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吴峥嵘》 1、第 1 章 1956年,谷雨过后的小春风吹进了滨江城。 大院门口那条“快马加鞭奔向社会主义”的横幅,刚被人取下来,不多时又换上了一条红底白字的“热烈庆祝公私合营”。 叶满枝收回眺向窗外的目光,重又将心思放到面前的告状信上。 信的篇幅不长,内容却足以在叶家引起轩然大波了。 【街道办全体领导,你们好。我是一名普通的爱国市民,坚决支持伟大的社会主义改造,我要向领导报告一个我知道的情况!】 【光明街道居民,656厂机修车间工长——叶守信,开了一家裁缝店!】 【地址是军工大院8栋3楼乙门西屋(他家三丫的房间),大师父就是三丫叶满枝(656厂子弟校高二甲班学生),已经干了二个月,估摸能挣二三十元钱,算是小手工业。】 【……】 【这在市民中的影响非常恶劣,请领导仔细查查,让他家尽快接受改造。】 啪—— 叶守信一巴掌拍在信纸上,恨声道:“赶紧让二丫头跟徐大军离婚!我不跟这种背后告状的小人当亲家!” 怒吼过后,室内寂静无声,没人附和或反对。 哪怕是热衷充当和事佬的叶满枝也懒得出声。 她对二姐夫徐大军实在是腻烦透顶了! 年初那会儿,报纸广播里突然开始鼓励女同志穿花衣服,爱俏的姑娘们纷纷响应号召,穿起了青白灰以外的颜色。 叶满枝从小就爱美爱打扮,哪怕穿的是她爸的车间工装裤,也要在胸前的大口袋上绣一丛小兰花儿。 这回有了响应号召的借口,她便央着亲妈扯布,自己动手做了件长袖的凡尔丁布拉吉。 裙子是比照着上海鸿霞牌的成衣做的,样式新颖,颜色鲜亮。 只穿到学校美了一天,便陆续有同学和邻居上门请她帮忙做衣服了。 每做一件就有七毛钱的手工费,对于每月仅有五毛零用钱的叶满枝来说,委实难以抗拒。 可是半个月前,就在她的裁缝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街道干部却突然带着告状信找上门来,说她给人做衣服属于小手工业,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并入“服装生产合作社”。 彼时,全市都在大搞社会主义改造,连大院对面的“陈记浴池”都被改造成了“公私合营陈记大众浴池”。 叶满枝若想继续做裁缝生意,就必须响应号召,带着缝纫机去合作社上班,以后按月领工资。 然而,老叶家供女儿读到高中,可不是为了让她当裁缝的! 一家人权衡再三后,只能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这门意外赚钱的小生意。 …… “还是把缝纫机给我二姐送回去吧。” 叶满枝心里明镜似的,二姐夫敢用那笔缺胳膊断腿的狗爬字,往街道写匿名信,无非是怕她生意红火以后,扣着缝纫机不还。 那台缝纫机是二姐的嫁妆,这两年替婆家赚了不少外快。 前阵子,以防二姐挺着肚子还要继续操劳,老叶以借用的名义将缝纫机搬了回来,想等二姐出了月子再还。 “还什么还!我就不还!”叶守信把饭桌拍得乓乓响,“你怎么一点血性也没有,真不像我叶守信的闺女!” “您有血性,您倒是替我出口气呀!这封信到手一个礼拜,信纸都快揉烂了,也没见您拿出个章程来。只把徐大军打一顿有什么用?伤好以后,照样用我姐赚的钱吃香的喝辣的!” 这年头,离婚是件丢人的事。二姐跟徐大军感情不错,又刚怀上孩子,绝不可能听话离婚的。 打鼠还怕伤了玉瓶,这个哑巴亏,他们家不想吃也得吃了! 常月娥将两个搪瓷盆放到饭桌上,招呼道:“那告状信都看了多少天了,再看一百遍也看不出花儿来,先来吃饭吧!” 叶家今天的晚饭是一盆黑面馒头,一锅白菜炖粉条,还有半缸子苏伯汤。 牛肉、西红柿和奶油的混合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四哥嗅了嗅鼻子说:“妈,我也想吃苏伯汤!” “等你妹吃完了,让你喝口汤,今天打的汤多。” 苏伯汤是厂里专门给苏联专家准备的小灶,凭着小闺女的体检单子,常月娥偶尔能从食堂打一份回来。 不过,自打裁缝生意被叫停后,她打菜的量就从四勺锐减到了一勺,勉强够叶满枝一个人吃的。 常月娥觉得闺女最近气色红润,头发乌黑亮泽,实在不像贫血的样子,正想问问她这苏伯汤得吃到啥时候,却被一阵很重的敲门声打断了。 “叶满枝!叶满枝!你给我出来!” 嘭嘭嘭—— 敲门声打扰了正在愉快舔爪的梨花,小猫警惕地蜷起身体,炸成一团蓬松的蒲公英,冲着门外咪咪叫了两声。 梨花的凶恶威胁无济于事,大门没上锁,几下便被拍开了。 发现来人居然是徐大军他妈,常月娥只愣了一秒就伸手拦人。 徐大娘却一把挥开她,径直冲向那个穿着湖蓝色旗袍的小姑娘。 “叶满枝,你什么意思?谁让你把我家登记成裁缝店的?” 叶满枝哑然一瞬,问了句废话:“什么什么意思?” “你少跟我装蒜!人家工商所的同志说了,是大军小姨子帮着填的登记表!还让我家赶紧去所里交钱,取营业证!”徐大娘横眉立目地骂道,“你说你小小年纪,心肠怎么那么歹毒呀!” 乍然听到这种消息,叶家人全都惊疑不定地望向偷偷作妖的自家姑娘。 特别是常月娥,惊讶又想笑,她只觉得女儿胆大机灵,比瞻前顾后的老叶强多了。 自家只是接了点私活,做衣服充其量算是小手工活。而老徐家若是有了营业证,那可就是实打实的小手工业了! 叶满枝本人还算淡定,一脸疑惑问:“大娘,我帮您家办了这么大的事,您不感激我就算了,怎么还倒打一耙呀?认真说起来,这还是您家那封告状信给我的启发呢!” “您看啊,您家有缝纫机,手艺也不错,有了营业证以后,必然会被街道要求接受改造,去‘服装生产合作社’上班!这不就能为您家多争取一个工作岗位嘛!” 徐大娘一双三角眼耷拉着,愤然啐道:“我呸!狗屁的工作岗位!” 那合作社招人也是有门槛的。 她家会做衣服的只有大儿媳一个,但儿媳妇单位的工资比合作社的裁缝高,哪能丢了西瓜捡芝麻? 原本她家每月能有七八块的外快,可是被叶满枝这样一搅和,她家算是在工商所和街道办挂上了号,即使不去领那张营业证,短期内也别想接私活儿了! 见她被气得面容扭曲,叶满枝心中痛快的同时又有点害怕。 脚下悄咪咪挪动,一点点躲到了她爸身后,自觉安全得到了保障,她又往对方旺盛的心火上添了一把柴。 “大娘,我姐去不成,不是还有您嘛!那合作社里,除了裁缝,也需要别的工人。我看您在招揽活计这方面还挺厉害的。我姐挺着大肚子,您都能帮她招揽十几份手工活呢!像您这样的人才,去了合作社一定有用武之地!” 被扯下遮羞布的徐大娘顿时恼羞成怒。 她让儿媳妇干点活怎么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不是叶家人多管闲事,怎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想到自家的损失,徐大娘愈加心痛,一边喊着让叶家人赔钱,一边挥手往那小蹄子脸上招呼。 叶守信赶忙张开手臂挡在闺女前面,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我家姑娘才多大,她懂什么是工商登记啊!你们家的营业证是我帮着办的,你要谢就谢我吧!” “欺负人!太欺负人了,我跟你们拼了!” …… 叶家这边鸡飞狗跳,引得左邻右里都跑到门口看热闹。 常月娥小声问闺女:“你真把她家登记成裁缝店了?介绍信哪来的?工商的同志怎么就相信你了?” “我说我姐夫不识字,我是代办的。”大仇得报的叶满枝神清气爽,“具体细节保密,您就甭打听了!” “……”常月娥不无担忧地说,“二丫头那边,恐怕得吃点苦头了。” “咱家要是不强硬点,他们更得可劲儿欺负我二姐!放心吧,徐大娘如果真的迁怒二姐,就让三哥四哥五哥去揍徐大军!” “……” 常月娥心里犯愁,生怕自家闺女这厉害的名声被人传出去,只好先塞给她一只空瓶子。 “这里没你的事了,替我到供销社打瓶酱油去……” 叶满枝眉开眼笑答应着,与围观的邻居们打声招呼,提着酱油瓶子下楼了。 * 656厂的家属楼是去年建成的,清一色的赫鲁晓夫楼,红砖灰瓦纵向排列,连接着生产生活两大区域。 傍晚时分,换班的军号已经吹响两遍,大喇叭里的《喀秋莎》荡漾着春光。 叶满枝哼着歌走到大院门口时,发现布告栏前围满了人。 “李阿姨,那边干嘛呢?” “去斯大林汽车厂实习的青工名单贴出来了!上面有你家叶满堂的名字!赶紧回家给你爸妈报喜去吧!” 叶满枝惊喜地问:“我三哥真被选上啦?” “那还能有假!” 喜悦如潮水般涌上来,叶满枝高兴得欢呼出声。 余光里发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三哥两口子,她赶忙跑过去通报好消息。 然而,不等她道声恭喜,就听三嫂黄黎冷声问:“叶满堂,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为什么公派留苏的名单上会有你?” 三哥赔笑道:“选谁不选谁由厂里说了算,哪有我说话的份!” “牛不喝水,厂领导还能强按头不成?” 三哥觍着脸解释:“关键是我也没啥合理的理由拒绝去学习啊!那让领导怎么想我!” 叶满堂挤眉弄眼地向小妹求助,叶满枝却只回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她有时真的无法理解三嫂的想法。 不懂她为什么放着体面的中学教师不当,非要去当风里来雨里去的投递员。 更不懂她为什么要反对自己的丈夫去苏联留学。 像他们这样的普通工人家庭,能培养出一个留苏工程师,为祖国做贡献,那是多光荣的事啊! 整个军工大院,恐怕只有三嫂会反对了…… 黄黎当然清楚,在这个时代,被公派赴苏留学,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可是,按照书里的发展,叶满堂学成归国后,只短暂风光几年就去了农场,一蹉跎就是十几年。 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他并没能如愿去造汽车,反而全都用来修地球了! 黄黎可不想陪他过那样的日子。 自从她穿成《重生之大作家》的女主,又因为缝纫机的噪音,整整两个月没能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她就定下了两个目标。 第一,阻止叶满堂留苏。 第二,从老叶家搬出去,远离搅事精,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公派留苏大名单已然公布,叶满堂要么死伤,要么有重大政治或作风问题,否则这趟苏联之行,他必去无疑! 黄黎被这个结论气得头晕。 只凭那兄妹俩短暂的眼神互动,她就能断定,叶满堂留苏这件事,八成与这个惯爱惹事的小姑子脱不开关系。 危机重重的前路,满地鸡毛的生活,让黄黎感到前所未有的恼怒和疲惫,她不禁心烦地想—— 【这个搅家精到底什么时候嫁去周厂长家啊?我拳头硬了!】 站在对面的叶满枝,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三嫂脑门上突然出现的那行字,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嗯???” 2、第 2 章 三哥神色平静,路人的表现也一切如常。 叶满枝犹豫了一阵,觉得那一闪而逝的金色字迹太过无稽,便只当是自己眼花看岔了。 “嫂子,你的心情我还挺理解的。” “我什么心情?” “不舍得我三哥呗!你跟三哥结婚还不到一年,不舍得分开很正常呀。” 黄黎眉峰微扬。 这小姑子突然转性了? 叶满枝在家排行老六,是公婆重组家庭后,生下的唯一的孩子。 她出生时,常月娥带进门的大姐、五哥,以及叶守信这边的二姐、三哥和四哥,已经是懂事的大孩子了。 所以,作为联系重组家庭的重要纽带,这个小姑子从小就备受叶家人娇惯宠爱。 无论是根据作者的描述,还是黄黎自己的体会,叶满枝都是个非常自我的人。 对方居然会替她着想,真是活见鬼了! “嫂子,公派留学多光荣呀!我哥光荣,咱们当家属的也沾光。何况我三哥只去三年就能回来了。”叶满枝为了让对方好受点,不惜自揭伤疤,“你再看看周牧!他这一去就是五年呢,我还不是照样支持他去留学!” 除了各大国营工厂,教育部也会从高中和大学选拔应届毕业生赴苏留学。 叶满枝幼时曾就读于“苏联侨民会”开办的幼稚园,因着有童子功,俄文成绩向来出类拔萃。 选拔消息刚一公布,她就与周牧相约,争取共赴苏联求学,还提前两个月帮他突击练习了口语。 可惜造化弄人,周牧如愿被选中了,而她自己却因体检不合格落选了! 听她提起周牧,黄黎神情微妙地问:“你真放心让周牧一去五年?” “放心啊,”叶满枝扭捏道,“我才十八,五年以后再结婚也挺好的。” 黄黎淡笑着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 【那周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学期间就跟徐映雪暧昧不清,回国以后,更是在叶满枝孕期出轨,整个儿一大渣男!】 【鱼找鱼虾找虾,这仨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是苦了叶满堂,样貌、性格都不错的大好青年,又是男主角,竟然因为面甜心苦的后妈和搅风搅雨的妹妹,离了三次婚!】 【直到叶满枝因为故意伤人被关进高墙,从此彻底消停,他才得以跟女主复婚,过了几天好日子……】 黄黎的心理活动异常活跃,而叶满枝则被突然出现的一行行小字吓傻了眼,好半晌都没能发出声音。 周牧是她的娃娃亲对象,成绩非常优秀,带点少爷脾气,偶有二愣子之举。他能被国家选去留苏,也从侧面说明他经得住多方面的考验。要说他会有作风问题,叶满枝是绝不相信的。 再说,三哥婚姻幸福是她乐见其成的,咋可能盼着他离婚呢,还离了三次! 最重要的是,她连杀鸡都不敢,能故意伤谁啊? * 叶满枝琢磨了半晚上也没弄清楚,到底是自己眼花,还是三嫂报纸成精,真的在脑门上长了字。 有了前一天的经历,她真有点怵这个嫂子了。 所以,当三哥两口子大清早闹起离婚时,她完全没有掺和的心思,背着书包逃也似的出了门。 时下许多学校实行的是“二部制”。 碍于教室和教师数量有限,学校会让高一和高二的学生,轮流到校上半天课,另外半天则在家自学。 叶满枝这学期的课都被安排在下午。 她先去厂医院检查了视力,确定自己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后,才喜忧参半地前往学校。 快到门口时,林青梅从后面追上来,挽着她的手臂调侃:“今天怎么是你自己来上学的?周牧没跟你一起学俄文啊?” “省里给留学生安排了俄文预科班,人家有苏联老师了。” 林青梅语带艳羡:“听说到了莫斯科以后,他们能住公寓、看芭蕾,还能天天喝牛奶吃面包……” “嗯,好像还会发虎皮大衣、西装和皮鞋袜子呢!” “我数学成绩一般,考不上也算正常。你怎么也这么不争气啊?”林青梅在她白净的脸蛋子上掐了一把,“看你这样也不像营养不良的呀,连隔壁班那个徐映雪都能通过体格检查,你怎么就没通过呢!” 叶满枝与林青梅是一起捉鱼嬉水长大的玩伴,两人在私下聊过的“组织机密”真是海了去了,徐映雪那点事只是小儿科。 叶满枝遂直言不讳道:“我怀疑她以前动不动就请病假休息,其实是为了逃避上课!什么病西施呀,全是装的!” 莫斯科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国家在选拔留学生的时候,不但重视政审和考试成绩,对体格检查也格外严格。 营养不良、贫血、高血压、低血糖等常见的毛病,通通会被画叉。 徐映雪是学校里有名的病美人,她能通过那么严格的体检,只能说明人家身体健康得很,柔弱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林青梅酸溜溜道:“幸好还有个工人阶级出身的刘国庆被选上了,否则这宝贵的留学名额,一个给了副厂长的儿子周牧,一个给了副总工的继女徐映雪,那得多落人口实呀!” 多年的默契让叶满枝很轻易就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选拔结果也许有失公允。 她自己连体检那关都没通过,留学人选轮不到她操心,因此也从不关心人家是如何选上的。 可是思路一旦被打开,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这让她从昨晚就悬着的心,更加浮躁不安,只想尽快跟周牧确认某些猜测。 然而,她这边尚未有所行动,对方却率先跑来质问她了! 预科班最近在培训外国礼仪,周牧穿着笔挺的西装,梳着油头。 见了面就怒气冲冲地问:“是不是你把徐映雪家登记成裁缝店的?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大家都是同学,以后相处起来多尴尬!” 叶满枝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二姐夫徐大军好像是徐映雪的堂哥。 她皱眉说:“徐映雪早就跟着她妈改嫁了,徐家的裁缝店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被徐大军写告状信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替我抱不平呢?” “那是两码事!你不做衣裳也没什么打紧,但她亲大伯家要是被定性成小业主,很可能会影响她的留学资格!” 选拔留学生时,政治可靠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 叶满枝白他一眼说:“你有没有常识?徐家又没雇佣工人,算什么小业主?就算真的被定性成小业主了,也是她堂哥的错,谁让他偷偷摸摸写我家告状信的?再说这是我们两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牧气呼呼道:“咱俩是定了娃娃亲的!” 叶满枝“哦”了一声,要笑不笑地说:“看你这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徐映雪才是跟你定亲的那个……” “我这是为了你好,毕竟你们既是亲戚又是同学,以后还要常来常往的……”周牧语气弱了些,将一直提着的布口袋往前一递,转换口风说,“算了,你家的事我懒得管,这是给你的。” 叶满枝打开口袋,里面躺着一个直径足有30公分的褐色大面包。 “这是友谊商店特供的黑列巴,只卖给持有苏联护照的人,我特意让俄文老师帮忙买的,就当是你帮我练俄文的谢礼!” 叶满枝掰下一小块面包皮嚼了嚼,黑麦的焦香瞬间充斥口腔,可她的心思却并不在这口面包上。 别人的指腹为婚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她跟周牧则是从小闹到大的欢喜冤家。 次次吵架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 可是,就在刚刚,提到徐映雪跟他的关系时,周牧竟然退缩了…… 叶满枝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又掰了一块面包递过去,姿态随意地问:“徐家被登记成裁缝店的事,是徐映雪跟你说的吧?” “嗯,今天课间聊起来了。” “你们聊的还挺多,”叶满枝轻嗤,在对方咬面包的时候,冷不丁地问,“那她体检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毫无防备的周牧下意识就想点头,动作到了一半又倏然打住,语气略带警惕,“她体检怎么了?” “你说呢?消息早就传开了,你还装什么傻?” 叶满枝也不知徐映雪体检怎么了,但她能沉得住气。 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犀利,不笑不说话,气势堪比审讯敌特的红袖箍! 周牧最怕见她这副表情,对峙几分钟后,见她全无退让的意思,试探着问:“你这是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 叶满枝高深莫测道:“别管我从哪听说的,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事我怎么告诉你啊!”周牧目光躲闪,“徐映雪求我别把事情说出去,一旦被人知道她体检造假,她就完蛋了,她当时哭得太可怜……” “她哭得可怜,你就可以是非不分了?她给你什么好处了!” 叶满枝从前觉得他怜贫惜弱、糍粑心肠,是个很难得的优点。 此时却只觉得这人耳根子软,立场不够坚定! “她能给我什么好处!我就是有点可怜她,她跟着她妈改嫁,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想把人逼上绝路。” 周牧试图向她寻求认同,可惜叶满枝对此漠不关心,只面如寒霜地逼视他。 他们小时候一起玩打鬼子的游戏,每次都是叶满枝当司令,他当小鬼子。 这种即将开枪突突他的眼神,周牧简直太熟悉了。 不堪压力的他踌躇好半晌,终于嗫嚅道:“我替她保密,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没通过体检,也没参加后面的考试,哪怕真把她撸下去,上面也不会考虑你的,只会让排名在后的同学补上来。” 叶满枝被他绕糊涂了,心跳陡然快了几拍,很想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怕打草惊蛇,只好继续瞪着他。 周牧本就心虚,又被她的故弄玄虚糊弄住了,以为她早已全盘知道真相,今天就是想找他算账的! 因此,他说起这件事时,便少了些顾忌,只想先哄对方消消气。 “事情已经这样了,徐映雪那边也在想办法补偿你,其实你家不算吃亏。我已经跟我爸说好了,毕业后就让你去厂工会坐办公室,你哥也能去斯大林汽车厂实习。” 叶满枝如遭雷击,不由睁大眼睛。 她原以为,最恶劣不过是张副总工疏通关系,帮自己的继女混过了体格检查。 没想到她随口一诈,竟能诈出这么大的秘密! 她胸腔鼓噪,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徐映雪的那份体检报告其实是我的?” 周牧心里紧张,没留意她问话的不对劲,避重就轻道:“一次性解决了你家的两件大事,不是更实惠吗?” 叶满枝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手指尖都渗着凉意。 徐映雪怎么敢呢?体检过程那么严格,她哪来的底气这么干? 而周牧明明早就知道了真相,却跟对方一起利用欺瞒她! 惊怒交加的情绪涌上来,叶满枝的眼睛很快就红了。 她挥开周牧的手,僵立良久后,强行让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方才对话中的信息很多,但漏洞也不少。 有几处地方似乎并不符合逻辑。 她狐疑地问:“冒用我体检报告的人是徐映雪吧?为什么要由你家来补偿我?不但给我安排工作,还要安排我哥去苏联实习!” “谁补偿不都一样嘛……” “不一样!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3、第 3 章 当叶满枝听说,周牧的表姑在市立医院体检科工作,体检报告就是由她经手调换的时候,须臾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周家人对她不满意。 更确切地说,是对现在的她不满意了。 这桩婚事是由叶满枝的姥爷和周牧的父亲,在十八年前定下的。 当时她姥爷在苏联人开办的全省唯一一家大型灌肠厂当副厂长,而周牧他爸只是一家汽修作坊的修配组长。 周牧能跟她定亲,属实是高攀了。 所以,在他们小的时候,周家长辈对她特别好,总是叮嘱周牧凡事多让着她。 可是,解放以后,外商纷纷撤资,姥爷的处境每况愈下,而周伯伯却在步步高升。 随着两家地位调转,叶满枝也渐渐感受到了周家长辈对她态度上的转变。 最明显的一次是,周牧的母亲劝她别总去业余国风音乐会排练,声称弹琵琶唱曲是下九流,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人家。 而叶满枝的姥姥在旧社会曾是评弹艺人,叶家姐妹从小跟着她学琵琶。 这些,柳阿姨早在两家定亲时就清楚。 叶满枝眼眶酸涩,自尊和骄傲却不容许她在此时落泪。 她攥紧冰凉的掌心,平复心神问:“我要是不问,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了?” “不是……” 周牧懊恼地拍拍脑袋。 刚撞破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很震惊。 国家培养一个留学生的投入不菲,如果学生因为健康原因中断学业,损失的就是国家财产。 可是纠结许久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私心里并不想与叶满枝一起去苏联。 叶满枝身上有很多优点,漂亮、手巧、热情烂漫。 可是,他俩自幼相识,这些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特质。相处久了,彼此身上的缺点反而会被无限放大。 他眼里的叶满枝,骄纵霸道,肆意嚣张,爱美还嘴馋。 小时候欺负他,长大了使唤他,对他管东管西,指手画脚。 就连一起去苏联留学的主意,都是由她拍板决定的! 周牧觉得,趁机与她分开五年也好。 叶满枝总是生机勃勃、光芒万丈,而他想走出被对方光芒笼罩的地方。 当然,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事情被说破时还是尴尬的。 他摸摸鼻子保证道:“别管我爸妈是怎么想的,反正等我从苏联回来,肯定还会娶你!” 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让叶满枝再也按捺不住脾气,举起那个足有四斤重的黑列巴,就往对方脑门上砸去。 “周牧,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 叶满枝与周牧闹掰的消息,瞒不住叶家人。 当天晚上,常月娥就暗戳戳打听情况了。 “刚才看到周牧在楼下等你,我请他上楼坐坐,他还不敢上来。你俩吵架了?” “他不是不敢上来,他是怕我把他家的丑事抖出来!” 叶满枝不是吃亏的性子,没等家人询问,就主动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说话时鼻音嗡嗡,肿眼泡里还噙着泪,常月娥一看就知道闺女这回是吃了大亏,受了大委屈了。 她理了理女儿乱糟糟的长发,问:“要是那个徐映雪被刷下去,能让你去苏联不?” “不能吧。我只参加了学校里的初选考试,省里的考试没参加。” 常月娥严肃颔首,把那两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家这个姑娘,让她做个衣裳,拨个琴,唱个歌,凡是与臭美沾边儿的事,她都特别在行。 至于学习成绩嘛,其实也就那样。 读了十年书,从没考过前三名! 哪怕真的体检合格,让她去省里参加考试,她也未必能考得上。 周家多此一举在体检环节做手脚,多半是早就相中了那个副总工家的徐映雪,想趁机让两个年轻人在留学期间培养感情。 “来芽,之后的事你就别管了,等你爸从二厂回来,一定让他替你找回公道!” “嗯嗯,到时候把来毛也喊回来。” 来毛是她五哥的小名,因小时候头发稀疏而得名。 叶满枝小名叫来芽,因不长牙而从了五哥的名。 兄妹俩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高贵。 “别哭了,一会儿给你开个桃罐头吃。” 桃罐头是叶家的高级病号饭,孩子要是生病或受了委屈,吃个桃罐头就能好个大半。 叶满枝捧着罐头瓶子答应得挺好,可是老叶还要出差半个月才能回来,她这口窝囊气哪能等那么久! 于是,她当晚就坐到了书桌前,一边抽抽搭搭,一边用尽毕生所学,给省教育厅写了一封内容详尽的举报信。 落款署名,叶满枝。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她才不干偷偷摸摸的事,就是要实名举报! 为国选材何等重要,体检造假这种行为一经查实,必然会严惩不贷,杀一儆百! 话虽说得掷地有声,可她毕竟是第一次办这种大事,信件寄出后难免患得患失。 今天怀疑收信地址填错了,明天担心信件被寄丢了,后天又唯恐教育厅对她的举报不重视。 半个月的时间,翘首以盼,度日如年,却始终没等来任何回信。 就在她琢磨是否需要再写一封举报信的时候,省教育厅突然不声不响地来人了! 徐映雪苍白着脸,被两名工作人员带去省医院进行了第二次体检。 以她的身体素质,自然是通不过这种严格检查的。 周牧那位在体检科工作的表姑被暂停工作,配合调查。 徐映雪的公派赴苏资格也很快就被取消了。 令人意外的是,与之一同被取消的,竟然还有她的高中毕业证! 此时从小学到中学的学制是“十年一贯制”,高二就是他们这一届毕业生在校的最后一年。 拍毕业相片这天,叶满枝欢欢喜喜地站在板凳上,准备拍集体照。 扭头与林青梅说话时,却意外瞟见了许久不见的徐映雪。 对方排在隔壁班的队伍里,身形伶仃,面有倦容,正眼神怨毒地望向这边。 叶满枝被那眼神吓得一激灵,很快又输人不输阵地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 林青梅小声透露:“听乙班的学生说,郭校长只给她发了肄业证,她是咱们这一届唯一没拿到毕业证的人,肯定正在气头上呢!” 闻言,叶满枝解气地轻哼一声,定格在毕业照上的笑容都比旁人灿烂三分。 合影完毕,叶满枝从板凳上跳下来,正想与朋友们商量去江边划船的事,却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周牧带着怒意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叶满枝,你什么意思?你真要跟我退婚?” “对啊,”叶满枝挣脱钳制,“我姥爷和爸爸不是已经去过你家了吗?” 十几年的情谊,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但周家所为已经触及她的底线。 尽管体检的事,由周牧的表姑一力承担了下来,可真相到底如何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她才十八岁,还没学会戴着面具过日子,无法心无旁骛地与那样一家人共同生活。 更何况,胳膊拧不过大腿。 作为一万五千人大厂的副厂长,周牧他爸手里的权力不容小觑。 说她欺软怕硬也好,审时度势也罢,她父兄还要在厂里工作,不能因为她的这些事,把全家都搭进去。 所以,索性就如了对方的意,退婚吧! 周牧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俩刚落地就有了婚约,即便每次吵架都恨不得与对方一拍两散,却从没想过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见她态度坚决,表情冷淡,周牧既羞恼又不安,口不择言道:“你爸只是个工长,你跟我退婚以后,还能嫁给谁?能找到比我条件更好的吗?就你这个臭脾气,大院里那些流言蜚语你受得了吗?” 叶满枝原本还有些伤怀,闻言不由冷下脸说:“不劳你费心!好歹我还貌美如花呢,下回得找个遇事能维护我的!单凭这一点,随便什么人都比你强!” 周牧做事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不就是认定她除了他别无选择吗! “好好好!”周牧顾不上围观同学的窃窃私语,气急败坏地威胁,“你要跟我退婚是吧?行!那去厂工会上班的事,你也别想了!” “不想就不想!” 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个婚她退定了! 她对工作的态度一直是随缘的。 周牧想用工作拿捏她,委实找错了方向! 叶满枝不屑轻哼,翘着尾巴,趾高气昂而去。 * 在同学们陆续去新单位报到的时候,叶满枝并不着急联系单位,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 她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对十一口人的大家庭来说,确实有些逼仄。 但两个姐姐出嫁了,五哥又搬去了外面,剩下这几口人,挤一挤也能塞得下。 父母带着她侄子住在小屋里,大屋中间砌了一堵墙,东边给了三哥两口子,西边归她使用。 不大的房间里,火炕、桌椅、炕柜一应俱全。 她每天在屋里弹弹琴,陪常月娥买买菜,偶尔去话剧团看看大姐的演出,再抽空探望一下怀孕的二姐。 要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么昏吃闷睡一大天,她真心觉得不用上班也挺好的,这样的日子她能过一辈子! 直到她又又又在三嫂的脑门上看到了金光闪闪的大字—— 【叶满枝怎么还不找个班上?依着她又馋又懒的做派,不会是想彻底赖在家里吧?】 【那还不如嫁去周家呢,好歹还能上几年班,生了孩子才逐渐向叶老四看齐,躺平啃老,无事生非的……】 叶满枝:“……” 慌忙咬了口长白糕,给自己压压惊。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她已经渐渐接受了三嫂的与众不同。 她小时候听过不少志怪传说,还被收惊仙姑招过魂儿。以她丰富又浅薄的迷信经验判断,三嫂这种情况八成是被黄大仙或狐狸精之类的精怪缠上了! 不过,对方总说她是搅家精,还批评她又馋又懒,搅风搅雨什么的,叶满枝对此还是有很大意见的! …… 好吧,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她的缘故,家里确实不太消停。 她退了副厂长家的婚事,又没有工作,不少人在背后看她家的笑话,有些没眼色的还会问到叶家人面前来,无端让人不痛快。 而且她发现三嫂换工作以后,似乎在搞什么创作,家里这个环境,的确不利于人家写作。 想到三哥也许会因为自己而离婚三次,叶满枝真是什么掐尖要强的想法都没了。 把铁盒子里的最后一块长白糕吃完,她拍了拍手上的白糖霜,难得生出些上进心,决定尽快找个班上!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叶满枝立即动员全家人帮她留意招工信息。 还特意跑了一趟大姐夫的单位,请姐夫也帮帮忙。 然而,大多数单位在中学毕业前就组织完招工考试了。 零星有几个用人单位,要么离家太远,要么只招男同志,她忙忙碌碌一个多月,却始终没个结果。 “亲家,我这个侄子真是没得挑,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以后的家业还不全是他的!” 叶满枝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了徐大娘略有些夸张的炫耀。 自从被代办了裁缝店营业证,徐大娘已经单方面与叶家绝交好几个月了,这会儿却坐在她家客厅里口沫横飞,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常月娥没听到开门声,冷淡打断滔滔不绝的徐大娘,“我们不打算让孩子太早嫁人,这事你就别再提了。” “十八不早了!过了这个村,以后可未必能找得到这么好条件的人家!”徐大娘神色倨傲,话里带着明显轻视。 常月娥则态度明确地再次婉拒。 她见过徐大娘的那个侄子,高小毕业,尖嘴猴腮,上头还有五个姐姐。 单独拎出任何一条她都不满意,何况对方把三条都占齐了。 老四媳妇却拉住她,小声劝道:“妈,亲家大娘来帮忙做媒也是好意,要不咱再听大娘说说具体情况?小妹早晚要嫁人,多一个人选也能多一个选择呀!” 沈亮妹这会儿真是巴不得小姑子赶紧嫁人。 叶家最大的两个女儿满金、满玉,以及儿子满堂、满桂,都已经成家了。 她男人叶满桂算是四人里最没本事的。 读书少又没个正经工作,自打一家人搬进楼房以后,他们两口子就凑合在这间小客厅里。 晚上把木板搭在四把椅子上,勉强拼出一张床,白天再把木板拆了,方便其他人在客厅活动。 每天拼床拆床,循环往复,连儿子都不能自己带,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原本小姑子独占一间房,她虽有嫉妒,却从没说过什么,毕竟小姑子以后要嫁进副厂长家,她还指望对方能帮叶满桂介绍个体面工作。 可这小姑子不知中了什么邪,前阵子非要闹着跟周家退亲。 不但毁了一桩好亲事,还弄丢了她求也求不来的好工作。 事已至此,沈亮妹也不想再忍了,她和男人连房间要如何布置都畅想好了,只等小姑子尽快腾地方嫁人。 这种退了婚的姑娘,其实更好找婆家,条件太好的男人不好找,但次一等的一抓一大把。 就比如面前徐大娘的侄子。 徐大娘见叶家有人声援自己,立即又来了底气,挺直后背,端起了架子。 “亲家,我知道你是咋想的。你家老幺读过书有文化,长得也还行,你们一门心思想给她找个高门大户。她要是没有指腹为婚这档子事,你们家心气高一点,也还说得过去。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呀!她毕竟是退过亲的丫头,放在旧社会那是要被送去庵堂的,现在有人肯来提亲,你们也别太挑了!” “你还想把我姑娘送到庵堂里去?” 常月娥登时大怒,抄起手边的炕扫帚就要将人撵出去。 犯错的是老周家,不要脸的也是他老周家,结果那个周牧屁事没有,她闺女反而要接受外人的指点和审判! 常月娥越想火气越旺,不顾儿媳妇的劝阻,气恼地将人往外赶。 推推搡搡来到门口时,忽听小闺女声音清脆地问:“大娘,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您怎么还惦记旧社会呢?旧社会有什么好啊,竟然这么招人惦记!” 徐大娘被推得踉跄,扶着门框啐道:“谁惦记旧社会了!你少歪曲我的意思!” 要不是侄儿跑来求她做媒,她才不想让这种伶牙俐齿的丫头进门。 “既然如此,您就多说说新社会该说的话!离婚的夫妻您都见过,我这退了婚的丫头算什么呀!否则您也不会巴巴跑来我家说亲了!” 徐大娘瞧着不靠谱,其实还算有分寸,她是来替侄子说媒的,当然不能真把对方惹毛了。 嘴上厉害几句,出了那口积攒多时的恶气,也就偃旗息鼓了。 “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但我说的也是事实吧?我那大侄子人特别好,有正式工作,不嫌你退过婚又没个单位。不过,这事我就不跟你一个姑娘家多说了,还是得我们大人之间商量。” 见她一派胸有成竹,叶满枝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用略带犹疑的口吻问:“大娘,您来我家保媒的事,您家徐小胜知道吗?” 徐大娘神色莫名,“我跟他讲这个做什么?” “哎——” 叶满枝做作地抬手理了理额发,又扭扭捏捏地把交握的手指扭成麻花…… 将她能想到的所有害羞情态通通做了一遍。 这才垂着脑袋,用蜜蜂嗡嗡的声音道:“前阵子徐小胜还说想跟我谈对象呢,不过我没答应。他要是知道您把他表哥介绍给我,那得多伤心啊!” “……”徐大娘瞪眼说,“怎么可能!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 叶满枝面露尴尬,用眼尾快速睃了她两眼,十分腼腆地说:“哎,这事……哎,您就当我是开玩笑的吧。” 徐大娘:“……” 被她这副作态弄迷糊了。 到底咋回事? 虽然离谱,但她还真不敢心存侥幸。 之前叶满枝能去工商所把裁缝店的营业证办下来,就是徐小胜那吃里扒外的混球帮忙偷的户口本! 想到这里,她彻底没了帮侄子牵线搭桥的心思,随口说了句“小胜肯定是开玩笑的”,便慌里慌张回家找人求证去了。 等人走远,叶满枝对满脸震惊的婆媳二人笑道:“徐小胜确实是随口开玩笑的,嘿嘿,我就是想给徐大娘也找点不痛快!” 常月娥:“……” 以后还是让闺女跟徐小胜远着点吧。 那徐大军和徐小胜可是亲兄弟! * 常月娥在女儿面前表现如常,可是当天晚上,嘴角就起了三颗大燎泡。 叶守信用手指蘸了香油抹在她的嘴丫子上,劝道:“有二丫头一个就够了,我不可能再嫁一个闺女进徐家那个火坑,你就别操心了。” “哎,我操心的不是这件事!”常月娥捂着嘴角说,“来芽找工作都找了一个多月了!最近还在到处打听招工单位呢!” “那有啥,工作慢慢找嘛!她现在毕业了,不用交学费就是赚钱,反正我挺知足的。” “你啥时候见她这么勤快过!”常月娥长叹一声,“要我说,她这就是被老周家伤了心,跟他家较上劲了!” 这年月的女孩,能有高小或初中文凭就很够用了。 叶来芽不是什么爱学习的孩子,让她早起去上学,比赶牛上工还费劲。 可这丫头从小就鬼精,发现她爸从不让一直上学的大姐和三哥干活后,就一路从小学念到了初中。 初中毕业不想去上班,又接着读了高中。 临近高中毕业,又盘算着去留苏,其实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早早进厂工作。 能让这种拈轻怕重的懒丫头奋起上进,想必是被周家那群狗眼看人低的打击到了! 常月娥侧耳听了听吊铺里的动静,确定孙子已经入睡后,小声说:“徐大军他妈不招人待见,但她今天也算给我提了醒。工作一时半刻找不到,要不咱先给闺女找个对象吧,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 “老幺才退婚不到俩月,年纪又不大,找对象着什么急!” “怎么不急!我听说周家已经在给周牧物色对象了,那咱家来芽凭啥不再找一个!” 大院里关于他们两家的风言风语,常月娥听了不少,每次听到都能跟人干上一架。 她也因此变成了大院里的新晋泼妇,真是莫名其妙! 叶守信听着媳妇的嘟囔,兀自琢磨许久后,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前几天听基建处的老陈说,组织上要给吴峥嵘介绍对象,要不让咱闺女试试?” 常月娥疑惑问:“吴峥嵘是谁啊?” “就是咱们六五六的驻厂军代表!军代表室的一把手!” 听到“军代表”三个字,常月娥顿时眼前一亮,好奇地问:“我听咱院儿的人说,新来的军代表是个美男子,比话剧团的许继生还好看,是不是真的?” 军代表是去年从北京调来的,因有美貌传闻,驻厂不到一礼拜就名声大噪。 连她这样的家庭妇女,都被挑起了好奇心。 叶守信“啧”了一声,“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好看有啥用!男人最要紧的是有本事,能养家!这吴团长是被总后勤部的领导点将,专门派到咱们厂的。六五六的驻厂军代表可不是靠着好看就能站稳脚跟的,那得有真本事!” 与许多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军官不同,吴峥嵘是投笔从戎的文化人。 以前的驻厂军代表只负责督促军用品工期,在验收单上签字。 如今的军代表却能对产品提出修改意见,改进交付质量。 当初刚来驻厂一个月,他就敢给厂里的半数军用产品挑毛病,因此与总工和技术副厂长的关系非常紧张。若是不济事,早被人排挤回北京去了。 这半年看下来,吴团长在技术上确实非常过硬,听说他亲爷爷就是省大工学院的吴院长。 常月娥听了他的介绍,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只觉老伴异想天开。 “因着跟周牧的婚事,院儿里人没少在背后嘀咕咱家攀高枝。要是再让来芽去跟驻厂军代表相亲,那攀高枝的名声可就坐实了!” 叶守信不爱听这种话。 他闺女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凭啥不找条件好的! “当初可是那老周家攀了咱家的高枝!再说,攀高枝怎么了?来芽要是找个样样比周牧差的,他们又该说来芽的对象一个不如一个了!” 大女儿的对象是自己谈的,二女儿的对象是她亲姥姥介绍的。 这回小女儿退了婚,终于有了叶守信的用武之地! 他越看越觉得那吴峥嵘长得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跟他家水灵灵的来芽,真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的一对! 比周牧那个毛头小子强百套!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距离两人结婚,就只差认识了! 4、第 4 章 叶满枝很快就从妈妈那里得知,老叶正在托关系帮她介绍对象。 但她觉得老叶只是随口说说的,相亲根本没戏。 她不是厂职工,还跟周家闹得不太愉快,为了照顾周副厂长的面子,介绍人也不太可能推荐她跟军代表相亲。 她与那位吴团长就像两条距离很近的平行线,无论看上去多么触手可及,都不会有相交的可能。 然而,叶守信这回简直是雷厉风行,动作神速,没过几天就带回了确切消息。 “人家觉得来芽很不错,这周末就可以安排见面了!” 叶满枝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惊讶问:“爸,你真去厂里自荐啦?我现在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党组织怎么可能会同意待业女青年跟军代表相亲呀?你可不能糊弄组织!” 她虽然自信,但该有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没工作只是暂时的,你是高中生,迟早能找到工作!我已经跟介绍人讲清楚了,人家都能理解!” 叶满枝喃喃:“这也太快了吧!” “是挺快的,”叶守信端起茶缸牛饮一气,老神在在地感慨,“这事还多亏了老陈帮忙!” 党组织替人介绍对象,跟车间里评选先进工人差不多,少有毛遂自荐的,候选人通常由其他人推举。 老陈是基建处的钢筋工,媳妇在厂妇联工作。 两口子都是基层职工,没有任何领导职务。按理说,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发言权。 但老陈媳妇还有一层特殊身份——吴峥嵘亲姑父的亲大姐! 七拐八绕的亲戚也是亲戚,她推荐的人选,党组织肯定要酌情考虑的。 当然了,对方能答应帮忙,一方面要归功于他的厚脸皮,一礼拜请老陈喝了三顿酒,另一方面是他带去的相片起了作用。 小闺女穿着五四青年装,梳俩麻花辫儿,眼睛笑出两弯月牙,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十分赏心悦目。 叶满枝被亲爹的高效率打个措手不及,略显慌张地问:“真让我俩相亲呀?” 她还没有思想准备呢! “那还能有假!” 叶满枝嗫嚅着,不好意思说,她有点怕那个吴峥嵘。 其实,她早就见过对方了。 两次。 每次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在去年底。 市里的几家大型工厂要去市政府汇报一年的生产成果。 工人代表们抬着足有两个门板大的红色喜报,一路吹吹打打,从厂大门送到了市政府。 报喜队伍络绎不绝,整个滨江市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大街小巷挤满了欢庆的市民。 这样的热闹,自然少不了叶满枝和林青梅,她俩一大早就去厂部楼下抢占了最佳位置。 可是,厂里要在那天交付一批重要军需物资,为了不影响交付进度,656厂的报喜队伍必须避开重要路段,等到部队的运输车全部离开后,方能听令开拔。 叶满枝站在人群中,目送军绿色的大卡车依次驶离工厂。 眼瞅着最后一辆车也要离开,大家的欢呼声即将冲破喉咙时,那辆汽车却倏然在厂部门前的空地上刹住了。 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冲着厂部大门的方向敬个军礼。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寻过去。 有个身着将校呢大衣,腰间配枪的高大男人从楼里走出来,身姿挺拔,气场强盛,身后还跟着七八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男人与沈厂长握手道别后,疾步走下台阶,黑色皮鞋压实皑皑白雪,率先跨进了副驾驶。 其余士兵也训练有素地跳上后车厢。 前后不到一分钟的工夫,汽车便重新启动,轰鸣着离开了众人视野。 除了门口岗哨里的执勤小战士,这是叶满枝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军人和武器。 那股凛凛的威严感和压迫感,让人陡然心跳失拍,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听到人群里有人说,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就是前阵子刚调来的驻厂军代表,吴团长。 656厂是中央直管企业,占地面积堪比一个小县城,家属们偶遇厂领导的概率,并不比偶遇县长大多少。 叶满枝再次见到这位吴团长,已是几个月后了。 当时老叶正在厂里连轴加班,整整一个礼拜没能回家。 她按照常月娥同志的指派,去给老叶送换洗衣物。 军工厂的守卫严格,外人不被允许进入车间,她便捧着包袱去厂房门口做登记。 结果刚转过厂房拐角,就看到了令她胆战心惊的一幕。 前方突然传来枪响,两名保卫干事押着一个中年男人从车间走出来。 那男人的左小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水泥地面被染上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 走在后面的吴峥嵘对保卫科长说:“这人就交给李科长了,他手上已经掌握了部分重要数据和图纸,李科长可得把人看牢了。” “您放心,我这就让人连夜审讯,他要是敢跑,那另一条腿也保不住了。” 吴峥嵘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满意,唇角微扬,说出的话却格外冷酷。 “一旦发现对方意图逃跑,当场击毙,我会向上级做出书面解释的。” 闻言,前方被押送的男人,额角青筋直跳。 而不远处的叶满枝,即便清楚自己不是威慑对象,仍被那种杀人如杀鸡般的轻描淡写,吓得一哆嗦。 对方刚刚扣动扳机的画面,在她脑中不断循环,骇人情景不受控制地反复再现。 吴峥嵘却在这时突然抬眼,往她的方向看过来。 眸光审视锐利,让叶满枝陡然生出一种直面危险的惊惧感。 即使对方顶着一张让人惊艳的美人脸,她也全无欣赏的勇气,在原地僵立几秒后,很没出息地逃了。 …… “爸,人家吴团长是厂领导,哪是咱们可以肖想的!” 叶满枝有时胆儿肥得出奇,有时又怂得要命。 一想到那天的场景,她就汗毛直竖。 哪敢跟人家相亲呀! “厂领导怎么了?厂领导也得吃喝拉撒,也得娶媳妇生孩子吧?” 叶守信极力促成这次相亲,一方面是觉得吴峥嵘这年轻人不错,另一方面是想让女儿尽快开启新生活。 叶满枝体会不到老父亲的良苦用心,退堂鼓打得嘭嘭响,“吴团长年纪好像不小了吧?他这么多年都没成家,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 “这个我打听过,吴团长26了,前些年吴家老爷子,就是他爷爷,做主替他包办了一门亲事,但他接连上战场,好几年生死未卜,人家姑娘解除婚约另嫁了。” 叶守信对这个人选十分满意,但也没错过闺女脸上的勉强之色。 叶来芽这丫头,从小就欺软怕硬。 对着自家人的时候,撒娇耍赖样样行,可是这会儿听到吴团长的名号就先怯了三分。 叶守信早知她是个窝里横,遂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门票。 “你不是想看苏联青年艺术团的演出嘛,爸费了老鼻子劲,托人帮忙买了两张门票,到时候你跟吴团长一起去看。吴团长这个人很宽和,总是笑吟吟的。你俩要是能看对眼,自然皆大欢喜,万一瞧不中也没啥,只当是做伴去看演出了。见面地点不在家里,也省得被人撞见后说三道四……” 叶满枝没听清她爸后面说了什么,但这张门票却让她像浇了水的花一样,整个人都精神了。 苏联青年艺术团只在滨江举行三场访问演出。 报纸前期宣传报道的时候,打出了“斯大林奖金获得者”和“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功勋演员”的招牌。 早在看到演出信息时,她就蠢蠢欲动,想要一睹功勋演员的风采了。 奈何票价高昂,且一票难求,她只有眼馋的份。 觑着这张唾手可得的门票,她突然觉得,只是去相个亲而已嘛,真没啥大不了的! * 叶满枝拿到了渴求以久的演出门票,当晚便梦见自己站上了青年宫的舞台,与苏联功勋男演员加里别林,共舞了一曲《红绸舞》。 红绸如海浪般在周身飘舞,台下掌声喝彩声不断。 观众的认可让她飘飘然,绸子挥舞得愈发卖力,在她即将与加里别林展示一个高难度配合时,吴峥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先是随手用红绸把男演员捆成一个粽子,继而用枪指着她的腿,皮笑肉不笑地说:“废你一条腿,还是跟我谈对象,你自己选吧!” 梦里的她毅然道:“吴团长,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您就放过我的腿吧!我还有一条刚做的新裙子没穿过呢!” 吴团长似乎被她的真诚打动了,放过她那双还有用处的腿,枪口瞄准她的胸口,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啊——”叶满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谈谈谈,我谈!”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啊! 哪有不谈对象就要命的? 叶满金在她汗涔涔的额头上抹了一把,疑惑道:“大清早的,你要弹什么啊?” 叶满枝出了会儿神,看清坐在床边的人后,讷讷问:“大姐,你咋回来了?” “咱妈说你要跟军代表相亲了,我特意跟同事换了班,回来帮你拾掇拾掇。”叶满金穿着最时兴的薄料列宁装,顶着刚烫的花头,起身去翻看妹妹炕柜里的衣裳。 “拾掇什么啊?” 叶满枝对昨晚的荒诞梦境心有余悸,捞过趴在床脚的梨花使劲揉搓,惹得小猫咪咪叫了一阵后,主动露出雪白的肚皮给她摸。 “你头一回相亲,相看的还是六五六的军代表,当然得好好打扮一下。甭管能否相成,态度必须要端正!”叶满金对着刚睡醒的妹妹评估片刻,视线落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提议道,“你这发型要不要换个时兴点的?比如,像我这样,烫个花头?” 叶满枝长这么大还从没烫过头发呢,难得能借着相亲的机会体验一次,她当然不会错过啦! 连忙放过小猫的柔软肚皮,起床换衣服去了。 滨江市的理发馆分为六级,每个等级之间的收费相差八分钱。 叶满金带妹妹去的是全市唯一的一级理发馆——国营紫罗兰理发馆。 电烫一块八,火烫一块二。 “这亲生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当初咱爸可没给我介绍过当团长的对象!”叶满金抱臂等在一旁,对着镜子里的小妹,阴阳怪气道,“我可得把收据放好了,回去让爸给我报销!” 叶满枝安静坐在理发椅上,由着师傅给头发夹电发夹,没把大姐的酸话放在心上。 自她有记忆以来,大姐的小酸话就没断过,小时候刚听到时,她很同情大姐的处境,甚至还会暗自惶恐。 后来听得多了,年年听月月听,渐渐也就免疫了。 “我记得当时有个军官想跟你谈对象来着,是你自己说不想嫁给扛枪的。你要是把挑理的劲头搁在表演上,早就当上你们话剧团的团长了!” “咱爸就是偏心眼!”叶满金半酸不酸道,“我找人打听了,那个吴团长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滨江这边的长辈只有他祖父母和一个姑姑。按照他家这种情况,全家人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团聚一次。要是离得远,没准儿好几年都不用跟公婆见面,多好啊!” 她婚后与公婆住在一个屋檐下,大事小情摩擦不断。 小妹要是不用与对方父母共同生活,绝对是加分项! 然而,对叶满枝来说,双方能否相亲成功尚未可知,婚后生活更是遥遥无期。 她口中敷衍地应承着,一双眼睛不够用似的,盯着大工给她拆夹子、梳样式。 因着她是第一次烫发,大工给她烫的是水波卷,卷曲度比较柔和,不容易出错。 叶满金对这个什么水波卷嗤之以鼻,她向来只烫一丝不苟的大卷,从额前到脑后纵向烫出许多波浪,样式端庄大气。 不过,望着束起马尾辫的小妹,她又觉得年轻姑娘就该烫这种样式,发梢温柔卷曲,自然俏丽,带着满满的灵气。 姐妹俩对新发型都很满意,可是当叶满枝顶着刚烫的精致花头回家后,却把刚下班的老叶气得脸色铁青。 “谁让你烫头发的?赶紧直回去!” “回不去了,”叶满枝食指绕着发梢,笑颜如花道,“烫发师傅说可以保持两个月呢!” “那可不行!我跟妇联的同志说了,我闺女漂亮又乖巧,文文静静的,别提多招人稀罕了!”叶守信急道,“你去大院儿里打听打听,谁家文静姑娘会去烫花头?这不是擎等着人家说我诈骗嘛!” 闻言,全家人都将视线聚焦到他身上。 黄黎更是忍不住腹诽:【就算她没烫头,你这也是诈骗啊!】 叶满枝:“……” 黄大仙又在暗戳戳讽刺我了! 5、第 5 章 市青年宫是一座东西欧风格结合的白色建筑。 建设初期,由于经费紧张,叶满枝和同学们曾响应共青团市委“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号召,一起到工地上义务劳动了一个多月。 今天还是她第一次参观自己的劳动成果。 在门口检票以后,先去楼上看了舞厅、游艺厅、展览厅,又在几位苏联舞蹈家的巨幅宣传画报前徘徊许久。 直到临近约好的见面时间,她才终于停止闲逛,呼出一口气,排队走进了剧场。 观众席已经坐满大半,叶满枝环顾四周,没能发现穿军装的绿色身影,只好按照票根寻找自己的座位。 一楼,8排16座。 照进观众席的灯光并不明亮,她握着票根,一步一个台阶,数到了第8排。 正要按照座椅靠背上的数字寻找16号时,不期然与过道旁的男同志对上了视线。 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片刻,而后起身确认:“叶满枝同志?”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特有的温和。 叶满枝只觉一片阴翳从上方笼罩下来,仰头看清对方面容后,她攥了下手心,微笑打招呼:“吴团长您好,久等了吧?” “我也刚到,”吴峥嵘错身让开位置,“请坐吧。” 他今天用衬衫西裤替代了严肃的军装,目光克制有礼,外表英俊斯文,不明底细的人见了,八成会将他错认成大学里的年轻教授。 只不过,没上膛的枪依旧危险,入了鞘的刀照样锋利。 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太过深刻,叶满枝面对看似温和的吴团长时,神经一直紧绷着。 尴尬宛若滴进清水里的墨汁,在两人间晕染蔓延。 气氛一时竟有些冷场。 瞥见她放在腿上的手,正不安地交握在一起,吴峥嵘默然片刻,递给她一张类似请柬的卡片。 “这是今晚的节目单,可以先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节目。” 叶满枝目光快速掠过其他观众,没见到谁手上还有节目单,不由问:“吴团长,您从哪里拿的节目单?” 她也想要一份留作纪念。 “跟工作人员要的,这种大型演出一般都会准备节目单。”吴峥嵘语气随意,“你留着吧。” 叶满枝连忙礼貌道谢,眼睛自然弯出好看的弧度。 她的相貌随了出身江南的姥姥,柔和圆润,漂亮但没什么攻击性,有些澄山净水的味道。 不说话的时候,俨然一个气质恬静的小姑娘。 是以,对于媒人称赞她“知书达理”“温柔乖巧”,吴峥嵘在见到本人后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其实自从他被调回滨江工作,祖父已经帮他物色了十余位适龄女同志。 气质上与身边的小叶同志近似,有着吴家媳妇一脉相承的贤淑柔顺特质。 温柔贤惠的姑娘没什么不好,但他并不准备再给吴家增添一位看丈夫眼色行事的媳妇了。 故此,只与世交家的女儿见过一面,吴峥嵘便不再应付这种千篇一律的相亲。 未曾想老爷子居然背着他找到单位,请党组织出面替他解决个人问题。 而组织上为他安排的联谊,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政治任务,不好无故推脱…… 吴峥嵘侧目看向身边的女同志,对方正垂眸研究那张仅有一页纸的节目单,波浪似的马尾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和精巧的下颌。 故作轻松里,有他一眼就能看透的忐忑。 与车间门前那个捧着包袱,惶惑不安的小姑娘完美重合了。 想到对方刚刚高中毕业,比他最小的妹妹还要小一岁,吴峥嵘冲前方背着保温箱的工作人员招招手,买了瓶冰镇汽水递给她。 又让自己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厂妇联的姚主席昨天才跟我提到咱们要见面的事,时间比较仓促,不知你是否了解我的情况?” 叶满枝心说,老叶和大姐都快把你的祖上三代摸清了,我当然了解啦! 但她也知道,介绍各自的情况是题中之义。 于是颔首道:“听说您也是咱们滨江人,前些年一直在外参加革命工作,去年才被调回六五六厂当驻厂军代表……” 吴峥嵘淡笑了下,纠正道:“准确地说,是暂代军代表。原来的军代表王团长是老革命,因为身体原因被调离了。以我的年龄和资历,还不够格担任六五六的军代表,所以目前只是暂代的。” “啊……” 叶满枝握着汽水瓶子发愣,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解释这些。 听其言观其行,她很想观察吴团长说话时的表情,可是出于某些不太争气的原因,她只匆匆扫了眼对方过分优越的侧脸,便不着痕迹坐正了身体。 只听吴峥嵘继续道:“如果中央有了更合适的人选,少则半年,多则两年,就会有人来接替我的位置。” 叶满枝福至心灵地问:“到时候您还要回总后勤部吗?” “也许吧。”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叶之前提过一嘴,但大家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吴团长会顺利转正,以后就在滨江扎根了。 若是知道他有可能离开,老叶恐怕不会安排这次相亲。 她瞟向身旁神色自若的吴团长,心中不免犯嘀咕。 以前那些没了下文的相亲对象,该不会都是被他这种开诚布公吓退的吧? 两人围绕个人情况随便聊了几句,没多久就听到演出开场的响铃声。 开场节目是苏联功勋演员阿·西特尼科娃带领年轻演员演绎的波尔卡舞,曲调欢快,编舞新颖。 吴峥嵘似乎很喜欢这类歌舞节目,坐姿轻松闲适,指尖还会随着节拍在扶手上不时轻点。 叶满枝也渐渐沉浸到演出的欢乐气氛中。 …… 节目尚未过半,有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扭头看过去,座位旁的过道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中年女同志,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以为这是迟到的观众,叶满枝准备起身让行。 对方却定在原地,用下巴指向她左边的座位问:“你跟他是一起的吗?” 叶满枝下意识瞄一眼左侧戴着礼帽的男观众,摇头说:“不是。” 眼见过道里的女人表情有异,她凭着直觉将肩膀靠向右侧的吴团长,补充道:“我跟这位同志一起的。” 得到答案的女人了然点头。 而后,电光石火间变故陡生。 在所有人毫无防备时,她如饿虎扑食一般,突然扑向了观众席! 上半身压上了吴峥嵘和叶满枝的大腿,左手一挥,往礼帽男的脸上甩了一巴掌,右臂一抡,又精准打击了他另一侧的女同志。 “啊——” 猛然受到袭击的年轻姑娘失声尖叫,周围的观众也跟着骚动起来。 叶满枝被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不经意扭头时,发现吴团长那张美人脸上的表情,由从容变成错愕,再到无语。 表情丰富得让她不合时宜的有些想笑。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抱住趴在自己腿上的女刺客,慌乱道:“大姐,有话好好说,可不能打人呀!” 对方却置若罔闻,再次挥手甩向礼帽男。 “好你个陈金旺,别以为装模作样戴个帽子我就认不出你了!你不是说去厂里开会吗?怎么开到剧场里来了?” “哎呀,误会误会!赶紧住手!” 女人并不听他解释,啪啪几下,连打带挠,很快就让礼帽男挂了彩。 夏天穿得薄,她身上只套了件洗得褪色的短袖褂子,两条腿还会随着打人的动作不断踢腾,好似旱地游泳。 旁人若想阻拦,难免束手束脚。 吴峥嵘在她“游”得越来越过分时,单手擒住她的衣领,依靠手臂的力量将还欲行凶的女人提到了过道里。 他肩宽腿也长,高大的身形隔在两方中间,宛若一道结实的屏障。 “同志,这是公共场所,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都去外面解决!” 被唤作陈金旺的男人哎哎叫道:“对啊,你能不能分清场合!这真是误会!” “误会个屁!”女刺客恶狠狠地看向他身边的年轻姑娘,“人家刘嫂子亲眼看到你带着狐狸精走进青年宫的!” 被她点到的姑娘不干了,“你说谁是狐狸精?” “说的就是你!描眉画眼烫花头,凡是脱离人民群众的,都不是好东西!” 叶满枝摸摸自己的宝贝花头,略有些心虚地往吴团长身后躲了躲。 她可没脱离群众啊,这是她第一次烫头! 双方的争执引来了许多关注。 嘈杂的议论声中,还夹杂着让人听不懂的俄语询问。 处于众人焦点的陈金旺深觉没面子,在女人又一次跳起来打人时,怒吼道:“刘桂花,你有完没完!咱俩已经离婚了,我出来干什么是我的自由,跟你有什么关系!” 刘桂花呸了一声,“谁跟你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我就说嘛,好端端的,昨天怎么突然跟我提离婚,原来是在外面有人了!” “咱俩那是封建包办婚姻!《婚姻法》早就废除包办强迫婚姻了,咱俩的婚姻不合法!” “当初谁强迫你了?有人拿刀逼着你跟我生娃吗?” 旁人的窃笑,让陈金旺脸上红紫各半,恼羞成怒道:“你不用跟我胡搅蛮缠,现在提倡婚姻自由,只要被包办的婚姻里有任一方提出离婚,这婚就铁定能离!我已经拿到离婚证了!” 闻言,刚刚还有笑声的观众席,陡然安静下去,同情的目光纷纷汇聚到刘桂花身上。 刘桂花出身农村,因着男人有出息,才得以陪着公婆儿女进城生活,那个什么《婚姻法》她听都没听过。 但她突然记起,上个月老陈回家拿走了户口册和居民证,还要了她从村里开出的介绍信,据说是厂里登记信息要用的。 她当时没多想,顺手把东西找了出来。 不曾想这王八蛋竟然敢背着她,偷偷摸摸把离婚证领了! 刘桂花被气得面皮涨紫,控诉道:“我嫁进你们陈家20年,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你凭什么说离婚就离婚?”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隐隐有了哭腔,让人听了莫名心酸。 陈金旺别开脸不说话。 青年宫的工作人员也闻声赶了过来,欲将不速之客带离剧场。 既伤心又生气的刘桂花死死扣住椅背不松手,非要跟男人讨个说法。 双方僵持下来,舞台上的演出也受到了影响。 见状,叶满枝越过吴团长的肩膀,于心不忍地问:“大姐,你俩离婚这事,跟双方单位和街道说了吗?” “没有,我没想离婚!” “那你们现在就还是合法夫妻呀,”叶满枝瞄一眼那个陈金旺,“他没离婚就跟其他人私通,这是生活作风问题!” 陈金旺见她生得面嫩,一看就是没什么阅历的小姑娘,不由厉声问:“你算干什么的?我手里有离婚证,私通的帽子可不是你这样乱扣的!” “大姐不同意离婚,你是怎么拿到离婚证的?”叶满枝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你懂不懂《婚姻法》?这种包办婚姻,我想离就能离!” 叶满枝轻蔑哼道:“不懂《婚姻法》的人是你吧?包办婚姻确实能离,但是需要夫妻双方共同出面确认。如果其中一方不同意离婚,要由街道办和区人委(即区政府)的干部进行调解!” “没调解就不算数!你在大姐不知情、不在场的情况下,拿到了离婚证,那是区里工作失误,大姐可以去市里申诉撤销离婚!” 陈金旺:“……” 这是从哪冒出来的搅屎棍?跟着瞎搅和什么啊? 叶满枝观察着他的表情,语气笃定地问:“你其实根本就没有离婚证吧?” 围观群众发现他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神色,也突然意识到那所谓的离婚可能只是被捉奸后的虚张声势。 在众人交头接耳时,叶满枝对女刺客说:“大姐,你要是不想离婚,可以先让街道干部帮忙调解,调解不成功的,会报到区人委,区里调解不成功,再转交法院,法院也要先调解再审判,一套离婚流程走下来少说小半年。” “这期间你们还是合法夫妻,他要是敢跟其他女同志交往,那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你可以去单位举报他!看他的打扮,像是当干部的,有了这种生活作风问题,以后就别想进步了!” 闻言,夫妻俩都半张着嘴没说话,现场骤然安静下来。 人不可貌相,围观群众也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的,手段居然还挺老辣! 叶满枝不知他人的心思,握住刘桂花的手,劝道:“大姐,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还是关起门来解决吧。家丑不可外扬,何况今天还有好多外国人在场,咱可不能把脸丢到国外去,多影响国际形象啊!” 刘桂花内心愤怒又难过,目光在自己丈夫和那个时髦的卷发女人之间徘徊,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姐,”叶满枝凑近她低声耳语,“他今天被你堵个正着,离婚的谎话也被当众戳穿了,为了不影响工作,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提离婚了。你也回去好好想想,要是改变了主意想跟他离婚,我愿意帮你就今天的事作证。我姓叶,住在656厂家属院,到时候你来找我!” 刘桂花沉默无言,攥了攥她的手,轻声道谢后,转向男人恨声说:“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赶紧滚出来!” 陈金旺怕她真的听人教唆闹到单位去,瞪了眼多管闲事的叶满枝,匆忙追了出去。 * 叶满枝目送几人远去,回身入座时,撞上了吴团长意味不明的目光。 距离那么近,她后来跟刘大姐说的话,肯定全被对方听去了。 她不觉得自己那番说辞有什么问题,但是以防被人当成心机深沉的搅事精,她还是挤出一抹假笑,尽量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就是看不得有人被欺负,能帮大姐出口气,也算是助人为乐了。” 吴峥嵘心说,那你可真是侠义心肠。 他饶有兴致地嗯了声,问:“我看你对《婚姻法》好像挺熟悉的,专门研究过吗?” 叶满枝当然是没什么研究的,若不是三哥两口子闹了几个月的离婚,她根本没机会了解离婚流程。 但这毕竟是家事,没必要讲给外人听。 她支吾道:“以前的政治课上介绍过……” 像是信了她的说辞,吴峥嵘微微颔首:“挺好的,那番讲解简单明了、通俗易懂,女同志愿意接受你的建议,没再过多耽搁台上的演出,说明你的调解是有效的,工作做得不比区里和街道的干部差。” 叶满枝心想,吴团长不愧是当领导的人,居然能把多管闲事拔高到如此清新脱俗的高度! 若不是场合和对象都不对,她真想握着对方的手,亲切地喊一声“伯乐”。 此时却只能说些场面话,“我只是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工作经验,跟干部们还是不能比的。” 吴峥嵘似是突然有了谈兴,顺着她的话问:“听姚主席说,你高中毕业以后并没参加工作,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叶满枝不确定吴团长是否知道她订过娃娃亲。 但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三言两语就解释了与周副厂长家的纠葛。 “等我重新联系工作的时候,大多数单位的用人指标已经满员了,现在只能慢慢寻找合适的单位。” 吴峥嵘点点头,手指转动着袖扣没说话。 叶满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索性就不猜了。在对方思绪飘远的时候,胆儿肥地观察起这个相亲对象。 她一直觉得吴团长身上有种让人捉摸不定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大幅削弱了他出色外貌带来的冲击力。 事实上,吴峥嵘长了一张符合大众审美的英俊面孔,眉眼标致,鼻梁挺直,侧颜线条格外利落,敛着的睫毛像金丝桃的花蕊一样密密长长,扑簌簌忽闪得人直走神。 即便偶有冷漠神情,那也是好看的冷漠。 吴峥嵘对她的窥看只作不知,等到演出中场休息时,偏头问:“光明街道办,你应该听说过吧?” “啊,听过。” 感觉心脏跳得过于欢快,叶满枝连忙挺直脊背,肩膀微微靠后贴上座椅,与突然逼近的精致侧脸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吴峥嵘清清落落的声音再次响起:“前阵子搞公私合营,区里和街道有不少干部被调去企业当公方经理了。光明街道办事处管着咱们六五六那一片,最近正准备增添人手,你想去街道办上班吗?” 街道办离家近、人员少、热闹多,对叶满枝来说是个很不错的去处,她找了这么久的工作,竟然从没听说家门口的街道办要招人。 她又偷偷向后靠了靠,正准备询问一些招工细节,忽觉鼻腔里涌来一股热意。 不多时,一串鼻血,以一种华丽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出场方式,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6、第 6 章 演出八点结束,叶满枝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大门刚打开一条缝,正在客厅里搭床的四哥便大喊:“老幺回来啦!” 其余人匆忙从屋里跑出来,常月娥觑着闺女的神色问:“刚才是你自己回来的,还是跟吴团长一起的?” “吴团长送我回来的。” 常月娥悬着的心刚放下一半,就听老四媳妇满含期待地问:“吴团长为人怎么样?好相处吗?” 驻厂军代表不比副厂长差,要是能跟军代表看对眼,沈亮妹愿意供着小姑子在娘家待一辈子! 叶满枝没精打采道:“还不错,听说我在找工作,吴团长就说可以介绍我去街道办上班,还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 全家人:“……” 不是去相看对象的吗?怎么就变成介绍工作了? 看过闺女带回来的那封推荐信,叶守信最先回过神来。 “我就说嘛,我看人的眼光从来没错过!别看小吴这人话不多,但是待人特别真诚,绝对是个热心肠!” 经过一次相亲,吴团长在他这里自动变成了小吴。 这回轮到叶满枝沉默了。 她见到的吴团长,与她爸口中的小吴是同一个人吗? 人家刚给她推荐了工作,她这样说似乎不太好,可是,如果吴峥嵘那种也能算热心肠的话,那她的心肠岂不是滚烫滚烫的! 今晚处理礼帽男那件事的时候,他几乎全程袖手旁观,态度冷漠。 面对鼻血横流的相亲对象时,更是表情古怪,眼神揶揄。 尽管他当时什么也没说,甚至还关切地贡献出手绢给她擦鼻血。 可是! 此处无声胜有声! 振聋发聩啊! 被那样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注视着,她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飞天遁地! 哎,她说自己最近有点上火,也不知对方信了没有…… 叶满枝心中百转千回,暗叹美色误人,美人恩果然是最难消受的。 家人们却觉得这次相亲很有戏,打听起两人的见面细节。 她挑着能说的说了,然后不经意似的问:“爸,吴团长说他在厂里的职务只是暂代的,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调回北京了。这事你知道吗?” 今晚丢人丢到了姥姥家,里子面子全无,她巴不得再也不要跟吴峥嵘碰面。 以她对父母的了解,他们是绝不会让她远嫁的。 果然,叶守信停下动作,皱眉问:“这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对呀。”叶满枝将两人的对话学了一遍。 叶守信与媳妇交换个眼神,眉心拧出一个川字,“军令如山,被调回首都还算好的,万一去了哪个犄角旮旯,连通信都不方便。” 暂代职务可能只是吴团长的托词,真实情况恐怕是人家没相中自家闺女。 他背着手思忖良久后,遗憾摇头,“咱家姑娘不远嫁!我明天给媒人回个话,这事还是算了吧。” 常月娥生怕第一次相亲的闺女伤心,安慰道:“好在吴团长慧眼识珠,替你介绍了一份好工作,咱家那两张演出门票的钱没白花。” 换个角度想,那吴团长办事还是很体面的。 四哥把玩着蝈蝈罐子,没眼色地拆台:“街道办算什么好工作呀!那边都是阿姨大娘老太太,小妹这么年轻,去街道办干啥?” “你说的老太太都是居委会的,街道办跟居委会能一样吗?街道的可是干部编制!” 具体有什么不一样,叶守信也说不太清。 但现在工作单位不好找。 车间老刘家的二小子也是今年毕业的,因着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前天就加入市里的青年志愿垦荒先遣队,去松北建设集体农庄了。 叶来芽不是做农活的那块料,与其去垦荒,还不如去街道办跟大娘老太太待在一起呢。 相比于懵懵懂懂的父母和弟弟,三哥叶满堂可就明白多了。 “上班的归单位管,上学的归学校管,既不上班也不上学的归街道管,咱们厂的大多数工人家属,都要听街道招呼。大到征兵、招工,小到发结婚证、开介绍信,都是街道负责的。小妹那个裁缝生意,不就是被街道办叫停的嘛……” 县官不如现管,街道办的规模不如工厂,但权力着实不小,辖区居民的大事小情都能说得上话。 四哥给蝈蝈喂了根豆芽,抽空抬头说:“刘卓他妈在居委会当主任,每个月只有三块钱的补贴!老幺,你去街道上班,能拿多少工资啊?” 三块钱也太少了点,还没他伺候蝈蝈赚得多呢! 他一直以为拥有高中学历的小妹能进大单位坐办公室,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支去了只有小猫三两只的街道办。 叶满枝还在惦记兜里那块沾了血的手绢,只想尽快将其清洗干净,毁尸灭迹,然后把这件糗事烂在肚子里。 她怏怏道:“不知道能有多少工资,明天去街道办问问就清楚了!” * 叶家人对这份工作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叶满枝本人还是很珍惜机会的。 转天上午就带上推荐信出门了。 街道办离家不远,位于临街的一座小院中,隐藏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棚户区里。 行道上的银杏树遮阳蔽日,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落在门边的条牌上。 “滨江市正阳区光明街道办事处”。 叶满枝并不是第一次来街道办,二姐夫徐大军举报她私开裁缝店那段日子,她没少往这边跑。 此时便径直走进了正对大门的红砖平房。 办公室门口有居民在排队开介绍信。 街道主任的办公桌在最里面,叶满枝刚推门进来,就被眼尖的穆主任发现了。 “小叶来了,也是为了你哥嫂离婚的事吧?最好还是让他本人来一趟,总是逃避调解也不是办法!” 叶满枝汗颜,随口替三哥解释几句,便道明来意,将吴团长的推荐信递了过去。 穆兰展开信纸,短短几行字,被她反复看了两三遍,间或从镜片后面打量叶满枝两眼。 等了不知多久,才听她笑着说:“吴团长肯推荐人才,我们当然求之不得。小叶,你的情况我了解一些,对于你这样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女同志,咱们街道办肯定是热烈欢迎的!” 她语调铿锵,说话时带着股亲切的爽利劲儿。 叶满枝连忙道谢,想起昨晚老叶和三哥为她突击培训的《应对领导的20句套话》,又谦虚道:“穆主任,我是第一次参加工作,欠缺经验,还得麻烦您多指点呢。” 穆主任对她的表态好像挺满意,看过她带来的毕业证和相关材料,便笑着说:“小叶,推荐信我们收下了,街道这边要先核实一下情况,争取尽快给你答复。” 核实学历和家庭成分是必须的,叶满枝早有心理准备。 街道领导的态度已经比其他单位和气多了,想必是吴团长的面子起了作用。 尽管吴团长用暂代职务的烂借口婉拒了她,兀自嘲笑她流鼻血的神态也有点可恶,但人家帮忙推荐了工作,她心里还是知道好歹的。 将吴峥嵘的名字从她的记仇本上划掉,叶满枝与穆主任道别,满心欢喜地回家等消息去了。 而办公室里的穆兰却拿着那封推荐信,与隔壁的副主任感叹:“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 张勤简一手茶缸,一手报纸,不走心地应和:“人家帮忙推荐人才,那肯定是好事。” “要是只来一个小叶,咱直接将人留下就行。高中生,人又漂亮,放在办公室里至少能饱个眼福!”穆兰拉开抽屉,又拿出相似的四张条子来,“这不是关系户扎堆么!” 张勤简终于舍得放下报纸了,也掏出两个信封来,“我这也有俩人呢,咱们抽空商量一下指标怎么分配吧。” 每个街道办的人员编制是有标准的,根据辖区内居民总人数,安排5-7名干部。 主任和副主任作为正式干部,由区里指派。 其他人员均为补充干部,可以由街道自行招聘。 光明街是6人编制,前阵子搞公私合营的时候,有一个办事员去合营饭店当公方经理了,还有一个走门路调去了656厂工会。 这才空出两个人员缺口。 谁知他们的招聘公告还没贴出去呢,推荐人才的条子就争先恐后递了进来。 张勤简提议:“这事不能拖了,拖得越久,打招呼的人越多。目前总共有七个人选,符合初中以上学历条件的,只有四人。咱们以前对学历把关不严,这回干脆就用学历当红线吧,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那么,四选二,把谁刷掉? 穆兰将这四人的推荐信挑出来,一一摊在桌面上。 落款领导的名字,有区里的,也有附近单位的。 街道办的工作承上启下,需要得到各方面的支持,穆兰一贯秉承的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为了补充人手的事得罪人,属实没必要。 她默默沉思良久后,开口说:“做街坊工作,性情能力比学历更重要,要是再招进一个凤朝阳那样的,头疼的还是咱们。反正新同志都有试用期,我看可以让他们都来试岗两个月。提前将利弊讲清楚,到时候只挑两个表现最好的留下来,能接受的就来上班试岗。” 张勤简想说这样不合适,搞不好会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可是想到凤朝阳那个德行,他又闭上了嘴。 这主意馊是馊了点,但好歹能让他对打招呼的老关系有所交代。 万一有人不愿意来试岗,还正好省了他的麻烦。 “那就按照主任的意思办吧!” 他将几封推荐信归拢到一起,翻到叶满枝那封时,纳闷道:“吴峥嵘怎么也递了条子过来?” 光明街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六五六厂的职工和家属,两个单位的联系相当密切。 吴峥嵘这个年轻领导做事有分寸,也不是多事的人,他会插手街道办的招工工作,还挺让人意外的。 “上次去区里开会,我开玩笑说他们656厂工会把咱们街道办的小刘撬走了,当时吴团长就说找机会赔给我一个人才。我以为都是玩笑话,谁知人家还真的介绍了一个高中毕业生过来!” 穆兰心里对两人的关系有些猜测,但想到两人的年龄差,又很快打消了念头。 六五六是超大厂,内部是熟人社会,家家户户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兴许这两家有什么亲戚关系也说不定。 * 穆主任只在心里揣测,而光明街另一边,六五六厂的食堂里,已经有人问到了吴峥嵘本人面前。 “昨天跟你一起看演出那姑娘怎么样?” “挺好的。不过,我这边的环境你也看到了,最近赶上了交付期,又要准备为国庆献礼,时间紧任务重,暂时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小姑,你吃过午饭就回单位上班吧。” “谁的工作不忙?干革命工作也不耽误你成家呀!” 吴小姑特意跟学校请了两小时的事假,就为了探查侄子的相亲情况。 这个侄子一向坚定又有主意,她若是不强硬,昨天那场相亲又会不了了之。 吴小姑望向对面,夏日的炽热阳光拂上吴峥嵘的侧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目光停了两秒,神色微妙地问:“你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没有。” 吴峥嵘答得坦荡,吴小姑却并不相信。 她这个侄子头脑极其灵光,十五岁就以全省会考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合并而成的西南联大。 任谁都要赞一句少年英才。 但自家之事自家知,别看这小子对外表现得谦和有礼,温文尔雅,内里却极为恃才傲物,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人。 尽管成年后已经懂得收束锋芒,内敛了许多,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吴小姑合理怀疑,侄子那看谁都是笨蛋的老毛病兴许又犯了。 否则这对象怎么介绍一个黄一个? “吴叔叔!” 思绪被人打断,吴小姑抬头一瞧,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正端着饭盒从他们桌边经过。 吴峥嵘含笑回应:“今天不用上课吗?” “预科班下午上课,我们在厂里吃了午饭再过去。”周牧态度熟稔地答话,又笑着问,“吴叔叔,听说您正给斯大林汽车厂的实习青工上课,我们可以去旁听吗?” 周牧跟刘国庆到了苏联以后,要攻读工科专业。以防他跟不上国外的教学进度,他爸找了关系,特批他俩跟着厂里的留苏青工一起上补习班,算是让他提前吃点小灶。 吴峥嵘偶尔会被请到补习班教授理论课,授课内容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很受大家欢迎。 但吴峥嵘是驻厂军代表,话题可能涉及保密内容,所以课堂只对本厂那批即将留苏的青工开放。 哪怕他爸是副厂长,也不能强行把他送进军代表的课堂。 而理论课和实践课是同步进行的,最近几堂实践课,周牧在车间里听讲跟听天书似的。 实在没了办法,他才想来探一探吴叔叔的口风。 吴峥嵘很好说话,对他这种近乎冒失的行为表现得相当包容,笑了笑说:“我为大家上课,是受了厂留学委员会的委托,只要进门时有听课证,大家都可以来旁听。” “那我们去留学委办一张听课证就可以听您的课了,对吧?” “嗯。” “那可太好了!” 周牧和刘国庆都面露惊喜,连声对吴峥嵘道谢。 两人只顾着高兴,尚未意识到,没有军代表亲自确认,留学委是不可能轻易发证的。 周牧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吴峥嵘,正欲询问是否可以坐下拼桌,吴峥嵘却随手指向另一边,话里似有关切:“那边还有张空桌,你们抓紧时间,别耽误了下午去预科班上课。” “啊,”放饭盒的手停在半空,周牧用轻咳掩饰尴尬,尽量若无其事道,“那行,吴叔叔你们慢用,我先过去了……” 吴峥嵘点点头,不再多话。 他神色如常,措辞也挑不出毛病,但吴小姑养了他十几年,看出他这是不耐烦应付了。 那小伙子能进留苏预科班学习,怎么看都不像是笨蛋,峥嵘怎么是这副态度? 吴峥嵘重新拿起筷子,只当没看出小姑眼里的疑问。 他今早找人了解了叶周两家的情况。 对周牧的印象,已经从同事家的聪明儿子,变成了聪明的糊涂蛋。 周振业好钻营,不满意儿子的这桩娃娃亲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若是卑劣在明处,坦坦荡荡跟人家退了亲,吴峥嵘或许还要高看他一眼。 可这家人既要实惠又要名声,心达而险,言伪而辩,怎么看都是小人行径。 吴小姑没工夫关心别家孩子,小声叮嘱他要跟同事搞好团结,别总跟个雄孔雀似的目中无人,而后叹气说:“你这个样子,也难怪小叶的父亲觉得你们不合适,人家今天一大早就回绝了你俩的事……” 吴峥嵘一面听小姑絮叨,一面拿着筷子风卷残云。 叶家会回绝,在他意料之中。 他已经提前打了预防针,叶家父母未必乐意让女儿远嫁。 哪怕父母乐意,叶满枝本人也不见得同意。 那姑娘似乎有些怕他,又在他跟前丢了面子。 昨晚分别时,对方简直如蒙大赦,紧绷的肩膀都因此而放松了。 吴小姑略显遗憾地说:“普通人家能舍得让女孩读到高中的并不多,这至少说明叶家父母是很开明的人。小叶那姑娘文化程度高,家庭成分好,人又长得文静乖巧,你爷爷那边应该也能满意。” 她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由着老爷子插手侄子的婚事。 她父亲选人只有一个标准——贤惠顺从。 嫁进吴家的媳妇,从她母亲,到她几位嫂子,无一不是这种类型的。 依着吴峥嵘的各色脾气,九成九不愿与这样的媳妇过日子。 眼见侄子神色转淡,吴小姑慌忙补充说:“虽然请党组织介绍对象,是你爷爷的提议,但人选是你们厂领导相看的,老爷子没插手。你可别因为以前的芥蒂,错过了好姑娘。” 吴峥嵘回忆了一下叶满枝替人打抱不平时的样子,鲜妍明亮,神采飞扬,确实不太符合祖父的挑人标准。 不过,对方鼻血横流,羞愤欲死的模样,也格外鲜活就是了。 吴小姑见他不像会听劝的,犹豫一阵后,从背包里翻出两张新相片,笑着推给他。 “既然你也没那个意思,那咱们就放下过去的包袱,一切向前看吧。这是你们妇联姚主席帮忙推荐的另两个人选,我仔细打听过了,都是很优秀的好姑娘。你今晚先跟这位小刘姑娘见一面!” 吴峥嵘:“……”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两张新相片,委实没料到相亲会像赶场一样紧锣密鼓。 不由蹙了蹙眉。 “小刘姑娘是你们厂医院的护士,23岁,连续两年被评为先进个人,跟你一样热爱革命工作,你们应该能有话聊。今天下班以后,你俩就近去工人俱乐部见一面,要是谈得来……” 吴峥嵘沉默听了一阵后,终究没忍住,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小姑。 “小姑,我仔细想了想,其实你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昨天那位小叶同志非常优秀,叶家的条件虽不是最好的,却胜在合适。” 他推回照片,不紧不慢地将人稳住,“这位小刘同志我就先不见了,你给我一些时间,还是尽量争取一下小叶同志吧。” 7、第 7 章 作为被人争取的对象,叶满枝本人毫不知情。 两天以后,她如愿接到了穆主任的通知,可以去街道办报到上班了! 早上八点的空气从未如此清新过。 叶满枝一手夹着笔记本,一手提着墨水、茶缸、大饭盒,神采奕奕地跨进了新单位的大门。 整个人比房前那排向阳而生的大葵花还精神! 办完各自的手续后,穆主任为四位来试岗的新同志举办了一个小型欢迎会。 代表正阳区人民委员会、光明街道办事处,欢迎新同志的加入。 随后,她向大家介绍了光明街道办的情况。 辖区面积2.5平方公里,与隔壁公安派出所的管辖区域一致,他们管到哪,街道办就能管到哪! 辖区人口一万八千人,再次强调,与派出所管辖的人口数量是一模一样的! 叶满枝认为这两次强调非常有效,新单位在她心里的形象,瞬间就高大了! 穆主任笑着说:“许多老百姓会把街道办和居委会混为一谈,实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居委会是群众自治性组织,大多数同志是被街坊选出来的热心居民。” “而咱们街道办是一级政府的派出机关,既要宣传党的方针政策、行政法规,又要指导居委会工作,提高居民的社会主义觉悟!说得直白一点,咱们是最基层的国家干部!” “……” “……” “好了,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冲锋在前,休息在后,是我们这个班子的传统!既然大家都是准国家干部,就必须遵守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尽快适应街道的工作,早日做好一万八千名居民的勤务员,为我们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添砖加瓦!” 穆主任的讲话很能提振士气,配上她身后那幅“为人民服务”的题字,让叶满枝的心情也随之激扬起来。 昨天她还是待业女青年,今天就成为准国家干部啦! 副主任张勤简在此时清了清嗓子,引起大家的注意。 “穆主任的讲话已经很全面了,我只额外补充一点。作为街道干部,大家在衣着打扮方面要多注意!咱们提倡的是艰苦朴素,端庄大方。某些同志在这方面还是有待提高的……” 叶满枝垂眸扫一眼自己身上的蓝白格子布拉吉,袖口缝了一层花边儿,既漂亮又朴素。 “某些同志”指的应该不是她。 另三位同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都用茫然又无辜的眼神望着张副主任。 张勤简高估了新同事的觉悟,只好将话讲得更明白。 “咱们街道办是要面向群众的,你说你今天描个眉毛,明天烫个头发,让群众怎么看待咱们的干部?”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叶满枝终于意识到,副主任是在点她呢。 虽然她没描眉毛,但她烫头了呀! 她有些心虚,正想解释一二,旁边的刘金宝却抢先发言了。 “张副主任,我这卷发是天生的自来卷儿,我可没烫头!” 叶满枝惊诧望向这个娃娃脸,无比佩服他敢于撒谎,无惧穿帮的胆量。 刘金宝与她也算熟人,她当裁缝赚外快那会儿,刘金宝是她唯一的男顾客,也是她接触过的最赶时髦、爱打扮的男同志。 他那时的头发可是很直溜的! 张勤简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烫头的,盯着刘金宝的卷发端详片刻,一时判断不出真假,便将目标转移到描眉毛的庄婷和烫头发的叶满枝身上。 “小叶,你这个是什么情况?” 叶满枝可不敢撒谎,坦白讲:“我前几天去相亲了,为了变得漂亮点,被我姐带去烫了头发。要是早知能来咱们街道工作,我就不烫了!” 闻言,刚刚还张口“国家干部”,闭口“共产主义”的两个主任,异口同声问:“那相中了没有?” “……”叶满枝说,“没有。” 街道办在她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又从威严的公安派出所,跌回到居委会同一水平线了。 穆主任安慰道:“相亲没有一次就成的,你还年轻呢,不着急!” 紧接着,她刻意忽视了张副主任对大家衣着打扮的要求,给几人做了工作分工。 按照老带新的原则,现有的四个老同志,每人要带一位新同志。 由于民政工作是直接面向群众的,诸如做结婚登记、换购粮本,每天需要进行大量书写,所以穆主任将四人的履历表找出来,递给了旁若无人看报纸的凤朝阳。 “老凤,这是给你找帮手,你自己挑一个吧。” 凤朝阳双手举着报纸,偏头往四张履历表上撩了一眼,又很快挪开视线。 “你是主任,你决定吧。” 对于四人的字迹,她没有半句点评,但轻慢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 穆主任打圆场:“老凤是咱们区书法比赛的冠军,要求比较高。依我看,除了刘金宝,大家写的都挺工整。” 刘金宝对自己的那笔烂字不以为耻,机灵地奉承:“难怪群众总是排队找凤姨开介绍信呢,原来凤姨是书法大家,以后我们都要向凤姨多多学习!” 报纸后的凤朝阳呵呵两声,“负责民政工作的就剩我一个人了,不找我找谁?”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刘金宝挠挠头上的“自来卷”,不再自找没趣了。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凤姨难相处,因此,当穆主任询问谁会画画时,大家都没吱声。 办公室里陷入尴尬的安静,期间有人推门进来盖戳,见了这个阵仗,又默默退了出去。 穆主任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划过,当她第二次望过来时,叶满枝主动举了手。 “主任,我只会画点做衣服用的图样,这种水平可以不?” “你先画两笔给大家看看。” 叶满枝用铅笔在报纸边缘画了一枝梅花,觉得有些敷衍,又在旁边快速勾勒出一朵牡丹。 “您看怎么样?” “我瞧着挺不错的,”穆主任扭头招呼,“老凤,你来看看呢?” 凤朝阳轻飘飘扫来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除了她,还有其他选择吗?先凑合用吧。” “那行,小叶,以后就跟着你凤姨工作,老凤的书画水平在全市都是数得上号的,你多跟老凤学习!”穆兰甩包袱似的迅速拍板,“民政和宣传工作就交给你们了!” 叶满枝连连点头,她对自己的分工还挺满意的。 凤姨的工作属于内勤外勤结合,除了为群众开介绍信、做婚姻登记,偶尔还要带着粉笔、油漆,在布告栏和围墙上写写画画。 既不会一直坐办公室,也避免了全天出外勤,工作灵活度非常高。 至于让其他人望而却步的凤姨,呵呵…… 叶满枝长到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她搞不定的中老年妇女呢! 她觉得问题不大! 此时的她尚未意识到,凤朝阳同志并不是普通的中老年妇女,也不是“难搞”就能简单概括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欢迎会结束后,叶满枝被分到了门边的办公桌,与凤姨并排,方便群众办事。 今天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来登记的新人络绎不绝。 结婚证要手写新人姓名、年龄和登记日期,大家图吉利,想找写字好的,都点名找眉心有颗痦子的大姨办|证。 叶满枝没有凤姨的群众基础,便主动帮忙检查大家的登记材料,间或往本本上盖戳。 小半天的时间,她吃了一块橘子糖,一块话梅糖,还给爹妈攒了一小把喜糖。 这样有滋有味,喜气洋洋的日子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临近午休时,有一对年轻男女牵着三个孩子走进了街道办。 凤朝阳不但对同事不咸不淡,对来访群众也一视同仁,“已经午休了,怎么不早点来?” 男人粗声粗气道:“我刚从外地回来。不是12点午休吗,还有五分钟,能不能通融通融?” 凤朝阳将公章锁进了抽屉,“五分钟不够用,明天再来吧。” “往结婚证上写几个字能占用你多长时间?” 男人脸上有道狰狞伤疤,从眼角蜿蜒到下巴,一看就不好惹。 叶满枝真怕凤姨把人惹毛了挨揍,毕竟这事有过先例,据刘金宝透露,凤姨去年就被人打过。 她连忙笑着恭喜二位新人,将两人喊过来,接手了他们的登记材料。 新娘郭二妮,农村社员,户籍证明和介绍信是农业生产合作社开的。 新郎赵振华,无业,光明街居民,只带了居民证,没带户口册,登记前还需去派出所开个户籍证明。 叶满枝将情况解释清楚,让男同志先去后面的空桌填表格,又请闲来无事的刘金宝去隔壁派出所帮忙核实一下户籍信息,这才继续审核其他材料。 她刚上手民政工作,审核速度慢,逐字逐句看得非常仔细。 所以,当她看到女方介绍信上写着婚姻状况“已婚”时,还以为自己晕字眼花了。 “郭同志,你已经结婚了?那你俩今天是来补领结婚证的?” 有些建国前结婚的夫妻会补领结婚证,叶满枝见他们带着孩子,才会有此一问。 “不是。”郭二妮眼神不躲不闪,答得理直气壮。 “胡闹!”凤朝阳将茶缸往桌上一摔,斥道,“已经结婚了,还来办什么结婚登记?这不是瞎胡闹吗?” “谁说结了婚的不能登记?” 凤朝阳皱眉回:“这是国家规定!” 郭二妮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结婚证,用力摔到凤姨面前。 桌上的笔筒和墨水随之撞掉一地。 郭二妮就像一座沉寂多年的活火山,终于等来了喷发的那一刻。 她指着这张结婚证问:“这是不是你们街道办发的结婚证?” 凤姨不受对方情绪影响,展开结婚证看清公章后,平静地说:“是我们发的结婚证,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郭二妮被气笑了,“这男的已经结婚了,有老婆有孩子!你们还给他发结婚证是什么意思?” 凤姨一边在抽屉里翻找前些天的登记材料,一边反驳:“不可能,结婚登记要看户口本、居民证和介绍信,他要是已婚的,我们绝不可能颁发结婚证!” 郭二妮将自己的三个儿女往她面前一推,“他要是没结婚,这三个孩子是哪来的?” 眼见她手指快要戳到凤姨脸上去了,叶满枝快步从桌后走出来,劝道:“郭同志,咱们坐下慢慢说,孩子还在呢,别吓着孩子!” 郭二妮甩开女儿的小手,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自己都快没活路了,哪还顾得上孩子!” 三个孩子被吓得呜呜大哭起来,像三只瑟瑟发抖的小鸡仔,挤在一起,拽着她的衣角喊妈妈。 其他人慌忙围了过来,有帮忙哄孩子的,有询问前因后果的,大家对眼前的状况都有点懵,原以为这小两口是来登记结婚的,没成想人家其实是来算账的! 办公室里闹闹哄哄,凤姨也在这时找出了前些日子存档的登记材料。 新娘孙小月,24岁,丧偶,无业。 新郎赵国栋,32岁,未婚,656厂职工。 凤姨将所有材料在她面前摊开,“赵国栋的户口册上,只有他一个人,而且‘婚姻状况’那一栏空白。但656厂车间办公室开的介绍信,证明赵国栋未婚。按照规定,街道可以为他登记结婚。” “我是农村户口,孩子的户口要跟着我,当然不在他的户口册上,但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凤姨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摆设,从表情到声音都堪称冷漠,“户口册是派出所填的,介绍信是656厂开的,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就先去找他们算账!” 郭二妮疯了似的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向地面,连叶满枝的办公桌都未能幸免。 “结婚证是你们街道开的,就该由你们负责!你们既然能给他发结婚证,凭什么不给我办登记手续?” 叶满枝这才想起来办结婚登记的另一个当事人,回头去找人时,发现那赵振华跟个没事人似的,竟然还在后面闷头填表呢! 她正欲开口喊人,办公室的大门却在此时被人撞开了。 赵国栋带着他的新婚小媳妇追了过来。 “我下班回家没见到人,就猜到你肯定来了这里!”赵国栋拾起地上的结婚证,低声相劝,“二妮,咱不是说好了吗,有什么事关起门来一起商量!你怎么又不听话!走吧,先跟我回家去!” “商量什么?”郭二妮一巴掌甩到男人脸上,“最后还不是商量到你弟媳妇床上去了!” 众人:“……” 哎呀呀! 原想上前调解的穆主任闭嘴了。 准备拉架的张勤简也不动了。 刚当了三天小干部的叶满枝,更是被这层出不穷的反转深深吸引,彻底忘了自己的准干部身份,恨不得再生出一双眼睛来。 “小叶!小叶!” 抻着脖子看热闹时,叶满枝被刚溜进门的刘金宝扯住了袖子。 “咋啦?有事等会儿再说!” “不能等了!”刘金宝用指尖捏着那张居民证,说话时声线都有些发抖,“派出所的老孙帮忙查过了,刚才要办结婚登记的那个赵振华,存档状态是死亡!年初就已经销户了!” 8、第 8 章 刘金宝带来的消息,把叶满枝惊出一身白毛汗。 再看赵振华所在的角落时,总觉得那里凉飕飕的。 她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心存正念,邪祟退散。 然后,一脸正气道:“别说这世上没有鬼,就算真有鬼也不可能大白天被你撞见!” 刘金宝嗫嚅:“这事太邪乎了……” “放心吧,既然咱们都能看得见,那人家肯定是大活人!对了,赵振华是怎么死的来着?” “……”刘金宝听着别扭,但还是答道,“他以前是运输司机,去年跑长途的时候正赶上当地决堤,连人带车被卷进了洪水里,当地政府寻了他两个月没结果,就把他算进了死亡名单。派出所那边只记了这些,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叶满枝想到赵振华脸上的疤瘌,还有他亲口说的今天刚从外地回来,好像还真能对得上号。 就在两个小年轻探讨人家是人是鬼时,几步之外的赵国栋已经将他跟弟媳领证的初衷解释清楚了。 “二妮,我跟小月领证只是权宜之计,我要是不同意领证,她娘家那边就要逼着她另嫁了!小月求到了我这里,两个孩子也还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没妈!” 郭二妮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你爹妈之前是怎么说的?一肩挑两房,只是让你照顾侄子侄女!我心软,像个傻子似的被你们全家劝动了,同意让你挑两房照顾孩子。结果呢?你俩竟敢背着我扯证!让你照顾孩子,谁让你娶弟媳妇了?你害不害臊!” “我俩真是清清白白的!领证只是走个过场,为了让亲家叔婶安心的,以后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赵国栋急赤白脸地解释。 刘金宝刚还被吓得哆嗦,此时听了他的说辞,忍不住接话:“同志,这就是你不对了。你现在就敢背着大姐跟别人扯证,以后要是想背着大姐钻个树林儿,蹭个被窝啥的,那也是合法的。到时候你让大姐怎么办呀!” 穆主任瞪他一眼,制止他激化矛盾,对赵国栋说:“新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没有‘一肩挑两房’、‘一子顶两门’的说法。你要是有两个媳妇就是重婚,违反婚姻法,咱们现在就可以去隔壁派出所了!” “没有没有!”赵国栋连连摆手,“我就一个媳妇,绝对没重婚!” “哦,”穆主任指向两个女同志问,“哪个是你媳妇?” 赵国栋望向面容沧桑的结发妻子,又将目光转向泪眼婆娑的弟媳,心里跟吞了团乱麻似的纠结。 背着媳妇领证是他理亏,但那是形势所迫没办法。 哎。 孙小月对上他的目光,凄凄切切地喊了声:“国栋!” “……”赵国栋眼中浮现怜悯,犹豫一阵后,低头对妻子说,“二妮,要不咱们……” 郭二妮不接话,拉过大儿子,命令道:“大奎,他从此就不是你们爹了,以后见了面就喊二叔。” 大奎知道,今天上午突然在家里出现,摔碎一个海碗,还说要替妈妈出气的人才是二叔。 但他心里对亲爹的怨气占了上风,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大吼道:“二叔!” “乱喊什么呢!我是你爹!”赵国栋在儿子脑袋上敲了一记。 按照叶满枝的想法,被亲儿子喊叔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赵国栋也许会回心转意。 不料,亲儿子一声“二叔”的作用,远不如小媳妇的那声“国栋”。 赵国栋纠结了一支烟的工夫后,闷闷地说:“二妮,就当我对不起你,我要是现在跟小月离婚,她就没活路了。往后我还会继续照顾你跟孩子,除了一张结婚证,咱们还跟以前一样!” 孙小月捂着脸哽咽:“嫂子,你别怨国栋,要怨就怨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你确实对不起我!你男人走后,我给你送吃的送用的,帮你洗衣服哄孩子,孙小月,你跟赵国栋干出这种事,就不怕遭报应?” 话落,郭二妮毫不客气地给了她几个大耳刮子,见她脸颊迅速肿胀起来,又使尽浑身力气,左右开弓,狠狠甩了赵国栋十几个大巴掌。 做完这些,她停下来平复呼吸,捋了下凌乱的头发,对在场众人说:“街道的领导们,我跟赵国栋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他已经跟别人结婚了,那就没有不让我另嫁的道理。我今天就要领证结婚!” 始终默不作声的赵振华,终于将那张登记表填完了,听了她的话便直接起身,拿着表格走了出来。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孙二人,也在此时发现了他的存在。 看清他的正脸后,孙小月的哭声戛然而止,疑惑地颤声问:“振,振,振华?是你吗振华?” 赵振华抿嘴不言,瞪着人的神情异常阴郁可怖。 他每走近一步,赵国栋和孙小月就后退一步,直到贴上墙壁退无可退了,赵国栋才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 “振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还活着可太好了!我们都以为你遇难了……” 赵振华仍是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地逼视二人。 见状,孙小月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恐惧,歇斯底里地喊:“你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鬼,鬼啊啊啊啊啊——” 穆主任等人不知赵振华底细,也不知四人关系,全被孙小月的激烈反应弄蒙了。 作为少数了解真相的围观群众,叶满枝义正词严地纠正:“孙同志,咱可不能公开宣扬封建迷信!哪里有鬼?我们怎么没看到?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你可别乱喊!” 她双眼茫然四顾,视线总能准确避开赵振华所站的位置,好似根本没看到那里有个大活人。 赵国栋两腿发软,指着赵振华问:“你们看不到他吗?” 刘金宝与叶满枝一唱一和,演技相当浮夸。 “谁啊?你俩看到谁了?要我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即使真有现世报,也没这么快!哎呀,你俩赶紧站起来,别自己吓自己了!” 慌乱间,孙小月以为真的只有他俩能看到赵振华,伸手指着面前的“鬼影”,喉咙里像装了只破风箱似的“嗬嗬”喘着粗气,待她彻底看清赵振华脸上那条狰狞伤疤时,终于尖叫出声,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 街道办组织人手将人送去了医院,而在此次事件中表现格外突出的刘金宝同志,则被处罚打扫办公室两个月。 “明明是你先带头吓唬人的,凭啥只罚我一个?”刘金宝的娃娃脸上全是怨气。 “我哪句话吓唬人了?我让她别搞封建迷信,难道不对吗?”叶满枝捂着鼻子控诉,“反倒是你,说什么鬼叫门、现世报,把人家赵国栋同志吓尿了裤子!” 穆主任恰在此时推门进来,指挥道:“刘儿,你再多拖几遍地板,我总觉得咱办公室里有股怪味儿!” 刘金宝:“……” 再次认命地拿起了拖把。 “还有啊,赵家两兄弟的事比较复杂,咱们街道发出去的结婚证是有法律效力的,不是说作废就能作废的。赵国栋涉嫌重婚,刘儿,你抽空去派出所跟进一下。” “另外,六五六厂那边也要去说一声,介绍信可不能瞎开,让他们内部好好查查,以后再出这种事,由他们负全责!” “好嘞。”刘金宝恢复了精神,头上的“自来卷”跟着颤了好几颤。 穆兰给大家安排好近几天的工作后,将叶满枝单独喊了出去。 “小叶,你现在是街道干部了,说话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有些事,群众可以做,但咱们不能说也不能做!” 叶满枝老老实实认错:“主任,我下次一定注意!” “嗯,我们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年轻人正直,好打抱不平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身份不一样了……” 巴拉巴拉又是一通说教。 “勇于承担责任还是值得鼓励的。”穆主任换上和蔼笑容,“我之前担心你太年轻,做不好群众工作,现在看来其实不然,有些工作还是可以让你去试试的。” 叶满枝:“?” 话音不太对啊。 “咱们街道的民政工作,除了登记结婚,还有离婚调解。光明街目前只有两对闹离婚的夫妻,一对是月牙胡同的胡德庆夫妻,封建包办婚姻,经过调解后,双方都同意离婚了。另一对就是你家的叶满堂和黄黎!” “你三哥三嫂是自由恋爱,又没有打骂虐待的前科,离婚太可惜了!咱们的同志去调解过几次,效果都不好,但黄黎给出的离婚理由,哪怕是送到区里和法院,也是说不通的。” 其实只要叶满堂放弃公派留学资格,叶家这对小夫妻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可是,叶满堂经过层层选拔,接受了几个月的培训,眼瞅着就要出国实习了,即使他个人想退,656厂领导也不会同意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出。 叶满枝跟着叹气:“主任,不瞒你说,我有时候都想打折我三哥的一条腿,可惜他是我亲哥,实在下不去手。” 穆兰失笑:“不许胡说。” 叶满枝腹诽,她真没胡说,这就是三嫂想出来的好主意。 她已经在三嫂脑门上看到过好几次了! 其实,若她跟周牧没退婚,本该由始作俑者周副厂长,将她哥的留苏名额撤下来。 可是,如今两家退了亲,周副厂长若是故意针对她哥,就有挟私报复之嫌,反而不会同意帮忙撤销名额。 穆兰拍了拍她的手说:“这一对的离婚调解不能再拖了,小叶,你既是咱们街道的干部,又是他俩的家人,我看这个调解工作还是由你去试一试吧!” “行,既然主任信任我,那我就试试。” 叶满枝没推诿,爽快地接下了工作。 她最近想了一个没什么副作用,就能把三哥留下的办法。 但她不方便出面,还得三嫂配合一下。 9、第 9 章 黄黎如今是邮政所的一名女邮递员,每天穿梭于大街小巷间,兢兢业业做着投递信件和报纸的工作。 相比于中学教师,当邮递员是个体力活,但她能自由使用邮政所的自行车,能看最新最全的各地报纸,最重要的是,免去了教师身份存在的隐患。 这天傍晚,往光明街道办送完信件后,黄黎被叶满枝拦了下来。 “嫂子,你下班以后直接回家吗?” “有事?” “我想去石道街吃美丽豆沙,你不是有自行车嘛,能载我一程不?咱今晚下馆子,我请客!” 黄黎不太想去。 因为剧情的关系,她心里一直提防这个小姑子,两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彼此却并不亲近。 叶满枝再接再厉:“穆主任送了我一瓶她自家酿的山楂酒,咱们一块儿喝两杯怎么样?” 黄黎面露迟疑。 最近她压力大到失眠,出去小酌几杯未尝不可。 等她跟叶满堂正式离了婚,也就不用忌惮什么极品小姑子了。 心里有了计较,她扭头问:“我还得往粮站送几封信,你几点能下班?” “现在就能走了!我陪你送信去!” 后座的邮包里还装着十来封未能成功投递的信件,叶满枝捧着山楂酒,兴奋地坐上自行车大梁。 “嫂子,我头一回坐自行车,你可骑稳了!摔了我不要紧,别把咱的山楂酒摔了!” 黄黎无语:“你把酒瓶子放我车后的邮包里,双手攥住车把,别掉下去!” “哇,车上风好大啊!嫂子,我好像飞起来了,啊~~~~” “你小点声吧,路人都在瞅咱俩!” 石道街是正阳区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商店、旅店、饭店、药铺遍布整条街,食摊和推车挑担的小贩更是从街头排到街尾。 原本还有好些行医卖药、批命算卦的游方郎中,前几个月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后,销声匿迹了。 叶满枝将人带去了街头的一家小饭馆。 过去叫“福禄寿饭馆”,如今改名叫“公私合营福禄寿大饭店”了。 两人进门时,意外撞见了许久不见的周牧,正与一位短发女生坐在靠近柜台的位置。 叶满枝与他退亲后一直互不搭理。 哪怕在街上遇见了,也是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此时她也只当对方是空气,目不斜视地跟服务员点菜。 一道美丽豆沙,一道熘肉段,原本想豁出去再点个熘腰花,服务员却指了指墙上刚贴的标语“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节约粮食,人人有责”。 叶满枝还没领工资,不舍得开销太多,于是顺坡下驴,只加了一壶高粱酒。 黄黎不待见小姑子,但也不想见她因为偶遇前男友而尴尬,在窗边入座后,主动挑起话题问:“你常来这里?” “不常来,小时候偶尔会被咱爸带出来解馋。”叶满枝不忘今天这顿饭的目的,笑着回忆,“我那时最喜欢一道虾米豆腐,专挑里面的虾米吃。大姐和三哥也喜欢虾米,大姐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从不谦让,但三哥就总是把虾米夹给我,自己只挑豆腐吃。” 她的五个兄姐,曾经来自两个不同的家庭。 大姐能言善辩,争强好胜,在那个动荡年月的多子女重组家庭里,她想要的东西几乎都能争取到。 二姐内向讷言,温柔勤快,勤快到出嫁时继母主动给她陪嫁了一台缝纫机,当时整条街只有一户人家有私人缝纫机。 至于三个哥哥嘛,一个情圣,一个纨绔,还有一个财迷。 “嫂子,我三哥从小到大都是做的多说的少,对他在意的人能掏心掏肺的好。你俩之间除了留苏分歧,好像也没什么矛盾,就这样离了你不可惜啊?” 黄黎摸着酒杯,意兴阑珊道:“你哥留苏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矛盾。” 她穿来当天,就与相亲认识不足俩月的叶满堂结了婚,勉强算是先婚后爱。 对这个恋爱脑老公,她内心也有诸多不舍,但她不能明知前面有个大坑还往里跳。 让叶满堂放弃留苏机会确实可惜,可是书中的农场生活,更多的是成全女主的写作事业,艰苦的环境、复杂的人性、肥沃的土地,为女主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素材。 离开农场后,有数十部作品被出版发行。 而那时的叶满堂已是快退休的年纪,二十年前所学的技术早已迭代。 去斯大林汽车厂只是实习,不是读大学。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他留在厂里稳扎稳打,寻找其他进修渠道,以叶满堂的天赋,未必走不出另一条路。 奈何黄黎劝也劝了,吵也吵了,甚至还用离婚威胁了,都没用。 那就只能真的离了。 “你跟我哥离婚后,有什么打算?”叶满枝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会先跟单位申请一间宿舍。” 酒杯相碰时发出脆响,叶满枝被一大口高粱酒辣得红了眼睛,唏嘘道:“要是早知你们会因此离婚,我就不鼓励三哥报名了。当时我体检不合格,一门心思想让三哥通过选拔,大冷天还陪他跑到房顶上背题呢!我都冻感冒了!” 黄黎:“……” 她就知道! 叶满堂敢阳奉阴违,肯定有这搅家精的一份功劳! “算了,你哥签证都快办下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哎——”叶满枝再次端起酒杯,红着眼眶说,“嫂子,我哥答应你了又反悔,是他不守信用。咱家人不理解你的选择,有时说话也不太中听。这杯我替他们敬你,给你陪个不是!” 对于黄黎选择离婚,无论娘家婆家还是外人,几乎所有人都不认同,还有人说她离不开男人,恨不得把男人拴在裤腰上。 黄黎心里难受,鼻头也跟着发酸,仰头将杯中酒干了。 这顿饭有点散伙饭的意思,姑嫂俩谈兴渐浓,推杯换盏,一瓶山楂酒和两壶高粱酒很快就见了底。 叶满枝面色绯红,大着舌头倾诉:“嫂子,咱俩都被留苏害得不轻,你跟我哥离婚了,我跟周牧那个王八蛋也退了婚。我跟你说嫂子,嗝——” 见她有了醉意,黄黎连忙按住她伸向酒壶的手。 叶满枝避开,带着酒气说:“周牧那个混蛋,不想跟我一起留苏,他不直说,他竟然敢帮着外人一起害我!你见过这种混账吗?” “没有,没有,你小点声。”黄黎往周牧那桌瞅了一眼,与他目光相遇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别处。 “我不怕人听!我这人有骨气,退婚就退婚,我不要他们家补偿给我的工作。但我哥的留苏名额,是绝不能让的!虽然周牧他爹给我哥走了后门,可我哥也是凭自己实力选上的啊!” 黄黎倏地停下动作,之前还有些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紧盯着醉醺醺的小姑子问:“你哥不是凭实力考上的吗?怎么还要周家走后门?” “嗝——”叶满枝又打个酒嗝,像在思考她的问话,慢半拍地反问,“你知道留苏要求几年工龄不?” “三年吧?” “对啊,三年。”叶满枝抱着酒壶傻笑,“我哥工龄满三年了,但进厂的第一年,他是学徒工!正式工龄才两年,考试的时候却把那些七八年工龄的老资格都比了下去!我哥厉害吧?” 她话里透露的信息,让黄黎胸口砰砰直跳。 不同工厂计算工龄的方式不一样。 有的会把学徒时间也算进工龄,有的则必须从当正式工人那一天算起。 六五六厂发出的留苏选拔通知,并没对工龄做专门解释。 以叶满堂的情况,能否留苏其实在两可之间。 如果有厂领导替他说话,凭他的业务能力,自然会被选进大名单。 可是,现如今叶周两家已经退了亲,叶满堂明面上最大的靠山没了,一旦有人拿工龄做文章,他这留苏名额还真未必保得住! 僧多粥少,盼着出国深造的青工,能从车间排到厂大门呢! 黄黎还想询问更多细节,叶满枝却早已趴上饭桌,醉得跟打了全麻似的。 对于三嫂所“说”的“出国会变得不幸”,叶满枝心里始终半信半疑,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现有的认知。 若让她亲手毁掉三哥的前途,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只能把自己灌醉,将选择权交给三哥的另一半,由她来决定他们夫妻的未来。 …… 黄黎瞅瞅醉死过去的小姑子,又看看空掉的酒壶,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吃菜,在心里琢磨着叶满堂的工龄问题。 又独自思考了一个多钟头,眼见天色从橘红变成深灰,再不回家就要赶夜路了。 喊了叶满枝几次没能得到回应后,黄黎跟服务员借了两根麻绳,准备将这醉鬼捆到自行车大梁上带回家。 始终关注着她们的周牧赶上来说:“三嫂,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了,你俩不是绝交了么,那就各自安好,别再有牵扯了。”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帮你搭把手。毕竟她醉成这样,跟我也有些关系。” 要不是看到他与别的女生吃饭,叶满枝也不会被刺激得借酒浇愁了。 黄黎不想与他在马路上纠缠,索性道:“那你把绳子递给我。” “这段路没什么路灯,骑车不安全。”周牧提议,“还是让她坐后座吧,咱俩把车推回去。” “也行,你推车,我在后面扶着她。” 二人合作将叶满枝转移到自行车后座,正准备出发时,刚刚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的一辆吉普车,又缓缓倒退回来,停在了马路边。 有人从后车窗探出头来,看清他们的处境后,沉声问:“怎么了?要帮忙么?” 黄黎不识得对方,整个人还处于状况外,而身边的周牧已经连声喊道:“要要要!吴叔叔,你这是要回厂里吗?” 吴峥嵘点点头,他刚从省军区回来,晚上还得去厂里开个会。 目光定在软塌塌,红扑扑的叶满枝身上,他眉峰轻挑,“这是喝了多少?” 二两的酒壶,喝空俩。 黄黎不好意思跟人说,她们喝了60度的高粱酒,这人穿着军装,长得这么排场,姓吴,还是656厂的,她已经猜出对方身份了。 遂含糊道:“就喝了一点山楂酒。” “那她酒量可够浅的。”吴峥嵘从后座上迈下来,笑着抬了抬下巴,“女同志受点累,先扶她上车吧。” 黄黎送了几个月报纸,体力见涨但有限。半拖半抱,连拉带拽,好不容易将人塞进了车后座。 等她跟着周牧上车,瘫在座位上喘气时,忽地想起了饭馆门前的自行车,不禁“哎呀”了一声。 周牧问:“怎么了三嫂?” “我明早上班还得用自行车送报,车子必须骑回去!” 一辆自行车比奔驰宝马还稀罕,她可以缺勤,但自行车若是没能按时上班,所长非得炸庙不可。 想到所长那张大黑脸,黄黎无奈道:“你们坐车回去吧,我还得骑我的自行车。” “这里只有你一位女同志,最好能留下来照看她。” 吴峥嵘眉心微蹙,叶满枝这个嫂子怎么冒冒失失的? “……” 黄黎闻言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留醉酒的小姑子与三个成年男性独处,确实不太妥当。 “那我的自行车怎么办?” 吉普车里显然是放不下一辆二八大杠的。 见状,驾驶室里的司机小秦转过头来,想主动帮忙解围,将自行车骑回去。 但他家团长却看也不看他,扭头问后座的周牧:“你知道这两位女同志的住址吧?” “知道,也是咱们厂家属院的。” “嗯,”吴峥嵘没问他是否会骑车,好像骑自行车是大家投胎自带的天赋技能,理所当然地交代,“女同志之间更便于照顾,小周,你帮她们把自行车骑回去吧。” “啊?”周牧傻眼。 他想说自己不会骑自行车,可是按照眼下的情况,除了他,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在场的三个男同志,小秦要负责开车,吴叔叔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好心停车帮忙的,他总不能让吴叔叔骑车回去。 “好的,那我这两个朋友就麻烦吴叔叔了。” “嗯,你骑车当心点,把自行车送到以后,也早点回家。” 周牧接过车钥匙,做好了推着自行车徒步走回家的准备。 下车后又与吴峥嵘说了会儿场面话,一口一个“吴叔叔”,听得黄黎有些想笑。 若是叶满枝清醒着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叶满枝当然是心情复杂的。 早在三嫂扶着她出饭馆时,她就转醒了,本想坐到自行车上缓缓神再说。 谁知她人还没坐稳呢,先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周牧,又好巧不巧遇上了热心肠的吴峥嵘。 她觉得还是继续装醉比较好。 何况流鼻血的事才过去没多久,她真不想跟吴团长打照面。 所以,坐在颠簸的汽车上,叶满枝死死闭着眼睛,一路装睡装到了家门口。 老叶家住在三楼,黄黎自认背不动这个醉鬼,只好先独自上楼,喊叶老三或叶老四下来背他们的醉鬼妹妹。 司机小秦憋了一路,也趁机下车放水了。 昏暗的吉普车里,只余叶满枝和吴峥嵘二人。 吴峥嵘回应了执勤战士的敬礼后,静默坐回副驾驶,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车窗,传出一段节奏怪异的咚咚声。 而叶满枝在车上歪了一路,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听了他制造的噪音,只觉心浮气躁。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如何才能既隐秘又有效地缓解手脚发麻的症状,车厢里却蓦然响起吴峥嵘带着笑意的声音:“要是感觉腿麻了,就换个姿势睡吧。” 10、第 10 章 如果尴尬能发酵,那此刻的叶满枝绝对是最松软的发糕。 不知吴峥嵘是从哪里看出的端倪,可她若是继续装醉,不免显得小家子气。 那将比尴尬更令她难以释怀。 因此,成熟的智慧和发麻的左腿,让叶满枝快速有了决断—— 按照他说的,换了一个姿势睡! 吴峥嵘好笑地扬起唇角,照顾着她的面子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醉成这样?” “咳,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叶满枝轻咳一声,睁开眼睛解释,“穆主任让我代表街道办跟我嫂子谈谈,我觉得有酒有肉才好谈事情,就在饭馆请了客。” “穆主任要是多给你安排几个工作,你岂不是隔三差五就要醉一回?” 叶满枝讪讪道:“那倒不至于,今天是特殊情况。” 虽说如今社会风气开放了,女同志也能随意出入酒馆饭店俱乐部,可是像她这样喝趴下的还是很罕见的。 吴峥嵘回头瞅了一眼,见她脸颊酡红,眸光熠熠,不由出言提醒:“这一带最近不太安生,你们夜晚出门要多加小心。” 叶满枝连忙问:“咱们这里出什么大事了吗?” 街道办跟派出所紧挨着,若是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不可能没听到风声啊。 “厂里准备向南扩建,需要征用陈家屯东面的那片土地,附近群众的抵触情绪比较大。” 叶满枝凝神回忆了一下陈家屯的位置,疑惑问:“我记得那一片好像是坟场吧?” “对,那里有三千多座荒坟。” “……”叶满枝喃喃道,“难怪人家要抵制,虽说那里有荒坟,但咱们这一带很多故去的老街坊也葬在那里,厂里要是把那块地挖了,大家肯定不乐意呀!” 656厂建在城市的最南端,属于城乡结合部,过了光明街就出城了。 工厂若想扩大规模,必然要向乡镇扩建,但是扩建到坟地上,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最近有不少人来厂里抗议,晚上还有群众巡逻队在附近游荡,这种局面混乱的时候,很容易被人钻空子。”吴峥嵘冷眉肃目地说,“想喝酒你们就在家喝,晚上尽量不要外出。” “啊,我平时不喝酒的。”叶满枝引用三嫂的话为自己正名,“今天是我请客,只喝了一点点山楂酒而已。” “你自己闻闻。” “闻什么?”叶满枝嗅了嗅鼻子。 吴峥嵘冷静地陈述事实:“车厢里全是高度白酒味。” 常年混迹在男人最多的地方,他连对方喝的是什么酒都能闻得出来。 “哎呀,你,你,你……”叶满枝尴尬得你了半天,愣是没能你出个所以然来。 她喝了将近四两的高粱酒,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这还真没什么可说的。 发现她脸颊和脖子变得愈发嫣红,吴峥嵘难得反省了一下,是不是把话说重了。 后面的叶满枝又忽地冒出一句:“您可真是明察秋毫!捷尔任斯基也不过如此了!”[1] 吴峥嵘:“……” 那倒不至于。 “除了穆主任送的山楂酒,我俩还喝了一点高粱酒。不过,那饭馆里的散装酒好像掺了水,酒劲儿没多大。” 吴峥嵘眼里沁出笑意,“你还知道散酒能兑水呢。” 看来已经喝出经验了。 “是我四哥说的。” “嗯。” 车厢里再次陷入安静。 吴峥嵘坐在前面,恍然记起那天答应过小姑,会尽量争取这位小叶同志。 他拧眉出了会儿神,忽然鬼使神差俯下身,把他刚从军区领导那里顺来的茅台,从座椅缝隙间摸了出来。 “石道街那一带的饭馆,大部分酒缸里都掺了水,这个你拿回去喝吧。” 叶满枝:“……” 她手足无措地接住酒瓶,深刻怀疑自己还没醒酒。 谁会给女孩子送酒喝啊? 吴峥嵘不会真把她当成酒鬼了吧? “吴团长,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叶满枝连忙将瓶子推回去。 她没喝过茅台,但也知道这酒有市无价,都是特供的。 “你拿着吧,我不怎么喝酒。”吴峥嵘认为自己这是投其所好,心情不错地说,“有的酒馆会以次充好,劣质酒喝多了伤身体。你们最近尽量少在晚上出门,想喝就在家喝点好的。” 叶满枝:“……” 果然把她当成酒蒙子了。 她捧着酒瓶,并没自作多情地往男女关系的方向联想。 他俩相过亲,但双方都委婉表明了态度,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可是,看吴峥嵘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像是因为无情戳穿她而良心发现的。 她径自胡思乱想着,假设了各种可能后,最终决定将这瓶茅台留下。 “那就多谢吴团长了,有机会让我爸请您喝酒行不?” “行啊。” 叶满枝暗自舒了口气,透过车窗发现了三哥的身影后,与吴峥嵘礼貌道别,便独自推门下车了。 她今天虽然喝的有点多,但脑袋瓜的转速依然保持了一贯的高水准! 因着她跟周牧解除婚约,老叶在厂里的处境有点微妙。 按照各车间完成生产任务的进度,上半年的先进集体和个人,本该有老叶所在的车间一份,可是真正评奖的时候,厂领导却以有人上班迟到一刻钟为由,将奖项取消了。 老叶没说什么,但她觉得亲爹被人针对了。 在她想来,厂领导多的是,没了周振业,还有其他人。 老叶完全可以借着还人情的机会,与吴团长走动起来。 一瓶茅台那么贵,他不得多请几顿才能还完人情嘛! 来往的次数多了,关系也就拉近了。 她不求吴峥嵘帮老叶说话,只要不被人刻意针对,以老叶的技术水平,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 那天过后,656厂要扩建征地的消息渐渐传开了。 迁坟的话题,让军工大院里的许多本地户骚动了起来。 楼道里时常有上了年纪的职工家属相互串门,偷偷摸摸找人推荐靠谱的大师或仙姑。 老叶家的祖坟在农村,这次扩建征地对叶家没什么影响。 然而,几天后,厂办突然发出的一则公告,却让叶家炸了锅! 即将启程去斯大林汽车厂实习的叶满堂,那个让叶家祖坟冒青烟的叶满堂,留苏资格居然被厂里取消了! 这跟挖叶家祖坟有啥区别? 听到风声的叶家大伯和大伯母,连夜赶来了军工大院。 “不是说下个月就能出国了吗?怎么这时候被人撸下来了?” “有人向厂里实名举报,说我实际工龄不符合留苏要求。” “那你工龄到底符不符合要求啊?”大伯夫妻齐声问。 “以前符合,现在不符合了。” 厂人事处前天发了一份通知,其中有一条对工龄做了具体解释。 按照它的解释,叶满堂的正式工龄只有两年,不符合留苏要求。 而通知发出的第二天,他就被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老工人实名举报了。 这明显是有人为了这个留苏名额故意为之的。 叶大伯拍着桌子说:“我当初就说过,三丫头的婚事要慎重,你们偏不听,急慌慌地把婚退了。现在连满堂也被她连累,好好的出国名额让人给撸了!” “大伯,规定是厂里改的,跟老幺有啥关系?” 相比于家人的焦头烂额,叶满堂心里其实比较平静,失去留苏机会固然可惜,但他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用跟媳妇离婚了。 “早不改晚不改,偏偏赶在你出国之前改!你能说这不是有人故意的?”叶大伯转而教训弟弟,“要是三丫头没退亲,厂里至少还有人能帮满堂说句话!二弟,这时候就别要面子了,还是去周家说说情吧!” 大伯母拉过叶满枝的手,劝道:“来芽,你懂点事,这次可得帮帮你三哥!” 她家老头子原本还想走走周副厂长的路子,把初中毕业的大孙子弄进656厂工作,可是两家突然一拍两散,自家的算盘也跟着落了空。 叶满枝哼哼哈哈地应和着。 主意是她偷摸给三嫂出的,眼瞅着快要事成了,她怎么可能中途撤梯子? 叶守信本就为儿子的事犯愁,听他们提起周家更是心烦,“大哥,我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非得在老周家的歪脖树上吊死?当初是周家对不起咱们,我才不去求他!” “你不求,那满堂的事怎么办?咱爹娘那边怎么交代?老家那边早就放过鞭炮,摆过酒席了!” 别看叶守信给儿女起名显得挺有文化,叫什么“金玉满堂”“桂林一枝”,其实几个孩子里,真正念书好的只有满堂一个,其他人都指望不上。 满堂要是丢了这个留苏名额,下一个光宗耀祖的机会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二弟一家子都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叶大伯摆手说:“算了,我回去帮你们想想办法吧。” 叶大伯原来是卷烟厂的材料保管员,前年因为保管的烟叶有缺损,被调去看大门了。以他的条件,对留苏的事根本插不上手,大家也只当他在说客套话。 谁知他那番话刚说了没两天,叶满枝就在下班的路上被周牧堵住了。 周牧挡在她面前,得意洋洋道:“听说你后悔了?想跟我复合?” 叶满枝望一眼西斜的日头,嘲讽道:“你做什么白日梦呢?谁说的要跟你复合,你找谁去!” “就是你大伯来我家亲口说的!” “那你就让我大伯跟你复合吧!” 周牧追在她身后,眉飞色舞道:“你明明反悔了还不肯承认!那天看我跟苏颖在一起吃饭,你不是还吃醋了嘛!” “……”叶满枝无语,“你从哪看出我吃醋了?” “呵呵,你都借酒浇愁喝醉了!” 自从叶满枝的大伯来家里送过礼,周牧一直处于一种特别兴奋的状态。 其实,他俩退婚以后,他心里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叶满枝只是正在气头上,气性过后还会像以前一样继续找他玩。 叶大伯的到来,恰好印证了他心中的想法。 “我已经跟我妈说了,之前退婚的事不算数,咱俩还……” 叶满枝打断他的自说自话,“我听说你家已经给你介绍对象了?”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都是我爸妈让人介绍的,我都没相中……” 叶满枝再次打断他,“我家也给我安排相亲了,我相中了。” “不可能!你跟谁相亲了?我怎么没听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你父母不喜欢我,你对我也不好,我干嘛还原地等你?” 周牧死死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 叶满枝神色坦荡,直言道:“我大伯想找你家办事,才拿我做了筏子,你可长点心吧……” 见她不似作伪,周牧期望落空,那股二愣子劲儿又冒了上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啊!说过的话还不敢承认!我不管,你必须跟我和好,否则我就绝食!” “……”叶满枝不惯着他的少爷脾气,冷漠无情道,“那你就绝吧。” 11、第 11 章 叶满枝并不想与周牧及其家庭过多纠缠,就像三嫂说的,既然分手了就各自安好,别再有多余的牵扯了。 她今晚还要参加街道组织的群众大会,三言两语将周牧打发了,便匆忙赶往子弟小学。 最近市里正在推进“婚姻法宣传月”运动,各区县和街道都要进行轰轰烈烈的空前大动员。 光明街的大部分居民是656厂的职工和家属,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有着不同乡音,对《婚姻法》的了解也参差不齐,因此光明街道办就成了市里重点考察的几个单位之一。 叶满枝赶到小学时,操场上稀稀拉拉坐了几十个人。 “李大娘,咱居委会提前通知到户了吗?怎么只来这些人啊?” “早就挨家挨户通知了,但这普及婚姻法跟上课似的。人家不想来,咱也不能生拉硬拽啊!在座这些人还是我硬凑的呢!” 叶满枝与陈彩霞面面相觑。 她俩负责协助第五、第六居委会,在基层普及《婚姻法》。 两个居委会管着近五千名居民,这几十个人连零头都不够! 陈彩霞出了个馊主意:“要不咱们各自回家喊点人来凑数?无论如何先把今天的大会应付过去!” 为人民服务的事,距离她俩有点远,两人尚在试用期,争取成为正式街道干部才是关键。 叶满枝望向学校大门,遗憾道:“喊人也来不及了,穆主任来了。” 穆兰环视一圈,对现场的宣传标语和宣传画还算满意,但瞧见到场人数后,还是狠狠蹙了眉。 她是这个年代少有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基层女干部,通常不会在外批评下属。 尽管内心很不高兴,仍是给两人留面子说:“今天是你们第一次组织动员,就当是演练吧。你们尽快多想几个办法,提高之后的出席率,务必让《婚姻法》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话落就径自走上主席台讲话,援引工作中见到的真实案例,强调在婚姻中打骂、迫害妇女的后果,现场气氛很好,可惜人还是太少了。 叶满枝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感觉白白浪费了穆主任的心血。 第二天到了单位,她和陈彩霞就像担心同桌考第一的差生,见到刘金宝便问:“你们在第三、第四居委会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来了四十多人,张副主任把我俩训了一顿。说我俩只顾着烫头发描眉毛了,对工作不上心。” “没事,我们这边也不理想,咱再想想办法。” 刘金宝叹气:“我听庄婷说,这种自愿参加的宣讲活动,出席率都不高,咱着急也没用。” 几个菜鸟相互鼓励一番,让彼此心里都好过了不少。 叶满枝心想,活动要持续一个月呢,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然而,刘金宝那个娃娃脸,刚劝她们别着急慢慢来,扭头就联系了一个曲艺团,在粮库前的空地上组织了一场露天曲艺演出! 这个年代没什么大众娱乐活动,哪怕生活在城里,很多人也是天黑就睡觉的。 演出当天虽不至于万人空巷,但也差不离了。 陈彩霞急得牙疼,捂着腮帮子问:“小叶,咱俩怎么办啊?要不我去联系一下放电影的?” 在一旁看报纸的凤姨讥诮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两个的都挺大方,来上班还倒贴钱。咱们街道可没有这笔费用,甭管是曲艺演出还是放电影,都得你们自己掏腰包。” “我听说人家曲艺团没收演出费啊!” “不要演出费,但必须管饭,吃饭喝酒的钱不是钱?那么多人得消耗多少粮食?” 叶满枝拉过陈彩霞的手说:“咱主要目的是宣传婚姻法,看电影起不到宣传作用,再想个不花钱的办法吧。” 她俩的财力跟刘金宝不能比。 早在刘金宝找她做衣服的时候,她就看出那小子有钱了。 人家做新衣服从不看布料价格,只关心上身效果。 叶满枝自觉没啥经济实力搞那种大动作。 可是第五、第六居委会那边接连几天的宣讲活动都没什么水花,除了一些居民积极分子,多数人觉得日子过得挺好,去听什么婚姻法是浪费时间。 工作上成绩惨淡,愁得叶满枝吃饭都不香了。 若是以往,她还能回家征集一下家人的意见,可是因着三哥留苏资格被取消,老叶周身气压低得能冒黑水。 她心里有鬼,不敢往老叶跟前凑,所以吃过晚饭就回房缩着了。 “来芽!”四哥在外面敲门,“叶梨花在不在你屋里?” “它又怎么你了?” 连名带姓地喊,八成是小猫又闯祸了。 四哥怒气冲冲道:“它他娘的把我的小青吃了!!!” “不能吧?你要说它把你鱼缸里的鱼吃了还有可能,怎么可能吃蝈蝈呢?” 难怪今天没听到蝈蝈那声嘶力竭的叫声,原来是被梨花干掉了! “怎么不能!全家数它最胖,居然还不肯放过小青!” 叶满桂简直痛不欲生了,那可都是钱呀! “你再找找吧,小猫怎么会干这种事?它不爱吃蝈蝈,可能是蝈蝈自己跑了。” 叶满枝把嘟嘟囔囔的四哥劝走了,回身面对梨花时,板着脸问:“你把蝈蝈藏哪了?” “喵喵喵~”梨花灵活地跳上书桌,优雅地蹲在一摞画册旁边。 叶满枝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画册可是她的发财法宝! 当初的裁缝生意之所以能红火起来,全要归功于这些画册。 她本就喜欢漂亮衣服,为了赚那七毛钱的手工费,更是跑遍全市各大商店,将橱窗里大部分样式好看的春夏新衣都画了下来。 顾客从画册里挑选款式,再去商店买布料,绝对的物美价廉! 她忍着恶心,单手拎起最上面的一本抖了抖。 果然! 一只被拍扁的青黑色铁蝈蝈,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叶!梨!花!!!” 不待她出手算账,叶梨花先跳窗逃逸了。 * 叶满枝等了它半晚上,始终没见到猫影,临睡前还想着要找机会收拾它一顿。 可是翌日早上醒来,坐在床上怔愣许久后,她突然就回心转意了,抱起半夜溜回来的小猫狠狠亲了两大口。 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便一阵风似的飞奔去了单位。 从办公室拿了粉笔,拽上晕晕乎乎的陈彩霞,又快马加鞭返回了军工大院。 “小叶,你要干嘛啊?”立在大院门口的布告栏前,陈彩霞喘着粗气问。 “彩霞姐,咱俩马上就能一呼百应了!” 陈彩霞:“……” 大清早就做梦。 叶满枝掏出粉笔,在布告栏的小黑板上,一笔一划写道:“向大家介绍几种特别省布的剪裁图样!” “特别省布”四个字,还被她用黄色粉笔做了加粗处理。 此时正是早高峰,上班的工人和早起买菜的家属,都要从布告栏前经过。 叶满枝这边刚写个标题,就有几个识字的女同志上前询问了。 “小叶干部,省布的图样在哪儿呢?” “先等等,没看人家正往黑板上画嘛!” “要是真能省布就好了,自打今年开始用布票买布,我家的棉布总不够用!想做个裤头都得东拼西凑。” 女同志们相互交流着,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布告栏前很快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叶满枝将笔记本卷成大喇叭。 “各位居民不要挤啊!着急上班的先去上班,千万别迟到!明晚6点半,在咱们厂子弟小学,将有专门的课堂,为大家统一介绍几种特别节省布料的剪裁方式!” 有人失望地问:“还要去学校上课啊?你就直接画到黑板上呗!” “内容太丰富了,黑板装不下呀!再说,即使我画了出来,没有具体讲解,大家也看不懂!” “小叶干部,你们介绍的剪裁方式真能省布?别是糊弄人的吧?” 叶满枝早有面对质疑的心理准备,笑着问:“曲奶奶,您做一件女士衬衣,需要多少布料?” “我闺女跟你身量差不多,上次给她用了四尺二的布。” “嗯,四尺二不多,但您要是用了我的剪裁方式,只要三尺七就够了!两件衬衣能省出一尺布呢!” 曲奶奶不信,“真的假的?” “这个我能作证!我请小叶干部帮忙做过衣服,街头裁缝店的老师傅让我买五尺半的花布,在小叶干部这里只需要四尺八就行!” 站出来替她说话的是林青梅,喊了一嗓子就退出人群,站在那里挤眉弄眼地冲她笑。 陈彩霞不知叶满枝在搞什么名堂,要是真用这种法子将人骗来,介绍的内容却是《婚姻法》,那眼前这些街坊肯定会教她俩做人的! 她一边维持布告栏前的秩序,一边给叶满枝使眼色。 到底怎么回事啊? 叶满枝翻开画册给她看了一眼,然后对围上来的阿姨们说:“我跟陈彩霞同志是街道安排给咱们第五、第六居委会的联络员,所以会优先将我这种剪裁方法,介绍给光明二道街和咱们军工大院的居民们!” “这种省布的剪裁图样,是经过工程师精确计算,由老裁缝数次实践,总结出的宝贵经验,希望大家明天都能来听一听,既为自己节省布料,也能减轻国家负担!” 虽然工程师是她三哥,老裁缝是她本人,但省布料的办法可是实打实的! 林青梅等在一旁,笑看着她给街坊们做动员。 眼瞅着上班要迟到,不能再等了,她冲进人群里,将叶满枝拉出了包围圈。 “我跟你说个大好事!说完了就得赶紧上班去!” “什么事不能晚上再说?” “根本等不了,我昨晚就想去找你了!”林青梅痛快又解气地说,“周牧那个混蛋,可能去不成苏联了!” “你听谁说的?我记得他这个月底就要出国了。” 徐映雪体检造假的事过去挺久了,难不成老周家的丑事终于被人挖出来啦? “我昨天下班回来,遇到刘国庆了,就是他跟我透露的,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林青梅故意卖关子问,“你猜他因为什么去不成的?” “什么呀?” “省教育厅在他们出国前又突击进行了一次体格检查!周牧那天早上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低血糖了!差点当着领导的面晕倒!” 12、第 12 章 省教育厅的一次突击体检,把周家闹得鸡飞狗跳。 周振业收到消息后,扔下工作就跑回了家属院。 “怎么回事?小牧的体格向来很好,怎么可能体检不合格?” 这个儿子出生后,他的事业一路高歌猛进,家里的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儿子从没在吃穿上受过委屈。 要说他会有健康问题,周振业第一个不信。 柳芸在儿子的额头上摸了摸,“他体检前一天有点低烧,没精神,晚饭和早饭都没吃。教育厅又是突然宣布的体检,我估计他当时可能太紧张了……” 周牧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不说话。 他没跟母亲说实话,事实上,体检前他有三顿饭没正经吃。 找叶满枝复合的次日中午,他跟朋友在附近的国营饭店吃午饭,正好瞧见叶满枝跟俩男的走在一起。 一个是烫了头穿着干部服的娃娃脸,另一个是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片儿警。 每人怀里都抱着一大摞类似购粮本的东西,厚度足有半米高。 而叶满枝穿了件颜色俗不可耐,又莫名其妙有点好看的桃红色衬衫,皮肤白得晃人眼,只在手上提了三个饭盒,扭扭哒哒、花枝招展地走在最中间。 三人有说有笑地从饭店门前经过,有食客出门时差点撞到叶满枝,还被那个片儿警用肩膀挡了一下。 瞥眼瞧见这一幕后,他顿时没了胃口。 再一想到叶满枝说她去相过亲,而且还相中了,刚端上来的一碗馄饨,他只吃了两个就给了旁人。 下午从预科班回来赶上暴雨,他淋雨后有些低烧,晚饭和次日早饭都被他睡了过去。 以他的体格,少吃几顿其实不打紧,回头好好补一顿也就恢复了。哪知事情竟然这么寸,好巧不巧赶上教育厅的突击体检了! 柳芸着急地说:“老周,这低血糖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你看能不能找人疏通一下?” “要是能疏通,之前那些体检被刷掉的算什么?”周振业阴沉着脸,盯着儿子问,“你跟我说实话,体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发个烧就能让你不吃饭了?” 他直觉这事跟叶家丫头有关。 前几天叶大伯来家里送礼,这小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还说可以考虑跟人家复合。 这话才说了没两天,他又偃旗息鼓不再提了。 周牧被问到了痛处,负气地背过身嚷嚷道:“发烧没胃口不行啊?问什么问!你俩烦不烦!” 柳芸气结:“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算了,”周振业脸色黑如锅底,“还是先找关系问问体检能不能复核吧。我上辈子真是欠了这个孽障的!” 周家这边愁云惨淡,听到消息的叶家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初他家敢在你体检单子上做手脚,如今他家儿子也因为体检不合格被刷下去了!哈哈哈……”常月娥畅快大笑,买了二斤排骨加菜。 叶守信也一扫连日阴霾,脸上有了笑模样。 尽管叶满枝内心怀疑,周牧那傻子有可能闹了绝食。 可是周牧这人要面子,如果真是因为绝食把留学资格闹没了,他肯定嫌丢人,宁可承认低血糖,也不会承认绝食的。 无论如何,周家倒霉,对叶家来说算是一件大喜事。 趁着家人心情好,叶满枝邀请常月娥、三嫂和四嫂,一起去子弟小学,听她宣讲婚姻法。 婆媳三人晚上都没什么娱乐活动,欣然应允去给小叶干部捧捧场。 可是,等她们按时赶到学校时,操场东面的大教室里却坐满了人。 门口还有好多女同志在搬椅子找座位。 望着教室里乌泱泱的人群,四嫂沈亮妹喃喃:“我的妈呀,小妹不是说她们那个宣传婚姻法的活动没人来吗,这怎么全是人啊?” 而且一大半都是院儿里的熟面孔。 黄黎指了指黑板,示意她自己看。 然而,沈亮妹没上过学,刚解放那会儿在扫盲班认了几个字,几年不用,又全都还了回去。 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的字,她只认识两三个。 黄黎只好念给她听:“婚姻法宣传月特别活动——为居民们介绍几种特别节省布料的剪裁图样”。 老一辈的女同志大多会点裁缝手艺,能自己动手做的,从不花钱买。 再加上今年国家开始对纺织品进行统购统销,每人每月的布票是定量的,大家总觉得手头的布料不够用。 叶满枝突发奇想组织的这次活动,算是精准抓住了家庭主妇们的迫切需求。 开课的消息一经公布,女同志们立马趋之若鹜了。 此时的叶满枝和陈彩霞都没工夫招呼各自的家人,望着满教室的中老年妇女,以及到处乱窜的孩子们,她俩都有点紧张。 陈彩霞咽了咽口水,小声说:“要是告诉大家,一会儿得先听一段婚姻法宣传,咱们可能会被唾沫淹死吧?” “没事,想想咱俩的干部编制,挨骂也忍了。彩霞姐,一会儿咱分工合作,你负责讲解婚姻法的内容,我负责挨骂!” 陈彩霞被她逗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这场活动是由她俩共同负责的,叶满枝要为大家演示剪裁方法,那讲解婚姻法的部分就要落到她肩上了。 以往都是穆主任来讲,今天还是她第一次上台。 陈彩霞心情忐忑地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 听到动静的居民们,以为要开始介绍节省布料的方法了,逐渐安静下来。 谁知陈彩霞开口就是《婚姻法》,台下的听众顿时就不乐意了。 刚开始顾及小干部的面子,居民们还只是跟身边人抱怨,可是台上人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便有人直接出声打断了。 “我说小陈干部,布告栏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教剪裁,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样了?” “就是!” “你们说话不算数,以后谁还敢参加街道的活动啊?” 眼瞅着现场乱了起来,叶满枝与陈彩霞对视一眼,连忙按照两人的约定,拿着粉笔和布料走上讲台,将人换了下来。 她摇头苦笑:“大家是真不给面子,一点也不想听我们宣传《婚姻法》呀!那行吧,既然要求学剪裁,那我先介绍一种咱们女同志最常穿的,关门方领、连袖、贴袋衬衣的剪裁图样。” 为了让最后一排也能看清楚,她把整块黑板当做布料,在上面画出一个巨大的剪裁图样。 见她切入正题了,教室里逐渐恢复安静。 “这还差不多,就应该讲点有用的,你们讲那婚姻法的条条款款有啥用?” 叶满枝停下标注数字的动作,扭头说:“王奶奶,您最应该来听听我们的婚姻法讲座了。您要是早点来听,您闺女那事早就能解决了。” 其他人不明就里,好奇问:“王奶奶闺女怎么了?” 与王奶奶住一栋楼的人帮着回:“她那个姑爷解放前出去行商,七八年没回来过。最近她闺女实在不想等了,准备改嫁,但婆家拦着不让,连孩子都被藏起来了。” 王奶奶的儿媳妇连声问:“小叶干部,我大姑姐这事,你有什么好办法啊?” 叶满枝摇摇头,“大家都想学剪裁呢,你家的事以后再说吧。” “别呀,你有办法就说出来,大家伙帮着参详参详。” “对啊,小叶干部,咱都帮帮忙!” “好吧,”叶满枝不再拿乔,扔下粉笔说,“王奶奶,这事的关键不在她婆家人。” “那啥是关键?” “关键是先确认您女婿的生死呀!他要是死了,那您闺女婚嫁自由,别人管不着。若是活着,就要夫妻二人一起出面办离婚手续。结婚离婚都是两个人的事,与她婆家不相干,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问题就在这呢!刘志国一走七八年都没音讯,谁知他是死是活!”王奶奶急忙问,“这人一直不出现,政府就不给办离婚证,小叶干部,你有啥办法?” “这就要看您女儿的决心了,如果她铁了心想离开婆家,那就向法院申请离婚。到时候法院会登报寻找失踪的男人,在规定的一段时间内,他要是一直没有答复,法院会判离的。” 王奶奶连连摇头,“一场官司三代仇,哪个好人家去法院啊?” “所以,我才问您闺女是不是铁了心想改嫁。” 街道办每周一三五要开学习会,为居民宣讲的同时,他们这些小干部也要坚持学习。 王奶奶女儿的情况与她们学过的一个案例差不多,最后只能求助法院。 叶满枝拍拍手,打断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笑着说:“类似的情况,咱们街道办遇到过不少,还有非婚生子的抚养问题啦,童养媳在男人参军后能不能找对象啦……不过咱们今天是给大家介绍剪裁图样的,我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 妇女们听得津津有味,还想让她讲讲童养媳呢,结果小故事戛然而止,人家不讲了! “好啦好啦,我来说说这件女式衬衫啊!咱们以花泡泡纱为例,标准身材最多需要3尺7的布,袖口上肩处可以这样开一两寸的缝口,”叶满枝向上伸直手臂,“开了这个缝口以后,咱们抬手臂的时候不至于让衬衫上掀……” “嗯,小叶干部这个办法是不错的,短衬衣确实有这个毛病。”说话的是街道服装生产合作社的一位女师傅。 剪裁方式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认可,让原本还有些怀疑的妇女重新正视起叶满枝的授课内容。 台下很快就有人举手提问了。 “小叶干部,我要是用棉布做这样的衬衫,需要扯几尺布呀?3尺7还够用吗?” “我用花泡泡纱举例,就是因为它布面最窄,只有1尺92,如果换成棉布绸布,那用料就更少了,标准身材用不了3尺7。” “小叶干部,我看这图样上的领子怎么只有一层啊,单层领能好看吗?” “单层领比双层领多节省3寸多的布料。您要是觉得不美观,可以像我这样,”叶满枝扯了扯自己的衬衣领子,“给领子镶个花边。毕竟买花边不要票,布料可是要票的,能省则省嘛。” 叶满枝耐心十足,一一回答了大家的提问。 有她回答不上的,还会让教她裁缝手艺的常月娥,以及合作社的女师傅帮忙解答。 大家分享技巧,相互交流,导致叶满枝整节课下来,只介绍了一个女衬衫的图样。 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不识字的妇女跟不上进度,嚷嚷着小叶干部讲得太快啦! 叶满枝与陈彩霞商量了一下,而后再次面向大家说:“咱们接下来还会介绍衬裤、男女干部服、童装、布拉吉、男女西式内裤的剪裁方法,有兴趣的同志请举一下手!” 刷刷刷,几乎所有人都举了手。 “那咱们就每周二四六在这个教室开课,每天介绍一个剪裁图样,但课前或课中也会为大家讲讲婚姻法的内容,愿意来的同志可以来听课。” 台下有个大娘高声问:“小叶干部,那个童养媳在男人参军后到底能不能找对象啊?” 叶满枝跟着大家一起笑,摆手说:“今天太晚了,下次宣讲会,咱们再讲童养媳的事。”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童养媳能否找对象,按照婚姻法第二条,禁止童养媳,可是男人是现役革命军人的话,又要照顾婚姻法第十九条的规定。 所以,为了下次上课言之有物,她还得临时抱佛脚,去单位请教一下领导。 * 这天以后,叶满枝和陈彩霞接连组织了几次剪裁课,反响都很好。 课堂上教的剪裁图样很受妇女们的追捧。 叶满枝的几本时装画册也被相继借了出去,在军工大院里到处传阅。 很快就有人跟常月娥打探叶满枝的情况了。 但常月娥同志无比清醒,面上和和气气,迎来送往,嘴上却不露半分口风。 二丫头就是前车之鉴,因着有一手裁缝手艺,连孕期都不得消停。 她可不能把来芽嫁进这样的人家。 而街道办的穆主任也收到了一些妇女提供的正向反馈,在每周例会上,表扬了叶满枝和陈彩霞。 “曲艺演出确实热闹,但观众大多是男同志和孩子。这回的剪裁课吸引了不少女同志,正好弥补了曲艺演出的不足。” “不过,你们这两组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有关《婚姻法》的内容不够充足,希望大家能尽快调整,多向第一第二居委会那边取经。” 四个新人点头表示受教。 穆兰停顿片刻,长叹一口气说:“小叶和小陈,既然你们那边的活动适合女同志,那就顺便关注一下咱们街道‘特种人口’中的妇女同胞,让她们也去听讲。” 叶陈二人同时问:“主任,什么是特种人口啊?” “缓刑犯、释放犯、住在城里的地主、被管制分子、社会游荡分子,这些都算是特种人口。咱们街道‘特种人口’里的妇女,主要就是社会游荡分子,比如舞女、暗|娼、小偷……” “由于身份敏感,有些人常年不愿出门,总这样与社会脱节肯定不行。让她们去听听婚姻法,学学剪裁图样,算是有点社会活动。” 见她俩愣在那里不表态,穆兰又是一声叹息:“她们都是苦命人,要是有其他选择,没人愿意走歪路。虽然还被街道和派出所关注着,但她们大多已经从良了,你们别用有色眼镜看人。” 陈彩霞和叶满枝连连点头,从主任那里接过了一份名单。 当天下班后,叶满枝搭上三嫂的顺风车,去名单上的地址挨家挨户通知。 “嫂子,咱们先去光明二道街的薛巧儿家,她家跟我五哥在一个胡同里,通知完她家,我去五哥的院子里摘些黄瓜。” 黄黎蹙眉问:“你去薛巧儿家干什么?她家情况特殊,你少往那边跑吧。” 叶满枝坐在她的御用大梁上,低声说了穆主任交代的工作。 “咱妈不让我单独去五哥那里,骗我说胡同里住着个杀人犯。我猜她是不好跟我讲薛巧儿的情况,用杀人犯吓唬我呢。” 黄黎说:“那你就听话,没什么事别往那边跑。” 常月娥那话虽是忽悠叶满枝的,但她其实没说错,薛巧儿家里确实有个杀人犯,只不过是未来杀人犯。 按照书里的发展,住在同一条胡同里的老五叶满林,很快就会被那家人报复致死,并被一场大火毁尸灭迹。 光字片的房屋都是有年头的砖木结构平房,一座挨着一座,一家连着一家,烧着后火势迅速蔓延,再加上夜间救火不及时,导致整条街都被葬送进了火海。 这桩几十年难遇的特大杀人纵火案,造成数百人死伤。 区里的主要领导被一撸到底,光明街道办更是全员大换血。 最重要的是,叶老五是她婆婆的亲儿子,为了给两个成家的哥哥腾地方,才主动搬出去单过的。 常月娥因此心生怨怼,在亲儿子死后彻底黑化了…… 13、第 13 章 因着对纵火案印象深刻,黄黎穿来不久,便跟常月娥和叶满堂隐晦提过,应该给老五换个更好的住处。 理由就是附近邻居身份特殊,老五没结婚,住在那里可能会影响婚配。 在她想来不与那家人接触,不发生冲突,纵火案也就从根儿上避免了。 叶老五很给她这个新嫂嫂面子,收到建议后,果断换了一处院子。 他是赶马车的,需要一个大院子养马,放置马车。 月牙胡同是整个正阳区房租最便宜的地段。 他之前租的房子与薛巧儿家只隔了一户,听了新嫂子的建议后,他退了租,在隔着十来户的地方,重新租了一个更大更宽敞的院子,还在里面种起了蔬菜,养了一窝鸡崽和两头老母猪。 黄黎知道后,好悬没被他气死! 她提议换地方,人家换了,若是再提就有找茬之嫌。 何况书里说老五是因为邻里纠纷,才被薛巧儿家人报复的,如今两家隔得那么远,应该不至于产生邻里纠纷了,她便只好暂时作罢。 纵火案发生在这个夏天,以防老五或其他人与这家人起冲突,黄黎最近下班后经常假装送信,来月牙胡同兜上一圈。 “嫂子,把我放这就行了。”叶满枝坐在自行车大梁上,自然是看不到三嫂内心活动的,从车上跳下来,就笑着挥手再见。 “我陪你去吧?” “不用,你不是还有信没送嘛,我自己进去就行。” “那你自己小心点,办完了赶紧回家。” 叶满枝与三嫂在马路边道别,独自走进胡同后,按照名单上的地址,找到了薛巧儿家的大门。 掉漆的木门紧闭着,她上前敲了敲,没人回应。 又断断续续敲了一分钟的工夫,终于有人踢踢踏踏走了出来。 “敲敲敲,没人应还敲什么敲?” 短发姑娘粗鲁地将门拉开,皱着眉毛问:“你干什么的?找谁啊?” “同志你好,我是咱们光明街道办的,想找一下薛巧儿。” 短发姑娘抱臂靠在门框上,往她雪白的衬衫上瞟了一眼问:“你找她干什么?” 叶满枝正准备道明来意,小院儿里倏地传出一声爆喝:“郑东妹,谁让你倚门的?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学些不三不四的臭毛病!” “倚门”常让人联想到“卖笑”,郑东妹脸涨成猪肝色,喊道:“谁倚门了?这不是街道来人跟我说话嘛!” 听说是街道来人,小脚女人倒腾着碎步从屋里走出来。 叶满枝主动打招呼:“大娘你好,我是街道办的,特意过来邀请您家女同志参加咱们街道的活动。” “什么活动?” 叶满枝只字不提婚姻法,笑着说:“教妇女们学剪裁的,以后您家做衣服就可以少扯点布了,既省钱又省布票!” 面对街道干部,郑大娘笑容亲切,完全看不出刚刚呵斥女儿倚门的泼辣样子。 “领导,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能干活,学剪裁也没用啊!” 叶满枝心说,我看你还不到五十呢,怎么就不能干活了? “您不去也行,那就让您家这位大姐和薛巧儿一起去吧。” 郑东妹收回瞄向她白衬衫的目光,不客气道:“你们街道能不能干点正事?总监视薛巧儿干啥?上次你们那个戴眼镜的主任,还答应让我们当救济户呢,这都多长时间了也没个动静!” 郑大娘在女儿腰上拍了一巴掌,“领导让你上课是好意,可不能这样跟领导说话!快跟领导道歉!” “我哪句话说错了?道什么歉?”郑东妹不耐烦道,“我嫂子在外面干活呢!我也没时间,你们以后别来了。” 说完便端出一盆洗衣服的脏水,霍地泼到了她家门前的土路上。 若非叶满枝身手矫健,这会儿已经是落汤鸡了。 面对重新紧闭的大门,叶满枝在心里劝自己冷静! 连穆主任那样的领导都要挨骂受气呢,何况是她这种没有编制的办事员! 想象一下当上正式干部,戴上大红花,受到上级嘉奖的光荣场景,叶满枝决定忍了! 她在心里不断开导自己,而后调转方向,走过半条胡同来到五哥家。 大门敞开着,还没进门,便能听到满院子的蝈蝈叫。 “哥,你怎么抓了那么多蝈蝈啊?吵死啦!” “城里孩子愿意买这玩意儿,我出去拉活的时候,顺便卖点蝈蝈。”叶满林扔了一个刚洗好的水蜜桃给她,又回身去给小马填草料。 “你这个顶多卖两分钱,咱四哥养的那个铁皮蝈蝈,能卖好几块呢!” “反正蝈蝈是抓的,笼子是我编的,都不花钱,卖一个赚一个。再说,有几个人能乐意花大价钱买铁皮蝈蝈?我这是薄利多销!” “这话真应该让四哥听听。”叶满枝在马背上拍了拍,拉着五哥说,“你让它自己吃草吧,过来试试我给你做的新鞋。” 叶满林笑眯眯道:“上次做的我还没穿呢!” “这次的不一样,你试试就知道了!” 叶满林依言换上新鞋,两只脚刚伸进去就感觉到了不同,他惊奇地问:“两只鞋底厚度不一样啊?” “对啊!我最近给人上剪裁课,这是我们课堂上的一个大娘教我的,她儿子也是长短腿,穿上这鞋以后,走路根本看不出来。” 在没见到吴峥嵘之前,五哥就是叶满枝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同志。 若是拥有健全的人生,兴许也能像大姐一样去话剧团当个演员,或是像三哥那样进工厂当正式工人。 奈何五哥天生左脚畸形,长大后虽有改善,却仍能让人一眼看出端倪。 叶满枝不知替五哥惋惜过多少次了。 所以,从王大娘那里学到这种特殊布鞋后,她简直如获至宝,只恨自己没有人家的奇思妙想,否则她五哥早就能正常走路了! 叶满林穿上新鞋,左脚突然被垫高还有些不习惯,走起路来小心翼翼。 但正如小妹所说,一侧垫高后,一瘸一拐的情况有了明显改善。 叶满枝任他在院子里来回溜达,自己坐在屋檐下吃水蜜桃。 “哥,你认识这条胡同7号的那家人不?有个姑娘叫郑东妹的那家。” “认识,她哥叫郑东。我赶马车之前不是蹬过一段时间三轮嘛,那三轮就是跟郑东租的。”五哥疑惑问,“你打听他家干嘛?他家挺复杂,你少往那边凑。” 叶满枝就把刚刚的遭遇跟他说了。 “我想通知薛巧儿去参加活动,但她家人拦着不让见。穆主任说她们平时都不怎么出门的,薛巧儿能去哪里干活啊?” 五哥摇头说:“郑东妹没撒谎,她嫂子确实经常在外面干活。现在他们一家老少七八口人,全指望她赚钱养家。” “那个郑东呢?” “前些年出事瘫在床上了。他父母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现在是薛巧儿蹬三轮车拉活儿。” 叶满枝惊讶道:“她能蹬三轮车?她有那个力气?” 不是她小瞧人,三轮车拉的都是重物,那可是重体力活! 五哥英俊的脸上带出些轻嘲。 甭管能不能蹬得动,反正人家能想办法赚钱。 有些事不方便跟妹妹解释,他含混道:“我们这些搞运输的,不是都被社会主义改造了嘛,现在成立了运输合作社,社员之间能相互照应一下。” 再多的就不肯说了。 叶满枝没能从五哥这里打听到更多信息,也没等到归家的薛巧儿,只能换个时间再来。 * 穆主任给的那份名单上有十多人,叶满枝和陈彩霞成功动员了六人参加活动,其余人要根据具体情况各个击破。 这几天连续下暴雨,又是黄历上忌嫁娶、忌出行、忌动土的日子。 来街道办业务的居民大幅减少,小干部们闲来无事,便凑在一起研究晚上剪裁课要讲的图样和叶满枝的时装画册。 “小叶,要是把彩柔格布换成斜纹布,做成第二页这样的布拉吉,能好看不?”陈彩霞翻着画册问。 叶满枝认真想了想后摇头说:“不一定,这种裙子不太适合用纯色布料,斜纹布近看还行,远看的话没有花纹,跟纯黑纯蓝的差不多……” 庄婷接话说:“那个彩柔格其实也不怎么好看,底色是酱色的,我穿上有点显黑。” 几个女同志外加一个刘金宝讨论得热火朝天时,张勤简穿着雨衣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叶满枝的办公桌在门边,主动打招呼:“张主任回来啦?外边雨还挺大的吧?” 本是一句正常寒暄,张勤简却停下来纠正道:“以后别张主任张主任的喊,要注意影响!” “啊?”叶满枝愣了一下,“不喊张主任喊什么呀?” “你喊我张主任,那把穆主任置于何地?”张勤简严肃道,“副主任就是副主任,不要在称呼上搞贿赂。” 叶满枝:“……” 喊声主任就能贿赂你,那你也太好贿赂了。 张勤简往陈彩霞的办公桌上瞄了一眼,不满道:“还有啊,咱们单位最近的风气很不好,烫头发描眉毛的问题还没解决,有些同志又开始研究穿衣打扮了,这让人民群众怎么看待咱们?” 正在研究穿衣打扮的几个人都噤了声。 “说到这里,我还得提一句,”张勤简对陈彩霞和叶满枝说,“我看你们搞的那个剪裁课可以停一停了。” “为什么啊?婚姻法宣传月要持续一个月呢,”陈彩霞小心翼翼地争取,“张副主任,现在停课,多可惜啊!” “你们那是宣传婚姻法吗?依我看已经变味了!正事没教几件,反而让大家学会了浮夸,攀比!穿衣干净朴素即可,做那么多漂亮衣服干嘛?这是不是一种浪费?” 这番话相当于把陈彩霞和叶满枝最近的工作成绩全盘否定了。 陈彩霞当即就被气红了眼眶。 她才新婚没多久,每天下班不回家,为大家做普法宣传,就是为了得到领导认可,当上正式干部。 结果她牺牲休息时间加班,居然还被领导批评了! 她小声嘟哝:“人家穆主任都表扬我们剪裁课办得好了!” “穆主任表扬了,我就不能批评吗?我看就是表扬的太多,让有些同志膨胀了!宣传婚姻法才是我们工作的重点,但是被你们这样一搞,群众全去关注穿衣打扮了!” 叶满枝给彩霞姐使个眼色,让她想想干部编制,千万别冲动! 张勤简是副主任,对小干部的去留有决定权的! 此时顶撞他太不明智了。 叶满枝接话说:“既然张主任觉得剪裁课没必要办了,那我们就听领导的,只不过居民那边要好好解释一下。” “嗯。”张勤简点点头。 叶满枝笑嘻嘻地问:“主任,您家是不是男主外女主内呀,家里的事都由您爱人说了算吧?” “这跟咱们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一看您就不当家。其实您所说的,大家做了很多衣服的情况并不存在。咱们每人每年只有十五尺布票,听起来好像挺多的,其实只够给您做一套干部服,冬天再想做件棉袄,就没有布了。” “我跟彩霞姐利用休息时间组织活动,一方面是向大家宣传婚姻法,另一方面是想给主妇们分享一些节省布料的剪裁方式。要是剪裁得当,您爱人帮您做这套干部服的时候,还能余富出来俩裤头呢!” 张勤简:“……” 刘金宝不厚道地想笑,被叶满枝偷偷瞪了一眼后,又憋了回去。 “至于您说我们的课堂变了味儿,不宣传婚姻法的内容,那可真是冤枉死我俩啦!” 叶满枝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 “我们每堂课都要介绍两个与婚姻法有关的案例。我俩还是新人,所以每次上课都要提前备课,这是我们的教案。” 张勤简接过来翻了翻,点头说:“看得出你们下过工夫,但我说的课堂变味不单指这个。小叶,我听说你有几本时装画册,在居民间广为流传,甚至都传到第一居委会那边了!对于这种奢侈的享乐主义,我是极不赞成的。” “主任,我也不赞成享乐主义!但大家传阅我的画册,还真不是为了享乐。您想想,每人每年才能做一套衣服,谁不想做一套体面好看的!” “行了行了,这些就不要说了。”张勤简摆手,“那个剪裁课先停一停,你们就专心搞婚姻法宣传吧。还有你那些时装画册也收一收,不要在街坊间传播了,不像样子。” 陈彩霞瞟了眼刘金宝和庄婷,人家搞曲艺演出就行,她们搞剪裁课堂就不行。 做个衣裳而已,还成奢侈享受了! 但是经小叶提醒后,她也意识到不能莽撞,即使心里有再多不满也得忍着。 两人按照张副主任的要求,准备在下节剪裁课上宣布从此停课,那些特种人口里的妇女同志,也不用她们动员了。 与此同时,还要想想其他宣传办法,毕竟这婚姻法宣传月还没结束呢。 自打工作以来,叶满枝每天都早睡早起,特别爱来街道办上班。 连常月娥这个亲妈都不习惯闺女的勤快。 可是工作刚有起色,便被领导叫停,就像运动员刚起跑就被判抢跑似的,再而衰三而竭,非常打击工作积极性。 叶满枝又开始赖床了,常月娥每天早上要三催四请才能把她喊起来出门上班。 到了单位也不爱说话,除了帮居民办业务,就是学凤姨看报纸。 …… 这周三的午后又下了场暴雨,外面雷声滚滚,穆主任却冒着大雨,带了一位中年女人回来。 “来,小叶,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周敏同志,家住第一居委会那边,也是656厂的家属。” 有些人来街道办业务,就跟去医院看病似的,非得找个熟人才安心。 叶满枝接待过好几个关系户,习以为常地与对方笑着打了招呼。 周敏坐到她对面,从包里拿出一本有些卷边的画册说:“这本服饰画册是我从居委会那边借来的,听说出自小叶同志之手,而且另外还有好几本,能借我看看吗?” “是我画的,但不是我的作品,都是依照商店橱窗里的款式临摹的,您看,”叶满枝用食指点了点右下角,“这里还备注了制衣厂的名字呢!” 她从抽屉里翻出另一本画册说:“目前我手头只有这一本,其他的都借出去了,您想做干部服还是布拉吉?我可以帮您参谋参谋。” 周敏笑笑没说话,翻开画册,逐页认真翻看许久后,终于在封底上拍了拍。 “刚才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在省美术出版社工作,专门负责图书出版业务。” 穆主任帮着补充:“老周是出版社编辑一室的主任。” 叶满枝喊了声周主任,心里带着疑惑等待下文。 “你这两本时装画册非常有特色,目前我国的图书市场上还没有这种专门介绍女士时装的图书。”周敏笑着问,“叶满枝同志,你愿意将画册里的内容进行汇编,由我们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吗?” 第 14 章【VIP】 【三嫂还没出书呢,我就要出书了?】 这是叶满枝听到周敏问话后的第一反应。 黄大仙在她心里是个牛人,白天送信消耗那么多体力,晚上居然还有精力写作。 虽然不知她具体写了什么,但叶满枝偶尔能看到她往鼓鼓囊囊的信封上贴邮票,像是给报社投稿的。 人家正经写文章的都没出书,自己这种画简笔画的,居然要出书啦! 望着面前的周敏,她不好意思道:“周主任,这些画虽是我画的,但服装款式可不是我设计的,这样也可以出版吗?” “当然可以,”周敏指了指她办公桌上的一本《社论汇编》,“这里面的社论也不是出版社编辑写的,照样能进行汇编出版!” 时装画册是她在居民小组长家里看到的。 封面平平无奇,翻开以后却内有乾坤。 除了常见的旗袍、衬衫,还有春季大衣、两用衫、马甲、裙子、裤子、连衫裙等等。 尽管例图是用铅笔画的,但式样旁边都标注了详细的面料种类、颜色,标准体型的女同志大概需要几尺布,有的还写了成衣价格和生产厂家。 光是在她手中的这本画册上,就能看到上海造寸、红霞,北京红都,天津白玫瑰等时下著名服装商标。 若不是真心热爱,一般人很难记录得如此细致详尽。 周敏做了半辈子图书出版工作,只翻了几页,便觉得这种画册非常有出版价值。 今年初,共青团中央和全国妇联专门召开过一场有关妇女着装的座谈会,提倡妇女打扮得漂亮一些,衣服穿得美一些。[1] 半年看下来,城里确实有不少女同志响应了号召,但是由于消息闭塞,许多人做的新衣服仍是从前那种宽松肥大的款式,大体上缺乏美感。 周敏觉得,无论从政治意义还是实用价值上来看,这本画册都很值得出版。 叶满枝尚不清楚自己画册的价值,但这并不妨碍她趁机打小报告。 “周主任,有机会出版这些画册,我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但这事恐怕行不通……” “怎么行不通?”穆兰接过话头劝道,“小叶,你可不能犯傻!将时装画册出版,让更多女同志看到,是方便广大妇女同胞的好事!对咱们街道来说,也是一项荣誉!” 叶满枝侧过身子,小声跟她解释:“张副主任前几天已经批评过我了,不让我把时装画册借出去。” “怎么回事?这跟老张有什么关系?” “您不知道吗?”叶满枝适当露出惊讶神情,“张副主任说我这些画册是宣扬享乐主义,穿漂亮衣服是追求奢侈享受,不允许这些内容在街坊间传播。我正打算将借出去的画册全都要回来呢。” “胡闹!正常穿衣怎么就成奢侈享受了?省美术出版社是省委的直管单位,也是党的宣传喉舌,什么书能出,什么书不能出,人家比咱们清楚!”穆兰果断道,“老张那边我去解释,图书出版不能耽误,小叶,具体细节你跟周主任好好商量商量。” 穆兰与老张共事了三年,对方有些小心思她是清楚的。 街道办庙小,有些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糊涂过去了。 但美术出版社是省级单位,自家干部要是能通过省级单位出书,对他们这个小街道办也能起到正面宣传作用。 毕竟作者名字前面是可以加上所在单位名称的! …… 经过一番探讨后,叶满枝这本新书的名字被暂定为《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XX例》。 具体能有多少例,要看叶满枝的画册中能选出多少款式。 一些重复的、近似的例图会被删减掉,还有些苏联的布拉吉款式,能否被收录进书里,还要等出版社那边开会讨论。 除此之外,叶满枝的画册中大部分是春秋和夏季服饰,冬装较少,最好还能增添一部分冬装例图。 三人在办公室里讨论了一下午,散场时,窗外早已风停雨歇,铅云散尽。 空气里氤氲着雨后的潮热和花香,叶满枝与二人道别,迫不及待地往军工大院跑去。 大院里有几拨人正在树下对弈,落子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观棋的大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常月娥坐在妇女堆里,一边择豆角,一边跟大家拉家常。 叶满枝兴奋地跑过去,与街坊们团团打过招呼后,冲常月娥招招手。 “妈,我跟你说个事!” “小叶干部,啥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 叶满枝严肃地纠正:“罗姨, 你可别喊我小叶干部了,我还在试用期呢,不是正式干部。” “那不是早晚的事吗!” “不行不行,我们张副主任说了,不能搞称呼贿赂!”叶满枝嘻嘻笑,“我们喊他张主任,都被批评了,要喊张副主任。” 妇女们:“……” 假正经! 叶满枝挥手与大家道别,急三赶四地将妈妈拉上楼。 然后当着全家人的面,正式宣布了自己即将出书的大好消息! 房间里的空气沉默了下去。 等了一会儿,四哥左右瞅瞅,决定当这个出头鸟,替大家发问:“你不会是遇上骗子了吧?” 叶来芽画画还行,但绝对达不到出书的水平。老幺若是能出书,那他也行啊! “不是,出版社的同志是由我们穆主任亲自带来的,做不了假!嘿嘿嘿~” 叶守信一拍大腿,“我闺女居然真的能出书啊!这事要是成了,咱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了!” 他原本还为小女儿的婚事操心,就怕她因为退过婚,高不成低不就,挑不到合心意的姑爷。 若是女儿所说是真的,那他甚至敢拿着新书去市长家提亲! 常月娥也激动地附和:“对啊!满大院儿找不出第二个能出书的姑娘!” 叶满枝膨胀了一下午的虚荣心,立马被爹妈满足了,拉过妈妈的手说:“出版社的周主任让我增加一些秋冬服饰的例图,但我现在白天上班,晚上组织活动,哪有时间往商店跑。妈,你抽空帮我去看看吧。” 她画画和做衣服的手艺,都是跟妈妈和二姐学的。 常月娥从前的夫家是经营绸缎庄的,光是布料她就认识上百种,若论剪裁、制衣的手艺,不知比女儿强出多少。 老叶怕她总做针线活伤眼睛,这才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做衣服。 对于女儿的请求,常月娥自然不会拒绝,拍着胸脯保证,“明天我就坐车去妇儿商店,那边秋衣和冬衣上市早,保管帮你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嘿嘿,那我明早去肉摊订俩猪蹄,给你好好补补。”叶满枝搂着妈妈的肩膀说,“等出版社的稿费到账了,咱俩一人一半!” 母女俩一唱一和,而黄黎和沈亮妹这对妯娌,则十分难得地生出了同样的想法—— 这叶满枝可真是生了一张巧嘴。 除了洗自己的衣服, 整天在家啥活不干,单凭一张嘴就把爹妈忽悠得找不着北了! 不过,叶满枝能出书,还是给了叶家人很大震撼的,尤其是黄黎,回到他们夫妻的房间后,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作为枕边人,叶满堂当然知道她业余时间都在做什么,见状安慰道:“老幺能出书,有运气的成分,也是这些年积累的结果。你刚来咱家,不知道以前的事。” “她从小就爱鼓捣这些,为了收集布料、花边、纽扣、针线,不知搭进去多少钱。幸好现在买布要用布票了,否则她那点工资,全得花在打扮上。你刚开始写作,还是慢慢来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嘿嘿,到底是发表过文章的大文豪,就是比我有文化。”叶满堂无脑吹。 黄黎挖了点雪花膏抹在手上,语带艳羡:“别的倒是没什么,图书出版的稿费应该不会少,我主要是羡慕小妹能赚外快了!” 当邮递员只是跳出学校的权宜之计,她穿越一遭,不可能一辈子当邮递员吧? 若想往系统内的文职调动,就得时不时展示一下笔杆子。 黄黎以前是学体育新闻的,毕业后在体育频道当出镜记者,脚本讲稿都能独立操刀完成,算是同期记者里文字功底比较强的。 但两个时空的用语习惯完全不同,她穿来以后,先读了大半年的报纸,只尝试着写过几篇有关工人和基层工作的小品文。 目前已有两篇成功发表,收到稿费后,带叶满堂去吃一次俄餐就挥霍得差不多了。 报社给的稿费与图书出版的稿酬不能比。 据她所知,著作稿最低标准是千字4块钱,一本十万字的图书至少能拿到四百块的稿酬。 有的大作家甚至能达到千字15块,出版一本书就能在北京买院子了。 叶满枝的书里主要以图样为主,文字较少,不知会如何定价。 不过,黄黎出神地想,小姑子出版服装图书这件事,其实也能给自己提供一些新思路吧。 * 街道办这边,有了省级出版社的背书,叶满枝和陈彩霞又重新抖擞了起来。 剪裁课照常上,画册也继续出借传阅。 但是,通过这件事,两人也看出来了,张副主任对她们似乎有些意见。 具体原因不明。 为了不去触碰张勤简的敏感神经,她俩在办公室里沉寂了不少。 这天傍晚,叶满枝送走最后一位办业务的街坊,抱着饭盒准备下班时,隔壁派出所的雷涛突然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目光在叶满枝、凤姨和穆兰之间抉择一阵后,对穆兰说:“穆主任,我们那边有个紧急情况需要您帮帮忙,您这会儿有空不?” “什么事?” “有个妇女跑到我们派出所门口,闹着要上吊!” “……” 穆兰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你倒是赶快救人啊!跑来这里做什么?” “今天孟姐请假了,”雷涛挠头说,“我们几个男的也不方便动手抱她呀!您去看看吧,顺便帮忙调解一下。” 叶满枝放下饭盒,主动请缨,“要不我跟你去吧,我力气大。” 谁知这雷涛求人还挑三拣四的,红着脸说:“你不行,你还没结婚呢,不适合参与这个案子!” “我们街道办的干部不分男女,也不分结没结婚,遇事就要迎难而上!” 穆兰不再多问,拉上小叶就往外走。 至于留在办公室里的凤朝阳同志,则被大家共同忽略了。 凤姨是标准的朝九晚五作息,早九点上班,晚五点下班,只做分内工作,五点以后从不加班,不参加任何活动。说也说不通,辞又辞不掉,她本人无欲无求,领导拿她也没办法。 叶满枝在心里小小羡慕了一下凤姨,又着急去派出所看热闹,亦步亦趋地跟着穆主任出门了。 派出所的大门前,果然如雷涛所说,有个中年女人在往门口的树杈上拴绳子。 为上吊做准备。 几个片儿警站在旁边,不等她把脑袋套进去,已有人眼疾手快地将绳子扯了下来。 女人还要抢,刘所却从派出所里走出来,阴着脸说:“葛红!有事说事,你要是再这样闹,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你们还能怎么不客气?我来报了三次案,你们每次都推脱不处理!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你们是怎么把人逼死的!”“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哪次报案有证据?我告诉你,葛红,胡搅蛮缠在我们这里行不通!你上吊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闻言,葛红也不去抢绳子了,坐到地上拍起了大腿,用一种大家都耳熟的调调唱着哭诉:“哎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啊啊啊~大盖帽包庇坏人啦~啊啊啊~~~” 叶满枝站在人群后排,满眼惊奇地看着她干打雷不下雨,用唱戏的腔调控诉片儿警。 要知道,时下的老百姓很敬畏公安,进了派出所的人少有像她这样嚣张的。 眼见刘所那张大方脸铁青铁青的,被喊来帮忙的叶满枝赶忙出列,将女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刘所头疼地说:“穆主任,这人还是交给你们街道办吧,她说的事没法立案,主要还得靠调解。” “怎么回事?”穆兰问。 “她男人是蹬三轮拉货的,最近两个月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她觉得不对劲,就去合作社打听了,结果发现工钱比别人少了一半。她非说男人把钱给了薛巧儿……” 葛红愤然插话:“这位领导,薛巧儿出身柳梢胡同,整条街谁不知道?老李把钱给她能是为了什么好事?那窑姐儿,根本就是重操旧业了!” 柳梢胡同是解放前有名的欢场,通俗点讲,就是窑子。 叶满枝疑惑道:“虽然他工资少了一半,但合作社给他发多少,他就拿回家多少,跟人家薛巧儿有什么关系呀?” “你这年轻小干部哪能想到他们的龌龊!这拉活儿的工资都是计件的,他俩干了那事以后,老李可以把自己拉的活儿,记到薛巧儿的出工表上。名正言顺,光明正大,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葛红满心窝囊道:“当初她男人瘫在床上,我还可怜过她,让老李送了三千块(旧币,相当于新币三毛)给她家!后来她想加入合作社,大家碍着她的名声,不愿接纳她,我也帮她说过好话。这人咋能忘恩负义,啥钱都赚呢!” “好了好了,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哭什么哭?”穆主任用手背给她擦了擦眼泪。 心里也有些后悔让小叶过来了。 “怎么没弄清楚!我在街上望见好几次了,他俩一起骑车拉活儿!而且我给老李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长头发,还在他兜里翻出了带香味的手绢,我家哪有过这种东西!” 梳着短发的葛红有理有据地说,“我原本还不太确定,可是昨天薛巧儿刚给三轮车搭了一个遮雨棚,就她赚的那点钱,连家里吃喝都紧巴,怎么买得起遮雨棚?” 刘所看向穆主任,无奈道:“你听见了吧?全是她主观推断的,一个像样的证据都没有,让我们怎么抓人?” 若是小偷小摸,他们还能提前埋伏抓个现行。 可是轮到男女关系这方面,那是真不好解决。 当下的民风,说淳朴也淳朴,说开放那也是真开放。 男女那点事,随便找个隐秘角落就能解决。 等民警搜过去时,人家早就没了踪影。 派出所警力有限,哪能整天盯着这种狗屁倒灶的事? 穆兰拉了下叶满枝,“我记得你去家里找过薛巧儿,她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去过两次,都没见到人。不过,”叶满枝靠近她耳语,“我后来还去运输合作社找过她,虽然仍没见到人,但我在办公室门口的光荣墙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排名是按照出工次数和单月收入计算的,薛巧儿在第十名。” 运输队里有几十号工人,薛巧儿作为唯一的女师傅,能排在第十名,还是很厉害的。 听了叶满枝的描述,一直保持中立的穆兰皱起了眉毛。 她思考片刻,对葛红说:“你拿不出证据,派出所是不可能帮你抓人的。这事转到我们街道办来吧。” 葛红怀疑地问:“转过去以后呢?” “卖X嫖X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如果咱们光明街上又有了暗娼,我们肯定要大力整顿。若是证明薛巧儿是被冤枉的,你男人就不是嫖|客,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一桩。我说得对不对?” “嗯。” “那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我们要组织人手调查一下,会尽快给你答复的。” 葛红不依不饶:“公安同志也是这么说的。” “要是不满意,”穆兰从小片儿警那里接过绳子,塞进葛红手中,“你就带着这根绳子,来我们街道办门口上吊!” 众人:“……” 还得是穆主任啊!霸气! 葛红被穆主任成功劝退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 叶满枝追上葛红, 小声叮嘱:“事情没查明之前,你可别出去宣扬薛巧儿和你男人的事,这对两人的名声都不好。” 尤其薛巧儿身份敏感,一旦又跟这种话题扯上关系,哪怕真是被冤枉的,污名也很难洗清了。 葛红斜她一眼,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先让他俩快活几天,如果查实了,我不怕丢人,非得让李三炮和薛巧儿的名声臭大街不可!” 叶满枝:“……” * 时间尚早,穆兰决定下班后先去薛巧儿家查看情况。 在路边买了两个芝麻烧饼当晚饭,与叶满枝边走边吃。 “小叶,薛巧儿的事,你怎么看?” “您指哪方面啊?我至今还没见过她本人,暂时不好说。” “就说说她在光荣榜上排名第十吧,你是怎么想的?” 叶满枝其实挺矛盾的。 一方面觉得薛巧儿能把那么多男同志比下去,真是厉害。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葛红的话有些道理。 蹬三轮对体力的要求很高,她见过一顿饭吃七张发面饼的车夫。 五哥之所以会将三轮换成马车,就是因为身体不如其他车夫强壮,抢不到生意。 这薛巧儿得强成什么样才能挤进前十名啊! 穆兰听后笑道:“柳梢胡同里的女人要保持身段,不被允许吃饱饭。薛巧儿不但不强壮,还很纤弱。她这个第十名的问题恐怕不小。” 要么是负责排榜的人给她放水了,要么是她找到了赚钱的法子。 具体情况还得问问薛巧儿本人。 两人今天的运气不错,来到月牙胡同时,不但薛巧儿在家,她那辆刚装了遮雨棚的三轮车也在院儿里停着。 她们进门时,四个孩子挤在后车厢里玩闹,被郑东妹用笤帚疙瘩赶了下去。 穆主任见了便爽朗笑道:“三轮车都装上雨棚啦?看到你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也就放心了。” 郑大爷连忙迎上来,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家能把日子对付着过下去,多亏了有街道领导的关心。” “能把日子过好,靠的是你们自己的努力,”穆主任笑道,“你家薛巧儿同志功不可没。” “那是当然,”郑大娘抹着眼角说,“我家东子不中用了,要不是有巧儿支应着,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我常跟老头子说,肯定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能娶到巧儿这样的好媳妇!”听了婆婆的夸赞,薛巧儿用带着老茧的手指理了下头发,腼腆道:“妈,你别这么说,你跟爸对我像亲闺女一样,东子哥也对我好,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是个好孩子,都是我们这些没用的拖累了你,哎……” 郑家人相亲相爱,和和睦睦,旁观的叶满枝却冷漠地想,人家亲闺女可不用蹬三轮。 许是第一次登门时,意外听到了郑大娘那番“倚门卖笑”的指桑骂槐,她总觉得郑家这对公婆假模假式的,瞧着别扭。 薛巧儿招呼客人在院子里歇脚,略显紧张地问:“穆主任,您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啊?” “哈哈,我来这边办事的,顺路邀请你去咱们街道组织的免费剪裁班学习,你想去我就帮你报个名。” 听说不交钱就能去上课,薛巧儿眼前一亮,很想答应下来。 不料郑大娘却一脸心疼地说:“领导,巧儿的情况你是清楚的,这些年没少被人嚼舌头。那剪裁班里全是妇女,巧儿去了肯定会被人说小话。外面毕竟不是家里,我不舍得她去受委屈。” 郑大爷也说:“反正衣裳还够穿,我家一年也做不上一件,就别让巧儿去受人白眼了。” 听了公婆的话,薛巧儿眼里的光渐渐淡去,坐在那里不吱声了。 让人免费学本事的好事,从这俩人嘴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受委屈。 穆兰作势就要起身离开,“那行,上课是自愿的,我们不强求。” “哎,领导,”郑大娘追问,“上次不是说好了让我家当救济户嘛,救济钱什么时候能发下来啊?” 街道干部出来做群众工作,通常要安排一个红脸和一个白脸。 穆主任已经唱了红脸,那叶满枝自然要把白脸唱起来。 她严肃道:“郑大娘,国家现在正是积累资金的时候,我们要替国家精打细算,对救济户的审查非常严格。你家这种生活水平,哪里需要救济呀?” 郑大娘急了,“怎么不用救济?我们一家八口人,只有巧儿一个壮劳力!” “但你家这一个劳力就能顶别家两三个了,”收到领导赞许眼神的叶满枝往三轮车上一指,“那不是连遮雨棚都装上了嘛,我还听说薛巧儿在运输队工作非常出色,都上了光荣榜了!” 薛巧儿嘴唇翕动,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婆婆攥住了手腕。 “领导,女人的体力跟男人可不能比,巧儿能上一次光荣榜,已经是拼了命了……” 郑大娘搜肠刮肚寻找理由,想为自家争取救济款,然而,小院儿的另一端却突然传来郑东妹的一声怒吼。 “谁那么缺德把我家的山楂树锯了?” 随着一截树枝重重落地,一墙之隔的胡同里立即响起了男人们的呼喝声。 郑东妹怒目圆瞪,从梯子上爬下来,抄起墙边的铁锹就往外冲。 胡同里站着七八个高壮男人,有二十多的,也有四五十岁的,手臂和大腿上全是结实的腱子肉。 被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包围,郑东妹似乎也有些发怵,所以她提着铁锹,直接选了一个看上去最白净文弱的男人对峙。 “怎么又是你!叶满林!上次的打还没挨够是吧?” “你这人能不能讲讲道理?”不等铁锹砸到身上,叶满林就一把抓住了木柄,“这树是我们花钱买的,我们想砍就能砍。” 郑东妹呸道:“谁收你钱了?你们来我家砍树还有理了!” 见到砍树的人竟然是五哥,叶满枝压下心中讶异,先跑上前拦腰抱住了郑东妹。 “东妹,有话好好说,你要是把人打伤了,还得赔他们医药费呢!” 郑东妹不听劝,武器被收缴了,就抬腿踹人,“我哥不中用了,还有我呢!想欺负到我家头上,门儿都没有!” 胡同里闹闹哄哄,下班回家的人全被堵在了路两头,索性踮着脚往包围圈里看热闹。 穆兰站出来调停:“都不许动手,老胡你来说,你们一群人砍人家的山楂树做什么?” 老胡返回自家院子,将骡子牵了出来,“穆主任,这棵树已经成了我们胡同的祸害了!你看我这骡子被树枝刮的!” 郑家的院墙矮,山楂树的枝丫已经伸展到了院外来,经常剐蹭行人和车辆。 这条胡同的院子大、房租便宜,住着七八户赶马车、驴车和骡车的。 凡是从郑家门前经过的牲口无一幸免,全被树枝刮伤过。 叶满林附和道:“胡哥的骡子被蹭掉毛了,我家红枣也被刮伤了眼睛,这树真不能留了!我们只砍墙外的这些枝丫,院儿里那部分不动。” 买这匹马花了他全部家当,还跟姥爷和继父借了一些钱。 马受伤比他自己受伤还让人难受呢。 叶满枝问出围观群众的心声:“砍树要跟主家商量,哪有你们这样上来就动手的?” “怎么没商量?之前大家和和气气来商量,他家老郑头说这棵树值八块钱,不许我们砍。我们就每人出一块,凑了八块钱给他,让他自己砍树。结果这家人收了钱不办事,半个多月没动静,导致又有两匹马受了伤,我们只能自己砍了!” 郑东妹不忿道:“放你娘的屁!谁收你钱了?” “钱是你爸收的,整整八块钱!收钱的时候,居民小组长也在场!” 大家这才想起收钱的郑家老头来,家门口闹翻了天,他这个当家的却不见踪影。 郑东妹却昂着头不肯承认:“这棵山楂树是我家的风水树,我爸不可能收你们的钱!” 山楂籽儿多,像石榴一样寓意着多子多福,许多人家在院儿里种山楂树,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但是,事情发展至此,已经不是一棵树的事情了。 郑东妹觉得胡同里这些人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家。 她哥瘫了,爹妈老了,嫂子是个从良的妓|女,任谁从她家门前经过都能唾上一口。 这不就是欺负她家没人吗? 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鄙夷、哂笑,更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和屈辱。 薛巧儿又在此时拉过她的手说:“东妹,大家都在一条胡同里住着,这棵树碍了他们的眼,即使现在不砍,也可能在半夜偷偷砍,早晚要被砍掉的。他们人多势众,咱家惹不起,还是算了吧!” 嫂子的话就像一勺滚烫的热油,泼到郑东妹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算什么算!这是咱家风水树,谁也不许动!” 车夫们才不管她怎么想,理直气壮道:“要么砍树,要么还钱,要是牲口又被树枝刮伤了,你家也要赔钱!” 他们带着工具来,是想把这棵祸害树彻底解决的,伸出来的枝丫才锯掉一半, 另一半肯定也要锯掉。 老胡招呼大伙儿快点干活,锯完了树还得回家吃饭呢! 车夫们齐声响应,叶满林也撸胳膊挽袖子,打算出一份力。 黄黎远远看到这边围着人,心里就直觉不妙,将车骑到近前,果然看到叶老五正爬上梯子准备锯树呢! 她扔下自行车挤进人群,想把梯子上的叶老五拽下来却根本凑不到前面。 黄黎拉过距离自己最近的叶满枝说:“不能让你五哥欺负人,赶紧把他喊下来!没事锯人家的树做什么?”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脏话。 两家隔着半个胡同,居然还是产生了邻里纠纷! “嫂子,我哥他们交钱了!郑大爷也收钱同意砍树了。” “那也不行,人家现在不同意砍树,这么多人一起上,不是欺负人吗?” 【你哥敢砍人家的树,郑东妹就敢要你哥的命!那是个豁得出去的疯子!不但你哥会被她寻仇砍死,在场这些人也没几个能活得下来!】 【到时候整条街都会被烧成灰烬,数百人葬身火海。连她自己的亲爹亲妈亲哥都被一起烧死了!这样的疯子,你们跟她犟什么?】 【……】 【……】 【哪怕她最后偿命了,被枪决了,可是,为了一棵树,值吗?】 【……】 【……】 望着面前快速闪现的一行行字幕,叶满枝只觉双眸刺痛无比,有什么东西即将汹涌而出。 这些小字金光熠熠,明明颜色比阳光还温暖,却让她通身生寒。 她嘴唇翕翕,尝试着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跟堵了团棉花似的,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黄黎不知她在发什么呆,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焦急道:“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帮忙把这些人劝下来!” 叶满枝脑袋木木胀胀地跟在黄黎身后。 看她想方设法劝五哥下来,五哥又浑不在意地摆手拒绝。 完全想象不到砍掉眼前这棵不起眼的山楂树,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 此前发生的种种,让叶满枝对黄大仙透露的信息不敢掉以轻心。 她攥紧手心,憋住一口气,大喊一声:“五哥——” 声音尖利,几近破音。那些忙忙碌碌准备锯树的车夫都被她吓了一跳。 五哥揉揉耳朵问:“怎么了?你喊什么呢?” “哥,我肚子疼!”叶满枝开口的声音还有点哑,清了清嗓子说,“你赶紧送我回家去!” 五哥从梯子上爬下来,皱着眉毛问:“怎么突然就肚子疼了?” 穆主任怕车夫锯树引发冲突,接话说:“我俩来的路上,吃了一个芝麻烧饼,边走边吃可能戗风了。肚子疼可大可小,你带她回家观察一下,实在不行就送医院吧!” 见她嘴唇泛白,额头还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叶满林信以为真,“那快走吧,去我那躺躺。” “我不去你那,那两头老母猪哼哼得我头疼,你送我回军工大院去!” 叶满枝不敢让五哥继续待在这里,坐上三嫂的自行车,强硬地要求五哥推她回去。 临走前还不忘对穆主任说:“主任,我觉得这么多人跑来郑家砍树,影响太恶劣了,这不是以多欺少吗!那八块钱是否真的给了郑家,咱也不能确定,先别让他们砍树了!还是报公安吧!” 穆兰没料到这小叶还挺正直的。 要知道她五哥也是参与砍树的车夫之一,这算是大义灭亲了吧? “这边我会处理,你赶紧回去养病吧。” * 叶满枝这次是真的病了,当晚回家便发起了高烧。 烧到最糊涂时,还在嘟嘟囔囔流眼泪。 要是黄大仙所“说”是真的,那她五哥这辈子也太苦了。 刚出生就因天生残疾被亲爷爷和亲爹视作不祥,亲妈为了保他一条小命,跟夫家决裂回了娘家。 等他稍稍长大点,刚懂点事,又要跟着常月娥改嫁到继父家里适应新生活。 从小到大,因为好看的容貌和残缺的腿脚,不知被多少人摇头惋惜过。 好不容易长到成年,攒了些钱,买了马车,生活稍有起色了,又被人寻仇报复,葬送进了火海。 只是想想五哥的遭遇,叶满枝就心酸得控制不住眼泪。 五哥还没谈过对象,没结婚生娃呢! 如果真就这样没了,她妈常月娥肯定要恨死老叶了! 当初两人再婚时,常月娥没要一分钱彩礼,对老叶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把她的两个儿女当成亲生的看待。 二姐三哥四哥有什么,大姐和五哥也必须有。 原本老叶一直做得很好。 但是,去年656厂给建厂的第一批职工分房,且是楼房。 以老叶的职级只能分到一室半,是三哥放弃了以后的分房机会,才给自家争取了一套两室一厅,勉强把这一大家子都装下了。 说到底,这房子其实是老叶和三哥的,连四哥夫妻都得睡客厅。 所以,当五哥提出租个院子方便养马时,常月娥没反对,让他直接从以前的老平房搬去了月牙胡同。 可是,让她眼睁睁看着三哥娶妻生子、留苏、当工程师,风光无限,而五哥却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当妈的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呀! 叶满枝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家四分五裂的场景,在梦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断断续续发高烧,还一直说胡话,足足躺了三天才彻底清醒。 刚睁开眼就哑着嗓子问:“我五哥呢?” “赶车拉货去了,”常月娥给她额头上换了条毛巾,“管好你自己得了!” 叶满枝放心地躺回去,在心里琢磨郑家和五哥的事情。 因为一棵树就害人性命,很匪夷所思,但是放到郑家那种背景下,也不是没可能的。 长期自卑、屈辱、受气,确实容易让人心理扭曲。 也许这次砍树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叶满枝心里已经开始害怕那个郑东妹了,自认短期内无法改变她。 那就只能先把五哥支开,让他暂时远离月牙胡同。 家里帮她跟单位请了四天病假,正式销假前,叶满枝打算再去一趟五哥那里,劝他回家住几天。 进入胡同要先经过郑家。 斑驳的木门半掩着,孩子的哭声和嬉闹声飘出很远。 逆着耀目的阳光,叶满枝眺向那棵山楂树,仍有很多枝丫向外延展,霸道地占据着胡同的公共通道。 “妈,东妹,我去上工了!” 随着薛巧儿温柔的声音从院中传出,三轮车前轮也探出了半个脑袋。 叶满枝这会儿并不想与郑家人打照面,疾走几步越过了郑家大门。 身后还能听到郑大娘追出来, 对儿媳妇的温声叮嘱。 “巧儿,天热出汗多,我用点滴瓶子灌了两瓶凉白开,你记得喝啊。” “嗯,谢谢妈。” “你这孩子,谢啥,要是蹬不动了,就请车队的人搭把手,大家看你一个女人不容易,肯定会帮你的!还有啊,饿了就在外面买个饼子吃,别不舍得花钱!” 听着身后的对话,叶满枝在心里轻嗤。 合着在郑大娘这里,白开水管够,干粮没有。 蹬三轮是苦力,一趟也挣不了几个钱,哪个车夫舍得花钱买饼吃? 若是真的心疼媳妇,怎么不给她带饭? 这郑大娘动动嘴皮子,就让薛巧儿心甘情愿养活他们全家,真是厉害。 叶满枝在心里嘟嘟囔囔,听到身后木门上栓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薛巧儿站在三轮车旁,调整着刚安装的遮雨棚,不知想起什么,偏头望向那棵被人砍了一半的山楂树,蓦地牵起唇角笑了一下。 叶满枝转身快步离开,反复回味薛巧儿唇边的那抹嘲讽,心底竟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继续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1]1956年春,团中央和全国妇联共同召开了关于妇女着装的座谈会,此处为当时的会议摘要。 感谢在2024-07-1009:18:00~2024-07-1110:1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高飞扬飘100瓶;斑斓3950970瓶;甄坑人60瓶;九畹50瓶;我胖林呀39瓶;最爱爆炒虾30瓶;一夜暴富28瓶;未知27瓶;妙妙23瓶;10amy、24901529、华立风圈外老婆、堆糖20瓶;睡觉时间到11瓶;凹凹、31116124、阿大、北门、我要兜风去、逐梦的游鱼、啊哈哈、55175536、我要瘦瘦瘦瘦瘦瘦、纸鸢、顾沉、老妈想吃肉、晃晃、Daisy、清醒沉沦10瓶;69406637、zjzdoyouknow、杨柳青青、酷米客路、1234567890、逐月追云、风烟俱净、憨憨、26650553、28805578、Veryblue、白萝卜、本草5瓶;逆碟、芙蓉毛球3瓶;九牧、momochi、形意微、我最可爱的小猫咪、睡觉的猫、圆圆圆、红喃、观云、早安风铃、梦、ohlroys、不分先后、tuitui、饕餮、喵喵喵2瓶;??哒哒哒嗒嗒、是wen、尚千辰、八宝粥、再瘦10斤、小妖、十一、琪琪曲奇、查查、城阳呼呼、丫丫、银杏树、小鸣、等更大魔王、梦幻紫蝶_小琼15、dafne、上岸、哇汪汪、叶子猫、钦葵、藕安、21419042、柳西莫、小砂子的深夜食堂、玙铛、60536178、65841435、呢喃不语、Daisy、糖心荷包蛋、慢慢萌萌萌萌、玛卡巴卡、弧度098、沅沅、三文鱼、茳芏、姜素堇、墨陌、Langerhof、Eleven、沅沅、清风徐来、非VIP用户、寒枝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5 章【VIP】 黄黎有句话说得没错,叶满枝这个人一向是比较自我的,以自我为中心、自我感觉良好。 除此之外,她还护短。 郑家人和薛巧儿的本质如何,与她不相干,确保五哥这个“受害者”的人身安全才是迫在眉睫的。 “哥,我要去陪青梅住几天,最近不在家,你回家陪陪咱妈行不?” “咱妈那么大的人了,哪还需要我陪?”五哥闲不住,蹲在菜畦里给南瓜捉虫。 “哎,你们这些臭小子就是不如我们当女儿的贴心!” “……” 叶满枝用树枝扒拉下来一只菜青虫,啧道:“以前嘛,虽然大姐出嫁了,你也搬出来逍遥了,但我留在家里一个顶仨!一旦我不在家,咱妈身边可就一个亲生儿女都没有了,那她得多么的势单力薄啊!” 五哥哭笑不得道:“就算咱们都不在家,咱妈也照样过日子。” 常月娥跟老叶结婚近二十年,早就融入大家庭了,财政大权都由她把控着。 话从叶来芽口中说出来,自家妈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那不一样,以前只有咱们六个,现在不是有嫂子了嘛。”叶满枝彰显搅家精本色,“你根本就不懂婆媳关系,咱妈那是把苦往肚子里咽呢!” 被她这样一说,五哥还真有些不确定了。 因着天生有身体缺陷,他对旁人的情绪比较敏感,他感觉常月娥好像不太喜欢三嫂。 “我这边每天还得喂猪喂鸡,菜地也需要打理,离不开太久。你要去陪林青梅几天啊?” 叶满枝也不知需要几天,“你晚上回家陪陪咱妈就行,白天该干嘛干嘛,不耽误你喂猪。” 她把挑出的虫子扔进鸡窝里,看着鸡仔们扑棱棱跑来抢食吃。 “哥,你以后就一直住月牙胡同呀?” 她想给五哥换个地方住,但这事还得他本人点头同意才行。 “嗯,又大又便宜,这不是挺好么。” “月牙胡同人员太杂了,一般姑娘要是听说你住在这里,都不乐意跟你谈对象!还有那天,你跟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在郑家门口砍树,吆五喝六的,看着多吓人啊,我怕你跟他们学坏了。” 五哥:“……” 他都二十好几了,哪是说学坏就能学坏的。 “我帮你另外寻个房子咋样?我现在好歹是个街道试用小干部,在房管所有熟人,能请人家帮忙找找好地段的便宜房子。” 妹妹比亲妈还能操心,叶满林有些想笑,随口道:“好啊,我的干部妹妹要是能帮我找到好房子,那我就想办法找个对象。” “行,你就等着娶媳妇吧。” 叶满枝可没说大话,她在房管所确实有个熟人,也是剪裁班的学员。 出勤率特别高,几乎场场必到,有时还会拿着布料来街道办请她帮忙剪裁。 “赵姐,你手头有没有那种既宽敞又便宜的院子?” 赵姐翻出登记簿问:“几口人住啊?要什么地段的?” “暂时只有一口人,房间不用太多,但是需要一个大院子,我哥要养马、养猪、养鸡。对了,月牙胡同就不考虑了。” “你哥养的东西不少啊,月牙胡同是最便宜的,其他地段肯定要贵一些。”赵姐在一个地址上点了点,“这个院子挺大,两间屋子加一个厨房,每月七块。” “还有更便宜的不?” 五哥是个貔貅,赚的钱只进不出。 否则也不会在院子里养鸡种菜自给自足了。 月牙胡同的院子才五块,五哥绝不可能拖家带口去住七块的房子。 “七块已经很便宜了,小叶,咱们街道的公房,跟单位分房可不一样,单位分房都是福利性的,每个月收两三块意思一下就行。街道公房普遍都要贵一些,七块钱的院子能住一大家子,其实也很划算了!” “赵姐,就没有更便宜的了?” 赵姐唉声叹气地去翻找其他登记簿,“少于五块钱的房子,除了月牙胡同,只有三个地方有,一个是紧挨着陈家屯的,快到坟场了,四块钱一个月,但一般人不乐意住,我也不推荐。” “第二个是歪脖子胡同的一套老房子。解放后的无主房,好几年没人住了,咱们房管所也暂时没钱维修,那房子比较破败。五块钱一个月,需要你们自己维修。但是地段很好,出了胡同就是粮站和菜市场。” 叶满枝心想,地段那么好都没能租出去,想来维修费用不菲。 “那第三个呢?” “第三个就是军工大院东门对面的一排平房,每月五块钱。” 叶满枝仔细想了想东门的平房,“那么好的房子才五块钱?” 赵姐笑道:“那里原来是一个废弃的大车店,租给656厂后,人家厂里自己维修了,但咱还得按照每月5块的价格收人家的房租。” 叶满枝异想天开地问:“那656厂现在是退租了吗?” “哈哈哈,怎么可能!那一排六套房,全都被占着呢。以前是给厂里安置马车骡车的地方,后来人家厂里的汽车越来越多,就把畜力车淘汰了。车淘汰了,但房不能空着呀,其中四套房转租了出去,”赵姐神神秘秘地说,“都是关系户。” 叶满枝心知这种房子与自家无缘,但这并不影响她继续跟人扯闲篇儿,反正都是聊天嘛。 于是,她也小小声地说:“厂里那么多领导,关系户也不少,这几套房子哪够分啊?” “哈哈,可不是嘛。”赵姐不是656厂的,说起别家单位的八卦半点不留情,“一共六套房,四套被转租了出去,剩下的两套,一套是军代表室的周转房,还有一套闲置着。” “这么抢手的房还能闲置着?” 赵姐凑近她,低声分享:“去年有人打那套房的主意,他们厂的刘副厂长已经批了转租条子,我这里差点就帮着办手续了,却被新来的军代表突然叫停了!” “哇!”没想到还有熟人出场,叶满枝连忙向她确认,“是那个吴团长吗?” “对对,就是姓吴的,去年来的那个。”赵姐语带兴奋,“听说那个军代表直接在厂领导会议上说,刘副厂长无权处置军代表室的任何资产,他的签字不好使。” “转租的不是闲置房吗?怎么又成军代室的了?” “原本两套都是军代表室的周转房,但其实一套就够用,另一套很长时间都空置着。”赵姐摇头感慨,“那吴团长真是个怪人,白白闲置一套房,宁可每月交房租也不让别人住,你说他图啥?这对他名声也不好啊!” “……” 叶满枝腹诽,还能图啥,立威呗! 她听老叶讲过,吴峥嵘刚来驻厂的时候,给厂里很多军用品挑过毛病。 但总工和技术副厂长习惯了原来那个守规矩的军代表,觉得新来的这个是瞎指挥,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而刘副厂长就是656的技术副厂长。 吴峥嵘敢公然在会议上不给刘副厂长面子, 不是立威还能是什么? 总不能是吃饱了撑的,故意得罪人吧? 不过,这立威效果好像过于显著了,大半年过去,不但刘副厂长的关系户没能租到这套房,其他人也不敢冒头。 叶满枝坏心眼地想,房子用不上,还要按月交租金,不知吴团长后悔了没有? * 尽管换房的事没有着落,但叶满枝很快就找到了把五哥支出家门的机会。 次日上班时,她接到了一个任务——代表光明街道办,去市商业局开会! 与她同行的还有妇女之友刘金宝。 他俩平时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光明街,连区里的会议都没参加过,突然被穆主任指派来市里开会,心里都是激动又紧张的。 “小叶,你说穆主任为啥点名让咱们来开会?是不是格外重视咱俩?” 叶满枝没想那么多,很实际地说:“可能是因为咱俩长得最好看吧!” “哈哈,你说得对!让咱俩来开会,给光明街长脸!” 两人从郊区进城,走进市商业局二楼会议室时,大部分座位都被坐满了。 由于座位不是指定的,叶满枝主动选择了第一排仅有的两个正对着主席台的空位。 “咱俩往后面坐吧?”刘金宝不想坐到领导眼皮子底下。 “坐前面多好啊!”土包子小叶低声劝,“难得来市里开一次会,下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坐在第一排能看清领导长相,听清领导讲话,回去后还能多些谈资!” 刘金宝觉得她说得有些歪理,只好跟着她坐进了第一排。 主席台上方的横幅写着“市商业局型煤推广介绍会”。 刘金宝小声问:“啥是型煤啊?” “没听说过,既然是推广介绍会,这型煤肯定是新产品,咱们不认识也很正常。” “咳咳,”主席台上的张副局长轻咳一声,示意会议正式开始,“第一排这两位年轻同志说得很对啊,型煤是咱们市煤炭公司生产的新产品,现在要响应中央节约煤炭的号召,向广大市民推广普及。” 张副局长从盒子里拿出两块蜂窝煤,正式向大家介绍起使用这种成型煤的好处。 巴拉巴拉讲了半个小时。 叶满枝在笔记本上帮他归纳总结了以下几点:省煤, 省柴,省运力,省事,清洁卫生。 反正就是比散煤好用。 叶满枝心想,难怪穆主任把他俩派来了,这会议内容还真不是什么要紧事。 现在还是夏天,老百姓用煤主要就是生火做饭,用量只有冬天的一半,这时候推广蜂窝煤,恐怕效果不大。 张副局长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想法。 “由于型煤刚刚投入生产,产量不大,咱们从这个月起,在市里设立三个试点煤站,大家回去后可以组织动员辖区居民,到这三个试点购买蜂窝煤进行试用。” 刘金宝嘟哝:“完了,但凡有什么新事物新政策,最先被推广的都是咱们这些基层干部。你看着吧,咱们街道办要想动员大家使用蜂窝煤,那自家就必须先用上蜂窝煤!” 领导用词是有些学问的,如果只是“动员”居民,那他们回去宣传一下就行了。 可是既然还要求“组织”,那就是带着具体任务的! 叶满枝上班不到一个月,还没学会听领导的潜台词,经他提醒后总算明白了过来。 看来老叶家十之八九也要改用这种蜂窝煤了。 因此,在领导询问大家是否还有疑问时,叶满枝主动举手提问了。 “张局长,请问蜂窝煤的损耗怎么样啊?用火烧水、煮饭、煮菜的话,每个月大概需要多少蜂窝煤?” “这位同志问得很好啊,咱们局里和煤炭公司提前找职工家庭做了试点,一般7-8口人的家庭,每月的蜂窝煤消耗在100-110块左右,咱们蜂窝煤的零售价是35元/千块。算下来一个月的花费不超过4块钱。” 叶满枝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她家八口人,每月买煤要花四块五左右,还要搭配柴火混着烧才够用。 如果张副局所说是真的,那么用蜂窝煤代替散煤以后,每月应该能节省一块钱的煤火费。 确实挺划算的。 叶满枝和刘金宝将会议精神带回了光明街,果然如刘金宝所说,在动员居民购买蜂窝煤之前,穆主任先号召所有干部起带头作用。 叶满枝二话没说,举手支持了领导工作。当天下班后,她连晚饭都没吃,先去歪脖子胡同附近,找到正在排队等活儿的五哥。 “我正想找你,”五哥扔下马鞭,跳下车问,“你还要在林青梅家住多久啊?” 月牙胡同那边没人守着,他总怕鸡窝里的鸡被人偷了。 “先别管你那些鸡啊鸭的,我这有个挺赚钱的活,你想不想接?” 叶满枝直奔主题。 五哥是个大财迷,她不信对方会无动于衷。 闻言,五哥果真有了兴趣:“什么活?” 叶满枝把她去市里开会的情况讲了一遍,“我们街道办、派出所,还有粮站、卫生站、房管所、邮政所,都要订购蜂窝煤,根据大家手头的煤票,先订三个月的量,按照每户需要350块计算,要拉上万块蜂窝煤回来。” “咱们附近的煤站没有这个蜂窝煤吗?” “没有,要去市里的试点煤站购买。零售价是一千块蜂窝煤35元,但大家一起买就可以按照批发价31元来算,比买散煤还便宜。” 五哥以为这只是个拉煤的运输生意,笑着说:“行啊,我多喊几个人,大家一起出车,一趟就能拉回来了。” 叶满枝想把他支出去一段时间,哪能让他一趟就干完。 “你可别找那么多人!三个试点煤站,两个在城里,另一个在城东郊区,虽然路程最远,但是郊区菜农买煤,可以在批发价的基础上优惠4%!我跟穆主任说好了,你去郊区那个站点拉煤,这4%就归你,大家不再另外给你车马费和劳务费。毕竟搬运一万块蜂窝煤不是轻巧活,咱们两厢便宜。” 五哥在算账方面相当有天赋,四五岁就会扒拉算盘珠子,简单计算在心里过一遍就能出结果。 所以,老幺刚报了数,他就算出1万块蜂窝煤能赚12.4元了。 几天就能赚12块,哪怕还要给合作社报账,也绝对是笔大买卖呀! 见他动了心,叶满枝故作无奈道:“至于郊区菜农的介绍信从哪来,就得由你自己想办法了,我们是没辙的。” 五哥的人面广,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都认识。 在郊区找个菜农应该不是难事。 五哥点头说:“我在大阳沟那边认识两个老乡,我养的这批鸡仔就是人家帮我孵的。” “……”叶满枝不想管他那些小鸡仔和老母猪, 切入正题说,“这蜂窝煤是抢手货,你大清早就得去排队。所以,最好傍晚出发,去咱奶家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去煤站排队买煤。这批煤只是街道任务,大家不着急用,你每天拉一趟就行,别把红枣累坏了。” 叶家老家在农村,距离大阳沟不远,从那边出发确实更近便。 五哥惦记着赚钱,又心疼红枣,欣然接受了妹妹的提议。 * 因着想让五哥在老家寄宿一段时间,叶满枝这个叶家亲生崽决定亲自陪他走一趟,周六傍晚出发,周日下午再跟车回来,还能在农村玩一天。 然而,他们这边正准备出发,光明街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因为656厂扩建征地,且地皮覆盖了很多人家的祖坟,有几十个抗议居民与值守工人起了冲突,继而演变成械斗,造成五名工人重伤,十余人轻伤。 五名重伤工人正在医院抢救。 械斗发生在傍晚,穆主任和张副主任已经赶往医院了,连凤姨这个从不加班的特殊分子,都破天荒地出面安抚起家属来。 而叶满枝等四个新手,则被张副主任安排了更为艰巨的任务。 以防有人热血上头,相互寻仇,发生第二次械斗,街道办与派出所要组织两支联合巡逻队。 巡逻地点就在坟场附近! 叶满枝当时正在准备路上的吃喝,欢天喜地等着坐马车野游,在家听到张副主任的传话时,只觉眼前一黑。 “???” 这些人可真是的,选在什么地方不好,干嘛要在坟地旁边打架! 也不怕扰了先人清静! 她像拉磨的驴子似的,在家里兜兜转转好几圈,最终只能让五哥先走,她则留下参加巡逻。 如今城里和农村都在搞男女同工同酬,男同志能干的活,女同志也能干。 哪怕她心里怕得要死,也得硬着头皮,忍着惧意跟上! 巡逻队分成两组,叶满枝所在的这一组由三个街道干部和三个片儿警组成。 由于人数太少,显得过于不堪一击,出发时每人又带了一样趁手的防身工具。 叶满枝选择了轻便又实用的炉灰钩子,庄婷提着扫帚,而刘金宝则惜命地扛了把铁锹。一行人带着防身武器,浩浩荡荡向坟场进发。 刘金宝的铁锹最初是扛在肩上的,走到半路扛不动了,就放到地上拖着。 铁锹与石子摩擦,不时有火花闪现,噼里乓啷的噪音,配合坟场附近荒凉的气氛,显得格外可怖。 “刘金宝儿,能让你那铁锹闭嘴不?”派出所的雷涛实在受不了了。 刘金宝振振有词:“走在坟地旁边,就得弄出点动静,否则静悄悄的多渗人啊!” 大家被铁锹弄得烦不胜烦,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只好由着他继续制造噪音。 即将走到坟场外围时,对面突然传来一阵犬吠,紧接着照过来三四道手电筒的白光。 “什么人?立即停止前进!” 闻言,雷涛也晃了晃手上的手电筒,喊道:“巡逻队的,你们是干嘛的?” “什么巡逻队?这里被管制了,请你们立即后退!” 雷涛扭头问另两名民警:“这儿被管制了吗?我怎么没听说?” “要是被管制了,所长还能让咱巡逻吗?还是过去看看吧,小心被人钻了空子。” 于是一行六人不听警告继续向前,走了不到二十米,就被几个穿绿军装的人团团围住了。 手电筒的光束从六人脸上一一划过,晃到叶满枝时停了片刻,又继续向右移。 穿着军装的小秦暗自嘀咕:“老远就看到有三道白影叮呤咣啷地飘过来,搞了半天是公安制服,真是吓死个人!” 他跟身旁人交代两句,就撒丫子往坟场的西面跑去,向领导通报逮到一个熟人。 不多时,吴峥嵘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光明街巡逻队的,傍晚不是发生械斗了嘛,领导让我们来守卫械斗现场,以防被人钻空子。” “守卫?” 吴峥嵘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手中的炉灰钩子、铁锹和扫帚,神色微妙地问:“你们谁是负责人?” 巡逻队的六个人相互瞅瞅,没人应声。 他们是临时组建的队伍,除了试岗干部,就是年轻片儿警,两个单位的人,谁也负不了责,谁也管不着谁。 见他们没人愿意出面, 吴峥嵘直接点名。 “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同志,请出列!” 叶满枝环顾左右,发现只有她的位置最靠前。 原本她与刘金宝站在一起,结果刘金宝那个狡诈的娃娃脸,在被人包围时偷偷向后撤了一步! 她反手指了指自己,语气略显犹疑:“您找我吗?” 吴峥嵘一身军装,暮色下的神情清肃威严,颔首说:“就是你,跟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叶来芽:装。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1110:17:53~2024-07-1209:2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三分钟热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烟姒、21114476、66739960、逐梦的游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84976984瓶;喵呀喵66瓶;你是哪来的小傻瓜。50瓶;无双&卡卡40瓶;墨染槿涩35瓶;夏目、2566186430瓶;momo″、外星人秋裤25瓶;天上虹、ByeBye痴人梦呓24瓶;66739960、子非鱼22瓶;茉莉奶绿少冰三分糖、Newsoul、Phoebe2026、堆糖20瓶;月亮圆圆17瓶;黄花菜、城阳呼呼、彦小九、女生最可爱、甜甜的肉、阿柴最流批、14596、天天都是节假日、奈何情浅、芒种、沉舟、我是小Q、53918642、逐梦的游鱼、Daisy、敏敏的追剧看书备考生、嘉的松果10瓶;小239瓶;卤蛋超人8瓶;午时三刻6瓶;鱼吃了、姜姜姜姜、六斤六两、吱~、18700744、zjzdoyouknow、翎羽、xcx、白萝卜、葡萄橘子草莓、asdfg、Snowy、黑灯下黑、一尾冷水鱼、zzzy、封影帝涂过的小夜曲、悠静、地球媛住民、今天也充满元气5瓶;柠檬精、728、肉松小贝、i攻怎么你了呢4瓶;yolanda1707、朕能不能睡中间:)、万万、2025年入学的研究生、书虫0~9、森林纪事3瓶;吃鱼干的大花喵、睡觉的猫、22672002、TSye、刺猬Zoe、我最可爱的小猫咪、30733639、姜素堇、甜醋排骨2瓶;退休的魔法少女、弧度098、呢喃不语、liuli、千万、啊咪奶糖、玛卡巴卡、Guardianship、叶子猫、20521816、柳西莫、也说、笑眯眯、深蓝、Happs、墨陌、小砂子的深夜食堂、Eleven、stella、清清、看天空〆白云飘、三文鱼、清风徐来、喵小酱、蟹老板的螃蟹?、琪琪曲奇、bingmay、等待中的新生、藕安、玙铛、楠楠、梦幻紫蝶_小琼15、回忆之风、skyskyblue、尚千辰、梦、36774758、dafne、快睡觉?、58915885、Fernweh、那个姓楚的化学高材生、每天放羊、一、查查、72799121、olivia、唯i、茳芏、等更大魔王、70625314、ohlroys、取消一啊、饿饿~饭饭、rebecca、0/0、65841435、∞、浅岛、开心磕糖、长岛冰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6 章【VIP】 夜色漆黑浓稠,坟场寂静无声。 被吴团长单独提溜出来时,叶满枝已经做好了接受盘问的心理准备。 谁知吴峥嵘将她带到远离坟场的空地后,一改刚才的肃穆神色,用他惯有的温和嗓音问:“之前不是提醒你不要在晚上出门么,你们这个巡逻队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街道办和派出所临时组建的巡逻队,”叶满枝正色道,“主要是防止二次械斗发生,保卫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吴峥嵘眉峰微扬,点了点她的炉灰钩子,“你就用这个保卫?” “参与械斗的都是群众,哪怕给我们每人发一把枪,也不能将枪口对准群众啊。我带着这玩意儿不是防人的……” 话只说半截儿,但吴峥嵘听懂了。 炉灰钩子不防人,那就是防鬼了。 这可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怕鬼还敢往坟场跑。 手电筒的亮光扫过她紧紧握住武器的双手,吴峥嵘收回目光,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说:“我们请佛教协会的人来坟场做过法事,亡魂早被超度了,这里只是一片荒地,没有鬼。” “啊?真的?”叶满枝震惊脸。 “嗯。” “厂领导居然会准许做这种事?” 这事搞不好就跟封建迷信联系上了。 望着她纠结到一起的秀气眉毛,吴峥嵘煞有介事道:“毕竟要在这块地皮上扩建新厂区,求个心安吧。” “对对对,就是求个心安,厂领导可太英明了!” 鉴于吴团长在她面前一贯表现得成熟睿智、稳重可靠,重点还是个大美人,叶满枝根本没往对方可能会撒谎的方向联想。 得知这片坟场已被专业人士净化过了,她感觉周围气温瞬间升高好几度。 心里还在感慨,六五六厂的领导们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当然,吴团长也很好,竟然愿意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她! 大好人吴峥嵘一本正经叮嘱:“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外传。” “您放心,我一定保守秘密,跟谁都不会透露的!” 她嘴巴严得很! “嗯,你们……” 吴峥嵘正想让她带着那个巡逻队撤离,距离两人不远的树林里, 冷不防传出一声哀嚎。 紧接着,有道人影突然从树林里窜了出来,以不要命的速度奔向二人所在的方向。 后面还有只军犬,汪汪狂吠,穷追不舍。 见状,吴峥嵘警觉地将叶满枝拉到身后,同时伸手摸向腰间。 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的男人,身份难辨,叶满枝自认武力一般,帮不上忙就别给人添乱,于是一声不吭地躲在了高个子后面。 谁知她这边刚老实躲好,前方跑来的男人突然高声喊道:“叶满枝,叶满枝,快让人把狗拦住!” 叶满枝:“……” 吴峥嵘回头问:“你认识他吗?” “认识认识!” 吴峥嵘打了声呼哨,示意军犬不要咬人。 有了这段缓冲时间,被狗撵的男人,眨眼间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而来,乳燕投林一般扑向了叶满枝。 “哎呀,快救救我,吓死老子了!” 见他紧紧攥着叶满枝的手臂,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人家姑娘身上,吴峥嵘不由皱了眉,扣住对方手腕,强硬地将人扯了下去。 “秦祥,”他招手喊来通信员,“把人带回去审审!” 叶满枝忙说:“吴团长,这是我四哥!可能是来找我的,不是坏人!” “……” 吴峥嵘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一阵。 这个四哥模样不好看,脑袋也不好使,不太像叶满枝的亲哥。 “他大半夜来这里干什么?” 叶满枝也想问呢。 “还不是为了你!”四哥揉着酸痛的手腕嘟囔,“你说你姑娘家家的,大晚上往坟场跑,家里谁能放心?咱爸怕你不乐意,就让我偷偷跟在后面看着你。” 叶来芽当了小干部以后,总以大人自居。 不愿意让家人陪着巡逻,生怕群众觉得她不够成熟,不信任她。 老叶担心闺女,又唯恐她拒绝,就安排当哥的在后面远远跟着。 谁能想到坟场里竟然会有军犬呀,疯了似的往他身上扑,屁股都差点被狗咬了! 四哥赶忙伸手去摸裤兜,完蛋,蝈蝈罐子没了。 刚养的小青又跑丢了! 叶满枝把四哥从地上拉起来,觉得他被狗撵的样子有点搞笑,也有点丢人, 但她心里还是暖呼呼的。 在外人面前,要维护四哥的面子。 叶满枝帮他拍掉粘在身上的尘土和草屑,正式介绍道:“吴团长,这是我四哥叶满桂,‘桂林一枝’这词儿您知道吧?我四哥叫满桂,我还有个五哥叫满林,我叫满枝。我们真是一家的!” 吴峥嵘心想,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叶满枝生得挺伶俐,这个四哥倒是有点憨。 “既然是来找你的,那就算了。回头让他写一份情况说明,交到军代室来。” 叶满枝拉住还想争辩的四哥,笑着答应:“行,今晚回去就写。” 四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是被狗撵,又是被人抓,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吴团长要是不痛不痒就把人放了,确实说不过去。 警报解除,叶满枝跟吴团长道别,拽上四哥与她的巡逻小分队汇合。 并且告知大家这里已经被军代室接管了,用不上他们这些虾兵蟹将。 以后不用再来坟场巡逻,街道办三人都大大舒了一口气。 离开前,叶满枝回头望了一眼。 吴团长似乎还在他们刚刚站过的位置,夜色中隐约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 在心里挣扎了一阵,叶满枝请同伴们稍等,再次跑向他所在的方向。 她心跳怦怦,一边想着,这是他自己送上门的,不能怪她得寸进尺趁人之危,一边又琢磨一会儿要如何开口。 吴峥嵘似有所感,停下脚步回头。 “怎么了?” 手电筒落在了四哥那里,叶满枝怕他在黑暗中认不出自己,先喊了声“吴团长”。 “嗯。” “我们的街道巡逻队,以后就不用来这边巡逻了,我来跟您说声谢谢。” “你跑回来就为了这个?” “啊,其实还有别的事。” 只说了这一句,接下去又没了动静。 吴峥嵘很有耐心,包容地等着她再次开口。 可是,十秒、十五秒、二十秒、半分钟过去了,对方仍是什么也没提。 黑暗容易生出恐惧,也容易滋生暧昧,在这短短的半分钟里,吴峥嵘发散思维设想了许多难以启齿的可能,甚至做好了在坟场旁边接受小姑娘表白的准备。“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还是那副温声细语的腔调,给人一种他很好说话的错觉。 叶满枝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她被这把温柔嗓音迷惑了,顿感信心倍增,鼓足勇气问:“吴团长,我能跟您确认件事吗?” “可以。” “那个,我最近在帮我五哥找房子,听房管所的同志说,”叶满枝停顿片刻,决定使用一些言语上的小技巧,先假设一个既定事实,“咱们军代室好像有一套周转房要转租是吧?” 等了半天的吴峥嵘:“……” 有种压轴菜是窝头的感觉。 “吴团长?” 没听到答复,又看不清对方表情,叶满枝只好出声提醒。 从决定追过来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一直惴惴的。 吴峥嵘“立威”“后悔”什么的,只是她的猜测,人家的周转房也许还有别的用处。 要不是为了帮五哥尽快离开月牙胡同,直面军代表的机会又这样明晃晃摆在了面前,她真不想厚脸皮跟人家开这个口。 听出她急促呼吸里的不安,吴峥嵘沉默了一阵,问:“什么周转房?” “就是咱们大院东门对面的一处院子……” 吴峥嵘想了想问:“这事着急吗?” “不急不急。” 五哥去拉蜂窝煤至少要四五天呢。 “那你周一下午来我办公室吧。你说的周转房我没关注过,需要回厂里了解一下情况。” * 有军代室接管坟场,街道的巡逻小分队在成立当天就解散了。 这次械斗带来的后续影响着实不小,街道办全员加班,安抚伤者家属的同时,还要应付上级检查,处理后续赔偿事宜。 叶满枝连轴忙了两天,但也没忘记与吴峥嵘的约定。 她跟四哥一起写了份情况说明,周一临近下班时,随身带去赴约了。 此时,656厂的军代室里。 吴峥嵘刚从厂部开会回来,便喊来了秦祥。 “咱们手头有几套周转房?” “三套,一套在家属院,两套在厂外的大车店。” 吴峥嵘拧眉问:“现在还需要这么多周转房吗?” 周转房是给新同志临时住宿用的,如果符合条件,厂里很快就会给大家安排正式住房。建厂初期每个月都有新人报到,周转房自然供不应求。 可是如今军代室的班底基本已经稳定了,偶有出差的同志会来借住个把月,其他时间都是空置的。 所以,留那么多周转房干什么? 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置身事外的样子,秦祥忍不住腹诽,那周转房不是你要求留下的吗? 你问我,我问谁啊? 但自家团长是个什么脾气,秦祥这个通信员可太清楚了。 他能知道自家房子的情况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关心什么周转房。 讲得体面点,这叫抓大放小,抓主要矛盾,往通俗了说,他就是懒得操心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 秦祥尽量含蓄提醒:“去年,有一套周转房差点就被刘副厂长转租了,但当时您不同意,这事儿就没办成。然后今年初,厂后勤又在家属院给咱们拨了一套周转房。” 本来两套周转房已经足够军代室使用了,奈何他家团长一战成名,人家后勤可能怕他事后算账,所以,给其他部门分配周转房的时候,也给了军代室一套。 军工大院条件好,离厂区也更近,新来的同志一般都被安排在这套周转房里。 经他提醒,吴峥嵘也想起来了,刚来驻厂的时候,确实有过这么一码事。 几个老资格想让他当个只管签字的军代表,不希望他插手军用品的生产事宜,刚来不久就给了他下马威。 对方打了他的脸,又要转租军代室的房子,他若默许了,以后就不用在厂里混了,因此才在会上驳了老刘的面子。 不过,这事在他和老刘那里其实早就翻篇了。 “厂外的两套周转房,现在是什么情况?房租交了吗?” “房子是跟街道房管所租的,肯定要交钱呀。” 吴峥嵘沉吟片刻,交代道:“你去问问后勤,家属院里能不能再调剂出一套周转房来。租用大车店是有历史原因的,如果厂里现在有空房,咱们就用厂里的,没必要花钱从外面租房子。再说,厂里有招待所了,周转房不够用,就往招待所安排。” 秦祥能在吴峥嵘身边坚守下来,说明他不是笨人。 毕竟笨蛋全被他家团长打发了。 但是吴峥嵘今天闹的这一出, 他还真没看懂。 怎么就突然关心起周转房了呢? 他接到命令,稀里糊涂地跑了趟后勤,得到肯定答复后又颠颠儿地跑了回来。 刚进门汇报了情况,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本以为又是哪个大老粗来串门了,谁知房门一打开,门外竟然站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头发卷卷的,雪白雪白的泡泡袖衬衫收进半身裙里,还隐约掐出个腰身来。 怪时髦的嘞! 军代室很少有机会接待女同志,最常来的是四十多的工会张主席,以及快五十的妇联姚主席。 尽管不知叶满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秦祥仍是机灵地笑道:“小叶干部来了?欢迎欢迎,快请进!” 叶满枝见过他给吴峥嵘开车,但不知具体担任什么职务,遂客气道:“秦同志你好,我来找吴团长的,他这会儿方便吗?” 秦祥隐约感觉她跟自家团长有点非一般的关系,正想说方便,身后已经传来吴峥嵘的声音,“别客气了,请进吧。” 叶满枝与吴团长问了好,然后被这位热情的秦同志,像迎接贵宾一样,迎进了办公室。 室内陈设与她想象中的厂领导办公室不太一样。 除了一张很宽大的办公桌和占满两面墙的文件柜,只有两把椅子。 她记得周牧说过,周副厂长的办公室里有会客沙发和茶几。 而这间办公室里并没有,整体风格是朴素整洁的。 配合墙上那行遒劲有力的“一切行动听指挥”,似乎又很符合他的身份。 在她打量办公室的时候,秦祥已经帮她沏了茶,热情地说:“小叶干部,茶有点热,你将就喝吧,要是早知道你要来做客,我就提前准备冰镇汽水了!” “不用不用,喝茶就挺好的。” 这位秦同志实在太过热情了,热情得叶满枝心里毛毛的。 “行了,”吴峥嵘打断秦祥的殷勤,他不喜欢假客套,开门见山道,“周转房的情况我刚刚了解过……” 叶满枝连忙坐正身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期盼。 然而,吴峥嵘却说:“军代室确实有两套周转房是从街道租来的,不过,我们不能把房子转租给你五哥。” “啊……”叶满枝愣了一下, 很快又反应过来说,“好的,我知道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她以为吴团长让她来办公室,是因为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她能借着这个机会,尽快帮五哥搬出月牙胡同。 早知如此就不特意打扮得这么美了,她还想在事成之后请客表示感谢呢! 吴峥嵘没错过她眼里的失落,解释说:“我这边不适合给你批条子,要是真批了转租条子,可能会引起一些人不必要的联想。” 叶满枝点点头表示理解。 穆主任说爱惜羽毛的领导不会轻易给人批条子,也许吴峥嵘就是这种领导吧。 事情成与不成本是五五之数,对于这个结果,叶满枝有心理准备。 她心里这样想着,对面的吴峥嵘又开腔了。 “厂外的周转房,我们军代室已经准备全部退租了,到时候小秦会亲自去一趟街道房管所办理退租手续,你要是想租房子,就跟小秦约个时间,他退租,你承租就行了。省一道转租手续,也省了麻烦。” “???” 叶满枝不禁啊了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惊喜了眉眼。 “吴团长,厂里真的不要那套周转房了?” “嗯,我们在家属院另外安排了周转房,就不再花钱租房了。”吴峥嵘看向杵在一旁的秦祥,交代道,“你找个时间去把两套房的退房手续办了吧,这也算节约住房资源了。” “哦哦。”秦祥的表情并不比叶满枝聪明多少,傻呆呆地答应着。 他就说嘛,万年甩手掌柜,怎么突然心系后勤,关心起周转房的问题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瞅瞅朝露明珠般的小叶姑娘,又看看公事公办的自家团长,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了几个来回后,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听到这声七拐八绕、意味深长的“哦~~~”,叶满枝先是尴尬,继而满脸绯红。 连忙低头呷了口茶。 前一次红脸,还能说是醉酒,这次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了。 她心想既然事情已经办成了,那就赶紧告辞吧。 刻意忽略了热腾腾的脸颊,她礼貌真诚地感谢了吴团长的帮助。 原本准备好的约饭邀请,在这种别扭的情况下,也说不出口了。 被她临时换成了,“这次多谢吴团长帮忙,有机会让我爸请您吃个饭吧?” “嗯,你上次好像还说过让你爸请我喝酒的话。” 吴峥嵘与人谈话时,目光专注,习惯正视,所以他没有跟风摆放会客沙发。 此时两人相对而坐,叶满枝的尴尬和羞赧,一览无遗。 目光落在她红若朝霞的脸上,吴峥嵘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问:“所以,你爸到底什么时候请我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明天要上夹子了,更新时间暂时改到晚上23点,之后还是每天中午12点更新哈~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1209:22:48~2024-07-1309:5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拉拉、想咸不能闲、墨染槿涩、逐梦的游鱼、薛漂亮、蘑菇莉、黄花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快乐灵崽89瓶;carol50瓶;昨天今天明天43瓶;小英雄布莱特、一只白兔子、Kay40瓶;爱幻想的CAROL37瓶;悠猷莜35瓶;好风时解意32瓶;薛漂亮31瓶;耒井30瓶;一一28瓶;碧水26瓶;喜宝21瓶;卷毛搏斗专家、桃良是三月呀20瓶;岐樾16瓶;白璎198813瓶;月亮、呱、69406637、云开清风、啊铭、沐夏夏夏夏夏夏夏、随便看看、小时候、胖胖、吃瓜卷大饼、晓、晋江日你妈、卤蛋超人、D、落月暮西斜、Daisy、燕山亭、不长记性方写忆、鹿拉拉、巜巜、臭猪宝儿~、ydl的鹤鹤、簇拥烈日的花、叶闻10瓶;青山妖娆8瓶;徙倚7瓶;西柚、梅朵6瓶;疯兔子、山有木兮越人歌、三秋桂子、安安、略略略、.泪海的盐、今天也充满元气、仙人掌、玲达、地球媛住民、六斤六两、清欢、莎莎莎、692165225瓶;X3瓶;我家有萌宝、橙子绿、形意微、~维E安好~、饕餮、Lychee、我最可爱的小猫咪、没钱,所以要打工赚钱、今天晚上吃什么、57588418、不分先后、柳西莫、30733639、zjzdoyouknow2瓶;skyskyblue、七七、清风徐来、栗子球、楠楠、甜柠、好好读书、落叶缤纷、也说、拿铁加奶、en-y式、小妖、42046223、123、深蓝、团子的早晨、作者要多更、吃鱼干的大花喵、Fernweh、快乐的豆豆丫、非VIP用户、kk、琪琪曲奇、查查、一点也不烦1789、Langerhof、繁花似锦、茳芏、青篱、两一一柯、玖陈林、一一、泼与怂、浅岛、小鸣、bingmay、stella、玙铛、暖白芷、零零、aurora、看天空〆白云飘、喵小酱、发光中、冰淇淋、ohlroys、梦、一堆数字、感觉、橘络、藕安、N、栗子?、KIKI、rebecca、65841435、哈嘻嘻嘻嘻哟、墨陌、36774758、红喃、沅沅、姜素堇、等更大魔王、小砂子的深夜食堂、20521816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7 章【VIP】 收了吴峥嵘那瓶茅台以后,叶满枝跟老叶提过好几次请客喝酒的事。 要知道,当初老叶为了帮她争取一个跟吴峥嵘相亲的机会,一周能请基建处的老陈喝三顿酒呢! 可是,请客对象换成吴峥嵘本人以后,老叶反而忸怩了起来。 被问得急了,他就嚷嚷:“我叶守信是凭本事靠手艺吃饭的,干嘛要与厂领导拉关系?跟周振业那是没办法,毕竟两家在十几年前就定了娃娃亲。如今我一身轻松,才不去搞裙带关系!” 老叶突然拧巴起来,说什么也不肯请领导喝酒。 叶满枝却实实在在收了人家一瓶茅台,回礼就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 这会儿被吴峥嵘当面问起什么时候能跟老叶喝酒,她心里那点害羞全变成了窘迫。 甚至胆儿肥地想,实在不行我跟你喝一顿得了,就喝那瓶茅台! “吴团长,喝酒这事吧,哎……”叶满枝看了眼还在旁听的小秦同志。 秦祥立即有眼色地“哦哦哦”,“我那边还有事呢,你们慢慢聊啊!” 转身出门了。 叶满枝继续道:“我跟您说实话吧,我爸这人想得有点多。” “嗯?” “他觉得您是厂领导,他要是主动跑来请您喝酒吃饭,有跟领导套近乎的嫌疑。” “他真是这么说的?” “对啊。” 吴峥嵘:“……” 他来驻厂后几乎天天下车间,早在与叶满枝相亲之前,就认识叶工长了。 叶守信是七级焊工,今年国庆献礼的产品就是他那个班组负责焊接的。 双方在工作中没少接触,也算是老熟人了。 叶工长会怕跟他套近乎? 想来还是他给出去的那瓶茅台,让对方有想法了。 叶满枝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几句话就让人把老爹看透了。 没有小秦在一旁起哄,她自在了不少,反而又想起了最初的打算:“吴团长,我爸不好意思找您喝酒,要不我请您吃饭吧?” 亲爹不中用,只能由她这个风华正茂、青春靓丽的大姑娘,亲自下场跟吴团长一醉方休了。 吴峥嵘婉拒:“你刚上班没多久,别破费了。” “没关系,虽然还没领过工资,但我有些存款。” 人家越是客气拒绝,叶满枝越是觉得应该请客还了这份人情。 “而且我有一本书正在准备出版,出版社可能会给我不少稿酬,请您吃顿饭还是够用的!” 吴峥嵘意外挑眉,登时有了兴趣,“你要出什么书?哪个方向的?” 提起自己的书,叶满枝可有话聊了。 “是为女同志们介绍服装式样的书,书名暂定为《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100例》,目前还在编辑初审阶段,可能要等到年底才能出版……” 这是吴峥嵘完全不了解的领域。 时下很多女装男装的款式差不多,像是列宁装、衬衫、工装,男女款式几乎一模一样,普遍宽松肥大。 他们几次见面,叶满枝的穿衣打扮都能让人眼前一亮,一看就是那种很会打扮自己的姑娘。 可是,会打扮到能出书的程度,确实很出人意料。 听了她的介绍,吴峥嵘笑着称赞:“能达到出书的水准,说明你在这方面的审美水平已经超过全国大多数人了。你还这么年轻,用心钻研的话,前途不可限量。” 叶满枝怕他误会,连忙澄清:“吴团长,那些服装不是我设计的,只是把漂亮款式汇编到一起而已。” 吴峥嵘自有他的理解,“新华字典上的字大家都认识,但也不是谁都能编写字典的。” 叶满枝心说您可太会说话了,高级知识分子夸起人来简直让人心花怒放! 她被夸得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忍不住问:“吴团长,您家里有姐妹吗?等我的书正式出版以后,送您几本怎么样?” “我有一姐一妹。”见她情绪全写在脸上,吴峥嵘忍俊不禁,“你送我几本也好,女同志应该会很喜欢。” 叶满枝在街道办工作,最基本的技能就是会聊天,否则在办公室里聊八卦都插不上话。 几句话的工夫,吴峥嵘家里女同胞的情况就被她掌握得差不多了。 吴家女同志不少,到时候多送吴团长几本书,应该也算是一份很不错的回礼吧! 下班的军号吹响时,叶满枝主动起身告辞,“吴团长,就这样说定了,我请您吃顿饭,感谢您帮忙。” 吴峥嵘这次没再拒绝,与她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 翌日下午,叶满枝带着刚从乡下回来的五哥,去房管所办了租房手续。 军代室的小秦同志在场,比条子好使。 新租的院子与大车店的另外四套租金相同,都是一个月五块钱。 五哥拿到钥匙的时候,有种天上掉馅饼恰巧被自己叼住的感觉。 “来芽,你跟我说实话,这房子是怎么回事?” “我求军代表帮忙了。”叶满枝老实介绍了事情经过。 五哥狐疑地看着她,想问问那军代表凭啥帮忙,不过,他忍了又忍什么也没问,这事得跟常月娥说说,让当妈的拿主意。 “人家帮忙办了这么大的事,咱要不要表示表示?等我搬家的时候,请那军代表来家里吃个饭吧,我不是养了两头猪嘛,到时候杀一头招待他!” 叶满枝给五哥竖个大拇指。 五哥可比老叶敞亮多了。 让老叶请客喝酒,他扭扭捏捏的,轮到五哥这里,直接就要杀猪了! 那两头老母猪可是五哥的宝贝,一个叫大花,一个叫二花,养了一年多,现在属于干吃饭不长膘的状态,但五哥舍不得杀。 “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吧,”叶满枝顾不得别的,只想让五哥尽快从月牙胡同搬出来,“大车店的房子有个旧马厩,你养猪养马都方便,我看你尽快搬家吧,给红枣,大花二花换个好环境。” 有更好的房子,五哥当然想尽快住进去,当即便答应回去收拾家当准备搬家。 叶满枝稍稍放了心,又叮嘱:“哥,要是有人问你这房子的事,你可别提军代室,就说是碰巧租到的。” 吴峥嵘连条子都不乐意批呢,还是很爱惜羽毛的。 “知道了,你哥能连这点事都不懂吗?放心吧。” 其实,这事并不需要叶家兄妹过多操心。 军代室放出的两套房子,一套租给了五哥,另一套被当天去房管所租房的供销社售货员拿下了。 相比于五哥,这位才是真正的幸运儿,在这个地段租到了五块钱的院子,嘴角都能咧到天上去了。 搬入新家后,逢人便吹嘘他与叶老五如何如何幸运,低价租下了军代室刚脱手的周转房。五哥连说辞都不用自己想,跟着点头就是了。 …… 叶满枝帮五哥换了住处,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但另一半还为月牙胡同的老郑家悬着。 郑家人就像一颗埋在月牙胡同的地雷,一旦被人误触,就是大家一起玩儿完的下场。 这家人的复杂情况让她觉得棘手,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把郑家的问题端到了台面上。 起因还是前几天的那场械斗。 被送医的五名重伤员中,有一人腰椎骨折,以目前的医疗条件可能无法让他恢复如初,有很大概率会落下终身残疾。 好好的壮劳力要变成残疾,本人和家属当然无法接受。 这家人暂时想不出解决办法,便提了一个最实际的要求——成为救济户。 “王家我知道,救济表填过好几次了,一直不符合救济条件。” 张勤简在救济表上点了点说,“王志强虽然有可能留下后遗症,但他家不只他一个壮劳力,这种情况,不应该批准他家成为救济户。” 福利委员魏珍为难地叹气:“他家其他人确实还有劳动能力,问题的关键是,这些人都没有工作呀!” “今年的救济户审核即将开始,”穆主任提议,“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全街的救济户重新梳理一遍,现在国家需要资金搞建设,市里区里对救济户的审核都特别严格。” “咱们光明街的救济户是87户,救济数量在全区排第二,总向上伸手要钱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想办法让这些人自力更生的。” 叶满枝等四个小干部,被允许出席街道的福利讨论会,没有发言权,只能旁听。 虽然不能发言,但几人的嘴并不闲着,刘金宝小声跟叶满枝嘀咕:“就应该让那些有劳动力的人出门工作赚钱,要是不劳动就能当救济户,岂不是人人有样学样,大家都不用工作了!” “你说得没错,但工作从哪里来?” “城里不少工厂在招工,有手有脚就去应聘呗。” “说得倒是轻巧,”陈彩霞无语,“那些救济户,几乎全是文盲半文盲,人家工厂招工也有学历要求的,要是什么人都能当工人,那大家都去当工人好了!” 四个人在旁边叽叽咕咕,音量越来越大,穆主任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保持安静。 张勤简笑道:“我觉得刘金宝说得不错啊,有劳动能力的人,还是要动员他们走出家门积极参加劳动的。大家看,这两户……” 他从几十张《救济申请表》中抽出两张。 “一个是歪脖子胡同的钱胜利家,一个是月牙胡同的郑东家。这两家都是早就申请了救济,但一直没有审核通过的。这两家的情况非常典型,都是家里壮年劳动力瘫痪后,只剩下老幼妇孺。” 魏珍对这两家非常熟悉,眉宇间带出些厌恶。 “钱胜利家还算说得过去,最起码他家老钱头还知道编篮子做手工贴补家用。那个郑家才麻烦,”魏珍一脸晦气,“我去过他家好几次,还给郑东爹妈介绍了糊火柴盒的工作。结果这俩人不是说久坐腰疼,就是说手指关节有风湿,反正就是不能干活。” 提起郑家的事,叶满枝就忍不住了。 “魏姐,他家主要是儿媳妇和闺女太能干了,薛巧儿在外面蹬三轮赚钱,郑东妹在家带孩子、做家务。虽然儿子瘫痪了,但并不影响老两口的正常生活。” 魏珍立即找到了知音,拍手道:“小叶说得太对了,那郑家两口子就是被孩子惯出来的毛病!” 郑家的问题她之前提过一次,但没人信。 郑老头和郑大娘向来为人和气,对那个妓|女出身的儿媳妇也非常包容,这两人在邻里间的口碑还算不错,居委会主任和居民小组长都说郑家这两口子是老实人。 反而是薛巧儿和郑东妹这姑嫂俩,在胡同里问题不断。 但魏珍做了好几年的福利工作,各种牛鬼蛇神,鱼鳖虾蟹,她见得多了。 依她看,那郑家两口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大家七嘴八舌说起这些申请人的情况,各家的八卦隐私都能被拉出来讨论一遍。 叶满枝竖着耳朵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穆主任却打断道:“行了,这些申请救济户的人家,各有各的情况,但是咱们光明街的救济户人数不宜继续增加了。除了实在没有劳动能力的,咱们可以帮着渡过难关,其他人必须自力更生!” “大家把这些救济表按照所在居委会分一分,联络员去这些人家一对一做工作,尽量想办法帮这些人谋求出路,不给国家增添负担。”光明街一共六个居委会,叶满枝和陈彩霞是第五、第六居委会的联络员。 她俩被分到了九张救济表,其中就包括郑家的。 叶满枝心里很清楚,虽然五哥马上就会搬离月牙胡同,但危机并没解除。 万一有其他人去刺激郑东妹,她情绪上来了,随时可以放上一把大火,把整条街烧光光。 这不但关系到街道办所有人的饭碗,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觉得在街道办这些人里,魏珍对郑家人的看法,与自己是比较一致的,所以,她拿着救济表,去求魏姐指点迷津了。 “他家的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魏珍与她低声耳语,“郑家两口子,用一个词概括就是表里不一!太能使唤人了,把女儿和儿媳妇当牲口使。关键是两个年轻人还不觉得有问题,心甘情愿养活一大家子。” 叶满枝想起薛巧儿的那个笑,心说,也未必是心甘情愿的。 她低声说了自己的打算:“魏姐,你觉得先让郑东妹走出家门怎么样?郑东妹挺能干的,好歹算是壮劳力,就应该让她出门工作,留老两口在家做家务、带孩子。一旦郑东妹走出家门,郑家就有两个拿工资的人了,自然不可能被评上救济户。” 陈彩霞对这个主意不看好。 “难啊!也许他家就是为了评救济户,才不肯让女儿出门工作的。除非咱们能给郑东妹找到工资比救济款高出很多的工作。” 但是,她们还在试用期,自己的工作都未必保得住,去哪里给别人找那么好的工作? 魏珍呵呵笑了两声,不接茬。 “魏姐,你有啥想法就说出来,”叶满枝拉着她的手说,“你比我们了解郑家的情况,我们听你的!” 见两个年轻人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魏珍犹豫了好一阵,还是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这么说也许是把人想歪了,但郑家那两口子,恐怕宁可领救济,也不会同意女儿出门工作。” “为什么啊?”陈彩霞疑惑道,“能给家里多赚点钱还不好?” 魏珍问:“你们来上班这一个月,有不少人想给你们介绍对象吧?” “我都结婚了!”陈彩霞指指叶满枝,“小叶的行情比较好,总有人想给她介绍对象。” “看吧,你俩刚来单位,就有人想给你们介绍对象了。”魏珍问,“如果郑东妹出去工作了,她长得不丑,还挺能干的,会不会被人介绍对象?她要是结了婚,赚再多工资,也不可能全交给娘家吧?” 郑东妹那姑娘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别家姑娘在她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若是真的心疼女儿,那两口子为什么不给女儿找婆家? 除非郑家孙辈能顶门立户赚钱养家了,否则郑东妹得在娘家当一辈子老妈子。 叶满枝和陈彩霞相互瞅瞅,彼此的眼睛里都有些恍然。 * 第五、第六居委会有九个申请成为救济户的家庭,她们要协助居委会的同志,挨家挨户做工作。 这天傍晚,在家吃过晚饭,叶满枝挎上背包就要出门家访。 “哎,大干部,你等会儿再出去。”常月娥把女儿拦了下来。 “妈,我还有急事呢。” “我问你个事,”常月娥拉着她,用分享秘密的表情问,“咱们是不是要开始用购肉证了?” “你听谁说的?” “从居委会那边传出来的消息。你跟我说实话,这可是大事,不许打马虎眼!” “哎呀,我们穆主任不让说!万一大家都去抢购猪肉,出了乱子怎么办?” 作为街道干部,叶满枝早在三天前就知道以后猪肉也要凭票供应的事了。 居委会负责填写下辖居民的购肉证,然后拿到街道办盖戳,而她跟凤姨就是往票证上盖戳的人。 几千本购肉证,盖得她手腕子酸疼。 常月娥在她脑门儿上点了点,“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啊?你不说,有人说,这事儿都在楼里传遍了,大家都准备明早去抢肉呢!” “哎呀,虽然限量供应了,但是肉票基本够用,不用提前抢购。现在天气多热啊,买那么多肉干什么?” “你爸干的是体力活,不吃肉身上没力气!”常月娥白她一眼说,“我不管,你们明天早上都给我早点起来,趁着现在还不要票,咱们多买点肉,咱家多灌点香肠便于存放!” 叶满枝只好答应着,翌日凌晨四点就被亲妈从床上挖了起来。 头都没来得及梳,就跟着大部队出门抢猪肉了。她跟常月娥来的是歪脖子胡同附近的菜市场。其他人则被指派去了更远的菜市场和肉摊,誓要抢到今天开市的第一手猪肉! 叶满枝出门时哈欠连天,到了菜市场门口,望见门前排起的长龙时,她立马就精神了。 “你看吧,咱们还是来晚了,”常月娥感叹,“前面那些肯定是昨晚就来排队的!” 叶满枝:“……” 为了一口肉,大家真是拼了! 这两年市里陆续开始使用购粮证、购布证、购糖证、购柴证、购油证,日常所需大部分都要限量供应。 其他的还能凑合,但是买粮买油要限量,着实把大家憋坏了。 而猪肉对于有重体力劳动者的家庭来说,重要性与粮油等同。 菜市场还没开门,排队的人群乌泱泱的,已经找不到头尾了。 常月娥凭借她广泛的人脉,在车夫家属的队伍里,找到了一个好位置。 “常姨,听说你儿子要搬出月牙胡同了?”车夫老张的家属找常月娥搭话。 “对,那边出入不方便,我儿子那匹小马总被胡同里的树枝剐蹭,他心疼马。” “换了好!”张嫂子意味深长道,“以前离那薛巧儿太近了些,你儿子还没结婚呢,能远还是远着点吧。” 常月娥笑着摆手:“不是因为那个小媳妇,人家都从良了,没事!” “怎么没事?她干的那些事我都不好意思说!”张嫂子撇嘴,“她这俩月拉的活儿能排进车队前十名!就她那个身板儿,咋可能干那么多活!” 另一个王嫂子哂笑:“你不知道吧?他们车队里七八个师傅的工资都变少了,老孙的工资最少,为了这事,他家那个葛红直接闹到派出所去了,举报薛巧儿重操旧业,不过片儿警好像没管,听说是因为没有证据。” 这种事情在家属间的传播速度是最快的,稍有风吹草动,整个车队的家属就都听说了。 叶满枝知道穆主任还在查证薛巧儿的案子,露出些好奇神色问:“嫂子,师傅们的工资少了,也许就是他们干得少了,不一定与薛巧儿有关系吧?” “要是没关系,她能平白无故给人家送手绢吗?”王嫂子撇嘴说,“我们家跟老陈家住对门,他媳妇因为这条手绢,都快把屋顶掀翻了。不过,老陈媳妇还是没有葛红厉害,人家葛红直接报公安了!”叶满枝满心疑惑,这薛巧儿到底怎么回事啊? 怎么总给男人送手绢? 上次葛红去派出所上吊的时候,也说过,在她男人老孙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条带香味的手绢。 这次又是一条手绢。 难不成这是柳梢胡同的什么硬性规定? “算了算了,我看那薛巧儿就是个傻蛋!靠着做这种生意,养她婆家那一大家子!也不知那郑家有什么好,让她那么死心塌地!呸,别提她了!” 一群车夫家属很快就转移注意力,聊起了别的话题。 叶满枝则将那天在月牙胡同看到的情景低声告诉了妈妈。 “薛巧儿可能已经看透郑家人了,不像她们说的那种傻蛋。可是,既然看出了公婆不对劲,为什么不离婚啊?她那么能吃苦,离婚以后未必没出路。” 常月娥沉沉地叹口气。 “我还是好人家出身的呢,当年跟你大姐她亲爹离婚的时候,也差点脱了层皮,最初那几年没少被人指指点点。连我都是如此,薛巧儿那种出身的怎么可能轻易离婚?” 她知道女儿在街道办能接触到一些事情,该懂的都懂,说起来也就没了以前的顾忌。 “你知道当初柳梢胡同被解放的时候,那些窑姐儿都去哪儿了吗?” 叶满枝摇摇头。 “有家的回家,没家的自谋出路。一些人找到了新工作,还有一些实在无家可归又没有生活能力的,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矿上,嫁给单身又不介意她们出身的矿工。” “山高路远,又是陌生环境,有一部分人不愿去,选择了留下,薛巧儿就是在那种状况下被她男人挑出来,带回家当了媳妇的,在当时看来,也算是对她有恩吧。” 叶满枝心说,薛巧儿选择留下的时候,肯定想不到郑家会是个火坑。 常月娥唏嘘道:“所以啊,她这种情况可以丧偶,但绝不能离婚,否则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以后的日子更没法过了。” 可以丧偶,不能离婚? 叶满枝反复咀嚼这句话,只觉短短几个字犹如惊雷炸响,震得她脑子嗡嗡的。 郑家人原本的下场是什么来着? 郑东妹被枪决了,除了薛巧儿和她的孩子,其他人好像全被烧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大家晚安,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1309:59:06~2024-07-1418:4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三分钟热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aisy、今天要吃螺蛳粉、墨染槿涩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嘟141瓶;320168582瓶;伊伊59瓶;yoyo58瓶;sissiidun52瓶;冲啊~皮卡如、睡不着起来嗨、茉莉奶绿少冰三分糖50瓶;8888888843瓶;当时年纪小、扶钗人40瓶;别丧打起精神来35瓶;帝企鹅奇迹、来生我要做个怪、东立丘、柒木石30瓶;无所求25瓶;无所谓23瓶;瀧葉、韶光明媚、谢无忧、维-纳、看到我请叫我去写作业、阿寅好好、毛毛虫、离退休更近一天20瓶;小语19瓶;软软18瓶;藤萝蔓蔓15瓶;七叶一枝花~13瓶;枣夹核桃12瓶;錡錡妈妈、臻臻11瓶;Phoebe2026、鹿泡泡、言熙文、落月暮西斜、……、666666、不更请发假条、手黑是种病、只追日更6000的文、RDEVILR、易飞2005、log、浅陌、无趣的饲养员、甜甜的肉青、70864334、乐意、Jinny、碧野水风、大米小麦、剑仙曾在大熊星座上炼、hhhhh、key、藕安、kk、~维E安好~、团子的早晨、鱼吃了、riddle、雕刻时光、红喃、班班班班、stella、啾啾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8 章【VIP】 叶家人起大早排队买肉的结果是,除了三嫂黄黎,其他人全都空手而归了。 望着案板上的四斤猪肉,常月娥决定,在正式使用购肉证之前,包一次饺子,让全家人敞开了大吃一顿。 于是,叶满枝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就带了一饭盒饺子当午饭。 几个人的饭盒拿出来,包子、饺子、肉饼、红烧肉,反正全是带肉的。 陈彩霞分了一勺红烧肉给叶满枝,提议:“小叶,吃完饭,咱俩去趟第五居委会吧?把剩下的几家走访了。” “行啊!” 街道办的工作要经常加班。 叶满枝没结婚也没对象,把下班后的家访当作业余活动,也算乐在其中。 但陈彩霞刚新婚不久,总在晚上加班会让家属有意见。 所以,叶满枝照顾她的时间,将家访从晚上挪到了午休。 今天她们要走访两户,其中一户就是郑东家。 听到郑东的名字,刘金宝放下筷子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郑东家的问题?钱胜利的情况与郑东差不多,咱们一起讨论讨论。” “我跟彩霞姐初步决定,还是让郑东妹走出家门,参加工作,让郑家有两个领工资的劳动力,也就不用领救济了。” 这是叶满枝反复斟酌后的结果,甭管薛巧儿在纵火案中扮演什么角色,郑东妹的问题必须解决。 让她继续待在家里,是个很大的安全隐患,叶满枝觉得她需要适当的社交。 刘金宝问:“郑东妹好像是文盲吧?你们能给她介绍什么工作?” “嗯,她不识字,先去问问她有什么特长吧,也有不需要识字的工作。” 在取名这方面,郑东妹跟自家四嫂沈亮妹是一个类型的。 一个是郑东的妹妹,一个是沈亮的妹妹。 父母连取名都潦草,就更不可能操心女儿的前途了。 这两个“妹”都是没读过书的。 …… 午饭过后,叶满枝和陈彩霞先去了郑家。 来开门的还是鼻孔朝天的郑东妹,见了面就问:“你们怎么又来了?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叶满枝继续唱白脸,肃着脸说:“你们家不是交了救济户申请表吗?我们来核实情况的。”尽管事情没发生,五哥还好好的,但她心里仍是不可免俗地有些迁怒郑东妹。 这个白脸唱得至少有五分真心。 “进来吧。” 郑东妹正在给侄子剪头发,将人带进院子后,随手一指说,“情况就这样,你们随便看。我爸妈正睡觉呢,你俩别弄出太大动静就行。” 叶满枝:“……” 这两口子的日子真挺滋润的。 不过,这对她们还真是好消息,不用担心有人阻挠、裹乱、泼冷水了。 陈彩霞与小叶的角色不同,她和和气气,温言细语地问:“东妹,咱们街道开了剪裁班,你怎么不去学一学啊?上课都是免费的。” “学那玩意儿干啥,你看我家这情况,能做得上衣服吗?” 叶满枝继续严肃道:“现在用不上,难道以后也用不上?你用不上,你这些侄子侄女也用不上?你学会了,好歹算是一技之长,以后还能教给这些孩子呢!” “他们那么小,能学会什么啊?” 叶满枝生得面嫩,这是她工作中的劣势,此时就把自己想象成张副主任,故意板出一副正经样子,说教道:“郑东妹同志,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姑姑当得太不称职了!” 郑东妹拉下脸问:“我怎么不称职了?我整天伺候吃伺候喝,还不行啊?” “不是不行!而是不够!你小的时候,没少受你哥照顾吧?他身体好那会儿,都是他顶门立户的吧?” 郑东妹臭着脸“嗯”了一声。 叶满枝与陈彩霞对视一眼,心里都稍稍放松了些。 他们昨天开讨论会的时候研究过,郑家兄妹应该是感情不错的,也许可以从这方面着手,说服郑东妹。 叶满枝继续道:“以前是你哥照顾你,如今轮到你照顾哥哥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最放心不下的是谁?除了父母媳妇,肯定是这些孩子!你是亲姑姑,要为孩子多考虑考虑!” 郑东妹拿着剪刀,在大侄子的头上咔咔咔一通剪,剪出一个比狗啃好不了多少的发型后,在他脑袋上一拍,招呼小侄子过来。 隔了半天才道:“我妈说去上剪裁课没用,还容易遭人白眼,不让我们去上课。” 叶满枝哼了声,接着她的话问:“你跟你哥,没读过书吧?”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 郑东妹心思敏感,把剪子一摔就瞪着眼睛喊道:“我们没读过书怎么了?没读书就低人一等了?” 叶满枝被她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寸步不让地回:“你喊什么?不读书是不是低人一等,你自己心里没数?你父母没读过书,所以你跟你哥哥已经被耽误了!你们兄妹俩既聪明又勤快,如果去上过学,哪怕只上个初小,你哥还会去蹬三轮吗?会因此躺在床上吗?” 陈彩霞适时挡在叶满枝面前,劝道:“小叶,别说了,你看你把东妹气的!” “没事,彩霞姐,郑东妹虽然脾气倔了点,但不是没心眼的人,我相信她能明白咱们的好意。” 郑东妹不去看她俩,拾起剪刀,闷不吭声地给小侄子剪头发,剪出一个比大侄子还难看的发型。 虽然没接茬,但也没再反驳,这谈话还是能进行下去的。 陈彩霞苦口婆心道:“虽然小叶说话不好听,但话糙理不糙。东妹,你父母肯定是维护你,为你们兄妹着想的。但是,他们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思想也比较老旧,虽有一颗为儿孙好的心,思想却已经跟不上新社会的新形势了!” 这是她们提前商量好的第二点。 疏不间亲。 不能挑拨人家兄妹、母女、父女之间的关系,不要让郑东妹产生抵触情绪。 “你是年轻人,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速度要比老人快得多,在侄子侄女的教育问题上,应该承担起责任来。这件事本该由你哥嫂负责,但你哥有心无力,你嫂子天天蹬三轮,哪有时间操心这几个孩子的未来?” 叶满枝帮着敲边鼓,“你父母在你哥和你的教育上,已经走错了一步。所以,有关学习和教育的问题,你要多动动脑筋,自己拿主意,别再被旧思想左右了!” 郑东妹仍是那副气哼哼,被人欠了八百块的样子。 给两个侄子剪完头以后,又把大侄女喊来,将小丫头乱糟糟的头发散开,重新替她梳头。 看她的表情,叶满枝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于是再接再厉。 “你家这四个孩子,眼瞅着就到了上学的年纪。尤其是这俩小姑娘,跟你这个姑姑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你自己吃过的亏,总不能让孩子再吃一遍吧?该上学还是要上学的!” 郑东妹嗤道:“你说得轻松,上学不要钱啊?钱从哪来?” 要是能供得起,谁不想让孩子上学? “所以我才说你这个姑姑当得不称职,没正事!你跟我瞪眼睛也没用!你现在要是有个工作,哪怕只是个临时工,每月赚个五六块钱,也足够这几个孩子上学了!” “你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还能指望他们出门给孩子赚学费吗?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勤快还聪明,不出去赚钱,却整天围着灶台打转,白白浪费了多少赚钱机会?你们家又没有重活,几个孩子也挺懂事的,你下班回来再做家务也不耽误,再不济还有你父母帮忙呢!” 陈彩霞与郑东妹站到一起,反驳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东妹,毕竟现在工厂招工也是有门槛的,至少要能识字,东妹和她哥,从小被耽误了,哎……” “不识字确实是个问题,”叶满枝看向闷闷不乐的郑东妹,“东妹,你有什么特长没有?比如做饭特别好吃,就可以往食堂后厨努力,手巧的话,可以往服装合作社使使劲。” 郑东妹不吭声。 “……” 看来她做饭不好吃,手也不算巧了。 如果不能靠手艺,那就只能像薛巧儿似的卖苦力。 这其实不是叶满枝乐于看到的。 卖苦力难免会受闲气,连五哥那样脾气的人都会与人发生口角,更何况是郑东妹。 她觉得郑东妹的自尊心很强,需要有一份能让她被认可,或是受人尊敬的工作。 三个大人沉默相对时,坐在郑东妹身前的小丫头突然怯怯地出了声:“我小姑梳头好看!” 叶满枝和陈彩霞闻声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郑东妹给侄女梳的鱼尾辫。 平心而论,确实梳得很好,鱼尾辫比三股辫要复杂一些,但郑东妹的手法很利落,交错几下就收尾了。发辫整齐光滑,几乎看不到多余的毛刺, 与她剪头的手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叶满枝笑问:“东妹,你还会梳别的样式吗?” “会。” “大人的头发也能梳吗?” 郑东妹看傻子似的问:“大人小孩的头不都是头吗?” “我的意思是,孩子的发型比较可爱,给大人梳的话就要相对成熟一些。” “我不懂那些,反正就是梳头呗。” 郑东妹留着短发,看不出什么效果,叶满枝想了想,问:“那你能帮我梳个好看的发型不?” 在她的白衬衫上打量两眼,郑东妹抱臂问:“你不嫌脏啊?” 叶满枝今天穿的还是前几次来郑家时的衣裳,往自己身上瞅了瞅,她假装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别扭。 “你那梳子上有虱子吗?” “你才有虱子呢!” “既然没虱子,那脏什么?你是不是不会梳呀?” 郑东妹斜她一眼,按着她的肩膀坐到板凳上。 虽然表情气势汹汹的,但叶满枝感觉梳子落在发间的力道还是比较轻柔的。 郑东妹将她的头发分成两层,上面一层像编花篮似的,在脑后斜着梳了一个鱼骨辫,下层的长发就那样披散着。 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显得温柔又洋气。 陈彩霞夸道:“东妹手艺不错,瞧着挺俊的。不过,你要是这样回办公室上班,肯定要被张副主任挑理,还是换一个更端庄的吧,老张对凡事都要求朴素端庄。” 郑东妹嗯了一声,没动上面已经编好的鱼骨辫,将下层的头发随手一挽,挽出一个丸子,左扭扭右扭扭,三两下就在她脑后盘好一个发髻,将头卡子往上一别就固定好了。 “真好看!”叶满枝拿起小镜子左右照了照,扭头问,“东妹,你这梳头的手艺是自己琢磨的,还是跟人学的?” “以前胡同里有个老奶是给大户人家梳头的,我跟她学了点。” 叶满枝竖起一个大拇指:“牛!梳头也算一项特长,好好练练,还能靠这手艺吃饭呢!” “梳头真能赚钱?” 郑东妹不太相信,但心里又隐隐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前段时间,负责他们这一片的那个女邮递员,为她介绍了一个往市里送牛奶的工作。 但她爸妈嫌起早贪黑送牛奶太辛苦,她又不会骑自行车,万一把车摔坏了还得赔钱。 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叶满枝觉得梳头是个手艺,应该能凭手艺赚钱,但她们需要先跟理发馆联系确认一下。万一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反而更打击积极性。 * 光明街上曾经有一家私营理发馆,公私合营的时候,与656厂的理发馆合并了。 因着厂里工人越来越多,理发馆的规模也越扩越大,光是理发座椅就摆了四十多张。 如今已是正阳区数一数二的国营理发馆了。 叶陈二人都觉得可以让郑东妹去理发馆工作。 这种大型理发馆有专门的收银人员,理发师傅只负责剃头烫发即可,对学历没有太高要求,不识字也不耽误给人理发。 要是手艺好,得到了客人的认可表扬,还能满足郑东妹的自尊心,提升自信心。 陈彩霞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靠谱,第二天刚上班就去了一趟六五六的理发馆,想把郑东妹推荐给人家。 然而,她上午出门时信心满满,下午回来后却垂头丧气。 叶满枝正在往购油证上啪啪盖戳,见状便问:“理发馆那边不愿意接收?” “嗯,理发馆的工作主要还是剪头,偶尔给女同志烫头。但郑东妹只会梳头,连最基本的剪头都不行。而且人家工作挺忙的,不带学徒,只要熟手。” 除了656的理发馆,陈彩霞还去了隔壁几个街道的理发馆打听,甚至还去了一家带理发服务的澡堂子。 可惜人家要么满员,要么就是不接收这种半生不熟的半吊子。 “不行就算了,反正咱们没把话说死,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事情刚有了些眉目,又重新退回原点,两人都有些沉默。 穆兰从外面回来时,在她俩的办公桌上敲了敲,“年轻人别总死气沉沉的!要拿出点干事业的朝气来!” 她站在前面,拍了拍手,语气振奋道:“来来来,大家都把手上的工作停一停,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叶满枝打起精神,笑眯眯地问:“主任,什么好消息呀,赶紧说吧!” 是不是要发工资啦? 穆兰高声道:“我来宣布一下,经区里开会决议,‘中苏友好协会’马上就要在咱们光明街成立支会了!这对咱们光明街来说,是里程碑似的重要荣誉!大家鼓掌!” 办公室里安静了两秒,终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刘金宝举手问:“主任,咱们这条街不是不让外国人进入吗?咋还能被批准成立支会呢?” 光明街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辖区内有一家军工厂,进入光明街的路口旁特意竖了一块“外国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因为这块牌子,光明街居民的警惕性普遍比较高。 “成立支会与‘不允许外国人进入’不冲突啊!”穆兰说,“咱们的会员都是本国人。” 众人:“……” 穆兰再次拍手鼓舞士气,“好了,中苏友协的宗旨是发展两国友好关系,增进两国文化、经济联系,上级能批准光明街成立支会,是对咱们工作的重视和肯定。” “支会成立前,还需要组织一个筹备组,咱们街道办、派出所,还有各居委会都要出人筹备,我跟刘所分别是组长、副组长,咱们单位还要出两个人,有没有愿意加入筹备组的同志?” 凤姨和魏珍这样的老资格,对各种协会啊组织啊,已经不太感兴趣了,自然不会抢着去筹备组干活。 干活的主力军,还得依靠新人。 因此,穆主任的话音落下后,只有四位新同志举了手。 穆兰笑着说:“还得是年轻同志积极踊跃!筹备组的工作不会很多,咱们挑两个同志就行,最好能懂一些俄文,方便翻译一些资料什么的。” 闻言,陈彩霞和刘金宝把手放下了。 陈彩霞是在乡镇上的学,乡镇根本就不开俄文课。 刘金宝倒是上过俄文课,但是成绩一般,真让他翻译资料的时候,恐怕会露怯。 “好,那就小叶和庄婷加入筹备组吧,对了,你俩俄文怎么样?我跟刘所都不会俄文,到时候要是有翻译工作,可就靠你们了!” 庄婷毫不谦虚:“我俄文成绩从没低于90分过。” 叶满枝大言不惭:“要不是体检结果被人调包,我现在就去苏联留学了。” 中苏友协是时下最火的群众组织,大姐、三哥、林青梅都是中苏友协的会员。 外出的时候在胸前别一枚徽章,瞧着特别神气。 她先加入筹备组,距离成为正式会员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 工作上又有了一点小小的起色,让叶满枝心里特别高兴。临下班前, 给大姐往话剧团打了一个电话,经过副食店的时候,又进去买了一根粉肠,给老叶下酒。 捧着袋子兴高采烈跑进家门时,却敏锐地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太对。 四嫂垂着头坐在板凳上,好像还哭过。 “嫂子,你怎么啦?”叶满枝把粉肠露出一截儿来,“我特意买了粉肠,一起吃点不?” 四嫂不搭理她,负气地背过身去。 “跟我四哥吵架了?” “我可没惹她,这事儿怪不到我身上。” 叶满枝以为是四哥两口子吵架,随口劝了两句就想回房休息,等着老叶下班回来吃饭。 在单位见得多了,两口子吵架的事她已经不太爱掺和了。 谁知她这边正准备离开,四嫂却猛地回身,拉住她的手臂问:“来芽,我问你,你到底认不认你四哥?” “这话是怎么说的?咋能不认亲哥呢?” “那你给老五弄那个大院子的时候,咋就不知道想着点你四哥?”沈亮妹抹着眼泪说,“四哥五哥都是亲哥吧?你去坟场巡逻的时候,是不是你四哥陪着你的?可是,有好事的时候,你咋从来不想着你四哥?” 叶满枝心说,房子的事到底没瞒住,还是走漏风声了。 她惊讶地问:“嫂子,你跟我四哥想搬出去住啊?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麦多越来越大了,我跟你四哥总不能一直把他交给咱妈带吧?” “那倒是。”叶满枝点点头。 以前五哥住月牙胡同的时候,没见四嫂有意见,如今要搬去大车店了,她反而有了想法。 应该还是相中大车店的房子了。 “嫂子,你们怎么想搬出去啊?你们住在家里不用交房租,吃喝也是吃咱爸的,一旦搬出去,就要像五哥那样,全靠自己了。不过,你们要是真想搬出去,我可以去房管所帮忙问问。” 不等沈亮妹答话,常月娥撩开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问什么问?人家是想搬去你五哥那里,跟老五一起住!” 沈亮妹不服气道:“我们又不是不给钱,一个月给两块钱还不行呀?再说,我还能洗衣服做饭呢,老五回家就能吃上现成的热乎饭,有什么不好?” 叶满枝暗道, 两块钱只是房租钱。 吃喝要如何算? 四哥这边一家三口,五哥那边就一个人。 她扭头问四哥:“哥,你也想搬去跟五哥一起住吗?” “想啊!”四哥挺干脆地点头,“住大屋子总比窝在这小客厅里强吧?到时候我出门随便赚点,你四嫂负责家务,这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吗?” 常月娥眼里冒火,你们的日子倒是过起来了,那我家老五怎么办? 她正想跟老四两口子掰扯掰扯,叶满枝却跨前一步挡住了她。 “嫂子,你想搬出去,我没意见,只要五哥同意就行。你能做饭做家务,也算是帮了五哥的忙。不过,”叶满枝蹙眉说,“你真打算以后就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啊?” 沈亮妹睫毛上还沾着眼泪,“不做家务带孩子,还能干啥?” “哎,那就算了吧。”叶满枝遗憾道,“我刚跟咱大姐联系过,她们话剧团的化妆师可以带学徒,虽然没有工资,但是能学一门手艺,我还想推荐你去话剧团当学徒呢!出师以后,也许能进理发馆、照相馆之类的单位当大师傅……” 沈亮妹不哭了,眨着眼睛问:“小妹,你说的是真的?我没念过书也能去当学徒?” “化妆、理发,只要你能看懂、能听懂、手够巧就行了。谁管你识不识字啊!” “……” 望着三人如出一辙的惊讶面孔,叶满枝有些得意地想,维持家庭和睦还得看我的,这个家没我真的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1418:41:50~2024-07-1511:3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三分钟热度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啦啦啦啦、虞十三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花菜、墨染槿涩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ngxuejue80瓶;凉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60瓶;甜橙汽水50瓶;Daisy46瓶;咸鱼摆尾35瓶;今天也要努力鸭34瓶;missed30瓶;雪花吹27瓶;今天你努力更新了吗25瓶;胖妹&灰锅、贰火双木夕、楠楠、唯i、沅沅、山坡斜阳、阳光、青木、xuanxuan127、月光下的芭蕉树、预约优酷权谋《藏海传、非VIP用户、墨陌、水果沙拉、哈嘻嘻嘻嘻哟、文静妈咪、不知怎么取名的我、飞羽、w.、木清风-_-||、limify、skyskyblue、玙铛、再瘦10斤、加油加油加油、23461934、弧度098、kk、咿呀咿呀哟、57089820、拿铁加奶、板栗包、布丁饭、每天放羊、123、羽毛不会飞、吓日重现coco不解、最丫丫丫的兔、紫冰、张张、eruccc、爱看书书的小青青、作者要多更、茜yuyu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9 章【VIP】 四哥结婚的时候,叶满枝还在上小学。 在她的印象里,四嫂跟常月娥一样,都是只在家做家务,不用外出工作的人。 因着最近与郑东妹接触频繁,两人相似的名字,让她突然意识到,四嫂和郑东妹的情况其实是差不多的。 她连外人的工作都尽心帮着找了,轮到自家亲嫂子这里,当然也要拉一把。 所以,打电话的时候,她请大姐帮忙留了两个学徒名额。 如果四嫂也想走出家门,这就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然而,沈亮妹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吞吞吐吐地说:“来芽,我从没化过妆,剪头也只给麦多剃过平头,万一学不会咋办?” “学不会就回来呗。要是人人都能学会,岂不是人人都能当化妆师了!反正不用花钱,你怕什么?” 沈亮妹内心蠢蠢欲动,“那要不我去试试?” “嗯,试试吧,不行就回来。” 沈亮妹从没正经上过学,也没出门工作过,突然得到一个学徒的机会,让她一时有些坐立难安。 要是真的学成了,她以后是不是也能当大师傅了? 她还想问问学徒要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 可是,外面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叶来芽比叶梨花的身手还矫健,蹭一下就窜了过去。 “爸,你终于回来了!” 叶守信问:“怎么了?” “我四哥又作妖了!他跟我四嫂想搬到五哥那里去住!而且每个月才给五哥两块钱房租!爸,你赶紧说说我四哥吧!他只听你的!” 四哥四嫂:“::::::” 刚才还有说有笑介绍工作呢,这咋说翻脸就翻脸? 这什么狗脾气? 闻言,叶守信瞪着眼睛问:“老四,你要搬出去?行啊,那你干脆跟老五换换吧,让老五回家来住,你住他那五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去。就你跟你媳妇俩人,那不是更宽敞!” “我寻思他那边有俩屋,我们去帮他分担一下房租,我媳妇能做饭,我还能伺候他那些鸡和猪,这不挺好的嘛!” “你觉得挺好,老五觉得好吗?” “有啥不好的,都是一个炕上睡出来的兄弟,在一起睡了快二十年了!”叶守信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好个屁!老五找对象本来就困难,好不容易换了个像样点的房子,你又要带着媳妇去添乱!你自个儿倒是娶媳妇生孩子了,咋不替老五想想?” 四哥捂着屁股还想理论理论,但老叶不听,解下腰带,照着他的屁股就抽了下去。 四哥被打得满屋乱跑,嚷嚷道:“我儿子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还打我?” “我看你还没麦多懂事呢!让你找个班上,你眼高手低,啥也不想干。整天鼓捣你那些金鱼蝈蝈蝲蝲蛄!看我不抽死你!” 腰带把空气抽得嗖嗖响,沈亮妹被吓得一哆嗦,躲在旁边不敢吭声,假装没她这个人。 叶满枝也有点害怕,缩着脖子回屋整理画册去了。 四哥两口子的事,就得由老叶来解决,万一四嫂学徒不成,回头还得惦记跟五哥一起住。 让老叶收拾四哥一顿,他们就全都老实了。 至于可能会被四哥夫妻俩记恨,叶满枝根本不怕。 她一贯如此。 三哥四哥作妖了,她就找老叶告状。 大姐五哥闯祸了,她就找常月娥告状。 二姐很好,她没告过状。 她以前还没有维护家庭和睦的意识,这样告状,主要是怕告错了人,打得不够狠。 她爹妈都是各打各的崽,从不冲对方小崽动手的。 * 叶满枝给四哥四嫂告了状,但让四嫂去学徒的事不能耽搁。 她打算把两个“妹”一起送去话剧团,所以第二天中午,又跑了一趟郑家。 这次她们没那么幸运,郑家老两口没午休,正在院子里晾豆角丝。 叶满枝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事,于是以梳头为借口,将郑东妹喊了出来。 在胡同口的大树底下,她低声将学徒的情况说了。 郑东妹先问:“学徒能给多少钱啊?” “学徒是要给师傅买烟买酒、伺候茶水的,人家不收你的钱就不错了,现在不可能给你开工资。” 郑东妹拧眉说:“不开工资,我就不去了。” 陈彩霞替她着急。 “市话剧团可是全市最大的剧院!其他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这是小叶找了私人关系,求爷爷告奶奶才把你塞进去的!” 叶满枝知道郑东妹有点轴, 耐着性子给她算了一笔账。 “虽然没工资,但人家管你一顿午饭,有菜有肉有干粮。你出去学徒就能给家里节省一份口粮。而且理发是男女都能做的工作,万一你家哪个侄子侄女读书不行,你还能把手艺传给孩子,以后也算有个谋生手段,走出去都堂堂正正的。” 她这最后一句话,算是说在了点子上。 一下子就让郑东妹态度松动了。 哥哥的四个孩子是被她一手带大的,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因为有个出身不体面的亲妈,几个孩子在胡同里总被欺负,尤其是两个侄女,没少被其他孩子说怪话。 她以前不爱想这些,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可是现在仔细想想,这俩孩子的以后,可能还不如她呢。 她一咬牙说:“行,那我去学徒!从哪天开始?” “明天吧,你早点学,也能早点出师赚钱。” 叶满枝想让她尽快见见外面的花花世界,别总在家里钻牛角尖了。 不过,郑家父母那里可能会有些麻烦,她想了想,附耳与郑东妹低声交代了几句。 …… 送走街道干部,郑东妹快步返回自家。 进门就把要去大单位当学徒的事说了。 郑大爷不赞同道:“不赚钱,每天还要跑那么远,你不是白折腾吗?” “人家管一顿饭,我去了能给家里省点口粮,而且学了手艺以后,还能传给小东他们。” “你这个想法好,以后教给小东他们也算是个出路。”郑大娘跟她商量,“要不这个学徒就让你嫂子去当吧,给她换个轻省活,你也不用出去干活了。” 儿媳妇走不了,赚的钱好歹是自家的。 郑东妹心里暗暗吃惊,竟然真的被那个小叶干部说中了! 小叶干部刚才就说,爹妈可能会让她把学徒机会让给嫂子! 她不满道:“学徒没有工资,嫂子去学徒了,咱家喝西北风啊?再说,我嫂子的手比我还糙呢,人家街道干部说了,手太糙会刮头发,还会弄伤皮肤,这样的学徒人家不收!” 郑大爷说:“既然这样,你们都别去了,学徒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看哪个当学徒的不受气?” 郑东妹再次吃惊,竟然又被小叶干部说中了! “你俩这是老思想,跟不上形势了。街道干部说,跟大师傅学本事都得受气,就当是交学费了。哎呀,你俩没文化,又落伍了,不懂就别瞎指挥。以后小东他们的学业由我负责,我学好了就教给他们,你俩把家里的活儿干好就行,其他的就别管了。” 郑大娘被她一口一个“街道干部说”气得头疼,也不知那街道干部给她喝了什么迷魂汤,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 郑东妹这个人有些左性,一旦认定了,就非常固执。 以前觉得爹妈说得对,她就听爹妈的,现在发现爹妈跟不上形势,反而是街道干部说得更对,她就改听街道干部的。 郑家老两口劝了半晚上,她都不为所动,第二天早上,背着一罐头瓶子凉白开,去与叶满枝和沈亮妹汇合了。 话剧团在市中心,叶满枝平时都要搭乘公共汽车。 但学徒不赚钱,再搭上车票钱的话,成本就太高了,所以这两人以后都要徒步往返。 “东妹、四嫂,我再强调一遍,学不好挨骂都是正常的,我在街道办上班也经常挨骂。咱可不能脾气一上来,就跟同事瞪眼睛动手。东妹容易脾气急,四嫂,你帮我看着她。” 郑东妹只顾着闷头走路,沈亮妹倒是响亮地答应了下来。 “另外,东妹本来就会梳头,学东西也比较快。东妹,我四嫂要是跟你说什么酸话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她那是嫉妒你。你们是一起去学徒的,要搞好团结。” 这回换成郑东妹答应,沈亮妹不吱声了。 叶满枝事无巨细,把她能想到的都跟两人交代了一遍。这两个名额太宝贵了,话剧团很少从外面招人,哪怕是学徒工,也大多是团里的关系户。 大姐能帮她求来这两个名额,要搭不少人情呢。 三人走到话剧团时,大姐已经在门卫室里等着了。 与弟妹和那个眼生的姑娘打声招呼,她就将亲妹妹拽到了一边。 “你怎么回事?要是早知道这个名额是给老四媳妇的,我才不答应你。”叶满金抱怨道,“白白浪费我的人情!” “哎呀,你就当是为了咱妈吧,让四嫂出来当学徒,咱妈虽然干的活多了,但也能清静清静。” 叶满枝拍胸脯保证,“姐,等我拿到稿酬以后,请你吃大餐,地点随你选!” 大姐虽然只是话剧团的演员,但演出时总能碰到这个局长那个主任,眼光被养得特别高。 家里这些人,除了三哥,她一个也瞧不上。 四嫂这样没文化,还经常给常月娥找不痛快的,她就更瞧不上了。 大姐将丑话说在前面,“学徒只是学徒,学完以后从哪来回哪去,我们话剧团没有招人的指标,她们留不下来!” “我知道!” 叶满枝只想让郑东妹尽快走出家门,学徒至少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 把郑东妹成功塞进话剧团,让叶满枝心里着实松快了不少。 哪怕又因为穿衣打扮被张勤简挑了刺,她也不放在心上。 为了给郑东妹争取学徒机会,叶满枝搭了大人情,她觉得自己应该多跟刘金宝学习,让领导看到自己的工作成绩。 刘金宝每天要跟张副主任汇报七八次工作,屁大点事,他都能找机会汇报一下。 因着赵家兄弟的事,刘金宝被罚打扫卫生两个月,每天早上拖完地,生怕人家不知道那地是他拖的,明明地上的水渍已经干了,他还要跟张勤简说,“主任,我刚拖完地,您小心地滑啊!” 在这方面,叶满枝自愧不如,不好意思拿着蚊子腿似的工作成绩去向领导汇报。 但郑家的问题算是有了大进展,所以她还是拉着彩霞姐,去跟穆主任汇报工作了。 按照老叶传授的经验,汇报工作不能全说好的一面,还要给领导留有指点的余地。 所以,叶满枝介绍完大致情况后,又说:“主任,我们虽然送郑东妹去学了手艺,但话剧团没有招工名额,她学成以后,工作要如何安排,还得您帮着想想办法。” 这是她的真心话,工作确实太不好找了。 穆主任欣喜道:“你俩表现不错呀!郑家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能让郑东妹出门工作,那可太不容易了!只要她能学成手艺,后续工作我来想办法!” 叶满枝笑着问:“主任,现在郑家的问题算是解决一半了吧?那个薛巧儿的案子怎么样了?” “捉奸捉双,这事只要没抓到现行, 就是莫须有。咱们派人去运输合作社查过好几次了,几个工资变少的车夫都说是自己拉的活少了,跟薛巧儿无关。哎,别提了,”穆主任从桌后起身,招呼道,“小叶,还有庄婷,你俩准备一下,咱们一会儿去一趟区里。” “主任,什么事啊?”庄婷问。 “区里要开个动员会,有关中苏友协设立支会的,咱们仨作为筹备组的代表,过去听一听。” 叶满枝立即高声答应。 她可喜欢出去开会了。 上次去市里开会就挺长见识,这回又能去区里见见世面啦! 街道办每月的办公经费只有两块钱,好钢得用在刀刃上,所以去区里开会不能报销车票,三个人是徒步走过去的。 叶满枝默默哀叹,自从来街道办上班,她鞋底都快磨漏了! 赶到区人委时,会议室里已有二三十人到场。 叶满枝和庄婷心里都挺吃惊的,按照穆主任的意思,中苏友协支会能开设在光明街,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那肯定是因为稀少,才显得珍贵呀! 可是,根据现场的人数来看,正阳区的九个街道办,至少来了一大半! 会议正式开始后,通过领导的介绍,也证实了这一点。 正阳区九个街道,成立七个中苏友协支会。 之所以没有成立九个,是因为其中两个街道的人员太少,与其他街道合并成立支会了。 叶满枝和庄婷:“::::::” 穆主任真能忽悠呀! 听她那天的口气,还以为全区只有光明街一个支会呢! 穆主任被两人看得不自在,干咳一声说:“中苏友协成立支会是大事,刚才领导讲话时也说了,各支会的第一炮一定要打响。你们也想一想,支会的第一次活动,要怎么展开,咱们集思广益。” 叶满枝很给领导面子地说:“对,区里有七个支会呢,咱们光明街一定要好好筹备,在七个支会中脱颖而出!” “就是这个理儿!” 庄婷:“……” 穆主任交代道:“咱们光明街的筹备组是第一个组建起来的,那咱们的支会也要第一个成立。我跟刘所商量了一下,这周日就正式成立,成立当天要举行一个小型开幕式。” 中苏友协是群众组织, 会员平时还要上班上学,活动只能组织在周末。 庄婷问:“要不要请区里的领导,参加咱们的开幕式?” “嗯,我一会儿尽量去请一请,如果咱们是第一个支会,区领导应该会出席。” 叶满枝最讨厌在开学仪式上听领导讲话了,她以己度人,觉得中苏友协的会员,未必愿意听领导在开幕式上讲大道理。 “主任,我觉得可以把开幕式和第一次活动结合在一起,让大家来参加活动能够有所收获。我三哥是市友协的会员,听说市里会让曾经去过苏联的同志,介绍苏联的情况,比如生活啊,经济啊,工厂福利之类的。” “小叶这个想法不错,咱们支会组织活动,主要还是想让大家有所收获。” 现在全国都在“以苏为首”“以俄为师”,学习苏联模式就是主旋律。 庄婷提议:“主任,其他支会只能请留过苏的同志介绍苏联情况,但咱们光明街有天然优势,656厂有不少苏联专家和家属,咱们可以请一个真正的苏联人介绍苏联人民的生活呀!” 穆兰若有所思地颔首,请一位苏联人来演讲,应该能打响支会成立的第一炮。 “那咱们就试试。” …… 然而,邀请苏联专家或家属参加支会的第一次活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656厂是绕不过去的。 当天从区里回来后,穆兰就跟656厂的张副厂长打听了邀请的具体流程。 据张副厂长所说,向厂里发一份带有受邀人名字的邀请函,再附上一份活动内容详情,厂部通常能够批准。 但是,只有厂部批准还不够,这事还需要军代室点头。 除了负责装备订货、军工产品的检查验收,军代室还掌握着厂内监控和保密工作。 邀请外国人参加活动,必须与军代室报备。 穆兰不是什么假清高的人,平时维护各方关系,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刻说得上话,方便开展工作。 街道办这四个新同志,当初都是递条子进来的。 谁是谁介绍来的,她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去军代室报备的那天,她把叶满枝也喊上了。甭管有用没用,反正熟人好办事。 “小叶,当初还是吴团长把你推荐给咱们街道办的,我一直没问,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对于这个问题,叶满枝早就打好了腹稿。 从她第一天上班,就等着领导开口询问了。 可惜谁也没问过。 此时突然被穆主任问起,她心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主任,我爸跟吴团长认识,他俩在工作上有些交集。” 两人相过亲的事情不宜再提,老叶跟她交代过,要是被人问起与吴峥嵘的关系,就往他身上推。 穆兰听后点点头,与她之前猜想得差不多,大人之间有交情,才会帮着孩子办事。 她心里有了数,便不再多问。 在门口做过登记后,带着人走进了656厂的大门。 双方提前约过见面时间,她们来到军代室的时候,接到门卫电话的吴峥嵘已经等在办公室门口了。 穆兰感受到了对方的尊重,心中熨帖,快走几步,热情地与吴峥嵘握手。 “吴团长,好久不见,终于有机会来你地盘上叨扰了!” “穆主任是稀客,欢迎欢迎,快请进吧!” 两位领导在前面握手寒暄。 而看着这一幕的叶满枝忽然惊觉,自己工作快一个月了,似乎从没与人握过手! 平时在办公室里用不上,与街坊握手会显得太客气,但是与其他单位的同志见面时,她也没握过手啊! 她恍然记起,大姐刚上班那会儿好像回家提过一次,男同志一般不会主动与女同志握手,男女之间握手,应该由女同志先伸手! 她与吴团长几次见面,从没握过手,但刚才穆主任主动伸手,人家就握手了! 这种社交礼仪,要么有人提点,要么全靠自己细心学习,否则根本就参不透。 她心里有点懊恼,不知道自己之前那一个月的表现算不算失礼。 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因此,在两位领导寒暄过后,叶满枝也主动伸出右手,打招呼:“吴团长好!” 他俩见面是从不握手的,吴峥嵘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带着薄茧的手与她柔软的掌心相贴,笑着说:“小叶同志好。”叶满枝心里莫名有些激动,不是因为握手对象,而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与人正式握手! 从这一刻开始,她感觉自己终于蜕变成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她正这样想着,就见吴峥嵘转向穆主任,语气熟稔地问:“小叶在咱们街道办表现怎么样?没给您添麻烦吧?” “哈哈,没有没有,小叶这孩子表现十分出色,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是已经帮助群众解决了不少问题,同志们的反响非常好!” 应对这种客套询问,穆兰也算驾轻就熟了。 刘金宝与小叶的情况差不多,有个叔叔是管粮库的,她每次从粮库附近经过,都要被问问金宝在单位工作咋样。 这与家长询问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是一个意思。 一是表示关心,二是想让领导多关照关照。 她们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小叶的父亲又跟吴峥嵘有交情,穆兰自然不吝多说些表扬的话。 “咱们街道马上就要成立‘中苏友好协会光明街支会’了,小叶这孩子工作热情很高,协助我负责支会成立的筹备工作。” 短短几句话,穆主任说过两次“小叶这孩子”。 吴峥嵘眉眼间有些微不可察的笑意,神情略显古怪地看向站在领导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叶满枝。 不知她是如何跟人解释两人关系的。 但她能用上的说辞,无非就是那一两种。 可以肯定的是,这姑娘并没透露两人相过亲的事实。 吴峥嵘微哂,再次看向穆兰时,一本正经地附和:“您说得对,小叶这孩子一直很不错,以后还要麻烦穆主任多指点多关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1511:35:36~2024-07-1611:1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薛漂亮、今天要吃螺蛳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别低头瓜会掉292瓶;空相面灵气144瓶;carrol101瓶;苏木100瓶;小呀嘛呀小菜花76瓶;华凰56瓶;我是胡星星啊50瓶;杨木木48瓶;爱爬树的喵、2698876740瓶;li、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末末、小鸣、56204360、砰砰砰、啵啵狐狸、乔巴渣、吃面包吧、霞光、哈嘻嘻嘻嘻哟、hanhanq、一点也不烦1789、Cynthia、xiaobeidebei、57089820、团子的早晨、发光中、啾也、Snowy、雨革月、doudou、桂花糖芋苗、60536178、糖心荷包蛋、大瑜爱吃小鱼的鱼、AD钙奶、是wen、eijun、70625314、黑魔仙不吃西瓜、杨美味、DD三、夏桑酱、幸福永远、Karen星微、绿蚁、雅丽奇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0 章【VIP】 由于工厂规模太大,关系错综复杂,厂子弟喊人时的称呼,是随着父辈走的。 也就是说,要看父母与对方是什么关系。 如果这个人是父母的同事,那么无论对方年轻还是年长,厂子弟都要礼貌地喊一声叔叔、阿姨。 所以,上次偶然听见周牧喊“吴叔叔”的时候,叶满枝虽然觉得别扭又好笑,却并不惊讶。 周副厂长与吴峥嵘是一个班子里的同事,这一声“吴叔叔”是他应得的。 但是,叶满枝跟周牧可不一样。 她跟吴峥嵘相过亲呀,这关系辈分可就不能从父辈那边论了。 听到对方说出“小叶这孩子”的时候,叶满枝觉得这人不但占了她的便宜,还是个促狭的假正经! 她实在没憋住,站在穆主任身后,偷偷瞪了他一眼。 吴峥嵘瞥见后笑了,对穆兰说:“天气挺热的,咱们进去聊吧。” 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啦啦地转着,秦祥往办公室里多加了一把椅子,然后殷勤地问:“穆主任,您喝茶还是汽水?” “喝什么还能选啊?哈哈,在我们街道办全都喝大叶子茶。” “嗐,我们平时也是大叶茶,这不是知道您要来嘛,领导特意让买的冰镇汽水!” “哎呦,吴团长太客气了,别破费了,我们喝茶就行。” 穆兰出来办事,还从没受到过这种礼遇呢! 街道主任是科级干部。 而六五六的处长科长一抓一大把,把她放到人家厂里根本不够看。 若非两家单位合作密切,她又是街道办一把手,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出入厂长和军代表的办公室。 她要喝茶水,秦祥没有异议,继而问:“小叶同志呢,喝汽水吧,我们领导特意安排的,喝汽水解暑!” 吴峥嵘实在看不得小秦那副殷勤样子,招呼道:“给穆主任和小叶拿两瓶汽水,你就出去吧,我们还有事要谈。” 秦祥敬礼称是,一边往外走一边腹诽,上次来还是小叶同志,这次就是小叶了。 他家团长肯定是有情况的! 客套话说了,汽水也喝了,穆兰今天是为正事而来的,趁着气氛好,将她们想邀请苏联专家的事情简单介绍了一下。 吴峥嵘接过申请表, 扫了一眼就放到了手边,问:“穆主任,您有想要邀请的明确目标吗?” “没有没有,我们对厂里这些专家不了解,也没接触过,肯定不能绕过656厂与他们联系呀!”穆兰爽快道,“我们不挑,厂里给我们安排谁就是谁,只要是苏联人就行。” 吴峥嵘眉心微蹙,沉吟着开口:“这些专家是来支援656厂建设的,与咱们不是从属关系,厂里无权指派他们。而且你们搞的这个活动要进行公开演讲,到时候听众可能不会少,这不只是656厂内的事情,我需要向上级汇报。” “啊,那这周末之前能收到答复吗?” 吴峥嵘摇头。 今天已经是周四了。 穆兰退而求其次,问:“要是只邀请家属介绍一下苏联风貌呢?也需要向上汇报吗?” 她听说专家与家属不是一个单位负责的。 吴峥嵘没说是否需要上报,只问:“你们有人选吗?” 穆兰连俄文都不会说,哪里认识什么苏联家属。 但她们来之前研究了两套方案,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请到一位苏联专家,但是如果厂里审查严格,他们就邀请家属。 “小叶,你不是认识一个苏联姑娘嘛,你跟吴团长说说具体情况。” 叶满枝忙道:“那姑娘叫奥利娅,她说自己是希格乔夫的女儿。” 吴峥嵘点点头,专家组里有一位叫希格乔夫的。 “奥利娅是拉大提琴的,好像挺喜欢咱们的民族音乐,经常来我们业余国风音乐会观看排练……” 不过,她来街道办上班以后几乎每晚都有活动,这个月的几次排练都被她推掉了,已经挺长时间没见过那姑娘了。 吴峥嵘听着她的介绍,指节在腿上轻点了点,沉默一阵后,起身走出办公室,对外间的秦祥交代了几句。 重新坐回来后,对二人提议:“还是先确定这位奥利娅同志是否愿意出席活动吧,其他的咱们稍后再谈。” 叶满枝等的就是这句话,从挎包里翻出通讯簿,得到许可后,借用他办公桌上的电话,请总机帮忙接通了希格乔夫先生的宿舍。 吴峥嵘坐在她身边,隐约闻到一股很淡的清香,目光所及,还能看到几缕湿发贴在白皙的脖颈上。他轻咳一声将视线挪开,让肩膀靠到了椅背上。 电话被接通,叶满枝说出一串清脆又欢快的俄语询问,听语气似乎与对面的人非常熟稔。 吴峥嵘读书时学的是英文,俄文水平连半吊子都算不上,虽然听不太懂,但口音是否纯正还是听得出来的。 小叶这外语水平不像是高中能教出来的,而且口音比较柔和,教她的老师可能是白俄或乌克兰人。 鼻息间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馨香,吴峥嵘漫无边际地分析着。 而他身旁的叶满枝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放下听筒,笑着说:“奥利娅愿意参加周日的活动,出面介绍苏联的真实情况。我跟她说到时候听众可能会非常多,万一紧张了容易忘词,所以最好能提前写一份演讲稿,她已经同意了。等活动结束以后,我可以把这篇讲稿翻译过来,留给咱们军代室备案。吴团长,这样行吗?” 吴峥嵘尚未答复,被他安排去核实信息的秦祥探头进来,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是代表安全、可继续行动的军事手语。 吴峥嵘收回目光,笑着说:“行,小叶考虑得很全面。” 叶满枝被他这声小叶喊得有点不自在。 以前喊小叶同志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这次改成小叶了,总觉得对方在占她便宜。 “那您这是同意我们的申请了吗?”叶满枝向他确认。 吴峥嵘笑着看向穆兰,问:“既然是庆祝中苏友协支会成立的活动,现场应该会很热闹,穆主任不介意我们军代室一起参与一下吧?” “当然不介意啊,欢迎之至!” 穆兰猜测他还要派人在现场跟进活动内容,自然不会没眼色地拒绝。 事情说定了,她又与对方客气几句就带着小叶告辞了。 成立仪式安排在周末,筹备组需要邀请领导和会员、布置会场,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叶满枝跟着穆主任走出办公楼,走下台阶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主任,我的通讯簿落在军代室了!” “那你快点回去取,我在这等你!” 叶满枝答应着,转身折返回去,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重新来到了军代室。 像是知道她很快就会返回一样,吴峥嵘正背着手等在办公室门口。等她走近了,便将手上的红色通讯簿递了出来,同时问:“来芽是谁?” “我、我啊,怎么了?” 叶满枝有点羞耻,对方一定看到她写在通讯簿封面上的名字了。 这本通讯簿从她小学毕业前开始使用,因为能记录的人员不多,一直使用至今。 但是封皮上的名字还是她上小学时候写的,字迹圆咕隆咚的,比照着现在差远了。 漂亮的一手字相当于半张脸,叶满枝感觉有点丢脸。 “没怎么,挺好的。”吴峥嵘问,“你回来是有别的事要说吧?” 叶满枝赶紧点头,“周日的活动不知道要进行到几点,我怕到时候耽误了跟您约饭的时间,咱们要不要改个其他时间?” 她故意将通讯簿落下,就是想回来跟他说说请客吃饭的事。 原本两人将时间定在了这周日,但是友协成立,既要搞开幕式,又要组织第一次活动,结束时间暂时不能确定。 吴团长也是个大忙人,她怕耽误人家的时间。 然而,无论她改不改时间,都会打乱吴峥嵘的计划安排。 为了她的邀约,吴峥嵘提前一周就把时间空了出来。 按照他以往的风格,这种情况下,他通常会同意另约时间,但不会再给确切日期,他本就不喜欢应付请客吃饭,三拖两拖也就拖黄了。 不过,在叶满枝仰头望着他等待答复时,他没什么所谓地说:“客随主便,那就换个时间吧,下周日可以吧?” “可以可以,那咱们说好了,就约在下周日!” 准备离开时,叶满枝眼波流转,扭头问:“吴团长,我以后需要像院儿里其他人那样,喊您叔叔吗?” 吴峥嵘愣了一下,好笑地反问:“你想喊吗?” “可以呀。” “那你先喊一声,我听听。” 叶满枝:“……” 吴峥嵘太年轻了,长得比五哥还好看,她有点喊不出口。 吴峥嵘格外善解人意地说:“不想喊就别喊了,这事不强求。” 他周围的同事大部分是中年人,儿女比他小不了几岁。 如果任由小辈与自己称兄道弟,那他面对同事时自然就会矮一辈,而矮下去的这一辈,有时是会影响到开展工作的。所以同事那些成年儿女别别扭扭喊他叔叔的时候,他一般都会答应着。 不过,这个称呼搁到叶满枝身上,就没什么必要了。 叶满枝笑眼弯弯道:“要是不让我喊您叔叔,那我可就不讲礼貌,没大没小了啊!” “真想没大没小,以后就别用‘您’了。” “嗯,我考虑考虑,”叶满枝笑眯眯地挥手,“穆主任还在外面等着呢,我先走了,吴叔叔再见!” “……” * 成功邀请到苏联专家的家属后,支会成立的筹备工作立即紧锣密鼓地开展了起来。 叶满枝下班后,带着一份市中苏友协的会员名单,挨家挨户邀请会员们参加街道支会的成立仪式。 时下能够加入中苏友协的群众,以知识分子、干部和学生居多。 这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都是住在军工大院里的。 她走进大院时,布告栏后面的空地上挤了好多人,不知谁将一辆大卡车开了进来。 车门敞开着,一群人或坐或站,围在卡车外面,听着收音机里转播的评书。 时不时就会传出一阵惊叹和叫好声。 她侄子麦多也在人堆里挤着。 “麦多,回家吃饭了!” “小姑,我不吃饭,再听一会儿!” 叶满枝不再管他,径自往自家楼道里走。 收音机、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是时下的四大件,收音机产量低价格高,整个大院里除了干部家庭,没几个有收音机的。 围着汽车听评书和新闻,是他们这院儿里的常态。 叶满枝在心里规划着今晚上门请人的路线,快要走到楼道口时,忽听隔壁门洞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她被这叫声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摸了摸手臂。 暗自腹诽,八成又是哪家夫妻吵架,下手没轻没重了。 然而,她这边刚一转身,隔壁楼道里就跑出来一个光着脚,几近浑身赤|裸,只穿了一件松垮裤头的年轻男人。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肩膀胸膛上全是血,单手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啊啊啊”吼叫着。 叶满枝眼神好使,恍惚看见他那带血的耳朵好像被撕下了一半,毫无支撑地耷拉着。 这一幕不仅被她看到了,原本专注听评书的街坊们也都望向了这边。 有几个男人跑上来问:“齐茂林,你这是怎么了?” 被喊作齐茂林的男人口中还在“啊啊啊”,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紧随其后跑出来的齐大娘,呜呜哭着恳求:“大家快帮我把茂林送到卫生站去!茂林的耳朵被那天杀的仇晓燕咬掉了!” “哗——” 他们这个大院建成以来,还从没发生过这么血腥的事呢! 人群里顿时闹了起来。 叶满枝回过神,跑过去喊道:“大家先别打听了,司机师傅在不在?快把他送到医院去!他这种情况,送卫生站也处理不了,直接去市立医院挂急诊!” 街道卫生站能打针开药,但他那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卫生站那些小大夫可看不了。 “哎,对对,赶紧来俩人,把茂林扶到车上去。” 司机跳进驾驶室,准备启动汽车,而齐大娘被吓得腿软,根本就爬不上卡车后座。 还好齐茂林的大哥及时赶了过来,随车跟着去了医院。 望着迅速驶离的卡车,齐大娘委顿在地,拍着大腿哀嚎了起来。 “这个天杀的仇晓燕,她的心咋这么狠啊!”齐大娘拉住距离最近的人,要求道,“快帮我报公安,我要让公安抓她坐大牢!” 仇晓燕跟刚刚的齐茂林是两口子,两口子吵架没有报公安的,但齐茂林差点被咬掉了耳朵,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光明派出所很少处理刑事案件,接到门卫的报警后,刘所放下电话就骑车赶了过来。 痛哭的齐大娘、神情恍惚的仇晓燕,以及其他骂骂咧咧的齐家人,全被带去了派出所。 大院里有不少人都跟去看热闹了,叶满枝也挺想去,但她还要上门邀请友协会员,只能遗憾作罢。 不过,夫妻吵架咬掉半只耳朵的新闻,只用一晚上就在整条街传遍了。 次日去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也全在讨论这件事。 让叶满枝没想到的是,这桩案子竟然又把薛巧儿牵扯了进来! 仇晓燕之所以会一怒之下咬掉自家男人的半片耳朵, 就是因为听说齐茂林跟薛巧儿勾搭在了一起。 夫妻俩在家吵架,闹得人仰马翻,结果吵着吵着就吵到床上去了。 如果能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件事也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关键齐茂林是个车夫,累了一天,又回家跟媳妇吵架,有些事情发挥失常。 这就更加印证了仇晓燕心里的想法,怒火升级,夫妻相骂无好话,仇晓燕恨极了,被齐茂林推了一把后,报复性地咬掉对方半片耳朵。 “那仇晓燕也挺绝的,”刘金宝感慨道,“所有事情都主动交代了,她愿意承担后果,但也要求公安将齐茂林和薛巧儿绳之以法,她举报这两人卖X嫖X。” 叶满枝想到了穆主任的调查结果,犹豫着问:“不是说捉奸捉双吗,这事怎么调查?” “嗐,以前都是小打小闹,刘所没下大力气查,现在都快闹出人命了,他肯定不能再让薛巧儿祸害光明街啊!” 举报薛巧儿重操旧业的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 刘金宝正跟叶满枝介绍情况,刚从派出所回来的陈彩霞实时通报道:“仇晓燕这回是彻底撕破脸,破罐破摔了,在里面直接点了好几个车夫的名字,都是跟薛巧儿有关的。刘所把这些人全都找来了,现在正在一个一个问话呢。” 几个年轻人上蹿下跳,隔几分钟就借口跑出去看热闹。 穆兰瞧着实在不像样子,索性道:“你们也别偷偷摸摸往派出所跑了,干脆一起去看看吧。” 能光明正大地看,大家当然愿意。 除了对八卦不感兴趣的凤姨,其他人全都去了隔壁派出所。 刘所已经带人询问了三个车夫,情况都不理想。 三人一口咬定,与薛巧儿只是同事朋友的关系,没有不正当勾当。 反倒是从第四个车夫赵强口中,问出了些东西。 “薛巧儿给你送手绢了吧?”刘所问,“她为什么给你送手绢?” 赵强满不在乎道:“这能为什么啊?我出汗了,她拿自己的手绢给我擦汗,那手绢香喷喷还挺好看的,给我擦完汗不就埋汰了嘛,咱就把手绢买了呗。” “用什么买的?工分吗?” “对啊,我把自己拉的一趟活,记她账上了。”刘所一言难尽地问:“你买了她几条手绢啊?” 就在大家以为卖X嫖X,即将走向投机倒把的时候,赵强又大大咧咧地说:“当然只买一条啊,手绢要那么多做什么?我又不傻!” “有人看到薛巧儿去过你家,而且这几个月你账上的工分可不止少了一分。” “哦,我让她去家里给我洗衣服做饭的,一个礼拜去一次吧,她帮我干一次活,我就把那天一上午的工分记她账上。”赵强跷着二郎腿,说起来还挺得意,“虽然我没娶媳妇,但我那家里收拾得也挺利索!” 刘所审视地望着对面的二百五。 以他多年的办案经验判断,赵强这番话没撒谎。 但这个结论听起来太扯淡了。 赵强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儿,薛巧儿可以去他家打扫卫生,那其他车夫呢? 其他人可都是结婚有娃的,根本用不上薛巧儿! 赵强晃着腿说:“刘所,你就放心吧,我还没结婚呢,要是嫖的名声传出去,这辈子都不用娶媳妇了。我跟郑东也算是兄弟,咋可能动他媳妇。我不但不动她,车队里有人想对薛巧儿摸摸搜搜的时候,我还帮忙阻止了呢!” “薛巧儿跟齐茂林关系怎么样?齐茂林动过薛巧儿么?” “那我不知道,反正薛巧儿在我们车队里人缘挺好的。她虽然是柳梢胡同出身,但是摊上了郑家,还愿意出来卖苦力,也挺不容易的。而且薛巧儿说话多好听啊,温温柔柔的,车队里谁有了困难她都愿意帮忙开解,是我们队里公认的解语花,这不比家里那些母老虎强多了?” 刘所:“……” 一个三轮车队,还整出解语花来了! “嘿嘿,不过,”赵强笑得有点猥琐,“那齐茂林被咬掉半只耳朵,也不算太冤枉,他还为了薛巧儿跟老孙打过架呢,要不是因为打了那一架,薛巧儿的事也不会被他老婆知道。” 刘所抬眼问:“他俩为什么打架?” 赵强不屑道:“都想跟薛巧儿套近乎,争风吃醋呗,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想当年,那柳梢胡同里,看得着吃不着,还争风吃醋的傻缺多了去了,他俩算啥呀!薛巧儿越是让他们吃不着,他们越要抢着献殷勤。我就不一样了……” 对于这番话,刘所还是认可的。 这几个车夫,除了赵强,全都成家了。 即使对薛巧儿有想法,顾忌着家里那边,也不可能强买强卖,霸王硬上弓。 刘所以前办过类似的案子,柳梢胡同里的姑娘,大多很会看人眼色,学过如何拿捏客人,有的客人只是去聊聊天摸摸手,就要花出去大把钞票。 但这事不能只听赵强的一面之词,还要询问其他车夫,以及薛巧儿本人。 门外的刘金宝不可思议地问:“他撒谎吧?薛巧儿要是啥都不干,那些车夫凭什么给她那么多工分啊?” “谁说她什么也没干?她不是解语花吗?”陈彩霞白他一眼。 叶满枝暗道,也许这就是三嫂说的,提供那个什么情绪价值吧。 三嫂总说三哥能给她提供情绪价值,叶满枝原来还不太懂,现在有一点点懂了。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大家心里都是半信半疑的,刘所想把薛巧儿也喊来派出所,却被穆主任拦了下来。 “薛巧儿这些年从良不容易,一旦跨进派出所这道门,以后再想洗白就难了。要不还是让我们上门去问问情况吧,实在问不出什么,再把她喊来。” 刘所叹了口气,挥挥手让穆主任上门去做工作了。 穆兰选了已婚又熟悉郑家情况的陈彩霞同行,但叶满枝不敢对郑家的事掉以轻心,也申请随行了。 街道办三人一进门,薛巧儿就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来的。 这几天夫妻吵架咬掉耳朵的八卦到处疯传,连月牙胡同这边都听说了。 穆兰直截了当地问:“巧儿,我们这次登门的目的,你应该猜到了吧?” 薛巧儿点点头。 “齐茂林的半只耳朵被咬掉了,当时那情景你没看见,血淋淋的,差点就闹出了人命。这次的情况跟以前不一样,刘所想把你喊到派出所问话,我觉得那样会影响你的名声,才接下了这次调解任务……” 薛巧儿平静地说:“穆主任,我从柳梢胡同出来以后,就彻底从良了,没再赚过不该赚的钱。就算不为了我自己,也得为我那四个孩子考虑,我要是像外人说的那样重操旧业了,我家这四个孩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你账上那么多工分是怎么回事?咱们都知道,靠你的体力, 是不可能攒下这么多工分的。” “穆主任,这一家九口人都要靠我蹬车养活,我是真的养不起呀!之前我都是自己拉活的,带回来的钱太少了,”说到这里,薛巧儿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次开口时已经红了眼眶,“我总不能看着一家子饿死吧?我妈说车队里的人跟东子关系好,让我平时多跟大家说说好话,人家看在我是一个女人的份儿上能帮帮我。” 听到这里,郑大娘突然撩帘子进来问:“巧儿,你什么意思?你做下那些丢脸的事,还是我让的不成?” 薛巧儿垂着头说不出话来。 “她干什么丢脸的事了?”穆兰瞪眼道,“你先出去,我是代表派出所来询问案情的,没叫你,你不用进来。” 叶满枝将郑大娘请了出去,穆兰继续问:“车队里有没有人欺负过你?” 薛巧儿点点头。 “有人帮了我以后,想跟我干那事,我没同意,被他摸了几下手。”薛巧儿低声说,“后来我找其他人帮忙,人多了,反而不会对我怎么样了。” 穆主任叹气说:“他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你知道吧?” “知道,”薛巧儿表情麻木地问,“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别人都指望不上,只能靠我自己。” 陈彩霞问:“你公婆和小姑子都有手有脚的,怎么不想办法让他们赚点钱?” 薛巧儿沧桑的面容上带出些讥诮,“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吧。穆主任,我这不算卖X,我没犯法,对吧?” 穆兰沉默。 她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没犯法,但不道德,那些车夫都是有家庭的。 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车夫们要是没有歪心思,也不会被薛巧儿拿捏。 让媳妇咬掉耳朵,也不算冤枉了他。 穆兰将大致情况了解清楚后,把问出来的结果转告了派出所。 接下来要如何安排,就看派出所怎么办案吧。 街道办众人都被薛巧儿的事,弄得心里沉甸甸的。 但中苏友协支会要在周日成立,他们还要抓紧时间做准备工作。 开幕式在子弟小学举行,周六那天,叶满枝等筹备组的同志,在小学里忙到晚上九点多才散场。 从教室走出来时,庄婷突然拉住她的手臂,伸手指向小学的西面。 叶满枝回头望过去,那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正是月牙胡同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1611:13:33~2024-07-1711: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个两个萝卜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晃晃、Y.、啊桃、姜素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methyst66瓶;西斯36瓶;X女士28瓶;id都带99626瓶;chouwanqi25瓶;2473712921瓶;南柯一梦、nnnnnmmmm、喜乐安康、许嘉善、雪梨、爱吃菠萝蜜的点点、枫、看小说大王、不二、人生一串20瓶;luoxueshi519瓶;cocoalilin13瓶;Daisy、芸曦、炀佩、GDSAMA1988、安宁、就是不早睡、嘟嘟脸、格鲁米特、24666088、来生我要做个怪、牛奶可乐要加冰、壳猫、八月秋、逐梦的游鱼、uknowyouknow、君司夜、Phoebe2026、53918642、懒懒、朕能不能睡中间:)10瓶;森林纪事9瓶;浮瑜、安安8瓶;啊桃、551755366瓶;小凡、平、momochi、卷毛搏斗专家、白萝卜、zzzy、敏驼驼、哇汪汪、咩咩咩、庄庄、xxxiwdgkk?、梦123、狸花猫、略略略、孔拉德.维尔卿、殇晟伊莲沂桦、啾啾、一个名牌染发、27651315、多放香菜、六斤六两、26650553、喵哩喵叽、地球媛住民5瓶;馨冉、汤圆、yintxt、甜肉4瓶;咸鱼大翻身、今天大大们更新了吗?、X、方笺、小宝贝3瓶;土豆妈妈、大肚的书架、饕餮、芙蓉毛球、鸵鸵、甜醋排骨、柠檬精、姍姍來遲-、不分先后、早安风铃、光影、我是真的不知道叫什么、最丫丫丫的兔2瓶;陌上蒹葭、悠、向前冲、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好困好困~、贵宾小甜甜、小鸣、57798463、涵晔、Karen星微、natsuki、大米小麦、玖陈林、团子、李佳熹、远远可够远、木木、咿呀咿呀哟、杨美味、迷途知返wen、60536178、仁俊尼是块小年糕~、边际、柳西莫、65841435、偶人为之、暖白芷、36774758、查查、绿蚁、54、城阳呼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1 章【VIP】 看到火光时,叶满枝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几乎是条件反射,拔腿就往附近的粮库跑。 除了派出所,粮库是唯一有人值夜,且安装了电话的单位。 “刘叔,快打消防电话!” 库管老刘正在跟人打扑克,闻言立即跳起来问:“小叶,哪里着火了?” 他管着粮库,最怕的就是失火。 叶满枝跑岔了气,掐着腰说:“月牙胡同!别问了,赶紧报火警!” 老刘疾步跑进库房,拿起电话就拨了00,叶满枝阻止道:“刘叔,拨09!” 00是急救电话,要由调度室转接消防队,中间要等好久。09是今年初刚开通的消防专线,能直接拨给消防队。 听着他接通电话,报了准确地址,叶满枝稍稍放了心,坐在麻袋上喘了会儿粗气,刚恢复了一些体力,又拔腿赶去月牙胡同。 街上彻底乱了套,看到火光的街坊们,纷纷提着水桶往月牙胡同跑。 她赶到郑家附近时,郑东妹刚从一口大水缸里爬出来,不顾其他人的阻挠,浑身湿漉漉地冲进了火场。 叶满枝拉过庄婷问:“知道郑家的房子里面还有谁吗?” “据郑东妹说,她爸妈和她哥在家呢。” “其他人呢?” 庄婷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回头向后看,不远处的墙根下薛巧儿正与四个孩子缩在一起。 孩子们哭得脸色通红,而薛巧儿就那样坐在地上,神情麻木,怔怔地望着起火的房屋。 “据说,她俩晚上一起带着孩子去澡堂子洗澡了,刚回来就发现家里着了火。” 叶满枝:“……” 那几张快过期的洗澡票好像还是四嫂送给郑东妹的。 两个最有可能纵火的人今晚都不在场,这把火难道是意外烧起来的? “婷姐,消防队马上就到,咱们没有灭火工具,在这里呆着帮不上忙,还是先去胡同里的其他人家喊人吧,房子烧了不要紧,别闹出人命!” “对对,场面太混乱了,这是正事!” 两人叫上一些没有灭火工具的围观群众,一起去胡同里挨家挨户敲门。 甭管火势是否会蔓延,先把人喊出来避险。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闹得人心惶惶,胡同里到处是惊恐的询问和抱怨。 叶满枝等人将邻居们疏散,再次返回郑家火场时,郑东妹已经背着爹、搀着妈从院子里逃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是背着郑东的赵强。 见到有人从火场里出来,薛巧儿霍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到郑家三人跟前。 她看也不看被烧伤的公婆,照着郑东那张沾满黑灰的脸,啪啪啪狠狠扇了起来。 薛巧儿沉默地打,郑东也一声不吭地挨打,夫妻俩谁也没说一句话。 清脆的巴掌声像是能钻进人心里,在火灾的背景下异常诡异。 直到穆主任随着消防车一起赶过来,才终止了这对夫妻间的无声对峙。 “他已经这样了,你还打他干什么?” 穆主任拉过薛巧儿,吩咐道,“赶紧把人带走,消防车已经过来了,少在这里妨碍大家救火!” 消防车的到来阻止了大火的继续蔓延,郑家院子里的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除了与郑家挨着的东边户被烧毁了一间厨房和一个煤柈棚,其他居民并没有什么财产上的损失。 郑家的两间房子被烧掉大半,处理完火灾现场的问题后,穆主任将郑家人暂时安排到五哥刚退租的那间小院里,与刘所一起询问起纵火案的情况。 是的,从起火速度和火势判断,这场火灾被认定是人为纵火。 郑家老两口已经被送去医院治烧伤了,郑东妹和薛巧儿有不在场证据,唯一可能知道内情的,只有瘫痪在床的郑东。 郑东却仰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叶满枝站在穆主任身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郑东瘫痪在床,又是个男的,她到郑家家访过好几次,却从没进过郑东夫妻的房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郑东。 国字脸,身形看上去挺高大,尽管脸上沾着不少黑黢黢的烟灰,但发型是清爽的平头,手指甲似乎也被修剪得挺整齐。 从这些细节上看,郑东平时应该被照顾得不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干净整洁的。 刘所盯着郑东打量片刻,用陈述的语气问:“火是你放的?” 他刚才问过郑家的几个孩子,跟着薛巧儿出门洗澡前,郑东让大儿子给他拿了卷烟的笸箩,里面有一沓卷烟纸、烟丝和一盒火柴。“嗯。”郑东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为什么放火?” “不想活了。”郑东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能救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穆主任忙了一晚上,身心俱疲,见了他这副死样子就更是来气,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干部的风度,训斥道:“你不想活了,可以咬舌自尽、可以绝食饿死!随便哪一种都能让你死得透透的!你知不知道这把大火会连累多少无辜的人?幸亏今晚没有大风,万一遇到刮风天,咱们这整条街都得跟着你陪葬!” 只要想象一下那个后果,穆兰的双手就控制不住地颤抖。 闻言,郑东居然牵起唇角笑了一下,给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复:“我想带着我爸妈一起走。” 郑东妹疯了似的扑过来,往郑东的胸口上狠砸,“你凭啥带走爸妈?咱爸妈哪里亏待你了?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好好养着你吗?” 被民警拉开时,还不解气地往哥哥腿上狠狠踹了一脚。 郑东被打被踹都不吱声,隔了许久才问:“你凭良心说,真是他们养的我吗?” 大家都下意识看向坐在角落里,眼神放空的薛巧儿。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郑家从老到小,都是靠薛巧儿养着的。 郑东要是能把那两个老的一块儿带走,对薛巧儿来说,确实算是一种解脱。 郑东妹才不管那些,再次扑上去打他:“你这个畜生!咱爸妈至少还生了你呢!” “欠他们的,我下辈子再还吧,这辈子顾不上了。”郑东眼里有种心如死灰后的解脱,“我当初把巧儿带回来,不是为了让她去卖的。与其这样活着拖累她和孩子,不如一了百了。” 作为枕边人,郑东已经发现了薛巧儿的异常。 他知道薛巧儿快撑不下去了。 他已经这样了,要是薛巧儿也完了,那四个孩子怎么办? 反正他也活够了,带着吸血的父母一起走,也能让巧儿跟妹妹解脱了。 叶满枝皱眉说:“既然不想拖累薛巧儿跟孩子,你就跟薛巧儿离婚,何必纵火烧房子,离婚能比死还难吗?” “离婚就是比死还难。”始终保持沉默的薛巧儿终于开了口,“我俩这婚是不能离的。” 穆主任气道:“新社会婚姻自由,想离就离,有什么婚是离不了的?” “我俩领了结婚证。” 薛巧儿出身不好,两人所谓的结婚就是关起门来过日子,根本没想过领证这一茬。 但是郑东瘫了以后,郑家老两口怕她反悔,就劝她跟郑东领一张结婚证。 她当时已经生了孩子,跟郑东感情也好,从没想过抛夫弃子,领一张结婚证能让脾气突然暴躁的郑东安心,她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了。 那年656厂在光明街附近建厂,突然从天南海北涌入了成千上万的外地人,市里在光明街成立了一个街道办事处。 而她跟郑东的结婚证,恰巧就是光明街道办事处成立以后,发出的第一张结婚证。 656建厂是大事,随之应运而生的光明街道办也备受各方关注,他们领证的时候,有几家报社的记者想要进行报道,听说郑东是瘫痪病人,还来家里给他们夫妻拍了照片。 这几家报纸都宣传报道了她的事迹,说她是烟花女子,从良改造后,对瘫痪的丈夫不离不弃,为表决心领取了光明街道办发出的第一张结婚证,公婆、街坊对其称赞不已。 记者报道的情况是事实,薛巧儿碍于出身,见识有限,只以为自己这样的人能上报纸是件很光荣的事。 当时的她完全没想到,这张结婚证和那些报纸的报道,会成为牢牢锁住自己的枷锁。 她婆婆将结婚证裱在相框里,挂在郑家进门最显眼的位置。 虽然全家没有一个识字的,但是当初的几份报道也被她公婆剪下来挂在了墙上,逢人便夸她是个好媳妇,为了这个家牺牲颇多。 薛巧儿与郑东感情很好,又心疼四个孩子,最初也被这些东西迷惑了,毅然挑起了养家的重担。 等她渐渐察觉到公婆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架到高台上下不来了。 叶满枝听后也不得不感慨不怕红脸关公,就怕抿嘴菩萨。 郑家老两口虽然没文化,但心眼儿真是一点不少。 连常月娥那样不相干的人都对郑家和薛巧儿的情况一清二楚,可见这两口子的宣传工作做得有多到位。 穆兰看着郑东两口子,终于明白什么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能结婚就能离婚,这年头没有离不了的婚!” “我不想离婚,这次火是我放的,你们直接把我枪毙了吧。” 郑东真的活够了。 现在拖累薛巧儿,离了婚以后,没有薛巧儿赚钱,又要拖累他妹妹。 与其那样,不如直接死了,还能给薛巧儿和孩子留点脸面和名声。 也免得薛巧儿铤而走险,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叶满枝最看不上这种要死要活的男人,何况他的这把火可能会牺牲掉许多无辜的生命。 人家凭什么给郑家人陪葬啊? “郑东,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也别怕承担坏名声了!你不想拖累薛巧儿和孩子对吧?那你就主动提起离婚,说你嫌弃薛巧儿,不想跟她好了,这个婚必须要离!你们一方坚持离婚,另一方不离不弃,把事情往大了闹,街道办和区里都无法调解,最终只能由法院宣判!” “这样离了婚,薛巧儿带着孩子离开你们家,也不用担心坏了名声。”叶满枝昂着下巴问,“你不是敢放火吗?那离婚这事你敢不敢提?” 前几天刚闹出薛巧儿可能重操旧业的丑闻,郑东就要烧房子闹离婚,看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不信任自己媳妇的表现。 薛巧儿这些年的付出,大家心里有数,郑家人花着人家赚的钱,又嫌钱脏,只会让人同情薛巧儿所托非人,舆论八成会倒向薛巧儿这边。 哪怕薛巧儿会因此被人嚼几句舌头,那也比在郑家累死累活好吧? * 郑家老两口还在医院治疗,手再长也伸不到家里来,郑东还没彻底糊涂,没有了父母碍手碍脚,当晚就当着街道干部的面提了离婚。 听他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情绪一直比较稳定的薛巧儿突然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郑东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说他以前太懦弱了,这些年对不住她。 叶满枝看不得这种场景,与穆主任招呼一声,直接回家去了。 第二天是周末,也是中苏友协光明街支会成立的日子。 穆主任似乎是担心夜长梦多,大清早就将郑东的离婚申请交给了区里值班的同志。 等她来到会场的时候,眼睛底下还挂着俩大黑眼圈。 刘所没比她好多少,郑东是纵火犯,但也是个瘫痪病人,让他坐牢还得找个专人伺候他,这他娘的不像惩罚,反而像是奖励了! 因为郑东的事,刘所愁得头都秃了。 会长副会长的精神萎靡不振,其他会员就要打起精神来。 成为中苏友协会员,需要两个正式会员推荐入会,叶满枝让林青梅和三哥当她的介绍人,已经成为支会的第一批会员了,胸前正式佩戴了眼馋许久的友协徽章。 当然,会费也是没少交的。 现场来了上百名会员,大教室几乎被坐满了,叶满枝在最后一排看到了秦祥,便主动过去打了招呼。 “秦同志来啦,欢迎欢迎!前面还有位置,你们往前坐吧!” 秦祥和另一位同事坐在一起,两人都没穿军装,起身笑道:“小叶干部,我坐在后面随便听听就行,那什么,我们团长原本是打算过来捧场的,但厂里临时有点事走不开,你多包涵啊!” 叶满枝心说,人家那么大的领导,用我包涵什么啊? 她有心解释几句,又怕显得自作多情。 “小叶干部,你们这个友协是不是要经常邀请苏联人参加活动?”秦祥笑眯眯地问,“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回去转告我们团长。” “下次的时间还没定呢,要是有兴趣参加,我到时候邀请你们!” 叶满枝还是不习惯与开朗热情的小秦同志打交道,胡乱点点头,客气几句就去前面准备开会了。 她离开后,坐在秦祥旁边的小陈问:“这就是咱领导那对象啊?” “还不是呢。”秦祥小声说,“我现在巴不得她赶紧跟团长搞对象!” 小陈感慨:“孙工跟咱团长差不多年纪,以前也是天天加班,周末不休息。最近人家找了个对象,周末都看不着他的人影了!” “咱们军代室除了老柳和老王在老家娶了媳妇,其他人全是光棍儿!我看不如改名叫光棍儿室算了。那天姚主席还问我为啥不找对象,嘿,咱得有时间谈啊!听说工会最近打算搞个交谊舞会,与其他单位联谊,解决大龄青年的单身问题。到时候可能会邀请咱们军代室这些光棍儿参加。” 军代室的两个代表在后面蛐蛐咕咕,前方友协的会员们已经开始大合唱《国际歌》了。第一次活动的内容比较中规中矩,领导致辞后,就是苏联代表奥利娅介绍苏联人民的幸福生活。 林青梅对这种活动不太满意,活动结束后,跑过来跟叶满枝嘀咕。 “咱们支会刚成立,为了吸纳更多会员,应该在活动内容上兼顾实用性和趣味性。今天的活动挺有意义的,但还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少了点乐子呗,你们下次组织活动如果还是这样的,我就不来了,没有市友协的活动有意思。” “市友协有什么活动?” “市里好几个单位都在搞交谊舞会,我们文化局也搞了两次,现场气氛特别好。” 叶满枝能跟她成为发小,不是没有原因的,尽管她还没学会跳交谊舞,但是只听青梅的描述,就已经心驰神往了。 “那我回头跟穆主任提一提,咱们支会也想办法组织一次。” 叶满枝准备行使会员权利,找机会建言献策。 然而,在新一周的街道办例会上,穆主任却突然宣布了另一个消息。 “中央号召我们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群众性的除四害运动,从今以后的七年内,也就是到1962年之前,必须把四害除尽!” “从省里到市里,已经层层下达除四害的通知了,各单位组织除四害就是近段时间工作的重点!” 穆主任手臂一挥说:“咱们这条街上有储备粮库,那是全市人民的粮袋子,老鼠盗食和糟蹋粮食的情况非常严重。所以,咱们光明街除四害工作必须走在全市的前面!” 刘金宝举手提问:“主任,咱们只抓耗子啊?另外三害,苍蝇、蚊子、麻雀,不用管吗?” “光明街要保粮库,抓耗子是重中之重,其他害虫害兽捎带着。老鼠还分家鼠和野鼠,分散极广,繁殖极快,到处乱窜,所以这次的除四害工作是十分艰巨的。先买捕鼠夹和耗子药吧。” 张勤简管着街道办的钱袋子,闻言就说:“咱们手头的经费只够往公共区域投放几个补鼠夹,洒点耗子药,但是胡同、楼道这样容易隐匿老鼠的地方,咱们就有心无力了,只能依靠群众自费花钱买。” 抓耗子这事儿必须一网打尽,一旦有地方被遗漏了,必然前功尽弃。 但是让居民们出力容易,出钱就难办了 穆兰无所谓道:“有事先上,办法后想!区里不可能提供这笔经费,都要各单位自己想办法,其他的先别管了,咱们先把街坊们动员起来,必须做到家家动员、人人动手除四害!” 光明街很快就展开了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所有居民在居委会的号召下,开始了大扫除。 除了街道,各单位,甚至连幼儿园都开始除四害了。 叶满枝的大侄子麦多,被幼儿园老师任命为“消灭苍蝇突击队副队长”,整天拿着个苍蝇拍抓苍蝇,抓到以后还要放到罐头瓶子里,回头交给街道,算是幼儿园除四害的工作成绩。 为了抓到更多苍蝇,成为突击队队长,四哥每天被儿子驱使着,往公共厕所里钻,整个人都臭烘烘的。 街道办的主要任务是抓耗子,其次才是苍蝇蚊子。 考虑到幼儿园和小学的战斗力有限,这才把抓苍蝇的工作分给了他们。 没想到这些小崽特别能干,自己抓不到还有家长帮忙,没两天就送来几十罐子苍蝇。 望着堆在办公室空地上的苍蝇标本,叶满枝都不想去上班了。 “咱能不能把这些苍蝇处理了啊,总这样堆着多脏啊?这罐头瓶子比商场柜台里都多了!” 刘金宝“呕”了一声,“被你这么一说,我以后都不想吃罐头了。张副主任说,现在还不能处理,这些战绩要拿去区里汇报。” 叶满枝:“……” 区领导会想看到这些苍蝇罐头吗? 与张勤简接触久了,叶满枝渐渐发现他有点好大喜功。 其他街道顶多就是在战报上记上一笔,人家张副主任就能想到把苍蝇罐头,耗子尾巴全送到区里报喜去。 但她的办公桌就在门口,张勤简为了让大家看到群众战果,把那些苍蝇罐头全都堆在了她跟凤姨的办公桌对面。 叶满枝这两天吃饭都没有胃口。 下班以后,她去了趟五哥的院子,想问问他那些小鸡吃不吃苍蝇。 “吃啊,小鸡挺爱吃苍蝇和蝲蝲蛄的,尤其是吃了蝲蝲蛄以后,下的蛋特别大,有时候还有双黄蛋。” “吃苍蝇的效果怎么样啊?”叶满枝问。 “应该也差不多吧,我没仔细观察过,你问这干什么?” 叶满枝就把苍蝇罐头的事讲给他听,“哥,你知道哪有养鸡场不?” “东阳沟那边有个挺大的养鸡场,你想把那些苍蝇送去啊?” “哎,白给肯定是不行的,我们张副主任还想用那些苍蝇罐头邀功呢。” 不过,张勤简人如其名,虽然有点好大喜功,但平时还是比较节俭的,每月两块钱的办公费被他攥得死死的。 要是能从养鸡场换点经费回来,兴许就能让区领导们免遭苍蝇罐头荼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1711:58:10~2024-07-1811:5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西2个;Daisy、喵哩喵叽、黄花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angkkk55瓶;天上虹31瓶;等鹿子草更文、清晓采薇、不穿裤裤好凉爽、今天也是不加班30瓶;栗咪酱、璀璨刹那、茉莉奶绿少冰三分糖、墨染槿涩、催更催的精疲力竭20瓶;爱上鲜花的橙子18瓶;青春、橘子、今朝欢乐便无愁、沐夏夏夏夏夏夏夏、格鲁米特、暖小夏。、哒哒哒、糖宝、月野兔、施莐10瓶;淡云8瓶;我爱连续剧、别叨叨、excellent109086瓶;憨憨、元气柱子、芸曦、看小说大王、哎呀呀、沅沅、26650553、地球媛住民、23458166、娃娃很开心5瓶;……、小罗4瓶;形意微、哄哄3瓶;飞燕、柳西莫、大肚的书架、wei微、落书、早安风铃、咸鱼大翻身、。2瓶;65841435、火红火红的、bingmay、酸奶少68、飘零闲云、水灵灵的大葱、曲奇、绿蚁、灿烂女孩、哇汪汪、饭团、墨陌、迷途知返否、60536178、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陌上蒹葭、鲈鱼轻轻、D、叶子猫、57089820、偶人为之、阿喵不是喵、玖陈林、πππ、滴滴答答滴、芙蓉毛球、春天花花、eruccc、玙铛、染紫、茜yuyu、钦葵、小鸣、砰砰砰、两颗糖z、cocoshmily、赛博心动、红糖酥饼、拿铁加奶、小砂子的深夜食堂、Nora、落月无霜、加油加油加油、弧度098、姜素堇、时引、橙子焦糖、hhhhh、椰子椰子树、顏则正、小小、咿呀咿呀哟、花璨、千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70640772、不知怎么取名的我、乐意、TEN、heinzzz、禾乌昂、略略略、69208282、每天放羊、霞光、37087880、mctxrlx、远远可够远、Happs、夏桑酱、stella、xiaoxiao、土豆妈妈、风筝、‘早起的虫儿、被鸟吃、56204360、双熙、Cynthia、yintxt、skyskyblue、作者要多更、落叶缤纷、cat?le、浅岛、Cici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2 章【VIP】 为了快速完成除四害的目标,光明街提出了“排山倒海除四害,十天实现无鼠街”的口号。 叶满枝这些天没干别的,天天跟老鼠苍蝇蚊子打交道。 不过,碍于办公室里的苍蝇罐头实在影响食欲,她决定放弃带饭,改为中午回家吃饭了。 军工大院的广播里,每天中午都会播放歌曲。 叶满枝一边吃饭一边听歌,用餐环境可比办公室好多了。 然而,今天中午的《山楂树》只放到一半,便被女广播员的激昂声音打断了。 “同志们,下面播送一则简讯。” “自7月30日以来,我厂广大职工结合生产,普遍开展了夏季‘除四害、讲卫生’运动。据不完全统计,截止到今天上午,我厂共清除垃圾300担,捕蝇30斤,捕蚊7斤,捕鼠1178只,麻雀3320只。” “其中,我厂的捕蝇成绩在全市‘清洁捕蝇突击会战’中拔得头筹!” “参加这次突击工作的部门,有厂长办公室、军代室、总师室、供应处、基建处、总装配车间,出动人员达五百人以上。” “值得一提的是,军代表室的吴峥嵘同志,充分发扬了我厂自强、创新的革命精神,在此次会战中发明创造了一种新型捕蝇笼,原材料仅为废旧铁砂网,利用果皮、鱼鳞虾壳等腐臭物做诱饵,早上放进厕所、食堂、垃圾站等重点区域,傍晚即可大丰收!” “吴峥嵘同志被市卫生局和市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评为‘捕蝇模范’!希望广大职工能够向吴峥嵘同志……” “……” “噗……” “咳咳咳……” 叶满枝被饭粒呛了气管,放下筷子猛咳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吃个饭还能呛着!”常月娥赶紧给她拍背。 叶满枝摆摆手,喘匀了气,问:“妈,刚才广播里说的名字是叫吴峥嵘吧?” “是啊,没想到这吴团长还挺厉害的,抓苍蝇还能搞发明!难怪人家能当军代表呢!” 叶满枝没弄清会做捕蝇笼与当军代表有什么必然联系。 但是,吴峥嵘居然被评为“捕蝇模范”了? 哈哈哈哈哈…… 他自己知道吗? 想想吴峥嵘那张清新脱俗的英俊面孔,还有他那副明明高不可攀,却表现得平易近人的假正经样子,怎么会是捕蝇能手呢? 哈哈哈哈,叶满枝笑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笑什么笑!” 常月娥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被评为全市模范多光荣啊!你这大干部的思想觉悟还不如我这个群众呢!” 叶满枝笑得打跌:“让吴峥嵘制作捕蝇笼子,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啊!我跟你打包票,他现在肯定生闷气呢!怎么可能觉得光荣?” 把捕蝇笼子换成汽车飞机还差不多! 不得不说,叶满枝在察言观色这方面还是有些水平的,几次接触下来,她已经能摸到点吴峥嵘的脾气了。 吴峥嵘这会儿确实不怎么高兴。 “谁让你们把稿件送去广播室的?” 秦祥赶紧撇清关系,“这稿子是宣传科送去的!他们上午把稿子拿过来审核,我以为只是发在厂报上的,就给他们过稿了,谁知竟然还要全厂广播呀!” 其他人的通信员只是给领导跑跑腿、打扫一下卫生,但他这个通信员跟机要秘书的作用差不多。 吴峥嵘不是事必躬亲的领导,像这种审核新闻稿的工作通常都是放手由他处理的。 但是他这个机要秘书,除了要有工作智慧,还要了解吴峥嵘的喜好。 这篇新闻稿如果是发在厂报上的,吴峥嵘不会介意,毕竟会看厂报的人不多,发新闻稿只是走个过场。 但是送去广播站可就不一样了,厂里的广播覆盖厂区和家属院,同时有上万人收听,现在职工和家属应该都已经知晓军代表是捕蝇模范了。 思及此,他慌忙找补道:“我觉得咱们军代室既然做出了成绩,就理应受到嘉奖。再说要是没有你设计的苍蝇笼子,咱们厂怎么可能拿到抓苍蝇比赛的第一啊!” 吴峥嵘看向他的目光带出三分鄙夷,“你们要是顶用,还用得着我去设计苍蝇笼子么!” 苍蝇蚊子容易传播传染病,他对除四害工作非常支持。 但是为了抓几只苍蝇,居然还需要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坐到一起开会讨论,然后让几百人全天候到处抓苍蝇,这事落在他眼里就很荒谬了。 他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在此类工作上,就随手做了一个捕蝇器,让他们比照这个样子多做几个,放到苍蝇多的重点区域实施诱捕。 这种偶然为之、技术含量很低的粗糙设计,委实达不到模范标准。 “你往广播室跑一趟,让他们把稿子改改,以后把宣传重点放在集体协作上,不要夸大宣扬个人成绩。” * 一则总结四害工作战果的新闻,让叶满枝笑了一中午。 不过,等她平静下来,转念一想,人家吴峥嵘连抓苍蝇都能当上模范,她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心里顿生紧迫感。 街道的除四害工作也是划片包干的,她跟陈彩霞仍然负责第五、第六居委会的除四害,尤其是除鼠工作。 由于经费紧张,她俩秉承的原则还是就地取材,用各家各户现有的捕鼠夹、耗子药进行捕鼠,尽量不让大家在捕鼠这件事上多花钱。 叶满枝还从旧报纸上,找到了一个家庭制作简易捕鼠工具的办法,将图样画在了大院儿的布告栏上,供大家参考。 她心里惦记着工作,午睡起来就准备赶回单位。 临出门时,居民小组长带着两个组员来了老叶家。 是来登记每日除四害战果的。 “老常,你家昨天怎么样?抓了几只耗子,几只苍蝇,几只蚊子?” 常月娥对自家战绩信手拈来,“耗子抓了两只,苍蝇能有20多只吧,已经被我孙子带去幼儿园了,麻雀抓了五只,被老头子交到厂里了,蚊子倒是抓了十五只,喏,都在这里呢……” 她将一个装有蚊子尸体的小纸包,交给了居民小组长。 小组长又问:“耗子呢?” “耗子有一只在这里,是我家梨花抓的,”常月娥把剪下的一条耗子尾巴递出去,“还有一只在隔壁老刘家,那耗子是我们两家一起抓的,成绩算在一起吧。” 军工大院建成还不到两年,耗子洞不算太多,但是架不住这东西繁殖速度太快,一窝就能下7-11只小崽。 每层楼的公共厨房和厕所是卫生死角,再加上有些人家的卫生习惯不好,被耗子光顾,甚至打洞做窝都是很正常的。 “汪婶,咱们小组这两天的成绩怎么样?”叶满枝问。 “还行,苍蝇蚊子抓得多,但耗子还是不行,老鼠夹那玩意儿得放在洞口才最管用, 放在其他地方效果都不理想。这两天好几人跟我反映,半夜上厕所的时候,被老鼠夹子夹了脚丫子。还有引诱老鼠的烤花生,不知道被谁家倒霉孩子给偷吃了。” 叶满枝:“……” 她觉得若想将耗子一网打尽,恐怕最终还是得着落在耗子药上。 等她来到单位时,陈彩霞也跟她提起了耗子药的事。 “第三、第四居委会那边,昨天抓耗子的成绩简直是突飞猛进,听说他们把所有死角都撒上耗子药了。” “他们那边的居民那么大方?”叶满枝羡慕。 陈彩霞表情复杂地说:“不是居民大方,是刘金宝和庄婷大方,他俩凑钱买了耗子药!把卫生死角撒上了。” “这个刘金宝儿!他怎么总带这种头啊!以后形成常态了,岂不是总要往里面搭钱!” 陈彩霞往前后瞅瞅,低声耳语:“人家又不是真傻,现在不是试用期争取表现嘛,你看咱们办公室里这些正式干部,哪个是往里贴钱上班的?要不咱俩也买点耗子药,把这事应付过去得了!还是耗子药见效快,一死就死一片,人家今早的成绩可好了!” 叶满枝蹙眉沉思着,没说话。 她前天刚领了13块7毛5的试用期工资,对她这种从没领过工资的人来说,一次性进账13块,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 但是,这钱她有用,不但要请吴峥嵘吃饭,还想给家人买点东西。 她想了想,把卖苍蝇的想法小声透露给她,“下午我去趟东阳沟。” “这能行吗?各单位都在除四害,苍蝇蚊子都堆成小山了。这东西白给都没人要,人家能花钱买苍蝇?” “试试呗,如果养鸡场不要,咱们再凑钱买耗子药。” 为了正式编制,有些钱该花还是得花的。 “彩霞姐,你去跟居委会说一声,动员各家各户,把家里贴墙摆放的家具全部抬高,支撑起来,露出地面和耗子洞!咱们既然要花钱用药,就必须彻底剿灭,不能有漏网之鱼!” 她跟穆主任报备了一声,然后自己给自己开了一封介绍信,背上水壶就上路了。 东阳沟挺远的,她当然不敢独自前往,还是找了五哥陪她跑一趟。 五哥把妹妹拉上马车,一挥马鞭说:“你那天跟我提过用苍蝇喂鸡的事以后,我去东阳沟的时候顺便帮你问了养鸡场。”叶满枝惊喜道:“哥,你真去啦?他们愿意买苍蝇不?” 她觉得五哥是特意去东阳沟帮她打听的,拉活儿哪有那么顺路啊! “能买,但是那玩意儿不值钱,而且人家只要新鲜的苍蝇,可以是拍死的,但绝不能是药死的,否则给鸡吃了就麻烦了。” “大家连耗子药都不舍得买,谁会买药抓苍蝇啊!放心吧!” 叶满枝返回街道办,带上几瓶今天刚送来的新鲜苍蝇罐头,坐着五哥的马车前往东阳沟养鸡场。 养鸡场的负责人是个六十多的老头,见了五哥和他带去的两瓶老白干以后,二话没说,先在办公室里置办了一桌席面。 “陈叔,这是我妹妹,我们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我上次跟您说的,用苍蝇换耗子药的事!” “嗯,那你们是来对了,我们养鸡场不能洒耗子药,万一被鸡吃了,那全都得趴窝。不过,乡里有任务,耗子药是必须买的,我们仓库里攒着不少耗子药存货,”陈叔把一个二两的酒杯往叶满枝面前一放,“能喝点不?能喝的话一切好说!” 叶满枝是能喝四两高粱酒的人,二两白酒在她这里不在话下。 “喝倒是能喝,关键这价格怎么算!” 陈叔往那罐头瓶子上一指:“两罐头瓶子,我给你换一包耗子药。” “那不行,两罐头瓶子太多了,这些苍蝇都是孩子们一只只抓的……” “嗐,全市都在抓苍蝇呢,那苍蝇要多少有多少,我跟你要两个罐头瓶子,就算少的了!别的单位还能白给呢!” 叶满枝举着酒杯笑道:“东阳沟在郊区,哪个单位乐意把苍蝇带到这里来呀?人家都就地焚烧了,也就是我们这种经费紧张的单位,才会想这种办法。” “陈叔,这杯我干了,”叶满枝将半杯酒仰脖喝了,又将酒杯反过来控了控,“您就说像我这么痛快的女同志有几个?用两个点滴瓶子,跟您换一包耗子药,行不行?” “哈哈,你这丫头挺爽快,跟你哥一样!”陈叔夹了一个鸡翅膀给她,“来来,吃菜!” “那我们以后每隔两三天往您这儿送一趟苍蝇,咱可说定啦!”耗子药的事情有了眉目后,叶满枝和陈彩霞没耽搁,第二天晚上就分头行动,在第五、第六居委会组织了除四害动员大会。 叶满枝负责跟进第五居委会。 因着开会地点就在军工大院东门附近,又是晚上的业余活动时间,大多数人家都派了代表来开会了。 为了支持小叶干部的工作,叶家全员出席,给小叶干部撑场子。 等到居委会主任介绍完最近的除四害情况后,叶满枝上了台,举起大喇叭,语气振奋地说:“同志们,革命的居民们!大家都知道,中央啊向咱们提出了大张旗鼓除四害的号召!全市各单位都在积极响应号召,誓要将四害一举消灭!” “咱们光明街上有一个全市最大的粮库,守着全市人民的粮袋子,所以光明街的除四害工作是走在了前面的!这几天居民们除四害的热情非常高涨,在消灭苍蝇、蚊子和麻雀方面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台下的居民们暗道,当然有进展啦,抓苍蝇蚊子是学校留的作业,孩子完不成作业就要回家哭鼻子,家长必须上手帮忙。 而且学校实行二部制,每天只上半天学,另外半天回大院撒欢,到处打麻雀,然后烧着吃。 院儿里这些麻雀不够分,都跑到街上和乡镇去抓了。 叶满枝继续举着大喇叭动员:“但是,在捕鼠方面,咱们的成绩仍然不理想。街道和居委会的同志,总结了一下经验,发现还是捕鼠夹数量太少,效率太低,不如耗子药见效快。” “所以,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咱们街道办将为大家统一购买耗子药!安全除害,药效特快!花钱不多,一治一窝!” 吴峥嵘骑车从东门进来时,正好听到这句慷慨激昂的讲话。 他觉得声音耳熟便按下刹车,望向了人群中央。 花坛上站着个卷发姑娘,穿着女干部最常穿的白衬衫和灰裤子,只不过她的裤子似乎特意往里收了几寸,与其他人肥大的衣裤相比,显得很有腰身。衬衫的领子和袖子上好像还绣了什么花样,距离有点远,他一时分辨不清。 吴峥嵘还没见过叶满枝在工作中的样子,似乎与他们之前的几次见面有些不同,与叶工长口中那个文静娴雅的小闺女就更不一样了。 这姑娘才十八岁,着实没什么干部派头,举着大喇叭的正经模样让他有些想笑。 他不由停下自行车,颇感兴趣地站在后面观望了一阵。 人群里有人提出疑问:“小叶干部,那耗子药是由街道花钱,还是由我们个人花钱买啊?” “你想什么美事呢?”另一人反驳,“街道咋可能出钱买这么多耗子药!” “那不行啊,咱们每月都交卫生费,除四害的费用,应该从卫生费里走吧?” “对啊,一个月一毛五呢!”人群里很快就有人附和了。 叶满枝喊不过这么多人,就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大家保持安静,先听我说!咱们每月交的一毛五卫生费其实是给卫生员处理垃圾、清扫楼道和院子的工资。不包括购买捕鼠夹和捕鼠药的费用。” 不等大家继续提意见,她快速接道:“咱们街道办也不想在除四害的事情上,让大家破费太多,所以,经过我们的努力协调,现在已经与东阳沟养鸡场达成了合作!” 居民们:“……” 除四害跟养鸡场有什么关系? 吴峥嵘也含笑站在人群后面,想听听这耗子药跟养鸡场有什么关联。 “养过鸡的人家应该都了解,小鸡是能吃各种虫子的,虫子的蛋白质含量高,营养丰富,母鸡吃了虫子以后,下的鸡蛋会比平时大上许多。所以,我们与养鸡场达成合作……” 叶满枝从侄子手里接过一个点滴瓶子,“装满两瓶苍蝇,可以换一包耗子药!昨天居委会的同志已经让大家统一抬高屋里的家具了,各家有没有耗子洞一目了然。有耗子洞的,可以用抓到的苍蝇换购耗子药,既省了买耗子药的钱,又能将抓到的苍蝇算进自家的除四害任务中,一举两得呀!” 最后这个“呀”字还没收住,她就眼尖地发现了站在人群最外围,穿着军装的吴峥嵘! 她在大院儿里做过好几次群众动员工作了,还是第一次见他来参会呢! 原来吴团长住在东门这边! 可是,他笑什么啊? 没见过推销耗子药的呀? 叶满枝很想翻个白眼,但是想到自己还站在花坛上,前面还有这么多熟悉的居民,她又生生忍住了。 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分发耗子药的问题上。有些人家在家里发现了耗子洞,就与其他人协商,将几家人抓到的苍蝇归拢到一起,凑出两瓶苍蝇来,当场换购了一包耗子药。 叶满枝今天带来的耗子药不多,只有十来包,没多久就全部换完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刚刚那个位置,却只看到一个骑车远去的背影。 叶满枝心里有点犯嘀咕,想问问他刚才笑什么。 不过,想到明天是周末,明天还要请对方吃饭,她又按捺下了心思。 * 两人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大院西门的汽车站附近。 次日下午,叶满枝提前十分钟来到汽车站时,吴峥嵘已经等在了那里。 穿着衬衫西裤的模样,比穿军装的时候斯文很多。 叶满枝走过去,大方地拍拍挎包问:“吴团长,您选了哪个馆子?我刚领工资,资金充足,咱们今天吃点好的!” 她只去过光明街上的国营饭店和石道街的两个小馆子,不知吴峥嵘口味如何,所以她早就言明了,请客地点由吴峥嵘决定。 吴峥嵘昨天刚见过她给群众做动员,唇边忍不住露出些笑意,顿了片刻才说:“石道街的新侨饭店,酥白果做得不错,听说很受女同志欢迎。另外,厂里为了照顾苏联专家的饮食习惯,在工人俱乐部二楼开了一家西餐厅,你如果想去那里也可以。中餐西餐看你喜欢哪个吧。” 小叶俄文讲得很好,也许会想去尝试一下俄餐。 叶满枝果然毫不犹豫选择了西餐厅。 工人俱乐部楼上的西餐厅她之前听说过,但那里好像只对苏联专家和厂领导开放,一般工人和家属是很少往那里去的。 她以前从没进过西餐厅,尽管钱包可能会遭殃,但是请客嘛,就是要有诚意,能趁机见见世面也好。 俱乐部就在军工大院东门附近,两人步行过去即可。 叶满枝偏头瞄向吴峥嵘,发现他与自己见面后,唇角的弧度就没放下来过,似乎一直在笑,而且不是那种礼貌客气的微笑。 她有理由怀疑,对方还在嘲笑她昨天推销耗子药的事! 那是她的工作,有什么可笑的! 叶满枝心思一转,眯起眸子,笑出两个酒窝来,“对了,还没恭喜您成为捕蝇模范呢!听说您制作的那个捕蝇笼特别管用,突击队就是靠着您的发明拿到冠军的,能把制作方法分享一下吗?” “……”想到捕蝇笼里那些苍蝇,吴峥嵘扭头与她对视,破天荒给了她一个嫌弃的眼神,问,“你一会儿是不打算吃饭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叶来芽:来啊,互相伤害啊!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1811:57:22~2024-07-1911:5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是Hyu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HyunA77瓶;再来俩鸡腿儿、黄梅时节60瓶;华凰55瓶;念呐念啊50瓶;二美啊40瓶;潇湘雨落听花凉37瓶;江仞衣、八月秋30瓶;48167480、天上虹20瓶;地主家没有余粮11瓶;27589763、南柯一梦、Ankoci、min、格鲁米特、听说、moukaka、卷毛搏斗专家、瀧葉、梦醒、盒子里的楊、想不出名了ai10瓶;wueuwe9瓶;阿梨爱吃糖8瓶;Ayu7瓶;小鱼、爱困的雪碧、一尾冷水鱼、26650553、鬼知道什么鬼、晼笛、剑仙曾在大熊星座上炼、vv、梦123、海蓝蓝、42659877、247371295瓶;兰迦4瓶;橘蝉、。、卡皮玻璃3瓶;不分先后、两一一柯、白萝卜、团子、欧欧欧、22672002、早安风铃、橘子、竹秋、柳西莫、Karen星微2瓶;雪顶红茶、bingmay、乐意、椰子椰子树、沅沅、微微、……、碧落、一点也不烦1789、skyskyblue、木清风-_-||、stella、3.1415926、星空、Happs、徐徐徐莫庭、是佳佳呀、十二、xuanxuan127、jialuoyou、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浮瑜、淮南子妖生-Shim、大肚的书架、大米小麦、贵宾小甜甜、茳芏、∞、李佳熹、小草、2025年入学的研究生、哈哈、酸菜鱼、莞婉、春天花花、赛博心动、渔夫、陶乐丝、时引、kk、玖陈林、N、幸福永远、妮妮、57089820、小宇、濯瑶、浮光若梦、噜啦啦噜啦啦、56204360、略略略、花璨、姜素堇、eruccc、27008085、玛卡巴卡、作者要多更、54、陌上蒹葭、xiaoxiao、小砂子的深夜食堂、双熙、悠、69208282、滴滴答答滴、弧度098、叫我暗黑大帝、Langerhof、等更大魔王、小鸣、爱看书书的小青青、玙铛、deng、暖阳辞安、桂花糖芋苗、偶人为之、馨冉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3 章【VIP】 工人俱乐部位于军工大院的东侧,两人需要从西门进入,穿过半个大院才能来到东门。 刚走到半路,叶满枝就后悔选择去西餐厅用餐了。 吴峥嵘让她二选一的时候,她只考虑了餐厅价格、口味,以及个人喜好,却忽略了两人的特殊情况。 她身边这位吴同志,当初只来驻厂一周就有了美貌传闻,绝对是厂里的名人。 而且甭管他在领导班子里跟谁拍过桌子,又让谁下不来台过,他在职工间从来都是平易近人的。 只走了短短几百米,就有四五个职工与他打招呼了,走在他身侧的叶满枝自然要被好好打量几眼。 而叶满枝这边的情况也不遑多让。 与周牧退婚后,想看她热闹和想给她做媒的人一样多。而且她现在是街道的干部,经常在院儿里活动,结识的人就更多了。 哪怕她与吴峥嵘之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仍然引来了不少好奇探究的视线。 去西餐厅吃个饭比去西天取经还坎坷。 等两人好不容易来到俱乐部门口,叶满枝正要偷偷松口气的时候,又被熟人喊了名字。 林青梅快步走到两人跟前,并不像其他人似的放肆打量吴峥嵘,只是拉着好朋友的手问:“你是来排练的吗?琴呢?” “不是,我早就跟会长请假了。今天要在这边请客吃饭。”叶满枝帮两人相互做了介绍,“吴团长,这是我好朋友林青梅,在区文化局工作。” 吴峥嵘客气地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听说两人要一起吃饭,林青梅已经在心底哎呦呦了,但面上却表现得异常正经,眼神中看不出半分暧昧。 “吴团长你好,久仰了!满枝能去街道办工作,还多亏了您慧眼识珠帮忙推荐,她其实早就想好好感谢您了。” 吴峥嵘瞥了眼身旁的叶满枝,笑道:“我的推荐信只是一块敲门砖,小叶能胜任街道工作,主要还是靠个人能力,她很适合做群众工作。” 叶满枝放松地站在一旁,听两人客套寒暄。 她家青梅向来拿得出手,虽然私下什么话都敢说,但在外人面前一直是很有分寸的正经人。 即使心里有怀疑,也不会当着吴峥嵘的面打趣她。 林青梅没有过多耽搁时间,客气道:“吴团长,我就不打搅你们了。我们国风音乐会每周都在这边排练演出,有机会让满枝请您过来看看。” 双方在一楼道别,在吴峥嵘看不到的角度,林青梅偷偷做了几个口型,告诉她今晚要登门。 叶满枝胡乱摆摆手,随着吴峥嵘上了二楼,穿过一道金色拱门,走进了西餐厅。 工人俱乐部是苏联人设计的,据说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餐厅的圆弧窗上镶嵌着彩色琉璃玻璃,圆形穹顶上也雕刻着金色的繁复花纹。 耀目的吊灯、色彩浓郁的油画、棕红色的皮椅、带流苏的桌布、脚踩上去会咯吱作响的木质地板,都让叶满枝有种误闯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周末的客人不少,餐厅里已经坐了几桌外国人。 叶满枝喜欢彩色的琉璃窗,就主动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吴团长,您常来这里吗?” “今天是第二次,”吴峥嵘示意服务员将菜单交给对面的女士,继续道,“上次来还是春节之前,厂里给新来的苏联专家接风洗尘,在这里设宴招待了一次。” 叶满枝笑眯眯地坦言:“我是第一次来西餐厅,如果点的东西不好吃,您别见怪啊。” “没关系,你随便点,他们这里好像没有不好吃的菜。” 吴峥嵘出身不错,但他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对饮食并无太精细的要求,能吃饱就行。 话虽如此,叶满枝还是参考服务员的推荐,点了罐焖羊肉、罐焖大虾、奶汁杂拌、蔬菜土豆泥和红菜汤。 她往其他客人的餐桌上瞅了两眼,感觉这西餐厅的菜量不是很大。 她爸和她的几个哥哥,一顿饭就能吃掉半锅馒头。 吴峥嵘跟三哥年纪差不多,胃口应该也小不了,万一点的菜不够吃岂不尴尬! 她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口袋里的钞票,又加了一道俄式马哈鱼和一筐小面包。 人家那瓶茅台能顶好几顿西餐呢,五哥的院子也是对方帮的忙,她还是要大方一点的。 见她扭着眉毛点菜,好像在做什么重大抉择似的在几道菜之间来回犹豫,但是并没有第一次走进陌生环境的拘谨和局促,理所当然地向服务员详细询问每道菜的用料和分量。吴峥嵘心中好笑的同时,又觉得这样不卑不亢、真诚坦率的姑娘有她独特的魅力。 餐桌对面的叶满枝,很认真地完成了点菜环节,可是等到服务员问他们要喝什么酒时,她又有点犯难了。 她没喝过洋酒,不知酒劲儿如何,有点担心酒后失态。 吴峥嵘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善解人意道:“葡萄酒跟你之前喝的山楂酒差不多。” “哦哦,那咱们就试试白葡萄酒吧!” 叶满枝的心思很简单,她没吃过白色的葡萄,反正已经花钱了,尝点新鲜的。 他们这桌开始陆续上菜,虽然用刀叉吃饭有些不方便,但她点菜的时候也是留了心眼的,所有菜都不需要用刀去切,她用叉子叉着吃就行了。 餐厅里环境清幽,客人交谈的音量很小,隐隐还能听到楼下音乐厅排练演奏的声音。 叶满枝没忘记这次请客的目的,端起那杯白葡萄酒,再次向吴团长表示了感谢。 那些事对吴峥嵘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喝了敬酒,转移话题问:“你也是楼下那个国风音乐会的成员?” 叶满枝点点头,“大家平时都要上班上学,一般都是在周末排练。” “乐团水平怎么样?参加过正式演出吗?” 叶满枝言简意赅道:“省人广每天下午五点多有个评书栏目,节目开始前有段十几秒的开场曲,就是我们国风音乐会去广播电台录制的。” 因为录这段配乐,她还得到两块钱车马费呢! 吴峥嵘意外扬眉,“那应该算是专业乐团了……” “不是专业的,我们音乐会的成员有咱们厂的职工,也有学生、老师、照相馆的美术工人、法院职工、邮局营业员、制绳工人、木工,反正职业身份五花八门。不过,大多数演奏员都是有师承或家传的,虽然起名叫‘业余国风音乐会’,但我们的演奏水平并不比专业乐团差。” 将她夹过几次的罐焖大虾换到她面前,吴峥嵘笑着问:“你是演奏什么的?” “琵琶。”叶满枝随意在身前拨动了几下手指。 吴峥嵘想象了一下她垂首拨弄琴弦的模样,点点头说:“以后有机会去给小叶干部捧场。” 叶满枝望着他,很认真地问:“您想听吗?不用等以后, 我现在给您演奏一段吧。” “现在?”吴峥嵘下意识看向餐厅前方的小舞台,那里倒是有一架钢琴。 “嗯。” 叶满枝放下餐叉,从随身的挎包里翻出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以及一小把刚从供销社买来的皮筋。 然后把皮筋一根根套在了笔记本上。 “您想点首什么曲子?” “……”吴峥嵘望着她的动作,心下有些了然,但还是皱起眉,带着明显怀疑问,“你确定这东西真能弹出曲子?” “能啊。”叶满枝黑亮的眼睛格外真诚。 她从包里拿出一只铅笔,斜插进笔记本与皮筋之间,而后用拇指和食指在每个皮筋上快速拨动试音,不断调整皮筋的位置。 调整了很长一段时间,确定音准没问题后,叶满枝终于抬头笑着问:“想听什么?” “都行。” “那好吧,我自由发挥一下。”叶满枝清了清嗓子,小声报幕,“接下来是为了答谢吴团长而准备的特别节目,请欣赏由叶满枝同志带来的独奏曲目《红莓花儿开》!” 她停顿片刻,见对面迟迟没有动静,不由问:“您怎么不鼓掌啊?” 吴峥嵘失笑,抬起双手随意拍了拍。 掌声落下后,他们这一方小角落,很快便响起了一阵欢快的曲调,虽然音色没有真正的弦乐器清脆,但那确实是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的调子。 吴峥嵘眸光专注,盯着她用细白的指尖在简易琴弦上反复拨弄。 绿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很白,阳光照进彩色的琉璃窗,形成婆娑的光晕在她身上斑驳错落。 吴峥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她那截纤细的脖颈,很快又克制地收回。 曲调结束时,不等他开口,隔壁桌的苏联人已经拍手鼓掌,喊起了“Bravo”。 叶满枝礼貌点头致谢,连说了好几个“丝巴戏吧”,然后回身望向对面,期待地问:“怎么样?能听出是什么曲子吧?” 吴峥嵘含笑鼓掌:“很有意思的设计,堪称奇思妙想!” “我们音乐会里有个弹古筝的师傅,他弹得比我好!”叶满枝觉得自己表现不错,但还是谦虚道,“献丑啦!” 吴峥嵘笑了笑:“吃饭吧, 菜都凉了。” 叶满枝用一首曲子打开了局面,之后的聊天就很轻松了。 她虽不在厂里工作,但她是厂子弟,两人在工作和生活上有很多交集,聊天不愁没有话题。 她觉得今天这次请客非常成功,算得上宾主尽欢,所以结账翻钱包的时候,也格外痛快。 吴峥嵘却先她一步拿出几张招待券,递给了服务员。 见状,叶满枝急道:“不是说好了由我请客吗?” “嗯,你下次再请吧,厂办每月都给我送招待票,我一次也没用过,正好借着今天的机会用了。”吴峥嵘笑着调侃,“你不是给我准备了特别节目么,那个就当你的谢礼了。” “……” 叶满枝心想,原来有个一技之长真的能当饭吃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晚上见~ 感谢在2024-07-1911:59:39~2024-07-2011:5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lly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提灯157瓶;杨桃酱66瓶;一克等待55瓶;0黄_黄050瓶;ya、墨染槿涩30瓶;上上签、1905374322瓶;公子如玉、羡、都市力人、前渝、祈萱20瓶;香草芝士奶油蛋糕19瓶;卡卡困四了11瓶;Camellia、puppy日记、多放香菜、32835845、云九黎、小北、雯紫小透明、人间好季节、sugar、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卤蛋超人、云中谁寄锦书来、许大明、多肉葡萄、本草、难书10瓶;靠垫、咪兔8瓶;是HyunA7瓶;牛牛6瓶;图南、双马尾胖虎、风烟俱净、加依娜、小攸、五条菓菓、甜醋排骨、雷梦三不雷梦女、爱看圆圆脸、鲸落、41874097、莫叽叽咕咕、地球媛住民、我的昵称不告诉你5瓶;亲爱的小璇泥、Shwed4瓶;梅朵3瓶;柳西莫、兰迦、浮瑜、早安风铃、明亮美好的吃货、阿狸的白马、so的对岸2瓶;DXX、123、红糖酥饼、再瘦10斤、嘟嘟、玙铛、鸽鸽在线头秃、快乐的豆豆丫、小鸣、朝思暮念、2025年入学的研究生、暖阳辞安、57089820、xiaoxiao、落叶杉华、偶人为之、27589763、‘早起的虫儿、被鸟吃、cat?le、(???????)、山遇、去黄美白除黑头、雨革月、莫莫、44325533、水果沙拉、Nora、欧皇附体、拿铁加奶、莞婉、椰子椰子树、老幺、快睡觉?、xuanxuan127、wei微、咿呀咿呀哟、笑眯眯、55868838、乐意、xiaojiang、蒲公英、skyskyblue、略略略、沅沅、倒计时的鱼、桂花糖芋苗、赛博心动、双熙、墨陌、大肚的书架、玻璃晴朗,橘子辉煌、没有昵称、jialuoyou、弧度098、渔夫、山坡斜阳、查查、玖陈林、白忆枫、千里遥、Renhy、……、22537787、叶子猫、两一一柯、柠檬的柠的檬、姜素堇、糖醋排骨、哈哈哈哈哈、噜啦啦噜啦啦、酸菜鱼、幸福永远、吃鱼干的大花喵、香草摩卡、花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4 章【VIP】 叶满枝到家时,林青梅已经在叶家等候多时了。 见到女主角回来,她立即松开了揉搓麦多的魔爪,将叶满枝拉进了房间里。 “你俩今天咋样?” “非常成功!”叶满枝捧着下巴,一脸梦幻道,“二楼那个西餐厅比青年宫的剧场还豪华,天花板上的花纹是金色的,吊灯也亮晶晶的,还有长绒布的窗帘摸起来特别柔软。我觉得《安娜·卡列尼娜》开舞会的地方应该就长成这样,富丽堂皇!” “真这么好?菜价不便宜吧?你请客花了多少?” “没花钱,吴峥嵘有招待券。哎,他还挺节俭的,如果厂里每个月都给我发招待券,我肯定每个月都花光光。但人家竟然愣是没去吃过,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用招待券呢!” “……” 林青梅抱着手臂,半靠在书桌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不说话。 “你那是什么表情?恶心巴拉的!”叶满枝嫌弃地背过身去,换了件棉布睡裙,然后呈大字形仰躺到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 林青梅趴到她枕边,小声说:“今天明明是你请客,结果西餐厅是人家吴团长选的,钱也是人家花的。虽然用的是招待券,但厂福利也相当于真金白银。你俩这事听起来怎么跟革命战友偷偷约会似的?” 叶满枝侧过身子,枕着胳膊问:“你觉得像约会吗?” “嗯,像。” “我也觉得像,”叶满枝遗憾摇头,“可惜还真不是。” “怎么不是?虽说之前的相亲以失败告终了,但我觉得他这种高知家庭出身的军人,不可能无缘无故,一再与以前的相亲对象接触。” “我们那是工作的交集。而且那次相亲的时候他就明确说过了,他只是暂代军代表,在656可能待不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调走。” 林青梅无语:“这种话你也信!这明显就是他当时不想相亲,应付相亲对象的托词吧?” “这事他不可能撒谎!”叶满枝轻声说,“上次咱们街道的中苏友协支会成立,穆主任拟了一份邀请名单,当时她以为吴团长会亲自到场,就把他的名字也加在名单上了。职务那一栏,驻厂总军事代表后面还有个括弧,代职。” “啊……”林青梅面露遗憾,“我觉得吴团长条件不错,你俩站一起还挺般配的。” “吴峥嵘长得那么好看,而且相貌那么英俊,还是个大美人,谁会不喜欢呢!他的睫毛是我见过最长的,跟成了精似的,可惜这样的美人,我只能看看……” 叶满枝舍不得父母,父母也舍不得她。 她要守在爸妈身边,不可能远嫁的。 这年头通信困难,一封信走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都是正常的。 拍电报通常只有精炼的几个字,打长途电话的费用更是高到离谱。 她这样想也许有些自作多情,但是一旦她嫁去了外地,很可能几年都回不了家,见不到父母。 那她肯定不乐意呀! 林青梅见她只是沉迷对方美色,但理智尚存,便不再提这个人了。 既然不可能,就别让叶来芽继续沉沦,否则后患无穷。 她很快转移话题,谈起单位里的事。 “我跟你说我们那个科长,长得人模狗样,但看人的时候总是色眯眯的,特别讨人厌!我回家跟我爸说,我爸还让我别非议领导……” 巴拉巴拉全是骂科长的话。 叶满枝跟着附和:“我们那个副主任比你们科长强点,没有色眯眯,但是总要挑我的毛病!我烫个头发,他要挑理。穿件稍稍带点花边的衬衫,就说我太爱打扮。我跟凤姨是负责宣传工作的,要在宣传栏上写写画画,他嫌我们粉笔用得太多了,浪费办公经费……” 巴拉巴拉也净是吐槽领导的话。 两人躺在床上各自发泄了一通,总算把这阵子在工作中积攒的不快疏解了。 然而,叶满枝前一晚刚吐槽了领导,翌日上班就被陈彩霞告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我今早来办公室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张副主任跟穆主任提议,用投票表决的方式,决定咱们四人的去留。” 叶满枝的神经立马紧张起来,连忙问:“怎么投票表决啊?咱们的去留,本来就是由他跟穆主任说了算吧?” “我听他那个意思,好像是想让现有的四个正式干部,每人投两票,让得票最高的两个人留下。” 叶满枝拧起眉毛没说话。 这样投票听起来似乎挺公平。 街道办现在是老带新,每个正式干部,带一个试用期新人。 个人表现如何,带教师傅是最清楚的。 如果大家的表现都能被师傅认可,那么每人至少会有一张保底票。 但叶满枝实在想不通张副主任如此提议的用意。 难道还真想把人事权分给别人? 张勤简可是敢把苍蝇罐头送去区里邀功的人,他能舍得放权? 陈彩霞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叹气说:“我感觉张副主任可能不会给我投票。” 她这两个月是跟着张勤简的,负责卫生、安全,以及危房修缮工作。 但张勤简最爱挑剔的两个人,一个是叶满枝,另一个就是她。 她把这件事告诉叶满枝,也是因为两人处境相似。 凤姨也不是好相处的人,叶满枝未必能拿到凤姨那一票。 她能想到的,叶满枝当然也能想到。 她觉得自己与凤姨相处得还不错,可是凤姨不是多话的人,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报纸和练字,很少与她交流。 她还真拿不准能否拿到凤姨那一票。 因为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叶满枝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感觉自己的正式编制有点悬。 尽管她是拿着吴峥嵘推荐信入职的,可是她有的别人也有,大家处于同一起跑线上。 穆主任为了不得罪人,八成会同意张勤简的提议,进行集体表决。 叶满枝觉得,以她目前的工作智慧,是想不出妥善办法的。 所以,她回家以后,向老叶家唯一当过官儿的叶工长请教了一下。 叶守信大半夜喝了女儿泡的茶,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指点江山。 “我问你,这一个多月你感觉自己工作做得咋样?” “挺好的呀,你看我们婚姻法宣传月活动搞得多热闹,大家了解了婚姻法,跟我学了剪裁图样,我还因此要出书了。而且我们除四害工作做得也不错呀,穆主任都表扬我用苍蝇换耗子药,是开动脑筋办实事。还有那个救济户的帮扶工作,我也做得很出色,送郑东妹去当学徒了,还给另外三户人家联系了在家就能做的手工活……” 四哥本来已经在他那张简易木板床上躺下了,听了她的话又特意爬起来吐槽:“合着你干的工作都是最好的, 你就没有表现不好的时候!” “我这也是实事求是,为了能留下来,我这段时间可努力了!” 叶守信把臭袜子扔到老四怀里,“大萝卜不用屎浇,聪明人不用笨人教!你连个工作都没有,有啥资格嘲笑来芽?去给我把袜子洗喽!” 然后又转向女儿说:“觉得自己表现好,那就别纠结。票掌握在别人手里,人家愿意投给谁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好好工作就得了。人眼是杆秤,干得好自然能被人看到。” 街道办池浅王八多,全是关系户。 推荐信只是明面上的关系,人家私底下还有什么关系,谁也说不好。 “街道办又不是省委、市委,留不下也没啥,实在不行咱们再找其他工作。” 然而,叶守信说完了大话,想到如今找工作的形势,又慌忙补充:“不过,你还是要在凤朝阳同志身上多下功夫的。最起码要把她那一票争取到手!” “想当年,我13岁就从农村进城讨饭吃,去你姥爷家当长工。最开始就是给你姥爷跑腿干活的,要不是我眼勤手快,什么都用心琢磨,也不可能被你姥爷相中,送我去学了手艺。” “凤朝阳同志带着你工作,相当于你的半个师傅,按照过去的老规矩看,你这个徒弟当得不合格。相处一个月了,竟然连师傅的喜好都没摸清!” 叶满枝点点头,她对亲爹的建议还是很看重的。 毕竟老叶本身就是成功案例。 虽然二婚才能娶到常月娥,但他能从过去的长工,成长为拥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再摇身一变,成了曾经雇主家的女婿,也算是一步登天,走上人生巅峰了! 她认真询问了亲爹当年是如何给她姥爷溜须拍马的,汲取了丰富经验后,去书店买了本字帖,开始学着练字了。 按照老叶说的,只耍嘴皮子没用,还要让师傅觉得她孺子可教,愿意指点她。 现在婚姻法宣传月结束了,除四害工作也在按部就班地继续,她能把更多精力放在民政和宣传工作上。 通过练字,也可以与凤姨有更多交流。 而凤姨对她突然开始练字,显得相当淡定。 偶尔会在她写得比较好的几个字上画圈圈,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摇头,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块榆木疙瘩。 不过, 叶满枝这块榆木疙瘩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这阵子光明街上最火的两个新闻,一个是瘫痪的郑东与薛巧儿闹离婚,另一个就是仇晓燕一怒之下咬掉了丈夫的半只耳朵。 街道办和派出所的办案人员,都知道那齐茂林不算无辜。 但外人不知道呀! 现在夫妻吵架的时候,总有人说“娶你还不如娶仇晓燕呢”,或是“娶个仇晓燕那样的你就老实了”。 反正仇晓燕这个名字,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词。 如果只是咬掉耳朵这一件事,仇晓燕的名声还不至于这么如雷贯耳。 但齐大娘与这个小儿媳不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齐家所在的那栋楼,动不动就能听到这婆媳俩霹雳乓啷,摔摔打打的声音。 这天,穆主任给凤姨和叶满枝安排了一项任务。 “齐茂林要离婚,仇晓燕不同意,现在这事闹到咱们街道办来了,你俩管着民政工作,这事就由你们上门去调解吧。” 叶满枝瞅一眼皱眉的凤姨,连忙将事情答应下来。 如今没那么多闹离婚的人,她俩平时只做结婚登记,除了郑东和薛巧儿,这还是叶满枝处理的第一个离婚调解案子。 她俩接到任务的当天,便去了一趟齐家。 夏日午后的大院里很安静,走进齐家所在的9栋,除了窗外的蝉鸣,就是齐大娘骂人的声音。 齐茂林的耳朵上包着纱布,因着受伤最近一直在家休养,这会儿正躺在床上看报纸。 见到街道来人,他连忙放下报纸,虚弱地说:“领导,你们可算是来了!” 好像他受了多大冤屈似的。 凤姨办事向来是直切要害的,坦言道:“齐茂林,你在处理与薛巧儿关系的问题上,并不无辜,你媳妇也不是完全冤枉了你。” “哎呀,你这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呢!”齐大娘不乐意道,“茂林跟那薛巧儿什么关系也没有。” “有没有关系,他心里最清楚。”凤姨没啥感情地说,“这件事夫妻俩都有问题,如果把真实情况告知法院,法院也未必会判离。” 齐茂林叹口气说:“领导,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真是怕了我媳妇了,一想起她我就直哆嗦,你说这日子还咋过?” 仇晓燕咬他耳朵的时候,他俩正准备床头打架床尾和呢。 他在关键时刻被对方咬掉耳朵,让他对仇晓燕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齐大娘恨声说:“茂林还没孩子呢,你说夫妻俩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以后还能生出孩子来吗?” 不知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叶满枝这回是负责唱红脸的,安慰道:“大娘,他们两口子还年轻呢,孩子早晚都会有的。您别哭了,先跟我说说他俩的基本情况,比如哪年结婚的,领了结婚证,还是只办了酒席,夫妻财产情况如何。” “他们能有什么财产啊,这房子是单位分给我家老头子的,茂林蹬车那点钱,顶多够他们小两口吃喝。”齐大娘从大衣柜最下面的藤箱里找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这是他俩当年领的结婚证,你自己看吧。” 叶满枝问她那些情况,主要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调解阶段用不上结婚证。 不过,她还是意思意思,打开看了一眼。 内容是从右往左竖着写的。 结婚人,男,齐成功。 结婚人,女,仇晓燕。 叶满枝顿住动作,抬头问:“大娘,齐成功是您家哪位啊?” “齐成功是我家老头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011:59:07~2024-07-2020:4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花菜、洋葱、墨染槿涩、双马尾胖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猫的靴子君60瓶;lydianlu、唯心而语30瓶;三三29瓶;qixunhappy25瓶;秋随风、我胖林呀、超级成功单20瓶;无双&卡卡、cxh19瓶;钱爱我我爱钱18瓶;魇瞳13瓶;夏天的风12瓶;南柯一梦11瓶;啊炤小可爱、mushroom、懒懒、晓、colin简、喵哩喵叽、xxi、期期、爱吃红杏子、那样的你、GDSAMA198810瓶;是HyunA7瓶;宇宙飞船的惊奇6瓶;最初最后、.泪海的盐、不要受委屈!、扣扣、双马尾胖虎、尛、红烧小王吧、我爱葡萄、吧啦吧啦吧啦哒、柳西莫、ariel、木头人、今天也很困、最爱喝酸奶、Xixi、theeyes1987、橘子猫5瓶;灯火阑珊ouc4瓶;要吃大餐、早安风铃、一尾冷水鱼、橘蝉、不分先后、竹秋、姜姜姜姜、伏眸、甜醋排骨、梅朵、。2瓶;crystal、小砂子的深夜食堂、69438900、春天花花、TEN、肆意、……、贵宾小甜甜、60536178、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叫我暗黑大帝、rebecca、锦暖、茳芏、stella、小鸣、三三得九、最丫丫丫的兔、鸵鸵、不知怎么取名的我、一朵奇葩压梨花、‘早起的虫儿、被鸟吃、55868838、渔者愚者、浮瑜、一块小饼干、雨革月、看天空〆白云飘、skyskyblue、xiaojiang、再瘦10斤、浅岛、Karen星微、查查、沅沅、玖陈林、水果沙拉、双熙、咿呀咿呀哟、57089820、酸奶少68、艳阳天、雅丽奇、cat?le、大瑜爱吃小鱼的鱼、姜素堇、略略略、梦幻紫蝶_小琼15、36774758、幸福永远、Lychee、滴滴答答滴、57588418、流水向西、加更~撒花、墨陌、隔着距离、kk、酸菜鱼、乐意、69295327、∞、茜yuyu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5 章【VIP】 光明街道办成立以来,从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案子。 别说叶满枝糊涂了,连经验丰富的凤姨也跟着迷糊。 凤朝阳盯着这张被妥善保存的结婚证看了半晌。 首先,可以从公章确定,这结婚证不是光明街道办发出去的。 对她这个负责结婚登记的工作人员来说,算是一个好消息,至少不用被问责了。 然而,坏消息是,这张结婚证是区长发出去的! 齐茂林和仇晓燕结婚的时候,光明街还没设立街道办。 在城市里,如果所在地没有街道办,就要去市里或区里领结婚证。 他们这张结婚证就是当时的区政府颁发的。 区长XXX的名字还大剌剌地写在结婚证的末尾。 而据凤朝阳所知,这位XXX如今已经高升到市里去了…… 当然,区长是不可能亲自出面给新人办理结婚登记的,登记工作有专人负责,他只起到一个在每张结婚证上签字的作用。 但这事好说不好听啊! 齐大娘像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两个街道干部。 齐茂林更是怀疑自己的耳朵被仇晓燕彻底咬坏了,他咋听不懂呢? 望着表情呆滞的母子二人,叶满枝问:“齐茂林,当初你们夫妻办理登记结婚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这不废话吗,我结婚能不在现场吗?那时候是我跟仇晓燕一起去领的证!” 叶满枝匪夷所思道:“既然是你亲自去领的结婚证,这证上名字不是你的,你没发现呀?” 齐茂林顿感冤枉,“我不识字啊!” “呵,”凤姨瞟一眼床上的报纸,“不识字还能看报纸呢?” “我是在车队扫盲班学的识字,领证的时候真的不识字!” 即便是当下,他也只能看看报纸上的图片和连环画打发时间。 他要是有文化,早就想办法进工厂上班了,谁还蹬三轮啊! 叶满枝和凤姨都觉得事情蹊跷,详细询问了这对小夫妻的情况。 最终确定,齐茂林和仇晓燕当初都是文盲,结婚证领回来就被齐大娘拿去压箱底了。 要不是齐茂林想闹离婚,这张结婚证还没机会重见天日呢!事情的走向太过离谱,现场四人都有点回不过神来。凤姨心说,结婚证上的名字不是本人,这婚还离什么离? 如果要离婚,是齐成功去离,还是齐茂林去离? 她以前遇到过写错结婚人名字的情况,但大多是工作人员写了错别字。 像这种把儿子名字写成公公的,她真是闻所未闻! 这事还得回去上报一下。 因着有了这个离奇插曲,齐茂林闹离婚的事只能先放一放。 叶满枝和凤姨回到街道办,将事情通报了。 见到全员震惊脸以后,叶满枝心里终于舒坦了,这事真不是她大惊小怪,谁听了都得迷糊! 然而,不等大家讨论如何处理后续问题,齐大娘带着儿子跑来了街道办。 她不是大大方方走进办公室的,而是站在门口,探进小半边身子,招手将坐在门口的叶满枝喊了出去。 齐大娘眼眶还是红的,鬓发也是散乱的,叶满枝可以想象,在她们离开后,齐家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而此时的齐大娘只是拉着她的手,挤出一个笑说:“小叶干部,反正名字是写错的,你看这结婚证的事,你们就当不知道行不行?” 闻言,叶满枝默了一瞬,没回答行或不行,而是问:“大娘,齐茂林还想跟仇晓燕离婚吗?” “离啊!”齐茂林受不了地说,“我可不敢跟她睡一张床上,万一趁我睡着的时候又咬我耳朵咋办?” 叶满枝耐心地解释:“如果你想离婚,那离婚的时候就要将当初的结婚证上交到区里,这是必须的……” 齐大娘语气焦急:“小叶干部,我不是啥也不懂的人。街道宣传婚姻法的时候,我也去你的班上听过课。解放前的婚姻都是没有结婚证的,人家不是都离了吗?就当茂林和仇晓燕的结婚证丢了,你们按照丢了结婚证来处理行不行?” 话落,她将手伸进裤兜,攥住一把什么,然后作贼似的快速塞进叶满枝手里,还体贴地用双手包住叶满枝的手,帮她把拳头握了起来。 叶满枝没看清手心里被塞的东西,但是凭手感也知道那是钞票。 她才上班一个多月,就被人贿赂啦? “大娘,咱有事说事,”叶满枝赶紧将钱放回她手里,“结婚证写错名字是大事,我们回来后就跟领导通报了,现在不只我俩知道这件事,我们领导也知道。” 这娘儿俩要是反应快点,当她们在齐家的时候就提出这个解决方案,兴许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但她跟凤姨回来后,已经跟大家介绍了情况,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呀! 她只能尽力将事情按在街道办内部,不让这种公公和儿媳领证的丑闻传到外面去。 其他的她真没办法。 齐茂林揪着头发问:“领导,你说我们这事能怎么办?” 叶满枝腹诽,她也不知道咋办,刚想跟领导探讨一下解决办法,你们就来了。 但她仍是故意做出一副很懂很专业的样子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们不离婚,如果不离婚,那就用不上结婚证,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只要当事人不闹,街道办也不会硬逼着人家去换结婚证,这事全凭自愿。 齐茂林苦着脸说:“不离不行啊。” 他本就害怕仇晓燕,再想到她和自己亲爹在一张结婚证上待过,心里就更别扭了。 他跟大哥都没孩子,父母还指望他尽快开枝散叶呢。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生孩子? “如果这婚必须离,那你就要与仇晓燕沟通,这张结婚证不是你一个人的,想必仇晓燕也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 叶满枝把母子俩暂时劝回去了,然后将刚刚差点被行贿的事跟领导报备了一下。 穆兰皱眉说:“他俩这张结婚证还真是个麻烦事,不知当初区里是谁负责的,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俩领证那时候,还不需要填写《婚姻登记申请表》,只要带上户口册、介绍信就能去区里登记,”凤姨皱眉推测,“也许是工作人员在填写结婚证的时候,误将齐家户口册上户主的名字写了上去。” 无论如何,这是相关工作人员的重大工作失误,如今被苦主找上门来,还是要尽快向区里通报的。 而且另一个当事人仇晓燕那边也需要沟通一下。 咬掉男人半边耳朵算是故意伤人,仇晓燕之前一直被关着。齐家曾放话说,仇晓燕不离婚就不写谅解书,一定要让仇晓燕将牢底坐穿。 直到仇晓燕的大哥出面与齐家人交涉, 答应让妹妹尽快离婚,才顺利将人捞出来领回了娘家。 仇大哥比仇晓燕大了将近二十岁,既当爹又当妈,一手将这个妹妹拉扯大,在齐家人的认知里,他能当仇晓燕的半个家。 不过,现在讲究婚姻自由,仇晓燕坚决不肯离,仇大哥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为了离婚调解工作,叶满枝、凤姨,以及区里的一个干事,跨越大半个城市,将弄错结婚证的消息带到了仇大哥家里。 仇大哥沉着脸听完后,一拍桌子骂道:“这个老不修,真是不要脸!” 区里的干事低声解释:“齐成功同志也是不知情的,他知道的时候差点当场晕倒。” 这事要是被人传出去,还不知会被人曲解成什么样子,绝对是丑闻。 仇大哥回身去看自家妹妹,劝道:“闹出这样的事,就更不能在齐家待下去了,跟那老齐头在一个屋里住着,你不闹心啊?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留恋的!离了他齐茂林,哥再给你找个好人家,照样生孩子过日子!” 齐家两兄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至今没能生出一儿半女。 大儿媳的亲哥是军官,齐家不敢逼得太紧,就冲小儿子两口子使劲,整天鼓捣些符水、药汁子让仇晓燕喝。 仇大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妹妹既然结婚了,那生孩子是早晚的事。 所以,之前一直没插手妹妹的婚姻。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姑爷必须是个好的! 自打他知道齐茂林与窑姐儿不清不楚以后,他就不想让妹妹跟齐茂林继续过了。 黄赌毒戒不掉,齐茂林已经生了歪心思,以后也未必能好好过日子。 仇晓燕却没那么多心思,直截了当地问:“那我现在到底跟谁是两口子?” “齐茂林。” “那我们之前领的结婚证就不算数了?” 叶满枝瞅一眼凤姨,见她没有要出面解释的意思,遂主动说: “你公公齐成功在这张结婚证发放之前,已经与你婆婆结婚多年。虽然因为历史原因没领证,但他们的婚姻关系是既成事实,被大家公认。比如双方父母、亲戚朋友、领导邻居等身边的熟人都知道他们是夫妻关系。这种事实婚姻,在习惯上和司法实践上是被承认的。齐成功在此之前已经结婚了,再领证就是重婚,所以后面这张结婚证是无效的。” 仇晓燕问:“那齐成功现在是不是重婚了?能不能给他判刑?” “……”叶满枝认真道,“重婚的主要特征是在主观上故意的,明知故犯,但齐成功此前并不知情。” 经办人员工作失误,齐成功也算是受害者。 仇晓燕坐在炕上沉思许久,将手伸出来说,“你们把那结婚证带来了吧?先给我瞅一眼。” 区人委的干事手里有一份,另一份还在齐家人那里。 仇晓燕毕竟是当事人,他没多想就将结婚证递了过去。 “我只在第一天领证的时候碰过结婚证,之后就一直由我婆婆保管着。难怪她总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呢!原来是因为这个!” 仇晓燕将结婚证折起来,撩起上衣下摆,迅速塞进了裤腰里。 “……”叶满枝实话实说,“齐大娘不识字,她也不知道这结婚证上写错了名字。” 仇晓燕轻呵出声,对三人说:“你们回去吧,这婚我是不会离的!我这些年喝了那么多药汁子,用了那么多偏方,连生孩子用啥姿势都得受那老虔婆摆布。明明是她儿子跟人勾勾搭搭被我发现了,她不教训儿子,反而到处宣扬我咬耳朵的事!这事儿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现在结婚之前都要量媒,双方的情况要了解清楚。 以她的名声,再嫁也未必能嫁给好人家,除非远远嫁到外地去。 但犯错的又不止她一个,凭什么要她远走他乡? 街道干部做离婚调解,通常不会劝人离婚,毕竟他们所了解的都是人家表现出来的,真实的夫妻关系究竟如何谁都不好说。万一离了以后又后悔,街道容易落埋怨。 所以,他们一般不说让人离婚的话,实在处理不了的直接送区里或法院。 可是,凤姨看看焦急的仇大哥,又瞅一眼犯拧的仇晓燕,难得说了一句:“齐家不是良配,炸粪坑,溅一身,你应该听听你大哥的建议。” 听了她的形容,叶满枝险些笑出声来,但仇晓燕并不听劝,当天就带着那张无效结婚证,杀回军工大院了。 齐家这个事不太光彩,按照齐家人的意思,最好能悄咪咪解决,不要传到外面扩大影响。 街道和区里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毕竟这属于婚姻登记机关的工作失误,谁没事会宣扬自己的错误? 所以,街道办这边都统一口径,将消息捂住了。 仇晓燕算准了他们不敢让人知晓,回归军工大院的第一天,就要把她婆婆和齐茂林从家里撵出去。 齐大娘担心被人听到,压着声音说:“这是我家,你凭什么撵我走?茂林都要跟你离婚了,该走的是你!” “哈哈,”仇晓燕将结婚证甩出来,“这上面是我跟齐成功的名字,你不是说这房子是你跟老头子的,随时能撵我跟茂林出去单过吗?行啊,现在这房子是我跟齐成功的了!” 齐大娘被她气得眼前发黑,“人家街道干部都说了,这张结婚证不好使!” “那我就拿着结婚证去院儿里问问,到底好不好使!反正我的名声已经被你们搞臭了,我豁出这张脸不要了!” 说到这里,仇晓燕突然心酸起来,强行压下那股涩意,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她在齐家闹了一个礼拜,非要将齐茂林和齐大娘撵出家门。 房子是厂里分给齐成功的,原本齐成功最有发言权。 但老齐夹在媳妇和儿媳妇之间,被儿媳妇骂一句老不修,就哑火不敢吱声了。 原本他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可是被儿媳妇这样一闹,他反而成了理亏的那个。 齐成功缩在墙角不敢说话,实在没办法就卷铺盖去车间住了。 所以,齐家第一个被撵走的是齐成功。 仇晓燕大闹的时候没收着声音,左邻右里该知道的其实都已经知道了。 叶满枝下班回家的时候,还被常月娥问起了这件事。 反正事情瞒不住,她索性点头承认。 但她其实想不通仇晓燕如此放肆的目的。 “两个老的是事实婚姻,两个年轻人虽然结婚证上写错了名字,但也是事实婚姻。她怎么非要把齐大娘和齐茂林赶出家门呢?别说她赶不走,就算真的赶走了,对她能有啥好处啊?她又不能真的跟公公过日子,那成什么了!” 常月娥正在钩袜子,头也不抬地说:“先出口恶气呗。齐家求生子偏方的事,咱大院儿里不少人都知道。这几年,为了跟齐茂林生孩子,仇晓燕连童子尿都用过,听说身体被祸祸得够呛,结果齐茂林竟然出去跟别人勾搭,她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那她不是已经咬了齐茂林耳朵了吗?” 常月娥呵呵笑:“你看着吧,小仇不像是没心眼的,她整天胡闹,总得有点缘由。” 叶满枝想不出她这样作妖能有什么缘由,结果等了没几天,齐家的事情突然就有了重大进展。 由于仇晓燕把齐家闹得家宅不宁,齐老头躲出去了,齐大娘被气得晕倒好几次,齐茂林也被她撵出了家门,齐茂林的大嫂实在看不下去,单独找仇晓燕谈了话,问她怎么样才能消停下来。 仇晓燕倒也干脆,当场就说她要八百块钱! 给了钱她立马与齐茂林离婚走人! 全大院人都被她的狮子大开口镇住了。 八百块啊! 谁家能有八百块存款啊? 这年头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才二三十块,7级以上技工可能达到上百块,但老齐就是最普通工人,领的工资还要养一大家子,怎么能存下八百块? 不过,仇晓燕这样开价也是有原因的。 齐家没分家,齐茂林蹬车赚的钱,一分也没落到她手里,全都交给了她婆婆。 每月十几块,三四年积攒下来也有好几百了。 她这些年虽没给齐家生下一儿半女,但吃药看病遭的罪着实不少。 反正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她不可能空手从齐家离开。 齐家大嫂将价格谈到了350块,仇晓燕默认了这个数字。 但齐大娘死活不肯答应,明明仇晓燕将她儿子的耳朵咬掉了,属于过错方,如果两人离婚,她家一分钱都不用出。 现在却要从她家分走350块,她真是宁可把老头子送给仇晓燕,都不舍得拿出这三百多块钱。 老齐头回家来跟她商量:“200块行不行?” “给我300块,我什么也不说,直接走人,”仇晓燕呵呵道,“200块的话,那我就要跟大家说道说道齐茂林勾搭窑姐儿的事了,看看谁还敢把闺女嫁来你家!” * 叶满枝听到的最新消息是,仇晓燕从老齐家狠狠咬了一大口,带着300块离开齐家了。 三百块是啥概念?她可以用这些钱,在郊区买个小院过日子了。 叶满枝再一次感叹,不能小瞧任何人。 别看仇晓燕没文化,还挺莽撞,但人家的智慧着实不少。 夫妻双方都同意离婚,就不需要街道调解了,让两人直接去区里离婚即可。 叶满枝和凤姨都跟着松了一口气,这仇晓燕实在太能闹腾了! “主任,这段时间咱街上的事太多了,总让人紧张兮兮的,”刘金宝提议,“咱能不能组织点娱乐活动,让大家放松放松呀?” 魏珍身兼数职,既是福利委员,也是文艺委员,闻言就赞同道:“前段时间去文化局开会,区领导也提到了丰富居民业余生活的话题,要求街道主动开展一些文娱活动。” “要不联系放映站,来咱们街道放两场电影?” 穆兰想花小钱办大事,街道清理沟渠,修缮危房都需要大笔资金,所以,在娱乐活动方面,她就不太想花钱了。 像刘金宝和庄婷那样大手笔地举办曲艺演出,那是绝对不行的! 穆兰还舍得花点小钱,轮到张勤简这里干脆就一毛不拔了。 “放电影还得花钱,有没有不花钱的活动?” 众人:“……” 不花钱,谁伺候你啊! 即使是熟人帮忙,你把人请来了,也得管人家一顿饭呀! 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举手说:“我听说好多单位都组织跳交谊舞了,咱们能不能在各居委会组织开办交谊舞学习班呀?” 她先强调:“跳交谊舞不花钱,到时候在各居委会找几个会跳的居民当老师,把想学的同志组织起来,每天晚上吃完饭在院儿里蹦恰恰一会儿,多带劲呀!” 张勤简难得夸了叶满枝一句:“嗯,小叶这个主意不错,不用花钱,还能锻炼身体、陶冶情操!” 叶满枝被表扬了,尚未来得及高兴,又听他继续挑剔:“不过,跳舞的时候要注意影响,女同志的服装要得体,不要穿得花枝招展的。” “……” 穆兰打断道:“小叶这主意确实很好,现在跳交谊舞风靡各大单位,咱们也不能落后了,魏珍出面组织动员一下,让想学的同志去各居委会报名参加。最近居民们忙着除四害的工作都挺累的,确实需要搞些娱乐活动放松放松。” 她瞅一眼四个新同志,补充道:“尤其是咱们街道办的年轻人,最好都能学会跳交谊舞。我听说656厂和周边几个单位准备联合组织几场交谊舞会,让未婚青年男女趁机联谊。到时候咱们街道办也可以跟着参与一下,给你们这些未婚男女创造一些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020:47:34~2024-07-2111: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809079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_∩)50瓶;灿阳48瓶;天天向上的嘟嘟20瓶;6909574513瓶;小黄、折眉、市井人家、钰叔、霓、琪琪宝宝、钟大饼121、芷旻、阿寅好好、牛奶可乐要加冰10瓶;hhhhh、小年在冬天8瓶;看小说大王7瓶;鱼羊、佳宝至爱6瓶;小猪小猪胖乎乎、平、小小、镏铢钳、晼笛、地球媛住民、clareeee、动物园园长、十二划、乐白源、六斤六两、kareN不另外加糖5瓶;咩咩咩4瓶;吧啦吧啦吧啦哒、eruccc、63718905、今天大大们更新了吗?、柏3瓶;小羊羔、风烟俱净、早安风铃、不分先后2瓶;55868838、沅沅、TEN、crystal、看天空〆白云飘、主角都是我的崽、三三得九、Karen星微、落月无霜、陌上蒹葭、略略略、女生最可爱、Miasc、快睡觉?、叶子猫、小草、Nora、bingmay、没有昵称、咸鱼大翻身、风从海上来、铛铛铛丹、57588418、x`Hey、听风、玙铛、……、墨陌、馨冉、xiaoxiao、姜素堇、stella、曹小临、默默看文,不爱评论、查查、远远可够远、xuanxuan127、君司夜、默默、柠檬的柠的檬、60536178、渔夫、cat?le、清风徐来、哇汪汪、57089820、春天花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6 章【VIP】 对于组织交谊舞学习班,街道办的四个新人,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 尤其是刘金宝和叶满枝,他俩都属于爱凑热闹的“积极分子”,用张勤简的话说就是“不太安分”。 “小叶,你找到舞伴没?咱俩搭个伴怎么样?”刘金宝主动邀请叶满枝当自己的舞伴。 “我刚学基本步,还没有固定舞伴,不过,咱俩还是别组队了。” “为啥?”刘金宝还挺想跟她搭档的。 他俩性格合得来,玩得到一起。 “咱俩男未婚女未嫁,整天一起跳舞,万一被人误会在谈对象咋办?”叶满枝直白且语重心长道,“用我爸的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咱俩还是去外面各自寻找舞伴吧。” 刘金宝被这比喻深深震撼三秒,气哼哼地走了。 叶满枝没理他,继续照着字帖练字。 没过多久,刘金宝又忍不住凑上来问:“哎,你学得怎么样?现在能完整跳一支舞不?” “不能,我以前不会跳,最近刚开始学。不过我们院儿里有人学得快,已经嚷嚷着需要音乐伴奏了!” 军工大院里组织了一个上百人的交谊舞学习班,每天晚饭后在布告栏前的小广场上教学。 但家属院的条件与机关单位不能比,大家跳舞时只能数拍子,没有伴奏音乐。 很多人觉得这样跳舞没劲。 刘金宝附和:“我们那边也没音乐,要不咱跟656的广播站商量一下,让他们晚上放一会儿音乐?” “656的广播辐射范围太广了,总不能为了几百人跳交谊舞,让全厂一起听音乐吧?”叶满枝嘟哝,“不知道能不能只开家属院那一片儿的广播。” “我去他们厂问问。” 刘金宝跃跃欲试,当即就跑了一趟656厂宣传科,可惜他刚道明来意就被人回绝了。 广播站的每日播送时间是固定的,不可能为了他们街道的活动破例。 叶满枝也觉得这事比较悬,既然厂里不同意,那就只能继续数拍子跳舞了。 然而,她每天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数拍子数得挺起劲,其他人却不满意。 “小叶干部,咱啥时候能有伴奏呀?跳舞哪有没音乐的!”“这事儿我也没办法,咱没有设备呀!” 街道办连收音机都没有,其他播放设备就更别提了。 没有伴奏确实差了些意思,她回单位与穆主任商量了一下,然后带着介绍信和刘金宝,去了一趟656厂工会。 “广播站是宣传科管着的,咱来工会有什么用啊?”刘金宝刚吃过闭门羹,不太想来656了。 “交谊舞学习班虽然是街道组织的,但学习跳交谊舞的居民却是656厂的职工和家属。现在为了他们厂的职工和家属,借用一下厂里的广播,他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刘金宝赞同她的想法,但他觉得前景并不乐观。 他去宣传科的时候,连负责人都没见到,就被一个小干事打发了。 除非是穆主任或张副主任那样与厂领导有交情的,否则像他们这种连职级都没有的街道小干部,人家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情况也确实如他所料,两人刚到工会说明了情况,就被门口的办事员拦了下来。 人家当然不会真的不让他们进,只说领导都在忙,这会儿可能抽不出时间招待,如果不着急,可以等一等。 这种上万人的国营大厂,工会规模也是很可观的,从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来看,工会的规模至少是街道办的两三倍。 叶满枝和刘金宝要办的不算急事,只能在外面的会客椅上干等。 “如果早知道今天要来办事,我就打扮得精神点了!”刘金宝后悔道,“这些办事员都看人下菜碟的,我要是穿了中山装,冒充张副主任,咱俩这会儿已经被请去里面喝茶了。” 叶满枝无语:“也可能被请去保卫处喝茶,领导岂是能随便装的?” 两人在门口坐了半个小时,眼瞅着再有半小时就是午饭时间了,里面还没动静。 不过,在门口干坐的不止他俩,还有好几个外单位的哥们。 刘金宝觉得这样干等不是办法,起身与那个办事员套近乎去了。 “小叶干部,你在这儿干嘛呢?” 秦祥瞥见等在工会门口的叶满枝,特意过来打了声招呼。 叶满枝笑道:“我来工会办点事,领导忙着呢,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 “等多长时间了?要不我进去帮你打声招呼吧?” 秦祥很清楚工会里那些小干事的做派。 因着工会负责分发职工福利,经常进行大宗采购,所以每天都有一批外单位的供销人员跑来工会门口要求见领导。 不等上一天半天,是进不去这个门的。 叶满枝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没等多久,兴许一会儿就能进去了,你去忙吧!” 借用广播站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让小秦因此欠人情。 秦祥却笑嘻嘻道:“小叶干部,你别跟我客气,我们领导这几天去北京出差了,你有事就来找我,能办的我肯定帮你办了。” “吴团长去北京了?” “嗯,临走前特意交代我,多关照小叶干部,有事一定要帮着跑腿。” 叶满枝好笑地拆穿他:“吴团长才不会说这种话!” “哈哈,大致就是这个意思。走吧,”秦祥偏头说,“我在工会里有熟人,我带你进去。” 叶满枝连忙摆手,“真不用!我同事在那边登记呢,一会儿就能进去了。” 见她真的不需要帮忙,秦祥便不再强求,让她有事就去军代室喊人,然后夹着文件袋快步穿越走廊上楼去了。 虽然没用小秦同志帮忙,但叶满枝也因此打开了思路。 若想提高效率,快速见到工会领导,还是得在厂里找个熟人引荐才行。 她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与刘金宝打声招呼,便独自去了厂妇联。 656厂的交谊舞会是由厂工会主办,妇联协办的。 她在工会没熟人,但在妇联有啊! 当初推荐她与吴峥嵘相亲的刘姨就是妇联的干部,而且她爸与刘姨的丈夫算是朋友。 叶满枝快步走上二楼,在妇联门口喊了声刘姨。 刘姨见到她时愣了一下,很快就笑问:“满枝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刘姨,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是来求您帮忙的!” 刘姨给她倒了杯水,“哈哈,什么求不求的,你先说说什么事!” 叶满枝就提出想借用一下656厂广播站,在每晚7点到8点这个时间段播放几首舞曲。 “活动虽然是街道组织的,但受众是咱们厂的职工和家属,大家对参加交谊舞会的热情都挺高的,就是少了音乐伴奏,总觉得差一口气。” “嗯,你们组织的那个舞蹈班我也听说了,同志们的反响很好,有些女同志中午休息时还在走廊上练习呢。”刘姨喝了口茶,望向她问,“工会那边你去了没有?他们是怎么说的?” 叶满枝面不改色道:“我同事还在工会那边等着协调呢,不过我听说妇联也是筹备交谊舞会的部门之一,我想先看看咱们妇联这边有什么想法。” 放音乐不算什么大事,刘姨没推脱,她坐直了身子,冲着办公室最里面的位置,扯着嗓子喊了声“姚主席”。 姚主席被她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吓了一跳,“怎么了?” “能让广播站每天晚上放会儿音乐不?给那些小年轻学跳舞用的。” “有多少人学跳舞啊?还需要用广播站放音乐?” 叶满枝忙说:“报名学习的有152人,但是最近又有不少人跟着一起跳,保守估计得有两百多人。放音乐的时间不用太长,每天晚上能放半个小时就行。” “这事不好办,”姚主席皱眉说,“咱们是军工厂,播放广播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多少年都没打破过规矩。” 刘姨摆手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也算是丰富大家的业余活动,应该跟工会和宣传科协商一下。” 姚主席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电话,请总机接连转接了工会和宣传科。 电话放下没多久,这两个部门的同志就相继上门了。 叶满枝在心里感慨,还得是领导说话管用。 他们在工会门口等了快一个小时,连门都没进去,人家姚主席随手打个电话就把人喊到办公室里来了。 不过,姚主席刚提起晚上播放音乐的话题,宣传科的汪副科长就摇了头。 “前天有个小干部来宣传科提过这事,我们当时就回绝了。姚主席,真不是我们宣传科不近人情。但是跳舞的只有一两百人,咱不能为了这一两百人,把全厂的广播都打开吧?那得浪费多少电力啊!” 见姚主席沉吟着没说话,叶满枝主动问:“汪科长,咱们厂的广播能不能只在家属院里播放?开一个喇叭就行。” 一个喇叭用不了多少电。 汪副科长不满道:“你们这些年轻干部总是想当然,那家属院里的广播,一打开就是一大片,没有单个控制的开关。有些工人三班倒,睡得早,那个时间段正是人家休息的时间,要是广播里哇啦哇啦放起了音乐,还让人家怎么休息?搞不好是要被人骂娘的!” “……” 这倒是大家没有考虑到的。 刘姨看向叶满枝,“小叶,汪科长说得也有道理,突然改变播放时间,可能会影响到一些同志休息。要不你们街道办再想想其他办法?其实也可以找个带音响的室内场地。” 叶满枝默默叹气,大衙门不知小庙的苦啊。 张勤简连放电影的钱都不舍得出,咋可能乐意花钱租用跳舞场地? 宣传科的副科长,在姚主席面前也是这套说辞,想来用广播播放音乐的办法是彻底被堵死了。 她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又提出了准备的第二套方案。 “各位领导,我们光明街道办举办这次活动的初衷,就是想丰富职工的业余生活,也想配合咱们656厂,把最近的几场交谊舞会办好。不过汪科长说得在理,咱们确实不能因为几百人的活动,影响大部分职工的休息。” 她虽然只是个小干部,但出门在外,代表的是光明街道办,该硬气的时候还是要硬气一点的。 “既然广播不能用,我寻思能否请厂里派一名文艺骨干配合一下咱们家属院里的活动?” 姚主席怔了一下,问:“什么文艺骨干?” “我们想请一位会拉手风琴的同志,每晚帮大家伴奏两支曲子。手风琴虽然不如广播响亮,但也足够大家跟上拍子了。” 这个提议绝对不是什么难事,656厂有专门的工人艺术团,其中也算是能人辈出了。 随便安排一个会拉手风琴的同志,就能解了燃眉之急。 叶满枝当然也可以亲自上门去请人。 但这就跟组织曲艺演出和放电影一样,让人家出力是要给好处的。 与其回去跟张勤简磨经费,还不如请656厂直接派人来协助活动。 这对人家大厂来说根本就不算事。 果然,听了她的提议,工会的那名同志,甚至都不用回去询问领导,当场就拍板说:“我回去安排两名会拉手风琴的同志,让他们轮班去学习班配合一下,回头给他们发点餐补就行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叶满枝代表光明街道办与各位领导道谢,高高兴兴地离开了656厂。 有了配乐以后,军工大院的交谊舞学习班更加火爆,每晚都有好奇的居民加入跳舞行列。 除了年轻人,许多上了年纪的工人和家属也被欢快的音乐和舞步吸引。 老叶在女儿和儿子之后,加入了舞蹈学习班,每天晚饭过后,都带着常月娥在家门口蹦恰恰。 叶满枝的乐感很好,在音乐的配合下,终于在交谊舞会正式开场前,记住了大致的舞步,可以随着伴奏完整地跳上几曲了。 * 656厂近半个月要组织两场大型交谊舞会。 第一场的举办地点在工人俱乐部,只对本厂职工和家属开放。 第二场在市工人文化宫举办,是与化工总厂、缝纫机厂、毛织厂、煤建器材公司等单位联合举办的。 叶满枝原本打算参加第二场舞会,毕竟文化宫那边的规模更大,也更热闹。 不过,林青梅最近相中了一个名叫马克西姆的苏联工程师。 听说苏联专家会去参加第一场舞会后,她就动了邀请马克西姆跳舞的心思。 由于口语水平难以支撑她完成如此高难度的任务,她决定带小叶翻译随行。 “哪个是马克西姆啊?”叶满枝踮着脚尖往舞池里眺望,那里确实有好几对苏联男女,但是看上去年纪都不算小了。 “他在场边站着呢,就是那个!穿灰蓝色衬衣,眼睛也是蓝色的那个。” “是棕色头发的吗?” “不是不是,在四十五度方向,黑头发那个,”林青梅催促道,“哎呀,咱俩得动作快点,好像有人要去请他跳舞了!” 叶满枝在人群里找到目标,不等她确认,身后忽地传来一阵骚动,两人闻声回头。 会场的玻璃门被拉开,一列身着绿色军装的青年军官有序地走进了会场。 打头那位是军代表室的小秦同志。 林青梅“哇”了一声,“之前没听说这些军官要来呀!” “苏联人都能来,军官们当然也能来啊,”叶满枝快速估算了一下人数,忍不住笑道,“军代室里的单身汉还挺多的……”她唇边的笑还没收住,军代室那位最著名的单身汉就跟在队伍后面走了进来。 吴峥嵘只穿了白衬衣和绿军裤,比前面那些戴军帽扎腰带的军官们,看起来清爽许多。 小秦还想在场边整队强调纪律,被吴峥嵘及时打断了。他摆摆手,让大家放开手脚,抓住机会,各自寻找幸福去吧。 而后独自走向组织这次活动的工会主席,与人家在场边寒暄了起来。 叶满枝没忘自己今天的任务,瞧了会儿热闹就收回心思,带着林青梅与马克西姆同志打招呼。 虽是第一次邀请男同志跳舞,但她只是个传声筒,心里没有半分紧张,甚至还在“我的朋友可以请你跳舞吗”的问句后面,好心地加了一句“她觉得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海水一样湛蓝深邃”。 女同志主动邀请几乎都会成功,林青梅如愿以偿,与这位年轻的苏联工程师跳上了舞。 落单的叶满枝也很快就被人邀舞了。 舞伴是三哥的朋友张闽,这阵子他们一起参加交谊舞学习班,已经在院儿里跳过好几次了。 尽管张闽也是新手,但在学习班里算是进度比较快的,叶满枝被他带着很快就找到了节奏。 不过,这种交谊舞会,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舞伴不固定,一曲结束以后,场边会有其他男同志上前询问能否邀舞。 叶满枝又接受了两个熟人的邀请,分心去看林青梅时,发现她竟然还在与马克西姆跳舞,两人有说有笑,马克西姆眼尾都笑出花儿来了。 整整跳了三支曲子才分开。 叶满枝以休息为由婉拒了一位陌生男同志的邀请,走到林青梅身边问:“你跟马克西姆说什么了?他怎么那么高兴?” “哈哈,我就夸他呗,先夸他眼睛长得好看,隔一会儿再说他鼻子好看,反正五官和身体的俄文单词我还挺熟的,挨个用一遍以后,算是把他夸成一朵花了,他就一直带着我跳舞。” 学校里教的是哑巴俄文,侧重读写语法,林青梅只能记起几种简单句型,轮换着用勉强能应付三支舞的时间。 叶满枝怀疑地问:“你只说这些,他就笑成那样?” “对啊,我哥也这样,被女同志夸几句就找不着北了,特别自信。”林青梅完成了与苏联工程师跳舞的愿望, 在场边喝了两口汽水,又被其他人请去跳舞了。 叶满枝不想跟陌生人跳舞,婉拒了几个邀舞的男同志后,视线不由自主移向了吴峥嵘所在的位置。 军代室的军官们进门以后,已经播放四五支曲子了。 吴峥嵘竟然一直没进过舞池! 他不主动邀请别人,也没女同志敢贸然邀请他。 最初还有工会张主席陪他说话,这会儿人家也找人跳舞去了,只留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场边。 一般人在人群中独处时,出于心理上的防护,会下意识双手插兜或背手。 但吴峥嵘的双手只是自然垂放在身侧,从容闲适的样子没有丝毫不自在。 叶满枝佩服他的淡定,如果换作是她,可能早就找人跳舞去了。 她的打量并不隐蔽,吴峥嵘转过目光,与她对上视线时,冲她和煦地笑了笑。 叶满枝被这个笑容鼓励,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问:“吴团长,您不是去北京出差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今天中午到的。” 叶满枝心说,你中午刚回来,下午就来参加交谊舞会,来了舞会又不跟人跳舞。 难道军官们出来跳舞,还需要领导盯着? 她觑着吴峥嵘虽有疲态,但仍显精致的侧脸,莫名想起了青梅对马克西姆的吹捧。 如果她对吴团长说,你眼睛真好看,鼻子真好看,嘴唇真好看,不知对方会作何表情。 想到吴峥嵘可能会有的反应,叶满枝神情古怪了一瞬,再次与他对视时,笑着邀请:“吴团长,您想跳舞吗?要不我请您跳支舞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111:59:26~2024-07-2211:5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化吧,少年、红袖白杨、喵哩喵叽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漂亮咩咩65瓶;Jo、我是一条虫53瓶;我演戈多51瓶;何以生箫默50瓶;luo43瓶;小奶球40瓶;草根一族35瓶;忖度、入戏不慎30瓶;麻花小脆25瓶;22学习天天向上、shan栅、real_Yeeee、泥泥、春天花花、动物园园长、茳芏、茉莉奶绿_、椰子椰子树、bingmay、28124280、顏则正、stella、一点也不烦1789、钦葵、猫老板、55307830、浅岛、没有昵称、略略略、今天仍是等待更文中、玖陈林、今天大大们更新了吗?、我的作者大大健康长寿、沅沅、清、橘络、Miasc、默默、我的王霸之气在燃烧、57089820、发光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7 章【VIP】 吴峥嵘走进会场时,很轻易就找到了叶满枝的身影。 一身素净的白裙子,在满场的碎花连衣裙中,显得格外打眼。 无论是纯白柔软的裙子,还是乌黑微卷的长发,抑或是绑着长发的黄手绢,都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温柔乖巧非常契合。 不过,这姑娘接下来的举动却并不如何乖巧。 她竟然主动去请一个年轻的苏联男人跳舞了…… 女同志可以主动邀舞,这是她们的权力和自由。 但苏联专家的舞伴通常是由厂里提前安排的。 放眼全场,几乎没有哪个女同志会主动邀请苏联专家跳舞。 除了叶满枝,嗯,更正一下,除了叶满枝的那个朋友。 吴峥嵘将目光收回,不再关注那个苏联男人了。 与她的朋友相比,叶满枝明显是个初学者,脚下有很多初学者的通病,但这并不妨碍她像只小蝴蝶似的满场飞舞。 现在,在换掉了三个舞伴以后,又飞到他的面前来了。 “你真要请我跳舞?”吴峥嵘垂眸与她确认。 “嗯。”叶满枝迫使自己镇定,澄澈的眼睛里满含期待。 吴峥嵘沉吟良久。 他应该提醒这姑娘,两人单独去西餐厅的事,已经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了,如果又在公开场合一起跳舞,那么有关他们的各种传闻基本就坐实了。 不过,想到这次去北京提交的那份报告,吴峥嵘又将提醒的话咽了回去。 见他迟迟没有答复,叶满枝脸上的笑渐渐淡去,转而浮上几分无措。 她心里有点尴尬,但她这人很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有问题肯定都是别人的。 结合吴峥嵘独自在场边站了许久的情况,她觉得对方不跟她跳舞,根本原因应该是不会跳。 “吴团长,您是不是不会跳交谊舞呀?” 吴峥嵘瞟她一眼,没言语。隔了几秒,牵起她纤细的手腕,走进舞池。 …… 好吧,叶满枝收回刚刚那句大不敬之语。 吴峥嵘挺会的。 男同志在跳舞时起着引导作用,需要及时准确地给予女伴暗示。 她之前的舞伴都是新手,偶尔会对脚下的动作迟疑,导致她跳舞的时候总要提心吊胆等提示, 始终无法松懈精神。 与其他人相比,吴峥嵘的引导动作总是很果断,能让她轻松找准节奏。 现场播放的曲子是《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叶满枝感觉自己就像森林里的小精灵,被吴峥嵘带飞了。 “吴团长,您是不是专门学过交谊舞?” “在北京的时候,因为工作需要学过一阵子。”吴峥嵘在她背上轻拍,提醒,“你的腰太软了。” “啊?” 平稳的心跳突然失序,叶满枝怔愣片刻,脸唰一下就红了。 吴峥嵘语气微顿,刻意忽视她突然红透的脸颊,解释道:“腹背的力度不够,就无法维持上半身挺拔的状态,所以腰不能太软,腹部要跟着使力,否则你的姿态动作很容易走形。” “噢噢,那我注意一下。” 回过味来的叶满枝佯装镇定地将目光瞥向别处,但她总觉得两人交握的手心热乎乎的。 不过,有个好搭档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只跳了两首曲子,叶满枝就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了。 不必因为担心跟错舞步而时刻注意脚下,她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上身姿态和对面的舞伴身上。 两人的距离很近,穹顶的吊灯也很亮,灯光从上面洒下来,吴峥嵘长长的睫毛拢住了眼睛,在下眼睑处印下两片浅影。 叶满枝盯着这两瓣浅影欣赏片刻,语气极尽真诚地说:“吴团长,您的眼睛真好看!睫毛真长呀!” “……” 吴峥嵘垂眸与她对视,确定她不是开玩笑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他对自己的长相有着清晰的认知,但在此之前,从没有异性会当着他的面,明确称赞他的某个身体部位。 叶满枝的眼眸清亮,神情坦荡,似乎称赞就只是称赞,并无其他含义。 他一时拿不准对方的用意,对视片刻后,礼尚往来地回道:“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与马克西姆的反应不太一样,叶满枝心想。 她愿将之归结为东方人的含蓄。 不过,从吴峥嵘牵起的唇角来看,他对这种夸夸应该也是受用的。 音响里的第三支曲子换成了《狂欢舞曲》,两人变换舞步,叶满枝做了几个漂亮的旋转后,望着他继续夸赞:“吴团长,您的鼻子也很好看,特别挺!” “……” 吴峥嵘低头认真注视她,目光自上而下,饱览她精巧漂亮的五官,神情有些耐人寻味的复杂。 这姑娘今天怎么回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叶满枝。” 不是叶满枝同志,不是小叶同志,也不是小叶。 吴峥嵘第一次喊了她的大名。 “你是没有别的话能跟我讲了吗?” “不是不是,”叶满枝忍不住笑着说了实话,“刚才青梅跟马克西姆跳舞的时候,一直夸他好看,马克西姆可高兴了,一口气跟她跳了三首曲子!” “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会让这种称赞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东方人是相对含蓄保守的。”吴峥嵘眸光专注地看着她,问,“夸完了眼睛鼻子,你接下来还要夸什么?嘴吗?” 叶满枝弯着眼睛不说话。 计划里确实是这样的。 舞池里太过拥挤,吴峥嵘带着她转去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舞步没停,但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微妙的安静。 “叶满枝。” 吴峥嵘再次喊了她的名字。 “嗯。” “如果你夸完眼睛鼻子,又要夸我的嘴,在当前这种环境下,”吴峥嵘眉宇间难得带出些侵略性,认真地对她说,“我会误以为,你是在邀请我吻你……” “!!!” 叶满枝脑子里轰的一声,嘴唇张了张,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流速非常快,一股脑地涌向指节和大脑,好似被电流穿过一般,阵阵发麻。 “我,我……” 她眼瞳恍惚,张口结舌,本能地想要后撤。 吴峥嵘的右手还搭在她的背上,那里距离胸腔太近了,她怕对方会感受到自己越来越汹涌的心跳。 脑筋转速达不到正常水平,叶满枝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我,我还没夸你的嘴唇好看呢……” 吴峥嵘掌心稍稍用力,没给她躲避的机会,继续用那副认真的,如同探讨学术问题的口吻说:“所以,我还没有吻你。” 没料到夸夸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叶满枝气息渐弱,被暧昧的气氛熏得两颊滚烫。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叶满枝。” 吴峥嵘停止脚下动作, 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嗯。” 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有点黏糊,叶满枝察觉以后,再不敢张口了。 他俩还保持着双手交握的状态,然而,没等吴峥嵘说出什么,一声气势汹汹的“叶满枝”,将她从这种醺醺然的状态中剥离了出来。 林青梅瞅准他们的位置后,浑身杀气地冲了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跳舞呢?”林青梅心里焦急,指了指腕上的手表说,“这都几点了?再不回家叶叔该着急了!” 虽然有点晕乎,但叶满枝的大脑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舞会是在下午开场的,这会儿顶多到了傍晚时间,老叶能急什么呀? 她想狡辩,却被林青梅狠狠瞪了一眼,不许她再开口说话。 林青梅望向没什么表情的吴峥嵘,心知自己打断了人家的好事,只好勉强挤出一个假笑说:“吴团长,满枝家里还有事,现在必须回家,我先把人带走了,您找其他同志跳舞吧……” 稀里糊涂找了一堆不知所谓的借口,也不管对方会是什么反应,拉着叶满枝就跑了。 被独自晾在原地的吴峥嵘:“……” * 叶满枝被青梅拉出了舞会大门。 她跳舞本就消耗了体力,这会儿更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墙上问:“青梅,你拉着我疯跑什么呀?” “废话!我要是再不把你拉走,你俩都要亲上了!” “没有的事……”叶满枝红着脸嘴硬。 林青梅被她气得不轻,把她拉到更衣处的大镜子前,“目含秋水,面带桃花,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你看看自己的脸,红得跟俩寿桃似的!” 叶满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反驳不出什么。 “舞会里那么多人,你俩这事全被人看去了!”林青梅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脑门儿上点了点,“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我俩只说了几句话,其实没怎么样啊!”叶满枝极力争辩,“而且你把我拉走的时候,我俩在舞池边边的位置,那里都没什么人。” “我说你是缺心眼,你还不承认!舞会里那么多人,恨不得摩肩接踵,肩膀挨着肩膀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空出那么大一块空地来!那是人家看出你俩有问题,故意避开了!” “……” 林青梅不再用吴团长这个敬称了,直呼其名道:“那个吴峥嵘!来了舞会一直不跳舞,人家都不去搭理他,只有你傻乎乎地往前凑。跳一支舞还不够,竟然连续跳了四五支!现在好了,他只跟你跳舞,还一口气跳了四五首曲子的事,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就能传遍整个大院!” 吴峥嵘美名远扬,还是全厂著名的黄金单身汉。 要是能跟叶满枝修成正果还好,万一又像那个周牧似的半途散了,叶满枝在大院儿里的名声基本就完蛋了。 “要是吴峥嵘拍拍屁股走了,你以后咋办?你能跟他一起走吗?妹妹,你清醒一点啊!别被色迷心窍了!想想你爸妈,你给我清醒一点!” 提起爸妈,叶满枝终于从美色中挣脱出来,脸不红气不喘,彻底清醒了。 她坐在台阶上,捧着脸问:“那我之后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林青梅在她身边坐定,不满道,“当初叶叔回绝你们相亲的时候,用的理由就是不想让你远嫁,那个吴峥嵘什么都知道,还敢诱骗勾引无知少女!” 闻言,叶满枝又脸红了,推了推她的胳膊,“你小点声!他没勾引我,我也不是什么无知少女。再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是因为你跟马克西姆呢!” 林青梅震惊了,“他勾引你,跟马克西姆有什么关系?” 叶满枝就嘟嘟囔囔地把她夸吴峥嵘的话说了一遍。 “你傻呀!马克西姆是外国人,思维跟咱们不一样,而且,”林青梅没忍住说了实话,“他之所以会笑成那个傻样,可能跟我蹩脚的俄文也有点关系。” 叶满枝:“……” “吴峥嵘不会以为你在勾引他吧?”林青梅笑了一阵,又严肃起面孔说,“但他不给个准话,就跟你亲嘴儿,真是不要脸!” 叶满枝恨不得把她的嘴堵住,小声纠正:“我俩没亲!” “我要是不把你拉走,你们现在就亲上了!大庭广众的……”林青梅又骂了一句,“吴峥嵘不要脸!” “……” 叶满枝心情复杂地回了家,连续几天都在琢磨舞会上发生的事。 她是被青梅拉走的不假,但是在那之后的两天里,吴峥嵘也没再试图联系过她。 好像舞会结束以后就各归各位了,之前的事情只当没发生过。 好吧,确切地说,他俩之间确实没发生什么。 只是跳个舞而已,吴峥嵘在北京的时候应该跳过很多次的,如果跟人跳舞就能有故事,那他家娃这会儿都能打酱油了。 叶满枝在心里骂了句吴峥嵘不要脸,就把这个人强行抛到了脑后。 她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搞好工作,拿到街道办的正式编制,其他的都要排到后面! 穆主任给四个新人安排的试用期是两个月。 距离第二次领工资的日子没几天了。 叶满枝估计,最终的试用结果,可能会在这两天公布。 昨天穆主任让他们每人交一份工作总结,叶满枝将自己这两个月的工作从头捋了一遍,先把主要工作和附加工作逐个列出来。 然后又在每一个大项之后,事无巨细地扩充。 把她能想到的所有工作成绩都写了上去。 足足用了15页原稿纸,才把她丰富的工作成绩全部装下。 刘金宝见到她的工作总结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叶满枝同志,咱们是同一时间进的单位吧?你咋干了那么多活儿呢?” 被人家这厚厚一沓总结对比着,他那三页纸的成绩显得特别微不足道。 原本已经交上去的工作总结,又被他收了回来,他打算照着叶满枝的版本,再扩充一下。 出于同事间的革命情谊,叶满枝没阻止他参考自己的工作总结。 就像老叶说的,功夫都用在平时,每人的票要投给谁,基本已经是定数了,与这份工作总结的关系不大。 叶满枝写了15页纸,无非是想好好梳理一下第一份工作的脉络,给自己一个交代。 四个人的工作总结交上去以后,穆主任什么也没说,只要求大家继续坚守岗位,做好各自手头的工作。 周六下午,给四个新人安排了外勤工作以后,穆兰在街道办内部组织了一次有关人事问题的讨论会。 “趁着四个年轻人不在,咱们把最终人选敲定一下。按照我原本的计划,由我跟老张挑出来两个人选就行。不过,老张提议让咱们街道现有的四名同志参与投票,进行集体表决。我觉得这样也行,毕竟这两个月一直是老带新,传帮带,他们表现得是好是坏,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魏珍摇头感叹:“四个孩子其实都很不错,咱非得刷下去两个,那多让人难受呀!” “有上有下才是正常的,咱们街道办需要精兵强将,就是要把表现最好的同志留下。”张勤简严肃地指出,“我强调一点,咱们的投票一定要公正公平!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能因为照顾面子投出人情票。咱们在场的四个人,每人投两票,大家就写在纸条上,进行不记名投票。” 穆兰摆手打断道:“咱们总共只有四个人,彼此的字迹都很熟悉,就没必要搞什么匿名投票了。大家一起写名字,然后一起亮出来吧。” 她先把自己的纸条亮出来,说了自己的投票结果。 “庄婷这两个月一直是跟着我的,工作完成度很高,也能配合其他同志的工作,我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所以,我手中的第一票要投给庄婷同志。” “至于第二票嘛,我打算投给叶满枝同志,这姑娘特别有干劲儿,在四个人里算是最积极主动做工作的,几项重要工作都做出了很亮眼的成绩。最主要的是,叶满枝在咱们街道办工作期间还出了一本服装图书,平心而论,小叶是值得这一票的。” 光明街道办成立了好几年,叶满枝还是第一个有机会出书的同志。 虽然有些运气成分,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本单位的同志能出书,对街道办来说算是一项特殊荣誉。 凤姨也顺势亮出自己的字条,“叶满枝和刘金宝。” 所以,目前是叶满枝2票,刘金宝1票,庄婷1票。 穆兰看向魏珍问:“你那两票打算投给谁?” “刘金宝和庄婷吧。”刘金宝是她带教的,其他的没必要解释太多。 有了前面的带头,张勤简也有样学样,言简意赅道:“刘金宝,庄婷。” 穆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四个人各自的投票结果。 刘金宝3票。 庄婷3票。 叶满枝2票。 陈彩霞0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211:59:08~2024-07-2311: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未晚、泥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182瓶;查芽、6431426930瓶;量今23瓶;期期、烟雨暗千家20瓶;嘻嘻嘻嘻16瓶;竹西14瓶;小糊涂11瓶;zjy在在、木有名字、圆滚滚、雯紫小透明、D、逐梦的游鱼、卷毛搏斗专家、胡不归、18028624、二美啊、小北10瓶;好好读书9瓶;百晓生、爱上鲜花的橙子8瓶;是HyunA7瓶;cho、非酋、60006450、六斤六两、争渡、我的昵称不告诉你、momochi、笨熊多多、水彩墨迹、不要受委屈!、heinzzz5瓶;粉碎机粉碎粉碎机4瓶;紫亚、梅朵3瓶;不分先后、风烟俱净、莹、zjzdoyouknow、欧欧欧、丰丰山心、多放香菜、唯i、早安风铃、流水向西、柳西莫2瓶;两一一柯、玖陈林、胖蟹、有好吃的饭吗、49215995、有可能的我、林三岁超可爱的、沅沅、酸菜鱼、一点也不烦1789、山遇、涵涵妈、69295327、ohlroys、飘零闲云、33764261、73048940、浮瑜、Nora、lyazi、朕不能不行、natsuki、花花家的虎虎、动物园园长、Langerhof、Yin、风从海上来、春天花花、∞、TEN、cat?le、72916392、青木、crystal、yd、frogbrothers、riddle、柠檬的柠的檬、幸福永远、查查、57089820、只想躺平、梦幻紫蝶_小琼15、鸡腿、我演戈多、‘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滴滴答答滴、三三得九、阿喵不是喵、Yono、桃之夭夭、略略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tingt、远远可够远、贵宾小甜甜、咿呀咿呀哟、今天仍是等待更文中、碧落、bingmay、加油加油加油、Cynthia、喵喵摸~、xiaoxiao、小鸣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8 章【VIP】 穆主任组织大伙投票的时候,四个年轻人被支出去检查铺户卫生了。 若不是陈彩霞被穆主任约谈后,红着眼眶过来道别,叶满枝还不知道投票结果已经产生了。 “我下周就不来了,”陈彩霞拉着她的手说,“小叶,咱俩这两个月一起工作,相处得挺愉快,你知道我家在哪,以后有空到我家玩去。” 叶满枝接连问:“怎么就不来了?投票有结果了吗?穆主任跟你说什么了?” “投票结果下午就出来了,穆主任安慰了我一阵,还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了我。”陈彩霞叹了口气说,“小叶,你也有个心理准备吧,穆主任可能也会找你谈话。” 叶满枝脑子里炸了一下。 什么意思? “那我也得走了?” “没事,你还比我强点呢。”陈彩霞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你至少还有两票,我却一票也没有!干了两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结果连一张安慰票都没有!” “彩霞姐,你是不是弄错了呀?” 穆主任不可能把0票的事告诉她吧,这不是得罪人么! “没弄错,他们唱票的那个稿纸就在张勤简的办公桌上放着,穆主任找我谈话的时候,我瞟见了!” “……” 陈彩霞负气道:“这街道办的工作整天加班,不来上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生气零票这件事!别人都能把票投给自己带的人,只有张勤简那个假正经、假道学、假大空,把票投给了别人!该干的工作我一点没少干,这两个月也没得罪过他,他这人怎么这样啊!” 她一连说了三个“假”字,可见心里有多恨张勤简了。 叶满枝心里乱糟糟的,但是见她被气的满脸通红,只能先安慰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以后都不用看张勤简那张老脸了!” “对!我可真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陈彩霞擦了眼泪,提醒她,“穆主任帮我写了一封推荐信。她找你谈话的时候,你最好也提一提,拿着推荐信去找工作,也能更容易些。” 叶满枝连连点头,又说了许多安慰鼓励的话,才与她在路口分别。 刚才只顾着安慰0票的陈彩霞,叶满枝暂时把自己的情绪压了下去。 此时只剩她一个人站在路口,那股巨大的失落感便排山倒海似的倾泻而出了。她不是没想过被刷掉的可能。 大家的工作能力终归不是天堑般的差距,有钱有人脉的同志当然更有优势。 就像刘金宝,他家的亲戚朋友几乎遍布整条街,光是叶满枝知道的,就有供销社、工商所、粮库、物资批发站。 在街道办这种单位,省里市里的关系,未必有街道上的关系管用。 可是,结果没出来前,总是心存侥幸的。 她想着自己毕竟是拿着军代表的推荐信入职的,如果连军代表的推荐都不能帮她留下,那她得差成什么样啊! 所以,她白天上班,晚上加班,甚至把周末也给了工作。 连每周必去的国风音乐会都被她放到了一边,就是想一鼓作气把编制拿下来。 然而,全力以赴两个月,却只等到一个被放弃的结局。 叶满枝心酸又难过,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不被认可的失落、失败后的茫然,让她暂时忽视了身处的环境。 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机械地移动脚步。 “叶满枝。” 哭得伤心的时候,有辆吉普车忽地停在了马路边。 她听出那是吴峥嵘的声音,但她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吴峥嵘。 叶满枝佯装什么也没听见,加快速度过马路。 吴峥嵘下车,快步追了上来。 但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在马路上落泪,乍然见到她这副泪眼婆娑的可怜样子时,眼中露出明显的错愕。 “怎么哭了?”问话的声音比往常轻了三分。 叶满枝不想跟他说话,胡乱摇摇头就打算绕过他走人。 吴峥嵘再次将人拦住,“受什么委屈了,跟我说说。” 用着轻松玩笑的口吻,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叶满枝身上有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旺盛生命力,能让她在马路上哭起来,定然受了不小的委屈。 “没什么,”叶满枝不想在他面前丢脸,试图把眼泪憋回去,却总是徒劳,只好嗡声说,“吴团长,我今天情绪不好,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 路边人来人往不适合询问太多。 吴峥嵘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攥住她一只手腕,将人带到了吉普车门边。 秦祥已经从驾驶室里出来了,不走心地找了一个烂借口,“我突然肚子疼,你自己开车回厂里行不?” “嗯,你直接回去休息吧。”吴峥嵘让叶满枝坐进副驾驶,与小秦点点头便发动汽车扬长而去了。 经过军工大院门口的冷饮摊子时,他放慢车速,下车买了根奶油冰棍给她。 “吃吧,从小学生手里抢来的。” “……”叶满枝顾不得难过,下意识反驳,“小学生才不会买一毛钱的奶油冰棍。” 她都上高中了,零用钱才有五毛。 “嗯,小学生也不会在马路边哭鼻子。” 吴峥嵘找出一块干净手绢,想帮她擦擦腮边的眼泪,伸到半途又调转方向,将手绢放进她手里。 “今天怎么了?工作受气了?” 街道有不少调解工作,在居民那里受点委屈是难免的。 吃了两口冰棍,叶满枝情绪缓和了一些,犹豫再三后,还是鼻音嗡嗡地跟他讲了下午的情况。 反正她没拿到编制的事,早晚会被人知道,虽然有点丢人,但由她自己说出来,总好过让他从别人口中知道。 闻言,吴峥嵘的表情明显松懈下来,靠回椅背上笑道:“这也值当你在马路上哭鼻子?还不肯搭理我……” “当初是您给我写了推荐信,我才去街道上班的,现在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我都不好意思面对您了。” 吴峥嵘不以为然道:“如果凭个人能力录取,他们不选你,是街道领导的问题。如果凭关系背景录取,他们不选你,是我的问题。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你哭什么?” 叶满枝含着冰棍琢磨半晌才弄明白他的逻辑。 合着领导不录取她,要么是领导没眼光,要么是他没面子,反正与她没关系。 虽然不太符合正常人的思维,但叶满枝向来从别人身上找原因,这话还是狠狠安慰了她的。 她用那块手绢在脸上擦了擦,小声嘟哝:“我就是觉得有点丢人,前段时间,我还在帮人介绍工作、推荐学徒工呢,结果我把人家都安顿得挺好,自己竟然失业了!要是被人知道,大家肯定都要笑话我!” 说到这里,刚被她憋回去的眼泪,又不自禁涌了出来。 她是军工大院的联络员, 大家平时见了她都小叶干部长,小叶干部短的。 这回她被街道办刷了下去,肯定要被人说闲话了! 吴峥嵘对上她被泪水冲洗过的乌黑眼眸,有点受不了她这副红着鼻尖、泪眼朦胧的情态。 于是,开口说了句从前绝不会说出口的话,“那怎么办?要不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叶满枝擦了眼泪,连忙摆手:“我跟您说这件事,只是让您提前了解情况,毕竟当初是您把我推荐过去的。绝没有让您帮我出头的意思!” 她再也不想当关系户了。 这样说也许有些矫情,但她这阵子的大部分压力,其实是来源于那封推荐信的。 她总怕表现得不好,给自己丢脸,也让吴峥嵘跟着没脸。 吴峥嵘笑问:“街道办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单位吗?被打脸一次不够,还要凑上去第二次。我可以帮你在其他单位想想办法……” 当初是穆主任说街道办有人员缺口,欢迎推荐人才,他才把叶满枝推荐了过去。 若是早知街道工作竞争这么激烈,甚至还搞出了二选一的名堂,他根本就不会写那封推荐信。 叶满枝是高中毕业生,即使没有他的推荐,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她找到一份正式工作了。 可是,叶满枝并不这样想。 街道办朝九晚五,离家近,还没有大单位复杂的人际关系。 虽然经常加班,但没有了编制压力后,加班的情况肯定会得到改善。 街道办在她这里就是好单位。 尽管最终没能留下,可她这两个月的大部分时光还是快乐精彩的。 “吴团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有了些工作经验,找工作的事我自己能处理。” 叶满枝重新擦掉脸上的泪珠,眉宇间带出的自信,让她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嗯,不用了。” 车厢里再次陷入安静。 之前只顾着为工作伤心,叶满枝一时忘了那天在舞会上发生的事。 这会儿情绪稍稍平复以后,她突然就不想跟吴峥嵘身处同一空间了。 “吴团长,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她挎上自己的包,准备推门下车。吴峥嵘却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说:“我今天绕路光明街,本来就是特意去找你的。” “什么事?” 吴峥嵘再次向她确认:“你工作上的事真不用我帮忙?如果需要我帮忙,那接下来的话就暂时不提了,否则会显得我趁人之危。” 叶满枝算是个聪明人,心思一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脸上热腾腾的,嘴角翕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种问题让她怎么回答? 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便要请他在工作上帮忙。 若是婉拒他帮忙,就是默认想听他表白…… 她眼里还残存着一丝水润的泪光,这样近距离的对视,让吴峥嵘下意识加深了攥住她手腕的力道。 他没等对方回复,率先开口说:“叶满枝,既然事业已经失意了,情场总该得意一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晚九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晚上见~ 感谢在2024-07-2311:59:12~2024-07-2411:5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白发浴红衣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发浴红衣3个;綉露、晃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猹猹不想做社畜了150瓶;徐淮之86瓶;张孜然60瓶;暴瘦50斤56瓶;大阿卡纳50瓶;2333、给我大do特do、鱼饼饼30瓶;不离不弃的羽翼24瓶;你说的都对、小秋、逐梦的游鱼、Phoebe2026、笔墨纸砚、小也20瓶;ohlroys、包子义薄云天、您又来摸鱼了啊、风止、雯紫小透明、起舞弄清影、夏天吃薯条、橘子汽水喵、游手好闲、鹿泡泡、啊哈哈、吉吉急急急、唯、52963326、维-纳10瓶;逃离8瓶;黑眼圈的兔子、云雨、阿晚晚6瓶;地球下着雨、栗咪酱、乐白源、枯井佛桑花、芸曦、啊炤小可爱、卷毛搏斗专家、葵宝宝5瓶;69208282、63718905、糖糖、花璨、279193863瓶;竹秋、呼呼噜噜啦、取个名字很难、甜醋排骨、早安风铃、安包包、什么时候变成327、小熊硬糖、朝思暮念、渔夫、星河白鹭、49215995、柠檬的柠的檬、tingt、57089820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9 章【VIP】 吴峥嵘的表白非常直接,充满了军人的果敢、果断、果决,没留下任何被错误解读的余地。 直截了当地说,他想与叶满枝谈一场恋爱! 是的,在时下大多数人,只敢含蓄地使用“成为革命战友”“谈朋友”“谈对象”来表达情感时,咱们的吴峥嵘同志,直白且目的明确地对叶满枝说出了“谈恋爱”这三个字。 叶满枝的感情经历,只有那段过家家似的娃娃亲。在她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没遇到过如此大胆的表白。 “恋爱”这个词听在她耳中,就是要比其他表达更旖旎更暧昧。 她不但羞得双颊滚烫,连眼皮都是热的。 “你干嘛要说这种话呀!” 他好意思说,她都不好意思听! 吴峥嵘坦言:“表白本就不是含蓄的,既然要表达喜欢,就没必要遮遮掩掩。” 少年时期的吴峥嵘是个非常自负的人,连他那位在大学里当院长的爷爷,都曾因为掌控欲过强,一度被他鉴定为笨蛋。 尽管随着阅历的增长,这种讨人嫌的自负已经有了明显改善,但后遗症仍然不小。 不过,无论他多么恃才傲物,都必须承认一点,有些机会是要主动争取的。 像叶满枝这样年轻漂亮又有格调的姑娘不缺追求者,只看舞会上那些前赴后继主动邀舞的男人就可见一斑。 她之所以还能保持单身,一方面是刚与周副厂长家退婚,周家那个小子似乎有意复合,有心人还在保持观望;另一方面是这姑娘近期一心扑在工作上,暂时顾不上谈婚论嫁。 吴峥嵘行事向来果断且从心所欲,他心里既然喜欢人家姑娘,就要及时表达、主动争取,把潜在对手扼杀在摇篮里。 而“恋爱”这个在时下看来略有些出格的表达,能在心理上对人产生冲击,打破从前的固有印象。 吴峥嵘觉得自己的表白方式选对了,叶满枝终于把用了几个月的“您”换成“你”了。 叶满枝脸上的热度一时半刻降不下去,她干脆放弃掩饰了,双手捂着脸说:“我前一刻还在为工作伤心呢,后一刻就听你说这种话!” “我怕你等不及了。” 叶满枝惊讶地反驳:“谁等不及了?” “你觉得我是个很轻浮的人吗?在舞会上对你说了那种话以后, 就没有下文了?” 叶满枝心说,你就是很轻浮呀,舞会之后好几天都不见踪影。 提起舞会,她又想起了带她跑路的林青梅,想起青梅,自然又想到了她与吴峥嵘之间最大的阻碍。 她对吴峥嵘,确实有那么一点,好吧,是有很多不可言说的鬼祟色意。 但是让她这种连工作都要选在家门口的恋家闺女,远嫁去陌生的地方,她也是不乐意的。 晕晕乎乎的大脑逐渐清明起来,突然被表白的羞涩和欢喜也如汐落般褪去。 “吴团长,您所说的谈恋爱,是以结婚为前提的吗?” 听她又开始用“您”在两人之间竖起屏障,吴峥嵘刚靠进座椅的后背,再次挺直起来。 “当然,在你愿意的时候,咱们可以正式成为彼此的爱人。” 叶满枝知道“爱人”这个词,只是向外人介绍自己伴侣时的一个称呼。 比如,“这是我爱人XXX同志”。 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心动了。 哎,这个吴峥嵘总要办一些不要脸的事,说一些不要脸的话! 她让自己镇定下来,继续说:“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说自己只是暂代的军代表,可能在656厂待不了多长时间。而我是我父母结婚后生下的唯一的孩子,不可能长期远离父母。您懂我的意思吧?” 吴峥嵘与父母好几年都见不上一面,不太理解她这种恋家的心情,只能按照他的理解问:“你是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父母吗?” “……”叶满枝被问得语塞,考虑了半晌才说,“至少在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的时候,我是不想离开的。” 吴峥嵘把仪表台上的牛皮纸袋递给她,“我前段时间去北京开军事代表会议,顺便跟上级打了报告申请留任。正式任命文件还没下来,但今天上午已经收到部里的电报了,以后几年会一直在656厂任职。” 想了想,他又如实交代:“在这件事上我不能骗你,即使现在留在了656,也不代表我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如果上级哪天要将我调离,我是必须服从的。不过,很大概率是在省内调动。” 闻言,叶满枝心里惊喜得咕噜噜冒泡泡,连忙问:“你这么厉害呀?跟上级一申请就被批准啦?” “我跟领导说,由于工作生活不稳定,遇到心仪的女同志不能表白,严重影响我的择偶,”吴峥嵘煞有其事地说,“领导也许觉得我确实年纪太大了吧。” 叶满枝知道这肯定不是事实,但还是弯眼笑了起来。 与之前的梨花带雨相比,吴峥嵘更喜欢看她这样眯着眼睛笑,他不由问:“怎么样,小叶同志,能接受我的追求吗?” 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暗道不妙。 叶满枝果然故作踯躅道:“你还没追求,我就答应了,会不会显得我太不矜持啊?” 两人望进彼此的眼里,吹进车内的晚风,似乎都比外面的浓稠几分。 吴峥嵘暗叹一口气,伸手将她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笑着说:“行,那我先追求小叶同志。” * 吴峥嵘想邀请她一起吃晚饭,但叶满枝今天的心情大起大落,五味杂陈,她想回家独自消化一下。 所以,第一次被人追求的小叶同志,很矜持冷酷地拒绝了对方的约饭邀请。 从吉普车上下来后,她就心情雀跃地跑回了家。 老叶刚下班回来,见她跟只小鸟似的扑棱棱飞进来,不由关心道:“小叶干部,你们那个试用期是不是结束了?看你这么高兴,这是留下来啦?”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叶满枝刚刚飞扬起来的心情,立即“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心想,早死早超生,不带半分拖沓地向全家人通报了她被街道办刷掉的消息。 安静了两秒后,常月娥率先说:“没有街道办还有其他单位,高中生不愁找不到工作。再说你马上就要出版图书了,出书的稿酬也足够你开支的。上不上班都行,你要是不想上班,就在家鼓捣你那个画册,万一以后还能出一本呢!” 她这话主要是说给两个儿媳妇听的,别以为来芽不上班,就是白吃白喝家里的。 叶家人对于叶满枝的失利早有心理准备,随口安慰几句就把事情翻篇儿了。 四嫂沈亮妹也趁着小姑子事业不顺的档口,宣布了一个坏消息。 她在话剧团的学徒内容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动。 原本她是去话剧团学化妆和理发的,但她现在转去话剧团食堂学白案了。 全家人:“……” 从剪头的变成揉面的,这可不是小小的变动。 沈亮妹红着脸说:“哎,那化妆和理发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我这双手干不了那么精细的活,幸亏我那个师傅关照我,把我推荐去食堂了。” 她其实已经在食堂学徒半个月了,但这事说起来怪丢人的,正好趁着小姑子失业的机会,跟家里说一声,两人相互分散一下火力。 叶满枝暗道,不去街道办工作也没什么,家里这些热闹就够她看一阵子了。 她这话是前一天说的,然后到了第二天半夜,老叶家就闹出了更大的热闹。 她当晚有点失眠,一会儿想工作的事,一会儿又想吴峥嵘,在床上蛄蛹来蛄蛹去。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没睡着。 正准备出去上个厕所时,忽听隔壁三哥三嫂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尖叫。 那叫声一听就是三嫂黄黎的。 叶满枝离得近,趿拉上拖鞋就往隔壁跑,敲了敲门问:“三嫂,你没事吧?” 三嫂没回应,但是一直在尖叫:“啊啊啊啊,满堂满堂,快快快,有耗子爬到床上来了!” 三哥迷迷糊糊地说:“这阵子一直除四害,咱家又没有耗子洞,哪来的耗子啊?” “真有耗子!我都听到它啃东西的咔嚓声了,而且它刚才就是从我头顶窜过去的!” 说到这里,黄黎又受不了地“啊啊啊啊”了起来。 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一线城市的现代人,别说老鼠了,连仓鼠她都很少见到,更别提与之接触了。 只是想想耗子爬上床的画面,她鸡皮疙瘩就立起来了。 “啊啊啊啊,叶满堂,你赶紧起来抓耗子!” 全家人都被她的叫声吵了起来。 常月娥因着闺女被刷掉的事也没睡好,这会儿就提着老四抓麻雀用的网兜跑过去支援了。 叶满枝也是受不了耗子的,她只敢站在门外听热闹。 没过多久,就听到三哥说:“哎,抓住了,不过我咋感觉床底下还有声音?” 又过了一阵,常月娥惊讶地问:“老三,你们这床底下怎么放了这么多粉条和黄豆啊?粮食放在床下能不招耗子吗?”“哎,这都是小黎买的,柜子里放不下,就放到床底下了,我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多呀!”“这样不行,你俩赶紧收拾收拾,这么多粉条,不是擎等着耗子来嗑嘛!” 叶满枝从门缝里往三哥的屋里看了一眼,好家伙,床底下攒了足有二三十斤的粉条。 粉条这东西既能当粮食,又能当配菜,价格又贵又不好买。 不知三嫂从哪买来这么多粉条! 她还想再看看情况,常月娥却拉着脸走了出来。 “这么晚了还看什么热闹,赶紧回屋睡觉去!” 跟着进了女儿的房间。 房门一关上,她就哼了一声,撇嘴说:“这个老三媳妇可真行,买那么多粉条藏在床底下,从没拿出来吃过,不给家里人吃,她自己也不吃。这不是浪费嘛?” “没事,粉条易存放,放上三两年都没问题,反正三嫂是用自己工资买的,人家想怎么处理是人家的事,你这个当婆婆的少管!” 叶满枝知道,常月娥不太待见这个三嫂。 当初三哥结婚时,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常月娥是尽心尽力筹备了婚事的。 可是婚礼当天,新娘却迟迟没出现,硬生生将宾客晾了三个小时。常月娥着急上火,跑出去往三嫂单位打电话时,一不留神踏空台阶,磕破了额头。 婚礼终究没办成,常月娥进了医院,老叶家也因此丢了大脸。 所以,常月娥时常偷偷跟她念叨,老三媳妇与她八字不合。 叶满枝能说啥,只能依靠她微薄的力量,在家里缝缝补补呗。 不过,三嫂买那些粉条确实太多了些,看她也不像是爱吃粉条的样子,不知她买那么多粉条是做什么的。 因着突然闹了耗子,老叶家全家折腾到后半夜,叶满枝次日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正好给了她借口,不用去街道办上班。 虽然已经接受了被刷掉的事实,但叶满枝心里还憋着一股闷气。 仿佛不去上班,就是对街道领导的反抗。 反正她已经被刷掉了,再按时按点地去上班,岂不是自取其辱! 这一天她都没去上班,在家把被褥拆洗了,只等着找个时间去把第二个月的工资领回来。 然而,她刚端着洗衣盆从水房回来, 就见到了笑嘻嘻坐在客厅里的刘金宝。 “刘金宝,你咋来我家啦?” “来看看你呗!你今天不去上班怎么不请假啊?好多工作都是我帮你做的!穆主任还问了好几次呢,大家都以为你生病了,派我来看看你到底咋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411:58:56~2024-07-2420:5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aty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战地黄花99、泉与琦、喜春秋、鳯萧萧、蛋蛋、薛漂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110瓶;路人丁70瓶;中庭之姝60瓶;锡兰55瓶;今日仍是贫穷的小王50瓶;26225759、竹雪影40瓶;河青鱼39瓶;未晞30瓶;思君朝27瓶;路人甲、小奶球、sissiidun24瓶;7234718823瓶;墨染槿涩22瓶;27197976、不看评论区会更快乐、不穿裤裤好凉爽、糖不苦、那样的你、沈承书、ear、nnnnnmmmm、萌物甜甜的小胖猪20瓶;女生最可爱19瓶;四夕、夏天的风18瓶;翼&落~莫上邪、别叨叨、阿月15瓶;瑰色14瓶;嘚逗13瓶;Annah、遇见、凤凰单丛、二美啊、老妈想吃肉、外星人秋裤、南柯一梦、凉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橘子猫、Wutongyu、136g小橘、雯紫小透明、哈哈、随便吧、小北、椿皮、巧酸梅、逐梦的游鱼、簇拥烈日的花、懒鱼不想翻身、蜂蜜柚子、Aim、kaka80、香初、ltjenny、绵羊啊绵羊、Christmas、滴滴哒滴哒、湮煜轩、疯兔子、狸花猫、Karen星微、自由奔放的……、糖心荷包蛋、stella、零度以寻、Lychee、略略略、锅锅在进击、胖蟹、27589763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0 章【VIP】 刘金宝爱打扮,嘴又甜,很讨中老年女同志的喜欢。 叶满枝在水房洗床单的工夫,常月娥已经把自家的点心盒子拿出来请他吃了。 出于一些不好诉诸于口的嫉妒心理,叶满枝在心里翻个白眼,心疼自己的长白糕。 刘金宝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好几眼,叹了口气说:“看你这样,不像是生病的,哎,你今天没去上班,不知道咱单位有多热闹!” 叶满枝不想捧哏,但架不住她妈愿意捧场。 “小刘,你们单位怎么了?” “今天又来个新同事,反正挺一言难尽的。” 叶满枝立即瞪大眼睛问:“街道办又来新人了?咱们不是没有编制吗?新来的是临时工吗?” “怎么可能是临时工!人家是从区里直接带帽下来的编制!”刘金宝扁扁嘴问,“小叶,你啥时候去上班啊?你跟陈彩霞不在,我聊天都找不到人。” 叶满枝不客气道:“我跟彩霞姐都被刷掉了,我还去上什么班啊?” “谁说你被刷掉了?穆主任不是只找陈彩霞谈话了吗?”刘金宝盯着她,长长地哦了一声说,“你不会以为自己被刷掉了,才闹情绪不去上班的吧?” “???” “放心吧,试用期结束,只有陈彩霞没能转正,咱们三个都被留下了。”刘金宝笑道,“穆主任上个月就向区里申请扩编了,街道办人员编制与居民总人数是配套的。一万六千居民的时候是6个人,现在将近一万九了,不能还是6个人吧?” 叶满枝连忙问:“那咱们街道现在到底是几人编制啊?” “穆主任申请增加两个编制,不过区里没批,只给了一个,本来以为就是七人编制了,结果今天周一,那个赵二贺突然就来报到了。”刘金宝再次强调,“人家那个名额是从区里带帽下来的。” 对于街道领导来说,这肯定是好事。 甭管这个名额是不是带帽的,终归是给街道增加了一个人员编制,哪怕以后那个赵二贺被调走了,这个编制仍是留在街道办的。 但是对他们这些小干部来说,区别可就大了去了,因为编制是带帽下来的,陈彩霞直接被淘汰了。 不过,这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当初来试岗就知道只能留两个,如今能多一个编制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叶满枝消化了一下刘金宝带来的消息。 有点佩服他打探消息的能力,不由感慨道:“你怎么什么消息都知道啊?” 她要是早点得到消息,也不会只听彩霞姐的一面之词,闹出这么大的误会了。 刘金宝摇头说:“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穆主任申请扩编,好像连张副主任都不知情,我看他今天也挺惊讶的。穆主任说,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不想让大家失望。嗐,谁知道领导是咋想的!” 无论如何,叶满枝能留在街道继续上班,对叶家来说是个好消息。 叶守信在晚饭时喝了点小酒,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听风就是雨!领导都没找你谈话,你先不去上班,这像什么话!明天去了单位跟领导好好解释解释!” 老叶对闺女这工作挺满意的。 在家门口当干部,工资高,上下班不用打卡,工作时间灵活,中午甚至还能回家眯一觉。 家属院离工厂这么近,他还从没回家睡过午觉呢!军工厂管理严格,无论车间还是办公室,一人迟到早退,整个部门的奖金跟着遭殃,谁敢用中午那点时间回家休息! 叶满枝辩白道:“关键是我不知道有扩编这码事呀!这么大的事,穆主任怎么一直瞒着呢?” 叶守信嘬了口烧酒,哼道:“你们主任在投票结果出来的那天,只找了小陈,却没找你谈话,说明她至少在投票当天就知道了扩编的结果。她明知已经扩编了,还同意副主任的提议,让大家投票表决,而且按照小刘那意思,当时还是明着唱票的,你说这是为啥?” 叶满枝想到好几种可能,但还没缕清思路。 “如果张勤简提前知道增加了一个编制,也许彩霞姐就不会以0票收场了吧?” “呵呵,小陈是跟着他的,又没犯啥大错,他连自己人都不投票,这不明显有猫腻嘛。知道这些细节的人,谁不说一句副主任不地道?”叶守信又嘬一口酒,感叹道,“这个副主任之前上蹿下跳的,但是出了这码事以后,肯定要消停一阵子了。主任就是主任,副主任就是副主任,闺女啊,你学着点吧!” * 叶满枝对老叶的分析半信半疑,翌日去单位上班的时候,特意观察了一下张勤简。 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 但他有个唱京剧的爱好,喝茶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哼上两句。 今天张勤简却安静地喝茶看报纸,像是没什么心情唱戏了。 叶满枝在心里暗暗佩服穆主任,只用一个编制,就摸清了每个人是人是鬼。 投票是张勤简提议的,他的两票也是他自己投的,怪不到别人身上。 所以,当穆主任询问她昨天为什么没来上班的时候,叶满枝没敢对领导撒谎,如实道:“我以为自己被刷掉了呢,不好意思来上班。” “这事也怨我,周六跟彩霞聊完以后时间有点晚了,没能跟其他同志及时沟通,”穆兰拿出一个信封给她,“其他人的入职手续都办完了,你昨天没来,我帮你把该填的填了。这是上个月的工资,还有你的工作证。” 叶满枝接过信封,先把红色的工作证拿出来,逐行扫过上面的个人信息。 姓名:叶满枝 性别:女 年龄:18岁 籍贯:滨江 职别:干部 服务单位:滨江市正阳区人民委员会光明街道办事处 地址:正阳区光明头道街60号 发证日期:1956年8月27日 叶满枝从前出去办事时,只能带着介绍信,一直没有工作证。 这会儿望着工作证上的“职别”和“服务单位”,她心中欢喜的同时,鼻腔也酸酸的。 为了这个正式编制,她可太不容易啦! 叶满枝收起工作证,对穆兰说:“谢谢主任!” “你这两个月工作做得出色,群众反馈也很好,适合做基层工作的人才咱们肯定要想办法留下的。不过,你现在只是迈出了长征第一步,以后的工作也不能松懈,一定要保持之前的工作热情!” 叶满枝连忙保证:“我一定听您指挥,好好为人民服务!” “嗯,去忙吧,抽空往你的工作证上贴张一寸相片,咱们统一盖戳。” 叶满枝拿着工作证和工资,喜滋滋地返回自己的办公位。 正准备把工作证拿出来再欣赏一遍,突然感觉自己上方投来一片阴影。 “你是叶满枝同志吧?我是新来的赵二贺!” 叶满枝抬头望去,首先在心里嚯了一声, 这位新同志咋这么高呀? 不仅高,他还壮! 叶满枝的工位在门口,赵二贺往那一站,把大门挡得严严实实的。 因着跟彩霞姐关系好,她对这位带帽下来的赵二贺,感受比较复杂。 就像昨天刘金宝说的,他们四个虽然都是关系户,但好歹是经历过两个月历练考验的。 而赵二贺什么考察也没有,还只有高小学历,直接带着编制过来,确实让人替陈彩霞惋惜。 但对方主动来示好了,她是必须礼貌回应的。 “赵二贺同志,欢迎你!”叶满枝站起身与他握手,结果发现自己的身高只到人家的胸口,她忍不住抬头问,“赵二贺,你咋这么高啊?以前是运动员吗?” “嗯,我以前是市体队的。”赵二贺咧嘴一笑,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口大白牙。 “你这体格都能去隔壁派出所上班了!” 难怪刘金宝不高兴。 原来街道办只有张勤简一个男的,配合派出所夜间巡逻,全靠他一个。 后来刘金宝来了,能跟张勤简轮换着值班,让他在张勤简那里刷了不少好感。 只凭能值夜班这一点,张勤简也会把他保下来。 如今又来一个高大壮硕的赵二贺,刘金宝再也不是张副主任唯一的“小金宝”了。 嘻嘻…… 两人寒暄过后,穆主任召集街道办的所有人员开会。 “今天全员到齐了,咱们开会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随着光明街居民的增加,咱们街道办的规模也日益扩大,区里考虑到街道工作琐碎繁重,又给咱们光明街增加了两个编制。” “咱们单位目前是八个人,再像从前那样分配工作就不合适了。根据之前的经验,还是每一项工作尽量安排两个负责人,其中一个同志有事请假的时候,另一个人能随时顶上去。” 虽说是讨论会,但工作要如何安排,穆兰早就有了打算。 此时根本不需要跟人讨论,直接就宣布了每个人的分工。 叶满枝的工作分工,与之前有了小小的不同。 从前是民政,宣传。 现在是民政,教育,家庭手工业。 宣传工作分给了刚来的赵二贺。 其他人的工作也差不多, 比如刘金宝,在从前的基础上增加了治安保卫工作,与他瞧不上的赵二贺分到了一起。 穆兰将工作分工调整好以后,宣布散会,然后把叶满枝单独喊了过去。 “教育工作之前是由老张分管的,家庭手工业是魏珍分管的,可是这两项工作在之前都没得到太高的重视,总是有一搭没一搭顺带的。” “我这次虽然接手了这两项工作,但街道工作千头万绪,有些地方未必顾得到,小叶,你在这两项工作上多上上心,尤其是教育工作,咱们街道的文盲、半文盲、以及闲散人员太多了。按照市里的指示,明年之前所有街道要彻底消除文盲,咱们在这方面还是要积极动脑筋想办法的。” 穆兰找了一些资料给她,“这些你先拿回去看看,我准备在咱们街道开设一间扫盲学校,把文盲全都组织到一起上课,这件事你帮我一起筹备一下。” 叶满枝接过文件袋,沉吟着说:“主任,扫盲学校的规模,是不是要与学员人数挂钩呀?现在能确定咱们街道有多少文盲吗?” “在册的有一千多人,但我感觉数量还远不止这些。”穆兰头疼道,“这几年各单位都开过扫盲班,但学员当时认了几个字,长时间不用以后又返盲了。算了,返盲那些先不管了,先把在册的这些文盲消除吧。” 叶满枝拿着文件回去翻看。 其实街道负责的教育工作,只有居民扫盲和业余教育两部分。 小学中学的教育,不用他们操心。 叶满枝觉得开办一间学校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如何动员那些文盲去学校上课。 从之前的婚姻法宣传月就能看得出,大多数居民不愿意坐进教室学习。 而扫盲班是正经学习文化知识的课堂,在娱乐性上还不如婚姻法课堂呢。 万事开头难,一千多人的扫盲工作不好做,但她可以先动员筹备一个几十人的课堂。 以点带面,做出点成绩再说其他。 她在心里琢磨着,打算先写一个有关扫盲教育的工作计划,让穆主任看看。 这是她跟庄婷学的。 老带新的时候,穆主任带着庄婷,人家庄婷做每一项工作之前都给穆主任提交工作计划。这就给人一种她做了很多工作的错觉。 其实大家的工作量都差不多。 * 午饭时间,叶满枝又是回家吃的。 常月娥做了酸菜炖粉条,切了一盘蓑衣黄瓜。 叶满枝跑回家往饭桌上一瞧就失望地说:“妈,今天全是素的啊?” “有肉呀!”常月娥用勺子在酸菜炖粉条的碗底捞了一下,捞出两片大肥肉来,“先凑合吃吧,月底没有肉票了,切两片肥肉借借味儿就行。” 叶满枝洗了手,坐到桌边嘟嘟囔囔:“这粉条是不是我三嫂床底下那些啊?不会被耗子嗑过吧?” “你怎么那么多事!有得吃就不错了!” 叶满枝嫌弃被耗子碰过的粉条,那酸菜炖粉条她一口都没吃,就着咸菜吃了半个馒头。 “妈,你知道咱这院儿里哪些人家有文盲吗?” “那可多了去了,上了年纪的人,有好多文盲。年轻的也有,”常月娥往客厅的木板床上指了指,“你四嫂不也是文盲吗?她本来就不爱读书,现在去学白案了,就更不乐意念书了。” 常月娥是读过书的妇女,尽管她现在不用出门工作,但心里还是看不上那些没文化还死犟着不读书的人。 叶满枝跟她打听院儿里的文盲时,隔壁刘家的小孙子跑来叶家敲门,喊:“满枝小姨,楼下有人找你!” “谁找我啊?”叶满枝弯腰在他头毛上摸了摸。 “一个阿姨。” 叶满枝以为是林青梅或是陈彩霞,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客气,就不能直接上楼来! 她趴在窗边向外眺望,没见到熟悉的人,只好亲自下楼一趟。 跑到一楼时,发现站在门口的居然是秦祥! 她不由笑道:“那孩子跟我说楼下有个阿姨找我,我还以为是我同事呢!” “要是说有个叔叔找你,那不是影响不好嘛!”秦祥补充一句,“我们领导特意交代了,注意影响。” 叶满枝不好意思跟他提吴峥嵘,转移话题问:“你来我家有什么事啊?” 秦祥从他提着的布兜里拿出一只铝饭盒。 “今天厂里大师傅做了红烧肉,吴团长让我替他打了一盒,不过现在搞国庆献礼挺忙的,他还在车间呢,中午暂时走不开,就让我送过来了。” 自从开始使用肉票以后,大家吃肉都比较克制。 荤腥成了蔬菜里的点缀。 食堂大师傅一个月才做这一次红烧肉,今天食堂里都抢疯了。 叶满枝瞅瞅面前的饭盒,怀疑地问:“这真是他让你送的?” 吴峥嵘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她直觉是小秦同志自作主张的。 “真的真的!他还给你带了字条呢!”秦祥可不敢冒领功劳,也不会随意向领导家属献殷勤。 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是没必要。 叶满枝接过那张纸条,边缘毛刺刺的,像是匆忙间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她将纸条展开,映入眼帘的只有遒劲有力的四个字“好好吃饭。” 字如其人。 这笔字跟吴峥嵘的契合度非常高。 叶满枝的视线在那四个字上反复徘徊,红着脸将字条折好收了起来,尽量若无其实地问:“他吃了吗?” 秦祥当然不会像某些毛头小子似的故意打趣,问人家“他是谁啊”。 他严肃地点点头:“已经吃过了,这一盒都是给你带的,你放心吃吧。” 到底吃没吃他也不清楚,他今天只负责抢这一盒红烧肉,把饭盒顺利送过来就算完成任务了。 叶满枝并没矫情地推辞,她让小秦稍等一会儿,然后端着饭盒快步上楼了。 先把红烧肉换到自家碗里,往干净的饭盒里装了几个水蜜桃和李子,又用罐头瓶子装了两瓶绿豆汤。 做完这些,她站在书桌前犹豫片刻,放弃了给吴峥嵘回信的想法。 要是能凤姨附体就好了。 自己这笔字还不太能拿得出手,以后要好好练字。 叶满枝把饭盒和绿豆汤交给秦祥,“天气太热了,绿豆汤你俩一人一罐,饭盒里的东西给他,这个桃子你路上吃吧。” 秦祥惊喜道:“还有我的啊?” “当然啦,辛苦你大热天还要跑一趟,以后别送了,”叶满枝违心地说,“我妈做饭也挺好吃的。” “嘿嘿,我都听领导的。” 叶满枝送他离开,再上楼时,常月娥正背着手打量那一大碗红烧肉。 “刚才谁来了?”“厂里的, 你不认识。”叶满枝夹了一块肉放进她嘴里,“快吃吧,这是我用绿豆汤和水果跟人家换的。” 常月娥哼道:“几个水果就能换这么多红烧肉?刚才来的那人男的女的?” “宏旺不是说了吗,楼下有个阿姨找我!” 叶满枝在心里感慨小秦同志真机灵呀,难怪能被吴峥嵘留下当通信员! * 吃了红烧肉让叶满枝浑身都是干劲儿。 接连几天一直动员大院儿里的文盲去扫盲班上课。 “小叶干部,刘主任,不是我不支持你们工作!关键是我学了写字也没啥用了,这扫盲班在四五年前就开过,我当时也学了几个字,但是一年也用不上一回,你说我学它干啥?” “学会了写字,以后你可以自己给亲戚写信,看报纸,给孩子辅导作业,马路上的标语啊广告牌啊都能看得懂,这不比当睁眼瞎好吗?” “哈哈,你看我们家里有报纸不?孩子上学有老师管,不用我们操心。”刘翠荣往屋里一指,“家里还有一摊活儿呢,我哪有时间天天去念书呀!” 叶满枝说:“文盲可不是好听的词,你就一辈子顶着文盲的头衔过日子啦?” “嗐,日常过日子,谁会问你是不是文盲啊!没事。” 叶满枝和居委会刘主任接连去了好几个文盲家里。 有人愿意去参加扫盲班,但有那比较顽固的,跟刘翠荣的想法差不多,觉得当文盲不影响生活。 叶满枝觉得这样挨家挨户动员不是办法,效率太低了。 她琢磨了两天后,跑了一趟派出所。 “刘所,咱们所最近是不是在街道内部搞人口普查?” “嗯,这算是一项长期工作,已经做了大半年了。” “咱们的户口册上不是有‘职业’和‘文化程度’嘛,咱能不能再顺便搞个居民职业文化调查统计?” 刘所好笑道:“小叶,你看我现在有人手干这种活吗?” “刘所,我帮您把这项工作抓起来咋样?先在军工大院里搞个试点,如果效果好,咱们派出所再去其他居委会推广。” 有人愿意做白工,刘所没有拒绝的道理。 “你们穆主任那里能同意吗?” “穆主任向来支持派出所的工作,只要您点头了,我们立马开展工作!” 叶满枝从派出所这里拿到了尚方宝剑,当天就在军工大院里支了一张桌子。 号召大院儿居民来居委会,排队登记各自的职业和学历信息,尤其是那些文盲、半文盲,必须到场。 院儿里愿意来凑热闹的人还挺多,有些人就愿意围在旁边打听人家的职业学历。 叶满枝坐在桌子后面,登记一个名字,就高声通报一次。 “张莉,干部,初中文化。” 轮到下一个人时,又用更大的,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的音量喊道:“杜彬,无业,文盲!”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420:58:06~2024-07-2511:5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是HyunA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泡泡、谦、Jelly、墨染槿涩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别低头瓜会掉120瓶;24660199115瓶;(⊙o⊙)……毛毛44瓶;森屿40瓶;丫丫39瓶;六水嘎30瓶;玻璃晴朗,橘子辉煌23瓶;四叶草ぃ兔22瓶;橙子、巡山白雾、梦醒不知、niconiconi、朝思暮念20瓶;小曦子酱19瓶;软软14瓶;晰沙飘渺13瓶;冰鱼鱼、陷景、蟹老板的螃蟹?、迪崽、suri、豆皮不卷、雅风、祈萱、52、lily@、洛洛华城、逐梦的游鱼、脆桃10瓶;是HyunA7瓶;蜜桃乌龙猹6瓶;22672002、肖战顺顺利利(^_^)v、泥鳅鱼娃娃、小龙女□□、悄悄是心上的肖肖、山有木兮越人歌、Lizi、一场春日宴、白兔糖、茜嘻、憨憨5瓶;白白攀攀、.泪海的盐、亦薅、琪琪宝宝3瓶;腱小宝、鸿雁南飞、哦?哦!、阳光、爱书人、橘蝉、星河白鹭、哄哄、呜咪、淙淙、安包包2瓶;筱雨、久笙、偶人为之、Yin、eijun、星空、总有刁民想害朕、等啊等、沅沅、宁静致远、北桥楠木、65841435、xiaoxiao、‘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你吃草莓吗、第10086个小号、遥远星空、xiaojiang、渔者愚者、流水向西、栗子?、打酱油的小丸子、七七、等加更~、……、拿铁加奶、一二三呀、Renhy、stella、tingt、天气变冷了、什么时候变成富婆、∞、江江江、花璨、明孞、纯爱战士、西开、涵涵妈、cat?le、馨冉、咿呀咿呀哟、48947898、57089820、54、茳芏、动物园园长、略略略、飞羽、团子的早晨、妮妮、桂花糖芋苗、木辛月、踩点王、喵小酱、胖蟹、乳酸菌、猫老板、D、bingmay、柠檬的柠的檬、49215995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1 章【VIP】 叶满枝在大院儿里统计学历信息时,扯出了派出所的大旗。 这让居民小组长们十分尽心,纷纷组织小组居民,来居委会排队登记。 同一组的居民也是同一层楼的邻居,各自的学历被喊破时,最先听到的就是这些熟人。 “小叶干部,你小点声呗,喊那么大声干啥?” 叶满枝面露疑惑:“我嗓门大吗?” 围观群众立即喊:“不大不大,哈哈,我们都听不清。” 叶满枝清了清嗓子,稍稍收了一点音量问:“陈大山同志是吧?职业和学历报一下。” “职业是食堂厨师。”陈大山语气挺骄傲。 “学历呢?” “我也不清楚学历怎么算,我这灶上的手艺是家传的,以前一心练手艺,没念过书。” “识不识字?”叶满枝问,“参加过扫盲班吗?” “参加过厂里组织的识字班。” 叶满枝将一张报纸递给他,指着一则简讯说:“你把这段新闻念一下。” “什么新华社什么,兰州正在兴什么一座大什么的什么电站。现在,这个什么电站的什么什么分什么什么……” 居委会刘主任打断道:“行了,一行字你有一大半不认识,给你登记成文盲!” “那不是还有一小半认识嘛!” 叶满枝解释道:“陈大山同志,根据国家颁布的评定标准,城镇居民识500字以下的,算是文盲,识字500-1500的算是半文盲。‘兴建热电站’这几个字你都不认识,只能评定成文盲。” “哎呀,我怎么成文盲了呢,顶多算是半文盲!” “行了老陈,你就别犟了,你这样的就是文盲!哈哈哈哈!” 军工大院里有一群到处乱窜的无业游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叶满枝四哥的朋友。 见到叶满枝在这边支桌子,这群人就围在前排看热闹了。 尽管叶满枝降低了自己的音量,但架不住这些臭小子能起哄。 叶满枝刚报出“陈大山,厨师,文盲”,他们就像传声筒似的,挨个往后面传。 这一讨嫌举动帮叶满枝分担了当事人的大部分怒火。 陈大山是食堂大师傅,在食堂里也是说一不二的,当众被评定为文盲, 脸上就挂相了。 再被这群年轻人取笑后,更是面皮涨紫。 见状,叶满枝起身在桌上拍了拍,示意现场安静。 “我跟大家解释一下啊,咱们派出所和街道办组织这次职业和学历信息调查,主要是为了配合市里的人口普查工作。之前很多居民的户口册上,‘文化程度’这栏都是空白的。这次调查完成以后,会对文化程度进行补充。” “到时候大家的户口册上就会出现‘文盲’‘半文盲’‘初小’‘高小’这样的学历信息。现在填写的文化程度可能会伴随大家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所以,不想被认定为文盲、半文盲,觉得还可以改变一下的同志们,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之前被登记成文盲的几个人问:“什么机会啊?” “咱们街道即将开办一间扫盲学校,其中会有一个业余高小班!”叶满枝问,“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主任捧场地问:“什么呀?” “这就意味着,所有没读过书的成年人,都有机会拿到初小或高小文凭!咱们都知道小学招生只招学龄儿童,成年人是不能进入小学读书的!所以,咱们街道的业余高小班,也许就是大家这辈子唯一改变‘文化程度’的机会!” 陈大山问:“这个高小班学费怎么算啊?” 连中小学生都要收学费,成年人就更不可能免费了。 叶满枝还没见到学校的影子,当然给不出学费金额,只能昂着头自信道:“学费顶多是小学的一半,而且咱们的学制比普通小学要短很多很多。” 如今的小学是“四、二”学制,初小四年、高小两年。 滨江市初小的学费一般是每学期两块五,四年读下来需要二十块,高小的学费翻倍,两年也是二十块。 若想拿到高小毕业证,至少要付出40块钱和六年时间! 但街道办的业余高小班,只开语文、算术、政治三门课,在学费和学时上可以大幅减少。 叶满枝言归正传道:“如果有同志对自己的文化程度不满意,不想把‘文盲’‘半文盲’写在户口册上,可以来街道办报名上学!凡是报名的居民,‘文化程度’一栏,可以暂时空白半年。等大家拿到更高的学历之后再补写。”还可以往后拖半年? 闻言,刚刚被人嘲笑的文盲们几乎都去报了名。 叶满枝心知这些人是一时冲动,为了面子才报名的。 但是,甭管为了什么,先把这些人稳住再说。 “有些同志可能会有顾虑,万一我学习不好,中途学不下去了,那高小班的学费是不是白交啦?” “对啊,到时候学费能不能退啊?”马上就有人问了。 “不能退呀,连看电影都不能中途退票,更别提交学费了。不过,”叶满枝笑着说,“咱们的扫盲学校,除了收费的高小班,还有免费的识字班。大家可以先去免费的识字班上课,达到看书看报的水平就能毕业了。” 她原本想说认识1500字即可毕业。 但1500这个数字,对文盲们来说太可怕了,四嫂就是屡屡被1500吓退,不敢再去扫盲班上课的。 “识字班结业后,大家基本就可以确定自己是否有天赋,是否有兴趣继续攻读初小和高小了。” 叶满枝以一种替居民们着想的口吻说:“大家工作赚钱都不容易,我不建议大家因为一时冲动,就去高小班报名交钱。有免费的,咱们就先读免费的!把免费的学好以后,再考虑是否交钱读高小班。” “对对对!”她这话算是说到大家心坎里了,立即有人附和道,“咱们别浪费钱,先去读那个免费的!” 叶满枝站在文盲之间,语气振奋地作动员。 “识字的好处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读书看报啦,防止被骗啦,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咱们就不再强调了!我只强调一点,咱们光明街只开这一个业余高小班,下一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毕竟办学是需要经费的。不想在户口册和居民证上被写‘文盲’的同志,想上免费识字班的同志,先来我这里报名!” 呼啦啦,在场的所有文盲都挤上去报名了。 居委会刘主任:“……” 她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见有人主动报名上扫盲班。 各单位的扫盲成绩,只算识字班的结业人数,而且识字班一直都是免费的。 那个业余高小班是给已经认识1500字以上,想要拿到更高学历的成年人准备的。 所以,这些文盲如果不去识字班认字, 即使交钱也是进不去高小班的。 被叶家闺女这样一搅合,好家伙,一直免费的识字班突然成了香饽饽,顽固分子全来报名了! 叶满枝给报名的同志进行登记时,斜侧有个妇女挤进来问:“领导,我能给我闺女报个名不?” “可以呀,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现在做什么职业?” “才9岁能有啥职业。” 叶满枝愣了一下,抬头问:“9岁是学龄儿童,你怎么不让她去小学念书啊?扫盲班是帮助成年人识字的,课程安排和教学方式都不适合小朋友,你还是送她去小学读书吧。” 军工大院里的居民都是工人和家属,即使是学徒工也有十六七块的工资,按理说不至于掏不起每学期两块多的学费。 那妇女说:“我也想让她念小学,但我上周带她去子弟校报名,老师说学生已经招满了,让我们去其他学校试试。” “那你们没去其他学校吗?” 叶满枝没问她为什么9岁了才给女儿报名上学。 她上学那会儿,有很多年龄相差不大的姐弟都是同班同学。 “咱街上哪还有其他学校?我带她去别的街道看了,但人家也没有入学名额。再远一点的学校,上学不方便,我不太想让她去。” 叶满枝将家长和女孩的信息记下来,想说帮他们去子弟校问问情况。 然而,她这边刚放下钢笔,前方就传来一阵铛铛铛敲锣的声音。 军工厂的家属院里,只有需要紧急集合的时候,才会用敲锣的方式召集居民走出家门。 大家被这阵突兀的锣声惊扰,茫然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紧接着,号称只在固定时间进行广播的军工厂大喇叭,也骤然响起广播员严肃的声音。 “请家属院的居民们立即前往大院东门广场集合!请家属院的居民们立即前往大院东门广场集合!再重复一遍请……” 叶满枝听着广播,扭头问:“刘主任,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厂里是很少要求家属紧急集合的。 刘主任摇摇头,大胆猜测:“不会是防空警报吧?不然干嘛这么大动干戈?” 围在这边看热闹的群众,在听到紧急集合的召唤后一哄而散。叶满枝的统计工作刚开个头,就被这突来的广播打断了。 但这种事情她也不敢耽搁,赶紧收了桌上的材料,跟着大家一起去大院东门集合。 她赶过去的时候,几个年轻军官正在布置主席台,吴峥嵘穿着全套的军装,面容严肃地站在主席台侧方与派出所的刘所交谈。 “吴团长,刘所,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大事,别紧张。”吴峥嵘的目光从她紧绷的脸蛋上划过,又落到她怀里那一摞材料上,姿态松弛地笑问,“小叶同志又加班了?” “我在那边帮派出所做学历信息统计呢,动员院儿里的文盲去扫盲班上课。” 见他语气和神态都很轻松,似乎真不是什么大事,叶满枝紧绷的肩膀蓦地松懈下来。 她不想当着刘所的面跟他讲话,与两人招呼一声就钻进人群里,跟刚赶过来的叶家人汇合了。 听到广播通知的居民几乎全都聚集到了东门的广场上。 闹闹哄哄地相互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656厂的张副厂长率先走上主席台,在立式话筒上敲了敲,说:“将大家召集过来,主要是通报一个情况,今年是九一八事变25周年,市防空指挥部,将在近期拉响防空警报!” “具体情况已经在今天的全厂职工大会上介绍过了,但是为保万无一失,咱们再向家属们介绍一下注意事项。下面请总军事代表吴峥嵘同志,代表市防空指挥部,发布防空警报期间的紧急处理办法……” 听说军代表要讲话了,好多家属都把脖子抻成了长颈鹿,准备一睹那位军代表的风采。 军代表的大名如雷贯耳,但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家属没多少。 常月娥更是连脚尖都踮起来了,非要看看这军代表是不是真的比话剧团的许继生还好看。 主席台上的吴峥嵘向职工和家属们敬了军礼,用郑重而严肃的口吻说:“防空警报预计从明天上午九时开始,白天和夜间都会拉响警报。” “在临空警报期间,除救护、消防、警备车以外,无特许通行证者不准通行。公共汽车、货车必须停运,行人迅速隐蔽,所以请需要乘车上班的家属们,提前规划好出行时间。” “夜间进行防空警报时,我厂厂区及住宅区域,务必保持熄灭一切灯火!未熄灭灯, 或遮光灭光不良,导致灯光外露的,巡逻队和居民委员应予以纠正,屡教不改者,派出所会予以拘留。” “凡在空袭警报期间,乘机偷盗抢劫、纵火、发射信号、破坏重要物资的嫌疑人,将被立即逮捕。” “另外,以防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请大家在警报期间暂时停止使用电台和收音机……”[1] 原本还抻着脖子欣赏军代表的居民们,在听到这些严肃提醒后,又把脖子缩了回来。 此时距离全国解放还不足十年,过去那些心惊胆战的记忆突然被唤醒,瞬间袭上大家心头。 常月娥没有心情窥探军代表的美貌了,哎呀一声说:“白天还好,晚上有点麻烦,不知道几点钟警报,咱到时候得赶紧洗漱,明天的水房肯定人挤人。不行,咱家今天要提前打几桶水预备着,免得明天都挤到一起……”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听了军代表的介绍后,居民们立即四散开,回家做准备去了。 大家都是从战争年月熬过来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对付这种空袭预警还是很有办法的。 翌日上午警报拉响时,叶满枝正在办公室里上班,尽管马路上看不到任何行人和车辆,但毕竟是白天,感受还不是很强烈。 当天晚上十点,随着警报的长鸣声持续拉响,整个军工大院的居民,相继熄灯关火。 刚刚还灯火通明的家属院,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迅速陷入死寂般的黑暗。 叶满枝跟家人凑在一起,明知警报只是演习,心里还是无端生出几分慌张。 她趴到窗台上向外望了一眼,整座城市都隐没进黑夜,只有那让人恐惧的临空警报声,不断往人耳朵里钻。 空袭警报的长鸣时间并不长,但是警报结束后,老叶家也没再开灯。 叶满枝回到自己的房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场警报虽然只是一次防空演习,可是,拉响的警报对人们心理上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尖锐的长鸣声,让许多人生出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次日上班的时候,叶满枝刚走进办公室,就被穆主任喊了过去。 “小叶,扫盲工作进展怎么样了?”穆兰揉着太阳穴说,“昨天那警报闹得我半宿都没睡着,落后就要挨打,想想咱街道上那些文盲我就上火!”叶满枝也生出了同样的想法,她把统计表拿出来说:“我这几天动员了150人参加识字班,这些人已经在报名表上签字按手印了,不出意外的话都能来上课。” “不过,我认为动员大家上课只是第一步,关键是保证大家的学习效果,不要让学员中途退学,所以咱们的扫盲班不宜进行大班授课,最好能将人数控制在30人以内……” 穆兰颔首说:“我跟几个兄弟单位打听过,他们的扫盲班有50人的,也有20人的,比较下来,还是小班授课的退学率更低。但是这就牵扯到了经费问题,按照每班30人计算,咱们至少要开5个平行班。老张……” 她扭头看向隔壁的张勤简,“咱们街道的经费还有多少,够不够支撑教师和课本的费用?” “五个平行班,至少要请两名老师,而且每期扫盲班至少要进行四个月,哪怕是街道积极分子也不可能做白工。教师工资这一块就要支出至少五十块,这事还是得向上伸手,让区里拨一笔扫盲经费的。” 街道每个月只有两块钱经费,哪怕他抠抠搜搜省吃俭用,也攒不下五十块。 不过,如果区里能拨出经费来,光明街的扫盲工作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了。 各单位的扫盲经费都要自己想办法的。 但街道办是政府的派出机关,只能服务群众,没什么可以收费的名目。 叶满枝小声问:“可不可以先用婚姻登记手续费支应一下啊?” “那笔钱已经被拿去修缮危房了,”穆主任无奈道,“经费的事我再去区里想想办法,小叶,扫盲工作不要停,你继续往下推进吧。” 叶满枝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却犯起愁来。 没钱寸步难行。 万一搞不到钱,请不到老师,领导不会让街道办这些人上阵教学吧? 光是想想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的日子,她就眼前一黑。 她想翻一翻近期的报纸,有的新闻会介绍各地的扫盲成果,没准儿能从成功案例上汲取点经验,毕竟不是每个单位都那么财大气粗的。 不过,街道办的大部分旧报纸都被张勤简当废品卖掉变现了。 她只好跑了一趟邮政所,去跟三嫂黄黎借报纸。黄黎没给她旧报纸,但是给了她几个很厚的剪报本。 “你想找什么新闻,就在这几个本子里找,这是今年上半年《人民日报》的主要剪报,那些没什么用的新闻都被我剪掉了。” 叶满枝简直如获至宝,与三嫂道过谢,就捧着一大摞剪报本回街道办学习去了。 刘金宝被新来的赵二贺烦得头疼,从座位上起身,蹭到叶满枝身边问:“你看这些报纸有啥用啊?报纸又不能给经费!” “主要是想找找思路!”她指着一则新闻说,“你看这个,全国扫除文盲协会,我觉得咱们街道可以试着申请加入一下协会,当个会员啥的。” “你可算了吧!加入这些协会根本没用,他们只会在工作上对你指指点点,让基层单位束手束脚!” 叶满枝指着报纸上的一行小字说:“你看这里,人家报纸上说了,‘本会的经费由国家预算支出’。这说明啥?说明加入扫盲协会,有钱拿呀!就是不知道这协会大门开在哪里,想入会的话需要怎么申请?” 叶满枝动了让街道办加入全国扫盲协会的心思,下午跑了好几个单位,打听如何联系和加入这个全国扫除文盲协会。 不过,几个兄弟单位都没听过这个协会的大名,感觉像什么群众组织。 叶满枝白折腾了大半天。 傍晚下班的时候,她把那些剪报本打包,准备带回家继续学习。 不过,刚走出办公室,她就看到了等在马路对面的吴峥嵘。 吴峥嵘顺手接过她手上那摞剪报本,面上露出几分讶然:“你今晚还要加班?” “不算加班,你找我有事呀?” “嗯,文化宫刚上映了一部《蜻蜓姑娘》,我来问问小叶同志有没有兴趣一起看电影。” 叶满枝已经好久没看电影了,她当然想看啦! “这电影是哪里拍的?大概讲什么的?” 吴峥嵘直截了当地说:“苏联爱情片。” “……”叶满枝好气道,“你就不能说是苏联故事片?” “嗯,”吴峥嵘从善如流地改口,“苏联故事片。” 叶满枝有点不好意思跟他一起看爱情片,犹豫间,又听他说:“我看你们街道要扫盲的学员里,有不少军属和烈属。拥军优属也是我们军代室的重点工作之一。看完电影以后,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你正在负责的扫盲工作……”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50年代北京市防空指挥部发布的《防空警报期间维持治安紧急处理办法》。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511:59:31~2024-07-2612:0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格鲁米特、你说猫啊猫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墨染槿涩、逐梦的游鱼、luo、簪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0552376175瓶;我是卧底100瓶;破荷兰82瓶;桐吾、我不是路人甲…、A50瓶;霄云44瓶;4882973940瓶;别叫我上班呀、你是哪来的小傻瓜。30瓶;戏里29瓶;Wendy25瓶;有只熊猫叫小花23瓶;三虫一体、Jill120834、sisi、y9035d、闷闷、一挖一麻袋20瓶;哒哒哒16瓶;逐月追云、疯一样的子、仲意柚15瓶;习惯、子非鱼13瓶;二美啊、雅风、安安、叶慈、地球媛住民、停止内耗、弥亚、蟹老板的螃蟹?、阿毛、不要受委屈!、Carol、你说猫啊猫、清沫、我要兜风去、家有小茄、丫丫、阿妮塔塔、helloza、懒蚂蚁、27589763、小R、雯紫小透明、娜不一样、柳絮飘飘10瓶;花间一壶梨花酒9瓶;清醒沉沦、逐梦的游鱼6瓶;老王的柠檬崽、南征、辰时、36120268、纪北、63718905、anna、取个名字很难、玲达、momochi5瓶;吧啦吧啦吧啦哒、不糖4瓶;33764261、梅朵、Zeo、亦薅3瓶;Snowy、……、橘蝉、.泪海的盐、图图啦嘛、不分先后、觅长江、多放香菜、27919386、tinge、竹秋、so的对岸、37087880、佳宝至爱、禾伙人2瓶;我演戈多、‘早起的虫儿、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2 章【VIP】 傍晚时分,余晖横照,绿色的铛铛车缓缓驶入站台,车头的铜铃铛飞出一段叮叮当当的脆响。 叶满枝随着吴峥嵘走下铛铛车时,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一个多钟头。 两人决定先去文化宫附近的国营饭店吃晚饭。 在柜台前点了两个菜,吴峥嵘微微侧身问:“要喝酒吗?” “我又不是酒鬼,怎么可能每顿饭都喝酒?”叶满枝很骄傲地说,“我现在只喝茅台了!” 吴峥嵘淡定颔首,对服务员说:“同志,加瓶茅台。” 服务员:“……” 你看我像茅台不? “……”叶满枝憋笑,“同志,他开玩笑呢,我们不喝酒!” 服务员的视线在两个年轻人脸上打个转,指向柜台后面的木桶,“有鲜啤,下午刚送来的,来两杯不?” 吴峥嵘征求女同志的意见,“能喝点吗?” 叶满枝想尝尝,但她刚说过不可能每顿饭都喝酒,现在点头岂不是自打嘴巴? 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吴峥嵘已经单方面达成了心有灵犀,对服务员说:“您受累给我们打两杯吧。” 端着冒沫儿的啤酒找到座位,他问:“之前喝过啤酒吗?” “没有。我以前没什么机会喝酒,大人喝的时候,我偶尔能跟着尝一尝,不过我爸习惯喝烧酒。” 叶满枝抿了一口鲜啤,味道有点苦,沁凉的口感在喉咙中流转,让她忍不住想要夸夸他:“上次的白葡萄酒和这次的鲜啤,都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机会尝鲜的!” 闻言,吴峥嵘弯起唇角说:“来芽嘴还挺甜的。” 叶满枝目光染上几分赧意,“你干嘛突然喊我小名啊?” “我现在不想喊别的。”吴峥嵘笑望向对面,“喊名字之前还需要打个报告吗?” 叶满枝被他逗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闪闪熠熠,非常漂亮。 “那你喊吧,这次就先不用打报告了。” 她给自己夹了块肘花,笑眯眯道:“吴团长,跟我说说拥军优属的事呗。” “难得出来约会一次,就别谈工作了吧?” “明明是你自己先提的!” “那只是把你约出来的伎俩。关于拥军优属的问题,你回去问你们单位的凤朝阳同志,这方面的工作,一直是她跟军代室联系的。” “凤姨负责拥军优属工作?”叶满枝面露疑惑,“我们单位老带新的时候就是她带的我,两个月的时间,我从没听说她还负责这方面的工作啊!” “确实是由她负责的,八一的时候我们一起组织过活动。”吴峥嵘笑道,“看来你跟这个师傅的关系很一般。” “哎,准确地说,是她跟我关系一般,凤姨情感上比较内敛冷淡,不过我感觉她人还挺好的,”叶满枝小声透露,“我们街道办投票的时候,我得了两票,其中一票就是凤姨投的。” 吴峥嵘放下筷子,沉吟一阵说:“她跟军代室联系的时候,也比较冷淡,但她本身就是烈属,在拥军优抚工作上有她的优势,你有什么问题,还是多跟她沟通吧。” 叶满枝怔怔地问:“凤姨是烈属啊?” “嗯,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外传,也没必要为此对她另眼相待。只看她的名字,就看得出她是个很骄傲的人,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叶满枝好奇地望向他:“从名字怎么看出凤姨骄傲的呀?”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吴峥嵘理所当然道,“几十年前能给女儿取名‘凤朝阳’的人家,多半是书香门第。这种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有些恃才傲物。哪怕她现在上了年纪,骨子里的东西也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凤姨的书画水平在全市范围内都很拿得出手,十有八九真的如他所说出身教养良好。 叶满枝心想,这话是不是也能套用在他自己身上啊? 峥嵘,峥嵘,取这样的名字,肯定也是寄托了长辈很多期许的。 同样出身书香门第,同样很有才华,看来峥嵘同志的内心也是恃才傲物的。 叶满枝单手撑着下巴注视他,心念一动,突然说:“你好厉害啊!我跟凤姨共事这么久,从没想过把她的名字跟诗词联系到一起。” 被吹捧的吴团长,并不如常人那般谦虚或受用。 他平静而审慎地在她脸上端量片刻,眼里现出些洞察秋毫的清明,蓦地笑道:“我跟凤朝阳也许出身近似,但我们脾气秉性不同。你不用,嗯,不用刻意恭维我……” 叶满枝笑出声来,发自内心地感叹:“你可真聪明!” 他以后的孩子肯定也很聪明…… 叶满枝没能打听到拥军优属的具体情况,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去看了电影《蜻蜓姑娘》。 因着打出了苏联爱情片的旗号,而且还是这年头难得一见的彩色影片。 文化宫门前的景象堪称盛况空前,一些没能买到票的小年轻甚至愿意出高价购票。 《蜻蜓姑娘》讲的是发生在格鲁吉亚农庄里的故事。女主角玛丽诺,从小被祖母娇宠,疏于管教,导致她不爱劳动,懒怠学习,每天除了唱歌就是跳舞,一刻也不得消停,被大家起了个“蜻蜓姑娘”的外号。 而农场里有一个与玛丽诺同名同姓的采茶姑娘,因为积极参与劳动,被授予了“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的称号。 叶满枝觉得,与其说它是一部爱情片,不如说是喜剧教育片。 玛丽诺在沉迷爱情,考学失利后,因为共青团的帮助和鼓励,开始勤加锻炼积极劳动。从此蜕变成了一名优秀的家禽饲养员,还因此登上了《火星》杂志……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唱唱跳跳的蜻蜓姑娘了! 若不是确定吴峥嵘不可能知晓她以前的事迹,叶满枝都要怀疑,对方请她看这场电影是想趁机教育她了! 她咋觉得自己跟玛丽诺那么像呢! 走出文化宫,回家的路上,叶满枝忍不住试探道:“你觉不觉得我跟玛丽诺有点像?” “你指哪方面?” 叶满枝当然不能揭了自己的短,说她以前同样不爱劳动、不爱上学、经常臭美,还沉迷文娱活动,至今没有特别明显的改进。 她按捺下心思,改口说:“就是我俩唱歌都挺好听的呗!” 吴峥嵘如实道:“我还没听过你唱歌。” 于是,叶满枝在马路上就即兴哼了一段电影里的插曲。 “五月美妙五月好~五月叫我心欢畅~蔚蓝天空白云飘~五月鲜花处处香~阿巴代里代里代里代拉~阿巴代里代里代里代拉~阿巴代里代里代里代里代拉拉~~~~”[1] 电影里的插曲是专业歌唱家配唱的,带着很明显的美声特色。 而叶满枝的嗓音是未经雕琢的,有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婉转。 吴峥嵘配合地鼓掌捧场,笑望向她的目光炙热明亮。 “好听, 来芽同志不想在街道当干部的话,还可以转行去歌舞团工作。” 叶满枝心知他是恭维自己,普通人的歌唱水平当然比不得专业的,但她还是雀跃地说:“那当然了,我从小就是小百灵!” “噗——” 吴峥嵘还没表示什么,走在他们身后的两个青年反而先笑出声来。 陌生人的嘲笑,让叶满枝瞬间面红耳赤,回头狠狠瞪了那俩人一眼。 其中一个胖子连忙解释:“同志,不好意思啊,你唱歌挺好听的,我们没别的意思!” 叶满枝无言以对,拉着吴峥嵘在最近的一个路口转弯了。 “你笑什么啊?”叶满枝狐疑地看向身侧。 这样骄纵又无措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她。 但地点不对。 吴峥嵘曲起食指,用指节在她下巴上勾了一下,“没笑什么,你不是小百灵么,自信点吧!” * 两人搭乘最后一班铛铛车返回军工大院时,院儿里已经没什么居民了。 叶满枝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放任吴峥嵘将她送到了楼道口。 然而,她次日下班回家时,却因此被迟东升拦了下来。 “叶满枝,你是不是谈对象了?”迟东升食指上转着一串钥匙,吊儿郎当地问,“昨晚送你回来那男的是谁啊?” “你看错了吧,我昨晚一直在家来着。”叶满枝撒谎从来不打草稿。 迟东升是四哥的狐朋狗友之一,也是大院儿有名的无业游民。 整天没啥正事,到处乱窜。 “呵,我这眼睛可是1.0的!不可能看错!”迟东升表情贱兮兮地说,“行啊你,叶满枝儿,这么快就找到对象啦!” “你少给我造谣啊!小心我告诉迟叔!” 她跟吴峥嵘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她不怕被人知道。 但是,一旦被家里人知晓她在跟吴峥嵘来往,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光是她大伯大伯母那边,就很让人烦心。 大伯想让孙子进厂工作,为此不惜背着她找去了周家,造谣她想跟周牧复合。 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吴峥嵘的存在,保不齐又会凑上去套近乎。他俩连个正式关系都没有, 凭什么让吴峥嵘帮她家亲戚办事啊? “你看错了,”叶满枝板着脸说,“再说,我谈不谈对象跟你有啥关系啊?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嘿,你这丫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你要找对象就找我!” 叶满枝以前是副厂长家的儿媳妇,大院里这些小子有贼心没贼胆。 现在两家退了婚,情况可就不一样了,贼胆也是可以有的。 否则她每次来院儿里做动员的时候,咋会有那么多小子往前凑! “想跟我谈对象的人能绕着厂区排一圈,我还能全都答应啊?”叶满枝翻个白眼说,“你快醒醒吧!再敢给我造谣,就让我四哥揍你!” 院儿里这些无业游民顶多占占嘴上便宜,她从来都不当真。 见他还想堵着自己的去路,叶满枝往楼上瞅了瞅,冲着二楼的一个窗户喊道:“迟叔!迟叔!你家迟东升要抢我的钱,不给钱就不让我回家!” “……”迟东升被她气笑了,“咱俩谁造谣啊?谁抢你钱了?行行行,你赶紧走吧,真是惹不起你!” 叶满枝剐他一眼就走了,不过她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迟东升。 吃了晚饭以后,她就去了一趟迟家。 两家是一栋楼里的,她下个楼梯就到了。 “呦,小叶来了,快进来坐!”迟叔迟婶热情招呼。 叶家这闺女如今是街道干部,正管着他们这一片儿,大家还是愿意跟她打好关系的。 叶满枝在椅子上坐下,给迟东升告了一状。 “叔婶,我今天是来当恶人的,想跟你们说说迟东升的事。本来我家有个叶满桂,我是没什么资格说您家迟东升的,而且我毕竟是当妹妹的,这话更不应该由我说出口。但今天这事儿真是不说不行了。” “我四哥好歹是结了婚的,有媳妇管着。迟东升没结婚,今天敢拦我的路,明天是不是还能拦别的女同志?那在咱们院儿里的影响多不好啊!对他本人不好,对你家的名声也不好!” 迟叔一拍桌子问:“这畜生真敢劫道了?” “不算是劫道,就是拦了我的路,”叶满枝摆摆手说,“这都不是重点,我也不是为了让你们教训迟东升的。” 迟家夫妻俩迷糊了,不让我们教训儿子,你来告什么状啊? “咱们院儿里有一批无业青年,没犯法,但到处惹事,现在很让保卫处和派出所头疼。您家迟东升还有我四哥,都是这些人里头的。” 提起自家那个臭小子,迟叔也有点脸红,好在还有叶老四比照着,也不算太丢人。 叶满枝继续道:“不过,我四哥是高小毕业,迟东升是初中毕业,两人都算是有文化的。我最近想帮四哥安排个活,想着迟东升跟他关系好,就来您家问问,用不用帮迟东升也安排一下。” 迟婶连忙说:“要是能让他有个活儿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家这个小儿子,向来不服管教,心思野,初中毕业后家里给他在制钉厂找了个坐办公室的工作。 结果他嫌单位离家太远,把好好的编制卖了一百块钱。 拿着钱跟他那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了。 现在整天就在院儿里瞎晃荡。 叶满枝笑着说:“不算什么特别好的工作,但隐形福利挺好的。您也知道,咱们街道办正在筹办扫盲班。想要请一些有文化的居民去扫盲班当老师。” “啊,我家东子能给人当老师吗?” “只是教人识字而已,有啥不能的!再说我们会对老师进行培训,使用统一的教材,只要他内心愿意为大家服务,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叶满枝坦言道:“叔婶,给扫盲班当老师算是半义务劳动,暂时还不确定能发多少工资。到时候会在扫盲班结业时,一次性给老师结付辛苦费。但是,给扫盲班上课,算是支持街道工作,老师们从此就是街道积极分子了。” 迟婶问:“小叶,当这个街道积极分子,有什么好处啊?” “如果街道办有其他单位的工作名额,肯定会优先推荐街道积极分子去上班的。” “而且当了街道积极分子,就有资格参与居民小组长的竞选。当了居民小组长,就有机会成为居委会委员。只有居委会委员,才能竞选居委会主任。居委会在咱们大院儿里的地位,咱都清楚,威信高、说话管用。” “甭管我四哥和迟东升,是否愿意进居委会为居民们服务,当了扫盲班老师,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和尊重。尤其是迟东升,有了积极上进的名声,说亲娶媳妇也更容易……” 不用她继续劝,迟叔直接拍板,“小叶,这事我替东子做主了,就让他去扫盲班当老师!” 反正那小子现在也不赚钱,与其让他在大院儿里惹事,还不如去扫盲班待着。 而且叶老四也要一起去上课,小叶总不会坑她亲哥。 叶满枝提议:“要不还是跟迟东升本人说一说吧,扫盲班要开好几个月,老师不能中途撂挑子的!” “这事我就能做主,绑也要把他绑去!” 迟叔大包大揽地打包票。 东子对叶家这姑娘有点意思,告诉他这是小叶推荐的工作,他总会掂量掂量的。 在迟家得了准话,四哥那边由老叶出面,叶满枝又依葫芦画瓢,另外找了三户人家上门作动员。 她当然不可能全都找刺头当老师,还是要找几个有文化还有意向往居委会发展的官儿迷。 当她将扫盲班教师的名单交给穆主任时,穆兰都被惊了一下子。 “这几个人真的不要工资啊?” “嘿嘿,工资肯定要发的,不过不用按月发,我跟他们说好了,等扫盲班课程结束以后,统一发放!这就能给咱们余富出来几个月的时间寻找资金了!” 穆兰一拍手说:“小叶,以后就这样做工作!多动脑筋!我下午还想往区教育局跑一趟呢,这两天教育局的领导被我烦得要命,看来咱都可以缓一缓了。” 叶满枝其实还想跟她说一说小学生入学的问题。 来扫盲班报名上课的,还有二十多个学龄儿童。 街道没有其他小学,这些孩子上学也是很麻烦的事。 不过,今天是周六,以防还要周末加班,她打算等到周一再提这件事。 * 拿到正式编制以后,叶满枝心里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决定让周末变回它该有的样子。 所以,这周接到排练通知的时候,叶满枝没再请假,穿戴整齐后,提着琴盒去国风音乐会排练了。 他们的音乐会里有高中老师,也有小学教导主任,她想顺便跟人家请教一下办学经验。 她走到工人俱乐部门口时,吴峥嵘也骑着自行车从厂区的方向赶了过来。 “厂里要是有事,你就别来了。”眼瞅着快要国庆献礼了,厂里自主研发生产的第一辆卡车即将下生产线,最近正是吴峥嵘最忙的时候。 “先陪你呆会儿,我也趁机休息休息,下午还要去趟省军区,可能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吴峥嵘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第一次过问了她的衣着,“今天怎么打扮成这样?” “我来排练和演出的时候一直这样打扮。” 叶满枝穿了件粉色印花的旗袍,但她平时顶多扎一条麻花辫,今天却特意让四嫂给她梳了一个双麻花辫盘发。 四嫂化妆手艺不咋样,梳头还是可以的,这个发型就是她跟郑东妹学的。 叶满枝还是第一次梳这种盘发,忐忑又期待地问:“我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吴峥嵘不会在这种事上拐弯抹角,一贯地直抒胸臆。 “好看,以后多穿。” 叶满枝抿嘴乐,带着他进了排练的音乐厅。 两人来得不算早,舞台上已经有好几个成员在调试乐器了。 叶满枝两个月没来排练,会长见了她,特意走下台来打了招呼。 “小叶,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演出?我以为你要退会了呢!” “没有没有,我不是去街道办工作了嘛,前段时间单位活动太多了,我暂时抽不出时间来。” 李会长向她确认:“那以后能保证出勤率了吧?咱们这里演奏琵琶的总共才两个人,你总不来可不行!” 叶满枝笑着保证以后一定会尽量出席。 “嗯,”李会长将目光放到她旁边的高大男人身上,“这位是?” 叶满枝既然敢带着吴峥嵘在音乐会露面,自然是已经想好了说辞的。 “这是我哥哥。” 吴峥嵘:“……” “哦哦哦,”李会长主动伸手打招呼,“小叶的哥哥是吧?以前总见小叶的五哥,倒是第一次见你过来。你们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小叶家的哥哥可真够多的,之前就来过两三个。 三哥和五哥算是长得俊的,没想到新来的这个哥哥更俊。 吴峥嵘瞟了神情坦荡的姑娘一眼,伸手与李会长握了握。 自报家门的话也被堵在了嘴边。 叶满枝促狭地冲他眨眨眼睛,笑着问:“会长,这个哥哥比我五哥还精神吗?” “嗯,精神!看着像文化人,”李会长说着最令人信服的客套话,“你俩一看就是一家的!” “哈哈,会长,我先去准备了。” 叶满枝不再为难面前二人,带着吴峥嵘前往音乐厅的后台。 然而,两人刚隐入幕布后面,她便被吴峥嵘钳住了手腕,仰头问:“怎么啦?” 吴峥嵘贴近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问:“叶来芽,我算是你哪门子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1]苏联歌曲《玛丽诺之歌》。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612:01:10~2024-07-2711:5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69460074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0878802个;逐梦的游鱼、蘑菇莉、69460074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923651、xiayerufeng、帆哥最好40瓶;小情绪30瓶;cyuuya冲鸭29瓶;孙孙22瓶;永遇乐、等鹿子草更文、黑桃奶、iris、啦啦秃尾巴兔叽、芸曦20瓶;H、阳阳in春天15瓶;明日复明日11瓶;微积分不挂科、^O^??、今天也是不加班、我宝猕猴桃、72724916、小说一下、疯华绝代、海绵星星和派大宝、闷闷、凉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鹿泡泡、Phoebe2026、小白兔的棉拖鞋、桃桃的懒妈、不要受委屈!、colin简、顾沉、螃蟹10瓶;作者沉坞断更卡V还疯、又见春8瓶;是HyunA7瓶;今朝欢乐便无愁、牛牛、绿色小精灵6瓶;唯心而语、辰时、橘子猫、退休预备员、啦啦、憨憨、anna、ltjenny、唯、举个栗子、小小的脚丫的爱、60006450、47473392、Carol、安之一5瓶;哦?哦!、JIAO4瓶;嗷呜嗷呜小奶龙、花间一壶梨花酒、370878803瓶;69208282、一誓已世、从前、竹秋、wawa2瓶;柠檬的柠的檬、69295327、cat?le、钰叔、不居小婕、kk、花璨、茳芏、晏、晨熙麻麻、丰丰山心、追的文都不断更、哇汪汪、hoshi、梦、鸽鸽在线头秃、tingt、48050840、咿呀咿呀哟、落叶缤纷、快乐的豆豆丫、57089820、‘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明孞、……、一条鱼、墨陌、妮妮、阳光、呼呼噜噜啦、一块大腹肌、Renhy、xiaoxiao、明明、桂花糖芋苗、49215995、李家小聪明、73048940、%%、零度以寻、板栗包、你吃草莓吗、滴滴答答滴、欧贝斯、春天花花、54、木清风-_-||、快睡觉?、涵涵妈、parallel、两一一柯、胖蟹、酸菜鱼、步步人、等啊等、七七四十九、叶子猫、查查、stella、mints、xuanxuan127、°黎茜、啦啦啦、27309228、27589763、47504857、北桥楠木、……、最丫丫丫的兔、两颗糖z、tinge、Jennifer6211、霅莎、东篱雪、helloza、不出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3 章【VIP】 幕布后光线昏暗,叶满枝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那句问话,却随着高胡高亢的琴音,一起钻进了耳朵里。 “我三个哥哥经常陪我来排练,说你是我哥哥最方便。”黑暗帮叶满枝壮了胆,她仰头望向面前的高大身影,故作疑惑地问,“不想当我哥哥,难不成还想当叔叔?” 想起那句让他心塞的“吴叔叔”,吴峥嵘语气里带出几分无奈,“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叶满枝小声说:“拜托!麻烦你先认清自己好吧!这里有咱们厂的职工,你在厂里大名鼎鼎,我要是报了你的名字,大家肯定都要围观你!到时候怎么解释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啊?” 吴峥嵘神情坦荡:“你可以大方地告诉所有人,我正在追求你。” “那多难为情啊,要说你去说,我才不说呢。”仗着黑暗掩护,叶满枝胆儿肥地推他,“别生气了,你是峥嵘哥哥,跟其他哥哥还是不一样的。” 话音落下,两人几乎同时安静下来。 过近的距离,让叶满枝下意识屏息,憋得满脸通红。 “叶满枝。” “嗯。” “我今天是穿军装来的……” 叶满枝还没弄清他话里的意思,便感觉上方的人影突然压了下来。 她心头激跳,以为对方想在这里吻她,帘外的人声和琴声,让她羞耻地偏头躲闪。 而吴峥嵘却只是身体前倾,接过了她手上的琴盒。 她预判错误,偏头躲避的嘴唇,正好擦着对方的脸颊划了过去。 “::::::” 幕布外的调试还在继续,扬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如清泉落石般激越清灵。 心跳随着琴声骤然加快,叶满枝窘迫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吴峥嵘无声地站直身体,停顿数秒后,又说了句:“今天穿了军装,下次吧。” 叶满枝这回听清了,红晕瞬间从脸颊蔓延到脖子。 幕布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又有人过来了。 她没去看对方的表情,小声说:“你去观众席等我吧。” 不等对方给出回应,提着琴盒就跑向了后台。 吴峥嵘刚刚那句话,完整的意思多半是,“我今天穿了军装,下次再吻你吧。”她抚着额头回忆起来。 吴峥嵘今天是从厂里赶来的,没穿上装,但穿了军裤。 他穿军装的时候,似乎一直很严肃克制。 彼此关系略有进展的几次,吴峥嵘穿的好像都是便装。 一套军装能将他所有出格的、不合时宜的想法和举动,统统封印起来。 她循着种种蛛丝马迹小心推测着,不知过了多久,林青梅进来招呼大家去舞台集合。 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林青梅小声问:“你怎么回事?把人晾在外面,自己在这瞎捉摸什么呢?” 叶满枝早就跟青梅坦白了与吴峥嵘的关系进展,但有些话,即使是面对青梅,她也是说不出口的。 “没什么,我好久没来了,调整一下状态。” 人员已经到齐了,叶满枝不能再拖沓。 抱着琵琶走上舞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她抬眸往台下扫了一眼。 空旷的观众席上,零散地坐着几个民乐爱好者。 吴峥嵘独自坐在第一排,很轻易就被她找到了。 舞台距离观众席很近,叶满枝刻意忽视了胶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尽量将心思放在会长对排练的要求上。 她缺席了几次排练,会长让她先配合箫和古筝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叶满枝点点头,左手摁上琴弦,玉盘走珠似的弦声从指尖流泻而出。 观众席上的吴峥嵘始终保持着一个坐姿,专注地望着舞台。 他其实不懂什么民乐,除了少时陪祖母去戏园子听戏时见过,此后再没机会与这些乐器产生交集。 舞台上的人,垂首拨弄着琴弦,幽幽的琴声缠绵啼啭,除了美和雅,他给不出更高级的赞赏。 好在少时的积累还能令他想起“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让他不至于像个俗不可耐的文盲。 沉静地欣赏了三支曲子,时针指向两点时,吴峥嵘不得不示意她走下台来。 “你现在就要离开吗?”叶满枝问。 “嗯。” 吴峥嵘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进她掌心里。 “这个月厂里事情比较多,一忙起来可能就顾不到你这边了。这是家属院甲字16号信箱的钥匙, 你要是不想给我打电话,可以往信箱里留言。” 叶满枝握着钥匙问:“会不会牵扯到保密信息啊?” 毕竟他身份还是比较特殊的。 “不会,正式信件都是寄到军代室的。这个信箱是厂后勤在家属院给我安排的备用信箱,我还没用过。”吴峥嵘顿了顿说,“以后每天一早一晚,我会去开一次信箱。” 他可以让小秦帮着送东西送信,但小秦毕竟是个年轻光棍,总去找她容易被人误会。 吴峥嵘又往她手里塞了张字条,而后看了眼手表说:“我得走了,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写信留言……” 见她握着钥匙点头,这才转身快步离开了音乐厅。 叶满枝以为字条上的内容会是介绍信箱的具体方位。 然而,她将钥匙小心收好,再去展开字条时,却看到了一行笔走龙蛇的行楷。 “天上弦月,水中倒影,近在眼前,却无可触碰。” 叶满枝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刚开始还蒙头蒙脑的,不懂他留这句话有什么用意,只觉得与音乐会现场营造出来的氛围还挺搭的。 可是,盯得久了,她突然就脸热了起来,心里既好气又好笑。 文化人真是不要脸,居然能把“没亲到”写得这么文绉绉! 叶满枝红着脸犹豫了一阵,还是把字条折好,夹进了乐谱里。 她心里对那个私人信箱有些好奇,音乐会的排练结束后,便直接回了军工大院。 信箱通常被安置在大院入口或楼道口,吴峥嵘住在大院东门附近,信箱很可能被安排在东门入口。 不过,东门入口的信箱太密了,一个挨着一个,她第一遍找过去时并没发现目标。 等她沉下心来,按照信箱上印着的编号依次数过去时,终于在第二行中间的位置找到了甲字16号。 信箱有投递口,如果只想让她写信留言,吴峥嵘没必要给她留下一把钥匙。 所以,她手里握着钥匙,作贼心虚地往周围观察了一阵,确定没人会注意这边后,快速将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信箱。 信箱很干净,并没有因为长久弃用而沉积灰尘。 箱底平摊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又压着一支银色钢笔。她先把纸条拿出来,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有着吴峥嵘一贯的简洁,“好好练字,给我写信。” 她这才把钢笔取出来打量。 金色的笔夹上,刻着一列很小的字母“PARKER”。 叶满枝不认识英文,但认识这个牌子。 张勤简就有一支黑色的派克钢笔,平时都插在他干部服胸前的口袋里,遇到懂行的,总要跟人家探讨一下派克笔怎样怎样,反正宝贝得很。 她对着钢笔研究了一阵,觉得银色比黑色的好看,适合女同志。 但这字条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吴峥嵘是不是发现她不写回信的原因了? 啊啊啊啊,叶满枝在心里羞耻地尖叫了一阵。 然后将信箱重新锁好,揣着他送的新钢笔,回家怒写了五张字帖。 她一定要好好练字,让某些人对她刮目相看! * 当然,练字不是一蹴而就的。 叶满枝虽然心里着急,但也没揠苗助长。 临近国庆节,不但吴峥嵘忙碌了起来,连老叶和三哥也都搬去了车间。 一副与工友们同吃同睡,大搞生产的架势。 老叶家只剩下四哥和麦多两个男同志在家。 不过,最近扫盲班正式开课了,四哥被老叶和叶满枝逼着,给扫盲班的学员上课,每天备课讲课苦不堪言。 这天,叶满枝陪同穆主任,来扫盲班的课堂上查看情况。 四哥想跟领导提一提换老师的事,但叶满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在他班上随意看了一眼,就把穆主任请去了隔壁的两个班。 “这两个班的情况比较特殊,”叶满枝介绍道,“656厂军代室出资支持了军属烈属的扫盲工作,所以我给他们单独编了一个军属班,会有专人在课前读报,让大家了解一些时事要闻。学员们的测验成绩,也会及时反馈给军代室。” “嗯,这样很好,既然军代室拨款了,那就应该让人家看到学习成果,”穆主任提议,“军属们识字以后要学以致用,像购粮证、购油本、居民证什么的,可以让他们自己试着填写。以后每次写给军代室的报告,也让他们尝试着自己完成。” 叶满枝答应着,将领导的指示记到笔记本上,然后又带她去了最后一个班级。“这个班里全是学龄儿童,最大的11岁,最小的也有7岁了。成年人的扫盲班只要求识字,但孩子都是白纸,基础打不牢的话,不利于长远发展。所以我把他们单独放到一个班里,请了一名小学退休教师暂时帮忙管一管这个班。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主任,咱能不能把这些孩子送到正规学校去?” 穆兰皱着眉在教室外站了十几分钟,仔细观察了小学生们的课堂情况。 隔了许久,她才叹气说:“咱们街道唯一的小学就是656厂子弟校,你上次跟我提过入学的问题以后,我去找郭校长谈过一次。他们那边师资力量有限,今年已经扩招了一百人,再扩招的话,教师忙不过来,会严重影响教学质量。” 叶满枝问:“主任,咱们街道能不能再办一间小学啊?656厂的子弟小学只让本厂子弟入学,咱街上的其他孩子只能去其他街区的学校读书。除了扫盲班这些孩子,我听说今年还有不少孩子没能入学呢。” “这是历史问题了,”穆兰细细地给她分析,“学校只能由教育局拨款开办,咱们街道是不能主动办学的。一是没有办学经费,二是没有办学资格。若想在咱们光明街再开一间学校,只有两个办法!” 叶满枝忙问:“什么办法?” “第一,游说656厂扩建或新建一所小学,他们自己出钱办子弟校,教育局通常都会批准。第二,去教育局申请办学指标,由市里拨款,在光明街上开办一所公立小学,吸纳附近的学龄儿童入学。” 叶满枝为难地挠挠头,这两个都不好办啊。 厂里把主要精力和资金都放到了生产研发上,子弟校要是能扩建,郭校长也不至于头秃了。 至于教育局的指标,那就更不用提了。 张勤简分管教育工作好几年,也没能弄来一个新建小学的指标。 穆兰背着手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来回踱步,低声说:“目前扫盲班只能借用子弟校的教室上课,但咱们每晚都要用水用电,冬天可能还要用煤,人家学校肯定不愿意。我原本打算筹款盖一所扫盲学校,成人扫盲不需要教育局批准,咱只要有钱就能办起来。” “不过,”穆兰想了想说,“扫盲学校的事,其实可以与公办小学联系到一起,让教育局或656厂拨款建学校, 咱们街道出一部分资金,到时候白天由小学生使用,晚上用于成人扫盲,一个学校挂两块牌子,应该能节省不少资金。” 扫盲毕竟是阶段性工作,专门修建学校还是太大动干戈了。 叶满枝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领导在自己面前不断转圈圈。 她心想,当领导可真是不容易,街道虽然规模小,但穆主任这心操的,真不比区长少。 穆兰突然停下脚步说:“我看办小学的事不能拖了,今年至少有五十名学龄儿童不能入学,拖到明年的话,数字还要翻番。孩子不能上学,搞不好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叶满枝连忙点头说:“主任,您说怎么办,我都听您的!” “扫盲班分班分得挺好,先让这些孩子暂时在扫盲班学着吧,”穆兰觉得656厂办学的可能性更大,索性道,“我先去656厂那边游说一下,他们要是能建校,那就再好不过了。” 叶满枝问:“那我呢?要不我也去教育局问问吧,咱们分头行动!” 区教育局是出了名的铁公鸡,穆兰觉得拿到指标的可能性不大,但年轻人有工作热情,她是不会泼冷水的。 “那行,你往区教育局跑一跑,不要自己去,从刘金宝和赵二贺中间挑一个,让男同志随行。” 穆兰操心得比较多,小叶太年轻了,年轻女同志在外面跑关系,还是要多加注意安全的。 她想建议刘金宝跟着一起去,那小伙子脑筋活,会说话,适合出去跑业务。 不过,叶满枝舍弃了金宝儿,出门前把赵二贺招呼上了。 赵二贺人高马大,还能跑腿,虽然脑袋瓜子好像不太好使,但出门在外,比刘金宝管用。 叶满枝说他脑袋瓜不好使,真不是讽刺赵二贺。 他这人工作热情是有的,可惜总用不到正地方,人家新婚小两口来街道办登记结婚。 临走的时候,赵二贺自以为礼貌地说了一句“欢迎再来”。 好家伙,被那陪着领证的丈母娘骂了一刻钟都不止。 刘金宝背地里给他起了一个“赵二货”的外号。 * 叶满枝虽然也是新人,但她提前在街道办干了两个月,在赵二贺面前也算是老资格了。所以,当她提出带着赵二贺去区里办事的时候,从没去过区教育局的二贺同志,立即就点头同意了。 负责办学审批工作的是文教科。 两人赶到教育局的时候,文教科的门口已经排了十来个人。 叶满枝在里面见到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主动过去打招呼,“刘姐,你们乡里也要建学校啊?” 刘桂荣是工农乡的,六五六厂扩建占用的那片坟场,有一半属于工农乡。 叶满枝处理群众斗殴工作的时候,在工农乡见过她。 刘桂荣显然已经不记得她了,但是做基层工作的人,大多自来熟,刚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嘛。 “哎,快来我这里坐!”刘桂荣热情地拍拍身边的椅子,“你们也是申请建校的吧?” 叶满枝点点头问:“刘姐,你来多长时间了?领导啥意思啊?” “我已经来四天了,现在还没能见到吕科长的面呢!” “……”叶满枝惊讶地问,“文教科的门这么难进啊?” 刘姐往左右示意了一下,“你看看在这里排队的人,都是申请办学指标的,科长能见得过来吗?” 在场的这些办事员,其实心里都知道事情办不成。 可是,办不成也得来呀,谁让这是领导交办的工作呢。 虽然没结果,但他们没黑没白地往教育局跑,至少说明他们努力争取过。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叶满枝心想,光明街的情况与其他单位可不一样。 其他人是手心向上要钱的。 而他们光明街手里已经有一部分建设资金了,尽管不知穆主任要如何筹措资金,但领导说有,那就是有呗。 所以,叶满枝觉得,光明街还是有一定希望拿下这个办学指标的。 “二贺,你个子高,先去外面看看哪个是文教科长。” 文教科的办公室在一楼,让赵二贺从办公楼外面的窗户往里张望一下,兴许能看到那个文教科长。 赵二贺挠头,为难道:“我又没见过文教科长,咋知道哪个是他们科长啊?” “咱们穆主任和张副主任的座位在哪里,科长和副科长的座位就在哪里。”叶满枝根据自己的观察,指点道,“领导是不可能坐在门边的,把门的都是咱们这样的小喽啰,你往窗户里看,距离门边最远的,视野最好的位置,八成就是科长的位置。” 赵二贺记了下来,颠颠儿地出去了。 叶满枝背着手在走廊里来回溜达。 光明街的情况与其他单位不一样,跟着这帮人排队是没前途的。 科长不但不会见他们,还得躲着他们。 要想拿到办学指标,第一步是跟领导搭上话! 否则即使在这里守上一年半载也是没用的。 她在心里想得挺好,另一边的赵二贺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小叶,文教科的窗帘被拉上了,我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叶满枝:“……” 大白天拉什么窗帘啊! 看来以前有人跟她想过一样的办法,想在教育局外面跟科长套近乎。 一时揭不开文教科长的神秘面纱,他们只好跟其他人一样排队干等。 他俩一连来了三天,跟工农乡的刘姐一样,始终没能见到科长。 文教科接待访客的大门外,每天被一个办事员守着。 叶满枝在外面待了三天,愣是没见到有人从这个门进出。 隔壁的三间办公室似乎是连通的,几十个人从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他俩第一天来的时候是空手上门的。 第二天自备了水和干粮。 第三天叶满枝又带了一个厚坐垫,那门口的凳子有点硬,硌得她屁股疼。 赵二贺蹲在地上嘟哝:“这文教科的领导是不是打游击战出身啊?咋就愣是见不到人影呢?” “我已经问过了,科长是个老头,副科长是个女同志,按年龄算的话,应该跟穆主任差不多了。”叶满枝拍拍他的肩膀说,“二贺,你再加把劲,去窗户外面守半天,万一能见到领导的庐山真面目呢?” 赵二贺把馒头塞进嘴里,灌了一口凉水说:“行,今天风大,我看看能不能把窗帘吹起来。” 他出去守着了,临近下班的时候,突然跑进来跟叶满枝通报:“我看清了,有个女同志坐在办公室后面,穿了一件绿色衬衫,留着短发。” 他尽量详细地跟叶满枝形容着,无意间偏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个女同志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走出来。 “哎哎,就是那个!短头发,戴眼镜的那个!” 叶满枝赶紧拉着他跟上。 那女同志身边还有两个男同志,三人边走边聊天。 贸然冲上去谈工作似乎不太好,叶满枝就在三人身后远远坠着,想等对方落单时,再上去攀谈。 结果这三人谈着谈着,就走到了澡堂子门口。 两个男的向左侧男宾浴池转弯,女同志拐进了右边的女宾部。 叶满枝和赵二贺同时傻眼。 赵二贺喃喃:“这咋刚下班就来洗澡呢?” “估计这是他们机关的澡堂子,跟656厂的浴池差不多,工人下了班就去澡堂子洗澡,省得再跑一趟了。” “那咱俩咋办啊?还等吗?” 叶满枝瞅一眼售票窗口,交代道:“你要是不想洗澡,就在外面等着,我进去会会那位副科长。” 她去售票处交钱买票,顺便买了条毛巾,堂而皇之地进了澡堂子。 浴池里的淋浴喷头少,好多人都在排队等候,叶满枝干脆地脱了衣裳,提着她新买的毛巾,顺着淋浴喷头挨个搜寻过去。 走到最后一排时,果然看到文教科的副科长在最里面的蓬头下洗头。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排在了第一个,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要如何打招呼。 毕竟在澡堂里谈事情,她也是第一次。 等那副科长洗完头发,抬头看过来时,她攥了下手心给自己打气,语气关切地问:“大姨自己来的啊?要帮忙搓澡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711:59:17~2024-07-2812:0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薛漂亮、熙、ggnzc、Jelly、逐梦的游鱼、是HyunA、晃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芑叶142瓶;奇拉90瓶;sisy50瓶;自由过火49瓶;廿九、前渝、qwert30瓶;441982、玉落成尘、梅花鹿、暖白芷、墨璃、废土白荒20瓶;Evy17瓶;墨染槿涩、蕴曦吖15瓶;查查、从前、总有刁民想害朕、哄哄、Happs、56927210、空城旧梦、天气变冷了、Lychee、我的王霸之气在燃烧、Snowy、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饮过春风搂过你、玻璃心、helloza、两一一柯、爱吃肉的小瘦子、今天依旧要早起~、今天、最丫丫丫的兔、贵宾小甜甜、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没有昵称、小鸣、corsinroy、kimpl0913、小草、Alisa影、49215995、花璨、略略略、听风、哈哈、69208282、阳光、不知身在此山中、簪述、妮妮、……、牛牛、柳西莫、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甜柠、完美斗金、每天都开心、Teri、咿呀咿呀哟、星空、胖金、rebecca、xuanxuan127、啦啦啦、呼呼噜噜啦、米酪、cat?le、七七、仲意柚、%%、墨陌、‘早起的虫儿、被鸟吃、60536178、偶人为之、动物园园长、57089820、之子墨、栗子?、滴滴答答滴、落衣渠、他是龙、丰丰山心、47504857、tingt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4 章【VIP】 作为教育局文教科的副科长,唐凝对科室门口的情况了如指掌。 叶满枝甫一开口,就被她认出来了。 这也是在门口排队的办事员之一。 小姑娘年轻,人也好看,大家从走廊穿过时,总会不自觉往她那边多看两眼。 可是,你就算是个天仙,也不能追到澡堂来吧? 还有没有规矩了! 唐凝心里不太高兴,皱眉说:“我不用搓澡,你这同志怎么回事?哪有来澡堂子里堵人的!” 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暴露了,叶满枝在心里哀叹一声,学着郑东妹的样子,直愣愣地问:“为什么不能来澡堂说话呀?我们主任说了,干革命工作要像修筑川藏线的解放军一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们基层干部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挖空心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唐凝:“……” 这孩子怎么傻不愣登的?她这是鸡同鸭讲呢? “你哪个单位的?参加工作多久了?” “我这个月刚上班,”叶满枝瞪大眼睛,紧张兮兮地看向她,“大姨,您不会想跟我们主任告状吧?我,我其实没干什么吧?我跟您说会儿话,又不耽误您洗澡。” 唐凝暗道难怪,刚上班的小年轻最有工作热情。 还总能干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她把头上的肥皂沫冲洗干净,眯着眼睛问:“你跑来找我什么事?” 叶满枝赶忙抓住机会说:“今年学龄儿童的失学情况特别严重,我们街道想跟教育局申请一个新建小学的指标,而且跟其他单位不一样,我们可以自行筹措一部分资金。” “这个事情教育局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教育拨款要暂时倾向中学教育,今年没有新建小学的指标。” 文教科是负责批文的,早就跟各单位解释过很多次了。 但有些人就是心存侥幸,非得在文教科门口堵着。 叶满枝惊讶地问:“原来教育局早就说过啦?既然没有指标,我们主任怎么还让我来教育局要指标呢?” “嗯,说过了,回去跟你领导说,咱们区里没有指标,谁来都一样。” “原来我们领导早就知道情况呀,那我就能回去交差了。”叶满枝腼腆道,“我第一次参加工作,就怕做不好让领导失望。之前有唐突的地方,您别见怪啊!”见她并不继续纠缠,唐凝心里稍稍满意了些。 小年轻刚上班,不懂规矩就容易闹笑话。 “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以后可不能这样做工作了。” “那我洗了澡再回去,反正已经买票了,”叶满枝笑道,“我家住楼房,洗澡不方便,每天晚上整层楼的女同志一起聚到水房,把门一关,用水盆冲澡,虽然能每天冲凉,但没有热水澡舒服。” 唐凝颔首说:“你们这个办法不错,把水房利用起来,省了天天跑澡堂子的时间。” “哈哈,在水房洗澡得挂窗帘,还要找俩人在门口守着。刚开始大家没经验,差点被对面楼的居民看见……” 叶满枝与她聊了一会儿水房和澡堂子,感觉对方态度缓和了些,便将话题重新转到了小学指标上。 “大姨,国家为什么不多建一些小学呀?我们街上有好多学龄儿童,咱多办点小学校,让孩子都能上学,那多好啊!” “因为要集中力量办大事。” 唐凝也是乐于欣赏美人的,这姑娘往那一站,腰是腰臀是臀,用毛巾捂着胸口,翘着小屁股,还挺赏心悦目的。 她神色舒缓了,自然可以多说几句。 “国家要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各项事业都在大力发展。我问你,发展这些事业需要什么?” 叶满枝答:“钱和人。” “对,搞建设需要大量人才,而培养人才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扩招中学生。但国家财力有限,主要精力放在了发展工业上。对教育的拨款就那么多,把资金优先倾斜给了中学教育,那小学就要吃亏一些。” 叶满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心里突然有了抽丝剥茧般的明悟。 她就说嘛,小学是基础教育,教育局的领导怎么能放任不管小学生的失学问题呢! 不过,理解归理解,该争取还是要争取的。 “大姨,我们可以自行筹措一部分资金,减轻国家的财政压力,”她一咬牙又补充说,“实在不行,可以由我们全部出资,这样也不能给办学指标吗?” 这间澡堂子是个大开间,蓬头之间没有任何隔断,所以,两人交谈的内容,很轻易就能透过哗哗的水声落进旁人耳里。 隔壁蓬头下的女干部插话说:“民间出资的学校属于民办学校, 刚解放那阵子还挺多的,但民办学校的乱象不少,早就被市局整编了,现在都是公办的。小同志,区里也是听市里指挥的,你追到澡堂子来解决不了问题。” “……” 唐凝关了水阀,边擦头发边说:“小学生失学只是暂时的,局里有了资金以后肯定还要加大小学教育的投入,你们不要着急,再等一等。” 叶满枝腹诽,我们能等,但小学生等不了啊。 扫盲班最大的孩子都11岁了,再拖一两年,就能上中学了。 * 叶满枝终究没能申请到办学指标。 但她追人追到澡堂子的事,被赵二贺宣传了出去。 他俩在教育局干耗了四天,总不能白白浪费时间。 所以,回到街道办以后,他就把两人的经历跟两位领导汇报了,叶满枝进了女澡堂,而他在外面看守。 反正两人没有功劳,都有苦劳。 然而,张勤简却拉下脸说:“你们这不是胡闹么?做工作要走正规程序,哪有你们这样走歪门邪道的?下班时间堵领导,还堵到澡堂子里去了!被人知道以后,要怎么看咱们光明街的干部?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 叶满枝之前不跟他顶嘴,是因为编制还握在人家手里,这跟被人握住七寸没啥区别。 但她已经正式入职了,工作证上的职别是“干部”。 只要她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张勤简就不能把她辞了。 所以,再次面对张勤简的挑剔时,叶满枝选择有什么说什么。 “人家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是哪个单位的。您就放心吧,不会给咱光明街丢脸的。再说,唐副科长没生气呀,洗完澡我还请她喝了瓶冰镇汽水呢!”叶满枝心疼地问,“领导,我这也算帮单位交际应酬吧?请喝汽水的钱,能不能报销啊?” 张勤简:“……” 穆兰笑道:“行了,人家连你是哪个单位的都不知道,算什么交际应酬,汽水钱不能报销!不过,小叶和小赵这种工作热情还是值得肯定的。现在咱们单位的年轻人多了,每天都朝气蓬勃的,我看挺好!” 没能拿到指标,但叶满枝也没气馁。 反正这事连张勤简都办不成, 她一个新人拿不下指标是正常的。 她把精力放到了其他工作上,同时还在心里合计着去一趟百货商店。 二姐马上就要生了,她想给二姐买点东西。 “去市场买点肉蛋菜送去就行了,”常月娥阻止道,“去百货商店能买什么啊?生娃坐月子,送吃的最实惠。” “我想顺便去百货商店扯点布,再看看最近的成衣有什么新样式!” “你的布票不是用完了吗?又扯什么布?”常月娥狐疑地打量闺女,“你还有布票?” 她总觉得这丫头这阵子不对劲。 叶满枝背过身去,假装忙碌地说:“有啊。” 昨天她去开甲字16号信箱的时候,发现吴峥嵘给她留了一张五尺的布票。 据说他这周末要在厂里加班,所以送她一张布票,让她自个儿去商店里逛逛,做身新衣裳穿。 这张布票算是送到了叶满枝的心坎儿里,可比那督促她每天练字的钢笔称心多了! 尽管对方还提出了做旗袍的无礼要求,但布票落到她手里,就由不得别人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常月娥对自家票证的存量一清二楚,戳穿道:“那些布票早就被你祸祸了,你哪来的布票?” “哎呀,别人送的。” “男的女的?” “男的。” “……” “你看,我说了实话,你又是这副晴天霹雳的表情!你要是这样,我以后就不跟你好了!” 常月娥回过神来问:“哪个男的?是咱们厂的还是外面的?” “是在厂里上班的,搞技术的大学生,其他的以后再说。” 听说是厂里的,常月娥的心一下就放到了肚子里。 厂里的好啊,知根知底。 国营军工厂职工,还是大学生,小伙子肯定有前途。 要是俩孩子真能有个结果,以后闺女的婆家娘家就都在一个大院儿里了! 万一被欺负了,老叶和她三个哥哥,抬脚就能去找亲家算账。 她在心里盘算着,想让老叶暗地里打听打听没成家的大学生,面上却不再追问闺女了。 “行,既然你有布票,那就先去百货商店吧。你二姐还没生,也不知道奶咋样,我去商店给她买两包奶粉备着。她那个婆婆看着就不靠谱,还是别指望她婆婆了。” 叶满枝赶紧竖起一个大拇指说:“妈,你怎么这么好啊?全大院也没有你这样当后妈的!要是被我大姐知道了,肯定又要嫉妒死啦,哈哈!” “你少给我灌迷魂汤!” 母女俩手拉手去了市中心的第一百货商店。 叶满枝决定扯五尺的棉布,做橱窗里那种新款布拉吉。 剩下的边角料还能给二姐家的小毛毛做一件小褂子。 至于对付吴峥嵘的说辞,她已经想好了。 五尺布不够做旗袍的,想看她穿旗袍,得再加五尺。 嘿嘿…… 有妈妈帮着参谋,叶满枝很快就选好了布料,两人去三楼买奶粉的时候,在楼梯上碰到了正在下楼的黄黎。 “嫂子,你咋一个人来市里了?早知道你也想买东西,咱们就一块儿走了!” “我也是临时起意的。”黄黎笑了笑说,“二姐不是要生了嘛,我给她买点奶粉和麦乳精。” 二姐跟叶满堂是亲姐弟,对方生孩子她肯定要尽心表示表示的。 叶满枝连忙问:“嫂子,你买了多少奶粉啊?你确定要送的话,我就不买奶粉了,送多了未必能进二姐肚子里。” “买了两包奶粉,两包麦乳精。” 黄黎提着网兜,里面装着什么一目了然。 除了奶粉和麦乳精,底下还有十来个铁皮罐头。 叶满枝随意扫了一眼,默默在心里啧啧两声,红烧肉、午餐肉、沙丁鱼罐头全都凑齐了。 一盒肉罐头比一斤猪肉还贵。 三嫂可真舍得花钱啊! 不过,她觉得这些肉罐头,可能会让常月娥炸毛。 常月娥不喜欢三嫂,买一大堆罐头的举动,很可能会被她解读为,三嫂不喜欢吃她做的饭。 叶满枝用余光观察身侧的反应,果然发现她表情不太好看。 “嫂子,买罐头要不要副食票啊?” “不用票。” “哦哦,那我一会儿也买两罐给咱爸吃。你这主意好,买罐头不要票,比买猪肉方便。咱爸和三哥这段时间在车间加班,给他们吃点好的补补。” 黄黎觉得小姑子去街道上班以后,懂事顺眼了不少。 她把精力都消耗在外面,真的能给家里省下很多麻烦。 她顺着叶满枝的话说:“他们在厂里加班,营养可能跟不上,我买点罐头当加餐。” 事实上,罐头不是给叶满堂吃的。 656厂食堂的伙食还不错,在营养方面不用她操心。 这些罐头是给非常时期准备的。 她在现代过的不是大富大贵的日子,但也从没在吃喝上亏过嘴。 未知的前路让她心里一直没着没落,不多囤些吃的,她找不到安全感。 罐头虽然贵,但保质期长,易储存,不像粮食粉条那样招耗子。 趁着不要票,手头还有余钱,她想多买点。 【再过两年,也许有钱也买不到这些东西了。书里说,58年就有了物资紧缺的苗头。】 【……】 【……】 【现在多囤一些粮食、罐头和维生素片,万一有临期的,就买新的替换掉,虽然麻烦了点,但总好过到时候忍饥挨饿。】 叶满枝已经有阵子没特意关注三嫂了,冷不丁看到凭空出现的金色字迹,她还愣了一下。 三嫂这话是啥意思? 他们家有工人有干部,她自己的工资也不算少了,怎么可能让她忍饥挨饿? 她回身向二楼的柜台间望去,那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怎么会物资紧缺呢? 叶满枝心中存着疑问,三嫂提着东西离开时,她也没来得及给出反应。 常月娥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说:“就你好心!还给人家找借口!我看她那些罐头,就是买给自己吃的!这老三媳妇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每次买东西都买一大堆,那些被耗子嗑过的粉条还没吃完呢,又买了一堆罐头,哪有她这样过日子的!” “那罐头一看就好吃啊!我还没吃过红烧肉罐头呢,”叶满枝挎上她的手臂说,“走,咱也去买几个罐头尝尝!” 那天之后,叶满枝刻意留意了菜市场和供销社的商品供应情况。 也跟五哥打听了周边农业合作社的生产情况。 总之就是物资储备充足,形势一片大好,完全不需要担心。但三嫂总不会冒着被家人误解的风险,无缘无故储备粮食吧? 既然她说是过两年,那也许就是过两年才会发生的事。 事情没到眼前,叶满枝心里没多少紧张情绪,会下意识买点罐头糖果什么的。 可惜她意志薄弱,东西买回来就被她吃了。 这让她默默在心里佩服了一下三嫂的自制力。 * 叶满枝抽空去了一趟二姐家,给她送了一袋奶粉和小半篮子鸡蛋。 徐大娘不客气地挑理:“都是亲生的兄弟姐妹,你三嫂前天送了两袋奶粉和两袋麦乳精,还送了一只小公鸡。你现在好歹也是干部了,怎么还不如你三嫂大方?” “大娘诶,您可真行,哪有当着送礼人的面挑礼的?” “你们是亲姐俩,我有啥不能说的?” 叶满枝笑吟吟道:“我跟我姐是亲姐俩,跟您又不是亲姐俩。得亏我姐是亲的,否则被您这样排揎一顿,我下次就不来了!” “你看你这孩子!” “嘿嘿,大娘,我现在已经是街道干部了,”叶满枝毫无负担地吹牛,“平时都是人家给我送礼的,我能往您家送礼,您就偷着乐吧!” 徐大娘一听就来精神了,赶紧瞪着眼睛问:“现在真有人给你送礼啊?” “那当然了,有人直接往我手里塞钱!不过,我没收,还给领导报备了。我们当干部的要遵守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徐大娘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叶家小闺女真的发达了。 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叶满枝不再搭理她,拉着二姐回了她的房间。 “姐,你这肚子咋这么大了?我都不敢靠近你肚子。” “快生的肚子都这么大。”叶满玉低声说,“我婆婆就那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叶满枝不以为意,“难缠老太太我见得多了,你婆婆这样的放在我们街道办都端不上桌!” 二姐温柔地笑:“就你厉害!” “我跟咱妈给你买了好多东西呢,不过三嫂给你送过一次了,我就没把东西全拿过来。”叶满枝撇嘴说,“你婆婆和小叔子都在家,我姐夫也是个嘴馋的,给你拿太多东西,一准儿得进他们的肚子里!过两天让咱妈再来一趟,一点一点给你送东西。不给他们吃!” 二姐没管那些吃的,拉着她问:“你最近工作咋样?我怎么听说有人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把街道干部打了呢?你没被人欺负吧?” “挨打的不是街道干部,是一位扫盲班的老师。” 提起这事,叶满枝也不禁叹气。 穆主任说得没错,孩子不能上学,真的可能闹出大乱子来。 街道组织的扫盲班接收了一批学龄儿童。 扫盲班是不收费的,这些孩子来上课当然也不用交钱。 这就让很多家长动心了。 原本不着急上学的,也被家长送来扫盲班上课了。 能让孩子免费学知识,还有人帮忙看孩子,大家当然乐意呀! 孩子们是那位退休教师做主收下的,等叶满枝和穆主任了解到情况的时候,原本只有二十多人的小班,一下子变成了五十人的大班。 另外还有不少家长准备往扫盲班送孩子。 街道扫盲班又不是幼儿园,也不是正经学校,当然不能接收这么多学生。 穆主任很快就出面叫停了。 有些家长因此心存怨念,把那天在场维持秩序的迟东升给打了。 迟东升在大院儿里混了这么多年,当然不可能被动挨打。 挨打变成了互殴,事情闹大以后,双方都进了派出所。占理的迟东升不依不饶,事情闹得不算小,连二姐这边都听说了。 因为这件事,穆主任又往656厂跑了好几趟,甚至还特意摆酒请客,招待了一个副厂长。 可惜请客效果不佳。 叶满枝寻思,连穆主任都亲自上酒桌拉关系了,她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她在厂里有吴峥嵘的关系在,其实可以适当用一用的。 叶满枝打定了主意,下班后就跑去了军代室,打算亲自跟军代表同志拉拉关系。 吴峥嵘还处于尚未转正的追求阶段,按理说应该拿出诚意积极表现。 何况叶满枝从不找他办事,难得开口一次,还是为了公事。 但他沉吟了一阵,仍是选择客观地跟她谈一谈办学的事情。 “现在厂里正在扩建分厂,建设资金和生产资金的缺口都很大。在已有一所子弟小学的情况下,厂里不太可能拨款筹建分校。”“但现在子弟小学的师资力量跟不上,很多孩子失学呀!” “来芽,我可以建议厂里多给子弟小学分配几名教师,把失学的孩子尽快安排进去读书。但是,你们街道提出的,合办小学的提议,厂里暂时不会考虑,现在不是拨款建分校的合适时机。” 叶满枝暗道,能办一件是一件,若是能把扫盲班的一部分孩子安排到正规学校念书,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至于656厂以外的孩子要如何安排,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小学生读书的事情上,叶满枝不怕给他添麻烦,追问道:“真的能给子弟校增加教师吗?” 吴峥嵘郑重其事道:“领导难得给我指派任务,我肯定要尽心尽力完成的。” 叶满枝笑:“那我可就等你好消息啦?” “嗯。” 叶满枝知道他现在忙得分身乏术,说完正事就准备离开了。 然而,她刚起身,就被吴峥嵘按着肩膀坐了回去。 “这周末我有个同学聚会,你跟我一起去吧?” “你的同学聚会,让我去干什么?” “你说呢?” “我不知道。” 见她装傻,吴峥嵘不禁失笑:“你觉得我现在会有兴致参加同学聚会么?” 作为厂子弟,叶满枝当然知道现在厂里有多忙碌,疑惑道:“对啊,你怎么会有时间参加同学聚会?” “你不是想要公办小学的指标么,我有个同学的爱人是市教育局的。被区里堵死的事情,也许可以从市局想想办法。”吴峥嵘轻笑,“不过,同学聚会要携家属出席,想跟我一起出席的话,就得委屈你给我当一天家属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812:01:16~2024-07-2911: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分钟热度、是HyunA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gnzc、冷空气、58097068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瑟78瓶呀哟、乳酸菌、可尔必思、xuanxuan127、金色年华、行走的海豚、小你、啦啦啦、特别的她、查查、小书虫、过客、、妮妮、嘀嗒嗒、stella、明孞、crystal、helloza、57089820、桂花糖芋苗、柠檬的柠的檬、最初最后、两一一柯、天晴无雨、朱萸、巧克力张张包、我演戈多、cat?le、灿烂女孩、千万、54、一条鱼、甜甜圈、tingt、68729638、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5 章【VIP】 叶满枝刚毕业几个月,连自己的同学会都没参加过。 但她对吴峥嵘的同学聚会期待满满,总觉得能由此窥探到他的另一面。 “这次同学聚会只有五六人,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不用紧张。” “我没紧张啊。” “既然没紧张,你总盯着我干什么?”吴峥嵘偏头瞥她一眼。 叶满枝将目光投向车窗外,若无其事道:“我看风景呢。” 她觉得吴峥嵘今天英俊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吴大美人平时从不刻意打扮自己,衣着方面除了军装就是衬衫。由于时常戴军帽,发型更是表现潦草。 对方能屡次勾起她的色心歹意,纯粹是靠着那张天生丽质的帅脸。 可是! 叶满枝往他熨烫妥帖的白衬衫上瞟了一眼,继两人相亲之后,吴峥嵘居然再一次从头到脚精致起来了! 这种感觉就好比,摆在面前的明明是她吃惯的红烧肉,却突然改名叫东坡肉,还换了一个金镶玉的盘子。 虽然知道还是那个味儿,却仍有凑上去尝一口的冲动。 吴峥嵘任由她偷偷打量了一路,汽车开到江边时,提醒她准备下车。 这边是滨江的轮渡码头,乘坐轮船可以沿江南下前往其他省市。 此时正是中午,有许多市民趁着周末来江边划船,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飘荡着轮船和小舟。 码头东侧的江岸边,修建了一排俄式木刻楞房,有原木色的,也有粉刷了彩色油漆的。 吴峥嵘一边给她介绍聚会成员的基本情况,一边带着她穿过码头,来到了一间蓝墙红顶的木刻楞门前。 不等他推门,木屋的窗子里突然传出一道清亮的女声:“吴峥嵘来了!” “哎,他自己来的,还是带媳妇来的?” “好像是带媳妇来的,我瞧着他身边还有个女同志。” 吴峥嵘和叶满枝:“::::::” 屋里的人闹哄了一阵,然后鱼贯跑出来五六人。 吴峥嵘对他们愕然和打趣的目光视而不见,淡定地替双方做了简单介绍。 其中一个体型偏胖,穿着制服的男人,往叶满枝脸上扫了一眼,压下眼底惊讶,热情招呼道:“峥嵘总算舍得把媳妇带出来了,欢迎欢迎,快进屋吧!” 他们这帮人既是中学同学,又是省大的教职工子弟,几乎都是一起长大的同龄人,除了吴峥嵘,其他人都快三十了。 而吴峥嵘这媳妇,显见的与他们不是一个年龄段的。 早就听说吴院长在给他物色对象,没想到物色了一个这么年轻的! 叶满枝见他穿着航政的制服,心知他就是这次聚会的组织者,笑着说:“班长,今天要麻烦你跟嫂子了!” “哈哈哈,麻烦啥,我整天守在码头上,没劲得很,巴不得你们天天来!” 几个女同志把新来的叶满枝带进了屋,陈卓越拉着吴峥嵘走在后面,小声问:“你小子咋回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么就不娶,一娶就娶个这么年轻的!这年纪也太小了点!” 吴峥嵘不客气道:“对你们来说,确实有点年轻。” “我也没比你大几岁啊!”陈卓越瞪他一眼,又向他打听,“这位是吴院长给你相看的还是你自己相看的?哪家的姑娘啊?” 看那小叶的外貌气质,像是吴院长中意的媳妇人选。 不过,以吴峥嵘的尿性,八成不会受他爷爷摆布。 吴峥嵘照实说:“组织介绍的。” “难怪呢!组织介绍的好啊,靠谱!” 能被组织介绍给吴峥嵘的女同志,在家庭成分、文化程度方面肯定是经得起推敲的。 虽然看上去年轻了些,但是只凭“组织介绍”这一点,就能打消所有人的疑虑了。 而且组织介绍的婚姻,进展通常很快,认识一个月就领证的也大有人在。 陈卓越哈哈笑道:“咱班最后一个光棍儿终于有希望结婚了,一会儿让她们帮你说说好话,争取让你早点办喜事!” 吴峥嵘与几个男同志在院子里说话,而女同志这边,叶满枝被人带进了一个很大的开间里。 开间一侧摆着一张圆形大餐桌,另一侧支着一张麻将桌。 她来参加聚会前,偷偷在心里预演了几遍,与吴峥嵘这些同学客套寒暄的场景,可惜进屋以后,她准备的那些话一句也没用上,与大家简单招呼了一圈,就被人按到了麻将桌上。 “小叶,会打麻将吧?” “会。”叶满枝知道打麻将的规则,姥姥经常跟人打麻将,但她自己几乎没上过牌桌。 她觉得熟悉规则就算是会的,而在场众人却以为她这个“会” 是很精通的意思,立即给她安排了一个座位。 大家一起切磋牌技。 “小叶,来了这里别拘束,打两圈麻将就熟悉了!” 叶满枝往牌桌旁看了看。 一共三个女同志,其中两位是吴峥嵘的同学,另一个是陈卓越的爱人金萍,在市教育局工作。 她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与教育局领导谈谈小学的问题,此时有机会拉近关系,她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就这样坐在了麻将桌旁,蒙头蒙脑地跟人搓起了麻将。 金萍还把她自己酿的葡萄酒给每人倒了一大杯,据说酒劲儿不大,可以当汽水喝。 “小叶,你跟吴峥嵘怎么认识的啊?”贺望兰打了张八万。 “组织介绍的。” “哈哈,我说对了吧!”贺望兰看向对面的朱瑾,“他那种人,只靠他自己,一辈子也别想娶媳妇了!” 朱瑾瞪她一眼,“当着小叶的面,你胡说什么呢!小叶,你别理她,她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呢!” 叶满枝往两人脸上扫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她咋感觉这个贺望兰跟吴峥嵘有故事啊? 贺望兰盯着自己的牌,哼笑道:“我儿子都五岁了,谁还惦记他啊!不过,我当初真是恨死他了!我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男同学!” 她抽空抬头对叶满枝解释:“小叶,你别误会,我跟吴峥嵘啥关系也没有!就是年少无知的时候,被他迷惑过。” 朱瑾笑:“很多女同学都被迷惑过。” “你们是被他那张脸迷惑的,但我不一样啊。吴峥嵘虽然总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但学习成绩好,我就欣赏学习好的男同学。当时咱们一个年级只发三张优秀学生奖状,我那会儿真是拼了命地读书,头悬梁锥刺股,好不容易以第二名的成绩获得了嘉奖。” 叶满枝羡慕地问:“你读书的时候,学习那么好呀?” “那时候确实很用功,拿到奖状以后,我还特意装裱起来,挂到了我房间的墙上,没事总要看一看。” 他们学校是当时全市最好的国立中学,大多数学生出身良好,有来自书香门第的,也有高官显贵的子女,学生素质普遍很高,每次考试都竞争激烈。 贺望兰能在那么多优秀的同学中杀出重围,拿到一张奖状,心里的得意欣喜之情自不必多说了。 家人也因此为她摆了一桌酒席庆祝。 “我原本对吴峥嵘那小子很有好感,结果,有一次上数学课的时候,突然被我发现,他竟然在奖状上演算!把那张优秀学生奖状当草纸用!那个画面对我的冲击力毕生难忘,我当时恨不得掐死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啊?” 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被别人弃如敝屣,谁能懂她那一刻的心情? 虽然吴峥嵘主观上没对她做过什么,但她当时真的觉得自己被狠狠羞辱了! 这种男人怎么居家过日子呀?气也要被他气死了! 呵呵,不出她所料,吴峥嵘的对象果真是由组织介绍的! 叶满枝狠狠点头,面上与她同仇敌忾,可她心里着实无法与这些天之骄子和天之骄女共情。 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游,从没像贺望兰这样优秀过。 当然,她也没像人家那么刻苦过。 她要是吴峥嵘的同学,肯定是拍手说“峥嵘哥哥好厉害”那一伙儿的。 她本身不是特别优秀,但她能接受特别优秀的人。 叶满枝牌技不精,再加上她心思不在打牌上,没几下就输了一块钱和三张粮票。 她们玩的是一毛、两毛和三毛的,筹码不算大,但架不住她总输。 眼瞅着快要输到两块钱了,她实在坐不住,找个上厕所的借口离开了牌桌。 吴峥嵘还在院子里跟人聊天,见她突然跑出来,便迎上来问:“怎么不玩了?” 打牌是同学聚会的保留节目,每次都能消磨大半天,所以他很少参加同学聚会,有事直接电话联系。 叶满枝不好意思道:“我玩得不好,已经输了两块钱了!” 吴峥嵘随手把自己的钱包递给她,“没事,玩去吧。”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满枝把钱包推回去,小声说,“我只懂一点点打麻将的规则,没怎么上过牌桌,她们都太厉害了,我往那一坐就一直输钱。”见她紧张兮兮的, 吴峥嵘也像她一样压低声音说:“在这里打牌,赢了未必是好事,输了也未必是坏事。” “什么意思啊?” 吴峥嵘往江边的一个尖顶木屋指了指,问:“看到那里了吧?” “嗯。” “那是江畔餐厅,老陈他们航政管理局开的。” “?” “大家经常在老陈家聚会,但并不用他们两口子准备午饭晚饭。谁在牌桌上赢了,谁就去江畔餐厅点菜。打牌赢的那几块钱,未必够这么多人吃饭的开销,多半还得自己填补一些。” 叶满枝没想到他们这同学聚会的说道还挺多,睁大眼睛问:“这么多人吃饭,岂不是要吃进去半个月的工资?” “所以,你输点钱给她们,就算是咱们凑份子了。”吴峥嵘把钱包放进她掌心,“玩去吧,别有心理负担。” 把输掉的钱当成份子钱,让叶满枝心里好受了许多。 但她不太会打牌,从中感受不到什么乐趣,不太想进去玩了。 见她确实没兴致,吴峥嵘想了想,冲陈卓越的儿子招招手,“解放,帮我买几根冰棍去!” “买几根呀?”陈解放噌噌跑了过来。 “买够小朋友和女同志吃的就行。” 陈解放小朋友机灵地问:“买奶油冰棍行吗?” “行。”吴峥嵘给他一块钱,“剩下的钱你自己留着。” 闻言,解放小朋友立即揣着钱跑了。 叶满枝笑问:“这孩子今年七岁了吧?” “嗯,眼力不错。” “我哪有什么眼力啊。街道提前做过统计,今年入学的小学生,不是解放就是建|国。你去小学门口喊一声‘解放’,一半的孩子会回头。” 叶满枝心想,吴峥嵘的同学都是文化人,怎么给孩子取这种名字? 不过,转念再一想,这名字还挺有意义的,只有那一年出生的孩子才适合取这个名字。 错过就可惜了。 陈解放小朋友很快就捧着一饭盒奶油冰棍回来了。 吴峥嵘把冰棍拿给女同志们,对金萍说:“嫂子,你们先歇会儿,换我们男同志上场码两圈。” “难得见你主动要求打牌,”金萍笑道,“那你们玩吧,小叶第一次来,我带她去江边转转。” 老陈刚才跟她提过,吴峥嵘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她往叶满枝身上瞅了一眼,心想这任务八成在对象身上。 两人从小院里出来,走上十几米就是沙滩。 江风习习,吹得人心情都跟着舒畅了。 金萍咬了一口冰棍,主动开口问:“小叶,你之前是不是去正阳区教育局申请过小学的建校批文?” “嫂子,你怎么知道呢?” “还追到澡堂子里了吧?” “啊……” 叶满枝傻了,她这事从没大肆宣扬过呀,怎么连吴峥嵘同学的爱人都知道了! 那吴峥嵘是不是也知道啦? “小学师资力量跟不上是全市的问题,你们区里的同志来市里开会时,说过基层的困难,倒了一番苦水,还特意拿你这件事举例来着。” 叶满枝脸都红了,“我当时没说姓名和单位啊。” “你去教育局递交申请的时候留信息了吧?” 叶满枝:“……” 忘记这一茬了。 人家要是有心想查,还真能查出来。 金萍笑说:“你一说自己在光明街道办工作,我就基本对上号了。” “那我岂不是丢人丢到市里去了?”叶满枝额角冒汗。 “不丢人啊,虽然可乐,但也从侧面说明了你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把领导堵在澡堂子里,有些剑走偏锋了,可是,对你们街道的群众来说,你是个好干部。” 叶满枝心说,反正已经丢人了,索性就把事情摊开了说吧。 “嫂子,既然区领导已经拿我举过例子了,想来市领导们也是了解基层工作难处的。我们街道今年保守估计,有上百名学龄儿童失学。前几天,因为孩子不能上学的问题,家长与街道起了很大的冲突,这么多孩子不能按时就学,存在的隐患太大了。市里能不能在新建小学指标的事情上通融通融?” 金萍安抚道:“小叶,基层的情况领导们都清楚,但上面手松一尺,下面就宽出一丈。一旦市里放开了新办小学的口子,其他单位肯定会一窝蜂地涌上来。市财政给教育的拨款是有限的,咱们今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扩招中学生,大量培养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可用之才。” 什么叫可用之才? 必须是经过简单学习培训,就能立即到工作岗位上参与生产的。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同时提出了一个她觉得可以兼顾的办法。 “嫂子,我知道现在市里不鼓励民办学校,但是,在这种社会主义大发展的特殊时期,咱们可不可以特事特办?” “嗯,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大家相互探讨一下。” 以金萍的年纪,在市教育局还说不上什么话,但她是督导室的,可以为领导建言献策。 小学和中学教育无法平衡,是目前市局领导也很头疼的问题。 基层同志往区县跑,区县的同志又往市里和省里跑,大家的压力其实都不小。 叶满枝在心里想着措辞,思考片刻才说:“我们基层的最大诉求是,让孩子有学上有书读,至于学校到底是民办的,还是公办的,其实并不是关键。” “嗯。” “而上一级领导遇到的问题是,财政拿不出钱来,还不想由基层新建民办小学,对吧?” 这话比较直白,但一针见血,金萍无奈地点点头。 于是,叶满枝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咱们可不可以假设一种可能?就是教育局给我们街道批一个公办小学的建设指标,但初期没有财政拨款,建校资金由基层暂时垫付。” “这样建成的学校仍是公办学校,教职工也由教育局委派、发放工资。我们街道只负责学校初期建设的筹备工作,后续仍由教育局管理。” 之前穆主任想新办扫盲学校,办学经费也是需要街道自行筹措的。 她原本想对金萍说,建校资金由基层自行筹措。 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吴峥嵘在路上就叮嘱过她了,讲话不要太实诚。 跟市局领导谈判,与在菜市场买菜差不多,都要有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 垫付资金和自行筹措资金,对街道来说没什么区别。 这钱花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从市里要回这笔垫付资金。 但是民间垫付和民间筹款,对市领导来说,区别还是很大的。 所以,她事到临头留了一个心眼,把街道筹款换成了垫付。 给之后的讨价还价留点余地。 金萍在沙滩上来回踱步,权衡着这个办法的利弊。 这确实是一个全新的思路。 市里暂时无法往小学校上贴钱,但基层对小学教育的需求太高了,小学校早晚要建的。 如果以贷款的方式,让有需要的街道乡镇自行建校。 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市里的财政压力。 不过,缓解压力不是无压力。 这种寅吃卯粮的事,有些领导肯定考虑过。 一旦现任领导决定贷款建校,很可能会被之后几年的继任者骂娘…… 如此大规模的新建小学,贷款要还到什么时候? 不是所有领导都能下定决心的。 金萍皱眉说:“垫付资金的事之前应该也有人提过,领导既然没批准,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闻言,叶满枝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两条漂亮的眉毛被她扭曲成鸡翅膀的形状。 好似下了多大决心似的,她一咬牙,果断道:“嫂子,我们光明街太需要一所新小学了。我们领导说了,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座学校建起来。你看这样行不行?光明街给其他单位打个样,就不搞什么垫付资金了,我们全额筹措建校资金!” “建校的钱我们光明街出了!办学性质还是公办的,以后学校仍归教育局管理!我们这次就大方一把,以后不用教育局还钱了。嫂子,你看局领导能给我们一个建校指标不?” 金萍没想到她们这么有魄力,惊讶地问:“你可想清楚了,全额筹款,对你们的经济压力可不小啊?” 这样操作,对市局肯定是有利的,但对基层就未必了。 不过,就像叶满枝所说,基层最迫切的需求,不是争夺学校的归属权,而是让孩子有学上。 “那有啥办法,为了入学名额,家长都打到街道办来了!”叶满枝一脸豁出去的表情说,“这样操作的话,市里也不用担心其他单位上门讨建校指标了,他们若想要指标,就跟光明街一样,自己掏钱建学校!” 金萍背着手踱步,一时犹豫不决。 这个建校的口子一旦开起来,后续肯定还会衍生出一系列问题。 另一边,吴峥嵘拿着钱包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谈得怎么样了?” “等嫂子拿主意呢!”叶满枝往他手里的毛票上瞟了一眼,问,“里面的牌局散了吗?” “刚散,”吴峥嵘冲前方扬了扬下巴,“先陪我去江畔餐厅点菜吧。” 叶满枝惊喜地问:“你打牌赢了啊?” 赢了牌局的人才要请客吃饭呢。 “嗯,今天咱们请客,一会儿点几道你喜欢的。”吴峥嵘转向金萍,笑着说,“嫂子,小学建校指标的事你多费心吧。我娶媳妇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目前还在给小叶同志献殷勤阶段。要是真把事情办成了,等我们摆酒的时候,我送你一双媒人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2911:59:34~2024-07-3012:0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分钟热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HyunA、薛漂亮、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凉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ggnzc、只给好文投雷、宴南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儿飞124瓶;宋晨122瓶;是HyunA、姜柯嫕(藏海夫人版77瓶;苏甜爽~66瓶;MH50瓶;家有小茄49瓶;潇湘雨落听花凉37瓶;米娜30瓶;甜菜、晓、limify、唯唯、井洁、小橘子、非羊、一枕槐安、翼&落~莫上邪、易飞2005、ai、洛奇没有鱼、夕阳20瓶;Phoebe202619瓶;空晓闻悠、偷懒呢18瓶;庞家二闺女15瓶;姜黄柠檬13瓶;黑眼圈的兔子11瓶;三七、浮生过、不家女、吹水妹、隔壁老王家的媳妇、colin简、球球、睡觉时间到、澪濎、。子不语、方人也的小太阳、顾沉、小鸭子、九疑山的小兔兔、haoqi、从今天开始摸鱼、shuiyi、缘、tracy、喵呜、只想做咸鱼、子非鱼、奶油号角、49656349、Autism、世界和平、小年、手黑是种病、Jill120834、yan、笑笑爱土豆10瓶;hh6瓶;小龙女□□、一寸欢喜、呜咪、孔拉德.维尔卿、xxxiwdgkk?、狸花猫、heinzzz、只给好麦、七七、濯瑶、54、呼呼噜噜啦、咿呀咿呀哟、偶人为之、淡看莲、宝贝、夏日星辰雨、砳砳12138、晏青、天气变冷了、Renhy、桃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6 章【VIP】 在江畔餐厅点菜的时候,叶满枝细数了一下吴峥嵘手里的毛票。 花花绿绿一厚沓,总共只有三块六。 今天参加聚会的同学和家属有十来人,按照每人一道菜的标准点菜,再加上主食,正好花了十二块钱。 叶满枝望着江面感叹:“你这牌局赢得有点亏啊,还得倒贴好几块。” 幸好在国营饭店吃饭暂时不用粮票肉票,否则今天真是亏大了。 吴峥嵘不以为意道:“不是我和牌,就是老陈和牌。我还想请他回去吹枕边风,总不能让他既出钱又出力。” 叶满枝问:“这次请嫂子帮忙,让你欠人情了吧?” 吴峥嵘不屑用这种小事邀功,语气寻常道:“权当是为了小学生吧。” “那我替小学生们领你的情。”叶满枝弯着眼睛笑,“一会儿还要打牌吗?要不我请你划船去吧!我读书的时候经常跟同学来江边划船,划得可好了!” 饭局结束后,大家自由活动,贺望兰号召女同志去江边游泳。 叶满枝没带泳衣,便跟吴峥嵘坐在院子里看风景。 这间木刻楞房的地理位置优越,视野开阔,在家就能眺到江景。 距离他们不远的江边全是游泳的市民,更远一点的江面上,还漂着许多小舢板。 她也想划船。 吴峥嵘想象了一下,自己像个大爷似的坐在船上,让姑娘吭哧吭哧划船的情景,委婉拒绝道:“你刚才喝了不少葡萄酒,现在去划船恐怕会晕船。” “好吧。” 叶满枝确实喝了不少,金萍说她酿的葡萄酒不太成功,没什么酒劲儿,可以当饮料喝。 她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当时没感觉,饭后就有点晕乎了。 见她眼里明晃晃写着失望,吴峥嵘停顿片刻,再次提议,“你想坐船的话,可以去坐轮船。” “轮船不是去其他城市的吗?” “也有短途的轮渡,经停市里的三个区县。一会儿咱们可以坐轮渡回去,在东源码头下船,然后搭车回厂里。” 吴峥嵘原就打算与叶满枝提前告辞,否则也不会只赢了三四块钱就早早结束牌局。 其他人都是正经两口子,玩到多晚都没关系,但叶满枝是未婚姑娘,晚上还要按时回家。 叶满枝一直以为那些大轮船是开往其他城市的, 此时听说可以停靠东源码头,忙不迭点头道:“那咱们就坐轮船吧!” 最近的一班轮渡在半小时后出发,吴峥嵘与还在打牌的几人招呼一声,便带她上了船。 短途轮渡的票价比公共汽车贵了五分钱,周末傍晚的乘客并不多。 叶满枝从船舱里走出来,在甲板上选了一个视野最开阔的位置,坐在第一排吹晚风。 “船票这么贵,平时会有人坐轮渡吗?” “码头上有月票卖,每天往返的话,坐船比公共汽车划算。” 两人并肩吹着初秋的江风,漫无目的地交谈,气氛惬意而松弛。 吴峥嵘觉得黄昏的江风变凉了,正想问她要不要进船舱,突然感觉自己腿上一沉。 他低头看过去,与一个身高只到他膝头的小女娃对上了视线。 小朋友抱着他的腿喊了声“叔叔”,然后一串口水从嘴角流出,经过下巴,滴到了他的裤子上。 吴峥嵘:“……” 叶满枝不厚道地笑出声,“宝宝,你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随手往后指了指,又自来熟地抓住吴峥嵘的手。 吴峥嵘的双手顿在半空,半天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像是不知该握住,还是该狠心甩开。 他猜这孩子也许是相中他的座位了,他俩坐在甲板的第一排,只有这个位置可以直面江景,算是整条船的黄金观景位。 吴峥嵘连自己的侄子侄女都没抱过,不会抱孩子,也不想抱别人家的孩子。 他站起身,一边将小女孩提溜起来,放到座椅上,一边向叶满枝求助:“先找找她的家长……” 难得见他手足无措,叶满枝心想,饶是你智慧如海又能怎么样?面对幼崽还不是照样抓瞎? 她抵着下巴笑了一阵,回头望向身后时,见到一个年轻女人正走出船舱左右张望。 她赶忙冲对方招招手,示意她孩子在这边呢。 孩子妈妈跑过来,连声对两人道歉。 吴峥嵘表情难看地说:“今天风大浪也大,你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来甲板上,万一被甩出船舷,后悔都来不及……” 孩子妈妈再次低声道歉, 想带着女儿离开,小姑娘却抓着座椅边缘不肯走。 叶满枝将座位留给这母女俩,拉着吴峥嵘去了甲板后面。 她背靠着船舷调侃:“连小朋友都知道你长得好看,专门找你要抱抱。” “她明明就是看中了船头的座位。” “我的座位就在旁边,她怎么不找我?”叶满枝笑眯眯道,“一定是看出这个叔叔最英俊了!” 他今天可是装在金镶玉盘子里的东坡肉,小丫头还挺有眼光的。 吴峥嵘眸光微动,定定地与她对视,突然问:“今天喝多了么?” “应该没有吧。”叶满枝抿嘴笑。 她的状态只算微醺,增一分显得唐突,减一分则少了色胆。 吴峥嵘盯着她的目光很沉,眼里意味不明,“叶满枝,我今天没穿军装。” “嗯。” 叶满枝仰头望向他。 身后是落日余晖,满江碎金,晚风拂上他的额发,在夕阳的映衬下,眉清目朗,顾盼生辉。 她心跳微微加快,隔了好一会儿,才用只有晚风和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眼睛真好看。” 男人的眼里随之染上笑意,声音低沉缓慢:“甲板上没有其他人,从船舱里也看不到这边。” “嗯。” 叶满枝脸颊通红,心跳不停攀升,空气似乎突然变得稀薄了。 她绞着手指踟蹰许久,终于在对岸鸣响汽笛时,迎上他的目光说:“其实,你的嘴唇……” 余音未尽,吴峥嵘猛地噙住她的唇瓣。 一手护住她后仰的脊背,一手顺着玲珑曲线抚上腰侧。 叶满枝眼皮滚烫,她觉得今天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对方就在故意引诱她。 无时无刻,潜移默化,屡次三番,攻势密集。 她才十八岁,对这样的男人动心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对吧? 对方呼出的气息温热干净,亲吻急切又温柔。 她被吻得透不过气,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胸膛,衬衫被她攥得凌乱不堪。 船舱里偶尔会传出交谈声,叶满枝紧张得呼吸微喘,贴着他的嘴唇,含糊不清道:“有人。” “他们看不见。” 吴峥嵘从她红肿的唇上离开,安抚地在腰侧拍了拍,见她眼底水光潋滟,不禁再次低头吮吻,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 …… 短途渡轮的航行时间并不长,叶满枝晕晕乎乎走下舷梯时,又碰到了那个抱大腿的小女孩。 那孩子趴在妈妈肩膀上,向后冲吴峥嵘招手喊“叔叔”。 吴峥嵘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堪称春风和煦。不但开口答应了,还挥手跟人家说了再见。 叶满枝偏头偷笑,随着他走出码头。 东源码头是附近最大的客运中心,除了公共汽车,还有许多排队等客的人力黄包车。 人力车被视作剥削阶级的产物,吴峥嵘婉拒了几个上前揽客的黄包车夫,准备前往汽车站。 然而,叶满枝却忽地拉住他,在一辆三轮车前停了下来。 “巧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薛巧儿穿着粗布褂子,戴着帽子,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毛巾,不仔细观察的话,很容易被错认成身形瘦小的男人。 她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笑着说:“小叶干部,我已经转去黄包车队了!之前不是在车上安了一个遮雨棚嘛,我现在可以用三轮车拉客了!” “你这个想法不错呀!拉人可比拉那些重货轻松多了!赚得应该也不算少吧?”叶满枝连忙问,“现在赚的钱够你们娘几个花吗?” 法院已经给薛巧儿和郑东判定离婚了,前阵子薛巧儿带着四个孩子搬出了郑家。 不过,她白天要赚钱,四个孩子没人带,只能送去让郑东看着,等她晚上收了车,再将孩子接回自己租的房子。 薛巧儿的精神面貌比以前好了不少,虽然更黑了,但说话时眼瞳很亮,“勉强够我们几个吃喝的,想送孩子上学的话,还得再多赚点。小叶干部,你要回光明街吗?坐我的车回去吧?” 叶满枝心知吴峥嵘不可能坐她的车,其他人还罢了,但是以他的身份,坐人力黄包车确实不太合适。 她笑着说:“我还要再转转,你先忙吧,家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来街道办找我们。” 薛巧儿连连点头。 两人走远后,吴峥嵘皱眉问:“你跟她关系很好吗?” “还行吧,”叶满枝以为他介意薛巧儿的出身, 轻声解释说,“她是个苦命人,其实人不坏。” 吴峥嵘并不认识什么薛巧儿,只是见她似乎很关心对方,才出言提醒:“现在各地都要发展公共交通,上海已经率先让人力车进入博物馆了。滨江很可能也会马上取缔黄包车,你有机会跟她提一提,人力车夫的工作恐怕干不长。” “啊?” 叶满枝刚在心里感叹薛巧儿苦尽甘来,就听到这样的“噩耗”。 载人要比拉重物更适合薛巧儿。 这份工作怎么就干不长呢? 那她现在还能不能转回运输队啊? 她胡思乱想了一路,快要走进军工大院的时候,吴峥嵘拉住她问:“咱俩总该有个正式名分了吧?我什么时候能登门?” 叶满枝当然不可能亲过就算了。 但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家里说呢,她骄傲地昂起下巴说:“登门着什么急啊?你不是要跟我谈恋爱嘛,先谈着再说。” 吴峥嵘笑:“行,那我等领导通知。” 两人的名分定下来,他就不着急了。 在家属院要顾及叶满枝的名声,所以只将人送到门口,他便停下了脚步。 虽然不能上门,但是只要不出意外,叶守信就是他未来老泰山了。 所以,次日在厂门口碰到叶工长的时候,他主动喊了声“叶叔”。 叶守信随意“嗯”了一声,仰脸朝天地走了。 同车间的老陈见了,稀奇道:“老叶,你咋回事?军代表跟你说话,你咋爱搭不理的呢?” 叶守信再次哼了一声:“你懂个屁!” 他就知道,当初那瓶茅台送得蹊跷,幸亏他没听闺女撺掇,请那吴峥嵘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晚9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晚上见~ 感谢在2024-07-3012:04:49~2024-07-3112:0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gnzc、白发浴红衣2个;墨语、星星点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浒少年90瓶;叶叶咯60瓶;vicky59瓶;原来是GaGa啊!50瓶;墨染槿涩46瓶;未晞38瓶;英俊、禾乌昂30瓶;锡兰24瓶;御前崎新茶、散发扁舟中、总总要暴富、白日梦想家、最最可爱的碇真嗣酱、阿云20瓶;安安18瓶;黑桃奶15瓶;明日复明日、苏阿白、喵嗷~11瓶;市井人家、我是一条虫、二美啊、糖宝、西瓜消灭大户、59022081、岁岁年年、WAY、芸曦、木木mumu、小鸭子、城阳呼呼、遥远、nnnnnmmmm、青木瓜沙律、枣夹核桃10瓶;小木沐虫、是阿楚啊、luoxueshi58瓶;茜嘻7瓶;楠楠、花间一壶梨花酒6瓶;晓书虫、默默、秦瑟、今天也很困、Estelle、colin简、zjzdoyouknow、吧啦吧啦吧啦哒、头秃囡囡、玉儿、周防礼司、期二、暖白芷、土豆妈妈、一帘媚阳、蚊子包5瓶;李木木、.泪海的盐、一尾冷水鱼、喵喵喵巴黎梦、柳西莫、七七、于是3瓶;糖吃糖、不出、妖精的镜子、48947898、小龙女□□、iuv~v、natsuki2瓶;妮妮、七七四十九、胖金、梦、时闻、静静是谁、欧贝斯、蓉、洛洛子、两颗糖z、咿呀咿呀哟、小鱼尾巴、YU、可爱丸、60536178、parallel、……、阳光、泥鳅鱼娃娃、南征、最丫丫丫的兔、CiCi、墨陌、rebecca、胖蟹、颜渊凌熹、小野盛盛、丰丰山心、金色年华、ohlroys、47504857、49656349、两一一柯、落叶缤纷、乳酸菌、helloza、再瘦10斤、花花家的虎虎、动物园园长、只想躺平、明月松间照、墨语、北桥楠木、灿烂女孩、玖陈林、糖心荷包蛋、追的文都不断更、蓝雨、吃饭了吗、柠檬真好恰、陌上蒹葭、tingt、双熙、69208282、纯爱战士、kimpl0913、柏、啦啦啦、巧克力张张包、27919386、透过窗户看日出、菜鸟月月、若的闲时、嘀嗒嗒、∞、秋秋糖、有好吃的饭吗、柠檬的柠的檬、呜咪、D、27237549、37087880、贵宾小甜甜、筱筱、乐嫣、69438900、竹秋、明孞、刘文文文文文文文文文、行走的海豚、57089820、54、6863761、快睡觉?、可尔必思、eijun、略略略、球球、小鸣、bingmay、冒泡泡、hoshi、今天吃糖了吗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7 章【VIP】 叶守信能从一个农村放牛娃,混成如今的七级焊工、车间工长,还是有些人生智慧的。 自从媳妇向他透露了小闺女谈对象的消息,还让他观察一下厂里的大学生,叶守信就直接把目标锁定在了吴峥嵘身上。 根本就没考虑过第二个人选。 他养的闺女,他最了解了。 什么大学生啊,搞技术的啊,都是模糊焦点的烟雾弹。 甭管是东西还是人,这丫头向来喜欢好看的。 厂里哪个大学生有吴峥嵘好看? 而且前阵子大院儿里有人看到他俩在舞会上跳舞了,被人问到面前时,叶守信一律以“不知道”“不可能”“瞎扯淡”应对,但他心里还是有些计较的。 关键是,吴峥嵘给来芽送过茅台啊! 送酒的原因被来芽解释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他一听就觉得有猫腻。 茅台那么珍贵,一个男的凭啥无缘无故给女的送酒? 呵呵。 种种迹象表明,这人十有八九就是吴峥嵘。 因此,当天下班回家后,他就把这个结论分享给了媳妇。 常月娥怀疑道:“你是不是想多了啊?这事要是弄错了,可就尴尬了。” “错不了,他以前都喊我叶工长的,今天主动喊我叶叔了,”叶守信分析得头头是道,“整个656他只管我老叶喊过叔,那是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的。” 闺女的对象如果真是吴峥嵘,常月娥没啥可挑剔的,俩人以前就相过亲,还是组织介绍的,出不了大错。 “上次他来院儿里做防空警报动员,我都没看清正脸,瞧着倒是挺高,标版溜直的。要不让来芽把人带回来看看?” 叶守信背着手转悠了两圈,摇摇头说:“咱俩就只装作不知道,别去问她。” “这种事有什么好装的?” “小吴要是来了咱家,来芽是不是也要去他家?双方一旦相互见了家长,距离办喜事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你想想当初老大老二结婚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流程?一两个月就扯证了。” 吴峥嵘已经26了,家里肯定着急他的婚事。 而来芽才18,他们老叶家不着急。 尽管那次相亲是他老叶主动争取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嘛,他闺女现在有工作,还是国家干部,结婚着什么急?“这事你得听我的,一定要稳住!咱又不知道他俩谈到啥程度了,闺女不主动提,咱们就假装没发现!” * 夫妻俩决定暂时装傻,而叶满枝认为,恋爱初期没必要大肆宣扬。 反正她没打算刻意隐瞒,等家人问起时,她顺势通报一下就好了。 她心里正惦记的,是那个小学的建校指标。 金萍那边还没有回信,但这事得提前跟穆主任透个口风。 万一市局有了动静,街道办这边还全无准备,会让领导很被动。 因此,她在心里合计了一番后,将周末与金萍交谈的大致情况,与穆主任汇报了一下。 “街道垫资的提议,市领导不同意吗?”穆兰问。 “市局对小学指标控制得挺严,”叶满枝将市里重点扶持中学的决定讲了一遍,“如果街道不能全额出资的话,建校指标可能还要再等一两年。” 穆兰拧眉沉思了起来。 新建小学和扫盲学校还不一样。 扫盲学校是阶段性的工作,随便找个闲置院子,拾掇拾掇就能上课了。 但公办小学要修建正规校舍,建校费用保守估计要一两千块。 这么大一笔资金的来源是个问题。 当天的街道例会上,穆兰把建小学的事在单位内部通报了一下。 “最近大家的工作都很有成效,尤其是小叶那边,扫盲班抓得不错,656厂也同意给子弟小学多配三名老师,算是解决了部分小学生入学难的问题。不过,街道建小学这事,需要的资金不是小数目,咱们集思广益,想想办法吧。” 按照叶满枝的估计,最有可能反对筹资建学的人,应该是张勤简。 她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他的挑刺了。 然而,张勤简这次并没急着开火,率先提出异议的人,居然是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庄婷! “主任,我觉得由街道出资办学并不合理,建学校本就是教育局的工作,他们现在把矛盾转嫁到基层来,纯粹是给咱们增加负担。” 有了庄婷打头阵,刘金宝也表示反对,“咱们街道本就不富裕,几千块的建校资金拿出去,很可能会影响其他工作。最近快到国庆了,市里要求咱们在街上挂彩旗、拉横幅,要花不少材料费。那点经费咱们自己都不够花,怎么能往学校身上贴补?” 刘金宝觉得叶满枝这事办得太想当然了。 完全不考虑街道办的实际情况。 修建小学根本不是街道的工作,这不是没事找事,往自己身上揽麻烦吗? 叶满枝理解他的顾虑,但还是解释说:“修建小学不是咱们街道的工作,但确保学龄儿童有学上,是咱们的工作……” “小叶,”魏珍以一种无奈的口吻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事都要求十全十美。基层工作没有一蹴而就的,小学建校资金紧张是客观事实,全市甚至全国都一样。小学生今年不能入学,那就再等等,等国家缓过这口气来,有资金建校了,再办也不迟!” 赵二贺抱着手臂问:“魏姐,要是教育局一直不给指标,还要让小学生一直等着啊?你自家孩子要是到了年龄不能上学,也要一年一年等下去吗?” 魏珍一拍桌子说:“公事私事能混为一谈吗?我就告诉你,如果我家孩子不能上学,我愿意体谅国家的难处,让孩子在家自学!即使咱们现在开始建校,真正投入使用也要等到明年了,小学生照样要晚一年入学。现在着急忙慌建学校有什么意义?” 叶满枝听说他俩最近在福利工作上闹得不太愉快,但是拿小学建校的事情别苗头,让她有点心烦。 她之后都没再发言。 穆兰的本意是让大家一起想办法搞钱,而不是泼冷水。 这么多人反对建小学,是她也没预料到的。 最后举手表决的时候,只有叶满枝和赵二贺同意筹款建校。 凤朝阳弃权。 庄婷、刘金宝、魏珍、张勤简,投了反对票。 这个结果,让叶满枝有些意兴阑珊。 为了争取建校指标,她连吴峥嵘的人脉都用上了。 可是,指标还没下来,街道办内部居然先起了内讧…… 她下午没再去管办学的事,给一对新人办了结婚登记手续,便按时下班了。 吴峥嵘这会儿肯定还在厂里加班,而且以他的脾气,八成不会心疼舍出去的人情,反正她已经领情了。 她先去开了甲字16号信箱,取出了吴峥嵘留下的字条。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满月居于夜空。” 叶满枝下意识往天上瞅了瞅,还没天黑呢。 这话啥意思?字谜吗? 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把字条放好,背着包去找林青梅交换工作心得了。 林青梅在区文化局工作,办公室生态比街道办复杂得多。 听她讲了开会经过,又详细问了每个人的发言内容,推测道:“你这就是当局者迷呀!” “我迷什么了?” “你们的办公经费只有那些,给你拿去办学校了,其他人需要经费开展工作的时候怎么办?你这是引起众怒了!” “我们那点办公经费,连盖厕所都不够用,肯定要从外面想办法筹款的。” “上千块的办学经费,单凭你自己能全部筹齐吗?是不是还要其他人参与筹款工作?”林青梅哼笑,“学校建起来以后,头功肯定是你们主任的,然后是你这个分管教育工作的,其他人得不到好处,人家凭啥同意建学校啊?” 叶满枝无语:“其他人的工作我也经常帮忙啊,卫生、安全、宣传这些不是我的工作,他们找我帮忙的时候,我还不是照样干!” “哎呀,算了,我搞不懂你们单位那些事。” 林青梅也是职场新人,并不比她成熟多少。 能给出这些建议已经是极限了。 “你回去问问你家吴团长,人家是跟厂领导坐一桌的,肯定比咱们懂!” 提起吴峥嵘,叶满枝又想起了她刚拿到的那张字条。 “你说,‘满月居于夜空’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大月亮挂在天上的意思呗,”林青梅嘻嘻笑,“我这点文学素养,只能写报告糊弄糊弄我们领导,其他方面是指望不上的。” * 叶满枝没能从青梅这里得到答案,但“糊弄领导”这四个字倒是听到心里去了。 回家以后,先抱着小猫蹂躏了一阵肚皮,而后便坐到书桌前写起了日记。 练字过程太枯燥了,她最近已经把写字帖换成了写日记。 先把吴峥嵘那张字条放进专属饼干盒,然后在笔记本第一行写下“满月居于夜空”,紧接着批注——“不知所云。”记录了今天的工作内容, 以及例会上每个人的发言以后,叶满枝又在日记最末尾罗列了可以“糊弄领导”的一二三条。 她修改了几遍,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次日上班时主动找到了穆主任。 以防隔墙有耳,她还把人请去了院子里。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穆兰笑问。 “还是建学校的事。” “筹款确实麻烦了些,但学校肯定要建,先等市里的回信吧。” 叶满枝小声说:“主任,我觉得筹款不是关键,关键还是那个指标。只要有了指标,咱想怎么建校就怎么建校,市里拿咱们也没办法,总不能把指标收回去吧?” “嗯,你想到什么主意了?” “我觉得咱们面对市局的时候,一定要态度坚决,不能表现出半点犹豫。”叶满枝凑近她说,“现在已经入秋了,咱们这边秋天短,再有一个月就能入冬。冬天容易冻土,不适合盖房子,等到明年开春能动工的时候,至少还要四五个月。” “反正咱们已经有办学指标了,这期间先让教育局划地皮、分配教师,然后咱们找个小院子,让那几十个一年级小学生直接开学,对外就说咱们一边教学,一边修建新校舍,两不耽误。” 穆兰咂摸着她话里的内容,接着说:“入冬后的这段时间,咱们可以想办法筹集建设资金,筹齐了就盖学校,筹不齐就再等等。反正这些孩子已经上学了,不可能就地解散。要是能等到教育局恢复对小学的拨款,那就更好了。小叶,你是这个意思吧?” “嘿嘿,差不多吧。” 穆兰好笑地嘟哝:“这是在跟领导耍赖皮吧?你这不是想申请一个指标,而是想骗一个指标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3112:02:19~2024-07-3120:4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ki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足78瓶;1718655470瓶;曰誠.、小楼又东风、请叫我学霸50瓶;游若惊鸿、顏燕鹽40瓶;蛇院黑公主31瓶;11742636、颜无水、总总要暴富、枫糖30瓶;熊伴嫁27瓶;233325瓶;阿月、阿拉蕾蕾、灵芝、憨憨、锦言20瓶;夏尔15瓶;裘菱妹子啦、黑桃奶、追更人追更魂~、三三、H、禾伙人、白兔糖、灵z、emm、虎皮青椒、冬、啊炤小可爱、是阿楚啊、等等、咖喱只想睡觉、小橘子、折眉、云华玉清、芦苇微微、女孩子最可爱了、秦瑟、灿灿、fish10瓶;小草、.泪海的盐、zjzdoyouknow、我宝猕猴桃、zzzy、natsuki、不吃鱼的猫、地球媛住民、L、47473392、爱吃土豆、本草、1234567890、灯火阑珊ouc、hebaozhimu、双马尾胖虎、敏驼驼、非酋、靠垫5瓶;xiaojiang、芙蓉毛球、肆籽、生活要甜做人要飒、不出3瓶;阿沐2023、时光的y、芋圆儿、iuv~v、两一一柯2瓶;annefffl、54、团子、簪述、非VIP用户、mints、19917234、crystal、sai好きです、啦啦啦、球球、xuanxuan127、行走的海豚、柏、春天花花、Geronimo、柠檬的柠的檬、竹莜、时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瑞瑞、小野盛盛、金色年华、等啊等、涵涵妈、xiaoxiao、69438900、37087880、影牙、muza、雾弥、小鸣、等更大魔王、龚俊什么时候出来玩、yangtt、阳光、桃子家的阿狸、……、追的文都不断更、咿呀咿呀哟、‘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步步人、天气变冷了、57089820、乐白源、27589763、善米、60536178、大瑜爱吃小鱼的鱼、kimpl0913、无言之弦、查查、暖白芷、段老狗、墨陌、胖蟹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8 章【VIP】 那天的谈话结束后,两人都没再对外声张,算是保守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与叶满枝这样的小年轻相比,穆兰的想法显然更实际也更长远。 让光明街成为“公办民助”小学的试点,走在全市的前面,是个非常容易出成绩的机会。 既然要做出成绩,就得按照他们向市里保证的那样,减轻市局压力,自行筹款办学。 而冬天这段时间,确如小叶所说,可以因为不可抗力因素,成为一段筹款缓冲期。 因此,当她作为光明街的代表,被市教育局的领导约谈时,不但提出了修小学可以像修路一样“公办民助”的观点,还详细列举了街道办即将使用的筹款方式。 比如提前收取学费啦,组织募捐啦,信用社贷款啦。 反正讲得头头是道。 这让叶满枝不禁再次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她还有得学呐! 回答提问的时间不算短,等两人从教育局出来时,双双在心里松了口气。 能做的她们都已经做了,办学指标能否到手,全看市局领导的决定吧。 叶满枝回去等消息了。 在此期间,二姐夫徐大军突然跑来家里通知,二姐在昨天凌晨生了一个闺女,这会儿正在医院呢。 “昨天凌晨就生了,你怎么今天才来通知?”常月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二丫头身体怎么样?” 孕妇生产要在鬼门关走一遭,她还从没见过孩子落地两天以后,才来通知娘家人的。 徐大军眼里都是红血丝,“妈,满玉身体还行。医院那边只有我一个人,我实在抽不出空来通知。” “亲家母呢?” “嗐,我都不想说我妈,你去了就知道了。” 常月娥对那个亲家实在是没好感,她也懒得问,收拾了一包东西,把在家的人都喊上,一起去了人民医院。 病房里,徐大娘正在床边守着产妇和刚出生的小婴儿,见到叶家人进门,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 “亲家母,你们可算是来了,快来看看咱家小丫头,长得多俊?” 这话说得,好像叶家人是故意拖到现在才来的。 叶满枝懒得跟她逞口舌之快,径自走到二姐身边问:“姐,你感觉咋样?咱妈说给你算着日子,你应该再晚几天才生,怎么昨天就生啦?” 二姐不想提家里那些事,笑着说:“生孩子哪有准时准点的,该生就生呗!你看到妞妞了吗?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我小时候长那样吗?”叶满枝望向徐大娘怀里的襁褓,小丫头瘦瘦小小的,暂时看不出什么。 “咱妞妞的大名取了吗?去派出所上户口的时候,一定把名字取好。因为给新生儿上户口,派出所那边闹出过不少笑话呢!” 很多新生儿的名字其实是民警帮忙临时取的。 遇上有水平的还好,一旦碰上那没啥文化的值班民警,取出的名字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先取个小名喊着,大名还没想好呢。我怕取得不好听,要不你这个当小姨的帮妞妞取一个,你是咱家学历最高的。”二姐本身文化水平不高,她公婆就更不用指望了。 “你自己生的孩子,想取啥名取啥名,有什么不好听的。不过,”叶满枝想了想,“我给你提一个参考吧,你们实在想不出名字的话,再用这个。” “嗯。” “我以前想过,要是有了闺女就叫‘骊珠’,探骊得珠。想要取得珍宝,智慧与勇气缺一不可。”叶满枝大方道,“妞妞是姐姐,先给妞妞用吧。” 她把骊珠两个字写在报纸边缘时,接到通知的大姐两口子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一进来就把两罐桶装奶粉放到了病床旁的小桌子上。 引得病房里好多产妇和家属向这边张望。 这年头,能喝到袋装奶粉就很不错了,罐装奶粉实在是不多见。 叶满金打扮时髦,出手又大方,站在病房里,堪称光彩照人。 她眼尾上挑,先往妹妹身上扫了一眼,“怎么样啊?听说生了个闺女,老徐家没难为你吧?” 二姐笑着摇头:“没有。” “那怎么隔了一天才通知娘家人来看你?之前都干嘛去了?”大姐斜眼望向徐大娘,并不压低音量,直截了当地问,“不会是你婆婆不满意了吧?” 老二从小就软和得跟面团似的,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徐大娘有点怵这个当演员的叶家大闺女,赔笑道:“昨天太忙了,没来得及通知你们。满玉生了个大胖闺女,我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们先坐着, 我去打点热水,给你们倒水喝。” 话落,提着暖瓶就出门了。 大姐将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小羊皮背包放到一边,坐到了病床边。 叶满枝觑着她的一系列动作,无奈地把脑袋偏向一边,又看见了柜子上的两罐奶粉。 大姐每次回娘家都出手大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怕大家不知道她过得好似的。 她打量着那两罐奶粉,又听大姐问:“你婆婆真没为难你?” 徐家老两口一直盼孙子,老二好容易怀孕了,却生出个闺女,他俩能满意就见鬼了。 “真没有!”二姐怕她误会,只能说了实话,“我公公不太满意,昨天来医院看了一眼就走了。但我婆婆态度还行,她要竞选居委会主任,就算心里不高兴也不会表现出来。最近逢人就说,生男生女都一样。” 叶满枝惊讶地问:“徐大娘要竞选居委会主任啊?” 二姐无奈点头,“她是我们居委会糊纸壳小组的组长,好像是居委会的什么委员,她说自己也能参加竞选。因为要参加竞选,连我的月子都没工夫伺候。这两天一直是大军在医院陪床,否则也不会等了两天才抽出空来通知你们了。” “居委会主任要有一定威望,也要有群众基础,”叶满枝疑惑道,“她在你们那片的群众基础这么高吗?” 二姐冲她俩招招手,让两人靠近些,小声透露:“她这几天总在家里招待附近的居民,每天光是待客的热水就要烧好几壶。” 叶满枝很有职业敏感度,不由瞪大眼睛问:“你婆婆不会是想贿选吧?” 居委会主任的工作虽然琐碎,但在群众中很有威信。 街道组织的小手工业,一般都是把任务下到居委会的,然后由居委会主任负责往各家派发任务,组织闲散劳动力搞生产。 每人能赚多少钱,与接活数量有关,居委会派得多,自然就能多赚。 所以,别看居委会主任不是干部,其实手里还是有些实权的。 而且街道还会给居委会主任每月发放3-5块钱的补贴。 这也算是一个进项了。 徐大娘竞选居委会主任的动机很好猜,但是她怎么感觉徐大娘那么不靠谱呢? 二姐琢磨片刻说:“不像是贿选, 她就是请大家来家里一起糊纸盒、说话聊天,然后招待点热水,连瓜子都不舍得给人吃。” “算了,她的事你就别管了,要是能选上居委会主任还是好事呢,”叶满枝笑道,“真当了主任,她得严格要求自己,甭管她心里咋想的,大面上必须过得去。” 二姐也跟着笑,双手合十在半空中拜了拜,“但愿她能选中吧!我不求她帮我带孩子,让她去外面挥洒热情吧!” 姐妹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 二姐生了孩子,老叶和常月娥准备了好多红鸡蛋,送给亲戚朋友,还有二姐的领导同事。 至于徐大军的领导和同事,老叶坚决不管。 叶满枝跟着三哥四哥一起送鸡蛋,本以为送给家里的亲戚就行了,没想到常月娥又给她塞了十个鸡蛋,让她送给朋友。 “我二姐生娃,又不是我生娃,送给我朋友干什么啊?”叶满枝把鸡蛋推回去,“青梅那边我已经送过了。” 收了她的鸡蛋以后,人家还得回礼,关系普通的朋友没必要送。 “反正添丁进口是喜事,给你十个鸡蛋,你跟谁关系好就送给谁。” 常月娥就差明说把鸡蛋送给小吴了,但是碍于老头子的要求,她又不好直说,只能将鸡蛋再次推回去。 叶满枝倒是想过给吴峥嵘送几个喜蛋。 但是厂里自主研发的第一辆军用卡车终于下了生产线,他需要跟车一起去北京,与沈厂长一起参加国庆献礼。 今天傍晚就出发。 叶满枝往闹表上看了一眼,已经五点多了,不知他现在启程没有。 她把鸡蛋放在布兜里,又挑了几个水果放进去,提着布兜快步出了门。 走到厂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一列车队从厂里开出来。 这种车队是不能拦截的,她心知吴峥嵘肯定在某一辆车里,但车队已经启程了,她只能站到一边给卡车让行。 最后一辆车缓缓驶出,来到她身边时突然放慢了速度,穿着全套军装的吴峥嵘从副驾车窗探出头来,眼里含着笑,语气却异常严肃地问:“小叶干部,有什么指示?” 叶满枝愣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司机和后排的两名军官,赶忙将布兜递进车窗,她没过多解释,只说了句“一路顺风” ,便冲他挥手道别了。 吴峥嵘温和地笑了笑,向她敬个军礼,而后示意司机启程,紧随前面的车队扬长而去。 望着空中扬起的尘土,叶满枝心里有点怅然。 她要是跟吴峥嵘结婚,成了军嫂,以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次离别。 哎。 她怏怏地走回大院,习惯性地走去甲字16号信箱。 吴峥嵘离开得匆忙,她心里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结果信箱打开后,里面竟然躺着一沓票证! 其中有好几张军用粮票,军用肉票,还有两张红糖票和一张五尺布票。 肉票和红糖票是给二姐的,祝贺二姐弄瓦之喜。 其他的票就归她了。 叶满枝将票证收好,心情重新明媚起来。 离别之苦其实不算什么,并不是不能忍受的。 嘻嘻。 叶满枝当天就买了几个猪蹄带回家,让常月娥炖好以后,给二姐送过去。 “她那个婆婆整天也不知忙些什么,”常月娥接过猪蹄抱怨,“我去了好几次,每次都见不到她的人影,媳妇的月子不管,孙女也不照顾。” “徐大娘要求进步呢。”叶满枝好笑道,“她想当居委会主任。” “嘁,她要是能当居委会主任,我就能当街道主任!”常月娥顿住动作问,“她不会真要当主任了吧?” “哈哈,说不好。” 最近光明街的六个居委会都在准备换届选举。 穆主任和刘所已经组织过好几次基干会议了,多次强调这次换届选举的重要性。 各居委会要参与竞选的名单也早已递交给了街道办。 叶满枝在第一居委会的名单上,见到了徐大娘的名字。 穆主任和张勤简对第一第二居委会的选举非常重视。 按照张勤简的说法,“其他居委会都是等额选举,只有第一、第二居委会是差额选举,选举当天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若是等额选举,那就是竞选名单上有几个人,就选几个人。 比如,有五个人参与竞选,那么这五个人都会被选上。 区别只在于有人是主任,有人是副主任、妇女主任或福利委员……反正只要报了名,总会有一个位置留给她。但第一、第二居委会要进行差额选举,比如五个人报名,却只有三个职位,那么到时候就会有两个候选人落选。 居委会只是群众组织,可是,对街道办来说,与群众有关的事情,向来没有小事。 何况是换届选举这样容易出乱子的时刻。 所以,穆主任和张勤简要亲自到场监督唱票,街道办其他人也要到现场维持秩序。 六个居委会的选举并不是同时进行的,张勤简负责一三五居委会的选举,穆主任负责二四六。 叶满枝有点好奇徐大娘的选举结果,所以分组的时候,她主动去了张勤简那一组。 居委会换届选举可以是直接选举,也可以是代表选举。 为了扩大居委会在群众中的影响力,培养大家的主人翁意识,街道办决定使用直接选举的方式。 也就是所有居民直接参与投票,选出心仪的候选人。 因此,从第一居委会换届选举的前一天开始,叶满枝就跟着现任居委会的成员,挨家挨户上门通知,动员大家积极参与居委会的换届选举工作,为自己心目中的主任人选投票。 正式选举这天,叶满枝和刘金宝敲着铜锣从胡同中穿行。 “下午三点,在粮库前的空地上,咱们光明街第一居委会要进行换届选举投票,请居民们不要迟到,积极参与,投下自己神圣而宝贵的一票!” “小叶干部,我没时间去投票,要不你替我投了吧?” “哈哈,那可不行,投票是每个居民的权利,大娘你得珍惜机会啊!下一次投票,还要再等一年,这机会多难得啊!快去粮库开会吧!” 叶满枝从街头走到巷尾,将所有闲在家里的居民都通知到位,便转身赶往粮库。 粮库前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主席台,红色的横额上写着——“光明街第一居民委员会第二届选举大会”。 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水泥地上已经或坐或站,聚集了好多看热闹的居民。 叶满枝看到张勤简的示意,主动走上主席台,担负起了主持的工作。 粮库的大喇叭里,很快便传出了她清脆柔和的嗓音。 “各位革命的居民们,下午好!我是光明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叶满枝,受光明街道办事处的委托,来咱们光明街第一居委会,主持居民委员会的换届选举工作。” “经过街道办的长期考察,以及群众的热心提名,咱们第一居委会此次提名了五名候选人,分别是张蕙兰同志、郭大海同志、何强同志、刘春花同志,以及郝云芳同志。” “五位同志都是咱们居委会委员,参与过咱们的街道工作,大家对他们应该已经很熟悉了。”叶满枝正色道,“投票的标准很简单,你认为谁更热心居委会的工作,更关心人民群众,就把票投给谁。” 台下群众有人问:“我投谁,谁就是主任啊?” 张勤简满脸肃然道:“群众选谁就是群众拥护谁,今天得票最高的同志,就是新一届居委会的主任。” “那我选郭大海,我家屋顶就是他帮忙修的。” 其他人发表不同意见,“张蕙兰也行,胡同里有人家的孩子没人看,都送到她那里去,张大娘是热心肠。” 叶满枝在台上听着台下的议论,偶尔也能听到二姐婆婆刘春花的名字。 看来人家也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 她在话筒上敲了敲,“好了,请大家保持安静,心中有了合适的人选,就请上来投票。希望大家谨慎选择,充分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投下每个人手中神圣而庄严的一票!” 现场来参加投票的居民有三百多人,街道办经费紧张,不可能为了一个居委会换届选举,专门制作投票卡。 所以,刘金宝拎出来一口袋大芸豆。 上台投票的人,每人从口袋里摸一颗芸豆,然后将这颗芸豆投进相应候选人的箱子里。 等到选举结束以后,这些芸豆可以回收再利用,洗一洗还能做饭吃。 居民们依次排队上前投票,有不识字的,还要问问郭大海的箱子是哪个,或者刘春花的箱子是哪个。 五位候选人都站在主席台一侧,盯着投票紧张有序地进行。 有谁往自己的箱子里投票了,还要谦虚客气地冲投票人笑一笑。 现场一共有357名居民参加了投票。 投票结束时,张勤简走上主席台,监督叶满枝和刘金宝开箱。 当着大家的面,细数每个人的票数。最终对着话筒高声宣布: “张蕙兰同志89票,郭大海同志50票,何强同志107票,刘春花同志99票,郝云芳同志45票。” “通过大家的积极投票,最终得票最高的是,何强同志!” “本次选举需要选出三名居委会委员,何强同志、刘春花同志,以及张蕙兰同志,以高票当选。” 叶满枝在心中感慨,这样一看,二姐的婆婆还挺厉害的,投票排名位居第二,看来群众基础不错,可以当个居委会副主任了。 然而,台下却突然有人喊道:“不对呀,参与投票的人数不是357名居民吗?你们唱票怎么唱出了390票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7-3120:45:38~2024-08-0112:0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60瓶;韶光58瓶;月半喵、格格莁、昱50瓶;每天都不想上班40瓶;繁花?似你35瓶;离离原上草33瓶;云起、lydianlu30瓶;Hello!27瓶;夏木秋_、米娜、ariel、hey、雯雯仙、yoyo、西瓜丫蛋、浅陌、霓、爱爬树的喵、猴面包树、bobofighting、啊啊啊啊啊啊啊来、市井人家20瓶;ArchieFF、中分、韶光明媚、4747339215瓶;胖胖、维-纳、不知归途、1998索索、49656349、yolanda1707、megin、初始、冰糖加芥末、双十又二、是阿楚啊、何以解忧唯有看书、我是村里狗蛋、辰时、mozzie、19624594、叶叶咯、黑糖、南柯一梦、朱10瓶;略略略、轻轻地来9瓶;宇宙飞船的惊奇8瓶;浅浅青萝烟、绿色小精灵7瓶;李木木6瓶;茗衷、27035747、幻影、hebaozhimu、飞天小卿卿、小草、唯、荒5瓶;pearl、别叫我上班呀、666、时闻3瓶;zjzdoyouknow、Camellia、明亮美好的吃货、ida-last、竹秋、可尔必思、碧落、圆滚滚的Claire、小妖2瓶;光影、sai好きです、陌上蒹葭、crystal、柠檬真好恰、龚俊什么时候出来玩、追的文都不断更、然然然然然然然然、玖陈林、偶人为之、喵小酱、哇汪汪、啦啦啦、‘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涵涵妈、晨熙麻麻、xiaoxiao、刘文文文文文文文文文、小鸣、妮妮、钱从四面八方来、墨陌、七七四十九、莞婉、小鱼尾巴、木瑾然、57588418、tingt、xuanxuan127、风从海上来、yangtt、北桥楠木、快乐的豆豆丫、球球、23279352、63187004、茳芏、秋秋糖、56204360、20838633、米西米西、不出、飞羽、莫莫、八珍面、60536178、27589763、natsuki、无敌是多么寂寞、YU、kimpl0913、七七、多放香菜、柠檬的柠的檬、繁花似锦、橘蝉、明孞、久久、影牙、Happs、沅沅、2723754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9 章【VIP】 六个居委会中,第一居委会是最先进行换届选举的。 为了确保选举过程万无一失,张勤简提前给组里的三个小干事分配了任务。 在最重要的投票环节,刘金宝负责放票,发豆子。 庄婷负责唱票,高声喊出每一票对应的候选人名字。 而叶满枝负责计票,在黑板上写“正”字。庄婷每唱出一票,她就在相应的名字后面画上一笔。 这是时下十分常见的唱票方式,街道组织选举人代会代表的时候,也是这样唱票的。 所以,刚听到台下质疑时,张勤简下意识以为有人捣乱,皱眉问:“刚才谁喊的?” 刘金宝低声说:“郝云芳的老伴。” “……” 郝大娘两口子都退休了,她爱人在解放前是酒楼的账房,虽然年纪大了,但在算术方面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张勤简赶紧让几人复核一遍,听说确实凭空多出了33张选票后,老脸黑得好似抹了十几层锅底灰。 他完全没料到,连人代会都适用的办法,放到居委会选举时居然掉了链子! 选举现场闹出重大失误的消息,很快就从粮库这边传了出去。 听到风声的穆主任,匆忙赶来选举现场核实情况。 与她同行的,还有派出所的刘所。 “老张,怎么回事?不是早就预演过很多次了吗?怎么还能出这么大的岔子?” 张勤简一时没吭声,目光在同组的三个年轻人脸上一一划过。 最先被他排除出责任人名单的是庄婷,每来一个人,她就唱一次票,这个做不了假。 其次是叶满枝,根据唱票的名字往黑板上写“正”字,这个也不会出错。 他是确定箱中票数与“正”字数量一致,才向群众公布选举结果的。 所以,问题应该不在唱票和计票这两个环节上。 他将视线落到刘金宝身上,目前来看,唯一可能出错的就是放票环节。 刘金宝被他盯得发毛,张口结舌道:“主任,我都是按照要求,往大家掌心里放豆子的,来一个人我就发一颗豆子,绝对不可能多发!” 他没有多发豆子。 庄婷唱票时,唱的是人头,不是豆子数量。而最终结果却是, 投票箱里的豆子总数,与黑板上的“正”字数量一致。 这就排除了群众自备豆子,趁机多投的可能。 所以,那多出来的33票是哪里来的? 在场几人都被这凭空多出来的33票弄迷糊了。 穆兰当机立断道:“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既然被当众指出了错误,这个投票结果肯定是不能通过的。趁着大家都在,尽快组织第二次投票,亡羊补牢吧!” 叶满枝往五名候选人的方向望去。 落选的两人神色比较轻松,尤其郝云芳,问题是她家老头子发现的,即使没当上居委会主任,她也觉得挺光荣。 而另外三人的神情就比较复杂了。 甭管选举过程中的手脚是谁做的,群众会本能地认为,事情与他们三人有关。 谁让他们是既得利益者呢。 由于叶满枝一直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二姐的婆婆,所以会下意识觉得这事与她有关。 可是,想到她连瓜子都不舍得请人吃的抠搜性子,又觉得她不太可能为了当上居委会主任花钱贿选。 叶满枝听穆主任的指挥,重新组织投票。 这次调整了工作人员的分工。 叶满枝发豆子,刘金宝唱票,庄婷计票。 以防有人钻空子,叶满枝去粮库里借了一小袋黄豆。 准备用黄豆重新计票。 刘所带人在会场里清点了一遍人数,357人变成了385人,有一部分弃权的居民闻声跑来看热闹了。 “穆主任,新来的群众可以参与投票吗?” “可以,投票是每个人的权利,咱们不能阻挠。” 于是,385名居民重新进行投票。 这回大家比之前更加认真谨慎。 叶满枝一边发豆子,一边在心里计数。 发到200颗的时候,她往主席台的黑板上望了一眼。 之前得票最高的何强,在第二次投票时仍然遥遥领先,截至目前,他的正字最多。 另外四人的得票,暂时没能拉开特别明显的差距。 “叶满枝,我们这周末要去野游,你一起去呗?”徐小胜一边排队领豆子,一边跟她攀谈。 “不去,”叶满枝将豆子放到他手里, “大家都忙着呢,你少在这边碍事,赶紧给刘春花同志投票去。” 徐小胜是徐家小儿子。 虽然与候选人刘春花是母子,但直系亲属也有投票权,只要不在监票计票的岗位上就没人挑理。 “就在江边沙滩,咱们弄点吃的带着,大家还能一起划船呢!” 叶满枝心说,我连轮船都坐过啦,划船有啥稀罕的。 不去! 她把徐小胜撵走了,继续给后面的居民发豆子。 然而,发着发着,她就感觉事情再次不对劲了! 她往刚领了豆子的青年身上瞟一眼,这人刚才是不是来过一次呀? 现场有几百号人,她其实记不太清每个人的长相。 但那人的袖口被磨得起毛了,掌心向上接豆子的时候,从袖口垂下来好几根粗线头。 叶满枝没记住人的长相,但记住那几根线头了。 她停下发豆子的动作,低声把自己的发现跟穆主任汇报了一下。 穆主任让她继续发豆子,然后要求所有人在投票结束后,必须来到之前指定的位置集合,不许返回原位,也不许随意乱窜看热闹。 不过,第二次投票结束后,不用计票,叶满枝就知道这次的投票又要作废了。 发豆子的同时,她也在心里默默计数,按照派出所的统计,第二次参与投票的居民是385人,但从她手里发出去的,却有398颗豆子。 庄婷那边也很快得出了有效票数398票的结论。 重新投票后,又多出来13票。 甭管各人得了多少票,这次投票肯定是不能生效的。 张勤简气得咬紧了腮帮子,身上的怒气简直要冲破天际。 见状,几个小干部连忙回收豆子、整理投票箱、擦黑板,反正都装得可忙碌了,谁也不敢吱声。 张勤简以确保投票准确无误,需要进行复核为由,组织了第三次投票。 这回有四个人在投票入口和出口守着,居民投票完成后必须立即离开。 因此,第三次的票数终于与现场人数一致了。 张勤简反复确认票数无误后,拿着名单走上主席台。 “请现场的同志们保持安静,下面我宣布一下光明街第一居民委员会第二届选举的投票结果。” “今次到场投票的居民共有385人, 有效票数385票。” “其中,何强同志108票,张蕙兰同志90票,郝云芳同志69票,刘春花同志67票,郭大海同志51票。"” “本次选举要选出三名居委会委员,何强同志、张蕙兰同志,以及郝云芳同志,以高票当选。希望三位同志能秉承着为人民服务的初心,继续……” 张勤简还在台上勉力新出炉的居委会主任副主任。 而台下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聚焦到了刘春花身上。 刘春花在第一次投票的时候,得了99票,排名第二。 重新投票以后,却只得了67票,排名第四。 被郝云芳反超了! 而刘春花本人对这个结果也是懵的,她站在主席台旁边,被全场人的目光审判着,老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刘春花虽然想当官,但她没贿选呀! 她是糊纸盒小组的组长,负责给大家派发任务,为了让大家给她投票,她这阵子请人家来家里一起糊纸盒,还许出去了不少好处。 谁给她投票,让她当了主任,以后这种糊纸盒、做手套的工作,肯定会优先倾斜给对方。 大家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给她投票的。 她以为那99票都是拥护她的群众自发投的呢! 99票变成了67票,一下子少了32票。 而第一次投票时,总共多出了33票。 这还有啥可说的,这不就证明她刘春花作弊了吗? 她也是当奶奶的年纪了,被那些怀疑的眼神气得头晕眼花。 她捂着额头往台下扫去,瞥见自家老二时,立即就不晕了。 刘春花噌噌跑下主席台,揪住徐小胜的脖领子啪啪打了好几下。 “是不是你这个混账干的?” “你说什么呢,我干啥了?” 大庭广众之下,徐小胜矢口否认。 “你少给我装傻,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刘春花简直恨极了,啪啪啪又在他身上捶了好几下。 第一次投票时,哪怕没有那多出来的33票,她也能以66票排在第三名。最起码能当个妇女主任。 可是,因为这小子多此一举的瞎搅和,被郝云芳的老伴发现了问题,当众对选票提出质疑。 这肯定能得到某些居民的好感,给郝云芳拉到一些人情票。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付出,她烧水用的柴火、煤渣,还有磨破的嘴皮子,全被这个混账糟蹋了,刘春花顾不上别的,先把儿子揍一顿再说。 徐小胜还不到二十岁,当着众人的面被老娘收拾,也觉得丢人。 他边跑边喊:“我还不是为了你!谁让你整天念叨要当官儿的!” “你给我闭嘴!” 徐家母子的闹剧让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虽然选举过程有些波折,但大家就爱看这样的戏码呀! 居民们对这个过程都表示无所谓,爱看。 但选举过程出现重大纰漏,即使只是居委会换届选举,也不能等闲视之。 徐小胜和他那些狐朋狗友,被刘所带回了派出所。 张勤简作为主持选举的负责人,在单位内部做了检讨。 他这一组的三个组员,也交了检讨书。 叶满枝在第一次投票时是负责计票的,几乎全程背对群众,这事跟她其实没啥关系。 但是,大家是一个小组的,她不想搞特殊。 因此,她挖空心思从自己身上找了点微不足道的毛病,写进了检讨书里。 * 有了第一居委会的经验,街道办在接下来的选举中,堵住了所有漏洞。 另外五个居委会的换届选举都顺利完成了。 穆主任在街道办组织了一次“基干就职典礼”,为新一届居委会班子成员,发放了《当选喜报书》。 满满的仪式感让六位主任和二十来位副主任非常激动,当场表态一定会做好为居民服务的工作。 叶满枝不得不再次感慨穆主任会拿捏人心,这《当选喜报书》就像上级对干部的任命文件,确实很激励人心。 “今天既是基干就职典礼,又是全街居委会正副主任联席会议,”穆兰笑着对大家说,“趁着大家都在,我要跟大家通报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市教育局为咱们光明街批下了一个小学校的办学指标,咱们马上就会组织学龄儿童报名入学。各位同志回到委里以后,要做好学龄儿童的登记工作。” 第一居委会的新主任何强问:“学校什么时候能开学?小学的具体地址在哪里?” “先找个闲置院子让学生上课,最快半个月就能开学。咱们的小学采用‘公办民助’形式,地皮从区里申请,但建校资金还需要大家积极想办法。这事咱们之后要专门开会讨论,今天就不多说了。” “第二个消息是,国家为了加速经济建设,发行了一批‘国家经济建设公债’,咱们光明街领了25000块的公债任务,从今天起,各位要积极动员辖区居民购买公债,完成咱们街道的公债任务!” 有个副主任问:“怎么又要推销公债?去年不是已经买过了吗?” “公债每年都要发行,前年去年都有,这次是今年的,”穆主任语气不容置疑道,“这件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支持国家经济建设是咱们每个人的责任和义务。下面我给大家分派一下各居委会的任务……” 叶满枝坐在后面跟大家一起开会,听到第五、第六居委会的任务量时,她耳朵里嗡嗡的。 两个居委会加到一起,总共一万块! 她忍不住在心里喊了声“娘诶”。 这也太多了! 街道所有干部都要跟群众一起完成推销公债的任务。 她是这两个居委会的联络员,居委会的任务就是她的任务。 军工大院里的居民都是工人,经济条件相对比较好,分到的任务自然要比其他居委会高出很多很多。 赵二贺凑过来问:“小叶,这一万块,咱们怎么完成啊?” 他现在接替陈彩霞,与叶满枝一起联络第五、第六居委会。 叶满枝的任务,也是他的任务,两人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还能咋办,肯定得挨家挨户作动员呀!”叶满枝大义凛然道,“这是为国家经济建设作贡献,咱们不但要按时完成,还要超额完成任务!” 赵二贺:“……” 你就吹吧。 “别的不说,我本人肯定要起带头作用呀!”叶满枝把她刚领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工资拿出来,“这个月的工资,我就直接购买公债了。” 她现在是正式干部,可以全额领工资了。每月27块。因着街道办没有宿舍,解决不了干部们的住房问题,所以会发3块钱的住房补贴。 叶满枝每月到手的工资加补贴,正好是30块钱。 她每天在家吃饭,吃喝的开销都算老叶的,即便每月要给常月娥五块钱零花,她的工资也花不完。 这30块钱她拿回家也是放着,不如买了国家经济建设公债,还能赚点利息。 每次遇到这种摊派任务,街道干部都要起表率作用。 主动支持工作,总比被动接受任务体面一些,所以叶满枝当场就从穆主任手里购买了一张面额30元的公债券。 穆主任对她的上道给予肯定,将这30块记在了第五居委会的任务额度里。 因着有了推销任务,街道干部和居委会委员几乎全员出动,到处给人推销国家新发行的公债。 叶满枝还没推销过公债,准备先在自家内部练练手。 “三哥,四哥,你俩买多少钱的?” 四哥斜眼瞪她:“你就这样做工作啊?上来就让人花钱。” “都是自家人,你就当支持妹妹工作了!” “要不你别当街道干部了,自打你当了干部,全家人都被你祸害得不轻,每次街道有任务,你都先从自家人身上下手。” 在扫盲班当老师就已经够让四哥难受了,这回居然还想从他口袋里掏钱! 没门儿! “买公债又不是捐款,每年还有4%的利息呢,到期以后能连本带息还给你。” “你可得了吧,咱家前年买的公债还没兑付本息呢。” 叶满枝怔愣片刻,问:“前年的公债还没付息吗?” “别说付利息了,连本钱都没还回来。” “别听你四哥的,他哪懂这个!”常月娥跟闺女解释,“公债每年都会还本付息,只不过不是所有公债都能对付,国家会进行抽签。每年会抽出五个编号,公债券的最后两位如果能跟那五个编号对上,就能去银行领本息了。” “如果对不上呢?”叶满枝问。 “对不上就再等一年呗,”常月娥叹气说,“咱家买的那些公债只兑了一张五万的(旧币,相当于新币5元),其他的都在手里压着呢。反正有利息,不着急用钱倒也没什么。” 叶满枝使出浑身解数,在家推销了25块钱的公债。 这点钱在一万块的任务面前简直杯水车薪。 她第二天去单位打听了一下,大家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先从自家人身上下手的。 今年是光明街推销国家经济建设公债的第三年,工作并不如之前两年容易开展。 有些居民买了公债后,一直没抽到兑付号码,这就让人家不想继续投入了。 叶满枝对此非常理解,她连自家常月娥都说服不了,当然也没啥底气去勉强别人。 军工大院里的推销进度缓慢,让叶满枝和赵二贺都挺着急。 在连续上门推销了四天以后,叶满枝决定换个思路。 她又在大院儿里支桌子,组织动员大会了。 不过,她这次开会纯粹是为人民服务的。 “咱们今天开会是想给各位居民提个醒,有些同志前两年买了公债以后,可能忘了兑付时间!今年9月30号开始,有一部分居民已经可以领取1954年和1955年的公债本息了。” “下面我念一下1954年的中签编号,十个编号分别是14、06、39……” “1955年发行公债的中签编号有五个,分别是55、21、79、43、90。” “这些数字我都写到咱们大院儿的布告栏上了,之前买过公债的同志,记得回家对比一下,只要编号的最后两位与中签号码一样,就可以去银行领取本息了。” 叶满枝任由大家嗡嗡了一阵子,然后拍拍手说:“咱们大院儿的居民大多是工人,即便是家属也未必有时间去银行兑付。所以,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咱们街道办将联系银行业务员,来大院儿里为大家办理兑付业务。时间就在这两天,大家回去以后尽快确认自家的公债券是否中签,然后到居民小组长那里登记报名。咱们让银行统一兑付!” “哎,街道这个工作做得挺好,我早就在报纸上看到中签号码了,可惜我那张算是大额公债券,要去市里兑付。”楼下的陈奶奶问,“小叶,那银行的业务员,能对付大额公债券吧?” “这个我暂时还不清楚,等我帮您问问!” 叶满枝组织的这次活动,广受好评,大家觉得街道给群众办了一回实事。 而赵二贺跟在叶满枝身边却提心吊胆的。 “小叶,银行能派人来大院儿现场兑付吗?” 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小叶咋就跟大家宣布了? “我前天去支行问过了,他们说要看业务量。”叶满枝招手说,“走,咱俩往支行跑一趟!” 支行出面接待他们的,还是之前的小业务员。 对方态度倒是很和气,但口风比较紧。 “小叶干部,兑付公债的业务从来没有上门|服务的,兑付金额太大了,我们哪敢拿着那么多钱出去?万一出了纰漏,由谁负责?” 叶满枝小声笑道:“小何同志,这个你放心,业务员不需要带太多现金去现场,带够支付利息的就行。我们街道办准备动员这些领取了本息的居民,购买今年的新公债,到时候这本金还没兑付就重新收回来了,之后还是要存在你们银行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0112:02:24~2024-08-0212:0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分钟热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染槿涩、ggnzc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外星人秋裤57瓶;log37瓶;小姚醒醒吧30瓶;叶闻27瓶;秋水共长天多色、筝池蔚蓝、苏阿白、阿惠、沈行云20瓶;祭司、^v^15瓶;Am11瓶;yolanda1707、69095745、扶摇、小23、淡云、JIANG、阿柴最流批10瓶;伊然如故7瓶;地球媛住民、今天努力了吗、haoqi、富察花花、65931928、20653221、孔拉德.维尔卿5瓶;两一一柯、19174185、伏眸、飞鱼、晚来天欲雪2瓶;Tom和Amanda、是阿虚啊、kimpl0913、涵涵妈、每天都会瘦、ll、bingmay、小鱼尾巴、小鸣、丰丰山心、不出、呜咪、墨陌、47504857、Liz、57089820、56927210、胖蟹、杰子、蘑菇救菊、夏天、Cynthia、TEN、陌上蒹葭、49656349、筱筱、tianxiawukeng、58954873、妮妮、然然然然然然然然、xiaoxiao、crystal、再瘦10斤、花花家的虎虎、啦啦啦、七七四十九、可尔必思、哦呦呦、板栗包、橘猫不是猫、梦幻紫蝶_小琼15、天气变冷了、‘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乐意、臻心贞玉、咿呀咿呀哟、球球、泥鳅鱼娃娃、非VIP用户、1、……、57588418、七月凉透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0 章【VIP】 对叶满枝和赵二贺来说,游说中签居民复购公债是一场硬仗。 军工大院里一共有112人中签,总金额高达四千块。 要是能将这些钱一举拿下,他俩的任务就能完成一半了! 银行业务员上门这天,居委会在活动现场挂了两条横额—— 【积极认购公债,为祖国建设增添一砖一瓦!】 【跟祖国一道前进,为社会主义立功!】 除了这条醒目的横额,一张篇幅很长的光荣榜也被贴到了旁边。 “小叶干部,这光荣榜上的名字都是买了公债的呀?” “对,这是咱们院儿里连续三年认购公债的名单,之前宣传科在厂报上表扬过一次,咱们街道还要趁此机会再表扬一次。支持国家建设的同志,咱们就是要不遗余力地宣传表扬!” 一群人围到了光荣榜前面,寻找起自己或熟人的名字。 “嚯,周副厂长一次性认购了五百块呢?” “陈总工更多,七百呢!” “哎?我们车间的老徐居然买了一百五十块的公债,深藏不露呀!” 隔了一会儿,有人问:“小叶干部,后面这些人怎么没写认购金额呀?” “报纸上没介绍,我们就没写。” 有些人讲究财不露白,叶满枝不想讨人嫌,也就没写人家的认购金额。 现场已经来了不少等待领钱的居民,叶满枝拿起简易大喇叭介绍:“银行的同志已经来了,我身边这位就是咱们区支行的业务员何山同志,今天的兑付工作由何山同志全权负责!” 在居民的掌声中,何山起立鞠躬。 叶满枝继续道:“这两天有好几位同志都问过,能否用中签的公债券换取今年的新公债,继续支援国家经济建设!我帮大家咨询过小何同志了,这样做是完全可行的!” 赵二贺:“……” 谁问了?明明是你自己瞎编的。 叶满枝面不改色道:“但根据国家规定,中签号码一定要本息全付。换一张新公债券的同时,大家要将前一年的利息取走,务必保证大家的经济利益!” “所以,想要换取今年的公债券,继续为国家建设出力的同志,可以先到我这边办手续。” 陈奶奶拿着她的大额公债券出列了。 “小叶, 把我这个200万(旧币,相当于新币200元)的旧公债券,换成新的吧。” 何山先给陈奶奶支付了16块的利息,在账簿上做好账以后,冲旁边点点头。 而后叶满枝数出四张面额五十的公债券,递给了陈奶奶。 “奶奶,这是两年的利息,总计16块,您收好。另外,给您一个‘热心国家经济建设纪念奖章’,感谢您连续三年购买公债,支援国家经济建设。” “哎呦,还有奖章呐!” 陈奶奶脸上露出惊喜。 这两百万的公债是她老伴在厂里认购的,能一次性认购这么多,说明拿出去这些钱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因此,当叶满枝上门动员她将旧公债换成新公债时,她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 本以为领利息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人家还要给她发奖章呢! 叶满枝将一朵婴儿巴掌大的红花别到陈奶奶胸前,请她展示给大家看。 这花是常月娥帮忙做的,垂下来的两片叶子上分别写着“热心国家经济建设”、“认购公债纪念奖章”。 “小叶干部,买新公债的都有这个奖章吗?”看到陈奶奶胸前的奖章,同一层楼的王奶奶立即开腔了。 “今天将中签公债券换成新公债的同志,都会有这个奖章。”叶满枝笑道,“同时,我们还会在大院布告栏,以及厂部楼前的布告栏上,张贴光荣榜,号召大家向这些同志学习。” 赵二贺深知大院儿居民关心的重点,补充道:“光荣榜至少能贴半个月,只要不被风吹坏雨淋坏,咱们就一直贴着。” 闻言,人群里果然有人开始蛐蛐咕咕,相互交换意见了。 叶满枝适时接话:“准备继续支持国家经济建设的同志,先来我这边换新公债券,领取利息。家里有其他用钱计划的同志,去赵二贺同志那里登记,咱们下次再支付本息。” “小叶干部,今天领不了本金呀?” “嗯,由于之前很多同志表达了换购新公债的意愿,咱们街道不确定今天还有多少人也想直接换购,所以,出于安全考虑,何山同志没有携带太多现金。”叶满枝再次号召,“想换购新公债的同志,来我这里办手续。” 街道推销公债的难度,比工厂和机关大很多。 单位领导可以变着花样给职工摊派任务,但街道却不能给居民摊派任务。 推销公债不能强迫,买不买全凭人家自愿。 所以街道干部和居委会的同志总得想点另辟蹊径的办法。 见人群里没人响应,居委会李主任点名说:“王大娘,您家又不指着那50块钱过日子,人家陈大娘都领到纪念奖章了,您不想领一个呀?您看人家陈大娘多光荣啊!” 王奶奶往老陈的胸前瞅了瞅,嘀咕着:“你们居委会整天搞花样!” 但还是走到叶满枝面前换购新公债了。 “小叶,给我挑个更大的别上!” “哈哈,行。” 有人带头换购,之后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居委会的李主任特别厉害,谁和谁关系好,谁和谁相互攀比,她心里门儿清。 几句话就能鼓动得人家别上一朵大红花。 现场来了110人,其中42人将中签公债换成了新公债。 让推销小组一次性进账一千八百多块。 尽管距离心理预期还有些差距,但这只是第六居委会的成绩,第五居委会那边还没动员呢。 叶满枝心里挺满意的,兑付工作结束后,高高兴兴地将何山同志送出了军工大院。 等她重新返回大院儿,在正对着楼栋的大树下看到吴峥嵘时,她就更欢喜了。 见他手上还提着行李包,叶满枝赶忙跑过去问:“你怎么才回来呀?原定不是昨天就能回来吗?我找了你好几趟呢!” 其实,她忙着推销公债,只在昨天下午往军代室打过一次电话。 但是多说几次也无妨,就当哄他高兴了。 嘿嘿。 她欢快得像只活力满满的小鸟,吴峥嵘看着她笑,连日奔波的疲惫都随之减轻了几分。 “从北京出发时帮省军区运了一批物资,绕路去省军区又耽误了一天。” “那你刚回来还没吃晚饭吧?”叶满枝真诚相邀,“要不你跟我上楼去吧,反正已经到家门口了。” “不了,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就回去。” 吴峥嵘跑了几天长途,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这样毫无准备地草率登门,不免让人觉得轻浮。 他抬腕看了眼手表说:“要不你陪我去食堂吃一口吧?” “行。” 656厂的工人三班倒,食堂几乎是全天供餐的,他们走进食堂的时候,打饭窗口还有人服务。 大师傅陈大山正靠在窗边喝茶,见了吴峥嵘就热情招呼:“吴团长好几天没来食堂吃饭了,今天菜单里有炸蘑菇和四喜丸子,来点不?” 吴峥嵘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与他客气地打了招呼,就回头问叶满枝:“想吃点什么?” 叶满枝在家吃过晚饭了,但她想吃炸蘑菇。 这种费油的菜,常月娥从来不做。 “给我们打一份炸蘑菇,一个四喜丸子,再添一份素菜吧。” 陈大山一边帮着打菜,一边往两人身上乱瞟。 吴峥嵘见了,便主动笑着介绍,“陈师傅,小叶是我对象。” “吴团长的对象是小叶干部啊?哎呀那你们可太登对了!那叫什么来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是他俩第一次对外公布恋爱关系,叶满枝脸都红了,故作轻松地揶揄:“陈师傅,看来你在扫盲班学习效果不错,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都会用了。” “哈哈哈,我上次考试得了95分呢!等扫盲班结业我再报个高小班!”陈大山又往饭盒里加了一个四喜丸子,“这个丸子是我老陈送小叶干部的,恭喜啊!” 叶满枝跟对方道了谢,连忙端着饭盒跑了。 “人家陈师傅恭喜你呢,你跑什么?”吴峥嵘坐到她对面扬起唇角。 “我没跑,这不是为了让你尽快吃上晚饭嘛。”叶满枝双手托着下巴看他吃饭,“你去北京怎么样?见到主席同志了吗?” 吴峥嵘颔首,随手指了指行李包,“里面有给你带的礼物,你自己找。” 叶满枝双眼放光,一边拉开拉链,一边异想天开地问:“是主席同志送的吗?” “……”吴峥嵘惊异于她思路清奇,无语了半晌才说,“主席同志让你少饮酒,保持头脑清醒。” “嘿嘿,我开玩笑嘛。”叶满枝在行李包里翻翻找找,找出一个最有可能是礼物的小盒子,“是这个吗?” “嗯,打开看看。” 牛皮质地的盒盖上有一个花体的俄文单词“胜利” ,叶满枝将盒盖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手表真是送我的吗?” “嗯,喜不喜欢?” 叶满枝被惊喜击中,眼里的高兴根本藏不住。 “你怎么想起送手表给我呀?” 国内几乎没有什么出名的手表厂,手表产量特别低,商店里的手表又贵又经常断货。 整个街道办,只有凤姨和穆主任有手表。 其他人出门工作都是看日头估算时间的。 见她大方地将手表取出来放在手腕上比量,吴峥嵘眼里染上笑意,调侃道:“咱俩刚谈恋爱没几天,我就出差半个月,以防你闹脾气,我总要买点好东西哄哄你。” 叶满枝想说她没生气,脾气好得很。 但她转念一想,以后还是可以有点脾气的,给他哄自己提供点机会。 嘻嘻嘻。 “这手表真好看,如果换个时间地点我就可以亲亲你了,不过,在食堂还是算了!”叶满枝口头表扬了一次,轻抚着光滑的皮质表带,挑眉问,“手表挺贵吧?我要是戴回家去,是不是就得跟我爸妈坦白咱俩的关系了?” 吴峥嵘语气笃定道:“你爸妈应该早就知道了。” “不可能,我还没找到机会跟家里提咱俩的事呢。” “但我跟叶叔提了。” 叶满枝睁大眼睛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提的?我爸怎么没问我啊?” “好像每天都提了,”吴峥嵘笑,“我去北京出差之前,每次见到他都喊叶叔,他应该已经猜到了。” 叶满枝:“……” 喊一次不够,竟然还每天都喊! 她爸就算再迟钝,也该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还有,老叶要是已经猜到了,怎么不来问问她呀? 哎呀,她身边这两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 叶满枝陪他吃了晚饭,还吃了几口炸蘑菇,见他脸上有掩不住的倦意,吃过饭就催着人回家休息了。 她带着新手表和一个油纸包的点心回家,本打算戴着手表在常月娥面前晃上几圈,谁知刚打开家门就听到了三嫂和四嫂的争执。 准确地说,是四嫂单方面向三嫂开炮。沈亮妹仰着头说:“嫂子, 你把三哥管好就行了,满桂的事有我和咱爸妈呢,你就别操心了!”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老四现在回来得越来越晚,你应该注意一下他的动向!” 黄黎被这不讲理的妯娌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满桂回来得晚,那是因为他在扫盲班给学生上课呢!他现在是老师了!”沈亮妹撇嘴说,“三哥有出息,但我们满桂也不差呀,你能不能别总门缝里看人?” 她以前在这个当过老师的嫂子面前没啥底气。 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叶老四却样样不如叶老三。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呀,她去话剧团的后厨当学徒了,老四也当了扫盲班老师。 沈亮妹的腰杆儿不自觉就挺起来了。 黄黎运了一会儿气,再次开口:“他当老师是好事,但扫盲班七点半就下课了,现在九点多了,他还没回来,你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她对男女主角这一家子极品亲戚实在是头疼,要不是一时半会儿搬不出叶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她真是懒得跟这样的混不吝浪费唇舌。 叶满枝将东西放回自己房间,抱起梨花,探出脑袋问:“嫂子,我三哥四哥都没回来呐?都干嘛去了?” 黄黎瞅她一眼说:“你三哥今天上夜班,你四哥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叶老四本来就是个贪玩,好吃懒做,又意志薄弱的。 按照书里的发展,他就是在叶满堂留苏期间,被狐朋狗友撺掇着染上赌瘾的。 当时叶老五已经被大火烧死了,常月娥心里记恨这两个继子,明知叶老四越陷越深却甩手不管,叶守信忙于工作,根本没发现儿子的异常。 等叶满堂留苏回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叶老四已经是赌博窝点的常客了。 【最近叶老四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八成是被哪个朋友勾去赌博了,若是不及时把他看住了,他只会越陷越深。】 【以前还能仗着副厂长亲家的面子,把他从局子里捞出来,如今叶满枝已经跟周牧退亲了,他要是染上赌瘾,一旦在特殊时期被人抓住,保不齐就要把牢底坐穿了……】 叶满枝皱眉盯着三嫂的脑门,心里对四哥最近的动向也有点疑惑。 以前四哥喜欢养鱼养鸟养蝈蝈, 虽然不算什么正经事,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 何况他有自己的门路,他鼓捣的那些东西有买主会花钱买,一只养得好的铁皮蝈蝈能卖三五块钱。 但最近四哥的心思好像确实不在花鸟鱼虫上,她原以为是因为对方当上了扫盲班老师,被转移了注意力。 可是…… 她又往三嫂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瞄了一眼,现在想来,恐怕事情并不如她想得那么简单。 叶满枝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下班后,特意回家叫上四嫂一起去了扫盲班。 “来芽,咱来扫盲班干嘛呀?”沈亮妹以为小姑子要送她来念书。 “等我四哥的,”叶满枝往教室里瞅了一眼,小声说,“三嫂说得没错呀,你就不好奇,四哥每天下班以后都干嘛去了?” “他那么大的人,哪是我能管住的?”沈亮妹不以为意道,“反正在院儿里出不了大错。” 她对军工厂家属院的管理还是很信服的。 叶满枝知道四嫂对四哥的浪荡做派已经习惯了,若是告诉她四哥可能会参与赌博,四嫂十有八九不当回事。 毕竟男人凑在一起打个牌,下个棋是时下很常见的娱乐活动。 “我四哥正年轻,心思又活络,”叶满枝违心地说,“万一在外面被哪个女人相中了,你不担心啊?” “不能吧?”沈亮妹没往这方面想过,但她的小心脏还是因此被高高吊了起来。 “谁知道呢,咱等会儿看看他下班以后干嘛去。” 沈亮妹再也不提反对意见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教室的方向。 然而,不知四哥是察觉了什么,还是有意摆脱别人的关注。 扫盲班下课后,他跟着学生们一起走出教室,不等叶满枝姑嫂俩跟上去,他就三躲两闪不见了踪影。 “咋办啊?”沈亮妹焦急地问。 “只能明天再说了。” 两人在扫盲班门口跟了三天,也跟丢了三天。 这就更让她们笃定四哥有问题了,否则他遮遮掩掩地躲什么? 第四天的时候,叶满枝和四嫂分头行动,一直紧紧跟着他,随着他来到了五哥正在租住的大车店附近。 但四哥并没进五哥的院子,又向前走了十几米,进了胡同尽头的一处小院。 “来芽,那是啥地方啊?” “好像也是职工家属租住的房子。” 叶满枝没打算偷摸跟踪,带上四嫂便明目张胆地走进了院子。 四哥刚在牌桌后面坐下,就看到了自家媳妇和妹妹,赶忙站起来问:“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叶满枝往牌桌上瞄了一眼,一群男人正在打扑克,桌上零散地放着几沓一块两块的赌资,看来这些人赌得还挺大。 不过,四哥兜里没什么钱,似乎还没资格上牌桌,只能在后面看人家打牌。 “派出所最近正在抓赌,我们街道要配合派出所的工作,”叶满枝从兜里翻出红袖箍套到手臂上,“我刚才收到群众举报了,说你们这边特别吵,所以才让四嫂陪我过来看看。哥,你在这里干嘛呢?” “哎,就是看热闹,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那不行,你们这是聚众赌博啊,我得去跟派出所说说。” 旁边有人满不在乎地取笑:“叶老四,你这妹妹咋回事?要大义灭亲啊?” 叶满枝瞪了那人一眼说:“少给我们兄妹挑拨离间啊,把我惹急了,小心我真举报到派出所去!” “举报什么呀,都是自己人!”四哥拉着妹妹往外走。 “那不行,”叶满枝摆出一副胡搅蛮缠的小人嘴脸,从兜里掏出一沓子公债券说,“不让我去派出所举报也行,你们在场这些人,每人买五十块的公债券,支援国家经济建设,买了公债,我就不去麻烦民警同志了!” 这些人赌得不算小,一旦被民警抓住,所有赌资都得上缴国库,还不如买公债划算呢。 拿到公债券以后,钱还是自己的,就相当于储蓄了。 在场好几人都认识叶老四的妹妹,只当她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学生娃,刚参加工作就拿着鸡毛当令箭。 打头一人嘻嘻哈哈地说:“行,不就是买公债嘛,你有认购任务是吧?跟哥哥们直说,无论如何哥哥们也得帮你一把!” 屋里的三张牌桌上一共有三百多块的赌资,其中一人随手划拉了一下,把那些钱全都推给她。 叶满枝似模似样地将钱清点了一遍,然后回给他们六张五十和两张十元面额的公债券。“行了,你们赶紧收摊吧,今天这事我就当你们是私下的娱乐活动,暂时先不给你们报到公安那里了,不过,下不为例啊!” “哈哈哈,行,咱们相互支持工作!” 在一阵嬉笑声中,叶满枝把四哥拉走了。 四哥知道她最近忙着推销公债,以为这是她的工作新思路,心里并不当回事。 反正他还没上牌桌呢,小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叶满枝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不过,转天下午,她就往军代室跑了一趟。 她来得突然,吴峥嵘伸手帮她抹掉额上的细汗,笑着问:“不是下班以后一起吃饭么,还有两个小时呢!” 叶满枝一脸严肃地说:“军代表同志,我要实名举报!咱们厂职工里有人聚众赌博呢!” 她不报公安,报给军代室和保卫科总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0212:03:08~2024-08-0312:0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3368420、ggnzc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度倾诉App53瓶;yingxuejue30瓶;墨染槿涩21瓶;感觉萌萌哒、潜水达人、niconiconi、浅滩上的喵、灌汤包、恃甜行凶20瓶;爱雅、昭元13瓶;扭扭嘟啊屁11瓶;鱼丸丸子、csxupu、烟雨暗千家、豆豆、不承重不戴冠、anny、世界和平、风拂一思、啊炤小可爱、簇拥烈日的花、市井人家、小碗小口吃、海棠花与鱼、元小静10瓶;茜钰8瓶;安之若素、小时候7瓶;嫚、小肥要减肥!、MURIEL6瓶;娇娇爱辣椒、pall、影牙、栗咪酱、源权、无忧球蛋、今天也很困、晚安1195瓶;玫瑰双鱼、wuyun、芸曦4瓶;.泪海的盐、gozhiyu、庚子年四月、唯、刘文文文文文文文文文3瓶;柠檬的柠的檬、露露寒、zjzdoyouknow、憨憨、阿云、芋圆儿、carrie6091、芬达2瓶;团子的早晨、乳酸菌、喵喵摸~、啦啦啦、团子、巧克力张张包、濯瑶、龚俊什么时候出来玩、茜yuyu、絮月半里、梦、秋秋糖、明孞、49656349、啊~兔、月、kimpl0913、板栗包、鮀鮀鱼子酱、69208282、呜咪、胖蟹、夏天、小鱼尾巴、xuanxuan127、喵喵喵、可尔必思、嗷呜嗷呜小奶龙、筱筱、哈哈、莫莫、久久、bingmay、晚来天欲雪、查查、落叶缤纷、傅么么、泥鳅鱼娃娃、Found、咿呀咿呀哟、‘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墨陌、雾弥、xiaoxiao、杰子、crystal、丰丰山心、56927210、Cynthia、滴滴答答滴、然然然然然然然然、沅沅、涟漪、是阿虚啊、47504857、宁三公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1 章【VIP】 接到叶满枝同志的实名举报后,军代表同志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 据举报人叶满枝描述,聚赌窝点设在工厂之外,那里已经超出了军代室和厂保卫科的管辖范围,处理起来并不如派出所名正言顺。 而且叶满枝刚在人家的牌局上推销了三百多块的公债,以防别人联想到她身上,对她打击报复,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想到她在赌局上卖公债的奇葩行为,吴峥嵘不由扶额,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我跟你说正事呢,你笑什么啊?”叶满枝急得不行,在他手臂上推了推。 “推销公债的事就不提了,谁让你独自跑去赌博窝点的?” “我跟我四嫂一起去的,而且我四哥当时也在里面,”提起那个不争气的四哥,叶满枝有点没面子,弱了声气说,“那牌局上有好几人都挺眼熟的,都是我四哥的熟人。” 吴峥嵘对她四哥还有印象,之前在坟场被军犬撵得狼狈,看上去不太聪明。 思及此,他敛了笑。 “一场赌局能轻易聚拢三百赌资,说明他们不但赌得大,人员多,而且聚赌时间不短了。这种场子绝不是普通职工或家属有能力组织起来的。” 大车店那一带的房子都被厂里的关系户租住着。 她在赌局上见到的那些人未必是真正的组织者。 吴峥嵘沉吟一阵说:“你回去以后就别再提聚赌的事了,只当你是为了卖公债才跑过去碰运气的。” 叶满枝小声打听:“那军代表同志什么时候行动啊?” 四哥要是铁了心想去赌,哪怕她有八双眼睛也看不住,这事还得从根儿上杜绝。 “等他们对你放松了警惕再说。你的工作经常外出,还总在晚上加班,要增强防范意识。”吴峥嵘想了想,又笑道,“先让他们逍遥几天,攒够了买公债的钱,再连人带钱一网打尽。” 叶满枝紧盯着他唇边那抹笑,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没有。” “那你总笑什么?”叶满枝严正提醒,“你最好不要轻易取笑我,我要是生气了,至少要一张五尺布票才能哄好……” 吴峥嵘轻笑出声,“那我确实不敢轻易取笑小叶同志。军代室的布票已经被我换遍了,再换就得去其他办公室了。” 他们这些当兵的常年穿军装, 布票基本用不上,但其他科室却未必。 “你以后对我好点吧!”叶满枝佯装不满道,“要是去其他科室换布票,人家就该知道你有个爱臭美的对象了,到时候我还得跟你一起丢人。” 吴峥嵘被她的逻辑逗笑,配合地颔首说:“没关系,咱们堤内损失堤外补,争取让小叶干部多卖点公债,或许比五尺布票还管用。” “嘿嘿,那就辛苦军代表同志啦,我等着军代表同志首战告捷的好消息!” 叶满枝很信任他的办事能力,把事情托付给他,就按照对方叮嘱,不再关注聚众赌博的事,好似那次去赌场堵人,真的只是卖公债的小手段。 她默默等了十来天,眼瞅着再有一千多块就能完成公债任务了。 某天晚上,她被人打断了美梦,在睡梦中被人推醒。 “来芽,你今天看到你四哥没?” “没有啊,”叶满枝迷迷糊糊翻个身,嘟哝道,“又怎么了?” “这都后半夜了,你四哥还没回来呢!” 闻言,叶满枝瞬间就清醒了,撑起身子看向床边的常月娥和四嫂。 “四哥今晚一直没回来啊?” “扫盲班下课以后,他回来陪麦多玩了一会儿,快九点的时候胡六来家里找他,他又跟着胡六出去了。” 胡六总来家里找叶满桂,沈亮妹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 但她上次跟小姑子一起去过那个赌博窝点,光是桌上的赌资就有三百多块。 饶是她一向心宽,也看出那胡六是在带着满桂不学好了。 听说四哥是跟胡六一起离开的,叶满枝心里七上八下,直觉是吴峥嵘那边有所行动了。 她四哥这是什么运气呀? 自打上次被她抓到现行以后,四哥老实了好几天,不会刚跟胡六出去,就被军代室逮住了吧? 叶满枝心里有了计较,便对四嫂说:“我四哥那么大的男人,之前也经常出去玩,他不用上班,估计明早就回来了。咱们就别操心了,赶紧睡觉吧!” 常月娥还不知道老四赌博的事,也觉得老四媳妇小题大做,给闺女掖掖被子,便将儿媳妇带出房间了。 然而,四哥不但晚上没回家,次日白天也没在家里露面。 等到胡六的家人跑来打听胡六下落时,叶家人终于确定事有蹊跷了。 老叶和三哥找遍了四哥常去的地方,相熟的几个朋友家也问过了,却始终没能见到人影。 全家人一筹莫展时,军代室的秦祥突然出现在了叶家门口。 叶守信认得他,知道他是吴峥嵘的通信员,赶忙将人请进屋里坐。 “叶工长,我就不坐了,厂里还有活儿呢,我替吴团长给您传个口信,就得赶紧回去。” 叶守信见他说得认真,立即点头:“有什么事,你尽管提。” 秦祥的目光在叶家几人脸上扫过,表情不太自然地问:“叶工长,您有个儿子叫叶满桂吧?” “是我家老四。” “您看这事闹的,叶满桂同志昨晚就被保卫科带回去接受教育了。” 叶守信闻言一愣,“老四怎么被弄去保卫科了?他犯什么事了?” 保卫科在厂里的作用相当于派出所。 职工和家属犯事以后,没有直接报公安的,都要先经由保卫科处理。 秦祥挠挠头:“这事说来真是话长,厂里前两个月不是有个偷柴油的案子嘛……” “老四偷柴油了?”叶守信的声音陡然拔高。 “没有,这个案子搁置了好几个月一直没破,前天保卫科突然收到群众举报,在大车店附近闻到了很大一股柴油味。保卫科的同志来跟军代室借军犬,所以,我们军代室就派人配合保卫科一起去大车店寻找赃物了。” 秦祥嗐了一声说:“谁知道柴油桶还没找到,竟然先发现了一个聚众赌博的窝点!里面一共十七个人,几乎都与咱们厂沾亲带故,所以全被保卫科带回厂里了……” 叶守信头晕目眩,隔了好几秒才跟他确认:“老四是因为赌博才被保卫科抓去的?” 秦祥艰难地点点头,像是怕他难堪一般,找补道:“据叶满桂同志自己交代,他没带赌资,没参与赌博。但您也知道,凡是在赌场被抓现行的,统统要接受教育、劳动和罚款,我们也没办法。” “不过,我们吴团长听过叶满桂同志的供词以后,认为他没有撒谎,所以才派我来家里跟您说一声。” 见老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三哥连忙上前一步,与秦祥交涉。 他还不知自家妹妹与吴峥嵘的关系,握着小秦的手连声道谢,“秦同志,我们现在能去保卫科领人吗?” “这事恐怕还不行,”秦祥叹气说,“这次赌博人数众多,而且大多是咱们的厂子弟,保卫科通报厂领导以后,决定扣押他们72小时,在保卫科进行相关法律法规的学习。以防有家属找人疏通关系说情,李科长决定72小时以后再通知家属。吴团长怕您家一直见不到人着急,才让我来家里提前说一声。” 三哥再次道谢,当即表示理解和拥护厂领导的决定。 等他将秦祥送下楼,重新返回时,皱着眉说:“还以为老四有长进了,怎么突然又迷上了赌博?保卫科不会把人移交派出所吧?” 闻言,沈亮妹顿时哭出声来,“哇,他要是因为赌博坐牢,我也不过了!麦多有个坐牢的爹,以后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黄黎嫌弃道:“哭什么哭,要是真想移交派出所,肯定在第一时间就移交了,哪会让他们在厂里学习72小时?” 要是能让叶老四趁此机会长长记性,反倒是好事! 叶守信一直沉着脸不说话,闷不吭声地又在家等了一天。 等到72小时过去,保卫科通知家属去领人交罚款的时候,他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爸,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叶满枝主动请缨。 叶守信“嗯”了一声,闷头往外走。 他们赶到保卫科的时候,其他家属也陆续到场了。 来领人的基本都是厂职工,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后勤科长。 据说聚众赌博的场地,就是他大儿子提供的。 所有家属被保卫科长带去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的一侧坐着十七名萎靡不振的赌徒。 家属们被安排到另一侧。 叶满枝的目光一一划过一众赌徒,大多数人都比较年轻,但一群人中还掺着两个影响画面和谐的老头。 看来赌博这事,真是不分年龄的,年纪相差那么大,居然也能玩到一起。 她心里感叹着,余光里却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突然冲向对面的赌徒。 郭二妮怒气冲冲,表情狰狞,揪起其中一个老头的后脖领就是一顿乱捶。“哎哎,还有没有王法了!” 被打的老赵头拼命躲闪,“谁家的儿媳妇敢打公公啊!小辈打长辈,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我呸!你算个屁的长辈!”郭二妮下手毫不客气,“还嫌家里不够乱是不是?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学人家聚众赌博!” 老赵头边躲边解释,“我没赌博!就是跟老刘一起去看热闹的,我兜里有多少钱,你应该清楚呀,咋可能上得起人家的牌桌?” 郭二妮啐道:“你自己家的热闹不够看吗?大院儿里那些下棋的不够你看吗?为什么非得去赌场看热闹?你咋什么地方都敢去?” 在场这些家属,包括老叶在内,都想动手教训自家孩子,碍于这是保卫科的地盘,才把那口气忍了下来。 郭二妮算是全场唯一将想法付诸实践的人。 因为这两人的争执,会议室里骤然乱作一团。 叶满枝是除了郭二妮以外,唯一的女同志,见状便主动上前,抱住了还要踢打的郭二妮。 “郭大姐,你冷静一点,你公公年纪不小了,要是当众把他打出毛病来,你还得伺候他!” 叶满枝对郭二妮也算熟悉。 她负责民政工作后,见识的第一件奇葩事,就是赵国栋重婚娶了弟媳,弟弟又诈尸回来复仇,把哥哥吓尿了裤子。 当初郭二妮还想跟小叔子结婚来着。 “我呸,我才不伺候他!”郭二妮怒发冲冠,“等赵国栋从看守所里出来,我就跟他离婚!” 她跟赵国栋没领证,但孩子都生了三个,属于事实婚姻。 所以,赵国栋和弟媳领的结婚证并没有法律效力。 他这种重婚,与解放前的重婚不一样,原本可以判拘役三个月,缓刑六个月,但法院认为他明知故犯,故意欺瞒哄骗妻子,最终判了他三个月拘役,没有缓刑。 赵国栋这会儿正在看守所服刑呢。 大儿子坐牢,小儿子复活,她公婆也因此从农村赶了过来。 郭二妮原本以为两个老人是来解决问题的。 结果人家是来帮大儿子守着房子的。 她婆婆至少还知道做饭带孩子。 公公却在离开农村以后彻底变了个人,他现在不用种地,每天吃了饭就把饭碗一推,背着手去大院里看人家下棋。 郭二妮想在婆婆能帮她看孩子的时候找份工作, 等她与赵国栋离了婚,不至于坐吃山空,所以即使心里厌烦这个公公,她也忍了。 没想到这人变本加厉,院儿里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他玩的,居然开始接触赌博了! 郭二妮脸色通红,对保卫科的同志说:“你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他儿子在看守所呢,你们把他送去派出所也行,反正我是不会给他交罚款的!” 保卫科的同志尚未表态,其他家属先不乐意了。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冲动啊!哪有动不动就往派出所送人的!” “就是啊,小郭,有事好商量!” 把老赵头送去派出所事小,但送人去派出所总要有个理由吧? 一旦把他聚众赌博的原因说出来,那么与他一起参与赌博的人,免不了也要进一回派出所。 毕竟聚众赌博没有单蹦一个人的。 吴峥嵘用钢笔在桌面上敲了敲,“安静。” 军装比保卫科制服更有威慑力,他开口以后,会议室逐渐平静了下来。 吴峥嵘英俊的脸上毫无波澜,肃然道:“656厂对厂内聚众赌博,有明确的惩罚标准。尽管他们的赌博地点在厂外,但参与赌局的都是职工家属,住在军工大院里,因此惩罚标准同样适用。下面请保卫科的李科长给大家讲讲对这17人的处理意见。” 李科长站起身,高声道:“自656建厂以来从没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聚众赌博事件,人员众多,赌资数额巨大!厂领导得知消息后非常震怒,要求保卫科从严从重处罚,除了强制学习相关法律法规,还应该移交公安机关……” “李科长,我们一定好好教训这些臭小子,能不能放他们一马,别移交派出所了?” “我真是恨不得抽死我家老二,但去了派出所,有了案底,以后这工作说亲也会受到影响。” 李科长摆摆手说:“先听我说完,考虑到有些同志确实是初犯,而且以他们的经济条件,亲自参与赌博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厂里决定给出第二个选择,就看家属想让他们认罪还是认罚了。” 认罪就是移送派出所。 认罚就是交罚款的意思。 大家不带任何犹豫, 几乎全都选择了认罚。 只有郭二妮,说什么也不肯给老赵头交罚款,请求厂里将人移送派出所一了百了。 这样一来,事情再次回到了原点。 把老赵头送去派出所,其他人也要跟着遭殃,那其他人认罚还有什么意义? 带老赵头去赌局看热闹的老刘头,出言劝道:“国栋媳妇,你是当儿媳妇的,哪有主动把公公送去派出所的?他进了局子,你家几个孩子的脸上也无光啊!” “连孩子爹都进局子了,再进去一个爷爷有什么!”郭二妮似笑非笑道,“老刘,我公公是跟你一起进赌场的,你要是看不过去,就把他的罚款交了!” 老刘头当即闭嘴。 除了赌资上交,每人还要罚款二十块,他怎么可能给老赵出钱! 事情一时僵持不下,双方都不肯退让。 把郭二妮惹急了,她就让对方代缴罚款。 叶满枝却在此时缓缓举起了手。 她是在场难得的女同志,万绿丛中一点红,刚举手就被李科长注意到了。 “小叶同志,有什么要讲的?” 叶满枝叹气说:“吴团长,李科长,参与赌博这些人确实不给家里长脸,我爸一辈子堂堂正正,攒下来那点脸面全被我四哥丢光了。我相信大家的心情都差不多,虽然同意给他们交罚款了,但心里肯定是不痛快的。” “这种事谁能痛快呀!上辈子真是欠了这孽障的!” “我觉得厂里罚款的目的不是为了收钱,而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既然如此,咱能不能像公安机关一样,对他们进行劳动教育,用劳教代替罚款?” 叶满枝生怕别人抢了她的话,连珠炮似的说:“大家可能已经听说了,市教育局给咱们光明街批了一个建小学的指标,但是由于财政资金紧张,需要咱们街道居民自行出钱出力建小学。” “这17位同志,既是职工家属,也是光明街居民。我觉得可以让他们去小学工地上工作一段时间,得到惩罚的同时,还能为小学生上学出一份力。” 叶满枝一口气将话讲完,心里其实也不太确定。 毕竟656在坟场那边也有扩建任务,要是把他们拉去坟场干活也算是劳教。 听了她的话,大家都沉思起来。 家属们本就恨得牙痒痒,即使答应掏罚款,也是捏着鼻子掏的。 用劳教代替罚款,那是大家巴不得的好事! 既省了罚款,又能让这群混蛋吃些苦头,受点教训! 大家一齐将目光投向李科长和吴峥嵘。 不等李科长开口,吴峥嵘先表态说:“小叶干部的提议不错,不过,考虑到这些同志没有盖房子的经验,让他们去工地帮忙是对小学生安全的不负责任。我提议,让这17位同志每人去江边挖一吨沙子,另外每人再为学校支援200块红砖。” 叶满枝心想,这样就更好啦! 现在的人工费不值钱,建筑材料才值钱呐! 而且从江边往光明街运沙子,运输也是个很大的问题。 要是能让这些人挖了沙子运回来,能给街道节省一大笔拉沙子的运输资金呢! 吴峥嵘提的建议不算过分,家属们没再讨价还价,纷纷表示愿意让自家混账支援小学校建设。 叶守信出面在表格上签了字,揪着老四的脖领子就把人拽出了会议室。 临走时他还特意跟吴峥嵘道了谢。 “我家这小子不争气,这回让吴团长见笑了。” “叶叔别客气,”吴峥嵘笑道,“根据四哥和其他人的口供来看,他确实是去赌场旁观别人打牌的,暂时还没有正式上过赌桌。三哥和来芽都很优秀,想来四哥也差不了,您回去说说他就好。” 叶守信暗道,幸好还有两颗辣椒是辣的,否则他真是没脸见人了。 他惦记着老四的事,暂时顾不上追究对方称呼上的变化。 叶满枝却偷偷瞪了吴峥嵘一眼。 你比我四哥还大呢,乱喊什么四哥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0312:07:22~2024-08-0411:5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只给好文投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gnzc2个;磕CP哪有不疯的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iangzi84瓶;红苕芒芒63瓶;胖彦、森林纪事、MOMO68、春天花花、啦啦啦啦、69208282、27919386、可尔必思、雾弥、美好晴空、涟漪、清舞飞扬、我还是最爱吴磊、kareN不另外加糖、鸢栀cissy、秋秋糖、滴滴答答滴、喵喵喵、1、飞羽、澪濎、然然然然然然然然、鹿拉拉、啦啦啦、TEN、Lychee、鲈鱼轻轻、徐徐年华、Renhy、明月松间照、57089820、muza、久久、梦、syt、天气变冷了、江江江、筱筱、千万、嘀嗒嗒、‘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晚来天欲雪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2 章【VIP】 四哥聚赌被抓,算是彻底把老叶惹毛了,当天回家他就被按住胖揍了一顿。 老叶将其他人请出了家门,叶满枝没能见到四哥挨打现场。 但只看他事后撅着屁股哼哼的惨样,就知道老叶下手有多狠了。 叶守信这次终于下定了决心,对老四说:“你先到江边挖沙子去,把沙子和砖头凑齐了,然后在小学校的工地上积攒点经验。现在厂里扩建分厂,基建任务多,我想办法把你弄到基建处当个建筑工人。” 他以前担心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进了军工厂不守规矩,可能惹祸上身。 如今看来,放任他这样晃荡下去,反而更容易跟人学坏。 让他去工地上流点汗,也就没心思想些有的没的了。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便不再跟老四废话,转而关心起闺女的事情。 “你跟小吴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连三哥四哥都喊上了?” “就那么回事呗,我俩现在谈对象呢。” 叶满枝腹诽,这俩人都挺能装的。 老叶明明已经知道情况了,还装得跟刚发现似的。 吴峥嵘就更别提了。 昨天在食堂吃晚饭那会儿,她问对方喊四哥的时候别不别扭,人家说反正早晚要改口,不如刚开始就大方点,省得以后还要为了一个称呼纠结。 叶满枝再次对他的坦率无言以对。 老叶试探着问:“在你四哥这件事上,人家小吴也算帮了忙,咱们用不用请他来家里吃顿饭,感谢一下啊?” “人家来咱家看到四哥这个惨样,多尴尬呀!”叶满枝哼道,“他在厂里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态度好点就行了。” 叶守信瞪眼问:“他还跟你告状啦?” “没有,只看你对我大姐夫和二姐夫的态度,就能猜到你在吴峥嵘面前是什么做派了!” 老叶惯爱在女婿面前拿乔,时不时就要耍一下老丈人的威风。 吴峥嵘的职务高,以防未来压不住女婿,老叶就更得摆谱儿了。 “既然你觉得不用请客,那我们就听你的。” 叶守信想请客的心并没多真诚,主要是自家老四刚被人家逮住,两方相见时,他难免底气不足。 想到这里,他又狠狠瞪了不争气的老四一眼,对小闺女说:“这次让你四哥去工地上干活,你就可劲儿使唤他,别让他有力气想别的!” 叶满枝点头答应着。 她也想让四哥受点教训,次日一早就把四哥拉到了工地上。 考虑到这些赌徒都是心思活、不服管的,叶满枝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一趟东源码头。 用介绍信换取了工程用沙指标以后,她与人家管理办公室的人商量。 “卢主任,工人在这边挖沙子的时候,您受累经常来看一看吧。” “挖沙子有啥可看的,没事,这一片随便挖。” 叶满枝往江滩上指了指说:“我们这些工人都是一根筋,要是盯着一个地方挖,挖出一个大坑来,那也算是安全隐患吧?” 卢主任惊讶地问:“真有这么死心眼的人?谁挖沙子会可着一个坑挖啊?” “您看那边!” 叶满枝指向四哥所在的位置,五六个青年正围成一圈,一边声讨保卫科和各自的老子,一边用铁锹挖沙子。 没几下就挖出一个大坑来。 “您看到了吧,不能让他们聚堆!” 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准没好事! 卢主任叼着烟瞅了好半晌,心里也担心这群死心眼给江滩挖出一个大坑来。 “行,一会儿我喊个人去盯着点。” 叶满枝向他道谢,把劳教分子们扔在沙滩上就放心离开了。 反正每人给小学校送一吨干沙和两百块砖是早就说好的,完不成任务就不让穆主任给他们签字。 对于这批突然出现的免费劳动力,穆主任特别高兴。 最近市教育局派了一个工作组来小学工地上考察,这17个劳教分子,以及他们送来的建筑材料,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穆兰在“公办民助”试点小学这个项目上很有野心,若是真的办成了,这座小学将成为全市的标杆。 因此,她对用心工作的小叶同志给予了肯定。 按照穆兰以往的风格,多以口头表扬居多,但她这次一反常态,直接给了叶满枝一个进修名额。 基层干部进修班,是市委党校针对基层干部组织的提高班,用以提高基层干部的理论水平和政治素养。 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开班,但每个基层单位只有一个进修名额。 今年秋季班的进修名额,穆兰没搞内部投票那一套,直接就给了叶满枝。 叶满枝和赵二贺在推销公债这项工作上一骑绝尘,在其他人的进度刚刚过半时,他们还有八百多块就能完成一万元的指标了。 所以,穆兰把最近工作的完成度当作衡量标准,叶满枝和赵二贺是最有资格得到这个进修名额的。 但赵二贺是搞体育出身,在学历方面欠缺一些,这个名额自然就落到了拥有高中学历的叶满枝身上。 其他人即使心里有想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叶满枝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好似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中,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 加上试用期,她参加工作的时间,满打满算才四个月,这种唯一的进修名额,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头上吧? 可是,穆主任就是把名额给她了呀! 嘿嘿。 叶满枝回过神来,连声向穆主任保证:“主任,我去了党校以后一定用心学习理论知识,以后要更加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她激动得鼻头都发酸了。 领导能给她这么宝贵的机会,说明她在工作上的努力都被领导看到了呀! 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士为知己者死”了。 在当下这一刻,她想要鞠躬尽瘁的心情也倏地达到了顶峰。 她可太高兴啦! 穆兰看出她的激动,笑着说:“党校是党组织培训党员干部的学校,这个每年两期的基层干部进修班,是非党员干部唯一能去党校学习的机会,足可见这个机会有多宝贵了。所以,去了进修班以后,一定要多听多看多学习,好好用理论知识武装自己!” “进修班已经组织过两期了,魏珍和小刘都去学习过。不过小刘调去了656厂工会,你要是对培训班有疑问,就多跟魏珍交流,她当时的结业成绩也很不错。” 叶满枝连声答应,为这张珍贵的大馅饼欣喜了一整天。 下班后与吴峥嵘在食堂碰头的时候,甫一见面就被他看出了端倪。 “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高兴?” 叶满枝眼睛亮盈盈地透露:“穆主任推荐我去市委党校参加基层干部进修班了!” 吴峥嵘语气里透出几分讶异, “你才上班几个月?这么快就进步了?” “算不上进步吧,就是去学校进修的。”叶满枝假谦虚。 “咱们市里的党校刚成立两三年,被选送去进修的都是各单位表现优异的党员干部。656也有类似的推荐名额,厂办、工会、团委那些人为了几个进修名额争得不可开交,像你这样的年轻干部,基本没什么机会。能拿到这个进修名额,说明你本身已经足够优秀了。” 叶满枝被夸得眉开眼笑,唇角的弧度压也压不住。 她能拿到这个名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街道办庙小人少。 若是毕业就进厂工会工作,这种进修名额绝不会落到她头上。 “这个机会这么宝贵呀!那我周末得去书店买几本书提前自学一下,争取在结业考试的时候取得好成绩。我们办公室的魏姐说,学员的考试成绩要寄往各自单位,记入个人档案,所以这个结业考试成绩是要跟着档案走一辈子的,一定不能拉胯!” 吴峥嵘接过书单扫了一眼,大多数是马列之类的理论著作。 “这些书我都有,你别再花钱买了。” “你要把书借给我啊?” “嗯,这些书不便宜,不是专门搞理论研究的,没必要买全套。”吴峥嵘将书单推给她,“你一会儿去我那里自己找吧。” 叶满枝顿住筷子冲他笑。 “又笑什么?” “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这次可以去看看了,”吴峥嵘用寻常的语气说着并不寻常的话,“不出意外的话,你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住在那里。” 叶满枝再次为他的直白语塞。 食堂里人来人往,总有职工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边打量。 她担心两人的对话被人听见,在桌下用脚尖踢了他小腿一下,就埋头吃饭不说话了。 不过,从食堂出来以后,她还是乖乖跟着人家回家取书了。 吴峥嵘住的是军工大院里最早落成的那片宿舍区,厂领导和苏联专家们似乎都住在这一片。 厂长副厂长,总工副总工的住房标准是三室一厅。 但厂里新盖的赫鲁晓夫楼,最大的也只有两室, 所以,厂领导们自建厂以来,一直住在东门这片黄墙白窗、灰绿屋顶的平房里。 当然,与胡同里那些普通平房不同,军工大院里的平房都是独门独院且不相连的。 两栋平房之间会相隔几米,让住户之间不至于太疏远,又能保证一定的私密性。 叶满枝随着他走到最尽头的16号院门口时,忍不住问:“16号是不是比其他房子小一些啊?” 只看房子外观就能看出不同了。 “嗯,我当时是临时被上级调来暂代军代表的,没打算在滨江久留,只让后勤给我安排一套环境最安静的住房。这房子确实安静,隔壁只有一户邻居,但面积比其他房子稍小一些。” 由于家庭原因,吴峥嵘不太想回滨江工作,当时以为来656厂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过上一年半载就会有人接替他。 要是早知会在这里解决终身大事,他就该要一套面积更大的。 叶满枝被他请进院门,发现院子里面特别干净,不但没种花草,连蔬菜瓜果也没有,像五哥那样在院子里养鸡养鸭就更不可能了。 这个院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院子,空旷得像个操场。 “这么大的院子,你怎么什么也不种啊?” 吴峥嵘坦言:“我不会弄那些,等你住进来以后自己种吧。” 叶满枝在空旷的院子里随意看了看,正想调侃他居然也有不会的东西,突听见隔壁院子的大门被打开了,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听到动静,嗖一下就躲到了男人身后。 吴峥嵘伸手护住她,无奈道:“咱俩的关系不是已经过了明路了吗?你来我家还躲什么?” 明明是光明正大谈恋爱,怎么搞得跟偷情似的…… 叶满枝也为自己的下意识行为傻眼,“不知道啊,被人看见咱俩在一起,我总觉得不好意思。” 在公共场合时还好,进了他的家门,她心跳一直怦怦的。 隔壁的院子传来关门落锁声,两道人影已经渐行渐远了。 吴峥嵘盯着她紧张兮兮的表情端量片刻,忽然轻笑出声,低头便吻了下来。 双唇相贴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三四秒,但也足够他们接一个完整的吻了。叶满枝在他胸膛上推了一下, “还在外面呢。” “没关系,有大门挡着,”吴峥嵘好笑道,“我要是不亲你一下,似乎会浪费你的做贼心虚,你现在可以躲起来了。” 叶满枝抿了抿唇,红着脸虚张声势,“谁做贼心虚啦?我才没躲呢!哎呀,快走吧,把我的书找出来,别耽误我学习进步!” 吴峥嵘被她推进屋里,随手拉开电灯开关。 三个房间只被他使用了两个,东边是卧室,西边更大的那间是书房。 叶满枝迈进书房的时候,不由错愕地瞪大眼睛。 我的天啊。 除了图书馆和书店,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书! 两排实木书架贴墙站立,书架整整铺满了两面墙,其上的所有空间都塞满了书。 有的书还零散地堆放在窗边的写字台上。 “你怎么有这么多书啊?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叶满枝满眼佩服地问,“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没有,有些书没什么意思,看到一半就放下了。” 他来滨江工作的时候,带了五箱行李,其中四箱是书籍,因为要来军工厂当军代表,书籍基本都是与专业相关的。 决定在滨江定居以后,他又回省大那边的老宅收拾了一些以前的旧书搬过来。 再加上平时零零散散买的新书,书架上的书籍就越积越多了。 叶满枝从书架前经过,视线一一扫过书脊上的名字,数量最多的是工科类书籍,也有小说杂谈、工具书和外文书籍,甚至还有旧社会书馆里才能看到的那种线装书。 她书单上的马列著作被堆放在一个角落,还算整齐地排列着。 叶满枝深刻怀疑,对方所说的“有些书没什么意思”,指的可能就是这几本。 她对照着书单,将那几本上课会用到的书抽出来,然后再次感叹:“你的书好多哦!” 这得花多少钱啊? “你想看的话,可以随时过来看。书架上有的书,你就不要买了,免得以后家里出现重复书籍。”吴峥嵘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拆下两把钥匙给她,“这是外面两道门的钥匙,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可以随时来家里看书。” 叶满枝摆手说:“算了,你身份特殊,万一有什么保密信息被泄露了,那多麻烦啊!” “我从不回家处理工作,”吴峥嵘将钥匙放进她毛开衫的口袋里,“你放心来吧。” 这间房子的上一任住户是一位苏联人,他完成支援任务返回苏联以后,后勤将房子分配给了吴峥嵘。 不过,吴峥嵘在工作上向来谨慎,工作只在军代室里完成,从不将重要资料带回家,也不在家里谈论工作。 这间书房里没什么需要保密的。 叶满枝伸手压了压口袋里的钥匙,嘟哝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才不来呢,被人看见了多尴尬啊!” 但她也没再将钥匙推回去。 自从她跟吴峥嵘的关系在家里公开以后,老叶给她设定了每天八点必须回家的门禁。 她取了书之后,没在书房里逗留太久,大致参观了一下房子的格局,就从小院儿里出来了。 两人绕着大院溜达了一圈,还差一分钟八点的时候,吴峥嵘将她准时送到了叶家楼下。 “上去吧,”他站在橙黄的路灯下微笑,“以后欢迎小叶同志天天来。” 叶满枝被他笑得脸热,违心地说:“那你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光秃秃的一点也不好看。” “行,你下次过来帮我指点指点。” * 突然闯入了吴峥嵘的私人领域,又借来了好几本看起来很贵的大部头,让叶满枝持续兴奋了好几天。 尽管政治理论知识晦涩难懂,但是为了让自己在结业考试时能够一鸣惊人,取得好成绩,她还是见缝插针地提前预习了起来。 报名和开学时间在十一月中旬,距离正式上课还有一个礼拜。 入秋以后,街道办的工作渐渐清闲了下来。 叶满枝工作和学习之余,也入乡随俗地跟着大家织起了毛衣。 她以前习惯用缝纫机做衣裳,织毛衣的技巧并不熟练。 所以,她决定从最简单的织围巾入手。 先织一条围巾送给吴峥嵘,毕竟她已经从对方那里收到过很多礼物了,至今还没回过什么像样的礼呢。 整个街道办里,凤姨的编织技巧是最好的,她就像一个无情的织毛衣机器,不用低头观察针线,就能快速而准确地织出各种繁复的花样。 叶满枝正向凤姨虚心请教一个麻花结的织法时,穆主任裹着深秋的凉意,从区里开会回来了。 刚解下围巾,她就向大家公布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消息。 市里要派一个工作队进驻光明街,指导光明街道办和光明派出所,组成一支“处理剩余劳动力工作小组” ,专门处理剩余劳动力的问题。 “目前滨江市内共有160多万人口,能参与劳动养活自己的,只有60多万,剩余那100万人都是靠别人工作养活的,咱们市内的剩余劳动力实在太多了!所以省里和市里给各区县下达了最新通知,要动员自今年四月以后,从乡间来滨江居住的人返回原籍搞生产!” 刘金宝咧着嘴问:“主任,人家既然进了城,肯定是想在城里定居生活的,谁还愿意回原籍劳作呀?这种事怎么动员啊?” 人家好不容易找机会出来了,现在又偏要让人家返回老家,这种动员就是纯纯地得罪人呀! 处理剩余劳动力,比推销公债还让人头疼呢! “这是上级下达的任务,所有街道必须严格完成,盲目流入城市的人口太多,导致乡间无人生产,已经对农业合作化产生了很大影响。今年省内好多农业社的粮食出现了歉收的情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农业人口盲目外流造成的。” “农民来到城里以后,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但影响农业生产,还会给城市治安和就业造成很大压力。”穆主任直接宣布,“咱们光明街要动员返乡的人数是600人,在春节之前必须完成。” 叶满枝快速合计了一下,全街动员600人的话,平均到每个居委会,至少要动员一百人回乡生产呐! 她在心里回忆起第五、第六居委会的情况,不自觉就想到了郭二妮公公那张苍老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0411:59:00~2024-08-0512:0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69460074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絮、蘑菇莉、红袖白杨、薛漂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君58瓶;salinabeij、秀水长青、一只白兔子50、土豆妈妈、啊~兔、鮀鮀鱼子酱、明明、‘早起的虫儿、被鸟吃、花喵、可尔必思、李包包、鲁米茜茜、刘文文文文文文文文文、……、小砂子的深夜食堂、??球球、美好晴空、飞羽、行走的海豚、syt、滴滴答答滴、清舞飞扬、mints、豆子、柠檬的柠的檬、妮妮、重生、看天空〆白云飘、尚千辰、明孞、bingmay、咿呀咿呀哟、喵喵、春天花花、陌陌、小叶子、时韫、花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3 章【VIP】 所谓的处理剩余劳动力工作小组,其实就是把街道办的所有人,以及派出所的所有人整合到一起,共同动员剩余劳动力回乡生产。 叶满枝对这种工作实在提不起兴致,哪怕是郭二妮公公那样的人,她也不想上门劝人家回乡。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老叶家同样出身农村吧,反正她就是没什么干劲儿。 主动回乡生产和被人劝返回乡,那心理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 因此,参加工作以来,小叶干部第一次出现了消极怠工的情况。 “小叶,你怎么回事啊?”刘金宝凑过来问,“我看你对劝返工作好像不太上心呢?” 叶满枝继续低头织围巾,信口胡诌道:“劝返也不能盲目劝返啊,我们大院儿里正在有策略地劝返。” “你们有什么策略跟我分享一下呗。” “我们的策略就是先让一部分条件好的人离开。比如在乡间有田地、有亲人可以依靠,在滨江没有固定职业,而且还没被派出所批准迁入户口的,这部分人在农村有退路,对城市的归属感也比较低,可以先让他们自愿离开。” “那人家怎么能自愿离开啊?” 叶满枝也不知道,只好说了句废话,“靠咱们做工作呗。” 反正她把郭二妮公婆的情况告诉居委会主任了,能否动员成功还得看居委会的。 这项劝返工作是个长期任务,最起码要做到春节前。 由于大家的劝返成果都不理想,除了刘金宝问过一次,其他人并没察觉到叶满枝消极怠工的情况。 她就在织围巾和等待开学的日子里,迎来了56年的初雪。 行道上的落叶尚未清扫干净,天上便纷纷洒洒落下了小雪。 叶满枝下班回到大院时,居委会李大娘正拿着大喇叭通知大家收回晾晒的衣物,关好门窗。 “天气预报已经说了,预计后半夜有暴雪和大风,还没生炉子的人家,赶紧把炉子生起来,省那点煤省不出金山,不要再省啦!” 叶满枝听着李大娘的话,笑了一路,刚进家门就问常月娥:“咱家的煤够不够烧啊?李主任喊得嗓子都劈了,咱赶紧把炉子生起来吧。” “够烧两天的,明天让你四哥去煤站拉点煤回来。”“我们街道办和派出所还想一起批发蜂窝煤呢,咱家买多少?我明天去单位报个数。” 常月娥却摇头说:“算了,那蜂窝煤不好烧,放进炉子里掌握不好火候。我用了几个月,感觉没节省多少用量,还是用原来的散煤吧。” “不能吧?”叶满枝疑惑道,“这是市里推出的新产品,我那次去市商业局开推介会的时候,副局长说用蜂窝煤能节省不少呢。” 四嫂插话:“领导自己又没用过,你别听领导胡吹了!我天天跟咱妈一起做饭,那蜂窝煤好不好用,我俩最清楚了!” 叶满枝不怎么下厨,对蜂窝煤的情况不甚了解。 但她觉得既然市里大力推广使用蜂窝煤,一定是有科学依据的。 她吃过晚饭以后,又去楼里另几户使用蜂窝煤的人家打听了一下情况。 大家普遍反映蜂窝煤最大的优点是烟少,至于省煤省钱之类的,暂时还没看出来。 负面反馈太多,叶满枝心里也跟着动摇了。 她把蜂窝煤滑铁卢写在了当天的日记里,给吴峥嵘写信的时候,也顺便吐槽了一番。 军代室正在跟总师室合作研究什么项目,叶满枝有两天没见到吴峥嵘了。 他俩不见面的时候,就用甲字16号信箱联系。 相比其他青年男女,他们属于联系极其频繁的。 次日一早,叶满枝套上棉袄,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将信纸投进了甲字16号信箱。 结果当天晚上她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 吴峥嵘说,从理论上讲,蜂窝煤应该比散煤上火快、火力猛,居民们之所以会觉得蜂窝煤不节能,很可能是煤炉子的问题。 现在的煤炉子是针对散煤设计的,内部空间比较大,而蜂窝煤的空气接触面比散煤小很多,原本用一块蜂窝煤就能做一顿饭,因为炉子的原因,可能需要加到两三块…… 巴拉巴拉,用一张稿纸的内容,帮她分析了蜂窝煤遭遇滑铁卢的原因。 而对于叶满枝拐弯抹角问他想不想自己的话,吴峥嵘只简单写了一个“想”。 叶满枝不死心地将稿纸背面翻过来瞅瞅。 这就完啦? 她其实并不是很想知道蜂窝煤不省煤的原因。不过,既然人家认真分析了,她也不好太冷漠,只回了一句“那应该用什么样的炉子”,便将字条扔进了投递口。再没写黏黏糊糊的废话。 吴峥嵘当天没给她回信,次日一早的信箱里也是空的。 叶满枝心想,这人也许已经感受到她的冷淡,开始闹脾气了。 然而,临近下班时,吴峥嵘却将电话打到了街道办,让她下班以后去军代室一趟。 叶满枝不知他又搞什么名堂,时针刚指向五点,就背着挎包往厂里跑。 “让我来干嘛啊?” “你不是想要能配套蜂窝煤的炉子吗?”吴峥嵘把她领进办公室,指向墙边的两个煤炉子,“就是这种。” 叶满枝好奇地走过去瞅了一眼。 两个铁皮炉子一高一矮,即便是最高的那个也要比普通煤炉小一些。 炉内的空间非常小,直径只够放一块蜂窝煤的。 “这是你做的炉子啊?”叶满枝回头问。 “嗯,材料不太齐全,先做两个简易的。” “炉膛的空间这么小,每次只能烧一块煤呀?那做饭的火力可能不够。” “小的能叠放三块,大的能放五块。”吴峥嵘将炉子上的烧水壶提起来,介绍道,“如果只是烧水,你引燃一块蜂窝煤就够了,燃尽的煤渣再转移到底部垫高。做饭的话,可以根据火力需求,一次性引燃2-3块蜂窝煤。这炉子保温效果还不错,做完饭的余温还能延续小半天的时间,足够你放在房间里取暖了。” 叶满枝摘下手套,伸手在炉火上感受了一下余温。 不烫手,但还是暖的。 这是一块煤从下午燃到傍晚,烧了两壶开水之后,余下的温度。 如此看来,烧蜂窝煤确实比散煤省一些。 叶满枝围着两个炉子稀罕了一会儿,笑吟吟地问:“你这两天都在做这个啊?” 她还以为对方不回信是在闹脾气呢。 “没有,昨天晚上就做好了,主要是等黄泥和保温材料干透,需要一些时间。”吴峥嵘抬了抬下巴,“小的这个你拿回去吧,大的还没干透,还要晾几天。” “没想到你还会做煤炉子呢,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嘛!”叶满枝挎上他的臂弯,用气声表扬,“咱们峥嵘哥哥太棒啦!” 吴峥嵘看着她笑,“要是只给你画个示意图,告诉你这就是蜂窝煤炉子,我怕你回信的字数越来越少。反正已经做过捕蝇器了,不差一个煤炉子。” 叶满枝拒不承认闹过情绪,拉着他说:“我是因为这两天工作太忙,才写得少了。走走走,今天我请客,犒劳一下大功臣!” 她用军代表同志的粮票在食堂请了客,吃过晚饭便将那个新型煤炉子带回了家。 “你提个油漆桶回来干嘛?”叶守信背着手问。 “这是用油漆桶做的煤炉子!专门给蜂窝煤用的!” “你从哪儿买的?现在连蜂窝煤都有专用炉子了?” 叶满枝得意道:“这是吴峥嵘给我做的!他说这种煤炉子比传统炉子省煤,我已经在他办公室试过了,确实比散煤好用!” “嘁,不就是一个煤炉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叶守信盯着炉子观察一会儿,说,“这种炉子我也能做,在下面留个通风口,再弄个蜂窝煤内胆进去,然后用黄泥填充空隙就行了。” 常月娥怼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之前怎么没见你做一个啊?人家小吴给来芽做了,你又叽叽歪歪。来芽,这炉子怎么用?咱烧壶水试试!” 叶满枝点燃一块蜂窝煤放在洞口的最上面,然后将水壶放上去。 正要蹲下检查通风口时,林青梅却敲门进来了。 “青梅来了?吃晚饭了吗?”常月娥热情招呼。 “婶儿我吃过了,”林青梅回了一句,就拉着叶满枝问,“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没有啊,怎么了?” 劝返工作她没怎么参与,应该得罪不到什么人。 “我妈说,最近院儿里有人在说你跟吴团长的事。” 叶满枝不以为意道:“说吧,我俩光明正大地来往,又没避着人,被人看到了议论几句是难免的。” “如果只是这样,我就不着急了!”林青梅小声说,“我觉得苗头不太对,你跟吴团长谈对象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吧?我妈说,有些人在背后议论你,说你找对象只找干部!” 她跟叶满枝关系好,一般人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叶满枝的坏话,当着叶家人的面就更不可能没眼色地谈论这些了。要不是被她妈听到过两次, 她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叶守信皱眉说:“这不是扯淡吗?来芽一共就谈了俩,第一个周牧是娃娃亲,那是长辈做主定的亲,不是她自己找的。第二个吴团长是组织介绍的,也不是她自己找的,怎么就成了她找对象只找干部了?” 叶满枝暗道,吴峥嵘是组织介绍的没错,但也是她自己找的。 不过,周牧算什么干部啊?顶多算是干部子弟。 她对这种传闻其实没什么所谓,她本身是高中生又是女干部,找个同样是干部的对象,有什么问题吗? 而且吴峥嵘的条件摆在那里,她把人划拉到碗里了,被旁人说几句酸话实属正常。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愿意说就说吧,只要别嘀咕到我面前就行。” 林青梅急道:“那怎么行?要是给人留下一个攀附干部家庭的印象,对你以后的发展多不利啊!” 文化局三不五时就要开学习会,政治学习的频率不是街道办能比的。 林青梅每天耳濡目染,政治敏感度比叶满枝高多了。 “青梅说得对,现在的传闻,很可能越传越真,最后变成别人攻讦你的把柄!”叶守信气哼哼道,“这事不能轻易算了。” “我总不能逢人就解释,我跟吴峥嵘是组织介绍认识的吧?那成什么了?” 常月娥向及时通风报信的林青梅道了谢,然后对闺女说:“这种事本就不该由你一个姑娘亲自出面解释,你就别管了,让我去会会那群嘴欠的!” “妈,你可别跟人打起来啊!” “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就放心吧!” 叶满枝一点也放不下心,之后的两天一直偷偷观察常月娥的动向。 她刚跟周牧退婚那会儿,常月娥没少跟人吵架,成了院儿里有名的泼妇。 最近刚把泼妇的名声洗刷了一些,她可千万别重蹈覆辙了。 然而,她还没等到常月娥有所动作,就先听说厂妇联姚主席在昨天的生产动员大会上,批评某些同志不将心思放到生产任务上,反而整天盯着别人的东家长西家短。 姚主席以军代表吴峥嵘同志遇到的问题举例。 吴峥嵘同志与对象是通过组织介绍,相亲认识的,某些人却故意歪曲事实,制造谣言,在职工和家属中产生了很恶劣的影响。 姚主席没直接提及叶满枝的名字,但懂的人都懂,不懂的人也就没必要懂了。 这一举动算是在全厂职工面前帮叶满枝正了名。 人家小年轻是通过组织介绍认识的! 叶满枝听到消息后,立即跑去找了吴峥嵘。 “是你让姚主席帮忙出面澄清的吗?” “不是,”吴峥嵘脸上的神情不太好看,“你遇到这种事怎么不跟我说?” “你又不能替我吵架,跟你说也是徒增烦恼。” 吴峥嵘皱眉,显然对她这种论调极不认可。 不过,不等他开口讲大道理,叶满枝就转移话题问:“那姚主席怎么突然就在大会上提起咱俩的事呢?这时机也太巧了!” “是阿姨去妇联找姚主席帮忙的。” 叶满枝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说的阿姨可能是常月娥。 “我妈去找姚主席啦?” “嗯,姚主席了解情况以后,来跟我确认过。” 吴峥嵘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谣言,以防流言继续扩散,他请姚主席出面,在公开场合帮忙辟谣。 “我妈居然学会告状了?”叶满枝简直对常月娥刮目相看。 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还以为会去院儿里干仗呢! “阿姨挺厉害的。” 吴峥嵘暗忖,看来老叶家真正能拿主意的,是他这位未来丈母娘。 丈母娘同志在女儿回来追问时,云淡风轻地说:“你们相亲的时候,是妇联的同志帮忙牵的线,那就相当于你俩的媒人,小两口只要没结婚,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媒人解决。对于这种流言,我当然不可能挨家挨户吵架了,还是请媒人出面澄清是最方便的。” 叶满枝崇拜道:“妈妈,你好厉害啊!有勇有谋,智勇双全!” “哼,你少拍马屁!周末不是要去党校学习吗?你就专心学习去吧!以后当个比小吴还大的官儿!看看还有谁敢说你!” 好吧。 叶满枝就这样带着老母亲的殷殷期盼,去基层干部进修班学习了。 * 市委党校的名头响亮,但校舍占地并不大,只在市中心有一栋二层砖楼。 这一期学习班的学员,被分成了两个班。 叶满枝所在的乙班,几乎全是各街道和乡镇的基层干部,像她这样无官无职的占了一半,其余大部分是副主任、副乡长、副镇长,少数是正职。 在一众中年同志之间,叶满枝算是相当年轻的,不但资历浅,在市里的人脉也浅。 放眼望过去,教室里的同学,她一个也不认识。 想找人寒暄都没机会。 根据她的经验判断,想在陌生场合快速加入谈话,要么找同一个区县的同志,要么找同一性别的同志。 同一区县的不好找,她直接走到第一排,坐到了一群女同志之间。 基层干部聚在一起,最好聊的话题肯定是工作。 不过,光明街已经将工作重点放到动员剩余劳动力回乡了,而有些单位居然还在推销公债。 叶满枝把她动员中签居民复购公债的办法分享给大家,得到了一位女乡长“以后都一起坐第一排” 的邀请。 学员们寒暄的时间并不长,教室坐满后,党校的秦副校长便走上讲台,给学员们上了第一节课。 授课内容并不是叶满枝提前准备的马列,而是一场形势报告。 按照秦校长的话讲,基层干部要多看报纸多听报告,跟不上形势,就不了解国内的情况。 秦校长在报告中提到了党的八大召开,介绍了印尼总统访问广州的意义,粉碎敌特破坏,还有支援埃及人民正义斗争。 当然也着重提及了动员剩余劳动力回乡生产的话题。 “事实上,劝返工作早在去年就已经在其他省市大规模开始了,咱们滨江属于进行得比较晚的。劝返工作不好做,但基层同志先不要气馁。城市剩余劳动力越积越多,其实能够反映出很多问题。” “第一,说明解放后咱们的卫生工作做得好了,出生人口多,死亡人数少,对吧?其次也能说明政府对贫苦居民的救济得当,少有死人的情况发生。第三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公安机关对户口管理还不够严格吧?否则不会有那么多农村人口盲目流入城市。” “处理劳动力过剩的问题,是对大家的挑战,但也未尝不是机遇,咱们基层同志要学会从多个角度看问题……” 叶满枝听得津津有味, 感觉听形势报告,比上课有意思。 报告结束后,她就一直寻思秦校长的讲话,想着能在劝返工作中找到什么机遇。 光明街第一批返乡的人一共有42人,这批人属于在乡间有地,在城里又没工作的。 街道和居委会的同志上门做了几次动员,这些人就同意返乡了。 算是最容易劝动的一批人。 穆主任特意借用子弟小学的操场,为这42位群众开了一个欢送回乡生产大会,现场来看欢送的居民有两百多人。 欢送大会办得挺热闹,但回到街道办以后,穆主任就把叶满枝单独喊过去谈话了。 “小叶,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欠缺工作热情啊?第六居委会那边怎么才动员了两个人返乡?”穆兰蹙眉说,“你可不能刚去党校进修,就开始思想松懈掉链子!” “主任,动员返乡这事我们两个居委会真是尽力了。军工大院里的工人比较多,那些从农村来城里生活的老人,大多是来帮儿女处理家务带孩子的,咱总不能把人家强行劝回去吧?” 眼见她眉心越蹙越深,叶满枝赶紧说:“不过,我最近倒是有个想法,咱们处理剩余劳动力工作小组,除了动员农民回乡,是不是也可以想想其他办法解决劳动力问题?” “嗯,说说吧,你有什么新想法。” “我觉得劝返工作只是节流,咱们街道还应该适当开源,为无业人员增加一些工作岗位。”叶满枝笑着说,“我不是还在分管家庭手工业的工作嘛,其实可以在手工业方面多下些功夫。” 穆兰沉吟道:“咱们街道有洗衣小组,糊纸壳小组,缝纫小组,手工小组,凡是能赚钱的副业基本都操办起来了。这些小组早就满员了,一时半刻吸纳不了太多劳动力。” 叶满枝将她这几天想到的主意又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建议道:“主任,市里正在大力推广蜂窝煤,但是使用普通煤炉子并不能充分发挥蜂窝煤的优势。我最近见到一种专门针对蜂窝煤的煤炉子,材料简单,生产工艺也不复杂,要不咱们趁着市里推广蜂窝煤的东风,开一个小厂生产蜂窝煤炉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0512:04:39~2024-08-0612:0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8097068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350050188瓶;木木mumu86瓶;Erinnotsay44瓶;白日梦想家、圈圈又被秀40瓶;外星人秋裤22瓶;木木四月、卡卡、总总要暴富、69406637、小胖妞、宝贝、螃蟹20瓶;Melody_小若19瓶;MINGTIO15瓶;山有木兮越人歌14瓶;维-纳、脆桃、pp、沁黛、逐梦的游鱼、市井人家、小呀嘛呀小菜花、手心、1849254510瓶;tingt9瓶;今天也要笑嘻嘻8瓶;睡睡6瓶;1234567890、63718905、青青、日更少迟早弃、竹雪影、coby、香樟路1248号、蚊子包、九公子、繁花似锦、不要受委屈!、padme、退休预备员5瓶;轻然4瓶;夏玖、遛遛的sunflower、47473392、xz凉凉3瓶;风烟俱净、北桥楠木、大肚的书架、啵一下有钱、长白、翘腿二郎、清舞飞扬、嗯啦、hh、279193862瓶;27589763、蘑菇救菊、kimpl0913、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38528237、筱筱、甜菜、璃茉、小叶子、妮妮、柚子、crystal、飞羽、憨憨、啊~兔、我是村里狗蛋、Found、23461934、可尔必思、非VIP用户、vicky、是阿虚啊、千万、七月凉透心、禾乌昂、七七、Estelle、1、如梦之梦、梦、晨熙麻麻、噔噔、七七四十九、团子的早晨、69208282、偶人为之、泥鳅鱼娃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仙仙小郡王、啊吖、祈祷的人鱼、春天花花、晚来天欲雪、行走的海豚、杰子、滴滴答答滴、鸢栀cissy、natsuki、感觉、胖蟹、xiaoxiao、眉眉仙女、墨陌、??49656349、喵喵摸~、tianxiawukeng、yangtt、涟漪、玛卡巴卡、kk、啦啦啦、然然然然然然然然、渔者愚者、YU、球球、木木Friday、千叶、八宝粥、陌陌、戊小乙、莫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4 章【VIP】 叶满枝连生产都没抓过,就更别提办工厂了。 除了知道办厂能增加就业岗位,其他方面,比如企业的纳税和营收,她几乎完全不懂。 她不懂,但穆兰懂啊! 街道办的经费捉襟见肘,她早就动过办工厂的心思了。 其实,光明街上的工厂不算少,但大多数国营工厂都是由区里投资建设的。 企业利润会逐级上缴到区里和市里。 街道办不但拿不到这些工厂的利润,还得帮区里看着工厂的生产情况。 整天守着好几座金山,却看得见摸不着,只能靠着有限的财政拨款过日子,穆兰心里的郁闷就别提了。 “主任,咱光明街的闲散劳动力还挺多的,”叶满枝小心地问,“街道为什么不多开几家工厂啊?” 穆兰组织了半天语言,只给出一句“这事说来话长”。 隔壁的张勤简吹了吹茶叶沫子,接话说:“街道集体企业规模小,生产的产品大多在计划轨道之外,没有统购,也就没有统销。组织生产不难,难的是怎么给产品寻找销路。” 除非有门路,否则计划外的产品,很难进入商店或门市部的柜台。 而这些小厂的负责人,大多是街道积极分子,阶级成分通常是贫农或工人,让他们组织生产还行,找销路就不能指望了。 叶满枝眼巴巴地问:“主任,那这间工厂到底能不能开啊?” 那些困难啊,阻碍啊,她都不关心。 她只想知道工厂能开不。 穆兰站在那蜂窝煤炉子前观察了一会儿,回头问:“生产一个这样的炉子,大概需要多少成本?” 叶满枝说:“如果只生产简易煤炉子的话,最外面的铁皮可以用废品收购站的油漆桶,填充用的黄土随便挖不花钱,比较大的开销是内膛和支撑内膛的铁架子。” “哦,那就是没什么成本。” 叶满枝懵了一瞬,油漆桶、内膛和支架都要钱,怎么就没成本啦? 穆兰理所当然地说:“咱们街道有制坯小组,也有打铁小组,先从他们那里借一些内膛和铁架子,等产品卖出去以后再结账。” “还能赊账啊?”叶满枝问,“主任,这制坯小组和打铁小组在哪里啊?”在第二居委会那边。没活的时候, 组员们在家里做家务,等到有活的时候再去各家招呼一声就行了。” 叶满枝:“……” 工作时间好灵活哦。 她再次问:“主任,工厂到底能不能开啊?” 这次穆兰和张勤简的回答出奇的一致。 “能开啊,怎么不能开!” 反正办厂几乎不需要什么资金投入,若是盈利了还能给街道上缴利润。 至于销路的话,暂时不用发愁。 基层干部是最先被推广使用蜂窝煤的群体,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上蜂窝煤了。 在干部间推销炉子,一定会有销路。 穆兰自家就至少要买两个。 “小叶,劝返工作暂时交给赵二贺去做。这会儿刚入冬,正是煤炉子的销售旺季,你先把工厂办起来!” “让我负责办厂?”叶满枝慌张道,“我没办过厂啊。” 她连工厂工作经历都没有,哪会办厂呀? “工作经验都是从无到有的,你放手去干,争取早日投产。” * 接下办厂任务后,叶满枝着实紧张了半天,没想到领导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负责。 然而,半天后,她就恢复平静了。 办工厂,在一般人眼里也许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但是放在街道办,还真不算什么。 工厂与工厂是不一样的。 有的工厂职工上万人,占地面积堪比一个小县城,譬如656厂。 有的工厂职工个位数,胡同当车间,譬如她即将开办的煤炉子厂。 叶满枝平复了心理落差后,先回家宣布了她要办厂的消息。 “来芽,你要当厂长啦?”沈亮妹吃惊地问。 “只是暂时兼任厂长,等厂子走上正轨以后,还要任命一个正经的厂长。” 叶满枝没敢胡吹,毕竟现在全厂只有她一个人,实在没什么可吹的。 “那你们工厂招不招工人?”沈亮妹赶紧问,“能让你四哥去工厂上班吗?” “可以啊,但咱爸不是说让四哥进基建处当建筑工人吗?” 沈亮妹撇撇嘴,不吭声了。 叶满枝觉出不对劲,放下正在收尾的围巾,抬头问:“我四哥又怎么了?他不想当建筑工人啊?” 常月娥叹气说:“你四哥不是因为聚赌被保卫科抓住了嘛,虽然没在公安那里留下案底,但厂领导已经放话了,那17个参与赌博的人,656厂永不录用。” 为了这事,老叶昨天又把老四打了一顿。 叶满枝同情地望向四哥,“不能去656还可以去其他单位,哥,你要不要来我们煤炉子厂工作?举贤不避亲,我给你留一个名额。” 四哥先问:“你们那工厂是什么性质的啊?国营的还是集体的?” “国营集体都不耽误你领工资,你问那么多干嘛?” “集体的工资比国营的低,还没有劳保和公费医疗,”四哥挑剔道,“集体工厂那点工资,未必比我现在赚得多,与其去工厂卖苦力,还不如鼓捣我的花鸟鱼虫呢。” 叶满枝懒得搭理他,“你不去就算了,正好给我们省下一个用工名额,想来工厂上班的街道居民多得是。” 四哥看不上集体企业,但他这番话也给叶满枝提了醒。 她现在还是光杆司令,既没人,也没钱。 企业性质也并不明确。 如果由街道办投资建厂,那这家工厂就是全民所有制的,也就是国营的。 如果由居民筹资建厂,那工厂就是集体的。 次日上班的时候,她跟张勤简提了这件事,不如由街道办出点钱,把企业变成国营的。 张勤简并没有一口回绝。 他觉得蜂窝煤炉子应该能赚钱,由街道办出资的话,上缴给街道的利润也会更高一些。 于是,他打开小金库,抠抠搜搜地给叶满枝批了五块钱的建厂资金。 叶满枝握着五张一块钱,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主任,建厂资金只有五块钱啊?” 一家国营工厂,建厂资金才五块钱,说出去简直能笑掉人的大牙。 “白手起家阶段不要求全责备,尽量少投入多产出。”张勤简一笔一笔帮她算账,“生产煤炉子的原材料基本都可以赊账,第一个月要用钱的地方只有厂房租金和运输黄土的费用。你只要能把煤炉子卖出去,资金回笼以后,第二个月就好过了。” 这是他干倒了三家集体工厂以后,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叶满枝觉得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于是接受了原始资金只有五块钱的事实后,她去街道工商所做了登记,便准备着手招工了。 尽管办厂思路是由劝返工作得来的,但工厂组织招工的时候,却不能只招农村户籍的工人。 在这方面,无论城镇户口还是农村户口,无论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原则上要一视同仁。 所以,她与穆主任商量过后,在街道办院外贴了一张招工启事。 《国营光明煤炉厂招工简章》 【由于生产发展及社会主义建设需要,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我厂现面向社会招收一批新职工。】 【招工范围:光明街居民(不限户籍,但需在光明街有固定住所)。】 【招工工种和名额:工业生产工人(制炉),男3人,女3人。】 【招工条件:拥护党的领导,热爱社会主义祖国,遵纪守法,服从组织分配。】 【本人过往历史清楚,需有原单位或户籍所在地街道(乡镇)证明。】 【学历不限(同等条件下,成分好的优先,自备生产工具者优先),年龄在45周岁以下(打铁匠、箍铁匠、泥瓦匠,及有煤炉制作经验者可适当放宽要求)】 【勤劳肯干,身体健康,必须经街道卫生站体检。在入厂半年后发现慢性病者,可以退回原单位(不是在本厂得的病)】 【无论男工女工,已婚未婚均可。】 【招工说明:择优录取后,必须服从组织分配。工厂将根据生产需要结合个人意愿分配具体工作,以生产需要为重点。】 招工启事贴出去以后,叶满枝重新跑回办公室,一边守着炉子烤火,一边往大门口张望,以防有人将招工启事揭下来。 消息贴出去不到一小时,就有居民进来打听了。 一部分是识字不多,询问墙上贴了啥的,另一部分是打听招工情况的。 街道办的几个新人都是第一次围观工厂招工,一有人进来就立即竖起耳朵听热闹。 叶满枝从前是应聘的那个,头一次负责招聘工作,让她手心里直冒汗。 别看她招聘条件写得挺复杂,其实并没对应聘者设门槛。 真正的门槛,她根本就没写到招工启事上。 前三名应聘者, 都是军工大院的家属,完全符合招工条件,只要体检没问题,就可以优先录取。 但叶满枝没敢松口,只让人家将家庭住址留下,录取结果另行通知。 第四个进来应聘的是郭二妮,条件与前三个差不多,叶满枝也像对待其他人一般,让她留下具体地址等通知。 然而,郭二妮找了许久工作未果,好不容易在家门口碰到一个不限户口,不限学历,不限性别的工作机会,她哪能轻易放弃! 她最近已经总结出经验了,回家等通知,基本就是没戏的意思。 “小叶干部,你看我这体格多好,脏活累活都能干,而且我是贫农出身,上班还能自带锤子和剪刀,招工启事上不是说成分好的和自备生产工具的人优先嘛。你还有啥不满意的?为啥不能把我留下?” 叶满枝学着张勤简的样子说套话:“厂里需要综合考虑大家的情况。” “综合考虑哪方面啊?”郭二妮不肯放弃,“你说出来我努力努力。” 叶满枝笑道:“好吧,我跟你说说也行。咱们光明煤炉厂是新建厂,虽是街道组织的国营单位,但白手起家阶段,许多东西还没准备好。比如一些生产工具,还比如生产车间。” 郭二妮一针见血地问:“小叶干部,厂里连厂房都没有啊?” “新建厂嘛,连工人都没有,更何况是厂房呢,”叶满枝故作淡定,语气寻常道,“起步阶段不需要太大的场地,最好能租用职工家里的院子,咱们可以适当付一些场地租赁费。” 建厂资金只有五块钱,她不能把资金都用在场地租赁上。 最好可以像糊纸壳小组或缝纫小组那样,在某个组员的家里完成生产任务。 郭二妮思考片刻,向她确认:“小叶干部,要是我能给你找到场地,厂里能录取我吗?” “可以,你是来报名的第二位女同志。” “那行,小叶干部,你先帮我把名报上,我这就去帮你找场地去!” 见她点了头,郭二妮推开大门就冒雪跑了出去。 “这郭二妮去哪给你找场地啊?”刘金宝抻着脖子往外看,“她男人是不是快放出来了?” “听派出所那边说,赵国栋服刑已经满三个月, 上周就出来了。” “难怪她着急,赵国栋进过看守所,不知656厂会怎么处置他。万一把他辞退了,他家那房子八成要退回厂里,郭二妮既要找工作,又要找房子,不容易呀!” “郭大姐挺能干的,”叶满枝笑道,“我看她就算离开军工大院也能把日子过好。” 郭二妮去得快回得也快,不到三刻钟的时间,就拉来了一位穿着破棉袄的中年妇女。 “这是邵丁香,男人前年没了,现在跟她公婆住在月牙胡同那边,小叶干部,只要能让她跟她公公都进厂工作,他家那个院子还有一个小屋,可以免费给工厂使用!” 叶满枝笑得亲切,“邵大姐,你自己介绍一下你家的情况,还有你公公多大年纪了?” “我38岁,我公婆都快60了,不过我公公身体挺好的,偶尔还能干些木匠活。我家那个院子跟街道办的院子差不多,小屋的话有办公室一半大吧,要不你跟我回去看看吧?” “也行。” 叶满枝喊上刘金宝陪她一起出外勤。 邵丁香家里的格局与五哥之前租住的那个院子差不多,都是院子大,房间小的。 了解过大致情况后,叶满枝对李家三人说:“大爷大娘、邵大姐,你家这院子和房子都挺好,我提一个方案,你们听听行不行。” 邵丁香紧盯着她,抠着手指点头。 “只要能通过卫生站的体检,厂里就录取邵大姐当正式工人,但李大爷的年纪偏大了,只能当临时工。在工厂初建阶段,咱们没有固定工资,发的都是计件工资,有活多干,没活少干,个人收入与完成的任务量有关。所以正式工和临时工在工资待遇上没什么区别。” “月牙胡同这边租一套院子的价格是5元左右。厂里暂时以每月2元的价格租用你家的外院和小屋,租期半年,房子到期以后一次性付清租金。如果半年后仍继续租用你们的院子,租金可以另行商讨,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半年后就开春了,也过了煤炉子的销售旺季。 煤炉厂能否继续开办下去,届时就能见分晓了。 这套院子是李家的私房,能在半年后得到12块钱的租金,还能有两份工作,李家人没什么不愿意的。 李大爷立即点头说:“领导, 就按你说的办,一会儿我就把院子和屋子收拾出来!” 叶满枝在李家看了看,又去居民小组长那里了解了一下他家的情况,确定李家人所说无误后,便回去拟定合同,通知最先应聘的几个居民体检上班。 煤炉厂一共招聘了6个正式工,1个临时工。 其中郭二妮属于特别能干的,应聘之后当天体检,当天上岗,拿到叶满枝开出的介绍信,就去废品收购站买了50个废旧油漆桶。 “一个油漆桶两毛五,50个桶一共12块5,我跟废品收购站的人说好了,先给他们2块5的定金,另外十块钱月底一次性结清。” 叶满枝被她的高效率打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办厂第一天就要开工。 她现在终于体会到穆主任的心情了,对于工作特别有干劲儿的同志,她确实不好意思打击人家的工作热情。 “那什么,郭大姐,你再受累往第二居委会的制坯小组和打铁小组跑一趟,”叶满枝将需要赊账的清单交给她,“我去把制作煤炉子的大师傅请来,咱们争取今天备齐材料,明天正式试生产。” 郭二妮好不容易得到一份工作,正是工作热情最高涨的时候,拿到清单以后二话不说又跑了。 叶满枝擦擦额上的汗,赶紧回家找她四哥。 四哥在家清理鱼缸呢,听了她的要求后,无语道:“我又不是你们工厂的工人,凭啥让我去做煤炉子?” “要不是吴峥嵘和咱爸还得上班,我哪敢劳动你这尊大佛!你快去厂里帮我指点一下吧!” 她把吴峥嵘做的煤炉子拿回来以后,老叶和四哥也依葫芦画瓢做了两个。 因为没在黄泥里掺放保温材料,保温效果不如之前的好,但这样却能大大降低生产成本。 现在四哥就是她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会做蜂窝煤炉子的人。 四哥将渔网收起来,嘀咕着“真是欠了你的”,穿上棉袄就要跟她出门。 然而,两人刚走到楼道口,三嫂黄黎就骑着自行车冲了过来。 “叶满枝,你不在街道上班,乱跑什么啊?” “我忙着办厂呢,嫂子,你找我什么事啊?” 黄黎往老四身上瞄了一眼,顿了顿说:“有你的挂号信,你过来签收一下!” 叶满枝走到她的自行车旁边,乖乖伸手等着签字,可是被黄黎放进她掌心的,却并不是什么挂号信,而是薄薄的一张邮政取款通知单。 她瞪着眼睛往金额那一栏望去,看清上面的数字后,心脏立即咚咚激跳起来。 我的天啊! 七百八十元整!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汇款单位,“省美术出版社”。 这是她那本时装图书的稿酬到账啦? 黄黎见她傻愣在原地,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刚在邮政所看到小姑子这张取款通知单的时候,她也被震惊了。 原以为那样一本图书,能有四五百的稿酬就顶天了。 没想到人家一次性进账将近八百块! 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走出版路线的决心,现在文人出书也太赚钱了! 时下七百八十块的购买力,放在她那个时代,差不多得有小十万了吧? “你别傻站着了!赶紧把信收起来,”黄黎又隐晦地往老四身上瞟了一眼,“放好了,别弄丢了!” 这叶老四有赌博前科,在她这里就是不稳定因素,大额财产不能露在他面前。 叶满枝脑袋瓜晕乎乎,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三嫂说什么她都答应着,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将取款单收好后,她回头望向四哥,用一种不太真实的语调说:“哥,今天先不试生产了,我去街道办一趟,你先回去吧。” 四哥翻个白眼,嘟嘟囔囔地回去继续清洗鱼缸。 叶满枝双眸晶亮地问:“嫂子,我今天能去邮政所取钱吗?” “可以取,但现在快到下班时间了,邮政所人来人往,你最好找个人少的时间,让咱爸妈陪你一起去取钱。” 叶满枝理解她的担忧,赶紧答应下来。 她一手揣在兜里,死死护住自己的取款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街道办。 她想给出版社的周主任打个电话,打听一下图书正式上市的时间,还有这笔稿酬是怎么计算的,怎么给她这么多啊? 结果她回到单位,刚推开办公室的木门,便见到周主任正坐在穆主任对面聊天呢。 “小叶回来了,”穆兰笑着说,“老周,有什么事你单独跟小叶谈吧!” 周敏将叶满枝重新带出办公室,在院子里找个背风的角落,低声问:“出版社寄给你的汇款单,你这两天应该收到了吧?” “收到了,下午刚收到的!” “嗯,我下班路过这边,正好跟你讲一讲你的稿酬问题,你就不用往我们出版社再跑一趟了。”周敏拉下围巾说,“这种以图片为主的图书,咱们出版社不以千字标准支付稿酬,而是以著作页为计算单位进行支付。你这本书一共一百页,第一批次的基本稿酬总共是780元。” “另外,咱们出版社都有印数定额,图书出版时,根据不同作品的具体情况,会制订一万、两万或三万册为一个定额,你这种时装图书是咱们出版社的全新尝试,发行面可能会比较窄,所以社里给你定了每印出一万册为一个‘定额’。” “印刷第1-4个定额时,每个定额都会给付780元。从第5个定额开始,每个定额只支付基本稿酬的80%。十三个定额以后支付40%,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叶满枝眨巴眨巴眼睛问:“周主任,您的意思是,这笔稿酬不是一次性结清的?随着刊印数量的增多,我还有机会拿到第二笔第三笔稿酬,每多卖一万册,我就能多得780块,是吧?” “嗯,有可能,还要看你这本书之后的销量如何。” 叶满枝在心里哎哟了一声,她这是要发财啦? 光是想到以后还可能再有好几个780块,她就有点喘不过气啦! 周主任之后又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等对方离开后,她又在院子里独自僵立许久,站得脚都发麻了。 正想进屋时,支行的业务员何山却突然跑进院儿里喊住了她。 “小叶干部,听说你今天有一笔大额进账?” 叶满枝立即警惕地问:“你从哪听说的啊?” “哈哈,我们银行和邮政所之间没有秘密。”何山笑着说,“小叶干部,上次兑付公债的工作,我对你也算鼎力支持了吧?你这笔钱取出来以后,是不是得存到我们支行,也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啊?” 叶满枝心说,我连稿酬还没摸到呢,你就开始惦记让我储蓄啦? 何山的到来让她脑子清醒了不少,笑嘻嘻道:“好说好说,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小何同志,我们街道刚开了一家煤炉厂的消息,你应该听说了吧?哎,厂子初建,到处都要用钱,我正想找你说说贷款的事呢!”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0612:04:42~2024-08-0712:0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yingxuejue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爱困的雪碧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子、波比的姐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易水云132瓶;聪99瓶;你是来找猹的吧???86瓶;风风风、Fiona50瓶;山乐乐40瓶;2566186430瓶;栀一、灌汤包、雁阵惊寒、别叨叨、今朝欢乐便无愁、niconiconi、羊咩咩咩咩咩、公子如玉、小时候20瓶;nieve16瓶;追连载好痛苦啊11瓶;阿隐、wonderful、方笺、小小、熊熊、Annah、水果岚紫、天天都是节假日、狸花猫、香草可人、山橘月、茜钰、罗小妞妞、byo、枣夹核桃、我的女神姓李10瓶;芸曦、鲸鲸惊惊惊惊8瓶;踩点王6瓶;24522241、多肉葡萄、亦、碧落、我是村里狗蛋、yolo、陪你一起穿秋裤rio、18700744、木木四月、朱朱、游瓷、一尾冷水鱼、争渡、57798463、365995145瓶;黄三锁、花终暮3瓶;阳光、59748440、清舞飞扬、两颗糖z、宝贝、芋圆儿、李木木、Cccarrotair、yoyoclinic、伏眸、水炖鸽子精2瓶;涵涵妈、xiaoxiao、沅沅、20521816、咿呀咿呀哟、砳砳12138、甜菜、无缘无故、jialuoyou、是阿虚啊、宁三公子、crystal、嗷呜嗷呜小奶龙、滴滴答答滴、球球、时闻、糯米团子、陌陌、49656349、梦幻紫蝶_小琼15、风景旧曾谙、米果宾果、巧克力张张包、Karen星微、69208282、DXX、ll、天气变冷了、喵喵、团子的早晨、??xuanxuan127、kimpl0913、晚来天欲雪、啦啦啦、龚俊什么时候出来玩、美好晴空、林三岁超可爱的、墨陌、爱吃土豆、natsuki、虞、旋律小姐、然然然然然然然然、糖糖、春天花花、明孞、玛卡巴卡、37087880、55026984、未央微凉、千万、yangtt、41403089、七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呜咪、等啊等、啊~兔、江江、筱筱、月月有钱花、27589763、wy、鲈鱼轻轻、禾乌昂、絮月半里、团子、有好吃的饭吗、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LL、小鱼、ZZ清圆、行走的海豚、嘀嗒嗒、tianxiawukeng、胖蟹、Cynthia、傅么么、helloza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5 章【VIP】 为了将社会上的零散资金,投向社会主义生产建设,人民银行早就推行了“有奖储蓄”。 叶满枝手上仅有的那点存款,30元买了公债,30元存了定期有奖储蓄,还有15元存了活期有奖储蓄。 公债推销工作,之所以不好做,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银行定期有奖储蓄的影响。 在银行存一年定期的利率是7.2%,而公债的年利率只有4% 而且在银行储蓄可以摇奖,头奖五百,末奖一块。 常月娥就曾经中过一次末奖。 “小何同志,你们银行应该不愁存款吧?相比于买公债,大家好像更青睐去银行储蓄。” 何山苦笑:“怎么不愁存款呢?别看我们搞有奖储蓄搞得挺热闹,但是真正有钱往银行存款的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最近又有公债分走了一部分居民储蓄,我们银行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啊。” 叶满枝一手捂着自己的取款单,另一手把他拉到避风的屋檐下。 “小何同志,我说句实话,你可能不爱听。” “嗐,咱们都这么熟了,你就直说吧。”何山还惦记她的大额存款呢。 “大家不去银行储蓄,主要是没有余钱,你说谁没事会为了那一块两块的存款,特意往银行跑一趟啊。”叶满枝推心置腹地说,“若想增加储源,还是得增加群众收入,你们那么大的银行,别总盯着个别人的口袋了,想办法让大家共同富裕起来吧。只要老百姓口袋里有了钱,自然就会往银行储蓄了。” 何山呵呵笑:“小叶干部,我就是个业务员,这么伟大的工作,暂时轮不到我操心呀!” “业务员怎么了?我还是小干部呢,现在不是照样代理厂长!”叶满枝郑重道,“小何同志,我可不是为了找你贷款才说这样的话。我觉得你们支行,应该多跟街道上这些工厂和生产小组联系,主动帮大家解决生产上的困难,无论是资金方面的,还是生产资料方面的。” 何山:“……” 又想让我们上门|服务呗? “你想想,如果街道工业发展起来了,工人的收入是不是也会随之增加?”叶满枝掰着指头给他算账,“就拿我们煤炉厂来说吧,起步阶段只要小小地投入一点资金,就能扩大生产规模,帮我们在旺季卖出更多的蜂窝煤炉子。我们厂的工资是计件工资,工人做得多收入就多了,自然也就能往你们银行存钱了。” “小叶干部,这些我都懂,但你也知道,有些人是老思想,宁可把钱压箱底,也不愿意放到银行里储蓄。” 他忙活一溜十三遭,帮人家把工厂搞起来了,收入也提高了,结果工人没有储蓄习惯,不往银行存钱,那他不是白忙嘛! 叶满枝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呀,小何同志,咱们之前一直合作愉快,你帮了我们煤炉厂,我肯定不能让你吃亏。只要支行肯给我们贷款,我就负责帮你说服所有工人在支行开户存款。大不了让财务人员辛苦点,以后每个月去银行一趟,把工资汇到职工的户头上。只要这笔钱进了你们银行,你们总能想办法劝大家储蓄吧?” “煤炉厂现在有多少工人?”何山问。 “现在人数比较少,扩大生产规模以后,预计有十几人吧。”叶满枝尽量把饼往大了画,“按照每人十五元的工资计算,能有两百多块的储蓄呢,一年下来,也有两千块了吧?这是咱们双方互利互惠的事,多好啊!” 何山沉思一阵问:“你们厂要贷款多少钱?” 厂子还没开工呢,叶满枝也不知要用多少钱,她大胆地报了一个数字:“200块吧。” “我是办储蓄业务的,贷款业务不归我负责,不过我可以回去帮你跟领导提一下。你最好能提前写一个贷款申请,详细列举贷款用途,这样更容易拿到贷款。” 何山不知他们建厂资金只有5块钱的事,虽然觉得她报多了,但也没太惊讶,贷款没有要多少给多少的,最后肯定要压一压。 “小叶干部,你那笔汇款到底能不能存在我们支行?你给我个准话吧!” “这事我还真没办法给你准话,”叶满枝凑近他小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笔汇款是出版社的稿酬,要不是来街道工作,我也没机会出书,现在我们街道的公债任务还没完成呢,我肯定要用这笔钱填补一下窟窿的。最后剩多少,我就去你们银行存多少,这样够意思吧?” 何山觉得她这话还算实在,叮嘱她定期储蓄的利率高,尽量多存银行,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次日上午,叶满枝在妈妈的陪同下来到邮政所。 高柜台、铁栏杆,汇兑窗口前排着两列长长的队伍。业务员噼噼啪啪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在她耳中宛若天籁。 将汇款通知单和户口本递进小窗口时,叶满枝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排队取款的人着实不少,业务员往人群里望了一眼,顿住已到嘴边的话,用铅笔在汇款金额上画了一个圈,提醒道,“一共是这些钱,你们多清点几遍。” 常月娥的动作比闺女利索多了,刷刷刷点了两遍,确定是780块无误后,把信封往棉袄口袋里一塞,便拽上闺女快步离开了。 “这钱你打算怎么支配?” 常月娥见过比这更多的钱,虽然替闺女高兴,但她心里并没有多激动。 “我想买辆自行车!还想买个收音机!对了,还得再买一台缝纫机!” 叶满枝从来不是勤俭节约的同志,以前看似勤俭,那是因为她没钱。 如今有钱了,那当然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常月娥隔着棉袄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你这是要把四大件凑齐啊!这些东西买回来,少说得五百块钱,我看你就是有钱烧的!” 叶满枝得意洋洋道:“周主任说,出版社给我的定额是1万册,如果能卖到2万册,我还能再得780块呢!” “你那本书不是学生念书要用的教材,也不是什么文学小说。而且还是专门针对女同志的,除了城里某些爱打扮的女同志,谁会花钱买这种书?能卖1万册就是烧高香了,你快别白日做梦了!” 叶满枝:“……” 干嘛这么现实啊,就不能让她多美几天? “这些钱你不许乱花,你上班就在家门口,买自行车有什么用?缝纫机也不许买,你大姐说,等你出嫁的时候,他们两口子给你陪嫁一台缝纫机。” 叶满枝惊讶地问:“我姐夫能乐意吗?” “哼哼,据说是胡建南主动提的,估摸已经听说你跟小吴的事了,”常月娥拉着她说,“你记着你大姐的情就行了,胡建南那边不用管。” 叶满枝嘟哝:“自行车和缝纫机都不让买,那我买台收音机总行吧?” 常月娥继续泼冷水:“不许买,现在买了收音机,算你个人的,还是算咱家的?等你出嫁的时候要不要带走?” “那我就把收音机留在家里呗, 你平时在家还能听听戏曲和新闻。” “我要是想听话匣子,早就想办法买了。你四哥整天在家鼓捣花鸟鱼虫,要是再给他配个话匣子,他就更不想上班了。” 叶满枝无语道:“我好不容易得了笔巨款,这也不让买,那也不让买,总不能全拿去买公债吧?” 她原本打算把四大件凑齐以后,就用剩下的钱买公债。 她赚了一大笔稿酬的事瞒不住,可以预见的是,肯定会有人打她这笔钱的主意。 与其到时候得罪人,还不如买了公债省心。 公债兑付需要抽签,只要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中没中签。 常月娥拉着她在路口拐弯,“陪我去给你三姨打个电话。” “找我三姨干嘛啊?” “上个月就听她说,她家旁边有套私房要出售,我打电话问问她,那房子卖了没有。”常月娥低声说,“买四大件还不如给你置办一套房产。” 叶满枝惊讶地问:“单位不是分房子嘛,咱们还花钱买房干嘛呀?” “你听我的,钱先别乱花,我帮你买个房子。” 叶满枝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出身,她的一贯认知就是房子由单位分配。 常月娥虽然也算是工人家庭出身的,但她爸曾在解放前当过外资工厂的副厂长,因着是从海参崴被苏联老板带来滨江的,他们那一批大师傅被称为“崴子帮”。 崴子帮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滨江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子安家。 而她前夫家里是开绸缎庄的,买房子开分店更是家常便饭。 常月娥见得多了,下意识觉得应该给闺女置办个像样的房产。 叶满枝捂着棉袄口袋问:“我三姨那边的房子挺贵吧?得花多少钱啊?” “她上次说要1100块。” “那么多?咱们这边买个私房的院子才四五百块钱。” “那是市中心的地段,咱们这里都到郊区了。” 叶满枝对买房子当然是动心的,“但我的钱不够啊!人家不可能降价那么多吧?” “我跟你爸打算在你出嫁的时候,给你陪嫁三百块钱,加上这些应该够了。”常月娥低声嘱咐,“甭管这房子买没买成,你都不许回家乱说,听见没?” “知道啦!” * 三姨接到电话以后去帮忙询价了,叶满枝答应得挺好,不回家跟其他人说。 但转过头来,她就没忍住跟吴峥嵘说了。 “我妈不让我提房子的事,但是那么多钱花出去,总要有个去处吧?” 吴峥嵘从书桌后抬起头来,问:“你原本打算怎么支配这笔稿酬?” “买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然后剩下三百左右买公债。” 吴峥嵘往面前茶缸瞟了一眼,又看向煤炉子上的水壶,给她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叶满枝会意,立即提起水壶,帮他添了茶水。 然后期待地望着他,准备听听他的高见。 吴峥嵘喝了口热茶,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活期有奖储蓄存折。 “这里有三百,你取出来就去单位买公债吧。” 叶满枝不好意思要他的钱,推回去说:“算了,还有将近五百的窟窿呢,这个办法不好用。” “那缝纫机、自行车和收音机又不是想买就随时能买到的,别人问起的时候,你用这理由随口应付一下就行了。再说,收音机和自行车我这里都有,你拿去应付亲戚盘问也没问题,实在有那追根究底的,你就说这手表也是你花钱买的。” 街道办只有主任和凤姨有手表,叶满枝担心太打眼,总把新手表藏在袖子里,偷偷摸摸看时间,外人还不知道她已经有手表了。 叶满枝又往他的茶缸里添了点水,不过,添水不足以表达她的激动心情,她还凑上去帮人家吹了吹热气。 “嘿嘿,那我就帮你买三百块的公债,回头我给你送过来啊!” “嗯。” “对了,出版社给我发样书了,我先送你几本。”叶满枝狗腿地将新书奉上,“你可是第一个收到我新书的人!虽然你自己用不上,但是可以转送给家里的女同志们。” 吴峥嵘笑着将书收起来,看了眼手表问:“你是不是该去党校上课了?” “哎呀,把正事忘了,我这就出发!” …… 吴峥嵘将快要迟到的小叶干部送去了党校,而后调转方向,驱车回到了省大附近。 吴家在这里有一栋二层的宅子, 他祖父母和姑姑一家都住在这边。 收好钥匙推门进屋,迎面就是一股暖融融的梅花香。 祖母正往花瓶里插花,见他进门,立即惊喜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今天能在家吃晚饭吧?” “吴代表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在家里吃饭?”吴爷爷放下报纸,圆形镜片后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吴代表无事不登门的。” “不如吴院长日理万机。”吴峥嵘随口回了一句,坐到沙发另一侧笑道,“奶,我在家吃晚饭。” 吴奶奶欢喜地应着,将花瓶推到一边,拉着孙子问:“听你小姑说,你最近正跟一个姑娘谈对象?那姑娘多大了?家里是什么情况?性格怎么样?长得漂不漂亮?” 吴峥嵘笑:“我小姑应该跟您介绍得差不多了吧。” “长辈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吴爷爷摘下眼镜说,“我们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这姑娘还是您请党组织牵线介绍的,您有什么可担心的?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出身,目前在基层当干部,漂亮,性格脾气也很好。” 吴爷爷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关心道:“文化程度如何?我听你小姑说她只念到高中就不读书了。” “嗯,毕业后没再读书,现在已经出书了。”吴峥嵘拆开带来的牛皮纸袋,将叶满枝送他的那几本书拿出来,“她最近刚出版了一本图书,我送几本回来给你们看看。” 吴小姑从厨房出来,闻言好奇地问:“谁出书了?” “峥嵘的对象,那位小叶姑娘。” “小叶才多大呀,就能出书了?”吴小姑放下砂锅,快步走过来说,“拿一本给我看看是什么书。” 吴爷爷也没料到,组织介绍的对象,文化造诣居然能达到出书的程度。 他从茶几上拾起一本,眯眼看向封面上的书名。 《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100例》。 嗯? 这是什么书? 他重新戴上花镜,继而打开书页,一页一页向后翻去。 嗯? 怎么不是裙子就是裤子? “这算什么书?出这种书的意义何在?” 吴峥嵘在封面的“女装”二字上点了点,“这种书对您来说确实没什么意义。” “你还是看党章吧,这书是教我们女同志穿衣打扮的,”吴奶奶将一本红色册子递到老伴手边,又将剥好的橘子放进孙子掌心,轻言细语道,“你爷爷前阵子被吸纳进党组织了,最近正要求进步呢!你俩以后就是同志了!” 吴爷爷摘下眼镜,眼里透出严厉,“谁跟他是同志?这个家里还有没有规矩?” “党内互称同志是为了体现民主平等,”吴峥嵘靠在沙发靠背上轻嘲,“咱们家向来没有平等,吴院长确实还需要多看党章多学习。” 吴爷爷狠狠拍上扶手,怒喝道:“放肆!当个军代表,让你连长幼尊卑都忘了?你今天就是特意回来气我的是不是?” “我是特意回来提醒您的,”吴峥嵘掰开一半橘子塞进他手里,“我怎么听说您最近经常跟人谈论政治?” “那是我的事。” 吴峥嵘在厂里还会有意收敛,面对亲爷爷时,却向来畅所欲言。 “到了您这个年纪,早该退休给年轻人留些机会了。您若是还想留在学校,那就安心钻研学问。如果想搞政治,最好能离开学校。一边搞学问,一边又要搞政治,搞不好会让您晚节不保。” 吴峥嵘往茶几的报纸上瞟了一眼,继续道:“656的沈厂长一直想请您给厂里当个顾问,退休回家也不耽误您搞研究,我看您还是考虑一下退休吧!” 眼见老爷子的脸色比外面的雪天还阴沉,吴小姑打圆场说:“要不是潘校长再三挽留,你爷爷早就退了。他身体硬朗,每年都有学术产出,想退休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等你结婚生了孩子,他也就有借口退休了。” 吴小姑在心里直叹气,这祖孙俩每次碰面都让她头大。 她的三个兄长很早就离家参加了革命。 大哥不幸牺牲后,为了给老吴家留个香火,也是为了让父母安心,二哥将最小的儿子送回了老家。 吴峥嵘因此成为所有儿孙中,唯一被老爷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 老爷子喝过洋墨水,为人却异常古板固执,且掌控欲极强。 大到人生规划,小到吃喝拉撒,甚至是孙子的坐卧行止,饮食口味,必须按照他的规划执行。 奈何她这个侄子只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听话,懂事之后时有不逊之举。 好在他读书天赋极高,在学业上从没令人失望过,被老爷子视作平生最成功的作品。 然而,吴家男人的血液里似乎从没有温驯顺从细胞。 在所有人都以为,吴峥嵘会继承祖父的学术衣钵,甚至青出于蓝时,他竟然不声不响地中断学业,参军入伍了! 这招出其不意,闹得家里人仰马翻,老爷子险些登报与孙子断绝关系! 因为这件事,他面对孙子时,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吴小姑瞄了眼亲爹手里的橘子,经历过硝烟,读过军校以后,吴峥嵘还是有些长进的,最起码知道哄哄他爷爷了。 吴爷爷被两瓣橘子酸得眯起眼睛,驳斥孙子的话就在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猛灌了好几口浓茶,才缓过劲儿来。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沉着脸呵斥道:“你跟我上楼来!” “行啊,我陪您谈谈政治,顺便讨论一下液压起重臂的问题,”吴峥嵘将没吃完的橘子放到茶几上,笑着对奶奶说,“这橘子有点酸,让我姑给您煮一煮,放点糖再吃吧。” 目送祖孙俩一前一后上了楼,吴奶奶不无担忧地问:“他俩不会又吵起来吧?” “没事,我爸越吵越精神。再说,峥嵘有分寸,不用咱们操心。”吴小姑安慰道,“等他娶了媳妇以后,那就更不用咱们操心了。” 吴奶奶重新拿起茶几上的时装书,嘀咕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把人领回来,这都几个月了,我连人家姑娘的头发丝儿还没见到呢。” “那小子是个顺毛驴,这事咱不能催他,我估计他还没登过人家姑娘的家门呢。”吴小姑低声说,“最近市工会、市妇联,还有苏联领事馆,要在友谊宫那边举办时装晚会。小叶刚出版过时装图书,肯定会对时装晚会感兴趣。我找关系要两张邀请函,让峥嵘邀请小叶参加晚会,到时候您在晚会上瞅一眼就行了。”[1] 作者有话要说 [1]1956年3月24日真的在北京举办过一场时装晚会,当天有600多人出席,这种活动在当时的社会是真实存在的。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0712:07:37~2024-08-0812:1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只给好文投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gnzc、星星点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大鼻孔藕霸107瓶;挚爱糖果、前渝、华凰、甜橙汽水50瓶;软软43瓶;书虫40瓶;星星点点、yiyi、cc74530瓶;灵z、73500501、一挖一麻袋、野耶、22439522、sissiidun、zsh、月亮20瓶;咕噜咕噜13瓶;雁阵惊寒、逐梦的游鱼、wonderful、小团团、fa、哇咔咔卡卡、羽童童的小羽儿、14596、byo、螃蟹、沅沅、水果岚紫、市井人家、搬砖小赵、懒懒de喵喵ゆДゆ、鲸鲸惊惊惊惊、伊人醉、Liberalxia、春三月10瓶;575884189瓶;吉吉急急急8瓶;193428877瓶;张笙笙6瓶;今天也很困、于是、sunny、小野盛盛、什么时候发芽、hebaozhimu、25767564、光阴小屋、一个大芒果5瓶;汽泡酒、布氏漏斗也是漏斗3瓶;温馨、zjzdoyouknow、凉小妖、我家有萌宝、夏玖、紫亚、戊小乙2瓶;涵涵妈、Rorykai、晨熙麻麻、啦啦啦、喵喵喵、我还是最爱吴磊、20521816、晚来天欲雪、然然然然然然然然、55026984、八珍面、莹、红糖酥饼、可尔必思、莫莫、sai好きです、砳砳12138、哇汪汪、时闻、葡萄、1、crystal、旋律小姐、xiaoxiao、‘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李木木、小丫、糯米团子、xuanxuan127、金汤肥牛卷卷、49656349、鲁米茜茜、胖蟹、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温暖、梦幻紫蝶_小琼15、57089820、每天都想睡觉、一蓑烟雨、Cccarrotair、李佳熹、helloza、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更大魔王、滴滴答答滴、影牙、60536178、yangtt、团子的早晨、……、胡小胡、嘀嗒嗒、璃茉、两颗糖z、偶人为之、不出、行走的海豚、泥鳅鱼娃娃、球球、缺德三公主、春天花花、每天都想暴富的小可爱、刘文文文文文文文文文、头上长草的羊、宁静致远、追的文都不断更、絮月半里、natsuki、我演戈多、59748440、禾乌昂、喵喵摸~、墨陌、筱筱、喵喵、月月有钱花、kimpl0913、何夕今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6 章【VIP】 叶满枝因天降巨款而心情激荡时,煤炉厂那边已经完成第一批产品的生产任务了。 “小叶干部,你看我们这批煤炉子做得怎么样?” 叶满枝望着满屋的煤炉,惊讶地问:“你们用三天时间就把五十个油漆桶全做成煤炉子了?” “要不是黄泥在冬天不易晾干,我们一天就能做五十个!”工人们士气振奋。 由于工资是计件的,做得越多赚得越多,厂里的七个工人根本不用别人监督,每天都朝九晚五按时上下班。 叶满枝将五十个炉子挨个检查一遍,从中找出十个不合格产品。 “咱们是国营工厂,产品规格必须保持一致。通风口的大小要统一,炉子表面必须平整,填充的黄泥上不能留下明显的手指印。” 她将几个不合格产品提起来,看清楚炉子底部的编号。 在黄泥上留下指印的都是7号工人做的,切口参差不齐的出自5号之手。 “李大爷,罗亮,要不你俩合作吧,”叶满枝建议道,“李大爷手比较稳,负责切割工作,罗亮负责炉子内部的填充,你俩做各自擅长的部分,也省得经常返工。” 两人没有异议,讪笑着取回各自的残次品返工去了。 郭二妮问:“小叶干部,咱们的油漆桶都用完了,接下来是停工还是继续赊账搞生产啊?” “不能停工,郭大姐,你带两人再跑一趟废品收购站,把油漆桶全都定下来,别让他们卖给别人。” 李大爷期期艾艾地提醒:“领导,咱家这院子快被占满了,再生产的话,工人要没地方下脚了。” 叶满枝语气坚定道:“你们安心搞生产就行,只要能确保商品质量,咱们的产品不愁销路!” 她在厂里鼓舞了一阵士气,而后提着两个卖相比较好的煤炉子回了街道办。 “主任,蜂窝煤炉子已经试生产成功了,咱们怎么定价啊?” 穆兰问:“每个炉子的成本大概是多少?” “加上人工费、运输费、场地租金,平均下来每个炉子不到一块钱,如果能增产,成本还会降低一些。” 穆兰想了想说:“蜂窝煤炉子是计划外商品,价格随行就市,可以跟着普通煤炉子的价格走,出厂价定在一块六,或者一块七吧。”叶满枝做贼似的小声问:“主任,一块七是不是有点低啊?厂里还得缴税和上交利润呢。” “不低了。批发价要加价10%,零售价再加15%,从商店买一个煤炉子需要两块多,这个价格就可以了。” 刘金宝凑过来说:“小叶,你按照一块七的价格,在咱们单位内部卖几个呗!我先买俩!” 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 她其实挺想卖的,早卖早回本。 可是,偷瞄一眼虎视眈眈的张勤简,她叹口气,又违心地摇摇头。 煤炉厂是国营厂,只参与生产,不参与商品流通环节。 也就是说,产品必须交给商店销售,不能自产自销。 像他们这样的小厂,私下倒卖几个商品,工商一般不会追究。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被人抓住了把柄,她得不偿失,还是不要冒险了。 叶满枝重新套上棉袄,提着那两个炉子去了供销社,跟人家推销这种新型蜂窝煤炉子。 供销社的侯主任倒是挺爽快,听了她的来意,二话没说就把煤炉子留下了。 “小叶干部,供销社场地有限,你们先往这边送五个炉子,售罄以后,我再给你们打电话送货。” 供销社虽然不归街道办管理,但毕竟是兄弟单位,侯主任还是要与邻居们处好关系的。 反正这条街上所有工厂的产品,几乎都被他收进了供销社柜台,不差一个煤炉子了。 叶满枝在张勤简那里听了好多供销社和商店的坏话,以为要浪费一番唇舌才能让人家代销煤炉子,没想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办成了! 她惊喜地说:“那我先代表厂里多谢侯主任支持工作,需要送货的时候,你随时往街道办打电话。” “哈哈哈,好说好说,咱们相互支持工作。” 叶满枝给供销社送了五个炉子,就安心地回去等电话了。 她不只兼任煤炉厂的厂长,还有民政和教育工作要负责。 在街道办忙碌了两天,等她筹备完第一期扫盲班的结业考试,终于闲下来的时候,突然惊觉不对劲。 供销社好像一直没给她打电话要求送货呀! “二贺,这几天接到过供销社的电话吗?”“没有, 只有一通催缴电费的电话,张副主任去交钱了。” 叶满枝:“……” 供销社那边是什么情况? 将近三天的时间,不会连五个炉子都没卖出去吧? 她心里腹诽着,又往供销社跑了一趟。 这回她没找侯主任,独自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供销社内部的销售情况。 煤炉子体积比较大,被摆在柜台旁边的空地上。 但是,由于他们的煤炉子是用油漆桶做的,视线晃过去,很容易被误认成油漆。 她在供销社门边观察了半个小时,煤炉子始终无人问津,一个询价的顾客都没有。 而供销社的销售特点是,顾客买什么,售货员就卖什么。 顾客不主动询问,他们也不会主动推销。 蜂窝煤炉子是新产品,又长得跟油漆似的,不专门进行推广的话,普通顾客很难会注意到它。 她回家吃午饭的时候,跟常月娥吐槽了这件事。 常月娥却说:“你不给人家好处,谁会给你推销啊?” “我怎么给好处啊?那不是行贿吗?” “柜台里有的位置好,有的位置差,凭啥有些商品就能被摆到最好的位置上?”常月娥不以为意道,“以前那些布商,为了让绸缎庄的伙计帮他们推销产品,都要私下给人家回扣的。” 叶满枝心说,她可没有回扣给售货员。 但这事确实不能再拖了,煤炉厂的工人生产积极性过高,三天时间又生产了60多个煤炉子,李家的院子已经被摆满了。 要是再找不到销路,厂里就得暂时停工。 叶满枝下午回单位上班的时候,拿着小本本做了统计。 “二贺,你家要买几个煤炉子?” “一个就够了,炉子买那么多干嘛?”赵二贺问,“多少钱一个啊?” “供销社的零售价是1块8毛7,虽然价格一样,但咱单位的人不用往供销社跑,我让厂里直接送货过来。”叶满枝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又问,“魏姐呢,家里需要蜂窝煤炉子不?” “我要两个吧,给我儿子那屋里放一个取暖。” 街道办这边一共能消化10个蜂窝煤炉子。 叶满枝又以同样的方式,亲自去了派出所、粮站、卫生站、工商所等几个单位。 凡是响应市里的号召, 最先使用蜂窝煤的基层单位,全被她跑遍了。 加上街道办的10个,总共订出去42个煤炉子。 她回厂里安排人手往这些单位送货,而后带上郭二妮,再次跑去了供销社。 “侯主任,您可真是把我害惨了!”叶满枝坐到侯主任的对面就开始诉苦,“三天时间,怎么连五个煤炉子都没能卖出去啊?” 侯主任呵呵笑:“顾客不需要,咱也不能强买强卖啊,小叶干部,你们厂不能全指望我这一家供销社,还得把产品送去其他商店试试。” 叶满枝板着脸说:“我就是太信任咱们供销社了!现在是煤炉子的销售旺季,还以为供销社的走货量能有多大呢,回去让工人加班加点赶制了上百个煤炉子,结果你们三天只卖出去两个。” 侯主任打起了官腔:“新产品是这样的,总要给顾客一个接受和了解的时间。” “那您倒是让售货员帮我们宣传宣传呀,煤炉子卖得多,供销社的盈利也高,不是您自己说的嘛,咱们相互支持工作。” “哎呦,小叶干部,咱们邻里邻居的,要是能分得出人手帮你们推销,我肯定义不容辞啊。”侯主任往柜台前排队的人群指了指,“你看我们售货员忙的,哪有精力帮你们宣传新产品?” “要不是工厂不能自产自销,我可真不乐意把货送到你们供销社来!”叶满枝把她的小本本拿出来,“咱们街上的几家基层单位要集体采购煤炉子,订单我已经拿到了,总共需要四十多台,就看咱们供销社想不想要这笔订单了,如果不需要,那我就去其他商店试试。” 侯主任一愣,原以为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料到还有一笔大订单。 “哈哈,既然有订单,那肯定要送到我们供销社来的,其他商店哪有咱们关系铁啊!” 他摸了摸裤兜,习惯性地要去掏烟盒,手伸到半途,想起叶满枝是个不抽烟的女同志,又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 叶满枝露出一丝浅笑,“侯主任,这笔订单,由我们厂负责送货,供销社什么都不用做,只派个人上门开票收钱就行。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难寻吧?” 侯主任是老江湖了,听出她这是想跟自己谈条件,爽快道:“小叶干部有条件尽管提,咱们商量着办。” “侯主任,这笔订单就当是我们厂送您的,我们也体谅供销社人手不足,”叶满枝把郭二妮往前一推说,“这是我们厂的职工,既然您这边人手不足,那我把郭二妮同志给您留在供销社,让她每天下班以后,来供销社推销我们的煤炉子。” 侯主任惊讶地看了眼郭二妮。 煤炉厂的职工真够可以的,下班以后还乐意出来推销产品? “当然,咱也不能让郭二妮同志做白工,她每卖出一个煤炉子,供销社和煤炉厂就各拿出1分钱作为郭二妮同志的奖金。” 供销社销售一台煤炉子的利润是一毛七,这种计划外商品没有国家统一定价,价格和利润都是有弹性的,侯主任不在乎那一分钱的利润。 但这钱若是被外人赚走了,他对供销社内部的售货员不好交代。 叶满枝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侯主任,我之前也动过给售货员发奖金的心思,就是不知道咱们供销社内部是如何规定的,生怕办错了事,给售货员们添麻烦。” “唔,售货员的服务热情高,销售业绩好,由厂家发放适当的奖金也是允许的。” 她把事情放到台面上,侯主任反而不好出言阻挠给售货员发奖金了。 叶满枝抚掌笑道:“那可太好了,侯主任,咱们就这样说定了,甭管是供销社的售货员,还是煤炉厂的职工,只要成功卖出一台煤炉子,咱们两个单位就各奖励1分钱!” “行,就这么说定了,希望煤炉厂尽快迎来开门红!” “哈哈,借您吉言,”叶满枝扭头对郭二妮说,“郭大姐,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帮着推销煤炉子吧,我陪侯主任去把那42台煤炉的货款结了。” 郭二妮登时点头如捣蒜。 她在心里默默佩服着小叶干部。 给售货员的2分钱,说是奖金也行,说是回扣也行。 就看是私下操作,还是放到台面上来了。 如果是私下操作的,煤炉厂就要单独给售货员2分钱的回扣。 可是被小叶干部放到台面上以后,不但回扣变成了奖金,还让供销社帮着出了1分钱。 关键是,这钱大家拿得安心呀!郭二妮不嫌钱少,卖一台炉子奖励2分钱,每天推销5台的话,一个月下来,她能利用业余时间赚3块钱呢,她可太知足了!然而,叶满枝从供销社离开以后,提着的心却并没放下。 一台炉子能用好几年,大家买过一次煤炉子以后,短期内不会消费第二次。 而光明街上使用蜂窝煤的居民并不如使用散煤的多。 以每天50台炉子的产量计算,用不了一个月,街上的蜂窝煤炉子就饱和了。 到时候厂里把煤炉子卖去哪里? 供销社是看在街道办的面子上,才同意代销煤炉子的。 而出了光明街,街道办的面子可就不好使了。 叶满枝觉得,是时候招聘两名负责供销工作的业务员了,外面的商店那么多,总不能全靠她一个人去跑吧? 她观察了供销社之后几天的销售情况,郭二妮和售货员一起推销,每天差不多能卖十二三台煤炉子。 销售速度是远远赶不上生产速度的。 只靠这一家供销社确实不行。 “五哥,你们最近拉活的生意咋样?” “还行,没有夏天的生意好。嘶,咳咳……”五哥被常月娥喊回军工大院吃饺子,一口烧酒辣得他嘶嘶哈哈直咳嗽。 常月娥在儿子背上拍了拍,埋怨道:“吃饭的时候,总说什么话?” “我跟我哥聊天嘛,”叶满枝继续问,“哥,你出去拉活的途中,能不能帮我们厂捎带手卖几个煤炉子?” 四哥吐槽:“我看你真是魔障了,怎么整天琢磨煤炉子?” 五哥笑着问:“怎么卖啊?” “就按供销社的零售价卖,你每卖出一个,就有二分钱的回扣,要是能让你们车队的那些车夫一起参与就更好了。” 叶满枝觉得车夫们走街串巷,深入居民区内部,比供销社更有优势。 五哥想了想说:“我倒是能帮你卖炉子,但其他人就未必了。煤炉子的重量不算轻,无论是三轮车还是马车,都挺压车的,你们给2分钱的回扣太少了。” 这话倒也没错,人家还有远途运输成本呢。 叶满枝问:“你觉得五分钱咋样?我们厂再补贴三分钱。” 不能怪她抠,都是跟张勤简学的。 有那五块钱的建厂资金打样, 她可不敢太铺张浪费。 五哥不太确定五分钱是否有吸引力,他自己什么钱都赚,2分也不嫌少。 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我明天去车队帮你问问,要是有人乐意干,我就把人带去你们煤炉厂。” “嗯,你们从厂里拿货,从供销社开发.票。” 说到这里,叶满枝心里又不平衡了。 她既要操心生产,又要寻找销路,供销社却啥都不用干,只负责开票就行了。 他们这钱赚得也太容易啦! 有时候,某些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很难再压下去。 她心里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吃亏,次日见到吴峥嵘的时候,还跟他念叨了一遍。 吴峥嵘只能安慰她:“供销社是你目前唯一的销售渠道,除非你们自己开一个门市部,否则无论跟谁合作,你都会觉得自己吃亏。” “哎,我们没有这个经营资质。”叶满枝趴在桌子上,杵着下巴问,“你说,还有什么办法,能扩大销路呀?厂里已经积压了一百多台煤炉子了。” “一百台很多吗?” “我们的规模小呀,不能跟656这种大型工厂比。一百台煤炉子几乎套住了我们全部的流动资金。” 吴峥嵘觉得这姑娘是在给他出难题。 推销煤炉子,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了。 见他神色认真严肃,叶满枝以为他在思考问题,便安静地趴在对面盯着他,没敢出声打扰。 过了一刻钟左右,她忍不住问:“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在她心里,吴峥嵘是全能型人才,似乎什么都难不倒他。 为煤炉子打开销路,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于是,吴峥嵘就这样被小叶同志架在煤炉子上,下不来了。 他神色微妙地喝了口小叶同志倒的茶,快速在心里权衡一番后,谨慎地问:“最近报纸上好像报道过冬天紧闭门窗生炉子,导致居民一氧化碳中毒的新闻?” “是有这样的新闻,前几天第一居委会那边也有个老人差点中毒,半夜被儿子发现以后,及时抢救回来了。” 吴峥嵘“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做的那种煤炉子,与普通煤炉子相比,最大的优势其实并不是节省煤炭,而是减少了污染。大家常用的炉子都是从下面点火的,燃烧从下往上,产生的二氧化碳通过上面没能烧红的散煤时,有一部分会被还原成一氧化碳,造成一氧化碳污染。” “而你们厂正在生产的这种蜂窝煤炉子,是从上面点火的,燃烧从上往下,产生的一氧化碳会比传统煤炉少很多。你们厂可以从这方面做做文章。” 叶满枝双眸晶亮,神采奕奕地问:“我可以把你说的这些投稿给报社,宣传我们的蜂窝煤炉子吗?” “可以,上次同学聚会见到的贺望兰,就是日报社的,有需要的话可以找她帮忙。” 叶满枝兴奋地站起身,上半身越过写字台,在他嘴唇上啾啾了两下。 “军代表同志,你可太厉害了!你就是销售天才呀!” 吴峥嵘心虚地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说:“推销炉子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最近一直围着煤炉转,也需要适当地放松一下了。” 叶满枝看着他笑:“你是不是想跟我出去约会啦?” “嗯,周末在友谊宫有个时装晚会,据说同时还会举办交谊舞会,你想去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 叶满枝高兴地答应:“行呀,我学会交谊舞以后,只跳过那一次,再不跳都快忘了!” “邀请函是我小姑送过来的,”吴峥嵘温声提醒,“她不但送了邀请函,还特意叮嘱我邀请你共同出席。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恐怕不会只送一张邀请函了事,我怀疑她可能会撺掇我奶奶一起去。” 叶满枝脸上空白了一瞬,紧张地问:“到时候要跟你的家人见面吗?” “不一定,这只是我的猜测,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咱们可以另找机会参加别的舞会。” “反正早晚要见面的,见一见也无妨,”叶满枝内心纠结了一阵问,“会见到你爷爷吗?” “见到也没关系,你跟我相亲的时候什么样,在他面前就表现成什么样,我爷爷很好说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0812:12:23~2024-08-0912:1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是HyunA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螃蟹、Jelly、17247137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麦子啦啦啦112瓶;西斋、人面桃花104瓶;外星人秋裤88瓶;月半喵55瓶;乔50瓶;简姣、不知者40瓶;我胖林呀、你说的都对、非羊、白露降30瓶;薄29瓶;阿瓦达没有瓜28瓶;perle、Phoebe2026、33629594、韩寒涵、从容吃瓜、爱吃包子的喵、松萝共倚、墨染槿涩20瓶;阿隐、书虫18瓶;韶光明媚、smileyey、吃糖甜甜哒15瓶;青春12瓶;追连载好痛苦啊11瓶;芒果西米卢、不要受委屈!、白米、罗小妞妞、14596、九歌、螃蟹、零更新与等更新、wonderful、手心、9785、小野盛盛、元小静、里安那、心想事橙、灵z、二美啊、因为没有修改昵称呀、小小10瓶;分秒、小植元8瓶;是HyunA7瓶;香樟路12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7 章【VIP】 中苏友谊宫是全市唯一的外事宾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威严又神秘。 外事宾馆的建设初衷是服务苏联专家,尽管建筑风格充满民族特色,但内里的装潢和服务却延续了苏联的习惯。 举办时装晚会的宴会厅门口,设置了一个寄存处。 按照苏联人的习惯,所有宾客在进入会场之前,都要将外衣脱下,交给工作人员寄存。 叶满枝一边排队,一边跟身边的男人感叹:“幸好还有个存衣服的地方,否则我今天就要穿着军大衣跟你跳舞了!” “军大衣有什么不好?别人想求都求不来。”吴峥嵘听出她暗戳戳的埋怨,冲前方队伍扬了扬下巴说,“前面那几个哆哆嗦嗦的,就是不好好穿衣服的下场。” “对对对,还是军代表同志有先见之明。”叶满枝好笑地用手肘拐他一下,“你快别冲人家扬下巴了,小心被人家发现!” 因着今天要参加时装晚会,她偷偷把臃肿的棉裤换成了更贴身的毛裤,外面再套一件被她改小了尺寸的绿军裤,上身效果特别好看。 结果她下午刚与吴峥嵘碰面,就因为过于整齐明显的裤线,被对方发现她只穿了一条薄毛裤。 被他拉回家,穿了件长及脚踝的军大衣,才得以重新出门。 叶满枝将两人的军大衣一起交给工作人员,拿着号码牌走进会场。 由于跟着他回家换衣服耽搁了些时间,他们入座时,市工会的领导已经结束了讲话,同时宣布时装晚会正式开始。 宴会厅中央被圈出一片空地,璀璨的灯光下,十几个青年男女穿着西服、中山装、列宁装、连衣裙、旗袍,依次走上舞台。每套衣服亮相时,都会由主持人进行详细介绍。 现场展示的时装款式丰富,妇女、工人、干部、学生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的时装。 在叶满枝的认知里,男装只有固定的几种款式,时装就约等于女装,没想到主办方居然能找出这么多男装样式。 “哈哈哈,那个男同志的毛衣怎么俏绿俏绿的?”叶满枝低声道,“回头我也给你织一件这样的,你穿上肯定比他好看!” 吴峥嵘瞥她一眼,以一种很认真的口吻说:“叶满枝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10月28日,你曾说过给我织一条围巾,11月2日,还曾放话说,等你编织技巧纯熟以后,给我织一条毛裤。11月10日,在我帮你做完煤炉子以后,你又说要给我织一副新手套。截至目前,围巾、毛裤、手套,还没见到影子,你又说要给我织一件俏绿俏绿的毛衣……” 叶满枝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语塞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你记性怎么这么好啊?” 她已经许出去这么多承诺了吗? 吴峥嵘将肩膀靠上椅背,目光晃向舞台,“所以,我到底什么时候能穿上这件俏绿俏绿的毛衣?” 听他强调了两遍俏绿俏绿的毛衣,叶满枝不由想笑,安抚道:“回去就给你安排。” 吴峥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怕他还惦记毛衣,叶满枝指着舞台上的苏联姑娘说:“你看她们的布拉吉多好看,我今天也该穿一件裙子来的!” 吴峥嵘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冻腿。” 两人前后左右都有观众,但叶满枝还是偷偷在他手背上摸了摸,“好啦,围巾已经在收尾了,先让你尽快戴上围巾,其他的就一样一样慢慢来吧。” 对象记性太好,她以后哄人就哄人,可不能随口许诺了。 时下的服装款式着实不多,哪怕把男装女装,成人服装和儿童服装全都展示一遍,半个小时也就差不多了。 市第三中学的女高中生和几个苏联姑娘,穿着丝绒布拉吉表演了一支环舞以后,交谊舞会终于开始了。 友谊宫的宴会厅前方,配有一支交响乐队,《蓝色多瑙河》轻盈活泼的旋律奏响后,叶满枝随着吴峥嵘在舞池里旋转,再次找到了被带飞的感觉。 “我这次的姿态有进步吗?” “还不错,但腰还是有点软。”吴峥嵘在她腰上轻带一下,“你专心看着我就好,不要左顾右盼。” “不是你说的嘛,你家人可能会来参加这次晚会,”叶满枝的视线在会场里环视着,低声问,“万一被他们看见咱俩跳舞,会不会不太好啊?” 她虽然没特意打听过,但是只从吴峥嵘的生活习惯、偶尔的只言片语,以及吴家长辈的职业推断,他们家可能不是那种观念开放的家庭。 “咱们是以结婚为前提谈恋爱的,”吴峥嵘嘴唇轻轻翕动,“只要没在舞会上接吻,他们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 叶满枝下意识抿唇,搭着他肩膀的掌心微微用力,“你看到他们啦?那我得主动过去打招呼吧?” “没有,现场好几百人,哪有那么容易遇见?而且我奶奶每晚八点准时休息,哪怕她真的来参加时装晚会了,这会儿也应该回去了。” 闻言,叶满枝心里陡然一松,说实话,她有点担心与吴家爷爷奶奶的碰面。 吴爷爷是大学的院长,高级知识分子。 虽然吴峥嵘也是知识分子,但军人跟学者有着本质的不同。 时下大学的极低录取率,让她对吴院长莫名敬畏。 压在心里的大石被挪走,她这棵小树苗上的所有枝丫都舒展了,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那你陪我多跳几首曲子吧,”叶满枝脚下舞步愈发轻盈,“为了跟你跳舞,我特意打扮了好久呢!” 吴峥嵘终于有机会将目光下移,放到了她这件略有些修身的乳白色毛衣上。 “小叶同志今天堪称光彩照人。” 叶满枝佯装不满地问:“那我以前就不漂亮啦?” 吴峥嵘不想回答这种死亡问题,带着她转了两个圈。 不过,在对方的一再追问下,还是笑着打了一个比方:“以前是朵漂亮的花,今天不但漂亮,还有香味了。” 叶满枝连嘴都跟他亲过,却仍是因为这句话莫名其妙感到脸热。 吴峥嵘真的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了,还是有什么隐喻啊? 入冬以后,她经常把橘子皮和苹果核扔到煤炉子上熏香气,房间里确实有些水果香。 她小小声地问:“你真能闻到香味吗?” 闻言,吴峥嵘唇边跑出一丝笑意,隔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 舞会的另一侧,吴爷爷坐在外场的座椅里,脸色不怎么好看地说:“你看那小子像什么样子?都快贴到人家姑娘身上去了?” “爸,您能不能别那么老土啊?”吴小姑吐槽,“您还是留过洋的呢,怎么还跟个老封建似的?交谊舞都是这么跳的,咱家峥嵘算是这些男同志里跳得最好的!” 瞧小叶跳得那么高兴,她都想让侄子带她跳上几圈了。 “这会儿快七点了,要不要把他们喊过来见上一面啊?” 吴小姑问。 吴奶奶眼神不太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没太看清小叶的长相。 正对女儿的提议心动时,吴爷爷却阻止道:“不许喊人家姑娘过来!你们若想见人家,就大大方方把人请到家里去做客。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外面见上一面,算怎么回事?这种失礼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我丢不起这个人!” “关键是峥嵘不肯把人带回来呀。”吴小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您既然觉得失礼,干嘛非要跟我们一起来参加晚会?” “我要是不来看着你,你现在就该给咱们吴家丢人了!”吴爷爷掏出怀表看了眼,说,“远远瞧个大概就可以了,时间不早,咱们这就回去吧。” 吴奶奶向来信服老伴的话,虽然遗憾没能近距离见一见孙子的对象,但她还是起身跟了出去。 “你俩可真是的!” 吴小姑不敢让父母独自走夜路,只能歇了让侄子带她跳两圈的心思,提着挎包追了上去。 在寄存处排队取外衣的队伍又排成了长龙。 等吴家三人凭着手牌取到衣服时,已经七点半了。 吴小姑俯下身帮妈妈把大衣下摆的扣子系好,正准备带人离开,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拦住她去路的是一个苏联女人,一边往她身上比画,一边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俄文。 吴小姑摇头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懂,喊上父母就要离开,而对方却不依不饶,再次伸出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吴爷爷皱眉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求助?你喊个服务员过来帮她。” “您看她这样,像是肯让我走的吗?” 排队的人群里有人懂一些俄文,提醒道:“听她的意思,好像是你穿错衣服了。” 吴小姑愣住,语气略显慌张地说:“不可能啊,这就是我的衣服!” 她怎么可能把别人的衣服穿走!这事搞不好就上升成偷窃了。 “你在这里等着,”吴爷爷比闺女镇定许多,“这里是外事宾馆,前台有会俄文的服务员,我帮你喊服务员去。” 他让老伴在这里陪闺女,就准备独自下楼。 刚走出宴会厅的吴峥嵘发现这边的动静后,疾步走过来问:“小姑,怎么了?” “这位苏联同志拉着我不让走,好像是说我衣服穿错了,但这就是我的大衣呀!” 不用吴峥嵘开口求助,叶满枝便主动与那个苏联女人攀谈了起来。 遇到一个会说俄文的人,对方显然也很高兴,叽里呱啦地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小姑,”叶满枝随着吴峥嵘喊小姑,“这位同志的大衣跟您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她的寄存牌是69号,刚才去取衣服的时候,工作人员说衣服已经被人拿走了。正好您就站在这边,穿的衣服又是一样的,所以她觉得可能是您把她的衣服误穿走了。” 吴小姑说:“你帮我问问她,她的衣服上有什么记号?在哪里买的?” “她的大衣是在莫斯科买的,也是这种黑色呢子面料,绿色的毛绒领子,衣服里面有一个里兜,兜里有一些卢布。” 叶满枝把对方所说,愿意将卢布送给吴小姑的话省略了。 听了她的转述,吴小姑的神色明显放松,解开大衣纽扣,让对方看了一眼内衬。 她的大衣内衬上并没有里兜。 苏联女人看清这件大衣的情况后,失望地长叹一声,情绪有些激动地询问,自己的大衣去哪了。 叶满枝与吴家几人打声招呼,先去帮国际友人寻找寄存处的服务员。 吴爷爷担心孙子追问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在叶满枝带着苏联人离开后,先发制人地问:“这个小叶同志的俄文水平不错,怎么不继续读大学呢?” 吴峥嵘觉得他爷爷这问话,相当于何不食肉糜。 但他也没反驳什么,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她本来有机会去苏联留学的,因为体检报告被人做了手脚,才错失了留学机会。要不是有这么一码事,哪轮得到我跟人家相亲?” 作者有话要说 晚9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晚上见~ 感谢在2024-08-0912:17:27~2024-08-1011: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是HyunA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581705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ice104瓶;格格莁、幸运鹅74瓶;Pop3服务器73瓶;2566186450瓶;井洁41瓶;小妖的天使之城、纪年40瓶;非羊、29923604、高高飞扬飘、天上虹30瓶;不仅是浣熊28瓶;梦醒不知26瓶;72347188、charmian、爱吃包子的喵、大梨子、浪味仙子?、人间四月、外星人秋裤、!!!!20瓶;两只黄鹂16瓶;白米、dcd15瓶;么么哒、藤萝蔓蔓、徐徐徐莫庭12瓶;wonderful、49656349、晴天、苏打水、天马、闷闷、22215392、橡树声、从容吃瓜、方笺、笑笑爱土豆、Jerry、雯紫小透明、小野盛盛、Jessica、木禾、懒鱼不想翻身、泡椒笋尖、轩潼煜、落絮飞花10瓶;扑棠9瓶;绿色小精灵8瓶;是HyunA7瓶;37568319、柚子的噗噗精6瓶;碧落、MURIEL、尾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8 章【VIP】 叶满枝帮苏联友人解释过情况后,很快就折返了回来。 她之前听了吴峥嵘的话,以为吴家人没来,或是早就离场了,所以才伴着交响乐队的配乐,畅快地跳了好几支曲子。 不料临到退场时,竟然在寄存处与人家碰上了。 她也不知道能跟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聊些什么,在吴峥嵘的介绍下喊了爷爷、奶奶和小姑以后,就腼腆地站在旁边不吱声了。 吴小姑拉着她的手说:“小叶,刚才幸好有你帮忙,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俄文水平居然这么高,我看你说得好像比俄语学院那些大学生还好呢!” 叶满枝谦虚道:“我小时候读的是苏联侨民会幼稚园,有点童子功,除了口语还行,其他的可不如大学生。” “难怪呢!” 吴小姑对苏联侨民会的幼稚园有所耳闻,保教主任和教师都是苏联人,解放前全俄文教学,解放后由政府接管了,也是市里唯一的双语教学幼儿园,这几年一直很有名气。 吴峥嵘看出叶满枝的紧张,看了眼手表说:“小姑,今天时间挺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小叶家里有门禁,八点钟必须回家,我先把她送回去。” “那你先送小叶姑娘回去吧。” 离得近了,吴奶奶终于看清了叶满枝的长相,柔和秀气的脸上带着浅笑,亭亭玉立,文静乖巧,确实是个漂亮丫头。 她心里挺满意,听了孙子的话,又觉得对方家教良好。 吴奶奶将一只翡翠镯子从腕上褪下来,戴到了叶满枝的手上。 “第一次见面比较仓促,没什么准备,这镯子你戴着玩吧。找个时间让峥嵘带你来家里玩,到时候我再送你个更好的。” 叶满枝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又怕推让间把镯子摔碎了,手腕僵在半空有些傻眼。 吴峥嵘帮她把袖子放下来盖住镯子,“这是奶奶给的见面礼,你放心收着吧。” 他奶平时莳花弄草,经常搬运花盆,一般不带这种易碎的首饰。 八成是为了今天见面特意准备的见面礼。 他瞟了眼端着架子的吴院长,若不是闹出了苏联人丢衣服这一茬,老太太这番准备肯定要白费功夫的。 叶满枝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奶奶。”既然吴峥嵘让她收着, 那她就收着好了,反正吴峥嵘送过她那么多东西,她全都不客气地收下了。 大不了等她给吴峥嵘织完围巾、手套、毛衣毛裤以后,再给吴奶奶也织点什么吧。 相比于严肃背着手的吴院长,这位梳着利落发髻,穿着棉布旗袍,还肯给她送见面礼的老太太,真是亲切又可爱呀! 吴小姑和吴奶奶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叶满枝面对女性长辈时,心里已经很放松了。 可是,面对吴爷爷时,她还是忐忑的。 除了打招呼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吴院长一直沉默威严地站在一旁,像是在审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直到双方在门口道别,她与吴爷爷说再见时,对方才放缓语气说:“你留苏体检的事情我已经听峥嵘说了,这件事我会帮你留意一下。你还年轻,没能去苏联留学固然可惜,但也不要轻易放弃学习,有机会还是要继续学习进步的。” 叶满枝心说,该报的仇她已经报了,徐映雪的留学资格被取消,周牧的留学名额也被他自己作没了,您可千万别帮我留意啦! 但其中的复杂关系不太好解释,她只能点头说:“爷爷,我在街道办工作,单位已经推荐我去市委党校组织的基层干部进修班学习了,每周三晚上和周日下午都会去党校上课。” 吴小姑不想听吴院长讲大道理,笑着问:“小叶既要工作,又要兼顾学习,平时挺忙吧?” “还行,前阵子比较清闲,最近街道刚开了一个煤炉厂,稍微忙了一点。”叶满枝瞅瞅默不作声的吴峥嵘,补充说,“我们生产的新型蜂窝煤炉子,还是峥嵘设计制作的呢,居民反响特别好!” 闻言,吴爷爷望向自家孙子的表情实在是一言难尽。 他想说说孙子,不要玩物丧志,没事弄什么煤炉子,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研究液压起重臂项目。 可是,想到这孙子26了还没娶到媳妇。 他又觉得不该阻止孙子献殷勤,无论如何先把媳妇娶回来再说。 双方在门口分别,等人走远后,吴小姑问:“爸,您觉得这姑娘怎么样?还挺好的吧?” “只见了一面能看出什么?瞧着倒是挺文静的,话也不多,就是文化程度差了一些。” 吴小姑咋舌:“高中还差呀?我也是女子中学毕业的。” “你那会儿时局动荡, 能读到中学已经不错了。现在国家百废待兴,需要更多高级人才,高中只能学点皮毛,那点知识够干什么的?”吴爷爷停顿片刻,又叹气道,“算了,人无完人,我没别的要求,只要她够贤惠,能知书达理就行了。” * 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的小叶同志,一回家就跑回房间,欣赏起刚收到的见面礼。 她见识有限,只知道金银值钱,翡翠镯子价值几何,她还真不清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镯子应该挺贵的。 梨花一直在她身边咪咪叫,她没敢把镯子取下来,就那样戴在腕子上欣赏。 欣赏够了,她才扭头问:“梨花,你今天总叫什么呀?饿啦?” 梨花是楼里有名的浪子,白天出门混饭吃,晚上回家睡觉,特别能给家里节省口粮。 不过,到了冬天以后,大家都关门关窗,非常不便于梨花出门觅食,它最近好像有点瘦了。 她将梨花的肚皮翻过来,详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它没啥大毛病,只是下巴上沾了些不明液体,便放下心来,不再管它了。 她这边刚把小猫松开,门外就传来一声哭嚎。 吓得她跟梨花同时炸毛。 她赶紧趿拉着拖鞋出门问:“麦多,你哭什么呢?” “呜呜呜,我要喝牛奶!” 沈亮妹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你就那么馋?那牛奶是你的吗,你就嚷嚷着喝牛奶?” 黄黎半靠在房门上,闲闲地说:“你不用指桑骂槐,我每天都给麦多留半碗牛奶,他今天没喝到,肯定是被其他人喝了。” 叶家没有喝牛奶的习惯,但黄黎觉得应该多吃肉蛋奶补充营养,肉蛋需要凭票购买,牛奶却是只要有钱就能买到的。 所以,入冬以后,她以补钙为由,每天去奶站打一斤牛奶,回来煮一煮再喝。 她喝一大碗,分给小朋友麦多一小碗,家里没人有意见。 今天那小碗牛奶不知被谁偷喝了,沈亮妹又借着打孩子的机会,阴阳怪气起来。 沈亮妹拉着脸说:“嫂子,咱家除了你,没人爱喝牛奶,谁没事会偷喝孩子的东西?你要是不想给孩子留就直说……” 黄黎打断道:“行,那我以后就不给他留了,省得没喝到又落埋怨。” “……” 叶满枝扑哧笑出声,赶紧将脑袋缩回去,蹑手蹑脚地将房门关上了。 黄大仙对付四嫂还是有一套的,哈哈。 她趴在门上笑了一会儿,然后瞅准犯罪嫌疑猫,将梨花抱了过来。 “是不是你把麦多的牛奶喝了?”叶满枝在小猫的下巴上擦了一把,果然擦到一手湿乎乎的牛奶。 叶梨花严重影响了家庭和睦,她这个主人还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所以,次日上班前,她跟黄大仙商量,请她以后买牛奶的时候多买一斤。 “你昨天是不是听到我们吵架了?”黄黎摆手说,“你四嫂占便宜没够,不能总惯着她。” “我又不是为了她,牛奶也不是给她喝的。主要是我也想喝牛奶,另外留点给麦多。” 四嫂在话剧团的学徒工结束了,人家话剧团没有招工编制,这是早就说好的。 她能在那里学几个月的白案手艺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由奢入俭难,四嫂从话剧团离开以后,一时找不到工作,无法适应家庭主妇的生活。 这几天的脾气特别暴躁,点火就着。 叶满枝怕她在家惹常月娥心烦,所以主动找到四嫂问:“嫂子,煤炉厂需要推销员,卖出一个煤炉子就给2分钱的奖金,你想不想干?” 沈亮妹问:“不是5分钱吗?” “那是给人家车夫的价格,人家有运输成本。” “车夫咋了?只要能把炉子卖出去就行呗,”沈亮妹跟小姑子讨价还价,“就按照5分钱算吧,我虽然没有车,但走路也费腿啊!” 叶满枝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一定道理。 在商店里等客上门的奖励2分,主动出门寻找客源的,都应该奖励5分。 “行,那就给你按照5分钱计算,你今天就开始推销吧,赚了钱都算你的。” 叶满枝给四嫂临时找了份活计,便溜溜达达上班去了。 每次过完愉快的周末,尤其是跟吴峥嵘一起过完愉快的周末以后,她周一都不想上班。 煤炉厂那边没什么急事,销售情况虽然不温不火,但也能保证每天走货, 一点点减少库存积压。 叶满枝心里没啥压力,就在办公室里织起了围巾,准备织完围巾,尽快给吴峥嵘安排那件俏绿俏绿的毛衣。 嘿嘿。 她又跟凤姨学了两个新花样,到时候可以实践一下。 除了给居民开了两封介绍信,叶满枝几乎一上午都在搞编织。 中午临近午休时,薛巧儿突然来了街道办,在门口喊叶满枝的名字。 “巧儿,你进来坐吧,外面怪冷的。” “小叶干部,我跟你说点事,就得赶紧干活去!” 叶满枝放下毛衣针,掀开门帘子跟她出门。 “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的事,”薛巧儿低声问,“小叶干部,你现在是不是管着那个煤炉子厂呢?” “对,我还请了你以前车队的同事,帮我代销煤炉子呢!” 薛巧儿犹豫了一阵,凑近她说:“车队里有人自己做了煤炉子卖给别人,说是你们煤炉厂的产品,一个炉子才一块五。” 叶满枝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卖得多吗?” “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卖几个煤炉子,一个月都不用拉车了。” “行,我知道了,”叶满枝拉着她的手说,“巧儿,谢谢你啊!” “没事我先走了,你别跟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就行。” 叶满枝将她送走了,琢磨了一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将这个情况告诉了穆主任和张勤简。 张勤简好似被人从兜里抢了钱,沉着脸说:“咱们的炉子材料简单,制作也简单,我早就料到会有人模仿。如果是居民给自己家里制作,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有人打着咱们厂和供销社的旗号,高价倒卖自制煤炉子,这个事要跟工商那边说一说的。” 穆兰蹙眉说:“个人私下制作不是最麻烦的,就怕有其他厂跟风生产这种煤炉子,抢占咱们的市场,如果咱们的销路打不开,这种小厂可能活不到开春就倒闭了。” 光明街上不是没有倒闭的工厂。 他们成功的经验不多,但失败的经验可是很丰富的。 “小叶,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叶满枝心里有点乱,一时也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上次吴峥嵘给她出过主意以后, 她已经把稿件寄给报社了。 但暂时还没有报纸刊登。 不过,吴峥嵘的思路也能给她提个醒,他们似乎不能将目光只局限在光明街这一带。 “主任,咱们能不能联系一下市商业局,或者煤炭公司啊?请他们自上而下地推广蜂窝煤炉子,他们能直接将商品下达到各门市部和供销社。” 要是能让上面的领导说句话,那销路真是瞬间就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011:59:30~2024-08-1021:0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子警官2个;25441917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mi60瓶;风风风50瓶;贴贴、暴瘦50斤41瓶;初雪36瓶;小野盛盛35瓶;大玉米34瓶;拽拽30瓶;六色桦、跑圈圈、兔子、_急景凋年_、咕噜啾、花伦丽丽子、48167480、718、47473392、2566186420瓶;梅、韶光明媚11瓶;不要受委屈!、小舟、狸仔、蕾蕾的书库、元小静、罗小妞妞、灵z、云开清风、皮皮鲁、薄荷绿汁、南溪、Liz、借钱包男高、匪漪、里安那10瓶;小植元、沐澄8瓶;卡卡困四了7瓶;花花vic、姜姜姜姜、乔巴渣、我有猫啦!、十二划、温酒、沅沅、绵羊啊绵羊、453409145瓶;2333、haoqi、瓶;好好爱自己、九公子、大女孩菜菜、今天也很困3瓶;什么时候发芽、斯维特、伏眸、22672002、宝贝、天天熬夜怎么办、iuv~v、风烟俱净2瓶;可尔必思、bingmay、查查、喵喵、追的文都不断更、……、风太大、49656349、七七、胖蟹、R。、李木木、爱看书的鱼、鲈鱼轻轻、71889115、憨憨、不出、30597907、34376040、πππ、明明、春天花花、酸奶少68、啦啦啦啦、糯米团子、雾弥、淙淙、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往往、球球、syt、柠檬的柠的檬、墨陌、禾乌昂、西瓜、kimpl0913、星空、毛猫、旋律小姐、云烁、徐徐徐莫庭、jialuoyou、euphoria、千与千寻、……、57089820、快快落落、‘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源权、tingt、影牙、鲁米茜茜、章鱼丸子、一一、月光下的芭蕉树、Happs、叽里咕噜、yangtt、56204360、哦呦呦、晨熙麻麻、贵宾小甜甜、呜咪、飞羽、星河白鹭、杰子、27589763、D、60536178、喵喵喵、慕斯蛋糕、时闻、xiaoxiao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9 章【VIP】 叶满枝在领导和同事面前尚能保持淡定,但是离开办公室以后,她就绷不住了。 居民们做几个家庭自用煤炉子,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那些人不但自制了煤炉子,竟然还把炉子卖出去牟利了! 这就让她很难受了! “明明煤炉子是你设计的,工厂是我筹建起来的,结果咱俩一分钱没赚到,反而便宜了别人,让外人用你的煤炉子赚了钱!光是想想我就怄得慌。” 叶满枝快被那些人气死啦! 她越想越生气,气着气着就被气哭了。 吴峥嵘错愕地停下动作,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哭起了鼻子。 “叶来芽,这有什么可哭的?” “我是被气的!”叶满枝用手背抹掉眼泪,嘟囔着强调,“是被气哭的!” 吴峥嵘:“……” 居然真的有人会被气哭? “我都这么伤心了,你怎么还在笑?”叶满枝本就被气得够呛,无意间瞥到他竟然在偷笑,顿时被气胖了三斤。 “你不是被气哭的吗?伤心什么?” 吴峥嵘没在书房里找到手绢,只好出去拿了条毛巾给她擦眼泪。 “那煤炉子上又没写我的名字,东西生产出来,被人模仿是很正常的事。有的工厂生产出新产品以后,还要主动去其他工厂指导人家一起生产,要是都像你这样想,大家早就被气得投胎转世好几回了。” 叶满枝在书房里转圈圈,“教给其他国营单位,那是支援国家建设,说出去还挺光荣的。可是他们私自生产煤炉子,再拿出去以低价倒卖,是肥了私人腰包!这是损公肥私!” 她自己都没用煤炉子赚过钱,凭什么让别人先肥了腰包啊! 吴峥嵘阻止她继续转圈,将人拉过来抱坐到腿上,“你冷静一点,不要做情绪的奴隶!” “谁做情绪的奴隶了?我就是生气。” 吴峥嵘帮她抹干净腮边的眼泪,笑问:“你不会是因为自己没赚到钱,才被气成这样的吧?” “对啊!”叶满枝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窝着,索性大方承认,“我就是见不得别人用你的点子赚钱!我自己没能用煤炉子牟利,别人也不许赚!你把点子给我用,是支持我的工作。我把点子拿出来建厂,往大了说是支援国家建设,往小了说是想让街道办多截留一些利润当经费。当然了,也是想让领导看到我的工作能力。” “叶满枝同志,你现在是一名干部。” “干部怎么了?” 吴峥嵘握上她的手指摩挲,“你只是一名刚参加工作的基层年轻干部。支援国家建设、给单位截留经费,都不是目前的你需要操心的。办这个厂,最切实的好处是让领导看到并认可你的工作能力,这么说,你同意吧?” “嗯,差不多吧。” “你是干部,不可能私下自制煤炉子赚钱,别人靠这个赚钱你又制止不了。与其把自己气哭,不如利用这件事,给自己谋点好处。” 叶满枝从他怀里扬起脑袋,盯着他长睫毛下的两片阴影瞅了一会儿,忍不住在他下巴上啾了一下。 “能给我谋什么好处啊?” 吴峥嵘垂眸与她对视,目光在她唇上流连一阵,接着说正事,“有人私下制作倒卖煤炉子,确实给你的工作增加了难度,领导心里也清楚。在这样的艰难条件下,你还能把工厂发展起来,不是更能凸显你的个人能力么。” 当然,如果工厂因此倒闭了,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要哄好被气哭的小叶干部,他只能先挑拣好听的说。 “这种煤炉子,技术含量极低,只有设计思路值点钱。成品面向市场以后,被模仿是迟早的事。这样一个小厂,你不能指望在它身上得到太多。先抓主要矛盾吧,在你兼任厂长的时候,让领导认可你的个人能力,其他的就别想了。” 叶满枝抬头望向他,被泪水洗过的眼眸乌黑润泽,“军代表同志,你好会安慰人哦,如果不在656当军代表了,是不是可以去军区当个政委啊?” “借小叶干部吉言,”吴峥嵘笑,终于低头噙住她的嘴唇,“现在可以亲了吗?” “你都已经亲上了,还问……” 叶满枝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氧气耗尽,唇舌酸麻,吻得四肢都没了力气。 “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吴峥嵘捧着她的脸,气息有些喘。 “你怎么那么着急啊?” “你不会想跟我这样厮混下去吧?” “说什么厮混?明明是谈恋爱!”叶满枝顿时满脸羞红,这人的用词经常让她词穷。 她被吻得透不过气,有了晕船的感觉,含混道:“要不就元旦或者春节的时候吧?” “嗯,元旦我去正式拜访老泰山。” * 叶满枝当晚回家以后,并没直接跟爸妈说吴峥嵘要登门的事。 她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反手关了门,才敢将围巾取下来。 拿出小镜子对着红肿的嘴唇照了照,然后双手捂脸,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她今天是因为什么被气哭的来着? 好吧,吴峥嵘还是很有用的,谈恋爱果然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 她在床上蛄蛹来蛄蛹去,不小心压住了梨花的尾巴。 听到小猫咪咪叫,她赶忙把猫抱进怀里撸了撸。 “不知道吴峥嵘喜不喜欢猫,你到时候要不要陪我一起去16号院啊?”叶满枝语气极尽诱哄,“他的房子可大了,还有大院子,你跟我一起去吧?不过,吴峥嵘爱干净,可能不会同意你上床待着!哎……” “喵喵喵~” 她抱着猫说了半天悄悄话,又把今天的日记写了,在日记里将那些倒卖煤炉子的坏蛋痛骂了一顿,骂了整整两页纸,终于疏散了她心中郁气。 之后又元气满满地上班去了。 她已经想开了,煤炉子确实不是什么高技术含量的产品,被人从中渔利是没办法的。 相比于最初的5块钱建厂资金,最近厂里卖了些煤炉子,有了将近一百块的盈利。 距离给工人开工资还有些日子,所以,她打算给煤炉子升级换代一下。 首先是,把油漆桶换成干净的铁皮桶。 之前已经有顾客反映了,油漆桶不够美观,希望厂里可以生产一批更有档次的煤炉子。 其次是,根据她三哥的建议,给这批更有档次的煤炉子增加“二次风”装置。 通过这个装置给蜂窝煤大量送风以后,可以提高煤炉子的点火速度,还能让一氧化碳再次燃烧,减少一氧化碳中毒的概率。 新炉子的成本比简易炉子贵了将近一块钱,叶满枝不知市场接受度如何,所以只让厂里试生产了五个装有二次风装置的新炉子,放到供销社里试卖一下。结果炉子刚送去供销社两个小时, 侯主任就往街道办打电话,让厂里再送十个炉子过去。 “我们的新炉子这么好卖吗?” “比之前那个油漆桶强多了,”侯主任呵呵笑,“说实话,那油漆桶确实不上档次,你想想,最先被推广使用蜂窝煤的这批人,都是什么人?大多数是干部呀!” 干部按月领工资,兜里不差钱。 买一个炉子能用好几年,当然会选择质量更好的产品。 “你们往炉子上安装的这个鼓风机挺好的,一看就能跟普通炉子拉开档次。”侯主任建议道,“以后多往供销社送这种新炉子吧,油漆桶卖得一般,你们再找找其他销路。” 叶满枝对这个结果既好奇又惊喜,赶紧让厂里安排生产新炉子。 油漆桶、铁皮炉子、二次风炉子,按照4:2:4的比例生产。 她又接连观察了几天。 供销社那边确实是二次风炉子的走货量更大,而靠着四嫂和车夫走街串巷推销的,还是便宜的油漆桶炉子更好卖。 当然,最近市面上倒卖油漆桶炉子的人越来越多了,连废品收购站的油漆桶都嚷嚷着要涨价。 叶满枝劝自己别跟那些投机倒把分子纠结,先抓主要矛盾。 然而,发给报社的稿件一直没动静,她只好找领导拿主意。 “你把稿件发给哪个报社了?” “日报和晚报都发了。” “以后发稿的事,你跟赵二贺联系。”穆兰小声说,“他有个姑姑是晚报的编辑,把稿件给他,比较容易过稿。” 叶满枝恍然大悟。 难怪再次进行工作分工的时候,穆主任会把她负责的宣传工作分给赵二贺呢。 根由原来在这里! 单位里有个能在宣传口说得上话的同事是件好事,叶满枝还挺高兴的。 她其实可以找吴峥嵘那位同学帮忙,对方在日报社工作,应该能说得上话。但人情越用越薄,不能总让吴峥嵘因为这种小事欠人情。 叶满枝把稿件交给了赵二贺,请他帮忙走个捷径,尽快将稿件发出去。 为此,她中午还请赵二贺吃了3个猪肉白菜馅的饺子。 “你把这半盒饺子都给我,”赵二贺跟她商量,“我晚上直接把稿子送到我姑家去。” 叶满枝又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心疼地将饭盒推给他,“你可得把我的事当成大事要事来办啊!” “哈哈,”赵二贺调侃道,“你们那个小煤炉厂能有什么大事,你去街上的其他厂子看看,大家都在搞增产节约竞赛呢,为了那个竞赛眼睛都熬红了。” 叶满枝心有余悸道:“幸亏我们生产的是计划外产品,否则也要参加竞赛了。” 中午把饺子给了赵二贺,她有点没吃饱,下班后先去厂食堂吃了晚饭。 等她吃过晚饭,又在院儿里溜达了一大圈,吴峥嵘才下班回来。 “你最近怎么下班越来越晚了?”叶满枝问,“656也要参加增产节约竞赛吗?” “参加,不过跟我关系不大,我在与总师室跟进项目,增产节约竞赛主要由几个副厂长负责。”吴峥嵘笑道,“增产好说,节约也好说,既要增产又要节约就难办了。这种工作没人愿意干,市里让企业负责人去开增产节约大会,一张通知转了四手,没一个想去开会的。” 叶满枝听得津津有味,她就爱听厂领导那些八卦。 “那最后到底让谁去呀?” 她心里希望让周副厂长去受折磨。 不过,吴峥嵘却说:“不一定,会议还没开始呢,估计得沈厂长亲自去了。市委下发的会议通知,可能还是需要一把手出席。” “哎,我也是一把手呀!怎么没人通知我开会!” 说到这里,叶满枝心里微微一动,问:“你说我也去参加你说的那个会议怎么样?” “你接到通知了吗?” “没有。” “那就没你们厂的事。”吴峥嵘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动要求开会的。 “哎呀,你不懂!” 叶满枝觉得大厂人不理解小厂的苦,不想跟他多说了。 等她回了办公室以后,找到穆主任说:“主任,我听说市委要召开‘全市工厂企业负责人员会议’,你说我去参加一下咋样?” 穆兰想问,企业负责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顿了几秒,又记起来,叶满枝现在也算是工厂负责人。 她这是拿豆包不当干粮了。 穆兰以为她年轻不懂规矩,只能解释说:“市委召开的会议, 一般只要求大中型企业负责人出席,大多是区级以上的国营单位,咱们街道办的工厂不需要出席。” “我知道煤炉厂不用出席,但是,”叶满枝透露,“这次会议是为了动员全市工厂企业进一步开展全面性的节约运动。要节约呀!咱们的蜂窝煤炉子不是正好应景吗?” “应景倒是挺应景,关键是人家没通知你开会,你怎么去呀?”穆兰已经被她的奇思妙想惊呆了。 “我知道开会的时间地点,到时候可以直接找过去。”叶满枝不太确定地问,“主任,你觉得我去参会,行不行啊?” 穆兰也说不准呀! 说行吧,她没接到会议通知。 说不行吧,她也算是企业负责人,虽然只是个临时的。 见她也拿不定主意,叶满枝试探着说:“要不我去试试?如果人家让进,我就进去开个会,如果不让进我就回来。就怕人家以为我是捣乱的,把我抓起来。主任,到时候您可得去捞我呀!” 穆兰被她逗笑,一笑就停不下来。 年轻人的工作热情高,她实在不好泼冷水。 “哈哈哈,行,那你就去试试吧,万一被人逮住了,我负责去捞你,哈哈哈哈……” 叶满枝被她笑得心里发毛。 不过,要去“混会”的事,在领导这里过了明路,她就安心了。 市领导对她有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天高皇帝远,市长也不可能管到街道办来。 她比较关心顶头上司的意见。 这回有了领导的首肯,她给自己制作了一张“国营光明煤炉厂”厂长的工作证。 然后,带着这张新鲜出炉的工作证,去市委大礼堂开会了。 全市的大中型工厂少说也要有上百家,除了市属工厂,还有诸如656厂这样的中央直管企业。 临近会议时间时,礼堂门口几乎全是各大工厂企业的头头脑脑。 叶满枝不但是个女同志,还是个特别年轻的女同志。 让她给领导当秘书都嫌年轻,更何况是企业负责人呢。 所以,她今天特意穿了常月娥的棉袄,戴了条黑色的围巾,把自己打扮得成熟点。 然而,市里的会议,甭管她打扮得多老成,都是不容易混进去的。 刚走到礼堂门口的签到处,她就被人拦了下来。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 叶满枝的心脏在胸腔里活蹦乱跳,故作淡定地掏出工作证和介绍信,“我是光明煤炉厂的厂长!” 小干事拿着她的工作证,在登记簿上对照着翻找了两遍,都没找到这个光明煤炉厂。 “同志,你是不是走错会场了?” “没走错呀!”叶满枝语气肯定地说,“我是来参加全市工厂企业负责人员会议的。” 小干事被她弄蒙了,去里面找了领导,“陈主任,这位同志说她是来开会的,但咱们的登记簿上没有她所在的那家单位啊。” 陈主任赶过来问:“同志,你确定收到会议通知了吗?” 叶满枝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如实道:“没收到通知,我是煤炉厂的厂长,听说市里要开‘全市工厂企业负责人员会议’,就直接来开会了。” 头一回遇到这种没接到通知,主动来开会的同志,陈主任瞪着她看了好半晌才委婉地说:“这位同志,没接到通知的单位,不需要来开会。” “这样啊,”叶满枝商量道,“反正我都已经来了,就进去听听领导传达的会议精神吧。” 陈主任这回不委婉了,“同志,这次参会人员是有一定范围的,范围以外的人不用参会。” “会议范围不是全市企业负责人吗?我们光明煤炉厂是正阳区的企业,应该也算在全市范围内吧?”叶满枝言辞恳切道,“领导,煤炉厂属于浪费比较大的企业,我们一直在寻找增产节约的办法,但成绩一直都不理想。刚听说市里在召开节约动员会议,我就立即赶来了!我想在会议上汲取一些兄弟单位的成功经验,再把市领导的最新指示,带回到厂里去。我们厂的职工都盼着呢!” 陈主任暗道,对于这种会议,大厂领导躲都躲不及,这里居然有一个主动撞上来的! 这次会议虽然规格高,其实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会议。 增产节约已经喊了好几个月了,属于老生常谈,这次开会主要是再次强调节约的重要性。 陈主任拿着她的工作证和介绍信去打电话核实身份信息了。 叶满枝提前跟穆主任报备过,根本不怕他查。 她一直在门口等着,眼瞅着再有两分钟就要开会的时候,那位陈主任带着她的证件回来了。 “你跟着他进去开会吧,” 陈主任指了指身边的小干事,“会议席位的铭牌是固定的,你在后面给这位同志安排个位置。” 叶满枝大喜过望,“谢谢陈主任,有了这次开会机会,我一定争取让我们煤炉厂成为今年的增产节约先进单位!” 陈主任对这种工作热情高涨的同志,还是很有好感的,摆摆手说:“快去开会吧,别迟到了!” 叶满枝就这样,第一次踏入了市委礼堂的大门。 小干事给她在最后一排安排了一个位置,像是要防着她捣乱,同时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 叶满枝不以为意,拿出钢笔和笔记本记录刘副市长的讲话内容。 甭管有用没用,她叶满枝也是见过市长的小干部啦! 哈哈。 领导主要强调了几个国营棉纺厂节约用棉花,以及油脂厂节约使用食用油的问题。 光是这一部分就讲了半个小时。 叶满枝心说,看来得提前囤点棉布和食用油了。 要不是原材料实在紧张,市长不至于反复强调这么多遍。 之后就是提倡各大国营厂节约用电和节约用煤的问题。 656厂的情况算是比较好的,因为承担着生产军用品的任务,厂里基本能24小时供电。 其他工厂就没这么幸运了,动不动就会停电大半天。 整个动员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叶满枝记了四页纸的内容。 会议结束时,刘副市长习惯性地问:“哪个单位的同志还有问题?咱们一起探讨一下。” 会上该讲的都讲了,一般不会有人提问,大家纷纷收拾纸笔准备离场。 坐在最后一排的叶满枝赶紧高高举起手臂,怕人家看不到她,她还稍稍站起来了一点。 刘副市长已经收拾笔记本了,经秘书提醒才发现最后一排有人举手。 “嗯,后排有位同志举手了,这位同志是哪个单位的?有什么问题?” “刘市长,我是光明煤炉厂的厂长,我叫叶满枝!”叶满枝起身说,“您刚才介绍的内容让我深受启发,省煤省电确实要从每一件小事做起。不过,我觉得除了工业用电用煤要节省,生活用煤也要节省。我们光明煤炉厂最近生产了一种新型蜂窝煤炉子,是专门针对市里正在推广的蜂窝煤使用的。”“使用这种蜂窝煤炉子以后,点火速度快,洁净安全,能有效降低一氧化碳中毒的概率。普通七口之家,每月至少可以节省1元钱的煤火费!” “刘市长,我们愿意配合市里的节约运动,推广使用蜂窝煤和蜂窝煤炉子,节省市里煤炭的损耗……” 刘副市长听出她是来推销产品的,心里顿时哭笑不得。 供销人员居然能混到市委的会议上来! 他抬手压了压,笑着说:“这位小叶同志提的建议很好,除了工业用煤用电要节省,生活用煤用电也要节省。你所说的情况我了解了,这样吧,你先把这种新型煤炉子送给商业局和煤建公司的同志看一看,之后要如何安排,咱们再另行探讨。” 叶满枝本也没打算让市长帮她推广煤炉子。 有领导这句话她就知足了。 她没在会议上纠缠,与市长对答了两句就坐下了。 不过,她觉得这事得趁热打铁。 从市委的会议上离开后,她回厂里提了两个新型煤炉子,当天下午就去了一趟市商业局。 区教育局的大门有多难进,她是领教过的,所以,她也没对市商业局抱有太大希望。 她打听了具体位置以后,先去了之前开会见过的副局长的办公室。 被局长秘书拦下时,叶满枝笑容和气地说:“同志,我是光明煤炉厂的厂长,是刘副市长让我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021:00:49~2024-08-1112:0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天吃薯条109瓶;数钱数到手抽筋80瓶;白日梦想家58瓶;初雪30瓶;地苏木、墨染槿涩、谢无忧、爱爬树的喵、MIN、觑觑眼婷婷、镏铢钳、ECHO、陆陆陆慢慢20瓶;小野盛盛15瓶;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11瓶;我莫得感情、非羊、孔拉德.维尔卿、南溪、!!!!、胖胖、绵羊兴、水横波、小花、木木四月、喜欢你是少年、青春、二脚趾与膝盖对齐、昱、FX、碧落、白菜一号、柚屿、星星star10瓶;景安8瓶;风止7瓶;像极你眉眼6瓶;红糖酥饼、咩咩咩、锦辞、柚子的噗噗精、禾伙人、啊哦5瓶;宝贝4瓶;形意微、紫亚3瓶;多放香菜、清和景明、幽玲的家、赶月、鲁米茜茜、莹、阳光、缺德三公主2瓶;‘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步步人、尚千辰、hoshi、浅希走下水道、20838633、觅长江、啵啵庄、72916392、刘文文文文文文文文文、一直很安静、时闻、珂珂不怕胖、胖蟹、今晚几点睡、两颗糖z、快快落落、何夕今夕、今天仍是等待更文中、Snowy、36774758、R。、章鱼丸子、沅沅、璆琳、D、晚来天欲雪、嘀嗒嗒、x`Hey、natsuki、禾乌昂、yangtt、染指流年、杰子、三叶草??、小丫、火红火红的、aurora、椰子椰子树、再瘦10斤、追的文都不断更、柠檬的柠的檬、27589763、啦啦啦、kimpl0913、酸奶少68、天天向上、xiaoxiao、莞婉、jialuoyou、千万、69208282、helloza、然然然然然然然然、星河白鹭、龚俊什么时候出来玩、叶子猫、小鸣、Happs、徐徐徐莫庭、水水~、团子的早晨、Cynthia、想不出名字的马小马、喵喵、春天花花、风景旧曾谙、攸宁、可尔必思、落叶缤纷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0 章【VIP】 陈征给张副局长当了三年秘书,在识人看人方面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 除了本单位的同事,来办公室面见张局的,通常只有三种人。 第一种是商业局下属八大公司,诸如糖酒公司、百货公司、煤建公司等单位的负责人。 第二种是同级合作单位,诸如市供销总社、市物资局等单位的领导。 第三种就是想走门路办事的关系户。 面前这位叶满枝同志,显见是第三种情况了。 作为领导秘书,陈征要提前了解情况,让领导心中有数,所以,他先旁敲侧击地打听起对方与刘副市长的关系。 叶满枝不敢跟市长攀关系,特别老实地说:“我们厂生产了一种新型蜂窝煤炉子,能在很大程度上节省煤炭开支。刘副市长让我将煤炉子送到商业局来,探讨出推广方案以后,配合市里开展增产节约运动。” 刘副市长的原话是,“先把煤炉子送给商业局和煤建公司看一看,之后要如何安排,咱们再另行探讨。” 叶满枝觉得这样效率太低,便擅自做了小小的艺术加工。 听了她的介绍,陈征心里有点拿不准了。 他接待的关系户不算少,其他人多少会暗示一下自己与领导的关系。 这位叶同志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完全没想过对方有可能扯虎皮拉大旗。 那可是副市长! 他当了这么久的领导秘书,从没见过哪个小干部敢把市长的虎皮,扯到局长面前来。 毕竟这是一个电话就能核实的事情。 思及此,陈征让叶满枝在外间稍等,往市人委打了一通电话后,进门将情况与领导汇报了。 张副局长一边往文件上签字,一边问:“她带了哪个领导的条子来?” “没有条子,据说是刘副市长让她来的,我刚才给郭秘书打过电话。郭秘书说,今天刘市长在市里开会,会上确实提过煤炉子,不过刘市长也不清楚那煤炉子的情况,让咱们商业局的同志照章办事即可。” 陈征不由在心里叹气。 秘书工作难就难在要时刻揣摩领导的心思。 有时候刻意撇清关系的,未必真的没关系。 外面那个叶同志,瞧着挺年轻, 若是真的毫无背景的基层小干部,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直接找到局长办公室来。 张副局长收起钢笔,颔首说:“既然人已经来了,就让她进来吧,咱们先看看是什么煤炉子。” 叶满枝在秘书室等得越来越焦虑。 她直接跑来商业局,就是想一鼓作气把事办了。若是等到明天,经过仔细思考和权衡之后,她未必还会有今天这股勇气。 不过,局长办公室里一直没动静,让她心里有点打鼓。 这种情况,应该用不上穆主任来捞她吧? 她又没撒谎,确实是市长让她来商业局的,哪怕真的被人当场戳穿了,副局长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这样顶多算是小题大做,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被领导批评一顿。 总不至于把她的小干部身份撸了吧? 设想了各种可能后,她觉得没什么大事,于是被人喊进办公室时,她又把一颗心搁回了肚子里。 “叶同志,请坐吧。”张副局长态度还算客气,“先说说你们那个煤炉子的情况吧。” 看清她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后,张副局长先在心里快速搜寻了一遍,市里有哪位领导姓叶。 搜寻未果,他便不再多想了。 商业局算是热门单位,走门路攀关系的人不在少数。 既然郭秘书和面前这位叶同志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那他也照章办事即可。 叶满枝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尽量压下心里的紧张,露出一个还算得体的微笑。 “张局长,我之前参加过您主持的型煤推介会,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张副局长对推介会有印象,对她早就没印象了。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从推介会回去之后,我们基层干部就开始响应商业局的号召,大力推广使用蜂窝煤。但是第一批购买的蜂窝煤用完以后,很多家庭又重新用回了散煤。这个情况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 张副局长还没听过这种说法,打断道:“你这个结论是从哪里得来的?有具体数据吗?” “就是身边居民的反馈呀!大家普遍反映蜂窝煤不好烧,并不如宣传的那样省煤省钱。后来有同志发现,烧蜂窝煤不省煤,其实与使用的煤炉子有很大关系。” 叶满枝向他介绍了普通煤炉子的弊端,然后着重推出了煤炉厂生产的这种新型煤炉子。 “领导,这是昨天的晚报,第三版的这篇报道就介绍了我们光明煤炉厂的蜂窝煤炉子。” 张副局长接过报纸,快速扫了一眼标题,《煤炉要节能,更要安全——向市民们介绍一种上点火式蜂窝煤炉》。 在他浏览报道的时候,叶满枝继续介绍:“您上次在型煤推介会上说,一个7-8口之家,每月消耗蜂窝煤110块左右,这是夏天不用取暖时的消耗量。最近我们厂对冬季用煤情况也做了统计。” “使用普通煤炉的八口之家,每月大概要消耗140-150块蜂窝煤,而使用专用蜂窝煤炉以后,每月只消耗110-120块左右,折算下来相差一块钱。蜂窝煤加蜂窝煤炉的组合,除了可以节省家庭开支,每户每年还能节省700斤煤炭,节约劈柴300斤,少出垃圾310斤,能够极大地缓解市内的运输压力。” “如果全市五十万户居民全部改用蜂窝煤炉,全年就能为国家节约煤炭二十多万吨,用这些煤可以发电三亿两千万度,可以轧钢二百四十万吨,还能节约劈柴一亿多斤。” 张副局长放下报纸问:“你这些数据是从哪里得来的?” “通过《人民日报》和《滨江日报》报道过的一些数据推算的。” 叶满枝没有这个本事,这些数字是三哥帮她计算的。 张副局长走到两个煤炉子跟前,直接上手将最上面的一块蜂窝煤点燃,放进了煤炉里。 他自家也在用蜂窝煤,是否省煤他没留意过,不过从点火速度来看,这种带鼓风机的煤炉子,确实要比普通煤炉子更快。 “你们这个炉子投产多长时间了?市场反馈怎么样?” “投产一个月,”叶满枝毫不谦虚地说,“市场反馈特别好!” 张副局长呵呵笑,“反响要是真如你说得那般好,你也就不用找到商业局来了。” “领导,我来向您推荐蜂窝煤炉子,并不是因为市场反响不好,而是蜂窝煤炉子是计划外商品,没有市里的推广,很难往其他区县铺货。据我所知,咱们市里的蜂窝煤推广工作进展缓慢,很多老百姓还不习惯使用蜂窝煤,有的甚至用过蜂窝煤以后又重新用回了散煤。” “市里的一个煤站因此将蜂窝煤的批发价从每千块35元,降到了33.5元。与其为煤炭降价,不如给批发购买的居民赠送一个专用蜂窝煤炉子。用惯了蜂窝煤炉子,再想改用散煤反而不习惯了。” 张副主任没对她这番话发表看法,坐回书桌后,重新拿起那份晚报看了起来。 煤建公司是他分管的单位,蜂窝煤推广效果不佳他是清楚的。 下面的单位反馈说是因为蜂窝煤价格比散煤贵,老百姓一时不容易接受,推广有困难。 倒是从来没人提过煤炉子的问题。 叶满枝安静地坐在对面,隔了不知多久,才听他问:“你们煤炉厂的规模不大吧?日产量能有多少?” 煤炉厂只有七个工人,最近技术熟练了以后,每天最多能生产一百个炉子。 但是这个数字放到商业局肯定是不够看的,所以,她在心里快速盘算一番后,一咬牙说:“我们厂规模不大,但工人实行计件工资制,根据市场行情随时调整日产量,少则六七十,多则三四百。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厂可以把煤炉子的制作方式贡献出来,让有需要的市民,在家自行制作蜂窝煤炉子。” 张副局长惊讶地看向她:“你们厂真这么有魄力?” “我们厂是依附蜂窝煤发展起来的,蜂窝煤推广得好,厂里的产品才有销路。”叶满枝义正词严道,“冬季正是用煤旺季,只要能帮市里快速推广蜂窝煤,我们煤炉厂可以做出适当的牺牲。” 反正煤炉子制作简单,即使她不说制作方式,人家也能做出来。 与其那样,还不如大方地卖个人情呢。 “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局里要开会讨论一下,”张副局长说,“小叶同志,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 叶满枝把两个煤炉子留下,独自离开了商业局。 刚回到街道办,就被接到市委电话的穆兰,喊去询问了此行的细节。 叶满枝一五一十地讲了,遗憾道:“我看张副局长不冷不热的,这事恐怕不好办。” 穆兰却摇头说:“你尽快给煤炉厂扩充人手,多招一些工人吧。” “主任,现在招人是不是太早了啊?厂里还有不少积压产品呢。”“这事你听我的,赶紧组织人手扩大生产规模。” 穆兰听她介绍了情况以后,觉得事情有门儿。 如果小叶找的是个科长、副科长,未必会有好结果。 但她直接拉着副市长的大旗,高调地去了副局长那里,很难不被人当成关系户。 穆兰这回没再大撒手,第二天就帮着叶满枝一起组织招工,寻找仓库,甚至还让人去其他废品收购站订购了一千个油漆桶。 叶满枝每天胆战心惊,生怕盲目扩大规模,会把厂子搞黄了。 没几天就在下巴上起了一个大疖子。 常月娥见不得闺女愁成这样,安慰道:“反正扩建是你们主任的主意,要是真把厂子搞垮了,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就安心干活。” 叶满枝怏怏地点头,暂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煤炉厂又招聘了15个生产工人,好在这些工人是新手,生产效率还不高,让工厂保持着每天生产200个煤炉子的速度半死不活地运转着。 每增加200个炉子,叶满枝心里就悬起来一分。 仓库里堆积的上千个煤炉子,像好几座大山似的,压在她心头。 半个月后,就在穆兰也开始心虚的时候,市商业局煤建处的考察组突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光明煤炉厂。 一行五六个人,在叶满枝的带领下,参观了煤炉厂的车间和仓库。 他们这个街道小厂的车间在居民家里,委实拿不出手,好在仓库库存还有些看头,让考察组一行比较满意。 煤建处长当天就给光明煤炉厂下了一个4000只简易煤炉子的订单。 要求三天内交付1000只,剩下的在一个月内结清。 这批简易煤炉将进驻全市各大煤站和煤建门市部,搭配蜂窝煤销售。 由于订单数量大,而且是煤站送给批发客户的赠品。 煤炉厂每只炉子的出厂价只有一块五毛三,比卖给供销社的出厂价低了将近两毛钱。 即便如此,也足够这个小厂存活下来了。 为了妥善完成这笔订单,穆主任把街道办所有人员都调集去了煤炉厂。 势必要让煤炉子按时交付。 煤炉厂是街道办的全资工厂,4000个炉子能够截留的利润, 足以让街道办过个肥年了。 * 煤炉厂人手增加以后,叶满枝反而清闲了下来。 好多老百姓讲究“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回家过年”,所以年底和春节前是结婚登记的旺季。 最近这几天,街道办每天都有新人排队登记。 由于工作量太大,凤姨一个人忙不过来,在检查过叶满枝这几个月的练字成果以后,终于点头让叶满枝往结婚证上写字了。 叶满枝等这一刻等了小半年,得到凤姨首肯的时候,甚至比拿到煤建处的订单还激动! 她收了新人的喜糖,将一笔一划写好的结婚证递出去,笑着说:“恭喜二位啊,祝你们和和美美,共同奔向社会主义新生活。” 一对新人欢欢喜喜地走了,叶满枝一边收拾材料,一边喊下一位,结果一抬头竟然意外见到了郑东妹。 “东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开介绍信吗?” 郑东妹跟四嫂一起去话剧团当学徒,一个学化妆,一个学白案。 上个月都从话剧团出徒了。 不过,郑东妹比四嫂幸运。 街道办在光明街开了一家理发店,穆主任把她招进去当了理发师傅。 郑东妹剪头手艺一般,但梳头和烫头的手艺很好,去街道理发店工作以后,经常带着烫头工具为居民上门|服务,群众反响很不错。 若不是有郑东妹的强烈对比,四嫂的心态也不至于崩成那样。 郑东妹往叶满枝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把水果糖,难得有些羞涩地说:“小叶干部,我是来领结婚证的!” “啊?” 不止叶满枝,街道办全员都望向了郑东妹。 连一向四平八稳的凤姨都露出了惊讶神情。 就凭郑家那个条件,即使是最能说会道的媒婆,也不愿意接郑东妹的生意。 她本身年纪不小了,家里有个瘫痪的哥哥,还有一对不事生产的父母。 原本薛巧儿能帮她分担一些,可是薛巧儿离婚后就搬了出去,郑家只剩她一个壮劳力。 一个人养四张嘴,这婚事真的不好谈。 而且街道众人想得更多的是,郑东妹要是嫁出去了,郑家另外三口人可怎么办呀? 到时候郑家可就是妥妥的救济户了!叶满枝回过神来,笑着说:“恭喜你呀!你对象呢,领结婚证哪有一个人来的!” “他还在外面拉活呢,我先带着材料来排队填表,他临近中午的时候再过来。” “那行,你把两个人的户口册、介绍信和居民证都给我,我帮你填表。” 郑东妹刚去参加街道组织的第二期扫盲班,认识的字还不足以填写登记申请表,只能由叶满枝帮着填。 接过户口册以后,叶满枝先去看了男方的情况。 整本户口册上只有一页户籍信息卡。 户主赵强,27岁,未婚,运输工人。 介绍信是运输合作社开的,证明他是社里的三轮车夫。 看到介绍信,叶满枝终于记起这个赵强是何许人了。 当初调查薛巧儿卖X嫖X的案子时,好几个车夫被喊去了派出所。 其中就有这个二百五赵强。 他也是唯一用工分雇薛巧儿打扫卫生的车夫。 刘金宝打着帮忙的幌子,凑到叶满枝身边探查情况,见到赵强的名字后,惊愕地问:“郑东妹,你对象是赵强啊?你俩咋……” 他想说你俩咋能凑到一起呢,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你俩咋这么有缘呢!” 赵强可是因为薛巧儿进过派出所的! 郑东妹搓搓手说:“我俩以前就认识,上次我家着火的时候,也是他把我哥背出来的,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穆兰走过来笑道:“赵强这小伙子确实不错,无父无母照样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你们能凑到一起彼此照应,也算是一桩良缘!” “他过日子是挺好的。”郑东妹不是嘴巧的人,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就没话说了。 穆兰关心道:“你们结婚什么时候摆酒席?新房设在你家,还是在赵强那边?” 街道众人都听出,她这是变相打听郑家另外三人的归属问题。 不由纷纷竖起耳朵。 “我们先领证,酒席的事之后再商量,要办的话就在我家办,以后我跟赵强就住在我家。” 闻言,穆主任心里实在是五味杂陈。 她一边担心郑家三人没有着落,一边又觉得赵强有些吃亏。 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无父无母,户口本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入赘郑家,就要由他挑起郑家的大梁。 好几张吃饭的嘴,哪是那么好养的! 郑东妹是个能干的姑娘,但赵强这婚结得,负担也太重了。 而且郑家老两口惯会拿捏儿女,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些话,穆兰只能在心里想想,人家是来领证结婚的,大喜的日子不能给人添晦气。 “赵强那小伙子不错,跟你父母和哥哥应该能相处得来,有个顶事的男人在家,你也能安心了。” 郑东妹连忙点头说:“赵强和我爸妈都相处挺好的,最近还带着我爸出门拉活儿了呢!” 闻言,大家再次震惊了! 郑大爷连糊纸盒的工作都不愿意做,他能出去拉活儿? “你爸真出去拉活儿了?他身体能受得了吗?” “赵强说我爸总在家待着,骨头都硬了,得让他出去松散松散,所以每天早上拉活的时候,把我爸也带上。” 众人:“……”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无论如何,郑家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街道众人内心还是替他们高兴的。 穆主任了解过情况后,就放心回去工作了。 郑东妹看着叶满枝填表,时不时还要眺向窗外,寻找赵强的身影。 临近午休时,办公室的木门被人大力拉开,一股寒风顺着棉布帘子钻进来。 坐在门边的叶满枝正要提醒来人随手关门,那人却一把拉住郑东妹的手臂说:“快别等了,赶紧跟我出去看看!” 郑东妹认出他是车队的,急忙问:“怎么了?” “郑大爷跟赵强因为拉活的事吵了起来,郑大爷拦着赵强,不让他跟你扯证。赵强那小子手上没轻没重,”来人尽量小心地措辞,“他真是不小心的,不小心把你爸的门牙打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112:05:56~2024-08-1212:0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226612、梦醒不知、Jelly、45632219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n\t109瓶;金子62瓶;一口八个、拷贝猪猪60瓶;渝白、大兜兜军团、咪兔50瓶;江畔49瓶;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45瓶;非羊、匪漪、布布生莲华、灌汤包、苦茶飞飞30瓶;阿茶28瓶;306577927瓶;棉棉棉花25瓶;miss菇奈、我是番茄脑袋、康康、爱冬眠的猪008、毛毛虫、hubud、墨染槿涩、一只白兔子、只是一串数字、刘锦鲤、别叫我上班呀、Amy、啊呀在哪、梦醒不知20瓶;芑叶、MOMO16瓶;四伍二十、Jo15瓶;年年玛奇朵14瓶;3560429113瓶;沂柠苡檬12瓶;老妈想吃肉、不要受委屈!、要发大财、蓉默默、罗小妞妞、妙哉妙哉、呦呦言、澄雨繁叶、山顶洞人、土豆狂魔biubiubiu、widely21、羽童童的小羽儿、幽婈、我爱海韵、椿皮、lily 第 51 章【VIP】 结婚登记当天,新姑爷把老丈人的门牙打掉了。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街道干部,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种奇葩事。 恰巧快到午休时间,眼见外面有热闹瞧,街道的一群小干部全都放下饭盒,紧随郑东妹的脚步追了出去。 赵强是在赶来领证的路上,与郑大爷发生争执的,街道办距离事发地点不远。 一行人赶过去时,郑大爷早已被人抬到了三轮车上躺着。 他下巴和耳朵上都是暗红血渍,三轮车周围的雪地上,也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可见当时的出血量不算小。 郑东妹对外人不假辞色,对父母却十分孝顺。 甫一见到她爹这副惨样,腿都有些发软。 她心里对赵强有气,说出口的话便横冲直撞的,“你怎么把我爸打成这样啊?” 赵强一脸冤枉:“我没打他呀,他拽着我衣服,阻止我跟你领证。咱们不是约的十一点半吗,眼瞅着就要迟到了,我一着急就推了大爷一下。地上有点滑,他没站稳,磕到三轮车车把上,就把门牙磕掉了。” 他指着车把说:“你看这里,还有他的牙印呢!” 他当时手下确实加重了力道,但也不至于把老头的门牙打掉啊! 老头掉了牙,根本原因还是磕的! 郑东妹扒开亲爹的上嘴唇,发现左边的门牙已经不翼而飞了。 右侧的那颗门牙似乎也有点松动,她伸手在那颗牙上摸了摸,惹来亲爹杀猪般的嚎叫。 郑大爷之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告状,就是因为这颗要掉不掉的门牙。 他每次开口说话,都感觉那颗牙在左右活动,被舌头一碰就疼。 郑东妹暂时顾不上追究责任,焦急地问:“这牙怎么办啊?” 刘金宝凑上来瞧了瞧说:“找个牙医拔了吧,大爷这牙一碰就疼,肯定影响吃饭。这种牙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郑东妹跟亲爹商量:“爸,我先带你去拔牙吧?” 郑大爷不舍得拔牙。 到了他这个年纪,嘴里没剩几颗好牙了,拔一颗少一颗。 但他也知道这样硬挺着不行,只好含恨点头。 赵强像是要将功补过,拉着郑东妹说:“医院还挺远的,而且拔牙也不便宜, 要不我帮大爷把牙拔了吧?” “你会拔吗?” “那有啥难的!他那颗牙已经松动了,轻轻一拽就能下来,隔壁金旺的坏牙就是我帮着拔的!” 大家不知金旺是谁,以为他有过给人拔牙的经验。 郑东妹寻思去医院拔牙的目的也是要把牙薅下来,于是点头让赵强试试。 只有跟他一个车队的车夫知道,金旺是他家隔壁金家的老狗。 郑大爷心里恨死赵强了,怎么可能让他给自己拔牙! 他捂着嘴呜呜呜,不许赵强靠近。 见状,赵强随手往天上一指,说:“快看!” 郑大爷下意识抬头看向空中,还没看清天上有什么,就感觉自己嘴里骤然一疼,那颗半掉不掉的门牙,一下子就被赵强眼疾手快地掰了下去! 围观众人都随着他一哆嗦。 叶满枝更是直接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啊啊啊,我打死你这个混蛋!”郑大爷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没有牙齿的顾忌后,追着赵强踢打。 赵强躲到郑东妹身后说:“你看到了吧?大爷刚才就是这样打我,不让我跟你领证的!” 郑东妹觉得她爸有点无理取闹,皱眉说:“爸,我跟赵强领证的事,你们不是同意了吗?怎么突然就反悔了?” 郑大爷往雪地上呸了一口血,口齿漏风地说:“我们之前没看清这小子的真面目,现在看清了,当然不能让你们结婚!” “大爷,你不就是为了拉活的事,看我不顺眼吗?你自己说说,我把你带出家门以后,让你干过活吗?”赵强义愤填膺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天天搁家待着,像话吗?大娘也在家待着,你看我说啥了?东妹现在是理发大师傅,你这样多给她丢人啊!” 郑东妹眼神复杂地看了亲爹一眼,什么也没说。 “你看哪个大老爷们总在家里守着?我怕外人说咱家闲话,才把你带出去一起上工的。但我也没让你干活啊!车是我蹬的,货也是我搬的,给你买肉包子吃,我吃菜包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围观众人觉得赵强这小伙子说得在理,姑爷能做成他这样真挺不错了。 然而,郑大爷却差点背过气去。 他确实没蹬车,但他走路了呀! 赵强那瘪犊子,自己坐在三轮车上,让他在后面跟着。 上坡的时候,还得帮他推车。 现在正是冬天,他那棉鞋在雪地里走上半个小时就被冻透了。 他一辈子也没遭过这种罪啊! 这小子刚来他家的时候,说得挺好,说什么把他们老两口当成亲爹亲妈照顾,对郑东也像亲大哥一样。 他刚开始确实表现不错,家里一些重体力活都是赵强帮着干的。 可是,自从两人决定领证以后,事情就开始不对了。这小子不但鼓动他出门干活,还想给他老伴也找个工作! 今天更是当着那么多车夫的面,呵斥他一起推车! 直觉告诉郑大爷,这亲事结不得,所以在他赶来领证的路上,郑大爷反悔了。 郑东妹听了事情原委,生气地说:“爸,你怎么回事啊?家里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咋又闹腾起来了?赵强又没让你干活,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这人认死理,谁的话在理,她就听谁的。 她爸今天明显是想耍赖,胡搅蛮缠了。 郑大爷气愤道:“反正我不同意你们结婚,他都把我打成这样了,你要是还敢跟他结婚,我就不认你这个闺女!” “你说这种气话有啥用?不认我的话,谁供你吃喝!”郑东妹拉上赵强,气呼呼地说,“走吧,人家小叶干部把表格都填好了,赶紧去把证领了!” 赵强乖乖任她牵着,扭头问:“小叶干部,现在还能领证不?” “嗯,我加个班,加急帮你们办了吧,”叶满枝往郑大爷脸上的血迹瞟一眼说,“领了结婚证,你们赶紧带郑大爷去医院看看。” 一行人回到街道办,给郑东妹和赵强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 叶满枝将结婚证递给他们,真心实意地说了一长串祝福语。 赵强拿着结婚证连声道谢,笑着问:“小叶干部,我老丈人不愿意跟我出车,我也不想勉强他。咱们街道的煤炉厂不是在招工人吗?能不能让他去煤炉厂干活?” 叶满枝婉拒:“煤炉厂的工人暂时只招45岁以下的,你来煤炉厂正合适,郑大爷的年纪有点大了。” * 领了结婚证的郑东妹,带着亲爹去了趟卫生站。 据刘金宝透露,这新鲜出炉的翁婿俩,在卫生站又干了一架。 叶满枝一下午都在听郑家的八卦,跟着大家一起哈哈哈。 下班在院儿里碰上林青梅的时候,笑意还挂在唇角上。 “你傻笑什么呢?”林青梅挎着她的臂弯说,“人民体育场那边浇了冰场,咱班不少同学相约周末去滑冰,你也一起去呗。” “但我不会滑冰呀!” 叶满枝对所有娱乐活动都很感兴趣,她其实挺想去滑冰的。 不过以前市里没有冰场,想滑冰只能去冰封的江面上滑。 由于每年都有孩子掉进冰窟窿的新闻,老叶严令禁止自家孩子上江面玩耍,所以叶满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滑过冰。 “我也不会滑,到时候咱俩一起学!”林青梅搭着她的肩膀说,“自打你跟吴团长谈了对象,整天形影不离。你能不能把他甩掉,单独出去玩一天啊?” “我俩没形影不离吧……” 吴峥嵘最近在搞新项目,她在忙煤炉厂,每周能碰上两三次就不错了,其余时间大多靠飞鸽传书。 林青梅翻个白眼,“咱们音乐会最近的几次排练,吴团长好像都来了吧?” “嘿嘿,他下午要送我去党校学习,去音乐会只是顺便的。” “我不管,你就说这周末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学滑冰吧!”林青梅一脸梦幻地畅想,“等咱俩学会了滑冰,也能像我二哥似的,滑得飞快,称霸冰场!” 叶满枝爽快地答:“能!” 她已经可以想象自己御风飞行,称霸冰场的场面了! 不过,她要跟班里的同学一起玩,自然不能带吴峥嵘。 这个小可怜就只能自己过周末啦! 翌日与对方见面时,她试探着问:“这周末你有什么安排吗?” “军代室要在周末组织拉练,预计中午才能结束。” “怎么又要拉练啊?” 叶满枝原以为军代室那些军官偏向文职,主要搞搞产品验收什么的。 与吴峥嵘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们的训练任务还挺重。 三不五时就要搞一次拉练,而且冬天比夏天更频繁,每次拉练回来以后,棉袄都是湿透的。 吴峥嵘简短答了句“任务需要”, 望向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得知他要参加拉练,叶满枝在心里偷偷窃喜了一下下,故作遗憾地说:“哎,人民体育场新开了冰场,青梅喊我去滑冰,我本来想跟你一起去的,既然你还有正事,那就只能算了。” 她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总会摇头叹气,吴峥嵘早发现了她这个习惯。 眼见对方又开始摇头,他敛起唇边笑意,认真地说:“那我把拉练时间延后吧,先陪你去滑冰。” “咳咳咳……”叶满枝被热水呛了一口,放下茶缸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耽误你的正事!你还是去拉练吧!” 她已经答应青梅一起学滑冰了,要是吴峥嵘也去了,她到时候先陪谁啊? 吴峥嵘却自顾自地说:“最近陪你的时间确实比较少,还是去滑冰吧,我滑冰水平还可以,能陪你多玩一会儿。” “等我学会滑冰,你再陪我玩吧。”叶满枝将挎包里的围巾拿出来,试图转移话题,“给你的围巾已经织好了,你先试试围巾。” 她觉得吴峥嵘这样的大美人,戴红色或是白色的围巾肯定很好看。 但他整天穿军装,军绿色的衣服配上红围巾有些奇怪,白色又不耐脏,所以最终还是选了比较容易搭配衣服的黑色。 叶满枝帮他把围巾系好,对佩戴效果挺满意,点点头说:“等我再买点毛线,给你织一条烟色的,搭配军装应该也很好看。” 吴峥嵘戴上了新围巾,没再提尚未兑现的毛衣毛裤和手套。 垂眸往针脚细密的围巾上瞄了一眼,语气略显遗憾道:“收了你的围巾,又不能陪你一起去滑冰,总觉得对你有些亏欠。” 叶满枝生怕他又要更改拉练时间,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你以后对我好点就行了。” 她艰难地把这一篇儿翻了过去,之后的两天再不敢提滑冰的话题。 然而,周六晚上,踩着门禁的最后五分钟走进自家楼道时,吴峥嵘突然问:“明天真不用我陪你去滑冰?” “不用不用,我跟青梅在一起就行。” “嗯,那把这个给你吧,”吴峥嵘将手里的小箱子递给她,“就当是我缺席的补偿。” 那是个藤编的小型手提箱,叶满枝见他提了一路, 以为是他的工具箱。 她满腹狐疑地打开箱子,借着外面路灯的光亮看清内里的白色冰鞋时,难以控制地“啊”了一声。 “你怎么送我这个呀?”叶满枝眼里迸出惊喜。 冰场门口有租冰鞋的窗口,她还是新手,其实租一双冰鞋就行。 “第一次上冰,总要有双像样的冰鞋吧?”吴峥嵘帮她把毛线帽子往上推了推,露出那双清亮的眼睛,笑着说,“明天玩得开心点。” 叶满枝合上手提箱。 惊喜、激动,还有一点点愧疚的情绪一起涌上来,让她不顾场合地抱住对方,踮起脚在他下巴和脸颊上叭叭叭亲了好几口。 “峥嵘哥哥你可太好啦!” 她险些激动得邀请对方一起去滑冰,不过想到青梅的叮嘱,以及他的拉练任务,又难受地把话憋了回去。 吴峥嵘只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便松开手说:“万一在家门口被人撞见,你又要埋怨我。上楼去吧,明天好好学滑冰。” 叶满枝眯着眼睛许诺,“等我学会以后,带你称霸冰场。” “嗯,那就等着小叶同志带我了。” * 第二天上午与青梅汇合时,叶满枝心里满是称霸冰场的豪情壮志。 林青梅却在体育场门口拉住她说:“咱班的大多数同学都来了!” “那挺好呀,人多热闹!” “周牧也来了!”林青梅压低声音抱怨,“不知道谁通知的他,真是……” “他不是去鞍山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牧的留苏资格被取消以后,似乎消沉了一阵子。 有一次在马路上远远遇见,对方居然提前绕路避开了她。 她对这种举动倒是能理解,周牧在她面前向来要面子,留学资格被他自己作没了,确实不是什么体面事。 叶满枝当时也只当没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了。 之后她就没在大院里见到过周牧,听说被周大姐接去了鞍山。 林青梅低声道:“好像是最近回来的,陈琳说他要参加明年的高考,前几天去学校报名了。” 周牧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要不是被选进了留苏名单,今年夏天就参加高考了。 “冰场那么大,人家想来不是咱们能阻止的,”叶满枝无所谓道,“走吧,咱们各玩各的。” 当初做错事的人又不是她,她才不会主动避让对方呢。 人民体育场的冰场确实很大,几乎整个体育场都被浇成冰面围了起来。 冰场里全是人,各路高手以惊人的速度疾驰而过,有的还能在冰面上旋转跳跃,堪比专业花滑运动员。 而叶满枝和林青梅这种菜鸟,只能在新手专区,扶着栏杆艰难地挪动。 林青梅摔了几个屁股蹲后,坐在冰面上吐槽:“我怀疑全市的高手都聚集到这里了,臭显摆什么呀!” 叶满枝去拉她,结果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她还是中肯地说:“我要是也能像人家那样在冰上飞,我也要显摆的!” “早知道就把我二哥喊来教咱们了!” 叶满枝被另两个同学扶着胳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刚将手心撑到栏杆上,就听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说:“妹妹,我会滑冰,要不我带带你吧?” “谁是你妹妹啊?边儿上玩去!”叶满枝不搭理他,挥挥手让那人赶紧滚蛋。 见他穿着军大衣,戴着护耳军帽,还以为对方也是军人,结果这人一开口就流里流气的,听得她直撇嘴。 他们这一片都是初学者,有很多年轻姑娘。 尤其叶满枝穿着白色的花滑鞋,系个红围巾,与同学说话时,白皙漂亮的脸上笑容明媚。 刚与女同学们走上冰场,就引来好几个小青年在附近来回游荡。 这会儿见到有人主动出头搭话了,其他人也纷纷围上来。 有个大高个滑到林青梅身边说:“同学,我带你滑一圈吧,包教包会,学不会我就终身负责。” “用不着。” “你要是不跟我学,这冰场里恐怕没人敢教你。” 林青梅嘁了一声,拉着叶满枝说:“赶紧报公安,这里有人吹牛逼,场面控制不住了!” 叶满枝被她逗笑,要不是还扶着栏杆,可能已经摔到地上去了。 大高个被林青梅怼得没面子,见叶满枝笑得灿烂,又改了主意,想伸手邀请她一起滑冰。 然而,他的手还没伸出去,便被一个青年大力攥住了。 来人二话不说,伸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了一拳。 “我X,你谁啊!” 眼瞧着大高个被打,周围那群小年轻迅速围拢过来,将偷袭的人堵在中间。 双方就这样莫名其妙打了起来。 林青梅哎呀一声说:“周牧跟着掺和什么呀?怎么又显着他了?” 叶满枝抻着脖子往人堆里张望,“他不会被群殴吧?” 无论如何,人家是为了帮她,万一被这么多人打伤了,她也于心不忍。 “应该不会,何新华他们赶过来了!”林青梅往班里男同学的方向指了指。 叶满枝心说,要是真的变成群体|事件,那还不如让周牧单方面挨揍呢。 脚下的冰鞋限制了她的行动,走出两步就有可能摔倒,她扶着栏杆,哪里也去不了。 耳朵里听到周牧的一声闷哼后,叶满枝将手伸进棉袄口袋,先把红袖箍戴到手腕上,然后将哨子放到唇边,三长一短吹了好几遍。 “治安执勤!都不许打了!”叶满枝一手扶着栏杆,另一手亮出红袖箍,“凡是参与聚众斗殴的,统统带回派出所!” 被哨声惊扰的小青年们:“……” 大高个放开地上的周牧,滑到她身边问:“同志,你是公安啊?” “对啊,光明派出所的,要我给你看看工作证吗?” 叶满枝跟民警们是邻居,不怕露馅。 大高个讪讪地摸摸鼻子,“工作证就不用看了,要不我免费教你滑冰吧?” “倒找钱我都不学。”叶满枝又把戴红袖箍的手臂伸到他跟前,“我是今天负责执勤的,你们没什么事就进去玩吧,别给我们添乱。” 大高个跟朋友们挥挥手,一群人呼啦啦地返回冰场滑冰。 滑得远了,才跟同伴们说:“那妹妹是个大盖帽,咱还是悠着点吧。” 林青梅笑:“你挺厉害啊,还敢装民警!” “嘿嘿,形势所迫嘛,我这不是有效化解了一场群体|事件嘛。”叶满枝瞥向默默滑到身边的周牧,“你怎么样啊?先把鼻血擦一擦吧。” 周牧随意在鼻子上抹了一把,硬撑着说:“没事,他们没打到我。” 叶满枝嫌弃道:“人家跟我说话,你突然蹿出来干嘛?”“他们那明显就是调戏你呢!” 周牧愤愤道,“我还不是为了保护你!” “那我谢谢你,这事你以后还是别干了。我现在有对象,你这样纯属费力不讨好。万一被人打伤了,我也不好跟周副厂长交代。” 周牧没听后面的内容,揪着第一句话问,“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 他从大姐家回来也有一个礼拜了,没听说叶满枝找对象了呀。 “早就有了,连家长都见过了。” 周牧怀疑地看向她,直觉这又是对方为了跟他划清界限找出的借口。 叶满枝任他打量,停顿几秒,压下心里那种微妙情绪,似笑非笑道:“我真有对象了,这人你也认识,就是你那个吴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212:06:02~2024-08-1312:1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瓜?、俏绿俏绿的毛衣安排了、啊喂、磕CP哪有不疯的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吹179瓶;乾竹Lille116瓶;love我现在100瓶;可爱的梦子96瓶;小薇90瓶;冷月碧落散青石50瓶;Sj47瓶;A38瓶;ssrsh2o35瓶;唐朗朗32瓶;筱筱、茉茉、二舅三舅都是他舅、ARMY30瓶;恋爱要跟法国男人谈、时韫、J、十一月、牛牛、不怕紧箍咒的悟空、灵魂二百斤、前渝、初雪、……、就是来磕糖、nika、是饼饼吖20瓶;我是一只小阿德18瓶;4965634916瓶;清醒沉沦15瓶;冰鱼鱼13瓶;春三月、夏目家的白龙12瓶;折柳11瓶;彭彭、21390079、48235208、碧落、18924256、九疑山的小兔兔、觑觑眼婷婷、不想书荒的书虫、乌韭、简单、木禾、二美啊、63718905、花花vic、星星star、晨曦、深海、Dora、戊小乙、佳宝至爱、苏荷、逐梦的游鱼、水果岚紫、人间好季节、闷闷、泺落、一花、茜嘻、Cocoa、灵z、福大命大、晒月光、拉郎配10瓶;星辰9瓶;艾的就是笠、狐狸眼8瓶;明亮美好的吃货、baalaa、楸楸偷湫湫6瓶;王哪跑、Q、林三岁超可爱的、禾乌昂、美好晴空、πππ、℃、七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Karen星微、LL、酸奶少68、吃上一口饭、小鱼尾巴、蘇合、我的王霸之气在燃烧、章鱼丸子、芋圆儿、一条水里的活鱼、梦幻紫蝶_小琼15、一杯柠檬红茶、珂珂不怕胖、玉树临风、喵喵喵、龚俊什么时候出来玩、影牙、kimpl0913、天晴无雨、云无月、快快落落、追的文都不断更、啦啦啦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2 章【VIP】 第52章吴峥嵘VS周牧 刚刚听到的内容,让周牧坚信叶满枝在骗他。 她的对象怎么可能是吴峥嵘呢? 吴峥嵘是部队在656厂的全权代表,大到技术资料的制定更改、成品验收,小到厂里的清洁卫生、财务成本,几乎全在军代室的监督范围之内。 虽然年纪轻,但吴峥嵘是厂领导! 而叶满枝呢? 半年前还是高中生,如今也不过是个街道小干部。 这两人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在生活和工作上没有任何交集! “你跟我闹脾气也要有点分寸,吴叔叔是驻厂军代表,这种玩笑可不能开到他身上!” 叶满枝无语:“咱俩早八百年就退婚了,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谁跟你闹脾气啊?” 要不是穿着冰鞋行动不便,她真想离这家伙远远的。 林青梅替她作证:“来芽现在的对象真是吴团长。周牧啊,我觉得你现在特没劲!说你想跟来芽和好吧,你不声不响地消失好几个月,杳无音信。说你把来芽放下了吧,你又突然蹦出来纠缠不清。” 她下意识往叶满枝脚上的花滑鞋上瞟去,人家吴团长早已经糖衣炮弹、攻城略地,即将修成正果了。 你还在这反复无常呢! 要是真的那么放不下,你早干嘛来着? 周牧蹙眉看向叶满枝,“我前阵子去了我姐那里,但每个月都有给你写信,怎么算是杳无音信呢?” 留苏资格被取消,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既觉得前途未卜,又觉得丢人,住在军工大院里,似乎时刻都有人在背后议论嘲笑他。 他想暂时离开这个环境,所以去了大姐那里散心,顺便定下了明年参加高考的目标。 至于叶满枝这里,他确实没想那么多。 叶家父母不着急让她嫁人,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刚跟他退婚,就立马跟别人谈婚论嫁呢? 瞥见他这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叶满枝心里还挺痛快的。 她没收到过周牧写的信,即使收到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这人记仇,周牧帮外人冒用她体检报告的事,她能记一辈子,复合是不可能复合的。叶满枝觉得跟他争辩这个挺没意思,她还想抓紧时间学会滑冰,然后称霸冰场呢!她随意摆摆手说:“我没必要拿这种事骗你,你回厂里一打听就清楚了,爱信不信吧。” 而后自以为潇洒,实则步履蹒跚地搀着青梅滑远了。 叶满枝和林青梅是一伙儿的,她俩以前就经常合伙捉弄他,周牧对她们的话半信半疑,于是他跑回家跟父母打听了情况。 周振业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瞒着儿子,颔首说:“吴峥嵘确实在跟叶家那丫头谈对象。” 周牧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肯定的答复后,脑子里仍是嗡嗡的。 他提高声音问:“叶满枝怎么可能跟吴峥嵘谈对象呢?他俩不可能认识啊?” “怎么不可能?吴峥嵘到了适婚年龄,党组织要帮他介绍对象,介绍人正好就相中了叶满枝。他们是经过组织介绍认识的!” 周牧不可置信道:“厂里那么多女的,党组织为什么要把叶满枝介绍给吴峥嵘?” “她是工人家庭出身,父兄都在厂里工作,历史背景清楚,高中文化,人也长得不错,党组织把她介绍给吴峥嵘是正常操作。” “她这个条件既然能跟吴峥嵘相亲,”周牧瞪着眼睛,气愤道,“当初你跟我妈为什么对她挑三拣四,非要把我们的娃娃亲搅黄了?” 周振业冷声提醒:“叶满枝跟你退婚,不是我们搅黄的,而是你自己说错话露出了马脚。何况她适合吴峥嵘,却未必适合你。” 他没特意打听过吴峥嵘的家庭背景,只听说他父亲也在部队工作,爷爷是省大工学院的院长。 像吴家这样的家庭,正适合找个叶满枝那样出身不高,成分好,又有些文化的儿媳妇。 而他们老周家是从他这一辈开始发迹的,他能升到656厂副厂长的位置,全靠自己打拼。 上无父母照拂,下无兄弟子女支应,单打独斗到如今,个中艰辛只有他自己清楚。 轮到周牧这里,与他当初的情况差不多,别说亲兄弟了,连堂表兄弟里都没有能帮衬他的。 周振业在这方面吃过亏,自然不想让儿子再走一遍弯路。 若是能有个得力的岳家支持,再有他这个亲爹帮扶,周牧以后的成就不会比他差。但叶家那种普通工人家庭, 不但不能给儿子助力,还会时不时拖一下后腿。 叶满枝已经不适合他们家了。 周振业不后悔让儿子跟叶家退亲,只是当时的手段确实粗糙了些,让他因此与吴峥嵘有了没必要的隔阂。 到了他这个位置,深知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的道理。 为了照顾叶满枝的心情,吴峥嵘不可能再与他深交,更不可能合作了。 周振业替儿子计深远,而周牧却并不领情,他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憋得他快要爆炸了。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叶满枝跟吴峥嵘好上了,所以才把我哄骗去鞍山的?” 柳芸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我跟你爸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安下心来考个好大学,分配个好工作,到时候什么样的好姑娘娶不到?叶满枝嫁给军代表,你也娶个身份更高的,这不比你俩凑到一起更好吗?” 周牧被气红了眼睛,口不择言地说:“那你俩怎么不离婚呢?你去嫁给市长,让我爸娶个省领导的女儿,这也比你俩凑在一起更好啊!” “我看你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周振业一巴掌扇到儿子脸上,“当初退婚是你自己点头同意的,现在又来埋怨父母有什么用?你有能耐就从吴峥嵘手里把人抢回来,我给你机会,绝不拦着你!要是没那个本事,你就闭嘴听话!父母总不会害了你!” 儿子从小到大一直顺风顺水,没经过什么挫折。 眼瞅着就要步入社会了,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经常冒傻气! 周牧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 他本就因为叶满枝找对象的事情震惊生气,他爸这一巴掌更是打得他伤心难过。 他怒气冲冲地跑回房间,将房门哐当一声狠狠甩上了。 “老周,你打孩子干嘛啊?”柳芸虽然生气,但也心疼儿子。 “我看他就是欠打!要发疯出去发,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父母的话被周牧听在耳里,他躺在床上,一整晚都在琢磨他跟叶满枝的事情。 他俩明明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怎么就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了呢? 刚退婚的时候,他还没什么实感,反正他俩总是吵架,分分合合像是家常便饭。 直到今天听说叶满枝另外找了对象, 对象还是吴峥嵘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叶满枝似乎真的不再属于他了。 她不会与他结婚,也不能跟他生儿育女了。 周牧心里发酸,眼眶也变得酸涩,将脸埋在枕头里趴了许久。 他觉得那俩人一点都不合适! 吴峥嵘比她大那么多,两人肯定连共同话题都没有,兴许就是因为组织牵线才勉强凑在一起的。 周牧胡思乱想了一晚上。 翌日早上,父母出门上班的时候,他也穿戴整齐走出了家门。 厂领导的住房都在东门的这一片平房小院里,吴峥嵘所住的16号院虽不在周家这一排,但外出上班时,会经过周家的后窗。 周牧就等在后窗的路口处,准备找吴峥嵘谈一谈。 他看到吴峥嵘那个通信员匆匆进了16号院,没过多久又与吴峥嵘一起走了出来。 吴峥嵘似乎出门匆忙,军大衣敞着怀,一边听通信员汇报着什么,一边将黑色围巾系到脖颈上。 由于身份地位和学识修养的差距,周牧心里一直比较敬畏这个吴叔叔。 虽然做好了与对方谈话的准备,但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喊住对方。 就在他内心犹豫不决时,吴峥嵘已经走到他所在的路口。 然后,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这个大活人一般,竟然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直接擦着他身边走过去了! 周牧:“……” 他这是被对方无视了吗? 秦祥稍稍偏头往斜后方看了一眼,提醒自家团长:“刚刚那个好像是周副厂长的儿子。” 吴峥嵘随口“嗯”了一声,接着问:“工作组里有没有女同志?” “听说政治部的那位宣传干事张庆琳中校,还有车辆处的工程师李晓琴中校,是女同志。其他组员都是男同志。” “那你给这两位女同志单独安排一下,尽量住在条件好一些的周转房里。” 秦祥点头表示记下了。 临近年底,上级领导要带着工作组下基层检查指导工作,656厂的军代室也迎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工作组。 他正想汇报一下昨天打听到的工作组情况,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吴团长” 。 脚步声快速逼近,周牧很快就赶到了两人身边。 “吴团长!” “小周啊,今天不用上学吗?” 吴峥嵘停下脚步,笑容算得上温和,好似刚才故意无视对方的人不是他。 周牧以前也经常被他关心学业,从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知道他跟叶满枝的关系后,他感觉对方就是在故意嘲讽他,提醒他还只是个没出社会的学生。 他眼里噌地一下生出两团怒火,语气不太客气地问:“吴团长,我能跟你谈谈吗?” 吴峥嵘听他喊自己吴团长,心知这小子应该是回过味儿来了。 他态度还像从前那般和气,笑着问:“小周,你打算以什么身份跟我谈话呢?” “我就以周牧的身份,跟你谈谈。” 吴峥嵘的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敛眸看人时,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小周,你在我这里只有两个身份,一是周副厂长的儿子,二是叶满枝的退婚对象。” 周牧:“……” 他连自己的姓名都不配拥有吗? 吴峥嵘并不介意给年轻人造成心理伤害,毕竟叶满枝也很年轻,同样被面前这个人伤害过。 “如果你以周副厂长儿子的身份与我谈话,我想咱们没什么可谈的,有关工作的问题,我会跟你父亲当面交流。如果你是以叶满枝退婚对象的身份站到我面前,那就更没必要了。有关叶满枝的事情,我可以与她私下进行沟通。” 言外之意,无论以什么身份出现,你都没资格跟我谈话。 秦祥瞅瞅脸色涨红的副厂长儿子,还有他那突然攥紧的双拳,若是这小子恼羞成怒与自家团长打起来,他是袖手旁观啊,还是袖手旁观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晚9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312:16:21~2024-08-1411:2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928636、路人甲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236瓶;昭昭之月100瓶;别丧打起精神来用户、拿秦希武、北桥楠木、时闻、天天向上、桃子家的阿狸、瘦成S腰、∞、秋雨、美好晴空、今晚几点睡、24228015、我不会放过任何更新、123、helloza、蓝雨、瑶光、胖蟹、李木木、月胧明、可达呀、何夕今夕、红领巾、43898501、谁说兔子就吃草、溪言、60803955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3 章【VIP】 第53章小叶干部的业绩是 吴峥嵘无视情敌,与小周同学错身而过的时候,叶满枝已经坐在办公室里,愉快地织起毛衣了。 尽管她的滑冰技巧不怎么样,但那双白色冰鞋让她在冰场上特别拉风,所以她决定先把俏绿俏绿的毛衣安排上,尽量让吴峥嵘在过年时穿上新毛衣。 瞧见她这副悠闲样子,刘金宝酸溜溜地说:“咱们小叶厂长算是媳妇熬成婆了!” 叶满枝了然地问:“你那动员返乡的任务,还没完成啊?” “没有,这个月咱们光明街可能又得吊车尾。” 区里让光明街在春节前动员六百人返乡,而且每个月都要上报成功返乡人数。 上个月光明街的动员人数是全区最后一名,穆主任从区里回来后,黑脸好几天。 要求单位所有人员都要重视劝返工作,当然,这所有人员里,不包括凤姨和叶满枝。 凤姨就不用说了,人家是特殊分子,穆主任从最开始就没给她安排过劝返工作。 最让刘金宝受不了的是叶满枝。 因为搞了一个煤炉厂,吸纳了街道的闲散劳动力,叶满枝居然也不用参与劝返工作了! 早知道办厂有用,他也应该想办法办个厂的! 这个劝返工作,算是他工作以来遇到的最难啃的骨头! 街道众人羡慕叶满枝早早脱离苦海,但她这个厂长当得着实不轻松。 工厂规模扩大以后,经营管理有了难度。 各种报税啊,利润提留啊,工人工资啊,全都要从头学起,闹得她焦头烂额。 她每天上午守在街道办搞民政工作,下午的时间几乎都被这个小厂占据了。 不过,只要想想劝返工作的苦,叶满枝就格外珍惜她的煤炉厂。 除非劝返工作彻底结束,否则她是不会把厂长的位置拱手让人的! 刘金宝见不得她悠闲织毛衣,敲了敲她的桌子问:“先进个人的申报材料,你写完了吗?借我看看!” “咱俩的工作内容又不一样,你看我的有什么用啊?” 话虽如此,但叶满枝还是拉开抽屉,将自己昨晚刚写完的材料递给了他。 刘金宝当然知道不能照抄她的申报材料,他主要是看看对方写了多少内容。 每逢这种写材料的时候,叶满枝总是所有人里写得最多的。 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废话! 被她这样一衬托,自己好像什么工作也没干似的,实际他每天都快累成死狗了!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干活干得好,不如材料写得好! 刘金宝随手翻了翻她这次的申报材料,惊讶地问:“你怎么才写了七页啊?” 他也写七页。 叶满枝一边费劲地织一个花样,一边小声说:“咱们才参加工作不到一年,我感觉先进个人轮不到咱们这种新人,大概写一写就得了。” 每个街道可以往区里报两个先进个人的名额。 然后按照排排坐分果果的惯例,各单位会有一人获得区级先进个人的奖项。 穆主任在报奖这方面比较公平,区里让选两个,但她让单位所有人都写一份材料交上去。 正副主任与他们不在一个赛道,凤姨主动放弃评奖,所以光明街道办可以报五份先进材料上去,让区评奖委员会自行筛选。 叶满枝那个煤炉厂办得还行,但别人分管的工作也不差,她在评奖方面吃了资历浅的亏,没什么特别大的优势。 所以,这种汇报材料,她只大概写了写,没有展开啰唆太多。 刘金宝觉得她此话有理,所以他也不打算修改自己那份了,将申报材料交上去以后,又出门搞劝返工作去了。 * 叶满枝织了一上午的毛衣,抽空练会儿字,下午又去银行给工人汇了这个月的工资。 从支行出来时,距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她不想回办公室,便钻进对面的电影院,花5分钱看了场《我这一辈子》。 结果笑着进去,哭着出来。 直到回了家,还在为电影里“我”的遭遇伤怀。 常月娥瞧见她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等得急死了!” “什么事啊?” 常月娥把她拉进房间,悄咪咪地问:“你那些稿酬没乱花吧?” “没有啊,你不是说要给我买房子嘛,我存银行的活期有奖储蓄了,一分钱都没敢花。” 她连买公债,都是用吴峥嵘的存款买的。 “我本来想带你去看看房子,结果你回来这么晚,天都黑了,还怎么看房啊?” 叶满枝不敢说自己溜去看电影了,哼哼哈哈地说:“买房子着什么急呀,我那些钱放在银行还能吃点利息呢!” “人家小吴的奶奶都给你见面礼了,我能不着急嘛!” 常月娥比闺女有见识,一看那翡翠镯子的水头,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给闺女在婚前置办一套房产,好歹算是一样拿得出手的陪嫁!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今天肯定去不成了,你给我讲一讲那房子的情况,咱们明天午休的时候去看看也行。” “我这阵子给你找了三套房子,一套在你三姨隔壁,守着江边,开窗就能看到江面。” “哇,这个好,”叶满枝满意颔首,“我爱看江景,夏天还能去江里游泳,就这套吧。” 她上次去参加吴峥嵘的同学聚会,就觉得人家那套木格楞江景房挺好的。 常月娥踌躇道:“江景好是好,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遇上洪水就麻烦了。洪水倒灌的话,最先被淹的房子都是沿江那一片的。” 被她这样提醒,叶满枝也犹豫起来,她对小时候遭遇的洪涝灾害还记忆犹新呢。 “那其他两套呢?” “第二套在你四姨家附近,省大南边,乘车差不多三站地的距离,第三套在你姥姥家那边。” 叶满枝问:“你找的房子怎么不是挨着三姨四姨,就是挨着我姥姥家的?” “你要是不常去住,甭管是出租还是闲置着,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帮忙照应,选在她们附近最方便!” 叶满枝竖个大拇指,追问道,“后面这两套房子,哪个便宜点?” “省大南边的1500,你姥姥家附近的1250块。” “那还是去看看1250这套吧,我就愿意挨着我姥姥和我大舅!” 她总共只有八百块钱,父母给她贴补三百块以后,还有一百五的缺口呢,不知价格能否再谈一谈。 第二天午休时,叶满枝和常月娥乘车去看了那套房子。 青砖灰瓦的两间屋子维护得还不错,有厨房和菜窖,还带着一个小院儿。 院儿里栽着一棵柿子树,一棵山楂树。 虽然没有连接市政自来水, 但原主人自己打了一口水井,不用去街头的水站买水吃。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让叶满枝比较满意的是,这院子的院墙是砖砌的,而且高度喜人。 不特意跳上去观望的话,根本看不见院子内里的情况。 这比吴峥嵘那套篱笆墙小院更有安全感。 “舅妈,这房子的原主人是干什么的啊?”叶满枝将舅妈拉到柿子树下,小声问。 虽然瞧着不像,但她还是要确认一下,别买到资本家的房子。 “放心,原房主跟你姥爷是一个厂的,小儿子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牺牲了,他们两口子算是烈属。” “那他们为什么卖房子啊?这房子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滨江只剩他俩了,人家想把房子卖了,去南京投靠女儿。” 叶满枝对房子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价格太贵了,这样的房子在他们光明街上顶多四百块钱。 舅妈抬手往马路上指了指,笑道:“大外甥,你怎么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段!步行二十分钟到江边,紧挨着中国大街、菜市场和百货大楼!这能是你们那小旮旯能比的吗?听你妈说,你未来婆家住在省大那边是吧?从这里乘车去省大只需要四五站路,交通多方便呀!” “关键是我手头的钱不够用呀,舅妈,这价格能再谈谈不?” “我早帮你谈过好几回了,房主最多再降五十,这还是看在你姥爷的面子上。我们这一片的房子很少有私房了,东边有一户是去年卖的,只比这个院子多一个柴房,卖了1520块。”舅妈拉着她问,“你还差多少钱?” 叶满枝老实地答:“一百块。” “那妥了,”舅妈笑道,“你姥姥早就放话了,不够的钱她给你补上。一百块的私房钱,老太太还是有的!” 叶满枝从小跟姥姥学琵琶,祖孙感情自不必说。 她没假客气,笑嘻嘻道:“那我回头多给姥姥送几本时装书,让她跟邻居好好显摆显摆。等到春节拜年的时候,我还得多磕几个头呐!” 与光明街相比,这里车水马龙,算得上是花花世界。 叶满枝有了城里的房子,偶尔也能带吴峥嵘进城见见世面啦!* 双方很快就办理了交割手续, 由于叶满枝还要上班,所有手续都是常月娥帮她跑的。 叶满枝只在最后时刻,负责签字和交钱,还没捂热乎的八百块钱刷一下就没了。 她握着新房的钥匙,只能寄希望于院子里的柿子树和山楂树能尽快结出果子,让她吃点不花钱的水果。 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让叶满枝容光焕发,整天神采奕奕。 不过,她这份好心情只保持了几天,就被张勤简打破了。 新一周的例会上,张勤简突然提到了往区里递交先进个人申报材料的事情。 “咱们在填报资料之前,曾反复强调过,一定要如实填写!有的年轻同志是怎么回事?”张勤简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念道,“有人居然在申报材料上写‘治安水平得到大幅度提高,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觉得这种话有人信吗?” 大家一起往刘金宝和赵二贺的方向看去。 这俩人是负责治安工作的,估计就是其中之一写的。 这样形容,确实有点夸张了。 刘金宝摆手说:“都看我干啥?不是我写的!” 肯定是赵二贺那个二货写的! 张勤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还有的同志更夸张!去年,全街家庭手工业的月平均收入才350块,这位同志在她的材料里写,自从她负责家庭手工业的工作以后,全街三个月收入3000余元,平均到每个月,几乎是去年的三倍!你咋就那么厉害啊?虚报数字也没有这么报的吧?” 众人一起将视线挪向叶满枝。 重新分工以后,家庭手工业是由叶满枝负责的。 这肯定是她写的啊! “人家区评奖委员会的同志给我打电话,特意说了这两位同志的情况。填报材料一定要如实填写,不得夸大事实!咱们在单位内部丢人就算了,不能丢人丢到区里去吧?” 张勤简承认,叶满枝最近把煤炉厂搞得挺好。 但一码归一码,家庭手工业跟国营工厂可不一样,全区也没有哪个街道能让家庭手工业的月收入达到一千块。 叶满枝睁大眼睛说:“主任,我没夸大事实呀!我的数据都是如实填报的!” 家庭手工业是每季度报税一次,前两月她没去报过税,对于手工业的营收情况,连她自己都没统计过。上周她把三个月的收入总结了一下,一起去报了税。 她就是按照缴税情况如实填写的呀! 赵二贺也跟着起哄:“主任,我也是如实填报的呀,治安情况本来就有大幅提高嘛!” 张勤简摆手说:“你俩别跟我狡辩了,有能耐跟区长狡辩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411:29:11~2024-08-1421:0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三得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薛漂亮、冯卿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乜笙330瓶;华凰70瓶;清珞、恋爱要跟法国男人谈、冷月碧落散青石、胖微微50瓶;天天白日梦49瓶;森林纪事41瓶;胡马栖北风36瓶;清风明月呵呵哒→_→35瓶;missu2、匪漪、不承重不戴冠、Oblivion、忘崽、bhunji609208、Evy、落月暮西斜、回不去的、美、肆无忌惮の肆、墨染槿涩、左岸葵花20瓶;露、幻影18瓶;豆沙包、灵z、刚好日落、碧落、富婆预备役、李佳熹、斤台、水母我们去抓派大星吧、想做一颗小星星、星星star、沉默的稚味仙、27641450、人间好季节、言笑晏晏、yd、扑棠、Jelly、嘟嘟哔、你看起来很好吃、小龙女□□、14596、簇拥烈日的花、我是一个哈哈怪、曦月10瓶;韶光明媚9瓶;盗号霉运找新年开新颜8瓶;鲸鲸惊惊惊惊、陪你一起穿秋裤rio、46330214、38964072、墨姜、不想书荒的书虫、陆陆陆慢慢、双马尾胖虎、湛湛鲸、我家有萌宝、香樟路1248号、突然有点小悲伤、沅沅5瓶;花终暮、熊伴嫁4瓶;好好爱自己、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今天也很困、顏则正、tiamo、鱼儿3瓶;阿沐2023、宝贝、Tom和Amanda、钱唐、西开、魏婴2瓶;金色年华、瑞瑞、小砂子的深夜食堂、啦啦啦、xiaoxiao、syt、喵喵摸~、红糖酥饼、、muza、afracao、垃圾晋江、毛猫、哦呦呦、西瓜、滴滴答滴滴、金子、23192904、香菇、豆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4 章【VIP】 第54章新姑爷登门 叶满枝目前分管着三项工作,民政、教育、家庭手工业。 开介绍信和婚姻登记,是直接面向居民的业务,民政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 成人扫盲和小学教育,有穆主任的大力支持,如今也变成了街道办的重要工作之一。 相比前两项工作,家庭手工业就像地里黄的小白菜,虽然每次开会都被领导提及,其实没人真正关心。 而叶满枝正搞得如火如荼的煤炉厂,是大工业,不是家庭手工业。 家庭手工业是啥样的呢? 顾名思义,那是在家里就能操作的手工业,不需要开工厂,也不需要工商登记。 像二姐婆婆徐大娘负责的糊纸壳小组,各居委会召集的手套小组、缝纫小组、木匠小组、制坯小组、铁匠小组等等,他们生产出来的商品,才能归类为家庭手工业。 对街道办来说,发展家庭手工业的好处微乎其微。 为什么呢? 因为街道每月要给这些手工小组联系订单、分配任务,费了老鼻子劲,却不能从中截留利润,要把大部分收入留给居民,小部分交税。 而且从业人员又多又分散,特别不便于管理。 对街道办来说,家庭手工业投入大、产出小,除了能吸纳家庭妇女参加工作、拉高街道居民的平均收入,再没有太明显的优势。 主任副主任都不算太重视,叶满枝这个分管的小干部,其实也没怎么上心。 要不是张勤简突然提及,她甚至不知道去年的月平均收入只有350元。 “小叶,你填数字的时候,是不是填错了?”穆兰也不太相信小小的家庭手工业能有一千多块的月收入。 叶满枝找出她的记账本和税务所的完税证明,一起交给了穆主任。 这事也怪她自己。 她这几天沉浸在喜提新房的喜悦中,一直在瞎捉摸开春清理院子和打扫卫生的事情,再加上单位里对家庭手工业不太重视,她报完税以后就没有第一时间汇报给领导。 关键是,她当时并不觉得平均每月一千块的收入,算是什么特别大的成绩。 要是早知一千块是以前的三倍,她早就跟领导邀功了!穆兰仔细查验了她的账本和完税证明,上面的数字,确实能与她那份汇报材料的内容对得上。 那就不是填写错误了。 魏珍也将账本接过去翻看了一遍,在叶满枝接手之前,家庭手工业一直是由她分管的。 那工作有多难做,她最清楚不过。 每天拉拉杂杂一大堆事情不说,还看不到多少成绩。偶尔还要因为几个居委会之间抢生意,出面调解矛盾。 小叶就算再能干,也不可能刚一上手就让业绩直线飙升吧? 这个账本上详细记录了9月-12月的账目。 看得出来她9月刚接手时,家庭手工业的收入并没有明显起色,那个月的总收入是418.24元。 直到10月中旬以后,才突然增加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进账项目。 不但有锅碗瓢盆、菜板、锅盖、扫帚、丝线等杂七杂八的小玩意,还有木床、风箱等大件,最神奇的是,居然还有9口棺材! 10月总计收入1351.43元。 “这,这……”魏珍指着“棺材”那一行问,“咱们手工小组里还承接制棺业务吗?” “对啊,第三居委会那边有个曲师傅,以前是在棺材铺做活的,年纪大干不动了就教给他儿子。不过他儿子手艺不怎么样,棺材铺没让他子承父业。”叶满枝解释说,“656厂扩建不是要占用坟场嘛,好多人家要迁坟,来我这里登记的时候,我就把曲师傅的儿子介绍给他们了。” 殡葬也是民政工作的一部分,居民给先人迁坟之前,要来街道办做一下登记。 叶满枝因此能掌握第一手资料。 小曲师傅虽然手艺不如他爹,但胜在便宜,对于不想在迁坟这件事上破费太多的人家,算是首选。 所以她两个月就给小曲师傅联系了17单业务。 由于订单太多,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连老曲师傅都重新出山了。 穆兰认真看了她的账本,把每个条目的单价,总价都合计了一遍后,指着“扫帚”那一栏问:“这个扫帚是哪种扫帚?单价怎么那么高?” “就是最普通的扫地扫帚。” 穆兰讶然:“扫地扫帚的收购价能高达4毛钱一把?” 如果扫帚的收购价是4毛钱,那么放到市场和供销社里,零售价恐怕要达到六七毛了。 扫帚值这个价吗? 按照账本上的记录,10月份,光是扫帚这一项就卖出300把,收入120元。 叶满枝颔首说:“您去供销社逛逛就知道了,很多供销社的扫帚、拖把都缺货,凡是有货的,价格都不便宜。质量一般的4毛左右,质量好的能卖到7毛。咱们手工小组生产的就是质量好的那种。” 魏珍问出一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小叶,我看你这账本上增加了许多新的手工项目,这些产品最后都销往哪里了?” 家庭手工业的订单由街道办负责联系。 为了能接到长期且稳定的订单,通常要为工厂生产配套产品。 比如给火柴厂生产火柴盒,给烟厂生产烟盒,给调料厂生产花椒面纸筒,帮制帽厂裁剪帽遮…… 但工厂只有那些,全市范围内却有几万个居民生产小组。 若想拿到工厂订单,也是需要走走关系、找找门路的。 小叶是656厂子弟,也许有这方面的人脉。 然而,叶满枝却理所当然地说:“这些新产品就是卖给批发市场和供销社的呀!” 众人:“……” 有点扯了。 供销社的大门有多难进,大家都清楚。 人家总不会因为你长得漂亮,就把产品收下吧? 赵二贺好奇地问:“小叶,你怎么说服供销社收下这些产品的?” “不用说服啊,市场上缺什么,我就让手工小组生产什么,只要产品生产出来,就能直接送进供销社的柜台。” “那你咋知道市场上缺什么?你总不能天天去市场上守着吧?” 叶满枝要负责婚姻登记,管着扫盲学校和煤炉厂,不可能再有时间去做市场调研了。 “商品信息是我四哥叶满桂,以及魏大爷提供给我的!” “哪个魏大爷?” “就是魏国进魏大爷,”见众人仍没反应,叶满枝只好说出对方那个诨名,“魏监进!” “哦哦哦~” 原来是他呀! 提起“魏监进”,大家瞬间恍然了。 魏监进在解放前是个经纪人。经纪人是干啥的呢? 就是帮买卖双方牵线搭桥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干股和回扣。 解放以后,这种吃回扣的经纪人被国家取缔了,大部分经纪人主动或被动转行。 有人去商店做了售货员,也有人被安排进工厂的供销部门。 魏大爷当时被分去“生猪交易服务所”当了业务员。 不过,他前年就退休了。 退休以后不忘初心,时不时就要帮人家牵线搭桥,赚点外快。 被工商和派出所抓住以后,死性不改,放出来之后继续干。 别人是二进宫,三进宫,魏大爷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进宫了,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魏监进”。 像他这样的,主要以罚款和说服教育为主,所以,魏大爷也算是街道办的熟人。 一年总要被街道教育好几回。 穆兰一方面觉得小叶能把魏监进挖掘出来,算得上是知人善任,一方面又觉得这事不太靠谱。 “那魏国进没跟你要回扣吧?” “没有,我让他担任‘家庭手工服务社’的顾问了,他经常去各大市场转悠,所以我每个月给他报销8毛钱的交通费,那账本上都记了。” 叶满枝能跟魏大爷搭上线,还多亏了她四哥。 四哥那些花鸟鱼虫,就是魏大爷帮他找门路销出去的。 这俩人经常一起逛市场,全市各大市场都被他俩玩儿遍了。 8毛钱的交通费里,其实还有四哥的4毛,但她要是说四哥的车费也被她报销了,似乎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张勤简狐疑地问:“咱们什么时候有这个‘家庭手工服务社’的?” “我当时随口忽悠他的,”叶满枝赧然道,“没想到魏大爷还挺相信,干活特别起劲。” 众人:“……” 办公室里沉寂了很长时间,隔了不知多久,穆兰才打破沉默说:“我看还是可以开办一个‘家庭手工服务社’的,就让魏国进当顾问吧。” 他们是国家干部,不能骗老头干活。 这魏国进要是真能把家庭手工业的收入搞上去,由街道给他发点补贴也没什么。 “看来小叶这汇报材料填得没什么问题,”穆兰笑道,“老张,你还是跟区里解释解释吧,这是咱们干部的真实成绩。另外,申报先进集体的材料也要重新整理一下,把家庭手工业取得的成绩加进去。” 她心里有点为叶满枝惋惜。 虽说她让四个年轻人都写了先进个人的申报材料,但那主要是为了鼓舞激励年轻人的。 评奖委员会考察的是一整年的成绩,原则上,先进个人必须工作满一年。 光明街的五份申报材料中,只有魏珍符合要求。 她今年在街道组织开办了一家养老院,把很多无儿无女,鳏寡孤独的老人送进养老院集中照料,在福利工作这方面也算成绩斐然。 这个先进个人的奖项,很可能会评给魏珍。 不过,家庭手工业的进步,兴许能为先进集体的奖项增加一些砝码。 …… 张勤简亲自往区里跑了一趟,向评奖委员会解释了家庭手工业数据造假的问题。 造假是不可能造假的,这就是我们街道的真实水平! 1956年第四季度,光明街的家庭手工业收入,位列正阳区第一,总金额是第二名前进街的两倍! 如果只是多个三五百块,区领导也许不会有什么想法。 但是一下子多了1500多块钱,那领导肯定要过问一下啦! 分管工业的副区长很快就组织了一个调研组,来光明街上调研。 收入翻倍的秘密,若是不被自己人点破,外人很难找出原因。 可是,魏监进是屡教不改的管制分子,在他当“顾问”的时候,又“进宫”了一次。 穆兰不可能把一个管制分子推出去,遂只能由着调研组自行摸索。 调研组看了叶满枝的账册,也去手工小组考察了情况,走访了家庭妇女。 除了发现他们的产品种类繁多,再没找到什么可以推广的经验。 * 调研组无功而返后,叶满枝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过了没几天,穆兰突然回来宣布,光明街第四季度的家庭手工业成绩,在全市位居第二。 同比和环比增长都位列全市第一! 光明街因此取得了一个“走向社会主义工业化二等模范”的称号。 要不是时间太短,很可能会得到“一等模范”的称号。 这是叶满枝负责的工作,单位能因此得奖,她简直太光荣啦! 赶紧跟着大家一起啪啪鼓掌! “元旦过后,市里要举办‘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咱们街道这个二等模范要派人出席,同时也要向全市人民分享家庭手工业取得巨大进步的经验。”穆兰望向叶满枝说,“小叶,你准备一下,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参会,这部分工作是由你负责的,你上台去给大家分享一下。” “???”叶满枝喃喃道,“主任,情况你都清楚的呀,这有啥可分享的?” 她总不能把魏大爷分享出去吧? 穆兰知道这事不好办,但魏监进是叶满枝找来的,一事不烦二主,总结经验的事,也得由她负责! 这可把叶满枝愁坏了。 见到吴峥嵘时,她既忧愁又带点炫耀地说:“哎,只怪我当时没收收力,一不小心就把家庭手工业的成绩搞成全市第二了。这种经验怎么总结呀?” 她投入大量精力的扫盲班和小学校还没见到成绩,反倒是无心插柳的家庭手工业先给单位争取到了一个模范称号。 吴峥嵘奇怪地问:“你自己做的工作,真的一点头绪都找不到?” “其实能找到一点点,不过只是我的猜测,”叶满枝低声说,“我最近又翻看了一下账本,发现魏大爷帮忙牵线的生意,大多是家用杂物,比如扫帚、拖把、擀面杖、晒衣服夹、菜板之类的。” 除了棺材,以及帮煤炉厂生产的风箱,大多数都是日常家用小件。 “市场缺货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居民抢购,二是厂家停产。这种家用小件一般不会出现抢购的情况,那就很可能是因为厂家停产了!我猜测,兴许与市里的政策有关,无论是工厂还是合作社,都在提倡‘服务大工业’,大家都去生产工业配套产品,这种日常家用小件自然就少有人生产了。” 吴峥嵘赞许道:“这不是分析得挺好么,到时候你就这样说。” “这是我猜的,万一猜得不对,被人当场驳斥了,那我在台上多尴尬呀!” 吴峥嵘语气寻常道:“很多发现都是从结果反推过程的,你只要坚信自己的结论,再寻找一些真实数据做支撑,没人会驳斥你。毕竟话语权掌握在胜利者手里, 你已经有过成功经验了。” 叶满枝犹犹豫豫地问:“要不我试试?” “不试还能怎么办?把魏监进推出去?” “嘿嘿,不许喊人家魏监进,”叶满枝纠正了他的称呼,又将自己的饭盒推给他说,“我吃不下了。” “炸蘑菇都不吃了?冬天难得能吃到鲜蘑菇。” 吴峥嵘把她剩的几口米饭吃了,剩下的半盒炸蘑菇用盖子扣好,留给她明天吃。 “明天就不脆了,你都吃了吧。”叶满枝没什么胃口,撑着下巴盯着他吃饭,“听我爸说部队的工作组给咱们厂军代室的工作评了一个特优?你可真厉害!” “还可以,主要是大家支持军代室的工作。” 叶满枝不满道:“我爸说全国所有军工厂只评了五个特优,咱们厂就是其中之一。这么大的成绩,你还谦虚什么呀!军代表同志,你有什么先进经验可以跟我这个‘二等模范’分享一下吗?” 吴峥嵘已经听她提过四五遍“二等模范”了,心说小叶干部还挺虚荣的。 他唇边抑制不住地带出笑意,隔了一会儿才说:“我的经验就是少管闲事。” 叶满枝:“……” 这算什么先进经验啊? “你是不是在糊弄我?” “没有,你应该听说了吧,军代室的监督范围是很大的,在有的工厂,产品的每道生产工序都需要军代室出面签字,不签字就不能继续生产。” “嗯,咱们656不是这样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吴峥嵘来了656以后,就将整套监督程序简化了。 他只在技术资料制定、原材料检验,以及成品验收的时候签字。 其他环节几乎都被他取消了。 过于繁琐的程序,会激化军方和厂方的矛盾,很多工厂的军代表都与厂领导不合。 究其原因就是军代室管得太宽了。 军代室验收产品的时间在月中,如果程序过于繁琐,很可能直到月底都验收不完。 到时候会直接影响车间工人的评优和奖金。 时间久了,自然会激化双方矛盾。 其他厂的军代表动不动就被厂领导告到中央,但吴峥嵘不爱管闲事,所以与厂领导相处和谐。656厂军代室能拿到这个特优评价,其实全靠同行衬托。 叶满枝听了他的经验分享,佩服地说:“军代表同志,你这就是抓主要矛盾的典型啊!回头我要把你的经验写到日记里,以后好好琢磨琢磨。” 吴峥嵘有点受不了她什么事都要写进日记里的习惯。 而且他真不觉得这个“特优”的含金量有多高,可能与她那个“二等模范”不相上下吧。 他把剩下的几口饭快速吃完,收好饭盒说:“走吧,别提工作了,我元旦要去拜访老丈人和丈母娘,你给我讲讲家里的情况。” 叶满枝戴上帽子手套,小跑着紧随他走出食堂。 “我家的情况你不是清楚嘛,除了我爸妈,还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夫,三个哥哥和两个嫂子,我姐应该不会带孩子过来,所以当天可能只有麦多一个孩子。” 叶满枝想了想,又连忙问:“你应该知道第一次相看姑爷的流程吧?” “差不多吧。” 吴峥嵘暗道,第一次登门还能有什么流程? 无非是与叶家人见面,喝酒,吃饭。 除了她五哥,叶家男人他都认识。 叶满枝怕他不懂这些,再次提醒:“到时候家里来人可能会比较多,毕竟是未来新姑爷第一次上门,大家都想来瞧热闹。” 吴峥嵘不怕人看,既然要娶人家姑娘,总要尽快融入对方家庭的。 他按照叶满枝的建议,准备了元旦登门要带的礼物。 烟酒之类的,他还回省大老宅搜罗了一些。 元旦这天是礼拜二,全国的公休假期。 吴峥嵘穿戴整齐,焕然一新,上午就带着准备的礼物前往叶家所在的家属楼。 叶满枝在楼栋口等他,甫一见面就再次提醒:“今天家里人特别多,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啊!” “嗯。” 吴峥嵘早就准备好了,提着礼物与她来到三楼。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了从叶家门内传出的欢笑声。 叶满枝将他领到自家门口,大门尚未完全打开,吴峥嵘便瞧见了里面的情景。 “……” 这屋子里少说得有三十人吧? 叶满枝见他神情滞涩,不由低声解释:“我大舅和三个姨也来了,你不是说知道相看流程吗?天上雷公,地上舅公。天大地大,舅舅最大。我带对象回家,我大舅是一定要出面的!他说话比我爸还管用呢。我爸的态度无所谓,你把我大舅陪好就行了!” 吴峥嵘:“……”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421:05:08~2024-08-1512:1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晃晃、格鲁米特、72283908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卷心菜90瓶;404nofound、wuli夫仔88瓶;黄花菜86瓶;晴空万里51瓶;花花家的虎虎、鑫淼shifay、工作嘛谁能不疯50瓶;胖微微44瓶;哎呀呀、丫丫40瓶;不看评论区会更快乐30瓶;可可粉不加糖27瓶;墨染槿涩、松萝共倚、脚脚、爱的那么认真、抛出一个异常、汤加菲、一三三、迷糊20瓶;坚强_(:з」∠)_、毛利人MAORI15瓶;小时候、anuo14瓶;金枪鱼罐头晚上好、贴贴、id都带99612瓶;玫瑰的名字、思念没脚走不远、疯一样的子、晼笛、29076760、格林、一挖一麻袋、吉吉、叶子sama、罗小妞妞、summer、不要受委屈!、一条水里的活鱼、子非鱼、yaya。、110、祈年、喜欢CC、爱吃土豆、天马、于胖豆丶、、贵宾小甜甜、晚来天欲雪、墨陌、碧落、柠檬的柠的檬、豆子、豆沙包、空晓闻悠、呜咪、秋雨、23303815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5 章【VIP】 第55章叶满枝是宝贝蛋 叶家上次这般热闹,还是相看二姐夫的时候。 但二姐的姥姥只生了一儿一女,李大舅把全家都带来,也不过凑了二十人。 这回相看叶满枝的对象,常家不但派出了一个舅和三个姨的豪华阵容,大舅还把自家的四个儿子也带来壮声势了。 吴峥嵘走进叶家大门时,首先面对的就是叶满枝的三个亲哥和四个表哥。 三个亲哥还好。 四个表哥可真是又高又壮又结实。 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有这体格,不当兵可惜了。 常大舅对他脸上的惊讶神情非常满意,常家三代人都在灌肠厂工作,从来没缺过肉吃,全家男人的体型都是一脉相承的壮实。 虽然未来姑爷是个军官,但他们这边也不差什么,以后想欺负他家姑娘,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大舅装模作样地在小儿子肩上拍了一下,呵斥道:“客人都来了,你们还在这里堵着干嘛?赶紧把小伙子让进来!” 吴峥嵘双手都提着东西,便没有给他敬礼,自然地喊了声“大舅”,而后又与第一次正式见面的丈母娘打了招呼。 常月娥欢喜地应了一声,热情地招呼道:“小吴,快进来坐!来芽是我们家最小的姑娘,听说她对象要来家里做客,长辈们都想来认认人儿。今天家里的亲戚朋友多,你别见怪啊!” 她只透过楼道的窗户,打量过几次送来芽回家的吴峥嵘。 今天还是双方第一次面对面接触。 近距离一瞧,这孩子长得可真好,难怪叶来芽那丫头整天五迷三道的。 吴峥嵘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客套话,屋子里的女同志们便七嘴八舌夸起人来了。 “二姐,咱家这新姑爷长得可真是周正,来芽有眼光!” “听说是组织介绍的,还是组织有眼光!” “常姐,你家姑爷长得修眉俊眼的,比我家那个五大三粗的姑爷耐看多了。” 叶家的小客厅里挨挨挤挤全是人,基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除了叶家的亲戚朋友,还有本层楼的好几户邻居。 姑娘的对象第一回上门,放在谁家都是头等大事,常月娥提前一个礼拜就开始为今天这顿饭做准备了。 不过,就算她长出八只手来,也不可能一上午就弄出几十口人的饭菜。 好在这年头的邻里关系亲近,谁家要办大事喜事,所有人都会伸手帮忙。 今天这桌席面就是关系好的邻居们帮忙置办的! 有的帮着添两道菜,有的帮着蒸馒头烙饼,总算在姑爷上门之前,把饭菜端上了桌。 邻居们见过吴峥嵘以后,满足了好奇心,与常月娥招呼一声,便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了。 屋里腾出了一些空间,但不多。 吴峥嵘的目光快速在室内掠过,除了小客厅里这些人,几个房间里居然也有人!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然而,甭管他见过多大的世面,这种相看姑爷的阵仗却是第一回经历。 见他额角冒汗,脸上神情有一瞬间居然是空白的,叶满枝心里快要笑死了。 自打吴峥嵘进了她家的门,只说过两句话。 第一句喊“大舅” 。 第二句是跟常月娥打招呼,“阿姨好”。 把手上的礼物送上以后,就再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了。 这屋里人多,又生着炉子,叶满枝让他把军大衣脱了,然后带着他把自家亲戚挨个认了一遍。 大舅大舅妈,三姨四姨小姨,大伯大伯母,这些是长辈。 之后还有亲哥亲姐,嫂子姐夫,表哥侄子等等平辈和晚辈。 吴峥嵘将人认了一圈,尽量将称呼和人脸对上号。 要是记性不好,想娶叶家姑娘还挺有难度的,光是认亲戚就是一项大工程。 叶守信对今天这个排场很得意,一边张罗着开饭,一边对吴峥嵘说:“今天来的这些亲戚都是住在城里的,老家还有些亲戚我暂时没通知,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介绍吧!” 吴峥嵘:“……” 他没什么可说的,只能笑着点点头。 叶家已经为四个儿女办过婚事了,轮到叶满枝这里,叶守信和常月娥早已积累了丰富的嫁娶经验。 叶守信认为,姑爷第一次上门,尤其是当领导的姑爷第一次上门,他们绝不能怯场,一定要在人数和气势上压倒对方! 在双方还不甚亲密的情况下,不能干坐着聊天,必须先上桌喝几杯,把酒喝开了,也就好聊了。 所以,叶家开席特别早,吴峥嵘刚进门没多久,就被请到了饭桌上。 常大舅问:“小吴,咱用杯子还是用碗?” 这话的潜台词是,你小子酒量怎么样。 吴峥嵘往那容量不小的酒坛上瞟了一眼,心说酒坛子都摆出来了,今天无论如何得敞开了喝。 于是笑着说:“第一回见大舅和大伯,就用碗吧,我陪您二位多喝几碗。要是酒后出丑了,您多见谅。” “哈哈哈,在自家喝酒有什么出丑不出丑的!”常大舅帮他把酒碗满上,不经意似的问,“刚进门的时候,见到我们家这么多人,被吓了一跳吧?你们家应该没有这么多人吧?” 一众人纷纷将耳朵竖起来,知道大舅这是打听吴峥嵘的家庭情况呢。 今天的戏骨要来了。 吴峥嵘与他碰个碗,将酒干了,才如实说:“我家的亲戚朋友也不少,不过因为工作原因,分散在天南海北,常年聚不到一处。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随我父母在南方工作生活。有个妹妹在北京读大学。滨江这边只有我爷爷奶奶、小姑和舅舅。等来芽去我家的时候,可能拿不出今天这样高规格的接待水平。” “那有啥!人多有人多的热闹,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人跟人相处主要还是得投缘。”常大舅叹了口气说,“虽说来芽跟你是组织介绍认识的,但我们其实还是比较担心……” 他在饭桌上指了指,“你也看到了,我们就是普通的工人家庭出身,听说你们家是书香门第,大知识分子,就怕来芽去了你家以后,被长辈们笑话。” 吴峥嵘主动帮他把酒碗斟满,不以为然道:“大舅,无论什么出身,都是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工人家庭出身其实是一个很突出的优势,否则组织也不会介绍我们认识了。” “来芽本身是非常优秀的女同志,她前段时间出版的图书,被我奶奶赠送给她读书会的老姐妹们,反响特别好。说实话,我奶奶早就催过我带她回家去玩,主要是我一直没见过咱家的长辈,不好直接把她领回家去。” 常月娥惊喜地问:“你奶奶还看过我们来芽的书呢?” “嗯,我送给她两本,她觉得内容很不错,又自掏腰包买了二十本,送给她的朋友们了。” 事实上, 奶奶掏的是他的腰包。 但将书送给老姐妹却是真的。 闻言,常大舅问:“你家的老人应该挺为你的婚事着急吧?” 作为大舅,他今天就是来当讨人嫌的恶人的。 所以打听亲家情况的任务,都要由他完成。 老丈人和丈母娘以后还要与女婿长期相处,一些容易得罪女婿的话题,不能由他们亲自提问,就需要舅舅这样,够身份又不会与外甥女婿时常见面的人来问。 “确实比较着急,不过有关结婚的事,我都听来芽的。我俩结婚以后要单独住在军工大院里,我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不在身边。家里没有长辈,来芽还年轻,单独过日子可能还需要一些适应时间。” 经过最初的惊讶和愣怔之后,干了两碗白酒的吴峥嵘已经回过味儿来了。 他自己就是滨江本地人,从小到大从没听说过谁家相看姑爷会搞这么大的排场。 叶家此举,无非是想让他知道叶满枝是全家的宝贝蛋,有一个人数众多且实力雄厚的娘家给她撑腰。 他只要明确表态,叶满枝与他结合以后,会继续被当作宝贝蛋,然后陪老丈人和大舅把酒喝好,今天这一关他就能安全渡过了。 吴峥嵘这番话,果然很让老叶和大舅满意。 有关结婚的事,听来芽的好啊,听来芽的不就是听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嘛! 叶家虽是大家庭,但他们并不想给闺女找个家庭关系太复杂的婆家。 以后叶满枝跟吴峥嵘单独居住,身边没有公婆和兄弟姐妹。 这种条件放在普通家庭也是很难得的。 常月娥和大舅妈立即招呼新姑爷赶紧吃菜。 …… 隔壁东屋里,大姐叶满金低声说:“你找的这个吴团长,挺会哄人的啊!” “怎么哄人了?”叶满枝不承认,“人家说话多真诚呀!” 今天老叶家摆了三桌席面,客厅一桌,两个屋里的炕上还有两桌。 主桌是留给主角和长辈们的,叶满枝不算主角,被撵到小孩这桌了,徒留吴峥嵘独自面对一众长辈。 大姐给麦多夹一个鸡翅膀,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一个鸡腿,哼笑道:“就凭他第一次上门不穿军装,我就能断定他很会哄人了!” 会哄人是委婉的说法。 大姐更想说这吴团长心眼多。 军人在普通百姓间的地位和口碑是相当高的,一般的青年军官初登老丈人家门,哪个不是把全套军装焊在身上的? 她之前还跟老二嘀咕过,吴团长要是穿着全套军装上门,肩章领章闪亮亮的,家里这些老头子恐怕不好耍威风。 结果人家根本没穿军装,外面的军大衣一脱,只穿了件灰毛衣,就被老头子们弄上酒桌了。 这位军代表同志年纪不大,但在讨媳妇这方面,还挺能屈能伸的。 人家没穿军装彰显身份,家庭情况也从头到脚抖落得干净,这会儿老叶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小吴”变成“峥嵘”了。 大姐撑着炕桌往客厅里瞅了一眼,自家胡建南和老二家的徐大军都在桌上陪客呢。 胡建南向来以“老丈人最喜欢的姑爷”自居。 这回有了新姑爷,他这旧姑爷的地位恐怕要保不住了。 大姐的视线在酒桌上转了一圈,扫到叶家大伯的时候,皱眉小声说:“咱爸喊大伯两口子来干嘛啊?” 叶满枝也不待见大伯,但这是常月娥要求的。 “咱家在城里就这几户亲戚,新姑爷早晚要跟他们碰面的,与其单独见面,还不如大家一起见一见,他就算是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可能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 二姐停住筷子问:“大伯最近是不是又找你了?” “没找我,但找咱爸了,还是为了他家晓东的事。” 叶家姐妹凑到一起,八卦总是聊不完的。 叶满枝没打算替大伯瞒着,把欢吃欢造的侄子扒拉到一边,然后凑近两个姐姐说:“晓东闹着要去支援新疆建设,咱大伯和大堂哥都不同意。” 二姐惊讶地问:“晓东才多大啊?去新疆干嘛?” “16也不算小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城里的剩余劳动力挺多的,我们街道办这几个月都在动员农民返乡搞生产。不过留在城里的无业年轻人也不少,最近市里下发了文件,可以动员29岁以下的知识青年,去支援新疆建设,晓东是初中毕业生,也算是符合条件了。他被同学鼓动,一起去他家那边的街道办报名,结果被他爸及时逮回来了。” 因着孙子差点偷偷跑去新疆,大伯前阵子往军工大院跑了好几趟。 让老叶帮忙想想办法,帮晓东联系个像样的工作。 老叶要是有门路,早就先把自家老四的工作解决了。 但让16岁的孩子独自去新疆支援建设,也确实太小了些。 他便提议,让晓东去煤炉厂上班。 叶满枝只比晓东大两岁,但她辈分大,是晓东的姑姑。 要是大伯愿意,叶满枝还真能想办法把晓东安排进煤炉厂。 关键是大伯瞧不上那个煤炉厂,煤炉厂发的是计件工资,还没有劳保和公费医疗,跟公私合营或集体企业差不多。 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大姐听她介绍了原委,撇嘴说:“要饭的还嫌饭馊,等到晓东真跑去新疆,他就老实了!” “谁说不是呢!” 叶满枝一边说着话,一边关心外面的动静。 结果这一看不要紧,吴峥嵘起身跟五哥喝酒碰杯时,脚下已经打晃了。 她赶紧下桌,跑去外面问:“大舅,你们让他喝了多少啊?” “哈哈,没喝多少!”常大舅心虚地说,“一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这新姑爷不愧是当兵的,酒量好,人也实在! 岳家这边的敬酒,人家来者不拒。 半顿饭的工夫,他带来的那坛子烧酒已经见底了。 常月娥也怕把未来姑爷喝出毛病来,让他跟老五喝完最后一碗酒,连忙喊人将他扶进叶满枝的房间歇着。 叶满枝这间屋子今天没作他用,就是特意留出来给新姑爷醒酒的。 还是她有先见之明,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嘛! 叶满枝帮他把鞋脱了,又拿毛巾帮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结果吴峥嵘醉得迷迷糊糊,闻着她身上隐隐带出的香气,拉过她就在嘴唇上亲了一口。 拇指在她脸颊上摸了摸,嘟哝了句“你自己玩,我先睡会儿”,偏头便睡了过去。 叶满枝呆立在原地,攥着毛巾的手也僵在半空。 隔了好半晌,她才鼓起勇气,扭头看向横眉立目的常月娥,以及似笑非笑的大姐。 常月娥深吸一口气,低斥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出去招待客人!” 她是过来人,一看那动作的熟练程度,就知道这俩小年轻肯定早就亲过了! 幸好屋里没有外人,否则让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红霞从面颊蔓延到脖子根,叶满枝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解释。 常月娥不用听她解释,沉着脸将人拽了出去,好像躺在床上那人是什么危险分子似的。 醉梦中的吴峥嵘,尚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丈母娘那里露了底。 他今天第一回登门,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被叶家人轮番敬酒再回敬,他就这样不出意外地被成功灌倒了。 等他彻底清醒的时候,窗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室内一丝光亮也无,房门紧闭着,隐约能听见门外有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吴峥嵘对这声音还有印象,似乎是叶满枝的大伯。 他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而后起身摸索着打开了房门。 见他醒了,客厅里谈话的几人骤然一静,叶满枝想给他倒杯水喝,余光里瞥见妈妈的表情后,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吴峥嵘没注意到她的反常,对叶大伯说:“大伯,晓东的事,来芽早就跟我提过了。不过我只是军方代表,656厂的人事问题我不好插手。我有战友在新疆军区那边,您要是舍得让孙子吃苦,我可以安排他去那边当兵。” 作者有话要说 晚9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晚上见~ 感谢在2024-08-1512:16:19~2024-08-1612:2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玉米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是HyunA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lly、星星点点、媛媛媛媛媛、37712738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sy176瓶;今云妆121瓶;康康96瓶;拾伴90瓶;是HyunA77瓶;11、Rorykai、安宁、小K思50瓶;璇姐、十三姑娘、妮囡囡40瓶;ahxlj61738瓶;灌汤包、鲸鲸惊惊惊惊、我欲、白了个白、辣条酱、en-y式、沙子、懒得取名、空晓闻悠、喵喵摸~、木木心、追的文都不断更、莞婉、爱看小说的兔兔、未央微凉、砳砳12138、27309228、sai好きです、Nora、哦呦呦、秋秋糖、李木木、是阿虚啊、21145862、紫妤、小鱼尾巴、美好晴空、Renhy、洛、章鱼丸子、29608254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6 章【VIP】 第56章单纯的二等模范,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是时下很流行的一句口号。 谁家要是能走出一个当兵的儿孙,家属在村里说话都能更大声。 叶大伯当然知道当兵的好处,可是抗美援朝的事就近在眼前,当兵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真把孩子弄去那么远的地方当兵,他心里实在舍不得。 大伯母问:“去新疆当兵和去新疆支援建设不是一回事吗?” 吴峥嵘笑了笑,没答她的话,自来熟地提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喝。 茶缸外面套着一件花里胡哨的毛衣,一看就是叶满枝的,跟她给饭盒织的毛衣风格统一。 叶满枝不知他是随手拿的,还是认出了自己的茶缸。她偷眼去瞄常月娥,好巧不巧地与对方撞上了视线。 只好心虚地将目光挪开,假装无事发生。 叶守信说:“当兵跟志愿支援建设当然不一样,孩子响应号召去支援建设,人生地不熟,还不知会被分配到什么工作。去当兵的话,最起码能有熟人照应,晓东不至于被人欺负,军人的饭碗比工人的饭碗还铁呢。” 大伯母还想讨价还价,“我们愿意让孩子当兵,但能不能去个离家近的地方当兵啊?” “……”叶守信不想让未来姑爷掺和自家的糟心事,扭头说,“峥嵘,明天还得上班,让来芽送送你,你早点回去休息。晓东当兵的事,我们再合计合计。” 叶家的客人早就走得七七八八了,只剩大伯两口子跟叶守信念叨孙子工作的事。 吴峥嵘出了主意后,也不打算久留。 与叶家人道别,便跟着叶满枝下楼去了。 “你脸怎么那么红?”来到一楼时,吴峥嵘将手背贴到她脸上试了试温度。 “还不是因为你!”叶满枝拍开他的手,气呼呼道,“我今天算是把脸丢尽了!” “我一个人对战你家11个男人,这个战斗力应该还可以吧?”吴峥嵘笑,“当你家姑爷太不容易了。喝不倒,老丈人不满意。喝倒了,媳妇又不满意。” 叶满枝被他这声媳妇喊得脸颊更烫了,眼里也随之染上了水色。 她犹豫了一阵,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丢人, 趴到他耳边,吞吞吐吐地将下午的事情讲了。 吴峥嵘愕然,“真的?”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啊?” “……” 吴峥嵘内心还有些这个时代的保守,被丈母娘和大姨子撞见隐私,确实有点尴尬。 他敛眸沉思了一阵,想到一种可能,不由皱起了眉头。 见状,叶满枝神色略显慌张地问:“怎么了?” “阿姨不会把你的门禁时间调整到6点吧?” “……”叶满枝剐他一眼,“你能不能正经点!我说正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事。” 见他神情凝重,似乎真的在为门禁时间担心,叶满枝不知怎么就有点想笑。 算了,看在他是大美人的份上,原谅他吧。 除了这件糗事,吴峥嵘今天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将负面情绪转移给他以后,叶满枝心里舒坦多了,一面藏到他身后躲楼道口的冷风,一面小声问:“让晓东去当兵,会给你添不少麻烦吧?” “难得有机会给老丈人献殷勤,我帮他把晓东的事情解决了,也省得你跟着烦心。”吴峥嵘想了想补充说,“你跟大伯讲清楚,晓东必须通过体检,我才能走后面的程序。” 叶满枝哼道:“我觉得他未必舍得让晓东去新疆。” “嗯,今年夏天海军可能也会来滨江征兵,看他自己的意愿吧,如果愿意等,就等等海军的名额。” 叶满枝腹诽,在他想来,海军可能更好一些。 但大伯恐怕宁可选择新疆也不会让孙子去沿海,沿海不算特别太平。 她与吴峥嵘在楼道口说了会儿话,目送他消失在路口,便快步折返回家。 老叶还在对大伯两口子说:“吴峥嵘又不是军区首长,哪能随便塞人?你看他才多大年纪?他战友肯定也不大。这样的年轻人能是多大的官?人家帮忙办事肯定要搭人情的!” 大伯又说了什么,叶满枝没仔细去听。 她脱了军大衣,没在客厅逗留,也没提海军征兵的事,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以大伯的脾气,晓东要是真的上了战场,他未必会让孙子当逃兵,但肯定会埋怨他们家。 她不想给吴峥嵘找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添堵,索性就不提了。 大伯选在这样的日子,跟老叶提起让晓东进厂的事,目的不言自明。 这事办得看似失礼又丢人,其实时机把握得正好。 吴峥嵘还不是正经姑爷,叶家亲戚第一次求他办事,若是拒绝了,不免显得不近人情。 他若是普通年轻人,大伯的小算盘十有八九能成。 但吴峥嵘连副厂长的条子都敢撕,自然不是好拿捏的。 他肯送孩子去当兵,算是把他一辈子的前途铺好了,谁能说他这个主意不好? 但当兵地点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又让大伯两口子难以抉择。 如果大伯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也就不用再开口找吴峥嵘办事了。 叶满枝决定将这件事收录进自己的日记里,单纯的“二等模范”要跟精明的“特优”多多学习。 房间里似乎还有些没能消散的酒气,她将气窗打开一条缝通风。 躺上枕头的时候,想到吴峥嵘竟然在她的床上睡了一下午,心里感觉奇奇怪怪的。 常月娥敲门进来时,见她揪着枕巾在鼻子下嗅闻,刚好转一些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叶满枝默默哀叹一声,勉力挣扎道:“枕巾上有点酒气,我想洗一洗。” 这动作显得她有点那什么。 常月娥沉声问:“你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欺负你吧?” “没有。” “既然没有,你脸红什么?”常月娥的表情活像个劫持良家妇女的土匪恶霸。 “你问这种事,我能不脸红么。”叶满枝喃喃道,“他是军人,你就放心吧!” “我之前就是对他太放心了!” 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常月娥虎着脸说:“你以后下班就直接回家,不许出去瞎晃荡!5点下班,最晚6点进家门!” “???” 叶满枝简直惊呆了。 竟然真的被特优同志说中啦? 她要赶紧写到日记里! “你那是什么表情?笑什么笑?”常月娥压低音量说,“你要是见过他父母,领了结婚证,我才懒得管你。姑娘家在这方面容易吃亏,事情没敲定之前,你不许由着他胡来!” 叶满枝脸色暴红, 嘟囔道:“今天是个意外,我俩才不是那样的人呢!再说我最近要参加市里举办的‘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领导让我代表单位上台发言,我连区里的大会都没参加过,更何况是市里的呢!我想让吴峥嵘帮我把把关!六点怎么回得来啊?” 常月娥不想耽误闺女工作,踌躇片刻说:“那最近先这样,等你参加完那个大会以后,必须每天六点回家!” * 叶满枝没撒谎,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就像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利剑,自从接到穆主任安排的任务后,她就一直紧张兮兮的。 一是因为要搜集大量资料和数据,印证她的猜测。 二是因为,她从来没在那么多人面前正式演讲过。 市委礼堂她是去过的,少说能容纳六七百人。 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以前听人家发言的时候,她觉得挺简单,可是轮到自己动笔了,她甚至连称呼和开场白都有些拿不准。 别人发言时怎么开场的来着?她竟然一个也想不起来! 自身尚有很大不足,而开会时间却在一天天逼近。 叶满枝感觉自己从未如此焦虑过。 不过,紧迫感似乎能激发人的潜能,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临近年关,各单位的大小会议不断,尤其是总结大会、表彰大会、颁奖大会。 反正各种会议名目繁多。 叶满枝让吴峥嵘帮她打听了656厂最近一次大会的时间地点。 然后她就带着笔记本,偷偷跑去人家的大会上抄作业了! 这种表彰大会都有代表发言,她把人家用过的称呼、开场白、口号等等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录下来,再补充进自己的发言稿里。 一篇有理有据,根正苗红的发言稿就这样出炉啦! 嘻嘻。 由于她是代表单位去发言的,最终的发言稿还要给穆主任过目一下。 穆主任看完以后,摘下眼镜,揉着鼻梁说:“还不错,但有些用词还需要再斟酌斟酌。明天的大会让魏珍或者老凤跟你一起去吧,我就不去了。” “主任,这么大的活动,你都不去啦?” “走不开了,刚才突然接到通知,市里要效仿上海,发展城市公共交通,把人力车送进博物馆。” 叶满枝惊讶地“啊”了一声。 她突然记起去年秋天的时候,吴峥嵘就提起过这个话题,黄包车夫的工作可能干不长。 她后来找机会跟薛巧儿提过一次。 如果及时从黄包车队转回三轮车队,饭碗应该能保住。 但国家若是真的决定撤销黄包车,极有可能会给车夫们重新安排工作。 对于薛巧儿来说,取缔黄包车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叶满枝让她自己拿主意。 薛巧儿当时没能做出决定,但她这几个月一直在黄包车队上班。 穆主任揉着鼻梁,愁道:“咱们街道的人力车夫特别多,一旦人力车被废除,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计,以后怎么过日子?市里暂时还没有安置办法,我怕消息公布以后,有人会闹起来!我明天得在单位守着,模范大会那边,你自己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612:20:40~2024-08-1620:5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蛇蝎美人2022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牛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宝宝1212200瓶;是大大呀98瓶;Evelynn60瓶;H50瓶;司琉、家有小茄、路随人茫茫40瓶;谷晴子38瓶;风风风35瓶;2770838134瓶;呜哇呜哇32瓶;6901423130瓶;一挖一麻袋25瓶;胡半仙、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岁岁年年、Phoebe2026、山乐乐、不用谢我的营养液、西柚、云淡风清、跑圈圈、牛奶可乐要加冰、今朝欢乐便无愁、不瘦下来,不买衣服、爱爬树的喵、哒哒哒、高兴、天上虹20瓶;夏洛的网18瓶;别叫我上班呀16瓶;顾墨嫣然、微然、镏铢钳15瓶;想不起名字、小楼又东风12瓶;羽童童的小羽儿、茶莹11瓶;朱朱、渐晚、不承重不戴冠、茗茶、浅陌、狸、63314292、收藏不过万的不看、扑棠、Anita、我、清、拿秦希武、可尔必思、小卷毛、57089820、金子、然然然然然然然然、籍,犹赋也、鲈鱼轻轻、红烧肉薯片、63115858、李木木、花璨、穿越星际、明明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7 章【VIP】 第57章工业劳动模范代表 市里给了光明街两个参会名额,穆主任不出席的话,就要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鉴于之前有过去市委大礼堂开会的经历,叶满枝对大礼堂莫名推崇,总觉得放弃这次机会怪可惜的。 所以,在办公室里问了一圈后,她把有空且喜欢开会的刘金宝带去了市里。 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雪,两人顶着凛冽寒风赶到大礼堂时,礼堂东侧的布告栏前面围着不少人。 叶满枝小跑过去看了一眼,是市人委贴出的“滨江市一九五六年度工业劳动模范受奖名单”。 按照模范单位、车间、科室、小组和个人的顺序,张贴了三张红纸。 光明街道办事处是模范单位里的最后一名。 列在电厂、矿务局、铁路管理局等大单位后面,看起来不太协调。 好在还有一个“王家洼铁业生产合作社”与他们做伴,这个单位听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大单位。 刘金宝钻进人群,快速将获奖名单浏览了一遍。 看到最后一张时,他兴奋道:“小叶,获奖单位能拿到奖金啊!” “能拿多少?” “不知道,上面只说奖励锦旗一面,奖金150-450元。” 奖金弹性还挺大的,估计也跟单位规模有些关系。 把150块奖励给电厂和矿务局,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但是对于每月办公经费只有两元的街道办来说,150块算是巨款了。 能拿到150块的奖励,他们就很知足了! 两个小年轻为这意外飞来的奖金心情激动,高高兴兴地去礼堂门口登记,并领取了参会证。 大会为期两天。 第一天上午的开幕式上,致开幕词的人是叶满枝的“熟人”,那位被她扯过虎皮的刘副市长。 “各位工业劳动模范,各位同志:滨江市一九五六年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现在正式开幕。” “召开这次会议是为了总结交流工业生产方面的先进经验,肯定成绩的同时,还要指出缺点,提示方向。进一步发挥劳动模范和广大职工的生产积极性和创造性,争取完成和超额完成1957年的国家建设任务。” “1956年, 我们在党和主席的领导下,在工业生产战线上开展了增产节约劳动竞赛……” 刘副市长在台上讲,叶满枝在台下刷刷记录笔记。 好在领导讲话的语速都很慢,虽然内容多,但能让她囫囵记个大概。 刘金宝见她一直奋笔疾书,不由小声说:“这种开幕词有什么可记的?明后天的报纸上就能刊登这份开幕致辞的全文,你想学习的话,看报纸就行了。” “哎,你不懂!” 刘金宝就是纯看热闹的,没什么压力,但叶满枝还有上台发言的任务,她这是临时抱佛脚,想从副市长的开幕词中提取点关键信息,丰富一下自己的发言内容。 今天上午主要是开幕式,刘副市长的致辞结束后,只安排了三个模范单位代表上台发言,就到了午饭时间。 大会给每位参会人员发了两张餐券和一张电影票。 凭参会证和餐券,可在大礼堂东边的食堂吃两顿午餐。 会议结束后,还可凭票来礼堂看电影。 电影名字不知道,工作人员只说是工业纪录片。 叶满枝和刘金宝哪见过这种阵仗啊! 出来开会,不但管饭,居然还请他们看电影! “工业局可真有钱啊!”刘金宝感叹,“要是把开会的待遇告诉赵二贺,他肯定后悔没来!” “哈哈,”叶满枝端着饭盒在食堂里寻找空位,小声说,“工业局财大气粗,地方国营工厂的利润,它要截留50%,你想想它得多有钱吧!请咱们这些人吃两顿饭,完全是小意思!” 刘金宝惊讶道:“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我现在好歹也是个代理厂长啊!” 煤炉厂那样的计划外小厂,市工业局根本就不管。 这些是她在基层干部进修班的课堂上学到的。 原以为进修班主要讲马列,没想到还会提及很多实用的内容,导致叶满枝一堂课也不敢缺席。 她瞅准一个空位,端着饭盒走过去问:“邵同志,咱们能拼个桌吗?” “请坐!”邵迎春点点头,笑着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正阳区光明街道办的,下午才轮到我们单位发言,”叶满枝夸赞道,“邵同志,你刚才讲得可真好!”邵迎春是王家洼铁业生产合作社的代表,这次他们合作社获得了“走向半机械化一等模范”的称号。 她上午刚做完报告。 “我也是第一次上台发言,心里特别紧张。” 叶满枝好奇地问:“我记得你刚才发言的时候,提到你们合作社最近几个月都是超额完成任务的,工人还会利用业余时间生产计划外产品。你们多生产的这些产品,商业局和供销社还会包销吗?” “不会,生产任务以外的产品,我们都要自行寻找销路。” “那你们生产的这些计划外产品,岂不是成了累赘?” 计划外商品有多难寻找销路,叶满枝可太清楚了。 邵迎春笑道:“还可以吧,我们的计划产品主要是简易农具,拿到乡里的自由市场上售卖,还挺畅销的。” 闻言,叶满枝和刘金宝同时惊愕道:“你们乡里有自由市场?” 国家要建立社会主义商业,早就取缔自由市场了。 对工业品是加工订货,统购包销,农产品则是统一收购或统购统销。 每件商品的价格是由国家制定的,而自由市场上的价格,随行就市,太“自由”了。 叶满枝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自由市场了。 刘金宝嘟哝道:“你们乡里胆子挺大啊?” 这不是顶风作案吗? “我们乡里的自由市场是市里允许设立的,”邵迎春解释说,“市领导在农村搞自由市场试点,我们乡就是试点之一,好像是想给农民增加一些收入。农民完成国家统购统销的任务以后,多余的农副产品可以在市场上售卖。像我们合作社生产的小手工品,也可以适当售卖一些。” 叶满枝傻乎乎地问:“农民卖了粮食,钱都归自己吧?” “那当然了。” 叶满枝羡慕地说:“我老家也是农村的,要是也能搞个自由市场就好了。” 她爷奶每年都摘好多木耳和蘑菇,若是能拿到市场上去卖,可以给家里增添不少进项。 王家洼太远了,倒是可以问问其他试点在哪里。 这个消息,让叶满枝和刘金宝都很振奋。 距离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是市里真的在农村搞了自由市场试点,他们就可以去农村赶大集啦! 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热闹了! * 叶满枝吃了免费的午餐,听到了好消息,快乐了一中午。 然而,等她下午重新坐进大礼堂以后,又开始紧张得抠手指了。 当大会报幕员让重型机器厂的代表上台,光明街道办的代表准备时,她的心跳直接蹿到了顶峰,好像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刘金宝似乎比她还紧张,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抖腿。 “小叶,你肯定没问题的,别紧张啊!” 这一整排的椅子是连在一起的,他在旁边抖腿,导致叶满枝跟着他一起抖。 她无语道:“行啦,抖什么抖!能不能有点出息!” “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嘛!” “我这个吃饭的还没急,你一个舔盘子的急什么?” 刘金宝不抖腿了,气愤道:“谁舔盘子啦!” “哈哈,说的就是你!” 叶满枝跟他斗了一会儿嘴,等她听到报幕员的提醒,走上讲台时,心情已经稍稍恢复平静了。 她在讲台中央站定,正准备将发言稿拿出来,脑子里倏地嗡了一下。 为了发言时形象好看,她将外面的军大衣脱了。 而她刚才光顾着紧张和斗嘴,上台时忘记拿军大衣口袋里的发言稿啦! 观众席里黑压压全是参会代表,站在明亮的讲台上,她甚至搜寻不到自己刚刚的座位。 她总不能喊刘金宝送稿子上来吧? 那也太丢脸了。 见她一直没动静,报幕员出声提醒:“光明街道办的代表,可以开始发言了!” 叶满枝能感受到汇聚在自己身上的无数道视线,尤其是第一排,那里坐着市长和各单位的领导。 讲台和观众席的过道间还有好几家报社的记者。 她今天若是在台上掉了链子,可就是在全市人民面前丢人了! 叶满枝深吸一口气,让大脑尽快重新运转起来。 她没去管自己紧张到发麻的左手,走到话筒前,尽量控制自己的声线,不让别人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 “各位工业劳动模范,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大家好!我是正阳区光明街道办事处的代表叶满枝, 此次大会授予了光明街道办‘走向社会主义工业化二等模范’的称号,感谢大会对我们工作成绩的肯定。” “在场的一些同志也许会比较疑惑,大会总共颁发了十个模范单位奖项,前面九个都是一等模范,为什么到了光明街这里,却变成二等模范了呢?” 台下有人跟着点头。 获奖名单已经张贴在外面的布告栏上了,参会人员基本都看过。 模范单位的评奖,确实比较奇怪。 一溜一等模范后面,跟了一个二等模范。 叶满枝平复了一下心跳,笑容可掬道:“说来比较惭愧,其他单位获奖,都是因为大工业或半机械化的手工业,而我们光明街道办获奖,是因为在家庭手工业方面取得了比较突出的成绩。” “1956年第四季度,光明街的家庭手工业收入,同比增长312%,环比增长303%。涨幅位列全市第一!所以,市领导想让我们来大会上分享一下成功经验!” 哗—— 前面几个单位的涨幅能有80%就已经很值得炫耀了。 这个小小的街道办,涨幅居然超过300%,这涨幅是绑上窜天猴了吗? 尽管家庭手工业的基数比较小,但能有这个涨幅,也很了不起了。 现场不少基层单位的代表,都坐正了身体。 街道和农村都要组织开展家庭手工业,兴许可以从光明街这里吸取一些有用的经验。 “在分享经验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 “咱们滨江市有一位刘奶奶,这位刘奶奶一辈子都有一个习惯,什么习惯呢,就是去江边洗衣服!尽管她家里已经引入了市政自来水,但这个习惯是从小养成的,人家老太太改不了!” 有人腹诽,未必是习惯改不了,也许是想省点水费。 “老一辈人洗衣服习惯用洗衣棒槌,但是刘奶奶的洗衣棒槌在今年夏天用坏了。她跑遍她家附近的五个供销社,甚至还去了市里的百货大楼,都没能买到这个洗衣棒槌。” “刘奶奶想着可能是自己的工具落后了,洗衣棒槌已经没有厂家生产了,于是听从女儿的建议,去供销社购买洗衣板。然而,滑稽的一幕再次发生了,刘奶奶又跑了五个供销社,这五个供销社,要么没货,要么只有展示用的样品。刘奶奶无功而返,最终由她女儿在城郊的一处公私合营杂货铺,买到了洗衣板。”叶满枝望着台下,笑着说:“这个故事不是我编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兴趣的同志可以翻看一下1956年8月27日的《滨江日报》第四版,当天的民生板块,就介绍了刘奶奶的遭遇。” “这样的生活小事,大家也许并没有特别留意过。事实上,除了洗衣棒槌和洗衣板脱销,还有很多家用杂物,比如家家户户都能用到的扫帚、刷子、擀面杖、晾衣服的夹子、菜刀,都曾相继出现过脱销的情况。” “根据滨江手工业批发市场的统计,去年市场所经营的品种由过去的1396种,减少到了532种。就像刘奶奶遇到的那样,目前出售这些商品的商店,货架子上多半是空的,有的只是摆出几件样品对外展示。据市场管理人员所说,目前这种减少的趋势还没有完全停止。” 台下忽地多出不少议论声,第一排的市领导们也偏头相互交流着。 有人觉得她这话危言耸听,但批发市场的统计数据不会造假。 这兴许就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真实情况。 叶满枝感觉自己的手指似乎没那么麻了,她握上话筒继续说:“注意到这种情况后,我想了很多种可能,为什么家用小件会突然消失这么多呢?归其原因,还是生产家用小商品的工厂少了。” “过去一年,是咱们滨江工业生产飞速发展的一年。刘副市长在开幕致辞时提到,由于工具、资金的集中和技术力量的合理调配,1956年全市手工业生产总值高达两亿元,比前年增长了70%。” “尽管批发市场的日用小商品种类减少了,但是在大工业方面,增加了800多个新品种。这些产品对支援工业和农业生产起了很大作用。” “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提一下咱们市里的工业政策了——为农业生产服务,为大工业服务,为城乡人民生活服务。”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很多单位搞起了合作化,小作坊变成合作社,小合作社变成大合作社。很多单位在合作化以后,生产能力得到大幅提升,因此都想从生产较简单的生活用品,变成为大工业生产配套产品。”台下工厂和合作社的代表纷纷颔首。 工厂要生存下去,生产更赚钱的产品是必然趋势。 有了造飞机的技术水平,谁还生产铁锹啊? 这也是一种浪费! “根据对金属、木制、缝纫三个主要行业的调查,全市100人以上的生产合作社占比在85%,50人以下的占15%,10人以下的几乎没有。这些合作社不仅人员众多,而且产品品类繁多,有的甚至有数百种,对管理造成很大的不便。” “我特意去走访过全市最大的木制品加工厂——正阳区第十木制品合作社。全区制材、制棺、木器、染木等,几乎所有跟木头相关的产品都在这里。但是由于产品种类过多,不便于管理,现在第十木制品合作社,只生产诸如办公桌椅、乒乓球台、卷宗柜这样的大宗产品。而洗衣板、面板、筷子这样的日用小件已经停止生产了。” “另外,还有今天上午刚刚发言的王家洼铁业生产合作社,其实也是这种情况。” 眼见第一排的市领导神色凝重,叶满枝赶忙摆手解释。 “领导,我可不是要给这些合作社告状啊!人家生产经营情况特别好,技术上还一直在取得进步,咱们可不能批评人家!” 观众席间气氛一松,传出一阵哄笑声。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提醒各位基层单位的同仁,那些合作社都相继合并,追逐更高的目标去了!而被他们放弃的家用小百货,其实是咱们发展家庭手工业的大好机会!” “家庭手工业有什么特点呢?人数众多、人员分散、场地有限,且从业者大多是家庭妇女和闲散劳动力。说得直白一些,咱们家庭手工业,技术水平低,船小好调头。” “只要做好市场调研,咱们家庭手工业生产出来的产品,就不愁销路。” “当然,作市场调研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个月的行情未必适用于下个月。咱们街道和乡镇的同志,要随时派人去批发市场或供销社了解行情。” 叶满枝望向台下,提高声音说:“以光明街10月份的几个订单举例。第二居委会的木工小组,在3天内生产了50个洗衣板,送给街道供销社以后,小组长仍想继续组织生产,却被我们的市场顾问拦了下来。因为本区9家供销社的洗衣板都货源充足, 反而是菜板有缺货现象,所以,木工小组就立即更改计划,转而生产菜板。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生产了14种22个规格的商品,所有商品无一例外都被供销社采购了。” “除了‘随行就市、应季而销’,光明街的家庭手工业还积极响应市里增产节约的号召。与大工业协作,用一些工厂剩余的下脚料生产了许多小商品。” “比如我们的铁艺小组,利用656厂剩余的铁皮边角料冲压汽水瓶盖,剩余的边角料继续做发卡,再剩下来的,可以做鞋孔气眼,或是鞋带前面的梢头。” 叶满枝走出讲台,在自己的皮鞋上比划了一下。 “这套流程走下来,哪怕是铁皮边角料也没有一点点浪费。只要咱们工作人员将各环节组织好,哪怕是家庭手工业之间也可以大搞协作,大搞增产节约!” 她所说的这套生产流程堪称节约到极致了。 台下不少代表都惊呆了。 刘副市长就是负责工业生产,动员企业大搞增产节约的领导。 这个街道的产量虽然不大,但人家把市里的号召听进去了。 大工厂的边角料基本不会收钱,街道居民利用免费的边角料,只出一些人力就能赚钱。 也难怪人家光明街的手工业收入能大幅增长。 刘副市长率先给光明街的做法鼓了掌。 有了领导带头,其他观众也献上了自己的掌声。 叶满枝快速在心里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发言稿,似乎没有什么遗漏的内容了。 于是,她开始说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结束语。 “1956年已经结束了,在1957年,党和国家要求我们进一步巩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取得的伟大成果,同时要求我们本着勤俭建国的精神,开展增产节约运动。我们光明街道办事处在此次大会上被授予了二等模范的称号,在新的一年,我们还要在党的领导下,向一等模范们多多学习,争取完满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为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实施,创造最有利的条件!” 发言结束,叶满枝在全场的掌声中,深深鞠躬,走下讲台。 回到观众席以后,她赶紧问刘金宝,“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 “好像跟你准备的发言稿不太一样啊?”“啊?我有说错的地方吗?” “你说的好像比写的还好呢!” 叶满枝窃喜,“嘿嘿,我发言稿上没写领导的讲话内容,在台上的时候临时把刘副市长的讲话加进去了。” 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让叶满枝彻底松弛了下来。 之后几个单位的发言,她都听得特别轻松。 第一天只是模范单位的发言,第二天才是劳动模范发言。 当天会议结束后,刘金宝提议,“要不咱把二等模范的奖金领了吧?就在隔壁的市人委。” “行,我带工作证了,今天领锦旗和奖金,省得夜长梦多。” 两人走出大礼堂,前往不远处的市人委办公楼 然而,还没走到近前,就远远瞧见上百号工人,在人委门前扯起了横幅。 他俩快步走过去,发现扯横幅的都是被砸了饭碗的人力车夫。 人群里居然还有好几个他们熟悉的面孔,应该是光明街的居民。 “完了,穆主任在家里等着他们闹事,结果人家没去街道闹事,直接来市里闹了!” 刘金宝拉住一个中年男人问:“大哥,市里取缔黄包车以后,肯定会安排新工作,你们闹什么呀!” “呵呵,不闹不行,你看全市有多少黄包车师傅?几千上万了吧?市里哪需要这么多公交车司机?除了那些有门路的能去开公共汽车,其他人还不知会安排去哪里。”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管怎样,还是要闹一闹的。 “再说,黄包车被取缔了,我们现在没有工作,等待工作的这段时间,谁给我们发工资啊?” 车夫们七嘴八舌地抱怨着。 而他们所在的运输社和街道办的领导,在接到市里通知后,也相继赶了过来。 叶满枝看到了与运输社主任一起前来的穆主任。 对方刚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她便上前解释了当下的情况。 而后低声说:“主任,一会儿市领导要让代表进去谈话。我今天刚听说,市里在几个乡镇搞了自由市场试点,咱能不能跟领导商量一下,在光明街也弄一个试点?到时候让这些暂时没有工作的车夫,参加家庭手工业生产,做一些计划外的日常百货,然后去自由市场上销售,暂时帮大家度过这个困难时期。”到时候她就可以在家门口赶大集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620:59:28~2024-08-1712:3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子不吃鱼4个;槑。、胖微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顏燕鹽88瓶;yyyyyyyyyy76瓶;静静、无雨无晴50瓶;浠摯、浅潜40瓶;tracy30瓶;2632549726瓶;时刻溜号22瓶;就看看小说、X女士、红泥小火炉、cc745、恋爱要跟法国男人谈、水母碰碰、49656349、微然、星星star、只结果不开花、微微一笑、萌团子、啊哈阿芽吖、|.20瓶;小北15瓶;喜欢你是少年、逐梦的游鱼14瓶;什么什么13瓶;隔壁老王家的媳妇、水彩墨迹、整点薯条、依稀记得爱、总总要暴富、summer、丨、做自己其他看心情、你可给我小心点、32093547、野生作者保护协会会长、Susie0726、么么哒、六口、筱筱、不顾他人死活的疯子、糯米、曦光、sarielm、是园不是圆、mine、罗小妞妞、许大明、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8 章【VIP】 第58章挖角的来了 叶满枝的提议仓促,但时机把握得正好。 市里只在农村搞了几个自由市场试点,说明城里暂时还不具备开放自由市场的条件。 光明街处于城市的最边缘,虽然紧挨着乡镇,但还是城市街道。 若是换个时间申请开办自由市场,市里一定不会开这个口子。 可是,车夫们在市里闹了三天! 大多数人的想法是,反正饭碗已经没了,还怕什么领导! 所以,即使前一天被车队和街道的领导劝了回去,人家第二天仍能继续去人委门口扯横幅。 穆兰和张勤简因此频频往市里跑。 她原本没把叶满枝的提议放在心上,毕竟车夫们闹闹哄哄,劝返工作已经很让她头疼了,哪还有时间考虑什么自由市场! 何况自由市场被关闭了好几年,申请重开可能比劝返车夫还难办。 然而,当她冒着鹅毛大雪,第三次去市里领人的时候,她突然就对小叶的提议动心了! 市里不可能一口气拿出上万个工作岗位,肯定要一步一步,分批次解决。 而车夫们都要养家糊口,决不能一分收入也没有地干等着。 穆兰想通这一点后,亲自跑了一趟紧挨着光明街的工农乡。 劝说工农乡的乡长,跟她一起去市里申请重开自由市场。 自由市场办起来以后,不但能方便光明街的居民,也能为工农乡的农民创收。 这是双方都能得利的好事。 叶满枝不知穆主任是如何操作的,只听说他们区长和隔壁的县长都被请去了市里。 而后没过多久,市里就在工农乡开辟了一个“国家领导下的自由市场”试点。 市场位置在光明街和工农乡的交界处。 批文是周五下发的,叶满枝周六上午就组织全街的手工小组长开了大会。 “咱们街道已经与工农乡商量好了,这周日,也就是明天,正式重新开市!各小组手头还有什么存货,要好好理一理,做好记录,咱们明天把这些库存统一拿到自由市场上销售!” “小叶干部,这也太快了,大家都没有准备时间呢,要不下周再去吧?” 叶满枝摆手说:“李大娘,您得这么想,早开市早赚钱。关了四五年的自由市场突然重开,到时候得是什么景象?大家肯定是见到什么都想买,咱们‘家庭手工服务社’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以前的存货全都卖出去!” “小叶干部说得在理,明天肯定最热闹。要是等到下周,大家该买的都买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哪怕咱准备再多东西也是白搭,我看就明天去吧!” 自由市场重新开市,有人欢喜有人愁。 二姐的婆婆刘春花是糊纸壳小组的组长,闻言就不满道:“妞妞她小姨,别的组都有能卖的东西,我们组总不能卖纸壳吧?像我们这样的小组怎么办?” “大娘,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你们那些纸壳是定向供应给工厂的,订单稳定,向来不缺销路。你要是觉得糊纸壳吃亏了,可以跟其他大娘换一换。” “对啊,老刘,你跟我换吧,我们组现在做炕扫帚呢,一毛五一把,比糊纸壳赚钱。” 刘春花不吭声了。 糊纸壳虽然赚得少,却是长期稳定的活儿。 这自由市场也不知道能开到啥时候,万一没几天又被叫停了,那炕扫帚卖给谁去? …… 临近春节,自由市场重新开市,对居民们来说着实算是一件大事。 周日清晨,熟悉的军号声尚未吹响,窗外已经传出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叶满枝翻个身,还想捂住耳朵继续睡,却被常月娥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妈,周末起那么早干嘛?” “今天不是有大集吗?哪有赶大集还睡懒觉的?”常月娥把她拽起来,“你们那个手工什么社还要出摊,你是当干部的,不得去盯着点吗?” 叶满枝的床边是火墙,挨着火墙睡一晚,热得她脸蛋红扑扑的。 她一边抢被子,一边嘟嘟囔囔:“服务社的顾问魏大爷,以前可是当经纪人的,在市场上摆摊的事,听他的就行了,我们都不用瞎掺和。” “那也不行!你赶紧起来,咱们今天去大集上吃早点!” 闻言,叶满枝终于不抢被子了,乖乖起床穿衣服,等着去大集上吃饭。 按照市里的要求,粮食、食油、棉花、煤炭等有关国计民生的主要商品,还是要统购统销的。 自由市场上只能卖日用百货和小土产。 而这个小土产的范围其实是比较难以界定的。 能否把自家剩余的粮食变成小土产, 就要看劳动人民的智慧了。 叶满枝跟着常月娥出门时,天刚蒙蒙亮,市里给自由市场划拨的那片区域,已经有很多人在摆摊了。 她的目光四处寻摸,企图寻找点好吃的。 不过,由于天气太冷,几乎所有卖吃食的筐子都被盖了一层棉被保温,她实在摸不清那些筐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只有一个摊位前竖着一块纸板,写着“朝鲜打糕”。 虽然每一个字都缺胳膊少腿,但不影响理解。 叶满枝赶紧拉着常月娥走过去,“同志,打糕怎么卖啊?” “小叶干部,我也不知道这打糕怎么定价,你先吃两块吧,不收你的钱。” 叶满枝听到她的声音才发现,对面这位把头脸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竟然是薛巧儿。 “巧儿,这打糕是你做的啊?” “对,居委会的大娘说今天自由市场要开市,我就连夜做了些朝鲜打糕,想来碰碰运气。” 市场上不让倒卖粮食,但粮食制品,尤其是她做的这种特色小吃,似乎可以卖,刚才工商所的同志在她附近徘徊了半天,也没制止她卖打糕。 “姐姐,你尝尝我妈做的打糕,可好吃了!”薛巧儿的大儿子将棉帘打开,笨拙地为顾客推销他家的打糕。 “那我尝一块,”叶满枝笑问,“国庆,这纸牌子上的字是你写的吧?看来你读书不错呀!刚念了一学期,就能写这么难的字了!你妈妈这学费花得值了!” “朝鲜我不会写,让隔壁张爷爷帮着写的。”郑国庆见她吃了自家打糕,紧张地问,“好吃吗?” “好吃,面皮又软又细,不比副食商店的差,我觉得你们可以卖四分钱一块。” “四分钱是不是太贵了?”薛巧儿犹豫道,“一斤黏米才一毛五。” 一斤黏米至少能做出二十块打糕。 “豆沙不花钱啊?白糖不花钱啊?还有粮票糖票和你的人力成本呢!在副食商店买一斤打糕要七八毛呢,我觉得四分钱一块已经很实惠了。” 叶满枝把饭盒递给国庆, “你帮我装二十块打糕。” “你能吃这么多?”郑国庆狐疑地问。 这打糕分量不小,他吃三四块就饱了。 “我家人多,回家分一分就没了。”叶满枝扭头问,“巧儿,我听说市里已经给你在纺织厂安排工作了,你怎么还出来摆摊?” 黄包车夫里面的女同志占比很少,且都有养家的重担,所以市里最先给女师傅们解决了工作问题。 几乎所有女师傅都被推荐去纺织厂当工人了。 纺织厂的女工多,时下好多女孩的梦想不是读书考大学,而是考进纺织厂当工人,捧上铁饭碗。 薛巧儿没什么文化,不用通过考试就能进纺织厂当女工,也算因祸得福了。 “我不想去纺织厂上班,”薛巧儿把棉帘盖好,低着头说,“我请市里帮我重新安排其他工作了。” “纺织厂是国营工厂,正式工的待遇很好的,你放弃了多可惜啊!再说,其他车夫的工作还没落实,你放弃了这次机会以后,市里未必会帮你安排第二次工作,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常月娥用手肘捅了捅闺女,然后对那小男孩说:“国庆是吧?你替奶奶去市场里看看有没有卖擀面杖的。我上了年纪,眼神不行了。” 等孩子答应着跑远后,她才问:“是不是纺织厂那边有人说你闲话了?” 薛巧儿沉默了一阵,然后很轻地点点头。 “啧,他们说他们的,你这么多年都顺顺当当熬过来了,还怕人说什么闲话!纺织厂那是多好的工作,那不比你拉车轻松嘛,放弃了多可惜啊!” “她们嫌我出身不好,扔我东西……” 蹬三轮虽然辛苦,但大多数时候是薛巧儿一个人工作,她独来独往,听不到什么难听话。 但纺织厂里是集体作业,过集体生活,任何消息都传得特别快。 她刚去纺织厂上班两天,那些过往就被人扒了出来。 而且她跟瘫痪的郑东离了婚,光明街以外的人不知道事情始末,只以为是她抛弃了郑东。 有人把她装衣服的包袱扔出了换衣间,还有人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说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常月娥皱眉问:“你才上班几天啊,以前的事这么快就被人挖出来了?他们说什么,你不承认就是了!”“本来就是真的,我不承认也没用。” 常月娥四下瞅瞅,低声说:“你都从良多少年了!以前的事谁还记得清楚!你就说你在柳梢胡同里是负责烧水做饭的,其他什么也没干!” 叶满枝和薛巧儿:“::::::” 这谎撒得也太没水平了,谁信啊? “你们年轻人真是死心眼儿!”常月娥直白道,“除了你以前那些客人和你男人,谁知道你到底咋回事?当年给你体检的大夫早就不记得你这号人了。你就说你是清白的,以前那些逛窑子的男人还能有脸跳出来反对啊?你前夫就更不可能戳穿你了!” “::::::” “有句话叫三人成虎,懂不懂?你以后就这样跟人解释,说的次数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你早就从了良,没危害社会,也别干伤害他人的事,以前是真窑姐儿还是假窑姐儿,有那么重要吗?当初柳梢胡同里有那么多女人,郑东能把你带回家,更能印证你的清白。以后要是还有人敢嘀咕你,你就硬气泼辣点,直说自己是清白人!” 叶满枝:“……” 她再一次对亲妈刮目相看了。 可以考虑把常月娥同志发展成街道积极分子。 薛巧儿自认不是什么死脑筋的人,但她还真的从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主要是她以前那些事都是真的,人家说她,她就只能认了,没想到还能这么干。 她把眼里的泪水逼了回去,后悔道:“但我周五的时候甩了那人一巴掌,车间主任让我回家反省,昨天也没让我去上班。我们这批分配过去的女工还在试用期,主任评分不合格的话,会被退回原单位。他们本来就对我有偏见,我这次还打了人,可能真的留不下来了。” 常月娥叹气:“年轻人太冲动了。” 叶满枝想了想说:“你先回纺织厂上班,尽量跟主任说说好话,铁饭碗还是要争取的。如果实在不行,你也别气馁,咱们街道办偶尔也有工作指标,我帮你留意着。实在不行,你就去煤炉厂上班。天无绝人之路,日子总能越过越好的。” 话虽如此,但煤炉厂卖的是季节性产品,开春以后恐怕就用不了那么多工人了。她还是希望薛巧儿能留在纺织厂的。天亮以后,听到消息来赶大集的居民越来越多,附近几个摊位的生意都红火了起来。叶满枝将打糕钱塞给薛巧儿,让她继续做生意,在对方想要推让时,拉着常月娥跑了。 娘俩在大集上买了不少东西回家。 叶满枝用饭盒挑了几样吃的,打算去一趟吴峥嵘那里。 “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总往人家那里跑什么?还没结婚呢,就从家里往那边划拉东西了。”常月娥嘟嘟囔囔,又言行不一地倒了一缸子豆浆给她,叮嘱道,“说会儿话就赶紧回来,不许待太长时间。” “知道啦!” 叶满枝用毛巾包住饭盒,一路小跑去了16号院。 吴峥嵘正在院子里锯木头,见她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特意抬头看了看日头,“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这位小叶同志,周末要睡到九点才肯起床。 他俩从没在周日的早上见过面。 “我今天早上去赶大集了,买了不少好东西。下周还有大集,到时候我带你去见见世面!”叶满枝拉着他进屋洗手,又问,“你在院子里弄什么呢?怎么那么多木头?” “我准备重新打一张床,”吴峥嵘不打算多说,打开饭盒盖子问:“你吃了吗?” “我一会儿回家吃去!”叶满枝背着手,严肃地说,“吴峥嵘同志,我这里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吴峥嵘同志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打糕,笑道:“你的消息还挺多的,先听一个好的吧。” “嗯,可以。” 叶满枝想从棉袄下摆掏东西,结果掏到半路被里兜卡住了。 当着吴峥嵘的面脱衣服似乎有些奇怪,于是她背过身去,解开棉袄的扣子,将她揣了一路的相框拿了出来。 “这是我在工业劳动模范大会上发言时的照片,已经刊登在《滨江日报》上了。报社寄给我两张相片,送给你一张吧!” 照片的背景是大礼堂的讲台,上方还有模范大会的横幅,叶满枝梳着两根麻花辫,鸡心领的毛衣里面,白衬衫的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 一看就是心红苗壮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吴峥嵘捧着相框端量片刻,在相片的脸蛋上摸了摸, 问:“脸怎么是红的?” “人家报社的同志帮我上色了!我觉得上色的不如黑白照片好看!”叶满枝遗憾了一阵,又臭美道,“不过也还行吧,底子在这里呢!” 吴峥嵘将相册摆到书房的写字台上,笑着宽慰:“相片拍得挺漂亮,你要是不满意,回头咱们自己多拍几张。” 这年头普通人一年也拍不了一张相片,叶满枝以为他说的是拍结婚相片,便抿着嘴没说话。 从今年开始,结婚登记的流程有了点更改,不但要做婚前体检,还可以往结婚证上贴夫妻俩的相片了。 她转移话题问:“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那就听个坏消息调剂一下吧。” 叶满枝乐道:“坏消息是,你果真料事如神,我妈说我以后回家的门禁改到6点了!” 吴峥嵘:“……” 看来不快点结婚是真的不行了。 眼瞧着他那张俊脸垮了下来,叶满枝失笑,踮起脚尖在他肩上拍了拍,自顾自道:“好消息是,我们国风音乐会要参加第一届全国曲艺汇演,最近每晚都要加紧时间排练。” 吴峥嵘脸上带出明显笑意,反应极快地表态:“那你就好好练习吧,跟阿姨说,让她放心,我每晚负责接送你。” “嗯,辛苦军代表同志。”叶满枝还记着常月娥的叮嘱,将饭盒空出来,就准备回家吃饭了。 吴峥嵘知道丈母娘正对他严防死守,便没再多留她。 送人出门时,又拉住她问:“你去模范大会发言的新闻发在哪个报纸上?” “周一的日报和晚报都有,日报的照片比较大,晚报的基本看不出是我。你问这个干嘛?” “把报纸送回老宅那边,给我爷爷看看。他还挺关心你的进步的。” * 叶满枝在吴峥嵘面前表现平静,好似上报纸完全不值一提。 然而,她出席模范大会并登上报纸这件事,早就在单位和叶家引起轩然大波了。 主要是她在日报上的那张相片尺寸特别可观,仅次于刘副市长和矿务局的一个代表。 是完全能看清五官的那种相片,熟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她今天特意把照片送给吴峥嵘,其实也有点想要显摆显摆的意思。 对方主动将报纸拿给他的爷爷奶奶, 算是再次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嘿嘿。 她偷偷高兴了一上午,下午又保持着这样的好心情,去党校进修班上课了。 基层干部进修班为期三个月,过完年就会进行结业考试。 叶满枝其实还挺舍不得这个进修班的。 一是她在课堂上学到了不少新东西,二是在进修班结识了好几位新朋友。 进修班的女同志们总是坐在最前排一起上课,时常交流工作上的经验和看法。 人家都是乡长、副镇长这种级别的,几乎与穆主任同级,在阅历和见识方面远超于她。 叶满枝这个新人能从这些老大姐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今天来党校上课,她刚坐进自己的位置,就被几个同学起哄了。 “哎呦,这不是咱们的二等模范代表吗!小叶,你挺厉害啊,年纪轻轻就登上省级日报的头版头条了!” “哈哈,我们单位获得的是集体奖项,都是集体的功劳,我只是代表单位出席的。” 汪敏是红联乡的乡长,笑着说:“家庭手工业每个单位都组织过,大家都不温不火的,只有你们光明街道办做出了这么亮眼的成绩,还因此被授予了奖项。既然你们领导肯让你代表单位去发言,一定是你在这项工作上做出了突出贡献。” 叶满枝谦虚道:“我是第一次负责家庭手工业的工作,其实也是误打误撞的。” “成功没有偶然,手工业收入能有那么大的提升,一定是有原因的。小叶,”汪敏正色问,“你要不要考虑来我们红联乡工作?我现在就能拍板,给你一个工业办主任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712:30:35~2024-08-1812:3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是HyunA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墨VS大大白、呲溜一大口、咕咚来了!、城阳呼呼、茗茶、牛牛、战地黄花99、κ?το??、薛漂亮1个; 感谢灌溉、小苏哲儿、美好晴空、槑。、糕糕饼干、星空、明明、67332401、crystal、曼曼掏粪工、霞、呜咪、溪言、是园不是圆、theeyes1987、未央微凉、暖白芷、喵喵、籍,犹赋也、一杯柠檬红茶、Yin、哦呦呦、taylor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9 章【VIP】 第59章第一张合影 基层干部进修班已经开班两个多月了,在同班学员中,汪敏对叶满枝这个小同志还是很有好感的。 他们这个班算是常规进修班,课堂上不点名、不签到,只在学期结束时组织结业考试。 平时上课全凭自觉。 叶满枝属于为数不多的全勤选手,而且乐于与大家探讨工作中遇到的麻烦。 尽管总会问一些惹人发笑的傻问题,但她能看得出这年轻人在工作上有些奇思妙想。 这次光明街获得的二等模范,堪称一鸣惊人。 一下子就让汪敏动了挖人墙角的心思。 红联乡的经济主要依靠农业,工业方面除了零星几个生产合作社,只有被农民当作副业的家庭手工业。 她现在正需要一员干将,把占比不低的家庭手工业抓起来。 “小叶,我跟穆兰也算是熟人,你不用顾忌穆主任对你的看法。只要你愿意来我们红联乡,到时候我去跟她解释!” 叶满枝着实没料到,自己只是上了一回报纸,就被一位女乡长看中了。 来自外单位领导的认可,让她的心脏胡乱扑腾了好几下。 可是,这次基层干部进修班是穆主任推荐她来的,且只有一个宝贵名额。 她要是在进修班转投其他单位的怀抱,好像不太厚道。 坐在另一侧的毛琼华插话问:“小叶,你现在是几级干部?” “我刚参加工作,定级是25级。” “那你调去红联乡当工业办主任,顶多是23级,每月能多十块钱工资。不过,你可不能被汪乡长和这个工业办主任的位置蒙蔽了!乡镇的待遇远不如城市,多少乡镇干部想找门路进城工作呢。与其去红联乡,你还不如来我们新城街道办,我们好歹地处市中心,还是全市最大的街道!” 叶满枝:“……” 她年底入手的那套新房,就在新城街上。 新城街道办的条件,能挤进全市前三名。 她瞄一眼汪乡长,又看看毛副主任,怀疑地问:“你们二位领导,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起逗我呐?” 毛琼华瞪她一眼,“逗你干嘛,我们街道确实有人员缺口, 你要是来了正好能负责家庭手工业的工作。” 叶满枝笑嘻嘻道:“如果只是想提高家庭手工业的收入,我给你们分享一下经验就好了,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把我调过去呀。” 她是不可能平级调动的。 市中心虽好,但离家太远。 她现在上班只需步行十分钟,中午还能回家吃饭睡觉,单位领导对她也还不错。 实在没必要舍近求远,去陌生环境。 叶满枝仔细想了想,还是婉拒了两位领导的邀请,然后将家庭手工业增收的心得大致讲了一遍。 她心里美得冒泡儿,自然要投桃报李,虽然没接受邀请,但也不能把人得罪了。 汪敏能猜出几分年轻人的想法,笑了笑说:“红联乡不如市里条件好,但你能在工业办说得算,对年轻人来说是个很好的发展机会。不用急着答复,你再回去仔细考虑一下。” * 叶满枝被这突然而来的橄榄枝搅得心里乱糟糟的。 乡镇的工业办主任,在行政级别上仍属于办事员,但是能从7级办事员,升到5级办事员,工资也能涨十块,让她这个资历尚浅的小干部十分动心。 老叶和常月娥不想让闺女去那么远的乡镇上班,可是年纪轻轻就能当主任,听上去确实是个好机会,只好让闺女自己拿主意。 叶满枝舍不得家里,工作调动也不是说调就能调的。 她打算先放一放,等过完年以后再说。 这段时间她还要组织手工服务社卖货,顺便买一些年货。 为了方便居民采购年货,“反帝大集”从小年开始,每天都会开市,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 是的,由于英法侵略埃及,轰炸开罗,爱好和平的我们要支援埃及人民的正义斗争,光明街和工农乡共同组织的这个自由市场,被命名为“反帝自由市场”了,居民们简称其“反帝大集”。 反帝大集是距离城区最近的自由市场,许多听到消息的市民都跑来城郊赶大集了,导致大集规模越来越大。 第一次开市时,“反帝大集”只占用二百多米的街道,到了腊月二十四的时候,大集已经绵延二里地了。 工商所、派出所和街道办都要派人去大集上维持秩序。叶满枝来大集上执勤的同时,还要顺便采购一些年货。 煤炉厂今年效益不错,她跟穆主任和张勤简商量了一下,决定在春节时,体现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给正式工和临时工每人发放一份年货。 全厂24个人,按照每人3块钱的标准,总共也不过70块左右。 叶满枝昨天已经跟工农乡的一个农业社谈好了,在他们社采购一百二十斤苹果。 今天带着身强力壮的赵二贺去大集上取货。 上午九点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叶满枝随着人流往前走,经过家庭手工服务社的摊位时,发现蹲在地上看货的居民还挺多,服务社的几个大娘忙忙碌碌地收钱招呼客人,同时还要回答一些人的提问。 有个大爷似乎问得太多,把李大娘问烦了。 李大娘不客气地说:“这些小百货都是我们手工制作的,我就是个卖货的,你说的那些税啊,利润啊,我都不懂,那边有工商所的同志,你自己去问他们吧!” 摊位旁边就有带着工商袖箍的工作人员在执勤。 闻言就主动走了过去。 “同志,你有什么事?” 叶满枝对街道工商所的工作人员都熟悉,这个小年轻她以前没见过,估计是工农乡派来的人。 大爷笑得挺和蔼,背着手问:“这种手工制作的小百货,在自由市场上销售,用不用缴税啊?” “不用交税,每个摊位交一毛钱的管理费就行。”小年轻答得挺认真,“你要是想来摆摊可以随时来,只要是计划外的日用百货和小土产,都可以自由摆摊。” “只有日用百货和小土产能摆摊吗?我刚才看到有猪肉摊子在卖猪肉啊!” 小年轻口中磕绊了一下,不好跟他说,这个小土产的界限比较模糊。 过年图个吉利,工商所对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那些同事可能把土猪肉当成了小土产。 “猪肉摊子也许是其他单位摆出来的,”小年轻语气镇定地转移重点,“反正你想摆摊就来吧,要是有人跟你乱收费乱摊派,你不要理会,直接找我们执勤的同志反应情况。” 叶满枝心说这位年轻同志可能是新来的,要是工商所那些老油条,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有一句答一句。 她顺着人流往前走, 快要离开服务社的摊位时,回头看了眼那位大爷的衣着打扮,穿着黑色棉袄,戴着一顶褐色毛线帽子,帽子顶端还有两个线头,瞧着挺朴素的。 但大爷脚上那双牛皮的大头鞋,应该不便宜。 这样的人,犯不着来自由市场摆摊吧? “你觉不觉得那大爷有点眼熟?”叶满枝问走在身后的赵二贺。 “不觉得。”赵二贺盯着老头瞅了半天,摇摇头。 叶满枝拧眉想了一会儿。 因着前阵子刚上过报纸,她最近对报纸上的照片特别关注。 她咋觉得刚刚那大爷的脸,好像在报纸上见过啊? 叶满枝将筐子交给赵二贺,然后把自己的红袖箍戴上,转身走回了手工服务社的摊位。 “之前没见过你,你是工农乡的同志吗?”叶满枝先问那个小年轻。 “不是,我是光明街工商所的。” “哦,那你是新来的同志吧?”见对方点头,叶满枝转向那个大爷说,“这位同志是新来的,有些工作还不熟悉呢,您有什么事就问我吧。” 大爷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两眼,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哦,您想卖小百货是吧?那得看您是个人来卖,还是集体来卖了!”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叶满枝指指身边的摊位,“这是我们街道家庭手工服务社的摊位,算是集体的摊位,卖出的每件商品都要算在集体的账上,到时候要统一缴税的。如果您只是个人来摆摊,零星卖几件手工小百货,没有形成规模,咱们工商所是不收税的。” 大爷背着手点点头,“对大宗交易征税算是比较合理的,但工商所对大集上的集体企业都有登记备案吗?” 叶满枝不是工商所的,她哪懂这些。 不过,听他脱口的话不是“大宗交易”、就是“登记备案”,显见不是一般的老头。 于是,她斟酌着说:“我是街道的干部,工商所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大爷你这个提议还挺好的,回头让这位……” 站在她旁边的小年轻接话说:“我叫梁彦。” “嗯,回头让这位梁同志跟李所长提一提。”叶满枝笑道,“我们‘反帝自由市场’刚开市不久,也是在摸索中寻找自身不足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都想尽量服务好群众,争取让市民们在大集上就能将年货采购齐全。” “我们街道办和工农乡,为此特意联系了市食品公司和副食品商店,给他们在市场上预留了摊位。食品公司年前往郊区投放了17万斤猪肉,反帝大集的摊位就是销售点之一。大爷您要是想买猪肉,就带着肉票过去,跟其他市场的价格一样,但是我们这里供应更充足。” 她回答了老头的几个问题,然后就以还有其他工作为由率先离开了。 走出对方视野范围后,她将苹果钱给了赵二贺,让他自己去取苹果。 而后调转方向,疾步返回了街道办。 叶满枝顾不上额头的细汗,摘下手套便去翻看报刊架上的旧报纸。 翻了几份以后,果然在一周前的《滨江日报》上,见到了那个大爷的相片! 新闻标题是《市人民委员会扩大会议通过了克服官僚主义的二十项措施》。 大爷的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市长XXX宣布每月17号,为市级机关‘无会议日’。” 叶满枝:“……” 她刚才给市长答疑解惑啦? 还管市长叫大爷啦? 叶满枝连忙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穆主任和张勤简。 正在喝茶的张勤简被茶水呛得直咳嗽,两道水柱从鼻孔里喷出来,又重新滴进茶缸里。 叶满枝被恶心得够呛,假装没见到他的狼狈,将目光瞥向了一边。 “市长跑来咱们的大集上干什么?你是不是看错了?” 市长若是想来视察,通常是逐层下达通知,身边还要呼呼啦啦带着一大群人。 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就跑来了? “没看错,那大爷跟照片上的人长得一样。”叶满枝将报纸递给他。 穆兰问:“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没注意呀,我过去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站在摊位旁边问东问西的。” 张勤简看向穆兰,“怎么办?用不用上报区里?” 穆兰详细询问了叶满枝与他对答的情况,而后说:“区里我来通知。老张,你先去跟派出所和工商所通个气,有些计划内产品可不能管得太松了,以免撞到枪口上。” 市长穿着破棉袄戴着破帽子, 来重新开市的大集上转悠,很明显是想微服私访的,要是被一群陌生下属撞破反而不美。 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估计区领导赶到时,市长恐怕已经走了。 这才拿起电话跟区领导汇报了情况。 * 叶满枝闹不懂领导的想法,反正她挺兴奋的。 虽然之前见过刘副市长,但是约等于没说过话。 她今天见到的可是正市长,还跟人家聊了半天! 老叶一辈子都没见过市长呢,她这样也算是青出于蓝了吧? 她可太有出息了! 当晚在工人俱乐部的排练结束以后,叶满枝把这件事偷偷分享给了林青梅。 林青梅反应平平,也跟她分享了一件新鲜事。 “元旦的时候,市文化局举办交谊舞会,我还跟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跳过交谊舞呢!” “哇!”叶满枝好奇地问,“副市长交谊舞跳得好吗?” “还行吧,在机关属于中等水平,没你们吴团长跳得好。”林青梅往台下使个眼色,“吴团长在那鼓捣半天了,他干嘛呢?” 叶满枝也不清楚,她将琵琶收好,提着琴盒快步跑去了观众席。 吴峥嵘是来接她“下班”的,不过自打进了俱乐部,就一直在埋头鼓捣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 “照相机。” “照相机哪有长这样的?” 叶满枝在照相馆见过照相机,那是能立在地上,顶着一个大脑袋的机器。 “这种属于便携式的照相机,”吴峥嵘给她看了眼机身,“这个能拍摄成品细节图,立式照相机使用起来不方便。” 叶满枝凑近了问:“这是你们军代室的照相机吧?军代表同志,你这是公器私用不?” 吴峥嵘学着她的样子,用气声调侃:“还请小叶同志千万替我保守秘密。你不是不满意报社给你抹的红脸蛋么,我另外给你拍几张。” 见他居然想给自己拍照,叶满枝惊喜的同时,又有些慌张。 “你怎么不早说呀!早知道我就换一套更好看的衣服了。” “我买了两盒胶卷,大概能拍二十多张,”吴峥嵘坦言, “以前只用它拍过军用品局部照片,拍人像还是第一次,可能拍得不好,先随便拍一卷练练手吧。等你们正式参赛的时候,争取能拍出满意的相片。” “你现在照相技术怎么样?刚才拍了吗?” 吴峥嵘笑:“目前只拍了一张你在台上弹琵琶的,还有一张你们乐团的合照。具体效果怎么样还不清楚,等我将胶片洗出来看看情况再说。” 叶满枝撑着下巴问:“那能不能给我跟青梅拍一张合照?” “行啊,把你的朋友喊过来吧。” 排练结束,音乐会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 林青梅还在舞台上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被她喊下来拍照时表情还是懵的。 等她被叶满枝搂着脖子,贴着脸蛋,听见咔嚓一声快门声以后,又听她在自己耳边央求:“青梅,你也帮我跟吴峥嵘拍一张相片呗!” 林青梅哪用过照相机啊,摆手说:“我不会照相。” 叶满枝跟她蛐蛐咕咕,“你就站到他现在的位置,让他告诉你按哪里,只要能把我俩收进照片里就行了。” “你想跟他拍合照,就不能在拍结婚照的时候,去照相馆一起照?”林青梅扛不住她的缠磨,还是走过去接过了吴峥嵘手里的照相机。 叶满枝冲她讨好地笑笑。 眼见其他人全都走了,只余他们三个人滞留在音乐厅。 叶满枝连忙拉过吴峥嵘,让他脱了军大衣,露出里面的军装,坐到刚刚青梅坐过的位置。 她自己也把外套脱了,只穿着一件白色毛开衫站在吴峥嵘身后。 然后将双手搭在了对方的肩上。 林青梅从镜头后面探出头来,无语道:“你让我帮你拍照,不就是想拍个亲密点的吗?那就别矜持啦,赶紧搂住脖子,把脸贴上去吧!” 叶满枝刚才就是以这样的姿势跟她拍照的。 这丫头明显早有预谋,结果临到关键时刻退缩了。 叶满枝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当着青梅的面,她还是有点放不开。 直到吴峥嵘握上了她搭在肩上的一只手,叶满枝才鼓起勇气,将绯红的脸蛋贴了上去。 在照相馆拍照,要注意影响,最近来办结婚登记的夫妻,带来的照片都是那种并排坐在一起的。 偶尔有大胆一点的,会将脑袋往对方的方向凑近一些。 像他们现在这样,搂肩、牵手、贴脸,这种相片是绝不可能拍出来的。 叶满枝觉得今天机会难得,只是在青梅面前丢人一下下,但是能留下一张难得亲密的相片,也算值得了。 只不过,相片拍完以后,青梅还没什么特别反应,吴峥嵘却总是时不时偏头看向她。 等他们与青梅在大院里分手,来到叶家所在的楼道时,叶满枝终于开口问:“你总看我干什么?” 她甚至能察觉到上方视线的热度。 吴峥嵘没说话,伸手将她的围巾拉下来一点,俯身便噙住了她的唇瓣。 尽管动作还是温柔的,但叶满枝感觉这次与从前不太一样,他今天好像吻得特别凶。 短短几秒钟,她便被亲得透不过气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叶满枝在他胸膛上推了推,示意他适可而止。 而后她听到对面非常明显的一声吞咽,吴峥嵘“嗯”了一声,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两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叶满枝一紧张就将他重新拉出了楼道。 两人站在拐角的阴影里,一时间都没说话。 平息片刻,吴峥嵘倏地开口说:“本来军代室有专人洗相片的,看来我不但要练好人像摄影,还得学习冲洗相片了。” 叶满枝揪着围巾上的球球问:“照相机多少钱呀?我要是再卖一万册图书,能买一台照相机吗?” “能。” 叶满枝心说,她要是能拿到第二笔稿酬,就用这笔钱买一台照相机。 让吴峥嵘天天给她拍相片! 吴峥嵘将她的围巾重新系好,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请柬给她。 “我奶奶邀请你,春节来我家做客。” “到时候会很热闹嘛?”叶满枝问。 “应该不会。” “那干嘛要给我一张请柬?” 叶满枝还以为他家要请客或是举办什么活动。 “她可能觉得这样比较正式吧,”吴峥嵘有时对老头老太的举动也很费解,“具体时间没定,大概就是正月初三至初五的某一天吧,老太太说看你的时间安排。” 叶满枝握着请柬,虽然觉得太过正式了, 但她能从请柬中感觉到对方的尊重。 “我回家跟爸妈商量一下,明天再告诉你行不?” “行,”吴峥嵘想了想,又补充说,“我爸妈今年会回滨江过年,到时候可能会跟他们见一面。我们好几年没见过了,你不用特别准备什么,随便见见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812:34:08~2024-08-1912:3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班味退!退!退!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教主、Jelly、咕咚来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嘟201瓶;孙孙200瓶;绿色森林100瓶;柏黎90瓶;26225759、小饼干76瓶;Eve小羔70瓶;白夜飞星67瓶;南山66瓶;ya64瓶;犯罪级小可爱60瓶;每天都想喝奶茶、且种蒜头、从容吃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丫丫、骑牛的欢猪、可恶能不能努力点50瓶;4210096346瓶;妮子44瓶;外星人秋裤40瓶;kangkkk36瓶;少庄主32瓶;我想长高女士、陈安、喜欢银子?、niconiconi、sissiidun、时差、莘莘的申申30瓶;废小炫、秋风起兮夜微凉26瓶;archer25瓶;顾沉21瓶;29628842、叮叮、hubud、六色桦、浅素、25661864、奥利、离理、DDDooo、Karen星微、米噜噜噜、沐宸之光、bjyxszd、陶然、江宿、心心欣欣、浪味仙子?、飘、富贵、有狐氏、崔崔脆脆、凌言千、水母我们去抓派大星吧、东西南北雨、neverland、xxxx、叶衣、洛兮舞20瓶;游瓷18瓶;杏花雨16瓶;人间星河15瓶;周小周毛毛、102314瓶;我行我簌13瓶;收藏不过万的不看、阿蝶的暴脾气、Susie0726、泺落、蜂蜜柚子、司马撒娇、西瓜、二美啊、严严不要熬夜玩手机、cling、庞家二闺女、烟火落尘、50856754、快快落落、56367818、晱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0 章【VIP】 第60章叶·年货大户·满 与家人商量过后,叶满枝把上门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四。 “你第一次去他家做客,是不是得备些礼啊?”三哥问。 “吴峥嵘说他会准备。”叶满枝将毛衣针递给他,“哥,你帮我把这个提花的花样织一下。” “他准备是他的,咱家也得表示一下吧?” 三哥放下自己织到半截的毛裤,接过妹妹的毛衣便唰唰织了起来,中途想起什么,又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给她,“帮你凑个份子,到时候你买点水果提到他家去。” 叶满枝没接,往客厅里瞅了一眼说:“你送四哥去学开车,花了不少钱吧?两块钱你自己留着吧。” “没花多少,主要是买烟买酒,”叶满堂呵了一声说,“谁知道老四能坚持多久,我没敢投入太多。” 除了鼓捣花鸟鱼虫,老四干什么都没长性。 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叶满堂发狠似的说:“他这回要是还那么不着调,我以后就不管他了!” “这话你都说过好几遍了,也没见你不管他。” 三哥虽然在家排行老三,但他向来以长子自居,家庭责任感极强。 像四哥那样的混不吝,连老叶都愁得不想管了,三哥却依然不离不弃,誓要完成对弟弟的改造。 叶满堂不想提那个倒霉弟弟,将两块钱塞进她手里说:“你拿着去买东西吧,我帮你三嫂织了件毛衣,这是她给我的,等这条毛裤织好以后,应该还会有一笔手工费。” 叶满枝:“……” 她着实没想到老叶家最会织毛衣的人会是三哥。 之前发现黄大仙买了好多毛线回来,还以为对方肯定是编织高手。 结果黄大仙织起毛衣来跟得了小儿麻痹似的,学了几天就放弃了。 剩下的毛线由三哥继承,不到一周时间,就织了件毛衣出来。 凭手艺从媳妇手里抠钱花! 望着他堪比机器的手速,叶满枝痛快地将两块钱收下了。 去做客的礼物,其实并不需要她操心。 见到吴奶奶的请柬以后,常月娥往百货大楼跑了好几趟。不过,她准备的大多是适合女同志的东西,给吴峥嵘爷爷和父亲的礼物还没有着落。 次日上午,叶满枝在反帝大集上找到了五哥,想请他帮忙下乡买点灵芝酒或者虎骨酒。 然而,她刚走到马车近前,就被上面满满当当的货物惊住了。 “哥,你从哪弄来这么多东西啊?” 五哥这马车上,不但有鸡蛋、粉条、木耳、蘑菇、冻得邦邦硬的粘豆包和鲤鱼,甚至还有两筐国光苹果。 五哥刚收了一个大娘的鸡蛋钱,笑吟吟道:“大集距离农村太远了,我帮老乡代卖的。” 叶满枝:“……” 谁信啊。 肯定是他从农村收购,然后来城里倒卖的。 以前没有自由市场的时候,五哥就时常帮人从农村带东西。 这回有了反帝大集,他更能光明正大地倒腾了。 “哥,你这生意怎么样?这一车得几天才能卖完啊?” “一上午就卖完了。” 五哥眼里精光四射,浑身都是干劲儿。 自从有了自由市场,他上午卖货,下午去农村收货,一天能净赚十几块。 按照这个势头搞下去,春节前他至少能进账150块! “哥,你可得悠着点啊,你倒卖这么多东西,小心工商所的人来查你!” “没事,我有东河村开的介绍信,证明我是替他们农业社代卖小土产的。” 叶满枝问:“这些是从东河村弄来的?这车上有咱家的东西么?” 叶家的老家就在东河村。 五哥指向车上的两个小麻袋,“木耳和榛蘑都是帮三叔他们代卖的,咱奶还想让我卖一些大黄米和小豆,我怕市场上不让卖粮食,就让她做成粘豆包了。” 叶满枝心头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看似随意地问:“这麻袋的容量不小,咱奶不会把家里那点存货全都给你了吧?” “嗯,年前这段时间叫得上价,能卖肯定要尽量卖啊!”五哥乐呵呵道,“我自己存的那些黄米和黏米,也都做成粘豆包卖了。” 叶满枝腹诽,你们卖得倒是痛快,万一赶上饥荒年景,家里可就没有半点存粮了! 最近三嫂打着过年走礼的幌子,又买了不少肉罐头、鱼罐头和挂面。她能特别直观地感受到三嫂内心的急切。 连黄大仙都怕成那样,估计之后几年的光景真的不会太好过。 她兀自站在马车边琢磨了半晌,而后盯着五哥给顾客装鸡蛋、称木耳、收钱。 眼见着麻袋里的货物很快就少了一半,叶满枝突然说:“哥,你这些木耳和榛蘑别卖给别人了,都给我吧。” 五哥疑惑道:“咱家吃不了这么多吧?” “我们单位的同事也想买,到时候我拿去办公室里分一分。”叶满枝掏了十块钱给他,“先给你十块,老家那边要是还有人卖山货,你就再给我留点。” 机关单位的人经常一起采购年货,五哥信以为真,点头答应着。 叶满枝踯躅片刻,靠近他小声说:“哥,你再去东河村的时候,跟咱爷奶他们说一声,粮食不要再卖了。” 五哥解释说:“我们只在春节前卖一阵子,最近价格高。” “现在卖了,以后就要吃亏了!”叶满枝神神秘秘道,“我听说粮食要涨价!而且以后不论粗粮细粮都要用粮票才能买,你们现在把粮食卖了,赚的那点钱还不够粮价涨幅呢!” 五哥警觉地问:“你听谁说的?最近粮食真的要涨价?” “在党校上课的时候听说的,我那个进修班里的同学来自全市各单位,有些人的消息特别灵通。” 五哥知道干部的消息渠道,完全不是自己这种野路子能比的。 他没想过妹妹会在这种大事上骗自己,对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春节前价格高,我先卖一阵子。等过完年以后,我再找机会收点粗粮存着。” 叶满枝随意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别卖亏了就行。” 五哥是个财迷,只要跟他说现在卖粮亏本,他一准儿不会贱卖粮食。 很可能还会尽快收购一批粗粮囤积居奇。 叶满枝跟五哥说了正事,便打算带着那两麻袋的干货离开。 临走前,她往几步开外的姑娘身上瞟了一眼,姑娘头上戴着一顶很抢眼的白兔毛帽子。 刚开始她以为对方是看货的顾客,可是她跟五哥聊了半个钟头,那姑娘不买东西,也不离开,不知是来干嘛的。“哥, 你认识那姑娘不?”叶满枝给五哥使个眼色。 “见过两面,不熟。”五哥瞅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整理马车上的货物。 叶满枝点点头不再多问,跟他打声招呼就走了。 既然五哥说不熟,那就是真的不熟。 她五哥长得体面,腿脚不好的时候,都能吸引小姑娘偷看他。 如今他换上了特质的棉鞋,走路时没有特别明显的蹒跚,就更招人稀罕了! 趁着午休时间,她提着两麻袋的干货,往新房那边跑了一趟。 家里已经有一个喜欢储存东西的黄大仙了,要是她也跟着大量囤积粮食,不免显得奇怪。 所以,新房的钥匙到手后,她偶尔会趁着打扫卫生的机会,往这边送点东西。 院子西侧有个地窖,是原房东储存冬菜的地方,内里空间还挺大的。 叶满枝将地窖门打开,通了一刻钟的风,才踩着梯子将两袋木耳和榛蘑送了下去。 她用手电筒在地窖的墙上照了照,一侧的架子上已经挂了几袋豆子和两大袋粉条,以防粮食受潮,她还在麻袋外面裹了一层油布。 叶满枝原本还跟着黄大仙买了不少肉罐头和鱼罐头。 可惜她定力不足,回家就把豉汁鲮鱼、茄汁凤尾鱼、红烧扣肉、午餐肉、卤猪杂罐头挨个尝了一遍。 地窖里目前只存了七八罐她觉得不怎么好吃的原汁猪肉罐头,如果哪天没肉吃了,可以用这种肉罐头炖菜吃。 叶满枝又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一瓶黄桃罐头和两罐八宝饭罐头。 用手电筒在罐头盒子上照了两个来回,依依不舍地将八宝饭跟原汁猪肉罐头放到了一起。 哎,不知道存这些吃的有没有用。 要是放过期了,还怪可惜的。 * 叶满枝为这些罐头和粮食花了不少钱,不过,单位给她发的年货,很快就让她没那么心疼了。 今年光明街上的几个集体手工社和国营工厂的盈利状况都不错。 街道办截留的利润还算可观,再加上市里发给二等模范的150元奖金,让张勤简难得大方了一回。 今年春节,街道办的年货是按照顶格标准置办的。 每人三斤苹果、三斤冻梨、三斤白面、两斤猪肉、两条鲤鱼,还有半斤水果糖。 叶满枝兼任着煤炉厂的厂长,煤炉厂的年货也有她的一份,所以她又多分到五斤苹果、两斤猪肉和一条鲤鱼。 东西着实不少,好在单位离家近,她蚂蚁搬家似的,每次倒腾一点点,分几次就能将年货运回家。 分了年货以后,穆主任又总结了过去一年的工作成绩,然后将每个人都喊去隔壁的居民接待室,进行了一对一谈话。 叶满枝排在刘金宝的后面,眼见他喜气洋洋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叶满枝直觉今天的谈话内容和氛围应该是很轻松的。 然而,等她在穆主任对面坐定,却听对方问:“小叶,你年后有调动工作的打算吗?” “啊?”叶满枝愣了一下,连忙说,“没有啊。” 对于红联乡工业办的工作,她心里还有些犹豫。 而这种会让她生出犹豫情绪的事情,她最终通常都不会选择。 穆兰笑了笑说:“别紧张,我上周去市里开会,碰见红联乡的汪敏了,据说她想把你弄去红联乡负责工业工作。” 叶满枝:“……” 这汪乡长咋还当着领导的面挖人呢? “乡镇和街道在级别上是一样的,但城市街道要比乡镇的条件略好一些。”穆兰和气地说,“乡镇工业办主任的位置,听起来不错,其实手下顶多有一两个编外临时工。红联乡没什么大工业,工业办主任负责的工作,跟你现在做的工作差不多。” 叶满枝沉吟一阵,既然事情已经摊开了,不如直说自己的想法。 “主任,汪乡长确实跟我提过调动工作的事,她想让我去红联乡主抓手工业,行政级别能从25级升到24级,但红联乡离家太远了,我当时已经婉拒汪乡长了。她让我考虑考虑,年后再给她答复。” 她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要想升到23级,还得再观察一年。 所以,她去了红联乡,实际上只能升到24级。 穆兰在心里默默叹气,街道办是个小衙门,其实不太容易留住人才。 上一个转去656厂工会的小刘就是个很有干劲儿的小伙子,当时人家偷偷摸摸走了关系,等她想留人的时候,商调函都已经下来了。 叶满枝在工作上不但有干劲儿, 也很有想法,是个难得的做群众工作的好苗子。 在家庭手工业和教育工作上,帮她分了不少担子。 既然提前得到了消息,穆兰肯定不能将人轻易放走。 “红联乡给你的条件确实不错,但你要好好想想,为什么那么多乡镇干部挤破脑袋也要来城里工作?不光是因为城里的生活条件好,更因为视野不一样!上次你在反帝大集上遇见了市长,你知道他突然跑来这边是为了什么吗?” 叶满枝摇摇头。 她只听说后来区委书记和区长都跑去接待市长了。 “区领导不是在大集上见到市长的,”穆兰神色复杂地说,“是后来在针棉织专业联社里见到的。” 叶满枝惊讶地“啊”了一声。 光明街上的工厂和手工社特别多,针棉织专业联社就是其中之一,在性质上算是集体企业,但规模很大,跟一般的纺织厂也差不多了。 “市长早上来光明街的时候,针棉织社还没上班,所以他先去大集上逛了逛。等区领导赶到时,他已经在各大合作社之间转了一圈了。市里有意将手工业合作社,转成国营工厂,正阳区是手工业合作社最多的区,而咱们光明街又是全区合作社最多的街道。” 叶满枝消化着穆主任话里的内容。 把全市的合作社变成工厂,这可是个大工程! 集体的变成国营的,其中的阻力肯定不小,市长可太有魄力了! 穆兰继续说:“我听区长的意思,年后市里就要将正阳区当做试点,在区里成立一个改革办公室,专门主导合作社转厂工作。咱们光明街的合作社很多,到时候肯定要派联络员去区里工作,你本身就是负责手工业的干部,我打算让你去试试。” “小叶,平时在城乡做基层工作,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往往是极个别的特殊机会,能让你快速成长。大型合作社多聚集在城市,红联乡不可能给你提供这种参与大型改革的机会。” 不用她继续说下去,叶满枝早已心潮澎湃地连连点头了。 有机会去区里工作,能参与这种重要改革,还不用离家太远,她当然乐意啦! “主任,我听你的,以后一定继续努力工作,安心为咱光明街的居民服务!”穆兰满意地颔首:“行,那你好好准备一下,过完年区里很快就会组建改革办公室。另外,你在党校进修班学习的时间也不短了,人家刘金宝都知道提交入党申请书,你怎么从来没提交过?在要求进步这方面,你表现得不太积极啊!” 叶满枝:“……” 她觉得入党这事离她特别遥远,从来没考虑过入党的问题。 居然又被刘金宝那小子抢先了一步! 他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 叶满枝被穆主任激励得精神振奋,提着自己那三条大鲤鱼回家的路上,还在美滋滋地哼唱着《红莓花儿开》。 走到家门口时,正巧遇见推着自行车过来的吴峥嵘,车后座上还捆着一个大竹筐。 “你这是干嘛去啊?” “厂里刚发的年货,给你送回家去吧。” 老叶和三哥的年货早就送回来了,这份显见是吴峥嵘的。 “既然是厂里发的年货,你就自己留着呗。” 吴峥嵘问:“你见我在家开过火么?” 叶满枝:“……” 好像真的没开过。 他一日三餐都是在食堂解决的。 家里的煤炉子似乎只有取暖和烧水的作用。 “那你给爷爷奶奶送回去也行啊!” “行了,别客气了,”吴峥嵘将自行车停好,提起竹筐走在前面,“赶紧上楼吧,帮你把东西送上去,我还得回厂里开会。” “你要是有急事就先走吧,我喊四哥下来搬。” 吴峥嵘低声笑:“难得在丈母娘面前露露脸,不差这一时半刻。” 常月娥显然也没料到,吴峥嵘会将自己那份年货送到老丈人家来。 筐子上层被稻草盖着,看不清内里的东西。 即便如此,她仍是热情地招呼“峥嵘”留在家里吃饭。 她对吴峥嵘的称呼是随着心情变化的。 刚开始,双方还不太熟悉,她喊对方“小吴”。 元旦喝了一次酒以后,她觉得这小伙子够爽快,于是改口喊人家“峥嵘”。 结果目睹他醉酒后拉着自家闺女亲嘴,常月娥对他的称呼又退回了“小吴”。 吴峥嵘听她重新喊自己“峥嵘”了,心知这次献殷勤还是有一定效果的。 “阿姨,单位那边还有事呢,我在您这喝口水就得赶紧回去。” 闻言,常月娥赶忙给他倒了杯温水,家里没有多余的茶缸,用的还是叶满枝那个花里胡哨的搪瓷缸子。 吴峥嵘一下午没工夫喝水,咕咚咕咚把一缸水全喝了,而后与母女俩招呼一声就快步下了楼。 透过上霜的窗玻璃,常月娥往楼下望了一眼,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看来厂里真的有任务。 她转身时,叶满枝已经将竹筐上的稻草扒开了。 最上面是一个面袋子、一网兜苹果和一盒子糕点,这跟老叶和三哥的年货差不多,都是厂里发的。 下面装着一扇排骨、四个猪蹄和一大捆刀鱼。 常月娥看着筐里的东西,疑惑道:“这不会是他自己买的吧?” 厂里分了猪肉和豆油,还真没见谁分了这么多排骨。 “不会,他从不在这种事上拐弯抹角,要是他买的,他就直说了。”叶满枝从糕点盒子里挑了一根江米条放进嘴里,含糊道,“厂里各科室发的年货不太一样,这些可能是军代室发的。” 有的车间和科室有集体奖金,过年的时候就会用小金库给职工另发一份年货。 这就是国营大厂的风格。 常月娥瞧着地上的这堆东西,更是下定决心,闺女去吴家做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准备一份年礼! * 叶满枝在大年三十值了半天班,而后就安安心心在家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 大年初四这天,早就拜过年的吴峥嵘再一次来到叶家,亲自将叶满枝接去了省大老宅那边。 “我爸在驻地有任务,今年没能回来。”吴峥嵘简单介绍了一下家里的情况,“我妈带着我妹妹和四哥夫妻一起回来的。” “你家不是只有兄弟二人吗?” 叶满枝记得他只有一个哥哥,和一对姐妹。 怎么又冒出一个四哥来? 吴峥嵘语气平静道:“四哥是我堂哥,我大伯牺牲以后,一直被我父亲带在身边抚养。这次我哥姐都没回来,只有四哥和我妹妹,陪着我妈回来了。” 叶满枝心说,他父母真是奇怪,自己的亲儿子扔回老家给祖父母抚养,然后把侄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这是什么道理? 叶满枝不了解吴家的具体情况,便没再多问,很快就随他来到了吴家老宅。 尚未来得及感叹这栋房子的气派,她便被听到动静跑出来的吴奶奶,热情地拉进了屋里。 吴峥嵘怕她不适应家里的环境,紧随几人进屋,先帮她介绍了家里的亲戚们。 小妹吴岫岚比叶满枝大一岁,两人算是这屋里难得的同龄人,她拉着叶满枝的手坐到沙发上。 扭头望向自家二哥时,正想调侃他两句,忽见他脱了军大衣,露出里面的绿色毛背心。 吴岫岚端量片刻,笑着赞道:“哥,你这毛背心不错呀,这种绿色还挺少见的。” 吴峥嵘瞟一眼沙发上的小叶干部,轻笑一声没说话。 叶满枝只当没听懂他那笑里的含义,轻轻移开了目光。 她最近实在太忙了,俏绿俏绿的毛衣还差两个袖子没织好,眼瞅着就过年了,只能让他先穿个毛背心凑合着,好歹算是一件新衣服。 等她有空的时候,再把那俩袖子补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1912:36:32~2024-08-2012:4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是HyunA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俏绿俏绿的毛衣安排了、猫猫喃喃、许三公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rase2011176瓶;安麒°173瓶;31096920131瓶;守望110瓶;祭司106瓶;恃甜行凶93瓶;是HyunA77瓶;3399991872瓶;酒酿芋圆66瓶;xxi60瓶;别丧打起精神来56瓶;啊岩52瓶;、朕不能不行50瓶;爱吃肉肉的小猫36瓶;listen35瓶;初岚、哪儿来这么多如果、哇咔咔卡卡、簇拥烈日的花30瓶;我的格子2、南宫、桃良是三月呀28瓶;酸甜bb27瓶;可恶雕刻时光、moore、天天喝奶粉、kuyang、梦幻紫蝶_小琼15、48947898、熬夜不秃头、Estelle、青霄、楼上浇花、雾弥、lane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1 章【VIP】 第61章吴峥嵘:寺庙旁边 与叶家的豪华阵容相比,吴家这边的十来人只能算是小场面。 叶满枝认了一圈人,收了好几个过年红包后,紧张了一路的情绪,总算有了缓和的迹象。 “奶,您也太偏心了,当初我们秋玲登门的时候,您可没给过这么大的红包!”说话的是吴峥嵘的四哥吴崇山。 吴奶奶笑着瞪他一眼,“你媳妇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先急了!” “我媳妇脸皮薄,有意见也不敢提呀!” 孟秋玲红着脸埋怨:“我小时候就收过奶奶的红包了。人家小叶第一次来做客,你别把我说得像个小心眼儿似的行不行!” “我这不是替你说话嘛,”吴崇山插科打诨了一阵,又对叶满枝说,“小叶,你别介意啊,我们开玩笑呢!” 叶满枝的目光在他面上快速掠过,故作腼腆地笑了笑。 吴峥嵘的这个堂哥,国字脸,浓眉大眼,除了一身军装,全身上下没有跟吴峥嵘相似的地方。 不但外形不像,性格也不像。 堂哥能说会道,自她进门以后,一直由他和吴小姑负责调节气氛,不但把吴奶奶和吴妈妈哄得眉开眼笑,连严肃的吴爷爷都目光慈祥地望着他。 叶满枝平时很喜欢与这样性格的人相处,比如刘金宝,有他们在场,气氛总是很活跃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心里竟没来由地有点烦这个堂哥。 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吴峥嵘,对方穿着白衬衫和俏绿的毛背心,像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姿态放松地靠坐在对面的椅子里。 吴峥嵘似乎一直在留意她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便眉梢轻扬,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叶满枝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而后突然就释怀了。 吴峥嵘这张脸,要是配上堂哥那样的性格,岂不是妥妥的花花公子? 幸好他没变成那样,她才不想跟油嘴滑舌的男人谈恋爱呢! 吴岫岚与叶满枝坐在一起,见她安安静静地微笑倾听,不怎么爱说话,果然如奶奶所言,是个极文静的小姑娘,不由往堂哥那边瞅了一眼,今天是小叶第一次登门,堂哥性格开朗、言笑晏晏,难免显得喧宾夺主。 她抓了几颗水果糖,分给叶满枝一颗,笑问:“小叶,听我哥说你前阵子上报纸了,还是头版头条?你可真能干!” 闻言,大家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主角叶满枝身上。 叶满枝其实不在乎被喧宾夺主,她巴不得再多几个人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像吴峥嵘在她家那会儿,只要吃饭喝酒就行,话都被她家亲戚说了。 不过,上报纸这事确实挺让她自豪的,即使已经在家吹了半个月,此时被人问到,还是觉得特别欣喜。 她依照惯例谦逊道:“我是代表单位去参会领奖的,没想到会被报社选中,把发言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了。” 听了这话的吴峥嵘忍不住牵起唇角,小叶干部虽然谦虚,但短短一句话还是强调了三个关键点。 第一,她是去领奖的;第二,她上台发言了;第三,发言效果应该是很好的,否则不会被报社选中。 吴岫岚走的是学术路线,还是单纯的在校女大学生,听了叶满枝的话,并没觉察出她暗戳戳的炫耀,只觉得这未来小嫂子挺厉害的。 她正想给小嫂子捧捧场,堂哥却再次插话道:“你这么年轻就上过报纸,已经比我们都厉害了,我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真没有这个本事!” 吴小姑笑道:“那你可是记错了,当年峥嵘得了全省会考第一,也是上过报纸的,那报纸我还留了好几份呢。这样看来小叶和咱家峥嵘真是登对!” “哈哈哈,谁能跟峥嵘比呀!”吴崇山笑嘻嘻道,“峥嵘是继承了爷爷衣钵的,他从小被爷爷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不考个第一像话吗?我们这些哥哥姐姐都特别羡慕他,咱家到了我们这一辈,文化水平都不高。还好峥嵘和岫岚是大学生,否则咱吴家书香门第的招牌就要毁在我们手里了!” 孙汝珍不以为然道:“当时时局动荡,前线也吃紧,你们几个能读到中学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有必要妄自菲薄。” 听了吴峥嵘堂哥和亲妈的话,叶满枝忍不住腹诽,按照你们的意思,只要跟在吴爷爷身边,任何人都能考全省第一了。 读书也是需要天赋的好吧? 她们学校每年只有一两人能考上大学,大学岂是那么好考的? 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考大学变得跟吃饭喝水似的简单。 她原本打算在吴家当一个文文静静的漂亮姑娘,这会儿却忍不住想替吴峥嵘同志辩解几句了。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吴峥嵘在家和在单位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画风。 不等她帮腔,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已经带出了嘲讽。 “照你们这个意思,寺庙旁边的猪都会念经。四哥,你跟大哥他们在学业上确实被局势耽误了。不过,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们常年跟在吴政委身边耳濡目染,以后必定会青出于蓝当个司令或政委的。” 叶满枝往堂哥的肩章上望去。 与吴峥嵘一身轻松的打扮不同,堂哥今天是穿了军装的。 她不太会认军衔,但堂哥肩上的星星比吴峥嵘少一颗,不知他在部队是干什么的,只从星星来看,军衔应该比吴峥嵘低一些。 “……”吴崇山被他的反戈一击噎了一下,缓了半晌才回道,“司令哪是那么好当的?人家小叶第一次上门,你就不能给我这个哥哥留点面子?” 吴峥嵘笑了笑没说话。 别人也许不懂他这笑里的含义,但吴小姑把他拉扯大,完全能读懂他的意思——我媳妇第一次上门,你也没给我留面子啊。 她这两个侄子,年纪只相差一岁,一个没了亲爹妈跟着叔婶过日子,一个有亲爹妈跟着爷奶过日子。 其实俩孩子都不容易。 但这世上向来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崇山每次回老家总要有意无意地诉诉苦,从他爷奶那里讨点好处。 因着儿子早早牺牲了,老爷子对这个孙子也相对比较宽容。 对吴峥嵘的刻板教条,并没有沿用到吴崇山身上。 不过,峥嵘的精神世界似乎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对于同龄堂哥的挑衅,他要么无视,要么回以看笨蛋的眼神。 像今天这样直接正面回应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吴小姑猜测,也许与他媳妇首次登门做客有关。 她连忙打圆场说:“你俩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斗嘴,多让小叶看笑话啊!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咱们赶紧开饭吧!听说小叶喜欢吃海鲜,我特意做了一道油焖大虾,还做了大黄鱼。小叶,你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叶满枝笑着道谢,同时在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幸好吴峥嵘及时开口了, 否则她这文静乖巧的淑女形象,在吴家长辈面前可就保不住啦! 吴家的家庭环境整体还是比较和谐的,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因着她是女方,又是第一次正式登门,长辈们并没当着她的面,谈论嫁娶的话题,大多是问问她的工作和兴趣爱好。当然,吴爷爷还比较关心年轻人的学习进步。 除了吴峥嵘,几个年轻人的学业情况都被他一一关心了一遍。 饭桌上仍是堂哥的主场,吴峥嵘并不怎么讲话,还没他俩在厂里单独吃饭时的话多。 不过,由于有他时不时帮忙夹菜,叶满枝前前后后吃了半盘子油焖大虾。 而且吴峥嵘是左撇子,她把剥掉的虾壳放在两人中间,根本看不出是谁吃的。 嘿嘿嘿。 吴小姑想在饭后组织牌局,让叶满枝跟她们一起打麻将。叶满枝对打麻将还只是一知半解,暂时找不到什么乐趣,但她刚刚那顿饭吃得特别满足,她觉得应该投桃报李,跟小姑打两圈麻将。 她这次来做客,不但给吴家孩子带了红包,也给自己带了钱包。 今天还是输得起的! 然而,吴峥嵘却替她拒绝了小姑,“她下午还得早点回去,我带她在家里参观一下,一会儿再去省大校园里转转。” 小姑也只是以防小姑娘尴尬,想找点娱乐活动而已,闻言立即说:“这样更好!你负责带小叶到处看看吧!” 于是,叶满枝就在全家人的注视下,被吴峥嵘带上楼参观了。 “咱俩单独进来,没事吗?奶奶和阿姨她们还在楼下呢。” 吴峥嵘将门合上,语气随意道:“我早就跟你说了,跟我妈随便见见就行了,他们常年在外地工作,双方好几年都碰不上一面。我奶奶挺喜欢你的,你以后跟她相处的时间可能会比较多。” 叶满枝最开始还没发现,但一顿饭的工夫,该看的基本都看明白了。 这对母子似乎没怎么说过话,倒也不是生疏客气,就是没话聊的那种状态。 吴峥嵘不是会没话找话的人,孙汝珍似乎也不知道能跟儿子说什么。 于是就全程零交流。 与吴峥嵘相比,堂哥反而更像她未来婆婆的亲儿子! 如果常月娥敢对别家孩子比对她好, 叶满枝肯定要大闹特闹,将屋顶掀翻的。 而吴峥嵘却只是默默看着。 哎。 叶满枝有点替他伤怀,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腰,将脑袋贴到胸膛上蹭了蹭。 算是给他一点点安慰吧。 吴峥嵘还不知她已经把自己脑补成小可怜了,在她背上拍了拍,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呀,除了菜窖,我还从没见过室内有楼梯的住宅呢!而且墙壁上还挂着好多字画,一看就很有文化底蕴。” 吴峥嵘被她的形容逗笑,“那你以后可以经常过来玩,我奶奶很喜欢你。” 叶满枝仰头看他,“那是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你奶奶喜欢我多一点。” “我。”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叶满枝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了。 吴峥嵘多好啊!连她都这么喜欢吴峥嵘,他妈妈为什么会那么冷淡呀! 常年见不到儿子,好不容易相见了,不是更应该对他好点吗? 有了妈妈的对比,她觉得吴爷爷都变得可爱了。 “我们参加全国曲艺汇演,会有亲友票,到时候要不要请爷爷奶奶去看我演出?” “你想邀请吗?” 奶奶挺喜欢这类演出,但吴峥嵘怕叶满枝有压力,并没跟家里提过她要随队参加演出的事。 “可以邀请呀,”叶满枝问,“阿姨、岫岚和四哥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过完年就回去了,可能赶不上你的演出。” “哦,那还怪可惜的。”叶满枝不走心地感叹了一句,又苦恼地问,“我要是邀请奶奶去看我的演出,用不用写一张请柬啊?” 吴峥嵘觉得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还挺可爱的,配合地说:“你想写就写,不想写的话,给她一张门票就行了。” 叶满枝当然是想写请柬的。 毕竟吴奶奶邀请她来做客的时候,也写了请柬。 但她那笔字练得还不到火候,主动写请柬,不是暴露短板吗? 吴峥嵘瞥见她脸上的纠结,低声说:“我奶奶以前没读过书,跟我爷爷结婚以后才开始学认字的。她从十几岁开始练字,练了一辈子才写成如今这样。你才几岁?没必要跟她比,你现在的字与半年前相比已经有很大进步了。” 话虽如此,但叶满枝当天从吴家告辞时,并没邀请长辈去看她的演出。 她想回家再临时抱抱佛脚,突击写几张字帖。 到时候大显身手,好好写一张请柬! 每当需要写字的时候,她都格外想念凤姨,要是能被凤姨附身就好了。 实在不行,被吴峥嵘附身也好啊! * 叶满枝初次去未来婆家做客,除了她自己,最关心结果的人就是常月娥。 常月娥当晚就跟闺女复盘了一下白天做客的情况。 结果叶满枝惊奇地发现,她未来婆婆不但没怎么跟吴峥嵘说话,也没怎么跟她说过话。 除了给她红包的时候,问过她的年龄和工作,之后就再没什么有用的交流。 常月娥问:“她跟其他人有话说吗?” “我没注意啊,好像也没什么话。” 常月娥不想让闺女胡思乱想,于是直接下了结论:“那你这个婆婆就是话少的人,跟谁都不热乎!她跟自己儿子都不热乎,能跟你热乎得起来吗?就你这样的,不可能有人不喜欢。跟你热乎不起来,那是她的问题!” 叶满枝一下子就释然了,对啊,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那肯定就是对方的问题了。 无论如何,去过吴家以后,叶满枝算是把这个春节最难的一关闯过去了。 放下心事以后,她又在家痛快地玩了两天,再去单位上班时,精神奕奕地给同事和街坊们拜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新年新气象。 穆主任给大家开了新年的第一次例会,大家精气神不错,会议气氛特别活跃。 开年最主要的三件事,动员青少年种痘,继续动员剩余劳动力返乡,另外还要开始准备开春以后修建小学。 这三件事都不算什么特别紧急的工作,大家听了以后反响并不热烈。 直到穆主任提出让叶满枝作为本街的联络员,去区里参与“合作社转厂”的改革工作,办公室里才突然有了不同的声音。 “主任,合作社属于工业范畴吧?工业不是我在负责的工作吗?” 庄婷是跟张勤简一起分管街道工业工作的。参与“合作社转厂”的改革工作, 可以直接跟区里联系,还可能会接触到工业局、财政局等单位的同志,当联络员是个很好的扩展人脉的机会。 如果是别的事情,错过也就错过了,她没必要为了工作的事情跟同事撕破脸。 但这份工作要是干好了,明显是能出成绩的,要是走走门路,没准儿还能趁机去区里工作。 庄婷不可能把自己的机会让给别人。 她属于心思很活络的年轻干部,她的想法,穆兰能猜到几分。 穆兰不介意年轻人争取进步,如果她像小刘似的私下找门路跳槽,穆兰不会阻拦。 但是把街道提供的工作机会当成跳板,那就不行了。 “合作社的全称是手工业合作社,主要还是手工业,之前一直由市里的手工联社垂直管理,咱们街道基本不用操心。不论是你负责的工业工作,还是小叶负责的家庭手工业,与合作社都没什么交集。小叶在去年的手工业工作上做出了一定成绩,这次先让她当联络员与区里联系。庄婷的工作热情是值得肯定的,可以配合一下小叶的工作。咱们尽量把这个改革工作圆满完成。” 庄婷:“……” 不但不让她当联络员,还要配合叶满枝的工作? 叶满枝本来就挺想给区里当联络员的,被庄婷突然横叉一杠子以后,她就更觉得这个联络员是香饽饽了。 私心里,她觉得自己比庄婷和张勤简合适呀! 光明街去年在工业上的工作,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她可是凭借家庭手工业得了二等模范的! 她觉得这个机会是自己凭实力争取的,所以,尽管与庄婷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仍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穆主任的安排。 …… “我最近每天都要去区人委那边,你说我要不要买一张公共汽车的月票?” 吴峥嵘问:“月票多少钱?” “只坐无轨电车的话三块多,如果买无轨电车和铛铛车都能坐的,好像要七块多。” 区人委还挺远的,叶满枝实在受不了每天步行上下班。 吴峥嵘建议:“其实你可以学习骑自行车,你买几个月的月票钱,都能买俩车轱辘了。” “我把自行车骑走了,那你怎么办啊?”“等你学会以后,可以考虑买一辆你自己的自行车。” 叶满枝心里蠢蠢欲动,但还是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不学了。买辆自行车,每年还得交两块四的税费,投入太高了,我还是坐汽车吧。” 她只在区里呆一段时间,以后还是在家门口上班。 弄个自行车,花费太多了,不划算。 叶满枝压下想要学骑自行车的念头,将手工合作社的相关资料整理好以后,就去区里报到了。 “手工业合作社转厂改革办公室”是区人委临时成立的部门。 区人委给这个新部门在一楼腾出了一间办公室。 叶满枝背着挎包找过去时,办公室里已经来了七八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在里面打扫卫生。 她正寻思哪个是领导,要跟谁报到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中年女干部冲她招招手。 “小张是吧?快过来一下!” 叶满枝回头往身后瞅瞅,发现后面没有别人了,这个“小张”喊的可能就是她。 见她傻愣着不动,那女干部又招招手,“小张,喊你呢!” 叶满枝只好走过去,拉下围巾说:“领导,您喊我小张也行,不过大家都习惯喊我小叶。” 对方在她脸上打量几眼,哎呦一声说:“瞧我这眼神,哈哈,认错人了。小叶是吧?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光明街道办事处派来的联络员,我叫叶满枝。” “哦哦,叶满枝我知道,你们穆主任跟我说过,上过报纸的那个小干部,挺好,穆兰算是给咱们办公室送来了一员干将!” 梁秋燕将手套摘下来,翻出一个小纸条说,“咱这办公室刚成立,连卫生都没打扫好呢,百废待兴啊!你先拿着这个去后勤把咱们办公室的餐票和公车领了,以后咱们吃饭和出行就全靠这个了。” 叶满枝心里挺激动,问:“领导,区里管饭呀?” “那当然了,借调来的干部,以后一天两顿都在咱人委食堂吃!区里体谅同志们出门调研,路途太远比较辛苦,还给咱们拨了三辆专车,你直接去后勤提车去吧!” 叶满枝着实没想到来区里工作,居然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天啊,她以后出门就可以乘坐公务用车啦! 她打听了后勤科的位置,兴冲冲地跑去申请专车。 然后,一路跟着后勤科的小干部,来到了人委门口的自行车棚。 “这几辆自行车都是可以给你们用的,你先挑三辆吧!” “……”叶满枝绷着脸问,“自行车啊?” “不然呢?” 叶满枝:“……” 她以为是四个轮子的呢! 这自行车她不会骑呀! 看来还是得回去跟吴峥嵘学骑自行车,否则这专车的待遇她都享受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2012:48:45~2024-08-2112: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苗苗苗,?、喵喵喵?、洋葱、李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aron1000瓶;月小叶329瓶;桐文206瓶;22849769169瓶;丁西亨、好看爱看(???)113瓶;木木100瓶;外星人秋裤98瓶;顏燕鹽82瓶;玖墨寒79瓶;jrxnl75瓶;么么哒65瓶;旖旎、打酱油De路人甲60瓶;Erinnotsay52瓶;小小51瓶;熊熊47瓶;岐樾45瓶;书香缱绻44瓶;陈安、书粉冲冲冲、hope&sun、12576198、飘零闲云30瓶;脆桃29瓶;爱你27瓶;可恶能不能努力点25瓶;我想长高女士22瓶;么么哒、酒酿圆子、sissiidun、30650978、nibawawa、limify、喵喵喵?、bobofighting、HMC、啊嘟、玉落成尘、旺仔、是饼饼吖、100斤、凌寒独自开、酥心糖、别叫我上班呀、小阿莹、慕冬、哒哒哒、螃蟹、则灵、柒染、失眠远离我、彩墨?、菜菜葡萄20瓶;!!!!16瓶;星星star15瓶;舒意14瓶;磨磨的仙人掌、盼望加更的猫12瓶;阿福、哇!我中了壹仟万元、慕斯、是阿璇呀、蔚蔚、萌物猫罐头、哇汪汪、青矜.?、21387020、李然的生活、土人、倪好啊、罗小妞妞、wuyun、zywyr谁说兔子就吃草、明明、幕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2 章【VIP】 第62章合作社转厂改革办 叶满枝精挑细选了三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等她拿着餐票和车钥匙返回办公室时,改革办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 区里对这次改革工作很重视,区长将亲自挂帅,担任改革办主任。 而刚刚给大家安排工作的大姐梁秋燕,原本是区人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这次将兼任改革办的副主任,负责新部门的日常工作。 除了主任副主任,另外十位成员都是从政策研究室、工业局、财政局、街道办等单位借调来的。 叶满枝负责给大家发餐票,发到最后一位黎婷婷时,对方拉住她问:“叶满枝,你是光明街的?” “对啊,光明街道办的。” “那你认识董城吗?” 叶满枝摇摇头,一条街上将近两万居民,她不可能人人都认识啊。 “罗小静呢?” 叶满枝再次遗憾摇头。 “林青梅呢?” 正要摇晃的脑袋陡然改为点头,“认识认识,青梅是我好朋友!” “那咱们可太有缘了!”黎婷婷高兴道,“我跟林青梅是区委理论学习班的同学,还一起参加过好几次市里举办的交谊舞会呢。” 叶满枝笑道:“青梅的交谊舞跳得特别好,我的交谊舞就是跟她学的!” 在陌生的环境里,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结识了一个“熟人”。 这让她略有些忐忑的心情,突然就安定了。 黎婷婷显然也为找到熟人做伴而欣喜,亲热地拉着她问:“小叶,一会儿分组的时候,你要不要跟我一组?” “咱们办公室里还要分组吗?”叶满枝疑惑脸。 “当然要分啊!你没发现这里只来了三个街道的联络员嘛!”黎婷婷小声说,“我们财政局也来了三个同志!我刚才问过梁主任了,你们这三个街道是手工业合作社最多的街道,先拿你们这三个街道当试点,每个试点组成一个改革小组。” 叶满枝笑着说:“那行啊,如果梁主任没有其他安排,咱们正好可以组成一组!对了,你会骑自行车吗?领导给咱们配了三辆公车,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分组,也许每个小组能配一辆自行车。”乍然听到这种好消息,黎婷婷面上难以抑制地露出了惊喜,“会倒是会,就是没怎么骑过。” 叶满枝心想,看来并不是她土包子,财政局的同志肯定见过世面,人家都这么高兴,说明改革办的待遇确实很高。 梁主任为新部门申请的三辆自行车,算是迅速将同志们的心思拢住了。 大家收拾好办公室,又在食堂用过午餐后,梁秋燕组织改革办的同志们开了一个动员会。 正如黎婷婷所说,梁主任先给所有人进行了分组。 每个小组里有一位街道联络员,一位工业局的同志,再配一个财政局的同志。 叶满枝和黎婷婷的平均年龄才二十出头,梁主任给她们这组分配的第三位成员是老成持重的冯大成。 不同于办公室里的另外几名中年男干部,冯大成的头发特别茂密,白胖圆脸,笑的时候还会眯眯眼。 要是在干部服外面系一条围裙,说他是食堂大师傅,也有人信。 然而,老成持重眯眯眼的冯大成同志,却在完成分组以后,率先向所有人开了一炮。 “梁主任,咱们改革办已经成立了,我现在说这种话也许有泼冷水和马后炮的嫌疑,但是我接到局领导分配的任务以后,其实对这次改革工作是心存疑惑的。” 梁秋燕并不意外地点点头,“既然是试点,说明大家都是第一次参与这项工作,有的同志心有疑虑是正常的,有问题就趁早提出来,咱们可以一起讨论讨论嘛。” “那行,我就先说说我的想法。”冯大成直言道,“手工业合作社是集体性质的,也就是说,在这些合作社成立之初,社员们是出钱参股的。据我了解,合作社里几乎所有人都参股了,要么出钱,要么出设备。咱们现在要把集体的合作社,变成全民所有制企业,是否有理论依据?这在实践上完全……” 叶满枝听他斟酌着措辞,讲了十来分钟。 总结下来非常简单,把集体财产变成全民的,这样操作是否合法? 冯大成是机关老油子了,他心有疑虑,但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好拐弯抹角地输出观点。 其实,叶满枝刚接到任务的时候,脑子里也闪现过类似的想法。 她虽然参加工作半年了,但平时接触的都是群众工作,思想上更接近普通群众。 把合作社转成地方国营工厂,只从字面上看,很容易被人解读为私有的转成公有的,个人的变成国家的。 这事好说不好听啊! 改革工作尚未启动,她已经能想象到即将遇到的阻力了。 冯大成说得隐晦,但是连叶满枝这样的小年轻都能领会他的意思,其他人就更能理解了。 梁秋燕很严肃地强调:“我要声明一点!市里主导将合作社变成国营工厂,不是为了侵占个人或集体财产!转厂以后,社员的股金会以现金形式退回,生产工具或厂房也会给予一定的折旧费,咱们从财政局抽调的三位同志,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给社员退股。” 至于这次改革的理论依据,她请市委政策研究室派来的研究员,替大家解惑了。 研究员叫余振芳,也是位中年女干部,笑呵呵地说:“大家不要太紧张,市领导既然想搞试点,前期肯定是做过调研的。” 她举了一个很通俗的例子。 “从区人委大门走出去,右转有个维修合作社。这也算是手工业合作社吧?” 大家点点头。 “我早上去看过了,这合作社里有八个师傅,以前都是单打独斗搞维修的,属于个体私有制。然后八个人合作,组成一个合作社,有钱的出钱,有工具的出工具,合作社就变成集体所有制了。这么说,大家都理解吧?” 能被派来改革办的人,都是各单位的精兵强将。 对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不可能不懂。 于是继续点头。 余振芳是搞理论研究的,但是解释起理论问题,却特别接地气。 “通过这个小小的维修社就能看出来了,集体所有的合作社,是从以前的个体私有制过度而来的,而将集体所有制,过度到更高级的全民所有制,又为什么不可以呢?合作社经济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个问题在《大公报》上已经有人探讨过了,有兴趣的同志可以看一看。” 叶满枝将具体日期记下来,打算回去找出《大公报》看看。 她平时只阅览本地报纸和《人民日报》,其他报纸还真没怎么看过。 余振芳继续道:“至于是否有必要,将合作社转成国营工厂,我觉得是十分有必要的!我先跟大家分享几个真实案例。” “咱们市里的第五铁器社,规模不算小,去年五金公司为了支援外省赈灾,给这个铁器社下了一笔2000把斧头的订单。赈灾工作嘛,利润肯定不会太高的,结果就因为利润低,这个社生产的2000把斧头中有1400把因质量不合格被退回了!” “还有一个东风棉织社,原本想要扩大生产规模,结果年底给社员分红以后,买机器的钱不够用了。市第二棉织厂有十多台闲置的电力铁木机,其实是可以给东风棉织社使用的。但是他俩一个国营工厂,一个集体合作社,市里想把设备调剂过去都没有办法……” “……” 叶满枝快速记录着笔记,然后在心里替她总结了一下。 集体企业有股金和分红,社员在思想意识上更注重自身利益,看中经济效益,不愿意接受带有重大政治意义的任务。 而且合作社的设备归集体所有,社与社,社与厂之间都不能调拨,国家也无权支配。 这已经无法满足社会主义建设高速发展的需要了。 叶满枝竖着耳朵听大佬们的讨论,感觉像在进修班上课。 一下午的时间,算是让大家认可了改革的重要性。 梁主任觉得这种讨论是非常有必要的,如果连改革办的人都是带着疑虑工作的,想要说服社员同意转厂就更不可能了! * 最开始的几天,改革办先在区里工作,规划出一套改革方案,暂时不用去合作社调研,也就用不上公车。 叶满枝想趁着这个工夫,尽快学会骑自行车。 冯大成是工业局的干部,平时就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所以改革办分给组里的那辆公车,能由叶满枝和黎婷婷轮换着使用。 黎婷婷说可以在出门调研的时候骑车载她,但是路程那么远,黎婷婷也是女同志,她哪好意思一直让人家出力呀,肯定要两人轮换才行! “要想学会骑自行车,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快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学会了,慢的可能几个月也学不会。”吴峥嵘言简意赅道,“靠悟性。” 叶满枝自信地说:“我悟性应该是不错的,我小时候去石道街那边玩,好几个算命师傅都说我有慧根。”“……”吴峥嵘笑,“算命的跟媒人一样,什么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讨厌。”叶满枝偷偷在桌下用脚尖踢他,“你应该能让我在三天内学会骑自行车吧?” 吴峥嵘对这种事真的不能保证,学骑车似乎与智力、体力没什么关系。 军代室里有个小伙子,身强体壮还挺机灵,可惜就是学不会骑车。 “我争取让你尽快学会吧。” 两人在食堂吃完饭,直接回家取车。 从军工大院东门到16号院的这条路上,道路平整,积雪也被清理了,正适合她学车。 叶满枝推着自行车从院儿里出来,望一眼前方平坦的小径,心里还有点犹豫。 “我在这里学骑车,会不会撞见其他厂领导啊?” 吴峥嵘信誓旦旦道:“不会,你看这路上哪有人?” 他们顶多趴在自家窗口上看一看,不会当着他俩的面说什么。 出于长久以来的信任,叶满枝再次信了他的鬼话,扶着车把跨坐到了车座上。 “你可把稳了啊!”她不放心地叮嘱,“这件棉袄是过年新做的,我还挺喜欢呢,别给我摔坏了!” 吴峥嵘:“……” 不心疼自己,倒是挺心疼衣裳的。 “嗯,你大胆骑吧。” 他一手控制车把,另一手扶着座椅,先推着叶满枝走了两圈,让她体验一下骑车的感觉。 叶满枝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视野挺高,被人推着走还挺有趣的。 两人一个推一个骑,很快就走到了大院门口。 不等叶满枝扶着车把转弯,便迎面遇上了一位刚接孩子放学的女同志。 孩子坐在大梁上,孩子妈推着自行车往院儿里走。 双方在门口狭路相逢,叶满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对面的孩子妈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满枝瞅瞅自己,又望一眼对面大梁上的小姑娘,瞬间被闹个大红脸。 好在吴峥嵘及时提高声音说:“学骑车的时候专心点,不要左顾右盼,你重心不稳,导致车把一直来回摇晃……” 间接告知人家,他们这是学习骑车呢。 等他们重新返回16号院,叶满枝脸上的红晕才渐渐消散了一些。他俩私下可以做很亲密的事情,但是这院儿里都是熟人,被人撞见吴峥嵘像推小孩似的,推着她骑车,绝对能被熟悉她的婶子大娘调侃一年! “要不我自己试试吧?” “可以。” 吴峥嵘学车那会儿,好像并没用其他人扶着,感到快要摔倒的时候就以腿支地,多尝试几次,掌握好平衡自然就学会了。 他放手让小叶同志大胆尝试,跟在后面帮她扶着车后座,而后反复叮嘱,感觉快要摔倒时,先伸腿控制平衡。 他讲得很细,叶满枝也听得认真。 但是,两个人都忘了一点——叶满枝腿短! 她在女同志里算是中等身高,绝对不算矮了。 可是,二八大杠是更适合男同志的车型,叶满枝的先天条件在那里摆着,跟男同志的大长腿不能比。 她感觉车子有倾倒迹象时,谨遵吴老师的叮嘱,下意识伸腿。 然而,她的脚尖根本就碰不到地面! 碰!不!到!地!面! 她就那样狼狈地“啊啊啊”着栽了下去! 吴峥嵘在她伸腿的一刹那就发现了问题,顾不上自行车,眼疾手快地揽上她的腰,在车子跌倒前,将人从车座上抱了下来。 “怎么样?哪里被剐到了吗?” 叶满枝惊魂未定地摇摇头。 之前看吴峥嵘骑车好像挺容易,可是轮到她这里,脚尖居然连地面都挨不到,简直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吴峥嵘回家拿了工具,帮她把自行车座椅调低了一些,“这事怪我,没考虑到座椅高度的问题。等你学会以后,还是买辆女式车吧,这二八大杠确实不太好骑。” 叶满枝见他将座椅高度调到最低,也只是降低了那么一丢丢。 她回忆了一下脚尖到地面的距离,感觉调整的这点高度无济于事。 不过,她还是勇敢地重新跨上了座椅。 小路上虽然没人,但她仍尽量控制着音量,不让自己喊出来吸引左右邻居的关注。 可是,即便如此,当她被吴峥嵘扶着车后座,晃晃悠悠骑到一个路口时,还是听到了一声很明显的嗤笑。 叶满枝心说,谁这么讨厌啊,人家学骑自行车有什么可笑的! 她顺着声音寻过去, 而后就在一个玻璃窗后面,蓦然看到了周牧那张臭脸。 这个画面其实还挺诡异的。 此时天光已经暗了下来,小路两旁的平房里亮起融融灯火。 周牧所在的那个房间,由于内外温差过大,几乎整面玻璃都上了霜,外面看不清内里的情况,而他就打开最上面的那扇小气窗,露出了一个脑袋来。 叶满枝停下车子,问:“你站在那里跟个吊死鬼似的,笑什么笑?” 周牧和吴峥嵘:“::::::” 吴峥嵘发现小叶同志嘴还挺毒的。 “谁是吊死鬼?还没出正月呢,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周牧探出脑袋来,嚷嚷道,“你都摔成那样了,还学什么自行车?” “我乐意学!学会自行车,我就能骑车了,免得像某些二傻子似的,推着自行车从傍晚走到二半夜!” 周牧气结:“你说谁是二傻子?” “谁答应我就说谁!” 周牧其实是想跟她好好说话的,可是叶满枝那张嘴好像生来就是气他的,他俩见面十次,有八次在干仗! 叶满枝才不想当着吴峥嵘的面跟他吵架,那多影响她温柔乖巧的形象啊! 于是她不再搭理周牧那个二百五,重新坐上车座,潇洒地指挥道:“前进!” 吴峥嵘冲窗口的吊死鬼笑了笑,扶上车后座,继续推着她前进了。 “周牧不会骑自行车,”叶满枝小声跟他透露,“之前有一次我喝醉了,跟三嫂搭你的顺风车回大院,周牧负责将三嫂单位的自行车送回去。那七八里的路,他肯定是推着自行车走回来的!” 吴峥嵘早知那小子是步行回家的,仍是配合地露出惊讶表情。不过,问出口的话却是:“原来你那么早就清醒了?” 叶满枝:“……” 重点难道不应该是周牧推车走回家吗? 她仰头与男人对视几秒,哼了一声说:“行行行,我当时早就清醒了,就是为了蹭你的车才装醉的!我早就对你图谋不轨,想对你这样那样了,你满意了吧?” 吴峥嵘扶着车把,在她身侧笑了一阵,而后单手抱住她的腰,将人从前座挪到了后车座上。 叶满枝毫无准备地被转移了,蒙头蒙脑地问:“你干嘛啊?”“屋里有吊死鬼偷窥你,我带你去外面找个地方继续练。” 叶满枝觉得这种过期陈醋没什么可吃的,但还是赶紧低头趴好,“你上车抬腿的时候小心点啊!我上次就看到有个男同志把后座的儿子踢下去了,你可别踢到我!” 吴峥嵘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不由再次被逗笑,回身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 * 叶满枝在靠近大集的空地上,学了三天的自行车。 学习效果是显著的,第三天,在没有吴峥嵘陪伴的情况下,她突然就掌握了要领。 但她只敢在天黑以后骑,白天是不好意思上街的。 主要是她莫名其妙先学会了坐在后座上骑车,坐在前座的骑法她还没能领悟! 虽然坐在后座也能骑,可是伸手够车把的形象实在太丑了。 所以,吴峥嵘结束加班,问她学习效果如何时,她只说还没学会! 生怕对方让她上车骑两圈! 学骑自行车的进展缓慢,叶满枝仍然选择搭乘铛铛车去区里上班。 这几天改革办公室拿出了一个大致的改革方案。 光明街上要参与改革的大社小社总共有十二个,叶满枝觉得有点多,有些合作社规模特别小,没必要单独建厂。 但这事她说得不算,改革的主要工作是由工业局负责的,街道办和财政局都只是配合他们的工作。 冯大成从光明街上的众多合作社中,选择了一个第3五金社当第一个改革试点。 这个五金社算是中等偏大的合作社,有社员200多人。 从效益上来看,其实人家发展得很好,社员每年的分红都挺可观的。 可是,这个社最大的问题是,全社有至少三成师傅是四级以上的技工,甚至还有两个五级和一个六级技工。 他们完全可以生产技术含量更高的产品。 可是这个五金社却常年生产一种锁具,技术上只需要二级工的水平就足够了。 集体经济只追求经济利益,在人才和技术上存在极大的浪费。 叶满枝这个街道联络员,在小组中是负责思想工作的。 说得直白点,她就是打头阵的,说服社员们同意退股,将合作社转成国营工厂。另外两个街道的联络员早就已经行动了,叶满枝却迟迟没有动静。冯大成询问进度的时候,她只含含糊糊地说,还需要仔细调研一下。 关键是,她听说另外两个街道的动员工作做得并不理想,人家集体性质的合作社干得挺好,凭什么你说转厂就转厂啊? 这事放到谁身上都不痛快。 她担心以改革办公室的干部身份冒然上门,要求人家转厂,社员们会有抵触情绪。 于是,思量再三后,叶满枝决定聘请老叶当煤炉厂的临时顾问,到时候她以煤炉厂厂长的身份,带着老叶这个七级焊工去五金社切磋挑战一下。 老叶昨天上的是夜班,睡到下午被闺女从床上挖起来的时候,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你自己的工作,自己去做,喊我干嘛?你看谁上班还带着爹?” “上门挑战这么招人恨的事,我咋能亲自干呢?”叶满枝笑道,“爸,我聘请你当我的顾问,到时候你负责打头阵!我之后还要替改革办出面谈工作,还得当个好人!” 老叶不满道:“我凭啥当坏人啊?” 叶满枝将一个哨子塞进他手里,“这个是我让吴峥嵘帮忙做的,送给你就当补偿了!” 上次吴峥嵘来家里相看的时候,送给她侄子麦多一个高射机枪弹壳做的哨子。 几个弹壳焊接在一起,能吹出声音来,麦多拿到见面礼以后,简直乐疯了。 叶满枝早就看出来了,那玩意不但麦多喜欢,她爸其实也很眼馋! 给老叶一个哨子,他肯定能乖乖替她当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感谢在2024-08-2112:44:42~2024-08-2212:5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古人来、小月半妞、本人更可爱ly7、龑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本人更可爱ly7661瓶;紫陌红尘109瓶;卡卡卡卡卡106瓶;Mogreenfox、福星星的妈妈100瓶;小ZZ84瓶;十三姑娘、别丧打起精神来68瓶;下一站香巴拉66瓶、kuyang、Celinababy、那个姓楚的化学高材生、yangtt、清凌凌冷清清、美好晴空、墨离不限、小鸣、sai好きです、佳、龑星°、哈哈哈哈哈、栗子?、kiokiou、周生左左、明明、Yyuan、Nora、πππ、上山打老虎、云烁、木木心、猫猫喃喃、忘羡、胖蟹、珂珂不怕胖、可爱的梦子、kanshu1、小凡、哦呦呦、不居小婕、tianxiawukeng、可爱彩虹小奶喵、72529985、滴滴哒哒、江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3 章【VIP】 第63章【我今天要向你求 牛壮志从市里回来时,收到了办事员小刘转交的一个信封。 “谁送来的信?” “社长,不是信,是挑战书!” 牛壮志“嘿”了一声,拆开信封快速浏览了起来。 原稿纸上的字迹尚算清秀,可见是出自女同志之手。 信中措辞比较礼貌,但内容却并不客气。 对方声称要响应市委号召,提前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生产任务,特此邀请“第3五金社”与“国营光明煤炉厂”,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生产劳动竞赛! 牛壮志将挑战书又重新看了一遍,纳闷道:“这光明煤炉厂你听说过吗?之前与咱们社里打过交道吗?” 他怎么没印象呢? “这个厂就在咱们这条街上,是一家地方国营工厂,规模不是很大,可能有二三十个工人吧。他们厂的供销人员还来咱们社里推销过蜂窝煤炉子呢。” 牛壮志皱眉说:“他们是地方国营厂,咱们是集体合作社,规模不同,生产的产品也不一样,怎么搞生产劳动竞赛啊?这不是扯淡吗?” 五金社是集体企业,拉到多少订单,就生产多少订单,哪有什么生产任务! 这生产竞赛搞得起来吗? 他将挑战书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里,不打算理会这莫名其妙的挑战。 “社长,咱们应不应战啊?” “应什么战?” 牛壮志现在哪有心情应战! 他上午去市里的时候,听说市领导要对合作社开刀,将集体的变成国营的。 牛壮志刚开始觉得这次改革跟自家没关系。 他们合作社的经营状况良好,这两年的股息分红一直很可观,生产的产品甚至能销往外地! 除了个别社员觉得工资低,再没有什么不和谐的声音。 他觉得自家在生产经营上没问题,市领导不可能没事找事。 可是,他们这个合作社的规模不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小刘轻声提醒:“社长,咱们是不是得给煤炉厂的厂长写个回信啊?要是不声不响的,显得咱们好像怯战似的!” 牛壮志将信封递给他说:“你去写回信吧, 我整天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搞这种竞赛?” 五金社要是真的转成国营工厂了,市里八成会派专门的干部来收编,到时候他这个社长该何去何从还未可知。 谁还有心思搞竞赛? 小刘接过挑战书,展开浏览了一遍,看到最后一段时,急忙喊住正要离开的社长。 “煤炉厂的厂长说,如果咱们因为生产计划的原因,无法与他们厂进行生产竞赛,可以改为让双方工人交流切磋技艺。煤炉厂毕竟是国营厂,要不咱们切磋一下吧?” 五金社是两百人规模的集体社,煤炉厂是二十人规模的国营厂,两个单位确实没什么可比性。 但煤炉厂是国营单位,听说市商业局和供销社都是直接给他们下订单的,在效益上应该是不错的。 小刘对自家五金社很有信心,他们这个效益放到全市的合作社里也算拿得出手的。 哪怕不应战,也可以跟国营单位切磋交流一下啊! 牛壮志摆摆手说:“那你就去安排安排,最近社里工作多,别搞太大阵仗,让老张出面招待一下就行。” * 叶满枝收到五金社的回信以后,将到合作社参观交流的时间定在了老叶休班的那天。 在参加生产竞赛这方面,叶守信的经验相当丰富。 656厂几乎全年搞竞赛,不但车间内部要搞,车间与车间要搞,厂际竞赛也要搞。 老叶跟闺女吹牛时的原话是,“我们的竞赛对手遍布五湖四海,最远的一个在广东!我老叶从来没输过!” 那个什么五金社,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不过,上门交流的那天,叶守信又喊上了自己的两个徒弟和一个六级车工老罗。 美其名曰壮壮声势。 叶满枝带人来到五金社时,直接亮明了身份,她是街道干部兼煤炉厂厂长,这次带来了一名七级焊工,一名六级车工,两名二级焊工,与五金社切磋交流。 张副社长没想到这种小厂里居然还有七级工和六级工,当即便热情地与两位师傅握了手。 “这有什么呀!”叶守信客气道,“听说你们五金社也是卧虎藏龙的,光是四级工就有四五十人,六级焊工和五级车工也是有的,一会儿咱们好好切磋切磋!” “哈哈哈,好说好说。” 第3五金社是第一批成立的合作社,当时社里笼络了很多技术能手,张副社长对社里的技术实力还是有信心的。 他将几人带去了生产车间参观,介绍了本社最畅销的产品,“我们生产的这种门锁,已经卖到天津去了!” 叶守信拿起一个样品瞅了瞅,客观点评道:“你们厂这制作工艺还不错,师傅们应该是有些手艺的,不过门锁这种产品嘛,简单得很,给把锉刀,弄个手摇钻,再用车床搞几个小零件,随便找个学徒工就能做了。” 他把门锁往桌子上一扔,语气里带着明显轻蔑,“张社长,甭管你们这门锁卖得多好,从技术上来看,那都是蹩脚货,没啥意思。咱们社里还有没有更高级的产品啊?” 叶满枝:“……” 好怕老叶挨打啊! 张副社长和另外几个技工都被老叶这嚣张的嘴脸震惊了! 不是来社里切磋交流的吗? 瞧着怎么像是找碴的? 六级焊工姚师傅皱眉问:“叶师傅,你们煤炉厂也不过是生产煤炉子的,你们的产品就高级了?” “哈哈,煤炉厂的产品还凑合吧,最近搞了两个新产品,也算是升级换代了。我只是煤炉厂的顾问,帮他们解决一些技术难题,平时在656厂上班,我们是生产汽车的!” 叶满枝适时补充说:“叶师傅是七级焊工,656厂去年国庆献礼的产品,就是由叶师傅带领工组完成焊接任务的。” 五金社的师傅们:“……” 那确实挺高级的。 叶守信再次露出那副讨人嫌的嘴脸说:“听说你们五金社效益很高,我特意带了徒弟过来,想跟你们交流交流,哎,一看你们生产的产品,我就知道没啥必要了。” 技工是靠手艺吃饭的,姚师傅虽然敬重他的技艺,但对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实在是看不惯。 “叶师傅,能生产汽车的工厂毕竟是少数的,各厂有各厂的任务,只要能生产出好产品,为社会主义服务,那就没白费咱的手艺!” 叶守信背着手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看你这焊接水平未必能有六级,顶多四五级吧。” 眼见姚师傅沉了脸,叶满枝真的好怕亲爹被打,连忙插话提醒:“叶师傅,咱们是来交流学习的……” “就是交流学习,我才要说真话呢!”叶守信一脸可惜道,“老姚,我这话虽然难听,却是大实话。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们焊接汽车,很多时候要躺在地上‘仰焊’,而且一道焊缝必须一气呵成不能中途停留,这对体力和臂力都是极大的考验。这玩意就跟唱戏似的,必须天天练习,一天不练,再拿焊枪的时候手就抖了。” “你们五金社整天生产门锁,对你这样的大师傅来说,就是杀鸡用牛刀,高射炮打蚊子!你要是常年只能生产这种蹩脚货,呵呵,不说技术进步吧,不倒退就不错了!” 姚师傅被他戳中要害,脸色涨红。 他在社里主要负责指导年轻工人,自从入社以后,他本身在技术上确实没什么太大的进步。 不过,大家上班是为了养家糊口,五金社的产品销路好,年底分红也能按时发放,比他单干的时候省心多了,这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算了算了,人各有志,既然今天是来交流技术的,那咱们就亮亮绝活!阳子……”叶守信喊来自己的三徒弟,“你代表咱们煤炉厂展示一下你的手艺!” 闻言,郭阳出列,走到工作台前,问清了门锁的制作流程以后,拿起焊枪为一件半成品门锁完成了焊接工作。 不过,与其他焊工不同的是,郭阳是通过镜子反光焊接法完成任务的。 这种方法适用于操作空间狭窄,或无法直接目视的焊接任务,看似操作简单,但内行如姚师傅却知道,不对着镜子练习个一年半载,绝对练不出这样的功夫。 他们社里,哪怕是他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完成这种操作。 五金社派出的几个工人也确实如他所料,技术操作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即使他和老陈亲自上阵,给五金社找回了一些面子,也改变不了五金社技不如人的事实。 晚饭是在五金社食堂吃的,叶守信跟几个大师傅碰了杯,当着张副社长的面说:“老姚,老陈,你们在这个合作社上班,真是浪费技术,埋没了人才!你俩一个月能有多少工资啊?” “不一定,我们发基本工资加计件工资,做得多工资就多。技术评级高的技工,基本工资也会高一些。”叶满枝问:“您这样的六级工,每月能拿到60块吗?” “差不多吧。” “那要是同样做一百件产品,您的工资要比二级三级工的工资高很多呀?” “嗯。” 叶满枝心说,那低级技工对这种工资制度未必满意吧?大家做一样的产品,六级工在这种产品上能发挥的空间有限,凭什么比人家多拿那么多工资? 叶守信与五金社的几个师傅纷纷碰杯,呵呵笑道:“要我说,你们还不如找个国营厂上班呢!国营厂六级工的工资,差不多也是这些,生产点高级货,不比生产门锁痛快?” 张副社长:“……” 当着他的面,撺掇大师傅跳槽,这样合适吗? “叶师傅,我们在合作社里都是有股金的,每年年底可以得到劳动分红!” 这是合作社社员们最骄傲的事情了! “呵呵,我知道你们那个分红。” 叶守信回忆着闺女给自己介绍的合作社情况,将她那些话又在心里背了一遍,这才撇撇嘴说: “合作社刚成立的时候,你们那股金占比确实挺高的,但这都多少年了?五金社公共积累越积越多,你们那些股份早就被稀释了,现在还能占多少啊?我听说市里还规定,你们合作社的股息分红不能超过一个月的工资。” 陪他一起来找茬的老罗,接话说:“那么点分红有啥意思?你们现在干的是跟工人一样的活,就因为领了分红,身份还是小私有者。那还不如进工厂当工人呢!工人阶级多光荣啊!咱工人阶级可是主人翁,说话比别人都硬气!” 眼见自家这边被撺掇得人心浮动了,张副社长连忙打岔说:“在哪工作不是工作?五金社里有大家的股份,大家都是以社为家的,能拿分红又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叶守信并不是真的想当坏蛋,接收到自家闺女的眼神后,敬了那张副社长一杯酒,笑道:“我就是比较惜才,多啰嗦了几句,你们社里要是能生产点高级货,让大家练练手,那不是更好嘛。毕竟那国营工厂招人也是有门槛的,现在想进厂工作也不容易了。” …… 叶满枝带着亲爹在五金社里搅和了一趟,她自我感觉还是有些效果的。 所以,当冯大成和黎婷婷再次询问工作进展的时候,叶满枝跟他们交了底。 “在管理层那边可能还有些阻碍,但社员那边,尤其是几个大师傅那里应该已经松动了。”她不放心地问,“婷婷,如果给社员退股,能保证尽快一次性付清股金吗?” “那我得回去问问领导,之前有人提过,股金金额太多的,可能会分几期付清。” “咱们最好能承诺一次性付清,”叶满枝小声说,“我感觉社员们还是比较在乎经济利益的,如果看不到现金,这事恐怕不好办!” 冯大成问:“以目前的情况,去第3五金社谈转厂的事情,有几成把握能成功?” “五六成吧,你跟婷婷先去五金社提一提转厂的事。”叶满枝透露,“这合作社里,有个比较特殊的组织叫‘理监事会’,类似于工会又比工会有话语权。这样的大事肯定要通过‘理监事会’讨论的,我那天见到的几个社员里就有人是‘理监事会’的。那几个大师傅的心思已经活络了,要是咱们趁热打铁,抛出一个就地转厂的机会,兴许他们能在这件事上帮上忙。” 她刚以煤炉厂厂长的身份去人家合作社挑衅过,要是紧接着就去搞转厂工作,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所以,她打算暂时眯几天,等到五金社开全体社员大会的时候,她再作为街道派出的代表,以街道干部的身份去做个见证。 * 冯大成和黎婷婷先去第3五金社商量转厂了,叶满枝一边研究其他合作社的情况,一边准备基层干部进修班的结业考试。 由于前一天晚上熬夜学习到十点,是的,十点睡觉对叶满枝来说已经算是熬夜了,第二天早上被常月娥喊起来的时候,她还迷迷瞪瞪的。 “今天休息,不用上班。” “再不起来,面条就陀了。”常月娥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吃了长寿面再睡,我给你煮了两个鸡蛋!” 今儿是二月二龙抬头,除了要吃猪耳朵,叶满枝一般还要吃碗面条。 她是二月二的生日。 叶家孩子多,从来不给某个孩子单独过生日,一碗面条两个鸡蛋,是每个孩子的标配。 哪怕是叶满枝这个双亲唯一的亲生崽也没有例外。 叶满枝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 慢腾腾地吃了自己那碗寿面,分给麦多一个鸡蛋,得到了大侄子一句“小姑长命百岁”的祝福。 吃过早饭以后,她正在睡回笼觉,还是看书复习之间犹豫不决时,吴峥嵘突然登门了。 “你怎么来了?” 还打扮得那么精神。 吴峥嵘挑眉,“不是你要求去逛街的吗?给你那个朋友买礼物。” “哦哦,对了。” 叶满枝的脑子总算是清醒了,她和青梅的生日只相差四天,她俩都不过生日,但每年都会相互准备点小玩意。 她今年给青梅织了一双露手指的手套。 不过,青梅前天送给她的礼物,也是一副自己织的手套,而且还是十根手指很全乎的那种。 她总觉得自己再送一副手套,青梅收到礼物的时候可能会没什么惊喜,所以有了工资和压岁钱的小叶同志,决定给好朋友花点小钱,再买一份礼物。 难得能找个由头跟吴峥嵘一起逛街,叶满枝回屋打扮了一下,而后兴冲冲地问:“咱们去石道街还是中国大街?” “听你的吧。” “那就去中国大街,买完礼物以后,还可以带你去我的新房参观一下!” 叶满枝毫不犹豫,直接就替两人做了决定。 军代表同志一看就是不经常逛街的人,让他拿主意等于白费功夫。 吴峥嵘果然表现得很无所谓,跟在她身后上了铛铛车。 中国大街是滨江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解放前,整条街上都是外国银行和洋行,道路两侧全是风格独特的欧式建筑。 它之于滨江,相当于王府井之于北京。 除了离光明街太远,没有其他毛病! 叶满枝到了中国大街上,跟老鼠掉进米缸没区别,凡是开门的店铺都要往里钻。 半条街逛下来,还没选好给青梅的礼物。 吴峥嵘跟着她走进最近的一家寄卖商店,提议道:“已经是中午了,逛完这家店,咱们就找地方吃午饭吧。” 叶满枝心不在焉地颔首,心思已经被寄卖商店货架上的一个小玩意吸引了。 “同志,那个会唱歌的盒子是什么啊?” “八音盒。”售货员将原木色的八音盒取下来,放在玻璃柜台上,“这个是全新的。” 寄卖商店里的大部分商品是老物件, 有二手货,甚至也有三四手货。 所以,货架和柜台里的全新商品,可以得到被售货员特别强调的待遇。 叶满枝刚刚进门时,尚未见到八音盒的全貌,就被叮叮当当的音乐吸引了。 尽管曲调有些拖沓,但她能听得出,那是民乐经典曲目《鲜花调》。[1] 他们音乐会演出的时候,经常演奏这支曲子。 叶满枝并没伸手去碰这个可能价格不菲的八音盒,只是稍稍俯下身子,仔细观察了起来。 八音盒是木质的,原木色的盒子,盒盖打开,有个木质小人会随着音乐转动。 她又凑近了一些观察,木头人好像是个抱着琵琶的姑娘,不过雕刻工艺一般,她觉得那琵琶似乎少了两根琴弦。 音乐停止后,小人也停止了转动。 被售货员拧着发条上了几次弦,琵琶女又重新演奏了起来。 “这个真好玩啊!”叶满枝感叹。 “嗯,跟你还挺搭的,”吴峥嵘建议,“买一个吧?” 叶满枝知道寄卖商店里的东西都不便宜,踟蹰了好一阵,才小心地问:“同志,这个八音盒多少钱啊?” “五毛。” 叶满枝:“多少?” “五毛啊。”售货员乐呵呵道,“外国八音盒值钱,这个是国产的,有人做好以后,放在我们这里寄卖的,叫不上价。” “啊啊啊,那我要了!”叶满枝没有丝毫迟疑,连忙从口袋里掏钱开票。 五毛钱的八音盒! 她今天好幸运,捡到大便宜啦! 国产的怎么啦?国产的跟外国货一样好! 她就喜欢国货! 叶满枝交了钱,终于敢去碰那个八音盒了。 “看!”她把八音盒捧在手上,让吴峥嵘一起看,“做工是不是很不错?” 吴峥嵘笑着附和:“挺好的,瞧着跟外国货差不多。” 叶满枝将手套摘掉,手上提着的袋子也全都交给吴峥嵘。 她自己则双手捧着八音盒出门,整个人都开心得直冒泡。 她这是什么运气! 五毛钱居然能买到这种高级货! 她走在前面,以防买到残次品,又赶忙将八音盒各部位的零件全都检查了一遍。 检查到侧面时,发现八音盒的侧面居然是活动的。 她轻轻拉了一下侧板,拽出一个铺着红色绒布的小抽屉。 抽屉里还被塞了一张纸条。 叶满枝以为是寄卖商店的发.票,或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什么字据。 然而,当她将字条缓缓展开时,却迎面对上了一笔熟悉的字迹。 【叶满枝同志,生日快乐,愿你每一岁都能勇敢无畏、自成山海。】 【李郢创作《为妻作生日寄意》时,写出了“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 【这两句寄语令我羡慕许久。】 【我同样想把这首诗送给你,可惜目前尚无资格。】 【故此,十九岁的叶满枝同志,我今天要向你求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茉莉花》改编自民歌《鲜花调》。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64 章【VIP】 第64章“我会尽量把最好. 叶满枝对于求婚的认知,几乎全部来自于文学作品。 大姐刚去话剧团上班的时候,曾邀请她去看过一场契诃夫的独幕剧《求婚》。不过,由于演员的台词中含有大量的“亲爱的”,“我的贵重人儿”,“我的宝贝儿”等肉麻称呼,年少无知的她光顾着害羞了,没怎么关注剧情。 后来她跟青梅一起看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别人都在称颂保尔勇敢无畏的精神和钢铁般的意志,她俩却油盐不进地讨论保尔跟达雅求婚、结婚的桥段。 再后来,她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评论文章叫《蝴蝶式的人》,主要是借用安徒生童话故事《蝴蝶》的内容,讽刺花蝴蝶似的人物。可是作者批判了啥她并没注意,她当时只顾着感叹蝴蝶向豌豆花求婚了,连蝴蝶都那么罗曼蒂克! 叶满枝也曾偷偷幻想过自己被求婚的场景,但她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 时下的青年男女之间不流行求婚,双方见过家人以后,基本就能将婚事定下来了。 吴峥嵘比她大了好几岁,还是个穿军装就不接吻的男人,她以为他们接下来的发展,会像其他男女那样,顺其自然地选个良辰吉日领证结婚。 没想到吴峥嵘竟然会向她求婚! 她将字条上的内容重新默读两遍,酥酥麻麻的感觉鼓动着心脏,血液从胸腔冲到四肢,继而沸腾着涌向大脑。 直到吴峥嵘觉察出她的异样,将她带进马路对面的滨江大旅社,坐进了陌生的餐厅里,她才感觉手指的血液逐渐回流,把那张字条小心地放进了上衣口袋。 “来旅社干嘛?” 吴峥嵘觑着她脸上的潮红,无奈笑道:“既然想求婚,我总要找个像样的餐厅吧?” 滨江大旅社的餐厅同时供应中餐和西餐,在市里很有名。 他觉得叶满枝能喜欢工人俱乐部的那家西餐厅,就一定会喜欢这里。 所以,才将八音盒放到了餐厅对面的寄卖商店。 按照他的计划,叶满枝在商店里买到八音盒,然后来餐厅用餐,最起码要等到点菜之后,才会看到那张字条。 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人家在马路上就发现了! 叶满枝入座以后,甚至没有好好打量餐厅的优雅环境,匆匆点了几道菜,便将全副心思放在了那个八音盒上。 她将盖子打开,拿出那个抱着琵琶的木头人仔细端量。 这姑娘穿着粉色旗袍,挽着头发,琵琶上的琴弦确实少了两根。 其余部分都是原木色的,只有不断旋转的小姑娘是彩色的。 她握着木头小人把玩了一阵,而后偏头问出心里的猜测,“这个八音盒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吴峥嵘轻笑着承认:“第一次做,雕工不太精湛。” “《鲜花调》也是你弹的?”叶满枝不可置信地问,“你不是说你不懂这些吗?” “我确实不懂,不过,我请你们音乐会的会长帮忙弄了简谱。做了六个机芯,才弄出一个勉强成调的。” 叶满枝只觉得这一切都特别不可思议,她回忆了一下整件事情的经过。 “你就不怕我今天不来中国大街逛街?我要是选择去石道街买礼物,你这些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吴峥嵘看着她笑:“那样的话,我会想尽办法劝你来中国大街逛逛的。” “我万一没进寄卖商店呢?” “你怎么可能不进?” 他俩谈恋爱的时间不短了,叶满枝的喜好他基本有数。 连供销社的柜台都要挨个看过去,更何况是商业街上林立的店铺。 “要是真的没进寄卖商店,”吴峥嵘想了想,以一种假设的口吻说,“我可能会暂时跳过送八音盒的环节,然后请你来大旅社用餐,再找机会跟你求婚吧。”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打开盒盖后,递到姑娘面前。 “叶满枝,我今天正式向你求婚,你愿意接受我,与我结合,成为我的爱人和终身伴侣吗?” 明明上一秒还在进行一场普通的谈话,下一秒就突然求婚了! 叶满枝看过字条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刻真的降临时,仍是被惊喜击中了! 她眼眶发酸,蓦然汇聚的泪水让视野一片模糊,一时看不清那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他们刚确定关系的时候,她曾私下问过吴峥嵘,为什么要用直白的“谈恋爱”,而不用更含蓄的“革命战友”形容他们的关系。 吴峥嵘说, 他在部队有很多革命战友,但爱人却只有一个。 爱人的唯一性,让他们都足够珍贵。 这会儿听他再次用“爱人”和“伴侣”定义彼此的关系,叶满枝只觉一股热浪从心头涌进喉咙和眼底,激得她说不出话来。 两人的感情水到渠成,吴峥嵘对今天的求婚其实是有一定把握的,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忐忑的情绪很难抑制。 此时只见叶满枝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不说话,吴峥嵘脸上难得地带出些慌张。 “怎么突然哭了?”他将首饰盒子放到一旁,先给她找手绢擦眼泪。 叶满枝攥着手绢,想到他亲手做的八音盒,五个报废的机芯,还有那个穿着粉旗袍的木娃娃,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她鼻音囔囔地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 “其实还好吧,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把最好的给你。” 吴峥嵘没有在公共场合帮她擦眼泪,只在桌布的掩饰下,握住了她的手。 “叶满枝,我不想用花言巧语欺骗你,你现在看到的都是恋爱和婚姻中幸福美好的一面。但是我的职业有一定特殊性,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家庭情况也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要是未来某一天,你心里觉得委屈了,我只希望这些‘最好的’,能给你一些坚持下去的动力……” 叶满枝眼里还残留着水丝,仗着吴峥嵘身形高大,能挡住卡座外的大部分视线,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了对方怀里。 “你不是在求婚吗?干嘛要说这种丧气话?别的军属能过的日子,我当然也能过了!不过,你这个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你确实应该对我好一点,把最好的全都留给我!当然,我也会把最好的都留给你的!” “好了,在外面你克制一点。”吴峥嵘在她腰上拍了拍,低声问,“所以,对于我的求婚,叶满枝同志接受了吗?” 叶满枝抬眸与他对视,心说,只凭这张脸,她就爱得什么似的,更何况军代表同志还那么优秀,她当然要接受了。 但是,她沉吟一阵,还是问:“我要是答应了你,明天就要去领证结婚吗?” “你答应我的求婚,只是第一步。有了你的点头,我才能给上级打结婚报告,报告批下来以后,双方父母还要商量聘礼婚期。听我奶奶的意思,可能还要翻黄历找个好日子。” 吴峥嵘故作为难地说,“对于你明天就想领证的愿望,可能不好实现。” 在领证结婚这件事上,吴峥嵘的一贯原则还是听女同志的。 不过,组织牵线介绍的对象,结婚速度通常都很快。他俩认识都快一年了,要是再没有下一步动作,恐怕又会有人在背后说闲话。 因此他才计划在叶满枝生日的时候求婚,有了肯定答复就能打结婚报告了。毕竟要经过婚前调查、政审环节,报告批复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叶满枝斜睨他一眼说:“谁想明天结婚啦?冬天去拍结婚相片,显得好臃肿,我想等天气暖和以后,能穿漂亮衣裳的时候再去拍照!” 吴峥嵘再次追问:“所以,叶满枝同志接受我的求婚吗?” 叶满枝抿着嘴乐,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下,给出了明确答复:“嗯,我接受了,接受吴峥嵘同志的求婚了!” “那你把这个也一并收下吧,”吴峥嵘被她的快乐感染,笑着将首饰盒推到她面前说,“这是我妈回驻地前留下的,我嫂子和大姐也有一套,这套是给你的。” 首饰盒里是一个金镯子,一条金项链,还有一只镶了祖母绿的金戒指。 款式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其实不太适合年轻姑娘佩戴。 他不想用父母送的东西求婚,这才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叶满枝会喜欢的八音盒。 叶满枝见过常月娥的嫁妆,首饰盒里有好几个金镏子,在这方面还是见过世面的,但她仍是感叹道:“这也太贵重了吧?阿姨每次出手都好大方啊!” 过年去吴家做客时,吴峥嵘的妈妈虽然态度不热络,但红包包得特别大。 她那天回家后才发现,吴爷爷吴奶奶每人给她五十块的红包,吴小姑和姑父给了五块的,只有吴峥嵘的妈妈,一下子给了一百块! 哪怕其中还有爸爸的一份,这手面也不小了! 亲戚间走礼,即使是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像吴小姑那样的才是正常的。 吴峥嵘神色如常道:“她给你就收着吧,要是款式不喜欢,你就把金子融了,重新打喜欢的款式。” “我可是街道干部,你看哪个干部穿金戴银的?我觉得这些款式挺好看的,我会好好保管的!” 等她回家以后,可以偷偷戴上试试。 嘻嘻嘻。 * 在生日当天被人求婚,还收到了礼物,快乐和惊喜都是翻倍的。 不知是关系转变,还是吴峥嵘今天特意打扮过的原因,叶满枝望向他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吧唧他一口。 导致她后来都不怎么敢与他目光接触,他俩在外向来注意影响,是一对正经人! 好不容易将一顿饭吃完了,叶满枝终于有机会正正经经地邀请吴峥嵘同志,去她的新居参观做客。 吴峥嵘同志也一本正经地答应了。 两个正经人保持着一米远地距离,一前一后走到新城街上的院子。 大门刚被合上,叶满枝就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啾啾啾了好几口。 吴峥嵘对她小鸡啄米似的亲法不满足,拉过她便接了一个很汹涌的吻。 他俩平时一贯克制,哪怕是在吴峥嵘家里,也从不会过火。 今天的吻却用力而深入,叶满枝双腿发软地攀在他身上,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感觉魂儿都快被人吸走了。 她被吻得失神,唇舌分开时,喉咙里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然而,这声呻吟让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叶满枝瞬间大脑宕机,耳根通红,她羞耻得想挣脱怀抱赶紧逃走。 吴峥嵘却搂着她笑:“你跑什么?” 余光里瞥见摆在桌子上的八音盒,叶满枝急中生智,红着脸支吾道:“这八音盒不是你做的吗?我,我去把那五毛钱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九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晚上见~ 第 65 章【VIP】 第65章调干生 新城街的新房里,几乎一整个冬天都没生过炉子,叶满枝在屋里待上两刻钟就被冻透了。 吴峥嵘把她裹进自己的军大衣,笑道:“活动一下就不冷了。” 叶满枝的手心还贴在他紧实又温暖的后背上,心说,可不能活动了,再活动她这嘴就没法见人了。 可是她忘了,吴峥嵘是正经人来着。 他俩刚求婚成功,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是继续黏糊下去,很难不发生点什么。 吴峥嵘所说的活动一下,是真的活动一下。 他把叶满枝的手从自己的衬衫衣摆里挪出来,再用军大衣将人从头到脚包裹住。 而后便穿着毛衣,扛了把铁锹,踩着梯子上房铲雪去了。 “……” 叶满枝套着两件军大衣追出去,劝阻道:“屋顶的雪不用扫,开春以后自然就化了。” 吴峥嵘往房顶上打量几眼,摇摇头说:“积雪太厚容易把屋顶压塌,你这房子有些年头了,需要小心维护。而且有些瓦片有破损迹象,雪化时容易渗水,我先把房顶大致清理一下,开春以后再过来修一修。” 叶满枝愣道:“这么严重啊?” “还行,你进屋呆着去吧。” 叶满枝站在下面观望了一阵,见他动作利落,没几下就清理出来一片干净的屋顶,显然是干过这种活儿的。 她稍稍放了心,与他打声招呼,就去了隔壁许奶奶家。 许奶奶见了她,热情招呼道:“小叶来啦?又过来打扫卫生了?” “对,让我对象帮忙清理一下屋顶。” “刚才那个穿军大衣的小伙子是你对象啊?” “是啊,他是军人,特意利用休息时间帮我干点活。” 许奶奶惊讶地问:“小叶,那你以后就是军属啦?” “哈哈哈,可不是嘛,我俩快结婚了,以后咱们居民小组要是有拥军优抚工作,您可别把我落下了!”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军属可光荣了!我把你这事儿记下了!” 叶满枝跟许奶奶寒暄了一阵,从她家借了一把铁锹,才重新回到自家院子。 她自己就是做群众工作的,对居委会这些小脚侦缉队,并不敢掉以轻心。 别看这街上的街坊们都关门闭户,其实外面的动静他们都门儿清。 许奶奶能说出穿军大衣的小伙子,说明早在吴峥嵘穿着毛衣上房之前,人家就见到他了。 叶满枝借铁锹是假,主要是为了找个由头跟居民小组长介绍吴峥嵘的身份。 否则她带个陌生男人回家,还单独在家里逗留大半天,不知会被人传成什么样子。 叶满枝的院子不大,屋顶自然也没多大面积,她回去的时候,吴峥嵘已经把积雪扫干净了。 军代室前几天刚搞过拉练,好容易遇到一个休息日,叶满枝不太想让他干活了。 于是,等他消了汗,便以挑选礼物为由,将他重新带出了门。 叶满枝再次返回寄卖商店,在八音盒那五毛钱的基础上,又额外多给了一块二,为青梅挑了一个地球仪,作为生日礼物。 吴峥嵘委婉提醒:“女同志未必会喜欢这种礼物吧……” 反正他是绝不会买地球仪送给她的。 “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是投其所好!”叶满枝在地球仪上扒拉了两下,让地球快速旋转起来,“青梅肯定喜欢这个!” 区文化局有个副局长是女同志。 青梅去局长办公室送过几次材料。 每次跟她提起这个女局长时,都会顺便提及局长办公桌上的地球仪。 又大又气派,上面还有外国字,一看就有文化。 叶满枝给她买的这个地球仪也是有外国字的,据售货员介绍是英语。 又大又气派,青梅肯定喜欢! * 叶满枝买了地球仪,完成了出门逛街的主要任务,但她今天最大的收获,还是要跟父母主动交代一下的。 老叶听说吴峥嵘跟她求了婚,还想打结婚报告,立即就炸了庙。 “你俩才谈了多久?那么早结婚干什么?” 叶满枝深以为然地颔首:“我也觉得今天答应得草率了,哎,我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反悔,爸,你明天上班的时候,去跟吴峥嵘说一声吧,就说你不同意我太早嫁人。” 叶守信:“……” 这个臭丫头,学的那点本事全用来对付她爹了!常月娥捧着那个八音盒稀罕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还给闺女,“不用搭理你爸,你回屋歇着去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等她把闺女哄走了,才压低声音说:“他俩这关系已经这样了,人家峥嵘都求婚了,来芽还能拒绝呀?” 老叶气道:“这个吴峥嵘真是狡诈!你说他怎么有那么多的名堂呢?居然还弄出求婚来了?他一求婚,这婚事不就提上日程了吗?” “他要是真的拖上一年半载不结婚,你又该着急了!来芽不是说了吗,上级批复他的结婚报告还得挺长时间呢!求婚挺好,这期间他俩就是未婚夫妻了,关系比谈对象更进一步。” 叶守信嘟嘟囔囔,中心思想就是不乐意、不满意、不痛快! 常月娥被他念叨得烦了,吓唬道:“等他俩让你提前当了姥爷,你就老实了!” “胡扯,我闺女才不是那样的孩子!” 常月娥腹诽,你闺女都跟人家亲过嘴儿了,你还当她是孩子呢! 今天叶来芽可是红着嘴回来的,肯定又跟人家亲上了。 姑娘家在这方面容易吃亏,赶紧结婚她也就省心了。 亲爹妈觉得闺女吃了亏,但叶满枝本人却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她返回房间,以防被叶梨花搞破坏,把八音盒和首饰盒收进了抽屉里。 而后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相框,将她藏了一路的字条,小心地夹到了玻璃板后面。 与她上报纸的那张相片摆在一起。 八音盒她很喜欢,但她心里其实更喜欢字条上的内容。 再读一遍,仍能找到那种心跳加速、头晕目眩的感觉。 她白天只关注吴峥嵘求婚的内容了,没怎么注意对方送给她的生日祝福。 此时夜深人静,再读那句“愿你每一岁都能勇敢无畏,自成山海”,只觉得越品越有滋味。 能够自成山海,那应该是很厉害的人吧? 叶满枝盯着相框琢磨半天,觉得自己有被鼓舞到。 于是,赶紧趁着有所感悟的时候,拿出原稿纸,给党组织写了份思想汇报,争取比刘金宝那小子更早入党! …… 一场生日加求婚,给叶满枝重新注入了活力,新一周的一大早就跑去区里,询问五金社那边的动员情况。黎婷婷想了想说:“社员的反应比较两极分化。我觉得你之前的行动还是有效果的,技术水平比较高的技工,是乐于接受转厂的,毕竟工人阶级确实比小私有者的身份体面,在工资差不多的情况下,当然要当工人。” 叶满枝问:“有人强烈反对吗?” “有,占股高的人不愿意转厂。”黎婷婷蹙眉说,“他们这个合作社挺奇怪,一些技术水平低的工人,占股比例却非常高,还有他们那个社长牛壮志,也算是大股东。要不是市里下达了每年股息分红不得超过一个月工资的文件,牛壮志一个人就能拿到15%左右的分红,按照五金社的盈利状况来算,恐怕能达到上千块了。” 叶满枝疑惑道:“他怎么投入了那么多股金啊?” “除了入社时的股金,他之后每年都追加股金了。”黎婷婷嘟哝道,“弄得跟资本家似的,其他工人成了给他打工赚钱的。” 叶满枝赶紧嘘了一声,“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给牛社长惹麻烦!” 黎婷婷自知失言,连忙摆摆手转移话题说:“我觉得开社员大会之前,得先给那几个大股东做思想工作,尤其是社长牛壮志,否则有他们在其中掺和,其他社员也会跟着左右摇摆不定。” 思想工作默认是由叶满枝负责的。 叶满枝觉得那些社员的思想工作,可以由她出面,但社长牛壮志那边,她没什么把握。 牛壮志跟老叶的年纪差不多,为人很精明,合作社转厂是怎么回事,他心里肯定比谁都清楚。 那些大道理由她这个年轻人讲出来,不但没什么效果,还会贻笑大方。 她想请穆主任出面帮帮忙。 在做思想工作这方面,穆主任有经验,而且年纪也合适。 但这毕竟是改革办的工作,她思量再三后,还是决定跟冯大成商量商量,请他跟牛壮志谈谈。 她是这么跟冯大成说的。 “冯科长,我以前真不觉得年轻是什么缺点,可是这次遇到牛社长,算是遇上对手了。人家年纪在那摆着,我哪有脸去说教人家呀!这事儿还得你帮着参谋参谋。” 冯大成笑道:“你去动员技工的时候,不是干得挺好嘛,牛壮志有什么可怕的,无非是年纪大一点,你们年轻人啊就是脸皮薄。这样吧, 我把老牛请出来喝顿酒,我们在酒桌上聊聊。” “冯科长,我能跟着去学习学习不?”叶满枝问。 她其实还挺想见识一下,冯大成会如何给牛社长做思想工作的。 “行啊,小叶能喝酒吗?” 能喝四两高粱酒的叶满枝谦虚道:“不太会喝,我旁听就行。” 她觉得这次观摩学习的机会很难得,所以问过黎婷婷后,把她也喊上了。 冯大成把牛社长请去了五金社附近的国营饭店。 一见面就提起了牛社长最关心的问题。 “你这个老牛啊,真是个牛脾气。你是合作社的社长,以后肯定要是新厂的厂长,在转厂这么关键的时候,怎么能掉链子呢?” 牛壮志悻悻地问:“合作社都要转成地方国营的了,还能留我当厂长吗?我听说市里要另外派人来接手。” “你呀你,怎么在这种事上犯糊涂!市里主导合作社转厂是第一次,但社会主义改造不是第一次吧?去年搞公私合营是怎么搞的,你应该看到了呀!合营以后,公方和私方各派代表管理企业!市里搞改革,给社员退股以后还需要工厂能平稳过渡,继续搞生产,不会在管理层方面大动干戈。” 见他拧眉沉思,冯大成降低音量说:“老牛,我可得提醒你,你在合作社的占股比例已经很高了,虽说有后期追加的股金,但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个追加了?其他社员知道这个情况吗?要我说,你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支持转厂,以前那些事也就没人追究了……” 叶满枝瞪着眼睛望向神态自若的冯大成。 这话说得客气,看似提醒,其实是威胁吧? 牛壮志占股那么高,确实禁不住查。 而且五金社明明技术力量很强,他这两年却一直要求社里生产锁具,单纯地追逐经济利益。 他要是没有那么高的股份,还能说他一心为公。 但现在这种情况还真不好说。 牛壮志干了杯白酒诉苦道:“我也不想占股那么高,关键是当时社里要发展,缺少资金。购入五尺龙门铇车、八尺车床,哪个不要钱?银行贷不出款子来,那就只能有我们追加股金了。” 叶满枝插话说:“牛社长,你当初可能确实是有苦衷的,但是社里主要生产门锁,用不上五尺龙门铇车和八尺车床。此一时彼一时了,你还得防着别人说你打着买设备的幌子扩股呢!” 牛壮志:“……” 冯大成点到即止,转而谈起转厂的好处来,什么国家能对资源统一调配啦,什么他以后就是国营大厂的厂长啦,什么工人能参加技术培训,提高技术水平啦。 反正讲得天花乱坠,与牛社长哥俩好似的干了好几杯。 叶满枝和黎婷婷全程都没喝酒。 等三人离开国营饭店时,黎婷婷问:“冯科长,那社长扩股的事,咱们真的就不追究了?” “追究啥?咱们是改革办的,最终的目的是要完成合作社转厂工作,他有多少股份跟咱有啥关系,那是别的部门需要操心的!咱们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不要多管闲事!” 叶满枝觉得冯大成所说的不要多管闲事,与“特优同志”那个少管闲事,其实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看来这闲事确实管不得。 三人又去光明街上的其他合作社了解了一下情况,回区里的路上,叶满枝心里有点关于转厂的想法,想跟梁主任交流一下。 这几天调研下来,她觉得合作社的规模和服务对象不同,不应该一刀切搞转厂。 傍晚回到人委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她去食堂找梁主任一起吃晚饭,顺便交流一下改革思路。 然而今天梁主任的身边却特别热闹,只给她留了个边边的位置,几乎没有她插话的余地。 几个年轻人似乎都是区人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 “主任,咱们这么大的部门只给两个调干生名额,是不是不太合理啊?” “对啊,主任,您跟领导们提一提呗,应该给规模比较大的单位和部门增加几个入学名额吧?” “咱们部门只有两个,像街道办和工商所那种小单位也是两个,这不合理吧?他们本身规模小,有一个就不错了。” 听到街道办几个字,叶满枝立即竖起耳朵,向身边的姑娘打听。 “你们争什么呢?调干生跟街道和工商所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区里选拔调干生免试上大学,街道和工商所那么小的单位,居然也要占用两个名额!你觉得合理吗?” 叶满枝:“……” 挺合理呀!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66 章【VIP】 第66章叶来芽:推荐名额 叶满枝悄咪咪地在食堂里旁听了好半晌,终于弄清了调干生的情况。 所谓的调干生,就是被组织调派去高校学习的干部。 当然,调干生不止包括在职干部,还有工农速成中学的毕业生、复员转业军人,以及中小学教师。 而今年教育部提供的这批免试名额,是针对在职干部的。 免试名额层层下拨,从省里下到市里,再从市里下到区县,轮到街道和乡镇的时候,据说每个单位可以有两人报名。 即便如此,区里这些年轻干部们也不满意,非要把基层单位的名额调整成一个。 叶满枝自顾自埋头吃饭,没去为基层单位争辩什么。 这些人都是伏天的蝈蝈,叫得欢,但说话不管用。 否则也不会围着梁主任闹腾了。 她听着几人的讨论,而后将他们所说的选拔条件,与自己的条件一一对应。 参加选拔的干部要历史清楚——她历史挺清楚的,否则无法跟军代表同志相亲。 还要政治上要求进步——她已经提交了入党申请书,正在以每周两篇的频率,与刘金宝你争我夺,积极提交思想汇报。 身体健康——她身体倍儿棒啊,徐映雪那个病西施用她的体检报告,都成功混过体检环节了。 高中文化程度,30岁以下的在职干部,婚育不限。 她每一条都完全符合呀! 这免试推荐名额不就是为她准备的吗? 梁秋燕被办公室的几个年轻人闹得耳朵嗡嗡的,挥手说:“这是领导定下的选拔标准,哪是随随便便更改的?你们还是安心工作吧,推荐名额只是推荐,所有被推荐的人选汇总到区里以后,还得统一选拔……” “主任,这推荐名额就是一张入场券,好歹让我们先入场吧?” “行了行了,这事我说得不算,你们找王主任商量去。”梁秋燕往叶满枝的方向指了指,“这还有同志要找我谈工作呢,你们别来捣乱。” 见状,已经用完餐的年轻人们只好收拾饭盒,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小叶,你这会儿回来是不是工作有新进展了?” “……” 叶满枝还想再听听调干生的话题呢,合作社的工作不着急,其实可以往后放一放的。 但是领导主动问了,她只好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梁主任,第3五金社那边还在搞动员,我们今天刚跟社长牛壮志单独谈过,具体情况要等开过社员大会以后再看。我主要是想跟您聊聊其他合作社的问题。” 梁秋燕颔首说:“既然有想法了,那就说说吧。” “其他街道的情况我还不清楚,但是从光明街上的几家合作社的情况来看,我觉得部分社员对转成地方国营工厂,抵触情绪还是比较大的。一方面大家舍不得每年的劳动分红,另一方面,有些同志习惯了合作社的工作方式,不想改变。” 这些情况梁秋燕都是有数的,她嗯了一声没表态。 “除了将合作社转成国营工厂,我寻思咱们是不是可以根据不同合作社的情况,提供多种改革方案?” “这些合作社都是加入了专业联社的,像光明街上的星火铁器、第3五金社都是五金专业联社的成员,不但在联社中有股金,每年还要交一笔管理费,社员们对联社很有归属感。” “梁主任,如果遇到那种抵触情绪特别大的合作社,咱们能不能折中一下,把合作社转成联社的合作厂?其实联社能够调配的资源也很多,如果合作社变成联社的下属工厂,那么在联社内部也可以充分调配设备、资金、人员。” 梁秋燕笑道:“之前也有同志提过这个办法,不过咱们改革试点还是尽量动员大家转国营工厂,实在劝不动的再另想办法。你接着往下说……” “另外,我觉得有些带有服务性质的合作社,应该结合基层的实际情况,让它继续以合作社的形式存在。比如我们街上的第二维修社,既能修鞋,又能修车,还能修手表收音机什么的,这个维修社给街道居民的生活提供了很大便利。如果把维修社转厂了,让那些师傅全去搞生产,那居民们需要修理日常用品时,要去哪里维修?” 梁秋燕:“这个想法好!咱们之前只将目光聚焦到大社身上,对小维修社的问题没有关注。你这个结合基层实际情况的想法很好,咱们搞改革工作终究是要为人民服务的,如果越改越让群众有意见,那还不如不改!”她掏出钢笔,在随身的工作簿上记了几笔,然后指着其中一行给叶满枝看。 “我今天也发现一个问题,有些合作社是生产民俗手工艺品的,订单产量基本固定,没必要扩大规模,也不用提升技术力量。这种手工业社完全没必要浪费精力转厂,就应该让它继续以合作社的形式存在。” 叶满枝连忙点头说:“对对对,给小合作社转厂太耗费人力物力了,我们光明街上有个制鞋社,也是这次的动员对象之一。他们的转厂热情特别高,社长主动找到我要求转厂,但他们合作社总共才7个人,还没国营皮鞋厂一个车间的人数多呢,我寻思对于这种特别想转成国营厂的小合作社,是否可以并入附近的大工厂,成为工厂的一个车间呢?” “转成大厂车间,这算是一个全新的思路,”梁秋燕提起钢笔,赞许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脑筋灵活。以后若是还有类似的想法,咱们要及时交流!” 叶满枝将最近的工作心得都一一汇报了。 有的被梁主任记到了笔记本上,有的则被对方摇头否决了。 自己的想法能被领导采纳,让她特别有成就感。 与梁主任在食堂门口道别后,叶满枝并没急着回家,她给青梅打个电话,确定对方还没下班,便出门右转,去了一趟区文化局。 林青梅正准备去学习班上课,夹着两本书等在单位门口,见她匆匆跑进院子,便迎上去问:“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好事!大事!”叶满枝将刚听到的消息透露给她,又问,“区里各单位都有免试推荐名额,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啊,”林青梅嘟哝,“八成被人瞒下来了,这么好的机会谁不想要啊?很可能会私下操作给关系户。” 叶满枝闻言一愣,“不能吧?” “有什么不能的!”林青梅叹气说,“我们单位30岁以下的年轻干部有挺多呢,而且文化局的干部学历都不低,高中学历的一抓一大把。你刚才说的那些选拔条件,在我们单位都不算什么门槛,最难的一关可能是政审。领导要是在单位里公开报名推荐,那么多符合条件的同志,他选谁不选谁啊?” 叶满枝心说,大单位也有大单位的麻烦。 街道办虽然也是关系户扎堆,但街道办规模小,大家都在一个办公室里工作, 基本上没有秘密。 穆主任在这方面还是讲求公平的。 “你管那么多干嘛?你就直接询问领导,选拔调干生的具体条件。哪怕他真有私下操作的想法,也不敢公然说没有调干生这码事。这是区里各单位都有的名额,领导不可能给人留下话柄。再说,你们单位那么多领导呢,找个你能说得上话的领导还不容易?你那些交谊舞都白跳啦?” 林青梅被她说动了心思,“要不我去试试?” “当然要试试啦!”叶满枝直言不讳道,“大学多难考啊,咱们学校去年才考上两个!你去找领导说几句话,难道能比高考还难吗?就咱俩这样的,走调干生的路子比高考更实际!” 至于在最终选拔环节可能出现的竞争,叶满枝觉得没什么所谓。 每个单位的推荐名额是固定的,不是青梅也会有其他人,她的竞争者海了去了,与其把机会留给别人,还不如给青梅呢。 叶满枝将消息带给青梅,就让她回单位上课去了。她自己则匆匆乘车赶回大院,跟吴峥嵘宣布她可能要上大学的好消息。 吴峥嵘正在用砂纸打磨木床的边角,闻言不禁无语道:“你还没报名呢,就知道自己能上大学了?你确定你们单位能推荐你?” “确定啊!虽然调干生的消息还停留在区里,街道办这边暂时没什么动静,但是以我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符合三十岁以下,高中学历条件的干部,只有我和庄婷。刘金宝是初中学历,赵二贺是高小,其他人年龄不符合。” 如果街道办能拿到两个推荐名额,那就是她和庄婷的。 她俩甚至都不用竞争。 叶来芽要是有机会去上大学,吴峥嵘当然是全力支持的,他放下砂纸,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说:“你说说具体的报名条件,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叶满枝正在兴头上,说上十遍八遍也不嫌烦,于是又仔仔细细跟他讲了一遍。 吴峥嵘与林青梅的想法差不多,觉得这些条件都不算什么门槛,他沉吟一阵说:“免试调干生一般都是定向培养的,学校和专业是固定的,知道会推荐你们去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吗?” 如果从事过与专业相关的工作,在最终选拔时会更有优势。 “不知道啊,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吴峥嵘又问:“对干部的工作年限有什么要求?” “据说是一年, 但区里那些小干部说,工作年限可以灵活变通,工作成绩突出的,能放宽要求。我跟庄婷的工龄都不满一年,如果不推荐我俩,那街道办就没有其他人选了……” 叶满枝很想好好跟他说话,但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往那张半成品大床上飘移。 之前这些木头板被堆在院子里,没有组装成型,她还没觉出吴峥嵘打木床有什么不对。 可是这两天吴峥嵘把木床组装起来,摆到房间里了,宽度目测比她现在睡的那张火炕还宽三分之一。 她的火炕是老叶特意给女儿们砌的,大姐二姐回娘家留宿的时候,可以跟她睡在一张炕上。 两个人睡在上面绰绰有余。 然而,吴峥嵘打的这张床,比她的火炕还宽敞,打那么大的床,多浪费木头啊! 见她说着话的功夫,脸蛋就变红了,吴峥嵘以为是屋子里太热的缘故,起身去压煤炉里的火,结果发现炉子里的蜂窝煤早就熄灭了。 他用手背在她额头上贴了贴,问:“这屋里不热吧,你脸上怎么这么红?有哪里不舒服吗?” 叶满枝挥开他的手说:“可能是下午在外面冻着了,我喝点热水就好了。” 吴峥嵘没有任何怀疑,起身给她倒热水去了。 “……” 见他屋里屋外地忙碌,叶满枝心里有点高兴,还有点尴尬,她掩饰性地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 看封面介绍似乎是一本苏联小说。 吴峥嵘看书口味挺杂,书架上有不少外国小说,她早就知道。 “这本《日戈瓦医生》好看吗?” “还行。” 吴峥嵘说还行的,基本都能看完,叶满枝随手翻到他书签夹住的那一页。 【我同你就像最初的两个人,亚当和夏娃,在世界创建的时候没有任何可遮掩的,我们现在在它的末日同样一丝|不挂,无家可归。】 叶满枝:“……” 这啥玩意? “你看的都是什么书啊?”叶满枝接过茶缸,将小说递给他,“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还看这种书呢?” 吴峥嵘往她快要熟透的侧脸上瞄了一眼, 反问:“那高级知识分子应该看哪种书?” 叶满枝也说不清高知应该看什么书,反正不是这种。 “其实这书里没什么特别内容,这句话要联系上下文理解。”吴峥嵘解释到一半,又放弃似的说,“算了,我要是不从这些书里汲取点灵感,怎么跟你求婚?” 叶满枝忍不住笑道:“我以前对‘博览群书’这个词的认识还是太狭隘了。” 吴峥嵘并不觉得自己看点杂书有什么不对,只当这是她的夸奖,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 “还是接着说你那个调干生的名额吧。街道办的推荐只是第一步,关键还是区里的选拔。你工作年限不满一年,要有被刷掉的心理准备。” 闻言,叶满枝果然收回了心思。 “不是说工作成绩突出,可以放宽要求吗?去年就有好几个工龄不满一年的,被推荐上大学了。” 吴峥嵘实话实说:“这种情况通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帮关系户放宽的要求,第二种是确实有工作成绩特别突出的干部,被破格录取。” 这样的选拔条件,有条件跟没条件差不多,可操作空间太大了。 小叶干部在工作上向来自信又积极,吴峥嵘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于是又鼓励道:“你参加工作以来取得了不少成绩,报名时间不是截止到下个月吗,你近期丰富一下自己的履历,未必不能成功。” 甭管能否被选上,让她努力工作,总是没错的。 叶满枝也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被选中的,但这事确实得好好合计合计。 最起码要写一份花团锦簇的履历表。 她在写工作总结这方面,还是有些心得的,很会含蓄地自夸,街道办里数她最会写了! * 叶满枝觉得若想增厚自己的履历,还是得从最近的几项工作上下手。 合作社转厂的工作,是试点工作,要等好几个月才能出成绩,而她最晚下个月就要参与调干生的选拔。 改革办的工作指望不上,就只能将目光放回街道办。 所以,她第二天就回街道办,把自己负责的工作全都捋了一遍。 她先去家庭手工服务社关心了一下最近家庭手工业的营收情况,之后又去煤炉厂看了看工人们的生产,最后跑去成人扫盲班了解了第三期扫盲班的结业情况。 她把这些都一一记了下来, 打算好好修饰一下,写进自己的工作成绩里。 不过,只有这些显见是不够的。 叶满枝琢磨了几天,暂时找不到什么突破口,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下。 …… 周六早上出门上班时,她刚走出楼道口,便听到隔壁楼下的争执声。 “我们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往我们的窗下倒煤渣,你们为什么不听?这都偷偷摸摸干了多少回了?这次总算让我抓住了吧?” “这里就是后勤安排的倾倒煤渣的区域!”被抓着袖子的年轻人说,“你们有什么不满,就找后勤说去!” “我呸!”秦奶奶啐道,“后勤画出的区域距离我家窗口十多米呢!人家让你往那圈儿里倒,谁让你倒在我家窗户底下了?” “你看那圈儿里哪有地方了?不往这倒往哪倒?又不是只有我们家这么干的!还是那句话,你找后勤说去!” 叶满枝站在人群外面看了一会儿热闹,然后低声问身边的人,“刘叔,咱院里的煤渣已经堆积一个冬天了吧?今年怎么还没清理啊?” 此时家家户户都烧煤,这大院里有上千户居民,一个冬天烧下来,院儿里到处都是堆积煤渣的小山包。 特别影响环境卫生。 “往年都是往坟场那边堆积,现在坟场那块地被厂里拿去扩建了,哪还有地方处理煤渣?”刘叔摇头说,“前几天居委会派人去协商了。后勤说,开春雪化的时候,煤炉渣留着有用,可以撒到地上防滑。这么多煤渣,估计后勤也犯愁呢,扯了这种烂借口出来。” 叶满枝大清早就在楼下围观邻居吵架,眼瞅着上班快要迟到了,她挤进人群里问:“郭旭,秦奶奶,要是街道出面帮你们处理这些煤渣,你们愿意出点力不?” “出什么力啊?” “就是帮忙把这些煤炉渣装车运走呗,还能出什么力?” 秦奶奶说:“要是真能把这些煤炉渣运走,我家三个儿子都能出力!” “那行,您组织组织人手,我代表咱们居委会,去跟街道和厂后勤交涉一下。这么多煤渣堆在楼下,确实影响大家出行,挨着炉渣堆的住户更是不方便。”秦奶奶拉着她问:“小叶,这活儿你真能揽过去啊?煤炉渣清理可是个大工程!”叶满枝叹道:“哎,谁让我也是咱大院儿居民呢,院里的环境要靠大家一起维护。不过,大家都知道,街道只有那几个工作人员,我帮助牵线可以,这干活的事可就得靠咱院儿里的街坊们了。” “只要有人能把这些煤炉渣弄走,咱们出些力气算什么,我一会儿再去动员几户人家!” 这年头的人,不舍得花钱,但舍得出力,力气有的是! “那您去召集人手吧,我回单位跟领导说一声。” 叶满枝在上班的路上还劝了一回架,将两拨人疏散后,就扭扭哒哒地去了656厂的后勤科。 后勤科长也算是叶满枝拐弯抹角的熟人。 当初军代室和保卫科一起抓聚众赌博,后勤科长的儿子和她四哥全被抓进去了。 他俩一起去保卫科捞过人。 “邵科长,您咋还有工夫在办公室里喝茶呢?”叶满枝进了后勤科就笑眯眯地说,“因为那些堆积的煤炉渣,咱们院儿里一大早就有人打起来了!” 邵科长放下茶杯,哼哼哈哈地说:“那煤炉渣咱们后勤还另有用处,暂时还不能处理。” “有用啊,那算了,”叶满枝一脸可惜地说,“我还想帮煤炉渣联系个好去处呢!” 邵科长知道街道办的路子挺广,不由问:“哪里愿意接受这批煤炉渣?” “如果我能帮您为这些煤炉渣找到去处,咱们厂里能出车负责运输吗?” “那必须负责啊。” “不收钱吧?”叶满枝再次确认。 “啧,自己厂里的事,咱当然不能收钱。” “那我要是能用这批煤炉渣换点东西呢?厂里分不分?” “那得看是什么东西。” 叶满枝唉声叹气道:“邵科长,当初您儿子和我四哥都去为小学挖过沙子,搬过砖,这事您还有印象吧?” 邵科长嘴角抽了抽,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 “咱们那个小学的建校工作,搁置了一冬天,开春以后就要动工了,但水泥和砖头还没有着落呢。” 邵科长:“你又想让他们去搬砖啊?” “哈哈,不是,我有个门路能用煤渣换一些水泥。”叶满枝笑道,“小学生的校舍全指望这批水泥呢。邵科长,要不厂里就做一回好事,把院儿里的那些煤渣让给小学校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67 章【VIP】 第67章区委组织部来电 叶满枝特别佩服那些头脑灵活,又富有创造力的人。 譬如吴峥嵘,随手就能做出蜂窝煤炉子。 又譬如余一元,胜利综合社的大师傅,找到了用煤渣生产水泥的办法。 与其他合作社不同,胜利社之所以被划入第一批转厂名单,是因为他们扰乱市场秩序,被半强制转厂了! 市面上的混合水泥,每吨零售价56元,胜利社却把价格降到48元,偷偷摸摸地往外卖。 工商局找上门时,他们还嘴硬不肯承认,后来公安上门将社长带走后,终于撬开了社长的嘴。 他们确实把价格降低了,但他们降价是有原因的。 社员余一元用煤渣代替粘土,生产出了水泥! 由于煤渣几乎不要钱,他们的生产成本大大降低,零售价自然也随之降低了。 叶满枝在改革办听到这个八卦的时候,有点为余师傅惋惜。 市里整天强调增产节约,余一元用煤渣生产水泥,这是多好的宣传素材啊,可惜社长只顾着搞价格战了,不会搞舆论战,没有为余师傅好好宣传。 否则现在就不是停产整改,而是锣鼓鞭炮大红花了。 叶满枝来到胜利综合社的时候,接待她的是刚被公安放出来的王社长。 老头子背着手,说话时没精打采的。 “王社长,咱们胜利社要停产到什么时候啊?” “说不准,最近市里要给我们转厂,可能得等到转厂以后了。你想买水泥就去别处买吧,我们现在不能出货。” 叶满枝放下茶杯,感叹道:“那也太耽误事了!我听说咱们厂研究出了用煤炉渣生产水泥的办法,现在刚开春,正是大量收购煤炉渣的好时候。等到天气暖和以后,大家用煤量减少,你们想收煤渣也不容易啊!” “那有啥办法,工商那些人就会熊我们!”王社长正为整改的事犯愁,没工夫招待小年轻,再次申明,“叶同志,你去别处买水泥吧,我们卖不了。” 叶满枝笑着提议:“不卖也行,咱们换点水泥怎么样?” 王社长停住动作问:“用什么换?” “用煤渣呗。”王社长嚯了一声,说:“我们那水泥56一吨!煤渣到处都有,根本就不要钱,煤渣怎么可能换得到水泥?” “咱们社的水泥不是零售48,出厂价42吗?”叶满枝不客气道,“你们用煤炉渣生产水泥的事已经不是秘密了,等消息传开后,谁还会让你们免费拉煤渣?我用五百吨煤渣,跟您换20吨水泥,这不过分吧?” “多少煤渣?”王社长提高声音。 “五百吨。” “叶同志,你看我们这合作社里,能放得下五百吨煤渣么?我要那么多煤渣有啥用啊?” “我又不是一次性给您送五百吨,您需要多少,我们就送多少,运输费用算我们的。”叶满枝叹气,“实话跟您说了吧,我是656厂子弟,煤渣是我们家属院里的。要不是为了给新建的小学省些建设资金,我也懒得管那些煤渣。” “20吨水泥的出厂价有840块呢,折算下来,每吨煤渣将近一块七了,不行,这成本太高了。” 叶满枝笑了,“我也是当过厂长的,出厂价和成本价可不是一回事,这一吨煤渣折算下来顶多一块二。王社长,当初我们街道煤炉厂是第一个生产蜂窝煤炉子的,您看这才几个月呀,市里组织生产蜂窝煤炉子的单位就有七八家了。” “用煤渣生产水泥其实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我虽然不懂这些,但有人懂,听说煤渣和粘土的化学成分有些相似,有心人多实验几次也能找到配方。要不然您也不至于掖着藏着不肯替余师傅宣传了。对吧?” 王社长:“……”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低价处理水泥被人逮住了。 否则这配方还能捂一阵子。 叶满枝问:“等到市里其他水泥厂也开始使用煤渣生产水泥,您说这煤渣的收购价会不会提高?而且如今不少工厂都在搞基建,需要大量的水泥。有的工厂,有技术有资金还有好几座煤渣山,要是厂领导动了心思,也想搞个水泥厂,那咱们胜利社不就更难了嘛……” 王社长知道她说的这个“有的工厂”八成就是656厂。 他皱着眉头琢磨片刻,讨价还价道:“五百吨煤渣不行,至少要两千吨!” 胜利社年产八千吨水泥,五百吨煤渣只够他们用半年的。他至少要存下两年的原料才行。 正如这个小叶干部所说, 煤炉渣变废为宝,兴许明年就要涨价了。 叶满枝笑道,“王社长,煤渣对我们没啥用,我也不心疼那点煤渣。这样吧,五百吨由656厂负责运输。我们另外再送胜利社一千五百吨,但是需要由你们自己运输。只要院儿里攒了煤渣我们就给您留着,不给其他单位了。” 军工大院里的煤渣一直不好处理,把煤渣给他们生产水泥,算是双方都能获益的好事。 就是不知居民们烧煤的速度,是否能赶得上胜利社生产的速度。 她怀疑院儿里那些煤渣可能不够用。 * 街道办、胜利社和656厂三方签了合同后,叶满枝回单位喊上赵二贺,一起去大院儿里清理煤渣了。 “暂时只要50吨!”叶满枝拿着大喇叭喊道,“哪个居民小组能派人装车,咱们就先拉走哪个楼栋门前的煤渣!” “小叶干部,你这速度真够快的!咱什么时候开始收煤渣啊?” “后勤的卡车来了就开始!” 叶满枝笑着跟居民们寒暄,再转身时,发现后勤派来的大卡车已经驶入大院儿了。 四哥推开副驾驶的门,从卡车里跳了下来。 “哥,你学车学得怎么样了?” 四哥却根本没搭理她的关心,跑到花坛边,哇哇哇狂吐了一阵。 叶满枝:“……” 这什么情况啊? 司机刘师傅从驾驶室探出头来说:“嗐,你别管他了,被柴油味熏的,吐一吐就好了。” “我哥学车的日子不短了吧?怎么还在吐呢?” 四哥把胃里吐空了,往旁边的空地上一坐,委屈道:“我就说我不能学开车,一上车就吐,咱三哥非说我骗他,还说我是小姐的身子丫鬟命!来芽,这回你看到了吧!你可得给我作证!” 闻言,叶满枝不由乐出声,手绢掏到一半又塞回去,用四哥自己的破手套给他擦了擦嘴。 “你要是不学车,三哥的钱岂不是白花了?” 叶满桂也挺想握着方向盘到处兜风,可他自身条件不允许啊! 闻到柴油的味道,胃里就翻江倒海。 他都学了快俩月了,还没适应那股味儿呢! 叶满枝把大喇叭给了赵二贺,蹲到四哥身边说:“要不让咱妈或四嫂替你学吧?” “……”四哥瞪她,“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啊!咱家目前只有咱妈、四嫂和麦多闲着,三哥送你去学车的钱总不能白花吧?咱妈年纪大了点,学出来也找不到工作,不如让四嫂去试试。” 四哥寻思了一阵,让媳妇来学车也不是不行,肥水好歹没流到外人田里。 不过,沈亮妹最近从煤炉厂赚了钱,气焰极其嚣张,非要让他向三哥学习,给媳妇倒洗脚水。 他叶满桂咋可能干这种事! 思及此,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我还是再坚持一下吧。” 叶满枝不知他心里的想法,没想到四哥身残志坚,都吐成这样了,竟然还不肯放弃。 “那你就跟着刘师傅好好学吧,第一批煤渣拉过去以后,你们顺便帮我把那20吨水泥也拉回来,就送到小学工地上。四哥,去小学的路,你挺熟的哈?” 四哥:“……” 可不是挺熟的嘛,往那边拉了好几天沙子呢! …… 叶满枝没花一分钱,就把建校要用的水泥弄回来了。 节省了将近一千块的经费。 这让穆主任简直乐开了花。 “太好了,上次的义演活动只募集到四百块钱,买了砖头就买不了水泥,”穆兰抚掌笑道,“小叶,你不声不响就办了件大事啊!这20吨水泥算是解了咱们反帝小学的燃眉之急!” 最近国际上不太消停,光明街的第一所小学,已经被命名为“反帝小学”了。 叶满枝谦虚道:“这事算是凑巧了,若不是您推荐我去区里当改革办的联络员,我哪有机会知道胜利社能用煤渣生产水泥呀!” 反帝小学的建校资金,几乎困扰了穆兰一整个冬天。 市里给了建校指标,她是打算用这座“公办民助”小学做出一些成绩的。 然而,街道办的规模只有这么大,资金来源极其有限,她从基层干部和街道积极分子那里募集了两百块的资金,前段时间又组织义演,募捐了四百块,再加上街道办能抽调的资金,总共也不过八九百。 按照她的预算,哪怕只建一所中等规模的小学, 也至少需要一千八百块。 叶满枝这姑娘去了区里工作,还能想着建小学的事情,不哼不哈就把水泥的问题解决了。 穆兰此时的心情,其他人根本就体会不了。 她越看叶满枝越喜欢,忍不住说:“小叶,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叶满枝:“……” 不是说小学的事嘛,咋就扯到介绍对象的话题上了? 再说她已经有吴峥嵘了呀! 穆兰看着她笑道:“这人你应该也见过,就是咱们街道工商所的梁彦。小伙子是大学生,今年春季班毕业刚分配到工商所的,父母都是干部,个人和家庭条件都挺好。” 她跟梁彦的姑姑关系不错,过完年以后,梁姑姑就来跟她打听过小叶的情况。 这种由长辈出面打听的,通常都是孩子自己相中了,让家长来探探口风。 穆兰虽是街道主任,却从来不给人做媒,万一保错了媒容易惹麻烦。 她当时只跟梁彦姑姑说了叶满枝的大致情况,正好当时叶满枝在区里当联络员,不常回街道办,她便把这件事岔了过去。 不过,梁彦那小伙子条件挺好,小叶也是个上进的女同志,穆兰这会儿心情好,倒是挺愿意帮两人牵牵线的。 叶满枝赶忙摆手说:“主任,我有对象啦!” 那个梁彦她有印象,过年前在反帝大集上见过,市长伪装成普通老头跟他问话,他当时特别实诚,有一句答一句。 没想到人家还是大学生呢! 穆兰惊讶道:“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我记得你是单身女同志啊!” “早就有了。” 叶满枝心想,等她跟吴峥嵘来单位领证的时候,穆主任早晚得知道,于是一咬牙说:“这人您也认识的,就是656厂的吴峥嵘。” 穆兰:“……” 她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吴峥嵘是656厂的军代表。 她咋记得吴峥嵘跟小叶的父亲是平辈人啊? 这俩人怎么谈起对象来了? 叶满枝没漏掉主任脸上的错愕,她就知道会是这个效果。 别人那里还好,在主任面前,她其实是有点尴尬的。 当初她按照老叶的叮嘱,只说吴峥嵘跟老叶是朋友, 才会给她写推荐信。 人家穆主任可相信了。 所以,尽管厂里有不少人知道她跟吴峥嵘的关系,但她在单位并没特意提过。 只等着穆主任自己发现以后,默默接受。 谁知穆主任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光明街上这么大,穆兰又不常去军工大院,这事还真没人跟她提过。 “哎呀,你俩居然凑到一起了!哈哈哈,挺好挺好!吴团长也是单身青年啊,我一直以为他已婚了!哈哈哈,吴团长为人处世比较成熟,其实也是年轻人呢!” 穆兰回过神以后,又说了许多个“好”。 甭管两人之前是什么关系,人家现在是对象了。 小叶是街道办的干部,能找个这样的对象,以后两个单位就是亲家了,对街道开展工作也是有好处的。 穆兰不再提给梁彦做媒的事,问了问两个小年轻的婚期,就将事情揭过去了。 * 资金、水泥、红砖全部就位以后,穆兰很快着手组织修建反帝小学的校舍。 除了街道建筑队的工人,许多小学生的家长也主动来工地上义务劳动了。 中等规模的校舍,只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有了大致雏形。 在此期间,街道办内部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负责福利工作的魏珍,凭借出色的工作成绩被区福利局调走了。区里今年要主抓孤寡老人和独身离退休干部的养老工作,魏珍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算是凭本事高升了。 二是叶满枝和庄婷作为候选人,被街道办推荐去区里参加调干生的选拔。 如果被区里选中,她俩将有机会去“滨江政治学院”或“省工学院”深造。 叶满枝几乎把自己的所有高光时刻都写到申请表里了,只等待好消息的到来。 然而,反帝小学正式竣工那天,区里公布了今年免试入学的调干生名单。 一共28人,名单里并没有她跟庄婷! 庄婷跟她一样,对这次选拔也是满含期待的。 两人一起去区委大院看了张贴出来的录取名单。 每个人的名字后面,有任职单位和工龄。 工龄最长的11年,最短的3年。三年以下的, 一个也没有。 庄婷蹙眉说:“我听说去年有工龄不到一年,就被选上的,今年怎么回事?” 叶满枝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好多单位内部选拔的时候,就要求工龄满三年了。” 区文化局、财政局、工业局都要求工龄三年以上。 林青梅连单位内部的名单都没能挤进去,但黎婷婷有五年工龄,而且这次又参加了合作社转厂的改革工作,不但被单位推荐,还顺利进入了最终的调干生名单。 期待许久的读大学机会泡汤,让叶满枝整个人都蔫巴了。 小学校舍终于落成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吴峥嵘听到选拔结果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她要哭鼻子的心理准备,但小叶干部这次虽然丧气,却并没掉眼泪。 “我这次不是败在工作成绩上,而是败在工龄上。人家三年五年甚至十一年做的工作,当然要比我不到一年的时间出成绩。” 在这方面,叶满枝没什么可抱怨的。 只能怨自己时运不济吧,她要是早工作一年,兴许去年就能被选中了! 在她感叹时运不济的时候,吴峥嵘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的结婚报告已经被上级批复了,双方家长也在观看叶满枝的曲艺演出时碰过面了。 长辈们几经协商后,挑了两个吉日。 一个是5月28号,另一个是8月1号。 他打算跟小叶同志商量一下,选择5月28号去登记结婚。 可是,叶满枝的调干生选拔突然落选,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现在真不是开口的好时机。 饶是吴峥嵘心态平和,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把没什么精神的叶来芽抱坐进怀里,安慰道:“今年不行,还有明年。调干生名额每年都有,其实你今年没选上也算是好事。等你多积累点工龄,就可以带工资上学了,要是今年真的被选中了,以你不到一年的工龄,区里是不会给你发工资的。” “明年的工龄也不够啊!政策一年一个样,要是以后不保送调干生了呢?”叶满枝埋怨道,“都怪我爸嘴快,把我要上大学的消息告诉了你爷爷!我现在没选上,丢人要丢到你们家去了!” 吴爷爷本来就关注小辈的学业问题,听说她有机会上大学以后, 虽然没显出特别高兴的表情,但是让吴小姑帮她找了好多省工学院的资料! 这会儿落选,她都不知道以后要如何面对吴爷爷了! 吴峥嵘对她的落选有一定心理准备,也帮她打听了这方面的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调干生不止有组织推荐这一条路,你要是还有心上大学,其实可以参加明年的高考。” 叶满枝:“……” 她要是能考上,就不会这么丧气了。 “调干生参加高考,跟普通学生的考试内容不一样,文科只考语文、地理、历史、政治,免考数学和外语,”吴峥嵘鼓励道,“只有这四门考试的话,你努努力未必考不上。” 叶满枝问:“真的不考数学和外语?” “嗯,我特意向金萍打听的,她不是市教育局的么。”吴峥嵘在她屁股上拍了拍,“你可以做两手准备,一边复习明年的高考,一边等待明年的推荐名额,无论通过哪条路上大学,你到时候都有两年工龄,可以带薪上学了。” 叶满枝红着脸把他的手从自己屁股上挪开,瞪他一眼说:“我考虑考虑!” * 为了丰富自己的工作履历,叶满枝在改革办和建小学这两项工作上,是花了大工夫,下了死力气的。 她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地觉得肯定能被选上。 早就幻想了无数次,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大学生的戏码了。 全校才考上两个大学生,而她叶满枝,虽然只是个街道小干部,却也凭借自己的努力读上大学了!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她就激动得睡不着觉! 所以,落榜后,她的心理落差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 落榜的打击让她整个人都恹恹的,没什么精气神,跟吴峥嵘结婚的事也被她忘到了爪哇国。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她就听说庄婷也要调走了。 “庄姐,你真要走啊?” “嗯,本来还想等等调干生的名额呢,这回调干生没戏,那就换个单位干吧!” 她已经找门路联系了纺织厂妇联的工作。 纺织厂是国营大厂,虽然规模不及656厂,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街道办的平台大多了。 她当初是走了张勤简的路子进街道办的, 但街道办的话语权其实一直掌握在穆主任手里。 张勤简在大事上说不上话。 好几个好机会,她都没争过叶满枝和刘金宝。 她觉得有这两个人在街道办,她的发展机会不大,还不如趁早换个大单位,寻求其他机会。 魏珍高升了,庄婷也要走了。 八个人的办公室,一下子空出了两个位置。 街道办内部的人心难免浮动。 叶满枝自认平时与同事相处融洽,熟悉的同事相继离开,她总是有些伤感的。 然而,这还不算完。 区人委有一个副区长调岗了,空出一个副区长的位置。 区委班子里的女同志占比太低,这次会从女干部中提拔一人,担任副区长。 而光明街最近几个月的工作成绩非常亮眼,养老福利、家庭手工业、成人教育、防治敌特间谍、“公办民助”的反帝小学,还有去年街道居民平均收入的大幅提高,让穆兰进入了上级领导的视野。 光明街道办事处的穆兰穆主任,突然就要高升去区里当副区长了! 街道办一众小干部简直惊呆了! 叶满枝那心里真是拔凉拔凉的。 她工作快一年了,也确实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遇上了一个好领导。 穆主任是懂规则又肯给年轻人机会的领导。 如果由张勤简接替她当主任,叶满枝觉得自己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主任,您真的要当区长啦?”叶满枝眼里的不舍简直太真实了。 “差不多吧,小叶,你是个有冲劲又有想法的年轻干部,以后在咱们街道办继续努力,好好干!” 叶满枝心说,那得看上面的领导是否肯给她发挥的机会了。 然而,她上午刚与穆主任谈了心,下午就接到了区委组织部的电话。 组织部副部长通知她,明天去区里进行组织谈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68 章【VIP】 第68章小叶主任领证了~ 整个光明街道办,只有穆兰和张勤简是区管干部,有资格被区委组织部谈话,其他人都是由街道自行招聘的补充干部。 尽管叶满枝常以小干部自居,但她其实连组织部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从来没去过! 接到组织部的电话以后,叶满枝的第一反应是,她要升官儿啦! 否则组织部怎么会找她谈话呢?不升官她没这个资格呀! 不过,冷静下来以后,想到单位里频繁的人事变动,她又觉得组织部也许是想通过她,了解其他同志的情况,比如张勤简。 在调干生的事情上已经失望过一次了,叶满枝这次没敢声张,抓心挠肝地等了一晚上,翌日大清早就按照要求去了区委组织部。 林副部长是位中年女同志,简单的开场白以后,就单刀直入地询问她对街道工作的看法,还让她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和学习情况…… 听了对方的提问,叶满枝心里倏地安稳了。 看来这次的考察对象是她本人。 她是第一次应对组织谈话,但道理都是相通的,若想被提拔,她得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成绩呀! 于是,她先把最有看头的成绩摆了出来。 街道的家庭手工业工作是她独自负责的。光明街去年第四季度的家庭手工业收入在全市所有街道中排名第二。因着今年有了反帝大集这个销售渠道,光明街的家庭手工业收入又有大幅增长,第一季度的收入位列全市第一! 另外,刚刚建成的“反帝小学”是全市第一所“公办民助”小学,在市财政吃紧、学龄儿童入学极其困难的严峻条件下,他们没用一分财政拨款,靠着自筹资金的方式,将学校成功建了起来,她在其中也是扮演了重要角色的。 叶满枝没说建校指标是她找来的,水泥也是她换来的,她觉得这样说话太直白了。 如果听到其他人这样说话,她会觉得对方在抢功劳。 除了以上两项比较亮眼的成绩,光明街的成人扫盲工作也卓有成效。 尽管脱盲人数不是全区最多的街道,但是从扫盲班结业后,选择继续深造,攻读成人高小班的人数,却是最多的。她挑着重点,将主要工作都大致介绍了一遍。 至于学习情况,副部长问的肯定不是文化课成绩,而是思想政治方面是否进步。 叶满枝已经递交入党申请书了,而且党校的基层干部进修班也结业了,她的考试成绩位列全班第五。 虽然没能挤进前三名,但她多年轻啊,叶满枝自我感觉这个成绩已经很值得吹一吹了! 所以,尽管她只是个第五名,可是那语气听在林副部长耳中,好像她考了第一似的。 之前穆兰曾说过,这个小叶同志积极自信,工作热情极高。她当时还不以为意,此时倒是有些体会了,叶满枝确实有旺盛的革命精神。 林副部长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年轻同志,笑着问:“除了在基层干部进修班上课,你还进行过哪些方面的学习?最近读过什么读本?” “最近有两位同志调离了,单位里工作比较多,我只大致翻看了《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还没时间精读。不过,我提交了入党申请书以后,读过党纲党章和政治常识读本,还看了一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叶满枝其实挺想说几个她在吴峥嵘书架上看到的高级书名,可她没读过那些书,万一领导让她谈谈读书心得,她一问三不知,岂不尴尬!所以她还是老老实实的,读过什么就说什么。 “嗯,年轻干部读这些书是可以的,以后还能看看《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逐步深入学习。”林副部长提了几个书名,而后依照程序问,“你觉得自己还有哪些不足吗?” 叶满枝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出像样的缺点。 她在某些方面并不十分“优秀”,但也能达到“良好”的水平,“良好”算不上缺点吧? 要是非让她说出一点不足,那就是她太年轻,工作时间太短了,选拔调干生的时候,工龄就是她的短板。 然而,她不会主动提这一点,万一领导也觉得她太年轻,不提拔她了咋办? 所以,叶满枝斟酌了半天,只说展开自我批评的力度还不够,而且她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善于与群众打交道,但缺乏机关工作经验,来区委改革办工作时,由于不了解机关情况,闹过很多笑话,误把公车当成小轿车之类的。 她本来就是基层干部,缺乏机关工作经验是正常的,她觉得这点不足无伤大雅。 * 谈话进行了半个多钟头,叶满枝从区委办公楼离开时,手心里全是汗。 通过林副部长透露的信息来看,之所以会有今天这场考察,是因为穆主任向组织部门推荐了她。 她突然就理解了穆主任给她介绍对象时的心情,感激和喜悦之情实在是溢于言表呀! 叶满枝回到单位以后,又找穆主任单独谈了一次话。 “主任,是您跟组织部推荐的我吧?” “嗯,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你都放平心态,继续为光明街的居民们服务。” 穆兰与组织谈话时,推荐了张勤简接替她当主任,也推荐了叶满枝当副主任。 叶满枝年轻,既是缺点也是优点,年轻人头脑灵活还有冲劲儿,这是不争的事实。 穆兰能走进上级领导的视野,一部分原因也是得益于年轻人的奇思妙想。 小学的建校指标和去年的二等模范,都是叶满枝弄来的,她把叶满枝推荐上去也算是“筹功”了。 而且她以后还要在正阳区工作,光明街是她一拳一脚打拼下来的,既是她的成绩,也是她的大本营。 穆兰需要让光明街的辉煌成绩延续下去,而张勤简比较沉稳老成,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现在全市都在大搞社会主义建设,别的街道都在进步,如果光明街原地踏步,就相当于退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其他街道赶超过去。 因此,穆兰想给他选一个有进取心的搭档。 外单位调来的人未必会听她招呼,而叶满枝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干部,放到副主任的位置上正合适。 叶满枝迟疑地问:“主任,我太年轻了,工作年限也不多,组织上恐怕不会同意吧?” “能被组织谈话,已经说明了组织上对你近期工作成绩的认可。你不要思虑太多,先认真工作吧。” 穆兰没把话说得太满。 她能向组织部门推荐叶满枝,当然也考虑过她年龄上的短板。 如果是在其他时候,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未必有机会被提拔。 但今年市里刚提出,要组建一支由主席思想武装起来的、有旺盛革命精神的、密切联系群众的干部队伍。既要有久经革命锻炼的领导骨干,也要有优秀的年轻人。而且着重要求某些老同志克服论资排辈,右的保守思想,广泛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层层育苗。 现在培养革命接班人是各级党组织的政治任务,每个层级都有规划。 叶满枝是工农出身,又是做出过成绩的年轻干部,很可能会被区里选来“育苗”。 而当事人小叶干部完全没想到,自己可能进入“苗苗班”。 穆主任让她放平心态,她就真的放平心态,不再琢磨升官的事了。 关键是,这种事情不是她能左右的。虽然有穆主任的推荐,但张勤简也是她的顶头上司,组织部门肯定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叶满枝觉得张勤简未必乐意跟她这种年轻人搭班子。 于是,叶满枝把这件事放下,开始忙活自己的婚事了。 因着她工作上的变动,吴峥嵘一直没提结婚的话题,长辈们选出的两个日子,还是她从常月娥那里听来的。 她跑去跟吴峥嵘商量了一下,两人都想选5月28号领证。 吴峥嵘选这个日子的理由就不用说了,新打的木床已经晾了一个多月,只等着迎接女主人的到来。 叶满枝选择这个日子,主要是不想选八月一号。八月以后各单位都很忙,尤其是军代室每年都要搞什么国庆献礼,吴峥嵘很可能在新婚期频繁出差,让她独守空闺。 两人各有各的理由,但殊途同归,共同选择了5月28号登记结婚。 两家长辈商量聘礼的时候,叶满枝和吴峥嵘都不在。 但常月娥回来后给了她六百块钱,让她存到银行去。 “吴家老太太说,峥嵘他哥姐结婚的时候,父母准备的聘礼和嫁妆都是三百块。吴家的孩子都是按照这个标准置办的,其他长辈私下贴补的不算。” 常月娥小声说:“他哥姐那边不知道贴补了多少,但吴家亲戚都在滨江老家这边,哪怕有人贴补也有限。” “那你怎么拿回来六百啊?另三百是他爷爷奶奶给的?”叶满枝问。 常月娥点点头,“咱家给你准备的压箱钱,之前已经用来给你买房子了,家里就不另外给你出钱了。你结婚的时候带着一套市中心的院子,比多少嫁妆都体面!吴家给的这六百块钱咱家一分不留, 你自己存起来,以后过日子用。” 六百块的聘礼放在城里算是相当高的,一般人家有个二三百就很拿得出手了。 老叶家三个女儿的聘礼钱都是让闺女自己带走的,婆家给多少,闺女就带走多少。 “你俩抓紧时间去拍结婚相片,我这两天去峥嵘那房子里看看,缺什么东西得赶紧给你们补上。” 想起吴峥嵘屋里那张新床,叶满枝脸颊都要烧起来了。 但她妈要是去看了房子,肯定也会看到那张床。 她支支吾吾道:“吴峥嵘打了一张新床,咱家准备的褥子尺寸可能不太合适。” “我是按照一米五的宽度给你做的褥子,宽了还是窄了啊?” 棉被和床褥子都是女方嫁妆里的,娘家要提前买棉花做棉被,薄的厚的都要准备好几床。 老大老二出嫁的时候,常月娥都做了六床棉被。 但现在棉花和棉布要凭票购买,她之前攒的棉布不太够,只打算给小闺女做四床被子加两床褥子。 叶满枝将钞票从信封里抽出来,一边假装忙碌地点钱,一边说:“你准备的褥子有点窄了。” 常月娥问:“一米五还不够啊?他那新床是多宽的啊,其实差个十来公分也不打紧,床单一铺,看不出什么。” “好像得差半米多呢……” “哦,”常月娥顿了顿,木着脸说,“那差得是有点多了。” 差了半米多,那就是两米多的床。 除了农村土炕,她还从没在哪个城市人家见过两米多的床。 她这个姑爷可真是给她长见识了! …… 因为吴峥嵘打的那张新床,叶满枝感觉自己在亲妈面前又矮了三分。 两人去照相馆拍结婚相片的时候,她把军代表同志批评了一顿。 “你弄那么宽的一张床,我妈给我准备的床褥子都不合适了!” “我那张床早就打好了,你不是看到了么,阿姨做褥子之前,你没跟她说尺寸么?” “我忘了。大家约定俗成,做褥子就是一米三和一米五嘛,我妈还是往大了做的呢。” “嗯,这事怪我。阿姨那边的棉花和棉布不够用吧?回头我帮她弄些棉花回来,跟阿姨说,尽量把褥子做厚点,咱家有棉花。” 吴峥嵘对着穿衣镜整了整军装的领章,然后坐到了照相机前的椅子上,轻声提醒,“别噘嘴了,小心给你拍一张噘嘴的结婚相片。” “谁噘嘴了!”叶满枝也整理了自己的衬衫领子,坐到他身边,同样轻声提醒,“你一会儿一定记得笑一笑!照片要贴到结婚证上一辈子呢,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照相师傅站在前方帮两人指导坐姿。 “一会儿别眨眼啊!女同志的笑收一收,拍相片严肃点。” 可惜女同志根本不听话,结婚是喜事,严肃什么呀,她就是要笑! 师傅提醒她的时候,叶满枝收了笑,然而,随着闪光灯亮起,咔嚓一声快门声过后,胶片上的女同志笑得比谁都灿烂。 从椅子上站起时,叶满枝不放心地问:“你刚才笑了吗?没笑的话,咱们重新拍一次。” “笑了,不敢不笑,”吴峥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我要是不笑,岂不是要被你念叨一辈子。” “哼,我要把这张相片放大,挂在房间的墙上。喜气洋洋心情好,兴许能给咱们招来好运!” 这番话也不过是叶满枝的随口一说。 然而,5月28号,就在她准备与吴峥嵘在街道办登记结婚的上午,她突然接到了区里下达的最新任命。 原街道主任穆兰同志,调任正阳区人民委员会,担任副区长。 张勤简同志接任其主任位置,主持光明街道办事处的全面工作。 叶满枝同志暂代光明街道办副主任一职,协助主任完成工作。 叶满枝盯着通知上的那几行字,看了好几遍,整个人都被惊喜笼罩了,她真的撞大运啦! “主任,暂代副主任是什么意思啊?之后还有其他人来当副主任吗?” “应该没有了。” 穆兰把她喊出去,小声说:“你参加工作的时间比较短,组织上还要对你进行考察,如果年底干部考核没问题,副主任前面这个‘代’字就能去掉了。” 叶满枝问:“就相当于我刚来上班时的试用期,对吧?” “可以这么理解。” “那代副主任,到底是不是副主任啊?” “当然是啊,你在工作的时候不要总想那个代字,就把自己当成副主任来抓工作!”穆兰在她手上拍了拍说,“虽然光明街最近一年发展得还可以,但咱们基础条件差,百废待兴,还有好多工作没有完成。小叶,当了这个副主任以后,你可得好好干!协助张主任把光明街的工作抓起来!”叶满枝欢喜得连连点头:“我一定认真配合张主任完成工作,绝不辜负您和组织对我的信任!” 吴峥嵘走进街道办的时候,办公室里正闹闹哄哄的。 赵二贺在跟穆主任表达不舍,刘金宝酸不溜丢地让刚升官的叶主任请客吃饭。 “什么事这么高兴?” 穆兰笑道:“吴团长,你们选的这个结婚日子真不错,今天双喜临门,小叶已经被任命为我们街道办的副主任了!” 吴峥嵘也觉得这个日子好,惊喜地望向抿嘴偷乐的小叶主任,“是嘛!那我们确实得请客!” 他打开手里的喜糖袋子,给办公室里每人的桌上都放了一大把喜糖。 叶满枝之前还腹诽他不会过日子,一般人登记结婚的时候买点9毛7一斤的水果糖,或9毛5一斤的杂瓣糖就很不错了,结果她家军代表同志花钱大手大脚,买了一袋子1块6一斤的中级奶糖。 可是,今天双喜临门,结婚登记加上她升职,这一块六的奶糖可就太合适了! 叶满枝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将两人的申请表填好了,这会儿将所有材料递给凤姨,让她帮忙往结婚证上写字盖章就行。 凤姨难得开了句玩笑,“叶主任不用自己给自己写个结婚证么?那多有意义!” “哈哈,我上班第一天就想好了,以后结婚的时候,要让凤姨给我写结婚证!如今总算盼来了这一天,凤姨你可得拿出最高水平,替我好好写一张!” 凤姨点点头,很认真地将一张全新的结婚证填写好。 轮到用印的时候,她扭头问:“穆主任,明天就是穆区长了,帮小叶在结婚证上盖最后一个光明街道办的公章吧?” “行,老凤写字,我盖章,以后这公章只能老张和小叶来用了。”穆主任盖下公章,笑着祝福道,“叶满枝同志和吴峥嵘同志,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共同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在进取的道路上成为彼此最亲密可靠的战友!”吴峥嵘接过新鲜出炉的结婚证,习惯性地确认内容无误后,笑着跟穆主任和凤姨道谢。 而旁边的叶满枝已经哭成了泪人。 吴峥嵘将手绢塞给她,对穆兰解释说:“她这是舍不得您呢,之前就跟我念叨过好几次,不想让穆主任离开。小叶就是这样的脾气,真性情。” 刘金宝:“……” 叶满枝已经很会说了,没想到她找的这个男人也挺会瞎扯的。 什么真性情啊,多半是因为升职当了副主任,激动的! 哎,大家都是年轻人,他的工作也做得不错呀,组织上怎么就没考虑让他当副主任呢? 刘金宝羡慕嫉妒地挠挠头,真是想不通! * 叶满枝拿着全新的结婚证,跟吴峥嵘回家时,眼眶还是红的。 她其实早就想好了,领证结婚的时候要高高兴兴的,可是她先是被升职的惊喜击中,脑子还没缓过来的时候,又被穆主任和凤姨的煽情感动到。 想到穆主任明天就要去区里工作了,她这眼泪就控制不住。 “别哭了,咱妈还在家等着呢。” 叶满枝的眼泪被他这声“咱妈”吓了回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尚未来得及适应自己的已婚身份,人家吴峥嵘已经直接改口喊妈了。 而常月娥也答应得十分自然,欢天喜地地给了新姑爷一个改口大红包。 俩孩子连结婚证都领了,不喊妈,难道还喊阿姨啊! 她就喜欢峥嵘这样干脆爽快地年轻人! 虽然还没办酒席,但两人已经是合法夫妻了,常月娥让他们回屋歇会儿,她去准备午饭。 而叶满枝这个当事人,还没适应身份的转变,靠在吴峥嵘身上缓了一会儿问:“咱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啊?” “你想干什么?” “我跟你说正事呢!” “接下来就是把你的东西搬去我那里,选日子办喜酒……”吴峥嵘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而问,“你在区里的工作什么时候能结束?” “快了,估计再有半个月就差不多了。怎么了?” “现役军人和军属有探亲假,四年没探望过父母的,可以休息20天探望父母。我自从参军就没休过探亲假, 咱们办完喜酒以后,可以找个时间去我父母那边转转。他们的驻地在海边,你不是从来没去过南方么,这次可以趁机去看看。” 吴峥嵘其实挺想带她去北京天津上海转转。 但探亲假能报销往返路费,对目的地也有限制,必须是探望父母才行。 那就只能带她去老吴的驻地附近转转了。 叶满枝惊喜地问:“我也能跟你一起休假吗?” “当然能,你把工作交接好以后,告诉我时间,我提前买车票。” 见她不再哭唧唧了,吴峥嵘终于放了心,早知道这招好使,他应该早点用的。 叶满枝激动地问:“咱们能去几个地方?能坐火车和轮船吗?” 别说南方了,她连滨江都没出过。 她也没见过海,没坐过大轮船! 啊啊啊,她好想去探亲,恨不得明天就能摆酒结婚,送入洞房! 不过,她刚当上副主任,而且现在街道办还人手不足,有三个编制的人员缺口。 万一张勤简在她休假期间为街道办招聘人手,找来的肯定全是他的关系户,到时候街道办就是老张的一言堂,她这个副主任八成就得靠边站了。 叶满枝皱眉沉思着。 一颗心被分成两半,一半给了遥远的大海和吴峥嵘,另一半分给了街道办。 她得想想办法,尽快在副主任的位置上站稳脚跟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69 章【VIP】 第69章新婚第一晚 叶满枝结婚当天被提拔为街道办副主任,对叶家人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 本就丰盛的晚饭,又被常月娥添了两道肉菜,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庆祝小两口新婚。 与领证结婚相比,闺女当官儿其实更让她感到欣喜。 常月娥心里实在是高兴,直接包揽了之后的婚礼事宜,声称有事会与吴小姑商量,让闺女和女婿专心工作,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 两个年轻人只要在婚礼当天露面即可。 吴峥嵘被老丈人和三个舅兄灌得不轻,打着晃走出岳家大门时,还在跟叶满枝低声感叹:“娶了小叶主任,让我也跟着沾光了。” 他不是没见过宠孩子的父母,但亲身体验还是第一次,算是被爱屋及乌了。 “你知道就好!娶了我,你真是占了大便宜了!看我爸妈多喜欢你!” 四周夜色弥漫,叶满枝借着黑暗掩护,悄悄跟他牵手,觉察他手心滚烫,不禁抱怨道:“我爸可真是的,干嘛又让你喝那么多酒啊!” “今天还能让我直着走出家门,咱爸算是手下留情了。”吴峥嵘以极其认真的口吻说,“以后咱们的女儿要是带女婿回家,我能喊一个连的人跟他喝酒。” 叶满枝用手肘拐他一下,“你哪来的女儿?” “媳妇已经娶回来了,女儿总会有的。”吴峥嵘在她指尖上捏了捏问,“你穿这些冷不冷?跟我回家待会儿吧?” 叶满枝今天是上衫下裙的打扮,初夏的夜晚,穿裙子还是有些凉的。 “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呢!” 两人刚领了结婚证,叶满枝其实挺想跟他单独腻歪一会儿的,但她实在是怕了常月娥,要是回去晚了,一定又会对上她意味深长又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可是,暖黄路灯下的军代表同志那么英俊,要是结婚当天连个吻都没有,还挺遗憾的。 叶满枝在心里天人交战了半晌,踯躅道:“只能呆一小会儿啊!” 新婚小夫妻在夜色的掩映下回了家。 电灯还没打开,叶满枝一进门就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咣”的一声。 “你把什么堆在门口了?” “不是我放的, 可能是军代室那些同事送的贺礼,他们知道我今天领证结婚。” 吴峥嵘没能摸到电灯开关,索性将人抱起来,摸黑进了房间。 露在裙子外面的皮肤有些凉,滚烫掌心抚上小腿时,叶满枝被烫得一哆嗦,忍不住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凭直觉去寻找他的嘴唇。 唇舌交缠,湿热柔软的触觉让男人头皮发胀,绷直了全身肌肉,本能地想把人抱到新床上。 叶满枝攀在他腰上的腿微微使力收紧,含糊地阻止:“我妈说婚礼前不能坐床!” “这是哪里的习俗?” “就是咱们这里的。” 其实常月娥的原话是不许外人坐新人的床,但叶满枝一想到那张床,心里就慌慌的,她今天可不敢躺上去。 吴峥嵘不懂说道繁多的嫁娶习俗,但是愿意顺着她的心意讨个好彩头,于是调转方向坐到椅子里,抱着怀里的温软继续探索。 叶满枝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上颚被舔得酥麻,有津液从唇角溢出又很快被卷走,湿润的舔舐声钻进耳里,让她难以抑制地一阵阵颤栗。 她紧紧缠住他的脖子,艰难地喘息道:“我快要透不过气了……” “嗯。” 男人听话地松开她,温热的嘴唇划过下颚,沿着颈线一寸寸轻吻,叶满枝忍不住轻哼出声,双腿不自觉收力,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 鼻息还想继续下移时,却意外遇到阻隔。 “你穿的这是什么?”他从柔软中仰头问。 “你不是博览群书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吴峥嵘轻笑:“哪本书教这个?” 叶满枝被吐息烫得轻颤,抱着他的脑袋平复了一阵心情,心想,他早晚会知道的,于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苏式什么?”吴峥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再次确认。 “没听清就算了。” 闻言,男人抱着她起身,打算拉开电灯仔细看看。 叶满枝却赶紧攀住他阻止:“你不许开灯!” 担心他还想开灯观察,她只好趴到他肩膀上小声重复一遍。 吴峥嵘沉默了一阵,垂首在她的柔软上亲了亲,好笑道:“倒是挺形象的,但是怎么会起‘苏式奶罩’这种名字……”叶满枝羞耻地捂住他的嘴:“你说那么大声干什么?这名字又不是我取的,大家都这么叫嘛……” “嗯,苏联确实挺先进的,”男人在布料的挂钩上摸了摸,“连奶……” 话说到一半再次被柔软的掌心捂住,他顺从地改口说:“连这种衣服的挂钩都是精钢的。” “你的关注点好奇怪。” “我要是关注别的,你今晚就不用回去了。” 吴峥嵘没再去碰那精钢的挂钩,搂着她贪婪深吻了一阵后,叹息着将人松开,起身去开灯了。 “把衣服穿好吧,我送你回去。” 叶满枝满脸通红,背过身去整理上衣和裙子,而后扭头说:“把你手边的开衫递给我。” 吴峥嵘正盯着自己大腿布料上一块变深的绿色出神,闻言瞅一眼满脸懵懂的姑娘,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搓了几把。 深吸一口气,将外套递了过去。 * 夫妻俩再次出门时,已经临近熄灯时间。 返回叶家的路上,正好碰到几个巡逻的小战士。 叶满枝见他给小战士们回礼,知道他要在外面当正经人,便把他的走神当成了沉默。 巡逻队离开后,又黏黏糊糊地去牵人家的手。 吴峥嵘在她指尖上用力攥了一下,尽量不再想大腿上的洇湿,将心思从温香软玉里转移出来。 “穆主任变成穆区长,你要跟张主任搭班子了,你俩之前相处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以前总挑我的毛病,给他当副主任,我其实还挺紧张的。” “以后应该不会了,”吴峥嵘宽慰她,“你能当上副主任,他应该是投了赞成票的,既然是他自己点头同意的,那么一个班子的同志总要彼此留些面子,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挑你的毛病。” 叶满枝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张勤简会给我投赞成票?怎么可能呢?” “他是新一任的主任,在副主任的人选上,组织部门肯定会参考他的意见,他如果强烈反对,你这个年轻干部未必能当上副主任。” 其实张勤简投赞成票是很好理解的。 在光明街现有的人员中,没有适合当副主任的人选,那么区里肯定要从其他单位调派。能被区里派来当副主任的同志,年龄上应该与他相近,还很可能有些背景关系。 张勤简未必能拿捏住这样的副主任。 与其来一个不知深浅的陌生人,还不如让叶满枝当这个副主任。 叶满枝年轻,当了副主任以后,短时间内不会升迁。 关键是,她在工作上很有闯劲儿,穆兰已经因此获益高升去区里了。 张勤简若是聪明人,就应该跟叶满枝搭好班子,甭管是谁做出的成绩,第一受益人都是他这个负责全面工作的主任。 叶满枝琢磨着他的话,心里对张勤简的抵触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 “照你这么说,我俩之间还是可以融洽相处的。” “当然可以,你在学习当副主任的同时,他也要适应主任的身份,可能这会儿也在想应该如何与你相处吧。” 走进楼栋时,叶满枝的精神已经彻底放松下来了,笑着摆手:“我上楼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回家以后还要独守空房,吴峥嵘默默叹气,将新媳妇揽过来,狠狠亲了两口。 “好了好了,”叶满枝仰头接受他的吻,言不由衷地说,“你怎么这么黏糊!” 她其实还挺喜欢跟军代表同志贴贴的。 但他俩今天刚探索了一些未知领域,这让她贴贴的时候心脏狂跳,万一被对方听到了,尴尬的又是她。 叶满枝把人哄走了,自己回家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蛄蛹。 一会儿想吴峥嵘,一会儿又想婚礼之后的探亲之旅,笑声把困顿的叶梨花吵得咪咪叫,用爪子盖住了毛脸蛋。 叶满枝跟小猫道了歉,然后让自己克制,想一想张勤简那张老脸,终于心如止水,安静睡觉了。 * 次日去上班的时候,小叶副主任人逢喜事精神爽,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悦。 张勤简果然如军代表同志所说,似乎也在适应新身份。 与她说话时,神色和气了不少。 “咱们的工作暂时还按照之前的分工来做,等到空缺人员配齐以后,再另行分工。”张勤简将一个账本和一个铝饭盒递给她,“财务工作向来由副主任负责的,这是咱们单位的经费,你接手保管吧。” 叶满枝没推辞,痛快地接过来,而后一笔一笔跟他对账。 “那行,我先管着咱们的办公经费,尽量延续主任的老传统,勤俭节约,开源节流。” 张勤简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新人新气象,咱俩都是刚履新的领导,要给光明街带来让人耳目一新的改变。不过,做工作还是离不开人的,现在街道办有三个人员缺口,还是要将人员尽快补齐才行。这三个人要由咱们街道自行招聘,小叶主任有什么看法么?” 他觉得叶满枝这样的小年轻,自己都是刚被招进来没多久的,在人事问题上应该会有分寸,不会过多插手。 然而,叶满枝在当副主任之前,为煤炉厂招聘过工人和供销员,在用人问题上,她还挺有自己的想法。 “主任,其他的工作暂且不提,招年轻的应届毕业生或是有经验的老同志,我都没有意见。但是,福利工作这一块,我觉得应该找个有这方面经验的同志接替魏珍的工作。” “……” “魏姐给咱们的福利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底子,也算是咱们光明街道办的一大特色了,我认为应该把这项优势延续下去,招一个能力突出,有这方面工作经验的同志。对应聘这个岗位的同志应该有明确要求,一是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二是做过相关工作,了解市里的福利政策和救济政策。三是,最好曾因福利工作获得过嘉奖。” 张勤简品了品她这番话,放下茶杯问:“小叶主任,你是不是有合适的人选啊?” “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个人选,但人家在原单位干得挺好的,不知道她乐不乐意来。”叶满枝不给他打断的机会,继续道,“这位同志是我在基层干部进修班的同学,叫郎庆红,三十多岁的女干部,年富力强,正在北江镇工作。郎庆红跟魏姐一样,去年也因为福利工作,被评为他们县的先进个人了。” 张勤简皱眉吹了吹茶叶沫子,沉吟着没说话。 福利工作也算是街道办的重点工作之一。 但这种工作通常是跟着市里的政策,按部就班进行的,很难做出特别亮眼的成绩。 像魏珍那样凭借一个养老院,就调去区里的,实属凤毛麟角。 叶满枝等了一阵,见他不表态,又继续道:“除了这个人选,我就没什么可推荐的人才了。其他人选还得靠张贴招聘启示和熟人推荐。” 也就是说,她只要这一个名额。 另外两个空缺的人选,她不插手。 张勤简思考了一阵,两人刚搭班子,叶满枝又是副主任,三个空缺名额,一个也不给她的话,确实影响他们刚和谐起来的关系。 “就是不知道这位郎同志的家庭情况如何,从乡镇调任城市街道,她家里能安排好吗?” “她的家庭情况,我还真不太清楚,得打电话问问。” 郎庆红的爱人在年初被调去市立医院工作了,郎大姐早就想找门路进城。 但从乡镇调来城里工作,不但涉及工作调动,还有户籍关系和粮食关系的转变。 想从乡镇进城不是那么容易的。 光明街距离市中心有点远,但好歹是城里。 有这样一个机会,郎大姐应该不会放过。 叶满枝往张勤简的脸上扫了一眼。 哎,如果主任换个人来当,她还可以试着把彩霞姐请回来,在家门口工作。 可是彩霞姐已经在体育用品公司的后勤上班了,福利待遇也很好。她当时都快恨死张勤简了,平时来街道办事也从不跟张勤简说话,即使有空缺编制她也不可能在张勤简手下工作。 叶满枝收回心思,给郎庆红打了电话以后,便不在人事问题上发表意见了。 招聘人手本来就是主任的工作,当初穆主任虽然管得松,但在人事工作上几乎是她的一言堂。 张勤简肯分给她一个名额,她没什么不知足的。 她6月16号摆喜酒办婚礼,之后还要休长假探亲,必须在休假之前,做出点拿得出手的成绩才行。 叶满枝在张勤简张贴告示招聘新人的时候,沉下心思捋了一遍街道的工作。 街道的工作大多是务实的,除了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会定期组织学习,很少有务虚的工作。 但她上次去区委组织部谈话的时候,发现上级领导似乎很重视意识形态工作,关心年轻同志在思想政治上的进步。 她跟林副部长谈起街道工作取得的成绩时,对方很少插话提问。 但是讲到她在基层干部进修班的学习,看过什么读本时,林副部长却提了好几个问题。 叶满枝揪着这一点琢磨了好几天, 然后在张勤简面对一沓推荐信犯愁的时候,再次找到对方。 “主任,我发现咱们街道居民在思想政治的学习上非常落后,有些同志甚至搞不懂什么是社会主义,搞不懂为什么实行统购统销。除了那些有单位,能在单位和学校进行学习的同志,大多数无业居民,或是从事家庭手工业的居民,根本没有机会学习。” 张勤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说的这个是每个街道和乡镇都存在的普遍现象,关键是大家主观上的学习意愿并不强烈,人员太分散,咱们也不好组织学习。” “我觉得这种思想政治学习,没有必要像扫盲班似的搞小班授课,反而应该搞大班授课,而且人越多越好,大家都有个从众心理,愿意看热闹,咱们把课堂搞大点,肯定有人愿意来看热闹。” 叶满枝想了想说:“我初步有个想法,咱们街道其实可以开展一些‘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课’,每个月或者每个季度,在人民体育场的大操场上,请有经验的干部来讲一节课。” 张勤简对组织这种活动向来很支持,颔首说:“嗯,到时候我可以给群众们讲讲。” “……” 叶满枝心说,我想出来的主意,凭啥让你上去出风头啊! 她乐呵呵道:“主任,你能给大家讲讲课,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咱们如果每个月都开课的话,最好能找不同领域的同志上台发言,比如第一课讲《正确认识民主和自由》,第二课讲《正确认识统购统销和物资供应问题》,咱们多选几个大家感兴趣的话题,邀请全市各单位的领导,来为人民群众讲课。” 张勤简听出她不想让自己上台讲课的意思了,不太高兴地问:“那你想请谁上去讲课啊?” “咱们要是真的组织这个活动,那就是全市第一个人民大课堂,”叶满枝兴致勃勃地问,“你觉得邀请市长来讲第一堂课咋样?” 张勤简:“……” 作者有话要说 晚九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晚上见~ 第 70 章【VIP】 第70章给市长的一封信 叶满枝提出给居民上政治课的时候,张勤简还觉得她这个想法挺好的。 等他听说对方想邀请市长来讲课以后,想法挺好就变成想得挺美了。 这年轻人可真敢想啊! 让市长来街道给一群居民上思想政治课,你咋那么能做美梦呢? 邀请市长的第一步,你要能见得到市长吧? 他们这样一个基层单位,有什么关系能联系到市长? 他要是有这样通天的关系,早就不在街道干了! 张勤简腹诽了一阵,再次面对叶满枝时,表情平静地说:“你这个想法挺好,不过邀请市长的难度不小,既然大课堂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那你就放手去做吧。该邀请谁,你心里有个数,需要我配合的时候,我尽量支持你的工作。” 叶满枝心知他这是想撒手不管了。 不管正好! 她小心眼儿地想,这本来就是她为了在副主任的位置上坐稳,为自己琢磨出来的一项工作。 要是谁都能来插一脚,那还有她什么事啊! “那我先试着邀请一下,如果联系不到市长,咱们就退而求其次,邀请区长或其他单位的领导。不过主任,你也准备一些讲课内容吧,活动是咱街道组织的,主任肯定也要为群众讲讲的……” “嗯,我考虑考虑。” 叶满枝偷笑,心说这老张还拿起乔来了。 她往窗台的文竹上撒了点水,开始琢磨如何能邀请到市长同志。 当了副主任以后,她搬到了张勤简原来的座位。 张主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讲卫生这方面真的没什么可挑的, 桌面和抽屉,甚至连旁边的窗台都是一尘不染的。 叶满枝原来的座位守着门边,没有养花的条件,这回她在窗台上摆了两盆花。 一盆是林青梅送的文竹,另一盆是吴峥嵘送的仙人掌。 阳光下的两盆小苗苗长得特别茁壮,叶满枝盯着绿植观赏了许久,而后翻出信纸,决定给市长写信,邀请市长来光明街的大课堂上开课! 不过,她写了一下午,费了不少稿纸,始终对信件内容不太满意。 吴峥嵘听说她准备给市长写信的时候,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叶主任,要不我找关系帮你搭上市长吧?” 他是工厂的军方代表,其实跟市长也没什么机会打交道,要想搭上市长,得找些拐弯抹角的关系才能说得上话。 那也比她给市长写信靠谱一些。 “没事,我先自己想想办法,听说市人委那边有个信箱,专门用于接收人民来信,我先往信箱里写信,万一我的信被送到市长手里了呢?” 吴峥嵘摇头:“那些信恐怕很少有能送到市长手里的,一般都是由办公厅的工作人员帮着处理,然后分门别类,送给相应的单位解决问题。” “没关系,试试嘛,试试又不花钱,万一被市长收到我的邀请信,那我就赚大发了呀!”叶满枝用脚尖在写字台下踢了踢他, “你说,怎么样能让我的信在那些信件中脱颖而出,被送到市长手里啊?” 吴峥嵘用膝盖夹住她不老实的脚丫,一本正经道:“一要言之有物,二要反其道而行之。” “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叶满枝把另一只脚也伸过去踢他。 “每天寄给市长的信件应该有不少,你要是一板一眼写信,估计工作人员只看个开头,就会一目十行将你的信件归类了,未必有耐心看完。” 吴峥嵘将她的两只脚全都夹住,然后就用手握住了。 叶满枝被他摸得痒痒,脚丫子胡乱踢腾了几下。 然而,吴峥嵘的写字台特别宽,她为了伸脚去踢他,屁股只搭了椅子边边。 双方争夺脚丫使用权的时候,她屁股突然滑下椅子边边,扑通一下掉到地上了! 两人同时被这个变故震惊了。 吴峥嵘赶忙松开她的脚,起身去检查她的伤势。 “啊——”叶满枝狼狈地大喊,“吴峥嵘,你这个混蛋!我要去跟奶奶告状,你平时就是这么欺负我的!” 吴峥嵘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我看看屁股摔成八瓣没有!” “没有!”叶满枝将揉在屁股上的手拍开。 疼倒是不疼,就是有点丢人! 她当天没再搭理吴峥嵘,但他的建议是可以接受的。 叶满枝回家以后,斟酌着给市长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一大早就寄了出去。 她默默等了几天, 始终没能等到回信或电话之类的。 不得不承认,给市长写信这一招似乎真的不太靠谱,她还得想想其他办法。 叶满枝考虑了几天后,决定往区里跑一趟,请穆区长帮帮忙。 “呦,主任要出门啊?”刘金宝笑嘻嘻地说,“有啥事,让我去帮着跑腿呗!我好给领导溜溜须!” “邀请市长来咱街上参加活动,你帮我跑跑也行。” “邀请市长啊,那我跑不动。”刘金宝把脖子缩了回去。 “还有啊,副主任就是副主任,你喊我主任,把张主任置于何地啊?” 张勤简和刘金宝:“::::::” 这话咋那么耳熟呢? 跨出大门时,叶满枝暗道,这话说出来其实还挺爽的,难怪张主任那么爱挑人毛病。 …… 穆兰升职以后,叶满枝还是第一次来区里找她。 门口的女秘书听说她是光明街的副主任,知道这是领导的老部下,很客气地让她进门了。 叶满枝见到穆兰就笑道:“主任,您现在可太厉害了!都有秘书为您服务啦!” “哈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穆兰低声透露,“我刚开始也挺不习惯的,用了几天以后,就逐渐发现有秘书的好处了。” 她在街道的时候,虽然是主任,但单位小,一共才八个人,去哪里给她配秘书? 如今来了区里,单位规模变大了,她的办公条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最近光明街的工作怎么样?你突然跑过来, 是有什么事吧?” 叶满枝点点头,向她介绍了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课的想法。 “你既然想邀请市长,总归是有些办法的吧?”穆兰问。 “我只在过年前的大集上见过一次市长,估计人家贵人事忙,早就把我忘了。市长的办公室我又进不去,就只能给市长写信邀请了。” 穆兰摇摇头,她跟吴峥嵘的想法近似,觉得写信不靠谱,未必能送到市长手里。 “那怎么办呀?” 穆兰说:“每个月15号是市长接待日,那天会亲自接待一些人民代表,每个月会选一个做街道居民工作的代表,反映群众心声,你可以考虑报名当这个人民代表。” 叶满枝觉得当人民代表的希望渺茫,口头答应着,但还是跟穆兰商量,“主任,我们的人民大课堂预计有好几课呢,您到时候也回去给大家讲讲呗!” 穆兰没跟她客气,直言道:“我就是从光明街出来的,大家对我很熟悉了,谁还乐意听我讲课!你先想办法邀请市长,实在没机会的话,我再帮你邀请刘区长或吕书记。你这个思想政治课的想法挺好,要想做出成绩,最好请一些有影响力的领导。” 最有影响力的当然是市长啦! 但叶满枝也知道其中难度不小。 从区里回来后,她又将整件事情思量了一遍,觉得可以做两手准备。 给市长写的信已经寄出去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报名,争取当上这个月或下个月的人民代表。 * 城市的另一边,市人民委员会办公厅。 罗恒将三封人民来信送到了办公厅主任的案头。 “这三封信是什么情况?” 陈主任问。 “第一封是滨江钢铁厂的群众集体来信,主要还是上次来市里上访的那件事。” “第二封是有人反映市里的门牌号杂乱,同一个号码甲乙丙丁有四个。” 陈主任将第二封信退回去,“你直接送去市政交通部门,给我干什么?” “写信人是齐前进同志。” 陈主任:“……” 齐前进是从市里离休的老同志,这几年比较关心城市发展,市领导也经常听取他的意见。 陈主任在信上写了几笔,签下自己的名字,重新将信封推回去,送给市政交通部门。 “第三封信是怎么回事?” 罗恒的表情古怪了一瞬,组织了半天语言,才说:“第三封信有点复杂,是找市长的。要不您先看看吧。” 陈主任不再多话,将两张信纸从信封里取了出来。 【尊敬的市长同志:您好!】 【上次一别已有半年未见,不知您对我是否还有印象……】 看到这里,陈主任不由翻出眼镜盒,将花镜架到了鼻梁上。 这封信只看开头的话,用词不太考究,不像是公务往来信件,语气似乎有些熟稔,难道是市长的什么私人关系? 这人联系不到市长,就把信寄到单位来了? 陈主任心里有了好奇,不由继续往下看。 【我是正阳区光明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叶满枝,与您会面时,我还是一名普通的基层青年干部呢!】 【今年春节前,在正阳区的反帝自由市场上,我有幸为您解答了一些有关自由市场和工商税务的问题,也将您的意见及时反馈给街道办和工商所了。】 【……】 【……】 下面就是关于市长意见的反馈结果。 陈主任将那几行匆匆扫过,紧接着又见她写道—— 【通过您提出的这些问题,可以看出,您是一位了解基层工作,关心群众生活的好市长。因此,我想冒昧地向您提出一个不情之请——诚邀您为光明街的居民们上一节政治课!】 【近段时间,光明街贯彻市里“大鸣大放百家争鸣”的方针,鼓励街道居民大胆鸣放,各抒己见,但效果并不理想。】 【我街干部们积极寻找原因后发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居民们的政治认识还有待提高。】 【光明街共有一万八千名居民,有正式工作的工人和干部占40%,学生占21%,剩余39%都是没有单位和学校的普通群众。这些人中一部分是家庭手工业劳动者,一部分是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孩子,还有一部分是失业人员,他们的共同点就是没有机会,也没有渠道,提高思想政治觉悟。】 【经干部们走访调查发现,很多人还不了解什么是社会主义,不知道自由和民主,甚至不理解国家为什么要实行统购统销,为什么要防范敌特间谍……】【鉴于此种情况,我街决定为这些没有机会提高政治认识的居民,开设“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大课堂”,授课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社会主义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正确认识民主和自由》、《正确认识统购统销和物资供应问题》、《关于升学和劳动就业问题》……】 【地点暂定在人民体育场大操场。】 【尊敬的市长同志,我要代表光明街的一万八千名居民,真诚邀请您为基层群众宣讲“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第一课”!】 【您也许为党员干部们上过课,为人民代表们讲过话,但我们大课堂的学员,都是最普通的工农阶级、最基层的劳动人民,下至懵懂幼儿上至蹒跚老人,许多人在思想政治方面尚处于启蒙阶段。】 【这次的人民大课堂,一定会成为您最特别,也最有意义的一次宣讲经历!】 【……】 【……】 陈主任没再看之后的套话,他将信纸翻至中段,重新看了一遍这封信的主要内容。 罗恒在旁边等了一阵,忍不住问:“主任,这信要怎么处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71 章【VIP】 第71章人委办公厅的答复 叶满枝寄给市长的这封信,让陈主任觉得有些棘手。 别的信件可以转交其他部门,但面前这封信是给市长的邀请函,只能由办公厅或市长亲自处理。 他推了推眼镜,又将信件快速浏览了一遍。 写这封信的同志,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同志,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些为人民服务的革命热情。 尽管有些用词还比较稚拙,但信里的内容其实是有些看点的。 一是,她最先提到的大鸣大放百家争鸣,确实是市里最近的热门话题,主要领导比较重视这项工作。 二是,思想政治学习通常是小班授课的,这种大规模的群众宣讲活动,在市里很少见。那个所谓的“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第一课”,不但是光明街的第一课,也算是全市的第一课。 三是,宣讲对象比较特别,按照信中所说,都是最基层的劳动人民。 如果让市长给干部们讲话,或者让居委会主任给居民们讲课,那就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一旦换成市长给最基层的劳动人民宣讲,那就很有话题度和影响力了。 陈主任一面暗自忖度,一面将信件装好。 这种思想政治课,更适合邀请书记出席。 不过,写信的小干部似乎跟市长有些交情。市长也是副书记,去基层给群众上个政治课,倒也能说得过去。 陈主任摘下眼镜,将信件重新放回信封说:“先给市长送去吧,是否接受邀请,由市长自己决断。” 就是不知这人民大课堂的开课时间是什么时候,会不会与市长的行程有冲突。 …… 对于叶满枝来说,开设人民大课堂的想法,还只是一个雏形。 她现在一门心思只办两件事——邀请老师和动员居民听课。 至于开课时间,讲课内容什么的,可以由领导决定。 不过,邀请市长比她预想中困难太多了。 像她这样找机会见市长的干部不在少数,若想报名当人民代表,出席市长接待日活动,那得排队! 叶满枝听到结果时,嘴上说着无所谓,但下巴上却不声不响地冒出一个火疖子。 常月娥一边给她抹药膏,一边埋怨,“我把你们的婚礼包揽下来,是为了让你专心工作,但你也不能太操心工作啊,你看哪个新娘子的下巴上有火疖子!” “我也不想啊,它自己跑出来的!”叶满枝郁闷地将镜子反扣到床上。 “市长哪是好见的!你请不来才是正常的!”常月娥把一堆贺礼推给她,“这是你二姐她们给你送来的新婚礼,你自己拾掇拾掇,搬到峥嵘那边去吧。” “这么多啊?” 叶家的兄弟姐妹多,办喜事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她俩属于出钱的。 大姐早就说过叶满枝结婚的时候,要送她一台缝纫机。 二姐的条件不如大姐,但也送了两个脸盆和两个暖瓶。 这年头结婚,亲戚间送的东西都不贵重,即使送几个鸡蛋,送个茶缸或是牙刷,也是正常的。 反正人情分往的事都是相互的,你送了多少礼,我以后回多少礼就行了。 大姐二姐送的这几样,算是很贵重的贺礼。 大姐的缝纫机已经不是简单回礼就能解决的,二姐这个倒是好说,等到妞妞周岁的时候,她可以给外甥女好好准备一份贺礼。 叶满枝按照妈妈教的,专门找出一个本子,用于记录人情往来。 以后她跟吴峥嵘组建了小家庭,就要由他们自己操持这些事情了。 常月娥把谁谁谁送了什么东西,谁谁谁帮忙操办了酒席都说得明明白白,让闺女一一写进人情簿里。 “来芽,你结婚我也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你两盆花吧,你拿到新房那边看个新鲜!” 叶满枝记录人情往来的时候,四嫂沈亮妹捧着两盆杜鹃花进门了。 “嫂子,你跟我四哥不是帮我操办婚礼了嘛,还送什么礼呀!” 通常情况下,出过力的就不用出钱了。 这两盆杜鹃瞧着不起眼,却是她四哥精心伺候过的。 一般的杜鹃在入夏以后就落花了,但这两盆的花朵还火红火红开得娇艳。 四哥要是把这两盆花倒腾出去,也能赚不少钱。 叶满枝以为四嫂是惦记自己这个房间,才给她送花的,于是主动说:“嫂子,等我出门了,你跟四哥就搬来我这屋住吧。以后我回娘家的时候, 就去霸占麦多的吊铺。” 她虽然想在娘家保留一个房间,但也要考虑家里的实际情况。 不料,沈亮妹却格外大方地说:“来芽,我跟你四哥商量好了,等你回门以后,彻底办完了喜事,再考虑换房间的事。” 反正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几天。 叶满枝瞅瞅那两盆花,既然不是为了房子,那干嘛无缘无故给她送两盆杜鹃花呀! 沈亮妹将房间门合上,坐到她身边问:“小妹,你当了副主任以后,是不是就不兼任煤炉厂的厂长了?” 叶满枝确实有这个打算。 她当煤炉厂的厂长,主要是不想参与动员返乡工作。 这会儿劝返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煤炉厂规模越来越大,需要一个专职厂长。 但这事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对外透露。 “嫂子,你听谁说的?” “就是我大哥听说你当了副主任以后,瞎猜的。”沈亮妹观察着她的神色问,“小妹,我大哥念过书,也在乡里的手工社当过组长,你要是不当厂长了,能推荐我大哥当厂长不?” “嫂子,你知道煤炉厂是什么性质的工厂吧?” “知道啊,国营的。” “街道组织的国营工厂,那是必须严格控制在街道积极分子和本街基层群众手里的,要放在居民党支部的领导和监督之下。亲家大哥不是咱们光明街的居民,也不是党员,别说厂长了,连组长都当不了。” 沈亮妹焦虑地抠手指,她没听懂前面那些,但她大哥没资格当厂长,她听懂了。 “来芽,这事就不能通融通融啊?” “这是硬性规定,通融不了。”叶满枝皱眉看向她问,“嫂子,上次你侄子要进煤炉厂上班,我帮着办了,这次你大哥怎么又要当厂长?” 这是占便宜占上瘾啦? 沈亮妹被小姑子说得脸红,吭哧道:“那我大哥都求到我这里了,我有啥办法?” “你是不是回娘家吹牛啦?”叶满枝不客气道,“说我四哥要当司机,我当了副主任,还嫁了个军代表?” 沈亮妹:“……” 这丫头咋啥都知道? 真是一句不差。 她这些年虽然嫁到了城里,但叶家只是普通工人家庭,叶满桂也没啥正经工作。 回娘家的时候,她从没受过特殊礼遇。 不过,自从听说满桂要当司机以后,侄子每次进城都给她从老家送粮食。 叶满枝也知道她娘家给她送粮的事,粮食送来以后,叶家人都吃过,所以四嫂求她给侄子安排工作的时候,她没推脱,直接安排进煤炉厂当了临时工。 让她安排一个临时工还行,安排厂长就是难为人了。 “嫂子,我上小学的时候,你就跟我四哥结婚了,咱们有感情基础,所以有些话我不跟三嫂说,却可以跟你说说。” 当然了,黄大仙挺有主意的,人家用不着她指手画脚。沈亮妹愣了一下, “来芽,有啥话你就直说吧。” “我四哥虽然去学车了,但656厂不让他进,以后还得找关系去别的单位当司机,你也一样,煤炉厂开春以后的生意一般,你这个编外供销员也没什么收入。你俩的翅膀还没长硬呢,就别给你娘家献血了。” 沈亮妹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的,想拉下脸反驳几句,又不敢跟这个副主任小姑子撕破脸。 “嫂子,你在娘家的地位,是由你跟我四哥的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决定的。我这话说得可能不好听,但你不要怕拒绝娘家兄弟侄子的索取。你高兴的时候可以举手之劳帮一下,但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们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那怎么能行!”叶满枝叹气说,“你娘家兄弟以后还要求着你办事,即使你拒绝了,这亲情关系也不会崩的,你就放心大胆地拒绝吧,你大哥不敢跟你撕破脸。” 沈亮妹:“……” 她以前可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叶满枝瞥她一眼说:“嫂子,你没什么事也去扫盲班学习学习,你大哥好歹还上过学,轮到你这里就是文盲了,我想给你安排个正式工作都不好安排。” 沈亮妹连忙问:“来芽,你真能给我安排正式工作啊?” “你先去扫盲班回炉脱盲吧,你看现在哪个好单位没有学历要求?” 沈亮妹跟小姑子聊了半个钟头,揣着一肚子先进思想离开时,脑袋还晕乎乎的。 她坐在客厅的板凳上,回味了一下小姑子说的话,似乎还挺有道理的。 可是她想着想着, 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她大哥是她的娘家兄弟,但叶满桂也是叶满枝的娘家兄弟啊。 而她作为娘家嫂子,刚才正在向小姑子索取…… 叶满枝拒绝给她帮忙,她也确实不敢跟叶满枝撕破脸。 “???” 所以,小姑子那话到底是啥意思啊? * 叶满枝可以给亲戚帮忙,但必须是她心甘情愿的,要想仗着亲戚关系占便宜没够,那她当然要拒绝啦! 她将话跟四嫂讲清楚,就带着一箱子书和两盆杜鹃花去了16号院。 厂里最近有新项目,她进门时吴峥嵘还没下班回来。 叶满枝先把书箱搬进书房,打算在书架上找个地方,安置她仅有的这些书籍。 与吴峥嵘壮观的藏书相比,她这几本书真是不值一提。 但她这种才算是正常的。 大家看书都是相互传阅,或从图书馆借阅的,像吴峥嵘这样一定要把书据为己有的,才是少数。 叶满枝在书架下方找到一个空位,想把那上面的十来本书暂时挪到别的位置。 然而,将书取出时,她却发现有几本新书竟然是重复的! 《机械零件设计计算实例》、《军事知识词典》和《汽车故障预防与抢修急救》都有三四本一模一样的! 再喜欢也没必要买这么多吧? 她从后往前翻了一下那个什么计算实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计算公式和各种线条。 看得她眼晕, 赶紧将书合上。 而后就在蓝色封面的下方,赫然发现了“刘波涛吴峥嵘著”的字样。 叶满枝:“!!!” 她又去查看另外几本书的封面和扉页,词典里有他的名字,但是排在好几行人名的最后面。 而汽车故障预防那本书的作者栏,只有吴峥嵘一个人的名字。 天呐,她家军代表同志竟然出过书啊! 她蹲在地上消化了一阵,然后顾不上整理她那一箱子书了,抽出一本汽车故障预防,打算拜读一下吴峥嵘同志的大作。 这会儿吴峥嵘不在家,她也就不用顾忌婚前不能坐床的习俗了。 脱了鞋子,换了衣服,先在柔软的床褥上打个滚,而后捧着军代表同志的作品,认真阅读起来。 吴峥嵘下班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媳妇穿着他的背心短裤趴在床上,翘着小屁股呼呼大睡的画面。 哦,胳膊底下还压了一本书,好像也是他的。 叶满枝被乍然亮起的电灯晃醒,趴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你怎么才回来?” “明早要去拉练,军代室提前开个会。” 吴峥嵘说话时,正好瞥见她那苏式XX,从背心的大跨栏里跑出来一只。 叶满枝全无走光的自觉,缓过神以后,拿起枕边那本书,兴致勃勃地问:“军代表同志,你以前出过书呀?” “嗯。” “那你岂不是能收到很多稿酬?” 吴峥嵘将目光从那一大片白花花的饱满上移开, 转身去桌上倒了杯凉白开。 “只有一本拿了稿酬,其他的都上交单位了。” “是不是这本?”叶满枝晃了晃手里的书,见他点了头,便语气欢快地说,“我一猜就是!这书上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 吴峥嵘对那些书和稿酬没有半分兴趣,灌了口凉水问:“你跟咱妈说今天几点回去?” “八点钟,我睡过头了,这就回去。” 叶满枝趁他背身的工夫,快速换好衣服,而后抱住他在嘴唇上啾啾了两下,便逃也似的飞奔出门。 还好还好,她用稿酬转移了吴峥嵘的注意力,他都没来得及问她婚前坐床的事! 她可真是机智! * 以防自己再次起火疖子,叶满枝渐渐将精力转移到自己的婚礼上。 他俩的不少同事和亲友都提前送了贺礼,光是整理记录这些东西就要花好多时间。 不再一门心思盯着工作,叶满枝的情绪终于放松了下来。 张勤简的招聘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在众多关系户中精挑细选了两个人。 一个是根红苗壮的往届毕业生,高晓光,男,20岁。 据说学习成绩很好,之前一直想考大学,可惜连续两年落榜,今年还有一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但家人觉得他考上的希望不大,于是趁着光明街招人的机会,把他塞来上班了。高晓光不太爱说话, 与刘金宝和赵二贺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 但人家字写得不错,可以接替叶满枝,辅助凤姨做民政工作。 另一位同志彭兰,35岁,之前是粮食局的临时工,此次调来街道上班,明显是冲着正式干部编制来的。 与这两位相比,叶满枝觉得自己推荐的郎庆红是最靠谱的。 最起码人家有相关工作经验,还曾因此获得过县级先进个人。 街道办八人编制全部凑齐,张勤简给大家开了一个欢迎会,顺便重新调整了每个人的分工。 叶满枝的工作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把民政工作分给了高晓光,然后接手了曾经由庄婷负责的工商业工作。 张勤简开会的毛病就是拖沓,人家穆主任开会的时候,时长从不超过两刻钟,轮到老张这里动不动就能开一个小时。 叶满枝被他念叨得犯困,正想学习凤姨看看报纸时,挂在墙上的电话却忽地响了。 她顺手拿起话筒,听到对面有个温和的男声说要找叶满枝同志。 “我就是叶满枝。” “我是市人委办公厅的罗恒。叶满枝同志,你上周的来信,已经转交市长并批复了,请你有空来办公厅一趟。” 叶满枝在听到“市长”两个字的时候,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她的信真的交到市长手里啦? 市长看到她的信还批复了? 鼻头在此时莫名酸了一下,她赶紧压下那股涩意,问:“罗同志,市长真的看到我的信了吗?他同意来给人民大课堂上第一课了吗?” 听了她的问话,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叶满枝的脸上。 罗恒在电话那边说:“市长愿意接受群众邀请,与大家交流学习心得。就是不知你们将开课时间定在了哪一天。” 叶满枝赶紧说:“活动的具体时间还没定,我们可以配合市长的时间!” “那就这个月20号或21号吧,你们派人来办公厅,具体细节还要商量一下。” 叶满枝赶紧答应下来,与他约定了去办公厅的时间。 …… 市长要来光明街为基层群众上“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第一课”,无论是对光明街还是对正阳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叶满枝最先把这件事汇报给了穆兰,穆兰又是光明街的老领导。 所以,她就成了区里负责此次活动的领导。 市长来讲课,虽然只有一个小时,但现场的秩序、安全、卫生等等都要提前安排准备。 这对穆兰来说也是一项考验,光明街的小干部全都被她动员起来主抓这项工作。 如今已经入夏了,刘金宝和高晓光从人民体育场回来时,热得满头大汗。 高晓光这个文弱书生,半路上还中暑了,被刘金宝架着肩膀扛了回来。 叶满枝提议:“要不咱们单位买一张汽车月票吧,一个月三块多,谁出门办事,就带着月票出门,乘车往返。”累成死狗的刘金宝终于有了些生机,赶紧点头说:“叶副主任这个提议好,其他时候还罢了,这大热天的走那么远的路,谁能受得了啊?” “这才几步路?让你们去走长征路还得了?”张勤简否决道,“咱们每个月的办公经费才两块钱,买什么月票?尽量发扬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精神,有困难都克服克服。” 所有人:“……” 你咋不克服克服呢? 出去跑腿的全是下面的小干部,主任是在办公室里统筹指挥的。 他不用在大热天出门,根本不了解小干部的苦! 叶满枝也是从小干部过来的,这会儿就替大家发言了。 “主任,区里拨的办公经费虽然少,但咱去年截留的利润不少呀。” 张勤简摆手说:“钱要花在刀刃上,入夏以后,除四害,修水渠,维修危房,哪个不用钱?以前的干部都是徒步出门办事的,轮到你们怎么就不行了?” 刘金宝眼里的希望彻底熄灭,意兴阑珊地坐回座位趴着去了。 叶满枝却接话道:“主任,既然提到经费的问题了,趁着今天大家都在,我也想谈谈我的看法。” “嗯,现在是大鸣大放百家争鸣,叶主任可以畅所欲言。” “咱们基层人员工作比较辛苦,今天高晓光还中暑了,我觉得只要有条件,还是应该给大家改善一下办公环境的。”叶满枝叹道,“咱们一直说开源节流,但开源的机会很少,几乎都是节流。” “最近忙着邀请市长,我也额外关注了一下咱们街道的工商业工作。工业就不说了,但商业其实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咱们街上只有两家国营饭店和两家公私合营饭店,全街将近两万居民,这四家饭店根本不够服务群众的,咱们街道完全可以再开一家饭店。”张勤简提醒:“叶主任,街道办不能盈利,开饭店的事情归商业局管。” “街道办不能开饭店,但是可以开服务站啊!咱就说饭店是‘便民饮食服务站’,没人能挑出毛病。” 张勤简:“……” “只要有人去服务站吃饭,咱们就有进项,到时候完全可以用这些钱给大家买一张月票嘛!” 叶满枝刚上任的时候就想给街道办买月票,或是按次报销车费,但她一直忍着没说。只等着全员到齐以后,再提这件事。 新同志若是不像她当初似的吃点苦头,哪能体会她这个提议的可贵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72 章【VIP】 第72章婚礼 叶满枝与张勤简共事的时间不算短,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早在当副主任的时候,他就把钱袋子捂得死紧,哪怕是穆主任,也休想从他手里抠出钱来。 若想花钱,那得先填充小金库。 正因看透了这一点,叶满枝才会提出开服务站的想法。 街道可以大搞工业,但不能从事商业活动,就像张勤简所说,那是人家商业局的工作。 饮食服务站与饭店差不多,开起来以后,很可能被人举报。 可是,张勤简在充盈小金库的事情上很有决断,竟然冒着被举报的风险,赞成开设服务站了! 张主任是这么说的,“先开着吧,万一被人举报了,咱们就关掉。要是没人管,咱就继续开。” 因着要买锅碗瓢盆,他这次批了10块钱的启动资金。 比煤炉厂建厂时多了整整5块呢! 叶满枝:“……” 行吧,开服务站的事好歹有了眉目。 刘金宝对她能从老张手里抠出钱来的能耐很是佩服,尽管最终只争取到了按次报销车票的福利,但他已经很知足了。 所以,他不但揽下了为服务站寻找店面的任务,还主动张罗起为叶主任随礼的事。 单位里有人办喜事,同事们通常是每人凑点份子钱,然后一起买个像样的贺礼。 刘金宝列了一张物品清单,其上都是不算太贵,又能日常用到的小物件。 他把这张单子给了叶满枝, 让她从上面挑选贺礼。 “其他亲朋已经送过,或家里已经买的东西,大家就不再送了。”刘金宝说,“我姐结婚的时候,收到了五个脸盆。小叶主任,你别跟大家客气,这些东西的价格都差不多,你选能用得上的就行。” 叶满枝觉得金宝儿特别贴心,她已经收到四个暖瓶了,真怕再另外收到暖瓶。 但她其实不太想让大家凑份子,主要是不好意思让新同事刚上班就随礼。 她自己要是遇上这种事,肯定要暗呼倒霉的。 但她如果拒绝,以后其他人办喜事的时候,可能也不好意思接受随礼。 那么之前给别人随过礼的人就要吃亏了。 人情往来的事比较复杂,叶满枝不想搞特殊,便在清单上选了一面暂时还没人送过的穿衣镜。 大不了给同事们多回点喜糖和喜饽饽。 * 举办婚礼的前一天,亲戚们都送了自家孩子去新房里滚床。 大姐家的两个崽,二姐家还没满周岁的妞妞,四哥家的麦多,还有吴峥嵘舅舅家的大孙子,一共五个孩子。 坐在那两米多的床上显得特别袖珍。 新人在婚前不许见面,滚床时叶满枝并不在场,但是,据当晚在娘家留宿的大姐说,吴峥嵘当时面不改色,笑吟吟地给每个滚床童子,回了一个两块钱的大红包。 “我家那两个上次滚床的时候,一共才收了五毛钱,我这妹夫可真大方!”大姐冲她扬扬下巴,意味深长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吧?”“为什么啊?” 叶满枝也纳闷呢,滚完床以后,大姐让姐夫把孩子带走了,自己却独自留了下来。 “啧,还能为啥!怕你明天洞房的时候,什么也不懂闹笑话呗。” 叶满枝惊讶道:“不是咱妈跟我讲吗?” 她记得大姐结婚那会儿就是常月娥跟她偷偷摸摸谈话的,当时她们三姐妹住在一个屋里,常月娥把她跟二姐都撵出去了。 “咱妈讲得太含蓄,我当时都没怎么听懂,所以轮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把这事揽了过来。” 叶满枝:“……” “你那是啥表情?还嫌弃我啊?”大姐在她脑门上点了点,怀疑地问,“叶来芽,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为时不晚吧?” 小两口领证半个多月了,万一把持不住做了点什么,也不是没可能的。 她这个妹妹比她胆子大,谈对象的时候就敢跟男人亲嘴了。 叶满枝怔了一下,明白大姐的意思后,立即义正词严地强调:“当然不晚啦,我跟吴峥嵘都是正经人,你想什么呢!” 大姐心说,正经也是假正经。 但她面上保持着严肃,将碍事的叶梨花赶下床,然后拉着妹妹嘀嘀咕咕,这样那样,特别认真仔细地做了一番婚前教育。 叶满枝被她说得心慌意乱,双颊绯红,恨不得捂住大姐的嘴,让她别讲了。 “我比咱妈讲得实用多了,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姐在她的红脸蛋上掐了一把说,“你自己消化一下吧,我先回去了,明早再过来。” 叶满枝满脸通红,神思恍惚地将大姐送到房间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她跟吴峥嵘不是没做过亲密的事,但她以前总感觉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层窗户纸,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 这会儿窗户纸被大姐捅破了,她确实需要一些时间独自消化一下。 叶满枝本就为明天的婚礼忐忑,接受了婚前教育以后就更难入睡了。 抱着刚洗过澡的叶梨花揉搓许久,把小猫揉得打了哈欠,她还了无睡意。 她从床上爬起来,决定给党组织写一份思想汇报,写到一半感觉有了困意,赶紧重新躺回床上,盖上被子睡觉。 …… 叶满枝前一天睡得晚,但婚礼当天不到六点就被常月娥喊起来了。 “吉时不是十点多吗?起那么早干什么啊?” 叶满枝趴在床上不想动,她平时上班都是七点半起床的! 她登记结婚的日子是常月娥找“魏大姑”算的,那天又正好赶上她升职当副主任,常月娥便觉得“魏大姑”有些门道,所以婚礼日期和结亲吉时,也让“魏大姑”帮忙算了。 当然,这种事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她对外宣称一切从简办婚礼,姑爷上午来家里一趟就行。 但私下里特意叮嘱吴峥嵘,务必要在10点28分登门接亲。 为此,吴峥嵘几乎每天都要校对一遍手表,生怕踩了丈母娘的忌讳。常月娥把赖床的新娘子抓出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说:“都是要结婚的人了,咋还这么不懂事!人家东妹已经来了!” “东妹来啦?”叶满枝赶紧坐起来,“她怎么来这么早啊?” 郑东妹在街道的理发馆当理发师傅,剪头手艺中规中矩,但梳头是一把好手。 好多新人办婚礼时,都请她去给新娘盘头。 郑东妹如今的名声响亮得很,连其他街道的新娘子都去找她。 叶满枝原本打算自己随便梳个发型就行了,但郑东妹还记着被送去话剧团学徒的恩情,听说叶满枝领证结婚以后,主动请缨要在婚礼这天替她梳头。 “那姑娘办事挺稳当,据说要先看看你的婚礼服装,根据你穿的衣裳弄发型。” 闻言,叶满枝连忙起床洗漱,匆匆吃了几口早饭,就将早早赶来帮忙的女同志们全都请进了她的房间。 结婚流程虽然从简了,但新娘子出门前要准备的并不少。 除了梳头的,还有化妆的。 叶满枝只在演出的时候化过妆,画俩粗眉毛,弄俩红脸蛋,她觉得不好看,本来不想化妆的。 但三嫂说她可以帮着画,而且还提前在家试了几个妆容。 她觉得画了跟没画似的,但又比素面朝天的时候更有精气神。 叶满枝愿称之为“黄大仙的神奇能力”。 所以,她对今天的新娘妆还挺期待的。 黄黎拿出化妆的家什,而后在她的礼服上认真打量几眼。 小姑子的审美还是比较在线的。 黄黎来到这里的时间不算短,其间参加过几场婚礼。 新娘的服装五花八门,有穿旗袍的,有穿列宁装的,还有穿工装的。 但无一例外,都很宽松肥大,哪怕是喜庆的红旗袍也宽松得像唱大戏的。 可是,叶满枝这套新娘装是她自己做的,上身是浅色衬衫,下身是长及小腿的大红色长裙。 衬衫布料可能在箱底压得有点久了,颜色介于米黄和米白之间,黄黎觉得有点像香槟色。 浅色衬衫平整地扎进红裙里,隐约勾勒出一截细细的腰身,虽然没有后世的衣服修身,但与其他人宽松的礼服相比,她这套衣服已经算是很时髦的了。 哪怕放到几十年后也顶多被人说一句复古。 黄黎在现代是个摩登女性,攒了不少美妆心得,可惜来了五十年代以后毫无用武之地。这回趁着小姑子结婚,她着实大显了一番身手。 叶满枝有一对远山眉,黄黎只在眉毛上微微做了调整,再用火柴棍给她烫个卷翘的睫毛,就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灵动有神了。 在场女同志为火柴棍的操作惊呼时,黄黎也对自己的发挥很满意。 可惜新娘子本人特别不争气,亲妈帮她梳头时,刚念了一句“一梳梳到尾” ,叶满枝就开始眼眶泛红,“二梳梳到白发齐眉”的时候,她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而且屋里还有包括林青梅在内的,好几个年轻姑娘陪哭,等常月娥将一首梳头歌全部唱完时,新娘子已经扑到亲妈怀里抽泣了,好不容易画好的妆容完全没法看。 黄黎:“……” * 吴峥嵘带着迎亲队伍,在10点28分准时来叶家接亲的时候,叶满枝已经哭过三次了。 最终是常家大舅妈将陪哭的小姑娘们全都撵出房间,才让新娘子控制住了情绪。 由着黄黎给她重新化了妆,然后被郑东妹在发间和胸前,分别戴了一朵小红花。 吴峥嵘给拦在门口的一众小豆丁们,散出去三斤中级奶糖。 等他好不容易绕过小门神,走进房间时,见到的就是穿着红裙,戴着红花,人比花娇的新媳妇。 他将目光定在新娘身上许久,而后在众人的打趣中,伸出一只手说:“叶满枝同志,我来接你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两人私下没少牵手,对叶满枝来说,牵手的动作已经成了惯性。 可是,当吴峥嵘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领章、党徽、军功章,一应俱全地出现在她的房间时,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昨晚的婚前教育。 脸颊立即变得滚烫,眼神也不敢与他正面相碰了。 她原本还想着,结婚当天在外人面前要故作娇羞一下,这回好了,她这娇羞根本就不用装。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与他掌心匆匆交握几秒便快速松开,被众人簇拥着走出了房间。 按理来说,姑娘跟着姑爷出门前,父母还要嘱咐交代几句。可惜叶守信比他闺女还不争气,望着养了十九年的大闺女,他那双已经哭成大核桃的肿眼泡里再次滚下泪来。 即使被邻居和工友揶揄调侃了,那眼泪仍是控制不住,只对姑爷说了句“你一定要好好对我闺女”,就背过身去,再也说不出话了。 早在二姐出嫁时,叶满枝就见识过老叶这副德行,她当时还偷偷嘲笑过老叶。可是这会儿看到亲爹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她好笑的同时,又觉得心酸,眼眶里再次蓄上了泪水。 好在家里还有常月娥能在关键时刻顶事。 拉着闺女说,以后要好好跟女婿过日子,现在已经是领导干部了,在家里不要总耍小孩子脾气。 而后又话锋一转说,“不过,你跟峥嵘是组织介绍的,后来又谈了一段时间的对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都清楚。所以结了婚以后,你也不用特意改变,在家什么样,出嫁还什么样,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众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劲呢。 你好歹多说几句客套话呀! 眼瞧着新人快要出门了,那老叶还在抹眼泪,一句像样的话也没跟女儿女婿说,大家嘴上笑话老叶,心里也在感叹老叶疼闺女,是个性情中人。 见状,吴峥嵘上前,揽过老丈人的肩膀,将人带进了最近的一个房间。 外人不知翁婿俩在屋里交流了什么,可是,房门再次打开时,叶守信那两个大核桃里的眼泪已经止住了。 拍着女婿的肩膀说:“时候不早了, 好多宾客都直接去了食堂,你们赶紧过去迎客吧!” 吴峥嵘对岳父岳母笑道:“爸妈,那我先带来芽过去了,你们收拾好以后,也尽快带亲戚朋友们去吃席!” 叶满枝心里好奇他跟老叶说了什么话,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又不好多问。 只能沿着走廊和楼梯间的红色喜字,跟着他一路下楼,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坐上了他的自行车。 这年头,城里的自行车,农村的拖拉机,都是结婚迎亲的排面。 吴峥嵘让新媳妇坐到车后座,推着自行车,围着大院绕了一圈,身后还簇拥着一长串迎亲队伍,有军代室的未婚小伙子们,也有他的几个表弟和同学,还有叽叽喳喳凑热闹的孩子们。 迎亲队伍在院儿里兜兜转转一大圈,零星散出去不少喜糖,算是对街坊们广而告之,他俩结婚了! 举办婚礼的地点是656厂的二食堂。 常月娥和吴小姑原本想在16号院摆喜酒,但是双方邀请的宾客实在太多了,除了亲戚朋友,还有双方的同事,尤其是吴峥嵘,不但要邀请厂领导,还要请省军区的领导和他的一些战友们。 若是在这个小院子摆酒,预计要翻四次台,才能让所有宾客吃上酒席尽兴而归。 所以,听说有几个年轻工程师借用食堂办过酒席以后,吴小姑也拍板,让他们借用食堂的场地,请大师傅帮忙置办席面,到时候把钱票补贴给厂里就是了。 二食堂帮着操办过好几场婚礼,算是很有经验的,这会儿大门正对的墙上,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书“叶满枝同志、吴峥嵘同志结婚典礼” 。 打饭窗口的玻璃上,还应景地贴着好多红喜字和拉花。 吴峥嵘将自行车停好后,低声问:“你今天几点起来的?现在饿不饿?” “不饿不饿,”叶满枝往食堂里望了一眼,催促道,“咱俩赶紧去迎客吧!” “有秦祥和刘金宝在,你急什么?” 婚礼需要有人出面张罗,亲戚朋友由家人负责招待,而双方的同事则由秦祥和刘金宝负责引导接待。 两个新人只需要在食堂门口迎客,与大家握手,礼金礼簿什么的都不用操心,算是这场婚礼上最轻松的人了。 叶满枝心里只顾着紧张了,忽视了那股饥饿感,可是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影响以后,她突然就觉得有点饿了。 “要不咱俩找点东西吃吧?” “嗯。” 吴峥嵘把媳妇带去后厨,从烧鸡上掰了一只鸡腿给她,“吃吧。” “……”叶满枝无语道,“我把鸡腿吃了,一会儿席面上岂不是少了一只鸡腿?” “没关系,以防有同事不请自来,五哥特意给咱们多订了五只烧鸡。” “……” 夫妻俩躲在后厨偷吃烧鸡的时候,双方家人也陆续赶到了。 叶守信没见到两个新人,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他们不是骑自行车来的吗?咋还不见人影呢?” 吴小姑二话没说,目标明确地跑去后厨,把偷摸吃小灶的两人逮了出来。 “外面十桌领导宾客还没吃呢,”吴小姑轻斥道,“你们倒是先造上了!” 吴峥嵘面不改色道:“我早上没吃饱,让来芽陪我吃点!” 吴小姑:“……” 早上的三个馒头和两碗粥,还填不满你那无底洞似的胃吗? 她懒得在这种时候跟年轻人掰扯,“你俩赶紧出去招待客人,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吴峥嵘掏出手绢,让小叶同志擦嘴上的油,等她整理好以后,才带着人出去,与他爷爷奶奶、到场的厂领导、军区领导,还有特意来当证婚人的穆区长打了招呼。 现场的婚礼司仪有两位,一位是厂办尹主任,另一位是林青梅。 叶满枝觉得青梅有应付大场面的能力,而且今天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里有不少领导和同事。 她提前询问青梅,想不想趁机露露脸,青梅也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婚礼司仪的工作。 叶满枝和吴峥嵘被两位司仪请到台上,并排站在一起。 只听尹主任高声说:“请同志们安静!我宣布,叶满枝同志,吴峥嵘同志的结婚典礼正式开始!首先进行婚礼第一项,向主席像行礼!” 婚礼横幅下面,挂着一张巨大的主席像。 闻言,新婚夫妻转过身,对着主席同志三鞠躬。 而后在全场的掌声中,重新面对宾客。 林青梅一边鼓掌,一边说:“下面进行婚礼第二项,应广大来宾要求,请新郎新娘表演一个节目!” 吴峥嵘:“……” 他怎么记得第二项是证婚人致辞,然后新人表态,之后就可以开席了? 叶满枝对这种环节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她参加过同学的婚礼,现在年轻人的婚礼都要表演节目。 她与吴峥嵘几乎是同时伸手接那个大喇叭的,在宾客善意地哄笑中,叶满枝率先接过了大喇叭,与吴峥嵘低声商量几句后,对众人说:“没想到今天还要表演节目,既然大家想看,那我们就给大家唱首歌吧?” 台下有人喊:“可以!” “那就唱一首《在祖国和平的土地上》吧!” 叶满枝平时喜欢唱苏联歌曲,曲调比较欢快。 但在今天这种场合,既有厂领导又有军区领导,还是唱革命歌曲更合适,也更有力量。 她用手轻轻打着拍子,与吴峥嵘互视一眼后,齐声唱道:“在祖国和平的土地上~生活天天向上升~青年人怀着远大的理想~老年人越活越年轻~我们工人劳动最热情~生产纪律日日新~农民已经组织起来~年年都有好收成~”[1] 这首歌是656厂广播站经常播放的歌曲,日日听月月听,几乎全厂人都会唱。 夫妻俩唱完第一段以后,在场的宾客很快就跟着小两口一起大合唱了。 上百人的歌声气势磅礴,险些将食堂的屋顶掀翻了。 台下的常月娥跟着唱了一段,扔掉手里的花生壳,低声对亲爹说:“爸,这姑爷找得不错吧?你看咱家来芽和姑爷多登对!咱来芽多好看!” 来芽那身裙子太好看了,红色特别正,站在身姿笔挺的年轻军官身边,这就是一对璧人呀,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常姥爷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目光往厂领导那桌扫去时,忍不住问:“周振业和他媳妇怎么也来了?两边都退婚了,请他参加来芽的婚礼干什么?” 常姥爷心里还对周家人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当年被狗屎糊住了双眼,才给孙女定了这么一个娃娃亲,耽误了十几年好时光。 “我跟老叶没请他,我恨不得跟周家老死不相往来,谁会请他呀!”常月娥撇嘴说,“可能是姑爷请的,他们都是厂领导,有可能抹不开面子就请了。” 叶守信替女婿撇清关系,“来芽说不是峥嵘请的,那周振业没有请柬,估计是怕其他领导都来了,他不出席太显眼,所以就不请自来了。” 台上的婚礼还在继续进行,夫妻俩表演节目以后,很快就到了证婚人讲话环节。 叶满枝和吴峥嵘暂时走下舞台,将大喇叭给了沈厂长和穆副区长。 下台阶时,吴峥嵘习惯性地想去扶她的手,叶满枝却触电似的一下子躲开了。 “……”吴峥嵘偏头低声问,“小叶主任,你今天怎么回事?牵也不让牵,看也不让看,我刚才在台上瞅了你那么多次,你连个眼神都欠奉。” “……” 叶满枝心说,都怪大姐的婚前教育,她现在一靠近吴峥嵘就感觉热气腾腾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在祖国和平的土地上》,作词光未然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73 章【VIP】 第73章闹洞房 在叶满枝的预想中,婚宴顶多持续两三个小时,等大家敬完酒、吃完席,她就可以回家数礼金了。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普普通通的一场酒席,最后竟变成了流水席! 656厂要争取提前完成生产任务,所以生产线上人停车不停,哪怕是周末也有人值班。 老叶和吴峥嵘在厂里的人缘都不错,很多工人下班以后直接来食堂送礼吃席。 上一拨人吃好离开后,下一拨人又来接茬了。 一场婚礼酒席从中午吃到了傍晚,而作为新郎官的吴峥嵘被灌得着实不轻。 他今天可谓是四面楚歌,不但要招待厂里的同事,还要应付部队的战友。 其他人还算有分寸,可是今天还来了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军校同学。 这二位如今一个是省军区的副团长,一个在滨江军事学院当讲师。 他俩不但自己敬酒,还鼓动得军代室的年轻军官们纷纷倒戈,从挡酒的变成敬酒的。 吴峥嵘一个人对战十几个,哪怕有表哥和舅兄们帮忙,经过一场鏖战后,还是被喝趴下了。 酒席结束时,他是被人架回新房的。 “小嫂子,你看这事闹的,我也没想到能把老吴喝成这样,我印象里他挺能喝的呀!” 邹凯给新郎灌酒的时候气势十足,可是这会儿面对新娘子控诉的眼神时,还是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嫂子就是嫂子,喊什么小嫂子!” 杨树林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对着叶满枝赔笑道,“弟妹,大家太为你们高兴了,没承想峥嵘会醉成这样,你多担待多费心啊……” 杨树林和邹凯都是早已娶妻生子的,吴峥嵘在婚姻方面属于落后分子,之前没少被人取笑,别人的儿子都快小学毕业了,他还是光棍儿呢。 他们来参加婚礼时,多少是带着点探究和好奇的。 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小子竟然老牛吃嫩草!娶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听说还是国家干部。 所以,今天虽是吴峥嵘大喜的日子,但也不能让他太过得意,这酒必须喝! 叶满枝是第一次见这两位战友,对于把吴峥嵘灌倒的罪魁祸首,她实在无话可说。 她今天也喝了不少酒,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请秦祥帮忙送客,顺便把军代室这群军官也一并带走。 双方亲友还在二食堂做收尾工作,闲杂人等全都离开以后,新房里就只剩新婚小夫妻了。 叶满枝坐到床边,试探地在他红扑扑的侧脸上摸了一把,感觉体温有点高,脖子那里也潮乎乎的,于是伸手帮他把军装的扣子解开了。 在夏天结婚是她的要求,婚礼上可以穿漂亮裙子,满足她美美举办婚礼的愿望。 但她没想到军装礼服竟然这么厚! 全套礼服穿了一天,又喝了那么多白酒,吴峥嵘前胸后背全是汗。 她怕吴峥嵘中暑,想帮他把军装外套脱了。但是醉酒的男人她抱不动,只能解开外套扣子,再解衬衫扣子,先帮他把前胸的汗擦一擦。 她此时的内心全无杂念,一边解着衬衫纽扣,一边感叹自己的裁缝手艺真是太好了! 这件衬衫是她用大姐送的那台缝纫机,在婚前赶工给吴峥嵘做的。 延续她一贯节省布料的优良传统,选择了比较贴合身材的剪裁方式,上身效果比部队统一发放的衬衫好多了。 军代表同志穿上身以后,英俊程度又上了一个大台阶。 然而,她擦着擦着,就渐渐觉出了异样。 两人拥抱的时候,她趁机摸过吴峥嵘的身体。 男人的胸腹肌肉虽然紧实,但在放松的状态下,跟她的身体没什么不同,手感其实是软的。 只有跟她接吻,身体紧绷的时候,那些肌肉才会硬起来。 可是,她这会儿心无旁骛地用毛巾给吴峥嵘擦汗,掌心下的腹肌怎么变硬啦? 她心里疑惑,倾身去观察那张微微醺红的俊脸。 睫毛没有频繁扇动,眼珠也没移动半分。 但她就是觉得蹊跷,凭直觉趴到他耳边问:“军代表同志,你是不是装醉呢?” 军代表同志没有任何动静。 可是叶满枝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腹部,吐息喷洒到耳畔时,她感觉毛巾下的肌肉又变硬了。 她在心里轻哼。 装得还挺像! 叶满枝把毛巾扔到一边,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个“醉鬼” 瞧。 而后俯身在他有些干的嘴唇上亲了亲,像叶梨花舔爪似的,把他干燥的唇珠润湿了。 等到耳边的呼吸逐渐紊乱时,叶满枝冷不防地伸手捏住“醉鬼”的鼻子,无情阻住了他的呼吸。 让你装! 被捏住鼻子的醉鬼终于闷笑出声,拉开那只作乱的手后,揽过她的脖子加深了唇上的吻。 叶满枝在他胸口拍了两下,埋怨道:“你讨不讨厌啊,干嘛装醉?你脸上那么红,浑身全是汗,我还以为你中暑了呢!” 吴峥嵘睁开眼睛,快速扫视四周,低声问:“他们都走了?” “早就走了!你赶紧起来把外衣脱下来,小心真的中暑了!”叶满枝又问,“你干嘛装醉啊?你那么重,我都抱不动你!” 吴峥嵘撑起身体观察窗外的情况时,被新娘子伸手将脸掰正,只好收回目光,先跟她解释:“那群小子从中午喝到晚上,磨磨蹭蹭不肯走,其实是想闹洞房呢。我要是不醉,你现在就要被人围观跟我一起咬苹果了。” “什么咬苹果?” 叶满枝之前是未婚女同志,参加别人婚礼时,吃完席就直接离开,闹洞房的事轮不到她。 所以她并不知道闹洞房有什么花样。 “就是在新婚夫妻之间吊个苹果,让两人一起去咬,快咬到的时候,再把苹果提高……” “那不就亲到一起了吗?” “嗯。” “这种事有什么可围观的啊!庸俗!” 叶满枝不怕跟他亲嘴,但不想当着外人的面亲嘴,那多难为情啊! “行吧,看在你还算机智的份上原谅你了。” 叶满枝倒了杯凉白开给他润润嗓子,然后奖励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她这两天只顾着为婚礼紧张了,完全没有想到闹洞房这一茬。 父母和姐姐也没跟她提过。 幸好吴峥嵘提前装醉,没给那些人留下闹洞房的机会! 吴峥嵘一边跟她接吻,一边把汗湿的外套和衬衫脱下来,而后拦腰将人抱到了床上。 叶满枝碰到他紧绷起来的手臂线条,心脏也跟着绷了一下,忍不住夹紧双腿,小声哼唧道:“吴峥嵘,我想上厕所,你陪我去吧……” “现在?”吴峥嵘停在上方。 “啊,外面的天都快黑了,我自己不敢去。” 这院子哪哪都好,唯有一点不好——没有室内厕所。 这一片的平房是建厂时盖起来的,算是厂里最老的房子,那时的房屋设计都没有室内厕所,想上厕所就得去外面的公用厕所。 叶满枝跟家人搬进楼房也不过两年,以前住平房时也要用街头的公共厕所,她没什么不适应的。 但军工大院在夏季夜晚的点灯时间是八点,这会儿还不到八点,没有路灯的厕所里黑咕隆咚的,她自己不敢去。 吴峥嵘想起之前那块水渍,忍不住向她确认:“你真是想上厕所?” “对啊。” 叶满枝觉得他这问话有点奇怪, 上厕所还能有假的呀?她从酒席散场的时候就有感觉了,只是一直没抽出空来解决。 她推着男人的肩膀,催促道:“吴峥嵘,我想上厕所,你快陪我一起去……” 话音刚落,房间窗外的墙根下,就突然传出“扑哧”一声憋笑。 床上的小夫妻同时噤声,不约而同望向四敞大开的玻璃窗。 叶满枝惊愕地睁大双眸。 而吴峥嵘已经动作敏捷地跳下床,端起八斗橱上的搪瓷大茶缸,两步便跨到了敞开的窗户边。 他没给人留下半点反应时间,像给花浇水似的,将一缸子凉水,从左及右缓缓浇了下去。 窗外的墙根下立即传出好几声“哎呦”和“我X”。 杨树林一边扑棱头上的凉水,一边埋怨道:“秦祥,你小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要是给你派个侦查任务,你岂不是把全团的人都暴露了?” 邹凯接话说:“秦祥,隐蔽侦查,0分。” “抱歉抱歉,对不住各位啊!” 秦祥从窗户底下站起来,一面为自己那声“扑哧”道歉,一面腹诽道,要是真让你们听了吴团长的墙根儿,我以后就不用在军代室混了。 明天就得被领导发配喽。 十来个小伙子依次从墙根下冒出头来,有吴峥嵘的同学,也有军代室的青年军官,还有几个同事家的半大小子。 吴峥嵘随手将窗帘拉上一半,遮挡住大床的方向,而后抬脚跨上窗台,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叶满枝没想到他有门不走,偏要走窗,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而她这声惊呼,又再次引发了小年轻们的哄笑。 叶满枝:“……” 吴峥嵘在临近几人的屁股上踢了几脚,“笑什么笑,全都给我滚蛋!” 邹凯双手捂着屁股嚷嚷:“老吴,你可太不厚道了!好不容易结了婚,大家还想帮你热闹热闹呢,你居然企图用装醉蒙混过关!” “哈哈,我早就猜到他是装的了!婚礼上的酒盅那么浅,哪有那么容易喝醉啊!幸亏咱们杀了一个回马枪!”杨树林点了点吴峥嵘,“这小子狡诈得很!” 吴峥嵘还惦记着叶来芽要上厕所的事,这些人一直不走,岂不是要把人憋出毛病来! “行了你们,热闹看了,墙根儿也听了,赶紧滚蛋吧。嘴上都有点把门的,出去以后别胡说。” 邹凯招呼上一群小年轻走人,嘻嘻哈哈道:“差不多就得了,要是真把新娘子惹恼了,小心以后不让咱们登门!” “哈哈哈!” 一群人像赶牛似的,被吴峥嵘撵了出去。 他这边刚把院门合上,便听见有人掐着嗓子,用一种娇滴滴的语气说:“吴峥嵘,我想上厕所,你快陪我一起去~~~~” “哈哈哈哈……” 十来个人笑出了几十人的效果。 吴峥嵘:“……” 他锁好大门,快步进了房间,叶满枝正跪坐在床上,脸色红得能滴出血来,眼角也有些湿,显然是听到那句调侃了。 他尽量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她的鞋子放到床边,“不是要上厕所么?走吧,我陪你去。” 叶满枝正是内心敏感的时候,听到他提起厕所,羞窘得都快哭了,“连你也笑话我?” “我笑你干什么?你不是着急吗?”吴峥嵘揽着她的肩膀,低声提议,“外面有痰盂,你要是不想去公共厕所,在家里解决也行。我帮你倒……” “啊啊啊,你不许说了!”叶满枝只是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好羞耻,她感觉自己快要冒烟了,伸脚去踢他胸口,“你们这些臭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吴峥嵘:“……” 这是他第一次被喊做臭男人。 也算是新鲜体验了。 叶满枝虽然觉得丢人,但厕所还是要上的,没什么骨气地让吴峥嵘陪她去上公共厕所。 可是女厕所里只有她一个人,掉落的水声甚至是有回音的。 无论是她,还是外面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到。 她一边喊吴峥嵘,指挥他站远一些,一边控制自己别传出太大的水声。 一个厕所上得她面红耳赤,浑身是汗。 好在吴峥嵘在这方面还算体贴,等她出来以后,直接挑起话题问:“累了一天了,你一会儿要不要洗个澡?” “咱家连厕所都没有,哪有条件洗澡啊?” 叶满枝对他的情况是知道的。 夏天夜里在院子里冲凉,其他季节在厂里洗澡。军代室所在的楼层西侧有个公共浴室,他们训练完以后,就在那里洗。“我前几天给你买了一个澡盆,你可以用澡盆洗。” 叶满枝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家里的大洗衣盆。 麦多就是在洗衣盆里洗澡的。 吴峥嵘不会也想让她坐进洗衣盆里吧? 然而,吴峥嵘给她买的确实是澡盆。 椭圆形的铁皮桶,高度不到一米,像她这样身材的女同志,可以蜷着腿半躺进去。 但个子太高的男同志,比如军代表同志,恐怕就不合适了。 叶满枝还从没用过浴桶呢,语气兴奋地问:“你怎么想起来给我买洗澡盆啊?” “你住楼房的时候,夏天能在水房洗澡,到了咱家这里,厕所已经那样了,在洗澡这方面总不能再让你受委屈吧?” 叶满枝高兴地拍拍铁皮桶,“我哪有那么娇气呀!都可以克服克服的!” 望着她这副言不由衷的样子,吴峥嵘轻笑一声,出去给她烧洗澡水了。 * 16号院虽然比其他院子的面积小一些,但也是正经三室的格局。 吴峥嵘之前只用了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剩下一个小房间用于堆放杂物,基本是闲置的。 这会儿就被暂时拿来充当了叶满枝的浴室。 她在大澡盆里泡了许久,等到水温渐渐变凉,手指的皮肤也泡得发皱了,终于磨磨蹭蹭跨出了浴桶。 慢腾腾地将身上的水珠擦干后,叶满枝对着衣架上的衣物犹豫半晌,还是把内衣穿了起来。也许是泡的时间太久了,她觉得自己有点腿软,呼吸也有些困难。 蹲在地上艰难选择了一阵,最终放弃了她平时睡觉穿的背心和短裤,一咬牙,把她洗澡前偷偷运进来的毛巾被披在了身上。 而后深吸一口气,攥着胸前的毛巾被,拉开门走了出去。 在她漫长的洗澡过程中,吴峥嵘已经在院子里冲过一个战斗澡了。 这会儿正坐在床边等她。 就像他身处陌生环境依然身姿笔挺,不会左顾右盼一样,他等人的时候也非常专注。 专注的表现就是,不会用书本或其他事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只一心一意地等着。 当然,这会儿让他看书他也看不进去,没必要装模作样。 所以浴室的房门刚被拉开,他就将目光移了过去,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裹着毛巾被出现的叶来芽。 “过来,我帮你擦擦头发。” 叶满枝趿拉着拖鞋,无声行至他身前,感觉有毛巾覆到了自己的头发上。 也许是被热水泡的,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现在从脸颊到脖子都是烫的,吴峥嵘帮她把头发擦到半干,手指隔着毛巾按到她头皮时,让她发顶过电似的发麻,忍不住哼了一声。 这声轻哼,像是触碰了什么开关,吴峥嵘将毛巾扔到一边,打横将她抱起放到了床上。 叶满枝脚下腾空,紧张地去搂他的脖子,攥在身前的毛巾被也随着她的松手而散开。 一件大红色的苏式XX露了出来。 吴峥嵘垂眸确认了一眼,“换了?” “嗯。” 之前那件的布料太厚了,夏天穿有些闷,缝纫机到手以后她自己做了一件新的。 只不过她没有精钢挂钩,用更简单的方式代替了。 吴峥嵘双臂撑在她的上方,神色和眼神比验收军工产品时还认真。 “我能碰吗?” 叶满枝心说,都到这时候了,我说不能,你就不碰呀! 但她心里莫名紧张,苏式XX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她又轻又细几近无声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而后就感觉身前的蝴蝶结被人利落地扯开、松绑,昏黄的白炽灯下,有雪白从里面弹跳出来。 她听着上方加重的呼吸,掩耳盗铃似的闭上双眼,抓住身侧紧绷的手臂问:“他们不会回来吧?” “谁?” 吴峥嵘的目光随着她的呼吸晃动。 叶满枝睁眼对上他的视线,用胳膊捂住胸口,不给他看,“哎呀,就是你的那些战友!那群臭男人!” “早就走了。” “他们之前也走了,还不是偷偷跑回来了!你再去检查一下!” “……” 吴峥嵘猛吸一口气,俯身在她唇上裹了一口,下床检查门窗去了。 “你把大门锁好,”叶满枝躺在床上指挥,“窗户也要关上。” 吴峥嵘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一一照办后,重新返回来, 又听他家小叶同志说:“你把电灯也关了!” “灯就别关了吧?” 叶满枝抿唇沉默了一阵没再吭声,算是默认了他不关灯的请求。 可是,等到男人重新覆上来时,她却把自己身下的毛巾被抖开,将两人从头到脚盖住了。 “来芽,门窗紧闭,还盖个被子,你不怕热么?” “不怕。” 叶满枝嘴硬,伸手搂住他愈加紧绷的腰背。 …… 然而,苏式XX掉落后,内里被揉捏裹住,她躲在毛巾被里面,很快就觉得透不过气了。 红肿的唇瓣不自觉张开,肩膀抵住床褥大口喘息,毛巾被撑起的这方小空间里,全是交缠的呼吸和咕叽声。 叶满枝将被子掀开一条缝,深深透过一口气后,又搂紧他的脖子,嘴唇下意识去寻找他的耳垂。 在耳边的呼吸频率越来越快时,吴峥嵘终于不顾她的阻挠,将那条碍事的毛巾被扯开扔到了地上。 然后让开那块有些沾湿的褥子,连接着将人抵到了大床的另一侧。 视野里变得明亮,叶满枝紧盯面前通红的俊脸和脖颈,有汗珠沿着精致的下颚滴落。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叶身处险境的扁舟。 惊涛拍岸,激流涌动。 她却只能将腿搭在高处,随波逐流。 余光里瞥见刚刚躺过的地方,叶满枝又羞耻地紧闭上眼睛。 她以后都不好意思吐槽吴峥嵘打的这张大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74 章【VIP】 第74章吴峥嵘:我媳妇最 叶满枝醒来时,正午的阳光流进玻璃窗,给八斗橱上的结婚照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怔怔地望着那张结婚相片,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刚刚做的梦。 她梦到今早的起床号吹响时,她八爪鱼似的抱住吴峥嵘,不让他起来。 没过多久,出操号好像也响了。 六点和六点半的这两次号声,每天都要扰人清梦,为了堵住耳朵多睡一会儿,她习惯性地扯过被子把脑袋蒙住,顺便好心地把搂着她的吴峥嵘也蒙住了。 然后她就梦到自己被挤进去,跟着他一起出了个早操。 叶满枝望着相片里微笑的男人出神,从昨晚到现在,酸胀感好像并没有多少缓解,这让她不太确定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吴峥嵘进门时,见她眼神失焦,明显在发呆,不由在她睡出薄汗的额头上摸了摸说:“起来吃午饭吧?” 叶满枝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将胳膊挡在胸前,目光快速在床上睃巡,寻找毛巾被的下落。 “我的毛巾被呢?” “洗了。” “床单呢?”叶满枝退而求其次。 “一起洗的。” 叶满枝扭头往窗外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院子里晾着她的浅粉色毛巾被和一条大牡丹床单。 她脸上立即染上红晕,埋怨道:“你干嘛在今天洗床单和被子啊?” 这时候显着你勤快了?见她双手遮得实在辛苦,吴峥嵘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把椅子上的内衣裤递过去,“你不是要盖被子么,我不洗出来,你今晚盖什么?” 吴峥嵘夏天从来不盖被,这种毛巾被对他没用处,他也就没买过。 他上午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下,除了几件新做的苏式XX,并没找到其他被子。 叶来芽只带来这一条毛巾被,但那上面什么都有,不洗今晚用不了。 “我可以找别的东西盖呀!”叶满枝连衣服都顾不上穿了,从床上跪坐起来,一手挡住自己,一手推着他说,“你赶紧把那床单和被子拿进来,晾在屋里!” 他俩昨天刚办婚礼,今天上午就把床单和被子洗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俩那什么了,还很那什么嘛! “咱俩结婚的事,邻居们都知道,过夫妻生活是正常的,这有什么可害臊的?” 吴峥嵘觉得他家小叶主任,有时热情得让人招架不住,有时又脸皮薄得离谱。 用那什么苏式奶罩蛊惑他的人是她,因为一条床单就从头红到脚的也是她。 叶满枝被衣冠楚楚的军代表同志看得不自在,快速穿好内衣后,终于有了说话的底气。 “他们知道是他们的事,反正你不能把床单晾在院子里!”她想了想又补充说,“至少这几天不能晾!” 吴峥嵘不理解新婚妻子羞怯的点在哪里,但愿意尊重,于是依言把床单扯下来,转移到屋里了。 “这回可以了吧?去洗漱吃饭吧。” 叶满枝满意地在他脸上啵了一口牙膏沫子,不忘夸赞道:“军代表同志你好勤快哦,一上午竟然干了这么多活!” 吴峥嵘抬手擦掉脸上的牙膏,心想,昨天他老丈人在酒桌上说的话,果然是酒后吐真言。 老叶说,“我家这个小叶,从小就嘴甜,最会给人灌迷魂汤了,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 “对了,我去食堂打饭的时候,遇上咱爸了,他让咱俩抽空回去一趟。” 叶满枝坐到桌前吃午饭,感觉坐下去的时候不太舒服,只在椅子上搭了一个边边,“什么事不能等我回门的时候再说?” “据说是为了礼金。”吴峥嵘往她椅子上放了一个厚坐垫,继续道,“你要是想回,我就陪你回去。” “礼金先让我爸妈收着吧!咱俩这几天千万别回去!”叶满枝很有经验地跟他蛐蛐,“昨天的酒席上还有不少剩菜,肯定全被他们打包带回家了。这种酒席上的剩菜,不吃个两三天,根本吃不完!我才不想回去吃剩菜呢!” 叶满枝不是不能吃剩菜,自家人的剩菜她从来不挑剔。 但婚礼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所有人的筷子都在盘子里搅和,哪怕剩的全是大鱼大肉,她也吃不下。 她因此常被亲爹批评矫情。 想到亲爹,叶满枝连忙问:“你昨天在我家的时候,躲到屋里跟我爸说什么来着?” “没说什么,就劝了他两句。” “怎么劝的啊?” 她以为老叶会从头哭到尾,眼泪哗哗地送她出门呢,没想到能在最后关头收住。“还能怎么劝?咱爸舍不得你,我就承诺以后让你天天回娘家吃饭,只要我有空也会陪你回去。” “这种承诺你也敢许!”叶满枝瞪大眼睛问,“万一我没空呢?” “你不是每天中午回家吃午饭么?怎么会没空?” 他俩工作都挺忙,婚前就已经商量好了,工作日不做饭,周末可以自己下厨或下馆子吃点好的。 小叶主任结婚以后照样可以回娘家吃午饭,顺便睡个午觉。 其实跟以前没多大区别。 吴峥嵘往八斗橱的抽屉里扫了一眼,“咱家的存折、现金和票证都在那里,你看看每月应该交多少伙食费。结了婚,还要带个拖油瓶一起回去,伙食费总要多交点。” 叶满枝早把午饭的事忘了,想到自己以后还能天天回家见到妈妈,她立即雀跃起来,笑眯眯道:“伙食费的事再说吧,反正咱俩休婚假这三天不能回去,我不想吃剩菜。” 他俩难得有三天完整的假期。 叶满枝早就想好了,这三天要跟吴峥嵘腻在一块儿,适应一下夫妻生活。 她刚到了新家,又突然休假,一时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就跟着吴峥嵘团团转,看他用打床剩余的木料做板凳。 吴峥嵘原想给她留一些休养时间,这才随便找个由头去院子里做手工了。 但叶来芽一直跟进跟出,跟得他心浮气躁,真心佩服起柳下惠来。他将削到一半的木料放下, 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说,“你去换身衣服吧,咱们上街逛逛。” 再让她跟下去,很难不白日宣淫了。 叶满枝问:“今天要去看看爷爷奶奶吗?” 她毕竟是新媳妇,按规矩是要去看看的。 “今天周一,吴院长要上班,奶奶也要参加读书会。”吴峥嵘看了眼手表说,“你不是想看话剧么,咱们可以先看一场话剧,晚上再去那边吃晚饭。” 叶满枝回屋换了件漂亮裙子,满心欢喜地跟吴峥嵘出门约会了。 话剧团最近正在上演两出剧目,一个是《妯娌之间》,另一个是契诃夫的《求婚》。 两人都对妯娌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于是就买票看了一场《求婚》。 “你觉不觉得演员台词有点肉麻啊?”叶满枝拉着他的手小声问。 “哪里肉麻?” “就是称呼啊。” 吴峥嵘偏头看着她笑,“你是说‘亲爱的’、‘我的漂亮人儿’和‘我的好宝贝’么?” 叶满枝莫名脸热,还有点想笑,偷偷在他手臂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吴峥嵘低声说,“外国剧本就这样,很多小说里比这个喊得还露骨呢。” 叶满枝第一次看《求婚》的时候,就觉得演员台词有点肉麻,“我以为这种话剧不会再重演了,没想到今年又排了好几场。” “称呼虽然肉麻,但这些对话基本都发生在丘布珂夫和洛莫夫之间,那是老丈人和未来女婿的关系。男女主角之间反而比较正常,只要不是发生在男女之间的,这出话剧就能演很久。” 叶满枝杵着下巴看向他,也许是成了夫妻的缘故,她觉得穿着新衬衫的军代表同志可俊俏了,忍不住学着丘布珂夫的口吻说了句:“Голубушка.” “什么?”吴峥嵘挑眉问。 叶满枝将目光移回舞台,“不告诉你。” * 夫妻俩从话剧团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两人前往公共汽车站的时候,正巧碰上一大群工人举着彩旗和横幅游行。 看横幅上的内容,好像是庆祝手工业全行业合作化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青年突击队的游行队伍。 叶满枝之前在区里搞合作社转厂试点,对这个全行业合作化的工作也是知道的。 没想到人家那么快就圆满完成任务了。 叶满枝向最近的一个工人询问:“同志,大家怎么在傍晚游行啊?这么大的事,真应该好好宣传宣传。” “我们上午去市人委报过喜了,晚上还要在人民公园放烟花庆祝,游行队伍是去人民公园的!” 叶满枝惊讶地问:“搞这么大的阵仗啊?” 居然还要放烟花! 市里只在春节和国庆节放过烟花,其他时间她还真没见过。 她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吴峥嵘见她双眸亮晶晶的,满眼都写着“想看烟花” ,低声调侃道:“咱妈选的日子确实挺好的,昨晚刚入洞房,今天就有烟花庆祝了。” “你少臭美了,人家是庆祝全行业合作化的,”叶满枝喜滋滋道,“不过咱俩的运气真不错!” 她从游行的工人手里接过两面小彩旗,分给吴峥嵘一面,两人挥舞着旗子跟随队伍一起游行。 缓缓往人民公园的方向行进。 像他们这样为了看烟花,加入游行队伍的市民不在少数。 整个游行队伍的规模特别壮观。 周围的人太多了,吴峥嵘担心把她挤丢了,顾不上周围的异样目光,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 等到队伍距离人民公园还有不到两百米的时候,他眺向前方黑压压的人群,果断道:“来芽,人太多了,咱们就不进公园凑热闹了吧?在外面看也是一样的。”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欣赏烟花,叶满枝想去凑热闹,但她被人群挤得心里发慌,踟躇片刻后点点头,被吴峥嵘搂到身前,揽着肩膀挤出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游行队伍。 公园对面有个公私合营的冷饮店,吴峥嵘给她买了两个球的冰糕,让她边吃边等,自己则去借用旁边国营饭店的电话,往附近派出所拨了号。 这种大型集会容易出乱子,今天这游行队伍像是临时组织的,有那么多市民参加,却没见到几个公安。 这样并不合理。 叶满枝听他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紧张地问:“不会出事吧?” “不会,以防万一而已, 让他们出动警力维持秩序。游行的规模太大了,我瞧着那公园的大门都快被市民挤爆了。” 吴峥嵘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马路对面的公园门口,引起一阵很大的喧哗。 有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一边捂着孩子不断流血的额头,一边大喊着什么。 路边停着一辆洒水车,司机跳下来,将女人和孩子带上了车,很快便往人民医院的方向驶去。 小插曲过后,其他市民继续涌入人民公园。 叶满枝突然就没了看烟花的兴致,拉着吴峥嵘说:“时间太晚了,咱们先去看爷爷奶奶吧?” 吴峥嵘看出她是被吓到了,带着她远离了游行的人群。 这场烟花活动搞得很盛大,住在市中心的好多市民都看到了璀璨的烟火。 叶满枝次日早上在食堂听到大家的讨论时,心里还有些遗憾,可是当她傍晚听说,人民公园里发生了踩踏事件,出现了人员伤亡的时候,就只剩后怕了,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的。 为了安抚她,吴峥嵘说了不少宽慰的话,还带她一起出了操。 叶满枝死死咬着嘴唇,喉咙里的声音被撞得支离破碎。 好不容易借着疲乏沉沉睡去,又在半夜时分突然醒了过来。 她伸手将身后的男人轻轻摇醒。 吴峥嵘警觉地睁开眼,嗓音略有些沙哑地问:“怎么了?” 他以为她有哪里不舒服,或是想去上厕所了。 然而,叶满枝却转过身,搂着他的腰问:“你说,人民公园的踩踏事件,会不会影响市长来咱们光明街上课的安排啊?毕竟都是大型集会啊!而且两个活动的举办时间还挨得这么近!市长要是不来讲课了,那我们之前的工作不是全都白忙活了吗?” 吴峥嵘:“……” 叶满枝自顾自地忧愁道:“不行,好多居民还不知道市长要来上课的消息呢,我明天就得赶紧把这个消息放出去,把市长要来讲课的事情坐实,让全街所有居民都知道!到时候哪怕市长想取消活动,也要考虑一下群众的心情吧?你说我这样做,能行不?” 吴峥嵘:“……” 作者有话要说 晚9点还有一更。 一百个红包,晚上见~ 第 75 章【VIP】 第75章“难怪人家天天洗 大半夜被媳妇唤醒讨论工作,让吴峥嵘不由开始反思自己。 这两天虽是新婚假期,但是考虑到叶来芽年纪比他小很多,也许还需要时间适应,在夫妻生活方面,他索取得很克制。 白天安排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晚上也不过是从大床左边换到右边,或从右边挪到左边。 叶来芽每次哼哼唧唧喊累时,他都以为她是真的累了。 “我跟你说话呢!” 叶满枝问话后,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男人答复,便凭感觉在他嘴唇上啾了一下,“你又睡着啦?” 黑咕隆咚的,不知亲到了哪里,就当是嘴唇吧。 “没有,我在考虑问题。”吴峥嵘感觉自己的脖子被舔得湿乎乎的。 “什么问题啊?” 男人没应声,不声不响,干脆利落地抬腿闯了进去。 说着话就被挑起左腿的叶满枝:“!!!” 她羞恼地在他胸膛上捶了两下,“我跟你谈正事呢!” “大半夜的,有什么正事不能明天再谈?” “那不是突然想起来的嘛,不问问你,我睡不着!”叶满枝贴着他催促,“你快回答我!” “你先回答我,‘噶路布是噶’是什么意思?” 叶满枝愣了一下,在漆黑的夜里笑出声来。 她昨天在话剧院说的话,这人居然还惦记呢! “不告诉你。” 吴峥嵘将台词里出现过的称呼,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 一边动作,一边猜测,“亲爱的?” 他觉得应该是这个意思,但身前没有回应。 隔了好半晌,他又问:“我的漂亮人儿?” 叶满枝羞窘地抬手捂他的嘴,“你别说了。” 演员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语调是夸张的,除了肉麻,她没觉得有什么。 但吴峥嵘嗓音温沉,语气正经,疑问句说得像陈述句,听得她脚趾都跟着蜷了起来。 她将男人的嘴堵住,室内总算是安静了。 蝈蝈声嘶力竭的叫声,顺着四敞的木窗钻进来,适时掩盖了交缠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再次有了动静。 “我的天使?”吴峥嵘的声调与动作一样不紧不慢,“是我的天使吗?” “不是不是!”叶满枝摇着头哭出声,“我都让你别说了!” 黑暗中,眼角的泪水被什么东西卷走,又很快涌出新的。 男人箍紧怀里的人,声线带着颠簸,“不是我的天使,那就是我的好宝贝了……” 叶满枝眼泪淌得汹涌,咬着唇瓣不肯应声。 吴峥嵘这天晚上没能如愿得到答案,但是好像打开了水龙头。 …… 婚假休息三天,叶满枝三天都是睡到午饭时间才醒的。 前两天也还罢了,但她第三天还有正事呢! 人民大课堂开课在即,却发生了人民公园的踩踏事件,她心里总觉得不稳妥,想提前销假回单位做一些准备工作。 可是,她今天又睡到了中午! 而且眼睛还是肿的,她这样怎么去单位上班啊? 吴峥嵘在书房里听到了动静,便放下书过来找她,想问问她中午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叶满枝想起他昨晚的那些话,羞囧地背过身去不想搭理他,被问得急了,就嘟哝道:“都怪你给我拖后腿,我今天还想去给居民们宣传一下人民大课堂呢!” 昨晚吴峥嵘对她的羞耻心和事业心都有了全新的认识,以防影响家庭和谐,他已经在今天上午想办法弥补了。 “报纸上没报人民公园的踩踏新闻,不过我帮你打听了一下当时的情况。那天有大批市民从公园后门涌入,冲破了民警的防线,人潮像陡坡似的,一层一层往前推倒……” 闻言,叶满枝赶紧转过来问:“伤亡情况怎么样啊?” “截至今天早上,2死,11重伤,32轻伤。” “……”叶满枝喃喃,“这么严重啊?今天上午有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 叶满枝趴在床上琢磨,如果市长要取消活动,街道的同事应该会来通知她。 既然没通知,就说明活动还会继续。 市长21号来开课,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在群众间做好安全宣传工作,同时向公安局请求支援,只靠光明派出所那点警力显然是不够的。 人民公园闹出那么大的乱子,穆区长应该听说了吧?也许已经向区分局或市局求助了。 那么街道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将开课时间通知给大家,同时做好安全动员工作。 想通了这一点,叶满枝再次嗔道:“都怪你!要不我今天上午就能通知好几个居委会了。” 如果是同龄夫妻,被她这样再三埋怨,小两口可能已经开始斗嘴了。 不过,吴峥嵘早就过了跟人斗嘴的年纪,一面帮她从衣柜里挑裙子,一面说:“靠你们挨家挨户去通知,要通知到什么时候?光明街的居民一半都是656厂的,市长开课的时候,工人们也要去听,回头我去广播站说一声,在厂区和家属院里广播一下。” “咱俩现在是一家的,大家都知道人民大课堂是街道组织的,你再去广播站说这件事,对你影响怪不好的。这本来就是街道的工作,我自己去跟广播站交涉就行了。”叶满枝往隔壁院子指了指,“再说,我现在近水楼台,可以找苏工的爱人帮忙。” “你还认识苏工的爱人呢?” 16号院只有一个邻居,就是隔壁15号的苏志康,656厂的副总工程师。 苏工刚满四十岁,爱人比他小十岁。 吴峥嵘独居的时候,与对方只是点头之交,在路上遇到了就客气打声招呼,即使是邻居也没什么来往。 “我认识啊!之前跟我妈往这边运嫁妆的时候,遇到过隔壁的常姐,她跟我妈都姓常,算是本家吧,我们那天在咱家院子里聊了一会儿。” “苏工跟你是前后脚调来厂里的,听说常姐以前在他们当地的广播电台当播音员,苏工调来656厂以后,市人广没有编制,她就暂时留在厂里当广播员了。广播里好多重要新闻都是她读的呢,我中午经常听,不过,常姐不太爱说话,为人好像挺清冷的,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帮忙。”吴峥嵘将挑好的裙子递给她,惊讶道:“你连她以前是干什么的都知道?” 他在隔壁住了两年,连人家全名都没问过。 还不如叶来芽这刚搬进来两天的。 “女同志聊天嘛,聊着聊着就什么都知道了。”叶满枝抖开那件月白色的半袖旗袍,迟疑地问,“在家穿什么旗袍啊?” “不在家穿,你还想穿到单位去?” “……” 叶满枝觉得他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除了参加国风音乐会的演出,她现在真的没什么机会穿旗袍了,要不还是在家臭美一下吧? 她快速起床洗漱,换上了旗袍,看了眼桌上的闹表说:“午休快要结束了,我得赶紧去隔壁找常姐帮帮忙!苏工和常姐是回民,他俩每天中午回家吃饭,我这会儿过去,时间应该正合适。” 吴峥嵘:“……” 他已经有点好奇小叶主任的消息渠道了。 * 隔壁的15号院里,常海棠也在跟男人嘀咕旁边的邻居。 “那吴团长跟他媳妇,举办婚礼也就三天吧?” “嗯,上周日刚办的婚礼。” 苏志康一边翻书,一边啃馒头,还要分心跟媳妇说话。 “我的天啊!老苏,你是没看见,那吴团长结婚才三天,已经洗了两次床单了!我上午回来做饭的时候,刚好瞧见他把洗好的床单拿进屋去。很有可能昨天也洗了,只是我没看到!” 苏志康:“……” 常海棠在房间里环视一圈,继续感叹道:“他洗了床单居然不晾在院子里!你说这房子里哪有能晾晒的地方?” “不晾在院子里就是不想被人看见,你也是有知识的女性,非礼勿视你还不懂么?” “我又不是故意看的!这不是私下跟你说说么!” 常海棠将韭菜炒鸡蛋里的鸡蛋都挑到自己碗里,把剩下的半盘子韭菜全推给了他。 “多吃点。” 苏志康:“……” 夫妻俩一起吃过午饭,刚起身收拾了碗筷,外面的大门就被人敲响了。 常海棠放下东西去开门,发现来人居然是刚刚被她八卦过的吴团长夫妻! 这让她不由有些心虚,尽量露出微笑招呼道:“叶主任和吴团长来了?快请进!” “常姐,我是来给你送喜糖的!我们周末办婚礼的时候,没见你跟苏工一起去吃席,咱们邻居之间住得这么近,当然得给你补一份喜糖啦!” 常海棠没料到她会直接把喜糖送上门来。 老苏跟着其他厂领导凑份子,给军代表随了一份礼。 尽管请柬上写的是请他携家属出席,但他只出了一份钱,再带家属就不合适了,而且常海棠跟这对夫妻没什么交情,这种场合不去也没什么。 她接过红纸包的喜糖,将两人往屋里让。 叶满枝笑道:“我有事找常姐说说话,我家吴团长刚吃了午饭,就不让他进去了。” 常海棠猜测,这刚吃了午饭的意思,可能是午饭时吃了猪肉,就不让吴团长进门了。 她心里对这个小媳妇生出些好感,脸上的笑也更自然了些。 “那快进来吧,有什么事咱们坐下说!” 叶满枝让军代表同志在外面稍等,自己则跟着她进屋,将来意简单介绍了一遍。 “借用厂里的广播是吧?你说的这事问题应该不大,市长开课算是大事了,提前做做动员工作应该是可以的。叶主任,我下午先去厂里跟领导提一提,但你要提前把广播稿准备好!” “行,那我先回去写一份广播稿,常姐,你在这方面是专业的,到时候还得请你帮我润色一下!” 见她如此爽快,叶满枝心里登时涌上喜悦。 这位邻居姐姐虽然瞧着有点清冷,但也算是个热心肠呐! 吴峥嵘以前没成家,要适当跟其他领导的家属避嫌,基本不跟人家交际。这会儿他俩结了婚,她就可以作为家庭代表跟邻居们走动起来了! 远亲不如近邻,她觉得邻居姐姐还挺不错的! 苏工两口子下午还要上班,叶满枝说完正事就向常姐道谢,起身告辞了。 常海棠将她送出门,眼见这对小夫妻进了隔壁的院子,她才重新将院门关上。 转身进屋时,正巧从栅栏的缝隙里,瞥见那小叶主任在吴团长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而后被吴团长攥着手腕,拽回屋去了。 常海棠叹了一口气,难怪人家能天天洗床单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76 章【VIP】 第76章人民大课堂,市长 周四清晨,六点,起床号吹响,吴峥嵘准时起床。 六点半,跟军代室的同事汇合出早操。 七点,去食堂吃早饭,与秦祥核对一天的工作安排。 七点二十,打早饭回家,喊小叶主任起床。 小叶主任常年七点半起床,八点上班,在娘家的时候由常月娥同志负责叫起和早饭。 结婚以后,这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吴峥嵘身上。 而叶满枝休婚假时惦记工作,等到真的该去工作了,她又赖在床上不想上班。 她在心里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虽然婚假结束了,但是只要干出成绩,坐稳副主任的位置,她就可以迎来一个超长假期,能坐火车,也能看大海啦! 所以,当吴峥嵘提着早饭回家时,只喊了一声就成功完成了叫起服务。 并不如丈母娘所说的那般难搞。 叶满枝拿出两个网兜,将其中一个给了他,叮嘱道:“这里面是喜糖,你给没去参加婚礼的同事分一分。” “嗯。” 吴峥嵘早上还有工作,并没在家逗留太久,拎过喜糖,在她指尖上重重攥了一下,便出门上班去了。 叶满枝吃过早饭,也拎着自己那个网兜上班,从这里经过大院东门到街道办,时间能缩短三分钟。 这个重大发现,让她心情又好了几分,以后可以多睡三分钟了! 人民公园的踩踏新闻已经传到了街道办,张勤简是老油条,有一定的政治敏感度,叶满枝想到的问题,他也能想到。人民大课堂虽是叶满枝的提议,市长也是她请来的。 但这也算是集体的功劳和荣誉,他当然不可能让这种好事流产。 因此,在小叶主任休假的这两天,张勤简吸取了人民公园的教训,安排人手去体育场搞了安全指示牌,为每个居委会划分了具体的集会区域,到时候群众要分批入场。 警力由区里安排,街道办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尽量动员群众去听课。 体育场能容纳几千人,若是到时候操场上空荡荡的,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小叶干部,市长讲课跟我们有啥关系啊?不去行不行?” 叶满枝举着大喇叭说:“行啊,这次活动全凭自愿,不想去的同志可以跟居民小组长报备一声,到时候就不给你留位置了。” “咱们街道上将近两万居民,人民体育场顶多能容纳四千人,这就相当于五个人里才能有一个人去听课,名额特别宝贵,不想去的同志一定要找小组长说一声,将名额留给其他同志!” 又有人问:“叶主任,我思想挺好的,不用教育。市长要讲些啥呀?名额咋那么抢手呢?” 叶满枝笑道:“市长给群众讲课,当然要讲贴近群众生活的呀。嫂子,别管市长讲啥,我就问你,你之前见过市长没?” “哈哈,咱哪有机会见市长啊!” “既然没见过,那大家就别管他讲什么了,咱就去看看市长长啥样,多大年纪,讲话有没有水平。等到过年过节跟亲戚聚会的时候,咱光明街的居民,就比其他人有话聊!市长上任这么久了,只来咱光明街给居民们当过老师,讲过课,这种荣誉在全市也是独一份的!” 居民们交头接耳讨论的时候,刘金宝在一旁敲边鼓。 “别说大家没见过市长,咱街道这些干部也没见过呀!这次能把市长请来,是叶副主任给市长写了信,说咱全街居民都期待他来讲话,这才有了明天的大课堂!” “大家在家围着灶台打转,还不如带着孩子去体育场长长见识呢!人民体育场装扮得可气派了,到时候不但能见到市长,还能跟着几千人一起上课,这样的热闹几年也遇不到一次呀!” 市长要讲什么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挑起群众的好奇心,利用大家的从众心理,先将人召集去体育场。 别管最初的动机是什么,只要去听课了,总能有些收获。 第二居委会的居民,被他俩鼓动得渐渐动摇了心思,反正只用一上午的时间,去看看热闹耽误不了多少工夫,主要是能见到市长啊!以后可以在亲戚间吹牛了! “小叶主任,市长只来讲课啊,能给我们安排个工作不?” 叶满枝和刘金宝:“::::::” 叶满枝心说,我还想让市长直接给我升官呢,但这不现实啊! 她面不改色道:“不用市长安排,咱街道就有能力安排工作,大娘,谁要找工作啊?”“我二闺女。” “那得说说你闺女的具体情况,比如多大年纪,身体是否健康,什么学历,有什么特长,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哪怕是市长,也不可能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人安排工作。咱们街道上也有一些用工名额,这两天干部们比较忙,等市长讲完课以后,你来街道办一趟。” 叶满枝就这样回答着居民们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 军工大院里已经通过广播播报了市长讲课的通知和注意事项。 街道办的干部们主要在大大小小的胡同巷道里做动员。 这一天,街道和居委会的所有人,都忙到晚上九点多才下班。 叶满枝到家时连晚饭都没吃,只简单洗漱一番就累得呼呼大睡了,衣服都是吴峥嵘帮她脱的。 尽管已经挨家挨户通知到位,但她心里其实一直没着没落。 常做基层工作的人都知道,别对居民的口头保证抱有太大希望。 许多人是因为抹不开面子才当面答应的,事到临头的时候,人家该不去还是不去。 所以,次日早上,她吃过早饭就跑去第一居委会,瞧见有居民搬着板凳结伴前往人民体育场,她心里真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因着给每个居委会通知的活动时间不同,居民们是分批次前往体育场的。 一整个早上,不断有居民提着板凳上街。 这个画面简直成了光明街的一道崭新的风景线! 报社派来的记者将居民们抱着板凳,排着长龙,喜气洋洋去听课的场景抓拍下来。而这张随手一拍的相片,先是刊登在《滨江日报》上,后来被《人民日报》和各大国字头报刊转载,再后来参加“全国社会主义新闻摄影展览”,还一举获得了金奖。 成了社会主义社会,人民生活积极向上的典型代表,被传播转载了数十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叶满枝尚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光明街会被一张相片带火。 她正提着板凳与最后一批居民,一起前往体育场呢! 前方长长的队伍特别壮观,规模并不比那天的游行队伍小。 经过其他街道,被路人问起时,居民们还要不断跟人家显摆。 “我们是去听市长讲课的!什么,你也想听啊?那可能不行,只有我们光明街的居民可以参加。凭啥只有我们能参加?活动是我们街道组织的,当然只有我们能参加啦!” “市长只给我们光明街的讲课,听课名额都是有数的,我们街上五个人里只有一个能去听课,名额可宝贵啦!” 叶满枝听着他们的炫耀,笑得直捂脸。 平时看不出来,她们街上的居民还挺有集体荣誉感和虚荣心的。 体育场里这会儿已经坐满了人,操场最前方搭了一个高高的讲台,上方的红色横幅写着“滨江市光明街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第一课”。 各种横额、标语、彩旗、大字报,挂满了大半个操场。 每个区域都有街道干部、民警、居委会委员、居民小组长,以及街道积极分子负责维持秩序。 叶满枝不得不承认,张勤简的这项安排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这么多人一起开会,能安安稳稳,不出乱子,就算是成功一半了。 大课堂十点开课,市长在全场震天的掌声中走上讲台,语气热情而亲切地与群众问了好。 他心里对现场情况还是比较满意的。 说是人民大课堂,就真的是人民大课堂。 他刚才特意看了一下观众席的最前排,全是衣着朴素的基层群众,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儿童。 穿着平整衬衫和干部服的干部们,都在场外或观众席的最后两排。 正阳区没有本末倒置,走形式走过场,这让他很欣慰。 于是,面对真正的基层群众,市长讲课的情绪也就更饱满,更热情了! 他讲课的主题,是从光明街提供的几个选题中挑选的,围绕《社会主义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展开。 除了介绍什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特征,还从工业方面、市政方面,以及人民生活方面,举例说明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市长沉稳有力的声音,通过操场四周的大喇叭,传到在场每一个居民耳中。 对于很多居民来说,这样的课堂,确实是他们的人生第一课。 原本只是跟来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被市长的讲课内容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的方向。 叶满枝与同事们坐在最后一排,一边记笔记,一边在心里感叹,市长同志好有水平。 有句话叫射箭要看靶子,谈话要看听众。 她相信市长平时与干部们讲话时,应该不会使用这么多俗语、方言、大白话。 但是他给群众上课的内容通俗易懂,基本没有普通人难以理解的专业术语,哪怕是没读过书的人,也能听懂他在讲什么。 叶满枝觉得市长这样特别好,算是给他们的人民大课堂打了样。 讲课的目的不是展现你的才华和学识,而是为了让群众听懂和接受。 感觉市长的讲话快要接近尾声时,她连忙往第五居委会所在的区域看去,正好与常月娥望过来的视线对上。 常月娥看到闺女的手势后,将抱了一上午的布袋子打开,从里面捧出两盆串儿红来。 沈亮妹见她鼓鼓叨叨,把串儿红从花土里拔了出来,心疼地说:“妈,就连盆一起送上去呗!” “万一人家觉得这盆里有炸弹,不让上台呢!连盆带土一起送过去,人家民警在台下就把你拦下来了。” 常月娥没搭理她,将一捧串儿红交给旁边的孙子麦多。 “在家咋跟你说的,还记着吧?” 麦多握着花,忐忑地点点头。 “嗯,等那个爷爷讲完了,我就把花送上去。” 沈亮妹没想到小姑子会给儿子安排这么重要的任务,心里比麦多这个当事人还紧张。 “儿子,你可轻点拿,别把花折断了!妈,要不让小妹替他去吧?麦多也太小了。” 常月娥轻斥:“小什么小!咱麦多今年就要上小学了, 到时候去学校,让同学和老师知道他给市长献过花,还说过话,那不得给麦多一个班长当当啊!这是多好的机会,要不是来芽当了副主任,这种露脸的好事,哪能轮到咱家孩子!” 麦多小大人似的点头说:“妈,你不懂,我奶念过书,咱们听我奶的!” 沈亮妹:“……” 她没念过书就不能发表意见啦? 她最近也报名去念扫盲班了呀! 台上的讲话已经接近尾声了,市长与群众挥挥手就要鞠躬离场。 讲台旁的台阶上,蹬蹬蹬跑上来一个小男孩。 市长愣了一秒,就很快露出亲切微笑。 麦多被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心里紧张到极点,不过小姑只教给他一句话,他虽然紧张,但也没忘了完成任务。 他将手里的串儿红往前一递,说:“爷爷,这花是我爸爸种的,送给你!” 听到这个爷爷说谢谢,还摸了他的脑袋,麦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喊了声“爷爷再见”,又蹬蹬蹬地跑下台了。 市长捧着一捧串儿红,心里哭笑不得。 他以前也被人献过花,有塑料假花,也有鲜花。 但收到串儿红还是第一次! 这种花是市政花卉,马路边花坛里,多是串儿红。 手里这捧花的根系上还沾着泥土,那孩子要是不说是他爸种的,他还以为是在路边随手薅的呢!市长拿着花感叹,基层群众真是淳朴啊!他举起串儿红,与台下的群众挥了挥,在全场的掌声,以及大合唱《歌唱祖国》的歌声中,圆满完成了今天的讲课。 活动虽是街道组织的,但叶满枝和张勤简这样的小干部根本凑不到市长面前。 只能跟在区委书记和区长身后,一起送市长离开。 领导离开后,他俩还得折返回去引导疏散群众。 只有所有人都安全离场,今天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然而,快要走到出口时,市人委办公厅的陈主任跟穆兰说了句什么,而后穆兰转身,冲叶满枝招招手。 见状,叶满枝赶紧小跑过去,只听穆区长介绍道:“市长,这位就是给您写信的叶满枝同志,现在是咱们光明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刚上任没几天就敢给您写信了。” 市长点点头笑道:“我对小叶同志还有印象,上次见面她还是在自由市场上维持秩序的年轻基层干部,这次已经是街道副主任了。” 区委吕书记是第一次见到叶满枝本人,但因着她敢给市长写信的勇气,他也抽空了解了一下这个年轻女干部的情况。 在她过分年轻的脸上瞟了一眼,吕书记笑着说:“叶满枝同志是区里今年刚提拔的青年干部之一,有革命精神,政治素质过硬,是区里响应市委号召,培养的第一批后备干部。” 市长颔首说:“正阳区在任用年轻干部这方面,很不拘一格。从全市范围来看,叶满枝同志可能是最年轻的街道主任了。” 叶满枝本来没想多话的, 但她没听出市长这话到底是褒是贬。万一他不同意区里大胆使用年轻干部,那她不用等到年底考核,就可以火速下台了! 她在心里斟酌了两秒,刻意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尴尬笑道:“市长,我现在只是代理副主任,行政等级还是25级呢,跟其他街道的副主任不能比。等到年底通过了区里的考核,我才能当上副主任,现在还不算是街道副主任呢!” 市长笑了笑说:“虽然是代理副主任,但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以后这种对人民群众有益处的活动要多组织,市里向来是支持的。” 叶满枝谦虚道:“这次人民大课堂开课,是光明街道办集体的结晶,也得到了区领导的鼎力支持。我本身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政治学习的机会也不多,理论水平不足以给街道群众上课。所以才与张勤简主任商量了一下,邀请市里和区里的各位领导,来人民大课堂宣讲,也算是博采众长,弥补我自身的不足吧。” 市长能与她这样的基层小干部交谈几句,就已经很不错了。 进行更有深度的谈话是不可能的。 叶满枝简单说了几句,就跟着区领导将市长送上了车。 离开前,穆兰将叶满枝单独喊了过去。 “你刚才表现不错,我之前还担心你太年轻,容易贪功冒进。人民大课堂是怎么回事,区领导心里都有数,老张是主任,你要尊重和配合他的工作,对外也要维护班子团结。想要把工作开展起来,你离不开老张的支持。” 叶满枝刚与市长说过话,脑子里还在沸腾激动呢! 穆区长的话,她其实没太听懂其中深意,只顾着点头答应了。 等到从体育场离开,回家复盘全天工作的时候,她才渐渐从穆区长的话里,琢磨出一点滋味。 她虽然阅历有限,对那番话的理解也许不到位,但不能吃独食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一张大饼不能让她一个人吃了,总得给其他人分点。 连区委书记都知道,给市长的信是她写的,那她举办这次活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年底总结时,这就是她的工作成绩之一。 想通了这一点,次日去上班的时候,她就找到了张勤简,故作烦恼地说:“主任,大课堂的第一课虽然讲完了,但咱总不能只讲一课就结束吧?是不是还得多开几课?” “那当然,咱们要借着市长讲课的东风,多邀请几位区里和市里的领导。” 叶满枝叹气说:“我是咋把市长请来的,你是清楚的。市长能看到我的信,其他人却未必搭理我。我在市里和区里都没啥人脉,主任,要不邀请其他领导的工作,你多费费心吧?” 张勤简昨天还在琢磨,怎么想办法把这项工作揽过来。 有了市长打出的头阵,邀请其他领导就相对容易许多了,还能趁此机会跟上级领导拉拉关系。 没想到不等他开口,叶满枝就主动放手了! “这么重要的工作,你就撂挑子了?”“也不算撂挑子,关键是邀请领导得乘胜追击。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军属,我爱人因为工作原因,好几年没探望过父母了,这回我们结婚,无论如何得去探亲一次……” 张勤简:“嗯,探望父母是正事。” “哎,我是第一次见公婆,心里还怪紧张的,”叶满枝趁机跟他请了假,“我打算从下个月初请探亲假,大概要20天吧。” 张勤简愣道:“这么长时间?” “可不嘛,他父母工作的地方挺远的,光是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七八天了。”叶满枝再次叹气,现出新婚小媳妇的烦恼,“便民饮食服务站的筹建工作还没完成,我想在探亲之前,把服务站搞起来。主任,邀请其他领导上课的工作,你多费心吧。” 张勤简顺势应下:“那行,你专心弄服务站,其他工作我帮你完成。” 叶满枝将后续工作给了出去,虽然心里也有遗憾,但仔细想想,除非她能请到省里的领导,否则市长的讲课就是人民大课堂的最高光时刻。 随着课程次数的增多,领导职位的降级,居民们对大课堂的新鲜感和好奇心也会随之降低。 她打算经常为群众开课,给大家提供学习机会,但之后的课堂规模肯定会越来越小的。 叶满枝自我安慰了半天,去看过刘金宝为服务站找的房子以后,很快就对外张贴了招工启事。 招聘厨师、采购和服务员。 至于白案师傅,她暂时没写上去,四嫂沈亮妹在话剧团学徒的时候,学的就是白案,她面食的手艺其实还不错,只是国营饭店和食堂都满员了,很少有临时招人的,她没机会去大单位上班。 赵二贺在临近下班的时候,把招工启事贴到了街道办宣传栏上。 叶满枝原以为明天才会有人上门应聘。 结果,她都下班回家了,新调来接替魏珍的郎庆红,还有光明街的妇女主任于紫阳,相携来16号院串门了。 她俩是为了饮食服务站的招工工作而来的。 叶满枝以为她们有推荐的人选,笑道:“招工启事刚贴出去,你们就来了,这速度也太快了!” “哎,不快不行,”郎庆红拉着她的手笑,“万一你一晚上就把人员招齐了,我俩这话就没法开口了。” “什么事啊?” 妇女主任于紫阳说:“叶主任,咱街上的妇女工作不好做,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很多女同志由于性别和学历原因,一直不好找工作。我看做饭和服务员的工作,无论男女都能做,尤其是妇女同志,有几个不会做饭的?咱这饮食服务站能不能全都招聘女同志?” “哈哈,咱们先坐下慢慢聊。” 叶满枝连忙将人请进院子。 她是第一次在新家招待客人,一时不知该请客人去哪里谈话。 大家待客时,通常会将客人请进正屋聊天。 但她家正屋里的床有两米多,要是被同事看到那张床,她以后就不用在单位见人了! 至于书房和她的浴室, 那就更没谱儿了。 军代表的书房,甭管有没有机密文件,都不能让外人进去。 她思前想后,索性在院子里放了三把椅子,仗着现在天气渐渐热了,让同事们在院子里乘凉谈话。 吴峥嵘回家时,见到的就是他媳妇过于简陋的待客之道。 三把椅子,一把花生,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由于没有合适的桌子,连杯茶水都没给人家泡。 他稍一琢磨,就能猜到她不请人进屋的原因,唇角忍不住带出笑意。 不过,夏天可以在院子里待客,到了冬天怎么办? 以后小叶主任要是当了区长市长什么的,总不能仍然这样招待同事吧? 吴峥嵘心想,周末可以先打张矮桌,即使在院子里待客,也要有个桌子供客人放茶杯。 现在这样太不体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77 章【VIP】 第77章三八便民服务站 郎庆红和于紫阳的要求,其实不难实现。 服务站是街道开的,招什么人全由她们说了算。 可是,叶满枝比较担心掌勺大厨的人选。 “于主任,给更多妇女同志提供工作机会,我当然支持,但是饮食服务站是自负盈亏的,如果经营不善,可能用不了一个月就倒闭了……” 于紫阳:“小叶主任,你是啥意思就直接说吧,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服务站与饭店一样,要经营小炒,那么饭菜口味就不能太家常,也不能太像食堂的大锅饭,否则人家为什么要花钱下馆子呢?”叶满枝笑道,“所以咱们必须招一名有正经手艺的厨师,最好能有几道拿手菜。” 她自己就是消费者,光明街上的四家饭店中,她只喜欢去一家公私合营的。 其余三家饭菜口味一般,她很少光顾。 这就能看出厨师的重要性了。 叶满枝继续道:“于主任、郎姐,你俩这提议挺好,在同等条件下,可以优先招聘女同志,你们有女厨师推荐不?” 郎庆红摇摇头:“……” 很多手艺人敝帚自珍,且传男不传女,想找专业的女厨师并不容易。 “小叶主任,除了厨师,其他人员全招聘女同志行不行?”于紫阳问。 她虽然想给女同志争取工作机会,但也知道工作的前提是服务站能一直开下去。若是饭菜口味不行,那其他全都白搭。 “可以啊,我明天张贴一份只招女同志的启示,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最好连厨师也用女的。” 叶满枝语气略显兴奋地说,“除了纺织厂,市里好像还没有全用女同志组成的队伍,之前听说汽车公司想组建一支女子车队,但女司机学车也要一段时间,最近又没动静了……” 于紫阳立即接话:“咱们要是能弄一个全由女同志组成的服务站,会不会是全市第一个女子单位?” 哪怕是女工最多的纺织厂,也不是纯粹的女子工厂,厂里还有很多男同志。 郎庆红摇头说:“第一个女子单位就别想了,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听说过不少妇女劳动小组,咱们可以弄第一个女子服务站,或女子饭店。” 叶满枝听着两人的讨论,兀自出了一会儿神。 若是全员招聘女同志,她们就可以给服务站取名“三八便民饮食服务站”了。 突出它的特殊性。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全市第一个,但肯定是正阳区的第一个全部由妇女创办的单位。 穆区长如今正是分管妇女工作的副区长。 若是能在光明街上开办“三八服务站”,一方面可以支持穆区长的工作,另一方面,第一家由妇女创办的单位,肯定有些特殊意义,万一有人举报她们这是开饭店,区里兴许能想办法把她们保下来。 三人围绕这个服务站讨论到天黑,每人喝了两瓶汽水,才终于散了场。 叶满枝将客人送出门, 提着空瓶子回屋时,吴峥嵘正拿着卷尺在过道间测量尺寸。 “还是你聪明!我都忘了可以给客人喝汽水了!”叶满枝将军代表同志大夸特夸了一通,又问,“你量什么呢?” 吴峥嵘跟她商量:“你觉得把这里改成会客室怎么样?省得连个招待客人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片的房子都是统一坐北朝南,三室一厅的格局。 进门就是堂屋,而后东西北各有一个房间。 隔壁苏工家里,在堂屋吃饭,西屋会客,另两个房间是卧室。 但吴峥嵘这个院子比其他人的院子小,主要就小在堂屋和北屋,宽度比其他院子窄了不少。 他自己住的时候,堂屋被他当成了过道,西屋被当成了书房,有人上门时,他就直接把人请到东屋去。 可是,如今娶了媳妇,情况又不太一样了。 小叶主任要跟其他领导家属交际,偶尔还要招待同事,总不能一直跟人在院子里说话。 叶满枝打量了一阵,摇头说:“这过道已经够窄的了,要是摆上桌椅,咱俩平时通行都不方便,还是算了吧。” 吴峥嵘又提出第二套方案,“要不把北屋改成会客室?到时候我把墙上的玻璃换一下,能显得通透一些。” 按照原有的设计,进门正对的这堵墙,也就是堂屋和北屋之间的墙壁,其实是上面玻璃下面砖石的设计,能帮助室内增加采光。 但不知是哪任房主,将透明玻璃全都涂上了黄色油漆,不但阻隔了外人的视线, 也将阳光全都挡住了。 叶满枝问:“北屋变成会客室以后,我去哪里洗澡啊?” 那个小屋如今是她的浴室,她这几天刚爱上泡澡。 “你可以在咱们的卧室里洗,反正就是一个澡盆,放在哪里不一样?” 叶满枝瞪他一眼说:“你想得美!” “你洗澡的时候我可以去书房。”吴峥嵘一脸正人君子相。 “那也不行!哪有在睡觉的地方洗澡的?” 其实麦多就在屋里洗澡,在屋里洗澡的人多的是。 但她觉得洗澡这件事,就像吃罐头。 以前好歹还有个拧开瓶盖的过程,若是改到卧室里洗澡,那就好比罐头下了生产线,连个瓶盖都没有,就直接送到他嘴边了。 那怎么能行! 见她不同意,吴峥嵘只好提出第三套方案,“那就在厨房旁边再盖一个小棚子吧,我把自来水引过去,你平时去那里洗澡,对外就说是放杂物的。” “后勤能让吗?” “只要不拆房子,后勤随你折腾。” 叶满枝心想,反正她家这院子空旷得像操场似的,再搭个棚子其实也没什么。 她拍拍面前的肩膀,鼓励道:“要搞这么大的工程呢,军代表同志,辛苦你啦!” 原本按照两人的约定,工作日要做二休一,养精蓄锐,可是她觉得军代表同志也许要为会客室忙碌好几天,之后未必有精力做二,所以当晚她并没有休一,主动贴着他出操了。 次日早上, 吹起床号的时候,她被吵得翻个身,而后隐约看到吴峥嵘好像从八斗橱的抽屉里拿了什么。 她当时实在太困了,瞧见了也只当没看见,翻个身继续睡。 等她吃过吴峥嵘带回来的早饭,准备锁门上班的时候,秦祥却带着两个小战士上门了。 两个小战士咧着嘴喊:“嫂子好。” 而秦祥则比较上道,喊了声“叶主任”。 叶主任笑着问:“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们团长今天要去军区开会,顾不上家里的工程,我们先过来测量尺寸,估算一下需要购买的材料。” 吴峥嵘要去省军区的事,叶满枝知道,当天去当天就能回。 她以为这三人就是来做准备工作的,于是将人请进门,让他们自己忙活。 她还要去上班,就不在这边盯着了。 秦祥客气道:“叶主任,你快去上班吧,这边有我看着,保证帮你办得妥妥的!” 叶满枝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高高兴兴上班去了。 …… 她离开的时候,院子里还是光秃秃的大操场,然而,等她傍晚下班回家时,隔着老远就瞧见自家院子里,新起了一座红色小砖房。 她揉揉眼睛,快步跑过去,打开了门锁。 院儿里跟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不同,除了这座小砖房。 她围着小砖房打量一阵,想起什么,又赶紧打开堂屋的门锁。 房门拉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明亮的玻璃墙,木窗框上的油漆玻璃全都不见啦! 砖房的水泥和木窗框上的腻子还没干透,她没敢凑上去触碰。 可是,一个白天的时间就搞好了,这是什么速度? 工程进度怎么这么快啊? 吴峥嵘临近吹熄灯号的时候才回来,听了她的感叹就笑道:“这就是社会主义速度。” “你就吹吧!”叶满枝给他开了一罐自己只吃过一次的八宝饭罐头当晚饭,“我还以为是你自己搞工程呢,结果是人家秦祥帮着搞的。” 吴峥嵘两口就吃了半盒八宝饭,见她眼巴巴地盯着罐头盒子,于是往她嘴里喂了一口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要是没空,我可以让三哥四哥来帮忙呀,让秦祥帮咱们盖房子,多不好意思呀!”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些通信员还要铺床叠被打扫卫生,这些他从来不用做。”吴峥嵘往桌上的牛皮纸袋指了指,“为了跑他的事,我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让他替我盖个浴室,不过分吧?” 牛皮纸袋敞着口,在他的示意下,叶满枝将里面唯一的表格抽了出来。 是一张免试读军校的推荐表。 “你要推荐秦祥去读军校啊?” “嗯,656厂没分到名额,我特意去军区要的,军代室只有这一个。” 叶满枝刚刚还为秦祥打抱不平,现在已经有点羡慕嫉妒了。 天啊,人家秦祥要去读大学啦!马上就是大学生了! “他要是走了,你不就没有通信员了吗?” 秦祥好像挺能干的,她不了解军代室的具体情况,但也知道他跟普通的通信员不太一样,吴峥嵘挺器重他。 “小秦有能力,就是学历差了点,当通信员是浪费人才,让他去读个军校,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 闻言,叶满枝再次羡慕了。 为什么没有人推荐她去上大学啊? 好不容易有个调干生的机会,还被人刷下去了! 她还是别替人家操心了,吴峥嵘把自己的通信员推荐去上大学,有了这个样板在,其他优秀人才肯定会前赴后继往吴峥嵘身边凑,争取当通信员。 人家根本不缺通信员! 她心里被嫉妒充斥着,将最后一口八宝饭抢过来,不给他吃了。 她原本还换了件新内衣,衬得她皮肤可白了,可惜她实在太嫉妒啦,背对着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做二。 反正昨天应该休一,她做二了,今天就当是调休吧。 * 叶满枝被熟人即将上大学的消息刺激了,心里又琢磨起调干生的事情。 明年若是还有推荐名额,她肯定还要报名的。 她工龄短,若想成功被选上,那报名表上的履历就必须有能拿得出手的成绩。 若是能把“三八便民饮食服务站”搞得有声有色,打出名气,也能算是一项不错的成绩吧? 她本就对这个服务站挺上心,被秦祥刺激以后, 那就更认真了。 次日一大早,她就往区里跑了一趟,跟穆区长介绍了“三八服务站”的设想。 最主要的是,想从领导这里讨点好处,要点政策回去。 毕竟这也是支持妇女工作嘛。 然而,穆兰听后却皱眉问:“你们搞的这个服务站,是不是饭店啊?” “不是不是,就是服务站。” 穆兰哼道:“在我面前,你就别打马虎眼了,饭店和服务站我还能分不清么?饭店可是由商业局统一管理的,你们干黄了倒还罢了,万一干出了名堂,商业局肯定会来区里告状的!” “我就是怕他们告状,才想来跟您报备,请您支持一下嘛!”叶满枝笑吟吟道,“我们这可是全部由妇女创办的服务站,多有意义啊!” “确实有意义,也很有标志性,但是,你可要想清楚,万一商业局的人告到区里来,区领导未必会站到你们那边。大不了就把服务站改成饭店,让服务站的原班人马,转到商业局去。反正肉烂在锅里了,甭管由谁负责,都是区里的成绩。” 叶满枝:“……”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种可能呢? 万一区领导向着商业局说话,把他们的服务站抢走了。 到时候区里、商业局、甚至是服务站职工,都没有损失,唯一有损失的就是将服务站拉扯起来的光明街道办。 按照穆区长这意思,被摘桃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除非服务站被她干黄了……叶满枝脑袋里嗡嗡的,事情若是真的这样发展,那她最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可是,难得能有一个为居民增加就业岗位的机会,如果真就这样放弃了,她心里又会觉得非常可惜。 穆区长的答复实在让她左右为难。 她从区里回去以后,又寻思了两天,觉得这事恐怕真的不能心存侥幸。 实在不行就只能算了,反正于紫阳和郎庆红那边也没找到合适的女厨师,这个全女子服务站未必能建得起来。 天气炎热,她又因为犯愁工作,神色恹恹,吃不下饭。 四嫂沈亮妹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猜测道:“小妹,你这几天食欲大减,不会是怀了吧?” “哪有这么快!”黄黎喝了两口绿豆汤,提醒道,“他俩结婚还不到半个月,估计是中暑了。” 沈亮妹啧了一声说:“你又没生过孩子,哪懂这些啊!有的人上身半个月就有反应了。” 她其实想说叶来芽已经跟妹夫领证一个月了,万一刚领证就睡了,那怀孕也很正常啊。 不过,这话她不敢当着婆婆的面说,若是真说了,她婆婆得炸! 黄黎无缘无故又被她噎了一句,心里有点不痛快。 她没有亲婆婆,常月娥对继子的子嗣问题也从来不催,其实她这两年日子过得还不错。 唯一让人闹心的,就是这个妯娌,仗着有个麦多,总在她面前找存在感。 “我没生过孩子,但书还是看过的,没见哪本书上说,结婚十来天就怀孕有反应的。”“什么书会说生孩子的事?这也太不正经了。” “……” 叶满枝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两个嫂子,心说,幸好她不用跟婆婆和妯娌住在一起。 她这俩嫂子,一个有文化没孩子,一个有孩子没文化,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事没事就要相互刺上两句的。 叶满枝打岔说:“四嫂,你之前不是当过白案学徒么?认不认识手艺好的女厨师啊?” “不认识,我在话剧团食堂就没见过女厨师,灶上的大师傅都是男的,女的一般都去学白案了。主要是那大铁锅又大又沉,要是没有一把子力气,少有女的能去颠勺。”沈亮妹试探着问,“来芽,我听说街道在招厨师,那你们招不招白案啊?我面食做得可好了。” 叶满枝原本打算让四嫂去做白案师傅的,可是服务站能否建起来还是两说,现在已经不适合开口了。 “先招女厨师吧,找到厨师以后,再招别的。” “嗐,女厨师可不好请,有本事的早就有工作了。”沈亮妹撺掇道,“来芽,咱街上已经有好几家饭店了,再开一家有啥意思呀!还不如卖点面食呢,包子饺子馄饨馒头啥的,哎,我还认识一个大姐,那大饼烙得可好了,在咱院儿里都有名,她烙的饼,拉开就是一根长面条,那面揉的呀,可厉害了……” 沈亮妹絮絮叨叨介绍着她知道的几个狠人和绝活。 絮叨得常月娥和黄大仙全都下了桌,她还意犹未尽。只有叶满枝捧场地坐在原地,认真听她口沫横飞地介绍。 “嫂子,你说的这些大姐,都有工作么?” “有啊。” 叶满枝:“……” 真是浪费她的时间。 人家有工作了,根本不可能来服务站上班。 亏她还从头到尾听完了! 沈亮妹又接着说:“不过,我听说孔大姐的工作,给她闺女接了班,她最近好像回家呆着了。孔大姐就是烙饼贼厉害那个!” 叶满枝点点头,从娘家给军代表同志带了一罐子绿豆汤,就溜溜达达回家去了。 她觉得四嫂给她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既然找不到炒菜师傅,那就干脆别找了,索性多招聘几个白案,专门做面食也行啊! 而且街上现有的那四家饭店都不经营早餐,她们服务站要是能卖点油条、包子、馄饨,再磨点豆浆,熬点稀粥,也算是为来不及做早餐的居民,提供便民服务了。 白天的话,开个窗口卖馒头、烧饼,大厅里卖饺子和馄饨。 不但能有些进账,还不用太高超的手艺,会做面食的家庭妇女就能干。 她出神的时候,吴峥嵘已经把一罐子绿豆汤全喝了。 “你在家里连吃带拿,给咱妈交伙食费了么?” “没有,但我每个月给我妈5块钱零花钱。” 叶满枝上班以后,每个月都给常月娥5块钱。 她想让妈妈有点私房钱。 “零花是零花,伙食费是伙食费,你明天把钱和票送过去吧。” 吴峥嵘洗了罐头瓶子,重新拿起锉刀修整相框的边缘,“你要先放哪张相片?拿过来试试。” 叶满枝赶紧将他俩在婚礼上并肩敬酒的相片递了过去。 同时在心里感叹,家里有个会做手工的男人,真省钱啊。 他俩举办婚礼那天,秦祥帮他们拍了十多张相片。 叶满枝收到以后,对其中四张特别满意,但她只有一个相框了,就准备四选一,挑一张摆在外面,其他的放进相册里。 在她挑了半晚上,还没有决断的时候,吴峥嵘让她别挑了,声称他可以再做三个。 相框在商店里卖得可贵了,这种装大相片的相框,要卖到一块多。 她舍不得为几张相片花那么多钱,但如果吴峥嵘能自己做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将两人的第一张合影也找了出来,让军代表同志再做一个小号的,摆在他俩床头。 于是,吴小工这两天下班以后没干别的,光给她做相框了。 叶满枝双肘支在桌子上,盯着他把敬酒相片放了进去,满意地夸赞:“军代表同志,这相框的做工比我在商店买的还好呢!” 又被灌了一碗迷魂汤的军代表同志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啊?” “我笑你求人办事的时候,嘴最甜。” 叶满枝纠正:“我可没求你,这是你主动要求做的。” 她捧着相片欣赏了一阵,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你说咱们买台照相机怎么样?我好不容易能去一次南方,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想多拍,嗯,多跟你拍几张相片!” 主要是她想拍相片,拍火车、轮船和大海,但她想了想,还是把吴小工也加上了。 吴峥嵘偶尔可以借用军代室的照相机,可那毕竟是单位的东西,他俩总不可能带走二十天吧? 那样影响多不好啊! 吴峥嵘没什么所谓地说:“可以,你想买就买吧。” 闻言,叶满枝连忙放下相片,跑去翻八斗橱的抽屉。 她这阵子忙得很,还没仔细盘算过他俩的财产呢。 照相机应该挺贵的吧?不知道他俩的钱够不够用。 她拉开抽屉,先把自己的两本存折挑了出来,她闭着眼睛都知道那上面有多少钱。 一张是存了三年定期的800块,这是吴家当初给的见面礼和聘礼,被常月娥存进她户头了。 一张是活期存折,是她上班以来的所有存款,一共170块。 她每月30块工资,5块给常月娥零花,剩下的工资她就干攒着,平时吃老叶喝老叶的,其实没啥花销,最大的开销就是储藏在地窖里的那些东西。 她把自己的存折拿出来,又去翻吴峥嵘的存折,一共三张。 一张定期三年800块,一张定期一年500块,还有一张活期150块的,一共1450块。 叶满枝对他的这些存款并不吃惊。 他的津贴高,还出版过图书,尽管只有一本收了稿酬,但那书瞧着字数不少,按千字标准给稿酬的话,应该不比她那本服装图书少。 而且那种实用的工具书,可能还会再版刊印,超过定额的话,后续还会有稿酬。 叶满枝在心里说,也还好啦。 他津贴那么高,平时又没啥开销,听说她公婆还会在吴峥嵘成年前邮寄生活费给他。 攒下这些钱,其实不算多啦! 然后她就在旁边装现金的糖盒子里,看到了一厚沓50块面额的公债券。 她已经卖过两年公债了,对这玩意并不陌生,随手一捏就知道,这些公债大概有一千块。 而后她快速清点了一下,果然有一千块! “吴峥嵘,你怎么买了那么多的公债啊?” 叶满枝扯着嗓子喊。 兑付公债要凭号码抽签的,他买这么多,不知要等到哪年才能兑付。 吴峥嵘在给相框安装支架,随口说:“我在厂里只买了四百块的,剩下那些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琢磨。” 叶满枝琢磨了一会儿,哦,好像是帮她完成公债任务来着。 第一年买三百,第二年又买三百。 好吧,叶满枝把自己那一百块公债券,跟他的放到了一起。 夫妻俩存款还算充裕,定期存折暂时不能动,活期一共有320块,这些应该够买照相机了吧?叶满枝将找门路购买照相机的任务交给了吴峥嵘。 也许是即将拥有照相机的好心情,让她突然茅塞顿开了。次日早上做完早操以后, 叶满枝并没直接去单位上班,而是先往邮政所跑了一趟。 “三嫂,你先别去送报纸,”她将黄大仙拦住,“我跟你说点事。” “什么事非得早上说!”黄黎送报有时间限制,她还着急走呢。 “好事!”叶满枝开门见山道,“咱街道不是要开一家服务站嘛,原本我们打算只搞餐饮服务,但是只卖面食的话,可能用不了那么大的场地,所以我就寻思,反正是便民服务站,不如就多增加几个经营项目,比如卖点图书和报纸杂志什么的。要是能把我们服务站当成你们邮政所的一个代销点,也能给你省下不少麻烦,到时候我们可以找人帮忙送报纸。” 商业局能把饭店收拢过去,但如果给服务站扩大经营规模,增加经营类目,商业局总不能把邮局、书店、保险、银行业务什么的,全都抢过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78 章【VIP】 第78章白案技能竞赛 街道搞的这个服务站,对黄黎来说没什么稀罕的。 后世的各种便民服务中心、综合服务站,她也见过不少。 但是时间倒推六七十年,叶满枝能在百废待兴的50年代,提出综合服务站的设想,委实让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关键是,代销点可以帮忙送报纸的提议,令她特别动心。 邮政系统是邮发合一的,不但有邮递业务,也有报刊发行业务。 黄黎去年刚当邮递员的时候,投递压力并不特别大,只要当天能将信件和报纸送到居民手里就行。 可是,现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大搞劳动竞赛,他们邮政系统也没能例外。 市局刚组建了一个“党政机关和国有企业早班投递段”,保证让全市200多个单位在7点之前见到当天的报纸。 黄黎就好死不死被拉进了这个早班投递段。 与另一位同事,轮流为光明街附近的9家单位送报纸。 她刚穿来的时候,原身的身体条件并不好,消瘦畏寒,痛经的症状特别严重,她养了两年,每天骑着自行车晒太阳、做运动、补充营养,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可以要个孩子了,又被分去了早班投递段! 如今是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天还没亮就得骑车送报纸,万一摔成流产,对身体的损伤是不可估量的。 叶满枝说:“嫂子,你跟我哥不是准备要孩子嘛,就算不能从邮递员转成文职,能少做一点工作也能少操劳一些呀,你考虑考虑,替我跟你们所长探探口风吧。” 黄黎想要孩子,但嘴上从来没说过,对生孩子的态度一直是比较淡的。 她狐疑地问:“你听谁说我想要孩子?” “我三哥说的呀,她说你可想要个孩子了,还为孩子画小人书了呢!” 黄黎:“……” 她画小人书,是准备投稿出版的。 虽然现在大环境还比较宽松,搞出了大鸣大放百家争鸣,让大家畅所欲言。 但黄黎的胆子着实不大,即使发表的是工农相关文章,也总是要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生怕哪句话被人抓住把柄,以后被扣帽子。 所以,受到叶满枝出版服装图书的启发后,她暂时放弃了严肃文学,转攻儿童文学。 时下的儿童读物特别少,哪怕是小人书,也多是给成年人看的。 她小时候学过两年画画,用简单的图画将故事讲清楚,还是能做到的。 反正她写作的目的是赚钱改善生活,哪种书能尽快发表,她就先写哪种。 再过两年,等到出版业也被改造以后,即使她的书畅销全国,也赚不到什么钱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画小人书的行为,落在叶满堂眼里居然成了想要孩子! 她就说嘛,最近这男人怎么跟吃了春.药似的。 黄黎将她加入了早班投递段的事情,跟叶满枝说了,继而问:“你们服务站,真能替我送报纸?” 叶满枝问清楚, 她的投递路线,点点头说:“能送啊,有啥不能送的,但我们服务站可以为居民义务劳动,对你们财大气粗的邮政系统可不能义务劳动,送报纸和代销报纸都要抽成的。” 闻言,黄黎眉心轻蹙,在有邮递员可用的情况下,所长那边未必愿意给人提成。 “你们除了代销报纸,能给居民推销报纸,增加年订用户的数量吗?” “当然能啊,报纸卖得越多,我们服务站的抽成就越高,这是咱们两厢获益的好事!” 黄黎想了想,推上自行车说:“你回去等我消息吧,我送完报纸就去跟所长说说这事。” 她想趁着年景好,趁早怀个孩子,这两年物资供应还算充足,最起码能保证孕妇和孩子的营养。 如果等到过了荒年再生,她就超过三十岁了。三十岁生第一胎,在这时候算是高龄产妇。 【若是真能让服务站代销报纸,就可以多买些奶粉和棉布储备着了。】 【尤其是布料,到时候每个人的定额都要砍掉一大半,想做身衣服都困难。】 【以防到时候孩子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的,还是得提前准备起来。】 叶满枝跟黄大仙说话的时候,已经学会尽量不与她对视了。 因为她发现黄大仙有点表里不一,表面上是个正经人,脑子里却总想些少儿不宜的内容。 自打她见过一次,黄大仙面无表情地琢磨与三哥的房事以后,她就对黄大仙的内心不忍直视了。 她那会儿早就跟吴峥嵘亲过嘴, 对成年人的事情多少有些了解。 看到亲哥亲嫂的隐私,让她有点尴尬。 两人在邮政所门口分手,叶满枝心想,黄大仙的想法不错呀,她也可以买些奶粉和布料储备着。 如果有了孩子,就给孩子用,没孩子,她就可以自己享受了。 只不过,每人每年15尺布已经够少的了,若是再砍一半,那她跟吴峥嵘岂不是一年才能凑出一套新衣服来? 叶满枝满心忧愁,唉声叹气地去上班了。 她在心里偷偷决定,要督促吴峥嵘好好保持身材,不能胖也不能瘦了。 现有的衣服也要好好打理保存。 若是布料定额真的减半了,就让吴峥嵘穿现有的衣服和军装。 然后每年给她做一套新衣服。 嘻嘻。 * 既然要增加服务站的经营类目,那当然是越多越好的。 叶满枝将这个全新的思路跟张勤简提过以后,得到了对方放手去干的答复。 老张最近忙着邀请市工业局和教育局的领导来大课堂讲课,根本没心思搭理她那个小服务站。 于是,叶满枝真的就放手去干了。 她现在是副主任,手下有几个大头兵,再不用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了。 所以,她让办公室里的三个年轻男同志,高晓光、刘金宝、赵二贺,分别去保险公司、书店和银行,洽谈代理服务业务。她自己则去电业局和自来水公司,联系军工大院这一带的抄表员。 每家每户的电费和水费是由居民小组长统一收取的,但有的居民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延迟缴费,过了固定的收费时间后,就要自己去市里交钱了。 叶满枝想在服务站搞个代收点,省得大家一趟趟往市里跑。 高晓光的技能似乎都在读书上,去保险公司拉业务的工作,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叶主任,这个保险公司的业务怎么谈啊?他们要是不同意给咱们抽成呢?” 高晓光听到她对刘金宝的交代了,代销图书要从中抽成。 叶满枝笑道:“不给就不给呗,你让他们每个月派一名业务员来咱们服务站坐班,只要能在咱服务站门口挂一块‘人民保险公司代销点’的牌子就行。” 她主要是想让服务站门口热闹点,卖不卖保险无所谓。 但高晓光却觉得自己这次的保险公司之行,注定无功而返。 他接到任务以后,了解了一下保险公司的情况。 人家搞的都是对公业务,目前主要卖三种保险。 一是财产强制保险,以防国家财产受到损失,国家机关、国营工厂还有比较大的合作社,都要强制买这种保险。 二是旅客强制保险,搭乘火车、飞机、轮船的旅客要强制买意外伤害保险,不过这是人家主管机关代为投保的。 三是牲畜险,这是面向广大农民的保险。 这三种保险没有一种是针对城市居民的, 人家为啥要在街道设立代销点啊? 他把自己的顾虑跟叶满枝讲了,他觉得实在没必要为了面子好看,拉一个保险公司进来。 叶满枝摇摇头说:“牲畜又不是只有农村才有,咱们街上有不少畜力车,这些车应该都没上过保险。而且很多住平房的街坊会在自家院子里养猪,这些家畜肯定也没上过保险。咱光明街的保险市场前途一片光明呢!” 高晓光:“……” 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叶满枝学着穆区长的样子,很有领导风范地鼓励道:“晓光同志,你就放手去干吧,尽量要点抽成,没有也不要紧,咱服务站不指望保险公司那点抽成过日子。” 至于指望什么过日子,那当然是餐饮服务啦! 将男同志们都放出去洽谈业务以后,叶满枝开始准备招聘事宜。 她们打算招聘4名白案师傅,2名服务员,1名收银员,1名采购员。 其他人都好说,只要能识字会算数,不是文盲就行。 但白案师傅还是要好好挑一挑的。 大院儿妇女们的消息渠道向来很灵通,哪个媳妇做饼好吃,哪个婶子饺子包得漂亮,很多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能被妇女们喊出名字的,那都是有真本事,被大家普遍认可的。 所以,与于紫阳和郎庆红反复商量了几次后,叶满枝决定把这次招聘白案师傅的声势搞大,在全街范围内大张旗鼓地选拔人才。组织一次白案技能竞赛。 一方面,通过这次活动,能把街道即将开办服务站的消息放出去。 另一方面,也是告诉大家,全街面食竞赛前四名,都是服务站的白案师傅,服务站的面食制作水平,绝对是全街第一的。 算是间接为还没开业的服务站招揽点客源。 叶满枝将招聘信息贴了出去,也请居委会主任和居民小组长帮忙做了宣传动员。 第一步是群众推荐。 凡是被大家提到名字的妇女同志,都会被记录下来。 按照推荐次数排序,前二十名被街道干部和居委会主任亲自上门邀请参加比赛。 除了已经有了正式工作的九名妇女,其他女同志全都接受了竞赛邀请。 叶满枝原本对这些推荐还有些怀疑,不过,大家都能愿意参与比赛,说明人家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呀! 这就是个很好的信号! 第二个环节就是正式比赛了! 比赛地点定在刚打扫好卫生的服务站门口,制作工具由参赛者自己携带,原材料由街道办提供。 现场制作,现场请街坊们试吃品尝。 但试吃并不是无偿的。 现场制作的面食,会被分成数十份,每份里都囊括了11名参赛者的作品。 届时全部按照成本价出售,只收现金,不要票。 比赛时间定在周末,由于提前在居民间做过宣传,当天看热闹的人特别多。 服务站门口的规模堪称人山人海。 有人在远处看到这边的动静, 还以为曲艺团又来街道演出了。 “叶主任,她们做的这些吃的真的不要票啊?” 叶满枝举着大喇叭喊,“比赛试吃不要票,但我们服务站开业以后,可是要票的啊!大家不要挤啊,今天试吃名额已经满员了。拿到号码牌的居民来前面排队,没有号码的就只能眼馋啦!” “金宝,你给我弄个号码去!”人群里有个老头喊刘金宝。 “四大爷,我自己都没号码呢,上哪给你弄号码去?等服务站正式开业的时候,你再来吃吧!到时候负责做饭的,就是今天比赛的前四名同志!” “小叶干部,啥时候能吃上啊?我早就闻到葱油饼的香味了!” “再等等,大家把饭盆和零钱准备好,每份五毛钱,等饺子出了锅,咱们的评比就正式开始啊!”叶满枝手举大喇叭,高声道,“大家别光顾着吃,别忘了给我们的面食投票啊,每人四票,觉得哪种面食好吃,就往哪个碟子里投票!” 另一边,水饺终于出锅了,提前领到号码牌的35人,在街道干部的引导下,一一上前交钱取餐。 有的人还没走出人群,就迫不及待吃了一口。 “老钱?烧饼的味道咋样?” “香!这烧饼是用芝麻酱做的,能不香么!就是给得太少了,每人才给切半块。” “十一种面食,有面有肉,五毛钱还不要票,你还想吃一整个烧饼啊?”那人又问,“包子呢?”“还行吧,跟咱厂食堂的差不多,皮太厚了。饺子倒是挺好的,皮薄馅大,还用香油调馅儿了。”几十个人在马路边将参赛作品挨个品尝了一遍,有的人还要跟人商量探讨,然后犹犹豫豫,思前想后,往四个碟子里投了票。 叶满枝默默算着盘子里的票数,四嫂沈亮妹这次包了饺子,从目前的票数来看,大概能排在第三名。 来参赛之前,常月娥跟四嫂耳提面命了一番。 让她包饺子的时候大方点,多放肉,多放香油,反正不是自己家的材料,怎么好吃怎么做。 一定要保证口味,吸引大家为她投票。 叶满枝刚刚去后厨尝了一个四嫂包的饺子,四嫂这回真挺大方的,包的饺子皮薄馅大,菜少肉多,白案的工作应该是稳了。 所有人都投过票以后,叶满枝让个子最高,嗓门最大的赵二贺,当着所有参赛者和围观群众的面唱票。 最终选出的四人,分别是: 第一名,孔淑兰,草帽葱油饼,21票。 第二名,杜婵娟,蔬菜春卷,18票。 第三名,沈亮妹,猪肉芹菜水饺,15票。 第四名,丁香,疙瘩汤,14票。 前三人还好说,但是疙瘩汤能被选出来,还得到了14票,让叶满枝委实惊讶了一番。 疙瘩汤几乎家家都会做,这玩意若想做得惊艳,还真挺难的。 丁香才20岁,算是所有参赛者里最年轻的。叶满枝上前询问她会不会做其他面食。 丁香连连点头说:“我还会包包子、包饺子、蒸馒头、烙饼,主任来我家的时候,让我做拿手菜,我妈说我疙瘩汤做得最好,让我做疙瘩汤。” “会做其他面食就行。”叶满枝笑道,“你疙瘩汤确实做得挺好,以后早餐的时候可以做一锅,比做豆腐脑方便。” 她当场宣布,拟录用比赛前四名,为“三八便民服务站”的正式职工。 为啥说是拟录用呢,因为还要让大家进行体格检查。 体检过关,没有传染病的同志,才能正式上岗,为居民们服务。 “今天赢得比赛前四名的面食,都会在咱们服务站售卖,服务站制作的面食是啥水平,想来大家已经心里有数了!咱们‘光明街三八便民服务站’是本着物美价廉、干净卫生的原则,为居民们提供饮食服务的!服务站开业在即,到时候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咱们服务站的工作!” “支持支持!小叶干部,服务站啥时候开啊?” “大家别着急啊,人员和设备到齐以后,咱们立马开业!” 白案师傅凑齐以后,叶满枝让妇女主任于紫阳推荐其他职工的人选。 最好有人能担当服务站的站长,以后服务站这些琐事就交由站长操心了。 而且第一个月的粮食必定要赊账,从顾客那里收回钱和票以后,才能给粮站结账,所以采购员最好能有点门路。 * 服务站那边只等着开业了,但吴峥嵘买照相机的任务却进展得并不顺利。 国内没有生产照相机的大厂, 听说只在北京有个公私合营的小厂,参考徕卡照相机,仿制出了国产照相机。 但人家全年的产量还不到一百台。 产品在北京本地就被人抢购一空了,根本流不到外地来。 吴峥嵘托了不少关系,都没能买到照相机,大家都排队呢。 叶满枝心里的失望就别提了。 她当着吴峥嵘的面没说啥,还啵啵他好几口以示安慰。 可是到了亲妈面前,她就现出了原形,在家里唉声叹气。 “叹什么叹!我看你俩就是有钱烧的!那照相机是多金贵的玩意,哪个好好过日子的人家会嚷嚷着买照相机!” “那我第一次出去玩嘛,我想拍点照片!”叶满枝没精打采地抓梨花的尾巴,又找补道,“我现在可是副主任了,去了其他城市,不得观摩学习一下人家的建设成果呀!万一能在遥远的广州,跟哪个街道结上对子,那我不得拍几张照片带回来,让光明街的群众看看呀!人家穆区长还说,让我旅途中也不要忘记学习,多记录人家的先进经验呢!” “能找出这么多借口,也是难为你了。”常月娥嘟嘟囔囔,“你本来就不会过日子,这回嫁了一个更不会过日子的,你俩可真是,哎……” 早在俩孩子结婚之前,她就时常往16号院送东西。 她家这个小姑爷是啥样的人,她早就看清楚了。 且不说那满屋子的书,要造出去多少钱,毕竟那是人家工作和学习要用到的,光是姑爷家里那些大件,就很让她咋舌了。 时下的四大件,除了缝纫机,人家全凑齐了。 不但自己带一块手表,还给她闺女买了一块。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自行车、收音机,外加两块手表,少说得七八百了。 有这些钱干点啥不好? 所以,吴峥嵘这姑爷虽然哪哪都好,但是在她心里,那是顶顶不会过日子的男人。 叶来芽本来就想一出是一出,从小就这样,看见啥好东西都嚷嚷着想要。 这回遇到了更不会过日子的吴峥嵘,那可真是熊瞎子扎进了蜜罐里。 常月娥点了点她说:“照相机这事,就这么算了,你回去以后不许再跟峥嵘提了。你这次之所以能休假,那是为了去探亲,不是让你去旅游的!” “吴峥嵘说就是旅游啊。” “你还犟嘴!”常月娥叮嘱道,“你是新媳妇,第一次见他父母和哥哥姐姐,总要提前准备些拿的出手的礼物送给人家。你做衣服的手艺不错,我看你要不就给她父母做点什么。” 叶满枝刚从黄大仙那里得知棉布定额要减半,她哪舍得用她那点定额,给别人做衣服。 只含含糊糊地说:“我不做衣服,有其他东西送给他们。” “你送什么?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送我跟吴峥嵘出的书啊,我俩的书可不便宜,虽然我们是作者,但是送那么多书,也是要自己掏钱买的。我的一本,加上他的三本,算了还是两本吧,军事词典太贵了。我俩的三本书,要花一块多呢!” 叶满枝挺愿意给人送书的。 她前前后后买了自己50多本书了。 既能当做礼物送人,又能帮自己冲销量。 万一超过了1万册的定额,她又能拿到一笔稿酬了! 常月娥横眉立目地问:“只送书啊?” “啊,这大热天的,送吃的也放不住呀!” “你听我的,让峥嵘给他爸和他哥带点烟酒,好歹是个意思,哪有第一次见面只送书的?” 叶满枝向来很相信妈妈的智慧。 于是当晚把叶梨花偷渡回家时,顺便将常月娥同志的意思,跟军代表同志转达了。 吴峥嵘点点头,答应带些烟酒给老吴。 叶满枝以为他会准备点好烟好酒,至少提两瓶茅台什么的。 结果人家抠抠搜搜买了两瓶滨江本地产的老白干,远不如第一次拜访老丈人时的阔绰。 “只带这两瓶啊?”叶满枝傻眼,“要不再拿两瓶茅台吧?你送我的那瓶,我还没喝呢。” “长途跋涉,带什么茅台?万一在路上碰碎了,你不心疼啊?” 叶满枝:“……” 他说得好有道理哦。 吴峥嵘的车票已经买好了,这两天下班后,夫妻俩一直在忙忙叨叨收拾行李。 叶满枝第一次出远门,沿途要经过好几个城市,才会到达她公婆所在的驻地。她对接下来的旅行简直太期待了,每天都精神亢奋,特别激动。 被常月娥教训过以后,她已经不对照相机抱有什么希望了。 只安慰自己,双眼就是她的照相机,她可以把这些风景全都记在脑子里。 然而,街道的三八便民服务站正式开张的第二天,吴峥嵘突然带了一台便携照相机回来。 叶满枝立即兴奋地问:“你怎么买到的?花了多少钱啊?” “不是买的,跟咱爷借的。” “爷爷有照相机啊,他竟然愿意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借给咱们?” 她之前真是错怪那个古板的老爷子了。 吴峥嵘面不改色道:“他不知道照相机被我拿走了,这是奶奶帮我取的。” 叶满枝帮他翻译了一下:“奶奶帮你偷的啊?” 她在机身上瞅了两眼,怀疑地问:“这不会是他单位的照相机吧?” “不是,是他自己花钱买来,工作的时候用的。” “那咱们把照相机偷走了,他用什么啊?” 吴峥嵘“啧”了一声问:“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就说这照相机,你想不想要吧?” “想。” 叶满枝老实了。 吴峥嵘喝了媳妇泡的茶,又像个大功臣似的,享受了对方的捏肩服务,而后想起什么,说:“给我拿点钱,我明天去商店多买点胶卷。” “好好好!” 叶满枝像只快乐的小鸟似的,飞奔去八斗橱里给他取钱。 “对了,我给你做了一条新裤衩,到时候你在路上穿。” 叶满枝将那条特制裤衩递给他,然后背过身去说:“你先穿上试试大小合不合适,不合适的话我再改改。” 吴峥嵘见那裤衩前面有个带拉锁的口袋,心知这是用来装钱,路上防盗的。 于是起身脱了裤子,将新裤头穿到身上试了试。 穷家富路,叶满枝打算将家里所有的现金都带在身上,见他换好了裤衩,就把那一沓现金递了过去,说:“你把钱放进去感受一下,难不难受。” 吴峥嵘动作微顿,在她脸上打量几眼,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只好依言将钱接过来,塞进了前面的口袋里。 叶满枝低头瞅了一眼。 “……” 她双手捂脸笑了一会儿,然后红着脸说:“算了,这裤衩你别穿了,好像不太合适,还是我穿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79 章【VIP】 第79章小夫妻广州行 正式动身的前一晚,叶满枝办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将叶梨花重新托付给常月娥同志。 第二件是把她的公债券和首饰,也托付给常月娥同志。 小猫还好说,发现16号院锁门闭户后,它自己就能原路返回老叶家。反正它是全院儿出名的浪子,还是捕鼠能手,丢不了也饿不着。 但值钱的家当要如何安排,可把叶满枝愁坏了。 加上前后的两个周日,他俩一共要出门22天,这么长时间没人在家,万一被小偷盯上怎么办啊? 从存折里取钱,需要户口册和居民证,把存折放在家里倒是没什么,但兑付公债券没有任何限制,什么人都能去银行兑付现金。 他俩的公债券有一厚沓呢! 吴峥嵘安慰她:“以咱们大院的治安,不至于被人摸进来,我已经让执勤战士多来咱们这边巡逻几次了。” 他结婚之前也经常外出,家当就放在家里,从没出过岔子。 叶满枝捧着饼干盒子嘟哝:“虽然我是街道副主任,但也得有一说一,咱街道的治安没你说的那么好。我住楼房的时候,楼里隔三差五就会丢东西。就咱俩结婚那天,我家还丢了两个酒盅和三个泥娃娃摆件呢,肯定是被人趁乱顺走的。” 吴峥嵘:“……” 酒盅还罢了,泥娃娃摆件有什么盗窃价值? 叶满枝在屋里到处寻摸藏东西的地方,但今年的除四害工作比较彻底,他们家连个耗子洞都没有,实在不适合藏东西。 她跟军代表同志叽叽咕咕商量一番后,将饼干盒子和叶梨花一起托付给了妈妈。 尽管女儿女婿的信任,让常月娥挺受用,可是突然让她保管小两口的财产,她心里的压力着实不小。 常月娥当着小两口的面,将盒盖打开瞄了一眼,看清里面大致有些什么,便重新将盖子合上。 裁了两张封条,让闺女在上面签名以后,郑重其事地将盒盖封住了。 “你俩放心出门吧,咱家全天有人,东西搁家里丢不了。” 见这母女俩居然还正儿八经地搞了一个交接仪式,吴峥嵘没忍住笑了出来。 叶满枝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瞪他。 笑什么笑啊,她俩这都是生活的智慧! 很有智慧的小叶主任即将第一次出远门,心里只有兴奋,暂时找不到什么不舍情绪。 所以,当老叶下班回家,跟女儿女婿抒发离别伤感的时候,叶满枝真是一点也共情不了。 她只去22天就回来了,有什么不舍的啊! 但叶满枝还是决定哄哄老叶。 她把自己在娘家用的糕点盒子找出来,而后在父母屋里鼓捣了一阵,偷偷摸摸将老叶喊了进去。 “什么事不能在外面说?” “当然是不能在外面说的事,”叶满枝将糕点盒子交给他,“爸,我要出远门了,这盒子你帮我保管一下。”“里面是什么啊?”叶守信说着就要将盒盖打开。 “反正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别人我信不过,你帮我收着就行了。”叶满枝按住他想开盖的手,故意露出怀疑神色,“爸,你不会趁着我不在,偷偷看里面的东西吧?你要是想偷看,我就让我妈帮着保管了。” 叶守信随手晃了晃那盒子,好奇里面装了什么,但仍是信誓旦旦道:“那不能,我看你这盒子干啥?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行吧,”叶满枝把盒子给他,再次强调,“你只负责保管,可不许偷看啊!” 叶守信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就放心吧。” 女儿女婿离开后,他把那铝皮盒子藏到了床底下。 第一天,他虽然好奇,但忍住了,并没打开那个盒子。第二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常月娥被他烦得不行,问他半夜不睡觉折腾啥。 叶守信跟媳妇藏不住话,悄悄向她透露了闺女的托付。 “你也别太吃味,来芽在大事上还是比较信任我的。就是不知道那盒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常月娥见他被闺女忽悠得睡不着觉,主要是影响她的睡眠,于是提议:“那盒子又没上锁,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瞎折腾什么?” “不好吧?来芽不让我打开。” 叶守信一边说话,一边去摸枕头下的手电筒,撅着屁股将那铝皮盒子拖了出来。 “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就打开看看。” 他让媳妇拿着手电筒照亮,自己则去抠那铝皮盖子。 盒盖打开,露出几个本子和一张字条。 叶守信先将本子抽出来一本,发现竟然是叶来芽的废旧作业本。 他心里还在疑惑,这丫头给他几个作业本干嘛? 借着手电筒的亮光,两口子一起眯眼去看字条上的内容—— 【叶不守信同志,你不是保证过不偷看吗?】 常月娥和叶不守信:“:::::” 叶不守信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亲闺女耍了。 认清了这一点,他简直暴跳如雷:“我%@%%#,那臭丫头学会糊弄她爹啦!你等她从南方回来的……” * 叶满枝此时已经跟吴峥嵘一起坐上火车,前往广州了。 他俩的目的地有两个,第一站先去广州,探望吴峥嵘的大姐一家。 然后看情况,从广州或湛江坐船,去她公公的驻地。 从滨江到广州,没有直达的火车,他俩得先从滨江到北京,再从北京走京汉铁路到汉口,最后从汉口走汉粤铁路到广州。 中间要转两次车,花费四五天时间,才能抵达广州。 尽管路线十分复杂,有的转车地点甚至不在同一个火车站里,但叶满枝一直情绪饱满,热情高涨。 时不时就要拿出地图,跟吴峥嵘确认一下走到哪里了。 乘务员再次提着铜铃铛在车厢间摇铃的时候,叶满枝赶紧把地图交给吴峥嵘,催促道:“快快快,要停车了,咱们这次提前准备!” 吴峥嵘从座位上起身,站到她面前,将地图展开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他低声说:“你把钱拿出来一些放我这里,每次都要掀衣服,你不嫌麻烦么?” “那一会儿把零钱放你那。” 他俩刚上车不久,就听说硬座车厢那边有人丢钱了。 尽管军人被偷的概率很低,但叶满枝还是把吴峥嵘身上的钱,全转移到她这里了。 她轻车熟路地掀开衬衣下摆,从紧贴着肚脐的腰包里,抽出几张毛票和两块钱。 “这些放你身上吧,一会儿买东西你交钱。” 她做的那条特制裤衩,夫妻俩谁也没能用上。 吴峥嵘把钱塞进裤衩口袋以后,看起来不太正经,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别人,都有点尴尬。 叶满枝自己也试了试,裤衩倒是能穿,但塞了现金以后不透气,尤其夏天闷热,叶满枝试穿了半天后,感觉不太舒服,于是连夜将裤衩改成了腰包。 她肚脐眼怕冷不怕热,往腰包里放一点艾蒿,护在腰上还挺好用的。 听到乘务员在车厢里提醒,承德站到了。 两人趴到最近的车窗前,叶满枝小声问:“你猜咱俩能在这里买到干粮还是水果?” 火车缓缓进站,吴峥嵘眯眼往前方望了一眼,慢悠悠道:“连个赌注都没有,我不猜。” 叶满枝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问:“怎么样?” “嗯。”车厢里还有其他人,吴峥嵘没多言,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赌注,“那我就猜水果吧。”“行,那我猜是干粮,不过,我想吃点水果了,还是希望你能赢吧。” 他俩只带了一天的伙食,之后的吃食都要在路上解决。 叶满枝特别期待火车靠站,尤其是小车站,每次停靠的时候,都有当地老乡在站台上兜售自家做的干粮,也有卖水果和花生瓜子的。 她昨天在一个小车站,买到了两大串玫瑰香葡萄,美美地吃了一下午。 但今天走了一大天了,她还没遇到卖水果的呢。 火车停稳,立即有几个大娘,提着篮子冲到车窗下面,其他人还在吵吵嚷嚷喊人的时候,吴峥嵘已经很有经验地将胳膊伸出去,拿着两张毛票挥了挥。 瞧见这边有钱,一个裹着头巾的大娘,提着篮子跑了过来,“同志,京白梨要不要?” “要。” 考虑到水果难得,吴峥嵘把她篮子里剩下的六个京白梨全包圆了。 叶满枝高兴地用手肘拐他一下,“你肯定早就看到人家筐子里的京白梨了!居然还骗我打赌!” “那几个梨在筐子底下,我的视力还没好到那种程度。” 吴峥嵘只是远远看到,站台上有其他乘客从筐里拿出两个水果。 叶满枝买到了水果,心情很好地不跟他计较了,将京白梨洗干净以后,分给对面的郭处长一个。 “小叶这一路上都胃口不错,”中年女人往她小腹上扫了一眼,“是不是要当妈妈了?” 叶满枝:“……” 她上周才来了例假,怎么可能当妈妈? 至于她肚子上鼓起的小包,那是她的腰包啦! “我只是胃口好而已,哈哈,”叶满枝转移话题问,“郭处长,咱们之后的车票都是一样的吗?还能在一个车厢里吗?” 旅途时间太长,吴峥嵘买的是卧铺车票。 正好跟省里的一个代表团在同一节车厢里。 这个代表团是去广州参加全国物资交流大会的,二十多人占了小半节车厢,与夫妻俩在同一个包厢里的这个女干部,就是滨江商业局的物资处长。 “咱们的目的地一样,车票应该都是一起的,”郭处长指了指他们手头的报纸,“小叶,把你们的报纸借我看看。” 叶满枝手上全是梨汁。 吴峥嵘将报纸递给她,又问:“郭处长,我们能看看你那本书吗?” 为了轻装简行,除了作为礼物的图书,他俩并没随身携带其他书籍。 每天只靠看报纸打发时间。 他俩虽是夫妻,但出门在外也要保持距离,何况他还穿着军装,更要注意影响。 除了用餐时间,夫妻俩都跟牛郎织女似的,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吴峥嵘对沿途的田野和荒地早就看腻了,又不能总跟媳妇说话,已经无聊到看报纸中缝的地步。 郭处长挺大方地将书递给了他。 这是苏联作家西蒙诺夫创作的,长篇小说《日日夜夜》。故事背景是卫国战争时期,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吴峥嵘习惯性地翻开扉页,发现是莫斯科外文出版局在1951年出版的繁体字版本。 现在国家推行使用简体字,这种繁体字老书,已经很少能在书店里买到了。 难怪他之前没看过这本书。 “小叶主任,要不要一起看?”吴峥嵘主动邀请。 叶满枝连忙点头,洗了手上的汁水坐到他身边。 卧铺车厢都是床,而且他俩各有各的位置,总坐在一张床上容易引人侧目。 这回可算找到理由能紧挨着坐到一起了。 这本《日日夜夜》她也没看过,吴峥嵘举着书,她负责翻页,夫妻俩捧着书看了一下午。 这书里描写了大量的战争场景,叶满枝其实不爱看战争类的书籍和电影,但是吴峥嵘看得如痴如醉,她也不好表现得太不进步。 读着读着,渐渐也沉浸到斯大林格勒日日夜夜,逐街逐屋争夺的激烈巷战中了。 火车上看书有些费眼睛,他俩欣赏会儿风景,看一会儿书,断断续续看了两天多。 可惜,当火车抵达广州站时,两人没能读到《日日夜夜》的结尾,就要把书还给郭处长了。 叶满枝想问问郭处长,沙布洛夫营长与女军医安孃最终在一起了吗? 她不关心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只想知道这俩人修成正果没有。 郭处长笑道:“我也没看完呢,要不你把书带回去看?回滨江以后再还我?” 若是一般的小干部,可能已经顺杆爬把书收下了,然后趁着还书的机会,跟领导拉拉关系。 但叶满枝以己度人,如果一个陌生人,把自己看到一半的小说借走将近一个月不还,她可能会生气吧。 她也想知道结局呢! “不用了,郭处长,有机会我也去书店买一本,您这本书挺好看的,适合珍藏。” 火车在早上抵达广州,夫妻俩与代表团的成员们道别。 下车后,立即就感受到了南北温度的差异。 “南方果然比咱们那里热多啦!”叶满枝刚睡醒,精力还跟第一天上车时一样充沛。 这倒是吴峥嵘意料之外的,他以为四天多的旅途,肯定会消耗掉小叶同志的一部分热情。 广州站是大站,乘客特别多,叶满枝怕自己被挤丢了,一边拉着他的衬衫衣摆,一边到处张望。 “咱们先去大姐那里吗?”她还记着来广州是探望大姐一家的。 “先找个招待所住下吧,大姐白天还要上班。”吴峥嵘攥着她的手腕走出车站,“你第一次跟她见面,总要好好拾掇一下吧?” 叶满枝连连点头,军代表同志还是很了解她的。 她确实不想这样灰头土脸地跟大姑姐见面。 两人凭结婚证和介绍信,在招待所开了一间双人房。 先去公共浴室洗了澡,而后就开始研究午饭的问题。 军工大院里有不少南方人,叶满枝早在出发之前就打听过广州有什么好吃的。她躺在床上,将她记得的美食名字都细数了一遍,“咱俩哪天去岛上啊?这几天能把这些好吃的都尝一遍么?” 她随身带了那么多钱,就是想出来消费的。 把她没吃过的好吃的,统统吃一遍。 “能,”吴峥嵘正在阅读刚买的《广州日报》,抖了抖手上的报纸说,“现在广州酒家正在举办‘名菜美点展览会’,据说有好几千种粤菜、点心和小食品,咱们可以去广州酒家尝尝。” 叶满枝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居然有好几千种?有文昌鸡和江南香酥鸽吗?孙工的媳妇说,这是广州酒家的拿手菜,听上去就很好吃!” “应该有吧。”吴峥嵘笑着把报纸递过去,“你自己看。” 他出门跟招待所服务员要了张广州地图,准备去广州酒家看看,顺便再游览一下珠江。 他俩的旅行完全是漫无目的的,走到哪算哪,不需要像代表团那样赶路。 所以,两人并不着急坐车前往目的地,出了招待所以后,沿着陌生的城市街道瞎溜达。 “你说沙布洛夫营长与安孃最后会不会在一起呀?”叶满枝欣赏着沿途风景,还惦记小说里的内容呢。 吴峥嵘猜测:“也许没在一起。” “为什么啊?”叶满枝急了。 吴峥嵘冷静地分析:“那些苏联作家总喜欢创作一些悲情人物,为了让作品更有深度和话题度,恐怕不会给他们大团圆结局,也许其中一方牺牲了。” 两人正好溜达到一家新华书店门口,叶满枝迫不及待地跑进去问店员有没有《日日夜夜》。 本地国营单位的职工,多少能使用一些普通话。 听叶满枝详细描述了图书作者和内容后,对方摇摇头说没货,但可以帮他们登记一下。 叶满枝说自己是来探亲的,未必能逗留到图书到货的日子。 女店员与同事用白话叽里呱啦交流了什么,叶满枝和吴峥嵘一句没听懂。 等她再次转身时,为两人介绍了一个杂货市场。 “距离我们书店不远,走两个路口就有一条商业街,那里有几个书报摊也许有你们要找的这本书。这种繁体字的图书,我们书店已经很少卖了,你们去书报摊碰碰运气吧。” 两人向营业员道了谢,按照对方指引的方向,前往杂货市场。 “应该是这里吧?”叶满枝指了指前方的小巷子,无语道,“广州的同志居然把这样的小街称作商业街啊?还不如咱石道街宽呢,跟中国大街就更不能比啦!” 吴峥嵘也露出狐疑神色,不过这条巷子里确实有不少摆摊的,有卖书籍的,也有卖服装鞋帽和肉食水产的,甚至还有人在地上摆了两个收音机。 看到其他东西时,他没觉得如何,可是能在外面卖收音机,这就让吴峥嵘提高警惕了。 他正想跟叶满枝说说自己的怀疑,叶满枝却已经先行一步,蹲到了一个书摊前面。 那书摊上摆着不少外文书籍,还有英文和俄文辞典。 叶满枝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封皮上扫了一眼,直接问摊主:“同志,你这里有《日日夜夜》吗?” 摊主是广东人,似乎不会说普通话,听了叶满枝的话以后,回了一串她听不懂的。 叶满枝出来前,完全没想到自己这趟旅行最大的阻碍会是语言不通。 她想了想,用脚尖在土路上划拉了一遍日日夜夜这四个字。 “有这本书吗?” 这回摊主似乎看懂了,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还冲叶满枝和她身后的吴峥嵘挤眉弄眼,揶揄地笑了笑。 叶满枝理解为“你怎么不早点写字?早写字,我早就懂了!” 见他懂了,叶满枝挺开心,心想肢体语言也是很好用的沟通方式呀! “这本书多少钱啊?” 摊主比出一根手指:“一元钱。” “这么贵?” 叶满枝觉得有点贵了,但是新华书店已经不卖这本书了,其他地方也未必能买到。 何况郭主任那本书还挺厚的,一块就一块吧。 这书拿回去可以放在吴峥嵘的书架里珍藏。 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叶满枝把钱给了他,接过书以后却感觉手里的书似乎不太对劲。 封面被牛皮纸包了起来,看不到书名,但厚度完全不如他们刚看的那本《日日夜夜》。 她正想问问对方是不是拿错了书,巷口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哨声不等叶满枝再询问什么,那摊主和附近几个摊位的人,全都像听到下工铃声的工人似的,呼啦啦收拾东西,一窝蜂地往巷子的另一头涌去。 见她还傻站在原地,吴峥嵘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进了最近的一个岔路口。 巷子里全是哨声和追逐的脚步声,好几个带着红袖箍的男人,一边追一边用白话喊着什么。 一个戴红袖箍的男人经过他们这里时,本想上来盘问两人的情况,看到吴峥嵘亮出来的军官证后,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继续追着那群小贩跑了。 “什么情况啊?” 叶满枝喃喃。 “咱们可能找错地方了,这里不像正经商业街,反而像是黑市。市里开办的杂货市场,不可能销售收音机吧?”吴峥嵘猜测,“我怀疑他们是卖走私洋货的。” 叶满枝捧着手上那本书问:“那我不会买到走私货了吧?” “一本书而已,应该不至于。” 叶满枝心想,她花了一块钱呢! 这一块钱可不能浪费了呀! 于是,她赶忙将书翻开,检查一下书里的内容。 结果,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看清页面上的内容后,叶满枝满脸震惊,手上一抖,将书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吴峥嵘以为书里有什么血腥暴力的内容,把她吓到了。 弯腰去捡的时候,只听叶满枝焦急道:“你别捡了,那书不正经!” 吴峥嵘还是伸手捡了起来。翻开那一页的内容,他已经看清楚了——一男一女在妖精打架。 他往前翻了翻,几乎整本书都是这种少儿不宜的内容。 尺度之大,令人大开眼界。 “哎呀,你别看了!” 叶满枝满脸通红地说,“那人瞧着挺老实的,怎么那么不正经啊!我跟他买苏联小说《日日夜夜》,他竟然卖给我这种书!” 吴峥嵘神情微妙地将书合上。 仔细说起来,摊主的理解似乎没什么问题,这本勉强也算是《日日夜夜》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广东的小伙伴在评论区提到了广州酒家的问题。 我仔细查了一下相关资料,人民日报1956年10月18日有一篇《一个普通公民的警惕》,提到了特务侦查“广州酒家”和太平戏院等地点放置炸弹,这是我能查到的官方提到“广州酒家”最早最明确的报道。 1940年以前叫西南酒家,1940年以后改名叫广州大酒家,50年代转国营后,一直叫广州酒家,这个名字沿用到六十年代末。 文阁期间,广州酒家改名为“广州饭店”。 1973年又再次更名为广州酒家。 咱们文里的时间线刚走到1957年,所以这会儿还是“广州酒家”时期~ 任何常识性或专业性错误,都欢迎大家批评指正哈!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0 章【VIP】 第80章小夫妻广州行(二 乘车前往广州酒家的路上,叶满枝一直不肯搭理吴峥嵘。 不但站位距离他八丈远,还把脑袋偏向窗外,好似与他是两个互不认识的陌生人。 吴峥嵘当时并没试图与她讲道理,等到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公共汽车,他才出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按照你的要求把书扔了吗?你还气什么?” 叶满枝停下脚步,表情还算和煦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意识形态工作的具体要求是什么?” “……”吴峥嵘眉心轻蹙,“这跟咱们正在说的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叶满枝催促道,“你赶紧回答!” “坚定宣传党的理论和方针政策,坚决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坚定宣传中央……” 吴峥嵘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按照要求回答了她的问题。 听他一字不落地将答案背了出来,叶满枝当即便翻了脸。 “你看你!连半年前的考题答案都背得出来,你扔了那本《日日夜夜》还有什么用!” 刚才那个问题,是基层干部进修班的考题之一。 为了能在结业考试上取得好成绩,叶满枝当时下了很大功夫死记硬背理论知识,还经常让吴峥嵘在晚上散步的时候抽查她。 她那些题目的答案,对方几乎都能背下来。 距离进修班结业已有五个月,她早把这道题的答案忘得差不多了,而吴峥嵘居然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他扔那本《日日夜夜》还有什么用啊? 在扔进果皮箱之前,那本书被他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 他连五个月前的理论题答案都背得出来,这种不正经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忘掉? 望着一脸无辜的男人,叶满枝气恼道:“你就是不要脸!” 哪有在大马路上看那种书的? 她当时紧张得胸口都透不过气了,生怕被人发现他在看不正经的东西。 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吴峥嵘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你不是心疼那一块钱么,我把书从头到尾看一遍,你也就不用心疼了。” 叶满枝:“……”她是心疼一块钱吗?她那是担心呀! “看个书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吴峥嵘神色自若道,“放心吧,咱们难得出来旅行,我也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床上。” 假期短暂,他还想带叶来芽多走几个地方。 “你真是这么想的?”叶满枝问。 “嗯,你哪个周末不是睡到中午才起床?要是这次的假期全被睡过去了,以后回忆起来很可能会后悔。” 所以,尽管理论知识增加了,但吴峥嵘并不准备立即实践,事情总要分个轻重缓急。 小叶同志对这次旅行有多期待,他是知道的。 叶满枝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桓几秒,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脸上的神色总算有了缓和。 她舍得把书扔了,却不舍得把人也扔了。 “那这次就算啦,”叶满枝哼道,“因为你不要脸,我刚才看到一种没见过的水果,都没好意思上前问问。” “那咱们返回去找一找。” 警报解除,吴峥嵘跟她返回车站附近的供销社,买了她没见过的芒果和菠萝。 夫妻俩终于又和好如初了。 * “名菜美点展览会”预计持续一个月,两人来到广州酒家时,活动已经举办十多天了,但是从饭店所在的街口,一直到饭店内部的两层楼,全都挤满了人。 叶满枝感觉这展览会里的人比火车站还多,伸手抓住了吴峥嵘后腰的腰带。 “……”吴峥嵘把她挪到自己身前,“你还是走我前面吧。” 叶满枝攥着钱和粮票肉票,眼睛不够用似的在各个展位上来回打量。 每个展位前都贴着单位名称,北园酒家、金陵酒家、亨栈酒家……全是外地人没听过的饭店名字。 叶满枝不知道哪个酒家好吃,但现场这些菜对她来说,都是好吃的。 各单位的展台前,摆着招牌菜的样品,每个展位都有至少十几道菜,大师傅会现场烹饪,现场销售给食客们品尝。 能吃到哪道菜全凭运气。 为了节省时间,夫妻俩分别去不同摊位排队,半小时后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集合。 叶满枝心里还惦记着孙工媳妇所说的文昌鸡和江南香酥鸽,无论如何,今天要尝尝这两道菜。 她手里的粮票肉票有限, 所以,最先去广州酒家的展位前排队。 酒家派了专人为市民介绍菜品特色,但叶满枝听不懂白话,便全心全意盯着美食咽口水。 轮到她的时候,就把钱和肉票递了过去。 然而工作人员却把肉票给她退了回来。 叶满枝疑惑道:“不要肉票吗?” 对方用带点方言口音的普通话答复:“我们这里的国营饭店不收票。” “粮票肉票都不要吗?”叶满枝欣喜地问。 “不要,不过听说年底也要开始收票了。” 叶满枝喜出望外。 这是他俩来广州吃的第一餐,没想到广州这边的物资供应这么充足! 在饭店吃饭竟然不要票! 各省的供应情况不同,制定的票证政策也不尽相同。 滨江那边,去年在饭店吃饭也是不要票的,但今年就全都统一收取粮票肉票了。 出发前,吴峥嵘特意兑换了一些全国粮票。 这年头,全国粮票俗称满天飞,属于所有粮票里最贵的,‘吃遍省’的省票次之,“本地吃”的市票最便宜。 为了搞这些“满天飞”,他俩多搭进去好几张“本地吃”呢! 既然在国营饭店不要票,那她就不用算计着粮票过日子啦! 除了文昌鸡和江南香酥鸽,她又大手笔地买了骨香鸭片、油泡鲈鱼球、玉液叉烧包…… 与吴峥嵘汇合的时候,两人总共点了将近三十道粤菜和小吃,哪怕展览会的试吃分量很小很小,每种吃一口,也把叶满枝撑得肚皮滚圆了。 何况她足足吃了三个玉液叉烧包呢! “咱们把招待所换到这边吧,找个距离大姐家和广州酒家都很近的招待所。”叶满枝抚着肚子畅想,“然后这几天都来这里吃饭,争取把上千道粤菜的零头吃完。这个叉烧包好好吃啊,掰开还有汤汁流出来,听说是他们那个陈师傅的绝活,只有广州酒家能吃到!” “嗯,住过这一晚,明早就换。”接过叶满枝刚买来的金钱虾盒,吴峥嵘问,“你不吃了?” 叶满枝摇头,支着下巴鼓励道:“你多吃点吧,我看着你吃就满足啦!” 她实在吃不下了, 只能安慰自己,吴峥嵘吃过,就相当于她吃过了。 在小叶主任的糖衣炮弹下,吴峥嵘将桌上的残羹剩饭全都打扫了。 从展览会离开,又在景点溜达了半下午,去大姐家拜访时,夫妻俩还是七八分饱的状态。 两人提着礼物进门的时候,只有大姐夫和外甥在家迎接。 吴峥嵘笑道:“我姐不去车站接我就算了,我都带着媳妇上门了,她怎么还不见人影?” 大姐夫哈哈笑:“你姐在单位忙着进货呢,这半个月都是八点以后才下班的,不过她今早说了,这两天会尽量早点回来。” 郎舅俩熟稔地开了几句玩笑,吴峥嵘正要向他介绍叶满枝时,大姐抱着一个大西瓜进门了。 见到穿着军装的弟弟,大姐立即将西瓜塞给儿子,而后飞奔过来,热情地在吴峥嵘的肩上拍了拍。 “你小子是不是又长壮了?我上次在北京见你的时候,你肩膀还没这么宽呢!啧啧啧……” “基层单位每天都有训练任务,比机关的训练量大。”吴峥嵘与姐姐轻轻拥抱了一下,笑着介绍,“姐,这是你弟妹,叶满枝。” 叶满枝的手已经伸出来,准备握手了,却被大姑姐一把揽过肩膀,亲亲热热地说:“小叶,你穿这件衣裳真靓,我眼光不错吧?” 她没能参加弟弟的婚礼,但是提前邮寄了不少贺礼。 其中就有一块孔雀蓝的丝绸料子。 她刚进门的时候就发现了,弟妹身上这件短袖旗袍,就是用她送的料子做的。 叶满枝笑着比个大拇指:“这料子的质感和颜色都是特一级的,我在滨江那边的商店都没见到这种品质的丝绸。” “那当然了,这批货到了我们商店以后,还没来得及放进柜台,就被抢购一空了。我只抢到两块,咱俩一人一块!不过,还是你们年轻人穿旗袍好看,我现在胖得不像样子,用那么好的料子都浪费了!” 叶满枝瞅瞅面前的姐弟二人,再看看旁边的小胖墩外甥。 憋笑憋得小腹发酸。 她在省大老宅那边见过吴家的全家福,但人脸太小,她没发现亮点。 如今见到了大姐本人,她才发现,吴峥嵘和他大姐居然用的是同一张脸! 要说他俩是龙凤胎,叶满枝也相信。 实在太像了。 吴峥嵘这张脸,放在男人身上是美人。 放在女人身上也不遑多让。 吴岱岚身材丰腴,连手背上都有肉窝窝,是这年头难得一见的胖美人。 叶满枝爱屋及乌,对大姑姐的第一印象非常好,感觉她就是肉乎乎、话很多、亲切热情的女版吴峥嵘。 她跟大姐两口子打了招呼,又给外甥良宇塞了一个红包,见他顶着一张跟吴家姐弟有九分相似的脸,萌萌地说“谢谢小舅妈”,叶满枝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良宇的外貌性格跟亲妈是复制粘贴的,待人特别热情。 大姐夫去筒子楼的公共厨房做饭时,良宇就小大人似的,把自己的玩具手枪拿出来,给小舅妈玩。 等叶满枝盛情难却,接过来比量几下后,良宇凑过来商量:“小舅妈,你把照相机借我玩会儿呗!” 吴岱岚在另一边警告:“阿宇!” “没事,照相机是咱爷的,”吴峥嵘将相机递给外甥,告诉他哪里是快门,哪里是闪光灯。 见大姐还在瞪孩子,他笑着问:“听姐夫说,你们单位最近挺忙的,你为了进货的事,一直在加班?” “哎,七一刚过完,又要迎来八一了,八一之后很快又是十一。每逢这样的节日,百货商店都要加大供应,我们又是整个华南地区最大的百货商店,上面不允许出现断货的情况。其他东西还好说,从别的地区调货总能调来,但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这样的大件,能生产的只有那几家,订单都排到明年了……” 吴岱岚是百货商店的供销科长,百货商店的工资高,福利待遇好,否则她也不能吃得这么胖乎。 但工作压力也确实很大。 商业系统的供销工作,看的就是人脉关系。 谁的人脉广,谁就能比别人更早拿到货。 每逢节假日,都是对各大商店供销科长的一次大考。 哎…… 叶满枝吃着姐夫刚切的西瓜,透露道:“大姐,广州不是在开全国物资交流大会嘛,我们来的路上,还跟我们省里的代表团在一个车厢里呢。你去展会上跟他们交流交流呗,兴许能弄到货源呢!” 吴岱岚摆摆手说:“那个就别想了,那都是省级层面的置换。全国一盘棋,有轻工业部和商业部在其中指挥。东西换来以后,由省里分配,到时候能分到哪个单位,那可就说不准了。我要是好不容易弄来一批自行车,最后被省里分给了其他单位,那我岂不怄死了!”叶满枝问:“大姐,你没去问问北方的自行车厂吗?天津和沈阳都开了大型自行车厂。” “呵呵,”吴岱岚从包里拿出一个大相册,介绍道,“全国所有大型工厂的联系方式,我都有。甭管南方北方的自行车厂,我全都联系过了,就是没货。” 他们商店今年的自行车和缝纫机定额早就用完了,要是再弄不来新货源,提货区就只能开天窗了。 叶满枝接过她的大相册,对里面五花八门的工厂名称,简直叹为观止。 她大姑姐好厉害哦,这人脉真是杠杠的! 可惜,这么强的人脉,还是采购不到自行车和缝纫机。 看来无论南方北方,这两样都是紧俏商品。 女同志说话的时候,吴峥嵘一直在教外甥使用照相机。 良宇对这个大方的小舅简直太喜欢了! 几个舅舅里,小舅绝对是最大方的!连这么宝贵的照相机都肯给他玩。 他是个情绪外露的小孩,等吴峥嵘两口子吃过晚饭,喝过靓汤,要赶末班车回招待所的时候,他就一手抱着相机,一手抱着小舅的腰,不想让小舅离开。 吴峥嵘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将招待所地址告诉大姐夫。 “良宇不是放暑假了么,你们明早上班的时候就把他送到我那里去,我带他玩两天。” 吴岱岚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上岛?这个季节经常刮台风,你俩要做好计划安排。” “可能后天吧。” “那行,我明早把良宇送过去,这小子经常跟着他爷爷蹭吃蹭喝,对市里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比我还熟悉,让他带着你们转转。” * 吴峥嵘将照相机留给外甥玩,自己则带着媳妇回了招待所。 叶满枝洗过澡以后,一边趴在床上晃腿,一边忧愁道:“你说我要不要帮大姐联系一下自行车货源啊?” “你有货源?” “有啊,上半年我不是在做合作社转厂工作嘛,咱们光明街上有个第3五金社, 之前一直生产锁具,转厂以后,开始试生产自行车了。生产任务都是前一年年底制定的,他们半路转厂的,暂时还没有生产任务,其实接点外省的订单也没什么。” “自行车这么紧俏,本市的商店都供应不足,市里能让自行车流通到外面去?”吴峥嵘在她乱晃的小腿上捏了一下,“把衣服裤子穿好……” “天气这么热,我才不穿呢!” 吴峥嵘:“……” 他虽然承诺过,让她有充沛的精力完成接下来的旅行。 但是从她月经那天开始算起,加上路上的时间,他俩已经有十天没有夫妻生活了。 叶来芽只穿个苏式奶罩在他面前晃悠,这是有恃无恐,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了。 叶满枝翻身躺在床上,自顾自道:“我就是怕省里不让,才没敢跟大姐说的,省得给人希望,又让人家失望。不过,这对新办的自行车厂,其实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南方大厦是华南最大的百货商店,要是能把自行车放到他们那里销售,兴许能趁机打出名气……” 说着说着,她语气渐渐慌乱起来,“吴峥嵘,你这个混蛋,你自己中午刚说过的话,全忘啦?” 混蛋没吭声,把碍事的布料扯下来扔到了旁边。 叶满枝气恼地在他肩上踢了一脚,想出声,又怕被左右邻居听到,门外踢踢踏踏的拖鞋声清晰可闻,她只好紧紧咬住嘴唇,不敢泄出一丝异样。 …… 不知过了多久,吴峥嵘抹去鼻尖和额头蹭到的水珠,凑上来与她接吻。 叶满枝回过神以后,喘着气躲闪,实在躲不过就搂着他的脖子嘟哝:“你这个混蛋!果然跟着那种书不学好!” 吴峥嵘轻笑:“书上说,这样能放松精神,早睡早起身体好。” “你少讲歪理了!”叶满枝用嘴堵住他的,阻止他继续胡言乱语。 不知他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反正叶满枝自己舒坦以后就直接睡了。 出门在外的这些日子,头一次睡到八点钟自然醒。 等她洗漱完毕时,常年六点起床的吴峥嵘同志,已经带着外甥吃过早饭了。 脸上是淡然的正人君子模样。 叶满枝今天心情不错,看到胖墩墩的良宇,也觉得小胖子特别可爱。 不知是出于投桃报李, 还是补偿心理,她主动提出上午一起去物资交流大会逛逛。 吴峥嵘劝道:“大姐的工作,让她自己解决,咱们就别操心了。” “我就是去帮忙打听一下,万一办成了,那显得我小叶主任多厉害啊!大姑姐不得对我刮目相看呀!”叶满枝在胖墩墩头上摸了摸,“对吧,阿宇?” 良宇一心鼓捣照相机,随意点点头就问:“小舅,小舅妈,咱们什么时候能拍相片啊?我妈说让我带你们去游览珠江呢!” “走了,这就出发。” 两大一小,先去物资交流大会所在的展览馆,找到了滨江的展区。 在代表团的众多领导中,叶满枝只能跟郭处长说得上话,于是就直接找到了正在整理资料的郭处长,将南方大厦想要采购自行车的事情跟她提了提。 “他们能用什么东西交换?”郭处长问,“咱们市里虽然有自行车厂,但产量不高,还要供货给本省的单位。你说的那个合作社,如果没有生产任务的话,原则上可以将产品销售给任何单位,但咱既然是物资交流大会,肯定要交流的,能把自行车交流出去,也要把其他东西交流回来。” “这是百货商店的采购,能交流什么我也不清楚,郭处长,咱们省里现在还需要什么?” “常州篦子、福州牛角梳、四川的黄蜡,当然,最紧缺的还是山苍籽油,湖南江西贵州都缺货,这些东西,无论什么,都可以交换自行车。” 叶满枝将省里紧缺的几项物资一一记到纸上,又与郭处长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一家子告辞离开了。 她将纸条塞进良宇的上衣口袋里,“晚上回去问问你妈妈,这些东西她有没有渠道,要是能弄来这些,自行车的货源也就有了。” 良宇不想管什么自行车,只一径焦急地问:“小舅妈,到底什么时候能去照相啊?” 他刚跟小舅学了摄影技术,只想快点实践一下。 小舅昨天只给了他照相机,没给他胶卷,他已经期待一晚上啦! 叶满枝没想到这孩子还是个急性子,先让他在马路上为自己拍了一张,算是暂时将人安抚住了。 而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往珠江,搭乘摆渡船,欣赏沿岸风景。良宇再次嚷嚷着拍照的时候,叶满枝选了一个以疍家人渔船为背景的角度,吴峥嵘帮小朋友调好高度后,走到她身边站好。 两人终于拍了旅行中的第一张合影。 见状,叶满枝忍不住问:“你那么用心教良宇学摄影,不会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他俩之前都是相互为对方拍照的,基本没有让路人帮忙合影的机会。 大家怕把照相机弄坏了,通常会摆手拒绝。 “嗯,这小子挺聪明的,还喜欢摆弄照相机,你觉得我把他直接带到岛上去过暑假怎么样?” 摄影师既然已经培养出来了,总不能用一次就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广东的小伙伴在评论区提到了广州酒家的问题。 我仔细查了一下相关资料,人民日报1956年10月18日有一篇《一个普通公民的警惕》,提到了特务侦查“广州酒家”和太平戏院等地点放置炸弹,这是我能查到的官方提到“广州酒家”最早最明确的报道。 1940年以前叫西南酒家,1940年以后改名叫广州大酒家,50年代转国营后,一直叫广州酒家,这个名字沿用到六十年代末。 文阁期间,广州酒家改名为“广州饭店”。 1973年又再次更名为广州酒家。 咱们文里的时间线刚走到1957年,所以这会儿还是“广州酒家”时期~ 任何常识性或专业性错误,都欢迎大家批评指正哈!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2 章【VIP】 第82章“知识不是通过唾. 为了欢迎新媳妇叶满枝的到来,吴峥嵘的亲哥和堂哥,都带着各自的媳妇孩子回家吃团圆饭了。 叶满枝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她公婆竟然是独居的!无论是亲儿子还是亲侄子,结婚以后都搬出去单过了。 相比于两个堂哥,叶满枝更关注吴峥嵘的亲大哥。 吴峻岭三十多岁,同样穿着一身军装,但气质比弟弟温和许多。 吴峥嵘的和煦只是社交表象,内里其实高傲得要死,叶满枝刚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就看透他了。 但吴大哥身上有种很难得的亲切感,待人不过分热情,却润物细无声。 今天的晚饭有道海白冬瓜汤,叶满枝默默观察了一下,吴峥嵘一顿饭喝了三碗汤,除了第一碗是他自己盛的,后面的两碗好像都是大哥给他盛的。 “你跟大哥感情还不错啊?” 返回夫妻俩的房间后,叶满枝躺在床上跟他聊天。 吴峥嵘洗去一身酒气,躺到她旁边,“嗯,虽然几年见不上一面,但一直有书信往来。而且我小的时候,他总背着我上街玩。” “你那时候才多大啊,那么久远的事情居然还记得?” “只是对一些画面有印象,可能是出门玩对小孩子的吸引力太大了,我还记着卖风车的摊子和耍猴的艺人。” 叶满枝侧过身,盯着他感叹:“你记性好好哦,以后咱们的孩子要是能随你就好了。”“随你也挺好,嘴甜。” 叶满枝蛄蛹过去,噘着嘴亲他一口问:“甜不?” “一股白酒味。” “嘁,我这是茅台味,珍贵得很!”叶满枝整个人压到他身上,“你好好闻闻。” 吴峥嵘抬手揉上她的臀,低声问:“明天不想出去玩了?” “想啊,我就跟你贴一会儿。” 叶满枝把他扒光了,侧脸贴在他胸口上趴着。 她现在算是把吴家人认全了,看了一大圈,还是她家吴峥嵘最好看,五官轮廓都是挑着父母优点长的。 “但咱俩要是跑出去了,岂不是把咱妈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要是他哥嫂也住在这边就好了,好歹别让她婆婆一个人落单呀! 吴峥嵘的掌心随着圆丘的曲线起伏,想到还有好几天才能结束假期回家,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在手下的柔软上拍了拍,“你明天跟着我见机行事。” 叶满枝还在琢磨,要如何见机行事,翌日吃早饭的时候,就听到吴峥嵘主动关心起了亲妈的身体。 “听我哥说,您前阵子生病了?怎么回事?” 孙汝珍摇摇头,“就是脖子上突然鼓了两个大包,医生说是淋巴结肿大,吃了药已经养好了。” “她长的那两个大包,把我们吓得不轻,还以为要开刀呢,”吴淮年后怕道,“还好吃了两个月的中药养好了。” 吴峥嵘问:“这淋巴结是在我妈退休后才肿的吧?” “冷不丁从岗位上退下来, 肯定不适应。我说她是因为突然没了工作上火了,她自己不承认。” “好多比我妈年纪大的同志还没退休,怎么让我妈退休了?” 孙汝珍叹气说:“是我主动退的,现在有不少年轻教师是师院科班出身的,在思想上也比较进步,国家提倡大胆任用年轻干部,也让学校积极育苗。反正我年龄也到了,该退还是退了吧,给年轻人腾位置。” 叶满枝:“……” 她就是通过“育苗”被提拔上来的诶。 饭桌上只有他们四口人,胖崽摄影师还没起床。 吴峥嵘今天显得很有谈兴,听了亲妈的话,便不赞同道:“育苗是为了储备人才,又不是为了让老同志让贤。小叶也是后备干部,上级提拔她的同时,还让她跟老同志搭了班子。妈,老同志的革命精神和工作热情都是现在的年轻人不能比的,您就这样退休回家未免可惜。” “你看看,连峥嵘都觉得你不该退休!”吴淮年早就跟老伴说过,体力精力都跟得上的话,可以再干几年。 但老孙这个人,从年轻时就心思敏感想得多,上级找她谈话,让她积极培养青年干部和青年教师的时候,她觉得人家是在委婉提醒她,年龄到线该退休了。 回家考虑了半个月,就正式办了退休手续。 “我爸还没退休,您退什么?”吴峥嵘放下勺子说,“昨天那个刘主任不是来找您去办幼儿园吗?我看不如答应下来,您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 我爸和几个孩子也不需要您照顾,您每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反而容易闷出毛病来。” 叶满枝知道她该“见机行事”了,于是好奇地问:“妈,部队里没有幼儿园吗?” “有八一幼儿园,不过只接纳部队军官的子女。刘主任昨天说的是协助地方政府,开办一所民办幼儿园。主要是把妇女从家庭里解放出来,让更多妇女同志可以参加劳动。” 叶满枝笑道:“办幼儿园这事,还真得找好带头人,而且必须是有文化有见识的。我们街道办去年也开了一个托儿站,不少有工作的女同志都把孩子送了过去。当时我们主任寻思,孩子都挺小的,得找个有生育和抚育经验的人当托儿站站长,然后就找了一个生过七个孩子的大嫂当站长。妈,您觉得我们这个人选怎么样?” “听起来还挺有经验的。”孙汝珍颔首。 毕竟生养过七个孩子了。 叶满枝感叹道:“对呀,我们当时都觉得这个人选肯定能把孩子照顾好。结果我们主任有一天心血来潮去托儿站看情况,还没进门就听见两个孩子哇哇哭,然后那个大嫂就吓唬孩子说,‘不许哭啦,再哭就让大马猴把你们抓走了!’” “噗——咳咳咳——”吴淮年被汤水呛了气管,连声咳嗽起来。 孙汝珍一边给老吴拍背,一边问:“她真是这么吓唬孩子的?” “对啊,我们主任当天就不让她当站长了,而后从656厂幼儿园借了一个老师过来,教孩子们唱儿歌、学算术、做早操什么的。”叶满枝笑道, “所以说,幼儿园筹备时期还是很关键的,得找个有学识有见识的人来负责,否则容易耽误了孩子。” 见她露出犹豫神色,吴峥嵘看了眼手表说:“妈,您再考虑考虑吧,我跟小叶来探亲,属于外来人口,一会儿还得去派出所报户口。良宇跟着我俩就行,我们下午要去海边转转。” “哦,那你们去吧。” 孙汝珍婉拒筹办幼儿园的工作,主要是想空出时间跟儿子媳妇多相处。 不过,看样子人家小两口有自己的安排,那她留在家里也确实没必要,不如去幼儿园发挥点余热。 * 叶满枝骑着自行车从军区大院出来时,忍不住问:“你说咱妈能去当幼儿园园长吗?” 她其实还挺想让婆婆去当园长的。 老孙同志虽然退休了,但身体不错,精力充沛,要是能在事业上焕发第二春,也就没时间关心年轻人了。 叶满枝对现在的生活挺满意,不怕被长辈忽视,就怕长辈突来的关心。 “嗯,今晚回去,你婆婆就是孙园长了。”吴峥嵘骑着车跟在她身边,往她那辆车上瞅了一眼问,“这辆26式的车,你骑着怎么样?要不回去也给你买一辆这样的?” “我骑车的机会少,还是别买了。” 这次出来旅行,即使有单位报销往返路费,他俩也花了不少钱。吃喝玩乐的时候挺痛快,但是半夜默默算账时,叶满枝还是心疼钱的。 夫妻俩预计在岛上呆一个礼拜, 主动去派出所登记了户口以后,便骑着自行车前往海边。 叶满枝此行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看一看广袤的大海,然后下海畅游一番。 “哇——” 望见阳光下的蓝色海水时,叶满枝和胖崽几乎同时发出感叹。 叶满枝偏头笑问:“良宇,你不是经常来海边游泳吗?还哇什么啊?” 良宇光着膀子,套着一个黑色游泳圈,理所当然道:“我忍不住呗!” 说着就嗷嗷叫着冲向了海里。 “哎呀,”叶满枝推了推身边的男人,“你赶紧去看着他,别让他在海里胡乱扑腾!” 吴峥嵘一面脱衣服,一面嘟哝:“早知道就不带这臭小子来了!” 将衣服挂到自行车的车把上,追着外甥下了海。 工作日的沙滩上,除了他们三个,并没有其他游客。 距离他们几百米远的地方,有妇女在晾晒海带和鱼干。 叶满枝看不清她们的样子,便觉得对方也看不清她。 于是站在沙滩上就将衬衫裤子脱了,露出里面的泡泡纱泳衣来。 结果她刚把衣服搭到车把上,远处就传来一阵笑声。 叶满枝:“……” 笑什么呀! 大家在江边游泳的时候都这么穿! 吴峥嵘听到动静,拉着外甥走过来问:“怎么了?” “她们笑我呢!不知道有啥可笑的。” “渔村妇女都是穿外衣下海的,你这个对人家来说,算是西洋景了!” 闻言,西洋景叶满枝同志,冲着那群哄笑的妇女挥挥手,算是跟渔村村民们打了招呼。 见她挥手,对面的笑声戛然而止,有两个胆子大的妇女,也抬手向她挥了挥。 吴峥嵘收回落在媳妇身上的目光,开了一个椰子给胖崽,交代道:“你留在这看着照相机和自行车,我陪你舅妈下海游一会儿。” “小舅,你们在海边照相不?”胖崽热情地问,而后不等对方回答就从包里掏出照相机,给穿着泳装还拉着手的小两口咔嚓了两张。 叶满枝走进海里时,回头瞅了一眼乖乖喝椰子水的胖崽,“你怎么把他安抚住的?” 胖崽摄影师虽然挺爱鼓捣照相机,但毕竟是小孩子,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 这孩子现在明显更沉迷大海。 “我跟他说,只要能看好自行车和照相机,回家以后我就教他骑自行车。” 叶满枝:“……” 小舅的套路真是层出不穷。 既然有小童工帮忙看堆,她就不用操心了。 一头便扎进了碧蓝的海水里。 吴峥嵘不知她水性如何,一直站在原地盯着她的动作。 见她穿着红色泳衣,像条灵活的小鱼似的在水里轻盈游动,便冲岸上的外甥招招手,示意他将照相机送过来。 叶满枝欢快地在水里扑腾了一个来回,重新游回来时,潜到吴峥嵘身前,双手环住他的腰浮出水面,“怎么样?我水性不错吧?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回应她的是上方照相机的“咔嚓”声。 “哎呀, 距离这么近,你得把我拍成什么鬼样子啊?” 现在拍照要么拍全身的,要么拍半身的,从来没有怼脸拍的。 叶满枝生气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吴峥嵘将照相机举高,笑道:“我觉得效果应该不错,回家洗出来看看成片。” 后来的事实证明,军代表同志这个随手一拍还是有些水平的,作为旅途中唯一一张怼脸拍的照片,叶满枝将其摆在床头,与他俩的第一张合影同等待遇。 她觉得自己可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天生丽质,清新脱俗。 一个字总结——美呆啦! 叶满枝原本还打算去市里的其他景点逛逛,但是一片澄澈碧蓝的大海就勾走了她的全部心神,让她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半夜做梦都是在海里游泳。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他俩哪也没去,每天早上按时去海边报到,中午在国营饭店或附近的渔民家里吃午饭,然后找个背阴的椰子树下睡午觉,下午再继续下海游泳。 叶满枝还知道戴草帽、披纱巾防晒,但吴峥嵘和胖崽是赤膊上阵的,肩膀都被晒脱皮了。 由于胖崽的晒伤过于严重,只跟了两天,就被姥爷勒令在家休息,哪也不许去。 虽然没有了童工看堆,但叶满枝和吴峥嵘难得过了两天二人世界。 “咱俩今天去孙大姐家吃午饭吧?”叶满枝擦干身上的水珠说, “她昨天跟我说,他们渔业社的渔船今早回来,她男人应该能捞到不少好东西。” 相比于国营饭店,叶满枝更喜欢去当地渔民家里吃饭。 人家能做好多她没吃过的,原汁原味的海鲜。 前天吃的那一桌,有鱼有虾有螃蟹,还有海参和扇贝,她吃的时候愣是没敢问价钱。 一辈子也许只能享受这一次海鲜畅吃,无论多少钱,她都得吃一顿。 然而,吃完交钱的时候,孙大姐却只收他们五毛钱,还紧张兮兮地叮嘱她,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她家远房亲戚来串门的。 叶满枝觉得他俩吃了不少海鲜,这些东西在滨江恐怕得十多块钱,而且很少有机会能买到,只给五毛钱,属实是占人家便宜。 但孙大姐有她自己的考量,在海边生活,最不值钱的就是海鲜了,这玩意在海里有的是,随便捞。 她想细水长流,让这两个外地同志天天来她家吃饭,她也能因此赚些外快。 双方都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所以,除了第一天是在国营饭店吃的午饭。 之后的三天,夫妻俩都是在孙大姐家吃的。 今天中午再次来到孙大姐家时,对方却说:“叶同志,你们明天就别来了。” “怎么了?” “看这天色可能要下雨,而且雨势小不了,你们外地人在雨天游泳不安全。” 叶满枝眺向窗外,艳阳高照,碧空如洗,这咋看出来会下雨的? “我还想在回家之前,多吃几顿呢!” 孙大姐跟自家男人暗暗交换个眼神,不好意思地问:“叶同志,你吃不吃干海货啊?其实带点干海货回去,煮个汤也很鲜美的。” 渔民每次出海的大部分收入都要交到渔业社计算工分,少部分海鲜会分给当天出海的社员。 他们常年吃海鲜,早就不稀罕了,吃不了的海鲜都被晒干,等着供销社上门收货。 但供销社那些人总喜欢压价,显然没有这两个外地人大方。 叶满枝本就打算在当地的市场买些干海货带回去,如果能在渔民家里买到第一手的干海货当然好,可是海鲜干货也是统购统销的,这种事得你情我愿,一个敢买一个敢卖才行。 所以,她这几天来孙大姐家吃饭,也有点相互试探的意思。 熟悉了几天后,孙大姐终于主动开口了。 叶满枝问对面的男人,“咱们在孙大姐这里换点干货回去吧?” “行。” 为了她的采购计划,吴峥嵘每天都在兜里揣着五十块钱。 “大姐,我们要回去送亲戚朋友一些干海货,你有多少就拿多少吧。”吴峥嵘笑着补充,“要完全晒干的啊!” “哎呀,那可太多了,你们等一会儿啊!”孙大姐兴奋地跑进屋,招呼男人跟她一起装袋子。 眼见着那小麻袋不一会儿就被装满了,叶满枝凑近他说悄悄话。 “咱俩带的钱能够么?” “要是不够,就把你押在这里,我回家取钱去。”叶满枝瞪他一眼,默默在心里计算了一下。 一袋子虾干,一袋子螺肉干,两袋子风干咸鱼,半袋子鱿鱼干,一袋子干贝,还有一袋子海带。 这些东西恐怕不止五十了。 那虾干瞧着不怎么样,但是当地供销社的活虾6毛多一斤,虾干少说得两块钱一斤,那一袋子虾干估摸得有五六斤了,光是这袋虾干就要十多块。 干贝比虾干还贵呢。 不会真的要把她押在这里吧? 孙大姐两口子忙活了半天,总算把家里的存货都翻了出来。 “叶同志,你看这些够不够用?” “够了够了,我还怕我们带的钱不够呢!孙大姐,这些一共多少钱啊?” “你们按照供销社的收购价给就行,我让我男人称过了,一共32块5,我算你们32块。”孙大姐怕他们不信,“秤就在那边,你们自己称一称也行。” “……”叶满枝连忙摆手说,“不用称了,咱们来往这么久了,有什么信不过的!大姐,你帮我去其他人家打听打听,有没有鱼干和虾干,您帮我凑个50块钱的吧。” 难得能在吴峥嵘眼皮子底下囤东西,她当然要把50块全花了! 孙大姐惊喜得昏头涨脑。 没想到今天能遇到这么大的主顾,她家一年到头也不过存个一百块左右。 今天卖这一次干货,就能净赚五十块了? 这些海鲜没啥成本, 在她眼里那就是净赚的。 “行,你们等着。”她风风火火跑去大哥家借存粮了。 …… 叶满枝和吴峥嵘骑着自行车,驮回三大麻袋干海货的时候,把刚进门的老吴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这可够腥的!” “哈哈,都是干海货。”叶满枝笑眯眯地问,“爸,您今天下班这么早啊?” “我回来跟你们说一声,台风要登陆了,这几天别到处跑,一会儿老孙回来,你们也跟她说一声,幼儿园先别办了,等台风离境再说……” 吴淮年还要回去部署工作,简单交代几句,又提着包匆匆离开了。 叶满枝望着窗外喃喃:“还真让孙大姐说中了,这台风要刮几天啊?咱们之后还能去海边游泳吗?” “恐怕不行了。” 台风在第二天下午准时登陆,叶满枝虽然遗憾不能去游泳了,但她出门旅行一趟,还能见到传说中的台风,也算长了见识。 白天不用出门玩了,吴峥嵘不用担心小叶同志的体力,那本苏联名著《日日夜夜》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 当他抱着人挤进去的时候,夫妻俩几乎同时喟叹出声。 吴峥嵘满足地感叹:“咱俩这算是小别胜新婚了吧?” “你小点声!”叶满枝嘘了一声,用气音说,“要不还是算了吧,在爸妈这里,你好意思洗床单吗?” “都已经这样了,你跟我说算了?”吴峥嵘抱着她下床,将人放到了窗台上, “现在行了吧?不用洗床单,擦一擦就好。” 叶满枝被冰凉的台面激得一哆嗦,连带着吴峥嵘也被她挤得屏住呼吸,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有了动作。 新婚夜都没这么狼狈过。 “窗外好像有人。”叶满枝搂着他的脖子嘟哝。 “大院儿里都停电了,那是闪电。” 叶满枝听着豆大雨滴落在玻璃上的声响,对这趟旅行最后也是最深刻的记忆,是窗外摇曳的树影,横冲直撞的男人,以及湿漉漉的窗台和地面。 * 因着这场台风的影响,叶满枝和吴峥嵘在岛上多逗留了两天,等他们辗转回家,到单位销假的时候,已经比计划延迟三天了。 不过,他俩这样属于不可抗力因素,单位里也没人揪着这点事情不放。 何况在他们休假的小一个月里,光明街上发生了一件大案! 派出所的民警和街道干部,共同抓获了一名埋伏很深的敌特间谍! 街道办的刘金宝同志在抓间谍的过程中被捅一刀,如今正在医院的高级病房里休养呢。 光明街防治敌特间谍的工作,虽然一直都在进行,但真正抓到大鱼还是第一次。 叶满枝打算去医院探望一下伤员刘金宝同志。 然而,她刚提着礼物走出16号院,便看到了站在路口的不速之客,周牧。 周家的大门不在这一排,他站在这里,明显是在等她呢。 “你找我有事?”叶满枝直截了当地问。 她是已婚人士了,不想跟前未婚夫有过多牵扯。 “嗯,听说你去南方探亲了?” 周牧将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保持着单手插兜的姿势,把一个红纸包的喜糖递给她,“这是给你的。” 叶满枝接过喜糖,惊讶地问:“周牧,你结婚啦?什么时候的事啊?” “……”周牧无语道,“我没结婚,但我考上大学了,前几天我家摆酒为我庆祝,你当时不在家,没能分享我的喜悦,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包喜糖,让你沾沾喜气。” 叶满枝:“!!!” 谁想沾你的喜气啊! 你不是特意给我留喜糖,你是特意跑来气我的吧? 秦祥被推荐上大学已经很让她嫉妒了,没想到周牧这个混蛋也能考上大学! 叶满枝的心态瞬间就失衡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能上大学啊? 她不想搭理这个讨厌鬼,也没心情去高级病房探望刘金宝了,攥着那包破喜糖转身回了家。 将喜糖扔到桌上,便搂住吴峥嵘发泄了一通不满情绪。 吴峥嵘抱着她亲了一会儿,拍拍她的后背说:“小叶主任,如果你想上大学就好好复习,知识是通过大脑传播的,不是通过唾液传播的。跟我接吻没用,你用心看书吧。” 叶满枝:“……”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3 章【VIP】 第83章小叶主任想当人大 叶满枝没能在吴峥嵘那里得到预期的安慰,只能揣着满肚子的嫉妒,去高级病房探望刘金宝了。 刘金宝同志立了大功,病房里摆着不少探病的水果和罐头。 她进门的时候,对方正张着大嘴等着妈妈喂饭。 见她敲门进来,刘金宝赶忙合上嘴,虚弱又不失热情地招呼:“小叶主任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昨晚回来的,今天刚听说你受伤就赶紧过来看看。”叶满枝将一网兜水果放到床头柜上,关心道,“你怎么回事啊?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呢?” 审讯特务的工作尚未结束,公安那边还没对外披露细节。 叶满枝只听说刘金宝这次配合公安工作,付出挺多的,不但受了伤,还牺牲了色相,算是整件事的大功臣。 其他还好理解,但这“牺牲色相”的事,着实超出了叶满枝的认知。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男同志牺牲了色相呢,所以就带着强烈的求知欲来医院探望病号了。 对于自己的光荣事迹,刘金宝已经跟别人介绍过好几次了,可是面对叶满枝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点别扭的。 他抓到特务,还被特务捅了一刀,这事说起来还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若是认真追溯的话,可以追溯到叶满枝登记结婚那天。 刘金宝比叶满枝大两岁,两人还是同时进单位上班的,在他心里,他们属于同龄人。 同龄人结婚了,而他这样的大好青年, 连个对象都没谈过,让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所以,当他妈再次提出为他相看对象的时候,刘金宝终于同意了。 至于他找对象的要求嘛,就比照着叶满枝那样的条件找。 他以前对叶满枝有那么点心思,但叶满枝这姑娘挺干脆利落,刚察觉出他有那方面的意思,就以“吃饭的地方不拉屎”为由婉拒他了。 这会儿人家都扯证结婚了,刘金宝当然不至于那么没品地惦记别人媳妇。 他只是把叶满枝的条件,当作一个参考标准,以供媒人给他介绍对象。 刘金宝同志认为,以他的条件——国家干部,初中文化,好看,有钱,会打扮,家庭成分好——就应该找个叶满枝那样条件的。 漂亮,有文化,家庭成分好,本人是国家干部,家庭和睦。 这样的条件很难找吗? 刘金宝觉得不难,但媒人却被难住了。 有这样条件的女同志都找条件更好的男同志了,谁找你一个街道小干部呀? 推荐的几个人选都不满意后,媒人给他介绍了评剧团的一个演员。 高小文化,中农出身,父母双亡,比他大三岁。 基本条件一般,但姑娘本人很漂亮。 刘金宝跟人家见过一面以后,觉得人无完人,自己的要求不宜定得过高。 于是就这样跟小周同志正式交往了起来。 小周同志的气质和谈吐很好,经常与他讨论时事,且言之有物。 刘金宝刚开始还挺期待与小周见面的,可是多见了几次后,他总觉得有点别扭。 这姑娘太上进了,一个唱戏的演员,整天跟他打听市里的最新政策,或是街道办又在推进什么新工作。 他是分管街道治安工作的,有防奸防特任务,在这方面比较警惕。 不过,他最初只把这归结为,对方在迁就他,谈论一些他熟悉的话题。 如果小周真是奸细间谍,以她的外貌条件,完全可以找个职务更高的人谈对象。 没必要在他这样的小干部身上耗费时间。 刘金宝说服自己以后,又继续跟人家来往,可他当初能以高票留在街道办工作,除了跟领导关系好,最主要的一点是他识时务、够聪明。 有了怀疑以后,他跟小周见面时总是不自觉保持警惕。 当小周再一次聊到656厂的话题时,刘金宝不经意似的说:“我们单位的副主任就是656厂总军事代表的爱人。” 他留心观察着对方神色,见她眸光闪动,一脸好奇地询问叶满枝和军代表,尤其是军代表的情况时,刘金宝心里真是拔凉拔凉的。 他不敢心存侥幸,思量了几天后,将自己近段时间的发现汇报给派出所的刘所。 刘所让他继续与对方交往,先将人稳住。 “刘所,她有可能是特务,我不敢跟她谈对象了!”刘金宝的娃娃脸上全是忧愁,心里也毛毛的。“你突然不谈了, 容易引起对方的警觉,听你的描述,对方还挺喜欢你的,你暂时牺牲一下小我,用美色迷惑住她,争取将人稳住!” 刘金宝:“……” 他有啥美色啊?那不是聊天吹牛的话嘛,咋能当真呢! 刘所在他肩上拍了拍,鼓励道:“你先牺牲一下色相,该吃饭吃饭,该看电影看电影,继续你们的正常约会,给我们的侦查争取一些时间!” 刘金宝没办法,只能跟嫌疑人继续交往,用美色和花言巧语迷惑对方。 刘所那边渐渐有了进展,经查发现,小周的真实情况与媒人所述有些许出入,她那所谓的父母双亡,其实是母亡、父落水失踪。 而且包括刘金宝在内,这姑娘已经相亲七次了。 其中四次是只见一面就没有下文的,另外三次都正式谈了对象,且三个都是干部。 刘所直觉蹊跷,暗中走访后,惊奇地发现,这姑娘与刘金宝相亲之前,并没与上一个对象分手! 那位同志从市工业局调去了安阳县工业局,每月能回市里两次,他不在市里的时候,刘金宝就填补了这个空缺。 而且极其巧妙的是,小周与另一位男同志约会的时候,也经常探讨时事和对方的工作。 刘所觉得小周身上有很多疑点,尤其是她那个落水失踪的父亲,于是决定让刘金宝将人约出来,在不惊扰太多人的情况下实施抓捕。 刘金宝平时只戴着红袖箍上街巡逻,管管防火防盗的事,从没亲自参与过抓捕敌特间谍的行动。 对方很大概率是间谍,他哪里还敢跟人家约会啊! 反正街道办和派出所是邻居,他索性把见面地点定在光明街,让人来单位门口等他下班,然后一起去656厂食堂吃晚饭。 能进到656厂内部,对小周同志还是有一定诱惑力的。 本来一切都计划得挺好,按照他们的设想,在街道办门口抓了人,稍走几步就能送回派出所审讯。 万一他们冤枉了好人,也不会惊动评剧团那边,影响她在单位的声誉。 然而,也许是前几次约会露出了破绽,也可能是他当天太过紧张,被对方发现了端倪。 不等民警围上来,小周就警觉地想跑了。 九九八十一难,已经过了八十难,只差最后一难就能立地成佛了,刘金宝当然不能让她在紧要关头跑了。 民警在前方包抄时,他就在后面断后,将对方的去路全都堵死了。 与穿着制服的民警相比,刘金宝显得文弱许多,战斗力似乎也没那么强,所以小周发现事情可能败露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没有丝毫迟疑地扎到刘金宝的小腹上。 而后一边喊非礼,一边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叶满枝听他声情并茂地讲了大致经过,拍着胸口说:“金宝儿,你可太勇敢了,肚子上扎着一把刀,还能将人逮住呢?” 想想他肚子上扎着刀,在马路上追特务的场景,叶满枝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得多疼啊!咦—— 刘金宝庆幸道:“其实还好吧,幸好我妈给我买的裤子大了两号!” 现在的布票有定额,在做衣服和买成衣之间,刘妈妈选择了后者。 因为她发现无论什么尺码的成衣,价格和布票用量都是一样的。 所以,她给儿子买裤子的时候,就特意买大了两号,多余的布料裁一裁,还能做点别的。 刘金宝穿新裤子的时候,刘妈妈还没空帮他挽裤脚,为了不让裤腿拖地,他就尽量将裤腰往上提。 原本应该卡在胯上的裤腰,被他上提至少十公分。 小周那刀捅过来的时候,有裤腰帮他挡下一部分力道,虽然也出血了,但是没有伤到脾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叶满枝皱着眉问:“这个裤子的事,你还跟谁说过?” “没跟谁说,就跟张主任和我大舅他们说过。”刘金宝问,“怎么了?” “以后你就别跟人说裤子的事了,你为了抓特务被捅伤是事实,至于伤势如何,没必要跟外人详细描述。我觉得你这个事迹可以报到区里评选今年的先进个人,如果公安那边还有新进展,也许还可以争取到市级以上的奖项。” 这个事迹对于光明街评选先进集体,也有很大好处。 难怪他明明伤势不重,张勤简却向上申请了高级病房。 刘妈妈很快反应过来,“小叶主任提醒得对,这次是你幸运,有裤腰帮你挡了一下,要是没有这层布料,你小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呢!”叶满枝起身说:“金宝儿, 你安心在医院养伤吧,该是你的,我跟张主任会为你争取的,要是有好姑娘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刘金宝第一次谈对象,就谈了一个特务,还被对方捅了一刀。 可千万别有心理阴影才好。 * 公安还要顺藤摸瓜,抓出小周的上下线,所以刘金宝的事迹并没被大肆宣传。 等到他康复出院,时间来到国庆节的时候,几家本地报纸上才刊登了这次防奸防特的重大成果。 因着是发生在光明街上的事,居民们延时吃瓜,从国庆前讨论到国庆后,甚至还有几个老同志给派出所和街道办送了锦旗。 街上热闹了好几天。 然而,群众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另一件大事吸引走了。 10月6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发文章《苏联跨出了星际旅行的第一步,第一个人造卫星发射成功》。 叶满枝上午在单位看到报纸的时候,还在琢磨这人造卫星是啥玩意,居然能被放在头版头条! 中午回家时,她就被656厂的广播科普了一通。 今天的广播员是隔壁邻居常海棠。 每逢有重要通知和重大新闻时,都是常海棠负责播音的。 吃完午饭以后,叶满枝连午觉都没睡,一直竖着耳朵听大喇叭里的动静。 “来芽,你记这些有啥用啊?”常月娥见她唰唰往笔记本上做记录,忍不住凑过去看了两眼。“这么大的事, 我们单位和区里肯定又要开会讨论,我记几句重点,到时候发言用。” 广播里说,这个震动世界的消息,标志着科学发展进入一个新纪元。 叶满枝对科学的事情不太懂,但“苏联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水平”,她听懂了。 与多数人的想法一样,她觉得苏联是自己人,苏联强大了,就意味着社会主义阵营的强大。 这事确实值得大肆庆祝。 她下午去上班的时候,有的商业户已经自发在门口挂彩旗、扯横额了,第一第二居委会还组织了报喜队和贺功队,在胡同里敲锣打鼓到处宣传报喜。 街道办里也在讨论人造卫星的事情。 张勤简提议,中苏友协光明街支会,要在这周末举办一次欢庆活动。 到时候买点水果和花生瓜子,请会员们上台表演几个节目,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叶满枝当然举双手赞成呀,要是能办个交谊舞会就更好了。 街道办最近没什么重要工作,除了推销公债,就是救济户登记,她也挺想凑热闹的。 叶满枝听了一天的人造卫星,晚上回家时,还兴奋地拉着吴峥嵘,想问问他人造卫星到底长啥样。 吴峥嵘递给她一本杂志,指着上面的图片说:“大概就长这样。” 叶满枝只往图片上扫了一眼,而后盯着他的表情观察半晌,问:“你怎么情绪不高啊?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见你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苏联的科学技术水平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咱们是一伙儿的,当然高兴了。”“嘁……”吴峥嵘嗤笑,“一伙儿的,又不是一家的。人家娶媳妇,你先喝高了。” 叶满枝指着他说:“军代表同志,你怎么回事?思想咋这么不进步呢?” 军代表同志心情不怎么好,不想跟她争论这些。 但叶满枝不放心他,连洗漱都顾不上了,先把他的外衣扒了,将人拉进被窝里,然后用被子将两人的脑袋蒙住说悄悄话。 “那些话你在我跟前说说就算了,你可别跟别人说。人民日报都用头版头条报道了,你怎么非得唱反调?” 吴峥嵘叹了口气说:“第一次发射成功不算什么,如果第二次第三次也发射成功,成功率达到百分百的话,那才是真的世界第一。要是连老美也比不上他……” 那还真未必是什么好事。 叶满枝没听懂他的未尽之语,但心里没来由慌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啊?” 吴峥嵘问:“市长会跟你交朋友吗?” “不会吧,我上次见到市长的时候只说了几句话,就跟在区领导身后将人送走了。身份差距太大,别说做朋友了,我们这种小干部只有听领导指示的份。” 吴峥嵘“嗯”了一声,“道理你不是挺懂的么。” 叶满枝将被子掀开透气,琢磨他话里的深意。 夫妻俩都沉默下来。 吴峥嵘今天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下班之前,他接到了以前老师的电话, 也跟吴院长在电话里沟通了一下。 这颗卫星的发射,让大家都生出许多紧迫感。 尽管他们从事的领域与航天无关,但一叶而知秋。 他们在各方面都是被人家甩在后面的。 对吴峥嵘这样自负的人来说,当他再一次认清楚这一点时,内心的压抑和难堪是其他人无法体会的。 叶满枝确实体会不了他的心情,她也没什么远大抱负,不过吴峥嵘心情不好的原因,她能猜出一二。 于是,她搂着对方的手臂说:“天才确实厉害,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上的神仙肯定比人间的天才还厉害吧?” 吴峥嵘配合地嗯了一声。 “可是,天上的天兵天将还有十万呢!再聪明的人,到了天上也只是个小兵。所以啊,人间的天才不算啥,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你们这些天才,甭管在人间发射过几颗卫星,上天以后的待遇都一样,都是十万天兵天将里的一员,太渺小了!” “……”吴峥嵘轻笑,“歪理一套一套的。” “明明就是很有用的大道理!”叶满枝伸手去推他,“你给我烧洗澡水去,过两天你不在家,我就得自己烧水了。” 吴峥嵘刚接到通知要去北京参加军代表会议。 “我不在家的时候,要不让咱妈来陪你住几天?” “不用,有梨花陪我呢!” * 吴峥嵘一走就是十来天,夫妻俩没有遵守做二休一的约定,将休息日都调到他出差那几天去了。等到叶满枝终于将人送走的时候,总感觉身体里还残存着灼热的胀感。 不知苏联发射人造卫星,触及了吴峥嵘的哪根敏感神经,他这两天的睡眠一直不好,叶满枝好不容易身体力行,将人安抚住了,昨晚起夜的时候,却发现书房里的灯还是亮的。 “哎——” 独自霸占整个书房的叶满枝,长叹一口气。 秦祥和周牧都去上大学了,吴峥嵘也比从前更爱在书房里待着,她要是不用功,显得她特别不进步似的。 叶满枝把自己的高中课本拿出来,决定在吴峥嵘出差的这段时间,好好复习一下语文、地理、历史、政治,这四门功课。 万一明年的免试推荐调干生又没她的份,她就得准备参加高考了。 叶梨花第一次被允许进书房,叶满枝怕它把吴峥嵘的书撕坏了,只让它趴在窗台或写字台上。 她硬撑着直打架的眼皮,看书看到九点多,学累了就顺手撸一会儿猫。 正在没精打采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似乎有人敲门。 一人一猫几乎同时炸起了毛。 这么晚了,谁来敲门啊? 叶满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独自过夜,夜晚的敲门声让她整个人都紧绷了。 她打开书房的窗户,冲外面喊了一声:“谁啊?” “叶来芽,都九点多了,你咋还不睡觉?”是老叶的声音。 叶满枝赶紧抱着猫跑出去,“爸, 你咋来了?” “你不用给我开门了,赶紧进屋睡觉去!”叶守信在大门外小声说,“峥嵘出差之前,让我晚上过来看看你。我就知道让你自己住不靠谱,大半夜不睡觉还点着灯呢!” “我学习呢,哎呀,爸你赶紧回去吧,我这就睡了。”叶满枝问,“他是不是让你给我送早饭了?” “对,我明天给你送早饭,你别赖床啊,要是让我上班迟到了,有你好果子吃!” “那你别给我送了,我明早想去便民服务站吃包子!” 老叶虽然惯闺女,但也没娇惯到把饭喂进嘴里的地步,听说不用他送饭,正好乐得轻松。 背着手嘀嘀咕咕地走了。 他也是刚知道的,吴峥嵘居然还得每天早上给她送饭。 把人惯得不像个样子。 …… 没有吴峥嵘的外带早餐服务,叶满枝每天早上要早起一刻钟,去便民服务站吃饭,算是间接支持街道工作了。 这天,她刚吃过早饭,溜达进办公室,便接到了区里打来的电话。 对方让街道办派一个代表,参加正阳区的选举委员会会议。 “选什么啊?”叶满枝还没反应过来。 “你说选什么?”对方在电话里笑道,“选人民代表呗!事关第三届人民代表的名额分配,你们街道必须派个人来出席啊!” 叶满枝放下电话,扭头问:“主任,区里要搞人民代表普选了,让咱们派人去开会,咱俩谁去啊?”选举第一届人民代表的时候,她还没满十八岁,没有选举资格。 第二届虽然投票了,但她当时正准备高中毕业呢,按照要求,往投票箱里投了票就走了。 至今还没正经参与过人民代表的选举活动,她其实还挺想去区里开会的。 张勤简摆手说:“你有空的话,就由你代表光明街出席吧。现在只是做选举前的筹备工作,咱街上不知能分配到几个名额,你去听听也行。” 这种选举前动员会,时间长内容繁杂,张勤简不爱参加。 他这两天在邀请粮食局的副局长去人民大课堂讲第四课,确实没时间去区里开这种会。 张勤简不乐意去,但叶满枝喜欢开会呀! 得了准信后,她背上挎包就骑车去区委了。 吴峥嵘虽然不在家,但自行车并没能休息,叶满枝这几天总骑着自行车到处跑。 当她骑车赶到区委的时候,距离通知的开会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 她把自行车存好,先去二楼穆区长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 听说她是来开选举委员会会议的,穆兰笑着说:“那你可得好好听讲,为街道多争取几个代表名额。” “代表名额还得争取啊?” “对,区人代会的代表里,有工人代表、农民代表、党派代表、妇女代表,反正能分出十几个类别的代表,其中也会有一些机关代表,机关代表里还有几个街道干部的名额。上一届我是咱们区里的机关代表之一,这一届光明街能不能拿到这个名额,就看你的了。” “……” 叶满枝暗道,她要是能争取到名额,是不是也可以去参加选举,当区人代会的代表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4 章【VIP】 第84章光荣军属牌 在叶满枝看来,人代会神圣又神秘。 穆主任作为人民代表去区里开会的排场,她是见过的。 穿着干部服,胸前别着代表证,笔记本里记录着群众意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使命感。 特别气派! 要是有机会当人民代表,反映群众心声,叶满枝当然想为自己争取机会啦! 听说还会选居民代表、工人代表,她甚至贪心地想让爹妈也去参加选举,一起光荣光荣。 然而,等她坐进会议室,听清领导的讲话内容后,她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纯属白日作梦了。 按照她的理解,选人民代表与选居委会主任,流程应该差不多。 谁想当代表谁就报名参加选举,然后经过选民投票,得票数最高的就是代表了。 可是,她认真听了一下台上领导的讲话,人家的原话是—— “代表候选人提名,应采取领导提名,经过广泛酝酿、结合群众意见,有了初步名单后,交给区选举委员会深入了解,然后决定为候选人。” 她盯着笔记本上的两行字,琢磨了好半晌,而后用钢笔将“领导提名”这四个字圈了起来。 搁在工厂里,这事就是厂长提名,放在他们街道办,那就是张勤简提名啊! 难怪张勤简不急着来区里开会呢! 人家这是心里有数呀,初步名单要由他来提名! 不过,他想在这种事上搞一言堂也不太可能。 一方面,这个提名还得“经过广泛酝酿、结合群众意见” ,另一方面,“区选举委员会还要深入了解”。 叶满枝觉得,区里的深入了解才比较关键。 正阳区这次的代表名额总共有202人,光明街被分到了15个代表名额。 虽然有15个名额,但并不是把名单提上去就一定全被选中的。 今天的会议上,大家已经根据区里的实际情况,讨论出了这次普选,各阶层各方面的分配比例。 比如,民主党派要有10人,人民团体4人,机关代表22人,工人代表46人,工商界11人,居民代表64人,此外还有教育界、农民、文艺工作者、宗教、少数民族、妇女代表…… 叶满枝细数了一下,总共有十六项。 光明街分到的15个名额,可以直接提名15个工人,或是5个工人10个居民代表,抑或其他排列组合,反正要如何提名,由光明街内部决定。 但是如果光明街提名的代表,履历不够丰富,个人事迹不够亮眼,很可能被其他街道的代表挤出名单。 她觉得街道领导在提名的时候,还是要懂点排兵布阵的,把本街道的最强阵容推荐出去,才可能拿到全部的代表名额。 叶满枝在区里待了大半天,赶在下班前,将开会精神带回了街道办。 张勤简早就组织过人民代表的选举活动,对此也算驾轻就熟。 看过叶满枝记录的名额分配比例后,直接拍板说:“明天组织一次全街主任联席会议,让居委会主任副主任都来参加,大家一起来讨论一下人民代表的人选。” 听了他的安排,叶满枝心里还挺惭愧的,之前是她小人之心了,还以为张勤简要搞一言堂,没想到人家决定召集基干一起讨论人选。 她正在心里感叹自己格局小了,又听张勤简说:“上次组织普选的时候,我跟穆区长提了四次初选名单,折腾了一个多月才通过,咱们这次广泛听取群众意见,争取一遍过吧。” 叶满枝:“……” 原来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第二天的主任联席会议,借用了反帝小学的一间大教室。 张勤简站在讲台后面,严肃得像个教导主任。 “选举工作很快就要全面铺开了,基层选举工作是市、省人民代表大会,以至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工作的基础。咱们基层单位一定要对普选引起足够的重视,所以……” 巴拉巴拉讲了一刻钟的开场白,强调普选的重要性。 又用五分钟讲了讲联合提名等额选举的意义。 叶满枝的笔尖在本子上瞎划拉,直到听见他让各居委会主任进行提名,才终于打起了精神。 “张主任,我先说几句啊!”第四居委会的郭主任先开腔了,“咱们光明街的情况比较特殊,因着街上的工厂多,合作社多,所以工人和社员比较多。人家在单位里表现咋样,咱都不清楚,所以我觉得工人代表和手工业代表的提名,最好能征求人家单位领导的意见。” “我支持老郭的观点!而且咱街上的工人比别处多,占总人口的40%,在提名的比例上不应该按照区里的23%来提名,至少应该给工人5个名额才比较合适。” 张勤简拍拍桌子说:“给多少个名额不重要,只要个人事迹足够突出,将15个名额全给工人也行!你们先推荐人选吧!” “哦,那我推荐656厂总装车间的赵主任吧,市级劳模,连续得了好几年的先进个人,而且上一届的工人代表也是他,连任的话区里应该不会反对。” 张勤简颔首说:“这个思路比较好,上一届的代表如果没什么问题,可以继续参加选举。” 教室里很快就报出了几个叶满枝熟悉的名字,都是先进事迹比较突出的居民,以前当过人民代表。 第五居委会的李主任说:“我再提一个人选啊,往年咱们没有提名过学生代表,主要是咱们街上没有合适的大学生,孩子们要么考去外地了,要么学校的知名度和本人的进步程度都不够。今年我们第五居委会的周牧同志考上了大学,而且就是咱们省大的学生,我觉得可以提名周牧同志来当学生代表!” 今年整条街上只有656厂周副厂长的儿子考上了省大。 在场众人都知道周牧是谁。 但周牧还是个学生,大家不了解他的具体情况,给不出什么评价。 一时间没人出声赞同或反对。 叶满枝留意着教室里的动静,眼瞅着这个提名竟然没人反对, 心里不禁噌噌冒起火来。 周家敢在别人的体检报告上做手脚,虽然周牧没有直接参与,但他知情不报,联合别的女同志欺骗自己的未婚妻,这种人凭啥当人民代表啊? 大学录取的事,她说不上话,但选举人民代表的工作,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进行。 要是让周牧这种人当选人民代表,那她这个副主任当得也太窝囊了! “我觉得提名周牧并不合适。” 叶满枝直接开口明确反对。 “周牧是省大的学生没错,但省大不止他一个本地大学生。他入学不足一学期,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学生干部,在学习上和政治上暂时都没有特别突出的成绩。而整个正阳区只有一个学生代表名额。” “据我所知,上一届人代会的学生代表是省大的一名调干生,他今年还没有毕业,很可能会继续参加人民代表的选举。周牧与他相比,少了一些竞争力。咱们街道的15个名额太宝贵了,不如多分给居民代表和工人代表一些,学生代表咱们还是放弃推荐吧。” 叶满枝这番话在情在理,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那个周牧在光明街上算是拿得出手的,但是送到区里跟其他人竞争一个代表名额,实力确实不太够看。 提名学生代表的事,便无人再提了。 几个居委会的主任副主任竞争了一下居民代表的名额,很快就来到了机关代表的提名环节。 15个名额里肯定要有一个街道干部。目前街道办有八名干部,将这唯一的名额给谁是个问题。 候选人都由别人提名推选,没有毛遂自荐的。 所以,即使大家心里都在念叨“选我选我”,也要装作一脸淡定,等着其他人联合提名。 第一居委会的何强是张勤简的铁杆,率先出头说:“我觉得这个名额可以给张勤简主任,今年咱们街道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张主任功不可没。” 把名额给张勤简,大家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 穆兰当主任的时候,这个代表名额是穆兰的,如今穆兰高升到区里了,即使论资排辈,也该排到张勤简了。 但全区的机关代表只有22人,区直机关里大大小小的干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这么多人竞争22个名额,以张勤简的个人事迹来看,未必有胜算。 虽然光明街的工作成绩有张勤简的一份功劳,可是穆兰在的时候,把他压得死死的。 街道的普通干部在年终参加先进个人评选,主任副主任则参加基层工作模范评选。 光明街总共申请过三次模范称号,推荐穆兰的时候,两次全选上了,可是推荐张勤简那次,也许是竞争太过激烈,他不幸落选了! 因此,张勤简虽然当了三年多的街道副主任,却从没获得过什么像样的个人奖项。 叶满枝也没什么个人奖项,在她想来,他俩的情况半斤八两。 张勤简的优势无非是比她有资历,论资排辈能排在她前面。 可是,即使排不上,叶满枝也想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初选名单到了区里以后,区选举委员会还要综合全区的情况,选择各单位提名的候选人。 万一她能被选上呢! 于是,在两人提名张勤简以后,叶满枝再次发言了。 “我也想提名张主任,我虽然是副主任但还是要厚着脸皮说一句,咱们街道今年的工作成绩确实很突出。尤其是我和张主任履新以后,咱们街道办完成了两件有口皆碑的大事。” “一个是邀请市长,为光明街居民讲了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第一课,之后又请了工业局和教育局的领导讲了第二课、第三课。另一个就是由女同志们合力开办了一个三八便民服务站,为街坊们提供了很多便利。有了张主任的鼎力支持,才能让这两项工作顺利和迅速地开展下去。所以,我也觉得提名张主任是很合理的。” 闻言,张勤简满意地笑了笑。 这个机关代表的名额,通常是给主任、副主任的。 既然叶满枝提了他的名字,那这个名额基本就是他的了。 至于最终能否被区里选上,不是他们需要操心的。 叶满枝又继续道:“除了张主任,我还想提名刘金宝同志,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敌特案件,大家都是知道的,刘金宝同志因此被女特务捅了一刀,身受重伤。在资历和过往成绩上,刘金宝肯定是不如张主任的,但我很佩服刘金宝同志勇于与特务间谍正面较量的勇气,即使被选上的希望不大,我也想为刘金宝同志提个名!” “对啊,金宝确实是好样的,咱们得给年轻人一些鼓励!”听了叶满枝的话,有跟刘金宝关系好的人,立即就随声附和了。 刘金宝对这个名额,其实也是有些想法的。 他受伤这事有一定时效性,在今年受了伤立了功,就只能申请今年的奖项。 明年还有明年的工作,这事儿拖到明年就过时了。 因此他想抓住今年这次机会,争取拿到人民代表的名额。 当然,与单位领导竞争同一个名额,肯定有风险。 落选还好,一旦被选上,他搞不好要被张勤简记到黑名单里。 刘金宝不是啥也不懂的愣头青,叶满枝提名张勤简的时候,先提到市长,后又提到服务站,外人也许不了解内情,但街道办的人都是知道那两项工作是由叶满枝负责的。 她这是对代表名额有想法呀! 于是,他主动提道:“那我就提名叶满枝同志吧,人民大课堂和便民服务站都是叶副主任搞起来的,她负责的家庭手工业收入,今年以来一直是全市第一名。这个成绩放在区里也很有竞争力。” 他提名叶满枝,一方面是投桃报李,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她帮着吸引老张的火力。 甭管最终由谁当选,他总不至于把两个主任都得罪了。 * 光明街只有15个名额,但当天的大会上联合提名了22人。 张勤简还是比较爱面子要风度的,不可能为了让自己当选代表,就把另两个提名候选人刷掉。 既然街道的联合提名没有决断, 那就索性将22人的初选名单交到区里。 由上级进行联合提名。 两个小年轻虽然有些成绩,但底子厚度还不够,即使获得了提名,多半也是陪榜的。 他不介意表现得大度点,把22人的初选名单一起交到了区里。 提名候选人都要提交一份个人事迹报告。 叶满枝没啥个人事迹,但她的工作成绩还是很多的。 把以前写过的履历表补充了一些新内容,稍作整理就交了上去。 提名候选人只是普选工作中很小的一个环节。 接下来街道办和派出所还要审查选民资格,挨家挨户做好选民登记工作,派发选民证。 每一届审查选民资格的时候,都能闹出好多乱子。 审查资格,相当于再次强调大家的阶级成分。 工农阶级出身的当然觉得光荣,普遍挺胸抬头,底气十足。 可是轮到其他人就不好说了,地主恶霸、反.革命分子、刑事犯、精神病患者那是没有选举权的。 到时候大家都能拿着选民证,去会场投出宝贵的一票,那些没有选民证的人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礼拜三上午,街道办全员核对选民证的时候,办公室的大门被人推开,有个三十来岁的女同志,牵着孩子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直奔凤姨的办公桌,气冲冲地问:“凤姨,街道的拥军优抚工作是不是你负责的?我们军属的事,能不能找你做主?” 凤姨放下钢笔,“是我负责的,你有什么事?” “那陈志奇都能通过选民资格审查,凭啥不让我的通过?”女人扯过孩子,让她看孩子刚结痂的额头,“她爸在部队回不来,你们就让她受欺负是吧!” 光明街上的军属烈属是有数的,凤朝阳对眼前这女人有印象。 “江晚秋,你虽然是军属,但成分还是地主,按照规定,没有改变成分的地主,没有选举权,资格审查肯定是通不过的。” 江晚秋气愤道:“连陈志奇那种劳改犯都能通过,难道我还不如劳改犯?” 她倒不是非得要那什么选举权。 多投一票不能让她多长一块肉。 但是,现在整条街都在宣传普选工作,街道干部和居委会的人挨家挨户搞资格审查,连小学生都跟着凑热闹。 谁家是什么成分,那些孩子比大人都清楚。 她是地主出身,拿不到选民证的消息不知怎么被那些孩子宣扬到了学校里。 她女儿连续三天被同学扔土坷垃。 今天把额头都打出血了! 凤朝阳皱眉说:“陈志奇是劳改释放犯,法院给他恢复自由以后,也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你们的情况不一样。” 江晚秋心里憋屈,气得脸色通红,“有什么不一样?他一个劳改犯就比我这个地主好了?再说我现在哪有地啊?算什么地主啊?”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叶满枝收起钢笔,招手说:“江大姐是吧?你到我这里来说说,我也是军属,咱们尽量帮你把事情解决了。” 叶满枝从抽屉里摸出两颗水果糖给小姑娘,让她去旁边玩一会儿,自己则跟江晚秋了解了详细情况。 “你跟孩子爸爸哪年结婚的?” “1950年。” “之后一直在城里生活吗?出门工作过吗?” “没有,我结婚没多久就怀上了,之后就一直在家带孩子,照顾老人。” “街道会给咱们军属烈属组织一些学习班,比如扫盲班、政治学习班,这些课堂你去过没有?” “去过政治学习班和裁缝班,前年还参加了一个军嫂互助组。” 叶满枝点点头,当着她的面,将这些内容都记到笔记本上。 等对方情绪平稳一些,才继续道:“你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你在农村积极参加劳动,可能早就已经改变地主成分,变成农民了。但你在城市里没有工作,也没参加过集体劳动,街道暂时无法帮你改变阶级成分。按照规定,地主确实是没有选举权的。” 江晚秋神色晦暗道:“我也不是非得争取那什么选举权,但孩子爸在外面保家卫国呢,孩子在家,因为我的成分问题,被人打破了头,你说我心里得多堵得慌!” 她心里实在是憋屈,说着话就抹起了眼泪。 最近吴峥嵘不在家,叶满枝带着猫独守空房,她把自己带入到江晚秋的位置上,独自一个人带孩子,不但自己因为出身被人瞧不起,连叶梨花也要被别的孩子欺负,吴峥嵘远在千里之外,对她的遭遇一无所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叶满枝悲从中来,陪她一块儿哭了起来。 江晚秋没想到这街道领导居然还能陪哭,本来心里挺伤心的,被叶满枝这样一哭,眼泪反而被吓了回去。 “叶主任,你哭什么啊?” “我就是心疼咱们的遭遇!”叶满枝一边掏手绢,一边哽咽道,“江大姐,你这地主成分暂时改不了,但咱也不能让孩子被人欺负了。你家闺女是哪个学校的?” “反帝小学一年级的。” “哪个班的?” “甲班。” “行,我下午送孩子上学去,再跟校长和班主任沟通一下,不许他们欺负军人子女。要是再有人敢欺负军属,咱们就告到市里,告到军区去!” 江晚秋:“……” 倒也不用告到军区,她男人没在老家服役。 叶满枝跟她约定了时间,下午一起去送孩子上学。 将人送出街道办以后,对上了全办公室的诡异目光。 “看什么看?” 赵二贺感叹道:“叶主任,你做群众工作,可太厉害了!我得像你多多学习啊!那个江晚秋看起来挺不好搞的,没想到你跟人家哭一通,就把人搞定了!” “你懂什么啊!”叶满枝擦了眼泪,瞪他一眼说,“我这是有感而发。” 她不再搭理赵二贺,扭头问凤姨,“咱们街道的军属烈属里,还有跟江晚秋情况近似的吗?”“还有两个跟她情况差不多, 而且其中一个是烈属,年纪都不小了,解放前结的婚。” 叶满枝点点头说:“人家男人在前线保家卫国,媳妇孩子却要在后方受欺负,这事怎么说都不合理呀!咱们能不能在这方面想想办法?地主在城里无法参加农业劳动,变不成农民,但是她们也接受了思想政治教育,这些年思想也进步了,军属能不能特殊照顾一下啊?” “咱们倒是愿意照顾,但这事得自上而下实行,上面不下通知,咱们不能随意给人更改阶级成分。” 叶满枝叹了口气说:“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对了,我去南方探亲的时候,看到他们那边的军人家庭门口,都会挂‘光荣军属’的光荣牌。要不咱们光明街也给军属烈属挂上吧?万一又被人欺负了,好歹还有块牌子能提醒一下,人家是军人家属!” 她要是被人欺负成那样,肯定要天天给吴峥嵘打电话、拍电报,把他单位搅和的鸡犬不宁! 不解决后方的问题,他就别想安心在部队呆着了。 叶满枝将制作光荣牌的事情提上日程,还组织了舞龙舞狮队,去所有军属烈属的家门口,欢欢喜喜,大张旗鼓地挂光荣牌! 吴峥嵘从北京出差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一群人在自家院子里热热闹闹,又蹦又跳,吹吹打打,连舞龙舞狮队都请出来了。 要不是确定叶来芽现在不可能怀上,还以为他家孩子在办满月酒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5 章【VIP】 第85章叶葵花来了~ 为了突显军属身份,增强军人家庭的荣誉感,街道办这回格外大手笔地制作了很多光荣牌。 黄底红字,两块砖头大小,最上面印着一行小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正中间则是“光荣军属”四个大字。 叶满枝觉得不该在光荣牌上吝啬,居民家里有几人参军就应该挂几块牌子。 有个大娘把儿子孙子都上交给了国家,家门口就可以挂四块光荣牌! 考虑到凤姨从不在周末加班,叶满枝将颁发光荣牌的任务,交给了高晓光和刘金宝。 并且着重强调,发牌过程一定要隆重、热闹,让左邻右里、楼上楼下,全都知道这户人家是军人家属。 叶副主任本人要在周末睡懒觉,将工作交出去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然而,高晓光和刘金宝真是一点也不让她省心,她这边还没起床呢,少先队、花鼓队和舞狮队就吹吹打打,上蹿下跳,跑来了她家大门口! 刘金宝拿着锤子和钉子,哐哐哐往大门上钉光荣牌。 六个少先队员穿着雪白的衬衫,系着红领巾,站在大门两边挥舞塑料花束。 一整排的居民,全都从家里走出来看热闹了。 叶满枝应付着左邻右里的询问,心里还有点小尴尬。 她这个军属身份完全没必要强调,大院儿里没几个不知道她是军属的。 她原本打算自己领块牌子,悄悄挂在门口就算了。 没想到刘金宝和高晓光搞得这么高调。 “挺好挺好” 叶满枝不好打击大家的工作热情,违心地说,“咱们的发牌仪式就是要这么隆重!去其他军属家的时候,也要按照这个标准来!时间紧任务重,金宝,晓光,你俩赶紧带着同志们去下一家吧!” 她家是发牌路线上的第一家,花鼓队和舞狮队还要去大院里的其他军属家庭。 她给少先队员们每人发了一块水果糖,亲自把这支充满革命热情,朝气蓬勃的队伍送走了。 瞥见提着行李包,站在路口看热闹的吴峥嵘,叶满枝立即跑过去问:“你怎么提前回来啦?” “不提前回来,哪能见到这么大的阵仗!” “哎呀,只是挂个光荣牌而已,我也没想到能搞这么大。”叶满枝不能在外面挎他的手臂,只好帮他提着行李包的提手。 可是,刚将行李提进院子,她就觉得不太对了。 她咋感觉这行李包里有东西在动啊? “你这包里装的什么啊?” “给你带的礼物。” “你还真给我带礼物了呀!” 对于带礼物这事儿,叶满枝心里还挺纠结的。 他俩去南方探亲一个月,吃吃喝喝加上购买土特产,消耗了不少存款。 她带去的那些现金,几乎被花光了。 回滨江以后,为了省钱,她平时带着吴峥嵘回娘家吃饭,周末就去吴家老宅那里解决。 反正就是回双方家里蹭吃蹭喝。 吴峥嵘去北京之前,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本来想说别乱花钱了,可是转念一想,万一吴峥嵘以为她要走勤俭持家路线,以后都不给她带礼物了咋办? 于是她就含含糊糊地说,让他看着办。 吴峥嵘将行李放到桌子上,用眼神示意她将行李包打开。 “我刚才感觉里面有东西在动,” 叶满枝满腹狐疑地凑过去,手指刚碰到拉链,就扭头严肃警告,“你要是敢拿乱七八糟的东西吓唬我,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吴峥嵘笑着催促:“你快打开吧。” 他从预留的通风口里看到了一个黑鼻头。 要是再不打开拉链,礼物就要自己窜出来了。 叶满枝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刚拉到一半,就听到一声“汪”,有个圆咕隆咚的脑袋挤了出来。 “天呐——”叶满枝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看清眼前的情形后,惊讶地问,“你怎么带了一只小狗回来呀?” 吴峥嵘在狗头上撸了一把,“我不在家的时候,让它陪你做个伴。” “我已经有梨花了呀!” 吴峥嵘轻蔑道:“你养的那只猫,除了吃,还能干什么?关键时刻比你跑得还快。” 叶满枝和叶梨花:“::::::” 趴在窗台上的叶梨花似乎听懂了他的嘲讽,不满地咪咪叫了两声。 吴峥嵘嫌弃道:“叫声也是咪咪咪的。” “哎呀,”叶满枝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你别当着梨花的面说它坏话!梨花抓耗子也是很厉害的,自从它来了以后,咱们这一带的耗子都少了!这都是梨花的功劳!” “嗯,那就让它负责抓耗子吧,再养只狗看家护院。” 十六号院的位置在大院最里面,与附近邻居家还有一段距离,叶满枝独自在家的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邻居未必能察觉到。 还是在院子里养条狗比较安心。 两人说话的工夫,小狗已经自己从包里扑腾出来了,站在桌子上呜呜叫。 叶满枝走近一些,终于看清了它的长相。 圆眼睛、黑脸蛋,额头还有点抬头纹。 “这是哈巴狗吗?” “嗯。” “它几个月了?我从没养过狗,这么小要怎么养啊?”叶满枝试探着在小狗头上摸了摸,小狗舒服地眯起了圆眼睛。 哎,虽然养小狗要浪费不少粮食,但是小狗真可爱啊! “据说三个多月了,你不是养过猫么,养猫跟养狗差不多。” 叶满枝心说,梨花的幼崽时期,她还真没经历过。 老叶家养孩子都费劲,哪有闲心养猫啊,以前住平房的时候,他们家从没养过猫狗。 叶梨花是在他们搬进楼房以后,看中她的美貌,自己赖上来的。 对方非要当她的小猫,她就却之不恭收下了。 吴峥嵘觑着她的神色问:“你不喜欢养狗?不喜欢可以直说,咱们给它找户好人家,送给别人也行。”叶满枝连忙将瞪着大眼睛的小狗抱进怀里,“我喜欢小狗的,但我不会养啊,万一养坏了怎么办?而且养它要喂肉喂粮食吧?” 照着黄大仙的意思,到时候可能连人都吃不饱,他们还怎么养狗啊? “这种狗不挑食,人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吴峥嵘在狗头上摸了摸说,“它妈妈挺厉害的,我去战友家做客的时候,听见它妈妈的叫声特别洪亮凶猛,据说看家护院相当厉害,这才把它带了回来。” 叶满枝对这种毛茸茸的动物幼崽,没啥抵抗力,抱着小狗亲香过后,哪里还舍得送人。 她安慰自己说,五哥刚帮她买了一百斤大黄米和五十斤红小豆,到时候可以把这些粮食运回家让小狗看着。 它能看家护院,守着粮食,也算自食其力,用工作为自己赚了口粮。 小狗吃点喝点都是应该的! 她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反正已经有叶梨花了,不差一只哈巴狗。 于是这只哈巴狗幼崽,就正式在16号院安家落户了。 因着狗崽的脸蛋中间黑,四周黄,近似向日葵的花盘,叶满枝想让它随了梨花的名,取名叫“叶葵花”。 吴峥嵘提醒:“它是公犬。” “哦,那就叫‘哈哈’吧,反正它是哈巴狗,叫哈哈也挺好听的。” 想到吴峥嵘面无表情“哈哈”的场景,叶满枝就忍不住想笑。 吴峥嵘:“……” 算了,还是叫葵花吧。 他把狗带回来,不是为了养宠物,而是想培养工作犬,让它以后看家护院的。 军代室养了两条军犬,吴峥嵘大致知道训练方法,所以当叶满枝爱心泛滥,想把狗崽养在屋里的时候,被他断然拒绝了。 吃过午饭,就在院里背风的地方,给葵花搭了一座豪华狗窝。 叶满枝开动缝纫机,用旧衣服和旧棉花给葵花做了一个超厚的褥子,又往上面铺了点稻草,算是让狗崽有了正式的安身之所。 对这个新成员,原住民梨花是相当警惕的,一直站在窗台上,观察狗崽的动静。 叶满枝原本还担心一猫一狗相处不好,不过叶梨花是一只有见识的小猫,它经常在大院里乱窜,外边的猫猫狗狗它见得多了。 确定叶葵花既没什么战斗力,也没什么威胁后,乱晃的猫尾巴终于消停下来。 傍晚的时候还抓了只小耗子,放在狗窝门口,给叶葵花加餐。 * 吴峥嵘带回来的这只小狗,让夫妻俩忙碌了大半天。 等到晚上歇下来的时候,叶满枝终于有空跟他炫耀最近的经历了。 “军代表同志,我可能要当人民代表了!” “可能是什么意思?名单还没下来?” “嗯,初选名单刚交到区里,还需要上级联合提名,咱们街道有一个机关代表的名额,张主任、刘金宝,还有我,我们三个竞争这一个名额。”叶满枝侧身搂着他的手臂,小声透露,“我觉得刘金宝的可能不大,我跟老张的概率一人一半吧。”吴峥嵘回忆了一下他们单位的情况,问:“刘金宝是被女特务刺伤的那个吧?他刚出了这样的事迹,被提名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叶满枝小声笑:“你们部队不参与人民代表的选举,你不懂选举的复杂情况。” 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用被子遮住胸口,兴奋道:“来来来,我给你讲讲普选的学问。” 吴峥嵘与她半个月不见,并不想在大晚上谈论什么普选,但是见她双眼晶亮,脸颊也激动得红扑扑的,只好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 “区人民代表的分配,是有一定比例要求的,像是宗教啊,少数民族啊,都要分配到。除此之外呢,对妇女代表和党员的比例也有一定要求,妇女代表不少于30%,党员不少于40%!” 穆兰既是党员,又是妇女代表,一个人就能补充两项指标,所以上一届能争取到机关代表的名额。 除了她本身足够优秀,也占了身份的优势。 刘金宝不是党员,也不是妇女代表,如果按照居民代表来提名,也许会被选中,但提名机关代表就未必了。 区里还要靠机关代表,拉高妇女代表和党员的比例。 而叶满枝和张勤简,一个是妇女代表,一个是党员,都有一定的优势,被提名概率在五五之数。 她这些天独自在家,复习功课之余,一直在研究普选的事情。 “这可都是我日思夜想,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现在全都无偿教给你了!” 吴峥嵘听了一耳朵普选的学问,忍不住将人拉下来说:“我也日日夜夜琢磨出不少宝贵经验,现在也可以全都无偿教给你了。”叶满枝笑着推他:“我不要你的经验,我传授给你的都是正经经验,你教的那些都不正经!” “小叶主任,”吴峥嵘欺身过去吻她,“给你提个建议。” “什么啊?” “你下次跟我说正经事的时候,”吴峥嵘将松垮垮的被子拨开,低头噙住一团白软,“还是穿件衣服吧。” 叶满枝脸颊通红地捧住他的脑袋,“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 吴峥嵘的回归,让叶满枝又恢复了做二休一的规律生活。 因着家里突然多了一个成员,她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特意跟妈妈说了一声,剩菜剩饭不要倒,留给叶葵花吃。 “咱家哪有剩菜剩饭给狗吃啊?你爸还不够吃呢!” 叶满枝:“……” “那么丁点大的小狗,能正常吃饭么?”常月娥问,“你们这两天给它吃的什么啊?” 叶满枝没敢说,吴峥嵘给小狗买了一袋羊奶粉。 要是被亲妈知道他们给狗喝羊奶粉,吴峥嵘这败家的名声就算坐实了。 她心虚地撒谎:“就吃的剩菜剩饭呗,但是好像不能吃太咸的。” “你说你们养那玩意干啥,还不够操心的!”常月娥端出来一个搪瓷盆,小声说,“这是我给你三嫂炖的鸡汤,没放盐,一会儿你盛出来一碗,给那个葵花带回去喝。” “我三嫂已经有开小灶的待遇啦?” “听老三说,她好像有了,不过还没去医院检查,瞧着症状挺像的。老三给我五块钱,让我最近做点好的,给他媳妇补补。”常月娥往闺女肚子上瞅了一眼,问,“你最近没什么吧?例假准时吗?” “准啊。”叶满枝凑近她,小声透露,“吴峥嵘说,等我20岁以后再生孩子。” “现在都年末了,再有两三个月你就20了。” “不是!我今年还想申请调干生的名额呢,要是怀孕了,可能会影响评选结果。吴峥嵘说,等今年的选拔结果公布以后再说。” 常月娥是过来人,心里不太想让闺女太早生孩子,但姑爷比来芽大了八岁,家里难免会催。 她怀疑地问:“峥嵘真是这么说的?他不着急要孩子啊?他家长辈也没催你们?” “不着急啊!他爷爷问过一次,被他给怼回去了。” 叶满枝觉得,在夫妻生活和孩子之间,吴峥嵘更喜欢前者。 常月娥满意道:“还是峥嵘考虑得周到,这事儿你就听峥嵘的,等你考上了那个什么调干生,再想生孩子的事!” 她心里高兴,又从搪瓷盆里舀出一块鸡肉放到汤碗里。 “我下午去帮你喂葵花,你就放心上班去吧!” 叶满枝点点头,将白天投喂叶葵花的工作交给妈妈。 她以为常月娥能给葵花吃一次小灶就不错了。 可是,葵花凭借它圆咕隆咚的大脑袋, 水汪汪的大眼睛,成功俘获了常月娥的心。 正好她最近给儿媳妇开小灶,老三媳妇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她就每天给叶葵花留一点好料。 让它跟着孕妇一起吃小灶。 不到半个月的工夫,狗崽就肥了一大圈。 吴峥嵘在它肉乎乎的肚子上摸了摸,不由笑道:“昨天夜里下雪了,我还怕它太小了不抗冻,有了这一身肥膘,应该能成功过冬了。” 叶满枝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等吴峥嵘出了门,她就把葵花的狗窝搬进屋里来。 让那么小的狗崽独自在外面过冬,也太可怜了! 她假模假样地关心道:“你们几点出发啊?要不我去送送你吧?” “不用送,最多五六天就能回来。”吴峥嵘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提上行李便出门了。 他们这次是去交付产品的,来回最多一个礼拜,叶满枝往门外望了一眼,确定对方已经离开了,赶紧将叶葵花抱到了屋里来。 “葵花,你可争点气,不许在屋里捣乱啊!否则我还得把你送回院子里挨冻!” 将狗崽安顿好,叶满枝暗自感叹吴峥嵘对幼崽太严格,背着包出门上班去了。 人民代表的初选名单已经提交一个月了,区里却一直没有动静。 叶满枝到了单位后,忍不住打听道:“主任,区选举委员会那边还没动静啊?” “没有,”张勤简放下茶杯,很有经验地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咱们交上去的名单不需要调整,现在区里可能在跟其他单位的人选综合比较呢。”张勤简拍拍手说:“大家都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啊,今天上午在派出所那边临时组织一个基干大会,咱们街道办的也要一起去听一听。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过去吧!” 所有人呼啦啦站起身,带上自己的本子钢笔出门,边走边问:“主任,开会又说什么内容啊?” “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会议是派出所的刘所主持的。 刘所首先介绍了国际局势,什么英美武装侵略中东,行动越来越猖狂,太他妈不要脸啦,还有什么西班牙调兵遣将,对北非伊夫尼地区的人民进行血腥军事镇压,并对摩洛哥实行轰炸啦…… 当此世界局势紧张之时,社会上还有不少坏分子存在,我们决不能让这些坏分子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成果! 叶满枝听得迷迷糊糊,云里雾里。 没听懂国际局势跟坏分子有啥关系。 她正想问问身边的凤姨,又突然听到前面的刘所说,要对地富反坏右,这五类分子进行改造。 改造五类分子,叶满枝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这五类分子里,头一号就是地主! 她与凤姨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光明街上那三个地主成分的军属烈属。 凤姨难得主动管起了闲事,“小叶,江晚秋她们三个的成分问题,能不能跟市里申请一下?” 这三个军属都是在解放前或刚解放那会儿结婚的,这些年一直在城里生活。 没在农村劳动,就无法将成分从地主改成农民。 可是军属不参与劳动,也是有实际困难的,男人常年不在家,老人小孩都要她们照顾,即使有心,也无力出门参加劳动。 叶满枝摇摇头说:“我上次去区里跟穆区长说过她们的成分问题,穆区长的意思是,地方上可以做拥军优抚工作,但这个工作是有限度的。改变军属的成分,不是咱们能管的。” 哪怕找到了市里,也需要军方常委来推动。 军方常委通常是由军区司令或政委担任的,哪怕叶满枝胆子再大,也凑不到人家跟前去呀! 凤姨也知道这事不好办,感叹道:“审查选民资格,几年才搞一次,事情过去以后大家也就忘了,但五类分子改造是个长期工作……我觉得很多军属的地主成分其实是可以改变的,即使政策上不允许,也应该给予军人家属一定的优待。” 叶满枝知道凤姨说得有道理,但她现在没办法呀! 吴峥嵘又去出差了,她暂时联系不到人。 即使他在家,在这种事上也没什么话语权。 若想改变军属的阶级成分,只靠光明街或是正阳区的力量是不够的。 这事得向上递话,自上而下推行。 那天的会议结束后,叶满枝又等了三天,她想等吴峥嵘回家以后,跟他一起想想办法。 她现在是军属,对于这个群体的事情还是比较关心的。 尤其吴峥嵘最近接二连三出差,更让她觉得丈夫常年不在身边的军属,日子肯定比她难过数倍。 替其他军属发声,就是替自己发声了。 这天晚上,叶满枝往娘家跑了一趟,见到老叶就说:“爸,你陪我到市里去一趟!” “干嘛去啊?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就是晚上才要去呢!晚上打长途电话可以半价!”叶满枝将棉袄递给他,“我要给我公公打个长途电话,你别磨蹭了,快陪我一起去吧!” “你大晚上给人家打什么电话?”老叶不动弹,让闺女把打电话的原因讲清楚。 叶满枝简单介绍了几个军属的情况,坦坦荡荡地说:“他是部队领导,又是吴峥嵘亲爹,我有事不找他找谁啊?别的领导我又不认识!反正不是求他办私事,你怕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6 章【VIP】 第86章叶主任的高光时刻 吴淮年返回房间时,孙汝珍还在核算幼儿园的开销。 “谁来的电话?你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不用出去,电话是峥嵘媳妇打来的。” 孙汝珍摘下花镜问:“小叶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滨江那边出事了?” 叶满枝返回滨江以后,给他们写过一封报平安的信,还介绍了两个老人的身体情况,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听说刚刚来电话的是儿媳妇,孙汝珍的第一反应就是老家出事了。 毕竟长途电话不便宜,而且一层层转接电话特别麻烦,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电话都要从头再打,有时候折腾一两个钟头也未必能接得通。 吴淮年坐在床边沉思,隔了一会儿才将叶满枝的来电内容转述给老伴。 “峥嵘这几天出差不在家,她一个年轻女同志,遇上这样的事情拿不定主意,就打电话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孙汝珍想了想说:“她这个出发点是好的,让军人安心在外保家卫国,确实需要保证家庭的稳定。但涉及改变地主的阶级成分,你要考虑清楚……” “改变阶级成分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留在农村劳动的军属,都已经改过了。但小叶提到的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居住在城里的地主,没从事农业劳动,你让地方上的同志怎么给她改变成分?他们一个街道上就有三个地主成分的军属,这肯定不是个例。明天我去问问咱们这边的情况。” 孙汝珍收起账本,问:“小叶说的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能咋办?她一个街道副主任,关心的肯定还是她们街上那三个军属。我倒是能在咱们这边推动一下,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后还得落到他们省军区那里。” 吴淮年翻出自己的联络簿,嘟嘟囔囔道:“自打峥嵘调去滨江工作,我就一直存着老郑的电话,想着等儿子需要的时候,就跟老郑联络联络感情。结果儿子没用上这个关系,倒是先让儿媳妇用上了!” 他那个幼子,学历高、心眼多、主意正,在工作上从来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儿媳妇肯主动给他打电话求助,还挺让他意外的。 孩子难得开口一次,又是有关军属的问题,于公于私他都要引起重视。 …… 滨江这边的叶满枝,给公公打完电话以后,被亲爹数落了一顿。 “我看你就是飘了,你这个副主任还没转正呢,就敢管地主的事了!”叶守信压着声音训斥,“峥嵘的父亲是部队领导,让他为地主老财说话,那不是让他犯错误么!” 叶守信是贫农出身,他小的时候,家里租种过地主的地,还给地主家放过羊,对旧社会的剥削阶级,他没仇恨,但也没好感。 闺女帮地主改变身份这事,他心里其实挺不理解的。 “我电话已经打完了,现在放马后炮还有啥用?”叶满枝搀着亲爹,小心翼翼地走在雪路上,“我这是为军属说话,又不是为地主说话。再说,我公公肯定比我有见识,这事能不能办,人家比我清楚。”叶守信问:“那他咋说的?” “他说要了解一下情况,让我等他电话。” 叶满枝回去等了两天,等到吴峥嵘出差回家,也没能等到老吴同志的回电。 她当时全凭一腔热忱,没怎么多想就打了长途电话,可是这两天回想起来,又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冒失了。 “你说咱爸能管这事么?” “能。”吴峥嵘一边抓狗,一边分心回答媳妇的问题,“要是不能办,他当天就在电话里拒绝你了,不会让你一直等着。” 叶满枝稍稍放了心,又替叶葵花求情:“你就让它在屋里待着吧,外面那么冷,干吗非得让它去院子里啊?” “不去院子里,它怎么看家?” “它这么小,你还真指望它看家呀?” 瞥一眼可怜逃窜的小狗,叶满枝暗道,若想将葵花留在屋里过冬,还是要使用一些计策的。 三十六计中,她最拿手的当属美人计! 于是,叶满枝从身后环上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吴峥嵘果然中计,不再搭理逃窜的小狗了,偏头问:“咱家今年的布票不是用完了吗?你哪来的布?” “咱们从广州离开的时候,大姐送了我两块丝绸,其中一块的颜色太艳了,做旗袍不合适。” 叶满枝帮大姑姐联系了自行车货源,大姑姐在他们返回滨江的时候,送了不少东西给她。 其中就有两块特级丝绸。 不过, 有一块是桃红提花的。 她可以穿这种颜色的绸布衬衫,却不能穿这样的旗袍,颜色太艳俗了。 吴峥嵘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不适合做旗袍,你就做兜兜了。” “我本来想做给三嫂的小宝宝,后来觉得大人穿好像也行……”叶满枝有点解释不下去了,羞恼道,“你不想看就算了,我复习去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使用美人计。 美人计的实践过程太羞耻了,她应该选择苦肉计,或者暗度陈仓什么的。 吴峥嵘连忙将人揽进怀里,轻笑道:“谁说我不想看,我明明特别想看。” 他只是有点惊讶,叶来芽竟然会主动做这种衣服。 “你还笑!”叶满枝被他笑得眼皮滚烫。 “没笑,我先看看。” …… 叶满枝的美人计卓有成效,军代表同志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但次日早上的叫起服务,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叶满枝软面条似的赖在床上,不想上班。 “要不我帮你请个假?”吴峥嵘把光溜溜的人从被窝里抱出来,一面给她穿衣服,一面出谋划策,“就说小叶主任最近操劳过度,需要休息休息。” “我才不请假呢,丢不起这个人!” 叶满枝老佛爷似的被人伺候着,穿戴整齐,吃过早饭以后,终于强打起精神上班去了。经过呱唧呱唧喝羊奶的叶葵花时,叶满枝摸了摸它的圆脑袋,感叹道:“为了把你留下来,我连三十六计都用上了!葵花,你可得争点气,别在家作妖啊!否则你就要出去挨冻了!” 正式入冬以后,叶满枝决定给吴峥嵘那件俏绿俏绿的毛背心,补两只袖子。 大半年不动针,她的编织技术又有了些许退步,虚心向凤姨请教以后,一上午织出了四分之一截袖子。 原本打算在午休之前,完成半截袖子的任务,却在十一点多的时候,接到一通来自省军区的电话。 对方自称是省军区政治处的,想向她了解一下拥军优抚工作的情况,尤其是阶级成分是地主和富农的军属的情况。 听了他的问话,叶满枝直觉是她打给公公的那通电话起了作用。 连忙打起精神,介绍了光明街那三个军属的问题。 被老叶提醒以后,叶满枝长了心眼,没为地主说一句好话,全程都将重点放在军嫂和军人家庭的难处上。 对方只是安静收听,偶尔提问,但很少插话。 叶满枝猜测人家可能要做记录,等她把该讲的都讲了,隔了好几秒,才听那边问:“就这些吗?” “对啊,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 对方没讲什么客套话,说了句“多谢配合工作”,便挂了电话。 叶满枝望着嘟嘟响的听筒出神,既然省军区的同志已经了解了情况,那给军属改变成分的事,应该能有点希望吧?她知道这种事急不得, 领导们也要开会研究,反复商榷。 她把自己能做的都做过以后,就将这件事情放下了。 一直等到年底,街道办要开始评选先进个人和基层工作模范时,事情才终于有了进展。 凤姨去市里开拥军优抚工作会议后,带回一个消息——阶级成分是地主和富农的军属烈属,可以优先改变阶级成分。 但是,有两个前提。 第一,必须积极参加劳动,留在农村的军属,要参加农业劳动,在城市生活的军属,要参加工业或家庭手工业等劳动。 第二,定期接受思想政治教育,提高政治觉悟。 是否具备改变阶级成分的条件,由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根据实际改造情况决定。 叶满枝觉得这两个要求比较合理,而且门槛并不高。 军属如果没条件出门工作,还能在家从事家庭手工业。 光明街的家庭手工业成绩在全市排名第一,总能给这些人找点活干! “叶主任,区里要求提交评优报告了,你抓紧写啊。”张勤简吸溜着茶水提醒。 “主任,我今年就不交了吧?”叶满枝笑道,“基层工作模范,每个单位顶多有一个名额,我还是全力支持你竞争这个模范称号吧!” 张勤简惊讶道:“你真不参加了?” 这个叶满枝一贯表现得积极进取,什么事都要争取插一杠子。 “基层工作模范”是街道主任、副主任,唯一有机会申请的个人奖项。按照她以往的风格,这种机会必不会错过的。 “真不参加了,我今年还是代理副主任呢,交上去也没啥竞争力。” 张勤简客套道:“咱们街道今年的工作成绩还不错,你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申请一下,也许有希望被选上。” 叶满枝在心里窃笑,这个老张,听说她不参加竞选以后,嘴角的弧度都快压不住了,居然还要假惺惺地跟她瞎客套。 “主任,我真不参加了,我今年全力支持你争取模范称号!你要是需要补充什么材料,我也可以帮你搜集一些。甭管咱俩谁能得奖,那都是光明街的荣誉。”叶满枝玩笑道,“主任,这回你可得加把劲儿,别再陪跑啦!” 张勤简叹着气点头,争取这个模范称号,他压力也挺大的。 以前当副主任的时候,陪跑过一次,这回当了主任,要是在叶满枝主动退出的情况下再次陪跑,那就说不过去了。 他思来想去,决定去区里跟主要领导汇报一下工作,在领导面前露露脸。 叶满枝让他只管去区里活动,家里这边由她守着。 放弃争取这个模范称号,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她才代理副主任半年,其间还休了一个月探亲假,区里不太可能把这个名额给她。有那写材料的时间,还不如复习复习功课。 而且她主动退出评选,也算是未雨绸缪,提前跟张勤简处好关系。 她觉得张勤简获奖的概率还是很大的,而紧接着发生的这件事,又给他们获得模范称号和先进集体,增加了一些砝码。 事情的起因是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小学生作文——《别开生面的三八服务站》。 由于这篇作文是发表在教育类报纸上的,叶满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作文。 即使看到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小学生作文,连她所在的街道名称都没写,只是一径地描写服务站里的环境。 然而,这篇学生作文是由语文老师负责投稿的,人家不但投给了《省教育报》,还投给了其他报社和杂志社。 上个礼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省报转载了这篇小学生作文,编辑还在后面写了寄语,揭示小学生所在街道为滨江市正阳区的光明街。 作文刊登后,有一些市民慕名而来,参观“三八便民服务社” ,有的还特意带了饭盒来吃早餐,打算尝一尝报纸上说的,焦香酥脆的草帽饼。 事情到了这里,光明街的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人家想来就来呗,在服务站吃饭还能帮她们提高营业额,这是多好的事啊! 趁着最近人多,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叶满枝第一次意识到事情被闹大的时候,是滨江日报的记者主动找上门来采访。 她和郎庆红作为街道代表,带着记者同志参观了便民服务站,还拍了相片。 记者同志问:“叶主任,刘湘同学在作文里说,你们的服务站,可以吃早饭、代办储蓄、兑换公债、代售书报杂志邮票、代交水电费,代办保险业务,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叶满枝往门口指了指,“那里挂着邮局、银行、保险公司、新华书店、自来水公司的代办牌子。刘湘同学的那篇作文我也看过,写得很好,真实生动,但她写作文的时候,我们的服务站刚刚成立,那些只是我们服务站最初的几项业务。” “事实上,经过几个月的发展,服务站的服务类目早就已经不止于此了,我们能帮居民办理很多生活琐事。比如,可以帮居民代交房租、房地产税,代购火车票、公共汽车和电车月票,代购电影票、戏票、话剧票、体育场门票,还可以代叫出租汽车和夜间雇三轮车。” 记者同志好奇地问:“连出租汽车都可以代叫?有人用过这项服务吗?” “有啊,我们与市汽车公司有合作,汽车公司有19辆出租汽车,提前两小时打电话就可以□□。目前只有一位同志叫过出租汽车,是送媳妇去医院生娃的。” 记者同志在人来人往的服务站里扫了几眼,认真地问:“叶主任,你们当初怎么想到要办这样一个全部由女同志进行服务的服务站呢?” 叶满枝将郎庆红推出去,“这是我们街道的福利委员郎庆红同志,当初是她和妇女主任于紫阳同志,率先提出为服务站全部聘请女同志的。郎姐,你跟记者同志说说咱们的筹办初衷吧。” 郎庆红笑看她一眼,而后向记者介绍了当初的心路历程。 主要强调没有文化的妇女同志,走出家庭的实际困难。记者同志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除了这些,二位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叶满枝觉得没什么可补充的。 她最初只想开个饭店赚钱,给街道办增加一些进项,让干部们出门办事的时候可以使用汽车月票。 至于全部聘用妇女,还增加了好多服务类目,那都是被硬逼出来的。 这会儿让她找出更光鲜的理由,她一时还真想不出来。 不过,难得能被记者采访一次,这实在是个对外宣传光明街的宝贵机会。 于是,她回忆了一下最近市里和区里的几项会议内容,快速整理了一遍思路。 “我们筹建三八便民服务站的初衷,就像郎庆红同志所说,一是服务居民,二是为妇女同志提供更多工作机会。但是,我们不断地增加服务类目,尽量为居民提供更全面的服务,也是想把大部分居民从繁杂的生活琐事中解脱出来。” “前段时间,市领导要求全市人民来一个大的跃进,自觉努力、互相竞赛。工业、农业、卫生等各个领域都要有跃进,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时间相当宝贵。” “而这些繁琐的事务,比如缴费、买票、购买书报,动不动就要进城去办,会消耗大量的个人精力和时间。如今这些繁琐的事情完全由集体组织代办,能让居民将更多时间精力放在更重要的工作上。算是我们光明街响应市委号召的一项重要举措吧!” 闻言,记者同志像是终于听到了有用的内容,满意地在本子上唰唰记录。而旁听的郎庆红:“……” 小叶主任可真能瞎掰啊! 前几天还在嘟哝领导怎么又要搞竞赛,今天就成了响应市委号召了。 反正别管真正的初衷是什么,记者采访的文章刊登以后,反响是相当好的! 之后的几天,有好几个其他街道的代表,组团来光明街参观三八便民服务站。 叶满枝和张勤简轮流负责接待,心里高兴之余,也都不太痛快。 主要是客人来了,他们必须表示表示。 这些参观团总是留在服务站吃饭,快把他们的小金库吃空了! “主任,我看这样不行,全市上百个街道,要是谁来参观,咱们都请客,那不得把咱们吃垮了呀!” 张勤简爱面子,但也心疼钱,一咬牙说:“以后不招待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自己花钱吃饭!” “对啊,就得这样!” 俩人信誓旦旦,下定了决心。 然而,这话刚说了一天,他们就接到了上级领导的通知,孙副省.长要来光明街参观“三八便民服务站”,请光明街道办做好接待工作。 叶满枝放下电话就问:“这得请领导在服务站吃一顿吧?” 张勤简激动得满面通红,“必须得吃一顿!” 光明街道办的历史马上就要改写了! 以前他们接待过的最大领导是市长,这回他们要接待副省.长了! 领导来得非常快,他们前一天接到电话,人家第二天就来了。似乎是在去什么单位的路上,顺路来光明街参观的。光明街只大致打扫了街道卫生,就赶鸭子上架接待了领导。 不过,人家的参观重点是服务站,对服务站的情况问得很细。 连每个职工的工资是如何制定的,米面粮油的进货价,代购票务和代卖报纸的提成,以及税务问题,全都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 领导的行程紧张,在服务站待了不到二十分钟,尝了一块香气四溢的草帽饼,便要离开了。 临走前,孙副省长又问:“你们这个服务站只准备开办一个吗?” 张勤简反应还是很快的,闻言立即答道:“这个服务站只是试点,以后可能还会开办其他服务站。” 叶满枝补充说:“我们光明街有一万八千居民,一个服务站显然是不够的,之后会尽量在每个居委会都开办一个服务站,争取为更多的居民服务。” 孙副省.长点点头,与他们握过手便离开了。 送走领导以后,街道办的一众人瘫坐在椅子里,赵二贺喃喃道:“以后不会真的要在每个居委会都开办服务站吧?” “为什么不可以?现在这个服务站本来就不够用!”张勤简像打了鸡血似的,“刘金宝,你最近留意一下闲置的门面房,不说每个居委会设一个,最起码要保证六个居委会,有三个服务站吧?” 叶满枝也觉得可以再开两家服务站,现在服务站的业务已经饱和了,职工有时会忙不过来。 尤其是负责送报的人,每次遇上住址比较远的订报户,都要唉声叹气。 光明街的所有人都以为,省领导的到来就是他们的最高光时刻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很快便有一个更大的馅饼砸到了他们头上! 孙副省.长在年末的一次干部大会上,提到了滨江市正阳区光明街的“三八便民服务站” ! 号召全省所有城市街道,向光明街的“三八便民服务站”学习,为居民生活提供便利,将广大工人和干部,从繁琐的生活琐事中解脱出来,全心全意促生产、搞建设,在新的一年,全省人民的生活要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实现一个大的跃进! 叶满枝仔细研究了领导的这番讲话。 对方之所以将他们的便民服务站单独提出来,不是因为这是全市第一个完全由女同志组成的服务站,而是因为这个服务站包罗万象,服务全面,可以让居民最大程度地摆脱生活琐事,全力以赴大搞生产。 甭管领导是如何考虑的,“向光明街三八便民服务站学习”的口号喊出来以后,张勤简那个“基层工作模范”的称号算是彻底稳了。 他最近红光满面,走路带风,面对所有同志都笑容亲切和煦,如春天般温暖。 不过,张勤简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个礼拜。 元旦过后,区选举委员会终于将代表候选人的初选名单定了下来。 15个名额,一个也没浪费。 但机关代表候选人那里,填写的是叶满枝的名字。 叶满枝笑着说:“哎,张主任得了基层工作模范称号,刘金宝得了先进个人奖项。你们都有这么大的进步,我本来还挺失落呢,这回好啦,让我当人民代表候选人,也算有个安慰奖吧!” 富贵险中求啊,幸好她没去跟张勤简争夺那个模范称号。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7 章【VIP】 第87章小叶主任当选 单位里接二连三的新情况,让刘金宝应接不暇。 他有点看不懂了。 仗着双方关系还不错, 刘金宝悄咪咪地向叶满枝打听,“叶主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能提名代表候选人啊?” “这种事情我去哪里知道?” 叶满枝在区里只认识穆兰一个区领导,但穆区长不负责选举工作。 刘金宝怀疑地问:“那你怎么不参加‘基层工作模范’的评选呢?” 要不是确定自己能当选人民代表,以叶满枝的性格,咋可能主动放弃当模范呢? “张主任比我更有机会当模范,我当然要全力支持他呀!” 事实上,叶满枝这次赌了一把大的。 与张勤简共事一年多,她已经渐渐摸清了对方的脾气。 日常工作上,只要不花钱,不铺张浪费,张勤简通常会放手让下属随便折腾。 折腾好了,有他的一份功劳。折腾坏了,也不会有太大损失。 但是,在个人和集体荣誉方面,张勤简却相当挂怀。 尤其前几年他被穆兰压得不轻,稍微像样一点的奖项荣誉,几乎全被穆兰收入囊中了。 如今他自己当了一把手,对各种评奖都很重视,连“推销公债模范街道”都不放过,颇有点一雪前耻的意思。 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叶满枝才下定决心,放弃了“基层工作模范”的评选。正阳区的重工业发展比较快,前两届的人民代表中,工人代表大多是男同志。区里要靠机关代表和医务代表提高妇女代表的比例。 所以,叶满枝觉得,在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她被提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万一她成功挤掉张勤简,当上了人民代表,那老张心里肯定不平衡呀! 她的工作还需要主任支持,让老张提前收获“基层工作模范”,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刘金宝留心观察着叶副主任的表情,看不出端倪,就只好给叶满枝竖个大拇指。 “叶主任,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万一没进人民代表的初选名单,又错过了基层工作模范,那你今年岂不是颗粒无收啊?” 叶主任今年的工作成绩挺突出的,服务站甚至被全省推广了,要是真的颗粒无收,那可真是为他人作嫁衣了。 叶满枝笑道:“颗粒无收就颗粒无收呗,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呢。” 反正她年轻输得起。 现在的结果不是挺好嘛。 尽管张勤简心里不痛快,但他已经有模范称号了,对外表现还是很大度的。 拿到初选名单以后,就立马组织人手张贴选民榜,召开群众大会,让候选人与群众见面,介绍候选人的个人事迹。 光明街上一共划分了四个选区,叶满枝要在第三选区参加选举,选民们全是军工大院里的居民。 所以,自打听说闺女成为代表候选人以后,老叶和常月娥几乎天天出门帮她拉票。 比她这个正经候选人还忙碌。 “妈, 你俩别忙活了,这是等额选举,只要投票过了半数就能选上。” “不忙活不行呀,”常月娥在大冬天热得浑身是汗,“老钱他媳妇一直给他拉票呢,咱们这个选区一共6个候选人,你还是街道副主任呢,万一票数跟别人差太多,那多不好看啊!” “不能吧,我在咱院儿里人缘不错呀,去年那煤渣堆还是我帮大家清理的呢,好几个老太太都表扬我了。人家肯定能给我投票!” 沈亮妹哎呀一声说:“小妹,你咋那么天真呢!那投票都是不记名的,有些人当面说你好,到了关键时刻却未必给你投票!这事你就听爸妈的吧,咱家人多,一起帮你拉拉票!” 接待过省领导,还跟省领导握过手的沈亮妹自觉今非昔比了。 说话的底气都比过去足了三分。 放眼老叶家,除了她公婆,最盼着小姑子有出息的,就数她沈亮妹了。 去服务站上班以后,她觉得小姑子比自家男人管用。 听说街道上还要再开两家服务站,她还想争取当站长呢! 叶满枝觉得自己人缘不错,不用拉票,再说整个选区有三千多人,这票哪里拉得过来呀! 奈何家里没人听她的,常月娥连饭都不做了,让全家人去食堂吃饭,她要抓紧时间跟街坊邻居培养感情,给闺女拉票。 “你是没见到我妈那个热情劲头,”叶满枝回家跟吴峥嵘吐槽,“要是梨花和葵花也能投票, 她恨不得跟它俩也拉拉票。” 吴峥嵘被她逗笑,“那不是挺好么,多拿到一些选票,说明咱小叶主任有群众基础。” “好什么呀,本来等额选举没什么压力的,但被我爸妈这样一闹,我不高票当选,都有点对不住他们这番折腾了。”叶满枝把自己的剪报本递给他,“我刚涂了浆糊,你帮我拿着点,别合上啊!” 吴峥嵘接过剪报本问:“你这剪报就不能剪裁成相同大小的吗?” 他习惯将所有东西排列整齐,叶满枝这剪报本做得有大有小,里出外进,他看着就难受。 “这本已经这样了,下一本争取做得精美一点吧。” 叶满枝将报纸上的豆腐块一一裁剪下来,心里还是很满意的。 这剪报本中都是与光明街相关的报道,有的与她有关,有的与她无关,但她都剪下来收集到一起了。 其中不但有她在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上讲话的相片和报道,还有市长来人民大课堂讲课的相关报道,尤其是那张居民们搬着板凳,排着长龙去听讲的相片,因为被好几家报纸转载过,让她收集到五张不同尺寸的相片。 叶满枝自己调了点糨糊,将便民服务站的相关报道,也贴了上去。 不过,她往前翻了翻,郁闷道:“我怎么感觉之前贴的那些剪报,颜色有点变浅了呀?” “用了糨糊肯定要褪色,要不你试试活页剪报本,在剪报上打孔就好了。” 吴峥嵘提了建议,又将目光转回到面前的书籍上, 很快就将心思沉了进去。 叶满枝默不作声地整理剪报本,特意往吴峥嵘身上打量了好几眼。 她总感觉军代表同志最近不太对劲。 更准确地说,自打去年从北京出差回来以后,就不太对劲了。 他以前虽然也很喜欢读书,但都是日常阅读,每天在书房呆两三个钟头,有时看专业书,有时看闲书。 阅读对他来说,更像是放松时间。 但是,从北京回来以后,她感觉对方身上似乎有种很明显的紧迫感。 主要表现就是,读书时长增加了,总是见缝插针地看书,比她这个高考备考生还用功,搞得她压力很大。 而且他俩每晚都要一起听收音机,除了固定的中央新闻,还会听一会儿评书或音乐。 现在吴峥嵘不听评书音乐,反而开始听九点钟的俄文讲座了! 察觉到对面的视线,吴峥嵘抬头问:“怎么了?” “军代表同志,你老实说,你最近是不是在搞什么大动作?” “什么大动作?” 叶满枝将她近段时间发现的异常情况,跟他讲了一遍。 “要是没有大动作,你干嘛比我这个高考生还用功?” 见她面带担忧,吴峥嵘沉吟许久后,略有些含糊地说:“事情还没准信,而且有些内容还处于保密阶段,你听了以后,不要透露给其他人。” “嗯嗯,我嘴巴可严了!”叶满枝连连保证。 吴峥嵘挑拣着说:“上级可能会推荐我去读副博士。” “那你要去苏联啦?” 剪报本没拿稳,被掉落到桌上。 叶满枝只以为他在工作上遇到了麻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她曾经准备去苏联留学,当然知道副博士是苏联特有的学位。 在656厂支援建设的好几个苏联专家,都是副博士。 吴峥嵘慌忙安抚,“不用去苏联。只是可能推荐去读滨江军事学院的副博士,导师是苏联顾问。” “可能是什么意思呀?到底能不能去成啊?” 组织推荐读副博士诶,这么好的事,无论如何也得争取一下啊! “说不准,选拔过程比较复杂,这个项目目前还处于保密阶段。” 吴峥嵘自己也没谱儿,就更无法与叶满枝讲清楚了。 具体选拔条件、选拔人数,以及今后的研究方向都是未知的。 唯一能确定的是,到时候要跟着苏联人学习,他要是不会俄文,即使被选上了,学习过程也不会太轻松。 叶满枝既高兴又担心,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恢复平静,重新坐回椅子里。 她狐疑地问:“你去北京不是开军事代表会议的吗?怎么就能得到组织推荐呢?” 吴峥嵘没吱声,但叶满枝的脑袋瓜还是很灵光的,担忧地问:“你不会跟领导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他去开会之前,苏联刚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 整条街都欢天喜地庆祝, 只有军代表同志跟大家唱反调。 她当时还把人拉进被窝警告了一番呢。 吴峥嵘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不是空话,我说的都是我该说的。” 叶满枝沉默下来。 看来他还真的跟领导说了。 不过,领导愿意推荐他去军事学院读副博士,还是跟着苏联顾问学习,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接连的意外消息,让叶满枝有点心慌。 她起身蹭到男人怀里坐着,听着他胸腔里平稳有力的心跳,才渐渐让自己放松下来。 “当军嫂可真不容易啊,整天跟着你提心吊胆的。” “你不问,不知道,就可以安心过日子。” “我就要问!只要不是保密内容,我全都要问清楚!” 叶满枝经常给对方讲自己的工作,但军代表的工作涉及保密信息,她从来不过问。 只有吴峥嵘主动挑起话题的时候,她才顺嘴了解一下。 “今年过年前的大扫除,你要当主力军!脏活累活全都给你干!”叶满枝捏住他的下巴问,“听到没有?” “嗯,”吴峥嵘好脾气地答应了,又问,“那你干什么?” “我当然要复习考大学啦!”叶满枝振振有词道,“你要是读了副博士,而我还是个高中生,以后孩子问起来,我多没面子呀!” 叶满枝暗自腹诽,秦祥和周牧上大学已经让她嫉妒得发狂了,现在又有可能来一个副博士爱人,真是不给她活路了!哎—— * 叶满枝得了红眼病, 本来不想跟副博士做二休一了。 但她转念一想,万一能沾一沾文曲星的气场,让她的学习进度一日千里呢! 于是没忍住,又跟人家做了。 叶满枝安慰自己,吴峥嵘的副博士还没谱儿呢,可是过了这周,她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区人民代表了! 正式选举的日子定在礼拜天。 叶满枝早上四点多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吴峥嵘冲了一杯羊奶粉给她,“你先凑合着吃一口,天亮以后我去给你送早饭。” “这不是葵花的吗?留给它喝吧。” 嘴上客气着,叶满枝还是往羊奶里泡了两块饼干。 吴峥嵘第一次关注普选,一边往军用水壶里灌热水,一边问,“天气这么冷,你要在会场站一天吗?” “那当然了!我今天必须全天在场。” “那你把水壶贴身放在棉袄里面,保暖。” 选举从早上五点开始,叶满枝没敢在家耽搁,随便吃了一口早饭就背着水壶出门了。 凌晨的户外黑黢黢的,夫妻俩踩着积雪,相携赶到656厂子弟校的时候,选举工作队的同志,以及候选人的亲戚朋友们都早早到场了。 叶满枝在人堆里看到了叶家人的身影,连忙跑过去问:“爸妈,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啊?” “反正我们也睡不着,过来帮你看着点。”常月娥压低音量说,“我在这站着,那些提前答应给你投票的人, 就不好意思不投了!” “……”叶满枝无奈道,“投票都是自愿的,你管人家投给谁呢!你们投完票以后就赶紧回家睡觉去吧!” 叶守信赶苍蝇似的挥手说:“我们心里有数,不用你操心!” 老叶家马上就要产生一个人民代表了,这事的重要程度不亚于当初满堂被选去留苏。 反正今天是礼拜天,不用上班的叶守信决定在这里守着。 见证老叶家第一个人民代表的诞生! 叶满枝拿他们没办法,与父母哥嫂还有吴峥嵘挥挥手,主动走到候选人的队伍里,跟另五名候选人站在一起。 工作人员有几十人,选举主席团的两名同志是从区里下来的,张勤简是今天的司仪,另外有监票15人,发.票20人,布置会场和纠察各12人。 现场气氛严肃而紧张。 五点整,天还没亮呢,张勤简就上台宣布,“滨江市正阳区光明街,第三选区选举大会正式开始!” 第三选区的六名候选人,依次检查过选举投票箱以后,用封条封好,选民们就可以开始投票了。 选民一拨一拨地来会场投票,张勤简作为司仪,要一直提醒大家选举人民代表是很庄严的事情,“希望大家郑重严肃地投下神圣的一票!” 从早上五点到晚上七点,整整一天的时间,前来投票的选民川流不息。 工作人员能换班,但几个候选人家属,就跟长在会场里似的,连吴峥嵘都将读书地点从书房换到了会场,在选举大会陪媳妇和岳父岳母待了一天。 晚上七点二十分,确定再没有选民前来投票以后,张勤简宣布开选举投票箱计票。 总共3695人参与投票,选民可以为六名候选人全部投票,也可以只为其中某一人投票。 最终计票结果为—— 居民代表李桂英3601票。 机关代表叶满枝3595票。 工人代表赵胜3514票 工人代表李恩久3462票。 …… 六人的得票数都过半了,居委会李主任的得票数最高。 执行主席当场宣布:“根据选举法第59条,以上六位同志已经合法定为正阳区第三届人民代表,下面请代表上台发言。” 李主任作为得票最多的人,代表六位新出炉的人民代表上台表了决心。 叶满枝接过少先队员献的塑料花,听着户外燃放的爆竹声,激动得双颊通红。 她正式当选为人民代表啦! 与各位领导和同事道过辛苦以后,叶满枝捧着她的“代表当选证书”跑到了老叶和常月娥面前。 “爸妈,给你们看看我的证书!” 老叶比当事人激动多了,捧着闺女的证书抹眼泪,“咱来芽太出息了!这可是咱老叶家第一个人民代表!今年过年我得回老家使劲吹一吹啦!” 常月娥嫌弃道:“你怎么又哭上了!也不怕姑爷笑话!” “我爸这是喜极而泣呢!” 吴峥嵘对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老丈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吴家没有这样感性的男人,但他觉得老叶这份疼女儿的真心很难得。 他跟叶满枝商量:“要不让咱爸妈把你的当选证书拿回去看看吧?” “行呀!”叶满枝还处于极度兴奋状态,“爸,一个当选证书不算啥,等我通过调干生的选拔,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你再抹眼泪吧!” 她让爸妈把当选证书拿回去稀罕了,自己回家以后趁着激情还没消散,先写了几个群众比较关心的民生问题,准备第一次去区里开人代会的时候,提交给大会。 而后又心潮澎湃地写了一篇思想汇报,争取让党组织看到她的进步和决心,批准她早日入党。 做完这些,她就披着吴峥嵘的大毛衣,在屋里招猫逗狗,到处溜达。 吴峥嵘捧着书靠在床头,被她折腾得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忍不住出言提醒:“你刚刚跟咱爸吹牛,会让他看到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你不会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组织推荐上吧?” 今年的调干生推荐工作,在春节前就开始了,叶满枝前天刚将申请材料提交上去。 工龄又增加了一年,她和林青梅都将希望放在了今年的免试推荐名额上。 万一被推荐上大学了,她就不用参加高考了。 不过,吴峥嵘在这件事上比她冷静很多,一直提醒她不要心存侥幸,该复习还得继续复习。 要是免试推荐落选,高考复习又不到位, 今年又要错过上大学的机会。 而明年是否还有调干生政策,谁也说不准。 叶满枝被他说得心慌,赶忙将书本拿出来复习。 但她今天刚当选人民代表,实在太兴奋了,不但看不进书,也睡不着觉。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了,吴峥嵘拿她没办法,只能将她拉到床上,又给自己蹭到了一脑门的水,终于让她安心入睡了。 * 随着普选的结束,光明街正式进入了准备过年的状态。 张勤简第一年当主任,还得了模范称号,难得大方地打开小金库,给单位众人购买了丰厚的年礼。 时间刚过小年,就把过节礼给大家发了下去。 叶满枝像去年一样,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往家里倒腾。 她提着半捆刀鱼回家时,吴峥嵘也提着一个筐子进门了。 叶满枝主动说:“你今年别往我爸妈那边送年礼了,咱们今年要回爷爷奶奶家过年,正好把东西带过去。” 吴峥嵘没接年礼的话茬,皱眉说:“刚才小姑给我打电话,说爷爷晕倒了。” “啊?怎么晕倒了?” 吴峥嵘面无表情道:“据说是被我堂弟气晕的。” 今年他三叔带着儿子回老家过年。 这个堂弟是继吴峥嵘和吴岫岚之后,最会读书的孙辈。 吴院长经常给小儿子写信,让他督促小孙子用功读书考大学,以后可以用科学知识武装自己,建设祖国。眼瞅着今年就该参加高考了,吴院长想关心一下小孙子的学习情况。结果,那小子直接说,他已经决定参军入伍了,不准备考大学。 当年吴峥嵘参军,好歹是考上大学以后半路出家的。 这个小孙子明明天赋不错,竟然连大学都不想考了! 吴院长本想训斥几句,结果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晕了过去。 闻言,叶满枝顾不得送年礼的事了,重新套上棉袄和围脖,催促道:“咱俩先去看看爷爷吧,他在家还是在医院呢?” “还在医院里检查呢。” 叶满枝一边出门,一边叹气说:“被寄予厚望的孙子不想考大学,爷爷肯定很生气。要不咱们把你要读副博士的消息告诉他吧?让老爷子高兴高兴,兴许就好了呢?” “算了吧,我怕他太激动。”吴峥嵘撇嘴。 他能忍受老丈人在自己面前喜极而泣,换成亲爷爷就不太想看了。 不过,若想让吴院长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现在似乎是个不错的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8 章【VIP】 第88章大家一起来养猪 叶满枝和吴峥嵘赶到人民医院时,三叔正在走廊里训斥儿子。 “三叔,爷爷的情况怎么样?”吴峥嵘蹙眉打断了父子俩的争执。 “下午就醒了,但还是胸闷气短,在病房里躺着呢。”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呵斥小峰也于事无补,先让他进去陪爷爷吧。” 吴屹峰摇头说:“我被爷爷撵出来了,我们之间存在很大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五哥你能懂我吧?” 他觉得全家最能懂他的人,肯定是五哥。 五哥当初也是被爷爷压迫的。 吴峥嵘轻嗤:“我不太懂你,既然你不想考大学,为什么不早点跟家里说清楚?拖到高考前临阵退缩,难免被误会成逃兵。” 吴屹峰瞪眼,“谁是逃兵啊?我已经跟爷爷说了,我想上军校就只能参军入伍。” “哦,”吴峥嵘眸色冷淡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要上军校?” “……” “军校教的东西比普通大学更高深么?” 见他语塞,吴峥嵘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与三叔点点头就带着叶满枝前往病房了。 叶满枝低声问:“小峰怎么回事啊?他不是学习很好么,真的不考大学啦?” “估计是临阵退缩,想走捷径了。” 除了刚解放时的军干校,时下的军校很少面向社会招生,生源大多来自部队。 吴屹峰找的这个理由挺好, 想上军校就要先参军入伍。 但他上军校的初衷经不起推敲,十有八九是年轻人顶不住高考压力,想进部队走个捷径。 不过,话又说回来,吴院长看好谁就会不断给对方施加压力,这种极限压力,目前只有两个人成功顶住了。 一个是他们早逝的大伯,另一个就是吴峥嵘。 除了为自己亲妹妹的学业操过心,吴峥嵘对家里这些兄弟姐妹的学业事业向来漠不关心,堂弟参军也好,读书也罢,都有长辈替他筹谋。 吴峥嵘了解过大致情况就不管了,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吴院长正坐在床上生闷气,跟女儿要求尽快出院回家。 “您不是胸闷气短么,现在回家干什么?”吴峥嵘仔细观察了他的脸色,见他状态似乎不错,还有力气骂人,便从床头柜的网兜里掰了两根香蕉,分给叶满枝一根。 叶满枝:“……” 他俩不但空手探病,还吃人家的香蕉。 即便她向来心宽,这会儿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要回家过年!你看谁是在医院里过年的?”吴院长瞅瞅他手里的香蕉,质问道,“我的照相机是不是又被你偷走了?什么时候能还回来?” 叶满枝:“……” 心虚地把香蕉放下了。 吴峥嵘没吃晚饭就跑来探病,两口干掉一个香蕉后,又找水果刀削苹果,随口道:“您孙媳妇刚当选了人民代表,我用照相机给她拍了两张选举的相片, 等相片洗出来,拿给你们看看。” “小叶,你当选人民代表了?什么时候的事?” “爷爷,就是前几天的事,我刚当选了区人民代表。” 叶满枝更心虚了,拍完选举大会的相片以后,她原本想让吴峥嵘将照相机还回去的。 但春节期间,市里要在人民公园举办庙会和元宵灯会,她跟吴峥嵘商量好了,大年初二逛庙会,正月十五看花灯,看花灯的时候还要拍两张相片。 所以他俩准备元宵之后再把照相机偷偷还给爷爷。 没想到这会儿就被人当面问起来了。 她转移话题关心道:“爷爷,您感觉怎么样啊?大夫让您什么时候出院?” 面对孙媳妇,吴院长的脾气有所收敛,缓了神色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随时能出院!” “您要是自觉没问题,那咱们一会儿就去问问大夫……” 叶满枝是搞基层工作的,把吴爷爷当成普通老头看待,聊起天来毫无压力。 她这边与老吴头一问一答,聊得挺好,吴峥嵘则起身去找大夫了解了吴院长的身体情况。 听说可以回家观察以后,当即就给老爷子办了出院手续。 将吴院长送回房间,吴峥嵘并没离开,而是坐到床边说:“我听说您去年没带研究生?” “嗯。学校推荐的那两个学生水平都不怎么样,被我退回去了。” “既然不带研究生了,我看您不如就趁着这次住院,跟学校申请退休吧。” 吴峥嵘直言道,“像您这个年纪的教授,能退的都退了。您挂着院长的名头,但工学院的日常行政工作是卢院长负责的。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早退了,退休以后还可以给工厂当顾问,工厂里一心搞生产,没有那么多大会小会,氛围比大学里好很多。” 又一次听到孙子提起退休的话题,吴院长这次并没有强烈反对。 主要是孙子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有所触动。 最近半年学校里经常开会,不是讨论这个派就是批评那个倾。 他有一层军属烈属身份,倒是没人说他什么,可是频繁的会议已经严重干扰了他的研究进度。 要是工厂里的器材设备与大学实验室相当,他倒是宁愿去给工厂当顾问。 “656厂实验室的条件怎么样?”吴院长半靠在床头问。 “等您身体养好以后,让沈厂长给您发个邀请函,您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 尽管吴院长卧床休养了,但春节还是要过的。 叶满枝是新媳妇,按理说,她要跟着长辈一起准备年夜饭。 但她在娘家都是捧碗等着吃饭那伙的,准备年夜饭这种事,向来由常月娥和两个嫂子操持,她顶多帮着择菜、摆碗筷,从来没掌过勺。 吴峥嵘也知道她没有那两下子,于是就跟吴奶奶直说了,他媳妇是家里的老幺,没做过年夜饭,做菜的事就别指望她了,可以把年前采购的工作安排给她。 叶满枝喜欢买东西,即使没有这个采购任务, 她也是天天往反帝大集和百货商店溜达的。 这回有了采购年夜饭食材的理由,更是恨不得一天往大集上跑八趟。 这天下午,提着一只活鸡从外面回来,叶满枝摘下围脖就说:“我听说猪肉要限量供应了,咱们要不要储备一点猪肉啊?” 吴峥嵘正在扫房,戴着口罩和报纸做的帽子,闻言就声音嗡嗡地说:“猪肉不是早就凭票限量供应了么?” “不是!我听肉摊陈师傅说,市里的猪已经不许外流了,他们肉联厂和好多公私合营肉制品加工厂,都在大量囤积猪肉呢!” 叶满枝将鸡笼子扔到角落,叮嘱梨花和葵花不许祸祸大公鸡,连忙跑去书房翻找最近几天的报纸。 为了支持服务站的订报业务,她现在已经是《滨江日报》的年订用户了。 自家的报纸不着急看,她一般先在单位看《人民日报》和省报,《滨江日报》要攒上两三天一起看。 叶满枝唰唰翻着报纸,没多久就在前天的报纸里,看到了一则简讯——《市人委关于控制生猪、奶牛外流并做好调剂供应的通知》。 她拿着那张报纸给吴峥嵘看。 “这上面说,除了被市人委批准向外地推广的种猪、种牛,一律禁止猪、牛外流!同时号召各工厂、企业、机关、大专学校、部队等伙食单位积极养猪!由市商业局和市服务局组织采购,调剂猪源。” “你看,除了种猪种牛,任何猪和牛都不允许走出滨江了!”叶满枝紧张兮兮地说,“市人委能发出这样的通知,肯定是因为猪肉供应已经紧张到一定程度了!咱们多储备一些猪肉吧!” 吴峥嵘摘下手套,接过报纸仔细浏览了一遍。 “你担心的不无道理,但咱们顶多能储备这个冬天的猪肉,开春以后根本放不住。与其抢猪肉,还不如养两头猪。” 叶满枝忍不住瞪他一眼,“养猪可臭啦,咱们愿意养,但附近邻居能乐意吗?再说,咱俩谁会养猪啊?” 她觉得这是一个在吴峥嵘眼皮子底下囤猪肉的大好时机,于是不遗余力地撺掇道:“以后活猪就要由商业局和服务局统一组织采购了,咱们趁现在管得不严,下乡买一头大肥猪吧!到时候让我妈和大舅,帮咱们把猪肉做成腊肉和腊肠!腊肉腊肠能放好久呢!” 她大舅和姥爷都在灌肠厂工作,做点腊肉和腊肠不是什么难事。 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叶满枝再接再厉,“你看现在猪肉供应多紧张啊,咱们储备一些猪肉,等我怀孩子的时候,好歹能补充点营养。” 目光落到她小腹上,吴峥嵘迟疑地问:“你有了?” “没有没有!”叶满枝将他的脸掰正,不让他往自己的肚子上看,“我就是未雨绸缪!” 吴峥嵘摘下报纸帽子说:“眼瞅着就过年了,该杀的猪早就杀了,你看现在谁家猪圈里还有活猪?” “是哦,连五哥养的那两头猪都卖了。”叶满枝失望叹气,“那就再等等,等过年以后再说吧。” 吴峥嵘将报纸帽子扣到她脑袋上,扫帚也交给她。“你在家大扫除吧,我出去看看。” “看什么啊?”叶满枝自觉戴上套袖和手套。 “你不是要买猪肉么,我出去打听打听。” 吴峥嵘瞥她一眼,为了吃口肉,连没影的孩子都搬出来了。 “你放心,我肯定抓好大扫除工作,”叶满枝保证道,“等你回来的时候,咱家一定纤尘不染!” …… 吴峥嵘下午独自出门,一直到晚上都不见踪影。 叶满枝一边看书复习一边等人,等到她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也没见吴峥嵘回来。 直到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叶满枝被葵花的叫声惊醒,这才发现她预留的院门被人推开了。 有个高大的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赶忙跑过去开门,焦急地问:“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呀?” 吴峥嵘将肩上的麻袋放下来,舒了口气说:“让大舅帮忙联系了一户养猪的社员,在那边连夜把猪杀了才回来的。” 叶满枝给他倒了一茶缸温水,帮他把外面的军大衣脱了,才问:“这里面是一整头猪啊?” “不是,我带了两扇排骨、猪蹄和一个猪头回来,咱们过年的时候用。剩下那些直接给了大舅,你不是要做成腊肉腊肠么,让大舅拿回去帮咱们处理好再送过来。”吴峥嵘解释说,“猪血留给帮忙杀猪的社员了,猪下水和一条猪腿给了大舅。过年这段时间挺忙的,总不能让大舅白忙活。” 叶满枝打开麻袋, 瞅了眼猪头,“哎呀”一声就连忙将脑袋偏向旁边。 “挺好挺好,我大舅做腊肠的手艺不亚于我姥爷,明天我往他厂里打个电话,让他再给咱做点欧式灌肠、卷肉和烤奶猪,我姥爷的配方是从苏联老板手里弄来的,当初那些外国领事馆都从他们厂订货,欧式灌肠做得特别正宗!” 叶满枝仔细描述了一番卷肉和烤奶猪的味道,把她自己和吴峥嵘都说馋了。 两口子大半夜不睡觉,又开了一罐午餐肉解馋。 吴峥嵘带回来的两扇排骨,一扇送回吴家老宅,另一扇送去了老丈人家。 除了排骨,他还送了一个收音机给丈母娘。 常月娥对着那收音机手足无措了一阵,“排骨我就收下了,可这话匣子也太贵重了!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叶满枝笑嘻嘻道:“这是他自己做的,本来还想再调整一下外观,但我俩这阵子学习工作都挺忙,没时间搞这个,只能先这样了!” 收音机已经做了挺长时间,早在他们去南方之前,吴峥嵘就动工了。 但是从北京出差回来以后,他要准备副博士的选拔,收音机就只是个半成品,最近赶了几天工,才将收音机做成成品。 见岳母还想推辞,吴峥嵘笑道:“来芽今年不在家里过年,生怕家里没了她就没了过年的气氛,让话匣子替她在家里热闹热闹!” 常月娥有了一个话匣子,连闺女不能在家过年的那点伤感都淡了,赶紧让女婿教她这话匣子要如何使用。 从老叶家回来,叶满枝瞪他一眼问:“你之前是不是在讽刺我,暗讽我是话匣子?” “没有。” “你明明就是讽刺我!”叶满枝把冰凉的魔爪伸进毛衣里,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我不能回娘家过年是谁害的!要不是因为跟你结婚,我每年都能跟我三哥四哥五哥一起出门放鞭炮看烟花!” “你自己放鞭炮,还是看人家放?” “看我哥他们放呗。” “嗯,我今年也能陪你放鞭炮看烟花。” 吴峥嵘说到做到,大年三十那天,在老宅吃过年夜饭,就把她带回了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三婶和三嫂都在打麻将呢,你把我带上来干嘛啊?” “你不是要放鞭炮看烟花么?”吴峥嵘往楼下指了指,“我三哥带着俩儿子在院子里忙活呢!” 为了让她更能身临其境,吴峥嵘还将一扇结霜的窗户打开了。 寒风不期然灌进来,叶满枝被吹得一哆嗦,熟练地钻进他的军大衣里,只露一个脑袋出来。 堂哥在楼下喊了一声什么,鞭炮很快就噼里啪啦炸响了,紧接着便是骤然四散开的璀璨烟花。 叶满枝仰头发出惊叹,眼眸被烟火映得愈发明亮,她小心地在军大衣里转个身,双手环住男人的腰,“这些是你买的还是三哥买的?” “三哥兜里没钱,钱都在三嫂那里。”吴峥嵘笑。 叶满枝感受着他胸腔里的震颤,一边去找他的嘴唇,一边嘟哝:“我也应该向三嫂学习,管管你大手大脚的毛病。” 吴峥嵘垂眸在面前的唇瓣上轻吻一下,拍了拍她的屁股说:“今天没有准备,万一怀上了,会影响高考体检。” 再次将冰凉的手指伸进他的毛衣里取暖,叶满枝在震天响的爆竹声中喊道:“谁要跟你生孩子啊,我只是想亲亲你!” 最后两个字脱口时,爆竹声戛然而止。 叶满枝耳边清晰回荡着自己的声音,她惊恐地睁大双眼,张口结舌地问:“楼下应该听不到吧?” “当然听不到,声音是向上传播的,咱们能听到楼下的声音,楼下的人却未必能听到你的。”吴峥嵘不动声色地安抚一番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亲,“行了,跟三嫂他们打牌去吧!” * 叶满枝总觉得自己在婆家丢人了,但又没有证据。 堂哥和他的两个儿子都表现如常,让她只能相信吴峥嵘的科学大道理。 吴家人没人提这件事,也没人提猪肉限量供应的事。 但是,当她初三回娘家的时候,大姐二姐和五哥却都提起了猪肉和牛肉的问题。 “人民代表,你说咱要是自己在家养两头猪,养大以后能自己杀了吃猪肉不?”大姐拉着叶满枝问。 “可以啊。但你能吃得了一头猪么?猪肉是限量供应的商品,不允许私下倒卖,除非你能把整头猪都吃了,或者送给亲戚。与其那样,还不如由服务局统一收购呢!” 二姐说:“我婆婆想在家里养两头猪,但喂猪要用粮食和菜叶子,我们还在犹豫呢。” “你们怎么都想养猪啊?”叶满枝惊讶地问,“不嫌麻烦啊?再说你们会养么?” “我们那一片有两个老太太会养猪,我婆婆要跟人家学着养猪,以后吃自己家的猪肉。就是猪食不好弄,给猪喂粮食,还怪心疼的。” 叶满枝问:“街坊间想养猪的人家很多吗?” “我们居民小组就有三家想养猪了,自从听了肉联厂那几个师傅的话,大家都想自己养猪,生怕以后没有猪肉吃。反正家里有院子,还有人手,养两头猪也没什么。”二姐再次感叹,“唯一的麻烦就是猪食问题。” 话题被讨论得多了,叶满枝也不由惦记起养猪的事情。 她不是想在自家院子里养猪,而是想组织街道居民养猪。 春节结束,正式上班的时候,叶满枝刚跟大家拜了年,就迫不及待与张勤简商量起养猪的事情。 张勤简还沉浸在过年的松弛状态中没回神,冷不丁听她提起养猪,愣了许久才问:“怎么就想起养猪了呢?再说咱街上有不少街坊养了家禽家畜,这事都是自愿的,不用动员吧?” 叶满枝便将那张《滨江日报》拿给他看。 “现在活猪活牛已经不允许走出滨江了,说明市里的猪肉牛肉供应非常紧张,现在市里在号召工厂、企业、机关、大专学校、部队等伙食单位养猪,但我觉得咱们街道居民也可以尝试着养猪啊。” 光明街地处郊区,很多平房都带一个大院子。在院子里养两头猪,完全没问题。 “以后猪肉是要由商业局和服务局统一收购的,而且如果猪肉供应紧张,收购价应该不会低。今年春节的时候,猪肉的价格就涨了五分钱。咱们让居民自己养猪,一方面可以支援市里的猪肉供应,另一方面,能为普通家庭增加一些额外的收入。” 张勤简提醒:“大肥猪的食量很大,猪食的费用也不算小,要是细算这笔账,养猪未必能赚多少钱。” 而且养猪的味道大,讲究的人家不乐意在院子里养。 张勤简无奈摇头叹气道:“小叶主任,我知道你有干劲有想法,我也想让你做出成绩,但是那报纸上的通知我已经看了,市里主要是提倡大单位的食堂养猪,对于普通市民家庭,并没有这方面的要求。” 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没事找事,多此一举嘛! 叶满枝当然知道市里没要求普通市民养猪。 她觉得自己跟张勤简说这些用处不大,于是往区里跑了一趟,又将养猪的想法跟穆区长介绍了一遍。 “领导,我想让居民养猪,并不是完全给市里做贡献的,对于我们城市街道那些养了猪的人家,服务局和商业局在收购生猪的时候,除了现金,能不能在肉票或是粮票上做一些补偿?” 穆兰好笑道:“给钱还不够啊?肉票和粮票都是有定额的,哪是说增加就能增加的?” “市里的猪肉供应很紧张了,我们号召居民养猪算是帮助市里缓解猪肉供应的压力。但养猪要耗费粮食、人力,还有难闻的气味,不多给点好处的话,居民凭啥在自己家里养猪啊?” 若是真的到了荒年,粮食供应紧张的时候,有钱根本没用,还必须有粮票才能行。 如果上级愿意给大家增加粮食定额,她就动员街道上所有有条件的居民一起养猪,备战备荒!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89 章【VIP】 第89章开个农场吧 叶满枝想让居民养猪的消息,不知怎么就被人传了出去。 好多街坊主动来街道办了解情况。 二姐的婆婆刘春花,更是带着二姐和小孙女,直接跑来了叶满枝家里。 “妞妞她小姨,咱街上是不是真的要组织大家一起养猪了?” “大娘,街道会动员养猪,但不会组织大家一起养,你们要是想养,买了猪崽养在家里就是了。” 叶满枝想在找到可靠的饲料来源以后,再正式动员大家养猪。 城里的粮食本就是限量供应的,人的口粮都紧巴巴,用粮食喂猪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只是没想到街上这些婶子大娘,对养猪的事一个比一个积极,刚听到点风声就坐不住了。 刘春花啧了一声说:“妞妞小姨,听说街道要组织养猪以后,我们家那一片有好几户想报名呢!” “现在有多少人想养啊?” 叶满枝找出糕点盒子,拿了两块蛋黄片给妞妞磨牙,又把过年买的水果和瓜子,推给二姐婆媳俩。 “两个居民小组大概有七八户吧,要是让居委会认真统计一下肯定更多。”刘春花咔咔嗑着瓜子,“大家想让街道出面组织,统一买猪崽,肯定能便宜一些。” 眼见妹妹露出犹豫神色,二姐轻声提醒:“来芽,买猪崽这事,你可千万别沾手!那猪崽毕竟是活物,万一生病了或是不长膘,容易落人埋怨。这种事费力不讨好!” 刘春花不满地瞟了儿媳妇一眼。 带她一起来串门,是想让她帮着敲敲边鼓的,结果她非但不敲边鼓,还给人家拆台! “妞妞小姨已经是街道副主任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比咱们清楚?”刘春花用眼神在屋里丈量了一下,有意奉承道,“妞妞小姨,你如今不但当了街道副主任,还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比你两个姐姐都有出息!买猪崽这事,你可得帮帮忙!” 叶满枝剥了一个橘子,分给二姐一半,呵呵笑道:“大娘,这房子是厂里分给吴团长的,跟我可没关系。我姐嫁进您家,住的是您家的房子,若想让我姐在这方面有出息,那您和我姐夫得努力奋斗呀!” 闻言,二姐抿着嘴低头笑。 刘春花呸了一口瓜子皮,“……” 这丫头当了副主任,嘴巴咋还是那么讨人厌呢! “买猪崽这事,街道确实不适合插手,到时候买回来的猪崽有大有小,有公有母,未必符合每个人的要求。”叶满枝笑道,“街道尽量在饲料和处理猪粪这方面帮大家做做工作。” 听她提起饲料这事,刘春花又来了精神,“城里不如农村养猪方便,我家附近那两户养猪的,每天要去市场捡烂菜叶喂猪,在啤酒厂有门路的,还能从啤酒厂拉酒糟回来。叶主任,街道能不能跟啤酒厂联系联系,让我们这些养猪户去酒厂拉酒糟啊?” 叶满枝问:“他们拉酒糟不要钱吧?” “当然不要钱了,不过,”刘春花再次强调,“得在人家厂里有门路才行!像我们这样没有门路的,连人家酒厂的门都进不去!”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颔首,听了刘春花同志的建言献策,次日上午就在单位里打听谁有啤酒厂的门路,让居民们去酒厂拉点酒糟。 啤酒厂的关系没有,但高晓光说他有个姨夫在白酒厂上班。 叶满枝正想详细打听的时候,张勤简从市里开会回来了。 听了他俩的谈话,抹着汗打断道:“快别提你那养猪的事了!大家都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 “主任,市里又有什么重要通知需要传达啊?”郎庆红乐呵呵地问。 “这回真是大事!”张勤简从他的人造革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高声宣布,“市里要求全市人民在今年要有一个大的跃进!农村的农业,城市的工业,都要迈上一个新台阶!这是市委发出的《关于积极组织妇女参加社会劳动,争取实现全市基本‘无闲人’的通知》。” 《通知》很快就在干部间传阅了一遍。 张勤简继续说:“咱街道的家庭手工业在最近一年有了很大进步,但是还不够!光明街仍有大量闲散妇女没有工作!市领导已经在会上说了,若想实现大的跃进,必须要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全部调动起来!” 刘金宝嗤笑:“主任,这事根本就不现实呀!咱街上的工厂和手工社早就饱和了,去哪里给大家搞这么多工作岗位?让人家上班,是要发工资的!街道总不能倒贴钱吧?” “我的话还没讲完,以后领导说话的时候,某些同志不要随意插话!” 某些同志刘金宝:“……” 张勤简清了清嗓子说:“咱们街道的干部,要做好动员和宣传工作,让大家意识到建设社会主义人人有责!做到家家无闲人!充分发挥群众的力量,调动大家搞街道民办工业!” 叶满枝听得稀里糊涂的,忍不住问:“主任,这个民办工业算是什么性质啊?” “算街道集体性质的!以前主要由街道办牵头搞工业,但咱精力有限,发展的力度还不够!这次要以居委会为单位,动员每个居委会主动开办工厂,吸纳闲散人员参加劳动,为全市工业大进步贡献力量!” 张勤简点名:“叶主任,你准备一下,明天市里要组织一个誓师大会,咱俩作为光明街的代表参加一下。” 叶满枝点点头,又听他补充说:“这次的工作,区里和市里都要进行大比武,咱们光明街的工作向来走在别人前面,这次也不能例外!高晓光,你立即通知各居委会的主任副主任,今晚来开基干大会,布置一下民办工厂的任务!” 市里突然发布的跃进工作通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尽管去年底就有了相关文件,叶满枝还借此让服务站在省领导跟前露了脸,但她一直以为那是喊口号,未必会有什么大动作。 没想到今年刚开春,就要大搞街道办工业了! 叶满枝在年前当选了人民代表,这两天要去参加正阳区第三届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 预备会和正式会议,为期十天。 等她与其他代表一起选出了新一任的区长、副区长,重新返回街道办的时候,各居委会筹办的工厂,已经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她去各居委会查看了一下情况,光是纸壳厂就开了18家! 平均每个居委会3家! 叶满枝问:“主任,咱这工厂办的是不是太分散了呀?搞那么多纸壳厂,到时候把纸壳卖给谁啊?” “既然能开得起来,那就一定有出路!”张勤简老神在在道,“这次是居委会主导的,咱们放手让居委会的同志去做,街道不要插手!他们指望不上街道,自然会自己找门路!” 叶满枝:“……” 听起来不太靠谱,但老张在这方面还是有些智慧的。 基层群众里有不少能人,街道不插手的话,兴许还真能自力更生。 叶满枝决定向张主任学习,大胆放手,让群众自己去组织民办工业。 然而,现实总是那么残酷,两个甩手掌柜很快就被现实打脸了! 轰轰烈烈建起来的民办工厂,开业时的鞭炮声还犹在耳边,可惜维持了不到半个月,就有七家倒闭了! 四家纸壳厂,三家五金厂。 突闻噩耗的张勤简和叶满枝:“::::::” 赵二贺站在两人面前,眼巴巴地问:“主任,倒闭的工厂怎么办啊?群众情绪都挺大的,火速上岗,火速失业,这种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他们自己把工厂干倒闭的, 街道能有啥办法?”张勤简将他心爱的派克钢笔扔到桌子上,不满道,“当时一个个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将工厂办好,这才几天就倒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叶满枝对这种情况也挺无语的,但还是出言提醒:“市里要求全市‘无闲人’,而且咱们光明街是民办工厂办得比较早的街道,倒闭和失业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影响不太好……” 市领导刚开了誓师大会,他们光明街就干倒了七家工厂,这不是给领导上眼药么! 这个工作最初是由张勤简亲自主抓的,闹成这个样子,让他有点没面子。 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后,皱眉说:“叶主任,我看这几个工厂,该救还是要救一下的。纸壳厂和五金厂咱俩分头负责吧,你看你想负责哪个?” “那我负责纸壳厂吧。” 叶满枝觉得街道上的纸壳厂实在太多了,倒闭的那四家工厂完全没有挽救的必要。 不如将职工分配到其他纸壳厂工作。 听说还要把自己分配去其他纸壳厂,常月娥简直如遭雷击。 “这个纸壳就非糊不可吗?” 街道不让家里有闲人,自认不是闲人的常月娥也被居委会要求上班了。 她出门上了几天班,好不容易盼来了纸壳厂倒闭的消息,欢天喜地回家包了一顿饺子。 没想到闺女居然还想让她去其他纸壳厂上班! “这是市里的政策,妈,你要是不想去纸壳厂上班,也可以选择其他工厂,反正都在咱们街上。” 叶满枝撺掇道,“现在街道支持民办工业,你要是能牵头组织一家工厂,比如灌肠厂啥的,也完全没问题!” 常月娥吐槽道:“搞什么灌肠厂!猪肉供应那么紧张,没有猪肉,我用空气灌肠啊!” 被亲妈这样提醒,叶满枝又想起了动员大家养猪的事。 下午刚回单位,她就把高晓光喊来了。 “晓光,我记得你说过有个亲戚在白酒厂工作?他在白酒厂是干啥的?能帮咱街上的居民搞点酒糟不?” “我大姨夫在灌装车间当生产组长,我回去问过他了,白酒厂的职工可以随便拿酒糟回家喂鸡喂鸭,帮亲戚捎带一些酒糟喂猪也没问题,但是像咱街道这样需要大量酒糟喂猪的,那就不能随便拿了。” 叶满枝对此有心理准备,颔首问:“外人去白酒厂拉酒糟,他们厂里总会有个章程吧?” “白酒厂领导制定的要求是,一斤干玉米换20斤酒糟。” “才给20斤啊?” “虽然酒糟有水分,但20斤也不算少了吧,总比给猪喂粮食划算。” 叶满枝摇头,“我问了那些养猪的人家,除了小乳猪,每头猪每天吃4-7斤的猪食都是正常的。20斤酒糟,即使还要搭配其他东西一起喂,三五天也就吃完了。一个月要消耗6-10斤粗粮,粮食都有定额,谁家舍得这样养猪啊?” 高晓光面露难色,“白酒厂对外人拉酒糟的要求都是统一的,白酒厂离咱们这里不远,我之前还特意去跟他们厂的门卫打听了情况,门卫也是这套说辞,一斤粮食换20斤酒糟。”叶满枝盯着窗台上的仙人掌沉吟许久,起身说:“晓光,你陪我往白酒厂跑一趟,咱们去见见酒厂领导。” 烟酒糖厂属于热门单位,哪怕叶满枝是个街道副主任,那酒厂厂长也不是她说见就能见到的。 好在他们在酒厂有熟人,高晓光提前给大姨夫打了电话,请姨夫帮忙引荐一下物资供应科长。 “我帮你们引荐物资科长倒是没问题,但这事能否办成我可不打包票啊!” 将人带到物资科门口,大姨夫打起了预防针。 叶满枝笑眯眯道:“刘组长,您能看在晓光的面子上帮我们引荐,已经帮了大忙了,之后的工作由我们自己来做。” 刘组长点点头,心说别看这街道副主任年轻,做事还是有些章法的。 若不是为了帮书呆外甥的忙,他真不想沾手这样的闲事。 这个叶副主任能记着晓光的人情就好。 刘组长是白酒厂的老职工,在厂里还是有些面子的,物资科长对他带来的两人很客气。 寒暄过后,叶满枝没耽搁太多工夫,笑着问:“魏科长,我们今天上门叨扰,是想跟您谈谈为白酒厂供应包装纸壳的业务。” 高晓光和刘组长:“::::::” 不是要免费酒糟的吗? 怎么就扯到包装纸壳上了? 两人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茫然。 魏科长没注意到两人的异常,只是说着套话,“叶主任,我们厂有固定合作的纸壳厂供应纸壳,暂时还不打算更换厂家。” 每天来厂里拉业务的小干部,他见得多了。 要不是老刘将人带进来,他连这样的客套话都不会说。 叶满枝问:“跟你们合作的纸壳厂,做一百个包装纸壳要收两毛五吧?” 魏科长端起茶杯,含混道:“差不多吧。” “您要是把这项做纸壳的工作,交给我们光明街的纸壳厂来做,”叶满枝语出惊人道,“我们一分钱也不收!” “噗——”魏科长被茶水呛了一口,不可置信地问,“你们要做白工啊?” 他干了这么多年的物资供销工作,还头一次遇到送上门的白工! 今天真是开眼界了! “也不算是做白工,我们纸壳厂可以不要现金,但得用酒糟抵消货款。”叶满枝笑着说,“厂里不少职工家里都养了猪,大家想要点酒糟回去喂猪。” “这,这……” 魏科长“这”了半晌,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刘组长趁机帮着敲边鼓说:“老魏,这事可以谈谈呀,反正咱厂里那些酒糟放着也是浪费,还不如用酒糟换些包装纸壳回来!” 虽说厂里对外明码标价,1斤玉米换20斤酒糟,但基本没人会用粮食换酒糟。 这只是把外人拦在厂外的借口而已。 其实很多酒糟都白白浪费了,他们看着也心疼。魏科长皱眉想了想,不用花钱的包装纸壳当然好,但能给白酒厂供货的纸壳厂必然不是普通的纸壳厂,那都是走了门路拉了关系的。 这会儿说换厂家就换厂家,领导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叶满枝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又瞅瞅刘组长送来的眼色,心里隐隐有了计较。 于是试探着说:“魏科长,现在全市的工厂都响应号召,增加了生产任务,想必白酒厂的生产指标也不会低。以前的纸壳供应量必然满足不了当下的生产需求,我看不如这样,原来的纸壳厂你们继续合作,多出来的这部分纸壳需求,交给我们光明街来做,按照咱们之前说的用酒糟抵货款。” 闻言,魏科长眉心微动,将后背抵到了沙发靠背上。 又吸溜了一口茶水,询问起光明街纸壳厂的情况。 光明街现有14家纸壳厂,每家纸壳厂的情况都不太一样,叶满枝神色自若地胡扯了一个中等规模的纸壳厂,把之前家庭手工合作社做过的业务,按到了这家纸壳厂头上。 “魏科长,我说句不好听的,做包装盒这种工作,实在没啥难度,您给我们一个样品,我们一天就能做出几千个包装盒。只要够细心,将废品率压到最低,这种工作给哪个工厂做不一样?” 魏科长嗯了一声说:“这事我得再问问厂领导!” “哎呦,上级号召咱们工业大跃近,凡事都要争分夺秒,拖拖拉拉怎么干好工作?”叶满枝起身说,“魏科长,这事由哪位厂领导负责?我跟您一起去汇报情况,争取尽快解决问题投入生产!” 魏科长:“……” * 叶满枝当天没能面见其他厂领导,她是在第三天见到白酒厂李副厂长的。 代表街道工厂与对方签署了供销协议以后,拿着新出炉的合同匆匆返回了光明街。 与张勤简报备了一声,叶满枝便立即组织第一至第四居委会的居民,召开群众大会。 “今天召集大家开会,主要是回答一个大家很关心的问题!最近不少居民来街道办打听家庭养猪的事情,但是碍于喂猪要消耗大量粮食,让很多同志望而却步了。” 叶满枝站在台上,高声说:“我先介绍一下街道最近的工作成绩,大家根据自家的情况,决定是否要在家里养猪!” “第一,光明街已与滨江白酒厂达成合作,我街为其提供白酒包装纸盒,酒厂为咱们供应酒糟。具体置换条件是,每制作40只包装纸盒,可以换取20斤酒糟。” “光明街马上会成立一家光明纸壳厂,专门为酒厂生产包装纸壳。想要养猪的同志,可以来这家工厂制作包装纸壳,换取喂猪的酒糟。” 台下立马有人问:“叶主任,我已经在第三居委会的第二纸壳厂上班了,能调去光明纸壳厂上班不?” 很多人跟常月娥一样,不愿意去纸壳厂劳动。 这家光明纸壳厂的劳动量似乎不太大,大家只要赚够自家养猪要用的酒糟即可,不用一直在那里干活。 按照一头猪每天吃5斤猪食计算,20斤酒糟,够两头猪吃两天的。 那她每天去厂里做20个纸壳,赚够自家猪的口粮就行了。 叶满枝颔首说:“其他纸壳厂的同志可以调来光明纸壳厂工作。” 空出的位置,正好能安排那四家倒闭工厂的失业职工。 台下嗡嗡议论声一片,不少居民都动了调岗的心思。 叶满枝抬手压了压,继续扯着嗓子喊道:“除了滨江白酒厂,街道还联系了距离咱们不远的五星榨油坊,榨完油剩下的豆渣可以提供给咱们喂猪。1斤大豆换10斤干豆渣!想养猪的同志,可以酌情考虑给猪饲料增加点花样。” 油坊的豆渣和豆饼,能用来喂猪喂马喂牛,甚至连人都能吃。 1斤换10斤的条件,在大家的可接受范围内。 叶满枝站在台上接着说:“除了以上两点,我再跟大家通报一个好消息。城市居民养猪是要喂粮食的,所以服务局统一收猪的时候,会有一定的补偿。可以将等价的现金换成至多10斤粗粮粮票或3斤肉票。” “叶主任,这是什么意思啊?” “举个例子,比如一头猪的收购价是100块,粗粮的市价如果是1毛钱一斤,那大家就可以换成99块的现金,外加10斤粗粮粮票,换肉票也是这个道理。” “叶主任,真能换3斤的肉票啊?” “对啊,能换,大家养猪是为了吃肉的。把肉卖给服务局以后,总要换点猪肉尝尝吧?没有肉票咱咋吃肉啊?” “这个办法好,要是能换肉票,那我也养两头大肥猪。年底的时候换六斤的肉票,正好过个肥年!” “嗯,猪饲料基本不用花钱,往酒糟和豆渣里面混点菜叶子,就够猪吃的了。关键是卖猪的时候,咱还能赚钱!” 居民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叶满枝让想养猪的居民去居委会做登记。 最终报上来68户居民。 这个数量不算少了,每家养两头猪的话,他们街上有将近140头猪呢。 叶满枝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高高兴兴地回了街道办。 然而,张勤简听了她带回的好消息后,面上却没什么笑模样,拉着脸将一份通知递给了她。 叶满枝接过来看了一眼,是市委发出的《关于贯彻中央、省委、省人委关于干部参加体力劳动的决定》。 决定中要求机关和企业的工作人员,每人每年至少要有3个月的时间参加体力劳动。 “主任,这决定上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张勤简叹气说:“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咱们必须尽快联系一个农业社,去人家社里参加劳动呗!” 街道最近的工作已经够忙了,居然还要求他们下乡参加劳动! 即使张勤简一贯拥护上级决定,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嘟嘟囔囔,说些大不敬之语了。 “咱们街道所有人都得去啊?” “不但街道办的干部得去,派出所、工商所……反正凡是干部都跑不了!” “那劳动成果算谁的呀?”叶满枝问。 “肯定算人家农业社的呗,你还指望人家收了粮食给咱们分点啊?” 张勤简面色不善。 显然对做白工这事很有意见。 叶满枝又把那份《决定》看了一遍,沉思许久后,自言自语道:“这上面没说体力劳动必须在农村进行啊,其实在咱们街上完成也行吧?与其给人家农业社做白工,还不如自己搞个副业,开办个农场呢!” 她将自己正在整理的资料递过去,“你看这么多居民都想养猪,要不咱们街道也找片空地,开个农场养猪种菜吧?到时候咱这一片的所有干部都能轮班去农场干活,连农场的人工钱都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参加中秋赛诗会的宝子们注意啦!尽量写原创诗词哈,诗和词都可以,非原创作品没资格参与评奖的!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90 章【VIP】 第90章吴峥嵘:这个俄文 去农村参加体力劳动,有人觉得是做白工,有人却视其为放风机会。 光明街上的几个单位开会讨论劳动地点时,有半数人选择了去农村劳动。 这让张勤简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就近在街道农场参加劳动多方便!不比去农村做白工好嘛?” 他难得与叶满枝同频一次,赞成了开农场的提议,却在动员其他干部时遇到了阻力。 “去农村有新鲜感呗。” 叶满枝觉得这事挺好理解的,很多年轻干部连农村都没去过,更别提干农活了。 对大家来说,去农村劳动就跟野游似的。 “人家想去农村就让他们去吧,咱们统计一下想在农场干活的人数,按照每人一头猪,或两人一头猪的比例买猪崽。” 开农场就是找个地方让干部们就近劳动,农场规模不用太大,养上十来头猪,种上一亩半亩菜,就够大家忙活了。 张勤简指挥不动其他单位的干部,但街道办的八个干部,除了凤姨,全都要去街道办的农场劳动。 “叶主任,我出去找地皮,你在家劝一劝凤朝阳同志,尽量让她跟上大部队一起搞生产!” 叶满枝婉拒:“要不还是我去找地皮吧,你跟凤姨是同龄人,你劝劝她。” 凤姨连加班都不乐意,更遑论去农场劳动呢。 她以前对凤姨的私事不太了解, 上次给军属烈属颁发光荣牌的时候才得知,凤姨目前是独居状态,丈夫和儿子都不在了,唯一的女儿也嫁了人。 冬天的时候,居委会的同志会一对一照顾独居老人,主要是一早一晚去家里查看煤炉子,以防老人一氧化碳中毒。 凤姨虽然年龄不够,但居委会也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姑娘。 结果人家小姑娘刚去了一天,就哭哭啼啼地被凤姨撵了出来。 叶满枝因此去了凤姨家里一趟。 人家那个院子,尽管面积不大,但布置摆设精巧讲究,一看就是很有家底的。 凤姨有烈属身份,也有钱,日常无欲无求,上班只是打发时间。 要是因为不参加体力劳动就将人辞退了,兴许还正中人家下怀呢。 叶满枝小声说:“凤姨家里有菜地,而且规模还不小,要不就让她在家里劳动吧?” 人家是区书法绘画比赛的冠军,光明街这两年颁发的结婚证在全区都很有名气,叶满枝可不舍得让这样的大拿归园田居。 张勤简望向正在给居民写介绍信的凤朝阳,心烦地说:“那就先这样吧,等农场建起来以后,再动员她参加劳动。” 这个凤朝阳就像掉进灰堆里的豆腐似的,吹不得打不得。 他喊了刘金宝和赵二贺,一起商量买猪崽的事。 叶满枝正想说,可以找“魏监进”魏大爷帮忙买猪崽,人家以前是经纪人,在生猪交易服务所当过业务员,可是,话还没出口,便听门口有人大喊了一声“叶满枝” 。 “青梅,你怎么来啦?”叶满枝见到林青梅,笑嘻嘻地招手让她进来坐。 “我不进去了,我有事找你,你先出来!” 见她一副焦急模样,叶满枝连忙跑出去问:“怎么了?” 林青梅拉着她的手臂说:“调干生的免试推荐名单已经贴出来了!” “名单上有咱俩的名字吗?”叶满枝的小心脏忽悠一下就被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呢!我没敢看!”林青梅拍拍胸口说,“我听到消息就跑来找你了!” “文化局距离区人委那么近,有来找我的时间,你都可以往人委跑十趟八趟了!” 叶满枝返回办公室拿了汽车月票,拉上林青梅就往汽车站跑。 两人提心吊胆地登记进入区人委,紧张兮兮地走到布告栏的红榜前。 见到名单第二行有个“叶”字,叶满枝正想激动欢呼,再定睛一看,发现人家全名叫叶逢春。 “……” 她将那份名单反复看了三遍,除了一个叶逢春,再没见到第二个姓叶的。 确定自己榜上无名以后,那颗活蹦乱跳的小心脏啪叽就摔到了地上。 叶满枝失望地叹口气,腿软地坐到了花坛边。 同样落榜的林青梅,不死心地又将名单检查了一遍,而后垂头丧气地紧挨着她坐下。 两人同时长叹一口气,叶满枝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啊?” “就照常上班啊,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是第一年被选入初选名单,没选上也算正常,毕竟工龄在那摆着。像咱俩这样资历浅的,被选中的概率本来就低。” 林青梅仔细看过那份名单了,最年轻的也有四年工龄呢。 叶满枝问:“你不打算参加今年的高考啊?咱们以调干生的身份参加考试,才考四门功课。” “不考,”林青梅摇头说,“我挺喜欢文化局的工作,要是由单位推荐免试上大学,毕业以后八成还能回原单位上班。但自己考的话,学校未必在本省,专业也不一定对口,毕业后不知会被分配去哪里。要是分去哪个小工厂,还不如在我们文化局呢。” 她和叶满枝都属于爱凑热闹的。 在学校的时候就是文娱积极分子。 文化局经常组织相关活动,偶尔能接触到电影演员和话剧演员,之前还接待过朝鲜艺术团。 她在文化局混得如鱼得水,不想因为考大学放弃与自己这么契合的工作。 而且这年头的高中生已经算是高学历了,否则她也进不了文化局。 林青梅偏头瞄她一眼,疑惑道:“你要参加高考啊?你咋突然就这么上进了?” 原本她俩在学业上都是得过且过那一伙的,她俩的特长不在学习上,能混个毕业证就行。 可是小姐妹就像那花果山的猴子,莫名其妙就开启了灵智,让她这样的普通小猴很不适应。 叶满枝唏嘘道:“我现在算是被架在梯子上下不来了,这两年也不知道咋回事,周围的人一个两个都去上大学了, 连周牧那样的都能考上大学。关键是吴峥嵘也要继续进修,我要是还保持高中学历,那我俩的差距不是越拉越大嘛。” 而且她跟青梅的情况不一样,文化局的发展空间还挺大的,再往上可以去市局,甚至是省厅。 但街道办是个小单位,上升空间有限,顶天就是当个街道主任。 像穆区长那样直接从街道主任升到副区长的机会,少之又少。 成绩和运气缺一不可。 叶满枝要是按部就班地工作,未来6至10年恐怕都要留在街道办上班。 虽然她挺喜欢做基层工作,但她这两年开了些眼界,心里蠢蠢欲动,有点向往外面的世界了。 两个落榜选手交换了各自的心得体会,相互安慰一番后,很快就振作精神,去附近的国营饭店点了两个肉菜,每人喝了两壶高粱酒。 等叶满枝整理好心情,晕晕乎乎返回大院时,已经到了吹熄灯号的时间。 吴峥嵘站在大院东门,正在跟执勤小战士说着什么,见她背着挎包,扭扭哒哒走过来,立即停止交谈迎了上去。 “今天怎么这么晚?” “嘿嘿,我跟青梅吃饭去了!”叶满枝旁若无人地挎上他的臂弯,“本来想去看一场《女篮五号》的,可惜没买到晚上的电影票。” 两个执勤小战士快速收回视线,目视正前方,眼神坚定面容严肃,好似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吴峥嵘疾走几步将人带进大院,见她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拧眉问:“喝酒了?” “喝了点高粱酒。哎,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末车了,我俩一路走回来的。”叶满枝拉着他要求,“我有点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 吴峥嵘还穿着军装,院里也不是只有他们二人,断然拒绝道:“几步路而已,自己走。” “几步路我也不想走了!”叶满枝吐息间全是未散的酒气,“人家青梅的大哥就把她背回去了!” “我是你大哥么?” “你不是大哥,但你是峥嵘哥哥啊!” 闻言,吴峥嵘顿住脚步,神情微妙地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 叶满枝酒劲上头,也没什么羞耻心,贴着他问:“你到底背不背啊?我今天可倒霉了,你赶紧安慰安慰我!” 熄灯号吹响了第一遍,楼房里的暖黄灯光相继熄灭大半。 吴峥嵘脱下军装外套披到她肩上,一边蹲到她面前,一边交代:“一会儿安静点,不许说话。” 叶满枝嗯嗯嗯,熟练地在他背上趴好。 灌了铅似的双腿终于得到解放,让她舒坦地喟叹出声。 “趴好,别出声。”吴峥嵘再次提醒。 “我没出声啊。”叶满枝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噘着嘴在他颈侧啾啾了两下。 暖融融的气息让身下的腰背肌肉瞬间紧绷,吴峥嵘反手拍上她的屁股,示意她老实点。 走到15号院时,正巧遇到苏工夫妻带着孩子从公厕回来。 手电筒的光束照到两人身上,苏工露出讶然神色,问:“小叶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嗯,”吴峥嵘与邻居夫妻点点头,面不改色道,“她不太舒服,我先带她回去了。” “诶诶,快回去吧,最近早晚温差大,最容易感冒发烧了,我家小宇的感冒刚好。”苏工不疑有他,打着手电筒,热心地将邻居送回隔壁院子,才重新返回自家小院。 常海棠抱臂在门口等着,讥诮道:“你可真是多管闲事!” “邻里邻居的,相互帮忙嘛。” 常海棠轻哼:“你蹲下!” “干嘛啊?” “我也不想走了,你背我回去!” 苏工脚步不停,径直往屋里走:“人家小叶生病了,你又没生病,别胡闹!” “小叶下午还生龙活虎的呢,怎么可能生病,你可真是个书呆子!”常海棠气哼哼地摔门进屋了。 叶满枝还不知自己的酒后失态,让苏工遭受无妄之灾,在儿子屋里睡了一宿。 她被吴峥嵘安慰了半晚上,上午醒来时,落榜的失落情绪已经所剩无几了。 吴峥嵘靠在床头看书,见她醒了就问:“心情怎么样?要去工人俱乐部的西餐厅吃午饭么?” 叶满枝内心挣扎片刻,摇头说:“算了,我还是在家复习吧。” 她其实挺想去吃西餐的,但吴峥嵘的招待票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他俩是两口子,用厂里发的招待票去大吃大喝,影响不太好。 她裹着被子蛄蛹到吴峥嵘身边,往他正在看的书上瞅了一眼。 全是外国字。 “这就是你导师给你的书啊?你能看懂么?” 叶满枝问。 吴峥嵘已经正式接到录取通知,在滨江军事学院攻读副博士了。 据说,与他一同被选上的还有一个空军上校。 不过那两个苏联顾问,只给这俩学生扔了两本书,让他们自行解读学习,就撒手不管了。 一本英文的,一本俄文的。 叶满枝往那俄文书的封皮上瞟了一眼,每个字母都认识,但她愣是没看懂书名是什么意思。 吴峥嵘捏了捏鼻梁说:“配合着辞典,连蒙带猜能看个大概吧。” 他突击学习的是哑巴俄文,俄文语法和词汇量已经快速积累了不少,配合辞典能看懂一部分文献,但与教授交流基本没戏,还需要军事学院的翻译从中帮忙。 他将俄文书扔到旁边,躺在枕头上长舒一口气。 叶满枝很想给他帮帮忙,可惜她的俄文水平只能用于日常交流,这种专业性极强的书,她也看不懂。 “以后咱俩在家说话,用俄文交流吧,我帮你练练口语。”叶满枝洗漱过后,兴致勃勃道,“免得你在苏联老师面前像个小傻子似的,一问三不知。” “嗯,我跟小叶老师多学几手。” 叶满枝教他说了几句日常问候,但俄文有大舌音,吴峥嵘的舌头硬到她怀疑人生,教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什么进展。 “你的舌头是咋回事?”叶满枝半跪到床上,伸手去扒人家的嘴唇,“我看看你怎么嘴硬成这样,这么简单的发音都学不会……”她在幼儿园就会讲俄文了,印象里并没有这种练习发音的阶段。 搞不懂明明很简单的发音,到了这男人嘴里咋就这么难! 她盯着人家的嘴巴观察了一会儿,唇红齿白,目光再往上还有挺直的鼻梁和密密长长的睫毛。 叶满枝满心嫉妒地想,这么长的睫毛,凭啥长在男人脸上啊? 要是能长在她的眼睛上就好了。 到时候她那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肯定特别迷人! 叶满枝色迷心窍,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而后将刚才的句子又念了一遍。 “你认真跟我学,舌头放软一点。” 吴峥嵘觉得这个俄文老师不太正经,未必能教出什么正经俄文。 但他没有任何挣扎,顺着叶老师的意思与她唇舌交缠。 “再跟我念一遍,Доброеутро!” 吴峥嵘单手按着她的后脑,嘴唇还贴着她的嘴唇,随口跟读了一遍。 话音落下,夫妻俩同时愣住。 叶满枝睁大眼睛,结巴道:“你,你真的学会啦?” 这不是胡扯嘛! 怎么可能接个吻就突然学会了? “你之前是不是装的?” 吴峥嵘在她唇上印了一下,转换口风说:“知识也许真的能通过唾液传播,以后可以多亲。” 叶满枝撑起手臂,不给他亲了, 酸溜溜道:“凭啥是我单方面传播给你啊!你怎么不给我也传点呢?” 人家学不会的时候,她心里着急,等到对方突然掌握了技巧,叶满枝心里又不平衡起来。 接个吻就能攻克俄文最难发音,她怎么遇不到这样的好事呢? 叶老师一气之下决定罢工,默默拿起地理书,准备自己的高考复习去了。 * 免试推荐调干生再次落选,叶满枝整理好心情后,正式报名参加七月份的高考。 这回没有了免试上大学的退路,她只好把更多心思从工作转移到书本上。 让叶满枝比较意外的是,除了自家人,最支持她考大学的人,居然是刘金宝! 因着干部报名参加高考,需要拿到单位的许可证明。 领导签字,单位盖章以后,才有资格报名。 所以,她要参加考试的消息,在单位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自从知道她准备考大学以后,刘金宝对她堪称殷勤到了极点。 上一个让她用殷勤来形容的人,还是吴峥嵘的前通信员,秦祥同志。 “叶主任,虽然咱街道目前的工作非常繁忙,又是大搞街道办工业,又是筹备农场养猪,但这些事你还是别操心了,有什么工作,我来帮你做!你多花点时间在课本上吧,争取考个好大学。” 叶满枝被他突然的殷勤弄得心里毛毛的,刘金宝毕竟是有几分姿色的年轻男同志,他对自己这么殷勤,很容易招惹是非。 但叶满枝还不好明确拒绝人家,毕竟对方只是好心帮她分担了一些工作。 她回家跟吴峥嵘说了这件事,直言刘金宝这殷勤现得莫名其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吴峥嵘却笑道:“人家可能在等你腾位置吧?” “腾什么位置?”叶满枝反应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问,“刘金宝想接替我当副主任啊?他怎么能当副主任呢?” “他为什么不能当?前面已经有你这个先例在了,年轻干部也可以被提拔为副主任,他比你还大几岁吧?而且人家去年抓特务的时候还立功了。” “街道主任和副主任之间,一般会有一个女同志,他要是当了副主任,那光明街的两个主任就都是男的了。” 有张勤简在,刘金宝很难当副主任。 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叶满枝才没往这个方向联想,将思维发散到了男女关系上。 吴峥嵘挑眉问:“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他总不会真的昏了头,明目张胆给我媳妇献殷勤吧?” 叶满枝心想,管他是因为什么给自己献殷勤呢,既然有送上门来的劳动力,她不用白不用! 要是她真的能考上大学,大不了就投桃报李向组织推荐刘金宝接替自己。 是否使用他,那是组织决定的。 所以,再次去单位上班的时候,面对热情殷勤的刘金宝,叶满枝这次没客气,笑着问:“金宝,张主任说要给咱那农场买25只猪崽,但这些猪每天至少要消耗100斤猪食,在这方面,你有啥好办法不?” “这个简单呀!”刘金宝眉飞色舞道, “让干部去纸壳厂做包装纸壳不太现实,但白酒厂的酒糟和榨油坊的豆渣,咱还是要拿来喂猪的。市里不是在号召企业食堂养猪嘛,我打听了一下,白酒厂和榨油坊都没开始养猪呢,我觉得咱们街道农场可以帮他们代养几头大肥猪,代养的条件就是让白酒厂和榨油坊免费为咱们农场提供酒糟和豆渣!” “再加上咱们自己种的那一亩地蔬菜,这些大肥猪的饲料基本可以解决了。叶主任,你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 叶满枝笑着说:“挺好挺好,金宝,这事你再跟张主任说说,他要是也同意帮其他单位代养,之后的联络工作就由你负责吧!” “我办事你放心!”刘金宝拍着胸脯保证。 当初他们还在试用期的时候,刘金宝做工作就特别积极主动,甚至还自掏腰包组织曲艺团来街道演出。 但正式入职以后,明显有了松懈,在工作积极性上就不如叶满枝表现得那么突出。 这回叶满枝要参加高考,有一半的可能让出副主任的位置,嗅到肉味的刘金宝再次抖擞起来,工作积极程度堪比试用期那两个月! 有了刘金宝心甘情愿分担工作,叶满枝着实拥有了很多复习时间。 上班下班都在抓紧时间拼命背书。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五月末。 她正准备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市人委突然发出通知,号召全市人民人人献出一点废钢废铁,支援生产建设。区里要求全区的九个街道进行大比武,组织动员所有居民为工业建设献钢献铁。 对于这种工作,张勤简向来争取积极表现,让光明街走在所有单位的最前面。 所以,接到通知以后,光明街内部的六个居委会也搞起了大比武。 所有居民都要献出废钢废铁。 叶满枝既是街道干部,也是大院居民,居民小组长上门动员她捐铁的时候,她正在家里到处寻摸。 “咱家哪有废钢废铁啊?”她急得团团转,“早知道我也应该去废品收购站找找的!” 他们这一片住的都是干部和干部家属,居民小组长就是刘副厂长的爱人。 因着居委会之间有大比武,小组长已经说了,作为领导家属,他们第三居民小组必须在这次比武中拔得头筹! 所有人家都要上交至少20斤废钢废铁! “我看有人把做饭的铁锅、炒勺都捐了,”吴峥嵘摸着下巴提议,“反正咱俩也不怎么做饭,要不把咱家那口大铁锅交上去吧?” “那怎么行!” 叶满枝还惦记着自己囤的那些粮食、干海货和腊肉腊肠呢。 没有铁锅,她到时候用什么做饭啊? 吴峥嵘在室内环视一圈,啧了一声说:“除了咱家院门上的铁栓,只有你那个洗澡桶能派上用场了,你自己选吧。” 叶满枝:“……” 把洗澡桶交上去以后,她用什么洗澡啊? 再说,她怎么跟人家解释这个铁桶的用途? 谁家的洗衣盆这么大这么深呀! 吴峥嵘像是猜到了她的顾虑,笑着出谋划策:“到时候可以说,你那个洗澡桶是腌咸菜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91 章【VIP】 第91章马葫芦吃人事件 洗澡桶的家庭地位,与大铁锅一样举足轻重,叶满枝一点也不想把它捐出去。 她满腹狐疑地问:“军代表同志,你一直撺掇我捐掉洗澡桶,是不是想逃避劳动啊?” 若说这洗澡桶有什么缺点,除了费煤、费水,就是费人了。 铁皮桶灌水以后极重,她根本搬不动。 所以,吴峥嵘出差不在家的时候,她去大众浴池洗澡或在家里随便擦一擦,只要吴峥嵘在家,那烧水、倒水、排水全是吴峥嵘的活。 每天搬动那么重的浴桶和洗澡水,他手臂和小腹的肌肉线条都变得清晰了。 吴峥嵘神色正经,嗓音里带着笑意说:“那点劳动量不算什么,这不是帮你想办法完成捐铁任务么!” 不知其他女同志的洗澡频率如何,反正叶来芽自打结婚以后就要求每天烧水洗澡。 原本只是做二那两天洗,渐渐就发展成休一那天也要洗了。 吴峥嵘怀疑是自己伺候得太到位,才给她养成了每天泡澡的习惯。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能每天给他准备现成的洗澡水,他也愿意在桶里泡着。 “洗澡桶和大铁锅我是不会捐的,”叶满枝背着手在家里转了一圈,朝门外偏了偏头说,“我刚才看到苏工带着媳妇孩子出门了,小宇说他们要去马路上找废铁,要不咱们也出去找找吧?” “人家不用上学,也不用参加高考,可以带着孩子到处转,你有这个时间吗?” “那你说怎么办?”叶满枝把手里那盒螺丝和铁钉往前一递,“大家都捐那么多, 咱们不能只捐这点吧?” 吴峥嵘瞄一眼手表说:“你先去看书复习,天黑以后再说。” 于是叶满枝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天黑。 好容易等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赶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出门了。 “你带我去什么地方啊?干嘛非得等到天黑才能行动?” “你跟住我就行了,保持安静,小心把巡逻队的人招来。” 他们走的是前往656厂区的小路,躲躲藏藏的行径,让叶满枝怀疑他想去厂里顺东西。 她惴惴不安地跟在男人身侧,七拐八绕来到一个仓库门前时,之前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 叶满枝连忙将人拦住说:“这毕竟是厂里的东西,咱还是谨慎点吧。”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见她做贼似的四处搜寻巡逻队的踪影,吴峥嵘掏出钥匙开锁,调侃道,“不用点非常手段,就只能把你的洗澡桶交上去了。” 叶满枝拉住他劝阻道:“与其大半夜来挖社会主义墙脚,还不如把洗澡桶交上去呢,至少安心啊!” “胆子还没黄豆粒大。”吴峥嵘嘀咕了一句,拉开仓库的铁皮门就将人带了进去,“这是厂里划拨给军代室的仓库,我用来放破烂的。” 吴峥嵘将手电筒递给她,从角落那一堆汽车轮胎中,找出一个成色最次,锈迹最多的。而后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工具,将轮胎上能拆的零件全拆了,最后剩下一个轮毂放在旁边。 “这一个轮毂足够咱家完成捐铁任务了。” 叶满枝小声问:“这东西能拿出厂区吗?” “能啊,这不是厂里的东西,是我从老美的车上拆下来的,早就停产匹配不上了,放在仓库里也是占地方。” 叶满枝蹲在旁边,打着手电筒帮他照亮,控诉道:“那你干嘛偷偷摸摸的?我还以为你带我来厂里偷东西呢!” “咱家附近住的都是厂领导,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仓库里这些轮胎一个也保不住。” “市里号召捐铁,是要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反正这些轮胎放着没用,交上去也挺好。” 叶满枝时常觉得她家军代表同志不太进步,总在大家热血上头的时候唱反调。 吴峥嵘将拧下来的螺丝收好,语气平淡道:“一次性把这些废铁全交上去也可以,但你要想清楚,下次又让你捐钢捐铁的时候,你用什么交。” 这次动员居民捐废钢废铁的规模已经很大了,各家各户都不遗余力地支持国家建设。 叶满枝觉得收了这么多废钢铁以后,市里不至于再来一波动员。 不过,她认真想了想,这种事确实不好说。 若是再来第二轮捐铁,她就只能把洗澡桶交上去了。 为了让工业发展跃上新的台阶,她洗澡这点事实在微不足道。 两人虽是走小路来的仓库,但出门时, 却大大方方走了厂大门。 吴峥嵘提着那个破轮毂,光明正大从执勤战士眼皮子底下离开。 两人回家的一路上,还看到不少居民在街上四处寻找废弃钢铁。 子弟校围墙上的铁丝网栅栏,不知被谁偷走了好几截,门卫大爷站在墙根底下骂骂咧咧。 用审视的目光观察途经的所有人。 叶满枝莫名紧张又想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将轮毂运回了大院。 然而,刚走进东门,两人就听到了自家葵花汪汪的吠叫。 葵花如今已经从小不点,变成了大一点的小不点。 也许是受到了哈巴狗自身品种的限制,葵花并不如吴峥嵘期待的那般,成长为军犬那样的战士,看家护院也差了一些意思。 但葵花的领地意识很强,叫声也足够洪亮。 叶满枝和吴峥嵘都把它当成门铃使唤,只要葵花汪汪汪,就是有客上门了。 叶满枝快步跑回家,见到站在门口的四嫂,意外地问:“嫂子,你怎么这时候来啦?” “我出来找你四哥,正好走到这边,就顺路过来问问。”沈亮妹焦急地问,“来芽,你见到满桂没有?” “没有啊,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叶满枝开了院门,按住还想汪汪的葵花,然后让四嫂进来,“他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昨天晚上就出去了,他说要出门找点废钢废铁,帮家里完成任务,结果我早上四点去服务站和面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我以为他白天总该回来了,但咱妈说满桂今天根本就没在家里露面。” 叶满枝倒了杯水给她,“四哥是不是去哪个工厂倒腾废钢废铁了?咱街上已经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兴许是去了远一点的地方,一时半刻回不来也正常。” 四哥那么大一个成年男人,叶满枝对他的安危完全不担心。 沈亮妹踌躇片刻,见到刚提着轮毂进门的吴峥嵘,犹犹豫豫地问:“妹夫,最近厂里没抓赌吧?” “没有吧,我没听到什么风声。”吴峥嵘摇头,“怎么了?” 沈亮妹晚上跑来小姑子家里,其实就是想确认一下,叶满桂是不是被人抓了进去。 他上次连续两天夜不归宿,就是聚众赌博的时候被厂保卫科的人抓住了。 沈亮妹怀疑他又去赌博,不是没有理由的。 叶满桂虽然学了开汽车,但他对柴油味过敏,开半小时的车,就要下车吐两分钟。 以他这种情况,哪个单位敢招他当司机啊! 所以,他现在还在家里鼓捣花鸟鱼虫呢。 沈亮妹怕他闲来无事,打着找废铁的幌子,又趁机出去赌博了。 叶满枝问:“他赌博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赌吧?以前跟他玩得好的那几个人,你去家里找过没有?” “找了,胡六、迟东升,还有钱家那两个都在家呢。”沈亮妹担忧道,“你四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吴峥嵘让两个女同志在家等着,独自出门给派出所和厂保卫科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都是, 这两天忙着收集废钢废铁,暂时没工夫逮人。 “嫂子,你先回去休息吧,只要不是被公安和保卫科逮住,我哥就出不了大事。” 沈亮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里跟着松快了不少。 她跟小姑子的想法差不多,叶满桂一个大男人,别被逮进去留下案底就行,人身安全不用担心。 叶满枝将四嫂送出门,并没把四哥夜不归宿的事情放在心上,临睡前还按照学习计划写了一篇作文。 次日一早又照常上班去了。 然而,今天刚到单位,她就感觉气氛不太对劲。 “凤姨,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在办公室啊?” “其他人都去看热闹了,”凤姨语出惊人道,“工商所门口的马葫芦盖,不知被谁偷走了,今早环卫工人扫街时,不小心掉进了马葫芦里,大家正在那边想办法营救呢!” “……”叶满枝惊讶地啊了一声,“人怎么样,救没救出来啊?” “不知道,金宝他们这会儿还没回来,应该是还没救上来。” 叶满枝赶紧说:“凤姨你在办公室里守着吧,我过去看看。” 谁的胆子这么大呀! 居然连下水井盖都敢偷! 她匆匆跑去了工商所,果然看到马路旁边围着不少人。 火警的两个救援人员正蹲在敞开的马葫芦旁边,赵二贺弯着腰冲里面喊话,大致意思是让那环卫工人将麻绳系牢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大家像拔河似的站成一串, 一起将那根粗麻绳向后拉。 在“一二一”和“慢点慢点”的吵闹声中,掉进马葫芦的环卫工人终于被人拉了上来。 当然,下水道里的臭味也一起被带上来了。 围观群众立即一哄而散。 刘所一边疏散群众,一边交代小民警们去各居委会的废钢废铁收购站检查一下。 “这井盖肯定是被哪个瘪犊子偷走,当成废铁任务上交了!既然能偷这个,那肯定也会偷别的。你们去看看其他马葫芦盖还在不在,当心又有人掉下去!” 叶满枝听着刘所的部署,脑子里嗡了一下。 她四哥叶满桂,两天两夜没回家,不会是趁着月黑风高,偷井盖去了吧? 这种事四哥还真能干得出来! 叶满枝立即跑了一趟三八服务站,将正在里面蒸馒头的四嫂喊了出来。 “嫂子,我哥昨晚回去没有?” “没呢。” 叶满枝将她拉到旁边,低声讲了工商所门前的情况,尚未说出自己的怀疑,就听四嫂突然激动地“嗷”了一声,“我的天呐!满桂不会也掉进马葫芦里了吧?” 叶满枝:“……” 她觉得四哥是偷马葫芦盖的嫌疑人,而她嫂子觉得四哥是受害者,掉进马葫芦里了。 她接下来的话,就这样被四嫂硬生生堵了回去。 “小妹,这事可不能耽搁!”沈亮妹解下腰上的围裙,着急忙慌道,“光明街上丢了几个马葫芦盖呀?咱们赶紧去看看,万一你四哥也掉进去了呢?” 叶满枝觉得四哥不至于这么倒霉,光明街上也不可能这么凑巧,接连发生马葫芦吃人事件。 可是,她心里刚生出这样的想法,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只听有人大喊:“这个马葫芦里也有人!” 叶满枝:“……” 姑嫂俩赶紧随着一群人跑过去。 沈亮妹窜到下水道旁边,喝道:“叶满桂!下面那个是叶满桂吗?” 一道气急败坏的女声从下面传来,“喊啥喊?我不是叶满桂,你们就不救我啦?” 沈亮妹拍拍胸口说:“还好还好,下面那个不是你四哥,咱俩赶紧去其他马葫芦里看看。” 虽然不是四哥,但营救工作还是要做的。 叶满枝从旁边的国营饭店里,喊来一个年轻服务员,让对方跑着去一趟工商所。 火警的营救人员先别走,这里还有一个等着营救的。 她蹲在井边,跟里面的大娘说了些安抚的话,等到刘所带人赶来,才去陪四嫂检查其他马葫芦。 拜那个大胆的瘪犊子所赐,光明街上的井盖被偷走了大半。 两人见到没有盖的马葫芦,就要跑过去大喊几声。 但之后的马葫芦里都没再发现失踪人口。 叶满枝松了一口气说:“也许是咱们多虑了,我四哥不会这么倒霉的。” 然而,或许是夫妻间的心灵感应,亦或是其他什么很玄妙的原因,沈亮妹总觉得叶老四掉进了马葫芦,并不放弃搜寻。 快要走到反帝大集的时候,终于从一个马葫芦里听到了熟悉的呼救声。 沈亮妹激动道:“你看吧,我就说你四哥肯定掉进马葫芦里了!咱们来得太及时了!” 叶满枝:“……”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听她这笃定的语气,还以为四哥是被她扔下去的。 算了,先救人吧。 一回生二回熟,叶满枝让四嫂在这里安抚四哥,自己则重新折返回去,将刚刚完成第二次营救任务的火警同志,又一次请了过来。 四哥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在下水道里待了十几个小时了。 又渴又饿,还被下水道的臭味熏得头晕眼花。 从时间上来算,他昨天傍晚就掉了进去,是三个受害者中最早掉进马葫芦里的。 但是由于反帝大集这一带比较偏僻,这两天又不是赶集日,他喊破了喉咙也没等到有人营救。 要不是沈亮妹莫名坚信他掉进了马葫芦里,他可能不是饿死就是熏死在马葫芦里了。 即便已经被熏得双耳失聪,双眼流泪,被人拽上来的四哥仍然没什么气势地放着狠话。 “要是被我知道哪个王八犊子偷走了井盖,我非要卸了他一条腿不可!” 叶满枝端了两盆清水,将他从头淋到脚,嫌弃道:“哥,你快别嚷嚷了,你身上臭死了!谁让你大半夜不回家,还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闲逛的!” “呸呸呸,”四哥吐出一口水,“我不回家还不是为了帮咱家完成任务!那边有几个废弃平房,房顶的瓦片下面压着不少铁皮,等我把那些破铁皮抽出来,咱家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叶满枝:“……” 行吧,至少四哥是干正事去了。 让四嫂将他带回家洗澡,最好再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确定其他马葫芦里没有失足人员以后,叶满枝带着一群人返回了街道办。 “金宝,那些马葫芦盖找到没有啊?没有井盖太危险了,总不能让咱街上的居民跟下饺子似的,接二连三往里面跳吧。” “派出所的同志已经找到了,都在废钢废铁收购站里堆着呢。” 郎庆红蹙眉说:“居委会也太粗心了,那井盖一看就是从街上偷的,这种市政设施怎么能收呢!” 刘金宝叹道:“这不是所有居委会大比武么,把井盖埋在其他废铁中间一起上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混过去了。井盖多重啊,那比武成绩肯定噌噌往上蹿!” “我看这事还是要适当纠正引导一下,”叶满枝说,“市里号召大家捐的是废钢废铁,要是把好东西都捐了,然后再花钱去买新的,这不是浪费么。尤其现在还出现了偷窃井盖,街道防护栏,学校铁丝网的情况……” 高晓光小声嘟哝:“这事还得听听张主任的意见,他还想让光明街得个全区比武第一呢!” 现在大家捐钢捐铁挺积极的,要是加了限制条件,肯定会给这种高歌猛进的势头泼冷水,踩刹车。 叶满枝往旁边的座位上瞟了一眼,问:“张主任呢?” “不知道,上午咱们营救居民的时候,就一直没见到他。” 留守在家的凤姨也摇头说:“老张好像还没来上班呢,我一上午都没见到他。” 街道上班从不打卡,张勤简这个主任有时会从家里出发,直接去区里或市里开会。 大家都了解这个情况,对老张的行踪随口关心一下就算了。 可是,午休过后,叶满枝有事想找张勤简签字时,发现老张仍然不在,而且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张勤简都没在办公室里出现过。 这就很不正常了。 什么会议能开这么久啊?而且张勤简提前并没有报备。 叶满枝觉得不对劲,赶紧翻出联络簿,让刘金宝和赵二贺,往张主任家里跑一趟。 看看张主任的情况。 张勤简虽是街道办主任,却并不是光明街居民,他家在正阳区的另一条街上。 叶满枝让他们乘车去张主任家,叮嘱道:“你俩快去快回,有了结果给我们来个电话。” 两人答应得挺好,而且也尽快履行承诺了。 离开不到一个小时,赵二贺就往单位里回了电话。 对面环境嘈杂,赵二贺语气凌乱地汇报道:“叶主任,不好啦!张主任也掉进马葫芦里啦!” 闻言,叶满枝大脑宕机了一瞬,握着话筒“啊?”了一声。 “赵二贺,不许开玩笑啊!”“我没开玩笑!张主任真的掉进马葫芦里了!他们这一片的居民都知道!张主任每天步行上下班,今早上班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他们街上没有井盖的马葫芦,失足摔下去了!上午才被人营救上来。”叶满枝:“……” “喂喂,叶主任?”没听到回应,赵二贺在对面喊了几嗓子。 叶满枝打起精神问:“那张主任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呀,我们没见到张主任,听说磕破了脑袋,当时就被送去人民医院了……” 叶满枝愣愣地放下电话。 背过身去调整了半天表情,才对其他同志通报了这个悲伤的消息。 突闻张主任掉进了马葫芦里,大家的反应都是茫然,而后赶紧低头,尽量让自己憋住笑意,再露出惊讶而同情的表情。 叶满枝很理解地不去打量大家的神色,喊上郎庆红一起去医院探病,就让其他人下班了。 人民医院里,张勤简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躺在病床上。 叶满枝将探病的水果和红糖交给家属,关心了一下张主任的伤势,见他脸上颇有些尴尬,便叹气说:“主任,你这次可真是受了无妄之灾!你今天没去上班,不知道咱街上的情况!咱光明街也丢了五个马葫芦盖,一上午从马葫芦里营救上来三名居民,我亲哥也掉进去了……” 听说不止自己丢了人,张勤简连忙问:“你哥也掉进马葫芦里了?” “可不嘛,他昨晚上街找废铁,不小心踏空摔了下去,比你伤得还严重呢。”叶满枝趁机跟他提了提市政设施大量丢失的问题。 “主任,市里号召市民献的是废钢废铁,但有的人为了完成比武任务,不惜盗窃马葫芦盖和市政围栏,再不加以制止恐怕会愈演愈烈。” 张勤简今天遭了大罪、丢了大脸,闻言就虚弱地点头,“你说得没错,盗窃公共设施的行为绝不能姑息!” 叶满枝提议:“要不跟居委会主任说一说吧,保证上交的所有钢铁都是废弃的,像那破铁锅、破铁桶、生锈的铁钉铁栓什么的,咱们收了也就收了,但还能用的铁器尽量就不要收了,以免大家为了冲成绩急功近利,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张勤简靠在床头,拧眉想了想,这样势必会拉低光明街的比武成绩。 不过,他已经因此躺到医院来了,要是光明街上也十步丢一个马葫芦盖,那他上下班的路途也太危险了。 “叶主任,你看着办吧,捐钢捐铁的工作不能停,还是要动员大家多为工业建设做贡献的!” 叶满枝心知他这是变相同意了,于是返回光明街就召开基干大会,重新布置了工作。 * 尽管张勤简泡了病号,但是单位里还有个热心的刘金宝愿意忙前忙后,叶满枝将工作交代给他,就办起了自己的正事。 她通过政审和体检以后,要开始填报高考志愿了。 除了清华、北大、省大、师专,其他大学的名字叶满枝全都没听过。 具体要报考什么专业, 她也是两眼一抹黑。 她想跟吴峥嵘商量着填报志愿,但吴峥嵘向来眼高于顶,除了清华、北大、复旦、南开,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将所有院校介绍看了一遍后,让她报省大。 叶满枝是已婚人士,又不舍得离开爹妈,所以她能选择的范围很小,不但要选本省的大学,还要选滨江本地的大学。 她觉得吴峥嵘给的建议不靠谱,所以,就拿着她的志愿表,颠颠儿地去了老宅,向吴爷爷这样的专业人士请教了。 吴院长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叶满枝对高考充满了信心。 “为了配合经济建设的跃进,今年全国新开办了几百所高等院校,数量比照着前几年直接翻了两番。咱们滨江也有不少新成立的专业学院,你随便报吧,估计报了就能考上。” 叶满枝信心倍增,真诚请教道:“爷爷,那我报这个滨江财经学院怎么样啊?” “财经学院有什么意思?全省最好的经济学专业,就在咱们省大。” “……”叶满枝默了默,指着另一个学校的名字问,“那滨江青年政治学院咋样?我报政治系行不?” “青年政治学院也没什么意思,老师还是从省大借调过去的。全省最好的政治系就是咱们省大的,”吴院长不屑道,“其他的学校你还是不要看了,就报省大吧!” 叶满枝:“……” 不愧是亲祖孙,说大话的口气都一模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月圆,人圆,事事圆满!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92-100 第92章 叶满枝对名牌大学没什么执念。 只要能考上大学, 无论是重点还是普通学校的毕业生,都由国家分配工作,工资定级也都差不多。 而且时下的中学生之间有两句很流行的话—— “站出来, 任祖国挑选!” “千条志愿,万条志愿, 党的需要是第一志愿。” 叶满枝真心觉得, 以自己的学习成绩, 祖国能选她就不错了, 她没什么挑拣的余地。 省大之于她,跟清华北大没啥区别, 都是她那点分数高攀不上的。 “你还没考, 怎么就确定自己考不上了?”吴院长恨铁不成钢。 事涉自己的前途命运, 叶满枝还是要跟指导老师说实话的。 “我高中毕业那年, 我们班只有两人考上了大学,一个考了北京政法学院, 一个考了滨江师专, 他俩的学习成绩都比我好。” “别人是别人, 你是你, ”吴院长问, “他们是什么家庭成分?亲戚里有没有敏感关系, 你清楚吗?” 叶满枝摇摇头, 她对人家的私事当然无从得知了。 “除了分数, 大学录取还要综合考虑你们的成分背景,在这方面你是很有优势的, 一些机密专业也可以尝试填报。”吴院长停顿片刻,又嘀咕一句,“文史类好像也没什么机密专业。” 叶满枝:“……” 吴院长饮了一口茶, 老怀大慰地感叹:“文史类就不如理工农医的选择多,你看峥嵘……” 只提了孙子的名字,他就及时住了嘴。 吴峥嵘投笔从戎参军入伍,一直是吴院长的心结,这两年,每见那混账一次,他就要心梗一次。 不过,最近吴峥嵘去军事学院进修了,虽然学位和专业都是保密的,但吴院长已经猜出了大概。 前阵子有个老朋友说,在滨江二机厂见到了吴峥嵘,似乎是跟着苏联专家潘诺夫一起去的。 潘诺夫是列宁格勒工学院的教授,数学计算仪器与装置方面的专家,吴院长前年与对方接触过一次,后来听说他好像被请去滨江军事学院当了什么顾问。 结合吴峥嵘去军事学院进修的消息,吴院长怀疑孙子可能被部队选去研究计算机了! 这个猜测让他暗自高兴了好几天,连小孙子屹峰报名参军入伍的消息,都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孙子要是不去参军,未必能接触到这样的机密专业。 吴院长只能默默感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瞅一眼还在眼巴巴等着自己帮忙的孙媳妇,吴院长觉得这个志愿还是要仔细斟酌,科学填报的。 他背着手说:“你是调干生就不要总跟应届生比较了,学校对调干生的录取有其他标准,有过相关专业工作经历的学生,一般会优先录取。你在街道主要负责什么工作来着?” “街道工作挺杂的,我也听过有工作经历会优先录取的传闻,所以想报政治或经济类的专业。” 今年光明派出所的小民警刘贺也要参加高考。 他报的就全是政法类的院校。 吴院长拿起她的志愿表,指点道:“重点大学的十个志愿,你全报省大的专业,文学、外语、新闻、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你都写上,总有一个能录取你。” 志愿表总共两张。 一张是填报重点大学的,一张是填报普通大学的。 其他人还要在省内省外,教育部和地方院校之间挑挑选选。 但叶满枝只想报本省的大学,而本省只有省大一所重点大学。 所以,她可以把省大的所有文史类专业全报一遍。 听到这里,吴小姑插话说:“小叶,别听你爷爷瞎指挥,他根本就不懂填报志愿的事。他说的那几个专业,都算是省大的热门专业,每年的录取分数都不低,你要是对自己的成绩没把握就不要报。” 考生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学校也不会对外公布录取分数线。 所以,哪个专业是热门专业,哪个院系的录取分数线很高,考生不得而知。 叶满枝也因此对院校和专业无从下手。 她听吴小姑科普了一肚子的报考经,而后按照爷爷说的,在第一张重点大学的志愿表上,全填了省大的专业。 不过,太热门的文学、历史、外语、哲学,她都避开了。 斟酌着在政治、经济和新闻方面填报了八个志愿,最后还剩两个空项,叶满枝又写了刚成立没多久的“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和“工业经济系”。 这些专业是学什么的,毕业以后能被分去哪里,她一概不知,反正她在单位从事过政治和经济方面的相关工作,报考这些专业,会在录取时占有一定优势。 她的宗旨就是先考进去,其他的以后再说。 与那张重点大学的志愿表相比,普通大学的志愿她就填得很放肆了。 吴爷爷总给她一种,随便考,大家都能考上的错觉。 所以,除了省商学院、滨江财经学院、青年政治学院,她还想大胆地报考一个音乐学院。 不过,被吴峥嵘呵呵笑了两声后,她大脑恢复清明,没将这宝贵的志愿名额浪费在音乐学院上。 她不想把爱好当成工作,也没啥时间准备艺术考试,只能遗憾放弃音乐学院啦。 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心里一直没着没落的,打好草稿以后,还特意给吴峥嵘和吴爷爷看了一眼。 吴爷爷挺满意,以叶满枝平时表现出的“爱学习”特质,他觉得孙媳妇一定能被前五个志愿录取。 但吴峥嵘对自己媳妇的底细还是比较清楚的。 看过重点大学的志愿表以后,建议她把“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这个专业放在最后一个志愿。 “这个专业是文理兼报的,要是真的被录取了,你还得去工厂参加金工实习。” 叶满枝非常听劝,连忙将这个专业放在了志愿表的最后,甚至还动了换个志愿的心思。 她长的是文科脑袋,喜欢带点浪漫色彩的东西,工科专业她真的吃不消。 叶满枝修修改改,把自己的高考志愿表交了上去。 区里跟她一起报考的几个调干生,看过她的志愿后,都感叹她胆子大,居然把志愿报得那么高。 叶满枝在吴爷爷的洗脑下,还隐隐感觉自己报低了呢。 可是她趁机看了别人的志愿表,发现人家几乎都填报了专科院校。 而她那两张志愿表上一个专科也没有,所有志愿都是本科的。 叶满枝将志愿表还回去,不得不承认,她最近可能有点飘了。 * 貌似报高的志愿,让她连续好几天辗转反侧,吃饭睡觉都不香了。 吴峥嵘对她的焦虑实在无法共情,在她又一次半夜翻身的时候,将人搂进了怀里。 “你就不能消停点?” 叶满枝趴在他胸前嘟哝,“爷爷和小姑都帮我做了参谋,万一我这次落榜了,那可丢死人了。” “志愿是他们指导你报的,即使真的落榜也是他们的问题。再说,你考前好好突击复习一下,被录取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吴峥嵘睡眼惺忪,说出的话也有点模糊,“你总共只考四门课,最能拉开差距的其实是作文,语文100分,作文就占了50分,这段时间多写几篇作文吧。” “我已经准备了好多作文了,还写什么作文啊!” 叶满枝睡不着觉就靠在他怀里,用手指在他胸前抠抠抠。 吴峥嵘抓住她作乱的手,带着她往下面按了按,语气含糊地警告:“你要是再乱抠,之前的约定就作废了。” 为了让她养精蓄锐,专心备考,他俩过完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以后,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吴峥嵘被迫陪她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距离考试还有将近一个月呢,”叶满枝继续在凸起上抠抠抠,“现在就开始养精蓄锐是不是有点太早啦?要不改成提前半个月吧?” 吴峥嵘忍了又忍,将人从怀里推了出去,“你自己去那边睡。” “我不去!” 叶满枝重新蛄蛹回来,还想继续抠,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身上便被一条毛巾被裹住,三两下卷成一个大粽子,手脚全都动弹不得了。 “……” 上一个被这样裹住的,还是她的外甥女妞妞。 以防刚出生的小婴儿手脚乱动,婴儿的包被都是这样包的。 吴峥嵘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带着困意哄道:“睡吧,等你考完了,咱们生个孩子。” 闻言,叶满枝顿时就不折腾了。 裹在粽子里,将思维发散到了未来孩子身上。 她对孩子暂时没有太高期许,只希望他俩的孩子,甭管男孩女孩,可以不继承吴峥嵘的聪明脑袋,但一定要继承他的长睫毛啊! 叶满枝默默在心里许愿长睫毛,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 1958年的高考在7月18日正式开始,为期三天。 因着考试时间是工作日,所有人都要照常上班,连常月娥都得去纸壳厂糊纸壳,所以叶满枝去参加考试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出发的。 第一天,她只考一门语文。 早上从大院出发,步行去商业中专的考场时,见到了好几座炼钢的小高炉。 这些小高炉冒着黑烟,工人们全天不间断地守在高炉旁边,一旦有哪个高炉炼出了钢铁,当场就会书写喜报,送去市人委报喜。 叶满枝绕开这些小高炉,在心里将最近准备的几篇作文回忆了一遍。 常规的作文她已经写过很多了,这一个月她准备了一些紧贴时事的作文。 原本只是当做有备无患的,可是当她坐进考场,拿到试卷,看到最后的作文题目时,叶满枝整个人都精神了。 《大跃近中激动人心的一幕》。 这题她准备了差不多的呀! 他们光明街的小高炉,是整个正阳区第一个炼出钢铁的小高炉。 作为炉长的张勤简,当时都快激动疯了。 叶满枝虽然没被选去炼钢,但是见证铁水流出来的那一刻,她也激动落泪了。 不为其他,只因炼钢这事实在是不容易。 为了保持炉内高温,小高炉不能离人,必须24小时有人值守,时不时就要往里面添加焦炭,否则一旦让炉内冷却下来,铁水凝固,那整个高炉就前功尽弃,彻底报废了。 居民们没有炼钢经验,在正式炼出钢铁之前,他们的小高炉已经报废过四次了! 叶满枝精神亢奋,运笔如飞,代入当时的激动心情,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特别真情实感的作文。 这种亢奋一直维持了三天,等她考完最后一门,在考场门口见到来接人的吴峥嵘时,乳燕投林似的飞奔过去,恨不得抱着他狠狠亲上几口。 为高考准备了好几个月,她终于可以解放啦! 吴峥嵘没问她考得如何,接过她手上的挎包说:“走吧,咱妈在家包了饺子,就等着犒劳你呢!” 叶满枝心情好,只觉得今天的军代表同志,英俊得特别有冲击力,忍不住将人拉住小声问:“你带工作证了吗?” “带了。” “介绍信呢?” “带了。” “……”叶满枝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结婚证呢?带了吗?” “嗯。” “你来考场接我,带结婚证干什么?”叶满枝抿着嘴乐。 吴峥嵘反问:“你刚出考场,问我带没带结婚证干什么?” “算了,”叶满枝被他笑得不好意思,扭头就走,“还是先回家吧。” 别人都是为了考试方便,提前住进了招待所。 这会儿考试已经结束了,他俩要是现在才住进招待所,那也太不像话了! 吴峥嵘将人拦住说:“大院里停电停水了,今天可能洗不了澡。” “哦,那走吧。”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杠杆,我可以撬动地球。 轮到叶满枝这里,就变成了给她一个理由,她就能去招待所洗澡。 但是事到半途,她便有点后悔了,“咱俩还是回家吧,我想上床躺着。” 男人从后面抵住她,声调带着颠簸,“你在这里也可以躺着。”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回头让服务员收拾床单的时候,像什么样子!”叶满枝浑身湿淋淋地冒着热气,往横在胸前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嗔怪道,“你连结婚证都带了,怎么不带个床单啊!” 吴峥嵘在她耳后亲了亲,“下次注意吧,这次有劳小叶同志多站会儿。” 为了支持叶满枝的考试,他俩清心寡欲了一个多月。 这回趁着军工大院里停水停电,夫妻俩在招待所里,好好招待了一宿。 * 小叶主任高考结束,除了夫妻生活恢复正常,日常工作也重新回到了正轨。 领导和同事都挺关心她的考试成绩,尤其是刘金宝,每隔两天就要问问叶主任收到录取通知书没有。 叶满枝本就为成绩紧张,被他几次三番地询问,简直快要烦死刘金宝儿了! 这天,她刚把热心的刘金宝打发走,便接到了区长的电话。 区长亲自往街道打电话的情况,实属罕见。 一般的会议通知或文件精神,都是由秘书代为传达的。 听见区长让他们去区里一趟,叶满枝连忙放下电话,跑去小高炉那边,喊上张勤简。 “什么事啊?这一炉钢水马上就要出来了,”张勤简对炼钢比炼丹还上头,眼瞅着又要成功一炉,他现在根本不想走,“叶主任,你作为街道代表,去区里一趟吧。” 叶满枝在嘈杂的声浪中大喊:“区长亲自来的电话!让咱俩必须一起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哪个区长啊?” “还能是哪个!”叶满枝觉得老张炼钢炼糊涂了,“陈区长!” 听说是正区长亲自来了电话,张勤简终于回过神来,立即摘下手套和套袖,与她一起去了区人委。 两人来到区长办公室门口时,还见到了永安路街道办的主任副主任。 “老许,知道是什么事吗?”张勤简低声跟人打听。 “不知道,”许主任摇头,透露道,“张副区长和穆副区长都在里面呢,咱们还得等会儿。” 他的话音刚落,区长秘书就推门出来说:“四位同志请进吧!” 几人鱼贯而入,叶满枝果然在办公室里见到了穆区长。 与领导们打过招呼后,笑着冲她点点头。 “听说小叶主任去参加高考了?”陈区长笑着问,“考得怎么样?有把握被大学录取么?” 叶满枝哪有底气说这种大话呀,摆手说:“有的同志考了两三次都没考上,我今年是第一次参加考试,重在参与吧。” 陈区长呵呵笑道:“考不上也不用气馁,基层工作也大有可为,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没坏处。” 叶满枝一时没琢磨明白这多锻炼指的是什么,但还是笑着点头答应。 “我说基层工作大有可为,可不是套话,”陈区长正色说,“农村成立了人民公社的消息,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四人纷纷点头。 尽管农村的人民公社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报纸广播天天播报,作为街道干部,对这样的新闻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嗯,现在全国的农村要大搞人民公社,咱们滨江的一些乡镇已经成立人民公社了。市里的意思是,除了农村,在城市也要搞几个人民公社的试点……” 张勤简问:“区长,您喊我们来,不会是想要在光明街成立人民公社吧?” “确实有这个打算。”陈区长颔首说,“光明街和永安路都处于城乡结合的位置,相比于市里的其他城市街道,你们与乡镇更贴近。而且街道上的居民,有很大一部分是工农结合的。” 永安路的许主任问:“区长,我们虽然听说过人民公社,但对人民公社还真没什么太深入的了解。人家农村的社员可以一起劳动,一起生产,通过公社的组织搞大协作,但咱街道居民分属不同单位,这公社建起来以后,与原来的街道办有什么不同呀?” 陈区长看向张勤简和叶满枝,问:“你们光明街也是这个想法?” 张勤简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按照农村的办法,在城市搞人民公社,确实有点生搬硬套的意思。 但他这人向来听上面指挥,即使他心有疑虑,也不会当着领导的面说出来。 叶满枝是副主任,在外面给张勤简面子,两人一起出席会议的时候,一贯由张勤简代表光明街发言,所以,她跟着张勤简行事,没吱声。 穆兰笑着说:“你看,同志们对公社的情况还比较陌生,咱们区里也不是完全统一口径的。区长,我看这事可以从长计议,市里的试点工作,要不还是暂缓申请吧?” 陈区长拧眉想了想说:“这有些资料,你们先拿回去看看,是否要当全市第一个街道人民公社试点,你们自己拿主意。这属于全新的尝试,大家有顾虑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们都回去学习探讨一下吧!” 四人一起进来,又一起走出办公室。 许主任蒙头蒙脑地问:“老张,领导这是啥意思啊?这人民公社到底搞不搞?怎么没个准话呢?” 张勤简寻思着心事没应声,叶满枝则帮忙接话说:“领导也没拿定主意呗,区长刚才不是说了嘛,让咱们回去探讨一下。” 双方人马在办公楼门口分手。 张勤简盯着那份烫手山芋似的学习资料,小声说了句,“这叫什么事啊?” 钢铁还没炼完呢,又要让他搞什么人民公社了。 “主任,我觉得这个人民公社其实可以尝试一下。” “人民公社和街道办,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哪是说尝试就能尝试的!”张勤简带着她走到背阴处,低声交代,“现在街道办只有咱们两个主任,一旦变成人民公社,情况就复杂了!” 街道办由他俩说得算,变成人民公社以后要扩充好几个委员,那可就变天了。 叶满枝翻看着手上的资料,语气轻快道:“你别总想坏处,也要往好处想想啊!咱街道办和乡镇最大的区别是啥?咱没有财政收入呀,街上的税收都要上交到区里!可是这回要是借着试点的机会,成立城市人民公社,那必然要与农村的公社一样,财政可以由咱们街上自行收入,到时候房产税、商业税、交通牌税什么的,全可以由公社自己支配了!” 街道办不是一级政府,只是政府的派出机关,现在做什么事都要向上伸手要钱,给干部们买张汽车月票,都得先攒点小金库。 要是能成立人民公社,把财权握在手里,以后就可以真正放开手脚了! 第93章 区领导的突然提议, 让叶满枝和张勤简都有点难以决断。 张勤简承认成立公社有好处,但光明街是否要做这个试点,还有待商榷。 “如果试点成功, 其他街道也会成立公社,财政早晚要由街道自行收入, 咱们没必要去争这个第一。” 向来热衷争第一、评先进的张主任不想争了, 叶满枝当然也不是非争不可的。 她毕竟是副主任, 在大事上还要跟主任保持一致。 “就是区里那边不好交代。” “公社是新事物, 咱们不可能一拍脑袋就做出决定,总要调查研究一下吧?” 两人商量了半晌, 最终决定使用拖字诀。 如果区领导问起来, 就说要去农村的公社参观学习, 看看真正的公社是什么样的。 然而, 他俩这个决定属实有点自作多情,不等领导询问, 人家永安路街道办就主动申请成立人民公社了。 消息传到光明街, 张勤简登时生出了被背叛的恼怒, “这个老许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那天还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呢!” 叶满枝把那沓人民公社的资料往桌上一扔, 解脱似的说:“挺好的, 让他们先当试点吧, 等人家做出成绩了, 咱们跟着吃现成的。” 她现在一心惦记自己的高考成绩, 其实没什么心思搞人民公社。 高考是7月20号结束的,今天已经是8月8号了。 但录取通知书的影子还没见到呢。 叶满枝翻了翻台历, 又把今天的省报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报纸上还没有公布录取名单,只能沉沉叹上一口气, 抓心挠肝地下班回家了。 吴峥嵘正在院子里给葵花喂骨头,本就没多少肉的骨棒,被葵花啃得干干净净,啃完了还得抱着骨头玩一会儿,跟小孩似的。 “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啊?”叶满枝跑过去,蹲在一旁看葵花舔骨头。 “三嫂好像生了,我回来跟你说一声。” “好像是什么意思?到底生没生啊?” “可能已经生了,你三哥下午被人从车间喊走的。”吴峥嵘看了眼手表说,“我还得回厂里处理工作,你代表咱家去医院看看吧。” 叶满枝让他去忙,独自返回房间,从自己囤积的物资里挑选探望产妇的东西。 她原本对黄大仙的提醒很信服,这两年攒下了不少物资。 可是,今年各地都传来了粮食高产的消息,市场上的物资供应也相当充足。 这跟她从黄大仙那里得到的信息,完全背道而驰,她怀疑黄大仙搞错了! 叶满枝径自琢磨了一阵,从抽屉里挑了一袋奶粉、一袋麦乳精,还有两罐水果罐头。 然后提着这些东西,特意绕路去了一趟三八服务站。 “四嫂,咱三嫂好像生了,你跟我一起去医院不?” 沈亮妹撇撇嘴说:“她下午才被出租汽车送去医院,生孩子哪有那么快啊!现在过去也是在产房门口等着!” 她特意在“出租汽车”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叶满枝听出来了,笑着问:“三嫂是坐小汽车去医院生孩子的呀?” “可不嘛,”沈亮妹酸溜溜地说,“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娇贵的孕妇,去医院生孩子还得坐小汽车,搞得跟资本家小姐似的!” 光明街成立便民服务站以后,已经叫过四次出租汽车了,都是送孕妇去医院生孩子的。 黄黎并不是第一个,却是跟沈亮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妯娌。 自打三嫂怀孕,人家那家庭地位就直线蹿升,小公鸡和老母鸡至少吃了十只。 沈亮妹都给她数着呢。 想当年她生麦多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叶满枝不客气道:“人家叫出租汽车花的是自己的工资,你现在也有工资了,以后生孩子的时候,也自己叫车呗!” “叫一次车好几块钱,我才没那么娇气呢!坐了车能生出金蛋啊?” “那你到底去不去医院看三嫂?” “去啊,我倒是要看看坐了出租汽车,能生出金蛋不。” 姑嫂俩赶到医院的时候,三嫂早就生了。 三哥像个二傻子似的,蹲在病床旁边,数儿子的手指头和脚趾头。 见到她们进来,就乐呵呵地说:“这小子挺好的,手脚都全乎。” 沈亮妹晕车的症状还没缓解,小声嘀咕:“坐出租车出生的,手脚要是不全乎,那还像话吗?” 叶满枝将东西放下,关心地问:“三嫂你身体怎么样?” “还行,幸好出租车送得及时,否则我就得把孩子生到半路上了。” 黄黎怀孕并不耽误上班,一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 因着她坚持挺着大肚子送信,即使不能骑车,也要推着自行车在街上招摇。 引来了不少热心大娘替她说话,建议邮政所给她换个工作岗位。 所长瞧着她的肚子犯愁,在她顶着七个月的肚子还要送信的时候,终于松口给她调岗做了文职。 黄黎给自己立了爱岗敬业人设,当然不能因为成功调岗就不上班了,所以哪怕即将临盆,她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今天是被同事送来医院的。 “对了,我上车之前,隐约听到同事说,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陆续寄出了。”黄黎提醒,“你这两天多关注一下吧。” 叶满枝心里的弦立即紧绷起来,忐忑地问:“咱们街上已经有人收到通知书了吗?” 今年光明街有三十多人参加高考,除了两个调干生,大多是子弟中学的应届生。 “还没有呢!”黄黎回忆了一下说,“去年总共派送了二十多张通知书,最早的一张是8月10号前后送达的,最晚的一张是九月份送到的,今年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无论是否录取,考生都会收到一封通知书,如果是不予录取的通知书,一般会写一些殷切鼓励的话。 黄黎对叶满枝的考试结果还挺好奇的。 书里完全没有叶满枝当干部和考大学这一段,在她的印象里,叶满枝的学习成绩并不突出。 但常月娥说,她整张志愿表上报的全是省大的专业,其他学校一个也没填。 黄黎不知道如今高考有两张志愿表,只觉得这小姑子孤注一掷考重点,真是一腔孤勇。 产妇还需要休息,叶满枝当然不能一直跟她说话。 眼瞧着三嫂娘家的亲戚也陆续赶到了,叶满枝给四嫂使眼色,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 沈亮妹晕车的症状还没缓解,刚点头答应,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推开面前的人,便快步跑了出去。 “我四嫂这是咋回事啊?”叶满枝愣愣地问,“她以前晕车也没这么严重呀!” 常月娥将暖瓶放到桌上,追出去说:“反正已经在医院了,带她去看看大夫吧。” * 看大夫的结果是,四嫂也怀孕了。 叶满枝回家就问吴峥嵘:“我三嫂生了一个小子,四嫂也怀孕了,你说我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 “查查有没有孩子呗。” “时间太短查不出来吧。”吴峥嵘不太确定地说。 高考结束,从招待所那次开始,他俩就没再用保护措施,但是满打满算也才20天,现在能查出什么来? 叶满枝期待又担忧地问:“咱俩应该能怀上吧?” 她问过吴小姑了,大学一般不提倡学生在校时怀孕生子。 调干生的情况特殊,大多都已经成家立业了,所以高考体检后,正式入学前,怀上的孩子可以生。 但入学之后怀孕生子的话,很可能被学校劝退。 她跟吴峥嵘商量过孩子的事,最好能在入学之前怀一个。 当然,怀不上也没办法,那就只能等到大学毕业以后再说了。 只不过,她报的那些志愿中,有的专业学制四年,有的学制五年。 若是被学制五年的专业录取,她毕业时就25岁了,到时候分配去新单位还要适应一段时间,等她能安心生孩子的时候,吴峥嵘同学的孩子都能上大学了。 吴峥嵘对小孩子没有多少喜欢,他那些侄子外甥他一个也没抱过。 所以,对生孩子这事,他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有了就生,没有就是缘分没到。 “你还是先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再操心这些事吧。要是没考上大学,咱们随时可以生。” “……” 叶满枝当然还是盼着上大学的。 因此,她每天到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报纸,然后等着邮递员上门。 8月12号的时候,光明街上收到了第一封来自高校的通知书。 收件人是656厂子弟校的一名应届生。 全街第一封通知书,自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关注。 叶满枝听到消息时,还特意打听了结果。 可惜是一封未录取的通知。 瞧着小姑娘攥着信封抹眼泪,叶满枝的鼻子也跟着酸涩起来。 万一自己也落榜了,她可能会哭得更大声吧。 有了第一封,其他通知也陆续送达了。 两天内先后有五人收到了通知,但结果都是未录取。 叶满枝每天坐立难安,焦灼等待。 终于在15号的省报上看到了教育厅发布的《全国高等学校一九五八年暑期招考新生录取名单》。 前两排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名单,叶满枝直接跳过,目光向后搜寻,在省大的名单后面,按照专业划分,逐个名字看过去。 这上面有她志愿表上前六个专业的名称,但相应专业录取名单后面,并没有叶满枝的名字。 这就说明,她填报的前六个志愿全都没有录取她! 叶满枝坐在椅子里缓了一会儿,强打起精神向后面翻看,可是省大的名单到此为止,之后就是其他学校的录取名单了。 刘金宝已经看过那份报纸,见她神色怏怏的,出言安慰道:“叶主任,这些只是重点大学的部分录取名单,而且普通大学的名单还没公布呢!” 言外之意,还有机会! 叶满枝心里抱着希望,又等到了第二天在省报上公布的第二份名单。 但省商业学院和滨江财经学院的录取名单上,仍然没有她的名字。 放下报纸,叶满枝太阳穴鼓胀,莫名生出一种双脚踏空的失重感。 张勤简炼钢回来,看到她这副失落的样子,出言安慰道:“叶主任,你看开一些,高考录取率那么低,落榜是正常的,隔壁派出所的小刘也没能被录取。年轻人嘛,受点挫折是难免的。” “刘贺收到通知书了?”叶满枝问。 “嗯,邮政所的小陈刚把信交给他,听说是未被录取的通知。” 张勤简的话音刚落,小陈便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在门口喊道:“叶满枝,叶主任!有你的挂号信!是通知书!” 叶满枝:“……” 刘贺刚被拒绝,她就收到了通知书。 她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出办公室。 利落地在单子上签了字,便接过了那个颇有些分量的信封。 信封下面的落款是“省高等学校1958年招生工作委员会寄”。 叶满枝这几天已经看过好几个这样的信封了,无论录取还是未被录取的通知,都是由这个委员会寄出的。 她没怎么犹豫,当着大家的面,快速撕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印着省大的印章,第一排是一行醒目的红色大字“新生录取通知书”。 【叶满枝同学:我们高兴地通知你,根据国家建设的需要,你已正式被我校“工业经济系”录取。谨向你表示热烈的欢迎和祝贺!】 【望你接到通知后,迅速做好准备,如期报到,接受祖国交给的重要而光荣的学习任务!】 第94章 收到录取通知书以后, 叶满枝压抑着激动心情,将早就准备好的喜糖,发给了为她道喜的同事们。 而后她一分钟都没耽搁, 抓起那封通知书就撒丫子跑向军工大院。 常月娥以伺候儿媳妇坐月子为由,跟纸壳厂请了假, 这会儿正在屋里听话匣子呢。 见到闺女突然推门跑进来, 她慌忙问:“来芽, 怎么了?” “妈妈, 我考上大学啦!” 叶满枝跑得双颊通红,神情亢奋, 搂住妈妈的肩膀原地乱蹦。 “诶诶诶, 先别跳了!你被哪个大学录取了?通知书呢?快给我看看!” 叶满枝将通知书递给她说:“省大的工业经济系!就在咱们滨江本地上大学, 不耽误我回家吃饭!” 常月娥小心地将通知书展开, 逐字逐句地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两遍,这才激动地说:“好好好!太好了!” 她无所适从地在原地转了几圈, 然后跑回屋里拿了钱和肉票, “我到市场买肘子去, 今天炖个肘子给你庆祝庆祝!” 叶满枝将人拦住说:“我现在根本吃不下, 你别去了, 出租车还需要人看着呢!” 三嫂的孩子已经出生一个礼拜了, 但新手爸妈一直没给孩子定下名字, 大名小名都没取好。 沈亮妹比较促狭, 说这孩子是坐出租汽车出生的,小名可以暂时叫出租车。 于是全家人就莫名其妙用出租车, 指代这个新生儿了。 “出租车睡觉呢,醒了也有你三嫂看着,”常月娥自顾自地往外走, “对了,你被哪个专业录取了来着?” “工业经济系!” “这个工业经济系是学什么的?” “学经济的呗!”叶满枝笑嘻嘻地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常月娥默念了几遍工业经济系,而后攥着钱和肉票出门了。 “老常,干嘛去呀?” “哈哈,我家小闺女考上大学了,我去买点肉给她庆祝庆祝。” 闻言,留守在家里的好几个老太太都打开门问,“你闺女真考上大学啦?咱们楼里还从没出过大学生呢!” “考上了考上了!咱们八栋也有大学生了!”常月娥欢天喜地道,“省大的工业经济系!重点大学的重点专业!以后要帮助国家搞经济建设的!能当大干部为人民服务!” 叶满枝:“……” 她妈咋这么能吹呢! 重点大学没错,但不是重点专业呀! 她报的所有志愿都不是省大的热门专业,而工业经济系在不热门的专业里也是排在第九个的。 足可见这个专业有多冷门。 瞧常月娥的兴奋劲儿,今天可能吃不到肘子了,叶满枝不好意思听妈妈当面吹牛,打声招呼就带着通知书跑去了656厂的军代室。 自从两人结婚,叶满枝就没再来过军代室。 收到门卫的通报电话以后,吴峥嵘从办公室出来,一直走到办公楼门口迎人。 “是不是收到好消息了?”不等她报喜,吴峥嵘便笑着问。 叶满枝将通知书递过去,笑容灿烂道:“幸好你聪明,把‘工业经济系’和‘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调换了位置,否则我很可能被那个机械制造的专业录取!” 她可真不想去车间进行金工实习。 “恭喜大学生!”吴峥嵘看过通知书,抬腕瞄一眼手表说,“走吧,晚上请你去工人俱乐部吃西餐庆祝一下!” “别去工人俱乐部了吧?”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又怕对他影响不好。 “我已经订好位置了。” 叶满枝睁大眼睛问:“你不会早就知道我被录取了吧?” 不然干嘛提前定位置请她吃西餐? “今天不是七夕么?我请小叶主任过节。” 叶满枝本就因为通知书满心欢喜,听他提起七夕,更是惊喜地问:“你还知道过七夕呢!” “嗯,去不去?” 吴峥嵘从不过什么七夕节,但他这两天也关注了省日报上的录取名单,发现没有叶来芽的名字后,就准备找个机会宽慰她一下。 她喜欢吃西餐,那就去西餐厅吃一顿好的调节心情。 叶满枝笑着嫌弃:“七夕节吃西餐,土不土洋不洋的。” 但她还是乐颠颠地跟军代表同志一起过七夕了。 * 继叶满枝之后,光明街上又有十二名考生陆续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其中有三人被重点大学录取,成绩最好的那位考上了人大。 往年全街只有一两人能考上大学,今年这个高考战绩,算是光明街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了。 叶守信才不管别人的成绩怎么样,得知亲闺女考上大学以后,他连夜给老家拍了电报,向父母和村里的父老乡亲通报了这个大好消息。 叶来芽可是老叶家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 毕业以后要当大干部的,说一句光宗耀祖也不为过了! 他把女婿喊到家里来,想问问他打算如何为叶来芽庆祝。 吴峥嵘闻言微怔,一时没明白老丈人的意思。 他当年考上西南联大的时候,只得到吴院长一句“还行”的评价。 他妹妹岫岚的待遇比他强点,但不多,一家人吃顿饭就算庆祝了。 可是,看他老丈人这意思,只吃顿饭的话显然是不够的。 “爸,您说怎么办吧,我跟来芽都听您的。” 叶守信一拍大腿,“当然要大办特办啊!来芽考上大学这么大的事,咱们两边的亲戚朋友都要通知到。能来吃饭的就请来吃饭,没时间来的,咱就送两块喜糖过去,跟人家通报一下好消息!” 吴峥嵘点头表示认可。 见女婿赞成自己的提议,叶守信更来劲了,“亲家那边,由你来通知,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姑姑舅舅,这些关系亲近的亲戚都要报喜。来芽她爷爷奶奶,大伯和大舅,就由我们负责通知……” 去年周牧考上省大的时候,老周家就摆了酒,臭显摆了好几天。 这回轮到来芽考上大学了,他们老叶家肯定要办得更热闹才行! 叶守信慷慨激昂地安排了一通,叶满枝却泼冷水说:“爸,我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去学校报到了,这期间还得交接工作、办户口迁移证、粮油转移证、转移党团关系,事情多着呢,哪有时间请客啊!” 吴峥嵘与老丈人统一战线说:“你忙你的,我们庆祝我们的,你到时候把通知书交给咱爸就行了,本人可以不出席。” “就是这个理儿!”叶守信感慨,“还是峥嵘懂我!” 叶满枝:“……” 只要他想,他可以懂任何人。 她将通知书留给父母跟亲戚们显摆,自己则回单位办理交接手续了。 街道办的每项工作都是由两人共同负责的,即使她突然离职去上学,也对工作没什么太大影响。 张勤简帮她办好工资转移证以后,客套地感叹:“小叶主任,你这两年为咱们光明街做了不少实事,我是很希望把你这样的人才留下的,但是上了大学以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咱们以后就没什么机会共事了。” 叶满枝哈哈笑道:“主任,我走了以后,你可别懈怠呀,还得像以前那样积极进取,争取早点升到区里去,当个区长书记啥的,等我毕业的时候,你就给我腾位置,让我回咱们光明街当个主任!” 第一次被人当面提起升官的话题,张勤简有点不自在,假咳一声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办好转移手续后,他在街道办内部,为叶满枝举办了一场欢送会。 虽然没有饭菜,但叶满枝从家里带了一瓶茅台过来。 与每个同事都碰了酒杯,向每个人都表示了一番感谢。 轮到凤朝阳时,叶满枝与她拥抱了一下,“凤姨,我来街道办工作的第一天就跟着你了。写字是跟你学的,织毛衣也是跟你学的,连我的结婚证都是你帮我写的!我说你是我师傅,你认不认?” 凤朝阳觉得她有点喝多了,点点头说:“认。” “凤姨,那你以后得开心点呀!咱俩都是军属,咱们这关系比别人亲近多了,”叶满枝拉着她问,“以后我生了孩子,让孩子认你当干姥姥,你愿不愿意?” “等你真生了孩子再说吧,到时候把孩子带来给我看看,我送他点东西就是了。” 叶满枝与她碰杯,仰头将酒盅里的白酒干了,“凤姨,那咱们就说定了,等我生了孩子,让孩子认你当干姥姥,跟你学写字!” 离开熟悉的同事,独自开启一段新的征程,让叶满枝心里特别伤感。 在街道办上班的最后一天,她是被人架回家的。 交接完所有手续后,叶满枝在家休息了一个礼拜。 通知书上要求的报到时间是8月28日-8月31日。 叶满枝对大学生活充满期待,又是本地的学生,28号就去大学报到了。 这年头很少有家长会送孩子上学,连小学生都极少有接送的,所以大学新生几乎都是背着行李独自前来报名的。 叶满枝没带行李,漫步在浓荫蔽日的校园里,走到东门时,有辆公共汽车缓缓停在门口,提着大包小裹的新生们相继下车。 站台上立即就有人举起了“新生接待处”的牌子,为新生们指引方向。 见状,叶满枝溜达过去问:“同学,请问工业经济系的新生在哪里报到啊?” “工业经济系的录取工作还没结束,新生报到处那边没有你们系的人接待。”男生推了推眼镜,与同伴商量过后,建议道,“你直接去学生处报到吧,刚才有几个工业经济系的,都去那边了。” 叶满枝与两人道谢。 难怪在报纸上一直没见到工业经济系的录取名单。 原来是录取工作还没结束。 她能在第一梯队收到录取通知书,已经算是速度快的了。 叶满枝找到学生处,递上自己的入学材料登记报名。 看到通知书上的名字,中年男老师冲隔壁的办公室喊道:“小陈,你们系的叶满枝来了!” 有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闻声跑出来,目光精准地落在叶满枝身上,问:“你是叶满枝?” “老师好,我是叶满枝。” 陈莹点点头说:“那你跟我过来吧!” 而后她想起什么似的,往门口望了一眼,喊道:“陈光旭、邬梅、边鹊桥来了吗?” 有个戴眼镜的女生举手说:“老师,我是边鹊桥!” “嗯,叶满枝和边鹊桥跟我进来吧。” 两人跟着她进了隔壁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男一女,打扮都比较成熟,让人分不清身份。 “调干生的录取通知是最先发出的,咱们系今年一共有六名调干生,每个班三人。你们四个先来学校报到,正好能给同学们帮帮忙。” 陈莹拿出名单说:“边鹊桥暂代一班团支书,叶满枝暂代一班班长。吕国庆暂代二班团支书,孔琳暂代二班班长。” 四个调干生:“……” 这么草率的就把班干部定好了? 陈莹没理会几人的反应,拿出两份学生名单交给他们,交代了新生报到的相关工作。 “今年学校增加了一项入学体检环节,大家与各自班级的同学要说清楚,要是有隐瞒的病史要提前上报,情节严重的可能会被学校退回原籍。” 边鹊桥惊讶地问:“陈老师,咱们高考之前不是已经体检过了吗?” “嗯,今年要复查一遍,到时候会组织大家去医院做胸透,有哮喘、肺结核,或是怀孕的同学,不得隐瞒实情,要及时上报。” 闻言,叶满枝和邻座的孔琳都下意识抚上了小腹。 “::::::” 第95章 两个女生摸上小腹的动作, 没能逃过陈莹的眼睛。 她让在场唯一的男同学先去外面帮忙,然后坐到三个女生对面问:“你们三位都结婚了吧?” 三人颔首。 叶满枝心中惴惴,听陈老师的话音, 复查出怀孕的学生,似乎也要被取消入学资格? 她不太确定自己怀没怀上, 正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学校的最新规定, 就听另一侧的边鹊桥笑道:“我26, 孩子都五岁了, 调干生有几个不是拖家带口的?陈老师,你看起来挺年轻的, 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吧?” “我是咱们系大三的, 今年兼任你们两个班的政治辅导员。” 边鹊桥惊叹:“大三就能兼任政治辅导员呀?陈老师, 那你在校表现肯定相当优秀了!” 陈莹提起暖瓶, 往三人的茶缸或水壶里添了水,和气地笑道:“工业经济系成立时间不长, 我们56级就是系里的第一批学生, 不是从其他专业调剂的, 就是像我这样由单位保送的调干生。咱们系人手有限, 稍微有点能力的学生都被系主任抓壮丁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 叶满枝突然找到一点同类的气息, 嗅到一点熟悉的味道。 她好像还没离开街道办, 现在不是新生报到, 而是基干茶话会。 叶满枝恍惚了一瞬,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四颗水果糖, 给每人分了一颗,笑着说:“这是新人来我们街道办领结婚证时送的喜糖,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而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陈老师, 你能被单位保送到省大来,工龄至少有三年了吧?我在我们区里连续申请了两年免试名额,都没选上,这才在今年参加高考的。” 陈莹说:“我来上学的时候带着五年工龄,像你这样第一次考试就成功被录取的,也很难得了。” 双方你来我往交换着信息,渐渐就熟悉了起来。 叶满枝在对方第二次为大家添水的时候,试探着问:“陈老师,新生体检安排在哪天啊?之前怎么没听说有复查这个环节呢?” “班里的同学全部到齐以后,就可以组织体检了。以前有政治复查,今年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了健康复查。据说是因为之前有人的高考体检造假,找别人代替体检。这次入学复查不合格的,会取消入学资格,限期离开学校。” 孔琳紧绷着表情问:“怀孕的如果提前上报,会被取消入学资格吗?” “会。除了调干生,怀孕的学生都会被取消入学资格。”陈莹观察着她的神色问,“你怀孕了吗?怀了要跟我说。” 孔琳点点头:“一个多月吧。” 陈莹在本子上记了几笔,“那你体检的时候不要去做胸透,胸透对胎儿不好。回头把你怀孕的化验单交上来。” “???”叶满枝赶紧问,“陈老师,我不确定自己怀没怀上,这种情况怎么办啊?” “那也暂时不要做胸透,等上两个月,确定没有怀孕后,与明年春季班的新生一起体检。” 叶满枝将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她就说嘛,要是相关规定有了反复,吴爷爷应该会提前提醒她的呀! * 叶满枝和边鹊桥当起了一班的临时班干部,协助陈莹搞起了新生接待工作。 58级工业经济系一班,共有30名学生,但按时来学校报到的只有22人。 很多学生是从其他专业调剂过来的,通知书寄送得比较晚,外省市的新生还在赶来滨江的路上。 “陈特冶是滨江本地的吧?他怎么还不来报到?”边鹊桥核对着名单问。 “估计是单位的工作还没交接清楚,我听说他跟学校请假了。” 他们班一共三名调干生,除了叶满枝是自己考上来的,另两人都是由单位保送的。 边鹊桥是荣城下面一个人民公社的妇女主任。 陈特冶则是滨江某区工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 按理说,陈特冶应该是最早一拨来学校报到的,男生那边的工作,正需要他帮忙推进一下。 但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外地同学都赶来报道了,他这个本地的却一直没动静。 “我看还是别等他了,”叶满枝将收上来的书籍费重新清点一遍,小声说,“姜南挺爱张罗的,男生那边让姜南负责联络吧。” 边鹊桥帮她把那一沓钱扎好,无奈道:“明天开学典礼,班里才有三分之二的学生报到,咱们宿舍的舍友还没凑齐呢!” 她跟叶满枝被分到了12栋201宿舍,五人间只来了三个人,另外两张床还是空的。 “哈哈,你看看隔壁那个‘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总共才来了十个人。咱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边鹊桥闻言一乐,“这些专业名字搞得我头晕眼花,我至今还不知道咱们工业经济系是学什么的,毕了业能去干啥也不清楚,明天我得好好听讲。” 上午的开学典礼是由全校新生一起参加的,叶满枝没能抢到第一排的座位,聆听校长讲话。 所以,下午听系主任讲话的时候,她早早就替一班的同学们抢占了前排位置。 姜南带着一群男生走进教室时,笑着问:“班长,你怎么给咱班占了这么靠前的位置啊?” “听领导讲话,当然要坐在前面!”叶满枝故作严肃道,“你们赶紧坐下吧,我参加工作以来,出席的所有会议都要坐在第一排!” 边鹊桥对男同学们说:“咱们班长年纪轻轻就能当街道副主任,这是有迹可循的,你们快坐下吧。” “谁是街道副主任啊?”头发灰白的系主任走上讲台,笑吟吟地问。 “苗主任,是我们一班的叶满枝同学。” “嗯,叶满枝我知道。今年的新生里,只有8人在志愿表上填写了咱们工业经济系。叶满枝同学是唯一的女同学,可见这个街道主任没白当,还是很有眼光的!” 叶满枝:“……” 还真不是她有眼光。 最后两个志愿,完全是因为新办专业没人气,她填上去碰运气的。 58级两个班的新生陆续在教室里落座。 苗主任环顾四周问:“有的同学可能已经听说了,咱们工业经济系的新生,大多是从其他院系调剂过来的。有些人刚才在心里反驳我的话了吧?报考工业经济系算什么有眼光呢?” 新生们没出声,但是一些被调剂过来的学生,确实如此想过。 “咱们工业经济系是前年,也就是1956年,从经济系中独立出来自立门户的。工业经济系的成立得到了校领导,甚至是省领导的大力支持。”苗主任问,“哪位同学知道,省里为什么要把工业经济系独立出来?” 空气安静了三秒,没人回答。 坐在第一排的叶满枝积极举手发言。 “叶满枝同学请讲。”苗主任就喜欢这种举手回答问题的学生。 “为了配合国家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发展大工业吧?”叶满枝猜测。 她是1956年参加工作的,她还记得当年为了集中力量发展工业,市财政连小学建校的拨款都停了。 “叶满枝同学说得没错,在我国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初期,随着工业的发展壮大,凸显出的许多重大工业经济问题,需要工业经济人才去做综合性的研究。比如轻重工业的发展速度和比例关系,工业在内地和沿海的分布问题,工厂的工资问题……” “只要国家还想实现工业化,那咱们工业经济人才的重要性就会越来越明显。”苗主任笑着说,“在座的同学们其实非常幸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工业经济系在两年之后的录取分数将会直线提升。” “我想问问,在座有多少同学的志愿表是学校老师帮着填的?参考了老师意见的同学请举手示意一下。” 叶满枝回头瞅了一眼,除了几个调干生,几乎所有人都举手了。 苗主任颔首说:“学校老师为什么不建议大家报考工业经济系呢?因为工业经济系是新成立的院系,至今还没有毕业生参加工作,你们的中学老师不知道这个专业的发展前景,不了解毕业后可以做什么工作,自然不会建议你们填报工业经济系。” 教室后面有学生问:“老师,那我们毕业以后到底能做什么啊?” “国家还没给省大工业经济系的毕业生分配过工作,我还不能打包票。但今年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可以为咱们做一个参考。” “人大的学生都去了哪里呢?国家计委、地方计委、科学院、中央工业部、省市工业厅,以及地方管理局。等到你们毕业的时候,也可能被分配去一些大型工业企业,但大致跑不出这个范围。” 学生们成功被苗主任画的大饼诱惑了。 连边鹊桥都偷偷跟叶满枝说:“没想到咱这专业还挺厉害的,毕业以后能去那么好的单位!” 叶满枝冷静分析:“他们是第一届毕业生,各大单位都急需这样的人才。咱们毕业的时候是省大的第三届,也许没有前两届的分配结果好,但应该也不会太差。” 讲台上的苗主任见自己的讲话有了效果,便继续道:“所以我才说,咱们工业经济系不但不是冷门专业,还是热门专业!工业经济人才,在社会主义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可见一斑。” “即使要补录和调剂,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调剂的。被调剂过来的学生,大多报考过经济系、机械系、政治系、数学系,其中有一两门的成绩非常突出,符合我们工业经济系的要求,才会被调剂过来!我们要培养的就是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多面手,综合性人才!” 这间教室里的大多数学生都是从其他专业调剂过来的。 国家安排的学习任务,没有转专业一说,但有些人心里难免会有错过心仪专业的遗憾。 被苗主任描绘了一番宏伟蓝图,听了工业经济系光明的发展前景以后,几乎所有学生都神情振奋,恨不得立即开始学习,为社会主义的工业发展贡献力量。 * 苗主任趁热打铁,让各班的班长带人去办公室领取讲义和教材,顺便抄一下课程表。 叶满枝刚听了系主任的讲话,内心正激动澎湃,只觉得自己学成以后,可以去大衙门当大干部,或是去科学院当个研究员,既能发挥所长又很体面。 然而,等她拿到教材,看到课程表上的课程安排以后,就彻底傻眼了。 文化课有高等数学,物理和化学。 技术课有制图认图,技术学。 经济课有经济地理、国民经济史、工业企业组织与计划。 政治理论课有马列主义基础。 另外还有俄文课和体育课。 课程安排不多,每天最多三节课,有时候只有一节课。 但课程内容实在让她头大。 她捧着刚到手的教材,连宿舍都没回,直接乘车跑回了家。 “吴峥嵘!” 进了院子,她就大喊。 被点名的吴峥嵘打开书房的窗户,讶然道:“叶班长,你不是要住宿舍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叶来芽当了班长,声称要在学校好好为同学服务,还要跟舍友联络感情。 所以,每周只在周六周日回家留宿,其他时间都要待在学校。 吴峥嵘是过来人,理解她对大学的好奇和新鲜感,完全支持了叶班长的决定。 虽然要在工作日独守空房,但凡事有得失。 恢复单身汉生活的军代表同志,早睡早起生活规律,军事学院那边的课题进度可谓一日千里。 叶满枝跑进书房,将自己的课程表递给他,“你快看!我们工业经济系怎么还要学数理化呀?” “经济系都要学数学吧?你报考之前不是清楚么?” 叶满枝在中学时的数学成绩还可以,所以才敢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报了那么多经济相关专业。 “我知道要学数学,但不知道还有物理和化学呀!”叶满枝叹息道,“你知道我为啥报文科不?就是因为我物理成绩不好呀!” 中学物理她都学不明白,大学物理就更够呛了。 吴峥嵘翻了翻她的教材和讲义,哦了一声说:“我物理成绩只得过满分,你上课听不懂的时候就回家来住,总不至于让你的物理成绩不及格。” 叶满枝趴在桌子上扒拉那些教材,嘟哝道:“我宿舍的舍友知道我结婚了,我总往家里跑,人家得怎么想我呀?” “你就实话实说,你要回家学物理。”吴峥嵘停顿片刻,改口道,“也可以说你要回家教我学外语。” “这种话谁信呀?”叶满枝瞪他一眼,又凑过去问,“你外语学得怎么样了?这两天有进步没?” “能听懂一点导师和翻译的谈话,但还不太能用口语交流。” 吴峥嵘穿的是婚礼上那件衬衫,由于剪裁比较合身,每次都能让叶满枝横生出几分色心。 两人说话的工夫,她就将面对面隔着写字台的距离,变成了面对面零距离。 “我检查一下你的俄文学习情况。”叶满枝在他下巴上吧唧了一口。 吴峥嵘笑问:“要在书房检查吗?窗户没关。” 叶满枝下意识眺向窗外,发现梨花和葵花,一个站在狗窝上,一个趴在狗窝里,双双瞪着圆眼睛望着这里。 她将最近的一扇窗户关上,强辩道:“我又没想做什么,就亲亲你嘛,哎,我第一次住宿舍还挺不习惯的,可想你了!” “想我也没见你回来住。” “政治辅导员不让我们离校,刚开学这阵子都要住在宿舍里。”叶满枝靠在他怀里,揪着他衬衫上的纽扣说,“我平时不能回家,要是听不懂物理课咋办?” “那你就去找吴院长,让工学院院长亲自辅导你学物理,即使是块朽木,也能雕出点花来了。” “我是朽木你也好不到哪去!”叶满枝噘着嘴亲他,“你舌头都会雕花了,还不会说俄文呢!” 这句话不知触及了吴峥嵘的哪个笑点,搂着她笑了好一阵。 * 叶满枝不想承认自己是朽木,所以对短板科目特别重视。 每周的物理课,她都要课前预习,课后复习。 好在一个礼拜只有一节课,她用一个星期磨一节课的内容,总不至于一点也听不懂。 上了两节课以后,她的精神就渐渐放松下来了。 宿舍是五人间,中间空地上摆着五张写字台,边鹊桥往她的课本上瞄了一眼,问:“又学物理呢?” “嗯,我高考是文史类的,物理化学基础不牢。” 边鹊桥小声说:“你别看了,我跟你说件事。” “嗯?” “陈特冶找了辅导员,建议咱们班里重新选举团委和班委。” “陈莹同意了?” “没有,她让咱们班自行安排。”边鹊桥低声说,“陈特冶在男生那边拉票呢,看那意思,他好像想当班长。咱俩都是女同学,不方便组织男生的活动,他觉得应该像其他班级一样,团支书和班长,选择一男一女。” 叶满枝问:“他既然想当班干部,之前报到的时候怎么不早点来?要是早点来报到,兴许老师就让他当班长了。” 现在她把最难最杂的活干完了,那个陈特冶反而想跳出来摘桃子了。 边鹊桥说:“他被市里抽调去小高炉炼钢了,据说还当了一个炉长,咱们报到的时候,他们炼钢正到了关键时刻,离不开人。” 叶满枝哼笑:“炼钢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街道也有小高炉,那高炉旁边虽然需要24小时值守,但都是大家轮班的。他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技术人员,用不着24小时坚守吧?抽出两个小时来大学报到都没时间么?” 叶满枝无所谓当不当这个班长。 但陈特冶私下的小动作让她心里不痛快。 陈特冶不是普通学生,他是当过区工业局办公室副主任的。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不可能不懂人情世故。 班里一共就三个调干生,他想当班长没问题,但是在她还暂代班长的情况下,最起码应该大大方方地跟她表达一下这方面的意思。 到时候由老师任命也好,同学投票也罢,大家可以公平竞争。 而不是这样私下搞串联,找机会把她轰下台。 叶满枝觉得陈特冶要么就是太自负,要么就是觉得区工业局出来的高人一等,没把她这种小年轻看在眼里。 无论怎么样,都很不尊重她。 所以,当陈特冶亲自找到她,想让她这个代班长组织一次班会的时候,叶满枝婉拒了。 “陈铁同学,大家上课都挺忙的,有些同学还要参加社团活动,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还是不要占用大家的时间吧?” 陈特冶纠正道:“我叫陈特冶。” “陈铁。” “……” 陈特冶个子不高,体型偏胖,眉毛上还有个痦子,与边鹊桥同龄,但衣着打扮可比边鹊桥成熟多了。 打眼一瞧就是坐办公室的。 要说他是老师也有人信。 见他因为名字面色纠结,叶满枝在心里哈哈笑得好大声。 “算了,你这普通话说得不行,”陈特冶言归正传道,“我已经跟陈莹老师说过了,男同学那边缺少班干部,很多工作开展不起来。现在的团委和班委是暂代的,应该找时间选出正式的班委成员,除了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等等,都要选出来。” 叶满枝想了想,“行啊,要不就明天下午上完物理课,开个班会吧,你帮我向男同学转达一下吧。” 班委里只有她一个人确实不太行,其他成员该选还是要选的。 次日的物理课过后,一班的所有同学都留了下来。 叶满枝走上讲台,介绍了今天开班会的目的。 “咱班的同学应该早就听说了,我和边支书的职务,是当初来学校报到的时候,由辅导员临时安排的。” “陈老师为什么会选我当咱们一班的班长呢?一是因为我来学校报到的时间比较早,被她直接抓壮丁了。二是因为我是调干生,之前在咱们滨江市下辖的街道办当过副主任。” “大家都知道,街道工作就是基层工作,每天直接与群众接触,与居民打交道。为同学服务与为居民服务的核心都是为人民服务。在这方面我自诩还是经验丰富的,”叶满枝笑着问,“同学们对我最近的服务工作还满意吧?” 有男生喊:“满意满意,但是下次开会能不能别坐第一排啊?” “对啊,不想再坐第一排听课了!” “哈哈,座次自由选择,咱们不强求啊!”叶满枝言归正传道,“有同学反映说,我跟边支书都是女同学,与男同学那边的联络不够紧密,建议咱们选一位男班长。这件事我觉得很有必要,大家提得很有道理,所以我已经向陈老师建议了,在咱们班增设一个副班长的职位,尽量做到男女班长各一人。” 有人问:“大家都能参加竞选吗?” “当然了!我重申一下啊,并不是只有调干生才能当班干部!大家要是有心仪的班长副班长人选可以提名,也可以毛遂自荐!”叶满枝笑着说,“我先提两个人选,陈特冶同学是调干生,我就不再赘述了。咱班的姜南同学,在开学这段时间也为大家做了不少服务工作,他的辛苦同学们有目共睹。我帮姜南同学提个名吧!” 第96章 姜南曾是他所在高中的学生会主席, 县学联副主席。 优异的成绩,配上一点长袖善舞,让他在学校里如鱼得水。 姜南对自己的特长有清晰的认知, 所以在大多数男同学报考理工医农类专业时,他连续两年报考省大政治系。 第一年落榜, 第二年被调剂到了工业经济系。 他想着工业经济就工业经济吧, 最起码考上重点大学了。 以他的能力, 即使不读政治系也有用武之地。 然而, 等他来省大报到后却发现,自己的想法简单了。 工业经济系的调干生特别多, 班里和系里的重要职务, 全被调干生占据着。 他搞学生工作的那点经验, 在这些真正走上工作岗位的大哥大姐面前, 完全不值一提。 尤其是陈特冶的出现,更让他认清了这一点。 人家是工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 还当过小高炉的炉长, 男同学们听他描绘了炼钢的壮观场面以后, 一个个神情激动, 心悦诚服。 刚从高中走进大学校园的学生, 在人家面前只有当小弟的份。 所以, 当他无意间发现陈特冶在男生这边拉票后, 他跟边鹊桥提了一嘴, 就甩手不管了。 重要的班干部职务只有两个位置,三个调干生还分不过来, 根本没有其他人染指的余地。 他为年轻的叶班长捏一把汗的同时,也在心里盘算起了加入校学生会或学联的可能。 然而,叶满枝却在今天的班会上说, 要在班里增设一个副班长,还提名他参加竞选! 机会已经递到跟前了,姜南没有退缩的道理。 “除了陈铁和姜南同学,”叶满枝环视四周问,“还有没有其他同学想当班长?大家可以推举别人,也可以毛遂自荐啊!男生女生都能参加!” 班干部不再是调干生的专属,让其他同学也动了心思。 很快又有一男一女举了手。 “好,目前有五位同学参与班长和副班长的竞选,杜冉冉、秦升、姜南、陈特冶和叶满枝!”叶满枝笑着说,“那咱们这次选举就正规一点,按照选举人民代表的流程走,先请几位同学上台发言,与‘选民’们见面!” “班长,选举人民代表真是这样的呀?”杜冉冉问。 “对啊,你没为代表投过票吗?” “没有啊,我上个月才满18,之前不让我参与。” “这次可以体验一下了,”叶满枝暗戳戳地炫耀,“我是正阳区的第三届人民代表,咱这次投票,就按照正规流程走。” 边鹊桥:“……” 不但是街道副主任,还是人民代表,大家不选你当班长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候选人依次上台发言。 陈特冶的口才很好,也很有感染力,从市里的一系列政策和运动,讲到对大学生活的期许,与同学们的感情,甚至还夸口说可以带同学们去小高炉实地参观一下。 叶满枝心说,小高炉乌烟瘴气,全是黑灰,有什么可参观的? 她在街道办看了几个月,早就看得够够的。 他这个大饼,只能骗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但是如今的大学生,有几个是真的不闻窗外事的? 叶满枝在心里画了一个问号,又请姜南上台发言。 姜南的发言就实在多了,声称如果当了班长,会像刚开学这段时间一样,不打折扣地为同学们服务。 开学半个多月,他确实帮大家干了不少活,男生那边的活动几乎都是由他出面组织的。 在这方面,比陈特冶有优势。 所有人都做了简单发言后,叶满枝宣布,“候选人的情况,大家已经基本了解了,咱班总共三十人,每人在纸上写下两个候选人的名字,进行不记名投票。票数最多的前两名,就是咱们一班的班长和副班长。” 因着叶满枝也是候选人之一,最后的唱票和计票工作是由边鹊桥带人完成的。 叶满枝21票,姜南15票,陈特冶13票,杜冉冉9票,秦升2票。 男生那边有三个人分票,秦升的得票数比较惨淡。 边鹊桥当场宣布:“经过全班同学的投票选举,选出58级工业经济系一班,班长叶满枝同学,副班长姜南同学!” 教室里的掌声还挺热烈的。 一部分给了叶满枝,更多掌声是给姜南的。 姜南不是调干生,但是当选了副班长,这个结果让其他想当学生干部的应届生看到了一点希望。 叶满枝走上讲台说:“在选举其他班委成员之前,我想提一下班干部的任期问题。我的建议是,每届班干部的任期为一年。明年这个时候,要重新选举班委成员,尽量让每一位同学,在正式走上工作岗位前,都有一段当学生干部,为同学们服务的经历。有了这样一个过渡,能让大家更快适应未来的工作岗位,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让所有同学都当一次班干部,到时候大家的档案都能好看点。 当学生干部对她的诱惑并不大。 就像市长不会争取街道主任的位置。 她不想扒着班长的职务不放,当一年,有过一段经历就足够了,她想把更多时间放在学业和家庭上。 叶满枝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拥护,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自然没人会跳出来反对。 最先提议竞选班委的陈特冶,只争取到一个组织委员的位置,不过想想明年还有机会当班长,也只能不甘不愿地算了。 之前是他轻敌,小瞧了这个年轻班长。 * 选好了班委成员以后,叶满枝肩上的担子又轻了不少。 而且姜南非常活跃,工作积极程度不亚于前段时间的刘金宝,叶满枝把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交给了他,将更多心思放在了课本上。 哎。 不用功读书不行呀! 班长考试不及格,那也太丢人了! 周六傍晚,吃过晚饭后,叶满枝又跟边鹊桥一起去图书馆看了会儿书。 边鹊桥问:“你这周末不回家住了?” “回啊,”叶满枝笑嘻嘻道,“我爱人来学校接我。” 她上次回家的时候已经跟吴峥嵘说好了,她以后要在学校用功读书,吴峥嵘要是想她了,就得主动来学校接她放学回家!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已经快七点了。 这人咋还没来? “在本市上学真好啊,早知道我当初也应该报我们当地的大学。我倒是不想男人,主要是想我闺女了。”边鹊桥想起一个传闻,小声问,“你听说没有?现在买粮食不限量了!” 叶满枝惊道:“不能吧?你听谁说的啊?”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聊起来的。”边鹊桥感叹,“我整天在学校待着,吃饭就去食堂,米面粮油这些事都关注不到,咱们在学校的消息太闭塞了。” “我上周还回家了呢,这么大的事,我妈不可能没听说呀!” “难道是我听错了?”边鹊桥疑惑道,“他们说粮食亩产千斤,有的地方能上万斤,以后粮食就不限量了。” “真有这么多啊!”叶满枝高兴道,“要是真有这么多,那确实不用限量啦!之前限量不就是因为粮食紧缺嘛!” 如果真的不限量,那她跟黄大仙一起囤积的物资,岂不是白囤啦? 白囤就白囤吧,丰收总比歉收强! 叶满枝一鼓作气把物理和化学作业全写完了。 虽然不知道对错,但她心里挺美,想着回家让吴峥嵘帮她检查一下,结果一看手表,快九点了,这家伙居然还没来学校接她! 今天不会不来接了吧? 她都已经放话了,想她了就来学校接她,否则她就留在学校学习了。 她要是自己跑回家去,是不是有点没面子啊? 以后千万别说这种可能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话了。 她一面在心里反思,一面收拾东西回宿舍。 边鹊桥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那边那个是不是你家吴同志?” 叶满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在靠近阅览室门口的书桌前,找到了她家军代表同志。 对方也在看书呢。 叶满枝疾步走过去,低声问:“你几点来的?怎么不喊我呀?” “七点多,看你们学习挺专心,就等了一会儿。” 叶满枝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弯着眼睛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要是不来接你,你能气胖三斤吧?”吴峥嵘嘴唇翕动,轻声说,“每周只有一次鹊桥相会的日子,我得珍惜机会。” 叶满枝想起边鹊桥,忍不住笑道:“我同学的名字还挺应景的!” 夫妻俩相携出门,骑自行车回家。 叶满枝坐在后座上,单手搂着他的腰说:“我那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看到有个女生坐在男生的自行车大梁上,被风纪委员逮住批评教育了一顿。” “你还挺羡慕的。” “谁羡慕了?” “你那个憧憬的口吻,不是羡慕是什么?”吴峥嵘停下自行车,单腿撑地,转头问,“要坐大梁吗?” “万一被人撞见怎么办啊?”叶满枝口是心非地问。 吴峥嵘出了一个馊主意:“见到前面有人,你就机灵点把脸捂住,反正黑天了,路灯也不亮,别让人认出你就行了!” 主意馊是馊了点,但叶满枝还是从后座跳下来,挪到了前面的大梁上。 她那天见到那对小情侣,在夜晚的校园里放肆穿行,昏黄的路灯照在地面上,氛围特别罗曼蒂克。 她现在坐着吴峥嵘的自行车,也可以拥有同样的浪漫啦! 叶满枝扭头问:“这样是不是很浪漫?你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没有这样的体验吧?” “那时候还没解放,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哪有条件搞浪漫。” 叶满枝挺直上身,在他唇上啾了一口,“那我得谢谢解放军叔叔!” 吴峥嵘正想说什么,只听前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喊:“那边骑自行车的两个!你们哪个院系的?赶紧下来,把自行车靠边停下!” “怎么办啊?”叶满枝慌张地问。 前一秒还好浪漫呢,下一秒就变成好狼狈了。 “你把脸捂好就行了,他们认不出你来,”吴峥嵘脚下提速,口中还慢悠悠地开着玩笑,“我带着结婚证呢,被逮住就把证给他们看。” 叶满枝忙着双手捂脸,暂时顾不上质问他,为啥要带着结婚证出门。 前方的风纪委员一边吹哨,一边咋咋呼呼地让他们把自行车停下。 最近的一栋宿舍楼里,还有听到动静的人,打开窗户吹口哨起哄。 叶满枝紧紧捂住脸,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在学校里搞浪漫了。 这浪漫搞得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吴峥嵘那些军事训练不是白练的,任凭风纪委员如何吹哨,他都没有理会,自行车飞速穿行在校园里,很快就跑出校门不见了踪影。 “幸好你今天没穿军装!”叶满枝松开手,后怕地说,“我们学校没几个军属,你要是穿了军装,我一准儿得露馅!” “胆子比耗子还小。” 吴峥嵘停车,拦腰将人往座位上提了提,见她羞耻得眼尾泛红,忍不住去吻她比脸更红的嘴唇。 * 搭坐大梁的副作用是,叶满枝的屁股被压红了,一按就痛。 由于叶班长屁股光荣负伤,趴着睡了一宿,夫妻俩在第二天早上才真正实现鹊桥相会。 叶满枝侧躺在枕头上,哼唧道:“我屁股还没好呢,你不许捏我了!” “刚才帮你检查了,白白嫩嫩的什么毛病也没有。”吴峥嵘在滑腻上揉了揉,“你这是心理作用。” 叶满枝长发凌乱,被顶在床头来不及回话。 她想回身抱住男人,最好能看着那张英俊的脸和长睫毛。 她在这种时候,喜欢面对面地看着他,如果能摸到他背上那些紧绷的肌肉就更好了。 吴峥嵘了解她那点小癖好,正要配合地将人转过来,却听院子里的葵花毫无预兆地吠叫起来。 叶满枝双眼迷离地望向他,回身推上他的胸膛,“门铃响了,是不是有人来了?” “不管它。” “不行,这都上午了!万一有人来串门,把咱俩堵在床上,我就不用见人了!” 吴峥嵘低声骂了句什么,加快速度解决问题,而后倾身吻住她的唇,将她骤然提高的呻吟堵在了喉咙里。 叶满枝急促喘息,失神地吃他的嘴唇,不间断的敲门声,令她攀着脖颈的手臂紧了又紧。 “你歇会儿吧,”吴峥嵘亲吻她潮红的脸蛋,“我出去看看。” 大清早就来串门的不速之客,让他心烦气躁。 他套了件衬衫出去开门,发现来人是刘副厂长一家,媳妇女儿都跟在身边。 “吴团长,这么早来串门,没打扰你吧?” 吴峥嵘让开大门的位置:“进来吧。” 大早上扰人清梦,再说这些客套话还有什么用? 他连杯茶水都不给客人倒,开门见山地问:“刘厂长大清早过来,有什么急事?” 刘副厂长也看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了,但他这急事还真是拖不得。 他将一封通知书放到桌子上,“我闺女也参加今年的高考了,本来以为没考上,准备复习一年明年再考,结果昨天收到了省大的录取通知书,被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专业录取了。” 吴峥嵘对人家的喜事不感兴趣,臊眉耷眼地坐在那里,看也不看那封通知书,只等着对方的下文。 这一家子,总不至于一大清早就跑来跟他报喜吧? 刘副厂长的爱人是这一片的居民小组长,自认与吴峥嵘两口子的交情还不错,接过老刘的话头说:“吴团长,我们主要是想找找你家小叶主任。她不是省大的嘛,我们想问问这个专业的情况。” 老刘当着656厂的副厂长,其实该打听的早就打听了,但她家这闺女是个犟种,对她爸带回来的消息半点不信任,只觉得是老刘不想让她复读考清华,编谎话骗她的。 叶满枝在屋里已经听到动静了,拖着酸软的身体起床穿衣,简单洗漱一番便匆匆出来招待客人。 吴峥嵘本就不是什么好客的人,心情好的时候还能伪装一下。 这会儿刚被人打断了好事,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欲求不满的男人,待客态度会有多冷淡。 叶满枝一边感叹这个家离了她不行,一边给客人倒水洗水果。 笑着恭喜了刘诗纯考上大学,又疑惑问:“刘厂长,您家诗纯考上重点大学是多好的事呀,你们还犹豫什么啊?” “不是我们犹豫,是这孩子死心眼,一心想考清华。我跟她爸的意思是省大也是重点大学,能上省大就很好了,但她不同意,只想奔着清华去!” 叶满枝:“……” 大清早就跑到我家来炫耀,真的好吗? “哦,诗纯有实力上清华呀!那确实要好好斟酌一下了,毕竟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要参考孩子本人意见的。” 刘副厂长焦急道:“关键现在没时间斟酌了,省大报到的截止时间就是明天,她要是放弃这次机会,万一……” 万一明年又没考上清华,难道还一直复读下去? 要他说,省大也是重点,离家还近,上省大不比清华差。 叶满枝问:“诗纯,你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十个志愿里,八个报了清华,两个报了省大,但录取我的这个‘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并不是我填报的志愿。这么晚还在补录新生,恐怕不是什么好专业。” 叶满枝将系主任的讲话,大致复述给对面的一家三口。 “录取你的这个专业,跟我们工业经济系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刚成立不久的,大家对它不了解,所以不敢报志愿。” 叶满枝心里对这种有底气挑拣专业的人才,还是很佩服的。 像她就不一样了,她是大大方方任祖国挑选的,祖国让她学啥,她就学啥。 叶满枝安慰自己,还是她这样的在思想上更进步。 刘副厂长听了她的介绍,又趁机劝起闺女来,“你看你小叶阿姨也是这么说的,我是你亲爹,还能害你不成?” 叶满枝:“……” 刘诗纯是应届生,她俩其实只相差两岁。 这个小叶阿姨的称呼,实在没有必要。 自从她跟吴峥嵘结婚,她在大院里,尤其在东门这一片的辈分噌噌往上蹿。 好多领导家的孩子,都喊她小叶阿姨。 不过,有那机灵的会喊她小叶主任,这样的称呼让双方都舒服。 一家三口当场争论起来,刘诗纯铁了心想上清华,冷着脸听不进劝。 吴峥嵘没心情掺和别人的家事,他同事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他的孩子还没出生呢。 好不容易能过一天二人世界,他不想为别人的孩子耽误自己的时间。 于是冷淡开口说:“清华北大这种学校,能考上的,一次就中,考不上的,复读多少次都没用,进去了也是吊车尾。” 所有人:“……” 话糙理不糙,但你能不能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啊? 刘诗纯被他说得面色通红,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现,瞪着眼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招呼都没打一声,撒腿就跑出了门。 望一眼追出去的刘厂长两口子,叶满枝埋怨道:“你说那种话,多得罪人啊!” “实话难免得罪人,”吴峥嵘无所谓道,“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帮你看看物理作业。” * 也许是吴峥嵘的实话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人家自己想开了。 周一去上学的时候,叶满枝接受了刘副厂长两口子的托付,带着刘诗纯一起去学校报到了。 她那个名字老长的专业,与工业经济系的办公室紧挨着。 叶满枝将人送去办公室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好几天没见的陈莹,正捧着鼓风机,给技术课老师交作业。 “陈老师,你这几天忙什么呢?我们班选班委都没见你过来!” “忙着炼钢呢,”陈莹将鼓风机交给老师,叹道,“我正要找你呢,咱们学校也要炼钢了,每个院系都要组织人手。工业经济系总共还不到两百人,这次你们大一新生也要参与进来。” 叶满枝想了想,问:“陈老师,咱们系里有会炼钢的学生吗?” “你们班那个陈特冶不是当过炉长嘛?” “炉长只是组织调配人手的,真正炼钢还需要技术人才,要是小高炉的技术不达标,钢铁杂质太多,即使炼出来也用不了。” 吴峥嵘去光明街的小高炉检查过,张勤简带人炼出来的钢铁有一部分能用,但并不适合656厂的生产需要。 陈莹正为炼钢犯愁,今年大三的学生要去企业参加为期两个月的实习,时间非常紧张。 “但各院系都已经行动起来了,咱们工业经济系总不能落于人后。” 叶满枝也不想炼钢,连本专业的课程都没掌握呢,她哪会炼钢啊! 她拉了把椅子坐到对面,踌躇良久后,建议道:“要是每个院系都自己建高炉,咱学校里会被高炉挤满吧?咱们系的规模不大,不如联合其他专业一起干,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呗。” 陈莹被她逗笑,“你看哪个院系是有钱的?大多数都只能出力。” “那不一定啊!咱们的技术课上不是做了不少东西嘛,那些作业总不能交上去就堆到仓库里吧?”叶满枝往她刚交给老师的鼓风机上指了指,“可以把这些作业卖了换点现金或者焦炭,到时候咱们工业经济系出钱,让其他专业出力呗。” 第97章 叶满枝回班里转达了参与炼钢的消息, 当即便得到同学们的热烈响应。 尤其是男生们,全被陈特冶传染成了炼钢脑。 听说自己也能参与炼钢,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 连夜写了十几张表决心的大字报。 见状,叶满枝暗暗在心里佩服陈莹有先见之明。 按照陈莹的意思, 为炼钢提供资金支持的想法挺好, 但部分同学对炼钢很有热情, 未必理解这种只出钱不出力的做法。 她们要是擅自帮大家做了决定, 兴许还要落人埋怨。 叶满枝望一眼热情高涨的男同学们,默默告诫自己, 要注意改变工作方法。 学校跟单位不一样。 在街道办的时候, 她只需要跟老张商量一下就能拍板了, 其他人都是负责执行的。 她当小喽啰那会儿, 也很少对穆主任和老张的决定提什么反对意见。 但学生干部不是真的干部,她不能擅自替同学们做决定。 “叶班长, 我给你安排个副炉长的职务怎么样?”陈特冶拿着本子走过来问。 “副炉长不是大三的黄志强吗?” “咱们三个专业一起炼钢, 总共将近五百人, 只建一个小高炉太少了, 我建议先搞两个高炉。” 陈莹将另两个人少的专业拉来一起炼钢了, 两个专业名字都挺长, 一个是“机器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 另一个是“动力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 叶满枝笑道:“咱们三个专业虽然有五百人, 但也不是人人都适合炼钢的。当初你去市里炼钢,不也是被抽调过去的嘛。炼钢不是小事, 你还是挑选一些精兵强将吧。” “叶班长,”陈特冶瞅她一眼说,“你毕竟是咱班的班长, 甭管会不会炼钢,班长冲在前面能给其他同学起到一个带头作用。你要是不参与,其他同学那里,我也不好动员。” 叶满枝好脾气地点头,“那行,你帮我报个名吧,我跟大家一起行动。” “对嘛,领导干部就是要冲在前面。” 叶满枝见他在本子上记了自己的名字,又问:“建两个小高炉,需要不少钱吧?系里给咱们拨了多少款子啊?” “没拨款,系主任帮咱们联系了一个砖厂,可以去那里拉砖。其他东西需要咱们自行筹备,”陈特冶语气轻松道,“我跟市里的小高炉联系过了,可以把他们那边多余的材料和设备,借给咱们用用,除了焦炭,其他的东西都好说。” 叶满枝暗道,陈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两三天就把建高炉的筹备工作做好了。 “但小高炉要24小时不停工,焦炭的消耗量不是小数目吧?” 陈特冶自信地笑笑,眉毛上的痦子都快飞出来了。 “动力工程系刚刚开办了一个焦炭厂,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可以先跟他们赊点焦炭。” 叶满枝觉得这事不靠谱,借了焦炭以后,他们用什么还? 这就跟穷亲戚打秋风似的,明显是有借无还的买卖,人家又不是冤大头,凭什么借呀? 她没在大家气势高涨的时候泼冷水,给自己报了名,就重新将心思放到课本上,只等着陈铁通知她去炼钢。 然而,又等了三天,男生们将建高炉的砖头全都搬回来了,两个炉长却在焦炭厂那边碰了钉子。 全校各院系都要抽调人手炼钢,几乎所有人都在打焦炭厂的主意。 由于想赊账的人太多,人家直接把这个口子堵死了! 好在工业经济系还有一大批调干生,大家充分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去各单位打秋风,借了一些焦炭回来应急。 可是,陈特冶却不敢在这时候开工。 他第一次在学校组织大型活动,可以进度缓慢,但决不能失败。 若是不能保证焦炭的持续供应,那炼钢这事,绝对是炼一炉废一炉。 在大家为焦炭犯愁的时候,叶满枝向炼钢委员会提出了分头行动的设想。 一部分人负责在小高炉炼钢,另一部分人负责后勤保障工作。 由于“后勤”听起来不太威风,显不出她的重要性,所以她给这支队伍取名为“物资供应先锋队”,与“炼钢突击队”相呼应。 陈莹一力支持了她的提议,并且直接挂帅当了先锋队的队长。 叶满枝与大二的苏芮担任了副队长。 由于大二大三都有技术课作业,仓库里那些鼓风机和教学模型都是他们做的,而大一刚入学,在这方面几乎毫无贡献,所以叶满枝揽下了帮鼓风机变现的任务。 “班长,咱人生地不熟的,把鼓风机卖给谁啊?”杜冉冉问。 “这些鼓风机,有铁质的,也有木质的,而且功率也不一样。”叶满枝背着手在仓库里溜达,“小高炉都需要鼓风机,你们先把大功率的鼓风机送去其他高炉,看看能不能换一些焦炭回来。小功率的鼓风机,我另想办法。” 一年级的大多数人都跟着陈特冶去炼钢了,只有9人加入了“物资供应先锋队”。 八女一男,唯一的男生是她们一班的学习委员。 “沈墨,你没什么问题吧?”叶满枝问。 沈墨长相秀气,说话也斯文,“没问题,我跟大家一起试试,队长,这些鼓风机怎么定价?” 叶满枝从没与这么秀气的男性相处过,说话都要尽量放低音量。 “这些大功率鼓风机的成本在20-35元左右,只要有15%-20%的利润空间,咱们就卖。大家都打起精神,别怕被拒绝,先去校内校外的小高炉推销一下。” 她给大家安排了任务,上完当天的最后一门课,便提着一个卖相还不错的鼓风机,回到了光明街。 郭二妮还在煤炉厂加班,见她突然在厂里出现,惊喜地问:“小叶主任,你不是去上大学了吗?怎么回来了?” “大学就在本地,我想回来还不容易!”叶满枝坐到她对面问,“怎么样?最近快到蜂窝煤炉子的销售旺季了吧?” “哈哈,入了秋就是旺季,我跟李厂长正让工人们抓紧时间备货呢!” “咱们厂的发展好,那我这事就好开口了。”叶满枝喝了一口热茶,指了指地上的手摇鼓风机问,“郭副厂长,你看我带来这鼓风机咋样?” 郭二妮早看到那个鼓风机了,玩笑道:“叶主任,你上了大学以后,不会还要搞供销工作吧?” 叶满枝将学校里的情况介绍了一下,“这不是没资金买焦炭嘛,只能把大学生的作品拿出来换点资金。这些鼓风机的质量没得说,有问题我们包修包换。” 郭二妮将鼓风机拿起来摆弄了几下,公事公办地问:“叶主任,你们这鼓风机的规格一致吗?” “这批作业一共62个,规格肯定不一致。不过,厂里要是愿意从我们省大工业经济系订货,那我们就能按照要求生产出统一规格的鼓风机了。” 学生作业的颜色、大小、规格五花八门,别说送去供销社了,就是一般的手工合作社,人家也未必会收。 否则系里早就想办法卖了,不会积压这么多学生作业。 叶满枝思来想去,只有光明煤炉厂有可能给她这个面子,吃下这批货。 最初生产蜂窝煤炉子的时候,他们连油漆桶都用过,而且至今仍有一部分产品是用油漆桶制作的。 煤炉厂在这方面相对没那么挑剔。 郭二妮问了大致情况,就爽快地说:“叶主任,只要能保证产品质量,这62个鼓风机,厂里都能收下,按照我们的进货价两块三来算。” 她这个副厂长还是被叶满枝提拔上来的,叶主任第一次开口找她办事,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何况这些鼓风机是大学生做的,在质量上应该可以过关。 * 叶满枝回光明街一趟,把仓库里的62台鼓风机卖了,还给大二大三的学生拉来了一笔150台鼓风机的订单。 这么大的事,已经不是陈莹能独自做主的。 她带着叶满枝,去了一趟系主任的办公室。 苗主任听她介绍了事情经过以后,沉默片刻说:“咱们不是工厂那样的规模生产,仓库里那些手摇鼓风机的成本在两块五左右。” 叶满枝:“……” 她卖两块三,还卖亏了呗? 苗主任停了一会儿又说:“学校不是企业,无法为对方开具发票,其中是否存在偷税漏税的风险?” 叶满枝:“……” 这倒是她没想过的。 叶满枝和陈莹站在办公室里,听着系主任为这笔鼓风机交易挑出四五个毛病,还以为这事要黄了。 却听苗主任继续道:“不过,你这个做法很值得鼓励,两块三就两块三吧,咱们系里的很多教师和学生总是拘泥于课本,缺乏实践精神。” 陈莹向他确认:“主任,那咱仓库里的62台手摇鼓风机就全以两块三的价格卖啦?” “卖吧。”苗主任点头。 “那之后的150台订单呢?还以两块三接单吗?” “接啊,为什么不接?不过,你们是搞财经的,要是接连做了两笔亏本买卖,以后就不要说是工业经济系的学生了。” 苗主任径自安排道:“这是一次很难得的实践机会,原材料采购、生产、销售都需要你们自己组织计划。活动结束以后,凡是参与了这次活动的学生,都要上交一篇论文。” 叶满枝和陈莹:“::::::” “随便找个工人就能搞生产,但你们是省大的学生,在组织生产的同时,还要解决核算工作中的关键问题和薄弱环节。比如材料的核算,核算工具核算方法的改革,某些新的核算制度的运用、推行。论文的内容嘛,就围绕生产管理、劳动组织、技术革新等方面来展开吧。” 叶满枝和陈莹:“::::::” 苗主任问:“叶满枝还是大一新生是吧?” 像是刚想起来的。 叶满枝连忙点头,“我们一年级有十人参加了‘物资供应先锋队’。” “嗯,一年级可能还不太会写论文,不过写着写着就会了,”苗主任摆摆手说,“你们去找罗老师当论文指导老师,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小罗。” 罗老师是《工业企业组织与计划》这门课的老师,算是系里的年轻教师。 从系主任办公室走出来,陈莹和叶满枝面面相觑。 陈莹苦着脸说:“我就知道,老苗不可能做亏本买卖,他逮到机会就要让学生参与实践,外加写论文。” 叶满枝问:“搞这个活动会不会耽误你们去企业实习啊?” “没事,实习单位还没着落呢,今年去不了的话,就只能安排到下学期了。其他院系都是大四大五实习,但老苗比较注重理论联系实际,要求咱们系的学生大三就要出去实习。” 大一的技术课还没做过鼓风机,那150台鼓风机的任务,要由大二大三的学生组织生产。 除了要写一篇论文,其他工作都不需要大一新生参与。 叶满枝把鼓风机的订单要求告诉她,便无事一身轻,溜溜达达去教学楼上课了。 * 焦炭到位以后,工业经济系的小高炉正式开始炼钢。 因着全天都需要有人在炉边守着,炼钢突击队的那些学生格外忙碌,下了课就跑去小高炉交班。 这就显得“物资供应先锋队”的成员们很清闲了。 以防被人挑毛病,叶满枝也下了课就往外跑。 对外的说辞是,出去拉关系找订单。 实际上,她直接坐车回家了。 “你回来得正好,帮你嫂子看着点出租车,”常月娥将小婴儿交给闺女,“我跟你三嫂四哥去粮站买点粮食。” “买粮食还需要三个人一起去呀?”叶满枝手忙脚乱地接过襁褓,“要不让我三嫂看孩子吧,我跟你们买粮食去。” 黄黎刚出了月子,只想出门放放风,摆手说:“没事,这小子挺好带的,我刚给他喂过奶,你注意给他换尿布就行了。” 叶满枝“哦哦哦”地哄着侄子,急忙问:“我听同学说,现在买粮食不限量了,是真的吗?” “真的啊。”常月娥翻出两个面袋子,又指指自己米缸,“否则我们哪能买那么多粮食?” 四哥已经被支使着跑了四趟粮站了,摊在椅子上说:“妈,咱家买了两大缸粮食了,这么多粮食一时半刻哪能吃得完?这不得招虫嘛!” “我算是被限量供应闹怕了,这回粮食丰收,我得敞开了吃大米,今晚咱们蒸一锅大米饭!”常月娥用面袋子在他身上抽了一下,“再买二十斤白面就不买了,你快起来!” 叶满枝心里一直对黄大仙囤粮和粮食丰收的事犯嘀咕。 这会儿见了三嫂,便有意无意地往她脑门上瞧。 然而,黄大仙这回却直接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粮食可能真的丰收了,但也不至于亩产成千上万斤吧?只要没达到亩产千斤,恢复粮食限量供应是早晚的事。咱家人多,每到月末那几天,粮食都不够吃,不如趁着现在不限量,多攒一些粮食!虫子能吃的粮食,人也能吃,生虫也没关系。” 这年头的粮食里,石子、沙子、虫子什么都有,吃惯了精米的黄黎也渐渐习惯了时下的大米。 淘米时遇到黑色的小虫子,还能面不改色地将虫子挑出去。 不过,黄黎也没想到城里的粮食居然会不限量供应,早知如此,她就不用提前那么早囤粮食了。 她最早囤的那批已经变成陈粮了。 听了老三媳妇的话,原本打算再买一袋面粉就收手的常月娥,又犹豫起来。 她最初没想买那么多粮食,是老叶说粮食亩产万斤纯属扯淡,她才开始囤的。 叶守信是正经农村娃,从小就跟着家人在农村种地,地里能有多少收成他最清楚了。 他听到广播里的播报以后,大骂那些人吹牛逼,还在周末往老家跑了一趟,问他三弟在地里施啥肥,凭啥能亩产千斤万斤? 叶老三说今年的收成确实比往年好很多,但绝对没有亩产千斤。 他们也不知道人家那千斤是咋来的,本来粮食丰收大家都挺高兴,还往公社报了喜。 结果人家的收成都比他们的高。 队长已经带人去亩产千斤的公社取经了。 常月娥没种过地,不知道该听谁的,但她手里有钱,家里也有地方,多买点粮食慢慢吃也没什么。 “四哥,你买粮食的时候,帮我也买点呗?”叶满枝递了十块钱给他,“先买两百斤大米,回头我把钱给你。” 以前粗粮和细粮都是限量供应的,如今不限量了,那她肯定要吃细粮啦! 她喜欢吃米饭。 “嫂子,出租车能出门晒太阳不?”叶满枝问。 “能。” 黄黎对儿子这个绰号实在是无语,他们两口子已经给孩子起名叫起祥了。 但大家叫顺了嘴,除了亲爹妈,所有人都叫他出租车。 “那我带他回我那边待会儿,我家现在还有阳光呢。” 叶满枝跟他们一起出门,让四哥推着她家的自行车去买粮食。 而后就抱着小婴儿回屋,将孩子放在了那张两米的大床上晒太阳。 出租车刚出生的时候,她正盼着高考结果,没怎么关注这个侄子。 如今仔细观察,这孩子的五官跟黄大仙还挺像的。 她下意识往孩子脑门上瞅了瞅,不知道侄子能继承亲妈的神通不。 紧盯着侄子脑门研究的时候,葵花在院里欢快地汪汪了两声,只听动静就知道是吴峥嵘回来了。 叶满枝眼珠一转,在额头上围了一块布,而后把出租车抱进了怀里。 吴峥嵘刚回家,就见本该在学校读书的媳妇,像个产妇似的靠在床头,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叶来芽一脸虚弱地说:“峥嵘哥哥,你终于回来啦!快看看咱们的孩子!” 吴峥嵘:“……” 他定在原地足有一分钟才走到床边,观察她怀里的孩子。 那一分钟里,1秒用于震惊,另59秒则用于反思。 有那么一刹那,他居然真的信了叶来芽的胡话,恍惚以为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孩子,甚至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乎喜悦的情绪。 被这种拙劣的演技蒙骗,让他着实反思了许久。 他稍稍倾身去看襁褓里的婴儿,问:“这是出租车吗?” 叶满枝继续演:“这是咱俩的娃呀!” 吴峥嵘将她的头巾取下来,在脑门上弹了一下说:“上个大学,怎么变得傻乎乎的?” 他将外套脱了,又去外面洗了手,这才重新返回来,将叶来芽和襁褓一起抱进了怀里。 “他吃什么?要喝水吗?” 叶满枝笑:“小婴儿还能吃什么?吃奶呗!咱俩什么也不用喂,等我三嫂回来就行。” 吴峥嵘将手心覆到她的小腹上,低声问:“这个月来了么?” “没有。”叶满枝靠在他胸前,同样小声地回,“不过,我高考复习的几个月,可能太紧张了,月经都不太准,有时候会推迟一周两周。” “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现在时间还早吧?过了国庆节吧。” 两人在橘红的夕阳下依偎许久。 出租车咧着嘴有了点要哭的迹象时,吴峥嵘突然出声说:“把孩子给我抱抱。” “你不是不喜欢抱孩子嘛。”叶满枝从他怀里退出来,小心地将襁褓交给他,还帮他调整了一下抱娃姿势。 吴峥嵘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先拿别人家的孩子练练手。” * 自那天以后,吴峥嵘去老丈人家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 而且每次都要抱一抱出租车。 他之前来叶家时,孩子还在月子里,一般不怎么出房间。 这会儿孩子已经满月了,这个姑父突然喜欢抱孩子,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怀疑。 而且吴峥嵘特别大方,经常给出租车带东西,不是奶粉就是奶瓶。 大家只以为他跟孩子投缘,他喜欢这孩子,亲爹亲妈都让他别客气,喜欢孩子就随便抱。 在学校的叶满枝还不知道,她给自家娃攒下的奶粉和奶瓶,被吴峥嵘拿出来交学费,送给她侄子了。 此时的省大校园里正热闹。 一座座小高炉建起来后,学生会又号召所有同学展开一场关于“如何贯彻党的教育方针”的大辩论。 各院系,各班级都要展开小组讨论。 不但要将讨论结果交给学校,还要总结出一张大字报张贴出来,供全校同学学习探讨。 工业经济系一班,是以宿舍为单位进行小组讨论的。 但201宿舍的五个人都是文科生,最近都忙于准备物理和化学课的测验,无暇他顾。所以,叶满枝就代表本小组,随便写了一张大字报交了上去。 她在大字报上建议,工业经济系应该向动力工程系学习,人家发挥所学特长,开办了焦炭厂,不但能有不少收入,还能给学生提供实习机会。 工业经济系也应该发挥所长,开办一家机械厂或修配厂。 她这个建议就是突发奇想,随便写写的。 全校张贴出来成百上千张大字报,她写这种东西,那就是泥牛入海,根本得不到回应。 然而,这天上完俄文课以后,陈莹却突然找到她说:“叶满枝,系主任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干嘛啊?” 叶满枝快饿死了,还想去食堂吃饭呢。 “你们小组不是写了那个大字报嘛,苗主任看到以后,让咱们在全系范围内,展开一场群众性大辩论,探讨财经专业开办机械厂的可行性!你知道的,老苗最注重理论联系实际了!” 第98章 最近省大的师生们搞了好几场大辩论, 食堂门口那排长长的宣传栏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大字报。 与那些潜心学术的教授不同,苗继耕很善于从政治上分析问题, 也很关注校内的舆论风向,隔三岔五就要来宣传栏看看学生的最新动向。 这两天在讨论的“贯彻党的教育方针”, 让他心里有点小小的激动和振奋。 他觉得自己的教育理念, 与党的教育方针有八成吻合。 党的教育方针是啥? “教育为工人阶级的政治服务,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而他一贯的教育理念就是理论不能脱离实际, 书本知识要运用到生活和实际中去。 苗继耕自诩政治嗅觉敏锐,在其他教育学者认为“教育就是读书”的时候, 他应该让自己这套常被人诟病为“重实践轻理论”的教育理念, 尽量贴合党的教育方针。 并且找个机会表明自己的立场。 所以, 他这几天的三餐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 吃过饭以后,就在食堂门口的宣传栏前背着手转悠。 想从年轻人的大字报上汲取点灵感。 不过, 有些学生的大字报没什么实际内容, 空话套话一套一套的, 一看就是从报纸上抄的。 苗继耕伸手捋了一下灰白的短发, 腹诽一句浪费纸墨, 又将视线滑向另一边。 嗯, 这个学生大篇幅地称赞了动力工程系刚开办的那家焦炭厂, 应该是动力工程系的学生在自吹自擂。 老苗心里一半是不屑, 一半是对老刘的羡慕,看看人家的学生! 那间焦炭厂其实是他们系大五的几个学生, 趁着炼钢的机会组织起来的。 这段时间生产和销售了不少焦炭,现在已经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 苗继耕不想看人家的学生吹牛,目光正要划走时, 又见下面写道—— “工业经济系拥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应该充分发挥自身优势,成立一家机械厂或机械修配厂,为师生们提供一个结合学习、劳动与科学研究的‘三结合’基地。” 老苗盯着那个“三结合”,在宣传栏前伫立良久。 结合学习和科研没什么稀罕的,但是结合劳动,倒是可以好好探索一下。 除了那家由学生组建起来的焦炭厂,学校里并没开办其他工厂。 高年级学生的实践课和一部分老师的劳动,都是在校外找工厂完成的。 要是能在校内开办一家工厂,让师生们在本系的工厂劳动,兼顾学习和科研,那不就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嘛。 目光快速扫向下面的落款——工业经济系一年级一班201小组。 他在食堂门口来回踱步,趁着没什么人注意,将那张大字报揭下来带回了办公室。 …… “苗主任,您不是说咱们不是企业,不给煤炉厂开发票,有偷税漏税的风险嘛。”叶满枝站在系主任的办公室里说,“咱们开一家工厂正好解决了麻烦,这还有什么可辩论的?” 她觉得人家能开焦炭厂,他们就能开机械厂,有一个先例在,很多事情都很好解决。 但苗继耕却说:“学校既然组织大辩论,那肯定是大家在这方面存在分歧,学校不是谁的一言堂,向来讲究民主。大字报是你们201小组贴出来的,201小组提前准备一下,到时候要在辩论会上发言。” “主任,辩论会在哪天举办啊?” “明后天吧。” 叶满枝问:“能安排在周五或周六不?我们班周四还要进行物理和化学测验,大家都忙着复习呢,可能没时间准备辩论会。” “一年级的理化都是基础内容,有什么可复习的?” 叶满枝木着脸说:“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我们201小组高考填报的都是文史类,其中三人是被调剂到咱们专业的,大家都没想到工业经济系还要学理化。” “唔,那就定在周六下午吧。” 叶满枝没有扰乱大家的复习计划,周四的小考结束以后,才跟另外四人通报了参加辩论会的消息。 许红豆瞪大眼睛问:“学校还能办工厂啊?” “大字报贴出去之前,不是给你们看过了嘛。” “我以为是应付差事的。” 叶满枝摆手说:“咱们言归正传,系主任既然单独把咱们的大字报揭了下来,八成已经动了开办工厂的心思,但系里的声音不统一,这才要搞群众性大辩论广泛征集意见。我先问问,咱们小组的意见是否统一,有谁不赞成开办这个‘三结合’基地吗?” 边鹊桥说:“大字报是以咱们小组的名义贴出去的,大家肯定都同意的!你接着说吧。” “既然都同意,咱们就跟苗主任站在一边,支持系里办工厂。后天的辩论会上,不说舌战群儒,但遇到的问题一定不少,除了我和支书,”叶满枝笑看向另外三个女生,“红豆,金花,梁宁,你们仨谁愿意代表咱们小组发言?” 赵金花麦色的脸上透出坚毅,铿锵有力地说:“我跟你们一起上!” “又不是炼钢和打仗,”边鹊桥调侃,“干嘛搞得那么严肃!” 赵金花现在是全系出名的铁姑娘,不但当了一班的体育委员,还冲在炼钢的第一线。 总而言之,特别能干。 赵金花肩膀放松了些,挤出一笑说:“我可以代表小组发言。” “那行,金花、支书,还有我,负责打前站,”叶满枝看向许红豆和梁宁,“你俩负责帮大家搜集资料,到时候提供弹药支持,没问题吧?” 梁宁问了一个叶满枝刚问过的问题,“班长,开工厂这主意不错呀,这不是正好符合党的教育方针嘛,怎么还有人会反对呀?” “呵呵,到了辩论会上就知道了。” 苗主任想通过这次活动表明自己的立场,所以这个群众性大辩论的规模特别大。 除了每个班级派出的学生代表,还有系里的所有老师。 会议刚开始,就有人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咱们工业经济系不是工学院,不是搞技术的,对于教育方针的贯彻,更应该放在优化讲义内容上,而不是开工厂。我们培养的是工业经济人才,不是培养技术工人,技术课只是让大家了解基本的机械知识的。” “对啊,人家工学院都没开工厂,咱们搞财经的专业竟然要开工厂了!想让学生参与社会实践,那多组织校外参观就好了嘛!” 赵金花起身反驳道:“陈老师,国家还没给咱们系的毕业生分配过工作,要是某些同学被分配去了机械或冶金类大型工厂,懂技术总比不懂技术的更有优势,也更方便与基层工人交流。” “而且主席同志说过,‘书本上的知识对于学生们是片面性的,这种知识是人家证明了,而在他们则还没有证明的。最重要的,是善于将这些知识应用到实际中去。所以我劝那些只有书本知识但还没有接触实际的人,或者实际经验尚少的人,应该明白自己的缺点,将自己的态度放谦虚一些。”[1] 陈老师:“……” 你把主席同志的指示拿出来,那还辩论什么啊? 叶满枝在桌下给梁宁竖个大拇指,这段资料搜集得好。 梁宁抿着嘴微笑,虽然不是自己的发言,但她双眼晶亮,啪啪给赵金花鼓掌。 大三的黄志强轻咳一声,起身说:“理论必须联系实际,这很有道理,但办厂这件事确实有实际的困难,我目前正在滨江通用机器厂实习,建机械厂需要的技术高,设备大。但咱们的设备和技术力量都没有基础,系里的经费也是用于教学的,能拿出大笔资金建工厂吗?” 工学院有那样得天独厚的条件,都没说开办一家工厂,很大的原因就是建厂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 财政拨给大学的教育经费是有数的,谁舍得把有限的经费拿来办工厂? 至于动力工程系的那个焦炭厂,其实是有学生发现市里的焦炭供应不足,去需要采购焦炭的几个企业提前搞来了一大笔定金,才将厂子开起来。 黄志强提到的这一点,确实是很实际的困难。 办厂好说,钱从哪里来? 叶满枝往大二大三的方向瞟了一眼,眼见他们凑在一起蛐蛐咕咕,却一直没人站起来反驳。 她等了一会儿,便主动起身说:“工厂的规模有大有小,咱们建厂的时候,不要总背着省大的包袱,觉得省大就应该兴建大型工厂。部分老师和同学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从光明煤炉厂拉来了一笔鼓风机的订单,最近大二大三的师兄师姐,课余时间都在为这笔订单赶工。” “其实我曾经担任过光明煤炉厂的厂长,不谦虚地说,这个厂就是由我一手建起来的。当初我还是街道的基层干部,街道想生产销售新型蜂窝煤炉子,但建厂经费只有五块钱。” “……”罗老师插话问,“建厂经费有多少?” “五块钱。”叶满枝笑道,“这事就发生在前年冬天,拿着这笔五块钱的启动资金,我们租用了居民家的小院当车间,最初只有7个领计件工资的工人,生产煤炉子的原料全靠赊账,为了节约成本,我们只舍得从废品收购站赊账购买油漆桶当煤炉子的外壳。” “靠着这五块钱的启动资金,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实现了盈利,如今这家工厂已经是有正规厂房和车间,拥有四十多名正式职工,有六种规格产品的国营工厂了。” “所以,我觉得咱们首先要明确办工厂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开办一家让学生们结合学习、劳动和科研的三结合基地,那就没必要求大求全。先开一个小厂,甚至是一个小作坊,用土办法,动手生产一些市场需求高的简单产品。等到积累了资金以后,再采购电动机床之类的,机械化程度更高的机械设备搞生产……” 叶满枝发表完自己的看法就坐下了,会议室里嗡嗡嗡全是议论声,暂时没人起身反驳她。 苗主任敲了敲桌面,说:“叶满枝同学这个观点是比较切合实际的,将一个工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建立起来,这个过程中会牵扯到很多经济学问题。咱们工业经济系兴办工厂,不只是为了让学生们当技术工人,也是让大家将课堂内容与实际问题相结合……” 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最后转换口风,对叶满枝说:“你们开办煤炉厂的过程很有意思,有些细节很值得研究,你抽空写一篇相关论文交给我看看。” 叶满枝:“……” 物资供应先锋队的论文她还没动笔呢,咋又让她写论文? 除了叶满枝受到伤害,这场辩论会还是很有成果的。 边鹊桥和赵金花,还有大二的两个男生,都贡献了精彩发言。 苗主任没有当场宣布是否要建工厂,据说还要在系里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但201宿舍的五个人都挺高兴的,这是她们第一次参加大辩论,表现已经相当可圈可点了。 全宿舍的人一起去食堂吃了晚饭,本想计划着周末再组织个集体活动,全宿舍出校门玩耍一天。 结果化学课代表和物理课代表把周四的测验成绩发了下来。 整个201宿舍,物理分数最高的是梁宁,69分,全班排名第20,化学分数最高的是叶满枝82分,全班排名第9。 化学就不说了,关键是物理,五个人的最高排名才排在20名,那其他人的成绩有多惨就可想而知了。 出门玩耍的心思彻底消散,五个人再不复辩论会上的意气风发,一个个蔫头耷脑地拿起课本埋头看书。 叶满枝带着她的试卷和成绩单回了军工大院。 吴峥嵘最先看到的是那张化学卷子,叶来芽好几年没学过化学,高考复习也没复习过这门功课,能拿到82分算是不错的成绩了。 可是,当他瞧见那张写着血红的61分的物理试卷时,心情委实一言难尽。 他在攻读工科副博士,而他媳妇的物理成绩,差点不及格。 叶满枝杵着下巴,挺满足地说:“至少及格了,挺好的!她们都哭丧着脸,我在寝室里都不好意思表现得太高兴!” “61分,值得高兴吗?”吴峥嵘伸手将她额头上的碎发捋了上去。 “虽然分数低了一点,但我的物理成绩排名25,”叶满枝嘿嘿笑道,“边鹊桥的排名27,陈特冶排名30!他俩的物理成绩都不及格呢!” 他们仨都是调干生,那俩是单位保送的,学习成绩都不如她这个自己考上来的。 陈特冶最近忙着炼钢,物理测验垫底,化学倒数第二,只比倒数第一的高一分。 有他俩在前面撑着,叶满枝这个班长的心理压力一下子就小了好多啊! “得个倒数第六,你还挺光荣的!还有心情嘲笑倒数第四和倒数第一呢。” 吴峥嵘的成绩排名,从未出现在第一行以外的位置。 对她这种向下看齐的心理,不是很能理解。 只觉得她是傻乐呵。 叶满枝不需要他的理解,哼道:“你懂什么呀!我这样的学生,进步空间比较大,下次多考一分,就算是进步了。我每次考试进步一点,等我毕业的时候,兴许就能跟第一名看齐了!” “再说,我只是物理成绩不好,其他科目还是不错的,我现在不求别的,只等着期末考俄文的时候,考个第一名,到时候一鸣惊人!嘻嘻~” “……” 面对这样傻乐呵的叶来芽,吴峥嵘难得语塞。 在她拿出琵琶,眉飞色舞地弹了一首《步步高》庆祝的时候,吴峥嵘礼貌地献上掌声,然后把人压到书桌上,狠狠吻了一通。 叶满枝被吻得气喘,挂在他身上问:“我下周末想带咱妈去草帽山爬山,你去不去?” “怎么想爬山了?” “就是想带妈妈出门散散心呗,我三嫂刚生了出租车,四嫂也怀孕了,我不想让她天天围着孩子转,想带她出门走走。” 吴峥嵘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抱歉道:“我最近的几个周末都要去军事学院报到,你跟咱妈去爬山吧,到时候我送你们过去。” “嗯,你不去的话,我就喊上大姐一起爬山了。” 叶满枝早知道他周末有事,本也没指望他能陪着去爬山。 不过,她这样主动问一问,那显得她多重视吴峥嵘呀! 嘿嘿。 * 常月娥着实没想到闺女会带自己出门爬山,从吉普车上走下来,望着不远处那片苍翠的青山时,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叶满金搀着她的手臂说:“你早就该出来走走了,这段时间不是伺候孕妇,就是伺候孩子,有什么意思呀!” “我跟老三媳妇八字不合,她的月子我没咋插手,无非就是帮忙做做饭,整个月子几乎都是老三自己伺候的。”常月娥感叹,“老三还挺疼媳妇的。” 叶满枝提着水壶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偷偷跟小吴司机亲了一下,“你去学校好好学习吧,我们晚上坐马车回去。” “嗯,爬山小心点。” 吴峥嵘叮嘱了几句,便调转车头驶向了军事学院。 叶满枝没在原地吃灰,快步赶上两人,接话说:“现在我三哥四哥都娶妻生子了,四哥眼瞅着要生第二个了,妈,你别管他俩了,赶紧给我五哥找个对象吧!” “对,来芽说的才是正经的。你们先停下,我在山脚这里给你们拍张相片。” 因着要跟妈妈和妹妹出门爬山,大姐跟话剧团的团长借来了照相机,想给常月娥拍几张相片留念。 常月娥与小闺女在那棵百年古松下合了影,又跟大闺女合影,等她顺着石子小径走上山坡时,才叹气说:“老五那样的,高不成低不就,你们说我咋给他张罗?” 她家老五虽然腿脚不好,但相貌很出众,而且能赚钱。 他那赶马车的活儿只是明面上的工作,自打自由市场重新开放以后,老五用马车从农村往城里倒腾东西,每个月至少有六十块的盈利。 赶上逢年过节的大集,可能赚上一两百块。 凭老五在自由市场上攒下的家底,买房子,娶媳妇都够用了。 但这钱不是能光明正大拿出来讲的,外人看到的情况就是,老五只是一个腿脚有毛病的马车夫。 有些人还担心他天残的毛病,会遗传给下一代。 媒人给他介绍的对象,要么是同样有残缺的,要么是家庭条件特别差的,别说老五了,连她这一关都过不了。 大姐说:“要不就让他像老四似的,娶个农村媳妇。你们不要小瞧了农村媳妇,有的队长支书家的闺女,也是很不错的。” “你快得了吧。”叶满枝搀着常月娥往山上走,“四哥跟四嫂算是自由恋爱,他去人家村里,瞧中了人家长得好看,才把人娶回来的。” 四嫂虽然是个文盲,但相貌着实很能拿得出手,比四哥强多了。 像四哥那样的,除了有一个城市户口,没啥太大的长处。 当初没挑剔四嫂的农村户口,早早下手娶到一个漂亮媳妇,算他有自知之明。 五哥长得好看,脑袋瓜好使,还很能赚钱,最重要的是,他有点小骄傲。 除非像四哥似的,来个一见钟情,否则让他特意去农村挑个媳妇,那八成会伤自尊。 叶满枝将军用水壶递给常月娥喝水,撺掇道:“妈,你没事就去我五哥那边住几天,帮他张罗张罗。我五哥不是真的无人问津,我去反帝大集的时候,见到不少姑娘在他马车旁边转悠呢。” “那都是烂桃花,”常月娥不以为意道,“全是看他长得好看,过去饱眼福的,没啥实际意义。” “哪个饱眼福的能坚持一两年啊!”叶满枝嘟哝,“我瞧着其中有一个姑娘衣着打扮挺时髦的,家庭条件应该很不错。” 常月娥深吸一口山间的新鲜空气,洒脱道:“算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别提他那些烦心事了!” 姐妹俩听话地闭了嘴。 叶满枝把她在学校的趣事拿出来分享,还说她物理考了61分,在班级里排名25,被吴峥嵘嘲笑了。 常月娥笑道:“好歹及格了,也不是最后一名,这不挺好的嘛,你本来就不擅长学物理,能及格就行。” 叶满金:“……” 这就是区别对待了。 想当初她读书那会儿,数学考了62分,还被常月娥嫌弃过,问她咋考这点分数。 母女三人在草帽山玩了大半天,临近傍晚,又去县城的国营饭店吃了晚饭。 坐上马车返城的时候,意犹未尽的常月娥还说,下次要去江边坐船,去更远的城市转转,到时候把老五也带上。 今天一整天都挺愉快,可是当三人返回军工大院时,却意外遇上了不速之客。 有个梳着齐耳短发,穿着干部服的女人等在老叶家门口。 甫一见到常月娥就问:“你是叶满林的母亲吗?” 常月娥颔首,“你是?” “我是吴桐月的母亲,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谈谈叶满林和我女儿的问题。” 叶满枝挡在前面问:“吴桐月是谁啊?我们不认识您女儿。” “你们不认识不要紧,叶满林认识就行了。”女人面容严肃,话语刻薄,“叶满林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他腿脚不太方便,马车夫的工作也说不上多体面,你觉得他跟小月般配吗?” 叶满枝瞅一眼面沉如水的常月娥,不屑道:“我哥确实腿脚不方便,不过我可以保证的是,因为他腿上的毛病,他从不会主动招惹任何一个女同志。您要是觉得我们跟您家不般配,就管好您的女儿,让她不要主动与不般配的男同志见面。而不是这样没头没脑,毫无道理地跑到别人家里大放厥词。看您像是当干部的,党的教育就是让您失礼地对陌生人逞威风吗?” 女人重申:“我是来跟你们商量的,不是什么逞威风。我只是提醒你们,叶满林比小月大了那么多岁,应该懂得分寸,保持男女之间应有的距离,他要是……” 听着对面咄咄逼人的威胁,叶满枝心里替五哥憋屈难过,她只觉得胸口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正想将人撵走时,面前人影突然出现阵阵晃动,她脚下失了力气,眼前一黑便瘫软了下去。 大姐以为妹妹是装晕的,从后面将人扶住,反过来威胁对面的中年女人:“我妹妹被你气晕了,她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家跟你没完!” 第99章 叶满枝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吴峥嵘近在咫尺放大的脸。 她迷迷茫茫地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睛,感觉对方已经这样看她很久了。 “你回来啦?”她声音嗡嗡地问。 吴峥嵘“嗯”了一声,伸手抹掉她额上睡出的细汗。 “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叶满枝刚醒, 脑子还没那么清醒,懒洋洋地说:“挺好的呀, 就是浑身使不上力气……” 余光瞥见陌生的被子和对面斑驳的墙壁, 她反应慢半拍地问:“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医院, 你跟人吵架晕倒了。” 经他提醒, 叶满枝终于想起了在家门口发生的事,她拉着吴峥嵘的手问:“我妈和大姐呢?吵赢吴桐月她妈了没?” 吵架吵到晕倒, 让她有点不甘心。 凭啥让那女的单方面嫌弃五哥呀!她还没来得及嘲讽回去, 居然就不中用地晕倒了! “你都晕倒了, 还吵什么吵?” 想起晚上那场闹剧, 吴峥嵘的眉头便拧了起来。 他结束工作去老丈人家里接媳妇,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 他那大姨姐跟一个陌生女人吵得正欢, 见他进门, 就高声告状说那女同志把叶来芽气晕了。 一边说话, 一边偷偷给他使眼色。 瞧那意思, 叶来芽被气晕这事可能有蹊跷, 也许是几个女人吵起来, 叶来芽趁机装晕的。 这种事她确实干得出来。 吴峥嵘还没弄清楚前因后果, 又不想掺和女同志的争吵, 转身就进了里面的房间。 常月娥正在给闺女盖被子,发现他进来了, 便有些慌张地说:“峥嵘,你快过来看看,我咋感觉她这晕不像装的呢, 我喊她半天都没回应!” “……” 吴峥嵘两步迈到床边。 床上的人紧闭双眼,唇色浅淡,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伸手探了一下脉搏,扭头问:“妈,她提前跟你们商量好装晕的?” “没有,满金说来芽晕倒前在她手上掐了一下,暗示她是装晕的。” 要不是闹了这一出,常月娥还真分不清,那一晕是真的还是装的。 吴峥嵘试探着喊了叶来芽几次,见她始终没有反应,眼皮颤了好几下都睁不开,便果断将人从床上抱起来,直接送进了医院。 他媳妇的身体素质不错。 结婚一年多,无论他俩怎么折腾,连个小感冒都没有过。 这次毫无预兆地晕倒,显然不正常。 叶满枝缩在被窝里,心里还惦记着五哥的事,继续追问:“那我大姐跟她吵架,吵赢了没有啊?” 她觉得以大姐的实力,应该能吵赢这一场。 不过,她这一晕,可能会影响大姐的发挥。 见她还像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吴峥嵘无奈道:“你要当妈妈了,先顾好自己吧,别人的闲事你少管。” “当妈妈也不妨碍……”叶满枝陡然顿住声音,睁大眼睛望向男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确认,“我真的要当妈妈啦?” “嗯,两个多月了,”吴峥嵘倒了杯温水给她润嗓子,“你今天又是爬山又是赶路,本就消耗了体力,回来以后又情绪激动跟人吵架,身体吃不消了,这几天在家好好养养吧。” 叶满枝喝了水,仰躺在枕头上,伸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摸上去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他俩在大学开学之前,毫无措施地奋战了三十天,早就有了怀孕生娃的心理准备。 可是,这会儿听到了确切消息,她仍然有种还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咱们真的要有小宝宝了?”她将目光重新转回男人身上,“你也要当爸爸啦?” “嗯,我也要当爸爸了。”吴峥嵘把她抱进怀里,珍惜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经过眼睛和秀气的鼻尖,最终落到她恢复红润的嘴唇上,“宝贝,辛苦你了。” 听到最后的称呼,叶满枝脸腾地就红了。 他俩之前不是没这么喊过,什么我的好宝贝啦,亲爱的啦,但所处情景都比较旖旎。 下了床以后,他俩都是正经人! 穿军装的时候,更是给吴峥嵘加了一道禁制,除了固定场合,他是从不喊这种称呼的。 叶满枝刚刚恢复的体力,似乎又流走了一些,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没什么力气。 她仰着脑袋,下意识追吻,而后攥着他胸前的纽扣问:“要当爸爸了,你高不高兴?” 她这是明知故问,吴峥嵘一定是情绪积聚得找不到出口了,才会失态喊她宝贝的。 吴峥嵘果然肯定地回复:“很高兴。” 叶来芽的身体里正在孕育着他们共同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难以名状的暖意。 从医生那里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他也如岳父岳母那般感到惊喜。 可是,惊喜这种情绪几乎是转瞬即逝的,等他彻底消化这个消息,独自守候在床边等待叶来芽醒来时,心里那种绵长的暖意,才让他有了真实的喜悦。 他前半辈子的父母缘很浅,冷淡的母子父子关系,让他对这种靠血缘维系的亲情看得很淡。 然而,这个孩子的意外到来,令他恍然意识到,他看淡的也许不是亲情,他只是看淡了他的父母。 这个延续了他和爱人共同血脉的孩子,吴峥嵘心里其实是期待的。 叶满枝依偎在他怀里,抓住机会打趣:“你反应好冷淡哦,一句高兴,就想轻描淡写地混过去啦?我妈说你只在出租车不哭不闹的时候上手抱一抱,他哭的时候你从来不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这种事情要是解释起来,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吴峥嵘没说他是否喜欢孩子,只是低头含住她的唇瓣,含糊喊了声宝贝儿。 叶满枝顿时不再追问了,脸颊红扑扑地与他接吻,眼角眉梢都带出一种甜蜜的温柔。 * 因着叶满枝确认了妊娠,她昏睡期间,医生并没有给她用药。 这次住院只是在病房里长长地睡了一觉。 叶满枝从没住过医院,不想在医院过夜,于是央着吴峥嵘连夜带她回家了。 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家,她几乎是一秒入睡的。 等她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来的时候,吴峥嵘那一侧的被窝已经冷了。 她把脸埋进去趴了一会儿,才穿着小背心下床,跑到穿衣镜前观察自己的肚子。 常月娥端着一锅鸡汤进门,见她穿着背心裤衩在地上转悠,斥道:“这都入秋了,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赶紧把衣服穿上!” “妈,你咋来了?”叶满枝往院儿里望了一眼,“葵花怎么不叫呀?” 葵花不咬人,但是几乎见人就叫。 甭管是自家人还是外人,即使是她跟吴峥嵘,人家也一视同仁地汪汪汪,只是音量不同而已。 “峥嵘把它带去单位上班了。” 常月娥说这话的时候,既欣慰又无语。 以防她进出小院引来葵花的注意,会把叶来芽吵醒,吴峥嵘把狗牵走了。 但她见过带孩子去单位上班的,还从没见过带狗上班的! 老叶之前就嘀咕过,叶来芽结婚以后被惯得不像样子,早饭都要吴峥嵘打好送回来。她当时没啥感觉,毕竟叶来芽在娘家时,也是吃现成早饭的。 可是,今天碰上带狗上班这一出,她觉得这个女婿对来芽确实是有点娇惯的。 “赶紧洗漱吃饭吧,”常月娥催促闺女去洗漱,跟在她身后问,“你第一次怀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昨天你突然晕倒,吓死我了。” “没感觉呀!跟平时一样。”叶满枝打理好自己,坐到饭桌前喝鸡汤,美滋滋地问,“妈,你大清早就去买小公鸡啦?” “你五哥送来的。”常月娥夹了一个鸡腿给她,“我让他去乡下多弄些小鸡回来,养在你们的院子里。想喝鸡汤的时候,随时给你杀一只。” 老三媳妇怀孕那会儿,她能在大集上买到农村社员自家养的小公鸡。 但是前几个月农村搞了人民公社,家禽家畜全由集体统一养殖,社员家里不允许私养了。 她想买活鸡就只能去菜市场抢购,十次有八次买不到。 叶满枝往院儿里指了指,“我们这院子里有猫有狗,万一把小鸡咬死咋办?” “没事,后院儿虽然空间窄,但放个鸡窝足够了。前院后院分开养,等你五哥从农村回来,让他给你搭个鸡窝,养上十来只小鸡,到时候我每天过来喂鸡。” 两个年轻人,一个忙于工作,一个忙于读书,让他们喂鸡是根本指望不上的。 叶满枝觑着她的神色问:“妈,你问过我五哥没有?他跟那个吴桐月是咋回事啊?” “问了,他说两人暂时没关系,而且他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吴桐月了,不知道她妈妈为什么突然跑来咱家发疯。” 叶满枝品咂着那句“暂时没关系”,直觉五哥也许没那么清白。 但她还是不满道:“这事就这么算啦?即使是干部,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不分青红皂白就上门耀武扬威!幸亏我哥昨天不在场,要是让他听到那些话,那得多难堪呀!” 她主要还是心疼五哥,为五哥打抱不平。 “你哥的事,让他自己处理,你顾好肚子里这个就行了。” “他要是真能处理,还能让人家妈妈找到你面前来?你昨天差点就被人欺负了。” 常月娥嫌弃道:“要不是有你俩碍手碍脚挡在前面,我早把她解决了,我那泼妇的名声可不是平白来的!她下次要是还敢来,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她这话说得信誓旦旦,但吴桐月的妈妈或许被那晕倒的阵仗吓住了,短时间内没再来家里找过麻烦。 叶满枝只休息半天,就返回学校上课了,并且第一时间将医院证明交给了陈莹。 她是调干生,医院证明上明确写了妊娠十周,按时间推算是在开学前怀上的,并没有违反学校的相关规定。 她给肚子里的小家伙过了明路,顺便申请了走读,偶尔可以回家住几天。 她跟吴峥嵘都是新手爸妈,她每天揣着崽,随时能跟宝宝互动。 但吴峥嵘本来就不怎么稀罕孩子,要是再不参与宝宝的孕育过程,她担心孩子出生时,新手爸爸储备的父爱不足。 所以,趁着最近秋高气爽,天气不错,她都是一放学就回家的。 还能趁此机会让吴峥嵘帮她辅导一下物理作业。 周五下课有点晚,她返回军工大院时,天边已经染上了晚霞。 大姐正站在她家门口与凶悍的葵花对峙,叶满枝见状就快步走过去,笑着问:“姐,你怎么过来了?” “哎,你怀了孩子慢点走!我下了班特意过来的,找你有事!”叶满金怕狗,紧贴在妹妹身边跑进了院子,站在屋檐下神神秘秘地问,“你猜今天谁来单位找过我?” 叶满枝往葵花的饭盆里倒了点水,瞧着它不再叫唤,吧唧吧唧开始喝水了,才问:“谁啊?” “那天来闹事的那个!吴桐月她妈!” “啊?”叶满枝惊讶地放下水壶,生气地问,“她去你们单位闹事了?这人怎么这样呀!有事就去找她闺女,再不济就直接找五哥或是咱爸妈,去你单位闹算是怎么回事啊?” 大姐畅快地哼笑两声,叉着腰说:“她倒是想来军工大院找人,但她首先得能进得来呀!” “她为什么进不来啊?” “你没注意吗?你们这个军工大院里最近管得可严了!外人进出都要在哨兵那里严格登记,以前虽然也要登记,但现在不但要留下访客的姓名和工作单位,还要记下访客拜访的门牌号和出入的具体时间,反正瞧着挺严的。” 叶满枝还真没注意过这些,讶然道:“就算登记严格,她按照程序在门口登记进来就行了。干嘛非得跑去你的单位闹啊?对你影响多不好啊!让领导怎么想你!” “她没在我单位闹。”叶满金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那女的来头不小,我听老五说,她是省供销总社的一个什么处长,那也算是省里的领导了吧?我寻思咱家就是工人家庭,平头老百姓,咱可惹不起人家,这事最后八成就不了了之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啊?怎么啦?”叶满枝配合地问。 “你家吴团长往省供销总社打电话,把她给告了!说她出入军工单位无登记记录,模糊排查重点,干扰军代室的防奸防特工作,最近暂时不被允许进入军工大院了。” 第100章 叶满林和吴桐月的结识, 源于一场非常俗套的英雄救美。 在叶满林看来,那甚至称不上什么英雄救美,他驾着马车从农村回城, 中途碰上了被人追赶的吴桐月。 他并没下车多管闲事,只是不着痕迹地放缓了车速。等到对方跳上马车时, 又加重了扬鞭的力道。 马车行至反帝大集, 他将人放下就走了。 仅此而已。 此后吴桐月经常来反帝大集上找他说话, 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 从小就有小姑娘偷看他。 自从他十二岁那年,听到女同学私下说“看看怎么了, 又不结婚”, 他便对这些或明或暗的打量, 全都无视了。 像吴桐月这样一看就有些背景的大小姐, 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类型。 他除了一张脸能看,没别的长处, 只能给人家当个消遣。 但吴桐月这姑娘, 名字温柔, 性子野。 在大集上跟他套了几天近乎, 见他没什么反应, 就提议跟他一起做生意。 她是供销社的采购, 手握很多工厂和农业社的计划外货源。 他俩可以一起挖社会主义墙角! 吴桐月没明说, 但叶满林就是这样理解的。 对方负责联系货源, 他负责进货销货,利润对半分。 兴许是遗传了父系血统的铜臭劣根, 抑或是残疾让他缺乏安全感,叶满林对钱财异常执着。 赚钱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要求利润必须三七开以后, 他便跟吴桐月合作,挖起了社会主义墙角。 然而,吴桐月的性格区别于时下的大多数女同志,她那股野劲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合作了半年以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双方分赃,他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吴桐月毫无预兆地把他给强吻了! 叶满林活了二十多岁,招惹过一些烂桃花,但向来本本分分,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突然跟姑娘亲了嘴,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负责的准备,当晚还清点了自己的资产,想着吴桐月家庭条件可能不一般,他没有像样的工作,至少要买套像样的房子娶媳妇。 可是,吴桐月并没要求他负责,而且事情过了没两天,她那个在省供销总社当处长的妈妈,就跑来找他了。 尽管姿态上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居高临下,但蔡处长当时的措辞还是比较客气委婉的。 并没说那种类似“你配不上我女儿,请你马上离开”的话。 人家维持着干部的风度,先跟他道了歉。 然后说因为家庭的原因,吴桐月性子比较骄纵,做事不顾他人感受。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女儿没把他当回事,只是在消遣他。 蔡处长预料得没错,像叶满林这样的人,心思敏感,人家稍稍透出点拒绝的意思,他就明白了。 叶满林本就不太相信吴桐月是跟他来真的,既然对方家长不同意,那买房子娶媳妇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他跟蔡处长说,他们只是合伙做生意的关系,不需要道歉。 如果吴桐月想退股,可以把钱算给她。 退股当然是不可能退股的,吴桐月根本就不听她妈妈的话。 事后还跟叶满林直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 她在家排行老二,是蔡处长与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她亲生父亲病逝后,蔡处长带着她和遗产,又与原配丈夫复了婚,生了老三。 继父从不管她的事,亲妈也拿她没办法。 她可以跟叶满林继续合伙做生意。 无论如何那是人家亲妈,叶满林彻底收了跟吴桐月有进一步发展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做生意赚钱。 媳妇暂时娶不上,钱财方面可不能再吃亏了。 然而,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在叶满林以为他俩恢复了赚钱搭子的关系时,吴桐月又把他强吻了! 这次更加得寸进尺,还差点把他的裤子扒了! 要不是叶满林意志坚定,坚守住了最后的底线,他这会儿可能就不是纯情处男了。 …… 叶满枝坐在鸡窝旁边的小板凳上,像听故事似的,听五哥介绍了他跟吴桐月之间的大致情况。 而后一脸八卦地问:“哥,你俩真没发生点啥呀?” 五哥语气肯定:“什么也没发生!” “那吴桐月的妈妈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叶满枝了解了情况,倒也不避讳说说那天的情景,“蔡处长找到咱家去,跟咱妈说,你比吴桐月年纪大,应该主动保持距离……” 五哥将鸡窝的门关上,叹气说:“那天之后,我俩的关系有点尴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她家里的情况我真不太清楚。” 叶满枝猜测:“有没有可能是,她为了跟你在一起,撒谎说你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否则蔡处长不至于那么生气,她之前找你的那次不是挺体面的嘛。” 五哥冷静地说:“吴桐月也许撒谎骗了她妈,但未必是为了说服对方同意我们在一起,有可能只是口不择言,利用我气人而已。” 蔡处长家里是女主外,男主内的组合。 她那个原配丈夫似乎没什么本事。 吴桐月一直觉得她妈用她爸的遗产,养她继父一家子。 母女俩经常因此起争执。 叶满林自嘲地想,她妈找了一个没什么本事,还花她钱的男人,她也有样学样,找一个没什么本事还有残疾的男人。 也许就是为了气她妈吧…… 叶满枝猜不透五哥内心的想法,但她觉得五哥现在脆弱极了,不由站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五哥在她背上轻拍了拍,“你怀了孩子,还要兼顾学业,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哥我现在过得挺好,有钱有吃有喝,还有五块钱一个月的大房子住,没啥不知足的。” 但叶满枝总希望他的人生能够圆满。 按照原本的发展轨迹,五哥早早就在那场大火里丧生了。 没谈过恋爱,没娶媳妇,更没孩子。 她希望五哥能遇到一个爱他的妻子,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最好别留什么遗憾。 “哥,要是吴桐月她妈妈同意你们在一起,你愿意让吴桐月当我嫂子不?” 叶满枝觉得五哥可能是喜欢那姑娘的,但是听他转述,吴桐月的性格似乎有点难搞。 她没与对方接触过,一时不好下定论。 “她妈妈不可能同意。”五哥将小公鸡从鸡笼转移到鸡窝里,拍拍手说,“行了,鸡窝大功告成,咱妈交代的任务我完成了,这就回去了。” “吴峥嵘去副食商店买下酒菜了,他还要跟你喝两盅呢!你喝点再回去呗。” 叶满枝极力挽留,可惜五哥正为情伤怀呢,没心思留下吃饭,把院子收拾好就走了。 吴峥嵘买回来的副食,变成了夫妻俩的晚餐。 “我五哥不会真的跟吴桐月在一起吧?”叶满枝嘎吱嘎吱咬着猪耳朵上的脆骨,犯愁道,“你刚给蔡处长告过状,回头两家要是真成了亲家,那多尴尬呀!” “我告那一状,对她来说不痛不痒,有什么尴尬的?”吴峥嵘把她手边的酒盅拿走,“咱爸妈会因为别人告状而打你么?” “不会。” “那省供销总社也不会因为她影响了其他单位的工作,就对她怎么样,顶多口头批评一下。对她那样的机关干部来说,口头批评不算什么。她每个月要展开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吴峥嵘明知告那一状,不可能让她伤筋动骨,但还是告了。 无非是想提醒对方注意分寸。 她要是三不五时就来军工大院闹上一场,叶来芽光处理那些糟心事都忙不过来,还怎么学习和养胎? 叶满枝往酒盅里瞅了一眼,嘟哝道:“喝一点没什么吧?要不这猪头肉吃得没滋没味的。” 吴峥嵘严格遵医嘱,“大夫说不能喝酒。” “娃想喝!”叶满枝往小腹上指了指。 “小孩都喜欢喝汽水,你喝汽水吧。”吴峥嵘开了瓶汽水递给她,“今晚不是要写论文么?喝了酒还怎么写?” “我怀这孩子的时候,不是学物理,就是写论文,这孩子以后要是不读个副博士,都对不住我给他创造的学习氛围!”叶满枝在桌下踢了踢旁边的小腿,“我今晚要写论文,你帮我把物理作业写了呗!” “……”吴峥嵘斜睨着她问,“还没喝就高了?” “我都会做了,就是不爱写!” 吴峥嵘腹诽,既然都会做了,怎么还能考61分? 正想拒绝时,又听叶来芽挎上他的臂弯说:“你最好了~” “……”吴峥嵘瞅着她沉默片刻,带着点自我厌弃似的说,“下不为例。” 叶满枝原本只是随便试探一下的,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帮自己写作业。 天呐。 天上掉馅饼啦? 她将口中的猪头肉咽下去,犹如被有奖储蓄的一等奖砸中一般,慌忙补充道:“你随便写写就行,千万别太用心做题。要是全做对了,不符合我的实际水平,老师该怀疑了,能做对七八成就可以了!” 吴峥嵘第一次答应帮人写作业,还是帮自己媳妇写作业,他感觉自己在刚刚答应的那个瞬间八成是喝多了。 这会儿酒劲儿稍稍褪去,又找补道:“这次可以帮你写,但你要自己找时间再做一遍。” “好的好的!”叶满枝欣喜道,“哎,我今天可以早睡了,明天我一定早早起床学物理!” 她也觉得吴峥嵘喝高了,才会答应她这种离谱要求。 她连忙在心里复盘了一下之前的对话,她刚才说了什么来着?吴峥嵘怎么如此轻易就答应了? 100-110 第101章 吴峥嵘帮忙代写作业的效果很好, 但是,似乎有点太好了。 省大的物理教学是依照苏联制度安排的,除了每周一节的《普通物理》, 还有每周一节的习题课。 叶满枝前一晚让人家帮她写了作业,第二天还自己对照着答案做了一遍, 觉得没啥问题才把作业交给了物理课代表。 十道题能做对六七八道, 是她的正常水平。 但这周的习题课上, 叶满枝却被物理老师点名表扬了。 物理老师拿着习题本说:“上周的作业是‘莫斯科大学物理竞赛会’的题目, 有一定的难度,咱班没有满分的, 最高分是叶满枝和沈墨, 80分。班长这次的作业做得很好啊, 继续保持这种势头, 争取期末考进前三名!” 他没往抄作业的方向联想,两个最高分的解题思路不一样, 不可能是抄的。 他觉得叶满枝进步很大, 这次作业就是她的真实水平。 班长在学习物理这方面还是很有潜力的。 叶满枝:“……” 完蛋, 期末竟然还要考进前三名! 她保持假笑, 接受了边鹊桥和梁宁的恭喜, 心里暗下决定, 再也不能让吴峥嵘帮她写作业了。 习题课下课以后, 她和边鹊桥准备去图书馆继续学习, 班里的男生们则一窝蜂似的挤出教室。 陈特冶就是打头的那个。 叶满枝嘀咕:“陈特冶这炼钢热情可太高了。” 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期末物理成绩还得吊车尾吧? 边鹊桥低声说:“人家这炼钢可不是白炼的, 咱们年级团支部书记的位置还空缺着,等他炼完钢以后,陈炉长就要变成陈书记了。” 叶满枝语竭, 只能给陈铁同学竖个大拇指。 两人结伴去图书馆学习,然而刚学了不到一个小时,之前被她们提到的陈特冶就找了过来。 “班长,你们后勤能不能再为小高炉搞来十吨焦炭?” “我们是物资供应先锋队。”叶满枝纠正了他的称呼,又问,“之前买的焦炭不是能用到十一月底吗?这才月初就不够用了?” 陈特冶一脸晦气道:“小高炉内壁淤积的灰烬太厚了,我们之前没注意,导致熔出的铁水流不下来,那一炉算是前功尽弃了。现在得把炉子拆了,将铁块取出来,再重新炼一炉,焦炭肯定不够用。” 如果后续焦炭供应不上,他是不敢点火的。 叶满枝没有立即答应,只说需要跟先锋队的队长陈莹商量一下。 那小高炉吃的不是焦炭,而是一沓沓钞票。 炼钢失败率若是一直居高不下,后勤就得一直为他们提供资金支持。 她现在揣着娃呢,东跑西颠拉来资金,没几天就跟流水似的流走了。 她累得够呛,最终却把人家送上了年级团支部书记的位置,这事怎么看都亏得慌。 将陈特冶打发走以后,叶满枝拉着边鹊桥问:“小高炉那边,炼钢的事全听陈特冶的啊?就没从其他院系请个专家来指导指导?” “炼钢冶金方面的教授早被省里请去新建的钢铁厂当顾问了,连年轻教师都被市里的高炉请走了。陈特冶从动力工程系请来了两个大四的学生,但我瞧着他们像是拿小高炉做实验呢。” 叶满枝:“……” 更不想出去筹集资金了。 系仓库里那些学生作业,能卖的早就卖了。 煤炉厂的鼓风机订单要根据人家厂里的生产需要安排,也不是随时都有的。 若想弄来10吨焦炭,八成还得空手套白狼。 她把小高炉的情况转告给陈莹,背上书包就回家了。 行至东门的汽车站时,意外碰上了周牧和刘诗纯。 大家都在一个学校,即使在校园里碰不到,周末回家的时候也难免碰面,从省大到656厂只有一趟电车。 叶满枝与两人点点头,电车一进站就径直上车,让售票员给她安排了一个老幼病残孕专座。 她现在是孕妇,终于可以坐这个位置啦! 由于售票员同志的嗓门有点大,几乎全车的人都听清了她是孕妇,周牧和刘诗纯自然也听到了。 叶满枝没理会周牧吃惊瞪大的牛眼。 她已经率先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了,周牧还是个光棍儿呢。 不过,她用余光瞟了一眼与周牧站在一起的刘诗纯。 这俩人一个是周副厂长的儿子,一个是刘副厂长的女儿,还都是省大的学生,八成要发生点故事了。 以周振业那个钻营劲儿,即使俩孩子没这心思,他也会撮合的。 叶满枝一路胡思乱想,电车到站以后,排在最后一个下了车。 刚走出车门,便见到了独自在站台上等她的刘诗纯。 叶满枝没问她怎么没跟周牧一起走,笑着问:“在学校还适应吧?” “还行,就是每天都要炼钢,有点耽误时间。”刘诗纯跟她并肩走在一起,又转换口风说,“不过,我们班女生少,老师同学对我都挺好的,周师兄也经常关照我。” 叶满枝没接那周师兄的话茬,只是笑道:“各大高校都要支援钢帅升帐,即使上了清华,也有炼钢任务,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她瞅一眼刘诗纯,心里一动,问:“你在小高炉那边负责什么工作?每天都要去吗?” “嗯,除了周末,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这段时间都要值班。” “咱们三个专业的高炉是一起的,你要是不擅长炼钢,其实可以加入我们的物资供应先锋队,为炼钢任务筹集资金。” 刘诗纯在上大学之前就是一心读圣贤书的中学生,对大学校园里这个队那个组,全都一知半解,闻言就打听起先锋队要如何筹集资金。 叶满枝将工业经济系生产和销售鼓风机的情况,向她大致介绍了一遍。 刘诗纯属于用功型选手,炼钢占用的学习时间,让她心里总是不踏实。 这会儿有了摆脱炼钢的机会,她想也没想就选择加入了后勤组,连最初想要打听周牧情况的心思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叶满枝很正式地与她握了手,欢迎她加入物资供应先锋队。 而后拿出当副主任时的派头,对年轻同志鼓励道:“咱们物资供应先锋队是为钢帅升帐保驾护航的,没有咱们的资金支持,那小高炉根本就不敢点火。咱们这项工作,甚至比前线炼钢的工作还重要!” “能加入这支队伍的同学,都是各专业最优秀的外联和供销人才。诗纯,我知道你的理工科成绩很优秀,但你们‘机械制造企业经济、组织与计划’,与我们工业经济系的情况差不多,更偏向财经方向。加入物资供应先锋队,是一个难得的锻炼机会,能发挥你的优势,还能补足你的短板……” 巴拉巴拉,叶满枝狠狠鼓励动员了一番。 最后又严肃正经地说:“诗纯,咱们物资供应先锋队的每一个队员,都为炼钢贡献了自己的力量。炼钢工作结束后,会以表扬信和光荣榜的形式,将大家的成绩寄给各自的家长,以及大家所在的院系。再次欢迎你的加入,我很期待你的出色表现!” 刘诗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她出身干部家庭,厂里那些干部来家里做客时,她爸爸也跟下属说过鼓励的话。 但是当激励对象变成自己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激动了! 她以前一心读书,这样的活动,她从没参加过。 叶满枝的话,让她觉得她们正在做一项了不得的事业。 “小叶阿姨,”刘诗纯保证道,“加入物资供应先锋队以后,我一定多帮小高炉争取资金!” 叶满枝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才在岔路口与对方挥手告别。 她这边刚将手臂放下来,便听身后有人发出轻笑。 扭头回望时,发现是吴峥嵘走在后面,忍不住瞪他一眼问:“你在后面偷听多久了?笑什么笑?” 吴峥嵘将她的书包接过来,继续笑:“小叶阿姨挺会做思想工作的。” 把人家孩子忽悠得好像明天就能入党了。 叶满枝做贼似的,将目光在前后左右迅速掠过,确认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在吴峥嵘的屁股上拧了一下。 “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被同龄人喊阿姨吗?” 吴峥嵘将她作乱的手扯下来,提醒她在外注意影响,返回自家院子才继续道:“机灵的大孩子都喊你叶主任。刘副厂长那闺女,看起来不太聪明,她能弄来资金么?” “人家是考清华的苗子,怎么不聪明了?”叶满枝很维护自己的新队员,“再说,她能不能弄来资金不是关键,关键是刘副厂长能否弄来资金!” 她本就没把希望放在刘诗纯身上。 “你等着瞧吧,诗纯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事实证明,叶满枝看人还是有些眼光的。 刘诗纯第二天一早就跑来了16号院。 尽管怀孕后,小夫妻不能做二休一了,但周末的早上还是可以温存温存的。 听到葵花的汪汪叫,吴峥嵘烦躁地将脸从胸前抬起来,“他们家这是什么毛病?” 怎么每次都要早上来串门? 叶满枝在他后脑上揉了揉,安抚道:“可能有急事,你去开门吧,我先穿衣服。” “她最好真有急事。”吴峥嵘低头在顶端裹了一下,不怎么情愿地出去开了院门。 刘诗纯没有急事,但她带来的消息,对叶满枝来说算是要事。 “咱们厂子弟校要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开办一间翻砂厂,好像在采购一种大型鼓风机。” 叶满枝问:“知道具体要求吗?” 刘诗纯将一张字条交给她:“中压式离心鼓风机,市场价五百多块,子弟校那边的资金没那么多,想买个便宜点的。你们系里能生产大型鼓风机吗?” 她觉得大二大三的学生不具备这种生产能力。 但叶满枝却说:“能啊,学生不会,不是还有老师嘛,让老师帮着指导指导。” 反正最注重实践,又很看重资金的苗主任,一定会接下这笔订单的。 只要有了这笔订单,那十吨焦炭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她没在家里耽搁,吃过早饭就带着刘诗纯回了学校,跟陈莹和系里的值班老师汇报了情况。 这种中压式离心鼓风机的成本并不高,五十块以内就能备齐材料,但技术难度比较大。 学生确实不具备这种能力,只能由技术课老师亲自操刀,把这个鼓风机当成现场教学内容,带着大三的学生一起干。 叶满枝觉得这资金实在是来之不易,凝结了全系师生的心血,不能让炼钢的那帮人随便祸祸了。 所以,赶在陈特冶正式点火之前,她通过吴爷爷的关系,从滨江冶金学院请来了一位白发苍苍,走路都要拄着拐棍儿的退休教授,担任小高炉的顾问。 一方面提高炼钢的成功率,另一方面提高钢材的纯度,反正人力物力已经出了,要争取多给国家炼一些好钢。 炼钢一直持续到年底,叶满枝的肚子渐渐显怀的时候,报纸上终于刊登了1958年钢铁产量翻番的消息。 这一年的任务终于完成了,省大的小高炉也可以相继熄火了。 叶满枝如之前所言,不但在学校里张贴了光荣榜,还给物资供应先锋队的每一个学生家长寄去了一封对学生的表扬信。 收到表扬信时,刘副厂长那表情实在是酸爽。 他家那闺女就是个书呆子,哪会找资金和订单! 这表扬信上所说的突出贡献和那三个订单,都他娘的是他拉来的! 刘副厂长又盯着刘诗纯的名字看了一会儿,一手拿着表扬信,一手端着茶缸,去其他办公室串门了。 * 炼钢的事情告一段落,叶满枝把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只等着期末考试的时候一鸣惊人,也放一颗卫星。 陈莹却拿着一个名册过来问:“咱们系办工厂,那个三结合基地,要开始筹建了,你要不要报名担任什么职务?” 叶满枝问:“苗主任和老师们担任厂长吗?” “系里成立了生产管理委员会,他们都在这个委员会里,但不兼任厂长,副厂长。这个机械厂的筹建要由学生完成。”陈莹语气还挺兴奋的。 叶满枝办过煤炉厂,她觉得机械厂建厂程序应该也差不多,于是不客气地说:“那我报名当个厂长吧。” 陈莹:“……” 你还挺敢想的。 “厂长有人选了,是我们大三的马洪亮,也是调干生。” “哦,那副厂长呢?”叶满枝退而求其次,“能让我当个副厂长不?” 没想到她胃口还挺大的,陈莹往她肚子上瞄一眼,隔着棉袄看不出显怀,但这毕竟是个孕妇。 “你怀着孩子,有精力当副厂长么?” “有啊,我精力还挺充沛的。” 那三结合基地的设想还是她提出来的,叶满枝无论如何得捞个副厂长当当。 她想得比较长远,工厂建起来以后,工业经济系的劳动和实习基本都要在这个“三结合”基地完成。 即使是学校里的工厂,那也有干部和工人之分。 她如果不在最初建厂的时候,争取一个干部岗位,等到工厂正式运转起来以后,全系师生都要轮班去工厂劳动,到时候她八成要下车间。 她倒不是逃避劳动,但她还揣着崽呢,总要替自己的身体和小崽提前谋划一下。 叶满枝能想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到。 所以,厂长和两个副厂长的位置早就有人选了。 副厂长也没她的份。 叶满枝一边感叹自己下手晚了,一边接过名册,从上往下查看还有哪些适合她的岗位。 生产计划科长和供销科长都空着。 她想当供销科长,但是考虑到供销工作要经常出外勤,她又放弃了。 最终给自己报名,当了生产计划科长。 叶满枝能捞到一个计划科长,纯粹是陈莹特殊关照她。 建厂计划是她提议的,她又有过办厂经验,这才让她在管理层占了一席之地。 除她以外,一年级再没有其他人进入这个系办工厂的管理人员名单。 几乎全被大二大三的调干生,以及学生干部瓜分了。 其他人若想进来,只能等着大三这一届的学生毕业。 叶满枝感叹一句大学也是个小社会,便将心思重新放到了期末复习上。 因着要开系办工厂,大三那批学生被苗主任塞进一家综合机械厂,下车间拜师学艺去了。 等他们学成归来以后,就是系办工厂的第一批工人。 课余时间要去工厂劳动,算作大三的实习成绩。 叶满枝觉得工厂里连工人都没有,她这个计划科长就是挂个名而已,真正上岗恐怕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然而,距离元旦还有三天的时候,陈莹却带着供销科长找到了她。 系办工厂的管理制度是完全按照正规工厂制定的,陈莹是副厂长,分管生产计划科、财务科和供销科。 “咱们机械厂的厂址已经选好了,也进行工商登记了,虽然还没正式生产,但有些事要提前准备。产品生产出来以后,还要能销掉才行。所以,最好能把咱们厂的产品纳入国家计划,由国家进行统购包销,能给咱们省下许多麻烦。” 叶满枝问:“机械厂要生产什么产品?” “四个型号的鼓风机,各种教学模型,吊车减速箱,还有各种五金零件。这些都是大二大三上课学过,有过生产经验的。” 叶满枝想了想说:“据我之前的经验,明年的生产计划,计委早在十一月份就计划好了,各厂应该已经拿到计划表了。咱们现在才准备纳入国家计划的事,已经有些晚了,可能得找找关系门路。” 陈莹颔首说:“苗主任已经帮咱们联系了市计委的同志,我下午就带人去谈。另外还有五金公司和钢厂那边,可以去跟他们谈谈来料加工业务。” 叶满枝接下了去五金公司的任务,第二天就带着体育委员赵金花同学,一起去了省五金公司。 站在五金公司门口,望着那气派的四层大楼,赵金花喃喃:“班长,人家公司的经理能搭理咱们吗?” “这是苗主任介绍的关系,据说咱们系里去年的技术课作品,全卖给了五金公司,一回生二回熟,应该可以吧?”叶满枝觉得省大系主任的面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然而,两个大学生很快就意识到,省大系主任的面子,在省五金公司这样的大单位面前,屁用没有。 苗主任给的联系人是五金公司副总,那她们就只能拜访这位副总。 被门卫放进去以后,她俩在会客室等了两个多小时,愣是没见到这位副总的人影。 叶满枝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省五金公司的副总,可能是副厅级干部。 她当街道副主任的时候,年底的会议不断,轮到人家公司副总这里,事情肯定更多。 人家真未必有时间会见两个大学生。 而且还是上门求人的大学生。 俗话说,求人低三等。 此时倒是应景了。 两人在会客室里等了一下午,当然她俩不是干等的,临近期末,她们是带着课本来的。 一边复习,一边等人。 可惜人家领导实在抽不出空来,只能约下次。 等叶满枝询问秘书,可以约在哪一天的时候,人家又说最近一周都排满了。 叶满枝没办法,只能打道回府。 供销科长苏芮是去钢厂联系业务的,回学校以后,主动跑来叶满枝这里打听进度。 发现她也与自己一样没见到正主以后,嘟囔道:“老苗的面子是不是不好使啊?” 叶满枝呵呵笑:“咱们是求人的一方,又不能给人家塞什么好处,即使是校长的面子,也未必管用。” 苏芮刚当上供销科长,工作很有热情,之后又往钢厂跑了两天。 而叶满枝只往五金公司跑了那一趟,后续就再没什么动静了。 若是寻常时候,她不介意表现积极一点。 但她现在毕竟是个孕妇,外面天冷路滑,她可不想主动上门吃闭门羹。 省大系主任的面子没用。 在对方看来,她这个大学生,与那些上门求合作的供销人员没什么区别。 叶满枝继续准备期末复习,等她完成了最折磨人的物理考试以后,去了一趟苗主任的办公室。 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前几天出去跑合作的情况,而后实话实说道:“主任,咱们虽然是省大的工厂,牌子响亮,但咱毕竟是求人的一方,求人低三等,总去上门求人,很容易失了咱们省大的风度。咱能不能想个办法,让这些人主动上门来啊?” 反正她是不会大冬天出去跑业务的。 苗主任与业务部门打过交道,清楚那些人都是什么德行,看叶满枝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他笑道:“你是当过干部的,校外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比普通学生更清楚啊。” 校园是象牙塔,但出了校园可就不是了。 叶满枝嗐了一声说:“主任,我不怕丢面子,以前为了给我们街道申请一个小学指标,我在区教育局站过一个礼拜的岗。但是省大是重点大学、高等学府,咱们的系办工厂应该区别于普通的企业,保持咱们的气度气节。” 苗主任认可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咱们与其他企业相比,有着很明显的特点,省大是高等学府,就应该发挥高等学府的优势。主任,您觉得咱们工业经济系开设一个企业厂长经理进修班怎么样?往那几个单位发函,让他们派人来咱们的进修班学习,到时候不用咱们出去求人,他们自己就上门了。” 第102章 从省工业厅回来后, 何光平把秘书喊了进来。 “上个礼拜是不是收到一份从省大发来的什么函件?” “是啊,省大要开办一个专修班,让咱们五金公司派员去上课, 您说没时间……” 何光平:“你把原件拿来我看看。” 小王站在原地没动,觑着他的眼色说:“那通知上要求五个工作日内回电确认, 逾期不回复的视作自动放弃进修资格, 这都过去七八天了。” “上个课而已, 哪有那么严格!你给他们回个电, 就说我会按时去上课。” 小王按照他的要求去秘书室打电话,没过多久便返回来讲:“领导, 省大那边说这一期的专修班已经满员了, 现在不接受报名。” “那边是谁接的电话?” “工业经济系的一个教师。” 何光平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没再说什么。 他前几个月刚参加了省委党校的学习班, 脱产学习三个月,落下了不少工作, 所以听说省大开了什么专修班, 他没多想就拒绝了。 不过, 他今天去省工业厅开会才听说, 那专修班是省大和工业厅一起办的, 总共只有三十个名额, 省里几家大型企业的领导都进入了学员名单。 省五金公司的规模不小, 但是与钢厂、重型机械厂、发动机厂这样的重工业相比, 还是有些差距的。 进修名额由工业厅安排,省五金公司归属轻工业, 这次并没有拿到学习机会。 他在工业厅听到消息的时候,心里就不太高兴。 大家都是省字头的单位,平时称兄道弟亲亲热热, 因为一个专修班,反而要被划分三六九等了。 何光平径自琢磨了一阵,拿出联络簿,在上面找到苗继耕的办公室号码,抓起桌上的电话就给对方拨了过去。 苗主任客气得很,听他提起专修班,就笑着说:“这次的专修班是由我们工业经济系出资主办的,主要是响应号召,尽可能地协助各大企业实现管理上的跃进。这是省大第一次为企业干部开班,校党委和省工业厅都相当支持。” 何光平问:“苗主任,这学习班的名额到底是工业厅分配,还是你们省大分配的?” “我们给了省工业厅三十个名额,自己留了十个名额,”苗继耕哈哈笑道,“这十个名额主要是给合作单位准备的,这两年省五金公司没少支持我们工业经济系的工作,我们要办厂长经理专修班,肯定要给五金公司留一个名额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你们处于重要的领导岗位,时间可能不好安排,所以这学习的事全凭自愿,没时间的话,我们就把名额安排给其他单位。” 何光平打哈哈说:“提高业务水平是大事,再忙也得挤出时间来提高自己。苗主任,我上周去分公司出差了,没来得及在第一时间报名,现在报名确认还可以吧?”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苗继耕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水,才不紧不慢地说:“系里可能已经往其他单位发函了,一会儿我去问问,尽量拦下来。要是已经发出去了……” 何光平抢白道:“那你老苗就想办法追回来,苗主任,咱们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你那十个进修名额,无论如何得给我们五金公司留一个吧?” 苗继耕这回答应得爽快,笑着说:“行,这事我来安排,明天让人给你邮寄一份正式的入学通知。” 放下听筒,他就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工业经济系是搞财经的,不可能关起门来搞教学,他一直督促系里的老师们,多与业务部门联系,每个人都要在业务部门交几个能经常联系的朋友。 但是这种关系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必须双方都能获益,才能持续发展。 高校教师有点社会地位,却没有实权,无法给人家带去什么实际的好处。 尤其从去年开始贯彻党的教育方针以后,高校师生陆续去工厂劳动实习,整天给人家添麻烦。 高校这边渐渐就成了经常求人的一方。 叶满枝提到的这个厂长经理进修班,倒是给他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工业经济系原本有个类似的进修班,学制十个月,学生全是来自工业部门的县处级以上干部。 但这种进修班是由政府出资,委托省大开班教学的。 什么时候开班,招收哪类学员,以及教学内容,全由业务部门说了算。 这次由省大主导开班,邀请各大企业领导,尤其是与学校有过合作关系的企业领导来学校进修,总算让他们的腰杆挺直了一回。 * 苗主任忙着与业务部门拉关系的时候,叶满枝已经回家放寒假了。 除了刚结婚那会儿去南方探亲,她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么长的假期。 每天除了听收音机,就是鼓捣吃吃喝喝。 兴许是怀了孩子的缘故,她感觉自己最近简直胃口大开,而且特别馋。 做梦都能梦到吃的东西。 昨晚她在梦里吃爆米花了,今天上午她就提了一小袋大米,准备出门蹦一锅大米花。 结果她挺着肚子绕了两条街,始终没见到每年冬天都出来蹦爆米花的师傅。 经过街道办的时候,她特意进去问了一嘴:“金宝儿,街上那个蹦爆米花的师傅怎么没出摊啊?” 刘金宝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没精打采地说:“上个月出了几天,但公社搞大食堂的时候,他去后厨炒菜了,估计没时间蹦爆米花了。” 光明街最终没能逃脱成立公社的命运,在这个月正式响应号召成立了人民公社。 而且为了把更多妇女从繁琐的家务中解放出来,公社在每个居委会都成立了大食堂。 反正粮食限购已经放开了,可以不限量随便吃,居民们都愿意花点钱,拖家带口地去食堂吃饭。 每年冬天都出来蹦爆米花的刘师傅,今年没出摊,被居委会征召到食堂炒大锅菜了。 “我昨晚做梦都想吃爆米花呢。”叶满枝遗憾地感叹一句,重新戴好帽子围脖,对刘金宝招呼道,“金宝儿,你送送我。” “你又不是马上就要生了,咋还得让人送啊?” 刘金宝口中抱怨着,但还是把她送出了街道办的院子。 走出了其他人的视线,叶满枝才问:“你怎么回事啊?上次见你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之前那股奋发向上的劲头去哪了?” “哎,现在没啥奔头,还怎么奋发向上啊?” 刘金宝如今倒是挺理解从街道调去工厂的庄婷。 叶满枝去上大学之前,向组织推荐了他当街道副主任。 他抓特务受伤立功,前半年的工作表现也可圈可点,有很大概率能升官。 叶满枝离开后,副主任的位置空了两个月,他以为组织可能还要考察他,所以那段时间工作特别卖力,凡事都冲在前头。 结果上个月初,光明街道办突然空降了一个副主任。 四十多岁的女干部,之前在其他街道当过妇女主任。 这回主任副主任全都配齐了,而且都是刚被任命不久的,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干部调整。 刘金宝的期待落空,又看不到升迁希望,最近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叶满枝睨着他问:“你以后就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啦?” “不然呢?” “我发现你这人功利心也太强了点,之前为了当正式干部,后来为了当副主任,你都能可劲儿表现。一旦没了好处,你立马就松懈了。要是被领导知道了你这个毛病,以后哪个领导还愿意提拔你啊?”叶满枝劝道,“你赶紧打起精神来吧!” 刘金宝偏头望向她,满眼羡慕地说:“我要是有高中学历,现在也跟你似的考大学去了,谁还在街道办里窝着啊?” “现在是人民公社了。”叶满枝纠正。 “换汤不换药,都是那么回事。” “那能一样么?去年七月份,区里就想让光明街当公社试点,但老张不太愿意,”叶满枝低声问,“你知道为啥不?” “为什么啊?” “街道办的领导只有主任副主任,人事并不复杂。但是成立公社以后,除了书记社长,还要吸纳其他委员。”叶满枝问他,“咱们公社目前还没任命其他委员吧?” “没有啊。” 叶满枝呵呵了两声,不搭理他了。 半晌,刘金宝那泄气的皮球又重新鼓了起来,连声问:“小叶主任,你觉得我能混个委员当当不?” “不知道,看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有点够呛。”叶满枝挑剔道,“我要是领导,我就不选你。” 她跟刘金宝关系不错,还想让他长期驻扎在光明街呢。 要是跟庄婷似的一言不合就调去其他单位,那她以后找谁办事啊? 叶满枝鼓励了小刘干部一番,让他快快振作起来,然后就被重新振作的小刘干部从街道办,一路送到了家门口。 知道她是为了吃爆米花才特意出门的,刘金宝离开后,又去门口的供销社买了两大块米花糖给叶主任送了过来。 叶满枝拿了两个能酸倒牙的国光苹果,送给他当回礼,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那两块米花糖。 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虽然已经吃了米花糖,但她当晚做梦的时候,又一次梦见了爆米花。 于是午夜时分,沉睡中的吴峥嵘被嘴馋的媳妇摇醒了。 “怎么了?”他在黑暗中睁眼,下意识伸手抚上她的小腹,“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想上厕所了?” “吴峥嵘,我想吃大米花!” “吃什么?”他没听清。 “大米花!”叶满枝提高声音说,“我刚才做梦,梦见我坐在一个浴桶里吃大米花,随便吃!” 吴峥嵘往漆黑的窗外望了一眼,叶来芽只是想吃个大米花,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这真不算什么离谱要求。 只是这大半夜的,他确实变不出大米花来。 “你是不是饿了?要不我给你泡个奶粉喝?” 叶满枝原本只想吃个大米花,这会儿听他提起奶粉,顿时就不乐意了。 “你还敢提奶粉!我在柜子里攒了六袋奶粉,你怎么趁我不在家送人一大半!” 她前几天清点库存才发现,奶粉只剩两袋了。 “出租车是你亲侄子,又不是外人。” 吴峥嵘把人家孩子抱得直哭,总要给点补偿的。 叶满枝小心眼地想,那四袋奶粉八成都进了三哥三嫂的肚子里。出租车是喝母乳的,人家根本就不喝奶粉。 但这话又不好跟吴峥嵘说,她便气呼呼地趴在他怀里不吱声了。 吴峥嵘以为她是饿了,哄道:“要不把你的糕点盒子拿出来?让你先垫垫?” “……” “我给你煮个河粉怎么样?”吴峥嵘补充,“再配个豆豉鲮鱼或者午餐肉罐头。” 叶满枝咽了下口水,还是不吭声。 “那想吃八宝饭么?”男人继续哄,“我看你柜子里还藏着八宝饭罐头,我热一热给你吃。” 叶满枝暗道,她上学不在家的时候,这臭男人倒是把她那些存货都摸清了。 她摸黑在对面胸膛的凸起上拧了一把,听到嘶的吸气声才放松力道,敷衍地在上面揉了揉。 吴峥嵘攥住她的手沉默下来,眼见有越哄越生气的趋势,他突然福至心灵似的说:“先吃你放在柜子里的东西,明天我去供销社买点新的给你补上。” 叶满枝心说,这还差不多。 “那我想吃八宝饭,还想吃午餐肉。” 吴峥嵘嗯了一声,下床给她热八宝饭去了。 半夜两点多,叶满枝吧唧吧唧吃了一罐八宝饭,半罐午餐肉,还翻出糕点盒子吃了几块蛋黄片。 折腾到快三点,才重新洗漱躺倒床上,临睡前还嘟哝着:“我明天想吃大米花。” “嗯,睡吧。” 叶满枝前一晚吃饱喝足,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 军事学院也放寒假了,吴峥嵘周末不用去见导师,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忙活。 室内的玻璃结了冰花,叶满枝没看清他在做什么。 等她套着棉袄走进院子,才发现刚扫净积雪的空地上摆着一个黑乎乎的爆米花炉子。 见状,她立即就兴奋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炉子呀?” “跟爆米花的刘师傅借的,他去食堂当厨子了,今年过年前都不摆摊。” 见她睡醒了,吴峥嵘将炉子生起来,坐在院子里摇爆米花机。 “你真会蹦爆米花啊?”叶满枝凑过去问。 “我第一次弄,只听刘师傅讲了大致流程。你站远点,回屋里等着吧。” 叶满枝没动,接过手柄自己动手摇了几下。 “一会儿爆米花蹦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吓到葵花和那一窝小鸡啊?” 吴峥嵘往狗窝里瞅了一眼,“你把葵花弄屋里去吧。” 然而,即便如此,当爆米花机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时,他家院子里仍是鸡飞狗跳的。 葵花本就是个门铃,被这声巨响吓住以后,叫得就更欢了。 左邻右里也跑出来探查情况。 没多久,十六号院门口就围了一群端着碗,等着蹦爆米花的小朋友。 叶满枝捧着一盆爆米花回屋,趴在大床上哈哈笑。 这年头的小孩子没啥零食,爆米花算是常见又好吃的。 每年冬天都有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去爆米花摊子上排队。 今年刘师傅没出摊,不知惹哭多少小朋友。 这回好了,走了一个刘师傅,又来一个吴师傅! 哈哈哈。 叶满枝坐在床上吃大米花,听着外面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已经可以想象吴峥嵘的脸有多臭了。 吴峥嵘在自家院子里蹦了两锅爆米花,给那群孩子每人都分了一碗。 与刘师傅商量后,将机器送去了居委会的便民服务站,以防孩子们被馋哭,请他们派个人在大院外面出摊做生意。 * 1959年的年夜饭,叶满枝是在公社食堂里吃的。 今年吴峥嵘的父亲和三叔都没回滨江,只有吴爷爷吴奶奶,带着两个小年轻过年。 叶满枝的肚子快六个月了,吴峥嵘不让她到处采购,也不用她准备年夜饭。 正好居委会主任来家里做动员,邀请所有居民一起去公社食堂吃年夜饭,过个大团圆的春节。 吴峥嵘顺势就答应了下来。 居委会组织的年夜饭类似于联欢会,每家每户都要上台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 叶满枝向来喜欢凑热闹,她想跟吴峥嵘一起演唱一首《九九艳阳天》,可惜吴峥嵘不会唱这种男女对唱的小情歌。 她只能遗憾地独自登台,作为全家最有文艺细胞的成员,代表老吴家演唱了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赢得满堂彩以后,还得到了吴奶奶包给她的一个大红包。 “小叶唱得好,台风也好,以后再有这种活动,就让小叶代表咱家出面!” 叶满枝感受了一下红包的厚度,估计里面至少有十块,于是狠狠点头。 要是每次上台都能得到大红包,她巴不得天天登台唱歌呢。 晚上临睡前,她还在数今天收到的红包。 吴爷爷吴奶奶每人给了五十块压岁钱,她代表全家表演节目又得了十块钱。 吴小姑出发去婆家之前,给了她五块钱压岁钱。 一天进账115块! 见她兴致勃勃地摆弄那几个红包,吴峥嵘下床,也从外衣口袋里翻出一个红包给她。 “给你的压岁钱。” “你的工资都在八斗橱里,你哪来的压岁钱给我?” 他俩的工资都是放在一起的,吴峥嵘给她压岁钱,就相当于左手倒右手。 完全是走过场。 不过,这人能想着给她发压岁钱,还是值得表扬的! 吴峥嵘将红包拍到她掌心上,“稿酬。” 闻言,叶满枝的双眼霎时就亮了,匆忙将薄薄的红包打开,从中倒出一张汇款单来。 她将那汇款单放到台灯下面,看清了其上所写的金额,——560元整! 五百多块不是小数目了,但她还是疑惑道:“这是你哪本书的稿酬啊?怎么才这么点?” 她出一本时装书还有七百多块的稿酬呢。 吴峥嵘那些书的字数都不少,而且都是实用的工具书,后续加印怎么才给这点稿酬? “稿酬制度好像刚改革了,今年的稿酬没有以往的高,”吴峥嵘不太确定地说,“给多少咱们就拿多少吧。” “也对哦,这笔钱算是意外之喜了,我以为咱俩出版的那几本书都是一锤子买卖,只出版了一个定额就算了呢!” 她心满意足地将汇款单和红包收好,只等着春节之后跟他一起去邮政所取钱。 家庭收入有了一大笔进账,让叶满枝神清气爽。 她心情好,胃口也比同是孕妇的四嫂好了很多。 等到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她那肚子明显大了一圈。 边鹊桥从老家回来,甫一与她见面就笑着感叹,“两个月不见,你终于有点孕妇的样子了。” “嘿嘿,咱们放假的时候,我才怀了四个多月,现在已经六个月啦!” 边鹊桥给她抓了一把从老家带来的大红枣,低声分享:“你听说没有,大三的两个师兄好像已经确定分配去向了。” “不能吧?”叶满枝惊讶道,“他们还有一年半才毕业呢,咋这么早就定了?” “他们是工业经济系的第一届毕业生,而且在校表现很出色,有单位提前相中了呗。” “哪两个被定了?” “黄志强和马洪亮,一个是炼钢时的小高炉炉长,兼任系办机械厂的财务科长,另一个是咱们系办机械厂的厂长。” 叶满枝皱眉说:“咱们系办工厂还没开工呢,目前还没做出什么成绩,不可能因为当了厂长就被人家挑中吧?我听说马洪亮的成绩很好,一直是他们班的前三名。” “成绩是一方面,当厂长也是一方面。”边鹊桥透露道,“送大三的学生去实习工厂当学徒,就是他的主意。今年过年他都没回家,一直在实习工厂那边盯着。而且过完年以后,咱们系的机械厂就开工了。” 叶满枝感叹:“难怪人家能被挑中,真是狠人呀!” “嗯,他俩一个省工业厅,一个省计委。这事在大三那边都炸锅了,他们属于全校最早被定了去向的大三学生。” 听着这两个大衙门的名字,叶满枝只有羡慕的份。 与舍友们一起唏嘘一阵也就算了。 人家是工业经济系的第一届毕业生,自身表现又很出色,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其他人羡慕不来。 她在宿舍里呆了一会儿,收到通知后,又组织同学去办公室领教材和讲义。 本以为开学这两天会像往常那般平稳度过,结果刚安顿下来没多久,她就被通知去机械厂谈话。 若是大家一起的,会直接通知她开会。 用了谈话这个词,那就是开会对象只有她一个了。 她按照要求溜达到机械厂办公室的时候,厂管理层的几个人都在。 陈莹的神色不太好看,点头打招呼时也紧皱着眉头。 她分管生产计划科,有什么事应该由她先跟叶满枝沟通。 但这次陈莹却没开口,另一位副厂长不顾她难看的脸色,与叶满枝进行了谈话。 “叶满枝同学,今天喊你过来,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工作的问题。你看你现在有身孕,咱们厂又是新办厂,事情千头万绪,工作强度会很大。你要不要先把生产计划科的工作放一放,等你生了孩子,有了更多精力以后再回厂里工作?” 叶满枝:“……” 这是想把她辞退吗? 第103章 望着对面的副厂长, 叶满枝先是疑惑问:“石磊同学,你现在是以师兄的身份,还是副厂长的身份跟我谈话啊?” 石磊还想维持体面, 笑着打感情牌,“我既是你的师兄, 又是机械厂的副厂长, 但现在是在厂里, 那就以副厂长的身份谈话吧。” 叶满枝点点头说:“如果是师兄的话, 我不太方便跟你一个未婚男同学谈论怀孕的话题。” “……” “不过,既然你是以副厂长的身份跟我谈话,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虽然怀孕比较消耗女同志的精力, 但我身体挺好的, 并没耽误学习和工作。厂里开工半个月,赶工生产的五金订单, 还是我在放假之前从省五金公司拉过来的。” 叶满枝毫无心理负担地说着瞎话。 其实五金公司的订单不是她拉来的, 但是系里能拿到这笔订单, 肯定与厂长经理专修班有些关系。 订单的事只有苗主任知道, 老苗应该不会戳穿她。 石磊不了解那笔订单的内情, 只是接着她的话道:“你拉来那笔订单的时候, 身体的各方面条件都比较不错, 但是, 随着你怀孕月份的增加,势必消耗你更多的精力, 影响厂里工作……” 叶满枝皱眉打断,直截了当地问:“石副厂长,你是想辞退我吗?” “你别误会, 我们没有要辞退你的意思。厂里只是考虑到你身体的实际情况,想让你暂时把工作放一放,专注身体和学业。等你生了孩子,过了这段重要时期,再重新回来。” 石磊找她谈话之前,心里是很有把握的。 叶满枝毕竟是个孕妇,怀孕加上生孩子,没有个一年半载恢复不过来。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可以让大三的学生担任计划科长。 等大三这一届的学生毕业离校,她再重新回厂里担任职务。 这是双方获益的事情。 大三的学生能因此积累工作经验,为毕业分配增加砝码。 叶满枝也能趁此机会好好生娃养娃。 石磊虽然有私心,但也算是为了叶满枝好。 然而,叶满枝却根本不领情。 她难道不知道在机械厂兼任职务很消耗自己的精力吗? 要是有其他选择,她也不想挺着肚子给自己找事。 但现在高校要贯彻党的教育方针,把学习和生产劳动结合起来,全校师生都要参与劳动。 叶满枝要是不挺着肚子当科长,就得挺着肚子下车间了。 她可以因为怀孕暂别科长的位置,但学校会因为她怀孕,就不让她参加劳动吗? 显然不可能呀! 再说,她现在把职务交出去简单,再想拿回来就难了。 等大三这届学生毕业时,厂管理层全部大换血,前朝的令箭放在本朝就是鸡毛。她要是回不到原来的岗位,找谁说理去啊? 叶满枝这会儿主意挺正的,石磊就算把好处说出花儿来,她也不可能同意把计划科长的职务让出去。 被劝得急了,她就看向一直没怎么出声的正厂长马洪亮。 “厂长,咱们系办工厂是正规工厂吧?” “当然。” “哪个正规工厂会因为女职工怀孕,就让女职工休息一年半载?”叶满枝压着脾气说,“滨江市人委在1956年公布过‘保护女职工暂行办法’,在怀孕和哺乳期的女职工提出要求时,用人单位要按照调轻不调重,调近不调远的原则安排工作。” “我之前在街道上班,街道办的工厂都是按照这个暂行办法严格执行的。石副厂长为我着想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咱们既然是正规工厂,那么在我没有提出调岗申请,工作也没有出现纰漏的时候,厂里不能因为我怀孕就给我调整岗位,或让我无限期休息。” “……” 在场一共四个人,除了主导谈话的石磊,另外三人都是有一定工作经验的调干生。 叶满枝这番话看似有理有据,但三个调干生心里都清楚,大多数企业对“保护女职工暂行办法”并不是严格执行的。 执行情况全看企业领导的态度。 当初叶满枝为煤炉厂招工时,按照男女对半的比例招聘,三八便民服务站更是全员女同志。 但大多数工厂给街道办分配招聘指标时,都明确要求只招男工人。 女工有孕期和哺乳期,厂里还要适当照顾,招了女工以后,要增加定员,不合经济核算原则。 因此,那个“保护女职工暂行办法”,其实执行得马马虎虎。 马洪亮在老家的县工业局工作过四年,对这种情况很清楚。 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叶满枝已经明确提到了执行“保护女职工暂行办法”,他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对,拿那些不执行“暂行办法”的企业举例子。 马洪亮之前觉得叶满枝只是大一的学生,还是个精力有限的孕妇,所以石磊提出为计划科换人的时候,他保留了意见。 要是换一个大三的同学上来,知识储备量更高,他也能因此收获同学的人情。 可是,看叶满枝这个样子,明显不是普通的大一学生,也不像是能轻易撒手的。 马洪亮刚被省计委调档,不想为了同学的事情节外生枝,于是笑着说:“咱们厂虽然只是初建,但确实是正规工厂,会严格执行‘保护女职工暂行办法’。叶满枝同学要是觉得身体还能负担,那就先当着这个计划科长吧……” 石磊蹙眉还想说什么,叶满枝却抢白道:“厂里让我当科长的时候,我就已经怀孕了,大冬天还挺着肚子出去为厂里拉业务呢。如果石副厂长觉得孕妇不适合当科长,那当时为什么不反对?现在马厂长和黄志强被其他单位调档了,你突然说我不合适,难免让人多想。” 陈莹的表情仍然不怎么好看,对叶满枝说:“你现在身体能负担,那就继续当计划科长,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也不要硬抗。咱们是正规工厂,对女职工的‘四期’会有特殊关照,你该休息就去休息。” 所谓的四期,是指经期、孕期、产期、哺乳期。 既然陈莹和马洪亮都让她继续当科长,那叶满枝也不再与不知所谓的石磊纠缠。 与三人招呼一声,就转身离开了机械厂。 * 她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但是回家以后就当着爹妈的面,把那个石磊臭骂了一顿。 叶守信放下锄头说:“人家说得也不全错,你现在怀着孩子,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工作的事先放到一边。” “那不行,我就要死守着这个科长!就不给他们让位置!气死他们!”叶满枝坐在小马扎上啃苹果,“虽然当了科长也得劳动,但体力活能少一点。我们这个系办工厂,几乎没有人力成本,从领导到工人全是学生,劳动和学习结合,连工资都不用发。等大三这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机械厂早不是如今的小作坊了,到时候厂长副厂长的位置肯定更加炙手可热,我要是不提前下手,哪轮得到我当厂长啊?” 常月娥从后院的鸡窝回来,闻言好笑道:“科长都快保不住了,你还想当厂长呢?” “当然要争取当厂长了!我本来对系办工厂的职务无所谓的,但你看他们抢我这个职位抢得跟乌眼鸡似的,说明在这个厂里任职,还是有些好处的。我还没坐过大衙门的办公室呢,我也想去省计委和省工业厅上班!” “你少说点大话吧!”叶守信把地上翻起的土重新整了整,交代道,“这一片地我已经翻完了,你自己在家不要乱动,等天气再暖和一点,我来撒菜籽。” 叶满枝伸手说:“撒菜籽的活我也能干,你把菜籽给我,我自己撒吧,我在街道农场也种过菜。” 这几个月市里买粮食不限量了,但她心里总是放不下来。 跟吴峥嵘商量以后,决定学一学隔壁的苏工,在小院里种点菜。 尤其是豆角茄子之类能晒干的蔬菜,她打算多种点。 有个菜园子,常月娥也不用每天出去买菜了。 叶守信把她的手挥开,“我信不过你,到时候我自己来种。对了,峥嵘哪天回来啊?” “就这两天吧,按照计划今天晚上就能回来,不过他那工作说不准。” “那我把你妈带回去了。” 叶满枝点点头。 吴峥嵘去邻省出差了,一走十来天,这些日子都是常月娥来陪她住的。 她把父母送出院门以后,独自站在院子里视察领土。 她爹不愧是从小干农活的,这院子的空地,凡是能种菜的地方,几乎全被他翻了一遍。 动作又快又利落,连篱笆和墙根的空地都没放过。 叶满枝沿着篱笆院墙溜达了两趟,觉得这个墙根的位置可以种一圈向日葵。 街道办的院子里就种了不少向日葵,夏天长高以后能遮挡外人的视线,葵花籽成熟后,还能有源源不断的瓜子吃。 她在街道上班的那两年,家里从来没买过瓜子,每天从单位抓一把就够她吃了。 叶满枝越想越觉得种向日葵好,然后回屋抓了一把瓜子,沿着篱笆墙,撒到了小土坑里。 吴峥嵘提着行李进门时,她正全神贯注地用脚扒拉泥土,掩埋葵花籽。 她扔几粒,就喂给葵花一粒,葵花特别会嗑瓜子,咔咔两下就把瓜子皮吐出来了。 见到吴峥嵘出现在门口,葵花忙里偷闲,吐掉瓜子皮,汪了一声。 叶满枝回头望了一眼,欣喜道:“你居然按时回家啦?” 吴峥嵘瞄向她满是泥泞的棉鞋,“你藏什么呢,偷偷摸摸的。” “我俩种向日葵呢!”叶满枝站起身,挽着他的臂弯指点江山,“以后咱家院子里这一圈就全是向日葵了!外人也很难透过篱笆缝隙,看到咱家院儿里的情况。” 吴峥嵘往葵花吐出的瓜子皮上看去,无语道:“你种的葵花籽是炒熟的吧?熟瓜子还能发芽么?” 累得腰酸的叶满枝:“……” 吴峥嵘将她带进屋里,一边从行李包里掏东西,一边胡诌:“没关系,孩子也许要从你那里汲取智慧,你现在越傻,孩子就越聪明。” “凭什么是我变傻呀?你的智慧那么多,咋不从你那边分点?”叶满枝瞪他一眼,又拿起一罐军用罐头瞅了瞅,“这上面怎么没有标识啊?怎么分清里面是什么罐头?” “全是肉罐头,不用区分。”吴峥嵘出差这几天,对方单位每天给他补给一罐肉罐头。 他这次行程紧张,没时间给叶来芽买礼物,就把这些肉罐头全都带回来了。 一共八罐,他一罐也没吃。 滨江这边不许活猪外流以后,肉罐头都算是紧俏物资,叶满枝对这个礼物还是很满意的。 把七罐放进她的小仓库里,另一罐当做今天的晚餐,由她跟吴峥嵘一起分享了。 她感觉那罐头里全是肉,特别扎实,一罐顶市面上的两罐。 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还在回味:“你以后可以多去这个单位出差,他们的肉罐头好吃。” 吴峥嵘嗯了一声,放下正在看的书说:“洗澡水快凉了,你洗得差不多就出来吧。” “那你把毛巾扔给我。” 吴峥嵘起身下床,从大衣柜里拿了条毛巾被,把她上半身裹住,将人从大洗澡盆里抱了出来。 叶满枝裹着毛巾被坐在床上,等他给自己擦头发。 自打她怀孕以后,洗澡桶就从外面的浴室,搬进了卧室。 以防她进出浴桶的时候被绊倒,她只要站在那里,等着被吴峥嵘抱进抱出就行了。 吴小工给她擦干了头发,又去外面倒水,收拾浴桶。 终于能上床睡觉的时候,吴小工本人没有任何怨言,但叶满枝这个被伺候的先叹气了,搂着他的腰说:“你怎么这么慢啊?” “我不是为了伺候你才慢的么。”吴峥嵘将手贴到她的肚子上,静静感受掌心下的动静。 “你终于回来了,我这几天可想你啦!”眼见放在肚子上的手移到了胸上,叶满枝慌忙找补,将她在学校的遭遇又跟吴峥嵘告了一遍状。 “你们学校的同学之间,感情倒是挺好的。” “怎么了?” “那个石磊已经是副厂长了,他把你这个科长撸下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那他这么卖力是为了什么?”吴峥嵘重新将手掌挪到肚子上,补充说,“还是在厂长和另一个副厂长都不太赞同的情况下。” “我也纳闷呢,按理说,他当了副厂长,已经具备被其他单位调档的条件了,那他盯着我这个科长的位置有啥用啊?要是为其他人筹划的,那他可真是大好人。” 关系得铁成啥样,才能让石磊这么卖力地冲锋陷阵呀! 吴峥嵘停下动作,沉吟少顷说:“你是大一的学生,又是孕妇,算是最薄弱的突破口,异位而处,如果我想在厂里捞一个位置,也会盯上你。他既然动了这个心思,就不可能轻易松口,估计还会找你的麻烦。” 想到自己媳妇还是个需要他抱着去洗澡的孕妇,他又不放心地叮嘱:“机械厂是学校开办的,虽然厂长副厂长都是学生,但系主任和老师们还成立了生产管理委员会,有什么问题要及时跟老师沟通,别跟他正面冲突。” 吴峥嵘没劝她别干了,叶来芽在新婚的三天假期里都能惦记工作,事业心强得离谱。 让她放弃在机械厂任职,显然不太现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才不跟他正面冲突呢……” * 叶满枝没把石磊放在心上,照常去学校上课写作业,每天还要抽出两小时到机械厂工作,安排生产计划任务。 与大三的学生在厂里接触得多了,她也渐渐了解了石磊的情况。 高考复读两年考上的大学,但他入学以后的成绩很不错,能排进班级前五名。 与同年级另一个班的学习委员,似乎是一对。 学校不鼓励在校生谈恋爱,两人没公开关系,但叶满枝在图书馆、操场、食堂碰见过他俩好几次,男女之间经常出双入对,那十有八九就是谈对象呢。 而且那个女生没在系办工厂担任任何职务。 连科室下面的办事员都不是。 叶满枝感觉自己被针对的真相应该就是这样了。 毕业分配是校园情侣的一道难关,一旦被分去了不同城市,就是各自安好的下场。 石磊也许是想给对象增加点砝码,让两人一起留在滨江。 叶满枝这人有点感性,还喜欢听爱情故事,看爱情电影,发现他可能是为了帮自己对象才那样的,心里对他的反感,稍稍淡了那么一丢丢。 虽然还是有点烦他,但不会在背地里翻他白眼了。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大家相安无事就好。 然而,她看在爱情的面子上,打算息事宁人,对方却为爱情不管不顾冲昏了头。 机械厂正式开工两个月的时候,苗主任终于大发慈悲,关注了一下系办工厂的发展情况。 以生产管理委员会主任的身份,组织了一次委员会议。 听取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以及各科室小干部的工作汇报。 厂管理层对汇报都挺重视的,把这次汇报提到了毕业答辩的高度。 马洪亮的汇报比较全面,主要对厂里的管理制度、组织结构、产品的生产销售情况做了汇报。 叶满枝觉得马厂长言之有物,还挺有水平的,难怪能被省计委调档。 轮到石磊时,讲得也挺好,因着他是主抓生产的副厂长,工作与生产计划科有交集,叶满枝还着重记了他的发言内容。 但是,这人讲着讲着画风就不对了。 “在这里,我想批评一下生产计划科的工作,”石磊没看任何人,目不斜视地说,“咱们厂已经开工两个月了,但生产计划科至今没有做好年度和季度的生产计划工作,除了订货卡片和每周临时的生产计划,我还没收到生产循环期指示图,也没有年度季度产品出产计划进度表,主要零件车间之间的衔接计划进度表也没见到……” 说到这里,他终于瞅了一眼叶满枝,图穷匕见道:“不知是叶满枝同学刚上大一,知识储备不足,还是因为她怀有身孕,精力跟不上厂里的工作进度。” 话落,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老师和同学们的视线都落在叶满枝身上。 苗主任轻咳一声说:“既然石副厂长提到了计划科的问题,那咱们有一个问题就解决一个问题。叶科长,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提前发言。” 叶满枝起身说:“石副厂长所提到的问题全部属实,这些都是生产计划科存在的问题。” 众人:“……” 好干脆就承认了,难道都不狡辩一下吗? 叶满枝当然要狡辩一下的。 “但我也希望厂里能正视生产计划科的实际情况,生产计划科要负责订货管理,安排年度季度生产任务,控制车间之间的生产步调,还要进行核算统计。全厂的计划工作,目前只有我带着我的一个舍友在做,别说我是孕妇,哪怕换了苗主任亲自来当这个科长,也不可能在学习之余,完成一个工厂的生产计划。” 苗主任看向几位厂长,“为什么不给计划科增加人手?” 马洪亮说:“学校要求学生尽量参加体力劳动,系办工厂的干部编制不宜过多,所以经过厂里研究决定,留给每个科室的编制都是两人。” “其他科室的工作都完成得很好,但生产计划科的进度太慢了。”石磊接着补充。 叶满枝呵呵:“工厂刚开工不久,连回款都没见到,除了我们生产计划科和车间忙得团团转,你看哪个科室的人员来厂里坐过班?” “咱们申请得晚了,厂里的产品并没有被纳入国家计划,咱们机械厂又属于单件小批生产的企业,既要随时接受订货,又要做好复杂的生产准备工作,所以年度、季度计划并不好做。” “也许像石副厂长所说,我是大一的学生,知识储备不如大三的充足,但也请大家明确一点,咱们的系办工厂是三结合基地,是让学生学习、劳动和搞科研的地方。既然是学习的地方,就应该给大家成长时间。毕竟车间里那些工作也有人磕磕绊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生产熟手,一上来就什么都会。” 罗老师认可地颔首:“叶满枝刚刚提到的这一点,我是比较认同的,咱们车间里的那些学生,对产品生产也不是很熟练,每天的废品率都居高不下,大家都需要时间学习。” “另外,我还想跟委员会提个建议,”叶满枝也学着人家那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咱们的工厂有教学任务,生产安排要与教学任务结合起来,但咱们如今的情况是,教学由系里领导,生产由厂长和车间主任安排,这样很难统筹规划。尤其咱们三个年级的课程时间存在冲突,偶尔有老师还要调课、加课。主抓生产的副厂长,不能在第一时间收到课程调整通知,导致车间里经常出现几个班级撞车的情况。所以,我提议,请系里认真考虑一元化管理的可能,厂长或生产副厂长,以及车间主任,应该由系主任或教师兼任……” 众人:“……” 大家又把目光从叶满枝身上,转移到了厂长马洪亮、生产副厂长石磊身上。 要是真的让系主任或老师兼任厂长、副厂长,那他俩岂不是要被撸了? 第104章 叶满枝的发言结束后, 会议室里沉寂了很长时间。 大家喝水的喝水,做笔记的做笔记,暂时无人接话。 她这个问题提得挺不客气, 搞不好就要把厂长和生产副厂长全都拿下了。 学生之间很少遇见这种真刀明枪,火花四溅的情况。 但她提的问题, 又是真实存在的。 工厂开工两个月, 生产安排与教学任务确实结合得不太好。 在场的师生都有切身体会。 尤其是几位技术课老师, 对此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技术课虽然注重实践, 但也不是每堂课都要下车间的。有时在教室里讲理论,有时在车间现场教学, 具体安排由教师根据教学进度灵活掌握。 如果厂里有个教师坐镇, 大家只需要每天早上在教研组会上提一嘴教学安排, 就能合理分配车间的使用权了。 可是系主任想锻炼学生, 系办工厂的所有重要职务都由学生把控。 双方对接不及时,难免耽误教学进度。 动力学的许老师不理会学生之间的暗流涌动, 既然已经有人点出了问题, 他当然要趁机提一提。 “教学撞车的情况发生不止一次了, 几乎每个礼拜都要上演一出抢车间的戏码。抢到了还好, 抢不到的班级就要原路返回教室去上课, 既耽误时间又影响心态, 系里确实应该管一管。” “许老师说得对, ”另一位老师跟着发声, “我上个月就跟石磊和一车间的刘爱国反映过相关情况,石磊说派个专人给教研室, 每天询问教学安排。刘爱国也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让系里给工厂安装一部电话机,以后有事电话联系。” “这俩主意一个要浪费人力, 一个要浪费物力,”许老师与他一唱一和道,“我看都不如从教研室挑个教师在厂里兼任职务划算,人力物力都省了。” 又有一位老师加入讨论说:“既然已经提到车间的问题了,那我也说一嘴。机械厂目前的管理还是比较混乱的,工具材料乱丢乱放,废品率高,有的学生连自己每天有多少生产任务都不知道……” 叶满枝听着几位老师的讨论,没再接话。 她是负责安排生产计划的,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车间里的问题,但她一直没提过。 一方面,车间的工作不归她管,她贸然给人提意见,有挑事的嫌疑。 另一方面,就像她之前说的,工厂刚成立,大家都是新手,应该给大家留出足够的学习和适应时间。 系办工厂与校外工厂相比,对学生要更包容。 但是,她包容了别人,别人却不肯包容她! 石磊是副厂长,没有身份上的顾忌,可以对所有科室和车间提意见。 他如果真的出于公心,就应该提前与计划科沟通,而不是在没有任何提醒的情况下,公然在会议上挑她的刺。 这让她有种对方一直在默默搜集她把柄的感觉。 既然石磊不给她留面子,那她也不用给石磊留面子了。 反正情况已经挑明了,就看系里打算如何决定吧。 苗主任记录了师生们提出的意见,但并没有当场给答复,只说还需要去厂里亲自调研,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会议结束后,马洪亮有事率先离开了,石磊只能找另一个副厂长陈莹商量。 “苗主任不会真的让老师兼任厂长吧?” 陈莹:“不好说。工学院机械系那边也开了工厂,厂领导全部由系主任和老师兼任。咱们工业经济系有专业优势,调干生又比较多,苗主任才让学生负责管理工厂的。” 听了几位老师的发言,石磊直觉事情的走向不太妙,忍不住低声抱怨:“这个叶满枝也太能搅事了,让老师兼任厂长,对她有什么好处?这不是把她自己当厂长的路子也堵死了吗?” 陈莹心说,你公然向人家开炮,要是连科长的位置都保不住,还谈何厂长? 她敷衍地挤出一个笑,说了句还有工作,也随着其他人离开了。 她觉得石磊过于自负了。 这似乎是没出社会的学生的通病,总觉得高年级能压制低年级,系办工厂的副厂长就可以压科长一头。 石磊在学生中算是有些手腕的,面对他这样的明显针对,但凡换个没什么经验,或是懦弱一点的学生,恐怕早就被他得逞了。 但叶满枝不是普通学生,整个大一年级只有她被选入了系办工厂管理层,总归是有原因的。 陈莹边走边回忆刚刚在会议室里的场景。 如果换作是她,在那种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石磊当众挑出工作中的毛病,她可以做到防守,向委员会做出合理的解释,却未必能当场想到反击的办法,十有八九要在事后找石磊算账了。 其他人不知石磊早就找叶满枝谈过话,只当他是针对工作提出意见。 但了解前因后果的陈莹却觉得,石磊行事又坏又直白,目标明确又有行动力。 放在普通大学生里,算是佼佼者了。 不过,他若是真的被委员会撸下去,也未必是什么坏事,陈莹内心并不想与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共事。 * 那天的汇报会结束以后,苗主任去机械厂实地调研了一次。 隔了两天,就把叶满枝和石磊喊去了办公室。 叶满枝进门的时候,石磊和另两位老师已经坐在里面了。 她刚刚在门外隐约听到石磊说什么不是有意针对。 所以,当苗主任向她询问情况时,她当着石磊的面,给他告了一状。 “主任,我怀疑石副厂长就是刻意针对我!” 苗主任和石磊:“::::::” 之前感觉叶满枝办事挺成熟的,这会儿听她像小学生似的直白告状,苗主任又对自己的判断犹豫了。 叶满枝没看几人的脸色,继续告状:“石副厂长已经不是第一次找我麻烦了!刚开学的时候,他就找我谈过话,在马厂长和陈副厂长都不同意的情况下,以怀孕为由,要求我离开机械厂……” 石磊辩白道:“我只是照顾她的身体,提了一个建议。” “我身体挺好的,可以兼顾学业和工作,所以我当时没接受这个建议,”叶满枝瞅他一眼说,“我之前没把那次谈话当回事,但石副厂长太过分了,当着那么多老师同学的面,又指出了我们生产计划科的毛病!主任,我不是不能接受批评,但厂领导做事得有点章法吧?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不能先跟我沟通?我要是屡教不改,他再当众批评我也不迟呀。” 苗主任在心里点点头,如果石磊之前没与叶满枝沟通过,就在汇报会上当众批评她,那确实不太地道。 叶满枝不给石磊辩解的机会,又继续说:“因为马洪亮和黄志强被其他单位调档,最近系里的议论声不断,大家都觉得人家被调档跟系办工厂有点关系,毕竟他俩都在工厂里任职了。我一开始也觉得石副厂长针对我,可能与人家被调档有关。可是我转念又一想,不对呀,石磊已经是副厂长了,他针对我这个科长有啥用啊?兴许是我想多了!” 除了当事人石磊,另外三人都下意识颔首。 “主任,您也知道,我以前是在街道办工作的,给新人写了两年的结婚证。我实在找不出石副厂长针对我的理由,所以这脑子就不自觉往男女关系上联想了。我寻思石副厂长会不会有了对象,想给对象在厂里安排个职务啊?不过,这是我的猜测,我对石副厂长的情况不了解,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对象。” 叶满枝就像个守不住秘密的大嘴巴,把她知道的情况全都当着老师和正主的面说了出来。 随着她抖落得越来越多,石磊那脸上就跟开了染坊似的。 “这完全是你的猜测,男女关系的事,怎么能随便拿出来说?” 学校不提倡在校生谈恋爱,石磊与对象从没在外人面前承认过关系。 石磊矢口否认她给自己扣的大帽子,强调道:“我绝没有刻意针对你的意思,但是你怀着身孕,既要读书又要工作,一些工作就是很难兼顾!我指出你的问题,只是针对事实。” 叶满枝觑着他说,“石副厂长,今天当着苗主任和两位老师的面,我想开诚布公地批评你几句。你第一次找我谈话时,说我是孕妇,可能影响工作,第二次针对我的时候,又拿我是孕妇的事情攻击我,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了!孕妇怎么了?我是孕妇,但也没耽误学习和工作吧?你不是孕妇,但工作也没做到十全十美啊!为什么要对其他人那么苛刻?我觉得你对待女同志的态度很有问题,应该接受系党支部的思想教育!” 眼瞅着两个学生又要争执起来,已经心中有数的苗主任,抬手压了压还想反驳的石磊。 直接公布了生产管理委员会的答复—— 教授《统计学原理与工业统计》的欧阳老师,兼任系办工厂的副厂长。 教授《动力学》的许老师,兼任一车间主任。 生产计划科一分为二,成立生产科和计划科。 石磊担任生产科长,叶满枝担任计划科长。 苗主任喝了口茶说:“机械厂属于单件小批生产的企业,品种多,批量小,任务又不固定,承接订货的工作也分给了生产计划科。考虑到生产计划科的工作强度确实比较大,所以委员会决定将其分成两个科室。” “生产科负责生产作业计划工作,计划科负责技术经济计划工作。虽然两个科室分开了,但是分工不是分家,在计划工作上,这两个部门是一个整体。” 苗主任喝着茶,头发又是花白的,像个劝和不劝离的热心大爷,苦口婆心道:“你们既是同事,又是同学,在工作上要搞好团结。孕妇确实需要多关照,石磊,你既然知道孕妇的难处,那就在工作上帮叶满枝多分担一些。” 巴拉巴拉讲了五分钟,核心意思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俩应该团结一致,共同合作搞生产。 叶满枝对这个结果还挺满意的。 将一部分工作拨出去,能减轻不少工作量,还不影响她当科长。 而石磊却从生产副厂长,变成了生产科长。 若是在外面的工厂里,这种调整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不过,机械厂初创,很多工作还在摸索阶段,他们这些管理层也在试用期,岗位调了也就调了。 石磊自己的工作没做好,即使被调整了,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时,叶满枝回头望一眼脸色不好看的石科长,在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上摸了摸说:“石科长,我来大学读书是为了学知识提高自己的。总搞那些小手段既耗费精力,又没啥意思。你要是个爷们儿,就别总针对我一个孕妇,咱们真刀真枪在工作上见分晓……” 石磊:“……” 他虽然目的直白,但行事还是比较迂回的。 没想到叶满枝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遮羞布扯开了。 * 石磊很意外,听了她转述的吴峥嵘也挺惊讶的。 “你跟他说当个爷们儿?” “对啊!”叶满枝嘻嘻笑,“这也就是在校园里了,要是在单位,我哪能跟领导和同事说,‘你要是个爷们儿’这种话呀,那也太没水平了。” 吴峥嵘笑道:“这样也好,你毕竟怀着孩子,跟他冤冤相报确实没什么意思。开诚布公地把事情摆到台面上,他要是再这样针对你,那就真不是个爷们儿了。” 叶来芽行事不拘一格,这办法听起来不太靠谱,但应该是最管用的。 叶满枝心里挺得意的,翻出副食品购买证,催促道:“你快换衣服,咱俩现在去供销社买鸡蛋,应该不用排队。” 吴峥嵘按照老丈人的交代,给菜地浇了水,一边在水桶里洗手,一边劝道:“只有两个鸡蛋,你就别往市场跑了吧?” “咱家的蛋券再有两天就过期了,两个鸡蛋也不能浪费呀!”叶满枝提上篮子说,“权当是饭后散步了!” 临近五一,城镇居民都领到了节日票。 每户一张禽券,可以买半只鸡或半只鸭,另外每人还有一张蛋券,凭券可以购买一个鸡蛋。 她跟吴峥嵘就是半只鸡和两个鸡蛋的配置。 劳动节的节日票只有七天有效期,鸡已经被她吃了,两个鸡蛋要是再不买回来,就该过期了。 夫妻俩提着菜篮子去供销社买鸡蛋,叶满枝走在他身边小声说:“我看咱后院儿那两只母鸡还是留着吧,它们现在每天都能下蛋,我都不舍得杀了吃肉了。” “嗯,先让咱妈给你做小公鸡,回头我想办法再弄两只母鸡回来。” 叶来芽坐月子还要吃不少鸡蛋,但市里肉禽蛋的供应并不充足,鸡蛋限量限得厉害,吴峥嵘不能全指望供销社,还是得自己另外想办法。 两人一边商量着孕期和月子里的安排,一边慢悠悠沿着马路散步,很快就到供销社买了两个鸡蛋。 俩鸡蛋放在菜篮子里,晃晃荡荡的,反而不安全。 叶满枝小心地将鸡蛋重新拿出来,一个揣进自己上衣口袋,另一个揣进军代表兜里了。 不过,她对吴峥嵘的脸和身材,是全方位欣赏和保护的,察觉他兜里鼓个包不太好看,便将鸡蛋再次掏出来,放进自己另一侧的口袋里了。 吴峥嵘任由她折腾,等她终于安顿好那两个鸡蛋以后,准备带着她去附近的粮站买点粮食。 反正菜篮子已经提出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 然而,两人来到粮站时,工作人员却说:“买粮食得带购粮本。” “现在不是不限量随便买了吗?”叶满枝问。 “刚改了,得带粮本。”粮站职工与她是熟人,低声透露,“叶主任,我们现在不能随便卖粮了,只能按照粮本上的定量卖粮食。你要是想买那不限量的粮食,得去其他粮站。” 叶满枝与吴峥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同志,购粮规则又改了?什么时候改的?”吴峥嵘问。 “今天下午刚改的,你们等街道办的消息吧,估计这两天就能发通知了。” 他俩没带粮本,只能空手回家去。 叶满枝坐立难安,在屋里来回踱步,“怎么就突然改了呢?早知道我应该再多买点粮食的!” 她找出报纸,想看看上面的相关报道。 但近一个礼拜的报纸都被她翻遍了,也没找到有关粮食的新闻。 吴峥嵘找出购粮本说:“别找了,报纸上应该不会报道。这个月的粮票马上就要作废了,我先去粮站把这个月的定量买回来,你自己在家别乱跑。” “对对对,先把这个月的粮食买了,要是等到下个月粮票过期了,我得心疼死!” 这半年买粮不限量,她每次经过粮站时,都要进去买几斤粮食提回家。 早就忘了粮票这一茬了。 她挺着肚子送吴峥嵘出门,独自在院儿里转悠时,居民小组长找上门来,让他家赶紧派人去粮库前的空地上开群众大会。 “组长,会议内容是什么啊?” “跟粮食有关的,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叶满枝本就心慌,听了小组长的消息,感觉心跳得更厉害了。 好不容易等到吴峥嵘提着粮袋子回来,赶紧拉着他去粮库开会。 “你慌什么?”吴峥嵘牵着她慢慢走,“咱家的粮食储备充足,总不会让你挨饿的。” “我就是紧张。” 叶满枝与他牵着手走了一段,似乎被他的沉着感染了,走到粮库时终于镇定了下来。 主持今天会议的人是张勤简。 “从去年秋天开始,不限量购买粮食以后,城里浪费粮食的现象非常严重,三个月的时间,市里超销粮食十多亿斤!为啥超销这么多?咱们总结了一下原因,主要是有人囤积、外运,有人用粮食养牲口,还有没户口的黑人黑户盲目流入城市!” “在这里咱们要强调一下,购买粮食要本着吃饱不浪费的原则,坚决不许浪费粮食……” 他的话还没说完,台下便有人高声问:“张书记,不是说粮食丰收不限量了嘛,那我下午去粮站买粮的时候,怎么又开始要购粮本了?” 张勤简严肃地说:“丰收怎么了?丰收也不能浪费!用粮本买粮,就是要抑制这股浪费的风气!从今天开始,咱们光明街的购粮政策是凭证定点不限量!实在有需要的,可以去指定粮站购买定额之外的粮食。” 其他人还在台下嚷嚷着询问啥意思的时候,叶满枝和吴峥嵘已经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两人回家以后,叶满枝就催促道:“你别管我了,先去那个定点粮站看看,要是还没关门,就先买一两百斤粮食回来,别管粗粮细粮,有什么买什么吧。” 吴峥嵘推出自行车,在她背上抚了抚说:“没事,别胡思乱想,我先去看看情况。” 事实上,定点粮站的情况还不错,粮食供应充足,只要带着粮本去买粮,都能买得到。 吴峥嵘排队半个小时,买了一百斤大米和五十斤小米回来,总算让叶满枝稍稍放了心。 凭证定点不限量,似乎还真是为了遏制浪费的。 因着闹了定点购粮这一出,叶满枝去学校上课的时候都有点心不在焉。 总惦记着放学以后去粮站买粮的事。 她娘家婆家那么多人,还有她姥姥家那边,不知囤积粮食没有。 叶满枝琢磨着下课去一趟吴家老宅的时候,赵金花却找过来说:“班长,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怎么了?” 赵金花麦色的脸上满是担忧,“有人说石磊那个副厂长是被你给撸下来的,我跟人呛呛了几句。” 因着叶满枝当了系办工厂的科长,赵金花也跟着她混了一个计划科的科员。 她俩就是计划科唯二的成员,平时轮流去工厂坐班。 但她这几天在厂里听了不少有关叶满枝的传言。 有人说她自己想当副厂长,就想办法把石磊撸了下来,结果给欧阳老师做了嫁衣裳,不但没能当上副厂长,生产计划科的工作还被石磊分走了一半。 还有大三的男生说她挺着个肚子,干不了多少工作,却占着茅坑不拉屎。 赵金花在厂里无意间听到时,就跟那几个说小话的人吵了几句,结果本来只是小范围嘀咕的话题,经过他们这样一番争执,反而被更多人知道了。 叶满枝没想到瞎话能传得这么离谱,石磊算是间接被她撸下去的,她也确实挺想当厂长的,但时机不对呀,这件事纯粹是她正当防卫。 她郁闷了一阵,只能安抚赵金花,“你又不是故意的,瞎话也不是你传的,跟你有啥关系?咱别管他们了!” 不过,流言传播速度似乎还挺快的,没两天连边鹊桥这种不在厂里任职的学生都听说了。 叶满枝再去工厂坐班时,确实能感受到一些若有似无的打量。 正在琢磨该如何辟谣时,她被同样处于舆论中心,兼任着副厂长的欧阳老师喊去了办公室。 “这两天厂里有些不好的传言,我听到以后已经第一时间批评他们了。你还怀着孩子,不要受那些谣言的影响。” 叶满枝还没了解过具体情况,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见她神色怏怏,欧阳老师停顿片刻,继续问:“我最近在跟市妇联和市工会女工部一起做一个科研课题,是有关保护女职工的,你想不想加入我的课题组?” 第105章 工业经济系只有两名女教师, 一位是教授政治经济学的徐老师,今年刚办了退休手续,另一位就是面前的欧阳老师。 欧阳瑾三十多不到四十岁, 面容白净,衣着整洁, 乌黑的长发高盘在脑后, 气质特别干练利落。 她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不但有本科的教学任务, 还要给县处级干部进修班,以及企业厂长经理专修班上课。 繁重的教学任务和科研任务, 导致欧阳瑾与学生的交流不多, 看上去也没那么好说话。 苗主任正是相中了这一点, 才把她放到了以学生为主体的机械厂里。 相比于那些平易近人的老师, 以及抹不开同学面子的学生厂长,让她这样与学生有些距离的人当生产副厂长, 反而更便于管理工厂。 叶满枝虽然上过欧阳老师的课, 但也是与她没什么深交的学生之一。 骤然接到对方的邀请, 让她面上难掩惊讶。 微怔片刻后, 还是遗憾地选择了婉拒。 “欧阳老师, 我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产了, 目前只能勉强兼顾学业和厂里的一部分工作, 暂时无暇他顾, 加入您课题组的话,可能会耽误您的课题进度。” 工业经济系的每个老师都有科研任务, 有的老师会让高年级的学生加入课题组,帮忙搜集资料,整理调研数据。 陈莹就在许老师的课题组里。 尽管工作繁琐, 对本科生却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叶满枝当然想进欧阳老师的课题组,但“保护女性劳动力”这种课题,一听就是需要去基层大搞调研的。 她现在怀揣小崽,哪有精力到处折腾! 闻言,欧阳瑾往她身上扫了一眼,虽然显怀了,但面色红润,四肢纤细,眼里透着一股精气神。 她想了想说:“这个课题还在准备阶段,你可以先加入进来做一些简单的准备工作,等你出了月子,我再安排你去基层调研。” 欧阳瑾的课题组里,其实已经有两个高年级的学生了。 但大学生大多是未婚未育的,而“保护女性劳动力”这种课题,总要涉及结婚生子,孕期、哺乳期的话题。 未婚姑娘见到女工撩起上衣喂奶,都要脸红地背过身去,更遑论听到基层女工谈起夫妻话题时的反应。 欧阳瑾因此想从调干生里,找一个已婚已育的助手帮忙。 她最先相中的人选是当过妇女主任的边鹊桥,可是,查阅了上学期的期末成绩以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了政治理论课和体育课,她好几门课的成绩都是倒数的,综合排名只排在23名。 若是用课题分散她的学习精力,很可能让她本就不富裕的分数雪上加霜。 与之相比,当过街道副主任、俄文满分、体育满分的叶满枝,似乎更合适一些。 尽管物理成绩惨不忍睹,只考了63分,但其他成绩比较平均,班级综合排名第8。 勉强算是名列前茅吧。 她原本想等叶满枝生了孩子以后,再邀请对方加入课题组。 但最近厂里突然冒出来一股流言,说什么叶满枝想当副厂长却偷鸡不成蚀把米,生产计划科被分出去了一半。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而欧阳瑾全程参与了整个事件,知道事实如何,叶满枝完全是受到了无妄之灾。 她早点把叶满枝拉到课题组里来,也算是变相安慰和补偿对方了。 “厂里的流言你不用放在心上,先顾好自己和孩子,”欧阳瑾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杂志,“这是苏联那边发行的《民族友谊》,乌兹别克的作家穆赫塔尔在这本杂志上连载了长篇小说《姐妹们》。据说是描写女工们争取解放,兴建第一座现代化纺织厂的故事。” 叶满枝下意识接过那一摞杂志,没弄懂老师给她看杂志干嘛。 只听欧阳老师又说:“文学作品也是推动保护女性劳动力的重要一环。大多数女工的文化水平比较低,习惯随波逐流,没有为自己争取权益的意识。这篇《姐妹们》是很难得的描述女工争取解放的作品,听说你的俄文成绩很好,那你不妨利用课余时间将这部作品翻译出来,到时候摘选一些重要情节,充当妇女扫盲班和提高班的教材。” 欧阳瑾读书时学的是英文,俄文水平不足以支持她阅读原著小说。 她只在俄文系那边读过《姐妹们》第一章 的译文,之后的内容由于无人翻译,她一直没看过。 这回她把俄文很好的叶满枝拉进课题组,不用她下基层调研,只要能把这本小说翻译出来就行了。 叶满枝捧着那一摞《民族友谊》,心里有点犯嘀咕。 尽管欧阳老师解释得冠冕堂皇,把保护女工的课题跟苏联小说联系到了一起,但她咋感觉两者关系不大呢? 不会是欧阳老师自己想看吧? 她心里疑惑着,但还是麻利地把杂志收下了。 有些师兄师姐为了加入老师的课题组,还要去教研室打水拖地呢,欧阳老师只是让她翻译个苏联小说而已,又不用她挺着肚子下基层,那还有啥可推却的! 叶满枝跟老师表了一番决心,表示一定会认真完成任务,又在对方询问街道办工厂对女工的劳动保护时,回答了几个问题。 聊了一个多钟头,才捧着那一摞杂志离开。 被老师划拉进课题组,对她这样的大一学生来说,当然是值得庆贺的大好消息。 但她高兴归高兴,正事可没忘呢! 三人成虎,要是放任流言乱传,谎话很快就会变成真的。 她确实觊觎厂长的位置了,可她还没行动呢! 凭啥让她背锅啊! 叶满枝瞅一眼手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她回办公室拿了饭盒,准备先去食堂吃饭,再找石磊算账。 人是铁饭是钢,她现在一个人吃两个人补,一顿饭都不能耽搁。 叶满枝溜溜达达进了食堂,见到有学生的饭盒里装着红烧刀鱼,她赶紧加快速度,紧走了几步。 城市居民每人每月只有七两半的肉票,学生食堂的大锅菜以时令菜为主,偶尔能见到点荤腥,海鲜什么的一年也见不到两次。 能在食堂吃一顿刀鱼,那真是过年了! 叶满枝挺着肚子,为了一口吃的健步如飞,没几下就跑到了队伍后面。 豪掷八毛钱,打了半盒红烧刀鱼。 她一边端着饭盒找座位,一边在心里感叹,幸好她是带着工龄和工资上学的,否则她还真不舍得这样大手大脚花钱。 她现在不上班还有工资拿,总感觉这钱是白捡的,花起钱来毫不手软。 叶满枝的目光在食堂里睃巡着,没找到空位,却见到了几个熟面孔。 她把装着刀鱼的饭盒用盖子扣上,蹭蹭蹭直奔目标而去。 “石磊!”叶满枝走到石磊跟前,用附近几桌都能听到的音量问,“你咋回事?到底还是不是爷们儿?” 石磊被突然的问话问得一愣,撞上同桌几个同学的古怪眼神后,终于回过神来。 他语气里带着点羞愤道:“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粗俗?” “我问你是不是爷们儿就是粗俗了?”叶满枝理直气壮道,“当初咱俩是咋说的?是不是说好了真刀明枪地来!不许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你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给我造谣!搞得同学们全在乱传,说我为了当副厂长把你撸下去了!” 叶满枝把这几天的谣言全都一条一条地说出来,然后皱眉看向他。 “明明是你看我这个孕妇不顺眼,三番两次想把我的科长撸了,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不让你当生产副厂长,是因为生产和教学结合得不好,那是系领导的安排,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是有这个能耐,我干嘛不冲着厂长使劲,要一个副厂长干嘛?” 这会儿正是中午的饭口,周围全是来吃午饭的学生和老师。 她这边一嚷嚷起来,立即就引来了好事者的围观。 一个个抻着脖子看热闹。 当众被质问的石磊脸色由青转红,扔下筷子说:“谁给你造谣了,你说话要有证据!” “你们班的刘士虎和郑斌已经交代了,就是你跟他们说的!你要是还想狡辩,咱们就跟这两人当场对峙去!” 之前与赵金花吵架的俩人,一个叫刘士虎,一个叫郑斌,都是石磊的同班同学。 他俩当然不可能把石磊供出来,但叶满枝心里已经认定石磊就是造谣源头了。 除了他,谁还会编这种无聊的瞎话! 然而,叶满枝千算万算,没算到那个未曾谋面的刘士虎,居然正好坐在这张饭桌上。 他们班今天有技术课,下课以后,班里的几个男生一起来食堂吃饭了。 石磊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的寸头男生,“你交代什么了?我什么时候让你造谣了?” 被点到名字的刘士虎,愣道:“我什么也没交代啊!” 叶满枝:“……” 她一面暗道失策,一面快速想着说辞。 挺直腰杆道:“说我这个孕妇不干活,占着茅坑不拉屎,这话是不是你们在厂里说的?我要是不干活,你们那些生产任务是咋来的?你都被我同学当场逮住,也被欧阳老师批评了,还狡辩什么呀!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又不是厂管理层的人,没出席管理层会议,要是没人跟你透露,你从哪里知道的那些会议细节?” 刘士虎只是跟同学私下嘀咕几句而已,被正主问到面前时,还是有些尴尬的。 他支吾道:“我听别人说的。” “别人是谁啊?”叶满枝当着大家的面问,“别人的消息又是从哪来的?” 察觉到刘士虎看向自己的视线,石磊神色不善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她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他只是在舍友问起被撸原因时,随口抱怨一句那个大一的叶满枝太难缠。 之后就没再跟别人提过这个话题了。 这事对他来说并不光彩,他没必要总去提醒别人他从副厂长被撸成科长了。 石磊觉得自己没错,便如实介绍了情况,“那天汇报会上的人那么多,谁知谣言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 叶满枝哼了一声说:“谣言是从你们大三传出来的,而且传谣的人,好几个都是你的同班同学。你被调整工作,是系里的意思,凭啥说我难缠?要不是你碎嘴子在宿舍里胡说,其他人能知道这些吗?” 石磊:“……” 谁是碎嘴子? “既然谣言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那你就得负责辟谣!要是再让我听到有人在背后造谣诽谤我,我不找别人,就找你石磊!”叶满枝降低音量,小声对他说,“到时候我就跟全校同学说,你不但不是爷们儿,还是个碎嘴子!” 虽然降低了音量,但同桌吃饭的这几个男生还是听到了。 有人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满枝没再理会脸色铁青的石磊,哼了一声,端着饭盒去享用红烧刀鱼了。 * 因着闹了在食堂堵人,当场对质这一出,叶满枝在学校里算是一战成名了。 外院系的同学还没听到那个谣言,但现在都知道她厉害又难缠。 不过,叶满枝一向比较自我,解决了造谣源头,便不再关心其他人会如何看待她了。 这几天一回家就去翻看欧阳老师给她的那几本俄文杂志。 她以前看过俄文小说,却没什么机会阅读苏联当地的报纸杂志。 即使这些杂志已经过期了,仍然让她读得如痴如醉。 她暂时没去翻译那篇《姐妹们》,转而看起了看杂志上连载的另一篇爱情小说。 吴峥嵘晚上在厂里加班,回家时已经到了吹熄灯号的时间。 见她靠在床头,一心盯着手上的苏联杂志,吴峥嵘想问问她今天是不是一直躺在家里看闲书了。 隔了两秒,以防孕妇有抵触情绪,他又改口问:“你今天一直在家学习呢?” 叶满枝头也不抬地“嗯嗯”。 “没出门散步么?” “没有,我认真学习来着。”叶满枝大言不惭道。 吴峥嵘沉吟着没说话,脱了军装外套,快速洗漱完毕,才再次开口道:“距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一个月了,你现在肚子越来越大,每天走读往返太不方便了……” 叶满枝放下杂志,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想让我住回宿舍去吧?” “不是,奶奶之前建议咱们回老宅住一阵子。我怕你不习惯,就没答应。但你现在身子越来越重,还是住到学校附近比较方便,能节省在路上的奔波时间。” 吴峥嵘最近经常加班,无法如之前那般,每天陪她出门散步。 恰好这几天叶来芽正痴迷看俄文小说,他不在家,叶来芽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动弹。 与其让她一个人待着,还不如搬去老宅住一阵子,让奶奶和小姑陪她出门走走。 叶满枝跟婆家长辈的关系还不错,逢年过节也经常在婆家留宿,她并不抵触去吴家老宅住。 确认吴峥嵘也会跟她一起搬过去以后,便点头同意了。 熄灯号又吹了一遍,叶满枝将杂志放到一边,让他快点拉电灯上床,然后侧身躺在他身边,将肚子的一半重量压在他身上,再把腿也压到人家的腿上,找好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爷爷什么时候能想好宝宝的名字啊?”叶满枝嘟哝道,“得让他老人家快点呀!一定要在宝宝出生之前,把名字取好!否则就会像‘出租车’和‘起球’似的,被人家乱喊名字。” 吴院长前两个月正式退休了,刚退休难免不适应,叶满枝就把给孩子取名的任务交给了他,算是给他找点事做。 吴家人的名字都挺好听的,她对吴爷爷取名很有信心。 她原本对这件事并不着急,可是自从四嫂生产以后,她就不得不急了。 当初三嫂生孩子的时候,新手爸妈太宝贝孩子了,取什么名字都觉得不满意,导致孩子出生还没有正经名字,被四嫂钻空子取了一个小名叫“出租车”。 结果前两个月,四嫂的第二个儿子出生时,也没给孩子取好名字。 叶满枝在黄大仙的脑门上看到:【幸好不是女儿。】 然后,她就听到黄大仙提出建议,让新生儿随两个哥哥取名,麦多的大名叫叶起福,出租车的大名叫叶起祥,轮到这个最小的,大名就叫叶起球。 大名叫叶起球当然是不可能被通过的。 但黄大仙那人记仇,像当初的四嫂似的,用“起球”称呼刚出生的小婴儿,所以现在全家人都被她带偏了,跟着一起喊起球。 叶满枝心里特别紧张,生怕自家娃出生时,也被人取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想到这里,她有些焦急地问:“爷爷到底能不能取名啊?实在不行咱俩给宝宝取一个算了!先取个小名也行,不管男孩女孩,小名都叫漂亮。到时候别人喊我的时候,就可以喊我‘漂亮妈妈’,喊你就是‘漂亮爸爸’,哈哈~” 并不想被人喊作“漂亮爸爸”的吴峥嵘:“……” 与肚子里的娃完成了今日份的互动,吴峥嵘在她头上轻抚了抚说:“咱们明天住过去,顺便问问他取名的事,要是还没取好,咱们就自己取。” 他也觉得吴院长有点磨叽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过去,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能取出来。 夫妻俩已经做好了自己取名的准备,但是第二天搬去老宅住的时候,吴爷爷却交给孙子一张红笺,上面是他给重孙取的名字。 叶满枝没看红笺,直接问:“爷爷,您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啊?” “吴玉琢,男孩女孩都能用。” 叶满枝脸上僵了一瞬,心想谁家给孩子取名叫“玉镯”啊? 吴峥嵘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从旁解释说:“玉不琢不成器,那个玉琢。” “哦哦哦,那挺好听的。” 好歹是个正经名字,叶满枝总算放了心。 娃有了大名,她跟吴峥嵘也顺利在老宅安顿了下来。 然而,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的缘故,叶满枝连着三天都没睡好。 心里总惦记着梨花、葵花、一窝小鸡,还有她家院子里的那片菜地。 她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吴峥嵘自有办法帮她助眠。 但她这会儿已经到了孕晚期,医生特意强调过禁止任何形式的房事。 吴峥嵘感觉有点棘手,在她又一次混混沌沌醒来时,提议道:“要不咱们回家去住吧?以后我每天开车接送你上下学。” 叶满枝一下子就清醒了,连忙说:“不用了,开车办私事对你影响不好。” “我这几天上下班往返老宅和单位也要开车的。”吴峥嵘俯身帮她把鞋穿好,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定了,回头我往厂里交点油钱。” 于是,刚在老宅住了三天的小夫妻,又收拾行李,大包小裹地住回去了。 叶满枝躺在自家两米的大床上,深吸了一口枕头上阳光的味道,感叹一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小窝,而后闭眼秒睡了。 吴峥嵘坐在床边,视线划过那小丘似的肚子,望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注视良久,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记,重新穿上军装外套,去厂里加班了。 * 叶满枝从吴家老宅返回军工大院以后,重新吃好睡好身体好,每天由吴司机负责接送上下学。 同年级二班的班长孔琳在五月末的时候,请假生孩子去了。 叶满枝按照预产期估算,可能会错过几门期末考试,所以也提前跟老师请了假。 申请了下学期补考。 然而,她做好了不参加考试的准备,这孩子却迟迟不肯出来。 “小叶,看你这肚子,快生了吧?”居民小组长来家里做工作时,见到她这个肚子就说,“本来还想让你这个大学生代表咱们居民小组,写一份材料呢,要不还是算了。” 叶满枝问:“要写什么材料啊?” “《增产节约决心书》,写了决心书,街道办能奖励一条毛巾和一个搪瓷茶缸!” 居然还有奖品! 叶满枝立即爽快答应:“怀孕也不耽误我动笔呀!这活儿我接了,明天就给你送去!” 小组长离开后,吴峥嵘接过纸笔说:“你写什么决心书?看你这肚子一时半会儿生不了,你还是专心复习期末考试吧。” 叶满枝垮了脸说:“这孩子咋回事啊?我还想趁着生孩子的机会,先混过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呢,但我数学、化学、统计学、俄文全考完了,他还没动静,不会要等我考完最后一门物理,才肯出来吧?” “有可能,你认真复习吧。” 吴峥嵘接过稿纸,拿出钢笔在最上面写下了一行走笔龙蛇的行楷——《增产节约决心书》。 “你会写决心书吗?水、电、煤、粮食、布料都要节约,你多写点!我还想得毛巾和茶缸呢!”叶满枝不放心的举例,“比如厉行吃饱不浪费,按照原计划节约粮食,还有用电用水要比上个月减少20%……” 吴峥嵘摆摆手,让她专心看书复习。 他自己运笔如飞,替媳妇写了一份决心书,争取得到街道办的大奖。 叶满枝再次感叹,这孩子真是慢性子,拿起物理课本复习去了。 她一直在心里默默许愿,希望宝宝能在物理考试之前出生。 然而,她正常准备了物理考试,正常进了考场,正常开始了答题。 等她写完一张试卷,慢腾腾地从考场走出来时,对等在门口的吴峥嵘说:“快点吧,吴玉琢同志太严格了,果然要等我考完试才肯出来!” 第106章 叶满枝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过。 一浪高过一浪的疼痛, 让她脑子里木木的。 医生要求她集中注意力,而她却像个成绩不好,还不肯听讲的差生, 用胡思乱想分散着疼痛。 待产包被吴峥嵘放在车上,每天带进带出, 今天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吉普车停在学校外面, 听说她要生了, 吴峥嵘表面镇定, 用他在《妇产科学》上学到的皮毛,安抚她时间还来得及。然后慌里慌张地把她从教学楼门口, 一路抱到了学校大门口。 她可能又要在学校出名了。 老叶被常月娥安排去江边偷摸钓鱼, 不知钓到鲫鱼没有。 还有她的物理考试, 幸好她坚持考完了, 否则等到补考的时候,知识点早被她忘光光了, 那最近岂不是白复习啦! 叶满枝脑子里过电影似的乱想着, 再一次按照医生的要求使劲后, 终于感觉身上一轻, 而后听到医生含笑恭喜她:“生了一个很有分量的小姑娘!” 新生儿响亮的哭声, 让她跟着松了一口气。 想着那是自己挣扎了好长时间才生下来的小不点, 叶满枝鼻头酸涩, 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等她见到等在外面的父母和吴峥嵘时, 那眼泪流得就更凶了。 她觉得无论是妈妈还是吴峥嵘,要是有谁能来亲亲她就好了。 吴峥嵘伸手给她抹了腮边的泪, 十多个小时的等待,让他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倾身在她汗湿的额头上用力吻了吻, 低声说:“咱们的女儿很好,宝贝特别棒!” 叶满枝听出后半句不是说女儿的,而是夸她的。 当着父母和护士的面,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抿嘴笑了。 常月娥把小孙女放到哭成狗的老伴怀里,上前隔开其他人的视线,对两个小年轻说:“先回病房吧,生孩子折腾了那么久,让来芽赶紧休息。” 叶满枝扭头往襁褓的方向望了一眼,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 之后的日子对新手爸妈来说有些混乱。 医院也在搞跃进,只要婴儿和产妇的状态正常,一般住院三天就被要求出院了。 叶满枝回家坐月子的时候,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是给孩子喂奶,其他事情并不需要她操心。 但吴峥嵘和常月娥还要负责招待来探望的同事、邻居,给亲戚朋友送红喜蛋报喜,几乎没有能闲下来的时候。 送走叶满枝宿舍的几个舍友后,吴峥嵘返回房间,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行,”叶满枝有点别扭地说,“就是怕宝宝吃不饱,她咋跟个小猪崽似的!一天居然要吃那么多次!” “没事,我跟菜市场的师傅说好了,隔天留两个猪蹄,用黄豆炖猪蹄给你下奶。咱爸也去江边钓鱼了,争取让你每天都能吃上鲫鱼豆腐汤。” 叶满枝闻言笑出声,偏头对襁褓里的婴儿小声说:“你以后可得孝顺姥爷!他可是冒着被人逮住扭送公安的风险,给你钓鱼吃的!” 水产是紧俏物资,也是要凭票供应的。 叶家接连迎接两个新生儿,把所有亲戚的定额都借过来,也不够天天给产妇做鲫鱼豆腐汤的。 老叶只能去江边,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偷偷摸摸钓鱼。 叶满枝像抚摸宝贝似的,在女儿软乎乎的脸蛋上轻轻摸了摸,小声问:“你要不要摸一摸?特别嫩!” “等她大一点再说吧。” 吴峥嵘经常下车间,手上有茧,目前只摸过女儿的头发,其他地方没敢碰。 他拿出租车练手的时候,那小子已经两三个月了,比他闺女大了好几圈,怎么碰都没事。 但刚出生的小婴儿实在太小了,只有他两个巴掌那么长,还特别软,吴峥嵘抱她跟抱着团棉花似的。 叶满枝没再劝他,跟他一起盯着还在呼呼大睡的小丫头瞧。 这孩子的脸蛋已经没那么红了,眼线迤逦,睫毛纤长,小鼻子秀气地挺着,特别漂亮。 叶满枝把目光从红润的嘴唇,重新移到睫毛上,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吴峥嵘的。 虽然还没有吴峥嵘的睫毛长,但小宝宝的睫毛还能继续生长,她家小漂亮应该可以成功继承亲爹的长睫毛吧? 作为枕边人,吴峥嵘深知她对自己的睫毛觊觎已久,偶尔神志不清的时候,还会搂着他的脖子亲眼睛。 这会儿见她目光望过来,便很上道地说:“她跟我长得挺像的。” 叶满枝疑惑道:“我妈说她像我小时候,但咱奶说,跟你比较像,到底像谁啊?” 小漂亮还太小了,五官都没长开,她根本看不出孩子像谁。 而且吴峥嵘两岁多才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抚养,这让叶满枝对吴奶奶的话深表怀疑。 不过,她很快就在吴峥嵘亲妈那里找到了答案。 孙汝珍下了火车就直奔军工大院,见到小孙女便稀罕地说:“这孩子长得像峥嵘小时候,眼睛和鼻子跟她姑姑一模一样,眉毛和嘴巴像小叶,秀气。” 吴峥嵘跟她大姐是共用一张脸的,小漂亮跟姑姑长得一模一样,那还是像吴峥嵘啊。 叶满枝心里高兴的同时,又有点酸溜溜的。 她的眼睛也很好看呀,孩子要是能继承她的眼睛和吴峥嵘的睫毛就好了。 孙汝珍这次回滨江,是专门来看产妇和新生儿的。 她早从叶满枝的信件里知道了预产期,所以幼儿园刚放假她就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 因着上次探亲的时候,叶满枝在南方买了好多干海货和水果干,孙汝珍以为她爱吃这些,这次回滨江,除了奶粉和麦乳精,还给她带了不少海货和水果。 常月娥第一次与这个亲家母接触,见到地上堆的那些吃食,不由跟女儿说:“你这个婆婆倒是挺大方的,就是眼里没活。” 来了儿子家,不帮着做饭,不洗尿褯子,不伺候孕妇,往那一坐跟个客人似的。 但是要说她是客人吧,人家还全天待在军工大院这边,要么看孩子,要么在院里侍弄菜地和小鸡。 早上来晚上走,跟打卡上班似的。 “我这婆婆做饭不好吃,你别让她做饭了。而且她也不咋管吴峥嵘的事,但她手面比较大。这次生孩子,她给了我两百块钱。” 常月娥暗暗咋舌,心说,不干活就不干活吧,亲奶奶能帮着照看一下孙女也很不错了。 于是,常月娥与孙汝珍分工合作,吴峥嵘也在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看孩子,除了晚上喂奶比较折磨人,叶满枝的月子做得还算轻松。 这天,她正抱着闺女,在大床上一起晒太阳。 刘金宝却突然跑来家里通知,新城公社的同志来电话找她,让她去新城公社一趟。 “没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好像挺急的,让你尽快过去一趟。” 叶满枝向他道了谢,便不再多问了。 现在城市街道也成立公社了,新城公社就是原来的新城街道办,而她陪嫁的那套房子,就在新城街上,她买房子的时候,给那边留了光明街的电话。 等吴峥嵘晚上下班时,便将自己的猜测跟他说了,“八成是咱家那房子出啥事了,你明天替我去看看吧。” 吴峥嵘正抱着软乎乎的闺女打量,他总觉得这孩子的眉毛似乎有点淡,不由把孩子抱到灯光下仔细观察。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啊?”叶满枝焦急地问。 “听到了,我明天下了班就过去。”吴峥嵘将孩子放到她身边,向她求证,“你看她这眉毛是不是太淡了?” 新手妈妈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凑过去跟他一起看。 “好像是有点淡啊,那怎么办?” “先养养再说吧,要是长大以后还是这么淡,”吴峥嵘沉吟良久,在叶满枝以为他会有什么高见的时候,说出一句,“就让她用眉笔画眉毛吧。” 叶满枝:“……” 媳妇还要坐月子,吴峥嵘单独往新城公社跑了一趟。 而后当晚给叶满枝带来一个消息。 市里要搞私房改造。 叶满枝在新城街上的那套房子是私房,公社想动员她参与私房改造。 “私房改造要怎么改啊?” 叶满枝坐月子期间不被允许看书看报,她又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对外面的新闻已经有日子没关注了。 “据说是类似于之前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搞公私合营。”吴峥嵘翻出近期的报纸说,“社会主义不允许剥削,有人觉得收租金也是剥削的一种。” 叶满枝杵着下巴没吱声。 私房的租金确实要比公房贵很多。 她之前帮五哥找院子的时候,只敢在街道房管所找公房,就是因为公房的房租低廉。 光明街地处郊区,且大多数居民都有单位分房,街道公房的存量算是比较充足的。 可是市里那些房子,大多数都是私产,想在房管所租到公房还得排队。 私房租金是光明街这边公房的两三倍。 她四哥的愿望就是能买套市里的院子吃租金,有了那租金,他一辈子都不用上班,可以专心侍弄花鸟鱼虫了。 叶满枝想了想说:“咱家的房子一直闲置着,没收过租金,那不算是剥削吧?也要接受改造吗?” “公社想动员你把闲置的房子挂靠到房屋管理部门,到时候由房管所统一管理,统一修缮,统一调配,刨去修缮费、管理费、房地产税、保险费之类的费用以后,按照租金的一定比例给你定租。” 新城街的房子一直没人住,叶满枝主要是把它当成仓库用的,她这两年囤积的物资大部分都在那边的地窖里。 但是城里的房租高,她要是一直让房子闲在手里,其实也挺亏的。 要不是为了地窖里的东西,她早就把房子租出去了。 “你觉得咱们要不要接受动员?”叶满枝向他征求意见。 “咱俩只在去江边玩的时候,偶尔过去小住。让房子闲置着确实没什么必要,你要是还有出租房子的想法,那就必须接受改造。以后个人出租房子的路子,算是被堵死了。”吴峥嵘停顿片刻说,“但你也要考虑到一点,很多人租房子,一住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咱们要是中途想把房子收回来自住,恐怕不太好操作。有些人租了公房,就觉得是自己的房子了。” 叶满枝犹犹豫豫道:“要不就不接受改造了?既然是公私合营的,私房的房租八成要向公房看齐。租一套私房的房租如果是十五块,那差不多的公房每月租金只要五六块钱。否则大家不会都想租公房。” 她的工作还没定下来,而且吴峥嵘正在军事学院读副博士,毕业以后很可能被组织调整工作。 一旦他俩离开军工大院,总要有个能落脚的地方吧? 如果每月租金只有五六块钱,那她情愿不往外租了。 吴峥嵘放下报纸说:“你还不是私营房主,是否把房子挂靠过去全凭自愿,但你这个调干生也算半个国家干部,闲置房屋不挂靠的话,难免被人说闲话。” “……”叶满枝忍不住叹气,“愁死了。” 她那地窖里还有不少东西呢。 把房屋闲置或挂靠到房管所,各有各的好处,夫妻俩商量了半晚上,也没能拿出一个具体章程来。 叶满枝正为自己陪嫁的房子犯愁时,她婆婆孙汝珍又给他们带来一个爆炸消息。 刚刚退休几个月的吴院长,开始操心自己的身后事了。 正好听说市里在进行私房改造,老爷子担心以后政策有变,影响房产过户。 吴院长想提前把遗产分了。 第107章 对于亲爷爷想分财产这事, 吴峥嵘表现得相当淡定,甚至还告诉叶满枝不用去。 “既然已经通知到咱们了,还是去看看吧?” 连分遗产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 那也太不给他老人家面子啦! 叶满枝觉得甭管能分到多少,好歹去露个面。 而且吴峥嵘大伯家的堂哥, 还有代表三叔出面的三婶, 都从外地赶回来了, 他们这种本来就常驻滨江的, 要是不出席家庭会议,那显得多不合群啊! 吴峥嵘用滴管给闺女喂了两口水, 见她舌头动了几下就把水全喝了, 满意地放下滴管说:“他分那遗产是有前提的。” “什么前提啊?” 为了让新手爸爸多跟孩子互动, 叶满枝并没阻止他搞西洋景, 用滴管给女儿喂水喝。 她将脸偏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忍了。 “你没听咱妈说吗, 他是听到市里要进行私房改造, 才决定把财产分了的。以我对他的了解, 他顶多就是把正在居住的那套二层洋房分了, 而且这房子没咱们的份, 你去了也是看人家分房子。” “……” 叶满枝是个俗人, 心里还是很期待吴爷爷能给吴峥嵘留点东西的。 这祖孙俩虽然经常不对盘, 但吴爷爷对唯一教养过的孙子, 有点区别对待,万一能把小洋房留给吴峥嵘呢! 吴峥嵘冷静地打破她的幻想, “对吴院长来说,他一辈子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他那些学术成果和他书房里攒下的书, 可能还有一些古董字画。他也许会把书房里的东西留给我,但房子是不可能给我的。” 他虽然在祖父母身边长大,但分家一般是分给儿女的。 老爷子不会越过儿子,将房子分给孙子。 而且他亲爹吴淮年并不是长子。 吴峥嵘兴致缺缺地说:“那房子的归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留给大伯,要么留给小姑,而且留给小姑的可能性更高。” 大伯是长子,尽管英年早逝了,但还有两个儿子。 而小姑一辈子陪在二老身边,三个兄长出去参加革命的时候,是她留在老家尽孝的,结婚以后也一直带着丈夫和孩子住在老宅。 以防她年老还要跟继承了老宅的侄子扯皮,一把年纪却要从熟悉的家中搬离,吴院长很可能会直接把房子留给女儿。 叶满枝听了他的解释,懂了。 但还是想去参加家庭会议。 “我妈让我趁着放暑假坐双月子,我的天呀,天气这么热,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坐了,四十多天已经差不多了吧?”叶满枝撺掇道,“你去跟咱妈解释一下,就说你爷爷那边要分财产,咱俩必须一起出席,只要我走出家门,这个月子就不用坐了。” “你真没问题?” 在这方面,吴峥嵘很信任丈母娘,毕竟已经伺候过好几个产妇了。 “真没问题,我两个姐姐和两个嫂子都是坐30天的月子,也就我不用上班才被安排了双月子。” * 因着叶满枝闹着出月子,夫妻俩还是带着吴家的新晋成员——吴玉琢小宝宝——去吴家老宅开家庭会议了。 吴玉琢的到来,受到了吴爷爷和吴奶奶的热烈欢迎。 她是重孙辈里唯一的女孩,而且其他重孙都不在身边,吴家老宅这边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吴奶奶抱着重孙女,吴院长则拿出一个他自己做的,花里胡哨的拨浪鼓,叮叮咚咚地逗孩子。 一群人围着小宝宝瞧新鲜,反而把亲爹妈晾在了一边。 叶满枝小声说:“你看咱闺女多受欢迎。” 吴峥嵘呵呵:“在老吴家,女儿比儿子的日子好过。” 叶满枝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吴小姑,还有她的两个姑姐,日子都过得挺好的。 反观吴峥嵘就有点像凄风苦雨的小白菜了。 夫妻俩在一边叽叽咕咕的时候,吴爷爷终于发话,说起了今天的正事。 他和老伴一共生育了四个儿女,亲手抚养了一个孙子。 现在这四个儿女的代表,以及孙子吴峥嵘都在身边。 他要分财产了。 不过,分产的前提是,只分给亲生的四个儿女! 除了老大家的两个儿子,还有他亲手带大的吴峥嵘,他不会给其他孙辈、重孙辈分东西。 财产分给儿女以后,他们要如何分配给自己的儿女,那是他们各家的事。 吴院长独断专行了一辈子,分遗产就是按照他的心意分,并不是跟儿孙们商量的。 叶满枝仔细听了吴爷爷的安排。 果然如吴峥嵘所说,主要是分这套房子。 “要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祖宅应该留给长子继承,但吴家的祖宅不在咱们这一房,这套房子是我年轻时候自个儿置办的,这是我的私产,我想给谁就给谁。老幺在这房子里住了一辈子,又一直待在我们身边照顾,我打算在我们百年之后,把这套房子留给她。” 吴小姑没想到讲了一辈子规矩的亲爹,居然愿意把房子给她,惊愕地瞪大眼睛问:“爸,你糊涂啦?真要把房子给我啊?” 她虽然跟父母住在一起,但她其实有陪嫁的房子。 即使离开老宅,她也有住处。 “对,我跟你妈活着的时候,房子还是我的,等我们走了,这房子就归你住,反正你二哥三哥都不在滨江发展,留房子给他们也是闲置着。” 吴小姑往两个侄子身上扫了一眼。 她主要是怕侄子有意见,这样的私房市价不便宜。 吴峥嵘对此早有准备,很平静地接受了。 但他并没直接表态,这事还得看吴崇山兄弟俩是怎么想的。 大伯只留下这两个儿子,如果这兄弟俩有心思争产,老爷子兴许会有其他安排。 然而,他给吴崇山留了时间,让他自己争取。 吴崇山却把这种沉默,当成了对此安排的不满。 也有样学样地不吭声了。 一楼的大厅里,就这样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叶满枝看看堂哥,又瞅瞅吴峥嵘,不知道这兄弟俩在闹哪样。 尤其是吴峥嵘,他早就知道房子没他的份,那干嘛不表态啊? 吴峥嵘此时正在腹诽,宁跟聪明人打一架,不跟糊涂人说句话,他难得好心给吴崇山留了机会,这人居然还想利用他冲锋陷阵。 他往那边轻瞥去一眼,打破沉默说:“我没意见,让小姑一直住着挺好的。” 他在老宅里并没留下多少快乐回忆,即使把房子给了他,他也不想回来住。 吴崇山:“???” 他不是被爷爷一手带大的吗?把这么大的房子给小姑,他就这样轻易同意了? 作为最大受益人,吴小姑心里有点尴尬,她主动问:“爸,你把崇山和我三嫂他们都喊回滨江来,不会只为分一套房子吧?对嵩山、崇山和峥嵘他们,你有没有其他安排啊?” 嵩山是大哥的长子,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了,但她总要替大哥把人安顿好。 吴爷爷观察着众人神色,沉声说:“老大是我悉心培养的儿子,他虽然牺牲了,但他留下的孩子,我还要额外关照。老幺,你出嫁时,我给你陪嫁了一套房子,既然老宅要给你继承了,那陪嫁的房子,你留着也没用,就把那套房子过户给嵩山吧。” 吴小姑完全没有异议,当即便答应了。 正如她爸之前所说,按照老规矩,老宅应该由大哥继承,大哥过世以后,还有他的儿子。 只不过,两个侄子已经在外地扎根工作生活了,让他们回滨江照顾老人显然不可能。 吴崇山沉默地听着爷爷的安排,暂时没吭声。 他这次回滨江来,是代表他们这一房的,他哥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 只听爷爷继续安排:“我们还有一些存款,但这些存款我暂时不会分,等我们百年之后,剩多少,你们就分多少。到时候,由老二、老三、崇山和峥嵘,平均分成四份继承。” “另外,虽然吴峥嵘这个混账经常气我,但哪个儿孙有出息,我就把最重要的东西给谁,目前看来,整个老吴家,在学术上最有出息的,就是吴峥嵘这个混账了,岫岚的研究领域跟我没有重合,给她也没用。所以,等我百年之后,我书房里的所有东西,包括书籍、学术产出、摆在里面的几幅字画,全归吴峥嵘所有。你们不要眼馋,也不要争抢,书房只有一个,算是我额外给他的。” 其他人:“……” 放心吧,只有你把那些东西当宝贝,没人会跟他争的。 吴爷爷目光环视四周,觉得自己分得很公平,老神在在地问:“对于这个分配方式,你们没有意见吧?没意见的话,咱们就落到纸面上了。” 作为各自家庭的代表,孙汝珍和三婶都表示没有异议。 他们两家都长期在外地生活,有工资、津贴和住房,不指望从老家分的东西过日子。 这边的两个长辈答应得挺爽快,但吴崇山那里却发出了不同声音。 “爷爷,按理说,我们是小辈,您给什么,我们就应该接什么。但这次我大哥没回来,我是代表他出席家庭会议的,有关他的那一份,我总要帮他把把关。我哥常年不回滨江居住,就算拿了小姑的房子,也没什么实际用处。”吴崇山望向吴峥嵘,笑着问,“峥嵘像是要在滨江扎根的,把大哥的房子跟峥嵘的那份换一换怎么样?” 小姑的一套陪嫁房子,市价顶多四五千块。 但老爷子是书香门第出身,又是搞科研的,工资有多高就不说了,光是出版图书的稿酬,就有好几万块钱。 即使由四家平分,每家也至少能分到五千块吧? 帮他哥争取存款,肯定比那套房子实惠。 尤其现在要搞私房改造了,那房子在市面上交易的时候,不但不好出手,还很难卖得出好价钱。 叶满枝一直默默观察着客厅里众人的反应,甫一听到吴崇山主动要求置换房产,就直觉其中有猫腻。 再一想老头老太太给她压岁钱时的大方劲儿,估计老两口的存款不是小数目。 否则吴崇山不可能在这时候跳出来现眼。 她觉得吴峥嵘这个堂哥有点不地道,而且太过想当然了。 凭啥你想换,我们就要换啊? 叶满枝偏头看向吴峥嵘,这毕竟是吴家的财产分配,还得听吴峥嵘的。 与她一样,吴爷爷也想听听吴峥嵘的想法,于是问:“你怎么想的?” 吴峥嵘像是很难抉择一般,皱眉思忖良久,才迟疑着问:“用不用给大哥打个电话,询问一下他本人的意见?” “不用,大哥让我全权代表他。”吴崇山答得斩钉截铁。 “你真的确定要换?小姑那套房子其实还不错。” “换吧,大哥常年不回滨江,给他在这里留套房子反而累赘。” 再三确认他可以替大哥做主后,吴峥嵘又拧眉琢磨了一阵,终于勉强点头同意了。 吴爷爷要亲自将遗嘱落到纸面上,叮嘱吴峥嵘和吴小姑,尽快去房管部门办理过户手续。 早办完早安心。 家庭会议正式结束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叶满枝带着孩子返回二楼的房间。 关上房门便小声问:“你跟他换了房子,是不是吃亏啦?” “还行,吴院长确实有些存款,每年的稿酬也不少,但学校用于科研的资金有限,他既然当着工学院的院长,总要把科研工作支应起来,所以出版图书的那些稿酬,差不多都被他花在了科研上,手头应该没有多少存款了。” 第108章 败家的毛病, 好像能遗传。 听了吴爷爷的光荣事迹以后,叶满枝从根儿上找到了吴峥嵘花钱大手大脚的原因。 吴峥嵘只是集齐了四大件中的自行车、手表、收音机,就已经被丈母娘封为败家典型代表了。 而吴爷爷的败家程度, 比孙子更甚。 他老人家是留过洋的人,在赶时髦这方面是走在时代前端的。 人家不但集齐了四大件, 还有照相机、摄像机、留声机…… 偶尔手欠的时候, 还要以科学研究的名义把机器拆开看看。 但拆开却未必装得回去, 所以, 有些大件他买过好几台。 以吴爷爷的身体状况来看,若是从现在开始积攒退休金和出版稿酬, 哪怕他之前真的把全部积蓄都投进了教学和科研, 也能在百年之后给儿孙们留下万把块的遗产。 然而, 吴爷爷人老心不老, 不但要继续搞科研,还是时代弄潮儿, 按照他大手大脚的习惯, 他还真不一定能攒下多少积蓄。 吴峥嵘的爸爸、三叔, 以及两个堂哥, 若想从老爷子这里多继承些遗产, 就得管管他败家的毛病了。 “谁吃亏谁占便宜, 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但咱既然是跟大堂哥交换遗产的, ”叶满枝说,“还是应该跟他本人确认一下。小姑的陪嫁房子值几千块吧?这哪是四哥说代劳就能代劳的……” “嗯, 我明天给大哥打个长途电话,把事情跟他讲清楚。” 吴峥嵘对家里这些财产无所谓,他近期在军事学院的研究进入了瓶颈期, 吴院长要是能拥有一台电子数字计算机,那他抢破头也要想办法继承的。 叶满枝给宝宝换了一件新兜兜,在她愈加肥硕的小胖腿上捏了捏,有点好奇地问:“咱爷爷真有留声机啊?” “有,你想看看吗?” “想啊,我上次见到留声机,还是在中学音乐老师那里,不过人家太宝贝那留声机了,不让学生碰。” 吴峥嵘让她等着,独自去隔壁书房,将留声机搬来了卧室。 吴爷爷买的唱片大多是戏曲,偶有几张歌曲的。 夫妻俩对着那几张黑色的大唱片研究了一阵,最后选了一张歌曲唱片放上去。 按照吴峥嵘的讲解,叶满枝亲自动手将唱针放到唱片盘上,然后拧紧了发条。 两人一崽屏息等了两秒,听到一段沙沙的手风琴前奏,很快便迎来一个甜美清澈的女声。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歌声好听是好听,但这歌词咋这么哀怨呢? 叶满枝与吴峥嵘面面相觑,“这歌叫什么名字来着?爷爷咋听这种歌啊?” 吴峥嵘往唱片上瞄了一眼,《何日君再来》,演唱者周旋。 随着音乐哼唱了几句,叶满枝憋着笑说:“咱爷爷挺时髦啊!” 不愧是时代弄潮儿。 吴玉琢小朋友被留声机的声音吸引,两条小胖腿突然在爸爸怀里乱蹬了好几下。 叶满枝盯着胡乱踢腾的闺女,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吴玉琢同志这是想跳舞了,你快带着她转几圈!” “我看是你想跳舞了吧?” 吴峥嵘将孩子放到床上,没带着闺女转圈,反而揽上媳妇的腰,带着她在卧室的空地上转了几个圈。 叶满枝步伐略有些生疏地随着他挪动,遗憾道:“上次中苏友协开交谊舞会,我怀着孩子都没办法参加,早知道能在家里跳舞,我今天应该换身好看点的裙子。” “这样已经很好看了。” 今天是叶满枝出月子以后第一次出门,从头到脚都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这个月子养得好,比怀孕前丰满了一些,以前穿着还有些宽松的布拉吉,如今有点过于合身了。 叶满枝怕自己胖了以后,穿不了以前的衣服,还得凑布票做新衣,所以这两天一直嚷嚷着减重。 吴峥嵘在她软乎乎的手腕上攥了攥,诚心劝道:“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不要刻意减重,咱妈炖的汤你继续喝。学校食堂的饭菜没什么油水,你吃几天自然就瘦了。” 叶满枝嗯嗯答应着,随着音乐在屋子里欢快地转圈圈。 一曲结束以后,又换了一张《天涯歌女》。 小宝宝被歌曲吸引,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哭不闹。 时隔数月,夫妻俩终于又有机会跳起了交谊舞,叶满枝本想拉着军代表同志跟她多跳几曲,庆祝她出月子,然而,第三张唱片刚放上去,他俩的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吴爷爷气恼的声音传进来,“吴峥嵘,大晚上的你折腾什么?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他跟老伴的房间就在一楼,楼上的音乐一响,闹得他连报纸都看不进去了! 吴峥嵘松开媳妇,将留声机上的唱针抬起来,拉开房门面不改色道:“我给小叶讲讲留声机的工作原理,他们工业经济系有物理课,这些知识点都要掌握的。” 见他一本正经地胡扯,吴爷爷嘴角抽了抽,想质问他学物理的时候,地板为什么咯吱响。 不过,想到屋里还有孙媳妇和婴儿,他压着脾气交代一句“白天再学”,背着手离开了。 * 家庭舞会被中途叫停,但叶满枝从此受到启发,经常在家开舞会。 她家没有留声机,却有收音机。 每晚九点多钟的时候,收音机里会播放音乐。 有爱国歌曲,也有民歌和苏联歌曲。 收音机一打开,她就可以拉着吴峥嵘,在房间里跳舞啦! 可是,在家消遣了没几天,叶满枝便再次接到新城公社的电话,让她尽快去公社一趟。 私房改造的时间紧任务重,是否要加入私房改造,他们得尽快给人家回个信。 叶满枝已经出了月子,可以出门溜达了,但她还得给宝宝喂奶,于是她带着娃和亲妈,一起去解决房子的问题了。 “早知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该给你买这套房子。” 自打听说了私房改造的事,常月娥就一直后悔给女儿买了房。 要是把一千三百块钱存进银行,每年能有90多块的利息。 未必就比接受私房改造以后,到手的房租少。 关键是把钱放在银行里让人省心呀! 若是把房子交给房管所统一管理、统一出租,谁知自家的房子会被租给什么样的租客! 这几天,常月娥的肠子都悔青了。 叶满枝笑眯眯地安慰道:“谁也没长前后眼呀,再说我出嫁的时候,嫁妆里有一套房,可比一千块的存折风光多了!你放心吧,这事我自有办法处理!” 闺女还太小了,叶满枝不想带孩子去人多的地方,让妈妈先抱着孩子去她的小院儿等着,她自己则往公社办公室跑了一趟。 最近各公社的工作重点都是私房改造,她走进公社院子的时候,有不少私房房主在报名处那里排队报名。 叶满枝在队伍里看到了一张熟面孔,便走过去打招呼,“张大娘,您家也要接受改造啊?” “哈哈,可不嘛,我坚决支持国家建设,刚开完群众大会就来公社报名了!” 叶满枝面露疑惑:“您家的院子不是由您自家人住着嘛?那不算是出租的私房呀,应该不在需要改造的范围内吧?” 张大娘很骄傲地高声说:“每个公社都有动员任务,我怕咱们新城街完不成任务,所以就主动跑来支持工作了!” 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当即附和道:“要是大家都能有张大娘这样的思想觉悟,咱们基层工作哪还会那么难以开展!” 叶满枝对张大娘的思想觉悟也挺佩服的。 她这边还在想办法把自家的闲置房留住,人家张大娘居然主动把自住房拿出来改造了。 不过,叶满枝心里其实挺好奇的。 按理说,居民自住的私房,如果没有出租的话,并不在私房改造的范围内。 私房被统一管理以后,还需要经租给租户,这家人早就把家里的房间占满了,哪里还有空余房间能用于出租啊? 叶满枝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她想看看张大娘那房子要如何出租房。 然后,她便见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张大娘将那套房子挂靠到房管所以后,居然又把自家房子原样租了回来! 叶满枝:“???” 这是什么路数啊? 她家的房子本就是私房,明明可以免费居住自己的房子,为什么非得转一道手续,花钱租住呀! 叶满枝彻底蒙了。 同时懵掉的,还有附近的围观群众。 “老张,你是不是疯球了?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张大娘不理会其他人的议论和讥诮,低声问面前的工作人员,“小刘干部,房管所那个维修队啥时候能去我家修房啊?” “我先给你登记一下,就这两天吧,你回去等公社通知。” 叶满枝离得近,清楚听见了张大娘的问话。 顺着修房这个线索琢磨了好一阵,终于弄清楚了张大娘租住自家房子的原因。 张大娘的那套院子几十年都没翻新过,算是这条街上房屋维护情况比较差的,而且屋顶还是木板的。 为了防雨,居民通常会在木板上覆盖一层油毡纸,再泼上一层沥青。 但是天气热的时候,融化的沥青会沿着房檐滴滴答答流下来,露出下面的油毡纸和木板。时间长了,雨水就会透过木板上的钉子眼滴进室内。 叶满枝之前路过张大娘家时,曾听见张大娘吆喝儿子多拿几个脸盆和水桶,进屋接雨水。 像她家这样年久失修的房子,不是普通的修修补补就能彻底修缮的。 那得换铁皮屋顶、买砖瓦、修葺破败的围墙…… 用来维修的费用都能盖一座新房了,这笔支出并不是小数目。 但她若是将房子挂靠到房管所,就会有房管所派来的专业维修队为她家修整房子。 公社动员大家进行私房改造时,可是说过的,有些私房房主只追求经济利益,不但经常加租,还不愿给租户维修房屋,私房被改造以后,房管部门会统一管理,统一维修,维护租客的利益。 张大娘家的房子已经破败到一定程度了,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这种情况,房管所必须负责维修。 她承租自家院子的时候,由于房子过于破旧,每月只需上交5块钱的房租。 而她不但是租客,还是这套房的房主。 刨去管理费、维修费等各种费用以后,作为房主的她,可以得到40%的定租。 也就是说,她每月只需交房租的60%,拿出三块钱即可。 房租一旦定下,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调整,哪怕她家房子被房管所修整一新,租金也不会因此上调。 叶满枝想通了这些,不由在心里大呼佩服! 每年36块,即可享受全屋翻新的住房,改善全家人的居住条件。 而且这笔钱是一点一点花出去的,不用像自家翻新房屋似的,一次性拿出上百块。 这对没什么存款的家庭来说,实在太友好了! 像张大娘的这种情况,要是哪天停缴了房租,房管所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那房子是人家的私房,若是因为生活困难,拿不出房租来,房管所总不能把房主撵出去,将房子租给其他租客吧? 叶满枝再次感叹一番人民群众的智慧,满心佩服地去办公室里找人了。 毛琼华见到叶满枝就笑道:“听说你刚生了孩子,本来不想折腾你的,但是上面有任务,街道私房的情况都要调查清楚。我就只能给你打电话了。” “哈哈,没事,我已经出月子了,再说咱都是搞基层工作的,你们的难处,我可太理解了!” 叶满枝跟毛琼华是基层干部进修班的同学。 她那会儿搞家庭手工业搞出了一点名堂,毛琼华听说以后,还想邀请她来新城街道办上班呢! 毛琼华给她倒了茶,笑着问:“小叶,听说你在咱们新城街的房子一直闲置着?你打算怎么处理呀?” 叶满枝爽快笑道:“毛姐,我好歹是当过干部的,当然要支持国家建设了!我今天就是来咱公社办手续的!把房子挂靠到房管所以后,既可以收房租,又能支持公社工作,那我肯定响应号召啊!如今我们家又多了一口人,家庭负担也增加了。我那院子要是能租出去,每月最起码能有个五六块钱的进项吧?” “嗯,你那院子维护得比较好,面积也大,前几年还做过翻新,租金能定在10-14块左右,按照40%给你定租,五六块钱应该有了。” “能多一些家庭收入,还不用我操心房子的事,维修管理都有专人负责,那我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呀!”叶满枝话锋一转,悄声说,“不过,我有个特殊情况,毛姐,我要是把房子挂靠过去了,房管所能不能给我通融通融?” 毛琼华关心地问:“什么情况?” “我正在省大上大学,你还记着吧?” “哈哈,我还吃过你送来的喜糖呢,咋可能那么快就忘了!”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上学,事情还好办,但问题的关键是,我爱人也在读书呢,我正在住的这间房子是我爱人单位的福利房,”叶满枝语气笃定地说,“我爱人毕业后,很快就会被调整工作,现在的房子得给原单位还回去。” “真要调整啊?”毛琼华知道她嫁了一个军代表。 “哎,”叶满枝又换上含含糊糊的语气说,“这事说不准,不过十有八九吧。他们当兵的,一纸调令下来,国家让去哪,就得去哪。要是调去外地,我就不去了,带着孩子留在滨江。” 毛琼华在街道工作,经常给军属烈属做工作,这会儿不由劝道:“小叶,你可不能在这种时候使性子,夫妻还是要生活在一起的。” 叶满枝哀叹:“那有啥办法,我家的情况比较特殊,我父母……” 她把娘家的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总结下来一句话,就是她不能离开滨江。 “哎,毛姐,等我爱人被调走了,我还得带着孩子住回咱们新城街来,到时候还得请你多关照关照。” 叶满枝说得跟真事似的,讲着讲着,眼眶就红了。 没办法,稍稍代入以下,她就想哭。 毛琼华赶紧掏手绢给她擦眼泪,“没关系,你是军嫂,要是真的来咱新城街上住,大家伙都能帮你。” 叶满枝攥着手绢点头,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跟她商量道:“毛姐,我想把房子挂靠到房管所,但是能不能跟房管所商量一下,就是我先挂靠一两年,等我回咱们新城街来住的时候,再把房子拿回来?” “那可不行。”毛琼华摇头说,“上面有规定的,房主只能领取固定租金,不能收回已由国家经租的房屋。你要是想挂靠过来,就必须服从安排,由国家统一管理你的房子。” “毛姐,”叶满枝做出一副舍不得房租的样子,小声商量,“这事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毛琼华也小声说:“这是有统一规定的,名单一旦交上去就在房管部门有记录了。我倒是愿意给你通融一次,但是一旦被其他人发现就麻烦了。大家都想通融,要求把经租房要回去,到时候岂不乱套了?” “再说,租户拖家带口承租了你的房子,总不能让人家住上一两年就走吧?”毛琼华拉着她的手说,“你也是当过街道副主任的,这里面的道理肯定都懂呀!” 叶满枝犹不死心,继续为自己争取房租:“毛姐,要不你帮我问问房管所的同志?万一他们能通融呢?” “没有万一,小叶,你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把房子彻底挂靠到房管所,租给其他租户。等你需要住房的时候,要么等单位分房,要么另外租房。第二就是,不参与改造,到时候你还能回来住自己的房子。” 叶满枝拧眉想了想说:“刚分配去单位的年轻人,有几个能分到房子?大家都得排队。而且很多单位不给女同志分房,我到时候八成还得自己租房子。我在那边租着十块的房,这边收着五块钱的房租,里外里还得亏五块?那也不划算呀!” 毛琼华笑道:“那确实不太划算,你再考虑考虑吧。你的房子没有出租过,不在被改造的范围内,要是实在没辙,你就别挂靠了。” 她一般都是积极动员房主挂靠的,因着跟叶满枝有些交情,才说了让她别挂靠的话。 叶满枝像是十分不舍那五六块钱的房租,坐在椅子里拧眉沉思半天都没回话。 “一个月五块,一年就是六十呢,两年一百二十块。哎……”她叹了一口气说,“本来还想响应号召支持公社的工作呢,看样子只能这么算了。” “嗯,暂且如此吧,”毛琼华在她手上拍了拍,安慰道,“先看看你爱人那边的情况吧,万一他没被调去外地,你们不用两地分居,你也就不用住回新城街了。要是想挂靠到房管所,随时可以办手续。” 叶满枝点头与她道谢。 从公社办公室出来后,她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房子没出租过,不在改造范围内,唯一容易让人诟病的,就是一直闲置着,浪费资源。 但是到底浪没浪费她自己清楚,地窖里还存着东西呢,她要是真的把房子租出去才是麻烦。 她今天过来就是表明态度的,她特别支持国家建设,但现实情况不允许。 先用拖字诀,拖个一两年再说。 至于吴峥嵘小姑的那套房子,前几年出租过,后来人家租到便宜的公房就退租了。 那房子距离滨江师专很近,这两年一直由小姑那个在师专读书的儿子住着。 吴峥嵘不打算撵人,表弟先在那边占着房子,也就不用参加私房改造了。 * 将房子安顿好以后,省大正式开学。 叶满枝重新恢复了大学生活。 不过,因着她开学后要加入欧阳老师的课题组干活,还要兼顾学业,晚上带孩子太过消耗精力,所以常月娥同志不但没能在女儿出月子后功成身退,反而还在这里长期驻扎了下来。 吴峥嵘把叶来芽的会客室,布置成正经房间,作为丈母娘的卧室。 同时把吃饱喝足的闺女也交给了丈母娘。 “咱妈带孩子挺辛苦,你私下给她贴补一点吧。” 叶满枝点头说:“我把我的工资全给我妈了,我先适应一下欧阳老师的工作节奏,过段时间还是咱们自己带吧。” “嗯,”吴峥嵘关了电灯上床,“今晚不用起夜喂奶了,你安心睡觉吧。” “她晚上不吃能行么?”叶满枝靠进他怀里,不太放心地说,“我怕她半夜被饿醒了。” “她连续两晚都没喝夜奶,这就是已经养成习惯了。”吴峥嵘信誓旦旦道,“今晚不用管她。” 夫妻俩想得挺好,也没准备给闺女留口粮。 然而,深夜不知几点,隔壁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没过多久常月娥就抱着孙女来敲门了。 “不行,看来还没适应呢,再喂一顿吧。” 叶满枝混混沌沌地被人喊醒,习惯性地把孩子抱进怀里。 可是,小宝宝只吃了几口,便不满地咧开嘴,继续哇哇大哭了起来。 眼瞧着孩子把小脸都哭红了,常月娥顿时急了,又是摸额头,又是抚后背,生怕孩子在大人没注意的时候生病。 叶满枝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醒了,见孩子姥姥越来越急,她只能通红着一张脸,吭吭哧哧地说:“妈,我、我好像没奶了,要不你给她泡个奶粉吧?” 第109章 面前的小夫妻, 一个声若蚊蝇,脸红得要滴血了,另一个落落大方, 若无其事地给孩子泡奶。 目光在女儿的小背心上打个转,常月娥面无表情地说:“孩子还太小了, 现在回奶可不行, 明天我再给你炖个汤。” 然后趁着女婿去外面泡奶的工夫, 她点了点闺女的脑门, 低声说:“你身体还没彻底恢复,可不能这么快又怀上一个!” 叶满枝脸上火辣辣的, 无力地替自己辩白:“我知道的, 你想多了!” 她跟吴峥嵘只是抱在一起睡觉而已。 吴峥嵘比较讲究科学, 医生不建议产后三个月同房, 他就谨遵医嘱老老实实的。 她不敢硬气地说他俩啥也没干,但他俩真的没干什么。 常月娥满心狐疑, 可是瞅瞅还在哇哇哭的小孙女, 她又没心思追究别的了。 亲妈奶水充足, 吴玉琢小朋友自打出生以后就没喝过奶粉, 哪怕此时已经饿得哭红了脸, 也坚决不肯喝她爸泡的一口奶。 常月娥嫌弃地抢过奶瓶和水瓶, 交代这两个没用的年轻人早点休息, 抱起孩子就走了。 叶满枝急得冒汗, 听到隔壁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她才泄了气似的靠上床头。 想起妈妈出门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还有女儿脸上水滴似的大泪珠,叶满枝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抬手在男人身上捶了两记,面红耳赤地嗔道:“都怪你!我妈肯定看出来了。” “看不出来, 你别胡思乱想。” 吴峥嵘能说什么?他心里也尴尬呢。 叶满枝还在回想那个好似看破一切的眼神,越想越羞耻,再次埋怨:“都怪你这个混蛋!我明天要怎么面对我妈啊?” 吴峥嵘心说,你是她亲闺女,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他这一关才比较难过吧。 而且明明是叶来芽自己说的,前两晚没喂那顿夜奶,早上涨得难受。 这会儿又全怪他了。 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脖子下面,眼见她真的羞耻得快哭了,吴峥嵘只能认下所有指控,将人搂进怀里哄道:“这次都怪我,明天我跟咱妈解释解释。” “这种事你怎么解释啊?越描越黑!”叶满枝不解气地抓过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大口,“我妈还说明天要给我炖汤呢!我最近已经补得够好了,完全够宝宝吃的,那月子饭我真是一口也不想吃了!” 她这样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肉蛋水产都是紧俏物资,她能天天吃到鸡蛋和细粮,一天吃肉一天吃鱼,伙食条件比厂长还好,放在整个军工大院都是数一数二的。 但她感觉自己有点补过头了,真不想喝那下奶汤。 自觉理亏的吴峥嵘好脾气地说:“没事,到时候我帮你吃。” 叶满枝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嗔怪道:“你怎么还说啊!不要脸!” “……” 吴峥嵘默了默,拉下她的手,好笑道:“我的意思是,到时候帮你吃月子饭,你别误会。” “……” 叶满枝瞪大眼睛,仰头与他对视,安静了好长时间后,突然恶向胆边生,从他怀里翻个身,跨坐到他的腰上。 “我才没误会呢!明明就是你不要脸!你这个混蛋,我要咬死你!” * 吴峥嵘当晚并没被媳妇咬死。 次日一早,他连闺女都没敢看,外面刚吹响起床号,就匆匆出门上班去了。 叶满枝上午十点才有课,本想在家多磨蹭一会儿,但是以防被常月娥逮住盘问。 她以要去系办工厂坐班为借口,早早地带闺女溜出了门。 妈妈开学以后,吴玉琢小宝宝的活动范围终于不再拘泥于军工大院了。 她白天被送去吴家老宅,由太爷爷和太奶奶照看,等到亲妈下课以后,回来给她喂一顿奶。 平时就被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抢着稀罕。 叶满枝今天送孩子过去的时候,吴爷爷和吴奶奶都在一楼客厅里等着。 吴爷爷背着手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今天上午只有一节课,我在家多待了一会儿。” 吴爷爷不赞同道:“现在正是你学习和工作的关键时期,年轻人就是要敢于拼搏。你不是在系办工厂当科长,还进了老师的课题组吗?那你就得打起精神来,多在这两项工作上投入精力。像今天这样浪费光阴,怎么能干出成绩来?” 叶满枝:“……” 她记得当初吴爷爷给儿孙挑媳妇的时候,都要选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能相夫教子的。 吴家媳妇似乎也确实都是这种类型,老爷子分家时把房子给了女儿,两个儿媳妇都没提意见,就那么平静地接受了。 这会儿她刚生了孩子,老爷子不说让她多看看孩子,居然还嫌弃她不肯为事业拼搏了! 这老头咋想一出是一出呢! 吴爷爷在老伴的指挥下,拿出奶瓶给小不点喂水,还不忘继续给孙媳妇洗脑。 “我年轻的时候,都是从早忙到晚的,一心扑在事业上,要是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还能有如今的成就?以后你早上七八点钟就把孩子送过来,放到我们这里,不要耽误学习和工作。” 叶满枝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这老爷子居然这么看重她的事业。 以前还真是错怪他了。 叶满枝笑道:“玉琢还太小了,总需要人看着抱着,我怕把她留在这边太长时间,太消耗您二老的精力。” “那有什么!”吴奶奶用舌头打着响逗孩子,刚说了“瞧瞧我们宝宝多好看”,又提醒老伴,“快把你那辆车推出来,让小叶看看!” 吴爷爷从楼梯下面推出一张白色的婴儿床,得意地说:“这床是我自己做的,要是年轻那会儿,我两天就能做好,现在体力不成了,一个多月才弄好。” 叶满枝望着那床头雕花的婴儿床,再一次感叹,真不愧是亲祖孙,一个亲手打了婚床,一个亲手给重孙女打了婴儿床。 瞧这婴儿床的精细做工,吴爷爷即使不走科研的路子,去当个木匠也饿不着。 她连忙替女儿道了谢,对这张婴儿床大夸特夸了一通,然后将吴玉琢同志放进柔软的小床里,意思意思让她试睡一下。 叶满枝本以为这只是一张精致漂亮的婴儿床,然而她还是见识浅了。 只见吴爷爷俯身插上电源,用拐棍在床边扒拉了一个什么开关,那小床就忽地轻轻摇晃了起来。 土包子叶满枝瞬间瞠目:“哇!!!” 这床咋还会摇啊? 吴爷爷先去观察婴儿床里小不点的动静,见她不哭不闹,盯着上方的一个布老虎猛瞧,于是满意地说:“机芯有点噪音,速度好像也有点快了,回头我调整一下。” 叶满枝问:“爷爷,这床是您发明的呀?我还从没见过这种能自动摇晃的小床呢!” “嗯。”吴爷爷矜持地颔首,“我看这孩子还挺适应睡摇床的,你放心上学去吧,我们抱不动的时候,就把她放到摇床里。” 叶满枝心说,好家伙,吴玉琢同志刚出生仨月,就开始推动科技进步了。 需要乃发明之母,这话真是一点没错。 她把闺女留在了新鲜的摇床里,独自背着包去学校上课了。 等她坐进车间上技术课的时候,心里还在胡乱琢磨,不知那摇床睡起来是啥感觉。 摇床如果是吴峥嵘发明的,或是地点变成自己家里,她无论如何得坐进去亲自体验一下! 叶满枝着实羡慕了一番自家闺女,想着一会儿下课再回去仔细看看那张小床。 不过,她这边刚走出车间,便被欧阳老师喊去了办公室。 “你俄文讲得怎么样?” “还行。” 叶满枝以为欧阳老师是在变相催她加快工作进度。 她在课题组里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汇总调研资料,偶尔陪欧阳老师去基层单位调研。另外就是翻译那本苏联小说《姐妹们》。 她生孩子之前只顾着看杂志上的爱情小说了,一直没正经干活。 等出了月子才抽空翻译了一半。 欧阳老师追读小说还挺起劲的,这几天总催她把另外几期的内容尽快翻译出来。 欧阳瑾对她这个“还行”的回答不太满意,严肃地说:“你如实地介绍自己的俄文水平,不要含含糊糊的。” 叶满枝连续两次俄文考试的书面和口语成绩都是满分。 但外专业的学习内容比较简单,俄文老师打分时也一向手松。 欧阳瑾不知她这满分的成绩里有多少水分。 叶满枝在课题组里与她混熟了,也敢说话了,不由笑眯眯道:“老师,有啥事您就直说吧,我小时候上过苏联侨民会的幼稚园,还不会写字就会说了,说得比写得好。” “捷克斯洛伐克工业生产革新青年交流团,即将来滨江进行友好访问,咱们省大是交流访问的第一站,到时候代表团团长要给工学院和工业经济系的师生做一次演讲。学校想挑选几个口语好的学生,做代表团的随团翻译。” 叶满枝只听那代表团一长串的名字,眼睛就亮了。 她想了想,问:“我记得捷克斯洛伐克,说的是捷克语吧?我不会捷克语啊!” “学校只要求选拔俄文好的,要熟练掌握工业相关的专业词汇。” 苗主任想让工业经济系的师生们见见世面,这次演讲是他极力要求,让校长出面争取下来的。 而且苗主任对翻译人选十分重视,这两天一直在大三大四的学生里挑选俄文翻译人才。 不过,俄文是工业经济系的副课,他们系调剂新生的时候,从不参考外语成绩。 老苗挑选出来的两个学生,未必比人家俄文专业的学生好。 术业有专攻,翻译的任务八成还得落到人家俄文系头上。 “凭什么落到俄文系头上?这次活动是我出面争取来的,我才不让他们跟着沾光!” 叶满枝跟随欧阳老师走进系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恰好听到苗主任的怒喝。 她不由腹诽,学校里有传言说,工业经济系的苗主任和俄文系的刘主任有夺妻之恨。 这该不会是真的吧? 否则老苗干嘛那么激动? 让人家俄文系沾点光,好像能要他的命似的。 欧阳瑾把她往前面推了推,说:“主任,我再推荐一个叶满枝,她去年的俄文成绩都是满分,多一个人多一点机会,死马当活马医吧。” “什么死马当活马医?咱们工业经济系人才济济,挑几个会说外语的学生有什么难度?”苗主任问,“叶满枝,你俄文说得怎么样?” 叶满枝很想抓住机会见世面,她还没跟捷克斯洛伐克的人说过话呢,于是毫不谦虚地说:“特别好,我外语讲得可流利了!” 苗主任:“……” 这可真是他这几天听过的,最自信的回答了。 听着跟吹牛似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俄文很好,叶满枝举例说明:“我是中苏友协的会员!参加过好多次友协活动了!” 苗主任心说,他也是中苏友协的会员。 但是并不耽误他,一句俄文也不会说。 他看了眼手表说:“既然欧阳把你推荐过来了,那你就去试试吧。今天下午三点,在刘副校长的办公室,由他亲自给代表团选拔翻译,你跟大三的苏芮,大四的高云帆一起去。” 叶满枝接了任务,从办公室里出来,就赶忙跑回家给吴玉琢小宝宝喂奶。 听说她下午要去刘副校长那里参加选拔,吴爷爷透露道:“刘副校长在苏联留过学,俄文水平相当高,你虽然俄文不错,但不要掉以轻心,好好准备一下吧。” 叶满枝心说,这么短的时间,她能准备什么啊? 不过,她还是接受了吴爷爷的好意,喂完奶以后,就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去了校长办公室。 苗主任亲自在办公楼门口等着三个学生,等人到齐了,就低声交代道:“工学院和俄文系也会派人来参加选拔,你们三个是代表咱们工业经济系的,要怎么表现,心里都清楚吧?” 三个学生齐齐点头。 他们已经看到工学院和俄文系的老师带人过来了。 他们苗主任有点小心眼,这演讲机会是他争取来的,那就不能把机会给俄文系,最好也别给工学院。 叶满枝瞄见了混在工学院队伍里的周牧,但她瞥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对苗主任说:“主任,您放心吧,我们肯定为咱们工业经济系争光,拔得头筹!” 帮你报了那个夺妻之仇! 而且,有她在的地方,周牧就别想冒头啦! 苗主任表情一言难尽道:“你好好准备一下吧,少说大话,少吹牛!” 叶满枝:“……” 谁吹牛啦? 第110章 参加这次翻译选拔的候选人, 总共有十六人。 工学院七人,俄文系六人,工业经济系三人。 苗主任瞥一眼在对面扎堆的别家队伍, 对自家略显忐忑的三个苗苗说:“你们三个是系里精挑细选,优中选优的, 一个顶对面三个, 没什么可紧张的!” 他这话说得十分掷地有声, 好似对面全是酒囊饭袋, 不值一提。 叶满枝附和道:“主任说得对,工学院那边的俄文水平确实不怎么样, 咱们必胜!” 连周牧都能当候选人, 可见那群工科生的外语水平相当一般般。 闻言, 苗主任心累地提醒:“谦虚一些, 不要吹牛!” 叶满枝:“……” 十六人被分成四组,每组随机选择四个人, 共同进入刘副校长的办公室。 有的小组只聊一刻钟就出来了, 有的则要半个多钟头才结束。 工学院的第一个四人组, 只用十分钟就结束了战斗。 苗主任从旁解说:“校长工作繁忙, 哪有时间跟所有人详谈?每人开口说上几句, 就大致了解个人水平了。” 叶满枝偷偷瞄着手表, 目前为止, 在里面逗留时间最长的是来自俄文系的一组, 待了将近一个小时。 工业经济系这边,苏芮和高云帆, 与俄文系的两人分到了一组,不过他俩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 高云帆对苗主任解释说:“刘副校长问了社队工业的问题,我们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社队工业在汉语里还是个新词, 俄文表达就更没有统一标准了,他们连问题都没听懂…… 苗主任点点头没说什么,让牛皮吹上天的叶满枝,跟随工学院的另外三个男生一起进了办公室。 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溜溜吧。 叶满枝打头阵,走在周牧和另两个男生前面,用俄语与校长问了好,介绍自己是工业经济系二年级的学生。 刘副校长似乎在批阅着什么,忙里偷闲地抬头问:“大二就被选上来了?平时成绩不错吧?” 叶满枝完全不提自己六十来分的物理成绩,只说自己的俄文成绩是年级第一。 她上学期俄文满分,可不就是全年级两个班的第一嘛! 她这样介绍自己,一下子就给校长留下了她是优等生的印象! 清楚她底细的周牧,忍不住向她投去鄙夷的目光。 这可太能吹了! 你咋不说你是全校第一呢? 刘副校长听过她的介绍,来了些兴趣,拧紧钢笔帽,笑着用俄语闲聊:“既然俄文成绩那么好,怎么不考俄文系?” 叶满枝不知道调干生怎么说,她就说自己以前当过街道副主任,高考的时候,干部身份不用考外语,自然不能报考外语专业。 她的俄文是由白俄人启蒙的,带着点白俄口音,吐字清晰又柔和,十分悦耳。 刘副校长听出她是有语言功底的,便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去另外三个男生,等着他们做自我介绍。 工学院比工业经济系还不注重外语。 大家学俄文主要是研究外文资料的,会点哑巴俄文就足够了。 叶满枝认真听了一下,没想到三人中口语最好的竟然是周牧,周牧为了去苏联留学苦练过口语,跟着苏联老师学习过,俄文水平与当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听了几人的介绍,刘副校长又一边在文件上签字,一边问他们对主席提出的“工业化道路”的理解。 这题叶满枝会做,上学期的政治理论课考过。 她边思考边放慢语速说:“工业化道路,主要是指重工业、轻工业和农业的发展关系问题。我国采用两条腿走路的方针,解决了国民经济两大主导部门——工业和农业的关系……” 巴拉巴拉巴拉,讲了十多分钟。 周牧几次想插话,都被她提高音量加快语速,岔过去了。 然后又展开谈了谈一五计划对工业化进程的影响啦,成立人民公社对农业发展的积极意义啦,口干舌燥地又讲了十分钟。 刘副校长一直认真听着,偶尔给她纠正几个用词错误,比如生产队不应该那样说。 叶满枝对其他纠正都虚心接受了,轮到“生产队”的时候,她就要反驳了。 “我最近在看苏联《民族友谊》杂志上连载的一篇长篇小说《姐妹们》,那里面的织布女工为了反抗老板的剥削,斗争的第一步就是组建生产队。苏联当地对‘生产队’就是这样称呼的。” 刘副校长在本子上记了几笔,又笑问:“那上面也讲人民公社了吗?” “没有。苏联只有集体农庄,没有人民公社。我之前看过一部电影叫《蝴蝶姑娘》,女主角玛丽诺就是集体农庄的饲养员。” “那你为什么要把人民公社翻译成Народнаякоммуна?” 叶满枝实话实说,这个词是她临时编的,“巴黎公社就用了коммуна,我觉得两个公社是一个意思。” 刘副校长不置可否地笑笑。 公社和生产队还是新名词,目前还没有统一解释,但他觉得这女同学有几分急智。 目光扫过干站了将近半小时的三个男生,刘副校长没让他们回答同样的问题。 他转而问:“要是捷克斯洛伐克交流团的代表,向你们询问我市机械制造业生产革新的情况,你们要如何介绍?” 三个男生习惯性地看向叶满枝,以为她又要抢先发言。 但叶满枝并没着急开口,她对机械制造企业的生产革新不怎么了解,没必要上赶着露怯。 这种问题是工科生的强项,三个男生中有两人是机械系的,对于国内机械制造企业的大致情况都有所了解。 而且周牧的亲爹是656厂的副厂长,他多少能知道些内部消息。 于是,在两位师兄的发言结束后,周牧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又针对师兄的回答进行了补充。 甭管答得如何,观感上就让人觉得工学院这三人还挺团结的。 刘副校长似乎挺满意,像之前纠正叶满枝似的,给他指出了几个用词和语法上的错误。 工学院三人的回答全部结束后,刘副校长将视线落到叶满枝身上,用流利的俄文问:“女同学对这个问题还有什么补充吗?” 叶满枝踯躅片刻,皱起秀气的眉毛说:“我可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与技术有关的话题可能涉及保密信息,外事部门也许会提前准备相关问题的答案,安排专人回答。我对机械制造业生产革新的情况,只知道皮毛,以防说错或说多,我可能不会跟代表团的人解释太多,翻译不就是传话的吗?” 学校要挑的是翻译,又不是接待人员。 有些问题哪能随便跟人家闲谈…… 她可是军代表的爱人,耳濡目染之下,对保密工作那是相当警觉的。 想到这里,她状似疑惑地看向意气风发的周牧,小声嘀咕:“军工厂子弟怎么连这点保密意识都没有?” 音量不大,但在场几人都隐约听到了。 周牧:“!!!” 他就知道! 只要跟叶满枝碰上,就准没好事! 这人无理都要搅三分,何况现在被她抓住了小辫子。 周牧已经做好了她借题发挥的准备。 然而,他成长了,叶满枝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 她没有咄咄逼人,只是疑惑地嘀咕了那一句便没了下文,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等待校长接下来的提问。 刘校长对几人的底细已经清楚了,没再问其他问题,请同学们回去等通知。 * 叶满枝是在三天后得知选拔结果的。 学校为十七人的交流团,配了四名随团翻译。 其中三人是俄文专业大四的学生,只有叶满枝是工业经济系大二的。 对那场演讲的翻译工作是俄译汉,以四人的俄文水平来看,其实任何一个人都能胜任。 但是,据红光满面的苗主任透露,那天的十六名候选人中,只有叶满枝提及了保密的问题。 叶满枝同学,以她过硬的政治素质,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露脸机会! 认真听苗主任介绍了注意事项以后,叶满枝欢天喜地地跑回吴家老宅。 在吴爷爷和吴奶奶的万分不舍中,抱上她的漂亮闺女就匆匆赶回家了。 她没直接回军工大院,而是转道去了656厂军代室,向吴峥嵘通报了这个大好消息。 吴峥嵘知道她这几天一直在等学校的通知,生怕被那周牧压过一头。 此时听到了好消息,吴峥嵘也替她高兴,笑着道了声恭喜。 叶满枝问:“我要接待外国代表团了,是不是应该提前练习一下吃西餐啊?” 吴峥嵘闻音知雅,“你想去工人俱乐部二楼吃西餐吗?” “当然想啊,好不容易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你能不能跟厂里说一说?让我去西餐厅练习一下西餐礼仪。我不用你的招待票,自己花钱就行!” 她怕对吴峥嵘影响不好,目前为止只去过两次西餐厅。 一次是她答谢吴峥嵘,在那里请客吃饭,另一次是去年七夕节,她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两次都是用的吴峥嵘的招待票。 除此之外,就再没去吃过了。 “你跟后勤说说呗,让我去吃一顿!”叶满枝跟他商量。 “不用那么麻烦,”吴峥嵘把孩子放进她怀里,拿起听筒说,“跟餐厅那边说一声,订个位置就行。” 厂领导家属去西餐厅吃饭的不在少数,谁也没像叶来芽这样小心翼翼的。 叶满枝由着他安排,等他放下电话,才问:“你今天工作忙不忙?能按时下班吗?” “可以,你稍等我一会儿。” 吴峥嵘心说,餐厅已经定好了,难得能跟媳妇在外面吃一顿,庆祝她成功拿到翻译名额,即使有工作也得往后推一推。 见他点了头,叶满枝高兴地将漂亮闺女重新放回他怀里。 “那可太好了!咱妈最近带孩子挺辛苦的,我想带她去工人俱乐部吃一顿西餐,那西餐厅里的装潢那么豪华,我妈还没见过呢,我领她进去看看!今天就由你负责带孩子吧,我回家找咱妈去!” 吴峥嵘:“……” 吴玉琢小朋友已经能抬头了,这会儿就靠在爸爸怀里,用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妈妈。 父女俩看人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叶满枝哈哈笑,在男人和闺女的脸蛋上各亲了一口,挥手说:“吴玉琢同志已经吃饱了,你们父女俩好好相处吧!我要庆祝一下今天的胜利,带我妈妈去吃西餐啦……” 110-120 第111章 吴峥嵘手忙脚乱伺候闺女的时候, 叶满枝已经带着妈妈坐进西餐厅了。 为了这顿饭,常月娥特意换上了自己压箱底的连衣裙和皮鞋,出门前还涂了一个红嘴唇。 可是, 真正进入这样美轮美奂、富丽堂皇的西餐厅时,她整个人还是有些局促的。 见状, 叶满枝小声取笑道:“妈, 你不是跟着我姥爷见过世面吗?咋还跟我第一次进来时一样, 像个土包子似的!” “你姥爷一个做灌肠的, 能带我们去什么好地方?我只去过一次中国大街上的西餐厅,装修可没有这里豪华。” 见她一口气点了七八道菜, 常月娥劝道:“只有咱们两个, 你点那么多菜干什么?” “我带了饭盒过来, ”叶满枝压低音量说, “这里的菜虽然贵,但是不要肉票。你女婿说了, 让咱们可劲儿造, 吃不了的给他和我爸带回去。” 常月娥:“……” 这女婿哪都好, 就是…… 瞧着跟正人君子似的, 其实也不是啥好东西。 哎。 算了。 常月娥安慰自己, 小夫妻恩恩爱爱的, 总比不温不火, 横眉冷对强多了。 她暗自腹诽的时候, 叶满枝点的菜也陆续上齐了。 除了焖罐羊肉、焖罐牛肉、奶汁烤杂拌等必点菜式,她还点了一大盘香肠拼盘。 “妈, 你觉得他们这里的香肠咋样?” “感觉跟咱自家做得差不多吧。” 叶满枝颔首说:“我上次打听了,这是西餐厅从我姥爷他们灌肠厂订的货。那些苏联专家也没吃出区别,说明我姥爷的配方还是很正宗的。” “那当然了, 配方是你姥爷从海参崴带来的,”常月娥眉宇间透出点骄傲,“一个配方就能养活我们一大家子人。” 叶满枝递给她一块抹了黄油的面包,笑着问:“既然配方这么厉害,那给你开个灌肠厂咋样?让你当厂长!” 常月娥敬谢不敏,“我明年就可以退休了,还是在纸壳厂糊纸盒吧。” 女工五十岁就不用上班,她明年正好五十岁。 只想在纸壳厂把这一年混过去就算了。 她所在的纸壳厂是发计件工资的,大家都是为了换免费酒糟回家喂猪,才去厂里糊纸盒的。 所以,常月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什么人管她,不耽误给闺女伺候月子带孩子。 “再说,现在猪肉供应多紧张啊,哪有肉能用来灌肉肠?” “咱们街道不是办了农场嘛,现在那农场规模可不小了,算上帮其他单位代养的,足足有八十多头猪!”叶满枝上身前倾,低声说,“要是把猪全都上交到市里,张勤简肯定不乐意,但是在公社开个小型肉制品加工厂,把生猪送进工厂,搞农副产品,那就不一样了。” 除了利税,最关键的是,他们能把猪肉留在公社。 市里对副食品的控制,没有生猪生牛那么严格。 只要这些灌肠没被列入国家的生产计划,那就是计划外产品,可以由工厂自行联系光明街上的副食品商店,在本街销售。 到时候整条街的居民都能跟着受益。 常月娥抿了一口红葡萄酒,不为所动道:“我都一把年纪了,再混一年就可以退休,瞎折腾什么呀!” “退休工人指的是国营和公私合营企业的工人,人家退休以后有退休金可以领。你又不是国营单位的工人,工龄也不满十五年,退了休就是回家做饭带孩子,还没有退休金。有啥意思呀!”叶满枝学着吴爷爷的口吻说,“你现在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和精力都很好,正是拼搏事业的年纪!” “……”常月娥无语,“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可拼搏的?” 她并不是真的一辈子没上过班。 跟第一个男人过日子的时候,她为婆家管过绸缎庄。 整天累死累活,也没落得什么好,亲儿子还差点被溺死了。 所以,再婚以后,她就想开了,她有陪嫁,平时吃老叶的喝老叶的,不上班也过得挺好。 叶满枝叹道:“你不想拼搏,但得为我五哥想想吧?他总不能一辈子当马车夫吧?上次那吴桐月的妈妈来家里闹事,不就是看不起五哥的职业吗?你要是当了肉制品加工厂的厂长,就可以把我五哥安排进去当个配料师傅或是会计了,我五哥的算盘打得那么好,可以让他一展所长。” 五哥进不去别的单位,亲妈当厂长的单位还能进不去吗? 常月娥被闺女说得有点动心,放下刀叉认真思索起来。 琢磨了好一阵后,又摇摇头说:“不行,我看这肉制品加工厂干不长久。听你五哥说,现在农村的公社,又开始鼓励社员在家里搞副业了,不但能养鸡养鸭养猪,还能在自留地里种粮食。公社刚成立那会儿,这些可都是禁止的!如今突然放开,估摸是农村的猪呀鸡呀,也不够供应了。而且我听纸壳厂的同事说,白酒厂酿酒的原料很不好采购,今年的酒糟都少了,要是酒糟供不上,那街道的农场里还怎么养猪啊?” 常月娥觉得开肉制品加工厂不靠谱。 搞不好干几个月就黄了。 做食品加工的,原料才是关键。 叶满枝小口喝着红菜汤,悄声嘀咕:“去年街道刚开始办工厂的时候,半个月就干黄了七八家。咱们别管它能支应多长时间,先把厂子搞起来,让我哥进去当个技术员或是会计,一是让他混个国营单位的职工身份,二是让他积累一些相关工作经验。他要是能当技术员,哪怕以后厂子开不下去了,也能凭经验去其他工厂上班。最起码可以在我大舅他们单位想想办法。” 五哥是马车夫,没有技术员或会计方面的学历和经验,腿脚又不利索。 哪个单位能招他进厂? 但是如果能在肉制品加工厂给他谋个职位,让他在这里过渡一下,那以后就好办多了。 叶满枝撇嘴说:“妈,你别总觉得五哥娶不到媳妇,是因为他腿脚不利索。腿脚是一方面,但更多的还是他职业前景的问题。当个马车夫,一辈子都能看到头了。娶农村媳妇,你和五哥都不甘心。娶城里媳妇,人家又看不上他的职业。说句难听的,那厂长、主任家的傻儿子都能娶到媳妇,我五哥总不至于连人家的傻儿子都不如吧?” “少拿你五哥打趣!”常月娥被女儿说动了心,又犹豫道,“我又没当过厂长,公社凭啥让我当这个厂长啊?” 她这人的思想觉悟没多高,如果不能当国营厂的厂长,把儿子安排进去当正式职工,那她是不会拿出配方,也不会去给工厂做贡献的。 叶满枝笑嘻嘻道:“妈,你别总觉得工厂都是656厂这样的大厂,当初我搞煤炉厂的时候,厂里只有七个职工。小厂也是工厂,七八个职工跟咱家的人数差不多,你能管好咱家,就能管好工厂。至于报税啊,利润啊什么的,到时候公社就主动帮你办了。而且如今时机正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旦农场不再养猪,咱们去哪给你找第二个厂长职位?” 她虽然离开了光明街,对办厂的事没有话语权,但留在原单位的人脉还可以用一用。 刘金宝一心想升官,她要是把这个想法透露给刘金宝,急着出成绩的小刘干部十有八九会帮着想办法。 抓特务的功劳不是总有的,工作成绩就得靠这些小成绩一点点积累。 把街道农场和肉制品加工厂结合起来,要是干好了,也能给他的个人履历添上浓重的一笔。 常月娥被闺女说得心头火热,没想到临老临老,居然还要因为儿子的前途,为事业拼搏一把。 “我要是去当了厂长,可就没办法给你带孩子了!” “没事,工厂不是马上就能办起来的,公社内部扯皮还需要些时间。反正白天有她太爷太奶带着,过一阵子等娃不用吃夜奶了,我跟吴峥嵘也可以带孩子。” * 一顿西餐被母女俩吃了一个多钟头。 叶满枝带着妈妈在西餐厅和工人俱乐部里参观了一圈,之后又去电影院看了场《永不消逝的电波》。 她明天还要去省外事办接受外事人员的统一培训,匆匆忙忙赶回家时,吴玉琢小朋友的眼睛都快饿绿了。 叶满枝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宝宝。 然而,当她进门的时候,吴玉琢小朋友正被她爹装在脸盆里,搁在脸盆架子上。 宝宝刚一哼唧出声,亲爹就拉着脸盆架子走几步。 反反复复好几次,让她一直处于一种要哭不哭的状态。 叶满枝洗了手,赶忙跑过去给瘪着小嘴的闺女喂奶。 趁着小宝宝吃奶的时候,她抽空往那脸盆架子上瞅了一眼。 木质的架子腿上,被吴峥嵘安装了四个滚轮。 把最上面的毛巾架子当成扶手,一个脸盆架子瞬间就变成了婴儿小推车。 叶满枝佩服地感叹:“军代表同志,你可太厉害了,搞个多功能脸盆架子,把买小推车的钱都省啦!” 吴峥嵘摇头:“推车的钱还是别省了。脸盆架子直上直下,重心不稳,在家里的平地上哄孩子还行,出门遇到土路和石子路容易翻车。” 不知是困的,还是被亲爹晃晕的,小宝宝吃着吃着就开始眼皮打架了。 叶满枝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亲,赶紧把睡着的娃交给了孩子姥姥。 然后,将房门一关,做贼似的问吴峥嵘:“脸盆架子结实不?大人能不能坐?” 吴峥嵘失笑:“要不你试试吧。” 不等对方回话,他就拦腰将人抱起来,塞进了洗脸盆里。 “怎么样?” “还行,你推着我走两圈。”叶满枝坐在架子上晃腿指挥,“爷爷给咱闺女做了一个能通电的摇床,我早就想试试了,可惜老宅那边一直有人,我没好意思试,不知道摇起来啥感觉。” 吴峥嵘问:“知道为什么要让床摇起来吗?” “哄孩子的呗。” 吴峥嵘扶着脸盆架子的扶手,推着她在房间里走了几圈,颔首说:“摇床是模拟大人怀抱的环境,哄孩子用的。所以躺在摇床里的感觉,应该近似于躺在大人的怀抱里。” “那小宝宝躺在大人怀里是啥感觉啊?”叶满枝想让他在家里也搞个电动摇床,哄孩子的同时,也能让她沾光体验一下。 吴峥嵘当时没给出任何解释,但她当晚洗完澡以后,却得到了孕期那会儿的待遇,被他从浴桶里捞了出来。 她习惯性地搂上对方的脖子稳住身体,以为会如从前那般,被他用毛巾被裹住,直接放到床上。 然而,吴峥嵘却像对待小婴儿似的,转而将她抱进怀里左右摇了摇。 自打懂事以后,叶满枝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瞬间就从头红到了脚。 连忙手忙脚乱地推他:“你别晃了!快放我下来!” 男人的怀抱她经常坐,但是像这样哄孩子似的来回摇晃,还是第一次。 吴峥嵘抱着她晃了一会儿,神色如常地停下动作,随手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躺在摇床里就是这种感觉,别羡慕你闺女了!” 最初的那阵羞赧过后,叶满枝脸上的潮红终于褪去了一些。 靠在男人怀里抿着嘴乐,言不由衷地说:“我还想让你跟爷爷学一学,在咱家也做个能通电的摇床呢,结果你抱着我摇两下就把我打发了!” 吴峥嵘笑:“咱家不是写过《增产节约决心书》吗,这样省电。” 第112章 叶满枝体验了一次小宝宝睡摇床的感觉, 但是穿上衣服以后,她还得变回大人。 她是省大选送的四名翻译之一,参加了省外事办的业务培训, 熟练掌握外事礼仪和外事纪律之后,就要正式上岗了。 捷克斯洛伐克的交流团要在滨江逗留五天, 但叶满枝等人只负责第一天的翻译工作。 上午在省大的大礼堂演讲, 之后去滨江重型机械厂、滨江纺织一厂进行参观。 当天的行程结束后, 他们的翻译工作就可以圆满落幕了。 叶满枝穿着熨烫妥帖的列宁装, 梳着干练的盘发,在两个院系的所有师生面前, 顺利完成了团长演讲的翻译工作。 系主任和受邀前来参加活动的吴爷爷, 都对她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肯定。 叶满枝刚开始还挺激动兴奋的, 可是时间到了下午, 陪着外宾参观完重型机械厂以后,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为了今天的工作, 她特意按照外事办的要求买了一双黑色的方根皮鞋。 不知是新鞋的问题, 还是她走路走多了, 刚走进纺织厂的大门, 她就感觉脚后跟那里隐隐作痛。 市工会宣传部的刘部长看出了她的异样, 小声问:“是不是鞋子磨脚了?” 叶满枝点点头。 “还能坚持吗?” 叶满枝再次点头。 刘部长让后面的翻译先顶上来, 然后拉着她脱离队伍, 翻出两块纱布递给她。 “以后再出席重要活动的时候, 尽量不要穿新鞋,要是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就在包里准备两块纱布,以备不时之需。” 叶满枝知道这是前辈的经验之谈,接过纱布向她道了谢。 她常穿的那双黑皮鞋鞋跟不符合外事办的要求, 没想到新鞋居然这么打脚! 叶满枝一边跟她解释自己的情况,一边在花坛旁边垫纱布,余光里却发现纺织厂门口似乎有人起了冲突。 她抬起头,定睛看过去,果然看到门卫大爷,正在阻拦一个举着横幅的年轻男人。 刘部长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不由皱眉说:“纺织厂是怎么搞的?明知今天有外宾参观,还能在厂门口闹起来,那横幅上写着什么?” 因着双方正在争执,叶满枝没看清横幅上的内容,等那年轻人挣脱门卫大爷的阻拦,再次将横幅高举起来,她才念出上面的内容。 “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郑国顺是强X犯谷涛的走狗!严惩郑国顺!”叶满枝疑惑道,“谁是郑国顺啊?” 刘部长的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骂了句胡闹,才说:“郑国顺是纺织一厂的厂长。” 一腔孤勇扯横幅的年轻人,像是豁出去一般,不但高高举起了写着大字的横幅,还大声喊出了其上的内容。 眼见代表团里已经有人听到呼声回头张望了,刘部长拉起刚穿好鞋的叶满枝。 “不能让他这么闹!被外宾看到以后,像什么样子!” 叶满枝觉得这年轻人闹事的时机有点微妙。 今天确实来了不少省里的领导,他把事情闹大,也许能博得领导的关注。 但也有被人压下去的风险,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叶满枝一边琢磨着,一边快速从旁边的树干上扯下几条欢迎彩旗。 快步跑到纺织厂门口,将彩旗交到了门卫大爷和两个保卫干事手里。 “外宾已经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了,你们不要与这位同志发生冲突,他要喊什么,你们就由着他喊,外宾根本听不懂!”叶满枝催促道,“赶紧把彩旗举起来摇晃!喊欢迎!” 她才不管谁会在省领导和市领导面前出丑,但今天绝不能在外宾面前露怯。 被分到彩旗的三人怔愣片刻,相互瞅瞅后,年纪最大的门卫率先反应过来。 不再搭理那个闹事的,高举手臂,挥舞着两片彩纸做的三角旗,声嘶力竭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另两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地跟着他一起挥舞一起喊,三人站在闹事的年轻人两边,好似真的是厂里安排的欢迎队伍。 刘部长和年轻人:“::::::” 叶满枝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给刘部长使个眼色,便快步返回了代表团队伍,对外宾们用俄语说:“他们在欢迎大家的到来呢!” 她可没撒谎,那仨人确实在喊欢迎。 因着交流团已经见识过大学生和重机厂工人的欢迎阵仗,对“欢迎”这个词还是有些耳熟的。 此时听到门口的口号,不由纷纷向那边挥手示意。 而在场的己方人员,虽然因为距离远没看清横幅内容,也没听清那人喊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什么欢迎词。 叶满枝脸上保持着微笑,让人看不出一丝异样,对职级最高的省工业厅副厅长汇报:“门口有位男同志在扯横幅,说他们要工作!要吃饭!郑国顺是强X犯谷涛的走狗!严惩郑国顺!我不知道郑国顺和谷涛是谁,一时半刻又劝不走那位同志,就只能让门卫挥彩旗欢迎外宾了。” 徐副厅长脸上纹丝未动,甚至还点了点头,笑着向外宾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请大家继续进厂参观。 叶满枝跟着大部队前进,心说,她也只能帮那位老兄做这些了。 至于后续要如何处理,还得看上面领导的意思。 这毕竟是人家厂里的事,叶满枝以为之后就与自己无关了。 然而,当天的外事活动全部结束后,叶满枝作为在场的第三方当事人,与市工会的刘部长一起被请去配合调查了。 这件事虽然被她遮掩了过去,但这属于外事工作的事故,必须说明情况。 叶满枝如实介绍了当时的情景,话音刚落,便见到那个闹事的年轻人被两名公安从另一间办公室里带了出来。 从她身边经过时,像是认出她就是那个搅和了自己好事的人,立即恶狠狠地看向她。 叶满枝心里没来由地突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当着公安同志的面喊住他说:“我今天是在帮你,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你是厂里的职工吧?要是真的把事情闹到外宾面前,就算那个郑什么被绳之以法了,你也没有好果子吃。现在省里派了人来调查你的事,事情被闹大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你怎么还瞪我呢?” 她可不想因为随手管个闲事,就惹来一个暗中记恨自己的人。 年轻男人没出声,收回视线就跟着公安同志离开了。 刘部长望着他的背影问:“他为什么来闹事啊?” 有知情的人透露:“他媳妇是纺织厂的女工,被车间主任安排值夜班的时候,差点被主任糟蹋了,他跟媳妇一起来厂里讨说法,厂里不但以没有证据为由,包庇车间主任,还在一个月后,将他媳妇辞退了。” 叶满枝问:“那郑厂长跟谷涛是什么关系啊?为啥说他是□□X犯的走狗?” “谷涛就是那个车间主任,他是郑厂长的大舅哥。” 叶满枝在调查组听了一肚子纺织厂的八卦,等她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还特意跑去办公室,跟欧阳老师分享了这件事。 为了观察某些政策和女工保护办法的实行效果,课题组会找几个有代表性的企业持续跟踪。 纺织厂女工多,而且在保护女工这方面,一直做得比较好,是欧阳老师为课题组选择的科研基地之一。 昨天发生的事,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跟老师讲讲的。 欧阳瑾严肃着神情说:“她这件事确实不好办,她拿不出被非礼的证据,除非有人跟她有过相同的遭遇,愿意出面作证,一起向上面反映。不过,那车间主任如果是厂长的亲戚,其他女工未必敢冒头。” “我听说,那个女工刚生产完不久,因为一直没被调回原来的岗位,才去找车间主任的。但车间主任以岗位满员为由拒绝了她,还让她多值夜班争取表现,结果在人家值夜班的时候,想糟蹋人家……” 纺织厂的女工保护工作做得很不错,凡是被确认怀孕的女工,都会从一线重体力岗位调离,去干更轻省的工作。 但纺织厂是计件工资制,从一线岗位调离后,女工的收入直线下跌。 所以,很多女工都是生完孩子就立马申请调回原岗位的。 可是,车间里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她怀孕离开以后,再想回去就难了。 走门路求车间主任是难免的。 如果那年轻人所说属实,纺织厂里应该有不少返岗的女工都被车间主任刁难过。 叶满枝皱眉说:“老师,咱们课题组之前还把纺织厂当做正面典型写进了调研报告里,工会也鼓励其他单位向纺织厂学习这个先进经验,现在市里好几个工厂都响应号召,照搬纺织厂的办法保护女工。但是如今看来,这个办法是否值得推广,还有待商榷,我觉得厂里的初心是好的,但女工返岗是很现实的问题,在这方面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欧阳老师沉吟一阵说:“这个案子咱们持续关注一下,纺织厂是市里树起的保护女工工作的标杆……” 她给市妇联和市工会女工部打了电话,介绍相关情况。 叶满枝也觉得这件事比较棘手,纺织厂是标杆,还有外省市的单位去学习交流过,要是真的闹出了大丑闻,那刚有点好转的女工保护工作,至少要倒退五年。 * 她在心里捉摸了一下午,傍晚抱着闺女回家时,还在想课题组的事。 然而,她刚心不在焉地走进自家院子,便见常月娥慌里慌张地推门跑了进来。 “来芽!不好了,你五哥被公安给抓起来了!” 叶满枝激灵了一下,连忙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抓五哥?” “运输队的人来家里说的,区公安分局的人往运输队打电话,说你五哥投机倒把被抓了,让家属去公安局一趟。” 叶满枝疑惑道:“我五哥怎么可能投机倒把?他在大集上卖的那些东西都是帮生产队代卖的,有生产队和公社的介绍信!他要是投机倒把了,还能在大集上干那么长时间?” 常月娥焦急道:“那政策一天一个样,人家要是说公社的介绍信不好使,或者是假的,一口咬定他投机倒把,咱也没处说理去!你爸在车间加班呢,我进不去厂里找他。你陪我往公安局去一趟。” “要抓他投机倒把,应该由咱们这边的派出所,或者农村公社那边抓现行吧?”叶满枝满心疑惑,“五哥怎么会被区分局抓了?” 第113章 五哥被抓得太过突然, 让母女俩都有些慌神。 将孩子托付给了四嫂,叶满枝带着常月娥匆匆赶往区公安分局。 区分局的办公室里闹闹哄哄的,堵在门口的全是来捞人的家属。 见到面前的阵仗, 常月娥不无担忧地说:“看来还真是公安抓投机倒把的时候,把你哥跟这些人一起搂进来了。” 她想上前找民警问问情况, 叶满枝却将她拦了下来。 “这么多人排队还得排一会儿呢, 咱先看看其他人是啥情况。” 他们在后面听了一阵, 这些人大多是在红旗市场被抓的。 有的是因为倒卖粮食, 有的是因为倒卖土布和食用油,还有的偷运了政府禁止私人出埠的线织手套和铜料…… 倒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但叶满枝觉得五哥与这些人还是有区别的。 五哥在反帝大集上有个固定摊位, 这两年已经培养出了一批回头客, 所以他从农村收上来的东西都在反帝大集上销售, 很少去其他自由市场。 而且她五哥有公社的介绍信, 可以光明正大帮社员代销小土产,与这些偷偷摸摸投机倒把的人有本质区别。 她心里有了数, 便上前与负责登记的年轻民警交涉, 说她们是叶满林的家属。 年轻民警在本子上翻了翻, 偏头与旁边的老民警嘀咕:“叶满林的家属不是来过了吗?” 老民警放下茶杯, 轻咳了一声说:“我没什么印象, 你看看之前有没有记录吧。” 本子上并没有记录。 年轻民警拍拍脑门, 看过叶满枝的学生证和介绍信以后, 向她们说明了情况。 “叶满林在自由市场上倒卖一类和三类物资, 而且数额巨大,这属于投机倒把行为, 被我们公安抓到了现行。” 叶满枝连忙解释说:“同志,我哥只是帮生产队代卖小土产的,绝不可能倒卖一类物资!而且他有公社的介绍信, 这怎么能算投机倒把呢?” 她心里有点着急,倒卖一类物资的罪名绝不能认! 国家将商品分为三类进行管理。 第一类是粮食、棉花、棉布等三十多种商品,这些是由国家统购统销的,不允许自销。 第二类是铁丝、生猪、元钉等将近三百种商品,由国家计划收购,工厂或农场按照计划将商品交售给商业部门以后,如果还有超出生产计划的剩余,可以自销。 第三类就是没有被列入国家计划的其他商品了,比如扁担、箩筐、在大集上销售的小宗水果蔬菜,还有小药材、手工艺品之类的。 五哥在反帝大集上销售的就是第三类商品。 他虽然经常偷摸从农村倒腾粮食,但都是帮叶满枝代买的,那些豆子和麦子都堆积在叶满枝的地窖里,五哥自己并没倒卖过粮食。 而且今年市里对粮食放开以后,不用粮票就能买到口粮,叶满枝已经很久没让五哥帮她带过粮食了。 五哥明知城里有粮,怎么可能倒卖一类物资? 民警已经对家属们解释过很多遍了,这会儿就将一份《滨江日报》和一份文件通知一起交到她手里。 叶满枝按下内心焦虑,仔细阅读了一遍。 这是市人委发出的《关于加强对初级市场管理的几项临时措施的通知》。 文件上有一段话被红色墨水笔画了波浪线,“不准一、二类物资进入市场交易;社员个人或集体出售三类物资时,应持有人民公社或单位的证明,一律禁止中间贩卖。” 叶满枝皱眉思索时,又听那年轻民警说:“市里早就出过文件了,只有社员个人和集体可以出售三类物资,叶满林是城市户口,不是农村社员,他没有资格代卖三类物资。即使有介绍信也算是中间贩卖的,而且他那张介绍信已经过期了。” “至于倒卖一类物资,也是证据确凿的,我们抓住他的时候,他的马车上有一大袋小米,足有30多斤。” 常月娥反应极快地说:“同志,那小米是我让他帮我去粮站代买的。我闺女刚生了孩子,需要吃小米养身体,我们街道上的粮站买小米还要限量,他驾着马车比较方便,所以就让他去指定粮站帮我买了三十斤的小米。” 在她想来,三十多斤的小米,随便找个借口就遮掩过去了。 倒卖三类物资是事实,但倒卖粮食的罪名可绝对不能认了! 叶满枝跟着附和:“同志,那份通知是今年10月13日刚发出来的,这才过了半个月,像我们这样不关注新闻的人,真不知道市里的最新规定。我哥就是个赶车的,没啥文化,平时也没有看报纸的习惯,肯定也没听说过人委的最新通知。像他这种情况,应该可以得到一次改正的机会吧?” 五哥是初犯,又是因为不熟悉政策才犯事的,以她的经验来看,五哥顶多被公安口头批评教育,严重点可能会没收货物,有点经济上的损失。 她还想给五哥找个体面工作呢,现在绝不能留下案底! 叶满枝和常月娥都觉得后果不会太严重,大不了就花点钱。 年轻民警却说:“叶满林正在写认罪书。” “写什么认罪书!”常月娥立即激动地反驳,“他根本没有投机倒把,认什么罪!” 她儿子虽然是个财迷,但不会明目张胆做违法犯罪的事。 他有很多机会倒卖粮食,可是,至今只帮家人带过粮,从没对外贩售过。 叶满枝拉住情绪不稳的妈妈,向那年轻民警询问:“同志,我们能见一见叶满林吗?” “跟我过来吧。” 年轻民警将两人带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叶满林正握着铅笔,坐在一张单人桌后面,眼神放空地盯着面前的空白稿纸发呆。 见状,常月娥快步上前,将那张白纸夺过来,挥手在他肩上捶了几下。 “你是不是傻?这认罪书是能轻易写的吗?外面那么多人都忙着给自己开脱呢,一个认罪的也没有,你着急认什么罪?这可是投机倒把罪,你有那个胆子投机倒把吗?” 五哥的样子有点颓废,头发凌乱,眼里有红血丝,被亲妈打了也不知道躲闪。 叶满枝在一旁观察着五哥的情况,冷不丁地问:“哥,刚才那个民警说,之前有家属来探视过你,谁来过了?” 五哥没回答。 但这也说明,确实有人比叶家人更早一步来看过他了。 “我跟咱妈刚接到通知就来分局捞你了,其他人没下班,还不知道你的事,来看你的人不是咱家人吧?”叶满枝猜测,“是那位吴桐月吗?” 五哥摇头。 “不是吴桐月,那就是吴桐月她妈了,她来看你干什么?让你认罪的吗?” 叶满枝实在想不出,除了自家人,还有谁会这么关心五哥的情况。 人刚被抓进来就跑来探视了。 五哥颓唐地坐在椅子里,还是没说话。 叶满枝抱臂说:“哥,你不会以为投机倒把罪只是罚款或蹲几年班房那么简单吧?你要是真的写了认罪书,留下了案底,将会直接影响咱们全家人。” “你这几年只顾着赶马车赚钱,没经历过政审,可能不清楚现在的政审有多严格。除了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连姑姑叔伯,大姨小舅的背景都要调查。一旦你留下了投机倒把的案底,咱家下一代所有的孩子不能参军,考大学不能报保密专业,工作不能去关键部门。咱家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这一直是让咱全家人骄傲的出身。你要是真的写了这份认罪书,那么从咱爸到咱们这一辈,两辈人的奋斗就全都白费了。” 五哥:“……” 吴桐月的妈妈离开以后,他一直在回想对方说的那些话。 时间仓促,他还没想到这件事会对家人产生什么影响,也没将认罪书与下一代的政审联系到一起。 常月娥与他差不多,只想到儿子要因此坐牢,暂时没去思考这件事的后续影响。 这会儿听了闺女的话,她被吓得脸色煞白,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叶满枝扶着她的肩膀,给她顺了顺胸口,扭头问:“哥,那个蔡处长用什么事威胁你了,还是怎么着?” 五哥沉默好半晌,低声说:“要是不认了投机倒把的罪名,她就要告我耍流氓。” 常月娥和叶满枝:“::::::” “她说耍流氓就耍流氓?”常月娥高声道,“耍流氓总要拿出证据吧?你跟那吴桐月有关系吗?哪有空口白牙就告人耍流氓的!” 五哥没说话。 见他这副样子,叶满枝顿觉不妙,头大地问:“哥,你不会真跟她发生了什么吧?” 五哥垂首坐着,颓丧的脸上带出些许不自然。 他跟吴桐月之间确实发生了点意外。 但是,事情已然发生了,他总要负起责任来。 他俩前几天刚刚商量过之后的安排。 首先,各自回家告知父母家人他们的关系,然后拿上两人的户口册,挑个好日子把结婚证领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家向父母坦白交代,就突然被公安当成投机倒把抓了进来! 听儿子介绍了大致情况,常月娥惊讶地半张着嘴,愣在原地卡壳许久。 自己的老实儿子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情! 还没结婚呢,就跟人家姑娘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心里乱糟糟的,怔愣了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叶满枝心说,既然蔡处长想告五哥耍流氓,那必然是已经发现两人睡过了。 年轻人之间有了事实关系,双方感情挺好,又都有组成家庭的意愿,这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若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家长们应该赶紧安排两个孩子结婚才是。 可这蔡处长是怎么想的?咋还把未来姑爷往公安局里塞啊? 五哥无奈道:“她说只当她女儿被狗咬了一口。” 反正蔡处长就是铁了心,不想让吴桐月跟他这个跛脚的马车夫在一起。 “……”常月娥豁出去道:“不管她是啥态度,这个投机倒把罪,你不许认!认罪书也不许写!她不是想告你耍流氓吗?那就让她去告吧,耍流氓总要有个对象吧?她就不怕把她闺女牵扯进来?” 五哥叹口气,意兴阑珊道:“她不怕。” 蔡处长确实不怕,她对自己的亲闺女也是这么说的。 “哪怕你一辈子不结婚,我也不能让你嫁给一个窝囊男人!” 吴桐月嘲讽道:“你自己嫁的难道不是窝囊男人?而且同一个窝囊男人你还嫁了两次!说出这种话,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我知道老郑没本事,所以当初离开他,跟了你爸。如今我工作太忙,重新找回老郑,是因为他能帮我照顾家庭。但你跟我一样吗?除了靠着投机倒把赚了几个钱,你还有什么?二十多岁了,还一事无成。你自己没本事,再找个更没本事的男人,那我情愿你别嫁人了!” 吴桐月讽刺地想,郑叔是挺会照顾人的,但他照顾的是你俩的家庭和孩子,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她收拾好心情,满不在乎道:“要不是用了我爸留下的人脉,你无依无靠从农村出来,凭什么坐到现在的位置?叶满林不是没本事,他只是没遇到合适的机会!” 蔡处长鄙夷道:“他妹妹是大学生吧?妹夫是军工厂的军代表吧?靠着这么大的大树,他都不懂得利用,整天苦哈哈地赶马车,投机倒把,完全看不出一点上进心。他守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有什么用?” “那不是没有上进心,那叫有分寸!他妹妹刚考上大学没多久,嫁给军代表的时候算是高嫁,要是总帮娘家兄弟办事,让婆家人怎么看她?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顾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愿不愿意,方不方便!” 蔡处长听得出对方话里的奚落,吴桐月还在对她利用前夫人脉资源的事耿耿于怀。 她不以为然道:“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叶满林是个马车夫是事实吧?现在人家还能看在我和你爸的面子上,让你在单位混饭吃,等你真的嫁给那个叶满林,人家不会说你是蔡处长的女儿,只会说你是马车夫的媳妇!现在你能看着他那张漂亮脸蛋过日子,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等我退休了,你俩在社会上没权没地位,你就只能守着一个残疾又没本事的男人过日子!” 蔡处长承认,那叶满林确实有些过人之处。 长得人模狗样,相貌上优于吴桐月。 但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那张脸只能骗骗吴桐月这样的年轻姑娘。 吴桐月不为所动道:“叶满林有没有本事,我心里有数,他不会一辈子当马车夫。即使他真的当一辈子马车夫,我也认了。你们单位里,今天这个劳动,明天那个下乡,一直没有消停的时候,我宁可他当个有钱的马车夫,安安心心跟我过日子!” “你给我闭嘴!”蔡处长严厉地呵斥。 吴桐月并没被吓住,继续道:“叶满林是工人家庭出身,也算是根正苗红了,你不是最爱把成分和出身挂在嘴边吗?怎么到了叶满林这里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反正我已经跟他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你同不同意都无所谓,我们会挑个日子把结婚证领了。” 蔡处长还是那句话:“我只当你被狗咬了一口,离了婚的都能再嫁,何况你这样没结婚的!我宁可让你找个二婚有本事的,也绝不可能同意你嫁个窝囊废,丢人现眼!你要是再敢跟他来往,那下次就不是举报他投机倒把了,我去告他强X,耍流氓!” “那你去告吧,我才是当事人,到时候我就跟人家说,是我强X他的!” * 五哥终究没有动笔写那份认罪书。 被公安喊去批评教育了一顿,没收马车上的全部货物以后,他便与另外几个初犯一起被放了出来。 叶满枝觉得这件事的关键,还是在吴桐月和她母亲身上。 她想跟吴桐月谈谈,听听她之后的打算。 然而,她跟五哥一起找到供销社时,吴桐月的同事却说她请了长假,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得知情况后,常月娥语气肯定道:“八成是拿户口册或是开介绍信的时候,被她妈发现,扣在家里不让出来了。这事你别管了,媳妇是老五自己要娶的,他敢跟人家把生米煮成熟饭,那后续的麻烦也得由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她下定决心不管儿子,让他长长记性。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让她心里泛起酸来。 老三叶满堂的名字和相片,竟然登上报纸了! 叶满堂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出身,通过656厂的考核以后,从技术工人变成了工程师。 技术工人也是工人,从技术工人转变成工程师,就像是从泥腿子变成了知识分子。 市里第一次任命技术工人出身的工程师,全市只有三十人,省委第一书记和市里的领导还出面接见了这批工程师。 《滨江日报》还发表了《积极从工人中培养提拔红色专家》的社论。 叶满枝之前没听到任何风声,直到从报纸上看到三哥的名字,她才知道三哥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工程师了! “哥,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瞒得死死的啊?你跟咱爸居然都不跟我们提!这可是登报表扬的红色工程师,多光荣啊,咱家应该置办一桌席面,帮你好好庆祝庆祝呀!” 能被省市领导接见,还登上了报纸,那三哥被提拔的事,至少得有半个多月了。 三哥呵呵笑道:“上次去留苏就闹过一次乌龙,这回我哪敢提前说呀!而且我能评上工程师,还多亏了有妹夫帮忙。” 他其实也挺想回家报喜的,但最近老五刚进过局子,老四也没个正经工作。 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他要是这会儿提出来,难免惹其他人心里不痛快。 他关起门与媳妇私下庆祝一番也就算了。 叶满枝将闺女放到床上,与出租车和起球放在一起,让三个小不点排排躺,然后笑道:“吴峥嵘只是借了几本书给你,又不是他推荐你当工程师的,你能通过厂里的考核,主要是靠你自己的本事!” 说到这里,她不由在心里叹气。 吴峥嵘当着厂里的军代表,年龄也大一些,虽然经常来老丈人家吃饭,对谁都笑呵呵的,还总是主动抱孩子,但她家这些兄弟姐妹与吴峥嵘其实并不亲近。她四哥、五哥会跟大姐夫、二姐夫开玩笑,却很少跟吴峥嵘嬉闹。 除了老叶和常月娥,全家只有三哥与吴峥嵘走得最近。 男人们吃饭喝酒的时候,三哥经常跟吴峥嵘和老叶探讨技术上的问题,三人一聊就能聊到吹熄灯号。 而且三哥会主动跟吴峥嵘借书看。 尽管沾了吴峥嵘的光,但她三哥确实争气,自从留苏失利以后,一直憋着一口气认真读书。 这个红色工程师是他应得的! 叶满枝一边跟哥嫂聊着天,一边注意着大床上的动静。 三个孩子的生日只相差一年。 三哥家的出租车比四哥家的起球大半岁多,起球比她家小漂亮大四个月。 出租车已经能跑能说话了,不爱一直在床上躺着,大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爬起来蹲在床上,认真观察身边的弟弟妹妹。 手上还攥着一块饼干,直往小妹妹的嘴里塞。 吴玉琢小同志还是吃奶娃,哪吃过饼干这种高级货,小嘴一努一努地尝试了几次,就咯咯乐了起来,好像她真吃到了似的。 叶满枝把饼干接过来,塞进自己嘴里。 饼干里面居然是带奶油夹心的! 她发现新大陆似的问黄大仙:“嫂子,你在哪买的饼干啊?怎么还有夹心呢?” 四嫂沈亮妹率先接话说:“呵呵,这饼干可贵了,八毛钱一包,三嫂买了十几包,咱可吃不起。” 十几包饼干能花掉她大半个月工资,除了大手大脚的三嫂,谁舍得这样造呀! 黄黎言简意赅道:“这种饼干有包装,保质期长。” 叶满枝恍然,赶忙看了看饼干的外包装。 如今买糕点、面包、饼干不要粮票,但价格比粮食贵多了。 叶满枝倒不是心疼钱,主要是饼干糕点都是散装的,存放不了多久。 那种铁皮桶的饼干也不行,她买了两罐,只放半年就受潮了。 但黄大仙买的这种饼干是塑料皮包装的,保质期也很长,确实很适合用来囤积物资。 叶满枝问清了地点,听说在中国大街上的百货商店里,周末就带着钞票去中国大街囤货了。 她让吴峥嵘先带孩子去新城街的院子里等她,今年的柿子树和枣树都没摘呢,他们今天要把院里的果树全部清理干净。 她自己则气势汹汹地杀进了百货商店的大门,周末的商店里全是人,糖果糕点的柜台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 等她在商店里花钱如流水,提着二十包饼干和十来瓶罐头,叮呤咣啷地回家时,吴峥嵘正带着孩子在院子里作妖。 当爹的坐在树上。 闺女在满地的大枣上躺着,脑袋上还被亲爹系了一条白毛巾,跟个小农民似的。 旁边的空地上,用成熟的柿子和大枣摆了“丰收”的字样。 吴峥嵘在树上举着照相机,她刚走进院门,就听对方笑着哄道:“这样很好,不要动!咱们再拍一张!” 叶满枝:“……” 人家小婴儿根本就没动好吧? 她看看女儿的惨样,只觉眼前一黑,怒喝道:“吴峥嵘,你怎么让闺女躺在地上啊!” 第114章 自打吴玉琢小宝宝过了百日, 拍了百日照以后,吴峥嵘和吴爷爷就突然热衷给娃照相了。 照相机只有一台,借来让去很不方便。 于是在军代表同志的提醒下, 吴爷爷把那台被他拆坏,至今还没有修复的报废照相机找了出来。 冒着会失去另一台照相机的风险, 祖孙俩将现有这台完好的照相机也拆了! 叶满枝听到消息的时候, 感觉两台照相机都凶多吉少。 然而, 前工学院院长和在读工科副博士, 还算有两把刷子。 断断续续鼓捣了半个多月后,吴峥嵘成功拥有了一台自己的照相机, 最近总拿媳妇和闺女练手。 但胶卷和相纸太贵了, 叶满枝不舍得让他拍太多。 抱着“小农民”在挂满小灯笼的柿子树下, 拍了一张合影, 她便让吴峥嵘将照相机收起来,催促他赶紧干活。 院子里这棵柿子树每年都能结不少果, 他俩根本吃不完。 前两年她会将剩下的柿子去皮, 成串成串地挂起来, 晾晒成柿饼储存。 但今年摘得有点晚, 好多柿子已经熟得软不拉耷。 他俩把柿子摘下来, 站在树下就直接吃了两个。 吴峥嵘提议:“我看你今年别晾柿饼了, 把这些柿子给亲戚朋友分一分吧。” “我不想分, ”叶满枝吸着黏稠的果肉说, “去年晾的柿饼,我从秋天吃到开春呢。” 柿饼可以保存好几个月, 她能一直有零嘴吃。 “柿子都熟透了,还怎么做柿饼?你把东西送上了门,人家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吧?” “嗯, 我想想。” 叶满枝觉得她男人说得很有道理。 像个守财奴似的,背着手打量那几筐柿子,在心里盘算着哪些亲戚最可能给她回礼。 她姥姥、三姨、吴奶奶,还有五哥,算是亲戚里最大方的,绝不可能让她空着手离开。 朋友那边嘛,她每年都给青梅送小半篮,今年肯定也要让她尝尝的。 至于其他人…… 叶满枝问:“要不要给你小舅家送点?” 她感觉吴峥嵘的小舅也很大方。 吴峥嵘婉拒:“他不爱吃柿子。” 现在正是柿子上市的时节,与其让他跨越大半个城市给小舅送几个柿子,还不如让小舅自己买两个吃。 夫妻俩商量了送礼的路线,将果树全都摘干净以后,叶满枝又坐在院子里吃了一个柿子。 她吃东西的时候,吴玉琢小宝宝就瞪着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盯着她,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流了一下巴口水。 叶满枝冲着枣树下的男人喊:“你快过来看,咱闺女馋得流哈喇子了,哈哈哈!” 吴峥嵘早就发现他闺女喜欢盯着大人吃饭,对付口水娃很有一套。 他回屋拿了根筷子,当着闺女的面,用筷子尖沾了点柿子果肉,又将筷子伸进茶缸里涮了涮,然后点在了她一动一动的小舌头上。 吴玉琢小朋友还是容易上当的年纪,舔了几口之后,居然冲爸爸笑了一下! 叶满枝:“……” 你爹在忽悠你呢,傻笑什么啊! 吴峥嵘将筷子递给她,“你跟孩子在家玩吧,我把柿子给姥姥送去。” “反正距离不远,我跟你一起去!”叶满枝在闺女的头毛上摸了摸,“你自己去,顶多换两根粉肠回来,要是带上咱家娃,呵呵,你就擎好吧!” 她对自家姥姥还是很了解的。 两口子提着半筐柿子和大枣,抱着孩子上门的时候,姥姥姥爷和大舅妈都相当热情。 他们还得去下一家送柿子,并没留在姥姥家吃饭,但临走的时候,被塞了三根香肠和一斤大米粉。 米粉是姥姥的口粮,她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大米打成粉以后,每天喝一碗米糊糊。老太太觉得米糊养人,就给同样没牙的重孙女分了一斤。 在姥姥家开了一个好头,让叶满枝对接下来的送礼活动很有信心。 返回光明街的时候,她又指挥吴峥嵘将车开去了五哥的院子。 “这会儿五哥应该在家呢,咱俩先去跟他换点山楂,再晚他就该去财会班上课了。” 常月娥透露了公社要开肉制品加工厂的消息以后,五哥在配料师傅和会计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从小就擅长算术,以后要是能跟数字打交道,也算是发挥所长。 光明街的成人教育发展得非常好,接替叶满枝位置的那位陶副主任,似乎也想复制穆兰的成功经验,上任以后大力发展教育工作。 现在光明街上不但有扫盲班,成人高小班,还开办了职业技能学习班,分了机械维修、电工和财会三个方向,结业时可以颁发毕业证书。 五哥知道自己有机会去肉制品加工厂当会计以后,就花钱去读了财会班。 叶满枝掐着时间,赶在五哥出门上课前,赶到大车店。 一家三口走到门口时,正巧碰到常月娥和五哥送客人出门。 那女同志与常月娥年纪相仿,梳着利索的齐耳短发,身穿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脚踩千层底黑布鞋。 尽管衣着打扮十分朴素,但叶满枝如今也算有几分眼力,只凭对方的气质和精神面貌,就看得出人家是当干部的。 女同志又寒暄了几句,与常月娥握了握手,说了句“常大姐留步吧”,便转身离开了。 经过抱着孩子的小两口时,还客气地冲他们笑了笑。 叶满枝等客人走远了才问:“妈,刚刚那是谁啊?” “吴桐月的大姑。” “啊?” 常月娥接过女婿手里的篮子,“啊什么啊,她只是亲爹去世了,又不是三亲六故全都没了。她妈不讲理,她家总有能讲理的人。吴大姑接到吴桐月的电报就从外地赶来滨江了。” 叶满枝留男同志在屋里带孩子,跟在妈妈身后去了后院,忍不住问:“前大姑姐就跟过期的电影票似的,蔡处长都改嫁了,吴大姑说话还能好使么?” “好使吧,她以前提拔过那个蔡处长。吴桐月没给她叔叔伯伯拍电报,而是找了亲大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常月娥低声说,“她姑姑比亲妈强,是个明事理的人。据说昨天刚到滨江就跟蔡处长谈过话,做过她的思想工作了,这会儿户口册在吴桐月自己手里。” 蔡处长改嫁的时候,夫家让她带走了全部遗产和女儿,在事业上也尽量支持她,就是为了让吴桐月在重组家庭里过得舒坦点。 但是谁也没想到亲妈能把孩子逼成这样。 吴大姑了解过情况以后,让蔡处长照顾好后生的儿女。 吴桐月已经成年了,婚姻自由,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如果亲妈不能调和跟女儿的矛盾,以后就由她这个大姑接管侄女的事。 而老叶家这边,除了老二的对象是亲姥姥给找的,其他孩子全是自由恋爱的,常月娥和叶守信从没在择偶的问题上阻拦过孩子们。 老五的情况比较特殊,常月娥对他的婚姻也没有太高要求,找个条件差不多的姑娘,能过日子就行。 要是没有吴妈妈在其中瞎搅和,吴桐月本身的条件其实还挺不错的。 * 叶满枝听妈妈介绍了与吴大姑的会面经过以后,总结了两点心得体会。 第一,她以后绝不能当蔡处长那样的妈妈。 第二,她要向吴大姑学习! 如果能像吴大姑那样说话掷地有声,给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撑腰,那她可真是太威风啦! 叶满枝想象着自己给闺女、麦多、妞妞等小屁孩主持公道的场景,顿时心头火热。 连夜给党组织写了一篇思想汇报,要求进步! 说起入党这件事,叶满枝也只能感叹一句有得必有失。 她在街道上班的时候,感觉入党挺容易的,只要工作努力、思想上要求进步、经常提交思想汇报,到了时间就能入党。 街上的好几个居委会主任都成为党员了。 可是大学里发展学生党员的名额十分有限。 僧多粥少,排队也排不到她。 她在街道办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至今已经三年多,但她现在还只是入党积极分子呢! 再去学校上党课的时候,她找边鹊桥打听了一下情况。 “支书,今年咱们系里有几个入党的名额啊?” 边鹊桥伸出一个巴掌,“五个,不过现在肯定是可着大三大四的来,尤其是大四的,人家快要毕业分配了,名额竞争得可激烈了。” 叶满枝羡慕地感叹一声,她也想带着党籍去新单位报到。 看来这思想汇报还得经常写,学习和工作上也得好好表现呀! 被吴大姑激励了以后,叶满枝那条自从当了外宾翻译就有些上翘的尾巴,又被她夹了回去。 她翻出本子罗列了在学习和工作上,可以努力的方向。 新学年重新选了班委成员以后,她已经不再当班长了,转而把更多课外精力放在系办工厂和欧阳老师的课题组里。 但物理老师不知咋想的,似乎真的从她每次考试多考一分的试卷上,看到了她学习物理的潜力。 今年居然点名让她当了物理课代表! 叶满枝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不说如丧考妣,但也差不离了。 班长考个六十多分没什么,要是课代表也考六十分,那可就太难看啦! 她没啥办法,一边苦读一边祈祷快点把这一年混过去,大三以后就没有物理课了。 叶满枝在教室里罗列学习和工作计划时,课题组的师姐邱艳趁着课间休息找了过来。 “叶满枝,欧阳老师让咱们去校门口汇合!” “什么事啊?”她背起书包跟着她出门。 “市工会和市妇联搞了调研组去纺织一厂调研,今天要开报告会,研究纺织厂女工保护工作的情况,欧阳老师让咱们跟着一起去旁听一下。” 闻言,叶满枝加快了脚步,她其实还挺想知道那个差点糟蹋了女工的车间主任是如何处理的。 欧阳瑾带着三个学生来到纺织厂时,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大半。 纺织厂和市里都派人出席了这次会议。 走进会议室之前,叶满枝在走廊里发现了与工友站在一起的薛巧儿。 她与老师打声招呼,调转方向走过去问:“巧儿,你们等在这儿干嘛呢?” 薛巧儿的人力车被取缔以后,由市里安排来纺织厂当女工了。 叶满枝前几次来调研的时候,还跟她一起在食堂吃过饭。 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薛巧儿不在车间里工作,跑来会议室门口干什么? 薛巧儿与另几名女工的表情都有点忐忑,攥着手指低声说:“是车间副主任让我们来会议室里,跟大家说明情况的。” “让你们说明什么情况?” “就是谷涛收贿赂的情况。” 叶满枝下意识皱了眉,“你们要是有情况,应该找公安说,在这种会议上说什么?” 这样搞不好就得罪哪个领导了。 那谷涛是厂长的大舅哥,要是被一棒子打死还好,就怕因为证据不足对他不痛不痒地惩罚一下,之后又能回来上班。 到时候这几个来说明情况的女工,都没有好果子吃。 薛巧儿说:“谷涛已经被公安喊走了,现在车间里由副主任说了算。而且当初举报谷涛的时候,我们全车间的工友都有份,他应该回不来了。” 因着女工要求产后返岗,谷涛私下没少收好处,有的给烟有的给酒。 薛巧儿虽然没有产后返岗的需求,但她以前是特殊从业人员,那谷涛没少暗戳戳找她麻烦,想从她身上占便宜。 叶满枝踌躇片刻,将薛巧儿拉到一边提醒:“既然领导让你们来说明情况,那你们就如实说谷涛的情况,尽量不要攀扯其他人。你们厂的领导都会出席今天的会议,谷涛有什么背景关系,即使你们不说,大家也清楚。领导层的关系很复杂,咱们基层人员尽量别被牵扯进去。” 因着大舅哥的问题,厂长郑国顺处于一种墙倒众人推的状态。 在公安已经了解情况的前提下,车间副主任还要把这几个女工喊来,在会议上公然揭露车间主任的问题,未必没有其他小心思。 但郑国顺当了那么多年的厂长,不一定会因为大舅哥犯事就被推倒。 几个女工代表要是被人当了枪使,以后难免被清算。 薛巧儿没啥政治智慧,但她能从柳梢胡同走出来,该有的脑力还是有的。 听了叶满枝的劝告,便使劲点点头。 而且她比叶满枝预期的,表现得更出色。 会议开始以后,有位副厂长出面汇报了谷涛被举报的后续情况。 然后就让几个女工代表进来,讲讲谷涛当车间主任时是如何欺负压榨女工的。 女工代表一共有四个,鱼贯进门以后,像是被会议室里的大阵仗吓到了。 有的低头,有的瑟缩着肩膀,有的用手揪着麻花辫的发尾。 车间副主任让她们发言的时候,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薛巧儿在单位表现得比较泼辣,车间副主任直接点她的名让她先说。 而薛巧儿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女工一样,颤抖着声线,嗫嚅道:“就那么回事呗,领导和公安不是都知道了嘛。” 然后就低头看脚尖,不敢吱声了。 空气安静一阵后,市工会的领导开口说:“好了,基本情况咱们都清楚了,让这几位同志先返回岗位工作吧。今天会议的内容还是探讨纺织厂女工保护制度的可行性,会议接着往下走吧。” 闻言,几个女工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推推搡搡排队走出会议室。 临出门前,薛巧儿还往叶满枝的方向望了一眼。 叶满枝见了,便冲她眨眨眼睛。 会议室另一边,妇联的同志也开口了。 “纺织厂的女工多,足足占了总人数的65%,在妇女保护方面,纺织一厂的成绩总体还是比较亮眼的。像是设置哺乳室、托儿所、妇女卫生室,还在车间里搞了月经卡制度,让专人记录提醒女工的月经时间,这些都是很好的举措……” 市工会女工部的同志也很快跟上,表扬了纺织厂对女工的“四期”保护工作。 叶满枝边听边做着记录,心想今天的会议基调算是定下来了。 总体还是要肯定纺织厂的成绩。 这毕竟是省里和市里树立的标杆,要是因为一颗老鼠屎就全盘否定纺织厂的工作,那确实不合理。 不过,能被老鼠屎钻空子,也有制度上的漏洞。 会议过半以后,终于有人提起了纺织一厂的问题。 女工确认怀孕后被调离一线岗位,休完产假以后,要如何保障大家能够及时返回原来的岗位? 纺织厂工会有人提议:“以防再出现类似情况,可以把安排生产任务的工作交给女性领导。” 课题组里也有人提出过这种设想,此时听到有人提出来,叶满枝和欧阳瑾同时在心里摇头。 要是把这项权力向女车间主任倾斜,那些男车间主任肯定得炸庙呀! 车间主任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安排生产任务,男同志如果是副主任还好说,要是正主任,他能乐意把这么大的权限交给副主任吗? 果然,这个办法刚提出来,几个车间主任就跳出来反对了。 会议室里顿时嗡嗡嗡吵作一团。 厂长郑国顺一直比较沉默,这会儿就拍了拍桌子说:“咱们的保护制度是好制度,可惜有人念歪嘴经,把好事办砸了。大家都知道,谷涛跟我有亲戚关系,在公安那边没有定论的时候,我不适合说太多。” “但无论谷涛是否有问题,这个制度存在监管上的漏洞是肯定的。有的同志说,因为谷涛跟厂长有关系,她不敢跟厂领导反映情况。那么以防再次出现这种事情,我提议在厂里设置一个厂长信箱,另外请市委在厂里设置纪律监察室,给工人们开放一个可以大胆向上级反映的渠道!” 他这个表态算是很有魄力了,主动为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设立一个监察室,总好过厂长职位不保。 因为谷涛的事,叶满枝总觉得郑厂长不清白,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厂长有手腕,应对得很及时。 至少市工会那边已经有人点头了,会议室里的不少人也都随声附和。 眼瞅着事情即将按照郑厂长的办法定下来,欧阳瑾举起手臂表示要发言。 她是市工会女工部的顾问,女工部长见她举手,便问:“欧阳顾问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欧阳瑾点点头说:“我们省大工业经济系针对女工保护的问题,成立了一个课题组,最近课题组也在持续关注纺织一厂的谷涛事件。抛开谷涛同志的情况不谈,纺织一厂为孕期女工调岗是存在一些争议的,我们对这项制度有些不同的看法。” 张副厂长是主抓这项工作的,客气地说:“欧阳顾问请讲吧。” “课题组将纺织厂作为科研基地,已经在厂里调研过很多次了,先让我们课题组的同志,为大家介绍一下,女工们对这个制度的真实想法。” 叶满枝收到她的眼神示意后,起立说:“课题组在车间随机与25位刚被调岗,或已经返岗的女工进行了交流,25人都对厂里的保护工作表示了肯定。但其中21人表示,被调整工作以后,收入直线下滑,难以为继正常家庭开销。” “纺织厂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制,为了完成生产任务,实现跃进,保护女工的同时,也要追求产值。将一个劳动力从一线岗位调离,还得在空缺岗位上补充一个劳动力。这就导致,即使只发基本工资,咱们厂的人力成本也相当高。根据课题组研究对比发现,滨江纺织一厂的人力成本比同类型纺织厂高出15%。” 几个厂领导纷纷点头。 他们就是管厂子的,自家的情况他们比谁都清楚。 但是没办法,他们已经被架到模范的位置上了,三天两头有兄弟单位来学习。 为了搞好女工保护工作,只能在人力上增加成本。 “车间里有月经卡制度,所以女工怀孕后很快就能被发现。刚怀孕两三个月就被调整到了清闲岗位上,但是根据我们对女工的调研,孕期前七个月,并不影响大家的工作。有80%的女工表示,可以在这段时间坚持完成工作,但孕期七个月以后,则需要在工作间隙进行适当的休息。” 叶满枝用目光询问欧阳老师,是否还要继续讲下去。 这个办法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于是欧阳老师点点头,让她继续代表课题组发言。 “所以,我们课题组给出的建议是,在女工确认怀孕后,并不需要立即调离原岗位,怀孕七个月之前,可以正常工作,七个月后,要每天给孕妇增加一小时的工间休息时间。同时,要避免一刀切,保留怀孕女工随时提出调岗的权利。” “不再为怀孕女工调岗后,可以保证女工的收入,减少了工厂人力上的浪费,也避免了女工产假结束后,面临的一系列复杂问题。” 欧阳瑾补充说:“没有了产后返岗的需求,能从根本上避免有心人钻制度的漏洞。” 她觉得设立厂长信箱和监察室,都是花里胡哨的办法。 最初可能管用,日子长了以后,信箱很可能形同虚设,有几个女工敢鼓起勇气状告顶头上司? 大多都息事宁人,忍气吞声了。 * 报告会上的发言,让省大工业经济系的课题组,在校外小小地露了一次脸。 尽管纺织厂的领导并没有当场采用课题组的办法,但市工会和妇联的同志,都在会后请欧阳瑾提交报告了。 欧阳瑾心情好,下班以后决定带着三个学生去国营饭店下馆子,吃一顿好的庆祝一下。 然而,当她们来到最近的国营饭店时,却发现饭店门口排起了长龙。 从店门口,一直排到了街拐角。 叶满枝好奇地问:“这家饭店怎么这么火爆啊?有啥拿手菜吗?” 排在前面的大姐说:“哈哈,没啥拿手菜,但我们街道刚发通知了,在国营饭店吃饭,不要粮票!那大家肯定拿着饭盒来国营饭店吃饭呀!” 听说国营饭店不要票了,叶满枝四人也很高兴。 可惜队伍排得太长了,这顿庆功宴终究没吃成。 叶满枝回吴奶奶那里抱上自家娃,空着肚子返回光明街的时候,发现光明街上的国营饭店也排着长队。 她走到正在维持秩序的赵二贺身边问:“咋回事啊?国营饭店怎么突然就不要粮票了?” “嗐,”赵二贺掩着嘴小声说,“最近有人质疑粮食增产,这不是为了证明咱丰收了吗,国营饭店就不要票了。” 叶满枝顾不上探究国营饭店因为啥不要票了,她想回家喊上吴峥嵘一起去国营饭店吃饭,这比去食堂吃饭还划算呢。 可是,她刚抱着孩子回到大院,就看到张勤俭在东门组织群众大会,动员广大青年和革命干部加入市里的夺煤大会战,去郊区的矿上挖煤。 作为大院儿居民,吴峥嵘也在大会上听讲呢。 她挤进人群,站到吴峥嵘身边问:“每家都要去夺煤吗?” “好像是吧,现在炼钢缺煤,厂里的煤也不太够用。”吴峥嵘语气轻松道,“咱俩没时间去夺煤,可以把吴玉琢的名字报上去。人家是替父从军,让她去替父夺煤。” “讨厌,净出馊主意,”叶满枝用手肘拐他一下,“给她报名,还不如给我四哥报个名呢!” 第115章 为了“以煤保钢”, 市里的夺煤大会战开展得如火如荼。 吴玉琢小朋友并没能加入战斗,但她四舅叶满桂,被全家人推举为夺煤英雄, 去煤场挖煤了! 四哥以为这场大会战顶多搞一两个月,就能把需要的煤凑齐。 然而, 煤是机器的源泉, 工业的粮食, 市里正在大力发展重工业, 煤就没有能凑齐的时候! 他第一次去参加夺煤大会战时,叶满枝还在大学二年级死磕物理。 后来他又代表全家陆陆续续参加过好几次大会战。 等他第七次去煤场当夺煤英雄的时候, 叶满枝已经是大四的师姐了。 “叶来芽, 你跟我说实话, 你一直推脱, 不让妹夫帮我介绍工作,是不是为了让我替你去挖煤?” 四哥刚从煤场回来, 就跑来了妹妹家里。 叶满枝在闺女的小揪揪上摸了摸, 让她别受干扰, 继续拼七巧板, 瞪四哥一眼说:“咱俩又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你去挖煤又不是代表我去的!” “那妹夫咋还没给我找到工作?” 四哥真的快愁死了! 他以前的日子多逍遥啊, 在家有吃有喝, 还能用兴趣爱好赚钱。 可是这两年粮食紧张, 他那些老主顾都没心思搞花鸟鱼虫了,这就让他彻底喝起了西北风。 老叶嫌他在家吃白饭, 所以大院里每次号召夺煤的时候,都让他去当夺煤英雄。 煤场里的伙食倒是挺好,但架不住挖煤辛苦啊! 他现在不求别的, 只想赶紧找个正经工作。 “吴峥嵘介绍你去煤场开车了吧?是你自己干了两天就不干了。”叶满枝斜睨着他说,“咱妈让你去肉制品加工厂当工人了吧?你嫌灌肠的调料味呛得慌,也不肯干。” 就像老叶说的,她四哥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娇贵毛病忒多了。 四哥问:“你说我现在去肉制品加工厂上班咋样?” “不咋样,晚了!” 肉制品加工厂的规模不大,常月娥刚带头办厂的时候,厂里只有九个人。 她想着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既然已经把老五弄去当会计了,那索性把老四也招进来,混个工人身份。 她这把年纪了,不怕别人蛐蛐她谋私。 但当时四哥鼓捣花鸟鱼虫还能赚钱,不想进这种小厂苦哈哈地当工人。 如今四哥反悔,再想进厂,却已经晚了! 这两年城里粮食短缺,白酒厂的酒糟,榨油厂的豆渣,早就不往街道农场送了。 农场里的猪,从八十多头锐减到二十多头,而且一个个长得贼苗条。 没有了生猪来源,肉制品加工厂一直在倒闭的边缘徘徊。 之所以没能倒闭,是因为五哥劝常月娥转变了经营策略。 以前他们只为街道农场加工香肠,如今又拓展了为城市居民代加工香肠的业务。 城里的肉禽水产供应紧张,市里号召市民自力更生想办法,多养多食,少养少食,不养不食。 光明街上的每个居委会都想办法养了二十多头猪。 因此,加工厂就开始承接为个人或单位灌制香肠的业务,勉强能维持收支平衡将厂子办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常月娥是厂长,也不可能把四哥招进去上班。 叶满枝埋怨四哥,“谁让你之前一直挑三拣四的!现在大多数单位都在减员增效,人家原有的工人都去农村种地了,咋可能再另外招人!你再等等吧,我跟吴峥嵘都帮你留意合适的工作呢。” 四哥郁闷地叹口气。 抓起桌上的橘子,刚要剥皮就被叶满枝一把抢了回去。 “这是我们有言的橘子,你不许吃。”叶满枝换了一个又小又丑的国光苹果给他。 四哥咬了口苹果,被酸得说不出话来。 眯着眼睛缓了好半晌才问:“有言咋还不会说话啊?我家起球只比她大四五个月吧?现在都能叭叭告状了!” “我们有言能说,就是不爱说话!”叶满枝给四哥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让他别当着孩子的面乱讲。 她家吴玉琢小朋友,两岁多还不会说话。 除了在十个多月的时候,喊过两次妈妈,之后就再没开过口。 一度让叶满枝怀疑自己当时听错了。 两岁多的孩子不会说话,放在整个大院都是西洋景。 原本有个工程师家的男孩,能跟她做伴,俩孩子一起不开口。 可是那家的孩子突然就在1962年的大年初一开口了。 这就把吴玉琢衬托成了掉队的落后分子。 不少人在背后嘀咕她跟吴峥嵘,两个大学生居然生出一个小哑巴! 他俩带着孩子将滨江的大医院都跑遍了,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让他们回家再观察观察。 吴玉琢小朋友能听懂大人说话,能给出正确回应,能跑会跳能吃能睡。 现在还跟着吴爷爷学了认字。 吴爷爷做了好多识字卡片,问她哪个是“火”,哪个是“我”,她都能准确把卡片指出来。 在智力上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四哥眯着眼将一个酸苹果啃完了,跷着二郎腿说:“要我说,主要是你俩给孩子取名取错了!叫‘有言’根本没用!” “怎么没用,咱妈说我跟五哥改了名以后,效果特别好!” 五哥小时候胎发少,常月娥给他取个小名叫来毛,现在的头发果然很浓密。 叶满枝七八个月大的时候还不长牙,常月娥就给她取名叫来芽,如今的牙齿果然洁白整齐。 轮到吴玉琢这里,她一岁之前都叫小漂亮,果然长得粉雕玉琢,可可爱爱。 如今最紧要的是让她赶紧开口说话,所以叶满枝与吴峥嵘商量过后,又给她取了一个小名叫“有言”。 期盼她能早点说话。 四哥在外甥女的小揪揪上弹了一下,惹得有言小朋友赶忙双手护住脑袋,冲他哼了一声。 “哈哈,你哼什么哼!有本事就骂我两句!”四哥逗了一会儿孩子,又对妹妹说,“你俩就不应该给她改名叫‘有言’!‘有言’这名字虽然不错,但妹夫他姓吴啊,‘吴有言’,那不就是‘没有话’嘛!” 叶满枝:“……” “小名小名,哪有连名带姓喊的?你少挑事了!” 她在四哥面前理直气壮,但是,吴峥嵘回家以后,却被她埋怨了一通。 “都怪你姓吴,连累得咱闺女连话都不会说!她这话少的毛病肯定是随你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可爱说话了,跟谁都能聊两句。” 吴峥嵘觉得闺女不开口,与姓氏无关,姓吴的人那么多,没见耽误谁说话了。 但媳妇说闺女可能随他这事,他也不好反驳,相较于叶来芽,他的话确实不多。 “刘工家那小子能在大年初一开口,八成是被炮仗声吓的,公社不是在动员10岁以下儿童去卫生所打防白喉疫苗吗,明天咱们带她去打一针,兴许也能被吓得开口了。” 叶满枝:“……” 主意馊了点,但她对女儿开口还是抱有很大期待的。 给小宝宝打针,在他们家算是一件大事。 除了陪叶满枝生产时,请过陪产假,吴峥嵘几乎从没为私事请过假。 这次为了陪女儿去打疫苗,他特意跟单位请了半小时的事假。 夫妻俩一起带着吴玉琢小朋友去卫生所了。 甫一进入卫生所的大门,便能听到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干嚎声。 吴玉琢瞪着眼睛看那些大哭的小朋友,然后又仰头看向牵着她的爸爸。 尽管没说话,但父女俩已经形成了默契。 吴峥嵘解释说:“他们饿了。” 叶满枝:“……” 她倒宁愿吴峥嵘别太懂孩子。 不说话就能被大人意会诉求,闺女岂不是更不肯开口了? 夫妻俩没跟女儿说今天是来打针的,主要是想来个出其不意,刺激她赶紧说话。 叶满枝帮她露出手臂时,吴玉琢还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晃荡着小腿,好奇地盯着卫生员的口罩打量。 等到针头扎进手臂,痛感侵袭的时候,她终于回过味来,将小脸埋在妈妈怀里,哇一声就哭了。 夫妻俩都没哄她,就等着她喊妈妈或者爸爸的时候,再上前安抚。 可惜人家谁也没喊,爹妈不抱她,她打完针以后,便主动环住妈妈的脖子,趴在肩膀上独自抽噎。 自我疗愈了一阵后,渐渐收了声音。 吴峥嵘无奈叹气,看来今天的事假算是白请了。 * 叶满枝将孩子送给吴爷爷吴奶奶,便转去了系办工厂。 大四的最后一学期,工业经济系没有文化课,除了完成毕业论文,就是下工厂劳动实习。 叶满枝虽然当上了系办工厂的副厂长,但该劳动的时候,还得下车间劳动。 她今天刚走到车床旁边,就被陈特冶和边鹊桥喊了过去。 “又有什么新消息啊?”叶满枝笑着问。 临近毕业分配,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陈特冶是年级团支部书记,又很能钻营,几乎所有消息都是他打听来的。 今天这个消息也不例外。 “系里要从咱们这届本科毕业生中,挑选政治素质过硬,又成绩优异的学生留校任教!” 叶满枝不怎么意外地点点头。 选本科生留校不是没有先例的。 他们这一届的辅导员陈莹就留校了,现在是工业经济系的助教,负责低年级的教学工作。 但叶满枝觉得这事与他们仨的关系不大。 在叶满枝看来,给学生当老师,老师自身的专业素养也要十分过硬才行。 否则怎么教学生啊? 他们仨作为调干生,成绩都不太突出,叶满枝常年徘徊在班级七八名的位置。 原本她能用俄文成绩往上拉拉分数,但俄文课在去年就没有了,她的优势随之消失。 好在物理课也不用上了,最大的劣势也一起没了。 至于陈特冶和边鹊桥,文化课排名都是倒数的。 像他们仨这样的,学校咋可能让他们留校任教? 陈特冶内心清楚自己没什么机会留校,但他极力撺掇叶满枝去试试申请留校。 “你跟我俩不一样,我们当时是由单位保送的,文化课基础比较差。你是参加高考考进来的,这几年的成绩也名列前茅。而且系里挑人的时候会优先选择政治素质过硬的,我觉得你有很大机会能留下。” 留在重点大学当老师,对学生来说是个很好的出路。 陈特冶真心实意地想让叶满枝留校。 几个调干生的政治素养差不多,都在校做过学生工作,担任过重要职务,今年还都成了预备党员,但叶满枝的成绩比他们好点。 留校的时候,在大家学习成绩差不多的前提下,要比较政治素养。 而分配工作单位时,在政治素养差不多的情况下,要比较成绩。 如果叶满枝能留校,等到毕业分配,用人单位选人的时候,他就能少一个竞争对手。 别小看这一个名额。 多一个人竞争,对分配结果的影响非常大! 叶满枝从没考虑过留校的可能,她想象不出自己当老师的样子。 所以这个消息,她听过也就算了,并没放在心上。 可是没过几天,已经升任机械厂厂长的欧阳老师,却把她喊去了办公室,询问她是否愿意留校。 “留校有利有弊,但对你来说算是比较保险的选择。”欧阳瑾说,“去年咱们系有两个毕业生被北京的单位要走了,今年会如何分配,谁也说不好。你爱人在滨江工作,孩子又那么小,万一把你分去了外地的单位,你可就难办了……” “老师,我真有资格留校啊?”叶满枝面上难掩惊讶。 “有啊,今年有两个留校名额,你如果有意愿的话,我可以向系里推荐你,到时候让你接替我当机械厂的厂长。” 如今的大学生,不光看成绩,还得看政治。 教师也是同理。 叶满枝在课题组和机械厂都有不错的发挥,又是工农出身的大学生,申请留校的话有一定竞争力的。 叶满枝被这样的大馅饼砸中,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无法抉择。 跟老师说要考虑考虑,就匆忙跑回家跟家人商量去了。 叶守信和常月娥听说闺女能在重点大学当老师,都表现得跟吃了人参果似的。 大学老师诶,那是只有文化人才能当的! 老叶家几辈子贫农,从叶守信这一辈才开始认字。 他原本把希望寄托在脑瓜灵光,又很刻苦的老三身上。 没想到他这小闺女,接连在学业上放卫星,不但考上了大学,这回还要当大学老师啦! 叶守信当即就说:“这还有啥可考虑的,教书育人是多光荣的事呀!而且一旦确认留校,你就不用提心吊胆地等待分配了。” 自打过了年,叶来芽就一直惦记毕业分配的事,生怕像去年那届毕业生似的,被分去外地的单位。 不但离开了爹妈,还得跟吴峥嵘两地分居。 这回有了留校的机会,叶守信和常月娥都举双手支持了。 黄黎原本想提醒一下小姑子,留校未必是什么好选择。 但是想想叶满枝的出身,她又什么也没说。 也许目前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过个十几二十年,大学教师确实是清贵体面的工作。 她这小姑子在事业上挺能折腾的,兴许能在改革开放以后,混个重点大学的系主任或是校长当当。 她这边想通了,自然没啥多余的心理活动。 因此,叶满枝眼睛都快瞪酸了,也没能从黄大仙那里看到任何有用的提示。 返回自家以后,她拉着吴峥嵘小声问:“你对我留校有啥看法?” 吴峥嵘温声说:“单纯只看留校这件事,确实是很好的机会。但是进了教育系统不是能轻易跳出来的,你可能要在学校呆一辈子,对于要做一辈子的事业,没点兴趣很难做出成绩。” 叶满枝点点头。 “而且大学教师需要带课题,要有学术产出,你要想好自己能做哪个方向的研究。” 叶满枝在他面前实话实说,“我没想过当老师,也没想过带课题的事,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要是真当了老师,到时候总能憋出一个研究方向的。只不过,我虽然文化课成绩能排在前十名,但除了俄文和物理,每科的成绩都很平均,不偏科,也没有太突出的特长。” 她觉得搞科研需要吴爷爷和吴峥嵘这样的天赋型选手。 像她这样的,在科研上未必能有啥建树,要是留校的话,很可能会走行政的路子。 见她将漂亮的眉毛纠结到了一起,吴峥嵘将人拉进怀里坐着,安慰道:“工作和学习都得从兴趣出发,你要是对当老师没兴趣,就不必强求。” “不留校的话,万一我毕业分配的时候,也像去年那两个毕业生似的,被调去北京的大衙门了,”叶满枝贴着他问,“到时候咱俩怎么办啊?” “你就那么自信,能被人选去北京?去年那两个毕业生挺优秀的吧?” “我也很优秀啊!”叶满枝自信满满道,“你看着吧,除非我们这届没有进京名额,有的话,必有我的份!” 她现在可是预备党员啦! 这就是党籍给她的底气! 吴峥嵘笑道:“如果你真的被分配去了北京,那我也跟组织上申请一下,调去北京的研究所工作。” “真的?” “嗯。” 吴峥嵘在军事学院的副博士,读得比较坎坷。 刚开始是语言不通,与苏联教授交流不畅。 好不容易过了语言关,研究工作有了些进展,又赶上在华苏联专家被苏联当局全部征召回国。 带他上课的那两个苏联教授,也毫无预兆地离开了。 他们本人对这样的突然通知也很无奈,按照上面的要求,所有教材和研究资料都必须带回苏联或销毁。 吴峥嵘去检查教授的宿舍时,在其中一位的床垫底下,发现了一些没有销毁的数据和图纸。 不知是对方忘记带走的,还是刻意留下的。 不过,他也因为这些没来得及销毁的数据资料,在苏联教授离开,又没有其他教授能带教的时候,独立进行了之后的研究。 苏联专家离开后,北京那边对计算机的研究进度,比滨江这边快一些。 他要是申请去北京的研究所工作,有一半的可能被批准。 “所以,你就不要纠结两地分居的事了,尽量按照你的喜好选择工作。一般来说,军属可以跟学校申请特殊照顾。哪怕真的出现了意外,你被分去哪里,我就争取调去哪里。” 叶满枝当了军嫂,已经有了随军的觉悟,在她想来,肯定是吴峥嵘去哪里,她就要配合对方调去哪里工作。 然而,她完全没料到,居然还有吴峥嵘追着她跑的这种可能! 叶满枝心里骤然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意,转身跨坐在男人身上,双手捧住这张英俊的脸蛋,对准嘴唇就啵啵啵了好几口。 吴峥嵘一手按住她的后脑,与她唇舌交缠,另一手伸进衬衫里,娴熟地解开苏式奶罩的精钢挂钩。 胸前的放松让叶满枝下意识靠向男人,唇贴着唇说:“没拉窗帘,你先把窗帘拉上。” 吴峥嵘拖着她的屁股去拉窗帘。 可是,两人刚来到窗边,叶满枝便用余光瞥见了院子里的小木马,她突然激灵了一下问:“有言呢?” “什么?” “咱闺女!吴玉琢同志!” “……”吴峥嵘回过神来,懊恼道,“好像还在院儿里跟出租车和起球玩呢!” 他俩一直在考虑留校的问题,竟然把吴玉琢忘到脑后了。 军工大院里不会出现丢孩子的情况,但他俩也不会心大到留一个不会说话的两岁娃在外面那么长时间。 夫妻俩赶紧穿好衣服,出门找孩子去了。 两三岁的孩子活动范围有限,这会儿三兄妹正聚在楼栋附近的大树下。 叶满枝找过去的时候,吴玉琢正在伤心地抹眼泪。 三哥家的出租车坐在一个男孩身上不起来,那小男孩躺在地上哇哇哭。 比起自家闺女,叶满枝更担心被出租车压住的那个男孩。 军工大院里住的大多是工人,生活条件比外面的人好很多,即使这两年粮食紧缺,大院里的孩子,也没几个特别瘦小的。 但是,像出租车这样胖乎的,也没见到第二个。 黄大仙囤积的东西本来藏得挺好,偶尔吃点小灶,外人应该看不出来。 但也不知她是咋回事,竟然把出租车养得跟重型卡车似的。 苦苦掩藏的那点存货,全被亲儿子暴露了。 若不是单独开了小灶,谁家孩子能养的这么壮实啊? 跟他年龄相仿,吃同样伙食的起球,也没胖成这样呀! 叶满枝让亲爹哄闺女,她则赶紧把出租车拉起来,真担心这重型卡车把人家孩子坐坏喽! “怎么回事啊?”她让口齿最伶俐的起球陈述事实。 起球先指向那个被压在地上的男孩,“他说我妹妹是小哑巴,把妹妹惹哭了,哥哥就说要一屁股坐死他!” 叶满枝:“……” 行了行了,都赶紧回家去吧! 她不能跟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计较,只能各打五十大板,每人批评两句,让他们各回各家去。 她家吴玉琢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脑子不好使。 当面被人喊小哑巴,能不伤心吗? 她把小屁孩都撵走了,吴峥嵘则沉着脸将闺女抱回了家。 吴玉琢这次是真伤心了,趴在爸爸宽阔的肩膀上流眼泪,从姥姥家哭到自己家,泪水还没收住呢。 吴峥嵘用带着薄茧的指腹给她抹眼泪,“都被人喊小哑巴了,你也不知道回个嘴!自己哭有什么用?有本事就让别人哭!” 被批评的小朋友,转而张开手投向妈妈的怀抱,小脸上挂着两颗大泪珠。 “行了,她不是不会说嘛,”叶满枝哄道,“咱们有言就是不会说,等她会说了,肯定有本事让别人哭!” 小孩子之间难免有小磕绊,她见得多了,随口哄两句,很快就让闺女雨过天晴了。 叶满枝根本没把小孩的打闹当回事,当晚还跟军代表同志做二休一来着,导致次日的叫起工作困难重重。 吴峥嵘出完早操,从食堂打了早饭回来,一边喂闺女吃饭,一边喊媳妇起床上班。 她如今在系办工厂实习,跟正常上班没两样,早上需要去工厂打卡。 不过,接连喊了好几个回合,床上的叶来芽都一直没动静。 吴峥嵘吃掉闺女剩下的小半碗鸡蛋糕,又将吃饱喝足的小不点抱到大床上,随口吩咐:“替我把妈妈喊起来!” 吴玉琢小朋友手脚并用,唰唰爬到枕头旁边,观察一阵就扑到被子上,冷不丁地说:“妈妈,起床上班啦!” 第116章 吴玉琢小宝宝突然开口说话, 让毫无准备的爸妈又惊又喜。 “她刚才喊妈妈了吧?”叶满枝拥着被子问。 “嗯,”吴峥嵘在一大一小的头毛上都摸了摸,眼里有不容错识的喜悦, “她不但喊妈妈了,还让你起床上班, 赶紧起床吧!” 叶满枝梦游似的起床洗漱, 被凉水激得彻底清醒以后, 激动地一把将闺女抱进怀里。 “宝宝你怎么突然就会说话啦?你好厉害呀, 居然会喊妈妈了!”她在女儿软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 “我就说嘛, 我们有言会说话, 才不是小哑巴呢!” 有言双手抱着布老虎, 认真点头,用稚嫩的小嗓子说:“不哑。” 叶满枝瞅一眼被晾在一旁的军代表同志, 笑着问:“咱闺女开口说话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还那么四平八稳, 一点也不激动啊?” “她又没喊我爸爸, 我激动什么?” 叶满枝推了推闺女, “快喊声爸爸, 你爸都吃醋了!” 闻言, 吴玉琢小朋友踮着脚尖冲她爸张开了双臂。 吴峥嵘同志——幼儿神态及肢体语言十级学者——很轻易就读懂了闺女的意思。 但他这回没动, 只等着女儿开口喊他以后,再给出回应。 吴玉琢踮着脚尖站了半天, 也不见她爸来抱她,终于开口说:“骑脖脖!” 叶满枝和吴峥嵘:“::::::” “哈哈哈,”叶满枝安慰郁闷的男人, “可能是我总说骑脖脖,她记住了。” 吴峥嵘在闺女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我整天带着你骑脖脖,也不见你喊我一声。” 叶满枝将孩子交给她,让父女俩私下交流去,她自己坐到桌边,快速吃了早饭。 “食堂的窝头实在是拉嗓子,咱家还有几袋麦子,找个时间磨成粉,咱们自己蒸点馒头吃吧?” 大清早就吃干巴巴的窝头,让叶满枝没啥食欲。 吴峥嵘回头说:“那窝头不是给你吃的,你嫌拉嗓子就吃别的,旁边的油纸包里有个面包。” 叶满枝打开油纸包,果然看到里面有个圆面包。 “你疯啦?有买面包的钱,还不如买几个白面馒头呢!” 市里对糕点面包这类高油高糖,还需要使用细粮的食品,一律实行高价政策。 前两年买一个圆面包,只需要一毛五和二两/粮票。 去年开始,圆面包就涨价到一块钱了。 叶满枝偶尔会嘴馋想吃面包,但她之前囤了不少饼干和水果罐头,她给自己定了一个月吃一包饼干和一罐水果罐头的标准,也能靠着这些甜食解解馋。 “不是你昨天说的想吃面包吗?偶尔吃一次没事,咱吃得起。”吴峥嵘自己对伙食不挑剔,食堂做什么他吃什么。 656厂食堂能保证每天按三餐供应伙食,已经很不错了。 但食堂昨天挂出了这个礼拜的菜谱,每天早上的主食都是窝头。 像叶来芽这样娇气的同志,吃两三天窝头还行,让她连续吃一个礼拜,她肯定不乐意。 所以,吴峥嵘干脆给她买个面包改善一下伙食。 既然已经买回来了,叶满枝肯定要好好享受的。 她给自己泡了碗奶粉,还加了一勺白糖,配着面包吃。 上次吃这种奢侈品,好像还是沾她闺女的光,吃了吴爷爷给重孙女买的面包和糕点。 吴爷爷花钱从不抠搜,他觉得自己已经这把年纪了,想吃啥就应该吃啥。 经常和老伴一起带着重孙女,去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转悠。 吴有言不会说话,但她肢体语言丰富,相中什么就伸手指向柜台。 托闺女的福,叶满枝吃过吴爷爷买的,五块钱一斤的炉果,三块钱一斤的江米条,两块八一斤的蛋糕。 号称五块钱的炉果,以前只卖五毛五一斤,要是让她自己花钱买,她绝对舍不得这么奢侈。 想到这里,叶满枝瞅一眼还在骑脖脖的父女俩。 大方地把这个昂贵的圆面包,与两位吴姓同志一起分享了。 * 吴玉琢小朋友终于开口说话了,对两边的老人来说都是大事。 叶满枝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吴家二老,请他们尽量多陪孩子练习说话。 放学以后,又带着闺女回姥姥家,跟叶家人也通报一声。 然而,母女俩手牵手进门的时候,老叶家的气氛却并不太好。 她让女儿与两个哥哥一起去屋里玩,然后坐在常月娥身边问:“妈,家里发生啥事了?我爸咋生那么大的气?” 常月娥悄声说:“老三老四想把自行车卖了!” “那自行车不是我三哥三嫂的吗?我爸生什么气啊?” 三哥成为工程师以后,厂里奖励给他一张自行车票。 自行车几乎是三转一响中,最受欢迎的产品,多少人都梦想拥有一辆自行车呢! 有了这张自行车票,三哥两口子大手笔地花了167块,给家里添置了一样大件。 自行车刚买回来那段时间,三哥对爱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车身被他擦得锃亮,远远瞧见一个水坑都要提前下车,将自行车扛过去。 常月娥掩着嘴说:“车虽然是老三两口子的,但买车的时候你爸出了50块钱。他寻思大家在一个屋檐下住着,那自行车买回来了,其他人难免要借用,一来二去的容易产生矛盾,所以就出了50块钱。自行车还是老三两口子的,他出50块,以后家里其他人要想借用也好开口。” 叶满枝了然颔首,老叶这样做确实能提前化解一部分矛盾。 “那我三哥为啥要把自行车卖了啊?他那么宝贝自行车,怎么突然就要卖了?” “你四哥回来说,”常月娥语不惊人死不休,“有人愿意出600块钱,买一辆自行车!” “多少?” “600块钱!” 叶满枝瞠目结舌:“我的妈呀,那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四哥听了她的感叹,晃着二郎腿说:“人家没疯也没傻,自行车的市场价就这样!” “黑市已经把自行车炒到600块了?”叶满枝的第一反应是,“那工商得管管吧?” “呵呵,不是黑市的价格,这就是商店里的正常价格,明码标价,上海永久520元,滨江本地的孔雀牌550元。三哥的自行车是孔雀牌的,零售价550,再加上自行车票的钱,人家出600块,这就是现在的行价!” “你弄错了吧?三哥买自行车不是才160多吗?这才两年时间,咋可能变这么多?” 叶满枝仍是不信。 计划经济下,商品价格很少会有那么大幅度的波动,米面粮油的价格,七八年都没怎么变过。 这自行车怎么突然就涨到550块了? 不过,她想想五块钱一斤的炉果,一块钱一个的圆面包。 六百块的自行车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四哥继续晃着脚说:“这事怎么可能弄错?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商店里看看!要我说三哥这辆自行车还是卖了吧,一转手就能赚四百多块,多划算啊!” “划算个屁!”叶守信一拍桌子,“你现在用600把自行车卖了,还能再花600买一辆新的回来不?你有自行车票吗?有工业券吗?买自行车不光是钱的问题,主要是券怎么凑?” 老三买自行车的时候,只需要钱和自行车票。 但今年市里搞了工业券,包括自行车在内的很多日常用品都要用工业券购买。 工业券的数量与工资挂钩,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老叶是七级焊工,工资将近九十块,但每个月也只能得到四张工业券。 而一辆自行车需要50张工业券,连他都得攒一年,轮到那工资低的年轻人,兴许得攒上两三年才能买到一辆自行车。 家里的车虽然归老三两口子所有,但他也出了钱,他对外都说那车有他的一份,在车间里特别有面子。 这会儿老三老四被那600块的价格迷了眼,他们咋不想想,车卖了以后要怎么买回来呢? “满桂,你干嘛撺掇三哥卖车啊?你看把咱爸气的!”沈亮妹坚决站在公公这边,“咱爸也出了钱的,他不同意,这车可不能卖!” 她觉得自家男人有点傻,那自行车是三哥和老叶一起花钱买的。 他们两口子没出一分钱。 哪怕真的把车卖了600块,人家也不会给他们分钱。 那还不如不卖车呢。 车搁在家里,老叶还为这辆车出过钱,她跟满桂也可以偶尔用用。 这样多好呀! 叶满枝瞅瞅四哥,又瞥一眼四嫂。 合着这两口子还没达成一致呢。 四哥撺掇三哥卖车,八成可以从买家那边收点好处,否则他干嘛那么卖力啊? 车留在家里,他也能免费骑。 四哥只是懒散,又不是傻子。 “三哥,你要卖车的事,跟我三嫂商量了吗?” 黄大仙还没下班,叶满枝只能侧面打听一下黄大仙的意见。 她这个嫂子,从来不在钱财上吃亏的。 三哥颔首说:“知道啊,她同意卖的,还说卖了钱以后,跟咱爸平分,每人三百。” 若是双方平分,老叶还赚了呢。 按照之前的出资比例,他能得到200块就不错了。 “我不稀罕那三百块钱!”叶守信还是那句话,“我给你600,你能给我按原样弄回一辆自行车不?” 四哥吐槽:“你哪有600啊?” 老叶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我没有600是被谁害的?养你们这几个混账,哪个结婚的时候不得花出去两三百?六个孩子花了一两千块!老子还得供你的吃喝,你要是有份正经工作,我能攒不下六百块吗?” 眼见老叶要收拾儿子了,屋里的麦多带着三个弟妹,扒着门框看热闹。 叶满枝不想让闺女目睹四舅挨打的经过,于是跟常月娥招呼一声,抱起闺女回家去了。 * 翌日是周末,一家三口难得一起留在家里学习。 吴峥嵘在书房研究他那些需要保密的工作。 叶满枝在卧室修改毕业论文。 吴玉琢小朋友靠在梨花身上,数她那些识字卡片。 阳光从玻璃窗子流泻进来,温暖了满室的静谧。 “妈妈!”小姑娘完成了任务,又开始喊妈妈。 “嗯。”叶满枝将笔帽拧紧,随手从床上拿起一沓识字卡片数了数,“果然每一沓都是十张,宝宝你太棒啦!” 她抱着孩子去敲书房的门,“吴博士,你工作搞完了没?咱闺女会说话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热烈庆祝一下啊?” 吴峥嵘瞄一眼墙上的挂钟,正是午饭时间,心知她这是想找个借口出去下馆子了。 “你想吃什么,咱们今天出去吃点好的。” 叶满枝纠结了一阵,迟疑着说:“要不去永安饭店吃涮羊肉?” 他俩平时下馆子通常会选择家附近的国营小饭店。 但永安饭店是市里比较有名的回民饭店,跟福泰楼、江南春、三八饭店差不多,都属于大型饭店,菜价不便宜。 她想去永安饭店,主要是想吃一口羊肉。 他们可以在市面上买到猪肉,却极少能吃到牛羊肉。 只有隔壁苏工家那样的回民家庭,才能凭票买到特殊供应的羊肉。 普通市民若想吃羊肉,就得花高价去回民饭店用餐。 吴峥嵘在闺女的小揪揪上摸了摸,问:“有言,你想吃羊肉吗?” 小屁孩自打出生就没吃过羊肉,根本不知道羊肉是啥,但还是使劲点头:“想!” “那行,庆祝吴玉琢小同志成功开口说话,咱去永安饭店撮一顿!” 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去了永安饭店。 吴峥嵘负责驾驶,叶满枝在后座负责跟司机聊天解闷,吴玉琢坐在安装在大梁上的竹制座椅里,瞪着眼睛看热闹。 叶满枝原本心情挺轻松惬意的,可是坐进饭店,看清菜单上的价格后,她就轻松不起来了。 一份羊肉半斤的量,加上锅底和调料,每份3块5! 相当于七块钱一斤啊! 可是苏工他们买一斤羊肉,才一块四毛六啊! 这饭店的毛利率也太高了吧? 叶满枝用菜单掩着嘴,小声说:“建议市里开高价饭店,让货币快速回笼,稳定市场,还是我们省大经济系那位徐主任跟市商业局提的。不知道他本人来饭店,看到这么高的菜价是啥心情。” 吴峥嵘安慰她:“既然已经来了,就别管菜价了,咱俩也有一年多没吃过羊肉了,这次正好解解馋。” 话虽如此,但叶满枝还是很克制地只点了一份羊肉,两大一小吃半斤尝个鲜就算了。 等待铜火锅开锅的时候,叶满枝跟他分享了昨天在娘家遇到的新鲜事。 “我三哥四哥想把自行车卖了,但我爸不同意。他就是虚荣,当初自行车买回来,他在车间里炫耀了好长时间呢!” 其实,以老叶家的情况,全家人的工作都在光明街上,哪有那么多机会骑自行车出远门啊? 把自行车卖了换600块钱,是个挺划算的买卖。 可惜老叶太虚荣,生怕卖了自行车以后,就再也买不回来了。 叶满枝给闺女为了点水,突发奇想地问:“老叶不愿意卖车,你觉得把咱家的自行车卖了咋样?” “……” “咱家那辆是上海永久的吧?四哥说商店里的永久牌要卖520块,而且还没有货。”叶满枝问,“你当初买车的时候,花了多少钱?” 尽管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但吴峥嵘还是准确报了价格:“165块。” “咱这辆车没有三哥的那辆新,估计价格没那么高,但是,如果能叫价到550块?你卖不卖?” “卖。” “这么痛快?你都不犹豫一下啊?” 吴峥嵘笑:“这有什么可犹豫的?自行车票虽然珍贵,但找找门路还是能弄来的,我当初的自行车票也是花二十块钱找关系买的。50张工业券也没什么,咱俩的工资加到一起,每个月能攒8张工业券,半年就能攒够一辆自行车了。” 至于自行车的价格,他觉得不可能一直处于这种虚高的状态。 同样是三转一响,手表和收音机的价格没有太大变化,自行车的价格却翻了将近两番。 最大的原因也许是自行车对钢材的需求量太大了。 吴峥嵘自己就是工厂的,钢材的情况他很清楚。 闻言,叶满枝若有所思地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在资源紧缺的情况下,肯定要优先照顾重工业的生产任务,而自行车这种轻工业品,对国防和居民生活的影响都不大,降低产量是必然的。不过,等到市场形势好转以后,自行车提高产量,价格应该还会回落吧?” 黄大仙同意把自行车卖掉,也算间接证明了他们这种推测。 “那我真把自行车卖啦?咱们不用出面,让我四哥帮忙联系买家!” “卖吧。”吴峥嵘随意点点头,往沸腾的火锅里指了指,“马上就要有五百多块的进账了,咱们能再点一份羊肉吗?这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 叶满枝知道他饭量大,要是敞开了吃,二斤羊肉都不够他造的。 想想即将到手的五百多块,她爽快地挥手,让服务员再给他们这桌加两盘羊肉! * 一家三口在永安饭店吃了两斤半的羊肉。 吴玉琢小宝宝还是小鸟胃,在饭桌上起到一个捣乱和镶边的作用。 叶满枝眼大肚子小,完全没有发挥出她想象中的战斗力。 好在她是跟吴峥嵘一起吃饭的,她多点几种不同的菜品,每样吃几口,剩下的都由吴峥嵘解决,没有半点浪费的可能。 尽管吃得满足,但一顿饭吃了将近二十块钱,叶满枝回过味来以后,还是心疼得直抽抽。 赶紧让四哥帮忙联系买主,以540块的价格,把吴峥嵘骑了六年的永久牌自行车卖了。 以防人家过几年反悔,吴峥嵘还很厚道地将自行车彻底检修了一遍,附赠一条备用车胎、一把价值两块七的自行车锁,以及一个竹制儿童座椅。 没有了专属座椅,吴玉琢以后就只能骑脖脖了。 但失去自行车,对叶满枝的影响不大,反正她每天都是搭乘公共汽车上下学的。 这天来到系办工厂的时候,班长通知所有同学去学校大礼堂开会。 可以出厂放风,同学们都特别响应号召。 有人打听今天的会议内容。 班长就说:“这次是全校所有毕业生一起开会的,孙副校长要做毕业分配动员报告!” 听说是跟毕业分配有关的,大家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快速赶往大礼堂开会。 叶满枝等人从工厂赶往礼堂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 孙副校长在报告中首先让大家认清当前的形势,鼓足干劲,藐视艰险,弘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克服前进中的困难。 提到各地急需高素质建设人才时,他对所有毕业生鼓励道:“你们是迎着第二个五年计划,在跃进中读大学的一届毕业生。今年的毕业分配,咱们还是按照一贯的原则,服从国家计划分配,定量为用人单位供给。在国家需要和个人意愿上可能会存在一些矛盾,比如家庭、婚姻、气候冷暖、生活水平等等,有些南方同学也许不习惯北方的气候,一些来自大城市的同学不适应小城市的生活。” “但是希望大家能够解放思想,以事业为重!从六亿五千万人民的需求出发,服从国家计划分配!争取到国家最需要,人民最需要,环境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 孙副校长的动员报告做了一个小时。 叶满枝与边鹊桥代表工业经济系的毕业生写了服从分配的决心书以后,匆匆赶往吴家老宅。 她想跟吴爷爷这种大学内部人士,研究一下毕业分配的事。 主要是,她还没拒绝欧阳老师那个让她留校的提议。 吴爷爷当然想让她留校,到时候重孙女就可以天天来他这里玩了。 但他沉吟一阵说:“你参加高考那一年,全国高校都扩招了。去年会从省大调配毕业生去北京工作,是因为人家那边供不应求。但你们这届毕业生是前两年的两倍,人家当地的生源供应充足,干吗还大老远从滨江调人?你要是不想留校,就不要纠结,直接回绝系里,等着服从国家分配就好了。” 若是一般的学生听说能留校任教,恐怕早就欢天喜地,当场答应了。 他这个孙媳妇,为了留校的事犹豫不决,显然对当老师不感兴趣,又怕错过机会,被分配到外地去。 听了吴爷爷的建议,叶满枝又回家跟父母和吴峥嵘认真商量了一次,最终还是回绝了欧阳老师的留校提议。 然后每天提心吊胆地等着学校公布最终的毕业分配结果。 毕业答辩结束以后,各院系的毕业生便开始陆续接到通知了。 工业经济系的58级毕业生不多,两个班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人,由于没有被中央部委调剂,他们今年的毕业去向算是最早一批被定下来的。 留在本省且被分去省级单位和市级单位的毕业生,最先收到了通知。 叶满枝正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焦灼地等待消息时,被人通知去学生处报到。 十几个学生挤在学生处的办公室里,由老师依次点名。 轮到工业经济系时,有个女老师问:“你们系的叶满枝同学来了吗?” 叶满枝赶紧举手喊到。 那老师一面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一面笑着说:“叶满枝同学,省工业厅!” 第117章 省大58级的毕业生中, 有两人被分配到了省工业厅。 一个是叶满枝,另一个是经济系的调干生邬杰。 而工业经济系这边,因着毕业生人数少, 人才供不应求,大多数毕业生都进了工业系统, 有的去了省市机关, 有的去了大型工厂。 一班的另两名调干生, 边鹊桥被分配到重型机械厂, 陈特冶则去了滨江市工业局。 单看陈特冶的去向,其实挺好的。 但凡事就怕有对比。 重型机械厂是中央直管的单位, 国家大力发展重工业, 大量资源向那边倾斜, 工厂干部的福利待遇, 比省市的机关干部好很多,厂里过年过节发的苹果都比别处的大上一圈。 而在省厅工作的好处就更不用提了。 陈特冶酸溜溜地说:“咱小叶厂长马上就是省领导了, 我们市局的顶头上司, 以后还得请你多关照呢!” “你快别酸了!”叶满枝剥着花生壳戳穿他, “陈铁, 不是我说你, 刚进大学那年, 你就整天忙着炼钢, 文化课也不好好学。你在学生工作上表现得那么出色, 要是成绩再好点,人家省工业厅肯定点你的名啊!” 他们班的分配去向全都定下以后, 班里组织了一次茶话会。 大家的粮票肉票都不够用,一时没能力凑出30人的散伙饭,所以就用最后的班费买些花生瓜子和水果糖, 每人自带茶水,在教室里开个茶话会。 马上就要毕业了,陈特冶不介意跟同学说几句真心话,“我坐进大学教室那年,距离我中学毕业都快十年了,以前学的知识早就忘光了。这四年能学成这样,我也算知足了。” 边鹊桥说:“咱俩的情况差不多,但毕业以后就是新的起点。无论是进了省厅的,进了市局的,还是我这样进了工厂的,咱们都一样,争取多为祖国做贡献!”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但起点也有高有低啊!”陈特冶又适时展现了他包打听的能力,“人家省厅那边连科员都少见,正科副科遍地走,只要满足了任职年限,副科就能直接升正科。虽然现在大多数省直单位都精简机构,取消科室了,但你只要职级升了上去,到我原来的单位都能当局长了。” 叶满枝不客气地翻个白眼:“我现在就是副科的职级,而且咱调干生大学期间领工资,还计算工龄,你说我去了你原来的单位,能当个副局不?” “现在肯定不行,我就是打个比方。” “照你这么说,省厅里的所有干部都有资格去地方直属局里当个局长副局长,那他们咋不去呢?”叶满枝抓了一把瓜子给他,“陈铁,你就知足吧!读个大学就从区工业局调到市局了,兴许你很快就能变成陈科长了。等你当上科长的时候,我还在大衙门里打杂呢!” 陈特冶嘿嘿笑了一声:“借你吉言吧。” 边鹊桥觉得他太过于钻营,但也没对他说什么,而是起身对全班同学说:“我在咱班当了四年支书,同学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奔赴祖国各地了,我想跟大家说几句心里话。” “欢迎支书给我们讲几句!”叶满枝带头鼓掌。 边鹊桥笑道:“这四年来,大家的学习和劳动都很刻苦,像我这样文化课成绩一般的,也算是拼尽全力了,自认没有辜负录取通知书上的那句‘接受祖国交给的重要而光荣的学习任务!’” “大家即将走上全新的工作岗位,咱班大部分同学没有参加过工作,在这里我想跟大家说,祖国培养了咱们这一届大学生,不但不收学费,还给咱们发了助学金或工资。那大家就要做好为人民服务,为祖国奉献的准备!大家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只要大家能尽心尽力工作,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单位领导总能看见大家的成绩!” 全班同学一起献上掌声。 她的发言结束后,叶满枝也以茶代酒,向同学们举杯,接话说:“现在说这番话还有点早,但咱班有几位同学,参加完毕业典礼的当天就要离校,奔赴新的工作岗位。所以,我也想借着今天的机会跟同学们说几句。” 赵金花和许红豆啪啪鼓掌,“请咱们叶厂长讲话!” “哈哈,今天不是叶副厂长了,凡事有始有终,我想变回最初的叶班长。刚入学时,咱班同学的身份比较复杂,有调干生、有应届生,还有往届生。但毕业的时候,咱们都是省大工业经济系58级一班的同学!这四年来,咱班一共选出了四名班长和四名副班长,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咱班的班长们,无论是谁,只要有机会,就把大家组织起来聚一聚。外地的同学在外地聚,本地的同学在本地聚,时常通报一下自己的现状!” “咱班的毕业分配结果,我和支书这里都有存档,有的同学还给我留了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这几天我会尽快做一份联络簿发给每个人。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联络,不要走散了。要是有谁更换了工作单位,就给我和支书写信告知一声,我们可以做大家的中转站。若是工作和生活遇上困难了,有了过不去的坎儿,也可以给我们写信。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班30个同学,总能想到应对的办法!” 陈特冶插话说:“叶满枝说得对,同窗情难能可贵,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咱们都时常分享自己的最新情况。我也留在滨江本地工作,同学们也可以给我写信!” 叶满枝笑道:“对,男同学结婚以后要是怕被媳妇盘问为啥总给女同学写信,可以把最新情况告知陈支书啊!” “哈哈哈哈……” 叶满枝最后说:“58年入学的时候,我跟边鹊桥是最先来学校报到的,咱班大多数同学都是由我俩迎接的,如今要毕业了,我跟边支书决定做事有始有终,到时候也会送每位同学离校,尤其是工作单位在外地,要坐火车离开的同学。你们订了车票以后,跟我说一下出发时间,到时候我借辆马车,送大家去车站!” * 送行马车是叶满枝跟五哥借的。 她以前学过驾车,但几年没用,动作有些生疏。 五哥每晚陪她驾着马车出门练习,还特意跑了一趟火车站,计算往返所需的时间。 “要不我帮你赶车得了,你独自赶车,我还是不太放心。” “没事,我同学的出发日期不一样,你还得上班呢,哪有时间一趟趟地折腾!”叶满枝自信道,“我的驾车技术已经很纯熟啦!” 毕业典礼结束,各自领了毕业证以后,同学们就真的各奔东西了。 叶满枝、边鹊桥和陈特冶,驾着马车送同学前往火车站和汽车站。 叶满枝是很感性的人,每次送别都要在站台上红着眼睛哭一通。 送别同宿舍的梁宁时,五个舍友更是在站台上抱头痛哭。 她虽然不在宿舍里留宿,但中午会回宿舍午休,与舍友的感情都挺好。 梁宁被分回了南方老家,一南一北相距千里,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有碰面的机会了。 叶满枝哭得直抽抽。 陈特冶受不了女同学哭哭啼啼,忍不住出声劝道:“谁说以后没机会见面?等大家都去了北京的大单位工作,到时候随时能见面!” 几个女生停住动作,一齐回头盯着他瞧。 “陈支书,你的志向好远大啊!” 边鹊桥忍无可忍,说了早就想说的话:“陈特冶,你就是个官迷!” …… 将最后一位同学送离学校后,叶满枝顶着两个肿眼泡回家了。 她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是红着眼睛回来的。 吴峥嵘最初还劝几句,后来发现根本劝不住。 他媳妇是各种意义上的水龙头成精,情绪上来了就收不住。 吴峥嵘索性就不劝了,转而利用这件事教训闺女。 可能是总跟太爷爷太奶奶呆在一起的缘故,这孩子吃饭特别慢。 老人吃饭细嚼慢咽,她也细嚼慢咽。一小碗饭能吃半个多小时,有时候吃着吃着还摇头晃脑哼起歌来了。 夫妻俩打算在叶满枝去省工业厅上班以后,把女儿送去幼儿园。 她这样吃饭磨磨蹭蹭,不但耽误父母上早班,还给幼儿园阿姨添麻烦。 吴峥嵘觉得这是一种注意力不集中的表现,所以他这几天就借着叶来芽的肿眼泡,让女儿改改吃饭磨蹭的毛病。 即将三岁的吴玉琢同志已经没那么好骗了。 “妈妈在外面哭的,不是在家哭的。” 意思是,惹她妈哭的人不是她,她可乖了,跟她没关系。 吴峥嵘一直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小不点,尤其之前她不会说话,还是需要大人时刻关心保护的小娃娃。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女儿已经有自己的判断力了。 吴峥嵘没再用忽悠小孩子的话搪塞她,摸着她的羊角辫说:“虽然不是被你惹哭的,但你要是每次吃饭都快一点,妈妈会变得很高兴。” 吴玉琢抿着嘴拆九连环,没说什么,但吃晚饭的时候,速度稍稍快了一丢丢,吃完还扭头问:“妈妈,你高兴吗?” 叶满枝不知父女俩的私下交流,习惯性点头,“高兴啊!” “那我今天能跟你一起睡吗?”吴玉琢又问。 叶满枝诧异地看她一眼,又看向脸色突然晴转多云的军代表同志,再次点头说:“可以。” 吴峥嵘:“……” 这孩子不管不行了,居然还学会浑水摸鱼要好处了。 他让女儿去院子里骑小木马,单独跟叶来芽说:“她眼瞅着就三岁了,可以独自分出去住了吧?” “她是七月一号的生日,没到三岁,孩子还那么小干嘛让她单独睡啊?” 叶满枝不舍得闺女。 有言两岁就不跟他们一起睡了,她单独有一张小床,就放在距离大床不远的墙角。 晚上哼唧一声,父母便能听到。 吴峥嵘皱眉说:“三岁也不算小了,我两三岁的时候已经有记忆了……” “那,那我把会客室收拾出来吧,等她上了幼儿园,就让她去小屋单独睡。” 叶满枝不敢心存侥幸,他俩常年做二休一。闺女亲爹是个早慧的,万一孩子随了爹,那确实得让她单独睡了。 夫妻俩一边合计着让三岁娃独自居住,一边准备着叶满枝去新单位报到的事宜。 通知上要求她7月16日到单位报到。 叶满枝原以为,叶守信会张罗着帮她大肆庆祝一下,毕竟刚刚得知她要去省里上班的时候,老叶喝了一斤老白干,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而且去年周牧被分配去滨江二机厂工作的时候,周副厂长也给儿子庆祝了一番。 但老叶这次却完全没有要给她庆祝的意思。 不但不庆祝,还私下叮嘱她,别人没问就不要主动显摆。 她现在要去省里的单位上班了,万一有人求她办事,她办不办? 无论是她的娘家还是婆家,在省里的大衙门都说不上话,以后的工作就要靠她自己了。 巴拉巴拉叮嘱她半个钟头,中心思想就是让她在单位谨言慎行,低调做人,别以为进了大单位就能翘尾巴了。 叶满枝就这样带着一肚子叮嘱,穿着干净整洁的衬衫皮鞋,在1962年7月16日这天,正式去新单位报到了。 事实上,她对省工业厅并不陌生。 早在三年前,听说大三的师兄黄志强被工业厅调档的时候,她就暗戳戳觊觎工业厅的工作了。 这几年没少从工业厅的门前经过。 叶满枝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又从包里翻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发型。 确认自己仪容仪表非常得体后,她向门卫出示了自己的报到证,尽量从容地走进那栋灰色的三层建筑。 人事处在一楼,她打听着找过去的时候,同校经济系的邬杰正站在办公室里与一个年轻女同志闲聊。 见叶满枝过来了,他笑着与叶满枝打了招呼,还帮她介绍了那位女同志——人事处的刘同志。 听他称呼人家刘同志,叶满枝基本就能确定了,邬杰跟这位也是刚认识的,刚刚聊得那么热络,八成只是习惯性拉关系。 邬杰是省大的风云人物,调干生,长得精神,还是校学生会副主席。 叶满枝之前与他接触过几次,觉得他跟陈特冶是同一个类型的人,都比较能钻营、爱打听,但他在面相上占优势,为人又八面玲珑,很会说话,并不让人反感。 对方能跟人事处的同志热络起来,叶满枝一点也不意外。 她将自己的报到材料拿出来,先进人事处办了入职手续。 而后跟邬杰站到一起,等待被分配去相关的处室。 据那位刘同志介绍,省工业厅今年只招了五名新同志。 省大两人,财经学院一人,冶金学院一人,轻工纺织学院一人。 闻言,叶满枝和邬杰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省大和财经学院都是本科高校,冶金学院是大专,而轻工纺织学院好像是中专吧? 没想到中专生也能被分配到省工业厅来。 中专的学历不算低,甚至比高中学历还强上一些,但是在工业厅只招五人的情况下,对方还能挤进来,说明人家可能不简单。 五个人很快就办完了报到手续,人事处的孙处长向几人通报了各自被分配的处室。 邬杰被分去了计划处,财经学院的雷保财去了财务处,冶金学院的史文生去了重工业处综合一科。 叶满枝还没来得及惊讶重工业处居然有科室,又听孙处长点了她的名字,让她去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 最后一位,轻工纺织学院的沈礼娜,被分去了办公室。 几个新人都平静地接受组织分配,除了沈礼娜。 听到分配结果的沈礼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孙处长准备为新人做入职培训的时候,突然开口问:“孙处长,我的去处是不是弄错了?” 孙处长看了眼手上的表格,语气寻常道:“没弄错,组织上就是这么分配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沈礼娜往叶满枝身上扫了一眼,踌躇半晌才摇头说:“没有。” 叶满枝被那一眼瞅得莫名其妙,不过想想对方是从轻工纺织学院毕业的,可能以为会按照对口专业,被分到化轻工业处吧? 可是,毕业分配这种事,怎么可能让所有人都正正好专业对口? 工业经济系还有被分去供销社的呢! 叶满枝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做过入职培训以后,就被孙处长送去了二楼的化轻工业处。 “夏处长,我把你们化轻处的叶满枝同志送来了!” 夏竹筠先后与两人握了手,“早就盼着你来给我送人了,我们处里人手紧缺,我恨不得你天天给我输送人才!” “哈哈,今年就这一回,再想要人才,得等到明年开春了。” 夏竹筠笑道:“要是没有大学生,从下面借调几个也行啊!” “哈哈,回头我跟领导提一提这件事。”孙处长怕她又管自己要人,找借口还要送其他同志去报到,打声招呼就离开了。 夏竹筠在办公室里喊:“老孙,再聊一会儿呗。” 孙处长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对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门口,夏竹筠才看向叶满枝,问:“刚来上班,家里都安顿好了吧?现在有住处吗?需不需要单位提供宿舍?” 叶满枝笑着说:“处长,我家就是滨江本地的,目前住着我爱人单位分的房子,暂时不用麻烦咱们厅里了。” 夏处长微微颔首,将她引荐给两个副处长以后,向另外一个办公室里喊了声“赵桂林”。 办公室里很快就跑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笑嘻嘻地问:“领导,有什么好事找我?” “嗯,这次真是好事,给你们综合三科输送人才了!”夏竹筠介绍道,“这是叶满枝同志,从省大工业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以前当过街道副主任,还在省大工业经济系的机械厂里当过两年副厂长,人虽然年轻,但工作经历很丰富。我把人才给你们综合三科了,你今年可得干出成绩来!” 而后又向叶满枝介绍,“这是你们综合三科的科长,赵桂林。” 见她竟然对自己的履历如此清楚,叶满枝心知对方也许在人事处分配之前,就已经了解过她的情况了。 人事处的孙处长带她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 叶满枝压下心中诧异,与科长赵桂林问了好。 赵科长个子不高,脸型圆润,眼睛细长,笑着说话的时候,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缝。 这位以后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 赵科长眯着眼睛笑道:“好好好,我早就盼着给综合三科增添人手了!” “嗯,这回终于分来一个跟你一样的大学生,你可得把综合三科的工作彻底抓起来!” 赵桂林眯着眼睛跟领导表了一番决心,便将人带回了综合三科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四十多岁的巡视员何平,三十多岁的副科级干部王勤,还有一个28岁的女干部彭佳音。 除此之外,就再没别人了。 赵桂林给几人做了简单介绍,就将叶满枝交给唯一的女同志彭佳音,让她带着叶满枝去领饭票和办公用品。 自打进了工业厅的办公楼,叶满枝已经被人转了好几手。 先是去人事处,又被孙处长转给夏处长,被处长转给科长,这会儿又被科长转给彭佳音。 她默默在心里记着这些人的名字和职务,生怕自己记错了。 好在彭佳音是个热情又健谈的女同志,之前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女的,据说那几个男的都跟她聊不到一起。 这次有了叶满枝,科室里总算有了能作伴的女同志。 最初的这几天,都是她带着叶满枝一起去食堂吃饭的。 让初来乍到的小叶同志,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 这天,从食堂出来的时候,叶满枝碰上了比她高一届的同系师姐苏芮。 “怎么样啊?来新单位还适应吗?” “挺好的,科室里的同事都很好相处。” 苏芮笑道:“刚开始都挺好相处的,慢慢处一处,就知道深浅了。对了,我听说你刚来单位报到就把人得罪了?” 叶满枝一时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哪件事,想着邬杰跟她是一个处室的,不由笑道:“是不是邬杰跟你说的啊?他这人嘴咋那么快呢?” 苏芮的机关经验比她丰富多了,提醒:“你别不当回事!还是小心点吧!” 叶满枝不以为意道:“办公室不比下面的处室强啊?要是表现好就能给厅长副厅长当秘书了,直接上达天听,那不比在下面苦熬强吗?” 综合三科的科长那么年轻,化轻工业处的处长也挺年轻的。 叶满枝觉得自己几年内都没什么升职的希望。 “你想什么呢?那个沈礼娜是女同志,一般只有女厅长才会找她当秘书。但郭副厅长已经有秘书了,她在办公室只能打打杂。人家能当面问出是不是弄错了,八成是早就联系好你们综合三科的这个空缺了!” 叶满枝闻言一愣,“不能吧?” “怎么不能?咱们厅里只有重工业处和化轻工业处,有科室,其他的科室全被撤销了。我们这样的小干部若想走上领导岗位,得等熬到副处级才行。但你们这两个处室,到了正科就有机会当科长了。”苏芮低声说,“而且你们处长是女同志,还有一个副处长身体不太好快退休了,说不定哪天就能空出一个位置。赵桂林是解放后的第一届大学生,特别能干,上面要是真的空出了位置,他八成能往上挪。你小心别被人盯上吧……” 叶满枝:“……” 天呐,她以为自己还要苦熬好几年才有出头的机会呢。 如果真如师姐所说,被人盯上就盯上吧,她得好好干啊! 第118章 来新单位上班的这几天, 叶满枝一直自我感觉很良好。 家人朋友问她新单位如何的时候,她也一律回答好好好。 她是真心觉得挺好的。 省工业厅虽然是大衙门,但工作比街道办轻松多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用加班。 她刚去街道上班那会儿, 几乎天天加班,连周末都得去居民家里走访。 而化轻工业处这边, 夏处长要求大家尽量在上班时间完成工作, 下班后人走灯灭, 节约用电。 而且新单位的食堂比656厂和省大的都好吃。 656厂食堂的窝头拉嗓子, 但工业厅的干部职工少,大师傅做饭也相对精细, 会把玉米面多磨两遍, 同样都是吃窝头, 口感却完全不一样。 所以, 在师姐提醒她之前,叶满枝一直处于一种穷人乍富, 暗自窃喜的状态。 她刚开始只以为, 沈礼娜只是惊讶于没能分到专业对口的处室。 完全没想过, 人家可能早在报到之前就相中综合三科的空缺了。 叶满枝感谢了师姐的提醒。 可她对接下来的事,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工作是组织上分配的, 又不是她主动争取的, 沈礼娜要是因此记恨她, 那就是不讲理了。 再说, 人家沈礼娜又没对她做什么,她要是因为一个猜测就战战兢兢, 草木皆兵,那不是庸人自扰嘛! 所以,回办公室灌了两口茶水以后, 叶满枝就不去想自己被动占位的事了。 相比于沈礼娜,她其实更关心师姐所透露的,关于化轻工业处内部的情况。 化轻工业处的四个科室,综合一科负责化工,综合二科负责纺织,综合四科负责烟酒,叶满枝所在的综合三科,负责除纺织、烟酒外的其余轻工行业。 赵桂林虽然年轻又有学历,但其他科长的履历也不差。 综合一科的吕科长也是大学生。 赵桂林若想突出重围,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正式任命下来之前,变数太多了,大热倒灶的例子她不是没见过,刘金宝不就是一个嘛。 更何况综合三科里还有“巡视员”何平呢。 在省里精简人员之前,何平曾是副科长。 精简人员之后,工业厅的其他科室都取消了,只有重工业处和化轻工业处这两个业务多的核心处室保留了科室,但每个科室只设一个科长,原来的副科长全被任命为“巡视员”,定期深入基层,了解工作中的问题和干部思想情况。 如果赵桂林进步了,那最有可能接替科长位置的,怎么看都是何平呀! 叶满枝坐在办公桌后面,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材料,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 想到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她现在只是一个小虾米,踏实工作吧,别胡思乱想。 支书边鹊桥有句话说得对,只要尽心尽力完成工作,领导总能看得见。 叶满枝摒除杂念,重新将心思放到了正经工作上。 在她没来之前,赵桂林手下只有三个人,还没她在街道办时的人手充足呢。 所以每个人分管的工作都非常多。 她目前的工作分工,是从另外三人手头上分来的。 暂时先负责食品工业,处理下级单位的意见反馈和人民来信,以及科长交办的其他工作。 叶满枝觉得这个“科长交办的其他工作”就比较灵性,她默默观察了几天,赵桂林已经给彭佳音交办过好几次其他工作了。 “小叶,这个月的人民来信应该已经到了,你去办公室问问有没有咱们综合三科的。”彭佳音伸手在她的办公桌上敲了敲,“需要我带你去一次吗?” “哈哈,你要是想出门放风,就跟我一起去吧。”叶满枝问,“找哪位同志取信啊?” “我今天忙得很,哪有时间放风!办公室的李坚负责分发人民来信,你找他要!” 叶满枝记下名字便去了三楼的办公室。 人民来信有的是直接寄到工业厅的,有些是寄给省人委,再由办公厅转交工业厅处理的。 综合三科处理人民来信的工作,原本由最年轻的彭佳音负责,如今叶满枝这个更小的喽啰来了,这项工作自然就转到了她手里。 叶满枝询问李坚是否有人民来信时,李坚点点头,但伸手指向了隔壁的办公位,“以后人民来信由小沈负责,下次直接找她就行。” 叶满枝笑着答应,看向同为小喽啰的沈礼娜,“我们化轻工业处的信件整理好了吗?” “还得再等等,”沈礼娜冲她抱歉地笑笑,“我刚接手这项工作,有些信件的字迹比较潦草,有的又分不清是你们轻工的还是重工的……” 李坚帮腔道:“刚开始做文字工作是这样的,小叶,那边有椅子,要不你坐着等会儿?” “没事,刚接手新工作确实需要时间适应,让礼娜慢慢弄吧,我先回办公室干活儿,稍晚点再过来,”叶满枝又笑问,“是只有我们综合三科的来信没分出来,还是所有处室的都没分出来呐?” “都没分呢。” 叶满枝点点头,自来熟地与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等来了重工业处的同志取信。 沈礼娜用余光瞄一眼还杵在一旁的叶满枝,硬着头皮说:“信件还没分好呢,你下午再来吧。” “那恐怕不行,我一会儿还得跟科长去下面的工厂调研,后天才能回来。”来人是机关老油子,笑着问,“你是新来的小沈吧?分完信件以后,能给我送去重工业处综合二科吗?” 沈礼娜爽快地答应了,“你放心去调研吧,我这边分拣完就帮你送到办公室去。” 叶满枝没提让她也帮自己送信的事。 她估算着时间,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又往办公室跑了一趟。 信件再多,这会儿也该弄完了。 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那沈礼娜总不至于连几封信都分不好吧? 结果她跑去办公室一问,人家还真的没分好。 下午厅领导给中层干部开会,她被喊去布置会议室了。 叶满枝一想,人家理由挺充分的,便什么也没说。 返回综合三科以后,她先问赵桂林,“科长,处理人民来信,有没有期限啊?比如限期多长时间给出处理意见。” “收到信以后,尽量在半个月内给出答复,办公厅那边每月会通报各单位解决问题的比例,工业厅内部也会在各处室之间展开评比。” “哦,那这个月恐怕得多等几天了,办公室那边分发人民来信的同志,也是新来的,对工作还不太熟悉。我中午去了一趟,她还没弄完,刚才又去一趟,人家有别的事耽误了。新来的同志好像挺忙的,咱别催人家了……” “你记着有这个事就行。” 赵桂林觉得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挥挥手便让她忙去了。 叶满枝刚上手新工作,从来没跟食品工业打过交道,这几天都在看有关食品工业的资料。 人民来信的事,就那样被她放到了一边。 接连两天都没去办公室取信。 然后,第四天临近午休时,沈礼娜带着几封信来了综合三科,当众递给了叶满枝。 她正想说说叶满枝怎么不去办公室取信,别的处室都已经取走了,却被叶满枝抢先道:“办公室的这项举措太好了!那天听说你要给重工业处送信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个例,本来想让你也帮我们化轻工业处送信的,但我担心给办公室添麻烦,就没好意思开口。没想到办公室的同志居然还真的挨家挨户送信了!” 叶满枝拉了把椅子,热情地请她入座。 而后对听到动静看向这边的赵桂林说:“科长,这是办公室新来的同志沈礼娜,新人新气象,人家把人民来信主动给咱们送过来了!” 赵桂林早就觉得办公室的工作不合理,让其他处室的同志一趟趟地往办公室跑,十分浪费时间精力,不如办公室处理完以后,主动分发到各处室方便。 这会儿他便缓了神色说:“办公室的这次改革挺好,能给我们业务部门节省很多时间,少了空跑的次数,也能更好地提高工作效率。” 沈礼娜:“……” 她没改革啊。 叶满枝只在第一天去了办公室一次,之后接连两天都不见踪影。 她以为对方忘了,这才主动上门,当着她领导的面,把信件交给她,再问问她是不是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单位内部要进行评比的,叶满枝一连耽搁好几天,很可能会影响部门的评比结果。 赵桂林的视线在一脸乐呵的叶满枝,以及神色僵硬的沈礼娜身上打个转。 又眯起眼睛笑道:“小沈,你们办公室这项举措真不错,主动为我们业务部门减轻了负担,回头我得跟谢主任表扬你一下!年轻人做工作就是要这样朝气蓬勃、积极肯干!” 沈礼娜支吾道:“不用了……” “怎么不用呢!做得好就是要反馈给你们领导嘛,”叶满枝掏出茶叶罐给她泡了杯茶,“礼娜,你尝尝我这绿茶咋样?要是喝得好,以后你每个月来送信的时候,我都给你泡一杯!哎,我跟你说,这个茶是我大学同学从南方带来的,据说是什么明前茶,还是什么的。我不懂,反正挺贵的,我自己都不舍得喝……” 她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绿茶的好处。 然后自说自话地给人家安排了每个月帮她送信的工作。 沈礼娜这会儿被架到了高处,若说办公室没有这项送信业务,她一时还有点张不开嘴。 可是,她只给两个科室送了信,要是真的被赵科长表扬到谢主任面前去,对其他处室怎么解释呀? 沈礼娜抿了两口茶,就说还要回去工作,匆匆返回了办公室。 独自琢磨了一下午后,还是主动找到了谢主任跟前,提议从下个月开始,由办公室将人民来信分发给各处室,节省大家的时间,提高工作效率。 分发来信的工作由她负责,给人跑腿送信,自然也由她负责。 谢主任对这种小事无所谓,只要她本人不嫌麻烦就行。 乐呵呵地同意了她的提议,还顺口鼓励了年轻同志两句。 * 叶满枝没管沈礼娜要如何给自己找补,等人离开后,就将几封信件拆开查看了一遍。 一共五封信,全是投诉产品质量差的。 比如火柴根数不均,刷砂不牢,火柴头太小容易折断。 还有投诉滨江好几家面粉厂的标准粉不达标,麦子粗,麸性大,做不了油条和切面。 另外还有投诉汽水浑浊,有沉淀的。 反正单独拎出来吧,都不算什么大事,像叶满枝这样的人,若是遇上了这种情况,顶多念叨一句倒霉,不会做出往省里写信投诉的事。 但既然有人发现了问题,还不嫌麻烦,愿意给工业厅写信。 那她同样作为消费者,也想帮大家把这些事解决好。 她先拿着这些信件,请教了彭佳音。 “以前接到过类似的投诉吗?咱们科里都是咋处理的?” “每个月都有,就火柴盒那个事,好像已经投诉过好几次了吧,光是我看到的,就有两次,”彭佳音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看,“这字迹都一模一样,肯定还是那位老同志!” “那前几次都没处理呀?” 否则人家为啥一直写信? “肯定处理了呀!几个专区的工业局特意派人去火柴厂检查了,还要求在仓库加几个检验员。”彭佳音小声说,“即便真的改进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厂里已经生产的火柴还得继续卖。而且那些工厂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每次听到上级检查和评比的风声,就把质量最好的一批货拿出来,等咱上门抽检的时候,全是合格品。” “那这封人民来信怎么回啊?”叶满枝问。 “之前的处理意见都有存档,”彭佳音拿出一个笔记本给她,“你可以参考这里面的回复。” 叶满枝接过来翻了翻。 轻工业品大多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且消耗量大,从之前的投诉次数来看,市面上某些食品和日常生活用品的次品率极高。 叶满枝感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根本不管用,工业厅要是没有大动作,以后每月都得处理大量人民来信。 她将几封信件暂时按下,打算换换思路,再想想其他解决办法。 若是到了最后期限仍然没有妥善办法,就只能按照彭佳音所说,将问题交给专区和市工业局解决了。 五点钟下班,叶满枝按时走出办公室,匆匆赶回军工大院,接她家小漂亮放学。 吴玉琢小朋友已经正式上幼儿园了。 叶满枝原本打算把她送去机关幼儿园,但吴峥嵘觉得机关幼儿园太远了,接送的任务都要压在她一个人肩上。 反正孩子在幼儿园就是玩,学知识的话有父母和太爷爷教,在家门口上幼儿园更方便,还可以跟出租车和起球一起上学。 叶满枝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可以让四哥顺带着接送她家小漂亮。 然而,她家娃比较有个性,亲爹妈要是不去幼儿园接她放学,她就要回家噘嘴了。 吴峥嵘前天去北京出差,接娃放学这个艰巨的任务,转移到了叶满枝身上。 她按时赶到子弟幼儿园,在小班的门口等待阿姨将孩子带出来。 结果今天一带就带出来俩娃。 叶满枝在侄子的大脑门上弹了一下,“起球,你不在自己班里呆着,跑来小班干什么?” 出租车和起球已经上了一年幼儿园,今年升上中班了。 起球口齿伶俐地说:“我以后就在小班玩,陪妹妹。” 叶满枝好笑道:“你咋刚上幼儿园就留级啊?” 明明已经升了中班,非得退回小班来。 吴玉琢聪明归聪明,但还不懂委婉表达,当着起球的面就戳穿他。 “车车哥哥的饼干不给他吃,他不跟车车哥哥一个班了。” 叶满枝笑问:“那你给他吃了?” 出租车那孩子之所以能胖成那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比较护食。 黄大仙给他带的零食,他能一个人全造了。 同样经常吃小灶的小漂亮就没有肥胖的烦恼,这孩子饭量少,也比较爱分享。 太爷爷给她买的糕点,一大半都被亲妈忽悠进了肚子里。 “我给球球哥哥吃,”吴玉琢小朋友拉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这样球球哥哥就能跟我作伴啦!” “……” 叶满枝没把孩子的童言稚语放在心上。 可她接连三天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候,都发现起球在小班的教室里玩耍。 第四天更是一大清早就直接进了小班的教室。 叶满枝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一直在寻思,实在不行就让她家吴玉琢上中班吧。 若是不把她弄到中班去,她可能真的有实力让她球球哥上两遍小班! 叶满枝琢磨着几个孩子的事,刚进办公室就听到赵桂林问:“轻工业基本建设材料未按计划拨付的那个报告,是谁写的?” 何平说:“原来是我负责的,小叶来了以后,我把报告转给小叶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已经将写好的报告转交给了叶满枝。 事实上叶满枝只拿到了一些单位来信,根本就没看到什么报告。 那报告是她自己写的,目前刚开了一个头。 对上科长的视线,叶满枝笑着说:“下级单位的意见反馈都在我这里汇总,建设材料未拨付的报告,确实在我这里,不过,我目前刚写了一个开头。” “只写个开头可不行,”赵桂林皱眉说,“现在下面的意见很大,该拨付的材料没拨付,陶瓷厂和酒精厂的施工进度被严重耽搁,咱们得尽快拿出报告,跟基建委协调。” “之前的数据都太含糊了,有的说钢材只拨付了一半,木材和水泥只拨付了三分之一,但是一半是多少?三分之一又是多少?按计划原本应该拨付多少吨?各市和专区分别差了多少?这些都没有具体数字,我觉得没有数据支撑的报告不太严谨,所以这几天一直在跟几个专区工业局联系,让他们提供真实数据。” “数据拿到了吗?”赵桂林问。 “拿到了。” “那你先把写了一半的报告给我,秦处长要去省基建委讨公道!” 叶满枝:“……” 所谓的讨公道,就是上门吵架吧? 省基本建设委员会在下达季度建设计划的同时,还得给各单位拨付建筑材料。 现在两个季度已经过去了,材料却不见了一大半。 工业厅作为主管单位,确实要派人去讨个说法。 叶满枝不敢耽误领导吵架,麻利地把记录了完整数据的一张纸找出来,交给了赵科长。 赵桂林拿着报告走了,叶满枝隐隐听到他在隔壁处长办公室高谈阔论的声音。 偶尔还有秦副处长的大骂声传出来。 半小时后,赵桂林重新返回综合三科,在办公室里环视一圈,问:“你们谁有空?一会儿跟秦处长一起去趟省基建委。” 话落,空气好似被冻住一般,一时竟无人应答。 秦副处长就是那位身体不太好,再有两三年就可以退休的副处长。 这位处长脾气特别火爆,情绪上来了很爱口吐芬芳,他骂了人以后,经常把自己弄进医院,完美印证了气大伤肝这句话。 工业厅的大部分人都觉得他可能等不到退休年龄,就可以办病退了。 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愿意陪他出门吵架。 万一他竖着进去吵架,横着进了医院,他们付不起这个责任啊。 在办公室寂静无声的时候,向来愿意为领导分忧的叶满枝毅然举起了手。 “科长,我陪秦处长去吧?我以前在街道做过调解工作,什么奇葩都见过,要是道理讲不通,我吵架也挺厉害的!” 所有人:“……” 头一次见到这么清新脱俗的自荐方式。 赵桂林却眯着眼睛呵呵笑:“好好好,咱们就需要小叶这样能在关键时刻勇于冲锋陷阵的同志!” 但他觉得让一个年轻女同志出面还是不太保险,万一真把秦处长吵晕了,她一人忙不过来。 于是又点了比较年轻的王勤:“王儿,你也陪咱秦处长去一趟!” 王勤只能无奈点点头,跟着斗志昂扬地一老一少出门了。 叶满枝对老处长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 在路上就说了,自己很擅长讲道理和吵架,他们可以在路上先拟定一个吵架方案。 到了地方以后,不需要老处长开口,由她这个年轻人先打头阵,她吵不过的时候,再由处长出面。 秦处长满意地颔首,他觉得上门讲理,就需要小叶同志这种气势。 如此这般地跟她介绍了一下作战安排。 王勤跟在身后并没插话。 化轻工业处的干部们在大面上对秦副处长都很尊重,但谁都知道他马上就要到站了,没什么必要上杆子巴结他。 基建工作不是王勤负责的,这次上门讨说法,跟他完全搭不上边。 王勤就把自己当成一个灭火器,在秦处长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出言宽慰几句,给他降降火,其他的事他就不打算插手了。 三人一起来到省基建委,被人请进会议室以后,叶满枝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小包茶叶,提起暖水瓶给秦处长泡了杯茶。 并且再次强调:“秦处长,气大伤身,您一会儿先别出马啊!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先让我发挥一下!” 秦处长被她逗得一乐,笑呵呵地抿了口茶说:“行,让你先谈。” 王勤见状不由侧目,觉得这新来的小叶太能献殷勤,太能给领导拍马屁了。 但是她给一个快到站的领导拍马屁有啥用啊? 叶满枝没理会旁边的眼神。 其他人根本就不懂她! 整个化轻工业处,甚至是整个工业厅,她绝对是最期盼秦副处长身体健康的人! 一方面,她比较尊老,另一方面嘛,秦处长要是没到年龄就早早病退了,那综合三科科长的位置,她五六年之内都不要奢望了。 第119章 这并不是秦处长第一次去省基建委讨说法。 前年和去年, 他都因为基建材料的问题找过省基建委的领导。 第一次来吵架时,他身体情况还不错,高音大嗓, 声如洪钟,与接待他的那个副处长针锋相对, 最后给化轻工业处要回了44吨钢材和200吨水泥。 第二年再次出现基建材料短缺的情况时, 他想故技重施, 再次来省基建委讨债, 但人家基建委不可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针对秦处长的火爆脾气,人家换了一位性格温吞的同志负责接待。 跟他说什么, 他都点头, 但是问他咋处理的时候, 人家一律回答要请示领导。 秦处长在他这里没讨到什么好处, 还把自己气得够呛。 所以,在会客室里再次见到去年接待过他的刘副处长时, 老秦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 刘副处长还是那副乐呵随和的样子, 握着他的手说:“老秦, 咱们又见面了!” “基建委要是能把物资拨付到位, 哪用得着我一趟趟地上门麻烦你们!”老秦一改从前的急脾气, 拍了拍对方的手说, “我这两年的身体不中用了, 大夫让我多休养, 不能动气,明年要是再有这样的事, 兴许就得换人来找你商量了。” “嗐,这话是怎么说的……” 刘副处长微怔,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打起了苦情牌。 去年那个气急了就怦怦拍桌子的秦副处长去哪了? “人不服老不行呀!不敢折腾喽, ”老秦介绍了身边的两位年轻同志,“这是我们工业厅的王勤和叶满枝,关于轻工业基建资料的问题,他俩都挺清楚的,一会儿让小叶跟你说说今年的严峻情况……” 叶满枝笑着与刘副处长问了好,一边将准备好的数据交给他,一边开口报数。 “刘处,咱们基建委为轻工单位下达的季度计划是,钢材115吨、木材768立方公尺、水泥320吨,但是根据各地区反映的情况来看,钢材只收到62吨,木材362立方公尺,水泥170吨。下半年的计划都已经做出来了,但上半年的材料还没凑齐呢,这严重影响咱们省里的基本建设计划呀!” 刘副处长看着那张表格,问:“只收到了这么点吗?不可能吧,我记得今年第二季度至少给工业厅拨付了150吨钢材,剩下的几十吨,在这个月也能到位,怎么可能只有62吨?” “基建委确实给工业厅拨了150吨,但是给了重工单位90吨,给我们轻工单位62吨,而且按计划,重工单位第二季度只有120吨的计划用量。咱省基建委咋还厚此薄彼呢?给重工就是75%拨付,给我们轻工就是50%拨付!轻工也得发展,也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哪样能跟轻工脱得开关系?省基建委好歹是省里的单位,咋还看人下菜碟呢?” 刘副处长“嘿”了一声,摸摸锃亮的脑门说:“党的干部可不兴这样讲话,按计划拨付嘛,总要分个轻重缓急,那重工的发展急需钢材……” 叶满枝安静听他讲了一番大道理,笑着说:“如果省基建委认为基础建设要分轻重缓急,所有资源都应该向重工业倾斜,那我们轻工单位可以发扬风格,把所有基建材料全部让给重工单位。但是,前提是省基建委不要再给我们做建设计划了。” “没了建设计划,我们就不用眼巴巴地等着材料到位。到时候轻工发展不起来,我们也能有个向省领导解释的说辞。如今这样,100%做计划,50%拨付,原本应该三个月建好的工厂,大半年都无法交付,您让我们咋跟上级领导交代?咋跟老百姓交代?” 秦副处长原本答应让叶满枝发挥,可是听到这里,心里那股火仍是被拱了起来。 他将茶缸往桌上一拍,“就是嘛,要是觉得我们轻工不重要,那我们提交建设报告的时候,你们干脆就不要审批通过了,也干脆不要给我们做任何计划!这样拉一半留一半,也太恶心了!” 在场的另外三人:“……” 基建委的行为恶不恶心暂且不说,您这形容手法着实有点恶心。 王勤劝秦处不要动怒,注意身体。 叶满枝也提起暖瓶给他的茶缸里加了点水,瞅瞅对面刘副处长的茶杯也见了底,便往他的杯子里也添了些水。 “您先消消气吧,今天来基建委是解决问题的,咱们跟刘处好好商量,不要起争执!” “对对对,咱们有话好说,”刘副处长老好人似的说,“拨付建材这件事嘛,比较复杂,中江专区那边要新建钢厂的分厂,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省人委亲自下的指示,那我们肯定得优先供应钢厂嘛。” 叶满枝颔首说:“这事我之前也听中江专区工业局的同志说过,他们那边确实急需钢材开工,这种情况我们都能理解,但他们的分厂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这个季度可以把倾斜给重工单位的建材,优先倾斜给我们轻工单位了吧?” “这个恐怕不行,省里要求专料专用,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没有倾斜一说。” 叶满枝与老秦对视一眼,然后从挎包里拿出另一张纸,递给刘副处长。 “这是地方上的同志向工业厅反映的相关情况。省基建委拨付给中江专区的轻工基建钢材,被他们拨给齿轮厂,充当生产原料了。” “德化专区也把120立方公尺的木材,抵扣成火柴厂上半年的生产用料了。” “滨江市还把一部分基建钢材用到了技术组织措施上,美其名曰革新生产技术,但技术组织措施的费用,原本应该在生产用料中解决。” “另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不知道为啥,基建材料拨付到地方上以后,人家物资管理部门就是拒绝向下拨付。” 叶满枝笑了笑说:“刘处,咱省基建委的专料专用原则,执行情况不理想啊?” 按照常理,基建材料被谁挪用了,他们就应该找谁算账去。 但轻工的大部分资源都被重工和地方物资管理部门挪用了。 化轻工业处要想找人算账,就得跟重工业处扯皮,最终很可能闹到厅领导那边去。 然后被领导和稀泥。 轻工本就是吃亏的一方,若是领导和稀泥,不替轻工说话,那就等同于轻工输了。 与其在本单位打罗圈仗,还不如到外单位来讨个说法。 刘副处长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吃惊表情:“地方上居然有人挪用基建材料吗?” 他对这种情况其实心中有数。 挪用风屡禁不止。 地方上挪了材料以后,相关领导装傻充愣,即使被他们告到省人委去也无济于事。 人家只说材料已经用完了,无力偿还,省领导也只能口头批评几句,毕竟不是揣进了个人腰包,大家都是为了生产建设。 基建材料被地方上挪用,也一直是让省基建委头疼的问题。 叶满枝观察着他的神色,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被重工业挪去搞基建,或是被地方领导拿去搞城市建设,这笔基建材料,好歹是肉烂在了锅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基建材料用不到基建上,而是被挪去搞生产了!” 本该是基建工作的成绩,就这样拱手让人,她不信基建委的领导真的那么大度! 叶满枝一脸真诚地说:“咱省基建委和我们省工业厅,在这方面都是苦主,咱们都是吃了亏的……” “……” 王勤无语地想,这个小叶还挺入戏的。 工业厅算是什么苦主啊? 建材无论是用于基础建设,还是用于生产,都是发展工业。 对工业厅来说,才是真的把肉烂在了锅里,所以工业厅的领导即使知道了情况,也没几个真心着急的。 要不是最近好几个轻工单位的建设工程停工,三天两头来化轻工业处反应情况,秦副处长也不会亲自往省基建委跑一趟。 叶满枝没管其他人的想法,继续道:“挪用建材的风气必须杀一杀了,否则大家以后都有样学样,还谈何全省一盘棋?上个季度的钢材不是还有几十吨没有拨付吗,刘处长,您干脆就全都拨给我们轻工单位!咱这次就搞个试点,彻底的专料专用!哪个项目的材料,就直接拨给哪个项目,避免让其他部门经手……” “物资到了地方上,怎么可能没有其他部门经手?”刘副处长摇头。 “怎么不能?”叶满枝说,“我们秦处就在这呢,我的许诺不管用,秦处说话总是管用的吧?只要省基建委愿意把上个季度还没拨付的基建材料全部拨给轻工单位,我们保证不让一吨钢被挪作他用。只要有一吨钢没用在基建上,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来基建委讨说法了。” 甭管刘副处长有什么想法,反正老秦心里还是很满意的。 他觉得新来的小叶同志,讲话比较严谨。 没说什么“以后化轻工业处就不来基建委了”,而是用“我们”代替了“化轻工业处”。 这就给他们留了余地,万一以后又需要吵架,可以换其他同志出面。 老秦拉着脸说:“老刘,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请示领导,跟领导商量,对吧?” “哈哈,这么大的事,我确实做不了主呀,需要跟领导商量商量!” “那你就去商量吧!刚才小叶说的,就是我们工业厅的意思,这是能让双方获益的主意,你们只要把建材拨付了,我们轻工系统内部自有办法,将材料送到各单位手里。”老秦晃了晃手里的纸张,“我已经写好给省人委的报告了,基建委拖欠基建材料是常态,严重拖慢了工程进度,要是再没有解决办法,我就得把报告交给上级领导了。我看你们那什么专料专用就是假把式,实际执行起来屁用没有!” 叶满枝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这位快要退休的老处长,可真敢讲话啊,但凡在事业上还有点追求,哪会这样哐哐放炮。 * 刘副处长还得跟领导汇报商讨。 从基建委离开以后,秦副处长称赞了叶满枝的表现,表扬她基本按照之前商议的计划执行了。 但讲道理的时候还有点放不开,需要多锻炼。 叶满枝笑着答应,让他以后需要带人吵架的时候,尽管喊上她。 这会儿已是下班时间,与两人在汽车站道别,她便直接坐车回了军工大院。 吴玉琢在小班门口见到妈妈时,失落地问:“爸爸怎么还不来?” “爸爸去外地出差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叶满枝也不知道具体日期,吴峥嵘这次出差比较特殊,出门前没交代具体归期,只说会尽快回来。 她像前几次一样,含糊地说:“快了快了。” 吴玉琢小朋友在胸前背着一个硕大的军用水壶,闻言就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三岁小孩的记忆浅,若是其他孩子,在分离半个多月的情况下,可能已经把亲爹忘到脑后了。 但他们家的墙上和桌上到处都摆放着相片,抬眼就能瞧见亲爹的样子,基本没有遗忘的可能。 叶满枝摸着闺女的小辫儿逗她,“你想爸爸干嘛啊?他回来以后,你就不能跟我一起睡了,还得回你屋里自己睡去。你不是最爱跟我一起睡嘛!” “咱们仨也可以一起睡,我还能骑脖脖。” 叶满枝心说,你爹才不想跟你一起睡呢,把你挪出大屋,就是你亲爹的主意! 不过,吴玉琢小朋友似乎真的很想她爹,当晚睡觉之前还哭了一通鼻子。 叶满枝着实没想到军代表同志的魅力居然如此之大! 平时也没见这父女俩有多亲热啊,吴峥嵘时常在严父和慈父之间自如切换,经常教训小漂亮! 若是被他知道女儿因为想他而哭了鼻子,他的孔雀尾巴能翘到天上去吧? 她一边酸溜溜地想,不能让吴峥嵘知晓,一边拿过男人穿军装的相片,让闺女在她爸脸上吧唧一口。 叶满枝其实也有点想男人了。 哎,算了,她也吧唧一口吧。 翌日是周末,以防闺女对着满屋子相片想她爹,叶满枝决定带她出门见见世面。 最近市儿童剧院在上演儿童剧《马兰花》,报纸上宣传了好长时间,据说当初在北京公演的时候,万人轰动。 叶满枝想让闺女也体验一下首都小朋友的快乐,于是买了两张票,陪她看儿童剧去了。 这孩子平时只能通过收音机里的《小喇叭》,听一些儿童故事。今天第一次看儿童剧,把她眼睛都看直了。反派老猫在观众席乱窜的时候,她跟小朋友们一起嚷嚷“抓住老猫”。两个小时的儿童剧看下来,嗓子都喊哑了。 叶满枝决定带这个小土包子彻底开开眼,从剧院离开以后,又带她去中国大街逛了百货商店,在吴峥嵘当年求婚的那家西餐厅吃了午饭。 大手大脚花了十多块钱,终于心满意足地带着直打瞌睡的小崽,回了她在新城街的小院休息。 院子的大门半掩着,叶满枝推门进去时,姥姥姥爷正在菜地里摘豆角。 她将孩子抱进屋里睡觉,重新返回院儿里说:“姥,你这菜地伺候得不错呀!” “哈哈,今年的雨水好,菜长得不错。” 叶满枝拿了把椅子给她坐,又问:“怎么只有你俩在这边干活?我哥他们咋不来帮忙?” “他们在家盖房呢!家里乱糟糟的,我跟你姥爷出来躲躲清闲。” “怎么又盖房啊?前几年不是盖过一次嘛?” 姥爷家其实挺大的,那院子是他当年刚来滨江时置办的,生了五个孩子都住的下。 后来常月娥四姐妹相继出嫁,那房子就更宽敞了。 大舅生了四个儿子的时候,姥爷还挺高兴的,声称老常家以后只娶媳妇,没有嫁闺女的烦恼。 然而,孙媳妇娶进门以后,又开始生重孙子。 叶满枝的每个表哥,至少有两个孩子。 老常家的大人孩子加起来,有二十多口人,最大的孩子都十六了。即使二表哥搬去了单位福利房,那院子仍不见宽敞。 甚至还得在院子的空地上另外加盖两间房。 叶满枝摘了根黄瓜,在水桶里洗了洗,劝道:“我看你俩别在家里挤着了,直接搬到我这里来住吧。反正两边离得不远,即使住过来,也不耽误我大舅孝顺你们。” “那不行,我自己有家,哪有住在外孙女家里的?”姥爷背着手不同意。 “嘿,你家不是挤着难受嘛,我这房子又一直空着。”叶满枝往院子里指了指,“你们住进来,既能帮我看房子,又能就近伺候菜地,还能住得舒服点,有啥不行的!” 这两年城市物资供应紧张,姥爷和大舅在她这院里开辟了两块菜地,夏秋两季基本不用买菜。 姥爷仍是不同意。 他连女儿家都不住,更何况是外孙女家呢。 叶满枝低声说:“当年的私房改造我没参加,推说毕业以后可能要自住。但我如今工作都分配好了,哪还有借口继续推托。现在城里住房多紧张呀,我是干部,空房不挂靠到房管所不好。” “真的啊?”姥姥问。 “我骗你们干啥?”叶满枝言之凿凿,“你俩就搬来住吧,帮我守着房子。当年我买房的时候,你还给我出了一百块钱呢,否则我哪能凑齐买房的钱啊!” 姥爷仍是不同意,“不行,虽说这房子是你的陪嫁,但也得照顾姑爷的想法……” “吴峥嵘没意见,前年你们来种菜的时候,我就跟他商量过这事了,是你俩一直死犟着不肯来住。”叶满枝在黄瓜上啃了一口,笑嘻嘻道,“咱这院子就俩屋,你们住大屋,小屋给我留着,我偶尔还能带孩子回来陪我姥住几天。有你们帮我照看院子,我也不用惦记院儿里那两棵果树了。” 她比较心疼自家姥姥,住了几十年的大房子,上了年纪以后,居住环境反而越来越逼仄。 家里那么多孩子,整天闹哄哄没个消停。 姥姥被她说动了心,爽快道:“老头子不来,我就自己来住,先让我躲躲清净再说。我住边上那屋就行,你那屋给你锁上,不让那些混小子进去祸祸。” “行啊,我姥爷要是不来,就让我大舅妈陪你住。” * 叶满枝回家以后,跟自家亲妈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算是解决了没参加私房改造留下的隐患。 常月娥了解情况后,交代她用心在大衙门上班,然后特意往娘家跑了一趟,直说那房子是叶来芽给老两口养老的,其他人可不许惦记。 二老百年之后,房子还得还给她家来芽。 叶满枝对亲妈的战斗力十分信服,后续事情交给常月娥以后,她就回大衙门用心上班了。 夏竹筠夏处长在新的一周,组织了一次处室工作会议,化轻工业处的所有干部都必须出席。 总结和安排了近期的工作以后,夏处长对所有人说:“1953年,咱们省里成立了轻工业管理局,后来经过重组合并,渐渐演变成了如今的省工业厅化轻工业处。明年就是咱们省轻工系统成立十周年,像这样的特殊周年纪念,咱们肯定要组织一些有意义的纪念活动。” 对于逢五逢十的周年庆祝,通常会安排各种活动,从年头庆祝到年尾。 也就是说,从明年元旦开始,就可以有相应的庆祝活动了。 “今年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各科室都要准备几个献礼方案,回头汇总上来,咱们一起商量一下。” 赵桂林特别捧场地附和:“这么有意义的周年纪念,被咱们这些人赶上了,那必然要大办啊!综合三科这边,每人想两个方案,支持咱们处里的工作!” 综合三科的四个人像接到了什么统一指令似的,立即鼓掌,口中喊着“支持支持!” 叶满枝喊得最大声。 其他科室的干部:“……” 综合三科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从上到下都是马屁精! 夏主任满意地颔首,接着安排下一件事,“厅领导要求干部们提高身体素质,以后每天上午工间时间要统一做第三套广播体操。目前正在全厅范围内招募领操员呢,大概需要六个人,每个领操员负责一天。咱们化轻处有没有愿意当领操员的同志?” 这回没人响应了。 叶满枝也不想去。 她觉得当领操员没啥好处,还得被全单位的同事盯着。 眼见着没人举手,秦副处长点了叶满枝的名,他觉得这女同志胆子大,还是年轻人,正适合当领操员。 叶满枝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摇头,婉拒道:“领导,我听说其他单位的领操员都找未婚同志,要是表现得好,还能被热心大姐介绍对象。我闺女都三岁了,就别占用这个宝贵名额了吧?” “哈哈,也对,咱处里还有没有未婚同志了?这可是挺不错的露脸机会!”秦副处长问。 听说领操就有机会找对象,于是综合四科的一个27岁未婚男青年默默举起了手。 在大家嘻嘻哈哈的调侃声中,夏处长又笑着开口了。 “最后一件事啊,省委要在今年举办国庆汇演,所有省级单位,连机关幼儿园都得出节目。咱们工业厅今年打算组织一个大合唱……” “怎么又是大合唱啊?之前组织过大合唱吧?” “嗯,不想参加大合唱的同志,可以参加舞蹈表演!” 出声抱怨的男同志立马闭嘴了。 “大合唱需要全员出席,每个人都得参加,除非唱歌跑调特别严重的,主动去罗厅长那里唱一首。他觉得不行,影响合唱效果,那就不用参加了。” 众人:“……” “另外,郭副厅长打算组织一个舞蹈队,在汇演上表演舞蹈节目。咱们处里有没有想参加的女同志?” 化轻工业处,加上夏处长,总共只有六名女同志。 而且一半人的年龄都在35岁以上,要是参加唱歌活动吧,大家都挺踊跃的,轮到跳舞那就另说了。 叶满枝不怎么会跳舞,但她觉得不会可以学呀,单位难得组织集体活动,能跟女同事们一起交流学习,还能有点业余活动,那不就跟跳交谊舞差不多吗? 她琢磨了一阵后,在夏处长期待,秦副处长鼓励的目光下,毅然举起了手。 “处长,给我报个名吧!” 第120章 在叶满枝的想象中, 单位组织的舞蹈节目,应该与文工团的差不多。 就是那种穿着统一服装跳《洗衣歌》的民族舞,或是经久不衰的红绸舞, 再不济还可以挥舞着扇子跳《荷花舞》。 反正都是动作比较优美的舞蹈。 可是,当她和彭佳音被喊去大院儿集合排练的时候, 她俩人都傻了! 办公室的郝副主任居然跟大家说:“咱们这次表演花鼓舞!” 地上摆着十几个腰鼓, 这次参加舞蹈节目的女同志一共14人, 每人领一个腰鼓, 一起练一练。 彭佳音在旁边嘀咕:“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 “好像来不及了,夏处问咱俩会不会跳舞的时候, 咱们说了会跳交谊舞……” 叶满枝也后悔了, 早知是跳花鼓舞, 她就不报名了! 花鼓舞没什么不好, 但这种舞蹈在刚解放那两年比较流行。最近几年,除了游行或庆典的时候有花鼓表演, 其余场合很少能见到花鼓舞。 在歌舞团和文工团的节目单里, 这种舞蹈几乎已经绝迹了。 说得直白一点, 就是已经过时了。 彭佳音接过鼓棒, 用手指绕着尾端的绸布, 低声笑道:“郝主任怎么选了花鼓舞啊?我怕我跳着跳着就笑场了。” “哈哈, 我也怕笑场。” 按照年龄推算, 郝主任和郭厅年轻的时候, 花鼓舞正流行。 兴许领导还觉得花鼓舞挺时髦呢! 叶满枝领了一只腰鼓,又问帮忙分发鼓棒的沈礼娜, “礼娜,你不参加舞蹈节目啊?我看你身材条件挺好的,跳舞应该很好看。” “呵呵, 我不会跳舞。” 沈礼娜在学校的时候表演过集体舞,原本也想参加单位的集体活动,但她在办公室近水楼台,早就知道郭厅和郝主任选了《拥军花鼓》。 所以,领导问起的时候,她索性就说自己不会跳舞。 叶满枝羡慕地瞅她一眼,然后默默叹着气,把腰鼓系到了身上。 既然已经报名了,那就好好跳吧,腰鼓舞要是跳得整齐,其实也挺有气势的。 她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跟着郝主任请来的舞蹈老师,学了将近一个小时。 郝主任对这个节目很重视,教学结束后,还要求队员们把腰鼓带回家,利用业余时间练习。 林青梅看到她在家打腰鼓的时候,险些被她笑死。 “哈哈哈哈,你们单位咋回事啊?现在谁还表演腰鼓舞啊?” “哎,领导要求的,我有啥办法。” 叶满枝支使闺女:“宝宝,去给你干妈掰个香蕉吃。” 吴玉琢小朋友正在旁边骑小木马,听了妈妈的吩咐,便清脆答应一声。 然后先回身把坐在自己身后的葵花撵下小木马,又艰难地将蹲坐在马脑袋上的梨花抱下去。 安顿好两个小伙伴以后,她才跳下小马,踩着板凳,从饭桌的盘子里掰下一根香蕉。 林青梅接过香蕉,摸着她软乎乎的小脸蛋说谢谢,而后感叹道:“你们两口子规划得可太好了,大学就把孩子生了,你现在去了新单位,也不用操心带孩子的问题。” “你今年生也挺好的,”叶满枝安慰她,“明年开春的时候参加调干生选拔,等你上大学的时候,孩子也断奶了,什么都不耽误。” “怎么不耽误?要不是怀了这个,”林青梅在自己挺起的肚子上指了指,“我可能今年就能去上大学了。” 这两年市里一直有调干生推荐名额,以她六年的工龄,今年本来很有希望被选上。 但她去年结了婚,没俩月就怀了孩子,错过了今年的报名机会。 “这说明孩子跟你们有缘分,你就别抱怨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别的。” 林青梅点点头,又说:“对了,有言小时候的衣服,你可得给我留几件!” “早给你找出来了。”叶满枝把一个小包袱拿出来,“都是洗干净的,你回去以后再过一遍水,晒一晒太阳。” 这年月的小孩子很少有穿新衣服的,尤其最近两年的布票定额减半了,刚出生的小婴儿有的不穿衣服,有的从亲戚朋友那里淘换旧衣服。 吴玉琢同志是老吴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自打出生就没穿过外人的旧衣服。 吴爷爷、吴奶奶,还有吴峥嵘的布料定额,都用来给她做了衣裳。 叶满枝自己的衣服也拆了好几件,给她改成布拉吉或裤子。 要不是跟青梅关系亲近,她才不舍得把自家娃小时候的衣裳送人呢! 林青梅收了包袱,瞥见她腰上的腰鼓时,忍不住再次笑起来:“你们在单位排练的时候,不怕被其他同事笑话啊?” “早就被笑过了,”叶满枝叹道,“幸好吴峥嵘不在家,否则我都不好意思在家里练习!” “哈哈哈,你们能不能跟领导提提意见,换个节目呀?我在文化局,好几年没见过花鼓舞了。年轻女同志还是跳民族舞好看,蒙古舞和维族舞也挺流行的。搞什么花鼓舞嘛!” 叶满枝其实挺想建言献策的,但她刚到新单位不久,对单位领导的脾气秉性还不了解。 贸然反对领导的决定,万一把人得罪了,反而得不偿失。 就这样凑合着表演吧。 她这边没敢随意放炮,但单位里的人精子们从不让人失望。 花鼓舞刚练习了三天,人事处的刘文丽就带回了她打听到的小道消息。 商业厅那边也在筹备花鼓舞节目,而且人家是男女同志都参加。 叶满枝一度怀疑,她是为了逃避跳花鼓舞,而杜撰了一个假消息。 但刘文丽说,商业厅的舞蹈节目是由他们赵厅主抓的。 叶满枝一下子就深信不疑了。 这个年龄段的女领导,似乎都很钟情花鼓舞呢! 有了充足理由后,舞蹈队的队员们有志一同地建议领导换个节目。 郝春梅皱眉说:“再有一个月就要表演了,咱们能临时换个什么节目?” 大家摘下腰鼓,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 有说跳《社会主义好》的,还有说跳《红色娘子军队歌》的,甚至还有人提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叶满枝这会儿也不再猫着了,积极举手发言。 “郝主任,要不咱们跳维族舞吧?现在可流行跳少数民族的舞蹈了,咱们可以跳个《新疆好》,正好能响应省里动员广大知识青年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 跳新疆舞能穿漂亮的大裙子,舞蹈动作也优美。 她好不容易参加一次舞蹈表演,当然要跳个好看的呀! 郝春梅这回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在舞蹈队内部搞了投票,《红色娘子军队歌》得了7票,《新疆好》得5票,《社会主义好》得2票。 不过,《红色娘子军队歌》是去年的新歌,很多单位都在用。 根据刘文丽带回的情报,财政厅的歌舞剧,基建委的女声小合唱,都用了这首歌。 所以,工业厅的舞蹈就选用了《新疆好》,大家一起把新疆舞学起来! 叶满枝这回对练舞可积极了,午休时间还要跟彭佳音一起在走廊里复习一下舞蹈动作。 秦副处长刚从省基建委要了50吨钢材回来,哼着小调走上楼梯,在走廊里碰见她们,就乐呵呵地鼓励:“小彭,小叶,你俩好好练啊,期待你们的精彩表现!” 叶满枝兴致勃勃地答应着,心情挺好地准备再练两遍,可是,办公室的沈礼娜却带着一沓子人民来信找来了。 “这个月的人民来信不是已经送过了吗?怎么又有信啊?”叶满枝问。 “这是从省供销总社转过来的,你负责签收一下吧。” 叶满枝在登记簿上签了字,接过信就快速浏览起来。 十五封信都是从供销社转来的,而且时间跨度比较大,最早一封是去年十一月的,最近一封是上个月的。 信件内容全在询问奶粉能否加大供应。 有的产妇营养跟不上,奶水不足,婴儿无奶可吃,拿着特殊供应的奶粉票去商店和供销社购买奶粉,十次有八次被告知缺货。 婴幼儿吃奶难已经成了普遍存在的问题。 赵桂林接过信件翻看了几封,嗤了一声说:“群众让他们加大供应,供销社自己想办法就是了,把信往咱们这里送算是怎么回事?” 作为家里有小崽的妈妈,又是分管食品工业的干部,叶满枝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 “咱们省内供应的奶粉基本是本地产的,奶粉在各省市都是紧俏物资,供销总社在外省采购不到奶粉,就只能指望咱们本地乳制品厂的奶粉了。但这两年省内奶粉的产量只有59年的一半……” 叶满枝如今也不得不马后炮似的感叹一句,难怪当年黄大仙着急忙慌地生孩子。 这两年出生的孩子,伙食确实不如从前。 赵桂林说:“奶粉产量低,那是因为奶源少了,牛奶供应不上!要是按照供销总社的逻辑办事,那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些信件转送去农业厅?让他们加大鲜奶供应?” 叶满枝:“……” 不是不行,但一直相互推诿的话,奶粉短缺的问题最终恐怕会不了了之。 “……”赵桂林摆摆手说,“算了,别到处转手了,咱们想想办法吧。” 叶满枝接手了处理人民来信的工作以后,对市场上的商品愈发关注起来。 上次有人投诉火柴和标准粉的质量问题,她特意检查了自家的火柴和面粉,面粉看不出什么,但火柴质量确如信中所说,参差不齐。 由于没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叶满枝依照先例,转给地方工业局处理了。 这次的奶粉短缺,涉及婴幼儿口粮的问题,她还是想尽力想想办法的。 临近下班时,赵桂林从外面回来,问:“小叶,你明天能出差吗?” “能,科长,去多长时间啊?” “最多三天。”赵桂林不愧是化轻工业处有名的干将,直言道,“我联系了农业厅农管处的熟人,再叫上滨江乳制品厂和德化奶粉厂的厂长,咱们明天去牧区搞一次调研。” 叶满枝接下了出差任务,当晚回家就跟闺女商量,去姥姥家或太奶奶家住三天。 最终去哪里玩耍,由她说了算。 吴玉琢先问能不能跟妈妈一起出差,得到否定答案后,噘着嘴生了会儿闷气,然后果断选择去太奶奶家住三天。 闺女几乎不在吴家老宅留宿,晚上除了跟着爹妈,就是跟着姥姥,叶满枝还以为她会选择姥姥家。 “宝宝,你怎么不选姥姥家啊?”被常月娥知道的话,八成要伤心了。 吴玉琢小朋友哗啦哗啦拆着九连环,理所当然地说:“太奶奶家离幼儿园远,去太奶奶家我就不用上幼儿园啦!” 叶满枝:“……” 年纪不大,心眼儿还挺多的。 她跟幼儿园请了三天假,将孩子交给翘首以盼的吴家老两口,便跟着领导前往牧区了。 这还是叶满枝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奶牛,白云做帐地当床,黑白花纹的小牛在牧场里惬意地甩着尾巴。 “这个牧区水草肥美,奶牛的生长环境没受到什么影响,我们奶粉厂能坚持下来,全靠这里的奶源,但牧场的奶牛毕竟是有限的,还需要散养户补充。”奶粉厂的李厂长解释说,“这两年很多散户都不养奶牛了,我们收不上牛奶来,奶粉产量自然无法提高。” 李厂长带领他们去了牧场附近的一个公社。 这里原本是奶粉厂最大的奶源供应基地,但今年的牛奶供应只有前年的三分之一。 严重影响了生产进度。 见了省里下来的调研组,公社书记特别热情客气,安排调研组一行去两个养殖了奶牛的生产队参观。 并且实话实说道:“这两年的粮食收成不好,我们得先让社员填饱肚子,原本用来种植牧草的土地,被社员种粮食了。奶牛的口粮供应不上,一个个都瘦溜溜的,怎么产奶啊?” 叶满枝拿着公社提供的材料走在后面,对赵桂林低声说:“科长,他们公社的奶牛病死率挺高的,去年病死10头,今年还没过完,已经病死9头了。” 赵桂林低咒一声,嘟囔道:“哪有那么多病死的?估计是被他们找个借口吃了。” 一行人在两个生产队转悠了一天,晚上回到招待所的时候,赵桂林将调研组的几人都喊过去开总结会。 其实没什么可总结的。 归根结底一句话,奶牛的粮食短缺。 牛羊跟猪不一样,猪是杂食动物,随便喂点吃的就能长膘,但奶牛得吃草啊! 赵桂林说:“我看咱们暂时先不要指望散养户了,既然牧场那边的水草肥美,养殖条件跟得上,就扩大牧场规模,搞规模经济!” 农业厅的钱科长笑道:“你说得倒是轻松,扩大规模,钱从哪来?他们地区财政局抠搜得跟什么似的,现在是以粮为纲,又不是以奶为纲。那牧场的草地有的是,可以随便批,但奶牛从哪里来?买奶牛不要钱啊?他们这边的信用社和银行搞短期农业贷款,半年就得还钱,半年哪能还得起?” “呵呵,”赵桂林给叶满枝一个眼神,“小叶,你是经济专业的高材生,你跟钱科长说说,应该咋办?” “牧场没钱,但奶粉厂应该有吧?即使没有,也可以从银行贷出商业贷款。奶粉厂买了奶牛以后,可以由牧区代养,或直接在旁边开一个牧场,搞一个奶源基地。短期内也许效果不明显,但长期看下来,能给奶粉厂上一道保险,以后散养户要是又出现了类似问题,奶粉厂不至于束手无策。” 两位厂长同时愣了一下,“我们搞工业的,允许开牧场吗?” 叶满枝笑道:“滨江肉联厂也是食品工业吧?还不是照样开了养猪场?他们的生猪收购不上来,不自己办个养猪场怎么办?各市和专区早就说过了,多养多食,少养少食,不养不食。你们收不上牛奶,就得想办法自力更生啊。” 两位厂长又同时沉默下来,一头成年奶牛几百块,牛犊子也要上百了,搞牧场需要的资金可不是小数目。 看今天那公社里的奶牛病死率,他们要是真的把奶牛交给外人代养,万一他们的奶牛也病死了,他们找谁说理去? 赵桂林说:“奶粉紧缺的情况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要是哪个奶粉厂愿意想办法开拓奶源,我就争取跟厅里申请一笔技改资金给你们。同样的,农业厅那边应该也会有相应的资金扶持。老钱,你们农业厅那边有吧?” “可以跟厅里试着申请一下。” 李厂长为人圆滑,笑着点头说:“省里有这么大力度的支持,我们肯定尽心尽力解决奶粉短缺的问题,等这次调研结束,我立即回去组织开会,商量开牧场的事宜。” 至于开会结果如何,那就说不准了。 调研组在一个牧场和三个公社间调研了三天。 返回滨江的路上,赵桂林嘟哝:“我咋感觉那俩老小子靠不住呢?” “当厂长的嘛,给他们拨款,他们肯定高兴,但是往外拿钱的话,跟要了人家的命似的,何况还可能需要贷款呢!”叶满枝想了想说,“科长,开牧场或代养奶牛,都需要时间。若想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我觉得还是得从散养户身上入手,先解决奶牛的口粮问题。” “谁说不是呢。问题的关键是这口粮怎么解决?没见人家公社都把空地种上粮食了吗?” 叶满枝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只能提供一个大致思路。 “我在街道办上班的时候,在街道开过农场养猪,当时也为猪饲料的问题想过很多办法。” 赵桂林眯缝着眼睛笑,“难怪处长说你履历丰富,连农场都办过,你这履历是挺丰富的。” “哈哈,街道办的工作杂,居民需要什么,我们就办什么。当初我们用白酒厂的酒糟和榨油坊的豆渣喂过猪,我寻思喂牛这事,能不能跟喂猪似的,也弄点工业或农副产品下脚料?” 赵桂林搓着下巴说:“我在那几个生产队观察了一下,奶牛不是必须吃草料的,社员从地里拔的胡萝卜和黄瓜,那奶牛也吃。” “对啊,食品工业的下脚料还挺多的,有些水果罐头,蔬菜罐头,都能产生不少下脚料。就是不知道奶牛爱吃啥,是不是必须吃新鲜的……” 叶满枝对奶牛的习性一无所知,她觉得应该找专业人士咨询一下。 专业人士钱科长就在身边,笑着说:“草料可以吃青料,也可以吃干草,玉米、豆饼、瓜果都能吃,甚至是秸秆、花生秧、红薯藤。不过这些东西人也能吃,生产队可不舍得喂牛……” 叶满枝将他说的这些一一记录下来,准备回去以后帮奶牛们找找食品工业下脚料。 * 她第一次出门调研,且一走就是三天,与两位领导分开后,急忙赶去吴家老宅接孩子。 吴玉琢小朋友从小就在太奶奶家待着,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 为了安抚想找妈妈的重孙女,吴爷爷还给她买了一辆儿童三轮车。 叶满枝将人领回家的时候,顺便喜提一辆豪车。 之所以说它是豪车,是因为它跟涨价前的自行车一个价格。 小小一辆粉色小三轮,160块。 据说颜色还是吴玉琢自个儿挑的。 叶满枝觉得老两口有点太惯孩子了,她以后得对闺女严格点,培养她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她将调研资料整理了一下,准备明天去单位再写调研报告。 然后,让孩子在屋里骑小车车,她自己则将出差前洗好,又忘记收起来的新疆舞裙子挂了起来。 “宝宝,这裙子漂亮不?”叶满枝拿着衣服在穿衣镜前比量。 “漂亮!”吴玉琢蹬着小车溜过来,钻到裙摆下面说,“妈妈,你穿上看看。” 叶满枝依言将红裙子穿上,戴上新疆小帽,还在原地旋转了两圈,做了一个动脖子的动作。 “怎么样?” “好看。” 窗外的人答话。 闻言,母女俩同时扭头看向敞开的玻璃窗。 看清来人以后,吴玉琢小朋友瞪大眼睛,惊喜地欢呼出声,大喊道:“爸爸!” 然后骑着她的小三轮,很拉风地冲出去迎接她久违的老父亲了。 叶满枝并没穿着舞蹈裙子出去招摇,她走到窗边,趴在窗台上欣赏了一会儿父女俩的久别重逢戏码,等男人看过来的时候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啊?这都多长时间了!” 他之前出差从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 好在这男人还知道拍一个电报回来,让她放心。 吴峥嵘把闺女抱进怀里,又对窗内的人说:“你靠近一点再说。” “什么事啊?这样不能说吗?神神秘秘的!” 以为他有什么要紧消息要跟自己分享,叶满枝双手撑着窗台,将上半身探到了窗外。 吴峥嵘让闺女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后单手扣住叶来芽的后脑,倾身吻住她柔软的唇瓣。 叶满枝惊讶地啊了一声,胆战心惊地与他在窗边接吻,视线快速扫过院外,红着脸推他肩膀,“刚回来就发疯,我以为你有什么正经事呢!” “你过来,我还没说完呢,真有正经事。”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叶满枝不上当了。 “这回是真的,”吴峥嵘屈指在她的新疆小帽上弹了一下,笑道,“组织上可能要给我调整工作了,所以这次才回来得晚了。” “啊!”叶满枝首先想到的是,“那咱们是不是要搬家啦?” 120-130 第121章 吴峥嵘带回的意外消息, 稀释了一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叶满枝焦急地将人喊进屋里,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你要被调去哪里啊?外地单位还是滨江的单位?”她连珠炮似的问,“咱们不会两地分居吧?” 吴峥嵘将闺女放到地上, 换上正经神色说:“是否分居,取决于你。如果你愿意带着孩子跟我一起走, 当然不需要两地分居。但你要是想留在父母身边的话, 咱们之间确实会产生一些距离……” “你真要调去外地了?去哪里啊?”叶满枝心里顿时就乱了。 吴玉琢小同志早已能听懂大人的谈话, 这会儿也不安地揪住妈妈的衣角。 一双圆眼睛紧紧盯着亲爹, 屏息凝神等着他的答复,像个等待宣判的小犯人。 吴峥嵘在母女俩的紧张期待中, 严肃开腔:“上级要在外地成立一个新的研究所, 会从全国各地抽调人手, 我可能也会被调过去。不过, 调令没下来就不算数。先讲给你听,只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谁管你会被调去哪个单位啊!这个研究所到底在哪个城市?” 听说他要去外地了, 叶满枝那颗被提到嗓子眼的心脏, 忽悠一下就摔了下去。 这会儿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要两地分居了! 要是吴峥嵘能提前两个月被调走, 她还可以跟学校申请一下, 分配到他新单位所在的城市。 可她如今已经在省工业厅上班了, 还没站稳脚跟就转去外地, 能分到什么好工作呀? 思及此, 她生气地在男人硬邦邦的手臂上拧了一把, “我听说有的研究所建在深山老林里,这个新的研究所远不远啊?到底在哪里?你赶紧说呀!” 她好琢磨一下是否有随军的可能。 见她真的急了, 吴峥嵘不敢再招惹她,终于笑道:“可能在滨江军事学院附近,或是省军区。” 叶满枝:“……” “啊啊啊啊, ”她气愤地扑过去,骑在男人身上捶他,“我看你就是欠揍!你这个混蛋,吓死我了!” “是你自己说的,出了光明街就算远嫁了。”吴峥嵘攥住她的拳头,失笑道,“军事学院和省军区,在你眼里不就是外地吗?” 由于之前的街道工作经历,让叶来芽养成了自我介绍时,具体到市、区和街道的习惯,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光明街的人。 吴峥嵘曾劝她别总跟人家乱报户口册,叶来芽就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归属感! 光明街以外,对她来说全是外地! 被戏弄的叶满枝本该生气的,可是不用分居的结果又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于是抓起男人的手臂,撒气似的在上面咬了一大口。 “你被调去研究所是平调,还是能进步啊?” 叶满枝不乱问他去新单位研究什么,但是否进步了,她总可以问一问吧? “调令没下来暂时说不准,大概率是要进步了。”吴峥嵘在她的屁股上拍了拍,让她先从自己身上下去,孩子还在旁边瞅着呢。 想到孩子,吴峥嵘下意识看向女儿的方向。 这一看不要紧,他家吴玉琢小朋友,在父母没注意到的角落,跟个受气包似的,正站在地上抹眼泪呢。 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大滴大滴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有言,你哭什么呢?”捅了篓子的军代表赶紧表达关心。 无人理会自己的时候,吴玉琢就偷偷哭,这会儿总算被大人关注到了,她不禁“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被妈妈搂进怀里时,哭得可伤心了。 她刚刚竖着耳朵偷听父母谈话,已经按照自己的理解,捋清了大概—— 她爸要去外地了,像这次一样离开很久! 什么学院和军区,她听不懂,但妈妈不高兴,打了爸爸,还把她爸给咬啦! 吴玉琢小朋友趴在妈妈肩头伤心哭泣,她爸肯定要去很远的地方啦! 叶满枝赶紧抱着闺女哄:“宝宝,你爸开玩笑呢,他不去外地,还在滨江待着,不走……” “吴玉琢,你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鼻子。”吴峥嵘也跟着哄。 叶满枝心说,三岁小孩算什么大孩子呀。 你三岁的时候不哭啊? 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吴峥嵘还真的有可能三岁就不哭了…… 叶满枝浑身是汗地将孩子哄好,把哭累睡着的小崽送回她自己的小床。 返回房间便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刚回来就把孩子惹哭了,哄孩子也不知道说几句软话!叫声宝宝能要你的命啊!整天吴玉琢吴玉琢地喊!” 吴峥嵘嫌她给孩子取的小名喊不出口,从来不管闺女叫“漂亮”,也从不像她似的,喊孩子宝宝啦,宝贝啦,乖乖啦。 要么喊有言,要么喊吴玉琢。 搞得怪正经严肃的。 叶满枝其实早就发现他这个毛病了,只是之前觉得这是个人习惯问题,不算什么大事,而且男同志和女同志,在情感表达上确实不太一样。 但是她今天想报了被对方戏耍的仇,此时便正好借题发挥了! 吴峥嵘换了军装外套,顾左右而言他。 “你身上穿的新疆裙子是哪来的?怎么想起来穿这种裙子了?” “我参加了单位的舞蹈队,国庆的时候要跟大家一起上台跳新疆舞,”叶满枝不许他转移话题,揪着他的小辫子不放,“你干吗对闺女那么严肃,还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她,是不是不爱宝宝?” 吴峥嵘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两口干掉以后,仍不正面回答。 “我问你呢!吴峥嵘同志!”叶满枝死死揪住他的小辫子。 “叶满枝同志!”男人垂眸看向她,有理有据地说,“总喊她宝宝、宝贝,会给她一种自己是小宝宝的错觉,对她的成长没什么好处。” “她本来就是小宝宝,”叶满枝昂着下巴颏,理直气壮地说,“三岁的孩子就是小宝宝啊!” 吴峥嵘固执道:“你想喊就自己喊吧,我不喊。” “你为什么不喊?”叶满枝将他的脸扳正。 吴峥嵘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凉白开,一边喝水,一边神色微妙地看向她。 叶满枝被瞧得莫名其妙,正想问问他看什么看,就见他将杯子放到桌上,用不大的音量问:“我已经喊过吴玉琢她妈了,还怎么喊吴玉琢?哪来那么多宝贝?” 什么跟什么啊? 叶满枝继续昂着下巴与他对视。 可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就有点飘忽了。 脸颊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渐渐升起热意。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吴峥嵘已经喊过吴玉琢她妈宝贝了,所以就不能再喊吴玉琢宝贝了? “……” 叶满枝脸颊通红地张口结舌,好半晌才在他的注视下嘀咕了一句“不要脸”,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新衣服,让他去厂里的澡堂子洗澡去。 那天夜里,当她听着上方的一声声宝贝,声音也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时候,情不自禁搂上男人的脖颈,娴熟地摸向他蓄势待发的背部肌肉。 然后在心里呜呜呜。 有言,你爹改造不好了,妈妈以后一定加倍爱你! * 吴峥嵘回归以后,叶满枝再也不用早起了,不用着急忙慌赶去食堂吃早饭,不用给女儿穿衣服梳小辫儿,也不用送孩子去幼儿园了! 生活终于恢复成了原本该有的样子! 叶满枝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事后回想起来,感觉自己可能又被那个臭男人算计了,但她心情还是挺美的。 吴峥嵘若是跟她直说,要从军工大院搬去省军区或军事学院,她心里确实会十分不舍。 毕竟她已经在军工大院里住了七年,在他们那个小家也住了五年,而且她父母哥嫂都住在一个院儿里。 冷不丁离开熟悉的环境,她心里必定怅然。 但是,被吴峥嵘那个混蛋虚晃一枪以后,外调工作变成了在本地进步,好像确实更容易接受一些。 反正她现在已经在琢磨,搬家时要如何把她家那张两米宽的大床搬走了…… 坐在办公桌前,叶满枝又默默骂了句吴峥嵘那个混蛋,然后心情愉悦地继续工作了。 上次去牧区调研以后,叶满枝很认真地写了一份调研报告。 除了他们在牧区看到的情况,她还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全省的乳制品加工行业写了一份发展意见。 这份意见,相当于发展计划,只不过她人微言轻,没有做决定的权利。 哪怕写了计划,也只能称其为意见建议。 赵桂林看过以后,带着她和报告,一起去了处长办公室。 他想跟处长讨个主意。 叶满枝这个报告,主要是想打破地方小山头主义,集中省里的力量和资金在西部牧区新建牧场和数家乳制品加工厂,充分利用草原的天然优势。 像滨江这样的城市,其实并不适合发展乳制品加工业,奶源有一半来自散养户,散养户们稍有风吹草动,加工厂就要跟着受牵连。 如果能把西部草原利用起来,大力发展奶牛养殖和乳制品加工,两三年内,不但能为省内供应充足的奶粉,还能将本省奶粉销往外地,解决外省婴幼儿奶粉短缺的问题。 夏竹筠收下报告以后,没说什么,在西部草原搞乳制品基地,需要大量资金,还得跟农业厅合作,这已经不是化轻工业处能决定的,还得由厅领导出面商议。 “这报告我再看看,回头跟厅领导商量商量,”夏竹筠放下报告问,“对于近期婴幼儿奶粉紧缺的问题,你们有什么快速解决的办法吗?” 赵桂林说:“我已经跟省里几家大型乳制品加工厂联系过了,在技术改革上多下功夫,少生产成人的一级奶粉,奶源有限,咱们先可着婴幼儿需要的特级奶粉生产。” “嗯,还有吗?” 叶满枝收到科长的眼神提醒,接话说:“处长,我们最近在与畜牧研究所联系,了解过奶牛的饮食习性后,打算在食品行业中找一些可以再利用的下脚料,为散养户的奶牛提供饲料。” 见她面露疑惑,叶满枝解释说:“一些农村社员的生活条件很差,只要是人能吃的东西,他们都不舍得喂给奶牛。比如榨油的豆渣、花生秧、红薯藤、新鲜瓜果,今年条件不好,这些都进了社员的肚子。以防咱们找的饲料全被社员吃了,最好找一些人类难以入口的下脚料。” “……” “嗯,你这个思路可以,先尝试一下吧。”夏竹筠点点头,对赵桂林说,“奶粉的事先让小叶抓起来。最近轻工业部要下来一个工作组,咱们要接待一下,你帮我跑跑腿。” 赵桂林赶忙答应着。 叶满枝从办公室出来时,还在心里咋舌,赵科长也只能去跑跑腿而已。 不过,整个化轻工业处有四个科长呢,能被领导选去给工作组跑腿,也挺厉害的。 若是换作她自己被领导点名,肯定也会屁颠屁颠答应去跑腿! 叶满枝回去以后,将滨江市里属于食品工业的几个大型工厂勾了出来,然后以省厅的名义,从滨江市工业局临时借调了两名同志,又邀请了畜牧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组成一个调研组,去滨江的几个工厂调研了。 相比于坐在办公室里写报告,她其实更喜欢这种深入基层的工作方式。 就像她当初在街道办的时候,整天走街串巷,特别自由惬意。 她如今虽然还是小干部,但是省工业厅的小干部,去各厂调研的时候,再不用看大门了,只要提前与厂里电话沟通,基本能得到对方的热情接待。 三天时间,调研组去了一家食品公司,两家罐头厂,一家面粉厂。 暂时确定可以用麦麸、米糠和玉米芯喂奶牛,但是除了玉米芯,另两种都有被社员抢口粮的风险。 最后一站是滨江制糖厂,这是叶满枝最期待的一站。 南方制糖的原料大多是甘蔗,而北方制糖则用甜菜。 据研究员介绍,甜菜的营养价值很高,渗出糖以后,十公斤甜菜丝,相当于一公斤燕麦或高粱的饲养价值。 叶满枝对糖厂的期待值很高,要是能把这些甜菜渣送给附近的奶牛散养户喂牛,也算是解决了奶牛的口粮问题。 然而,接待调研组的副厂长却说:“我们制糖厂的甜菜渣早就有去处了。” 叶满枝了然颔首,这么大的工厂,每天产生那么多甜菜渣,不可能没有处理办法。 “陈厂长,咱们厂的甜菜渣是怎么处理的?” “一部分给了肉联厂当猪饲料,一部分给了附近公社当肥料。”陈副厂长抱歉道,“真没有多余的了。” 叶满枝皱眉叹了口气,暂时没说话。 将整个工厂都参观一遍以后,她偏头与研究员商量了几句,而后又笑着问:“陈厂长,咱们制糖用的是甜菜的块根吧?” “对。” “那应该还能留下不少茎叶呀?茎叶也有去处了吗?” “茎叶在我们的生产第一步就去掉了。” 叶满枝笑道:“茎叶虽然对糖厂没啥用,但对奶牛来说也算是宝贝。” “哈哈,叶科长,这个我们还真考虑过,但这茎叶跟甜菜渣可不一样,甜菜渣没啥水分了,更便于保存,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多放几天坏不了。但茎叶不行啊,一两天就烂了,那猪牛羊不爱吃烂菜叶子。” 叶满枝颔首,了解过情况以后,回单位跟赵桂林做了汇报,着重提了制糖厂甜菜丝的情况。 甜菜丝很好,但未必有能分给奶牛吃的。 “这有什么!”赵桂林指了指脚下的地板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吧?” “省工业厅啊!” “对啊,咱们是省工业厅!”赵桂林指点道,“这里不是街道办,也不是你们学校的工厂,不必什么都亲力亲为。咱们综合三科只有五个人,如果都像你这样干活,岂不累死了?” 赵桂林觉得叶满枝这个新同志,有工作热情,有干劲儿,但是工作思维还没有转换过来。 叶满枝眨巴眨巴眼,不太明白科长是啥意思。 但赵桂林点到为止,挥挥手让她自己寻思去。 叶满枝被科长指点了迷津,但她似乎有些愚钝,暂时没能领悟科长的意思。 从下午琢磨到晚上,半夜睡觉的时候还在心里纠结呢。 跟她同床的吴峥嵘再次遭了殃,大半夜被媳妇晃起来,帮她分析赵科长的话是啥意思。 吴峥嵘迷迷糊糊地将手伸进她睡衣里,熟练地握住一只饱满。 “讨厌!我跟你说正事呢!”叶满枝按住他的手。 “你不是问我科长是什么意思么……” “我们科长才没这么下流呢!” 吴峥嵘轻揉了两下,就将手拿了出来,然后背过身去说:“你们科长就是这个意思,需要的时候,使用调控的大手,不需要的时候,适时抽身,让有需求的人自己去解决需求,没必要亲力亲为做到最后一步。” 被捏得心浮气躁的叶满枝:“……”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峥嵘被闹得没办法,只好重新转过来,将她箍进怀里,防止她再次作妖。 “你现在虽然是科室里级别最低的,但你以前又不是没当过领导,你站在省厅的位置,走出去也算是小领导。当街道副主任的时候,你都知道支使刘金宝和赵二贺,如今当了省里的领导,怎么还凡事亲力亲为起来了?”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开恩似的允许男人睡觉了。 自己琢磨了半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办公室就翻出通讯簿,给滨江乳制品厂的厂长打电话。 向他通报了最近几天的调研结果,将麦麸、米糠、玉米芯、甜菜渣、甜菜茎叶能喂奶牛的结论告诉他。 郭厂长还挺重视这件事的,放下电话就往省厅跑了一趟。 叶满枝便讲得更详细一些,并且向他透露,甜菜的营养价值很高,但滨江制糖厂的甜菜渣都被肉联厂把持着,现在只有茎叶没有去处,若想让附近的奶牛吃上有营养的甜菜渣,乳制品厂得自己想想办法,与肉联厂协商。 郭厂长感激地与她握手:“哎呀,没想到省厅的领导还一直关心我们滨江乳制品厂的发展……” “哈哈,应该的。” 叶满枝被他这声领导喊得头皮都麻了。 滨江乳制品厂的厂长是正科级干部,人家比她的级别还高半级呢。 郭厂长拍着胸脯说:“省厅已经为我们乳制品行业的发展做到这一步了,那我们肯定把之后的路走好。散养户的奶牛喂养一直是大问题,我们厂可以负责跟面粉厂和制糖厂联系,帮他们提供边角料喂牛。” 至于具体要如何操作,那就是他们与散养户,以及他们与肉联厂之间的问题了。 送走郭厂长以后,叶满枝坐在椅子上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掌心,又想到昨晚那只大手。 看来有些事还真的不用她亲力亲为,她确实得换换思路了。 就像赵桂林所说,人家自己有嘴,不用他们嚼烂了再喂。 叶满枝又花了一周时间,了解了其他市和专区的乳制品生产情况,然后给赵桂林提交了一份让奶粉快速增产的报告,同时附上了畜牧研究所的一份营养价值分析报告。 这次厅里的反应非常迅速,叶满枝的报告只交上去一周,省工业厅和省农业厅就联合发文了。 要求全省的制糖厂,无论是大型糖厂,还是公社的土糖厂,必须保留制糖后的甜菜渣和茎叶,优先充当奶牛及其他牲畜饲料。 刚开始农业厅那边有人觉得这样不合理,毕竟甜菜渣可以沤肥,是很好的肥料,还能改良土质,如今已经大面积推广应用了。 夏竹筠在会议上毫不客气道,“地里可以浇粪肥,奶牛能用粪养吗?” 对方识趣地闭嘴了。 周末的时候,叶满枝赶着五哥的马车,载上男人和闺女,一起去周边公社养了奶牛的生产队参观了一下。 发现奶牛们居然真的吃上甜菜渣了,叶满枝感叹郭厂长行动迅速的同时,心里又充满了成就感。 这是她来到工业厅以后,全程参与的第一项工作。 尽管时间太短,奶粉暂时还没有增产。 但是只要鲜奶供应量提上来了,奶粉增产就是早晚的事呀! 叶满枝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挺满意,夏处长也在新一周的处室工作会议上表扬了她。 同时,催促大家好好想一想,全省轻工系统十周年庆典,要如何庆祝。 赵桂林当初口号喊得挺响,说什么全力支持领导工作。 其实回到综合三科以后,根本就没安排这项工作,不知是不重视,还是忙忘了。 叶满枝更倾向于后者,轻工业部的工作组刚坐上火车离开,听说这段时间给他们提了不少意见,厅里打算专门开个会解决工作组提出的问题。 赵桂林作为跑腿的,可能根本顾不上别的工作。 瞥见处长望过来的眼神,赵桂林乐呵呵道:“处长,十周年庆典的事,我们综合三科肯定是大力支持的,不过这不是马上就国庆了吗,我们天天练合唱,嗓子都唱哑了,还有小叶和小彭的舞蹈节目,也非常精彩!” “……”夏竹筠问,“小叶,小彭,你们那个舞蹈没问题吧?能给咱们厅里拿奖吗?” 两人同时点头。 彭佳音习惯性地谦虚:“处长,我们尽量好好发挥。” 叶满枝习惯性地大言不惭:“处长,我们争取拿第一!” 国庆汇演可以邀请家属出席。 自打吴峥嵘出差回来以后,她就没在家练过新疆舞。 她想邀请吴峥嵘和父母来观看演出,到时候非得让吴峥嵘对她刮目相看不可! 第122章 国庆演出的前一天, 工业厅舞蹈队的成员们正式彩排了一遍。 郭副厅长要求大家穿上统一服装,看看演出效果。 叶满枝按照舞蹈老师的提醒,尽量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 跳得可认真了。 结果音乐刚一停下,她就被郭厅点了名。 “左数第二位同志、第三位同志, 还有蒋小蕙, 你们三位的表情稍微收一收, 动作幅度也尽量收敛一些。” 叶满枝就是那个左数第三位同志! 被领导点名没什么。 但是, 被领导点了,却没喊出名字! 这就有点尴尬了…… 好在还有彭佳音跟她做伴, 她俩一个是左数第二位同志, 一个是左数第三位同志。 都是领导眼里的无名小卒。 三人听话地点头, 第二次彩排的时候, 刻意收敛了表情动作,但彩排结束后, 郭厅还是不满意。 她让左数第三个留在队伍里, 然后让蒋小蕙和彭佳音出列, 站到她身边, 一起观看了第三次彩排。 “看出问题了吧?”郭厅问。 蒋彭二人颔首。 叶满枝在队伍里有点显眼, 衬得其他人像伴舞似的。 老师说新疆舞的节奏很重要, 叶满枝常年练琵琶, 能把握节奏的抑扬顿挫, 每个动作都不含糊,而且她神态上的一些小细节, 很能体现新疆舞的那种灵动感。 她们仨在舞蹈队里算是表现比较突出的,放得开手脚,动作到位, 经常被舞蹈老师表扬。 没想到跳得好的,反而让领导不满意了。 重新返回队伍以后,两人跟叶满枝介绍了情况,蒋小蕙嘟哝道:“不说让其他人提高水平,反而让跳得好的向跳得差的看齐,这是什么道理?” 她被分配到工业厅三年,前两年的国庆和新年,省委都没组织活动,今年还是她上班以来第一次赶上文艺汇演。她从小就能歌善舞,这次铆着劲想要好好表现呢,不料表现太好也不行! 叶满枝与两人交换了位置,在领导身边观看了第四次彩排。 然后,在休息时对两人说:“佳音姐和小蕙都跳得特别好,但这毕竟是集体舞,不但要动作优美,还得整齐统一。咱们仨如果还按照原来那样跳,确实会显得队伍不太和谐。《新疆好》是奔着拿一等奖去的,个人服从集体,我看咱还是按照郭厅的要求,再收敛一点吧。” 她们不是专业舞蹈演员,没什么艺术上的追求,没必要跟领导死犟着顶牛。 等领导欣赏过没啥亮点的《新疆好》,兴许就知道她们仨的宝贵了! 三人达成共识后,在最后一次彩排时,全都收着跳,让队伍看起来特别整齐。 但郭厅却抱着手臂皱眉站在一边,显然对这次彩排仍是不满意。 她扭头问身边的舞蹈老师,“王老师觉得这次排练怎么样?明天有望拔得头筹吗?” “那得看其他节目的水准了。”王老师含蓄道,“这次彩排效果还可以,但新疆舞是热情奔放,灵活欢快的,演员要始终保持微笑。咱们的同志看起来还是太拘谨了。” 郭副厅长又与其他同志商量了一阵,而后对还在休息的队员们说:“既然大家选择了新疆舞,就要尽量跳出新疆舞的特色。我记得郝主任跟我介绍这个节目的时候,说的是为了响应省委动员广大知识青年支援边疆的号召。既然如此,那咱们这支舞蹈就要把新疆的好,新疆人民的热情表现出来。所有同志都别收着,敞开了跳!” 但是跳舞跟个人的性格和天赋有点关系,不是领导说敞开就能敞开的。 郭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给队员们换了队形,把三个跳得好的年轻女同志放到了中间位置。 叶满枝对领导的决定还挺理解的。 让三人收着跳,是为了集体荣誉,把三人放到中间,也是为了集体荣誉。 可是,理解归理解,被换掉好位置的人,难免心生不满。 眼瞅着明天就要登台演出了,今天却被领导点名调整了位置,这种事放到谁身上都不会高兴。 六个人相互调换位置的时候,排练室里静悄悄的。 气氛有点微妙。 叶满枝与财务处的韩志英交换时,笑嘻嘻地说:“志英姐,你虽然是咱省直机关的财务标兵、模范会计,但在跳新疆舞这方面,你可不如我!嘿嘿,郭厅的眼睛是雪亮的,把我们仨安排到关键位置上来,咱明天肯定能得一等奖!” 闻言,韩志英神色稍霁,顺着台阶走下来,故作生气地问:“你说得倒是好听,要是明天得不了一等奖怎么办?” “得不了就明年继续努力呗,”叶满枝亲自把她送去自己原来的位置,笑道,“总不能再让我唱首歌吧?我说得已经比唱得好听了……” 韩志英被她逗笑,推着她说:“你赶紧回去站好,我不用你送!明天要是拿不了第一名,我就扣你工资!” 叶满枝看向自己曾经的邻居,排在左数第四位的庞婷,“婷姐,你也是财务处的,可得帮我看住韩标兵,别让她真的扣了我工资!” 几个女同志说说笑笑,算是把调整位置带来的尴尬和不快遮掩了过去。 * 国庆节是国家法定节假日,放假两天,加上9月30号正好是周日,所以,今年的国庆节能连休三天。 国庆汇演被安排在29号下午,常月娥刚在省人委大礼堂落座,便感受到了那种欢乐的、充满期待的、躁动的气氛。 她低声对老叶说:“省里的大衙门跟咱厂里果然不一样,你看人家这精神面貌!” “嘁,当然不一样了!”叶守信酸唧唧地说,“我看完演出还得回厂里加班呢,坐办公室的干部又不需要加班赶生产进度!人家看完演出还能休息三天,换作是我,肯定也特精神!” “你可小点声吧!” 他们的座位在大礼堂的中排,前后左右全是省里的干部和家属。 最前排还坐着省委省人委的领导,常月娥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做梦似的说:“要不是沾了咱闺女的光,咱这辈子也没机会坐进省人委的礼堂吧?” “怎么没有?”老叶家的自信是一脉相承的,“以后我当了全省劳模,你也当上先进干部,咱俩还能来这里领奖呢!” 常月娥想想自己掌管的那个只有十人的肉制品加工厂。 算了,还是好好看演出吧。 “来芽的节目是第几个啊?” “第六个。”吴玉琢小同志肯定地答。 她今天穿着红色的绒布裙子,戴着一顶新疆小帽,坐在爸爸怀里,手上还很负责地攥着唯一的一张节目单。 常月娥偏头往节目单上瞄了一眼,果然看到第六个节目是舞蹈《新疆好》,选送单位是省工业厅。 她惊讶地问:“乖乖,你认识字啦?” “认识呀!”吴玉琢用短短的手指头指着那个“好”字说,“这是‘好’,后面还有一个节目带‘好’字,但那个节目有五个字。我妈妈的节目只有三个字,肯定是第六个!” 常月娥:“……” 合着只认识一个字,其他全是蒙的。 她在孙女的小手上摸了摸,蒙得好,能蒙对也挺了不起的。 报幕员上台后,礼堂里逐渐安静下来。 第一书记和省长分别讲话后,国庆文艺汇演就正式开始了。 前五个节目除了一个相声,其他全是合唱或独唱节目,四首歌里,吴玉琢能跟唱两首。 《团结就是力量》和《歌唱祖国》是656厂广播站每天的固定曲目。 年仅三岁的吴玉琢同志已经能完整哼唱了。 人家单位的人在台上唱,她就坐在爸爸腿上,摇头晃脑地唱。 因着礼堂里很多人都会跟着台上一起合唱,倒也没人觉得这孩子捣乱。 但抱着闺女的吴峥嵘却心情复杂,说不清这孩子像谁。 反正不像他。 他没什么文艺细胞,小时候应该没这么活泼,也没这么捧场。 很捧场的吴玉琢小朋友,在听到第六个节目的报幕时,立即坐直身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舞台。 第一个穿着红裙子的演员登台时,她兴奋地喊了声妈妈。 等到第二个同样打扮的演员出现时,她愣了一瞬,再次兴奋地喊了声妈妈。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十几个红裙女子鱼贯而出,吴玉琢当场懵了。 吴峥嵘没理会蒙掉的闺女,目光定在第七个亮相的叶来芽身上,虽然隔得远,但是作为枕边人,他不可能连自己媳妇都认错。 前几个节目都是中规中矩地唱歌和相声,轮到第六个节目,一群身着红裙戴着小帽的女同志走上台。 立即就在会场里引起了轰动。 节奏欢快的音乐响起,十几个“新疆女子”依次散开,昂首、挺胸、立腰,只凭一个身段舒展的集体亮相,便显出了十足的少数民族风情。 观众们捧场地献上掌声。 工业厅的同志们更是带头鼓掌叫好,还有在观众席吹口哨的。 吴峥嵘盯着站在最前排,面带微笑,舞姿灵活轻巧的叶来芽,感觉坐在观众席里似乎有些看不清。 于是,他将女儿放到座椅里,独自起身离开观众席,走到了舞台跟前。 舞台上灯光煌煌,除了第一排的观众,叶满枝其实根本就看不清观众席的情况。 她们三个昨天被郭厅调到了领舞的位置,一直练到晚上九点多才解散。 舞蹈站位都是重新排的,她上台以后,一边告诉自己控制面部表情,始终保持微笑,一边默默回忆着走位,力求让每个动作都完美到位。 然而,她翻转手腕在原地旋转的时候,刚一扭头,便在舞台边的几个报社记者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吴峥嵘穿着白衬衫和绿军裤,混在那片记者群里。 叶满枝视线扫过去时,正好与他含笑的目光对上。 她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地完成旋转,心里却在吐槽,这男人咋那么能现眼呢! 观众席还不够他坐的,非得跑到舞台边上欣赏! 叶满枝忍不住往男人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她还记着舞蹈老师的叮嘱,保持面部微笑,所以这个眼神就显得含羞带怯,似嗔似喜的。 吴峥嵘举起相机时,恰巧将这个带点妩媚的神态抓拍下来。 有时候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能让人记上一辈子。 而叶满枝的这个小表情,就被记性很好的军代表同志记了一辈子。 盛装打扮的叶来芽很美,但她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鲜活的灵气。 这张相片洗出来以后,构图和光影都非常出色。 而后的很多年里,一直与他俩的第一张合影,一起摆放在他书房的案头上。 几十年后回想起来,1962年,吴峥嵘唯一的遗憾是,他没能拥有一台彩色照相机,没能将这一年最鲜妍明亮的叶来芽定格在时光里。 那时的叶满枝,以及同样见证了这场演出的吴玉琢,早已记不清当年的情景了,只有吴峥嵘能独自翻一翻几十年前的记忆。 * 今年的国庆演出一共评出了两个一等奖,一个是公安厅的合唱节目《黄河大合唱》,另一个就是工业厅的舞蹈表演《新疆好》。 不知是他们真的跳得好,还是正好响应了政策,反正辛苦排练了一个多月的女同志们都坚信是自己跳得好。 排练时大家都有点放不开手脚,但是真正登台的时候,大家像是豁出去了,跳得特别肆意,反而抓住了新疆舞的精髓。 拿到奖状的郭厅非常高兴,不但将汇演的奖品——茶缸、毛巾、毛毯票——发给了大家,还由厅里出资,给每个队员发了一支钢笔。 钢笔是本省钢笔厂生产的,由工业厅归口管理,每年都有不少样品送过来,给队员奖励一支钢笔是小意思。 叶满枝正在使用的钢笔是吴峥嵘送她的派克钢笔,这回收到了厅里的奖品,她就将其转送给了吴峥嵘。 也算是有来有往嘛。 国庆节放假,夫妻俩带着孩子去了一趟本省西部的牧区,叶满枝上次去调研的时候,就觉得草原牧场很美。 这次正好有三天公休假,便跟吴峥嵘一起带孩子去牧场散散心。 三天的短途旅行,让重新返岗的叶满枝神采奕奕。 彭佳音笑着说:“小叶,精神不错呀,是不是听到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 “郭厅说,舞蹈队要保留下来,算是机关工会组织的业余活动。郭厅让咱们再编排几个舞蹈,她想带咱们去北京参加明年的全国文艺汇演!” “哇,真的啊?”叶满枝满脸惊喜。 她还没去过北京呢! 上次去南方在北京转车来着,但时间太紧,她连火车站都没出! “真的!全国文艺汇演要求非专业人员参加,咱们的条件正合适!” 有机会去北京演出,彭佳音也异常兴奋,还想跟叶满枝分享最新消息呢,却被隔壁办公桌的何平打断了。 “要组织十周年庆典的事,处长已经提过很多次了,今天下午咱们综合三科内部可能要开会商量这件事。你们都有什么想法,咱先讨论一下。” 彭佳音说:“咱们轻工系统内,机关加上工厂,全省上下几万人,我想提议省里搞一次有奖征文活动,让大家谈一谈轻工业发展这十年的变化和感受。到时候优秀文章可以刊登在省报和咱们的机关报上。” “不错不错,这个想法挺好的,”何平颔首肯定,又看向叶满枝问,“小叶,你有什么想法?” 叶满枝对处长屡次提到的工作挺上心的,这个月特意构思了一个方案。 只等着领导开会的时候,她来建言献策呢。 这会儿被何平问起,她便说了出来。 “我不是负责接收人民来信吗,最近两个月的人民来信,几乎一大半与产品质量有关,而且上个月轻工业部的工作组来咱们省里检查工作的时候,也屡次提到了工业生产只追求量,不重视质的问题。所以我觉得咱们省工业厅可以策划搞一次,庆祝十周年的产品质量评比。” “在各行各业中,评出省级优秀企业和省级优秀产品。为优秀企业发牌,为优秀产品颁发奖状或者轻工业十周年的纪念奖章,允许他们将‘省优’字样和‘十周年纪念奖章’印在产品包装上。一方面是帮老百姓筛选优质产品,见到‘省优’字样,就是质量的保证,大家可以放心购买。另一方面,也能督促其他工厂向‘省优’看齐,改进质量,争取在下一次评选时获奖。” 何平点点头说:“小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轻工大多是日用品,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严把质量关,也是咱们工业厅的重要工作之一。我这两年作为巡视员,在基层看到了……” 巴拉巴拉巴拉,开始讲他的基层见闻。 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皮子,叶满枝内心简直震惊了! 天啊! 她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推倒重建了好几次,才为提高产品质量,想出这么一个还算靠谱的方案。然后又想办法把提高质量与十周年庆典联系到了一起。 她咋就跟何平想到一起去了呢? 他俩凭啥能想到一起啊? 除了去基层调研,何平这个“调研员”还分管着轻工机械工业,这部分的产品就是俗称的“三转一响”。 自行车,钟表,缝纫机,收音机。 一个个都死贵死贵的,哪个也不是容易出现质量问题的。 退一万步来说,何平既然能想到这种提高质量的好主意,之前为什么不跟厅里提啊? 非得赶上庆祝十周年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是工业厅的老人儿了,产品质量普遍偏低,也不是最近才冒出来的问题。 他之前干啥来着,非得等她提了,他才说一句,“小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叶满枝张了好几次嘴,愣是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这种事怎么问? 听何平发表了一番高论后,叶满枝笑着点点头,说了句“那咱们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便不再搭话了。 她现在只觉得,何平比赵桂林大了近十岁,却被赵桂林这个科长压了一头。 也许不只是学历和能力的问题。 除了叶满枝,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并没发现任何异样,好似真的是两人想法撞车了。 毕竟何平的年龄资历摆在那里,又是“巡视员”,隔三差五就去基层了解情况,能为提高产品质量想出这样的办法,其实是合理的。 王勤简单分享了自己的方案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午休结束以后,赵桂林果然如何平所说,在科室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专门研究轻工业十周年庆典活动的策划安排。 距离元旦还有两个多月,开年就要有庆祝活动,处长对科长催得急,四个科长就得回来催手下的小喽啰们。 “像那种文艺演出啊,成果展览啊,都是老掉牙的主意了,”赵桂林摆摆手说,“咱们综合三科不屑出这种拾人牙慧的主意,咱们抓紧时间提几个新鲜方案,给处长送过去。” 作为赵桂林之下的第一人,何平率先发言了。 他所介绍的方案,就是叶满枝上午刚提到的“产品质量评比”,但是人家以前能当上副科长,后来又被调去当“巡视员”,其实是有些真本事的。 何平把叶满枝的点子完善了一下,为“省优”产品进行了分级,省级优秀中又分了“特优”、“一等”、“二等”和“三等”,把更多质量还过得去的产品吸纳进来,让更多企业和产品参与评比。 同时也让没有达到“省级特优”的产品有个奔头,这样能有效防止省优企业和产品吃老本,躺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 何平洋洋洒洒讲了半个小时,最后加了一句,“小叶上午也提过这个办法,我俩的想法差不多,不过我这个方案对产品评级划分得更细致一些,各有各的优点吧。” 叶满枝:“……” 好话全被人家说了,大大方方承认两人想法重合,她确实无言以对。 像这种情况,只要没人闹到跟前,不影响向上级交差,作为科长的赵桂林不会深究这个点子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既然何平先提了,还完善了方案,那这个方案就算是他的。 赵桂林一边听着和平的介绍,一边往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这个主意确实有一定可行性,轻工产品的质量问题一直无法得到有效解决,究其原因还是企业领导不够重视,整个系统内一潭死水。 要是能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自上而下的“产品质量评比”,将轻工系统内部的所有单位都调动起来,对提高产品质量兴许会有奇效。 赵桂林的脑瓜活络,记录的过程中就想到了这样办的另一个好处。 由于轻工系统的产品种类多,名目杂,评比战线必然会被拉得很长,甚至今年就可以启动评比程序。 这种活动也许能把轻工系统内的这潭死水,从今年一直搅到明年底。 这不正是夏竹筠需要的,有影响力和纪念意义的活动嘛! 赵桂林越想越满意,顺便把自己想到的几个点子,补充进笔记本里。 想起刚刚何平所说,叶满枝也跟他一样想到了这个办法,于是直接点了叶满枝的名。 “小叶,你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年轻人脑子活,叶满枝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愿意再听听年轻人的想法。 叶满枝瞥了眼气定神闲喝茶的何平,点了点头。 第123章 叶满枝开口时, 先把何平补充的那部分内容否定了。 “科长,‘省级优质产品’是一个行业标准,也是荣誉称号, 我觉得不宜为‘省优’划分三六九等。评出特优、一等、二等、三等产品,虽然能让更多企业和产品参与进来, 但也大大降低了‘省优’这块金字招牌的含金量。” “按照我个人的理解, 省级优质产品, 应该在技术上处于国内领先水平, 在质量上对标北京、上海、南京、天津等地的名牌产品,是能体现我省最高技术和质量水平的轻工产品, 贵精不贵多。” “再者, ‘省级特优’和‘省级三等’的评选条件肯定是不同的, 但一般消费者并不会深究特优和三等的区别, 在外包装上看到‘省级’字样时,已经从心理上认可该产品了。以我作为消费者的眼光来看, 特优和三等其实差别不大, 反正都是被省里认证过的。” 何平放下茶杯说:“特优就是特优, 三等就是三等, 怎么可能差别不大?从企业方面来讲, 在税收和技改资金支持上, 享受的优惠政策肯定不一样。” “何主任, 在这一点上, 我们女同志最有发言权了。”彭佳音接话,“要是能在供销社见到省级优质产品, 不论一等还是三等,我肯定都会买的。有认证的产品,总比没有认证的好吧?可是, 一旦被企业摸透了消费者的心理,即使给‘省优’分了级,也未必能刺激企业继续优化技术,提高产品质量。反正消费者不了解内情,大家都是省级优质产品。” 叶满枝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咱们就拿这支滨江牌铅笔举个例子。假设它是咱们省里的行业标杆,但是在全国范围内,无论从生产技术,还是产品质量来看,都不如外省的产品。” “若是不分级,它可能评不上省优。但是分级以后,这支铅笔能评个‘三等’,也算是省优产品了。铅笔厂如果在外包装上印了‘省优’字样,咱能说人家是错的吗?所以,给‘省优’分级以后,其实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何平慢悠悠道:“这就需要行业监管了嘛。” “但是全省有那么多产品,咱们得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进行监管?”叶满枝看向赵桂林说,“科长,与其给省优产品分级,不如把评比权限下放给各市和专区。省里评完了省级优质产品以后,若是各市和专区也想搞质量评比,可以让他们评市级优质产品。” 赵桂林一边往笔记本上记录,一边颔首说:“是否要给省优分级,咱们之后再专门开会讨论。小叶,你还有别的内容需要补充吗?” “有啊。” 叶满枝从自己的办公桌里拿出一本原稿纸,又拿出她前些年出版的那本《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100例》。 “做完‘省级优质产品’评比以后,咱们可以编制一份省级优质产品名录,就像我手上拿的这本书一样,按照产品种类,分成几个大类,附上产品图片、生产厂家介绍、产品规格介绍。一方面便于省内各单位交流学习,取长补短,另一方面便于我省轻工产品的对外交流,以后再有交流会、贸易会,咱们可以直接带着这本优质品名录出席。” 赵桂林“嗯”了一声说:“咱们现在也有产品名录,不过收录的产品比较杂,不如省优产品名录听起来响亮。” 他接过那本《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100例》翻了翻,发现上面全是介绍服装的,便把书传给了伸着脖子张望的彭佳音。 彭佳音将书接到手里,瞥见封面上的名字,便惊呼出声:“小叶,你是这本书的作者呀?” 叶满枝在心里暗自窃喜了一下下,然后学着吴峥嵘的样子,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那你可太厉害了!这书在哪里有卖啊?我也去买一本支持一下!” “这本书是我在街道工作的时候出版的,已经五六年了,现在书店早就不卖了。” 彭佳音爱不释手地翻着书页,口中啧啧赞叹着。 虽然已经过了五六年,但国内的服装款式没怎么变化,这些女装例图放在当下也是很时髦的。 这两年物资紧缺,商店橱窗里的款式都未必有她这本书里的款式多。 男同志对那服装书没啥兴趣,看过也就算了,赵桂林问:“小叶还有没有其他内容需要补充?” 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不料叶满枝却再一次点了头。 叶满枝笑着说:“针对省优产品评比,后续还能衍生出很多庆祝活动,除了编写产品名录,咱们化轻工业处,还可以出版一本《轻工业志》,介绍十年来,省里轻工行业的发展变化,然后把这些省优产品也当做代表性成果附在后面。” “我之前在省大图书馆读过一本解放前的县志,县志介绍了那个县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咱们其实也可以参考一下,将轻工行业按照纺织、烟酒、食品、轻工机械、搪瓷玻璃,分成几个大类,然后介绍各行业的发展状况、工业设备、品种质量、经营管理……” 叶满枝的话还没讲完,就听赵桂林语气兴奋地拍着桌子说:“小叶,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叶满枝:“……” 梅开二度。 她太怕听到这句话了! 她咋总能跟领导想到一块儿去呢? 不过,赵桂林似乎真的跟她想到一块儿了。 他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抽出一个本子,点着其中一页说:“我本来不想加纺织和烟酒的,便宜综合二科和四科那帮人了,但是谁让咱是一个处室的呢,还得搞好团结!” 他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又指着自己本子上的内容说:“除了你之前提到的那些,还要介绍一下管理机构的发展变化,历任主管领导的履历,科研机构的获奖成果,以及轻工教育的发展,比如中专啊,成人职业教育啊……” 赵桂林考虑得比叶满枝提到的更全面。 这让叶满枝暗暗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次真的跟领导英雄所见略同了。 赵桂林当场拿出提前准备的内容,跟她一起探讨,她心里其实还挺高兴的。 这说明自己跟上了领导的思路。 要是何平也能如赵桂林这般,大大方方地拿出证据,证明两人确实是想法撞车了,她心里也不至于跟吞了苍蝇似的。 赵桂林想到出版《轻工业志》的主意以后,着实自得了好几天,此时发现叶满枝居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便想跟她交流交流。 叶满枝介绍了自己的思路以后,将一沓原稿纸交给他。 “科长,针对十周年庆典设计的所有方案,都在这里呢。” 从省级优质产品评比,到出版省优产品名录,再到出版《省轻工业志》,是她一气呵成写完,又在原稿上修修改改的。三个方案连在一起,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的。 赵桂林对年轻人的工作态度很满意,当场表扬了小叶同志的工作热情。 这是处长交代了好几次的工作,有心人其实都做了准备。 彭佳音和王勤也先后交了自己的策划方案,虽然没有叶满枝写得多,但该有的计划步骤都有了。 三个同事都交了方案,何平要是拿不出东西,难免会显得不重视领导交办的工作。 所以,何平也交了一张稿纸。 综合三科的方案由赵桂林汇总以后,还要交到处长那里,赵桂林将每份方案都认真阅读了,轮到何平那份时,他抬头问:“老何,那个‘省优’评比的方案,你没写在这里啊?” 何平提交的方案是在轻工系统内评选劳模和先进,开表彰大会,像国庆十周年那样,为获奖者颁发印有“十周年纪念”字样的奖品,在全省工业系统内部宣传劳模的先进事迹。 内容写了不少,但并未提及省级优质产品评比。 何平语气寻常道:“小叶刚才说得有些道理,省优评级可能确实存在一些漏洞,我把方案完善一下再交给你。” * 叶满枝听得撇嘴,回家就把这件奇葩事跟吴峥嵘分享了。 “他怎么这样啊?既然自己写了方案,为啥非得抢我的?他那个开表彰会的提议其实也挺好的,他不用自己的方案,转而用别人的,这人不是有毛病嘛?” 两人正带着孩子在大院里饭后散步。 吴峥嵘一边紧盯骑着小三轮飙车的闺女,一边开导被气胖三斤的媳妇。 “他在机关里混了这么多年,未必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但眼光应该是有的。哪种方案能被领导采纳,哪个工作能出成绩,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搞优质产品评比,一听就是能出成绩的工作。而给劳模颁奖是要花钱的,你们厅里是否有这笔经费开支还不好说。” “那他也不能使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呀!这种机关老油条可太厉害了,他用了我的方案,居然还好意思说跟我英雄所见略同!还主动跟领导说,我们俩想法一样,好像主意是我俩一起想出来的!我们科长肯定已经看穿他了!” 吴峥嵘笑:“你就那么确定赵桂林看出来了?” “当然了,赵桂林比何平小了那么多岁,却越过何平当了科长,这俩人当年的竞争肯定很激烈。竞争对手是啥德行,赵桂林心里能没数吗?我们科长挺精明的,何平不交省优评选的方案,他能看不出猫腻吗?” 幸好她一直奉行“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凡事都习惯落在纸面上。 要不是提前写了方案,这次还真得吃个哑巴亏了。 叶满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转而问起搬家的事。 “那位马团长什么时候来656厂啊?” “下周末的火车抵达滨江。” “咱们是不是得等你俩交接了工作才能搬家?”叶满枝问。 吴峥嵘的调令已经正式下来了,1062研究所的副所长。 这个研究所是新成立的,办公地点还没确定。 但所长是从军事学院调来的一位系主任,对方似乎有意将办公地点放在军事学院附近。 叶满枝也是最近才知道,军事学院的校长和系主任都是军人,而且军衔都老高了。 吴峥嵘进步以后,去了1062所也只能当个副所长。 “你很着急搬家吗?”吴峥嵘垂眸看向她,“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我当然舍不得离开这里,但马团长是带着家属上任的,咱们占着房子不是影响人家安家嘛。”叶满枝有些焦虑地问,“咱们到底搬去哪里住呀?你们那个研究所落在军事学院还是省军区?” 吴峥嵘停下脚步,等着闺女跟偶遇的幼儿园小伙伴社交,口中不停道:“1062所在军事学院附近,那边的实验条件好,而且在市区里,方便家属上班。研究所暂时只有办公楼,没有家属院,过段时间研究员陆续到岗以后,会统一在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里分配住房。你可以先考虑一下,住楼房还是住平房。” “房子还能选啊?”叶满枝两眼放光,“能选个大的不?最好能有个客厅。” 她家现在就没有会客的地方。 原来那间小会客室已经变成吴玉琢小朋友的闺房了。 吴峥嵘将水壶递给飙车飙累的闺女,笑着说:“那得实地考察,反正你男人目前就是三室一厅的待遇,无论楼房还是平房都是三室一厅,就看你想住哪里了。” 叶满枝觉得吴峥嵘在新成立的这个研究所,可能会呆不短的时间,万一要在那里住上半辈子,那确实需要实地考察,选个好点的房子。 于是,第二天下班以后,她跟着吴峥嵘去军事学院的家属院实地考察了。 军事学院的家属院,与军工大院的环境不太一样。 走进大门以后,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贯通南北,马路两旁高大的绿树遮阴蔽日,二层或三层的楼房呈“非”字型,整齐地排列在两侧。 看起来就特别规整。 而且人家的供销社、副食品商店、烟酒门市部、冷饮门市部、维修社,居然是开在家属院里面的! 这可太方便了! 让孩子去供销社打个酱油,连家属院大门都不用出! 看到那些开在院儿里的店铺时,叶满枝已经满意了三分。 等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巡逻小战士从自己身边经过时,她心里就更满意了! 军工大院里的治安很好,自打建成以后,从没在院儿里出现过丢孩子的情况。 家长能放心地让孩子在院儿里玩耍。 看来军事学院的环境也不差。 “这边的治安条件好像挺不错的。”叶满枝小声感叹。 “嗯,军校里从校长到学员全是军人,而且有些项目涉及保密信息,家属院里每天有三班巡逻队执勤。” 吴峥嵘先带她去了距离北门不远的一栋二层单元房。 与叶满枝期待中的一样,这是个正经的三室一厅,一个大卧室,带两个小卧室,关键是客厅很大,可以招待客人。 而且有室内厨房和厕所。 一整个单元楼只有六户人家,比军工大院里那种赫鲁晓夫楼清净多了。 “怎么样?这里可以吗?”吴峥嵘问。 他觉得叶来芽会喜欢这里。 光是那独立的室内厕所,就能把她留住了。 叶满枝在楼房里转悠了很长时间,但参观过以后,还是拉着他说:“再去看看那个平房吧。” “平房没有厕所。” “我知道,但平房有院子吧?”叶满枝忧心忡忡地说,“有个院子,咱能自己种点蔬菜瓜果,还能继续养鸡,哪怕遇上荒年咱也心里有底。这楼房好是好,但咱家有言骑车都骑不开。” “想骑车就到外面去骑,在家里骑什么车?” “哎呀,你就听我的吧,”叶满枝推着他出门,“咱家还有葵花呢,葵花那么能叫唤,不能把它放到楼房里养吧?” 吴峥嵘只好将她带去了那套带院子的平房。 平房都集中在家属院的最深处,布局跟军工大院里几乎一模一样,房子之间并不挨着,一排排平房像拉链似的错位排布。 他们所在的这套院子跟16号院差不多,红砖灰瓦的平房带一个挺大的院子。 原住户也在院子里开了两块地种菜,但菜地跟院儿里那颗山楂树一样光秃秃的,早就被人摘光了。 “选平房吧?”叶满枝挽着男人的手臂说,“你看这边是两个大屋带一个小屋,客厅和小屋也能晒到太阳,比刚才那个单元房的面积大,朝向也好。还能在院子里种菜,养葵花,养鸡!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厕所。不过,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好事哪能都让咱占尽了!” 反正她上了这么多年公共厕所,早就习惯了。 吴峥嵘对住处不挑剔,他考虑的还是叶来芽和吴玉琢这两位女同志的需要。 有个室内厕所确实会方便很多。 吴峥嵘劝道:“房子的事不着急,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了,就住小院儿吧!”叶满枝一锤定音,又从包里掏出卷尺,“咱俩量一量这个房间的尺寸,回头还得把书架搬过来呢!” * 定下了未来的住处以后,叶满枝便忙碌了起来,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整理清点家当。 她的衣服裙子,吴峥嵘的书,以及吴玉琢的小人书,都是他们家的重要财产。 自打得知了要搬家的消息,吴玉琢已经交代过七八遍了,要把她的小人书和玩具带上,还得把她车车哥哥和球球哥哥也带上。 叶满枝全都答应着。 当着她的面,把那些小人书和吴峥嵘的书放到一起,到时候打包一起带走。 她这边忙着准备搬家的时候,单位里也有了大动作。 综合三科提交的十周年庆典方案,被夏竹筠采纳了几条。 其中就包括评比省级优质产品,编撰《轻工业志》,以及轻工系统内的征文比赛。 评比省级优质产品不是小事,甚至不是省工业厅能够独立完成的。 所以,夏竹筠果断将这个项目上报了。 项目层层上报,到了省人委。 省领导决定成立“质量奖审定委员会”。 由李副省长亲自挂帅担任委员会主任,省工业厅、省商业厅、省供销总社的一把手担任副主任。 另外再从各单位抽调人手,负责这次省级优质产品的实际审定工作。 处长夏竹筠被厅长喊去委员会里干活了,作为处长身边的第一马前卒,赵桂林自然不能被落下。 由于上面全是大佬,赵科长这样的,去了评审委员会只能跑腿打杂。 他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跑腿,于是又给自己找了两个跑腿的。 就是最先提出方案的何平和叶满枝。 叶满枝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让领导替她打抱不平,拿下何平,这想法未免太过天真。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平又是科室里资历最老的,赵桂林选他无可厚非。 叶满枝提醒自己小心提防这种老油子,便笑着接受了领导的安排。 “老何,小叶,你们都准备准备,后天咱们评审委员会要开第一次委员会议,与另几个单位的同志碰个头……” 叶满枝问:“科长,准备哪方面内容啊?” 赵桂林也是跑腿的,他其实也不清楚大佬们开会要干嘛。 但还是推测道:“可能会安排各单位的工作分工,再一起研究一下评奖标准啥的,你们都提前想一想!” 叶满枝接受了安排,正要翻翻相关的评奖资料,却在办公室接到了三嫂黄黎打来的电话。 对方让她下班以后,去幼儿园一趟,幼儿园老师有急事找。 闻言,叶满枝心里顿时一紧。 既然说了是急事,那必然是急事了,否则不会将电话打到单位来。 叶满枝生怕是孩子在幼儿园出事了,赶紧给吴峥嵘打个电话,让他快去厂幼儿园看看情况。 放下电话以后,她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五点钟下班。 背上挎包就冲出了办公室。 叶满枝匆匆赶到幼儿园的时候,吴玉琢、出租车和起球三个孩子都在园长办公室待着。 三嫂和吴峥嵘,正在与张园长谈话。 她瞅瞅三个孩子,没伤,衣服也是干净的,看来不是打架。 她家吴玉琢还噘着嘴跟她隔空亲亲呢! 叶满枝配合地隔空回亲了一下,而后走上前问:“园长,出什么事了?” “我听说你们要给吴玉琢小朋友转园是吗?” “她爸爸工作调动,我们搬家的话,就得给孩子转园了。” 张园长将情况介绍了一下,“最近北京那边的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想来咱们幼儿园取景,拍摄反映学龄前儿童开展体育活动的科普影片《从小锻炼身体》。那位赵导演上个月来滨江采风的时候,就相中了咱们园的几个小朋友,包括吴玉琢和叶起祥。吴玉琢如果要转园的话,可能会影响电影拍摄进度。” “啊,我家吴玉琢这么重要啊?她转园,人家电影厂就不拍啦?”叶满枝问。 “那导演在外面等着呢,咱家孩子要是不能拍,他就要换个幼儿园了。”黄黎拉住叶满枝低声解释,“人家导演要挑长得好看的,胖乎的。” 叶满枝心说,出租车确实挺胖乎,导演挺有眼光的。 她扭头问闺女:“有言,你想拍电影吗?” 吴玉琢小朋友还不知道什么是拍电影,她左手拉着出租车,右手攥着起球,很大牌地说:“那得把我球球哥带上,不带我球球哥哥,我就不去啦!” 第124章 656厂幼儿园能被赵珂导演选中, 要归功于小胖墩出租车。 这年月的胖孩子实在是不多见,连黄黎这个亲妈都没想到,她能把儿子喂得这么敦实。 外人都说这孩子养得好, 但黄黎很担心儿子会发展成小儿肥胖,所以就给他在少年宫报了一个体操班, 想让孩子去锻炼锻炼。 她这个决定自然又引来了以沈亮妹为首的, 一众吃瓜群众的群嘲。 花钱锻炼, 还不如让孩子在大院儿里跑跑呢。 但幼儿体操属于政府补贴项目, 少年宫的体操班,每月只收五毛钱。 能让儿子去外面见见世面, 交点新朋友, 黄黎还是很乐意花这五毛钱的。 她没理会旁人的酸言醋语, 每周骑着自行车送孩子去三次少年宫。 然后就在少年宫碰到了赵珂。 赵珂是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的导演, 最近正准备拍摄关于生理卫生的科普影片《从小锻炼身体》。 滨江这几年一直在大力发展小儿卫生体育锻炼。 儿童经过锻炼以后,在生长发育和增强体质方面有明显效果, 即使这两年物资紧缺, 全市五百多所幼儿园和托儿所里, 发育健全儿童的比例仍能达到93%。 赵珂听说了这边的成果以后, 便从北京跑了过来, 打算在滨江取景拍摄。 他被人带去幼儿体操班参观的时候, 一眼就相中了扭着屁股热身的出租车。 这个灵活的小胖子在一众小豆丁里, 那可真是鹤立鸡群啊! 特别符合他心目中男主角的形象! 等他根据介绍, 来到656厂幼儿园,见到与小胖墩玩在一起的吴玉琢时, 女主角的人选也有了! 这俩孩子就是很标准的祖国花园里的花骨朵呀! “赵导演,你们这科普影片要拍摄多长时间啊?”叶满枝问。 “快则两三天,慢则十天半个月, 全看孩子的配合情况。” 如果小女孩不能拍,赵珂就打算转战市人委幼儿园了。 他在那边也相中了一对小孩,而且机关幼儿园的环境要更好一些。 就是可惜了这个被他一眼相中的小胖墩。 叶满枝与吴峥嵘商量了一下,新来的马团长一家已经住进周转房了,他们可以晚几天搬家。 吴峥嵘问:“赵导演,我们能提前了解一下拍摄内容吗?” “可以可以。”赵珂介绍道,“咱们的影片是科普影片,跟电影院里的那种电影不一样,咱们没有故事脚本,拍的是孩子在幼儿园里的真实生活。根据你们滨江教育部门的介绍,小儿卫生体育锻炼,主要是空气浴、日光浴、水浴、体操,以及课间娱乐。所以咱们就按照这几方面的内容来拍。” 吴峥嵘自动将拍摄内容翻译成,放风、晒太阳、洗澡、广播体操,以及做游戏。 其他方面还行,但是…… “我家吴玉琢是小姑娘,不参与洗澡那部分的拍摄,您选其他小朋友拍摄吧。” 闻言,吴玉琢小姑娘赶紧把她球球哥推出去,“我球球哥哥可喜欢洗澡啦,让我球球哥哥洗!” 起球还没意识到自己要在全国人民面前光腚了,叼着妹妹给他的饼干点头,“我可以洗!” 一部科普片当然不可能只拍两个孩子,幼儿园的其他孩子也要出镜的。 赵珂原本只想拍小胖墩坐在澡盆里洗澡的画面,既然又来了一个素材,那就俩男孩儿一起拍吧。 三个孩子的家长都没意见,幼儿园其他家长也乐意配合,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的摄制组,第二天就正式进了656厂幼儿园。 孩子要拍电影了,关于上镜服装问题,叶满枝和吴峥嵘都觉得不宜穿得太过花哨,干净朴素整洁即可。 叶满枝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半新不旧的红毛衣,又让吴峥嵘给孩子扎个哪吒头。 挎上硕大的军用水壶,就让她去幼儿园拍电影了。 夫妻俩都有工作要忙,谁也没在幼儿园盯着,因此也就没看到闺女在剧组耍大牌的场景。 吴玉琢答应拍摄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带上她球球哥。 当初她球球哥从中班留级到小班,她又从小班跟球球哥转战到中班。 俩人非常有革命情谊! 如今兄妹三人一起在中班玩耍,有集体活动的时候,她当然不能把球球哥落下啦! 在她的理解中,把球球哥带上的意思,就是每个活动都要一起参加。 但是按照赵导演的理解,拍摄起球洗澡的画面,就算是把他带上了。 因此,双方在拍摄做操镜头的时候,便出现了分歧。 赵导演想把另一个稍微胖乎一点的男孩调到前面来,跟出租车一左一右站在小姑娘两边,画面会好看一些。 然而,这个要求却遭到了吴玉琢的强烈反对,拉着起球的手不让他走。 “球球哥哥一直站在我旁边,不能走!”他们平时都是一起做操的,凭啥这次就得分开? 赵导演试图跟她商量:“下个镜头的时候,你们再站在一起!” 吴玉琢拧着小眉毛瞅他片刻,然后左手拉着起球,右手拉着出租车,跑去告老师了。 “老师,那个叔叔说话不算数,我不想拍啦!” 老师和导演:“::::::” * 工业厅这边的叶满枝,还不知她闺女一天里给赵导演告了七遍老师。 在她想来,拍科普教育片没有台词,跟拍纪录片差不多,导演只要举着摄像机拍些活动画面就行了,完全没难度呀! 与其担心闺女和侄子,还不如担心担心她自己呢。 机关里没什么秘密,稍有风吹草动,连锅炉房的大爷都能听到风声。 省里要搞优质产品评比的消息,早就在厅里传开了。这种大规模的评比工作,需要的工作人员和专家很多,不少部门的干部都摩拳擦掌,想加入评审组分点成绩。 叶满枝是今年刚分配来的大学生,进入工业厅还不满半年,不费吹灰之力就被领导带进了质量奖审定委员会,自然会引来许多侧目。 省大的几个师兄师姐,见到她时都说了恭喜,跟她一起进入单位的邬杰还玩笑似的喊她叶科长。 这些都是私下的玩笑话,叶满枝回他一声邬处就算扯平了。 可是,有些人的调侃,那明显就不是开玩笑。 到了月末,沈礼娜又来业务部门分发人民来信了。 刚进入综合三科,她便笑着说:“满枝,听说你被赵科带进审定委员会了?恭喜你啊!能参加这么大的项目,用不了多久就得喊你叶科长了吧?” “哎,你每个月帮我们分发人民来信,也算是改进工作流程了。听说郝主任还表扬过你,这么大的功劳,你用不了多久就能当副主任了吧?” 沈礼娜摆手,“我就是个跑腿的,哪能当副主任?” “对呀,我在审定委员会里也只是个跑腿的,要是跑个腿就能当科长,那我们岂不是满屋子都是科长了!我们综合三科里哪个不是手攥好几个大项目的?我这长征第一步还没跨出去呢!” 除了赵桂林,综合三科的其他人都在,叶满枝当然不能任由她在办公室里胡说八道。 科长的人选在综合三科算是个敏感话题,大家在办公室里从来不探讨人事任免的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两三年内,化轻工业处至少能空出一个副处长的位置。 赵桂林是大热人选,如果有人开个赌局,押注未来的副处人选,那赵桂林和综合一科的吕科长肯定是赔率最低的。 一旦赵桂林上去了,综合三科的另外四个人就是竞争关系。 虽然行政级别略有不同,但他们四个可全是副科级干部! 大家条件都差不多,谁会对当科长没有想法呢? 所以,办公室里很少有人谈论科长处长之类的话题,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沈礼娜像是刚刚察觉自己的失言,对另外三人说:“哈哈,我跟满枝开玩笑呢,没别的意思,真没别的意思……” 叶满枝简直烦死她这一出了,谁管你有什么意思啊? 她不再留这种好事分子在办公室里瞎搅和,拉着人一起出门上厕所了。 她刚来单位没多久,升职也轮不到她,她才不想早早往自己身上集中火力呢! 将人带出办公室,叶满枝贼兮兮地小声问:“礼娜,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沈礼娜闻言一愣。 “就是我们化轻工业处的消息呗。” “没有。” “不对,你肯定听到什么了!”叶满枝语气笃定地低声说,“否则你怎么能无缘无故就说我要当科长呢?我们赵科长要是不升职,我咋可能当科长呀!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沈礼娜摇头,“没有。” 她就是听说叶满枝进了质量奖审定委员会,心里不是滋味。 叶满枝的运气太好了,挤掉她进了化轻工业处不说,还正好赶上轻工系统十周年庆典的质量评比,轻轻松松就跟着部门领导混进了评审组。 化轻工业处以外的人并不了解“省优”项目的内情,她只觉得叶满枝的运气爆棚。 叶满枝露出怀疑神色,试探着问:“我听说你姑父是商业厅的刘处,你真没听到什么内幕消息?” 沈礼娜心里陡然被揪了一下,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知叶满枝是从哪里摸清自己底细的。 单位里一直有传言,说她是走后门进来的,还有人说她是某位厅长的亲戚。 别人问到她跟前的时候,她语言上否认,但语气神态都带着点躲藏遮掩。 同事摸不清她的底细,又怀疑她是领导的关系户,一般不会在工作上刁难她。 沈礼娜渐渐也发现了,这样含含糊糊的关系,其实比清清楚楚的关系,更有利于自己。 所以,她从没向外透露过商业厅的人事处长是自己姑父。 沈礼娜心慌了一阵,便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就是办公室跑腿的,能有什么内幕消息?” “哎,”叶满枝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从刘处那里听到什么风声了呢,要是我们科长真的要升了,我得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科长呀!” “你可别跟赵科胡说!没确定的消息,怎么能跟领导随便说呢,这不是得罪人吗!” 沈礼娜急忙拉住她,只觉得这大学生仅是学习好而已,对机关里的门道真是一窍不通! “其他人的消息不可靠,但消息要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那十有八九是真的吧!”叶满枝话里满是信任。 “我真没有内幕消息!你弄错了!” 叶满枝一脸“我懂”的表情,“放心,等你给了我准确消息的时候,我再跟领导报喜!” “……”沈礼娜语塞半晌,强压着翻白眼的冲动说,“我先回办公室了,反正你别跟领导胡说,更别说是我说的,到时候我可不认!” 叶满枝乐呵呵地把人送走了,回办公室拿上饭票,直接去食堂吃午饭。 她本来不想拿同事的关系背景说事的。 但沈礼娜当着综合三科所有人的面,说她要当科长了,她才不信对方没有其他小心思。 科长是敏感话题,叶满枝现在不想冒头,也不想惹麻烦。 要是再让那沈礼娜过来搅合几次,她早晚得变成靶子。 与其只有自己提心吊胆,不如让沈礼娜跟她一起提心吊胆。 沈礼娜的来历,还是她在舞蹈队排练的时候,偶然听人事处的刘文丽提过一嘴。 按理说商业厅人事处长是她姑父,这关系其实挺硬的了。 但单位同事私下传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叶满枝当年进街道办上班的时候,四个关系户对彼此的关系都是雾里看花。 她至今不知道当年庄婷是走谁的门路进的街道办。 是以,她可太懂沈礼娜的小心思了。 本单位的厅长确实比外单位的处长管用! 既然不想让她给赵桂林报喜,那沈礼娜就最好别再说她要当科长的话了。 * 按照省领导的要求,省优评比工作要尽快开展。 叶满枝第二天就跟着领导去办公厅开会了。 会议室里坐着各单位的领导,工业厅这边只有副处以上的领导,能在会议桌旁安排一个位置。 赵桂林、何平、叶满枝都是跑腿的,坐在了夏竹筠和秦副处长的身后。 其他单位的情况也差不多,叶满枝的目光在会议室里环视着,在供销社那边居然意外发现了五哥的丈母娘蔡处长。 与对方点点头,她便直接错开了视线。 今天的会议内容果然如赵桂林所说,要讨论省级优质产品的评选办法,安排各单位的工作分工。 叶满枝拿出笔记本和提前准备好的资料,随时为前方领导提供弹药支持。 然后,会议刚开始没多久,各单位就在一个小问题上有了分歧。 省级优质产品评选,应该由企业主动申请,还是由各市和专区的主管部门推荐名牌产品? 省工业厅要在明年庆祝轻工系统的十周年纪念,自然想把活动办得隆重,影响力越大越好,由企业主动提交申请,能让更多优秀企业和产品参与这次评比。 但省商业厅和供销社只是这次“省优”评比的协办单位,若是让各市和专区主管部门直接推荐产品,能给他们省去很多麻烦。 前方领导们争执不下的时候,赵桂林偏头问身边的两个助手:“关于这个问题,你俩提前做过准备了吧?” 叶满枝连忙点头,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来一页,将上面的内容给他过目以后,递给了前排的夏处长。 第125章 叶满枝交给处长的那张纸, 其实是一张新闻剪报。 夏竹筠快速浏览一遍后,在双方争论愈发激烈的时候,举手发了言。 “有个近期的新闻, 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啊。造纸工业是我们归口管理的轻工行业,如果由地方主管部门向评审委员会推荐造纸厂的话, 有三家企业一定榜上有名, 石林、吉岩、开山, 不知大家听说过没有?” 领导们都比较含蓄, 听说过的就微微颔首,没听说过的便没言语。 赵桂林是整个会议室里最不含蓄的, 即使坐在后排, 也不耽误他给处长捧场。 “听过听过, 全省最大的三家造纸厂嘛。” 叶满枝与领导步调一致, 也紧跟着说:“这三家工厂是我省胶板纸、新闻纸和化学木浆的三巨头。” 夏竹筠继续笑道:“这三家工厂,算是咱们省造纸工业最具代表性的企业了, 在工艺上和质量上都走在前面, 如果由地方单位推荐, 必然还会有这三家工厂。但是前段时间有个什么事呢?” “一些新闻出版单位反映, 这三家造纸厂生产的卷筒新闻纸的拉力不好, 在印刷的过程中很容易断头, 而且纸张复卷松紧不匀, 断面不齐, 非常影响印报效率。” “这个情况反映过好几次,三家造纸厂在技术上一直没有做太大的改进。然后《滨江晚报》一气之下就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造纸厂采购了新闻纸。这是一家什么样的造纸厂呢?” “这是德化专区凤阳县红旗公社开办的集体工厂!但这家工厂生产的纸张, 在匀度、洁净度和光滑度上都远超那三家大型造纸厂,而且他们的用浆量非常低,竟然达到了全国新闻纸用浆量的先进水平!” “要不是《滨江晚报》将这家造纸厂挖掘出来, 恐怕连德化专区的领导都未必听说过这家小小的造纸厂。” “我认为像红旗造纸厂这样的沧海遗珠,在全省范围内也许还有很多,如果只靠地方单位推荐的话,会埋没很多有潜力的企业和质量好的产品。” 叶满枝暗暗在心里给夏处鼓掌,她递过去的那张剪报其实是介绍红旗造纸厂厂长的,其中只有两句话,提及他们的产品赶超了三大造纸厂,被叶满枝用铅笔画了波浪线。 夏竹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抓住重点,与新闻出版单位的投诉事件联系起来,完成发言,可见处长就是处长,有水平! 其他单位还想针对夏竹筠的发言提问,工业厅的罗厅长却出言打断道:“说了那么多,一直没说到点子上。既然其他同志不敢提,那我就节省时间,把最重要的一点提一提。” 叶满枝赶紧竖起耳朵,听本单位一把手的发言。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聆听厅长讲话呐! 罗厅长问:“如果全部由地方主管部门推荐,有没有徇私和贿赂的风险?” 会议室里骤然一静。 “有吧?谁能举手保证说一定公平公正吗?没人敢打包票吧?”罗厅长换上轻松的口吻说,“所以嘛,以防万一,还是由企业自行申请吧。有些同志担心会收到太多申请,增加大家的工作量,我觉得这种担心完全没必要。省优的报名条件是很严格的,质量指标必须接近或达到国内同类产品的先进水平,光是这一点就能把一大半产品拦在门外!” 夏竹筠笑道:“厅长,被您这样一讲,感觉形势好像不容乐观呐!” “哈哈哈哈……” 被罗厅长强行干预以后,会议进度总算加快了。 叶满枝在会议室里干坐了两天,虽然没啥表现机会,但领导之间的唇枪舌剑,让她这样的小干部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她是工农阶级出身,虽然工人阶级当家做主,在时下算是最好的成分,但她有自身的阶级局限性。 简单来说,就是从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与吴峥嵘结婚、读过大学以后,渐渐补足了一些短板。但她进入省厅工作以来,仍然时常感觉自己缺少那种全局的,宏观的眼光。 她有一次写工作汇报的时候,写着写着就突发奇想,希望自己可以拥有隐身能力,然后偷偷跟在领导身边,观察他们是如何讲话和处理工作的。 这次在审定委员会的会议室里干坐两天,算是变相满足了她的偷窥欲。 其他人累得萎靡不振的时候,她双眼放光,恨不得把大佬们的每一句话都记到小本本上,回家以后还要反复学习。 * 吴峥嵘对她这种开两天会,能做大半本笔记的能力,还挺佩服的。 翻过她的笔记本以后,吴峥嵘笑道:“这些笔记你好好保存,万一以后哪个领导高升了,你这些笔记,也许可以成为重要的讲话资料,没准儿还能变成史学资料。” “真的假的?”叶满枝已经信了。 吴峥嵘忍俊不禁,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真的。” “你是不是又忽悠我?”叶满枝瞪他一眼。 不论对方是否在打趣她,反正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这些笔记要好好保存,兴许她以后还能靠着这些笔记出书赚钱呢! “书房收拾好没有?我五哥的马车就快到了!” “差不多,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去,你俩忙活吧,我要找我妈说点要紧事。” 因着吴玉琢小明星要拍电影,他们的搬家计划向后推迟了几天。 但吴峥嵘的书房里有不少绝版的外文书,她不太想让外人瞧见那些书,所以全帮他收进包袱里,借用五哥的马车运去军事学院家属院。 叶满枝留两个男人在书房里忙碌,她则带着闺女回了娘家。 常月娥听了她的来意以后,摆手说:“我们那个小厂才十来个人,哪能评上省级优质产品啊?” “省优跟企业规模没关系,除了军工产品,本省生产的所有工业品都能参加评比,你就报个名呗!” “报名也选不上,你还能给我走后门啊?” 叶来芽被选进食品行业评委会的事,已经在家炫耀过好几次了,常月娥早就知道。 “我当然不能给你走后门啦!”叶满枝小声说,“但你要是申报了省优,就能得到一次露脸的机会呀!其他小厂都不敢报名的时候,你们报了,这说明啥?说明你们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也愿意支持上级的工作!这么跟你说吧,省优,你肯定是评不上的!” “……”常月娥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又拿我开涮是吧?评不上还让我报什么名?” “省优评不上,你可以争取市优啊!省级评比结束以后,地方上可能会展开市一级的评比。等你再报名时,主管单位对你们这样的小厂就有印象了。” 常月娥一边给孙女梳小辫儿,一边琢磨闺女的话。 她在肉制品加工厂当了三年厂长,多少小厂都在这三年间倒闭了,而她却把十来人的小厂坚持了下来。 如今又有一个发展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其实还是有点动心的。 “来芽,你说我把小香肠填报成儿童食品咋呀?” “哪个小香肠?” “就是你说偷工减料的那个!” 叶满枝:“……” 哦,她妈那个厂里确实有一种香肠,被常月娥改良了配方。比正规的香肠短一半,蒜味淡,带点甜口,没有肥肉粒,全是精瘦肉。 男同志吃不惯没有肥肉粒的香肠,接受度一般。 但这种“偷工减料”的香肠,在女同志和小孩间很受欢迎。 有的居委会把生猪送去加工厂灌肠,会点名要这种小香肠。 常月娥帮孙女扎了两个小喇叭花,嘟哝道:“我那灌肠的配方跟你大舅厂里的一样,要是拿一样的产品参加市里的评比,肯定比不过人家大厂呀。但是如果把我改过配方的小香肠放到儿童食品那个类目里,那咱肯定没有竞争对手!” 叶满枝笑道:“你还挺能钻空子的!” “你就说这样行不行吧?” “倒是可以试试,但你得赶紧回厂里搞搞卫生,保证产品质量稳定。申报前一年,只要有一次质量抽检不合格,就没有报名资格了。” “那还用你说!别看我们厂子小,卫生却搞得特别好。大家没活儿干的时候,全都在搞卫生呢!” 常月娥近水楼台,跟闺女要了一张申请表。 虽然知道被评上的概率不大,但她还是代表光明肉制品加工厂,认真填写了申请表。 常月娥提交申请的时候,其他企业的申请资料也陆续来到了审定委员会。 省人委公布的评比通知,算是在全省的轻工系统内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稍微有点斗志和野心的企业领导都闻风而动了。 有的企业领导甚至直接跑来省里走关系了。 一个省优称号能用四年,不但能在产品包装、合格证、说明书,以及商标上,使用省级优质产品的标志。关键是企业还能得到能源、原材料、贷款、技改资金的优先供应! 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一件,大家没道理不争取呀! 叶满枝原以为自己就是在评委会里跑腿的,这种走关系的事,应该落不到她头上。 然而,初雪到来的那天傍晚,她在军工大院门口被一个提着网兜的中年男人拦了下来。 “叶科长,你好,我是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刘胜!” 叶满枝与对方握了手,笑着说:“刘同志,下雪天还往这边跑一趟,辛苦你了。我清楚你的来意,你放心,第一食品厂是全省唯一一家直属咱们工业厅的食品厂,只要在产品工艺和质量上过得去,咱们肯定会优先关照的。” “哈哈哈,我放心放心,这次过来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给各位领导送一些样品,让大家提前品鉴一下,帮我们厂里把把关,提提意见。” “咱们厂的产品送到评委会以后,我肯定要挨个尝一尝的。”叶满枝推却道,“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网兜里有肉罐头、鱼罐头、水果罐头,还有面包、汽水、饼干,凡是食品厂生产的食品,几乎全被装进了这个网兜里。 从商店里买的话,少说得十几块,太贵重了! 刘胜将网兜塞进了常月娥的手里,爽朗地笑道:“叶科长,你别客气,这是大家都有的,你就放心收着吧。” 不等常月娥将东西推还回去,刘胜挥挥手就走人了。 “这可怎么办?”常月娥将那网兜提起来仔细瞅瞅,“这里面可全是好东西,咱能收吗?” 叶满枝的眼皮莫名跳了两下,皱眉说:“人都跑了,外面人多眼杂,先拿回去再说吧。” 第126章 评比省级优质产品的消息公布后, 滨江市内的各大旅店和招待所变得异常忙碌。 外地各厂的厂长,纷纷提着大包小裹进了省城。 叶满枝是食品行业评审组的成员,最近没少与各厂的代表偶遇。 人家知道不能在单位给评审送礼, 就全都堵在她上下班的路上和家门口。 除了滨江第一食品厂那样送罐头饼干的,还有酿造厂送酱油、醋、香油、芝麻酱大礼包, 甚至还有外地肉联厂给她送了一大块鲜冻白条猪。 这些厂长声称评审组所有人都有份, 不是送礼行贿, 只是给评审送些样品, 让大家自己品鉴品鉴。 好在她在食品厂那里吃了教训,反应极其灵敏, 不等人家把东西送到手里, 她就背着包溜了。 “这些人天天守在大院门口给你送礼, 对你影响不好, ”吴峥嵘提议,“后天是周末, 咱们先搬去军事学院的家属院吧, 新的住址暂时不要告诉你单位的同事, 等你们这个评比结束以后再说。” 叶满枝连声附和, “赶紧搬了吧。” 她原本很舍不得搬离军工大院, 总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可是军工大院的守卫严格, 那些送礼的人进不来大院, 就在门口守着。 虽然双方交谈时, 会选个清净角落,但院门口人多口杂, 即使她没收人家的东西,也容易招人侧目。 不过,后天就要搬家, 让叶满枝一下子生出了紧迫感,她赶紧把装钱的饼干盒子找出来,重新清点一遍家当。 除了现金和存折,吴奶奶送给她的那些首饰也得妥善保存。 瞥见妈妈手腕上戴了一个绿油油的玉镯子,吴玉琢小朋友被亮晶晶的首饰吸引,情不自禁从墙角蹭过来,凑近了看。 吴峥嵘冷声说:“回去站好。” “我都站好久了。” “罚站半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能少。” “爸爸,你比园长奶奶还严格。” 吴玉琢噘着嘴生闷气,见她爸不搭理她,妈妈也不帮她说话,只好像个受气包似的,重新折返回去,贴着墙根站好。 脑袋上的两个喇叭花都耷拉下来了。 叶满枝其实有点舍不得让闺女罚站,才三岁呢,罚什么站啊! 但吴峥嵘已经在孩子面前当了恶人,她要是跳出来帮闺女说话,未免不地道。 而且这孩子也确实该吃个教训了。 她总跟出租车和起球这两个男孩子在一起玩,一点也没有小女孩的自觉,今天居然还跟人家飙上车了。 这回是真的飙车! 沈厂长的小孙子也有一辆差不多的儿童三轮车,这俩孩子,一个四岁半,一个三岁,在食堂后面找了一个晾大白菜的斜坡,就骑着三轮车往下滑。 她家小漂亮还算有点心眼,下坡的时候没踩脚蹬子,靠着惯性滑下去了。 但沈厂长的小孙子求胜心切,一路高歌猛进,拼命蹬脚踏板,直接冲进了食堂后面的鸡窝里,把老母鸡吓得学会了飞翔,当天的蛋也没下出来。 沈厂长给食堂赔了鸡蛋钱,将孙子提溜回去猛揍了一顿屁股。 吴峥嵘接到孩子以后,先带她去看了小伙伴的行刑过程,然后就把她带回家罚站了。 吴玉琢刚刚被杀鸡儆猴,一句话也没敢反驳,乖乖贴着墙根站好。 瞥了蔫哒哒的闺女一眼,吴峥嵘硬起心肠没搭理她,转而对叶来芽说:“我明天在咱家请马团长吃饭,到时候把咱爸和三哥喊来,大家认识认识。” “怎么这么突然啊?咱家乱糟糟的,在家里请客合适吗?” “没事,主要是给咱爸和马团长搭个关系。咱们搬家以后,我就正式离开656厂了。”吴峥嵘温声说,“请咱妈帮忙炒几个菜,我们跟老马喝几杯。” “那我明天下班早点回来帮忙!”叶满枝笑眯眯地答应。 吴峥嵘不在工作上徇私,但有他这个军代表在厂里,老叶和三哥都能安生过日子。 两人不用操心工作以外的事情,一心扑在生产和钻研技术上。 该是他们的功劳和荣誉,谁也抢不走。 如今吴峥嵘刚被调离,而且还在本市工作,老叶和三哥短期内应该遇不到什么麻烦。 但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县官不如现管,还是帮他们引荐一下新上任的军代表更稳妥。 想清楚这些,叶满枝放下饼干盒子,打算亲亲吴博士。 余光里发现她家小漂亮正瞪着大眼睛看父母的热闹,于是刻意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说:“有言,你转过身去,面壁思过!” 吴有言同志站得脚都酸了,但她记性好,小伙伴被打屁股时嚎啕大哭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害怕被打屁股,只好叹着气转身,面壁思过去了。 叶满枝被她那声老气横秋的叹气逗乐,憋着笑跨坐到吴峥嵘身上,在他干燥的嘴唇上啾了一下,说:“回头让你老丈人和大舅哥请客谢谢你。” 吴峥嵘含住她的唇瓣,从唇珠由浅到深地亲吻,低声笑道:“其他人的酒席我不吃,叶科长肯领情就行,我今晚能吃席吗?” 掌心摸上他宽阔的肩背,叶满枝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你调去研究所工作以后,还有军事训练吗?需要每天出操吗?” “所有军事单位都有军事训练。” 叶满枝满意地颔首,那就好。 她对吴峥嵘的身体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脸,一个是肩背肌肉。 只要这两样在,江山就在。 吴峥嵘清楚她的癖好,任她在自己背上摸索了一阵,又锲而不舍地问:“今天到底能不能吃席?” 叶满枝哧哧地笑:“你训练那么辛苦,当然能啦!换了新单位也要继续保持啊!” 吴峥嵘一本正经地答应,看了眼挂钟,还有五分钟才能结束罚站。 他轻咳一声,对墙角的小鹌鹑说:“吴玉琢。” “到!”小朋友训练有素地清脆答应。 “嗯,罚站结束,自己去洗脸刷牙,准备熄灯睡觉了!” 吴玉琢已经跟太爷爷学会看钟表了,偷偷往挂钟上瞄了一眼,其实还有五分钟才到时间。 瞅了瞅跟自己挤眉弄眼的妈妈,吴玉琢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蹦蹦跳跳跑出去找葵花玩了。 * 搬家时间定在周日早上,老叶家全员出动,除了叶守信在厂里加班,其他人全都跑来帮忙了。 连出租车和起球都没落下。 吴玉琢还没意识到搬家意味着什么,发现她车车哥哥和球球哥哥也跟她一起来了新家,便高兴地带着小伙伴去探索新世界了。 叶家的一大家子人,加上吴峥嵘的战友,人多力量大,一上午的时间,就把家具归位,卫生也打扫好了。 吴峥嵘在院外放了一挂鞭炮,他们这个小家便正式在新环境里安家落户了。 望着到处乱跑的几个孩子,黄黎问:“有言的幼儿园定了吗?你们打算让她在哪上学啊?” 她对小姑子没什么不舍的,但非常舍不得这个小外甥女。 她自己没有闺女,儿子还经常作妖让她心累,这几年也算把有言当成半个闺女了。 “上军事学院的幼儿园吧。” 叶满枝其实想让闺女上省人委的机关幼儿园,但吴峥嵘给她分析了一通利弊以后,她又打消了念头。 孩子去了机关幼儿园,接送的任务就全落到她身上了。 而且上小学是按户口划片的。 1062研究所虽然跟军事学院没关系,但他们毕竟借住在人家的家属院里。 等到1062所自己盖家属楼,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吴玉琢上小学的时候,很大概率要读军事学院的子弟小学。 届时她的同班同学都是从军事学院幼儿园直升上来的,而她这个外来户很有可能融不进新集体。 为了让闺女适应新家和新幼儿园,叶满枝跟两个嫂子商量,把出租车和起球留在家里住了一个礼拜。 三个小屁孩同吃同住,白天一起去军事学院的幼儿园上学,晚上再一起回家玩耍。 等到出租车和起球要返回656厂上幼儿园的时候,吴玉琢小朋友没啥不舍的,还答应哥哥们每周末回姥姥家一起玩,但俩臭小子却哭得肝肠寸断。 叶满枝感叹着珍贵的兄妹情,而吴峥嵘却冷酷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新幼儿园的滑梯长度将近三十米,还是旋转滑梯,他俩是舍不得大滑梯呢。” 叶满枝:“……” 吴峥嵘犹嫌不够似的继续说:“没有两个哥哥跟她抢滑梯,你闺女可高兴了。” 叶满枝:“……” 这脆弱的兄妹情啊。 …… 小朋友对新环境适应良好,叶满枝也在新家开启了新生活。 起床号依旧在六点钟准时吹响,早饭依旧是由吴峥嵘打回来的,孩子依旧是吴峥嵘负责接送的。 从军事学院乘车去单位上班,还能少坐两站地。 除了有两次下班坐错车,坐回了军工大院,其他方面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小叶,咱们一会儿去办公厅一趟,你准备一下啊!”夏竹筠来办公室喊人。 “处长,只有咱们食品组吗?” “对,带上资料。” 审定委员会陆续收到来自全省各厂的申请材料。 衣食住行,来自食品行业的申请表是最多的。 评审组的工作人员,又将几百份申请分成酒水饮料、糖果、饼干糕点面包、调料、豆类渍菜、米面粮油、乳制品、加工肉制品、鲜冻白条猪肉及分割冻猪肉等十几个类目。 叶满枝策划这个活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评审过程居然会这么繁琐。 看到案头那些申请表的时候,她头都大了! 原以为这次去办公厅,又是整理那些申请表的,然而进入会议室以后,她便发现气氛不太对。 审定委员会的几个副主任都在,好几个不是食品行业评审组的人,也坐在会议室里。 叶满枝不动声色地坐到会议桌前,等着领导讲话。 “今天把几位同志召集过来,是想核实一些情况。”商业厅的郭处长率先开口,拿出三个信封说,“这几天咱们审定委员会陆续收到了几封群众的举报信,据信中所说,咱们评审组里存在收受申请单位礼品的情况。” 夏竹筠问:“实名还是匿名举报信?” “匿名的。不能因为几封匿名举报信,就冤枉了咱们的同志,但也希望同志们能够如实说明情况。”郭处长点着信封说,“被举报的三位同志都是食品行业评审组的,分别是苗立、陈清河、叶满枝。三位同志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满枝说:“最近确实有很多企业的同志找到我,有想约我喝茶的,请我吃饭的,还有在上下班的路上给我送礼的,不过我都没收过。我居住的家属院管得严,外人进不到里面,我没必要在大门口收人家的东西。” 商业厅的苗立紧接着说:“我的情况跟叶满枝差不多,我也没收过。” 供销社的陈清河如实道:“我收到了来自德化肉联厂的礼品,不过第二天上班就交给蔡处长处理了。” 叶满枝瞄了眼五哥的丈母娘,只见蔡处长颔首说:“小陈已经跟我汇报过了。” “嗯,那么陈清河的情况与举报信中所述就是吻合的。” 处理过针对陈清河的举报,郭处长再看另外二人时,便下意识蹙了眉。 蔡处长瞟向眼观鼻鼻观心的叶满枝,沉默片刻说:“匿名举报不能作为评判干部的依据,既然信上说咱们的干部收了礼品,那有收礼的,就有送礼的。把送礼的人喊来问问就知道了。” 其他人:“……” 哪个送礼的人会当众承认自己送礼了? 除非有特别充分的人证物证,否则送礼和收礼的双双否认,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郭处长严肃道:“我已经将信上提及的相关人员请来了,咱们问问情况再说吧。” 先被请进来的是石林酒厂的副厂长,被问及是否给苗立送过礼时,对方矢口否认。 “没有没有,绝对没送过!我连那位同志的面都没见过,怎么送礼呢?” 说得好像两人根本不认识。 苗立肩膀稍松,将后背贴到了椅背上。 送礼都是私下完成的,没有第三方在场,只要当事双方不承认,就很难抓住把柄。 郭处长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请第二人进来之前,语重心长地敲打道:“咱们是搞优质产品评审的,这种评比最讲究公平公正,所以大家一定要立身端正,不要因为个人行为,影响整个省优项目的口碑和公信度。” 那两人之间是否有猫腻,从进门时的一个眼神就看得出来。 郭处长没再多言,苗立是他们商业厅的干部,具体要如何处理,等回了单位以后再说吧。 他蹙眉沉吟一阵,接下来的对质也许又是走过场,但他还是让人把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刘胜请了进来。 刘胜一进门就笑着与各位领导问好,等到被问及是否给叶满枝送过礼的时候,他竟然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承认了! “这事怪我,怪我!”刘胜搓着手说,“我的本意是想让评审组的专家们提前品鉴一下我们厂的产品,但是厂长觉得我送礼的时间太敏感,可能有行贿的嫌疑,影响评比的公平性。所以,我只送了一份,就没再给其他评审送了。” 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叶满枝。 显然,刘胜送出的那唯一一份礼品,被叶满枝收下了。 叶满枝说:“这位刘同志找到了我家,在家属院门口将我拦住说,评审组的每个同志,都收到了这份礼品。” “对对对,是我说的!哎,对不住,各位领导,我送礼这事真的跟叶科长没关系,她当时不想收来着,是我怕她推拒,愣是塞进她母亲的手里,然后赶紧跑了。” 他所述内容就是那天的真实情况,但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就是他不想得罪人,在帮叶满枝开脱。 刘胜一脸尴尬地说:“这件事责任在我,我们厂长已经狠狠批评过我了,我也愿意跟评审组道歉。其实,给叶科长送完礼以后,我知道不妥,本来想要回来的,但……” 大家都懂他的未尽之语。 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那是纯纯得罪人。 他们厂正在申请“省优”评比的关键时期,没拉拢到评委就算了,若是还因此将人得罪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大家的目光在叶满枝和刘胜之间来回打量。 食品行业评审组,一共有三位同志被举报。 前两个都有惊无险地过关了,没想到会在唯一的女同志这里翻车! 有人觉得叶满枝倒霉,遇上刘胜这种颠三倒四,做事不靠谱的。 有人觉得叶满枝不冤,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明知自己是评审组的成员,还收申请企业的礼品,就是自己不小心。 不过,也有人怀疑这两人之间有猫腻。 比如蔡处长。 她甚至觉得刘胜也许跟叶满枝有什么私仇。 否则为什么要当众承认行贿这种事?承认以后对双方都没好处。 只要像上一个厂长那样当场否认,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北风呼呼地扑向玻璃窗,鼓噪的声浪衬得室内愈加沉默压抑。 郭处长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他清了清嗓子问:“叶满枝同志,有什么要说的吗?” “郭处,我能看看那封匿名信吗?” 郭处长将信封推过去,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安静地等待她阅读信件。 叶满枝快速浏览一遍后,将信纸推给夏处长,而后叹了一口气。 “各位领导,在处理滨江第一食品厂送礼这件事上,我确实考虑不周,犯了一些错误。当时这位刘胜同志跟我说,评审组所有人都有礼品,我就以为大家都收到了。” “我是今年刚分配到工业厅的大学生,机关工作经验比较浅薄,对这样的事情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听他说其他人也收到了礼品时,我考虑的是,万一我将这袋礼品上交了,是否会让其他同志为难?其他人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样交上去,才能显得自己问心无愧,公正廉洁?” 大家表面上不动如山,内心却不约而同点了头。 在全组人都收到礼品的情况下,若是某个人提议上交,很可能就因此得罪其他同事了。 别人嘴上不说,跟着你一起上交了,但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叶满枝继续道:“所以,收到这袋礼品时,我非常为难,如果对方送瓶汽水,或是一个面包,我还不至于那么难受。关键是袋子里的东西太丰富了,鱼罐头、肉罐头、水果罐头、蔬菜罐头、面包、蛋糕、饼干……” 众人:“……” 居然被她说馋了。 “这么多东西,我哪敢收啊?”叶满枝拍着胸口,观察着刘胜的表情说,“所以,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上班以后,就偷偷把东西交给我们夏处长了。” 见对方诧异地睁大双眼,她便收回了视线。 闻言,有人惊讶地问:“你也将礼品上交了?” 夏竹筠肃着脸说:“小叶确实把那袋礼品交给我了,同时上交的还有一份情况说明。” 她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了距离最近的郭处长。 郭处长展开信纸一目十行,最后将视线落到末尾的日期上,正是举报信上所说日期的第二天。 他将信纸传给其他人,然后松了口气似的笑着问:“既然你已经将礼品上交了,之前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叶满枝腹诽,当然是想看看写匿名信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 她那天收到那袋礼品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即使想送礼也得在没人的地方送吧?哪能在大院门口就把东西送了? 但这话是不能跟领导说的,她露出一副惭愧地表情说:“我以为大家都收到礼品了,我要是承认收了礼,还交给了领导,万一牵连到其他同事……这件事是我的错,对同事缺乏应有的信任,其实我们组里的大多数同志,在收到礼品时,应该都会像我跟陈清河一样,将礼品上交组织。” 郭处长默默点头,这个小叶同志虽然做事不成熟,但为人还算厚道。 叶满枝继续说:“好在刘胜同志只给我一个人送了礼,没有铸成大错,要不然这影响可就太恶劣了。咱们是省级优质产品的评审单位,要是真的爆出行贿受贿的丑闻,那大家这些日子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刘胜。 刘胜满脸尴尬地承认:“确实是我的错,办事顾前不顾后,我回去一定好好反省!” 郭处长皱眉说:“你先回去吧,你的问题以后再处理。” 说的是以后再处理,但大家都知道,这事没什么好办法处理。 刘胜已经主动承认送礼了,认错态度也很好,还能把他怎么样? 叶满枝根本不相信刘胜的说辞,像之前那个酒厂的厂长一般,当场否认送礼,才是正常人的选择,毕竟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刘胜明知承认送礼对双方都没好处,仍然主动承认了。 不是针对她还能是什么? 叶满枝整理好心情,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 “各位领导,省优产品评比在即,最近来滨江跑关系的企业代表实在太多了。咱们有的同志并不想收礼品,但架不住像刘胜那样的人,把东西往咱手里一塞就跑没影了。这样的事,在社会上的影响太恶劣了!我觉得咱们应该杀一儆百,在评选条例上补充一条——在评选过程中,有行贿受贿、弄虚作假行为的,应该撤销其评选资格!” 第127章 叶满枝的提议合情合理, 让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最近来省里拉关系走后门的人太多了,除了食品行业评审组,其他行业的评审组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 要是不想办法制止这股歪风邪气, 情况只会愈演愈烈。 补上《评选条例》的漏洞以后,对大多数单位没什么影响, 哪怕之前真的送过礼, 只要没被抓住现行就不算数。 唯一着急上火的, 只有滨江第一食品厂。 通知发出去的当天, 第一食品厂的牛厂长就跑来找夏竹筠求情了。 “夏处,食品厂可是咱工业厅的亲儿子!评选资格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 夏竹筠板着脸, 生气道:“不取消资格怎么办?你们厂的那个刘胜当众承认给评审组的同志送礼, 办公厅、商业厅、供销社, 好几个单位的同志都在场, 你让我怎么帮你遮掩?” “刘胜就是个死心眼儿,哪能预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领导问话, 他就如实说了。”牛恩久急得脑门冒汗, “夏处, 送礼这事可不止我们一家, 否则审定委员会也不会突然明令禁止行贿受贿吧?何况刘胜只送出一份礼品, 就被我们厂里及时制止了, 这不是没扩大影响吗!” “刘胜是你们厂的供销科长吧?他是不是死心眼, 咱们都清楚。审定委员会要抓个典型杀一儆百, 别人都不承认送礼的时候,你们厂的刘胜承认了, 那不撤你们撤谁?” 夏竹筠叹气说:“老牛,你们是全省唯一一家由工业厅直管的食品厂,在这种事情上本就该以身作则。现在闹成这样, 让咱们工业厅在其他单位面前也脸上无光。” 牛恩久焦急道:“我们要是在《评选条例》更新之后,出现违规送礼的情况,那我们肯定认罚。但刘胜是在《评选条例》更新之前送的礼,这条规定对我们来说不适用呀!” “之前的《评选条例》没提及行贿受贿的问题,”夏竹筠严肃地问,“但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应该清楚吧?给评审组送礼是什么性质?” 她觉得食品厂领导层并不冤枉,那刘胜能代表厂里出面送礼,能没有厂领导的授意吗? 但牛恩久确实没授意刘胜送礼,他真的冤死了! 第一食品厂规模大,产品种类多,为了多拿几个省优称号,厂里特意成立了创优小组。 刘胜作为供销科长,也是创优小组的成员。 刚得知他给评审送礼的时候,牛恩久第一时间就制止了。 第一食品厂的产品质量在全市都数得上号,他觉得可以跟评委拉拉关系,但没必要送重礼。 刘胜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那王八犊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当众承认给评审组成员送过礼! 按照以往的经验,刘胜主动交代了问题,认错态度良好,其实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但省里突然就要抓典型,而他又是唯一自曝的典型,这不就被拿来杀鸡儆猴了嘛! * 第一食品厂的厂长在找领导求情的消息,叶满枝早就听说了。 她对最终的结果其实不怎么在意,如果省里愿意给第一食品厂机会,让他们重新参与评比,她也没意见。 送礼是刘胜的个人行为,因为他的错误,就要让全厂上千名职工一起买单,那对普通职工来说也很不公平。 叶满枝更关心的是,刘胜为啥要在送礼这件事上针对她。 他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要说两人之间有私仇,那纯属扯淡。 叶满枝怀疑,刘胜很可能得到了谁的授意,而且这个人八成是他们化轻工业处的。 只有身边的同事能够一直关注她。 若不是确定她真的收了礼且没有上交,刘胜没必要当众自曝送礼。 叶满枝坐在书桌前,把几个同事的名字写在稿纸上,然后在何平和王勤的名字下面画了波浪线。 她被分配来综合三科之前,何平和王勤都负责过食品工业的对接工作。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管的企业,厂领导是由工业厅任命的,与厅里的干部们关系密切。 刘胜要是与何平或王勤有什么私下来往,她一点都不意外。 叶满枝在屋里琢磨心事的时候,院子里的葵花汪汪狂吠了起来,没过两秒就传来她家吴玉琢稚嫩的呵斥声:“葵花,不许喊啦!这是我大姨!” 吴玉琢小朋友跑到狗窝旁边,搂住小狗的脖子,然后挥舞着小手说:“大姨,你们快进,葵花不叫啦!” 叶满金对迎出来的妹妹说:“幸好在家属院门口碰上咱们有言了,否则我说不上你家的门牌号,这大院儿还真进不来!” “哈哈,这是东28号院,你们下次在门口报我的名字就行。” 叶满枝将姐姐姐夫请进屋,扭头问闺女:“你怎么又跑到大院门口去了?不是让你在院儿里玩吗?” “墨墨哥哥带我和伊伊去的!” “那也不行!下次不许往大院门口跑!” 叶满枝心累地叹气,她前几天刚欣喜于闺女与小女孩交上了朋友。 没两天就发现那个伊伊也是整天跟着哥哥乱跑的。 她家隔壁的邻居是1062所的另一个副所长。 周副所长家里四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周武已经上初中了,最小的女儿周伊还在上幼儿园,与吴玉琢同龄。 两个小姑娘是邻居,还是幼儿园里的同班小朋友,除了各自回家睡觉,几乎全天都能玩在一起。 不过,小孩子愿意跟着大孩子跑,周所家的老三周墨,比两个小姑娘大三岁,正是闲不住的年纪,整天带着两个小妹妹在大院里乱窜。 吴峥嵘十分担心自家闺女会被隔壁的小子带成野猴子。 所以,这几天一直想给闺女在学业上加加担子,不让她出门玩了。 叶满枝帮她把毛线帽子戴好,交代道:“去隔壁周伯伯家,把你爸喊回来,就说你大姨父来了!” “有言那么小,你总指使她干什么!”大姐把外甥女抱进屋,摘下手套帽子说,“我俩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找妹夫的,不用喊妹夫回来!” 叶满枝从煤炉子上提了烧水壶,给客人泡茶,顺便往大姐带来的那几个脸盆上瞟了一眼,笑问:“怎么给我带了那么多搪瓷盆?我姐夫又搞到残次品啦?” “什么残次品,这回给你带来的可全是好东西!”大姐随手从地上拿起一个搪瓷盆敲了敲,“你看一点瑕疵都没有。” 叶满枝把茶杯推给二人,疑惑道:“姐,你咋变得这么大方啦?居然给我送这么多完好的搪瓷盆!” “你大姐对你向来大方,”姐夫胡建南呵呵笑,“你结婚的时候连缝纫机都舍得送,这几个搪瓷盆算什么呀!” 大姐冲他翻个白眼,“我们姐俩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喝你的茶去!” “哈哈,我就是那么一说。”胡建南觍着脸赔笑,坐在一边听姐妹俩聊天。 叶满枝抓了一把瓜子放到大姐手里,好奇地问:“姐,你俩突然跑来是不是有事啊?有啥事你就直说呗。” 她们姐妹之间串门一般是不送礼的,顶多带点水果,或是给孩子买点小零嘴。 一个搪瓷盆好几块钱,还需要工业券,亲戚间走礼没谁会送得这么贵重。 她大姐一送就是四五个,事情肯定不简单。 “这事儿全怪你姐夫多嘴,”大姐又瞪了男人一眼,埋怨道,“他在单位跟同事吹牛,说他小姨子是工业厅的领导,结果他们公司经理,就给他安排任务了,想找工业厅的领导走走门路。” “哈哈,我姐夫确实挺能吹的,我就是在科室里跑腿的,算什么领导呀!” 胡建南笑道:“怎么不算领导,要是去了我们玻璃搪瓷公司,你至少能当个科长呢!” “行吧,就算我是个领导吧,姐夫,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能办我就帮你办,不能办就想想其他办法。” 叶满枝结婚的时候,大姐和姐夫给她送了一台缝纫机。 这份人情她早晚要还。 这几年大姐一直没求她办过事,当然,主要是她以前级别不够,当个街道小干部,在大事上帮不上忙。 这会儿姐夫需要她帮忙了,在她能力范围内的事,能办肯定要办的。 胡建南说:“我们供销科的科长要被调走了,马上就能空出一个科长的位置。” “姐夫,你有机会当科长啦?” 她姐夫在供销科副科长的位置上待了好几年,科长不动地方,他也动不了。 如今终于看到一点曙光了。 “只是有个机会而已。我们公司的供销科是大科室,有两个副科长,另一个副科长的年纪资历都比我老,我在这方面优势不大。”胡建南不好意思道,“最近省里不是在搞优质产品评比嘛,公司经理听说我小姨子在工业厅工作,还是评审组的,就想让你帮忙关照关照。” 叶满枝往地上那一摞搪瓷盆上瞅了一眼,“这该不会是你们经理让你送的礼吧?” “嘿嘿,确实是公司给的。” “那你赶紧拿回去吧,你给我送几个残次品还行,这种好东西可别往我这送了。”叶满枝摊手说,“我前几天刚被人举报过受贿,差点被人踢出评审组。” “啊?”大姐夫妻同时失声惊呼。 大姐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怎么样了?” 叶满枝简单介绍了经过,劝道:“姐夫,送礼的事,你们就别想了,一旦查实行贿受贿,就会取消评比资格。” 胡建南不以为意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种事只要没抓到现行,都不算数!”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大姐在他腿上轻踢一下,“省里严查行贿受贿,你非得跟领导拧着来是吧!” “哎,你不懂就别管了。” 大姐的眼风刮过去,“行啊,我不懂,那你也别求我妹妹办事了!” 叶满枝打圆场说:“你们夫妻俩别在我家打情骂俏啊,我家有言记性可好了,你俩今天说了什么话,她回头就能一五一十学给她姥姥听。” “有言这么厉害啊?”大姐望向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剥橘络的小屁孩。 “嗯,我跟吴峥嵘说重要的事时,都得背着她,生怕她不知道轻重嚷嚷出去。”叶满枝言归正传道,“姐夫,这次省优评比工作的战线拉得比较长,今年主要是纺织工业和食品工业的评比,你们玻璃搪瓷的评比可能要排在年底或明年了。” “这么晚啊?” “对,所以你们交了申请表以后,先不要着急走关系,打铁还需自身硬,一定要把近几个月的产品质量稳住。我们评审组收到申请表以后,会派人去各单位搞抽查,检查产品质量,做理化检测。” 叶满枝在大姐面前有一说一,“姐夫,我只被选入了食品行业的评审组,负责评审筹备工作。每个产品门类的评比规则不一样,其他评审组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得去单位跟同事打听打听。” “那行,你打听吧,有啥消息,跟你姐夫通个气。” 如今的粮食定额都是可丁可卯的,去亲戚家做客通常要带着口粮或粮票。 大姐夫妻俩原本没打算在妹妹家里吃饭,可是中途吴峥嵘回来了一趟,见了面就热情地留连襟在家里喝酒。 等两人摸黑出门的时候,胡建南的舌头已经大了两圈。 “你这个妹夫真是这个!”胡建南竖起一个大拇指,“比我这个搞供销的还能喝!” “人家当兵的还能喝不过你!”大姐不想扶他,嫌弃道,“你以后跟我妹妹说话,嘴上有点把门儿的!” “我啥时候不把门儿了?” “谁让你在来芽面前提那台缝纫机的?” “我不提一提,她能给我办事吗?” “嘁,你以为谁都跟你家那些人似的!”叶满金翻个白眼说,“那是我妹妹,就算没有缝纫机,只要我开了口,她也能给我帮忙!你说你,一进门就提那缝纫机,好像生怕人家忘了似的,真是掉价!一台缝纫机被你记了好几年!幸好当时吴峥嵘不在场,否则肯定被人家笑话死了!” 大院儿的另一边,当时不在场的吴峥嵘,正在听他闺女鹦鹉学舌,叭叭地讲她是怎么在大院门口碰见大姨大姨父的,大姨和大姨父又是怎么给妈妈送礼的。 “妈妈说盆子太贵啦,大姨父说,连风风鸡都送过,盆子不算什么!” 吴峥嵘挑眉问:“风风鸡是什么?” 叶满枝:“缝纫机!” “……”吴峥嵘没笑话连襟把一台缝纫机记了好几年,只是感叹,“以后真不能当着这小东西的面说正事了,咱家得搞个保密条例。” “你还是先管管她这个总往街上跑的毛病吧,”叶满枝斜他一眼说,“不知道像谁,好奇心那么重,三岁的小豆丁动不动就跑到大院门口去了。” 两三岁就总往街上跑的吴峥嵘摸摸鼻子,转移话题说:“这周末把她送到老宅去。” 吴爷爷一直想按照培养孙子的方式,培养重孙女。 让吴玉琢也学她爸小时候学的那些东西。 而吴峥嵘想给女儿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不愿让她过早地感受学业压力,所以一直没答应爷爷的提议。 但是,他家吴玉琢似乎过于无忧无虑了,不给她找点正事做,就总爱管闲事。 叶满枝怜惜即将套上枷锁的闺女一秒,在她柔软的头毛上摸了摸说:“人家出租车还去少年宫上体操班呢,把有言送去爷爷那里,就当去兴趣班了。” * 给闺女的空闲时间安排了去处,叶满枝又想起了大姐夫托她办的事。 再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便有意打听了玻璃搪瓷制品的评审情况。 搪瓷制品的省优名额只有三个,如有特别优秀的可增加到四个。而申请搪瓷制品省优评奖的单位,已经有十几家了。 大姐夫所在的滨江玻璃搪瓷公司,算是规模比较大的企业,得奖的概率其实很大。 但搪瓷制品的规格款式都差不多,生产工艺也大同小异,不同厂家相同价位的搪瓷制品,最大的区别在于花色。 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们的产品一定能获得省优称号。 玻璃搪瓷和轻工机械评审组的组长是商业厅的郭处长。 工业厅这边只有何平和科技处的郑仁杰,被选进了评审组搞筹备工作。 叶满枝想跟何平打听一下搪瓷制品的评选规则,但何平是“调研员”,这几天一直在基层调研。 搪瓷制品的正式评选要等到明年,她便没着急找人打听,加入“产品抽样组”去食品企业做抽样调查了。 这天,从东阳县食品厂返回城里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叶满枝要跟大家一起把样品带回单位,经过机关浴池的时候,正好瞧见何平套着一件大棉袄,端着洗脸盆从里面出来。 叶满枝笑着跟他打招呼:“何主任从基层回来啦?好几天没瞧见你了!” 何平在“调研员办公室”兼任办公室主任,自打副科长被撤销以后,大家都喊他何主任。 被喊住的何平似乎在琢磨心事,听到她的声音时,明显愣了一下。 单手端着洗脸盆的动作变成了双手,两只大棉袄的袖子正好将洗脸盆挡住一大半。 叶满枝的目光从脸盆划过后,并没有停留。 冬天在家洗衣服冰手,很多人会带着脏衣服来澡堂子洗。 通常还会洗洗刚换下来的内衣裤,何平是男同志,叶满枝礼貌地没往对方的脸盆里张望。 何平笑着回道:“今天刚回来的,在公社待了好几天,人都快臭了,赶紧来澡堂子洗洗。”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与对方寒暄几句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去单位的时候,跟他打听了搪瓷制品的评审规则。 听说评委和具体规则还没确定,她便将事情暂且搁下,继续去食品企业抽样。 然而,叶满枝在外面跑了一个礼拜,居然在机关浴室碰到了何平三次! 有两次是他端着洗脸盆进去,一次是端着盆出来。 叶满枝心说,这何主任可真够勤快的,单位发的澡票,他不会一个礼拜全用了吧? 为了节约用煤用水用电,工业厅给干部职工发的洗澡票就是秋冬季节每周一张,一个月四张,可以去机关浴池洗澡。 像叶满枝这种几乎天天泡澡的人比较少,主要是她要跟吴峥嵘做二休一,不在水里涮一遍她总觉得怪怪的。 她在单位里好像没听说过何平有洁癖,不至于一个礼拜往澡堂跑三趟吧? 他把洗澡票全用了,之后几个礼拜就不洗啦? 叶满枝心里犯嘀咕,但她不想跟何平没话找话,远远瞧见对方从澡堂子出来,便绕路走了。 她没想探究人家的隐私,可是她周末送闺女去吴家老宅的时候,公共汽车要途经工业厅。 叶满枝抱着闺女坐在座椅里,将那栋灰色建筑指给她看,告诉她那里就是妈妈工作的地方。 母女俩在结霜的车玻璃上擦出一个洞,正顺着洞口往外张望的时候,叶满枝竟然又瞧见了何主任! 这次不是在洗澡堂门口。 距离澡堂已经有点远了,但何平显然是洗过澡的,手上端着他那个大洗脸盆。 汽车从他身边驶过时,叶满枝下意识往他身前的脸盆里望了一眼,一盆洗好的衣服呼呼冒着热气。 正要收回目光时,只见何平将最上面的一件湿衣服扒拉开,从衣服下面掏出了一只很大的彩色玻璃水壶。 水壶盖子的把手是一颗浑圆的玻璃球,叶满枝没看清楚细节,但感觉那水瓶的款式还挺时髦的呢! 这何主任还怪有意思的,居然带着玻璃水壶来洗澡! 他总不会是来洗澡堂子偷热水的吧? “妈妈,你看什么呢?”吴玉琢拉下围巾问。 “看到妈妈同事了。” 叶满枝把穿成一只球的闺女交给了吴家二老,好似真是送孩子来上兴趣班的,吃过午饭就马不停蹄赶回了军工大院。 “呦,叶科长回娘家来串门啦?”四哥问,“叶科长啥时候能给你老哥找个工作啊?这眼瞅着又要去煤场夺煤了!” “工作的事我帮你盯着呢,各单位都在精简人员,人家没有招工计划,我有啥办法!”叶满枝拉着他问,“哥,你最近没啥事吧?” “要是有事,哪至于被咱爸弄到煤场当夺煤英雄啊!” 叶满枝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小声说:“反正你最近没啥事,我请你去我们单位浴池洗澡咋样?” 第128章 四哥接下了妹妹交代的盯梢任务。 本着有便宜就占的原则, 拿到澡票以后,他先去机关浴池洗了一个大澡,然后才琢磨起找人的事。 他昨天远远瞧了一眼叶来芽的那个同事,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华达呢棉袄, 附带一双藏蓝色套袖, 戴着棕色帽子和围脖。 据叶来芽介绍, 对方最近来澡堂子比较勤, 每次都端着一个红双喜搪瓷脸盆。 四哥心想,这种程度的盯梢真是毫无难度! 这年头大家穿出门的行头通常只有一套, 他只要盯住对方的衣着就错不了! 果然, 第三天傍晚, 他就在浴池门口瞧见了那个何主任。 四哥赶忙将吃到一半的牛肉饼揣进兜里, 提着他洗澡的家伙事跟进了浴池。 男宾部有淋浴,也有大池子。 在他想来, 如果对方真的约了人在这里谈事情, 那肯定得坐到浴池里交谈啊。 淋浴哗啦啦的水声, 正好能掩盖交谈的声音。 四哥有了预判, 便提前坐进了浴池里等着。 然而, 那位何主任并没来池子里泡澡, 在淋浴喷头下面洗了几分钟, 就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搓洗脸盆里的东西。 四哥眼睁睁地看着他洗完内衣裤, 又洗了两件线衣和两条床单子。 在蓬头下又冲了一次澡,就端着盆子出去换衣裳了, 除了与熟人点头打招呼,何主任全程没与任何人交流过。 四哥:“???” 咋回事啊? 叶来芽是不是想多了? 他这个妹子从小就心眼儿多,为了不在家干活, 她能一直在学校念书。 考个第七名能被她吹得跟考了第一名似的,成功从老叶手里抠到零花钱。 而像他这种缺心眼的,为了不上学,宁肯回家干活,干得不好还要被老叶嫌弃。 四哥为自己捏了一把辛酸泪,赶紧穿上衣服,跟在何平身后走了出去。 他觉得没必要再盯了,人家澡堂子去得勤,兴许就是为了洗衣服的,用热水洗床单被套,确实比家里舒坦。 他往汽车站的方向走,正好与何平顺路,便溜溜达达走在后面。 没走几步,就瞧见有个中年男人从旁边的胡同里冒出来,拦下了何主任。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兜,显然是想送给他的。 但何主任双手端着洗脸盆,神情严肃地摇头拒绝,与对方寒暄了好一阵,等到洗好的袜子都被冻硬了,才与对方道别离开。 快要走到汽车站的时候,又有个年轻小伙子将他拦住,同样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再次被何主任拒绝了。 四哥心想,送个礼也挺不容易的,工业厅家属院里人多嘴杂,这些人不敢去领导家里送礼就只能堵在路上,数九寒天等了几个钟头,结果人家还是不收。 哎,他没工作也有没工作的好处。 不遭罪,不操心呐! 四哥觉得没他啥事了,等到周末把情况跟妹子一说就能交差。 接下来的两天也就没去澡堂子盯人。 沈亮妹下班回家的时候,见他居然没出门,不由稀奇道:“来芽不是让你帮忙嘛?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家待着?” “不用去了,她就是想得多。”外面天寒地冻的,四哥懒得出门折腾。 “那也得把洗澡票用完了再说啊,”沈亮妹对大学生小姑子非常信服,“你不是想让来芽和妹夫给你找工作嘛,这正是你好好表现的机会……” “就算我不表现,她也得给我这个当哥的找工作啊!” “呵呵,那你就在家待着吧。”沈亮妹提醒他,“咱家麦多快要上中学了,你可别等到儿子都有工作了,你还是无业游民呢!” “……” “还有啊,前两天居民小组长来家里统计的时候,你不在家。现在16-50岁的男同志,只要没有工作,就要登记在册。” 叶满桂心里顿觉不妙,警惕地问:“他们登记这个干嘛?” 上次动员大家夺煤的时候,就搞过登记。 “据说要选一部分青年去什么农业技校,一个月给15块钱,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干农活,就在红联乡那边,距离咱光明公社八十多里地。15块也不算少了,你想不想去?” 沈亮妹对15块动心,又不舍得让满桂去农村吃苦。 她就是农村出来的,地里的活有多累,她可太清楚了。 “啥农业技校啊,那不就是农村吗?”四哥摇头,“我才不去呢,我都三十了,还算啥青年啊,让年轻人去吧。” 他蹲在地上琢磨了一阵,确实得赶紧找个正经工作了,否则每次遇到夺煤和下乡这样的好事,总有人惦记他! 叶满桂穿上棉袄,决定继续去澡堂子盯梢,他找工作这事儿,最终还得落在妹子身上。 不过,人家何主任并不是天天洗澡的,他今天只在车站附近看到了刚下班的何主任。 对方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过马路,进了对面的一个小公园。 他心底对这些大衙门的干部其实还有些敬畏,但是自打见识了对方光腚洗床单的场景后,那些敬畏消散了不少。 这会儿便紧跟着两人的脚步,走进对面的小公园。 那两人的谈话似乎不太愉快,神色都挺沉重,等他绕路靠近两人身后的杉松时,只听那面生的男人说:“因为这件事,我们厂的评比资格被取消了,厂领导非常生气,牛厂长还让我当众做了检讨。平哥,我们厂参加省优评比的事,你能不能再帮着想想办法?” 何平说:“这是厅领导的决定,而且评委会里不只有咱们工业厅的同志,还有其他单位的同志参与,已经公布的决定很难撤回的。” “那怎么办?因为送礼的事,我现在在厂里很被动。过两年老陈退休,我本来还想活动一下副厂长的位置,出了这件事,我能安稳地在供销科长的位置退休就烧高香了。” 连四哥这个外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赌气和埋怨,何平就更能听得出了。 “老刘,你先不要闹情绪。在送礼这件事上,你虽然有错,但也算是一心为公吧?你去给叶满枝送礼,不是为了个人私事,而是为了食品厂的公事!” “要是为了私事行贿,厂里早就把我撸了!” “对啊,你只要一口咬定,送礼是出于公心,为了食品厂好,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这样顶多算是好心办了坏事。”何平安抚道,“当众承认送礼,不是你的错,你坦诚承认错误,能说你办得不对吗?你只是为人太耿直了,领导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不是委员会突然想杀鸡儆猴,更新了《评比条例》,其实你和食品厂都可以全身而退。” 刘胜心烦地往旁边的树干上踢了一脚,“那现在怎么办?我如今已经是食品厂的罪人了,全厂上下对我的意见都很大,再这样下去,我还有什么盼头?” 何平继续宽慰他:“老刘,做事情不要只看眼前的得失!眼光要放长远!当年你还在供销科打杂的时候,能料到自己会因为采购流程的一个小小改进,而被提拔为副科长吗?我当年能把你树成典型,现在自然也能帮你想到其他办法。” “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 叶满桂也想听听他有什么办法,然而他这边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何平却搭着他的肩膀说:“咱们别在这里挨冻了,找个地方喝几盅,咱们好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今天我请客!” 话落,两人踩着积雪和松针,相继离开了小公园。 叶满桂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摸摸索索掏出来几张毛票,仔细一数,总共四毛六分钱。 只凭这几个钱,去国营饭店能吃啥呀? 他还得留一毛钱坐车回家呢。 * 叶满枝接到四哥的通风报信以后,简直火冒三丈,直接就怒发冲冠了。 “这个何平怎么那么不要脸啊?我跟他无冤无仇的,他干嘛找人使这种下三滥的小手段?” 何平能躲在公园里,好声好气地安抚刘胜,必定与给她送礼的事脱不开关系。 否则他为什么要那么好心,又是开导,又是替刘胜想办法? 吴峥嵘枕在她腿上,好脾气地跟她商量:“小叶干部,要不今天就别刮胡子了吧?等你心情平复以后再说。” 眼见刮胡刀在自己上方来回挥舞,吴峥嵘觉得今天不宜刮胡子。 “不用改天,你看你都邋遢成什么样了?我今天就给你刮得干干净净的!” 1062所刚刚成立,所长把军事学院的一个研究项目带到了研究所,想让他们继续跟进项目。 但吴峥嵘在北京的时候,从一个刚出访英国的研究员那里听说,国际上计算机发展的主流已经是全晶体管化了。而国内还在进行电子管计算机的研制,他觉得研究所应该停止目前的项目,集中力量研究晶体管计算机,跟上国际主流的进度。 他最近一直在单位加班,接连一个礼拜都待在实验室里。 再次回家时,嘴唇干燥,胡子拉碴,跟个野人似的。 叶满枝被野人的胡子蹭得脚背绷直,汁液泛滥,云收雨歇之后,亲自拿了刮胡刀帮他刮胡子。 她将男人的脸扳正,抹上细密的肥皂沫以后,一手捧着他的下巴,一手拿着剃刀,小心翼翼地动作。 口中还气哼哼地说:“我早就猜到了,肯定与我们办公室的人脱不开关系。呵呵,居然还真是何平!他还是当过副科长的人呢,干嘛要跟我一个小年轻过不去啊?” 吴峥嵘闭着眼睛,以防被刮胡刀误伤,只让嘴唇小幅度地开合,“当年你们科长在他眼里,可能也是一个小年轻。已经轻敌过一次了,不能不吃教训吧?” 他这番话算不上什么安慰,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 但叶满枝的脑回路与常人迥异,听了他的话,居然还真的被安慰到了,带着点窃喜似的轻哼:“算他有眼光吧,我也觉得我不比赵桂林差。” 吴峥嵘:“……” 叶满枝在他震颤的胸膛上按了一下,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笑,不许笑!小心我把你下巴刮破了!” 被人扼住喉咙的吴峥嵘收了笑,换上一副正经口吻问:“这件事需要我帮忙吗?” 要不是叶来芽留了心眼,将礼品上交了,兴许还真能被何平算计到。 年轻干部刚到单位就闹出受贿的丑闻,算是一辈子的污点,前途基本已经能看到头了。 “这是我单位的事,你能怎么帮我啊?”叶满枝伸出手指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摸了一下,然后继续操着刮胡刀,给他刮胡子。 “我可以帮你揍他一顿。” 闻言,叶满枝傻呆呆地“啊”了一声。 吴峥嵘像是怕她没听清,重复道:“可以帮你揍他一顿解气。” “天啊,你这是什么不靠谱的想法啊!我们这种单位不兴打架,把人打坏了还得赔钱。我才不打他呢!” 关键是他们师出无名啊,她拿不出证据证明何平指使刘胜给她送礼。 要是真把人打了,他们反而成了没理的一方。 吴峥嵘笑:“你不是被气冒烟了吗?揍他一顿是最解气的办法。” “不行不行,你可别胡来啊!我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反正他们没有真的把我怎么样,我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吴峥嵘虽然从事了文职工作,但毕竟是个当兵的,叶满枝生怕他真的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替她报仇,赶忙转移话题说:“哎,我们最近去那些申请省优的企业抽样,你猜怎么着?” 见她不再气鼓鼓的了,吴峥嵘配合地答:“抽样全都合格了?” “对啊,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我到了工业厅以后,负责解决人民来信上的问题。从七月份到现在,快五个月了吧?每个月都有人投诉轻工产品质量问题。市场上那么多质量不合格的产品,怎么到了厂里就全都合格了呢?即使他们是申请了省优的企业,也不能优秀成这样吧?” 吴峥嵘问:“你们要去抽样的消息,是不是提前通知到企业了?” “这是评审中的重要一环,申请企业早就清楚,我们通不通知都一样。”叶满枝微微低头,帮他刮下颌上的胡茬,“你当军代表的时候不是要验收军工产品的质量吗?你们当时是怎么抽样的啊?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分享吗?” 呼吸落到喉结上有点痒,吴峥嵘停顿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别被人牵着鼻子走,直接要求去另一个仓库进行抽样,企业领导带你们去的仓库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 “我发现问题以后,去之后的企业抽样时,都要求更换仓库。但抽样产品要被带回来做检测,并不是当场开箱的。我一直怀疑他们在搬运的过程中把东西调包了。”叶满枝帮他将最后一点泡沫刮掉,又用毛巾擦了擦下巴。 “那你们再去抽样的时候,可以带个印章,抽中哪箱就在上面盖个章。” “嗯,这招不错!还得是你们专业人士有办法!” 叶满枝在他恢复光洁的下巴上吧唧了一口,然后将五指伸进他的发间,轻柔地按压头皮,帮他放松精神。 “怎么样?我这手法不错吧?” 吴峥嵘最近连轴加班,确实有点疲惫,枕在她腿上就不想动弹了。 头顶舒适地按压让他昏昏欲睡,正想说这样挺舒服,下次也帮她按按的时候,他家吴玉琢同志就像个球似的,捂得严严实实,从外面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居委会的同志。 听到动静的夫妻俩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叶满枝套上棉袄先去院子里迎客了。 “小叶,你家吴所长在家吧?”居委会的赵主任问。 “在呢,在单位加班好几天,今天刚回来的。” 叶满枝掀开棉门帘,热情地将人请进客厅。 “不用倒茶了,”赵主任拦住她提水壶的动作,笑道,“你家上次不是报名参加了‘爱国卫生运动评比’吗,我们今天是来家里检查卫生的!” “哦哦,那大家随便检查吧。” 叶满枝向来积极参加街道和居委会的活动,上次居民小组长来院儿里作动员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报名的。 爱国卫生运动评比,要求家里没有耗子洞,没有煤灰,没有垃圾,便盆及时清理不存留,餐具干净消毒。 普通人家很难保证冬天也没有煤灰,毕竟每天都需要生火取暖做饭。 但他们家是刚搬来的,收拾的还算整洁,而且他俩很少在家开火做饭。 吴峥嵘做了一个超大号的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烧完以后直接留在炉子里,两三天清理一次就行。 所以,家里并没有积存煤灰。 居委会的几名成员,在他家的院子和屋子间来回检查后,对这家人的卫生情况很满意。 赵主任说:“小叶,咱们街道有两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名额,每个居委会可以提名三人,我想给你家吴所报个名。” “啊?” 怎么就扯到吴峥嵘身上了? 叶满枝心中纳闷的时候,又听赵主任说:“你家小闺女跟我们说,吴所的个人卫生习惯特别好,天天洗澡!” 她将目光下移,望向抿嘴偷乐的吴玉琢同志。 这位小同志,帽子、围脖、手套都戴得挺好,但棉袄里面还包着梨花,导致她那棉袄只能系紧最下面的两颗纽扣。 尽管敞着怀有点冷,但她有天然皮草! 叶满枝将到处张望的小猫抱出来,递给闺女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伊伊说她爸爸不洗脚,她哥哥也不洗脚,男的都可臭了。”吴玉琢小同志一脸骄傲道,“我说我爸爸天天洗澡,可香啦,一点不臭!” 赵主任适时解释:“我们先去了周所家里,其实环境还挺干净的,就是他家闺女向我们反映,他不太注重个人卫生。” 叶满枝:“……” 意思是,居委会原本想推荐周所,但周所被自家亲闺女举报不讲个人卫生。 然后吴峥嵘的亲闺女,就趁机帮他争取到了这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推荐名额? 但是,吴峥嵘可能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天天洗澡的事。 男人其实挺奇怪的,像周所那样不洗脚的,大家都习以为常,似乎没人会说什么,但是如吴所这般讲卫生的,很可能会成为大院儿里的谈资。 吴峥嵘确实不太想当这个卫生积极分子,要说讲个人卫生,那叶来芽比他还爱干净呢。 他觉得这个积极分子的称号,他受之有愧。 因此,当居委会主任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想也没想就说:“赵主任,我家最干净的人是小叶同志,我用的都是她的洗澡水。” 叶满枝霎时睁大双眸:“!!!” 吴大博士,你在说什么啊?你糊涂啦? 发现在场几人表情微妙,眼神都有些躲闪,吴峥嵘那昏沉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接着找补道:“我家一直节约用煤用水,两位女同志用完的热水,倒了浪费就只能由我再利用了。我算是被女同志带动得讲起了卫生。” 赵主任呵呵笑道:“行,那就给小叶报个名吧。每个街道只有两个卫生积极分子名额,过几天公社会派人来家里再检查一次卫生,小叶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我今晚就在家里大扫除,尽量帮咱们居委会争取到这个积极分子的名额!” 军事学院所在的青年路有六个居委会。 这两个名额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 要是本居委会能评出一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居委会主任和委员也能得到相应的物质奖励。 叶满枝那两年街道干部不白当,对这些弯弯绕门儿清。 “那可太好了!”赵主任在小朋友的毛线帽子上摸了摸,“我下次直接带公社干部来你们家。” * 叶满枝自认是个爱干净的好同志,而且她还挺想当这个积极分子的。 据赵主任介绍,积极分子要去市里参加“爱国卫生运动颁奖大会”。 她要是被评为积极分子,就要请假去市里开会。 等到领导同事问她请假理由时,她便可以说,自己被评为“市级卫生积极分子”了! 那得多光荣,多拉风,显得她多讲卫生啊! 嘿嘿! 叶满枝打定主意要争取当积极分子,不但要搞好家里的卫生,还要搞好家庭成员的个人、个狗和个猫卫生。 给闺女洗完澡以后,梨花和葵花也被她抓来洗澡了。 当然,争取当积极分子,并不影响她观察何平。 自打知道了何平和刘胜之间的猫腻,她面对何平的时候,总觉得这人假惺惺的,表里不一。 她让四哥继续帮忙盯着何平,四哥却说:“有啥可盯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之前有好几个人给何主任送礼,人家都没收,只在马路上与对方聊几句就分开了。” “那些人送的是什么东西?”叶满枝问。 “不知道,袋子里的东西一看就不少。” “你都能看出那袋子里的东西不少,别人能不知道吗?送礼的地点都在我们单位附近,何平傻了才会在马路上接受别人送来的东西。” 四哥犯难地挠头,“那怎么办?我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啊!” “他隔三差五就去澡堂子洗澡,单位发的澡票用完了,就自己花钱买,而且每次都拿着脸盆进去洗衣服。”叶满枝说,“你别在马路上浪费时间了,还是把精力放在澡堂子里吧。” 她要是送礼的人,肯定不选目标太大的礼品,最好选个能装进脸盆里的。 叶满枝没强求四哥天天去盯着,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她对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盯梢,没抱太大希望。 打铁还需自身硬,甭管别人怎么针对她,她首先得出色完成自己的工作。 所以,将事情托付给四哥,她就没再过问。 产品的抽样检测环节结束后,评审组开始筹备“食品工业优质产品评审会”。 这次评审会有专家学者和新闻记者等几十位评委,光是给评委发邀请函,就忙碌了好几天。 等她收到大部分评委的确认函时,四哥突然跑来跟她通报了盯梢的最新进展。 “来芽,你说的没错,那何主任在澡堂子里确实有猫腻!” 叶满枝精神一振,赶紧问:“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真有人在澡堂子给他送礼了?” 四哥撇了下嘴,表情古怪道:“遇上了,而且还是个熟人,就咱家那个大姐夫!” 第129章 国营向前饭店内。 胡建南与叶满枝相对而坐, 暂时没动筷子,只有吴玉琢小同志坐在妈妈身边,一口接一口地专心吃肉。 “姐夫, 这些年咱俩关系一直不错吧?” “可不嘛,我跟你姐结婚那会儿, 你还是小学生呢, 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跟我亲妹子没区别。” 叶满枝点点头:“当年我改口喊姐夫的时候, 你给了我一个五万块(旧币,相当于新币五元)的改口红包, 一个红包让我高兴了好几个月。后来我结婚的时候, 你跟大姐又送了台缝纫机给我, 又让我乐呵了挺长时间。这几年我们老叶家有事, 你没少帮忙,我心里都记着呢。” “哈哈,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不是应该的嘛。” 胡建南跟媳妇感情好, 尤其是刚谈对象结婚那两三年, 他被叶满金拿捏得死死的。 给小姨子送大红包, 帮岳家的忙, 都是爱屋及乌。 叶满枝往闺女的小碗里夹了点青菜, 继续道:“我以前只在街道当个小干部, 能力有限,一直都是你跟大姐对我的付出比较多。姐夫, 这次省优评比的事,你们愿意跟我开口,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胡建南是个很精明的人, 否则也不会成为玻璃搪瓷公司最年轻的副科长。 小姨子突然把他请出来单独吃饭,还说了这么一通感性的话,肯定是意有所指的。 他挑着盘子里的花生米,沉吟片刻,试探着问:“来芽,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叶满枝颔首:“听说你最近跟我们单位的何平走得挺近?” “嗐,算不上走得近,也是刚认识的。何平是玻璃搪瓷制品的评委之一,我们公司的产品想评省优,得跟各位评审保持良好关系。”胡建南笑叹,“评优的事,你不要有太大压力,我另外找找关系也行。” 他媳妇一直说这个妹妹有出息,肯定能帮他办成事。 胡建南也承认小姨子有出息。 从街道小干部变成街道副主任,又从街道副主任变成了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如今毕业分配进了省里的大衙门上班,在他的所有姻亲里算是最有前途的。 但叶满枝毕竟年轻,刚分配去单位还不到一年,整个科室里,数她年纪最小,资历最浅。 在省优评比这种大项目上,未必说得上话。 胡建南另外联系其他评委,一方面是不想给小姨子太大压力,另一方面,省优评比是他们公司的大事,他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叶满枝自己也清楚,她这样没有话语权的小喽啰,很难得到对方的信任。 她也没觉得姐夫托自己办事以后,又另外找其他门路有什么不对。 “但是,省优的审定委员会明令禁止行贿受贿,何平最近频繁出入机关浴池,已经被人盯上了。你给他送礼的事,一旦被人捅出去,就会像滨江第一食品厂那样被取消评选资格。” 胡建南闻言微怔,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就是跟他联络一下感情,没给他送礼。” 叶满枝好笑道:“不送礼请客,你们怎么联络感情?” “哎,真没送礼,就是普通的交际应酬。”胡建南感叹道,“来芽,做工作可不能太死心眼,偶尔有点人情往来是难免的。” 叶满枝心知这是搞供销的通病,她没打算在思想上改造人家。 这是领导和她大姐应该操心的。 “姐夫,你想过没有,你们单位现在给评委送礼根本没用,而且风险还很高。就拿我们食品行业的评比来说,这次我们从全省各单位邀请了59名评委,到时候大家一起打分,计算平均分,某个评委的影响力微乎其微。企业即使送了礼,也是白送的。” 胡建南讶然问:“你们怎么请了那么多评委?” “以防有人顶风作案,这是领导想出来的办法。”叶满枝说,“食品行业有一定的特殊性,千人千味,所以我们请了几十名评委一起打分。其他行业的评比不一定会有这么多评委,但人数也不会少,据我所知纺织工业的评委也有将近三十人。” “……” “你们搞供销的,与上下游保持良好关系是正常的。但咱们省是最先搞优质产品评比的省份,省领导想打造出一个样板来,对评选过程非常重视。你们与其冒着巨大风险给评委送礼,不如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 “……” 叶满枝端起茶杯润润嗓子,继续道:“你上次找过我以后,我特意关注了一下玻璃搪瓷制品的评比条件。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有几个特殊条件,可以优先被评为省优产品。” “一个是在全国同类产品质量评比中获得好名次的产品。另一个是主要技术指标能高于行业标准或地方标准,能体现行业技术进步和发展方向的产品。” 胡建南叹道:“这些评比条件我们早就看到了,关键是贴不上啊。” “之前贴不上,之后却未必贴不上。你们公司生产搪瓷的技术指标能达到行业标准吧?” “能啊,各项指标都达标了,但达标和高于行业标准可不一样。” “但搪瓷的最新行业标准是今年7月份更新的,而滨江的地方标准使用的还是59年大炼钢铁时公布的那一套。” 胡建南还真没想到这个层面,像是突然被人点醒了一般,拍着脑门“哎呀”一声。 搪瓷行业标准肯定比滨江地方标准高一些,他们与其冒着巨大风险跟省优评委拉关系,还不如想想办法,拿到一个技术指标高于地方标准的证明…… 虽然有钻空子的嫌疑,但这可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而且玻璃搪瓷公司的产品,在质量和口碑上其实一直很不错,有六七成的概率能被评为省优产品。 他们这样到处走关系,无非是想求一个万无一失。 胡建南端起酒杯跟小姨子碰杯:“还得是大学生呀,我们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个办法!” 叶满枝没说什么客气话,为了帮大姐夫想办法,她这个月确实花了不少时间研究相关资料。 她没能力帮大姐夫走后门,只能另辟蹊径,从其他方向入手。 吴玉琢小朋友自己一个人吃了小半盘的熘肉段,嘴边蹭了一圈黏糊糊的芡汁,瞧见妈妈和大姨父碰杯,她也举起水杯凑过去碰了一下。 胡建南心情好,那股子大方劲儿又冒了出来,与小姑娘碰杯以后,乐呵呵地问:“有言还想吃啥?想吃拔丝地瓜吗?大姨父再给你点一个。” 吴玉琢往妈妈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她没反对,于是来者不拒地说:“想吃!” 在她漫长的三岁人生里,还没吃过拔丝地瓜呢,今天可以尝尝啦! 叶满枝没管加菜的事,她心里还惦记着大姐夫给何平送的礼呢。 “姐夫,你在澡堂子给何平送了什么东西?你送了他就真的收了?” 胡建南犹豫少晌,压低声音说:“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拿了几个搪瓷盆样品送给他,他没收。后来我同事买了些烟酒给他,他也没收。我寻思可能是目标太大了,人家不方便在外面收东西。所以,后来就找关系弄了两张自行车票,在澡堂子给了他。” 叶满枝问:“这次收了?” “嗯,收了。不过,你别多心。”胡建南抿了口酒,摇摇头说,“这位何平挺谨慎的,收了我的自行车票,还给了我二十块钱。” “他还给你钱了?” “嗯,当场就给了,表现得挺无奈的,说什么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再送了,违反评审纪律。” 叶满枝:“……” 这还真挺难评的。 自行车票不是商品,但有一定价值。 尤其现在自行车实行高价政策,一辆自行车在商店里的标价高达520-550元。 自行车票的倒卖价格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以前搞一张自行车票需要10-20块左右,而现在可能需要至少30块。 按照现在的行情,何平收的那两张自行车票,最起码能值60块钱。 而他只花20块就拿到了手,倒一手就能赚40块的差价。 要说他这是受贿,其实还有点牵强,因为自行车票本身没有统一标价,具体卖多少钱取决于买卖双方。 叶满枝甚至能想到,何平被人举报后,会有的反应。 他肯定会无奈地说,企业的同志几次三番地拦住他送礼,如果他不收,可能还会被继续纠缠。 所以,为了不影响对方的评选资格,也为了让自己耳根子清净,他只能花钱把对方送的礼物买下来。 兴许还会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不堪其扰,自掏腰包的老好人受害者。 叶满枝一边惊叹对方的谨慎和生存智慧,一边感慨,何平要是把这些心眼放在工作上,现在至少是个处长了! * 弄清楚何平在搞什么名堂以后,叶满枝做了两件事。 一是向大姐告状,让她管管大姐夫。之前单独找姐夫吃饭,主要是担心这两口子吵架闹矛盾。而等到事情解决以后再去告状,则是担心大姐夫肆无忌惮,会连累大姐。 二是让四哥回来,以后不用再盯着何主任了。 能追去澡堂子送礼的人,应该都是大姐夫这样,已经被何平在外面拒绝过好几次的。 以何平的谨慎,在澡堂子收的礼,很可能都是他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 “来芽,我这次给你办了这么大的事,你要怎么感谢我?”四哥晃着腿说,“给你哥找个工作不为过吧?” “嗯,不为过,”叶满枝叮嘱他,“大姐夫送礼的事,你可别回家乱说!” “晚了,我已经告诉你四嫂了。” 大姐向来瞧不上他们两口子,这回他瞧见了大姐夫的送礼现场,肯定要回家跟媳妇分享一下。 他没在澡堂子里跟大姐夫相认,已经够给姐夫面子了! “来芽,我这次立的可是头功,你可得想着我工作的事啊!” 叶满枝口中答应着,心里其实特别犯愁。 她回家就问吴峥嵘:“你说能给我四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啊?你那边有没有门路?” 她现在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这两年城里的粮食紧张,工农业发展的速度都缓了下来,城里工业和商业系统都在精简人员。 光是工业系统内部,就精简了两万多人,其中大部分都去农村参加农业生产了。 除了分配来的应届毕业生,城市各单位根本就没有用工指标。 吴峥嵘目光盯着书页,漫不经心道:“他做饭水平怎么样?研究所食堂要招个炒菜师傅,他做饭水平要是过得去,我就推荐他去上班。” 叶满枝纠结了半天,选择了实话实说:“还不如你呢,他结婚以后就没下过厨。” “那算了,在其他地方想想办法吧。咱们家属院里的供销社、副食品商店,招的都是军属,回头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空缺。” “我觉得有点悬,家属院里这么多没工作的家属呢,即使有空缺也轮不到我四哥啊,他又不是什么正经军属。” 叶满枝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原本打算冷处理四哥的工作问题,等她听到招工消息以后再说。 但她请假去市里参加“爱国卫生运动颁奖大会”的时候,却在领导的讲话中了解到一个关键信息——市里要对集市贸易和饮食摊贩的卫生加强管理。 其中一条是,饮食摊贩必须在工商部门登记,凭借卫生许可证,拿到营业执照才可以在城里摆摊。 虽然摆摊的限制颇多,但是这条规定也算间接承认了小摊小贩的存在。 只要办了营业执照,就可以在外面合法摆摊了! 四哥听了妹妹对自己的安排后,险些被她气死! “叶大干部!你想了那么长时间,最后给你哥找的工作,就是去大街上摆摊啊?” “那现在不是没有合适的工作吗,冬天正是大量用煤的时候,”叶满枝喊的比他还大声,“要是不赶紧给你找个营生,你又得被人弄去夺煤了!” 叶守信说:“我看摆摊也挺好的,好歹算是一个正经营生,能让你每月有点进项。” “好什么啊!摆摊能赚几个钱?天寒地冻谁能受得了啊!” 叶满枝叉着腰说:“别人都能摆摊赚钱,怎么就你那么娇气!我能让你去马路上随便摆摊嘛?摆摊也要看地点的好吧!” “来芽,你让他去哪里摆摊啊?”沈亮妹赶紧问。 “区文化局附近的红旗电影院门口,我哥可以在那里卖炒瓜子和烤地瓜。”叶满枝哼道,“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在电影院门口卖东西呢?我特意找了青梅帮忙,才在那里弄到一个摊位。” 电影院是个好地方,哪怕是门口的位置,也有人争抢。 要是不跟人提前打招呼,用不了两天就被人挤走了。 电影院是归文化局管的,为了给四哥弄这个摊位,她特意让青梅帮忙找人打了招呼。 四哥别别扭扭地说:“之前有好几个国营工厂的正式工作我都没去,没想到啊没想到,现在居然沦落到去街上摆摊的地步了!哪怕有个临时工也行啊!” “此一时彼一时,我要是有更好的工作,能不介绍给你吗?”叶满枝宽慰道,“哥,困难都是暂时的,你先去摆摊赚钱,算是有个营生。等有合适工作的时候,我再推荐给你。” 她将自己提来的那个布口袋拿出来,里面有六个硕大的向日葵花盘。 “这还是我今年在院子里种的向日葵呢,先借给你炒点瓜子试试。如果生意好,你就办个正经的营业执照,不好的话,你还是去当夺煤英雄吧。” 沈亮妹对摆摊很感兴趣,她还记得结婚前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门口的五香瓜子是奢侈品,要是能在看电影的时候买一包瓜子,她能回村吹好几天! 她极力劝说满桂去电影院门口摆摊试试,她来负责炒瓜子。 满桂带着炒好的瓜子去摆摊就行。 四哥心想,反正在家呆着也是呆着,趁机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也挺好。 周日上午,他就扛着一口袋炒好的瓜子,去电影院门口摆摊了。 不过,他在家里舒服惯了,不是什么吃苦耐劳的好同志,在大门口冻了半个钟头就有点受不了。 他提着口袋跑进电影院,跟检票的大爷商量,给大爷三毛钱,允许他在电影院里面摆摊。 检票大爷是电影院的老职工,收了钱便大手一挥,给他在放映厅门口安排了一个位置。 还叮嘱他,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两人是亲戚关系,他是临时进来取暖的。 叶满桂连声答应。 电影散场时,他就去外面摆摊,开场以后,再进室内待着。 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七点多,他在电影院听了好几场电影,带来的瓜子也全卖光了。 等他把零钱袋子揣回家时,两口子蹲在地上一起数毛票。 刨去三毛钱的场地费和他一天的吃喝,口袋里还有两块二。 沈亮妹从儿子手里抢过毛票,激动地说:“一天就能赚两块多,那一个月得有五六十块吧?” “瓜子是来芽给的,下次再卖就得自己进货买瓜子了,而且今天是周末,全天都有人看电影,平时可没这么多人。”四哥思忖着说,“办了工商登记以后,好像还得交税……” “那一个月20块总能赚到吧?” “应该可以吧。” “我没有太高要求,你每个月能拿回来二十块就行。”沈亮妹很贴心地说,“摆摊不用在单位打卡,我把瓜子炒好,什么时候出门摆摊全看你心情。早上没人看电影,不耽误你送完孩子以后睡回笼觉!” 四哥摸着下巴说:“那我再摆几天试试,要是每天能卖一块钱以上,我就去办个营业执照。” * 听到四哥办了营业执照的消息时,叶满枝心里很高兴,甭管着小摊能摆多久,至少眼下有了营生做,而且摆摊时间灵活自由,不耽误四哥去幼儿园接送孩子。 她心里松快了,却不敢在单位里表现出来。 最近几天,化轻工业处几乎人人自危,一个个都在办公室里埋头干活,恨不得把脑袋揣进口袋里。 事情的起因,还是省优产品评比。 审定委员会要在年底之前,完成食品工业和纺织工业的评比。 纺织工业的评比进度很快,预选会和最终评审会都已经结束,上周就拿出了省优产品的正式名单。 纺织组的工作效率高,不但得到了厅领导的表扬,省人委那边也在会议上表扬了审定委员会的高效率。 整个纺织组就跟过年似的,高高兴兴完成工作,原地解散回了各自的单位。 然而,乐极生悲,纺织组解散的第二天,就被人告到了省领导那里。 有人实名举报,纺织组违规瓜分了各单位选送的评比样品! 省优产品评比结束后,留下了大量的抽样样品和展示品。 这些样品经过展示,被众人抚摸,甚至试穿,已经不适合退回原厂了。 就地销毁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评审组解散时,就把这些样品按照市价处理了。 除了评委,各单位中一些消息灵通的干部,也买到了这批样品。 在大家看来,这就跟商店处理残次布匹似的,可以有一定的优惠。 可是,两名实名举报的老同志说了,参加省优评比的产品,没有残次品,全是优质产品! 纺织品是国家统购统销的一类商品,无论是布匹还是成衣,都要使用布票购买。 纺织组的评审,不用布票,以低廉的价格购入大量优质纺织品,这不就是严重违规嘛! 普通老百姓,全家人一年只能凑出一套新衣服,你们这些评审组的人凭啥近水楼台,花点钱就能得到这么多优质纺织品! 纺织评审组的所有成员都被领导找去谈了话,化轻工业处的综合二科是对口管理纺织品的,这回也在被约谈的范围内。 而处长夏竹筠和两个副处长也未能幸免,全被领导批评了。 最近几天,化轻工业处的工作气氛特别压抑,叶满枝经过处长办公室时,总要轻手轻脚,生怕招了领导的眼。 但是,食品工业的评审工作即将开始,叶满枝想躲也躲不掉。 纺织组刚出了事,食品组必须引以为鉴! 所以,在最新一次的组会上,供销社的同志提议,应该减少各厂的送样数量。 要是送样数量过多,剩下的样品反而会变成烫手山芋。 拆封的产品不能退回厂家,评审组的成员又不能私下瓜分,就地销毁浪费粮食就更加不可取了。 有人反对道:“咱们食品组跟其他评审小组不一样,评委多,评比环节多,食品试吃、检验的消耗量很大,要是送样不充足,在评比期间反而容易引来麻烦。” “那也比被人举报强吧。”有人嘀咕,“剩下那么多样品,咱们怎么处理?” 评审组成员来自好几个单位,人员构成比较复杂,叶满枝当时并没发表意见,等到午休时,才私下跟夏竹筠说:“处长,依我看产品送样数量不但不能减少,还应该让企业多送一些。” “哦,你有什么想法?” “咱们举办省优产品评比的初衷,其实是为了庆祝轻工系统的十周年纪念,但是现在省里的好几个单位都参与了进来,大家的关注点都在省优评比上,反而没人在意轻工业的十周年纪念了。咱们不如让企业多送些样品,以庆祝十周年纪念的名义,举办一场食品工业展销会,向大家展示十年来食品工业取得的成果。” 第130章 举办食品展销会的灵感, 来源于叶满枝结婚那年的广州之行。 从广州回来以后,她一直对“名菜美点展览会”念念不忘。 偶尔翻看以前的相册时,还会对着大吃大喝的自己咽口水。 她后来时常关注报纸上的新闻, 继广州的“名菜美点展览会”之后,再没有哪个省市举办过类似的以食品为主题的展览会。 工业厅要是能趁机举办一场食品展销会, 那绝对能打响轻工十周年庆典的第一炮! 但叶满枝心里清楚, 这个提议很可能会被领导否决。 主要是这两年粮食紧张, 不光城市居民的粮食定额减少了, 农村还有不少社员等着吃返销粮。 在这种情况下,大张旗鼓地举办食品工业展销会, 搞不好就会被人扣上奢侈享乐的帽子。 所以叶满枝才没在小组会议上提出来, 只敢私下跟夏竹筠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是否采纳她的意见, 由领导决定吧。 夏竹筠也知道举办这场展销会存在一定风险。 但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她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不乏胆识和眼光。 因着纺织评审组私下瓜分样品的事, 她刚被领导批评过。 要是能在此时举办一场食品展销会, 不但可以妥善解决剩余样品的问题, 更关键的是, 还能将功补过, 向上级证明她正在积极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是以, 她当天下午就向评审组推荐了叶满枝的提议, 并且想办法降低了举办食品展销会存在的风险。 “这次食品展销会, 既是轻工系统的十周年庆典活动,又是我省增产节约、轻工业支援农业的成果展示!” 叶满枝在会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提着的心一下就放回了肚子里。 她不由默默感慨,领导就是领导,瞧瞧人家这视野的广度, 这拔高的能力! 她还有得学呐! 食品工业展销会的举办时间,被定在了元旦假期。 这就让省优评审组的工作骤然紧张了起来。 按照原计划,“食品工业优质产品评审会”要在滨江大旅社举办六天。 每天评比一两个类目,外地评委还能趁机在滨江游玩一番。 如今时间变得特别紧迫,省优名单要在12月25号之前公布,评审组的工作就被压缩到了三天内完成。 夏竹筠像是要借着食品组评审的工作一雪前耻。 对评审的每个环节都把控得十分严格。 以防有人顶风作案,拉拢评委,她在正式评审前一晚才通知59名评审——这次评比中有一部分类目的产品采取市场抽样,送样参考,密码评审的办法。 也就是说,有一部分产品是从市场上抽样的,企业送样的产品只作为参考,而且外包装全部拆除,大家看到的只有编号,没有生产厂家和商标。 评比办法一经公布,不但留在滨江等消息的企业代表傻眼,叶满枝也傻眼了。 第一天评比的是“酒类饮料”和“肉蛋禽制品”。 由于常月娥所在的肉制品加工厂也参加了省优评比,叶满枝主动跟领导报备,申请了回避。 她不用给肉禽蛋制品打分,但还得给酒类饮料打分。 众所周知,啤酒白酒和香肠是标配啊,香肠可是标准的下酒菜。 叶满枝抿一口小酒,吃一口香肠,美滋滋地品了十几种白酒。 她的酒龄不算短,出嫁之前就喝过白酒,结婚以后还经常跟吴峥嵘小酌,白酒的好坏,她喝两口就能分辨得出。 可是,轮到啤酒和果酒时,在没有商标的情况下,她真的分辨不出各厂产品有啥区别。 一口啤酒一口肉,她喝得脸颊红扑扑,快把自己灌醉了,也没喝出个所以然来。 叶满枝一边在评比表上打分,一边心虚地想,幸好评审组里还有不少食品研究所、轻工科学研究所,以及外地各大酒厂的专家。 她的打分不至于对最终评比结果产生太大影响。 叶满枝不参加肉蛋禽制品的评比,但她一直很关注评比结果。 密码评审的办法,对小厂来说是一次机会,评委们不受产品名气和人情的影响,评分过程相对公正,一些小厂出品的优质产品也能有出头的机会。 省优产品预选名单,是在三天的评审结束后出炉的。 叶满枝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评比结果。 滨江光明肉制品加工厂选送的“光明小香肠”,并没能进入省优预选名单。 但它在评审会上的得分非常高,58名评委给它打出了92分的高分,在所有加工类肉制品中排名第四。 这就说明小香肠在口味、质量、卫生方面得到了大多数评委的认可。 叶满枝当天就跑回娘家,跟常月娥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常厂长,你们这个成绩不错呀!以后可以出门吹牛了!” “吹什么牛,又没真的得奖。” 叶满枝安慰她:“没得奖是因为你们厂的规模小,产量过低,而且定价有点高。要是能尽快扩大生产规模,兴许能赶上市优产品的评比呢。” 省优评比要结合产量大小、经济和社会效益进行全面评审,产量低就是小香肠的最大短板。 常月娥皱眉跟她商量,“省里那个审定委员会的同志给我打电话,说是省里要举办食品展销会,让我多送些产品过去。你说我不参加那个展销会行不?” “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参加啊?正好能在展销会上宣传厂里的产品呀!” “参加一次省优评比就能让我们这种小厂脱层皮了,”常月娥说,“那小香肠光是送样就送了十几斤,参加评比又不能跟委员会收钱,这些费用全由厂里负担。一般的小厂真的参加不起。” 叶满枝笑道:“没事,这次展销会的商品不是免费的,商店里怎么定价,展销会里就怎么定价。你放心把东西送过去,到时候由供销社负责代卖,最后会跟厂里结账的。反正小香肠是计划外产品,你们不用赶生产任务,有多少就送多少,在哪卖不是卖啊。这样正好能让你们在过年前回笼资金。” * 食品工业展销会,于1963年元旦这天,正式在省工人文化宫开幕。 展销会为期三天,第一天算是最热闹的。 恰逢元旦假期,除了各大企业工厂的代表,很多市民也冒着大雪和寒风蜂拥而至。 为了筹备这次展销会,化轻工业处的所有成员倾巢出动,再加上从滨江市工业局借调的人手,不到十天时间就完成了展销会的筹备工作。 几百近千种产品被安置在三个区域,一个是省优产品集中展示区,一个是其他优秀产品展示区,还有一个是增产节约、轻工业支援农业成果展示区。 叶满枝就被安排在第三个展示区里守着。 与前两个展示区相比,她所在的这片区域算是最清静的。 市民们买票进来参观,主要是为了在展会上购买产品,谁想看什么成果展示啊。 大多数人只在这个区域溜达一圈,就拿着钞票和各种票证,去前两个展区购买吃喝了。 连满嘴甜言蜜语的吴玉琢小同志都没能经受住诱惑。 昨晚临睡前,吴玉琢小朋友听说妈妈居然要在假期上班,便很仗义地说,会带着爸爸一起去单位陪她,一家人一起过新年。 结果等她真的进了展会,昨天的诺言立马就成了过眼云烟,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指挥她爸带她去卖糖果糕点的展台前瞧一瞧。 “叶科长,这边有我们守着呢,要不你也去前面转转吧?”市工业局办公室的小姑娘笑着建议。 叶满枝对她这“叶科长”的称呼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没啥正经职务,又是省厅的干部,其他人不好直呼姓名的时候,就喊她叶科长。 “叶科长”摇摇头说:“咱们这个展区虽然参观人数不多,但意义重大,可能会有记者和领导过来参观,咱们不要掉以轻心。” 她收回胡乱打量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附近的展台上。 抱臂琢磨一阵后,她掏出一块钱和两张粮票,交给刚刚跟她聊天的小姑娘刘颖。 “小刘,麻烦你往供销社跑一趟,买一斤大豆,再买一块豆腐回来。如果有洗涤剂和擦脸油,最好也能弄两种,能借就借,不能借就花钱买,尽量选咱们省内生产的。” 刘颖心中疑惑,却没过多打听,接过钱票就往外跑。 等她回来时,叶满枝所说的那些东西都凑齐了。 除了买豆腐花了钱,其他东西都是跟供销社借的,“我把工作证压在那里了,等咱们展销会结束,将东西还回去就行。” 叶满枝跟她道了谢,然后带着这小姑娘重新布置了其中一个展台。 “叶科长,咱们搞这个展台有啥用啊?”刘颖有点糊涂了。 擦脸油又不是食品,跟酱油和味精放在一起干嘛? 叶满枝正要解释,却见科长赵桂林神情焦急地跑了过来。 对展区里的几人说:“一会儿厅长要陪同领导过来参观第三展区,还有记者随行,大家打起精神,做好服务和讲解工作!” 几人低声答应,赶忙起身整理着装,站在了展台旁边。 过了一刻钟左右,罗厅长陪着两位领导模样的人来到了第三展区,身后还跟着包括夏竹筠在内的几位处长。 当然,挎着照相机的记者也跟随在侧。 领导们从每个展台前经过,遇到感兴趣的会适时停住脚步,聆听工作人员的讲解,夏竹筠偶尔会做一些补充。 最主要的内容都在最前面展示了,领导在前几个展台已经停留了很长时间,后面的展示内容大同小异,领导们明显加快了参观的脚步。 很快就来到了叶满枝所在的倒数第二个展台。 记者们已经收起照相机准备收工了,却见轻工业部的领导停下脚步,问:“这次不是食品工业展销会吗?怎么还有化妆品和洗涤剂混在里面?” 叶满枝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省食品工业增产节约的一项重要成果。” “哦,那你给大家介绍介绍吧。” “这几年,我省的食品工业由于原材料供应紧张,在不少企业中存在停工待料的现象。比如油脂工业中,有的榨油厂每年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处于停工状态。” 穿着呢料中山装的领导点点头,没对她介绍的这种现象发表任何意见。 这种情况在其他省市也很常见。 叶满枝继续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省工业厅提出了几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一方面大力寻找代用品,扩大原材料的来源,比如酿酒厂,用薯类和水果代替粮食酿酒。另一方面,是对现有的原材料进行综合利用,尽可能地提高原材料的使用价值。” 她指向展台上的一小桶散装酱油。 “这是我省清江调味料厂生产的酱油,在进行原材料综合利用之前,他们像大多数酿造厂一般,使用大豆酿造酱油。但是,如今在他们厂里已经不再用大豆直接酿造酱油了。” 对方颔首说:“嗯,有些工厂会用榨油后的豆渣和豆饼酿造酱油。” “没错,一些工厂确实会如您所说这般酿造酱油,但我省酿造厂对原材料的运用会更精细一些。首先,在大豆榨油环节会有两种榨取工艺,冷榨剩下的豆饼做豆腐,”叶满枝指向刚买来的那块豆腐,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包味精,“热榨的豆饼用于充当制作味精的原料,而生产味精的副产品就是品质很好的酱油。” 叶满枝将众人引向展台的另一边,“另外,葵花籽榨油也得到了各大企业的综合利用,葵花籽榨油后的油泥,可以制作洗涤剂。提取出的甘油,可以充当医药和化妆品工业的原料。” 众人看向展台上的洗涤剂和擦脸油,了然地点点头。 “而榨油后剩下的葵花籽壳,可以提取出化工原料糠醛。葵花籽饼可以制作酱油,而酱油渣又能成为家禽家畜的饲料,或种地的肥料。” “经过这样一番综合利用以后,原材料的价值相当于单纯榨油或单纯酿造酱油的3-5倍,可以满足数个环节的生产需要。” 中山装领导笑着点头:“小小的大豆和葵花籽,算是被你们利用到极致了。这样综合利用的生产技术是否复杂,需要另外投资设备吗?” “不需要国家追加投资,各厂都是自己想办法的。” 夏竹筠适时补充道:“这种技术并不复杂,各厂都是用土办法搞起来的。我省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的企业,比如滨江白酒厂,清江调味料厂,锦城糖厂都没有向上伸手要钱,而且在这次省优产品评比中,这几家企业均有斩获。” 中山装领导鼓了两下掌说:“食品工业具有季节性生产的特点,工厂的原材料不足,是很普遍的问题。你们这个增产节约工作很具有代表性,不但能极致利用原材料,还能挖掘人的潜力,确实值得学习!” 领导们听了介绍,又在展台前拍了相片,很快就转战下一个展区了。 围在附近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场。 吴玉琢站在人群最前排,手里还握着半根香肠,发现周围的人群散去,便大喊一声妈妈,然后捧着她那根香肠,献宝似的递给她:“妈妈,给你吃!” 叶满枝瞅瞅那根被她啃得坑坑洼洼的香肠,表情一言难尽道:“宝宝,你自己吃吧。” “我吃过啦,”吴玉琢小同志小心翼翼地张开另一只小手,“我把白肉都帮你挑出来了,留给爸爸吃!” 她们娘俩都不爱吃香肠里的白肉,她已经贴心地将白肉啃出来啦! 叶满枝和吴峥嵘:“::::::” 闺女可真是贴心的小棉袄。 叶满枝谦让道:“吴博士,只吃肥肉不好,你把那半根香肠也吃了吧。” 吴峥嵘将目光从那狗啃似的香肠上挪开,推辞道:“孩子特意给你啃的,别浪费了她的一番心意。” 夫妻俩就这样相互谦让了起来。 在吴玉琢小同志露出疑惑神色,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充满费解时,吴峥嵘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 他把闺女嗑出来的那一小把肥肉吃了,将剩下的半根香肠推给叶来芽,“咱们各吃各的,别客气了。” 叶满枝:“……” 哎,这甜蜜的负担啊。 常月娥同志的小香肠,赶紧扩大生产规模吧。 到时候吴峥嵘不用吃肥肉,她也不用吃“小粑粑”了。 * 为期三天的食品工业展销会落下帷幕,意味着叶满枝在“省优”评比项目中的工作彻底结束了。 尽管其他轻工行业的评审工作还在继续,但那已经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夏竹筠表扬了她那天在展销会上的安排,据说展示效果很不错,省领导挺满意的。 然后让她写了一份有关食品工业原材料综合利用的报告。 叶满枝心知这份报告是要交给省领导的,所以她查阅了很多资料,还跟几家工厂的厂长联系过,尽可能提供最详实准确的数据。 等她把报告交给处长,写完近期的工作总结以后,她又恢复了朝九晚五的机关生活。 今年过年早,再有二十多天就是春节。 对于搬家后的第一个春节,叶满枝非常重视。 刚过了腊八,她就开始忙活采购年货,去商店扯花布,给孩子做过年穿的新衣服。 在单位没啥事的时候,她还写了一个大扫除计划安排,到时候她这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要带领吴峥嵘和吴玉琢这两名家庭成员打扫卫生。 不过,吴峥嵘实在受不了她每周都要大扫除的勤快劲儿。 在叶来芽又想安排他参加劳动的时候,吴峥嵘放下书,换上一副严肃的口吻说:“我今天去幼儿园接有言的时候,老师说有家长建议幼儿园开设兴趣课堂,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 “啊,幼儿园打算开什么班啊?” 叶满枝对此并不惊讶。 军事学院幼儿园接收的,都是军校教职工的孩子,能在军校当老师的人,不但是军人,还是高知。 这样的家长,会向幼儿园提议给孩子培养兴趣特长,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幼儿园能做的有限,主要还是锻炼身体和开发智力。”吴峥嵘瞅了一眼还沉浸在图画书里的闺女,“据说会开体操班,舞蹈班和美术班,每个月一块五。你闺女挺能耐的,自己给自己报名,把三个班都报了。” “……”叶满枝好笑道,“她有时间去学吗?” “三个兴趣班的上课时间有重合,老师说最多只能选两个。” 叶满枝心想,这孩子可真是她叶来芽的闺女。 她小时候虽然不爱学习,但是对弹琵琶和唱歌都挺热衷。 看来吴玉琢小同志还是随她的。 叶满枝心里挺美,周末一大早就带着孩子去参加单位的舞蹈队排练,让她提前感受一下舞蹈班的氛围。 国庆汇演得了一等奖以后,工业厅舞蹈队被保留了下来。 每周排练两次。 有时在周末排练,有时在工作日下班后排练,时间比较随机,全看大家的工作安排。 叶满枝争取让自己每场排练都到场,一方面她确实挺喜欢跳舞的,另一方面能借着排练的机会,跟其他处室的同事联络一下感情。 其他人的想法似乎与她差不多,舞蹈队排练的出勤率特别高。 要是轮到周末排练,有些同事还会把孩子带来单位玩。 今天来了好几个小姑娘,吴玉琢撒开妈妈的手以后,像个找到组织的小鸡仔,很快就跑过去跟小姐姐们玩到了一起。 叶满枝对自家闺女的交际能力不咋担心,这孩子和隔壁的伊伊整天在大院里到处跑,跟谁都能玩。 她收回了放在吴玉琢身上的视线,听到身边有人笑问:“郭厅不是说,今年带咱们去北京参加全国文艺汇演吗?咱们都练了两支舞了,郭厅怎么还不给个准话?” 对于接下来的演出安排,叶满枝也挺关心的,她还想去北京见识见识呢。 人事处的刘文丽小声说:“郭厅最近可能没空管什么文艺汇演了,哈哈。” “怎么啦?” 刘文丽没说话,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个走路的手势。 其他人:“……” 郭副厅长要被调走了? 有人将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 刘文丽却打哈哈道:“不确定,也可能是没谱儿的事。” 但她既然能说出来,这消息就有八成可能是真的了。 刘文丽在人事处工作,而且消息向来灵通。 无论是单位内部的,还是外单位的,她的消息总能快人一步。 厅领导的工作调动,跟叶满枝这样的小虾米没啥关系,她随意听一耳朵也就算了。 可是,排练中途休息时,站在她旁边的庞婷却低声说:“郭厅这一走,我们财务处和你们化轻工业处都要热闹了……” 叶满枝刚开始还没太明白,隔了几秒,她脑子里轰然嗡了一下。 对啊,工业厅的领导是一正三副的配置,郭厅是女领导,她调任以后,接替她的八成也得是女干部。 如果从本单位原地提拔的话,财务处的汪处长,以及化轻工业处的夏竹筠是最有可能进步的。 一旦夏竹筠高升,那么化轻工业处的人就要排排坐吃果果了。 综合一科的吕科长,还有他们综合三科的赵桂林都有可能挪地方。 叶满枝心里拔凉拔凉的,不知该为夏竹筠高兴,还是为自己担心。 要是赵桂林在这个节骨眼上进步了,那综合三科的科长会落到谁头上啊? 130-140 第131章 外面纷纷洒洒下着大雪, 吴峥嵘牵着闺女回家时,叶来芽正端着一个大海碗从厨房里出来。 室内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煤炉子上的铝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烤橘子皮的香味。 吴峥嵘不由讶异地挑挑眉,四菜一汤,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咱家的有奖储蓄中一等奖了?”他问。 “没有啊。” 叶满枝接过他刚脱下的军大衣, 特别贤惠地帮他挂到了衣架上。 “……”吴峥嵘继续猜测, “你要当科长了, 还是获得什么荣誉称号了?” 除了升官和发财,叶来芽很少这样大动干戈。 两人结婚以来, 小叶同志亲自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 四菜一汤, 还摆盘, 那就更罕见了。 “都没有, ”叶满枝往脸盆里兑了点热水,让这爷俩洗手, 心里颇不是滋味地说, “我才到单位半年, 哪有我进步的机会……” 吴峥嵘把小矮人吴玉琢抱起来洗手, 了然道:“看来你们单位有人进步了。” 小叶同志最近两晚辗转难眠, 他还以为是煤炉子烧得太旺, 室内闷热的缘故。 原来是单位里有人事调整了。 “还不一定呢!” 郭厅要被调整工作的消息, 闹得叶满枝心神不宁。 春节前这段时间, 领导们忙忙碌碌,各种会议不断, 而像她这样的小干部,反而没什么要紧工作。 人一清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她越想越觉得夏处接替郭厅的机会很大。 借着轻工系统十周年庆典的契机,夏竹筠这段时间搞了好几个大动作, 频频在省领导跟前露脸。 食品展销会开幕那天还接受了省报记者的采访。 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从工业厅内部就地提拔,夏竹筠这种主管业务部门,还拥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处长,似乎比财务处长更有优势。 但叶满枝来机关工作才半年,对大衙门里这些事也是半懂不懂的。 她自己琢磨不明白,就想跟吴峥嵘交流交流。 吴峥嵘一边用热水烫烧酒壶,一边听她介绍单位里的小道消息。 话音停住时,烧酒也适口了。 他往两人面前的酒杯里倒了酒,见吴玉琢正握着酒杯在一旁等着,于是又拿起另一只烧酒壶,往闺女的小酒杯里倒了点温开水。 吴玉琢小同志向三个酒杯里瞅瞅,确认都是一样的,满意了。 一家三口在饭前举杯碰了一下,吴峥嵘才说:“郭厅要调动的消息还只是传言吧?即使真的要调动,也未必是你们处长上位。即使真的是你们处长上位,接替她的人也未必是你们科长。你这心操得是不是太多了?” “……”叶满枝坦率承认,“我最近的工作少了,确实有点闲得慌。” 吴峥嵘说:“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猜测都是真的,你们处长科长都被调整了,这件事跟你的关系也不大吧?” “嗯。”叶满枝无奈颔首。 郭厅要是能延迟一两年被调整,她还可以勉力争取一下科长的位置。 可她如今刚到新单位半年,尽管有了一些小成绩,但是厚度不够,远远达不到破格提拔当科长的程度。 何平、王勤、彭佳音,随便拿出一个都比她资历深。 这种资历深,不只是工作年头长和工作经验丰富的问题,还有跟领导和同事的交情。 她现在资历太浅了,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吴峥嵘夹了一块皮冻给她,好笑道:“人家升职,跟你又没关系,你犯什么愁?” “怎么没关系?万一赵桂林被提拔了,那何平很可能升任科长,他之前还用送礼的事构陷过我呢。我在他手底下能讨到什么好?” 吴峥嵘不以为然道:“他针对你,是因为把你预设成了竞争对手。如今你是科室里资历最浅的,在这次调整中最不具威胁性,继续针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万一让他当了科长,很可能还会重用你。” 叶满枝放下筷子,露出一个吞了苍蝇的表情,“我才不想帮他干活,替他积攒成绩呢。而且秦副处长还有两年退休,等他退休的时候,无论是何平还是王勤,或者彭佳音当科长,都争不过综合一科的吕科长。到时候处长科长全都稳定了下来,五六年内我恐怕都没啥进步的希望了。” “我在656厂当了六年多的军代表,要是按照你这样想,我早就没出路了。”吴峥嵘在她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等待下一个机会。你们单位的工作,没有技术壁垒,并不是搞轻工业的就不能搞重工业了。如果其他处室有空缺,未必不能把你调过去。” 闻言,叶满枝眼里亮了一下。 对啊,综合三科内部没机会,但外面未必没有。 资历浅是她的短板,她要是不给自己增加厚度,哪怕下次的机会真的来了,她也未必抓得住。 叶满枝跟吴博士谈了心,又喝了小烧酒,心里松快了不少。 发现闺女只吃酸菜炖粉条里的猪肉和粉条,不由给她夹了一筷子白菜。 “多吃青菜!” 吴玉琢腮帮子鼓鼓的,振振有词道:“我车车哥哥,球球哥哥,还有墨墨哥哥都不吃青菜!” “你是小姑娘,别跟那些臭小子学。” “伊伊也不吃青菜!” “好孩子都要吃青菜。你爸爸比周伯伯好看吧?这就是讲卫生和吃青菜的结果!” 吴玉琢小同志已经有自己的审美了,她往爸爸脸上瞄了两眼,然后抄起勺子默默吃了两口白菜。 * 与吴峥嵘在饭桌上和饭桌下,交流过几次以后,叶满枝就不再关心人事变动了。 即使单位里渐渐有了郭副厅长要被调走的风声,她内心也毫无波澜。 小叶干部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认真工作,兢兢业业为人民服务。 时机成熟时,组织自然会想到她的。 吴玉琢小朋友报名了幼儿园的舞蹈班和美术班,每天的放学时间延后半小时。 叶满枝不着急接孩子了,下班以后就经常跟女同事一起去单位附近的百货商店采购年货。 过了小年就开始扫房,还准备自己做点过年用的枣馒头和炸面鱼。 原以为春节前的这段时间会平静度过,她只要等着回家过年就好。 然而,腊月二十七那天,叶满枝刚从办公室领了单位发的年货,就被师姐苏芮喊了过去。 苏芮手上还提着一小捆刀鱼,压低声音问:“你们科里的那位何主任为人怎么样?” “还行吧。怎么了?” 叶满枝心里不喜欢何平,但没必要宣之于口。 何平在单位的口碑其实还挺不错的。 苏芮皱眉说:“何主任被人写匿名信举报受贿,领导可能要彻查这件事。” 她被借调去省优审定委员会的办公室工作,那举报信正是送来他们办公室的。 叶满枝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若无其事道:“不能吧?我之前也被写过受贿的举报信,但我早就把收到的礼品上交了,情况核实以后,什么事也没有。何主任平时为人挺正直的,不像是会受贿的人。” “眼瞅着就要过年,居然又收到一封举报信,领导让我们核实相关情况,这个年是别想好过了。”苏芮问,“他平时跟企业负责人走得近吗?” 叶满枝笑道:“就算人家跟企业领导走得近,也不可能在单位表现出来呀!” “嗯,说得也是。” 叶满枝上次被举报时,领导处理得比较利落,在工业厅内部并没引起太大波澜。 很多人都不知道她被举报过。 但是最近正要开展轻工机械和玻璃搪瓷制品的省优评比,过年前大家又比较清闲。 这次何平被举报的消息,就跟长了脚似的,传得特别快。 半天时间就在化轻工业处内部传遍了。 作为被举报的当事人,何平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赵桂林和夏竹筠找他核实情况的时候,他只说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愿意接受组织的严格审查。 语调铿锵有力,说话掷地有声,叶满枝坐在科室里都听到了。 举报信上列出的行贿人员有的在外地,还有两天就要过年放假,现在找人家核实情况显然不现实。 只能等到过年以后再处理何平被举报的问题。 叶满枝私心里觉得,写举报信的人挑选的时机不太好,年前的时间太短了,领导没时间处理这件事,还给何平提了醒,他完全可以在过年期间扫干净尾巴。 不过,她也能理解写举报信这人的心理,郭副厅长很可能刚开年就被调走。 等到郭厅被调走,他再写信举报何平受贿,那针对性就太明显了。 明眼人一看就是跟竞争科长有关的。 能跟何平竞争的人只有那几个,这人写何平的举报信,很可能把自己也暴露了。 尽管如此,这封信仍是悬在何平头上的一把利剑。 何主任这个春节恐怕会过得提心吊胆。 瞧见何平不痛快,叶满枝就舒坦了。 祈祷着让何平栽一个大跟头,她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去了。 叶满枝过年在家大吃大喝,带着已经会说话的小漂亮到处串门,收了不少压岁钱。 一家三口还去逛了庙会,看了电影。 等她再次去单位上班的时候,单位里却没啥过年的喜庆气氛。 叶满枝摘下过年新织的红围巾,凑到彭佳音身边问:“佳音姐,单位里又出啥大事了?” “没啥大事,就是咱们赵科长、综合一科的吕科长,还有财务处的蒋小蕙也被人举报了。” 叶满枝:“……” 这还不算大事啊? 多事之秋呀! 她下意识往何平的座位上瞄了一眼,这位何主任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呢。 又有人被举报了! 甭管举报内容是真是假,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被举报的同志,未必不是某些人想浑水摸鱼。 让人下意识将最近的几个举报,往人事调整的方向上联想。 叶满枝从没见识过这种阵仗,忍不住默默感叹真是大开眼界。 她这样的小虾米只是看个热闹,而处长夏竹筠却大为光火。 郭厅还没走呢,就闹出这么多是非。 化轻工业处一下子有三名同志被举报,而且指向性非常明显,就是冲着人事调整来的。 这让领导怎么想她夏竹筠? 会不会以为她在处室里提过有关人事调整的话题? 或是怀疑她无法掌控化轻工业处? 连一个处室的人事和工作她都掌控不了,那她有能力接棒郭副厅长吗? 最近闹出的这些事情,不只对被举报人有影响,其实对她这个部门主管领导的影响更大。 被拖了后腿的夏竹筠越想越气,在最新的工作会上敲打道:“今年是咱们轻工系统的十周年纪念,还有很多庆典工作有待完成,希望大家将心思放在工作上,提高政治素养和业务水平,不要私下搞些没必要的小动作。最近单位里有些扰乱军心的传言,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大家不要听风就是雨,被人牵着鼻子走。” 会议结束以后,她先干脆利落地处理了麾下两员大将被举报的问题。 经核实证明,针对综合一科的吕科长和综合三科赵桂林的举报不实。 而针对何平的那封举报信中,详细列举了何平收受贿赂的时间地点,还有受贿内容。 核实起来需要一些时间。 叶满枝听说那封举报信的内容时,情不自禁地感叹,这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 何平的异样,不只她发现了,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只不过,从大姐夫那里了解到详细情况以后,她就及时收手,不在何平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而写了举报信的这位同志,比她付出了更多时间精力,搜集了相关证据,准备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叶满枝在心中叹气,不了解内情的人,只看何平那段时间的做派,的确会以为他不稳重了。 可惜呀。 如果举报信对何平有用,她早就写信给自己报仇了! 事情之后的进展,与叶满枝预料的差不多。 何平早在被领导约谈的第一时间,就承认收过某些企业的礼品。 但他当场就将礼品钱还给了这些送礼的人。 他是评审组的评委,被企业代表几次三番找上门送礼,而且这些代表大多都是熟人,他不胜其烦,又抹不开面子。 实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只好自己花钱将东西买了下来。 有些东西他当时不知价值几何,后来核实过价格以后,发现有的给多了,有的给少了。 给少的那两份,他后来还把钱给人家补上了。 因为“买礼品”这件事,他拿回家的工资缩水不少,还被他媳妇埋怨净买些没用的东西。 谁家能用那么多水壶和脸盆啊! 事情调查清楚以后,不少人觉得何平有点冤。 去舞蹈队排练的时候,叶满枝还听庞婷说:“你们何主任其实还挺仗义的。” 叶满枝:“……” 算了。 何平这件事算是证明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最近正值多事之秋,谁升官也轮不到她升官,她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其他人的事她少管。 * 化轻工业处里状况不断,而盛传会调离岗位的郭副厅长,一直等到了四月中旬,才接到最新任命通知。 郭副厅长离开后,几家欢喜几家愁。 除了化轻工业处和财务处那几位可能升职的干部,整个工业厅里,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办公室的沈礼娜了。 她被分配来工业厅之前,最先相中的是化轻工业处的工作,结果她当时被叶满枝挤掉,没能进入综合三科,被安排到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工作,如果不给领导当秘书,那实在看不到什么发展前景。 但唯一的女领导郭厅,早就有了自己的秘书。 完全没有她的用武之地。 她原以为,自己要在办公室里蹉跎几年,没想到郭厅居然这么快就调任了! 办公厅精简人员以后,除了主任副主任,以及几位厅长的秘书,办公室里只有她和李坚负责日常工作。 郭厅调离时将秘书也一并带走了,那么新上任的如果是女领导,秘书人选就只有她一个选择了! 想通这一点的沈礼娜简直神清气爽,对单位里的所有同志都笑脸相迎。 去各处室分发人民来信,见到那个总让她憋气的叶满枝时,她也能心平气和了。 幸好当时没被分来综合三科,这综合三科里人不多,其实还挺乱的。 叶满枝接过这个月的人民来信,对沈礼娜道了谢,“礼娜,坐下歇会儿吧,我给你泡杯茶。” 沈礼娜眼角眉梢都透着喜色:“不用了,我有份文件要送给夏处长。” 不等叶满枝继续挽留,人家抱着一沓文件就出门右转,去了处长办公室。 彭佳音听着隔壁清脆的笑声,忍不住嘟哝:“最近可把小沈忙坏了,昨天我还撞见她给财务处的汪处送文件呢。” 叶满枝呵呵一笑没吱声。 这两位很可能是沈礼娜未来的顶头上司,人家不得提前拜拜庙门嘛。 叶满枝笑过以后,又埋头工作了。 举报信事件结束后,综合三科的办公室氛围不太好。 举报何平的人,八成是本科室的人。 除了叶满枝这个小年轻,其他两个都有可能是举报人。 所以,因为自己资历浅,最没可能当科长,叶满枝反而成了最没嫌疑的人,也是目前科室里人缘最好的。 另外三人彼此间很少闲聊,但时不时会跟她聊上几句。 叶满枝对这种状况也挺无语的,她当不了科长,也不想掺和其他人的纠纷,每天都让自己在办公室里可忙了。 除了日常工作,她还主动跟处长申请,负责《轻工业志》中,关于食品工业部分的编撰工作。 每天搜集一点资料,两个月过去,编纂工作已经渐渐收尾了。 …… 从传出郭厅要调离的风声,到郭厅正式离开,用了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大家原以为新任副厅长的任命也会难产。 但是在郭厅离开一周后,新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 这几个月一直按兵不动,勤勤恳恳,大搞轻工业庆典工作的夏竹筠,像很多人猜测的那般,从化轻工业处处长,升任工业厅副厅长! 化轻工业处的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替夏竹筠高兴。 一方面,夏竹筠业务能力强,政治素质过硬,被上级提拔算是实至名归,另一方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夏竹筠在化轻工业处当过好几年处长,与大家的关系天然亲近。 这对化轻工业处来说是个大好消息! 由于夏竹筠是被就地提拔的,连欢送会都不用开,接到任命以后,夏副厅长很低调地走马上任。 从处长办公室,搬去了楼上的副厅长办公室。 虽然称不上门庭若市,但夏厅刚上任的前几天,着实接待了不少同志。 其中最多的就是化轻工业处原本的老部下。 她走了以后,处长位置出缺,牵一发而动全身,前两个月刚被她压下去的那股歪风又刮起来了。 好几个跑去跟她汇报工作的干部,都被她敲打过,甚至批评过。 其中就包括赵桂林和综合一科的吕科长。 叶满枝眼瞧着同事们一个个跑去找厅长汇报工作,她觉得自己也不能落后。 于是,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带着自己写的《轻工业志》的手稿,去找夏厅汇报工作了。 她在办公室外间没见到秘书的人影,便先去了大办公室,瞧见沈礼娜便问:“礼娜,夏厅现在有空吗?我想跟她汇报一下工作。” 沈礼娜从文件里抬头瞅她一眼,以为她也是来跑官的。 心里不免觉得好笑,吕科长和赵科长来跑一跑还算情有可原。 叶满枝才来厅里上班不到一年,即使有了科长空缺也轮不到她呀! 这位多少有点自不量力了。 她本来想劝对方回去,别触领导霉头,吕科长和赵科长已经被夏厅批评了。 可是,她往精神奕奕的叶满枝脸上瞄了两眼,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夏厅在办公室呢,你直接敲门吧。” 叶满枝按下心中疑惑,与她道了谢,便直接去敲了厅长办公室的大门。 听到一声“请进”后,她推开门,目光快速掠过干净的秘书桌,笑着走进了办公室。 见到来人,夏竹筠眉心微蹙,在心下叹气的同时,指了对面的椅子让她坐。 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化轻工业处的老部下。 嘴上说着汇报工作,其实都是奔着那几个空出的位子去的。 她有些意兴阑珊地问:“小叶,你要汇报什么工作?” 叶满枝将自己写好的那部分《轻工业志》交给她,“处长,我已经把《轻工业志》中,食品工业的部分校对完了。这是咱们《轻工业志》的第一部分,没有其他可供参考的,我想先请您把把关。” 夏竹筠神色稍缓,将这部分手稿收下了。 “先放这吧,我抽空看看。还有其他工作要汇报吗?” 叶满枝听出这是送客的意思,再结合自己进门以后,领导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她很可能被误会成来跑官的了。 她暗自沉吟一阵,心想,反正已经被误会了,她总不能白白背了这口黑锅吧? 于是,她把心一横,试探着问:“您现在是不是还没有秘书啊?我看外面秘书室的桌子好像是空的。” “嗯。”夏竹筠点点头。 叶满枝立即来了精神,眼眸晶亮地问:“处长,您看我咋样?能让我给您当秘书,替您跑跑腿吗?” 第132章 夏竹筠上任近一周, 秘书人选一直悬而未决。 办公室里人手有限,目前只有沈礼娜和李坚不是领导的专职秘书,几乎没有可供她挑选的余地。 但夏竹筠对小沈并不十分满意。 与学历无关。 中专放在时下属于中上水平的学历, 沈礼娜能被分配进工业厅,在学历上其实是过关的。 夏竹筠只是觉得小沈中专毕业不满一年, 欠缺工作经验, 在某些方面还不够成熟。 郭厅调任的风声传出后, 小沈借着送文件的机会, 频繁与她接触,当然, 也与财务处的汪处接触过。 夏竹筠并不反感这种做法, 想与未来顶头上司处好关系是人之常情。 可是, 当时上级还没下达正式任命通知, 小沈这种做法对她自身来说存在很大隐患。 一则容易给人留下左右逢源,两边下注的印象, 二则如果新领导是从外单位调来的, 她这番作为白费功夫不说, 还可能让新领导心存芥蒂。 费力不讨好。 处在沈礼娜这样的位置上, 要么私下与领导接触, 要么索性什么都不做。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适合当专职秘书的女同志, 无论由谁来当这个领导, 都可能在最初一段时间让她暂代秘书。 能胜任则留下, 不能胜任也会把她安排到其他位置上。 夏竹筠在工业厅工作多年,但新职务的担子很重, 她需要一个工作经验丰富,能充当她左膀右臂的秘书。 而沈礼娜这样生涩的年轻同志显然是不合适的。 这几天办公室的谢主任正在帮她物色秘书人选,夏竹筠本人更倾向于从化轻工业处的副科级女干部中挑选。 比如综合一科的柳嫣, 综合三科的彭佳音,都是机关经验很丰富的年轻女干部。 只是没想到,谢主任那边还没什么动静,她这边倒是先撞上来一个毛遂自荐的。 夏竹筠放缓了神色,笑着问:“小叶,你怎么会想到给我当秘书?像你这样科班出身的大学生,给我当秘书有些屈才了,留在业务部门才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叶满枝暗暗攥了下掌心,正色道:“处长,当初是您跟人事处的同志点了我的名,才让我有机会进入咱们化轻工业处工作的。我又很幸运地赶上轻工系统十周年纪念,参与了好几个大项目。这一年间的成长,比过去好几年加起来还要快。” “我以前在街道当过副主任,后来还在大学的系办工厂当过副厂长,一直觉得自己的工作能力并不逊色。但是来到咱们工业厅以后,尤其跟您一起经历过省优评比和食品展销会的项目以后,我就发现自身还有很多不足。我比较擅长处理具体事务,注意细节把控,但是眼界有限,缺乏大局观……” 叶满枝坦率地剖析了自己的缺点。 她觉得给领导当秘书,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好领导交办的具体事务,注意细节。 至于她是否拥有大局观,其实并不重要。 只要领导有大局观就行了。 “您是我目前接触过的工作能力最强,也最有全局眼光的女领导,能跟在领导身边学习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叶满枝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微笑,“我也是纠结了很久,才敢厚着脸皮到您面前推销自己的。” 夏竹筠笑道:“你年纪不大,还挺能给人戴高帽的。我记得你之前是穆兰的下属吧?” “处长,您认识穆区长啊?”叶满枝慌忙点头,“我参加工作以后遇到的第一个领导就是穆区长。” “穆兰能当选正阳区长,工作能力毋庸置疑,”夏竹筠调侃道,“小叶,你讲话不实在。” 今年的区人代会刚落幕,穆兰当选正阳区区长了。 她是滨江市唯一的一个女区长,自然能引起各方关注。 “我都是实话实说的,真没给您戴高帽!”叶满枝解释道,“我跟穆区长一起工作时,她还是光明街道办的主任,我们基层接触的都是很细小的工作。我跟着穆区长积累了很多基层工作经验。但是她调去区里以后,我也很快就上大学了,没机会领略穆区长的风采。” 夏竹筠点点头,又问了她几个跟机关工作有关的问题,便笑道:“小叶,你的情况我了解了。先回去工作吧,我跟谢主任再交换一下意见。” 没能当场得到答复,让叶满枝心里空落落的。 不过,她要是给领导当了秘书,以后就是办公室的人了。 确实需要跟办公室主任沟通一下。 她起身与领导道别,临出门前,又再次回头说:“处长,我虽然年轻,但是我可能干了,您认真考虑考虑我啊!” 夏竹筠被她推销自己的语气逗笑,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 叶满枝从办公室离开后,若无其事地返回综合三科等待结果。 不过,之后的两天单位里始终没什么动静,一直等到周六下班,也没人跟她提给领导当秘书的事。 她只好怏怏地收拾挎包,回去找自家男人求安慰了。 叶满枝办了大事以后,一直闷不吭声,指望着当上副厅长秘书之后一鸣惊人。 但是上面迟迟没有动静,她在吴峥嵘面前又憋不住话,周末带孩子去小公园玩的时候,就把心里搁着的事情全抖搂出来了。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吴峥嵘问。 叶来芽总能做出一些出乎他预料的事情。 “我没怎么想啊,就是临时起意跟领导推荐自己的。我分配来工业厅的时候,是夏厅把我要去化轻工业处的,那就说明她对我的学历很满意,最起码比沈礼娜强。而且省优评比期间,我有很多工作是越过赵桂林,直接汇报给她的,我觉得夏厅对我的工作能力还算认可。” 吴峥嵘奇怪道:“只因为这些?” “差不多吧,反正就是厚脸皮呗,我一个副科级小干部,跟人家副厅长之间隔着天堑呢,就算自荐失败,又不会少块肉。领导总不至于把我撸了吧?大不了就还回综合三科待着呗。”叶满枝别扭地问,“你是不是偷偷笑话我呢?” “没有。” “我都看到你笑了!”叶满枝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吴峥嵘将她的手拿下来,在掌心里攥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周围都是小朋友和家长,小叶秘书,你注意影响。” “还说你不是笑话我!”叶满枝瞪他,“都用小叶秘书来调侃我了!” 吴峥嵘一面盯着排队滑滑梯的闺女,一面分心解释:“勇于跟领导毛遂自荐的,你并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你还见过谁啊?” “我以前的通信员秦祥。”吴峥嵘望着滑梯说,“我刚到656厂工作时,换过好几个通信员。后来秦祥跑来跟我自荐,我就接受了。” “你当时为什么接受啊?” 吴峥嵘理所当然道:“他敢自荐,至少说明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反正还要找通信员,既然他主动提了,那我试试也无妨,大不了继续换人。” “领导会不会都是你这样的想法啊?”叶满枝心存一丝侥幸。 “如果我是夏厅长,我就会用你。” 叶满枝刚刚有点高兴,可是转念一想,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啊,这不废话嘛! 她刮了唇角带笑的男人一眼,正想反驳两句,却见她家吴玉琢从滑梯上起身时,露出了里面的小裤衩。 不等她将人喊过来,吴玉琢小同志就跟着一群孩子慌慌张张地四散开来。 一群小屁孩吵闹得像树梢上的小麻雀,不对,叶满枝将“麻雀”替换成“小鸟”,这几年除四害,城里已经少有麻雀了。 慌乱的小鸟吴玉琢,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屁股走光了,举着一根短短的手指头跑过来,大声喊着妈妈。 “宝宝,怎么了?” 叶满枝问话的时候,吴峥嵘已经将孩子抱进了怀里。 吴玉琢还支着那个手指头,语无伦次地说:“妈妈,有个穿毛衣的苍蝇咬了我一口!” 夫妻俩:“::::::” 啥玩意? 现有词汇似乎不足以支撑吴玉琢准确描述她遇到的状况,只能将手指头递到父母跟前,“它真的咬我了,可疼啦!” 吴峥嵘环顾四周,目光掠过几个同样慌张的男孩,以及不远处的花坛。 捏着闺女的手指说:“她可能是被蜜蜂蜇了。” 叶满枝:“……” 吴大博士不愧是幼儿神态和肢体语言十级学者。 闺女不会说话的时候,这爷俩就能无障碍交流。 如今闺女已经会说话了,遇上词不达意的情况,人家照样能第一时间领会闺女的意思。 叶满枝甘拜下风。 吴玉琢的裤子刚因为滑滑梯磨破两个洞,小裤衩还露在外面,这会儿又雪上加霜地被蜜蜂给蜇了。 亲妈手忙脚乱,一时不知该顾哪一头。 吴峥嵘让闺女坐在自己手臂上,挡住屁股上走光的部分,“别管裤子了,先把她的手指处理一下。” 夫妻俩都没处理过蜜蜂蜇伤,只能带着孩子去附近的卫生所。 叶满枝还没帮她介绍病症呢,吴玉琢自己先说了:“阿姨,我被穿黄毛衣的苍蝇咬了一大口!” “哦,被蜜蜂蜇了是吧?”卫生员很有经验地说,“这两天遇上好几个了,我帮你处理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 吴玉琢小同志相当惜命,被蜜蜂蜇了以后,好像能要了她的命似的,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去幼儿园上学。 叶满枝还在争取给夏厅当秘书,最近不能请假陪孩子,更不能将孩子带到单位去上班。 与她相比,已经在单位拥有话语权的吴峥嵘就方便多了。 吴副所长很能理解闺女这种厌学心理,他小时候有一阵子也不爱上学。 他给吴玉琢穿好衣服,挎上那个硕大的军绿水壶,二话没说,就将孩子带去单位上班了。 叶满枝跟这爷俩一起出门,目送两人进了研究所的大门,她才匆匆赶往汽车站。 她心里还琢磨着昨天与吴峥嵘的对话,既然秦祥已经有成功经验了,那轮到她这里总不至于太失败吧? 叶满枝打定了主意再等等,结果刚走进综合三科的大门,就被赵桂林通知,去三楼办公室找谢主任。 胸腔里的心跳莫名激越了一阵,她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一脸平静地答应着。 像是去领什么工作任务一般,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径直上了三楼。 谢主任与她谈话的地点就在大办公室内。 除了他和郝副主任,沈礼娜和李坚也在座。 谢主任开门见山道:“叶满枝同志,夏副厅长想从业务部门选拔一名熟悉业务的年轻女干部当专职秘书。我们办公室为夏厅推荐了几个人选,你也在推荐名单中,不知你是否愿意给夏厅当秘书?” 叶满枝脸上有明显的晃神。 不是她主动跟领导自荐的吗,咋又变成办公室推荐啦? 难不成谢主任之前就考虑过她? 不过,走这样的正规程序,确实比说她向领导自荐更稳妥。 否则大家有样学样,都跑去领导跟前自荐,那不是乱套了吗? 晃神只是一瞬,她旋即回过神来,笑着对谢主任说:“主任,我愿意给夏厅当秘书!以后一定做好领导的服务工作!” 沈礼娜和李坚都在留心观察她的神色,见她面上有了一瞬间的茫然,不由一齐别开了视线。 这叶满枝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沈礼娜纠结地绞着手指,原以为板上钉钉的领导秘书岗位,居然就这样花落别家! 而且还是落到了叶满枝的头上! 凭什么啊? 她跟叶满枝是同一年进入工业厅的,两人在机关的资历差不多,而且她在办公室工作,更熟悉秘书的工作流程。 就因为夏厅需要熟悉业务的秘书? 因为叶满枝是业务部门的女干部,就可以越过办公室的人,直接被谢主任推荐了? 沈礼娜坐在办公桌后面,听着叶满枝和谢主任的对话,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当初要是被分去了化轻工业处,现在是不是就有资格给领导当秘书了? 叶满枝无暇理会旁人的纠结,更不知道不远处的沈礼娜已经在思考“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了。 与谢主任谈过话以后,她便被带去了副厅长办公室。 “夏厅,我把秘书给您送来了,小叶是您的老部下,具体情况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夏竹筠与他握了手:“这段时间辛苦谢主任,之后的工作就让小叶试着处理吧。” 将谢主任送出门,她才转回来对叶满枝说:“怎么样?今天可以正式上岗吧?” “可以!我时刻准备着呢!” “对这间办公室来说,咱们都算是新人,你得尽快适应三楼的工作节奏。我已经跟赵桂林打过招呼了,你抽空去综合三科做一下工作交接,就来秘书室上班吧。” 叶满枝太年轻,其实并不是夏竹筠心里的最佳秘书人选。 化轻工业处那边,还有几个比叶满枝更有资历,工作经验也更丰富的年轻女干部。 但是自她走马上任以来,到办公室给她汇报工作的几乎全是男同志,叶满枝是唯一一个敢于跟她当面自荐的女同志,而且对自己的优缺点有着很清晰的认知。 这是很打动夏竹筠的一点。 机关里女同志的人数,一直少于男同志。 工作能力出色,又能走上领导岗位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女同志想要做出成绩,拥有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政治素养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有积极进取的意识和恒心。 小叶与她年轻的时候有点像,夏竹筠愿意给年轻人一次机会。 叶满枝返回综合三科,在同事们意外震惊的目光中交接了工作,与大家寒暄一阵,便收拾家当,正式搬去三楼的副厅长办公室,外间,工作了。 她第一次给人当秘书,其实还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但她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 秦祥的对外称呼是通信员,其实从功能上来讲,就是吴峥嵘的机要秘书。 秦祥当通讯员的时候,被吴峥嵘推荐去军事学院读了大学。 这说明啥? 说明人家秦祥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认可! 他的秘书工作做得很成功! 所以,前面有个成功案例在,叶满枝比照着秦祥的做派,依葫芦画瓢即可。 她先打了两壶热水给领导泡茶,然后去办公室找谢主任,询问夏厅最近的工作安排。 秘书出缺的时候,一直是谢主任亲自为夏竹筠服务的。 谢主任将计划表给她,交代道:“夏厅之前提过要去基层调研,不过这几天厅里一直在开学习会,她一时半刻走不开。你弄清楚夏厅的调研方向以后,最好能提前做一个行程安排。” 叶满枝颔首,与对方道过谢便离开了办公室。 厅领导的办公室都集中在三楼,夏竹筠在班子里的排名最末,但她用的是郭厅的办公室,郭厅那会儿是排名第一的副厅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 叶满枝返回时,要经过另两位副厅长的办公室。 她放轻了脚步从门前经过,发现两间秘书室的门都大敞着,而里面领导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 两位秘书坐在办公桌后面,要么研读资料,要么运笔如飞。 即使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也没好奇抬头看上一眼。 叶满枝在心里纳罕,返回办公室以后,也如其他人那般,将秘书室的大门打开。 而后坐在桌后,研究谢主任给她的行程安排。 夏竹筠每天有一半的时间要开会,不是去省人委开会,就是厅里的学习会。 按照这种密集程度,想去基层调研的话,确实需要好好安排一下行程。 夏竹筠当处长的时候,就特别重视工业为农业服务,在处室工作会上提过好几次农业合作化。 叶满枝觉得领导升职以后,工作思路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于是她先按照自己的理解,制定一份能在滨江市内和近郊完成的调研安排。 用心写计划的时候,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正好与综合二科孙科长的视线对个正着。 叶满枝:“……” 她的修炼还不到家啊,比照着隔壁那两位秘书真的差远了。 孙科长原本还有些踯躅,与她对上视线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含笑走了过来。 “小叶,刚听说你当了夏厅的秘书,恭喜你啊!” “孙科,快请坐。”叶满枝赶紧站起身,笑着给对方让座,又翻出茶杯说,“我给您泡杯茶吧?” “呵呵,不用不用,我想给夏厅汇报个工作,夏厅现在有空吗?” “领导下午有个学习会,正在办公室里准备呢。”叶满枝故作迟疑地小声说,“您要是不急的话,可以先把材料放在这里,我找个时机帮您递进去。不瞒您说,我之前想给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被领导批评了,让我回去跟我们科长汇报去。” 夏竹筠虽然调走了,但化轻工业处还有两个副处长。 如果真是为了汇报工作,那直接找两位副处就行了。 有什么重要工作是必须跟副厅长汇报的啊? 据她所知,孙科长之前似乎已经来三楼汇报过一次工作了。 化轻工业处的人频频往三楼跑,难怪夏竹筠没什么好脸色。 见他面露犹豫,叶满枝继续道:“孙科,您把材料放心地搁在这吧,今天只有您来过,我一会儿见机行事帮您把材料递进去。” 别人都被领导敲打过,回去安心沉淀了,你自个儿跑来汇报工作那得多显眼啊! 孙科长听懂了她的暗示,擦了擦额头说:“既然领导不得空,那我就不进去了,等我把方案完善一下再说吧。小叶,你也别提我来过的事了,别影响领导工作。” 夏竹筠听着外间隐约传进来的交谈声,不由勾起唇角,将注意力再次放回面前的材料上。 而叶满枝送走孙科长以后,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目光死死盯着桌面。 走廊里再有脚步声时,她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再也不主动抬头看热闹了。 夏竹筠要在下午去省人委开会。 午休以后,叶满枝一直关注着时间,准备进去给领导提醒。 外面又一次传来脚步声时,她强压着好奇没抬头。 但对方却目标明确,径直进了她的秘书室。 “小叶,夏厅在办公室吧?我有个急事需要跟夏厅汇报。” 来人是办公室副主任郝春梅。 叶满枝正想跟她打听一下大致情况,听到动静的夏竹筠却打开里间的门,主动开口询问:“郝主任,出什么事了?” “咱们工业厅在红旗公社那边不是占了一块地嘛,便于干部们每年去基层劳动三个月。” “嗯,是那块地出了什么问题吗?” 郝春梅为难道:“夏厅,人家生产队的干部突然跑来了,要跟咱们商量把地收回去的事。除了粮食,那地里还有咱们厅里投入的固定资产,现在把地还回去可能会有不小的损失。” 夏竹筠面露迟疑,“李厅不在吗?” 工业厅的副业是由李副厅长分管的,这不是她该插手的工作。 郝春梅颔首说:“李厅去基层调研了,生产队来了好几个基层干部堵在大门口,咱们不好不出面接待。” 叶满枝觑着领导神色,然后瞟了眼手表说:“夏厅,您马上就得去省人委开会,时间恐怕来不及了。要不让我留下来,帮着郝主任接待生产队的老乡吧?老乡们有什么诉求,我们先记下来,等您开完会回来再说。” 到时候,李厅也该回来了。 第133章 为了给己方壮声势, 九里河大队一共来了五个人。 除了支书和大队长,还有大队会计和两个生产队长。 领导们都不在家,出面接待大队干部的是办公室的谢主任。 “老马支书, 咱们这几年一直合作得很愉快,队里怎么突然就要把地收回去了?”谢主任问, “咱们大队遇上什么困难了吗?” 马支书搓着粗糙的手指说:“困难一直有, 我们红旗公社本来就人多地少。开工厂占了一大片土地, 这两年城里的单位又来占了一大片耕地, 社员的粮食不够吃。我们听说省里的大领导发过话,只要生产队提出要回耕地, 城里的单位就得把地还给我们。” 谢主任与郝春梅交换一个眼神, 两人都下意识皱了眉。 今年春节以后, 省人委确实发了一份这样的通知。 机关生产, 占用了农村耕地的,只要公社、生产队提出收回, 机关就得无条件把地还回去。 这几年口粮紧张, 城里的大多数单位都在近郊垦荒种地, 改善干部职工的生活。 工业厅是从六〇年开始在九里河大队垦荒的, 至今已有三年。 前两年的口粮形势, 较之今年要紧张得多, 九里河大队在最困难的时候, 把地给了工业厅开荒, 不但派人指导他们种地,还卖了不少秧苗和菜籽给他们。 如今形势明显好转了, 马支书却说社员的口粮不够吃,想把耕地要回去。 这事怎么看都不合理吧? 郝春梅斟酌着问:“老马支书,你们公社的书记和社长也是这个意思吗?” 讨要耕地这么大的事, 公社如果知道的话,肯定要派人出面商量的。 有个留着大胡子的生产队长,粗声粗气地说:“公社的干部还想升官呢,谁敢来省里要地啊?” 省工业厅是大衙门,一个普通办事员都可能跟公社书记平级。 公社干部还想进步呢,哪有胆子来省里讨要说法! 叶满枝提起暖瓶,往几人的茶杯里续水,闻言就笑道:“有啥不敢来的?机关的同志去九里河干活的时候,没少得到社员的关照。如今九里河的老乡来了省里,咱肯定也要好茶好饭招待大家呀!卢队长,你咋不让燕妮嫂子来省里呢,她可比你会说话!” “她连县城都没去过,哪敢让她来省城。”大胡子队长的声气明显弱了下来。 “就是因为没来过,才应该带嫂子出来见见世面的嘛。”叶满枝闲聊似的问,“老马支书,卢队长,你们这么多人咋来的啊?赶的牛车还是骡车啊?” “骡车,”马支书说,“老牛还得在地里干活呢,我们坐着骡车来的。” “一头牛顶得上好几个壮劳力,确实得留在队里。”叶满枝笑眯眯道,“之前我们科室的五个人翻一亩地,干活还没老牛利索呢。” “哈哈,你们这些城里娃干农活不行,”马支书咧着嘴笑道,“也就老罗厅长有点种地的把式。” 双方你来我往,聊聊家常,让生产队五人的精神明显放松了下来。 要不是还坐在会议室里,这谈话内容其实跟蹲在田间地头没啥区别。 叶满枝收到谢主任的眼神暗示,继续道:“老马支书,听说我们厅长去九里河劳动的时候,还在您家吃过饭呢,好几年下来,你们也算是老交情了,有啥困难不能跟厅长商量,怎么非得把地收回去啊?” “哎,这不是有实际困难嘛,社员的口粮不够吃。” 叶满枝笑着打断:“您好歹得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们才能给领导传话呀!前两年那么困难,咱们都一起熬过来了,今年的日子明显比从前好过了不少,社员的口粮怎么就不够吃了呢?” 谢主任接话说:“老马支书,有什么实际困难,你就直说,咱们是老交情了,尽量帮队里想办法。” 话落,会议室里陷入安静,九里河大队的几人都没回话。 队长和会计都用眼神瞄向老支书,似是不知是否该开口说话。 大胡子卢队长也看向支书,瓮声瓮气地说:“支书,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跟领导们讲讲实情,丢人就丢人吧!” 老马支书皱眉想了想,灌了一大口茶,终于开口说:“县里取消了我们九里河大队的返销粮指标,社员的口粮确实不够吃,这就是实情。” 红旗公社是处于滨江近郊的一个公社,因着离城里比较近,方便干部职工下乡劳动,好几个机关单位和工厂,都把生产基地定在了红旗公社。 也正是因为被这些机关单位占用了耕地,县里才照顾红旗公社,给了他们返销粮指标。 九里河大队靠着这些返销粮,算是把最难的日子熬过去了。 但今年情况好转以后,不少公社和生产队的返销粮指标都被取消了,其中就包括他们九里河大队。 九里河大队的耕地本来就少,没了返销粮以后,要是不把借出去的耕地收回来,社员根本就填不饱肚子。 谢主任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九里河大队吃返销粮的事,而且一吃就吃了一年多。 他们能吃这么长时间的返销粮,肯定与工业厅占用耕地脱不开关系。 谢主任皱眉问:“老马支书,虽说工业厅占了公社的耕地,但我们六〇年去垦荒的时候,那一片还是荒地呢。六〇年以前,你们没有返销粮,也没开发这块荒地,社员们都能吃饱吧?” 老马书记说:“现在的社员人数比过去多了一半呢!” 红旗公社距离省城很近,很多人去城里当了临时工。 能在城里赚工资,谁还回农村种地啊? 所以他们生产队里有将近一半的社员,在城里打工。 但这两年城里精简人口,别说临时工了,连正式工都有返回原籍的。 九里河大队一下子多出两三百人。 而耕地还是原来那些,僧多粥少,粮食哪里够吃! * 夏竹筠回到单位时,九里河大队的代表已经被安排去食堂吃饭了。 听说李副厅长已经调研回来了,她便没有过多询问有关生产基地的问题。 夏竹筠的日常工作被安排得非常密集,叶满枝每天至少要陪她出席三个会议。 刚当上秘书的这几天,她回家感慨了好几次,领导真不好当啊! 不但智力要跟上,体力也要跟得上才行。 吴峥嵘问:“要不你每天早起跟我们一起锻炼锻炼?” 除了夫妻运动和单位里的舞蹈队,叶来芽很少进行体育锻炼。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还能在体育课上活动活动,如今大学毕业进了机关单位,小叶秘书几乎没什么机会锻炼身体。 叶满枝犹犹豫豫道:“早上的睡眠时间多宝贵啊,我其实每天都在单位做广播体操。” 部队的出操时间是六点半,跟着吴峥嵘一起锻炼的话,她六点就要起床。 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她常年要睡到七点半的! 叶满枝把亲闺女推出去:“你带着咱家有言锻炼吧,她起得早!” 吴玉琢小同志睡得早起得也早,每天早上都要跑到她床上扰人清梦。 吴博士要是能把这个精力旺盛的烦人精一并带走,那可太好了! 她其实就是随口一说,没真想让一个三岁多的小豆丁出早操。 然而,翌日一早,吴峥嵘却真的把闺女带了出去。 叶满枝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跑到窗台边观察这爷俩的动向。 然后,就看到她闺女骑着三轮车,跟在吴峥嵘和隔壁周所身后。 三轮车的车筐里还装着两个铝饭盒。 小小一只坠在成年人的后面,跟个快速移动的甲壳虫似的…… 叶满枝看了眼挂钟,六点半。 她心里担忧孩子,便没能睡成回笼觉。 起床洗漱好以后,就在家里等着。 一个小时以后,终于听到三轮车咯噔咯噔的声响,吴玉琢小同志在院门口跟爸爸说了再见,然后骑着小车,贼拉风地冲进院门。 把座驾往葵花的狗窝旁一放,她便跳下车座,抱着两个饭盒进了屋。 “妈妈,吃早饭啦!” 叶满枝:“……” 天呐,她闺女居然已经能给她打早饭了! 她满心感动地吃了早饭,临到出门上班时,突然想起似乎有哪里不对。 “有言,你爸呢?” 平时都是吴峥嵘送孩子去幼儿园上学的,今天怎么一直不见人影? “跟周伯伯一起走了。”吴玉琢小同志吃饭慢,一个包子吃了大半天,“爸爸说,你今天肯定特别想送我去幼儿园。” 叶满枝:“……” 她刚吃了小棉袄打回来的早饭,母爱正在泛滥,确实挺想跟闺女多待一会儿的。 在心里骂了句诡计多端的臭男人,叶满枝将孩子送去幼儿园,才匆匆赶往单位上班。 她跟吴峥嵘详细打听过秦祥的工作细节,听说人家每天都比领导提前一刻钟到单位。 所以,叶满枝也有样学样,每天早上提早一刻钟进办公室,开窗通风,打热水泡茶,做好一天的工作安排。 窗台上还有一盆仙人球、一盆万年青,那是领导的娱乐项目,不需要她浇水侍弄。 今天她刚把茶泡好,夏竹筠就快步走进了办公室。 “小叶,你跟我讲讲红旗公社那边的情况,咱们工业厅在九里河大队的那块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竹筠刚才上楼时遇到了罗厅长。 九里河生产基地,涉及到干部职工的口粮,以及厅里的固定资产投入,今天要开会讨论出一个章程。 叶满枝一五一十地向她介绍了那天听到的情况。 “九里河大队人多地少,又没有了返销粮,不把咱们厅里占用的那块地收回去的话,社员的口粮就不够吃了。不过,我听李厅的秘书魏国亮说,李厅好像不建议把那块地还回去。” 在农村有个生产基地,确实能解决很多问题。 工业厅的食堂伙食好,有赖于九里河那块地的产出。 从地里收上来的粮食,一部分送去食堂改善集体生活,另一部分还能给孕妇、病号和家庭有困难的职工,发一些粮食补助。 “既然上面已经下过相关通知了,那咱们厅里占着人家生产队的地不还,就是不讲理了。”夏竹筠抱臂思忖道,“但是把耕地还回去以后,要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厅里的干部职工无处参加劳动,重新开荒的话,今年的粮食补助就没了着落。二是厅里投入的固定资产不能凭白送人,如果生产队拿不出这笔钱,那双方很难达成一致。” 在农村投入的固定资产,是工业厅的公有财产,不是哪个领导说送人就能送人的。 这种事很容易落人口实。 叶满枝介绍完情况,就没啥可说的了。 她对这种局面也觉得棘手。 当初修水渠和水车的花费不是小数目,光是水利工程的钱,就不是生产队能拿得出来的。 即使工业厅愿意让人家分期付款,生产队也未必乐意背上这样的巨债。 生产队买不起,工业厅不能送。 这不就走进死胡同了嘛! 叶满枝没什么思路,只能指望领导开会时能想到解决办法。 在农村的生产基地只是工业厅的一项副业,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大家却异常关注事态发展。 没办法啊,以粮为纲。 有了这块地,每人每年能多领20-30斤的粮食补助呢! 她陪夏竹筠去开会时,特意跟其他领导秘书打听了一下情况。 魏国亮没瞒着,当着几个秘书的面说:“李厅不想把地还回去,九里河的最大问题是人多地少。咱们工业厅可以考虑在那里办个小型加工厂,让九里河的一部分社员,去厂里当临时工赚工资,缓解耕地上的压力。” 叶满枝暗道,与工资相比,社员可能更想赚粮食。 在农村,光有工资没用,买粮食还得有粮票啊。 可是生产队社员哪有粮票? 林副厅长的秘书于鲲说:“让干部参加劳动的事,其实挺好解决的。如果这块地真的被还了回去,咱们可以再联系一个国营农场,组织干部职工去农场干活。年底让农场按照个人的工分,给大家分发口粮就好了。就是处理固定资产比较麻烦。” 一个是让社员进工厂打工,一个是让干部进农场种地。 叶满枝心想,两个办法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好了,与其给社员开个工厂赚工资,还不如开个农场赚口粮呢! 她脑子里隐隐有了几分头绪,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边天马行空地乱想。 于鲲要提着暖瓶进会议室添茶时,叶满枝将那页纸撕下来,主动接过暖瓶说:“于主任,你坐这歇会儿,这次让我进去续水吧。” 第134章 叶满枝陪夏竹筠参加过好几场会议, 但她从不主动进去给领导们倒水。 众目睽睽之下,推门走进气氛严肃的会议室,着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她能勇于接过于鲲手里的暖瓶, 推开会议室那扇沉重的木门,完全是硬着头皮上的。 她是新上任的秘书, 而夏竹筠也是新上任的领导, 且处境比她艰难很多。 夏竹筠在工业厅当了好几年的处长, 如今班子里的同事都是她曾经的领导。 这种情况, 与她刚当上街道副主任时差不多,曾经能决定她去留的张勤简, 变成了工作搭档。 不想当其他人的应声虫, 就必须想办法快速站稳脚跟。 以己度人, 叶满枝觉得, 夏厅也许正在找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秘书的前途几乎与领导绑定了,她这边既然打开了思路, 当然要及时给夏厅递个话。 叶满枝提着暖壶, 轻手轻脚地进入会议室, 依次给各位领导的茶杯里添水。 给夏竹筠倒水时, 顺手将那张折起的笔记纸放到了她的笔记本上。 夏竹筠并没看那张纸, 这会儿正轮到她发言。 “让生产队为固定资产买单, 确实强人所难。与其打生产队的主意, 不如找个能出得起钱的单位接手咱们的固定资产。林厅的办法不错, 在近郊找个国营农场参与劳动,比咱们自己买秧苗, 侍弄庄稼省心多了。” “不过,做生不如做熟,依我看, 咱们不妨跟农业厅联系一下,让他们出面接手九里河的耕地和固定资产,开办一个国营农场。到时候咱们厅里的同志,还有九里河的社员,全去那农场里劳动。只要农场能从收获中拿出三四成,给大家当报酬,大家就不用操心口粮问题了。” 听得入神的叶满枝:“!!!” 现在把那张纸拿回来还来得及吗? 她咋又又又跟领导英雄所见略同了? 而且夏厅这办法比她的更高明! 她在纸上写的是把固定资产转让给新和县,由县里出面开办国营农场。 但是,农业厅似乎比新和县更合适,最起码,农业厅有钱有技术啊! 叶满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耳边是罗厅长表示肯定的话语。 她没再管那张小纸条,提着暖瓶便出了会议室。 …… 副业是由李副厅长分管的,夏竹筠在会议上提供了思路,便不再插手接下来的安排了。 回到办公室以后,她把叶满枝喊了进来。 “你带进去的纸条我看过了,想法挺好的。” 叶满枝不好意思道:“您都已经有思路了,我这是班门弄斧了。” 夏竹筠笑问:“你怎么突然想到开办农场的?” “我在外面与魏国亮和于鲲聊天,跟他俩打听了李厅和林厅的意见。” “……” 夏竹筠在她那张年轻的脸上端量片刻,心里有些好笑。 魏国亮和于鲲都是跟在领导身边多年的秘书,其他干部想从他们嘴里套话可不容易。 这两人能跟她透露实情,也许是对同为秘书的小叶不设防,反正会议结果马上就能揭晓。 但夏竹筠觉得,小叶这张脸可能也有些功劳。 叶满枝是年轻女同志,相貌柔和圆润,这种面相漂亮又有亲和力,很容易让人降低防备。 又在这张脸上打量几眼,夏竹筠笑着说:“你今天表现得很好。我刚接手新工作,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脑子也没有你们年轻人灵活。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以后有了什么好想法,只管及时跟我沟通,今天这样就做得很好。” 尽管那张字条没能派上用场,但她们的思路差不多。 小叶作为秘书,能主动替她分忧,将事情想在前面,还是值得表扬鼓励的。 * 工作表现得到了领导的肯定,让小叶秘书心情愉悦。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浑身都带着喜气。 “叶大秘遇上什么喜事了?”邬杰端着饭盒坐到她身边,调侃道,“三楼的空气真养人啊,你才上去几天啊,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那当然了,”叶满枝故作得意道,“我们三楼的空气都是甜的,你没事也上来吸两口!” “我现在可不敢随意往三楼跑动,”邬杰低声打探,“听说化轻工业处那几个总往三楼跑的,全被夏厅批评了?” 叶满枝认真辟谣:“没有啊,正常汇报工作,怎么可能被领导批评!反正我给夏厅当秘书的这段时间,没见她批评过谁。” 两人随意闲聊了几句,没多久,苏芮和黄志强也端着饭盒坐了过来。 一张饭桌上的四个人都是省大的校友。 除了邬杰是经济系的,另外三人全出自工业经济系。 叶满枝从前只与同系师姐苏芮走得近,跟邬杰的关系也还可以,但是自从她当上夏竹筠的秘书以后,原本关系一般的黄志强竟也与她走动了起来,双方时常在食堂碰面。 “小叶,你能被夏厅选去当秘书还挺幸运的,确实比留在综合三科好太多了。”黄志强透露道,“听说综合三科又有人被举报了。” “谁啊?”叶满枝吃惊地问。 她在三楼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综合三科目前总共只有四个人了。 赵桂林和何平之前已经被举报过一次了,这回不会梅开二度了吧? “有个叫王什么的。” “王勤?” “对。” 叶满枝放下筷子,好奇道:“王勤因为什么被举报啊?” “听说是因为从事商贩活动。”黄志强说,“厅里不是刚开过会嘛,为了防止资产阶级思想侵蚀,给机关干部规定了三项纪律,有一条是不准买卖票证和物资。王勤好像在摊贩市场上倒腾什么东西了。” 叶满枝:“……” 这时机太巧了。 厅里刚开会禁止干部从事商贩活动,王勤就被举报了! 其实机关单位里私下倒腾物资的人不在少数。 城市精简职工以后,很多失业的闲散人员当起了小商小贩。 这种情况下,硬性取缔的阻力很大,所以市里索性搞起了集中管理。 像她四哥似的,办理营业证以后,可以去固定的地点合法摆摊。 不过,摆摊的人多了,不少在职职工和学生也会偷偷参与,倒卖票证和粮食。 机关里从事商贩活动的,绝对不只王勤一个,他这会儿被人举报出来,估计还是跟处长、科长的竞争有关。 黄志强在饭桌上低声说:“你们综合三科的内斗简直白热化了,稍微有点竞争力的全被举报过。何平和王勤这二位,可真是……” 他撇着嘴摇头。 像是已经确定了这两人之间在相互举报,打击报复。 叶满枝安静吃饭没吭声。 她反而觉得举报信不是何平写的。 他那件“买礼品”的事其实经不起推敲,目前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让事情慢慢冷却,别再刺激其他人针对他。 王勤在这种敏感时期被举报,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肯定是何平。 何主任不至于在这种时候犯糊涂。 叶满枝直觉有人想浑水摸鱼钻空子。 要是综合三科全军覆没了,上级很有可能从其他处室调人过去当科长。 那样的话,很多人都符合条件,包括坐在她对面的黄志强。 黄志强大三就被工业厅调档了,也是副科级干部,在重工业处干了三年,满足任职要求。 叶满枝在机关呆了近一年,吃了几次教训,“小心谨慎”这四个字被她记得牢牢的。 在这种多事之秋,她不想惹事,也不愿意给人当枪使。 所以,即使听说了综合三科的闹剧,她也没跟夏竹筠透露。 她觉得领导一定不想听到这种糟心事。 * 事实证明,夏竹筠确实对这样的闹剧不感兴趣。 即使后来从别处听说了,也只是眉心微蹙转移了话题。 夏竹筠当前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她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切入点打开局面。 叶满枝拟定的那份基层调研安排,派上了用场。 被夏竹筠调整了几处后,她跟着领导每天调研一两家企业,在外面跑了小半个月。 这天,从缝纫机厂离开,坐进车里后,夏竹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叶满枝默默陪在身边不说话。 缝纫机厂的产品刚得过省优称号,而且效益也一直很好,刚才全程接待都挺尽心的。 除了厂长语气骄傲了点,好像没啥不好的。 夏竹筠捏了捏鼻梁,语气疲惫地问:“调研了这么多天,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叶满枝觉得问题不少,但都不是啥大问题,搞企业哪有没问题的。 但是领导既然问了,那她必须得言之有物才行。 叶满枝在心里措辞一番,斟酌着说:“这些企业其实都发展得挺好,与六七年前相比,肯定有大的飞跃。但我记得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56年吧,全市的工厂都在大搞社会主义竞赛,我当时还代表煤炉厂给其他单位下过战书呢。那会儿的社会主义竞赛,轰轰烈烈,大家特别有干劲儿。现在厂内和厂际虽然也有竞赛,但是感觉似乎缺少活力。” 刚刚的缝纫机厂也在跟其他厂进行厂际竞赛,但她觉得更像是走过场。 没有当初那种上下一心,人人献策,朝气蓬勃的活力。 夏竹筠呵呵一笑,“可不是没活力嘛,咱们省内只有三家缝纫机厂,滨江的这家刚得过省优的称号,在本省算是没什么对手了,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今年的技术革新只有三项,而且产量比去年和前年同期都有所降低……” 叶满枝:“……” 她们调研的好几个工厂,今年的产量似乎都有小幅下降。 夏竹筠皱眉看向窗外快速掠过的街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既然本省同行业之间的竞赛没有活力,那就跟外省的比一比。这些经理厂长,一个个都是窝里横,当着我的面把胸脯拍得邦邦响。一旦真的让他们跟北京上海的大厂搞竞赛,就全都趴窝了。” 叶满枝暗暗替厂长们捏了一把汗。 “小叶,”安静的车厢内,夏竹筠突然问,“我记得你家孩子年纪不大吧?几岁了?” “再有两个月就四岁了。” “孩子平时黏不黏你?现在让你出差的话,能走得开吗?” “能啊!她白天都在幼儿园,放学以后,我爱人也能带孩子,我俩平时都是相互分担的。” 夏竹筠说:“那行,你准备准备吧,过几天跟我去北京一趟。” 叶满枝:“!!!” 什么?什么?什么? 天上掉馅饼啦? 不用跳舞,她就可以去北京啦? 第135章 正式跟着太爷爷读书启蒙以后, 吴玉琢在她爸的书房里拥有了一张专属座椅。 大书架的最下面一排,也给她空出了一个格子,专门摆放她那些图画书、小人书、拼音读本和算术本。 只要吴博士不加班, 每晚七点半到八点,吴玉琢小同志都要和她爸一起学习半小时, 然后再自己打开收音机, 听会儿《小喇叭》广播, 她就可以洗洗睡了。 今天不用做算术题, 吴玉琢蹲在自己的书架前精挑细选,选出一本小人书《鸡毛信》。 “爸爸, 这个字怎么念?” “粘, ‘这是一封粘着鸡毛的信, 海娃送过这种信。’”吴峥嵘用铅笔在生字上面写了拼音, 又建议道,“你可以先看那些有拼音注释的书。” 幼儿园教了拼音, 有些书可以对照着拼音看懂, 对小朋友非常友好。 但是, 汉语拼音却难住了家里的一众成年人。 他们读书识字时, 没有汉语拼音, 而且写的都是繁体字, 为了迁就学龄前儿童吴玉琢, 吴爷爷一把年纪还要与时俱进, 学起了汉语拼音。 如今不但能熟练为重孙女的小人书注音,还光荣地成为了学术圈子里掌握汉语拼音第一人! 吴玉琢趴在写字台上, 盯着爸爸给她注音,然后小小声地告密:“我妈妈中奖了,今天可高兴啦!” “中什么奖?” “不知道, 是你说的呀,妈妈特别高兴,肯定中奖了!”吴玉琢小同志晃悠着脚丫子,笃定道,“妈妈今天一直在哼歌,她中奖了!” 叶满枝正在给闺女补裤子上的破洞,除了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她的歌声。 吴峥嵘将小人书递还回去,好笑地想,能让你妈这么高兴的,除了中奖,还有升官。 不过,叶来芽刚当上副厅长的秘书,短期内不太可能进步了。 兴许还真被闺女猜中,小叶秘书中奖了? 他陪孩子看书到八点,等到吴玉琢跑去开收音机的时候,趁机跟当事人求证。 “叶秘书,有言说你中奖了,这次中了多少?” 他们家的定期有奖储蓄,中过的最高金额是五块钱。 叶来芽去百货商店随便逛一圈就花光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 叶满枝剪断线头,眉开眼笑地卖关子:“没中奖,但是跟中大奖也差不多了!” “单位发什么奖品了?” “嘿嘿,你再猜!”叶满枝憋了一晚上,终于等来了这个可以显摆的时刻,矜持地问,“你在北京那边有没有什么朋友啊?需不需要我替你去走动走动?” 吴峥嵘眼里带出了然,配合地惊讶问:“叶秘书,你有机会去北京了?” “嗯哼!”叶满枝眼睛笑出两弯月牙,“跟我们夏厅去北京出差,可能还会去天津!” 将答案说出口以后,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完全没有在单位时的稳重样子,一把勾住吴峥嵘的脖子,兴奋地在人家的脸蛋上,啵啵啵啵亲了好几口。 “我要去首都啦!哈哈哈哈~” 而后又跑去折磨闺女的小脸蛋。 小有言正在专心致志地听《小喇叭》广播,被突然冲过来的妈妈亲得直咧嘴,挣扎着乱喊:“我妈妈疯啦!” 吴峥嵘拉开堪比范进中举的叶来芽,将闺女解救出来。 然后带着媳妇进了书房,将自己珍藏的北京地图和景点介绍找出来。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难得去一趟首都,你提前做做功课,到时候节省时间到处转转。” “没确定出发时间呢,夏厅今天刚跟我说的,”叶满枝按捺住激动心情,拉着他说,“你在北京不是有好几个朋友嘛,咱们结婚和生娃的时候,人家都汇款送了红包。这次我能去北京,正好给人家带点土特产。你写几封信,到时候我帮你捎带过去。” 吴峥嵘想说,他们战友之间不兴送礼,向来都是有事汇款,只有书信和金钱往来。 不过,叶来芽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让她跟自己的朋友认识一下,遇事时也能有个照应。 “你跟在领导身边,带土特产不方便,我写几封信,你有时间就上门送信,没时间就算了。” * 叶满枝穷人乍富,土包子开花,激动的心情持续了一晚上。 一会儿催促吴峥嵘赶紧写信,一会儿让他写几个特色美食,一会儿又问他去哪里买土特产。 直到被人拉到床上变着花样做体操,才把这股子亢奋精力消耗掉。 第二天起床又恢复成沉着冷静的小叶秘书,从容不迫地去上班了。 她这边因为一个出差的消息激动得不行,而夏竹筠那里,自从那天说过一嘴之后,就再没提过出差这一茬。 在滨江市内调研了十多家企业以后,夏竹筠又挑了几个其他专区的大型工厂调研。 调研行程全部结束,她独自在办公室里待了两天,亲自动笔写调研报告。 就在叶满枝怀疑领导也许把出差这事忘了时,夏竹筠突然在班子会议上提出了一个观点—— 从去年开始,全省集中力量对国民经济进行调整,到今年上半年,各项事业出现了明显健康的发展势头。 我省应该继续高举主席思想红旗,自强不息,乘胜前进,以提高产量和质量,降低成本为中心,深入开展社会主义竞赛。 除了省内同行业间的厂际竞赛,还要联系外省市的兄弟单位进行竞赛,开展比学赶帮超活动。 为了庆祝轻工系统十周年纪念,省优产品评比活动已经全部结束。 建议所有获得“省优”称号的企业,都要与外省市企业开展同产品竞赛,签订比学赶帮协议。 在省际竞赛中取得佳绩的企业,将得到省工业厅的专项资金扶持,以期为本省打造出多个全国知名的名牌产品。 她这个想法暂时只在班子会议上提了提,选择哪些行业、企业、产品参加竞赛还没确定,外省市有哪些企业愿意参加竞赛也未可知。 一切还在萌芽阶段。 但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好几个企业领导,甚至是市、专领导,都跑来工业厅打听消息。 然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去年刚因为省优评比而到处跑动的企业领导,今年又闻风而动了。 “张厂长,夏厅正在会客,我给您泡杯茶,您稍等一会儿吧。”叶满枝微笑接待着今天的不知第几位访客。 秘书室里原有的三把椅子已经被坐满了,新来的张厂长只能在门口站着。 张厂长客气道谢,端着杯子站在她的办公桌旁边,低声打听情况:“叶秘书,能得到专项资金的名额有几个?现在确定了吗?” “还没定呢,省厅连正式通知都没下达,大家也太心急了。” “狼多肉少,不急不行啊。” 叶满枝心说,你们搞生产的时候如果也能这么积极,夏厅就不用绞尽脑汁搞这个省际竞赛了。 张厂长想跟小叶秘书套套话,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年轻女秘书时,他又有点麻爪。 其他领导的秘书都是男同志,他递个烟就能打开话题。 如今遇上年轻女同志了,瞧着不像是会抽烟的样子,他在身上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 只能干巴巴地问:“小叶秘书,你就给我们透个底呗?对扶持名牌这件事,领导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收到任何东西的小叶秘书,竟然还真的给他交底了。 “张厂长,这么跟您说吧,领导们想通过这次活动一箭双雕。” “哦哦,怎么个一箭双雕法?” 坐在旁边的其他企业领导也竖起了耳朵。 “第一当然是希望各厂都能通过这次竞赛,提高产量和质量,降低成本了。竞赛时间不会太长,三个月或半年,就能见分晓。” 几位厂长颔首,这是他们早就知道的。 叶满枝压低声音继续说:“第二嘛,是想趁机为咱们省打造几个名牌产品。提起上海的产品,咱们几乎张嘴就能来吧?永久牌自行车,冠生园大白兔奶糖,益民饼干,英雄牌钢笔。天津的知名产品也挺多吧?飞鸽牌自行车,牡丹牌缝纫机,白玫瑰内衣。但是说到咱们这里呢?工业发展得挺红火,却没什么标志性产品。” 张厂长是滨江缝纫机厂的,自打产品得了省优以后,说话的口气都比从前大了三分。 听了她的话,不由反驳道:“咱们滨江也有不少好产品,我们厂生产的缝纫机,不比牡丹牌的差。” 叶满枝深以为然地颔首:“嗯,你们厂的缝纫机确实很不错,否则也不会被评为省优啊。领导有意跟天津的缝纫机厂展开竞赛,张厂长,到时候咱们省缝纫机行业的面子就靠您撑住了。” 张厂长:“……” “不过,大家也要做好思想准备,省里扶持名牌产品是有条件的。不但要在比学赶帮超活动中取得佳绩,还要在技术革新上有突破。”叶满枝乐呵呵道,“您知道的,狼多肉少,专项资金只有那么多,省里当然要扶持最容易出成绩的。” 这是夏竹筠上任后的第一个大动作,要是专项资金拨出去,却连个水花都没看见,绝对会被有心人看笑话。 叶满枝在秘书室里接待了一拨又一拨客人,这番话也被她说了好几遍。 有些人知难而退提前离开了,有些人则继续在办公室门口坚守。 忙碌了两天以后,夏竹筠问:“办公室那边订好车票了吧?” “定了这周五下午的火车票。”叶满枝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 “行,那你做好准备吧,咱们周五就出发。申请参加社会主义竞赛的企业挺多,但外省市的竞赛对手,要由省里出面联络。咱们这次去北京,尽快把这件事落实下来。” 叶满枝得到了确切的出差消息,除了要安顿好家里的一大一小,还得回娘家跟爸妈报备一声。 傍晚下班,乘车赶去军工大院时,老叶正在屋里睡觉。 “我爸今天上夜班啊?” “不是,”常月娥摇头,“白班,刚下班回来。” “那怎么刚回来就躺下啦?”叶满枝问,“我爸最近身体咋样啊?” “身体挺好,就是心情不好。”常月娥表情一言难尽道,“让那自行车闹的,当初人家出600块买自行车,他死活不卖,跟你三哥四哥对着干。现在商店里的自行车降价,他又后悔了。这几天回家就往床上一躺,露出一副死德行……” 叶满枝:“生无可恋。” “对,就是露出那副生无可恋的死德行。” 叶满枝:“……” 她可以想象,老叶现在的肠子一定是青的。 她在工业厅工作,其实早就知道自行车在降价。 刚过完年,永久牌自行车的价格就从520块,调整到350块了。 上个月降到300块,这个月又降到250块。 在自行车价格最高的时候,由于老叶的强烈反对,三哥和黄大仙没能把自行车卖出去。 现在自行车频频降价,再想找那样阔绰的买主已经不可能了。 而叶满枝和吴峥嵘以540块的价格,把家里那辆自行车卖了。 自从知道自行车开始降价以后,叶满枝一边担心当初的买家反悔退货,一边又忧心老叶后悔没卖。 这几次回家都没敢提自行车降价的事。 “老四忒不是个东西,”常月娥悄声埋怨,“那自行车卖不卖跟他有啥关系,他又没花钱。刚听到降价的消息,他就跑回来告诉你爸了。你爸当时差点没背过气去!” “啊?我爸气性这么大啊?” “主要是生他自己的闷气,三四百块钱就这样溜走了,能不气嘛!”常月娥被气笑了,“要我说,他就没有发横财的命!踏踏实实上班赚工资最稳妥!” 叶满枝在哄爹这件事上,经验十分丰富。 她没管老叶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在家里高声宣布,她即将动身前往北京出差了! 老叶的肩膀动了动,但是没起身。 常月娥则惊喜地问:“来芽,你真要去北京啊?跟谁一起去?” “我们工业厅的副厅长,还有一个计划处的处长。”叶满枝得意洋洋道,“我现在已经是副厅长的秘书了,这次就是陪领导去出差的。” 闻言,叶守信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客厅,急忙问:“你真给副厅长当秘书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吧。” “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说呢?” “你不是让我谦虚低调嘛,我只是给领导当了秘书,职级又没变化,显摆什么呀!” 叶守信激动地在原地转了几圈,竟然很赞同地说:“对对对,就是要低调!你当秘书这事跟我和你妈说说就得了,家里其他人没必要了解得太详细。给领导当秘书一定要谨慎小心,要是有人找你办事,给你送礼啥的,你可得清醒点,别犯了错误!” “知道知道,”叶满枝笑道,“爸,你就别惦记自行车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钻研一下焊接技术呢,争取在下次评级的时候定个八级工。七级和八级的工资相差十几块,两年时间就把那自行车的差价赚回来了。” “八级工哪是那么好评的?” “但也没那么难,”叶满枝从包里翻出自己的笔记本,“我们工业厅早就接到通知了,全国机械工会,要在咱们滨江举办第一届全国焊接年会,到时候很多科研机关、高校,还有工厂的焊接工人都会出席。你争取报名参加这个焊接年会,跟大家交流交流,不但能提升技术,还能给你下次定级增加砝码。” 叶满枝把那张笔记纸撕下来,塞进老叶手里。 她鼓励亲爹多多钻研技术,不要胡思乱想,争取在八级焊工的岗位上退休,到时候退休待遇也能高一级。 叶守信刚刚痛失三百块,只想快点找回损失,竟然真的听了闺女的劝,准备潜心钻研技术,报名参加两个月后的全国焊接年会! 全程旁观的常月娥:“……” 老头子在床上生无可恋了好几天,居然被叶来芽的几句话忽悠好了! * 叶满枝劝好了亲爹,放心地将孩子交给吴大博士,便挥一挥衣袖,跟随领导去北京了。 尽管她对男人和孩子有着百般不舍,可是此时的首都人民,明显更有吸引力。 嘿嘿。 此次北京之行总共三人,除了叶满枝,夏竹筠把计划处的贺处长也带上了。 一行三人刚走出北京站,叶满枝就很快感受到了跟随领导出差的不同。 上次去南方探亲时,他们下了火车得自己找招待所住宿。 但这次来北京出差,由省人委驻京办的同志负责接待,她还没来得及欣赏首都风貌,便被人接去了驻京办的招待所。 接待处的同志知道她是夏竹筠的秘书,办理入住手续时,私下跟她打听,“夏厅在饮食和住宿方面,有没有什么忌讳?” 夏竹筠海鲜过敏,单位食堂做的刀鱼和黄鱼她从来不吃。 不过,以防这样的弱点被有心人利用,叶满枝只说:“夏厅没什么忌口的,据我观察,就是不太喜欢海鲜的腥气。另外,夏厅习惯安静的环境,黄处长,麻烦您给夏厅安排个不临街的房间。” 叶满枝拿了三把房间钥匙,要了三张最新的北京地图,又问清楚招待所开餐时间,这才与夏竹筠汇合。 “领导,明天的会议地点距离驻京办不远,步行一刻钟左右,黄处长说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给您派车。” 夏竹筠出差的主要任务是参加全国工业政治工作会议,联系其他省市进行省际竞赛只是顺带的。 但是,在夏竹筠这里,后者显然更重要一些。 刚进入驻京办的房间,她就将随行二人请了进去。 “在火车上不方便讨论工作,咱们趁着现在有时间,一起商量商量。”夏竹筠抱臂靠在写字台上,皱眉说,“我在路上又想了一下省际竞赛的问题,与外省市的企业签订同产品竞赛协议,扶持名牌产品,虽然能给一部分企业激发活力,但大多数拿不到专项资金的企业,可能还会维持老样子,口号喊得响,实则走过场。这样大张旗鼓地搞竞赛,最后未必会得到预期的效果。” 叶满枝和贺处长:“::::::” 啥意思? 不搞竞赛了? 那他们这一趟北京之行,岂不是白来了? 俩人傻愣愣地坐在原地,指望着领导再说点什么,否则他俩都不知要如何接话。 然而,夏竹筠说完这番话就住了嘴,抱臂在那里神游了起来。 叶满枝与贺处长对视一眼,见对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她只好主动开腔。 “我觉得开展省际竞赛还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同类产品之间的竞赛就更有必要了。通过竞赛,不只让企业领导找差距,更能让技术工人意识到自身的不足。我父亲是一名七级焊工,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技术上的突破。用他的话来说,有时候技术大拿的一句话,就能点破他好几年也参不透的技术难关。” “我觉得咱们省内很多企业的技术工人,都需要那种被人一语点醒的契机。在竞赛的同时,如果还能向先进企业派遣技术工人,学习先进的技术经验,即使是没能拿到专项资金的企业,也可以在这次竞赛中有所收获。” 贺处长接话说:“小叶这话有道理,比学赶帮超,除了比、赶、超,最重要的还是‘学’和‘帮’。我原来还觉得直接给人家下战书,显得咱们太嚣张了,这种话我都不太好意思跟其他省市的同志提,万一被打了也是白打。现在好了,加上‘学’和‘帮’,显得咱们谦虚多了。” 夏竹筠被他的幽默逗笑。 她看了眼手表说:“行了,这件事我再好好想想,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小叶,明天我跟老贺去礼堂开会,你就不用跟着了,可以自由活动,在北京城里到处转转。” 叶满枝笑道:“我送您跟贺处进了会议室再说。” 她与领导们道别,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 政治工作会议是讲政治的,会议时间应该不短。 如果明天不用她跟会的话,她确实可以到处走走看看,顺便给吴峥嵘的朋友们送信。 她一边琢磨送信之前,应该给人家买点什么礼品,一边打开行李袋,翻找吴峥嵘写好的那几封信。 收信人一共有四位,两位是跟吴峥嵘一起扛过枪的战友,另两位是他曾经在北京的同事。 这四人都在吴峥嵘人生的关键节点——结婚和生孩子——送过礼。 他不常来北京跟人家见面,双方常年没什么走动。叶满枝特别贤惠地想,既然她来了一趟北京,还是应该帮他好好维护一下朋友关系的。 最起码得有点礼数,当面谢谢人家当初送的礼。 所以,叶满枝下定决心,明天上街买点好东西,给人家回礼。 她从行李包的夹层里翻出四封信。 不知是封口没粘好,还是吴峥嵘根本就忘了封口,其中一封信的信纸从信封里落了下来。 信封上的收件人叫刘志峰,据说已经复员转业了,目前在北京某个区公安分局当副局长。 叶满枝弯腰捡起信纸的时候,正好瞧见了上面所写的内容。 与她想象中那种感情真挚,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话语不太一样。 薄薄的一张信纸上,只有笔锋遒劲的一行大字—— 【老刘,这是我媳妇,能帮则帮,下顿酒我请。】 第136章 叶满枝对着四张摊开的信纸凝视良久, 心中五味杂陈。 她就说嘛,那天让吴峥嵘给朋友写信,他怎么那么快就写完了! 原来只在信纸上写了一句话! 而且吴峥嵘那个混蛋, 竟然连内容都懒得改。 除了将老刘变成了老陈、老马和冬子,后面的部分居然一模一样! 这是多么真实、质朴, 又敷衍的战友情啊…… 叶满枝抿着嘴生了会儿闷气, 面前的四张信纸, 让她那颗贤惠的, 想要表现的心,显得有点多余。 她要是真的买了礼物上门给人送信, 这几个朋友兴许还会写信或打电话调侃吴峥嵘呢。 又盯着信纸上那句“这是我媳妇”看了一会儿, 叶满枝心里好气又好笑, 隐约还有点愉悦。 她收起信纸, 而后翻出了自己的钱包。 透明的塑料夹层后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她扒着夹层, 窸窸窣窣鼓捣了一阵, 不多时便从合影后面抽出一张2寸相片来。 相片上的男人穿着军装礼服, 神情严肃, 目光坚定, 肩上的五角星和胸前的军功章一样耀眼夺目。 她将这张相片要过来时, 给出的理由是, 穿军装打领带的吴峥嵘比较罕见。 实则是因为这张相片上的吴大博士, 看起来年轻英俊,还有种成熟男人的奇异魅力。 既有军人的威严, 又有高知的睿智,反正完完全全长在她的审美上。 叶满枝捏着相片边边,与上面的男人对视片刻。 然后, 她曲起拇指和中指,在对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混蛋吴峥嵘,浪费她感情! 吃你媳妇一记脑瓜嘣! 对着相片单方面输出了一阵,她又弥补似的在那张惹人稀罕的脸蛋子上啵了一口,掏出手绢在相片上擦了擦,无事发生一般,重新塞回了钱包夹层里。 * 前一晚的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叶满枝的心情。 翌日一早,刚吃过早饭,她就陪同夏竹筠和贺处长,前往开会的大礼堂了。 全国工业政治工作会议的开幕时间是周一上午九点。 九点之后,仍留在会场外的,要么是记者,要么是领导秘书。 目送夏竹筠进入会议厅以后,叶满枝并没马上离开。 秘书扎堆的地方,也是消息最多的地方。 她难得能碰到这么多外省市的干部,还想凑过去听听热闹呢。 因着时常跟随领导进京开会,碰面的次数多了,秘书们渐渐就混熟了。 其他人三三两两聊天时,叶满枝找了一个女同志比较多的人堆,自然而然地挤了进去。 几人正在谈论丝绸总公司刚在杭州举办的那场丝绸展。 二十个优秀产品中,江苏占8个,上海占4个,北方只有北京和山东各评上一个。 一位江苏女干部指向自己脖子上的丝巾,介绍说是她们吴江印染厂获奖的产品。 叶满枝仔细瞅了瞅那丝巾,打眼一瞧就是好东西。 “丝织品确实是江南的强项,不过,这几年北方丝绸的工艺也进步很多。我之前得到一块真丝双绉的料子,好像是北京丝绸厂生产的,做夏天的衬衫和裙子特别凉快。” “你还蛮识货的,”来自上海的大姐笑道,“去年搞生产竞赛的时候,我们市里派了师傅去北京丝绸厂做过技术指导,经过调整以后,北京这家厂的工艺确实精进了不少。” 叶满枝不关心谁家的丝绸更好,她站在人堆里旁听半天,抓住一个关键信息。 “孙主任,你们去年跟北京搞过生产竞赛啊?效果咋样?哪边获胜了?”叶满枝问。 “嗯,我们组织轻工企业竞赛了半年,今年春节前才结束的,”孙主任含蓄道,“效果挺不错的,十七家企业各有胜负,我们这边有九家企业取得了佳绩。” 也就是说,北京和上海搞生产竞赛,上海以9:8的成绩略胜一筹。 叶满枝心里隐隐有点不妙的预感。 这两个城市刚组织过大规模的生产竞赛,今年还会再次参加其他竞赛吗? …… 领导们的会议要开一整天,秘书不用一直在会场外面守着,凑在一起寒暄一阵,很快便散了场。 叶满枝出门时,包里并没带吴峥嵘写给朋友的信。 人家的战友关系挺铁,似乎并不需要她多此一举,而且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将那样的信送进人家手里。 所以,她索性就不去送信了,节约时间多逛几个景点。 首都的柏油马路宽阔又平坦,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叶满枝挎着照相机,独自漫步在初夏的长安街上。 从会场一路溜达到人流如织、店铺林立的西长安街。 瞧见“大地西餐厅”的招牌时,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阵。 独自跑来北京吃西餐,似乎有点奢侈。 不过,反正周围没人认识她,她腰包里还因为“穷家富路”,带了三百块现金,奢侈一回应该无妨吧? 本着再苦不能苦自己的原则,叶满枝并没迟疑太久,推门便走进了“大地西餐厅”。 她早上在驻京办吃过早饭,其实并不饿,点了一份奶汁烤杂拌配酸面包,又在服务员小姑娘的建议下,加了一杯咖啡,就将菜单还了回去。 上午来西餐厅用餐的客人并不多,除了她这个外地客,只有隔壁桌坐着两个女同志。 “队长让你排什么戏,你就排什么戏,跟他拧着来,对你也没好处。”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更年轻的姑娘说,“我的《四郎探母》排得好好的,他说换就换,非得排什么现代戏。你看那现代戏排出来有几个好看的!” 另一人劝道:“有人在报纸上说《四郎探母》丑化杨家将,美化了叛国投敌的杨四郎。你说这出剧目还怎么演下去?队长的话不无道理,咱们排一出现代戏,宣扬‘一厘钱’精神,其实也很有意义。” 非礼勿听。 叶满枝没想偷听人家的谈话,但是她们两桌并排靠着玻璃窗,身后的对话自个儿往她耳朵里钻。 距离大地西餐厅不远,有个长安大戏院,叶满枝猜测,隔壁这二位也许是京剧演员。 她学着人家的样子抿了一口咖啡,被药汁子似的味道苦得咳嗽。 斟酌着加了两勺砂糖,又把喝剩的半杯牛奶倒进咖啡里,折腾了半天,总算没那么苦了。 叶满枝暗暗吐槽自己花钱遭洋罪,翻开手边的《北京日报》,找到早上匆匆扫过一眼的那篇报道《从“一厘钱”精神谈起》。 一边喝着加了糖和牛奶的咖啡,一边认真浏览这篇报道。 所谓的一厘钱精神,其实就是勤俭建国,增产节约。 最先提出这个口号的是北京墨水厂,这个厂从每件包装材料节省一厘钱做起,实现了扭亏为盈。 而后又有其他厂举一反三,从节省一厘钱,变成节省一分钟,或是一根火柴。 从两个姑娘的谈话来看,报纸上宣传“一厘钱”精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事儿在北京应该挺火的,否则他们那个队长不会专门排一出现代戏,配合一厘钱精神的宣传。 宣传一厘钱精神,确实比《四郎探母》有意义。 如果戏院真的有这出剧目,她愿意花钱进去看一看。 叶满枝吃了自己点的奶汁烤杂拌,又就着那杯咖啡,把一份日报看完了。 终于舍得离开环境清幽的西餐厅,前往下一站。 到北京看一折子京剧还挺应景的,经过长安大戏院的时候,她特意瞟了眼门口的节目表。 今天有两出剧目,《赵氏孤儿》和现代戏《一厘钱》。 叶满枝精神一振,毫不迟疑地买了张门票,走进戏院看了《赵氏孤儿》。 不是她不支持一厘钱精神啊,可是,来北京欣赏京剧,还是传统剧目更有韵味呀! * 领导们开会从早忙到晚,叶满枝像接送她家吴玉琢似的,早上把人送进会场,晚上去会场门口接人,白天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两天的时间,她去了天安们、故宫、王府井,斥巨资吃了烤鸭、炸酱面和卤煮火烧,本来还想约小姑子吴岫岚一起吃老北京涮肉,但是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她便只能作罢了。 按照她的计划,第三天可以乘车去天坛或颐和园参观。 然而,第二个会议日的夜里,夏竹筠却突发紧急状况,毫无征兆地开始上吐下泻。 叶满枝担心她误食了海鲜,眼见止泻药不好使,连忙联系驻京办的同志,连夜将其送进了医院急诊。 万幸的是夏竹筠并不是海鲜过敏,只是水土不服,需要在医院挂水。 “小叶,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再过来就行。”夏竹筠躺在病床上,催促叶满枝回去。 “我问过护士了,旁边的病床没人,我在这陪着您,您要是还想上厕所就喊我。” 叶满枝当然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了,在异乡生病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别说夏厅是她的领导,哪怕只是普通朋友,她也不能把人独自扔下啊! “我带了一斤咱们滨江的大米,我妈说吃家乡的饭能治水土不服,明早我回去给您熬点大米粥,您吃上就好了。” 夏竹筠被折腾得脸色蜡黄,虚弱地笑道:“你准备得还挺充分。” “我也是第一次来北京,以防万一嘛。” 叶满枝自己大吃大喝啥事没有,那一斤米倒是给经常出差的夏竹筠用上了。 夏厅是队伍的主心骨,她倒下以后,叶满枝和贺处长只能分头行动。 她负责照顾领导,贺处长去出席最后一天的会议。 夏竹筠对这场会议非常重视,将贺处长喊到病床边叮嘱了半天。 她不是重视会议内容,而是重视参会人员。 这次的会议是全国性的,各省市的工业厅和工业局都派了代表出席。 她在会议的前两天,已经联系了北京、上海、天津工业局的领导,透露了想要组织轻工系统同产品竞赛的意思。 但是,除了天津的一个副局长表示出了明显兴趣,另两个城市都没松口。 她想让贺处长再找机会跟北京的同志谈一谈。 相比于上海,北京距离滨江更近,双方相互派员学习的话,可以节省路费和时间。 不过,最后一天的会议结束后,贺处长却并没能带回确切消息。 “张副局没有直接回绝,但他的意思是,北京和上海在去年已经搞过一次生产竞赛了,如果有北京的企业想要参与竞赛,那就由企业与企业直接对接联系,咱们工业厅和工业局就不要插手了。” 虽然没明确拒绝,但也跟拒绝差不多。 为了刺激大多数企业的生产活力,夏竹筠想把事情往大了搞。 若是没有主管部门的牵头引导,零星几家企业根本就搞不起大规模的社会主义竞赛。 夏竹筠皱了皱眉,瞅了眼上方的挂瓶说:“我明天往他们工业局去一趟,亲自跟赵局谈谈。” 叶满枝劝道:“您还没康复呢,还是先顾着身体吧。我觉得即使您亲自往市工业局跑一趟,也未必能让他们松口。” “其实夏厅亲自出马的话,应该比我管用的。”贺处长说。 叶满枝连忙解释说:“这跟由谁出面没关系,您二位应该还没听说去年两个城市的竞赛结果吧?” “……” “总共17家企业参加竞赛,上海有9家取得了佳绩。双方的竞赛结果是9:8,上海略胜一筹。” 夏竹筠问:“你从哪听到的消息?” 她这几天一直跟北京的同志打交道,还真没听他们提过竞赛结果。 如果上次比输了,那避而不谈就合理了。 “我在会场外面等您跟贺处的时候,听上海那边的一位秘书说的。” 夏竹筠靠在病床上叹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跟咱们搞竞赛,对北京来说好处有限,赢了是应该的,输了惹人笑话。毕竟已经栽过一次跟头了。” 对啊,所以叶满枝才劝她别去北京工业局折腾了。 拖着病体,去了也是白去。 贺处长却笑道:“我觉得未必没有出路,兴许人家还想通过咱们找回面子,一雪前耻呢。” 他能被夏竹筠带来出差,肯定有几分过人之处。 贺处长也是个很有闯劲的人,当即便表示明天替夏竹筠去一趟北京工业局。 夏竹筠没给他泼冷水,当面鼓励了一番,但是等人离开病房后却叹了口气。 叶满枝这种小喽啰,对高层决策束手无策。 连夏竹筠出面都不好使,她这样的小秘书就更不管用了。 她能做的,只有照顾好领导,让领导早日康复。 夏竹筠心里搁着事,当晚失眠到很晚都没能睡着。 病房里的其他病患已经出院了,叶秘书尽职尽责地陪领导聊天解闷,挑拣着讲起了这几天在北京的游玩见闻。 还提到了最近很火的“一厘钱”精神。 “北京当地的好几家报纸都报道这个一厘钱精神了,宣传特别到位,连长安大戏院都排了一出现代戏宣扬一厘钱精神……” 说到这里,叶满枝扑棱一下从自己的病床上坐起来,望向对面的夏竹筠。 “领导,您说咱借助媒体的力量咋样?” “嗯,怎么借助?” “就是让报纸报道咱们想跟北京的企业搞生产竞赛呗。”叶满枝异想天开道,“咱们在报纸上发一个类似于战书的告示,代表省内的企业向北京的企业广发英雄帖。将咱们有意向参加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的企业罗列出来,而北京这边,谁有意愿参加同产品竞赛谁就报名呗。” 夏竹筠没对她这个堪称大胆的想法给予评价,只是冷静地说:“本地报纸在刊印之前会由相关部门审核,如果人家不想搞这次竞赛。你广发的英雄帖,很可能无法发表。” 叶满枝:“……” 哎。 她又丧气地重新躺回了枕头上。 在同一个病房里同甘共苦了两天,叶满枝与夏竹筠已经很熟悉了。 这会儿便少了几分顾忌,直截了当地问:“领导,要是有报纸能刊登‘英雄帖’,咱们刊登不?” 夏竹筠沉默了很长时间,权衡过利弊以后,爽快地说:“可以。但是像你那样直白地跟人家下战书肯定是不行的,要好好斟酌,措辞要更委婉一些。” “那我明天想想办法,找一家不受本地监管的报纸。” 夏竹筠在医院挂了两天水,之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回到驻京办以后,叶满枝将她送回房间,然后跑去楼下,找了驻京办接待处的黄处长。 “黄处,咱们驻京办能联系到《人民日报》或是《青年报》这种大报的记者吗?” 黄处长说:“我跟《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有联系,不过最近市里有几个大活动,人家在外面跑新闻,未必能约得上。夏厅再有三天就该启程回滨江了吧?” 叶满枝点点头。 他们这次的北京之行总共六天,前三天开会,后三天处理社会主义竞赛的事宜。 原本时间挺充裕的,没想到会遇到意外。 北京到滨江的火车,每周只有一趟。 如果火车票改期的话,他们又得耽搁一个礼拜,夏竹筠不可能在外面逗留这么长时间。 叶满枝在心里快速划拉了一下自己的人脉。 她有俩同系师兄被分配到北京的大单位了,不过人家刚来北京两年,未必能联系到报社记者。 除此之外,她在北京只认识五个人,一个是她小姑子吴岫岚,另外四个是吴峥嵘的朋友。 相比于还没见过面的四位朋友,找小姑子吴岫岚显然更靠谱一些。 岫岚大学毕业后在中科院的化学研究所工作,兴许能有点高级人脉。 要是小姑子也没办法,她再找吴峥嵘的那几个朋友。 叶满枝打定了主意就给岫岚打了电话,这回她实验室的电话接通了。 姑嫂俩相约在研究所对面见面,然后一起去吃老北京涮肉。 叶满枝跟夏竹筠打了招呼,便乘车前往化学研究所。 她提早到了一刻钟,站在马路对面等小姑子。 望着研究所门口中科院的牌子,叶满枝不由感慨,吴峥嵘和吴岫岚不愧是亲兄妹。 老吴家这一辈唯二的两个大学生,如今的归宿都是研究所。 而且很巧的是,这兄妹俩都是婚姻困难户。 当初吴峥嵘26岁还没结婚,已经是家里的另类了。 现在吴岫岚也26岁,也没结婚,跟她哥走了同样的路。 吴家父母长辈都不在北京,想对她催婚都力不从心。 叶满枝寻思着小姑子的婚事,又望向研究所的大门,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俏丽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正想挥手示意时,却见大门边有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突然迎了上去。 叶满枝在心里哦吼了一声。 看来她公婆不用操心闺女的婚事了,这明显是有情况呀! 她站在马路对面,很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与春心萌动,风花雪月什么的不沾边。 面对忽然冒出来的男人,吴岫岚脸上显见的不耐烦,与对方交谈几句就想绕过人离开。 年轻男人仗着身高挡在她身前,将去路堵得死死的。 吴岫岚尝试了几次都没能脱身,脸色愈加难看,拧眉与年轻人说了什么。 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不断有熟悉的同事走出研究所大门,从纠缠的两人身边经过时总要好奇张望两眼。 叶满枝原本不想插手小姑子的感情问题,可是看到这一幕时,下意识便蹙起了眉头。 有什么事不能换个地方说?非得堵在单位门口,影响女同志的名声! 吴岫岚本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在单位也算是名人。经过今天这一出,不知又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来。 叶满枝避让着往来车辆,快步穿过马路。 来到两人身后时,不但看清楚了小姑子涨得通红的脸和冒火的眼眸,还听见面前的大高个用调笑的口吻说:“你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回家呆着,能跟谁有约?你哥说你没对象啊……” 叶满枝走上前,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拍,“同志,有什么话不能去别处说?干嘛非得堵在研究所门口?那么多人瞅着你,你怎么不知道害臊呢?” “你谁啊?”年轻人丢了面子,语气不善道,“我们在哪讲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满枝上前几步,挡在小姑子面前,十分有长嫂风范地说:“你听她哪个哥说过她没对象?我是岫岚的亲嫂子,长嫂如母,你想跟她说话,得先经过我同意!” “……” 吴岫岚眼神复杂地望向母鸡护崽似的叶满枝。 这位比她还小一岁呢,而且明明是她二嫂…… 第137章 叶满枝只听说过川剧变脸, 至今还没看过,但她觉得真的川剧变脸,可能也不过如此了。 面前的青年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 变脸比翻书还快。 刚刚的不耐烦旋即被热情的笑容取代,“您是岫岚的嫂子啊?之前怎么没听说嫂子来北京呢?” 叶满枝态度不变, 像个严肃的教导主任, 用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两眼, 板着脸说:“我早就来了, 最近一直在北京,过阵子她二哥也会来。” 这青年其实长相不赖, 浓眉大眼国字脸, 是很多丈母娘会满意的长相。 但他说话时拖腔带调, 带着点玩世不恭似的调笑。 结合他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越看越像那种家境优渥,被家长惯坏的纨绔子弟。 青年笑呵呵道:“我叫程学松, 嫂子难得来北京一趟, 我请您跟岫岚吃个便饭吧?” 要不是见过他之前那副嚣张嘴脸, 叶满枝还真可能被他蒙蔽了。 她不为所动道:“不用了, 我约了岫岚谈事情, 吃饭就免了。不过, 小程, 有几句话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 吴岫岚不合时宜地扬起唇角。 程学松比她还大一岁呢, 到了她二嫂嘴里,就成“小程”了。 叶满枝没管这两人是怎么想的, 让程学松跟她走出研究所的大门,自顾自说道:“小程,岫岚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 在她的择偶问题上,无论是父母,还是我们这些哥哥嫂子,都完全遵从她的个人意愿。我们是革命家庭,岫岚本身也足够优秀,容貌漂亮,大学生,还是中科院的研究员,以她这种条件,别说她现在才二十来岁,哪怕等到三十来岁再结婚,我们家也不着急。” “她有足够的时间为自己挑选一名优秀的伴侣。小程,咱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还不清楚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能与岫岚的哥哥相熟,想来你也是一名很优秀的男同志。” “但我觉得你今天的行为非常不可取,岫岚还要在研究所工作,你在她单位门口跟她拉拉扯扯,很容易被她的领导和同事撞见。岫岚在事业上是有追求的女同志,在单位里一直有成果产出,闹出男女关系的绯闻,掩盖她在事业上的光芒,对她来说是很沉重的打击。” “无论是普通朋友间的来往,还是你主动的追求,都应该拿出诚意,主动为她的处境考虑……” 叶满枝巴拉巴拉讲了十分钟,程学松几次想插嘴反驳,都没能找到机会。 等到她彻底停下的时候,由于想说的话太多,程学松反而不知该先说哪句了。 他张了张嘴,在心里暗骂一声“卧槽”。 他瞅瞅吴岫岚这个嫂子,瞧着好像年纪不大,可是讲起话来怎么跟他那个当妇女干部的妈似的? 叶满枝瞥他一眼说:“小程,请你以后不要再来单位找岫岚了。” 程学松这回终于有话说了,“她这么大的人,交朋友的事你也管啊?” “交朋友我不管,但你不要来单位跟她交朋友。这是她工作的地方,不要因为私事影响她的工作。”叶满枝摆出夏厅的经典抱臂动作,昂着下巴说,“你下次要是再敢来单位纠缠岫岚,我们就报公安,说你耍流氓!” 她对小姑子的交友问题不想过多干涉,有些人可能表面不靠谱,芯儿里其实还可以。 但是在单位门口闹绯闻是绝对不行的。 还是那句话,吃饭的地方不拉屎。 岫岚这份工作多好多体面啊,凡是有可能影响饭碗的事情都要及时掐灭。 叶满枝完全不在乎程学松的脸色好看或是难看,不怎么客气地将人敲打了一番,就拉上小姑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两人按照之前的约定,去了吴岫岚推荐的馆子吃老北京涮肉。 点好了锅子和涮菜以后,叶满枝问:“那个小程是什么来头?他是你哪个哥哥介绍给你的?” 反正肯定不是吴峥嵘。 她家吴大博士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于跟这种纨绔子弟为伍。 “不是我哥介绍的。程叔叔跟咱爸是老战友,双方父母有点来往。”吴岫岚将羊肉放进锅子里,皱眉说,“程学松前几个月刚被调来北京工作,程叔叔想让我俩交个朋友,相互关照一下。” 吴程两家算是门当户对,吴岫岚最初并不排斥与对方来往。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以交朋友的名义相互认识一下,没什么不好。 但是接触了几次以后,她觉得自己与程学松相处不来,两人并不合适。 程学松性格强势,为人自我,而且情绪总是阴晴不定,上一秒对人恶语相向,下一秒就能玩笑似的抹过去,重新换上笑脸。 吴岫岚独自在北京生活了好几年,几乎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工作上,她哪有精力揣摩对方的心思啊? 再者,就像二嫂说的,她家是革命家庭,她又是吴家最小的孩子,父母兄姐都很娇惯她,尤其她还是家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孩,向来是别人哄她,她从来不用哄别人。 程学松仗着出身好,又有几分姿色,行事非常自我霸道,好似全世界都得迁就他,围着他转。 吴岫岚觉得双方不是一路人,反正只是刚认识的普通朋友,接触两次就渐渐疏远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莫名其妙开始追求她了,还从她堂哥那边打听了她不少私事。 程学松像今天这样来单位找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频繁的纠缠让她有点心烦,碍于双方父母的交情,她又不好真的撕破脸。 叶满枝盯着咕嘟冒泡的锅子,建议道:“你应该把北京这边的情况和你的想法如实告诉父母,否则咱爸妈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人,想撮合你俩呢。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要给咱妈写信提一提了。你独自在北京生活,要注意安全。” 她瞧那程学松有点纨绔性情,被岫岚拒绝后,不像是能轻易善罢甘休的。 吴岫岚“嗯”了一声,“我找机会跟咱妈说说。” 叶满枝沉吟片刻,从包里翻出吴峥嵘写给朋友的信。 然后用钢笔,把其中一封信上的“媳妇”二字涂掉,在下面重新写下“妹妹”。 “呐,这几个人是你二哥在北京的好朋友,你独自在北京生活,身边没个亲人,要是再遇上小程这样的人纠缠你,你就去找这几个人帮忙。其中有一个还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呢!” 叶满枝一直生活在滨江,父母、亲戚朋友、男人孩子,全都在身边。 她其实很难想象小姑子这种独在异乡的生活要如何过。 吴岫岚接过那几封信,看到上面的内容后,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是我哥给你写的啊?” “嗯,这几个朋友跟他关系都挺好的,你有事找人帮忙,他们能帮肯定会帮的。” 吴岫岚哈哈笑道:“我哥居然会帮你写这种信,对媳妇就是不一样。这个刘志峰我早就认识了,当初我二哥可没有这份耐心,他没帮我写介绍信,只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单位电话就把我打发了。” 叶满枝被调侃得不好意思,故作正经道:“你哥当了爸爸以后,性情大变,现在内心可柔软了。” 这话不知又戳中了吴岫岚的哪个笑点,刚夹起的涮肉掉回锅里,她又呵呵笑了起来。 她二哥当了爹以后,每年来北京出差时都会与她见面。 她咋没感觉出他内心柔软呢,明明还是以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死样子。 叶满枝转移话题,说起了此行的正事,“岫岚,你认识报社的记者吗?” “认识,我有个朋友在《北京晚报》当编辑。嫂子,你找记者干嘛?” 叶满枝大致介绍了她们面临的情况。 “除了这个同学,你还认识其他大报的记者不?就是《人民日报》和《青年报》那种大报社的。” “那种的不认识。”吴岫岚想了想说,“要不我帮你问问我老师吧?她认识的人多。” “也行,你帮我问问吧。” 叶满枝没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小姑子身上,吃完涮肉,又一起夜游了中山公园以后,她回到驻京办好好规划了一下,准备明天上午去拜访一下吴峥嵘的朋友,请人家帮帮忙。 然而,次日一早,她刚送夏竹筠和贺处长出门,便有个《光明日报》的记者将电话打到驻京办找她。 对方在电话里说,十点之前有空,可以跟她聊聊新闻线索。 叶满枝没什么新闻线索,但还是大胆答应下来,问清楚对方所在的方位后,与她约定在大地西餐厅碰面。 那边环境安静,她可以请记者朋友喝咖啡遭洋罪。 …… 小姑子帮她引荐的这位记者叫祁俪,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进入西餐厅以后,打量着内里的环境问:“叶同志,您经常来西餐厅吗?怎么约在这里?” 她当记者的时间不短了,很多人更习惯将谈话地点约在茶馆里。 来西餐厅的可不多见。 叶满枝没要菜单,很洋气地直接点了两杯咖啡,笑着说:“我第一次来北京,待了还不到一周呢,怎么可能经常来西餐厅!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我寻思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无论如何得下一次馆子吧,当时正好走到这家西餐厅门口,我就误打误撞走进来了!” 祁俪笑笑说:“嗯,这里环境不错。” “呵呵,我请您来可不只是因为环境清幽,”叶满枝伸手向窗外指了指,“距离这边不远,有个长安大戏院,您知道吧?” “嗯。” 祁俪是老北京,对这一带很熟悉。 “我上次来吃饭的时候,偶遇了戏院的两名京剧演员,无意间听说他们排了一出名叫《一厘钱》的现代戏。出于好奇,我打听了一下戏剧的内容,这才听说了北京墨水厂,以节省一厘钱的精神,实现了扭亏为盈。” “后来我找到报纸,翻阅了近期的相关报道,深入学习了‘一厘钱’的精神以后,不得不感叹首都不愧是首善之都,北京墨水厂的做法很好,首都媒体记者的宣传工作也做得很好。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只靠一篇报道,一出现代戏,就学习了一厘钱的精神。” 祁俪在本子上简单记了几笔,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听到现在,她其实还没搞懂这位叶同志,想给她提供什么新闻线索。 不过……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这杯咖啡还是值得花费时间等待的。 叶满枝感叹了一番首都的繁华和首都人民思想作风上的进步,终于切入了正题。 “祁记者,我是跟随我们省工业厅的夏副厅长,来北京开会的。我们夏厅长听了首都这边‘一厘钱’精神的事迹后,也很受触动。很想把首都的先进精神带回我们滨江去。” “其实,我们省里正准备与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展开轻工系统的同产品竞赛。” 祁俪放下咖啡杯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个省市搞产品竞赛,算是个大新闻了,要是真有这样的决定,她不可能听不到风声。 “目前还在筹备阶段,”叶满枝笑道,“各省市搞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组织比学赶帮超活动,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本省内部几乎常年在搞竞赛。但是大家以前的侧重点是什么呢?是看比赛结果,也看哪个厂提前完成生产计划了,看的是比、赶、超。” “主席同志教导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这次活动的侧重点准备放在‘学’和‘帮’上,深入开展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帮后进的运动。” “向北京、天津、上海等优秀城市的先进企业学习,不但要学习生产技术上的单项经验,大搞技术改革和技术革命,还应该学习人家的思想作风和管理经验。” 见到对方开始动笔记录了,叶满枝露出一个微笑。 “就像这次北京发起的学习‘一厘钱’精神的活动,也十分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工业厅的夏副厅长已经说了,在这次竞赛中,要学习北京的先进经验,将‘一厘钱’精神,带回到我们滨江去。如此一来,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的精神财富,就可以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财富了。” 祁俪颔首,搞省际竞赛还算有看点,尤其他们提出了新的观点——学习先进的思想作风。 “一厘钱”精神是北京近期的热点,而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帮后进运动,也属于中央一直在提倡的。 只看这些内容的话,勉强也算有些新闻要点。 这位叶同志是陈教授介绍的关系,这种新闻虽然中规中矩,但是看在陈教授的面子上,她还是可以帮忙润色一下,找个机会发表的。 听到这里,祁俪一直以为叶满枝只是想找个国字头大报,帮他们宣传近期的工作成绩。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接着问:“你们这次的活动准备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有竞赛签约仪式吗?大概要竞赛多长时间?” 这是常规问题,她随口一问,对方如实作答就可以了。 岂料,小叶秘书却叹了一口气,一脸愁容地问:“祁记者,只听我刚才的那番介绍,您觉得我们这次活动怎么样?” 祁俪能说啥,只能客气地说:“挺不错的,旧瓶装新酒,这样的工作能搞出新意不容易。” “对呀,我们都觉得这次的活动非常有意义,也是我们向首都人民学习的一个机会。”叶满枝凑近她,小声说,“北京这边没有直说不参加社会主义竞赛,但是工业局不会出面组织大规模的竞赛……” 祁俪经常跑新闻,对这种事情门儿清。 很快便听出弦外之音,这边的工业局可能不想参与这次竞赛。 话到此处,她终于被勾起了一些兴趣,也低声问:“他们为什么不组织竞赛?” “哎……”叶满枝踌躇了一阵,用更低的音量制造神秘氛围,“您是陈教授的朋友,跟我们是自己人。我可以跟您交个底,但您可千万别写到报纸上啊!” 祁俪心里的好奇更甚,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自己人”点点头,保证不将内情发表到报纸上。 叶满枝用勺子搅和着咖啡,犹犹豫豫好半天,将对方的胃口吊得足足的,才终于开腔。 “他们去年与上海组织过生产竞赛。竞赛嘛,有赢就有输……” 祁俪出神回忆了一下。 这种竞赛活动,通常是刚发起那段时间的水花最大,各家新闻单位争相报道。 但是一场竞赛的战线要拖三个月到半年,等到竞赛出结果的时候,相关报道,大多是介绍各厂在竞赛中取得的成就。 至于最终的整体成绩,似乎很少有人报道。毕竟有赢就有输,报道出来总会得罪一方。 祁俪问:“你觉得他们是怕输才不想参加这次省际竞赛的?” “这个不好说,”叶满枝笑了笑,“不过,北京这边不想参加,但天津的同志还挺积极的,我们夏副厅长今天去跟天津的同志商量细节了。哎,就是可惜了这次机会。我们来北京之前,对首都的期望还是很高的,没想到会以失望收场。” “不怕您笑话,我之前还有些负气地跟领导说过,实在不行就面向北京的轻工企业,在报纸上发个挑战书,看看有没有企业敢于揭榜,与我们比一比赛一赛,顺便相互派员交流学习。毕竟首都的企业,在技术和思想上都是很先进的,我相信大多数企业和职工都不会怯战。但领导觉得这样做太不稳重了,把我批评了。” 闻言,祁俪特意抬头看向她,唇边带出一抹了然的笑。 她心说,这小叶秘书看上去是个直性子,但话里的弯弯绕可真不少。 年轻人还挺有意思的。 她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一会儿还有个采访。” 叶满枝问:“祁记者,我这个新闻线索能报道吗?我只是秘书,关于这次社会主义竞赛的具体内容,我了解的有限。我帮您跟夏厅长约个采访时间怎么样?我们夏厅能讲得更全面更有深度。” 祁俪说:“那就定在今天下午吧,四点钟左右。” * 叶满枝在北京干劲十足,与记者合作,广发英雄帖的时候,滨江这边的吴峥嵘已经带着闺女坐上火车了。 父女俩并排坐在座椅里,吴玉琢小同志还似模似样地举着一张北京地图研究。 “爸爸,天安们在哪啊?咱们这次能看到天安们吗?” 吴峥嵘随手在地图上的某一处指了指,认真答道:“要看时间安排,咱们不一定有时间。” 吴玉琢盯着那一点仔细瞅,果然在上面看到一个小房子的图案,而且图案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 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她又把妈妈在家念叨过的那些景点名称全都问了一遍。 在地图上找到相应的位置后,终于满意了。 她坐在座椅里安静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没多久又忍不住仰头问:“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吃饺子啊?” 吴峥嵘瞄了眼手表,时间不早,再不吃就该下车了。 于是,从布口袋里翻出了专属于她的那只圆形铝饭盒。 饭盒盖子打开,里面躺着五只个头不大的饺子,正好够她一个人的量。 他将勺子递过去,让她自己吃。 叶来芽去北京出差以后,吴峥嵘独自肩负起了带娃的重担。 其他的都好说,就是孩子想妈妈,还有洗澡的问题不容易解决。 因着有个被评为“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妈妈,吴玉琢也是个相当讲究个人卫生的小同志。 这孩子天热以后每天都要洗澡。 但他们夫妻俩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一直分工比较明确。 比如他负责早起接送孩子上学,给孩子启蒙学习。 而叶来芽则负责跟闺女一起吃吃喝喝,做衣服,收拾打扮孩子,给孩子洗澡。 自打吴玉琢一岁以后,吴峥嵘就没再插手过闺女的个人卫生问题。 这回叶来芽去北京出差,一走十多天,让闺女臭了两天以后,吴峥嵘带着孩子搬回吴家老宅住,将人交给了奶奶和小姑。 总算是解决了她的个人卫生问题。 但是,对于妈妈的离开,吴玉琢小朋友非常不适应。 她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样。 其他孩子会在父母刚离开的时候问得勤,时间久了也许就渐渐淡忘了。 而吴玉琢正好跟人家相反。 叶满枝刚去出差的时候,他们爷俩相处得相当融洽。 她知道妈妈去北京出差了,并没过多打听细节。 但是,随着时间线的延长,这孩子最近两天总要询问好几遍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昨天夜里还趴在枕头上偷偷哭了。 吴峥嵘没办法,只能答应带她去北京找妈妈。 按照“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习俗,叶来芽在出发前吃了饺子,上火车时也携带了一盒。 吴玉琢对这些细节记得很清楚。 所以,这次跟爸爸去北京之前,她也要求吃了饺子,还让她爸给她往背包里揣了一盒饺子。 吴玉琢往圆形的铝饭盒里瞅了一眼,一共五个饺子。 她豪放地随手抓起一个有点破皮的,特孝顺地塞进她爸嘴里。 然后,自己握着勺子,将剩下的四个饺子,吧唧吧唧全造了。 饭盒见底时,有乘务员在车厢前面喊道:“乘客们,北京站已经到了,请大家带好随身行李准备下车!” 吴峥嵘拿出手绢给她擦了擦嘴,提着书包说:“走吧,到站了。” 第138章 吴家老宅内。 吴奶奶坐在沙发上钩袜子, 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往门外望上一眼。 “别看了,估计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吴爷爷盯着报纸说。 “你瞧着吧,有言肯定是哭着回来的。”吴奶奶扔下钩针, 埋怨道,“峥嵘真是越大越荒唐, 小火车和真火车能一样吗?小火车坐上十几分钟就下车了, 到时候孩子没在‘北京站’见到妈妈, 岂不是更难受!” 滨江的儿童公园里铺了一条两公里长的火车铁轨, 小火车从“滨江站”出发,途经“山海关”, 抵达“北京站”。 一趟儿童小火车, 圆了很多孩子去北京的梦想。 今天是周末, 吴峥嵘上午就带着有言出门, 去儿童公园坐小火车了。 吴爷爷说:“他带孩子出门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拦着吗?” “我寻思有言明天过生日, 坐个小火车能让孩子高兴。不过, 我刚才越想越不对劲, 峥嵘说带她坐火车去北京, 有言还以为能去北京找妈妈呢, 早上还要求吃饺子, 自己收拾了行李……” 他们家习惯过阴历生日, 但吴玉琢的阳历生日是7月1号。 因着跟党的生日是同一天, 有纪念意义,这两年家里人一直给她过阳历生日。 本来过四岁生日应该挺高兴的, 孩子还以为能去北京跟妈妈团聚呢,结果被她爸虚晃一枪,坐了趟儿童小火车。 只凭脑补出的画面, 吴奶奶就已经替重孙女心酸了。 吴爷爷被念叨得烦了,摘下老花镜安慰她:“有言现在鬼精灵得很,未必能被她爸骗住,你不要瞎操心了。” 老两口在家里担忧的时候,吴玉琢小同志提着一个圆形的纸盒子从外面跑了进来。 一进门就大喊太爷太奶。 吴奶奶匆忙答应一声,回身去观察她的情况,吴爷爷也搁下报纸,留心打量孩子的表情。 瞧着不像哭过的样子,老两口放心了一些。 “太奶奶!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奶油蛋糕!”吴玉琢小同志献宝似的把纸盒子捧给老太太看,“咱俩,还有我小姑奶,咱们仨一起吃!” 祖孙俩去饭桌上拆蛋糕盒子了,吴爷爷望向走在后面的孙子,问:“没能见到小叶,有言没哭吧?” “没有,您教她识字的效果挺好,”吴峥嵘放下书包,坐到沙发上,“我刚带着她走到公园门口,就被她发现不对了。” 公园大门上方挂着硕大的“儿童公园”的字样,下面还与时俱进地标注了汉语拼音。 即将闯入四岁大关的吴玉琢小同志,很快就发现被骗了。 吴爷爷对自己的教学成果挺得意,笑问:“那有言没跟你闹脾气啊?” “闹了。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又不傻。” 吴峥嵘想起上午在公园门口的对峙,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吴玉琢身前左侧挎着军用大水壶,右侧挎着自己的小书包,听说只是去公园坐小火车的时候,蹲在公园门口噘嘴生闷气。 眼瞧着她那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吴峥嵘适时解释:“妈妈再有三天就回来了,而咱们坐火车去一趟北京要花费近两天时间,等咱们到北京的时候,妈妈早就坐上回家的火车了。” 吴玉琢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用手背抹了眼泪,与亲爹如出一辙的长睫毛湿漉漉地忽闪着。 “那我还能吃饺子吗?” 吴峥嵘:“……” 怎么就这点出息! “能吃,还能坐小火车,那小火车跟真正的火车差不多,开到北京以后,可以在北京站照相,妈妈也在北京站照过相。” “那我能吃奶油冰棍,喝汽水吗?”吴玉琢小同志又问。 车车哥哥给她吃过一口奶油冰棍,但当时天气有点凉,她吃完以后咳嗽了两天。 之后就再没吃过冰棍了。 “可以。” 吴峥嵘对明天就要过四岁大寿的闺女相当宽容。 妈妈不能回来陪她过生日,爸爸就可以有求必应了。 所以,小寿星吴玉琢不但坐了火车,吃了冰棍喝了汽水,在公园玩了大半天以后,还被她爸带去友谊商店,买了一个奶油小蛋糕。 如今市里对蛋糕面包类的食品,还在使用高价政策,小小一块奶油蛋糕花了四块钱,换做窝头能买好几锅。 吴玉琢自己跑去洗了手,然后将手肘撑在饭桌上,双眼紧紧盯着小蛋糕上的粉色花朵,迟迟不舍得下嘴。 她用指尖在旁边的白色奶油上沾了一点点,搁在嘴里舔了一口,欣喜地跟太奶奶挤眉弄眼。 “好吃吧?”吴奶奶问,“今天在外面没哭鼻子吧?” “没有啊,”吴玉琢不承认自己哭过,用勺子挖了一口奶油递给太奶,“我坐火车去北京啦,火车上有可多小朋友了。” 她把坐小火车当成过家家,还在车上研究了北京地图,吃了饺子,下车以后还看到了“北京站”的站牌。 好像真的去了一趟北京似的。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见到妈妈。 * 叶满枝是在三天后返回滨江的。 她这次去北京出差,加上花在路上的时间,总共不过十来天。 她在首都忙忙碌碌、好吃好喝、恣意潇洒,感觉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 而她家小闺女却觉得时间特别漫长,搂住妈妈的脖子,好似好几年没见过一般。 叶满枝捧着闺女的小脸蛋亲了好几口,然后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妈妈给你带礼物了,你自己去行李包里找找。” 她这次陪领导出差,每天有九毛钱的差旅补助,另外还补贴了全国粮票和工业券。 夏竹筠生病期间一直由她忙前忙后地照顾,所以夏竹筠把自己那份工业券也给了她。 叶满枝用那些差旅补助,给亲妈买了一双小羊皮鞋,又给闺女买了两条小裙子和一双新皮鞋。 裙子是按照大孩子的尺码买的,她回来自己改改尺寸,即使闺女长个儿了也不用担心,两条裙子能穿好几年。 吴玉琢小朋友从包里翻出一双红色小皮鞋,盯着鞋面上的蝴蝶结,发出了来自土包子的惊叹,“哇——” “哈哈,好看吧?”叶满枝对自己的眼光相当满意,“这是我在王府井挑的,售货员说是上海货,我瞧着样式确实比咱们这边的洋气。” 吴玉琢小朋友穿着新鞋在屋里跑了两圈,又很珍惜地将鞋子脱掉收了起来。 “宝宝,你现在就把新鞋换上吧。” 叶满枝给孩子买的新鞋只大了半码,估计顶多穿一年就要换尺码了。 既然如此,那鞋子肯定是能多穿就多穿,天天穿才划算啊。 吴玉琢却摇头说:“我晚上睡觉再穿。” “……”吴峥嵘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哪有睡觉还穿鞋的!做什么怪!” “伊伊穿了一双新凉鞋!她说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也穿鞋!” 叶满枝:“……” 隔壁周所家有四个孩子,伊伊是最小的女孩,要捡哥哥姐姐的衣服鞋子穿,好不容易有双新鞋当然觉得稀罕。 但他们家只有吴玉琢一个,想捡大孩子的鞋子都捡不到。 虽然鞋子只有那两双,可是都是新的。 真不至于睡觉还穿鞋。 尽管如此,得到漂亮新鞋的吴玉琢小同志,还是将鞋子放到了自己的小床边,新裙子也整齐地摆放在枕头旁边。 然后,连每天的娱乐项目《小喇叭》广播都没听,不到八点钟就洗洗睡了。 只盼着明天一早起床穿着新鞋和新裙子去上幼儿园。 叶满枝:“……” 裙子的尺寸还没改呢。 算了。 她帮闺女熄了灯,关了房门,从房间里退出来。 孩子睡得早,对大人还是很友好的。 夫妻俩小别胜新婚,熄灯号吹响时,他俩刚做完一套体操。 叶满枝趴在男人身上,气息平稳以后,一边抠着面前的凸起,一边跟他讲自己在北京的见闻。 “岫岚给咱家宝宝织了两件小毛衣,还给了我一盒子发夹和头花,据说是她休息的时候自己做的。我瞧着做工挺精致,不比百货商店里的差。” “嗯。”吴峥嵘按住她乱动的手指,不让她抠了。 叶满枝将手挣脱出来接着抠,又问:“你认识程学松吗?据说是咱爸老战友的儿子。” “听过,没见过。” 吴峥嵘没跟父母一起生活过,对父母的朋友圈子并不熟悉。 叶满枝把那天见到的情景讲了一遍,对他说:“我看那程学松也就家世还行,其他方面根本就配不上岫岚。但咱岫岚的家世也不差啊,凭啥将就着跟那种男人在一起?岫岚不喜欢他,他竟然还跑去单位堵人了!” 吴峥嵘皱了皱眉,对那程学松没什么好印象,更不想在床上谈论这种话题。 他被抠得心浮气躁,握住两团丰盈软瓣重新挤了进去。 而后封住她发出喟叹的嘴唇,贴着她低声说:“我明天给吴司令打个电话。你只关心我和孩子就行,其他人的事你少管。” 叶满枝嗯了一声,听话地不再提外人了。 * 她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半晚上水路,次日去上班的时候,还能回忆起那种颠簸和晕船的感觉。 叶满枝整理好心情,先去办公室给自己和夏厅销了假。 然后拿出稿纸,写这次去北京的工作总结。 她是陪领导去开政治工作会议的,其实没什么可总结的。 但她为了省际竞赛的事宜找来了《光明日报》的记者,还让夏竹筠接受了采访。 这件事还是有内容可写的。 那天祁俪完成采访以后,并没能马上让她们的新闻见报。 一行人等了两天,直到准备乘车离开北京的时候,才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题为《如此竞赛,谁敢接招?》的文章。 叶满枝拉开背包的拉链,把那份报纸翻出来,又将新闻内容重新读了一遍。 新闻的侧重点放在这次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的几个创新观点上。 比如只选择生产单一产品的企业搞竞赛,可以是两家企业,也可以是两个省市间的数家企业,签订同产品生产竞赛协议。 又比如,双方可以相互派员切磋技术,大搞技术革新,苦练基本功。比赛结束后,可以举办产品实物和相关指标对比展览会。 而且夏竹筠在采访中着重强调,各企业要组成以党委书记、厂长、工程师、老工人为首的四结合班子,既要学习技术,又要学习先进的思想作风和管理经验。 叶满枝觉得这次竞赛还是有些新看点的,就是不知道北京那边是否有企业愿意主动接招。 夏厅已经与天津工业局的同志达成合作意向了,要是北京也能加入进来,那三个省市之间的工业生产竞赛一定很有意思。 叶满枝翻开台历,将后天那一页的页脚折起来,提醒自己到时候往驻京办打个电话,看看有多少企业跟驻京办联系报名了。 她与夏竹筠一走十来天,单位里有不少工作没有处理,光是等着夏厅签字的文件就有一大摞。 叶满枝跟着领导忙碌了一上午,去食堂吃午饭的时间便有些晚了。 她端着饭盒找座位时,发现了正冲自己招手的彭佳音。 “佳音姐,最近怎么样?十周年征文活动结束了吗?” “没有。”彭佳音低声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厅里可热闹了。咱们化轻工业处的人员调整刚结束。” 给副厅长当了秘书以后,叶满枝严格说起来算是党委办公室的人,但彭佳音仍是习惯性地把她归进了化轻工业处。 叶满枝忙碌了大半个月,早就把化轻工业处的人事调整忘到了脑后。 这会儿听她提起,连忙打听:“怎么样?是不是可以改口喊赵处了?” “你见了他可千万别乱喊!”彭佳音提醒,“咱们赵科长职务没变。秦处身体不好,又快退休了,他主动退出了处长选拔。这次是邵处补上了夏厅的位置,不过咱们科长没能升上去,新的副处长是综合一科的吕科长。” 叶满枝:“!!!” 赵桂林当初可是夏竹筠跟前的第一马前卒,他居然在这次人事调整中失利了? 这是大热倒灶吧? “他真没当副处长啊?” “嗯,我最近都不敢在办公室里说话。” 赵桂林没能升副处,连带着综合三科的其他人也动弹不得。 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十分诡异。 彭佳音心知自己争不过何平和王勤,原本将希望寄托在秦处退休后的那次调整上。 可是,这次赵桂林大热倒灶,综合三科所有人不得寸进,导致她的前途也有些模糊不清起来。 彭佳音羡慕地看向叶满枝。 她不知叶满枝的秘书工作是自己毛遂自荐来的,只能再次感叹小叶真幸运,被夏厅亲自点将,跳出综合三科,外面就是广阔天地了。 因着从彭佳音那里知道了人事调整的结果,下午在秘书室门口见到赵桂林时,叶满枝并没喊出那声“赵处”。 赵桂林还是之前那副乐呵呵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叶满枝总觉得对方身上有股沧桑感。 她从桌后站起身,仍像从前那般喊了声“科长”。 赵桂林笑道:“小叶,领导现在忙不忙?我想跟领导汇报个工作,你帮我通报一下吧。” “夏厅早就说过,您来了不用通报,直接敲门进去就行。” 毕竟是曾经的第一红人,在夏厅跟前的待遇肯定是不一样的。 叶满枝这样说,也是想宽慰一下赵桂林。 虽然没能当副处长,可他在领导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 她觉得赵桂林之所以会大热倒灶,八成是受到了何平和王勤的牵累。 一个科室总共四个人,近几个月内竟然有三人被写过举报信。 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让外人怎么看综合三科? 又怎么看赵桂林这个科长? 他跟吕科长本就是旗鼓相当的,两人起点差不多,人家那边没人拖后腿,肯定更受组织青睐啊。 叶满枝在心里为赵桂林惋惜,拿了茶叶和暖瓶,进办公室给客人泡茶。 夏竹筠当了副厅长以后,对待老部下的态度比以前更温和。 叶满枝给赵桂林倒茶时,她正在说这次人事调整的问题。 “桂林,你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跟厅里推荐你的时候,我也着重强调了这一点。但你光搞业务不行,还得把科室的管理工作抓起来,四五个人的科室都四处漏风,你让组织怎么放心给你加担子?” 赵桂林眯着眼睛笑:“领导,我以后一定吸取教训,加强管理,让大家把精力都放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 “套话就不用说了,”夏竹筠挥手道,“我给你交个底,厅里有意取消综合二科,成立全能公司的省纺织工业公司。另外综合三科的皮革业务,也可能会被剥离出来,成立省皮革工业公司,到时候全省的皮革和皮鞋厂全都上收为省皮革公司的直属企业,管理全省的皮革、毛皮制品行业。” “真的?”赵桂林眼神一闪。 “嗯。到时候这两个公司的负责人很可能从咱们厅里抽调,你……” 不等夏竹筠将话说完,赵桂林就保证道:“领导,我回去一定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谨慎行事,这次绝对不给您丢脸!” 叶满枝提着暖瓶出门,心想,她还是别替人家赵科长惋惜了。 要是真的能去省纺织工业公司,或是皮革工业公司当一二把手,肯定比在工业厅当副处长滋润。 整个化轻工业处只有不到二十人,即使当了副处长,头上还有处长、厅长,好几重婆婆。 可是去了全能公司当经理,手下有几百号人,而且能管理全省的直属企业和全行业。 叶满枝坐在秘书室里瞎琢磨,等赵桂林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时,整个人神采奕奕,身上那股子沧桑感竟然也奇异地不见踪影了。 她一边在心里羡慕赵科长,一边佩服夏竹筠。 三两句话,外加一个消息,就让曾经的第一马前卒重新焕发活力,愈发忠心耿耿了。 哎。 叶满枝赶紧拿出稿纸,给领导写发言稿。 她也得好好表现,向现成的榜样赵桂林学习呀! * 与上次郭厅调任不同,这次工业厅要成立两家全能公司的消息,并没有大规模扩散。 至少没人一窝蜂地跑来打听情况。 最近厅机关里的热门议题是“怎样度过八小时”。 厅长给全体干部开了大会,要求大家的业余生活也要革命化,最近正让同志们探讨,业余生活要如何度过。 叶满枝如今是办公室的人,办公室开会讨论时,她也得参加。 不过,大家下班后的业余生活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这会儿没啥娱乐活动,能看场电影、听个收音机就算娱乐了。 大多数人回家都是做饭,吃饭,带孩子。 叶满枝属于业余生活相对比较丰富的,她参加了机关舞蹈队,每周能跳两次舞。 再就是跟她家吴大博士做二休一有点趣味,但这种事上不得台面,她又不能讲。 几个人围在一起,干巴巴地开了一场短会,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谢主任总结陈词,建议大家把业余生活过得更充实、更有意义。 学习、文化娱乐、体育锻炼、逛公园、散步,反正要富有革命朝气。 叶满枝没搞懂散步和逛公园要怎么有革命朝气,当天回家就带着全家人和猫狗进行了饭后散步。 她原以为这种事情提倡一次也就算了,谁知隔了没两天,党委办公室突然下了文件,要求大家响应省委的号召,与广大人民群众一起泛游江河湖海! 厅机关的干部职工要在风浪里、逆流中锻炼身体和意志! 叶满枝傻眼地问:“谢主任,什么叫泛游江河湖海啊?” “就是到江河湖海里游泳!对咱们来说,就是去滨江里游泳!现在天气热起来了,厅里要响应省委的号召,一起参加‘横渡滨江游泳比赛’!”谢主任拿着笔记本问,“咱们厅里要组织一支三八妇女游泳队,到时候去参加省里的比赛。小叶,你要不要报个名?” 叶满枝:“……” 她虽然会游泳,但是滨江那么宽,她怕自己没那个力气横渡成功啊! 不过,听说夏厅带头报了名,并且要担任三八妇女游泳队队长的时候,立志向赵桂林学习的小叶秘书,立即决定舍命陪君子,给自己报了名。 这回好了,她的业余生活终于可以革命化了! 吴峥嵘得知她要横渡滨江以后,特别热心地为她制定了游泳锻炼计划。 还打听了军事学院游泳馆的位置,打算每天陪她去游泳池里训练,争取横渡成功。 当然,还不会游泳的吴玉琢小朋友,也被爸爸妈妈带去水池子里泡着了。 叶满枝对吴大博士的贴心举动十分感动。 要知道吴峥嵘当着研究所的副所长,业余时间也是相当忙碌的,时常要在单位加班。 她被男人感动得内心软软,主动调整了做二休一的时间,最近一周都没有休一。 然而,这天下班后,她从幼儿园接到她家小漂亮,带上两人的泳衣,一起去了军事学院的游泳馆。 刚走进大门,就在墙上看到了一张红底黑字的告示—— 【征服江河湖海!征服一切困难!征服一切敌人!】 【发扬大无畏革命精神,在大风浪中磨练意志锻炼本领!】 【我军要怀着强烈敌情观念大练水上硬功……】 叶满枝:“……” 啥意思? 1062研究所也算在“我军”范畴内吧? 吴峥嵘那个混蛋是不是也得去征服江河湖海啊? 他俩到底谁陪谁啊? 第139章 叶满枝怀疑自己被吴博士忽悠了, 回家找人求证时,当事人却拒不承认。 “上级提倡的是征服江河湖海,在大风大浪里苦练硬功, 我陪你们在游泳池里扑腾,能练出什么硬功来?” “你们研究所真没有这方面的任务?”叶满枝狐疑地看向他。 泛游滨江算是今年夏天最热闹的活动了, 省市各单位都被调动了起来, 连中小学生都参与进来了, 1062研究所能没有动静? “有渡江活动, 但是不归我负责。我们是科研单位,搞好科研工作是首要任务, ”吴峥嵘信誓旦旦道, “那是其他单位的训练任务, 我们研究所只派了个别同志参与。” 叶满枝不死心地问:“你不是个别同志吧?” “当然不是, 单位对我有其他安排,我不需要下水参与渡江。”吴峥嵘往他们那张两米的大床上扬了扬下巴, “别疑神疑鬼了, 你闺女快要游到床底下了。” 吴玉琢小同志刚开始学习游泳, 正是兴趣最浓的时候, 每天傍晚在游泳池里泡半小时不过瘾, 回家以后, 还要穿着背心裤衩, 套着游泳圈, 手脚并用地在床上游几个来回。 床上的床单被褥,被她磋磨得不成样子。 叶满枝望向凌乱的床铺, 忍住掐自己人中的冲动,告诫自己那是亲生崽,长得又那么可爱, 她可不能冲动打孩子。 好在家里还有个铁面无私的吴大博士,面对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时,吴峥嵘还能坚守原则。 在小崽掉下床的前一刻,他一把将人提溜起来,随手转移到了墙角。 于是,苦练游泳、磨炼意志的吴玉琢小同志,又被她爸拎去罚站了…… 叶满枝自认是慈母,以防闺女再次因为偷偷作妖被罚站,她第二天就将训练时间从半小时延长到了一小时。 把吴玉琢训练得精疲力尽再回家。 母女俩提着泳衣和游泳圈返回时,在路口遇到了隔壁周所的爱人。 “嫂子,你们这是干嘛去了?怎么造成这样?”叶满枝主动跟邻居打招呼。 柳振芳精神萎靡,脚步沉重,身后还跟着四个同样萎靡的孩子。 “我们刚从江边回来。”柳振芳瞅一眼神采飞扬的母女俩,语带艳羡道,“我这段时间被老周安排了任务,每天都得带着孩子去江边游泳,我这胳膊腿都跟灌了铅似的,一点都抬不起来了。” 她跟着老周调来滨江以后,暂时没出门工作,原本这种泛游江河湖海的活动,跟她没什么关系。 但老周接下了单位的渡江任务,最近每天都带着队伍去江里游泳,在大风大浪里锻炼,连带着她和四个孩子,也被他拉去江边训练了。 队伍里最小的伊伊,耷拉着肩膀说:“叶阿姨,我快要累死啦,我不想给我爸爸当闺女了,我可以去你家吗?” “哈哈哈,你爸妈要是舍得,我就把你抢过来跟有言作伴。”叶满枝问,“嫂子,墨墨和伊伊这么小,也得去渡江啊?” “都是我家老周的决定,他要带领研究所的几个同志一起渡江,还说自己是陆上猛虎,水上蛟龙。而且要求我们共同参与,锻炼体魄磨炼意志。”柳振芳苦着脸说,“他带着我们练习那什么泅水基本功,累得我腰酸背痛,我寻思反正我们是家属,要不就别参与了吧?结果老周拿了主席同志的《愚公移山》给我看……” “……” 叶满枝好悬没笑出声来。 她赶忙想了两件悲伤的事情,才没当着人家的面笑场。 对面的柳振芳还在大倒苦水:“我们老周说,愚公之所以能搬掉两座大山,就是因为有毅力有恒心。要求我们全家都立下愚公志,刻苦锻炼,泛游滨江!” 叶满枝平日里也算口齿伶俐,但她此时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答话,只能学着她家四岁的吴玉琢,一起发出了“哇”的感叹。 “小叶,最近没看到你家吴所在江边锻炼,你们不用去江里游泳吧?” 叶满枝没说自己在游泳池训练的事,只道:“我家吴所好像有别的工作,没参与渡江。不过我们单位也组织了横渡滨江的比赛,我还是三八妇女队的队员呢。” 听说她居然要参加正式比赛,柳振芳心里总算平衡了一些。 与她寒暄几句,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四个孩子,返回了自家小院。 她这几天被锻炼得狠了,腰酸背痛手脚乏力,回到家就躺到了床上,连晚饭都没做。 老周结束训练回家时,发现家里冷锅冷灶,竟然一口吃的都没有! “今天没做饭啊?” “我手脚都快断了,怎么做饭?”柳振芳瞪他一眼说,“训练和做饭只能选一样,你自己选吧。” “你这样就是缺乏锻炼。” 柳振芳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这大院儿里缺乏锻炼的又不止我一个。隔壁的慧兰嫂子,还有小叶,都不用去江里锻炼,怎么非得让我去游泳!再说,你跟吴所都是副所长,吴所还比你年轻好几岁呢,这种渡江的活动为什么不让年轻同志带头?你都快四十了,还折腾什么呀!” “我们单位有自己的安排,你知道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在外面碰到小叶和有言了,小叶说人家吴所根本就不用游泳!他那么年轻都不去,你去干什么?” 老周说:“他有其他工作。你以为横渡滨江是那么简单的?滨江的江面宽,足有一公里,而且水势很复杂,搞大规模的水上活动,很容易出现意外,他被调去应急指挥部了。” “人家能去指挥部,你怎么不知道争取一下?”柳振芳觉得他是榆木脑袋,在单位搞个泛游滨江的活动,还得把自家人捎带上。 “这是我们研究所跟其他单位的合作,”老周挥手说,“注意保密条例,不该打听的你少打听!” 吴峥嵘建议将研究所的新设备应用到这次的渡江活动中,算是第一次在演习中尝试使用计算机。 人家已经代表研究所出面了,他老周要是也去插手,那不是明摆着抢功劳吗? * 叶满枝突然觉得,幸福似乎是对比出来的。 与隔壁的振芳嫂子相比,她这种在泳池里自由训练的选手,算是相当幸福了。 吴峥嵘不加班的时候经常陪她们娘俩游泳,还肩负起了在泳池里看孩子的任务。 这让叶满枝身上那股美好的,贤惠的品质,又适时冒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对吴峥嵘再好一点。 所以最近几天下班后,她经常顺路去副食品商店买香肠、素鸡、猪头肉之类的下酒菜,游完泳以后,夫妻俩一起吃个宵夜,喝点小酒,再干点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他俩刚结婚那年,在广州买到过一本不正经的苏联小说《日日夜夜》,虽然那小说当天就被毁尸灭迹了,但阅览过全文的吴大博士,仍然记忆犹新。 有些体操动作由于太过羞耻,曾被叶满枝一票否决过。 不过,吴峥嵘发现她最近的心理防线似乎正在节节后退,于是将人抱坐到自己身上骑稳,从记忆里翻出那些被他扔到角落的知识,响应号召丰富了一下夫妻俩的业余生活。 叶满枝没去江边搏击风浪,但她去上班的时候,感觉跟在江里游过一圈差不多。 夏竹筠捶着自己的手臂问:“小叶,你游泳练得怎么样?有信心成功渡江吗?” “说实话没什么信心,江面太宽了,听说有一公里呢。一公里的路程跑过去都要挺长时间,何况是游过去,”叶满枝叹道,“我到时候争取多坚持一段时间吧。” 机关里的活动向来是上行下效。 就像当初组织女同志跳舞,很多人都是听说有郭厅牵头,才积极报名参与的。 夏竹筠的水性其实挺一般,要不是为了让更多女同志加入三八妇女队,她根本不会报这个名。 “你年轻,多锻炼锻炼兴许能成功。”夏竹筠鼓励道,“咱们厅机关的三八妇女游泳队,总共18人,到时候只要有一人能够横渡成功,就算咱们取得胜利了。小叶,你可得加把劲儿!” 叶满枝笑道:“反正我最近下班后天天去泳池练习游泳,最好的成绩是一口气游四百米,再多就游不动了,中间要是能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体力也许能成功。” “你确实得好好锻炼,江里有风浪,比游泳池难游。” 两人一路说笑着来到会议室开会,推开大门之前,夏竹筠还语气轻松地说:“可以考虑安排一条安全船,队员们游累了,还能趴在上面歇会儿。” 叶满枝笑着将领导送进会议室,自己留在外面与其他秘书寒暄。 最近厅里没什么大动作,她和夏竹筠的日子也跟着松快了。 夏竹筠当上副厅长以后,为了刺激企业生产活力,牵头搞起了省际竞赛,除了天津的27家轻工企业,北京那边也有13家企业报名参与竞赛了。 尽管竞赛还没正式开始,但夏竹筠已经将前期准备工作做好了,只要负责具体执行的“直属企业处”能认真执行,夏厅就算迎来了开门红。 叶满枝没在会议室外面杵着,与其他秘书聊了几句,便返回了秘书室写讲话稿。 她原以为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学习会,结果夏竹筠再次返回办公室时,却皱紧了眉头。 三楼的气氛再不复之前的轻松。 不用叶满枝特意打听,只过了一个午饭时间,她就从其他同事那里听说了上午的会议内容—— 省工业厅准备关闭一些由非工业部门开办的,生产重复、与大厂争夺原料的小工厂。 这些小工厂的数量,可能高达上千家。 而非工业部门的范围可就大了去了,像是商业部门、建设交通部门、农业部门等等,都或多或少开办过一些工厂。 如今工业厅为了保证大厂的原料供应,勒令关停人家的小厂。 这跟抢人家饭碗有啥区别? 甚至不是抢饭碗,而是踢翻人家的饭碗了! 只要这个计划正式通过,那么工业厅就站在了其他部门的对立面。 厅党委似乎有意将这项工作交给李副厅长或夏竹筠。 而无论由谁负责牵头,只要接手了这份工作,都将是直接承受众怒的人。 如何安抚各方情绪,纵横捭阖,保证这项工作平稳落地,极考验主管领导的能力。 叶满枝觉得事情有点棘手,据说,之前精简机关工作人员的时候,负责这项工作的李副厅长,被人找到家里去砸过窗玻璃。 如今要关停上千家工厂,肯定会得罪更多人! 叶满枝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我滴妈呀,领导家的窗玻璃可能都不够人家砸的! 夏竹筠要是真的负责这项工作了,那她这样的马前卒肯定也跑不了。 她默默关注着党委办公室那边的动静,在心里暗暗祈祷,这种得罪人的事可千万别落到自家头上! 在秘书室里紧张了一下午,直到下班前接到三嫂的电话,她才缓解了这种紧张情绪。 黄大仙约她下班后在单位门口见面。 叶满枝走出去时,对方已经等候在门口了,身边还带着出租车。 “嫂子,啥事这么着急啊?出租车今天不用上课呀?”叶满枝在侄子的胖脸蛋上揉搓了一把,“车车,好几天没见到小姑了,想小姑没?” “想啦,”出租车补充,“还想我妹妹了。” “哈哈,有言也在家念叨你和起球呢!”叶满枝爱不释手地摸着他的小胖脸,“嫂子,你们吃晚饭了吗?一起去我们单位食堂吃点吧?” “还是去对面的国营饭店吧,今天我请客,”黄黎往斜对面指了指,“我想跟你说点事。” “哦,那走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叶满枝早在接到黄大仙的电话时,就有了心理准备。 她牵起侄子胖乎的小手,走在前面带路。 “咱们市里有二十多家工厂,合办了一个联合工业大学的事,你听说了吧?”黄黎问。 “听说了,前阵子不是还上过报纸嘛,市里对这家大学还挺重视的,听说请了不少知名教授和资深工程师授课。” “对,办大学的消息已经传了一两年了。之前我们在厂里打听到的消息是,656厂也会参与这所大学的筹建工作,到时候厂里可以推荐优秀的工程师和技工去联合大学进修,拿正规的大学文凭。” 叶满枝问:“我三哥也想去这所联合工业大学读书吧?” “对,”黄黎颔首,“他是厂里的工程师,这几年的工作表现也不错,如果厂里能推荐工人上大学的话,他应该能争取到一个名额。” 当初没能去斯大林汽车厂实习,学习最先进的技术,一直是叶满堂心里的遗憾。 尽管这两年中苏关系破裂,让他的遗憾少了一些,可是,他想要继续进步的想法一直没断过。 刚得知厂里要跟人合办联合大学的时候,他们两口子都挺期待的。 去这种大学能学习对口专业,毕业后可以返回原单位上班,工资等级也能直接提升两级。 他俩把上大学以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谁知前段时间又突然听说,656厂不再参与联合大学的筹建工作。 与之相应的,656厂也就拿不到这所大学的推荐名额了! 叶满堂想要去大学进修的希望彻底破灭。 “既然没有推荐名额了,那我三哥打算怎么办啊?”叶满枝问。 “他就是对学技术感兴趣,不执着于文凭,”黄黎无奈道,“他傻了吧唧的,想找关系去人家大学里旁听,学到了技术,即使没有文凭也行。” 叶满枝笑:“这确实是我三哥能办出来的事。” “我寻思既然花费时间去读了书,不拿个文凭回来也太亏了。” 叶满枝听她介绍了事情原委,想了想说:“如果三哥想上大学,并不是只有联合工业大学这一个选择。我们工业厅下属有个工业学院,每年会接收各大工厂推荐的优秀人才上大学。这两年让我哥留意一下,如果656厂得到了推荐名额,就让他去报名试试。他现在是工程师了,被推荐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三哥是工人,不是干部身份,无法走调干生的路子参加高考。 除了调干生,大学通常不会录取三哥这个年纪的考生。 他要是想上大学,最便捷的途径就是通过单位推荐读书。 毕业以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还能回到656厂工作。 黄黎把儿子的脑瓜拧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听说656厂有个技术员私下走门路,自己拿到了那个联合大学的进修机会,但对外说是单位推荐的。来芽,你在工业厅工作,能跟联合大学那边搭上话吗?” 这种刚成立的大学,生源全都来自单位推荐,在学生的录取工作上,并没有其他大学严格。 叶满堂的工龄、资历、技术都符合推荐要求,只可惜656厂没有推荐名额。 【如果叶满堂想上大学,那今年就是他最后的好机会。联合工业大学只需要三年就能毕业,而其他工科院校的学制足足有五六年。等到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学校里可能已经乱起来了。】 【到时候他未必能在学校里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留在学校闹革命,还不如让他去读三年就能毕业的联合大学,毕业后回656厂工作更稳妥,还能连涨两级工资。】 叶满枝盯着面前快速变换的字迹,不由在心里暗暗皱眉。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黄大仙说什么闹革命了。 但她每次看到这种话,都是满脑袋问号。 她们单位前几天还要求大家的业余时间革命化呢! 这都是很平常的工作安排啊! 她掩下心中疑惑,整理好心情说:“嫂子,联合工业大学的事我也是刚听说的,明天我去单位帮三哥打听打听,看看这事儿由哪个单位负责。如果有了消息,我给你打电话。不过,你们也别把希望全都放在联合工业大学上,我三哥要是真想去正规大学进修,可以考虑一下其他工业学院。” 见她痛快应承了,黄黎也神色放松地点点头。 叶家兄妹的感情确实不错,兄弟姐妹之间能相互扶持,总比那些拖后腿的强。 叶满枝愿意在她三哥的事情上帮忙,黄黎心里还是承情的。 她踯躅片刻,斟酌着开口:“来芽,你以后就一直留在机关里工作了吗?” “对啊,不在机关工作,还能在哪工作?国家把我分配来了工业厅,我这不是服从分配嘛。” 黄黎状似不经意地建议:“你当初在街道办工作的时候,其实表现挺好的,不是还在街道办过工厂和农场吗?我觉得你去业务部门工作,才能充分发挥你的才干。” 叶满枝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总觉得她今天有点神神叨叨的。 正疑惑的时候,黄大仙又开始暗戳戳嘀咕了。 【现在看来大衙门确实挺好的,可是过上几年再看,这种单位还真说不清前途如何,与其临阵慌神,不如早做打算。】 黄黎对省里那些单位的情况知之甚少,含含糊糊地给小姑子提了醒,算是投桃报李,就没有下文了。 因为她的这番提醒,叶满枝吃饭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在心里揣摩着她听到和看到的内容。 黄大仙曾经的战绩实在卓著,几次三番全都应验了。 而且她从前几乎没给自己提醒过什么事,哪怕是口粮紧张的这几年,也只是随口说句应该提前存点粮食,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因此,这次被黄大仙直接出言提醒,让叶满枝心里莫名有些焦虑。 她胡乱琢磨到半夜,次日早起时,便有些没精神。 吴峥嵘在她额头上试了试,问她怎么了。 她心里还没理清思绪,只能摇摇头,重新收拾好心情去单位上班。 然而,有些事情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昨天刚祈祷过,关停那些小工厂的工作,可千万别落到夏竹筠头上,今天厅里就公布了消息。 即日起,半年之内,即将关闭由非工业部门开办的,生产重复、与大厂争夺原料的小型工厂。 而牵头负责这项工作的副厅长,正是夏竹筠! 夏竹筠听到消息时表现得很平静,显然,罗厅长已经与她私下交流过了。 但这种动人蛋糕的工作,似乎真的没什么人愿意跟她一起干。 党委办公室下达了通知以后,一整天的时间里,竟然一个来跟夏竹筠汇报工作的人都没有。 像是生怕被领导抓了壮丁一般。 叶满枝坐在自己的秘书室里,一会儿想着黄大仙的提醒,一会儿又寻思夏竹筠面临的危局。 可是,听从黄大仙的建议去业务部门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年纪轻,在工业厅工作的时间短,又没领导过处室、科室的工作。厅里为省纺织工业公司和皮革工业公司这类行业公司选拔负责人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到她头上。 若是没点特别的机遇,就只能在厅机关里呆着。 她在办公桌后面权衡了一下午,临近下班时,眼见真的没人来找夏竹筠汇报工作,她索性站起身,主动敲门走进了办公室。 “领导,咱们这次整改关停工厂的工作,不是成立了领导小组嘛,小组办公室是不是还没人负责日常工作啊?要不您让我当个办公室主任吧?” 第140章 一番话说出口之前, 叶满枝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在刚成立的领导小组中,罗厅是组长,夏竹筠是副组长, 负责整改关停的具体工作。 作为副组长的秘书,她或多或少要接触一些有关整改的内容。 就像之前去北京, 邀请外省市企业参加生产竞赛, 她其实没少帮着跑腿和想办法, 跟办公室主任的作用差不多。 反正都要干活, 与其以领导秘书的身份做白工,还不如在领导小组里正式挂个名。 工作做好了, 有她的一份成绩, 做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左右谁都知道这项工作有难度。 “我这次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不算冲动,工作总有人要做。”叶满枝靠在泳池边大口呼吸。 吴峥嵘正儿八经地鼓励:“既然当了办公室主任, 你就好好干吧。咱们大院儿的门卫挺严, 应该不至于被人砸破窗玻璃。” 叶满枝:“……” 差点就感动了。 她随手往男人脸上扬了一捧水, 结果误伤了夹在两人中间的小丫头。 “妈妈!”吴玉琢吱哇乱叫, 套着她的游泳圈, 小鸭子似的游走了。 游泳圈上的安全绳还系在吴峥嵘的手腕上, 夫妻俩谁也没搭理小鸭子, 继续之前的话题。 “夏厅是有成算的人, 她既然敢接手这项工作,肯定会想办法完成任务的。我这样的小虾米, 只要跟着领导好好干活就行了。” 吴峥嵘替她总结:“天塌了还有个儿高的顶着。” 办公室主任是负责领导小组办公室日常工作的,叶来芽前面有厅长、副厅长顶着,她这样的小干部, 还不够格吸引火力、拉仇恨,谁都知道她就是个跑腿办事的。 所以,吴峥嵘对自家窗玻璃的安全并不担心。 他看了眼时间,问:“还要再游一次吗?” “不游了,”叶满枝连忙摆手,“你去看着有言吧。” 游泳馆的泳池是五十米的,她游完四个来回,感觉自己的肺都快炸了。 凭她的体力,能游四百米就是极限,多游一米都是不自量力。 “继续坚持每天锻炼吧,”吴峥嵘笑道,“到时候人家都成功渡江了,你却只游个两百米。” 叶满枝纠正:“我能游四百米呢!” “要是真的游了四百米,”吴峥嵘问,“你还有体力游回岸边?” 叶满枝:“……” 对哦,她总不能在江水中央待着等待救援。 到时候那么多人一起游泳,安全船可能救不过来。 要不她再努努力,一口气游个五百米? 无论如何,今年夏天这个泛游江河湖海的活动,确实能增强体质,活跃生活。 她刚开始只能在池子里游两个半来回,如今已经能游四个来回了。 再努力半个月,兴许游五个来回也不是梦! …… 叶满枝一边努力提升着身体素质,一边等着领导小组正式开工干活。 继她之后,唯一主动跟夏竹筠请缨的人是赵桂林。 赵科长与叶满枝的想法差不多,这次要关停的大多数小厂都是轻工行业的,综合三科管着这一块儿的工作,他想躲也躲不掉,那还不如主动向领导靠拢,稳住他第一马前卒的地位。 除了他们俩,就再没有其他科长以上的干部主动请缨了。 夏竹筠对这种情况并不着急,这是厅里的重要工作,既然没人请缨,那她就主动点名。 化轻工业处、计划处、财务处、生产调度处、供销局,各抽调两人加入领导小组,其中一人必须是处(局)长或副处(局)长。 被点了名的处室不可能拒绝加入,那就一起来干活吧。 人员到位以后,夏竹筠给大家开了一个动员会,然后让叶满枝这个办公室主任,拟定了一份关停通知,下发给各市和专区的相关部门。 再之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 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叶满枝:“???” 这就完啦? 她跟着夏竹筠,征战过不少大阵仗。 像之前评比省优产品、举办食品工业展销会、搞省际生产竞赛,夏竹筠都是那种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作风。 行事称得上果决。 这次轻描淡写地发个通知,显然不是夏竹筠的风格。 她一时没弄明白领导用的是什么套路,直到半个月后,有人写联名信,将工业厅的领导小组告到了省人委。 联名信上的人名共有三十多人,全是德化专区那边小酒厂的厂长。 德化专区的酿酒业很发达,地方国营的酒厂、公私合营酒厂、集体的酒厂,多达两百多家,有的规模大,有的规模小到全厂工人不足十人。 除了商业局、供销社这种商业部门,连稍微有点规模的企业,都能开个小酒厂自给自足。 这次工业厅要清理的小厂中,至少有两百家是德化专区的小酒厂。 联名信被送到了省人委办公厅,这种事情不需要夏竹筠亲自出面,叶满枝作为办公室主任,跑了一趟办公厅,同时见到了三名酒厂代表。 她将联名信看了一遍就放到了一边,对办公厅负责接待的张副处长说:“张处,这项工作已经被工业厅转给各市和专区的工业局了,具体执行工作由地方工业局的同志负责。这几位酒厂代表,要是有问题还是找德化专区工业局的同志吧。” 除了直属的29家企业,工业厅并不直接管理其他工业企业,都是由专业公司和各专区、市、县分层次进行管理的。 要是随便哪家企业出现问题,都要来工业厅闹一趟,那他们每天的接待工作根本就忙不过来。 其中一个小酒厂的厂长说:“领导,我们就是找到了工业局,解决不了问题,才来省里想办法的。” 叶满枝很为难似的叹口气,对几人说:“几位同志,德化那边酒厂的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两年粮食紧张,白酒的计划内生产任务订得很低,工业部门开办的很多酒厂都停工转产了……” 酿酒要用大量的粮食,吃不饱饭的时候,还喝什么酒。 “在酿酒原料的使用上,是全省一盘棋,局部要服从全局。这次整改关停一部分小厂,其实是省人委交给工业厅的任务……” 省领导要是不同意,工业厅不可能搞这么大的动作。 所以,你们跑来省人委告状,算是找错人啦。 叶满枝先提醒他们不要恨错了对象,而后又无奈道:“德化那边的小酒厂多达两百家,而且至少七成酒厂是由非工业部门开办的。这边紧着关,你们那边紧着开,大型酒厂的原料根本不够用。” 另一个厂长抢白道:“白酒生产原料是我们这些厂领导,自己想办法弄来的,跟那些大酒厂有什么关系?” “刘厂长是吧?还是那句话,全省一盘棋,原材料就那么多,你们多用了,其他人就要少用。”叶满枝摊手说,“其实只要你们专区、市、县工业局和相关企业不反应问题,省厅也不想关闭小酒厂,德化专区的酿酒行业很发达,算是我省的一大特色。可是,据你们德化专区工业局反应,小酒厂消耗的酿酒原料太多了……” 她巴拉巴拉介绍了相关情况,中心思想就是—— 整改关停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是省人委的指示。而小厂占用生产原料的问题,是由地方工业局向上反应的。 大家都不无辜,别可着工业厅一家找麻烦。 叶满枝将联名信推回去,语重心长地劝道:“各位同志,整改通知已经下达到地方工业局了,各地的情况不一样,工业厅并没有做统一要求。具体要如何执行,还要看你们当地工业局。” 你们回去跟地方工业局交涉吧。 工业厅下达的通知就是尚方宝剑,而工业局为了保证自己的下属酒厂正常开工,完成计划内的生产任务,对这些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酒厂,必然不会手软。 这些小酒厂中,有不少是大工厂开办的集体企业,为本厂领导和职工酿酒,用于内部流通,干几个月就歇大半年,吃空饷的问题也很严重。 某些小厂自身的问题不小,禁不住严查。 叶满枝在办公厅逗留了半下午,走出办公楼时,她总算是理解了夏竹筠的思路。 工业厅下发的那份通知上,要求相关工作在两个月内完成。 大部分的小工厂不会跟上级对着干,由地方工业局出面就能完成相关工作。 而真正需要领导小组操心的是,两个月后仍然调皮捣蛋、死犟着不肯关停的小厂。 这类小工厂通常有一个后台很硬的亲娘,这才是需要夏竹筠出面解决的。 叶满枝再一次感叹,领导的高度和工作思路,确实不是现在的她能拥有的。 这就像在学校参加考试。 她是那种拿到考卷以后,提起笔就匆匆答题的学生。 而领导们则是将所有题目都大致浏览一遍,对试卷难度心中有数以后,安排好答题顺序,再慢悠悠作答的学生。 * 将几十家白酒厂的问题转交给德化工业局以后,叶满枝又以同样的办法,劝退了一拨生产土味精的,以及一拨生产土糖的。 领导小组的成员除了每半个月汇总一下各地的关停进度,再就没啥正经工作了。 大领导夏竹筠表现淡定,组员们也渐渐松了气。 不用担心被人砸窗玻璃啦! 八月末的时候,大家还一起参加了省人委组织的横渡滨江游泳比赛。 正式比赛的周末,天空湛蓝,风和日丽,等在江岸上看热闹的群众,与参加渡江比赛的游泳健将一样多。 叶满枝一人参加比赛,却带着一个六人的助威队伍。 吴峥嵘有任务在身,没能来江边观战,但她爸妈、闺女,还有三个侄子,全都在岸上给她加油助威呢! “来芽,你游个四五十米就回来吧。”老叶往热闹的江面上一指,“那江里跟下饺子似的,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反正你游不到对岸,早点回来吃肉饼。” 叶满枝一边热身,一边无语道:“爸,我还没游呢,你能不能别替我打退堂鼓啊!我们厅长还鼓励我成功渡江,摘下红旗呢!” 常月娥在孙子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就见麦多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面小红旗。 “小姑,给,”麦多把三角旗递给她,“对岸的旗子跟咱家的卫生流动红旗长得一样,你到时候把这面旗子交上去充个数吧!” “……”叶满枝在他脑门上点了点,“谁让你弄虚作假的?小小年纪不学好!” 麦多无辜道:“我奶让我带的!” “哎呀,行啦行啦,真是受不了你们!下次可不能这么干了!” 她神色嫌弃,语气不耐,常月娥以为闺女也要批评自己了,然而,一脸不耐的叶来芽,却接过麦多手里的小红旗,将旗子团吧团吧,塞进了自己的红色泡泡纱泳衣里。 全家人:“……” 吴玉琢小同志并不关心什么小红旗,她心里一直记着自己今天的任务呢! 在妈妈做完热身以后,将自己抱了一路的游泳圈递给她,“爸爸让你把游泳圈的安全绳系在腰上。” 叶满枝婉拒了闺女的好意,“宝宝,妈妈会游泳。” 那游泳圈死沉,带着它游泳,就跟绑沙袋跑步似的。 吴玉琢却执意将绳子递给她,“我爸爸说,你要是不带游泳圈,就不让你下水啦!” 叶满枝:“……” 吴大博士从没跟她提过携带游泳圈的话题。 如今事到临头,居然让闺女替他传话! 在吴玉琢的坚持,父母的劝说下,叶满枝只能无奈接过游泳圈,跑去与工业厅三八妇女游泳队的成员们汇合了。 游泳队一共有18人,正式比赛之前,她们一起来江边训练过几次。 最有潜力的是财务处的庞婷,以及办公室的沈礼娜。 这俩人体力好,水性也好,很有可能成功渡江。 而叶满枝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勉强能游450米,还是在室内游泳池那种条件下。 作为女队的队长,夏竹筠先给女同志们鼓了劲儿,让大家鼓足干劲,超常发挥,争取成功征服滔滔江水。 不过,她很快又话音一转说:“咱们厅里派了三条救援船,其他单位的救援船也都飘在江面上,一旦有人体力不支,立即吹哨等待救援!不许逞强,不许拿生命开玩笑,听懂了吧?” 叶满枝胸前挂着哨子,手臂上缠着工业厅的袖标,怀里抱着自己的游泳圈,喊得可大声了,“听~懂~啦~~~” “好了,”夏竹筠很有仪式感地伸出一只手,“工业厅三八妇女游泳队——” 所有队员一一牵起身边同伴的手,上下挥舞了三下,齐声喊道:“加油!加油!加油!征服江河湖海!工业厅三八妇女游泳队!必胜!” 夏竹筠拿起哨子吹了一声:“出发!” 女队这边的仪式感满满,男队那边也不遑多让。 喊完口号以后,罗厅长还让队员们在岸上唱了一首《团结就是力量》。 由于工业厅太能整活,引得其他队伍纷纷向这边张望。 叶满枝喊完口号就抱着她的游泳圈下水了。 江面波光粼粼,被太阳晒了一上午的江水温温的。 她从岸边正式出发,身后是她家小崽声嘶力竭的加油助威声。 “妈妈加油!妈妈加油!” 叶满枝卖力划水,很想让闺女别喊了,喊得太大声,小心把嗓子喊哑了。 而站在岸上的常月娥却用手肘拐了一下老伴,“来芽游了半天,怎么不动地方啊?” 叶守信轻咳一声说:“可能是游泳圈太沉了,影响发挥,你看着吧,游个四五十米,她就得回来。” 叶满枝也很快发现了游泳圈的问题,她游泳速度明明还可以,身边人却一个个把她超过去了! 她一边在心里嘀咕吴峥嵘拖后腿,一边愈加奋勇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划水。 成功游出了好几米。 她给自己预设的目标比较低。 江面太宽,不是她这种体力和胆量的人能征服的。 她只要能赢过夏竹筠和郝副主任,在这二位后面吹哨子就行。 小叶秘书没啥心里负担,虽然游得慢,但她有游泳圈! 只等着领导们吹哨,她就原路返回。 然而,靠近江岸的一百米内,游泳健将扎堆,各单位的队员游着游着就混到了一起。 精准找人的难度极高。 叶满枝回忆了一下夏厅的打扮,然后跟紧了一位戴红色泳帽,穿蓝色泳衣的女同志。 她游一会儿就抱着游泳圈歇一会儿,吴玉琢那稚嫩的助威声渐渐消失。 等她想起来回头张望的时候,岸上的人影已经变得很小了。 她好像游到江中心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一阵慌张。 天呐,她在泳池里只能游450米,现在这个距离,可能就是她的极限了。 夏厅咋这么能游啊? 叶满枝抻着脖子冲前面喊了声“夏厅”。 可是,前面那位女同志根本就没回头! 咋回事? 仗着有个游泳圈,叶满枝抱着游泳圈出了会儿神。 没多久就感觉身后有条小舢板靠了过来。 “来芽,你挺厉害啊,一直紧跟在我们魏局身后!”林青梅扔下船桨,冲着她笑。 泡在大江中央的叶满枝,这会儿的心情就跟他乡遇故知差不多,立即欣喜地问:“青梅,你没参加渡江活动啊?” “我体力跟不上,被分到后勤保障组了,”林青梅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她喝,“我们这条船专门跟着魏局的,别看我们魏局是女同志,游得慢,但人家耐力可好了,是我们文化局的种子选手!” 叶满枝向前面那个红泳帽指了指,“那是你们局长啊?” “对啊!” 叶满枝:“……” 跟错目标了。 她就说嘛,夏竹筠的体力还不如她呢,今天就算超常发挥也不至于游这么远啊! 她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在心里权衡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会儿已经游到中点了,向前和向后的距离差不多,不过,青梅的船就在身边,她要是想回去,随时可以上船。 一个浪头打过来,拍了她一脸水,叶满枝连忙将水壶递还回去。 像个小乌龟似的,趴在游泳圈上休息了一会儿,又跟着那个小红帽继续前进。 “你们局长真的太能游了!”叶满枝咬牙道,“我今天要是能横渡成功,魏局长有一半的功劳!” 她从来没游出过这么远,两边不靠的距离感,还有那种自己只是沧海一粟的认知,让她心里突突直跳,莫名生出许多恐惧。 要不是青梅和她同事在附近跟着,不远处还有很多同游者,她这会儿可能要哭着吹哨求助了。 “来芽,你要不要上来歇会儿啊?反正除了我俩没人看见!” “算了,带着游泳圈已经够可以了,要是再上船歇会儿,那就太不像话了!” 叶满枝继续在宽到离谱的江面上扑腾。 但她体力实在是有限,后半程的路,几乎是随波逐流,被浪头带着走的。 一会儿靠着游泳圈休息,一会儿扒着青梅的救援船。 中途还偷偷吃了一个豆沙包补充体力。 人家局长已经成功渡江了,她坠在后面磨磨蹭蹭,还有两百多米没游完呢! 等她拖着沉重的双腿,撑着酸痛的手臂,软面条似的爬到岸边时,等在岸上的群众已经吃完午饭,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 她躺在沙滩上,仰望着天空,身边是同志们的鼓掌和欢呼声。 接过那面写着“横渡滨江”的小红旗时,她脑子里只有两个想法。 一是,常月娥给她准备的红旗不对,正规的旗子上有字,幸好她渡江成功了。 二是,横渡滨江这件事,值得她吹一辈子! 以后每一年的夏天,只要她来江边游泳,都可以使劲吹一吹! * 工业厅三八妇女游泳队,在此次“横渡滨江游泳比赛”中,一共斩获了三面小红旗。 庞婷和沈礼娜本就是种子选手,被众人寄予厚望,成功渡江在意料之中。 而叶满枝也能拿回一面小旗子,就完全是意外之喜了! 面对众人的夸奖,叶满枝如实交代道:“我带了一只游泳圈,游到后半段的时候,游泳圈出了大力,而且附近有救援船,我心里比较有安全感。” 她能坚持下来,主要是因为刚开始跟错了目标,误打误撞跟在了真正的游泳健将身后。 另一个原因就是有个游泳圈傍身,虽然前半程拖后腿,但后半程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底气。 否则她半路就上船了。 夏竹筠不以为然道:“带着游泳圈下水的人那么多,也不是人人都能横渡成功的!这次咱们女队有三名同志取得佳绩,其他同志也发挥出了应有的水平,大家表现非常出色!” 然后,她大手一挥,代表厅机关给每人发了一件新款游泳衣,以及颁奖老演员——搪瓷茶缸。 上次跳舞已经得了不少奖品,这次泛游江河湖海,又意外得到了奖励。 叶满枝暗暗下定决心,要多多参加机关的业余活动。 被领导亲自盖章认可了游泳成绩以后,她便不再假谦虚假客套了。 印字的红旗挂在家里,印字的茶缸摆在办公桌上,大张旗鼓地展示。 已经认识很多字的吴玉琢小同志,还把妈妈得到的红旗带去了幼儿园,骄傲地跟小朋友们显摆。 叶满枝这次的英勇壮举,被母女俩足足吹了两个月,直到吴峥嵘实在受不了两人的胡吹,将红旗装裱到镜框里挂到墙上,她们那股子激情才终于有了褪去的迹象。 “小叶,今晚需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吗?”夏竹筠问。 “您有工作安排吗?”叶满枝忙说,“可以打电话让我爱人去接。” “那行,我今晚跟商业厅和省供销社的领导有个饭局,商量一下关停他们那些小厂的事宜,你跟我一起去。” 140-150 第141章 夏竹筠不爱加班, 也不爱跟人应酬。 叶满枝给她当了大半年的秘书,只陪她出席过三次饭局,而且都是那种很多人一起出席的聚会。 领导们坐一桌, 秘书们坐一桌。 小叶秘书陪着出席饭局的作用是,当领导喝得酒意醺然的时候, 她要将领导安全送回家。 今天由夏竹筠做东, 饭局的地点就定在工业厅的招待所。 叶满枝先前还以为又是那种很多人的聚会, 除了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 应该还有其他人作陪。她已经做好了去秘书桌大吃大喝的准备,结果到了招待所才得知, 今天的饭局只招待两位客人。 一位是省商业厅的孙副厅长, 另一位是省供销社的姜副主任。 作为今天的东道, 夏竹筠提前一刻钟来到招待所, 亲自出面迎接客人。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时,孙副厅长的秘书脚步匆匆地赶来。 在门口见到夏竹筠, 就一迭声地道歉:“夏厅, 真是对不住, 我们孙厅临出门前接到个紧急通知, 跟张厅一起去省人委了。孙厅往您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 就让我赶紧过来跟您解释解释。今天真是突发状况, 孙厅说回头再找个时间, 由他请客向您赔罪。” “……” 夏竹筠笑容微滞, 少顷又换上遗憾神情说:“领导召见是正事,既然孙厅今天没空, 那就改天再找机会吧。” 陈秘书又帮自家领导说了很多赔罪的客套话,这才与夏竹筠道别。 叶满枝主动替领导送客,将人送到路口时, 并没有马上离开。 等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重新返回招待所,对夏竹筠说:“陈主任乘车的方向,不是去省人委的。” 作为领导秘书,只要领导还在加班,他们就不能离开。 孙副厅长刚去了省人委,按理说,陈秘书应该赶过去继续待命才是。 可他乘车的方向,明明是人委的反方向。 叶满枝怀疑,刚刚那番说辞只是孙厅不来赴约的借口。 既然不想来赴约,之前干嘛要答应? 答应了又不来,岂不是更得罪人? 省厅的领导不至于这么没水平吧? 不过,她这个疑问很快就在供销社的姜副主任那里找到了答案。 “老孙上辈子肯定是孙猴子,他下班之前给我打电话,听说只有我们俩参加饭局,被吓得不敢来了。”姜主任丝毫没有背后揭人短的不自在,乐呵呵道,“小夏,我要是你,就多请几个人,搞个障眼法,先把人骗来再说。” 夏竹筠笑道:“他不来正好,今天这个饭桌上全是女同志,咱们好好说说话。” 她今天请客的目的,是想跟商业厅和供销社,商量一下关停小厂的事宜。 关停工作开展了三个多月,但她一直掌握着分寸,温水煮青蛙,除了在最开始发了一份通知,省厅再没做其他大动作。 全省前前后后关停了六百多家小厂,愣是没在社会上引起什么强烈反响。 领导小组在这项工作上内紧外松,不特意关注的话,外人甚至看不出这是工业厅近期的重要工作。 战线拖了三个多月,很多人都放松了警惕,她觉得是时候去啃最难啃的骨头了。 可是,那孙副厅长是属猴子的,发现她竟然只请了两个人吃饭,立即就联想到了前阵子的关停工作。 这会儿出尔反尔,找个借口脱身了。 姜主任大方地入座,往夏竹筠的酒杯里倒了点白酒,感叹道:“小夏,你别觉得老孙不仗义。说实话,我今天也不太想来。你们偷偷摸摸关停了不少工厂的事,我前阵子也有所耳闻。” 夏竹筠笑:“我们是光明正大关停的,从来没偷偷摸摸过。” “我能理解省里要关停这些小厂的初衷,生产原料紧张,集中力量办大事嘛,”姜主任叹道,“我原则上支持你们这么做,毕竟要以全局为重。但这种事落到自家身上,就变味儿了。拿我们供销社来说,哪个市、县没办工厂?甚至连公社的供销社都有办厂的,你们工业部门的供应不足,我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又不是让你们把所有工厂都关停,”夏竹筠解释说,“已经形成规模的工厂可以继续生产,但挤占原料,又效益差的小厂,这次是必须关停的。” 姜主任打起了哈哈,“小厂是如何界定的?多少人的厂算是小厂?我听说被你们关停的那些工厂里,有七八人的小厂,也有七八十人的工厂。七八十人不算小了吧?” 夏竹筠放下筷子,向她大致介绍了关停标准。 姜主任摆摆手说:“小夏,关停上百家工厂不是小事,即使我今天口头保证,一定关停那些工厂,其实也没什么用。从专区到市,再到县、公社、生产队,供销社的销售网四通八达,你们要办的这种事,不是随便哪个领导说一句话就管用的。” 除非省供销社正式发文,要求各级供销社配合工业厅的工作,关停不合规的小厂。 可是,省供销社的领导又不是头脑发昏了,怎么可能做这种自断臂膀、吃里爬外的事? 由商业部门自己办厂,商品自产自销,供销人员不用看工厂的脸色,还有不菲的额外收入。 所以,省商业厅和省供销社,绝不可能把这么丰盛的一桌大菜拱手让人。 虽说这次要关停的只是小厂,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但是现在能关小厂,以后就能关大厂。 这个口子是绝对不能打开的! 夏竹筠与姜副主任算是老关系,饭桌上的气氛一直很融洽,但饭局结束后,她今天请客的目的并没达成。 不过,与临阵变卦的孙副厅长相比,姜主任这样乐意交底说点实话的,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叶满枝跟着领导们混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回家写日记总结这顿饭的时候,提笔想了许久。 最后心有戚戚地总结:“领导也会被人放鸽子。踏实工作,别太把自己当盘菜。” 她之所以会有这番感慨,主要是自打她当了领导秘书以后,听到的表扬和奉承太多了。 除了单位同事的,直属局和直属企业领导的,还有她那些校友同学的。 夏竹筠不喜欢应酬,很多人就将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直属企业的经理厂长,给她送礼、请她吃饭的人不在少数。 虽然她都找借口婉拒了,可是她本就是很会自我欣赏的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中,她难免有些飘飘然。 今天目睹夏竹筠接连碰壁,让她快要翘到天上的尾巴,再次耷拉了下来。 叶满枝自己感叹完,又跟吴峥嵘感慨,然后写了一篇思想汇报,及时反思自己。 第二天早上送闺女出门上学的时候,她还特意提醒孩子,别再吹嘘她妈妈是横渡滨江的游泳健将了,以后咱们要谦虚点。 * 夏竹筠啃硬骨头的过程并不顺利。 继那天的饭局之后,她又试着联系了商业厅和供销社的其他领导,可惜无一例外被人找借口婉拒了。 私人关系行不通,她又打算公对公地交涉。 出面组织了一次几个单位联合参加的座谈会。 但商业厅和供销社只派了两个处长来出席会议,没有一个是能拍板拿主意的。 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事情就这样走进死胡同,彻底僵持了下来。 厅里只给了领导小组半年的时间,整改关停小厂的工作,最晚要在明年春节前完成。 可是几个单位之间的交涉陷入僵局,一直到年底都没什么太大进展。 “小叶,你准备一下领导小组的资料,罗厅从北京回来了,可能要听一下相关汇报。”夏竹筠看了眼手表说,“你留在家里准备资料吧,我开完会就要用。” 叶满枝点头答应,跟办公室里的其他成员,一起将这小半年的成果总结了出来。 她这边准备停当了,领导的碰头会却迟迟不结束。 一场会议一直开到下班才散场。 夏竹筠回到办公室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交代,挥手让叶满枝下班,没再提关停小厂的话题。 叶满枝满腹狐疑,收起资料下班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谢主任那边听到了大新闻。 罗厅长去北京出差,带回了一个最新消息。 国家经委有意在滨江试办托拉斯企业,成立省制糖工业公司。 叶满枝那四年的大学没白读,在其他人还没搞明白什么是托拉斯企业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托拉斯是资本主义的垄断组织,西方很多国家都有托拉斯,从原料到生产实行高度垄断。 如果真要在滨江试办托拉斯企业,那这家省制糖工业公司,必然要对全省制糖工业实行集中统一管理。 到时候全省的所有糖厂,以及跟制糖有关的上下游产业,都要接受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管理! 作为国家经委的试点,要试办资本主义的垄断组织,工业厅的责任和压力不可谓不大。 领导们不断开会讨论试点工作的时候,小干部们更关心企业负责人的人选问题。 省纺织工业公司、省皮革工业公司的负责人还没敲定,这回又来了一个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空缺。 一时间,整个工业厅都活跃了起来。 稍微有点可能去专业公司担任领导职务的干部,都暗戳戳走起了关系。 连叶满枝这里都有人打听人事安排的小道消息。 叶满枝对谁能当官的事不感兴趣,反正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这样的副科级小干部。 她在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叶,之前让你准备的资料整理好了吧?关于整改关停小厂的。”夏竹筠拉开门问。 “好了。”叶满枝将资料拿给她,又站在办公室里踌躇了一阵,不知是否要开口。 “怎么了?”夏竹筠问。 叶满枝在内心挣扎片刻,试探着问:“领导,关停小厂的工作,咱们能不能用点非常手段啊?” 夏竹筠扬眉,“你想用什么非常手段?” 既然是非常手段,八成不太光彩,甚至与暴力关停有关。 她将材料放到办公桌上,抱臂等着接下来的内容。 叶满枝挠挠脸解释说:“商业厅和供销社是商业部门,按理说,经营商店和供销社,才是他们的正经工作,认真按职能划分的话,他们其实不应该开办工厂,对吧?” “可以这么说,但他们开了也没人追究。商业部门有钱,咱们要尽量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金办工业。” 叶满枝说:“我觉得他们就是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关闭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明明是省里的要求,他们却消极抵抗,拒不合作,至今没有个能说的话的领导与咱们交涉。我觉得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让他们主动上门跟咱们谈合作吧?” “嗯,不错,所以,你打算怎么让人家主动上门来?”夏竹筠好奇地问。 叶满枝压低声音说:“您觉得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样?他们不是开工厂嘛,那咱们就开商店!” “……”夏竹筠哭笑不得道,“商业部门可以开工厂,但咱们是工业部门,还真没资格开商店。工业品实行统购统销,要是什么单位都能经营商店,那不就乱套了嘛。” “咱们可以先搞一个障眼法,最近国家经委不是要在咱们这里搞托拉斯试点嘛,但西方的托拉斯,从原料到生产,再到销售市场,各个环节都是实行完全垄断的。夏厅,咱们虽然不能开商店,但是能不能以这个托拉斯试点的名义,搞个障眼法?”叶满枝不太好意思地说,“就是趁机骗他们说,咱工业部门要开始经营商业了,到时候产供销一条龙,全由咱们自己分配。” 一旦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她不信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还能坐得住。 十有八九会主动找上门来打商量。 工业部门有大量货源,要是再自己开了商店,那还有商业部门什么事啊? 他们连关闭小厂都不舍得,就更不可能分享商业的经营权了。 夏竹筠用手指抵着下巴,拧眉思考了一会儿。 “你这个思路还挺有意思的,”她表情玩味地笑道,“也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叶满枝讪笑:“就是骗人家这种事,有点不太厚道。” “礼尚往来,这倒没什么。”夏竹筠拿起桌上的资料,“这个主意不错,咱们去跟罗厅商量商量。” 然而,厅长同志可比秘书同志有魄力多了。 “骗啥骗?咱不骗人!”罗厅拍着锃亮的脑门说,“既然咱们当了托拉斯企业的试点,那肯定要进行多种尝试的,小叶提的这个主意不错,产供销一条龙,咱们可以‘产’,可以‘供’,现在就差‘销’了。我看咱们就让制糖工业公司,把这个‘销’的工作也抓起来。” 见他不断划拉脑门,叶满枝有点担心厅长头上那本就不富裕的毛发。 很想劝他懂得珍惜,别再折磨头发了。 但罗厅这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商战,嘟囔道:“之前老张就说过,把咱们的烟酒业务要过去,放到他们商业厅,成立烟酒专卖公司。我就说嘛,烟酒的生产一直是咱们工业部门组织的,凭什么将业务划拨给他们?即使成立烟酒专卖公司,也应该落在咱们厅里!” 夏竹筠和叶满枝都没吱声。 罗厅自顾自地说:“这个时机挺好,成立制糖工业公司,对糖制品实行产供销一条龙,顺便还可以把烟酒加进去。到时候,烟酒糖放在一个门市部里经营,这不是正好吗?” 叶满枝:“……” 销售业务向来归商业部门主管,她真的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吸引来商谈关停小厂的事宜。 但厅长的胆量和胃口都比她大多了。 人家这才是真正的以牙还牙,取而代之啊。 从厅长办公室离开后,叶满枝问:“领导,那关停小厂的工作怎么办啊?咱们要把产供销一条龙的消息放出去吗?” “不用,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夏竹筠摇摇头。 试办托拉斯企业搞全行业垄断,包括垄断销售市场,这项工作显然比关停小厂更重要。 一旦被商业部门听到风声,很可能向上告状,把他们的尝试扼杀在摇篮里,这已经不是关停几家小厂的事了。 她打定了主意后,再次强调:“小叶,你这个办法挺好。但要注意保密,先不要跟其他人提及,等待厅里的统一安排吧。” “那咱们领导小组的工作怎么办啊?” 叶满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上层领导的博弈,与她没关系。 她只关心自己参加的第一个项目能否顺利完成。 她当了领导小组的办公室主任,还想通过这个项目做出成绩呢! 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好主意,而且被领导采纳了,但领导居然让她保密! 那还怎么让商业厅和供销社的人主动上门啊? 夏竹筠沉吟一阵说:“先往商业厅和供销社发函吧,敦促他们将相关小厂关停。不论他们是否关停,都可以着手准备提交给省人委的汇报材料了。” 叶满枝仔细品了品她这番话的意思。 就是说,对方是否关停小厂,对工业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是吧? 她理解了领导的意图,但她觉得这个工作结果对自己还是很重要的。 因此,接下来的时间,叶满枝没闲着,每隔四五天就往商业厅和供销社发一次函,让人家赶紧把被点名的小厂关掉。 发了四次,仍然无济于事后,她按照夏竹筠的要求,组织人手撰写交给省人委的工作报告。 先说成绩。 关停632家小工厂,大大缓解了大厂生产原料紧缺的情况。 光是列成绩就列了七八页。 然后讲这次工作的不足。 着重强调商业部门搞小山头主意,部分单位拒不配合此次工作,让他们的工作遇到了极大阻力。 叶满枝彻底放飞自我,在报告中的用词极其犀利,完全没给商业部门留面子。 反正报告的最终署名是“工业厅整顿关停领导小组”,不写她叶满枝的大名,她不用担心因此得罪人,所以对己方怎么有利,她就怎么写。 她跟其他成员修修改改写了好几个版本,终于赶在元旦之前,将最满意的一个版本交给了夏竹筠。 夏竹筠将那份报告看了两遍。 看第一遍时,她觉得措辞太严厉了,也许不利于团结。 看第二遍时,想想自己这几个月在商业厅吃到的闭门羹,受到的窝囊气,又觉得小叶这一手还挺解气的。 “行,暂时用这一版吧。如果春节之前,商业厅和供销社仍然不肯配合,咱们就把这份报告交给省人委!” 先有商业部门拒绝关停小厂,再有工业厅实行糖制品全行业垄断,搞产供销一条龙。 即使闹到省委那里,他们也是占着理的! * 写完报告,叶满枝心里松快了不少。 每次看完自己写的那份报告,她都跟三伏天里喝冰水似的舒坦。 她甚至矛盾地期盼,商业厅和供销社干脆就强硬到底吧,最好在春节之前都拒不关停小厂。 到时候领导小组就把这份措辞犀利的报告交给省人委。 嘿嘿嘿~ 她将报告锁到抽屉里,哼着歌回家过节了。 今年元旦,市里要举办科教片展览。 叶满枝刚接到656厂幼儿园园长的电话,她家有言在幼儿园拍摄的那部科教片《从小锻炼身体》,已经正式上映了。 这次将作为科教宣传片之一,在元旦的“科教片展览”中展出。 园长将电影票交给了经常去接孩子的四哥,家长们可以在元旦放假这天,带着孩子们去电影院观看成片。 自家孩子第一次拍电影,几个家长都挺重视的。 问清楚开场时间以后,家长们相约带着孩子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 吴玉琢小同志,在电影院门口见到出租车时,喊着:“车车哥哥,我可想你啦!” 见到起球时,又换成:“球球哥,我可想你啦,你想我不?” 只有四五天没见面的三个小朋友,在电影院门口抱成一团。 叶满枝:“……” 这感人的兄妹情啊! 电影开场后,三兄妹坐在一起,其他家长只能自己找座位。 叶满枝和吴峥嵘坐在闺女后面一排。 吴峥嵘还带了照相机,准备抓拍一些有他闺女的画面。 前奏结束后,最先出现的场景是幼儿园的操场。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早上。 穿着花花绿绿童装的小朋友,全聚在操场上等待做早操。 这个画面的重点其实是幼儿园老师,但家长们还是一眼就从角落里,精准找到了自家孩子。 四哥“嘿”了一声说:“我家起球还挺上镜的呢!” 此时三个孩子正聚在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有个小男孩突然跑过去揪了一下吴玉琢的小辫。 由于这是个远景镜头,几个孩子之间的争执有些看不清。 但是明显能看到有言生气了,想反手去打那个男孩却没打着。 瞧着自家闺女被欺负,吴峥嵘下意识皱了眉,然而不等他眉心的褶皱加深,就见起球上前一步挡住了那个男孩,胖墩墩的出租车也伸出手,将小男孩拉了回去。 虽然镜头很快就晃了过去,但吴大博士眼力不错,分明看到他家吴玉琢也在那个男孩的头发上揪了一下。 吴峥嵘:“……” 他前段时间没少听叶来芽念叨,她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主意。 吴玉琢这样,很明显是遗传叶来芽的。 第142章 《从小锻炼身体》是科教片, 没什么具体剧情,相对真实地还原了小朋友在幼儿园的日常生活。 日光浴、空气浴和做体操的部分中规中矩,除了感叹自家崽真可爱, 家长们再无其他感想。 直到电影来到“水浴”部分,摄像机原原本本记录了两个男孩光屁股洗澡的过程。 出租车和起球坐在各自的铁皮洗衣盆里, 由幼儿园老师帮着洗澡。 不知导演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画面上最先出现的是体型标准、瘦溜溜的起球, 镜头持续了七八秒, 然后画面瞬间切换到隔壁,同样的铁盆里坐着身形结实圆润的出租车。 叶满枝瞪着荧幕感叹:“出租车可真是穿衣显胖, 脱衣更胖啊, 瞧他这一身肥膘儿!起球跟他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太吃亏了, 就跟鸭蛋旁边的鹌鹑蛋似的。” 吴峥嵘被她的形容逗笑, “这话要是被出租车听到,又得绝食。” “他绝食顶多少吃一顿, 第二顿又自己上桌了。”叶满枝凑过去小声蛐蛐, “他要是真能绝食, 我三嫂也不至于送他去练体操。” 家长们关注的是小屁孩胖乎乎的身材, 而孩子们的关注点显然在另一方面。 这类科教片不如正经电影受欢迎, 元旦来电影院看《从小锻炼身体》的, 几乎都是656厂幼儿园的家长和小朋友。 出租车和起球光着屁股从澡盆里站起身时, 放映厅里立即响起小朋友们嘎嘎的笑声。 “叶起祥和叶起安, 一起光屁股啦!哈哈哈哈~” 起球没觉得洗澡光屁股有什么,不光屁股还能洗澡吗? 但出租车比起球大一点, 还有一个来自21世纪的亲妈,自打被送去少年宫练体操,他就被亲妈耳提面命, 不许当着小姑娘的面脱裤子,也不许大庭广众光屁股乱跑。 他现在已经有羞耻心了,被人嘲笑以后,胖脸蛋上红通通的。 观众席光线太暗,他没能揪出最先嘲笑他的那个小朋友,只能憋憋屈屈地在座位上抹眼泪。 吴玉琢对安慰小哥哥很有经验,“车车哥,你光屁股不丑,三舅妈说你婴儿肥,过几年就瘦了。” 起球也跟着起哄:“对呀,你屁股挺好看的,嘎嘎嘎嘎嘎~” 出租车刚才没能揪住始作俑者,但身边就有一个正在嘲笑他的。 所以,他这回二话没说,一把就揪住了起球的袖子。 小哥俩隔着妹妹,你给我一巴掌,我拧你一下,毫无预兆地打了起来。 吴玉琢坐在两人中间,也被不管不顾的小男孩波及了。 但她经常跟两个哥哥一起玩,在她心里,男孩打架是家常便饭。 他俩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 因此,吴玉琢小同志表现得相当淡定,先战术后仰,让自己的后背紧贴座椅靠背,然后对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大喊:“你们不要再打啦!” 几个家长都对突然的混乱措手不及,黄黎的座位有点远,正想让老四媳妇帮忙拉开孩子时,就听到了有言的喊声。 她很自然地联想到后世那句经典的“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然后,不合时宜地笑了场。 两个臭小子是被吴峥嵘一手一个拉开的。 面对穿军装的小姑父,俩小孩都挺老实,鹌鹑似的缩回椅子坐好了。 * 看完了元旦的科教片展览,三个小屁孩正式开始了快乐的寒假生活。 工厂幼儿园是没有寒暑假的,但架不住家长不着调,强行给孩子放了寒假。 四哥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原料都是从农村老家弄来的。 最近农村要杀年猪,他再去老家进货时,就想带孩子去见识见识。 吴玉琢也被亲爹塞进了下乡的队伍,跟着四舅和三个哥哥一起去过农村生活了。 而留在城里的叶满枝和吴峥嵘彻底解放,珍惜难得的二人世界。 每天下馆子点菜不重样,饭后要么去电影院看电影,要么去青年宫和话剧院看演出。 有时还一起去冰场滑冰。 撒欢玩了好几天,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放松,让叶满枝每天神采奕奕。 夏竹筠对年轻人的精神面貌非常满意,感觉自己也能从年轻人身上汲取到活力。 然后,她就帮自己的秘书报名参加了单位里的主席著作学习班。 让年轻人在业余时间多学习,提高政治理论素养,用主席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 叶满枝:“……” 弹琵琶喝小酒的夫妻生活,变成了又红又专的著作学习。 吴峥嵘翻开著作的红色封皮,笑道:“这样也不错,更像革命夫妻了。” “哎,难得有言不在家,我还没享受够呢!” 叶满枝就这样,一边用理论武装自己,一边盼着过年。 整顿关停小厂的工作已经彻底结束了,夏竹筠将她撰写的那份总结报告交给了罗厅。 而罗厅也挺有意思的,看完报告后,一个字没改,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就正式提交给了省人委。 叶满枝当时不在现场,据说罗厅拿着那份报告,在负责这项工作的王副省长那里给商业厅和供销社狠狠告了一状。 三个单位的领导很不体面地吵起了箩圈仗。 “叶主任,学习语录呐?” 叶满枝闻声抬头,发现来人是滨江汽车配件公司的副经理。 她客气地与对方打了招呼,笑道:“刘经理,夏厅最近不在家,您今天恐怕得白跑一趟了。” “呵呵,我知道知道。”刘力笑出一脸褶子,“叶主任,领导什么时候有空?” 叶满枝面露难色,“刘经理,这还真不好说。快过年了,夏厅陪着赵省去基层慰问了,她的行程要配合领导。” 这阵子厅里正在酝酿几个专业公司的经理人选。 凡是有点可能当经理的人,都打着拜早年的旗号往工业厅跑动。 除了厅机关里那些种子选手,最多的就是像刘力这样的直属企业经理。 夏竹筠在工业厅深耕多年,身边自然有一批拥趸。 但职位只有那么多,四个厅长副厅长,都有自己的考量。 而夏竹筠是排名最末的副厅长,在这次的人事调整中,顶多能推一两人。 这么多人跑来跟她表忠心,她到时候选谁不选谁? 最近陪赵省去基层慰问,也是她留给自己梳理人选的时间。 叶满枝被她留在家里当门神,挡住这些想要找她汇报工作的人。 刘力笑容和蔼,言辞恳切,“叶主任,无论夏厅什么时候有空,你帮我约第一个,只要领导召见,我肯定随时待命!” 叶满枝点头,笑着将人送出了门。 这次要调整的干部全是正科级以上的,从正科一步跨到副处需要契机,多少人一辈子都迈不过这个坎儿。 很多经理厂长在一个单位,一干就是十来年,是人家不想进步吗? 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啊。 如今厅里要给三家直属的专业公司调整干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机会,稍微有点想法的人都坐不住了。 叶满枝拿出笔记本,在八个人名后面,写下了刘力的名字。 ……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人事调整会在春节前完成,可是,几位厅长频频出差和下基层,事情从春节前推迟到春节后。 春节期间,叶满枝也不得消停。她这个秘书,不但要陪领导参加团拜会,慰问厅机关和直属局的值班同志,还得负责帮领导拦住各地跑来省城拜年送礼的人。 她不当这个秘书,都不知道省里居然有这么多种土特产,而送礼人的说辞和花样居然也能有这么多! 1964年的一整个春节,她跟夏竹筠都不得消停,两人都没能陪家人好好过年。 这种忙忙碌碌的状态持续了大半个月。 正月十五的时候,人民公园举办了元宵游园会。 她跟吴峥嵘一起带孩子去人民公园看花灯,猜灯谜。 吴玉琢去年也看过花灯,让爸爸帮她猜过灯谜。 今年的一部分灯谜与去年差不多。 叶满枝没想到,这小不点居然对去年的灯谜答案还有印象。 有个兔子灯的谜面是,“井冈山人民盼红军。” 打王昌龄作的一句唐诗。 吴玉琢竟然张口就说:“万里长征人未还。” 然后欢天喜地地接过小巧的小兔子花灯,小兔子似的蹦跳到卖糖葫芦的摊子跟前,用妈妈给她买花灯的钱,买了一根冰糖葫芦。 叶满枝骄傲地感叹一句“我闺女真棒”,而后用手肘在男人腰上拐了一下,“你猜她买了糖葫芦以后,先给谁吃?” “给你吧。”吴峥嵘完全不纠结。 叶满枝也觉得会给自己,但她不想打击男人的积极性,安慰道:“不一定啦,你天天去幼儿园接送孩子,亲父女感情非同一般……” 吴峥嵘笑:“亲生的和亲自生的,还是有区别的。” 然而,吴玉琢小同志买到糖葫芦以后,颠颠儿地跑回来,居然将糖葫芦递到了爸爸手里。 “爸爸,你先吃。” 不等吴峥嵘感动一下,又听他闺女说:“糖葫芦被冻得太硬啦,我跟妈妈都咬不动!你帮我咬一块!” 叶满枝哈哈笑,催促道:“吴所,别犹豫了,快帮孩子咬一块山楂……” 不过,她所说的后半句话被一声巨响掩盖了。 吴玉琢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感叹道:“放鞭炮啦!” 而叶满枝和吴峥嵘几乎同时皱眉,下意识转向声源的方向。 “不太像炮仗的声音。”叶满枝说。 “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吴峥嵘语气笃定。 夫妻俩相互望向对方。 看清对面眼中的惶恐,吴峥嵘果断抱起闺女说:“今天玩的差不多了,咱们先回去。” 吴玉琢还没玩够,抱着爸爸的肩膀央求:“再玩一会儿会儿行不?” “再晚就没有公共汽车了。”吴峥嵘一手牵着媳妇,一手抱着闺女,边走边跟她商量,“咱家还有烟花呢,回家在院子里放烟花。” 有烟花在前方吊着,吴玉琢终于不噘嘴了,老实地被爸爸抱出了公园。 走出公园大门,能很清晰地看到远处冲天的火光。 叶满枝望着远方喃喃:“那边好像是工厂区啊,不会是哪个工厂爆炸了吧?” “有可能,一会儿找个电话,先报火警吧。” 远方的火光让人心里发毛,来参加游园会的不少市民都提前离场了。 一家三口挤上回家的公共汽车,越靠近火灾现场,路上的交通越拥堵。 因着之前发生过巨响,街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地逃离。 当然,也有人逆向而行,冲进发生火灾的工厂。 汽车经过时,叶满枝透过窗玻璃,看清了工厂大门上的名字——滨江市第一食品厂。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属工厂,也是工业厅所有直属企业中,唯一的一家食品厂。 食品工业是轻工业,正是夏竹筠分管的工作。 她心里突突直跳,与吴峥嵘商量过后,就近下了车。 她得给夏竹筠打个电话。 吴峥嵘牵着她的手说:“别慌,这个时间不好找电话,这里距离老宅不远,咱们先去老宅打电话。” 一家三口赶去吴家老宅,给夏竹筠打过电话,汇报了这边的火势以后,夫妻俩将孩子托付给吴爷爷吴奶奶,然后又套上军大衣,跑回了火灾现场。 在领导抵达之前,叶满枝必须弄清楚食品厂这场大火的起火点。 两人进入食品厂的大门,拉住一个刚跑出来的老工人打听里面的情况。 那人脸上都是黑灰,呸呸了两口才说:“是罐头车间起火了,具体咋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火势挺大的,好几个车间都烧起来了。” “车间里有人进行生产吗?”叶满枝连忙问。 “没有,今天正月十五,晚上没倒班,除了留下值班的工人,全厂工人都放假了。” 叶满枝稍稍放了心,至少不会有太多的人员伤亡。 “厂里应该有值班领导吧?今天是哪个厂长值班?”吴峥嵘问。 “好像是陈副厂长吧?”老工人摇头,“忘了是谁值班,反正刚才没在现场看到厂长,这帮当厂长的,没一个好……” 老工人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站在厂门口破口大骂,然后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吓死老子了。” 叶满枝:“……” 火警的救援车马上就能到,发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不停召集现场工人,跑进火场救火,叶满枝出面将人拦了下来。 “车间里随时有可能发生二次爆炸,现在让大家进去救火太危险了!” “不救咋办?那里面是刚上马的生产线,那是国家财产,哪能眼睁睁看着机器被烧没了?” 叶满枝强硬道:“人命关天,万一发生二次爆炸,造成更多的人员伤亡,你能负责么?” “那国家财产被烧没了,你能负责吗?” “我不能负责,起火跟我没关系,轮不到我负责,但是让这么多人往火海里冲,真出了人命,就是你的责任!” 双方在这边吵架时,吴峥嵘不知从哪个干部手里夺过一个大喇叭。 “所有人听我口令,向后撤退五十米!再说一遍,所有人严禁靠近起火厂房,后撤五十米。火警消防车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保卫科的同志维持现场秩序,还有余力的职工先去工厂门口疏散群众,保证消防车能及时实施救援。” 他脱下了军大衣,肩章上的星星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 普通老百姓对军人都有莫名的信任,见到突然冒出来一个军官,要求大家撤退,不少人便不再盲从领导指示,真的后撤了几十米。 吴峥嵘将铁皮大喇叭给了叶满枝,低声说:“爆炸发生半个多钟头了,现场不见任何一个厂长出现,估计今天没人值班,回家过节去了。” 叶满枝点点头,举着喇叭疏散人群。 之前那个小干部还想跟叶满枝争辩,觉得应该组织人手进去救火。 叶满枝说:“救火得有水源吧?你先带人去找水源吧。” 她这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厂房里又传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设备发生了二次爆炸。 小干部乖觉地闭了嘴,再不敢提让人进去救火的话。 要是真的造成了死伤,他确实负不起责任。 夏竹筠接到秘书的电话以后,立即赶往事发现场。 她住得远,但是几乎是与滨江市的领导、食品厂厂长,以及消防车一起跑进食品厂的。 今天食品厂没有值班厂长,叶满枝作为在场唯一说得上话的小干部,向夏竹筠和各位领导介绍了眼下的情况,并把她和吴峥嵘的处理办法交代了。 “火势很大,我们将实施救援的工人拦下了,”叶满枝说,“一刻钟前,发生了二次爆炸。第一次爆炸发生在晚七点半左右,我们赶来现场时是八点五分。在此之后没有工人进入过火场,但更早之前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有工人说今天全厂放假,每个车间只留了几人值班……” 现场来了不少领导,她将情况详细介绍一遍,之后的事情就不归她管了。 罐头车间是单独建设的,四间厂房连在一起,火势并没有蔓延到其他食品车间。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终于控制住了火势。 * 正月十五这天是2月27号,一场大火不但烧光了罐头车间,造成重大国家财产损失,还有2人遇难,7人受伤。 两名遇难人员中,有一人是食品厂的副厂长何大力。 滨江市委和工业厅成立了联合调查组,专门进行“2.27”火灾事故调查。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领导,都因为这场大火受到了一定的处分和批评。 经历了一场火灾,让叶满枝心有余悸,彻底清扫了家里的消防隐患。 而工业厅这边,处理过食品厂的问题后,也终于将几个专业公司的人员调整提上日程了。 除了省制糖工业公司、省纺织工业公司、省皮革工业公司,这三大专业公司的经理人选,这次还要研究决定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副厂长人选。 三楼的会议室里,厅领导们正在听人事处长介绍个人履历和相关情况。 罗厅长率先发话说:“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何大力同志牺牲了,另外几个厂长因为这次事故受到了处分,厂里的士气比较低迷。但食品厂的重建工作很重要,生产任务不能耽搁,需要尽快给食品厂补足一位能力强,政治素质过硬的副厂长,协助厂领导班子开展工作……” 孙处长颔首道:“食品厂党委向厅里推荐了供销科长刘胜同志,刘胜同志是第一食品厂培养起来的干部,有很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历任灌装车间工人,供销科业务员,供销科副科长、科长……”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安静听着刘胜的履历和事迹。 孙处长的介绍结束后,有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没人发言。 “咳,我说两句,”李副厅长轻咳一声说,“刘胜同志我听说过,在食品厂工作兢兢业业,但我隐约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他好像闹出过什么事情吧?是不是给咱们厅里的同志行贿过?我没记错吧?” 孙处长说:“前年,省里评选省优产品的时候,他代表食品厂给评委送过礼,后来主动向评审组交代,承认了错误。认错态度还是很好的,据食品厂的几位同志介绍,后来这一年,刘胜在政治素养和业务能力上,都有很明显的进步……” 李副厅长摇头说:“他行贿的事情才过去不到两年,我觉得不宜太快给这位同志加担子,至少要过了两年观察期。第一食品厂刚经历了火灾,说一句百废待兴也不为过,应该任命一位能让大家信服,有能力,有魄力,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同志前往。我给人事部门推荐一个人吧……” “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的科长赵桂林同志,非常不错。既是轻工业口出身的,又是大学生,这样年富力强的年轻干部,正适合在危急时刻临危受命……” 他巴拉巴拉介绍了赵桂林的情况,其他领导却喝水的喝水,放空的放空,没人接他的话茬。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是副处级干部,副厂长是正科级干部。 而赵桂林是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的科长,已经在正科的位置上好几年了。 同样是正科,从省厅平调到直属企业当副厂长,相当于不升反降。 孙处长整理着手上的资料,心里也在不断权衡着。 赵桂林虽然在上次竞争副处长的时候失利了,但他本身能力不错,没什么大毛病,上次完全是被手下人的举报信扯了后腿。 让他去食品厂当副厂长,真不至于。 不过,食品厂最近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如果领导想安排一个能力强的同志去食品厂搞重建工作,也还算合理。 就是可惜了赵桂林。 孙处长抬头,目光快速扫过对面的李厅和夏厅。 赵桂林是由夏竹筠一手提拔上来的干将。 这次组织部门推荐的名单中有赵桂林,而且暂时推荐到了省皮革工业公司。 他们通常会为每个岗位推荐2-3名候选人。 而省皮革工业公司的另一名候选人,是直属企业处的郭凯。 郭凯是李厅的老部下。 一旦赵桂林被安排去第一食品厂当副厂长,那之后为皮革工业公司选人时,赵桂林就直接出局了。 他又往夏竹筠身上瞟了一眼,赵桂林是她的人,夏厅总要为自己人说说话吧。 夏竹筠放下茶杯,轻描淡写道:“既然李厅推荐了人选,那我也推荐一个吧。” 孙处长心里苦笑,这位不会有样学样,推荐郭凯吧? 夏竹筠只当没看见众人的微妙表情,平静道:“我想推荐办公室的叶满枝同志。” 第143章 夏竹筠推荐的人选,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罗厅长问:“叶满枝同志是你的秘书吧?” “对,”夏竹筠笑道,“我这次也算是举贤不避亲了。小叶是省大工业经济系的高材生, 毕业分配到咱们工业厅的时候,被我点名要去了化轻工业处, 我对她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李副厅长说:“我记得叶满枝这个女同志还不到三十岁, 之前也没在领导岗位上任职过, 这么快就将其提拔到第一食品厂副厂长的位置上, 是不是太草率了?小叶工作表现是不错,但我不建议揠苗助长。” 孙处长不想掺和两位领导的交锋, 但他作为人事处长, 在有关年轻干部的问题上, 还是要解释一二的。 “咱们厅里有九名青年后备干部, 其中包括咱们都知道的,罗厅的秘书蒋峰同志, 也包括叶满枝同志。叶满枝同志曾是滨江市正阳区委育苗储备的青年女干部, ” 尽管人年轻, 但她与同期分配来的大学生不同, 提拔副科已经好几年了。 夏竹筠接着他的话说:“叶满枝同志曾是正阳区某街道的副主任, 大学期间兼任过省大系办机械厂的副厂长, 基层工作经验是很丰富的。第一食品厂刚经历过一场伤痛, 广大职工和家属的情绪需要安抚, 领导班子里也需要一位能尽快上手参与工作的副厂长。要说专业对口,叶满枝比赵桂林更对口, 她在化轻工业处时,一直是分管食品工业的。” 工业厅里的副科级干部一抓一大把,连正科级的都不在少数。 如果只看职级和任职年限的话, 厅里有很多人都能去食品厂当副厂长。 但是,食品厂的副厂长是实职正科,要参与工厂的经营管理。 厅机关里,除了重工业处和化轻工业处设有科室,有几个科长,其他处室的干部都是非实职正科和副科,很多人缺少基层工作经验和管理经验。 与其他人相比,叶满枝的年龄是她的短板,可丰富的基层经验却是她的优势。 大家沉默寻思她推荐的人选时,夏竹筠将目光投向孙处长。 “我记得第一食品厂的领导班子里似乎是没有女同志的吧?” “总工程师是女同志。”孙处长说。 夏竹筠点点头,“也就是说,一正四副,五个厂长里并没有女同志。咱们这个会议室里,只有我一位女同志,这番话由我来说还是比较合适的。女同志在工作中有自身优势,情感细腻,亲和力、共情能力都比较强,某些工作由女同志出面,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食品厂女职工的占比不算少,我觉得厅党委可以考虑给第一食品厂的班子里安排一位女干部。” 很多工厂的领导班子几乎全是男同志,尤其是重工单位,女同志大多在工会、妇联、共青团等部门任职。 她春节前去几个基层单位慰问,与厂领导班子合影时,很多时候画面里只有她一个女的。 在个人条件差不多,时机也成熟的时候,她还是希望有更多女同志能走上领导岗位的。 李副厅长放下茶杯,摇头说:“在任用年轻干部这件事上,我觉得还是要谨慎。叶满枝同志是个好苗子,但还欠缺一些处理复杂问题的经验,可以在厅机关里再沉淀沉淀,多积累一些经验后再加担子。” 夏竹筠不以为然道:“第一食品厂发生火灾那天,叶满枝同志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通报情况,也是咱们厅里第一个赶到事发现场的同志。当时第一食品厂的领导都不在现场,叶满枝在处理紧急事件时沉着冷静,及时阻止食品厂职工冲进火场抢险,避免了二次爆炸带来的伤害。她不是食品厂的干部,做出这项决定时,其实承担了巨大风险。” “这样行事果决,敢于承担责任的干部,别说在青年干部里,就是在老资历的干部中也不常见。要我说,青年后备干部的培养方式肯定要有些不同,孙处长刚才就提到了,蒋峰也是后备干部之一。像蒋峰和叶满枝这样敢于承担责任的青年干部,厅里应该考虑给他们更多的锻炼机会。” 蒋峰33岁,已经给罗厅当了五年秘书,正科的任职年限也满了三年。 罗厅近两年内未必有机会调动,如果再让蒋峰给他当两年秘书,从蒋峰的个人发展来看,其实有些耽搁了。 蒋峰只比赵桂林晚一年分配来工业厅,这会儿赵桂林正酝酿着升实职副处呢。 而且厅里要根据国家经委的要求,试办托拉斯企业,这个试点非常关键。 为了能及时了解到试点的真实情况,罗厅必然要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去省制糖工业公司守着。 而有谁能比跟了他五年的蒋峰更值得信任呢? 制糖工业公司是正处级单位,蒋峰不能当总经理,但是当个副经理还是有可能的。 孙处长往自己的笔记本上瞄了一眼,心里暗暗佩服夏竹筠会把握时机。 这次人事调整,他与罗厅交流过很多次,尽管罗厅没明说,但他如果不能及时领会贯彻领导意图,这个人事处长的位置是坐不稳的。 他的笔记本上,确实有蒋峰的名字。 要是叶满枝那样拥有基层经验的女同志不能当食品厂的副厂长,那让蒋峰这种只有机关任职经历的领导秘书,去试点托拉斯企业当副经理,也没什么说服力。 等到会议后半程讨论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经理、副经理人选时,蒋峰很可能会坐蜡。 他用余光瞟向罗厅的方向,见他慢悠悠地吹着茶叶,一副智珠在握的淡定模样,只能在心里腹诽在座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李厅和夏厅的交锋还没见分晓,这会儿又把厅长扯了进来。 他沉默片刻,主动开口说:“咱们厅里一直提倡让青年走革命的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对于咱们育苗的后备干部,确实要尝试多种培养方式……” * 一场会议进行了一下午,叶满枝在秘书室里整理资料时,完全没料到这次的人事调整会与自己有关。 出缺的那几个位置,她早就清楚,任职要求至少是正科级干部。 她这样的副科级小干部,根本就没机会上桌。 而第一食品厂那样的国营工厂,很多时候是论资排辈,从单位内部就地提拔的。 厂党委给厅里提交人选,厅领导觉得没啥问题,大笔一挥签个字就行了。 这种好事咋能轮到她呢? 所以,当她从夏竹筠那里得知,她很可能会去食品厂当副厂长的时候,她人都傻了。 “怎么是这副表情?”夏竹筠笑道,“去食品厂当副厂长是好事啊,你之前不是说过嘛,想去业务部门锻炼锻炼。” “那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呀!” 叶满枝确实跟领导提过,想去业务部门锻炼。 她整天陪着夏竹筠东跑西颠,两人私下交谈的机会很多。 春节前有一次,从重机厂慰问回来的路上,夏竹筠曾跟她闲聊过,问她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规划。 叶满枝其实没啥规划,她向来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她能考上大学,进大衙门工作,还给工业厅的副厅长当了秘书,用叶守信的话说,已经是老叶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能发展成啥样,她自己也没数。 不过,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黄大仙给她的提醒,所以当夏竹筠问起时,她就趁机说,以后想去基层锻炼锻炼,做点具体事务。 可是,这个“以后”应该是很以后,最起码要像罗厅的秘书蒋峰那样,在夏竹筠身边当三四年的秘书,积攒足够的经验和人脉以后,再被领导放出去。 上次的谈话距今才几个月啊? 夏厅怎么这么快就要让她下基层啦? 夏竹筠推心置腹道:“你有能力,还敢于担事,既然眼下有机会,那就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去基层好好锻炼锻炼。”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很可能会像蒋峰那样当五六年的秘书。 给领导当秘书,有好处,但也有坏处。 大家都知道秘书是领导的心腹,进步的机会也多。 可是,越是这样,越要注意影响,以防落人口实,没有特别合适的机会的话,领导们一般不会主动推荐自己的秘书。 夏竹筠这次之所以会将叶满枝推出去,一则是因为她本身条件足够优秀,除了年龄,没有特别明显的短板,处理2.27大火的紧急情况时,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这让她推荐自己的秘书的时候,不至于底气不足。 二则是她想搭上提拔蒋峰的顺风车。同样是青年后备干部,有蒋峰在前面顶着,叶满枝的提拔就没那么突兀了。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叶满枝内心无比激动,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领导,我还想在您身边多学习几年呢,这,这也太快了……” “当秘书能学到的东西有限,在具体的工作中学习,才能更快成长。”夏竹筠感叹道,“能当好秘书的人,未必能当好领导,也未必能做好基层工作。我巴不得你们都能在重要岗位上发光发热呢……” 一个好汉三个帮。 当了副厅长以后,对这句话更有切身体会。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围在自己身边的应声虫,而是真正能干事、能顶事的人。 赵桂林、吕健、叶满枝,都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干部,而且有一定的年龄差,属于不同梯队,是她有意培养的班底。 叶满枝连声保证道:“领导,要是能去食品厂工作,我一定好好表现,绝对不给您丢脸!” 她身上贴着夏厅秘书的标签,如果在新单位折戟沉沙了,夏竹筠这个推荐人也会被质疑用人眼光,跟着她一起脸上无光。 …… 领导们关起门来开会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会议室的大门。 所以,会议结束后,会议结果很快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除了那几个呼声很高的热门人选,罗厅的秘书蒋峰,夏厅的秘书叶满枝,居然也在这次的调整名单中! 这个结果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蒋峰从厅长秘书,摇身一变成为国家试点托拉斯企业的副经理,集中统一管理全省的制糖工业。 虽然跨度有点大,但他毕竟给厅长当了五年的秘书,这个结果算是在情理之中的。 而叶满枝才来工业厅工作两年多,她凭啥这么快被提拔,还是去国营工厂当实权副厂长。 对她的任命,不少人都心存疑惑。 与她同年被分配来单位的校友邬杰,更是当着叶满枝的面,半真半假地将疑惑问了出来。 叶满枝早有面对质疑的心理准备,这些质疑,她其实完全不用理会。这是厅党委的决定,你们要是有疑问,就当面去问领导呗。 不过,邬杰问到她先前的时候,她还是心平气和地回答了。 “你知道街道办主任是啥级别不?” “正科级。”邬杰说。 “对啊,我去上大学之前,就已经是街道副主任了,副科级干部。”叶满枝理所当然道,“我当初是我们区的苗苗班成员,名字被写进了区党委育苗后备干部的名单里。我的副科级任职年限已经有七年了,当初要是不考大学,继续留在街道工作的话,七年的时间,也能当上街道主任了吧?” 邬杰:“……”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如果叶满枝是区里的后备干部,一直留在本区工作的话,现在确实可能被提拔。 街道主任和食品厂副厂长,职级相同,说不上哪个更好点。 叶满枝解释得理直气壮,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次的升职机会很难得。 最起码,光明公社,也就是曾经的光明街道办那边,公社书记还是张勤简。 只要张勤简不走,她熬多少年都当不上公社书记。 所以她才会说,这次的任职机会很宝贵,夏厅对她有知遇之恩呐! * 为了不辜负夏厅的信任,在完成组织谈话以后,叶满枝找来不少滨江第一食品厂的资料研读。 等她提前了解了食品厂的相关情况,又与夏厅的新任秘书交接了工作以后,就在孙处长的陪同下,前往滨江市第一食品厂了。 正式上任这天是礼拜一,两人来到食品厂时,厂长牛恩久正带着厂领导班子的所有成员,等在大门口。 见到孙处长,便热情地握手寒暄:“孙处,总算是把您盼来了,为了等厅里给我们输送人才,我老牛的脖子都快抻长了。” “哈哈哈,厅党委对第一食品厂的发展非常关心,这次选定的副厂长人选,是经过再三斟酌,深思熟虑的。”孙处长与他握过手,回身介绍道,“这是叶满枝同志,大学学历,省大工业经济系科班毕业,曾是省厅业务部门的干部,基层工作经验也相当丰富,正是能适应食品厂发展需要的人才。” “好好好,太好了!”牛恩久声如洪钟,高声说了几个“好”,用热情饱满的语气欢迎新同志的加入,“叶满枝同志与我们食品厂也算是老熟人了,以前还对口管理过食品厂,这几年咱们没少打交道。” 叶满枝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列宁装,乌黑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 闻言,便客气又不失热情地说:“厂长,以后我就是您手下的兵了,还请您多指点多关照!” “你是夏厅亲自培养的干部,肯定错不了!” 牛恩久只在门口短暂寒暄,便将人请进了会议室。 而队伍里的几位副厂长,相互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跟了上去。 老何意外牺牲以后,他们都以为工业厅会照顾食品厂干部职工的情绪,从本厂内部提拔一位副厂长。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了叶满枝。 这位不仅是女同志,还是年轻漂亮的女同志。 混在一众中年男领导中间,显得相当不协调,他们厂里最年轻的陈副厂长都37岁了。 不过,不论她是否年轻,是否是女同志,是否有能力和真才实学,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份比较敏感——省厅副厅长的前任秘书。 这个任命,很像是厅领导不满第一食品厂的现状,特意往食品厂安插了一个眼线。 难怪老牛一大清早就组织人手在工厂门口迎接,把欢迎仪式搞得那么隆重! 说到底,还是对这个叶满枝不太放心啊。 …… 一行人来到会议室,孙处长正式宣读了厅党委的任命文件,详细介绍了叶满枝的个人履历。 因着上午还有生产任务,所以,全体职工大会被安排在午休之后,到时候叶满枝要在全厂职工面前亮相发言。 厂领导班子的见面会结束后,牛恩久将孙处长请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想跟他打听一下厅领导对前阵子那个事故的看法。 而叶满枝则被厂办的丁主任带去了她的新办公室。 丁主任走上二楼,介绍道:“这间办公室有些年头了,本来想将墙面重新翻新一下再给您用,但您到任时间比较快,我怕刷了房以后有味道,便暂时耽搁了下来。不过,桌椅和柜子都是新换的。” 叶满枝笑道:“挺好的,辛苦丁主任了。” 她听出来了,对方这是在变相跟她透露,这间办公室是刚收拾出来的,不是何大力用过的那间办公室。 何大力在救火时牺牲,认真说起来算是横祸。 有些人还是比较忌讳这个的。 叶满枝胆子不大,晚上去公共厕所都要吴峥嵘陪着。 厂办能给她换一间新办公室,那是再好不过了。 见她露出满意神色,丁主任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他这一步走得没错,幸好没听其他人撺掇。 甭管其他领导对这位省厅空降的女厂长有什么看法,作为厂办主任,他不能在这种小事上出错,给人留下话柄。 叶满枝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快速打量一遍。 格局与夏厅的办公室差不多,厂长办公室外面套着一间秘书室。 但面积小了一半。 除了办公桌椅、文件柜,还有一套茶几和布艺沙发,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丁主任跟在身后问:“叶厂长,您刚来上任,可能需要个秘书帮您熟悉工作环境,对秘书人选有什么要求吗?” 叶满枝昨天还在给人当秘书,今天就要给自己挑选秘书了。 一个得力的秘书,能让领导省心不少。 所以,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秘书,她还是想好好斟酌一下的。 “丁主任对厂里的情况比我清楚,你帮我推荐几个人选吧。我对秘书没什么要求,最好是女同志,高中以上学历,熟悉厂里的情况。” 丁主任用钢笔快速记录着,边写边等着她的下文,结果等了好几秒,却迟迟不见她再提其他要求。 这就完了? 对方让他推荐几个人选,而不是推荐一个人选,说明叶厂长还是想挑一挑秘书的。 可是,有高中学历的女同志,这可选择的范围就大了。 越是这样没什么要求的,反而越难办。 他点点头,表示会尽快帮她安排秘书,而后又看了眼手表说:“叶厂长,厂里安排了一个小型的欢迎宴,就在咱们职工食堂。欢迎宴结束后,是下午的全体职工大会。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去食堂跟牛厂长他们汇合吧?” 叶满枝对欢迎宴什么的,没啥期待,她现在只想开完职工大会,尽快熟悉厂里的情况。 刚才在厂门口那隆重的欢迎仪式,让她心里直犯嘀咕。 总觉得厂领导班子的氛围有点奇怪。 但今天孙处长也在,那所谓的欢迎宴,八成是打着她的幌子,实则宴请孙处长。 叶满枝不是啥也不懂的小年轻,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扫兴。 她没怎么耽搁,就跟丁主任一起出门,与其他几位厂长汇合了。 牛恩久一边走,一边跟孙处长和叶满枝介绍,最近厂里的一系列大动作。 “俗话说,机器是工人阶级的田地,必须好好保护。2.27的那场大火,让厂里损失惨重,烧毁了好几套成套机器。厂领导班子痛定思痛,在原有的‘防特、防盗、防火’工作治保小组的基础上,成立了民兵连,负责全厂的安全保卫工作,晚上也有领导班子轮流值班。” 叶满枝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神色严肃地颔首。 火灾刚发生不久,厂里在安全保卫方面下功夫,是正常操作。 叶满枝听着他的介绍,没多久就走到了职工食堂。 有个办公室小干事先一步拉开了食堂的木门。 然而,一行人尚未进入,食堂里却忽地冲出两个人来。 打头一人四十多岁,目光在几个领导身上扫过一圈后,很快就锁定了面生的孙处长。 “您是省里的领导吧?” 孙处长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自己被搅进了食品厂的家务事。 但他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能小幅度点了头。 “领导!”男人不顾小干事的拉扯,大声道,“我要向省领导告状!食品厂领导不看事实,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强行开除了。我要反映厂领导的问题!” 牛恩久被这突然冒出的男人气得脸色铁青,呵斥道:“刘汉民,你有完没完?你是罐头一车间的安全员吧?2.27大火那天,你本应该在车间里值夜班,却无故旷工离岗,厂里发生了那么大的火灾,你还在家里醉生梦死呢!何大力同志还因此牺牲了,把你开除都是轻的,你哪来的脸跑出来告状!” 刘汉民高声道:“那天是我的班没错,但那是何大力何副厂长让我先下班回家的,副厂长发话让我离开车间,算什么无故离岗!” 第144章 刘汉民的突然出现, 让厂长牛恩久相当恼火。 前阵子的火灾是敏感话题,他巴不得把这件事赶紧掩饰过去,而刘汉民这王八犊子竟然闹到省厅领导跟前来了! 他索性当着众人的面说:“对于刘汉民反应的情况, 厂领导班子相当重视。可他空口白牙说是何副厂长让他提前离岗的,而当天的值班表上, 没有他的任何出勤记录。何大力同志已经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 这让我们找谁求证去?” 副厂长蒋文明跟着附和:“要是放任他打着老何的幌子, 为自己开脱, 那事故的其他责任人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将责任推到已经不能开口的老何身上?” 刘汉民拽过躲在他身后的男人, 辩解道:“当天离岗的不只我一个人, 我和老郭都是听了何副厂长的话才离开的, 而且我俩都被厂里开除了!” 在场众人都没言语。 还是那句话, 死无对证。 谁能保证不是这两人沆瀣一气,将责任推到何厂长身上的? 刘汉民看向不为所动的孙处长, 焦急道:“领导, 你可以去查查以前的出勤表, 我刘汉民自打当了这个安全员, 向来坚守岗位, 从没有一天离岗过!2.27那天听了何副厂长的话回家过节, 怎么就正好发生火灾了?” “你当安全员也才半年吧?”牛恩久轻哼一声, 对孙处长和叶满枝说, “刘汉民一直将矛头指向何大力同志,但是上级对老何的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了, 他就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刘汉民总往老何身上泼脏水,让人家的家属情何以堪?老何家属已经来厂里抗议过好几次了。” 厂里刚给何大力开过追悼会,还号召全厂职工学习何副厂长奋不顾身抢救国家财产的精神。 想说何大力有问题, 那得有确凿证据。 刘汉民拿不出任何有力证据,只管空口白牙说是老何让他回家的,这让厂领导怎么处理? 牛恩久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等人,一会儿还有全厂职工大会。刘汉民,你不是想告厂领导的状吗,我绝不拦着你!你回去写份告状材料交给我,我亲自将材料送到省领导的手里!” 刘汉民:“……” 厂长当着孙处长和厂领导班子的面保证,为他告状提供便利。 然后,招来办公室的小干事,将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不速之客劝走了。 叶满枝心想,牛恩久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处理这种突发状况还是很有经验的。 他那番话说得坦坦荡荡,表现得光明磊落。 但刘汉民已经被厂里开除了,经过今天这一出,下次能否进入食品厂的大门还不好说。 将举报厂长的材料,递到厂长手里,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叶满枝神色如常地吃了一顿欢迎宴,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她刚上任第一天,太过关心这种举报厂领导的事,会将自己置于其他厂领导的对立面。 没摸清食品厂这潭水的深浅之前,她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 孙处长对食品厂的烂摊子心有余悸,生怕再跳出来一个告状的人。 在食堂吃过欢迎宴,就匆匆前往厂礼堂,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读了厅党委对叶满枝的任命。 此时的叶满枝已经整理好心情了,她微笑着站起身,在全厂职工面前亮了相。 “同志们,接到上级任命的时候,我心里紧张又激动。为了今天的见面,我写了好几个版本的发言稿。”叶满枝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稿纸,笑道,“不过,真正站到第一食品厂的厂区里,有机会与大家面对面交流以后,我又不想念发言稿了,今天只想跟广大工友们说几句真心话。” “刚才孙处长向大家介绍了我的基本情况,说我是大学生,之前是省工业厅的干部。但我想强调一点,我其实与在座的很多同志一样,出身工农阶级。我的老家在滨江市通兰县红星人民公社东河村大队,我的父兄都在工厂车间的第一线工作。我可以很骄傲地说一句,我是工农阶级的女儿,是农民和工人养育了我,是国家培养了我!” 台下的工人们拍手鼓掌,为这位同样是工农阶级出身的副厂长献上掌声。 叶满枝笑道:“对我来说,滨江第一食品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存在。为什么这么说呢?” “咱们厂生产的滨江牌黄桃罐头、滨江牌美味黄瓜、长城牌清蒸猪肉罐头、冰花牌饼干等等等等,对我来说都是高级货,小时候只有生病了,才能央求着父母给我开个水果罐头吃。” 工人们与有荣焉地鼓掌。 毫不夸张地说,第一食品厂生产的产品,放在商店里都算是“奢侈品”。 作为食品厂的职工,每天能接触到这些“奢侈品”,偶尔还能从厂里买些残次品回去打牙祭,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间相当有面子。 厂里上马的任何新产品,都能成为家庭聚会聊天的谈资。 食品厂职工的日子,其实是相当滋润的。 当然了,这是在那场大火发生之前。 各种罐头产品是食品厂的重要支柱。 厂里最大的四间罐头车间,被一把大火烧光,灾后重建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大多数工人都停工待产了。 有人在台下感叹:“哎,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喽。” “昨天听说新厂长是从工业厅下来的,我还挺高兴的。到时候可以让厅领导拨款,给咱们购买新设备。”旁边的人小声嘀咕,“但这叶厂长是个女的,还这么年轻,估计在上面说不上什么话。” 前排的女工回头反驳:“女的怎么了?我看女厂长挺好的,叶厂长还是咱工人阶级出身呢!妇女能顶半边天,少瞧不起我们女同志!” 台上叶满枝的讲话还在继续。 “第一食品厂刚刚经历过一场伤痛,作为老滨江人,我与在座的各位一样心痛。刚刚入场时,我听到有的老同志问,工业厅怎么派了一个女娃娃来当厂长?这么年轻,能把厂里的工作抓起来吗?” 叶满枝笑道:“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老生常谈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些比较直观的事情。滨江光明煤炉厂的名字,不知大家听说过没有?”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眼神放空。 “没听说也不要紧,咱们全市40%的蜂窝煤炉子都是这家工厂生产的,很多同志家里正在使用的蜂窝煤炉子可能就是这个厂的产品。”叶满枝自豪道,“而我是这家煤炉厂的第一任厂长!” 哇—— 看来新来的副厂长还是有些东西的。 最起码有过当厂长的经验。 “来咱们厂上任之前,组织部门找我谈话,问我对第一食品厂的发展有什么看法,对灾后重建工作有没有信心?” “我当时的回答是,我看好第一食品厂的发展,对重建工作非常有信心!”叶满枝严肃道,“这番话并不是客套话,也不是喊口号。” “2.27火灾那一晚,我就在咱们第一食品厂的火灾现场。大火发生时,咱们厂的很多职工,不顾个人安危,想要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场抢救国家财产。” “一部分同志可能对我还有印象,我那天把一个名叫方裕的男同志骂了一顿,以防发生二次爆炸,阻止大家进火场冒险,双方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虽然过程不太愉快,但我内心还是相当佩服的。” “咱们厂里有一批方裕同志这样,以厂为家,一心为公,坚决保护国家财产安全的同志,拥有这样的意志、决心和行动力,咱们何愁完不成灾后重建工作呢?” 经她提醒,那天在火灾现场的一些职工终于想起来了。 “我就说嘛,瞧着叶厂长有点面善!原来她就是那晚那个!”罐头车间的一个小班长后怕道,“幸亏当时听话,没进火场抢救设备。要不然这会儿就该跟何厂长作伴了。” “嘘,别胡说!” 台下职工议论纷纷,而坐在主席台上的几个厂长则心思各异。 别看这新来的叶厂长年轻,但是刁买人心的手腕儿可真不一般。 先说自己是工农阶级的女儿,又说自己当过煤炉厂的厂长,有相关领导经验,这会儿又把火灾当晚的事情搬了出来。 还没正式上班,先靠着火灾当天的共同经历,与工人们拉近了距离。 叶满枝站在话筒前继续着发言。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滨江开埠时期。从最初那个十几人的罐头小工厂,到如今的千人大厂,咱们走了半个世纪之久,承载了滨江人民几代人的记忆。” “食品厂脱胎于曾经的小罐头厂,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经历过战火和硝烟,经历过萧条和破产,甚至有很多老工人经历过伤痛和牺牲。” “解放后,咱们厂的第一个生产任务是为抗美援朝提供军需物资。全厂职工在危机时刻顶住压力,克服困难,发扬爱国主义精神,为前线战士提供了大量的军需罐头。” “咱们最近正在经历的伤痛,曾经那间小罐头厂也经历过,但是,面对这些苦难,咱们第一食品厂可谓是披荆斩棘,全都挺过来了。” “作为全省唯一一家省属食品厂,滨江第一食品厂是一个拥有红色印记,拥有革命传统,拥有自力更生、顽强拼搏精神的集体!” “同志们,”叶满枝语气振奋道,“还是那句话,我很看好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发展,咱们有方裕、杜晨、蒋桂梅,这样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为厂的好同志,也有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和强大精神力量。只要大家肯干,咱们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最后,我想借用主席同志的两句词作,与大家共勉。” “第一句是,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 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齐声念道:“只争朝夕!” 叶满枝笑道:“第二句是,数风流人物——” 众人再次齐声高呼:“还看今朝!” * 叶满枝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鞠躬,结束了在食品厂的首次发言。 与其他厂领导一起将孙处长送出厂大门,她便独自返回了办公室。 坐在椅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等到怦怦乱跳的心跳逐渐平息,她重新复盘了刚刚在台上的表现。 为了这场首秀,最近几天,她一直在家里偷偷练习。 除了反复修改发言稿,还要在观众吴峥嵘和吴玉琢面前练习演讲。 争取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全厂职工。 虽说她之前也当过厂长,有过一些办厂经历,但前两个厂的规模,都没有第一食品厂的规模大。 再者,她以前是建厂元老,现在是省厅空降兵。 身份上有些区别。 哪怕食品厂刚经历了大火,罐头车间全被烧毁了,但破船还有三斤钉,有些人仍可能将她看成摘桃子的。 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回忆了一阵刚刚的表现。 口号喊得挺响,手臂挥舞得也挺到位。 完美! 迈过了上任的第一道坎,叶满枝心情放松,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溜达,查看自己的新办公室。 她工作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独立办公室呢! 嗯,窗台上可以摆两盆绿植,办公桌上可以摆一张她家大漂亮的相片。 这回由自己做主,这屋子里,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 新上任的小叶厂长在办公室里独自嘚瑟了好长时间,等到那股穷人乍富的新鲜劲儿过去了。 她终于翻开丁主任送来的资料,了解厂里最近的工作安排。 口号喊得多响都没用,必须正儿八经解决厂里的困难才行。 她第一天上任,牛恩久并没安排任何会议,也没进行工作分工。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下午的资料,五点钟刚过,她就收拾东西下班了。 第一食品厂有面包车间和糕点车间,生产的面包和糕点,除了供应全市各大副食品商店,还供应本厂的门市部,就在食品厂大门向东20米处。 叶满枝下班先去门市部买了半斤长白糕、半斤萨其马,又买了两个圆面包。 然后提着这些东西回了军工大院。 常月娥刚从肉制品加工厂下班,走到大院门口时,正好遇见了提着大包小裹的闺女。 “遇上什么好事了?买这么多东西!”常月娥嘟囔道,“你以后少往娘家买东西,家里那么多人,还不够给他们分的!” “不给他们分,放你屋里,谁表现好,你就给谁吃一口。”叶满枝挎着她的臂弯笑嘻嘻地催促,“赶紧回家,我今天有个大好消息要公布!” 常月娥笑着睨她一眼,“就你花样多,整天有大好消息!” “这回真是大好消息!” 母女俩回家时,叶守信刚起床,准备去厂里倒班。 叶满枝怕耽搁他上班,直接将自己最新的工作证,放到了饭桌上。 “看看吧,嘿嘿~” 常月娥拿起那本红色的工作证,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惊讶地问:“来芽,你不在省工业厅工作了?” “嗯哼!我现在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叶副厂长!”叶满枝指了指那几个油纸包,自得道,“这些都是在我们厂自己的糕点门市部买的!” 叶守信问:“副厂长买糕点不要钱和票啊?” “怎么可能!买东西照样花钱!但厂领导每月有两斤的糕点招待券,糕点票能当粮票使。” 糕点招待券,就跟当初吴峥嵘在656厂西餐厅的招待券差不多。 不过,人家那个券不用花钱,她这个还得自掏腰包。 她没有吴峥嵘的定力,下午刚领了自己的那份福利,就先用了两张半斤的票。 叶满枝瞅瞅神色全无变化的老叶,狐疑地问:“爸,我都当上副厂长了,咋不见你激动啊?” 跟她预想中的画面不太一样呢。 她要调任的消息,暂时只有吴峥嵘和吴玉琢知道。 以防有其他变故,没正式上任之前,她没跟父母提这一茬。 今天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她一下班就赶回军工大院显摆。 可是,老叶咋是这个反应呢? 叶守信喝了口茶水,呵呵道:“当了副厂长嘛,有啥了不起的,我早就知道了!” “……”叶满枝疑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谁跟你说的?” “我大孙女跟我说的呗。”叶守信撇嘴说,“全家也就有言最懂事,知道有好事想着她姥爷!” 叶满枝不可置信地猜测:“有言不会给你打电话了吧?” 她最近忙着工作交接,没时间带闺女回姥姥家。 吴玉琢不可能是当面告知她姥爷的。 八成是打了电话。 1062研究所刚给几个所长家里安装了电话,这电话成了小屁孩们的新玩具。 吴玉琢以为电话可以随便打,动不动就拨到总机去了,跟人家接线员聊天,有时候还跟隔壁的伊伊打电话。 因为她这个话痨属性,吴峥嵘自掏腰包,多花了十几块的电话费。 吴玉琢小同志被亲爹罚站一个小时,脚丫子都站酸了,才改掉这个乱拨电话的毛病。 叶守信有点得意地笑道:“你别说,在车间里接到通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我还琢磨谁能给我打电话呀!结果电话接起来,是我大孙女!” 在车间里得知自家闺女要当食品厂的副厂长时,叶守信险些没激动得厥过去。 有言还在电话里给他转述了闺女上任演讲的讲话稿呢! 那个气势,那个威风! 哎,不愧是他叶守信的闺女! 他在车间里原地打转好半晌,心脏扑通得他差点去医务室开药。 平复许久,才哼着歌重新返回车间干活。 闺女只当个副厂长,他就要吃药,万一以后当了副市长,那他不得住院啊! 老叶劝自己看淡点,以身体为重。 所以,叶满枝见到的老叶已经是激动过两三天的老叶了,最初那阵子兴奋劲儿过去以后,这会儿就显得特别淡泊名利。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人淡如菊! 四哥扛着卖剩的瓜子回家,听说妹妹当了食品厂的副厂长,那反应可就比亲爹激烈多了。 “叶厂长,你这都当厂长了,总能想办法把你亲哥哥弄进厂里当个工人吧?” “你又不想卖瓜子啦?”叶满枝随手抓了把瓜子说,“之前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嘛。” “最近没啥好电影,反反复复就是那些片子,我都看腻了。”四哥说,“要是能进厂当个工人,最起码有固定工资和医疗福利啊。” 正式工人看病吃药都不花钱的。 食品厂虽然不如656厂规模大,但也是公认的好单位。 他去了自己妹妹当厂长的厂子工作,那就是有靠山的,日子肯定比卖瓜子滋润。 叶满枝想了想说:“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厂里的情况还没摸清呢。你先安心卖瓜子吧,我帮你留意一下厂里的招工计划。” 最近市里的用工指标有所松动,确实可以帮四哥掂量一个靠谱的工作了。 * 叶满枝在娘家吃了晚饭,当晚回家后,在吴所长面前,给吴玉琢小同志告了一状。 “吴所,你闺女又偷偷打电话了!还打去656厂,找她姥爷了!” 吴峥嵘一边将闺女提溜去墙根站好,一边打听:“有言,你知道姥爷的名字吗?怎么找到姥爷的?” 幼儿园小孩能记住父母的名字就行,他们从来没教过孩子其他长辈的名讳。 吴玉琢小小一只缩在墙角里,瞪着澄亮的眼睛,老实交代:“我说找叶满枝和吴峥嵘的爸爸!” 吴峥嵘虽然离开656厂了,但总机接线员还是那一批人。 叶守信与前任军代表的关系人尽皆知,听到电话里小孩的要求后,人家接线员麻利地转接机修车间了。 “……” 听了闺女供述的作案经过,叶满枝心情颇为复杂地建议:“吴所,要不咱家也像单位里似的,给电话上个锁吧?” 吴玉琢无辜道:“上次罚站以后,我就没打过电话啦,给姥爷打电话,是罚站之前的事。” 所以,现在也不该罚她! 叶满枝:“……” 夫妻俩连夜调整了一下作战计划,准备加强对学龄前儿童的管理。 次日去上班的时候,叶满枝还在心里嘟哝,小孩长了脑子以后,有点管不住了。 她提早一刻钟进了办公室,但有人比她来得更早。 她这边刚放下挎包,丁主任就瞅准时机过来敲门了。 “叶厂长,九点半有个班子会议,牛厂长可能会进行班子分工调整。”他将几份简历放在桌子上,“这是办公室帮您筛选的秘书人选,一共四位同志,您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行,辛苦丁主任。” 叶满枝将简历翻了翻,随手放进了抽屉。 然后拿着笔记本,起身去会议室等待开会。 她以为自己是到会最早的,结果进了会议室以后,除了牛厂长,另外三位副厂长已经到齐了。 叶满枝下意识看了眼手表,九点一刻。 距离开会还有一刻钟呢。 而她这边刚落座,牛厂长就进门了。 叶满枝:“……” 她要是不提早一刻钟过来等着,是不是就迟到了? 食品厂这是啥开会习惯? 牛恩久坐到主位,直接说:“人都到齐了,那咱们现在就开会。虽然昨天已经欢迎过了,但今天是咱们新班子的第一次会议,我要代表厂党委,再次欢迎叶副厂长到任!” 叶满枝连忙起身致意。 “行,那咱们先说正事啊。”牛恩久呷了一口茶,说,“叶厂长,咱们厂里的情况,你应该已经很了解了,刚经历了一场大火,最重要的四间罐头车间全被烧毁了,剩下一堆破铜烂铁,没几样能用的。” “罐头制品一直是咱们食品厂的支柱,咱们厂里也一直是按照重点业务来抓的,好几套生产线都是去年刚添置的,有一条还是进口的。为了买这些设备,咱们还欠银行一大笔钱呢。” 叶满枝边听边记录,寻思着他这番话的用意。 “现在厂里大概有三百名职工在等待返岗。” “这么多?厂里没给职工安排其他工作吗?” “对,形势比较严峻,大部分职工被号召去清理烧毁的厂房了。咱们厂里可以自己想办法重建厂房,但是生产设备却不好购买。” 叶满枝目光盯着笔记本。 对方介绍了这么多困难,十有八九是把买设备的主意,打到她头上了。 牛恩久确实是如此想的,而且说出口的话也特别坦荡。 “小叶厂长,你既然来了咱们食品厂,那以后就是咱们食品厂的自己人了。大家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我不跟你客气。厂里购买设备的资金短缺,你是从省厅下来的,又当过夏厅长的秘书。叶厂长,你看看,能不能从工业厅想想办法?让厅里给咱们批一笔技改资金?” 叶满枝放下钢笔,目光从几位副厂长面上扫过。 然后,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厂长,我刚才听丁主任说,今天的班子会议要讨论大家的工作分工。您是打算把罐头业务划拨给我负责吗?” 每个副厂长都有自己的分工。 她当了副厂长,本该为大家谋福利,当然可以出去化缘,但是必须先明确了她的工作分工。 搞这么大一笔资金不是小事。 她要是费劲巴拉要回了资金和设备,却为他人做了嫁衣,那她岂不是纯纯的大冤种? 第145章 叶满枝的答复, 让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难捱的安静。 三位副厂长都在暗中观察牛恩久的反应。 老牛这个人,在外面表现得豪爽谦和,热情亲切, 可他在厂里却是相当强势的。 按照老牛的话说,食品厂的摊子铺得大、业务杂、人员多, 所以对于厂党委班子的指令, 必须做到令行禁止, 方能井然有序。 简单来说就是, 上级交办的任务,下级要不折不扣地完成, 最好不要讨价还价。 这几年, 食品厂领导班子的人员变动不大, 只有副厂长陈谦是去年提拔上来的。 可是, 四五年之前,厂领导班子的变动其实是相当频繁的。 那些调皮捣蛋不听话的, 全被老牛找理由调离食品厂了。 如今的班子是经过多年磨合, 围绕在老牛周围开展工作的。 大家各司其职, 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直到2.27发生那场大火, 死了一个老何, 彻底打乱了厂里的平静。 这会儿听到新来的叶满枝, 竟然在第一次班子会议上, 跟牛恩久讨价还价。 三位副厂长几乎同时想到,从前的平静日子恐怕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 …… 叶满枝留意到了另外几位副厂长的眼神, 但她没往心里去。 她不知道牛恩久性格咋样,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啥作风,但工作分工必须弄清楚, 权责明确。 食品厂与其他工厂的情况不太一样。 如今的国营工厂,实行的都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分工负责制。 大多数工厂的副厂长,都按照生产、经营、技术、设备、安全等分工负责。 而且还要上下对口。 比如,经营副厂长,要与市里的财政局、商业局、供销社对口联系。 生产副厂长,要与市计委、经委联系。 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专业职能划分,大家各司其职。 但是,第一食品厂的业务板块比较杂,而且发展不太均衡,牛恩久曾提出厂领导班子要分工定点包干车间。 这一点与其他工厂是完全不同的。 就拿刚刚牺牲的何大力来说,他生前是食品厂的经营副厂长,同时还要定点包干糖果车间和面包车间。 这两个车间的生产情况,也是何大力年终考核的重要内容之一。 厂外的人很少有机会了解副厂长的工作分工,叶满枝借着在工业厅的工作之便,查看过食品厂提交的工作报告,这才知道副厂长还得定点包干车间。 她抬头扫了眼陈谦,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位才是罐头车间的包干副厂长。 牛恩久端着茶杯喝茶,始终没表态,会议室里的安静氛围持续了足足两分钟。 叶满枝如果是那种脸皮薄的女同志,现在可能已经给自己找台阶,转移话题了。 但她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气氛的诡异,提起暖瓶帮老牛厂长续了水,也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点。 然后将暖瓶放到桌子上,对另外三人说:“我就不一一给大家倒水了,有需要的自己倒吧。厂长,我刚才那个问题到底有啥说法?我以后负责什么工作啊?” 四个男同志:“……” 新来的这个叶厂长,好像有点愣? 最年轻的陈谦心想,老牛晾了你两分钟,能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不同意呗! 这个叶满枝好歹是在省厅机关混过的,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叶满枝给牛厂长续了水,兀自说道:“厂长,我虽然初来乍到,但是对咱们厂之前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这几年企业规模不断扩大,产品种类逐年增加,一片欣欣向荣,几乎没怎么让省厅操过心。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与咱们的领导班子是分不开的。一个稳定的,团结的班子,能将企业带上更高的台阶。2.27大火刚过去不久,厂里人心惶惶,我觉得厂领导班子的分工,不宜有太大变动。” 牛恩久放下茶杯“嗯”了一声。 这番话不偏不倚,正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食品厂这些年能一直向上发展,哪怕遇到了饥荒年,依旧成功挺了过来,全靠两个字——稳定。 他愿意在生产工艺和生产设备上下功夫、搞革新,但从不在管理经营方面,搞花里胡哨的改革。 领导班子必须稳定团结! 去年陈谦上任时,班子分工刚刚经历过一次调整,所以这次叶满枝上任,他并不想在短时间内再次调整分工。 牛恩久看向会议室里唯一的女同志,笑道:“叶厂长看问题还是很透彻的,厂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稳定发展。这样吧,你先接手之前何副厂长的那一摊子事务,分管经营工作,包干糖果车间和面包车间。” 叶满枝也笑着说:“好的,那我好好了解一下何副厂长的工作。” 牛恩久话音又一转说:“不过,咱们食品厂是一个整体,各项工作交叉的部分比较多。叶厂长从省厅下来,具有先天优势,为罐头车间争取技改资金的事情,你也要多上上心。” “行,我尽快去省厅了解一下情况。”叶满枝答应着。 厅里对技改资金的把控相当严格,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叶满枝去厅里跑动一下没什么,至于能否跑下来就不好说了。 闻言,一直保持观望的陈谦突然轻咳一声,插话说:“厂长,我觉得包干车间的分工,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不等牛恩久皱眉,他又快速说道:“重建工作的难点在于采购生产设备,叶厂长要去省厅争取资金支持,不了解罐头车间的情况是不行的。要不就将罐头车间交给叶厂长包干吧,我跟她换换。” 罐头生产一直是第一食品厂的主要业务。 他们的罐头车间是全省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 可是,能有这样的规模,全靠食品厂几十年的积累。 如今一把大火,让罐头车间一朝回到解放前。 再想重回往日辉煌已经不可能了。 罐头属于“奢侈品”,内销市场有限。 而国家正在集中力量发展重工业和农业。 这就像一个大家庭,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大哥大姐到了年纪,急需筹款上学。 但家里存款有限,仅有的这点钱,应该拿给大哥大姐当学费,还是给小妹妹买花裙子? 显而易见,大哥大姐读书是要紧的,钱得用在刀刃上。 眼下食品厂的罐头业务,就面临这个尴尬局面。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上级是不可能轻易将大笔资金投入购买罐头生产线的。 厂里想让叶满枝去省厅要资金,又不肯把这块业务交给她,那人家能真正出力吗? 老牛不愿将罐头车间交给叶满枝,八成还是顾忌2.27火灾的后续麻烦。 被开除的那两个安全员,今早还在厂门口要求见厂长呢。 但陈谦觉得他多虑了,当下还是应该想办法将罐头业务重新发展起来。 牛恩久皱眉看他一眼,而后沉默良久,问:“叶厂长有什么想法?” “所有业务对我来说都是新业务,都得花时间摸索。”叶满枝笑道,“我听厂长的安排吧。” 牛恩久对她这个表态很满意,沉吟半晌后,点点头说:“那你就负责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吧,罐头车间的重建工作是关键,我跟你一起负责,争取尽快让车间恢复生产。” * 厂里对罐头车间的重建工作显得很急切,恨不得让叶满枝当下就跑去省厅要资金。 但叶满枝有自己的节奏,并没着急忙慌往省厅跑。 她才来新单位两天就回省厅要钱,那让领导怎么想她? 省厅向来提倡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这话是啥意思? 当然是让下面的单位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少向上伸手要钱。 叶满枝充分了解厅领导的态度,自然不会上杆子跑去挨批。 她先花了几天时间,了解自己分管的那一摊子业务。 了解过情况以后,她回家躺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我的天呐,我现在回省厅上班还来得及不?我以前只知道罐头车间的规模大,没想到居然这么大啊!这可不是一套两套设备能解决的问题!” 吴峥嵘笑:“全省最大的罐头生产车间,当然非同凡响。” 叶来芽接受罐头业务的当天,就回家炫耀了半晚上。 声称自己接管的是全省最大的罐头车间,比正经的罐头厂还大。 她要借着罐头业务,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来个开门红。 这话才说了没几天,叶厂长就回家躺平了。 吴玉琢叼着一块萨其马,扑到妈妈身上说:“妈妈,你就留在食品厂吧!食品厂多好啊!” “方便你吃点心是吧?”叶满枝从她嘴里掰下半块萨其马,然后与吴大博士一人一口分着吃了。 她也挺爱吃糕点的,不能都便宜了小崽。 叶满枝搂着闺女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探头去看吴大博士手里捧着的《青年近卫军》。 “你现在居然能读俄文原版小说了?当初跟苏联好的时候,你不看苏联小说,如今苏联专家都撤走了,反倒读起来了。你最近工作不忙啦?” 她调动工作这段时间,吴大博士也挺忙的。 连续加班好几天,晚上都是隔壁的振芳嫂子帮他们接的孩子。 吴大博士前天还说可能去上海出差呢。 “随便消遣一下。”吴峥嵘又被闺女往嘴里怼了一片蛋黄片,先含糊地警告她不要在床上吃东西,又接着之前的话说,“工作也得张弛有度,这个项目年底之前做完就行,不急在一时。” 叶满枝笑眯眯地说:“这本《青年近卫军》我中学时候就看过了,要不要我给你讲讲故事的结局?我还有印象呢!” 吴峥嵘没做声,等到闺女再往他嘴里塞不明食物时,他抬手挡了一下,而后吴玉琢手中的江米条硬生生被调转方向,塞进了亲妈的嘴里。 “……” 叶厂长叼着江米条想,她也应该给自己的工作定个期限,在什么时间之前完成就行。 要是按照牛厂长的计划来,她得忙成陀螺。 叶满枝被悠闲的吴大博士感染,莫名放松了心情。 再去厂里上班的时候,她先找专业人士了解了罐头的生产情况。 “余工,厂里把罐头车间包干给我了,但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没个头绪。我前天去车间那边看了看,四间厂房并不是完全烧毁了,有些设备看着还挺好的。咱们不能用这些设备开工吗?” 余幽芳四十多岁,是食品厂的总工艺师。 厂里的好几种糕点和罐头都是她牵头改良工艺的,在食品厂的地位十分超然。 余幽芳遗憾叹道:“留下的那些设备,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生产流程。咱们厂的罐头,是从罐头包装开始生产的,有滚筒焊锡机生产空罐,没有注胶机生产罐盖。有烘干箱,没有封罐机。” “这些先进设备是去年上马的,那在去年之前,咱们是怎么生产罐头的?能不能用以前的老办法?”叶满枝问。 “以前的旧设备已经调剂给其他工厂了。”余幽芳说,“更早之前的土办法倒是能用,但技术水平低,尤其杀菌灭菌和罐头密封效果不好,胖听率居高不下,过不了质检那一关。” 叶满枝点点头。 罐头密封性太差,造成二次污染,会让罐子膨胀,提高胖听率。 余幽芳停顿片刻又说:“目前厂里只有一套完整的清蒸猪肉罐头生产线可以用,设备堆在仓库里,这次幸免于难。但是那套生产线是专门为苏联生产出口罐头的,当初还有苏联专家来厂里指导咱们生产。不过,最近两年已经没有对苏联的出口任务了。国内老百姓不习惯清蒸猪肉罐头的口味,猪肉又相当紧缺,所以,这条生产线只能彻底停车。” 叶满枝问:“反正罐子都是一样的,咱调一调别的口味,生产红烧肉或是水产罐头可行吗?” “改动比较大,肯定需要一些时间。”余幽芳权衡一阵说,“咱们今年的生产任务里没有肉类罐头,要想使用那条生产线,必须拿到生产任务,否则上级不会给咱们划拨生猪原料的。” 叶满枝还想再问问其他问题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秘书周如意推门走了进来。 “如意,怎么了?” 周如意是她从罐头车间调来的秘书,24岁的中专生,个子不高,但很有精气神。 丁主任喊她过来的时候,她还在罐头车间清理废墟,脸蛋被最近的大太阳晒得有点黑。 周如意的父母哥嫂都是厂里的职工,周妈妈是在食堂负责打饭的。 自打闺女给厂长当了秘书,她给叶满枝打菜时,那打菜勺子都是冒尖的。 周如意瞅了余幽芳一眼,然后在叶满枝的示意下,大方道:“何副厂长的家属来了,还带着罐头车间的安全员刘汉民。他们正在陈副厂长的办公室吵架呢!” 叶满枝意外地“啊”了一声,“怎么跑到陈厂长那里去了?” 再说,厂门口的门卫把守严格,已经被开除的刘汉民好像进不来厂区吧? 周如意答不上来,只能摇摇头。 余幽芳替她解惑:“2.27那天本应该是陈谦值班,但何大力跟他换了班。所以,老何家属一直觉得是因为跟陈谦换班,才导致老何牺牲的。现在那两个安全员一直给老何泼脏水,到处说老何的坏话,人家家属当然要找陈谦出面负责了。” “叶厂长,余工,”周如意小声说,“何厂长的家属挺激动的,牛厂长请您二位女同志,帮忙出面安抚一下家属。” 第146章 两人赶到时, 陈谦的办公室里正闹得欢。 何副厂长的爱人邱艳萍,指着刘汉民说:“厂里到底能不能解决刘汉民的问题?这人像疯子似的,死咬着我家老何不放, 昨天还跑去家属院扯我们老何的横幅!这不是污蔑吗?” “嫂子,厂里已经因为他玩忽职守, 将人开除了, ”陈谦赔笑说, “他现在不是厂里的职工, 咱们厂也没资格管他呀!” “你少跟我扯那些!陈谦,”邱艳萍红着眼眶说, “老何在的时候, 待你不薄吧?当初你要提拔副厂长, 带着东西去我家找老何说项, 他是不是二话没说就点头了?他当初可没推说没资格管呀!” 陈谦笑不出来了,“嫂子, 你看你说到哪去了!” 他以前是生产计划科长, 被提拔之前, 跟当时的每个厂领导都沟通过, 算是拜山头。 给老何送东西不过就是走个过场, 他可没送什么贵重礼品。 邱艳萍控诉道:“正月十五那天, 本来应该是你值班, 我们老何可是替你值班才丢了性命的!” “嫂子, 这话我可不能认!”陈谦正色道,“换班是何厂长主动提的, 这一点厂办的丁主任可以作证,当时还是他帮着更改的值班表。” 站在门口专心吃瓜的丁主任:“……” 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 面对众人询问的视线,他如实描述当天的情况, “确实是何厂长先提的,他说陈厂长年轻,孩子还小,市里有花灯游园会,让陈厂长带孩子去公园看花灯。” 邱艳萍立即道:“大家听听吧,老何就是这样心软的人!陈谦,无论如何,老何的牺牲,与你有些关系吧?现在他被人泼脏水,你就这样干看着?” 陈谦在心里骂了句娘,无奈道:“嫂子,厂里已经把人开除了,我能怎么办?” “他的家属不是还在厂里上班吗?如果刘汉民继续污蔑老何,那我强烈要求厂里将他的家属也一并开除!” 闻言,刘汉民跳起来大骂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你跟何大力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他要挥手打人,邱艳萍的小儿子立马上前一步挡在前面。 双方就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打了起来。 二楼所有办公室的大门都被人偷偷打开,有那好奇心重的人,甚至直接跑来陈谦的办公室门口瞧热闹。 牛恩久没想到事情会愈演愈烈,听到动静赶过来,吩咐秘书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叶满枝也顺势将邱艳萍拉出办公室,劝道:“嫂子,有关何厂长的事情,上级已经定性了,您跟孩子就顾好自己,好好过日子吧。真的没必要跟刘汉民纠缠!” “他给老何泼脏水就不行!” “但是跟刘汉民纠缠,没结果呀!”叶满枝皱眉说,“您仔细想想,他的诉求是恢复原职,重新回厂里上班。只有满足了他的诉求,他才会停止闹腾。可是刘汉民要是真的回来了,就说明他没有问题。他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可就是别人了!” 而这个别人是谁? 八成就是被他交代出来的何副厂长。 叶满枝觉得这位邱大姐不太理智,与刘汉民纠缠真的没半分好处! 邱艳萍却说:“你是没听见那刘汉民都说了些什么,他如果只是抱怨几句,看在他刚被开除的份上,我可以不跟他计较。可他往老何身上泼脏水,说老何有生活作风问题,这种事情我能忍吗?” 老何已经没了,但家属还要继续在厂里工作生活。 指责他有男女关系问题,不是给老何泼脏水,而是给他们全家泼脏水! 她儿子还要在厂里工作,这种污名是决不能背的! 刘汉民冷笑:“我问过那天在火场外面的所有人,谁都没亲眼看见何厂长跑进车间救火。这说明他并不是从外面跑进去的,而是一直待在车间里的!那天一车间的安全员是我和老郭,何厂长让我们回家过节,声称保卫科的人会来巡逻。当时车间里还有值班质检员苏秀,苏秀是个啥风评咱们都知道,厂长大过节的跑来车间值班,能是为了啥?我们咋能那么没眼色,留在车间里碍事!” “我回家的时候是六点多,一车间起火的时间是七点半。孤男寡女在一个车间里那么长时间,能是为了什么事?那场火灾正好死了俩人,一个何大力,另一个就是苏秀!” 众人:“……” 被他这样一通分析,还真挺容易往男女关系上联想的。 而且车间值班室里有供安全员休息的简易床。 连办事地点都有了! 刘汉民高声道:“厂里失火的时候,我作为安全员没能坚守岗位,确实是我的失职,但我是按照副厂长的要求离开的,何大力是那天的值班副厂长,我听他的话有什么错?厂里可以处分我,批评我,但不能把我开除了吧?” 自打离开街道办,叶满枝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热闹了。 没想到一个失火案竟然能与男女关系联系到一起。 不过,仍是那句话,口说无凭,死无对证,刘汉民讲的这些全是他的猜测。 除了给已故的何副厂长泼一盆脏水,他这番猜测啥用没有。 联合调查组早就给这场火灾定性了,就是电线短路意外失火。 安全员无故旷工,厂里不可能让他返岗。 其他人只当听个热闹,但家属邱艳萍却被气得深吸气,指着刘汉民说:“你这番话完全是污蔑!我家老何都五十了,他有没有生活作风问题,我能不清楚吗?” 办公室里的一众人:“……” 艾玛,这信息量有点大。 刘汉民反应了一会儿,明白她的意思后,嘁道:“他在家不行,不代表在外面不行。跟你不行,不代表跟别人不行!” 邱艳萍不再与他废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人民医院的诊断,交给了牛恩久。 “牛厂长,你是厂长,你替老何正个名吧!这是他之前的诊断,吃了好几年中药也没什么起色。这是我们自费看病的,没走单位的报销。刘汉民所说的男女关系问题,根本就不成立!” 看清诊断上“阳X症”三个字,牛恩久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不走医疗报销,就是不想被人知晓。 老何要是还活着,兴许宁可沾上点花边新闻,也不愿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公开。 但是,活人还得过日子,阳X的副厂长总比有作风问题的副厂长光彩些。 除了老何受伤害,对家属基本没影响。 牛恩久将诊断给附近几人传递了一下,算是为老何正名了。 叶满枝多少能猜出个大概,她向后撤了一步,没去看何副厂长的隐私。 而刚刚还振振有词的刘汉民瞪着那张诊断书,喃喃道:“不是男女关系问题,那他们孤男寡女留在车间里干什么啊?” 他可没撒谎,真的是何大力让他离开的! 邱艳萍像是受到了极大羞辱一般,扑上去厮打刘汉民,“他是值班厂长,在车间里守着有什么问题!刘汉民!你要是再敢给我家老何泼脏水,我就报公安!再让厂里开除你的家属!” 她明知道食品厂不让刘汉民进厂,还坚持将人带进来,就是要跟他当面对质,洗脱老何有作风问题的嫌疑! 她可以有个X无能的丈夫,但绝不能有个犯了作风问题的丈夫! * 叶满枝出面安慰了伤心的邱大姐,将人送出厂大门以后,心里还有点疑惑。 看刘汉民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 何厂长先跟陈谦换班,又将两个安全员劝走,总不会真的是善心泛滥吧? 反正每逢过年过节,她都祈祷自己千万别被选中值班。 像何厂长这样,元宵节还主动加班,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之后的几天,她没在厂门口见到闹事的刘汉民,这件事也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她当了经营副厂长,以后少不得要与市里的各部门打交道。 所以,她找时间去拜访了曾经的老领导和老关系。 包括正阳区的穆兰穆区长,光明公社的张勤俭,市财政局和工业局一起参加过合作社改革的同事,顺便还在工业局看了老同学陈特冶。 带孩子回吴家老宅的时候,她还特地去了一趟省大,回校拜访了系主任和欧阳老师。 吴玉琢跟着她一起蹭吃蹭喝,在省大食堂吃了一顿晚饭。 叶满枝忙忙碌碌,将该拜访的人都拜访过了,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回省工业厅打秋风。 以食品厂如今的情况,贷款贷不来,借钱更是没指望。 现在还能用建厂房的借口拖住职工,可是厂房建好以后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停工待产。 她思来想去,这事还得落到工业厅那笔技改资金上。 然而,她刚走进省厅的大门,正在品味回到老家的激动心情,迎面就撞上了刚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的赵桂林。 “赵经理,这么巧啊!”叶满枝笑嘻嘻地打招呼,“省皮革工业公司的办公室咋样?亮堂不?” “那肯定要比你们食品厂亮堂!”赵桂林笑问,“叶厂长回来干嘛啊?不会是要钱的吧?” 叶满枝没瞒着,“确实有这个打算,我们厂里不是刚经历了火灾吗,现在急需技改资金重建。” “呵呵,别想了,今年轻工业只有两个技改指标,一个在年初就拨出去了,另一个被这位,”赵桂林竖起一个大拇指,“拨给省制糖工业公司了。咱们来晚一步!” 叶满枝:“……” 厅长秘书就是牛啊! 瞧人家这反应速度,刚上任就给单位带去一笔技改资金。 在新岗位上站稳脚跟是妥妥的了。 赵桂林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跟她打马虎眼,连赵桂林都弄不来技改资金,那她就更没必要去领导跟前显眼了。 她上楼一趟,听说夏竹筠还在开会,便将带来的半斤奶糖留在秘书室,转身打道回府。 …… 资金来源一直没有着落,但叶厂长并没有想象中的焦虑。 吴玉琢小同志在幼儿园兴趣班的学习卓有成效,老师打算让舞蹈班的小朋友,参加今年市里举办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 舞蹈家吴玉琢正在积极练习老师编排的舞蹈,只等着到时候惊艳亮相。 这位小同志不但当着爹妈的面练习,去姥姥家和太奶家也要积极展示。 导致所有亲戚朋友都知道吴玉琢要登台演出了。 亲爹亲妈都觉得,搞出这么大的声势,要是不得个第一名,大舞蹈家真的很难收场。 吴玉琢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周末上午,发现妈妈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她停下跳舞的动作,跟屁虫似的追在身后问:“妈妈,你干嘛去?跟谁一起吃饭?能带我吗?” 叶满枝最近的饭局多,十次出门有八次是跟人吃饭。 “跟同学聚餐。”叶满枝看了眼紧闭的书房大门,心知吴大博士又钻研进去了,“你换衣服吧,爸爸没空搭理你,你今天跟我走。” 吴玉琢今天要蹭吃的对象是叶满枝的大学室友边鹊桥。 边鹊桥周末要在单位值班,叶满枝带着孩子直接找去了重机厂的大食堂。 见到今天的“饭票”,吴玉琢喊了声“桥桥姨”,得到她桥桥姨的一个捧脸亲,就乖乖坐在旁边等着开饭。 希望今天能吃到红烧肉! 边鹊桥抱着小姑娘稀罕了好一阵,终于埋怨地看了叶满枝一眼,“你跟我提的那个事,有点悬啊!” “为什么啊?” “你们工业厅刚把我们重机厂开办的罐头厂关停了,这才过了多久啊!就敢跑来跟我们要设备!” 叶满枝当初在整改关停领导小组,关停了不少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 其中就包括重机厂的一家小罐头厂。 她刚关了人家的厂没多久,如今又厚着脸皮上门求合作。 确实有点那什么。 但是,都是为了工作嘛,她豁出去舍生取义了。 “支书,你可千万别跟你们领导说,我以前在工业厅工作啊!” 第147章 罐头之所以被老百姓看做“奢侈品”, 不只是因为价格贵,还因为产量低。 全国所有省市加起来,总共只有五十多家罐头厂, 有的偏远省份,甚至一家罐头厂也没有。 在这种资源紧缺的条件下, 人家重机厂竟然自己开了一家罐头厂! 而且人家的罐头并不对外销售, 没有商标、罐贴, 除了一个生产日期, 罐身上啥也没有! 产品全部供应给本厂职工。 “当初关停你们的罐头厂,也是逼不得已, 计划内的好多工厂都原料短缺。”叶满枝笑道, “你们那个罐头厂, 虽然只有二十多人, 但是整天咔咔生产,年产量高达250吨。搞完水果罐头, 又搞午餐肉罐头, 是糖、盐、猪肉的消耗大户。关键是产品都是计划外的, 从不在市场上流通!” 重机厂是中央直管单位, 分属国家重点发展的重工行业, 放在时下就是好单位的典型代表, 在全省的工业系统内, 几乎可以横着走。 职工福利待遇当然也是数一数二的。 边鹊桥忙着给小姑娘夹菜, 不满道:“罐头厂红火的时候,我每个月能分到一张罐头票打打牙祭。自打那罐头厂被工业厅勒令关停, 我们全厂上下简直怨声载道。” “哎呀,都是为了工作嘛,”叶满枝笑道, “支书,咱到时候就只提食品厂,别提工业厅那一茬!” “工业厅关停我们的罐头厂,还不是为了保证其他食品厂的生产!”边鹊桥提醒,“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们厂职工对这事可记仇了!” “职工是职工,领导是领导,凡事都可以商量嘛。” 吴玉琢认真应付着饭盒里的红烧刀鱼,等她将刀鱼两边的小刺全都挑出来,终于分出精力,帮她妈妈敲了一下边鼓,“桥桥姨,都可以商量。” “商量什么呀,你能听得懂吗?”边鹊桥在她的羊角辫上摸了摸,又羡慕地说,“有言一直是你自己带的,我家那俩孩子还在老家呢!” “姐夫的工作调动还没着落啊?重机厂这边没有空缺吗?”叶满枝问。 “这几年精简人员,除了应届大学生和中专生,厂里根本没有用人指标。即使有指标也轮不到我们两口子啊!” 边鹊桥虽然大学毕业就留在了滨江,但她在这边根基浅,其实没什么人脉。 他爱人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已经在老家酒厂当供销科长了,让他放弃老家的工作,来省城当工人或办事员,他肯定不乐意。 但是让边鹊桥放弃重机厂的好工作也绝对不可能。 夫妻俩只能暂时两地分居,孩子由她公婆帮忙带着。 好在她爱人是跑供销的,有机会来滨江出差,夫妻俩偶尔能团聚一下。 “我公公上个月还给我拍电报呢,劝我回老家去工作。” 叶满枝撇嘴说:“回去容易,再想出来可就难了。你回了老家,还能遇上待遇这么好的工作吗?” 边鹊桥叹道:“从咱们上大学开始,我一走六七年,上次回老家过年,我家老大跟我都有点生分了。” “那有啥,反正你租的房子宽敞,不如把俩孩子都接来滨江上学。重机厂子弟校的教学水平比地方上的高了不少,我家有言的幼儿园,还能学跳舞和画画呢。” 边鹊桥之前也考虑过将孩子接来滨江,可她刚来新单位,工作特别忙,实在没时间独自带孩子。 叶满枝给她出馊主意,“俩孩子都上学了,白天不用你带着。厂子弟校和幼儿园的作息时间是跟着工人走的。你先将人接来,到时候老婆孩子都在滨江,姐夫肯定得拼命想办法来滨江发展。你们夫妻俩一直僵持着,没有合适的契机改变现状,再蹉跎下去俩孩子就长大不需要妈妈了。” 边鹊桥望向腮帮子鼓鼓,胃口极佳的吴玉琢小同志,狠狠心说:“我明天去子弟校问问转学条件,先把孩子接来再说。” * 老同学难得能凑在一起聊天,叶满枝在重机厂逍遥了大半天才带着孩子回家。 次日去单位上班,她先去跟牛恩久介绍了从罐头厂借设备的想法。 “他们有两套半机械生产线,能生产蔬果罐头和午餐肉罐头。设备不算先进,但进行生产是完全没问题的。” 牛恩久起身问:“他们真愿意将设备借给咱们?” “还不一定,需要咱们派人去谈,但我觉得可能性很大。”叶满枝低声说,“省厅刚关停了一部分小厂,只要生产材料短缺的问题没解决,他们那家罐头厂就开不起来。设备不怕用,就怕放,那么多设备放上几年就报废了,那还不如转给咱们……” “重机厂开办这个罐头厂是为了给职工发福利,罐头厂关停以后,职工福利也停了。我觉得咱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答应他们在未来多少年内,每年免费提供多少箱罐头。用这些罐头,换取那两套生产设备。” 牛恩久拍掌说:“叶厂长,你这个情报相当有价值,哈哈,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重机厂呢!” 叶满枝笑道:“他们虽然有设备,但二三十个工人就能完成全年的生产。这两套设备的产量,其实还不够支应咱们的生产任务。” 食品厂的罐头车间里,正式工有将近五百人,临时工也有一百多。 这两套设备对他们来说杯水车薪。 牛恩久爽朗笑道:“先让一部分职工有活干,完成一部分生产任务再说,最近早樱桃成熟了,咱们跟公社果园签了采购协议,我昨天还犯愁今年的樱桃罐头要怎么生产。要是真能把这套设备弄来,咱就三班倒,人停车不停,先把樱桃罐头搞起来!”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越想越觉得这事靠谱,不由停下来问:“重机厂那边由谁负责这个事?咱们想办法把人请出来招待一下。” “总务处长。” 重机厂厂长跟省厅领导一个级别,他们这样的小食品厂,跟人家厂长根本搭不上话,能联系到一个总务处长就不错了。 “那咱们跟总务处长约个时间,将人请到咱食品厂招待所商量一下。” 叶满枝觉得自己出面很可能会给事情增加难度,甚至肯能将事情搅黄了。 于是,她摆出绝不贪功,以厂长马首是瞻的姿态,特诚恳地说:“厂长,宴请总务处长的事,还是由您亲自出马吧,我留在厂里组织大家搞厂房建设,给新设备准备场地,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牛恩久意外地看她一眼,没想到她竟然在紧要关头退了一步。 他虽然要在厂里掌握话语权,但自认是能容人的领导。 只要食品厂能按照他的规划发展,不闹出大乱子,副手们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 他思忖片刻说:“那行吧,咱们分工合作,我出面跟重机厂协调一下。” …… 叶满枝将请客吃饭的事推给了牛厂长,她自己又往工业厅跑了一趟,查看是否还有其他罐头厂被关停。 然而,像重机厂那样财大气粗的单位,再没有第二家。 除了重机厂的罐头厂,只有德化专区那边有一家小罐头厂被关停了,但他们的规模太小,罐头生产用的是食品厂早就淘汰的土办法,没什么借用价值。 她琢磨还能从哪里弄点钱和设备的时候,周如意将几份文件拿进来,然后站在办公桌前,小声透露:“厂长,刚刚刘科长进了陈副厂长的办公室。” 叶满枝一边在文件上签字,一边问:“哪个刘科长?” “就是供销科的科长刘胜!” 叶满枝点点头没吱声。 她是经营副厂长,除了包干两个车间,财务科和供销科也由她分管。 正是供销科长刘胜的顶头上司。 不过,她跟刘胜之间有些陈年旧账。 她向来有仇当场就报,刘胜阴了她一次,她当时就还了回去。 因为给评委行贿的事被曝光,刘胜损失不小,连这次提拔副厂长的机会都错失了。 叶满枝面对他的时候,心里挺坦荡的,也没啥怨气,毕竟早就报过仇了。 但刘胜面对她时,明显带着不自在。 除了她刚上任的时候,跟财务科长一起来汇报过工作,之后就很少往她的办公室里来了。 当然,也可能与她经常不在办公室有关。 谁知道呢。 见领导没什么反应,周如意继续汇报道:“向前公社那边的早樱桃快熟了,不过我听说今年的樱桃好像有点问题。” 叶满枝问:“什么问题?产量不足还是什么?” “好像是甜度不够,供销科派人去向前公社的果园看过了,虽然还没到能摘的时候,但与往年同期相比,明显要酸得多。做樱桃罐头需要大量白糖,如果樱桃的甜度不够,那需要的白糖可就更多了。” 叶满枝终于引起重视,停下了动作。 每个厂的白糖用量是有指标的。 全年的原料用量早在年初的时候就定了下来,一旦樱桃罐头的白糖用量超标,那今年的定额肯定不够用。 食品厂是用糖用油大户,但上级对白糖定额把控得相当严。 每个产品的用糖量会精确到个位数,做计划的时候,想多做点都没啥机会。 周如意凑近她汇报,“我刚才经过陈厂长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刘科长提到了向前公社,估计与这批早樱桃有些关系。” 叶满枝下意识蹙眉,供销科由她分管。 刘胜不找她汇报,反而跑去找陈谦,这是什么操作? 而且罐头车间的包干工作,早就从陈谦手里转到她这里了。 她凝神想了一会儿,见周如意还在对面等着,便笑着问:“如意,还有其他事吗?” 周如意迟疑道:“厂长,除了刘科长的事,其实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嗯?” “最近厂里好像有一股不好的流言。” “什么流言?” “主要是罐头车间的那些职工,有人说厂领导从上面要不来钱,买不到生产设备,罐头车间就重建不起来,最近可能会精简人员。”周如意悄声透露,“有几个工人已经走关系,打算调去其他车间了。” “关系走成功了吗?最近有人申请调岗了?”叶满枝问。 “暂时还没有,他们联系的好像都是其他车间的主任和班长。”周如意说,“但有人觉得罐头车间没指望了,这两天在工地上出工不出力,只等着调岗去其他车间上班。” 叶满枝选择周如意当秘书的优势,在此时终于凸显出来了。 她刚上任,还在熟悉环境的阶段,虽然时常找机会下车间,但职工私下的思想动向她是掌握不到的。 周如意以前是罐头车间的职工,在厂里有不少姻亲故旧。尽管这些亲戚的职务都不高,大多是车间工人,可是关系网几乎遍布全厂,对厂里的各种小道消息非常灵通。 小周秘书有点像当初的刘金宝。 叶满枝将自己的派克钢笔拧好,轻轻放到桌面上,而后设想了一下这股流言可能会带来的影响。 新厂房的建设还需要大家一起出力,若是闹得人心惶惶,让工人们到处托关系找下家,确实不利于稳定。 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散了。 这股歪风必须及时杀一杀。 “如意,你这个情报提供得非常及时!我这边事情千头万绪,有些细节顾及不到,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叶满枝不吝给秘书一些正向反馈。 她给夏竹筠当秘书的时候,夏厅就经常表扬她,让她清楚了解哪些该做哪些不用做。 节省了秘书揣摩领导心思的时间,工作非常高效。 现成的榜样摆在那里,叶满枝延续夏厅的工作作风,对自己的小秘书也是以夸夸为主的。 周如意没想到只是一个小道消息,就能得到领导的直接肯定,连忙用力点了点头。 她只比叶厂长小几岁,但自打当上厂长秘书,她心里始终兴奋又不安。 自食品厂建厂以来,领导秘书都是从厂部提拔的,厂领导从未在基层车间里选过秘书。 用她爸妈的话说,周如意从车间调去领导身边,算是一步登天了。 叶厂长这么年轻就能当副厂长,而且是厂里唯一的女厂长,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跟着领导好好干,以后兴许也能混个主任、科长当当呢! “我一会儿去车间看看,如意,你往宣传科跑一趟,让他们派个宣传干事过来。” 叶满枝暂时不去考虑刘胜的问题。 从衣架上摘下一件蓝色工作服换上,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径直前往正在建设中的罐头厂房。 工地上仍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但是仔细观察的话,的确能发现一部分职工行动拖沓,工作情绪不高。 二车间侯主任发现她的身影后,主动跑过来打了招呼。 “侯主任,这两天厂里有些流言,大家没受什么影响吧?” 没想到这新厂长的消息竟然这么灵通,侯主任卡壳几秒,答道:“大多数同志比较理智,但有一小撮人比较活跃。” 叶满枝点点头说:“现在的日头太大了,让大家歇会儿吧。我包干咱们罐头车间以后,还没跟大家正式交流过。正好趁着今天的机会,组织大家一起开个座谈会。” “那敢情好,我这就将人召集过来。” 听说副厂长要开会,大家不用劳动了,几百号人立马放下手上的工作,跑到厂房前的阴凉地席地而坐。 叶满枝站在空地的最前面,举着大喇叭笑道:“我作为副厂长包干咱们罐头车间,已经有些日子了,原本想把第一次座谈会放到罐头车间重新复产复工那天,但是今天正好有机会,就想趁着休息时间,跟大家聊聊。” 侯主任回身对职工们说:“叶厂长已经站在大家面前了,有什么问题就当面问!” 人群里旋即便有人喊道:“厂长,咱们罐头车间什么时候能复工啊?” “哎呀,你这问题问的不对,应该问罐头车间还能复工吗?”另一个年轻工人笑着调侃。 “哈哈哈~” 他周围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大笑起来。 叶满枝看向那个提问的工人,笑着问:“这位同志叫什么名字?” “马志超!”年轻人昂着下巴说,“咋地,厂长有什么指示?” “厂长没什么指示,马志超,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叶满枝笑问,“咱们罐头车间去年的总产量是多少?” “一两千吨吧。” “嗯,2100吨。”叶满枝看向前方所有职工,继续问,“有谁知道去年全省的罐头产量吗?” 职工们不关心这些,自然答不上来。 侯主任稍稍有些了解,主动举手说:“三千多吨吧。” “对,1963年,全省共有2家罐头厂,1个罐头车间,罐头总产量是3190吨!”叶满枝举着喇叭高声道,“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罐头车间,就是全省唯一的罐头车间,咱们的产量,占全省罐头产量的三分之二!这是什么概念?” 有职工与有荣焉道:“咱们是全省的第一呗!” “对,在罐头生产这方面,咱们是这个!”叶满枝竖起一个大拇指,“很多同志都知道我之前在省工业厅工作,省厅领导其实一直在扶持咱们本省的名牌产品。第一食品厂有几十年的积累,算得上是老字号,滨江牌和长城牌罐头在外地的知名度相当高,我甚至在北京王府井的柜台里看到过咱们厂的产品。” 职工们既欣慰又惋惜,有人遗憾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车间都烧了,还提那些有啥用?” 叶满枝说:“车间烧了,但招牌还在!只要招牌还在,无论是省里,还是厂里,都不可能放弃第一食品厂的罐头车间!咱们厂有成熟的技术,有熟练工人,重建复工,比新建一家罐头厂要划算得多!” “最近厂里有一股流言,有人说厂里要精简罐头车间的人员,”叶满枝掷地有声道,“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大家,这股流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几年城里在精简人口,咱们食品厂也精简了一些,大家的担忧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希望大家能与时俱进地看问题,从去年开始,咱们全省乃至全国的经济,已经开始全面复苏了!如今正是要大搞生产,比学赶超的关键时期。” “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咱们厂里,不但不会精简职工,时机成熟的时候甚至还要继续扩招工人!” 人群里的议论声嗡嗡一片。 “真的假的?咱们厂要招人啊?” “需要人手的时候,当然要招人!”叶满枝问,“大家知道上海梅林罐头厂有多少职工吗?” 侯主任猜测:“以他们的生产规模,至少要有上千人吧?” 叶满枝伸出两根手指:“梅林有两千名职工!而咱们第一食品厂的罐头车间有多少人?正式工加上临时工,一共637人!我听说咱们厂有个口号,是什么来着?” 人群里当即便有人齐声喊道:“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超先进!” “对,咱们的目标就是赶超先进!作为全省最大的罐头生产企业,咱们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复产复工,而是赶超全国的先进企业!” 马志超用大部分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现在连一套完整的生产设备都没有,怎么赶超人家啊?” “马志超同志的担忧合理,但在大家热情高涨的时候泼冷水,非常不可取!”叶满枝严肃道,“自打我来到咱们食品厂,一直在想办法联系罐头生产设备,如今已经有一些眉目了。我将情况汇报给了牛厂长,目前厂里正在推进这项工作,相信很快就能听到好消息。” “但也希望大家不要着急,给厂领导一些时间,咱们循序渐进地将设备补足,分拨分批地让大家返岗复工!” 叶满枝回身招手,将宣传干事喊了过来。 “2.27大火的第二天,有记者拍下了火灾后的画面,我已经联系报社,要来了当时的相片。今天我又请来咱们宣传科的同志,用照相机帮大家记录下今天这一刻!” “与2.27相比,今天的罐头车间已经重新焕发生机了!而用不了多久,也许是三个月后,也许是今年年底,这一片厂房又会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满枝指向身后的工地说:“曾经的罐头车间是经过几十年的积累,从前辈手里继承过来的。而以后的罐头车间,是咱们这批人一砖一瓦,亲手建设起来的。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罐头车间的元老,名字足以写进咱们的厂志里!” “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大家也不用刻意打扮了,咱们就在这片空地前,以身后的厂房为背景,拍一张大合影!” “叶厂长,真给我们拍照啊?” “当然啦!” “那我可不直挺挺地站着拍,能拍我劳动的画面吗?” “能啊,大家找好各自的位置,一会儿让宣传科的同志,帮咱们拍一张大合照。厂里要将2.27的相片、今天的相片,还有未来正式复工那天的相片,一起交给报社的编辑发表。图片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新生》。” 有工人起哄道:“哈哈哈,我觉得应该叫《热火朝天》。” 又有人凑趣说:“不不不,叫《欲火焚身》。” “什么《欲火焚身》啊!那叫《浴火重生》!” 第148章 叶满枝带着职工在工地上拍照的事, 没两天就在食品厂内部传遍了。 对于这位年轻的女厂长,许多人都在保持观望,尤其是领导班子里的几位副厂长, 都想看看她新官上任能搞出什么名堂。 没想到竟然搞了这么一出! 技术副厂长王士虎,刚听到消息时被茶水呛了一口。 “她真跑到厂房工地上给工人拍照去了?” 秘书唐杰解释:“是跟工人一起拍大合照, 带了宣传科的干事。” “一起拍个大合照能有什么用, 还不如赶紧弄套设备回来。” 唐杰笑道:“好像还挺有作用的, 前几天罐头车间的好几个工人想调岗, 这两天又没动静了,在那边的工地上干得挺红火。” “……”王士虎放下茶杯, 嘟囔道, “狗长犄角闹洋事儿。” 这小叶厂长可真能折腾! 不过, 不在这种事上折腾, 她也确实没什么可折腾的。 在其他工厂,生产和经营是重要工作, 分管副厂长通常是资历深, 排名又靠前的。 但在食品厂这边, 生产和经营由牛恩久亲自主抓, 很多科长和车间主任经常越过副厂长, 直接向厂长牛恩久汇报。 所以, 无论是生产副厂长陈谦, 还是经营副厂长叶满枝, 手中的权利都没有外人想象中的大。 王士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就看这位能折腾的小叶厂长, 有没有本事从老牛手里捞好处了。 有人觉得小叶厂长能折腾,也有人看到了她身上的闪光点。 来了一个年轻厂长,似乎确实能给厂里带来一些活力。 这天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 工会主席皮玉珍主动找到了叶满枝。 “叶厂长,市里要组织长跑比赛,我帮你报个名咋样?” 叶满枝颇有兴趣地问:“什么长跑比赛?只需要派几人代表厂里参加,还是要动员职工们积极报名?” “咱们市里首次举办庆祝‘五一’、纪念‘五四’环城赛跑,张副市长牵头主抓这次环城赛跑活动,市工会动员各单位的干部职工都要积极参加。” “皮主席,”叶满枝问,“咱厂里的报名情况咋样?牛厂长报名了吗?” 皮玉珍呵呵笑道:“其他人那里我还没问,不过,叶厂长,你是咱们厂最年轻的厂长,在这种活动上可得带个好头!支持一下我们工会的工作!” 之前的厂领导班子里全是男同志,而且大多是四五十岁的男同志,对于工会组织的文体活动,向来兴趣缺缺。 他们每次出席活动时,只起到一个看热闹和鼓掌的作用。 领导们主抓生产和思想政治学习,对文体活动不热衷,导致职工们的参与热情也不高。 食品厂工会的工作总是不瘟不火的。 如今来了一个似乎挺能折腾的小叶厂长,终于给食品厂这一潭死水注入了活力。 让她这个工会主席也看到了一丝曙光。 小叶厂长果然不负她所望,爽快地答应道:“行,皮主席,您给我报个名吧。锻炼身体是好事,工会应该号召职工们多锻炼锻炼。去年我参加省里组织的横渡滨江游泳比赛,提前练习了两个多月,身体素质确实得到了大幅提高。我刚开始只能游两百多米,后来竟然成功横渡滨江了!” 皮玉珍惊讶地望向她:“叶厂长,横渡滨江可不简单,你这得算是游泳健将了吧?” 叶满枝没提自己带着游泳圈,故作谦虚道:“游泳健将谈不上,我当时游得比较慢,能游下来全靠两个字——坚持。咱们干革命工作,有时候就是要有咬牙坚持的毅力……” 她唱了几句高调,又对皮玉珍说:“皮主席,其他领导那边我就不管了,但我是咱们厂唯一的女厂长,在女工工作这方面肯定要起带头作用。这样吧,请工会和妇联出面,咱们组织一个三八妇女长跑队,专门代表厂里征战这次的环城赛跑。把咱们厂那些身体素质好,有干劲儿的女同志都组织起来,争取为厂里夺得佳绩!” “那可太好了!”皮玉珍欣喜道,“这事交给我们工会绝对没问题!” 别管其他领导是啥态度,哪怕男职工不参加也无所谓,只要有这个三八妇女长跑队,工会的任务基本就完成了。 叶满枝笑道:“就是要辛苦工会的同志协调一下,生产排班的时候,尽量照顾一下报名参加长跑的女同志。等人员名单定下来以后,咱们抽时间组织大家一起锻炼锻炼。” 她向来积极参加业余活动,在工业厅的时候,凡是有点名堂的活动她都报过名。 这次报名参加环城赛跑,除了支持工会工作,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食品厂虽由省工业厅直管,但平时与市里各部门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少。 副市长牵头组织的活动,不管其他厂领导咋想,她作为副厂长还是要积极支持,动员职工踊跃报名的。 而且食品厂的女工不算少,多组织女工参加活动,给大家提供展示自我的机会,能慢慢凸显出女同志在厂里的优势和重要性。 无论对女职工,还是对她这个女厂长,都有积极作用。 …… 叶满枝与皮玉珍商量了一些活动细节,下午在车间碰到余幽芳的时候,还主动邀请她加入三八妇女长跑队。 余幽芳婉拒道:“我哪有你们年轻人的精神头,而且我这两天正为那批早樱桃犯愁,实在没余力考虑其他了。” “余工,我听说今年的早樱桃甜度不够?对罐头口味的影响很大吗?” 余幽芳随手拿过一个罐子,用镊子挑出一颗糖水樱桃给她,“这是按照原来的配方生产的样品。” 叶满枝将樱桃放进嘴里,然后毫无准备地被那颗樱桃酸得一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这味道不像樱桃,更像酸李子。 糖水的那点甜味好像没啥用。 “这樱桃是不是还没熟啊?” “反正果园那边送来的样果就这样,不知道今年是怎么回事,果子又小又酸,还有点涩口。”余幽芳不满道,“供销部门采购原料的时候,能不能用点心?要是真的用这种品质的果子生产樱桃罐头,可就砸了咱们的招牌了!我都怕人家拿着罐头跑来厂里退货!” 叶满枝眯着眼睛问:“余工,咱们往配方里多加点糖,能有效果吗?” “糖水罐头的特点就是既能吃果,又能喝汤,把糖水搞得那么甜,这糖水还怎么喝?”余幽芳皱眉说,“实在不行就改成糖酱樱桃,去掉糖水,对樱桃进行糖渍。” 虽然不用糖水了,但白糖用量并不会减少。 到时候白糖用量超过定额,又会带来其他麻烦。 按照余幽芳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退掉这批樱桃。 宁可不生产,也不能砸招牌。 叶满枝从她那里拿了一小罐酸不拉几的糖水樱桃,带回了办公室。 “如意,我不在的时候,供销科那边有人过来吗?” “暂时还没有,”周如意觑着她的神色说,“供销科的刘科长和丛副科长,在上午去了一趟牛厂长的办公室,然后就骑着自行车出门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供销科向来如此,一般的事情找经营副厂长签字,重要紧急的事情直接汇报给牛厂长。 当初何大力当经营副厂长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处境。 叶满枝又往嘴里放了一颗樱桃,酸得眯着眼睛想,要是每次有紧急情况时,供销科和财务科都越过她直接向牛恩久汇报情况,那她这经营副厂长岂不是完全被架空了? 以后就当个签字副厂长好了。 可是,对于眼下这种情况,她又暂时找不到打开局面的办法。 她来食品厂的时间不长,但是多少能看出点牛恩久在厂里的地位。 食品厂能从一个小罐头厂发展成如今的综合性食品厂,生产近三百种产品,牛恩久这个厂长功不可没。 他刚当厂长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五计划,省里整合工业资源,将市里的很多小厂并入第一食品厂,让第一食品厂的规模在短时间内膨胀了好几倍。 这让牛恩久在厂里的威信相当高。 而且很多科室和车间的主管,都是被他提拔上来的,包括刘胜。 刘胜不给她汇报工作,一是因为两人之前有些龃龉,二是因为有牛恩久给他撑腰,让他有恃无恐了。 * 叶满枝一时半刻想不出改变处境的好办法,而且据她观察,陈谦也没比她好多少,生产计划科长似乎也是直接向牛恩久汇报工作的。 有个人一起作伴,让她心里好受了不少,在一堆请假条和报销单上签过字,便按时下班回家了。 明天是周末,厂里没给她安排值班,她打算试跑一下环城赛跑的路线。 她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不少人都知道她成功横渡过滨江。 所以,包袱很重的小叶厂长认为,这次环城赛跑绝对不能掉链子,回家就宣布了自己即将参加长跑的消息,并极力动员吴大博士和吴玉琢小同志,跟她一起进行试跑。 吴玉琢对长跑还没有什么概念,作为亲妈的头号拥趸,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 顺便提了一个不大的要求,“妈妈,我可以喝汽水吗?就喝两口!” “可以。” 叶满枝宠爱了一下自己的拥趸,又扭头看向还在图纸上写写画画的男人:“吴博士,你明天有什么安排?能参加家庭集体活动,追随你聪明美丽的爱人吗?” “……”吴峥嵘还在图纸上画着各种线条,头也不抬地说,“好好说话。” 叶满枝从善如流地改口:“吴副所长,明天能陪我一起跑步吗?” “可以。” 吴峥嵘比他闺女还痛快,连额外要求都没提。 小叶厂长感动地想,亲老公比亲闺女靠谱多了,吴大博士真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她当晚就拉着吴峥嵘,在房间里跳了两支交谊舞,夫妻俩罗曼蒂克了一下下。 然而,次日上午,她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带着男人和孩子出门试跑的时候,吴峥嵘却不知从哪弄来一辆挎斗三轮摩托车。 骑在摩托车的座椅上问:“小叶厂长,你打算从大院里开始跑,还是从环城赛的起点开始跑?” 叶满枝:“……” 难不成只有她一个人试跑?这爷俩骑车跟着她? 吴玉琢已经小鸟似的飞扑过去,连声喊爸爸:“爸爸,这辆大车是你的吗?我能坐吗?可以喊上我车车哥和球球哥一起坐吗?” “是从省军区借来的车。”吴峥嵘将兴奋的闺女抱进挎斗里。 研究所最近与军区有合作,他经常两头跑,这车是从军区借来的。 “你怎么不早说有摩托车呀!”叶满枝也新奇地打量这辆车。 她在军事学院这边经常能看到挎斗摩托,但是从来没坐过。 要是早知道吴大博士能弄来摩托车,她就不跑步了。 “要不咱今天别跑环城赛了,你知道向前公社怎么走吗?那边有个果园的早樱桃熟了,咱带有言去看看咋样?”叶满枝豪气地说,“汽油钱我出!” 她总觉得厂里那批早樱桃不对劲,那酸度像是没熟的果子。 兴许人家果园里有更好的樱桃呢,她想去看看。 吴峥嵘问清向前公社所属的区县,搞明白大致方位后,挥手说:“上车吧!” 叶满枝回屋装了一饭盒饼干糕点,灌了两壶凉白开,又带上那罐能酸掉牙的糖水樱桃,也挤进了她好奇许久的挎斗里。 一家三口就这样临时改换路线,去果园春游了。 能给食品厂提供原料的果园几乎都在厂区10公里以内,骑着挎斗摩托过去,路程不算远。 来到向前公社境内时,甚至不用刻意打听,只要跟着那些推车和扁担,就能顺利找到那片果园。 这一片是近郊最大的果园,好几家单位都在这边承包了果树。 摩托车停在果园外面时,县商业局的小干事正黑着脸从果园里走出来。 “赵书记,不是我推脱,你们这果子瞧着跟没熟似的,你让我们怎么卖?” “今年的情况比较特殊,这些果子确实熟了,再不采摘就要烂在树上了。”赵书记苦着脸说,“咱之前可是有协议的。” “有协议也不能给我们这样的果子呀!这种樱桃拉回去,哪怕价格倒挂也卖不出去。”小干事不顾对方挽留,挥挥手走了。 见到这种情况,叶满枝心里凉飕飕的,看来今年的果子可能都是那个德行的。 又酸又涩。 既然已经来了,总要进去看看。 叶满枝给果园的工作人员看了自己的工作证,然后被人带去了食品厂承包的那一片区域。 吴峥嵘随手从树枝上摘下一串半红半黄的樱桃,递给馋得直咽口水的小豆丁。 出于对亲爹的信任,吴玉琢小同志毫无防备,揪下一颗樱桃放进了嘴里。 然后“哎呀”一声,五官都被酸得聚到一起。 叶满枝还没吃,就已经倒牙了。 她赶紧捞了一颗糖水樱桃塞进闺女嘴里,而后给吴大博士也怼了一颗,帮闺女报了仇。 吴峥嵘吐出果核,给出中肯评价,“你们这种罐头适合卖给孕妇或是容易晕车的人。吃一颗樱桃,能把晕车忘了。” 叶满枝吃了好几颗糖水樱桃,其实已经有点适应这个味道了。 与其他水果罐头相比,确实酸很多,但是,咋说呢,也算是比较有特色吧。 就像吴峥嵘说的,有人可能会爱这种酸甜口。 三人在果园里查看了一圈,其实并不是所有樱桃都特别酸,偶尔能遇上一两棵比较甜的樱桃树。 夫妻俩试吃了几颗,但是上过一次当的吴玉琢特别记仇,亲爹喂给她的樱桃,她再也不肯吃了。 只顾噘着嘴生气,也不跟她爹说话。 吴峥嵘去供销社给她买了瓶橘子汽水,让她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成功将嘴唇和舌头全都染成橘色以后,终于让闹脾气的小豆丁消了气,父女俩重归于好了。 * 尽管被城郊的土路弄得灰头土脸,但是能跟父母一起春游,吴玉琢小同志还是很满足的。 回到大院以后,将一捧酸樱桃送给了隔壁的伊伊,然后与小姐妹分享自己一路的见闻。 而叶满枝心里却并不轻松,那一大片樱桃树都被食品厂承包了。 这玩意就跟赌博似的,买定离手。 当初是因为生产原料不好找,才跟果园提前签订供销合同的,无论果子是好是孬,他们都得认账。 而且食品厂已经交了20%的定金,要是撕毁合同,还得损失上千块。 她刚在周末摸清了早樱桃的情况,没几天,牛恩久就召集了一次工作会议。 讨论有关早樱桃的问题。 除了厂长副厂长,总工余幽芳、供销科长、生产计划科长、罐头车间的四个主任,也全都在座。 牛恩久将问题抛出来以后,叶满枝先疑惑发言:“厂长,这批早樱桃出现问题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有一周了吧。” “那之前为什么没人跟我汇报?”叶满枝看向供销科长刘胜,“这么大的事,供销科的同志为什么没跟我提前沟通?” 刘胜说:“情况紧急,我直接汇报给牛厂长了。” “汇报给厂长当然是正确的,但是作为经营副厂长,又包干了罐头车间,我怎么没有听到供销科的任何汇报?如果刘科长没有时间,完全可以让副科长,甚至是办事员跟我介绍一下情况,一周已经过去了,总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吧?如今厂长召开会议,探讨早樱桃的问题,我两眼一抹黑,没有任何准备,这不是耽误工作进度吗?” “……” 会议刚开始,就有了火药味。 众人都将视线放到了叶满枝和刘胜身上。 这叶厂长瞧着面嫩,没想到脾气还挺硬的,竟然当众发难刘胜。 牛恩久轻咳一声,和稀泥道:“供销科这次确实疏忽了,以后注意吧。” “我觉得厂长这个用词很对,就是疏忽了。”叶满枝严肃道,“我希望大家对工作上点心,2.27火灾应该引以为鉴,不能疏忽大意。厂长,我比在座的大多数同志都年轻,说话也比较直,但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牛恩久:“……” 这还没完没了了。 叶满枝说:“副厂长们都有工作分工,对自己分管的工作,负有领导责任,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之前供销科完全没向我透露一点口风,万一这批樱桃出了问题,给厂里造成了经济损失,我作为分管副厂长是不是要负一定责任?可我现在完全不知情,那到时候由谁负责?供销科能负责吗?” 既然有好事的时候想不到她,那需要有人负责的时候,最好也别找她。 余幽芳默默喝着茶,心里感叹,这么年轻就能被省厅调来当副厂长,还是有些原因的。 她早就将糖水樱桃的样品给叶满枝尝过了,要说她完全不知情,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叶满枝选择在这么多人面前向刘胜发难,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其他人再想忽视她,越级上报的时候,总要顾及一下是否会被叶厂长当众撕下面子。 叶满枝放缓神色,对牛恩久说:“我有感而发一下,占用了开会时间。希望大家都能对革命工作用点心,别再马马虎虎了。厂长,咱们继续开会吧。” 与挂相的刘胜相比,牛恩久的养气功夫显然更胜一筹,他没对叶满枝的话有任何评价,平静地将这个小插曲翻篇儿了。 直接说起今天开会的主题。 就是这批樱桃要如何处理的问题。 余幽芳最先发言:“这种酸樱桃对白糖的消耗量太大了,而且咱们的生产设备还没有到位,只靠一台封罐机根本忙不过来。樱桃不耐储存,不及时处理罐装的话,很容易腐烂。我建议放弃这批樱桃,及时止损。” 牛恩久说:“我这两天正跟重机厂协商,借用他们的罐头生产设备,到时候可以多加一台封口机。” “就算有两台封口机也不够用,而且多消耗的白糖从哪里省出来?” 物资部门按季度拨付生产原料,厂里想挪用其他任务的白糖,寅吃卯粮都没办法。 刘胜整理好表情说:“余工,早樱桃是咱们早就跟果园签好的合同,如果咱们撕毁合同,公社那边会有很大的损失,以后再想合作就难了。” 他们跟向前公社的果园合作了三年,只有今年的果子出了问题。 生产计划科长接话说:“余工,临时采购其他水果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放弃这批樱桃,会影响今年生产任务的完成进度。” 余幽芳:“……” 一群人讨论了一上午,在放弃早樱桃和增加白糖定额之间,选择了后者。 为了完成今年的生产任务,樱桃罐头需要继续生产,提高白糖用量以后,将糖水樱桃变成糖酱樱桃,保证罐头风味。 而超出定额的白糖用量,由供销科去想办法。 供销科直接向经营副厂长叶满枝汇报。 会议结束,叶满枝径直离开了会议室。 刘胜想跟她商量商量白糖定额的事,却没能追上她的脚步。 全省的制糖工业由新成立的省制糖工业公司把控,新上任的副经理是省工业厅的厅长秘书。 让同为领导秘书的叶满枝出面,显然比他更加事半功倍。 然而,叶满枝却一点也不想搭理他。 应该汇报工作的时候,想不到她,如今要出面求人办事了,反而想推到她身上! 这刘胜长得不咋地,想得倒挺美! 她回到办公室,对周如意说,“我这几天要去车间和果园看看,你在办公室看家吧,有事去糖果车间和罐头车间找我。” 周如意知道她是不想见供销科的人,但是樱桃罐头生产迫在眉睫。 要是供销科弄不来白糖指标,影响了生产,会不会牵连叶厂长啊? 她弄不懂领导的想法,只好担忧地点点头。 …… 叶满枝并不打算去省制糖工业公司走关系,人家蒋峰也是刚上任的领导。 她要是突然跑去让蒋峰松松手指缝,给食品厂多分点白糖,就是为难人了。 无论蒋峰是否答应,她跟蒋峰那点不咋深厚的交情,都有可能消耗殆尽。 与其到处寻找白糖定额,还不如想想其他办法。 叶满枝找余幽芳要了几罐糖水樱桃的样品,然后往省航政管理局跑了一趟。 陈卓越早就接到叶满枝的电话了,这会儿正在单位门口等候。 见到叶满枝的身影就笑道:“叶厂长,咱们这个月有聚会,有啥急事不能到时候再说?” “班长,我这事可等不到月底的聚会,哈哈,我是为了公事来的!” 陈卓越是吴峥嵘的中学同学,叶满枝与吴峥嵘结婚后,跟他那些同学也有些来往。 尤其她在省大读大学的那几年,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孩子,经常在吴家老宅那边与这些同学打照面。 陈卓越在前面带路,带她去自己的办公室,笑着问:“叶厂长有啥公事要跟我谈?” “班长,我记得火车上都能卖食品,但咱们码头那边的渡轮上好像什么也不卖吧?” “我们其实也有,只不过买的乘客不多。坐轮船容易晕船,有经验的乘客一般不会在船上买东西吃。所以,航政在食品这一块儿的收入,并不如铁路那边多。” 叶满枝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罐糖水樱桃,递给他说:“班长,给你尝尝我们厂的新产品,这个糖水樱桃,针对晕船、恶心、呕吐,特别管用,要是把这玩意儿放到你们的渡轮上,保管卖脱销!” 第149章 杨舒雯是滨江农机学院的大三学生, 从这学期开始,她每周要抽出两天时间,去红星公社进行生产劳动实习, 主要任务是定点帮扶四个生产队维修农用机械。 生产队的农机工具并不复杂,维修工作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 她所面临的最大难关, 其实在下乡实习的路上。 为了能当天去当天回, 不在生产队过夜, 学生们每次都选择走水路。 从滨江码头登船, 到东源码头下船,全程半小时左右, 方便又快捷。 然而, 杨舒雯晕船症状严重, 每次坐船都头晕恶心, 脸色煞白。 往返红星公社一次,简直能要她半条小命。 “舒雯, 你感觉怎么样?先把这个涂上吧?”赵娟将一小盒清凉油塞进她手里。 杨舒雯晕船的情况, 同学们都知晓。 每次上船都帮她抢占甲板的座位, 吹吹江风, 总好过憋在船舱里。 杨舒雯道了声谢, 在鼻子下面和太阳穴上涂了厚厚一层清凉油, 恹恹地趴在栏杆上不说话。 赵娟对她这种状况束手无策, 提议道:“要不咱们下次坐长途汽车吧?大不了就在生产队留宿一晚。” 长途汽车的速度其实也不慢, 但是中途需要转车,有时一等就是一个多钟头, 时间都浪费在等车上了。 杨舒雯摇摇头。 这一摇不要紧,那股反胃的感觉更强烈了! 同是实习小组成员的李卫国从船舱里钻出来,快步走到两人身边道:“刚才那个验票的同志说, 他们船上卖一种糖水樱桃,对晕船有些效果。杨舒雯,你要不要买点樱桃试一试?” 杨舒雯难受得不想说话,赵娟替她问:“樱桃能治晕船?别是忽悠人的吧?怎么卖啊?” “我看有个大娘买了,大娘说樱桃酸甜口的,酸味比较重。”李卫国用手比量了一个大小,“这么大一勺,三毛钱,一勺差不多有十几颗樱桃吧。” “多少?三毛钱才给十几颗樱桃?”赵娟好悬没跳起来,“他们怎么不去抢钱呢?我前几天在菜站门口见到卖樱桃的了,五毛八一斤。一斤最起码要有五六十颗樱桃吧?” 李卫国挠挠头说:“人家用白糖熬了糖水,樱桃还得经过加工,肯定要比鲜樱桃贵嘛。而且这是在渡轮上,东西卖得本就比船下贵一些。” 轮船和火车一样,为了照顾没有商品粮粮票的农村社员,在船上购买吃食时并不需要粮票肉票,但价格要比外面贵一些。 乘客觉得划算就买,不划算就忍着,反正都是自愿的。 赵娟还是认为三毛钱的樱桃贵得离谱,但她瞧一眼脸色煞白的杨舒雯,问:“舒雯,你想试一试嘛?” 杨舒雯没说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给她。 只要能缓解这股子难受,三毛钱她也认了。 赵娟留她在甲板上吹风,自己则跟着李卫国一起回了船舱。 卖樱桃的年轻船员就站在入口处,身前摆着一个五升装的木桶,这会儿正为一个好奇打听的大娘解释价格问题。 “大娘,我们这可不是普通的糖水樱桃,”船员拿过一个玻璃瓶罐头,“您看到没?这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生产的糖水樱桃,平时都要放在百货商店里销售的。这一罐连汤带水470克,在商店里要卖一块三毛八!” “啥罐头呦,咋这么贵呀?”大娘凑近了看那罐头瓶子。 “嗐,罐头是舶来品,以前全都用于出口创汇,价格一直都这么贵啊!樱桃罐头跟苹果、桃子那样的大路货可不一样。这玩意的鲜果也贵呀,一斤苹果才四毛六,一斤樱桃将近六毛呢!” 船员指指身前的木桶,“我们这桶里的糖水樱桃是从第一食品厂进货的,跟玻璃罐头的味道一模一样。你去商店问问,那罐头能开罐散卖不?售货员肯定得翻白眼呀!你要想尝个味儿,就得花一块三毛八买一大罐。但是,在咱船上就不一样了!三毛钱一大勺,既能尝个新鲜,又能缓解晕船的症状。” 赵娟挤进去问:“你们这糖水樱桃真能治晕船吗?” 年轻船员笑道:“个人体质不一样,因人而异吧。哪怕去医院开药吃,也没有哪种药是对所有人都管用的啊!” 他是这条航线上口才最好的船员,就因为他口齿伶俐、会推销,领导才将试卖的这一桶糖水樱桃,放到了他们这班船上。 赵娟问:“一勺有多少樱桃啊?你舀一勺,我看看。” 船员不疑有他,打开木桶盖子,从里面舀了一勺出来。 赵娟仔细数了数,这一勺里总共捞出来16颗樱桃。 她跟船员打商量:“同志,你们这糖水樱桃能少卖点不?我就要5颗樱桃,给你一毛钱行吗?” 他们买这个糖水樱桃,主要是为了缓解晕船。 万一对杨舒雯的晕船没效果,那三毛钱不就白花了吗? 所以,先买一毛钱的试试。 年轻船员露出为难神色,又是跟同事商量,又是找船长报备,再次返回时,一脸无奈道:“行吧,一毛钱,卖你五颗樱桃。今天第一次试卖,主要是先让大家尝尝。” 出发之前,领导已经跟他交代过了。 这一桶糖水樱桃是十斤装的。 只要能保证有十块钱以上的总收入,就算他完成了任务。 赵娟回去取了饭盒,从船员这里买了五颗死贵死贵的樱桃。 盯着饭盒里那小小的五颗樱桃,她不甘心地问:“同志,能给我们打一勺糖水吗?” 船员挺大方,还真舀了一勺糖水给她。 赵娟端着饭盒回到甲板上,招呼道:“舒雯,你尝尝这樱桃味道怎么样?反正闻起来是酸甜的。” 樱桃泡在糖水里不好下手,杨舒雯接过饭盒,先将那一勺子糖水喝了。 清甜酸涩的味道直击味蕾,酸到她自动分泌唾液的程度。 “这是樱桃还是山楂啊?”杨舒雯皱着脸问。 “樱桃呀,售货员说是糖水樱桃。”赵娟担忧地问,“舒雯,这玩意儿好使吗?” 要是不好使,那一毛钱可就白花了。 “好像还行,”杨舒雯还有点恶心,含了一颗酸樱桃在嘴里,靠着栏杆说,“我再缓缓。” 赵娟咽了下口水,没忍住诱惑,将饭盒里剩下的一点糖水倒进了自己嘴里。 然后,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又拿着饭盒跑去了船舱里。 “同志,能再给我打一勺糖水吗?” 船员说:“只打糖水可不行啊,我们的糖水和樱桃是一起卖的。” “那我不要樱桃,你给我打两勺糖水行不?我给你一毛钱!” * 城市的另一边,叶满枝终于在厂里等到了陈卓越,与他同行的,还有航政管理局运输服务处的柳科长。 “陈处,我们厂的产品,没让大家失望吧?”叶满枝问。 “哈哈,目前看来销售效果还是很不错的。”陈卓越笑道,“相比于短途轮渡航线,在长途航线上的销售情况更好一些。” 叶满枝点点头。 那天她亲自往航政管理局跑了一趟,提出将糖水罐头放在轮渡上销售的想法。 陈卓越虽说跟吴峥嵘是老同学,但公是公私是私,当时并没一口答应下来。 只说可以从食品厂先进货五十瓶罐头,放到几条航线上试卖一下。 效果好就继续进货,效果不好就算了。 叶满枝当然没有异议,水果罐头这种东西,只要有得卖,总会有人好奇想尝尝味道的。 针对轮渡乘客的特点,叶满枝建议航政方面不要采购罐装罐头,食品厂可以为他们提供同样品质的散装罐头。 一方面便于乘客小份购买,另一方面,可以降低成本。 食品厂一罐470克标准装的糖水樱桃,出厂价是1.15元。 如果只卖散装罐头的话,没有了玻璃罐子、马口铁、软橡胶膜、商标罐贴、人工电费等额外成本。 一斤糖水罐头的出厂价可以降到八毛以下。 而且罐头车间的生产设备有限,直接销售散装罐头,既能节约成本,又能缓解生产线上的罐装压力。 陈卓越说:“我们今天过来,就是谈长期采购的,具体内容,让柳科长跟你们谈。” “那可太欢迎了,”叶满枝笑问,“柳科长,航政这边打算怎么拿货?” “暂定每天给我们往滨江码头送货一次吧,还是十斤装的散装罐头,每天送十五桶。” “要这么多?” 一百五十斤可不是小数目。 柳科长解释:“长途客运的消耗量比较大。” 而且航政的福利待遇比较好,当天卖不掉的食品,职工能以进货价购买。 这个糖水樱桃里的糖水很受欢迎,上次那五十斤罐头根本不够分。 思及此,柳科长忙问:“叶厂长,罐头装桶的时候,可不可以多装糖水,少装点樱桃?” “这有什么说道吗?” 叶满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买罐头总不能只买汤吧? 陈卓越好笑道:“我也没想到那罐头糖水,竟然比樱桃还畅销。糖水黏黏糊糊的,还有点齁嗓子,但是兑点凉白开稀释一下,滋味出奇的不错。一毛钱两勺糖水,能稀释出一罐头瓶子酸甜口的糖水,比喝汽水划算。” 一瓶汽水一毛钱。 两勺樱桃糖水也是一毛钱。 有些乘客花一毛钱买两勺糖水,灌进军用水壶里能兑出一大壶。 叶满枝:“……” 竟然还能这样! 她不知道厂里的糖水够不够用,还得跟车间那边协商一下。 她打电话,让供销科的刘胜过来,跟柳科长谈谈供货的具体内容。 办公室里只剩两人时,叶满枝笑着感叹:“班长,这回多亏你帮忙。我刚来食品厂上任,就遇上了灾后重建的烂摊子,日子实在是不好过。” “我看你这日子过得挺不错,连秘书都配齐了。” 陈卓越在航政当个处长,但他们那样的单位,除了局长,其他人都没有资格配秘书。 “凡事有利有弊嘛,”叶满枝邀请道,“班长,你跟嫂子什么时候有空去我们那边坐坐吧,我给你们露一手,亲自下厨炒几个菜。” “哈哈,我最近可不去你们家,”陈卓越趁机告状道,“我昨天给你家吴所长打电话,让他请客吃饭,他倒是答应得挺痛快。不过,没等我高兴呢,人家又说,最近你们那一片要搞什么上下水管道铺设,我去你家吃完饭以后,正好跟他一起干活。” 叶满枝:“……” 她怀疑吴峥嵘的老毛病又犯了! 吴大博士这人就跟动物界里的狮子似的,领地意识极强。 他俩结婚这些年,她经常在家招待亲朋好友、左邻右里,吴玉琢也常带小伙伴回家玩,但吴峥嵘几乎不怎么在家招待朋友。 除非叶满枝主动邀请他的朋友上门做客,否则每次同学、战友聚会,要么去别人家里,要么去食堂或饭店,反正他不爱往家里领人。 这么多年,他在家请客吃饭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叶满枝其实还挺喜欢他的家庭观念,但有时对这种撒尿占地盘似的领地意识,也挺无语的。 不能在家请客,叶满枝索性就请陈卓越和柳科长在食堂吃了一顿小炒。 送别客人以后,她将刘胜喊来,询问了订货合同的细节。 刘胜介绍了情况,又说:“厂里每天要生产近两吨的罐头,只靠航政上的150斤,根本就消化不掉。最后可能还要向上申请增加白糖定额……” 听他讲了一番困难,叶满枝被气笑了:“刘科长,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供销科完全可以照抄作业。有人晕船,那是不是也有人晕车?供销科能不能跑跑长途客运站的门路?跑跑铁路的关系?再不济还可以把这种酸口罐头当成妇幼保健品,卖给孕反严重的孕妇。妇儿用品商店那边,专门有个为孕妇服务的柜台,咱们厂的美味黄瓜和山楂罐头就摆在那个柜台里。给商业部门供货的时候,咱们能不能额外强调一点?这是适合孕妇的酸口配方,可以放进妇儿商店里。” 刘胜当初能提着礼品去军工大院门口给她送礼,其实是个心思很活络的人。 可惜就是用不到正地方。 这是供销科的工作,叶满枝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联系到航政管理局,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就可以将其他业务交给供销科了。 航政的渠道是她找来的,而且双方之前从未直接合作过,算是在上任后小小地烧了一把火,搞出了一点名堂。 虽然只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但对于罐头车间的影响还挺大的。 樱桃的选果、洗果、腌制环节需要大量人手。 糖水樱桃又有了销路以后,四个罐头车间中,有一个车间已经开始恢复生产了。 叶满枝进入临时车间时,地上铺着小山似的樱桃,工人们聚在一起干得热火朝天。 “叶厂长,听说咱厂里的樱桃糖水可受欢迎了,是真的吗?” 叶满枝蹲在地上跟大家一起揪樱桃梗,笑道:“你消息挺灵通呀,咱那樱桃水确实挺畅销的,有单位点名要买咱的樱桃糖水。” “叶厂长,车间里每天都能剩下半桶樱桃糖水,咱厂里的职工能买点樱桃水不?” “以前是怎么处理剩余糖水的?”叶满枝问。 “都卖给附近生产队喂牛了。” 其实最初是当作职工福利,私下分给职工的。 但是去年有人将这事告到了厂领导那里,一群人说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所以后来的糖水就全被近郊生产队以喂牛的名义买走了。 喂啥牛啊,肯定全被人喝了。 “白糖这么紧缺,用糖水喂牛也太可惜了,糖水还是留给人喝吧。” 叶满枝跟厂里提了建议,将罐头车间每天剩余的糖水,放在厂外的糕点门市部销售。 兑水以后,八分钱一罐头瓶子。 想喝糖水的人,自己带着罐头瓶子去门市部排队,先到先得。 而报名参加“五一”环城赛跑的35名女同志,每天训练结束后,可以免费得到一罐头瓶的樱桃糖水。 费用由厂长备用金和工会负担。 一时间,食品厂的糕点门市部简直门庭若市。 每天下班都有大量工人排队去糖水站买糖水。 有的人想喝冰镇糖水,还会再花一分钱买根盐水冰棍,放进罐头瓶子里。 叶满枝也是参加环城赛跑的女同志之一,当然也能打一份糖水回家。 这就导致吴玉琢小同志每天都抻着脖子,期盼妈妈下班。 叶满枝刚进院子,她就迫不及待地问:“妈妈,你今天带樱桃水回来了吗?” “没有。”叶满枝故意拉着脸说,“天天喝糖水,要是长胖了,你可就穿不进演出服了,六一的时候还能上台跳舞吗?” 吴玉琢每天的运动量很大,暂时没有发胖的迹象。 但叶满枝怕她天天喝糖水,把牙齿喝坏了。 吴玉琢不信,鬼灵精似的说:“妈妈你肯定带了,一罐糖水八分钱,不打糖水回来,你今晚就该难受得睡不着觉啦!” 妈妈前天下班忘了打糖水就直接回家了,晚上一直觉得自己吃亏了,睡不着觉。 她都听见啦! 叶满枝在她小辫儿上弹了一下,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罐头瓶子给她,“就你懂!喝完赶紧漱口刷牙!” 厂里的糖水是用水果和白糖熬出来的,再没添加别的东西。 与其让她喝能给舌头上色的汽水,还不如喝厂里的糖水。 吴玉琢小同志欢快地点头,跑进屋往茶缸里倒了半杯,留给爸妈。 而后捧着罐头瓶子飞奔去隔壁,与小伙伴一起分享。 * 食品厂的糖水从不对外销售,如今突然开了一家糖水站,专卖当天的剩余糖水,那生意简直可以用火爆来形容。 渐渐听到风声的外厂人,也提着罐头瓶子过来打糖水了。 买糖水的市民,比买糕点的多了好几倍。 陈谦望着前方排队的长龙,遗憾道:“要不是白糖的定额不够用,咱完全可以加大糖水的供应。” 别看一大罐糖水只卖八分钱,其实还是有得赚的。 牛恩久背着手轻哼一声,径直回了办公室。 卖糖水的仨瓜俩枣有什么用? 尽快恢复罐头车间的正常生产,才是最紧要的! 那么多工人等待复工呢! 他不知第几次召开了班子会议,再次召集大家讨论罐头车间的问题。 通知的会议时间是下午两点,叶满枝提前五分钟来到会议室时,包括牛恩久在内的所有厂长都到齐了,瞧见她进门,蒋文明还特意看了眼手表,好像在说她迟到了。 叶满枝笑着坐进自己的座位,“刚从车间赶回来,时间有点紧,还好没迟到。” 通过几次开会,她已经摸清规律了。 另外三位副厂长,通常会提前一刻钟到场。 而牛恩久的出场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准时,有时提前十几分钟。 全看他心情。 叶满枝是新来的,只当没发现领导层开会的潜规则,最近几次开会都提前五分钟到场。 她尊重厂长,但不想配合对方搞一言堂。 既然已经定了开会时间,那就准时出席即可,凭啥提前一刻钟去会议室里迎接他的大驾啊! 牛恩久轻咳一声说:“人都到齐了,那就说说正事,一起商量一下罐头车间的问题吧。”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他硬逼着大家想办法也无济于事。 几个副厂长都没发言。 而且另外三人几乎同时将目光放到了叶副厂长身上。 叶满枝是经营副厂长,又包干了罐头车间,这件事理应由她先发言。 “我来咱们食品厂有一段时间了,最近经常下车间了解情况,暂时有些不成熟的看法,可以跟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她示意周如意将几份调研报告分发给各位厂长。 她是分管副厂长,抓罐头车间的工作责无旁贷。但是总像挤牙膏似的,今天挤出一个主意,明天挤出一个想法,总像是小打小闹。 明明干了不少事,看在别人眼里却跟啥也没干似的。 所以,她索性写一份调研报告,系统地分析解决这个问题。 甭管办法是否可行,至少架势拉满了。 拿到报告的牛恩久,有些意外地扬了下眉,认真翻阅了起来。 叶满枝说:“因为果蔬罐头生产的季节性原因,这两年罐头车间一直是干半年歇半年的,春夏两季加班加点,到了秋冬两季工人们几乎没什么工作。去年咱们的罐头总产量是2100吨,而重机厂下属的那个只有20人的小罐头厂,年产量却高达250吨。咱们罐头车间的职工人数几乎是他们的30倍!” “我觉得咱们可以借鉴一下重机厂的生产方式,夏天生产果蔬,冬天生产肉类罐头。”叶满枝提醒道,“牛厂长刚从重机厂弄回两套罐头生产设备,其中一套是生产午餐肉的。如今果蔬罐头的设备严重不足,是否可以考虑同时生产肉类罐头,让职工尽快返岗工作?” 果蔬罐头的生产设备只有两套,两套放在小厂已经足够搞生产了,但是在2.27大火之前,这样的设备在食品厂一共有八套! 两套设备根本无法让那么多职工复产复工。 陈谦问:“肉类罐头大多是用于出口的,咱们没有出口任务,到时候将罐头卖给谁?没有拿到出口订单,猪肉原材料从哪里来?” “咱们停止了对苏联的出口,但是不代表就没有对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出口任务了,我记得英国和东德每年都会从咱们国家大量进口午餐肉罐头。如今咱们有了一条午餐肉罐头生产线,正应该好好利用起来,主动跟进出口公司联络,申请出口订单。” “至于原材料的问题,一靠上级划拨猪肉,二则可以靠咱们自己建设生产基地。”叶满枝严肃道,“我近期研究了几个罐头出口大厂的资料,几乎没有哪个厂是没有原料基地的!但咱们第一食品厂就没有!无论是蔬果,还是猪肉,咱们厂全靠与公社签订承包合同。这种方式确实有一定优势,方便,不用咱们费心打理,可是公社对果园的管理比较粗放,没有相关专家对果树养护进行科学专业的指导,全靠社员凭直觉凭经验。一旦遇到今年早樱桃这种情况,会给咱们的生产造成很大的危机。” “所以,我建议厂里考虑在城郊寻找合适的土地,发展咱们自己的种植和养殖基地,同时可以趁此机会,让停工的职工,暂时去原料基地参加劳动。” 第150章 牛恩久将这份调研报告反复阅读两遍后, 摘下了眼镜。 “叶厂长的报告用心了,有很多内容值得拿出来探讨。但是,关于原料基地的事情, 我还是要解释一下的。” “59年那会儿全国的工业生产轰轰烈烈,咱们当年生产各种罐头4900吨, 是建厂以来的最高产值。那年厂里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原料短缺, 当时咱们就有过打造原料基地的想法, 而且也跟市里申请了种植用地。” “不过,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市里要优先保证粮食供应, 这块地就没有批下来。”牛恩久说, “这些年咱们一直跟公社合作顺利, 也就没再考虑搞原料基地了。” 陈谦是生产副厂长, 对此很有发言权。 “这几年的生产任务减少,公社为咱们供应的蔬果, 基本能满足咱们的生产需要, 其实没必要另外搞果蔬基地增加人力成本。” “这话我不同意啊, ”蒋文明反对道, “叶厂长提到的这个办法, 非常符合咱们厂的实际情况。咱们与公社签的那个承包合同, 对生产队的约束太低了。遇到品质特别次的原料, 人家只用一句看天吃饭就能把咱们打发了。生产队将主要精力放在粮食种植上, 伺候菜地和果园就是捎带手的事,产量和品质全看天意, 这怎么能行!” 近郊的几个公社,除了为食品厂提供蔬菜,还要为市果品蔬菜公司供货, 解决市民的日常吃菜问题。 蒋文明包干的酱菜车间,也是使用蔬菜的大户。 那些奇形怪状,歪瓜裂枣的萝卜、黄瓜、芥菜、雪里蕻,全被分配来他们酱菜车间了。 王士虎不赞同道:“成立原料基地,不但需要从市里拿地,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罐头车间刚被烧了,有那搞原料基地的钱,还不如用来买设备。在罐头生产方面投入这么多钱,那其他业务还要不要发展?” “我昨天刚从市里开会回来,今年的月饼要退出高价行列了,前两年是3块钱一斤,大多数市民吃不起,今年中秋节,月饼要调回平价8毛5一斤。市里给咱们下了生产20万斤月饼的任务,保障中秋节的月饼供应。七月就要开始采购原料,筹备生产。要是把现金全都投到原料基地上,会不会影响月饼的生产?” 叶满枝摩挲着钢笔在心里说,2比2。 她和蒋文明支持打造原料基地。 陈谦和王士虎反对。 大家的立场其实挺鲜明的。 她跟蒋文明分别包干罐头车间和酱菜车间,厂里要是投建专业的原料基地,对这两块业务肯定是有益的。 而另两位的分管工作与蔬菜水果没啥关系,自然不想让他们占用厂里的现金。 尤其王士虎。 他既是技术副厂长,又是糕点技师,庆芳斋食品店并入第一食品厂之前,他是庆芳斋的经理,有一手制作糕点的好手艺。 月饼退出高价糕点行列,为中秋加大供应,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绝不可能允许其他事情影响月饼的生产。 针对叶满枝拿出的这份调研报告,几位副厂长探讨得挺激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盘算,每个人也都能给出合理的理由。 厂里的现金流就那么多,到底如何分配,还得听厂长牛恩久的。 经过几番讨论和争执以后,牛恩久放下茶杯说:“首先要肯定叶厂长这份调研报告的价值,叶厂长对罐头车间的问题,剖析得很全面。尤其是罐头车间干半年歇半年的情况,应该尽快引起咱们的重视。” “咱们从重机厂引进了两套罐头设备,其中一套是生产午餐肉的。既然有了设备,那就没有让它闲置的道理。广州那边的交易会刚结束,我这两天打算往北京跑一趟,亲自去食品进出口总公司,为咱们厂争取午餐肉的出口订单。” “生产肉类罐头,原料是关键,总公司分配生产任务的时候,也会考虑当地的原料供应能力。所以,我的意见是,蔬果基地的建设暂缓,毕竟已经跟公社签订合同了,今年的原料供应无忧。咱们先办个小型农场养猪,规模不用太大,暂时先养五十头左右,说明咱们有这个生产条件,让总公司看到咱们的信心和实力。要是以后有了固定订单,咱们再扩大养猪场的规模。” 闻言,叶满枝立即附和道:“还是厂长的办法好!先抓主要矛盾,拿到午餐肉订单才是关键!” 另外三个副厂长:“……” 秘书出身的人,都是拍马屁高手。 叶满枝笑眯眯道:“办养猪场这事我有经验,光明公社那个养猪场就是我在任时建起来的。近几年市里关了好几家小型养猪场,咱们可以找一家距离最近的,跟市里申请过来。场地是现成的,开销大头是买猪崽,预计一千五百块就能将养猪场建起来,不影响其他业务的生产。” 一千五对食品厂这种规模的工厂来说,不算是特别大的支出。 其他副厂长没必要为了一千五百块反对牛恩久的决定。 见会议室里再无人发言,牛恩久一锤定音道:“那行,我这两天跑一趟北京,为厂里争取订单。叶厂长负责养猪场的建设,尽快安排停工的职工去养猪场工作。” * 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能争取到一个养猪场,已经达到了叶满枝的心理预期。 食品厂的业务杂,各位厂长分管的工作也多,好处不可能全被她占尽了。 先把养殖基地搞起来,种植基地可以徐徐图之嘛。 返回办公室以后,叶满枝先联系了人事科长,为养猪场招聘场长。 她上任以后,与财务科和供销科的工作往来比较多,从没单独接触过人事科长。 朱科长被请来办公室的时候,心里还在犯嘀咕。 这新来的副厂长怎么还开始插手人事问题了? 叶满枝向他透露了厂里要开办养猪场的消息。 “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养猪场想办得红火,得找个合适的负责人。朱科长,麻烦你尽快帮养猪场物色一个场长。” 她停顿片刻,觉得养猪场场长似乎不太威风。 一般人恐怕不愿意从国营工厂转去养猪场。 她又改口说:“招聘的时候,别说招养猪场场长,就说咱们招的是养殖基地经理。” 朱科长:“……” 经理听上去确实比场长高级一些。 叶满枝继续道:“咱就不用对外招聘了,先在食品厂内部选拔。全厂各车间,班长以上,有管理经验的同志,均可报名。” 朱科长边记录边问:“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经理需要有一定的养猪经验,熟悉牲畜禽类习性,可以长期在近郊工作生活,初中以上学历,年龄和性别不限。同等条件下,罐头车间的同志优先,党员优先,复员军人优先,军属烈属优先。” 朱科长手中的笔尖悬停一阵,委婉道:“学历要求会不会太高了?” 虽然对外说是养殖基地经理,其实本质还是养猪场场长。 会养猪才是最主要的。 食品厂招工的最低门槛是高小毕业,要是将学历定为初中以上,可能会刷掉一大批人。 “初中学历并不高,”叶满枝说,“养猪也是讲科学的,经理不但要识文断字,还得能接受新的科学知识,会写相关的工作报告。就按这个要求招人吧,厂里要是没有合适的,再对外公开招聘。” 朱科长点头答应下来,见她没有其他要求了,便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没多久,周如意敲门进来汇报道:“朱科长直接去了牛厂长那里。” 叶满枝点点头。 党管人事,牛恩久兼任党委书记,人事科直接对厂长负责。 能在人事科长的位子上坐稳的人,肯定是牛恩久的心腹。 叶满枝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她没想染指人事,这次招聘养猪场场长只是工作需要而已。 牛恩久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跟她计较。 果然,次日一早,这份招聘启示就贴在了各大车间门口,以及厂食堂门口的布告栏前。 工人们围在告示前热烈讨论。 “这养殖基地是干什么的啊?经理相当于厂里的什么职位?” “估摸是养猪牛鸡鸭的,没见这上面要求熟悉牲畜禽类习性嘛。经理可能与车间主任差不多吧?总不能跟厂长一个级别,哈哈。” 有人说:“那养殖基地不就是养猪场,养鸡场嘛!好不容易吃上了商品粮,要是去当了经理,岂不是又回农村了?” 另一人说:“回农村怎么了?你这个思想苗头可不对!再说,人家要招的人至少得是个班长,咱都不符合条件!” 由于叶满枝对经理人选提了很多要求,不但要有初中文化,还搞什么党员、复原军人、军属烈属优先。 让这个职位看起来像个抢手的香饽饽。 所以,自打告示贴出后,不少职工都很关心经理的最终人选。 告示贴了两天,共有七人报名。 根据招聘条件,人事科提名了一男二女,共三人,分别是制罐车间、罐头车间、面包车间的班长。 三人曾经都是农村户口,有过养猪经验。 与三人分别谈过话以后,牛恩久问:“叶厂长觉得谁比较合适?” “我比较看好罐头三车间的戴先花同志。”叶满枝说,“咱们还要组织罐头车间的工人去养猪场劳动,找个熟悉人头的当经理,更方便行事。我与戴班长接触过几次,她性格挺爽气的,在车间的人缘很好。而且她还是党员,养猪场搞起来以后,可以直接成立党支部。” 人事科的朱科长说:“戴先花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但是有一点,她学历还不太够。招聘条件上,要求初中以上学历,戴先花是高小毕业,最近正在读区里组织的成人夜校,毕业后相当于初中学历,但还有一年才能毕业。” 叶满枝问:“既然她不符合学历要求,人事科为什么将她放进名单里?” 朱科长答:“戴先花的嫂子是向前公社的妇女主任。” 叶满枝和牛恩久:“::::::” 牛恩久直接拍板说:“三人条件都差不多,戴先花同志主动学习,提高学历,说明这位同志很上进,学历早晚都能拿到,咱们可以在这方面放宽一些要求。叶厂长觉得呢?” “我听厂长的。”叶满枝颔首。 食品厂相中的几个被关停的养猪场中,有一个就在向前公社境内。 想要拿到这些荒废养猪场的使用权,不但要有市里点头,公社的配合也很重要。 熟人好办事,戴先花的嫂子在向前公社当妇女主任,好歹能有点面子情。 于是,在党委班子会议上,通过了对戴先花同志的任命以后,戴经理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乍然从车间小班长变成养殖基地经理,戴先花还不太适应。 刚接到任命,她就连忙跑来了叶满枝的办公室,询问自己的具体工作。 “戴经理,当经理跟你当班长差不多,就是组织大家劳动生产,向厂里汇报生产情况。”叶满枝笑道,“你目前最主要的三个工作,一是拿下向前公社东风养猪场的使用权。厂里已经向市里提交申请了,你到时候负责去向前公社接收场地就行。二是组织动员一个车间的工人,去养猪场参加劳动。三是购买猪崽。” 戴先花想了一阵说:“叶厂长,其他的还好说,就是动员大家去农场干活,可能不太容易。” 大家都是国营工厂的工人,有几个愿意去农场养猪的? 叶满枝笑道:“那我请几位车间主任配合一下你的工作。” 罐头车间一共有四个,目前只有一个车间在生产糖水樱桃,其余三个车间轮流在工地上搬砖。 叶满枝下午往车间跑了一趟,召集三个车间的主任、副主任开了一个工作会。 “不知大家都听说没有?咱们厂即将恢复肉类罐头的生产,等咱们从总公司拿到出口订单以后,会先组织一个车间的工人生产午餐肉。” “听说了。”几位主任颔首。 “咱们罐头业务的复工是分批次的,厂里目前的安排是,先分出一个车间熟悉午餐肉生产线的使用,拿到订单以后,咱们就立即开工。” “另一个车间的工人,暂时去向前公社的养殖基地劳动,将咱们的养殖基地尽快办起来。最后一个车间,留在厂里继续搞厂房建设。” 话落,四车间的主任反应极快地举手说:“叶厂长,我们四车间有过生产肉类罐头的经验,之前出口给苏联的大部分肉类罐头都是我们生产的!我们四车间一定能够完成午餐肉的生产任务!” 叶满枝当即拍板说:“那就先由四车间负责午餐肉生产吧,最近一段时间先组织大家熟悉生产流程和设备。” 二车间和三车间的主任:“……” 这也太快了,都不给人反应和争取的时间。 三车间的副主任在主任脚上碰了一下,连忙抢先说:“叶厂长,我们三车间已经培养了一批建筑熟手,一定能配合建筑队的同志,将厂房建设工作做好!” 三车间的主任回过神来说:“对对对,我们一定……” 听他拍胸脯表态一番,叶满枝顺势道:“行,既然三车间主动请缨,那就让三车间留在工地上搞建设吧。” 见状,反应总是慢人一步的二车间主任叹气道:“叶厂长,不是我们推脱。但是,让大家去养猪场养猪这事,真的不行,工人们要闹情绪的!” “侯主任,我知道你的顾虑,不就是怕去了养猪场就回不来嘛!”叶满枝没啥气质地翻个白眼,“各位同志,厂里养猪也是要考虑成本的。一个工人的工资二三十块,怎么可能将几十上百号的工人放到养猪场里?” “之所以让一部分工人去养猪场,一是因为厂里没有复工,暂时安排不了那么多岗位,二是因为养猪场初建,正需要大量人手。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咱们尽量使用自己人,就不对外招工了。” “但是这种状况顶多持续两三个月,等到设备到位以后,大家必须返厂恢复生产。至于养猪场那边的养殖工作,咱们可以从生产队借几个人。生产队社员比咱们会养猪,而且还不用开工资,到时候生产队负责记工分,咱们只要将猪粪送给生产队浇地就行了。” 与需要花钱的化肥相比,免费的粪肥显然更受生产队欢迎。 城里各单位的旱厕都是承包给各公社和生产队的,而且必须是有门路有关系的生产队才能拿得到。 叶满枝将侯主任单独留下来,低声道:“如果有家庭确实困难,不适合去养猪场劳动的同志,咱们不要强求。养猪场那边至少要留四十人,剩下的人仍留在工地盖厂房。不过,去养猪场劳动的同志,每天会有五分钱的交通补助。” 听说还有交通补助,侯主任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养猪场离市区不算特别远,步行不到一小时。 职工们要是能把交通补助省下来,每个月能有一块五的额外收入。 一块五不多,但是好过啥也没有。在农场和在工地都是劳动,总有人会为了这一块五报名的。 * 叶满枝将养猪场的工作交给了新任经理戴先花,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再有几天就要参加“五一”环城赛跑了,叶满枝打算临时抱一抱佛脚。 下班以后,她先去厂门口的糖水站,打了今天的樱桃糖水,然后颇有雄心壮志地打算一路跑回家去。 不过,叶厂长觉得自己身上负重太多,鞋子也不合适,所以,吭哧吭哧跑了两站地,就跳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她昨天还在家里吹过牛,这次参加环城赛跑,一定摘回一块奖牌。 结果今天只跑了两站地,她就喘不上气了。 回家躺在大床上,叶厂长特要强地说:“不行,我明天要轻装上阵,正式试跑一次!从咱们家跑去军工大院!” 吴峥嵘瞅瞅她通红的脸蛋,吐槽道:“你能从咱家走到军工大院就不错了。” 叶满枝:“……” 她不信邪! 次日是周末,她一大早就换上运动胶鞋,从家里出发了。 目的地——娘家。 吴峥嵘骑着挎斗摩托车跟在她附近,挎斗里装着翘腿喝糖水的吴玉琢,以及送给常月娥的两包糕点。 “妈妈,你加油跑呀!”吴玉琢大喊,“我已经跟幼儿园的小朋友说好了,到时候把你参加跑步比赛赢的奖牌,借给他们看看!” 叶满枝:“……” 吴峥嵘没憋住,笑出了声,帮跑不动的媳妇找个台阶下,“距离正式比赛没几天了,你还是适度运动,留点体力吧。” “还是吴博士有经验!我确实得把体力留到正式比赛那天,今天就跑到这里吧。”叶满枝忙顺坡下驴,满头大汗地跳进挎斗里,抱着闺女指挥道,“吴博士,加快速度,前进!” 第二次试跑再次中道崩殂了。 一家人骑车回了军工大院,车子还没停稳,吴玉琢就扯着嗓子招呼正在楼下弹玻璃球的“车车哥”和“球球哥”,让两个小哥哥一起来坐车。 叶满枝将位置让给两个侄子,留吴大博士带着三个小豆丁去街上兜风,她自己则提着两包糕点上楼去了。 瞧见闺女回来了,常月娥赶紧将人拉进自己屋里。 “常厂长,啥事啊?神神秘秘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这是你五哥昨天给我的,让我问问是不是你们厂里的。” 常月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苹果罐头。 玻璃瓶上光秃秃的,并没有商标罐贴。 但第一食品厂的罐头盖子上都印有统一的商标标识,所以叶满枝打眼一看就能确定,这罐头是食品厂生产的。 厂里最近并没有糖水苹果罐头的生产任务,罐头的保质期一般在两年左右,这瓶苹果罐头应该不是近期生产的。 她在马口铁上找了一下标号,6402261,这串数字的意思是1964年2月26日,由1班生产。 望着那一行小字,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2月26号,是2.27那场大火的前一天。 叶满枝收起脸上的轻松神色,问:“妈,这罐头瓶子上的罐贴呢?被谁撕下去了?” “没人撕,你五哥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常月娥小声道,“他说自由市场上有人在卖这种罐头,八毛钱一瓶,全都没有罐贴,库存好像还不少呢。” 150-160 第151章 常月娥急慌慌地将罐头拿给闺女看, 主要是怕她吃亏。 罐头这种高级货,向来只在商店里销售,绝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自由市场上。 “要是真的有人从你们厂里偷拿了罐头出去倒卖, 会不会对你有影响?”常月娥担忧地问。 她闺女是包干罐头车间的副厂长,厂里一下子丢了那么多罐头, 她这个分管领导八成要受些牵连。 叶满枝皱眉想了想, 暂时无法确定是否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这瓶罐头虽是在她上任之前生产的, 但是她包干罐头车间时, 仓库里还有一批糖水苹果罐头没有交付。 如果这瓶罐头出自那批未交付的产品,那她多少要有点连带责任。 叶满枝压下心里的怀疑, 先安慰紧张兮兮的妈妈, “这罐头是二月份生产的, 跟我的关系不大。” 闻言, 常月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提醒道:“食品厂跟我们那个肉制品加工厂可不一样, 偌大一个工厂, 管理难度太高了。你在安全工作上可得上点心, 别被人钻了空子。” 叶满枝听话答应着, 又问:“我五哥在哪个市场上发现这种罐头的?” “我忘问了, 估计就是在反帝大集上看到的。再有几个月, 他媳妇就该生了, 他这阵子总去大集上寻摸活鸡, 可能是在那边碰上的。” 叶满枝关心起嫂子怀孕的事,顺势将罐头的话题岔了过去。 她之后的表现一切如常, 带着男人和孩子在娘家玩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到返回自己的小家,她赶紧将闺女哄睡,然后拉着吴峥嵘上床。 吴峥嵘一边脱衣服, 一边反思自己。 他最近常在单位加班,有几天回来得比较晚,做二休一变成了做一休二,但也不至于把叶来芽急成这样吧…… “你好歹等我把裤子脱了。” “哎呀,你动作快点,我都憋了大半天了!” 老叶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动不动就心动过速,叶满枝生怕把他急出什么毛病,今天一整天都没敢在娘家多提那瓶罐头的事。 这会儿面对自家男人,她真是不吐不快了。 见他还磨磨蹭蹭地脱衣服,叶满枝上手助他一臂之力,将他扒个精光,然后把被子往两人脑袋上一蒙,“我跟你说个事!” “嗯,什么事?” 叶满枝暂且无视覆上来的掌心,如此这般将那瓶罐头的蹊跷跟他讲了一遍。 “罐头车间那边肯定出内鬼了,库管员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很大。” 吴峥嵘收起缱绻心思,将被子扯下来问:“你们厂的安全保卫工作这么薄弱?随便一个库管员就能将那么多罐头带出工厂?” 在656厂那样的军工厂,监察保卫工作相当严格,车间工人连个螺丝钉都带不出厂大门。 水果罐头的目标那么大,总不至于被人大摇大摆地带出厂区吧? 工厂门卫是摆设? 叶满枝说:“食品厂在这方面其实看守挺严的,工人进入车间和走出车间时,都不允许携带任何东西。罐头跟糖果点心不一样,绝不可能逃过车间主任的眼睛,被人带出车间。所以,在一线操作的职工,没机会干这种事,最薄弱的环节就是库管员那里。除了门卫,几乎没什么人能限制库管员。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求这事不是我上任之后发生的。” 吴峥嵘不以为然道:“库存都是有数的,库管员想监守自盗哪有那么容易?” “哎呀,”叶满枝急道,“水果罐头跟656厂那些铁疙瘩可不一样,罐头瓶子是玻璃的,要是在搬运过程中不小心碰碎一两个,向上报损以后,库存就能抹平了。” 食品厂的罐头生产能力在全省数一数二。 去年并不是最辉煌的时候,但仍生产了2100吨罐头,平均每天生产5.75吨,折合6000多瓶。 这么庞大的基数,产生一些损耗是再正常不过的。 仓库报损不用多,每天报一个,一个月下来,就能拿双倍工资了。 吴峥嵘不甚在意道:“即使报损也不是库管员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总要让人看到破损的罐头瓶子吧?你们那个牛厂长的掌控欲那么强,能放任仓库出现这么大的漏洞?” 叶满枝头都大了,“如果不是库管员干的,那自由市场上那些苹果罐头是怎么出现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罐头在时下属于硬通货,算是大家公认的金贵东西,也是探病慰问、逢年过节的送礼佳品。 倒腾一瓶罐头,转手就能净赚八毛,这种诱惑相当考验人性。 有心人若是想攫取巨额利润,少不得会挖空心思寻找厂里的漏洞。 叶满枝被一瓶罐头闹得心里毛毛躁躁的,周一去单位上班,先去生产糖水樱桃的车间走了一趟。 然后不经意似的问车间主任:“这批樱桃罐头的报损率怎么样?” “还可以,基本能控制在千分之一以内。” “包括车间和仓库吗?” “对。” 叶满枝又问:“报损后的罐头,咱们一般是怎么处理的?” “销毁啊,”黄主任理所当然道,“车间主任和库管员同时确认罐头破损,在登记簿上签过字,就可以将破损的罐头扔了。” 叶满枝心想,库管员若想通过报损的办法监守自盗,其实难度还挺高的。 四个车间八个正副主任,总不可能所有人都愿意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与库管员沆瀣一气。 可是,如果罐头不是库管员带出去的,也不是一线工人带出去的,那自由市场上那些罐头是从哪里来的? 她下班后往市财政学校跑了一趟,在校门口等到了正要进去上课的五哥。 “来芽,你咋跑到这来了?”话落,五哥又回过味儿似的问,“是不是为了那个苹果罐头的事?” 叶满枝笑着问:“叶会计,你这书读得咋样了?白天上班晚上上学,咱这么勤奋,结业以后能进商业局当个会计不?” “商业局就不用想了,上次考试我没考上。这次先把结业证拿下来,等百货商店招会计的时候,我再去试试。”五哥看了手表说,“你吃晚饭没?我带你去财政学校的食堂吃一顿。” “我早就吃过了。”叶满枝长话短说,“距离上课还有点时间,你赶紧给我讲讲那苹果罐头的事,你在哪个市场看到的?他们手头有多少货?” “在新城街那边的自由市场上,不过那人不敢明目张胆摆摊。他穿个挺宽松的工作服,罐头就藏在工作服袖子里。一双眼睛到处寻摸,发现衣着体面点的就将人拦下来,露出罐头瓶底子,问人家要不要,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懂,不识货的人摆摆手就走了。” 叶满枝咋舌:“这人挺老练的啊?” “看样子是个熟手。”五哥说,“我来这边上课,经常路过新城街的自由市场,之前也没少去市场上买东西,但是上周是第一次见到卖罐头的。那人要么是近一两个月没卖过,要么是在其他市场活动的。” 叶满枝问:“他的罐头全是撕了罐贴的啊?” “嗯,都撕了。我说没商标的罐头送礼不好看,问他有没有带商标的。他说带商标的贵两毛钱,让我等他一刻钟。我在原地等了他十多分钟,他给我拿回来一瓶带商标的,不过我一摸那商标纸有点湿,像是刚用浆糊黏上去的,就没多花那两毛钱,只买了一瓶八毛钱的苹果罐头。” 叶满枝:“……” 连备用的罐贴都有,必是食品厂内鬼无疑了。 “五哥,那人手里大概能有多少货?” “具体的不清楚,但我想跟他讲讲价,一罐苹果八毛钱还是有点贵了,他说零卖不讲价,如果整箱拿货可以便宜点。” “……” 叶满枝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箱罐头24瓶,听这话里的意思,人家手头肯定不止一箱罐头。 存货至少在50瓶以上。 而且能拿到整箱的罐头,就绝不是她之前所揣度的,每天偷渡一两瓶这样的小打小闹。 五哥忧心忡忡地问:“来芽,他们倒卖罐头这事,对你有没有影响?” “看他们的罐头库存,干这事的时间应该不短了。我才到食品厂不到俩月,而且没生产过苹果罐头,对我影响有限。”叶满枝皱眉说,“就怕最近生产的樱桃罐头出现在黑市上,五哥,你下次如果还能遇见那个人,帮我问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品种的罐头。” 她将自己带来的半斤绿豆糕和两瓶山楂罐头交给五哥,让他带回去给怀孕的媳妇吃。 目送他进入夜校上课,这才转身往回走。 叶满枝没坐公共汽车,一路从财政学校步行回军事学院,分析着目前已知的线索。 等她走回家时,两位吴姓同志的脖子都抻长了两寸。 吴玉琢照例期盼她每天的樱桃糖水,吴峥嵘则在等待她分享今天在单位的调查结果。 尽管叶满枝心里毛毛躁躁的,但每天的八分钱福利,她绝不会忘。 用樱桃水打发了自家馋丫头,她连忙拉着吴峥嵘进屋,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 “我怀疑,那些罐头不是从仓库出货的,”叶满枝皱眉说,“咱们之前也许陷入了一个误区,我一直以为那罐头上的商标罐贴是被对方故意撕下去,掩人耳目的。但是我们厂的罐头盖上也有商标,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是我们厂的产品,撕罐贴的举动纯属多此一举,根本起不到掩饰的作用。” 吴峥嵘顺着她的话说:“所以,你觉得那些罐头被偷走时,并没有商标罐贴?” “对啊。”叶满枝在手边的白纸上信手画出一个工艺流程图,指着最后几步说,“前面的选果、漂洗,咱们就不管了,只看最后这几步。” “罐头经过封罐和杀菌冷却以后,暂时不会贴商标,只需要在瓶盖上打一个生产日期。然后转移到检验库,在室温下静置检验一周。一周以后,只有质检合格的罐头,才会被贴上商标罐贴,正式装箱入库。我之前只想到了仓库的报损率,但是忘了车间里还有次品率的指标。” 吴峥嵘问:“罐头车间的次品率是多少?” “千分之八左右,每天生产6000瓶罐头的话,次品大概在50瓶左右,50以内都算是正常的。” 在不合格的产品里,混几个合格的,数量不用多,每天三五个,就能让人发一笔横财了。 每年至少能赚上千块。 上千块是啥概念? 她在市中心买套两间房的院子,也才一千多块。 叶满枝不忿道:“这不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嘛!” 关键是,她现在正包干罐头车间的工作,这件事一旦被爆出来,她也要跟着吃挂落。 那她得多冤枉啊! 她一分钱好处都没得到,凭啥替人背锅? 叶满枝皱眉说:“怎么样能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呢?我就怕这伙人把主意打到樱桃罐头上。” 苹果罐头是在她来厂里之前生产的,但樱桃罐头可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入库的。 她想推脱责任都推不掉。 吴峥嵘在她背上拍了拍,“捉贼捉赃,你说的这些还只是猜测,暂时先别在厂领导班子里提这件事。想将那么多罐头带出厂区,只靠一两人是不可能的,很大概率是团伙作案。万一被人听到风声,那在黑市负责出货的人,一定会及时收手,到时候连这条线索都没了。” 叶满枝不太确定地说:“那我就不管了?” 其实最便捷的办法是直接报公安。 那人在自由市场上兜售了那么多水果罐头,第一涉嫌行窃,第二涉嫌投机倒把。 随便哪个罪名,都够他喝一壶的。 但叶满枝虽然是副厂长,却不能代表食品厂出面报公安。 她需要上报给牛恩久,很可能还要在班子会议上进行讨论。 那问题就又回到了原点,万一有人给自由市场那边通风报信,公安十有八九什么也查不到。 而且这年头有些事情很复杂。 就像一个村里的村民吵架,通常由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出面主持公道,很少会报到公安那里。 工厂其实也差不多,工厂的保卫科在很多时候能代替公安解决一部分问题。 只有保卫科实在处理不了的情况,才会走到报公安那一步。 吴峥嵘安慰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们手里有那么多存货,必然着急变现。只要他经常在市场上活动,总会露出马脚。” 他顿了顿,又提议:“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找个热心市民去公安局报案。” 只要不是叶来芽出面报案,这种事让谁去做都行。 反正倒卖国家资产,投机倒把是板上钉钉的。 一告一个准儿。 到时候从出货那人的身上顺藤摸瓜,很大概率能从食品厂牵出一串硕鼠。 叶满枝迟疑片刻说:“再等等吧,我后天要去参加环城赛跑,等我参加完比赛再报公安,别影响了我的比赛成绩。” “那不是正好么,”吴峥嵘调侃道,“要是没能拿到奖牌,连借口都是现成的。” 叶满枝瞪他一眼,“讨厌!谁说我拿不到奖牌的!人家活动细则说得很清楚,除了前三名,只要能坚持到终点,所有运动员都能得到纪念奖牌!” 她不追求名次,只求拿个纪念奖牌,让吴玉琢去幼儿园嘚瑟一下就行了! * 庆祝“五一”、纪念“五四”环城赛跑的活动时间在5月1日劳动节。 劳动节全国放假一天,几乎半座城的市民都跑到街上看热闹了。 叶满枝上次参加游泳比赛的时候还是队员,这次参加跑步比赛,就变成食品厂三八妇女长跑队的队长了。 女队员们的前胸后背,以及手臂上,都别着“滨江第一食品厂”的铭牌。 叶满枝依照惯例,在赛前做了一番动员,斗志昂扬地鼓励队员们鼓足干劲,坚持到底! 为了能最大限度地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她还改进了工业厅等到赛后才公布奖项的传统。 开跑之前,叶满枝在起点处提前向队员们透露:“咱们厂的所有参赛运动员,都能得到一个搪瓷茶缸和半斤水果糖作为本次活动的纪念品。另外,取得了奖牌,为集体争得了荣誉的同志,还能额外获得一斤糕点、一瓶水果罐头,以及一双运动胶鞋!” 奖品特别丰厚,希望大家都能拼尽全力,在此次活动中取得佳绩! 环城赛跑的起点和终点都在青年宫门口,哪怕是绕小圈,也要跑足足五公里。 叶满枝能征服滨江,却实在征服不了环城赛跑。 她只跑到一半就跑不动了,后半程是跟工会主席皮玉珍,一边唠嗑,一边溜达过去的。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过两公里,在距离终点还有三五百米的时候,叶满枝拉上皮玉珍说:“皮主席,最后的这一段路,咱得小跑过去,走路不算成绩!” “要是没你搀着我,我早就坐在地上了!”皮玉珍挥手说,“不行不行,我就走到这儿了,叶厂长,后面的路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走吧!” 叶满枝:“……” 听起来怪悲壮的。 真怕皮主席掏出党费交给她。 “坚持就是胜利!皮主席,想想长征二万五!”叶满枝为两人打气,小声鼓励道,“咱都走到这里了,拿到那枚奖牌就能吹一辈子!再坚持坚持!想想咱们的集体荣誉!想想罐头,糕点和胶鞋!胶鞋不分尺码,咱可以选小号的,带回去给咱闺女穿!” “……” 不知被她的哪句话激励了,皮玉珍竟然真的重新振作了起来! 拖着最后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一直拖到跨过终点线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热乎乎的柏油马路上,呼呼喘着粗气感慨,她这工会主席当得可太不容易了! 完成这趟环城赛跑,能要她半条命! 兴许是这个倒地的姿势看起来过于震撼,等在活动终点的记者从人群里挤过来,蹲在她身边进行了现场采访。 “这位运动员,今天这么热,很多运动员都中途放弃了,是什么支撑着你一直跑到终点的呢?” “j……”被上方的阳光晃了眼睛,回过神的皮玉珍整理好表情说,“想想长征二万五!” …… 这次环城赛跑的第一名是体育学院的学生,第二名是体委的教练,第三名是一名纺织厂女工。 而食品厂这边,包括叶满枝和皮玉珍在内,三八妇女长跑队里共有21人想尽办法坚持到最后,拿到了一枚纪念奖牌。 尽管没能排上名次,但食品厂的三八长跑队算是斩获奖牌数最多的单位,比第二名多出四块奖牌。 次日的《滨江日报》上,还对食品厂的三八妇女长跑队提了一嘴。 字数不多,不到一百个字。 叶满枝读了两遍后,将这篇报道剪了下来,与喜报一起,贴到了厂部一楼的宣传栏里。 她这块奖牌的水分比较大,后半程几乎是走过来的,但是一块奖牌已经足够吴玉琢去幼儿园吹嘘她妈妈了。 自打奖牌被拿回家,吴玉琢小同志每天都要挂着奖牌去幼儿园上学。 脚上还穿着她妈妈赢回来的那双胶鞋。 鞋是好鞋,可惜最小的尺码,对四岁娃来说仍然很大。 “有言,这鞋不跟脚,你得过两年才能穿。”吴峥嵘站在门口,等着闺女换好全套装备,送她去幼儿园。 “我能穿!一点都不大!”吴玉琢睁眼说瞎话。 “那你抓紧时间,别迟到了。”吴峥嵘没再劝她,心说,让她吃一次亏就老实了。 吴玉琢主意特别正,挂着奖牌,趿拉着新胶鞋,美滋滋地去幼儿园显摆了一天。 不过,当晚回家以后,被妈妈发现膝盖有点青。 吴玉琢小同志终于学乖了,第二天没再要求穿新胶鞋去上学。 * 环城赛跑结束以后,叶满枝想着那倒卖国有资产的事,可不能再拖了。 藏在被窝里,跟吴峥嵘一起商量了一下找人报案的具体细节。 吴峥嵘了解过情况以后,对她厂里的事已经失去了兴趣,也不想跟她在被窝里再次讨论案情。 拉着她干了点上不得台面的事以后,次日一早就找人交代了另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 叶满枝对自家男人相当放心,自他俩结婚以来,除了当初送她去医院生娃的时候,剐蹭过一个水果摊,吴峥嵘从没在大事上出过岔子。 吴秘书办事,还是很靠谱的。 所以,她将要事交给吴秘书以后,就安心地等待公安那边的反馈。 在她想来,从报案到核实,少说要经过两三天才能有公安上门调查情况。 然而,她早上刚来单位上班,椅子还没坐热呢,周如意就敲门进来汇报道:“厂长,刚刚有两名公安同志来了,被丁主任请去了会议室。” 叶满枝:“……” 吴秘书的行动也太迅速了! 难怪要号召全国人民学解放军呢! 瞧瞧人家这效率! 他俩昨晚刚在被窝里商量了作战计划,今早就有公安的同志上门了! 叶满枝忙问:“牛厂长去北京出差了,现在由谁接待公安同志呢?” “丁主任让人去请了蒋副厂长。” 叶满枝颔首,蒋文明是资历最深的副厂长,请他出面是比较合适的。 她坐在椅子里权衡一阵,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起身说:“走,咱们去会议室那边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会议室。 蒋文明似乎也是刚进门的,这会儿正在与两位公安同志握手寒暄。 只听其中一位大盖帽同志说:“蒋厂长,我们今天来食品厂,主要是想核实一些情况。你们厂有位同志叫刘汉民吧?” 蒋文明纠正道:“刘汉民曾是我们罐头车间的安全员,但是因为玩忽职守,已经在两个月前被厂里开除了。” 公安同志“嗯”了一声说:“蒋厂长,这位刘汉民同志向我们公安机关实名报案,声称滨江第一食品厂内部存在监守自盗,倒卖国有资产的情况。我们分局已经根据他提供的情报线索,在临江自由市场那边,抓获了他举报的投机倒把分子。今天来咱们厂里,主要是想请相关同志配合调查的。” “……” 周如意望一眼站在门口的叶厂长,小声问:“厂长,咱们还进不进去啊?” 叶满枝交代道:“你先在这里听听情况,我回去拿点东西。” 她得赶紧给吴秘书打个电话,那件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不用他去办啦! 第152章 两名公安同志突然登门, 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不是厂长,也不是厂办丁主任,而是食品厂的门卫老杜。 眼瞧着公安快步走进了厂部办公楼, 老杜那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 他返回门卫室,给自己泡了一缸子浓茶, 又将屋里的卫生打扫一遍。 徘徊了好半晌, 仍是觉得不对劲。 他放下扫帚, 对刚交了班, 正准备回家的同事说:“老姜,你帮我守一会儿, 我突然肚子疼, 进去上趟厕所!” “那你麻利点!”老姜打着哈欠说, “我着急回去睡觉呢!” 老杜应了一声, 从抽屉里拿了两张草纸就小跑着冲进厂区,直奔真正的目的地——三号成品仓库。 库管员赵保明正在记录着早上的出库数据, 被他拉住手臂时, 嘟囔道:“有什么事不能等会儿再说?” “等什么等?赵保明, 你跟我说实话, ”老杜将他推出仓库, 小声问, “你之前让我放行的那辆卡车里, 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呵呵, 就是一些厂里不要的木箱子。”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木箱子能值几个钱!”老杜不依不饶地问, “到底是啥东西?” 来食品厂拉货卸货的卡车都要经过检查,尤其是来厂里拉货的卡车,要根据出库单核对箱子的数量。 赵保明每月给他十块钱, 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一辆卡车出门。 次数不多,每个月两次。 老杜第一次放行的时候,特意检查了卡车上多出来的七个木箱子,确实都是空的。 虽然心里疑惑,但架不住十块钱的诱惑。 他就是个门卫,工资不高,平时也没什么油水。 日子最困难的那几年,车间里的工人总能想办法让自己填饱肚子,而他们家却要勒紧裤腰带,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他老爹老娘把口粮省给孙子孙女,自己却得了浮肿病。 老杜实在是被穷日子搞怕了,只犹豫两天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赵保明的要求。 这样的事持续了一年多,直到2.27大火之后才结束。 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老杜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从前那些事都一笔勾销了,他和赵保明谁也不提,就当从没发生过。 可是,许是做了亏心事的缘故,今天突然登门的两名公安,让他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他总觉得公安上门与他放行的那辆卡车有关。 赵保明搂着他的肩膀,小声笑道:“老杜,你就放心吧,凭咱哥俩这交情,我肯定不能害你。你以后就好好守着大门,每辆车都严格检查,正常上班就是了。” 见他还不肯说实话,老杜直言道:“刚才有两名公安来厂里了,是找厂长的,我听他们跟丁主任说,有案子要查,需要厂里的职工配合调查。” 赵保明心里一突,但面上还是一派轻松道:“你这个老杜,就爱瞎联想!上次2.27大火的联合调查组来厂里调查的时候,就把你吓破了胆,这回刚有点风吹草动,你又坐不住了!你就是个看门的,只要你不主动说什么,没人能把事情联系到你身上!” 他耐着性子安抚了焦虑不安的老杜,好说歹说将人稳住了。 等老杜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后,赵保明跟同事打声招呼,拿着一沓单子去供销科找人签字。 科长刘胜不在,他走到副科长丛伟的办公桌前,将单子放到办公桌上,又挤出一个谦卑的笑说:“丛科长,麻烦您帮忙签个字。” “怎么这么多?” “攒了半个月的。” 丛伟抬头瞅他一眼,嗯了一声说:“放这儿吧,我出去抽根烟就给你签。” 说着就率先走出门,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一边点烟,一边小声问:“你突然跑来办公室有什么事?” “老杜说,刚才有公安来厂里了。” “来就来,有什么可紧张的?” 赵保明劝道:“要我说,那批货先不要急着脱手,最起码要等到年底,等风声过了再说吧?” “不脱手不行,市里突然对自由市场征收管理费了。” 丛伟是当干部的,自认比赵保明这种大老粗看得远。 之前市里不管自由市场,是因为大家日子不好过,不让人家摆摊就没了经济来源。 但今年的经济形势明显好转,有些工厂增加了用人指标,市里不可能任由自由市场继续这样无序经营。 一旦上面下大力气狠抓自由市场,他们就不好浑水摸鱼了。 以免夜长梦多,还是尽快将罐头脱手更稳妥。 赵保明担忧道:“我就怕一下子卖出这么多罐头,会被有心人盯上。” 丛伟吸了一口烟,笑道:“放心吧,咱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不让他在市里卖,一般人注意不到。” 两人在窗边吸了一支烟,重新返回办公室时,却在门口见到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大盖帽,身边还跟着面无表情的丁主任。 “丛伟同志,你认识陈德旺吧?” 丛伟脸色瞬间煞白,强自镇定地点头:“认识,他是我远房表弟。” “认识就行,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吧。” * 投机倒把这种事,通常是由熟人一起作案的。 这种方式有利有弊,亲戚朋友不容易反水,可是一旦其中某人落网,那与他有亲戚关系的同伙也很难逃脱。 第一个被公安抓住投机倒把现行的人,嘴硬不过两刻钟,就将给他供货的同伙陈德旺供了出来。 而陈德旺是在临时仓库被公安人赃并获的,这么大的事着实不是他一个人能扛下来的,所以又供出了表哥丛伟。 两人是表兄弟关系,丛伟又是食品厂的供销副科长,简直百口莫辩。 大家有钱一起赚,有罪当然也要一起担着。 所以,继丛伟之后,公安同志又从食品厂带走了生产计划科长、库管员赵保明,以及门卫老杜。 三天时间,带走了四个人。 而且四人被带走的原因,也渐渐传了出来。 这让食品厂内部莫名躁动起来,职工们私下相互议论,都在猜测下一个被带走的人会是谁。 有人觉得两个科长和一个库管员,不可能干出这么大的案子。 上面肯定还有保护伞。 要么是厂长牛恩久,要么是副厂长陈谦。 尤其是陈谦,他之前是包干罐头车间的副厂长,这不是近水楼台嘛。 那么多罐头,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他能不知道? 陈谦听到这种传闻的时候,直接在办公室里拍桌子骂娘。 “那么多车间主任都没发现罐头的数量少了,我一个包干副厂长,能去一瓶一瓶地数罐头嘛?” 他跑去隔壁蒋文明的办公室,问:“咱们能不能跟进一下公安那边的案情进展,让公安的同志尽快出一个调查结果?不就是投机倒把罪嘛,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再不公布结果,我就要被人说成投机倒把的同伙了!” 蒋文明呵呵道:“少安毋躁嘛,牛厂长去北京出差了,咱们现在都不适合去公安局询问案情进展。咱本来没啥嫌疑,要是主动去打探情况,反而显得咱们心虚。” “那也不能一直拖着吧?现在厂里人心浮动,都在相互怀疑呢!” 蒋文明抬手往隔壁指了指,“领导班子里,只有刚来的叶厂长完全没嫌疑,你要是实在着急,就请叶厂长出面去分局问问情况。” 叶满枝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而且她对案情进展也挺好奇的,因此,当蒋文明找上门的时候,她并没过多拿乔,只意思意思为难了一下,就点头答应去公安局走一趟。 分局那边出面接待她的是雷副局长。 “叶厂长,即使你不来,我们也要联系食品厂的领导了。” 叶满枝神情严肃地问:“雷局,这个投机倒把的案子很复杂嘛?” “确实有点复杂,”雷副局长说,“据嫌疑人供述,他们每月能从第一食品厂盗窃三百瓶罐头,而且已经持续一年多了。” “这么多?”叶满枝心中早有怀疑,但还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提问,“雷局,我们厂的成品仓库是每天对账的,300瓶罐头,至少要装12箱。如果真的少了这么多罐头,账面上根本无法平账。” 雷副局长摇头说:“他们不是直接从成品仓库行窃的,而是通过检验仓库作案。质检员每天会用十瓶合格产品,替换十瓶不合格产品。而你们厂里对不合格产品的销毁办法是,丢掉内容物,留下完整的玻璃罐子。只要垃圾桶里有东西,再将空罐重新还回车间,就算完成了销毁。” “质检员钻了这个生产漏洞,用提前准备好的空罐头瓶子,将合格产品从检验仓库里调换了出来。比如说,当天的次品有50瓶,但是质检员在其中混入了10瓶合格产品。销毁次品时,她只向垃圾桶中倒入不合格的40瓶内容物,留下40个罐头瓶子,另外10瓶的漏洞,用她提前准备好的空罐填补空缺。” 叶满枝:“……” 仓库里的罐头瓶子成山成海,而且玻璃制品的损耗很高,没人会细究罐头瓶子的个数。 检验仓库就在车间里,质检员甚至不用自己花钱买瓶子,完全可以从车间就地取材。 雷副局长接着说:“被他们调换出来的罐头,会被当作刚杀菌冷却的罐头,继续在检验仓库里观察。等到厂里快要统一出货的时候,再装箱送去成品仓库,跟着订单上的产品,一起装车送出食品厂。” 叶满枝:“……” 食品厂的安全工作其实已经很严格了。 要不是出了事,谁能想到厂里竟然能有这么多空子可以钻? “雷局,公安同志只从我们厂里带走了四名同志,其中并没有质检员。那这位配合作案的质检员,不会是已经遇难的质检员苏秀吧?” “确实是她,”雷副局长说,“他们倒卖的罐头都是在2.27大火之前生产的,苏秀遇难后,没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这条犯罪链条就中断了。据嫌疑人丛伟和张宝忠交代,在大火中遇难的苏秀和何大力都参与其中,所以,我们怀疑2.27大火并不是普通的意外,今早已经申请将两个案子合并,重审2.27大火案了。” 2.27的一把大火,毁掉了罐头车间半个世纪的积累,未来好几年都缓不过气来。 没想到那场大火居然还有蹊跷。 叶满枝心情沉重地问:“雷局,有关2.27大火的情况,现在方便透露吗?” 雷副局长说:“根据之前对现场的勘察,调查组将火灾定性为意外失火。但是,按照丛伟的口供,我们怀疑,这场大火另有隐情。” 食品厂的这个小团伙,已经作案一年多了。 刚开始作案时,并没有副厂长何大力的参与。 他是在半年以后加入的。 据丛伟所说,何大力的胃口极大。 他们之前每月销货的收入在250元左右,何大力加入后要求每月抽100元。 而整个利益链条中,无论是质检员苏秀,库管员赵保明,还是丛伟和张宝忠,每个人都比何大力贡献大。 他们刚被何大力抓住时,完全慌了神。 何厂长要多少,他们就答应多少。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人也渐渐回过了味儿来。 何大力抓到他们把柄的同时,他们也抓住了何大力的把柄。 尽管何厂长确实为他们搬货送货提供了一些方便,但也不至于独占一百块吧? 大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偷罐头,可不是给何厂长卖命的! 2月28号厂里要出一批货,他们要在27号那天,将存在检验库里的罐头,转移去成品仓库,等待第二天一起出货。 27号的值班厂长是包干了罐头车间的陈谦,以陈谦的习惯,必然会在罐头车间逗留。 所以,何大力就与陈谦换班,亲自去罐头车间坐镇。 而丛伟和苏秀则打算趁机跟何大力谈谈重新分成的问题。 如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双方都不可能将投机倒把的事情说出去。 双方也都因此有恃无恐。 丛伟觉得,若想让何大力让步,还需要找另外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要挟他。 而生活作风的把柄,能让何大力有所忌惮,又不至于让他鱼死网破,将更严重的倒卖国有资产捅出去。 案情还没查明,雷副局长没向叶满枝透露太多内情。 介绍了大致情况,就端茶送客了。 而他这边刚将叶满枝送出门,便有个年轻民警跑过来说:“雷局,库管员赵保明那边有进展了!” 雷副局长二话没说,快步走进最近的一个办公室。 昏暗的房间里,老民警正在不紧不慢地重复着刚刚的话。 “供销副科长丛伟,将照相机给了你,让你拍下苏秀和何大力的亲密相片。但是你当时没能成功对吧?因为何大力将苏秀推开了。” 赵保明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神情委顿地点头。 老民警慢吞吞地问:“那你再说说,他为啥推开苏秀?” 赵保明烦躁道:“还能是为了啥?何大力不行呗!这个问题我都答了多少遍了?你们去食品厂问问,谁不知道何大力有阳X症!这是他媳妇亲口承认的!要是早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我才不去拍相片。” “嗯,相片没拍成,所以你就一把火把车间烧了?” “放屁!谁烧车间了?” 老民警胡诌道:“你们厂供销科那个丛伟,还有生产计划科的科长张宝忠,都说是你放的火。” 赵保明被气得愈加烦躁:“火不是我放的!真的是意外!” “呵呵,哪有那么多意外!当时车间里只有你们三个人,那俩人已经死了,只有你一个人跑了出来,而且上次调查2.27大火的时候,你并没说自己就在火灾现场。” “没人问我,我为什么要没事找事。” 老民警对旁边的年轻民警说:“嗯,记上,他承认放火了。” “……”赵保明气急败坏道,“你们这是罔顾事实,随意篡改口供!谁承认放火了?” “嗯,记上记上,一会儿让他按个手印就行了。”老民警像个老混子似的,看了眼手表说,“按完手印正好吃晚饭,那个227大火,能对上面有个交代就行。” 年轻民警附和道:“师傅,今天食堂做了汆白肉,审完这个咱早点过去吃饭!” 赵保明双眼赤红地拍着桌子:“火不是我放的,是何大力和苏秀放的!” “呵呵,反正死人不能开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年轻民警嘲讽。 “真的是他俩!何大力推开苏秀的时候,把最近的一个静置架撞倒了,检验库里的架子一个挨一个,一个倒了其他架子也受牵连,架子上的上百瓶罐头被摔碎了!洒出来的糖水泼到了一个电源上,这才导致起火的!” 老民警紧跟着说:“哦,起火了,你们就干看着?怎么没人去拉电闸?检验仓库里有单独的电闸吧?” “摔碎的罐头太多了,苏秀是值班质检员没法跟厂里交代,那种情况,她被批评和扣工资都是轻的,造成那么大的损失,有可能会被厂里开除!” “所以你们就将计就计,任由火势烧起来?” “何大力让我去外面找人救火,检验库里可以制造出因为救火才导致罐头摔碎的假象。” 老民警问:“那你找人救火了吗?” “找了。” “你撒谎!当晚厂里大多数人都放假了,没人在罐头车间见过你!你跑出来以后并没去找人救火。”老民警眼神犀利地说,“你不但没找人救火,还将从检验库通往车间的通道堵住了!” “我没有!”赵保明歇斯底里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民警步步紧逼道:“因为在春节放假结束后,厂长牛恩久突然加紧了对仓库进货出货的管理。你作贼心虚!害怕暴露,不想干了!但你只是个库管员,一旦上了贼船就很难下船了。如果倒卖国有资产的重要环节苏秀,以及副厂长何大力死了,你们这个小团伙也就彻底解散了!” “我没有!”赵保明呼呼喘着粗气。 “呵呵,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老民警继续诈道,“你不会以为那天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在场吧?将你们四个人带回局里以后,我们在食品厂广泛征集线索,成品二仓库的金城同志,也是在2.27那天值班的,他上厕所的时候,发现车间方向在冒烟,跑过去查看情况时,正好看到了你的所作所为!” 他这句话里几乎全是漏洞,但是已经慌了神的赵保明只是一径地回忆那天金城是否也在厂里值班。 长久的恐慌和压抑,让他完全无暇思考,既然金城发现车间着火了,为什么不组织救援?火灾以后为什么从没发过声? 他六神无主地回忆着那天的值班表,上面好像真的有金城的名字! 这个结论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瘫在了椅子里。 * 牛恩久从北京回来的当天,区公安分局正式公布了2.27大火的真相,同时宣布,成功抓获了以前任副厂长何大力为首的倒卖国有资产的犯罪团伙。 真相公布后,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伙人仅用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利用罐头牟利三千块! 不仅倒卖国有资产,还因此引发了一场震惊全市的火灾! 不但省市领导对此做了批示,罐头车间的职工们也群情激奋,有些老职工对厂子和车间特别有感情,听说2.27居然是被人故意纵火的,当天就跑去赵保明家里砸了窗玻璃。 当然,何大力和苏秀家里也未能幸免。 对于这个调查结果,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何大力的家属。 何大力昨天还是救火英雄呢,怎么今天就变成贪污腐败分子了? 家属邱艳萍跑去公安局抗议,要求重新审查何大力那部分案情。 何大力是副厂长,工资足够支撑家里的开销,没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投机倒把。 而且按照公安的说法,何大力至少分到了七八百块的赃款。 那么,钱呢? 除了工资,何大力从没往家里多拿过一分钱! 负责接待她的民警说:“我们查到了何大力的汇款记录,他分三次,往德化汇款七百元。据我们调查,何大力与你结婚之前,在老家有个媳妇,生过两个儿子。那两个儿子分别在去年10月和今年1月份结婚了。” 何大力的头婚媳妇一直没再婚,独自在老家拉扯两个孩子,这些年也没找他要过钱。 直到两个儿子到了结婚的年纪,拿不出彩礼钱,才给他这个亲爹写信,让他负责给儿子出彩礼。 何大力的工资一直由邱艳萍保管,而且他与邱艳萍结婚时,没说过自己曾经结过婚,好几年后才被邱艳萍意外发现。 这个话题一直是家里的禁忌。 儿子等着钱结婚,何大力就只能剑走偏锋了。 …… 因着2.27大火案有了新结论,厂里一直乱糟糟的。 无论是厂领导班子,还是普通职工,都有些躁动。 叶满枝算是在这件事上受牵连最小的人。 厂里忙着安抚职工的时候,她忙里偷闲,往娘家跑了一趟。 “四哥,我们厂可能要招工了,你最近好好看看书复习一下,再练练字。招工考试肯定要有笔试的,你要是笔试通不过,可别指望我给你走后门啊!” 四哥得意笑道:“哈哈,我早就开始复习了,你们厂的工作我肯定能考上!我听说有个门卫被撸下去了?我相中那个门卫的活儿了,到时候我就报考门卫!我这么年轻,一准儿能通过!” 第153章 自从亲妹妹当上了食品厂的副厂长, 叶满桂就时刻准备着去食品厂上班,连以后的上班路线都考察好了。 他刚开始看好的工作是面包车间、糕点车间、糖果车间的一线工人岗位,甚至还跟媳妇私下研究,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偷摸吃两口。 但是,研究了大半天, 沈亮妹突然给他泼了盆冷水。 “这样有机会偷吃的岗位, 你就别奢望了, 来芽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当了十多年姑嫂, 沈亮妹对小姑子的脾气不说十分清楚,也能摸到七八分吧。 “你是她亲哥, 要是在车间偷吃被人抓住, 那不是给来芽丢脸嘛!到时候不用来芽说啥, 咱爸就得削你!” 叶来芽在老叶家本就受宠, 如今当了副厂长,那就更是不得了了。 老叶在家, 张口闭口都是他小闺女如何如何。 还让几个孙子都跟小姑看齐, 向小姑和小姑父学习。 满桂要是敢在食品厂扯妹妹的后腿, 影响妹妹的前途, 那老叶肯定得手撕了他! 叶满桂觉得媳妇言之有理, 他对自己也不是很信得过, 所以将很容易监守自盗的库管员工作也排除了。 看来看去, 他最后相中了门卫的活儿。 食品厂那个传达室挺大的, 他一边当门卫,一边伺候花鸟鱼虫, 两不耽误。 如今的日子比前两年好过了一些,花鸟鱼虫的生意有了复苏的迹象。 他在单位领一份工资,享受国营工厂的福利待遇, 看病吃药不用花钱,看大门的同时还能利用自己的兴趣爱好,赚一份外快。 这不就是神仙日子嘛! 四哥了解叶满枝,叶满枝也挺了解四哥的,对他想当门卫的志向并没多少惊讶。 “哥,我们厂刚开除一个门卫,现在门卫的工作可不轻松。不但要分白班夜班,而且对进出人员、车辆的管理非常严格,飞进厂里一只鸟,都得确认是公是母。” 四哥嘿嘿笑道:“没关系,刚开始累点没事,我不怕累!” 食品厂最近风声紧,门卫当然要严格管理,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就轻松了。 “我还不确定厂里是否会对外招门卫,那个岗位一般会安置从一线下来的伤病职工。”叶满枝再次督促他,“你先准备笔试吧,到时候有什么岗位,你就考什么岗位。” 四哥上一次正经读书还是在二十年前,混个高小毕业就回家啃老了。 叶满枝不担心别的,就怕他通不过笔试。 在这种岗位紧缺的情况下,她可没那个厚脸皮,将没通过笔试的亲哥弄进厂里当正式工。 叶满枝将监督四哥学习的任务,交给了老叶和三哥。 要是抓不住这次机会,下次招工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 食品厂这边,厂领导们不但要平息2.27大火真相带来的影响,还要等待上级对他们的处理意见。 一年侵吞国有资产三千块,还烧毁四个车间和大部分设备,放在哪里都是大新闻。 由于影响太过恶劣,厂里的几位厂长轮番被工业厅和滨江市委的领导喊去谈话。 牛恩久是党委书记兼厂长,在这件事上失察失职,让食品厂蒙受重大损失。 有人提议应该对牛恩久严惩,至少要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被免职。 也有人认为,应该将2.27大火案与何大力团伙案分开来看。 何大力是团伙主谋,作为他的直接领导,牛恩久应该负有领导责任。 但2.27是刑事案件,库管员赵保明激情作案,导致救火不及时,造成食品厂的重大损失。 在这个案子里,赵保明是主犯,追究责任的时候,应该先追责他的直属领导和分管副厂长。 牛恩久在食品厂经营数年,功劳苦劳都有了,在工业系统里有不少人替他说话。 最终还是让他保住了厂长的位置,给他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和系统内通报批评的处分。 滨江第一食品厂也要向省工业厅和滨江市人委作出书面检查。 对负责领导的处罚尘埃落定以后,保住了厂长位置的牛恩久,终于有心思处理厂里这一摊子事了。 他先是代表厂领导班子,大张旗鼓地给区公安分局送了一面锦旗。 感谢公安同志帮厂里查明真相,抓住硕鼠,没有让食品厂承受更大的损失。 而后他亲自批示,让那个整天来厂里要工作的安全员刘汉民,重新返岗工作。 刘汉民工作期间玩忽职守,擅自离岗,是不争的事实,开除他没毛病。 但对方为公安查案提供了重要线索,也算间接帮厂里挽回了损失。 功过相抵,可以让刘汉民返厂工作,调离安全岗,由人事科分配其他工作。 至于另一个被开除的安全员,他则提也没提。 叶满枝对牛厂长的养气功夫还挺佩服的。 公安刚通报案情的时候,她亲耳听见老牛大骂过“怎么又是刘汉民这个搅屎棍子”。 从牛恩久的角度来看,刘汉民无疑是相当可恶的。 投机倒把的主犯已经在大火中丧生了,他们倒卖罐头的利益链条早已切断。 哪怕不揭露真相,厂里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如今虽然揭开了真相,却对厂里没啥正面作用,烧毁的厂房、设备没人能够赔偿,追回的赃款也没多少。 不但没有正面作用,还让他和陈谦背了处分。 牛恩久心里八成恨死这个搅屎棍了。 可是,如今要稳定人心,顾全大局,他还是捏着鼻子将刘汉民弄了回来。 送完了锦旗,召回刘汉民,他又开始在食品厂内部搞整顿。 供销科长、保卫科长,还有分管生产计划科的副厂长陈谦,全被记过追责。 陈谦当副厂长不到两年,因为一场2.27大火,被追责三次,整个人都麻了。 同时,全厂所有车间内部进行自查自纠,凡是有监守自盗嫌疑的,全部上报彻查。 叶满枝一个礼拜开了八个班子会议,几乎全是跟安全工作有关的。 牛恩久这回铁了心,花大力气整顿生产纪律。 凡是被证实了有小偷小摸行为的工人,厂里全都从严从重处罚,杀一儆百。 一个礼拜的时间,第一食品厂开除了12个工人! 厂里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叶满枝也跟着心累。 只有回家看到她家小漂亮,才能让她彻底放松下来。 “妈妈,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在幼儿园门口见到妈妈的时候,吴玉琢小同志再次提问。 “不知道呢,他跟你周伯伯在一起,你总操什么心?” 最近1062研究所跟滨江二机厂有个什么合作,吴峥嵘和周副所长进了二机厂的大门就没再回家。 她跟隔壁的柳振芳都要独自在家带娃。 叶满枝的情况稍好一些,只带一个。 柳振芳要一带四呢! “我爸爸要是一直不回来,就看不到我上台演出啦!”吴玉琢不高兴道,“我站在第一排第一个呢!” 叶满枝在她脑门上点了点,“等你站第一排第七个的时候再到处显摆吧!我当初在舞蹈队站在最中间,也没像你这么能显摆啊!” 幼儿园编排的是集体舞,吴玉琢个子矮,被老师安排在第一排最边边的位置。 但吴玉琢始终坚信她那个位置是第一排第一个,就像课间排队似的,属于最好的位置。 吴玉琢锲而不舍地追问:“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明天能不能看我跳舞?” 叶满枝不想骗她,实话实说道:“可能看不到了,爸爸回来以后,你可以单独表演给他看!” “好吧,那我要给太爷爷、太奶奶、小姑奶、姥姥、姥爷、大姨、二姨、三舅、四舅、五舅、大舅姥爷、小舅爷打电话,让他们带着我麦多哥哥、车车哥、球球哥、妞妞姐姐……”吴玉琢像报菜名似的,将她能想到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数了一遍,最后说,“让他们来看我演出!” “……”叶满枝故意逗她,“要不要把梨花和葵花带去,一起看你演出啊?” 闻言,吴玉琢竟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摇头说:“不带它俩了,我在家跳舞的时候,它俩一点也不遵守纪律,总是到处跑!” 叶满枝心说,那是你跳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吴玉琢是被梨花和葵花从小看到大的娃。 尤其是梨花,似乎把吴玉琢当成它自己的崽了,在小崽的婴儿时期,甚至还抓过耗子给她吃。 梨花对这个人类幼崽相当包容,吴玉琢每次跳舞的时候,它都坐在旁边当忠实观众。 但猫妈妈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一样的舞蹈看了将近俩月,最近已经懒得看了。 吴玉琢一跳舞,它就蹿得没影了。 大舞蹈家拟定了邀请名单,回家以后匆匆洗了手,就跑去她爸爸的书房,赶紧给她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打电话。 不过,其他人要么已经下班了,要么没有电话,能接到她电话的,只有吴家老两口,以及在车间上晚班的叶守信。 大舞蹈家再次邀请太爷爷太奶奶,姥姥姥爷拖家带口来看她演出,拉拉杂杂讲了老半天,连她今天在幼儿园吃了豆沙包都讲了,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听筒。 叶满枝在外面喊她吃饭,吴玉琢跳下了椅子。正要关门的时候,桌上的电话机骤然响了起来。 她赶忙重新爬回椅子上,再次接起了听筒。 “你好,吴峥嵘同志还没下班呢,只有叶满枝同志和吴玉琢小同志在家。”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嗯,我就找吴玉琢小同志。” “爸爸!”吴玉琢惊喜地唤道,“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能去看我们幼儿园的演出吗?” “明天恐怕要错过了……” 吴峥嵘对她解释了一番,将人哄好后又与媳妇说了几句,这才放下电话。 军事学院的总机班这边,女话务员切断连线后,对旁边的同事说:“刚才那个电话是吴所的。” 在总机班,吴所只有一个,就是1062所的吴副所长。 同事立即来了精神,学着吴所的冷淡声线说:“他是不是说,‘你好,麻烦转接吴副所长家。’” “对对对,一板一眼的。今天的电话是他女儿接的,”女话务员点头,然后换了一副温柔腔调说,“嗯,我就找吴玉琢小同志。” “哈哈哈,他上次跟他爱人通话的时候还笑呢,喊他爱人小叶厂长!” 话落,两个小话务员对视一眼,头碰头地哧哧笑了起来。 吴所虽然不在军事学院工作,但因其住在家属院里,顺理成章成了军事学院的名人。 抛开身份不谈,只看吴所那张脸就足够有话题度了。 他走在路上,周围人都被衬得黯然失色几分。 关键是,这样的脸居然有两张!他女儿跟他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话务员说:“每次接到他女儿的转接,想到她顶着吴所的脸喊我阿姨,我就好想笑。” “你少听人家的电话!”另一人提醒,“小心被班长发现了!” “我没偷听,每次都只听开头就切线了。” * 接到亲爹电话的吴玉琢小同志,终于不再追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了。 但是,第二天去参加市里的儿童节汇演时,她隔几秒钟就要往天上看一看。 “宝宝,你看什么呢?”叶满枝也被她闹得不断望天。 “我爸爸说,他不能陪我过儿童节,但是可以送我一个礼物,”吴玉琢满含期待地说,“礼物就在天上!” 叶满枝:“……” 天上能有什么礼物? 被吴博士吹上天的牛吗? “别看了!”叶满枝扳正她的脑袋,“马上就要上台演出了,你在舞台上的时候可不许往天上看啊!” 她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实在不行就买个气球给闺女,大过节的,不能让孩子失望。 又给闺女捯饬了一下发型,反复叮嘱她不许望天,叶满枝将孩子交给了幼儿园老师。 军事学院幼儿园编排的舞蹈是《花儿朵朵向太阳》,出场位置非常靠前,第二个节目就是他们。 一群小豆丁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舞台,立马赢得了台下观众和家长的掌声。 这是幼儿园舞蹈班第一次组织公开演出,小朋友们初次登台难免紧张。 隔了十几秒,还有人没能找到自己的站位。 吴玉琢是第一排第一个,站在最边边,反而最好找位置。 音乐一响,她就摆好动作起范儿了。 吴爷爷举着照相机站在舞台旁,不断给重孙女鼓劲儿:“哎哎,有言跳得太好了!好好好!” 吴奶奶拉着他说:“你别跟她说话,小心忘了动作!” “忘不了,已经跳俩月了,这么简单的舞蹈,有言闭着眼睛都能跳!”吴爷爷按了一下快门,又说,“看有言这架势,以后没准儿真能当个舞蹈家!” 叶满枝:“……” 亲妈都不敢这么吹。 她紧盯着舞台上的边边选手,节奏是准确的,动作是标准的,笑容是甜美的,她闺女可真可爱呀! 可惜,就是总往天上看。 一支舞蹈总共不到三分钟,吴玉琢至少借着舞蹈动作的掩护,往天上看了五次! 勾得旁边的小朋友也往天上看。 台下观众还以为这是老师编排的动作! 叶满枝腹诽,这支舞蹈要是得不到名次,就全怪吴峥嵘! 演出结束,吴玉琢跟着小朋友们一起鞠躬下台。 然而,小朋友们刚站直身体,就听到远处天空传来一阵轰鸣。 十几秒之后,有一架绿色飞机从城市上方掠过。 吴玉琢盼了大半天,终于等来了爸爸送来的礼物,连忙指着天上的飞机说:“我爸爸!” 她拉住身边不知哪个小朋友的手,激动地说:“我我我,那个是我爸爸!” 被拉住的小男孩捧场地哇了一声:“开飞机的是你爸爸呀?你爸爸真牛!” 吴玉琢煞有介事地答:“我爸爸可牛啦!” 飞机只在视野里出现了十来秒,但是这架突然冒出来的飞机,让吴玉琢兴奋了一下午。 昨天的那通电话,让她坚信开飞机的人就是她爹,这就是她爹送她的儿童节礼物! 所以,当吴峥嵘完成任务回家时,不但得到了闺女崇拜的小眼神,还享受了独自观看舞蹈表演的贵宾待遇。 “今天高兴吧?”吴峥嵘在她乱晃的小辫儿上摸了摸。 “高兴!”吴玉琢猛点头。 叶满枝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人的鸡同鸭讲了,对吴大博士说:“你闺女以为,你是开飞机的那个!” 吴峥嵘:“……” 并不是。 他们研究所研制的军用机载计算机正式应用到了飞机上,今天是第三次试飞,试飞范围比前两次大很多,可以掠过城市上空。 他跟老周都不能陪孩子过节,就打算用这招哄哄孩子。 他打完电话以后,老周也有样学样,跟他家那四个讲了一遍。 小孩子看到飞机通常会十分兴奋,足以让他们高兴一阵子了。 没想到他家这个不但高兴,想象力也很丰富,居然以为他是开飞机的那个! 他简单解释说:“我当时没在飞机上,但飞机的一部分是爸爸单位提供的。” “哇,爸爸,你是造飞机的呀!”吴玉琢学着小朋友的话说,“你可太牛啦!” 吴峥嵘:“……” 这样理解似乎也不完全错。 吴玉琢对她爹是开飞机的,还是造飞机的,完全不在乎。 她今天上台跳舞了,看到了飞机,跟太爷爷太奶奶一起坐了小火车,还吃了奶油冰棍,她已经很开心啦! * 吴大博士闹了一个大乌龙,让叶满枝笑了半晚上。 翌日去上班的时候,她还在想,吴博士要么学会开飞机,要么学会造飞机,否则吹出去的牛真的很难圆得回来。 她先去厂里点个卯,就立即动身前往市人委,参加“全市工业学大庆动员大会”。 因着食品厂刚爆出一个窝案,牛恩久还差点因此下课,他最近只在厂里大刀阔斧地整顿生产纪律,暂时不想出来抛头露面。 所以,凡是省里和市里的会议,几乎全是叶满枝等几个副厂长代为出席的。 叶满枝来市里和区里开会的时候,有几个固定的开会搭子。 比如第二啤酒厂的张厂长,纺织厂的吕副厂长,糖厂的郭厂长。 大家都是女厂长,坐在一起比较有话聊。 叶满枝进入会场就开始寻摸自己的开会搭子,结果今天居然一个也没看见。 她瞧见了滨江第二啤酒厂的冯副厂长,便笑着打招呼:“冯厂长,最近难得碰见你呀,好几次都是张厂长来开会。” “哈哈,张厂长今天在车间跟班劳动,我正好有空,就过来听听领导的讲话。” 叶满枝好奇道:“冯厂长,你们厂的厂长需要下车间吗?” “嗯,每周一天,在车间参加劳动。不但厂长要下车间,所有干部都要下车间。”冯副厂长说,“我们厂现在实行的是‘两参一改三结合’制度。” 叶满枝了然地颔首。 看来啤酒厂已经适用鞍钢宪法了。 前几年省里有段时间在推广鞍钢宪法,不少大型国营工厂响应号召,用这种方式来管理企业。 所谓的两参一改三结合,就是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然后让干部、工人和技术人员相结合。 第一食品厂曾经也搞过这种改革,让干部下车间劳动,让工人参加工厂管理。 不过,只看如今厂里的情况就知道,当初的改革并不成功。 牛恩久是掌握话语权的,怎么会愿意让工人参加管理? 叶满枝在市里开了一上午的会,在市人委机关食堂吃了午饭,下午就将“工业学大庆”的精神在班子会议上传达了。 自打厂领导被追了责,牛恩久每天都要召开班子会议,听取相关科室车间的整改汇报。 叶满枝传达了会议内容以后,本以为今天的主题又会是跟各部门整改有关的。 结果牛恩久却在会上提出,最近厂里的工作千头万绪,要尽快补足供销科副科长、生产计划科长、保卫科长,以及成品三车间主任的空缺,让人事科负责提名几个人选。 叶满枝心说,人事科长是被牛恩久提拔起来的。 他提名的人选,不就是牛厂长中意的人选么。 那这次整改的意义是什么? 叶满枝笑着接话说:“最近咱们厂里的各方面工作都有了明显改善,厂里一派欣欣向荣。” “哎,”牛恩久叹气说,“就怕有些职工不理解我的苦心,看我一口气开除了那么多监守自盗的职工,估计还要在心里埋怨我呢!” 叶满枝笑道:“大家都是为了厂里好嘛。不过,我觉得咱们的办法还是太温和了一些,抓几个典型,开除几个工人,只能暂时止痛止痒,等到过段时间风声过去了,也许又会故态复萌。食品厂的产品对大家的诱惑其实还挺大的,一瓶罐头一块多钱,很难不让人动心。” “要我说,咱们最好能在制度上彻底堵住漏洞。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应该尽快想办法,让上级领导看看咱们这次改革的决心。” 牛恩久问:“既然叶厂长主动提了出来,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好办法了?” 他最近做的这些大动作,一半是为了堵住厂里的漏洞,一半也是做给上级领导看的。 捅出那么大的篓子,食品厂的领导班子总要拿出一个态度来。 叶满枝说:“我在省工业厅工作的时候,省厅的干部从上到下,每年都要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基层劳动,要去生产队实打实地下地干农活。但是来了咱们食品厂以后,我发现厂里并没有干部要去基层参加劳动的相关规定。除了几位厂长每周都要下车间包干,其他干部几乎是不下车间,不深入基层的。这样做工作,其实非常脱离群众!” “另外,这次咱们厂里出现了一起倒卖罐头的窝案,金额巨大,而且长达一年之久。在此期间,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他们的可疑吗?其实很多事情是瞒上不瞒下的,有些人也许发现了,但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选择了沉默。” “我觉得会出现这种现象,一方面是干部与基层的联系不够紧密,脱离了群众,另一方面是,咱们工人阶级的主人翁意识还不够强烈,以厂为家的观念还比较薄弱。这几年,省里的不少大型工厂都推行了鞍钢宪法,让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人人既是管理者,又是生产者。咱们厂不妨也尝试推行一下鞍钢宪法,让上级领导看到咱们改革的决心。” 机会就摆在面前,叶满枝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老牛继续搞一言堂了。 第154章 牛恩久能在厂里搞一言堂, 除了那所谓的威信,主要是因为有人肯听话。 厂里很多科室和车间的负责人,都是被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些人是牛厂长的亲信, 得到了厂长的充分信任和放权,当然也能将厂长的意图贯彻下去。 从某种程度上讲, 这样确实提高了厂里的工作效率, 让食品厂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飞速扩大规模。 但凡事有利有弊, 牛恩久这种工作作风, 必然会让一部分人感到憋屈。 比如,铤而走险倒卖国有资产的何大力, 又比如其他副厂长。 所以, 当叶满枝提出在厂里试行《鞍钢宪法》的时候, 并没有遭到其他副厂长的强烈反对。 陈谦甚至还明确表示了支持。 一场2.27大火案, 让他这个分管生产的副厂长被上级连罚三次。 要是再闹出一次重大事故,他就可以直接卷铺盖走人了! 《鞍钢宪法》未必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是最起码能给牛恩久的一言堂打点折扣。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叶满枝刚在厂里站稳脚跟, 并不想与牛恩久撕破脸, 所以在介绍《鞍钢宪法》的时候, 她没在工人参加管理的事情上说太多, 只道:“我最近去罐头车间比较勤, 不少工人向我反应, 厂里的一些规章制度不合理。” “前几天二车间那边有一盏电灯坏了,需要重新安装。但是从申请到安装, 居然要经过十四道手续!安装一个灯泡,不但需要车间主任签字,需要后勤签字, 还需要我这个包干副厂长签字,需要分管设备的蒋厂长签字,最后还需要牛厂长签字。” “不但车间工人跑断腿,厂领导也无法提高工作效率。我每天至少要拿出两个小时的时间,给各种申请签字。我以前是给夏厅当秘书的,来了咱们厂以后,每天要签的字,比夏厅还多呢!” “安装个电灯而已,其实让车间保养员申请,由车间主任签字,然后去后勤申请新电灯就差不多了。其他流程完全可以简化,提高咱们的工作效率。” 王士虎附和道:“有些流程确实可以简化一下,像那个事假条,病假条什么的,要么统一交给包干副厂长,要么统一交给生产副厂长,没必要让两个副厂长同时在单子上签字。” 他最近忙着为几款糕点申请市优评奖,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回来还得给一大摞单据签字,搞得他苦不堪言。 副厂长们一个个大倒苦水,口中说的是规章制度不合理,其实都在从侧面支持推行《鞍钢宪法》。 牛恩久吹着水杯里的茶叶,心里清楚副厂长们的用意。 他沉吟片刻说:“《鞍钢宪法》在咱们厂里试行过一段时间,但是当时的落地情况不理想。有些工人反应,大家不会管理工厂,而且参与管理耽误了生产。当时有个老工人还说过,‘让我们工人管理工厂,那还要厂长和干部干啥?’哈哈。” 叶满枝笑道:“刚开始实行《鞍钢宪法》的时候,质疑的声音肯定很多。但是《鞍钢宪法》在咱们省里已经推行三年了,据我所知在很多工厂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咱们厂不妨效仿一下。” “……” 几位副厂长都等着牛恩久的答复,同时也在心里感叹,叶副厂长真会把握时机。 《鞍钢宪法》是由主席同志主张推行的。 食品厂第一次推行不成功,还可以推脱说没经验。 如今全省那么多成功经验在面前摆着,老牛又刚背了一个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推行《鞍钢宪法》? 牛恩久确实找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 但他不拒绝,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顺利执行。 不是还有个拖字诀嘛。 “叶厂长的提议确实比较有价值,不过咱们厂里最近人心惶惶,很多工人无法安心生产,有的车间已经耽误了生产进度。等到生产进度赶上来以后,咱们再从长计议吧。” 陈谦说:“大面积推行新政策,工人们乱糟糟的确实容易耽误生产进度,要不然咱们先找一两个车间当试点,尝试着推行一下?” 叶满枝接话说:“可以考虑用我包干的糖果车间和罐头车间当试点,目前这两个车间的生产进度都很正常,罐头车间虽然设备不够,但工人们三班倒,并没耽误生产。” 这两个车间的工人,占了全厂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可以先用这两个车间撕开一个口子。 牛恩久皱眉想了想,他刚背上的处分确实比较麻烦,执意拒绝推行《鞍钢宪法》对他弊大于利。 “那就先在刚恢复生产的两个罐头车间内试点推行一下吧。” * 以防夜长梦多,叶满枝去第二啤酒厂实地取经以后,没两天就先在两个车间里推行了《鞍钢宪法》。 “叶厂长,这么大个工厂,让我们咋管啊?”有个老工人说,“我可不会管!” 叶满枝坐在破桌子搭成的临时主席台上,笑着问:“李师傅,要是给你两把车间大门的钥匙,你能管好吗?” “钥匙有啥不能管好的,我拴在裤腰带上就行。” 叶满枝又说:“给你五百个罐头瓶子,让你管好这五百个瓶子,你能管好吗?” “能啊,就数数呗,数清楚就行。” 叶满枝笑道:“你这不是会管嘛,咋还说自己管不好呢?” 李师傅无语道:“管钥匙和瓶子,跟管厂子能一样嘛?” “厂子不就是由这些小事组成的嘛,你以为我这个副厂长每天都管啥?我管的就是一件件小事呀!”叶满枝敲了敲话筒,对几个车间的工人说,“推行《鞍钢宪法》的机会十分难得,是我竭力为咱们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争取来的机会。工人阶级是工厂的主人翁,让大家参加管理,不是正好证明咱们工人当家做主了吗?” “叶厂长,全厂这么多人,每人都参加管理,那不就乱套了嘛。前几年搞过一次,乱得很!” 叶满枝颔首说:“崔大姐说得对,几千人管一件事,确实容易乱套。但如果每人只管一两件事,那就乱不了!” “咱们先拿罐头车间举个例子,咱们车间的生产规模大,步骤多,内容杂,只靠车间主任和工长班长,其实很难不错眼地管理到每个生产环节。这就需要咱们车间的所有工人都参与进来,进行管理。” “我这几天去滨江第二啤酒厂进行了调研,生产啤酒与生产罐头的步骤差不多。啤酒厂那边是怎么做的呢?他们在每个班次内部,又进行了分组。比如白班五十人,那么就将这一班的五十人,分成五个生产小组,每组有十个组员。组员们分工负责,把小组的生产、技术、经济,全面管理起来。到时候会根据大家的特长和具体条件,让大家管理诸如考勤、记录、计划、质量、设备、工具、劳保用品等工作,每人管理一项,到时候大家就都能管理工厂了。” 李师傅问:“就让我管一件事啊?” “对,管理工厂并不难,咱们每人管一件事,对一件事负责。通过这一件事,就能看出大家是否适合做管理工作了。有那管理能力特别强的同志,还将有机会被厂里培养为后备干部!所以希望大家都能认真对待自己的分管工作!” 工人之间顿时哗然一片。 从工人编变成干部编,那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车间里有些“上进”的人,走了好几年关系,都转不成干部编。 “叶厂长,我们管理工厂以后,真有机会变成干部啊?” “当然了,”叶满枝语气肯定道,“管理能力强的同志,会成为厂里培养的后备干部,啥叫后备干部?就是厂里一旦有了干部空缺,会根据大家的能力和条件,优先考虑咱们后备干部!” 台下聚集着好几百名工人,有人吃她这一套,当然也有人不以为意。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老工人说:“花样倒是挺多的,就是不知道那个什么宪法管不管用。要是屁用没有,那不是白折腾嘛!” 坐在他旁边的工友,在他脚上踢了一下,提醒他别乱说话。 “王师傅的顾虑,应该也是咱们在场大多数同志的顾虑,这《鞍钢宪法》到底好不好使啊?”叶满枝笑道,“罐头车间有个一直解决不掉的隐患,就是罐头瓶子的损耗无法控制,导致所有人都对罐头瓶子的数量含糊不清,容易被不法分子钻空子。这回咱们推行《鞍钢宪法》,正是解决这个隐患的好时机,时间不用太久,先等一个礼拜吧,到时候咱们再来看看效果!” * 叶满枝给车间工人们开完大会,又拉着车间主任和工长班长们开小会。 目的就是让各车间尽快给工人们分工,让大家参与到工厂管理中来。 她在这边搞得热火朝天,另外几位厂长也一直关注着罐头车间的动静。 陈谦去办公室找她几次都扑了空,后来直接去车间里向她打听试点的情况。 叶满枝信心满满地说:“好得很呀!工人们都特别有干劲儿,让大家当家做主,谁能不乐意呀!我们昨天已经全部完成分组了,今天正式分管各自的工作。只一天的时间就看出了效果!” “这么快?”陈谦不信。 “当然了!”叶满枝往洗瓶工那边一指,“知道那边有多少个罐头瓶子嘛?今早几个小组的分管工人数清楚了,一共4821个。你再看那个杀菌锅,够干净吧?这是分管工人擦出来的!” 陈谦:“……” 效果够立竿见影的。 叶满枝撺掇道:“陈厂长,你也跟厂里申请一下,让你包干的车间也推行《鞍钢宪法》吧。” 因为上级的处罚决定,最近陈谦跟牛恩久的关系有点微妙。 陈谦这个生产副厂长的权利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大,但是出了事故以后,他却是第一个被推出去背锅的。 尽管牛恩久已经私下安抚陈谦好几次了,但陈谦心里真能没疙瘩嘛? 叶满枝在班子里势单力薄,提议能否被采纳,全看牛恩久的心情。要是有机会的话,她还是想找人抱团取暖的。 陈谦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试点有一个就行了,”陈谦说,“我先在罐头车间这边取取经,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往其他车间推行。” 叶满枝爽快道:“行,你随便取经,反正你是生产副厂长,这些车间都归你管,你多往这边跑跑,也帮大家提提意见吧。” 她看了眼手表,问:“陈厂长,你一会儿不着急下班吧?” “嗯。” “那你帮我在车间盯一会儿,今晚我值班,但我爱人出差了,我得先去幼儿园把孩子接回来。” “那你快去吧。” 叶满枝将一摊子工作交给陈谦帮忙盯着,她则快速乘车回了军事学院。 儿童节的试飞结束以后没几天,吴峥嵘就带着新成果去上海出差了。 这两天家里又只剩她们娘俩。 其他时间还好说,但是轮到她在厂里值夜班的时候,吴玉琢的托管就成了问题。 叶满枝原本想把她托付给隔壁的振芳嫂子,让她跟伊伊挤一宿。 但吴玉琢这娃主意太正了,白天在哪玩都行,晚上必须回家跟父母或太爷太奶、姥姥姥爷在一起。 叶满枝匆匆赶去幼儿园,接粘人精放学,然后又带着她回了厂里值班。 “妈妈单位的床可没有家里舒服,你要跟着我就得将就将就了。” 吴玉琢连连点头。 她下了汽车就瞪着大眼睛到处看热闹,发现食品厂门口的糖水站以后,赶紧拉住妈妈,问:“那里是不是有桃子水?” “嗯,今天应该已经卖完了。” 随着樱桃下市,樱桃罐头也停产了。 如今正是桃子和西红柿大批上市的季节,罐头车间正在生产的是黄桃罐头和番茄罐头。 糖水站里的糖水也变成了桃子糖水。 无论是樱桃水,还是桃子水,都是抢手货,每天下班一小时内就能售罄。 叶满枝买了根五分钱的小豆冰棍儿,然后就带着闺女进厂里值班了。 她每次值班都要将所有车间巡视一遍,今天也不例外。 吴玉琢跟着妈妈穿梭在一排排厂房之间,没多久就走得脚酸了。 “妈妈,你单位比咱们大院儿还大呢!”吴玉琢咬着冰棍杆提议,“你可以买一辆自行车,骑着车值班。” “你倒是挺会安排的!” 见她确实走不动了,叶满枝没再继续溜达,带她去了最近的罐头车间,让陈谦下班了。 夏季是生产罐头的旺季,所有工人三班倒。 叶满枝带着孩子过去时,厂房前的空地上刚卸了两车黄桃,几百号工人坐在地上一起削桃子皮。 那场面还是相当壮观的。 土包子吴玉琢情不自禁“哇”了一声。 叶满枝心说,工人确实挺多的,孩子哇一下没啥。 吴玉琢却紧接着说:“好多桃子啊!” “……” 叶满枝从口袋里翻出口罩带上,然后带着孩子挤进人堆,一边削桃子皮,一边跟大家聊天。 “陈大姐,要削这么多桃子,咱现在人手够吗?” “肯定不够啊,每年都要从外面请临时工,去年请了三百多人呢!”陈大姐说,“今年的桃子比去年还多,哪怕把工地上那些职工全都喊过来干活,也至少要请280人。” 另一个女工对叶满枝说:“叶厂长,今年招人的时候,厂里可得管一管了,原来一车间的李主任把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全弄来厂里工作了,这影响多不好啊!” 大家敢将李主任提溜出来,是因为李主任已经因为2.27大火案被追责免职了。 事实上,食品厂每年都要招聘大量临时工,应付罐头生产旺季。 往厂里塞亲戚的,可不只李主任一个。 这种事,其他车间主任、工长、班长也没少干。 工人们没少在背后嘀咕。 叶满枝按住闺女刚抓完桃子,又想去挠脸的手,扭头问:“往年的临时工领的是计件工资还是固定工资?” “都是计件的,干多少领多少工资,赶上生产旺季,赚两三个月的钱就走了。” “往年的家属很多吗?” “反正不算少。” 叶满枝笑道:“其实我还挺支持厂里请家属来干活的,大家想想,请家属来帮工,至少是知根知底的。一旦这人的工作出了问题,可以追究到介绍他进厂的正式职工身上。这样能让临时工在帮工的时候有所忌惮,别影响家属在厂里的工作。” 周围几人纷纷点头,“叶厂长这话也有道理。” 叶满枝说:“大家提到的这一点挺好的,其实可以跟人事科的同志提个建议。每天让上百名陌生临时工进厂工作,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以后需要招临时工的时候,应该优先安排家属工。大家的亲戚里要是有想来当临时工的,可以跟厂里报名。” 闻言,工人们立即沸腾了。 不用走后门就能光明正大地让家属进厂赚外快,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要知道,以前的家属工也不少,但都是被小领导们偷偷摸摸塞进来的。 这种好事啥时候能轮到普通工人头上啊? “那我给我闺女报个名,我闺女干活比我还利索呢,”陈大姐指了指面前的大盆,“她每天至少能削三盆桃子。” 一个月下来,少说能赚十几块! 叶满枝一面削桃子,一面笑着提醒:“大家可得推荐靠谱的人选啊,万一家属工在厂里惹了乱子,那受牵连的可是推荐人。” 吴玉琢蹲在旁边听妈妈跟阿姨们聊天,自己也剥好了两个桃子。 她没有小刀,是用手指头一点点剥的。 吴玉琢挠挠脸,凑过去小声问:“妈妈,我剥两个桃子,能得多少钱?” “……”叶满枝望向面前的小童工,狠狠心说,“你要是能剥30个桃子,可以给你五分钱。” 吴玉琢快速计算了一下,“那我再剥四个,一共剥六个,妈妈你给我一分钱就行。” 一分钱能买一根盐水冰呢! 叶满枝答应给她一分钱,然后按住她又去抓痒的手。 “桃子上的毛毛没洗干净。”吴玉琢歪着脑袋,用肩膀去蹭刺挠的脸蛋。 “洗桃子的池子不够用了,咱坚持坚持。”陈大姐拿了手绢给她擦脸,感叹道,“当初还不如听杜涛的话,搞个浮洗车间呢,要是有个浮洗车间,咱也不至于整天去挤那两个池子。” “算了吧,幸亏当时没建车间,要是真建成了,肯定也是被烧掉的下场。” “哈哈,说得也是。” 叶满枝问:“那当时为啥不建这个浮洗车间?” “太占地方了,”陈大姐说,“杜涛要搞个三百多平米的浮洗车间,他就是个普通工人,平时虽然有点小发明,但他不是技术员工程师啥的,领导肯定不能听他的呀。” “那你们没找专家论证一下?” “大家都忙着生产,谁有空论证这个。工人们其实都挺想要个浮洗车间的,多方便呀,但车间主任不信任杜涛那两下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叶满枝了然颔首,记下了杜涛的名字。 只让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是不行的,还需要在“一改”和“三结合”上做点文章,才能在全厂范围内推行《鞍钢宪法》。 …… 叶满枝带着孩子在值班室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实在懒得坐车送她去幼儿园,干脆就将人送去吴家老宅,让吴玉琢跟着太爷爷学习,明目张胆旷课一天…… 对于这个决定,无论是吴玉琢本人,还是吴家老两口,都很满意。 叶满枝偷偷想念了一下每天接送孩子的吴峥嵘,然后在心里给自己找好开脱的理由。 她上午还得去工业厅开会,要是送孩子回去上幼儿园,那她开会不就迟到了嘛! 于是,她将孩子交给老两口,自己没啥心理负担地去工业厅开会了。 会议九点半开始,叶满枝九点就溜达到了工业厅门口。 工业厅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五,她到门口的时候,除了匆匆赶着上班的省厅干部,只有陈特冶在门口站岗。 “陈科长,你调来省厅工作啦?”叶满枝笑着问,“咋来这么早呢?” “什么呀,我过来办事的!”陈特冶一脸警惕地问,“你怎么也来这么早?” 叶满枝闻言一愣,心说这陈铁吃错药啦? 他俩好歹是老同学,见了面咋跟见到阶级敌人似的? 叶满枝目光快速从他身上掠过,然后不经意似的瞟向他手上拿着的文件。 仗着眼神好使,她一眼就抓住了上面的关键信息,“日本汽水”和“申请表”。 国内的汽水已经能实现自给了。 国家的外汇储备有限,从外面进口的东西,大多是各关键领域正紧缺的设备,绝不可能从日本进口汽水这种东西。 心念电转间,叶满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神色如常,笑着问:“陈科长,你也是来问那个日本汽水生产线的呀?哎呀,我们食品厂虽然是由省厅直管的,但厂房好歹是建在滨江市内的,税收啥的也算在滨江市的财政上。关于这条汽水生产线,市工业局其实可以跟我们食品厂合作一下嘛!” 陈特冶在滨江市工业局工作,能让他一大清早就颠颠儿跑来省厅申请的生产线,十有八九是免费的! 第一食品厂没有汽水业务,从没生产过汽水,但之前也没生产过糕点、面包和酱菜呀! 现在还不是啥啥都有了! 他们目前什么也不缺,就是缺点钱,要是真的有免费设备可以拿,那她当然要争取一下啦! 第155章 一大早就在工业厅门前见到了叶满枝, 让陈特冶顿感不妙。 几句话聊下来,果然印证了他心中猜想,对方也是冲着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来的! 他不由在心里长叹一声, 这回麻烦了。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轻工业部分给省里一套日本汽水生产线的事,还没有对外公布。 他能跑来厅里递交申请表, 主要是他们局长比较能耐, 从李副厅长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 按照他们局长的意思, 一定要尽快向工业厅递交申请, 在其它专区和市工业局反应过来之前,将这条生产线留在他们滨江市。 可是, 叶满枝是给副厅长当秘书的, 想打听工业厅的消息, 比他们局长还方便。 这不就在工业厅门口狭路相逢了嘛! “叶厂长, 这条汽水生产线,你们就不要想了, 市里对这条生产线有其他安排。” 叶满枝眼里乍然绽放出聪明的光芒。 哎呀呀, 竟然真的被她蒙对了! 陈特冶真是来省厅申请汽水生产线的! 嘿嘿。 “那市里打算怎么安排这条生产线啊?”叶满枝问。 陈特冶是被局长安排来递交申请的, 不能对叶满枝透露太多, 只含糊道:“反正你知道市里有安排就行了。”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管企业。 尽管很多业务由滨江市代管, 比如税收、安全生产什么的, 但上缴的利润由省里占大头, 人事权也在省厅手里攥着。 第一食品厂之于滨江, 就像亲戚送来寄养的孩子。 平时吃饭多加双筷子没什么,但是到了真正分财产的时候, 不可能有这孩子的份! 所以,想让市局将这条生产线交给第一食品厂,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叶满枝能从他这里得到生产线的消息, 已经很有收获了。 至于生产线的归属问题嘛,可以从长计议。 陈特冶还只是副科长,对这种事做不了主,跟他商量也是为难人家。 她与陈特冶一起进了办公楼,然后与他在二楼分别,独自跑去综合三科,找彭佳音聊天。 “佳音姐,听说咱厅里有条从外面引进的汽水生产线,你知道具体情况不?” “你们也相中那条生产线了?这生产线刚分给咱们省里不到一周,你们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这两天有好几个地方上的同志来厅里打听情况了。”彭佳音介绍道,“生产线是轻工业部从日本引进的,一共两条,一条给了广东,另一条给了咱们。” “哇,这么厉害!这生产线不用花钱吧?” “当然不花钱了!这是罗厅亲自去部里跑来的生产线,据说一分钟能生产150瓶汽水,每个班次能生产七万多瓶。厅领导对这条生产线都挺重视,到底要交给哪个单位,还得讨论讨论。” 叶满枝笑嘻嘻道:“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是省厅的亲闺女,有了生产线,不给我们给谁啊?” “那可不一定,其他专区和市的领导也挺重视,昨天德化专区的副专员,亲自往咱们厅里跑了一趟,就是为了争取这条生产线的。他们专区只有一家小型汽水厂,大部分汽水靠外调,厅领导肯定要综合考虑各地区的实际情况。” 叶满枝:“……” 看陈特冶那个样子,还以为滨江对这条生产线已经十拿九稳了! 没想到竞争居然这么激烈!连副专员都跑来厅里要设备了。 副专员是副厅级干部,那是跟滨江副市长同级别的! 叶满枝在心里暗暗咋舌,跟彭佳音借了一些关于省内汽水生产的数据资料,才赶去会议室开会。 * 小叶厂长得到一手消息以后,并没有马上跟厂领导班子的其他人通气。 她先带着资料回去琢磨了几天,想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告知牛恩久。 好在她并没有等太久,只过了一个周末,就等来了这个机会。 “厂长,供销科的孟科长来了。”周如意敲门进来通报。 “快请孟科长进来!”叶满枝笑着起身,与刚进门的高大男人握手,“孟科长,欢迎欢迎!” 孟烈语气热情道:“叶厂长,以后我就是你手下的兵了,肯定一切行动听指挥!” “哈哈,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的效果不错呀,口号都喊出来了!” 等周如意给客人倒好茶,叶满枝才问:“牛厂长那边,你去过了吧?” “去了,我先去了牛厂长那里报到,一会儿再去另外三位副厂长那里拜拜码头。”孟烈感叹道,“叶厂长,这次多亏有你帮忙,我实在是不知要怎么感谢你了。要是没有这次机会,想从我们那个小地方调动到省城,真是比登天还难。” “谢我就不必了,还是谢谢你媳妇吧。我跟鹊桥姐,从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她当支书我当班长,在同一个班里、同一个寝室里相处四年。她这几年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如今你们一家团聚,她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把孟烈从老家酒厂调动到滨江来确实不是简单的事。 叶满枝自己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她让边鹊桥两口子在老家那边活动关系,她则往工业厅跑了一趟,空着手上门求夏厅帮忙。 第一食品厂的供销科长是副科级,到了副科长这里就没啥级别了,顶多算是股级干部,拿的还是办事员的工资。 而孟烈所在的酒厂不是什么大工厂,他这个供销科长也没啥正经职级。 从外地调动个办事员,对叶满枝有难度,可是对工业厅副厅长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 她当副厂长以后,从没向夏厅求助过。 而且夏竹筠对2.27大火的态度很微妙,当初班子开会讨论的时候,她曾表态支持对牛恩久免职。 叶满枝揣摩过夏厅的态度以后,觉得对方有一半可能会答应她的请求,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求助的。 牛恩久主抓生产和经营,直接管着供销科的工作,她跟刘胜又有些陈年旧怨。 要是不在供销科里找个突破口,她就只能被人供起来,当个签字副厂长了。 与其让牛恩久从供销科里原地提拔副科长,还不如把孟烈安排进来。 孟烈人如其名,五大三粗,酒量了得,在酒厂供销科干得风生水起,个人能力没什么问题,今年五一刚得了他们区里的“工业学大庆先进个人”。 这让叶满枝推荐、夏竹筠调人的时候,都不至于没底气。 孟烈略有些拘谨地说:“叶厂长,把我从老家调来省城,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你看领导那边,咱们用不用表示表示?” 他自己活动了好几年,都没能调来滨江工作。 如今不但成功调来了滨江,还被调进了食品厂这样的国营大厂当副科长,他算是捡了大便宜了。 叶满枝虽说是他媳妇的同学,但帮他们办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没少往里面搭人情。 送礼的钱,总不能让人家出吧? 叶满枝摆手说:“我没给领导送礼,不用表示什么。你来了以后安心工作,把供销科的工作抓起来就行。最近罐头车间在推行《鞍钢宪法》,搞两参一改三结合,你可以在这上面花点心思,尽快熟悉厂里的工作。” 两人在办公室里交流的时候,另几位厂长也在琢磨这个孟烈的来路。 尤其是牛恩久,他上周刚让人事科为空缺岗位推荐人选,结果没几天就接到了省厅的通知,厅里为他们厂的供销科安排了一位副科长! 这个安排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依照惯例,省厅通常只任命厂长副厂长,其他岗位由厂里自行安排,这次省厅却直接弄来一个副科长。 再结合食品厂前阵子闹出的乱子,以及他和陈谦刚背上的处分,这就很难不让人多想了。 要么是省厅领导对食品厂的现状不满,要么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 毕竟厂里还有个与工业厅颇有渊源的副厂长。 他心生疑窦的时候,这位副厂长却突然跑来了他的办公室。 叶满枝兴冲冲道:“厂长,我刚得到一个大消息!” “哦,”牛恩久笑着问,“什么大消息?” 叶满枝压低声音,刻意营造神秘气氛,“我刚从省厅的同事那里听说,省里刚从轻工业部弄来了一条日本的汽水生产线!现在厅领导正在商讨,将这条生产线交给哪个单位!” “真的?”牛恩久哪还顾得上什么供销副科长,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就是最近这几天吧,具体的我也不太确定,”叶满枝显得相当兴奋,“厂长,那生产线不用花钱!” 这句话算是精准拿捏了牛恩久的痛点。 食品厂规模大,用钱的地方多。 尤其最近重建罐头车间,更是花钱如流水。 有不要钱的设备,厂里当然要争取啊! “汽水生产线好啊,正好可以填补咱们厂在这块业务上的空白!” 牛恩久虽然在厂里搞一言堂,但是在扩大生产规模这方面,几乎与叶满枝不谋而合。 两人的目标可以说是完全一致的。 叶满枝透露道:“现在至少有三家在争取这条生产线,除了滨江,德化专区和中江专区也在努力争取,咱们现在下手,其实已经有点晚了。” 牛恩久在办公室里徘徊了一阵,皱眉说:“滨江现在有两家汽水厂,一家是滨江汽水厂,另一家是第二啤酒厂,他们有个汽水车间,这两家汽水厂差不多能供应全市一半的汽水需求。德化和中江那边,有汽水厂吗?” “德化专区有一家小汽水厂,中江专区没有汽水厂,这两地的汽水,主要靠外调。” “这就麻烦了,”牛恩久摸着下巴说,“滨江已经有了两家厂,要是再给滨江一条生产线的话,兄弟单位肯定有意见。省里也许会照顾德化或中江专区。要想让这条生产线落户滨江,最好还是跟市工业局合作一下,咱们两边一起使使劲。” 叶满枝说:“我问过工业局的同事,据说他们局领导对这条生产线有安排。” “生产线还未必能落在滨江呢,他们安排个球!” 叶满枝:“……” 牛恩久先给市工业局拨了一个电话,放下听筒就在办公室里转悠了起来。 “工业局那边想把这条生产线安排给滨江第二食品厂。” 叶满枝问:“他们有那个生产能力吗?” 第一食品厂和第二食品厂,名字仅有一字之差。 但生产规模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第二食品厂原名是粮油食品厂,总共只有两三百名职工,主要生产粮食制品,面条、年糕、食油什么的,这两年才开始生产酱油和醋。 这与生产汽水完全不搭界呀! 牛恩久骂了句娘,嘟囔道:“有没有生产能力咱哪知道,但他们厂的刘仁鹤是市工业局张局的小舅子!” 叶满枝:“……” 难怪陈特冶一大早就跑去工业厅交申请了,原来这条生产线真的另有安排! “咱们不是市管企业,市里要是将这条生产线给了咱们,就是为他人做嫁衣。工业局那边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为第二食品厂争取生产线,我看咱们也别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牛恩久说,“咱们各干各的,各凭本事向省里争取!” * 不得不说,牛恩久的行动力是相当强的。 头一天得到消息,第二天他就将申请表递交到省厅,并且跟负责这件事的企业处长吃了一顿晚饭。 等他醉醺醺地从省厅回来时,四个副厂长都没下班回家,全在会议室里等待他的消息。 牛恩久接过秘书沏好的浓茶,嚼了一大口茶叶,然后搓了一把脸说:“包括咱们在内,已经有五家单位提交了申请表,而且中江专区和惠城专区都没有汽水厂,省里可能更偏向中江专区。” 叶满枝说:“我下午跟省厅的同事打听了情况,汽水生产线从海关通关以后,不会送到北京,到时候会走铁路专线直接送到咱们省里来。这几天往省厅跑动的同志特别多,有的人还找到省委那边去了,厅里可能会在半个月内给出结果。” “这也太快了!”蒋文明说,“咱们昨天才听到消息,什么都没准备呢!” 陈谦叹道:“拖得越久,打招呼的领导越多,到时候可能不好收场。” “省厅要在下周开一个专题会,到时候所有提交了申请的单位要派人出席并发言。”牛恩久说,“咱们不管别人,先把第一食品厂的优势列出来,在会议上尽量争取。” 王士虎笑道:“咱们厂的优势很明显啊,那条生产线每班能生产7万瓶小汽水,那占地面积是相当大的,其他地区新建厂房需要不短的时间吧?至少要等大半年才能投产。但咱们厂的罐头车间已经修建四个多月了,再有一两个月就能建成。反正罐头设备还没凑齐,到时候咱们可以用罐头车间生产汽水。” “而且汽水和罐头一样,水源很关键,咱们厂是老牌罐头厂,水源都是现成的,机器送来就能搞生产。汽水的配方简单得很,水里加点糖精,食用香精,食用色素,打上二氧化碳,就是汽水了。”设备副厂长蒋文明接着说,“这玩意没啥技术含量,贵在生产设备上,一天生产几万瓶,对设备的要求还是很高的。” 牛恩久瞅一眼默不作声的余幽芳,问:“余总工有什么看法?” “生产汽水肯定是很好的,扩大厂子规模嘛。但是生产那种用香精调味的汽水没什么意思,不妨发挥咱们厂的特色,调配出果汁汽水。咱们厂糖水站的糖水特别受欢迎,不少市民说,要是糖水能带点气就完美了。” 余幽芳介绍道:“罐头车间不是推行了《鞍钢宪法》嘛,这两天车间工人和厂里的工程师结合,正在研究一种小型的搅拌汽水机,想给糖水加点汽。这种带汽的果汁如果能规模生产的话,也许会成为咱们厂的下一个拳头产品。” 叶满枝放下钢笔说:“余工这个思路挺好的,如果市面上有果汁汽水,作为消费者,我可能会买来尝尝。” 几个人在会议室里商量了几个钟头,等到碰头会结束时,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了。 叶满枝和余幽芳是女同志,可以骑着厂里的自行车回家。 其他人要么在值班室凑合一宿,要么就步行回家,想坐车是没有的。 在厂门口分手时,牛恩久说:“叶厂长,下周的专题会大家一起去,你到时候代表咱们厂里发言吧,女同志比较有亲和力,在这方面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而且最近第一食品厂刚在厅里挂上了号,厅领导对他们有些意见。 叶满枝是从工业厅走出来的干部,在厅里有几分面子情,让她代表厂里发言是比较合适的。 “行,那我这几天好好准备一下,大家要是有什么新思路就及时沟通。” 叶满枝独自骑行在昏暗的城市街头,身体很疲惫,但刚刚那种团结一致,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齐心协力的工作氛围,让她精神上非常愉悦。 来了食品厂这么久,今天终于找到一些归属感。 她一边拼命蹬车,一边寻思汽水生产线,等她好不容易到家的时候,留守儿童吴玉琢立即从隔壁的周所家里跑了出来。 怀里抱着梨花,身后跟着葵花。 叶满枝不合时宜地想,她闺女这也算是左拥右抱了吧? “妈妈,你怎么才回来呀?”吴玉琢关心地问,“妈妈你吃晚饭了吗?我今天在芳芳姨家里吃了三个豆包!” “在厂里吃了。你吃这么多?”叶满枝去隔壁跟周所两口子道了谢,这才牵着闺女,带着猫狗回了自己家。 “伊伊也吃这么多,”吴玉琢追问刚刚的问题,“妈妈,你咋回来这么晚?你再不回来我就跟芳芳姨一起睡觉了。” 叶满枝适时露出吃醋的表情说:“那可不行,你只能跟我睡!我在厂里研究生产汽水的事呢,要是成功了,你就可以喝到果汁汽水了!” 闻言,吴玉琢急慌慌地问:“有樱桃汽水吗?” 与桃子水相比,她更喜欢酸甜口的樱桃水。 “可能有吧,到时候肯定口味多多。” “那我还要喝葡萄汽水和山楂汽水。”吴玉琢大胆点菜。 “嗯。” 叶满枝随口应付着。 她烧了一壶热水,然后跟闺女一起坐在板凳上泡脚。 吴玉琢却不买账地问:“咱们今天不洗澡呀?昨天就没洗!” “明天再洗吧,你爸不在家,我搬不动那个铁桶。” 吴峥嵘在家的时候,他们娘俩天天洗澡,反正有吴峥嵘帮着处理浴桶里的水。 如今轮到叶满枝独自带娃了,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爱干净。 两三天洗一次澡就差不多了,她实在不爱处理那个洗澡桶。 吴玉琢用脚丫子拍着水花,老气横秋地叹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已经埋汰两天了!” “你爸去上海办大事去了,我最近也挺忙,你乖乖去芳芳姨家吃饭,等妈妈把汽水生产线申请下来,请你喝十瓶汽水!” * 叶满枝在闺女面前放了豪言以后,对汽水生产线就更上心了。 接连几天一直在厂里商量方案。 牛恩久的一言堂,在此时终于显出点正面作用。 所有业务科室的负责人都被他召集过来,为新成立的“汽水生产筹备领导小组”出谋划策,提供弹药支持。 省厅领导似乎真的怕夜长梦多,被更多领导打招呼,收到申请不到一个礼拜,就召集了一次专题会。 参会人员,除了负责召开这次会议的企业处,还有工业厅的两名副厅长,以及提交申请的五个单位代表。 五个单位中,只有滨江第一食品厂是企业。 另外四个单位,要么是工业局出面,要么是专区副专员亲自出马。 反正阵仗闹得挺大,让第一食品厂的筹备组显得特别不堪一击。 他们来了五个厂长和一个总工,六个人加起来都没人家一个人的级别高。 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中江专区的工业局长。 王局长先说了他们中江急需这条汽水生产线的迫切心情,毕竟那么大的专区,没有一家正经的汽水厂,确实有点寒碜。 另外又介绍了他们的优势,比如专区会全力配合汽水厂的生产,寻找最合适的水源地兴建厂房,调遣最有经验的工人和技术人员…… 而且中江有制作果干和糖渍水果的传统,如果将汽水厂建在中江,他们将充分发挥中江特色,研究合适的配方生产果汁汽水。 叶满枝与己方几位成员对视一眼,他们居然与人家中江专区的办法撞车了? 余幽芳说:“没关系,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说咱们的,叶厂长,别紧张,不就是果汁汽水嘛,大家都可以生产。” 叶满枝点点头,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发言稿,然后将上面的内容稍稍调整了一下。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在第三个发言的。 叶满枝在同事们没啥气势但尽量热烈的掌声中,走到会议室最前面。 “各位领导,同志们,与前两个单位不同,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来申请这条汽水生产线,并不是为了解决什么困难,事实上,我们第一食品厂的生产经营情况非常好,没有必要诉苦!” “我们来厅里申请这条生产线,主要是想利用自身优势,让这条汽水生产线发挥出最大价值。”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一家拥有五十年历史的老牌食品厂,我厂积累了半个世纪的罐头生产经验,滨江牌和长城牌罐头不但长期为国家出口创汇,还畅销省内外,在全国范围内已经打响了知名度。” “这条日本汽水生产线如果马力全开,全天不停工的话,每天可以生产20万瓶汽水,这样的产量,不但可以应付滨江市内的汽水需求,还可以调往其他省市。”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我省规模最大的食品厂,不谦虚地说,省内任何一家食品厂的知名度都不能与我们相提并论。北京有北冰洋汽水,天津有山海关汽水,如果借用我厂滨江牌和长城牌的知名度,生产滨江或长城牌汽水,很可能会让我省自己的名牌汽水畅销全国。” “滨江人民长期以来,‘吃广州粮,饮海河水’,饼干是从广州调来的,而汽水是从天津调来的。自从滨江第一食品厂开始生产饼干以后,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依靠广州粮的情况,如果将汽水生产线交给我们第一食品厂,我们也会很好地解决喝海河水的问题……” 第156章 今天的参会人员将近五十人, 叶满枝站在前面发言时,始终将注意力放在第一排的厅领导身上。 留意到前排大部分领导都认真望向了她,叶满枝心下稍安。 厅里一直在扶持本省名牌产品, 去年在省际竞赛中获胜的企业还得到了专项扶持资金。 她用名牌当噱头开场,明显比诉苦的效果好。 “除了知名度, 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还有哪些优势呢?” “我首先要强调的是地理位置优势!我们第一食品厂位于省会滨江, 滨江是我省对外联通的重要交通枢纽, 公路、铁路、航运, 四通八达,无论向内调入原料, 还是向外运输成品, 无论在省内调配, 还是远销其他省市, 滨江都是全省最方便快捷,效率最高的城市。” 滨江工业局的几位同志频频点头。 省城的优势就是这么明显! “众所周知, 汽水的配方并不复杂, 生产汽水只需要解决三个主要矛盾!”叶满枝伸出右手数道, “一要解决生产设备问题, 二要解决水源问题, 三要解决汽水玻璃瓶的供应问题。” “第一食品厂在滨江发展了半个世纪, 为了生产出品质最好的水果罐头, 我们找到了市内最好的水源地, 汽水业务落户我厂以后,无需另外寻找水源建厂, 可以直接使用我们生产罐头的水源。” “至于玻璃瓶的供应,全省应该没有哪个城市,比我们滨江更方便。”叶满枝笑道, “滨江拥有啤酒厂、汽水厂、白酒厂,还有我们第一食品厂的罐头车间,对玻璃瓶的消耗量是相当大的。在去年之前,咱们本省的玻璃瓶供应一直不足,需要从其他省市调入。但是,去年12月份,省里成立了第一座机械玻璃瓶工厂——滨江玻璃瓶厂,省内的啤酒瓶、汽水瓶、罐头瓶自此可以完全自给了。” “轻工业部拨给咱们的这条日本汽水生产线,如果马力全开的话,每天可以生产20万瓶汽水,即便只工作一个班次8小时,也能生产7万瓶汽水。这么大的玻璃瓶需求量,以目前的生产能力来看,除了滨江,省内其他地区根本无法实现自给。汽水生产线在其他地区落地以后,仍然需要从滨江玻璃瓶厂调运大量玻璃瓶。” 叶满枝望向其他专区的代表,笑着问:“反正都要从滨江调运,调运玻璃瓶和调运成品汽水的距离、空间、运费应该是差不多的,那么为什么不从滨江直接调运汽水呢?” 其他专区的同志:“……” 你说为啥? 虽然从外面调运玻璃瓶麻烦了些,可是把汽水厂建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税收、利润全算在地方财政的账上。 工厂建起来以后,还能提供不少工作岗位,解决城市剩余劳动力的问题。 但是,从滨江调运汽水回去,就是纯纯的消费了! 叶满枝没管其他代表的反应,按照自己的节奏,赶紧往下进行。 其实玻璃瓶的重要性被她故意夸大了。 与罐头的瓶子不同,啤酒和汽水的玻璃瓶是可以回收重复利用的。 即使有损耗,也不至于每天都需要购入几万个新瓶子。 她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突出第一食品厂的地理优势,毕竟挨着玻璃瓶厂嘛,多方便! 叶满枝继续道:“之前中江专区工业局的同志提到过,中江有制作水果干和糖渍水果的传统,汽水厂落成后,可以研发生产果汁汽水。事实上,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已经在着手研发果汁汽水了!” “咱们滨江本地的同志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们食品厂开了一家糖水站,厂里会将当天生产水果罐头的剩余糖水,放到糖水站销售。价格比汽水便宜,八分钱能买一大壶,入夏以来受到了广大市民的热烈欢迎。” “前阵子有市民反映,糖水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不像汽水那样有汽,喝起来不爽口。所以,为了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我厂总工艺师余幽芳同志,正在带领工程师、技术员和车间工人,研发一款全新的果汁汽水!” 话落,坐在台下的食品厂小分队,在牛恩久的带领下啪啪鼓掌。 他们第一食品厂就是这样,一直走在行业前沿! 叶满枝对第一排的厅领导们说:“这条日本汽水生产线落户我厂以后,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挖掘这条生产线的价值,除了生产多种口味的普通汽水、果汁汽水,我们还准备生产盐汽水!” “省里一直号召轻工业为农业服务,为重工业服务,作为省工业厅的直属食品厂,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也一直在响应厅里的号召,致力于为重工业服务。” “在重工企业里,很多工人从事的是高温作业。在高温环境下,工人每八小时的出汗量可以高达5-10升,随着汗水流失的盐分可达30-50克,而正常人每天依靠日常饮食摄取的盐分不超过20克。所以,为了满足保健需要,大多数工厂都会为高温作业的工人提供盐水,补充盐分。” 李副厅长点点头,为高温作业的工人额外补充盐分是必须的。 叶满枝接着说:“大多数重工企业为工人提供的是盐汽水片,将盐汽水片放到开水里,溶解后饮用。但是据我们调查,这种盐汽水片溶化得非常慢,往往是前面味淡,后面味重,甚至发苦,有些工人喝了盐汽水以后,会有恶心的感觉。” 她家老叶是电焊工,每天都要进行高温作业,大量出汗后需要补充大量盐分。 据老叶透露,那盐汽水片难喝得很,喝到最后总想吐,他宁可往菜里多加点盐,也不想喝那个盐汽水片。 “由于出现恶心现象的工人太多,一些规模较大的工厂按照制作汽水的方式,制作了瓶装的盐汽水,比如重机厂、滨江机械厂、656厂,都开办了小型盐汽水厂,为本单位的高温作业工人提供瓶装盐汽水,很受工人们的欢迎。” “但是那些规模比较小,设备也不够齐全的企业,则没有条件为工人提供这种盐汽水。如果这条进口汽水生产线可以落户第一食品厂,我们每周将拿出一个班次生产盐汽水,为全市甚至全省的重工企业提供盐汽水,满足高温作业工人的保健需要!” 食品厂小分队再次鼓掌。 这就是全省第一食品厂的优越性,他们厂就是这么有觉悟! 夏竹筠也跟着他们一起鼓了几下掌。 “为重工行业提供盐汽水的想法确实不错,很值得鼓励!无论这条生产线最终落户到哪里,希望大家都可以考虑一下生产盐汽水的提议。” 现场并没有提问环节,叶满枝发言结束以后,便直接返回了座位与其他厂领导汇合。 牛恩久等人都给她鼓了掌,“叶厂长讲得很好,圆满完成任务!” 他们要是厅领导,肯定要把这条生产线交给第一食品厂了! 不过,现场并不缺聪明人。 前面三个单位讲完以后,德化专区的副专员当场拍板说,水源、果汁汽水、盐汽水,他们都能解决。 至于汽水瓶也不是问题,德化的酿酒行业发达,本地有不少小型玻璃瓶厂为酒厂服务。 汽水瓶能回收利用,他们可以先跟滨江玻璃瓶厂订购几万个玻璃瓶,其他损耗由本地的玻璃瓶厂补充。 等他讲话结束,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优势,就只剩知名度和地理优势了。 厅领导并没有在专题会当天给出结果。 回到厂里以后,牛恩久说:“微弱的优势也是优势,再说知名度和地理位置优势,并不是微弱优势,只凭这两点,咱们就能胜过其他单位了!好不容易弄来一条进口生产线,领导总要统筹全局,充分发挥出这条生产线的最大价值。这可不是哪里弱就能给哪里的!” 食品厂小分队都自信厂里能拿到这条生产线。 但是事情没有敲定之前,心里总是不踏实的。 牛恩久几乎隔天就往工业厅跑一趟,打听领导的最新决定。 他往工业厅跑得勤,带回的消息也多。 这天回到厂里以后,牛厂长黑着脸召开了班子会议。 在会上说,“滨江市工业局想跟咱们一起争取这条生产线!” 大家都用一种茫然的眼神望向他,王士虎疑惑道:“什么意思?工业局不是想把生产线交给第二食品厂吗?专题会都结束了,怎么又想跟咱们合作了?” 蒋文明撇嘴说:“肯定是觉得自己没戏了呗。这条生产线要么不给滨江,只要落在滨江,必然会交给咱们第一食品厂。” 他们是省厅亲生的,又有知名度和地理优势。 怎么看都比其他单位强吧? 市工业局八成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了,又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才又把主意打到了他们身上。 “这是想占便宜摘桃子啊!”陈谦嘀咕了一句,又问,“厂长,工业局想怎么合作啊?咱们有厂房,有设备,工业局能出钱还是出啥?既然是合作,总要出点东西吧?” 牛恩久说:“他们出不了啥,但张局似乎能在罗厅那里说得上话。” 其他人顿时露出恍然神色。 原来如此。 关于这条生产线的归属问题,主要由李副厅长和夏竹筠拍板决定。 但这两位副厅长的发展理念完全不同。 夏竹筠比较倾向于将生产线交给第一食品厂,充分发挥名牌优势,把企业做大做强。就像中央试办的托拉斯企业一样,在省里打造一个龙头企业,放在全国也能有一定知名度和影响力。 而李副厅长觉得应该全省均衡发展,不能把好事全让滨江占了,这两天频频接待德化专区和中江专区的同志。 看样子不太想将生产线留在滨江。 双方的分歧不小,这事绕来绕去,最终可能还是得由罗厅长拍板。 如果市工业局的张局能在罗厅那里说得上话,那确实可以合作。 然而,叶满枝心里却对张局的作用保持怀疑。 她正色道:“厂长,我觉得与市局合作没问题,但是市局如果只出一张嘴,那可不行。大家别忘了,咱们是由工业厅直管的,如果与市局合作开办汽水厂,必须有明确的占股比例。哪怕只让工业局占一股,都要跟厅里解释清楚,这一股是因为什么给出去的。要是厅里问起来,咱总不能说市局出面公关了罗厅长吧?” 那可就让人笑掉大牙了! 陈谦呵呵笑了出来,“叶厂长说得对,既然想合作,那市局总要拿出一些诚意。第二食品厂的厂区面积小,显然不可能装得下一个汽水厂。市局为第二食品厂争取这条生产线的时候,八成已经做好了新建厂房的准备。” “他们不是想合作嘛,行啊,我还觉得咱们厂区里有点挤呢,不如让市里出钱在咱们厂南边那块空地上盖个新厂房,搞个分厂,这个分厂以后就专门生产汽水。” 牛恩久严肃着脸不说话。 他们之前想跟市局合作申请生产线,市局那边百般推脱。 如今眼瞅着第一食品厂拿到生产线的可能性变大,市局又改了主意,想跟他们合作。 这让牛恩久心里简直腻歪透顶。 他不想让市局占这个便宜,但食品厂的不少业务要受地方上管理。 要是拒绝人家递来的橄榄枝,九成九要得罪人。 叶满枝笑道:“其实陈厂长说得有道理,咱们厂区里确实比较拥挤,为了争取汽水生产线,咱们可以暂时占用罐头车间,可是厂里的罐头业务不能落下,要是以后有了新的罐头设备,那生产场地又是个问题。不如考虑一下与市局合作,咱们双方各出一点钱建个汽水厂,当作咱们食品厂的分厂。” 无论谁出钱建厂,用的都是国家的钱,市里愿意掺和就让他掺和呗。 能搞个分厂,还能跟市局打好关系,其实不吃亏。 老牛可别钻牛角尖啊! 她说的这些,牛恩久当然都知道。 可是合伙办分厂不是那么简单的,市局出了钱,能不抓人事权吗? 叶满枝能猜出一点他的心思,当时没在会议上说什么。 会议结束后,她单独去了一趟牛恩久的办公室。 “厂长,咱们总要为以后考虑考虑。现在拒绝市局不要紧,但是万一以后食品厂被划拨地方管理了,咱们厂的处境难免尴尬。” 牛恩久警觉地问:“叶厂长,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难道工业厅要将第一食品厂下放到滨江了? 叶满枝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就是我自己的一点想法,有备无患嘛。你想想,十年前,工业厅下属企业多达上百家,但是几年间纷纷下放给地方管理了。省厅现在直接管理的要么是重工企业,要么是制糖、纺织、皮革这类比较重要的轻工业。食品厂只剩咱们一家了……” 万一哪天厅里改变主意,将食品厂也下放地方管理了,那市工业局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他们现在仗着有省厅撑腰,可以拒绝市局,一旦以后落到人家手里,那可就尴尬了。 牛恩久:“……” * 或许是着急拿到那条生产线,也或许是听了叶满枝的劝告,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牛恩久最终还是代表厂里与市工业局谈了合作。 双方一起向省厅争取这条生产线,一起建分厂。 但老牛曾经合并了好几家工厂,对此也算经验丰富。 与工业局谈条件的时候,他要求工业局一起出钱盖新厂房,否则厂里无法与省厅交代。 而且利润分成从分厂落成以后开始计算。 在此之前,先在食品厂的罐头车间里生产汽水。 至于分厂啥时候能建成,那就全看市局了。 反正食品厂忙着重建罐头车间,手上没多少现金。 汽水生产线由牛恩久亲自跟进,这回有了市局做说客,牛恩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天天往厂外跑。 当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条汽水生产线上的时候,罐头车间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车间工人杜涛,在一名工程师的配合下,成功设计出一台搅拌式汽水机! 试用汽水机这天,车间里的不少工人喝上了带气的桃子糖水。 叶满枝闻讯赶去看热闹的时候,车间工人们正热烈讨论着。 “杜涛,这汽水机真是你设计的啊?”马志超怀疑道,“不会是刘工的成果吧?” 杜涛推推眼镜,老实巴交地嗫嚅道:“真是我设计的。” “你会画设计图吗?” “会一点。” 刘工出面替他解释:“搅拌式汽水机真的是由杜涛同志设计的,他出了图纸,我帮他找材料制作的。” 叶满枝从那卖相不咋地的破罐子里,接了一杯桃子水,小心地喝了一口。 有细密的气泡在口腔中炸开,确实是桃子味的汽水! 叶满枝往杜涛身上望了一眼,她记得之前陈大姐就推荐过杜涛,说他搞过一个浮洗车间的设计图,但是因为非科班出身,不被车间主任信任,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杜涛同志,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能研制出汽水机,你们可太厉害了!” 杜涛挠挠头说:“其实这个机器不难,往罐子里放上糖水,充入二氧化碳到一定的压力,然后摇这个手摇柄,带动里面的叶片进行搅拌,让糖水和二氧化碳混合就行了。这个不难的!” “很多发明都是听起来不难,但是一般人却想不到,一个点子就价值千金了!” 当初她们家吴大博士制作出的捕蝇网和蜂窝煤炉子,看起来也没什么难度。 可是之前却没人能发明出来。 金点子难得呀! 叶满枝好奇地问,“这个罐子里的汽水能带气多长时间?” “三四个小时吧。”杜涛讲起机器头头是道,“手柄这里虽然做了密封,但是仍然会漏气,所以,如果放到糖水站卖汽水,每天都要加一次二氧化碳。” “我听说你之前还给厂里提供过浮洗车间的设计图?” 杜涛讪讪道:“啊,幸好当时厂里没听我的,那个设计图好像有点问题,我最近在修改呢。” 叶满枝:“……” 你倒是挺老实的,什么都往外说。 她对杜涛同志鼓励了一番,让他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动手能力,搞出更多发明创造。 然后她就追着一大群人,去糖水站买果汁汽水了。 这回真的是带汽的果汁! 她家吴玉琢肯定要高兴坏了! 搅拌式汽水机还在试用阶段,而且长得有点丑,放到糖水站里不太起眼。 厂外的消费者不知道这台丑机器的价值,瞧见穿着工装的食品厂职工全在那边排队,心里还在纳闷。 等他们听到喝过糖水的职工,打了一个响嗝,才反应过来,今天的糖水是带气的! “同志,汽水多少钱啊?” “厂里还没定价呢,今天暂时还按八分钱卖,明天可能就要涨价了,毕竟是汽水嘛!” 叶满枝用军用水壶打了满满一壶汽水,将壶盖拧得紧紧的。 等她着急忙慌地赶回家时,果汁里的汽还挺足。 吴玉琢小同志终于喝上了带汽的桃子糖水! 她跷腿坐在椅子里,对准水壶灌了两口,打了一个嗝,美滋滋地感叹:“我可太幸福啦!” 叶满枝好笑道:“你还挺惜福的。” 喝个汽水就幸福了。 她这几天其实挺犯愁的。 她闺女马上就要过五岁生日了,但吴大博士出差还没回来。 四岁生日的时候,她在北京出差,这回过五岁生日,吴峥嵘又去上海出差了。 反正爹妈总有一个不在身边。 叶满枝寻思,既然亲爹不在家,那她无论如何得带着孩子把这个生日过好。 不过,具体要干啥,她还没想好。 次日是周末,她不用去厂里值班,也没什么特别安排。 天气不错,她跟吴玉琢商量好了,先在家里进行一次大扫除,然后搞搞个人卫生,娘俩一起去大众浴池里洗澡。 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叶满枝坐在床上拆洗被面,吴玉琢跟梨花一起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写太爷爷留给她的作业。 院外传来些声响,一室静谧很快便被葵花的叫声打破了。 吴玉琢向窗外望了一眼说:“肯定是小李叔叔来送报纸啦!” 他们家订了《人民日报》和《滨江日报》。 不用妈妈吩咐,她就跳下椅子,飞奔出去给小李叔叔开门。 然而,她踮着脚将院门打开,准备与葵花、梨花一起迎接小李叔叔的时候,却发现送报的换人了。 而且这个叔叔骑的是挎斗摩托车,不是自行车! “叔叔,你找谁啊?”吴玉琢睁着大眼睛问。 梨花和葵花也站在旁边,两脸警惕地望向陌生人。 “我找叶满枝同志,”来人笑道,“有她的电报!” 听了对方的答复,吴玉琢兴冲冲地跑回屋里,喊道:“妈妈,有个叔叔在门口,有你的电报!” 她还没见过电报呢,电报长什么样啊? 一份电报,把她和猫狗都忙得够呛,脚跟还没站稳,又跟在妈妈身后屁颠屁颠跑了出去。 叶满枝来到门口,一边接电报,一边随口问:“同志,哪里发来的电报?” “从上海来的。” 闻言,叶满枝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从上海发来的电报,八成是吴峥嵘的。 她将闺女抱起来,母女俩一起在第一时间欣赏了吴大博士从上海发来的电报。 电报是按字数收费的,吴峥嵘言简意赅的作风,特别适合拍电报交流。 电报展开,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上海工业展上有罐头设备,速来!】 第157章 叶满枝最近时常感叹, 小崽太聪明,也挺让人头疼的。 即将五岁的吴玉琢小同志,已经能在没有拼音辅助的情况下, 读懂小人书了,马路上的路牌和招牌, 她也都能看得懂。 所以, 理解电报上面的内容, 对她没有任何难度。 叶满枝想找个借口搪塞她都没可能。 “电报是我爸爸写的吗?” “嗯, 爸爸发来的。” “速来,是来上海吗?”吴玉琢警惕地问, “妈妈, 你也要去上海啦?” “想什么呢, 妈妈还有工作, 哪是说走就能走的!” 叶满枝拉着她回屋,坐到床上继续拆被面, 心里则琢磨着电报上的内容。 吴大博士办事向来靠谱, 特意拍个电报给她, 必然是因为那个工业展确实有价值。 总不至于因为想媳妇了, 就让她千里迢迢跑一趟吧? 吴玉琢趴在床边, 帮妈妈揪被面上的线头, 不太相信地问:“妈妈, 你真不去上海呀?” “不一定, 要看单位的安排。” “去上海是不是跟去北京一样,要坐小火车?” “嗯, 上海比北京还远呢。”叶满枝听出点弦外之音,故意吓唬她,“坐火车可累了, 只能坐着,没有躺的地方,一坐就是三四天,屁股贼疼。” “我不怕屁股疼,”吴玉琢凑过去商量,“妈妈,你去上海能带我不?” “带不了,你看哪个大人上班是带着孩子的?” 叶满枝挺想去上海工业展看看,甭管能否遇到合适的罐头生产设备,至少可以去见见世面。 而且上海有好几家大型食品厂,她想去兄弟单位取取经,找找差距。 但是,她自己去出差没什么问题,带着孩子就不行了。 这年头对流动人口的管理非常严格,不是你想去哪就能去哪的。 必须有工作证和介绍信! 像吴玉琢这样的小孩,除了跟着父母去外地探亲,基本没有出远门的可能。 他们家在上海没有亲戚,在这种事上骗人,万一被人查出来抓住把柄,那她跟吴峥嵘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真要去上海的话,只能由她只身前往,不可能带着孩子。 叶满枝平时好说话,每天下班都去排队给孩子买糖水,但在原则性问题上很少退让。 她拒绝得干脆,吴玉琢自然能听出来,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妈妈不可能带她一起去上海找爸爸了…… 吴玉琢躺在床上,抱着梨花生闷气,也不帮她妈揪线头了。 爹妈都去出差以后,她就是没人要的小可怜啦! 叶满枝当然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至少要给吴玉琢过完五岁生日。 而且单位那边能否放行还不一定,毕竟食品厂现在确实没啥资金搞罐头设备。 “宝宝,要是妈妈去出差了,你想让太爷爷太奶奶来咱家陪你,还是去他们那边住?” 如今老叶家全员上班,即使是四哥也得去电影院卖瓜子,所以如果她去出差,那吴玉琢的去处只有吴家老宅。 吴玉琢闷闷不乐地说:“去太奶家!” 到时候她就不用上幼儿园了! 她太爷爷可乐意让她在家学习了! 叶满枝放下剪刀,在她毛绒绒的额发上撸了一把,“行啦,别噘嘴了,坐火车一点也不好,时间特别长,坐得屁股疼。你去了太奶家就不用上学了,还有太爷太奶给你买好吃的,多好啊!今年过生日,妈妈再给你买个小蛋糕!” * 吴峥嵘的一封电报,让他闺女沮丧了一个周末。 即使被妈妈带去大澡堂洗了澡,又吃了一毛五的冰砖雪糕,心情仍然没啥好转。 叶满枝没能将人哄好,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也就没跟牛恩久提那上海工业展的事。 她让周如意提前搜集一些有关上海工业展览会的资料。 周如意找了两天,却为难地说:“厂长,我只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外宾去参观的新闻,苏丹共和国的将军,还有肯尼亚的副总理都去参观过上海工业展览会,但是找不到关于这个展览会的单独报道。我联系了工业局的同志,他们只有前年的资料,问咱们要不要。” “嗯,那就要前年的吧。”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我今天要下车间,你就不用去了,先去工业局把资料拿回来。” 《鞍钢宪法》正在罐头车间推进得如火如荼,除了让工人参加管理,还得让干部下车间参加劳动。 叶满枝每周有固定的一天去车间实打实地劳动。 上午在罐头车间,下午去糖果车间、酱菜车间或糕点车间。 反正她一天要跑足四个车间,不但要劳动,还要解决车间的实际困难。 除了她,供销科的所有人也要下车间。 孟烈当上供销副科长以后,暂时没什么大动作,但是非常支持推行《鞍钢宪法》。 他在科室里说,供销科由叶副厂长分管,连叶副厂长都去车间劳动了,供销科的同志总不能在办公室里干坐着。 当然也要下基层劳动,主动联系群众! 他这番话不受同事待见,但是占据了各种意义上的制高点,没人能反驳。 因此,自打孟烈当了供销副科长以后,供销科全员响应号召,分批次去车间劳动一天。 叶满枝去糖果车间劳动的时候,供销科的两个业务员已经坐在台案前开干了。 车间里摆着几排台案,工人们围坐在台案前,给切好的牛皮糖包糖纸。 叶满枝刚干这活儿的时候,工作效率非常低,主要是牛皮糖外面要包两层纸,一层外包装,还有一层防粘的糯米纸。 糯米纸又薄又脆,稍不留神就弄得稀碎。 最近练得勤了,叶厂长效率有所提高,但次品率仍然没能降下来,不合格产品被班长打回来好几次。 与她情况相近的,还有供销科的两个业务员。 “我记得之前去广州出差的时候,看到人家的食品厂都用自动包装机,”业务员苏芩说,“用机器给糖果包装可快了,比咱们这样一个一个用手包快多了。咱们糖果车间怎么不上机器啊?” 另一个业务员在桌下用腿撞她一下,示意她别多事。 车间主任能不知道用机器的效率更高吗? 人家主任都不提,他们瞎提什么意见! 叶满枝来糖果车间劳动的次数不少,其实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 如今什么都强调机械化,而糖果车间算是机械化最低的车间。 从熬糖、制糖,再到包装,几乎全靠人工。 熬糖制糖也就算了,包装这一块儿就像苏芩说的,完全可以提高效率,降低次品率。 厂领导和车间主任一直不提上机器的事,无非是担心车间职工被精简掉。 有了机器以后,车间减员是必然的。 到时候这么多职工,要如何安置? 尤其前几年粮食短缺,这些工人被精简以后,要么去农村搞生产,要么像四哥似的,在自由市场上混口饭吃。 食品厂的领导班子对糖果车间的现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站在职工的角度来看,算是比较有人情味的。 叶满枝坐在车间主任对面,笑着说:“甄主任,小苏说得没错啊,咱们车间里可以考虑提高一下机械化水平,搞两套自动包装机。” “呵呵,现在厂里用钱的地方多,”甄主任戴着口罩,声音嗡嗡地说,“糖果车间这边人手充足,能应付得来,就不给厂里添麻烦了。” 叶满枝没反驳他的话,稍稍提高音量道:“机器也未必全靠厂里出钱买嘛,咱们厂糖水站的那个汽水机,大家应该都看到了吧?那个机器就是罐头车间的杜涛发明的,罐头车间在试点推行《鞍钢宪法》,搞两参一改三结合,搅拌汽水机算是三结合的产物。干部、工程师、工人相结合,一起解决车间里的难题。咱们糖果车间要是也有技术方面的人才,可以效仿罐头车间,搞搞小发明小创造,为厂里节省一些开支。” “有了机器以后,车间里多余的人手,可以安排到其他岗位上,”叶满枝问,“大家都听说了吧?咱们厂要生产汽水了,生产线上还需要不少工人。” 甄主任忙问:“叶厂长,咱们真的要生产汽水了?我听说那进口生产线还不一定能交给咱们厂呢!” “已经初步确定了,”叶满枝点点头说,“今早刚得到的消息,省厅打算将这条生产线交给滨江。到时候咱们厂与滨江工业局合作办厂生产汽水。” 这张台案前的工人们立即沸腾了,“叶厂长,咱们真的能生产汽水啦?” “对啊!” “那可太好了!” 工厂职工都挺有集体荣誉感的,单位的业务越来越多,说明他们发展得越来越好。 厂子办得红火,大家走出去也有面子! 叶满枝唰唰包着糖纸,顺便鼓励大家想办法提高车间的机械化程度,提高生产效率。 但她觉得这种事只跟工人喊口号是没用的,厂里得拿出相应的激励办法。 回到厂部以后,她又去了牛厂长的办公室。 叶满枝是很爱串门的副厂长,至少隔天来一次牛恩久的办公室。 由于她来得太勤,没事就爱进来坐坐,牛厂长的秘书秦刚还给她单独准备了一个茶杯。 叶满枝谢过他的茶,对牛恩久说:“厂长,我来跟你汇报一下咱们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的情况。” 牛恩久其实不太想听什么鞍钢宪法,但叶满枝实在太爱来他这里串门了。 他不好直接将女同志撵出去,不但要好茶好水招待她,还得听她絮叨。 “其他方面我就不赘述了,先说说三结合的成果!”叶满枝抿了一口茶,问,“厂长,咱们厂能顺利将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申请下来,与糖水站的汽水机多少要有些关系吧?” 牛恩久点点头。 他前天送了几瓶现打的桃子汽水给厅领导品尝,直言这是他们新研发的果汁汽水。 在口味和工艺上已经走在了其他单位的前面。 工业厅的领导愿意将那条生产线放到第一食品厂,是各方面加成的原因,其中兴许也有这个果汁汽水的功劳。 叶满枝振奋道:“656厂那边给高温作业的工人提供盐汽水,搞一套小型汽水设备要一千多,将近两千块。但是杜涛和刘工一起研制的这种搅拌汽水机,成本只有一百七十多块。不但给厂里节省了买机器的开支,还能为糖水站创收。厂长,咱们厂应该拿出个章程来,鼓励更多的车间工人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搞发明创造,为厂里节约成本!” “杜涛是一线工人吧?”牛恩久问。 “对,负责给罐头封罐的。” 厂里刚争取到汽水生产线,这会儿正是牛恩久心情最好的时候。 他爽快地拍板道:“杜涛这样的工人确实值得鼓励和表扬,这样吧,先让宣传科的同志在厂里宣传一下杜涛的事迹,年底评先进的时候,咱们优先考虑杜涛这样的同志,同时给他发一笔奖金,具体金额咱们再开会讨论一下,到时候以补贴的形式发放给他。以后但凡有类似的发明创造,都照着这个标准奖励。” 叶满枝说:“这两年省里提拔了不少红色专家,都是从工人阶级中走出来的工程师,而且大多是从重工业单位提拔上去的。食品行业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工人们的工作都是重复单一的,难得能遇到这样有天赋的工人,我觉得厂里应该积极培养杜涛这样的同志,比如推荐他去工业厅下属的工业学院进修,培养咱们厂自己的红色专家。” 车间工人的晋升通道其实非常单一,只能顺着组长、班长、工长、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这条线发展。 如果能把杜涛树成典型,逐步将他这样有潜力的工人培养成工程师,也能让工人阶级看到另一种发展的可能性。 培养红色工程师,也算是厂党委的工作成果之一,牛恩久自然不会反对这样的提议。 他当场就表示支持,还说要将这件事放在班子会议上过一下。 牛恩久喝口茶,心想叶厂长这回可以走了吧? 他一会儿还得去市工业局商量事情。 然而,叶满枝的屁股像是被胶水黏在了椅子上。 茶杯喝空,她自己给自己续了水,顺便还照顾了一下老牛厂长的茶杯。 牛恩久:“……” 看来事情还没絮叨完。 “厂长,我听说上海工业展览会上,展出了一些罐头生产设备。咱们的罐头车间烧毁以后,一大半的设备还没有着落,我最近想带一名设备工程师,去上海工业展上看看,有没有适合咱们的设备。” 牛恩久叹了口气说:“设备肯定是有的,国内不少厂家都能生产罐头设备,关键是钱的问题。咱们马上要跟工业局一起新建汽水厂,一分钱不出肯定不行,多少要拿出点钱来意思意思。按照我的估算,最少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有点余钱买设备。” 听他拿钱说事,叶满枝暗道,看来这次上海之行没啥希望了。 厂里拿不出钱,她去工业展上看了也是白看。 岂料,牛恩久沉吟了一会儿,又突然改口说:“叶厂长先去考察一下也可以,万一能遇到合适又便宜的设备,厂里可以尽量想想办法。不过,这种没有对方单位邀请的活动,原则上只能有一人出席,你代表厂里去工业展上了解一下情况就行。” 叶满枝怔愣片刻,颔首说:“那行,我先去了解一下行情。” 市里确实有这样的规定,有对方单位邀请的,按照邀请人数派遣出差人员。 没有邀请的,原则上只允许一人出差。 供销科的业务员都是独来独往的,上次老牛去北京申请午餐肉出口任务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去的,不能带随行人员。 叶满枝觉得,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规定,一方面是减少人员流动,另一方面是减少全国粮票的消耗量。 出发之前,出差人员可以凭介绍信去市里换取全国粮票。 要是每个单位都派人全国到处跑,上级分给市里的全国粮票根本就不够用。 叶满枝不知老牛为啥会改变主意让她去上海出差,但是既然厂长同意了,那她就可以着手准备了。 她先拿着单位的介绍信,去区人委开介绍信,然后拿着区里的介绍信,再去市人委开介绍信,换取全国粮票。 拿到市里的介绍信和全国粮票,才算是有了正式的出差手续。 * 得知妈妈即将一个人去上海,留守儿童吴玉琢的嘴简直要噘到天上去了。 艰难坚持了一刻钟,没跟她妈说话。 满心愧疚的叶厂长,从介绍信说起,向吴玉琢解释了为啥不能带她一起出门。 然后带着她,还有梨花葵花,一起搬去吴家老宅住,提前帮她适应与太爷太奶在一起的生活。 “宝宝,妈妈只去一个多礼拜,你过完一个周末,妈妈就回来了!”叶满枝大晚上还得哄哭鼻子的闺女。 吴玉琢鼻音囔囔地说:“那你给我写个介绍信,带我一起去,小姑奶说我还不到一米,坐车睡觉都不用花钱,我吃的也可少啦!” 叶满枝:“……” 你身高不到一米还挺光荣的呗! 吴玉琢跟出租车和起球的年纪差不多,两个小哥哥已经比她高半头了,但她身高还不到一米呢。 不过,据亲姥姥常月娥证实,吴玉琢的发育可能是随了妈。 叶满枝小时候,长牙和长个都比别人晚,连月经都是上了中学才来的。 叶厂长实在无法带着闺女一起出差,只能再次狠心拒绝与吴博士共用一张脸的小漂亮。 然后在闺女的要求下,给她买了一个比去年那个更大的小蛋糕,算是补偿她了。 …… “厂长,丁主任问您火车票买卧铺还是硬座?”周如意跟她征求意见。 “买卧铺吧。” 周如意以为她不了解厂里的差旅规定,委婉道:“财务那边只能报销硬座车票。” 牛厂长也只能做硬座。 “没关系,买硬卧吧,差多少钱,我自己补差价。”叶满枝状似无奈地说,“这次去上海的时间比较赶,在上海呆不了几天,我在车上好好休息,下车就能投入战斗。” 食品厂的差旅报销条件着实算不上好。 无论去哪里出差,一律只报销硬座车票,若想坐卧铺,需要自己补差价。 短途出差还行,但是从滨江到上海太远了,往返车票的差价将近三十块。 叶满枝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个月的工资还没三十块呢。 不过,苦谁不能苦自己,她可不想在车上干坐三四天。 宁可补三十块差价,她也得坐硬卧! 她在心里给自己开脱,这样可以好好养精蓄锐,下车后提高效率,直接开始工作! …… 周如意去厂办回复丁主任的时候,被王士虎的秘书唐杰撞见了。 唐杰回到办公室就跟领导汇报,叶副厂长正在买去上海的火车票。 他内心还挺疑惑的,厂里没多少现金,牛厂长怎么会让叶副厂长去上海看设备? 王士虎放下茶杯,在心里轻哼一声,还能为什么,老牛这是想把那叶满枝支走呗! 几位厂长最近其实都有点回过味来了。 叶满枝来厂里四个多月,人年轻,工作方法也比较温和,即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搞出什么大动静。 这位女厂长总是乐呵呵的,从没跟班子成员红过脸,貌似还跟牛恩久相处得挺好,几乎天天去老牛那里串门唠嗑。当然,其他几个副厂长的办公室,她也经常光顾。 总的来说,叶厂长看起来就是个手腕温和,为人亲切的女干部。 可是,仔细回想的话就能发现,叶满枝上任后提出的好几个建议,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厂里采纳了。 养殖基地办起来了,糖水站红红火火,《鞍钢宪法》搞起了试点,红色专家也培养了,甚至连供销科那个新来的孟烈,都有可能是她搞进来的。 叶厂长没办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工作方法润物细无声,自己的意图几乎都实现了。 这还不够让其他人提高警惕吗? 牛恩久将叶满枝一竿子支到上海去,十有八九是不希望她在汽水厂的事情上瞎搅和,顺便给那个《鞍钢宪法》降降温。 * 叶满枝还不知班子成员已经将她近期的表现反复研究过好几遍了。 她要去出差,手头的一摊子工作当然要交接清楚。 其他工作她不担心,就怕《鞍钢宪法》落地不顺利。 所以,她将罐头车间的包干工作,暂时托付给了她的盟友预备役——陈谦陈副厂长。 能否将人拉拢过来,就看陈厂长这回的表现了! 安顿好单位的工作,她还得回家安抚粘人精吴玉琢。 不过,她今天下班回老宅的时候,吴玉琢终于不再扮演噘嘴鸭子了。 人家甚至还关心地问:“妈妈,你买车票了吗?哪天去上海呀?” “这周六。” 吴玉琢背着手在她面前转了几圈,然后将手伸出来,神神秘秘地往她怀里塞了几个信封。 “谁的信?” “上海的,”吴玉琢小同志神气道,“我太爷说,只要有这个,我就能去上海!” 叶满枝将几个信封挨个看了一遍,全是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发来的。 “爷爷,这是什么呀?”她看向老神在在的老爷子。 “呵呵,这家是出版发行《十万个为什么》的出版社,当初编辑修订这套书的时候,向全国人民搜集选题,广泛征求群众意见,有言也参与过这个活动,给出版社写过信。” 当时重孙女写字还跟狗爬似的,信件要么是他代笔的,要么是有言用拼音写的。 反正给出版社提供了不少问题。 这些信件都是出版社给他们的回信。 “现在不是在提倡什么学习科学知识也要革命化嘛,可以让有言去上海那个出版社好好学习学习。” 叶满枝头大地问:“爷爷,这样能行吗?” “肯定行!”老爷子信心满满地说,“陈副校长他孙子,也给出版社写信了,那小子前几个月就是这样去上海的!轮到咱们有言这里,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你拿着这些回信去街道办开个介绍信,就说咱们吴玉琢同志思想进步,也想搞那什么革命化。反正她坐车不要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去见识见识也好,到时候让吴峥嵘想办法安排她。” 叶满枝瞅一眼抿嘴偷乐,身高还不到一米的吴玉琢。 这小屁孩能有啥进步思想啊? 第158章 “旅客们请注意, 前方到站是我们祖国最大的城市——上海。” 听到女乘务员的播报,叶满枝在闺女屁股上拍了拍。 “别看了,看了一路还没看够啊!把你的地图和介绍信收好, 咱们准备下车了!” 她带着吴玉琢,从滨江到北京, 又从北京转车来上海, 三四天的时间, 车外的风景她早就看腻了, 但她家小崽却能盯着窗外一直看。 也不知道有啥可看的。 吴玉琢坐回妈妈身边,喜气洋洋地说:“我要把路上见到的都记下来, 回家讲给我太爷太奶、姥姥姥爷、车车哥、球球哥, 还有伊伊听。” “那你应该把路上见闻写进日记里, 让他们看你的日记。” “我球球哥能认的字太少啦, 我还是记在心里吧,回家讲给他听!”吴玉琢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姥爷到时候还在不在家, 要不我还是写日记吧, 他要是去了三线, 我就把日记装进信封里, 让小李叔叔寄给他。姥爷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呀?” “还没确定呢, 你叹什么气!” 叶满枝拿出梳子, 给自己和闺女重新梳了头发, 打算精精神神地去见上海人民。 不过,她心里对老叶的事也有点犯愁, 南下这一路上,总要拿出来琢磨琢磨。 她带着孩子来上海是大事,出发前当然要跟父母交代去向, 而且还得把家里的存折和贵重物品交给常月娥替她保管。 但她俩回军工大院的时候,却听说656厂响应中央号召,要调集人员和设备内迁援建三线。 这会儿支援三线是最大的政治任务,很多一线单位都无条件择优,向三线派遣人员。 老叶是贫农出身,又是工人阶级,全国解放让他过上了好日子。 所以,他向来把主席同志的话奉为圭臬。 主席同志一说要备战备荒,他就热血上头,主动举手报名了。 如果厂里接受了他的报名,那他马上就会跟着大部队去西南援建。 这个消息无异于在家里扔下了一颗原子弹。 除了常月娥支持他为了理想和事业奉献,其他人都不太赞成。 尤其是四哥,反对得异常激烈。 叶守信是家里的顶梁柱和主心骨,他要是去了三线,那老叶家不就散了嘛。 就凭老叶那身子骨,去了三线以后,能否回得来还是未知数。 眼瞅着再有几年就能退休养老了,还折腾什么呀! 叶满枝也觉得老叶这把年纪不该折腾了,可是主动报名去三线支援的工人有很多,听说她家那栋楼里的所有工人都踊跃报了名。 叶守信要是能在关键时刻退缩,就不是他叶守信了。 作为爹妈的贴心大棉袄,她能做的也只是尊重老叶的选择罢了。 叶满枝给闺女梳了两根羊角辫,又帮她把小短裤换成带黄色碎花的布拉吉,戴上幼儿园发的黄色凉帽,这才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下火车。 “哇!”吴玉琢望着站台上乌泱泱的人群,又哇了一声。 “你总哇什么呀,”叶满枝对小土包子笑道,“在滨江和北京的时候,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嘛。” “上海的人真多呀,我要哇一下!” 吴玉琢心里还记着太爷的叮嘱,以防被拍花子的人拍走,她紧紧攥着妈妈的手,一边随着人群出站,一边睁着大眼睛到处寻摸。 “我爸爸呢?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 “晚上才能见到。” 如今的火车发车和到站都不准时,吴峥嵘还有工作要忙,叶满枝当然不能让他在火车站干等着。 所以,两人约定晚六点在火车站对面的五和楼菜馆见面。 这会儿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叶满枝打算先找一家招待所安顿下来。 吴峥嵘住的是保密单位的招待所,她俩即使是家属也住不进去,需要另外找地方安排住宿。 时间还来得及,母女俩先在上海站外面拍照留念,而后才找去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叶满枝拿了介绍信和工作证递给前台服务员,吴玉琢也慌忙从身前的小挎包里翻出介绍信,踮着脚将自己的身份证明交了过去。 她能跟着妈妈一起来上海,全靠这封介绍信,所以她对这张介绍信特别宝贝。 专门背了一个人造革的小包包! 然而,招待所服务员却将那两份介绍信推回去,用带点口音的普通话问:“同志,公司开的介绍信呢?” 叶满枝疑惑问:“什么公司?我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介绍信是单位和市委开的。” “外地同志来我们上海出差,想住宿就必须先去上海旅馆服务公司登记,等待公司的统一分配。”服务员介绍道,“旅馆服务公司会给你开介绍信,到时候你们拿着介绍信,去上面分配的旅馆和招待所办理入住。” 叶满枝:“……” 居然这么麻烦? 她住招待所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的一次是六七年前,她高考结束那天,跟吴峥嵘一起在附近的招待所住了一晚。 上次跟夏竹筠去北京出差,住的是省人委驻京办,并没有这样复杂的手续。 她向服务员打听了旅馆服务公司的地址,问清乘车路线后,又提着行李,带着闺女走出了大门。 吴玉琢一直盯着自己的介绍信,临走之前还不忘把介绍信装进小包包里。 再次站在马路上,她仰头问:“妈妈,你想喝汽水不?我可以请你喝汽水。” 叶满枝好笑道:“你有钱吗,就敢请我喝汽水。” “有啊,”吴玉琢扒开小包包夹层,用手指头从里面抠出一块钱,“我太奶奶给了我十块钱,姥姥给了我五块钱,让我走丢了就找警察叔叔或者打电话。” “……” 没想到这孩子还偷偷藏私房钱了! 叶满枝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喝汽水要给押金,还要还瓶子,宝宝你请我吃个奶油冰棍吧,咱俩尝尝上海的冰棍是啥味的。” 一大一小还没找到晚上的落脚处,先跑去冷饮店门口排队,花钱跟当地人换了几张冰棍票,然后一人买了一个大家都在抢购的光明紫冰糕。 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吃了冰糕,解了暑气,终于心满意足地乘车前往旅馆服务公司。 旅馆服务公司里,全是等待安排住宿的外地人。 而且大多是跑供销的采购员。 叶满枝带着闺女挤过去排队的时候,前面还有二十多人。 有个中年男人正在跟办手续的工作人员商量,“同志,饭店怎么睡啊?能不能给我安排个旅馆或者招待所?” “饭店怎么不能睡?两张桌子一拼就睡了!” “那怎么睡呀,给我换一个吧!” “真没有了!”工作人员说,“市里的招待所和旅馆全都满员,不想去饭店就得去浴室。” “同志,你再帮我看看吧!” 排在后面的年轻人劝道:“有地方住就别挑了,总比露天好吧?你不要就给我,我不挑剔。” 听着前面的争执声,叶满枝心里隐隐感觉不妙。 旅馆和招待所都没有房间了,她们娘俩不会也要去住饭店拼桌吧? 排在她俩前面的女同志是苏州来的一个副厂长,似乎经常往返苏沪两地,叶满枝跟人家搭话问:“同志,除了在这里排队,就没别的地方可以安排住宿吗?” “没了,上海是大城市嘛,全国各地的单位都派人来上海出差,市里的旅馆接待能力有限,只能由旅馆服务公司统一安排。分到哪里就去哪里住宿,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女同志瞅一眼她身前的小豆丁,建议道:“你要是来探亲的,最好能住进亲戚家里,别等服务公司安排了,现在这个时间没有房间能安排。你一个女同志,带着孩子住饭店和浴室不方便。” 叶满枝:“……” 大城市果然不一样,连住宿都这么紧张! 她心存侥幸,希望轮到自己的时候,能有个正经房间。 可是,看过她的介绍信和工作证以后,工作人员却说:“饭店没有了,只能安排浴室!” 好嘛,这回连饭店拼桌都没了。 吴玉琢还没理解自己面临的局面,一心只顾着万能的介绍信。 毕竟这一路走来,介绍信确实发挥了巨大作用。 坐火车的时候,她还被验票阿姨检查介绍信了呢。 所以,她又打开自己的小挎包,将介绍信掏出来,放到了头顶的台子上。 服务台的桌子很高,之前把吴玉琢挡得严严实实,工作人员并没注意到叶满枝身边还有个孩子。 这会儿骤然冒出一封介绍信,让对方从椅子上起身,探头往桌外望了一眼。 “这是你女儿?” 叶满枝连忙点头:“同志,我带着孩子,您能不能帮我安排个招待所的房间?单人床也可以。” 她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心想带着小崽出差,还是有些好处的。 兴许能被人家照顾一下。 “带着孩子确实不方便,这样吧,”工作人员在介绍信上写了几笔,“我安排你去理发馆住宿,先凑合一宿,明天早上你们早点来排队。前一天没能安排房间的,第二天会特别关照一下,来得早的话,差不多都能安排上房间。” 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跟出差人员打商量的,安排哪里就是哪里。 要是人人都能挑拣住处,那他们的工作还怎么做? 看在女同志带着孩子的面子上,他才额外关照了一下。 相比于浴室,理发馆确实要好很多。 大众浴池营业到23点,所以被安排去浴室住宿的人,要等到浴池打烊,23点以后才能进去住宿。 而且椅子拼起来的大通铺不分男女,大家挤在一起凑合着睡。 但理发馆就不一样了,晚九点打烊,每人能分到一张理发椅,椅子放倒就是单人床,这条件不比浴室好嘛。 她们娘俩有两封介绍信,正好一人一张理发椅,不用跟人挤着睡。 叶满枝:“……” 尽管理发馆的条件也不怎么样,但人家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关照她们了。 她心里还是承情的,跟对方道了谢,便拿着两封介绍信离开了服务公司。 “宝宝,幸好带着你一起来出差了!否则我就得去住浴室了!”叶满枝夸赞道,“人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咱们分去了理发馆!今晚住理发馆,你能住不?” 吴玉琢对自己起到的作用相当满意,弯着眼睛向妈妈确认:“咱俩是住一起的吗?” “当然了,”叶满枝笑道,“到时候咱俩选两张挨着的椅子睡。” “行呀,我都没住过理发馆!” 叶满枝暗道,难怪市里对来上海出差的人员控制得那么严格,这住宿条件也太紧张了。 “走吧,咱俩原路返回,去火车站跟爸爸汇合。” 第159章 双方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六点, 但吴峥嵘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不到五点就赶来火车站等人了。 他去出站口打听过,从北京到上海的火车早已到站。 依着叶来芽的性子, 不可能老老实实在原地等着,八成已经带着孩子去哪里溜达了。 所以, 没在五和楼菜馆见到人, 他也并不着急。 站在菜馆门前, 没多久就在刚进站的一辆公共汽车上, 发现了这对母女的身影。 有言先从汽车上跳下来。 脚踩红色凉鞋,身穿黄底碎花布拉吉, 戴着黄色凉帽。 身前挎着圆形的人造革皮包和军用大水壶。 整个人花里胡哨的活泼。 走在她身后的叶来芽, 穿了条绿裙子, 看上去比闺女素净不少, 但扎头发的手绢与有言身上的裙子花色相同。 母女俩一脉相承的臭美,让吴峥嵘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身上的绿军装足够打眼, 吴玉琢跳下车就冲他飞奔而来。 “爸爸, 你想我不?我可想你啦!” “说好话也没用, ”吴峥嵘将人抱起来颠了颠, “谁让你跟来的?又不上幼儿园!” “我太爷爷和我妈妈都说可以带我一起来上海!太爷爷让我跟着你混!”吴玉琢搂着他的脖子感慨道, “我妈妈可好啦, 带我坐了两次大火车, 还在车上吃了饺子, 还买了葡萄吃,跟你出门就只能坐小火车!” 叶满枝走过来, 正好听到这句,忍不住笑道:“知道要跟着你爸混了,还不赶紧说点好听的!” 吴峥嵘接过她手上的包, 将人引去路边的吉普车,低声说:“带她来太麻烦了,你路上还得照顾她。” 好好的二人世界,多了一个电灯泡。 “我们厂只能报销硬座车票,我买了卧铺得自费好几十呢,把有言带来,就显得这车票特别值了!” 上车前,叶满枝将自己包里的两张介绍信拿给他看。 “这边的住宿条件怎么这么紧张?我俩刚才去旅馆服务公司申请房间,人家只给我们分了理发馆的两张椅子。” 吴峥嵘拉开车门让她上车,随手将两份介绍信塞进上衣口袋。 “全国企事业单位都在学上海,赶上海,来上海的人太多了,我刚来那两天也没有房间,在华东所的黄副所长家里凑合了两宿。” 吴玉琢坐进后座,乖乖与穿军装的司机叔叔问了好。 叶满枝也笑着打了招呼,然后隐晦地问:“吴所,咱们之后怎么安排?” “先住下来再说吧。” …… 吉普车将一家三口送到了西藏路上的旅馆门前。 吴峥嵘让司机先开车回去,自己则带着媳妇闺女去前台办了入住手续。 叶满枝惊喜地小声问:“吴所,你是不是提前帮我们订好房间了?” 吴峥嵘拿了房间钥匙,走上楼梯说:“没有本人的介绍信和工作证确实订不到房。这间房是华东所的办公室主任帮忙联系的,据说是某家机械厂在上海的常住房,最近没人来出差,先让给咱们住几天。” 国营大厂的常住房,不但地理位置优越,内里环境也很好。 人家居然是附带室内厕所的! 吴玉琢一进门就欢呼一声,提着小裙子跑了进去。 爹妈的跟屁虫终于能离开一会儿,叶满枝盯着男人问:“吴峥嵘,你说实话。” “什么实话?” “这个上海工业展好像没什么水花呀,报纸上都没怎么报道!”叶满枝挽上他的手臂问,“你是不是想我了才把我喊来上海的?” 吴峥嵘一边脱军装外套,一边颔首承认,“嗯,所以你为什么要把吴玉琢带来?” 出差还带个小尾巴,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把有言一个人扔在家里也太可怜了,而且难得有机会让她见见世面嘛。”叶满枝等他脱得只剩衬衫了,才凑过去亲他,“你就别嫌弃闺女了。” 吴峥嵘在她唇上轻吻,嘟哝道:“浪费了双人间。” 被他强烈的怨念逗笑,叶满枝贴着他问:“你今晚在哪睡啊?” “你说呢,司机都走了。” 叶满枝忍着笑说:“快一个月没见,咱一家三口今晚一起睡。” 吴玉琢完全没有感受到来自亲爹的嫌弃,上完厕所又提着小裙子跑出来,嚷嚷着想吃饭。 旅馆距离南京路不远,夫妻俩带着孩子出门,在南京路上找了家国营饭店。 等着上菜的工夫,叶满枝问起了正事。 “你去上海工业展览会看过了吗?罐头生产设备很多吗?” “还没时间去看,听说有一些。” 吴峥嵘来到上海就一头扎进了这边的研究所,暂时没时间去参观那个展览会。 叶满枝:“……” 果然是诓骗她的! “就算展览会上真有你们需要的设备,以食品厂的现状,你们也买不起吧?” “……”叶满枝无语道,“那你给我拍电报干嘛?” 总不至于是为了那个双人间吧? 那也太大费周章了。 点的菜上齐,吴峥嵘往两位女同志的碗里夹菜,笑着说:“有些事用一两句话说不清,拿上海工业展当个幌子,即使这次出差没碰到合适的设备,也不至于让你们厂里太失望。” 叶满枝:“……” 确实。 大家都不觉得她这次出差,真的能给厂里弄回设备。 毕竟那工业展上的展品是要花钱的,而且可能价格不菲。 牛恩久不想浪费差旅费,连设备工程师都不舍得派出来。 吴峥嵘又夹了一块酱鸭给她,笑着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么,在华东所的黄副所长家借住了两晚。” “嗯。” “他家老三今年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去了,就在上海周边的生产队……” 叶满枝关注的点比较偏,好奇地问:“副所长家的孩子都没工作啊?” 滨江那边也在动员知识青年下乡劳动,大部分是找不到工作的青年报名。 “他思想觉悟高,主动要求下乡的。”吴峥嵘将话题扳回来,“他每周末从乡下回来,而我就借住在他的房间里。” “你俩不会挤一张床了吧?”叶满枝的关注点再次跑偏。 “挤了一晚,这孩子跟我倾吐了半宿的心声。小黄挺有抱负的,就是比较理想主义,下乡生活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以为自己能将科学文化知识带去农村,但现实是他每天都要在地里干农活,侍弄西红柿。”吴峥嵘再次将话题扳正,“你猜他们生产队那些西红柿是卖给谁的?” “谁啊?” 吴玉琢也望过来,母女俩好奇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们生产队今年跟义民食品二厂签订了供应西红柿的合同,”吴峥嵘强调,“上个月刚签的,据小黄说,除了他们生产队,还有两个生产队也签了供销合同。” 叶满枝心说,人家孩子跟你吐露了半宿的心声,而你,居然只关注生产队的西红柿? 不过,这个点确实挺值得关注的。 她到第一食品厂当副厂长以后,对国内几家大型食品厂的业务特意了解过。 义民食品二厂的罐头生产规模很大,产品名录里有番茄罐头和番茄沙司,而且有自己的种植基地。 突然跟附近生产队签订西红柿的供销合同,十有八九是因为接到了更多的罐头生产任务,要扩大生产了。 可是,扩大生产可没那么简单。 一下子跟三个生产队签订供销合同,那原料供应量着实增加了不少。 “他们厂里是不是要上新设备了?” 吴峥嵘说:“我让小黄帮忙打听了一下,义民食品二厂准备更换番茄沙司生产线,新生产线的产量更高,老生产线会被处理掉。” “你觉得我们厂可以买他们的老生产线?”叶满枝问。 “老生产线的价格实惠,对你们厂来说应该挺划算的。”吴峥嵘低声道,“新设备还没上马,现在联系旧设备可能有点早,但这种事都是赶早不赶晚,等人家的新设备正式上马以后,老设备可能早就卖给其他厂了。”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点头。 事情挺复杂,确实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吴大聪明用上海工业展勾引她,言简意赅,效果相同。 没毛病。 叶满枝捧起阳春面的面碗,喝了一大口汤,感叹道:“这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们厂为了搞几套设备,头发都快愁秃了,人家义民食品二厂的设备明明还能用,却要鸟枪换炮,上马新设备了!” 吴峥嵘笑:“听说还是从匈牙利进口的。” “哎,真有钱。” 叶满枝唉声叹气地嘟囔了几句。 隔了一阵,她心里突然一动,求证道:“他们那个进口设备是不是叫番茄沙司双效自动生产线?” “具体名称不清楚。” “肯定是了!”叶满枝一拍手说,“匈牙利进口的,还是生产番茄沙司的,必须是这条生产线!” 这条生产线可真是大有来历! 与他们厂刚得到的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一样,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也是由轻工业部分给地方的。 如果义民二厂的生产线,真是轻工业部划拨的,那人家换生产线根本就不用花钱呀! 哎,叶满枝再次嫉妒了。 不过,要是能借着人家换新生产线的机会,低价买入老设备,对他们第一食品厂也算是好事。 吴大博士提供的这个消息,确实值一个双人间。 叶满枝瞅一眼吃得满嘴酱汁的吴玉琢。 可惜呀,有个小尾巴黏在身边,吴博士这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 按照原计划,叶满枝准备尽快去上海工业展上看看。 可是,如今计划有变,她要想想义民食品二厂的那套设备,工业展可以往后推一推。 吴峥嵘还得去华东研究所报到,晚上才能与她们汇合。 叶满枝白天就独自带着闺女,猫在旅馆的房间里琢磨心事。 她上个月听说那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的消息时,生产线还没有最终归属。 据说,上海、江苏、广西三地都在争取。 生产番茄沙司与汽水不同,不是光有水源就行的,还得有充足的番茄原料供应。 轻工业部要派人实地考察生产环境,真能这么快就有结果? 而且义民食品二厂已经有一条生产线了,轻工业部能这样轻易地再给他们一条? 叶满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义民二厂突然跟生产队签合同,不会与他们突然开养猪场的目的差不多吧? 他们当初开养猪场,是为了从食品进出口总公司拿到午餐肉的生产任务。 而义民食品二厂的合同,很可能是为了拿到这套番茄沙司生产线,做给上面看的! 她躺在床上推测了一早上,然后起床洗漱,带着吴玉琢出门。 走进附近的邮电局,给牛恩久打长途电话。 跨省打长途的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她前前后后拨了七次,都没能转接成功。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电话那边总算响起了牛恩久的声音。 时间有限,叶满枝没说废话:“厂长,你赶紧往省里提交个申请,就说咱们厂要向轻工业部申请那条匈牙利进口的番茄沙司生产线!” 长途的通话质量不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牛恩久也能猜出个大概。 “叶厂长,咱们刚拿到了一条日本汽水生产线,部里不可能把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分给咱们!” “我知道!” 叶满枝当然清楚,这条进口生产线无论如何落不到他们手里。 但是,她的目标不是这条进口的生产线,而是那条被换下来的老生产线。 如果义民食品二厂能免费使用新生产线,那他们凭啥花钱买旧生产线啊? 她也想要免费的! 第160章 为了给牛恩久打这通长途电话, 叶满枝从上午等到下午,但有效通话时长只有几分钟。 吴玉琢蹲在她腿边,神情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手表。 指针走向1点31分12秒的时候, 她赶紧跳起来,伸出三根手指头在妈妈面前摇晃。 这是她俩提前商量好的暗号。 距离三分钟还有十秒的时候, 吴玉琢要给妈妈提个醒。 从上海往滨江打长途电话, 每三分钟计费一次, 一次收费9块钱。[1] 一旦超出了三分钟, 哪怕只超出一秒,也要按照两个三分钟计费。 所以, 吴玉琢小小年纪就肩负重担, 接下了替妈妈计时的任务! 叶满枝看到了女儿的提醒, 但今天的通话质量不佳, 牛恩久那边还没弄明白事情始末呢。 她在上海的行动,必须有老牛在滨江配合才行。 她加快语速讲完后面的话, 正要放下听筒时, 只见邮电局的工作人员摇了一下铃, 示意她超过三分钟了。 叶满枝:“……” 天都塌了! 她连忙收住动作, 重新将听筒放到耳边, 又将之前没说的细节, 跟老牛介绍了一下。 反正要交两份钱, 她能说就多说几句吧。 叶满枝又讲了接近三分钟, 在闺女再次打手势的时候,她没有半分犹豫, 没听清老牛在那边说了什么,“啪”一下就把听筒放了回去。 有工作人员在前边说:“2号机,5分51秒, 18元。” 叶满枝交了钱,将长途电话收据好好收起来,这电话费可是要回单位报销的! 持续紧张了几分钟,走出邮电局的时候,母女俩都有点脱力。 虽然吴玉琢在等待的过程中,不满地哼唧了好几次,但总体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所以,叶满枝在副食品商店买了瓶酸奶,又买了几个蟹壳黄,算是发给小崽的奖励。 “妈妈,咱们一会儿去哪啊?”吴玉琢对探索陌生城市还挺期待的。 叶满枝的心思全在那套生产设备上,暂时没想好接下来的行程。 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大世界”不远,据说这是全上海最大的游艺场。 于是,叶满枝买了两张门票,带小崽进去看了一场木偶剧。 吴玉琢对着木偶发出惊呼的时候,叶满枝坐在观众席里,快速合计着之后的安排。 如果只是想从义民食品二厂购买老设备,那她大大方方上门去跟人家谈价格就成。 可是,他们现在打着白拿人家设备的主意,那可就不是简单谈谈的事了。 义民食品二厂是地方国营工厂,所有人员和设备都是受地方政府调控的。 就像她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原来只是罐头厂,后来在省厅的协调下,将庆芳斋食品店、酱菜厂等好几家企业的人员和设备合并过来,才有了今天的第一食品厂。 花钱从义民二厂购买设备没什么问题,但他们要是一分钱不出,就想从人家厂里拿走设备,上海市工业局那边肯定会有阻力。 这样免费的设备,人家转给本市的其他国营单位不好吗? 凭啥跨省送给你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啊? 因此,若想打人家设备的主意,不但要搞定食品二厂的厂领导,还得搞定人家市工业局。 叶满枝是第一次来上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想找个熟人不容易。 但是,在市工业局,她还真有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脉! * 接下来的两天,叶满枝什么正事也没干,只带着闺女在大上海吃吃喝喝,到处闲逛。 等到第三天半夜,按照提前约好的时间,在邮电局接到牛恩久打来的半价长途电话时,她才有了下一步行动。 市工业局,副局长办公室的秘书间里,孙玉书得到了门卫的通知。 有人在单位门口找她。 “找我还是找赵局的?”孙玉书问。 “孙主任,就是找你的!这位同志叫叶满枝,从滨江来的,说是他们省工业厅夏副厅长的秘书。” 能当上领导秘书的人,记性都不会差。 但孙玉书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这个叶满枝是何方神圣。 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以往遇上这种不认识的人,她通常不予理会。 毕竟她当着副局长秘书,想方设法跟她攀关系的人实在太多了。 但对方是从滨江来的,还是省工业厅副厅长的秘书。 这让孙玉书心里很难把握分寸,万一这个叶满枝是替领导跑腿的呢? 她要是将人拒之门外,很容易落人口实。 思忖片刻后,孙玉书从座位上起身,亲自下楼跑了一趟。 工业局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孙玉书走近后,心里不禁有些怀疑。 这人来找她怎么还带着个孩子? 正想开口询问对方是哪位时,叶满枝已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主动与她握手打招呼。 “孙主任,真是好久不见了,上次陪领导去北京开全国工业政治会议的时候,咱们还说过,有机会去我们滨江吃欧式卷肉和烤奶猪,没想到,你还没去滨江呢,我倒是先来上海了!” 经她提醒,孙玉书终于抓住些头绪,面前这张脸也与记忆中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对上号了。 她去年陪赵局去北京开会的时候,与这个叶满枝打过几次照面。 领导在里面开会,她们这些秘书就在外面等着。 几天下来,秘书们都聊得挺火热。 不过,大家不在一个省市工作,又都是陪领导出行的,那次开会之后就没再有过什么联系。 孙玉书心里有了数,换上客气地笑脸说:“刚听同事说有滨江的同志来找我,我还不敢相信呢!小叶,你什么时候到的上海?这次是来出差的吗?” “哈哈,我昨天下午才到的,”叶满枝在闺女头上摸了摸说,“算不上出差,主要是陪我女儿来‘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参观学习的,她给《十万个为什么》编辑组提过不少问题,这次来上海学习,当革命接班人!另外,再去上海工业展览会上参观一下。” “……” 孙玉书瞅一眼面前的革命接班人。 这接班人可真是从娃娃抓起,年纪也太小了些! 作为重要工具人,吴玉琢小同志很自觉地喊了声“阿姨好”,得到一个摸头表扬后,又乖乖站在旁边不吱声了。 孙玉书实在搞不懂这对母女的来意,但她表现得非常好客:“走,小叶,去我办公室坐坐!” “孙主任,我就不进去坐了,”叶满枝笑道,“难得来一次上海,今天主要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再带点滨江特产给你。” 叶满枝将提着的网兜塞进她手里。 网兜里面的特产,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两根欧式香肠,两罐午餐肉。 这本来是叶满枝准备在火车上,给吴玉琢加餐改善伙食的。 但她俩几乎在每个停靠站都能买到老乡兜售的吃食,所以,香肠和午餐肉就省了下来。 这会儿正好能充当特产送礼。 网兜里的东西不多,但价格着实不便宜,这一小兜特产,起码要五块钱了。 孙玉书推辞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哈哈,孙主任,我又不是你们上海的干部。外地朋友给你带点特产,有啥不能收的,你收好吧,我这就回去了。” 见她真的没打算多留,也不是求自己办事的,孙玉书反而有些为难了。 她跟叶满枝着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只在北京开会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 虽然大家一起聊天时说过,“欢迎来XX玩”、“到时候尝尝我们的特产”,但那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没几个人会当真。 她哪能无缘无故收人家的特产! 孙玉书看了眼手表说:“小叶,还有几分钟下班,要不在我们机关食堂吃了饭再走吧?” 叶满枝当然不会拒绝啦,牵着小工具人就进了工业局的食堂。 食堂的饭菜都是大锅饭,没什么可挑的。 孙玉书打了饭菜,笑着问:“小叶,你不是在给夏厅当秘书吗?领导那边能离得开人吗?” “领导秘书当然走不开,但我年初的时候,被省厅调到滨江第一食品厂工作了,现在是食品厂的副厂长。”叶满枝指了指网兜里的午餐肉,“这午餐肉罐头就是我们厂生产的!” 孙玉书惊讶地打量她一番,“那得恭喜你啊!这么快就走上领导岗位了。” 省工业厅与他们市工业局是同级别的单位。 副职领导的秘书,大多是副科级干部。 从省厅调去企业,一般不会平级调动,叶满枝这个副厂长应该是正科级干部。 妥妥的进步了! 叶满枝往闺女的饭盒里夹了两块瘦肉,让她好好吃饭,感叹道:“我这也算是临危受命吧,今年春节刚过,我们厂里发生了一场火灾,烧了不少厂房和设备。时间都过去半年了,我们厂还没恢复元气呢,要重新购买不少设备。” “那你这次去工业展览会上参观,是想购买设备的?”孙玉书问。 “对,我们厂打算买几套罐头生产线,最近正在到处考察呢。” 孙玉书问:“需要我帮你跟厂家打声招呼吗?” 对方是来买设备的,她帮忙跟工厂打招呼,算是两边送人情。 “孙主任要是能帮忙招呼一声,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我是第一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还真怕买到不合适的设备。” 叶满枝承了对方的人情后,面上又露出犹豫神色,不好意思地问:“孙主任,我这次来,其实有个事想请你帮帮忙。” 闻言,孙玉书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少。 她就说嘛,这个叶满枝无缘无故给她送重礼,实在是不正常。 要是对方有求于她,倒是说得通了。 “嗯,什么事?你先说说看。” 能办她就办,办不了就把网兜还回去。 叶满枝说:“我昨天来了上海以后才发现,全国各大企事业单位都在学上海,赶上海,来上海参观的同志实在太多了,连旅馆招待所的房间都特别紧张。我寻思,既然已经来了,就别浪费机会。除了买设备,我还想趁机参观一下咱们上海的食品厂,跟同行们学习学习,取取经。但我这属于临时起意,并没提前跟兄弟单位打招呼,冒然上门去参观学习未免唐突。孙主任,你能不能帮我牵个线?” 孙玉书算是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对她来说就是举手之劳,打个电话就能办成的事! “可以呀,你想去哪家企业参观?梅林、冠生园、义民食品厂,都是我们上海本土表现很好的食品厂。” “梅林和冠生园都行,义民食品厂就先不去了。”叶满枝面上带出点尴尬,“说来惭愧,我们两家正在竞争那条从匈牙利进口的番茄沙司生产线,现在去义民参观,容易引起误会。” 义民食品二厂一直想从轻工业部争取那条进口生产线,孙玉书是了解的。 但是,据她所知,目前貌似只有三家南方企业在竞争。 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滨江第一食品厂? 这怎么可能? “小叶,你们要竞争的是轻工业部的生产线吗?” 叶满枝的表情更尴尬了,“对,就是轻工业部的。” 孙玉书动作微顿,无所谓似的点点头,笑道:“大家公平竞争嘛,其实没什么可误会的。我先帮你跟几家食品厂联系,哪家方便就去哪家。对了,你住在哪里?我到时候怎么联系你?” 叶满枝报了旅馆的名字和前台电话。 将饭盒里的饭菜吃干净,又与对方闲聊了一会儿,便带着坐不住的吴玉琢告辞了。 * 孙玉书权衡过后,还是在次日上班的时候,将滨江第一食品厂也在争取生产线的消息,汇报给了赵局。 “他们申请番茄沙司生产线?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我也是刚得知的。” “我记得他们省里刚分到一条汽水生产线吧?部里怎么可能再给他们番茄沙司生产线?”赵副局长摆手说,“这事不可能,不用理会。” 孙玉书说:“我今早打听了一下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情况,他们厂的产品名录里有番茄罐头,每年都有生产任务,番茄的原料供应不成问题。而且这家食品厂的罐头产量很大,占了全省罐头产量的一半以上。但是,他们厂的罐头车间在今年初被烧毁过,不剩什么设备了。现在省工业厅正在全力支持他们重建恢复生产。” 赵副局长仍是摇头:“不可能,怎么会把两条生产线全给滨江?他们省里也不可能通过这样的申请!” 好处没有被一家占尽的。 全国这么多省市,哪里不需要新设备?凭什么好东西全放到滨江去? 他们省厅的领导也不会同意下属企业这样胡闹的。 孙玉书踌躇道:“我昨天刚见过他们厂的副厂长,听那位副厂长的意思,他们的申请早就提交给轻工业部了。” 这种申请都是通过各省市工业主管部门把关的。 既然能递到轻工业部,那肯定是他们省厅已经同意了。 赵副局长皱眉想了想,拿起听筒给北京拨了一通长途电话。 她内心坚信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然而,电话里的熟人却说:“滨江那边确实提交了一份申请,他们那个厂长亲自跑来北京,把申请交到了部里。他这两天一直在部委门口站岗,邀请部里派考察组去滨江考察生产环境。” 赵副局长不可思议道:“滨江那边怎么想的?” 刚拿到进口汽水生产线,他们哪来的底气申请进口番茄沙司生产线? 这脸皮可太厚了! “部里不能任由他们胡闹吧?” “咳咳,毕竟是基层来的同志嘛。” 滨江那边,但凡换个副厅长过来,都能被部领导训斥一顿。 可是吧,来递交申请的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 虽是副处级干部,但是到了北京就算是基层来的同志。 对厅长和对基层同志,那处理办法肯定是不一样的。 尤其这个牛厂长年纪不小了,衣着朴素,头发半白。 你可以说他贪心不足,想多吃多占,但不能急赤白脸地批评人家,撵人家回去。 毕竟他亲自跑来北京递交申请,跟部里讨设备,是为了工作,完全出于公心。 大热天在部委门口站岗,也算是一心为人民服务了。 赵副局长仍然觉得滨江那个厂长在胡闹,部里将生产线给谁都不会给滨江。 唯一的变数是,他们那个厂失火过,而且担负着全省大半的罐头生产任务。 可能会得到几张同情票。 她放下电话,对秘书说:“你跟义民二厂的罗健民介绍一下最新情况,要怎么办,让他自己决定。” 人家的厂长能去部委门口站岗,厅长副厅长全都不用出面。 罗健民总得拿出一个态度来吧? * 城市的另一边,叶满枝已经带着吴玉琢去出版社完成了打卡。 《十万个为什么》的主编同志,在吴玉琢带来那本书的扉页上签了名。 还写下一段希望她顺利成长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寄语。 叶满枝帮她跟编辑组的几名同志拍了一张合影,就算是完成了她这次的学习任务。 吴玉琢捧着主编爷爷送给她的图画书,挺高兴地问:“妈妈,咱俩今天去哪啊?” “先回宾馆吧,等爸爸回来,一起去夜游黄浦江。” 吴峥嵘是来出差的,工作安排很紧凑。 她俩都是白天自由活动,晚上与吴峥嵘汇合。 但吴峥嵘的时间安排没准儿,夜游黄浦江的计划已经做了好几天,全因为吴峥嵘晚归而搁浅了。 今晚的情况也差不多,吴峥嵘一直不见踪影。 等到七点半的时候,前台服务员喊她去一楼接电话。 叶满枝以为是吴峥嵘打来的电话,心说看来今天未必能回来了。 结果她接起听筒,对面却传来了孙玉书的声音。 孙玉书问她,是否愿意去义民食品二厂参观。 叶满枝没啥不愿意的,她就等着跟人家见面呢。 当即便笑着答应下来。 …… “成败在此一举了,”叶满枝在夜里偷偷跟吴大博士嘀咕,“这条生产线能否拿下,全看我明天的表现。” “那你得好好打磨一下演技。”吴峥嵘笑道,“能在上海这边当厂长,可不是好糊弄的。” 义民食品二厂是个规模不小的工厂。 不会轻易被人忽悠走一条生产线。 “无论如何得试一试,我们牛厂长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当天下午就去省厅找领导盖章,当晚就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而且还是站票!老牛这回行动迅速,算是拼尽全力了,我也不能让他失望呀!” 叶满枝对牛恩久的行动力还挺刮目相看的。 吴峥嵘很期待她空手套白狼的结果,“那你好好表现吧,这几天让有言跟着我。” 于是,次日一早,他将跟屁虫吴玉琢带走。 让叶厂长轻装上阵,独自前往义民食品二厂参观学习。 义民二厂这边,出面接待她的是厂长罗健民。 人家已经知道双方有竞争关系了,但是并没有给她下马威什么的,和和气气地将她迎进了厂区。 对方不主动提那条生产线的事,叶满枝却不能不提。 她露出尴尬表情说:“罗厂长,真是叨扰了。这种时候,我本不该来的,没想到会被孙主任安排到咱们义民二厂参观。” “呵呵,没关系,兄弟单位之间正常交流嘛。” 安排叶满枝来义民二厂参观,是罗健民的要求。 接到孙玉书的通风报信以后,他的第一反应与赵副局长一样。 滨江纯属乱凑热闹。 即使参与竞争的单位从三家变成了四家,那生产线的最终归属也不可能是滨江。 但赵局发话让他自己看着办,他必须拿出实际行动来。 与其跑去北京跟那个牛厂长一起站岗丢人,还不如联系一下这位女厂长。 双方见个面,聊一聊,就算是他有所行动了。 反正他内心是完全没把滨江这个小插曲放在眼里的。 他们的对手从来不是滨江! “其实咱们都晓得,轻工业部不可能将这条生产线交给你们,你们那位牛厂长啊,哎,真是白费了一番心血。” “罗厂长,其实我们厂的好多同志都觉得这件事不太可能完成。但是,我们牛厂长是很有韧劲儿的人,他向来说一不二,我们食品厂能从几百人发展到如今的两千多人大厂,全靠他这股不服输的牛劲。他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办成的。” “呵呵,”罗健民不以为意道,“部领导对这条生产线会综合考虑,你们厂确实不是最合适的选择,他这回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 叶满枝暗暗憋住一口气,把自己的脸色憋红。 然后,像是恼羞成怒一般,不客气道:“罗厂长,我们厂未必能拿到这条生产线,但贵厂的情况其实跟我们半斤八两。我们刚得到一条进口汽水生产线,而贵厂早就有番茄沙司生产线了。在原料供应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部领导肯定要优先考虑没有这种设备的省市。怎么可能再给你们一条生产线呢?这不是资源上的浪费吗?” 她像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干部,持续输出道:“我知道,你们市里肯定会考虑,将你们厂现有的设备调配给本市的其他单位,这样你们与其他省份就算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 “但是,部领导肯定要综合考虑地区内部的总体情况,上海早有这种生产线,你们左手倒右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所以啊,老设备必须要转给其他省份才行! 最正确的选择就在你面前! 160-170 第161章 叶满枝表现得像个莽撞的小年轻, 但罗健民似乎并没受她那番话的影响,仍然笑呵呵地请她进入厂区参观。 在全国“学上海,赶上海”的热潮下, 义民食品二厂每月都要接待不少参观学习的外地同志。 作为国营大厂的厂长,罗健民工作繁忙, 不可能亲自招待每位客人, 一般都是由几位副厂长轮流接待的。 他今天能出面招待叶副厂长, 在很大程度上是做给市工业局看的。 罗健民并没把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竞争放在心上, 别管他们蹦得多欢,都是搞七捻三, 对义民二厂构不成威胁。 所以, 与叶满枝客套了几句, 不待对方深聊那条生产线, 他便将人交给了同为女性的汤副厂长。 让汤厂长带她去车间参观。 “叶厂长,这是我们罐头车间的新产品。”汤厂长将一个还没贴标的罐头瓶子递过去。 叶满枝接过瓶子仔细看了看, 笑着说:“这应该是南方特产吧?在我们那边没见过这个。” 她早有心理准备, 事情不会完全按照她的剧本走。 被罗健民推给了副厂长, 她就安安心心跟着人家参观, 学点先进经验回去。 汤厂长说:“这是用江浙两省的特产百合, 做成的糖水百合罐头, 有甜味, 还有百合特有的微微清苦味, 很适合夏天食用。除了糖水百合,我们还研发了百合羹和百合浆, 都是最近的新产品。” 叶满枝笑问:“咱们厂最近好像出了好几款新品?我前几天还在南京路上的中百一店,见过义民二厂生产的炒三丝罐头和茄汁莱豆猪肉罐头。” “对,我们正在想办法, 将地方特色菜做成罐头食品,增加产品花色。” 叶满枝将罐头瓶放回原处,冲好奇望过来的女工点点头,笑着说:“还得是上海的大厂呀,一直推陈出新,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汤厂长谦虚道:“大家学习上海,我们也要拿出值得大家学习的东西。” 叶满枝再次表现出心无城府的样子,口无遮拦道:“标杆真是不好当,不但要敞开大门让人学习,还得不断提高自身水平,以防真被人赶上。我前天还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了一篇报道,说是你们市里为了应对‘学上海、赶上海’的新形势,要求本地各大企业提高技术水平,让企业更上一层楼。” “汤厂长,”叶满枝小声打听八卦,“我听说在今年的对口评比中,梅林食品厂输给南京罐头食品厂了?” 梅林和义民对外都是上海的食品厂,可是因为业务重合度高,在本市内部也是经常被人拿来比较的。 听她问起梅林的情况,汤副厂长便笑道:“不算输,那只是上半年的评比,而且梅林厂在二十五个指标中有十五个领先。南京厂只在劳动生产率、原料材料消耗几个方面的主要指标上,超过了梅林厂。尤其是次品率,梅林厂的十万罐成品中平均有四罐次品,但南京厂只有三罐,以一罐的优势领先了。” 叶满枝感叹了一番上海南京都很先进,便不再说什么。 跟着汤厂长继续在厂区里参观。 中午还在人家食堂里混了一顿午饭。 * 汤厂长并没陪叶满枝吃午饭,请了另两位副厂长作陪,她便返回厂部,径直去了罗健民的办公室。 “怎么样?她又跟你提那条进口生产线了吗?”罗健民问。 “没有,但是我带她去参观生产番茄沙司的车间时,她在里面逗留了很长时间,而且问了不少问题。” “哼,看来他们还真是冲着咱们的番茄沙司生产线来的。” 罗健民从不小看任何人。 叶满枝是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但是能坐到国营大厂副厂长的位置上,绝不会是因为年轻漂亮,也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最起码不会是脸皮薄,易冲动的人。 他接到孙玉书电话的时候,就对突然冒出来的滨江第一食品厂心存疑虑了。 据说滨江刚得到一条轻工业部的汽水生产线,那么按照常理,无论是省工业厅的领导,还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都应该清楚他们根本不可能再从轻工业部拿到一条番茄沙司生产线。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但被省工业厅批了申请,还由厂长亲自去北京提交,大张旗鼓地在部委门口站岗。 连上海这边都听说他的光荣事迹了。 部领导难道真的会因为同情滨江厂的遭遇,给他们划拨第二条生产线? 罗健民在心里摇摇头,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昨天接到电话以后,就一直在揣摩滨江厂的用意,还跟其他厂领导开会讨论过。 但大家对这个突然杀出的程咬金,都没什么头绪。 有人还玩笑说那个牛厂长发昏了。 直到今早在厂门口接到来参观的叶满枝,罗健民终于发现了这件事最大的蹊跷—— 滨江厂的厂长在北京站岗,而副厂长却来上海参观学习了! 他们要是真的重视那条匈牙利生产线,难道不应该劲往一处使,要么留在滨江支应,要么去北京努力吗? 而叶满枝不但来了上海,还应邀来了竞争对手的厂里参观。 再结合叶满枝那番唱念作打,声称老生产线只有转给外省市才能拿到新生产线,这让罗健民合理怀疑,滨江第一食品厂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滨江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什么匈牙利生产线,而是他们义民食品二厂的老生产线! 顺着这个结论倒推,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明知没用,省工业厅还是批了申请,厂长还是亲自跑去北京站岗! 汤副厂长与叶满枝相处了一上午,对这个年轻女厂长的印象还不错。 她不太确定地问:“滨江有没有可能是想低价购入咱们的老生产线?” 罗健民差点被气笑了,“他们半年前刚发生火灾,重建肯定要花不少钱。我要是滨江厂的厂长,一定是一分钱也不想花的。花钞票从上海买老设备回去,还得搭上运输和安装的费用,那还不如在他们当地购买全新的设备。滨江的重工业相当发达,这样的设备可以定制。” 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一定是为搨便宜而来的! 他们不去同样是竞争对手的江苏和广西,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去,而是那两地都没有番茄沙司生产线。 他们去了也占不到便宜! 罗健民挥挥手说:“滨江第一食品厂根本就申请不到匈牙利生产线,他们属于趁乱搨便宜的投机分子,不用理会他们了!等那个叶副厂长吃了午饭,就送她离开吧!” 他们厂的便宜可不是好占的!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厂办主任却敲门进来汇报道:“厂长,滨江厂的叶厂长已经用完午饭了,她问是否方便来你办公室里喝杯茶。” 罗健民从沙发上起身,在原地拧眉沉思许久。 他还真挺想听听这个叶副厂长能说出什么高见来,点头说:“来者是客,既然叶厂长想喝茶,那咱们就拿出好茶招待一下。” …… 叶满枝被人引进来时,厂长办公室里只有罗健民一人。 茶几上摆着茶壶和两个茶杯。 罗健民还是那副得体的派头,笑着与她握手,请她入座。 叶满枝喝了口茶,客套道:“这次来咱们义民二厂参观,确实受益匪浅,难怪全国各大单位都要来上海学习呢!” “叶厂长,明人不说暗话,”罗健民看了眼手表说,“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咱们抓紧时间说正事吧。” 叶满枝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罗健民与汤厂长先后不见踪影以后,她就怀疑自己演技不到家,也许被人家看出了什么。 不过,被拆穿也有被拆穿的打法。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跟老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空手回去,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叶满枝放下茶杯说:“罗厂长,义民二厂与我们滨江厂的处境差不多,咱们两家其实是可以合作共赢的。” “合作的前提是双方得利,”罗健民呵呵笑道,“叶厂长,你们是为了我们的生产线而来吧?让滨江厂白拿走一条生产线,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的话不中听,但是从现有的条件来看,滨江厂与我们另外三家工厂并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你们几乎没什么准备,仓促上马这个项目,部里不可能同意你们的申请。” 既然滨江厂没有威胁,那么义民二厂也就没有必要送出去一条生产线,以求对方退出竞争。 叶满枝和和气气地说:“罗厂长,咱们今天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提过了,如果还留着老生产线,那义民二厂从轻工业部拿到那条进口生产线的概率其实挺低的……”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罗健民说,“我们可以将生产线低价卖给其他工厂,滨江厂如果愿意出钱买,咱们也可以商量。” 白送绝不可能! 涵养很好的罗厂长在心里轻哼,滨江厂的脸皮可真厚啊! 叶满枝唇边带笑,尽量不让对方生出抵触情绪,轻言细语道:“罗厂长,假设我们滨江不参与竞争,也假设贵厂将老设备卖给外省市的单位了。你们与江苏、广西的企业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可是,即便如此,你们就一定能拿到这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吗?我觉得不一定。咱们不妨分析一下,你们三家各自的优势。” 罗健民端着茶杯腹诽,这位叶厂长可真是“热心肠”。 热心肠的叶厂长分析道:“轻工业部一直在三个省市之间犹豫不决,一定是因为大家各有优势。政治上的考量,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咱们只从经济层面分析一下吧。” “咱们义民二厂的优势很明显,老牌食品厂,牌子响亮,工人素质高,地理位置优越,上海港可以直接出口。” “但是,国内生产的大多数番茄沙司,都是用于出口的。咱们国人会认本土名牌,国际友人却未必。所有出口商品都印着国家食品出口公司监制的标识,由总公司监制的产品,质量都是过硬的,名牌效应的作用微乎其微。” “对于咱们义民二厂来说,除了名牌优势是不可替代的,其他条件都是可以被别人取代的。” “广西有北海港,产品出口同样很方便,而且人家的番茄种植条件非常优越,一年可以达到两到三熟,很适合大面积种植,可以规模化生产,原料供应的优势相当明显。” “而江苏那家南京罐头厂的工人素质也很高,在今年上半年的对口评比中,人家有十项指标胜过了梅林厂。梅林厂与咱们义民二厂的实力不分伯仲,让南京厂与义民二厂比较的话,南京厂也未必会输吧?” 叶满枝笑道:“罗厂长,义民二厂确实有优势,但并不是压倒性的优势,并不足以让轻工业部忽视其他厂的有利条件,毅然将这条生产线交给你们吧?” 罗健民已经为这个项目筹备两三个月了,各自的优势劣势,厂里早就分析盘算了数次。 这些情况他都了解。 可是,哪怕拿不到那条生产线,他也不想让滨江厂占便宜! 现有的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当初也是他们费了不少力气购入的。 凭什么让滨江吃现成的? 罗健民借着喝茶的掩饰,瞥一眼对面那张如花的笑脸。 叶厂长年轻漂亮的面容,在他眼里可以说是面目可憎了! 他再开口时,不禁带出些轻嘲:“哦,其他都不行,只有将我们的老生产线给了滨江厂,轻工业部才会考虑我们,一定将进口生产线交给我们?” 叶满枝说:“不绝对,但可以给义民二厂增加一些砝码。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担负着省内一大半的罐头生产任务,自从经历了火灾以后,省里和食品进出口总公司都很关心我们的重建工作。” “这次我们厂向轻工业部递交了申请,牛厂长跟部领导阐明了厂里面临的困难,如今连轻工业部都了解我们的难处了。” “罗厂长,如果咱们两家结成对子,共同向轻工业部递交申请,那么部里的一条匈牙利生产线,就可以解决两家工厂的难题。不但能让我们滨江厂尽快恢复生产,还能让义民二厂扩大番茄沙司的生产规模。这样做有经济效益,也有政治意义。” “我们省里近半年一直在大力宣扬学习人民解放军,不但要学解放军团结的作风,还要发挥‘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见先进就学,见后进就帮’的共产主义风格,也要发扬‘一人有事,万人帮助,一处困难,八方支援’的共产主义协作精神。” “罗厂长,义民二厂在我们滨江厂遭受重创的时候,主动伸出援手,赠送给我们一套生产设备,不但是上海对其他地区的传帮带,也是‘一处困难,八方支援’,学习人民解放军的典型。” 罗健民:“……” 怎么突然就唱起高调了? 他在心里考虑着叶满枝的提议。 思量许久后仍然摇头说:“叶厂长,你说的这件事啊,大概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呢?”叶满枝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罗厂长,咱们合作的前提是,轻工业部会将那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分给义民二厂,如果义民二厂最终没有拿到新的生产线,那么咱们刚刚提到的所有条件都是不成立的,我们从义民二厂拿不走任何东西。” 她觉得以目前这些条件,罗健民其实已经动心了。 罗健民心里确实有一点动摇。 他并不知道滨江厂的一系列行动都是叶满枝推动的。 只通过这次谈话,他就看得出来,这位叶副厂长不是一般的年轻女同志。 能被派来上海,与远在北京的厂长打配合,至少说明叶满枝是个聪明人,能力是受到厂长认可的。 罗健民踯躅一阵后,向门口望了一眼,降低音量说:“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跟你讲两句,但是有些话出了这间办公室,我是不认的。” 叶满枝点头表示同意。 罗健民小声说:“当初采购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的时候,市财政出了大半的资金,我们厂里要是想处理这条生产线,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卖给其他工厂,收回资金,二是由市里调拨给上海本地的其他工厂使用。” 他的音量更低,声若蚊蝇一般悄声道:“学习人民解放军这个主意确实很好,很有代表性,但是……” 罗健民心里对这位刚见过一面的叶厂长还是有所保留的,并没有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但是,响鼓不用重锤,叶满枝只听前半截,便基本领会他的未尽之语了。 这个主意有代表性,很典型,可是,不足以让人家市里为之付出一条生产线。 毕竟学习人民解放军的例子多得是,不差这一个。 罗健民喝了口茶,恢复正常音量说:“叶厂长,要是真的将我们的生产线给了滨江,我作为厂长,不好跟市里交代呀。”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颔首。 罗厂长有顾虑是必然的。 易地而处,她也不舍得将这样一条生产线免费交给外人。 “罗厂长,要不这样吧,”叶满枝提议道,“我们也不白拿义民二厂的设备,我们可以出点东西跟贵厂交换生产线。” 罗健民来了些兴趣,问:“叶厂长准备用什么跟我们换?” “你应该听说过,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产品名录里,有一款产品是美味黄瓜,其实就是苏联人喜欢吃的酸黄瓜。我们厂的酸黄瓜配方是从苏联专家那里得到的,口味非常正宗,与苏联人自己生产的无异。尽管这两年没有苏联的出口订单了,但是东德和法国的订单也不少,在咱们国内的市场也非常受欢迎。我们愿意用酸黄瓜的配方,与贵厂交换这条生产线。” 罗健民:“……” 开什么玩笑! 谁会用生产线,交换一个酸黄瓜配方? 叶满枝也知道这样的交换是不对等的。 而且这个配方在滨江本地也不是什么秘密。 滨江有不少苏联侨民和侨民后代,许多人在自己家里就能制作酸黄瓜。 可是,罗健民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借口,给市里一个交代! 这样一来,滨江厂就不是白拿设备了。 双方合作共同向轻工业部提交申请,不但能解决两个厂的困境,义民二厂还占着“一处困难,八方支援”的大义。 为了答谢对方,滨江第一食品厂拿出酸黄瓜罐头的配方。 双方有来有往。 这不是挺好的嘛! 至于这配方具体有多少价值,那就见仁见智了。 只要义民二厂开始生产酸黄瓜,那它就是价值千金的! 叶满枝往他神情难辨的脸上扫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她算是看出来了,罗健民其实是动心的,毕竟能增加他们取得匈牙利生产线的砝码。 但是这些条件加在一起,还不足以让他跟滨江厂站在一起,挖市里的墙角。 “罗厂长,咱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交浅言深了。但是,就像你说的,这间办公室里只有咱俩,我也开诚布公地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出了这间办公室,我也是不认的……” 罗健民笑了笑,颇感兴趣地问:“叶厂长想跟我说什么?” “虽是初次打交道,但是看得出来,”叶满枝先给对方戴高帽,“罗厂长非常睿智,我那点小把戏,只用一个照面就被你看穿了。” “呵呵。” 戳穿对方的障眼法,罗健民心里确实是有些许得意的。 “我也能看得出来,罗厂长是个一心为公,一心为企业发展考虑的好厂长。但是,”叶满枝又是一声叹息,“罗厂长,我觉得在当厂长这件事上,你得跟我们厂的牛厂长学一学。” 她在心里默默对远在北京的老牛厂长说了声抱歉,继续道:“咱们都是同行,虽然距离远了一些,但是你大概听说过我们滨江厂的事迹。我们厂以前只生产罐头,后来逐渐扩大规模,糕点、面包、酱菜、糖果等等,产品种类多达三百多种,职工人数超过两千人。” “滨江厂的规模迅速扩大,一方面是时代造就的,大越进那几年,我们省里要将一些小厂进行合并,算是因势利导。另一方面,也是我们牛厂长主动争取的结果。” “省里要整合资源,扩大生产规模,可以让罐头厂合并糕点厂,当然也可以由糕点厂合并罐头厂。如果不是牛厂长主动出击,尽力争取,我们现在可能就不是第一食品厂,而是第一糕点厂或是第一糖果厂了。不想被人合并,就要让自己变强。” 毕竟你在自己厂里可以当厂长,并入他厂以后,就只能当个副厂长了。 罗健民认真倾听,但是一时没弄清她说这些话的用意。 “罗厂长,咱们距离远了些,可是有些消息还是能透出风声的,”叶满枝压低声音问,“梅林罐头厂是上海食品的一面旗帜,你们市里一直想让梅林做大做强。有这么回事吧?” “嗯。”罗健民点点头。 “我前两年就听说过,市里曾有人提议,将你们义民食品二厂的罐头设备和人员,并入到梅林食品厂。” 罗健民不动声色道:“只是传闻而已,这个传闻传了几年,不是一直没有实施嘛。” “呵呵,以前没动作,是因为你们各自都发展得很好。可是最近全国都在‘学上海,赶上海’,不说别人,南京罐头食品厂已经在今年上半年,赶超梅林10项指标了。尽管从总体指标来看,还是梅林占优势。可是,标杆不好当呀,若想不被人超越,除了提高技术水平,扩大企业规模也是很有必要的。保不齐市里什么时候又会动了合并你们两厂的心思。” “罗厂长,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公,凡事替市里和工厂考虑的,但是除了公事,你也要为自己的处境考虑考虑,如果真的并入梅林厂,咱们义民二厂的领导层何去何从?” 市里的利益与厂里的利益,甚至是个人利益,并不是始终一致的。 “与我们滨江厂合作,共同申请生产线,能提高义民二厂得到生产线的概率。只要这条生产线到位,义民二厂的生产规模立即翻倍。这么大的厂,即使想合并也要想想由谁合并谁。” 叶满枝再次在心里对老牛说了声抱歉,小声说:“罗厂长,我这话算是交浅言深了,但是你确实应该跟我们牛厂长学一学,为自己的处境考虑考虑。” 第162章 说给罗厂长的那番话, 并非叶满枝危言耸听。 她心里真是如此想的。 目前梅林是沪上罐头第一厂,美名传遍全国。 若不是惦记义民二厂的生产线,叶满枝最想去参观学习的其实是梅林罐头厂。 她在工业厅工作那几年, 省内几乎每月都有企业之间的合并,无论是省里还是市里, 都想把企业做大, 扶植几个名字叫得响的名牌产品。 叶满枝没当过那么大的领导, 但她觉得领导们的思路兴许是差不多的。 一要政治挂帅, 二要办大工业。 梅林的底子好,又是行业标杆, 以防真的被外地同行追赶上来, 市里八成会想办法把梅林做大。 那专门生产罐头的义民二厂, 不就是现成的选择吗? 这可不是叶满枝胡诌, 人家市里早有让两家合并的风声,只是一直没落实罢了。 “不知道罗厂长在市工业局那边能不能说得上话。”叶满枝迎着江风感叹, “希望他动作麻利点, 我的介绍信马上就要到期了。” “只要厂长松口, 市里一般不会强烈反对, ”吴峥嵘单手揪着小崽的后脖领, 防着她将脑袋探出轮船栏杆, “对市局和义民二厂来说, 最紧要的是把那条进口生产线攥到手里。” “老生产线是市局出钱买的, 听罗厂长的意思,这事不好办。”叶满枝摇摇头说, “算了,不想了。” 他们一家三口难得能找到时间,一起夜游黄浦江。 吴玉琢已经兴奋得在甲板上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双手抓着栏杆向岸上张望。 他们在滨江坐过轮渡,但滨江没有夜游项目,晚上看不到什么风景,不像上海的外滩灯光璀璨。 “我明天要去百货商店买东西,”叶满枝兴致勃勃道,“这次来上海出差,我大姐、三嫂、振芳嫂子都让我帮忙捎带雪花膏,我还没买呢!” 吴峥嵘说:“你之前交代的任务,我还没来得及买。你既然来了,就自己去买吧。” “嗯。”叶满枝趴在栏杆上吹风,扭头笑问,“你听过那句话没有?来上海出差的同志,出门像公子,下车像兔子,办事像孙子,回家像骡子。其他还没什么感觉,但是下车像兔子似的着急找旅馆还挺形象的,哈哈。” 吴峥嵘随手接过她喝空的汽水瓶,想起出差前叶来芽交给他的那张购物清单,心说,明天你就知道回家像骡子是什么感觉了。 罗健民那边还没有回信,叶满枝次日起个大早,与吴博士一起吃过早餐,就带着小尾巴去南京路逛街了。 除了帮亲戚朋友捎带的雪花膏、洗头膏、上海牌手表、大白兔奶糖和照相机胶卷,她还想给吴玉琢再买双新鞋。 孩子的衣服可以由她自己做,但鞋子就没办法了。 去年在北京买的那双小皮鞋已经挤脚了,叶满枝得给她买双新的。 这次吴玉琢就在身边,可以让她自己挑,但这小崽有了点审美,对新鞋款式挑三拣四。叶满枝带着她走了三家百货商店,才买到一双和她心意的白色小皮鞋。 等她俩提着大包小裹返回旅馆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前台服务员在她上楼前,将人喊住:“叶同志,刚才有人来找你。” “对方留名字了吗?” “是个姓牛的男同志。” 叶满枝闻言一愣,狐疑地问:“这位同志是外地口音吗?” “对,应该也是来出差的。他说先去找招待所落脚,明天再来找你。” 叶满枝暗道,这人不会是老牛厂长吧? 她昨天上午才给对方打过电话,说了一下罗健民的态度,牛恩久这么快就从北京赶来了? 然而,次日上午,她果真见到了满头大汗的牛厂长。 “厂长,你怎么来啦?” “打电话太急人了,说不了几句就要花十几二十块,买张车票来上海也是十几块,那我还不如来上海当面说。” 最近上海的天气闷热,旅馆房门都四敞大开着。 叶满枝连忙将人请进房间,倒了杯凉白开给他喝。 “厂长,你能来上海一趟真是太好了,我自己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而且我的介绍信再有几天就要到期了。” 她是为了参加工业展才来上海出差的,介绍信的有效期只有二十天。 牛恩久放下水杯问:“义民二厂那边有消息没有?” “还没有。”叶满枝低声说,“他们罗厂长虽然没给准话,但是那天送我离开时,他说要跟班子开会讨论一下,然后上报市工业局。” “那他心里应该是倾向与咱们合作的。” “对。”叶满枝省去拿老牛厂长举例的部分,大致介绍了那天的谈话内容,“我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 她的话音未尽,前台服务员上楼来敲门说:“叶同志,前台有你的电话,对方姓罗。” 叶满枝与牛恩久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快步下楼接起了电话。 她握着听筒听了一阵,原本放松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眉毛也越拧越紧。 “罗厂长,这件事我还得跟厂里沟通一下,我稍后跟你联系吧。” 叶满枝与对方寒暄几句便放下听筒,对旁边的牛恩久说:“罗厂长说可以合作,但是咱们得出点钱意思意思。” “出多少?” “五千块。” “呵呵,五千块是意思意思吗?” 牛恩久背着手,越想越生气。 花五千块买个老生产线确实比新机器便宜,可是双方若要合作,对外的说辞就是义民二厂在滨江厂危难之时出手相助。 为了这条老生产线,滨江要承上海的人情。 如果他们真的能从上海拿一套免费的设备回去,那人情欠了也就欠了。 可是,让他们欠着人情,还要花五千块,哪有这样办事的! 叶满枝转述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蹙眉说:“他们市局领导的意思是,不用滨江承情,在轻工业部那边只说义民二厂把设备便宜卖给咱们厂了。” 牛恩久拉着脸“哈”了一声,“人家这主意可太精了!” 合着他从滨江跑去北京站岗好几天,是替上海工业局站的! 滨江厂到处折腾,帮人家拿到一条全新的、免费的生产线,但自己得花五千块! 而且人家不但能拿到最先进的设备、赚到五千块,还能在部委那边赚个好名声! 要知道,滨江跑去部委门口站岗,算是给部领导出了难题。 但上海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老设备卖给滨江厂,在外人看来,那不就是帮领导解决难题吗? 滨江和上海的前期交流,只有双方知道,北京哪会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人家玩的这一手,既能在领导那里留下好印象,为争取匈牙利生产线增加砝码,又能处理掉老设备,赚回五千块,再让滨江小小欠个人情,毕竟五千块的设备确实便宜。 这岂止是一箭双雕,这是一箭好几雕啊! 牛恩久断然拒绝道:“不行,这五千块不能出!” 要是没有他去北京站岗这一出,花五千块买条生产线还是划算的。 可他已经去北京站过岗了,再从义民二厂买设备,就不只是经济行为,其中还有了点政治意义。 即使义民二厂口头上说不需要他们记人情,可是看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占了上海的便宜,以优惠的价格买到了设备。 叶满枝也知道这事让人心里别扭,可是她来上海出差的目的是搞设备。 只要能将罐头设备弄回滨江,让罐头车间恢复生产,就算达成了她的目的。 至于欠人情啊,面子啊什么的,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双方距离那么远,即使欠了人情又能如何? 能免费拿到设备最好,若是需要花点钱,她其实也能接受。 她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牛恩久,老牛厂长黑着脸嘟囔了一句:“五千便宜吗?他们要是愿意五百块把生产线交给咱们,我立马交钱!” 五千块的设备不值当他欠人情,但五百的可以。 * 叶满枝跟牛厂长一起往义民食品二厂跑了几趟,商量花点小钱购买那条生产线。 老牛的心里价位是两千五百块,而市工业局只肯四千五百块出让。 双方谈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直到叶满枝的介绍信到期,不得不尽快离开上海时,事情仍没有定论。 牛恩久介绍信的有效期是一个月的,叶满枝只能让老牛厂长留在这里亲自坐镇。 她则独自返回了滨江。 至于吴峥嵘和吴玉琢,哎,说起来就让人嫉妒。 吴大博士前天就完成了在上海的工作,为了不让吴玉琢在上海耽误事,吴博士将小崽带回了滨江。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父女俩是坐军用飞机走的! 叶满枝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呢,她家小崽居然先一步坐上了飞机! 等她搭乘火车,千里迢迢返回滨江时,这父女俩已经到家将近一个礼拜了。 吴峥嵘在火车站接到了媳妇,并且向她透露:“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有言现在不太一样了。” “怎么啦?”叶满枝问。 “进步了,”吴峥嵘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叶满枝以为这所谓的进步,就是学习进步,或是自理能力的提高。 然而,当她回到军事学院的家属院时,远远就瞧见了她闺女站在大门口,身后背着一柄木枪,小细胳膊上带着一个挺大的套袖,站在执勤的小战士身边。 等到双方的距离拉近以后,她才发现闺女胳膊上戴的不是什么套袖,而是一个红袖箍。 “宝宝,你站这儿干嘛呢?” “我站岗放哨呢!”吴玉琢骄傲地答。 叶满枝忍不住笑问:“你站什么岗啊?” “妈妈,你别跟我说话了,放哨不让说话。”吴玉琢违背了执勤纪律,偷偷摆手说,“妈妈你先回家吧!” 吴峥嵘很支持闺女的工作,配合地发动摩托车,将好奇的妈妈带走了。 挎斗摩托车走出挺远,叶满枝还在回头张望呢。 “到底怎么回事啊?她身高还不到一米,站什么岗,放什么哨?” 吴峥嵘透露道:“吴玉琢同志刚刚成为青年街儿童团的正式团员,今天有站岗执勤任务。” 叶满枝惊讶地问:“她居然能加入儿童团?她年纪太小了吧?” 儿童团跟少先队差不多,但是接收的都是年龄比较小的孩子。 一般是小时入儿童团,大了入少先队,再大就是共青团了。 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加入儿童团的,军事学院所在的青年街公社组织了儿童团,能入团的孩子只有三四十人。 叶满枝对这个儿童团不太了解,不过她之前在大院儿里见过带着袖标的孩子义务劳动,看年纪应该有七八岁了。 吴峥嵘再开口时,语气里满是笑意,“儿童团选人挺严格,但有言去过上海,参观过发行《十万个为什么》的出版社。她在大院里天天给小朋友讲上海见闻,还说自己是革命接班人,儿童团团长听说以后,亲自把她招进去了。” 叶满枝:“……” 他们这次在上海的时间不算短,谈资还是很丰厚的。 而且她家小崽的记性挺好,为了回家给哥哥和小姐妹讲她的经历,还特意用狗爬字写了日记,要是让她尽情发挥,她能叭叭三天三夜。 小崽加入了儿童团,那确实是进步了。 吴玉琢的站岗执勤时间是一小时,叶满枝回家洗漱好,吃过晚饭以后,终于等到了完成任务的吴玉琢同志。 “宝宝,你这个木枪是哪来的啊?” 叶满枝之前也见过小孩巡逻,人家好像没配枪呀。 吴玉琢将木枪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珍惜地挂在了“横渡滨江”的小红旗旁边,兴奋地说:“爸爸给我做的枪!我爸爸说站岗放哨都得有枪,没枪不像样!” “……”叶满枝在男人的小腿上踢了一下,埋怨道,“她本来就矮,你又给她挎一把枪,万一被压得不长个儿呢!” 吴峥嵘无所谓道:“她又不用每天站岗,只背一小会儿能有多重。让她背一把枪,磨练一下革命意志。” 吴玉琢附和:“对呀,我要磨练革命意志的!雷锋叔叔就当过儿童团团长,我好好表现,以后也能当儿童团团长!” 叶满枝:“……” 她闺女真是太进步了! * 吴玉琢加入儿童团,让这趟上海之行的含金量持续飙升。 “那个双人间也不算是白白浪费了。” 叶满枝回单位销假时,还在回想昨晚吴大博士搂着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看得出来,吴峥嵘对他闺女的进步还是欣慰多过好笑的。 叶满枝心里真的很好奇,面对背着一把长枪的吴玉琢时,他是怎么忍住不笑的。 反正她忍不住,从挂着枪的墙边经过时,她都想笑。 叶满枝销了假,回办公室询问这大半个月厂里有什么最新动向。 “人事科那边开始招工了吗?” 周如意说:“招工启事已经张贴一个礼拜了,但是牛厂长出差还没回来,人事科还没定下具体的考试时间。” 叶满枝在心里叹口气。 食品厂就这样,牛恩久攥着人事权,他不在家,人事科连招工计划都要向后推迟。 她给老叶打了电话,听说去三线的名单还没公布,她稍稍松了口气,然后让老叶督促四哥看书复习,食品厂马上就要招工,四哥必须通过笔试。 老叶满口答应着,又问:“具体考试时间是什么时候?” “应该很快,我们牛厂长最近出差了,等他回来就能安排招工考试。” 厂里不少人都在期待牛恩久的回归,不只为了招工考试,也希望他能为厂里带回好消息。 几位副厂长都知道厂里在打上海义民二厂的主意,只要生产线到位,他们的罐头车间就能立马开工。 在众人的期盼中,牛恩久终于在十天后回归了。 时序已经进入八月,盛夏的蝉鸣声惹得人心浮气躁。 叶满枝接到消息,从车间赶回厂部,直接去了牛恩久的办公室。 另外几位副厂长都在,但大家的脸色并不好看。 见状,叶满枝心里顿觉不妙,勉强撑着笑脸问:“这是怎么了?” 王士虎低声说:“上海那条生产线没戏了。” “价格没谈拢,还是因为什么?” 牛恩久摇头说:“我在那边还跟他们谈价格呢,结果突然就传来消息,那条匈牙利进口的番茄沙司生产线交给了广西。轻工业部综合计划司批准投资84万在桂林建厂。” “……” “上海没拿到新生产线,那原来的老生产线也就无法转手了,我没在那里逗留,得到消息的当天就买票回来了。” 叶满枝:“……” 明明可以有双赢的机会,只因为几千块钱就变成了两败俱伤。 他们要是能干脆点,早早往轻工业部递申请,兴许还能有点转圜的余地。 哎。 叶满枝被巨大的失落笼罩,坐在沙发上好半晌都没说话。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显得窗外蝈蝈的嘶鸣愈发聒噪。 牛恩久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口说:“这事的责任主要在我,要是不跟他们纠缠那么久就好了。” 叶满枝忙道:“谈生意就是要有来有往,哪有他们要多少咱就给多少的!咱们没拿到生产线固然可惜,但是义民二厂肯定比咱们还头疼呢。为了申请那条进口生产线,他们跟三个生产队签了承包合同。如今计划落空,多出来的原料还不知要如何处理。” “对啊,”蒋文明说,“牛厂长也算是尽力了,上层领导的决定哪是咱们能左右的!” “我看买人家的旧生产线也没什么意思,等咱手头有了钱,直接买新的!” …… 几个副厂长在老牛的办公室里相互安慰了一番,一直聊到下班才相继离开。 叶满枝没什么精神地走回家,一进门就趴到了吴峥嵘的后背上。 “怎么了小叶厂长?” 吴峥嵘刚在院子里修车,手上全是机油,这会儿只能擎着双手,任由她拦腰抱着自己。 “义民食品二厂的生产线没了,”叶满枝慢腾腾地讲了事情原委,唉声叹气道,“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一场!” “你去上海是为了参加上海工业展的,能拿到设备算是意外之喜,拿不到也在情理之中。”吴峥嵘去水盆里洗了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叶厂长早就不是嫩瓜了,这点挫折就让你蔫了?” “我就是期望太高了,我以为顶多是价格高一点或低一点的问题,生产线肯定能拿到。”叶满枝失落道,“我昨天还在厂里组织大家打扫清理车间呢,今天就被告知生产线拿不下来,这心理落差可太大了……” 吴峥嵘暗道,要是让叶来芽去研究所工作,可能每天都要失望。 科研工作的进度相当缓慢,且需要灵感。 吴峥嵘已经能看淡失败了,这番话如果是单位里那些研究员说的,他早就让人直接出去顺便把门关上了。 可是,对象换成了自己媳妇,他不但要好言安慰,摸头拍背,还得积极出谋划策,提供有效建议,否则很容易被回过神来的叶来芽秋后算账。 叶满枝靠在吴大博士怀里,寻求了一番慰藉,汲取了点知识分子的精神力量。 终于不再纠结义民二厂的生产线,转而思考起接下来的安排。 厂里还能有什么办法弄到其他生产线? 窗外葵花的叫声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叶满枝突然问:“你今天没去接有言放学吗?” “接了,儿童团有活动,她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去参加活动了。” 叶满枝好奇问:“他们都有什么活动啊?儿童团怎么总有活动?” 吴峥嵘对闺女的动向相当清楚,“公社给他们批了一块地,可以种菜种粮,到时候卖光荣粮。据说卖光荣粮的钱,可以用于公益。吴玉琢跟人家一起去地里抓虫子了。” 叶满枝:“……” 听起来咋跟过家家似的。 孩子跟着大部队去参加劳动了,而且劳动地点就在大院里,夫妻俩都不怎么担心。 直到时针指向八点,还不见吴玉琢的踪影,叶满枝才发觉不对。 “外面天都黑了,还怎么捉虫子啊?” “我出去找找她。”吴峥嵘作势便要出门。 然而,不待他推门出去,吴玉琢就一蹦一跳地跑进了院子。 怀里还抱着一个有些斑驳的铁皮罐子。 “宝宝,你怀里装的什么啊?”叶满枝生怕她把捉到的虫子装进罐子带回家来。 “钱!”吴玉琢把铁罐的盖子打开,将里面的钞票展示给妈妈看。 “你哪来这么多钱?” 吴奶奶和常月娥给她去上海的15块钱,已经被叶满枝存进银行,换成吴玉琢的存折了。 这小屁孩每周只有两分钱的零花钱。 吴玉琢“啪”一下将罐子盖上,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们团长给我的!” 吴峥嵘皱眉问:“他给你这么多钱做什么?” 他家有言才五岁…… “团长说我以后就是儿童团的会计啦!”吴玉琢难以抑制心中喜悦,连珠炮似的说,“郭冬冬挪用了五分钱公款,被团长发现了,团长说以后再也不让郭冬冬当会计啦,让我当!” 叶满枝不可置信地问:“宝宝,你真的当上儿童团的会计了?” 这不是胡闹嘛。 吴玉琢并不觉得团长胡闹,美滋滋地点点头,然后捧着铁罐子回自己房间,找地方藏钱去了。 叶满枝和吴峥嵘:“::::::” 他们家闺女的进步速度可太快了,这才加入儿童团多长时间啊,居然就当官儿了! 第163章 叶满枝私心里认为, 她闺女还是有些当会计的潜质的。 最起码,吴玉琢很会管钱,也很会省钱。 自打她学会花钱买冰棍以后, 他们夫妻俩每周都给她两分的零花钱。 但吴玉琢收了钱却从来不花,想买吃的喝的就跟爹妈开口。 叶满枝在花钱的事上还算有原则, 并不是总能满足她的要求。 可是吴峥嵘一贯的手松, 没结婚之前就大手大脚, 结婚以后, 手松的毛病不但没改,还带着媳妇孩子一起花。 接孩子放学的路上, 有言想要啥, 他掏钱就买了。 以至于吴玉琢的零花钱没有用武之地, 一年就攒了一块钱的巨款。 然而, 管自家的钱和管外面的钱是两码事,儿童团的公款至少有二十块, 把这么多钱交给一个五岁的孩子, 不是胡闹是什么? 夫妻俩不顾吴会计的抗议, 带着小会计和那个铁皮罐子, 找去了青年街公社。 儿童团受青年街党、团支部的领导, 这事得跟公社书记讲清楚。 让夫妻俩没料到的是, 吴玉琢当会计的事, 公社书记竟然是知道的! “刚才儿童团的团长来跟我说明了情况, ”方书记给两位家长让了座,笑着介绍道, “儿童团虽然成立了好几年,但之前一直没有会计。去年公社给儿童团划拨了一亩地,让他们自己种, 自己管,自己收,自己用,卖了光荣粮以后有了余钱,这才选了一名会计。” “会计需要给团员们记工分,要能写会算,但儿童团最大的孩子才十岁,就是他们的团长副团长,其他孩子在5-10岁不等,大部分孩子还没入学或刚刚入学,能写会算的孩子并不多。” “这大半年来,儿童团换过两个会计,一个是因为记错工分,引起团员之间的矛盾,另一个是因为被团长发现挪用了五分钱的公款。” 吴峥嵘瞅一眼还紧紧捧着钱罐子的吴会计,对公社书记说:“方书记,吴玉琢才五岁,虽然会写字算术,但此前并没有会计工作经验,让她当儿童团的会计,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一番话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有言才五岁,当然没有会计工作经验。 这都是什么事啊…… 方书记也笑道:“咱们不要小瞧了娃娃们的力量,对儿童进行共产主义教育,培养他们的学习能力,加速孩子的成长也是很有必要的。这些孩子的成长其实真的很快,换过两个会计以后,他们自己提出,要在儿童团内部竞选会计,凡是能写会算的团员均可报名。” “这次参加会计竞选的儿童一共有14人,总共10道算术题,只有两人的笔算和口算都得了满分,其中一个就是吴玉琢。” 叶满枝和吴峥嵘对自家孩子能得满分都不怎么惊讶。 吴玉琢能说话以后一直跟着吴爷爷学习,每周都有数学作业,早就会做加减乘除了。 儿童团的算术题应该没什么难度。 叶满枝问:“方书记,另一个得满分的孩子多大了?要不就让那个孩子当会计吧?” 她其实不太想让自家孩子管钱。 小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欲望,挪用五分一毛的公款,现在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将贪污公款的会计免职就好了。但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要是这段黑历史被人挖出来说,“某某某在儿童团期间贪污过公款”,对以后的进步多少会有些影响。 方书记说:“那个孩子好像有七八岁了,团长让那孩子负责计算工分,吴玉琢负责管账。听说吴玉琢小朋友是有零花钱的。” 这年月的孩子手里很少有零花钱,即便有也要等到上学以后了。 像吴玉琢这样五岁就有存款的,堪称凤毛麟角。 找个手头有零用钱的孩子管钱,能大大降低挪用公款的风险。 叶满枝否认道:“她哪有什么零花钱,估计是家里老人偷偷给的。她太爷爷太奶奶可能是觉得我们对孩子管得太严了,怕她在家受委屈,偷偷给了五分一毛的零花钱。哎,我们拿老小孩也没办法,老话讲的隔辈亲真是没错!” 他俩给孩子零花钱的事还是太打眼了,虽然只有二分钱,但看在外人眼里仍是惯孩子的表现。 这会儿时间不早了,夫妻俩了解了情况,便带着孩子从方书记家里告辞。 既然会计的任命不是瞎胡闹,吴玉琢本人也挺愿意当这个会计,那父母就没必要过多干预了。 回家以后,叶满枝和吴峥嵘轮番跟吴会计讲明廉洁奉公的重要性,想要什么就跟父母直说,千万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信任,冒着巨大风险贪污公款。 哪怕是暂时挪用也不行。 吴玉琢听得可认真了,捧着她的钱罐子连连保证,“我肯定好好看着钱,自己不花!” 叶满枝搂着闺女大夸特夸了一通,说她算术题得满分太厉害啦,能当上儿童团会计也是进步的表现,以后一定要继续努力。 等小崽抱着钱罐子回屋睡觉了,她才不无担忧地说:“让这么小的孩子管那么多的钱,还要求人家不伸手,其实挺违反人性的。” 连成年人都受不住巨大诱惑,更何况是意志力本就薄弱的小孩子。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大家肯定都表现挺好,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 敢贪污公款的大多是老会计。 吴峥嵘让她放宽心,“我明天带她去银行一趟,帮儿童团在银行开个户,从源头上掐断她犯错的可能。” “你这个主意好!那儿童团好像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给他们在银行办个活期存折,随用随取。到时候只让咱家吴会计保管存折和账本,把取款介绍信放在儿童团团长那里,方便又安全!” 叶满枝给自家男人竖个大拇指,不用担心吴会计职务侵占,她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 吴玉琢小小年纪取得巨大进步,让叶满枝很自然地联想到吴会计的亲舅舅——叶满桂同志。 有言已经当上会计了,而她四哥一把年纪没个正经工作,还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呢! 于是,她又回单位关心了一下食品厂的招工情况。 “厂长,这次招工可能要复杂了,”周如意小声通风报信,“人事科之前把招工启事贴在咱们厂的告示栏里,没贴在厂外,其实就是想优先招职工家属的意思……” 叶满枝笑道:“优先招聘职工家属不是挺正常的嘛,又怎么了?” “如果尽快组织招工考试,应该没什么事,但牛厂长一直没回来,咱们招工的消息慢慢传到了厂外,有人把咱们告到了市劳动局,说咱们暗箱操作,搞小团体主义。” 叶满枝讶然问:“真被人告了?” “真的!”周如意说,“今早牛厂长刚来上班,就被喊去市人委了。” 叶满枝:“……” 很多人一听说哪个单位只招本厂职工子弟,就觉得其中肯定有猫腻,比如给领导送礼啦,内部走关系啦,有萝卜坑啦。 叶满枝没上班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可是,她当了街道副主任以后,渐渐就理解了各单位优先招聘厂子弟的原因。 这其中不乏走关系的可能,但是站在企业领导的立场考虑,招聘本厂子弟确实更方便。 一方面大家知根知底,身家背景好调查,政审比较容易。 另一方面,国营单位职工的住房都是单位分配的,企业在这方面的压力很大。 本厂子弟大多跟父辈住在一起,挤一挤总能住得下,不至于像新来的职工那样,闹着让厂里解决住房问题。 而且厂子弟对本厂的归属感和认可度更高,综合考虑几方面的原因,企业领导当然愿意优先招聘厂子弟。 不过,城里各大单位连续好几年精简职工,很少有单位会面向社会进行招聘。 今年食品厂一次性放出二十个正式工指标,怎能不让人动心? 因为这些正式工指标,牛恩久跑去市里挨批,直到午饭时间才返回厂里。 而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事科将招工启事贴到厂外的布告栏上。 只贴三天,三天以后进行招工考试。 叶满枝下班后特意去厂外的布告栏前看了一眼,等她好不容易找到那张启事的时候,当场就笑了出来。 那布告栏上花花绿绿的,之前贴过的各种大字报并没有被人撕下去,粉的、绿的、蓝的、红的,各种颜色的大字报都有。 不知是人事科哪个大聪明想出的办法,这张招工启事所用的纸张规格很小,黄底黑字,被人贴在另一张黄底黑字的大字报上面。 底下那张大字报的标题还明晃晃露在外面呢! 不留心观察的话,很难发现那里新贴了一张招工启事。 叶满枝心说,老牛虽然挨了一上午的批评,但是积极认错,死性不改呀! …… 告示只贴三天,纸张又那么小,很多人都觉得当天来报名考试的人肯定不多。 然而,食品厂的考试在上午十点开始,叶满枝早上九点去上班的时候,厂门口的那条人行道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本厂职工也好久没见过这番阵仗。 糖果车间的几个工人,一边骄傲地走进厂大门,一边嘀嘀咕咕。 “不是只招20人吗?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得有两三百人了吧?” “城里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招聘,来的人肯定多呀!而且咱们食品厂的福利多好啊,谁不想进食品厂当工人?” 食品厂属于轻工业,除了仓库那边的搬运工,车间里没啥重体力活。 而且很多人觉得食品厂工人跟饭店厨子一样,不缺吃的。 工作轻松、环境好、福利待遇高,有些岗位还能偷吃几口,这样饿不着的工作,就是时下顶顶好的工作了。 “除了20个正式工,还有30个临时工名额呢!现在这种情况,能当个临时工也行呀!我家那边的街道干部又开始挨家挨户做动员了,让没有工作的青年去农村劳动。” 有人接话说:“我闺女的年纪差两岁,要不然我也让她报名参加考试,哪怕只是个临时工也行!等她中学毕业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哎……” 这样的对话在食品厂各处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叶满枝混在人群里听着大家的讨论,目光不停睃巡,很快就找到了正在跟人高谈阔论的四哥。 她走过去,将人喊了出来。 四哥见了她就笑道:“呦,叶厂长,上班挺早呀!” “这都快九点了,早什么呀,”叶满枝带着他过马路,找个没人的地方交代道,“哥,今天来考试的人太多了,人多嘴杂,你可别跟其他人说你跟我的关系。” “嘿嘿,咱爸已经叮嘱过我了,不让我到处说。” 四哥在这种事上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 如今的正式工作多难得呀,尤其是食品厂这样好单位的岗位。 他要是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却被人说是走了妹妹的关系进厂的。 不但影响来芽,连他的工作也未必能保得住。 这会儿不能太嘚瑟,就得闷声发大财。 叶满枝信不过四哥,但对老叶还是很信任的,她笑问:“哥,你笔试准备得咋样?” “就那么回事吧!”四哥背着手说,“我把主席语录都背下来了,还默写了好几遍,咱爸说,要是遇到了不会答的题,就挑个主席语录写上去。” “……” 叶满枝语竭片刻,拿过他手里的报名表看了看,“‘曾获奖项’这里,你怎么不填呢?” 四哥啧道:“讽刺我是吧?我获得过啥奖项啊?获得奖项了我还能卖瓜子吗?” “夺煤英雄不算奖项?”叶满枝将报名表还给他,“赶紧写上,哪年哪月去哪里夺煤,当过夺煤英雄。” “那算什么奖项呀?” “你听我的,写上!” 四哥蹲在马路边,按照她的要求写了。 隔了一会儿又听她说,“技能和特长那里,也不能空着,你不是会开卡车嘛,写上!” “我就应聘个门卫,写那干啥!万一厂里让我去当司机,我可开不了!” “别管你应聘什么,只要是技能和特长就都写上。”叶满枝想了想说,“会游泳吧?” “会啊。” “写上!会唱歌吧?虽然唱得不咋地,但是只要能开口就行,把唱歌也写上!还有长跑、骑自行车,也都写上吧。” 四哥搞不懂自己只是想当个门卫,为啥还得会游泳和唱歌,但他还是按照叶厂长的要求,将这些一一写了上去。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我先进去上班了,报名表你自己再斟酌斟酌,不要在表格上留下空白,凡是你会的,能沾上点边儿的,你就别谦虚,全都写上!” 四哥挥挥手,让她尽管去上班,又在心里感叹,来芽可太能吹了,难怪能混成厂长呢! ……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招工考试,在上午十点正式开始。 由于报名人数太多,总共来了将近400人,人事科提前准备的试卷并不够用。 一部分有试卷的人被带进厂礼堂进行作答,另一部分人就坐在厂部门前的空地上,单人单桌,根据前方黑板上的考题,在稿纸上写答案。 厂部许多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考场,几乎每个窗边都围着几个看热闹的职工。 叶满枝也站在窗边观望了一阵,她当年高中毕业的时候,也经历过很多场类似的考试,尽管全都没考上,可是当年的录取率比食品厂高很多。 按照今天的考试人数来看,哪怕把临时工的岗位也加上,录取率也接近1:8了。 八个人里只有一个能如愿。 * 食品厂组织考试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其实在录取阶段。 笔试结束的当天,叶满枝回家就跟家属院门口的执勤小战士说,她这段时间不会客,要是有人来大院登记找她,麻烦将人拦下来,就说她不在家。 小战士尽职尽责帮她拦了几个人,可是能拦得住生人,却拦不住熟人。 招工考试刚结束没几天,叶满枝就在家里招待了青年街公社的方书记。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对提着礼品的父女。 方书记是公社党支部书记,吴会计要受方书记的领导。 为了自家闺女的进步,叶满枝还得热情招待人家。 双方简单寒暄后,方书记介绍道:“叶厂长,这位是我的老同学郭庆福,在滨江锅炉厂工作,现在是厂办的副主任。” 叶满枝笑道:“原来是兄弟单位的同志,我就说嘛,瞧着郭主任有点面善,应该是之前在市里碰过面的。” 她口中客气着,心里其实有点纳罕。 锅炉厂也算是大厂了,工作岗位应该挺多的,厂办副主任给自家闺女找个活干应不难吧? 怎么还托关系托到她这儿来了? 郭庆福很快就给她解了惑。 锅炉厂今年也有招工指标,不过要么是技术岗,要么是重体力工人岗,都不适合他女儿郭美荣。 郭美荣高中毕业一年,一直没找到工作。 这次食品厂招人,对她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 叶满枝听说她是高中毕业生,心里就有些了然了。 人家提着重礼找她帮忙,不是为了进厂当工人的,而是奔着厂部那两个干部编制来的。 但是第一食品厂的所有干部编制都要由牛恩久亲自把关,估计老牛厂长心中早就有合适人选了。 郭庆福说:“叶厂长,我这个闺女学习成绩很不错,食品厂的考试肯定能通过,笔试成绩这方面一定不会让你为难。” 他也知道双方不认不识的,第一次上门就让人帮忙办这么大的事,不太可能办得成。 叶满枝也未必能瞧得上他带来的这些东西。 所以,接下来他隐晦地提及,只要食品厂能录取郭美荣,那他以后也可以找机会,帮叶厂长安排一个人进锅炉厂工作。 他当着厂办副主任,不好直接把自家闺女弄进单位当干部,但是大家资源互换一下,相互帮帮忙还是有可能的。 自家人都有活儿干,叶满枝不需要操心其他人的工作。 郭副主任提的条件,在她心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但她还是笑着点头说:“既然美荣的成绩好,那进厂工作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方书记,郭主任,这事儿我记下了,等人事科那边出了成绩,我尽量帮美荣争取一下。不过,这次的干部编制只有两个,牛厂长可能会有其他安排,我只能尽量争取,反正咱们及时沟通吧。” 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郭庆福只以为是他提出的交换条件起了作用,高兴地与叶厂长握手道谢。 叶满枝将人送出门,顺便把他们带来的礼品退回去。 “郭主任,东西你带回去吧,现在正是招工的关键时刻,不知多少人盯着我这里。咱们尽量让美荣清清白白地进厂工作,不要给人留下话柄。” 郭庆福也担心自家闺女被人举报走后门,见她确实不想收这份礼,来回推辞几次就将东西带走了。 * 食品厂这次的招工,虽然招收50人,却并不是按照考试成绩从高到低录取50人的。 这年头招工人跟考大学差不多,除了成绩,还要看出身,看历史是否清白。 有些车间还要求有专业制作技能。 所以,以防有人政审不合格、学历造假、户口造假,导致人数不够,人事科划定的录取分数线是67分,笔试通过80人。 在正式公布录取结果之前,几位厂长和人事科长的家里简直门庭若市。 叶满枝住在军事学院的家属院,站岗小战士帮她拦了不少人,目前只有两人跑来给她送礼了。 但是其他领导家里可没这么清静。 因此,食品厂不出意外地又出意外了! 厂领导频繁接待访客,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又把食品厂给告了! 人家这次告状还拿出了证据,副厂长王士虎的侄子也参加了这次的招工考试,以67分的成绩排名第80,压线通过了笔试。 这不就是副厂长给亲侄子走后门吗? 王士虎对这种指控简直暴跳如雷。 第一轮先录取八十名,是人事科早就做好的方案,他侄子正好压线考了第八十,跟他有啥关系? 再说,他侄子进厂不是为了当干部,而是要去糕点车间当工人的! 他家的几个孩子受他影响,都学过做糕点的手艺,有一技之长傍身,进糕点车间工作不是很正常的吗? 以他侄子的手艺,哪怕不进食品厂,也可以去其他糕点店上班。 …… 食品厂的这次招工,明里暗里被不少人盯着。 针对厂里不断被举报的情况,牛恩久紧急召开了一次班子会议。 专门商量这次的招工事宜。 “自打传出招工的风声,厂里就一直不消停,”牛恩久伸出两根手指比量了一下,“我抽屉里打招呼的条子能有这么厚,跑去我家送礼的人也不在少数,真是烦不胜烦。” 陈谦和蒋文明也附和着说,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现在最矛盾的是,咱们招了熟人或是厂子弟进来,会被人揪着不放,到处举报。不招人家进来,又有失公平,毕竟大家都通过了笔试,不能因为在厂里有熟人,就把人家刷下去。” 叶满枝主动发言说:“咱们既然搞了招工考试,就应该按照报考条件上的说明进行录取,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受外部舆论的影响畏首畏尾。” “王厂长被举报以后,我特意关注了王志明的情况,人家考了第80名,又有一手做糕点的手艺,按照人事科公布的条件,将他划进第一批名单是没什么问题的。” 被点名的王士虎冲她严肃地点点头。 叶满枝微笑道:“有句话叫举贤不避亲,既然提到了王厂长的侄子,那我也顺带说说我这边的情况。这次笔试的第50名是我亲哥叶满桂,大家都知道我是工农阶级出身的,老家在农村,父亲是工人,我这个哥哥跟我的出身一样,也是工农阶级。” 目前暂时没人举报她跟四哥,但叶满枝还是主动提了。 自己报备好过被人举报,至少这样能掌握主动权。 “我哥小时候的学习条件不好,只读到高小毕业就辍学了。有关叶满桂的情况,人事科的报名表上都有记录,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点——在过去的四年间,叶满桂同志参加过十次夺煤大会战,当过十次夺煤英雄!挖煤有多辛苦大家都清楚,不但辛苦,而且没有工资,坚持当十次夺煤英雄需要很强的毅力和很高的思想觉悟。” “叶满桂高小毕业,能考到第50名,其实还挺出乎我意料的。只要他符合厂里的录取条件,被招进咱们厂工作,那其他人说什么我是不在乎的,不能因为我当了副厂长,就否定了叶满桂的努力。” 叶满枝没帮四哥打过招呼,没给他泄过题,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考题。 四哥凭自己本事通过笔试,她没啥可心虚的。 认真说起来,四哥能考进前五十名,算得上是天时地利人和。 时下的很多工作都要求政治挂帅,而且今年全市各大单位都在组织职工学主席著作。 人事科的那张试卷上,凡是文科方面的试题,都与主席语录的内容有些关系。 四哥学习不咋地,但是近几个月在老叶和三哥的督促下,把主席语录背得贼溜。 试卷上的大部分题目他都能答出来。 叶满枝继续道:“另外,我也想说一说递条子这种情况。说实话,我已经想办法避免被人拉关系了,但是根本躲不掉。不只是咱们厂,所有单位招工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各单位领导在招工期间被举报也是家常便饭了。咱们厂这次招工,有两个干部编制,大多数递条子的人都是冲着这两个干部编制来的。” “我最近想了想,困扰咱们厂的最大问题,是罐头车间的灾后重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罐头生产设备迟迟无法到位。之前我跟牛厂长尝试过与上海的义民食品二厂合作,可惜失败了。” “其实咱们滨江的重工业非常发达,有些设备完全可以在本市内部解决。这次跟咱们打招呼的人中,不乏机械厂、锅炉厂的厂子弟,而且我听说他们的考试成绩都很靠前,甚至出现了并列的情况,确实不好取舍。咱们不如跟这些人联系一下,看看人家是否能帮咱们厂弄来罐头设备。就比如咱们市锅炉厂就有罐头车间需要的2吨蒸汽锅炉,咱们暂时没钱购买,是否可以跟锅炉厂商量一下分期付款的可能?” 第164章 刚听说郭庆福是锅炉厂的办公室副主任时, 叶满枝眼前立即浮现出四个大字——蒸汽锅炉。 这正是罐头车间急需的呀! 至于郭庆福所说的,可以帮她在锅炉厂安排一个正式工的名额,则彻底被她当成了耳旁风。 每个单位的招工都被不少人盯着, 她要那工作名额没什么用,没必要去人家单位蹚浑水。 还是为食品厂搞一套设备更实惠! 牛恩久在她发言结束后, 拧眉思考良久。 “叶厂长为咱们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市里虽然没有整套生产线, 但是单个设备还是能凑一凑的。确实可以与机械厂、锅炉厂这样的厂家联系一下, 不过……” 听到这个表示转折的“不过”,叶满枝暗中哀叹一声, 看来老牛厂长不会轻易松口了。 其他人也将目光投向牛恩久。 陈谦甚至腹诽, 这还不过什么? 两个干部编是分给生产计划科和供销科的, 采购设备本就是供销科的任务, 让人家的厂子弟帮忙联系不是正好吗? 再说他们又不是占人家厂的便宜不给钱,只是约定一个期限, 先用后付而已。 牛恩久喝了口茶, 继续说:“让外厂子弟联系罐头设备, 可能需要拉锯一段时间, 采购设备不是一两天能敲定的。但外面很多人在关注这次招聘工作, 咱们厂正站在风口浪尖上。我认为不宜节外生枝, 还是尽快公布录取结果吧。” 刚被人举报过的王士虎赞同道:“对, 咱们快刀斩乱麻, 赶紧搞完招聘工作。” 同样不想节外生枝的蒋文明接着表态:“叶厂长,罐头车间的事急不来, 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这两个干部编落不到他手里,继续拖延时间的话,不知又要冒出多少举报信。 他没必要陪着他们一起吃挂落。 一共五个厂长, 三个明确表示反对,哪怕陈谦愿意支持她,也没什么用了。 “……”叶满枝默然片刻,遗憾地说,“那就再看看。” 食品厂因为一场招工被举报了好几次,大家不想折腾的心情她能理解。 只是可惜再次错过了一次搞到设备的机会。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兴许是接连碰壁让她的承受能力变强了,这次错失良机并没让她失落太久。 下班以后,应邀与林青梅一起看了场《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剧,小叶厂长又重新支棱了起来。 * 在牛恩久的要求下,人事科以极快的速度公布了录取名单。 叶满枝没操心其他人,只关注了四哥的排名。 总共录取五十人,他排倒数第九,只能当个临时工。 虽然不是正式工,但人事科关照职工家属,给他安排了一个相对不错的岗位——在糕点车间做月饼。 四哥着实没想到,食品厂会让他去做月饼,这不就跟他媳妇沈亮妹变成同行了嘛! 可是,无论心里如何嫌弃,想想这是自己凭本事考下来的工作,四哥还是去食品厂上班了。 他长到三十多岁,还是头一回考到这么好的成绩呢! 老叶面对他时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破天荒地表扬了他一句。 四哥进厂上班的第一天,大大方方地跟妹妹一起吃了顿午饭。 听说他是叶厂长的亲哥以后,在窗口负责打饭的大娘,也就是周如意的妈妈,给他打了一勺冒尖的炖豆角,另外多给了两片大肥肉。 这两块肥肉成功慰藉了四哥受伤的心灵。 “厂里可真是没眼光,”四哥嘟嘟囔囔道,“像我这样年轻力壮的,多适合去当门卫啊!” “门卫是正式工编制,这次的前二十名全是中学学历,去看大门太浪费,所以厂里从车间调了一个五十多的大爷去把门,把年轻人放进一线了。”叶满枝把自己饭盒里的肥肉挑给他,“就算当上了正式工,厂里也不可能让正值壮年的男工人当门卫。” “那能不能让我去其他车间?我不爱做月饼,五仁月饼不好吃。” 叶满枝瞪他一眼:“你就别挑剔了,王副厂长的亲侄子也参加招工考试了,人家家学渊源,全家都是做糕点的,愣是因为笔试成绩分数不够,没能进厂上班。” 她觉得这次人事科的招工安排存在很大问题。 糕点车间需要手艺好的糕点师傅,有没有文化、会不会写字其实并不耽误做糕点。 但这次招工闹出了好几封举报信,人事科生怕有营私舞弊的嫌疑,录取时一律按成绩排名。 把她四哥这样的弄进车间做月饼,人家王志明那种真正有手艺的,反而连个临时工都没考上。 “你要是不想在糕点车间做月饼,就只能去酱菜车间搬酱菜缸了。”叶满枝放下筷子说,“男工人在糕点车间的用处还挺大的,那些搬搬抗抗的活你多干多表现,主席语录也继续背,别落下了。” “我都考上了还得背啊?” “当然了,主席语录常看常新,我每周都要参加学习讨论会,连我家有言都要经常学习。”叶满枝小声说,“你还只是个临时工,好好学习,积极表现,争取早日转正。” 这次招工闹出的动静太大,举报信跟雪片似的,食品厂一两年内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招工了。 以后要是再有正式工名额,很大概率是内部解决,将已有的家属工和临时工转正。 叶满枝将自己每月2斤的糕点票分出一斤给他,“你今天第一天上班,下班去门口的门市部买点糕点,给嫂子、麦多和起球带回去,也算是从头开始,有个新气象了。” 四哥将糕点票揣进口袋里,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吧,有我在糕点车间,保管让你知道车间里的第一手消息!” 叶满枝:“……” 糕点车间是王士虎包干的,除了供销工作,她其实不怎么插手那边的事。 但四哥难得有点工作热情,她还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让他好好上班。 * 叶满枝并没把四哥的保证当回事,糕点车间不需要她操心,她要先捋顺自己的工作。 罐头设备一时半会儿没着落,但是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已经落户滨江了。 牛恩久亲自抓汽水业务,这几天一直往汽水车间跑,想在国庆节之前让滨江牌汽水正式上市。 而叶满枝瞅准他无暇他顾的时机,继续在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建立了岗位责任制、安全生产制、经济核算制等八项全厂性的制度。 只要罐头车间在季度总结时有突破性进展,她就能想办法说服厂党委在全厂推广。 再有一个来月就是国庆节,今年是建国十五周年,食品厂也要拿出国庆献礼。 这天,她正与陈谦商量要如何献礼时,四哥却探头探脑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见状,陈谦收起笔记本,乐呵呵道:“我再想想其他方案,快下班了,你们聊吧。” 叶满枝将他送出门,然后请四哥进了办公室。 这是四哥第一次来她的办公室串门,双手插兜环视一周后,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当厂长就是不一样,瞧他妹妹这办公室多敞亮! 窗台上还摆着好几盆花呢! 他走到窗边仔细看了看,语气不屑道:“你这花养得不行,蔫了吧唧的没精神。” “之前养得挺好,上次出差大半个月,如意帮我浇水浇多了。”叶满枝问,“哥,你找我啥事啊?” 四哥从她办公桌上拿了把剪刀,帮她给那盆杜鹃塑塑形。 一边咔嚓咔嚓,一边说:“糕点车间那边,好像要偷白糖!” 叶满枝差点被凉白开呛住,瞪大眼睛问:“谁要偷白糖?怎么偷啊?” 她脑子里霎时想起了倒卖罐头的前任副厂长何大力。 但是糕点车间是集体作业,偷一把白糖兴许有可能,拿多了可不行。 “我听车间副主任说的,做月饼的白糖不够用,要想不停工,就得从其他仓库拿点。” “你们做月饼的白糖不够用了?” “我一个临时工哪知道白糖够不够用,组长跟副主任说话的时候被我听见了。” 车间里不让抽烟,他搬了一上午的面袋子,累得腰酸背疼,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在厕所外面抽根烟,然后就听见两个小领导的谈话了。 一听那偷偷摸摸的语气,就知道他们干的不是啥好事。 叶满枝对这番告密满心狐疑。 相较于有人想偷白糖,其实糕点车间的白糖不够用,更令她惊讶。 今年的月饼退出了高价行列,为了让全市人民都能在中秋节吃上平价月饼,市里给第一食品厂临时下达了20万斤的生产任务。 虽然是临时下达的,但是生产原料都按时划拨了。 糕点车间没有后顾之忧,只需要加班加点赶生产即可。 距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呢,白糖怎么会这么快用完? 四哥说:“他们想从糖果车间调点白糖过去,你不是管着那个车间嘛,白糖要是被偷了,对你有没有影响?” “嗯,我一会儿找人问问。”叶满枝还真不了解这两个车间的情况。 四哥着急回家歇着,跟妹妹通了风报了信,就撵兔子似的撒丫子下班了。 今天不用叶满枝值班,她跟周如意一起走出办公楼时,低声问:“如意,糕点车间那边最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吧,我没听说。”周如意摇头。 “原料供应有没有短缺的?比如面糖油。” 周如意当了半年秘书,成长速度极快,听叶满枝这样问了,便马上回道:“厂长,我明天去仓库那边打听一下。” 事实上,她并没等到明天,当晚就跟原料仓库的熟人打听了情况。 次日中午给了叶满枝确切消息。 “糕点车间制作月饼的白糖被人挪走,确实不够用了。” “被谁挪走了?” “被牛厂长挪给汽水车间了,那边正在试制汽水。” 叶满枝:“……” 汽水还没正式投产,上级没划拨生产原料。 但牛恩久一门心思地想让汽水车间在国庆节之前正式投产,用滨江牌汽水给国庆献礼。 糕点车间不敢阻止牛恩久挪用白糖,转而把主意打到了糖果车间的头上。 这就是所谓的柿子挑软的捏吧? 叶满枝疑惑问:“月饼的生产任务也挺紧的,牛厂长怎么不直接挪用糖果车间的白糖?” “糖果车间的白糖见底了,没有能挪的。上周才将第四季度的白糖入库。” 叶满枝颔首说:“要是糖果车间的甄主任过来了,就请他直接进来吧。” 调用白糖的事情还没发生,即使她想帮忙,也得等人家苦主找上门来再说。 她等了几天,还让供销科的副科长孟烈留意市场上的原料,但车间那边却一直没动静,她去糖果车间包糖纸的时候,也没人跟她提过这一茬。 叶满枝以为“偷”白糖这事不了了之了。 可是,她周二刚从省厅开会回来,就听说糖果车间和糕点车间的几个工人,因为争抢白糖,在原料仓库打了起来。 糕点车间着急赶工制作月饼,从牛恩久那里拿到了条子,暂时挪用糖果车间的白糖。 但是每年第四季度以后都是糖果需求旺季,车间需要为元旦和春节备货。 这批白糖一旦交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时候糖果车间完不成生产任务,耽误全车间的奖金,责任算谁的? 双方一个有厂长的条子,一个觉得白糖是自己的,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言不合就动了手。 有个工人的脑袋被打破了,已经送去了医院,而两个车间的主任副主任,全被牛恩久喊去办公室批评了。 叶满枝回来的时候,几位主任刚从牛厂长那里离开。 按照她的想法,“偷”白糖的事情被爆出来了,糖果车间的主任总该来跟她这个包干副厂长,谈一谈接下来要如何安排生产吧? 然而,并没有。 叶满枝等了一天,也不见糖果车间的主任主动上门。 临近下班时,周如意甚至还进来汇报说:“甄主任和陈副主任去牛厂长的办公室了,好像是想请牛厂长想办法给糖果车间再弄一些白糖。” 说这番话的时候,周如意都不敢看叶满枝的脸色。 其他人不清楚,她作为秘书其实是很了解领导动向的。 自打叶厂长得知了白糖短缺的情况,就一直在帮糖果车间想办法。 供销科的孟烈被她喊来办公室好几次。 如果甄主任这会儿上门求助,叶厂长肯定会帮他们想办法的。 但是,牛恩久在食品厂积威甚重,小领导们遇到麻烦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牛厂长。 周如意颇有些讽刺地想,月饼车间的白糖条子是牛厂长亲自批示的,他要是能弄来多余的白糖,还用挪用月饼和糖果的白糖吗? 糖果车间的两个主任,越过包干副厂长,直接去找牛厂长,也不知道是咋想的。 叶满枝心说,还能是咋想,肯定是觉得她太年轻,办不成事呗。 …… 所以,当天晚上洗完澡以后,小叶厂长只披着毛巾被,在大穿衣镜前左照右照,足足照了一刻钟。 吴峥嵘加班回家,一进门就瞧见她光溜溜地站在屋里。 他忍不住暗骂一声,疾步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了起来。 “叶满枝,你干什么呢?”吴峥嵘难得喊了她大名。 开着电灯,不拉窗帘,只披着条毛巾被在屋里乱晃…… 叶满枝“哎呀”一声说:“没事,开窗散散屋里的水汽,外面的院墙挺高的,没人能看见。再说,我刚才站在柜门后面,刚走出来。” 吴峥嵘是个思维很活跃的聪明人,叶来芽不着寸缕在家等他,结合他最近几天早出晚归的特殊情况,吴大博士将她今晚的举动当成了某种暗示。 他们夫妻之间还是有些默契的,因此,吴峥嵘不用叶来芽暗示更多,连衣服都没脱就将人搂了过来。 叶满枝扶着浴桶叫道:“我照镜子有正事呢!” “小点声吧。”吴峥嵘在后面连着她,“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有言房里还有动静,你别把她招来。” 叶满枝立马闭了嘴。 浴桶里的水面泛起涟漪,热水被撞出去不少,等到水面终于恢复平静时,她从脸红到脚指头,整个人都是潮热的。 “所以,你刚才照镜子是为了什么?”吴峥嵘贴着她问。 叶满枝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茫然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我今天在单位被气得够呛,所以回来照照镜子,看看是不是因为我太年轻了,人家才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在单位还得装没事,其实心里快要气死了!” “那你照完镜子得出了什么结论?”吴峥嵘将她的湿发捋到耳后。 “结论是——我就是年轻漂亮呀,有啥办法!”叶满枝哼了一声。 许多年轻干部为了扮成熟,会穿一些颜色和款式老气的衣服。 叶满枝也曾尝试过这种办法,但她一贯爱美,上班不能刻意打扮已经够让她难受了,要是再穿件丑衣服出门,那她这日子过得还有啥滋味? 而且工作能力与年龄、服饰无关,人家夏厅也挺爱打扮的,偶尔用漂亮的丝巾和发夹点缀一下,还不是照样当了女厅长! 所以,小叶厂长上班的行头依旧保持年轻,与另外几位厂长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做有好处也有弊端。 兴许是觉得她这个副厂长太年轻,不如老牛厂长可靠,出了事以后,人家糖果车间的主任副主任干脆就没搭理她,直接越级找牛恩久了! 叶满枝搂着自家男人好好倾诉了一番,话语相当刻薄地将那些轻视她的人统统嘲讽了一遍。 然后像个反派似的,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通过这件事,让大家看清牛恩久一言堂的危害。 啥都听他的,就是这样的下场! 身体和精神都在吴博士这里得到满足以后,叶满枝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醒来,她依旧我行我素,穿了一件好看的衬衫去上班。 “宝宝,妈妈这身打扮好看不?”叶满枝在小崽出门上学前问。 “好看!”吴会计捧场地说,“比沈进步的妈妈还好看!” “沈进步的妈妈很好看吗?” “好看呀,他妈妈总穿裙子!” 叶满枝心气很高地想,那她也得好好打扮,她闺女这么进步,可不能让闺女输给沈进步! * 小叶厂长精心打扮一番,又斗志满满地去上班了。 但她跟甄主任的脑电波无法同频,她私底下嘀咕的话,人家根本就接收不到。 接连几天往牛恩久的办公室跑,甚至还去了供销科,让牛厂长和刘胜为糖果车间的白糖供应想办法。 供销副科长孟烈见状,特意来了一趟叶满枝的办公室,问她接下来怎么办。 叶满枝皱眉沉默一阵说:“再等等。” 人家直接绕过她这个包干副厂长,连问都不问她,她总不能太上赶着吧? 而且牛恩久一心想在国庆之前让汽水上市,其他事情都要排在后面。 绝不可能将已经调走的白糖还给糖果车间。 以糖果车间的生产速度来看,现有的白糖原料只能坚持到10月末。 如果不能在11月之前调来白糖,糖果车间就得被迫停工了。 而11月以后正是糖果的生产旺季…… 时间拖得越久,甄主任越上火。 他找了牛厂长好几次,牛厂长都让他别着急,等到汽水投产以后,上级自然会给厂里拨白糖。 可是,汽水投产是十月的事,糖果车间的白糖最多坚持到月中或月底,万一上面不给白糖呢? 毕竟其他厂的汽水都是用糖精提味的,而且年底很少有多余的原料可以拨付。 甄主任急得满嘴起泡,他倒不是真的把叶厂长忘了,车间里的生产进度他都一一汇报给叶厂长了,只是没跟叶厂长讨主意而已。 连牛厂长都让他等着上面拨原料,那叶厂长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白糖来。 然而,过了中秋以后,不但甄主任着急,连车间里的普通工人都跟着急了起来。 食品厂的奖金是按照年度发放的,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车间才可能得到集体奖。 一旦年底这几个月因为白糖停工,那大家今年的奖金就得泡汤了! 叶满枝听着周如意转达的工人们的议论,坐在办公室里沉默许久。 然后从座位上起身,前往糖果车间。 要是任由他们以目前的形式继续生产,那10月以后可能就真的要停工了。 其实,让甄主任在牛恩久那里多吃几次闭门羹,大家渐渐就能回过味来了。 牛恩久为了搞国庆献礼,拿糖果车间的白糖补漏洞,确实是为了厂子好,但牺牲了糖果车间全体职工的利益。 无论牛厂长的威信有多高,经过这件事以后,糖果车间职工对他的信任肯定会大打折扣。 但是,哎…… 叶满枝走在前往糖果车间的路上。 一会儿觉得自己太不成熟了,错失一次打击老牛威信的机会,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会儿又告诉自己要保持正直善良的本心。 领导的错误决定凭啥让一线职工买单? 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却要因为领导的失误,痛失全年奖金。 那也太没道理,太不公平了! 叶满枝默默安慰自己,牛恩久拿走月饼白糖的时候,包干糕点车间的王士虎不是也没阻止吗? 受一言堂之苦的,不只她一个人。 她加快速度赶到糖果车间,将甄主任喊了出来,询问他生产进度和白糖余量。 听他介绍了大致情况,叶满枝问:“既然车间的白糖不够用,之前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咱们可以一起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 甄主任说:“牛厂长说市面上没有能支应这么大规模生产的白糖,供销科买不到计划外的白糖,必须要等上面为汽水拨付原料才行。” 牛厂长已经从省里和市里各方面想办法了,但是连牛厂长都说要等,作为副厂长的叶满枝又能从哪里弄来白糖? 叶满枝问:“生产任务要求咱们必须生产哪一个种类的糖果吗?” “那倒是没有,就是分一类和二类。” 一类是带包装的糖,二类是散装糖。 “既然没要求必须生产硬糖、软糖、杂瓣糖,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在糖果种类上想想办法?” 甄主任:“……” “生产一百斤硬糖,要用砂糖88斤,但生产一百斤软糖只要40-70斤的砂糖,如果能往糖里加点花生、瓜子、核桃之类的坚果,那每斤糖果所需要的砂糖就更少了。” 叶满枝板着脸说:“咱们按时完成生产任务要求的吨数即可,商业部门采购的时候,不会挑剔糖果品种,咱们生产什么,他们就卖什么。甄主任,白糖确实采购不到,但是不至于连坚果也采购不到吧?” 第165章 听了叶满枝的办法, 甄主任并没露出太多惊喜神色。 “叶厂长,商业部门给糖果划分一类和二类产品,是为了照顾不同的消费需求, 老百姓买二类糖就是图个便宜。散装的杂瓣糖、牛皮糖,便宜又好吃, 一块糖能让孩子吃半天。” “而你刚才说的, 瓜子、花生、核桃这类坚果, 虽然压秤, 但是成本太高了,做成散装糖以后, 定价跟一类糖差不多, 甚至比一类糖还贵。” 甄主任苦笑道:“叶厂长, 咱们车间里有工人提过这个法子, 但是开会讨论了几次以后,我们觉得行不通。一是因为价格贵, 散装比带包装的还贵, 不受市场欢迎的话, 产品很容易积压。二是因为糖果需要切割, 坚果有了切面以后很容易变质, 没有包装的坚果糖不方便保存, 等到新年销售的时候, 可能已经有哈喇味了。” 他们之前生产过散装花生糖, 放上一两个月就变质了,通不过质检, 根本无法上市。 见他们是用心想过办法的,叶满枝神色稍缓,但还是语气严肃地问:“担心二类糖价格贵、易变质, 那咱们就生产一类糖,给糖果加个包装不难吧?” 甄主任无奈道:“生产一类糖当然不难,但一类糖各有各的包装,生产新产品的话,咱们需要跟上面申请新包装纸。产品包装也是统一调配的,印刷厂有自己的生产计划,未必能给咱们加印新包装纸。退一万步讲,即使印刷厂能给咱们提供新包装,这种糖也通不过质检,无法上市。” 不等叶满枝询问,他就接着解释说:“这类坚果糖的保质期短,更适合有密封包装,或是现做现吃的。叶厂长,你每周都来劳动,车间的生产条件你是清楚的,咱们给糖果包装全靠工人手工,糖纸并不是密封的,坚果切面仍可能与空气接触,保质期延长不了多久。” 这年头的糖果包装很少有密封的。 一些大型糖果厂用上了包装机,那也不过是提高了生产效率而已,包装效果与人工的一样。 上海冠生园算是国营大厂了吧? 牌子够响了吧? 他们厂那个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纸也是扭起来的。 甄主任这会儿已经品出味儿来了,自己在调剂白糖这件事上,忽视了叶厂长的作用。 甚至很可能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将这位副厂长得罪了。 但是叶厂长提出的这个办法,他们车间里早就想过了,就是因为很多办法行不通,才不得不将目光重新放到白糖上。 与其浪费功夫到处采购坚果、设计新包装、联系印刷厂,还不如直接调配白糖。 叶满枝盯着他瞅了一阵,在对方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时候,问了一个与他们的谈话内容不相关的问题。 “甄主任,你知道牛厂长为什么能将生产月饼的白糖拿去生产汽水吗?” 甄主任:“……” 这问题让他怎么回答? 牛恩久是厂长,厂里从上到下全听他的,他想调配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见他不答话,叶满枝又接着问:“牛厂长不但能把月饼的原料调给汽水,还能将咱们糖果车间的白糖批给月饼。甄主任,你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 甄主任咋可能没想过! 还是那句话,人家是厂长! 牛厂长为了生产汽水,搞国庆献礼,调走了他们的白糖,导致糖果车间陷入停工危机。 到时候整个车间的奖金都可能打水漂。 作为被牺牲的那一方,甄主任心里能没有怨言吗? 可是,有怨言也得忍着,现在最要紧的是不影响生产任务。 厂里由牛厂长说了算,人脉关系也广,调配白糖的事还得落到牛厂长身上。 叶满枝心里还有气,像电影里的反派似的挑拨离间,暗戳戳地给老牛上了一次眼药,这才心平气和地说:“其他原因咱们就不提了,只说说最直观的原因,厂长为什么能任意调配各车间的原料。” “因为咱们向上申请全年的生产原料时,是根据每个车间的生产任务,做出的全厂计划。这些原料是划拨给第一食品厂的,而不是指定给某个车间的。原料进厂以后,再按照各车间的计划进行内部分配。” 甄主任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这就是为啥没人能阻止牛厂长随意调配原料,一句“全厂一盘棋,以大局为重”,就能将他们打发了。 “牛厂长要是想从糕点厂或糖果厂借用白糖,那是肯定要吃闭门羹的,大家都有生产计划,人家凭啥把原料借给咱们?可是糕点车间和糖果车间的原料,却可以随意调配。那是因为大家是车间与车间的关系,都是一家人,在紧要关头,进行一下内部调配是行得通的。” 甄主任还以为她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不让他对厂领导的决定心存怨念。 谁知不等他点头,又听叶满枝说:“其他人可以从糖果车间调配白糖,那糖果车间当然也可以从其他车间调配物资和设备。糖果车间里没有包装封口机,不代表其他车间也没有吧?” 甄主任回忆了一下,“饼干车间应该是有封口机的,除了散装饼干,他们也生产带包装的饼干。” “嗯,饼干车间的生产任务每天只有一班,下班以后,封口机就闲置了。”叶满枝问,“咱们能不能借用他们的封口机,生产带包装的坚果糖?” 隔了几秒,甄主任一拍手说:“要是能借用饼干的封口机,那可就太好了!” 他心里快速思索着跟饼干车间借用机器的说辞。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饼干生产,他们可以使用与饼干包装一样规格的包装袋,这样就不用调整封口机的参数了,两个车间能一起用! 到时候每个袋子可以装半斤或一斤的坚果糖,那可比每颗糖都单独包装方便多了! 叶满枝问:“甄主任,有了封口机以后,就可以生产坚果糖了吧?” “密封包装能延长保质期,确实可以生产这种糖,”甄主任瞅瞅她说,“就是新包装袋可能比较麻烦,不知道印刷厂那边愿不愿意让咱们加塞。” 叶满枝没有半分犹豫地说:“今年是建国15周年,各厂都准备为国庆献礼。生产汽水是献礼,咱们生产糖果也能献礼。到时候就在包装袋上印上‘建国15周年特别供应’的字样。凡是跟国庆献礼有关的工作,各单位都要加紧安排,咱们加塞生产点特别供应的包装袋应该是可行的。” 甄主任当了好几年的车间主任,有自己的处世智慧。 他心知之前的疏忽,已经将这位年轻的副厂长得罪了。 趁着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连忙笑着奉承:“还是领导有办法,困扰我们好长时间的难题,就这样被叶厂长轻松解决了!叶厂长,你这个办法真是解了咱们车间的燃眉之急!” 他这人能屈能伸,不但跟叶厂长说了好话,认了错,还返回糖果车间,向职工们宣布了叶厂长提出的解决办法。 有几个跟叶满枝在同一组包糖纸的女工,率先鼓掌说:“厂里能保证我们继续生产,那可太好了,今年的奖金算是保住了。” 又有人问:“叶厂长,那花生瓜子啥的可不好采购,咱们车间的生产用量不小,能供应得上吗?” 叶满枝笑道:“我已经让供销科联系原料了,现在正是今年新果成熟的季节,只要糖果车间做出计划用量,供销科就可以组织采购。” 闻言,又有更多人拍手鼓掌。 “要是早知能用饼干车间的封口机,咱们早就应该生产坚果糖了。” 叶满枝收起脸上的笑,抬手压了压说:“趁着工间休息,我想跟大家讲两句。从两个车间的职工动手打架开始,一直到今天,这次的白糖危机已经持续半个月了。如果没有白糖补充,又不尽快转产的话,咱们车间在十月末就可能停工。” “往大了说,这样会影响国家生产任务的完成进度。往小了说,会影响咱们糖果车间评选先进集体、先进个人,甚至还会影响集体奖金的发放。” 职工们连连点头。 集体奖金才是最关键的! 大家还指望这笔奖金过年呢! “这次的危机可大可小,这段时间让不少同志悬着心。但是,通过这件事情,我希望大家能看到咱们车间里存在的问题。” “首先,我得批评一下甄主任,作为车间主任,没有守住本车间的原料。厂长的一张条子,就让你们罔顾月度和季度生产计划,将白糖交给其他车间了。而且我是咱们糖果车间的包干副厂长,还是主抓经营的副厂长,原料采购的工作由我分管。遇到这么大的危机,甄主任并没有向我直接汇报,商量解决办法,以至差点让车间停工。我觉得在这一点上,甄主任和陈副主任都是需要反思的。” 叶满枝刚给糖果车间解决了问题,说这样的话底气十足。 车间工人管不到领导层的事,谁也不知道车间主任是如何与厂领导沟通的。 这会儿听说甄主任居然没找叶厂长商量,不由惊讶地看向两个主任,议论声嗡嗡一片。 甄主任也没料到叶满枝会当众批评他,别管他在领导面前啥样,但是在车间里是很有威信的。 被这么多职工看着,让他有点尴尬。 叶满枝没理会车间主任的脸色,接着说:“另外,我还要批评咱们车间的全体职工,大家当家做主的意识太薄弱了。其他车间调用咱们的白糖,明显会影响咱们的生产进度,可是人家来要,大家竟然就给了!” 所有工人们:“……” 这叶厂长的打击面是不是太大了? 有人私下嘀咕:“白糖是领导调走的,跟我们有啥关系?” 叶满枝肃着脸说:“我批评大家,大家心里肯定觉得挺冤枉的,是呀,厂长批了条子,连车间主任都同意给了,那咱们普通工人的阻拦有用吗?我空口白话跟大家说有用,大家肯定不信,咱们今天就做一个实验怎么样?” 职工们全都望向叶厂长。 啥实验? 叶满枝问:“哪位同志愿意去罐头车间跑个腿?” 上次在仓库参与打架的罗强站了出来,“叶厂长,我去吧,有什么事啊?” 叶满枝让甄主任写了一张借用1吨白糖的条子。 同时,她自己也掏出钢笔写了一张。 然后将两张条子一起交给了罗强,让他往罐头车间跑一趟,借用1吨白糖。 罗强去了将近一个钟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走到台案前,对正在包糖纸的叶满枝说:“叶厂长,我先把甄主任的条子给了罐头一车间的陈主任,陈主任说他们的白糖都是按照生产计划安排的,没有多余白糖。我跟他磨了一会儿,他就让我去找保管原料的几个工人商量。” “那你们商量得咋样啊?” 罗强笑道:“嘿嘿,甄主任的条子不好使,人家不肯借白糖,等我拿出你写的那张条子,人家才转变了口风,问我借了白糖以后,啥时候能还。” 旁边有人问:“罗强,你怎么回的呀?” “我说一个月之内肯定能还,但那两个保管员不答应,让我找叶厂长写个条子,条子上必须有明确的还白糖日期,还得写上,要是因为出借白糖,影响了生产进度,厂里不追究罐头车间的责任。” 这种条子,领导们通常是不会写的。 谁也不确定上面什么时候能给厂里拨白糖,万一超出期限还没归还白糖,那耽误生产进度就是批条领导的责任。 除非十分有把握,否则没人愿意白纸黑字给人留下这种把柄。 叶满枝手上还唰唰包着糖纸,玩笑似的说:“有可能是我这个副厂长说话不管用,人家罐头车间不给面子。甄主任,上次牛厂长批的条子还在吗?” 甄主任说:“在,我收着呢。” “那咱借用一下牛厂长的条子,”叶满枝笑着交代道,“罗强,你拿着牛厂长的条子,再往罐头车间跑一趟,知道怎么办吧?” “知道知道,我攥着条子,只给他们看签名。” 罗强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他这次去的时间不长,半小时就跑了回来。 “叶厂长,我把牛厂长的条子也给他们看了,还是不管用。人家说让牛厂长再写个条子,跟之前要求的一样,要有还白糖的日期,而且还让牛厂长写上,如果耽误了生产进度,不影响罐头车间评先进集体,不影响奖金发放。” 旁听的工人们:“……” 罐头车间的人咋这么硬气? 连牛厂长的条子都不好使? 有人问:“他们是不是看出那条子是假的了?” “没有,他们连条子都没看,只说让牛厂长再写一张有归还日期和免责的。”罗强挠挠头说,“我跟他们车间的人打听了,他们车间里有‘仓库领料及发料制度’,领料发料都是由每个班次固定的两人负责的,要是原料对不上数,耽误了生产进度,就要追究个人的责任,奖金、评优啥的全都没份。” 其他人嘀咕道:“那谁干这个工作谁倒霉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万一原料对不上数还得被追责。” 罗强呵呵笑道:“我刚才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们说,罐头车间对这个岗位和安全岗有额外的补贴,要是一直不出错,年底会从车间的集体奖金里提取一部分,奖励给他们。” 能多得到一份奖金,肯定有人愿意干。 罗强带回来的消息,在车间里又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 其实厂里的各种制度挺多的,那个领料发料制度,他们车间也有。 只不过,并没有将责任明确到个人身上。 就拿这次的白糖危机来说,只要车间主任同意就能将白糖划走。 要是追究责任的话,应该追究到车间主任身上,但甄主任也是见了厂长的条子才放行的。所以,事到如今,工人们想埋怨都不知该埋怨谁。 罗强好奇地打听:“叶厂长,我听说罐头车间是《鞍钢宪法》的试点,他们的这些花样是不是因为搞了那个《鞍钢宪法》啊?” 叶满枝在心里表扬一句“上道”,笑着点点头,高声说:“罐头车间确实是咱们厂《鞍钢宪法》的试点,有些同志可能已经知道《鞍钢宪法》是怎么回事了,两参一改三结合嘛,像我和供销科的同志,每周都来咱们车间劳动一天,就是践行干部参加劳动的要求。同样的,罐头车间的工人严格把控生产原料的进出,也是工人参加管理的结果。” “这么说吧,除了日常生产,罐头车间的所有工人,都是有责任在身的,每个人都管着车间里的一项工作,大家都是管理者。” 糖果车间里有上百人,对于叶满枝的这番话,很多人只是听个乐子、看个热闹,但有那想的多的人,就觉得罐头车间这种办法也不错。 虽然责任具体到人了,但也因为责任具体到人,降低了集体共同承担责任的风险。 这次的白糖危机,不就差点让所有人一起损失奖金嘛。 叶满枝趁机在糖果车间介绍了鞍钢宪法,但是并没有要求马上推行,只是先在大家心里播下一颗种子。 …… 此事过后,叶厂长没有特意宣扬自己给糖果车间出的主意,可是解除了危机的车间工人们,自发帮她宣传了一波。 而且她有两个现成的宣传员——周如意和四哥。 周如意在厂里的亲戚多,回家稍微提一提,就能一传十,十传百。 四哥虽是刚进厂的,但他在社会上闲晃多年,拥有吸引狐朋狗友的体质,进厂没多久,就因为一起抽烟,认识了好几个同样不着调的家属工。 有这两人帮忙宣传,小叶厂长的事迹,以及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对同一件事的不同反应,很快就成了工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工人们才不管什么制度,什么宪法,大家只笑话糖果车间不硬气,一见到厂长的条子就啥原则都没了,差点把自己的奖金也折腾没了。 作为与这件事牵扯最深的两位厂长,叶满枝和牛恩久都没把工人的讨论当回事。 汽水如期投产,牛恩久办成一桩大事,正在兴头上。 而叶满枝也没奢望,因为批条子这点小事就能打破老牛厂长的一言堂。 但老牛这次挖了坑却不管埋,让糖果车间怨声载道,还是有些打击威信的。 * “我现在只想把《鞍钢宪法》继续深化推行下去,今年能否评个先进个人,就全看罐头车间的成绩了。” 叶满枝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列宁装,在身上比量了一下,回身问:“你觉得穿这件去参加游行怎么样?” “换一套浅色的吧。”吴峥嵘瞅一眼,认真给出意见,“你们单位那些男厂长也会穿深色衣服,不是黑色就是深蓝色,你跟他们同色系,显不出你这位女厂长的特殊地位。” “我才不跟那些男同志穿一样的,我得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叶满枝将衣服放回去,重新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又羡慕地说,“还是军人好啊,所有场合都可以穿军装,多省心!” 今年是建国15周年,全国各地都要组织集会游行欢度国庆。 滨江也要在十月一号当天举行群众游行活动,而且游行还是有主题的——祝贺建国十五年来的伟大成就,欢呼主席思想的伟大胜利。 到时候全市所有单位都要组织人手参与游行,尤其是各大国营工厂,还得派人展示15年来取得的成绩。 滨江第一食品厂作为全市最大的食品厂,肯定是要好好准备的,全厂所有领导都要参与欢庆游行。 叶满枝翻找了半天,没找到满意的,“我明天去问问工会的皮主席和余总工穿什么服装,到时候我们女同志穿一样的!” “……” 叶厂长试了十多套衣服,连压箱底的旗袍都套到身上臭美了,还抱着琵琶弹了两支小曲儿。 吴峥嵘什么正事也没干成,被小叶厂长的换装硬控了一个小时,结果小叶厂长仍然没能选到合心意的衣服。 “柜子里要是没有合适的,你就买一套新的。布票还有吧?” 这是最佳方案。 叶满枝其实很想假贤惠一下,但她实在没憋住,在吴博士的脑门上吧唧一口。 “我还有一块新料子没用呢,等我找时间自己做一件新衣裳!” 她回身去找那块压箱底的料子时,吴玉琢小同志风一样跑进家门,直接回了自己房间,不知从屋里拿了什么,又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叶满枝将闺女喊回来,“吴会计回来啦,吴会计你干活累不累啊?先喝口水吧?” 吴玉琢刚从地里劳动回来,脸颊被蚊子叮出两个大包,跟抹了红脸蛋似的。 她拍拍自己身前的军用水壶说:“我带的水还没喝完呢,妈妈,我有急事先走啦!” 吴峥嵘伸出一条长腿将小崽拦下来,冲她手里的东西扬了扬下巴,“你拿存折干什么?” 吴会计很有责任感地说:“团长让我去银行取钱,买彩纸做小彩旗!” 一想到五岁的吴会计要去银行取钱,叶满枝就想笑。 她努力绷住表情,一本正经地问:“吴会计,你们买彩旗干嘛?” “当然是有用呀!”吴玉琢很骄傲地宣布,“我们儿童团要去参加国庆节游行啦!” 闻言,夫妻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不约而同看向身高还不到亲爹大腿根的吴会计。 就吴会计这样的,走在游行队伍里,只能看看前面人的屁股了。 第166章 国庆节早上, 晨光熹微中,整个家属院都忙碌了起来。 叶满枝难得起个大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隔壁喊闺女起床。 她家小崽也要参加国庆游行, 今天可不能迟到了。 可是,房门打开, 里面空无一人。 她提高声音问:“吴峥嵘!咱家有言呢?” “天没亮就被儿童团的小朋友喊出门了, ”吴峥嵘系好衬衣扣子, 冲窗外扬了扬下巴, “在外面排练呢。” “……” 叶满枝随意披了件外套,推开大门便走了出去。 家属院的布局是“非”字型的, 她走出自家所在的岔路, 很快就在主路上见到了一个娃娃兵方阵。 一群小孩子正在大孩子的带领下挥舞着小彩旗。 吴玉琢起得早, 头发没梳脸没洗, 连外裤都没套,只穿着绒裤就跑出来训练了。 而且站在方阵的最后一排, 最后一个。 人家队伍是按照身高排队的, 她年纪小, 站在最后实属正常。 但叶满枝隐隐担心她的小短腿跟不上前面的步伐, 万一掉队走丢了咋办? 不过, 她的担心明显多余, 儿童团游行队伍的花样还挺多的。 人家是组字方阵! 吴玉琢没一会儿就窜到前面去了。 叶满枝与几个家长一起站在马路边看热闹, 直到儿童团的排练结束, 才牵着闺女一起回家。 一进门,她就跟吴峥嵘夸道:“咱家有言表现得可好了, 儿童团的准备也挺充分,他们那个队伍是能变换队形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个‘干’字, 大干快上,干劲儿十足,还挺有意义的。” 吴玉琢竖着耳朵听妈妈夸奖自己,前面都挺好,听到后面的话,她急忙解释说:“妈妈,我们的队形不是‘干’字,是‘十一’!” 叶满枝:“……” 吴峥嵘不厚道地笑出声,胸腔都跟着震动起来。 叶满枝气恼地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有本事你来夸! 她看到那个“干”字以后,心里还有点疑惑,挖空心思才想出一句“大干快上”来表扬闺女。 吴玉琢被哄去洗漱吃早餐了,吴峥嵘看着没词硬夸的叶厂长,唇角的弧度一直没能落下来。 “再笑就迟到了!”叶满枝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又难得贤惠地拿了衣架上的军装给他穿上,“你以后能不能多穿这套衣服呀!” “没活动的时候,谁会穿它?” 除了拍相片,吴峥嵘只在出席重大活动的时候穿过军装礼服。 叶满枝的钱包夹层里就藏着一张他穿礼服的相片,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下,足可见她有多喜欢这身装扮了。 这会儿吴峥嵘本人就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她面前,身姿笔挺,英气逼人,表情比相片里的男人更放松,眼神也更温和。垂眸望向她的时候,密密的长睫毛还能印下两瓣影子。 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十分想冒犯一下吴大博士。 但穿了军装的吴峥嵘有个洋名——贞洁烈夫斯基。 亲嘴儿的难度比较高。 叶满枝磨蹭了一阵,帮他把外套的纽扣系好,又仔细数了一下他胸前的军功章。 “是不是少了一个啊?你前两个月不是刚得了一个新的吗?” 叶满枝对他取得的荣誉还是很关注的。 研究所的工作好像有了什么重大进展,与滨江二机厂的合作,还有上次去上海,都是为了让他们的科研成果应用到部队里。 八一过后,吴峥嵘和隔壁的周所就拿了一枚军功章回来。 吴峥嵘回想了一下说:“好像在书房的抽屉里。” 叶满枝去书房找出来,然后亲手将那枚最新的军功章别在他胸前。 “咱们吴峥嵘同志太棒啦!优秀!” 她心里爱意泛滥,忍不住踮脚在他下巴上啵了一口。 吴峥嵘扶着她的腰,笑道:“你夸有言的时候也是这套说辞,哄人的口吻都不带变样的。” “我这是真诚!” 一家人都有任务在身,夫妻俩并没在家耽误太多工夫。 一起吃了早饭,就将吴会计送去隔壁周所家,交给了振芳嫂子。 今天参与游行的人很多,像吴玉琢这样的小孩,不但容易被踩踏,还很可能被人趁乱拍走。 夫妻俩不放心这么小的闺女,又不想阻止她参加这样有意义的活动。 只能找振芳嫂子帮忙,请她今天跟着公社干部,一起看着儿童团的游行队伍。 正好她家老三周墨,也是儿童团的成员。 …… 一家三口在大院里道别,分头行动。 叶满枝匆忙乘车赶往食品厂,与单位的大部队汇合。 今天的游行起点都是各自单位门口,终点是市人委。 但是,因着游行主题是“祝贺建国十五年来的伟大成就,欢呼主席思想的伟大胜利”,经过十五年的建设,滨江已经由消费城市,变成了以机械工业为中心的综合性工业城市。 所以,游行队伍的最前排是各大国营工厂,展示这15年的建设成果。 重工业单位只能展示图表和模型,毕竟重工机器都是大家伙,不是轻易能拉出来展示的。 与之相比,食品厂、纺织厂、服装厂这样的轻工企业就很能讨巧。 食品厂的游行队伍,不但有图表和喜报,还有实物展示。 他们厂的产品名录有一本书那么多,游行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能手持一两种产品。 所有人在厂部门口集合后,牛恩久这个党委书记兼厂长,先给大家做了动员讲话。 可是,他讲着讲着,就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了。 “叶厂长,余工,你们怎么穿了工装?” 他们厂的游行方阵是,厂领导班子在前面打头阵,之后是从各科室和车间选出来的干部和工人代表。 工人代表都是省市各级劳模、先进个人、三八红旗手,大多是在一线从事生产的工人,身穿白色的工作服。 但坐办公室的干部们通常是穿中山装、列宁装、干部服的。 为了参加今天的国庆游行,不少干部特意挑出了自己最干净整洁的衣服。 牛恩久就穿了一套中山装。 但是,瞧瞧与他站在同一排的叶满枝穿了啥? 小叶厂长竟然穿了一套与车间工人一样的白色工作服!头上戴着白色的工作帽,手臂上还戴了套袖! 这不是显眼包吗? 四位男厂长都穿了深色的干部服,只有她这个女厂长穿了白色的工作服! 与众不同的打扮,一下子就把她凸显出来了! 而且除了她,总工艺师余幽芳、工会主席皮玉珍、妇女主任李琼,甚至还有那个养殖基地的经理戴先花,居然全都穿了白色工作服! 这些女干部到底咋回事? 叶满枝笑道:“厂长,我们女同志想穿相同颜色的衣服参加游行,显得队伍整齐一些,但是不可能所有人的衣服都一样呀,做新衣服又没有布票。大家商量了一下,索性就穿工作服吧,反正我们都要下基层劳动的,大家都有工作服!” 皮玉珍附和道:“这样穿整整齐齐,挺好的!” 其他男领导:“……” 你们倒是整齐了,但我们咋办? 男同志被女同志衬托得,有点不贴近群众呀! 牛恩久想说说叶厂长,但是叶满枝之前问过他服装的问题,他说只要服装得体就行,女同志不必与男同志穿同样款式的衣服。 他想着叶满枝是年轻女同志,平时穿衣打扮也不是那种特别稳重型的,人家年轻人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年轻人穿了工作服…… 牛恩久看了眼手表,距离出发时间还有几分钟。 他当机立断对穿干部服的人说:“既然大家都穿工作服了,那咱们几个也换一下,让队伍尽量看起来协调统一。” 十多人呼啦啦地跑回办公室换装。 于是,当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方阵走进一眼望不到头的游行队伍时,就是整整齐齐的白色方阵。 而且每人手里都拿着两款产品,与那些扛着模型的工厂截然不同。 人家挥舞彩旗、毛巾、花束,他们挥舞罐头、汽水、饼干、糖果、面包…… 队伍中间有两个负责敲锣打鼓的男工人,其他人则不断喊着口号。 走到市人委的时候,牛恩久和蒋文明高举着“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牌子。 叶满枝和陈谦则扯着“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永站排头”的标语。 大家口中喊着:“跑步学大庆,年年迈大步,一步一层天,步步攀高峰!” 叶满枝喊得可大声了,今年食品厂增加了三十多种新产品,还搞到了日本汽水生产线,可不是步步攀高峰嘛! 其他单位的人,望着他们这个队伍,不由感叹道:“现在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那家食品厂居然能拿出那么多种产品!” 食品厂的队伍服装统一,有标语有口号,还人人举着两种产品,花花绿绿的,红火热闹,成功得到了不知哪家报社记者的特写镜头。 见状,叶满枝赶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顺便将手里的酸黄瓜罐头往旁边挪了挪,以免被罐头挡住了脸。 全市的群众游行一直持续到下午,当晚还在人民公园燃放了烟花。 叶满枝和吴峥嵘也带着闺女去凑了热闹。 但她心里总惦记着记者拍的相片,次日去上班就将当天的报纸全都拿了过来。 查看报纸上是否有关于第一食品厂的报道。 “如意,报纸只有这些吗?” 周如意点头,她知道厂长在找啥,但是今天的报纸上确实没有关于第一食品厂的特别报道。 《滨江日报》用大篇幅介绍了昨天的游行盛况,只在介绍游行队伍的时候,提到了滨江第一食品厂,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报道了。 图片报道也没有。 叶满枝内心有点遗憾,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全市那么多企业参与游行,十几万人一起上街,哪有那么多篇幅一一报道啊! 没有就算了,叶满枝将报纸收好,不再做上报纸的美梦。 然而,又过了一天,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吴峥嵘却突然喊了她一声“小叶女工”。 “乱喊什么呢?”叶满枝飞过去一个眼刀,“不许给我起外号!” 她只是穿着工作服参加了一次游行,吴大博士就开始给她起外号了。 女工怎么啦! 她本来就是工人阶级出身,她光荣得很! 见她并没给出预期的反应,吴峥嵘停顿片刻,问:“你还没看报纸呢?” “看了呀。” 吴峥嵘问:“没看今天的《人民日报》吧?” “还没来得及看呢。” 叶满枝平时比较关注本地报纸,每天都按时阅读《滨江日报》和《滨江晚报》,了解本地动向。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这类全国发行的大报,通常是积攒几天一起看的。 他们家订了《人民日报》,听吴峥嵘这样说,她就找出今天的报纸翻看起来。 在第三版上,有一篇题为《全国各地盛大集会游行欢度国庆》的报道。 “据新华社一日讯 今天,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滨江、武汉、成都、西安、太原、呼和浩特、鞍山、兰州、南京、杭州、福州等地人民分别举行盛大集会和游行,隆重、热烈庆祝……” 这类报道,叶满枝通常指看个标题,大致浏览一遍。 但是,因为今天的图片特别多,她格外留心了一下。 她这一留心不要紧,一下子就在下方的一张图片上看到了她跟余总工的脸! 她俩当时站在游行队伍的第一排,而且比较靠边。 照相机的镜头照过来时,她俩是最先入镜的。 她一手扯着横幅,一手举着酸黄瓜罐头,余幽芳的两只手上分别是山楂罐头和婴儿饼干。 余总工的表情比较正经,但叶满枝正眯着眼睛冲镜头笑呢! 小叶厂长心想,她当时咋那么高兴,笑得咋那么喜庆呢,与余总工摆在一起,显得她有点傻乎乎的。 不过,能登上报纸,还是《人民日报》这样的大报,让她心里的欢喜陡然达到顶峰。 她盯着照片,感叹道:“新华社记者的照相机真好,把我俩拍得真清晰呀,后面几个职工的脸也挺清楚的,熟人都能认得出来!” 吴峥嵘好笑地附和:“嗯,拍得确实挺清楚的。” 叶满枝正想说,应该多买几份《人民日报》,把上面的图片剪下来保存,目光下移时,却倏地定住了。 只见这张图片的下方写着一行小字,“滨江食品厂的女工参加游行欢度国庆。” 叶满枝瞄一眼照片,再看看小标题。 被收入镜头的所有人,包括她俩身后的几名职工,居然全是女同志! 如果把她们看成真正的女工来解读这张照片,那她跟余幽芳确实挺淳朴的,笑容里满是完成生产任务的喜悦! 她每周有一半的时间在车间里度过,余幽芳作为总工艺师,下车间的时间也不短。 说她俩是食品厂女工,没毛病! 反正能上报纸就是好事,叶满枝没那么挑剔,珍惜地将报纸收好。 等她闺女带着报纸去幼儿园显摆完,她就可以将这张照片保存起来了。 * 国庆游行结束,献礼也完成了,食品厂全年的工作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 牛恩久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完成生产任务上。 几个副厂长的神经也都紧绷了起来。 大家都有包干任务,年底干部考核的时候,除了各自分管的工作,还要看包干车间生产任务的完成情况。 今年还剩不到九十天,一些比较先进的车间,已经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提前进入1965年了,比如酱菜车间和面包车间。 而大部分车间的生产任务还没完成,需要拼命赶工。 厂长牛恩久在全厂职工大会上提出了“革命加拼命,永远站排头,干部能下海,群众能擒龙”的口号,呼吁大家大干快上九十天,务必要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 所有包干厂长要去车间跟班劳动。 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在厂里干开了。 叶满枝包干的两个车间——糖果和罐头车间——还是比较危险的。 糖果车间的问题相对简单,为了给春节备货,每年都是最后一个季度的任务最重,大家只要按照生产计划科制定的计划,按部就班搞生产就好了。 但罐头车间的设备不足,目前只有三套半的设备,若想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必须三班倒。 一个班次八小时,机器全天不停车。 叶满枝几乎天天在车间里泡着,而与她一同泡在车间里的,还有牛恩久。 “牛厂长,要不你回去歇一歇吧?”叶满枝提议,“这里有我看着。” “没关系,罐头车间的生产任务重,我亲自过来盯一下。” 牛恩久坐在车间的角落,翻看着罐头车间制定的那些新制度。 叶满枝:“……” 生产进度紧张,有个人帮她分担一下,确实能让她轻松不少。 但这个人最好不是老牛厂长。 她这小半年在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几乎每天都来车间转悠。 那些新制度也是她邀请陈谦,与职工们一起制定,并多次调整的。 相处的时间长了,大家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起来。 车间里有什么紧急的事,车间主任和职工会习惯性地找她商量。 叶满枝隐晦地给车间主任提过醒,让他多找牛厂长请示汇报。 《鞍钢宪法》没在全厂推广之前,她还想跟牛厂长保持良好关系,维持住团结的表象。 可是,请示过牛厂长以后,牛厂长给出的指示,有时会与车间的新制度相悖。 比如,为了节省生产原料,降低成本,制定调味组岗位责任制的时候,要求每班剩余的汤汁不能超过20公斤。 但牛恩久要求提高生产效率,白班的调味组要多调汤汁,中间不要因为汤汁不足而耽误生产,用不完的可以给另两个班次用。 这就导致白班的汤汁剩余过多,让后面两个班次不好掌握分寸。 夜班的汤汁有时不够用,有时调多了,反而还要被班长记过。 夜班调味组的组长找了叶满枝好几次,想让她给大家拿个主意。 叶满枝能有啥主意? 她总不能跟牛厂长说,我们车间都定好制度了,你别来瞎指挥了。 牛厂长来跟班是出于好心,帮她分担压力,况且她还要跟老牛维持团结呢! 叶满枝想了几天,对牛恩久说:“厂长,咱们罐头车间的职工太辛苦了,虽然每班只工作八小时,但是夜班和白班的条件相差太大。我前几天值夜班,发现有的工人干到两三点就饿了,只能喝水充饥。白班工人能在厂里吃午饭,但夜班工人的伙食问题要怎么解决?” 牛恩久的一言堂,在这种时候是相当有正向作用的。 连商量都不用跟人商量,他大手一挥就通知后勤科,让食堂每晚派人值班,给各车间的夜班职工开火做饭。 为了省去大家走夜路去食堂吃饭的麻烦,牛厂长还提议,给食堂定制几辆餐车。 做好饭以后,由食堂那边将餐车推来车间,让夜班职工在车间里吃上热乎饭。 他这个决定,立即得到了全体夜班工人的拍手叫好。 之前嘟囔牛厂长瞎指挥的调味组工人也不嘟囔了。 叶满枝从前一直疑惑,老牛厂长是怎么做到一言堂的。在其他厂当十年八年厂长的大有人在,但她没听说哪家的厂长能这么强势。 全厂上下都听他一个人的。 通过这次给夜班职工做饭的事,她倒是有些明悟了。 如果由她来做这件事,顶多让食堂开火做饭,这是很多厂长都能做到的。 但牛恩久能让食堂将饭菜送到车间去,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很暖人心。 如果她是夜班职工,肯定要在心里记牛厂长的好。 老牛厂长有强势的缺点,但也有贴心的一面。 叶满枝觉得牛厂长身上的一些领导魅力,还是值得她这样的小年轻学习的。 可是,学习归学习,她不能让老牛厂长继续在罐头车间跟班了。 她用小半年的时间推行《鞍钢宪法》,眼瞅着就能出成绩。 要是再被牛厂长瞎指挥几次,那车间里好不容易形成的制度很可能形同虚设,工人们只要说一句“这是牛厂长让的”,就能绕过许多制度规则。 但她向来奉行以和为贵,团结共赢,能不撕破脸的时候,她通常不会跟人撕破脸。 作为副厂长,如何与一把手保持和谐良好的关系,也是一门很重要的学问。 叶满枝专门找了一个全新的笔记本,将牛恩久的名字写上去,全面分析老牛厂长这个人。 把对方的性格、学历、工作履历、工作成就、重大贡献之类的要点一一列上去,好好琢磨了好几天。 叶满枝自嘲地想,上一个被她这样用心关注的男同志,还是她家吴峥嵘呢。 然而,吴峥嵘听了她的话,却说:“上一个被你这样关注的男同志,应该是光明街道办的张勤简吧?” 叶满枝:“……” 好像还真是。 不过,她的用心关注还是有些作用的。 没几天她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若想与牛厂长保持良好的关系,那就不能让牛厂长闲下来,不能让他在厂里呆着! 为啥这样说呢? 纵观食品厂的发展史可以发现,在全省范围内,滨江第一食品厂绝对是合并其他单位最多的企业。 除了罐头业务,其他业务全是被牛恩久合并过来的。 牛厂长喜欢向外扩张! 通过上次与上海义民食品二厂的合作,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一听说能拿到免费的罐头生产线,牛厂长跑得比谁都快,连刚到手的汽水生产线都顾不上了。 嗖嗖往北京和上海跑。 是以,叶满枝认为,若想把老牛从罐头车间支开,又不打破双方目前的平衡,那就不能让他在厂里待着,得让他出去开疆扩土! 因此这天从省工业厅开会回来以后,叶满枝又端着茶杯溜达去了老牛厂长的办公室。 “厂长,我想跟你说说糖果车间的问题。” 牛恩久疑惑道:“糖果车间怎么了?按照他们的进度,完成今年的计划应该不成问题吧?” “完成生产计划确实没什么问题,但糖果车间的损耗率一直居高不下,我最近与车间的甄主任商量了一下,原料损耗率最高的是包裹糖果的糯米纸。咱们糖果车间的糯米纸是从外面采购的,糯米纸这种东西又薄又脆,经过长途运输以后很容易断裂破碎。厂长,咱们能否自己搞个车间生产糯米纸?我听说市里似乎想开一家食用薄膜厂,你看咱们厂能不能争取一下?” 第167章 叶满枝对自己的推测并不百分百有信心, 毕竟那全是她瞎猜的。 所以,对牛恩久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心里的感受就像等待定期有奖储蓄开奖。 在答案正式揭晓之前, 紧张和期待直接攀升到了顶点。 但牛恩久并没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叶厂长, 这两个月正是今年的最后冲刺阶段, 厂里都忙着完成生产任务, 糯米纸的事可以再等等。” 糯米纸在糖果车间的用量不算小, 奶糖、牛皮糖、大虾酥等等,凡是带包装的糖都要用到糯米纸。 可是这东西的成本和售价都很低, 即使有损耗, 也达不到为其专门搞个生产车间的程度。 糯米纸与汽水和罐头并不是一个量级的, 牛恩久不想在年底最忙乱的时候, 分心搞其他业务。 见他不搭腔,叶满枝猜他可能是瞧不上糯米纸那点利润, 于是换上振奋的语气说:“厂长, 咱们市里一直没有食用薄膜厂, 糯米纸全靠从外地调入。市领导在这时候提出建厂, 就是因为市里对糯米纸的需求越来越大了!” “除了咱们的糖果车间, 好多单位都要用糯米纸, 糕点、药品都是糯米纸的消耗大户。我听说咱们市里的药厂好像也在打这个食用薄膜厂的主意。” 抢着吃饭才吃得香, 牛恩久听说药厂也盯上了这个食用薄膜厂, 终于有了谈兴。 “市里打算在哪里建厂?投资多少?” “那我还真不清楚,我去省厅开会的时候, 听人家聊天听到的。”叶满枝表情尴尬,“我在市里没这方面的人脉,还真不知应该跟谁打听。” 她要是把啥都问清楚了, 那还怎么把老牛从罐头车间支开啊? 让牛厂长出去跑跑关系,应酬应酬,也能折腾好几天。 牛恩久对她这套说辞倒是没怀疑,叶满枝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去省工业厅工作,即使有人脉那也是在省厅的。 她这样的年轻干部根基浅,在市里还真未必说得上话。 牛恩久点点头,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 叶满枝再接再厉道:“建厂还要划拨地皮,盖新厂房,咱们要是能把这套业务接手过来,能给市里节省不少开支,我觉得谈下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到时候咱们只让市里出设备和技术员就行,咱们厂很需要食品工艺方面的技术人才,这次可以多申请几个用人指标。” 既能扩大业务板块,又能多得几个正式编制的指标,这可都是老牛厂长最上心的。 牛恩久终于对食用薄膜引起了重视,“我抽空去市里打听一下具体情况!” …… 有了正事的老牛厂长,行动力相当迅速,当天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干劲儿十足地跑动了起来。 没再去罐头车间跟班。 精准把到了老牛厂长的脉,让叶满枝有点高兴,晚上跟吴峥嵘一起喝了半斤小烧酒,导致她第二天早上又赖床了。 他们家起得最早的是吴博士,数年如一日的六点起床锻炼。 吴玉琢小同志在夏天起得早,偶尔能跟她爸一块儿晨练,但入秋以后她就不乐意早起了。 被起床号吵醒后,瞅准爸爸出门的工夫,她便抱着小枕头钻进了妈妈的被窝。 娘俩一起睡个回笼觉。 叶满枝搂着软乎乎的闺女赖床时,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哗。 母女俩都闭着眼睛听动静,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喊“号外!号外!” 吴玉琢揉揉眼睛说:“好像是小李叔叔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叶满枝睁开一只眼睛,往挂钟上瞄了一眼。 小李负责往家属院送信件和报纸。 往常送到她家这一片的时候,他们早就去上班上学了。 如果没有需要签字的信件,小李会将报纸放在门外的信箱里。 他今天来得倒是挺早,现在还不到七点半呢! 娘俩缩在被窝里赖床,谁也不愿意走出去看看。 最后还是人类幼崽的好奇心比较重,她实在太想知道外面在吵什么啦! 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线衣线裤就跑了出去。 院门被她打开,小李叔叔的吆喝声也随之一同飘了进来—— “号外!号外!《人民日报》号外!” 隔壁周所家的大门也在此时打开,周家大儿子周武跑出来问:“李叔叔,什么号外啊?” 小李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报纸,这会儿正好骑到两家人的门口。 他挥舞着报纸说:“《人民日报》号外!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了!” 吴玉琢对这个消息有点蒙,但周武是中学生,又有个当研究所副所长的父亲,对这类消息是相当敏感的。 他接过今天的报纸就立即往外跑,与小李叔叔一起宣扬这个好消息。 吴玉琢愣了两秒,也依葫芦画瓢接过报纸。 一手提着有点松的线裤,一手挥舞着报纸,蹬蹬蹬地跑回屋里。 “妈妈,《人民日报》号外!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啦!” “真的?” 叶满枝赶紧起床,接过报纸浏览起来。 头版头条的标题是两行鲜红的大字——《加强国防力量的重大成就 保卫世界和平的重大贡献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吴玉琢凑到她身边,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字问:“妈妈,这个字念什么?” “核。” “这个呢?” “讹诈。” 吴玉琢盯着新闻,逐字逐句念道:“新华社十六日讯,1964年10月16日15时,我国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成功地进行了第一次核试验。这是我国在加强国防力量、反对美帝国主义核讹诈和核威胁政策的斗争中所取得的重大成就……” 吴峥嵘收到消息,快步走进家门时,就听到他女儿用清脆又稚嫩的童声念着报纸上的新闻。 “有言,给我看看。”吴峥嵘伸手。 小屁孩赶紧将报纸塞给他,又好奇地问:“爸爸,这个原子弹厉害不?” “厉害。” 像是觉得程度不够,吴峥嵘又添了两个字,“非常厉害!” 他快速浏览着报纸上的内容,然后露出一个笑,双手将闺女举起来颠了颠。 吴玉琢难得遇上一次举高高,兴奋地喊了两声,又拍着她爸的肩膀说:“再举一次!” 吴峥嵘好心情地满足了闺女的要求,然后让母女俩吃早饭,他得先去单位开紧急会议了。 作为外行,叶满枝和吴玉琢只能看个热闹,但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里,有一大半的人是从事国防和科研工作的。 大家对这件事的反应远超叶满枝的预料。 家属院里沸腾了! 她俩还没吃完早饭,外面的大喇叭里就放起了《东方红》的音乐。 居委会组织人手敲锣打鼓扭秧歌,喧嚣的场面甚至比前段时间的国庆活动还热闹。 叶满枝送闺女去幼儿园的时候,听了一路的鞭炮声和欢呼声。 这样的阵仗,她其实是见过的,前些年苏联发射人造卫星的时候,大家就举行过欢庆活动。 当时她还在被窝里批评过吴峥嵘,觉得他思想不进步,对苏联发射人造卫星的事反应太冷淡,跟大家唱反调! 吴峥嵘不以为然,不但唱反调,还跟上级领导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为讲了那番话,他才被组织推荐来军事学院读了副博士。 七年时间一晃而过,这次终于轮到自家传来好消息,吴大博士的反应与当初截然不同。 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吴峥嵘恨不得顶着他闺女去大院里转两圈! 叶满枝一边为国家变强而感到喜悦,一边又不得不感叹,人生际遇真是奇妙,七年好像形成了一个闭环。 这样的好消息让整个城市喧腾了一天,广播里反复播送着这条新闻,许多市民自发组织了欢庆游行。 吴玉琢晚上回家时,比早上还兴奋,显然是在幼儿园被老师们进行过共产主义教育了。 一曲《北京的金山上》,被她甩着红绸跳了好几遍。 “宝宝,咱能换个舞蹈不?”叶满枝看了一晚上,有点看腻了。 连最捧场的梨花都跑了。 吴玉琢提要求,“妈妈,你给我弹个曲子,我可以即兴跳个别的!” 叶满枝对她那所谓的即兴舞蹈不抱啥希望,但还是拿出琵琶,给她弹了一曲《将军令》。 曲调铿锵有力,很有将士气概,配合今天的喜讯还挺应景的。 大舞蹈家跟着伴奏即兴跳了一支民族舞,跳完一曲不尽兴,又要求再来一个。 叶满枝满足她的要求,又弹了一曲《赛马》。 这曲子比将军令的节奏还快,跳吧,让小崽把体力消耗完就可以洗洗睡了。 然而,她这边刚弹了两小节,窗外便有二胡的弹奏混了进来。 《赛马》本就是二胡独奏曲,有了二胡合奏以后,那热烈奔放,气势磅礴的场面一下子就有了。 大舞蹈家吴玉琢顾不上跳舞,赶紧拉开房门,跑出去寻找声音来源。 叶满枝手上的动作不停,直到听见闺女喊了声“芳芳姨”,她才放下琵琶走了出去。 “振芳嫂子,刚才的二胡是你呀?”叶满枝站在自家院里问。 “哈哈,没忍住,打扰你了吧?” “没有,我就是哄哄孩子,”叶满枝笑道,“我家吴所还在单位没回来,今天那个原子弹的消息太提气了,我们娘俩在家自娱自乐一下。” “我家老周也没回来呢!今天实在太高兴了!” 两家挨得这么近,柳振芳其实早就知道隔壁有个琵琶高手。只不过人家弹琴的时候总是门窗紧闭,那就是不想被人知晓的意思。 柳振芳掌握着分寸,偶尔教老大老二拉二胡,便也紧闭门窗。 今天的气氛好,隔壁又没关窗,她才一时技痒,想跟同行交流交流。 两家的男人都不在家,孩子们还玩儿得挺好,叶满枝索性将人请来自家院子。 让吴玉琢拿出水果点心,招待小朋友。 她则跟振芳嫂子合奏几曲,搞了一个小型演奏会。 她们这边拉开了架势,左邻右里不少人都闻声跑出来看热闹。 周家老大周武向大家解释,为了庆祝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两家的妈妈一起演奏几首曲子,为祖国贺喜! 叶满枝笑望向周武,对柳振芳说:“嫂子,咱家周武这是青出于蓝了呀!” “哈哈,”柳振芳心里欢喜,谦虚道,“他还小呢,现在看不出啥来。” 一曲《赛马》过后,两人又商量着合奏了几首革命歌曲。 几个孩子端茶倒水招待着附近的邻居们,一直热闹到熄灯号吹响,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场。 * 一颗原子弹的爆炸让市里热闹了好长时间,各级单位都在组织各种庆祝活动、开各种学习会。 忙到了十一月初,才渐渐消停下来。 食品厂这边,延续为国庆献礼的传统,也为原子弹爆炸献了一次礼。 厂里最近正在生产山楂罐头,需要加印罐头标的时候,他们让印刷厂加印了五万份带有“热烈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字样的罐头大标。 这本来只是食品厂职工的一点心意,举国欢庆嘛,他们也跟着热闹热闹。 可是,第一批贴上新标签的罐头出厂以后,只过了两天,市商业局就来人洽谈,询问是否能紧急生产15万份这样的罐头。 叶满枝是经营副厂长,与商业局有关的合作由她出面。 听到对方的要求时,她连连摇头说:“陈科长,这个真加不了,我们厂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罐头生产设备不足,现在工人正加班加点赶工完成生产任务呢!今年的山楂是有数的,我们前天就停产山楂罐头了。” 陈科长问:“那你们现在生产什么?” “现在生产的是糖水苹果和午餐肉罐头。” “那你们赶紧给糖水苹果换个罐头标,也用庆祝原子弹爆炸成功的那种!” 叶满枝笑道:“罐头口味都是一样的,价格也没变,只是罐头标不一样而已,不至于这么畅销吧?” “嗐,就是很畅销,分给第一百货商店的一千瓶山楂罐头,两天就脱销了。”陈科长解释说,“一方面是这种标签确实有纪念意义,有些人像集邮似的,收集特供标签,另一方面,这种罐头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会很受欢迎。” “……”叶满枝犹豫许久,紧皱眉头说,“那我尽量想想办法吧。” 其实这种要求很容易满足,只是换个标签的事。 但她要是答应得太轻易,商业部门会三天两头给他们提要求。 她将加印罐头大标的事交给供销科,又换上工作服,跑去车间跟班了。 最近罐头车间的工作明显有了松懈的苗头,大家似乎进入了一个倦怠期,工作热情普遍不高。 叶满枝虽然心里着急,但是对于这种情况还挺能理解的。 别说工人倦怠,连她这个包干副厂长都累得够呛。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哪有那么多铁人和铁姑娘啊! 可是,国家下达的生产任务,那是必须想尽办法完成的。 这年头很少有完不成任务的工厂,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大多是XXX工厂提前半年或几个月完成全年生产任务。 罐头车间要是完不成任务,即使有客观原因,也很容易被人侧目,到时候全车间的职工都得抬不起头来。 “这还不简单!”四哥觉得妹妹面临的困难完全不算事,“你学学我们糕点车间,那个王士虎王副厂长,可会喊口号了!两三天就能弄出一个新口号,我们车间的墙上到处贴着口号标语,大家都老有干劲儿了!” 叶满枝问:“你们都有啥口号啊,说几个给我听听。” 她想抄抄王厂长的作业。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革命加拼命,跑步学大庆。” “我们要永远在生产战线上打胜仗!” “还有,三千斤指标,六千斤措施,一万二千斤干劲!” 叶满枝:“……” 太厉害了! 四哥撺掇道:“你把这些口号改一改,放到你们那个车间里,估计也能有用。” 叶满枝去了一趟糕点车间取经,将墙上的标语一一记下来,打算回去研究研究。 不过,她在喊口号这方面实在没有王士虎的创意,憋了一晚上,只想出一句“争分夺秒,一天当两天用。” 听起来干巴巴的,没有人家那些口号有新意。 让她拾人牙慧,用人家用过的,她还有点不甘心。 叶满枝瞄一眼桌面上的东西,左手的笔记本上记着糕点车间的标语,右手这本是主席的著作。 与其效仿王士虎,还不如效仿主席同志呢。 她这一年,响应号召学过雷锋、学过大庆,还学过人民解放军。 学习的目的不是喊口号,而是给自己制定一个努力的目标。 她觉得罐头车间现在还缺少一点动力和目标。 所以,再去车间跟班的时候,她将几个车间主任召集到一起。 让各车间和班组,开启今年的先进个人、先进集体、劳动模范,以及三八红旗手的评选。 “叶厂长,现在评先进还太早了吧?”一车间的陈主任说,“每年评先进都要等到12月中旬呢。” “今年罐头车间的情况比较特殊,咱们的设备不够用,大家的工作强度很大,咱们让大家提前报名参加评选,也算有个盼头。” 评先进和劳模是工人阶级的大事。 大家忙碌了一整年,得一张奖状,带回家一个茶缸、一条毛巾什么的,算是一种精神慰藉。 大人在自家孩子跟前也有面子。 反正她家老叶和三哥,要是哪年评上了先进,真的能从元旦高兴到过年。 昂首挺胸,走路带风,那精神面貌,就跟胸前带了朵大红花似的。 叶满枝希望利用评选先进和劳模的机会,调动一下大家的工作热情。 “虽说生产任务还没完成,但咱们罐头车间的表现非常出色,所有人都值得提名先进。所以,”叶满枝对车间主任们笑着说,“咱们的第一目标是拿到全厂唯一的先进车间奖!这是对罐头车间全体职工的肯定,另外先进集体、优秀班组、先进个人、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什么的,也不要落下,能报的全都报上。” 几个车间主任对视一眼,用评奖激励一下确实是个好法子。 “那我们回去试试?” “不是试试,咱就是实打实的评比。”叶满枝说,“各位主任要做好规划,咱们的评奖有国家级的、省级的、市级的、区级的,还有厂级的,每个等级还分个人和集体奖。大家辛苦了一年,咱们尽量让所有同志都有评奖的机会。特别优秀的就报国家级和省级奖项,条件不太成熟的,就报区里的和厂里的。除了领导提名,也要允许车间职工推荐提名,允许职工毛遂自荐。” 几位主任连声答应着,车间里能多出几个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 这算是主任的一项工作成绩。 叶满枝又看向罐头一车间的主任说:“陈主任,我听说你已经连续九年获得市级先进个人了,今年就是第十年,而且省级先进个人也获得了好几次。你组织工人评选的时候,也别忘了自己的评奖,把报奖材料好好写一写。” 陈桂兰红光满面道:“我已经得了这么多年,要不然就不报了吧?去年报奖的时候,就有人有意见,觉得总是我得奖,占了别人的机会。” 叶满枝不赞同道:“好就是好,省里和市里能一直选你,说明你的工作得到了上级认可。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陈主任,你只管报奖。其他同志也一样,放心大胆地报,评奖的事我会尽量替大家争取!” 副厂长都发话了,那大家还谦虚啥,肯定积极报奖呀! 几人当天就回车间宣布了马上评奖的消息,把所有工人的热情都调动了起来。 先进和劳模可不只是发个奖状或领个茶缸那么简单。 这不但是对大家工作的肯定,也是进步的钥匙。 车间里所有的小领导,都是有奖傍身的! 罐头车间马上就因为这个消息恢复了朝气,有那想报奖又不好意思自荐的,就与其他人心照不宣地相互推荐。 车间主任的推荐名单足足写了两大张纸! …… 罐头车间评奖的动静不小,其他车间也很快就听到了风声。 尽管厂里还没有下达评奖通知,可是车间之间总是相互看齐的,只要有一个车间动了起来,那其他车间肯定要跟上。 不跟不行呀! 要是哪个车间主任落到人家后面了,不为自己车间争取权益,绝对能被工人们戳着脊梁骨骂一年! 于是,很神奇的,厂办还没下达通知,全厂的评奖工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还在外面跑食用薄膜项目的牛恩久,不得不返回厂里,特意开了一个班子会议商量评奖事宜。 蒋文明兼任厂党委副书记,每年的评奖工作都要由他牵头。 他率先发言说:“其他工作可以慢慢来,但是省市两级每年都要在年底开表彰大会,咱们得先把省市两级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推荐上去。” 王士虎清了清嗓子说:“那我提个建议啊,咱们今年的推荐尽量推几个新人,像那已经连续拿了八九年先进的人,咱们就不要推荐了,给新人一些机会。” “就拿糕点车间来说,今年有两款糕点获得了市级优秀产品的称号,这两款糕点都是由糕点师傅王爱民研发制作的,这样的同志难道不值得被推荐为省级甚至市级先进吗?” 他们是轻工单位,省级先进集体和个人奖项只会给一个名额,市级的也只有两三个而已。 名额给了某个人,那其他人就没了机会。 之前的省级先进个人,常年被罐头车间的陈桂兰,以及面包车间的胡六培轮流做庄,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参与评奖的余地。 王士虎虽不是车间主任,可是作为包干副厂长,他得站出来为包干车间的职工争取奖项。 叶满枝明确反对道:“评奖要讲究公正公平,某位同志能连续多年被评为先进个人,一定是因为他有被评审组认可的成绩。罐头车间的陈桂兰多次改进产品配方,改进生产方式,提高生产效率,在前两年物资最紧缺的时候,她开辟了用黄羊子肉、野猪肉、狍子肉等野味制作罐头的先河,想尽办法完成了当年的生产任务。除此之外还有过两次见义勇为的先进事迹,这样的同志被评为先进个人是很能服众的。” “咱们不能因为人家获奖的次数太多,就不允许人家报名了吧?这种理由放到哪里也说不通。” “我们当然知道陈桂兰同志很优秀,当初把她推荐上去当先进也是厂里的决定。”王士虎说,“但是省级奖项和市级奖项的名额只有一两个,常年让她得奖,那其他人真是一点奔头都没有,相当打击大家的积极性。” 陈谦给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叶厂长不是在罐头车间说了吗,让大家尽量都能得奖,一个人不要报重复的奖项。陈桂兰是女同志,要不然就给她报三八红旗手吧,把市级和省级先进留给其他人。” “陈厂长,三八红旗手是妇联为女同志设立的奖项,是为了激励女同志的。谁也没说当了三八红旗手,就不能当劳模和先进了,陈桂兰的成绩足以获得先进称号,凭什么不让她报奖?要选谁由评审组决定,如果报了没选上,那咱们没话说。可是,不能因为她是女同志,能报三八红旗手,就取消她评先进的资格吧?” 王士虎说:“别的人我不管,反正糕点车间的王爱民是一定要报省市先进的,一个人占着先进的位置将近十年,让其他人怎么进步?” 叶满枝撇嘴,该进步就进步,人家当先进,就阻止你进步了? 这是什么道理? 牛恩久轻咳一声说:“评奖工作刚开始,咱们内部要搞好团结。先把名单报上来吧,到时候在根据总体情况,分配一下报奖名额。” 听他用了“分配”这个词。 叶满枝就知道,老牛厂长也是倾向于大家一起分果果了。 如果陈主任报了三八红旗手,那就不给她报省市先进了。 毕竟全厂两千多号人,奖项不能让她一个人占着。 何况还一占就是将近十年。 叶满枝蹙眉想了想,没再说什么。 见她不再继续针锋相对,另外几个厂长总算放了心。 每年的评奖都是一场博弈,领导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情况不在少数。 叶满枝没跟他们在会上争执,但她总觉得不给陈主任报奖太可惜了。 她径自琢磨了几天,然后专门往市人委的评奖委员会跑了一趟。 今年的评奖委员会刚开始正式工作,见到企业领导上门,评委会的副主任笑道:“企业的同志来的也太早了,你们这么快就将名单拟好了?” “孙主任,名单还没拟好,但是评奖过程中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我想跟评委会反应一下。” “哦,那你先说说。” 叶满枝组织了一下语言,笑着说:“我们厂有一位同志,自打市里开始评先进,她就被评为了先进个人,截止到去年,已经连续获得9年先进个人称号了,今年要是再得奖就是第十个先进个人称号。正好咱们市里的奖项也评了十年,孙主任,咱们今年的评奖能不能设立一个特别奖,发给全市连续十年获得先进称号的同志?比如给他们颁个‘光荣十年奖’之类的。” 第168章 滨江市的评优工作, 是从一五计划之后开始的。 最初只评选劳动模范,后来为了激励大家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又增设了先进个人奖和先进集体奖。 今年正好是评先进的第十个年头。 孙副主任当过三次评委, 遇到过一些比较个别的,“要奖”的企业领导。 但人家都是来要名额, 或是推荐先进人选的。 像叶满枝这样, 直接让他们增设一个新奖项的, 她还是头一回遇见。 她怔愣过后, 公事公办地说:“叶厂长,你提的意见我们评委会记下了, 之后会认真讨论的。” 评奖这种事向来是上级单位公布评奖细则, 下级单位按要求推荐人选。 叶满枝也知道自己管得有点宽了, 但是机会就摆在面前, 她总得试试吧? 今年不争取的话,明年就更难了。 逢五逢十搞些特别活动, 设个特别奖项顺理成章。 但“光荣十一年”虽然也挺光荣, 却像是为某人特设的奖项。 “孙主任, 市里的评奖工作我们基层单位肯定全力支持。我今天冒昧登门, 只是想反应一下基层出现的情况。咱们市里每年都要评出一千多名先进个人, 我相信连续多年得奖的同志一定不在少数。” 孙主任不确定连续获得九次先进的工人有多少, 但多次得奖的肯定大有人在。 见她点头, 叶满枝继续说:“获奖能督促大家一直保持优秀, 可是奖项名额有限,如果这个奖项总是颁给固定的几个人, 其他人会觉得没奔头,争不过这几位优秀的同志,索性就不争了。不过, 让常年得奖的同志发扬风格,将名额让给其他人,那对他们也很不公平……” 孙主任笑了笑说:“叶厂长,企业领导也要开辟新思路,如果某位同志连续九年获奖,说明这个同志非常优秀,可以考虑让其走上更重要的领导岗位。” 厂领导与工人的评奖体系不同。 如果在工人这边走到顶了,那就可以往干部那边努力。 叶满枝笑道:“我们厂的这位同志,今年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 2.27大火之后,罐头一车间的主任和副主任都被追责了。 陈桂兰是在大火之后提拔上来的新主任。 闻言,孙副主任若有所思地颔首。 这个叶厂长反应的情况是存在的,十周年也确实是个噱头,值得颁发特别奖项。 但是评委会不可能为某人量身定制一个奖项,他们得先确认一下,市里有多少能拿到“光荣十年”奖项的同志。 * 尽人事听天命,叶满枝去市里反应了情况便重新返回单位上班了。 给别人跑动奖项的同时,她自己的事也不能落下。 车间的工人要评奖,厂部的干部也要评奖。 叶满枝来第一食品厂上班将近一年,能写的内容挺多。 她对争取奖项还算有经验,不但要工作做得好,汇报材料也要写得好才行。 所以,除了去车间跟班劳动、做明年的全厂供销计划,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写汇报材料上了。 周如意进入办公室拿走签好字的文件,踯躅片刻问:“厂长,年底要总结的材料还挺多的,有没有需要我来写的?” 她家这个厂长是大学生,无论是演讲稿还是提交给上面的材料,都是自己动笔的。 刚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周如意还暗自窃喜过。 可是,时间越久,她心里越不踏实。 秘书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当领导的笔杆子,材料都被领导自己写了,那她这个秘书还有什么用啊? 人家蒋副厂长那边,连年终工作总结和评奖申报材料,都是由秘书捉刀的。 蒋厂长只需要在此基础上修改补充。 叶满枝笑道:“行啊,今年分管工作的总结我还没动笔。你跟供销科和财务科联系一下,先写个初稿吧。” 这算是很重要的工作了,周如意连忙点头,捧着一沓文件高兴地回了秘书室。 而叶满枝还在盯着面前的稿纸犯愁。 她申报个人奖项的初稿已经写完了。 足足三十页,比她的大学毕业论文还长。 她担心评奖委员会没耐心看完,盘算着精简一下。 但她反反复复翻看了好几遍,哪一部分都不舍得删改。 尤其是与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有关的内容,十七页的汇报,她一个字都不想减。 这可都是她的成绩!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改了一下午也没改完,眼瞅着到了下班时间,她赶紧将材料收进抽屉,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 吴峥嵘昨天去北京出差了,家里只剩她跟吴会计。 “宝宝,妈妈今晚要值班,你跟我去厂里还是去太奶家住一晚?” “我跟你在一起!”吴玉琢答得干脆。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妈妈单位值班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都要跟着妈妈去单位。 叶满枝对跟屁虫的选择不惊讶,正要答应的时候,又听她闺女说:“我要写工作总结,妈妈你一会儿教我写。” “写什么工作总结?” “就是我们儿童团的工作总结呀!”吴玉琢很光荣地说,“团长让我写的!” 叶满枝:“……” 天呐。 她闺女才五岁就要写工作总结了,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五岁能写出个啥呀! 吴玉琢从她的小书包里拿出一个田字格本子,骄傲地说:“团长让我写在这上面,到时候要交给方叔叔。” 方叔叔就是青年街公社的方书记。 看来这儿童团的工作总结,是方书记那个大聪明安排的。 叶满枝接过本子翻看起来。 这上面有好几个人的字迹,有的一看就是大孩子写的,字迹工整,很少有错别字。 有的不但通篇错别字,还有生字是用拼音代替的。 但小干部们写的都挺认真,记录着一年来儿童团组织过的活动,还有那一亩地的种植和收获情况。 吴玉琢当会计的时间不足四个月,所以,这本子上还有之前那个小会计的笔迹。 叶满枝盯着郭冬冬歪歪扭扭的签名,心想这儿童团团长真够可以的,连贪污公款的前任会计都被他找回来写工作总结了。 她当机立断改口说:“宝宝,最近降温了,我们单位的值班室可冷了。你去太爷爷家住一晚吧,你太爷以前是当大学院长的,可会写工作总结了。你这个总结,让他给你指导指导。” “我太爷爷比你写的还好吗?” 在吴玉琢的印象里,她妈妈总在家里写工作总结,应该是很会写的。 “肯定比我会写呀!”叶满枝夸起老头来,极尽赞美之词,“我只是大学生,你太爷爷是给大学生当老师的,可厉害了!” 吴会计小小年纪就很有责任心,以工作为重,点头说:“那我去找太爷爷吧!” 叶满枝赶紧将孩子送去吴家老宅。 与亲妈相比,吴院长对小孩的工作总结相当重视,冲孙媳妇挥挥手,就开始带着重孙女一起打草稿了。 * 小叶厂长给闺女安排了去处,便独自返回厂里值班。 她每个月要值班五六次,对值班的流程早就烂熟于心了。 上半夜跟民兵连和保卫科一起,在各车间来回巡视,主要是检查安全生产,以防出现意外事故。 11点过后,她可以回值班室睡觉。 保卫科会安排人手值夜班。 一般不会出大事,像2.27大火那种意外事故,多少年也遇不到一次。 然而,她今晚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人跑来值班室,哐哐拍值班室的大门。 “叶厂长,你睡了吗?” 叶满枝听到声音,立即清醒过来,答应一声就起身穿棉袄。 一边搬运堵着大门的桌椅,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她睡觉不脱衣服,穿衣用不了多少时间。 费工夫的是搬桌椅。 她能跟男同志一起值夜班,但胆子其实没多大,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厂区里值班时,每次都要给大门上锁,顺便用桌椅堵住大门。 等她终于将桌椅放回原位,门外保卫科的人也讲明了情况。 “叉车司机操作失误,让叉车撞上了成品仓库的大门,鲍师傅头部流血已经昏迷了。当时装卸班的小许正站在大门旁边,被大门砸到了肩膀。” 叶满枝拉开房门问:“组织人手送医了吗?” “我们科长给医院打了电话要救护车,但医院说救护车只有一辆,已经被派出去接一个难产的孕妇了。鲍师傅的头上全是血,大家不敢挪动他。” 叶满枝疾步跑向仓库,等他们来到成品仓库前的空地时,十几人正围在鲍师傅和小许身边。 有人拿着干净毛巾按着鲍师傅的额头止血,小许则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刘科长,鲍师傅这个出血情况太严重了,还是得尽快送医院。” “我让人去找住得最近的卡车司机了。” 厂领导没有小汽车,厂里只有两辆拉货的卡车,在场众人没有会开车的,若想出车必须联系卡车司机。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即使司机尽快赶来,也需要半小时。 “咱们仓库里不是有拉货的推车嘛,先把两个伤员放到推车上,送去最近的中心医院,那边有夜间急诊!” 有人能站出来拿主意了,大家立即行动起来。 一群人先将鲍师傅和小许搬到板车上,然后派了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推着板车走出厂区。 走到门口的时候,在医务室值班的卫生员也赶了过来。 成品仓库的大门被叉车撞倒了一扇,叶满枝找了几个人看守成品仓库,匆匆安排了后续事宜,这才追上前面的小推车,跟大家一起将人送进了急诊。 …… 她一直在医院守到天亮,等到牛恩久和伤患家属一起赶来医院时,她强打起精神介绍了当时的情况。 “鲍师傅昨晚值夜班,在罐头车间和成品仓库之间运输货物,11点45分左右,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就操作着叉车撞上了成品仓库的大门。大门被叉车撞倒了一扇,鲍师傅会受伤是因为被掉落的碎石砸到了额头和后脑,另外他左腿骨折了。小许师傅被仓库的大门撞到右臂,肩膀脱臼,手腕和手指都骨折了。” 叶满枝对这次的意外挺无语的。 与装卸班的其他人相比,开叉车算是很轻松的工作了。 成品罐头比较重,而且大部分产品是玻璃瓶装的,以防在运输过程中出现损耗,食品厂去年特意采购了一辆叉车,专门在厂区里装运货物。 既能给装卸工人省些力气,又能保证罐头制品的安全。 以前让工人搬运货物的时候,从没出过大岔子,如今工作条件好了,有了叉车,反而捅了篓子。 鲍师傅的爹娘只关心儿子的安危,拉着叶满枝问:“厂长,我家鲍旭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腿骨折需要将养,头上的伤也要观察。鲍师傅半夜醒来了两次,现在又睡着了。” 叶满枝其实不太确定鲍师傅是被砸晕的,还是醉过去了。 但家属的情绪有点激动,她没在家属面前提这件事。 直到两家人都进了病房,她才将细节讲给了牛恩久。 “鲍旭身上有白酒味,昨晚不少人都闻到了,但我不确定他喝了多少,是不是因为喝酒才出了意外。入冬以后气温骤降,夜里挺冷的,司机师傅靠着白酒保暖也有可能。” 叉车跟汽车不一样,汽车虽然也四处漏风,但至少有个带门带窗的驾驶室。 而叉车驾驶室的两侧是空的,没门没窗,夜班司机作业的时候,与户外露天作业没什么不同。 鲍旭身上有酒味,脸也挺红。 可是不能仅凭这些就给他定性醉驾,毕竟喝酒可以是为了保暖,脸红也可以说是天冷冻的。 牛恩久哼了一声说:“十有八九是因为喝酒,保卫科的人在叉车的驾驶室里找到一个军用水壶,一打开全是白酒味,那酒壶至少能装二斤白酒。” 如果只是小意外,厂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只要不出事,这年头对司机喝酒开车没啥处罚。 三九天喝点白酒是很多司机的取暖手段,大家都能理解。 可是如今正值年末,厂里的所有工作都进入了冲刺阶段。 全厂都在加班加点赶生产的时候,鲍旭却驾驶着叉车把仓库的大门撞倒了。 而且他当时刚从罐头车间装了20箱苹果罐头。 他这一撞不要紧,20箱,共计480瓶罐头,也几乎全被撞碎了,幸存下来的不足20瓶。 哪怕只计算成本价,这些罐头也要三四百块了。 无论意外是因为什么发生的,厂里对鲍旭的处罚必然轻不了。 …… 事情的后续发展与很多人料想的差不多,厂里很快便做出了开除鲍旭的决定。 上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有连带责任的安全员全被开除了,这次鲍旭是第一责任人,将他开除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厂里尚未将开除鲍旭的决定公布,公安就率先上了门。 鲍旭的父母似乎已经料到了儿子会被食品厂处置,在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他们报了公安。 要求公安出面调查。 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即使鲍旭真有醉驾情节,也查不出什么线索。 被公安问到时,当时在场的几个工人,都回答得模棱两可。 大家平时的关系不错,即使有人觉得他醉驾了,也不好意思站出来证实。 医院的医生只能证实鲍旭喝了酒,时下对醉酒没有明确的衡量标准,鲍旭被送来时不清醒又受了伤,医生更倾向于他是因为遭受重击才短暂昏迷的。 唯一能给出明确证词的,只有同样受伤住院的小许。 他愿意出面指认鲍旭喝醉了。 小许是装卸班的工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因为这次事故,造成手腕和指骨骨折,治好以后能正常生活,却不能提重物。 而装卸工是个体力活,他还是个临时工。 年纪轻轻就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算是被鲍旭砸了饭碗。 人家能不恨他吗? “那鲍旭明明就是喝酒出事的,厂里应该将鲍旭开除!” “刘汉民,你不在车间工作,来这里掺和什么?”蒋文明头疼地问。 这刘汉民因为2.27火灾时玩忽职守被开除,后来又将功补过,重新返厂上班了。 “我是许建伟的舅舅!”刘汉民站在小许的家属阵营里,义正言辞道,“对这样喝酒误事的人就应该开除!” 鲍旭的父亲说:“我儿子是叉车司机,夜里气温低,他喝酒是为了保暖!我家鲍旭是一斤的量,那水壶里的酒总共还不到二两,怎么可能喝醉?” “那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往仓库大门上撞?”刘汉民问。 “我儿子当时身体不舒服!” 醉驾发生事故肯定会被厂里开除,但因为身体不适才出现意外是可以被原谅的。 “汽车司机年年体检,他身体要是不好也当不了司机!”刘汉民质疑道,“他既然身体不好,是怎么当上的司机?” “我儿子身体挺好,但他连续上了两个月的夜班,哪个好人能受得了?” 刘汉民讥讽道:“罐头车间的夜班工人,哪个不是上了好几个月的夜班?大家都没事,就鲍旭出事了?出事的时候还喝酒了。” “鲍旭跟罐头车间的工人能一样吗?”老鲍急赤白脸道,“罐头车间的工人大多住在食品厂的家属院,但我们家住的是从街道租来的房子!不但临街挨着菜市场,还跟七户人家挤在一个院子里。白天吵吵嚷嚷的,根本就没办法好好休息!” 食品厂的工人分白班和夜班,所以为了保证夜班工人能够正常休息,后勤科要求家属院格外关照有夜班工人的家庭。 凡是有夜班的工人,都可以在家门口挂一块“今晚夜班,禁止吵闹”的牌子。 挂了牌子以后,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许去人家门口喧哗。 一旦被抓住,可以告到居委会。 要是因为休息不好,导致上夜班时出现纰漏,那被抓住的人也要负连带责任。 所以,食品厂家属院里的环境很好,白天也很少有吵闹喧哗的情况。 只不过,家属院是在六七年之前建成的,当时食品厂的规模还没这么大,能住进家属院的大多是干部,以及罐头车间、酱菜车间的职工。 后来并入食品厂的职工,都没有居住家属院的条件。 要么住原来的房子,要么由厂里出面帮他们跟市里租房。 大家住得分散,环境也参差不齐,而鲍家人比较倒霉,住的房子是个大杂院。 一个院里住着好几个单位的职工,人家才不管你晚上是否上夜班。 白天该干嘛干嘛。 连上好几个月夜班的鲍旭根本无法在白天好好休息。 所以,鲍旭父母认为,鲍旭出了意外,食品厂要负大部分的责任。 厂里不能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又一直给他安排夜班。 鲍旭休息不好,上夜班时精神不好,注意力不集中,尤其冬夜寒冷,人一冷就容易犯困,这不就出事了嘛! 在场的几位厂领导全被鲍家人的狡辩惊呆了! 连叶满枝也没想到,鲍旭醉驾撞坏仓库大门,还能跟住房扯到一起…… 这都哪跟哪啊? 大家觉得鲍旭的家属无理取闹,刘汉民更是像讲笑话似的,将这番说辞宣扬了出去。 他的本意是,让大家看看,为了给鲍旭脱罪,他的家属能胡搅蛮缠到什么地步。 叉车撞仓库是厂里的热点话题,职工们都挺关注这件事的后续进展。 鲍家人的话确实被广泛传播了,但是,让小许家属和厂领导们都没料到的是,厂里的舆论突然转了风向,不少人竟然还挺认可鲍旭一方给出的理由。 街道公租房的条件本来就不好,跟家属院的环境完全不能比。 食品厂的家属院有图书阅览室、游艺室、澡堂,还有篮球场。 大家都是食品厂的职工,而且都要轮流上夜班,凭啥罐头和酱菜车间的职工可以住家属院,而其他人就只能租街道的房子? 家属院的条件越好,就越让其他人心里不平衡。 借着鲍旭的事情,许多没分到住房,或是居住条件很差的职工,纷纷向工会、后勤和厂办反应情况。 要求厂里给职工解决住房问题。 “我们车间里不少人想写联名信呢!”四哥嚼着大肥肉说,“他们让我也一起签名,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临时工没有分房的资格,你签名也没用。”叶满枝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又问,“哥,你开车技术咋样,当初学的驾驶技术还没全忘光吧?” 四哥连连摇头:“不行,我一闻到那股柴油味就恶心。” “厂里总共只有两个叉车司机,鲍师傅受伤以后,没人能顶班。司机都是正式编制的,你要是能去开叉车,我就帮你推荐一下。” 四哥晃着腿问:“厂里到底打算怎么处置鲍旭啊?他要是没被开除,那让我去开叉车有啥用?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最多顶班三个月,等人家伤好回来了,我又得回糕点车间去当临时工。” “你就别管鲍旭了,即使他回来了,也没什么影响。现在的叉车司机两班倒,工作时间还是太长了。最好能三班倒,每班工作八小时,以免司机疲劳驾驶。”叶满枝笑道,“要是当上正式工,你就有分房的资格了。” 四哥还是摇头:“那柴油味我受不了,再说街道的公租房哪有军工大院的住房条件好?我在家里住得挺好,过阵子可能就更好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有些低落,叹气说:“咱爸和三哥不是都报名去支援三线建设了嘛,正式名单已经出来了,咱爸让你们抽空回去一趟……” 第169章 得知名单已经公布, 叶满枝没耽搁,当晚就回了军工大院。 “哥,厂里要求你们什么时候走啊?” “最早的一批下周就走了, ”三哥笑着说,“咱家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 我想下周就跟着大部队离开。” 二姐埋怨道:“家里怎么没有你操心的?你一走了之, 媳妇和孩子怎么办?咱爸妈的年纪也不小了……” 三哥笑出一口大白牙, “哈哈, 不是还有你们嘛,我去三线支援建设, 你跟大姐还有小妹, 多回来陪陪爸妈。” 二姐红着眼睛在弟弟肩上锤了一下, “你可真是的, 山高路远说走就走,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二姐, 你别怨他了。”黄黎拉着她小声说, “满堂要是不去, 就得让咱爸去了。” 656厂是军工厂, 工人和技术人员的思想觉悟特别高。 他们这栋楼的所有工人都为去三线报了名。 有的甚至是父子母女齐上阵, 一家好几口人一起报名。 656厂还有自己的生产任务, 不可能将大家全都放到三线上, 所以选人的时候是有条件的。 像老叶家这种父子都报了名的情况, 一般会让年轻人上三线,而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则被留在厂里。 叶满枝摸了摸侄子的胖脸蛋, 担忧地问:“嫂子,我三哥要去三线,那你跟出租车怎么办?跟他一起去还是留在家里?” “暂时留在家里吧。三线那边是从零开始的, 啥都没有,住房和学校都要新建。先让你三哥去打前站,等他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带起祥过去。” 黄黎来了这里将近十年,虽然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的生活,但她没经历过从前的苦难,很多时候无法共情当代工人的热血和激情。 厂里刚让工人报名去三线的时候,叶满堂就回来跟她商量了。 她起初并不同意。 三线的工作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气候也与北方迥异,拖家带口去三线纯粹是自讨苦吃。 可是,叶满堂是个很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特别是避开留苏,转而当上红色工程师以后,那奉献精神又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厂里做了几次动员,他就写了几次请愿书。 只不过,都因为她不肯松口而锁进了抽屉,没能交出去。 叶满堂整天心急火燎,迫不及待想去前线,每天都要回家跟她汇报车间里又有谁报名了。 直到他们这栋楼里的大部分人都报了名,他要是再不报名就显得思想太落后了,黄黎才决定尊重叶满堂的个人意愿,他想去三线就让他去吧。 厂里报名去三线的,都是跟他一样一心奉献的工人。 三线山高路远,地点偏僻,估计没人愿意闹腾,接下来的几年,叶满堂可以在三线安心钻研技术,跟他那些工友齐心协力搞生产。 大姐瞅一眼这个弟媳妇,皱眉问:“你要是跟去了三线,那边能给你安排工作吗?” 技术工人去了还能一展所长,像黄黎这样的家属,去三线反而要牺牲自己的事业。 三线搞的是国防工业,要求隐蔽分散,那地方不说荒山野岭,但也差不多了。没娱乐活动,再没个工作,总不能让家属一直在家带孩子吧? 她这个弟媳妇是当过中学老师的,瞧着也不像是没有事业心的样子,去了三线能适应吗? “还不知道呢,”黄黎说,“全国都有邮政网点,等那边建起来以后,我想申请转到当地的邮电所上班,就是担心万一去晚了,没有岗位空缺。” 叶满枝宽慰道:“你这些年不是出了不少连环画吗,哪怕到时候暂时安排不了工作,也可以在家画连环画。” 叶满枝自己只出过一本服装书,在书店里早就买不到了。 但黄大仙后来居上,出过六七套连环画,都是类似于《小兵张嘎》那样的少年儿童读物。 她家吴玉琢的书架上,摆着她三舅妈出版的所有小人书,而且每一本她都看过了。 算是三舅妈的忠实小读者。 尽管前几年国家对出版稿酬进行了改革,出书的稿费没有她当年那么高,可是出书的收入仍比靠死工资赚得多。 黄大仙手头不差钱,三线那边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还可以画画小人书。 “先让满堂去看看情况再说吧,”黄黎在儿子的脑袋上揉了揉,“起祥要参加今年的少儿速滑比赛,如果能出成绩,我就陪他在滨江多待两年,要是没这方面的天赋,那就去三线一家团聚。” 黄黎没生娃之前,还做过培养天才儿童的美梦。 但是现实比较打脸,她家儿子的体重一直居高不下,她这几年给儿子报了体操班、乒乓球班,还让他学了滑冰,企图让他减减肥。 这小子在前两项运动上没啥天赋,但滑冰的效果还不错,他跟老四家的起球一起学滑冰,小哥俩一块儿上课,体重有所下降不说,还练出了一点成绩。 这哥俩下个月还要一起参加区里的少儿速滑比赛。 …… 支援三线的人选确定以后,厂里很快就安排大家动身了。 正式离开这天是周日,天空放晴,雪照云光。 全家人一起到火车站为三哥送行,即使车站的广播里播放着欢快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仍然抹不去那股强烈的离愁别绪。 因着不知三线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所有工人都背着自己的口粮、被褥,甚至连茶缸、暖瓶和洗脸盆都带上了。 三哥胸前佩戴大红花,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神情无奈地安慰着哇哇大哭的几个孩子。 亲儿子出租车已经在家哭过好几次了,本来早就说好了今天来送行的时候不许哭。 但是架不住有人带头。 吴玉琢刚开始还以为三舅跟她爸爸一样,只是去出差一小段时间的。后来听车车哥说,三舅要去那边工作好几年,小吴会计心里那股不舍突然就压不住了。 抱着她三舅的大腿哭得直抽抽。 导致其他送行的孩子也跟着哭。 叶满枝将伤心的闺女拉开,鼻音囔囔地转移话题说:“哥,厂里安排得太突然了,吴峥嵘出差还没回来呢,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哈哈,没关系,到时候我跟妹夫写信交流。”叶满堂望向眼眶通红的妻儿,强忍着心酸道,“来芽,我不在家,你嫂子和侄子这边,你们帮我多照看照看。” 叶满枝用围巾抹了下眼泪,红着鼻头说:“用不着你特意交代,我们肯定把家里照看得好好的,你顾好自己就行了。干活的时候悠着点,你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别把身体累坏了!” 她将几个孩子拉到旁边,将最后的道别时间留给三哥一家三口。 直到火车头的方向传出长鸣,领队吹哨示意工人们上车出发,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老叶,才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了句:“好好干!” * 南下的火车不但带走了热血奉献的工人们,也把叶守信的精气神带走了。 自己去三线和送儿子去三线,那心情天差地别。 况且老三每天跟他一起去车间上下班,不但是儿子,还是徒弟,是上班搭子。 家里和单位冷不丁少了一个人,让他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出租车与他的精神状态差不多,爷孙俩整天都蔫嗒嗒的。 三哥离开前,特意跟老四和老五喝了一顿酒,算是正式将家里交给了两个弟弟。 所以,五哥这阵子经常回军工大院,买煤批柈子的活他全都干了。 偶尔还帮忙去幼儿园接送两个小侄子。 瞧着出租车一直闷闷不乐的,他就把俩侄子带回自己家,让出租车帮他看着刚过了百天的闺女。 有个状况百出的小婴儿,出租车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来芽,装卸班那边还要不要人了?你说我去开叉车咋样?” 吃过午饭以后,四哥晃悠到了妹妹的办公室。 “叉车司机都是各厂自己培养的,对外基本招不到人,你要是能去开叉车当然好了。”叶满枝问,“你不嫌柴油味大了?” “咋不嫌呢!”四哥嫌弃地皱眉,“我这几天去看过那辆叉车,没啥密闭空间,柴油味比卡车小,而且冬天能戴围脖口罩,我可以先去试试。” 先干半年,混个正式工的编制,到了夏天就看情况再说。 开叉车有一点挺好,就是只在厂区里活动,不用开到马路上。 他要是恶心了,随时能下车缓缓。 叶满枝疑惑问:“你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她四哥可不是啥上进的人。 他手头不缺钱花,要是没有三哥和老叶催着,宁可一辈子莳花弄草。 四哥啧啧道:“三哥去三线以后,咱爸跟丢了魂儿似的,好像只有三哥这个儿子是出息的……” “对啊,就是三哥最出息。”叶满枝实话实说。 “……”四哥翻个白眼,“我这回就混个正式工的编制,让咱爸开开眼!不过,我可不能跟那个鲍旭似的,老老实实干夜班。老于师傅是鲍旭的师傅,不是我的师傅,他要是像安排鲍旭似的安排我,那我就让他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司机都是老带新,在厂里认师傅的。 鲍旭的驾驶技术是跟于师傅学的,相当于跟着人家学了一门吃饭的手艺,老于就是他名义上的师傅。 所以,老于给他排了两个月的夜班,自己一直上白班,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自己去找人事科毛遂自荐吧,厂里没几个会开车的,卡车司机不愿意转去开叉车,现在应该没人跟你竞争。” 叶满枝不担心四哥。 他在家常被老叶收拾,但在外面混的时候很少吃亏。 老于师傅未必支使得动她四哥。 叶满枝催促四哥去毛遂自荐,自己则拿着笔记本,去隔壁的会议室开会。 厂里的评奖申报材料已经交上去了。 叶满枝没能评上省级先进。 省级奖项每个厂只能推荐一名干部。 按照惯例,这个名额应该是给牛恩久的。 他是党委书记兼厂长,厂里的所有成绩都能算在他身上。 但老牛厂长因为2.27大火背了处分,即使报名也是浪费名额。 所以,今年厂里推荐的人选是王士虎。 王士虎今年主导参与优质产品评比,12个产品获得了“市优”称号。 几个车间的技术革新也可以算在他这个技术副厂长的头上。 而且糕点车间接到了市里临时下达的20万斤月饼的生产任务,时间紧任务重,他参与到生产第一线,带领大家圆满完成了任务。 几项加起来算是很亮眼的成绩。 至于叶满枝,提交申报材料的时候,她包干的罐头车间还没完成今年的生产任务。 即使完成了,也是将将巴巴完成,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不如王士虎有竞争力。 叶满枝在心里安慰自己,她还年轻呢,要是现在就得了省级奖项,那以后还有啥进步空间呀! 她可以再沉淀一下,继续努力。 再说,没有省级奖项,不是还有市级的嘛! 由于牛恩久和陈谦都因为2.27大火背了处分,滨江市评选模范干部的时候,只有她、蒋文明、王士虎三个副厂长提交了申报材料。 叶满枝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元旦还有十天,公布评奖结果,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果然,在今天的班子会上,牛恩久安排完今年最后的冲刺工作以后,就提到了市里的评奖结果。 “今年咱们厂的收获非常喜人,有一位同志取得了‘光荣十年’荣誉,三位同志获得了先进个人称号,一个车间和两个班组获得了先进集体奖。” 牛恩久对照着笔记本,念完工人取得的成绩后,又接着说:“厂部这边的成绩也不错……” 几位副厂长都镇定地喝着茶,心里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市级模范干部花落谁家。 王士虎笑道:“大家今年都干得不错,虽然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总体还是稳中有进的。” 食品厂的几个副厂长都有分管工作和包干车间,工作内容相差无几,年终成绩也没拉开太大的差距。 在水平差不多的情况下,将奖项评给资历最深的蒋文明和王士虎是比较合理的。 这种评奖能落到谁头上,大家心里其实都有点数。 王士虎今年风头正劲,而蒋文明前年得过一次市里的奖项,今年的优势不明显,蒋厂长忙着在车间跟班,连申报材料都是让秘书代笔的。 就在大家以为这个市级模范干部,八成会落到王士虎的头上时,牛恩久却带头鼓掌说:“厂部这边,叶满枝叶副厂长获得了‘市级模范干部’的称号,财务科的毕翠华获得了革新能手称号。两份名单都交给厂办了,咱们尽快出个喜报。” 在另三位副厂长大惑不解的目光中,叶满枝起身示意了一下。 接受了大家延迟了好几秒的掌声。 蒋文明望着笑容矜持的叶副厂长,在心里狠狠后悔了一番。 要是早知连叶满枝都能压过王士虎,拿到这个模范称号,那他真应该好好准备一下那份报奖材料呀! 几位厂长几乎同时在脑子里回忆着,叶厂长今年到底干出什么成绩了? 倒不是他们特意贬低打压年轻人,可是从目前的成绩来看,叶满枝的工作确实没有特别突出的呀! 要是罐头车间或糖果车间提前半年,或是四五个月完成全年生产任务,那她得奖实至名归。 可是,这俩车间的任务完成情况都一般呀。 难道是因为她分管的经营工作? 要是这样想的话,倒是有可能。 经营工作由她分管没错,但厂里的生产和经营,其实一直绕不开牛恩久。 困难时期过去以后,原料恢复供应,食品厂今年的产值全面提升,要不是老牛被追责了,他评上省级先进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牛恩久对叶满枝说:“叶厂长,市里要在12月30号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到时候要在会议上领奖和发言,你提前准备一下吧。” 叶满枝笑着点头答应。 会议结束后,陈谦与她一起走出大门,仗着平时相处得不错,陈谦玩笑似的说:“叶厂长,恭喜你得奖啊,不过,你这奖得的可真够出人意料的。” 叶满枝也玩笑似的回:“我也挺意外的,可能是我的申报材料写得好吧。” 她那份30页的材料,不但没删减,还被她多加了一页纸。 厚厚一沓交给厂办丁主任的时候,着实把人震住了。 * 对于自己得奖的原因,叶满枝其实心中有数。 因此,她准备的发言,也是照着那个方向准备的。 出席干部大会的前一天,叶满枝找去牛厂长的办公室,笑着说:“厂长,咱们厂得了先进集体,明天由你去领奖吧?” 牛恩久今年颗粒无收,摇摇头说:“那天还得上班,我就不去了,你代表厂里把奖状领回来就行了。” 叶满枝想让老牛厂长去听她发言,于是给他戴高帽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厂长,咱们能得到先进集体的称号,你功不可没。咱们虽然因为2.27大火案被批评了,但是知耻而后勇嘛,这个先进集体就是上级对咱们的肯定!厂长,你还是亲自去将奖状领回来吧,还能顺便在大会上学学其他单位的先进经验。” 牛恩久看了眼明天的工作安排,迟疑片刻说:“那就去学学其他人的先进经验吧。” 他苦干了一年,连根毛都没得到,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能领个集体奖回来,也算是个安慰。 …… 全市干部大会在市人委大礼堂举行。 出席会议的都是得奖的个人和单位代表。 叶满枝不是第一次来大礼堂开会。 她工作第一年就来过这里,但那次是代表光明街道办来领取“二等模范”的集体奖的。 这次却是以个人名义获得了“模范干部”称号,心里的那份骄傲和满足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小叶厂长默念了一句,这些年真是没白干,总算让她得一次奖了! 今天要上台发言的,除了叶满枝,还有财务科的革新能手毕翠华。 毕会计第一次在这么多领导干部面前发言,紧张得手脚冰凉,手心里全是汗。 颁发完先进集体奖以后,就是革新能手和模范干部代表上台发言。 几个重工企业的干部依次上台分享了先进经验,等到报幕员点到“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名字时,毕翠华紧张得深呼吸。 再听到后面的“叶满枝同志”几个字,她就像死刑犯听说警察开错了枪,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缓缓提了上来。 叶满枝在她攥紧的拳头上拍了拍,跟她一起深吸一口气,拿上道具便走上了主席台。 舞台上明亮的灯光晃人眼,她适应了几秒钟才望向上千人的观众席。 那里乌压压一片,坐着全市最优秀的同志。 前排还有好多省市领导和报社记者。 叶满枝平复了一下激烈的心跳,对着话筒做了自我介绍。 然后,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说:“得知我获得市级模范干部称号时,不少同志表现出了惊讶,与听说滨江第一食品厂获得先进集体奖时一样惊讶。” “刚才上台领奖的很多兄弟单位都提前完成了全年的生产任务,有的提前四个月,有几个特别优秀的,甚至提前半年就完成了。而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最快完成任务的车间,只提前了三个月。这个成绩放在全市来看,其实并不算特别突出。但是评奖委员会,却将这个先进集体奖发给了滨江第一食品厂,将模范干部颁给了我……” 被她这样提醒,原本没注意到这些问题的人,也不由疑惑了起来。 确实啊,滨江第一食品厂在生产任务的完成进度方面,真不算特别快。 叶满枝继续笑道:“当我上周得知自己得奖,并且要在大会上发言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悬着的,当时我们厂的罐头车间还没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万一被细心的同志发现问题,当场质疑,那我不就要当着全市干部的面出洋相了嘛!” 她能这样自嘲,估计厂里已经完成任务了,于是观众席里传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谢谢大家的掌声,我先向在场的同志们通报一个好消息,就在前天,也就是12月28号,罐头车间传来喜讯,成功完成全年2650吨的生产任务,为滨江第一食品厂1964年的工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部分同志对年初的一条新闻也许还有印象,在今年的2月27日,也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当时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烧毁了食品厂面积最大,设备最先进的一片厂房。而这一片厂房就是我们厂曾经的罐头车间。” 叶满枝拿出一张放大的相片,将正面亮出来,展示给大家。 “这是2月28日早上,《滨江日报》的记者,在厂房的废墟前拍下的相片。”她将相片举高,方便前排观众看清,“通过这张相片可以看到,整片的厂房已经被烧成灰烬了。当时有车间工人在废墟前失声痛哭。” “众所周知,生产水果罐头,需要有新鲜的水果原料供应,每年的12月至次年三月,是罐头的生产淡季。罐头车间被烧毁时,全年的生产任务完成率不足10%。但是,因为那场大火,我们厂只有一套半的罐头生产设备。职工们虽然积极参与厂房重建,可是对于完成生产任务并不乐观。” 叶满枝再次拿起一张相片,抬高展示。 “我被上级任命为食品厂的副厂长以后,在厂房工地上,与工人们开了一次座谈会。这是会后大家一起在工地上拍的合影。” “我当时对大家说,新的罐头车间是由大家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每个人都是罐头车间的元老,名字足以写进厂志,我们要一起拍一张相片,纪念罐头车间浴火重生!” “我那会儿还承诺大家,等到车间正式复工那天,我们要再拍一张大集体合影。可惜我失言了!” “厂领导想办法搜罗来两套罐头设备以后,有两个车间的工人便悄无声息地重新复工了。” 叶满枝又举起两张相片,知道大部分人看不清相片的内容,她介绍道:“这是车间工人生产午餐肉和生产糖水樱桃罐头的场景。” “这时的罐头车间,一直到今年末,只有三套半的罐头生产设备。我们就是用这三套半的设备,完成了全年的生产任务!有些同志可能感受不到这项任务的艰巨程度,我说几个数字,就比较直观了。” “1963年,我厂罐头车间共有12套罐头生产设备,完成了2100吨的生产任务。” “1964年,上级给我厂下达了2650吨的罐头生产任务,而我们只有三套半的设备!我们罐头车间的职工,总共637人,就是用这三套半的设备,在今年的倒数第四天,艰难完成艰巨的生产任务的!” 想起这几个月的不容易,叶满枝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隔了几秒,继续说:“也许很多同志会感到疑惑,前后差距这么大,今年的任务比去年还艰巨,我们是如何完成的?数据是否存在造假?产品质量是否过关?” “很高兴地告诉大家,除了今年最后一批产品还没到送检时间,我厂生产的所有罐头,都通过了商业部门和食品进出口总公司的质量检验!” “那么,罐头车间是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完成艰巨任务的呢?我想向大家推荐一下《鞍钢宪法》!” 第170章 叶满枝对着话筒, 先详细介绍了《鞍钢宪法》的具体内容。 确保所有人都能理解后,她才接着说:“《鞍钢宪法》是主席同志亲自制定的,其核心内容就是‘两参一改三结合’, 想必在座的同志们对《鞍钢宪法》都不陌生。” 即使有不熟悉的,听了她之前那番介绍, 也能大致了解情况了。 “《鞍钢宪法》是一套企业管理经验, 没试用过这套经验的同志, 对我所说的内容也许会心存疑虑。在生产任务十分艰巨, 生产设备又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只是推行一套《鞍钢宪法》, 真的能创造奇迹吗?” 观众席里的某些企业领导暗暗点头。 管理经验是比较主观的, 每个厂推行《鞍钢宪法》的成果都不尽相同。 而食品厂最大的问题是设备不足, 这可不是改改管理方式就能解决的。 “当我在厂里提出推行《鞍钢宪法》的时候, 很多同志是怀疑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其实内心也不十分确定, 毕竟之前没用过这套新办法, 谁也不敢保证效果。” “可是, 我们当时面临的是一个怎样艰难的局面呢?设备不足, 任务艰巨, 最主要的是人心涣散, 许多人觉得罐头车间没希望了, 根本就完不成任务!” “面对罐头车间的困境,很多企业领导的选择, 一定是加班加点赶生产,最大限度地发挥那三套半罐头设备的作用。我们厂的选择也不例外,罐头车间的工人三班倒上班, 每班八小时,除了日常维护,所有设备24小时不停车。” “然而,连续作业一个月以后,我们很遗憾地发现,以当时的劳动生产率来看,即使加班加点赶生产,也很难在年底完成2650吨的生产任务。罐头生产有季节性,每年11月以后,水果蔬菜供应不足,哪怕车间愿意加班,也没有足够的生产原料。” “若想完成这2650吨的生产任务,必须利用好5月至10月这半年时间,在生产旺季尽可能提高产值,为年底那两个月分担压力。” 叶满枝叹气道:“刚才就说过了,罐头车间24小时不停车,设备已经利用到了极限,再想提高产值,怎么可能呢?” 台下许多同志听得入神,不由跟着点头。 是啊,硬件条件摆在那里,即使督促工人加班也没什么用。 叶满枝笑着说:“主席同志教导我们,在我党的一切实际工作中,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而《鞍钢宪法》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两参一改三结合,它能充分调动群众的积极性,让群众做出主观努力!所以,经过厂党委商议决定,先将罐头车间当做一个试点,在罐头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 “那么,又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鞍钢宪法》是否真的有效呢?”叶满枝掷地有声地说,“答案是肯定的,《鞍钢宪法》的效果非常显著!” “罐头生产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不但用工人数多,生产环节也很多!我们厂有一个空罐车间,四个实罐车间,从原料进厂到成品入库,总共要经历37个生产环节,大大小小的班组多达58个!” “这么多人,这么多生产环节,组成了一个持续运转的庞大机器。一旦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么整台机器都会受到影响。” “而运用《鞍钢宪法》应对这种复杂的生产作业,非常行之有效!” “我举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们实罐车间的真空封罐机是从国外进口的,属于时下食品行业中最先进的生产设备。但这套封罐机有个很大的问题是,每次碰到不合格的罐盖都会发生故障。出了故障以后,机器一拆一装,要花费二十多分钟。而等待维修期间,其后的所有生产环节要一起停下来,无形中就浪费了大量生产时间。” “之前车间里的应对办法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出一次故障修一次。毕竟这是从国外买来的进口设备,又是最先进的,大家虽有抱怨,却不敢动这台机器。” “可是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车间的所有工人都参与了企业管理,每人都有具体的分管工作。车间主任为这台封罐机安排了两名维护员,在机器出故障的时候,负责拆装维修。只上岗两天,其中一位工人就大胆提出,厂里要是能彻底解决封罐机的故障问题,那么封罐组每天至少能节省40分钟用于生产!” 叶满枝笑道:“若是放在以前,车间想申请维修或改装进口设备,是要打报告的!从车间到科室,再到厂领导,层层审批!没有领导签字,工程师也不敢乱动设备。这种现象在工厂里不少见吧?” 各位厂长都默默颔首。 进口设备价格高昂,不报批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三结合,我每周都去罐头车间劳动,工人有了好想法,直接汇报给厂领导,而厂领导则迅速调动全厂的资源,组织工程师和技术员对这台进口机器进行了诊断。” “只用一周的时间,设备工程师和车间工人,就一起研制出一种自动控制器。将其安装到封罐机上以后,再遇到不合格的罐盖时,机器能自动停下来。工人随手将不合格的罐盖拿掉,就可以继续生产了!” 台下的毕翠华本来挺紧张的,但是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与周围的同志一块儿鼓起了掌。 “在封罐机这里取得成功后,大家精神振奋,改革气势特别高昂!”叶满枝伸出两只手,细数道,“只用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在车间里制定了岗位责任制、质量检验制、设备维修保养制、罐头工业卫生制、安全生产制、经济核算制、仓库领料及发料制等八项制度!” “所有人都在厂领导和车间主任的引导下,自觉遵守车间规章制度,主动为生产出谋划策,解决各生产环节的问题。” 叶满枝往观众席上牛恩久的方向望了一眼,笑着说:“为了配合《鞍钢宪法》的推行,我们厂党委在车间里组织工人们学习了主席著作,做思想动员。而政治挂了帅的群众力量是难以估量的!工人们又从每个生产环节找漏洞,很快就发现空罐生产是关键。空罐车间工作的快慢,会影响到所有车间的劳动生产率。” “空罐车间焊锡小组本来每人每小时平均只焊470个空罐,经技术员和老师傅一起研究后,找出了几项改进办法,现在这项指标提高到了650个,保证了空罐的及时供应。” 叶满枝又举了几个车间和科室改革的例子。 而后她停顿片刻,高声说:“滨江第一食品厂是省大工业经济系的科研基地之一,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后,成为了省大专家的研究对象。今年我厂的罐头车间,在生产条件极其艰苦,任务极其艰巨的情况下,按时完成了国家交待的生产任务。经过长期调研,省大的专家认为,《鞍钢宪法》对劳动密集、生产环节复杂的企业相当有效!” “《鞍钢宪法》能充分激发群众的主观能动性,其核心内容‘三结合’是一种极其优越的集体研究方式!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的结合里,既有党的领导,又有群众路线,而且符合‘两条腿走路’的精神……” 她刷刷刷列举了《鞍钢宪法》的数个好处。 最后,拿起她刚到手的荣誉证书和奖状说:“市里将这个模范干部的荣誉颁给了我,但是在我心里,这其实是一个集体奖项。如果没有厂党委的领导和鼎力支持,没有罐头车间637名职工的日以继夜、全力以赴,我们是完不成这项艰巨任务的。这也充分说明,只要依靠党,依靠群众,就没有爬不过去的高山,没有破不开的芝麻杆,没有……” 叶满枝按照惯例在最后拔高了一下,这才在全场的掌声中走下主席台,返回观众席。 “叶厂长,你说得太好了!”毕翠华给叶厂长拍手鼓掌。 她是财务科的会计,这次之所以能得到市级革新能手称号,是因为配合罐头车间改革了财务工作流程。 《鞍钢宪法》还没在全厂推行,但财务科的改革已经推行了。 她一直在跟进车间财务工作,她可太清楚今年的生产任务完成得有多艰难了! 为了加班加点赶生产,她还跟叶厂长一起在车间里值过夜班,在同一张小床上睡过觉呢! “哈哈,全靠大家的共同努力!” 叶满枝心情激荡,忍不住与共同奋斗过的毕翠华拥抱了一下。 这次的发言里有经验分享,也有她的真情实感。 想起这半年多闯过的难关,她在台上数次哽咽。 此时坐回了观众席,她的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红的呢。 小叶厂长抹了抹眼角,然后她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地与牛恩久对上了视线。 叶满枝松开毕翠华,红着眼睛与牛恩久握手,“厂长,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咱们今年太难了,罐头车间能完成任务,全靠咱们党委的支持。” 说完,她还吸了下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牛恩久:“……” 望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叶副厂长,他一时竟然不太确定,对方到底是年轻莽撞,还是精于算计了。 当他在台下听到《鞍钢宪法》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 当然,说是圈套,其实不完全准确。 叶满枝发言的内容,与她评奖的申报材料是一致的。 市里将这个模范干部评给她,很可能就是因为她大力推行了《鞍钢宪法》。 年底工作繁忙,叶满枝那个申报材料又厚得离谱,牛恩久只翻了翻就交给了办公室主任。 申报材料上的内容,他大致有数,但《鞍钢宪法》不算是什么新鲜事,省里不少企业推行过《鞍钢宪法》,有成功的,当然也不乏失败的。 除了最开始那年,有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 这几年已经没什么水花了。 牛恩久当时不觉得在一个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听了叶满枝的发言以后,他突然意识到,其他工厂推行《鞍钢宪法》都是锦上添花,填补管理上的漏洞。 而食品厂呢? 他们是在条件极其艰苦,甚至称得上恶劣的情况下,推行《鞍钢宪法》的。 将所有人都觉得难以完成的任务完成了,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这不就体现出《鞍钢宪法》的优越性了吗? * 全市干部大会结束后,迎来了元旦假期。 牛恩久这两天一直在琢磨罐头车间和《鞍钢宪法》。 叶满枝的年终工作总结,也被他拿回家仔细品读了。 “爸,我听说你们厂的那位叶副厂长,在前天的干部大会上大出风头?” 牛恩久盯着面前的稿纸,对于儿子的问话,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见老牛不搭茬,小牛同志凑到他身边问:“那食品厂是不是也要推行《鞍钢宪法》了?” 他虽然不在食品厂上班,但对他爸在厂里的地位很清楚。 跟在家一样,说一不二。 如果真的在全厂搞《鞍钢宪法》,那他家老牛的话语权真的岌岌可危了。 谁都知道,《鞍钢宪法》走的是群众路线,是一言堂的克星。 牛恩久摘了眼镜说:“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确实出了成绩。但是,当时厂里让她在罐头车间搞试点,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其他车间在现行制度规则下,生产经营状况良好,今年的产值还提高了十五个百分点,没有必要强行改变管理方式。” “人家已经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发言了,既然有了成功经验,你们厂不推行就说不过去了吧?” 牛恩久不置可否。 第一食品厂是省管单位,就算在全市干部面前分享了经验又能如何? 元旦之后就是春节,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转移。 《鞍钢宪法》可以在罐头车间继续推行,但是想在全厂推广,还是差些火候的。 元旦假期结束后,牛恩久没在厂里提过《鞍钢宪法》的话题。 叶满枝也没提,但她私下跟牛恩久提前通了气,省大工业经济系的课题组可能要发表科研论文了。 还将论文终稿给他过目了一遍。 经过全市干部大会以后,牛恩久不太想让省大发表这种论文。 可是,他是食品厂的厂长,不是省大的校长,人家的工作他无权置喙。 无论他心里有多腻味,人家的论文还是顺利发表了。 不但发表在了期刊上,还出现在了报纸上! 1月10日,在省报第二版的位置,刊登了一篇题为《滨江第一食品厂党委根据‘鞍钢宪法’精神,依靠广大工人群众,切实加强企业管理》的报道。 用整版的篇幅,详细介绍了《鞍钢宪法》在食品厂罐头车间的试点执行情况。 省报是省委机关报,党的宣传喉舌,面向全省发行。 这篇报道的分量,可不是叶满枝那场发言能比的。 事迹见报以后,食品厂很快就接到了兄弟单位的电话,人家要来食品厂学习先进经验! …… 叶满枝去工业厅开会的时候,被夏竹筠单独留了下来。 “你们食品厂最近闹出的动静不小啊?” “哈哈,就是推行《鞍钢宪法》嘛,好多单位想来参观学习。” 叶满枝经常来厅里汇报工作,夏竹筠对他们厂的动向还算清楚。 她沉吟一阵说:“你这样强行推行鞍钢宪法,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反弹。” 叶满枝知道她说的是牛恩久。 牛恩久虽然面上接受了鞍钢宪法,甚至还积极出面接待兄弟单位的代表,但内心肯定是不愿意在厂里搞大动作的。 叶满枝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没事找事,要是跟其他副厂长一样,按照老牛的路子走,食品厂的发展应该也很不错。 可是,如今的团结假象,是靠几位副厂长的退让得来的。 叶满枝与牛恩久相处时,要时刻拿捏分寸,生怕哪个行为打破目前的平衡。 而且牛恩久一言堂的最大危害是,大家平时都听他的,出了事却不是他一个人负全责。 其他分管副厂长要与他一起背黑锅。 陈谦就是最典型的受害者,因为背了两次处分,今年的所有评优都没有他的份。 叶满枝很想与一把手搞好团结,但是不破不立,罐头车间刚出了成绩,她又得了模范干部,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打破牛恩久的一言堂? 夏竹筠心里对小叶这次的表现还是欣赏的。 该蛰伏的时候蛰伏,该出手的时候出手。 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 很多年轻干部缺少,或者说是不敢,有这样的果决。 但她没当面表扬,而是严肃地提醒:“牛恩久是党委书记、厂长,你是他的副手,要与一把手搞好团结。没有一把手的支持,你的工作也是做不好的。” 叶满枝神色郑重地答应。 她这几天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工作上的滞涩了,很多工作想推却推不下去,有些科室不听招呼。 尽管如此,小叶厂长对目前的局面还是满意的。 她跟老牛没有私人恩怨,只是工作上的分歧,那就见招拆招呗。 叶满枝回家以后,将自己的“模范干部”证书又拿出来欣赏了一遍。 在吴峥嵘“又来了”的无奈目光下,给证书套了第二层塑料封皮。 “要不我给你做个相框,你挂到墙上吧?”吴峥嵘提议。 “挂到墙上不方便我每天欣赏,再说咱家墙上已经够热闹的了。” 她家墙上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单人照,有她参加舞蹈比赛的奖状,学主席著作的奖状,环城赛跑的奖状,横渡滨江的红旗,还有她闺女在幼儿园获得的小红花,参加文艺汇演的奖状,以及站岗放哨时要用的木枪等等。 反正挺挤的,叶满枝暂时不想把荣誉证书挂到墙上。 吴峥嵘对她每天都要对着证书“嘻嘻”有点词穷,正想说可以做个摆在桌上的相框,他家吴会计就掀开门帘,穿的跟个球似的跑了进来。 “爸爸,妈妈,你们快准备一下,我们团长要来咱家做客了!” 夫妻俩:“::::::” 叶满枝还在寻找合适用词的时候,吴峥嵘已经开腔挖苦了,“他来就来,让我们准备什么?还得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吗?” 吴玉琢睁着大眼睛,疑惑道:“客人来了不是要好好招待嘛?你们招待客人的时候都准备了!” “对对,”叶满枝连忙说,“儿童团的团长是咱有言的领导,也是好朋友,咱家确实得准备一下。” 她家闺女才五岁,但吴峥嵘已经对她身边出现的所有男孩无差别攻击了。 尤其是这个名叫陶学义的儿童团团长! 陶团长亲自将有言招进了儿童团,算是她家有言的伯乐。 自打上次有言在太爷爷的指导下,写了两张纸的工作总结以后,更是备受团长重用。 儿童团遇到的大事小情,都把她家吴会计喊去一起商量。 也不知道跟五岁的小屁孩,能商量出个啥来。 “宝宝,你们团长什么时候来啊?”叶满枝问。 “随时能来呀,我们团长和副团长就在咱家院外等着呢。”吴玉琢焦急道,“妈妈,你们准备好没有呀!能让团长来做客吗?” 听闻还有个副团长,吴峥嵘神色稍缓说:“请客人进来吧。” 小吴会计连忙跑出门,带进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目测身高都在一米五以上,比吴会计高出半个身量。 吴玉琢小同志站在人家旁边跟个小豆包似的,交谈时还得仰着脑袋看人。 吴峥嵘愈加和颜悦色,将桌上的橘子推给小客人便不再吭声了。 叶满枝一贯扮演温柔漂亮又亲切的同学妈妈,笑着与两位小团长热情聊天。 不过,小孩子没啥弯弯绕,很快就向她道明了来意。 “叶厂长,听说你是食品厂的厂长,我们儿童团可以从食品厂采购一些冰糖葫芦吗?” 听他喊自己叶厂长,叶满枝憋着笑回了一个“学义团长”,“我们食品厂不生产糖葫芦,你们要买多少呀?数量不多的话就去供销社门口买吧。” “我们要买48串!”陶学义响亮地答。 吴会计从旁补充,“妈妈,这是儿童团发给我们的过年福利!” 叶满枝和吴峥嵘:“::::::” 儿童团都有过年福利了??? 小孩子们并没感受到两个大人的震惊,团长陶学义解释说:“公社给我们儿童团分了一亩地,去年大家种地收割的时候都干活记工分了。要是在农村的生产队劳动,工分是可以换算成钱的。但我们去年只卖了四十多块的光荣粮,这笔钱还得留着买种子秧苗和农具,所以就不给大家分钱了。我们想在过年之前,给每个团员买一串冰糖葫芦!” 供销社的糖葫芦不便宜,听说吴玉琢的妈妈是食品厂的厂长,他们才跑来跟厂长求情的,他们想用出厂价或批发价,买点便宜的糖葫芦,给儿童团省点钱。 叶满枝问:“学义团长,你们什么时候发过年福利呀?” “肯定越快越好,最晚不能超过春节。” 大家都等着吃糖葫芦呢,一提起糖葫芦,有的人连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没办法,儿童团的成员都是嘴馋的年纪。 叶满枝沉吟一阵说:“学义团长,我们厂确实不生产糖葫芦,不过,你再等几天吧,我帮你联系一下,最晚一周给你们答复。” 她像与大人交流似的,认真对待儿童团的小干部们。 小干部们内心非常高兴,强压着嘴角,一本正经地点头答应,临走的时候还与叶厂长握了手。 叶满枝:“……” 吴会计亲自送小伙伴出门,又一蹦一跳地跑回来说:“妈妈,你可一定要帮我们联系糖葫芦呀!我也参加劳动了,记了工分,也能吃糖葫芦!” “知道了。” 叶满枝对吴会计的交代相当重视,次日去上班,就端着茶缸溜达去了老牛厂长的办公室。 老牛厂长单方面与她冷战,不支持她的工作,但叶满枝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似的,继续笑脸相迎,每天都去串门。 “厂长,我想跟你说说咱罐头车间的事。” 牛恩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没接话。 叶满枝并不需要他接话,自顾自道:“春节之前,省厅领导要来咱们厂调研,而且要参观罐头车间,但现在正是罐头生产淡季。生产原料不足,水果罐头已经不能生产了。领导来了以后,咱总不能让人家去看空荡荡的车间吧?” “……” “我觉得咱们罐头车间可以开发点副业,没活干的时候就适应季节,生产点糖葫芦什么的。生产糖葫芦需要的原料没有生产罐头多,又能让大家有活干。糖葫芦属于计划外产品,赚的钱也是计划外的,利润可以用来充当以后采购设备的储备金。” 牛恩久嗯了一声,公事公办地说:“叶厂长,你这个办法挺好的,但是制作糖葫芦要用白糖,计划外的白糖从哪里来?” “哈哈,上次汽水车间不是借用了糖果车间的白糖嘛,我记得一直没还呢。糖葫芦的白糖用量不算大,我们这次也跟汽水车间借点白糖。” 170-180 第171章 对于叶厂长正在推进的几项工作, 牛恩久的态度一直非常明确。 那就是鼎力支持! 尤其是那个《鞍钢宪法》。 《鞍钢宪法》是由主席同志亲自制定的,而且在罐头车间落地成功了。 稍微有点政治智慧的人都不会在这种事上公开反对。 牛恩久在食品厂搞一言堂不是一年两年了,但从没被人在大事上抓住过把柄向上举报, 能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智慧吗? 所以,在旁观者看来, 牛厂长对叶副厂长的工作绝对是相当支持的。 可是叶满枝与牛恩久共事快一年了, 老牛厂长支持工作的时候是啥样, 她心里有数。 那是能放下长途电话就去北京站岗的主! 牛恩久现在只是口号喊得响, 嘴上说支持,其实什么实际行动也没有。 叶满枝观察几天就发现了, 老牛不支持也不反对。 他就是拖着! 有时候干工作全凭一股心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拖着拖着就拖黄了。 而叶满枝所说的生产制作糖葫芦, 他也用上了拖字诀。 “叶厂长,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年前会迎来汽水销售的一波小高潮, 汽水车间还不能停车。”牛恩久翻了翻日历说, “这样吧, 之前借用过的白糖确实应该还给糖果车间, 但是归还时间就暂定在春节以后吧。” 糖葫芦的售价低、利润也不高, 每根糖葫芦能有三分钱的利润就不错了, 即使一天生产三千根糖葫芦, 利润也不过一百块。 牛恩久当着这么大的家, 这点小钱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叶满枝蹙眉说:“厂长,糖葫芦的销售旺季也在春节前这段时间, 过了正月十五,市场需求降低,咱们就该准备开春的水果罐头了。” “糖葫芦是计划外的, 咱们要先完成计划内的汽水生产任务。” 牛恩久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 即使放到班子会议上讨论,他这番话也站得住脚。 叶满枝还想问问,要是省领导来调研的时候,看到空荡荡的罐头车间怎么办,可是转念一想,牛恩久也许巴不得让领导什么也看不到呢。 罐头生产有季节性是客观事实,领导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看出他又是表面支持、实际拖着,叶满枝没再废话,拿着茶缸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表面支持也是支持,只要他支持就行。 …… “陈主任,这两天车间里的情况怎么样?” “原料供不上,要么干半天,要么干一天歇一天。”陈桂兰笑道,“今年还算好的,冬天能生产肉罐头了,前两年停止向苏联出口肉罐头的时候,咱们车间工人一大半都停工了。” 叶满枝与几个工人坐在一起,这会儿是停工待料时间,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个装满热水的搪瓷缸子暖手。 “咱车间里有没有会做冰糖葫芦的职工?” 陈桂兰说:“解放前那会儿,咱们厂还是罐头厂的时候,曾经在冬天生产过糖葫芦,有些老师傅应该还会这门手艺。” 叶满枝征求工人们的意见,“大家觉得给咱们车间开发一项副业,生产冰糖葫芦咋样?” 陈桂兰当然是支持的,她是车间主任,有活干比没活干更好开展工作。 一些平时就勤劳肯干的职工也都点头附和。 但一样米养百样人,车间工人中有积极表现的,也有不想折腾的。 此时就有人小声嘟囔:“糖葫芦的利润不高吧?咱们车间连着干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歇一歇了,要不还是把白糖留给开春的罐头生产吧?” 陈桂兰抢在前面开口说:“连着干了大半年是没错,但咱车间是三班倒的,你上一天班就是八小时,八小时还累着你了?” 这种连续作业,最累的其实是一直跟班的车间主任和班组负责人,普通职工每天只上八小时班,还算是轻松的。 “身体不累,但心累啊。生产糖葫芦得用白糖、山楂、签子,还得准备熬糖的工具,插糖葫芦的垛子,忙活半天也赚不了几个钱。” 车间里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很多职工都敢说话了。 叶厂长年轻,经常来劳动,又没啥领导架子,所以大家当着她的面也敢说实话。 叶满枝用热水的蒸汽熏着眼睛,闻言就笑道:“大家去年确实挺辛苦,想放松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大家放松的同时,也要为自己和罐头车间的未来考虑一下。” “上级制定生产任务的时候,要酌情考虑各单位的生产能力,咱们去年的2650吨生产任务,是基于拥有六百名职工和12套设备制定的。今年咱们的设备少了,所以只拿到了1800吨的任务。” “每个车间都要做成本核算,人力成本也是成本。咱们的设备少了,任务少了,但职工人数却没变,大家想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职工们:“……” 不会又要精简人员吧? 叶满枝透露道:“虽然设备被烧毁了,但当时从银行借来的钱还得还。所以咱们罐头车间去年的利润会拿出一部分还银行贷款,再拿出一部分给车间购置一套设备。” “像去年那种特别极端的,24小时工作的情况,不但机器受不了,咱们职工的身体也受不了。因此,我之前跟几位车间主任计划了一下,除了厂里购买的一套生产线,罐头车间今年要另想办法购买一套半的设备。加上现有的,凑足6套。” “叶厂长,你想用糖葫芦赚的钱买设备啊?” “对啊,糖葫芦是计划外产品,咱们罐头车间又有实际困难,所以利润可以留在厂里。” 有老工人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皱眉说:“叶厂长,一串糖葫芦的利润顶多三分钱,靠着糖葫芦买设备可不现实。” 罐头设备的价格不一,有上万的,也有小十万的。 那得卖多少糖葫芦才够买一套设备啊? “积少成多嘛,如果每天能有50块的利润,那两个月下来还有三千块呢。”叶满枝笑道,“咱们别犹犹豫豫的,先上路,路上缺啥补啥。” 大家一想,确实如此,反正待着也是待着。 赚点钱买来新设备,总好过整天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被精简掉。 于是,几个会做糖葫芦的老师傅率先报了名。 叶满枝让陈主任先挑二十人,看看市场行情再说,然后返回厂部,将供销科的孟烈喊了过来。 听了她的要求,孟烈犯难地挠挠头皮。 “叶厂长,现在山楂和白糖都不好采购了。要是还有山楂供应,那山楂罐头就不至于停产了。” 见她不接茬,孟烈又皱眉想了一阵说:“现在下乡去收山楂顶多能收一两千斤上来,这也就能应付一个礼拜的生产。若想要更多就只能去德化专区那边采购,他们去年搞了冷鲜库,应该有新鲜的山楂库存。不过,白糖就真的没办法了,要个几百斤还行,一吨以上的白糖真的没地方能采购。” 一斤白糖能做20串左右的糖葫芦,按照每天三千串的产量计算。 俩月得用四五吨白糖。 这让他去哪里搞? 叶满枝点点头说:“供销科先把山楂采购回来吧,我这边有白糖的门路。” “叶厂长,你能从哪里弄白糖啊?” 孟烈来滨江工作的时间短,在供销人脉上远不及科长刘胜。 可是,即便是坐地户刘胜,对采购白糖也是犯怵的。 没点人脉和人情,根本拿不到计划外的白糖。 叶满枝拿出原稿纸,唰唰几笔快速写了一张借据,在末尾签了自己的名字,还盖了她的印章。 然后撕下来交给了孟烈。 “你先去盖个咱们厂的公章,再带着借条去找滨江第二啤酒厂的厂长,就说咱们厂要借5吨白糖。” “……”孟烈接过借据,怀疑地问,“我去了就能借来?” “我已经跟他们厂的张厂长打过招呼了,你喊上司机,去他们厂拉原料就行。” 滨江第二啤酒厂有汽水业务,但他们厂的设备都是十年前的,不像食品厂的汽水车间,生产线和仓库都是最新的。 所以,二啤汽水仓库的保温条件比较落后。 以防汽水瓶被冻裂,每年12月到次年2月,他们停产汽水。 但原料是按季度拨付的,为了应付三月份的生产,白糖都在仓库里堆着呢。 张厂长是叶满枝的开会搭子,她给张厂长拨了电话,明确保证3月之前一定归还白糖,于是没咋费力就将白糖借了出来。 至于归还的事,不是还有老牛厂长的保证嘛。 牛厂长说,过完年就让汽水车间还白糖。 那就等着他还呗。 他能赖自己厂里的账,总不能赖外厂的账吧? 牛厂长对外一直是体面人! * 白糖和山楂原料到位以后,罐头车间的糖葫芦小组,很快就开始了生产制作。 当天下午先搞了500串。 放在厂门口的糕点门市部销售。 滨江的冬天相当适合售卖糖葫芦,500串糖葫芦插在十个垛子上,在门市部的门口一字排开。 跟摆了十个稻草人似的,场面相当壮观。 因为是前店后厂,一手货源销售,他们的零售价跟人家的批发价一样,每串糖葫芦一毛二。 所以,五百串糖葫芦,仅用两个小时就被自家职工抢购一空了! 大家每月有固定工资进账,给孩子们买串糖葫芦甜甜嘴,还是舍得花钱的。 陈谦下班时要经过糕点门市部,望着门前那一排稻草人,他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了两声。 这个小叶厂长可真是…… 干工作总是高调张扬、大张旗鼓,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办了大事! 上次的樱桃糖水就弄得挺热闹,这次的糖葫芦又被她搞出花来了。 从车间到门市部,步行顶多十分钟,她就不能把货一点一点送过来? 非得哐叽一下弄来十个垛子? 厂里哪个产品的利润不比糖水和糖葫芦高?结果利润最低的反而闹出的动静最大! 陈谦站在人行道上,旁观了一阵职工的抢购热潮。 搞不懂冰糖葫芦有啥可抢的,但他还是不由自主挤进人堆,交出去两毛四分钱。 陈厂长再次走出人群时,瞅一眼自己手里的两串糖葫芦,出神地想,叶满枝已经开始在糖果车间推行《鞍钢宪法》了。 与罐头车间那会儿的低调不同,糖果车间的改革声势闹得挺大。 毕竟已经有成功经验了,而且老牛厂长也表现得相当支持。 这不就被叶满枝钻空子了嘛! 老牛是否真的支持,班子成员心里都有谱。 从他毫无实际行动的表现来看,牛恩久肯定是不想改革的。 可是,叶满枝就能装傻充愣,对糖果车间的工人说,牛厂长大力支持搞改革。 陈谦举着两串糖葫芦想,自己也不能太实在了。 要不然就跟滑不留手的小叶厂长学一学吧,也在饼干车间推行一下《鞍钢宪法》。 小叶厂长这会儿正站在门市部的另一边,琢磨着是否要给闺女买一串糖葫芦回去。 犹豫一阵后,她决定还是不给闺女买了,让她跟小朋友们一起吃过年福利,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那幸福感和满足感肯定更高! 因此,小叶厂长转进不远处的副食品商店时,手里的糖葫芦只有一串。 站在商店的玻璃窗边,一边看着街上的热闹,一边咔嚓咔嚓。 把整串糖葫芦全部吃光光,她才一抹嘴,没事人似的坐车回家了。 自打她答应了帮儿童团采购糖葫芦,吴玉琢就天天询问糖葫芦的生产进度。 今天刚放学回来,她便跑进来问:“妈妈,糖葫芦做好了吗?” “做好了,你们明天派人去厂里买吧。但是要想按照出厂价拿货,最少得拿50根,你们儿童团得多买两根。” 吴会计很有责任心地问:“妈妈,出厂价是多少钱呀?” “一毛钱。” 叶满枝心知她不懂这个,于是给她详细科普了出厂价、批发价和零售价的区别。 “出厂价一毛,批发价一毛二,零售价可能要卖到一毛四或一毛五。你们从别处买50串糖葫芦要按批发价拿货,但是从我们厂直接拿货,可以省一块钱。” 吴会计兴奋地说:“那我们明天就能吃到糖葫芦啦?我要去告诉团长!” “嗯,你们明天派人来厂里买吧,带着公社的介绍信,最好再有个成年人跟着。” 吴玉琢重新穿上花棉袄,自个儿戴上围巾帽子手套,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又小兔子似的窜出了门。 叶满枝望一眼动如脱兔的吴会计,心说,幸好住在军事学院家属院里,否则她还真不放心让五岁的小屁孩到处乱跑。 儿童团的大部分孩子都要上学和上幼儿园。 要等到团长和副团长放学,才能来食品厂采购糖葫芦。 叶满枝清楚他们的放学时间,所以,第二天下班后一直在厂里等着。 按照她的设想,这次来采购的人应该是公社干部,外加两个儿童团团长。 然而,她在门市部门口却看到了穿着军大衣的吴峥嵘,以及一长长长串孩子! “吴所,你怎么来了?”叶满枝赶紧迎上去问。 “问你闺女吧。”吴峥嵘在闺女帽子的绒球上弹了一下,“她说要有大人来食品厂采购糖葫芦,把我诓来了。” 吴玉琢将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两只眼睛,“方叔叔今天没空,要周末才能来。” 叶满枝了然地笑。 这些孩子天天惦记吃糖葫芦,哈喇子流了好几天,怎么可能等到周末? “那你们来的人也太多了!省下来的那点糖葫芦钱,还不够你们的往返车费呢!” 叶满枝往孩子堆里瞅一眼,少说有十人了。 这群小孩手拉着手,手腕上都系着麻绳。 估计是吴博士给他们系的防丢绳。 吴玉琢得意地嘻嘻笑:“我们坐车不花钱!” 吴峥嵘面无表情道:“这群小孩的身高都不到一米二,除了团长,超过一米二的人都没来。” 一米二以下的小孩坐车不用买票。 天知道他一个大人,带着十二个免票小孩上车时,受到了多少关注。 公共汽车的售票台上有个一米二的标尺,售票员让这群小豆丁挨个儿过去量身高。 有个小姑娘的身高超了两厘米,还差点哭了。 吴峥嵘没有二话,利索地掏钱补了票。 叶满枝看向木着一张俊脸的吴博士,憋笑憋的肚子疼。 “阿姨,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买糖葫芦呀?”有个小团员望着门口一排的稻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现在就能买,你们自己挑一个垛子吧。”叶满枝对陶学义说,“可以把垛子一起带回去。” 陶学义看向糖葫芦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但他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先掏出介绍信,带着吴会计去屋里交钱。 盯着吴会计将那张五元的收据塞进兜兜里,这才振臂高呼一声,让大家去挑选垛子。 选糖多的!果子大的!没有虫眼的! 一群小屁孩挑得那叫一个认真仔细,叽叽喳喳商量了一刻钟,终于选好了一个各方面都表现不错的垛子。 叶满枝心想,孩子们都挺馋的,让他们赶紧吃了自己的糖葫芦,剩下的糖葫芦也就没那么重了。 然而,儿童团的小朋友们纪律严明,虽然都在盯着糖葫芦咽口水,但是没有一个人要求先吃一口。 人家要把所有糖葫芦都带回去,大家一起发过年福利。 讲究的就是一个仪式感! “吴所,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吧,”叶满枝调侃道,“你负责扛垛子,还是看孩子啊?” 吴峥嵘在闺女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把嘻嘻笑的吴会计弹得不嘻嘻了。 扛起了小朋友们相中的那个垛子。 * 吴玉琢如愿吃到了自己的过年福利,而且人家在吃福利的时候,还代表儿童团给食品厂提了建议。 比如口味太单一,大集上有卖橘子糖葫芦的,他们就没有。人家的糖葫芦上有白芝麻,他们也没有。 又比如,副团长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反映情况说,从食品厂回来的路程太远,有的糖葫芦沾了灰,希望食品厂可以保证糖葫芦的卫生。 叶满枝对这些意见建议都虚心接受了,还代表厂里感谢了儿童团的宝贵意见。 然后将小朋友们写的字条交给了糖葫芦小组。 增加品种,甚至撒点白芝麻都没啥难度,大不了就提提价嘛。 但卫生问题确实不太好解决。 按理说冬天下过雪以后,空气是很干净的,在户外卖糖葫芦没啥大问题。 可是,架不住冬天取暖要烧煤,附近有烟囱的话,可能会染上煤灰。 “要不咱给糖葫芦包上草纸?”有老师傅提议。 “不行,草纸容易沾在糖上。”另一人说,“糖果车间旁边不是搞了一个糯米纸车间吗,我听说试制了几次都不太成功,糯米纸有点厚。要不咱把他们那些试制的糯米纸要来,包糖葫芦?包一层糯米纸,再包一层草纸就差不多了。叶厂长,你说这样行不?” “可以去跟他们谈谈。” 牛恩久为那个食用薄膜厂跑了俩月,可惜最后花落药厂了。 兴许是不甘心失败,牛厂长觉得生产糯米纸不是啥难事,就组织几名技术员和工人,按照他不知从哪弄来的配方,试制糯米纸,还为此搞了一个糯米纸车间。 要是成功了,以后厂里的糯米纸就能实现自给自足。 不过,目前来看,试制并不成功,糯米纸厚得跟煎饼似的。 叶满枝当天中午就在门市部买到了带糯米纸和草纸包装的糖葫芦。 她带着三串糖葫芦去市里开会,顺便将其分享给自己的开会搭子。 “张厂长,陈厂长,请你们尝尝我们厂刚生产的冰糖葫芦。” “我昨天在市场上看见了。”陈厂长说,“那个草垛子上贴着你们第一食品厂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你们厂生产的。” 张厂长问:“小叶,你们这个糖葫芦产量怎么样?白糖够用吗?” “一天能走货两三千串,白糖勉强够用吧,”叶满枝笑道,“多亏你仗义相助,要不我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去哪里弄白糖,张姐,你放心,我们肯定有借有还,过完年就把白糖给你送回去。” 张厂长笑说:“其实不还也行,可以用你们厂的午餐肉跟我们交换。五吨白糖,换你们两吨的午餐肉,没问题吧?” 叶满枝:“那问题可大了,我们午餐肉的成本可不低。” 5吨白糖的总价顶多3500块,上下浮动两百块。 但2吨午餐肉的成本将近4800块了。 “我听说你们午餐肉的利润挺高的,一吨的成本价才2000左右,差多少我们再用白糖或者花钱补上嘛。” “不可能,你听谁说的啊?” 张厂长笑道:“我之前去北京开会的时候,听梅林厂的一个副厂长说的。” 叶满枝:“……” 不可能吧? 各厂之间虽然相互学习,但是成本价其实都是保密的。 大家售价差不多,可是各家成本到底是多少都比较含糊。 要是按照张厂长的说法,梅林厂一吨午餐肉的成本,足足比第一食品厂少了400块! 天啊! 叶满枝瞬间心慌了一下。 她是包干罐头车间的,这400块的差距是从哪出来的? 她赶紧咬了一颗糖葫芦,给自己压压惊。 叶厂长平复了一下心情,自我安慰道,有差距好啊,要是罐头车间能找到差距,每吨午餐肉节省400块,那一年800吨的生产任务,就能节省32万了! 那她什么设备买不来啊? 但是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大半年,很多细节的成本已经降到最低了。 这400块钱的差距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啊? 第172章 叶满枝对那每吨四百块的差距耿耿于怀, 念念不忘。 临近下班时,她往研究所打了一个电话,让吴峥嵘尽快回家, 顺便把小崽接回来。 听说有要事相商,吴峥嵘没耽搁, 将手头的工作交给老周就去了幼儿园。 结果等父女俩匆忙走进家门时, 面对的就是一桌子肉菜。 准确的说, 是一桌子用午餐肉做的菜。 “小叶厂长, 咱家提前过年了吗?” “哈哈,提前演习。”叶满枝问, “今天喝白的还是喝啤的?” 家里有好菜的时候, 他俩总要小酌一下, 入冬以后一般就是喝烧酒。 但午餐肉是洋玩意, 配啤酒可能更搭调。 吴峥嵘将小崽身上的军用水壶摘下来,把里面的水倒干净, 又重新给她挎上。 “吴玉琢同志。” “到!” “向后转!目标国营八一饭店, ”吴峥嵘将一顶挺大的雷锋帽扣到她头上, “去打壶啤酒回来。” 吴玉琢加入儿童团以后, 每天接受共产主义教育, 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会儿听到爸爸郑重其事地给她安排了任务, 心里那股使命感嗖一下就升上来了。 接过五毛钱, 很有生活经验地塞进棉手套里, 叮嘱一句“要等我一起吃肉啊”,便抱着水壶往外跑。 叶满枝用手肘拐了一下吴大博士, “人家孩子都是去打酱油的,只有咱家有言是给爹妈打啤酒的。” “人尽其用。”吴峥嵘一边脱军大衣,一边问, “今天怎么回事?家里的午餐肉要过期了?” 叶来芽有囤货的习惯,总是囤一大堆罐头。 偶尔能开一罐解解馋。 今天这一桌有午餐肉凉盘、香煎午餐肉、青椒炒午餐肉,还有个用午餐肉做的什么汤,开销比买鲜肉还高,她能舍得让午餐肉开会,只可能是午餐肉罐头要过期了。 “什么呀,这些罐头的日期都是新鲜的。”叶满枝将她从张厂长那里听来的消息转述给他,掐着腰不服气地说,“每吨的成本怎么能差400块呢?咱们尝尝两款产品有啥区别。” 吴峥嵘望一眼餐桌上的六个盘子,两个汤碗,好笑道:“难怪每道菜都是两份。” 看着还挺热闹的。 “咱好好对比一下配方有啥区别。” 想起配方,她又跑回厨房,将两个罐头盒子拿了出来。 “你帮我看看,这配料表上的内容是不是一样的?” 午餐肉大多是用于出口的,除了友谊商店,很少能在其他商店见到午餐肉。 所以,她从厂技术科买来的这罐梅林火腿午餐肉,配料表是用英文写的,与他们厂出口东德的那种不一样。 吴峥嵘帮她翻译了一下,“猪肉、火腿、淀粉、盐,后面就全是调料了,最后是亚硝酸盐。如果他们的淀粉含量高的话,也可能降低成本。” 夫妻俩推测半天没什么头绪,等到小崽背着一壶啤酒跑回来,终于可以开饭了。 叶满枝夹了两块香煎午餐肉给辛苦跑腿的小朋友,“宝宝,你尝尝这两块肉好吃不,有啥不一样?” 吴玉琢心满意足地把两块肉都吃了,点评道:“都好吃呀,这块肉的油多一点。” 叶满枝:“……” 那是她总不下厨手生,倒油倒多了。 她自己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真没吃出太大的区别。 午餐肉是用于出口的,国际友人对罐头的品质要求很高。 当初往苏联出口原汁猪肉罐头的时候,他们那边特意派了一个专家来厂里指导。 要是卫生条件和产品质量不过关,人家会直接拒收。 所以,食品进出口总公司对产品质量把关非常严格,如果梅林调整配方,降低了猪肉含量,在总公司那边就无法过关。 国内现有的这些食品厂,生产的午餐肉罐头品质应该是差不多的。 吴峥嵘帮她把酒杯满上,问:“你不是说人家有原料基地么,会不会是人家的猪肉比你们厂的便宜?” “不太可能。” 提起这个,叶满枝就有话聊了。 她刚去工业厅工作,就负责食品工业的业务。 大部分食品原料的价格她心里都有一本账,以至于有时候去商店买东西,觉得零售价与收购价、批发价相差太多,她就舍不得花钱了。 “咱国家实行的是生猪统一派养、派购政策,批发价、零售价都有统一牌价,收购价可能会根据供应情况有些波动,但要波动是全国一起波动的。” 叶满枝在吴大博士的知识盲区畅游,“我们厂也有养殖基地,养了不少大肥猪,但是养猪场是单独核算单位,食品厂从养猪场拉生猪的时候要做账。从其他养猪场收购生猪是多少钱,在这里还是多少钱,原料基地只是保证了原料的持续供应,对原料价格没影响。” 在生猪价格这一块儿,只可能存在地区之间的价格差异。 但上海那种大城市的物价有时会比其他地区高一点,人家的生猪采购价很可能比他们的还贵呢! 思及此,叶满枝心里更沉重了。 人家的生猪收购价可能更高,每吨的成本竟然还能降低400块! 差距到底在哪里啊? 吴玉琢大口吃肉,还不忘竖着耳朵听爸爸妈妈谈话。 等她吃饱喝足以后,给大人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妈妈,你是不是被骗啦?唐小军就总撒谎,还骗我的橘子糖吃。” 叶满枝:“……” “有言说得在理,小叶厂长你别听风就是雨了,张厂长的情报很可能不准确,你先想办法确认一下吧。”吴峥嵘接受了这个结论,又看向小会计,“跟我说说,唐小军是怎么骗你的?你又是怎么上当受骗的?” 叶满枝:“……” * 这种事确实得找人确认一下。 但她要是直接跟人家厂领导打听成本价,那就显得太没分寸了。 翌日去了厂里,她一进门就对秘书室里的周如意说:“如意,你帮我查一查最近半年,华东那边开过哪些跟罐头食品有关的大型会议,省市或厂际竞赛也可以,要有上海参加的。” 厂办每天都要制作剪报,凡是与食品行业有关的报道,都会搜集起来。 周如意去厂办借来几套剪报本翻看,没多久就进去汇报说:“上个月华东三省一市举办了食品和副食品会议,上海的几家工厂也参加了。” 叶满枝对着那篇报道研究了好半晌,又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然后与周如意轮番给上海义民二厂的罗健民拨电话。 两个小时后,这通长途电话总算是接通了。 罗健民接到叶满枝的电话时,既意外又有点不自在。 当初叶满枝代表滨江第一食品厂与他们谈合作,还说过市里可能让义民二厂与梅林厂合并的话。 结果双方的合作没谈成,叶满枝的话却应验了。 三个月前,义民二厂的罐头设备和技术工人一起并入了梅林厂。 他也来梅林厂当了副厂长。 叶满枝握着听筒,用那种在谁听来都很热情愉悦,喜气洋洋的语调说:“罗厂长,好久不见!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提前给你拜个早年!过年好啊!” 罗健民回以爽朗大笑,“好好好,叶厂长,也祝你新年好!” 他的目光下意识转到桌面的台历上,距离春节还有十多天,滨江人居然这么早就开始拜年了? 他将其归结为地域差异,习俗不同,亲切地与远方的朋友寒暄起来。 叶满枝笑着说了一串吉利话,转而切入正题道:“罗厂长,来梅林厂好几个月了,怎么样,还适应吧?”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罗健民也语调高昂地说:“虽然换了办公室,但干的还是熟悉的工作,没什么不适应的!” “那就好那就好,梅林厂本就是行业标杆,这次与义民二厂合并,更是强强联合,发展平台更广阔了。”叶满枝奉承道,“罗厂长,上个月你们三省一市开食品会议,我在滨江也关注了。梅林厂真是厉害啊,每吨午餐肉的成本居然能控制在两千块以内!让我们其他食品厂真是惭愧,这成绩我们拍马也赶不上呀。” 罗健民习惯性地谦虚:“大家都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的,在其他指标上,我们还得多跟兄弟单位切磋交流。” 行业内部的消息都是互通的,华东三省一市的食品和副食品会议规模很大。 当时很多报纸都报道过。 滨江那边能注意到也属正常,就是不知哪家报社这么不懂规矩,怎么把成本价也报出去了? 他眉心微蹙,想跟叶厂长打听一下,她关注的是哪家的新闻报道。 叶满枝却重新将话题扯到了拜年上,没讲几句就哎呀一声说:“罗厂长,厂里要求我们打长途电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我今天只是提前拜个早年,关心一下你在新单位的工作……” 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不等对面跟她打听什么,啪嗒一下将电话挂了。 罗健民瞅瞅听筒,腹诽滨江厂奇怪。 说它会控制成本吧,这叶副厂长居然打长途电话拜年! 说它不会控制吧,人家只能打三分钟…… 他摇摇头放下了电话,而滨江这边的叶满枝已经在办公室里转圈圈了。 完蛋了! 人家厂的午餐肉成本竟然真的是每吨2000块! 这怎么可能呢? 自家这400块多在哪里了? 叶满枝穿上军大衣,戴上围巾帽子,往生产午餐肉的四车间跑了一趟。 与其他车间不同,肉罐头的生产没有季节性。 只要有订单,一年四季都能开工。 叶满枝进去时,车间工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 她将正在巡视生产线的车间主任副主任喊了出来,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问:“关主任,这几天任务完成情况怎么样?” “生产进度正常,”关多福像往常一样摆困难,“叶厂长,罐头车间去年给厂里赚来的利润不少吧?能不能给我们再上一套午餐肉的设备?现在根本忙不过来呀!” “设备的事再等等,争取今年给咱们多添一套。”叶满枝低声说,“关主任、刘主任,我刚听说,人家梅林厂午餐肉的成本控制很严,每吨能比咱们少400块!你们是车间主任,最了解车间情况,能不能先在车间里找找差距?” “不可能!咱们午餐肉的生产成本已经压到最低了!”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这个消息是从人家厂长那里听来的。”叶满枝将声音压得更低,“暂时不要声张,你们先在车间里排查一下。” 刘副主任说:“要是真有差距,我们肯定积极改进,不怕丢人。” 所以,排查的时候没必要偷偷摸摸的。 关多福却假咳道:“叶厂长,这事我们记下了,今天就开始悄悄排查。” 等到叶满枝交代了注意事项,离开车间以后,他才对老刘说:“这事确实不能声张,叶厂长咋说咱们就咋做。” 刘副主任说:“全国都学上海,赶上海呢,与梅林厂之间有差距不是很正常嘛。咱不丢人!” “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关多福将他拉出车间说,“叶厂长天天来咱车间转悠,车间里的情况她哪一样不了解?刚才为啥还要特意询问生产任务的完成情况 ?你以为领导跟你没话找话呢?” “……” “不算中途追加的,咱们今年至少有800吨的任务,一吨差400块,800吨就是32万了。哪怕只能找出一半的差距,也够咱买两套设备了。” “对啊,那不是挺好嘛?”刘副主任还没转过弯来。 “老刘,你动动脑子好吧!咱是罐头车间,不是罐头厂!即使节省了成本,那也是给厂里省的!全厂有那么多车间,哪个车间不急需用钱?哪个不想买新设备?这几十万的差距要是真的找了出来,能把钱全用在罐头车间吗?厂领导能给咱买一套设备就算好的了。” * 对于找差距的事,叶满枝心里确实有点犹豫不决。 她是食品厂的经营副厂长,按理说,她应该站得更高一点,用全局的眼光看问题。 可是,厂里既然给副厂长划分了包干车间,还是个人的考核指标,那副厂长们就免不了会有情感上的偏向。 人家王士虎还积极给糕点车间的师傅争取先进个人呢! 罐头车间不是单独核算单位,省出的钱要算到厂里的总账上。 她目前与牛恩久的关系不太和谐,牛恩久未必肯给她面子。 这笔钱要是真的省了出来,厂里能拿出两成来给罐头车间买设备就不错了。 就在她左右权衡、举棋不定的时候,牛恩久临时召集了一次扩大会议。 老牛厂长在会上通报了一个喜讯——第一食品厂家属院被市里评为“生活福利战线的标准化单位”了! 标准化单位是啥意思呢? 就是其他单位要向这个标准看齐! 这是很高的荣誉,是上级对食品厂后勤和职工福利工作的肯定! 然而,在场的几位厂长和工会主席的脸上却没多少喜色。 后勤科长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这是他们做出的成绩。 但是瞥见领导们便秘似的脸色后,他赶紧将笑容憋了回去,如丧考妣地坐在末席。 蒋文明首先开腔说:“挺好的,年底各种评优评先进,没想到咱们的家属院也能评奖了!” 除了叶满枝和王士虎,其他厂领导都住在食品厂的家属院里。 他们那个大院的条件的确很好,卫生、娱乐设施、文艺活动的水准都超过很多单位的家属院。 这个奖颁给他们实至名归! 只不过,这个得奖时间比较微妙。 上次鲍旭开叉车出事故以后,职工们又将目光放到了单位分房上面。 鲍旭醉酒开车的事没有实质证据,连公安都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 但他居住环境差,影响了休息却是事实。 有好奇心重的职工,特意去鲍旭家附近看过,环境非常嘈杂,不但临街还挨着菜市场,来往买菜的居民不断,时不时还有叫卖的吆喝声。 鲍旭家属主动赔了350元弥补厂里的损失,也给伤员小许赔了100块营养费,算是保住了鲍旭的铁饭碗。 这件事有了结局,又正好临近过年,职工们的注意力本来已经被转移了,可是,市里又突然给家属院颁了一个大奖,表扬食品厂的生活福利工作。 这不就再次将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了嘛! 工会主席皮玉珍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部分职工的居住条件不好是事实。厂里应该正视问题,积极解决,总逃避可不是办法。” 牛恩久:“……” 要是有钱,他能不给职工分房吗? 想盖家属院,那是要掏真金白银的! 食品厂这几年扩张迅速,厂里要优先发展业务,便将一部分的职工住房问题暂时搁置了。 按照厂里的计划,今年或明年的盈利就能用来盖新住房。 但去年一把大火将罐头车间烧了,厂里到处用钱,而且大部分职工有住所,家属院的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牛恩久在食品厂当了数年厂长,一直高歌猛进,还是第一次过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 “咱们的家属院得奖了,职工们八成又要提分房的话题,大家都说说吧,盖房的事怎么解决?” 副厂长们:“……” 还能怎么解决? 厂里去年的盈利很可观,但罐头车间、糖果车间、饼干车间、粮食复制品车间,全都打了采购设备的报告,卡车也要再买一辆。 给这些车间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 一座家属院的造价高达上百万,他们现在哪有这个闲钱? 王士虎说:“盖房子的事咱们慢慢来,过年之前肯定是拿不出章程的。不过职工们去年都挺辛苦,我提议今年的过年福利再加一点,让大家过个好年!” 过节福利丰厚,职工们也就不用一直关注分房了。 “也行,”牛恩久翻了翻笔记本说,“过年前猪肉不好买,咱们自己有养猪场,就再给每名职工发两斤猪肉。另外,午餐肉车间那边剔下来的骨头,暂时不要对外销售了,也当做过年福利,发给大家吧。” 叶满枝全程安安分分,没怎么发言。 一直到会议结束,她都没敢提给午餐肉找差距的事。 一座家属院的造价高昂,二三十万放进去,连个响都听不到。 以她跟老牛的关系,罐头车间要是真的省出了这笔钱,一定会被挪用做家属院的建设基金,安抚要房子的职工。 要是真能把家属院建起来,叶满枝也认了,最起码能改善一部分职工的居住环境。 但是以食品厂目前的资金情况来看,绝对拿不出剩余的几十万。 那笔钱在基金账户里走一圈,就能被老牛拿去挪作他用。 厂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叶满枝不想给自己找事做,她想好好过年! 于是,她让午餐肉车间的关主任先自己找差距,春节过后可以安排他和技术员去梅林厂学习学习。 在此期间,要么让罐头车间和养猪场一样,变成单独核算单位,要么另寻他法。 叶满枝心里有了成算,便将厂里的一摊子工作放下了。 每天下班都去商店和市场采购年货,一心等着过年。 过了小年,她就开始在家张罗,给自己、吴峥嵘和小崽做新衣服。 前几年物资紧张,吴峥嵘的布票定额全都用来给她们娘俩做衣服了。 吴博士每年只有两条新裤衩,其他衣服都穿部队发的。 今年叶满枝决定打扮打扮自家男人,给他做一件新衬衫。 小崽出生以后,吴峥嵘就再没有过量体裁衣的待遇,突然被叶来芽拉去量尺寸,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吴博士主动接下了过年前的扫房工作。 当然,往年这项工作也是归他的。 吴玉琢整天跟着爹妈一起忙年,大扫除、采购年货,等着爸妈单位的过年福利,每天高兴得直冒泡。 …… 然而,就在大家一起期待厂里的过年福利,等着过个肥年的时候,上级却突然往滨江第一食品厂下达了一个通知—— 有一位新的副厂长即将来厂里上任了! 听到消息以后,蒋文明从班子成员身上挨个打量过去,疑惑道:“咱们厂一直是四个副厂长的配置,省厅要调整谁的工作吗?” 叶满枝与另外几人相互瞅瞅,大家都摇了头。 如果要调整谁的工作,组织会提前跟他们谈话。 没谈那就是原地不动的意思。 牛恩久说:“我跟厅领导确认过了,咱们原本的班子成员不变,朱可海同志是另外安排来的副厂长。” 几人面面相觑,对这个任命着实摸不着头脑。 现有的四个副厂长都有自己的分管工作,而且大家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 如今的食品厂发展算是稳中有进的。 那么,又弄来一个副厂长有什么用? 春节之前,下属各单位的厂长经理们会去省厅给主管领导拜年。 前几天领导来食品厂调研的时候,叶满枝已经趁机给夏竹筠拜过早年了。 但是这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副厂长,几位同事都坐不住,四处打听朱可海的底细。 叶满枝便也没闲着,跟着拜年的大部队,往省厅跑了一趟。 夏竹筠甫一见到她进门,就直接问:“来打听消息的?” “哈哈,过来给您拜年,顺便问问朱可海同志的情况,朱厂长不是咱们省厅的干部吧?之前在厅里工作的时候没听过呀!” “不是,他之前在省食品进出口公司的政治部工作,是干部劳动办公室的主任。” 第173章 距离大年三十还有四天的时候, 朱副厂长来食品厂上任了。 食品厂连续两年迎来新厂长,但两人的待遇还是有些差别的。 去年叶满枝上任时,天气已经回暖, 厂里又刚经历2.27大火,牛恩久将姿态放得很低, 带着班子成员去厂门口, 迎接省厅的人事处长和叶满枝。 今年轮到朱可海上任时, 正是数九寒天, 食品厂又刚得到了几次领导表扬,牛恩久便没让大家去门口挨冻。 人事处通知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 老牛厂长九点一刻才带着大家走出厂部, 在办公楼门口等着。 “朱厂长上任太赶了, 还有几天就是春节, ”陈谦站在叶满枝旁边嘟嘟囔囔,“大家都准备过年呢, 谁有心思招待他啊?” 叶满枝两手插兜取暖, 藏在围巾后面说:“朱厂长来了咱们厂就是自己人, 又不是客人, 有啥可招待的。” 不过, 朱可海来得确实挺着急。 大过年的跑来上任, 还不如过完年以后再来呢。 叶满枝很无厘头地想, 这朱可海不会是着急来新单位领年货吧? 食品厂的福利待遇是出了名的好, 而具体好成啥样,就得看过年发什么年货了。 一群人在厂部门口挨冻一刻钟, 总算迎来了今天的主角。 一把手牛恩久负责出面与人事处长和朱可海亲切交谈,其他人站在旁边保持微笑即可。 叶满枝从夏厅那里得知,朱可海才32岁, 是几位男厂长里最年轻的。 她这会儿就特意留意了一下朱厂长的长相。 身量不高,寸头长脸,皮肤白,脸颊上还有两团刚冻出来的高原红。 勉强算是青年才俊吧。 …… 领导上任的流程都差不多,为了迎接新来的朱厂长,厂里又组织了一次全体职工大会。 但职工们对年货的兴趣,显然超过新厂长,大家凑在一起,全是讨论过节福利的。 食品厂自己就能生产过节福利,糖果和糕点都是现做现发的。 不少职工私下给糕点车间和糖果车间出馊主意,让他们把糕点和糖果都做大点,给大家占点便宜。 糕点车间的工人嘲笑说,福利都是按重量发的,糕点做大以后,数量就变少了。 大礼堂里嗡嗡声不断,牛恩久对着话筒强调了两次纪律,才让会场里勉强安静下来。 职工们不关心领导讲话,但主席台上的几位厂长都听得很专注。 这位朱可海是从省食品进出口公司的政治部出来的,又是在厂领导班子固定五人以外新增加的,难免让人生出联想。 朱厂长虽然年轻,但讲话很有水平,各种政策啊,语录啊,口号啊,信手拈来。 叶满枝手上做着记录,心里却在想,人家这个干部劳动办公室的主任不白当,真是做动员工作的一把好手。 这番讲话其实挺振奋人心的。 只不过,光说不练的人,她这几年也见了不少。 朱厂长的成色如何,还得在年后的工作中见真章。 他上任匆忙,又是在副厂长满员的情况下加进来的,牛恩久还没想好要如何安排工作分工,分工结果要等到年后才能揭晓了。 然而,这位朱厂长却是个急脾气。 人家等不到年后! 在当天的班子会议上,他是这么说的:“组织部门原本想让我年后再来厂里上任,但是我想尽快投入到新工作中,参与社会主义建设。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这番话让人干劲十足,所以,接到组织部门的通知后,我要求提前来厂里报到,尽快投入革命工作!” 所有人:“……” 这人咋动不动就是XXX说呢? 哪个好人这么说话啊? 叶满枝也好奇地多打量朱厂长几眼。 她有时候也挺爱唱高调、喊口号的,但那都是在公开讲话的时候。 发言不拔高,就像吃油条不配豆浆,喝粥没有咸菜,总感觉差点什么。 可是,大家平时说话都挺正常的,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就给自己拔高一下。 那成什么了! 朱可海像是没感受到大家的注视,对牛恩久说:“厂长,党委还是尽快给我安排工作吧,我先趁着过年时间,提前熟悉一下工作。” 牛恩久要是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就不是老牛厂长了。 他先带头给朱可海鼓了掌,然后笑着说:“朱副厂长这种工作热情和积极肯干的态度,非常值得鼓励!咱们干工作就是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其他人:“……” 老牛厂长这个党委书记不是吃干饭的,思想政治学习从不落下。 虽然平时不常用,但是需要喊口号的时候,人家从不犯怵。 牛恩久接着说:“可海同志,你上任比较匆忙,厂里各方面还没什么准备。原本的工作是由四个副厂长分担的,每人还有包干的车间,春节期间的值班表也是按照分工排的。去年春节的那把大火,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描述了一下当时的火灾和灾后损失,叹息着说:“春节值班必须提高警惕,你还不熟悉厂里的工作,就暂时不给你安排单独值班了。不过,看得出来可海同志的革命热情很高,要是愿意就在春节期间找一天,跟其他人一起值班,顺便熟悉一下厂里的环境。工作分工就等开年上班再说。” 朱可海想了想说:“既然暂时没有工作分工,那我就先了解一下咱们厂的思想政治工作吧?” “可以,让蒋厂长给你一些材料。” 朱可海是副厂长,同时还兼任党委副书记。 他想了解思想政治工作是正常的。 …… 叶满枝走出会议室时,感慨一句朱可海不是省油的灯,便将这位新来的副厂长放下了。 班子里多出一个人,最该操心的是班长牛恩久。 像她这样的,赶紧领了年货,回家准备过年才是关键! “如意,后勤和工会发通知了没有?” “发了发了,后勤已经组织人手将年货送到各车间了,咱们厂部的人直接去工会领年货!” 周如意语气兴奋。 听说今年准备的年货挺丰富的,他们家有好几口人在厂里工作,可以领好几份年货! “厂长,要不我帮你把年货领回来吧?” “不用,不用,过节福利就得自己去领才有意思!”叶满枝招手说,“走,咱去工会看看。” 两人先去工会领了一张年货清单,然后拿着清单,去各办公室和仓库领年货。 每领一样东西,就有工作人员在清单上盖个印章。 叶满枝和周如意在工会的办公室领了半斤糕点、半斤水果糖和小半瓶豆油。 又去一楼的后勤科领了五斤国光苹果,半斤瓜子。 这些都是不能冻的,必须在室内保存。 等到清单被盖好了印章,她俩将东西送回办公室,又穿上棉袄戴上手套帽子,去办公楼外面领五个硬邦邦的冻柿子,每人还有一条鲤鱼。 “小蔡,今年不发刀鱼啊?”有人站在旁边挑剔,“鲤鱼的刺太多了,我家不爱吃鲤鱼。” “刀鱼3毛8一斤,鲤鱼4毛6一斤,年夜饭上有条鲤鱼压桌,多像样呀!”后勤的小蔡被冻得哆哆嗦嗦,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说,“过年这阵子鲤鱼可难采购了,咱后勤和供销科求爷爷告奶奶才给大家弄来这些鲤鱼。你要是不想要,就把鲤鱼给我,这条应该有二斤多,我给你一块钱,你自己买刀鱼去。” 食品厂集体采购的鲤鱼都是按照收购价收上来的,在市场上可买不来这么便宜的鲤鱼。 挑刺的职工当然也清楚这一点,这条鲤鱼在外面恐怕要卖到一块五了。 他赶紧拎上自己那条鲤鱼,脚底抹油溜了。 叶满枝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站在旁边看了半天。 她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单位发福利,大家挤在一起领年货,热热闹闹的,特别有忙年的气氛。 站在雪地里有点冻脚,她扭头问:“如意,咱还有啥没领呢?” “还有两斤猪肉、一斤排骨和一斤猪下水。”周如意拿着清单问小蔡,“这括号里的是什么意思?” “要是有人不想要下水,可以换成半斤排骨。”小蔡很懂行地说,“排骨是二等肉,市场上卖八毛五,猪下水算三等肉,市场卖七毛五,其实还是猪下水划算。但有些人家不爱吃下水,那就换成半斤排骨。” 叶满枝和周如意又将刚领的两样东西送回办公室,跑去罐头车间那边领猪肉、排骨和下水。 生产午餐肉要用新鲜猪肉,所以大家领的排骨都是剔骨组刚剔出来的,比那上冻的猪肉和下水都新鲜。 叶满枝觉得这一斤排骨根本就等不到过年,不如趁着新鲜,今晚就造了吧? 她在心里合计时,四哥正开着叉车,从车间的拐角转出来。 瞧见她便踩下刹车问:“叶厂长,你的年货领齐了吗?” “刚领齐。” “领导跟我们职工的福利有啥不一样啊?”四哥好奇地问。 “没啥不一样。”叶满枝让他看了一眼排骨。 “这么多东西,你咋弄回家?要不我帮你送回去?” 食品厂发年货,每种只发一点点,但种类着实不少。 十来种年货放在一起,重量还是很可观的。 “你骑车帮我送一趟也行。” 三哥去三线以后,老叶觉得儿媳妇也待不了多久,便将当初买自行车的一百块钱给了黄大仙。 如今那辆自行车就彻底成为家里的公共财产了。 四哥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但是要给老叶一块钱租金,亲父子也要明算账。 “那你把年货放到我们仓库,我下班就给你送去。”四哥从驾驶室跳下来说,“来芽,你帮我看着点叉车,我去趟厕所!” 叶满枝:“你怎么总上厕所?我前几天就听说,有人反映你干活不认真,总是找借口往厕所跑!” “那些人就是放屁!”四哥嚷嚷道,“这么冷的天,你让他们出来开一天车试试!我不喝酒取暖,要是再不喝点热水,那不得冻死我啊!” 他热水喝得多,跑厕所也跑得勤。 这就被人惦记上了。 叶满枝见他憋得难受,笑着说:“那你赶紧去吧,我帮你看一会儿。” 她等在叉车旁边看热闹的时候,周如意凑过来低声说:“朱厂长好像也领年货了。” “谁?”叶满枝已经忘了今天新来的同事。 “新来的朱厂长!” “他自己去领的年货?”叶满枝讶然问。 刚上班就领年货? 他给厂里做啥贡献了? “不是他自己领的,”周如意往人群里指了指,“丁主任在那边呢,另几位厂长的年货都是他组织人手来领的,包括朱厂长的。” 叶满枝觉得朱可海不至于占食品厂的便宜。 但她对朱厂长的为人不了解,这事真不好说。 回到办公室以后,不用她交代,周如意就一直留意着另几个副厂长的动静。 厂办丁主任将几人的年货各自分好以后,挨个送去了办公室。 朱可海的办公室也去了。 “丁主任提着东西进去,空着手出来的。我去厂办那边打听了一下,”周如意神情古怪道,“据说是牛厂长亲自发话,给朱厂长发一份年货的。朱厂长急着来厂里上任,没领原单位的过年福利,牛厂长说不能耽误朱厂长过年,厂里给他补发一份。” 叶满枝觉得朱可海三十来岁就能当副厂长,不至于这么不济事。 可是,当天下班时,她特意关注了朱可海的办公室,人家竟然真是提着年货下班的! “……” 她回家以后将做到一半的衬衫收尾,一面盯着吴峥嵘试穿新衬衫,一面跟他讲新来的副厂长。 “他看起来还挺精明的,怎么刚来新单位就领年货啊?搞不好就要被人说占厂里的便宜。” 吴峥嵘系着手腕上的扣子,随口说:“那就要看你们牛厂长对这位新厂长的态度了。” 叶满枝想了想说:“确实,厂里两千多人,厂领导的事不是谁都能知道的,只要没人对外宣传,别说他只领一份年货,哪怕领十份年货,别人也不知道。就看老牛的态度了……” 老牛要是不想让朱可海好过,那用不了几天,厂里便会传出朱厂长刚上任就领年货的消息。 叶满枝帮男人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满意地点头道:“虽然好几年没做过男式衬衫了,但手艺没落下!吴博士,前几年亏待你了,换上新衬衫真精神啊!” 吴峥嵘笑:“辛苦小叶厂长。” “做衣服倒是没什么辛苦的,就是布票太难得。”叶满枝在他宽阔的背上摸了摸,叮嘱道,“我给你做的衬衫是很合身的,你不许胖也不许瘦了!一定要坚持锻炼,保持现有的身材!” 吴峥嵘心想,这话的后半截才是重点。 他们刚结婚那几年,叶来芽就提过让他坚持锻炼,保持身材。 那会儿的布票还没这么紧张,小叶裁缝每年还能给他做件新衣服。 所以,让他保持身材这事,跟衬衫是否合身没什么必然联系。 “你又笑!”叶满枝捏住他的两片嘴唇,“笑什么笑,不许笑!” 吴峥嵘挣脱开,在她指尖上亲了亲,转移话题问:“今年三叔一家回滨江了,老两口那边有人陪,除夕那天你想不想回军工大院吃年夜饭?” “怎么突然就要回军工大院了?” “你三哥不是去三线了么,家里少了一口人,咱爸心里估计挺不自在。” 叶满枝摇摇头说:“越照顾他的心情,他想得越多,还是按照往年那样过吧。年三十去老宅,初三回娘家。爷爷奶奶还惦记有言呢!” 她跟吴峥嵘工作忙,小吴会计有一半的时间被太爷太奶带着,也算是被老两口一手带大的。 他俩是否回去过年无所谓,但她家小崽是必须回去的。 叶满枝这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在大年三十这天,她的话便得到了印证! 除夕这天两个大人都不用值班,一家三口睡到自然醒才起床。 他们家每年的对联和福字都是吴峥嵘自己写的,因着早上集体赖床,今年的写福字工作就进行得比较晚。 叶满枝留吴博士在书房写福字,自己则带着小崽往墙上贴了《年年有余》和《辞旧岁不忘阶级苦,迎新春永做革命人》两张年画。 然后用红纸剪了几个窗花,让跃跃欲试的小崽负责贴到玻璃上。 结果吴玉琢刚踩上凳子,书房里的电话就响了。 “快去吧,肯定又是找你的!”叶满枝将窗花接过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吴峥嵘也喊了声:“有言,你的电话。” 吴玉琢穿着带小猫图案的红毛衣,头发被妈妈用几根红头绳扎成两串糖葫芦。 一阵风似的冲进书房,拿起还在响个不停的电话说了声“过年好”。 听到对面的声音,她笑着说:“太奶奶,我都跟你说过两次过年好啦!” “有言,你们怎么还没动身?”吴奶奶在对面问。 吴玉琢坐在她爸的椅子里,晃着腿说:“我刚才跟我太爷爷说过了呀,我爸爸妈妈起晚了,连早饭都没做!我只吃了两块萨其马就跟他俩一起干活了!” 吴奶奶笑问:“什么活还得让你干?” “我得贴年画和窗花,等我爸爸写好对联以后,我还得去外面贴呢!”吴玉琢挺骄傲地说,“他们贴的都没有我贴的好看!” 吴奶奶催促道:“你三叔爷带了两个菠萝回来,我们没吃,都等着你呢!” “啊!”吴玉琢还没吃过菠萝,连忙说,“那我让爸爸快点写福字,我贴了福字就马上出门啦!” 她放下电话又赶紧催促亲爹,别耽误了吃菠萝的大事。 吴峥嵘将一个刚晾干的福字交给她,“快去贴吧,厂长都没你忙,一上午接到四个电话了。” 吴玉琢说:“主要是我只能陪太奶奶住一晚,明天就有工作了。” 吴峥嵘斜睨着她问:“你能有什么工作?” “嘿嘿,”吴玉琢神秘兮兮地笑,“我不告诉你!” “哦,那我明天就不送你回来工作了。” 吴玉琢被亲爹拿捏住,不太甘心地谈条件,“那你再帮我写个小福字,我就告诉你!” “多小的?” 吴玉琢比量了一个尺寸,“我要贴在雪人身上。” 她前几天跟伊伊一起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 吴峥嵘信手给她写了一张福字,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老实交代。 “我们儿童团要去给烈属家庭拜年!”吴玉琢给出答案,又焦急道,“所以我今天要好好陪我太爷太奶,明天就得去工作了!爸爸你快点写!” 吴峥嵘点点头没再问了。 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里大多是军人家属,当然也有烈士家属。 孩子们能有这份心还是值得鼓励的。 叶满枝听到父女俩的谈话,走进来问:“宝宝,你们儿童团的小朋友都不用跟着父母走亲访友吗?” 这年头哪家都有好几门亲戚,初一给亲戚拜年是个大工程。 吴玉琢理所当然道:“我们团长说要以工作为重。” 叶满枝:“……” 儿童团的团长真是不得了啊! 小小年纪就知道带着一群小屁孩以工作为重了。 于是,今年的春节,他们家就上演了很神奇的一幕。 大年初一,一家三口竟然分别出门工作了! 叶满枝和吴峥嵘要回单位慰问值班的职工,而吴玉琢要跟着儿童团的小朋友一起去烈属,以及孤寡老人的家里拜年。 由于要拜年的人家太多,儿童团忙了整整一天,叶厂长和吴所长都回家了,小吴会计还没回来呢。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这都七点多了,怎么还不回来?不会是在哪户人家吃饭了吧?” 公社里的烈属是有数的,即使挨家挨户走上一遍,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么晚还不回来,大概率是在人家家里吃上了。 小孩子容易嘴馋,现在又是过年,人家客气地让一让,他们就能直接上桌。 吴峥嵘却摇头说:“不太可能,儿童团的纪律挺严格,要求团员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 而且那些孩子的自制力还不错,上次12个萝卜头一起去买糖葫芦,一直忍到返回大院才分发过年福利。 叶满枝不放心地说:“虽说是跟着儿童团小朋友一起走的,但毕竟都是孩子,咱家有言太小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吴峥嵘往隔壁周所家走了一趟,询问他家周墨回来没有。 答案当然是没有。 周墨也是儿童团成员,上午跟有言一起走的,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周副所长对自家儿子的去向不怎么担心,不过瞧这夫妻俩明显心急,只好动员全家人一起出门找孩子。 叶满枝和吴峥嵘拿着手电筒,准备先去公社问问情况。 结果夫妻俩刚走到家属院门口,便瞧见一群孩子排着队呼啦啦地走进大院。 远远发现了父母,吴玉琢喊了声“爸爸妈妈”便飞奔过来。 吴峥嵘接住她问:“这么晚不回来,又跑哪去了?” “我们上午去给烈属家庭拜年了!”吴玉琢美滋滋地说,“拜完年以后,团长带我们去参加团拜会啦,我还见到市长爷爷了呢!” 叶厂长和吴所长:“::::::” 他俩白天刚在各自单位参加过团拜会。 这么丁点大的小屁孩竟然也能参加团拜会了? 吴峥嵘掏出块手绢,帮小崽把冻出来的鼻涕擦干净,嫌弃地在心里补充,哦,还见到了市长。 第174章 吴玉琢参加的团拜会, 是青年街公社的春节团拜会。 所谓团拜,就是团体拜年。 在主席同志的倡导下,很多机关和企事业单位都会在春节组织团拜会。 大家齐聚一堂, 相互拜个年,喝杯清茶, 吃点花生瓜子, 能省去串门拜年的麻烦。 儿童团成员的年纪不大, 但他们是由公社党组织领导的, 团拜会也可以有这群小孩的份。 所以,听说团拜会上有水果和糖果以后, 团长、副团长就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去团拜会上蹭吃蹭喝了。 至于吴玉琢所说的见到了市长爷爷, 那纯属巧合。 市领导要在春节期间选择基层单位进行慰问, 青年街公社就是被领导选中的单位之一。 公社为此组织了团拜会, 还准备了花生、瓜子、水果、糖果,甚至还让人表演了节目。 “宝宝, 你们跟市长爷爷说话了吗?”叶满枝挺好奇他们那个团拜会的。 “说了呀。”吴玉琢穿着线衣, 坐在爸妈的被窝里, 兴奋地描述当时的场景, “团长剥了一个橘子, 给大家每人分一瓣, 我多拿了一瓣就问旁边的爷爷吃不吃。” “那他吃没吃啊?”叶满枝问。 “吃了呀, 不过橘子有点酸, 他吃了橘子就走了。等他走了以后,我们才知道他是市长爷爷。”吴玉琢遗憾道, “他走得可早啦,后面的表演都没看呢!” 听到这里,吴峥嵘放下报纸, 帮她总结了一下,“领导来慰问的时候,这群小孩只顾着吃吃喝喝。等人家走了,他们才反应过来那是市长。” “……” 吴玉琢想反驳,但事实确实如此。 她没找到能反驳的话,便报复性地挤在父母中间睡了一晚。 第二天醒来,又跟太爷太奶、姥姥姥爷说,她在团拜会上见到了市长爷爷! 而两边的老人知道了,就代表两边的所有亲戚都知道了! 因此,尽管只有分享了一瓣酸橘子的交情,但是整个春节期间,见过市长的吴玉琢成了全家最拉风的崽。 公社方书记还提议儿童团写篇小作文,发表到报纸上。 叶满枝节后上班的时候,小崽们还在放假。 吴玉琢再次受到团长重用,被团长喊去商量写小作文了。 …… “厂长,”周如意在秘书室里见到叶满枝,便汇报道,“我听门卫老秦说,春节放假这几天,朱厂长每天都来厂里值班了。” 叶满枝点点头,她是大年初二的班。 朱可海也在那天来了厂里。 她当时就猜到,朱厂长可能会天天来值班。 “厂办那边发会议通知了吗?” 年后要调整工作分工,叶满枝比较关心这个。 “发了,十点在小会议室开会。”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整理了开年的工作安排,然后留意着时间,在还差一刻钟十点的时候,提前去了会议室。 她来食品厂以后,一直是提前五六分钟,或踩点开会的,其他副厂长渐渐被她影响,也不再提前一刻钟来会议室了。 但叶满枝今天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另外三个副厂长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了桌子后面。 看来大家都想把舞台留给朱可海,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分散老牛厂长的注意力。 朱可海与牛恩久是前后脚进入会议室的。 老牛厂长先安排了年后的工作,然后便很干脆地说:“朱副厂长来咱们食品厂也有一阵子了,因为过年值班,分管工作暂时耽搁了下来,咱们今天就重新调整一下分工。” 叶满枝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自己的新工作。 不料,牛恩久却说:“大家去年的工作都做得不错,与各部门和车间也都磨合得差不多了,厂里还因此得到了好几个奖项。所以,咱们原有的工作就不调整了。” 副厂长们:“……” 那让朱可海干什么? 牛恩久又说:“厂里的宣传和后勤工作,一直没有副厂长来分管,可海同志来了以后,可以把这一块儿的担子挑起来。” 朱可海没什么异议,笑着答应了。 在座的其他人却都在心里揣摩老牛这番安排的用意。 朱可海是后来的,按理说应该像去年上任的叶满枝一样,担任厂党委委员、副厂长。 但朱可海一来就是党委副书记、副厂长,显然是冲着党委工作而来的。 再往深了想的话,朱可海很可能是上级安排来接替老牛的。 牛恩久要是不让他插手党委的工作,就有跟上级对着干的嫌疑。 宣传工作一直由党委管着,让朱可海分管宣传工作,既能对上级有个交代,又免于让他插手人事工作了。 至于后勤…… 包括叶满枝在内的副厂长,同时在心里摇头。 后勤工作瞧着不难,但目前有个最大的问题是——职工要求分房。 要想在厂里树立威信,那朱可海得先把家属院给大家建起来。 叶满枝暗道,老牛厂长这是给了一颗甜枣又不甘心,所以再给他一棒子? 牛恩久喝了口茶,又慢悠悠地说:“咱们厂有副厂长包干车间的传统,去年厂里增设了汽水车间和糯米纸车间,由于其他副厂长的工作已经饱和了,这两个车间一直由我管着。不过,咱们食品厂去年就与市工业局签了合同,在南边那片空地上建汽水厂,因着天气的原因,工厂还没建成,今年开春以后还要重新动工……” “与市工业局的合作非常关键,所以我想让可海同志包干糯米纸车间的同时,帮我跟进一下汽水厂的建设进度。” * 离开会议室后,叶满枝无语地想,这场会议真是白白浪费她的时间。 除了看戏,其他副厂长就没别的用处了。 大家的工作都没变,牛恩久只给朱可海安排了活儿。 朱可海不是喊口号说,要尽快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嘛,人家老牛思考了一个春节以后,还真的把他安排去搞建设了。 一个汽水厂,一个家属院,那都得实打实地建设。 叶满枝拿着笔记本回办公室,换个角度想,朱可海来食品厂上任,对她来说是好事。 因为推广《鞍钢宪法》,她跟牛恩久面和心不和,前段时间没少被对方针对。 可是,朱可海一来,牛恩久的注意力立即就被转移了。 毕竟她只是走群众路线的副厂长,要想当厂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朱可海却是有资格取代老牛的!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哼了两句《太阳出来喜洋洋》,又摆弄了一会儿四哥刚送给她的那盆蟹爪兰,然后往午餐肉车间跑了一趟,让关主任准备准备,去上海出差学习。 关多福搓着手,激动地问:“叶厂长,真让我去上海啊?” “那还能有假!”叶满枝笑道,“现在各大厂都流行去上海学习,糕点车间那边要派糕点师傅去上海交流,你也从车间选个技术员,到时候你们一起买车票、一起出发,在路上可以做个伴。” 王士虎早就准备安排糕点师傅出去学习交流了,叶满枝将罐头车间的人塞进交流队伍,算是蹭了人家的顺风车。 “我给梅林厂的罗副厂长拍了电报,你们到了上海以后,直接去梅林厂参观学习就行。”叶满枝压低声音说,“一定要找出那每吨400块的差距在哪里!” 关多福连连点头:“叶厂长,你放心,要是找不到差距,我就不回来了!” 他们在罐头车间里自查自纠了十来天,一直没找到拉开差距的关键点。 甚至怀疑叶厂长的情报有误。 不过,要是能去上海亲自考察,看看人家的生产流程,兴许很快就能找到差距。 再说,那可是上海呀! 他以前只在附近省市交流学习过,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他真是想也不敢想。 一周后,关多福就带着技术员动身前往上海了。 而叶满枝也趁着牛恩久关注朱可海的空档,与陈谦一起在糖果车间、面包车间和粮食复制品车间推行了《鞍钢宪法》。 有罐头车间的成功经验在前,制度也是现成的,《鞍钢宪法》的落地效果比两人预期的好很多。 叶满枝干劲儿十足,感叹春天真是生机勃勃的季节。 她最近的工作明显顺当很多! 然而,周四去午餐肉车间劳动的时候,车间副主任却跑来告状说,养猪场不肯按照约定的日期让猪出栏,影响了午餐肉的生产进度。 不等叶满枝找养猪场的负责人询问情况,戴先花就主动上门了。 “叶厂长,刘主任肯定跟你告状了吧?” 叶满枝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笑着点头说:“确实告了,所以,你们养殖基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元旦就听你说过,这批猪的体重已经能达到190斤了,过了一个春节,大肥猪应该可以出栏了吧?” 戴先花说:“厂里给养猪场制定了200斤的出栏标准,但我们这批猪大部分的体重都不到200斤。叶厂长,就算没有刘主任告状这件事,我也想找厂领导反映一下情况了。” “怎么了?” “咱们厂新来的朱副厂长,一直要求养猪场加强思想政治学习,我按照他的要求组织了学习,他又对效果不满意,让我们每天上交一份学习心得。”戴先花无奈道,“叶厂长,我们那是养猪场,职工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能认字就不错了,有几个能写学习心得的?朱副厂长让大家坚持学习,不会的字就查字典。现在大家都按照他的要求学习,严重耽误日常工作。肥猪不长膘,与喂养不及时有很大关系!” 养猪场原本只养了70头猪,但是随着罐头车间对猪肉的需求提高,他们又多养了两百多头。 加上培育的猪崽,总共将近350头猪。 但养猪场的正式职工只有五人,其他人都是从生产队招来兼职的临时工。 大家的时间有限,按照朱可海的要求写了学习心得,就没时间干活。 干了活就没时间学习。 与干活相比,人家当然愿意写学习心得混日子了! 叶满枝皱眉问:“朱厂长是什么时候要求你们写学习心得的?” “早就要求了。他上任的第二天就来养猪场调研过,当时就要求我们组织学习,春节期间又来了几次,让大家写学习心得,还给职工们讲过一次课。” 戴先花是养猪场的党支部书记,受食品厂党委领导。 而朱可海是食品厂党委副书记,算是她的顶头上司。 加强思想政治学习的要求,她只能表示支持。 刚开始还行,自打要写学习心得以后,职工们就开始懈怠工作了。 叶满枝思忖片刻说:“组织学习算是党委的工作,你去跟牛厂长汇报一下,看看他的态度。” 戴先花依言去找牛恩久汇报了。 牛厂长的态度很明确,学习是必需的,但生产也不能耽误。 临时工在养猪场干完活以后,还得回生产队上工,他们的思想政治教育应该交还给生产队负责。 而养猪场要在不影响生产的情况下,组织正式职工学习,提高思想政治觉悟。 也就是说,让五个正式工学习一下就行,其他人该干啥干啥。 养猪场的大肥猪提前出栏,支持罐头车间的生产。 叶满枝以为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可是,没几天,职工之间便传出了一个新话题—— 朱可海朱副厂长,来食品厂上班的第一天,就领了厂里的过年福利! “朱厂长真领年货了?他脸咋那么大呢?”四哥义愤填膺道,“啥也没干就好意思领厂里的东西?” “人家在原单位没领,来食品厂领一份也说得通。”叶满枝瞪他一眼说,“你顾好自己就得了,人家领没领年货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现在可是咱们厂的正式职工!他什么都没贡献,就领厂里的东西,那不就是占我的便宜吗?” 四哥刚因为当叉车司机有了正式编制,过年前又拿了比老叶那份还丰厚的年货回家,最近对食品厂的归属感噌噌上升。 以前他只将656厂喊作“咱们厂”,现在食品厂也成“咱们厂”了。 叶满枝不想对他解释太多,又怕他跟其他人一起嘀咕朱可海,只好小声说:“这件事比较复杂,并没有你听到的那么简单。大家都知道你是我亲哥,要是有人跟你谈论这件事,你别插话……” 朱可海没与牛恩久汇报,就要求养猪场党支部开展思想政治学习。 这事肯定会犯老牛的忌讳。 领年货的事过了一个月才爆出来,兴许就是老牛用来敲打朱可海的。 大家知道了朱可海的作为以后,再看他要求职工提高思想政治觉悟这件事,难免让人觉得虚伪。 这是书记与副书记之间的角力,叶满枝可不想掺和进去。 她去年来厂里上任的时候,其实也做了不少大动作,但她工作方式比较温和,也很尊重牛恩久这个老班长,所以牛恩久并没用什么手段针对她。 今年新来的朱可海似乎是个刺头,这待遇明显就不一样了。 不过,朱可海是上级派来的副书记,老牛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分。 果然,在流言愈演愈烈的时候,牛恩久站出来说,朱副厂长上任匆忙,没有领原单位的福利,为了照顾班子新成员,他将自己的那份年货给了朱副厂长,并没有额外占用厂里的份额。 这番解释过后,立即有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部分人觉得牛厂长有人情味、讲原则,另一部分人认为这是牛厂长为了维护朱可海的面子,故意这么说的。 反正都是夸牛恩久的,职工们对新来的朱副厂长没啥好印象。 叶满枝觉得这出戏唱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不承想,她去市里开了一个安全生产会议,再次返回厂里时,事情又有了反转! “酱菜车间的老徐师傅,还有锅炉房的刘师傅,都替朱副厂长说话了,”周如意汇报道,“据说朱副厂长领了年货以后,就转送给了这两位老师傅。” 徐师傅有个残疾儿子,还有个瘫痪的老娘。 而刘师傅自己就身有残疾。 两家生活都很拮据,全家人指望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是厂里很有名的困难户。 这两人现身说法,帮朱厂长做证,算是彻底扭转了朱可海在厂里的口碑。 至于这俩人为什么不早点站出来替朱副厂长说话,那就不得而知了。 叶满枝暗忖,要是没有牛恩久那番解释,有些人肯定会说朱可海拿厂里的东西做人情。 如今牛恩久出面解释了,那份年货原本是他的,朱可海不是用大家的东西做人情,于是就变成了有情有义。 叶满枝私下复盘了一下这两人的交锋,感叹着说,精彩啊精彩! 朱可海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老牛的下马威没给成,反而还被人利用了一把! 对于老牛和小朱之间的事,几个副厂长都隔岸观火,谁也没掺和。 在新一周的班子会议上,朱可海又提议说,全市各单位都在学主席著作,市里还选拔了学著作积极分子,所以,食品厂也应该组织职工深入学习,不但要写学习心得,还得选拔积极分子! 他这个提议,没人能反对,哪怕牛恩久不待见他,也得点头表示支持。 因此,朱可海又攻下一城,在全厂刮起了一阵学著作的热潮。 * 叶满枝站在窗边向外张望,皱眉问:“如意,今天来厂里进货的垛子怎么这么多?” 过完年以后,糖葫芦的生产又延续了一个月,每天都有不少人骑着三轮车或自行车,来食品厂进货。 车上插着印有“滨江第一食品厂”字样的垛子。 周如意说:“我刚才就问过了,听说是车间那边的生产进度太慢,大家拿不到货,都在门口排队呢。” 叶满枝观望了一阵,眼见三轮车越聚越多,她穿上棉袄说:“走,咱们去车间看看。” 两人快步赶去了罐头车间,结果刚进门就看见了让她无语的一幕。 朱可海竟然在车间里给工人们上思想政治课! 朱副厂长正面临着当初与叶满枝一样的处境——手下无人可用。 尽管牛恩久同意了他的提议,可是他不主动推动工作的话,朱可海这个刚上任的外来户根本使唤不动厂里那些小领导。 所以,朱可海就想了一个土办法,亲自给工人们上课! 听了他的课以后,职工还得写学习心得。 目前他已经在好几个车间,开展过宣传教育工作了。 叶满枝前两天就听王士虎抱怨过,新来的这个厂长瞎胡闹,在上班时间跑去车间给工人上课,耽误生产进度。 但是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又是正事,谁也不敢出面阻挠他。 王士虎嘟囔几句也就算了。 没想到,这个朱可海竟然这么快就转移到罐头车间来了! “刘师傅!”叶满枝提高音量说,“外面等着拿货的三轮车都排成长龙了,咱们今天的糖葫芦什么时候能做好出货?” 刘师傅是糖葫芦组的组长,闻言就为难地看看朱可海,嗫嚅道:“叶厂长,那什么,朱厂长正给大家上课呢,我们糖葫芦组暂时走不开。” 他也不想坐在这搞什么思想政治学习,可是副厂长要求大家听他讲课,谁敢不听啊? 叶满枝看向朱可海,好声好气地商量:“朱厂长,外面那么多人等着拿货呢,学习的事能不能往后推一推,先让糖葫芦组的工人回去生产?” “叶厂长,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现在正是大家学习劲头最足的时候,要是中途打断……” 叶满枝直接打断说:“朱厂长,主席同志也说过,五年看三年,三年看头年,头年看今春。现在正是一年的生产旺季,咱们既要督促大家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又不能耽误生产进度,必须按照主席同志的教导,合理安排时间。” 对于这种动不动就喊口号的人,叶满枝有自己的应对办法。 “咱们让大家提高思想政治觉悟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吗?”她往车间外面指了指,“外面有那么多群众站在寒风里,从早上等到中午,只是为了领走今天的糖葫芦。咱们坐在温暖的车间里上课,却让那么多群众在外面挨冻,朱厂长,你不觉得这是本末倒置吗?” 朱可海:“……” 他给不少车间上过课,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跟他唱反调的。 叶满枝缓和了神色说:“朱厂长,你亲自来给大家上思想政治课,我肯定举双手支持。但是咱们上课的时间能不能调整一下?罐头车间接到了大量的出口订单,承担着为国家出口创汇的重要任务,生产计划是不能被打断的。如果能将上课时间改在下班以后,那我愿意跟你一起为大家上课!” 朱可海往听课的人群里望一眼说:“我听说冬天是罐头生产淡季,很多工人都停工了,所以才来车间讲课的。” 叶满枝笑着点头,“那挺好的,我全力支持朱厂长为大家开课,不过,咱们车间里分出了一个糖葫芦小组,他们有生产任务在身。先让他们去参与生产吧,今天没有任务的同志继续留在这里听朱厂长讲课。” 眼见叶厂长说服了朱可海,刘师傅赶忙喊上糖葫芦小组的人回去上班。 课堂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叶满枝没走,坐在后面跟大家一起将这节课听完,才离开了车间。 * 朱可海的讲课水平其实挺高,内容深入浅出,即使有个别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也能听懂。 但叶满枝并不想让他经常来罐头车间讲课,这样实在太耽误生产进度了。 他这种行为,也算变相破坏了《鞍钢宪法》的推进。 工人们全去上课,那生产任务由谁来完成? 朱可海自己的工作倒是做出成绩了,但他打乱了全厂的工作节奏,耽误所有车间的生产进度! 所以,观察了半个月以后,叶满枝选了一个周日,带自家小崽去了一趟奋斗公园。 “妈妈,这个公园咱们之前没来过呀?” 能探索一个新公园,吴玉琢还挺兴奋的。 “嗯,这个公园离咱家有点远,咱平时不常来,不过今天有革命歌曲联唱活动,一会儿咱们可以听听。” 奋斗公园是距离食品厂家属院最近的一个公园,听说老牛厂长经常带小孙女来这个公园玩。 叶满枝想跟牛恩久谈谈,有些话又不方便在办公室里说,于是就带着孩子来公园碰碰运气。 按照她的经验,小孩子们最常去的地方一定是滑梯。 她牵着闺女找到游乐区,果真在滑梯旁边见到了牛恩久。 老牛厂长正看着孙女滑滑梯呢。 叶满枝上前打招呼,“厂长,这么巧啊?” “不巧吧,”牛恩久笑望着她说,“我每周都来这个小公园,倒是从没碰见过叶厂长。” 叶满枝点点头,“确实有事想跟你聊聊。” 牛恩久让孙女自己玩,顺便将小矮子吴玉琢也交给了自家孙女,然后走远几步,回身问:“叶厂长有什么急事?” “厂长,我想跟你反应一些情况。党委要开展思想政治工作,我肯定全力支持。但是朱厂长总在工作时间给大家讲课,严重干扰了工人工作,耽误了车间的生产进度。这么长时间了,其他人都不敢吱声,但我那天在罐头车间里跟朱厂长争论了几句。” 牛恩久背着手“嗯”了一声。 那天的情况,秘书已经跟他汇报过了。 他对朱可海这个刺头也挺心烦的。 见他有赞同的意思,叶满枝继续说:“我能阻止他一次,却不能次次都阻止,毕竟思想教育工作确实是正事,这也是副书记的主要工作。厂长,现在罐头车间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多,生产设备少,以今年的任务量来看,其实只用一半的人就能完成生产任务。” 要是有人闲下来,肯定会被朱可海拉去听课。 牛恩久也清楚这一点。 “厂长,咱们的罐头车间有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大部分产品是用于出口创汇的,某种程度来说算是政治任务,这种任务决不能耽搁!所以,我建议厂里继续给罐头车间购入生产设备,提高咱们的生产能力。今年的罐头生产任务比较少,我想亲自去一趟今年的春季广交会,给厂里多拉一些出口订单。” 有了生产设备和出口任务,车间里的所有工人都必须开足马力搞生产。 即使朱可海想给工人上课,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第175章 叶满枝与牛恩久在小公园里聊了很长时间, 具体聊了什么,其他人不得而知。 但是,“其他人”里, 并不包括耳报神吴玉琢,以及耳报神她爹。 次日去幼儿园的路上, 吴玉琢就把两个厂长的密谋全盘抖落给了吴博士。 对于叶来芽找机会与牛恩久合作, 吴峥嵘心里没有半分惊讶。 罐头车间的设备不足, 是她的一块心病。 上任一年一直没能妥善解决。 这一年间, 吴峥嵘已经记不清在半夜被她摇醒过多少次了,十次有八次跟罐头车间有关系。 最近牛恩久和朱可海斗得厉害, 小叶厂长能从中看到买设备的机会, 必然要趁机出手的。 吴峥嵘安静听完耳报神的告密, 垂眸瞟她一眼说:“你怎么一点保密意识都没有?不但偷听大人讲话, 还把机密转告他人。” “你不是我爸爸吗?告诉你也不行?” 吴玉琢觉得亲爹有点不讲道理,把秘密分享给他居然还要挨批评! “那我以后不告诉你了!” “你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但是不要随意讲别人的秘密。” 吴峥嵘又给吴会计复习了一遍保密条例。 吴玉琢高高兴兴地跟亲爹分享秘密, 结果大清早就被训了一顿! 她有点生气, 把毛线帽子扣下来遮住眼睛, 闷头快走几步。 拒绝交流的意思很明显了。 吴峥嵘跟在小崽身后, 经过居委会开的便民服务站时, 提高音量说:“今天有糖三角!” 吴玉琢气不过三秒, 又没啥原则地跑回来, “那我要吃两个!” “你刚吃过早饭,哪有肚子吃两个?”吴峥嵘交了两个糖三角的钱和粮票。 “我要分给伊伊一个!她上次给我吃了半个麻团!” 吴玉琢掏出自己的专属圆饭盒, 将糖三角放进去盖好盖子。 她心里还没完全消气,对爸爸说:“我昨天问过妈妈了,她说可以跟你讲。我忍了一晚上才告诉你的!” “知道了。”吴峥嵘帮她提了一下帽檐, 让眼睛完全露出来,“下次再多忍几天。” 有言正是分享欲旺盛的年纪,让她完全保守秘密不太现实,能多忍几天就算有进步了。 短短一刻钟的上学路,父女俩经历了一次快速决裂,又快速和好。 而被告密的小叶厂长,已经脚步轻快地走进办公室了。 “如意,你把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鞍钢宪法》的落地情况整理一下。整理好以后给牛厂长送过去。” 周如意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连忙答应。 牛厂长似乎不太支持推行《鞍钢宪法》,怎么突然就让她给牛厂长送材料了? 叶满枝没解释太多,笑着进了办公室。 形势比人强,她昨天跟老牛厂长开诚布公地恳谈了一次。 老牛厂长对食品厂有大功,可以说没有牛恩久,就没有今天的滨江第一食品厂。 其他人未必能把食品厂扩大到如今的规模。 但是时代已经变了,风向也在不断变换,他要是继续按照原来的路子发展,其实是跟不上形势的。 而跟不上形势就很可能被人顶替。 新来的朱可海就是证明。 叶满枝原本不想掺和人家的交锋,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像其他副厂长一样——隔岸观火。 可她已经试过了,隔岸观火也不安全。 大家都放任不管,就会让朱可海愈发得寸进尺,自己包干的车间不够他折腾的,非得去其他车间找存在感,搞什么学习班。 相较于朱可海这种光说不练的,她更倾向于与老牛厂长那样干实事的人共事。 叶满枝又复盘了一下昨天与老牛厂长的那场谈话。 然后,拉开办公室的门问:“如意,关主任从上海回来没有?” “上周六晚上就回来了,今早还让我帮他安排个时间,他想汇报工作。”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那让他现在就过来吧。” 关多福在车间接到了电话便立马赶来了厂部,一进门就说:“叶厂长,我们这次去上海真是大有收获啊!” “找到差距了吗?”叶满枝期待地问,“差距到底在哪里,快说说!” “哈哈,刚去的前两天,罗厂长安排我们去参观了生产午餐肉的车间。他们那生产设备跟咱们的差不多,但是我数了一下,整套流程走下来,比咱们少用七个工人。” 叶满枝没吭声,七个工人的人力成本,每月顶多三百多块钱,而他们车间里一天的产量就能高达一两吨,每吨400的差距必然不在人力成本上。 “看了两天,除了工人比咱们的少,我还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后来我俩软磨硬泡要来了梅林厂与南京厂搞生产竞赛时的数据,对照着数据找差距。我发现他们空罐车间的效率很高,每个工人每小时能制罐820个,而且产生的废料很少,在制罐这个步骤上,人家每吨至少能节约40块。另外,还有一项最关键的,我发现他们的生猪出肉率非常高!” 叶满枝问:“具体是什么情况?” “他们那个出肉率,咋说呢!我刚看见数据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关多福笑着摇头说,“当时就要求去他们的剔骨车间看一看,这个车间我们之前是没参观过的。那天进去一看,好家伙,人家那骨头剔得比狗啃得都干净,骨头上基本就见不到红肉!” “真这么厉害?咱们能达到人家那种水平吗?” 叶满枝对自家的剔骨水平心中有数。 春节发的过年福利里,有一斤排骨。 那排骨比市场上的肉少,但还是能吃到肉的。 关多福摇摇头说:“咱们剔骨师傅的技术有限,达不到人家那种水平。我这些年参观学习过好几个附近省市的罐头厂,大家的剔骨技术都差不多。我还从没见过能把骨头剔得那么干净的!” “要是把骨头剔得像梅林厂那么干净,每头猪能多出几斤肉?”叶满枝问。 “至少能多出六七斤!”关多福说,“他们把猪蹄子和猪头也剔下来了!生产午餐肉用的是猪肉糜,在肉糜里加点猪皮和蹄筋反而更能增加口感。” 食品厂的生猪在排酸进厂之前就会去掉猪蹄、猪头、猪尾巴,跟猪下水一起卖给商业部门。 滨江这边整猪的收购价是每斤4毛7分5,而猪下水、猪蹄、排骨之类的价格远低于整猪收购价,厂里卖给商业部门时只收三毛。 猪肉是派养派购的,食品厂没有批发和零售鲜猪肉的资格,即使收购价很低,也得卖给商业部门销售。 要是猪头、猪蹄的肉也能利用上,那可比低价卖给商店划算多了。 叶满枝一拍手说:“关主任,你先按照在上海找出的差距,调整咱们车间的工作,我去跟牛厂长商量一下生猪的问题。” 牛恩久昨天就听她提过罐头车间在找差距的事。 这会儿听说关多福从上海带回了先进经验,便立即拍板决定,以后生猪在屠宰场排酸后,只去除猪下水,其他部位都完好地送来罐头车间。 另外还要让关多福准备一下,在罐头车间开一个经验分享会。 叶满枝安排好之后的工作,带着剔骨组的组长和一个最有经验的剔骨师傅,去了一趟大舅所在的灌肠厂。 “大舅,你说的那位赵师傅,今天在厂里吧?” 常大舅与两位师傅握了手,笑着说:“在是在,但是那剔骨手艺是人家练了一辈子的,即使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也没他厉害,你们只随便看几眼的话,根本学不会。” “先看看再说。” 几人一起去了灌肠厂的剔骨车间,观摩了人家的工作。 其实灌肠厂剔骨组的整体水平与食品厂差不多,只有赵师傅和徒弟的手艺与众不同,骨头剔得特别干净,基本看不到红肉。 而赵师傅的手法比两个徒弟利落多了,工作效率特别高。 叶满枝观察一阵就心里有数了,看来这门手艺确实不好学,否则不至于整个车间只有三个人剔骨剔得干净。 她与灌肠厂的厂长,以及赵师傅本人商量了一下,想邀请赵师傅去食品厂罐头车间指点交流两个月。 在此期间,赵师傅的工资、奖金、差旅补助,甚至是烟酒,都由食品厂承担。 这年头,技术工人去各单位交流学习是很常见的,能被交流出去的,都是各单位的技术大拿。 这不但是对个人能力的肯定,也是对其所在单位的肯定。 食品厂的待遇不错,赵师傅没啥不愿意的,灌肠厂厂长被叶满枝奉承得挺有面子,也愿意放人。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叶满枝当天就把赵师傅请去食品厂进行指导了。 安顿好赵师傅以后,剔骨组的组长私下跟叶满枝说:“咱们车间要是想找那剔骨干净的师傅,其实也能找出来,就是没有赵师傅的手法利落,需要慢工出细活。但咱们的生产任务重,生产线上催得急,哪能慢得下来?” 叶满枝笑道:“这事好解决啊,让有手艺的师傅慢工出细活,尽量跟赵师傅多学几手。而手艺还没练成的人,就按照原来的速度剔骨。咱们可以给剔骨组多调几个人过来,甚至还可以安排人手,将没剔干净的骨头再剔一遍。” 节省下来的猪肉,可比工人的工资高多了。 再者,现在罐头车间有不少工人是干领工资不干活的。 与其让大家听朱可海讲课,还不如都行动起来搞生产。 * 叶满枝还有更重要的工作,不想在剔骨的事上耗费太多精力。 她将找差距的工作交给关多福,让他按照在上海找到的差距,尽快在车间里落实。 然后她就请来了设备副厂长蒋文明,召集技术科长、供销科长,以及几位车间主任,大家一起商量采购罐头生产设备的事宜。 陈桂兰激动地问:“叶厂长,厂里真的要给我们采购设备了?” 火灾过后,厂领导一直说给罐头车间买设备,但是说了一年也没见新设备落地。 这回终于见到曙光了! “真的,”叶满枝笑着说,“而且这次能一次性采购两套半!” 按照原计划,厂里只打算在今年给他们添一套生产线,再想采购更多,就需要罐头车间自己想办法了。 但她与牛恩久恳谈过后,牛厂长也认可她的观点——争取出口订单,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朱可海。 毕竟出口创汇算是政治任务,而且出口订单有交付期限,绝对不能耽搁生产、影响交付。 所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跟上级争取更多订单,就必须增加生产设备。 原计划的1套,变成了现在的2.5套。 “厂里这次能拿出15万采购设备,要我说,既然要买新设备,那咱们就买最先进最好的。”叶满枝环视众人说,“这次把大家聚到一起,就是想商量一下买哪种设备……” 供销科长刘胜率先说:“采购新设备还是要根据市场行情来看,哪种罐头的订单最多,咱们就添置哪种生产设备!咱们厂这两年接到最多的订单就是黄桃罐头和午餐肉罐头。” 叶满枝点点头,对他的观点表示认可。 蒋文明接着说:“午餐肉的生产不受季节影响,可以全年开工。咱们采购一条午餐肉生产线是可行的,不过,国外有个销售和使用习惯是,猪肉适装方型罐。咱们现有的这条生产线和被烧毁的两条生产线,生产的都是圆形罐。我看这次不如就直接买一条方形罐的生产线。” “蒋厂长这个提议好!” 叶满枝将蒋文明所说的记到本子上。 …… 一群人在会议室里讨论了两个小时,最终决定采购一条方形肉罐头生产线,一条自动化水果罐头生产线。 这两套购买最先进的。 另外半套要与现有的半套设备适配,单独采购小型机器即可。 叶满枝将开会讨论的结果汇报给牛恩久,老牛厂长没啥异议,只要求他们节省开支,能省则省。 这次的采购工作有牛恩久支持,供销科的工作效率很高,第二天就给叶满枝介绍了几个能提供罐头设备的机械厂。 “叶厂长,要想买整套生产线的话,咱们省内只有跃进动力机械厂和滨江机械厂可供选择,咱们之前与这两家企业合作过。” 全国的罐头厂只有五十多家,而且很多罐头厂的生产设备都是进口的。 国内能制造这种大型生产线的机械厂并不多。 “15万的采购费,要是能留在咱们本省,那是最好的,而且设备的运输和安装费用也能节省不少。” 叶满枝拿上那张产品介绍,打算去实地考察一下。 这种大设备,除了在专业的展销会上看看,就只能去厂里考察了。 叶满枝喊上技术科的齐科长,三人一起往跃进厂跑了一趟。 采购生产线对食品厂是大事,但对人家这种大型重工厂来说,卖一条生产线,就跟他们卖一箱罐头差不多。 所以,出面接待三人的,是跃进厂的供销科长。 “叶厂长,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李科长热情地说,“惠城罐头厂跟我们订了一套肉罐头生产线,结果合同刚签了一个月,人家又不要了。你们要是想采购肉罐头生产线,正好可以把这套直接带走。” 刘胜递了支烟给他,笑着说:“李科长,我们厂这次打算购置一条方形罐的生产线,咱跃进厂能给我们定制一套不?” “怎么要方罐的呢?那是异形罐啊,”李科长的热情减退,摇头说,“不好弄。” 跃进厂的主营业务是发动机和发电机组设备,罐头生产线只能算是副业,一年也卖不出一两套。 厂里不可能为了一条生产线,增派工程师和技术员研制新设备。 别看只是把圆罐改成方罐,应用到生产设备上,那改动可就大了去了。 刘胜呵呵笑:“跃进厂这么大的规模,有什么不好弄的!咱们都是滨江的兄弟单位,你们要是能制造方形罐生产线,那另一条自动化水果罐头生产线的订单也可以交给你们。” 李科长再次摇头。 两条生产线最起码报价7万-10万,确实不是小数目了。 但是与他们的主营业务相比,这还真不算啥。 厂里忙着交付任务设备,未必有空搞副业生产。 叶满枝和技术科长全程没怎么开口,任凭刘胜这个老供销去谈。 从跃进厂离开后,叶满枝不满地皱眉:“咱们是甲方,是花钱采购的,到了他们厂里怎么像求着他们似的?” “嗐,没办法。”刘胜出门就将烟头掐灭了,“国内基本没有专门制造罐头生产线的企业,罐头生产线一般都是大型机械厂的副业。能否接单,接什么样的单,得看人家厂里的生产计划安排。” 叶满枝问:“其他机械厂也是这种情况吗?” “差不多,”刘胜习以为常道,“咱们厂前几年断断续续采购过六七套罐头设备,基本都是这样过来的,小额订单得跟着人家的计划走。” 技术科的齐科长咋舌道:“五六万的设备还算小订单啊?” “呵呵,跟人家的主营业务相比,可不就是小订单嘛。”刘胜说,“跃进厂这边希望不大,明天我再去滨江机械厂问问情况。” * 叶满枝在外跑了半天,没跑出任何结果。 回到厂里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见她回来,周如意赶忙将提前打好的饭菜送进来,顺便汇报道:“厂长,刚才党委办公室下发通知了,党委提倡在全厂推行《鞍钢宪法》!所有车间都要向罐头车间看齐,学习罐头车间的先进经验!” 叶满枝故作惊讶地问:“真的啊?” “真的真的!”周如意一脸喜色。 她是叶厂长的秘书,叶厂长的工作出了成绩,在厂里站稳了脚跟,她也能跟着沾光! 叶满枝打开饭盒盖子,玩笑道:“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应该让食堂加个肉菜!” 老牛厂长转过弯以后,反应还是很迅速的。 厂里已经没有他搞一言堂的土壤了。 以前大家和平相处,没人认真搜集过他的材料,也没人向上告过状。 如今来了一个有条件上位的朱可海,怎么可能放过他的小辫子? 牛恩久主动大力推行《鞍钢宪法》,无论对食品厂,还是对他个人,都有好处。 叶满枝心里高兴,从抽屉里翻出一罐午餐肉罐头,给自己的午餐加个肉菜。 她瞅瞅罐头盒子,肉菜都有了,要不再加瓶汽水吧? 于是她又将手伸进下面的柜子,掏了一瓶橘子汽水出来。 小叶厂长一边看报纸上的连环画找乐子,一边美美地享用午餐。 下午正式上班时,她给宣传科长打了一个内线电话,请对方过来一趟。 宣传科的喻静来得很快,进门就笑呵呵地问:“叶厂长,有何指示?” “没啥指示,”叶满枝给她倒了杯茶,“就是跟你打听点情况。”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份报纸。 “咱们厂在报纸上打过广告吗?” “没有,咱们厂的产品供不应求,没有打广告的必要呀!”喻静问,“叶厂长,你想给哪个产品打广告?” “不是给产品打广告,只是想在报纸上刊登一则求购信息。” 叶满枝向她简单介绍了今天上午的经历。 甲方拿着钱上门采购,反而像求人的,这让她挺无法理解的。 “哈哈,叶厂长,你代入一下来咱们厂求购糕点面包的供销社采购员,就能理解了。” 人家供销社和副食商店也是拿着钱上门采购的,还不是得看供销科那些人的脸色? 叶满枝很不讲理地笑说:“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咱可是拿着小十万上门的!那能一样吗?” “那你想在报纸上刊登一份什么样的求购信息啊?” 叶满枝想了一会儿,“就说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欲购五套罐头生产线,设备款在25万元左右,有该项业务的企业请与本厂联系。” 她可不想一家一家地去那些大型机械厂求购设备。 在报纸上刊登一个求购信息,让有生产能力的厂家主动上门,那效率多高啊! 喻静也觉得叶厂长这个办法不错,应承道:“咱们宣传科在报社有熟人,我跟报社联系一下,争取尽快刊登。” 叶满枝叮嘱道:“找那种全省发行的大报啊!” “没问题!” 喻科长的效率很高,从叶满枝这里接到任务后,当天便联系了报社的熟人。 然后,叶满枝那则求购信息,就在三天后的省报中缝处出现了! 尽管只是中缝的位置,但是这年头没啥单位打广告,她这条求购信息与一则寻人启事,占据了中缝的上下两端,还算是比较醒目的。 广告连打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厂里终于接到了打听详情的电话,甚至还有一个业务员从德化专区赶了过来,上门洽谈业务。 牛恩久这几天在忙《鞍钢宪法》,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广告已经打了三天了。 “怎么是求购5套设备?25万设备款?” 牛恩久盯着报纸蹙眉,之前明明说好了,今年先买两套半的设备,其他的等明年再说。 这怎么一个没注意就翻倍了?设备款也从15万变成25万了? 他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喊来秘书说:“你去把叶厂长和供销科的刘胜请来!” 秘书不敢吱声,默默推门出去了。 而刘胜这会儿正坐在叶满枝的办公室里。 “叶厂长,现在已经有省内的五家机械厂与咱们联系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先不急,咱们再等等。”叶满枝叮嘱道,“刘科长,你先把咱们的采购要求告知这几家工厂,如果能接受的话,就让他们等通知吧。咱们厂要开一个招标会,将这五套设备一起打包招标。” 第176章 因着采购设备的数量翻倍, 叶满枝和刘胜一起被请去了老牛厂长的办公室。 她一进门就笑着问:“厂长,你也看见那条广告了?报纸的宣传效果真好啊,现在已经有五家机械厂主动跟咱们打听情况了!” 牛恩久头疼地摆摆手, “叶厂长,那求购信息上的数量是怎么回事?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年先买两套半, 解决眼前的问题, 其他的等明年再说。” 要是一口气给罐头车间拿出25万采购设备, 那其他车间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叶满枝坐到他对面, 诉起苦来:“我们最开始确实只打算采购两套半,我跟供销科和技术科的两位科长跑了好几天。但咱只买七八万的设备, 人家根本就看不上, 给他们送订单还要被挑拣……” 牛恩久对这种情况心中有数。 罐头车间几乎每年都要增添一套设备, 之前那些设备都是他出面采购的。 有时候确实是拿着钱上门还得看人脸色。 但你不能因为订单小, 就给人家加码吧? 叶满枝正色道:“厂长,咱们今年要买一条午餐肉生产线和一条水果罐头生产线, 再买几台小型机器。明年再次采购的话, 应该也是每种设备各一套。我觉得与其这样零星采购, 不如一口气买五套设备。咱们需要的方形罐属于异形罐, 很多机械厂没制造过这种异形罐生产线, 不愿意为了一笔订单投入人力物力。” 全省只有他们一家食品厂可以生产午餐肉罐头。 在很多机械厂看来, 这就是一锤子买卖。 如果她是机械厂厂长, 也不愿意为了一锤子买卖投入太多。 “按照市场行情, 五套生产线如果单独采购的话,总价在29万-35万。但这次咱们在报纸上刊登求购信息, 明确写了5套设备25万,仍有不少机械厂主动上门合作,说明这25万还是有得赚的。咱们一次性采购五套, 两年至少能节省4万块的设备费……” 牛恩久抬手打断道:“叶厂长,谁都知道批发价便宜,咱们要是资金充足,我可以一口气订购十条生产线!那单价一定会更低!” 关键是他们手头紧张啊! 叶满枝望向刘胜,笑着说:“我之前还在与刘科长商量组织招标会的事呢!” 刘胜:“……” 你啥时候跟我商量了? 那不是通知吗? 听她提起招标会,牛恩久拧着眉头沉思了许久才开腔。 “叶厂长,咱们是计划经济,那些罐头生产设备的价格都是透明的,各厂之间可能会因为机器性能不同,有价格上的差异。但要想让人家因为竞标而降价,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招标会,咱们从来没举办过,是否符合相关规定?” 叶满枝解释道:“咱们并不是第一家组织招标的单位,惠城专区房地局在去年十月,为建设八栋三层的住宅楼组织过一次招标会。今年一月份,中江棉纺厂也为采购设备组织过一次招标。” “大家组织招标不是为了竞价,就比如这次来与咱们厂联系的机械厂,他们提供的价格都是各厂的‘批发价’。” 只不过大型生产设备都是零星采购的,像他们这样搞批发的还不多见。 刘胜忍不住插话问:“叶厂长,不竞价的话,咱们还搞招标会干什么?” 如果只是想要各厂的“批发价”,那他们拿着5套设备的订单上门,在随便哪家企业都能拿到“批发价”。 叶满枝说:“当然是付款方式的竞争啊!咱们今年最多能拿出15万的设备费,要是哪家企业愿意在付款方式上给咱们让步,那在设备性能差不多的情况下,肯定要选择这家肯让步的。对咱们来说,最好的结果是今年付15万,年底或明年再付10万。” 反正明年也要采购设备,这种付款方式,与明年单独采购差不多。 可是总价能节省4万-10万,交付期也比单独采购更短。 刘胜常年搞供销,很有生意头脑,心里已经认可了这种方式,但他仍有些担心,“万一这些机械厂都不肯在付款方式上让步呢?” 这不是没可能的,国营单位什么都要按流程来。 人家未必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那就流标呗,”叶满枝无所谓道,“要是流标了,咱们就还按原计划进行,今年先买两套半。” 刘胜望向牛恩久,“厂长,你觉得怎么样?” 老牛厂长在经营上一贯大胆尝试,他对这个招标会还挺动心的。 但他当着党委书记,对某些事情还要把控方向。 “招标会”容易让人联想到资本主义。 尽管有些单位已经组织过招标会了,可老牛厂长不想在这种事上冒险。 于是,他权衡片刻说:“这种招标形式挺新颖的,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这样吧,咱们试着组织一次招标,但是不要叫‘招标会’,就叫‘订货会’。” “……”叶满枝笑着点头,“行,那我让人跟这些企业联系,咱们尽快组织一场订货会。” 招标会也好,订货会也罢,内容都是换汤不换药的。 就是需要多费些口舌,将招标会的规则套用到订货会上,解释给各单位。 叶满枝走出办公室时心想,老牛厂长很谨慎,她这种小年轻还得向老同志多学习啊。 * 滨江第一食品厂一下子拿出一笔25万的大订单,让不少机械厂都闻风而动了。 除了省内五家企业,甚至还有临省的两家机械厂。 叶满枝在厂里翻看各大厂家发来的产品介绍时,迎来一位意外的来客。 “张姐,你怎么有空来我们厂了?”叶满枝接到门卫电话,赶忙跑出去将人请进来。 张厂长挎着她的臂弯,边走边问:“你们厂是不是要采购五套罐头生产设备?” “对,我们还在报纸上打广告了呢!” “听说你们要搞招标会,让大家竞标?” 叶满枝纠正:“只是订货会,不是招标会。到时候各家企业将自己的产品名录、报价,还有付款方式报给我们,我们会结合自身条件,选择一家企业进行合作。” 张厂长坐进她的办公室以后,直截了当道:“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今天来找你是受人之托。你知道的,我们滨江第二啤酒厂是滨江机械厂的下属单位,人家听说咱俩交情不错,就让我上门帮着打听打听。” “哈哈,那是能借我白糖的交情,岂止是交情不错呀!”叶满枝将泡好的茶端给她,笑道,“张姐,这事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根本不需要亲自跑一趟。” “那你们这个订货会,主要看哪些条件?” “我们厂本来准备分两年进行采购,那样的话手头资金也宽裕一些。但是一次性买五套,价格能优惠不少,付款方式也有更多商量的余地。” 张厂长问:“你们原本准备今年花多少钱买设备?” “十二三万吧。” 食品厂开订货会的目的是采购设备,谁的付款方式优惠就选谁。 她早就跟刘胜说过了,无论谁来打听,都可以给人家交底。 所以,叶满枝也毫不犹豫地将食品厂的心理预期告诉了张厂长。 张厂长并不是唯一上门探听情报的,在订货会开始之前,一直有企业代表托关系来食品厂打听情况。 有四家机械厂在洞悉食品厂的盘算以后,退出了竞争。 等到正式举办订货会的那天,只来了三家企业。 两家本省的,一家外省的。 虽然来参会的企业不多,但食品厂这边相当重视,领导班子的所有成员、几个科长、车间主任都出席了。 主要是头一次组织这种形式的订货会,大家想来瞧瞧新鲜,看看热闹。 订货会由供销科长刘胜主持,说完开场白,介绍己方需求后,就让三家企业代表一一上台发言,介绍他们的产品特点。 有关这三家的设备,食品厂这边已经开会研究过好几次了,对他们的情况都有底。 食品厂这边最关心的,还是各家提供的付款方式。 于是,当各家将写有报价和付款方式的报价表交上来以后,食品厂的几位厂长立即围坐到一起。 像等待开奖似的,一一亮出三张报价表。 他们采购的是两条水果罐头生产线,两条方形肉罐头生产线,一条圆形蔬菜罐头生产线。 德化机械厂和那家外省机械厂给出的报价都是24.96万,滨江机械厂的报价是24.3万。 前两家给出的方案都是,今年交付三套设备,预付款30%,每交付一套设备支付10%的货款,另两套在明年六月之前完成交付。 而滨江机械厂承诺今年交付五套生产线,要求预付款30%,每交付一套设备支付10%的货款,货款到账再交付下一套,今年12月31日之前要结清全部尾款。 当然,如果他们交付延迟了,也会有相应的赔偿。 王士虎提议:“要不还是选德化机械厂吧?选省内的机械厂,设备运输和安装都更方便。今年付60%,差不多就是15万,明年再付剩下的40%,咱厂里的现金也能宽裕点。” 叶满枝更想选择滨江机械厂。 “滨江机械厂的主营业务是航空发动机,制造工艺没得挑,我记得咱们之前有两套设备是从他们厂采购的。而且报价比另外两家便宜了6600元。” 关键是人家能在年内完成交付! 越早交付,越早投入使用,对罐头车间是好事。 唯一的不足是,他们要求在年底之前结清尾款,这对食品厂来说还是有点压力的。 蒋文明也建议选择德化机械厂。 “虽然报价高了一点,但尾款可以在明年支付。咱们今年还有好几个车间要采购设备,那点现金不能全用到罐头车间身上。” 叶满枝给关多福使个眼色,关主任立即为车间争取道:“各位领导,我们午餐肉车间已经在和梅林厂找差距了,按照目前的进展,今年在午餐肉的成本上至少能节省15万。年底那笔尾款,可以用我们车间节省的这笔钱支付。” 他这话说得比较讨巧。 好像节省出来的钱就是罐头车间的。 实际上,罐头车间不是单独核算单位,即使省出了15万,那也是厂里的钱。 朱可海笑道:“关主任,省出的钱算是集体的,罐头车间可没权利支配这笔钱。” 他包干了糯米纸车间,糯米纸虽然在上个月试制成功了,但生产设备不足,他虽然注重思想政治学习,但也想给糯米纸车间采购一套新设备。 叶满枝心里原本还有些不确定,可是听到朱可海的发言以后,她那颗心立马就放回肚子里了。 老牛厂长是啥样的人? 只要看谁不顺眼,就能一直跟对方唱反调。 即使无法反对,他也要一直拖着。 叶满枝对此深有体会。 如今朱可海是老牛的第一眼中钉,他的提议,老牛多半是要反对的。 果然,争论了几天后,老牛厂长拍板了,就从滨江机械厂采购设备! 双方之前有过合作,而且滨江机械厂的报价最低,尾款就用罐头车间节省出来的成本支付。 他让供销科与机械厂多争取了15天,在明年1月15号之前结清尾款即可。 如此一来,食品厂今年的账面能好看点! * 正式与滨江机械厂签订采购合同的那天,压在叶满枝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似骤然被挪开了。 她来食品厂上任整整一年,终于履行承诺,给罐头车间买来了设备! 这可不是每年一套,而是一次性签了五套! 虽然还没能恢复罐头车间的往日荣光,但是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喘一口气了。 叶满枝关上办公室的门,嘴里哼着《蓝色多瑙河》的曲调,高兴地转了几个圈圈。 等她平复了激动心情,去罐头车间正式宣布好消息的时候,早就听到风声的职工们,仍然不可抑制地沸腾了! 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 “三班倒的日子终于要结束啦!” “有了新设备以后,是不是就不用上夜班了?” “叶厂长,我的要求不高,咱车间能两班倒就行,上了半年大夜班,真是上够了!” 叶满枝跟大家一起拍手,笑着说:“三班倒的情况肯定要调整的,咱们白天都加把劲儿,争取只上一班!如果赶订单的话,咱们也最多安排两班!” “叶厂长,今天有这么大的喜事,食堂能加个菜不?” “行了行了!”车间主任陈桂兰站出来阻止,“咱们都低调点,这次的设备是叶厂长为咱们罐头车间争取来的!厂里原本只打算给咱们买一套,结果现在却变成了五套,而且是国内最先进的!其他车间不知有多眼馋呢!这事咱们自己清楚就行,都别出去显摆啊!” “哈哈哈,知道了!” 虽然不是给大家伙涨工资、发奖金,可是对于工人来说,车间有了新设备,就跟当兵的有了新武器似的。 车间发展得好,让大家心里敞亮,感觉日子有奔头! 叶满枝跟大家一起热闹了一阵,不经意笑着回头时,瞥见了站在车间门口的余幽芳。 “余工,找我有事啊?” 余幽芳点点头,将她喊出了车间。 两人走到无人的角落,余幽芳问:“叶厂长,我听说你要去广州参加出口商品交易会?” “对啊,今年咱们好几个车间都要上新设备,产能提高以后,生产任务能提前好几个月完成,我想去广交会给咱们厂多接几个出口订单。” 余幽芳问:“你参加的是哪个交易团?咱们厂有几个名额?” “我跟省外贸局申请的,到时候跟着省里的交易团走。他们那边名额紧张,所以我提交申请的时候只要了一个名额。” 食品厂是省管单位,申请省交易团比较合适。 但省团的名额向来抢手,每个单位只能去一两人,有的单位甚至要不到名额。 余幽芳拉着她问:“叶厂长,咱们厂能再加一个名额吗?我也想去广交会看看。” 叶满枝压下心中诧异,爽快地说:“你要是愿意一起去,那当然好啊,到时候咱俩还能做个伴。我一会儿往外贸局递个申请,尽量再争取一个名额。” 余幽芳是总工艺师,广交会跟她关系不大。 她怎么突然就想去广交会了? 余幽芳默默叹口气,她不是想去广交会,她只是不想在厂里呆着。 最近厂里真是莫名其妙,先是那个新来的朱可海,跟有毛病似的,动不动就跑去各大车间,给职工们讲课。 厂长牛恩久不但不阻止,还站出来表示支持! 只不过,牛恩久说,思想政治学习必须坚持,但最好不要影响厂里的日常生产。 所以,他建议上课时间安排在下班以后。 他每天下班不回家,盯着朱可海给大家上课,有时候还要站出来总结一下。 这种思想政治课,不但职工要参加,干部也要参加。 余幽芳不想在下班后听朱可海长篇大论,听说叶满枝要去广州出差,而且一去就是一个月,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跟叶厂长一起出发! …… 叶满枝猜不透余总工的心思,帮对方向省外贸局递交了申请,便着手清点这次去广交会要携带的样品。 食品厂的出口主力,一直是罐头产品,偶尔能有点糖果的出口订单。 其他车间的产品都是内销的。 她这次想尝试着给其他车间也拉点出口订单,尽量让每个车间都能有点出口任务。 省得职工们又要在工作时间被喊去上思想政治课。 所以,她这几天把各大车间的所有产品都捋了一遍,制作了一份产品清单。 挖掘有出口潜力的产品。 周如意帮她一起忙活,想起那几条新订购的生产线,提醒道:“厂长,咱们新订的五条生产线里有两条是生产方形罐午餐肉的。这次是不是应该去广交会上展示一下咱们的新产品啊?” 听说老外都喜欢方形罐的。 叶满枝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他们跟机械厂约定的是先交付一条方形罐生产线。 交付时间在五一之前。 刨去安装、调试、试生产的时间,正式投产恐怕要等到六七月份了。 叶满枝摇头说:“广交会在4月15号开幕,咱们肯定是拿不到方形罐成品的。” “那要不这次就算了?” “你往机械厂那边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制造进度咋样,现在机器能运转吗?” 要是能运转,兴许可以带着原料,去机械厂的车间试生产几个。 周如意出去打了电话,没两分钟就跑回来摇头说:“不行,人家那边刚开工呢。”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琢磨了一下午方形罐。 快下班的时候,她去了一趟空罐车间。 “刘主任,咱制罐组能给我做几个午餐肉的方形罐吗?就做198克和340克两种规格的。” “能做,但新的生产设备还没进场,叶厂长,你要这种空罐有什么用啊?” “我带去广交会展示用的。” 到时候她就给空罐贴上罐标,放在桌子上摆个造型,让外商远远看一眼就得了。 * 叶满枝准备带一堆空罐子去广交会滥竽充数。 当天吃过晚饭以后,她把小崽打发出去,拉着吴峥嵘说悄悄话。 被支走的吴会计本来已经跑去隔壁找伊伊玩了,想起爸爸新给她做的鸡毛毽子,她又折返了回去。 刚走到客厅门口,就听她妈妈说:“咱俩只在刚结婚那年,去爸妈那边探过亲,之后就再没去过咱爸的驻地。你最近能不能休探亲假啊?” “无缘无故的,探什么亲?” 对于去老吴的驻地,吴峥嵘没有半分兴趣。 叶满枝挤到他身边,将他正在摆弄的一个什么零件夺走,搁到旁边的桌子上。 “广交会4月15号开幕,5月15号闭幕,再加上提前布置和往返的时间,我得去广州一个半月呢。我一去这么久,你俩不想我啊?” 门外的吴玉琢下意识点头,当然想啦! 吴峥嵘说:“想归想,但现在的情况不比当年,咱们那时候刚结婚,去探望一下父母是正常的。如今没什么理由去探亲,而且姜所刚去北京出差,我跟老周要守在单位里。现在不是请探亲假的合适时机。” “真不能一起去呀?” “这次真不太行,”吴峥嵘摇头,顺便打消她的另一个念头,“虽然可以给有言开探亲介绍信,但你这次是跟着省里的交易团走的,带着孩子不像话,以后找机会再说吧。” 上次带有言去了一次上海,结果人家回家就加入儿童团了。 叶来芽自此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带闺女出去见见世面。 但这种事不能强求,这次真的不合适。 “哎,那你带着有言在家等我吧。”叶满枝捧住男人的俊脸啵啵了两口。 偷听外加偷瞄的吴玉琢,赶紧捂住眼睛。 调转方向,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家门。 “鸡毛毽子呢?”等在门口的伊伊问。 “啊,我我,我没找着。”吴玉琢不太擅长撒谎,拉着她往大院里跑,“明天再踢毽子吧。” 跑到主干道上,她又好奇地打听,“伊伊,你妈妈喜欢亲你爸爸不?” “不喜欢啊,我爸爸可臭了。” “那你呢?你也不亲你爸爸啊?” 伊伊耿直道:“不亲,他不爱洗澡,太臭啦!比我大哥还臭!” 吴玉琢心想,还是她爸爸好,一点也不臭,所以她妈妈就总喜欢亲爸爸。 哎,爸爸要是能带她去广州探亲就更好啦! 第177章 滨江距离广州路途遥远, 省交易团要提前一周整队出发。 而正式出发前,所有团员还要进行一个为期三天的外事礼仪和外事纪律培训。 叶满枝与余幽芳在会议室前排找到两个空位,瞧见一脸严肃的电机厂厂长时, 乐呵呵地问:“高厂长,您还亲自去广交会拉业务啊?” “上级要求我们派人去广交会, 不去能怎么办?”高厂长拉着脸说, “干了一辈子革命, 现在反而要跟那些大鼻子资本家做生意了!” 叶满枝和余幽芳:“::::::” 高厂长这样的, 确实得接受一下行前培训。 不过,叶满枝能理解高厂长的态度。 她家老叶也是如此, 提起资本主义就没啥好脸色。 叶满枝安慰他说:“您换个角度想, 咱们从资本家手里换来外汇, 能支援国际革命, 换回更多物资。您到了广交会上好好表现,还能宣传一下咱们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高厂长瞥她一眼说:“培训还没开始, 先被小叶厂长上了一课。” “哈哈, 我前几年接待过一次外宾, 在省外事办也接受培训来着, 我这番话就是当时的领导说的。” 马上就要出发去广州, 让叶满枝快乐得像只即将出笼的小鸟, 叭叭地开导着高厂长。 然而, 等到培训正式开始, 听了团长的讲解后,她却快乐不起来了。 “咱们省交易团的成员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她低声问身旁的余幽芳。 余幽芳也是一脸懵:“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出口交易会, 不过我听说最开始那两年的交易会都是以口岸为单位的。” 滨江是一类口岸,所以省交易团就是一个单位。 她俩坐在第一排,小声蛐蛐的话, 被团长轻而易举听到了。 团长瞟了两人一眼说:“有的同志是第一次参加出口交易会,对一些情况可能还不了解,我简单跟大家解释一下。” 两人连忙停止交谈,坐正了身体。 “前几年各口岸单独接单,出现过口岸之间争抢生意、降价竞争的情况,这样不但会扰乱谈判,还会拉低成交价格,损害的是咱们国家的利益。所以,最近几届交易会,咱们要统一对外,顾全大局,全国贸易战线要团结起来,追求整体利益最大化!” 以防各口岸的交易团只顾本地区的利益,到了广州以后,会将全国所有口岸的工作人员进行混编。 比如纺织厂的就去纺织品交易接待小组,自行车厂的就去杂品交易接待小组。 到时候会由国字头的各大专业公司统一领导。 所以,甭管你是来自哪个口岸的,只要签了单就是国家的。 广交会结束以后,会根据各省的生产和运输条件,统一分配生产任务。 也就是说,叶满枝这次去广州,即使卖力签下大笔订单,那也放不进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口袋里。 还得等着上级统一分配! 叶满枝:“……” 晴天霹雳! 她这次跑去广州,就是想给自家多拉一些出口订单的。 有了出口任务,朱可海再想随时给人上课就不可能了。 可是,按照团长的说法,他们到了广交会就只能充当外贸交易员,为全国的贸易工作做贡献。 余幽芳去广州本就不是为了签单的,她只想趁机出门松快松快,跟哪个团都无所谓,所以从会议室离开后,就反过来安慰叶满枝了。 “叶厂长,你想开一点,全国都是这个情况,咱们到了广州以后尽力而为就好,能分到多少订单,那是由上级决定的,当交易员就当交易员吧。” 叶满枝叹着气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只当这次去广州是见世面的。 她做好本职工作,帮食品交易团多拉订单。 叶满枝随着人流走出外贸局的办公楼,望见高厂长的背影时,她心里又生出些疑惑。 如果只是把他们当成外贸交易员使唤,那省里应该多选拔一些会外语,又有外贸经验的人吧? 把他们这些厂长经理弄去交易会有什么用? 尤其像高厂长这样的,内心抵触与资本主义做生意,又不会说外语。 他能当好交易员吗? 她想去问问团长,刚迈出脚步又顿住了。 如果能公开告知大家,那团长能不在培训会上直说吗? * 叶满枝带着满肚子疑惑,与省交易团一起坐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 她上次去广州是在八年前,当时武汉长江大桥还没投入使用。 她跟吴峥嵘从滨江到北京,从北京到汉口,又从汉口转车到广州。 走了四五天才抵达目的地。 如今京广线全面通车,贯通南北,省交易团只在北京转车一次就到广州了。 对于他们这种携带大宗货物的交易团来说,既方便又节省时间。 叶满枝感叹了一番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又遗憾没能带有言出来见识见识祖国的大好河山,在乘务员广播到站后,满心期待地走下了火车。 四月的广州早已春暖花开了,火车站前行人如织。 省驻穗办为交易团准备了三辆大卡车,大家依次爬上挂有“预祝第十七届出口商品交易会圆满成功”横幅的车厢,一起前往大会分配的旅馆。 叶满枝和余幽芳在房间里放下行李,便被食品组的领队通知,下午要去大会食品交易小组报到。 “陈主任,咱们刚到站就开始干活啊?”叶满枝问。 “后天就开幕了,当然要快啊!” 陈主任给她们两张广州地图,交代了集合时间,又跑去其他房间通知。 一行人简单吃了午饭,便去出口商品陈列馆报到了。 小组办公室在二楼,跟组长报上名字和单位以后,每人可以领到一份出口商品价目表,上面记录着所有商品的名称、规格、厂家,以及美元和英镑售价。 叶满枝将价目表从头快速翻阅一遍,她这次带来的产品都被列在了价目表上。 但是,仔细看就能发现,大多数同类商品的价格都是一样的。 比如滨江第一食品厂生产的198克圆罐午餐肉,与上海梅林牌、广州珠江牌、福州水仙花牌的同规格午餐肉,售价一模一样! 同样的价格,外商不用挑剔。 下单以后,食品进出口总公司会根据客商所在国的远近,安排相应的口岸进行生产。 叶满枝盯着价目表想,所有商品价格全国统一,确实方便调控了。 但是,他们滨江厂能拿到多少订单,还真不好说。 罐头的进口大户是港岛、东南亚和欧洲各国。 从地理位置来看,八成要等到其他厂的订单排不开了,才会轮到他们。 她将价目表收起来,准备先跟余幽芳去食品陈列厅摆放自家样品。 晚上再好好研究一下这份价目表。 两人整理陈列架时,组长顾颂秋走过来问:“小余,小叶,你们会讲外语吗?” 大家进组以后,就没有什么厂长、经理、总工了,在组长这里全是组员。 年纪比她大的,叫老X,年纪比她小的,就是小X。 余幽芳是老牌大学生,会说英文。 叶满枝只会说俄文,但是如今中苏关系破裂,苏联的商人应该是接不到大会邀请函的,所以她会的俄文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顾颂秋却说:“明晚要在羊城宾馆举办开幕酒会,到时候会有不少客商出席,咱们食品接待组也要派人与一些老客户接触,你们既然会外语,那明天就一起去参加酒会,帮着招待一下客户。” “组长,我只会说俄文,没关系吗?” “没关系,能说俄文的客户还挺多的,你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叶满枝心想,苏联人都接不到参会邀请,哪来那么多会说俄文的客户? 她在心里犯嘀咕,但是第二天傍晚,还是穿着连衣裙和方跟小皮鞋,与大家一起走进了羊城宾馆的酒会。 现场来了2500多名宾客,长条形的宴会桌摆了十几排,叶满枝这些年也算是见过不少大阵仗了,但是广交会酒会这么大的排场,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一次性居然可以跟这么多外国人一起用餐! 宴会厅里灯光璀璨,中外宾客齐聚一堂。 听了交易团主任,以及广州市长的致辞以后,叶满枝把这种大场面想象成全厂职工同时在食堂里吃饭,平复了好一阵,才让那种陌生的震撼感消退下去。 自然地承担起了今天的接待任务。 此时她终于理解了组长那番话的意思。 就像华人遍布全球一样,在国外生活的苏联人也不少。 她左手边坐着一名乌克兰裔法国客商,对面坐着俄裔英国客商,都在当地经营着很大的洋行,而且是广交会的老客户。 听说她是食品厂的副厂长,两位外商都向她打听了今年罐头的价格。 “340克的午餐肉罐头7.3英镑每箱,198克的午餐肉罐头与去年的价格一样……”叶满枝给他们报了几个价格,笑着说,“广交会已经开幕了,二位去食品陈列区逛一逛就能知道行情。” 来自英国的伊万诺夫又询问了原汁猪肉罐头和鲱鱼罐头的价格。 叶满枝都耐心地一一回答了,她难得有机会吃西餐,回答客户问题的时候,还不忘用刀叉切牛排。 “今年的黄桃罐头和草莓罐头是什么价格?”伊万诺夫又问。 叶满枝切牛排的动作微顿,状似努力回忆一般,放下了刀叉,继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酸不拉几的红葡萄酒。 她在心里快速权衡一番后,露出歉然神色说:“抱歉,伊万诺夫先生,水果罐头的价格我记不清了,您有空就来交易会看看吧,到时候我帮您介绍。” 她很快就将话题转移到广州景点,以及各国的风土人情上。 因着经常跟吴峥嵘一起小酌,她这些年的酒量提升了不少,宴席上无论谁主动举杯,她都能陪一个。 一场酒会喝下来,成功获得了两位苏联裔客商的友谊。 是的,跟苏联人建立友谊就是这么容易。 在酒桌上,喝就完了。 葡萄酒远不如烧酒有劲儿,走出宴会厅时,她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扶着微醺的余幽芳回旅馆。 “余工,咱们厂以前往英国出口过黄桃罐头和草莓罐头吗?” 余幽芳大脑放空了一阵,摇摇头说:“好像没接过英国的水果罐头订单,肉罐头倒是接到过。” 在叶满枝印象里也没有过英国的水果罐头订单。 第二天去交易会正式工作的时候,她又询问了福州和天津的罐头厂。 大家都说没接到过来自英国的订单,别说英国的了,整个欧洲都很少。 “他们是肉食动物,每年都能进口不少肉罐头,但是不爱吃水果罐头,我们厂只往欧洲出口过少量的菠萝和橘子罐头。” 叶满枝暗道,欧洲人可不是不爱吃水果,他们那边每年的蔬果罐头消耗量也是非常可观的。 * 广交会为期一个月,很多客户在展会前期只看不买。 所以,大会开幕第一天,食品组的交易员们在陈列区呆了一天,给客商们讲解得口干舌燥,却只签了三单。 而且这三单全是以前的老客户。 大家合作很多年,食品价格的波动又不大,老客户来展区转了转,瞧着差不多就签单了。 获得了叶满枝友谊的两位苏联老大哥,也来展区转了半天,让叶满枝帮他们挨个介绍价格,结果啥也没买就走了。 余幽芳和叶满枝今天一单也没签成,快要闭馆的时候,余幽芳去了一趟小组办公室,再回来时,对叶满枝说:“那三份订单,一份是蘑菇罐头的,一份是酥糖的,还有一份是八宝饭罐头的,全都指定了生产厂家。” “不是说全国一盘棋吗?”叶满枝怀疑地问,“还能指定厂家吗?” “以客户体验为准呗,人家长期采购那个品牌,就习惯销售那种产品,那咱们肯定要按要求给人家供货啊。” 叶满枝与她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有了“原来如此”的恍然。 难怪省交易团要把他们这些厂长经理弄来广交会当交易员呢! 如果能说服客户指定采购他们厂的产品,那总公司也没话说。 其他人更是挑不出毛病来。 叶满枝心里又升起了希望,决定明天好好干,给他们食品厂多接几个大订单! 然而,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比亚马逊河还宽。 她又在展区呆了两天,只帮食品厂签了一份粉丝的订单。 总金额只有420英镑,是跟马来西亚的一个洋行签的。 粉丝的定价低,一箱粉丝的价格才1.2英镑,还抵不上4罐午餐肉的售价。 她这份420英镑的订单,跟其他人五千上万的订单相比就是渣渣。 余幽芳笑着安慰她:“蚊子再小也是肉,再说三百多箱粉丝不算少,咱们厂之前还从没出口过粉丝呢,这回也算是开了先河了。” 他们厂的粮食复制品车间,只生产三种产品,一个是挂面,一个是粉丝,还有一个是粉条。 所谓的粮食复制品,就是用粮食再加工的产品。 这两种产品主要供给内销市场,从没接到过出口任务。 这次叶满枝把厂里稍稍有些出口潜力的产品都加进了产品清单。 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没想到还真让她打着了! 叶满枝没将这个意外飞来的订单放在心上,她的推销重点还是厂里的明星产品——各种罐头。 可是,不知道咋回事,罐头订单一个也没有,临近下班的时候,余幽芳竟然也签了一份粉丝的订单。 这笔订单比上一个更小,总共300英镑。 叶满枝和余幽芳都觉得挺稀奇,没想到粉丝在国外还挺受欢迎的。 她俩其实都没怎么卖力推销,人家来看过产品,问过价格,觉得合适就签单了。 而且这还不算完,次日再去展馆推销的时候,叶满枝又接到了一份900英镑的粉丝订单! 再一再二不再三,三份粉丝订单立即就引起了组长顾颂秋的关注。 她将两人喊到旁边,委婉提醒道:“小余,小叶,我理解你们想让企业发展的迫切心情,但是咱们广交会讲究的是全国一盘棋,交易员们尽量不要为客户指定产品厂家。” 余叶二人相互瞅瞅。 组长这是以为她们专门给厂里拉客户了? 余幽芳说:“组长,我俩没向客户推销我们的滨江牌粉丝,是他们主动要求选滨江牌的。我昨晚签单的时候,刘勋就在我身边,今天叶厂长签单的时候,也有几位同志在身边。” 要是与客户一对一谈判,她们可以推销滨江厂的产品。 但是刚开幕这几天,客户不爱下单,大家都挺清闲的,一个客户身边能围两三个人。 即使她们想给自家食品厂拉订单,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违反大会规则啊。 顾颂秋没对她这番解释产生怀疑,这种谎言随便找人求证一下就能戳穿,她们没必要撒谎。 可她心里却更疑惑了。 这几天整个陈列馆里,总共只签了三份粉丝订单,而且三份全是滨江厂的。 “你们厂的配方跟别的厂不一样吗?” 叶满枝摇头:“没有啊,就是我们当地的普通粉丝。” 她心里有个猜测,但是还没证实之前,还是先别说了。 余幽芳与叶满枝是滨江厂的,如果只有她俩签粉丝的订单,很可能是她们私下向客户推销的。 不过,两人被谈话后没多久,北京的一个交易员也签了一份300英镑的粉丝订单。 仍然是滨江牌的。 四个订单总计1920英镑。 与其他商品订单的总价相比不算啥,可是放在粉丝这里就算多的了。 这边连签四单以后,土产组的组长跑来了食品组。 “给我看看,滨江牌粉丝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们那订单跟雪片似的!” 粉丝和粉条其实都应该放在土产组。 但是滨江牌的粉丝、粉条有包装,而且滨江厂的大部分产品都放在食品组,所以这两种有包装的土产就放在这边了。 往年的粉丝出口量不是很大,土产组长知道她们的安排以后也没说啥。 谁能想到这滨江牌粉丝一下子就火了呢! 余幽芳见他拿着粉丝包装反复翻看,解释道:“我问了一下那位刚签单的新加坡客户,他说相中我们的粉丝,是因为我们的粉丝有塑料包装,比较卫生,而且粉丝的长度比较短,包装上还写了食用方法。” “真是因为这个?” “刚才那个客户说的,其他客户那边我们还没打听过。” 土产组长盯着包装看了一阵,点头说:“这个包装瞧着确实挺像那么回事,你们怎么想起来给粉丝写食用方法呢?” “这是我们叶厂长的主意。” 叶满枝谦虚道:“我也是从其他厂那里受到的启发。” 她上次去上海义民二厂参观的时候,发现他们会在特产罐头上写产品介绍。 百合和杨梅都是北方很少见的。 所以,人家就在罐头瓶身上空出一块位置,介绍百合和杨梅的特性、口味、营养价值。 叶满枝是经营副厂长,她觉得这个办法对产品销售能起到积极作用,回滨江以后,就让各车间自查自纠了。 凡是能走出滨江的产品,都要在包装上写明产品介绍,一部分产品还要写食用方法。 粮食复制品车间总共只有三种产品,最让人迷惑的其实是粉条。 一部分南方地区似乎没有吃粉条的习惯,有些消费者不知道这玩意咋吃,叶满枝便要求车间主任给粉条写个食用方法。 既然粉条都写了,那粉丝也写一个吧。 于是,粉丝包装上就有了食用方法。 至于她们的粉丝为啥比别家的短,说起来也是因为机缘巧合。 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在家吃涮猪肉,对,买不到羊肉,他们就只能涮猪肉吃。 往火锅里放了点粉条和粉丝,但粉丝泡开以后实在太长了,她用剪刀剪了好几次。 所以,上班以后,遇到粮食复制品车间的主任时,她就问人家粉丝为啥要做的那么长? 能不能做短一点的? 她既是普通消费者,又是副厂长,车间主任听了她的话,马上就组织人手生产了一种短粉丝。 叶满枝往陈列架上瞅瞅,就是面前这种了。 看来全世界消费者的需求都是差不多的。 听了她的解释,土产组长连说三个好。 “滨江厂这个路子走对了,看来不是粉丝不受欢迎,而是咱们卖的不对。我得跟总公司那边说一声,以后凡是用于出口的粉丝,都应该像滨江厂这样,有包装和食用说明!” 叶满枝被夸得挺美,与两位组长谈笑了一阵,大家又各自返回工作岗位了。 她趁机去上了一趟厕所,再回到陈列区的时候,见到了又来食品组转悠的新晋小伙伴。 “伊万诺夫先生,您已经看了三天了,还不下单吗?” 伊万诺夫笑道:“你知道的,我通常要等到交易会即将结束的最后几天再下单。” 最后几天,大会为了清库存,会给很多产品集体降价,包括水果罐头。 “我建议您还是别等了,”叶满枝表情神神秘秘,俄语也说得飞快,“再等的话,我们的水果罐头可能就要涨价了!” 伊万诺夫露出一个“开什么玩笑”的滑稽表情,连连摇头。 “我说的是真的,”叶满枝低声问,“昨天有一位英国客户,签了总计三万英镑的刀豆罐头和蘑菇罐头,这事您听说了吧?” “嗯哼,史密斯是广交会的老顾客,他这几年一直从这里进口刀豆和蘑菇罐头。” “可是,英国对我国的蔬菜水果罐头,是有进口配额限制的,一年的进口配额只有5万英镑左右。史密斯先生算得上是英国最大的罐头经销商了,他每年来广交会两次,上半年进口3万,下半年进口2万,一年的配额,只他一家洋行就全用没了。其他英国经销商只从我国进口肉罐头,但不会进口水果罐头。” 叶满枝笑望向面前的俄裔英国人。 “在明知配额会被用尽的情况下,您仍然坚持考察水果罐头的价格,说明英国当局对我国的蔬菜水果罐头,增加了进口配额吧?通常只有本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的水果歉收,或是水果罐头产能不足,才会增加我国的进口配额。” 伊万诺夫:“……” 叶满枝信口胡诌道:“伊万诺夫先生,欧洲本地的水果罐头产能不足,我方已经注意到这种情况了,很可能会马上给水果罐头涨价,您还是尽快签单吧。” 第178章 在开幕酒会上被苏联老大哥询价后, 叶满枝心里便有了怀疑。 欧洲许多国家可以自产蔬果罐头,所以会对外国货增加进口配额,甚至提高进口关税。 即使需要进口, 他们也会先考虑从欧洲其他国家进口。 伊万诺夫突然关注广交会的水果罐头价格,让叶满枝猜测, 是不是欧洲那边产能不足了? 她原本只有五成把握。 昨天与史密斯签单后, 变成七成。 再看面前这位伊万诺夫的反应, 她几乎可以肯定, 今年欧洲那边的水果罐头确实产能不足了。 伊万诺夫还打着低价抄底的主意,自然不会轻易信了她的鬼话。 “叶, 我是广交会的老朋友了, 华人重信誉, 商品定价以后, 不会轻易变动的。” “我们确实重信誉,但根据市场行情调整价格是很正常的经济行为。”叶满枝叹着气说, “伊万诺夫先生, 您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我才会劝您尽快下单。真的不要再等了!” 伊万诺夫仍然半信半疑, 他来广交会好几次, 降价的消息听到不少。 但涨价的传闻还从没听说过。 “我再考虑考虑。” 叶满枝不强求, 让他尽管考虑。 送客人离开后, 她便快步走进食品接待小组的办公室, 将她刚探听到的情报,讲给了组长顾颂秋。 “消息准确吗?” “八九不离十吧, ”叶满枝将她这几天的猜测和盘托出,“伊万诺夫只是觉得咱们不会涨价,但是并没有否认欧洲那边水果罐头产能不足的情况。他还想等到大会最后几天抄底呢。” 顾颂秋从第一届广交会开始, 每一届都参加过,对伊万诺夫也算熟悉了。 “这是他的习惯,不等到最后不出手,而且特别能砍价,是锱铢必较型的。” “组长,那咱们能不能提一提水果罐头的价格?” “我得再找几个客商打听一下欧洲那边的情况。” 顾颂秋是食品进出口总公司的处长,早在两个月前,就参与了食品组大部分产品的定价。 但时下收集境外市场信息的难度比较高,他们只能先使用上一届广交会的报价,等到大会开幕后,根据客商的反应,再做出相应调整。 前天土产组刚得知桂皮的出口价比印尼的高出50%,这两天正在研究下调价格呢! 如果水果罐头能适当提高价格,对己方这边绝对是好消息! 她将情况向上汇报给了主任,经过多方打听后,终于可以确定欧洲那边的水果罐头,因为产量不足,在今年初纷纷涨价了。 有了确切消息后,她将食品组的交易员们聚集到一起开会。 “在欧洲市场上比较受欢迎的几种水果罐头,比如菠萝、橘子、桃子、草莓,咱们要提价10%左右。大家给欧洲客户推销时,尽量让客户觉得水果罐头的价格在持续上涨,促使对方尽快下单。” 有人问:“组长,那之后还要涨价吗?” 顾颂秋一脸高深莫测,“那就要看情况了。” 如果交易员给力,在前期多促成几个大订单,显得行市活跃,那在大会中后期继续涨价也不是不可能的。 叶满枝和余幽芳拿着最新的价目表,心里都有点跃跃欲试。 “大会开幕快一个礼拜了,咱俩还没签过罐头的订单呢。” “没关系,”余幽芳心态很稳,“虽然咱俩没签,但其他人签了,到时候统一分配生产任务,也有咱们厂的份。” 叶满枝:“……” 全国一盘棋其实也挺不错的。 之后的两天,她俩仍然没签到罐头的订单,可是粉丝和粉条的订单真的像雪片似的往她们这里飞。 两天时间又签了将近3000英镑的粉丝和430英镑的粉条。 叶满枝估算了一下厂里的原料和成品库存,感觉应付不了这么多的订单。 她给牛恩久打了一通长途电话,让他尽快储备绿豆粉和红薯粉,粮食复制品车间也要加班加点备货,应对一大波即将到来的出口订单。 牛恩久接到电话时,差点把茶杯打翻了,“叶厂长,咱们之前从没出口过粉丝,你说的是咱们食品厂的粉丝吗?” “对对对,就是咱们厂的!” 周围环境嘈杂,叶满枝一手举着话筒,一手堵住另一只耳朵,提高音量说:“有个新加坡的客户想在粉丝里加一个调料包,再修改一下食用方法,每箱价格涨价0.5英镑,我已经同意了。厂长,你找个技术员,给粉丝搭配一种好吃的调料包吧!” 牛恩久:“……” 粉丝被她们卖出花样来了。 叶满枝觉得自己的口味比较贴近普通消费者,于是又补充说:“厂长,让技术员多试几种口味,等我跟余工回去以后,咱们开个试吃会,选一种最好吃的调料包。东南亚的客户跟咱们的饮食很接近,兴许能培养出回头客来!” “……” “……” 放下电话后,牛恩久“嘿”了一声。 他以为这个电话是催厂里给罐头备货的,没想到粉丝和粉条反而先卖火了。 粮食复制品虽然没有罐头的定价高,但是架不住走货量大啊。 她们现在签下来的订单总价高达人民币六七万了。 以前一年也卖不了这么多的粉丝…… 牛恩久赶紧给供销科打电话,让他们组织人手采购绿豆粉和红薯粉。 而广州这边,叶满枝放下听筒返回陈列厅,又瞧见了她的老朋友伊万诺夫。 “伊万诺夫先生,又见面了!” 伊万诺夫刚刚已经跟其他人询价了,没想到水果罐头的价格还真的涨上去了。 “你们什么时候提的价?” “就在您上次离开后不久,”叶满枝摊手说,“我早就跟您说过了,您是我的朋友,我才劝您尽快下单的,您看吧,现在真的涨价了!” 伊万诺夫又盯着那陈列架上的罐头看了一会儿,表情不太好看。 陈列厅的中央摆着两排小圆桌,叶满枝请他在其中一张小桌后入座。 又开了食品厂生产的黄桃和午餐肉罐头给他品尝,甚至还从办公室拿出一瓶招待酒,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红酒。 “伊万诺夫先生,先吃点东西吧,吃甜食能让心情变好。” 伊万诺夫属于锱铢必较型的客户,这回不但没能低价抄底,甚至还遇上了涨价。 他心里能舒坦就奇怪了。 伊万诺夫喝了一口红酒,向她打听:“我的朋友,桃子和草莓的价格应该是可以商量的吧?” 叶满枝连连摇头:“价格只会越来越高,您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这两天法国和西德的客户都跟我们签了几笔水果罐头的订单,港岛和东南亚的几个商行也在这两天签单了,要知道他们跟您一样喜欢在大会最后几天出手。在这种行市活跃的情况下,价格只会越来越高。您这次拿到了多少进口配额呢?” “一万八千英镑……” 广交会报价是3.5英镑每箱,但伊万诺夫想在最后以3.2英镑的价格购买4700箱,节省1400英镑。 可是,黄桃和草莓涨价以后,他不但省不下钱,还要多花1600多英镑。 叶满枝用感同身受的语气说:“那确实差得挺多的,换做是我也会意难平。不过,我还是劝您尽快下单,顶多再过三天,水果罐头又会迎来一次新的涨价。欧洲其他国家的水果罐头价格,是我们的两倍,即使我们调整了价格,对您来说也是划算的,您别再错过时机了。” 伊万诺夫将酒杯里的红酒喝干,仍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叶满枝又帮他倒了一点红酒,打听道:“伊万诺夫先生,除了水果罐头,您这次还有其他采购计划吗?比如肉罐头或水产罐头。” “我还会采购一批午餐肉。” 这是他每年都要采购的,只不过也要等到大会最后几天再说。 叶满枝起身去拿来两个方形午餐肉空罐,放到他面前问:“您觉得这种午餐肉怎么样?跟欧洲当地的包装差不多吧?” 伊万诺夫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差不多,欧洲人喜欢吃方罐的午餐肉,不过你们这里几乎都生产圆罐的。” “为了照顾欧洲客户的使用习惯,我所在的工厂采购了这种方罐生产线,已经开始生产方罐午餐肉了。” “价格怎么样?” “340克的每箱7.6英镑。” 伊万诺夫心想,每箱要比圆罐贵30便士。 叶满枝笑道,“伊万诺夫先生,听说您的商行规模很大,一些商品还会远销非洲和大洋洲。您要是在采购水果罐头的同时,采购一批方形午餐肉罐头,我可以尽量与上级争取一下,在水果罐头的订单上给您2.5%的佣金。” 一万五英镑的水果罐头算是大订单。 之前那个史密斯是英国大户,也拿到了2.5%的佣金。 叶满枝又将两个不同规格的方形罐拿起来说:“有的产品在大会闭幕前降价是为了清库存,但是这种方形罐您也看到了,我只能拿出两个包装,连实物都没有,怎么会有库存呢?您不如尽早订购方形罐和水果罐头,既能避免之后的涨价,又能拿到一部分佣金。” 伊万诺夫挑剔道:“你们连成品都没有,这让我怎么下单?” “除了包装不一样,午餐肉的配方和重量与圆罐完全一样。如果产品有质量问题,您到时候拒收就是了,我们这种午餐肉不愁卖。” 叶满枝跟他叨叨叨两个钟头,陪他喝空了一瓶红酒。 可惜这苏联老大哥在这里又吃又喝,就是不肯签单。 叶满枝将人送走后,在原地无语了好半天。 “还没签啊?”同组刘勋凑过来问。 “没有,估计还是因为水果罐头涨价,心里别不过弯来。” “哈哈,这个伊万就这样,在最难缠的老客户里,他能排进前三名。他只买便宜的,不买贵的。”刘勋幸灾乐祸道,“你看着吧,等到过几天再次涨价,他肯定又要后悔。” 叶满枝对这种情况也没啥办法,回办公室拿了几张采购意向书,又重新回去上班了。 不管咋样,她跟着伊万一起吃吃喝喝两个小时,不用招待其他客户,其实还挺舒坦的。 * “同志,这个夹心饼干多少钱呀?” 叶满枝听到声音回头,没见到人,视线下移,她惊讶地“啊”了一声。 “宝宝,你怎么来啦?” 戴着小凉帽,穿背带裙的吴玉琢,背着手笑:“我来检查一下你的工作!” 叶满枝蹲下身,将闺女抱进怀里:“你跟谁来的?爸爸吗?他人呢?” “我爸爸上班没来,”吴玉琢得意地笑,“我自己来的!” 叶满枝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实话。” “嘿嘿,我跟姑奶一起来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吴小姑已经把着楼梯扶手走了上来,喘着气说:“这小丫头跑得太快了,我在后面都没追上!” 叶满枝带两人去旁边的小圆桌休息,又自掏腰包买了汽水和南方的小零嘴给她们吃,询问起具体情况。 “小姑,你们什么时候出发的?你自己一个人就带她出门啦?” “没有,还有她太爷太奶,老两口嫌外面太阳晒,在旅馆里休息呢,我带有言出来转转。在你跟着交易团出发的第二天,我们就出来了。” 叶满枝:“……” 难怪她离开那天有言特别平静呢。 没哭没闹,还很乖地跟她说了妈妈再见。 她还以为孩子长大了,在心里怅然了好几秒。 她前脚出发,这四人后脚就上车了,十有八九是早有预谋的。 就是不知道吴峥嵘是不是同谋。 她瞪了闺女一眼说:“你太爷太奶那么大年纪了,干嘛折腾他们啊?” 那老两口都八十多了。 “我太爷说他想儿子了,要来看看我爷爷。” 叶满枝:“……” 吴峥嵘和吴院长这祖孙俩,对吴司令的态度都差不多。 怎么可能一把年纪还专程跑来看儿子? 八成还是被小吴会计缠磨的。 “小姑,你们那么早就出发了,怎么才到广州呢?” 足足比她晚了十天! 吴小姑说:“在北京转车的时候,我们多呆了几天。” 四人的旅行团里,老的老小的小,干啥都慢。 为了照顾老两口的身体,他们每天只逛一个景点。 在北京磨蹭了一个多礼拜,才动身来广州。 吴玉琢喝着荔枝汽水说:“跟我太爷太奶在一起可好啦,我们看了天安们,还去了故宫。我爸爸就只会带我坐小火车,跟北京站照相!” 叶满枝:“……” 她家小崽记事早,被吴博士忽悠着坐小火车找妈妈的事,一直记在心里。 上次跟她去上海的时候,吴博士被闺女吐槽了一次,这次跟老两口出门,吴博士又被闺女嫌弃了。 吴家老两口来了广州是大事,她给大姑姐吴岱岚打了电话,约了晚上一家人吃晚饭。 又给婆婆孙汝珍拨电话,转告孙园长,老两口要去驻地看儿子了,赶紧想办法接待吧。 结果当天下午,她公婆就一起坐船来了广州,吴司令亲自跑去宾馆,想接老两口上岛。 吴玉琢只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见过亲爷爷亲奶奶,其实早就没啥印象了。 大人们寒暄时,她拉着叶满枝的手问:“妈妈,我能跟你在一起不?” “可以呀,”叶满枝点头说,“但是上岛要坐轮船,岛上还有沙滩,可以下海游泳,能吃海鱼、虾和螃蟹。我前几年去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呢。” 吴玉琢吃过鱼和虾,但是没吃过螃蟹,她好奇地问:“螃蟹好吃吗?” “好吃,你吃过就知道了。” 虽然对爷爷奶奶还有点陌生,但小吴会计对新食物还是很向往的。 她这次出门探亲,在太爷爷的指导下,写了好多篇日记,记录她去过的地方。 还用她参加文艺汇演获得的笔记本,记下了她吃过的好吃的。 要是能把螃蟹也记上去,她就能回家讲给姥姥姥爷、车车哥、球球哥,还有伊伊听啦! “我爸爸吃过螃蟹吗?” “吃过。” 吴玉琢把“爸爸”划掉,并下定决心,要吃点她爸没吃过的东西,回家跟爸爸显摆。 * 老老少少一大家子是在第二天上午坐船上岛的,叶满枝还有工作,并没去码头送行。 组长得知她的家人来广州探亲,想给她批两天假。 但一心为公的小叶厂长婉拒了组长的好意,依然坚守在外贸第一线。 两天时间,坐船往返,还不够她折腾的。 而且她还得留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草莓和黄桃罐头从3.5英镑涨到3.85英镑以后,很快又涨到了4.2英镑。 短短十天,足足涨价20%! 在第二次涨价后,伊万诺夫又跑来了食品组,情绪比上一次还激动:“叶,怎么又涨价了?” “伊万诺夫先生,这就是如今的行情,我们的罐头本就受港岛和东南亚各国的欢迎,今年来自欧洲的订单也猛增,库存已经清空了,肯定要涨价呀!” “要是早知道会涨价这么多,我真该在第一天下单的!”伊万诺夫低声念叨着。 叶满枝:“……”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要涨价要涨价,但是你不听能怪谁啊! 不过,对于伊万诺夫这类客户,商品越是涨价,他越不肯签单。 因为他会不停地在心里合计自己损失了多少英镑。 这与他的心理预期相差太多了! “伊万诺夫先生,若是以3.85英镑每箱的价格成交,您能接受吗?” “你们愿意降价了?” “当然不会降价,不但不会降,随着库存陆续清空,还会再迎来新一轮的涨价。不过,谁让您是我的朋友呢,我们华人喜欢以酒会友,咱们有一起喝过酒的交情,能帮您我肯定要帮的。” 叶满枝请他稍等,然后独自返回食品组的办公室,取出一张填好的采购意向书。 “您看看,这上面的价格,您是否满意?” 这份采购意向书,是按照480克的黄桃和草莓罐头3.85英镑每箱,340克的方罐午餐肉7.6英镑每箱填写的。 最下面盖了她跟组长顾颂秋的印章,也盖了大会的印章。 而盖章日期就是他们一起吃吃喝喝的那天。 “我不知您每种商品要采购多少,所以帮您填了大致数字,黄桃2200箱,草莓2500箱,方罐午餐肉4800箱,午餐肉是您去年的采购数量。不过,这些数字都是可以在合同上修改的。只要您在意向书上签了字,咱们就可以按照3.85英镑的单价签合同。另外再返给您2.5%的佣金,希望您能把我们的产品卖到世界各地,帮我们多宣传。” 伊万诺夫接过意向书仔细翻看起来,他显然没想到叶满枝会帮他提前填写一份采购意向书。 这可太出人意料了! 叶满枝笑着说:“伊万诺夫先生,我只能帮您这些了,更低的价格我也拿不到……” “不不不,我的朋友,这可太让人意外了!”伊万诺夫放下意向书,用熊瞎子似的大掌在叶满枝纤细的小身板上用力拍了拍,“哦,我的天呐,谢谢你,我的朋友!” 4.2英镑的价格比英国市场的价格低很多,即使以4.2英镑采购,他也有得赚。 可是广交会的频繁涨价太影响心态了。 他已经做好了不在这届广交会上采购水果罐头的准备,进口配额握在他手里,他可以等到秋天再来。 没想到峰回路转,他新认识的朋友,竟然默默帮他填写了采购意向书,甚至还盖了印章! 叶满枝这种行为,在他这里称得上是天使行为了。 伊万诺夫在生意上锱铢必较,但也算是性情中人。 他在意向书上签了字,就要跟叶满枝签署正式采购合同。 叶满枝还没签过罐头的订单呢,喊来最有经验的交易员帮忙,一起与伊万诺夫商量合同条款。 伊万诺夫将意向书上的4800箱午餐肉划掉,改成了6000箱。 并叮嘱叶满枝一定要保证质量,这种方形罐头如果在英国畅销,他以后还会跟叶满枝的工厂合作。 叶满枝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他最好的午餐肉。 然后心情激动地拿着这份价值63695英镑的合同,去找组长盖章了。 水果罐头的生产任务要由总公司分配,但方形罐午餐肉一定是他们滨江厂的。 足足6000箱,45600英镑! 天啊天啊!她终于在罐头这里开张了! 刚签了一单原汁猪肉罐头的余幽芳,跑过来与她击掌庆祝。 帮她再次校对了一遍英文合同,才交给伊万诺夫。 叶满枝与伊万诺夫握手,并拍了一张合影,分开前像对待其他客户一样,让人家有空常来,最好能给她多介绍几个客户。 她这话就是做生意的客套话,行前培训的时候,团长教他们的。 她与好几个客户说过,但是并没谁真的给她拉过客户。 然而,在苏联老大哥伊万诺夫的心里,叶满枝已经是他的朋友了! 他并不知道是自己提供的信息,才让水果罐头频频涨价的。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叶满枝连续两次提醒他罐头要涨价,劝他尽快下单,在他不听劝的情况下,人家竟然提前帮他填写了意向书,还给他争取了2.5%的佣金。 叶满枝是他见过的最真诚的交易员了! 所以,他还真的帮叶满枝联系了客户! 没两天就将一位名叫米勒的西德商人,带到了叶满枝的面前。 伊万诺夫介绍说:“叶,米勒的商行是西德最大的中间商,他这次想从广交会上采购一些浓缩果汁。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产品,你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交易员,应该可以帮到米勒先生吧?” 叶满枝其实见过这位米勒,他在食品区转悠过好几次了。 不少交易员都接待过他,但是都没能谈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甭管交易员多能说会道,他们没有浓缩果汁的货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叶满枝在伊万的翻译和牵线下,与米勒先生握了手。 但食品厂不生产浓缩果汁,她也没听说哪个厂家的浓缩果汁能达到出口标准。 对国内来说,浓缩果汁还是太超前了,她见都没见过。 叶满枝还指望苏联老大哥帮她翻译,所以,她用俄文说:“伊万诺夫先生是我的朋友,既然伊万诺夫先生开了口,我肯定要帮忙的。只不过,我们国内暂时还没有生产浓缩果汁的工厂,米勒先生不是中间商嘛,如果实在想要的话,可以考虑帮我们引进一套浓缩果汁生产设备,到时候咱们可以用果汁货款,或是货款加现金的方式,抵扣设备费用……” 第179章 广交会主营出口业务, 但偶尔也会从中间商那里进口一些产品。 叶满枝前几天就听说过,杂品小组跟一位意大利中间商签了一笔很大的陶瓷和窗帘出口订单,同时又从人家那里购买了亚麻布和绣线。 双方有来有往, 能维护与大客户之间的关系。 米勒是西德最大的中间商之一,而西德的制造业似乎挺先进的。 叶满枝便生出了采购浓缩果汁生产线的想法。 她觉得米勒兴许会成为自己的大客户。 是以, 她这回下了血本, 请伊万诺夫和米勒在小圆桌落座后, 拿来了一盒红烧猪肘罐头, 一盒炒三丝罐头,还拿了两瓶招待客户的啤酒。 炒三丝是南京罐头厂生产的, 而红烧猪肘子是他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 叶满枝这次来广州, 只带了三个猪肘罐头, 全是在去年的火灾之前生产的。 罐头的密封条件好, 保质期长,应该还能吃。 “听说西德那边很喜欢吃猪肘子, 伊万诺夫先生和米勒先生, 我也请你们尝尝我们的红烧肘子罐头。” 伊万诺夫拿起罐头盒仔细端量, 疑惑道:“我好像没在陈列架上见过这种产品。” 叶满枝打起了哈哈:“这种罐头是我们给大客户定制的。” 大跃近那几年, 厂里将不少特色菜制作成了罐头, 红烧肘子就是其中之一。 但红烧肘子成本高, 又不畅销, 加之前些年物资紧缺, 这种罐头就渐渐停产了。 她给三人到了啤酒,与客人们碰杯后, 笑着问:“米勒先生,您打算采购哪种水果的浓缩果汁呢?” “浓缩橙汁、橘子汁、草莓汁和番茄汁。” 叶满枝端酒杯的动作微顿,旋即又神色如常地笑道:“我国盛产橙子、柑橘和草莓, 番茄的种植面积更是可观,如果能引进一条生产线的话,为您提供这几种浓缩果汁不成问题。” 伊万诺夫将她的话转述给米勒,两人用英文叽里呱啦讲了半天。 不知在商量什么,叶满枝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把余幽芳请来一起谈判的。 她默默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听伊万诺夫说:“米勒先生需要跟国内联系一下,寻找浓缩果汁生产线的制造商。但是,叶,西德的制造业已经进入自动化了,他给你的报价也许不低,而且还可能抽成。” 叶满枝笑着颔首说:“米勒先生是中间商,要抽成是正常的。” 中间商嘛,肯定要两头赚。 她也没指望人家做白工。 要是能拿到世界最先进的生产线就更好了。 国内的制造业在这一块儿还是空白,他能弄来的设备越先进,越容易让上级松口允许他们引进这条生产线。 只要米勒有意向以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合作,那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再谈。 叶满枝又与客户吃吃喝喝了一个小时。 将客人送走以后,曾经接待过米勒的魏林凑过来问:“小叶,那个西德客户是不是采购浓缩果汁的?” “对,他好像转悠好几天了。” 魏林无语道:“咱们没有浓缩果汁的货源,你跟他聊那么久纯属浪费时间。” 叶满枝没提那条生产线的事,呵呵笑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看看他有没有其他采购意向。” 她心里揣着事,当天闭馆后,约上余幽芳一起溜达去了珠江边。 陈列馆距离珠江不远,她俩最近几天下班后总去岸边,从货郎艇上买水果和海鲜粥吃。 一块钱加四两粮票,能让她俩分吃一大碗海鲜粥。 她们来广州出差有差旅补贴,下班后的这顿小奢侈,是她俩每天最期待的时光。 叶满枝坐在小板凳上,将她与米勒的谈话转述给了余工。 余幽芳一听便拧眉说:“即使真的引进了这条生产线,也未必能落进咱们厂的口袋。” “对呀,刚听说他要采购浓缩橙汁和橘汁,我就觉得有点悬。咱们滨江那边可以大面积种植番茄和草莓,生产番茄汁和草莓汁不成问题,但橙子和橘子却不适合种植。” 有句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橘子适合在淮河以南种植,在淮河以北就不是那个味了。 橙子也差不多,这两种水果都不适合在滨江大面积种植。 余幽芳搅着碗里的粥说:“无论国内还是国际市场,橘子味和橙味汽水都是主流,那位米勒先生主要采购的产品肯定是橘汁和橙汁。如果把生产线放在滨江,那咱们还得从产地调运橘子。” 滨江厂不嫌费功夫,但现在全国一盘棋,上级肯定要优先选择坐拥原料产地的企业。 她们在原料供应这方面委实没什么优势。 所以,即使叶满枝将这条生产线谈了下来,也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见她与自己观点一致,叶满枝泄气地说:“要不我把这件事上报给组长吧?让她派人去跟米勒谈,反正我不会说英文和德文,跟米勒交流还挺费劲的。” 其实这种合作是否可行,采购设备要用到多少外汇,都应该跟上级汇报。 但她今天一直压着这件事没告诉顾颂秋,就是想先跟自己人研究研究,尽量将这条生产线留在滨江厂。 顾颂秋是总公司的领导,被她知晓以后,这事就不是滨江厂能做主的了。 余幽芳宽慰她说:“引进设备虽好,但也要看这项业务是否适合咱们厂,如果原料供应不上,以后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两人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还是将事情上报,让领导派人去与米勒对接。 甭管将设备给了哪里,只要能引进国内,就是对国家有益的。 她俩吃完海鲜粥,又沿着江岸溜达了一个多钟头,返回旅馆时已经快九点了。 叶满枝洗了澡以后,躺在床上想她家吴博士和小崽。 小崽现在肯定在岛上撒欢呢,就是不知道吴峥嵘在干嘛呢。 她们娘俩都不在家,吴博士又过上了快乐的单身汉生活。 她把家人都想了一遍,思绪又不自觉飘到了工作上。 纠结了一阵,她翻个身,问隔壁床的余幽芳,“余工,你说生产设备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跟上级汇报一下啊?除了食品接待组的组长,也应该跟咱省交易团的团长提一提吧?” 余幽芳笑问:“还不死心呢?” “哎,眼瞧着一条全新的生产线摆在面前,谁能轻易死心啊?” 搞一套生产设备有多难,叶满枝可太清楚了。 去年一整年,她做了那么多次努力,都没能给罐头车间买来新设备。 还不都是没钱闹的。 如今有机会以物易物,用产品换设备,那她肯定要积极争取啊! 余幽芳没想到她这么有韧劲,支持道:“那明天就跟团长说说,万一领导有办法呢。” 叶满枝哪能等到明天,她当即就从床上坐起来,换上衣服就去敲团长的房门了。 交易团的团长,是省外贸局的段副局长。 这会儿时间已经挺晚了,叶满枝又是年轻女同志,他没请人进门。 两人走出旅馆大门,站在马路上就聊开了。 听了她的介绍,段团长问:“那位米勒先生说没说,采用哪种付款方式?全用货款抵扣,还是用货款加外汇?” “还没谈到那一步呢,他只是中间商,要先跟西德的制造商联系,确定产品规格和价格再说。”叶满枝将自己的担忧讲给他,“咱们滨江在原料供应上不占优势,我担心将设备谈下来以后,会被拨给其他省份的企业。” 段团长当着省外贸局的副局长,当然希望将这条生产线留在本省。 虽说全国一盘棋,但是各地的干部难免会有地方本位思想。 多引进一条生产线,不但能丰富他们的出口清单,还能解决不少剩余劳动力。 他背着手在马路边徘徊,暂时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原料供应是他们的短板,哪怕真把设备搞回来了,调运原料也是个大问题。 “这件事你再容我想一想。”段团长叮嘱道,“西德客商还没给回信,没必要跟大会上报。等他那边有了确切消息,咱们再商量。但是西德客商那里,你还得好好谈。” 叶满枝点头答应。 她在这边严阵以待,可米勒先生却一连好几天没出现。 此时已经进入了广交会后半程,她跟余幽芳还得多帮自家工厂接单,也就没心思关注那条未必能落进口袋的生产线了。 * 周日的时候,大姑姐家的良宇,带着他弟弟良宸跑来了广交会转悠。 “良宇,你俩怎么这么早就从岛上回来了?” 前些年那个帮她和吴峥嵘拍照的胖墩墩,已经抽条成高胖的小少年了。 而他旁边还带着一个与出租车差不多体型的小不点。 “我妈不让我们在岛上玩了,喊我们回来上学。”良宇把弟弟抱到椅子上,让他老实坐着不要乱动,“小舅妈,有言在我姥姥那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叶满枝笑道:“跟她爷爷奶奶在一起,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次没人管她,终于能撒欢疯玩了。” 她主要是对有言的太爷太奶比较放心。 听了她的话,坐在椅子上的胖墩墩2号嘟嘟囔囔说了什么,全是白话,叶满枝没听懂。 “良宸说什么呢?”她看向良宇。 良宇迟疑片刻说:“有言在岛上挺乖的,没撒欢疯玩。前两天被我姥姥带去幼儿园上学了。” 叶满枝:“……” 她婆婆这个幼儿园园长真的不白当。 吴会计也是在南方上过幼儿园的小朋友了。 “怎么就让她上幼儿园了呢?”叶满枝还是要问问原因的。 “我太姥爷去海边晒太阳,有点中暑了,他跟我太姥要休息。我姥姥就把有言带去幼儿园了。白天在幼儿园上学,下午太阳不晒的时候再带她出去玩。” 本来他弟弟也要上幼儿园的,因为不会讲普通话,老师和小朋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反而逃过一劫。 不过,太姥爷刚中暑,他妈就催他们回来上学了。 良宸只比有言多逍遥了一天。 叶满枝对闺女的处境有点想笑,关心了一下老两口的情况,听说没有大碍后,她就问两个外甥,“良宇、良宸,你们想吃点什么?今天舅妈请客。” 良宇已经是中学生了,知道广交会上的东西不便宜,摇头表示吃过饭才来的。 他爸妈今天都值班,他带弟弟来广交会是看小舅妈的,顺便参观一下玩具展区。 但良宸比有言还小几个月,正是嘴馋的年纪,点头表示想吃好吃的。 叶满枝难得招待一次婆家的孩子,大方地买了两袋儿童饼干、两袋牛肉干、两包奶糖,还买了两瓶果汁汽水,让他俩一人一份分着吃。 良宸很有礼貌地说了谢谢,拆开儿童饼干以后,先发给叶满枝一块,然后是他哥哥,之后是旁边的阿姨,那阿姨犹豫片刻,伸出掌心接了饼干,跟他说了声谢谢。 叶满枝往那女同志身上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今天是周末,来广交会参观的人很多,大厅中间的小圆桌都被坐满了。 这位同志是与他们拼桌的。 可是,不知是在家还是在幼儿园养成的习惯,良宸吃东西是要派发的。 第一块饼干吃完,他开启了第二轮派发。 “舅妈一个,哥哥一个,阿姨一个,我一个。” 他总共派发了四轮,在即将开始第五轮时,叶满枝摆手说:“良宸,舅妈不吃了,你跟哥哥吃吧。” 旁边的女同志也不好意思道:“小朋友,我也不吃了。” 叶满枝对她和善地笑笑:“这是我们滨江那边的儿童营养饼干,配方里只有面粉、奶粉、鸡蛋、糖盐和维生素,小朋友都挺爱吃的。有的医院还会给营养不良的小孩开处方,购买我们这款饼干……” 良宸不会说普通话,但是能听懂,此时就点头附和说:“饼干好吃。” 他说完一遍还不算,良宇又替弟弟翻译了一遍。 一个大人外加两个小孩,叭叭叭给人家介绍了这款饼干的营养价值和受欢迎程度。 兴许是她的推销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对方吃了小孩的东西有点嘴短。 人家竟然真的在她这里下单了! 金额不高,总共370英镑。 但是有粉丝的订单在前,叶满枝并不挑剔订单大小,高高兴兴地跟对方签了合同。 成功签单的小叶厂长,还记着小工具人的功劳,俩外甥离开的时候,她又买了四包饼干,让两人带回家慢慢吃。 送走俩孩子,在临近闭馆时,叶满枝见到了好几天没音讯的米勒先生。 余幽芳帮米勒进行了翻译。 大致意思是说,米勒打不了越洋电话,暂时联系不到制造商,但是他在广交会遇到了一个东德老乡,对方也是从事制造业的。 据这位老乡介绍,东德浓缩果汁生产线的价格大概在一万二到一万五千英镑左右。 如果中方能接受这个报价,他回去以后可以联系东德的制造商采购。 当然,他的代理费不便宜,要抽成8%。 也就是说,一套设备,他要拿一千英镑左右的佣金。 叶满枝觉得这个报价太贵了,加上佣金以后,一条进口生产线,顶得上三条国产的罐头生产线了。 米勒赚的绝不止那8%的抽成,中间商要两头赚,叶满枝怀疑他能从其中赚上至少三千英镑。 可是米勒是西德最大的中间商,常年来往广交会,由他出面有两个很大的好处。 一方面,中方可以用货款抵扣全部设备款,不用消耗国家的外汇储备,在外贸部门那边能轻松拿到进口许可。 另一方面,西方国家对社会主义阵营实施技术封锁,一些先进设备很难从他们那边进口,米勒要是能联系到东德的制造商,那就能避免很多手续上的麻烦。 好处很明显,但价格太贵了。 叶满枝内心犹疑时,段团长却爽快地拍板说:“谈!跟他谈!不就是浓缩果汁吗?给他!” “……”叶满枝提醒,“咱们的原料供应是个问题,未必能在指定期限内交付足够数量的浓缩果汁。” 按照米勒的意思,浓缩果汁投产后的十八个月内,他们要把全部设备款付清。 段团长自得地说:“我跟南方某省的同志联系过了,他们省里今年还有进口指标。而且他们那边有家食品厂,要上新的果酱生产线,刚替换了两套老设备下来。如果咱们愿意将这条浓缩果汁生产线让给他们,他们就可以把那两套老设备交给咱们。” 团长不肯说是哪家食品厂,叶满枝也没打听。 她眸光熠熠地问:“团长,那两套老设备还能用吗?” “肯定能用啊,就是产能不足了。他们那边盛产蔬果,老设备跟不上生产需求。但咱们滨江的水果种植面积不大,这样的老设备放到咱们那里正好!” 叶满枝快速回忆了一下广交会上的果酱产品。 草莓果酱、苹果果酱、菠萝果酱都是比较畅销的。 如果将这两套设备引进到滨江第一食品厂,他们就可以生产草莓果酱和苹果果酱了! 这两种原料的供应还是没问题的。 叶满枝向他确认:“团长,这两套设备到了咱们省里以后,一定会拨给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吧?” 段团长微微颔首:“你们放心去谈吧。”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省属单位,又算是本省外贸出口战线上的明星企业。 每年出口的产品和规格多达几十种。 如果条件允许,省里也想把滨江厂做大做强。 有了领导的准话,叶满枝心里就有底了。 她得跟米勒先生好好谈谈,尽量帮兄弟单位多争取一点好处,毕竟他们要从人家那里白拿两套设备呢。 虽说是老设备,但是人家白送的,只需要他们出个运费,那还挑剔啥! 她将米勒先生约了出来,跟余幽芳一起与对方谈判。 设备的事她们不懂,而且现在八字还没一撇。 叶满枝只提了两个要求。 一个是,设备必须是最先进的自动化生产线,千万别用半自动的设备忽悠我们。 另一个是,无论最终的成交金额是多少,如果中方能在正式投产后的一年内付清全部货款,那总货款要在原来的基础上优惠10%。 “不不不,10%可不行,”米勒连连摇头,“顶多能优惠4%。” “那就8%吧,不能再让步了。” 针对优惠比例的问题,双方磨叽了一个多钟头,最后定为6%,相当于少付半年的贷款利息。 如果能提前半年交付,中方差不多可以节省万八千块人民币。 更细节的内容,要等到米勒联系到制造商以后再说。 * 为了那两套免费的果酱生产设备,叶满枝与米勒谈了一个多礼拜。 她感觉再谈几天,她就能学会说英文了。 送走了米勒,广交会也已经接近尾声。 大会闭幕以后,交易团的所有团员有三天半的假期,可以在广州市内游玩。 叶满枝合计着到时候就跟团长请个假,上岛与一大家子汇合,将她闺女从幼儿园里解救出来。 她的心思已经飘到了之后的假期上,但广交会的最后几天其实是每年的成交高峰期,他们还不能懈怠。 很多一直观望的客户,会集中在这几天前来签单。 叶满枝一上午就签了三笔大订单,可惜跟自家食品厂没啥关系。 她只能安慰自己,全国一盘棋,滨江厂也能蹭点别人签的订单。 中午吃过午饭,在小圆桌区休息时,叶满枝又见到了上次采购过儿童饼干的那位女客户。 “李女士,您要买的调料,还没签吗?” “没有,我再看看。” 李琼从开幕等到闭幕,就是想等到大会最后几天低价抄底的。 目前的价格还不到最低价,她想等到最后一天再说。 “您不是在英国经营食品商店吗?”叶满枝给她开了瓶汽水,好奇地问,“食品商店需要那么多调料啊?那您的商店规模一定很大!” “我的商店在唐人街上,很多华人会去我的店里选购中式调料。”李琼谢谢她的汽水,笑着说,“而且我还经营一家中餐厅,对调料的需求量很大。” “哇,您在英国开饭馆啊?您可太厉害了!”叶满枝给她竖个大拇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在海外开饭馆的老板呢!您中餐厅里的厨师是华人还是外国人啊?” “有华人也有外国人。” 叶满枝嫌弃地咧嘴:“外国厨师能做好咱们的中餐吗?” 李琼笑道:“外国师傅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菜式,比如蛋炒饭之类的,但是做宴席菜还得用咱们自己人。” 叶满枝心说蛋炒饭都算是一道菜了,那国际友人吃的也不咋地呀! “您那家餐馆里的师傅能做红烧肘子、红烧猪蹄、四喜丸子这样的大菜吗?” 李琼摇头:“我们主营的是南方菜系,口味都比较清淡。” “红烧肘子和四喜丸子,好像不分南北吧?我瞧着很多南方同志也爱吃红烧肘子。” 叶满枝说着便起身,走到陈列架前面挑选了几种罐头,又回办公室拿了一盒红烧猪肘的罐头。 将几盒罐头一一摆到圆桌上,展示给她。 “李女士,我看您别只关注调料的价格了,不如考虑一下我们的罐头。红烧肘子、四喜丸子、红烧猪蹄、炒三丝、芙蓉鸡片、糯米鸡、茄汁沙丁鱼,这些都是宴席菜,口味不比现做的差。如果您餐厅里的厨师不会做,就可以用这些宴席菜罐头,兼顾一下南北方客人的不同口味。” 第180章 李琼是从事餐饮行业的, 每年会跟着英国的几个经销商,一起回国参加一次广交会。 主要是采购调料,瓷器和便宜的糖果零食。 她其实已经在食品和土产陈列区逛过好几次了, 但很少在罐头货架前逗留,从没将宴席菜罐头与自己的生意联系到一起。 “李女士, 在中餐厅使用宴席菜罐头是很常见的。只不过欧洲那边的经销商都是欧洲裔, 采购的罐头大多符合欧洲人的口味, 比如午餐肉、原汁猪肉罐头、清蒸猪肉罐头。其他罐头他们看也不看, 所以在欧洲市场上很难见到宴席菜罐头。” 李琼颔首,与本土英国人相比, 华裔的市场太小了。 而且外国人不懂中式菜肴。 叶满枝打开一罐芙蓉鸡片, 请她尝尝, 继续闲聊道:“我之前接待过东南亚的经销商, 他们每年都会来广交会,专门采购宴席菜罐头, 采购量比午餐肉还大呢!” 李琼讶然问:“这种罐头在东南亚这么畅销?” “当然啦, 否则我们生产这么多宴席菜罐头卖给谁呢?我之前接待过一位新加坡的客户, 他就是大宗采购宴席菜的。不但卖给中餐厅, 还在商店里销售。据说他们那边的老百姓工作紧张, 下班以后没时间做饭的话, 就买这种罐头搭配馒头或面包吃。” 叶满枝刚听到新加坡客户的介绍时, 心里非常惊讶。 这种宴席菜罐头, 在国内基本没有市场。 主要是太贵了,单价没有低于一块钱的。 一家人吃一盒罐头的话, 每人只能夹一筷子,哪有自己做饭实惠啊? 再不济还可以吃食堂呢。 李琼尝了几块鸡片,颔首说:“他们那边华人多, 这种罐头确实很符合华人的口味。” “对呀。” 叶满枝狠狠心,又打开一罐红烧猪肘和一罐红烧猪蹄给她品尝。 这位李女士似乎是吃人嘴短型的。 反正广交会马上就要结束了,不给客商吃的话,她还得把这些样品原路背回去。 “李女士,猪肘和猪蹄都是连肉带汁的,放到中餐厅里,加热一下就能上桌。这两种罐头的口味非常正宗,是宴宾楼的大师傅负责调的味。宴宾楼在我们滨江的所有大饭店中,排在‘十楼一号’之首。李女士,我说句不谦虚的话,您中餐厅里的厨师,未必能做出我们这个味道。” 李琼夹了一块肘子肉放入口中,肉皮软糯,瘦肉劲道。 口味确实香,但是对于她这样的南方人来说,有些偏咸了。 叶满枝也知道自家罐头的调味比较咸,在对方开口挑毛病之前,她先说:“罐头制品的调味普遍要比咱们平时吃的菜稍咸一些,就像午餐肉一样,也是口味很咸的。这毕竟是一道菜,要搭配主食一起吃。不咸的话,配主食就没味了。” 李琼又尝了一口后,放下筷子,不疾不徐地问:“这种罐头是什么价?” “1350克的红烧猪肘是12英镑一箱,每箱10罐。” 相当于1.2英镑一罐。 李琼往货架的方向望一眼说:“我记得午餐肉的报价是7.3英镑每箱,折算下来每罐只需要31便士,你们肘子的报价太贵了。” 叶满枝说:“一罐肘子罐头,足有四罐午餐肉的重量,每克的均价其实是差不多的。” “可是肘子是带骨头的。” 叶满枝笑了,“您要这样说的话,那午餐肉的配料里还有淀粉呢,哈哈。猪肘子是货真价实的整个肘子,吃的是大块的猪肉。之前卖午餐肉的时候,我们给经销商的价格是31便士一罐,但是返回英国以后,午餐肉的单价都在1英镑以上。您中餐厅里的一份红烧肘子的定价应该不会低于3英镑吧?” 她还想再开一盒四喜丸子给对方尝尝,却被李琼阻止了。 “宴席菜的口味和品质确实不错,但我的餐厅已经在英国经营很多年了,主要做当地华人的生意,如果让人知道我们的菜品使用了罐头制品,我担心会砸了自家的招牌。” 叶满枝仍是将那罐四喜丸子罐头打开了,笑着说:“不下单也没关系,广交会马上就要结束,您帮我吃几罐,也省得我将样品带回厂里了。” “你们这种罐头能出口东南亚,订单应该不少吧?” 叶满枝嘴硬道:“当然了,这届广交会结束后,我们的生产任务能排到年底。” 事实上,这种宴席菜,她只签了一单猪蹄和一单四喜丸子的订单。 滞销的猪肘子一单也没卖出去。 主要是单价太贵,而且分量太重了。 宴席菜主要面向港岛和东南亚客户,那边喜欢小分量的菜品,一盒罐头就是一小盘菜。 而且东南亚的中餐厅规模都不大,太贵的菜没人消费。 李琼与她聊了很久,但是并没下单这种宴席菜罐头。 她还是按照原计划,关注调味料的行情,准备在大会最后一天抄底。 叶满枝在这一个月里,已经被客户拒绝过无数次了,能签单的是少数,不签的才是大多数。 虽然生意没谈成,但她没什么失落感。 招来几个没啥事的小伙伴,大家一起把桌上的肉罐头消灭了。 不过,叶满枝当晚复盘自己接触到的几个客户时,还是将李琼女士单独列了出来。 她遇到的女性客商很少,在欧洲经商的华裔女性就更少了。 李琼很值得被她单独记录一页。 此时在欧洲生活的华人,大多有些家族底蕴。 李女士大概三十多岁,从气质和谈吐来看,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这样的女性经营着规模可观的食品商店和中餐厅,独自远渡重洋采购货物,而且为了维护餐厅口碑,不肯使用罐头制品。 叶满枝觉得,李女士在事业上一定有很强的进取心。 对方不肯与她签单,其实是她没找对路子。 所以,在广交会闭幕那天,再次见到李琼时,叶满枝又与对方搭话了。 “李女士,您想采购的调味料,签单了吗?”仍是熟悉的开场白。 “还没有,我下午再来看看。” 叶满枝又把对方请到了那天的小圆桌旁落座。 “李女士,除了您的中餐厅,英国应该还有其他中餐厅吧?” 李琼点头说:“唐人街上有好几家中餐厅。” 叶满枝笑着问:“李女士,英国当地的华裔群体也不在少数,您经营着一家食品商店,有没有考虑过像东南亚的经销商一样,采购宴席菜罐头在商店里销售呢?” “……” “那样的话,不但可以卖给华裔消费者,还可以分销给当地的其他中餐厅。” 李琼神色微动,觑着她问:“你们愿意给我宴席菜罐头的经销权?” “为什么不呢?”叶满枝笑了笑说,“我已经跟上级申请了,只要您能在明年的春季广交会之前完成70000英镑的宴席菜采购额,那么我们可以给您宴席菜罐头在英国3-5年的独家代理权。” 英国的其他经销商只盯着午餐肉、原汁猪肉等比较经典的肉罐头,中式菜肴对他们没什么吸引力,所以宴席菜罐头一直打不进欧洲市场。 李琼是华裔,又经营着商店和中餐厅,面向的都是华裔客户。 也许能帮他们在欧洲市场上撕开一个口子。 叶满枝冒然邀请李琼当他们的经销商,赌的就是她的野心。 要是把宴席菜罐头卖好了,有可能比她的商店和中餐厅还赚钱呢! 李琼坐在小圆桌前快速权衡着做经销商的可行性。 沉吟许久后,她心中有了计较,对叶满枝说:“叶厂长,麻烦你把现有的宴席菜种类为我介绍一下,我还想多尝几种口味。” 叶满枝热情答应,去拿罐头的时候,把组长顾颂秋也请来了。 与新加入的经销商谈判,还需要领导在场把关。 * 在广交会的最后一天,叶满枝谈下了一位经销商,顺便签了一份价值31000英镑的订单。 国内能做宴席菜的罐头厂有好几家,除了红烧猪肘、红烧猪蹄、四喜丸子,指定由滨江厂生产,其他菜品诸如,香酥糯米鸭、红烧肉、白烧鸡、鸡丝鱼翅汤、梅菜扣肉等等菜品都没指定厂家。 肘子、猪蹄和四喜丸子能指定滨江厂,还要归功于叶满枝的大力渲染。 在她口中,滨江的宴宾楼可牛了,宴宾楼大师傅的配方贼正宗,其他厂的菜品口味都没滨江厂的好。 李琼试吃过滨江厂的产品,确实不错,而且她本人的家庭出身很好,没少出入大饭店。 有最好的当然不会选次的,于是就在叶满枝的极力劝说下,指定采购滨江厂的产品了。 三种产品总计9300英镑。 与之前那几笔方罐午餐肉的订单金额不能比,但是这几种产品都是厂里的冷门,甚至是滞销产品。 给它们找到出口的门路,不但能清库存,还能丰富厂里的出口产品种类。 有了欧洲的市场以后,没准儿能把宴席菜变成畅销商品呢! 叶满枝一直将李琼送到陈列馆的大门口,与对方道别时,她当着组长的面,将省外贸局的地址、邮编、电话留给了对方。 “李女士,您的订单我们回去就加紧生产,争取尽快给您发货。如果在秋季广交会之前需要追加订单,您可以直接跟我们省外贸局联系,看到您的订单以后,我们肯定会立马安排生产的。” 李琼将字条收起来,客气地与两人握手道别。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顾颂秋笑着说:“小叶,你这个突破口找的很好,李琼能在当地经营商店和餐厅,其实很有些人脉,要是能借着她的渠道打开欧洲的宴席菜罐头市场,总公司得记你一功。” 叶满枝没客气,笑着问:“组长,总公司能给我发张奖状不?我回家贴墙上!” 顾颂秋失笑:“那得等明年了,明年李琼要是变成了英国的独家代理,就给你发一张。” 两人说笑着返回食品组,临分别前,顾颂秋问:“小叶,你想不想来总公司工作?” 叶满枝的心跳陡然增速,欢快地激跳了几拍。 不过,那阵激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她的心跳就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笑着婉拒:“组长,能去首都为人民服务,那是我们地方上的同志梦寐以求的。但我刚到滨江厂一年多,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还想留在基层多锻炼锻炼呢。您要是晚两年再问我,我肯定二话不说就收拾包袱投奔您了!” 她现在只是正科级干部,放到北京的食品进出口总公司去,只能给领导跑跑腿。 日子未必比在食品厂当副厂长好过。 而且常月娥和老叶还在滨江呢,她舍不得爹妈。 顾颂秋表示理解,叶满枝已经结婚了,调动工作还要考虑家庭问题。 何况她在总公司只是处长,从地方上调动干部的手续还是比较麻烦的。 既然对方拒绝了,她便没再勉强。 …… 叶满枝没接这根橄榄枝,可是来参加一次广交会,就能被北京的领导相中,让她整个人都非常神气。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叶满枝了,她现在可是被北京领导相中过的叶满枝! 所以,坐着轮船上岛,与家人汇合时,她心里的快乐是双倍的。 见过吴家老两口以后,她先去幼儿园接了闺女。 “妈妈,你怎么才来啊?” 在班级门口见到妈妈的身影,吴玉琢不做游戏了,乳燕投林似的飞扑过来。 “我看你在幼儿园待得挺好呀。” “一点也不好!” 吴玉琢被奶奶带来上幼儿园的时候,简直惊呆啦! 她太奶说出门玩就不用上学了,没想到来了岛上以后,她居然还要上幼儿园! 跟妈妈和太奶说的一点也不一样! “我看挺好的,你都出来一个多月了,要是不上幼儿园,你学的那些儿歌啊,早操啊,岂不是都忘光了!” 海边的太阳毒,风也大,叶满枝还以为会见到一个小黑孩。 这会儿瞧见她闺女还白白净净的,心里便觉得孙园长的安排挺合理。 她与老师打了声招呼,又去园长办公室与婆婆见了一面。 孙园长这会儿正在接待客人,叶满枝识趣地没有多留,带着闺女出门了。 “妈妈,咱俩干嘛去?” 成功逃过幼儿园的小吴会计语调飞扬。 “你去海里游过泳吗?”叶满枝问。 “去啦,我爷爷、奶奶和小姑奶都带我去过,我伯伯也带我去过!”吴玉琢偷偷告密,“本来我太爷爷也想去,但他之前中暑了,我爷爷不让他乱跑。” 叶满枝没管老头们的事,继续问:“那你在海边吃过海鲜吗?” “没有,我们都回家吃饭。” “走,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两人回家,将泳衣套在衣服里面。 叶满枝骑上自行车,载着闺女,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以前去过的那片海滩。 “孙大姐,你还记得我不?”叶满枝在一户平房前停下,与门口的妇女搭话。 孙大姐放下渔网,盯着她瞅了几眼,眼中露出困惑。 叶满枝小声说:“前几年我在你家买了好多干海货呢!” 经她这样提醒,孙大姐马上就有印象了,“哎呀,你是那个那个……”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对小夫妻仍是她们家的最大主顾。 “哈哈,我是小叶啊!” “哎呀,小叶,你怎么来了,快来坐!”孙大姐热情招呼客人。 叶满枝说自己是来出差的,到了岛上就直奔她们家了,又给她介绍了自家闺女。 吴玉琢礼貌地喊了声阿姨好,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孙大姐在小姑娘的头上摸了摸,进屋拿出一个笸箩,请这娘俩吃烤鱼片。 “小叶,你来出差有什么安排?今天能在我家吃饭吗?” “我有三天假期,大姐,这三天我都在你这里吃饭。”叶满枝掏出三张两元的钞票塞给她,“我手头的粮票用完了,先交六块钱行不?到时候多退少补。” “用不了这么多钱……”孙大姐想把钱推回去。 “我家这个小丫头没吃过什么海鲜,你多给我们弄点好吃的。”叶满枝笑道,“我明天还想带家里的老人来尝尝你的手艺。” 如今海鲜的价格不便宜,她在广州喝个海鲜粥还得一块钱加四两粮票呢。 听说还有人要来,孙大姐没再推辞,在心里盘算着给她们做点好料。 “我们生产队的渔船今天刚回来,你俩要是没事,可以先去海滩那边看看,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孙金花家的亲戚。” “行。” 叶满枝带闺女去了海滩上,有好几个小孩正蹲在一起挖沙子,旁边的小桶里装着不少贝壳。 吴玉琢每次来沙滩都挖沙子,见状立即就被吸引了,跑过去跟人家一起挖。 她自己挖的时候,就是单纯的玩沙子,但人家生产队的小朋友可以从沙子里挖出宝贝来。 她跟个小乡巴佬似的,蹲在人家旁边不停地“哇”。 有个小男孩被她“哇”得不好意思,递给她一把铲子,邀请她一起挖贝壳。 作为儿童团的会计,吴玉琢颇有点团结小朋友的天赋。 不但跟大家一起挖了贝壳,还被几个小孩带到了岸边的渔船上参观。 甲板上有些漏网之鱼,大人们没工夫捡,就全归孩子所有了。 小吴会计分到了两个贝壳、一只小虾,还有一条死掉的不知名小鱼。 她双手捧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路小跑到椰子树下面,献宝似的给妈妈看。 叶满枝给她喝了一口椰子水,表扬道:“宝宝,你收获不错呀,一会儿孙阿姨做饭的时候,让她把你捞的这些也做了,尝尝你自己的劳动果实。” 小吴会计严谨地说:“这不是我捞的,是我捡的!” “哈哈,行,把你捡的这些做了。” 叶满枝掏出照相机,在海鲜下锅之前,给小吴会计和她的劳动成果拍了一张合影。 孙大姐是个实在人,收了她的钱以后,午饭准备得特别丰盛。 不但有鱼有虾有牡蛎,还做了几只螃蟹和鲍鱼。 吴玉琢对这些好吃的视而不见,先把自己捡的那条不知名小鱼吃了。 “我爸爸要是也来出差就好了。”被蟹壳扎到手以后,小吴会计不无遗憾地说,“让我爸爸看看我捞的小鱼,他还能帮我拆螃蟹。” “你不是说那鱼是你捡的吗?”叶满枝喂给她一块蟹肉,吐槽道,“这么一会儿又变成你捞的了。” 不过,她也挺想吴博士的。 一个多月没见,不知吴峥嵘在家过得咋样。 这种思念在她带着孩子下海游泳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往常他们一家三口出门游泳时,都是她跟吴峥嵘轮流看着小崽的。 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游泳,又是在海里,她根本错不开眼,生怕小吴会计被海浪卷走了。 只有小崽上岸挖沙子的时候,她才能下海扑腾几下。 完全展示不出她那横渡滨江的英姿。 但是,总的来说,她这三天半的假期质量还是很高的。 她对其他景点没啥兴趣,每天都带着小崽来海边游泳挖沙子。 期间还邀请吴家老两口和吴小姑,去孙大姐家里吃了原汁原味的海鲜。 她要跟着交易团一起返回滨江,临出发前,她拉着闺女问:“宝宝,你跟妈妈回去,还是跟太爷太奶一起回去?” 小吴会计很有心眼儿地答:“我跟太爷太奶一起回去。” 她在岛上只需要上半天幼儿园,其他时间都可以玩。 但是回滨江以后,她就得从早到晚上幼儿园啦! 她待在幼儿园的时间,比她爸爸妈妈在单位的时间还长呢! 叶满枝尊重她的选择,将很有心眼儿的小吴会计留下来,与一群老头老太太待在一起。 她则跟着省交易团的大部队返回了滨江。 * 火车抵达滨江的时间是上午。 叶满枝很想先回家洗漱换衣服,可是她们带出去的样品还剩下三箱。 她跟余幽芳得先把这些样品带回去入库。 于是,两人就提着大包小裹,吭吭哧哧回了厂里。 她们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但厂里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 见到自家厂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周如意激动地站起身:“厂长,你回来啦?” “哈哈,刚下火车。”叶满枝提着行李进门,从包里掏出一包广州当地的糖果递给她,随口问,“如意,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厂里一切如常吧?” 周如意没想到领导出差还能给她带礼物,连忙接过糖果道谢。 “厂长,咱厂里大部分事情都挺正常的,上周有个记者来咱们厂采访来着,据说是想跟踪报道一下《鞍钢宪法》的落地情况,主要是看《鞍钢宪法》在全厂推行后,咱们厂里有什么新变化。牛厂长亲自出面接待的记者同志。” 叶满枝点点头。 老牛厂长转过弯以后,《鞍钢宪法》在厂里已经全面推行三个月了,现在正是出成绩的时候。 她怀疑那位记者同志是宣传科请来的。 “还有别的事情吗?” 周如意点头如捣蒜,将办公室的大门合上,悄悄走回来,小声说:“还有个事,我得汇报一下,罐头三车间有个叫廖杰的工人,你还有印象不?” “有啊,封罐小组的嘛,挺年轻的小伙子。” “就前天,廖杰把朱可海朱副厂长给打了,朱厂长被打成了乌眼青,鼻子也流血了。”周如意补充说,“朱厂长这两天正在医院里泡病号呢。” 叶满枝:“……” 这么重要又精彩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180-190 第181章 廖杰是罐头车间的职工, 也是厂子弟,他父亲和大哥都在食品厂工作。 初中毕业那年,城里对职工编制的控制还没那么严格, 当时正逢食品厂扩大规模,他爸请罐头三车间的副主任喝顿酒, 就让他去罐头车间上班了。 仗着厂子弟的身份, 他得以进厂工作, 这是他身份上的优势。 然而, 进厂以后,这个身份又很快变成了劣势。 国营大厂的职工都能享受福利分房待遇, 工龄累积到一定年限后, 可以跟厂里申请住房。 食品厂的领导并没明着说, 房子没有厂子弟的份。 但每次分房的时候, 他们这些厂子弟都得发扬风格往后排。 后勤科那里有每个职工的住房记录,他爸是酱菜车间的老职工, 早在食品厂家属院建成的那年, 就分到了一套22平米的一室半。 单位分房要优先照顾住房困难的职工, 廖杰跟父母、兄嫂一起住在家属院里, 条件已经比厂里的其他同龄人好很多了。 原本廖杰对自己的生活条件挺满足的。 他们单位的家属院刚得了一个什么“生活福利战线的标准化单位”称号, 这让家属院的居民们都挺骄傲。 但他今年跟对象领证结婚了。 两人没有住房。 他家这边, 父母、兄嫂、侄子侄女, 加上他和妹妹, 总共八口人挤在22平米的一室半里。 大哥大嫂带着孩子住小屋,他则跟着父母住大屋, 再用帘子隔出一个单间给他妹妹。 这种条件,让他咋跟媳妇洞房? 有的父母会在关键时刻出门遛弯,给孩子们提供方便。 可是, 如果让父母带着妹妹出门溜达,那两个年轻人在家干了什么,岂不是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了! 廖杰和他媳妇可没有这个厚脸皮……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食品厂的待遇相较其他单位,确实要好那么一丢丢,在福利分房这一块儿比较人性化。 厂里一时半刻拿不出那么多房子给小年轻结婚,又不能因为没有房子,耽误年轻人的终身大事。 因此,食品厂就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家属院里留出一栋鸳鸯楼。 鸳鸯楼里的房间,都是格局差不多的小单间,每间房只有十几平米。 凡是没能分到住房的未婚职工,都可以凭刚领的结婚证,在鸳鸯楼里申请一个单间。 使用期限一个月。 小夫妻在鸳鸯楼里度个蜜月,一个月后还得把房子还回厂里,毕竟后面还有新人排队等房呢。 为了最大限度的利用这套单间,小年轻们领证结婚的时候,不但要挑吉日,还得兼顾鸳鸯楼的房间安排。 要是领了证以后,发现鸳鸯楼里没有空房间,难免让人扫兴。 所以,廖杰提前去后勤科打听了有空房的日期,算计着日子领了结婚证,又在上一户小夫妻离开以后,快速打扫了卫生。 与媳妇一起精心装扮小窝后,欢天喜地搬进了鸳鸯楼。 新婚蜜月的日子是相当美好的。 他做小伏低地跟媳妇商量,每天一下班就赶紧回家,争取充分利用这套房子。 好不容易哄着媳妇答应了,结果他这边却出了幺蛾子。 厂里新来了一个姓朱的副厂长,跟个二百五似的,经常来车间给工人上课。 刚开始是在工作时间讲课,工人们大多没啥异议,坐着听课能多歇一会儿,比在生产线上干活舒服。 可是,没过多久,这上课时间就从白天改到了晚上。 而且在朱副厂长讲课的时候,牛厂长也会来跟班,每次上课都要拖延到九点多才让大家回家。 廖杰那鸳鸯楼只能住一个月,而他每周有两三天时间要参加学习,回家还得写学习心得。 好好的新婚蜜月,平白无故就少了三分之一。 遇上这种事,谁的心里能舒服? 廖杰还因此被媳妇揶揄了好几次。 但牛厂长在厂里积威甚重,哪怕大家心有怨言,也不敢真的翘了晚上的思想政治学习。 不过,眼瞅着一个月的时间只剩一周的时候,年轻人们终于迎来了钻空子的机会! 牛厂长与朱副厂长分头行动了,每人负责一个车间。 而罐头三车间是由朱副厂长负责的! 于是廖杰瞅准时机,下班以后直接回家,翘掉了两晚的思想政治学习,珍惜短暂的相聚时光。 蜜月最后一晚,又赶上了学习课,廖杰打算如法炮制,继续翘课。 但是由于前两节课的出勤率大幅降低,朱可海还没下班就来车间堵人了。 他拿着花名册挨个点名,谁也不许缺课。 廖杰不想搭理他,给工友使个眼色就想跟对方一起尿遁。 朱可海却说:“参加思想政治学习,提高思想政治觉悟,是咱们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有些同志极其没有组织纪律性,几次三番旷课!对于这种同志……” 他站在车间大门口,巴拉巴拉讲了一番大道理,不但要求旷课的同志写检讨,还要给大家另外增加课时,提高认识。 有人在人群里嘟哝,“重中之重不是搞生产嘛,这朱厂长整天不干正事,就知道给咱们上课,他要是把这个工作劲头放在后勤那边,全厂职工都能分房了。” “呵呵,行了,人家是厂长,他咋说咱们就咋做吧。” 职工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吃了晚饭就回来上课。 廖杰没办法,也拿着饭盒去食堂,在食堂遇到自家大哥的时候,让大哥替他去学习班点个卯,占个人头。 他则提着饭盒快步离开厂区,急着去电影院与媳妇汇合,看完电影以后再一起回家。 可是,他还没走出厂大门,就被门卫老秦拦了下来。 “小廖,你们车间今天有课吧?可不许再缺课了啊!” 廖杰拿出一支烟给他,好声好气地商量:“秦师傅,我哥替我上课去了,我回家有急事,你给我通融通融呗!” “真通融不了!”秦师傅无奈道,“你们车间前几次旷课情况太严重,朱厂长大发雷霆,今天特意给了我一本花名册,让我帮他拦人。我要是真把你放了出去,那吃瓜落的人就变成我了。” 廖杰与他软磨硬泡了一刻钟,仍是没能得到放行。 秦师傅为难地说:“小廖,要不你去找牛厂长或朱厂长批个条子,我收了条子,你就可以随便进出了。” 新来的朱厂长有点较真,而他只是个门卫,万一被对方抓住把柄,也够他喝一壶的。 廖杰憋了一肚子气返回车间,又瞧见他大哥被朱厂长提溜到车间最前面,当着全车间职工的面,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他心里憋了一个月的火,呼一下就熊熊燃烧起来了! 他跑过去将大哥拉到身后,皱眉说:“朱厂长,我哥今天没有学习课,来咱们车间里听听课,要求进步怎么了?” “他只是来听课的吗?我喊廖杰的名字,他答什么?”朱可海斜眼望向他,“提高思想政治觉悟是……” “朱厂长,我们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有谁的思想觉悟比我们工人阶级还高?厂里的生产任务都是我们累死累活完成的,你给厂里做啥贡献了?凭啥整天叭叭地给我们上课?”廖杰怒气冲冲地说,“工人们白天累得跟死狗似的,晚上还得听你上课,你算个毛啊,要上课也是牛厂长、叶厂长、陈厂长给我们上课!其他厂长都是跟我们工人阶级一起战斗过的,人家都跟我们同吃同住,一起在车间里奋斗过,你算个啥啊?” 廖大哥没想到弟弟能当着副厂长的面说出这种话来,连忙上前拦住他,给他使眼色。 公然跟副厂长叫板,你不想干啦? 他瞅一眼朱厂长铁青的脸色,推了弟弟一把,“不许说了,赶紧给朱厂长道歉!” 廖杰正在气头上,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怯场! 想起自己为了那套鸳鸯房,提前做的准备,精打细算的筹谋,还有这一个月来被朱可海耽误的时间,他双眼气得通红! 他家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而且父母房间里还有个妹妹。 明天从鸳鸯房搬离以后,他跟媳妇就要分开过了。 他回自家,媳妇回单位的集体宿舍。 时下很多年轻人都是这么过的,他们夫妻俩虽有抱怨,但也能忍受,只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好好相处。 结果现在全被朱可海这个假仁假义的给毁了! “咱们厂已经推行了《鞍钢宪法》,厂里是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朱副厂长,你不是分管后勤工作的吗?为啥职工住房的问题还没得到解决?你要是能像牛厂长似的,扩大咱们工厂的规模,提高我们职工的福利,那我们肯定听你的。可你连自己的工作都没做好,那么多职工都没有房子,你有啥资格一天天的给大家上课?有能耐你就先给我们分房子!” 他这番话得到了好多年轻工人的支持。 原本还大睁着眼睛,吃惊望向这边的职工中,立即有人附和了。 “对啊,朱厂长,你是管后勤的,厂里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们分房子?” “可不是嘛,家里挤不下,根本腾不出地方给我们结婚!” “这要是牛厂长,肯定早就给大家办了!” 被顶撞的朱可海怒不可遏,“都吵什么?简直无组织无纪律!” 听他们一口一个牛厂长,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牛恩久要是真的能给职工解决住房问题,还能将这种棘手的工作拖到他来厂里上任吗? 之前牛恩久跟班的时候,各车间上课的出勤率都在95%以上。 自打他跟牛恩久分别带班以后,他这边的出勤率直接腰斩。 这不就是明着告诉大家,他朱可海说话不好使,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所以,他今天来上课之前做足了准备,想抓几个典型,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没想到竟然遇上了廖杰这个刺头,煽动得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朱可海在原单位就是专职管理干部去基层参加劳动的,常年与人打交道,应对这种突发状况,他有自己的办法。 此时最关键的就是让祸头子离开现场,以免有更多工人被他教唆着闹事,让事态扩大。 “廖杰,既然你不思进取,不愿意参加思想政治学习,那你就不用来学习班上课了。今天的情况我会汇报给厂党委,要如何处理你,就听党委的决定吧。”朱可海沉着地往车间外面一指,“现在请你离开车间,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廖杰被这套说辞气得心火更旺,眼里蹭蹭冒火。 “谁说我不思进取,谁说我不愿意参加学习?我要是不思进取,那我这几个月是干啥呢?我刚结婚不到一个月,放着媳妇在家独守空房,下班就参加学习,你凭啥给我扣不思进取的帽子?” 说到最后,他嗓音都有些哽咽了。 去年生产任务重的时候,他在车间里没黑没白的忙活,今年好不容易轻松一点了,让他有空娶了媳妇,又因为参加学习耽误了大量相处时间。 结果在领导这里,他就落得个不思进取的评语。 车间主任和副主任这会儿已经回过神了,跑出来拉住廖杰,阻止他继续顶撞领导。 “廖杰,你怎么回事?干活累昏头了?说的都是什么胡话!”车间主任训斥了手下工人,又对领导赔笑道,“朱厂长,廖杰年轻气盛,确实还需要进行思想上的教育,咱们再给年轻人一次机会,让他继续上课吧?” “他不爱听就可以离开了……” 朱可海要是轻易放了这个顶撞自己的刺头,那他以后在厂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到时候工人们有样学样,他的工作还要不要开展了? 思及此,他在对方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沉声说:“廖杰,你现在就出去,你的事情明天再处理,别耽误其他人上课。” 他没明说要开除廖杰,可是这番话听在工人们耳中,就约等于开除了。 有跟廖杰关系不错的工人替他求情:“朱厂长,廖杰又没犯什么大错,不至于开除吧?” 朱可海瞅了廖杰一眼,没作声。 像是默认了会开除廖杰的话。 眼见自己难逃被开除的命运,又被对方在背上推了一把,廖杰伸手推回去,火冒三丈道:“要不要开除我,那是厂党委的决定,你凭啥推我?厂长讲道理讲不过工人,就想动手啊?” 朱可海虽是厂长,但他也才32岁,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他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国营大厂副厂长的位置,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接连被工人当众顶撞,还动了手,让他有点下不来台,心里也被拱出了火。 他推着对方的肩膀说:“你给我出去……” 双方推搡间,朱可海的手肘撞到了廖大哥的鼻子。 廖大哥吃痛地“哎呦”了一声。 发现自家大哥的鼻腔里有鲜红的血珠滴答下来,廖杰被气昏了头,挣脱开大哥的钳制,挥手就往朱可海脸上招呼了一拳。 “我去你大爷的!厂长了不起啊?”他打了一拳还不尽兴,再次挥出拳头,“厂长就能随便打人了?” 朱可海没料到他真的敢挥手打人,一个不留神被他打倒在地。 廖大哥拼命拉住弟弟,一边说着“他是厂长,你让他打一下又能咋样”,一边出脚在朱厂长的手指上踩了一脚。 朱可海再次受到伤害,忍不住“嗷”了一声。 “朱厂长你怎么样?受伤没有?”车间主任凑上前去关心。 其他工人也一哄而上,围在几人身边帮忙拉架。 有人拉开廖杰的时候,顺便往朱可海的背上踢了一脚。 有人喊着:“哎呀,人太多了,都让开让开,朱厂长起不来了,别踩到朱厂长!”,然后在他脚腕上踩了一脚。 朱可海被打得鼻子流血,好不容易忍着手指疼痛,从地上坐了起来,屈膝捂住钻心疼的脚腕。 刚伸出一只手,让人拉他一把,却不知被谁推着肩膀躺回了地上。 “朱厂长,你脚腕是不是受伤了?别是骨折吧?你还是躺着别动了!刘顺,赶紧去卸个门板,咱们把朱厂长抬到医院去!” 朱可海捂着流血的鼻子喊:“我没骨折,你们松开我!” 车间主任跟着嚷嚷:“听厂长的,大家都散开散开,这会儿人太多了,容易好心办坏事!” 他也瞧不上这个朱厂长,但是以防被秋后算账,他还是要假意跟朱厂长站在一起的。 廖杰已经被大哥拉了出来,冲着包围圈里喊道:“大家可要替我作证啊,是他先打我,我才反击一下的。他骨折跟我可没关系!” 刘顺从办公室的大门上卸下来一张门板,大家伙不顾朱厂长的阻挠,热心地将他抬到了门板上。 然后选出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抬着简易担架跑出车间。 不少职工刚在食堂吃完晚饭下班,见了这个阵仗便关心地问:“朱厂长怎么了?” “鼻子流血了,我们抬他去医院看看。” 职工们:“……” 这朱厂长可真是娇气,鼻子流血而已,居然还用上担架了! * 叶满枝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后面忍不住问:“那朱厂长到底骨折没有啊?” “没有,”周如意摇头,“听说只是皮外伤。” 叶满枝很不厚道地遗憾了一下,又状似关心地说:“哎,朱厂长受伤,我还是应该去医院探望他的。但我刚出差回来,风尘仆仆的,又没什么准备,还是明天再说吧,到时候叫上余工,一起去看看他。” 余幽芳应该也挺想看看朱可海的惨样的。 “廖杰那边是怎么处理的?”叶满枝又问,“职工们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 “廖杰说他也被朱厂长打得肩膀脱臼了,现在也住院呢,厂里暂时还没处理廖杰,”周如意踯躅道,“毕竟没多少人亲眼见到打架现场,职工们讨论了一阵也就算了。但大家又将关注点放到了福利分房上,如果廖杰结婚有房,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周如意也是跟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她也盼着单位能给年轻职工分房。 叶满枝拧眉叹了口气:“房子的事三天两头被提起,却一直难以解决,希望这次能有个差不多的方案吧。” 牛恩久去省厅开会了,叶满枝暂时不用汇报工作,她把这段时间积压的文件都签了。 看完最后一份时,正好下班。 她没在单位耽搁时间,赶紧提着行李坐车回家。 一个多月没见面,她可太想念吴博士啦! 走进军事学院的家属院,她漫步在林荫大道上,穿过一排排的赫鲁晓夫楼。 越往深处走,越觉得大院里好像有哪里不对。 快到自家的岔路口时,她碰见了刚接孩子放学的邻居柳振芳。 “振芳嫂子,咱大院里咋多盖了这么多小单间啊?” “哈哈哈,什么小单间,”柳振芳笑道,“那是各家的厕所!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咱大院里的变化可大了,不少人家都盖了厕所。” “军事学院真给咱盖厕所啦?”叶满枝惊喜地问。 其实去年就有风声说,大院里的平房可以盖独立厕所,吴峥嵘甚至还画了张图纸,规划自家的上下水管线。 可惜那阵风吹着吹着就没了,修厕所的事情不了了之。 主要是修厕所这事,需要私人出钱,但大家住的房子都是国家分配的。 万一哪天工作有了调动,离开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那这份修厕所的钱就是打水漂。 所以,大多数住户不愿意自费。 柳振芳笑道:“这可不是军事学院牵头的,这是你家吴所、我家老周,还有空军工程系的刘主任出面牵头,跟青年街公社谈的。最近市里在给一部分公租房安装给水和排水的出入户管道,咱大院里的房子也算是公有房产,可以跟市里的规划一起做。但咱这毕竟是军产房,人家市里不给出钱安装,所以居委会就让愿意自费盖厕所的人家报名。管道都是统一的,用的人越多,均摊下来越便宜,咱们这一片平房,几乎有一半的人家都盖厕所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自家有个厕所,可就方便多了!我就说嘛,这条路怎么被挖得坑坑洼洼的。” 叶满枝心里激动,顾不上与振芳嫂子寒暄了,在门口告别后,便迫不及待地开锁进门。 自家院子里果然有个红砖小单间,拉开白色的木门,里面居然安装了能冲水的蹲便! 天呐!天呐!她们家终于有自己的厕所了! 她以后再也不用去上公共厕所啦! 叶满枝将行李包扔到葵花的狗窝旁边,与热情的葵花打声招呼,就兴奋地进去上了一趟厕所。 听到冲水声的一刹那,她的心情简直比签了十笔订单还舒坦! 不不不,比被北京的领导相中还舒坦! 叶满枝心情好,想给许久未见的葵花弄点好吃的。 但吴峥嵘独居的时候,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家里似乎啥也没有,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喂梨花和葵花的。 叶满枝进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包快要保存过期的羊奶粉,给葵花冲了一盆。 葵花摇着尾巴吧唧吧唧喝奶的时候,她又回了他们两口子的房间。 然后,她就发现了新大陆! 她刚才站在院子里,完全没留意到,自家的房子居然往东侧扩建了一大块! 他俩房间的墙上多了一个小门,而那扇门的后面,竟然连通着一个浴室! 浴室里有她那快要包浆的浴桶,有上下水管道,还有一个模样不太好看的花洒,看样子是某位同志的手工活。 叶满枝参观了好长时间。 她想在新浴室里洗个澡,但那个花洒她不会用! 高级装备暂时还玩不转,小叶厂长决定回归原始,去厨房烧热水往浴桶里倒。 长途跋涉好几天,今天又回单位上了一天班,坐进浴桶的一瞬间,让她忍不住舒服地喟叹出声。 “还是回家好呀!” 她眯着眼睛泡在热水里,皮肤被蒸汽熏得白里透红。 泡了许久后,叶满枝发现自己忘了准备香皂,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然而,她刚将一条腿迈出浴桶,卧室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一身戎装的吴大博士从外面走了进来。 窥见屋里的情形,吴峥嵘意外地怔了一瞬。 夫妻俩透过卧室墙上的窗玻璃,两相对望。 叶满枝下意识抬手护胸,而吴峥嵘却往正对大院的窗户上瞟了一眼,确认窗帘已经拉好后,抬手解开了军装外套。 第182章 叶满枝和吴峥嵘的房间里, 东侧和南侧各有一扇窗,清晨日出东方时,整个房间都能覆满阳光。 这次在卧室外面搭建浴室, 吴峥嵘只在墙上开了一道门,东侧原有的那扇窗户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所以, 吴大博士在媳妇的注视下, 只拨开了一个插销, 就将阻隔两人的窗户轻松打开了。 “小叶厂长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叶满枝浑身赤裸, 一条腿站在桶内,另一条腿落在桶外, 双臂还忙乱地护着胸, 在这种脆弱时刻一点也不想跟他搭话。 尤其对方只脱了一件外套, 姑且还算穿戴整齐。 “早上回来的, 我想给你个惊喜嘛,”她言简意赅地答完, 支使道, “我忘拿香皂了, 你去帮我找找香皂。” 企图把男人支开。 吴峥嵘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笑着问:“有言跟你一起回来的?” “没有。”见他听到答案就开始解衬衫纽扣, 叶满枝透白的脸上瞬时染上颜色, 催促道, “你快给我拿香皂去!” 吴峥嵘这次挺听话, 把脱下的衬衫挂到衣架上,顺便帮她拿了香皂。 趁着他转身的工夫, 叶满枝动作利落地将腿收回来,整个人缩进浴桶以后,终于没那么羞耻了。 她透过玻璃窗向外望了一眼, 视线落在那片宽阔结实的后背上。 吴峥嵘常年有训练任务,身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 但叶满枝对胸肌腹肌啥的不怎么痴迷,她只喜欢背肌,必须在关键时刻搂着。 吴峥嵘将香皂递进窗户,靠在窗边问:“水还热吗?” “你想一起洗啊?”刚偷瞄过人家背肌的叶满枝鬼使神差地问。 吴峥嵘被她的话逗乐,招手让她靠近一点。 “干嘛啊?”她趴在浴桶边,身体稍稍前倾。 吴峥嵘轻捏住她的下巴,娴熟地给她一个并不清纯的吻。 在呼吸变得急促时,将人松开,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浴桶太小了,放不下两个人,但我可以帮你加点热水。” “……”叶满枝不满道,“你不进来,又不离开,讨不讨厌啊!” 明明脱得只剩裤子了,居然还站在窗边看她洗澡。 被他这样盯着,还不如让人进来呢! 叶满枝趴在浴桶旁边,埋怨地向外瞪了一眼。 浴室里开着白炽灯,暖黄的灯光落在男人身上,将她最喜欢的长睫毛染成了浅金色。 腰腹线条也被衬得十分明显。 叶满枝往外瞄了几眼,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无厘头的想法。 他俩这样一个站在窗内,一个待在窗外,怎么那么像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初次见面啊? 潘金莲挑帘叉杆,打中西门庆的时候,似乎就是当下这种情景。 吴大博士正是站在窗内的潘金莲,而她则是那个见色起意的西门庆。 见她趴在浴桶边上笑个没完,吴峥嵘问:“笑什么?” 叶满枝乐不可支地将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比方讲给他听。 “谁是潘金莲?”吴峥嵘挑眉。 “你呗!” 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 闻言,“潘金莲”长腿一迈,踩上窗台,一步跨进了浴室。 “旁边就是门,你干嘛跳窗户啊?” 吴峥嵘低语几句,得到一个不要脸的评价后,将人拦腰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新盖的这面墙隔音吗?”叶满枝紧张地问。 这面墙贴近两栋房子的过道,偶尔会有人从过道穿行。 “不知道,还没试过。”吴峥嵘被温暖包裹住,亲吻着她的脖颈说,“你克制一点吧。” 叶满枝尽量克制了,可她还是对新盖的砖墙不放心。 被冲撞得头脑嗡嗡发昏时,搂着男人的脖子命令:“我不想在浴室里了,你抱我出去!” 吴峥嵘问:“新浴室不好吗?我看你挺喜欢的。” “你问那么大声干嘛?”叶满枝双颊酡红,伸手捂住他的嘴,“这浴室里有回音!” 吴峥嵘随手挑起气窗的窗帘一角,向外望了一眼说:“没人,你怕什么?” “你可真是,真是……” 叶满枝简直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居然敢在这种状态下挑窗帘。 尽管气窗是在上面的,可是,羞耻啊! 吴峥嵘吻住她说:“别真是了,你专心点,一会儿我帮你洗澡,试试新花洒。” …… 当晚,叶满枝终于用上了那个由1062研究所吴峥嵘副所长亲手制作的新花洒,但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力气,她是坐在浴桶里享用的。 被人裹着毛巾被,抱回床上以后,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吴峥嵘在她唇上亲了亲,提议道:“小叶厂长,毛巾被在咱家的使用频率挺高的,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再买一条?” 这条还是他俩结婚那年,叶来芽陪嫁过来的。 “……” 叶满枝觉得夫妻之间可能真的有什么磁场,否则他俩不能如此心有灵犀呀! 她指了指自己的行李包说:“我在广交会上买了两条,一条给有言,一条给我。” 吴峥嵘不用这玩意。 买毛巾被还需要工业券,叶满枝一直没舍得买。 但广交会上的东西不用凭票,大会最后一天的时候,放出了不少零售工业品。 她这次去广州出差,每天有1块2的伙食补助和5毛钱的住勤费,总共1块7。 40天下来能领将近70块的差旅补助。 所以,她在广交会闭幕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钱,把家里需要又一直舍不得买的东西都买了。 她包着毛巾被,像个蚕蛹似的蹭到床边问:“咱们大院里新建这么多独立厕所,每户交多少钱啊?” “四十多块吧,”吴峥嵘拿了毛巾给她擦头发,“咱家这两个工程做下来,一共花了九十多。” 叶满枝嗯了一声。 九十块不少了,但是能拥有自家的厕所和浴室,改善生活条件,她觉得还挺值的。 “咱们公社这边所有平房都可以安装厕所吗?” “只有公租房可以,私有的房产人家不出钱。” 叶满枝撩开遮挡视线的毛巾,看向他问:“你说我给新城街的那个院子也盖个厕所咋样?我姥姥姥爷年纪大了,去公共厕所不方便,能不能借着市里做工程的机会,在家里盖个厕所?” “应该可以,你抓紧时间跟公社联系一下,问问他们的工程做到哪里了。” * 小吴会计不在家,夫妻俩又过起了愉快的二人世界。 叶满枝跟吴峥嵘讲她在广交会上的见闻,还通报了朱可海被工人打成乌眼青的喜讯,两人聊天聊到睁不开眼睛,她才依依不舍地睡过去。 次日早上,清闲了一个多月的吴大博士,又肩负起了给媳妇打早饭和叫起的任务。 叶满枝迷迷瞪瞪地吃了一顿家乡的早餐,与吴峥嵘相约下班后看电影,夫妻俩一起出门上班去了。 小叶厂长出差一个多月,有不少工作要跟进。 尤其是宴席菜的订单,她对欧洲市场还挺有信心的,感觉宴席菜罐头能在欧洲华人圈打开销路。 所以,她给牛恩久汇报了广交会上的情况后,跟他商量了一下宴席菜订单的分配。 “咱们这次拿到了不少红烧猪蹄、四喜丸子和红烧猪肘的出口订单,但是宴席菜罐头在这两年已经停产了。厂长,咱们从各车间抽调人手,组成一个新车间,还是将订单交给四车间,让他们生产午餐肉的同时,兼顾宴席菜?” 牛恩久翻看了一下她带回来的订单记录,总共有15万人民币的订单。 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用原来那套生产原汁猪肉的设备,就能生产宴席菜,加紧赶工的话估计一个月就能完成任务。 “叶厂长,你怎么看?这种宴席菜还会有后续的订单吗?” “我比较倾向于成立一个专门生产宴席菜的车间,海外华人尤其是东南亚那边的华人,对这种宴席菜的接受度还挺高的,很多中餐厅都在使用宴席菜罐头。但国内能生产宴席菜的厂家只有五家,而且都不是主营业务。咱们如果能在这上面下些功夫,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牛恩久说:“咱们厂里暂时没有闲置的车间,你先在其他车间组织生产,等汽水车间的设备搬去汽水厂以后,咱们厂里能松快不少,到时候再成立一个宴席菜车间。” 叶满枝觉得这样也行,从牛恩久这里离开后,就去了一趟罐头车间的剔骨小组。 让他们把猪蹄和猪肘子都留下,交给实罐车间生产宴席菜。 她在厂里忙了一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食堂碰见了余幽芳,便端着饭盒坐过去问:“余工,听说朱厂长在咱俩出差期间受伤了,正在医院住院呢,我一会儿想去看看他,你去不去?” “我也去吧,伤筋动骨一百天,朱厂长这回得卧床三个月左右了。” “啊?他不是鼻子出血嘛?” 还被打成了乌眼青。 “脚腕骨折了。”余幽芳摇摇头说,“我今早问过厂办的丁主任,他经常去探望朱厂长,据说是昨天下午确诊的脚腕骨折。” “这都过去三四天了,他怎么才确诊骨折啊?” 她还以为朱可海在医院泡病号呢。 朱可海最初确实是想泡病号的,他倒不是必须住院。 但是出院以后,就得回厂里上班。 他被那廖杰打得脸上淤青,回去上班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正好脸上和脚腕的青肿都没消退,他在医院住院也有现成的理由。 可是养了两天以后,脚腕的青肿不但没消下去,还越来越严重了,稍稍一碰就钻心的疼。 大夫又帮他检查了一遍,然后就在昨天下午确诊骨折了。 叶满枝和余幽芳趁着午休时间,去人民医院探望了一下病号。 眼见朱厂长顶着青紫的右眼眶招待她们,叶满枝想了好几件悲伤的事情,才把笑意从自己的嘴角压下去。 “朱厂长,你怎么伤成这样啊?”叶满枝坐在板凳上,一惊一乍地说,“我听说只是流了点鼻血而已,养两天就能上班,怎么脚腕还骨折了?那个廖杰下手也太重了!” 提起廖杰,朱可海阴沉着脸说:“我已经跟牛厂长汇报了当时的情况,希望厂里能严肃处理廖杰的问题。” “那是,肯定要严肃处理他!”叶满枝不小心瞥见了他的大花脸,赶紧将目光转向别处,艰难地憋着笑说,“廖杰年轻莽撞,但是朱厂长,你怎么也冲动地跟他互殴啊?” “谁跟他互殴了?是他先打的我!” “啊?”叶满枝故意看向余幽芳,寻求认同似的说,“不是互殴,那你俩的伤势怎么都这么严重啊?一个肩膀脱臼,一个脚腕骨折!” 不等朱可海答话,余幽芳就接着说:“我听说当时场面挺混乱的,有可能是被其他人误伤的。” 朱可海沉着脸没说话,脚腕骨折不是廖杰造成的,但是如果没有廖杰,他也不用受这一遭罪。 两人来探病的时间挑选得很好,趁着午休时间来,既显得重视,又不用逗留太久。 说一些保重身体的客套话,就可以撤退了。 从病房里退出来以后,叶满枝和余幽芳终于不用憋笑了。 余幽芳掏出一毛钱买了两根冰棍,递给叶满枝一根,“我看朱厂长的伤势挺严重的,估计最近都要卧床休息,就是不知道他的工作怎么安排。” 叶满枝心说,他没来的时候,正副五个厂长照样把食品厂经营得挺好。 其实有他没他都行。 果然,没过几天,牛恩久就召开了一次班子会议,安排之后的工作,同时处理斗殴事件的后续事宜。 朱可海不能上班,对其他人没啥影响,牛恩久将他的工作收回来,由自己负责就行。 关键是要如何处理斗殴的当事双方。 “按照咱们厂的规定,凡是参与打架斗殴的人员,厂里都有权利将其开除。”牛恩久问,“对于这件事,大家都有什么看法?” 副厂长们喝茶的喝茶,翻笔记的翻笔记,没人想掺和这种事。 朱可海确实烦人,但毕竟是一个班子的同事,他伤好以后,大家还得在一个锅里搅马勺。 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开除廖杰。 他逃避思想政治学习,又把领导给打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不占理。 陈谦对新来的同事没啥好印象,不在自己包干的车间折腾,整天去别人的车间讲课,找存在感。 他率先发言说:“根据厂纪厂规来办是最合理的。但当时双方都参与了斗殴,咱们要是只开除廖杰,那让职工们怎么想?” 据朱可海所说,当时是廖杰单方面殴打他的。 而根据在场的其他人作证,是朱厂长先动手推了廖杰,廖杰才出手回击的。 况且朱可海骨折跟廖杰没啥关系。 如果开除了廖杰,那要怎么处理先动手的朱可海? 牛恩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问:“其他同志还有没有想说的?” 发现蒋文明和王士虎都没有要表态的意思,叶满枝主动说:“廖杰是罐头车间的职工,我是包干罐头车间的副厂长,虽然双方起冲突的时候,我不在厂里。但这两天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觉得这件事的重点,并不在如何处理廖杰上,而是应该看到更深层次的问题。” “朱厂长履新以后,一直分管宣传和后勤工作。宣传工作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这几个月在咱们厂里掀起了一阵学语录学著作的热潮。车间职工们的学习也非常踊跃,就拿罐头车间来说,连续两个月的出勤率一直能达到95%以上。我看了一下这两个月的考勤记录,除了最近的三节课,廖杰参加了之前的所有学习班。” “有些同志只知道廖杰与朱厂长动手了,却不知道动手的原因。” 叶满枝简单介绍了廖杰的家庭情况,以及他因为没有住房,在结婚后申请了鸳鸯楼。 “最后三节课的时间,正是他们拥有鸳鸯楼使用权的最后一周。从鸳鸯楼搬离后,这对新婚夫妻就要各回各家了。两人即使结了婚,也没有共同生活的条件。” 其他厂长:“……” 那廖杰打人似乎还挺合理的。 年轻人嘛。 咳咳。 “通过廖杰这件事,我觉得可以看出两个问题。其一,职工福利分房已经刻不容缓了,后勤科的工作比较滞后,跟不上咱们厂的发展速度。如果年轻人能有个自己的小家,有个容身之所,也不至于那么看重鸳鸯楼。” “其二,咱们思想政治学习课的时间安排,需要适当调整。牛厂长和朱厂长利用下班后的时间,为职工们上课,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职工们还能轮流上课,但两位厂长是要天天留下来加班的……” 牛恩久微微颔首。 自打跟那个朱可海一起上课,他每天都要留在厂里加班。 他平时的工作量是朱可海的好几倍,每天下班再跟班学习,这几个月明显憔悴了不少。 跟对方一起搞宣传,属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 叶满枝笑着说:“我觉得提高思想政治觉悟,看重的不该是形式,而应该是结果。大家都是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不知你们那会儿有没有‘干坐生’,反正我当时所在的班级里就有两名‘干坐生’,整天在课堂上干坐着,出勤率特别高,但每次考试都得大鸭蛋。” “咱们厂已经在牛厂长的支持下全面推行了《鞍钢宪法》,各车间里都有劳动和学习小组。经过两个多月的学习,牛厂长和朱厂长已经为大家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咱们其实也可以试一试让小组长利用工间时间组织学习。厂里隔一段时间组织一次考试,考察大家的学习成果。而且车间之间、班组之间都可以进行竞赛,让车间里涌现出更多的学著作积极分子。” 叶满枝讲得比较含蓄,她更想说的是,这样可以把职工从学习班里解脱出来。 该接孩子的接孩子,该带老人看病的就带老人看病。 朱可海的家里有人照看,他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事业上的成功。 但职工要养一大家子人,谁能跟他似的当甩手掌柜? 朱副厂长要休养一阵子,学习班的事可以由牛恩久直接做主。 叶满枝这个提议,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 没有朱可海碍手碍脚,他当场就采纳了叶厂长的建议。 借着推广《鞍钢宪法》的机会,让大家利用业余时间展开轰轰烈烈的语录和著作学习。 每半个月组织一次小考,每一个月组织一次竞赛。 这次的班子会议严重跑题,研究起了思想政治学习和职工福利分房。 而处理廖杰的事,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厂党委最终决定,保留廖杰的职工编制,将其调离罐头车间,下放养猪场劳动。 叶满枝没再替廖杰说话。 去养猪场当饲养员挺好的,听上去似乎不太体面,但福利待遇与食品厂一样。 不在朱可海眼皮子底下工作,也没那么容易被穿小鞋。 而且在养猪场上班的城市职工,能在县城分到单间宿舍,廖杰可以带媳妇过去小住一下。 * 会议上的决定当天生效,所以下班后大家不用参加学习班了。 叶满枝踩着下班的铃声,与职工们一起走出厂大门。 先去门口的糕点门市部买了一斤槽子糕和半斤油茶面。 然后提着两个纸包,乘车去了新城街的小院,给她家没牙的老头老太太送点好吃的。 “你怎么又乱花钱?”姥姥埋怨了一句,就想下地给她做饭。 “我当着食品厂的副厂长,要是上门不给你们带糕点,那显得我混得多差劲啊!”叶满枝扶着她下了床就开始点菜,“我想吃醋溜土豆丝,姥,你给我做个土豆丝吧。” “行,你等着。” “你慢慢做吧,我先去公社打听点事。”叶满枝把她送进了厨房,挥挥手说:“我一会儿回来吃饭啊!” 老太太心疼钱,盖厕所的事不能提前跟她讲。 她看了眼时间,在公社下班之前赶了过去。 见到已经当上公社书记的毛琼华,叶满枝笑道:“毛书记,我这个群众又来找公社的同志办事啦!” “哈哈,小叶快请进。”毛琼华将人请进办公室打听她有什么事。 叶满枝说想借着市里给公租房安装上下水的机会,给自家的小院也盖个厕所。 “这事儿你就别提了,现在不行!”毛琼华摆手。 “毛姐,我自己出钱。” “不是谁出钱的事,”毛琼华低声说,“现在全市的改造项目都被叫停了。” “为什么啊?” 新城街的房管所还是反应太慢了。 他们青年街公社那边的工程都已经做完一大半了! “问题比较复杂,不过听说是因为钱。你想想,全市的公租房都要进行维护和改造,那得花多少钱?今年之所以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是因为中央给省里拨付了‘城市维护费’,省里从中给咱们滨江拨了50万。” “50万不少了吧?搞上下水管道还不够用啊?” “50万怎么可能全都用来维护公租房?”毛琼华解释说,“城市居民中还有很多无房困难户,其中30万是用来盖居民住宅楼的,5万是维修和铺设上下水的,另外15万还有别的用处。” 叶满枝思忖着说:“虽说平均到各区和街道以后,维修费确实不多,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呀。” “呵呵,谁说不是呢,房管所把维修计划都做好了,结果上周刚要动工就被叫停了。” 叶满枝问:“为什么啊?” “据说是市里违规使用城市维护费,省计委和建工局来人调查了,所有项目全面叫停。” 叶满枝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小声问:“有人犯错误啦?” “不是你想的那种错误,”毛琼华摇摇头,“听说是因为那30万没用到正地方。省里给咱们拨款,是想修建居民住宅的,但咱市里在沿街的位置建了好几栋办公楼和临街铺面,这不就违背拨款的初衷了嘛。” 叶满枝问:“那些办公楼已经盖好了?” “那肯定的呀,有一栋已经投入使用了,现在是木器厂的办公楼,还有一栋楼我前天还特意去看过,三层的砖混楼,面积挺大的,听说是给粮食局准备的办公楼。不过,现在省里出面叫停,那栋办公楼未必能拨给粮食局了。” 作为省会城市,滨江这两年比较重视市容的发展。 据说,领导想在临街的好位置修建门市和办公楼,将居民住宅往后移。 用这两栋新办公楼置换位置不好的老办公楼,再把老楼改成住宅,让无房居民入住。 如果按照原本的规划走,省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反正居民有房住就行。 但问题的关键是,市里没按规划执行啊! 木器厂搬进新楼以后,他们原本的那栋老楼被玻璃厂占用了。 仍是办公楼! 这不就违规了嘛,被省里三个部门出面叫停。 不但那30万的余款被冻结了,连维护公租房的5万块也不能动。 叶满枝跟她一起感叹了一番可惜。 回家琢磨了半晚上,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溜达去牛恩久的办公室,将这个消息告知了牛厂长。 “现在市里骑虎难下了,那办公楼要是不处理掉,肯定过不了省里那一关。”叶满枝小声问,“厂长,你觉得由咱们厂出面,把粮食局的那栋新楼盘下来咋样?就说咱可以自行改建成居民住宅,市里用30万盖了好几栋房子,那栋办公楼应该没多少钱。” 第183章 滨江市人委被上级批评了, 还被叫停了工程,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所以,事发一周时间, 除了涉事单位的人员,外人很少能听到风声。 要不是想给自家盖个厕所, 叶满枝也没渠道得知这种八卦。 听了叶厂长的通风报信, 牛恩久没拖拉, 当着她的面给市财政局的熟人拨了电话, 打听事情的具体情况,还有粮食局那栋办公楼的位置。 放下听筒后, 他拿出车钥匙, 果断地说:“走, 咱们叫上另外几个厂长, 一起去西大街那边看看。” 叶满枝没迟疑,跟着他一起出门。 食品厂若想盘下那栋办公楼, 就必须快速有个决断, 否则等他们犹犹豫豫开会拉扯几个回合, 市领导可能已经商量出解决方案了。 到时候还有食品厂什么事? 牛恩久让秘书去后勤调公车, 叶满枝则去另外几个副厂长办公室请人。 除了蒋文明留在厂里应对突发状况, 其他人全都骑着自行车, 顶着大太阳, 跑去西大街实地考察了。 职工住房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并不是某个厂长或是后勤科就能解决的。 大家都清楚这一点,只不过当初牛恩久要压制新来的朱可海, 把看似不重要其实非常棘手的后勤工作分给了他。 这回朱可海负伤修养,住房问题又摊在了众人面前,还得大家一起想办法。 四个人蹬着自行车, 呼哧呼哧来到了西大街,远远就瞧见临街的位置上伫立着三栋三层高的办公楼。 一栋已经彻底竣工了,另两栋砌完了墙身,还没安装门窗。 王士虎停下车抹了一把汗,喘着粗气说:“城建局的速度可真够快的,要不是有省里叫停,另外两栋也能竣工了。” 陈谦问:“咱们要把这三栋楼都拿下吗?” “够呛。”牛恩久继续蹬车,摇头说,“这三栋楼一共投资19万,折合下来每栋楼6万多。市里解决问题肯定要收现金,咱们厂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钱。” 叶满枝说:“市里要按照上级要求整改,没竣工的办公楼能改成居民住宅,咱能拿下粮食局那栋已经竣工的就不错了,听说粮食局正在附近找地方建食堂和宿舍呢。” 四人来到竣工的大楼门前,给门卫看了工作证以后,被放行进入了空旷的办公楼。 这栋楼是楼梯两侧分布办公室的格局,与食品厂的办公楼差不多。 一楼共有面对面的办公室12间。 二楼三楼则是10间办公室,外加一个会议室。 总共32间办公室,2间会议室。 办公室都不大,使用面积顶多十五六平米,二楼三楼有四间20来平的。 叶满枝在小办公室里目测了一下,放一张双人床,一个立柜,再放张餐桌,基本就差不多了。 好好规划的话,让年轻夫妻带两个孩子住在这里应该没问题。 因着这栋楼是按照办公楼设计的,每层楼都有水房和男厕女厕,但两个厕所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坑位,并不如正经筒子楼的坑位多,早高峰的时候肯定不够用。 “大家觉得怎么样?” 楼上楼下全都看了一遍后,牛恩久背着手问。 陈谦说:“除了做饭和上厕所不太方便,其他的还行。” “二楼三楼的会议室可以改成整层楼的公共厨房,”叶满枝在一楼看了好几趟,摇头说,“但一楼的住户就比较麻烦了。” 王士虎笑道:“那有啥麻烦的,过道不是挺宽嘛,各家可以在过道里做饭。现在有那种煤气罐,比烧煤方便。” 而且这年头炒菜都不舍得放油,油烟不会很大。 走廊两侧有窗户能通风,即使在走廊里炒菜,也不至于弄得整栋楼乌烟瘴气。 牛恩久叹气说:“就是办公楼的造价高,得房率低,如果建成筒子楼,这么大的面积至少能多出七八个房间。6万3千块只能解决32个职工的住房问题,这成本还是太高了。” “造价虽然高,但是西大街的地点好啊,”叶满枝笑说,“公租房的房租也是看地段的,在西大街这个地段,每平米至少8毛钱,咱们单位的福利房可以打个折,按4毛或5毛计算,每个房间16平米的话,15年-20年也能回本了。” 西大街属于市里的优质地段,食品厂若是跟市里申请住宅用地修建家属院,绝不可能拿到这种好地段的地皮。 “我看咱还是跟市里商量商量,降一降价格,”王士虎提议,“最好能压到5万左右,咱们接手以后,还得另外花钱改住宅设施,按照原来的造价接手,那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咱这可是给市里解决麻烦!” 陈谦轻哼道:“市里未必想让咱们出面解决麻烦,人家要是真怕麻烦,还会把居民住宅建成办公楼吗?” 省人委和市人委的办公地点都在滨江市内。 市人委相当于在省领导的眼皮子底下闹幺蛾子。 经他提醒,其他人也渐渐回过味来了。 对啊,反正办公楼已经盖了起来,真金白银早就花出去了,省里总不至于让人家把办公楼拆了吧? 那不是浪费嘛! 没竣工的大楼可以改成住宅楼,但已经竣工的办公楼改住宅,又是一大笔投入。 市里可以说财政紧张,一直拖着。 省里除了批评,不可能另批经费,最后八成会让粮食局得偿所愿,搬进新的办公楼。 几人站在一楼的楼梯旁面面相觑。 这办公楼还要不要啊? 返回厂里以后,叶满枝又去牛恩久的办公室问了这个问题。 “要,凭啥不要!”牛恩久背着手转了几圈说,“我先去市人委那边找领导谈谈,叶厂长,你也跟省厅的领导提一提咱们食品厂想接手这栋办公楼的意愿。” 只要让省里知道有单位愿意接手,而且是解决城市居民住房问题的,市里再想说没办法处置这栋办公楼,就不太可能了。 * 滨江得到50万的城市维护费,因为违规使用经费新建办公楼,导致其他项目也全部停摆。 不但维修公租房上下水的项目停了,修建中小学校舍的项目也停了。 叶满枝和牛恩久分别去省里和市里找领导汇报工作时,教育局也在找领导解决问题。 几所学校的校长甚至还在市人委门口站起了岗。 要求市领导尽快恢复中小学校舍的建设工程! 天时地利人和,在几方的共同努力下,让滨江第一食品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手了一栋刚竣工的办公楼。 与此同时,5万6千块的转让费,也从食品厂转到了财政局的账户上。 厂里有了一栋新家属楼的消息,很快便在食品厂传开了。 最近职工之间的热门话题就是讨论这栋家属楼。 “整栋楼才32个房间,咱厂里至少需要几百套房呢,这三十几间房够干啥的?” “能有新房就不错了,至少说明厂领导替大家想了办法,这不比‘朱政治’强多了?” 由于朱可海太爱给职工上思想政治课,整天把思想政治觉悟挂在嘴边。 所以,职工们私下给他起个外号叫“朱政治”。 又有人说:“我昨天去新楼看过了,在西大街那边,那可是个好地段!” “好地段有啥用啊,离咱们厂太远了,没有自行车就得坐公共汽车上下班,每月要白搭三四块的汽车月票钱。而且好地段的房租也贵,同样是20米的房间,在老家属院里只需要五六块,到了西大街那边估计得上十块了!每月要多花七八块钱呢!” 其他人问:“那要是让你分到房子了,你去不去住啊!” “嘿嘿,你管我呢!” 不去住的才是傻子! 虽然房租和交通费贵,但那确实是好地段,孩子上学是按照户口划片的,西大街那一片的对口小学是市二小,算是数一数二的好学校。 而且那栋家属楼是按照办公楼的规格建造的,外观和大门都可气派了。 要是能住进那样的家属楼,房租贵一点也值啊! 福利分房的话题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 叶满枝去罐头车间参加劳动的时候,也被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了。 “叶厂长,咱厂这次分房,有啥条件呀?” 叶满枝笑道:“具体规则还没出来呢,厂办、后勤和人事科的同志正在商量。咱们车间的大多数职工不是都住在家属院吗?还有多少没分到房子的同志?” 车间主任陈桂兰答:“所有车间加起来,可能要有上百人了。” “这么多?” “咱家属院落成快十年了,这些年罐头车间又进了不少新人,大多在街道租房住。” 公租房的房租比单位福利房贵很多。 如果价格差不多,职工们哪会天天吵着让厂里盖房子! 叶满枝心想,在几百上千套的需求量面前,32套房确实杯水车薪,连罐头车间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那我跟大家说几个条件,大家听一听,自己对号入座吧。” 附近的不少职工都向她这边望了过来,显然都是想分房的。 “咱们厂里分房一直要求工龄满3年,这个肯定是不会变的。”叶满枝说,“咱们以前分房就是完全按照工龄排序,谁的工龄高,谁就能优先分房。但这次分房可能会引进新的机制。” “叶厂长,新机制是什么啊?” “几个科室还在商议具体要求,不过有两点是肯定的。一是要看大家为厂里做了多少贡献,在同等条件下,全国、省、市一级的劳模、先进和三八红旗手,要优先分房。” 职工们相继颔首。 能被凭为市级以上的劳模,都是出过大力,做过大贡献的。 “那第二点是啥?” “第二嘛,肯定要看大家的思想政治觉悟。厂里近期不会评先进和劳模,没房的同志不妨在政治学习方面下些工夫。牛厂长和朱厂长之前给大家讲了两个多月的课,虽然最近改成小组学习了,但大家在这方面不要懈怠。如果能在小考或竞赛中取得佳绩,赢得学语录积极分子的称号,那在同等条件下,也能优先分房。” 闻言,原本已经放松学习的年轻职工顿时垮下了脸。 没想到分房还能跟思想政治学习牵扯到一起。 叶满枝讲完这些就停住了,其他条件她也不太清楚。 后勤不是她分管的,她最近忙着琢磨自己的工作,所以那栋办公楼买回来以后,她就没怎么关注了。 在罐头车间劳动了一下午,临近下班时,她把四个车间的主任、副主任、班长全都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工作会。 “叶厂长,你还要单独给我们讲讲分房的事呀?”四车间的刘副主任乐呵呵地问。 “分房的话题我就不多谈了,大家等厂里的统一通知吧。我想跟大家聊聊近期的工作。我前阵子去广州参加了出口交易会,给厂里拉了不少出口订单,回来以后,在四车间安排了一条宴席菜生产线,大家都听说了吧?” 车间小领导们纷纷点头。 “前几年咱们的肉罐头只有原汁猪肉罐头一种,可是没有了苏联订单以后,肉罐头立即就停产了,生产设备也放进了仓库。”叶满枝笑着说,“这次去广交会实在让我受益匪浅,我觉得除了现有的水果和午餐肉罐头,咱们应该尽量开发新产品、新口味,提高应对风险的能力。” “咱们搞生产一直是以产定销的,厂里生产什么,就让客商采购什么。但是这次从广交会回来以后,我认为咱们应该转变一下思路,从‘以产定销’变成‘以销定产’,客户需要什么,咱们就生产什么。” “这次的广交会,有两件事特别让我惊喜,一是咱们厂的粉丝在大会上卖火了,二是咱们已经停产近两年的宴席菜罐头,拿到了好几笔大订单。” 陈桂兰惊讶地问:“叶厂长,那宴席菜的价格可不便宜,真有客商愿意买啊?” “有啊,海外华人的市场非常广阔,东南亚和欧洲的经销商都采购了咱们的宴席菜。”叶满枝以自身举例,“我去广州出差40天,回家吃上家乡饭的时候,都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总算是吃上家里这一口了。你说说,那些海外华人,常年吃外国人的饭,他们能不想家乡那一口吃的吗?” 关多福附和道:“那肯定想啊,我每天早上要吃酸萝卜配粥,要是哪天没吃上酸萝卜,一天都不得劲儿。” “所以啊,宴席菜的市场是相当广阔的,不但能卖给中餐厅,还能卖进商店柜台。”叶满枝继续道,“不过,根据我的观察,中餐厅和商店的客户其实是两拨人。咱们厂的宴席菜一贯做的是大菜,像红烧猪肘、红烧猪蹄都是分量大、单价高的罐头,比较适合中餐厅。而去商店消费的顾客,更喜欢吃分量少、价格便宜的罐头。” “因此,我建议咱们要对这两类客户做出区分,销往中餐厅的,咱们还卖‘宴席菜’。而放进商店柜台的,则改名叫‘家乡菜’,特点就是口味正宗、分量少、价格亲民,比如把红烧猪肘换成红烧肉,或是将肘子剔骨红烧后,小分量装罐。针对这部分客户,我最近正在跟厂领导班子商讨为‘家乡菜’注册商标。” 用家乡菜这个噱头,吸引庞大的海外华人客户。 二车间的侯主任“嚯”了一声说:“那这工作量可就大了,不是一条生产线能解决的。” “对,我跟牛厂长商量过了,等到汽水业务搬去汽水厂以后,要把现在的汽水车间变成一个罐头车间。” 车间小领导们相互瞅了瞅,有点明白今天这个会议的意思了。 现有的四个罐头车间,主任、副主任都是固定的,而且短时间内没什么挪动的可能。 车间里的晋升比较困难。 但是开辟了宴席菜车间以后,肯定要选拔车间主任和副主任,班长组长也会选出好几个。 这对大家来说算是个不错的晋升机会。 目前当着车间副主任的人,都可以努力争取一下宴席菜车间主任的位置。 眼见不少人意动了,叶满枝说:“宴席菜罐头在国内现有的罐头厂中,产量不是很高,但国际市场的需求其实是很大的。厂里打算将宴席菜和家乡菜罐头,打造成水果罐头和午餐肉罐头以外的,又一个拳头产品。咱们厂以前生产过几种宴席菜,可是种类单一,客户可选择的余地太少,这次重新生产宴席菜,属于旧瓶装新酒,要干出一些与从前不同的新气象。” “所以,车间主任和副主任的人选就非常重要了,在座各位都是咱们罐头车间的老人儿了,很多同志都有能力来当新车间的主任和副主任。有意向的同志,无论男女,也无论年龄,大家都可以为新业务写个发展规划,到时候厂党委会根据大家提交的报告,酌情考虑人选。” 会议结束就直接下班了。 刘副主任走在关多福身边,小声说:“年轻人就是脑瓜子活,咱们这位叶厂长整天别出心裁的。” “我看这样挺好,老刘,这次是个机会,你回去好好写个报告,让领导看看你的能力。”关多福哼了一声说,“你看厂里提拔干部的时候,哪次不是直接任命的,谁还给你机会展示能力啊?有机会就赶紧抓住吧,你这个副主任都当好几年了。” 叶满枝想好好发展一下宴席菜和家乡菜业务,抓住广阔的华人市场。 但她在这方面也是新手,有些工作不能全指望她一个人。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反正新车间要选拔主任、副主任,不如让大家都提交一份发展规划,帮她打开一下思路。 她把饵抛了出去,只等着愿者上钩了。 * 下班以后,叶满枝没在单位耽搁时间,小吴会计不在家,她跟吴峥嵘特别珍惜二人世界。 今天晚上在八一体育馆有篮球比赛,是两个军区之间的对抗。 叶满枝不会打篮球,但喜欢看比赛,而且她跟吴峥嵘最近经常出去看电影、话剧和歌舞表演。 看多了文艺类的,再看看体育比赛能换一换口味。 夫妻俩看完运动,再一起做运动以后,睡觉也更香啦! 他俩每天变着花样约会,回到了没生娃之前的快乐日子,真心希望吴玉琢小同志可以在外面多游历一段时间。 可是,游子总是要归家的,在外面过完六岁生日的小吴会计,还是带着一大包行李和满满的思念回家了! 叶满枝虽然遗憾二人世界的结束,但是对于自家娃的回归,她心里更多的还是高兴,搂着小吴会计稀罕了好长时间。 而吴峥嵘在面对许久不见的亲闺女时,就没那么热情了。 被叶来芽一衬托,他的态度便有那么一点冷淡。 吴玉琢对父母的情绪很敏感,发现自己在爸爸那里好像不太受欢迎,她特意凑到亲爹跟前问:“爸爸,我可想你了,你想我不?” 吴大博士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忍了又忍,把那句“不想”吞了回去。 粘人精虽然烦人,但好歹是亲生的。 他转移话题问:“你是不是有点长高了?” “当然长啦!我前几天坐车的时候,售票员阿姨还让我买票呢,”吴玉琢有点小得意地说,“不过,我站在那个尺子前面量了一下,不用买票!” 叶满枝和吴峥嵘:“::::::” 小矮子一个,不知道有什么可得意的。 吴峥嵘让她站到门框前面量身高,用铅笔在门框上做了一个标记。 比上次测量时,只高了两公分。 但小吴会计的身高已经达到了历史新高! 吴玉琢离开门框,急切地问:“爸爸,我多高了?” “1米09。” 吴玉琢四舍五入得贼快,欣喜道:“我长到1米1啦!” “……”吴峥嵘又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严谨点,你只有1米09,而且还穿鞋了。” 小吴会计自动过滤无用信息,冲叶满枝喊道:“妈妈,我的身高有1米1啦!” “长得这么快啊?那咱得庆祝一下。”叶满枝提议,“庆祝有言回归,还长了个子,咱们今天去国营饭店吃晚饭吧?点两个有言喜欢的菜。” 吴峥嵘不反对,但小吴会计本人却拒绝了。 “妈妈,我一会儿还要去找伊伊和儿童团的小朋友呢,我给他们带了南糖。” 叶满枝暗道,她闺女上次从上海回来,就加入了儿童团,没多久就当了会计。 今年从广州回来,兴许又能进步了。 于是,她没妨碍闺女进步,支持道:“那行,我炒两个菜,咱们今天在家吃饭。宝宝,你快去快回啊。” 吴玉琢清脆地答应着,拿上两包南糖,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门,飞扬的羊角辫里满是雀跃。 小孩子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叶满枝估算了一下时间,感觉她天黑之前回不来,便没急着做饭,先给叶梨花和叶葵花弄了点吃的。 然而,她刚将梨花的饭盆放好,小吴会计就撩开帘子跑了进来。 一手攥着南糖,另一只手还在抹眼泪。 “宝宝,你怎么了?”叶满枝赶紧将眼泪汪汪的闺女拉过来。 听到动静的吴峥嵘也从书房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小吴会计扑到妈妈怀里,抽抽搭搭地说:“我刚才去儿童团了,团长不让我当会计啦!” “啊,宝宝,你失业啦?”叶满枝自知失言,惊讶过后连忙改口问,“团长为什么不让你当会计啊?” 她安慰地摸摸闺女的小辫儿,又忙里偷闲地瞪了吴博士一眼。 闺女刚过了六岁生日就失业了,你笑什么笑? 第184章 小吴会计被儿童团的团长拿下, 虽然让人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会计旷工三个月,放在哪个单位都是大事。 何况小吴会计还没跟团长请假呢。 “我请假了!”吴玉琢啪嗒啪嗒掉眼泪, “我还说等我从广州回来,给团长带好吃的呢!” 吴峥嵘靠在一旁抱臂问:“你请了多久的假?” “一个半月呀, ”前小吴会计抽噎着说, “我妈妈说她一个半月就回来了。” “所以, 你也以为自己一个半月就能回来, ”吴峥嵘好心帮她计算了一下,“你是4月9号出发的, 今天已经7月15号了。吴会计, 你离岗三个多月。” 在他看来, 闺女的失业其实早有征兆。 儿童团规模不大, 却拥有两个会计,有言负责管账, 另一个负责记工分。 如果有言一直保管钱罐子, 职业生涯也许可以长一点, 但儿童团在银行开了账户, 有言从管现金变成了管存折。 农闲时, 儿童团没什么收入和开销, 凸显不出她这个会计的作用。 开春农忙, 急需采购种子、秧苗和农具, 正是会计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她却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失业确实在情理之中。 叶满枝拿草纸给闺女揩鼻涕, 又用手绢擦了擦湿漉漉的长睫毛。 “宝宝,你离岗确实有点久了,妈妈单位那边一天都离不开会计呢。” 怪只怪她参加的是老年旅行团, 吴爷爷和吴奶奶的年纪大了,旅行团行进的速度极慢,光是在岛上就休养了两个月。 “你跟着长辈出门,去哪里、去多久,都不是你能掌握的。所以你自己拿不准的时候,就不要跟人家承诺回归时间。你们团里不是还有一个会计嘛,你出门之前怎么不把工作交接给那个小朋友?” 吴玉琢还在用手背抹眼泪,吸了吸鼻子说:“我不知道呀!我把存折和账本交给团长了。” “你看吧,这就是工作经验太少的结果。妈妈去广州出差之前,还要把自己的工作交接给其他厂长呢,以免耽误厂里的工作。” 吴峥嵘:“……” 5岁小孩能有什么工作经验…… 儿童团的成员大多要上学,每周只有两三次活动,这孩子临出门前特别激动,能记着把存折交给团长,不耽误儿童团的生产,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吴大博士对粘人精的回归表现冷淡,但他这人挺护犊子。 不讲道理地给团长陶学义下了一个没眼光的评语。 “行了,别哭了。”吴峥嵘说,“你们儿童团不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么,接班人就是要能文能武,能上能下。这次的事情你先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当不成会计就争取其他进步。” 小吴会计短短六年人生,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平日里积极参加集体活动,是那种很开朗乐观的祖国花骨朵,这次失业算是对她的一次沉重打击。 “宝宝,你不当会计了,以后儿童团的活动还要去参加吗?” 吴玉琢生了会儿闷气,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不甘愿地说:“参加吧,我还想跟雷锋叔叔一样当儿童团团长呢!” 叶满枝和吴峥嵘:“::::::” 理想还挺远大的,看来并不需要父母操心。 * 夫妻俩都不准备插手小孩子的事。 闺女要是有本事重新当上会计,那自然皆大欢喜,当不上也没办法,算是让她提前领悟一下成长的阵痛吧。 临近八一,叶满枝在厂里有不少工作,她是领导班子里唯一的军属,所以自打她来了食品厂以后,与拥军优属相关的工作都由她负责。 今年为了鼓舞部队士气,加强援越抗美的斗争,各单位都要开展拥军优属活动。 食品厂有28名军属和17名复员军人,按照上级要求,她得给人家开座谈会,进行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教育。 但她自己就是军属,吴峥嵘要是也上了战场,人家跟她说什么其实都没用。 她也不想听那些大道理。 所以,今年的拥军优属活动,她虽然组织了座谈会,却没说太多严肃话题,厂里出钱买了花生瓜子、水果糖果,与大家坐在一起,主要是关心一下军属和复员军人的生活,帮人家解决一些实际困难。 至于那些大道理,她自己不太会讲就请别人替她讲。 最近从北京那边来了一个英雄报告团,受邀给一些单位做报告,凡是能作报告的人都是战斗英雄,讲述的也是他们亲身经历的真实事迹。 叶满枝主动找了报告团的负责人,邀请对方来食品厂做一次形势报告。 那天全厂职工一起在大礼堂聆听战斗英雄的光荣事迹,掌声响彻全场,很多人都感动得红了眼眶。 单位这边的拥军优属工作搞得如火如荼,而家属院那边作为军属最密集的地方,这种活动自然也少不了。 居委会主任挨家挨户作动员,特意上门来说:“小叶,你跟小柳都是军属代表,公社要在明天开军属座谈会,你可得积极参加啊!” 叶满枝刚在单位给人家开了座谈会,她自然知道座谈会上要讲些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去听。 因此,叶满枝把自家闺女推了出去,“赵主任,我们单位也在搞这项工作呢,我到时候未必来得及赶去参加座谈会。让我家吴玉琢代表全家出席行不行?她也是正经的军属代表呢!” “……” 赵主任瞅瞅面前的小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是个人。 居委会有任务,让孩子去座谈会上凑个数也行。 “那行吧,让你家吴玉琢按时到会啊!”赵主任不放心地问,“小玉琢儿,你知道公社大院在哪里吗?” 吴玉琢连忙点头,“赵奶奶,我们儿童团总去公社找方叔叔,我还去公社开过介绍信呢。” 赵主任哎呦了一声,这么点的小嘎豆子就去过公社了。 她叮嘱军属代表,明天要自己带板凳、别迟到,又匆匆前往下一家。 吴玉琢从没代表全家出席过什么活动,是以,她对这次的座谈会相当重视。 第二天一放学就拎着小板凳,催促她爸,送她和伊伊一起去公社开会。 伊伊也是隔壁周所家的军属代表。 小姐俩可以一起去开会。 吴峥嵘还不知道媳妇把座谈邀请推给了闺女,疑惑问:“开什么会?” “就是军属座谈会,咱们一起去!” 吴峥嵘无语好半晌,偏离重点地吐槽了一句:“我又不是军属,跟你们一起开什么座谈会?” 嘴上嫌弃,但他还是将人送进了公社。 会议地点就在公社大院里,她俩一放学就来报到了,算是来得比较早的。 凭借着观看露天电影的丰富经验,俩小孩搬着板凳坐在了会场最前面。 伊伊也是第一次参加座谈会的,在幼儿园的时候,两人就已经蛐蛐咕咕一天了。 此时坐在会议现场,那心情更是激动。 伊伊忍不住小声问:“开会用不用举手发言啊?” “我妈妈说不用,咱们被点名才需要发言。” 作为军属代表参加座谈会,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她俩比较遵守纪律,坐在前面说话也很小声,一边吃着公社准备的西瓜和糖果,一边等着座谈会开始。 然而,会议正式开始以后,方叔叔说的话却让她俩傻眼了。 伊伊害怕地问:“咱们的爸爸要出去打仗啦?” “不,不知道啊!” 吴玉琢睁大眼睛听着方叔叔讲话,什么军属思想不要波动太大啦,什么提高思想政治觉悟,支持鼓励自己的亲人安心服役啦,她其实都没怎么听懂。 俩小孩坐在最前排,听讲话听得眼泪汪汪,把负责动员的公社方书记吓了一大跳。 他认识其中一个,便点名问:“吴玉琢,你俩怎么哭了?” 吴玉琢抹了抹眼睛问:“方叔叔,我爸爸和周伯伯要去打仗吗?” 方书记:“……” 他哪知道部队里的安排! 军属座谈会是每年八一前后的固定节目,要给军属们做思想工作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回去问问家长吧。” 他忍不住腹诽,谁这么不靠谱,怎么把俩小孩弄到座谈会上来了? 还坐在第一排! 俩小孩按捺着性子参加完座谈会。 跟着其他阿姨一起返回家属院后,手拉手飞奔回各自家里。 吴峥嵘接完孩子就回单位加班去了,这会儿只有不靠谱的叶满枝在家。 叶满枝热情招呼:“军属代表回来啦?座谈会都讲什么了?好玩吗?” “一开始好玩,后来不好玩了。”吴玉琢急慌慌地问,“我爸爸要去打仗吗?” 叶满枝也不知道,但她斩钉截铁地说:“暂时不用去,一切以你爸爸带回来的消息为准。” 闻言,小吴同志终于放了心,有心情讲她在座谈会上的见闻了。 纵使有些东西她没怎么听懂,仍然将会议内容给妈妈复述了一遍。 叶满枝听闺女讲了一刻钟,把茶缸递给她,问:“以后要是再有类似的会议,你还想去吗?” 吴玉琢灌了一大口凉白开,点头说:“想去啊!” 座谈会上有西瓜和水果糖,她跟伊伊都吃撑了! * 叶满枝决定,以后家属院那边,凡是跟军属有关的大会小会,都可以让闺女出席,替她分担一下。 但单位里的会议,她还是不能缺席的。 在新一周的班子会议结束时,牛恩久宣布了一个消息。 “省委党校要组织一个‘理论骨干研究班’,主要是让领导干部提高理论水平的。省属各单位都有推荐名额,咱们厂也有一个名额,哪位同志想去提高一下,可以找我报名,大家都回去考虑考虑,这个研究班是脱产学习的,到时候要合理安排自己的工作。” 叶满枝最开始并不想报名,汽水车间搬走以后,正式成立了宴席菜车间。 她这段时间工作挺忙的。 可是周如意却进来汇报道:“朱厂长去了牛厂长的办公室,好像是去报名的。” 叶满枝:“……” 今天是朱厂长伤后第一天上班,今早大家还疑惑呢,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朱厂长怎么才休养两个多月就恢复工作了? 合着是在这等着呢! 估计他早就听说了这个进修名额,特意回单位来报名的。 到时候一边在党校学习,一边恢复脚伤,两不耽误。 这算盘打得可太精了。 “还有其他人去找牛厂长吗?蒋厂长去了吗?”叶满枝问。 “没有。”周如意透露,“蒋厂长前年去市委党校轮训过。” 叶满枝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 全厂能称得上“理论骨干”的人,肯定是党委书记或副书记。 牛恩久是书记,蒋文明和朱可海是副书记,他们仨是最有资格被推荐的。 但蒋文明前两年已经去理论班提高过了,那就没必要占用这个名额。 而研究班要脱产学习,牛恩久要是走了,朱可海很可能闹幺蛾子,所以看老牛在会上的意思,似乎不打算要这个进修名额。 看来看去,这个名额好像就只能给朱可海了。 他之前在厂里搞了两三个月的思想政治学习课,理论水平肯定是过得去的。 叶满枝觉得自己跟朱可海相比,被推荐的可能性比较低。 她只是党委委员、副厂长,平时关注更多的是生产,而党务工作跟她没啥关系。 不过,朱可海来厂里半年,三个多月抓思想政治学习,两个多月养脚伤。 除了在宣传工作上有些成果,后勤、汽水厂、糯米纸车间的工作,他还没管出什么成绩。 凭啥让这种人占用厂里唯一的进修名额啊? 难得有个去省委党校进修的机会,她其实也挺想争取一下的,反正谁也没说只有党委书记和副书记才能去。 叶满枝打定了主意,去老牛厂长那里给自己报了名。 …… 最终报名申请参加党校进修班的有三人,朱可海、陈谦和叶满枝。 推荐谁由厂党委决定,约等于由牛恩久决定。 叶满枝觉得老牛未必想让朱可海去省委党校进修,可是从身份和理论水平上来看,朱可海确实是三人中最合适的。 要是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老牛也不能明目张胆阻止副书记进步。 这是老牛厂长需要操心的,叶满枝报了名就将事情放下了。 这几天罐头车间的四位副主任中,有三人给她提交了宴席菜车间的发展报告。 只有一人没动静。 “如意,罐头三车间的董副主任交报告了吗?” “没有。” “……” 八个正副主任中,只有陈桂兰和董晓华是女同志,叶满枝其实还挺想看看董晓华的报告。 但人家不主动要求进步,她也不能上赶着硬逼人家。 叶满枝心想对方没意愿当主任就算了。 可是,中午在食堂见到董晓华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搭了腔。 “董主任,关于宴席菜车间的发展,你没啥想法呀?” “叶厂长,那个报告我还没写完呢,”董晓华不好意思道,“前几天孩子病了,我光顾着忙孩子,一直没来得及动笔。”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孩子的事要紧,你要是实在没时间写,先给我说说大致思路也行。” 两人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董晓华说:“我其实还没想好,就说说大概的吧。” “行。” “以前咱们的罐头都用‘滨江牌’商标,虽然已经打出了名气,但是以地名当商标,放在其他罐头上还好,放在宴席菜罐头上,就容易让人联想到北方菜。咱们厂里既然注册了‘家乡菜’商标,那我觉得就应该利用好‘家乡菜’这三个字,不只生产鲁菜,也应该慢慢开发其他菜系的特色菜,增加咱们的产品种类。比如川菜、粤菜、浙菜都有知名菜品,但现在能生产这种特色菜罐头的厂家好像不多。” 叶满枝笑说:“挺好的,就是研发菜品的技术员不好找,而且有些菜的原料只在南方种植,咱们还得好好斟酌一下。” “对,我就是没想好南方菜系的厨师去哪里找,原料也是个问题,所以动笔的时候就比较犯难。” 叶满枝觉得董晓华的思路挺好的。 现在厂里的宴席菜种类相对单一,确实可以从不同菜系,选择一些有特色,又方便采购原料的菜品,加入宴席菜和家乡菜清单。 聊了一个午饭的时间后,她让董晓华尽快将完成的报告交给自己,然后联系了人事科长,请对方帮她招两名技术员。 朱科长愣道:“叶厂长,不是只招一名技术员吗?” “我跟牛厂长之前商量的是先招一人,不过现在情况有变,最好能招两人,编制的问题你费心想想办法吧。” 在广交会上拿到的宴席菜订单早就开始生产了,甚至已经往欧洲发货了。 但叶满枝尝过以后,总觉得味道不如之前库存的那一批罐头好。 库存的罐头是前几年生产的,当时厂里邀请了宴宾楼的大师傅来车间指点过。 尽管配方还是那个配方,可是工人们调出来的口味好像差了些意思。 所以,她想给宴席菜车间安排一位专门的技术员。 朱科长问:“叶厂长,对这两名技术员有什么要求吗?如果要招大学生和中专生的话,只能从其他单位调人,今年的毕业生分配工作已经结束了。” “哈哈,对学历没要求,我只想招两名厨师。” 以防出现王士虎侄子那种让人无语的情况,糕点师傅因为笔试成绩被刷掉,叶满枝补充说:“能认字能写字就行,主要是看师傅的厨艺水平。” 朱科长咋舌:“让厨师当技术员啊?” 他倒不是没招过厨子,但都是给食堂招的。 技术员要有中专以上学历,而厨子很少有学历高的。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嘛,”叶满枝向他介绍了宴席菜车间的情况,接着说,“招两名专业厨师,帮咱们车间的罐头把控一下口味,务必要做到正宗。” 她是工农出身,她可太了解工人们的情况了。 大家都是工人阶级,基本没啥机会去大饭店吃饭。 别说做宴席菜了,有的菜品,大家连吃都没吃过。 都没这方面的见识,怎么可能做出口味正宗的好罐头? 因此,车间里最好能安排一个吃过见过的厨师。 朱科长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继而问:“对这个厨师有什么要求吗?” “最好在知名大饭店掌过勺,我这次去广交会,发现很多客商非常认可大饭店的口碑,我一说咱们罐头与宴宾楼的渊源,客商就特别买账。所以,咱们尽量从知名大饭店里挖人。滨江本地大饭店做的基本都是鲁菜,先招一名本地大饭店的鲁菜师傅。另外,再招一位师傅,在川菜、粤菜、闽菜、浙菜、湘菜、苏菜、徽菜中,随便会做哪种都行,但必须也是有师承有出身的,口味要地道正宗!” 听她说完要求,朱科长感觉自己好像不是食品厂的人事科长,而是哪个酒楼饭馆的人事科长。 他干了这么多年人事工作,还从没招过这么有排面的厨师呢! “大饭店的厨师不好挖,可能需要费些功夫。” “没关系,朱科长,你尽管去挖人,哪怕是退休的大师傅也行,咱们不要限制年龄。最好多挑几个人选,名气重要,但手艺更重要,咱到时候在厂里搞个厨艺比拼啥的,让大家都尝尝大饭店的口味。” 朱科长咽了咽口水,有点馋了。 为了让自己尝上一口大饭店的菜,他也得用心寻人啊! * 叶满枝把找厨师的事托付给朱科长,之后的几天,厂里一切如常,算是风平浪静。 但几个副厂长其实都在关注牛恩久那边的动静。 去省委党校进修的推荐人选一直悬而未决,牛恩久明显不想让朱可海去党校进修。 可是马上就要到报名截止日期了,哪怕他不乐意,这个名额也八成会落到朱可海头上。 从表面来看,朱可海没有什么错处,而且作为党委副书记,他利用业余时间为职工上思想政治课,帮助大家提高了认识。 虽然副厂长当得一般般,但他当这个副书记算是合格的。 没有合适理由的话,这个进修名额就是朱可海的。 朱可海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对于牛恩久的拖字诀,他并不怎么着急,反正名额一定是他的。 他这几天格外关心了一下自己分管的科室和包干车间,做好了脱产学习的准备。 “如意,这个月的《滨江政报》送来了吗?” 叶厂长已经问过两次了,所以周如意这几天一直盯着这份报纸,此时便笑着点头说:“送来了,今早刚到的!” 《滨江政报》是滨江市人委的机关报,每月只发行一期,并不公开发行,只有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会订购。 周如意将报纸折好,把其中一篇文章放在最上面,递给了叶满枝。 于是,叶满枝刚接过报纸,就看到了那篇文章的黑体字标题—— 《密切联系群众,不断改进领导作风,把企业管理水平推向更高阶段,滨江第一食品厂“两参一改三结合”制度有重大发展》。 她将整篇文章仔细阅读了一遍,而后目光上移,在标题下方找到了作者署名。 【滨江第一食品厂叶满枝】。 叶满枝盯着自己的大名欣赏了一阵,然后她将报纸重新递还回去,笑着说:“如意,你帮我送给牛厂长的秘书吧。” 周如意:“……” 现成的理由送到牛厂长面前了。 第185章 中午的放工铃打响后, 粮食复制品车间的一群工人抄起饭盒就往门外跑。 车间主任在后面喊:“都跑什么跑?你们这组只剩半桶绿豆粉了,把这点活干完再下班!” “主任,别干了, 今天食堂做了红烧猪肘和四喜丸子,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钱主任一边掏饭盒, 一边问:“你们听谁说的?食堂怎么可能一顿做两个肉菜?” “真的, 今早厂部那边传出来的消息!罐头车间要招厨师, 让那几个厨师来厂里试菜。今天食堂的肉菜全是那些大饭店的厨师做的, 听说要做好几道特色菜呢!” 闻言,全车间的工人都放下手头的工作, 拎上饭盒就往外跑。 同一时间, 全厂大多数职工都从车间里走了出来, 脚步匆匆地赶往大食堂。 叶满枝刚走进食堂大门, 便听到后勤干事举着大喇叭喊:“大家排好队,不要抢!提前准备好粮票肉票!找好搭伙的人, 四个人可以打一份四喜丸子!” “小蔡干事, 一份是几个丸子啊?” “一份一个!数量有限, 为了保证大家都能尝到新菜色, 四个人吃一个啊!” “四个人才能吃一个丸子, 那也太少了!” 小蔡说:“这就不错啦!今天来了四位厨师试菜, 人家本来只需要做一盘菜, 给厂长和罐头车间的主任、技术员试吃就行。是叶厂长提议让咱全厂职工都尝尝大饭店厨师的手艺, 才有了今天这顿午饭。为了调集原材料,我们后勤和供销科费了老鼻子劲, 牛厂长还特批养猪场送来三头大肥猪呢!” “哇,今天这架势都赶上过年了!” “哈哈,可不是嘛, 过年的时候才给吃一顿红烧肉。”糖果车间的罗强排在人群里,深吸了一口肉香,问,“小蔡干事,除了四喜丸子,还有什么菜啊?” 小蔡掏出纸条,按照上面的内容报菜名:“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红烧猪肘,注意啊,这肘子是切块的,每人最多打一块!不够吃的可以打红烧肉,每人半勺!咱厂的菜价便宜,每道菜只要一两肉票加一毛钱,一共五道菜,大家选择自己想吃的菜啊!” 说到这里,小蔡干事又拿着喇叭问:“有没有老家是四川的同志?” 人群里举起十多只手。 “这次来了一位川菜厨师,咱们平时不吃辣,大多数人没吃过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你们一会儿好好品一品今天的家乡菜正宗不!”小蔡给这几位四川老乡每人发了一个号牌,低声说,“打菜的时候把这个交出去,能多打半勺。你们可别光顾着吃,吃完以后还得给厂里反馈啊!咱们厂要用这些做罐头呢!” 拿到号牌的十多人都惊喜地答应,保证完成任务。 叶满枝站在人群里跟大家一起傻乐呵,见到皮玉珍的时候,她招招手说:“皮主席,咱们一起打一份四喜丸子啊!” “行。”皮玉珍把妇女主任也拉了过来。 三缺一,还得再找一个人。 叶满枝往后面望了一眼,老牛带着另外三个副厂长已经组好队了,刚进门的朱可海被晾在了一旁。 她笑眯眯地冲朱可海招呼道:“朱厂长,四个人打一份四喜丸子,你跟我们一组吧?” 朱可海含笑答应着走到三位女同志跟前,但他面对叶满枝时,心情并不美妙。 食品厂的领导班子经营有方,党务工作成绩却并不突出,上级派他来食品厂就是主抓思想政治工作的。 由他去省委党校进修,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在《滨江政报》上出现了叶满枝的一篇文章后,却让事情偏离了轨道。 牛恩久大肆表扬《鞍钢宪法》的落地成果,在推荐表上写了叶满枝的名字! 叶满枝的那篇文章,朱可海已经仔细研读了好几遍。 听说叶厂长是省大高材生,又给省厅的领导当过秘书,笔杆子上确实有些真功夫。 朱可海认可她的理论水平,但他总觉得这篇文章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了。 牛恩久迟迟不肯公布推荐人选,而叶满枝就在此期间发表了文章。 文章刚刊登,牛恩久便有了决断。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怀疑这两人是故意的,牛恩久就是在给叶满枝留时间,供她发表文章! 他一度觉得这个猜测比较合理,可他前天找市人委的熟人打听过情况。 《滨江政报》是机关报,每月发行一期,而且从来不接急稿,一般都会提前半个月定稿。 而叶满枝的文章,是在厂里拿到推荐名额后一周左右发表的。 她总不至于去市人委找编辑加塞吧? 叶满枝的确没找人加塞。 她那篇稿件是6月份寄出的。 当时《鞍钢宪法》已经在全厂推行了,牛恩久找记者宣传报道过厂里的成绩,还接受了记者的采访,着实出了一阵子风头。 叶满枝从广交会回来,听说这件事之后,就有了些想法。 尽管她与老牛厂长的关系还算融洽,但她是第一个提出在厂里推行《鞍钢宪法》的人,那总结成绩的时候,咋能只让老牛厂长出风头,而把她落下呢! 所以,没有记者采访,她就自己写篇文章发表到报纸上。 内容主要是总结成绩的,夸职工的功劳,当然也夸了老牛厂长领导有方。 稿件在六月份寄出,但六月和七月的《滨江政报》都没有采用她的稿件。 一直等到八月份这一期,才给了她一个版面。 叶满枝心想,她可不是为了给老牛递梯子故意发表文章的。 她的文章要是早点刊登出来,老牛早就有理由把名额给她了。 只要不给能威胁到他的朱可海,这个名额给谁都一样。 叶满枝在窗口打了菜,便与一群人围坐在了大餐桌旁,介绍起几位厨师的情况。 “人事科一共推荐四名厨师,一名川菜兼粤菜师傅,三名鲁菜师傅。川菜师傅六十多岁,在家乡的大酒楼当过厨师,年轻的时候还在广州的饭店做过粤菜。前几年独生子被调来滨江工作后,他就和老伴一起来投奔儿子了。咱这边材料不全,今天暂时没有粤菜试吃,先尝尝两道川菜的口味如何。”叶满枝冲蒋文明笑道,“蒋厂长,听说你是四川女婿,帮大家尝尝这两道川菜的味道正宗不?” 见他点头,叶满枝又向一众评委介绍了三名鲁菜师傅的情况。 两人来自国营饭店,一人来自公社食堂。 公社食堂的厨师名声不显,却是由宴宾楼周师傅推荐过来的。 周师傅就是当初给宴席菜罐头调味的大师傅。 被推荐的这位是他徒弟,在宴宾楼干过几年,但人家不愿意在大饭店里熬资历,就在家门口找了一个食堂做大锅饭。 反正吃喝不愁。 周师傅见不得他浪费手艺,便将他介绍来食品厂当个技术员。 福利待遇好,听上去也体面。 三位鲁菜师傅做的菜都是一样的,每人一道红烧猪肘,一道红烧猪蹄,再加一个四喜丸子。 评委们打菜的时候,也按照标号,将三人的菜分别打了一份。 “大家觉得怎么样?”牛恩久问。 “川菜吃不惯,太辣了。”王士虎吞了两口馒头解辣,接着说,“另外三位师傅的鲁菜都做得挺好的,但我觉得3号更接近咱们厂宴席菜罐头的口味,红烧的口味偏咸香,适合配饭吃。” 叶满枝也觉得3号的肘子好吃,肘子皮肥而不腻,刚出锅的菜比罐头好吃多了。 最后,包括宴宾楼周师傅在内,一共25个评委给三个鲁菜师傅投票。 1号师傅得了8票,2号师傅得了7票,3号师傅得了10票。 “3号是哪位师傅啊?”叶满枝问。 “3号是来自东风公社食堂的崔壮壮师傅。” 正是周师傅的徒弟。 * 第一食品厂最终录用了崔壮壮和那位川菜兼粤菜师傅。 食品厂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请一个崔壮壮相当于附加半个周师傅,万一有崔壮壮搞不定的难题,还可以请他师傅出马。 省委党校的理论骨干研究班在九月一号开学。 在叶满枝去进修前,两位新来的技术员已经着手为宴席菜罐头调整口味,研究新菜式了。 “如意,我这次要脱产学习两个月,厂里要是有急事,你去党校找我,没急事就等到周六,我每周六下午回来一趟。” 周如意在本子上记着她的安排,“厂长,还有别的交代吗?” 叶满枝笑说:“没什么交代了,你在家也多学习理论知识,多给组织写思想汇报,争取早日入党。以后要是有了去各级党校进修学习的机会,你不是党员,不就错过了嘛。” 周如意频频点头。 最好的榜样就摆在她面前,她按照叶厂长的路子走准没错,职级一时半会儿升不上去,但她可以先争取入党。 …… 叶满枝要去学习两个月,将厂里的事情安排好,便去党校报到了。 报到的日子是工作日,叶满枝没用吴峥嵘接送,自己背着包袱坐车去了省委党校。 她参加的是理论骨干研究班,但是在9月1号开学的还有县处级干部轮训班、高级干部自修班、理论教师进修班,以及各种业务的短训班。 在不大的校园里见到成群结队背着包袱的学员时,让叶满枝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光。 远离单位的各种工作以后,她终于有了点来学习的真实感。 理论骨干研究班只分了一个班级,总共60人,学员们都是来自全省各单位的理论骨干,大多是各单位的书记和副书记,甚至还有政研室的笔杆子。 像叶满枝这样纯搞业务的,属实不多。 不过,当她在开学典礼上见到赵桂林的时候,一颗心便落回了肚子里。 “赵经理,你怎么也成理论骨干了?” 赵桂林嘿了一声说:“叶厂长都能当骨干,我怎么就不能是理论骨干了?” 叶满枝毫不谦虚道:“我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理论水平是经过考验的。” 赵桂林当综合三科科长的时候,她在赵桂林手下工作了一年,彼此都清楚对方是个什么路数。 他俩都属于实干型抓业务的。 如今在理论骨干研究班相遇了,其实有点搞笑。 赵桂林是省皮革工业公司的二把手,能拿到这个进修机会,八成是他给自己开的后门。 “哈哈,”赵桂林没否认,“难得有个来省委党校学习的机会,咱们抓业务的同时,也不能放松对理论水平的提高呀!” “对呀,咱们就是来提高认识,锤炼党性的!” 两人相继唱起了高调,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赵桂林笑出眯眯眼,提醒道:“咱研究班好像每周都有考试,考试成绩和排名要放进档案的,你可别放松懈怠,让自己排名倒数啊!” 叶满枝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 用她家老叶的话说,她除了学习不行,干啥都行。 她没有家里那两位吴姓人士的好记性,文科类考试全靠考前死记硬背。 上大学的时候,花费大量时间背书,才勉强稳住班级前十名的位置。 理论骨干研究班里,有一大半是真正的理论骨干,而且在研究班学习的内容,除了她经常看的主席语录和著作,还有马列那样的大部头。 一想到要跟这些笔杆子同场竞技,她头都大了两圈。 所以,为了不让档案里的成绩太难看,小叶厂长完全不敢懈怠,上完每天上午的理论课以后,下午还要去图书馆背书。 来进修之前,她信誓旦旦地跟吴峥嵘说,每天只有半天课,她下午可以负责接有言放学。 结果她在党校里一呆就是两周,根本没时间出校门。 等到第一次小考结束,得到82分和第21位的排名,她终于履行之前的承诺,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21名不是啥名列前茅的成绩,可是同样是大学生的赵桂林,居然只考了76分,排名第30! 哈哈哈哈! 她来到幼儿园的时候,还没到放学时间,小朋友们都在教室里自由活动。 有个小男孩将皮球踢到了教室门口,跑出来捡球时,发现了叶满枝便虎头虎脑地喊了声“阿姨好”。 叶满枝正想回话,就见这孩子扭头喊道:“吴玉琢,你妈妈从省委党校那个什么班回来啦!” 然后教室里的一群小孩全都向门口望了过来。 叶满枝:“……” 肯定是她家小崽又在幼儿园显摆了。 吴峥嵘的工作涉及保密信息,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闺女出去胡说,所以,闺女只能可着她一个人显摆。 瞥见妈妈的身影后,吴玉琢不玩翻花绳了,把毛线交给身旁的小朋友,便快步跑到了门口。 她先纠正那个小男孩:“是省委党校理论骨干研究班。” 而后扑到叶满枝怀里说:“妈妈,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啊?你不在家,我都学会自己洗澡啦!” “那你可太厉害了!”叶满枝与老师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孩子往外走。 “妈妈,你在学校怎么样?有意思吗?” 有言明年就要上学了,叶满枝怕孩子因此厌学,只能违心地说:“学校可有意思了,我都不舍得回来。” 如果没有考试的话,在省委党校的生活确实是很好的。 党校老师的理论水平都很高,连主席语录和著作这种被她翻烂的书,也能讲出新意。 课堂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而且党校每周都在大礼堂放电影,各班级之间还有体育比赛,业余活动比她想象中丰富很多。 她给闺女介绍着自己的校园生活,一起乘车回了军工大院。 她有半个月没见到老叶和常月娥了,今天有空正好回去看看。 母女俩进门的时候,黄黎也刚接了出租车和起球放学。 三兄妹一见面便立即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讲起了最近各自的生活。 听到房间里咿咿呀呀的喊声,出租车将有言拉进屋,让她一起玩五叔家已经一岁的小妹妹。 叶满枝逗着小侄女笑了一会儿,回头问黄大仙:“嫂子,出租车比有言大一岁,今年应该可以上小学了吧?你怎么还没给他报名上学啊?” 黄黎说:“我想在明年过年之前,去三线跟你三哥汇合。频繁转学对孩子不太好,等他到了当地,八岁再入学也没问题。” 叶满枝点点头,能一家团聚也好,让三哥独自在那边工作,家里人其实都不太放心。 她还想问问黄大仙的工作要如何安排,刚从公共厨房回来的沈亮妹却惊讶地问:“三嫂,你要去三线啊?” “嗯,有这个打算。” “怎么要去三线呢?那边全是深山老林,条件多艰苦啊!”沈亮妹极力挽留,“嫂子,你还是跟孩子留在滨江吧。” “主要是起祥总想爸爸,我寻思要是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对孩子也会更好一点。” 自打叶满堂去了三线,老叶家这些兄弟姐妹对他们娘俩都挺关照,孩子有什么事,比如洗澡剪头,都是他四叔五叔带着出去的。 沈亮妹也变得挺贴心,她们妯娌俩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十年,头一次相处得如此和谐。 但她跟儿子都很想念叶满堂。 而且起祥在滑冰这个项目上似乎天赋有限,参加了几次少儿滑冰比赛,都没能拿到好成绩。 因此,她不想再耽搁时间了,最好能在明年过年之前南下。 沈亮妹急得不行,瞧见自家男人下班回来,她赶忙招呼道:“满桂,你赶紧劝劝嫂子,她想带着出租车去三线!” “去三线挺好的呀!”四哥举双手赞成,“跟三哥汇合就能一家团圆了!” “好什么呀!” “哎呀,三嫂已经有了主意,你就别瞎掺和了。”四哥看向叶满枝说,“小叶厂长,我跟你说个事,咱厂里最近的新闻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新闻?我这段时间在党校学习,一直没回厂里。” “之前厂里不是买了一栋家属楼嘛,但是只有32人分到了房子,其他人意见还挺大的。我今天听工友说,牛厂长打算跟市里申请一块地皮,再盖一个家属院。” 叶满枝蹙眉道:“不可能吧?今年厂里买楼买设备已经花了不少钱了,哪还有钱盖楼?” “真的,大家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厂里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是职工有钱啊,听说无房职工可以集资盖房,每平米三四十块钱。这不跟抢钱一样嘛,20米的房子就要六百到八百块了!前几年在咱家这边买个平房才四五百块钱。” 叶满枝沉吟一阵说:“筒子楼的造价比平房高很多,职工集资只出套内面积的钱,但楼梯、走廊、水房、厕所的钱却要由厂里出,相当于公家和个人各出一半吧。” 哪怕有职工集资,厂里也要出几十万,到时候资金压力就太大了。 四哥撇嘴,“哪个冤大头会出那么多钱盖房啊?” 沈亮妹拐他一下说:“厂领导肯定有办法,你听来芽的就行。” 她快被自家男人急死了,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她赶紧将人拉近房间,关上门问:“食品厂这次分房有没有你的份?” “要求工龄满三年,我的工龄还不到一年呢。” “自己花钱集资也不行啊?”沈亮妹问,“能不能跟来芽商量商量?” “不知道行不行,不过这是厂里的统一规定,跟她商量也不好使吧。”四哥脱了鞋上床,“咱家有地方住,再说咱哪有那么多钱集资啊?” 沈亮妹犯愁道:“不集资咋办?三嫂要去三线了!你别忘了这房子是咱爸和三哥的,如果三嫂和出租车一直留在家里还好,万一去了三线,这房子八成要被厂里收回去!” “不能吧?”四哥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不能?我听我们服务站的老刘说,有两户全家搬去三线的人家,已经被厂里收回了房子。他们的人事关系转去了其他单位,当然不能再占着厂里的房子了。656厂等着分房的工人也挺多呢!” 四哥喃喃:“要是那样的话,咱家还真有点麻烦!” 当初厂里分房的时候,以老叶的条件,只能分到一套一室半的房子,三哥把自己的那份也加上,才变成了两室。 然后他们又自己改装,将两室隔成了三室,算是把这一大家子都装下了。 厂里有不少人在盼着分房,一旦三嫂带着孩子南下,这套房子十有八九会被收回去。 到时候这套三室就得变成一室半了。 军工大院里的一室半,都不足20平米,如果只有老叶和常月娥住,那还算宽敞。 加上他们一家四口就有点挤了。 沈亮妹提醒他:“你别忘了咱家麦多快要中学毕业了,娶媳妇是迟早的事,房子要是变成了一室半,那让新媳妇住哪里?” 如果一直住在现有的房子里,麦多娶媳妇的时候,大不了把他俩的房间让给小两口住,他们还出去睡客厅。 但一室半的户型没有客厅,即使他俩愿意,也没那条件。 夫妻俩商量了大半宿,次日起床上班的时候,每人脸上挂俩黑眼圈。 四哥盘腿坐在床上,眯缝着眼睛说:“我初步想了两个办法……” 沈亮妹催促道:“赶紧说说,咱们再商量一下。” “第一嘛,当然是盯着食品厂的分房,看看这次集资能不能取消工龄限制。” 沈亮妹觉得有点悬,“万一还有工龄要求呢?” “那就只能用第二个办法了,”四哥一拍大腿说,“我最近得督促一下咱爸,让他早日当上车间副主任。主任副主任有资格分两室的房子,到时候这套房子就能保住了。等三嫂和出租车去了三线,还能多出一间房来!咱家麦多结婚也够用了!” 沈亮妹:“……” 在党校上课的叶满枝还不知他四哥啃老啃出了新高度,已经准备督促老叶上进了。 她早上八点半有课,与两位舍友一起走进教室的时候,瞥见了跟她招手的赵桂林。 叶满枝走到教室后面问:“赵经理,找我有什么好事?” “没什么好事,就是昨天刚听说一个消息。”赵桂林凑近她,压低音量说,“你们厂的那个牛恩久,好像要被调整了。” 叶满枝惊愕地问:“牛厂长要被调整?” 不能吧? 她陡然记起昨天四哥带回的消息——老牛厂长要斥巨资给职工盖房。 他不会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在自己离开食品厂之前,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吧? 第186章 叶满枝坐在原地, 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经理,你从哪听来的消息?准确吗?” “呵呵,”赵桂林露出“爱信不信”的表情, “我昨天回工业厅办事,从人事处那边听来的。” “……”叶满枝不死心地问, “知道要把我们牛厂长调去哪里吗?” “省厅想成立一家食品工业公司, 统管全省的食品工业。” “类似于省皮革工业公司那种?”叶满枝问。 “差不多吧。工业厅正在给这家公司寻找负责人, 你们厂的牛恩久就是被考察对象之一。” “如果是去食品工业公司, 那牛厂长还挺合适的。” 滨江第一食品厂算是全省规模最大的食品厂了,不但工厂规模大, 而且生产经营的食品种类和规格繁多。 牛恩久在食品厂一干就是十多年, 经营管理经验和生产经验都相当丰富。 再加上今年推行《鞍钢宪法》, 让他大出了几次风头。 综合考虑各方面的因素, 老牛厂长去这家新公司任职的机会还蛮大的。 就是不知道他突然提议给职工盖房,是个什么套路。 自打来了党校进修, 叶满枝就没回过食品厂, 上午的两节课结束后,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厂里看看。 走到党校门口时, 却恰巧碰见了站在外边的周如意。 “如意,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 党校不让外人进, ”周如意擦了把汗说, “我寻思一会儿请人进去找人呢!” “不用找了,”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 “走,咱俩找个地方吃饭去。” 省委党校的校风和传统是刻苦学习、勤俭办学,所以党校食堂的伙食相当一般, 每星期至少得吃三顿忆苦饭。 这回有了理由不在党校食堂吃饭,叶满枝将人带去了附近的国营饭店,每人来碗青菜面。 “如意,最近厂里怎么样?” 由于事情太多,周如意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想好先说哪一个。 她先汇报了一个好消息。 “昨天省外贸局的同志给咱们打电话,据说宴席菜在英国那边的市场反馈非常好,前几天英国客户又通过省外贸局,给咱们食品厂下了15000英镑的宴席菜出口订单。” 叶满枝难掩欣喜地拍手:“我早就知道宴席菜能在欧洲打开市场,但是没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按照时间估算,英国那边应该刚收到货一个多月吧?客户这次需要哪些产品?” “除了上次的红烧猪肘、红烧猪蹄、四喜丸子,还多了一个芙蓉鸡片。”周如意微笑着说,“那个英国客户跟省外贸局说,很信任叶厂长的眼光,如果咱们厂还有其他宴席菜罐头,可以跟这四种产品一起发货,每种先发十箱试试口味。客户那边想尽快收货,所以这次没给国内的其他罐头厂下订单,咱们备好货以后,就直接从滨江口岸发货。” 叶满枝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她当时只给李琼留了本省外贸局的地址和电话,对方若想单独联系其他厂家,其实是有些困难的。 这年头,除了在广交会上签单,没哪个工厂敢私下与海外关系接触。 所以,叶满枝并没给对方留下食品厂的联系方式,只让她通过省外贸局给厂里下单。 “既然客户信任咱们,那咱就得对得起这份信任。厂里正在研发的三种新菜色里,宫保鸡丁的鸡肉供应问题还没解决,东坡肉的调味也还差些意思。先发一部分鱼香肉丝罐头吧,看看客户那边的反馈。” 周如意面露担忧道:“咱们今年接到的肉罐头订单太多了,其实猪肉原料也开始供应不足了。” 叶满枝摆手说:“哈哈,我已经把工作交接出去了,猪肉的问题去找牛厂长解决,咱就先不管了。” 她正在脱产学习,只要没闹出大乱子,厂里的工作都不该由她操心。 她要是管得太多,反而显得她不敢放权似的。 叶满枝捧起面碗喝了一口汤,又望向对面问:“还有其他好消息吗?” “还有个事,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 对周如意来说算是好消息,但放在厂领导身上就未必了。 “牛厂长最近组织了好几次会议,好像是想给无房职工们盖房。” “有具体方案了吗?” “可能会让职工自己出一部分,然后厂里再拿一部分。” 叶满枝问出内心疑惑:“这种房子算是什么性质的?” 自打前几年的私房改造过后,市里就没有私人盖房了,这属于资产阶级倾向。 需要住房的市民,要么跟单位申请福利分房,要么从街道租住公租房。 老牛厂长提出的这个办法,公不公,私不私,到时候要如何界定家属院的产权性质? 他要是已经听到了会被调整的风声,这样胡闹,就不怕把自己升职的事搞黄了? 周如意说:“产权还是公有的,职工集资的钱就算是未来的房租,交了集资款以后,在一定年限内就不用交房租了。” 叶满枝:“……” 亏他能想得出这种办法。 虽说是单位福利分房,但福利房不是免费房,每月也要交房租,只不过会比街道的公租房便宜很多。 周如意继续道:“集资的时候,大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交钱,每平米的造价好像暂定成了25元。比如工龄和职级只够住一房的,按照16米计算,交400块就行。” 食品厂的很多家庭都是双职工,两口子每月工资加起来能有五六十块。 如果能一个月攒20块,那不到两年时间就能把集资款攒出来了。 而且食品厂家属院的房租是3毛钱一米,一室的房子,每月房租在5元左右。 交了集资款以后,大家六七年都不用再交房租了。 叶满枝没啥表情地问:“银行储蓄的年率是7%,把400块存进银行,每年还能有28块钱的利息呢。赶上一个月的工资了,真有人愿意集资盖房?” “愿意啊,听说牛厂长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到时候会把利息也算进去,给大家多免一段时间的房租。”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多没房的年轻夫妻都挺动心的。 连周如意她妈都说,如果厂里能给她分房,家里可以给她出点集资款,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因着她是未婚的,暂时没有分房资格,她妈已经开始张罗给她相亲了。 “……”叶满枝语竭片刻问,“对于牛厂长的提议,其他厂长是什么反应?” “好像没什么反应,没听说有谁反对。牛厂长今天早上已经去市里申请地皮了。” 叶满枝:“……” 估计另外几位厂长还没听说老牛要走的消息。 老牛常年搞一言堂,大家已经习惯了他提出问题、解决问题。 既然这个办法是老牛厂长主动提出来的,那就由着他去做呗。 厂里不少职工都等着分房,谁跳出来反对,谁就是职工公敌。 反正资金的问题,有老牛厂长解决呢。 殊不知,牛恩久很可能会在家属院动工之前离开食品厂。 到时候他拍拍屁股高升了,还能赚个为职工办实事的好名声,往后几十年都能被食品厂的老职工念着他的好。 可是,他的继任者和其他副厂长却要坐蜡了。 25块是相当低廉的价格,这两年建筑材料涨价,筒子楼每平米的造价在38元-50元。 如果按照每平米25元的造价计算,职工集资10万,厂里就得拿20万以上。 参与集资的职工越多,厂里的资金缺口就越大。 把钱全都拿去盖房子,那生产还要不要搞了? 周如意观察着叶满枝的神色问:“厂长,需要我给牛厂长带什么话吗?” 站在职工的角度来看,厂里能盖房子,绝对是件大好事。 但是对厂领导来说就未必了,尤其叶厂长还是经营副厂长,工地用钱的时候,她的压力肯定很大。 叶满枝拧眉想了一会儿说:“不用了,就听牛厂长的吧。” 她有点理解牛恩久的做法。 老牛觉得自己在厂里打拼了十多年,家当都是他带头攒下来的。 与其把家当留给摘桃子的人,不如趁着他说话还好使,给职工谋点福利。 到时候他里子面子全有了,烂摊子就留给继任者收拾。 叶满枝想通以后,快速吃了几口面条。 她现在是党校学生,还是先专心学习吧,厂里的事让其他厂长去操心。 * 叶满枝打定了主意专心提高理论水平,不管厂里的事。 所以,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食品厂家属院的进度简直进展神速。 她在党校完成第三次小考,准备写结业论文的时候,人家老牛从市里拿到了地皮,盖楼这件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叶满枝感叹一番老牛真是牛,便走出了图书馆。 这会儿还不到五点,她想给吴峥嵘打个电话,今天可以由她去幼儿园接孩子。 不过,办公室的电话无人接听,吴峥嵘已经到幼儿园门口了。 眼见又是绿军装来接人,吴玉琢失望地问:“爸爸,怎么又是你啊?我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她上学比出差的时间还长!” “你以为我多愿意接你呢,还得带着你回单位加班。” 父女俩相互嫌弃了一番,相看两厌地走出了幼儿园。 去研究所的路上,要经过大院里的供销社,今天供销社门口围了好几个小朋友,有两个还是儿童团的团员。 吴玉琢跟爸爸说了一声,背着军用水壶,飞奔过去跟小伙伴打招呼。 她挤进人群,瞧见有个阿姨坐在供销社门口,身前还摆着一个装满蜂蜜的饭盒。 “马小兰,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买糖稀。” 马小兰将一分钱递给阿姨,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份麦芽糖。 吴玉琢站在她对面,见她举着两根竹签将糖稀搅动了几下,那琥珀色的糖竟然渐渐变色了! “哇,颜色好像变浅了一点。” “对呀,”马小兰盯着糖稀点头,“一会儿就越来越白了,我姐姐能把糖稀搅成纯白色。” “糖稀为什么能变白啊?”吴玉琢问。 马小兰:“……” 她哪知道。 发现小朋友也答不上来,给《十万个为什么》写过好几封信的吴玉琢转而问:“变白以后有什么用呀?” 马小兰:“……” 没什么用,就是好玩啊! 但是被小伙伴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盯着,她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有点丢面子。 最终她给出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变成白色以后,麦芽糖就更好吃了。” 吴玉琢在摊子前围观了一阵,眼见两个小朋友都把糖稀搅成了白色。 她连忙回头去找爸爸买糖稀。 吴峥嵘懒得问她为什么不花自己的零花钱,从兜里掏出两分钱递给闺女。 “一分钱的太少了,你买份大点的。” 麦芽糖那么少,搅几下就变白了,有什么意思? 于是,吴玉琢就在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下,豪掷两分钱,买了一个大份的麦芽糖! 她从没玩过这个,将竹签接到手里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 发现糖稀有滴下来的迹象,她连忙将竹签交给大人,“爸爸,你替我搅几下!” 吴峥嵘:“……” 他也没玩过这个。 他的记性算是很好的,但是在有关童年的记忆里,似乎从没出现过糖稀这种东西。 吴大博士垂眸看向那几个正在搅动糖稀的小朋友,观察了几秒后,用他那研究军用计算机的脑袋瓜子,快速学会了搅糖稀。 感觉有点上劲儿了,他将竹签递还回去:“你慢慢搅吧。” 吴玉琢是那种做事很专注的小孩,玩就是玩,种地就是种地,学习就是学习。 所以,出于对新玩具的好奇,她跟着爸爸回单位以后,就乖乖坐在椅子里安静地搅糖稀。 她想看看马小兰说的是不是真的,糖稀真的能搅成纯白色呀? 不过,由于今天的父爱过于浓厚,2分钱的糖稀远不如1分钱的好搅。 吴玉琢在他爸单位默默搅了一个多小时,搅得她手指和手腕全都酸了,仍然没能搅出纯白色。 回家的路上,她实在没了耐心,将竹签递到亲爹手里:“爸爸,你帮我搅一会儿。” 鉴于她今天在办公室一直很安静,表现优异,吴峥嵘帮她快速搅动了几下。 进家门的时候,糖稀终于变成了白色。 发现窗户里透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吴玉琢欢呼着开门进屋。 “妈妈,你回来啦!”她将搅好的糖稀递过去,“给你吃一口,马小兰说白色的麦芽糖最好吃了!” 叶满枝婉拒:“宝宝,你自己吃吧,我已经洗漱刷牙了。” 瞧这麦芽糖的拉丝泛白程度,她闺女至少搅和了一小时。 她有点下不去口。 吴玉琢丝毫没感受到来自亲妈的嫌弃,将麦芽糖举到出了大力的亲爹面前。 “爸爸,给你吃一口。” “你自己吃吧。”吴峥嵘也不想吃。 吴玉琢小同志有点不舍得吃自己的劳动成果,盯着麦芽糖研究了一会儿问:“爸爸,你说麦芽糖为什么能变成白色?” 吴峥嵘没给她讲晶体、密度和折射,简单解释说:“你搅动麦芽糖的时候,会搅进去大量的空气形成气泡,气泡又小又密,影响麦芽糖透光。你之前不是在国营饭店吃过一次雪绵豆沙么,那个白色外皮其实是用蛋清做的,透明的蛋清搅出大量气泡以后,就变成了雪绵豆沙的白色外皮,原理与搅糖稀差不多。” 吴玉琢想起只吃过一次的雪绵豆沙,嗷呜一口,把面前的麦芽糖放进了嘴里。 叶满枝:“……” 她一辈子也用不上的知识又增加了。 她提起书包说:“你俩在家吧,我回党校了。” “现在回去?”吴峥嵘瞄一眼挂钟,已经七点半了。 他以为叶来芽今天可以在家留宿。 “党校有门禁,每晚十点之前必须回宿舍,组织员要点名的。”叶满枝义正言辞道,“而且我是宿舍长,更得以身作则了!” 她职级不高,年纪也不大,在理论骨干研究班里没能当上班干部。 但她宿舍里的两位大姐,一位是支书,一位是学习委员,所以这个宿舍长的头衔就落到了她头上。 吴峥嵘只好带着闺女,一起送她去车站坐车。 吴玉琢嚼着麦芽糖,小大人似的感叹:“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叶满枝的进修时间只有两个月,日子其实过得挺快的。 十月末的时候,省食品工业公司成立。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牛恩久被省工业厅任命为党委书记。 通知送到食品厂的时候,全厂哗然。 主要是他在食品厂坚守的时间太久了,一干就是十多年。 无论是班子成员,还是普通职工,谁都没想到牛恩久会突然被上级调走。 叶满枝接到消息赶回厂里的时候,牛恩久正在装腔作势地感叹:“任命确实太突然了,我早就做好了在咱们厂退休的准备,谁能想到上级领导会调整我的工作呢?我在咱们厂里还有好多工作没做完,就这么走了还真挺舍不得大家的。” 对于他的离开,最高兴的莫过于蒋文明和朱可海。 他俩都是副书记、副厂长,上面有了空位置,副手们终于可以往上动一动了。 蒋文明握着老牛厂长的手感叹:“咱们一起在厂里奋斗了十来年,你这个班长突然要调走了,我这心里呀空落落的!” “谁说不是呢,我自己也没缓过神呢,厂里还有好多工作没做好,我其实是心有遗憾的。” 几位副厂长相继发言,跟老牛厂长互诉了一番衷肠。 轮到叶满枝的时候,由于她早就洞悉了牛恩久的小动作,所以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 要收拾那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她没骂人就不错了。 但牛恩久高升,她于情于理要道声恭喜的,她整理好心情说:“牛厂长,你以后就是省领导了,省食品工业公司正是咱食品厂的顶头上司。以后省里有啥好事,你可得想着点咱食品厂!” “哈哈哈,好说好说!”牛恩久看向几人说,“把厂子交给你们我是很放心的,之前组织找我谈话的时候,我也推荐了咱们班子里的同志接替我的位置。最终会如何安排,还是听省厅的通知吧。” 至于他推荐了谁,人家老牛就是不说。 省公司那边刚刚成立,急需掌舵人,牛恩久只在厂里逗留了不到十天。 交接完工作,便去新单位上任了。 在新任厂长的人选正式公布之前,由蒋文明暂代厂长一职。 叶满枝交完论文,领了结业证以后,重新返回食品厂上班的第一天,便被周如意告知,已经有职工往财务科交集资款了。 “这么快?”叶满枝表情错愕,“家属院的设计图都没出来,有哪些格局都不清楚,大家交什么钱啊?” “牛厂长之前说就用老家属院的设计图,格局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每个人能住一房还是两房的,大家心里都有数,有人还去老家属院看过。所以,厂里的集资账户开通以后,就有人往财务科交钱了。” “……” 叶满枝隔了半天才说:“你把这消息告诉蒋厂长的秘书,让蒋厂长拿主意吧,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蒋文明能有什么想法,他比叶满枝更早得知消息,已经在办公室里将牛恩久臭骂了八百遍! 能当厂长的没有傻子,大家渐渐反应过来,集资房就是老牛故意为之的!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厂长,每次提到分房的话题时,他哪次不是拖着的? 这次却极有魄力地主动提出给职工盖房。 要说老牛不是早早听到消息,给继任者挖了一个坑,蒋文明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是代理厂长,自认很有可能转正,所以集资盖房的事不能拖着了,否则收的集资款越多,厂里要补的窟窿越大。 他将另外几位副厂长召集到一起,开了一次班子会议。 讨论集资盖房的窟窿要怎么堵。 陈谦说:“就跟职工实话实说吧,咱现在账面上没钱,盖不了那么多房,咱们早点说,也省得大家到处借钱凑钱。” 王士虎问:“既然没那么多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盖房?” 陈谦:“……” 这不是老牛厂长说的嘛,资金由他来想办法。 之前购买设备的贷款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可以跟银行再贷点。 他当初那么信誓旦旦的,谁能想到这房子还没动土,他就走了啊! 朱可海抱臂坐在一边,面色不虞道:“要是现在叫停,职工肯定会有抵触情绪,要盖房的风声传了那么久,告示都贴出去了,怎么能出尔反尔?” 王士虎瞟他一眼问:“朱厂长有办法弄来工程款?” 朱可海:“……” 弄个几万还行,几十万他也弄不来。 “叶厂长有什么想法?”蒋文明点了叶满枝的名字,“你去进修的这段时间,牛厂长提议职工集资建房,具体情况你都了解了吧?” 叶满枝颔首说:“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我有个疑问,每套房最少要集资400块钱,所有无房职工都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吗?” “各家情况不同,一些条件困难的同志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 叶满枝问:“那对于这部分困难职工,厂里是如何打算的?暂时拿不出钱,就不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了?” 众人:“……” “咱们厂的住房矛盾一直存在,即使这次真的成功盖起了集资房,仍然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现有的矛盾不单单是住房矛盾,还有长久以来的不公平产生的矛盾。其实咱们厂的大部分职工都有房可住,只是房租价格不同而已。住家属院的人,每月交个五六块钱即可。同样的面积,在街道租住公租房却要交8-10块。如果大家都是这个价格,那也就罢了,关键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陈谦说:“所以大家才要求厂里盖新的家属院嘛。” “但是,可不可以有另一种办法呢?”叶满枝说,“对于那些实在无房的职工,仍然可以参与集资。而居住条件还可以,手头也不宽裕的职工,这次就不要参与了。咱们可以让后勤统计一下,大家现有的房租与家属院的房租,每平米相差多少钱。实在不行,咱们就按月给职工发点住房补贴吧。” “比如有的职工应该分一套16平米的福利房,每平米的租金是3毛,但人家正在租住的房子是每平米5毛的,那咱就每月给职工补贴三块二。每月往外掏一点,总好过一次性掏出几十万吧?” 第187章 刚洞悉老牛厂长的算计时, 叶满枝其实非常生气。 牛恩久赚了好名声,却会给领导班子留下一个大窟窿,不知多少年才能填平。 但是, 周如意委婉问她是否要反对集资建房时,叶满枝选择了沉默。 按照食品厂的惯例, 每年能搞一栋楼, 解决几十个职工的住房问题就算是表现不错了。 而全厂有几百上千套房的需求。 如果不用点非常手段, 有些职工可能十年八年也等不到房子。 一个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叶满枝不想让大家将时间蹉跎在等待里, 反正住房问题早晚要解决,早解决就能让大家早享受。 不破不立, 既然老牛已经把戏台子搭好了, 那他们就顺势站上去吧。 “各家的情况不同, 一口气拿出四五百、六七百盖房, 大多数人都会有压力。”叶满枝笑道,“在集资盖房这件事上, 我建议不要一刀切, 最好能多给大家几种选择。” 听了她的办法, 陈谦第一个赞同道:“给职工发补贴这个主意不错, 其实咱们每月能从老家属院收上来三四千的房租, 留足维修经费以后, 剩余的租金可以覆盖一部分职工的住房补贴, 厂里的资金压力能减轻不少。” 朱可海放下茶杯说:“但是职工租住公租房的地段、面积差异很大, 每平米的价格也不同,这个补贴恐怕不好发, 后勤和财务科的工作量太大了。” “这个好办啊,”陈谦笑道,“每人的住房面积是固定的, 超出的部分不给予补贴,每平米补贴也要设定最高上限。要是有人在好地段租了大房子,那就只能由他个人负担了。” 几人围绕补贴的话题讨论了将近一个小时。 叶满枝给自己的茶杯添了三次水以后,提议道:“咱们几个不要关着门开会了,厂里推行了《鞍钢宪法》,职工们对参与工厂管理都挺积极的,住房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不如从各车间召集职工代表一起开个座谈会。” “行,”蒋文明很有一把手气势地拍板说,“咱们就给职工两个选择——集资和住房补贴,让大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进行选择。” 至于集资建房的钱要从哪里筹措,那都是后话了。 厂里得先看看愿意集资的人数有多少,如果在300人以内,他可以想想办法。 蒋文明是代厂长,由他出面召集各车间的职工代表开了座谈会。 职工们在会上发言非常踊跃,大家集思广益,着实想出了不少好办法。 叶满枝觉得讨论效果很好,如果按照大家的办法落实,解决福利分房的问题指日可待。 然而,召集了一次座谈会后,蒋文明却没了别的动静,再没主动提过房子的话题。 叶满枝刚开始还偷偷嘀咕,蒋厂长做事虎头蛇尾,难怪这么多年一直被老牛压制着。 隔了两天,她渐渐回过味来,怀疑蒋文明可能是从上面听到了什么风声。 如果上级中意的接班人选不是他,那他确实没必要帮新厂长填窟窿了。 果然,在十一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滨江第一食品厂接到了上级通知。 新任党委书记、厂长,于之江同志,即将到任。 对于这个结果,虽然让人意外,但也算合理。 叶满枝只能说,老牛厂长那个坑没白挖,他心里对厂领导班子的情况还是有数的。 这几个副厂长,没人适合当厂长。 叶满枝自己就不用说了,升正科还不到两年,又不是党委副书记,上级不可能让她在短时间内升任副处级的党委书记、厂长。 朱可海闹得挺欢,却是新来的,又没有特别拿的出手的成绩,要是再等上一两年,他也许有机会当厂长,但老牛搞了《鞍钢宪法》,进步得太早了,导致朱可海衔接不上。 蒋文明算是最有可能转正当厂长的人,资历够了,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不少成绩。《鞍钢宪法》能快速在全厂落地,他这个副书记其实功不可没。 老牛忙得分身乏术时,都是由蒋文明出面监督《鞍钢宪法》的执行情况。 叶满枝觉得蒋厂长吃亏在不会宣传自己,明明干了不少活,接受采访的却是牛恩久,功劳大部分算在了牛恩久头上。 她还知道往报社投稿,暗戳戳展示自己的工作成果呢,蒋厂长却啥行动也没有。 叶满枝为蒋文明遗憾了一下下,便跟着大部队一起去迎接食品厂的新任一把手了。 于之江39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在门口与几人挨个握了手,轮到叶满枝时,他热情地晃了晃说:“叶厂长,以后咱们又要一起并肩战斗了!” 叶满枝也热情地回了一番客套话。 他俩都是从省工业厅出来的,算是半生不熟的熟人。 于之江曾是省厅化轻工业处综合四科的科长,综合四科是主管烟酒的,叶满枝当小喽啰时,与对方交流不多。 后来给夏厅当了秘书,才跟人家有了几分面子情。 严格来说,他俩算不上并肩战斗过。 她对于之江仅有的印象是为人比较圆滑,在单位里很吃得开,就是不知道工作能力咋样。 …… 新厂长到任以后,很快就正式投入了工作。 由于初来乍到,不了解厂里的情况,又面临一个集资盖房的大窟窿,于之江并没有冒然调整领导班子的分工,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迟迟没有烧起来。 按理说,新领导到任,又正值年末,厂里应该有点新人新气象才是。 可是,厂领导班子里一片死气沉沉,连朱可海那样的积极分子,都不怎么给人讲课了。 主要是于之江太年轻了,他来了食品厂,少说要干三五年,只要他不动地方,那其他人都没啥进步的希望。 叶满枝算是心态最平和的,反正以她的资历暂时当不上厂长,所以,谁当厂长对她来说都一样。 临近下班时,她在厂里接到了吴峥嵘打来的电话,然后快速穿上外套、系好围巾,跑去了厂门口的汽车站。 今天吴玉琢要去现场观看她车哥和球哥的滑冰比赛。 自打参加过一次幼儿园运动会以后,每次出门看比赛的时候,小吴同志都要准备一大堆零食。 所以,去看比赛之前,她要亲自来妈妈单位,给她车哥和球哥选购两串糖葫芦。 叶满枝只在汽车站等了十分钟,便等到了她闺女搭乘的那辆公共汽车。 车门打开,吴玉琢从台阶上跳下来,还回身跟售票员阿姨说再见。 售票员很尽责地问:“你妈妈来了吗?” “来了来了。”叶满枝赶紧上前几步,探身跟车里的售票员道谢。 这是她跟吴峥嵘想出的懒人办法。 吴峥嵘晚上要值班,不能跟她们一起去看比赛,所以从幼儿园接了孩子以后,就将人送上公共汽车,然后麻烦人家售票员帮忙看着点孩子,到站的时候,提醒一下他家吴玉琢。 售票员同志相当负责,协助吴玉琢小同志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独自搭乘公共汽车体验。 叶满枝牵着闺女去糕点门市部采购零食,边走边问:“宝宝,你带了多少钱啊?” “一块钱!”吴玉琢拍拍自己的兜兜。 “那你可真够大方的。” 她家小崽的零花钱只进不出,能花父母的决不花自己的。 今天能舍得花一块钱,绝对是破天荒头一遭。 食品厂今年的糖葫芦比去年提早两个月上市,吴玉琢围着门口的草垛子,精挑细选了三串糖葫芦。 叶满枝双手插兜说:“我也想吃。” 吴玉琢摸了摸兜兜,跟她商量:“咱俩一起吃一串行不?” “我自己就能吃一串。” “哎。”吴玉琢像是拿妈妈没办法,“好吧,再挑一串。” 母女俩拿着四串糖葫芦,又买了半斤江米条,一起去人民体育场观看比赛。 今天这场比赛是比较正式的市级少儿滑冰比赛,小运动员要在身后别名字和号码牌的那种。 比赛场地是露天的,她俩到场的时候,出租车和起球正穿着蓝白条运动服在冰上热身。 吴玉琢高喊:“车车哥,球球哥,加油!” 沈亮妹笑道:“还没正式比赛呢,有言,你留着嗓子等会儿再喊。” 小哥俩见到了妹妹,都背着手滑到了场边,起球问:“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他在滑冰这项运动上有些天赋,至少比出租车天分高一点,所以在这方面表现得特别自信。 “我去食品厂买糖葫芦啦!”吴玉琢将糖葫芦递过去,“你俩现在能吃吗?我妈妈说吃多了影响发挥。” 出租车接过糖葫芦,很洒脱地说:“我成绩就那样,吃多少糖葫芦都影响不了!” 黄黎在儿子脑门上点了点,吐槽道:“你心态还挺好的。” “嘿嘿,我吃了糖葫芦,没准儿能滑出好成绩呢。” 叶满枝在侄子的胖脸蛋上揉了一把,“咱们车车其实还挺适合当运动员的,运动员就得心理素质好!” 小哥俩在场边吃了两颗山楂,听到大喇叭通知运动员检录时,依依不舍地将糖葫芦交给妹妹保管。 吴玉琢举着糖葫芦给俩哥哥喊加油。 叶满枝捂住她的嘴,问两个嫂子:“刚才大喇叭里点到的名字是不是叶起祥和叶起球啊?” 黄黎:“……” 她没注意。 沈亮妹有一瞬间的慌神:“不能报错名字了吧?” “报名表是谁填的?”叶满枝问。 “你四哥啊。” 沈亮妹没啥文化,只上过扫盲班,她担心自己给儿子填错了,所以就让拥有高小学历的叶满桂填写了报名表。 叶满枝感觉自己的耳朵应该没听错,无语道:“让我四哥填,还不如让麦多帮忙填呢!” 起球的大名叫叶起安,大家平时喊喊小名也就算了,这种正式比赛怎么能填写小名啊? “估计你四哥忘了起球大名叫啥了,”沈亮妹对自家男人还是比较了解的,后悔道,“早知道我就不让他写了!亲儿子的名字都能被他写错!” 她越想越后悔,而这种后悔,在比赛结束后,广播播放成绩时达到了顶峰。 “第二名,656厂子弟幼儿园叶起球。” “……” “……” “第九名,656厂子弟幼儿园叶起祥。” “哇哇哇!” 听到名次后,吴玉琢卖力挥舞着糖葫芦,嗓子都喊哑了,“我球球哥得了第二名!车车哥得了第九名!我哥太厉害啦!” 叶满枝早就听说两个侄子滑冰滑得不错,今天还是头一回看现场。 没想到这俩小子居然真能滑出成绩来! 这次参赛的运动员都是学龄前儿童,全市共有40多名小运动员参加比赛。 起球能滑进前三名,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出租车穿着冰鞋嗖嗖滑到场边,兴奋地喊:“妈妈,我就说吧,吃糖葫芦真的能滑出好成绩!我第一次滑进前十名!” 黄黎:“……” 得个第九名就乐开花了。 以后不会每次比赛之前都要吃糖葫芦吧? 业余人士觉得第九名不算啥,可是人家出租车这个第九名的含金量其实还挺高的。 市少儿滑冰队要从这次比赛中挑选8名好苗子。 市体委的一位滑冰教练找到了俩孩子的家长,询问她们是否愿意让孩子加入少儿滑冰队接受训练。 训练期间市队提供冰刀,如果能滑出成绩,以后还有粮票肉票补贴。 黄黎早知道市队在选人,没想到自家小胖子也能被选上,“教练,我家叶起祥只得了第九名,而且他体型其实有点胖。” “没事,孩子正在长身体,虽然胖一点,但他挺灵活的。第七名的孩子不想练体育,你们要是愿意去,就给这小胖子报个名。” 吴玉琢紧张地看向三舅妈,车车哥想去训练,要是能让他去滑冰队就好啦! 黄黎瞅一眼自家灵活的小胖子,权衡片刻说:“那就先让他去试试吧。” 反正距离过年还有俩月呢,这小胖子成绩不太稳定,不是每次都能滑进前十名的。 兴许是受到了两个小哥哥的影响,看完比赛后,吴玉琢决定学习滑冰,到时候仨人还能一起玩。 叶满枝自己就会滑冰,她的第一双冰鞋还是吴峥嵘送的呢。 所以,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叶满枝计划着先去体育用品商店,给闺女买双小冰鞋,然后由她亲自上冰进行指导。 省下一笔报班学习的费用。 她拿着笔记本去罐头车间跟班,在心里感叹着自己持家有方。 * 而城市的另一边,省工业厅的小会议室里,厅党委正在商量几项人事议题。 收到厅长的示意,人事处孙处长接着说:“对于滨江曙光机器厂的第一副厂长人选,人事处提名了四位同志,分别是省厅重工业处综合一科的张志刚同志,德化红星机械厂的李波同志,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叶满枝同志,以及惠城兴华工具厂的王天成同志。” “张志刚34岁,党员,大学学历,毕业于省工业学院机械系,现任省厅重工业处综合一科副科级干部,曾任……” 李副厅长问:“我记得张志刚的基层工作经历还挺丰富的?” “对,58年-59年,曾在德化专区江华机械厂任两年副厂长,59年该厂的产值翻了一番。” 夏竹筠:“……” 那两年,多得是产值翻番的工厂。 介绍完张志刚和李波的履历,孙处长继续道:“叶满枝同志27岁,党员,大学学历,毕业于省大工业经济系,现任滨江第一食品厂副厂长。曾任滨江市正阳区光明街道办事处副主任,省大华安机械厂副厂长,省工业厅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干部……” “曙光厂的情况比较复杂,怎么提名了一位食品厂的副厂长?”赵副厅长问。 他是今年新来的副厅长,并不清楚叶满枝的底细。 罗厅长说:“我对小叶还有印象,我记得她前几年给夏厅当过秘书吧?” “对,给我当过一年秘书。”夏竹筠颔首。 曙光厂情况复杂,而且属于重工厂,她也没想到组织部门会提名叶满枝去那边担任第一副厂长、副书记。 不过,既然有人主动提了出来,那她还是要为自己的秘书争取一下的。 “叶满枝同志的情况我比较了解,当初滨江第一食品厂发生了一场特大火灾,整个罐头车间都被烧毁了,叶满枝是临危受命去食品厂担任副厂长的,而且还包干了罐头车间的工作。去年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带领工人们艰难完成了全年生产任务,好像还被滨江市委评了一个什么奖项……” 孙处长看了下叶满枝的履历说:“滨江市委评的市模范干部。” “对,市模范干部。他们厂今年的工作完成情况也挺好,我听说罐头车间完成了原定的两倍生产任务。全厂前三季度的产值同比增长20%多,出口创汇额排在全省所有企业的第四名,轻工行业的第一名。滨江第一食品厂今年的工作成绩还是比较出色的。” 牛恩久能被派去省食品工业公司当书记,也跟这些成绩脱不开关系。 夏竹筠叹了口气说:“我之前完全没料到组织部门会提议让叶满枝去曙光厂,不过,人事处的工作做得很到位,叶满枝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这位同志比较年轻,但基层工作经验相当丰富,处理危机事件的应变能力很突出,食品厂罐头车间的灾后重建就是个很好的示范。如今曙光厂的问题有些棘手,急需有个人过去给雷万元搭把手。” 曙光厂对外的名称是“国营滨江曙光机器厂”,但它其实还有一个军工代号——“833厂”。 833厂是二级保密单位,产品用途都比较特殊。 这两年全国都在支援三线建设,各省内也要建设小三线。 像833厂这种保密单位,要遵循“靠山、分散、隐蔽”的原则,转移到战略后方地区。 833厂是个5000人大厂,加上家属足有上万人。 将这么多人一起转移到小三线,显然是不现实的。 所以,833厂被分为两部分,大部分人带着设备家当转移去后方,小部分人则被留在了滨江。 而被留下的这一部分,不再保留833厂的代号,只有一个对外名称——“滨江曙光机器厂”。 新组建的曙光厂连人带设备,由地方政府接管。 但目前厂领导班子的成员都是由上级单位任命的,省里对这些干部的情况只是大体了解,并不十分熟悉。 急需安排一个自己人过去接管工厂。 除了接管工厂、安抚职工情绪,最重要的是引导曙光厂进行转产。 工厂由地方政府接管后,曾经的军工用品就不能继续生产了。 偌大的一个军工厂要何去何从? 别说曙光厂的职工了,连省厅领导都心里没底。 夏竹筠又将几位候选人的履历从头看了一遍,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再次强调,“曙光厂的情况很棘手,这个第一副厂长的人选,咱们厅党委一定要好好斟酌。” 曙光厂被拆分后,行政定级是副处级,第一副厂长是正科级干部。 人事处提名的四个人里,叶满枝和李波是正科,另外两人是副科。 尤其是那个张志刚,省厅重工业处的副科级干部,如果是调去其他单位,那趁机提一级是正常的,也是厅里的惯例。 可是,曙光厂的情况复杂,需要有基层经验的同志去配合厂长雷万元的工作。 像张志刚这样常年坐办公室的同志,未必没有能力,但是夏竹筠更信任基层经验丰富,且有过成功经验的同志。 于公于私,她都希望叶满枝能去曙光厂任职。 人事处的孙处长心里清楚,叶满枝在这个推荐名单里,看起来有些突兀,一是年纪轻,二是缺少重工行业的从业经历。 所以,他又额外解释了一下提名叶满枝的原因。 “组织部门考察干部时,除了看其经历和能力,也要看其出身,从叶满枝同志的最新政审材料来看,她出身工人家庭,父亲在军工厂当工人,有一个哥哥前两年被省里评为‘红色工程师’,已于去年前往三线支援国防建设了。而且叶满枝同志是军属,配偶是现役军人。曙光厂虽然交接给了地方政府,但职工们很难立即转换身份,大部分人还认为自己是军工厂职工。提名叶满枝同志,也是考虑到她的身份更容易获得职工们的认同。” 罗厅长琢磨着叶满枝的履历,问:“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孙处长翻看着几份材料,摇摇头。 隔壁的夏竹筠补充说:“833厂的大部分设备都会被带去小三线,军工厂那边能给曙光厂留些什么,咱们根本就拿不准,十有八九是人家留什么咱们就接什么。” 这种跟国防建设有关的工作,地方上只能配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且留在滨江的那几位班子成员,都是原833厂的干部,未必能帮省里争取到什么。 “但咱们也要正视现实问题,按照833厂军代表转交的材料来看,还有上千名职工留在滨江工作,如果厂里什么也不剩了,那让这上千号人用什么搞生产?趁着现在军地双方还没有正式交割财产,能争取还是要尽量为咱们这边多争取一些的。叶满枝是军属,也是女同志,跟军方代表讨价还价的时候,即使谈得狠了,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第188章 每年十二月, 省工业厅人事处都会抽选一批干部进行述职。 叶满枝接到人事处电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被抽中了。从食品厂到工业厅的一路上,她一直在脑子里临时抱佛脚, 合计着述职时的说辞。 然而,进入人事处不到半个小时, 她就一脸不可思议地走了出来。 让她去滨江曙光机器厂当第一副厂长? 曙光厂在哪啊? 她对这个厂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突然的调职让她心里乱糟糟的, 她已经做好了在食品厂扎根, 把厂子做大做强的准备。 这个任命完全打乱了她的规划。 走出工业厅的办公楼, 叶满枝先在楼前的花坛边坐下了。 她得捋捋思路。 曙光机器厂,她没听过也没去过, 但是根据孙处长的介绍, 曙光厂的现状并不理想。 833厂整体搬离后, 厂区里似乎剩不下什么东西, 给曙光厂转产时,领导班子的压力会很大。 工作环境肯定没有已经走上正轨的食品厂舒服。 可是, 曙光厂有困难的时候, 领导能想到她, 说明领导对她的工作能力是认可的。 这就比什么都强啦! 而且曙光厂的行政定级与食品厂一模一样。 她在食品厂领导班子的排名是倒数的, 去了曙光厂以后, 虽然仍是正科级干部, 班子排名却可以从前往后数了! 小小的进步总好过原地踏步。 叶满枝理清思路后, 逐渐在心里接受了这次调动。 她得去夏厅办公室一趟, 这次的调整肯定是夏厅推荐了她,否则人事处有那么多选择, 怎么偏偏就选中了她呢! …… 副厅长办公室里,夏竹筠没往自己身上揽功。 她如实告知:“曙光厂的情况不太好,我没跟组织部门推荐你, 是人事处将你放进候选人名单的。” 把叶满枝调去曙光厂属于平级调动,虽然班子排名靠前了,但叶满枝还年轻,在食品厂熬上几年,早晚能走上第一副厂长的位置。 她最初真没考虑过叶满枝。 只不过,组织部门主动提了叶满枝的名字,曙光厂也确实需要一个实干派,她才顺势推了一把。 “你这两年干得不错,组织部门也看到了你的成绩。”夏竹筠鼓励道,“去了曙光厂好好干,争取早日让曙光厂转产成功。” 听说是人事处主动考察的自己,叶满枝心潮澎湃。 她连连点头说:“厅长,您放心吧,我一定积极配合雷厂长的工作,让厂里尽快走上正轨。” 夏竹筠提醒道:“我没怎么接触过雷万元,不过听说他是复员军人,这人脾气倔,说话也比较直,跟厅里这些干部不太一样,与这样的同志搭班子,需要一些工作智慧。” “另外,你这次去曙光厂,首要任务是跟他们的军代表沟通,尽量给曙光厂多争取一些设备和资金。这就是考验你能力的时候,不要怕跟人撕破脸,能多留东西就多留。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之后的转产会非常困难。” 833厂是生产枪炮弹药的,地方政府接手曙光厂,相当于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全厂上千张嘴等着吃饭,一时半会又找不到曙光厂的产品定位。 如果不往厂里投钱的话,曙光厂坚持不了几个月。 * 叶满枝听了一肚子叮嘱后,快速返回了食品厂。 她明白夏厅的意思了,省里不想往曙光厂追加投资。 他们最好能自力更生,找到出路。 没有省里的资金支持,那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833厂那边多抠点东西出来。 所以,她得赶在人家将家底搬空之前,去曙光厂上任。 周如意完全没想到,自家厂长只是去了省厅一趟,再回来就变成别人家的厂长了。 “厂长,你真的要走了?怎么这么快啊?” 明明上午还在一起研究采购生猪的问题呢。 “真的,新单位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得尽快去那边投入工作。”叶满枝问,“如意,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想继续留在厂部,还是去车间那边?” 周如意是她的第一个秘书,她离开前得把周如意安排好。 “我,我还没想好呢,这消息太突然了!”周如意满脸懵,“厂长,我能跟你一起去新单位吗?” “哈哈,曙光厂在安阳县那边,距离市区还挺远的,先不着急做决定,你再考虑一下,也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叶满枝给了她两个选择,“新成立的宴席菜车间,有个办公室副主任的空缺,你要是还想回车间,就考虑一下那里。另外,总工办公室好像也缺一个副主任,回头我跟余总工商量一下,让你在她手下工作也不错。” 她当然想带个熟人去新单位开展工作。 但周如意的父母家人都在食品厂上班,她在厂里的优势很明显。 叶满枝怕她是碍于面子才说想跟自己一起走的,所以,先给如意两个选择,在这两个办公室当副主任都有不错的发展。 如果有了这两个选择,周如意仍想跟她一块儿走,那她再考虑调人的问题。 …… 正式任命还没下来,叶满枝没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下班后就直接回家了。 吴峥嵘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趴在滨江地图上的小叶厂长。 “你找什么呢?” “找833厂的位置。” “保密单位在地图上没有标注。” “我知道,听说833厂在安阳县,我想看看它的大致方位。” 吴峥嵘脱了军大衣,在安阳县西边的一处点了点,“大概在这里吧,跟656厂差不多。656厂在城南郊区,833厂在城西的郊区。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满枝当着父女俩的面,正式宣布自己要去国营滨江曙光机器厂任职了! 吴玉琢不知道这个厂有什么特别,但她特别捧妈妈的场,“哇”了一声说:“太厉害了!” “哈哈,你知道什么啊,就太厉害了!”叶满枝被闺女捧得挺受用。 吴峥嵘对小叶厂长的进步表示了恭喜。 不过,他也说出了实际担忧:“833厂是个好单位,每年有大量的军需订单,厂领导和职工的福利待遇都很好,除了抓生产,没其他需要操心的。但是从833厂剥离出来的曙光厂,发展难度不低。” “没难度的也轮不到我啊。” 叶满枝有自知之明。 她还不满三十岁,要不是曙光厂的情况特殊,领导不可能把她调过去。 “吴所,你说曙光厂要转产的话,适合生产什么产品?”叶满枝询问专业人士。 “他们是生产枪炮和雷达的,如果条件允许,最好还是转产成无线电厂,生产民用的收音机。以他们的技术水平,自行车和缝纫机应该也是可行的。” 叶满枝颔首:“可以可以,三转一响的利润高,要是真能搞个自行车啥的,那厂里就不愁钱了。要是搞不来设备,我就试着跟他们的军代表商量商量,给厂里留点钱。” 吴峥嵘建议:“你还是尽量争取设备吧,别打资金的主意。军工厂的资金全靠军费拨款,产品也由部队包销,所以产品售价很低,只在成本的基础上增加5%的利润出售,厂内的资金积累都不多。833厂还要去小三线搞建设,不可能把资金留给你们。” 叶满枝:“……” 她虽然是军工厂子弟,但出身普通工人家庭,这样的消息她无从得知。 哪怕是周牧他爸,也不会跟孩子说这些。 没想到厂里的利润居然这么低。 那833厂还真未必能留下资金。 吴峥嵘去书房拨了几个电话,放下听筒后,对她说:“833厂的总军事代表叫白荣五,40岁,前年从北京调过来的,听说为人粗中有细,算是比较豪爽的人。” “从你们当兵的嘴里说出豪爽这个词,”叶满枝猜测,“这位白荣五同志,是不是挺能喝的啊?” 吴峥嵘笑:“好像是。” “……” “小叶厂长,用不用我帮你打声招呼?” “你看谁打牌的时候先把大小王扔出来啊,吴所,你暂时按兵不动,我先扔个3出去会会他。” 叶满枝以副厂长和军属的身份,与对方讨价还价正合适,让吴峥嵘帮她打招呼,掺和了私人关系,反而没那么好谈了。 * 在食品厂那边快速交接了工作,参加完于厂长为她举办的欢送会后,叶满枝就在人事处孙处长的陪同下正式去曙光厂上任了。 曙光厂在城郊,乘坐公共汽车,从军事学院往城西的方向行驶,要经过七站地。 而抵达的站台名并不叫“曙光厂”,而是“曙光公园”。 作为安阳县规模最大的工厂,833厂的厂区、家属院、职工医院、附属工厂,占据了半个县城。 由于地处郊区,职工平时不方便进城休闲娱乐,所以833厂在家属院附近出资修建了一个公园,起名叫“曙光公园”。 这也是全滨江市唯一一个修建在市区以外的公园。 孙处长之前来过安阳县几次,再次见到曙光公园以后,仍是感叹:“833厂这职工福利真是没得说。” 叶满枝笑着赞同。 连656厂都没说给职工修个公园呢! 两人抵达的时间是上午十点。 厂长雷万元正带着三名副厂长,等在曙光厂门口。 见到孙处长的身影,雷万元将手套揣进军大衣,快走几步,嗓音洪亮地招呼:“孙处长,叶厂长,欢迎欢迎啊!” 孙处长与他握手,客套道:“不是早就通知了嘛,天气太冷了,不要让同志们在厂门口迎接。” 雷万元说话没啥弯弯绕,直言直语道:“833厂的保卫处还没撤走,我要是不来门口迎接,门卫还得让你们做登记,麻烦得很!” 叶满枝和孙处长:“::::::” 这雷厂长说话直来直去的,难怪被833厂留下了。 叶满枝与雷万元握手,玩笑道:“厂长,我今天没带工作证,幸好有您带路,否则门卫让我登记的时候,还真有点麻烦。” “哈哈,从今天起就是自己人了,”雷万元用力晃着大掌,“一会儿让厂办那边给叶厂长办个新工作证!” 几人相继握手后,一起前往小会议室开会。 孙处长当着厂领导班子的面,宣读了对叶满枝的任命。 雷万元一边鼓掌欢迎,一边说:“叶厂长,现在厂里有点乱,去建设小三线的职工走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留在厂里,而且军代室那边正在清点设备家当,准备运往小三线。最近不太适合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等到转移工作告一段落,厂里只剩咱自己的职工时,再补上这个大会吧。” 叶满枝没什么意见,“行,我听厂长的。” 对于曙光厂里乱糟糟的情况,孙处长也感到头疼,跟领导班子勉励了几句以后,他连午饭都没在厂里吃,便匆匆告辞了。 叶满枝跟着雷厂长一起送客,只剩两人时,她主动问:“厂长,最近厂里的情况怎么样?职工还在搞生产吗?” 雷万元点点头,“等到设备完成清点以后,咱们就该停产了。走,叶厂长,我带你在厂里参观参观。” 833厂建厂时就是按照大厂的规模设计的,所以厂区面积非常大,而且厂房和办公楼的排布整齐,很有军工厂的特色。 食品厂的厂房东一块西一块的,每新增一项业务就在厂里建一个车间,视觉上并没有833厂舒适。 “厂长,833厂彻底搬离以后,咱们曙光厂要生产什么产品?厂里有规划了吗?” 雷万元背着手说:“最佳方案是生产收音机。” 跟吴博士的建议一样。 收音机对于他们这样的军工厂来说,是最容易转产,又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 叶满枝正想点头同意,又听他说:“不过,生产雷达的大部分设备已经被军代室运往三线了,剩下的这些东西拉不起来生产。” “……” 雷万元讲话很实在:“叶厂长,这么跟你说吧,军工厂的工人是全国技术最好的工人,民用的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甚至是汽车配件,只要有图纸、有设备,咱们的工人都能一点点鼓捣出来。摆在咱们面前最大的问题是,资金不足。” “资金不足不只是咱们曙光厂的问题,去小三线的833厂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但是双方的区别是,他们可以等到上面的军费,而咱们等不到了。” 不知为什么,叶满枝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寂寥和悲凉。 雷万元可能也不想被833厂留下来吧? 她尽量活跃气氛说:“所以,咱们现在最关键的任务是搞钱!” “对,搞钱。” “要是搞到了钱,咱们真能生产收音机和自行车吗?” 雷万元牛哄哄地说,“只要有钱,有设备,连摩托车都能生产。” 叶满枝:“……” 总感觉雷厂长在吹牛。 * 当天没开职工大会,但是迎接新厂长的欢迎宴还是要有的。 厂办石主任在食堂准备了一桌席面。 除了曙光厂的正副五位厂长,还邀请了军代表白荣五,以及833厂留下断后的一位孙副厂长。 雷万元举杯欢迎叶厂长的到来,对几人说:“叶厂长瞧着年轻,又是女同志,但大家可不要小瞧了叶厂长。曙光厂现在这个德行,肯定让省厅很头疼,叶厂长能被省厅派来咱们厂,那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叶厂长的情况我找熟人打听过,大学生,搞经济很在行,之前在食品厂搞得有声有色。咱们厂现在就需要这样能搞钱会搞钱的人才!” “……” 刚才在外面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会儿雷万元说话声如洪钟,叶满枝坐在他旁边,耳朵被震得嗡嗡的。 雷万元继续说:“以前咱们是军工厂,啥事都有军费兜底,不用操心经营的事。可是,从今往后可就不行喽,咱们厂从职工到厂长,都得转换身份和思维,转变工作方法和作风,适应新的形势。” 叶满枝举起酒杯,与几位同志碰了杯,干掉半杯白酒说:“雷厂长这番话有道理,但我不认同!” 其他人:“……” 刚来就跟老雷唱反调? 刚才还觉得她喝酒挺爽快呢。 叶满枝没管其他人的反应,看了眼雷万元,又冲白荣五客气地笑笑。 “为了适应新形势,尽快转变身份和思维是对的,但我不赞同咱们曙光厂改变工作方法和作风。” “曙光厂是脱胎于833厂的,作为军工厂,咱们拥有许多其他工厂不具备的特质。刚刚雷厂长跟我说,军工厂工人的技术水平是全国最高的,这一点我非常认同。除了技术强,咱们工人的组织纪律性和思想觉悟也是最高的。” “军工厂有部队的作风,令行禁止,遵守组织纪律和劳动规范,这对企业的发展其实至关重要。咱们的技术水平高,组织纪律强,上下团结、充满凝聚力,只要能将这种优势保持下去,咱们肯定能取得经济效益。” 叶满枝站起身,主动帮几位厂长和军代表将酒杯满上。 像是不胜酒力一般,她站在原地,身体摇晃了一下。 雷万元照顾新来的且是唯一的女同志,“叶厂长,你喝几口意思意思就行了。” 他没想到这叶厂长喝酒这么爽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干了二两白酒。 叶满枝摆摆手说:“没关系,我今天是第一次跟大家见面,以后咱们就要在一个战壕里共同战斗了!能来咱833厂工作,我心里真高兴啊!” 她上身又晃了晃,举着酒杯说:“我跟大家一样,也是从军工厂出来的,我在军工厂的时间,甚至比你们还长,你们信不信?” 副厂长康健调侃道:“叶厂长是不是喝多了,开始说大话了?” “我还真没说大话。我父亲是656厂的职工,我从十五岁开始每天都能听到厂里的军号声,十七岁那年搬进家属院,更是从早到晚听军号声。可以这么说,除了读大学那几年,对了,也除了我去外地出差,我几乎是天天听军号声的,听了整整12年!部队的很多战士,都没我听的时间长!现在要是哪天没听到,心里其实还挺不习惯的!” 雷万元赞同道:“我也这样,听习惯了,冷不丁哪天要是没听见,总觉得少点什么!” 叶满枝对着白荣五举了举杯,笑着说:“白团长,我爱人也是军人,我当了八年的军属,军民一家亲,认真算起来,你算是我的婆家人,我这话没毛病吧?” 白荣五:“……” 军民一家亲都整出来了,他能说不对吗? “没毛病,我就算你婆家人!” 他这人在喝酒的时候向来豪爽,人家女同志将酒杯递到面前了,他能怂了吗? 不能呀! 于是,他也站起身,想要与叶满枝碰个杯。 叶满枝却将酒杯缩了回来,大着舌头说:“这酒杯我先不跟你碰,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要是能答应,咱们就碰杯,不能答应,我就自罚一杯,不让你为难!怎么样?” 白荣五:“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他心里其实大致是有数的,叶厂长是被省厅派来接手曙光厂的。 而曙光厂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缺钱缺设备。 叶满枝笑着说:“其实领导让我来曙光厂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给曙光厂争取一些设备,没有设备也要争取一些资金,便于曙光厂之后转产。我当时跟领导立了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 白荣五:“……” 他就说吧。 “但是,来了咱们厂以后,尤其是刚刚听到午休的军号声以后,我又改了主意。对于曙光厂来说,最宝贵的不是设备,而是人!是咱们军工厂的精气神和底气!” “我现在一天听不到军号声就难受,以己度人,想想被833厂留下的这上千名职工,突然有一天发现熟悉的军号变成工厂的放工铃了,那心里得难受成什么样?” 叶满枝举着酒杯说:“白团长,那设备啊钱啊什么的,我刚来还不清楚,就先不提了。我只跟你恳求一样东西,833厂彻底离开之前,能不能把军号留给我们?军代室虽然撤离了,但曙光厂还有民兵营,可以把军号交给我们的民兵营不?” 白荣五只以为她会要设备,却没料到对方求的东西竟然是军号!他瞅瞅饭桌上的其他人,大家似乎也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搓搓脸,端起酒杯,用力在对面的酒杯上撞了一下,做主道:“叶厂长,我同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临走前把军号留下!” 叶满枝的酒杯是满的,被对方大力一撞,不期然洒出去半杯。 不过,她在酒桌上是个实在人,从不搞弄虚作假那一套。 她拎起酒瓶重新将酒杯满上,一脸诚恳地说:“白团长,我是刚来的,就不代表曙光厂的全体职工了,今天就只代表我个人感谢白团长吧!” 两人又碰了一下酒杯,仰头将各自酒杯里的酒干了。 见状,白荣五称赞道:“叶厂长喝酒实在,你这人能处!” 叶满枝抹了把眼角的泪,醺醺然夸道:“白团长也够爽利!我就愿意跟你这样的爽快人喝酒,距离833厂彻底搬离还有些日子,咱们找机会多喝几次!” 她要是刚来就跟对方要东西,肯定是没那个面子的,只看白团长最初那副警惕表情就知道了。 双方得有来有往多交流几次,混点面子情,她才好跟人家开口讨东西。 第189章 叶满枝的酒量其实还行, 但她参加工作以来,一直按照《老叶对小叶的十项忠告》行事。 在外出席饭局时,喝酒敞亮, 酒量却表现一般。 所以,食品厂的饭局通常由最能喝的老牛、蒋文明和王士虎出马, 她和一杯倒的陈谦都排不上号。 今天的欢迎宴结束后, 叶满枝再次以一副不胜酒力、脚下打晃的样子返回了办公室。 关上房门, 她给自己泡了杯浓茶, 一边观察新办公室的环境,一边琢磨要如何开口跟白荣五要东西。 一顿饭吃下来, 她感觉白团长看似豪爽, 其实为人比较精明, 他能做主把军号留下来, 却未必肯把设备留下。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醒酒”一小时,眼见时间差不多了, 她端上茶杯, 去隔壁雷万元的办公室串门。 “厂长, 车间那边要留下多少设备, 才能保证咱们曙光厂的工人正常开工?” 她得心中有数, 才能去跟白荣五开口。 雷万元问:“你想从833厂那边截留设备?” “也不算截留吧, 就是跟白团长商量商量, 尽量多给咱们留点。” 雷万元摆摆手说:“这件事不太好商量, 而且没什么可商量的。咱们两厂分家以后,还有不少老职工留在曙光厂, 833厂当然不可能将这上千号人扔给地方政府就算了。双方分家时,833厂给咱们留了东西。” “厂区、办公楼、宿舍、职工医院、子弟学校、附属工厂,凡是搬不走的都留给了咱们。833厂到了后方以后要先生产、后生活, 厂房建起来就立马开工,所以设备是必须带走的。” 叶满枝:“……” 房子是国家的,他们又不能卖房子变现。 尤其那职工医院,医生走了一半,留那么多房子有啥用? 她皱眉问:“833厂有五千人时,用那些设备,如今只有三千多人,哪还用得上那么多设备?” 雷万元说:“所有设备早就清点好,而且整理成册上报了。白团长是军代表,他必须按照清单上的内容将设备安全送往后方,这是他的任务,没有上边发话,谁求情都没用。” 叶满枝:“……” 那省厅派她来有啥用? 设备根本留不下来呀! 雷万元宽慰她:“叶厂长,事已至此,还是一切向前看吧。咱们班子里的同志,都在想办法联系业务。家属院的筒子楼空出来不少,我准备好好规划一下,拿出几栋楼挂靠到房管所,作为公租房出租。” “这样也行。” 上千名职工,每月光是工资就得发好几万。 县城的房租不高,但至少能保证每月有些进账。 叶满枝庆幸自己不是一把手,否则头发都得愁秃了。 * 第一天上班,工作没啥进展,但并不影响小叶厂长的心情。 反正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 下班的军号吹响以后,她跟着工人们一起走出了厂大门。 距离曙光公园还有不到五十米的时候,一群年轻人在一个冷饮门市部门口停下,纷纷掏出了饭盒。 她好奇打听:“同志,大家在这里买什么啊?” “你不是安阳县的吧?”年轻小伙问。 “对,我今天刚调来这边工作。” 小伙往前面指了指,“这门市部是我们833厂的,大家排队打冰糕呢。” 叶满枝错愕道:“这么冷的天吃冰糕?” “都是年轻人吃。我们厂的冰糕跟外面的不一样,没有冰碴。回家以后,烤着火吃着冰糕,那滋味,嘿嘿……” 叶满枝也想尝尝833厂的冰糕是啥味的,她站到队伍里,继续搭话:“我在市里从没见过833厂的冷饮。” “肯定见不着呀,我们厂生产的冰棍和冰糕只卖给职工,只有这一个门市部,安阳县其他单位的人想吃冰糕,还得借用我们厂职工的工牌呢。” 叶满枝感叹:“大厂福利就是好。” 曙光冰棍厂是833厂的下属工厂,专门给职工生产冰棍冰糕的。 与滨江机械厂下属的啤酒厂,以及重机厂下属的罐头厂是一样的性质。 本厂职工出示工牌或工作证,每勺2分钱,厂外人士一律按4分钱收费。 叶满枝凭借新工作证,花一毛钱打了五勺冰糕,装了大半个饭盒。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这么便宜的冰糕呢! 天气冷,不用担心冰糕融化,她揣着饭盒去1062所找吴峥嵘了。 吴所刚从实验室回来,见她跑来单位找人,不由问:“今天去新单位怎么样?设备的事能解决么?” “哎,不怎么样,”叶满枝一面介绍大致情况,一面从包里掏饭盒,“今天幼儿园有美术课,趁着有言不在,咱俩把冰糕吃了。” “那得把饭盒刷干净再回家,她鼻子比葵花的还灵。” 瞅一眼穿着毛衣的吴博士,叶满枝不太满意地说:“你这办公室跟冰窟窿似的,冰糕得烤着火吃。” 吴峥嵘将角落里的煤炉子拎到小床边,生起火以后,往床上扬了扬下巴,“炉子有了,床上有被子,你烤着火盖着被子吃冰糕吧。” 叶满枝:“……” 盖被子烤火吃冰糕,听起来似乎不太聪明。 但她还是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 先挖一勺喂给辛苦干活的吴博士,然后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勺。 曙光厂的冰糕,确实比市里的好吃,没冰碴,奶味特别足。 出于职业习惯,她下意识计算了一下成本,感觉2分钱一勺的冰糕只能勉强保本儿,未必能有多少利润。 她又往吴峥嵘嘴边递了一勺,“你说那设备清单交到上面以后,就一点更改的余地都没有吗?白团长真不能通融?” “不绝对。但是,”吴峥嵘吃了冰糕,往炉子里加了一块蜂窝煤,“军工厂迁往小三线是政治任务,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如果清单已经确定了,那你打感情牌肯定行不通。” 叶满枝过滤掉后面的话,自顾自道:“我也认为不绝对。省厅领导能不知道曙光厂的情况吗?明知设备清单已经交上去了,仍然安排我去曙光厂,还叮嘱我尽量多争取设备。那就说明这件事其实是有转圜余地的,只是我们还没找对方法。” 吴峥嵘没再提帮她打招呼的话,军令如山,这件事已经不是靠私人交情就能解决的了。 “算了,不想了。”叶满枝拍拍身边的位置,“咱俩赶紧把冰糕吃完,一起去幼儿园接有言。” 吴峥嵘被她拽着胳膊坐到身边,勺子刚放进嘴里,便听到一声木头断裂的“噼啪”声。 没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床上的夫妻俩便忽地矮了一截。 盘腿捧着饭盒的叶满枝满一脸状况外:“怎么了?地震了吗?” 吴峥嵘叼着勺子,含糊道:“床塌了。” “!!!” “床怎么就塌了呢?咱家的床睡了七八年都没塌,你办公室这小破床怎么坐一下就塌了?” “你都说了是小破床,值班用的折叠木床能有多好的质量……” 叶满枝小声念叨:“你们后勤采购这种床,是不是为了防着俩人一起躺上去的?” 吴峥嵘居然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两秒,“有可能,这么长时间从没听说谁的床塌过,说明大家加班的时候都挺老实。” “你少胡扯了,赶紧拉我起来。” 吴峥嵘将人拽起来,又去检查塌掉的小破床。 “床板彻底断了,我明天让后勤换一张过来。” 叶满枝连忙阻止:“你明天先别找后勤,过几天再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遇到了你们单位的好几个同事。我来一趟,你的值班床就塌了,那让人家怎么想我啊?” 他俩要是真干了什么也就算了,关键是他俩啥也没干。 那她多冤枉啊! 吴峥嵘被她逗乐,“行,为了家属声誉着想,再让它在屋里装两天。” * 因着突发状况,叶满枝那份五个球的豪华冰糕没能吃完。 回家的时候,饭盒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吴玉琢从没在冬天吃过冰棍,看到饭盒里的冰糕以后,惊喜地问:“这是给我买的吗?” 吴峥嵘:“不是。” 叶满枝:“当然啦!” “……”小吴同志不乐意了,“我能吃不?” 她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啦! 夫妻俩隔空用眼神交流片刻,这回有了默契。 吴峥嵘:“只能吃一个。 叶满枝:“另一个冻到外面,明天吃。” 小小抿了一口爹妈吃剩的冰糕,小吴同志满足地感叹:“妈妈,你的新单位真好呀!” 叶满枝:“……” 能让她吃上好吃的,就是好单位。 难得能在冬天吃到冰糕,吴玉琢对这两颗球相当珍惜。 细细品完一颗以后,不舍地扣上饭盒盖子。 抱着饭盒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为了防止梨花和葵花偷吃,她决定将饭盒放在自己房间外面的窗台上,随时能看到饭盒。 次日出门上学之前,吴玉琢跟妈妈商量,“周末能不能再买两份冰糕?我周末带给我太爷爷和太奶奶尝尝。” 叶满枝:“……” 老人吃不了太冰的。 那两颗球八成还要进这小崽的肚子里。 不过,有孝心还是要鼓励的。 “行,周末再买俩给你太爷太奶送去。” 与父女俩道别,叶满枝挤上公共汽车,去新单位上班了。 走进办公室,看到坐在门口的周如意时,她惊讶地问:“如意,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调职手续办好了吗?” “石主任说你这边没有人手可用,让我先来上班,手续慢慢补。” “那也行。” 叶满枝昨天跟厂办的石主任提了自己秘书的事,她以为跨单位调动要等几天,没想到今天就将人调来了。 “食品厂的工作,还有你家里那边都安顿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我离开之前,罐头车间那边的生猪采购已经有了眉目,省外贸局调来的两条果酱生产线也转告于厂长了。” 至于家里,那就更没问题了。 为了她的前途着想,她爸妈都支持她跟着叶厂长走。 而且军工厂的福利待遇也很好,哪怕曙光厂从833厂剥离了,瘦死的骆驼仍然比马大。 她早上来上班,见到整整齐齐的成片厂房时,心里着实被震了一把。 等她听到军号声的时候,那种震撼感就更强了。 这里跟食品厂确实不一样。 叶满枝对她说:“曙光厂距离食品厂家属院还挺远的,你要是上下班不方便,可以跟厂里申请一套住房。” “我还没结婚,而且是女同志,厂里能给我分房吗?” 在食品厂分房比去西天取经还难,到了曙光厂居然第一天就能分房了? 而且以防个别家庭多占住房,大多数单位只给已婚男同志分房。 像她这样的未婚女同志拿不到分房资格。 叶满枝说:“你去找石主任问问。大部队转移去小三线以后,家属院有不少空房子,如果能分,你就尽量争取一套。不能的话,就申请单身宿舍。” 周如意兴奋地点头。 自己的选择果然没错,太明智了! 想起昨天雷厂长提到的出租筒子楼,叶满枝起身穿上衣服说:“走,咱们去家属院看看。” 曙光厂家属院的门卫管得严,她俩没单独行动,从办公室里喊来一个名叫陈宣的小干事,三人一起出发。 陈宣在路上就给两人打了预防针:“叶厂长,这两天家属院那边比较乱,不少人都在搬家呢。” “是出发去小三线的家属吗?” “不是,是让留下的家属搬家。”陈宣说,“833厂的工人走了一大半,有的是带着家小一起去小三线的,所以,每栋楼都有一半左右的房子被空了出来。后勤科觉得那样不便于管理,建议大家都集中住到1至40栋。” 叶满枝暗道,主要还是为了将空置的筒子楼整体出租吧。 外人跟职工家属混住到一起,确实不便于管理。 三人登记进入家属院,果然看到不少家属捧着锅碗瓢盆和被褥搬家。 除了搬家的,还有吵架的。 有几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围在居委会主任身边争执什么。 叶满枝走过去时,正好听到其中一人说:“我们在一栋楼住了七八年,左右邻居都是熟悉的。凭啥突然让我们搬家?” 居委会主任已经被这群家属缠磨一早上了,她头大地喊:“都别吵别吵,不就是想住到一起吗,搬进新楼以后,我还安排你们几家挨着住行不行?” “不行!我们46栋是卫生条件最好的,大家努力维护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让我们搬家,便宜外人?” 另一人接茬说:“王主任,虽然833厂和曙光厂分家了,但我们男人是去三线支援建设的,那是为国家做贡献。曙光厂咋能这么没有人情味呢?男人刚去三线,厂里就要把我们扫地出门?” “怎么就成扫地出门了?”王主任往前面的楼里指了指,“那栋楼就是分给你们的,卫生都打扫好了,你们直接搬进去就行!” “反正我不搬!” 几个妇女没与居委会主任争执出结果,声称要去厂里找领导告状,气呼呼地走了。 王主任站在原地嘟囔:“告吧,都去告吧。” 叶满枝笑问:“主任,您不怕被她们告状啊?” “有什么可怕的!” 最近各家来帮忙搬家的亲戚很多,王主任以为她是陈宣的亲戚,无所谓道:“她们闹着不肯搬,不就是想换个大房子吗?两个厂都分家了,曙光厂的领导怎么可能给833厂的家属换大房子?她们要是继续闹,就跟外来户住在一起吧。” 叶满枝问:“刚才那几个都是男人去了小三线的吗?” “嗯,年轻小夫妻大多全家搬走了,只有她们这个年纪的留下的最多。”王主任叹了口气说,“算了,大家都不容易。” * 叶满枝在家属院连着看了三天搬家。 陈宣每天都跟叶厂长一起出门,对于这个新来的女厂长,他实在是有点无语。 叶厂长不但爱看人搬家,还爱看热闹。 哪有争执,哪有乐子,她就往哪里钻。 陈宣被冻得手脚僵硬,不知这热闹有什么可看的。 叶满枝在家属院里逛了三天,第四天上午便不再出门闲逛了。 她在办公室里琢磨了一上午,刚到午饭时间就去食堂守株待兔,等着与白荣五偶遇。 见到白荣五的时候,叶满枝没兜圈子,开门见山道:“白团长,趁着午饭时间聊聊行吗?” 白荣五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点点头跟在了她身后。 周如意已经提前帮两人在食堂占据了有利位置。 这个位置有啥优点呢? 优点就是周围的职工特别多,特别团结群众。 白荣五与叶满枝面对面坐下后,发现自己周围全是工人,一个空座也没有。 他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将话说开了,“叶厂长,我大致理解你的意思,但设备的事我不能做主,上级给我的任务我是必须完成的。” 有关设备的问题,谈感情已经没用了。叶满枝心里清楚,便没再说客套话。 “白团长,你放心,好人好马上三线,那是政治任务,我不让你在这件事上为难。但我也想聊聊833厂的后续发展问题。” “833厂去了后方以后,要长期扎根在小三线吧?” 白荣五:“当然。” 否则也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地搬家。 叶满枝低声说:“想让工人们在全新的环境里安心工作,除了提高大家的思想觉悟,也要提供稳定的生活环境,而让一家人团聚是最能稳定人心的办法吧?” “嗯。” “白团长,我在咱们厂的家属院调研了三天,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不知你注意到没有?” “叶厂长先说说吧。” “35岁以下的夫妻,大部分是一起去小三线生活的,而35岁以上,尤其是四十岁以上的夫妻,大多是只有一方去小三线支援,另一方则选择留在了滨江。” “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家有好几个孩子,而且孩子之间有一定年龄差距,大的快要参加工作了,小的可能还在上小学。” “833厂去了后方以后,要先生产,后生活。对于小学中学的建设是放在后面的,所以为了儿女的未来考虑,也为了就近照顾家里的老人,很多家属选择了留在滨江。” 白荣五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 叶满枝说:“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确实不是能马上解决的,但是有个稳定的大后方,才能让工人们安心在一线搞生产。40岁以上的工人,年富力强、技术精湛,正是生产建设的中坚力量。这一部分工人的情绪和心情是最需要照顾的吧?” 白荣五品了品她的话,望向对面说:“叶厂长,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刚刚叶满枝一直是压着音量讲话的,此时却放开了嗓门说:“白团长,我有个提议,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小三线那边只有三千多职工,原有的生产设备其实是过剩的,很多重复的设备到了小三线以后很可能被闲置。而机器不怕用,就怕不用。如今两厂分家,曙光厂没了设备,几乎什么也干不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曙光厂先跟833厂借用一部分设备,期限就是三年,三年以后一定归还。在此期间,如果833厂有国防生产需要,急需使用这批设备,那我们可以无条件将其归还。” “相应的,为了感谢833厂的支援,咱们曙光厂可以拿出100个正式工编制,提供给一部分工人的配偶或子女,解决一线工人的后顾之忧。除了这100个正式工编制,以后只要厂里有招工需要,833厂的职工家属,与曙光厂的职工家属一样,都有优先录取资格。” 食堂里还有很多没去三线的833厂职工,听说她是新来的副厂长,便高声问:“这是真的吗?厂里真能让子女进厂工作?” 城里对编制管得严,孩子若想进厂,大多是接父母的班。 叶满枝说:“当然,雷厂长已经同意了,每个只身前往三线的职工,都可以有一个录取家属工的资格。如果报名人数多,则会组织考试,优先录取前一百名。” 她语气肯定,好像真有这回事似的,让在场很多833厂的工人都心动了。 纷纷将目光投向军代表白荣五。 只有833厂将设备借给曙光厂,才能拿到这100个名额。 白荣五:“……” 这个座位果然不简单。 周围这么多职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全都等着他表态呢。 “即使我给你们留了设备,也不足以支撑所有工人一起开工。”白荣五怀疑地问,“厂里暂时没有生产任务,你再招一百名职工进来,不是增加压力吗?再说,劳动局不可能给你们100个正式工编制。” 市里对城市工人的编制把控有多严,他心里有数。 叶满枝笑说:“白团长,我是曙光厂的第一副厂长,当着这么多职工的面,我总不至于撒谎骗你吧?” “……” 那倒是。 白荣五踯躅道:“100个正式工编制太少了,最少要300个。而且833厂的生产设备比较特殊,不能按照你们的要求给,我只能划出来一部分。关于设备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如果你们同意这些条件,那我就跟上级汇报。” “300个正式工编制我也做不了主,也要向上汇报。” 白荣五以为她要跟省领导请示,颔首说:“那咱们都尽快上报吧,我们在1月15号之前,就要全部撤出。” 叶满枝一脸淡定地吃完午饭,下午便离开了曙光厂。 听到执勤战士的汇报时,白荣五以为她去省厅化缘了。 事实上,叶满枝并没去省厅,而是乘车回了原单位——滨江第一食品厂。 于之江见到她时,纳罕道:“叶厂长,你怎么刚去新单位一个礼拜就回来了?我还以为秘书说错了呢!” 叶满枝玩笑道:“我回来讨债的。” “哈哈,你想讨什么债?” “于厂长,省外贸局的电话你接到了吧?有两条果酱生产线要给咱们食品厂了。” “嗯,接到了。” “这两条生产线还是我在广交会上谈下来的呢!” 于之江调侃:“叶厂长,你都去新单位了,还想把这两条生产线抢过去啊?” “我不抢,但咱两个厂合作一次咋样?”叶满枝笑眯眯道,“食品厂的厂区已经饱和了,没有车间能用来生产果酱。我们曙光厂可以提供地皮、厂房和工人,食品厂提供生产线,咱们一起开个果酱厂咋样?” 第190章 参加广交会的时候, 叶满枝用浓缩果汁生产线,跟其他省份换来了两条果酱生产线。 彼时汽水厂的建设接近尾声,按照她的计划, 汽水车间腾出地方以后,正好可以用来充当果酱车间。 然而, 突然签下的大量宴席菜订单, 让厂里发现了华人市场的潜力, 于是汽水车间变成宴席菜车间。 新来的果酱生产线没了容身之处。 “于厂长, 安阳县在城西,虽然距离市区远, 但距离水果产地很近。”叶满枝介绍道, “咱们滨江比较适合生产苹果酱和草莓酱, 而安阳县下面有两个公社能种植草莓。在地理位置上, 其实比食品厂更有优势。” 于之江一脸认同道:“接到省外贸局的电话以后,我就想过厂房的问题。食品厂已经没有空地了, 铁定要另外选址建厂。我昨天还跟蒋厂长说, 既然要建厂, 那咱就建在原料产地旁边吧, 水果摘下来直接进厂, 连长途运输费都省了。” 叶满枝:“……” 曙光厂在县城, 无法实现原料直接进厂。 看来人家不想合作呀, 想让她知难而退呢! 于之江的确不太想跟外人合作。 他刚来食品厂当厂长,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没烧起来。 而前任厂长牛恩久把食品厂经营得太好了,产品覆盖面很广, 继任者若想做出成绩其实是很难的。 他来了厂里以后,一直在苦寻突破口。 没想到前几天却突然接到了省外贸局的通知——省里要将两条果酱生产线交给食品厂! 这不就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嘛! 他现在正需要搞个大动作, 在厂里树立威信。 这两条生产线的到来,真的是及时雨! 叶满枝大概能猜到对方的心思,她笑着说:“于厂长,在水果产地附近建厂是个好办法,但是距离水果产地太近,也是有一定副作用的。” “咱们厂常年与好几个公社签订水果采购合同,其实是为了分散风险,以防遇到荒年歉收的情况。如果将果酱厂安排到某个公社境内,相当于完全依赖当地的原料供应,一旦遇到荒年,或是当地改种其他作物,那果酱厂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而且公社以下的交通条件很差,马路几乎全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和土路,而出口的果酱需要装进玻璃罐。无论是运进空罐,还是运出成品,都会在运输途中增加损耗风险。” “于厂长,曙光厂地处安阳县,通往市区的马路全是平整的土路和柏油马路,既靠近原料产地,又方便运输。这可比在农村建厂便捷多了。” 她觉得于之江其实挺有水平的,但是常年在厅机关工作,缺少点基层经验。 一时考虑不到生产中的某些细节。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家为了搪塞她,随便找来的托辞。 于之江不想与外人合作,可他这番话并不全是搪塞叶满枝。 他这几天正在考虑在农村建分厂的可行性。 “叶厂长,你说的这几点很有道理,过于依赖一地的原料有很大风险,所以我想给食品厂规划一两个种植基地,不但要将果酱厂建过去,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还要将蔬果罐头车间搬过去。” 闻言,叶满枝感叹道:“于厂长,你这是要搞大动作呀!” “哈哈,还只是在计划中。” 叶满枝对他这套规划其实挺认可的。 她刚来食品厂的时候,也想搞种植基地,可惜当时厂里缺钱,只弄了一个养猪场就没有后续了。 从长远来看,搞个种植基地,供应充足又新鲜的原料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 “于厂长,你这一套大动作搞下来,至少要一两年的时间啊,而且投资规模不小。厂里要支持工人集资建房,罐头车间还要增添新设备,现有的资金能支持在农村建厂吗?” 于之江说:“在农村建厂的话,可以想办法从农村信用社贷些款子出来。” 提到钱的事,他就忍不住想要痛骂牛恩久。 整个食品厂,从外面瞧着花团锦簇,其实内里跟蜂巢似的,全是窟窿眼。 需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尤其那个集资建房,彻底困住了他的手脚。 在这种资金不足的情况下,根本没必要盖房。 但他要是刚上任就叫停建房的事,无疑会成为职工心里的恶人。 房子建也不是,不建也不是,只能以冬天不宜动工为由暂时先拖着。 叶满枝劝道:“于厂长,你先不要急着否定双方合作的可能,咱们共同建厂,对双方都是利大于弊的。曙光厂可以提供现成的车间、仓库和工人宿舍,靠近原料产地,交通方便,甚至还可以借用我们曙光冰棍厂的冷库。” 833厂性质特殊,所以附属厂是建在厂外的。 曙光冰棍厂用不了那么多厂房,多余厂房正好可以给果酱厂使用,冷库也能借给果酱厂保存一部分水果。 “食品厂只需要提供两条免费得到的生产线,不用投入什么资金,就能尽快开始生产,而曙光厂的唯一条件是安排一部分家属工。这对咱们双方来说,都是好事呀!” 说白了,于之江才是空手套白狼的那一方。 那两条生产线是她在广交会上磨破了嘴皮子跟人家谈下来的。 于之江什么也不需要付出,刚来食品厂就摘了她留下的桃子。 双方合作的话,连厂房和工人宿舍都不用他操心。 叶满枝实在想不通他在犹豫什么…… 于之江说:“叶厂长,这件事你再容我考虑几天。” 生产线是叶满枝搞回来的,食品厂若是跟叶满枝所在的曙光厂合作,即使做出了成绩,也会被人算在叶满枝的头上。 而他想用种植基地和果酱厂,烧起自己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现在合作的时机不对。 “于厂长,”叶满枝还在尝试劝说,“咱们先合作,让果酱厂尽快投产,早一年生产,也能早一年赚钱呀,等到种植基地搞好以后,还可以把果酱厂搬迁过去。” 她的主要目的是安顿833厂的家属工,借用833厂的生产设备。 有关果酱厂的很多条件,其实都可以谈。 于之江笑着说:“叶厂长,你说的有道理,咱们双方合作的好处的确不少。但我也是刚来食品厂的,这样吧,你等我两天,我先跟班子里的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行,那我就等于厂长的好消息。” 食品厂资金不足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大家应该会综合考虑厂里的实际困难。 * 叶满枝走出食品厂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难得进城一次,她没回曙光厂,搭乘公共汽车回军工大院看看爸妈。 她调任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但是有四哥这个传声筒在,老叶和常月娥提前好几天就召集全家人庆祝过一次了。 “我这个当事人都不在,你们庆祝什么呀?” 叶守信容光焕发道:“你都当833厂的第一副厂长了,那得多忙啊!哪有时间回来庆祝啊?我们在家庆祝一下就行,不要耽误你的工作!” 四哥吐槽道:“爸,你现在跟来芽说话咋那么谄媚呢?都不像你了!” “你懂个屁!”老叶白他一眼,“那周振业当了那么多年的厂长,如今也才熬到656厂的第一副厂长,你看咱家来芽,现在也是833厂的第一副厂长了,跟他平起平坐!” 叶满枝哈哈笑道:“爸,你能不能严谨点?我是曙光厂的副厂长,不是833厂的副厂长。曙光厂才一千来人,656厂有上万人呢,我咋跟周厂长平起平坐啊?” 656厂的第一副厂长跟副市长差不多。 常月娥剥了一个橘子给她吃,嘟囔道:“你爸以前还知道低调,不在外面炫耀你的事。但这次听说你当了曙光厂的第一副厂长以后,恨不得嚷嚷得全厂人都知道。” 656厂和833厂都是军工厂,而且都是规模大、福利好的单位。 在老叶心里,833厂的含金量相当高,即使曙光厂军转民了,也不是普通国营单位能比的。 叶守信在出租车的胖脸蛋上捏了一把,得意道:“咱来芽已经跟周振业平起平坐了,而周牧那小子还在滨江二机厂当技术员呢!哈哈哈,幸好当初跟他家退婚了,否则周牧那小子肯定要拖咱来芽的后腿!” 常月娥纠正:“周牧好像已经当上工程师了。” 那个周牧,人不怎么样,但学习一直挺好的,很适合搞技术。 “……”叶满枝无奈道,“这都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咱家有言都6岁了,你们还跟周牧计较什么呀!” 叶守信高声道:“我凭啥不计较!我就是计较!我到现在还不跟周振业说话呢!” “爸,人家周振业是副厂长,你一直不跟人家说话,难怪你当不上车间副主任呢!”四哥趁机激励亲爹,“你看来芽都当上第一副厂长了,你也加把劲,争取当上车间副主任啊!” 若想保住家里这套房子,还是得靠老叶再拼搏一把。 叶守信斜眼瞟他,“你一个立志看大门的人,有什么资格让我加把劲?我是八级焊工,市级劳模,先进工作者,你是个啥?” “我能是啥,是你儿子呗。你看你那么厉害都没当上主任,肯定是姓周的作祟!” 叶守信懒得搭理儿子,对小闺女说:“来芽,你好好工作,争取让周牧娶不上媳妇!” “……”叶满枝无语,“他娶不娶媳妇跟我有啥关系?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呀!” “哼,你跟周牧同岁,咱家有言都六岁了,那周牧还是光棍儿呢!周家两口子总想给儿子找个好媳妇,前几年还跟刘副厂长的闺女走得挺近,结果你前年去食品厂当了副厂长没多久,这两家就不再提结亲的事了,人家刘厂长的闺女去年也结婚了。” 沈亮妹猜测道:“周厂长心气那么高,是不是想给周牧找个比咱来芽更好的呀?” “那肯定的呀!要是找个比咱来芽差的,那他家当年退婚不就成笑话了吗?”叶守信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这回咱来芽当上曙光厂的第一副厂长了,我就是要让全厂人都知道,也让姓周的知道!他不是想给儿子找个更好的吗?找吧,我倒要看看周牧啥时候才能娶得上媳妇!” “……” 叶满枝在娘家吃了晚饭,顺便吃了一肚子瓜。 她到家时,吴峥嵘正在客厅里制作步枪模型。 叶满枝将衣服挂好,搬个小板凳坐到他身边,一边看他鼓捣模型,一边将今天听来的八卦分享给他。 “我觉得我爸纯属自作多情,我在食品厂当副厂长的时候,他怕人家来求我办事,其实没怎么对外宣扬过,周厂长未必能听说我当副厂长的消息。” 吴峥嵘用砂纸打磨着边角,头也不抬地说:“应该早就听说了。” “你咋知道?” “我告诉周牧了。”吴峥嵘语气寻常道,“研究所跟滨江二机厂有合作,在厂里碰见的时候,我就随口告诉他了。” 叶满枝:“……” 那你也太随口了。 “你跟他说这种事干什么啊?” “他问了,我就说了。”吴峥嵘瞥她一眼问,“我最近又要去二机厂,本来还想将你调任曙光厂的好消息分享给他。你是什么态度?要是不想让他知道,那我就不说了。” “……”叶满枝赶紧捧住他的脸蛋,狠狠啵啵了两口,“说吧,随便说。” 男人真是小心眼,他一个,老叶一个,居然还惦记那点陈年破事呢! 她早就忘了好吧! 吴峥嵘“嗯”,继续用砂纸搓搓搓。 他跟老丈人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周家想给儿子娶个好的,那就激励人家娶个比叶来芽更好的吧。 叶满枝转移话题问:“这把枪是给有言做的吗?她不是有一把木枪嘛,怎么又做枪啊?” “那把枪有点长了,冬天穿得笨重,她背着放哨不方便。” 叶满枝往书房的方向喊道:“宝宝,你又要去站岗啊?” 吴玉琢扔下书本,从屋里跑出来,“团长说,现在是农闲,儿童团要负责在大院里执勤放哨。” “这么冷的天,你们出门放哨太辛苦了吧?” “这样能磨练小朋友的意志。”吴玉琢又拿偶像举例,“雷锋叔叔也要站岗放哨呢!” 叶满枝其实很想劝劝闺女别出去遭罪,小屁孩放哨能起到什么作用啊?不被拍花子的拍走就不错了。 但吴玉琢还想学她雷锋叔叔当团长,那平时确实得好好表现。 * 叶满枝支持闺女工作,跟吴博士一起用砂纸打磨新枪。 翌日早上,吴玉琢高高兴兴地背着新枪去幼儿园上学了。 而叶满枝也翘着一只磨出水泡的手指头去单位上班了。 小叶厂长甩了甩手,暗下决心,以后这种粗活还是交给皮糙肉厚的吴峥嵘干吧,她干点自己擅长的缝缝补补就行。 “如意,上午有从食品厂打来的电话吗?” “没有。” 叶满枝翻了下日历,833厂的撤出时间是1月15号,还有不到十天了。 食品厂今天要是开班子会议的话,估计下午就能有个结果。 叶满枝没再安排外出的工作,一直等在办公室里。 午休结束以后,她接到了于之江的电话。 “叶厂长,我今天上午组织大家开会商量了一下,”于之江叹气说,“果酱厂的规模没多大,一下子给833厂300个正式工编制,相当于果酱厂要全都启用833厂的家属工。那对食品厂的家属来说,太不公平了。到时候职工们可能会有反对意见。” 叶满枝问:“如果在农村新建果酱厂,职工家属愿意去农村工作吗?还不是照样要从附近公社招人?” “两者是不一样的,家属工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农村,大家是有选择权的,但是300个编制给了833厂,那基本就没有其他人进厂工作的机会了。”于之江说,“叶厂长,这样吧,你们曙光厂要是有闲置的厂房,我们可以租用场地。” 叶满枝皱眉,语气还算和缓地说:“情况我了解了,场地租用的事我要跟厂里商量一下,于厂长,咱们另找机会联系吧。” 放下听筒,她便出门右转,去了雷万元的办公室。 “雷厂长,食品厂的于之江拒绝合作了。” 雷万元呵道:“这个于厂长不地道呀,生产线是你弄来的,现在地皮和厂房仓库都免费提供给他,他咋还不知足?” “于厂长刚调任食品厂一个月,很多工作还在摸索阶段。” 雷万元了然颔首。 看来那姓于的还没干出成绩,等着用这个果酱厂打头炮呢! 原料产地和家属工编制都是借口,这些条件其实是可以谈的。 “于厂长还说没说别的?” “说了,”叶满枝讥诮道,“想租咱们的厂房。” 雷万元冷下脸说:“让他们一边玩儿去吧。” 不合作就不合作,做生意得你情我愿,这没什么。 可是,用着叶厂长找来的设备,不但不跟我们合作,还想租用我们的厂房,跑到我们眼皮子底下来膈应人,那就是占便宜没够,甚至有点羞辱人了。 曙光厂军转民以后,实力不如从前,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 “我今早问过白团长的意思,上面可能会考虑咱们的提议,借用一部分设备给曙光厂。所以,这300个职工编制的问题,是必须解决的。没有果酱厂,就暂时将人招进曙光厂和冰棍厂,大不了咱们分三年解决。” “那也拿不到300个正式工编制,甚至连100个都够呛。”叶满枝喊了声“雷厂长”。 雷万元等了几秒不见她有下文,主动问:“叶厂长有什么想说的?” 叶满枝拧眉沉思良久后,低声说:“那两条生产线,其实是用进口生产线跟外省换来的。进口生产线是我谈下来的,但置换的果酱生产线是由省外贸局的段副局长出面联系的。这个是省级层面的置换,与食品厂没什么关系。” 雷万元向她确认:“你的意思是,这两条生产线其实是咱们省里的,由省里决定分配给哪个企业?” “对。当初段局长答应我会将设备交给食品厂,而且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全省最大的食品厂,出口业务也比较多,所以设备运到咱们省里以后,才直接分配给了那边。” “但食品厂没有空余厂房,如果按照他们的规划,打造种植基地,在基地附近建厂,那正式投产就要等到一年以后了。他们如果长期不开工,省里可能会转而考虑将设备交给其他单位,毕竟咱们省内可不止这一家食品厂。” 雷万元是个直脾气,一拍桌子说:“既然食品厂不想合作,那就把两条果酱生产线争取过来,咱们自己干!” 他可不是怕事的人。 有了正式职工编制,就能借到833的生产设备,哪怕要得罪兄弟单位,他也绝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叶厂长,之后的事你就别管了,由我出面去跟省里谈!”雷万元说,“你在食品厂当过厂长,抢了他们的生产线,容易影响同志之间的感情。果酱设备要是真被咱们拿到了手,你就说自己不知情,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哈哈,没事,都是为了工作嘛,能影响啥感情?” 叶满枝跟于之江顶多算是面子情,有啥感情啊? 只要能解决833厂的困境,那点面子情影响就影响吧。 何况于之江之所以能稳坐钓鱼台,是因为他觉得那两条生产线一定会落进他的口袋。 要是情况有变,他就未必坐得住了。 到时候风水轮流转,还不知谁求谁呢! 雷万元让副厂长康健去省外贸局递交申请,他则跟叶满枝一起去省厅找领导哭穷。 两人最先去的还是夏竹筠的办公室。 叶满枝介绍完大致情况后,只听雷万元闷声说:“夏厅,曙光厂现在是个啥情况,省里肯定是清楚的。军代表早就将设备清单上交了,所有能用的设备都会拉走。”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一穷二白的准备,没想到叶厂长想出的办法让833厂那边回心转意了!只要能提供300个正式工岗位,咱就能借用设备3年。” 叶满枝接着说:“领导,这两条果酱生产线,放在滨江第一食品厂那边,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但是给了我们曙光厂却是雪中送炭,甚至是救命的。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省里的压力,只要曙光厂能自力更生,那我们肯定不会手心向上伸手要钱。” 夏竹筠微微颔首。 小叶想的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双方利益交换,比私人关系和感情牌管用。 “这两条生产线是什么情况,现在在哪里呢?” “在省外贸局那边,”叶满枝说,“外贸局前几天给食品厂打了电话,通知他们接收设备。但是食品厂的厂区里没有空置车间,他们无处安排设备,所以,这两条生产线还没被接收呢。” 曙光厂的情况比食品厂严峻多了,只要省领导不想往曙光厂投钱,不想收拾烂摊子,那他们争取到这两条生产线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夏竹筠拿起听筒,对两人说:“我联系省外贸局的同志,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叶满枝和雷万元没多逗留,离开省厅以后,又去省外贸局找了段副局长。 …… 曙光厂几个厂长在省里闹出的动静不小,没几天,食品厂这边就听到风声了。 陈谦将他刚得到的消息,转告给了于之江。 于之江惊愕道:“曙光厂去省里抢果酱生产线了?你从哪听到的消息?” “听外贸局熟人说的。” 实际上是,他今天早上接到了叶满枝秘书打来的电话。 然后他才从省外贸局的熟人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他们怎么回事?哪有这样办事的!”于之江惊怒交加,“那设备是咱们食品厂的,曙光厂这样做不是明摆着截胡吗?” 陈谦心说,就是明摆着截你的胡啊。 那设备是叶满枝从广交会上弄来的,人家好声好气上门求合作,你不同意。 现在省里为了解决曙光厂的问题,很可能会将两条果酱生产线交给曙光厂。 这回鸡飞蛋打,你满意了吧? 于之江往省外贸局拨了一通确认电话。 放下听筒后,他气愤道:“走,咱们去一趟曙光厂!” 190-200 第191章 于之江赶到曙光厂, 最先见到的不是厂领导,而是门卫。 作为二级保密单位,曙光厂的门卫并不是食品厂的临退休大爷能比的。 于之江被拦在外面, 不但要报上姓名、工作单位,还得说清楚是来拜访谁的, 要有厂里的人出来接应, 做过登记, 才被允许入内。 他不知道曙光厂其他厂领导的名字, 便报了叶满枝的名。 门卫给叶满枝的办公室拨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于之江就在外面等着, 足足等了一小时, 才见到小秘书周如意的身影。 “于厂长, 你怎么来啦?” 周如意接到门卫电话以后, 从办公楼一路小跑到厂大门,问话时还掐着腰喘气呢, 表现得特别着急。 “我来找叶厂长的。”于之江心里有气, 但他被冻得嘴都瓢了, 暂时说不出什么狠话。 “我们叶厂长去市里办事了, 这会儿不在厂里。” “那其他厂长在吗?” 周如意继续摇头:“最近厂里在分家, 厂领导都在各处忙着呢, 说不准去哪个车间了。” 就在于之江以为她在找借口时, 周如意又热情地说:“于厂长, 外面怪冷的,要不你进来等等吧?” 于之江冒着大雪, 从市区跑来县城,总要跟曙光厂的领导见上一面才行。 他跟着周如意进入厂部办公楼,整个二楼都静悄悄的, 厂领导们似乎真的不在家。 周如意的家人都在食品厂工作,所以她接待这个于厂长时显得非常客气。 茶水添了一次又一次,还给他换了两次新茶。 于之江坐在会客室里,灌了一肚子水,头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出发来曙光厂之前,他先给省外贸局打了电话。 据说,省工业厅的罗厅长亲自与外贸局长谈过以后,局里已经同意将两条旧生产线交给曙光厂了。 他心里既生气又后悔。 早知如此,就该尽快派人去接收设备,否则哪会被人捷足先登! 两条旧的果酱生产线,对食品厂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有或没有果酱业务,影响都不大。 但是,对于之江本人来说,影响就太大了。 板上钉钉的生产线,在他手里丢了,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没烧起来,反而弄了一鼻子灰。 这个开局要是开不好,他以后在职工之间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所以,他这次来曙光厂,主要目的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想继续谈谈合作的可能。 尽量修补一下之前的窟窿。 然而,曙光厂的领导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样,他在厂里等了一下午,一个能管事的领导都没见到。 “叶厂长什么时候能回来?” 周如意尴尬地挠挠脸:“我也不清楚,领导让我在家看家,其他的没交代。” 于之江没辙,只能先回去,第二天再来。 他心知自己与叶满枝没什么交情,与曙光厂的其他人就更搭不上话了。 因此,接连在曙光厂碰壁三天后,他派出了与叶满枝关系还不错的陈谦,让对方替自己去曙光厂探探口风。 陈谦比他明白多了,出发前跟叶满枝打电话约好了时间。 等他来到曙光厂的时候,是由叶满枝亲自接进去的。 “叶厂长,你这一把大动作,可真是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呀!” 叶满枝给他倒了茶,无奈道:“我也没办法,我来曙光厂算是临危受命,厂里的情况很让省厅头疼。如果咱们双方能合作办厂,对食品厂和曙光厂都是好事,但是于厂长不同意呀!” “咱就不管于厂长了,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咱两厂之间还能不能谈一谈?” 食品厂的班子会议结束以后,陈谦给叶满枝打过电话,介绍了会议上的情况。 蒋文明、陈谦和王士虎都在会上投了赞成票。 但于之江、朱可海、新来的刘副厂长,以及新加入党委班子的团委书记,都不赞成与外厂合作。 在他们看来,曙光厂除了能拿出厂房,就没有其他优势了。 而占用人家厂房的代价是提供300个工作岗位。 现在的正式工编制多金贵啊,与其用编制换厂房,还不如暂时租用外厂的厂房呢。 以食品厂的实力完全能自己建分厂,没必要给外人分一杯羹。 最终投票三比四,少数服从多数,两厂合作行不通。 叶满枝接到陈谦的电话,大致了解了情况。 所以,投桃报李,得到省厅的肯定答复后,她让周如意给陈谦的秘书打了一个电话。 不但提前告诉了陈谦,也告知了蒋文明和王士虎。 虽然抢了生产线,但原单位的老关系,能维护还是要维护的。 叶满枝说:“陈厂长,我在食品厂当了两年副厂长,咱们厂是什么水平,我心里清楚,能合作的话,我当然是想合作的。食品厂的上下游供应链相当完整,内销和出口渠道也是现成的,甚至还能使用滨江牌的商标。曙光厂的主业不在轻工业,我不想将太多精力放到果酱厂上。” 陈谦放下茶杯说:“对呀,我在会上就说过,咱们双方合作能形成优势互补,人家曙光厂的主要精力不在这上面……” “出于我的私心,我是非常想跟食品厂合作的,”叶满枝叹气道,“我寻思自己在咱厂干了两年,能有点面子,所以去找于之江之前,就跟我们雷厂长拍胸脯保证了,双方合作八九不离十。结果于之江不但不合作,还要租用我们的厂房!” 闻言,陈谦连忙摆手说:“在会上讨论的时候,只说找外单位租用场地,谁也没说这场地要租曙光厂的呀。” 833厂这样的单位一直是“高人一等”的,在人家军转民的当口,租用他们的厂房,多少带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如果没有租厂房这一茬,咱两边还有合作的可能。但我们雷厂长在833厂干了十年,对厂子的感情不一般,为人也比较耿直。现在曙光厂要转型,多少人想看我们的笑话呢,还有人说我们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于之江的要求也许是无心的,但是看在雷厂长眼里,那就是落井下石呀!” 叶满枝意兴阑珊道:“因为这件事,我里外不是人,果酱生产线已经由雷厂长亲自主抓了。” “那我能不能跟雷厂长聊聊?”陈谦问。 “行吧,我帮你联系一下雷厂长。” 雷万元面对陈谦的时候还算客气,但他是个直脾气,当着他的面有什么说什么。 “有叶厂长的面子在,我是很想与食品厂合作的,食品厂有管理人才、有技术,咱们双方合作以后,能给我们省下不少麻烦。但是你们那个于厂长为人不行,明明是双方得利的事,放在他眼里,好像是我们曙光厂占了便宜。还拿租厂房的事,从门缝里看人!有他在食品厂当厂长,我就不跟食品厂合作!” 陈谦:“……” 这雷厂长也太嫉恶如仇了一点,这番话要是传回食品厂,于之江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他对这两条生产线的感觉比较复杂。 能搞果酱业务自然好,但果酱业务只能给食品厂锦上添花,没了果酱生产线,对厂里没什么太大影响,要是能因此让新来的厂长出个大丑,他也是乐于看笑话的。 陈谦尝试着争取,但是没什么结果,确定对方的态度以后,便回厂里交差去了。 集资盖房的窟窿还没堵上,三把火也没烧起来,这回又弄丢了果酱生产线,于大厂长有得头疼喽! …… 送别陈厂长,雷万元召集班子成员开了一个小会。 他工作追求效率,开会不用秘书通知,在走廊里喊了声“都来开个会”,在家的几个副厂长便全都聚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连会议室都不用去。 五个人或坐或站地聊开了。 “果酱生产线已经放进咱自家厂房了,接下来咋弄?大家一起合计合计。” 生产副厂长田春山说:“果酱跟冰棍不一样,咱们国内的老百姓没有吃果酱的习惯,内销市场有限,估计还得走出口的路子。” “对,那果酱瞧着似乎不复杂,其实生产工序有几十道呢,最好能找个有经验的人去果酱厂当厂长,把厂里的工作全都抓起来。”康健说到这里又叹气,“要是能跟食品厂合作,咱也就省了这些麻烦了,他们那边的人和技术都是现成的。要不咱再找个其他食品厂合作试试?” 他们主要是为了安置那300名职工才建新厂的,果酱厂的生产工作,大家都一窍不通。 黄河是设备副厂长,看向叶满枝问:“叶厂长是从食品行业出来的,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叶满枝笑说:“大家不要小看了果酱业务,果酱与罐头差不多,主要还是用于出口创汇的,而且利润很高。赚到外汇以后,外贸局能批给咱们一定的使用额度,以后如果有采购进口设备的需求,能为曙光厂减轻外汇压力。所以,既然要成立果酱厂,咱就好好干,除了安排家属工,也要将企业做大做强,尽量让它为咱们的主营业务输血。” “叶厂长有没有推荐的厂长人选?”田春山说,“要不从食品厂那边调两个人也行。” 叶满枝意外地瞟他一眼,摇摇头说:“食品厂的技术骨干未必愿意来咱们这样的附属厂工作。但是我这边有一个其他推荐,就是不知对方是否愿意,我得找人联系一下。” “重机厂曾经开过一家罐头厂,前几年省工业厅整顿小厂的时候,这家罐头厂被要求停产了。他们只有两套生产设备,人数不足一百人,但年产量非常高,厂长戚彩云其实还挺有水平的。” 她最初曾考虑过从食品厂的罐头车间挖个车间主任,再挖个技术员。 但这个主意吧,与于之江租厂房的主意差不多,不合作,还要挖人家的墙角,都有点羞辱人。 那就要彻底撕破脸了。 所以,厚道的小叶厂长决定不从老东家调人,转而注意到了重机厂的罐头厂。 这两年经济形势好转,要不是罐头设备都被食品厂接收了,人家那罐头厂也许能重新开工呢。 “果酱与水果罐头的生产工序差不多,出口产品对质量的要求也比较严格,所以,我还是建议找一位有相关经验的同志来当果酱厂的厂长。到时候让厂长放手去干,咱们就不用操心了。” 在场几人都没意识到这个果酱厂能有多赚钱。 附属厂对这些大企业来说,相当于职工福利厂,其实都没什么盈利,看看冰棍厂的情况就知道了。 所以,听说叶满枝有人选以后,雷万元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那叶厂长就跟这位戚同志联系一下,她如果愿意来果酱厂工作,就请来谈谈,合适就将人留下。” * 果酱厂的建厂工作并不着急。 两条生产线已经运进了厂房,办厂招人是早晚的事。 军代表白荣五心里也清楚。 只要曙光厂有安置家属工的能力,他就可以跟上级有个交代了。 因着要给曙光厂留下一部分设备,833厂的搬家收尾工作轻松了不少,最终的撤离时间比原定的提早一日。 1月14号,小年这天,天刚蒙蒙亮,833厂的卡车就陆续开拔了。 许多职工一大早就赶到厂门口,抹着眼泪送别曾经的战友和工友。 通往县城的马路两旁,挥别亲人的家属队伍绵延了足足一公里。 军代表白荣五留在后面断后,临出发前,将一把有些岁月痕迹的军号递给了雷万元。 “老雷,保重啊!” “我在滨江好得很,该保重的是你们吧!” 雷万元没接那把军号,挥挥手让民兵营长上前,双方正式进行了交接。 833厂彻底离开,热闹的厂区里空出了一大半。 虽然留下了一部分设备,但是工人们都有些迷茫。 原来的军用品不让生产了,大家以后生产什么啊? “咱以后不会就生产这些五金配件吧?”机加工车间的工人问。 “那谁知道啊,还得看厂领导的意思。甭管生产什么,枪炮啥的就别想了。”另一人感叹道,“离了833厂,没有了军费,咱跟普通工厂也没啥区别了,人家不是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嘛。” 雷万元大嗓门喊道:“都瞎嘀咕什么呢?各车间都回去整顿一下,现在只剩咱曙光厂的自己人了,下午开个全厂职工大会。” “厂长,开会讲什么啊?” “能讲啥?去年一年就白干了?先进个人和劳模的奖品都不要啦?”雷万元喊道,“下午颁奖,顺便给大家介绍一下新来的叶厂长!” 新厂长到任,应该在全体职工面前露个面,跟大家认识一下。 但叶满枝来的时候,厂里正在分家,不适合开大会。 这事便一直拖到了833厂彻底离开。 雷万元说:“叶厂长,你准备准备,下午给职工们讲个话。” “行,那我就趁机跟大家认识一下。” 833厂的离开,对工人情绪的影响很大,下午开大会的时候,虽然给劳模和先进颁发了不少奖品,但是会议气氛比较沉闷,职工们的情绪并没被调动起来。 叶满枝上台发言的时候,笑着问:“大家怎么都愁眉苦脸的?中午那顿饺子不好吃啊?” “不好吃!”有人接话喊,“肉放的太少了!” “我也觉得肉有点少,回头我跟食堂提提意见。小年这顿就算了,年三十的饺子可得多放点肉!” 她这番话得到了一点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多数人还是沉默的。 叶满枝笑着猜测:“外面有人说咱曙光厂脱离833厂以后,就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大家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 这回就更没人接话了。 “我平时是个文明人,从来不说脏话,但是面对这种言论,我只想送给对方两个字——放屁!” “哈哈哈哈!” 这回鼓掌的声音终于大了一些。 “不知道其他人是咋想的,但是对于我个人而言,甚至对我们全家而言,能来曙光厂工作,那绝对是值得庆祝的大喜事!” “我与在座的很多同志一样,也是军工厂子弟,我父亲是656厂机修车间的工人,八级焊工,劳模,先进工作者!”叶满枝像聊家常似的介绍,“我家一共有六个兄弟姐妹,我在家里排行老六,是家里最小的闺女,也是我家唯一的大学生。” “我父亲出身农村,进城给人当长工之前,是在农村种地的,小时候还帮地主放过牛。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家,能沾着国家的光,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应该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吧?” 工人们不自觉颔首。 农村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那就是十里八乡的骄傲了。 “我能考上大学,捧上国家的饭碗,让我父亲乐呵了很长时间,但他这个人比较有意思,他怕人家觉得他不谦虚,太轻狂了,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在家里偷偷高兴的,很少在外人面前显摆。” “我考上了省大的工业经济系,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工业厅,给厅领导当过秘书,之后又被调去滨江第一食品厂当了副厂长。”叶满枝笑道,“我的每一次进步他都很为我高兴,但是他就闷着,不跟外人炫耀,我以为老叶同志就是这样的人呢。不过,这回调任来到咱们曙光厂以后,我发现我错了。” “听说我来咱们曙光厂当了副厂长,我家老叶同志简直一反常态,将我调职的喜讯在656厂家属院里宣扬的人尽皆知,恨不得昭告天下,他闺女去曙光厂当副厂长了!” “有人要是不信,可以去656厂家属院打听一下,问一问叶守信家的小闺女是在哪里上班的。大家未必知道我在食品厂当过副厂长,但是十个人有八个人,会告诉你,我在滨江曙光机器厂当副厂长!” “哈哈哈哈!” 大家觉得叶厂长的父亲还挺有意思的,纷纷鼓起了掌。 “所以啊,大家不要在意‘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类言论,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要么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要么就是不懂行,真正懂行的人,听说自家闺女在曙光厂工作,那是要宣扬得人尽皆知的!下次大家如果再遇到说这种话的人,就送给对方两个字——” 台下工人们齐声喊:“放屁!” 叶满枝举着喇叭笑说:“咱们还是尽量讲文明懂礼貌吧,可以让对方玩儿去。” “哈哈哈哈——” “最近咱们两厂分家,曙光厂的领导班子暂时还没决定未来的产品定位,导致咱们内部的很多同志有些迷茫,心里也产生了动摇,不知道未来要何去何从。但是,与咱们相比,诸如我父亲和其他军工厂的同行,反而对咱们的未来非常有信心,大家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有个老工人说:“咱们的技术牛呗。” “对,咱们的技术牛!”叶满枝竖起一个大拇指,“厂子改名了,产品要变了,但是咱们的人没变!军工厂的工人,是全国技术最牛的工人,这是我来咱们厂上任第一天,雷厂长跟我说的话。” “别的厂能有一两个这样的工人,就能乐开花了,而咱们厂有多少?足足1300人!以咱们现有的人马,甭管干什么,都一定能成功!” 叶满枝笑问:“有些同志是不是觉得我在喊口号,说客套话?” 台下有一批相对冷静理智的职工,竟然还真的微微点头了。 “其实,通过这次人事任命,大家就应该看出些端倪,省领导对曙光厂的发展其实是非常关心的,这样一批高素质工人转交地方政府,对哪里来说都是可喜可贺的大事。” “省里重视和关心曙光厂的发展,所以才会将我派来咱们厂当第一副厂长。” 叶满枝拍了拍额头说:“以往到任的时候,都有组织部门的同志介绍新领导的履历,但是如今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台上,就只能由我不谦虚地跟大家介绍一下我自己了。” “刚刚大家已经了解了,我是从省大工业经济系毕业的大学生,在光明煤炉厂当过厂长,在省大华安机械厂和滨江第一食品厂当过副厂长,还是省工业厅培养的后备干部……”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很长时间,叹了口气说:“算了,就说这些吧,我实在是不好意思站在台上自夸,感兴趣的同志可以跟我原单位的同事打听打听叶满枝。” 观众席再次传出笑声。 工人们私下交换着消息:“叶厂长应该没说大话,咱们要成立的那个果酱厂就是她牵头办的,设备是她从省里要来的。” “那她还挺有几把刷子的,刚来上任几天啊,就搞来一个果酱厂!” “嗯,没有这个果酱厂,车间里的设备未必能留得下来。” 工人们嗡嗡议论了一阵,叶满枝摆摆手说:“我厚着脸皮自夸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一点,省里非常关心曙光厂的发展,而且对曙光厂的未来非常看好!” “所以,咱们有技术工人,有科研小组,无论是上级领导,还是咱们的同行,都对曙光厂的前景充满信心。咱们曙光的自己人,也应该更加自信才是。” “当然,企业的发展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有过高潮自然也会有低谷期,”叶满枝向大家介绍了食品厂罐头车间的重建经历,“咱们曙光厂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挑战,雷厂长号召咱们全厂,能昂得起头,也能躬得下身,能制造厉害的国防武器,也能生产最普通的五金零件,咱们能上就能下!” “生产五金零件也好,汽车配件也罢,这都是为了上马大项目而进行的原始积累,只要资金充足,咱们立马就能实现转产!” “转产的产品关乎咱们曙光厂全厂1300人的未来命运,并不是领导们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这还需要一个调研市场和尝试的过程。因此,请大家不要着急,再给厂领导班子一些时间,争取让咱们曙光厂一次性转产成功!” “好!” 职工们拍手鼓掌。 “下面我受厂党委委托,向大家介绍一下,同志们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脱离833厂以后,大家的福利待遇问题。” 会场里瞬间安静了。 这确实是工人们最关心的。 全场都屏息看向台上的女厂长。 叶满枝伸出三根手指说:“厂党委可以向大家保证三个不变!” “第一,工资定级不变!大家原来在833厂是什么工资定级,以后仍然是这样的定级,在工资这一块同志们可以放心。” “第二,福利待遇不变!医疗报销,年节福利与原来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唯一改变的是,以后咱们归地方政府主管了,会增加一些劳模和先进的评选名目,也会增加去高校进修的推荐名额,所以在福利待遇这一块,会越来越好的!” “第三,车间工作制度不变。曙光厂脱胎于军工厂,咱们延续了部队的许多优良作风,令行禁止,思想觉悟高,极其有组织纪律性。这些是咱们不同于一般国营单位的突出优势,所以,即便咱们要独自发展了,仍要延续曾经的优良传统。” 叶满枝笑着说:“今天是1966年1月14号,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个日子对于国营滨江曙光机器厂来说,是个不一般的日子。从今天起,咱们要放下833厂,放下曾经的辉煌和荣誉,重新整装出发了!” “也许有的同志会觉得我在说大话,但是,我还是想跟大家一起展望一下未来!咱们不跟别人比,就跟833厂比一比。三年后,咱们不会被833厂远远甩在后面吧?” 好多老工人喊道:“不会!” “五年后能赶上他们吗?”叶满枝又问。 “能!” “十年、十五年以后呢,咱能超越833厂吧?” “能呗!哈哈哈哈——” 叶满枝笑道:“那行,咱就定个十年后追赶,甚至超越833厂的目标。让咱们的厂房早日被工人和机器重新填满!” 她冲台下的民兵营长招了招手。 “非军事单位是不能随意吹响军号的,但是军代表离开前,厂里将这把军号争取了下来,以后由民兵营负责吹号。” 民兵营长站到讲台上,在上千人面前举起军号,吹响了大家熟悉的上工号。 号声结束,雷万元挥手喊道:“同志们,开工了!” 第192章 过了小年, 转瞬便会迎来春节。 厂后勤已经开始发放年货了,而厂领导们还在为转产民用品挠头。 “为了给职工发过年福利,财务那边批了六千多的款子。833没给咱们留下多少资金, 转产的事得尽快拿出个章程了。”雷万元站在窗边说,“总这么拖着不是办法。” 田春山在他隔壁猛吸一口烟, “咱就转产自行车得了, 那玩意技术难度不高, 但售价高, 肯定有搞头。” “自行车的车架、零部件需要大量钢材?哪个钢厂愿意赊给咱们?”黄河也叼着烟说,“其实生产收音机挺不错的, 技术含量高才能显出曙光厂的能耐。” 康健呵道:“太好高骛远了, 你们说的这两样半年内不可能投产。我提一个大家之前都没提过的。你们觉得生产电风扇怎么样?电风扇也不便宜!咱县里有电机厂, 到时候从那边赊点电机。” “……” “或者刀具量具也可以试试。” “咱们市里有个量具厂, 人家那生产设备都是专业的,产量很高, 咱现有的设备不合适, 跟人家一比没有竞争力。” 雷万元沉默地抽着烟。 他觉得这三人的主意都不怎么靠谱。 以前在833厂, 采购原料有军费, 卖产品有部队包销, 大家一心只管生产。 比计划经济更加计划经济, 封闭又单一。 他们这些人搞生产、搞技术都挺在行, 但是谁也没真的搞过经济。 要是一拍脑袋决定转产, 万一失败了,对曙光厂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雷万元心想, 幸好省里给他们派来了一个科班出身,懂经济的副厂长,不至于全军覆没。 “叶厂长, 你有什么想法?” 叶满枝裹着军大衣,缩在办公室另一边的沙发上。 她向窗边的四个男同志看去,很想说,要不你们关上窗抽烟吧,我快被冷风冻死了。 她是班子里唯一的女同志,而且由于833厂的产品特殊,厂领导班子里从没出现过女的。 刚开始跟她一起开会的时候,雷万元等人还会照顾女同志,憋着不在办公室里抽烟。可他们都是老烟枪,尤其思考问题的时候下意识想抽烟。 最近几次开会,几人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去窗边开着窗抽。 叶满枝被三九天的冷风吹得脑瓜子都木了。 见她半天没动静,雷万元以为距离太远,她没听见,不禁提高音量又问了一次。 叶满枝捧着热水喝了一口,回道:“我想到的产品,跟大家的不能比,技术含量不高,价格也不高,优点在于能快速投产。” “叶厂长,你想到哪种产品了?” 面对大家的询问目光,叶满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玩具枪。” 与人家那些高技术含量的产品相比,她说的这个就没那么高级了。 果然,窗边的四个男的,同时露出“就这?”的表情,显然也觉得玩具枪的主意太小儿科了。 叶满枝有这个想法确实是从小朋友那里受到的启发。 她家吴玉琢放哨时有了新枪,在儿童团和幼儿园显摆了好几天。 导致好多小孩回家让父母帮忙做枪,有个胆子大的小男孩,还跑来家里问吴峥嵘,能不能帮他也做一把,可以把他攒的四毛钱零花钱交给吴博士。 吴峥嵘还记着这小子去年揪过有言的小辫儿,所以毫不留情地将臭小子撵走了。 小朋友们大量的用“枪”需求,让叶满枝想到了生产玩具枪的主意。 “大家说的那几种产品挺好,但是都需要上马新设备才能实现量产。”叶满枝解释说,“咱们还在积累资金的阶段,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充分利用833厂留下的这些设备。” “咱们有锻压设备台和金属切削机床,能打造玩具枪外形,而且与市面上的玩具枪相比,咱们的外形更逼真,也许会受到一部分小朋友或是枪械爱好者的青睐。” 田春山怀疑地问:“啥家庭条件才会给孩子买这种玩具枪啊?这样的玩具枪生产出来,定价可不止一两块。” 有这个钱,干点啥不好? 他觉得没有哪个家长会花钱给孩子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叶满枝说:“百货商店有个专门的玩具柜台,其中就有两款玩具枪,一款手枪,一款稍微长一点的。既然柜台里有货,就说明这种玩具是有人在消费的。” 能亲手给孩子做枪的家长毕竟是少数。 “有人消费,但市场有限吧?”田春山不理解地摇头,“反正我不买。” 叶满枝说:“国内消费市场确实有限,而且这种产品是一次性消费,一个玩具能用很长时间,所以咱们的玩具枪可以定位为出口产品。我在广交会上见过玩具厂签单,那签单量都是很大的。上海那边有个玩具厂生产的铁质手枪,就是用于出口的。” 几个男同志相互瞅瞅,对这个决定都有些犹疑。 隔了两分钟,雷万元捻灭烟头说:“咱们现在就是不断尝试的阶段,积累到了资金才能搞大项目。凡是能用现有设备搞出来的产品,咱都尝试一下。先组织一个玩具枪生产小组,一个电风扇生产小组,少量试生产一批产品,看看市场行情,如果能接到上级的生产任务,咱们再量产。” 康健和黄河两位副厂长都是搞技术出身的。 雷万元让他俩一人主抓一个小组。 二人对这个安排没意见,但是在分配任务的时候出现了分歧。 双方都想去搞电风扇,谁也不想去弄玩具枪。 叶满枝:“……” 嫌弃得太明显了。 * 同事们的反应让小叶厂长有点没面子,暗暗腹诽这些男的没眼光。 玩具枪怎么啦? 等厂里用这些玩具赚到外汇以后,让你们统统傻眼! 叶满枝端着茶缸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发现周如意正提着暖瓶,站在窗边张望。 “如意,你看什么呢?” “厂长,你快来看!”周如意指向窗外,语气激动道,“外面全是鸡!” “啥?” “鸡!厂里要发的年货!” 叶满枝赶紧跑到窗边观望:“怎么那么多鸡笼子?这是把养鸡场搬来了吧?” “陈宣说,这批活鸡是膳食科跟养鸡场订的,本来想在833厂离开之前,让食堂做一顿好的。但是他们提前一天开拔了,这顿鸡就没吃上。雷厂长说,杀鸡的工作量太大了,不让食堂炖鸡,转而给职工每人发一只,当过年福利。” 叶满枝:“……” 街道办、工业厅和食品厂的福利待遇都不错。 但过年发活鸡的单位,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一只活鸡至少两块钱呢。 不过,雷万元这办法挺好的,大家在食堂吃一顿鸡肉顶多乐呵半天,但是提一只活鸡回家,能乐呵一整个春节。 而且曙光厂的过年福利是按照每人5块钱的标准发放的,食堂伙食变成过年福利,一下子给厂里省下了两三千块。 周如意问:“厂长,咱俩刚来曙光厂,能领过年福利吗?” 去年朱可海在食品厂领了年货,就被好多职工在背地里嘀咕过。 “能啊,咱给厂里弄来一个果酱厂,为厂里做过贡献,为啥不能领?”叶满枝挥手说,“走,咱俩下楼挑鸡去!” …… 吴峥嵘在单位接到叶厂长的电话后,接完孩子又赶来车站接媳妇。 一群乘客鱼贯下车,叶来芽排在最后一个,人还没下来,先从车里递出一只鸡笼子。 “快帮我拿这个,棉被带了吗?” “带了。”吴峥嵘将鸡笼子接过来,又把一件破旧的军大衣盖在上面给鸡保暖,“咱家的鸡窝都拆了,哪还有地方养鸡?” 他们家只在有言刚出生那两年养过鸡,平时由他老丈人和丈母娘帮忙喂鸡。 自打他们搬来军事学院,夫妻俩都忙着上班,梨花和葵花又指望不上,养鸡的事就彻底告吹了。 “养不了太久,过年的时候就吃了。” 叶满枝从车上跳下来,左手提着一条猪肉,右手提着半斤水果糖和一兜冻梨冻柿子。 “我还以为后勤能采购点苹果和鲤鱼,结果今年没发。” “我们单位发了。”吴峥嵘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走在前面,“今年还有一小捆刀鱼,我刚扔到院子里就被梨花舔了一口。” “哈哈,过年了,得单独给梨花开个小灶。” 夫妻俩聊着过年的安排,顶着寒风走进了家属院。 经过岗哨以后,迎面碰上一列娃娃兵,正背着枪从里面走出来。 叶满枝还没见到人,只听那喊着“一二一”的清脆口令,就知道是她家吴玉琢。 她往队伍里望了一眼,目光没在前面逗留,直接往最后张望。 果然瞧见她闺女背着新枪走在队伍最后一个,口中卖力喊着口令。 “这孩子不怕戗风啊?”叶满枝挑剔道,“走在队列旁边的男孩是不是小队长之类的?他怎么不负责喊口令呢?” 闻言,吴峥嵘将目光放到那男孩身上,看了两秒,突然喊道:“陆跃进,你过来!” “……” 叶满枝扯了扯他的袖子,“孩子之间的事,咱们别管,有言愿意喊口令就让她喊吧,咱们别替她打抱不平。” “你不是觉得有言被欺负了吗?”吴峥嵘笑看向她。 “……”叶满枝用力拉住他的胳膊,“哎呀,反正你少管孩子的闲事。” 家长要是真的掺和了孩子的事,那她家有言在小朋友面前多丢脸啊! 她小时候愿意让她几个哥哥替自己出头,却从来不乐意让老叶出面。 吴峥嵘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而被他点到名字的陆跃进已经让执勤小队“立定”了,自己颠颠儿地跑了过来。 “报告首长!”陆跃进背着枪,一脸认真地问,“首长有什么指示?” 叶满枝:“……” 这小屁孩跟谁学的。 “首长”的手里还提着活鸡、猪肉和冻梨冻柿子,但是并不影响他问话的气势。 “陆跃进,你身上这把枪是哪来的?” “我爸给我做的呀!” 吴峥嵘垂眸看向他,不辨喜怒地说:“那你爸技术还挺好的,做的跟真枪似的。” 小孩说话的时候将围脖拽了下来,叶满枝认出他就是想花四毛钱让吴博士做枪的那个。 她瞄一眼小孩背后的枪,还真挺像真的。 吴峥嵘招来执勤小战士,小声叮嘱了几句,然后对陆跃进说:“你跟我回家。” “我是儿童团的宣传员和小队长,”陆跃进站在原地不肯走,磨磨蹭蹭道,“我还有执勤任务呢。” 吴峥嵘问:“你想让我当着其他小朋友的面,缴了你的枪?” 小陆宣传员被他吓得不轻,瘪瘪嘴想哭,可是在小朋友面前,又有点没面子。 他犹犹豫豫的时候,吴峥嵘已经对自家闺女交代了。 “吴玉琢,你带领其他同志继续执勤。陆跃进帮我提点东西回家。” “是!”小吴同志美滋滋地接受了首长交办的任务。 而吴峥嵘将那条猪肉交给陆跃进,转身便走在了前面。 陆跃进不情不愿地跟上他,嘟囔道:“她又不是队长,怎么带领大家执勤?” “你是队长,你怎么不喊口令呢?”吴峥嵘鄙夷道,“出风头的时候你跑在最前面,脏活累活都让别人干了是吧?” “……” 夫妻俩带着别人家的孩子回了家。 叶满枝安顿好自己的福利鸡以后,往院子里张望一眼问:“他这把枪真的是真枪啊?” “嗯,汽枪。”吴峥嵘将收缴的枪放到桌子上。 叶满枝咋舌:“这孩子的胆子可太大了,背着真枪到处执勤,万一走火了怎么办?” “走火倒不至于,没装子弹。” 听说没有子弹,叶满枝凑到那把汽枪旁边瞄了几眼,“他这枪从哪来的?不会是偷家里大人的吧?” “说不准,保卫处有几把汽枪,这种枪不用火药驱动,军校学员偶尔也用汽枪打靶。”吴峥嵘撇嘴说,“淘小子到处乱窜,谁知道他的枪是从哪弄来的。” 叶满枝想去院子里看看罚站的小孩。 然而,她这边还没起身,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哭声。 保卫科长和陆跃进的父亲一起赶了过来,熊孩子被亲爹在屁股上踹了一脚,哇一声就哭了。 吴峥嵘走出门,将那把枪交给了保卫科长,“B513型汽枪,查查哪里丢失枪支了吧。” 自家没有这种枪,老陆又踹出去一脚,“还不赶紧交代!枪从哪里来的?” “呜呜呜呜……”陆跃进捂着屁股,哭天抹泪道,“大亮哥借我的!呜呜呜呜……” 老陆对几人解释说:“大亮是他表哥,前两年参加过除四害突击队,为了打麻雀买过一把汽枪,这把应该就是那时候买的。” 吴峥嵘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对小孩说:“时间不早了,跟你爸回家反省去吧。”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保卫科长要带这父子俩回去询问详情,检查保卫科的枪支,还得把那个大亮喊来核实情况。 与吴峥嵘交谈几句,便敬礼离开了。 叶满枝回屋就问:“汽枪真是大亮买的?这种枪还能随便买啊?” “嗯,有人用这玩意打麻雀,效果还挺好的,”吴峥嵘解释,“并不是随便买,需要去公安局登记备案,有公安发证才行。他那个表哥把汽枪随意借给外人使用,还被抓了现行,估计证件和汽枪都保不住了。” 叶满枝问:“这种汽枪在哪买啊?” “没买过,可能在百货商店吧。” * 叶满枝琢磨了半晚上汽枪,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被公鸡咯咯的打鸣声吵醒了。 “这鸡起得也太早了!”她捂着耳朵缩进男人怀里嘟哝,“起床号还没吹呢!” “要不今晚就炖了吧?”吴峥嵘眯缝着眼睛提议。 “先问问你闺女同不同意吧,能过了有言那一关,咱就炖了。” 昨晚执勤回来以后,吴玉琢对这只突然出现的小公鸡稀罕得很。 不但给小公鸡喂了小米和水,还指挥她爸给鸡在屋里搭了一个窝。 看那副样子一定是不舍的吃的。 吴峥嵘听到军号声起床,低声叮嘱道:“你看住她,别让她给鸡取名,鸡肉太老不好吃。” 叶满枝本来还想继续眯一会儿,却因为这句话笑得睡不着了。 若是真的给鸡取了名,那八成要等到它寿终正寝才能下锅了。 她起床的时候,小吴饲养员穿着线衣线裤,顶着鸡窝似的头发,已经给梨花喂了水,也给小公鸡喂了白菜叶子。 叶满枝在心里寻思到底该炖着吃还是红烧吃,吸溜着口水去上班了。 她上午只去办公室点个卯,跟厂办交代了自己的去向,便带着周如意进了城。 “厂长,”周如意看了眼手表,“咱俩这时候去商店啊?” 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呢。 “对,去城里搞个市场调研。” 叶满枝在食品厂工作的时候,经常去车间参加劳动,但她对曙光厂的生产远没有另几位厂长熟悉。 所以,她就不去车间耗时间了,先做自己擅长的,考察一下市场行情。 两人乘车直奔中国大街,前往第一百货商店。 正逢年关,百货商店里全是采购年货的市民。 一楼的花岗岩地砖被雪水踩得泥泞,没多久就由工作人员撒上了一层厚厚的锯末子。 叶满枝在木屑上蹭干净鞋底,拉着周如意直奔三楼的体育用品柜台。 与糖果、糕点、纺织品的柜台相比,这里堪称冷清。 叶满枝不用排队,上来就问:“同志,有汽枪吗?” “有,你买汽枪干什么用的?”售货员问。 “除了打麻雀还能干什么呀!”叶满枝装作很懂的样子说,“我知道买这个要登记备案的。” 见她是个懂行的,售货员从货架底下拿出了一把汽枪样品。 “这个是上海汽枪厂生产的,射程70米,打麻雀用这种就够了。” “还有其他厂家的吗?”叶满枝拿起汽枪颠了颠,“有没有咱滨江本地生产的?” “没有,咱这里哪有汽枪厂啊?”售货员又拿出另一支汽枪给她们看,“这种是北京汽枪厂生产的,射程能达到100米,比赛级别的。” 周如意惊愕道:“这个还能参加比赛呢?” “当然了,省里每年都组织射击比赛,全国的射击比赛也很多,一般买这种100米射程的就足够用了。” 叶满枝是来考察市场的,尽量问得详细。 “同志,参加射击比赛的运动员多吗?这种汽枪的销量怎么样?” 售货员闲着也是闲着,单肘撑在柜台上说:“运动员就那么多,有了参赛枪以后,很少会更换。但是前几年开始,国家体委和共青团还是什么的,不是提倡让青少年进行国防体育运动,开展国防教育嘛,青少年得掌握初步的军事技能,所以那个航模啊,射击啊,游泳啊什么的,就全都热起来了。农村有民兵预备役训练,咱们城里就成立了射击俱乐部,我儿子还在基层射手训练班参加过射击培训呢。” “掌握军事技能,那得用真枪吧?用汽枪能行么?”周如意问。 “哈哈,哪有那么多真枪给咱打靶?基层训练用汽枪就行,你们是个人买还是单位买采购啊?”售货员强调,“汽枪要去公安局登记备案,你们要是单位采购,就先去公安局开个证明,否则我们卖不了。” 叶满枝笑着答应,又问:“同志,只有这两种汽枪吗?哪种卖得最好啊?” “就这两种,上海的射程短,稍微便宜点,用来打麻雀已经足够了。北京这种射程远,要略贵一些。”售货员敲了敲柜台说,“第一百货是全市商品最全的商店,你们即使去了体育用品商店,能买到的也只有这两个牌子。” 两人与售货员道了谢,从商店离开后,周如意有些振奋地说:“厂长,咱们能不能转产生产汽枪啊?” “不知道呀,还得再看看市场行情,对比一下咱们厂的生产能力。”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 叶满枝心里蠢蠢欲动,很想跟其他厂领导交流一下看法。 但是她上次提出生产玩具枪的时候,已经被人家笑话过一次了。 这次得严谨点,提前做好市场调研。 所以,小叶厂长打算暂时按兵不动,先去考察一下市里的射击俱乐部。 她觉得那个基层射手训练班挺有看点的,想带她家吴玉琢一起去训练班熏陶一下。 “顺便还可以带上你车哥和球哥。”叶满枝觉得自己很贴心了。 然而,吴玉琢却毅然拒绝了妈妈的提议。 “妈妈,我晚上没空出去玩,我还有放哨任务呢。” “跟你们小队长请个假呗,谁家里还能没点急事啊?” 吴玉琢背着手,故作为难地说:“哎呀,不行,我现在就是小队长,我怎么自己跟自己请假呀!” 叶满枝微怔一秒,赶忙问:“宝宝,你当小队长啦?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呀!”吴玉琢既高兴又疑惑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陆跃进突然就不能当小队长和宣传员了。团长让我们小队的小朋友重新选个小队长,我口令喊得最好,大家就选我啦!” “那宣传员是谁啊?” “也是我呀!” 叶满枝连声称赞:“宝宝你太厉害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之前那些口令都不白喊!” 那个陆跃进小朋友,肯定是因为违规使用汽枪被儿童团撸掉了。 她跟闺女商量,“有言啊,你爸要是想炖了大花,你就让他吃了吧。” 第193章 叶满枝的福利鸡, 因得名大花而保住了一条小命。 整个春节期间,一直在家里咯咯哒咯咯哒,高傲地昂着头颅。 吴峥嵘对大花的嫌弃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家从来不养闲人、闲猫、闲狗, 梨花常年负责捕鼠工作,葵花也有看家护院的执勤任务。 但这个大花是只公鸡。 不能下蛋, 还特别吵, 天不亮就开始打鸣。 所以, 吴峥嵘和叶满枝总想找机会炖了它。 为了留住大花, 吴玉琢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大花联系了一份工作。 隔壁周所家也养鸡了, 但他家养的都是母鸡, 每天下蛋给四个孩子补充营养。 “开春以后, 芳芳姨想孵一窝小鸡, 到时候可以把大花借过去孵小鸡。芳芳姨说,如果抱窝成功, 大花就能得到两个鸡蛋的工资啦。” 得知她的打算以后, 叶满枝和吴峥嵘都没再提炖了大花的事。 “咱家可以再圈个鸡窝了。”吴峥嵘说。 “嗯, 我看有言每天喂大花喂得挺起劲, 反正一只鸡是养, 一窝鸡也是养。我们家以前住平房的时候也养鸡, 我就是在她这个年纪开始负责喂鸡的。” 于是, 吴玉琢小同志就多了一份新工作——家禽饲养员。 …… 过了一个春节, 家里和单位都是新年新气象。 叶满枝放下了没能吃到小鸡炖蘑菇的遗憾。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就听到一个好消息——玩具枪生产小组的试制成功了! 玩具枪没啥技术含量, 只要外形好看就行。 负责玩具试制的康健,将几把铁质手枪交给叶满枝,就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叶满枝:“……” 行吧。 她来了曙光厂以后, 仍然分管经营工作。 产品销路,确实应该由她牵头去找。 曙光厂没有供销科,只有供运科。 顾名思义,供运科就是负责供应原料、运输物资的。 由于产品的特殊性,833厂几乎没有销售环节,所以,原供运科,现供销科的这批人,全都没有销售经验,也没跟各省市的商业部门打过交道。 所以叶满枝打算让供销科先用玩具枪练练手。 由供销科的同志,自己出门找找订单。 “叶厂长,不就是玩具枪嘛,咱供销科保证来个开门红,搞几个大订单回来!” 供销科长程良才三十多岁,意气风发,他进厂工作的时候,正是833厂的鼎盛时期。 供运科出门采购时是甲方,从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因此,程良才说话时,与雷万元是一脉相承的牛气哄哄。 叶满枝心想,有本事的人都比较高傲,比如她家吴峥嵘。 这个程科长瞧着挺有自信的,兴许能做出大成绩。 “那行,程科长,你放手去干,争取多拉几个大订单,为咱们的转产工作打响第一炮!” …… 叶满枝放心地将销售工作交给了供销科。 又出门考察了几天以后,她给雷万元提交了一份生产汽枪的可行性报告。 “咱们省内没有专业的汽枪厂,相关产品都是从外省市调入的。省里每年都要组织专业和业余的射击比赛,各大机关、企业、学校都有人参加这类比赛,所以规模不算小,汽枪作为体育用品,有一定的市场行情。就是不知道咱们厂现有的设备和技术,能否实现转产。” 雷万元将她那份报告看了一遍,又翻回去重新看。 “这玩意不像自行车和收音机使用广泛,无论是个人还是单位采购的限制都是很多的。”雷万元伸出两根手指,“以咱们厂的生产能力,如果拨出一半的职工生产汽枪,年产量最少是这个数。” “两万支?”叶满枝问。 “嗯,”雷万元摩挲着一只未点燃的香烟,“如果真的转产搞这个,只靠射击俱乐部和打麻雀的那点需求,是完全消化不了这么多产品的。” 叶满枝说:“国内市场确实不大,所以我考虑过出口的可能。我听说射击在西德算是一项热门活动,作为体育项目在民间相当活跃。但是他们那边在战后被禁止生产这类产品了,需要从国外采购。过年之前,我去拜访过省外贸局的段副局长,咱们省里暂时没有这类产品订单,如果能在今年春季广交会之前通过产品评估的话,可以将咱们的产品放进出口清单,去广交会上找找销路。” “广交会在什么时候举办?”雷万元从没参加过广交会。 “四月中旬,还有两个半月左右。” “两个多月转产汽枪,那时间有点赶了。” 叶满枝低声说:“这是计划外产品,面对内销市场的时候,咱们的成本如果是50块,那出厂价顶多定到60块,但是外销的话,要根据国际市场行情走,出口价可能会达到80至90块。” “利润能达到这么高?”常年只有5%利润的雷万元震惊了。 “要看国际市场行情。” “哪怕只有80块,那利润也不低呀。” 雷万元要求不高,如果每件产品的利润能达到30块钱,两万件就是60万,那一年后转产自行车或收音机就有本钱了。 叶满枝感觉雷厂长的双眼已经开始冒光了,她谨慎建议:“咱们还是按照早先定好的原则,少量试制,看看市场行情再说。” “哈哈哈,我知道知道!” 雷万元跑到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嗓子,把在家的康健、黄河,还有技术科的工程师喊了过来。 听了他们的打算,黄河一拍大腿说:“可惜老袁去小三线了,他之前就自己研究过这玩意,59年除四害的时候,咱厂用来打麻雀的枪全是他搞出来的。” 雷万元说:“他那个射程不太行,现在市面上已经出现100米射程的了,咱们曙光厂既然要搞就搞最先进的,不说突破100米,也要差不离。” 康健仔细将叶厂长的报告翻阅了一遍,拧眉道:“汽枪与咱们之前的产品工艺特点相近,在技术上没什么问题,而且不用增加设备。但是如果靠咱们自己试制,起码要三五个月的时间,想参加今年的广交会不太可能。” 闻言,雷万元把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全都喊了过来。 大家一起讨论两个月完成汽枪试制的可能性。 技术上的问题,叶满枝插不上话,只能坐在一边旁听。 但她听出来了,这种产品的主件、部件加到一起有上百个,要用到的刀具、量具有上千种,几位工程师都觉得俩月完成试制不可能。 叶满枝从上午坐到下午,午饭也是在会议室里吃的。 临近下班的时候,雷万元拍板说:“咱们分两步走,先组织人手设计图纸,制定标准。另外,跟上海厂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双方合作。让曙光厂使用他们现有的图纸,咱们厂可以利用技术优势,协助对方提高产品质量。”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相当有自信。 833厂在行业内的技术水平不是吹的。 要不是参加广交会的时间太紧张,他们其实自己就能将汽枪鼓捣出来。 * 定下了试制汽枪的目标以后,几位男厂长负责研制汽枪,而叶满枝则组织人手向工商局递交了商标申请。 她忙碌了几天,突然想起玩具枪的销售情况似乎没有后续。 “如意,供销科那边怎么样?接到玩具枪的订单了吗?” 周如意摇摇头说:“我正想汇报这件事呢,供销科那边一把玩具枪都没卖出去。” “一个订单都没有?不可能吧?” “真的,供销科那些人说,把产品拿去商店和供销社,人家一听出厂价就摇头了,这么贵的玩具枪,一般人买不起。”周如意犹豫道,“现在不少人都说这种玩具枪可能要积压到仓库里了,咱开门第一枪放了一个哑炮。” 除了几位厂长靠面子拉来的五金零件和汽车配件订单,玩具枪算是曙光厂转产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件产品。 不少职工都在关注玩具枪的销售情况。 从供销科带回的消息来看,这种产品的市场反馈不太行。 叶满枝刚来曙光厂就给厂里拉来两条果酱生产线,其实给职工们留下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但玩具枪也是她提议生产的,现在生产出来了,却卖不出去。 又让大家对她的信心有些动摇。 周如意在家属院的筒子楼里,已经听到好几个人嘀咕叶厂长了。 听她吞吞吐吐地介绍了情况,叶满枝心知流言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她蹙眉沉思片刻,什么也没说。 让秘书在厂里看家,她自己带着一把玩具枪出门了。 她先去了两家商店和两家规模稍大的供销社,考察一下玩具柜台的情况。 然后乘车前往光明街,去光明街邮电所,找到了黄大仙。 黄黎这几年接连出版小人书,又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赞颂工农阶级的文章,算是邮电所的笔杆子,去年被提拔为办公室主任了。 见到叶满枝的身影,她惊讶地问:“叶大厂长怎么来了?你们单位这么早就下班了?” “哈哈,我上班时间过来,肯定是来办公事的呀。” 黄黎搬了把椅子给她,“什么事?” “黄主任,”叶满枝笑问,“你现在算是畅销书作家了吧?” “……”黄黎谦虚道,“谈不上畅销,都是给孩子们看的书。” “孩子的市场多广阔呀。”叶满枝将玩具枪掏出来,放在桌上,“黄主任,能帮我个忙不?” 黄黎被它吓了一跳,“你从哪弄来的?赶紧收起来!” “哈哈哈,这是我们厂生产的玩具枪,给小孩玩的,”叶满枝推给她,“你能不能帮我们这个玩具枪,画个连环画?” “什么样的连环画啊?” “就是你之前出版的那种类型,宣扬爱国主义教育的,不用画太多,有一两个小故事就行。我想放在包装盒里,买玩具就送一大张连环画,孩子们娱乐的同时,也能接收点爱国主义熏陶。” 黄黎问:“你们这个产品卖得不好吧?” “嗯,定价有点贵,不太能被消费者接受。” “多少钱啊?” “出厂价一块九,估计商店要卖到两块二以上了。” 黄黎拿起玩具颠了颠,“你们这个玩具枪的质量挺好的,但确实太贵了。” 两块多钱的玩具,她其实愿意给儿子买来玩玩。 但她的消费观念是21世纪的,时下的普通家长,一般不舍得给孩子买这么贵的玩具。 “你们产品定价这么高,即使加上了连环画,也未必有效果。” “死马当活马医呗,先试试。”叶满枝说,“嫂子,我不让你做白工,到时候厂里给你润笔费。” “润笔费就不必了,你们厂送我两把玩具枪吧,另外连环画要保证有我的署名。” “那没问题。” 叶满枝与黄大仙商量了连环画的细节和注意事项。 眼瞅着天色渐暗了,她没再回厂里,留在娘家吃了一顿晚饭。 次日去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供销科的程良才请了过来。 程科长再没了之前的意气风发,见了叶满枝便大倒苦水:“叶厂长,这个玩具枪真的不行,我们供销科的同志,跑了大大小小的商店和供销社不下三十家,没有一家愿意采购的。” “除了价格贵,他们还挑剔别的毛病了吗?”叶满枝问。 “那倒没有,咱们厂的产品用了真材实料,技术也没得说。”程良才颓丧道,“叶厂长,这么贵的产品,要不还是走出口吧?内销市场真不行。” 程良才在833厂供运科的时候,一直是给人摆脸色的那一方。 这回为了拉到玩具枪的订单,他反而要天天看人家的脸色。 这十多天过得别提多难受了。 “要是出口也不行呢?”叶满枝说,“咱们同时试制了三种产品,但是因为玩具枪最简单,便被最先试制了出来,职工们都在盼着咱们打响第一炮呢!要是内销和外销都不行,那这一炮是不是就打不响了?” “……”程良才闷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试制嘛,有成功就有失败。以后再想试制新产品,还是提前考察一下市场吧。” 他觉得产品卖不出去,一是因为定价太高,二是因为这是领导们拍脑袋的决定。 这个叶厂长以前是从事食品行业的,对其他行业一窍不通,她觉得生产玩具枪简单,就让车间试制玩具枪。 殊不知这种玩具枪成本高,定价也高,在国内完全没有市场。 叶满枝听出了他话里的埋怨,心说这供销科长本事没多少,怨气还挺大的。 刚开始听对方信誓旦旦地拍胸脯,她还以为人家是什么供销奇才呢。 她在心里翻个白眼,肃着脸说:“程科长,你通知供销科的所有同志,咱们一起去一车间,跟玩具枪生产小组的同志们开个产供销会议。” 程良才不抱希望地点点头,拿着本子回了供销科。 供销科加上玩具枪生产小组的工人,总共有三十多人。 叶满枝端着茶缸,赶去车间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或坐或站挤满了人。 她一进门就笑道:“我在食品厂的时候搞两参一改三结合,几乎每天都下车间,来了咱们厂以后,我一直忙忙叨叨的,这还是第二次来咱一车间呢。” “那叶厂长以后常来呗。”车间主任安林笑着邀请。 “行,我以后得经常来车间跟大家一起劳动了。”叶满枝喝了口热水,问,“供销科那边的情况,大家都听说了吧?咱们的玩具枪在销售上遇到了一点麻烦。” 众人:“……” 岂止是一点麻烦,十多天过去了,一把玩具枪都没能卖出去。 供销科有人喊:“定价太高了,价格能不能降一降?跟咱们差不多的玩具枪,商店里才卖一块六,咱们这种要比人家贵上七八毛。” 车间的工人回:“定价是厂里的事,但成本在这摆着呢,定低了咱就卖亏了!” “那你们就不能少用点铁?一个玩具枪做那么重干什么?” “少用铁不是偷工减料吗?咱军工厂从来不干这样的事!” “现在已经军转民了……” “军转民怎么了?咱们一直保持品质,卖不出去就是你们供销科没本事!” 会议还没开始,车间和供销科先吵了起来。 叶满枝拍拍手说:“好了好了,咱抓紧时间讲讲实质问题!咱们现在都转换一下身份,把自己当成消费者,大家觉得一把玩具枪卖两块三左右,贵不贵?” “有点贵了。” “愿意买的同志请举手。” 办公室里没人举手。 叶满枝问:“咱们厂一把玩具枪的价格,与两瓶黄桃罐头的价格是差不多的。大家都知道黄桃罐头贵,但是为什么还有人愿意买呢?” “那不是吃到嘴里的东西嘛!”有人小声答。 “一斤鲜黄桃才四毛钱,买一瓶罐头能买三斤鲜桃,那为什么大家还要买罐头?” “冬天吃不到新鲜黄桃,”安主任不好意思道,“再说,那水果罐头买来都是走礼用的,谁家舍得总买罐头吃呀!” “哈哈,对啊,”叶满枝笑道,“罐头是公认的硬通货,走礼的时候提两瓶罐头,双方都有面子。所以,罐头已经不只是罐头了,它已经有了另一层价值和意义,对吧?” 职工们下意识点头。 “孩子想要一个两块多的玩具枪,大多数家长其实是不舍得买的。”叶满枝问,“但是,如果咱家孩子加入了儿童团,儿童团每天有执勤放哨的任务,这时候,孩子说,我想要一把枪,放哨的时候用,大家愿意花这两块钱不?” 供销副科长付萱说:“那我可能会买,孩子有正事嘛!” “对,这种情况可能会买。”另两人也接话。 叶满枝拍手说:“你看嘛,同样的一把玩具枪,它如果只是个玩具,那很多家长是不会花钱购买的,因为玩具是个休闲娱乐的东西,在大众眼里,那就不算个正事!而一旦给它赋予了‘有正事’的意义,这把玩具枪的待遇立马就不一样了。” 众人:“……”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两块钱对他们这样的城市双职工家庭来说,其实不算多。 但是买吃买喝可以,买玩具就算了吧。 主要是觉得没什么用。 玩具嘛,玩什么不是玩啊。 叶满枝接着说:“咱们曙光厂曾经是军工厂,担负着重要的国防建设工作,所以,我认为咱们即使军转民了,也应该有一定的责任担当,在青少年的教育上,应该起到一个正确引导的作用。” “就拿这把铁质手枪来说,精工细作,质量过硬,咱们如果只将它定位为玩具枪,那就埋没了它。与其说它是一把玩具枪,我更想将其定位为‘国防教育模型’。” “1955年7月4号,国家体委、总政治部、青年团中央,发布了《关于在青年中开展国防体育活动的联合指示》。主要讲的就是开展国防教育,组织青少年学习军事知识,掌握初步的军事技能。” “航空模型、船舰模型、射击、游泳都是上级提倡的活动,很多中小学也开设了国防教育课。一些没有能力组织射击活动的学校,其实很需要这类国防教育模型,为学生们进行展示。” 付萱说:“要是按照这个路子走,其实咱们可以跟教育局联系一下,将这种模型枪送进中小学课堂。不过,玩具和模型之间的界限太模糊了,人家要是觉得咱这是玩具,恐怕不会采购。” “付科长说得有道理,所以,我最近联系了著名少儿读物作家黄黎同志,为咱们这款模型绘制一些有爱国主义意义的连环画。另外还会附上一些革命先烈的英雄故事,作为老师讲课或孩子自学的故事书。” 程良才怀疑地问:“这样能行吗?” “其他地方行不行不知道,但是,”叶满枝笑着宣布,“我昨天联系了广州南方大厦的同志,那边想从咱曙光厂采购两百套这类国防教育模型。广州太远了,有些同志可能没听说过南方大厦,这是华南地区最大的百货商店。南方大厦的同志对这种具有国防教育意义的玩具枪,很感兴趣,暂订两百套看看销售情况。” 叶满枝联系了自家大姑姐。 对方能从厂里订货,一方面是照顾她的面子,另一方面是对军工厂的产品比较有信心。 那种大型百货商店,不怕不卖钱,就怕货不全。 将这种玩具枪放进他们的柜台,也能丰富他们的产品种类。 安主任惊喜地问:“那咱们这是拿到第一笔订单了?” “对,而且是销往外省的!” “太好了!”安林振奋道,“咱们只试制了20把玩具枪,既然有了订单,那咱下午就开工生产!” 生产小组的工人们纷纷鼓掌叫好。 “这个不着急,”叶满枝笑着说,“今天将咱们车间和供销科的同志组织到一起开会,除了聊一聊销售环节的问题,我还想提一下咱们车间这边的问题。” 闻言,办公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咱们以前生产的产品都是直接装箱的,没有独立包装。如今咱们开始生产民用产品,那就得考虑产品包装的问题了。”叶满枝提议,“最好能尽快成立一个包装装潢小组,为咱们的‘国防教育模型’设计一款包装。” 有个工人举手说:“我有个想法,咱首先得把玩具枪露出来,或是画个图案,让人家知道这包装盒里是啥东西,然后咱就像写大字报似的,用最大的字体在上面写‘保卫祖国,守卫和平!’” “这个好!让人一看就知道咱这玩具枪特有正事!跟其他厂家生产的不一样!” 叶满枝跟大家一起集思广益,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 最后总结说,“那咱们就暂定这款玩具枪为‘国防教育模型’,尽量争取幼儿园和中小学校的订单。由于定价略高,咱们暂时先向南方大厦、第一百货商店这样的大型商店,以及体育用品商店供货。以后如果能将成本降下来,或是能找到其他原材料代替铁质,那咱们再考虑向乡镇供销社供货。” “叶厂长,那要是有出口订单怎么办?” “哈哈,如果有出口订单,那就还是玩具枪,想接受咱的爱国主义教育,那得另外加钱!” 叶满枝跟大家在办公室里嘻嘻哈哈,余光里发现周如意正在门外焦急地踱步,便让车间主任带领大家继续讨论。 她独自走出办公室问:“如意,怎么了?” 周如意语速极快地说:“厂长,我刚才接到工商局的电话,咱们申请的那款商标没通过!” “为什么啊?” “好像跟汽枪有关。” 叶满枝:“……” 几个工程师已经去上海汽枪厂交流了,如果这会儿跟她说不行,那她就要去工商局撒泼了! 第194章 雷万元与叶满枝一起去了市工商局。 在路上, 叶满枝是这么跟雷厂长说的。 “厂长,商标申请被驳回,八成与咱们要试制的汽枪脱不开关系。一会儿咱俩配合一下, 你懂技术,负责跟他们讲道理, 我则在必要的时候跟他们吵架。咱俩一个唱红脸, 一个唱白脸。” 雷万元背着手说:“知道知道, 咱们的主要目的是把事情办成, 尽量不要闹得太难看。” “对,就是这个理。” 二人商量好了大致对策, 便一起走进了商标管理科。 徐科长见到两人, 不由奇道:“怎么两位厂长都来了?” 之前出面跑业务的一直是曙光厂办公室的一个小干事。 叶满枝语气急切道:“商标申请通不过, 这对我们厂可是天大的事了, 不来不行呀!徐科长,我们的申请资料反复核对过好几次, 初审的时候完全没问题, 这会儿怎么就无缘无故给我们驳回了?” “驳回哪有无缘无故的?”徐科长态度还算客气, “你们的产品里有电风扇和汽枪, 这两种产品都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 工商局这边要看到成品, 确定成品没问题才能通过你们的商标申请。” 叶满枝皱眉说:“徐科长, 不对吧?我不是第一次申请商标了, 以前哪一次也没说要看到成品才给商标,有的企业连车间都没有就能拿到商标, 到了我们这里怎么就必须看到成品了?” 她之前在食品厂的时候,给“家乡菜”罐头注册过商标。 当时也没说要看成品呀! 徐科长说:“你们的情况比较特殊,833厂是生产军用品的, 涉及一些机密技术,我们要看到军方的回函,确认你们的产品不会泄密,才能将商标发给你们。” 闻言,叶满枝心里的火噌一下就冒出来了。 “徐科长,你说说,果酱、电风扇、玩具、汽枪哪个是能泄密的?哪个在市面上没有现成的产品?别人都没泄密,我们能泄什么密?” 徐科长说:“汽枪和电风扇,与你们之前生产的军用品还是有一定重合度的。” 雷万元瞪着眼睛,大嗓门道:“电风扇最有技术含量的部分是电机,但我们的电机是借用安阳县电机厂的。汽枪的产品图纸是上海汽枪厂的,那就更不可能泄密了!” 叶满枝连忙给雷厂长使眼色,暗示他收着点。 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嘛,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这眼珠子一瞪,岂不是两人都要唱白脸了,这配合还怎么打呀! 徐科长打着官腔说:“两位厂长,我也是按规定办事的,你们是军转民企业,审核的时候肯定会严格一些!商标的事你们别着急,先把产品生产出来吧,只要通过了评审,咱们马上就发商标。” “军转民怎么了?”雷万元粗喉大嗓道,“军转民又不是我们想转的!人家军方还没提什么要求呢,你们反而先搞起限制了!哪有你们这样干工作的!” 叶满枝也不管啥红脸白脸了,附和道:“当初地方政府接收我们的时候,曾承诺过要全力配合曙光厂实现转产!我们也没说必须要什么特殊优待,但最起码要保证公平吧?其他厂随便交个申请就能拿到商标,到了我们这里怎么就处处卡脖子!” “你们是军工厂嘛!” “谁说我们是军工厂?我们有部队的订单吗?”叶满枝高声道,“军转民以后我们就是普通的国营工厂了,跟其他企业一样!” “对,要不咱们就找省领导和市领导评评理!” 徐科长头大道:“两位厂长,这是领导的要求!局里特意开会讨论的,我们商标管理科要按上级要求办事呀!” 想找省市领导你们就找去吧。 到时候让局长出面应对,跟他这个小科长没关系。 叶满枝感觉这个红脸还得自己来唱,指望不上炮仗似的雷厂长。 她放缓神色说:“徐科长,既然是局里的决定,那我们就不为难你了,我们去找局长聊聊。但是,你也给我透个底,之前商标初审的时候,明明没提军工厂这一茬,现在怎么就突然要限制我们了?” 徐科长心想,他们找局长去谈,早晚能知道内情,不如这会儿卖个人情给对方。 他将两人带出办公室,在走廊里低声说:“企业申请商标一般是由我们科里负责的,局领导很少插手,但局领导前天突然开会说,要对军转民企业的产品严格把关,尤其有出口意向的产品,更要做好评审工作,以防泄露机密信息。据说是因为有热心市民给市人委写信提建议了,然后市人委又将这封人民来信转到了我们局里。” “徐科长,果酱和玩具不涉及保密,我们先给这两种产品单独申请商标行不行?” 徐科长摇摇头:“信是从市人委转来的,局领导比较重视,现有产品都要见到成品,通过评审才行。” 叶满枝与雷万元交换个眼神,谢过徐科长便暂时离开了工商局。 雷万元啧道:“这时间也太巧了,申请商标的时候,正好冒出来一封人民来信,这是有人在盯着咱们呢。谁这么闲得慌?” “未必是一直盯着的,”叶满枝说,“人民来信都是每月处理一次,按照时间推算,这个月处理的信件,应该是上个月收到的,估计就是过年前后,咱们那会儿还没申请商标呢。” 不过,被人预判也是有可能的。 曙光厂以前的产品不需要商标,唯一的民用产品——冰棍,还是供应本厂职工,且没有包装的。 如今要正式生产民用产品了,那肯定要申请商标呀! 雷万元撸了把不太茂密的头发,拧眉道:“现在怎么办?内销还好说,试制品可以暂用厂名,但出口可不能没有商标。” 叶满枝一时也没有好办法。 只能说这个写信的人挺会找切入点的。 厂里正在试制的几款产品都有出口计划。 而出口商标需要在内销商标的基础上,添加外文说明。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先拿到中文商标,用中文商标提交了申请,才能注册出口商标。 两个商标申请下来,差不多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 如果等到成品通过评审,再去申请商标,那曙光厂拿到商标的时候,广交会早就结束了。 他们还想在广交会上找找销路呢! 叶满枝和雷万元一起约了工商局的陈副局长吃饭,不过,一顿饭吃下来,没什么效果。 陈局直言,局里也知道他们产品泄密的几率很低,但是曙光厂曾经是军工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之前已经有人给市里写信提醒了,局里要是不严肃对待,万一以后出了岔子,谁来负责? * 叶满枝在外面跑了一天,没跑出什么结果。 晚上回家以后,本来想被自家闺女治愈一下呢,又发现小吴队长不在家。 “有言去哪了?今天轮到她们小队执勤吧?我刚才怎么没在院儿里见到她?” 叶满枝走到写字台边,看了眼儿童团的执勤排班表。 没错呀,有言周五执勤放哨。 吴峥嵘正撑在地上呼呼做俯卧撑,抽空说:“他们小队的执勤时间调整到了周二,她放学就去老宅那边了。” “她自己去的?” “嗯,我在这边把她送上车,小姑在那边的车站接她。” 叶满枝坐到椅子上,抱臂看他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后背的衬衫全都湿透了。 “你干嘛呀?”她用脚丫子在男人背上踢了踢,“疯啦?” “换换脑子。” 叶满枝心中了然,估计是他负责的项目又进入瓶颈期了。 吴博士需要用其他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以便之后转换思路。 “哎,我今天也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叶满枝把脚丫子踩到他肩膀上,“你烧水去,咱俩洗个澡解解乏,一起换换脑子。” 闻言,吴峥嵘回头瞟她一眼,不再独自做俯卧撑了,一言不发地出去烧热水。 这句话在他这里的解读是——咱俩一起洗个澡解解乏,换换脑子。 …… 小崽不在家,夫妻俩难得能放纵地过个二人世界。 等到叶满枝从浴室里出来,浑身赤裸地钻进被窝时,已经快九点了。 她将被子分给男人一半,八爪鱼似的搂着人问:“有言今晚不回来啦?那她明天又可以不上幼儿园了。” 吴峥嵘对孩子上幼儿园没什么执念。 在他这里,幼儿园跟托儿所一样,就是托管孩子的,除了玩,学不到什么有用东西。 所以,有言要求去老宅的时候,他从来不拦着。 “别管她了,”吴峥嵘掀开被子覆上去,“她怕我趁她不在家把大花炖了,去老宅的时候,提着鸡笼子走的,明天早上你可以多睡会儿。” 叶满枝攀着他的肩膀,简直要被这父女俩笑死。 “我就说今天屋里好像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大花不在家!哈哈哈哈!” 家禽饲养员和家禽都不在家,让夫妻俩着实轻松了不少。 第二天下班以后,叶满枝买了点糕点,坐车去了老宅,看看吴家老两口,顺便瞅一眼自家逃学的小崽。 结果她刚进门,便见到吴爷爷和吴玉琢正在客厅里鼓捣什么机器。 “奶奶,他俩干嘛呢?”叶满枝问沙发上的吴奶奶。 “有言要看电视,老头子给她调呢。” 叶满枝跑到那个机器旁边,实在没看出这哪里是个电视。 她去广州的时候,在音乐茶座外面见过电视机。 当时好多市民围在一个不大的盒子旁边看节目。 但吴爷爷搞的这个,只有一个小小的屏幕像电视,旁边接了一个喇叭,后面的各种电线啊,零件啊什么的,都裸露在外面,好似被电视吐出来的。 叶满枝有点好奇地蹲到旁边,看老爷子鼓捣。 “爷爷,这个真能看到画面吗?” “嗯,我们都看过好几次了。”吴爷爷点头。 吴玉琢给妈妈介绍:“周三、周五晚上六点半到九点有电视节目,周六晚上能转播文艺演出。” “今天周六,”叶满枝问,“那今天能看到文艺演出呀?” 吴爷爷说:“不一定,得看话剧团、歌舞团有没有演出安排。” 吴玉琢比出两根手指头,炫耀道:“我昨晚看了《人民公社好》和《科学世界》两个节目!” 叶满枝配合地哇,羡慕了一下下。 她蹲在旁边看吴爷爷摆弄了一刻钟左右,那个小屏幕上总算出现了黑白画面,就是声音还丝丝拉拉的。 半成品电视机被摆在吴爷爷的工作台上,由于电视屏幕太小,所有人都要搬着小板凳坐在跟前才能看清楚。 吴玉琢熟练地帮太爷爷调整天线,不一会儿功夫,声音和画面便一点点清晰了。 今天电视台转播的是话剧团的节目《生活的赞歌》。 “这是不是我大姨的单位呀?”吴玉琢问,“能看到我大姨表演吗?” “够呛,你大姨去年就转做幕后了。” 话剧还没开场。 电视机前的几人与现场的观众,都要等待演员上台。 叶满枝问:“爷爷,这台电视机是您自己发明的呀?” “这可不是发明,就是组装一下。省大跟广播器材厂一起研制监视器,拆了两台进口监视器全都报废了,”吴爷爷用干瘦的手指敲敲电视屏幕,“我花三十块钱把这个买回来,自己改个电视机。” 叶满枝佩服道:“您可太厉害了!这电视机在哪里都能看吗?我家那边能看不?” 她想让吴峥嵘也研究研究电视机,给自家也鼓捣一个。 电视机能看到影像,比收音机有意思多了。 吴爷爷摇头说:“信号只能覆盖滨江市中心这一片,军事学院有点远了,未必能接收到信号。” 叶满枝只能遗憾作罢。 她当晚跟小崽一起留在老宅看话剧,从六点半看到九点转播结束。 屏幕黑掉以后,她往家里打电话说:“公共汽车已经末车了,我跟有言今天都留在这边不回去了,你自己早点睡吧。” 吴峥嵘:“……” 那边到底有什么魔力,一个两个都不回家。 * 翌日的一整天,母女俩都没回家,抱着侥幸心理想等到晚上继续看电视。 不过,滨江电视台周日休息,她俩空等了一场。 叶满枝周一上班的时候,还在惋惜自家住得太偏僻了,接收不到信号,否则她说什么也要督促吴峥嵘上进,给自家组装一台电视机。 “厂长,”周如意进来汇报,“果酱厂的戚厂长来了。” 叶满枝将心思从电视上收回来,笑道:“快请戚厂长进来吧!” 戚彩云是来询问商标申请进度的。 “叶厂长,我听说咱们厂的商标注册不顺利?” “嗯,遇到了一些麻烦。”叶满枝安抚道,“商标的事你不要操心,该招人招人,该开工开工,不影响你们。” 戚彩云担忧道:“不行呀叶厂长,果酱产品没什么内销市场,几乎全要依靠出口。要是没有商标,拿不到上半年的出口订单,那我建议咱们上半年先不要招人,也不要开工了。” “工人来了就要每月领工资,厂里没有出口订单的话,怎么给工人发工资?而且果酱的保质期比罐头短,只有一年。咱们现在生产出来,下半年才出口,等客商收到货的时候,产品已经临期了。” 戚彩云在重机厂下属罐头厂当厂长的时候,全厂只有29人,却能满足整个重机厂的罐头需求,产量相当高。 全靠她一点一点的算计,花小钱办大事。 果酱厂如果拿不到商标,接不到上半年的出口订单,那她宁可等到下半年再说。 叶满枝:“……” 对方考虑得很周到,这是她之前疏忽的地方。 但是,曙光厂与833厂有过协议,要在两年内解决300个职工家属的工作。 不少职工家属都听到消息了。 果酱厂如果迟迟不开工、不招人,家属们很可能要闹事的。 “戚厂长,你继续做前期准备工作吧,商标注册的问题厂里尽快想办法。” 戚彩云趁机汇报了自己最近的工作,“我从曙光厂的供销科和技术科借了几个人,现在原料供应和设备组装都已经完成了。只要将职工招进来,打扫了车间,做过岗前培训,就可以正式开工。” 没想到她一个人居然干了这么多事,叶满枝顿时压力倍增。 她将人送出了门,便径直去了雷万元的办公室。 “厂长,商标的问题得尽快解决,没有商标,果酱厂都不敢开工,咱还欠着833厂300个正式工编制呢!” 雷万元犯难地挠头问:“你上周去省外贸局,他们是怎么答复的?” “商标注册都要在所在地的市工商局申请,省外贸局也没办法,他们只能建议,但是管不了工商局的工作。”叶满枝又反问,“市外贸局那边怎么样?咱们要是接到了出口订单,外贸额就能算在滨江市,市局应该给咱们搭把手吧?” 雷万元摇摇头。 “咱们的成品还没出来,谁也不敢保证说,咱们的产品一定没有技术泄密的可能。市外贸局让咱们别着急,可以等下半年的广交会一起签单。” 叶满枝:“……” 呵呵。 各省市之间比较的是全年出口总额,无论是上半年的,还是下半年的订单,都算是全年的出口额。 能急死曙光厂的大事,对市外贸局来说,却半点不着急。 反正只要是今年的订单,那就是肉烂在锅里了,都算在滨江市外贸局的成绩里。 雷万元被商标卡了脖子,急得牙龈都肿了。 他挥手说:“天无绝人之路,咱俩继续分头行动,去省工业厅和市人委想想办法。” 叶满枝点点头,当天又跑去了省工业厅。 可是,两人忙碌了一个礼拜,事情却没有半分起色。 雷万元甚至跟部队领导联系过。 但大多数领导的意思都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次不行就等下次广交会。 时间充裕,还能好好打磨一下产品。 然而,曙光厂的领导层却很清楚,厂里没有多少资金了。 如果不能尽快接到订单,那么不但正式转产遥遥无期,下半年连给职工发工资都是个问题。 参加春季广交会,对曙光厂来说,是机遇,也是背水一战! 为了不影响生产,商标的问题最初只由叶满枝和雷万元跟进。 迟迟没有进展后,整个厂领导班子都跟着焦急了起来。 田春山甚至私下给雷万元出了一个馊主意,“要不咱给市工商局的人送点礼得了,咱的产品哪有泄密的可能啊?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你可滚蛋吧。”雷万元心烦地挥手,“谁去送啊?你去还是我去?万一被收礼的人反手举报,咱们更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小小的商标,算是把大家困住了。 就在厂领导班子为此愁得头秃的时候,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于之江和陈谦,找上了曙光厂。 曙光厂最近在省里和市里闹出的动静不小,食品厂那边也听到了风声。 于之江这次上门,是为了重提两厂合作开办果酱厂的。 “叶厂长,咱们之前有些误会,导致两厂之间的合作没能进行下去。得知曙光厂遇到的麻烦以后,我就厚着脸皮再次上门了。” 来者是客,叶满枝客气道:“我们随时欢迎于厂长和陈厂长上门做客,有空我也要回食品厂坐坐的。” 只字不提两厂合作的话题。 她不提,于之江却不会停下。 “哎,我这次来也是带着诚意上门的。说实话,从我手里弄丢了两条果酱生产线以后,让我一直对职工们心怀愧疚。如果咱们能重启合作,合资建厂,一方面能弥补食品厂的遗憾,另一方面,也能解决曙光厂的困境。” “食品厂可以派出最有经验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共享我们的原料产地,最关键的事,果酱产品可以直接用我们‘滨江牌’商标,尽快开工的话,不耽误果酱厂在广交会上接出口订单。” 曙光厂有厂房有设备,却没有商标,在食品生产的技术上也略逊一筹。 当然,这个商标不会一直没有的,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按照工商局的要求走,他们一定会错过今年的春季广交会。 曙光厂的领导们上蹿下跳,到处找关系,八成是厂里没钱了,正在等米下锅呢。 因为这两条果酱生产线,于之江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得并不好。 要是能重新将果酱厂争取回来,对他的个人威信将会有很大加成。 叶满枝很客气地说:“于厂长,食品厂能在这时候上门,也算是雪中送炭了,我心里记着咱们食品厂的这份情。但是,果酱厂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这件事我还得汇报给雷厂长,厂领导班子可能要开会讨论一下。” “那行,这件事不着急,”于之江大气道,“我们先回去等叶厂长的消息。” 陈谦全程没怎么开口,临出门前才在于之江看不到的地方,冲叶满枝龇牙咧嘴地挥手告别。 叶满枝笑着将人送出门,扭头就把他们的来意转告给了其他厂长。 “既然人家主动上门求和了,”田春山建议道,“要不咱还是想想合作的可能吧?最起码能先解了果酱厂的困境,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康健也说:“做生意嘛,合则两利斗则俱损,咱们不要总想着从前的龃龉,滨江牌是省里的名牌,用食品厂的商标,咱们也不算太吃亏。实在不行就在占股比例上,好好商量一下。厂长,你觉得咋样?” “我觉得不咋样,他们那边除了一个商标,几乎啥都没出,设备和厂房都是曙光厂的。”雷万元嘟哝道,“谁知道他是雪中送炭,还是趁火打劫啊?” 他与叶满枝交换个眼神,又将目光错开了。 他俩心里其实都有个怀疑,只是没有证据,谁也没说出口。 叶满枝在刚听说那封人民来信的时候,就怀疑信件与食品厂有关系。 曙光厂截胡了他们的设备,导致于之江刚上任就栽个大跟头。 他有报复的动机。 但是,这件事麻烦在没有证据。 即使已经确信就是他干的,他们也无法诉诸于口。 能被转交市工商局的人民来信,一定是实名信件。 那封信不可能是于之江亲笔写的,但可以是他找人代笔的。 而且这一招算是阳谋,军工厂转产,存在泄露机密技术的风险,没有哪个领导敢给曙光厂作保。 人家靠着一封人民来信就能把曙光厂的转产速度拖慢下来。 只不过,叶满枝之前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报复,没料到人家还打着两厂合作的主意。 雷万元一拍桌子,“我之前就说过了,只要于之江当食品厂的厂长,我就不跟食品厂合作!老子一口唾沫一个钉,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食言?” 田春山劝道:“老雷,你别意气用事。” “谁意气用事了?”雷万元摆手说,“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现在跟于之江合作太闹心了!这跟把吐出去的东西重新吃进嘴里有啥区别?” 众人:“……” 形容的怪恶心的。 班子会议结束后,叶满枝回去穿了件棉袄,便径自出了厂大门。 她乘车去了一趟新成立的省食品工业公司。 牛恩久将人领进办公室后,亲手沏了杯茶给她,“叶厂长,你可是稀客呀!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来食品公司吧?” “哎,要是没急事,谁能总来上级单位打扰领导工作呀!”叶满枝笑道,“牛书记,我们曙光厂最近遇到点麻烦,你应该听说了吧?” “哈哈,略有耳闻。” 因为注册商标,曙光厂最近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 而且对于老同事在新单位的发展,牛恩久也是比较关注的。 “我这次来找老领导,不为别的,就是请你江湖救急的!” 牛恩久哈哈笑,“怎么个救法?你先说说,能帮我肯定要帮你一把!” “这次商标注册遇到麻烦,让我们的一家果酱厂也受到了影响。按照我们的原计划,这家果酱厂的产品将会参加今年的春季广交会。可是,没有商标怎么能行呢?”叶满枝说,“现在省食品工业公司统管全省的食品工业,我们果酱厂也要由公司归口管理,对吧?” 牛恩久颔首,“对。” “牛书记,你管着全省的食品工业,能不能帮我们找一家有出口资质的食品厂,让我们的果酱暂时使用他们的商标出口?” 第195章 牛恩久对叶满枝的请求并不意外。 两人共事近两年, 对方一直是遇山开山,遇水架桥的。 但是…… “叶厂长,你从第一食品厂离开才多久?滨江牌的商标是现成的, 你回厂里商量一下应该没问题,另找其他食品厂不是舍近求远吗?” 叶满枝直言不讳道:“因为两条果酱生产线, 我算是把于厂长得罪了。牛书记, 你一个, 我一个, 都在于之江的记账本上。你说他手里要是有把枪,先打你还是先打我?” 牛恩久闻言一怔, 而后放声笑道:“哈哈哈哈, 那可能还是先打我吧。” 相比于两条可有可无的生产线, 他留下的窟窿明显要更可恨一些。 他离开食品厂之前, 急于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当然, 也有一部分不想让继任者占便宜的私心。 已经把食品厂未来一到两年的流动资金, 预先安排给了集资建房。 于之江常年在厅机关工作, 而且是直接负责烟酒行业的, 除了看着比自己更年轻的同事接连升职, 能让他心里难受一下, 他其实没吃过什么苦。 食品厂的发展已经走上了正轨, 于之江以为自己从省厅下来能乘势而起, 没想到面对的却是逆风局。 想到这里,他也敞亮地说:“咱们这两个前任厂长, 在于厂长心里的可恨程度可能半斤八两吧。” “所以嘛,他怎么会让我们白占食品厂的便宜。”叶满枝隐晦道,“工商局那边收到了一封人民来信, 导致我们的商标注册迟迟没有进展,于厂长听说以后,特意来了一趟曙光厂,想与我们合作办厂,让果酱厂使用滨江牌的商标。” 她讲的隐晦,但牛恩久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很快便听懂是于之江搞了小动作。 他对这种事不予置评,大家的立场不同,为了各自的工作,偶尔用点非常手段,他觉得没什么。 “叶厂长,你说的这件事,我可以帮你联系,但你得做好思想准备,毕竟要用人家的商标嘛,双方协商的时候,肯定要让人家厂里占点好处的。” 叶满枝笑道:“我跑来找省领导,就是想找个滨江市以外的食品厂。这样的话,我们在今年春季广交会上的成交额,可以算到对方所在的地区。” 牛恩久说:“你们提出的这个条件,对地区外贸局是好事,但对方企业得不到什么好处,未必愿意呀。而且滨江市外贸局那边,可能会有些阻力。” 对省里来说,只要两家企业协商好,一般不会出面阻拦。 毕竟肥水没流到外人田里。 但滨江市局那边八成要坐不住了。 “有阻力才好呢,牛书记,你可千万别给我介绍那种特别愿意,特别好谈的企业啊,”叶满枝不好意思道,“最好能让我们双方多拉扯几个回合。” 牛恩久蓦地哑然,暗自琢磨片刻,指着她笑道:“叶厂长,你啊你!” …… 省食品工业公司是全省所有食品厂的上级单位,这件事对牛恩久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他甚至不用叶满枝久等,当着她的面就联系了惠城罐头厂。 为了让双方多拉扯几个回合,他没在电话里介绍曙光厂拿出的条件。 只说自己是个牵线搭桥的,让他们两个厂私下协商。 于是,叶满枝回去以后,两个厂就你来我往谈起了合作。 曙光厂这边连个果酱成品都没有,能否参加广交会还是未知数,其实谈也是瞎谈。 但雷万元和叶满枝把合作谈判的动静闹得很大。 雷万元还坐船去了一趟惠城专区,见了人家的外贸局副局长。 好似真的要使用人家罐头厂的出口商标了。 所以,雷万元从惠城专区回来的第三天,曙光厂便被滨江市外贸局约谈了。 “老雷,你们借用外厂的出口商标,市局不反对,但你们可以在咱们滨江市内找个现成的商标,完全没必要跑去惠城专区借用嘛。” “鲁局,我倒是想在滨江市内找,但是借用人家的商标,我们不出点血能行吗?现在曙光厂一穷二白的,厂里哪有好处能拿给人家?”雷万元有理有据道,“但是找了外市的企业就不一样了,只要把今年的外贸额算在人家那边,就算是给了人家好处。” 曙光厂在这件事上做了两手准备。 如果滨江市外贸局愿意帮他们拿到“曙光牌”商标,那自然皆大欢喜。 若是拿不到,就只能真的与惠城罐头厂合作了。 但是,只计算外贸额的话,人家罐头厂得不到实际好处,不一定愿意合作。所以他们必须额外加码,将这次在广交会上得到的外汇配额给出去。 出口创汇单位可以拿到5%-7%的外汇配额,未来能用来配额采购进口设备。 他们用了人家的商标以后,货款换算成人民币,仍然打到曙光厂的账上,但那部分外汇配额就要拨给惠城罐头厂了。 双方合作算是一锤子买卖,总好过一直被于之江占便宜。 叶满枝觑着鲁副局长的表情,心知对方未必会将一个还没正式投产的果酱放在眼里。 她神色晦暗地说:“鲁局,要是有自己的商标,谁愿意借用别人的?汽枪、果酱、电风扇、玩具,都要借用人家的商标才能出口,我们心里其实也不好受。” 鲁局放下茶杯,惊讶地问:“连玩具和电风扇也要借用外厂的商标?” 玩具和轻工机械算是出口大户。 虽然那电风扇还没正式上市,但鲁局对这类产品还是很有信心的。 雷万元粗声粗气道:“不借咋办?厂里等米下锅呢,我们不能错过这次广交会。工商局卡住了商标申请,我们就只能想这种笨办法了。” 鲁局蹙眉说:“商标的问题还真有点麻烦。” 工商局那边接到的人民来信类似于举报信,信的内容有的放矢,算是很合理的建议。 现在各单位都对举报信很重视,对于这种可能出现的岔子,一定会加强审核标准。 叶满枝说:“工商局是按规定办事的,我们的产品确实存在一定的泄密风险。但是,鲁局,咱外贸局能不能帮我们递个话?曙光厂生产的‘国防教育模型枪’已经正式量产,而且投入市场了,目前接到了广州南方大厦、滨江第一百货商店、第三百货商店,还有几所机关幼儿园的订单。” “工商局、外贸局,以及部队的代表,可以先对这款模型进行评估。如果没问题,那就先将‘曙光牌’的商标发给我们。我们承诺只在模型枪这一种产品上使用该商标,等到其他产品分别通过评估以后,再扩大商标的使用范围。” 对于曙光厂的要求,鲁副局长声称要在局里讨论一下,并没有当场给出答复。 走出外贸局,雷万元嗤道:“这次有进步,人家愿意讨论一下了。” 同样的办法,他们之前就跟外贸局提过,但对方只让他们回去安心搞生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叶满枝笑:“看来鲁局也着急了。” 不闹这一出,市外贸局还以为自己能稳坐钓鱼台,置身事外呢。 如果他们借用了外地的商标,外贸额就要算到人家那边。甭管曙光厂能签到多少单,这都等于把自家的成绩拱手让人。 要是真的这样办了,滨江市外贸局就擎等着被兄弟单位看笑话吧。 * 得到外贸局的关注以后,曙光厂商标注册的进展突飞猛进。 外贸局先派了一个技术小组进驻曙光厂,对玩具枪、汽枪、电风扇的设计图纸、成品、半成品进行了严格审核。 确定他们的产品泄密几率不大,外贸局出面与工商局进行了交涉。 有人愿意替曙光厂背书以后,工商局那边就好说话很多了。 先将“曙光牌”发给玩具枪使用,其他产品则等到通过各部门的联合评审后再说。 商标注册成功,总算让曙光厂扬眉吐气了一回,雷万元对叶满枝说:“叶厂长,咱俩去食品厂一趟,跟于厂长表达一下不能合作办厂的遗憾和惋惜之情。” 叶满枝:“……” 你是想去气人的吧? 她其实也挺想去气气于之江的。 但是对于这种当面赔笑,背后鼓捣的小人,她一贯比较谨慎。 “厂长,食品厂就先别去了,目前只有玩具枪能使用商标,其他产品尚未通过评审,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先把咱自身发展壮大起来!” 雷万元逐渐冷静后,豪气地说:“那行吧,等咱们有了自行车生产线,再去给于厂长报喜!” 叶满枝:“……” 听周如意说,开春以后,食品厂集资过的职工已经多次找到厂领导要求动工了。 于之江自己还被困在集资建房的窟窿里呢,未必想听他们报什么喜。 不过,有了正式的商标,对戚彩云和833厂的家属们来说,却是一件大喜事。 果酱厂终于可以招工了! 招工条件被张贴在了家属院的大门口,以及各居民小组的布告栏上。 为了让所有留守家属都能知道招工消息,居委会主任和居民小组长,拿着大喇叭在大院里喊了三天。 有的小组长还要挨家挨户上门通知。 没办法,现在一个留城工作的指标太宝贵了,万一有的家属没接到通知,跑去曙光厂说厂里暗箱操作,那就又是一桩麻烦事。 叶满枝最近的工作比较清闲,没啥事的时候,她去家属院看过几次。 她觉得人事科和后勤科组织得挺好。 然而,这天周如意却进来汇报道:“子弟校的刘校长来了。” “校长来干什么?” “好像是跟果酱厂招工有关。”周如意说,“雷厂长不在家,他在那边等了一个小时不见人,就跑来咱们这里了。” “那就赶紧让刘校长进来吧。” 刘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同志,一进来就直奔主题说:“叶厂长,我今天是来反映果酱厂的招工问题的!” “啊,果酱厂招工有什么问题?”叶满枝满头雾水,她觉得这次招工工作做得挺好的。 “因为果酱厂招工,导致子弟校的大批高中生辍学,”刘校长惋惜道,“有的学生再有一学期就能拿到高中毕业证了!现在辍学太可惜了。” “辍学的学生大概有多少人?”叶满枝问。 “30人。” 叶满枝:“……” 那确实不算少了。 果酱厂这次暂时只招60人。 拿到出口订单以后,再一点点补充人手。 叶满枝拍了拍额头说:“辍学是学生和家长自愿的选择,曙光厂这边也不好干预人家。” 这次的招工条件其实挺宽泛的。 办公室的干事要求有高中学历,车间工人要求有初中学历,年龄在16岁及以上,有滨江市户口。 除此之外,限定条件只有一条,不得是在读学生。 “我就是觉得太可惜了,现在辍学,那以前的学费和时间不是白花了?”刘校长问,“厂里能不能在招工条件上放松一点要求?” “刘校长,这是国营单位的招工,不可能为了某个群体更改制定好的招工规则。”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喊上人事科长,一起去了趟家属院。 在路上,刘校长问:“武科长,果酱厂的招聘条件中,要求报考人不能是在校生,这个条件有什么必要吗?” “那可太有必要了,以前咱们厂招工的时候就出现过这种情况,”武科长解释,“有的在读高中生,用初中毕业证参加考试,考上以后又不舍得放弃高中学历,家长就在厂里各种找关系,想让厂里通融通融,替这孩子保留一年工作资格,等孩子高中毕业再来上班。” 叶满枝说:“那肯定不行呀,厂里招工就是有用工需求的。” “对呀,所以这事就没成嘛。本来他回去上学也就没什么了,但是家长舍不得考上的工作,让这孩子办了入职手续,没过一个月,就把工作转给亲戚了。那接班的人和考进来的人,水平能一样吗?这种情况发生了好几次,所以为了杜绝这种乱象,咱现在都不招在读学生。” 叶满枝:“……” 这可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为了参加这次招工,三十个在读高中生选择肄业了。 刘校长带他们去了一个学生家里。 据说这个男生学习很好,今年参加高考的话,有很大概率考上大学。 “陈同志,你家车亮是读大学的好苗子,毕业以后能端上国家的饭碗。现在放弃读书,太可惜了。” 车亮只有初中毕业证,去了果酱厂只能在车间当工人。 刘校长已经来劝过好几次了,车亮妈妈不耐烦道:“刘校长,读大学好是好,但是你能保证他一定能考上大学吗?读书不就是为了工作嘛,现在有了现成的工作机会,就让他去干吧。他爸是工人阶级,他也是工人阶级,我们家不觉得可惜。” “工厂招工考的不只是文化课,”刘校长劝道,“参加招工考试的起码有几百人,你就确定他一定能考上?” “这次考不上就等下次,果酱厂不是要招300人吗?总有考上的机会。”车亮妈妈摆摆手说,“刘校长,你就别劝了,去年不少高中毕业生因为没工作下乡了,就算车亮高中毕业了又能怎么样?” 女人动了动嘴唇,没说接下来的话。 以他们家的条件,给孩子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与其让他下乡,还不如去果酱厂当工人呢。 刘校长叹着气走出筒子楼。 他跟叶满枝商量:“叶厂长,果酱厂要招300名833厂家属工,这次只招60人,之后还有240个名额。如果这次有在读学生考上了,能不能先保留工作名额,让他们回校完成学业,等到下次招工的时候,让他们直接进厂工作?” 叶满枝默然很长时间,看向他说:“刘校长,你为学生着想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833厂的职工家属太多了,照顾了他们,就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这个用工名额对任何人都是很宝贵的。一个学生能通过这次的招工考试,并不代表他一定能通过下次的招工考试。将他们招进来,又不参加工作,厂里无法对其他人交代。” “……” “刘校长,工厂招工要保证公平,但高中校园还算是象牙塔,你不如在学校内部想想办法。”叶满枝建议,“这次有30名学生辍学了,但并不是30人都能通过招工考试的,如果有人没考上,学校那边也许可以通融通融,让他们重新回去完成学业。” * 送走了刘校长以后,叶满枝特意跟武科长和戚彩云强调,这次招工考试一定要严格把关。 有的学生为了参加招工考试,选择了辍学。 咱不能让人家付出的代价变成笑话。 戚彩云严肃保证一定好好办,然后果酱厂的招工工作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果酱厂由戚厂长全权负责。 另一边的曙光厂里,雷万元难得郑重地召开了一次班子会议。 这次的会议地点不是他的办公室,而是会议室! 可见这个会议有多郑重了! 雷万元喜气洋洋地宣布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国防教育模型枪’的订单量已经突破一千五百把了!虽然单价不高,但是这也算是为咱们的转产工作,来了一个开门红!” 啪啪啪—— 大家一起鼓掌。 “第二个好消息是,电风扇的试制工作取得了初步成功!昨天车间那边完成了两台电风扇的测试工作,一台直吹的,一台摇头的。效果都很不错,我在车间吹了大半天,晚上就感冒了!” 说着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正要鼓掌的叶满枝:“……” 雷万元接着说:“除了这两个好消息,还有两件事也要引起重视。第一个是,咱们试制电风扇的电机是跟县电机厂赊的,总共赊了300台。当初只交了一点定金,说好了这个月就付尾款,但家属院那边的房屋出租情况不理想,我不太想付这笔尾款。如果电机厂的同志上门要账,大家都机灵一点。” 众人:“……” 这是你不想付就不付的吗? “另一个是,833厂离开时把大部分卡车都开走了,只给咱留了一辆故障旧车,勉强能用,但是满足不了咱们的运输需求,这两个月运输原料和成品的时候,还跟外厂借了几辆车。不过,人家厂里也要用车,咱总借车不是办法,最好还是能买三四辆……” 叶满枝:“……” 本以为最近的日子能松快点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厂里真的处处要用钱。 曙光厂要运输大量钢铁,对卡车的载重有很高要求。 三四辆卡车的总价可能要小十万呢! 叶满枝琢磨着能去哪里搞到十多万买车,返回办公室的时候接到了吴峥嵘的电话。 吴博士约她下班以后去工人文化宫,观看河南豫剧院的演出,这次公演的团长是常老师。 “哇,这种演出要提前买票吧?你有门票吗?”叶满枝问。 “姜所有四张门票,他们两口子一起去,匀给咱们两张。” 叶满枝连连点头:“好好好,那我下午下班直接去文化宫等你和有言啊!” 她好久没去看演出了,正好去放松一下心情。 吴峥嵘却说:“今天周六,有言要去老宅看电视,周六电视台不是有演出转播么,让她去那边看转播吧。” “……”叶满枝在心里怜爱了一下小吴队长,没啥心理负担地说,“那行,今天就咱俩一起看,小孩未必听得懂豫剧,就不带她去遭罪了。” 吴峥嵘轻笑一声,约好时间便切断了电话。 这边的叶满枝放下听筒,笑吟吟地哼唱道:“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她在屋里臭美的时候,周如意敲门进来说:“厂长,县电机厂的汪副厂长来了!” 口中的唱词被打断,叶满枝惊道:“不会这么快就来要账了吧?” “好像是的。”周如意有点好笑地说,“接到门卫电话以后,雷厂长和田厂长都去车间了。” 叶满枝嘟囔:“门卫咋不给咱们打个电话呢?” “刚才咱们的电话占线。” 叶满枝:“……” 她刚才跟吴峥嵘打电话来着。 “汪厂长在哪呢?” “会客室。” 叶满枝抱臂在屋里团团转了几圈,默默权衡着,应该跟大家一起去车间,还是留下来接待汪厂长。 虽说这个月要付尾款,但现在还没到月底呢。 这位汪厂长来得也太早了。 难道他从哪听到老雷想延期付款的风声啦? 叶满枝径自思考了半天,最终决定先去会会这位汪厂长。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总拖着可不是办法。 汪厂长已经在会客室喝空两杯茶了,见到叶满枝出现在门口,他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曙光厂的领导并不是避而不见,要账还是有希望的。 他就说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曙光厂不至于如厂长担心的那般赖账。 叶满枝与对方握手寒暄,笑着说:“最近厂里忙着试制新产品,厂长们都在车间跟班,让汪厂长久等了。其实我最近正想去电机厂谈谈咱们两个厂的合作呢,没想到汪厂长居然先一步上门了!” 汪厂长是来催款的,没想过什么合作,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曙光厂想怎么合作?” “哈哈,那肯定是大合作呀!”叶满枝意气风发道,“汪厂长,不知你听说没有?我们厂的电风扇已经试制成功了!眼瞅着就要入夏,即将迎来电风扇的生产旺季和销售旺季,我们曙光厂正准备大干一场呢!” 汪厂长下意识点头,“嗯,现在正是好时候。” “汪厂长,我听说电风扇使用的这种电机,并不是电机厂的主营产品。”叶满枝说,“但是咱们两个厂都地处安阳县,电机又是电风扇的配套产业。如果电机厂能持续给我们的电风扇供货,那我们每卖出一台电风扇,就能保证电机厂卖出一台电机。咱们双方要是能一直合作,那能给电机厂的供销科省下多少麻烦啊?” 她这番说辞本该是很让人动心的话。 可是听在汪厂长耳中,却让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突。 对这位曙光厂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厂长,汪厂长还是有所耳闻的。 据说,叶副厂长是从滨江第一食品厂调来的。 而滨江第一食品厂是靠什么发家的来着? 它靠的是吞并同行,吃同行啊! 这位叶厂长不会是看上他们电机厂了吧? 第196章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叶满枝总感觉汪厂长望向她的目光怪怪的。 她回忆了一下刚刚的谈话过程,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呀! “汪厂长,不是我自夸, 市面上销售的那些大件,除了三转一响, 电风扇算是最畅销的。我们曙光厂转产做电风扇, 就是看中了这一块的市场潜力。只要电风扇卖得好, 电机就卖得好, 咱们这不是天然合作的关系嘛!” 汪厂长“嗯嗯”虚应了几句,心里却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 这三转一响价格高, 却能常年畅销, 是因为人家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电风扇是不可替代的吗? 当然不是了! 夏天也就热三四个月, 勤快点,用扇子扇一扇照样能解暑。 他之前去百货商店见过外省生产的电风扇, 电容式台扇的价格都要在两百块以上。 普通老百姓要是有两百块钱的预算, 首选肯定还是三转一响。 汪厂长觉得电风扇也许会有些销量, 但是绝对没有这位叶厂长形容的那样夸张。 他可不想跟曙光厂谈什么合作。 两厂之间只是买卖关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完了。 “叶厂长, 电风扇要是能销得好, 那也是我们乐见其成的。”汪厂长呵呵笑, “我今天过来, 就是问问曙光厂的下一步打算。除了之前订购的300个电机,还要不要追加订单?咱们邻里邻居的, 电机可以根据曙光厂的要求定制。收到尾款,我就回去让车间赶工。” “……” 还是来催款的。 叶满枝露出为难神色说:“汪厂长,技术上的事我不太懂, 正式投产要用哪家的电机,还得听雷厂长的。要是按照我的本意,选择安阳县电机厂合作,比市电机厂和省内其他电机厂更好,毕竟咱两家离得近,沟通和运输都方便。” “但曙光厂刚刚军转民,电风扇还没正式上市,在选择合作对象的时候,肯定要考虑付款方式。市电机厂这类大厂,也许会在付款方式上给我们一些让步。” 汪厂长搓搓下巴问:“曙光厂想怎么付款?” 他只是来催款的,不是来搞黄生意的。 能留住曙光厂这个客户,还是要尽量留住。 叶满枝狮子大开口:“最好能半年一结。” 汪厂长:“……” 他们这样的小厂,咋可能让人拖欠半年货款? 叶满枝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为难人。 “汪厂长,我们不白占电机厂的便宜。我听说电机厂的职工都是在县城租房住的,有的还要每天往返于公社和县城之间。833厂搬离后,曙光厂家属院里空出来不少筒子楼。最近已经挂靠到房管所出租了,如果电机厂有需要,我们可以以厂职工福利房的价格,将房子租给电机厂的职工。” 闻言,汪厂长内心登时警铃大作。 看吧看吧,他就说吧! 这个叶厂长对电机厂绝对是有企图心的! 电机属于电风扇的配套业务,曙光厂不想花钱买电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吞并一个小厂,变成他们的电机车间。 大家都是国营单位,如果领导认为两厂合并更有利于业务发展,那把县电机厂并入曙光厂,就是分分钟的事! 让电机厂的职工住进曙光厂的家属院,以后要是真的合并了,职工们不但不用搬家,连抵触情绪都不会有! 这个叶厂长的算盘打得太精了! 叶满枝猜不透汪厂长波澜起伏的内心活动,她只是想趁机帮家属院找找租户而已。 833厂占了安阳县半个县城,几千个家庭离开后,县城空了一小半。 那么多空房并不是说租就能租出去的。 虽说福利房的租金比公租房低很多,但是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要是租给县电机厂的职工,能对业务有帮助,那就不算吃亏。 她觉得这是双方互惠互利,汪厂长却怀疑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两人的脑电波完全不同频。 可是,生意还是要做的。 汪厂长怕他们狗急跳墙,真的使出两厂合并的招数。 于是,在心里挣扎片刻后,他果断道:“叶厂长,半年的回款周期太长了,在我们厂肯定行不通。这样吧,这次300个电机的尾款,可以延期半个月支付。至于以后的合作方式,我还得回厂里跟同志们讨论一下。” 叶满枝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提出延期付款。 这是天上掉馅饼啦? 她愣愣地问:“汪厂长,那家属院的筒子楼,你们需不需要啊?” “不用不用,”汪厂长坚定拒绝,“职工大多有自己的住处,厂里就不瞎指挥了。” 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他得回去跟自家人关门讨论一下。 叶满枝将汪厂长一路送到厂大门,望着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她转身便去车间找雷万元。 他们之前真是错怪汪副厂长了。 先入为主地以为人家是来催款的,不料人家竟然是来通知延期付款的! 连福利房的便宜都没占。 汪厂长人还怪好的嘞! …… 雷万元是个性情中人,听了叶厂长的转述后,感叹道:“这也算患难见真情了!既然电机厂办事仗义,那咱也不能不讲究。三百个电机的尾款,咱们尽量想想办法,下个月给人家支付了。” 叶满枝笑问:“那先买卡车,还是先给电机厂付尾款?” “……”雷万元被她问得一噎,想想只有一辆车的车队,含含糊糊道,“卡车要买,尾款也得给人家付了。” 两人在车间外面聊车的时候,工会主席曲知音夹着一沓文件走过来,停在两人身边问:“雷厂长,叶厂长,厂里抓生产的同时,是不是也得关心一下工人们的业余生活?” 雷万元最怕见到工会的人,工会每次组织活动都要厂里拨款。 他留着钱还有大用处呢。 叶满枝主动接茬:“那肯定的呀,曲主席,工会要组织什么活动?我一定积极参加!”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活动,”曲主席说,“咱们厂男多女少,而且有很多未婚的年轻人,大家的家庭生活,也是党委和工会应该关心的吧?” “工会想组织联谊活动吗?” “对,不少未婚职工的父母跟工会反应,希望组织能给这些年轻人介绍对象。厂里的未婚男女挺多的,这么多年都没能看对眼,估计是没什么戏的,不如跟外厂的未婚年轻人组织一次联谊,大家相互认识认识。” 雷万元其实不太想组织这个。 搞联谊就跟相亲似的,男职工多的单位要负责花钱组织活动。 雷万元倒不是心疼钱。 好吧,他就是心疼钱。 但他觉得这种联谊活动的效果非常有限,费劲组织一次活动,能促成一两对都算好的。 大多数人都是去凑热闹的。 男领导的反应冷淡,曲知音就将目光放到叶满枝身上。 组织这种活动还得看女同志的。 叶满枝不负她的期望,格外支持道:“这个主意好啊!我觉得工会可以多组织这样的活动!咱们厂有文化宫,场地都是现成的,除了花点电钱、出点人力,其实没什么开销。把大家组织到一起,丰富一下业余生活,这多好啊,曲主席我支持你!” 她当然要支持啦! 她的秘书小周同志还是未婚女青年呢。 先前去家属院调研的时候,她碰到了周如意的妈妈,人家还拜托她给如意介绍个合适的对象呢。 叶满枝自己的年纪也不大,没啥做媒经验,如意要是能在联谊会上跟人看对眼,来个自由恋爱,那就再好不过啦! 雷万元说:“叶厂长,你想得太简单了,联谊的男女能干坐着嘛?不得吃点糖果、花生、瓜子,喝点汽水吗?” “哈哈,想吃啥喝啥,就让大家自己买呗。我觉得咱们厂的年轻人,在婚姻市场上其实很有竞争力。你想啊,咱们厂的职工,无论男女都有住房,以前没有的,最近也有了。国营大厂的铁饭碗,有房,福利待遇好,这条件多好呀!” “到时候咱让厂门口的商店,在文化宫里摆个柜台,卖点冰糕、冰棍,再另外采购点汽水、花生、瓜子什么的。谁想吃,就自己花钱买。这活动要是组织好了,兴许不但不用花钱,还能让咱赚点呢!” 她的话说完后,雷万元的态度陡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附和道:“那咱们可以把联谊活动组织得盛大一点,在市里多联系几个单位,多给年轻同志一些选择。” 叶满枝是党委副书记,可以代表党委,与工会一起组织联谊活动,顺便联系几个条件好的单位。 * 她喜欢凑热闹,对组织这类活动特别有热情。 去工人文化宫与吴峥嵘汇合的路上,还在寻思,能联系哪些单位的工会来参加活动。 她按照约好的时间赶到文化宫,远远就瞧见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 叶满枝快步跑过去,在闺女笑开花的脸蛋上摸了摸。 然后,用眼神询问吴大博士,怎么把有言也带来了? 不是说让孩子去老宅看电视转播吗? 吴峥嵘偏头瞥一眼小屁孩,呵了一声说:“偏要跟着。” 叶满枝接过他手里的门票,牵着闺女去门口检票,“宝宝,今天怎么不去太爷家啦?” “哼,”吴玉琢给她一个“休想丢下我”的眼神,得意地说,“电视机太小了,我来现场看演出。” “你怎么知道爸爸要来看演出啊?” 以吴峥嵘的脾气,绝不可能跟孩子主动提这件事。 吴玉琢嘻嘻笑:“我看出来的呀!” 用手肘拐了拐走在旁边的吴峥嵘,叶满枝惊讶地问:“你干什么了?就让她看出来了?” 吴大博士好似丧失了语言能力,半天没说话,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要答案,只好言简意赅道:“我回家换了件衬衫。” 有言怕他炖了大花,所以每次去老宅看电视的时候,都要带上那个鸡笼子。 今天从幼儿园放学以后,他先带有言回家,提上大花的鸡笼子,再乘车去太爷爷家。 想着晚上跟叶来芽有约,还可能在室内脱外套,他就趁着有言抓鸡的时候,将出过汗的衬衫换掉了。 只不过是换件衬衫的举动,没想到被这小崽看出了端倪。 吴玉琢兴致勃勃地跟妈妈分享她的破案经过。 “我爸爸下班回家只脱外面的衣服,从来不换里面的衣服,去跟周伯伯和姜伯伯喝酒的时候,也不换衣服。只有跟咱们一起去看《李双双》和《洪湖赤卫队》,才换过里面的衬衫。所以,爸爸今天肯定要来看电影!我就跟着他一起来啦!” 叶满枝:“……” 她闺女这破案能力太牛了。 虽然不是看电影,但看豫剧也差不多吧。 能被吴峥嵘带过来看演出,全凭有言自身实力过硬啊! 两口子只有两张门票,但吴玉琢的身高没到一米三,可以免票。 于是,一家三口很顺利就检票进场了。 叶满枝买了两瓶汽水给自己和闺女,等待开场的时候,还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姜所长夫妻。 她起身与自家男人的顶头上司打了招呼,重新入座后,她偏头问:“吴所,你们研究所的单身男女多不多?” “没注意。”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叶满枝:“……” 好吧,这确实不是他的风格。 “那年轻人多不多,你总该知道吧?” “还行,20至30岁的青年男女能有30多人。” “我们厂最近要组织联谊会,”叶满枝说,“曙光厂以前是军工厂,厂里也有技术研究小组,跟部队研究所的研究员应该能有些共同语言。你回单位问问,要是有未婚没对象的同志,可以来参加我们的联谊会,找不找对象都行,就是凑个热闹嘛。” 她觉得本厂职工,尤其是女职工相当有竞争力。 仅凭无论男女都有住房这一点,就打败了全市99.99%的单位。 而且能在833那种军工厂工作的年轻人,政治背景都很清白。 这年头找对象,学历其实不太重要,有时候高中生和大学生没啥区别,很多家长要看工作和家庭出身。 所以,曙光厂的未婚女同志们,还是有底气好好挑一挑的。 台上常老师的《花木兰》正式开场,观众席渐渐安静下来。 吴峥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叶满枝便没再多说什么。 吴大博士不是什么热心肠,但是每次都能出色完成组织交办的任务。 所以,小叶副书记对他还是很信任的。 果然,吴峥嵘不负所托,看完演出的第二天上午,就给她来了电话。 1062研究所有14名未婚同志,11男3女,其中有11人自愿报名参加联谊活动。 另有三名男同志一心扑在工作上,暂无谈对象结婚的打算,被姜所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终于意识到了家庭的重要性,最终自愿报名参加了。 叶满枝忍笑与吴所道了谢,另外请他代为转达对姜所长的谢意。 放下电话,她坐在原地笑了一会儿。 没想到研究所的光棍还挺多的。 * 中午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叶满枝瞧见了曲知音,便将部队研究所的未婚同志也会参加联谊的消息告诉她。 “曲主席,咱们曙光厂刚刚军转民,很多单位对咱们还不了解,这次咱把联谊活动办得热闹一点,多联系几个单位。一方面帮助年轻人找对象,另一方面,咱也对外展示一下曙光厂的实力。” 曲知音高兴道:“那可太好了!我尽快组织人手把文化宫打扫出来,好好布置一下场地!” “对,要办咱就好好办,如果需要用钱,你就直接来找我,别去麻烦雷厂长了。” “哈哈,行。” 老雷现在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瓣花,被工会的小干事起个外号叫“雷貔貅”,只能有进账,不能有出账。 正被两位女同志私下嘀咕的雷万元,端着饭盒走过来,对叶满枝说:“叶厂长,我这几天要去一趟中江专区,厂里这边你受累都盯着点。” “没问题。”刚在背后说人的叶满枝心虚地笑笑,主动问,“厂长,你去中江那边干什么啊?” 雷万元说:“我找人联系了中江专区那边的一个机械厂,他们厂有几辆解放牌5吨载重汽车,可能会转手。” “解放牌的车,满打满算顶多用了十年,才用十年就卖啊?” 叶满枝在心里感叹人家的条件太富裕了。 解放牌是56年投产的,哪怕是最老的一批车,车龄也才十年而已。 这样的车放在工厂里还能用呢。 雷万元猜测:“估计是人家想换更好的车了,我先去中江专区实地看看车况,尽快把咱们的车队重新拉起来。” 说起曙光厂的车队,那可真是能抹一把辛酸泪。 最辉煌的时候,厂里有二十多辆卡车,供运科管着的司机足有四十人! 那一溜长长的卡车整天排着队在厂里进进出出,老气派了! 可惜833厂离开时,要用卡车运输设备,顺带着将车队也带走了。 只给曙光厂留了一辆破车。 叶满枝赞同道:“咱们厂的确得尽快买车了,果酱厂招工结束,给工人做完培训以后,马上就能开工。果园没有卡车,咱们运输水果的时候,要用自己的车。” 雷万元一拍脑门,“把果酱厂这一茬忘了,那咱们厂的车队,最起码需要五辆车才能周转得开,还得再采购四辆。” 另外三位副厂长主要负责技术和车间生产,每人各管一摊子事。 而对外联络、到处找钱、买车买设备的活儿,还得落在雷万元和叶满枝肩上。 * 开春以后,天气渐渐回暖,叶满枝吃过午饭,便在厂区里到处溜达。 思忖着能从哪里抠出点钱来。 雷厂长要是真跟人家机械厂谈成了,他们这边必须尽快给出购车款。 这种还能用的二手卡车,不少工厂都抢着买呢! 眼见她越走越偏,周如意提醒:“厂长,那边就是空置的厂房了,没设备也没工人,咱别往那边去了。” 这厂区太大了,有人的时候还好,但没人的厂房和过道都让她心里毛毛的。 叶满枝望着那片沉寂的厂房嘀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空厂房填满了,这些厂房摆在厂里,没有用又不能卖,平时还得派人看守维护,每分钟都有资产在流失。” 周如意宽慰道:“厂子都是慢慢发展的,当初食品厂的厂区也挺空旷的,但是前些年接连合并其他厂的业务,现在厂区的空地全被填满了。” 两人调转脚步,往厂部的方向走。 叶满枝跟她提起联谊的事,笑着说:“咱厂的女职工不愁嫁,这次联谊会可能不止一场,会有不少单位的未婚同志,你到时候多去几场,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周如意年纪不小了,谈起婚事并没有未婚小姑娘的羞涩,实话实说道:“以前着急找对象,是因为家里住不开,想早点给我哥嫂侄子腾地方。但是咱们厂给我分了房子,我有了住处,其实已经不怎么急着结婚了,可以慢慢找个好的。” 叶满枝问:“咱们厂不少女职工都是你这种想法吧?” “差不多,”周如意说,“我隔壁的两户邻居也是未婚女同志,以前是在车间组装半自动步枪的,工资挺高,虽然没结婚,但是自行车、手表、收音机都买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哈哈哈,那也不错呀!我就说咱厂年轻人很有竞争力吧。” 叶满枝在厂区里溜达了一个钟头。 返回办公室以后,她跟周如意说:“如意,你帮我调查一下,咱们厂的那些未婚同志,购买三转一响的人多不多。不用刻意挨个问,有个大概就行。” 周如意不知她的意图,但还是颔首说:“我回家属院问问居委会主任和小组长,各家年轻人是什么情况,谁有自行车,谁有缝纫机,他们比工会还清楚呢!” 小周秘书行动迅速,回家属院跟专业人士打听了情况。 只一晚上的时间就做出了一个大致的统计表。 叶满枝仔细浏览一遍后,拿着那份统计表,去了雷万元的办公室。 雷万元正准备出发去中江专区,外套都穿好了。 “雷厂长,去中江机械厂买车,大概需要多少钱?”叶满枝问。 “旧车应该能多打点折吧,尽量在三万以内拿下来。” 叶满枝将那份统计表递给他,“我仔细想了想,厂里没什么可以变现的东西了,除了出租家属院,只能依靠销售产品。但是咱们目前只有玩具枪正式上市了,出厂价才不到两块钱,指望它买车不现实。” 雷万元问:“叶厂长有什么想法?” “汽枪还在试制阶段,但电风扇已经试制成功了,只要通过评审,就可以面向市场试销售。”叶满枝笑了笑说,“但是即使将电风扇放到商店里,也未必能像三转一响一样,迎来爆发式的销售。” “嗯,电风扇的定价比较高,同样的价格,消费者可能会优先选择三转一响。” “对啊,所以我觉得与其寄希望于试销售,或是出口市场,不如先抓住眼前的机会。”叶满枝说,“咱们厂的未婚职工,有房,工资高,福利待遇好,几乎没什么后顾之忧,所以在生活条件这方面,其实是优于其他厂的职工的。” “不少人在婚前购买了自行车和收音机,很有消费能力。最近厂里不是要组织联谊会嘛,为了表示对这部分年轻人的支持,我觉得厂里应该拿出一点优惠来。比如,在电风扇的试销售阶段,本厂的未婚职工可以以出厂价购买一台电风扇。出厂价与商店的零售价相差六七十块,一部分职工也许会考虑提前采购聘礼或嫁妆。” 第197章 厂工会发布的一则通知, 让曙光厂的家属院热闹了起来。 下班后,年轻人们要么相互串门打听消息,要么成群结队地坐车进城。 所有话题都围绕着本厂的新产品——琴键式台扇。 作为叶厂长的秘书, 周如意最近的人缘仅次于工会干事。 她那个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每天都人来人往。 “我攒了大半年的工资, 想在今年买辆自行车呢。”车间工人吕芳芳说, “但是厂里一发布这个通知, 我又有点犯难了。” “我也是, 关键是工业券不好攒,”站在柜边的何旭应和道, “今年只能买一样, 买了电风扇就不能买手表了。” 吕芳芳问:“如意, 你打算买电风扇吗?” 周如意点头说:“当然要买啊!电风扇的出厂价才145块, 昨天郭东他们去百货商店问过其他牌子的台扇,零售价都在两百多。咱们厂的产品还没经过商业部门核价, 但价格都是大差不差的, 一台电风扇的差价有六七十块呢!”[1] “我就是觉得买电风扇不如自行车和手表实惠, 电风扇每年只用三四个月, 其实扇扇子也行。” 另一人说:“现在刚开春, 你觉得电风扇没什么用, 等到进入三伏天, 每天晚上热得睡不着的时候, 你就该后悔没买电风扇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先买三转一响,还是先买电风扇。 周如意提醒几人, “能用出厂价买到电风扇的机会仅此一次。咱们厂刚转产,没有生产任务,电风扇暂时是计划外产品, 由厂里自己寻找销路。所以才能让工会代表职工,集体采购电风扇。” “但是厂领导要在下个月参加广交会,如果拿到了出口订单,车间马上就要赶生产,到时候再想用出厂价购买电风扇就不可能了。” 吕芳芳喃喃道:“我就说嘛,工会发出的通知,怎么还限定了购买时间是‘试销售阶段’呢!” “对呀,这次的机会多难得啊。家属院离厂区那么近,即使买了自行车,用处也不太大。安阳县离市中心又那么远,骑自行车进城还不如搭乘公共汽车方便呢。” 周如意感觉自己要是不当秘书了,可以转去供销科当业务员,特有耐心地帮大家分析。 “再说自行车的价格一直挺稳定的,除了62年和63年,零售价达到五百多块,这几年一直是160到180块。自行车什么时候都能买,但是以出厂价购买电风扇的机会可就这一次!” 陈霞在吕芳芳的腰上捅了捅,嬉笑道:“自行车对咱的用处不大,你想用自行车就找个有车的对象。到时候咱们这边出电风扇,男方家里出自行车,结婚时也算是两个大件了!” 时下的城市青年结婚,流行采购三转一响。 不过,谁家的新房里若是能摆上一台电风扇,那也是既气派又有面子的。 陈霞已经能想象自己结婚时,在新房的桌子上,摆着一台全新摇头电风扇的场景了。 …… 未婚小青年们讨论得热火朝天。 而一部分已婚职工也在私下打着电风扇的主意。 这天,叶满枝去第一车间参加劳动的时候,便有工人跟她提意见了。 “叶厂长,工会怎么只组织未婚职工采购电风扇啊?我们这些已经结了婚的能不能买?” 叶满枝手上折着玩具枪的包装盒,盒子正面用硕大的黑体字写着“保卫祖国,守护和平”。 将折好的盒子放到旁边,她又拿起一个纸板笑道:“咱们厂的生产能力有限,先可着未婚小青年买吧,有了电风扇,找对象和结婚的时候都能体面点。想买电风扇的已婚职工很多吗?” “那可不,电风扇是咱自己做的产品,质量没得说,万一出了毛病还能拿到厂里修一修。” 出厂价和零售价相差六七十块钱,哪怕职工家里用不上,也可以帮亲戚朋友购买,甚至还可以找机会私下卖掉,赚个三四十块是没问题的。 叶满枝对职工们的心思,多少能猜到一些。 不过,购买电风扇需要工业券,有些家庭可能半年一年才能攒够足够数量。 买了这个就买不了别的。 这就能将一大半人拦在外面。 要是真有人为了赚差价凑足工业券,那人家也算是凭本事赚钱了。 “叶厂长,我们到底能不能买电风扇啊?”职工们继续问。 “先看看工会那边的统计结果吧,如果还有剩余的试销品,再考虑让其他职工购买。” 这几天职工们已经陆续去工会报名了。 叶满枝回厂部的时候,特意去了一趟厂工会办公室。 “曲主席,购买电风扇的报名情况咋样?” “人数比我想象得要多,现在有92人,这些小年轻还挺有钱的,看来结婚的事不用愁了。”曲知音将报名表递给她,“男职工都想买自行车和手表,带出去有面子嘛。而且迎亲的时候还要用到自行车,所以这次报名的男同志没有女同志多。” 叶满枝的目光迅速扫过报名表,果然看到了很多女性名字。 其中好几个都是枪管组的工人。能在弹膛、深钻孔、磨床这些小组工作的女职工,技术都比较细腻,虽然年轻,但有的人已经是三级工了,每月工资在四十块以上。 所以这些年轻女工花起钱来毫不手软。 “挺好挺好,咱年轻工人还挺有战斗力的。”叶满枝笑道,“我跟黄厂长商量了一下,试销售阶段拿出300台电风扇。等年轻职工报名结束后,可以让其他有意向的职工报名。” “那行,到时候还得让财务科的同志配合一下,跟工会一起去门市部那边清账。” 曙光厂不是商业部门,不能直接面向消费者出售商品。 因此,要从厂里的五金门市部走个过场。 * 这次工会组织的集体采购,总共有293名职工报名。 除了53人选择购买118元的直吹台扇,其他人都选择了145元的摇头台扇。 若不是工业券不凑手,报名人数还会更多一些。 电风扇车间那边每天的产量是30台左右,所以,第一批报名的职工,在一周后就拿到了电风扇。 周如意的名字在第一批的名单里,她去取货时,叶满枝也跟去凑热闹了。 五金门市部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职工们一个挨一个地进去交钱、交票,顺便报名字,亮工牌。 门市部的售货员当着大家的面,将每台电风扇都插电试用一下,确定电扇没问题后,大家就可以捧着电风扇离开了。 试制品还没通过评估,暂时无法使用“曙光牌”商标,所以大家捧出门的电风扇上只钉了一块“国营滨江曙光机器厂”的牌子,而且没有外包装。 于是,县城里的很多人都看到了曙光厂的职工,每人怀里抱着一台全新的台扇,成群结队、喜笑颜开地从门市部走回了家属院。 添置一个大件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大喜事。 有的家属特意等在大院门口,见到自家人捧着电风扇露面,便在门口放响一挂鞭炮。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马上跟进。 傍晚的家属院里,噼里啪啦,闹闹哄哄,喧嚣了一个多钟头! 这么大的动静,惹得许多路人围观。 有人停下来好奇地打听:“你们厂还给职工发电风扇啊?” 家属们促狭地回:“对啊,厂里的职工福利。” “乖乖,那你们厂的福利可太好了。” …… 销掉293台电风扇,让曙光厂一下子回款四万多块。 因为这四万块,整个领导班子齐齐舒了一口气。 “正式转产三个月,总算是见到了一点回头钱。”田春山搓搓手说,“这笔钱要怎么花,咱可得好好筹划一下。” 四万块,办不了大事,但很多小事还是能办的! 雷万元靠在窗边抽烟,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说:“300个电机已经用完了,咱先把上次的尾款给电机厂结了,然后跟他们谈一谈之后的合作条件。这回可得在付款周期上好好商量一下,最好能4-6个月一结。叶厂长,你去跟他们谈吗?” 叶满枝建议:“让供销科的程良才去吧。” 供销科销货的水平有待提高,但是当甲方的经验非常丰富。 趾高气扬啦,鼻孔朝天啦,以退为进啦,拿捏人啦,各种谈判技巧手到擒来。 比她有用多了。 雷万元赞成道:“行,程良才会拿乔。” 没人比他更会装大瓣蒜了,应该能帮厂里杀一杀价。 “付了电机厂的尾款以后,还剩三万多,”田春山问,“老雷,这些钱用来买中江机械厂的卡车够了吧?” “够是够了,”雷万元啧道,“但他们那边的报价太高了。那几辆解放卡车是58年买的,当时每辆车花了两万块钱采购,八年跑了九十多万公里。” “那给咱们的报价是多少?” “打个对折,一万块。” 叶满枝觉得一万块还可以,但她不太了解汽车的门道,便没胡乱发言。 康健与她的想法一致,出言道:“如果卡车保养的好,其实一万块也能接受,那不比买新车便宜嘛。” “比新车便宜,但不多。”雷万元捻灭烟头说,“这些年为了促进工农业发展,解放牌卡车的售价一直在降低,58年的时候要卖20000块,现在却只有14500块。”[2] 开了八年的卡车,再怎么维护也临近报废了。 花一万块买辆临近报废的旧车,还不如多加四千块,采购全新的。 “我想让他们按照今年的售价打个对折,大概七千块一辆,但人家那边不同意。”雷万元叹气道,“倒也不是不同意,主要是没法跟上级和职工交代。” 两万的车卖七千,在一些不懂行的人看来,就是贱卖厂里的资产,便宜了外人。 厂领导很可能被工人戳脊梁骨。 听他讲了前因后果,叶满枝提议:“要不咱先买两辆新车?要是订购解放牌的话,两辆车29000块,明年手头宽裕了,咱们再添置新车。” 没有一口吃成胖子的,食品厂的罐头车间也得一点点添置设备呢! 黄河附和道:“多加点钱买新车,至少能用十年。咱先买两辆新车,剩下的钱最好能给电风扇车间添置一些通用设备。咱们人多,设备少,所以电风扇的日产量只有30台左右。入夏之前是电风扇的销售旺季,咱们必须开足马力搞生产。过了9月再提高产量就没什么用了,只能压在仓库里,等到明年再销。” 他是负责分管电风扇业务的。 按照他的本意,最好能将剩下的三万块全部用来添置生产设备,提高电风扇的产量。 但是厂里的运力跟不上,也是现实问题。 他权衡再三,只能先抠出几千块钱买几个通用设备。 * 一场班子会议开下来,刚到手的四万块,转眼就被瓜分一空。 不过,大家心里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紧绷了。 电风扇的出厂价高,利润也高,要是能再来几份电风扇的采购订单。 那不是又有回头钱了嘛! 所以,周末那场联谊会的重要程度,在叶满枝心里升级再升级。 她拨了一大笔款子给工会,让大家好好布置会场,将联谊会举办得越热闹越好。 因此,当吴峥嵘带着单位的十四个大龄未婚男女青年,来到曙光厂的工人文化宫时,心里着实被现场布置震了一把。 大礼堂里灯光璀璨,挂了不少彩色拉花和气球。 搞得跟联欢会现场似的。 这些都是正常的。 而不正常的是,礼堂的左右两侧,摆着十多台电风扇,呼呼地在会场里吹着风。 “小叶厂长,刚开春就吹电风扇,不早吗?” 叶满枝招呼着研究所的小年轻们,让大家随便玩,抽空跟自家男人低语:“难得有这么多工人和干部齐聚一堂,我不是想给电风扇打个广告嘛。你看大家都不脱外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会儿就该出汗了,电风扇能帮助室内空气流通。” 吴峥嵘望向会场里三三两两交谈的年轻人,不禁笑道:“年底要是不给你颁个模范干部称号,我这个家属第一个不同意。” “哈哈,我们厂好像有模范家属的奖项,到时候我帮你争取一下!让你当模范家属!”叶满枝往他身后瞅了瞅,“你怎么把有言和伊伊也带来了?” 吴峥嵘语气挺无辜的,“她俩偏要跟来,我有什么办法?” “你少扯了。”叶满枝在他腰侧拐了一下。 今天周末,他俩都要出门,便商量好将有言送去隔壁周所家里玩一天。 结果,这会儿不但有言来了,周伊也来了。 俩孩子刚才在门口买了冰棍,正一边吃冰棍,一边瞪着眼睛好奇观望。 会场里其实有不少孩子,都是听到风声后,从家属院跑来看热闹的。 吴玉琢和伊伊在这里不算突兀。 叶满枝让她俩跟小朋友一起玩,重新与吴峥嵘站在了一起。 “你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啊?” 吴峥嵘瞥她一眼,“不想跟我站一起?” “哎呀,”叶满枝低声说,“你站我身边,我同事总往这边瞄。” 这是吴峥嵘第一次在她新单位露面,而且研究所一行人全都穿了军装。 他站在自己身边好像自带光晕似的,好多人都往他们这边偷瞄。 叶满枝被瞄得怪不好意思的。 吴峥嵘不动地方,她又不想将人独自扔在这里,便只能继续跟他捆绑站在一起。 俩人像在婚礼上迎客似的,站在门口的位置。 她是东道主,每次有人开门走进会场,她都得跟人家点头打招呼。 如果是本单位的熟人同事,她还得跟对方介绍身边的男人。 当她第十次跟同事介绍“这是我爱人”的时候,吴峥嵘终于满意了,说了句“小叶厂长去忙吧”,便施施然离开她身侧,在会场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叶满枝好气又好笑地嘟囔一句“小心眼”。 她昨晚随口说,联谊会上有不少大龄青年,跟她年纪差不多还没结婚,找对象的心情还挺迫切的。 结果这人抓重点抓到她身上。 刚才跟个花孔雀似的在她身边站了一刻钟。 人家是未婚男女相看对象,她虽然貌美如花吧,但是她是已婚人士,谁会那么不长眼啊? 然而,这世上竟然还真有不长眼的。 她与参加联谊的一部分女同志年纪差不多,打扮得也年轻,乍一看确实容易被误认成联谊对象。 叶满枝打发走两位搭话的外单位男同志,没好意思往吴峥嵘的方向瞧,匆匆跑去找供销科的人了。 她不放心地跟程良才叮嘱:“程科长,你可得跟供销科的已婚同志们说清楚,工作是工作,不许瞎胡闹啊!” 她让供销科参加联谊会,是趁机谈生意的。 要是搞出几段婚外情,传出点作风问题,那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除了曙光厂和1062研究所,现场还有四个单位的未婚职工参加联谊。 这样的国营大单位都比较有钱,有的还有小金库。 兴许能让这些单位的后勤或工会,采购一批电风扇度夏。 “叶厂长,你放心,我已经跟大家强调过好几次纪律了。”程良才低声说,“我刚才跟搪瓷厂工会的同志聊了采购电风扇的事,听那口风,像是想要回扣的。” 叶满枝没质疑他的判断,沉吟片刻后,皱眉说:“咱们这次主要针对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办公采购,工会管管工人的事还行,办公采购未必说得上话。你再找后勤和厂办的人聊聊。” 程良才单手捂住耳朵,阻隔吵人的音乐,提高音量说:“今天环境太乱了,只能跟这些单位的人搭个线,未必能有什么结果。” “没关系,你尽管跟人家搭线,”叶满枝给他吃个定心丸,“人家是来休闲娱乐的,谁也不可能在联谊会上跟你敲定什么。先混个脸熟,上班以后,让大家找机会去这些单位跟进一下。” “行。” * 联谊会进行了大半天,曙光厂工会组织大家唱歌、做游戏,之后还搞了个小型舞会。 气氛整得挺热闹,就是不知道有几对能看对眼。 与成年人相比,吴玉琢小同志堪称进展神速。 参加一次联谊会,人家认识了三个小男孩。 其中一个还想把自己的玩具枪送给小漂亮。 不过,吴玉琢有两把她爸做的木枪,还有一把妈妈单位生产的“国防教育模型枪”。 比他这把神气多了。 她让新朋友把枪自己留着,还保证说:“下次让你看看我的枪!我有两把放哨用的步枪,还有一把铁质手枪,可厉害了!” 小男孩还想问问下次是啥时候。 但吴玉琢见到了爸爸的手势,拉上同样很神气的伊伊,一蹦一跳地跑去跟爸爸汇合了。 周如意的相看进度远不如未成年小朋友,玩了一个周末,认识了两个外厂女同志,男的一个也没聊上。 但周如意的气色很不错,上午就敲门进来问:“厂长,雷厂长的秘书说,雷厂长想去江北汽车厂看看卡车,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叶满枝翻了一下工作安排,好像没啥特别急需处理的工作,于是穿上外套,跟雷厂长一起去看热闹了。 她还从没去汽车厂买过车呢。 在路上,雷万元解释说:“解放牌的汽车需要提前几个月预定,咱先在滨江本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新车。” 叶满枝无所谓地点头。 对她来说,啥牌子的汽车都一样。 反正她就是去凑热闹的。 两人带上技术科长,以及一名老司机,一行四人抵达江北汽车厂。 出面接待他们的是汽车厂的供销科长。 依照惯例,刘科长先带客人去成车仓库参观样品。 介绍性能啊,参数啊什么的。 几个男同志讨论得热火朝天,叶满枝不太关心这些,就背着手在卡车之间来回溜达。 汽车厂在城北,跟曙光厂一样地处郊区,而且面积相当广阔。 目之所及全是汽车厂的车间。 几人参观的时候,车间上方的电灯突然闪了几下便熄灭了。 对此,曙光厂几人都没放在心上,地处郊区就是这样,用电紧张,时不时就要停电半天或一天。 过几分钟,用上自己厂的发电机就好了。 曙光厂也经常停电,所以大家都没说什么。 但是,刘科长是老供销,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客户,鸡蛋里挑骨头的客户他也不是没见过。 所以,他一脸骄傲地对几位客人解释:“等会儿就能来电,不过可能需要几分钟。这两年厂里扩大规模,生产任务也重,以前的发电机有些不够用了。” 雷万元笑道:“扩大规模好呀!说明厂里一片欣欣向荣!” 说完这话,他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人家的工厂都扩大规模了,曙光厂却缩小了好几倍,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刘科长不知他这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反而让眼前的客户吃心了。 继续热情地为几人介绍着面前的卡车。 叶满枝跟在后面,一边琢磨着心事,一边听讲解。 等到刘科长带着司机和技术科长渐渐走远,她趁机将雷万元单独拉过来,低声说:“厂长,汽车厂扩大规模以后,发电机不够用了,但咱们厂的发电机够用呀!833厂离开以后,一大半的厂房都空了下来,其实用不了那么大的发电机,你说咱跟汽车厂换换咋样?一台发电机几十上百万呢!” 第198章 叶满枝的突发奇想, 让雷万元狠狠动心了。 833厂建厂的时候,安阳县还是一片大荒地,城市供电根本就供不到安阳县。 因此, 为了满足上万人的生产和生活用电需求,厂里自己安装的汽轮发电机系统规模非常大, 造价高达上百万。 哪怕城市供电三天两头断电, 也不会影响厂里的日常生产。 这几年供电条件有所改善, 再加上833厂将人带走一大半, 其实厂里已经用不上那么大的发电机组了。 跟汽车厂换一换不是不行。 就是吧…… 雷万元说了句心里话:“这事听起来有点像败家子所为。” 叶满枝:“……” 确实有点像家道中落,变卖家产的。 两人站在卡车旁边相顾无言。 叶满枝整理了一下心情说:“咱们现在主要是发展业务, 要是能跟汽车厂换一换发电机, 没准儿能有几十万的差价。如果真能谈下来, 咱就跟汽车厂要十辆车搞个车队, 剩余的部分变现。” “这是咱们一厢情愿的想法,”雷万元来回踱着步子, “人家有那几十万, 再买一套发电机组也够了吧?” 叶满枝提醒他:“厂长, 你别忘了, 发电机组是国家统配物资, 那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 否则这么大的汽车厂, 卖出去一辆车就能回款一万多块, 他们能没钱买发电机吗?” 国家统配物资有61种。 包括钢材、汽油在内的原材料、燃料24种。 机电产品37种,成套发电机组就是其中之一。 这几年城里新建了不少工厂, 像汽车厂、食品厂这样扩大了规模的也不在少数,并不是所有企业都能及时更换发电机组的。 雷万元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想想曾经的833厂车队, 他也挺动心。 可是,他刚当上厂长就变卖厂里的发电机。 而且人家都是往大了换,他们却换成了小的,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外人曙光厂不行了嘛! 理智上,他知道这样做是有利于曙光厂发展的,但自己心里那一关还是不太好过。 “你再让我想想。” 接下来的讲解,雷万元听得心不在焉,询问了5吨载重卡车的价格以后,便带着人返回了厂里。 他自己消化了两天,又将其他厂长喊来商量交换发电机的可行性。 康健说:“发电机光是外壳就有几千斤,拆装步骤非常繁琐。咱们这个发电机组用了有些年头了,要是继续使用,没啥大问题,但是拆开再重新组装的话,有的零件肯定要更换新的,估计汽车厂的情况也差不多。” 田春山也提到了国家统配物资的问题。 “咱们现在用不上那么大功率的发电机,不代表以后也用不到,要是以后厂子扩大了规模,又需要大型发电机组了怎么办?到时候不但要多花钱,还得排队等着国家计委审批发电机组。” 大家说得比较委婉,大体意思都是反对交换发电机。 日子尚且过得下去,还没走到必须变卖家产那一步呢! 再者,两厂的发电机都是旧的,折旧费怎么算?差价以什么标准计算? 算多了算少了,都会有人不满意。 搞不好还要被工人骂成败家子。 雷万元综合了几人的意见后,建议道:“那就再等等,先去广交会上看看行情,如果能拿到出口订单,咱就一点点攒钱买车买设备。” 反之,就该考虑跟外厂交换发电机了。 也算是给厂里留下了一个退路。 叶满枝问:“那最近还买不买卡车了?” “……” 万一以后要交换发电机,那现在买车不就亏了嘛。 两辆车是零售价,十辆车有批发价,单价相差8%呢,买十辆车能差出一辆车来。 雷万元纠结了一阵,咬牙道:“那就再等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先跟其他单位租车用,广交会结束,看看订单情况再说。” 田春山是生产副厂长,提醒道:“如果真的接到了出口订单,那现有的原材料库存肯定不够。省物资局要在这周召开‘统配物资订购会’,咱们得赶紧组织人手,做好下半年的用料计划。” * 物资订货,对于所有企业来说,都是重中之重,甚至比生产销售更为重要。 计划经济体制下,所有重要生产资料都是由国家统一分配的。 国家计委每年召开两次订货会,一次全年订货,一次预拨订货。 开完全国订货会以后,就该轮到各省市组织企业订货了。 叶满枝在食品厂工作的时候,并没资格参加省里的订货会。 在订货会上预定的都是“国家统配物资”和“部管统配物资”。 而食品厂的原料大多是农副产品,包装用的马口铁和玻璃瓶,都能由滨江市物资局直接拨付。 所以,她还是第一次参加全省统配物资订货会。 省级订货会的会议规格很高,从会议地点就能看出一二了。 普通会议通常是在各单位的会议室,或找个机关招待所进行。 但人家“全省统配物资订货会”,是在友谊宫召开的! 作为全市唯一一家外事宾馆,友谊宫一直是全市最高档的宾馆。 哪怕因为中苏关系破裂,“中苏友谊宫”变成了“友谊宫”,人家的地位依旧超然。 曙光厂这次来了五人参加订货会,除了三名厂长,供销科和生产计划科的科长也来了。 他们要订购的物资包括钢材、生铁、煤炭、铜、铅、铜线、铝线、车床、钻床、铸造设备,反正零零总总有二三十种。 但是,由于曙光厂还没正式接到生产任务,他们的订货数量都是估算的,省里未必能按照他们的要求拨付物资。 所以,几人还得见机行事,随时调整己方的订货单。 大会为期三天,曙光厂一行人从郊区进城,走进会场时,大部分企业的厂长经理都已经到场了。 会场上方挂着“1966年第二季度全省统配物资订货会”的红色横幅。 依照惯例,会议开始后要由领导讲话,传达一下全国物资局长会议的精神啦,强调一下工业学大庆啦,各企业从上到下要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啦。 这都是老生常谈,要是让下面这些厂长经理上台去讲,可能比省物资局长讲得还好呢! 不过,台上的物资局长很快就讲了一件新鲜事。 “在全国物资战线学大庆的会议上,要求各级物资部门建立服务队,把服务工作做到生产建设单位中去。根据会议精神,我省的各专业公司也成立了服务队,很快就会进驻各大企业,上门送单、上门结算,深入供销部门、技术部门、车间仓库,调查研究、反映情况,为生产建设服务,真正做到管供、管用、管节约……” 闻言,台下的一众企业领导立即嗡嗡议论起来了。 台上的领导喊了两次“安静”,都没能让会场里安静下来。 田春山悄声问:“物资局这是啥意思?” 又是调查研究,又是反映情况,还要求节约,是不是要缩减各单位的物资供应啊? 雷万元抱臂说:“还能有啥意思,服务队就是为生产建设服务的。想那么多干啥?” 会场里的议论声太大,物资局长提高音量说:“大家注意会议纪律,哪个单位的同志有疑问可以站起来发言,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话落,会场里安静了不少。 但是没人当出头鸟主动提问。 这个服务队听起来像是给企业服务的,但是很多企业习惯在仓库里预留一部分物资以防万一,要是被服务队摸清了厂里的库存情况,那下次订货的时候,八成要削减一部分了。 会场里出现了十几秒的真空,台上台下都没人发言。 见状,物资局长轻咳一声,准备继续刚才的讲话时,又瞥见会场中间有人举了手。 他点点头说:“第四排有一位女同志举手了,这位同志有什么想问的?” 叶满枝在几百双眼睛的盯视下站起身,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大喇叭。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先唱了一个高调。 “省计委和物资局能组建服务队,深入企业为我们解决实际困难,真的是及时雨……” 其他企业的领导:“……” 还以为有人能反映群众的呼声了,结果来了一个拍马屁的。 台上省计委和物资局的几位领导都笑着点了点头。 就是嘛,省里搞服务队的初衷就是帮企业解决困难。 没想到这些企业领导的反应竟然这么激烈。 叶满枝继续夸夸:“我刚才听孙局长提到,服务队将为企业上门送单,上门结算,这样确实能为企业节省很多时间。如果真的能落实,那服务队可以说是物资部门与我们企业供需之间联系的纽带了!” 孙局长觉得这位女同志讲得挺好,但是夸几句就可以了,没必要占用太多时间,他正想让对方坐下时,又听叶满枝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哦,还有疑问,那请讲吧,大家一起探讨探讨。” 叶满枝问:“省内各专业公司组建服务队,是不是金属材料公司一个服务队,木材公司一个服务队,机电设备公司再搞一个服务队?” 孙局长肯定道:“对,每个专业公司都有专业服务队。” 叶满枝笑着说:“其实我们厂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我相信在座的大多数企业代表都遇到过类似的状况。我们每次提运物资的时候,都要去各专业公司的供应站提货。比如提运钢铁就去金属材料公司的供应站,提运木材就去木材公司的供应站,像我们这样物资需求量大的企业,为了凑齐物资,要开着卡车在全市到处跑,不跑个六七天,凑不全所有物资。” 这样到处跑,不但浪费时间,还很浪费钱。 曙光厂借不到卡车的时候,就租用物资局运输队的卡车。 每吨每公里1毛8。 5吨载重汽车装满的话,一车物资就是每公里9毛钱。 而且空车返回时也要收钱。 这样在市里到处拉货,一个礼拜下来,能跑上百公里,一百块钱轻轻松松就没了。 叶满枝的话引来现场不少人的附和声。 尽管厂里都有卡车,可是到处拉货,的确耗时间又耗油钱。 叶满枝接着说:“就拿我们滨江市来说,各专业公司的供应站很分散,分布在各区,大家得绕着城市到处跑。咱们物资局能不能考虑一下在各区设立综合性供应站?让大家去一个最近的供应站就能将所有原料一起拉回来?” 孙局长认可这个提议,但是短时间内还无法实现。 省物资局下属八个专业公司,都是垂直管理的,各管一摊子业务。 要想让这八个公司合作,着实得费一番功夫。 孙局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模棱两可道:“这个提议挺好,我记下了。” 只说记下了,没说能办,那八成就是不好办了。 叶满枝并没坐下,转而问:“孙局长,成立综合性供应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磨合,没有也不要紧。不过,既然服务队能够提供上门送单和上门结算的服务,那能不能再给我们提供一个上门送货的服务啊?” 孙局长:“……” 你想的咋那么美呢? 货送到供应站还不够,非得给你送到家门口? 叶满枝说:“我们厂的钢材需求量很大,有的时候从钢厂运往供应站的一整车钢材,都是供给我们厂的。但是钢厂将物资运往供应站,由供应站接手以后,再通知我们去取货,无端就增加了一次装货卸货的工作量,也增加了运输成本。要是能从钢厂直接运来我们厂里,再来一位服务队的同志负责送单、跟单,那咱们供需双方不是都方便嘛!” 她这个提议得到了更多人的附和。 “对,这个提议挺好的,如果整车物资都是一个单位的,那完全没有必要送去供应站,直接让供需双方见面就行了嘛!” 上一个提议没答应,要是这个也被否了,未免显得这个刚成立的“服务队”没什么诚意。 连这点事都不能办,那服务队还能办什么啊? 孙局长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这次没拒绝,颔首说:“如果供需双方在同一个地区,且运送的物资只供给一个单位,那可以考虑在服务队员的牵线下,让双方完成交易。具体细节咱们会后再讨论一下。” 闻言,叶满枝带头鼓掌,心满意足地坐下了。 雷万元一边拍手,一边低声称赞:“这个办法好,钢材和生铁最难运输,又重又远。咱现在没有车队,要是能让钢厂将物资送到咱家门口,那真能节省不少租车的费用!” * 会议为期三天,明天才是正经的订货会。 因着有不少企业领导都是从外地来滨江出差的,所以主办方在友谊宫给大家开了客房。 每家企业有一个房间。 曙光厂地处远郊,也跟外地企业同等待遇,得到了一间房。 雷万元把钥匙给了叶满枝,让唯一的女同志留在这里休息。 另外四个男的都住曙光厂家属院,明早可以搭乘厂里的卡车过来。 叶满枝没推却,她还挺想在外事宾馆里住一晚的,何况这房间里真的挤不下四个男的。 会议结束的时候,才下午三点。 叶满枝回客房参观了一圈,人家不愧是严格按照苏联标准修建的外事宾馆。 室内有厕所和淋浴,还有电话机和收音机。 她拿起听筒拨给吴峥嵘,第一通电话没人接,第二通是他的通信员接的。 叶满枝压抑着激动心情,留言让吴所给她回个电话。 一刻钟后接到吴峥嵘电话的时候,她兴奋地说:“吴峥嵘,我住进友谊宫啦!你一会儿接有言放学,赶紧一起过来,咱今晚在这里洗澡!” 吴峥嵘好笑道:“都住进友谊宫了,你怎么只惦记洗澡?” “哎呀,人家这淋浴蓬头哗哗的,比咱家那个大多啦!我感觉应该特别好用!”叶满枝催促道,“你快带有言一起过来,机会难得,让孩子见见世面!” 友谊宫的准入门槛太高了。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十年前,当时跟吴峥嵘一起来友谊宫参加时装晚会,第一次见到了吴家的长辈。 工作十年,她才有了一次机会住进友谊宫。 下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她带着参会证,跑去宾馆门口,将这父女俩接了进来。 他俩提前回家拿了换洗衣物和照相机,土包子吴玉琢进入一楼大厅,就强烈要求跟门口的迎客松壁画合影一张。 “等我爸爸把照片洗出来,让我太爷太奶看看。” “你太爷太奶已经来过了。”叶满枝牵着她上楼。 “那就给我姥姥姥爷、车车哥、球球哥看看。”吴玉琢回身牵她爸的手,“爸爸,咱们在哪吃晚饭啊?” 吴峥嵘无情戳穿她,“我让你在家垫一口,你嚷嚷着不饿,不就是想出来吃饭吗?” 小吴队长嘴硬道:“我那会儿就是不饿!” 将换洗衣服放回客房,一家三口打听着去了二楼的餐厅。 叶满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在这吃饭还得要外汇券啥的,他们就去外面找个国营饭店解决晚饭。 但是,看了她的参会证以后,服务员小姑娘说,只需要交钱即可,连粮票都不用交。 毕竟是外事宾馆,偶尔还要接待波兰冰球队、朝鲜考察团啥的,外宾可交不出粮票。 在外吃饭还要注意影响,即便可以随便点菜,夫妻俩仍然很克制地只点了两道菜。 然后将主食换成了面包,还点了两份小蛋糕。 把菜单交给好奇的小朋友,叶满枝得意又小声地跟两人说:“这里挺气派吧?” 吴峥嵘捧场道:“跟着小叶厂长沾光了。” 小吴队长情绪拉满,双手捧着下巴惊叹:“这里比广州的宾馆还好看!墙上挂着好多画,吊灯亮晶晶的,还带着吊扇!” 她只在广州住过宾馆。 参照物略少,但她觉得广州的宾馆已经很好啦! 叶满枝闻言望向天花板,果然看到好多吊灯上面居然是带着吊扇的。 她回想着自己房间里的布置,不确定地问:“咱们的房间里有电风扇吗?” 两位吴姓同志的记性都出奇的好,异口同声道:“没有。” 服务员将他们点的两道菜送上来,叶满枝舀了一勺焖罐牛肉给肚子咕咕叫的小崽,而后偏头问男人:“你觉得把我们厂的电风扇卖给友谊宫咋样?” “……”吴峥嵘回想了一下在联谊会上见到的电风扇,肯定道,“能卖进来当然好,这里是全省最大的外事接待单位,省市两级甚至全国性的会议,经常在这里召开。每天有不少外地的同志入住,如果能将电风扇卖给友谊宫,那广告效果肯定很不错。” 叶满枝兴致盎然道:“对呀,不但外地同志能见到我们的电风扇,以后出门推销的时候,还可以说,‘滨江友谊宫用的就是我们的电风扇’,那多有档次啊!” 吴峥嵘有时会很佩服叶来芽的工作热情,看得出她是真的热爱这份工作。 “先吃饭吧,”他将牛肉推过去,“吃饱了争取早日将电风扇卖进友谊宫。” 吃饱喝足的三人在友谊宫里四处参观,然后回房间试用了那个蓬头很大的花洒。 大蓬头的效果果然比家里的好。 吴峥嵘在两位女士的鼓舞下,决定回去将自家的淋浴蓬头改进一下。 * 叶满枝心里惦记着将电风扇卖进友谊宫,次日在会场见到供销科长程良才的时候,她先询问了最近电风扇在机关单位和各大招待所的销售情况。 “市工会采购了22台摇头台扇,滨江汽轮机厂的招待所有意向采购,但是还没正式敲定。”程良才说,“几家招待所的态度都比较含糊,估计还得磨一磨。” 叶满枝问:“咱们最近在友谊宫开会,能不能跟友谊宫的同志联系联系?将咱们的电风扇卖进来?有了友谊宫帮咱们背书,再去其他单位推销的时候,也能更轻松一些。” 程良才摇摇头说:“昨天会议结束以后,我特意在友谊宫里参观了一下,他们这里餐厅和会议室都安装了吊扇,只有客房里没安装吊扇。所以我昨天找了友谊宫的采购,想把咱们的电风扇推销过去。” “不过,咱们曙光牌是新牌子,而且没有定时和调节风速的功能,在功能上不如其他牌子的电风扇丰富。友谊宫这样的外事宾馆,什么设备都要选购最好的,当时就摇头拒绝了。” 电风扇的项目上马仓促,又着急参加广交会,技术组只开发了基本功能。 对比市面上的其他电风扇,比如三百六十度摇头扇啥的,功能确实略显单薄。 听了两人的对话,雷万元遗憾道:“要是能将电风扇卖进友谊宫,让全国各地的同志都有机会见到曙光牌,那广告效果肯定不一般。不过,咱也得从自身找找原因,回去以后让技术小组尽快改进一下功能,最起码要跟市场上的平均水平看齐。” 叶满枝靠在椅子里嘟哝:“一时半刻拿不出新产品,人家要是实在不想采购咱们的电风扇,索性就送给他们几台好了。白送的总不会不要吧?” “一台电风扇上百块,”程良才咋舌道,“真的白送啊?” “咱别送太多,送个三五台还是送得起的。花几百块钱,把电风扇放进友谊宫的客房,就当给咱曙光牌电风扇提高档次了。” 第199章 以曙光牌电风扇的性能和知名度, 若想拿到友谊宫的采购订单,纯属痴心妄想。 与其绞尽脑汁找门路走关系,还不如大方一点, 送几台电风扇给人家试用。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雷万元洒脱道,“想借用人家的名气, 当然得有所付出。但咱是国营单位, 产品是国家的, 不是咱说送就能送的, 总得想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否则财务那边不好做账。 即使只计算成本价,五台电风扇也要五百块呢! 订货会还没开始, 曙光厂的五人走到会场门口, 商量着如何将电风扇免费送出去。 田春山问:“能不能借一借领导的名头?” “哪个领导?” “不知道啊, 这友谊宫不是接待过不少领导嘛, 咱选几个大领导住过的房间,就说这电风扇是为了纪念某某领导下榻, 赠送给友谊宫的。” 雷万元搓着下巴, “被你这么一说, 那些客房就像名人故居似的。” “嗯, 有点那个意思, 这办法行得通不?” 叶满枝说:“我觉得能行得通, 但是友谊宫是外事宾馆, 前些年接待的都是外宾, 这几年才开始接待全国性会议和省市大型会议的参会人员。中央的领导要是来咱滨江考察,一般会住在省人委的接待宾馆, 不住这里。” “那还是算了,”雷万元嘟哝,“那些外宾咱都不认识, 有啥可纪念的,听起来虚情假意的。” 几人谈话的间隙,程良才独自出去转了一圈,一刻钟后回来透露道:“我刚才跟会堂餐饮科的人打听了一下,友谊宫最近还要举办两场会议,一个是‘市下乡回乡知识青年代表会’,另一个是‘市工农群众学□□著作第三次代表会议’。咱能不能在这两场会议上想想办法?” “第二个会议挺好的,”雷万元笑道,“为了预祝工农群众学习著作圆满成功,咱曙光厂可以赠送给友谊宫五台电风扇。” 这种会议一天就能结束,参会人员肯定不会在友谊宫留宿。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给人家赠送电风扇。 叶满枝吝啬道:“还是送三台吧。” “没关系,既然送了,咱就大方点,直接送五台!” “不是,”叶满枝冲田春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觉得田厂长的主意不错,咱们确实可以借一借领导的名头。花园饭店是省人委的接待宾馆,大部分领导来滨江都会住在那里。咱们能不能给花园饭店也赠送三台?” 到时候无论是外事宾馆的龙头,还是政府接待宾馆的老大,全都能用上他们曙光牌电风扇! 免费送出去六台电风扇还能接受。 但是,送十台的话,成本高达上千块,叶满枝心里怪不舍的。 雷万元还是那番话:“既然送了咱就大方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两家宾馆都送,每家送五台!让他们好好给咱曙光牌打一打广告!” 虽然这次赚不到钱,可是光是想想自家产品能摆进全省最高档的两家宾馆,几人内心便难以抑制地感到激动。 订货会结束以后,曙光厂立刻着手安排赠送电风扇的相关事宜。 友谊宫和花园饭店都是经营了近十年的宾馆。 自开业以来,他们采购过不少产品,也由上级划拨过一些物资。 可是,被地方国营单位免费赠送产品的好事,两家宾馆还是头一回遇见。 白给的东西不需要花钱,而且是工人阶级的一片心意,他们没有不要的道理呀! 是以,雷万元上门沟通得异常顺利。 两家宾馆的态度十分明确——送吧,送多少我们要多少,来者不拒! 叶满枝在这件事上有点小心眼儿。 她总担心厂里送出的电扇会被宾馆的相关人员私自密下。 毕竟这几台电风扇不是大宗采购,财务那边连个账目都没有,人家接收了赠礼以后,是否要摆在客房里,全凭领导一句话。 不摆出来的理由也是现成的——要保证所有客房的服务水平一致,只在五个客房里摆放电风扇,那让其他客房怎么办? 因此,以防自家产品肉包子打狗,叶满枝决定组织一个隆重的赠送仪式! 他们最先赠送的单位,是刚有过交集的友谊宫。 五台电风扇被五名车间工人捧在怀里。 每台电风扇的大脑袋上还绑着一个大红花。 另有两名工人举着红色横幅走在后面,横幅上书——“预祝滨江市工农群众学□□著作第三次代表会议圆满成功!” 厂文艺宣传队的几名骨干,进入友谊宫大门后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 不但引来了路人和工作人员的围观,还成功将坐在办公室里的宾馆经理招了出来。 陈经理没料到曙光厂送几台电风扇会弄出这么大的排场。 瞧见雷万元以后,他热情地与对方握手说:“欢迎欢迎!感谢曙光厂支持我们服务战线的工作!” 雷万元开怀笑道:“这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一点心意,将曙光牌电风扇送给友谊宫,也预祝大会圆满成功,将学习著作的群众运动推向一个新高潮!” 他振臂一挥,示意工人们把电风扇交接给友谊宫的同志。 等到宣传科长拍下赠送画面后,叶满枝喜气洋洋地笑问:“陈经理,能不能让我们宣传科的同志,去客房里拍几张相片?回到厂里以后,我们要将相片贴在宣传栏里,为工人们展示这次的赠送成果!” 捧着免费电风扇的陈经理能说不行吗? 按照商场里的零售价计算,五台电风扇价值一千多块钱。 一千块不是小数目,人家只提出了拍相片的要求,这让他怎么拒绝? 于是他爽快道:“行,咱们直接将电风扇放进客房,让宣传科的同志去客房里拍照吧!” 叶满枝早就跟宣传科长说好了,不要吝啬胶卷,进了客房以后使劲拍。 因此,宣传科长一进门,便将全景、局部,还有电风扇旁边印有“友谊宫”字样的便签本,全都收进了镜头里。 把一盒胶卷咔嚓完,她才满意收工。 * 给两家宾馆送出十台电风扇以后,厂领导们都在关注事情的后续进展。 他们不打算让这件事见报,送东西的时候,没有邀请记者。 所以,尽管场面搞得挺热闹,外人却并不太了解内情。 供销科全员出动,揣着新鲜出炉的客房相片,去各大机关和企业招待所,再次推销电风扇。 推销说辞也变成了——“友谊宫和花园饭店的客房里,使用的就是我们曙光牌电风扇。” 这两家宾馆是省内的行业龙头,他们都用上了曙光牌电风扇,似乎昭示着曙光牌有什么过人之处。 之前还在犹犹豫豫的汽轮机厂招待所,被供销副科长付萱说动,从曙光厂采购了24台电风扇。 订单数量不多,但厂领导班子可以放心了,白送的十台电风扇起了作用,说明他们这个决定是没错的。 两款电风扇通过市工商局、工业局和外贸局的联合评审,已经被商业部门采购,进入了滨江市八家百货商店的电器柜台。 叶满枝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有没有百货商店的补货电话。 周如意笑着说:“才放进商店一周时间,现在又不是夏天,电风扇的走货量哪有那么大!” “说的也是。” 叶满枝表面上被她说服了,心里却仍是悬着的。 每家商店只采购了7台电风扇,这都过去一周了,商店里的客流量那么大,不至于连7台电风扇都卖不出去吧? 她心有怀疑,周末的时候就想去商店实地考察一下。 “宝宝,我一会儿要出去逛街,你跟我一起去不?” 吴玉琢一手握着铲子,一手拿着罐头瓶子,左右为难道:“我跟伊伊约好了,去地里抓虫子喂鸡。” 为了充分发挥小吴饲养员的才能,吴峥嵘在自家院子里重新搭了一个鸡窝,叶满枝买了三只能下蛋的母鸡放进去。 算上没啥用的大花,家里一共有四只鸡,全由小吴饲养员负责喂养。 听说母鸡吃了虫子以后,下的鸡蛋更大,吴玉琢最近经常给三只小母鸡抓虫吃。 人家还借用太爷爷的阅览证,从省大图书馆借了一本《家禽饲养》,准备科学喂养。 叶满枝在她的小脸蛋上摸了摸,怜爱道:“那行吧,宝宝,你还是跟伊伊去抓虫吧,别耽误你的正事,中午去你芳芳姨家吃饭啊!” 吴峥嵘去参加战友聚会了,她也要出门,只能让小崽去隔壁周所家吃饭。 将小吴饲养员托付给振芳嫂子,叶满枝便放心地出门了。 八家商店分布在全市各区,她先去了离家最近的市第五百货商店。 电器柜台前的顾客不算少,有随便看看的,也有倾听售货员讲解的。 叶满枝越过那些挑选收音机的顾客,径直走向电风扇柜台。 台扇都摆在货架上,她一眼就看到了曙光厂的产品。 位置不太好,直吹式和摇头式,都摆在货架最下面一排,与柜台的高度差不多。 这个高度很容易被售货员的身体挡住。 “同志,”叶满枝招呼售货员,“我想买电风扇,哪种电风扇卖得最好啊?” 女售货员给她介绍了一款落地风扇,“上海华生牌的336元,能摇头,调节风速,还能定时,这款是卖得最好的。” “三百多块啊?”叶满枝做出囊中羞涩的样子,“有没有便宜点的?” “台扇比落地扇便宜,”售货员指向货架第二排的两款台扇,“广东钻石和上海华生的都不错,一个232元,一个235元,价格差不多,都有调节风速功能,就是颜色不太一样,看你喜欢什么颜色吧。” 叶满枝指向那两台被冷落的曙光牌电风扇,笑着问:“这两台的价格怎么样?” “直吹扇161元,摇头扇201元。不过,这两款电风扇的功能比较基础,没有调速和定时功能。” 叶满枝犹豫道:“反正都能吹风,买个便宜点的就行吧?” “呵呵,两百块都花了,不如再加三十块,买台最先进的。”售货员笑道,“之前有不少人买了便宜的,回家以后又后悔没买功能更全的,再想来换货已经换不了了……” 巴拉巴拉巴拉,话里话外都是在推销两个外地牌子。 叶满枝不禁腹诽,曙光牌刚上市一个礼拜,一个商店连七台电风扇都没销掉,哪来那么多后悔的顾客? 这售货员不是睁眼说瞎话嘛! 她没在这里逗留太久,又抓紧时间去了第六百货和第七百货。 这两个商店的售货员没有拐弯抹角地贬低曙光牌,但是曙光牌的货架位置仍然不理想。 对于这种状况,她满腹狐疑。 按理说,曙光牌是滨江本地品牌,价格又很实惠,应该是商店的主推产品呀! 虽然功能上欠缺一些,可是,架不住它便宜啊! 尤其是直吹扇,与最贵的台扇相差70块钱呢! 对那些想省钱的年轻人来说,直吹扇是个不错的选择。 周一上班,她去了一趟供销科,跟两个科长说了自己的发现。 “你们知不知道商店那边是怎么回事?” 付萱说:“我昨天去第一百货商店蹲点一天,这个季节购买电风扇的顾客确实少,但并不是没有。昨天是周末,我数了一下,总共有7人开票买了电风扇,其中6人根据售货员的推荐,购买了华生和钻石牌,只有一人图便宜,买了咱们的直吹式台扇。” “售货员为什么一直给顾客推荐外地货?”叶满枝问。 程良才猜测:“是不是这两个牌子给售货员回扣了?” “不可能吧,”付萱不以为然道,“这两个是外地牌子,厂家距离滨江那么远,怎么可能大老远跑来滨江,给每个商店的售货员塞回扣。” 再说这样做的风险太高了。 保不齐就被人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 “那售货员们为什么那么卖力推销外地牌子?”程良才问。 付萱:“……” 她也说不好。 办公室靠门的位置,有个小干事举手说:“科长,我这几天在商店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先说说。” “好像是因为这些外地牌子的利润太低,商店不赚钱,所以市物价委批准增加地区差价了。钻石牌和华生牌现在的价格,都是在原本零售价的基础上,加价8%的结果。” 闻言,叶满枝借用供销科的电话,给市商业局的熟人拨了过去。 对方在电话中证实,确有其事。 商品售价要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包括长途运输的费用。 如果按照这两个牌子在上海和广东本地的零售价定价,滨江这边商店的利润太低了。 所以,年初那会儿物价委批准了增加地区差价。 叶满枝蹙眉放下了听筒。 不知对方的出厂价是多少,但是增加地区差价以后,外地牌子的利润八成要比曙光牌的高一些。 这才能让几家商店一起主推另两个厂家的电风扇。 叶满枝抱臂倚着桌子,直接在供销科组织了一个讨论会。 “咱们一起集思广益,看看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付萱说:“其实咱们滨江本地的企业,与外地企业相比,还是有优势的,要是产品坏了,随时可以拿到咱们厂里来维修,外地厂家肯定做不到这一点。我最近去几家招待所谈业务的时候,不但拿着友谊宫和花园宾馆的客房照片,还跟人家说,如果产品出现质量问题,可以免费上门维修。这几天一下子拿到3笔工厂招待所的订单,总共120台呢!” 程良才忍不住笑道:“电风扇车间那边可是放过狠话的,咱厂这产品质量,二三十年都不带坏的,根本没有维修的机会。” “但是咱不说,顾客怎么知道?”叶满枝支持道,“我觉得付科长这个思路不错,咱们得想办法让顾客了解曙光牌的优势。虽然功能没那么齐全,但咱质量过硬,而且终生保修!” “真的终生保修啊?” “保啊,”叶满枝无所谓道,“车间那边不是说二三十年都没问题嘛,那咱就自信点,只要不是人为破坏的,咱都能修!” 程良才担心道:“商店想卖利润高的产品,就怕售货员不帮咱宣传呀!” “要不咱们在每台出场的电风扇上贴个大字报,”业务员孙洁提议,“写上‘军工品质,三十年质保,终生免费维修’?” 叶满枝不知道这样是否能见效,她迟疑问:“要不咱先试试?” “试试吧。”付萱想了想说,“咱先写几份大字报,给那八家商店送去,贴在库存的电风扇上看看销售效果。”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供销科从各科室召集写字好的同志,忙活了一下午,写出50张大字报。 第二天上午就送去了八家百货商店。 小干事们按照科长的叮嘱,嘴上抹了蜜似的跟商店的领导说好话,然后进入人家的库房,亲手将大字报贴了上去。 孙洁留了一个心眼,贴完大字报以后,并没立即离开。 她在第二百货商店的楼上楼下转悠了好几圈。 隔了一个小时以后,她又跑回电器柜台查看情况。 结果就发现货架上刚贴好的大字报不翼而飞了。 她忍着一肚子气,好声好气地跑去询问售货员:“赵姐,我之前贴的大字报怎么没了啊?” “哎,”赵姐目光躲闪道,“那么大一张纸贴在上面,把货架和产品都挡住了,顾客选购的时候多不方便啊!” 孙洁拿人家售货员没辙,只能返回厂里反应情况。 叶满枝听了汇报以后,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 机关单位和招待所的采购数量有限,要想提高产量和销量,还得依靠广阔的零售市场。 但人家售货员想主推外地产品,这是他们无法左右的。 就像这次的大字报,他们前脚贴上去,人家后脚就能撕下来。 她总不能像程良才说的那样,给人家送回扣吧? 那成什么了!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又出门去了雷万元的办公室。 介绍过情况后,她说了自己想出的办法。 “我以前在煤炉厂工作的时候,遇到过跟眼下差不多的情况。产品摆放位置不好,顾客不了解新型蜂窝煤炉子,售货员又没时间帮顾客介绍,所以,产品放在供销社好几天,一个都没卖出去。” 雷万元好奇问:“那你们当时用了什么解决办法?” “当时我从厂里找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大姐,让她去供销社蹲点,帮供销社销售煤炉子。那个大姐是在下班后兼职的,所以每卖出一个煤炉子,由我们厂和供销社各给这个大姐一分钱奖金。” 雷万元问:“你想从咱们厂派人去商店站柜台?” “对,”叶满枝说,“我想从厂里挑选八个能说会道的同志,去商店帮咱们推销曙光牌电风扇。” “咱们厂这边肯定没问题,反正车间工人的工作不饱和,挑八个人去站柜台也没什么,工资还是从咱们厂里领。但是,”雷万元怀疑道,“商店那边不一定能同意吧?” 人家想卖利润高的产品。 而有经济能力购买电风扇的顾客数量有限,顾客买了曙光牌,就不会再买其他牌子。 让曙光厂的售货员去商店帮忙推销,其实还是有损商店经济利益的。 商店经理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恐怕不会愿意他们将人派过去。 八家商店,送八个售货员,他们得跟八个商店经理交涉。 这年头找人办事,绕不开饭局酒局,那可是个大工程。 “我看咱们还是想办法走一走商业局的门路吧。”雷万元沉思片刻说,“我联系一下商业局的熟人。” 叶满枝在自己的人脉名单里,挨个划拉了好几遍。 没找到那种说话特别管用的。 下班之前,她往滨江学院的女生宿舍打了一个电话,将林青梅约了出来。 两人约在市商业局对面的国营饭店见面。 甫一见面,林青梅就揪着她的耳朵说:“为了帮你办事,我要冒着多大的风险啊!” “哈哈哈,别担心,明天让我家吴峥嵘跟你家小孙同志喝个酒,帮你解释解释!” “我都结婚生娃了,还得帮你约前任暧昧对象!”林青梅插着腰说,“我今天要点十个菜,吃穷你!” “你俩当初只是一起跳交谊舞而已,有什么可暧昧的,顶多算是熟人吧?”叶满枝倒了杯茶给她,“你今天可劲儿点菜吧,吃不了还能兜着走。” 她们今天约见的是市商业局的计划科长。 当年也是林青梅的交谊舞伴之一,只不过他俩跳舞的时候,人家还不是商业局的科长。 这位刘科长是今年才提拔上来的。 两人等了没多久,便等来了按时赴约的刘科长。 对方刚坐到椅子上就直言:“叶厂长,饭我先不吃了,局里晚上还有个学习会,所有人必须出席,我是抽空跑出来的,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见他不是虚客套,叶满枝与他握了手后,也直奔主题说:“刘科长,我们曙光厂想开办一家电器门市部,最近准备送一批售货员去市里的各大百货商店学习学习,当个实习售货员啥的,咱商业局这边能不能帮我们安排几个人?” “多少人啊?” “七八个吧,实习售货员的工资由我们曙光厂负责,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给几家商店交一点委培费什么的……” 第200章 从第一百货到第八百货商店, 都归滨江市百货公司管理。 而滨江市百货公司是商业局的下属专业公司。 叶满枝请刘科长办的这件事,就像请厂长往车间的班组里塞几个学徒工,还是不要编制、能干活、倒找钱的那种。 “叶厂长, 只有这一件事?” “对呀,这一件事对我们来说就是千难万难了。” 刘科长讲话很和气, 慢声细语道:“叶厂长, 这么点事, 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 不必大动干戈组织饭局。” 叶满枝面上带笑,暗自腹诽道, 要是没有青梅从中牵线, 你知道我是哪个呀! “局里每个季度都有对基层营业员的培训, ”刘科长说, “你们把门市部营业员的名字报上来,到时候与其他人一起分到各大百货商店跟着师傅学习。” 叶满枝不放心道:“我们厂的门市部以后要专营电风扇, 能把我们安排去电器柜台吗?” “可以, 营业员培训都是根据专营业务进行分配的。”刘科长看了眼手表说, “具体细节咱们回头电话联系吧, 我先回局里开会了。” 叶满枝没再挽留, 与林青梅一起将对方送出了饭店。 等人走远后, 她挎着青梅的手臂说:“幸好你当年叱咤各大单位的交谊舞会, 要不然我还真找不到能说得上话的人。” 林青梅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这关系能用你就用吧,再过几年可能就用不上了。” “啥意思?”叶满枝拉着她回桌吃饭。 “我明年毕业可能会留校当老师, ”林青梅起开汽水盖子,递给她一瓶,“我要是不回文化局工作, 这些机关单位的关系渐渐也就淡了。” 叶满枝震惊道:“你要当老师?真的假的?” “有可能,我还在考虑呢,前几天系总支书记刚问过我。” 叶满枝分配到工业厅的第二年,林青梅被单位推荐,以调干生的身份去滨江学院上大学了。 她俩都属于学习不咋地,但组织能力还不错的。 林青梅甚至比叶满枝还能折腾,叶满枝当年只在班级里当了班长,但她已经混成政治系的学生会主席了。 “你不是说喜欢文化局的工作嘛,”叶满枝想起她之前说的话,“你还说毕业以后要回去当副局长呢!” 林青梅翻个白眼,“当副局长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局里有好几个大学生,也没见谁当上副局长啊!大学每年有两个寒暑假,比在文化局盼着过节放假舒坦,还方便我照顾家里。” “那倒是。”叶满枝感叹,“你家小孙大夫好像比吴峥嵘还忙呢。” 吴峥嵘从事科研工作,单位就在家门口,虽然工作忙,但他能合理安排时间,不耽误每天接送孩子。 而小孙同志是青梅从一众追求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浓眉大眼,又高又帅,在省医院的急诊工作,急诊工作忙是出名的。 “也不光是他工作忙的原因,”林青梅低声说,“我们系去年有两个师兄被分配去高中当政治老师了。我虽然是调干生,但局里明年未必还有编制让我回去。政策一年一个样,万一回不去,就得等待统一分配。政治不是什么稀缺专业,毕业生很多,要是被分去中学当政治老师,那我还不如选择留校,这样更稳妥一些。” “我看你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没准儿以后能混个校长当当呢。不过,你当了老师,还能涂红嘴唇、画眉毛吗?”叶满枝笑问,“我今年去广州,是不是不用给你带口红和眉笔了?” 她每次出差,无论是去北京、上海,还是广州,都要给青梅带很多东西,除了手表和照相机,还带过不少雪花膏、口红和眉笔。 “怎么不能画呢!”林青梅从包里掏出这次的采购清单给她,“广交会上要是还有其他不要票的便宜货,你也帮我带点。” 叶满枝笑眯眯地答应,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各自的学习生活和工作。 饭后一起去电影院看了场《林海雪原》。 直到女生宿舍快要落锁了,二人才意犹未尽地道别。 * 在叶满枝寻找外援的时候,雷万元也找到了商业局的一位副局长,还跟人家喝了一顿酒。 他觉得物价委增加的这个地区差价,很影响本地工业的发展。 不是不能有差价,但你一下子提高8%,利润比本地产品高出一大截,那让我们本地企业怎么跟人家竞争? 副局长还没给他准话,不过,叶满枝这边得到了刘科长的确切消息。 曙光厂可以派人去滨江市百货公司参加营业员培训,到时候会按需分配到各大百货商店学习。 叶满枝将这个消息告知厂里,让人事科在厂内张贴公告,组织招聘售货员。 凡是口才好、形象佳、有亲和力的同志,不限性别、年龄、学历,均可报名。 武科长听着她的要求,犯难道:“叶厂长,商业局的培训顶多两三个月,咱们曙光厂除了一个五金门市部,就没有其他需要售货员的地方了。如果售货员只是临时工,那职工们未必愿意去。” 一走好几个月,再回来,原来的岗位早就被人顶替了。 叶满枝说:“厂里最近准备向区商业局申请,扩大五金门市部的规模,除了销售五金件,还会增加两个柜台,销售曙光牌的其他产品,到时候会增添两名售货员。” “这才两个名额,剩下的六个怎么办?” 叶满枝摆手说:“人事科先把公告贴出去,要是条件开得太好,让职工们一窝蜂地报名,咱们选人也是麻烦事。就这样,条件不上不下,两天内尽快招满八个人。” 人事科行动迅速,当天午饭前就把招聘公告贴在了布告栏上。 将吃过午饭走出食堂的职工全都吸引了过去。 “陈霞,你以前不是想当售货员嘛,这次的机会正好啊!” 陈霞盯着语焉不详的告示内容看了好几遍,踯躅道:“咱们厂的门市部没多大,能用到八名售货员吗?万一培训结束以后,不要那么多人,那我又得回车间。而且这上面也没说工资待遇什么的。” “既然要招八个人,那肯定是有用处的,你想那么多干嘛?”吕芳芳指着最后一行字说,“你看这上面写了,同等条件下,按照报名先后顺序录取。你再犹豫下去,人家八个人就招满了!” 售货员是这年月里顶顶好的职业。 往柜台里一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作清闲,还有机会购买商店内部的残次品。 谁家要是有一个售货员,那在亲戚和邻里之间绝对是香饽饽。 陈霞以前就想去县供销社站柜台,可惜她那时候头上染了虱子,为了彻底清除虱子,她妈把她的长头发剃了。 供销社嫌她留着寸头,形象不好,没录取她。 后来833厂招学徒工,她顶着寸头去应聘,反而被招进来了。 陈霞又望着布告栏踌躇了一会儿,眼见有人往厂部那边去了,她狠狠心,不再去想蒙着一层纱似的工作前景,撒丫子就往人事科的方向跑。 她一路飞奔,超过了前面的四五个人,等她喘着粗气来到人事科门口时,前面已经排了六人。 她是第七个! 紧接着第八人也排在了她身后。 武科长让其他人在外面等候,先将前八个招进办公室。 六女二男,形象都处于合格线以上。 他与八人依次谈了话,除了一位大嗓门的男工人,因为太过聒噪被他刷了下去,其他人看样子都还算合适。 将门外的第九个人递补进来,这次招聘就算完成了。 从张贴告示到招聘结束,总共只用了两个小时。 叶满枝来到会议室的时候,赞叹道:“人事科这工作效率可太高了!” 她也没想到俩小时就能将事情搞定。 “咱先讲讲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叶满枝笑着对八人说,“从后天开始,大家会被分配去八家百货商店的电器柜台,培训时间不超过三个月。” “在此期间,大家的工资由厂里发放,而咱们的八名同志,在跟着师傅学习之余,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售货员,向顾客推荐咱们曙光牌电风扇。” “八家百货商店会有销量排名,除了第一百货的客流量格外高,其他七家的客流都差不多。所以,第一百货的成绩打个对折以后,销量排在前两名的同志,可以在培训结束后进入曙光厂的五金门市部当售货员。而其他同志则会返回原来的工作岗位,如果以后供销科有用人需要,就会先从咱们这6名同志中择优录取。” 八个人默默听着叶厂长的介绍,只听前面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拔凉拔凉的。 八选二,那竞争也太激烈了。 折腾一趟的结果,还是返回原来的工作岗位。 不过,听到最后一句时,几人的心里又敞亮了起来。 去供销科工作也不错呀,到时候工人编就有机会转成干部编了! 但是,叶厂长这番话里,最关键的内容,其实还是“择优录取”。 无论是当售货员,还是供销科干部,都要看电风扇的销售情况。 以防有人觉得条件太苛刻,不想当售货员了,叶满枝给大家留了一个台阶。 她语气真诚道:“有的商店距离家属院比较远,要是有哪位同志觉得地点太远,不方便照顾家里,就跟厂里直说,人事科可以选择其他人替补。” 能在看到公告的第一时间,跑来人事科报名的人,其实都很有判断力和行动力。 所以,等了两分钟,会议室里并没人举手退出。 叶满枝高兴地给大家鼓鼓掌,笑着说:“那就让供销科的程科长,为大家介绍一下推销过程中的注意事项。” 程良才也没当过售货员,他哪知道什么注意事项。 只能凭最近积攒的销售经验说:“咱们曙光牌,与其他牌子的电风扇相比,有三个比较明显的优点。第一是价格便宜,对于那些预算不高的顾客,咱们曙光牌是首选;第二是操作简单,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插上电就能用,不用调节风速、定时什么的,老人小孩都能操作。” 即将上岗的售货员们:“……” 把功能少,说成操作简单,难怪人家能当供销科长呢! “第三就是咱们是军转民企业,技术水平高,产品质量过硬,承诺使用三十年,终身质保。只要不是人为破坏的,所有故障都可以免费维修。这是那些外地牌子无法保证的。大家可以围绕这三点做做文章。” …… 经过供销科的简单培训,八名售货员很快便被分去各大百货商店,正式上岗了。 陈霞去了第七百货商店,最初分配工作的时候,她被分到了体育用品柜台。 听到这个分配结果,她整个人都懵了。 不是说好了卖电风扇吗?被分去体育用品柜台,她还怎么推销产品? 她硬着头皮,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与人事科长讲了半天的好话,才如愿与一位男同志调了岗,有惊无险地转去了电器柜台。 曙光厂的领导班子,都在关注这次“打入敌人内部”的效果。 最初的几天,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叶满枝还以为自己去广交会之前听不到好消息了。 但是,打入敌人内部的第四天早上,供销科接到了第一百货商店的补货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下单,再采购15台直吹扇和10台摇头扇! 次日下午,第三和第七百货商店也要求补货20台直吹扇和10台摇头扇。 三家商店总计补货55台! 雷万元拍着桌子笑道:“好好好!这还只是三家商店的成绩,再过几天,估计另外五家商店也要补货了!幸好这些天一直没停工,赶紧联系车队,咱这就给商店送货!” 黄河吐槽:“只有一辆车,叫什么车队,通知司机送货就完了。” “我就乐意叫车队!”雷万元牛哄哄地说,“等咱们在广交会上大卖特卖,我要买十辆卡车!叶厂长,康健,你俩这次去广州,可得加把劲儿啊!乡亲们都在家等着好消息呢!” 叶满枝和康健的肩上压力倍增,但面上都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 小叶厂长参加完外事纪律培训以后,要去广州出差。 而吴大博士比她晚出发三天,也要出差,目的地是上海。 爹妈同时离开,这可把吴玉琢气坏了。 一家三口,走了俩,她咋办呀? 小吴队长先跑去找最好说话的叶厂长。 “妈妈,你去广州出差能带着我不?” “宝宝,妈妈是跟着领导和同事一起走的,带不了你呀!”叶满枝把闺女搂在怀里亲亲脸蛋,“你跟太爷太奶住在一起,顶多半个月爸爸就回来了。” 广交会要举办一个月,她一走就是四十天。 而吴峥嵘是去上海那边协助完成什么攻坚项目的,这种工作一般都归期不定。 但吴博士对项目难度心中有数,很肯定地承诺半个月就能回来。 反正他说半个月,叶满枝就无脑信了。 “去了老宅那边,你能看电视,还不用上幼儿园,多好呀!” 孩子一旦被送去吴家老宅,上幼儿园的可能性非常低,所以叶满枝干脆地拍板不用她上幼儿园了。 随便跟吴爷爷学点什么都行。 吴玉琢瘪着嘴不高兴,“我还想去广州看看良宇哥哥和良宸呢!” “你可以写信给他俩,我帮你捎带过去,”叶满枝提醒她,“你刚当上小队长,还得好好表现呢,你可别忘了,上次去广州好几个月,儿童团团长就不让你当会计了!” 去广州的时间太长了,确实容易丢掉工作。 吴玉琢独自琢磨了一会儿,又跑去书房,趴在写字台上商量:“爸爸,我能跟你一起去上海不?” 她爸爸只去上海半个月,她跟着一起去,应该丢不了工作。 吴峥嵘没说能不能带着她,头也不抬地问:“我跟妈妈都不在家,你也不在家,那梨花和葵花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可以送它们去我太奶奶那里,或者交给芳芳姨。” “人家都有事情要忙,哪有时间天天给猫狗喂食?”吴峥嵘觑着她问,“家里还养着一窝鸡,你走了以后,那几只鸡怎么办?” “就让我太爷太奶喂呀!” “他俩没养过鸡,你就别指望他们了。”吴峥嵘最后总结道,“你是咱家家禽养殖业的中流砥柱,大花它们还需要你呢。” “我我我……” 小吴队长的眼圈越来越红,最终成功被她爸气哭了! * 叶满枝跟着省外贸局的队伍出发那天,吴玉琢小同志还在单方面跟她爸冷战。 同样是出差不能带孩子,叶满枝得到的是闺女的依依惜别,而吴博士只能得到横眉冷对待遇。 小叶厂长认为,这就是两人工作方法的区别。 她这个厂党委副书记,在说话办事上还是很有水平的。 嘻嘻。 时隔一年再次来到广州,叶满枝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横幅上“出口商品交易会”的前缀从“第十七届”变成了“第十九届”。 她身边的同事,也从食品厂的余幽芳,变成了曙光机器厂的康健。 康健是第一次参加广交会,也是第一次来广州。 他跟叶满枝一样,中学学的是俄文,但他学的是哑巴俄文,能看懂俄文技术资料,专业名词都能背出来,轮到日常交流就歇菜了。 所以,这次在羊城宾馆的开幕酒会,他并没去参加,只有叶满枝陪着轻工业品组的组长一起出席了。 一回生二回熟,去年参加酒会的时候,她全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跟邻座和对面的几位外商聊天。 这次她总结了经验,与同桌的客商聊得差不多,酒足饭饱以后,便端着酒杯起身,去跟去年的老客户们打招呼。 去年跟她签过大单的几个客商里,有好几个是欧洲那边的中间商。 就比如西德的那位米勒先生,采购浓缩果汁的同时,还能弄来果汁生产线。 这样的中间商什么生意都做。 所以,叶满枝广撒网,将酒会上所有面熟的老客户都招呼了一遍。 其中最热情的莫属俄裔英国客商伊万诺夫先生。 伊万诺夫热情地与她握手:“叶,上一届大会,我怎么没见到你?” “上次我去学校进修了,没来得及参加广交会。” 她去年秋天正在省委党校的理论骨干研究班学习呢。 “而且我今年变换了工作单位,以前我是卖罐头的,”叶满枝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玩笑道,“现在我是卖枪的啦!” 伊万诺夫惊愕道:“你们可以出口军火了?” “哈哈哈,不是热武器,是射击比赛使用的汽枪!” 闻言,苏联老大哥开怀大笑。 “伊万诺夫先生,”叶满枝笑着说,“我现在卖汽枪、玩具手枪、电风扇和苹果酱,咱们是老朋友了,你要是有这方面的客户,可以介绍给我,佣金不会少的!” “好的,叶,我会帮你留意的。” 叶满枝不知这些人里是否真的有人会给自己介绍客户,毕竟距离上次合作已经时隔一年,仅有的那点利益交情早就淡了,而且这些人大多是采购食品的。 但她还是尽量将每个能记住姓氏的客户都招呼了一遍,争取帮曙光厂拿到订单。 不用多,有一份订单就算她没白费功夫。 这次广交会的规模比去年大了一倍,客人也比去年的多。 酒会结束后,大家还观看了中央歌剧舞剧团表演的歌剧《阿依古丽》。 叶满枝经常跟吴峥嵘一起看文艺演出,但正经听歌剧还是第一次。 她不由在心里感叹,出差就是好,总能让她见到新世面。 广交会正式开幕,最初的几天基本没什么订单。 尤其是机械和轻工业品,下单的客商寥寥无几。 叶满枝有了去年的经验,心里还能稳得住,但新人康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每天都说,“怎么还不开单啊?” 其实,并不是没开单,只是曙光厂还没开单而已。 他俩被分到轻工业品展厅当业务员。 这个展厅对叶满枝来说也挺新鲜,所以她这几天一直东瞧瞧西看看,见到了很多新玩意。 展厅里有一种万能电动缝纫机是第一次被允许出口,据说这种缝纫机能达到世界先进水平,可以绣出三百多种花样。 叶满枝喜欢自己做衣服,对布料啊,缝纫机啊,针头线脑什么的,一直很感兴趣。 因此,客商还没试用呢,她先用缝纫机在布料上绣了一只小鸡。 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声音,吸引了不少客商前来围观。 然后她便被组长安排到缝纫机这里,给客商们做演示了…… 只一天时间,就签了两份一万英镑的订单。 周日的上午,康健跑到缝纫机旁边,低声说:“叶厂长,你别光给人家卖缝纫机呀!也想想咱们曙光厂的货要怎么办!” 叶满枝安慰他:“这种事别着急,轻工业品单价高,没有食品好卖,咱们再等等!” 康健急道:“别等了,刚才有一家电风扇厂开张了!签了7000多英镑的订单!” “真的啊?” 叶满枝坐不住了。 要是所有电风扇都不开单,那还能说是时机没到。 这会儿其他厂的电风扇已经卖出去了,那就不是时机的问题呀! 在两人私下交流的时候,办公室那边又传来了掌声。 康健跑去打听消息,没多久便一脸郁闷地回来说:“又签了一单落地扇!” 叶满枝站起身,在会场里转了好几圈。 主要是看电风扇展区的情况。 然后,她转回来跟康健小声嘀咕:“要不按照咱俩之前的计划试试?” “会不会被其他厂家骂啊?” 他俩其实早就商量了一个主意,但心理包袱太重,这几天一直没下定决心实行。 “哎呀,你想想厂里的上千张嘴!”叶满枝像是说给他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骂名咱俩背了!” 康健与她交换个眼神,英勇就义似的点点头,与她一起前往电风扇展区。 他俩没干什么过分的事,只是给货架上的好几台电风扇插上了插头。 顺便打开了开关。 每台电风扇单独吹风的时候,看不出什么问题。 可是,这会儿同一排的五台电风扇同时工作了,有摇头的,也有直吹的。 被曙光牌电风扇一对比,其他电风扇抖得就有点明显,跟得了脑血栓后遗症似的…… 200-210 第201章 北方还没到吹电风扇的时节, 商店货架上的电风扇大多只是摆个样子,并没接通电源。 除了功能不同,曙光厂还没发现各家电风扇在质量上有什么差异。 直到叶满枝和康健来了广交会。 作为交易员, 他俩要跟大家一起布置和熟悉轻工业品展厅。 康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牌子的电风扇,就想趁机研究一下其他厂的产品, 以便改进自家产品的功能。 上手提起第一台电风扇的时候, 他就“咦”了一声。 “怎么了?”叶满枝问。 “同样大小的底座, 这台的重量比咱们那台轻多了。” “所以人家的利润更高, 定价也更低呀!”叶满枝理所当然道,“我早就发现了, 没增加地区差价之前, 外地电风扇只比咱们的贵十块钱, 但人家有定时和风速调节功能。咱们要是也开发了这两项功能, 零售价绝对不止230块。” 康健不太服气地说:“咱曙光牌的用料扎实啊,底座全是铸铁的, 当然要重很多。” 叶满枝认可他的说法, 但还是要考虑市场的接受能力。 于是就一边往货架上摆放商品, 一边低声介绍了二战结束后, 工业管理领域出现的一种科学方法——价值工程。 “那时候某国消防法颁布了一项新规定, 以防涂料溶剂引起火灾, 工人给产品上涂料的时候, 必须在地上铺一层石棉板。” 康健问:“那石棉板岂不是立马就脱销了?” “对啊, 而且价格大涨!”叶满枝继续道,“当时有人认为, 大家购买某个产品,并不是单纯要这个产品,而是需要产品的功能。所以, 就想出了用石棉纸代替石棉板的办法,石棉纸同样能防火,价格也更便宜。” 叶满枝谨慎地用“某国”代替了“老美”,给人家普及了一番,在保证功能的前提下,降低成本的“价值工程”。 “消费者买电风扇就是想吹风降温的,咱把底座和叶片做得那么重,成本太高了。” 康健心里很不是滋味地说:“厂里制定设计方案的时候,要考虑摇头扇的安全性和稳定性,用铸铁底座,不至于让风扇翻倒或抖动。” 叶满枝心想,反正已经生产出来了,他们还得把这批产品卖出去。 节约成本的事,等他们回到厂里再说吧。 她随手为每台电风扇都插上电源,按下开关,然后来回按动不同的按键,确保每个样品都能正常工作。 “咱们这样挺好的,其他电风扇肯定不如咱们的稳定!” 本是自我安慰的一句话,可是说完之后,叶满枝和康健却双双愣在了原地。 康健望着面前这排同时工作的电风扇,语气飘忽地说:“它们好像真的不太稳定啊!” 他伸手按下几台电风扇的风速按钮。 用最低档风速的时候,大家表现都不错,除了摇头时有点噪音,并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随着风速一档档调高,电风扇的大脑袋也逐渐出现了抖动的情况。 风速越高,抖动越明显。 而且所有电风扇,无一例外,都有噪音。 这个意外发现,一下子就让两人兴奋了。 康健压抑着激动心情说:“你看吧,咱军工产品的质量,就是比普通民用品高出一大截!无论摇头还是直吹,曙光电风扇都没有抖动和噪音!” 曙光厂军转民还不到半年,但是在转产这条路上遇到的沟沟坎坎一个接一个。 之前电风扇销售情况不佳,其实让他们这些搞技术的人都挺失落的。 他们向来自视甚高,以技术和质量为傲,没想到新产品上市以后会被其他牌子压着打。 望向面前这排轻轻抖动的电风扇,康健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扬眉吐气的畅快感! 若论质量,还得看曙光牌的! 当天下班后,两人拟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准备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新发现。 不过,这几天他俩一直按兵不动,一方面是因为广交会前半程的成交率比较低,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另一方面,他俩还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搞这种小动作,难免要得罪其他厂家。 一旦被人发现,九成九要被人骂娘。 今天,眼瞧着其他厂家接连开单,他俩才不得不痛下决心,牺牲小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将所有台扇都打开以后,叶满枝和康健做贼似的望向四周,确定没人关注他俩,又心虚地收回目光。 四目相对,康健宽慰她:“咱们这样也是逼不得已嘛。” “嗯,这不是没办法嘛。” 他俩真是没办法才这样做的! 电器的定价规则与罐头的不太一样。 以防口岸之间打价格战争抢客户,全国所有同类罐头都是同一个出口价,无论谁签单,大家都有机会拿到任务,吃上大锅饭。 可是,电风扇是按照功能定价的。 有摇头功能的是一个价,有定时功能的是一个价,有定时和风速调节的又是一个价。 客商订购时,如果指定采购有复杂功能的台扇,那曙光牌根本就沾不到光,想体验一把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根本没机会。 …… 就在两人站在货架前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有位个子很高的非洲大兄弟溜达了过来。 叽里咕噜问了一串什么,他俩一句也听不懂。 展厅里配了能讲各国外语的交易员,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只要喊来相应的交易员即可。 但他俩刚把电源插上,就来了一个大兄弟,这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嘛。 康健不会说外语,却有肢体语言。 他先咔咔咔把所有能调节风速的电风扇,调到最高档。 等到其他风扇全都抖起来了,他再指指曙光牌摇头扇,握着机身晃了晃,又比了一个大拇指。 意思是这台电风扇质量最佳。 大兄弟再次叽里呱啦发问,康健实在听不懂,只好喊来会说英文的交易员帮忙。 展厅里没几个正经买货的客商,叶满枝和康健就光明正大地站在旁边,听人家谈生意。 康健太想把货卖出去了,眼见对方指向曙光牌的次数最多,却迟迟不肯下单,他抬起手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然后“biu~biu~”两声。 又跟英文交易员说:“罗浩,你告诉他,这台电风扇最便宜,厂家以前是生产步枪的,技术过硬,质量好,一台电风扇保证能用三十年以上!” 罗浩将内容转述给大兄弟。 不知是被最便宜的价格,还是能用三十年的保证打动了,这位非洲客商竟然还真的下单采购了150台曙光摇头扇。 每台单价28英镑,总计4200英镑! 看到大兄弟点头的时候,叶满枝和康健都激动地暗自握了一下拳。 可算是开张啦! 而罗浩请人去小圆桌签字之前,随手将几台风扇的风速调低,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康健被那一眼看得没啥底气,偏头问:“叶厂长,这罗浩是不是发现了?” “嗯,谁给客户演示的时候,会将所有电风扇的风速调到最高啊?” 他俩这行为有点太刻意了。 不过,大兄弟签单,可以说是因为质量好,也可以说是因为价格便宜。 管他呢! 两人吃到了甜头,便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依旧照着这个办法卖货。 之后的几天,他们吸取第一次的经验教训,小心翼翼地鼓捣,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叶满枝跟组长提了建议,为了让客户了解电风扇的功能,应该将所有电风扇的开关打开。 四月份的广州,白天的最高气温能达到27-29度,在室内可以吹一吹电风扇。 组长觉得她的建议有道理,便同意了。 康健不会说外语,他这个交易员主要起到技术解说的作用,所以空闲的时间比较多。 电风扇平时就以低速运转,有客户走到电扇展区以后,他就溜达过去,将风速都开到最大,给人家演示。 演示着演示着,曙光厂就签了一份180台直吹扇,以及一份120台摇头扇的订单。 三天时间每天一单,而且金额都不超过5000英镑,其实不算特别突出的成绩。 可是,此时还只是广交会的前半程。 观望的多,下单的少。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每天签一单,每单都是曙光牌,难免引人侧目。 于是,在第四天还想继续鼓捣的时候,他俩碰上了一个硬茬子。 给曙光牌当对照组的电风扇中,有一个牌子叫红星牌,由红星机械厂生产。 红星厂的主营业务是涡轮增压器,他们厂的厂长在机械展厅当交易员,平时很少来轻工业品展厅。 与自家副厂长聊天时,听说曙光牌签了三个订单,而且人家是军转民的产品,质量确实不错,他便决定过来看看曙光牌有什么与众不同。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产品有啥与众不同,他暂时没看出来,但是这个曙光厂的厂长,倒是挺与众不同的! 上一波客商离开后,陈厂长上前几步,将自家电风扇的风速调低。 “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他皱眉说,“给客商介绍曙光牌,你把其他电风扇都打开干什么?” 康健签了几笔订单,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已经对事情暴露有了准备。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客商选购商品,不将电风扇都打开,人家怎么选啊?这几天电风扇一直全天开着。” 陈厂长是个暴脾气,瞪着牛眼问:“你那是正经卖货吗?介绍就好好介绍,开个低档或中档风速就可以了,你把所有电风扇的风速都调那么高有什么用?” 康健理直气壮地回:“电风扇有高速功能,我当然要给客户演示呀!那高档键又不是摆设!” “呵呵,演示完了,其他牌子的电风扇一台也没卖出去,这几天签单的全是曙光牌!” “客户要买啥,那是客户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 两个厂长在这边争执起来,很快便引来了其他人的关注。 轻工业品组的许组长听到动静以后,并没上前协调。 两个厂长吵架不算什么,他还见过两个口岸的厅长和局长吵架呢! 每届广交会都强调全国一盘棋,但每年都有人为了拉客户吵架,他早就习惯了。 叶满枝还在给客户介绍万能电动缝纫机,将人送走以后,急忙跑去声援己方队友。 “这位同志,有话好好说,你喊那么大声,不是让客商看笑话吗?” 陈厂长讥诮道:“要是不大声一点,我们就要成笑话了!我就说嘛,曙光牌怎么能连着三天签单,原来是用了这种见不得光的损招!” 叶满枝从来不怕吵架,不客气地回:“我们曙光厂只来了两个人,而且不会说外语,这几天的订单都不是我们负责签的。人家客户选购什么产品,是客户的自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跟大家说说,曙光牌用什么见不得光的损招了?我们不怕人说,你尽管告诉大家!” 不嫌丢人你就说呗! 陈厂长确实不好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自家生产的电风扇在稳定性上略差一筹,扇叶高速旋转时有抖动现象。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他背着手哼道:“我不用跟大家说,说了你们也不会承认。” 双方不是一个省内的企业,下次打交道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撕破脸就撕破脸。 他让自家的副厂长在电风扇展区守着。 如果康健又想故技重施,用其他牌子给曙光牌当陪衬,那副厂长就直接挤进去,将风速调回低档或中档。 双方的招数都比较直白,相当于赤膊上阵,近身肉搏了。 要是被兄弟单位知道了,肯定要说他们没水平。 可是,一份出口订单就是上百台电风扇,换算成人民币将近三万块钱。 如果只靠内销市场,那得多少天才能卖出去一百台? 大家都盼着在广交会上清库存呢! 被人死死盯住以后,康健的确不好施展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曙光厂都没能再拿到电风扇的订单。 “你说红星厂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吃晚饭的时候,康健跟叶满枝抱怨。 “被他们那个副厂长搅和了几次,咱们签不成,他们也没订单,反而便宜了别人,真是有毛病!” 叶满枝坐在板凳上喝海鲜粥,呵道:“人家可不是损人不利己。他们虽然没订单,但是这几天签的两单都是有定时和调速功能的摇头扇。客户没指定厂家,等到总公司分配生产任务的时候,他们也可能分到任务。” 反观曙光厂,没有这种产品,连一口汤都喝不到。 从某种角度来讲,曙光厂与其他厂家其实是对立的。 “那现在怎么办?”康健问。 “再想想其他办法吧。”叶满枝安慰他,“其实这几天也不算白忙活,咱昨天还签了3000把玩具枪的订单呢。” 曙光厂的铁质手枪能当国防教育模型,其实仿真度是有点高的。 外形的细节做得非常好,不是普通玩具厂生产的木枪和铁片枪能比的。 所以,进出口公司给产品定价的时候,将曙光厂的玩具手枪单独列出了一个价格。 其他玩具枪的出口价每只不超过30便士,但总公司给曙光厂玩具枪的定价是42便士。 比内销的零售价高出一倍。 刚看到这个定价的时候,叶满枝和康健都很吃惊。 担心定价太高会无人问津。 但是昨天来了一个法国的玩具包销商,他每年有20万英镑的包销额度,看到今年的新玩具以后,没怎么犹豫就直接下单采购了3000把玩具手枪。 康健将空碗放到一边,灌了一口汽水说:“3000把玩具枪的订单,跟45台电风扇的总价一样,那还不如生产电风扇呢!” “玩具枪的利润高啊!这种时候就别挑了,每分钱咱都得赚,厂里还等着钱组建车队呢。”叶满枝说,“而且电风扇有季节性,压库存,占用资金。咱们赚了钱以后,最好想办法转产其他产品。” 康健坐在江边算了一笔账。 “咱们厂电风扇的生产能力是一年一万五千台左右,内销和出口各分一半的话,咱们这次在广交会上至少要卖出去7500台。但之前签的三笔订单总共只有450台。” 叶满枝纠正道:“一年两次广交会,咱上半年能完成4000台的目标就差不多了。” 康健嘀咕:“靠同行衬托的办法,八成是行不通了,要不咱想想别的办法?” “主要是咱俩不会说英文、法文什么的,”叶满枝遗憾道,“否则咱们能跟客户直接沟通,有啥优点咱就直接说,再配合演示,那可就省事多了。” 康健提议:“要不我找个人帮忙写篇英文的介绍词,咱俩把介绍词背下来?” “哈哈,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找几个港岛和东南亚客商呢!” 叶满枝觉得不靠谱,不过,对方的主意也给她打开了新思路。 次日再去陈列馆的时候,她去办公室找了几张纸卡,然后请英文翻译,将她提前准备的内容写上去。 和气生财,她给每台电风扇都写了介绍卡片。 比如,红星牌电风扇,就用英文写了—— 摇头√ 调速√ 定时√ 金属外壳√ 而轮到曙光牌电风扇的时候,她则写了—— 摇头√ 噪音x 操作简单√ 铸铁底座√ 铝合金叶片√ 每张纸卡都挺大,放在电风扇旁边特别显眼。 其他产品的介绍卡片上,清一色全是对钩,到了曙光牌电风扇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大叉。 那好奇的人不得停下瞧瞧是怎么回事嘛。 仔细一看,哦,原来是没有噪音。 叶满枝上午将卡片摆好,见到红星厂的那个副厂长时,直言道;“组长同意摆放介绍卡片了,你们要是不满意,可以自己写一个。” 对方没说什么,点点头便去招待客户了。 而叶满枝一上午都在留心观察电风扇展区的情况,可惜都是看的,没有买的。 直到吃过午饭以后,她在展厅里试骑飞鸽牌的女士自行车时,突然听到康健喊了她的名字。 她将自行车停下,看到康健身边站着一位身穿阿拉伯大袍的中年男人。 她快步走过去问:“怎么了?” 康健脸上难掩兴奋,小声说:“这位客商在询问卡片上的内容,他是讲俄文的!” 叶满枝往那男人脸上瞄了一眼,长相有点像欧洲人,穿着阿拉伯大袍,有可能是在中东做生意的。 她心里一阵激动。 她给缝纫机谈下来那么多订单,但自家这边的订单一个都不是她签的!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来一个能说俄文的客户了! 叶满枝先用俄文试探着与对方问好,听到对方回以流利的俄文,她心里便放心了一半。 在对方的注视下,她将那台曙光牌摇头扇从货架上拿了下来。 很专业地说:“这台电风扇的底座是铸铁的,所以在形状样式差不多的情况下,重量是其他电风扇的两倍多。叶片是铝合金材质,经过一次性冲压技术切割以后,能保证每个叶片的厚度一致,成分分布均匀。”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明显能感觉到对方似乎不是很懂。 其实叶满枝也不是很懂,这是她跟康健商量以后,死记硬背下来的介绍词。 有的名词她不知道,还去找了大会的俄文翻译帮忙。 她其实不想介绍得这么复杂,但是为了展现专业性,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生产这台电风扇的厂家曾是军工厂,在技术和质量上追求卓越,每个零部件都打磨组装得严丝合缝,零件之间的润滑,使用的也不是普通机油,而是石墨高温润滑脂,耐高温,抗氧化,抗腐蚀,不会到处漏油,这才能保证电风扇没有噪音。” 阿拉伯大袍里的男人终于给出了反馈,说了一句:“听起来还不错。” 叶满枝心想,人家可能已经被她说懵了。 于是转而介绍道:“这款电风扇的最大优点就是操作方便、稳定、安全、没有噪音。特别适合老人和小孩使用。尤其适合有小宝宝的家庭,电风扇不会被孩子轻易推倒,没有噪音也不影响孩子的睡眠。” 阿拉伯大袍点点头,又问:“你们用的润滑剂叫什么来着?” “石墨高温润滑脂。” 叶满枝不厌其烦地将其特性又背了一遍。 具体是啥玩意她也没研究,反正听起来就特别上档次。 她觉得中东客商都不差钱,所以没说这台电风扇的售价很便宜,一直围绕机器的性能优点介绍。 康健担心客户对稳定性没有概念,便在红星厂副厂长的死亡瞪视下,按下了几台电风扇的高速按钮。 一排电风扇如愿抖动了起来。 “哈哈哈。” 阿拉伯大袍大笑出声,而后又问了一遍那个润滑剂叫什么名字。 叶满枝知道那个词比较拗口,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低声念着“石墨高温润滑脂”,与两人点点头便离开了。 叶满枝望向康健说:“你看吧,咱们介绍的太复杂了,人家都听不懂!” 康健叹气:“那下次搞简单一点,我以为这样能显得咱更专业,更高级呢!” 两人离开电风扇展区,遗憾地摇摇头。 原以为对方一言不发地离开,这单生意肯定没戏了。可是,临近下班的时候,那位阿拉伯大袍又将另一个阿拉伯大袍带了过来。 这回的大袍是标准的中东长相。 两人交谈时讲的是阿拉伯语,但叶满枝偶尔能听他用俄文说“石墨高温润滑脂”。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时候,阿拉伯大袍突然回头,用俄文问她:“佣金是5%吧?” 叶满枝笑着颔首,心说,那些拗口的介绍词没白背,看来还真有人吃这一套! “穆罕默德先生想采购1000台摇头电风扇,你们再帮他详细介绍一下吧!” 叶满枝找了一个会讲阿拉伯语的交易员接待穆罕默德先生。 难得能抓到一个有钱的大客户,她不想放过机会,便问一旁的苏联老大哥:“中东那边需要汽枪吗?” 她想说我们的汽枪打麻雀特别厉害,可是,人家可能不流行打麻雀。 听说中东有钱人的娱乐活动挺丰富的,她转而说:“我们厂曾经是军工厂,生产的汽枪特别牛,市面上大多数的汽枪都是4.5mm口径的,但我们的是5.5mm口径的,射程在100米以上,打猎用它可厉害了!” 第202章 曙光厂的汽枪, 从定型到生产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上马非常仓促。 产品通过省市联合评审后,他们往市体育用品公司送了20把试销品, 便匆匆赶来了广交会。 叶满枝这几天一直在找机会给客商推销汽枪,但这种产品的受众比较少, 在体育用品里也算是很小众的, 所以大会进程过半, 所有汽枪厂都还没开张。 在体育用品展区徘徊了几天后, 康健跟她商量:“要是拿不到出口订单,咱就把汽枪车间改成电风扇车间, 全力生产电风扇吧?” 叶满枝不太想放弃汽枪的市场, 毕竟这是曙光厂的老本行, 职工连培训都不需要, 接了任务就能开工。 “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也许是咱没找对销路。” 叶满枝瞄一眼两位阿拉伯大袍, 心想, 这销路不就来了嘛! “波波夫先生, 您知道的, 广交会给中间商的佣金只有2.5%, 一个地区的包销商才能拿到5%。”叶满枝压低声音, 语速极快地说, “但您刚才询问的时候, 我毫不犹豫就给了您5%的佣金,足可见我的诚意了吧?” 正常情况下, 如果交易达成,他们要给穆罕默德让利2.5%,但是她承诺5%, 就相当于让波波夫这个牵线搭桥的人,也白拿了2.5%的佣金。 波波夫往穆罕默德的方向瞟了一眼,见他由阿语交易员招待着,便与叶满枝站到外围低声说:“叶,5%的佣金,不会让你吃亏。穆罕默德先生对你们的高温润滑脂非常感兴趣,也许我能给你带来一笔意想不到的大订单。” 叶满枝在心里撇撇嘴。 她主推曙光厂的产品,如果范围再扩大一点,就是轻工业品展厅里的产品。 石墨高温润滑脂是化工展厅的产品,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算什么大订单啊? “波波夫先生,我是电风扇和汽枪厂家的厂长,我只能保证在电风扇和汽枪上给您让利。对于这个展厅以外的产品,我无法保证5%的佣金。” 要是没有佣金,波波夫就是白忙活。 闻言,波波夫没再说什么,微微颔首去找穆罕默德了。 穆罕默德对电风扇的功能和技术特点打听得比较详细,谈了一个多钟头后,签了一份1000台电风扇的采购意向书。 叶满枝还有其他打算,所以,她继续精神饱满,语气热情地招待两位大客户。 双方谈判期间,康健跑出陈列馆,买了一些广州当地的点心,为了照顾对方的饮食习惯,他特意避开了带猪油和猪肉的品种。 叶满枝与客户交谈的时候,小圆桌上便摆好了茶水和点心。 收到对方的眼神暗示,叶满枝默默感慨,为了把产品卖出去,康厂长也要亲自跑腿了。 平时在厂里,这些都是办公室和秘书的工作。 她将客商和阿语交易员,一起请去休息区喝茶吃点心,茶是大会准备的茉莉花茶,但点心,以及正中间的那只烧鸭,都是曙光厂自掏腰包买的。 叶满枝给客人们斟了茶,指着那只烧鸭,睁眼说瞎话道:“听说这烧鸭是用野鸭烹饪的,波波夫先生和穆罕默德先生可以尝尝味道如何。” 阿语交易员好悬没被茶水呛到,哪家店的烧鸭会用野鸭啊? 哪有那么多野鸭给人抓! 穆罕默德吃了一口烧鸭,说了句“味道不错”就没有然后了。 叶满枝观察着客商的反应,心里有点拿不准。 这两位客商与她接触过的外国人不太一样,在她的印象里,外国人都是很外放的性格。 像伊万诺夫那样,偶尔一惊一乍的,感叹词特别多。 但面前这两位,一真一假两个中东人,性格似乎都比较内敛,交谈时音量很轻,话也不多。 好在自家就有个在外从不多话的吴大博士,叶满枝与吴峥嵘相处了十年,已经摸清了这类人的路数。 反正有啥事就直说,遇到他感兴趣的内容,他自然会给出回应的。 “我们这边一般是设陷阱抓野鸡野鸭的,偶尔也有人用汽枪打麻雀,”叶满枝笑着问,“穆罕默德先生,你们那边一般用什么设备打猎?” 听了翻译的话,穆罕默德说:“大多数人会使用猎枪。” 叶满枝暗道,看来人家还真有狩猎的活动。 她接过康健递来的曙光牌汽枪,笑着说:“猎枪不错,但是从成本和安全性来说,其实汽枪更适合狩猎。” 她动作利落地将汽枪折叠又打开,一面演示,一面给两人讲解。 “我手上这把汽枪是在4.5毫米口径的基础上,改进的5.5毫米气缸往复式新型汽枪,在我国是新品,放在国际上也能达到汽枪的先进水平。” 为了来广交会上卖货,她专门找了专业人士——吴博士,提前学习了汽枪的使用方法。 尽管一枪也没打过,但她把大致操作都学会了。 花架子也能唬唬人。 果然,瞧见她花里胡哨的一系列动作,穆罕默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对翻译说了几句。 阿语交易员转述:“给穆罕穆德一把枪,让他看看。” 叶满枝将汽枪递过去。 她感觉这俩中东人似乎挺吃“专业”和“高级”那一套,讲解得越复杂,人家越觉得这玩意有价值。 于是,她把话头递给康健,让这个专业人士给客商介绍汽枪。 康健说:“汽缸往复式的气压高,初速大,射程远,最大射程可以达到110米。而且设有五档保险装置,在装弹的时候拉杆可以停歇,适合青壮年,也适合老年人和力气小的人操作……” 听着翻译的转述,穆罕默德架起那把汽枪,单眼瞄向准星。 见状,叶满枝趁机说:“我们厂以前是军工厂,这款汽枪的瞄准系统就是步枪型的式样,便于调整,射击的命中率很高。” 具体有多高,她也不知道。 反正工程师怎么说,她就怎么介绍给客户。 两人介绍得挺起劲,他们都能感觉到穆罕默德对汽枪是有些兴趣的。 可是,此刻的时机并不好,陈列馆再有几分钟就要闭馆了。 见到附近的工作人员开始收拾东西,穆罕穆德将汽枪递还回来,感谢了叶满枝的茶点便与波波夫一起离开了。 康健抓了抓头发说:“你看这时间赶得可真不是时候啊!今天这顿点心和烧鸭的钱算是白花了!” 广交会上的生意就得一鼓作气,趁着人家最有兴趣的时候签单。 否则等客户深思熟虑、热情减退,那订单八成是签不下来的。 叶满枝将桌上没怎么动过的点心收起来,挺满足地说:“能签一份将近三万英镑的电风扇订单已经很不错了,这一单的利润最起码能给咱凑出半个车队吧?” “哈哈,那倒是,今天这一单,比前面半个月的都高。” 关键是人家指定了曙光牌的产品,1000台电风扇全由曙光厂生产,其他厂分不走。 两人神采奕奕地准备下班,喊上省交易团的另两名同事,大家一起凑份子去吃猪肚鸡和煲仔饭。 团长还在晚上组织了夜游珠江的活动。 * 这份1000台电风扇的订单让两人肩上的压力减轻不少,白天也不再死守着轻工业品展厅了。 时不时能开个小差,去其他展厅逛逛。 叶满枝比较关心自家果酱的销售情况,吃过午饭就去食品组溜达了一圈。 王士虎受她委托,一直帮她盯着呢。 “没有专门订购曙光牌苹果酱的客户,但是今年的苹果酱签了十来单,总公司分配任务的时候,应该能分到曙光厂。” “那也不错呀,全国的果酱厂总共也没几家,广交会还有半个月呢,只要能给曙光厂分配三四笔订单,那我就不用愁了。” 叶满枝对果酱厂的要求其实不高,能收支平衡,养得起职工就行。 小叶厂长挺满意,与王士虎闲聊了一会儿,又慢慢悠悠返回了轻工业厅。 见她终于回来了,康健连忙跑过去说:“我中午看到卢启东跟穆罕默德在一起吃饭。” “在哪儿啊?”叶满枝警觉地问。 卢启东是红星机械厂的副厂长,这几天一直防贼似的防着他们调高电风扇的风速。 康健说:“就在羊城宾馆附近的一家饭店。” “他俩怎么凑到一起去了?”叶满枝皱眉,“一个是咱们的客户,一个是红星厂的副厂长……” “他不会是想撬咱们的墙角吧?”康健担忧道,“穆罕默德只签了采购意向书,如果他改了主意,随时可以选购其他产品。” 签意向书时,还要支付一笔定金,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客户不会毁约。 可是,有两种情况,是有可能毁约的。 一种情况是,在大会最后几天,某类产品突然降价了,降低的金额可以覆盖定金,有些客户就会选择毁约,重新签合同。 另一种情况是,如果客户突然改变主意,想采购更贵的同类产品,那么主办方通常会积极帮客户协调换货,定金也不会有损失。 他们担心的就是第二种情况。 “红星牌电风扇的功能比咱们的多,售价比咱们的高,”康健不放心道,“万一他们劝动穆罕默德改变主意怎么办?” 叶满枝踌躇道:“应该不至于吧?人家签单不就是看中咱们的质量吗?” “不看曙光牌的话,其它牌子的质量也不算差,否则走不了出口的路子。而且红星厂可以在价格上让利,直接给穆罕穆德5%的佣金。”康健说,“我中午只看到了穆罕穆德,没见到波波夫。” 曙光厂也给出了5%的佣金,但是其中2.5%是给波波夫的。 红星厂如果绕过波波夫这个中间商,直接给客商让利5%,生意未必撬不动。 听了他的推测,叶满枝的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万一真的被人撬了单,那他们就是白忙一场,半个车队也没了! “先别着急,让我想想。”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缓神,目光在展厅里寻找着卢启东的身影。 对方正神色如常地接待一个亚裔客户。 另一个当事人穆罕默德也没来要求换货。 可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距离大会闭幕还有十来天呢,只要穆罕默德不签正式合同,那就随时有被人撬墙角的风险。 私下争抢客户的事情屡禁不止,连主办方都禁不住,他们就更看不住人了。 要想把心放进肚子里,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客户尽快签下正式采购合同。 康健想出一个主意:“要不咱俩按照他留下的宾馆地址,上门拜访一下?” “咱俩不会说阿拉伯语,到时候还得带着翻译,”叶满枝郁闷道,“再说,上门能说什么?催人家赶紧签正式合同吗?” 康健说:“他不是想买润滑脂么,最近肯定在化工展厅考察呢,要不咱们去那边跟他偶遇一下?” 叶满枝凝神想了想,半晌后点头说:“也行。” 化工展厅那么大,他们没时间守株待兔。 康健请省交易团的熟人帮忙,如果见到了采购润滑脂的中东客户,就给他们来个电话。 只不过,中东客户都长得差不多,叶满枝白跑了三次以后,终于在第四次见到了穆罕默德和波波夫。 她平复了呼吸后,上前与两人打招呼寒暄。 “波波夫先生,我们要在射击俱乐部组织一场汽枪试射活动,到时候可以邀请客户去射击场试用我们的新款汽枪,您跟穆罕默德先生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吗?” 说着,她还像模像样地送上了一份俄文和一份阿拉伯语邀请函。 看起来特别正式。 邀请函上的活动时间是后天晚上。 外商们在晚上的消遣活动并不多,去俱乐部射击算是一项正经的娱乐活动,国际友人们应该不会拒绝。 穆罕默德对射击和枪支其实是有些兴趣的,看过邀请函后,笑着接受道:“叶,谢谢你的邀请,到时候我会准时出席的。” “好的,后天晚上六点,有司机在宾馆门口等您。”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叶满枝立即返回展厅,与组长汇报了情况。 组织外商参加射击活动其实是比较麻烦的,一是要由大会主任点头同意,二是要提升安保级别,以防出现意外事故。 轻工业品组最初提出活动方案时,上级领导并不想同意。 但是汽枪的销路问题摆在面前,自行车能试骑,缝纫机能试用,足球可以试踢,那汽枪怎么办? 不让客户试用的话,谁会冒然下单? 广交会进程过半,汽枪的订单却一个都没有! 清库存进度0%,到时候他回总公司要怎么交代? 许组长与领导谈了一晚上,最终艰难地拿到了五个客商邀请名额。 活动地点就在本地的射击俱乐部,他们只能邀请最有可能下单的五名客户参加活动。 叶满枝只提了穆罕默德和波波夫的名字,另外三人都是轻工业品进出口公司从往年的老客户里筛选出来的。 正式活动当天晚上,五名客商被大会专用车送到射击俱乐部门口。 为了保证安全,射击场内没准备酒精饮品,只备了茶水和饮料。 叶满枝热情招呼了自己的两名客户后,将两把4.5毫米口径的汽枪递给了两人。 波波夫瞄了一眼问:“这不是你那天展示的新产品吧?” “对,这是射击俱乐部提供的汽枪。” 穆罕默德没什么废话,进入场地后,瞄准靶心便啪啪打出两枪。 远处的工作人员报数:“8环,7环!” 穆罕默德皱了皱眉,似乎对自己的成绩不太满意,调整了一下站姿,接连又打出几枪。 靶子上大多是8环和9环。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位射击经验丰富的。 射击场里满是啪啪的破空声,两轮结束后,五名外商的比分渐渐拉开了差距。 穆罕默德和一位法国客商遥遥领先,两人的成绩你追我赶,咬得很紧。 本来只是一场娱乐放松的活动,因着出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让气氛变得莫名紧张了起来。 第三轮是移动靶射击。 穆罕默德和波波夫使用的仍是射击俱乐部准备的汽枪。 不知是换了移动靶的缘故,还是汽枪不顺手,穆罕默德的第一枪只打了4环,只这一枪就跟法国客商拉开了比分差距。 阿拉伯大袍气愤又懊恼地低咒了几句。 叶满枝觉得对方失误,八成还是场地的原因。 但她是想签单的,就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在对方打出第二枪之前,她将自家那把5.5毫米口径,最大射程110米的汽枪递了过去。 “穆罕默德先生,这把的准星比较适合狩猎和移动靶,您换上这把汽枪试一试吧?”叶满枝补充说,“马丁先生用的也是这款枪。” 马丁是那位法国客商。 闻言,穆罕默德接过新枪,不满道:“你应该早点把新枪给我的!” 叶满枝抱歉地笑笑,心说,要是早点给了你,还怎么让你感受到两把汽枪的差距啊? 射击俱乐部使用的是50米射程的低压汽枪,装弹的过程也比较麻烦。 所以,穆罕默德换上新枪以后,马上就察觉出了不同。 初速确实高,而且瞄准系统比之前那把好用太多了! 穆罕默德用新枪打了两次,第一枪只有5环,找到一点手感以后,第二枪就是7环了。 之后的几枪也发挥稳定,成绩一点点追上了隔壁的马丁先生。 叶满枝属于气氛组的,她跟翻译学习了阿拉伯语的“加油”,等到要打最后两枪的时候,就和康健一起高声为穆罕默德鼓掌助威。 “穆罕默德先生,加油啊!最后一枪了,再来个九环咱们就赢啦!” 马丁已经打完了最后一枪,此时便站到穆罕默德不远处,关注着他的成绩。 另外三名试枪的客商也放下装备走了过来。 气氛渲染到位了,穆罕默德本人也明显有些紧张。 擦了几次手心,呼出一口气后,他重新举枪瞄向了移动靶心。 砰的一声,铅弹飞射而出。 全场寂静中,叶满枝屏息等待几秒,而后便听到工作人员在前方喊道:“三号靶,9.1环!” “哇——” 她的这声“哇”刚感叹出声,便被穆罕默德自己的欢呼声掩盖住了。 阿拉伯大袍表现得异常兴奋,双手将汽枪高举过头顶挥舞,口中还用母语高声吆喝着什么。 然后放声大笑着与周围的客商们握手拥抱,欢呼雀跃,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内敛样子! 叶满枝含笑鼓掌,脑子里却淡定地想,她其实可以理解穆罕默德先生。 在高度紧张的环境中,确实容易产生强烈的情绪刺激,她当年第一次跟吴峥嵘跳交谊舞的时候,脸红心热,还差点当众亲嘴呢! 小叶厂长分心思念着远在上海的吴峥嵘时,穆罕默德拿着那把枪走到她跟前,语气热切,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长串母语。 叶满枝听不懂,便看向翻译同志。 翻译激动地脸色胀红,飞快地说:“穆罕默德先生要订购10000支这样的汽枪!” “啊?”叶满枝大脑宕机一瞬,不可置信地问,“你是不是听错了?一千支吧?” 对方能采购一千把汽枪就不错了,咋可能买一万把? “没听错,真的是一万!” 叶满枝抑制着心情,看向波波夫先生。 波波夫用俄文说:“穆罕默德先生很喜欢你们的新款汽枪,他想订购1万支!” “我的天啊!”叶满枝睁大眼睛喃喃。 她要发财啦? 不对,曙光厂要发财啦? 1万支汽枪,售价高达上百万,这一单下来兴许能有对半的利润。 天啊,天啊,我的天啊! 叶满枝耳膜鼓噪,心跳加剧,愣怔在原地彻底懵了! 好在许组长是见过大场面的,立即握住穆罕默德的手,恭喜他在射击比赛中取得佳绩。 而后趁热打铁,拿出随身携带的合同和印章,跳过意向书,直接签了正式的采购合同! 看到采购合同的那一刻,叶满枝重新满血复活,走到波波夫身边,低声说:“波波夫先生,前几天有另外一个电风扇厂家的代表,单独联系了穆罕默德先生,承诺给他5%的佣金,让他采购其他牌子的电风扇……” 红星厂是否给过承诺,叶满枝不得而知,但这并不耽误她胡说八道。 阿拉伯大袍要是真的改变主意,拿到5%的优惠,那这单电风扇生意就跟波波夫没什么关系了。 叶满枝本可以单独与穆罕默德交涉,劝他尽快签署正式的采购合同。 可是波波夫是中间商,如果只是将客户带过来,就能赚到2.5%的佣金,那他这中间商当得也太省心了! * 从射击俱乐部离开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 中方的组织人员将几位外商送上汽车,也分别返回了各自的住处。 叶满枝和康健跟着大部队回到招待所,快要走到门口时,两人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一晚上拿到了两份正式采购合同,他俩都得缓缓。 康健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感觉今晚跟做梦似的,那中东人怎么突然就下单一万把汽枪呢?” “热血上头了呗!”叶满枝笑。 她上头的时候还差点跟吴峥嵘当众亲嘴呢,人家有钱人一激动就买了一万把汽枪,也是可以理解的! 嘻嘻! 康健问:“我看合同上好像只给了2.5%的佣金,波波夫的佣金不用给吗?” “不给。”叶满枝斩钉截铁道,“一单是一单,上次他将人介绍了过来,让穆罕默德采购了电风扇,但当天的汽枪并没成交。咱们今天邀请穆罕默德试枪,他又没出力,干嘛要给他佣金?这一单的佣金两万多块呢,咱能买两辆车了!” 康健也不想给,两人意见一致,他便没在纠结这个问题,坐在马路边兴奋得抖腿。 “一万把汽枪,交付期限又比较短,咱们厂得尽快增加设备,全力赶工才行。”康健担忧道,“万一咱们的生产能力不足,耽误了产品交付,总公司那边可能会将订单分给上海厂!” 他们用的设计图纸是上海厂的。 在此基础上,改变了汽枪口径,又帮助上海厂的汽枪增大了射程。 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但是曙光厂生产的这种新型汽枪,其实上海厂也能试产。 叶满枝从地上跳起来,催促道:“走走走,咱们现在给厂里打个电话!” “现在打电话?太晚了吧?” “不晚,晚上才好呢,长途电话费半价!”叶满枝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语气兴奋道,“就是不知道今天谁值班!” 两人的亢奋心情难以平复,一时半刻睡不着觉。 康健索性也跳起来,跟她一起去了最近的邮电所,拨打半价长途。 晚上的长途似乎比白天好打一些,两人只尝试着拨了三次,便顺利听到了对面的声音。 今天在厂里值班的是黄河。 对方好像已经睡了,嗓音含含糊糊的。 叶满枝抓紧时间说:“黄厂长,向你通报一个好消息!咱们厂今天拿到了一笔10000把汽枪的订单!折合人民币上百万!正式合同已经签了,你赶紧组织人手赶生产吧!” “多少多少?”黄河瞬间清醒了。 “一万把!中东客户下的单!”叶满枝语调激昂,雀跃地笑道,“你先别管其他了,明天赶紧跟雷厂长说,抓紧时间搞设备,别管是买的还是借的,一定要快!” “噢噢噢噢,”黄河握着话筒猛点头,对这个大消息还有点手足无措,“娘的,我得赶紧跟老雷说说啊,一万把汽枪的货款得上百万了吧?不但要买设备,原材料也得采购呀!” “对对对,没钱就先跟省厅或是外贸局借!咱有订单,半年内就能还钱!明天赶紧跟雷厂长说一声啊!” 黄河哪还能等到明天! 家属院距离厂区不远,他跟门卫打声招呼,骑上自行车就呼呼往家属院里赶。 跑到雷万元家门口哐哐砸门。 “谁呀,这么晚了!” “雷厂长,快起来!”黄河激动地直跺脚,“叶厂长和康健,在广交会上拿到一笔1万把汽枪的订单!催咱们抓紧时间赶工呢!” 闻言,雷家的大门被猛地拉开,同一时刻,附近很多人家的电灯也都亮了起来。 * 从远方传来的消息,搅得滨江这边兵荒马乱。 而留在广州的叶满枝和康健二人,则体会了一把穷人乍富的心情,彻底抖了起来。 有了汽枪订单兜底,他俩现在都无心工作,每天在展馆里到处闲逛。 骑骑自行车啦,踩踩缝纫机啦,听听收音机啦,看看电视机啦。 反正干啥都行,就是不想卖货工作。 被许组长不点名批评了一次,两人才有所收敛。 但是该玩还是要玩的。 他俩最近比较稀罕展厅里的电视机,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面,等着收看节目。 广州电视台比滨江电视台的节目丰富,播出时间也更长。 新闻和文艺演出特别多。 康健第一次看电视,比叶满枝还上瘾,中午吃饭的时候都要捧着饭盒,坐到电视机前面吃。 “人家712厂的厂长可真是省心啊,”康健羡慕道,“产品生产出来不愁销路,连柜台都没进就被抢购一空了。听说这玩意可贵了,17寸的电视机500多块!” 轻工业品展厅里,只摆放了三台黑白电视机。 两台14寸的,一台17寸的。 分别由天津712厂和上海广播器材厂生产。 国内的电视机产量不高,供不应求,所以这三台电视机并不出口。 摆在这里只起到一个展示的作用,向外宾们证明我们也有电视机! 叶满枝对人家的产品颇为羡慕,不过电视机的技术含量高,生产设备也挺贵的,他们羡慕不来。 “叶厂长,咱们厂要是资金充足,能转产电视不?” 到时候他们就等着别人上门求购,一台电视机卖四五百。 叶满枝笑道:“那得问你们啊,我哪懂技术这一块!” 康健不吱声了,继续盯着屏幕流口水。 人家这技术确实比较先进,他们见都没怎么见过,不敢随意上马。 午饭结束后,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下午见到712厂的厂长时,便笑着问:“郭厂长,广交会结束以后,你们这两台电视机还得运回天津吗?” “那当然呀!” “同样的东西,运来运去的多麻烦啊,咱两个厂换换咋样?电风扇和汽枪,你相中哪样都行,随便拿!” 第203章 叶满枝对712厂的电视机动了心思, 交谈时就显得特别真诚。 “郭厂长,我们一台电风扇的零售价是201块,如果按照市场价来算, 电视机的批零率比较低,一台17英寸电视机只能换两台半电风扇。所以, 咱就按照出厂价计算, 我们一台摇头扇的出厂价是145块, 电视机是多少?” 出厂价不是成本价, 郭厂长不怕告诉她,“14英寸的395元, 17英寸的470元。” 叶满枝豪气道:“那我们用四台电风扇, 换你一台电视机咋样?” 四台电风扇的出厂价总计580元, 比电视机高出110元。 郭厂长面上带出一丝惊讶, 笑着问:“叶厂长,这样换东西, 你不怕吃亏啊?” 要是去商店采购, 四台电风扇要八百多块了。 叶满枝真诚道:“亏不了, 咱们两厂直接交换, 省了商业部门赚差价的环节, 双方都划算。” 其实四台电风扇的成本只有四百来块, 而17英寸电视机的零售价高达528块, 市面上还未必买得到。 所以, 用四台电风扇跟人家换一台电视机还是划算的。 叶满枝将人请去电风扇展区,让他看看自家电风扇的质量。 “郭厂长, 不是我吹牛,我们以前跟712厂一样,也是有代号的。咱们这些有代号的工厂, 技术和质量都没得挑,一台电风扇至少使用三十年!” 康健顺手将一排电风扇都调成高速,让郭厂长切实感受一下曙光厂的质量。 郭厂长望着抖起来的电风扇们,心说难怪红星厂的厂长总过来盯梢呢。 这样搞着实不地道。 他背着手笑说:“把四台大家伙带回天津,比带一台电视机还麻烦呢。” “那有啥,”叶满枝保证道,“你要是嫌麻烦,我们可以从滨江发货到天津,你在厂里收货就行啦!” 郭厂长瞟她一眼说:“反正要发货,要不你把那台14英寸的也换走吧?”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叶满枝连忙说:“行啊,用三台电风扇换一台14寸的怎么样?到时候一起发七台!” 郭厂长突然转移话题问:“叶厂长,曙光厂以前既然是军工厂,那厂址应该在郊区吧?” “对,在县城里。” “郊区一般是接收不到电视信号的。”郭厂长说,“你们带这两台电视机回去,在厂里收看不到节目,分配给个人又不合适,你大费周章地搞两台电视机回去有什么用?” 叶满枝:“……” 当然有用呀! 她不是想让工程师拆开来研究研究嘛。 对上郭厂长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叶满枝坦然道:“电视机属于技术含量比较高的电器,我想拿回厂里学习学习。” 她与康健对视一眼,心知这次交换可能要没戏了。 偷师的目的太明显,郭厂长恐怕不会愿意。 然而,郭厂长却出乎两人意料地点头说:“那就换吧,广交会结束以后,你们把这两台电视机带走,回头让你们厂里往712厂发7台电风扇。” 康健惊喜地问:“郭厂长,真换啊?” “换!” 去商店采购七台电风扇要1400元,而两台电视机的成本顶多700元。 马上就要入夏了,正是需要使用电风扇的季节。 曙光厂的产品质量不错,不换的才是傻子。 至于偷师的事,他就更无所谓了。 712厂每年生产几千台电视机,科研单位和工厂采购的不在少数。 人家要是铁了心想研究,总能找到门路买到电视机。 …… 确定以物易物以后,叶满枝和康健去看电视的次数就更多了。 有时候走着走着便来到了电视机跟前。 两人觉得这电视机已经是自家的了,所以就格外宝贝。 展台上一共有三台电视机,原本712厂的“北京牌”摆放在“上海牌”的前面。 可是,以防屏幕被人不小心磕到,两人偷偷摸摸给三台电视机调换了位置。 将“上海牌”放在了最前面展示。 郭厂长发现以后,好笑道:“你们迟早要把电视机拆开,这么小心干什么?” “哈哈,好几百块的东西,当然得珍惜呀!” 叶满枝这几天经常找郭厂长聊天,跟人家套近乎,以期有机会去712厂观摩学习。 她笑着问:“郭厂长,你们的厂址不是在天津吗?为啥取名叫北京牌?” 郭厂长骄傲道:“我们厂生产了全国第一台电视机,当年给主席同志和中央献过礼,国家特许我们以北京牌冠名的。” 叶满枝竖起一个大拇指说:“那你们可太牛了!能搞出第一台电视机,当初没少费工夫吧?” “确实挺艰难的,我们组织了试制小组,失败了很多次,反复尝试了一年多才把样机搞出来。不过,成果还是显著的,第一次试用的时候,试验大厅里摆着一台我们的,一台苏联的,接通电源以后,画面效果一样!” 叶满枝暗自咀嚼着对方话里的信息,第一台电视机兴许就是仿制的苏联电视机。 尝试了一年才成功,时间着实不短。 曙光厂如果想转产电视机,也要做好拉长战线的准备。 “我在厂里是分管经营的,技术什么的完全不懂,”叶满枝不好意思道,“郭厂长,你方不方便跟我透露一下,要是想组建一个电视机生产线,大概需要多少资金?” 郭厂长竖起三根手指。 “三十万?”叶满枝问。 三十万似乎还行,虽然比罐头生产线贵了三倍有余,但人家这个是实打实的高科技产品呀! 郭厂长说:“三百万!” “多少?”叶满枝瞠目结舌道,“居然需要这么多钱啊?” “准备两三百万吧。”郭厂长说,“国产电视机问世八年了,但是目前也只有712厂和上广厂投产了电视机,主要就是因为投入太高。我其实是非常乐于见到其他厂也能加入电视机行业的。” 叶满枝玩笑道:“不怕其他产品跟你们竞争啊?就像收音机似的。” “不怕,”郭厂长感叹道,“国内生产的还是电子管黑白电视机,但是国外已经有晶体管彩色电视机了,咱们在这方面是比较落后的。行业的发展不能指望一两家企业,要有更多人加入进来才行。电视器材的相关产业太薄弱,也阻碍了712厂的发展。” 两三百万的投入,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叶满枝那颗发热的脑袋,逐渐恢复了理智。 电视机虽好,投入却太高,不是曙光厂能轻易涉足的。 康健听了她的转述以后,也有点蔫了。 “我还想用汽枪那笔上百万的订单转产电视机呢,看样子完全不够啊!” 叶满枝说:“电视机的一次性投入高,但是回本的速度也挺快的,听郭厂长那个意思,如果年产量能达到一万台以上,那两三年就能把本钱赚回来了。再说,这种行业不能只依靠企业自行筹措资金,省内还没有能生产电视机的企业,如果咱们掌握了这方面的技术,到时候可以跟省里寻求资金支持。” 本以为销出去1万支汽枪就可以高枕无忧,他俩这几天都没怎么正经卖货。 可是,电视机生产线需要的资金,莫名给人很强的紧迫感。 散漫了几天的二人重新打起精神,准备抓住广交会最后的机会,为厂里再拉几笔大订单。 1万支汽枪已经达到了汽枪的生产极限,叶满枝不准备再接汽枪订单了。 玩具枪的单价太低,他俩现在有点飘,瞧不上几百上千英镑的订单。 所以,推销的着眼点,还得放在电风扇上。 最后的几天,是广交会的成交高峰期。 康健用他那套专业又高深的产品介绍,忽悠住了不少港岛和东南亚的客户。 几乎每天都能签下一两单。 尽管每单只有一两百台电风扇,但是架不住积少成多呀! 三四天的时间就卖出了九百多台。 叶满枝觉得把电风扇业务交给康厂长完全没问题,于是就抽空溜达去了食品组,想再看看苹果酱的签单情况。 这几天食品组的全体交易员都忙成了陀螺,所有谈判圆桌都被占满了。 叶满枝进入展厅的时候,并没人理会她。 目光在场内快速睃巡,发现了好几张熟面孔。 她先去办公室跟人家打听,这几位熟面孔都是采购什么产品的,了解了情况后,又重新返回了大厅。 伊万诺夫似乎刚签了一笔大订单,正与交易员握手道别。 “伊万诺夫先生,好久不见了,”叶满枝笑着跟他打招呼,“今年的收获怎么样?需要的产品都买到了吗?” “叶,”伊万诺夫热情地与她握手,亮出刚到手的意向书说,“任务已经完成了。” “恭喜呀!”叶满枝问,“今年还是采购肉罐头吗?” “对,主要还是肉罐头,另外搭配了一点水果罐头和果酱的配额。” 伊万诺夫感觉叶满枝是来给自己推销产品的。 但他已经将上半年需要的商品采购齐全了,只能遗憾地冲对方耸耸肩。 “我今年的工作任务也完成了,”叶满枝一脸兴奋地向他透露,“我前几天签了一笔价值15万英镑的订单,哈哈哈,有这一份订单,我们厂的工作就饱和了,无法再接其他订单。” 伊万诺夫笑着恭喜她,心里也跟着轻松了一些。 看来叶满枝来找自己,并不是推销产品的。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现在时间还早呢,伊万诺夫先生,咱们老朋友难得见面,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伊万诺夫欣然接受邀请。 两人没走远,陈列厅一楼的休息区就有餐饮服务。 他俩点了两杯啤酒和一盘香肠就聊开了。 在接触过的所有欧洲客商中,叶满枝最喜欢伊万诺夫。 主要是双方能用俄文交流,沟通无障碍,而且伊万诺夫是比较健谈的人,叶满枝能从他这里了解到不少欧美国家的消息。 聊得差不多时,她与对方碰了酒杯,指了指桌上的几份意向书问:“需要我帮你看一看吗?” “看什么?” 叶满枝很不优雅地“啧”道:“当然是看看产品呀!你来了广交会这么多次,应该已经发现了吧?如果不指定厂家,每次发货的产品厂家其实是不同的。” “嗯,”伊万诺夫随手将意向书递过去,“我今年采购的肉罐头,还是你们厂的方罐午餐肉,你可以放心。” “哈哈,我已经不在那家工厂工作了,不过,滨江牌的产品确实是很好的。” 叶满枝翻看着他的采购意向书,停到一处说:“其实你这次不该采购苹果酱呀!应该等到秋季广交会的时候再来采购!” “为什么?” “果酱要按照水果成熟的时间安排生产任务。我国的苹果酱通常在每年11月至次年二月生产,等到开春以后,很多厂家就会转而生产草莓酱和桃子酱。所以,你现在采购的苹果酱,很可能是五六个月之前生产的。等到商品远渡重洋抵达英国,保质期也许只剩四五个月,而等到顾客去商店购买时,果酱可能已经临期了。” 伊万诺夫说:“我前年采购过一批草莓酱,也遇到过产品临期的问题,但是水果酱的保质期通常只有一年或18个月,这是没办法避免的。” “也不是完全没办法避免。”叶满枝给他出主意,“如果你想在春季采购草莓酱,那就尽量选择南方的厂家,而采购苹果酱的话,就跟大会方要求由北方的果酱厂生产。我国北方水果成熟时间比较晚,在四五月份之前生产的几乎都是苹果酱。所以,从北方发来产品的日期,应该是比较新鲜的。” 伊万诺夫试探道:“叶,你有想推荐的厂家吗?” 叶满枝摆手说:“厂家我就不推荐了,我国所有出口产品的质量都是非常棒的!无论哪家的产品都不会让你失望,只是果酱的保质期比较短,你应该格外关注一下。” 闻言,苏联老大哥再次发出感叹:“哦,叶,谢谢你!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交易员!” “哈哈哈哈,咱们是老朋友嘛,”叶满枝将酒杯里的啤酒喝空,起身说,“伊万诺夫先生,我还得上班,不能离开展厅太久,必须赶紧回去了!” 伊万诺夫也将啤酒干掉,与她一起离开了休息区。 两人走上二楼,在楼梯口道别,叶满枝回了轻工业品展厅,而伊万诺夫则拿着那一沓意向书,前往食品展区。 他找到了之前接待自己的交易员,声称想要指定果酱的生产厂家。 年轻交易员笑着问:“伊万诺夫先生,您想指定哪个厂家呢?” “没有具体的厂家,”伊万诺夫说,“但是草莓酱需要由南方工厂生产,而苹果酱需要由北方工厂生产。” 交易员一边帮他查阅,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南方的水果种植面积广,种类多,所以国内的大部分果酱厂都开办在南方,基本能保证全年生产。 而北方的果酱厂其实是很少的,有果酱设备又有出口资格的厂家,似乎只有一家。 他翻开名录,从上至下排查了一遍。 然后在客商的注视下,将备注内容写在了意向书和登记簿上。 4220英镑的草莓酱后面备注“选择南方工厂”。 3350英镑的苹果酱后面备注“滨江曙光果酱厂”。 * 帮果酱厂拉来一份订单以后,叶满枝没再去食品组转悠。 果酱厂处于起步阶段,规模不大,有一份三千多英镑的订单,再加上总公司分配过来的其他任务,就足够果酱厂忙活了。 大会正式闭幕的时候,曙光厂总计拿到了3220台电风扇,4570把玩具枪和10150支汽枪的出口任务。 电风扇的订单量并没有达到两人的心理预期。 可是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有了那1万支汽枪兜底,他俩算是圆满完成了本次的销售任务。 广交会结束,叶满枝上岛去看过自家公婆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因着她跟康健中途转道,去天津参观了712厂的生产线,所以等他们正式返回滨江时,已经是五月末了。 厂里派了全厂仅有的一辆卡车来车站接人。 汽车将两人载回曙光厂的时候,留守在家的三位厂长,看热闹的职工,以及工会文艺队的骨干,都等在厂门口。 汽车刚刚停稳,文艺队就敲锣打鼓地热闹开了。 雷万元一边鼓掌一边热情笑道:“我们一起来门口迎接两位大功臣,这待遇不错吧?” “哈哈哈哈,要是每次出差回来都能得到这样的贵宾待遇,那大家都要抢着去出差了!” 叶满枝从车上跳下来,与几位厂长握手,还跟工会曲主席和周如意拥抱了一下。 办公室的小干事拿了两朵大红花,想要给两位副厂长戴上。 但两人都笑着婉拒了。 “能签下那么多订单,主要是咱们厂的产品质量好!同类型的产品,人家不选其他牌子,只选咱们曙光牌,全靠咱们的技术过硬!”叶满枝眉飞色舞地给他们描述穆罕默德试射时的场景,“你们是没看到那个中东客户,刚开始是逆风局,换上咱们厂的新型汽枪以后,立马就成顺风局了。人家一激动,当场就下单一万把汽枪!” 康健跟着应和:“哈哈,国际友人都被咱的产品镇住了!” 职工们与有荣焉地拍手叫好,有人喊道:“厂长,今天这样的大喜事,食堂是不是得包一顿饺子啊?” “你看我像饺子不?”雷万元笑骂道,“都回去上工了!今天中午吃红烧肉!” “噢噢噢!中午吃肉!”职工们再次鼓掌,欢呼着解散了。 最近厂里忙着赶出口任务,几个厂长都挺忙,雷万元没开班子会议,只单独跟叶满枝和康健聊了聊厂里最近的情况。 “有两件大事,你俩心里要有个数,”雷万元说,“前几天,省工业厅将第二批工业企业下放到滨江市了,咱们曙光厂也在名单上,以后咱们就由滨江市工业局归口管理。” 两人都了然地点点头。 这是迟早的事。 当时曙光厂刚刚军转民,因着要跟军方做交接,才暂时由省工业厅管理。 如今曙光厂渐渐走上轨道了,那交给滨江市工业局也是情理之中的。 康健说:“以前咱归省厅管着,但日常工作还得跟滨江各部门打交道。如今下放滨江市,头上少了一重婆婆,未必不是好事。” 而且人事任免权也是一起下放到地方的。 干部由滨江市委考察任命,对于几个厂长来说,也增加了去市局机关任职的可能。 叶满枝接过下放企业的名单,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除了曙光厂被下放,名单上还有滨江毛织厂、滨江制革厂、滨江第二工具厂,以及滨江第一食品厂。 她盯着最后一个名字感叹世事难料。 幸好当时同意与市工业局合办汽水厂了,否则食品厂被放到人家手下管理,很可能被穿小鞋。 雷万元说起另一件事。 “最近的报纸,你们应该也关注了吧?” “嗯,我们在路上看了报纸。” 各市好像要成立什么社会主义革命小组。 雷万元说:“滨江前几天也成立了。但曙光厂地处郊区,跟咱关系不大。不过,咱们厂刚接了那么多的出口任务,订单是不能耽误的,尤其是汽枪车间,虽说不是热武器,但必须要做到保密和安全。所以,我打算重新启用833厂的保密制度,生产区实行封闭式管理和《出入证》管理制度。” 叶满枝举双手赞成,“汽枪有一定的潜在危险,在管理上必须要严格和保密,无关人员不得私自进出。” “嗯,所以我想把民兵营也操练起来,”雷万元看向叶满枝说,“咱们厂有300多名民兵,每年都要进行15-30天的军事训练。今年厂里一直乱糟糟的,还没有开始训练。从下周开始,实行轮换制度,每个排训练30天,训练项目包括射击、投弹、爆破、单兵战术、队列、刺杀、三防、战地救护。咱俩是民兵营的教导员,到时候最好能参与一下民兵营的训练。” 叶满枝笑着答应。 民兵营由厂党委领导,党委书记和副书记分别是民兵营的正副教导员。 叶满枝是副书记,也就是副教导员。 如果民兵要开展军事训练,她也要去了解情况的。 两人刚回来,雷万元没讲太多。 叶满枝返回办公室熟悉了一下最近的工作,便到了下班时间。 一个多月没回家,她还挺想男人和孩子的。 所以,下班的军号刚刚吹响,她就提着行李包出门了。 家属院里还是老样子,叶满枝推开自家的院门时,家里没什么动静,只有小吴饲养员躺在主卧那张两米的大床上。 身边还窝着一只专心舔爪的叶梨花。 听到脚步声,吴玉琢扭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来人后,她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惊喜地喊了声“妈妈”! 叶满枝已经张开双臂,等待闺女的飞扑了。 然而,小吴饲养员却继续躺在床上,根本没动地方。 叶满枝觉出不对,担忧地问:“宝宝,你怎么啦?” 吴玉琢单手撑起上半身,双腿艰难地往床边蹭了几厘米,皱着脸苦巴巴地说:“妈妈,我瘫痪啦,不能动!” “啊?”叶满枝被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查看她的腿,连珠炮似的问,“怎么回事啊?怎么就不能动了呢?你爸爸呢?” “爸爸刚才出去了……啊啊啊,”吴玉琢被妈妈捏得腿疼,叫唤道,“妈妈,我腿疼,不能捏!” 叶满枝这回真的着急了,想把闺女的裤子脱下来看看情况。 吴玉琢揪着裤子不让她脱,腿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母女俩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吴峥嵘推门走了进来。 见到屋里的情形后,对焦急的小叶厂长说:“你别碰她了,缓两天就能好。” “有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吴峥嵘往床上望了一眼,无语道:“我在上海给她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她有了新车以后,非要骑去她姥姥家显摆。” “她从咱家骑去军工大院啦?”叶满枝睁大眼睛。 她搭乘公共汽车还得将近一个钟头呢。 “骑到一半就原路返回了。” 吴峥嵘出差前,两人的父女关系几近破裂,他原本想买辆儿童自行车哄哄闺女,没想到一辆车居然能把孩子累瘫了…… 第204章 去上海出差半个月, 吴峥嵘再回滨江时,带了一辆儿童自行车。 见到自行车的那一瞬间,土包子吴玉琢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喜和兴奋。 围着自行车团团转了几圈后, 小吴同志选择忘却前尘过往,与她爸和好如初了。 她小时候有一辆很宝贝的小三轮, 只骑了两三年, 那座椅就塞不下她了。前几个月她把小车里里外外擦拭干净, 送给了五舅家的小妹妹。 没想到旧车刚送出去没多久, 她爸就买了一辆新车给她! 早知如此,她真该早点送呀! 新车的车身是绿色的, 有点像部队用车, 骑在大院里相当拉风。 吴玉琢的身高只有一米一四, 但她感觉自己骑着这辆豪车, 在小朋友眼中的形象特别高大。 有了自行车,她连电视机都不想看了, 珍惜地将自行车停在自己的房间里, 每晚临睡前都要看上一眼。 叶满枝去闺女房间参观了那辆新车, 其实在广交会的轻工业品展厅里, 也有这种儿童自行车。 但儿童车的产量少, 价格极高, 小小一辆车只比二八大杠便宜四十块, 她没舍得花那一百来块钱。 叶满枝盯着面前的自行车腹诽, 要说败家,还得是吴峥嵘啊。 吴博士平时没什么开销, 可是他们家的所有大件,都是这个败家爷们花钱买的! 她在闺女的小脸蛋上摸了摸说:“你想骑车就在大院里骑,干嘛非得去姥姥家显摆啊?” 家属院里这么多小朋友, 还不够你嘚瑟的! 吴玉琢瘫在床上告状:“爸爸不让我在大院里骑车!” 吴峥嵘不背这口锅,“我只是让你收敛一点,别带着猫狗鸡到处显摆!” 新车买回来的时候没有车铃和车筐,他亲自动手安好了车铃车筐以后,这小屁孩就想把梨花、葵花和大花放在车筐里,轮流带它们出去兜风。 吴峥嵘洞悉了她的打算,便及时出面干预了。 在大院里骑车,还可以说是锻炼身体,但是带着猫狗鸡就没什么必要了,而且太扎眼。 因为他给有言买了这辆自行车,导致隔壁周所家里的父女、父子关系岌岌可危。 周墨和周伊年纪小,发现小伙伴有了新车以后,也吵着想要自行车。 这几天在单位,周所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控诉他搅合得无数人家宅不宁。 “我爸爸不让我带着梨花在大院里兜风,”吴玉琢撸着梨花的毛毛说,“那我就带它去姥姥家,梨花也想姥姥了!哎,可惜姥姥家太远了,我还没骑到姥姥家呢,就被累死啦!” 闺女瘫在床上的样子委实可怜,叶满枝埋怨地看向吴峥嵘。 “路程那么远,你怎么不拦着她呀?把孩子累坏了怎么办?” 吴峥嵘瞟一眼瘫痪儿童,毫不心虚道:“不让她试试,她能一直惦记。” 他家这孩子,好奇心重,胆子大,记性也不错。 平时经常往返的几条路线,她都能记住。 吴峥嵘要是不陪着走一遭,让她吃点苦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她就偷偷骑车去姥姥家了。 小吴饲养员不接她爸的话,摸着梨花日渐发白的毛毛,遗憾说:“可惜没让梨花见到姥姥。” 夫妻俩交换个眼神,同时在心里说,你可惜的应该是没能去姥姥家显摆成功吧? * 小吴饲养员这次真的累狠了,两条腿跟软面条似的站都站不住。 在家躺了三天,一直不去幼儿园。 吴峥嵘看出这是她的逃学新伎俩,但他什么也没说。 等这孩子在家躺不住了,自己就该吵着去上幼儿园了。 由于闺女还在装病,叶满枝周末回娘家的时候,便让吴峥嵘陪她继续装,并没带上孩子。 “刘社长,周末还要做群众工作呀?” 走进军工大院,叶满枝笑着与刘金宝打招呼。 “哎,基层工作就这样,”刘金宝打个大哈欠说,“上级给了任务,那甭管是不是周末,都得不折不扣地完成啊!” 叶满枝打趣道:“金宝儿,你都当上咱光明街公社的社长了,咋还萎靡不振的?” 年初时,张勤简被调去东阳县当副县长了,刘金宝也终于有了机会,升任公社社长,算是光明街公社的二把手,跟以前的街道副主任差不多。 “没办法,连着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刘金宝没精打采道,“市里要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任务已经派了下来,那公社肯定要动员啊!这几天跟那些家长吵架、劝架,闹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叶满枝问:“今年有多少名额啊?” 这几年一直有上山下乡的动员任务,市里每年要动员三四千名知识青年下乡。 平均分配到基层单位的话,每个公社差不多有一二百个指标。 刘金宝叹道:“今年要落实一万人,咱们光明街的知识青年比较多,分到了四百个指标,哎,我们提前计算了一下,咱这条街上,只要是没有工作的青年,都得去下乡!这几天净跟家长们斗智斗勇了!” 叶满枝感叹一番基层工作不容易,便与刘社长道别了。 她没觉得上山下乡会与自家有什么牵扯。 家里的几个孩子都不到年纪呢,这种事轮不上他们。 可是,等她提着给爹妈买的东西进门时,却发现自家屋里坐满了人。 除了大姐两口子和五哥两口子,还多了两个面生的女同志。 叶满枝与客人点点头,走到常月娥身边问:“家里怎么这么多人?我二姐没来啊?” “她婆家有事没过来。你大姐和五哥是被我喊回来的,不知道你出差啥时候能回来,我就没给你打电话。”常月娥小声道,“那两人是公社的,来过好几次了,动员咱家麦多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麦多还没毕业呢,下什么乡啊!” “今年初中毕业。” “那还能考高中呢,我四哥四嫂的学历都不高,他们不是一心想让麦多读高中么!” 常月娥摇头说:“今年教育局没组织初中升高中的考试,想上高中也没办法呀!” “怎么搞成这样了!”叶满枝皱眉。 她这阵子忙着单位的工作,没关注过学校的问题。 着实没料到,连麦多都要去上山下乡了。 “不只麦多要去下乡,晓婷也是今年毕业的,你大姐说,他们公社的人也上门动员晓婷去下乡了。” 叶满枝:“……” 晓婷是大姐家的老二,学习成绩很好,大姐两口子对这个闺女期望相当高,一直盼着她能考个大学呢! 这要是中断了学业,那不就把孩子耽误了嘛! “俩孩子有什么打算啊?”叶满枝问。 “晓婷想接着念书,不想插队,”常月娥说,“麦多那个臭小子倒是无所谓,他们班里有好几个同学报名去上山下乡了。如果没办法留城,麦多就想跟同学一起去插队。” 两人私下交流时,四哥不耐烦道:“李干部,我家就是贫农出身的,我家孩子年年都回老家劳动,干嘛还要去其他地方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我们自己就能教育孩子!” “这是规定!” “我不管你们有啥规定,”四哥赶苍蝇似的挥手说,“你们先回去吧,在我家坐了一宿加一上午,你们不困,我都困了!” 说着就要将人撵出去。 五哥起身跟他一起送客,对两个公社干部说:“我家叶起福才15岁,他这么小的孩子,吃得多干得少,去了生产队也是给社员增添负担。你们要是真心想动员,就去找那些常年在大院里闲逛的无业青年。” 兄弟俩你推我搡,把两个小干部送出了门。 哐一声,家门合上了。 常月娥舒出一口气,对小闺女说:“这俩人可算是走了!他俩昨晚上就来家里动员,絮絮叨叨地不让麦多睡觉。老四把麦多赶回屋去,跟这俩公社干部磨叽了一宿。” 叶满枝:“……” 难怪刘金宝哈欠连天的,合着他们还得成宿成宿在居民家里作动员。 大姐不满道:“你们就多余搭理这俩人,麦多和晓婷都是初中生,正常情况下应该读高中,咱就一口咬定想让孩子上高中,今年考不了还有明年呢,他们能把孩子怎么样!” “对,反正还没拿到初中毕业证呢,也不算正经毕业,就让俩孩子在学校待着!” 听着这些人的打算,黄黎建议:“万一明年也不能上高中怎么办?总不能让孩子一直在学校蹉跎吧?最近学校停课,留校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让他们赶紧上班呢!” 这俩孩子赶得巧,正是传说中的“老三届”。 再等两年的话,就要等来三年六届的中学生一起毕业了。 到时候人多职位少,在城里找不到工作,那可就真的要去生产队插队了。 大姐不舍得让十五岁的闺女上班,而且她还想让孩子考大学。 对黄黎这番话就不太喜欢。 但叶满枝对黄大仙的判断还是很信服的,帮着劝道:“要是有合适的工作,还是让孩子早点上班吧,否则公社的人年年上门作动员,你们不嫌烦啊?” 闻言,大姐警觉地问:“来芽,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叶满枝啥风声也没听到,却颔首说:“尽量给晓婷和麦多找单位上班吧!” “他俩这么小能干什么啊?”大姐嘟哝。 吴桐月说:“晓婷和麦多的形象都不错,要是愿意去供销社当售货员,我可以帮着安排一下。” 大姐对弟媳妇点点头,婉拒道:“现在各单位招年轻人,都需要初中学历。晓婷和麦多没拿到毕业证,那就不算正经的初中毕业,很多单位都进不去。” 售货员在一般人看来是好工作,但在大姐眼里,那就是个站柜台的。 她一心想让孩子考大学,捧国家的铁饭碗,对售货员的工作其实是瞧不上的。 与其去供销社站柜台,还不如让胡建南想想办法,把闺女弄进他们玻璃搪瓷公司上班。 但问题的关键是孩子暂时拿不到毕业证。 没有毕业证,那就是小学学历,好单位全都进不去。 常月娥提议:“我们肉制品加工厂没啥学历要求,要不就让晓婷和麦多去我们厂里暂时当临时工。老五去土特产公司上班以后,厂里只有一个会计了,晓婷和麦多要是学得好,以后也能当会计。” 前两个月老五考进了滨江土特产公司的财务科。 有更好的去处,常月娥当然不能让儿子在公社的小厂里蹉跎。 但老五调走以后,她还一直没招会计呢。 面对自己亲妈,大姐有什么说什么。 “妈,你们那个厂是公社下属的,现在那么多知识青年因为没工作要去下乡,你要是把自己的孙子孙女全都安排进厂里,那就等着其他家长举报吧。到时候不但他俩无法在厂里工作,连你这个厂长也可能被人撸了!” 常月娥:“……” 那还是算了。 她一把年纪突然走出家门上班,就是想在退休的时候领一份退休金。 要是工作被人撸了,之前那几年不就白干了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室内就这样陷入了寂静,谁也说不出什么好办法。 叶满枝对两个孩子的情况也有点头疼。 没有初中毕业证是最大的麻烦,两个只有小学学历的15岁青少年,能做什么工作? 别说曙光厂了,连食品厂都不招初中以下学历的。 众人愁眉紧锁时,大姐夫胡建南开口说:“我看就让两个孩子接着在学校待着吧,学校没颁发毕业证,那就不算正式毕业,公社只能动员,不能强迫孩子去下乡。等两个孩子有了毕业证,也就好找工作了。到时候如果找不到接收单位,就让晓婷接我的班!” “这个办法好!”四哥立马捧场道,“也可以让麦多接我的班,我退休回家!” 叶守信斥道:“你上班还不到两年,我这把年纪都没说退休,你退什么休?” “我能跟你比吗?我又不是劳模和先进,退休也不可惜。”四哥奉承道,“爸,你再加把劲儿,争取当上车间副主任啊!” 他现在抓住机会便要激励一番老叶。 三嫂马上就要带着孩子去三线了,而他工龄不满三年,食品厂集资建房的时候没他的份。 现在就只能指望老叶努力一把,当上车间副主任,保住自家这套房子。 “反正学校不上课了,麦多在学校待着也没啥用,我明天就把他带到厂里去,让他跟我学习开叉车。等他拿到毕业证以后,就能直接接我的班,去食品厂开叉车!”四哥自顾自地安排道,“能握上方向盘也算是顶顶好的工作了,还有啥不知足的!” 至于他自己嘛,没工作就没工作呗。 公社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既没知识,又不是青年。 即使他没工作,也不用去农村插队! * 原本有些棘手的问题,就被胡建南和四哥一锤定音决定了。 叶满枝觉得,大姐夫那番话只是借口,供销科长的班不是那么好接的,到时候八成还得给晓婷找其他工作。 但四哥是真心实意想让麦多接班的。 到时候他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退休回家了。 动员知识青年下乡,是全市范围的工作。 上山下乡的风,很快便吹到了安阳县这边。 833厂的家属们最近非常着急,派了好几个代表来曙光厂询问,什么时候能安排剩下240名家属工的工作。 厂领导们也知道这是事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 所以,当即就让果酱厂组织人手开始第二轮招工考试。 康健说:“之前的约定是两年解决300人的工作,随着果酱厂的发展需要,一点点增加人手。但果酱厂现在只有两条生产线,哪能用得了300名职工?我看这事最后还得落到咱们厂里,哪怕只是临时工呢,也得先把这些孩子的工作解决了。” 田春山叼着烟摇头:“不好办,将人招进来就要发工资。咱厂里现在人员已经饱和了,没有多余的工作给他们做,总不能白养着这么多人吧?” “那你说怎么办?家属院里已经有人在传了,如果不能安排家属的工作,人家就要给833厂写信告状!大家别忘了,咱们大部分设备是跟人家借的!按照当初的约定,833厂随时可以将设备拉走!” “哎……” 雷万元站在窗边抽着烟,扭头问:“叶厂长,你有啥想法?” “先保住设备吧,否则那些生产任务怎么办?”叶满枝舒展眉头道,“833厂子弟与咱们曙光厂其实是比较契合的,这些孩子一直住在家属院里,算是听着父辈的故事长大的,认同军工厂的纪律和文化。如果招聘职工的话,833厂和曙光厂的子弟是首选。” “关键是提供不了那么多工作岗位!” “那咱就创造岗位呀!”叶满枝说,“我跟康厂长不是带回来两台电视机嘛,咱好好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转产电视机!” 雷万元遗憾道:“咱们这些人搞搞枪炮弹药还行,但研究室里那些研究雷达的工程师大部分被833厂调去小三线了。留在滨江的这些人手,短时间内搞不出电视机的成套生产设备。” “……” 当年712厂精锐尽出,仿制苏联的电视机,还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生产出第一台国产电视机。 曙光厂如果想转产,最起码要备齐科研攻关人手。 “当初要是把老胡留在滨江就好了!”黄河感叹,“他肯定乐意搞电视机!” 叶满枝问:“要不咱从其他单位挖人?或者跟劳动局要几个相关专业的大学毕业生?” 她最先想到的其实是吴爷爷。 但老爷子年纪太大了,最近几年只是依照自己的喜好在家鼓捣。 肯定无法适应工厂的高强度工作。 要是因为她的工作,把吴爷爷搭了进去,那她无法跟婆家人交代呀! 最好还是能招几个成绩好的应届毕业生。 雷万元叹息道:“别提毕业生了,咱们早就跟劳动局申请了大学生分配指标,这都六月了还没动静,听说今年的分配工作要延期了。” …… 想找技术人才,那最好的办法还是从研究所或大学应届毕业生里挖人。 但研究所的研究员和工程师,恐怕不会轻易来曙光厂工作。 最靠谱的办法,还是选择相关专业的大学毕业生。 叶满枝决定回省大问问今年的情况,到底能不能分配了! 她是带着闺女一起回省大的。 前几天,小吴饲养员的面条腿恢复如初了,但昨天突然就掉了一颗乳牙。 说话漏风的小吴饲养员又不想去上幼儿园了。 叶满枝索性就借了一辆自行车,跟精力旺盛、体力极佳的小豁牙子,一起骑车回了省大。 豁牙子载着叶梨花去了老宅,她则去工业经济系找欧阳老师。 听了她的来意,欧阳瑾无奈道:“今年的毕业分配确实要推迟了。” 叶满枝问:“要推迟到什么时候,有具体的分配时间吗?” “说不准!”欧阳瑾低声说,“你们单位要是着急用人,最好能另想别的办法。” “老师,毕业生留在校园里主要是等待分配吧?如果分配结果一直没有定论,那我们能不能先邀请几个学生去厂里实习?” 欧阳瑾拧眉想了想,“未必不行,这事得跟学生本人,以及相关专业的系主任商量。” 叶满枝之前已经问过吴爷爷了,省大的电讯工程系和无线电系,都比较适合研究电视机。 所以,从欧阳老师的办公室离开后,她便沿着校园的林荫路,前往电讯工程系和无线电系找领导商量。 学校的几处布告栏上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内容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叶满枝躲开喧闹的人群,在布告栏前观看了好一阵。 不少校领导榜上有名。 她甚至还看到了经济系、机械系和电讯工程系主任的名字。 在布告栏前面伫立良久,叶满枝重新迈开脚步,走向不远处的办公楼。 电讯工程系的办公室敞着大门,她在门上轻敲几下,刚问了声好,便有个发型潦草的中年男人应了一声,然后起身问:“叶厂长是吧?” 叶满枝与他握了手,笑着说:“对,潘主任您好,我是滨江曙光机器厂的叶满枝,也是咱们省大的毕业生。” “嗯,进来坐吧,刚才欧阳给我打电话,已经介绍了大概的情况。”潘主任拉了把椅子过来,“你说的事,大致行得通。学校一直倡导师生参加基层劳动,让科研与生产实践相结合。只要学生本人愿意去基层实习,那电讯工程系这边是不会阻拦的。” 叶满枝的目光飞速掠过他的办公桌,尽管对方早已动作利落地将东西收了起来,但她还是在稿纸的最上方看到了“检讨”二字。 她在心里快速权衡着,几秒钟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迅速有了决断后,她再次面向中年男人,微笑道:“潘主任,我冒昧来拜访您,并不单纯是为了借调实习生。” 潘主任推了推眼镜,不解道:“那你还有什么事?” “滨江曙光机器厂最近正要成立一间电视机设计室,专门负责电视机的试制工作,目前正在寻找一位有能力也有经验的项目负责人。”叶满枝诚挚发出邀请,“潘主任,您愿意来我们曙光厂担任电视机设计室的主任吗?” 第205章 潘主任的加入, 给曙光厂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正常情况下,曙光厂每年只能接收三四名大学生,像省大系主任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从来不敢奢望。 可是,自打邀请到了潘主任, 叶满枝的眼光越来越高, 接连三年往市教委跑, 要求接收高校毕业生。 “叶主任, 你怎么又来了?” 叶满枝掏了一把松子放到她桌上,笑眯眯道:“孙科长, 听说1970届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已经启动了, 我过来提交一份用人申请。” “你们厂的申请交了也没用。前两年已经往曙光厂分配了二十多名大学生, 今年不可能再给你们分配了!” 叶满枝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咔咔剥着松子。 “从66年到69年, 上级总共给我们厂分配了28名大学生,平均每年才七个人, 这就是正常分配的数量呀!” 孙科长吃了几颗松子仁, 笑睨她一眼说:“正常什么啊!66年和67年所有单位都没分到大学生。你们从68年到69年, 接收了28人, 放在全市都是少见的!” 66届和67届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延迟了两年。 曙光厂当年就以“抓革命、促生产”, 知识分子要到基层参加劳动为由, 从高校调了22名毕业生去曙光厂一边革命, 一边参加劳动。 等到68年国家开始统一分配毕业生的时候, 曙光厂向上级打了报告,据说这二十多名毕业生的劳动表现还不错, 希望能将他们继续留在基层单位参加劳动。 当时中央提出的毕业分配原则就是,让毕业生到农村去、到边疆去,面向工矿和基层, 与工农群众相结合。 曙光厂是地处郊区的工厂,有繁重的出口任务,又恰逢那一年三届毕业生一起分配,人数众多。 所以这22人就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再加上去年分配的6名大学生,曙光厂两年分到了28人。 叶满枝商量道:“孙科长,我们厂的出口创汇任务太重了,现在急需人手。你看这样行不?今年再给我们分配7-10人,之后三年我们就不再向上申请用人指标了!” “……”孙科长哭笑不得道,“你这算盘打的可真是……” 70届毕业生是1965年考入高校的五年制大学生,基本上就是最后一批参加高考的大学生了。 叶满枝将申请表往前推了推,“反正我们把申请交上来了,上级单位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用人需求嘛!” “那你先把申请放在这里吧,正式分配的时候,我们会酌情考虑的。” 叶满枝又与对方说笑了一阵,便告辞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一楼时,见到等在门口的林青梅,她跑过去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嗯,把我们厂的月报交给革委会办公室就行。”林青梅挽着她的手臂说,“走,咱俩吃午饭去!” 两人在市革委会附近的国营饭店点了两碗大馄饨。 林青梅将手贴在大海碗上取暖,感叹道:“这一天天没有消停的时候,听说我们厂要被下放到滨江了。” “下放滨江也没什么不好,对你又没影响。” 林青梅是67届的政治系毕业生,毕业那年她打消了留校的念头,一直等到68年才被分配去滨江汽轮机厂的车间办公室工作。 她是调干生,笔杆子不错,又擅长做宣传工作,加入工宣队搞了几次大型宣传活动以后,在今年初被提拔为宣传科的副科长了。 林青梅吹着馄饨的热气,不满道:“对我怎么没影响呢?以前我们厂是中央直管单位,说出去多有面子啊,现在下放到滨江市了,那跟普通国营工厂有啥不一样?” “曙光厂以前还是军工厂呢,职工们都牛气哄哄的,现在收归地方了,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叶满枝问,“下放工厂都是一批一批的吧?当初曙光厂从省厅下放到滨江市,就是跟八家企业一起下放的,你们这次有多少家?” “好像有十四家,滨江锅炉厂、轴承厂、电机厂之类的,全从中央直管变成地方管理了。” “那还真不少,”叶满枝劝她,“ 你就放平心态吧,由哪管理都一样,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不变。” 林青梅低声笑说:“我妈总跟亲戚吹嘘我是大学生,在中央直管单位上班,要是知道我们收归地方了,她可能比我还失落呢!” “哈哈,那你先别告诉她。” 下午还得上班,两人吃过午饭便返回了各自单位。 叶满枝去雷万元的办公室,汇报了这次去教委申请大学生分配的情况。 雷万元说:“大学生不着急,先把咱们厂子弟的事解决了。今年又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这几天不少职工都在问,厂里什么时候招工。” 听到“上山下乡”这四个字,叶满枝就条件反射地头疼。 厂里这几年几乎每年都要安排厂子弟进厂工作。 尽管不能让所有子弟都能留在城里,但为了安抚职工,各单位每年都要拿出一定数量的家属工的名额。 “咱们厂已经有1700人了,不能再往厂里招人,”雷万元说,“你看看果酱厂那边能安排三十人不?” 叶满枝苦笑道:“戚彩云过年前就跟我说过了,今年决不能再往果酱厂里增添人手。” 事实上果酱厂已经不是单纯的果酱厂了。 曙光厂前前后后往果酱厂塞了170名家属工,为了让这些工人都有活干。 厂长戚彩云又干起了老本行——生产罐头。 但当时不少工厂停产停工了,采购罐头设备成了问题。 而曙光厂的原则是,“抓革命的同时,也要促生产,不管社会上怎样变化,咱们要保证生产不停,劲头不松。” 所以,曙光厂就自己组织设计小组,给果酱厂手搓了两条简易生产线。 雷万元问:“要不再让车间给果酱厂定制一条生产线?让他们扩大罐头的生产规模?” 叶满枝不赞成道:“这几年的出口订单减少太多了,果酱厂生产的罐头,有一半都从出口转成了内销。罐头的价格高,再扩大生产的话,有可能会积压库存。” “要是能上马电视机生产线就好了,”雷万元遗憾道,“别说三十人,三百人都能招得进来!” “谁说不是呢!” 两人一时拿不出好办法,招家属工的事,也只能再拖一拖。 * 叶满枝去车间劳动了一下午,下班时,远远瞧见了潘主任,她特意在厂里多等了五分钟,才赶去车站乘车回家。 晚上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冰糕的时候,她跟吴峥嵘嘀咕:“我现在见到潘主任都不好意思搭腔。” “当初是他自愿去曙光厂工作的,”吴峥嵘挑眉看向她,“你怕他干什么?” “哎,不是怕他,就是有点心虚。当时说好了,让他当设计室主任,负责电视机的研制工作,结果人家半年就带着人把一台电视机鼓捣了出来,我们厂里却不肯生产了,这不是出尔反尔嘛。我每次见到潘主任都怕他问我什么时候上马电视机项目!” 吴玉琢往饼干上放了一勺冰糕,啊呜一大口咬下去,满足地叹息一声后,接茬说:“妈妈,你们别生产电视机了,现在的电视节目一点也不好看。电视节目不好看,谁买电视机呀!”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叶满枝和闺女都属于电视节目深度爱好者。 每次去吴家老宅看电视的时候,都要在老宅留宿。 但前几年电视台停播了,去年复播以后,节目也不咋好看。 不是转播八大样板戏,就是播放“老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 反反复复就是那些内容,播出时间也不固定。 她俩现在都不怎么惦记看电视了。 这种情况下,哪会有人愿意花几百块买一台电视机呀! 所以,曙光厂转产电视机的计划一推再推,如果电视台不能恢复正常的话,他们是不敢轻易投入几百万生产电视机的。 “我就是觉得有点浪费人才,”叶满枝眼疾手快地抢走闺女的半个冰糕球,“潘主任、崔老师、陈老师和郭老师都是很难得的科研人才,放在厂里研制电风扇有点埋没了。” 以前他们的曙光牌电风扇只有摇头功能,但是自打这几位老师和大学生们来了以后,电风扇不但有了调速、定时功能,还有了遥控功能。 除了台扇,还增加了落地扇。 产品规格多达七种。 稳定、无噪音、功能丰富,放在广交会上,曙光牌电风扇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先进产品了。 虽然定价高,在出口市场上却非常畅销。 吴峥嵘放下勺子,将没吃的冰糕都推给有言,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与姜所相比,潘主任和那几位老师的待遇已经不错了。” 闻言,叶满枝赶紧问:“你今天去农场看姜所,情况怎么样?” “没见到。” “他们不让你见啊?” 吴峥嵘摇摇头,“不是,可能是怕对我有影响,姜所没来见我。我把东西留下就走了。” 叶满枝沉默片刻说:“明天我让有言去姜所家里看看情况。” 去年姜所离开以后,吴峥嵘升任了1062所的所长,但他这人心高气傲,不稀罕这样的升职,一直表现得比较冷淡。 叶满枝作为厂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拉着吴所长在被窝里恳谈了大半宿,纠正了他的错误思想。 “有言,明天放学去给你孙阿姨送点东西,听到没有?” “嗯嗯,”吴玉琢叼着饼干问,“我明天白天去送行不行?” “又不想上学了?”叶满枝反对道,“不行,你孙阿姨白天不在家,你送给谁啊?” 这孩子一直跟她太爷爷学习,课程进度远超同龄人,去上学的时候,就跟屁股上长了弹簧似的,总是坐不住。 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吴峥嵘坚持让她天天去学校上课。 好在她跟伊伊是同桌,小姐俩一起上学放学,吴玉琢每天过得还挺快乐的。 吴峥嵘瞟一眼闺女的动作,嫌弃道:“冰糕都化了,你想吃就赶紧吃,别往那饼干上抹了。” “嘿嘿,陈卫星说,上海的小朋友都是这样吃的!”吴玉琢对小时候的事还有记忆,“我记得那次跟妈妈一起去上海,好像也吃过这样的冰糕。” 叶满枝接过她抹了冰糕的饼干,嗯了一声说:“咱们在上海确实吃过,不过人家那个是用两片饼干夹的。” 她觉得这种吃法还挺好吃的,又抹了一片饼干,塞进了皱眉嫌弃的吴峥嵘口中。 * 次日去单位上班,叶满枝先绕路去了一趟曙光厂下属的冰棍厂。 见她突然出现在车间门口,赵建民热情地迎上来问:“叶厂长怎么来了?” 叶满枝开门见山道:“赵厂长,咱冰棍厂今年能不能接收30名家属工?” “那可接收不了,”赵建民连连摆手,“冰棍厂总共只有21个职工,那30个家属工,比我们原有的职工还多呢!” 他们这个冰棍厂就是曙光厂的福利厂。 日常生产的产品供给本厂职工,要是有多的就卖给附近居民。 生产能力有限,哪能用的了那么多的职工? “咱们厂建厂也有六七年了吧?”叶满枝问。 “64年建厂的,今年正好第六年了。” “已经这么多年了,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扩大生产规模。”叶满枝笑道,“咱们厂的冰棍冰糕都很好吃,口味相当不错,否则也不会受到厂里年轻人的欢迎。曙光厂也不是说非得把冰棍厂当成福利厂,你们完全可以像果酱厂一样争取盈利。要是能把冰棍销往市里的冷饮门市部,那冰棍厂完全可以成为单独核算单位。” 赵建民心里微微一动,揣摩着她的话,没吱声。 他其实也想把厂子的规模扩大,但冰棍厂虽是厂,性质却跟曙光厂的一个车间差不多,他这个厂长就相当于车间主任。 无论冰棍厂或赚或赔,都算在曙光厂的账上。 即使有了盈利,冰棍厂也没有支配权。 当然,冰糕和冰棍卖给本厂职工的价格都很低,基本没什么盈利。 要是扩大规模,把产品按照市价销往各大冷饮门市部,那肯定是有得赚的。 赵建民谨慎道:“即使扩大了规模,冰棍厂也用不了太多人手。尤其现在是冰棍的销售淡季,厂里每天只开工半天,如果扩大了规模,那让工人全天上班就可以了。” “没有岗位,咱们就创造岗位嘛,”叶满枝说,“目前厂里的产品比较单一,要是想面向全市销售,还是要增加产品种类的。” 她给对方介绍了上海的那种三明治冰糕。 “咱们的冰棍都是没有包装的。但是如果生产上海的那种冰糕,要有人制作饼干,有人负责夹心,有人负责包装,这不就需要更多人手了嘛!甚至还可以安排几个人自己生产包装纸。” 赵建民错愕道:“叶厂长,搞这种新产品,要投入的资金可不是小数目。” 叶满枝心说,给这种产品增加设备,顶多投入几千块钱。 有些设备还可以由曙光厂自行生产。 这点小钱还是掏得起的。 她爽快道:“赵厂长,你只管放手去干,厂里肯定全力支持你们扩大规模!不过,你们的速度要快,县里又开始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不少厂子弟还指望你安排工作呢!” 赵建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变成指望他安排工作了。 但是,如果冰棍厂能在生产和盈亏核算上有相对的独立性,那还是值得干一票的。 见他拍胸脯保证了,叶满枝心里挺高兴,决定今晚下班后,再打一毛钱的冰糕回家。 跟她家小学生一起用饼干夹着吃。 叶满枝风风火火地回了厂里,想跟雷万元讲讲冰棍厂和那三十个家属工的名额。 但她在车间和办公室都没见到人,“小徐,雷厂长不在厂里吗?” 雷万元的秘书起身说:“雷厂长上午接了一通电话就出门了,好像去了市革委会。”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叶满枝只好先行离开,回自己办公室等着。 她这一等就等了一整天,期间田春山和黄河来找老雷签字,也没能见到人。 直到快要下班时,雷万元才不声不响地回到厂里,让秘书将叶满枝请了过去。 “厂长,听说你去市里了?没什么事吧?” 雷万元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她自己找椅子坐。 “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咱们搭班子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瞒你,”雷万元语气轻飘飘地扔出一个重磅炸弹,“市里可能要调整我的工作了。” 叶满枝惊道:“调去哪里啊?这也太突然了!” “可能是去市革委会的生产指挥部。”雷万元说,“最近中央要向滨江下放十四家企业,市里想找个专人去管理这十四家企业。” 叶满枝恍然记起青梅之前说的,汽轮机厂要下放滨江市了,老雷要去管理的这十四家企业,应该就包括青梅所在的汽轮机厂。 但她只关心一个问题:“这是升职还是平调啊?” 老雷这几年对曙光厂贡献颇大,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果只是平调,那就太不公平了。 “还不太确定。” 雷万元自己也说不好。 市里的格局与前几年完全不同了,以前这些工厂的计划和生产,是由市计委和工业局管理的。 但是革委会成立以后,计委和工业局被撤销,现在全市的生产工作,由市革委会生产指挥部负责。 如果是曾经的工业局,他被调过去就是正处级干部,实打实的升职了。 可是生产指挥部里有各种小组,各小组长的职级也不一样,他还真说不好自己被调去市里以后,是升职还是平调。 “其他事情倒没什么,就是担心厂里的生产。”雷万元不舍道,“我要是真的调任了,曙光厂这边肯定要来新人的。” 这几年不管社会上变成什么样,曙光厂一直没停止生产。 厂里有上千号人,当然不可能做到所有人都齐心。 最开始的两年,厂里也出现过刺头,让车间停工了一段时间。 但曙光厂的出口任务比较重,有自己的民兵营,管理又相对封闭,响应刺头的人并不多,渐渐又恢复了生产。 雷万元和叶满枝想办法把刺头调去了生产任务重的岗位,或是推荐这些积极分子去市里工作。 正好当时上级提出“抓革命,促生产”,雷万元让宣传科在厂里贴满了革命口号和标语,大字报也没少写。 口号喊得响,生产却没停。 再加上叶满枝在报纸上发表了两篇曙光厂响应最高指示的文章,宣扬曙光厂推行《鞍钢宪法》,进行“两参一改三结合”,领导班子全员下车间劳动,与工农结合。 厂里的生产也就磕磕绊绊进行了下去。 雷万元不放心道:“这几年往中东出口的汽枪已经有五万多支了,基本让那边的市场达到了饱和。去年的出口数量就变少了,今年估计会更少。如果汽枪出口开始走下坡路,那厂里就真的要想其他路子进行转产了。” 两人共事四年多,叶满枝被老雷要调走的消息搅得心神不宁。 根本没心思想什么转产的事情。 她还不太相信地问:“厂长,你真要调走啊?” “八九不离十吧。”雷万元说,“我已经跟市革委会推荐了你,如果将我调离,希望你能接替我的位置,但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反正你心里有个准备吧。” 叶满枝无奈颔首,只能回去等候市里的确切消息了。 她其实不太希望雷万元被调走,老雷跟牛恩久完全不同。 雷万元是个很信任战友,也很愿意放权的一把手。 这几年两人一起共事,叶满枝得到了很大的施展空间,在厂里工作其实是比较顺心的。 哎。 叶满枝回家跟吴峥嵘念叨了好几天,希望老雷是高升到市里的。 如果只是平调,那还不如留在曙光厂当革委会主任呢。 兴许是她的念力起了作用,反正小叶厂长本人是笃信的,半个月后,市里发了通知。 市革委会决定,成立市第一工业局,局成立革命领导小组,负责对中央下放的滨江电机厂、滨江锅炉厂、滨江电线厂等十四个企业的领导。 而雷万元从滨江曙光机器厂调任市第一工业局,担任局长、革命领导小组组长。 第206章 市里只调整了雷万元的工作, 却迟迟没有为曙光厂指派新厂长。 叶满枝隐隐感觉形势不太对头。 如果上级真的属意她接替雷万元,那在调走雷万元的同时,也应该任命她为新一任厂长才是。 这有点像当年牛恩久调离食品厂后的情况。 上级不直接任命, 八成还在考虑其他人选呢。 雷万元在曙光厂干了十多年,哪怕马上就要去新单位报到了, 仍是不放心曙光厂的发展。 他特意去市里打听了一下情况, 再回来时, 给叶满枝带回了一个消息。 “听说市里想把王造福派来咱们厂, 就是还没确定让他当厂长还是副厂长。” “王造福是哪个?”叶满枝努力想了半晌,感觉记忆里并没有这号人, “以前好像没听说过。” “是生产指挥部宣传组的骨干, ”雷万元摇头说, “我之前也没听说过他, 应该是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听说只有26岁。” 叶满枝:“……” 她当年来曙光厂当第一副厂长的时候是27岁, 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很年轻的副厂长了。 当时曙光厂处于转产的当口, 她履历丰富, 临危受命, 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是, 这个王造福是咋回事? 像是从石头缝里突然蹦出来的, 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 凭啥让他当厂长? 叶满枝根据不多的信息, 在心里将自己和王造福的条件一一进行了比较。 结合曙光厂的实际情况,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全无优势的。 所以, 当她接到市里的电话,让她去政治部进行组织谈话的时候,叶满枝没耽搁工夫, 放下电话就跑去了市革委会。 与她谈话的是人事组的组长范桂芳,见到她的打扮,范组长明显愣了一下。 “叶主任,你这是从哪过来的?” 叶满枝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不好意思道:“曙光厂距离革委会太远了,我怕迟到,在车间接到电话就直接跑来了市里。” “哦,从车间过来的?” “对,我们厂推行了主席同志提出的《鞍钢宪法》,所有干部都要下车间参加劳动,我平时都在车间里干活。” 范桂芳盯着她的蓝色工作服打量片刻,点点头没说什么。 这套衣服是旧的,蹭了不少机油和脏污,蓝色套袖上也有明显磨损。 叶满枝所说应该是真的,即使不是全天在车间劳动,也该是经常下车间的。 “雷万元同志调走以后,空出了厂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你有什么想法吗?” 叶满枝面容严肃,语调铿锵道:“我服从组织安排。曙光厂的革命工作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省报和《滨江日报》都有文章赞扬过我们取得的成绩。如果组织愿意考虑让我接替雷万元同志,那我一定根据市里的要求,抓好曙光厂的革命工作。不选我的话,希望市里能派一位思想政治觉悟高的同志来曙光厂,最好能与我们一样出身工人阶级,保护我们工人阶级的革命成果。” 范桂芳推了推眼镜问:“还有别的吗?” 叶满枝继续理直气壮地说:“希望这位同志能够响应最高指示,来了厂里以后坚持‘抓革命,促生产’。曙光机器厂是生产任务非常繁重的工厂,每年都要从中央接到15万英镑以上的出口创汇任务。产品远销中东、欧洲和东南亚,按时保质交付产品,关乎我国的国际形象和国际信誉。我们全厂上下都是主席同志的忠实战士,坚决不允许有人做出有损国家形象的事情……” 她巴拉巴拉巴拉,一边喊口号,一边说明了曙光厂的特殊情况。 这两年厂里一直坚持派人参加每年两届的广交会,从会上拉回大量出口订单。 内销的任务可以停,但出口任务是决不能耽误的。 如果调来一个啥也不懂的人当厂长,很可能会影响曙光厂完成出口任务。 她与范组长谈了将近半小时,虽然没明说,但是话里话外都传达了一个意思,厂长必须是既能抓革命,又能促生产的。 像王造福那样主抓宣传,全无管理经验的人,不适合当厂长。 叶满枝的这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上个月,滨江发生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滨江市革委会接到了一份从北京转来的简报,题为《这样办厂子,没法不赔钱》。 简报内容主要反映了滨江化工厂的问题。 国家出资3000万,从1966年投产以来,化工厂年年亏损,四年时间亏损了1300万。 据说这份简报是中央的同志特意叮嘱转交滨江的,市里必须抓紧时间处理化工厂的问题。 如今化工厂的麻烦还没解决,如果再把曙光厂也搞亏损了,那不是雪上加霜嘛! …… 也许是这次谈话起了作用,也有可能是26岁又没有管理经验的厂长无法服众。 在欢送雷万元的第二天,市里下达了新的人事任免通知。 任命叶满枝同志为滨江曙光机器厂党委书记,厂革委会主任,厂长。 任命王造福同志为滨江曙光机器厂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 尽管没明说是第一副厂长,但是党委副书记在班子里排名第二,仅次于叶满枝,其实就相当于第一副厂长了。 这个任命,让几家欢喜几家愁。 康健、黄河、田春山,是搞技术出身的,却没纯粹到只醉心技术、不争取进步。 老雷走了以后,他们其实都有机会往前挪一挪。 甭管是谁,总能上去一个兼任副书记。 可是,空降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造福,算是把他们三个的路子彻底堵死了。 看到任命文件的叶满枝,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放松,又有点没着没落的紧张。 当天刚一下班,她就匆匆跑回了家,关上门窗,将吴峥嵘拉进了被窝里。 “怎么紧张兮兮的?”吴峥嵘脱了外衣,跟她一起缩进被窝开会。 他家叶来芽就这样,好像只有被窝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每次商量要事的时候都要躲进来。 叶满枝抱着他的手臂,尽量克制着语气,但还是没忍住,有点神气地说:“我今天接到了任命通知,要接老雷的班了!” “真的?”吴峥嵘眼里带着怀疑,“不是说要从市革委会空降吗?” “真的真的!”叶满枝得意道,“那个王造福才26岁,比我当年当副厂长的时候还年轻呢。估计上面还是不信任他吧,这么大一个厂子,万一被他搞亏损了咋办?反正当副厂长也不耽误他搞宣传。” 吴峥嵘恭贺了小叶同志的进步,捧场道;“那你以后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叶主任了。” “嘿嘿。”叶满枝将他的手掌抓过来,贴到自己的胸口上,“你摸摸。” 吴峥嵘听话地揉了一把,又往手腕上瞄一眼说:“有言快放学了,时间太紧张,等晚上再说吧。” “……”叶满枝按住他乱揉的手,语竭道,“我是让你感受一下我的心跳!” “……” “我现在还紧张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呢!”叶满枝与他十指交握,叹息道,“我以前只当过副职,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现在要转正当一把手了,总感觉跟做梦似的。” 这个厂长的位置是她自己努力争取的,可是真让她转正当了一把手,她其实心里总是飘飘忽忽地不踏实。 这年头的厂长就是大家长,厂子的发展,工人的生活,无论公事私事,厂长都要管。 以前当副厂长的时候,她并没觉得压力有多大,如今要肩负近两千名职工的生计了,她只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吴峥嵘将之前叶书记劝他的话如数奉还,“你自己说的,这种时候不进则退,与其让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当一把手,影响单位的工作,还不如自己上。” “我当然要自己上啦!”叶满枝神采飞扬地说,“让我当厂长,肯定比那个王造福干得好!” 吴峥嵘与她耳语,“王造福之前籍籍无名,查无此人,年纪轻轻就空降曙光厂,应该是有靠山的,你跟他搭班子得当心。” “哎,先不提他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叶满枝掀开被子说,“趁着有言还没回来,咱俩洗个澡吧?” “……”吴峥嵘瞟向窗外的天色,与她对视两秒后,毫不迟疑道,“也行。” * 与吴博士交流过以后,叶满枝的心情逐渐恢复了平静。 再去上班时,她便开始考虑之后的工作要如何开展了。 首先要面对的,当然是班子的新成员,王造福。 在王主任上任之前,叶满枝先召集厂革委会的所有成员,开了一个动员会。 除了五名厂长,厂里还从车间工人中选出两人,兼任革委会副主任。 所以,曙光厂的革委会班子中,总共有七个人。 “最近上级对咱们的班子进行了一些调整,雷主任调去其他单位了,很快又有王副主任调来咱们曙光厂。”叶满枝笑着说,“但是,无论如何改变,咱们在座的这些人,都是曙光厂的元老,当初脱离833厂的时候,是咱们相互扶持着一路走过来的。” 她看向在场唯一的女工,问:“苗主任,我听说833厂那边,这两年发展的不错?” 苗素芬说:“可不是嘛,人家现在有职工4500多人了,快赶上分家之前了。” “那他们的发展确实挺快的,”叶满枝语气振奋道,“我记得我刚来厂里的时候,还跟大家约定过,要在10年或15年之后赶超833厂。如今两厂还有不小的差距,咱们还得继续努力呀!” 田春山笑道:“咱现在有汽枪和电风扇的出口任务,赚的是外汇。兴许再有两三年就赶上他们了。” 康健谨慎地说:“那可不一定,汽枪在今年广交会上的成交数量不理想,咱们只分到了3000支汽枪的任务。汽枪的内销市场有限,电风扇又有季节性,咱们可以考虑增加点其他业务了,比如自行车和收音机。三转一响经久不衰啊!” 几人在车间的小会议室里闲聊了一个钟头。 叶满枝最后总结说:“咱曙光厂还得拧成一股绳,继续往前跑。上马新项目的事,大家都仔细考虑考虑,等到王副主任到任以后,咱们一起拿个主意。” 几个副厂长同时在心里撇了撇嘴。 任命下达以后,他们已经找人打听过王造福的情况了。 被调去市里之前,王造福就是县日化厂的普通工人。 这两年主抓宣传工作,曙光厂的业务,他未必看得明白。 …… 尽管不喜欢,但王造福还是如期赴任了。 叶满枝带着革委会的一众成员,在厂门口等候。 与人事组长范桂芳握手寒暄后,众人将目光放到了王造福身上。 咋说呢? 大家都挺惊讶的。 这个王造福的相貌有点出人意料。 身高腿长国字脸,是时下标准的帅哥长相。 一身干部服穿在身上,还真不像是工人阶级出身的。 比曙光厂这几个穿着车间工作服的厂长,更有厂长派头。 叶满枝与他短暂地握手后,发现对方的手上并没有长期劳作的茧子,比她的手还干净呢。 要知道,她天天下车间干活,手上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劳动的痕迹,每天回家用“万紫千红”抹手,才没留下老茧。 这王造福总不至于跟她一样,每天回家抹手吧? 范桂芳还有其他工作,将王造福送到曙光厂,宣读了对他的任命以后,便要求叶满枝尽快召集全体职工大会。 叶满枝也想快点把程序走完,但她看了眼手表说:“范组长,还有一刻钟就十一点了,要不咱们吃过午饭再开会吧?” 每天十一点半是午饭时间,眼瞅着就要吃饭了。 “不要等了,今天市里有重要会议,我下午还得赶回去。” 叶满枝做出遗憾的样子,“那就尽快开会吧!” 她让广播站发了通知,全体职工去大礼堂开会。 职工们全部到齐后,她先站在主席台上,欢迎市革委会的领导来厂里指导工作,又感谢市里为曙光厂输送人才。 等她喊完口号,拉拉杂杂讲完一些老生常谈,已经是11点35分了。 刚好过了午饭时间。 王造福刚来上任,还没留意到时间的问题,轮到他亮相发言时,他极具煽动力地介绍了近期市里的革命成果,动员大家提高革命热情。 曙光厂几乎每周都有学习会和思想动员会,这样的发言,雷万元和叶满枝也经常说,但都只是说说,没啥具体的行动。 两位厂长的讲话,比王造福还有感染力呢。 因此,尽管王副主任讲得慷慨激昂,台下职工却并不买账。 有戴了手表的人,一边抖腿,一边频频看表。 今天早上后勤就通知了,中午吃四喜丸子。 这个王副主任讲话太啰唆,已经11点45分了,什么时候才能让大家吃饭啊? 干了一上午的活,大家都饿着肚子呢! 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王造福留意着职工的反应,讲话时就卡壳了好几次。 叶满枝适时站出来喊道:“大家都安静一点,保持会场纪律!王副主任是从市里调来的干部,讲得多好啊,大伙儿都认真听!” 放下喇叭以后,她小声说:“王主任,对不住,咱平时都是下午开会,今天的会议安排太仓促了,工人们可能是着急吃午饭。没事,你接着讲吧。” 王造福:“……” 台下人心都涣散了,他还讲什么啊? “呵呵,那我就先讲到这里,来日方长,大家先去吃午饭吧!” 闻言,工人们抄起饭盒,呼啦啦地往礼堂外面跑。 * 叶满枝极力挽留范组长在厂里吃中午的欢迎宴。 范桂芳没拒绝,但她还得回市里参加会议,简单吃了几口便要起身告辞。 她是市领导,大家肯定要起身相送呀。 所以,这顿欢迎宴只能草草收场了。 叶满枝满脸歉意道:“王主任,没想到范组长这么赶时间,你今天第一天上任,大家都没能跟你好好喝一杯。” 王造福心里也有点憋闷,这事似乎怨不到叶满枝头上,人家已经建议先吃饭再开会了,是范桂芳不同意的。 “呵呵,没关系,我来曙光厂上任是抓革命工作的,先干工作吧!” “那行,回头咱们再找时间好好喝一杯。”叶满枝像个贴心的老大姐一样,热情地问,“王主任,你现在住在哪里?孩子要不要上学?房子和学校的事,厂里都能帮你安排。” “我儿子才一岁,暂时不用上学。”王造福说,“这里离市区有点远,厂里帮我安排一套住房吧。” 叶满枝点点头,让厂办丁主任帮他安排。 “王主任,你来了曙光厂,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你先安顿好家里,慢慢熟悉一下厂里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就来玩具枪车间找我。” 王造福不解道:“怎么还得去车间找你?” “哈哈,忘了跟你说了,咱们厂推行了主席同志提出的《鞍钢宪法》,所有干部都要下车间劳动。我在玩具枪车间,黄主任和康主任他们也有各自的跟班车间,大家平时都在车间里办公。你是刚来的,还不熟悉情况,我先找人带带你吧。” 叶满枝扯着嗓子喊了声“苗主任”,将革委会里的另一个女同志苗素芬喊了过来。 “苗主任,先让王主任去你们电风扇一车间跟班吧,你是车间老人儿了,平时多帮王主任熟悉一下情况。” “行,”苗素芬与姓王的握了握手,“王主任,一会儿我带你去车间看看。” 王造福:“……” 叶满枝将人交给苗素芬,便笑着与二人道别,去车间干活了。 她对苗素芬还是很信任的。 苗大姐是贫农出身,还是烈属,仗着自己出身好,平日在厂里相当硬气。 当初车间里有人想煽动工人停工停产,苗大姐上去就抽了那人两个大嘴巴,说他破坏工人阶级的革命成果。 雷万元和叶满枝看到了她身上的闪光点,便让她加入了厂革委会的班子,还让她负责训练厂里的女民兵连。 王造福并不知道面前这个中年女人的厉害,只跟对方去车间认了位置,便返回厂部,查看自己的新办公室。 厂办丁主任跟在他身后介绍:“王主任,这间曾是雷万元雷主任的办公室。他调任以后,叶主任说要留给你用,并没搬进来。” 王造福满意颔首。 雷万元是高升去市里当正处级局长的,继续使用他的办公室,兆头还不错。 第一天来厂里上任,除了发言和吃饭的时间太仓促,其他事情还是很顺的。 “丁主任,我刚来厂里还算是新人,你帮我安排一个熟悉环境的秘书吧。” “这个嘛,王主任,咱们厂的领导们都不配秘书。” “没有秘书?” “对,领导们都要去车间劳动,让秘书在家里干坐着也没什么用,所以大家都没有专职秘书。”丁主任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让厂办的几个办事员去跑腿。” 这两年,几位厂长的秘书已经陆续安排到车间和科室工作了。 比如叶厂长的秘书周如意,现在是宣传科的副科长。 雷厂长的秘书,也调去工会了。 厂办给几位厂长各安排了一个秘书,处理一些日常工作,但并不在秘书室里当专职秘书。 王造福:“……” 这个曙光厂是怎么回事? 厂长下车间劳动,连个秘书都没有。 他以前在县日化厂工作的时候,科长都有通讯员呢! * 叶满枝无从得知新同事的郁闷,她下午刚进车间,便被康健透露了一个小道消息,省里好像要召开一次电视专业会议,专门研究彩色电视机的发展。 “我听说好几家无线电厂都接到会议通知了,”康健问,“如果咱们也接到了通知,或者没接到通知,咱们要不要主动去参会?” “你不是想搞自行车和收音机么?”叶满枝笑问,“又改主意啦?” “不是,那毕竟是电视机嘛,哎,心里总是有点放不下。如果电视节目能恢复正常播放就好了,否则咱不敢往上面砸钱呀!” “省里既然主动组织会议,那这个行业就是要有说法的。咱们再等一等,要是真的来了通知,咱就去现场看看情况。” 叶满枝当然也想搞电视机,那玩意就跟吊在面前的大肥肉似的,让人看着眼馋。 但是正如712厂的郭厂长所说,彩色电视机不是一两家企业能搞起来的,需要全行业的协作。 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厂办的小干事跑来车间通知她,省革委会来了电话,让厂里派人去生产指挥部开会。 正是康健所说的那个会议。 叶满枝心里毛毛躁躁的,下班的一路上都在琢磨是否要上马电视机项目。 如果省里给曙光厂下达了任务要怎么办,如果电视节目无聊,电视机卖不出去又该怎么办。 她胡思乱想了一路,走到大院门口时,见到了在外面来回溜达的吴峥嵘。 她小跑过去问:“你在这溜达什么呢?怎么不回家啊?” 吴峥嵘语出惊人道:“回了,又被你闺女撵了出来。” “她敢撵你?为什么啊?” “她带了伊伊和一个丑八怪男同学回家,说我在家,那男同学不敢说话,非要赶我去周所家坐坐。”吴峥嵘嫌恶道,“老周那屋里一股汗脚味,我不想去。” “哈哈哈哈,你干嘛说人家男同学是丑八怪啊,”叶满枝想挎上他的手臂,又克制住了,扯着他的袖子说,“快走,回去看看有言干啥呢!” 吴峥嵘面上不情不愿,但还是被她拽动了。 夫妻俩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入自家小院。 听到动静的葵花睁开一只圆眼睛瞅了一眼,确认来人后又懒懒合上,趴在垫子上甩尾巴。 叶满枝望向客厅的方向,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三个小朋友正围坐在饭桌旁边写作业。 有言清脆的嗓音,从敞开的窗子里传出来,听内容像是在给同学讲数学题。 “你去看看吧。” 吴峥嵘没搭理那三个小屁孩,径自进了书房。 而叶满枝的对外形象一直是“温柔又漂亮的同学妈妈”,自认不会吓到闺女的男同学。 趁着进屋送汽水的机会,她特意往那男同学的脸上打量几眼。 看清模样后,她忍不住腹诽,吴峥嵘净胡说,小男生长得精精神神的,哪里是丑八怪啊? 第207章 叶满枝轻手轻脚走进书房, 在吴峥嵘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 “你这人怎么回事?有言能交到新朋友多好啊,你干嘛说男同学是丑八怪?” 吴峥嵘将书扔到桌上,问:“你知道那个男同学叫什么吗?” “陈卫星啊, ”叶满枝小声笑,“有言在家提过几次上海来的陈卫星, 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哪个家长会轻易给孩子取名叫‘卫星’?”吴峥嵘不咸不淡道, “这个卫星跟建国、解放、国庆、跃进的取名思路差不多。” “嗯, 估计他出生的时候, 正好赶上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了。当年发射卫星,全国都在热烈庆祝呢, 给孩子取名叫‘卫星’还挺有纪念意义的。” “苏联的卫星是57年发射的, 说明那孩子是57年出生的, 今年应该上六年级, ”吴峥嵘的鄙夷写在脸上,“他一个六年级的学生, 为什么要跟两个四年级的女同学一起写作业?” 叶满枝:“……” 她哪知道啊! 有言最近提了几次从上海转学过来的陈卫星, 她还以为是有言的同班同学, 没想到是六年级的学生。 不过, 闺女带了同学回家, 家长好好招待就完了, 干嘛要分析那么多啊! 叶满枝笑着透露:“有言给陈卫星讲数学题呢!” 她的本意是想宽宽老父亲的心, 四年级的小学生能给六年级的讲题, 她家有言多厉害啊! 吴峥嵘听后却扬眉问:“她当着你的面给陈卫星讲题?” “嗯。” “她自己写作业都是省略步骤的,能有耐心给陈卫星讲什么题?” 而且吴玉琢与他小时候有点像, 跟笨蛋玩不到一起。 无论是周伊、周墨,还是她以前在儿童团交的朋友,都是比较机灵的孩子。 她能有耐心跟一个六年级的笨蛋一起玩?还给他讲题? 吴峥嵘笃定道:“那是在你面前做样子呢, 大概是在商量什么不想让家长知道的事,再有一两天就该作妖了。” “……”叶满枝无语,“要不你别在研究所搞科研了,复员转业以后去公安局吧,公安战线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有言只是带同学回家写个作业而已,居然被他抽丝剥茧分析出这么多东西。 “那现在怎么办啊?咱们管不管?”她又补充说,“要管你去管,我才不当讨人嫌的家长呢。” 吴峥嵘也没兴趣管,起身道:“随她去吧,咱们正好出去走走。” 叶满枝:“……” 行吧。 这确实是吴大博士的风格。 心中有数,但懒得管。 三个小学生还坐在饭桌边蛐蛐咕咕讨论什么,书房的木门打开后,讨论声骤停。 夫妻俩只当没发现,跟小学生们打声招呼就出了家门。 若是以往,他俩可以去看个演出或电影什么的,但前几年话剧院、歌剧院、京剧院、评剧院全都关停了。 文艺演出和电影院里的内容,大多是八大样板戏。 他俩实在不想看样板戏,也不想花那份钱。 所以,他们现在的娱乐活动,既硬核又朴实无华。 硬核的是射击,朴实的是散步。 射击俱乐部距离军事学院不远,两人可以一边聊天,一边散步过去。 叶满枝作为民兵营的教导员,也要掌握初步的军事技能。 但她与雷万元那个复员军人不同,她以前完全不会射击。不想在民兵面前露怯,她就只能去射击俱乐部报名学习,这两年成了俱乐部的常客。 吴峥嵘觉得汽枪没什么意思,只偶尔陪她来俱乐部打几枪。 夫妻俩溜达到俱乐部,拉开架势准备打完一盒铅弹再回去。 而家属院里的三个小学生,还围在饭桌前面,密谋着明日的出行计划。 吴玉琢昂首挺胸走进她爸的书房,找出一张滨江地图。 将地图平铺到饭桌上,便开始对着地图规划路线。 “军事学院在这里,”她指着一个位置说,“动物园在这里,咱们可以沿着19路公共汽车的路线骑车,到了市中心以后,再按照7路车的路线走,应该很快就能到啦!” 伊伊捧着下巴问:“一个小时能骑到吗?” “不知道呀,”吴玉琢也支肘趴在桌上,“我以前都是坐车去的,还没骑过车呢!” 陈卫星怀疑地问:“咱们要是一次去十个人,真能不要门票就进去玩?” “能啊,咱们就说是职工家属进去找人的,”吴玉琢肯定道,“我四舅在那边上班,报他的名字就行,我跟我球哥经常这么干!” 麦多哥哥初中毕业以后,接了她四舅的班,去食品厂开叉车了。 姥爷不想四舅年纪轻轻就退休养老,希望他出去找个活干。 去年滨江市动物园在招临时工,五舅听到消息以后,鼓励四舅去动物园应聘试试。 她四舅在伺候花鸟鱼虫这方面可厉害啦,当时动物园急着用人,就把四舅留在水禽馆上班了。 自打四舅当了动物园的饲养员,家里的孩子们有了职工家属优待,隔三岔五就去动物园参观,从来不用买票。 “最近动物园里来了两只东北虎,可威风了!”吴玉琢介绍着园里的情况,“还有金丝猴、大象、小鹿……” 两个小伙伴听得动心,期待着明天去动物园一睹老虎的风采。 伊伊一面雀跃,一面担忧地说:“万一咱俩的爸爸,不让咱们出门咋办?门口的几个叔叔都被他们打过招呼了。” 小学实行的是二部制,二、四、六年级的小学生每天只在下午上半天课。 上午的时间在家里自学。 所以,全天都有很多小孩子在家属院里到处跑。 她爸和吴叔叔怕她们跟着红小兵去大院外面乱跑,早就跟执勤的战士说过,不许她们在12点之前走出大院,要等到快上学的时候才能出去。 想到她俩的禁足令,吴玉琢也有点蔫了。 “要不让我爸爸跟执勤的叔叔说一声?” “不行不行,”伊伊摆手说,“吴叔叔要是告诉了我爸爸,那咱们就别想出去了!” 她爸跟吴叔叔不太一样,有言偶尔不想上学就不用去上学了。 但她爸对他们兄妹四人的学业看得很重,逃课是绝不被允许的! 动物园距离军事学院有点远,骑车往返再加上参观的时间,没准儿要耽误下午上课。 在她爸那里肯定行不通。 吴玉琢很自信地说:“这件事交给我办,肯定能成!” 她爸爸的嘴可严了,能帮她们保守秘密,只要叮嘱他不许告诉周伯伯,他一定不会乱讲。 所以,等到爸妈回家后,她就没啥防备地将几人的计划和盘托出了。 “爸爸,你能不能跟执勤的叔叔说一声,让我们明天早上去动物园?” “……” 吴峥嵘不知闺女哪来的自信,觉得他会同意她们独自去动物园玩。 他与叶来芽对视一眼,眸中明晃晃地写着,“看吧,果然要作妖了。” “你们要去多少人?” “十个人呀,都是我同学和陈卫星的同学。” 吴峥嵘问:“他们都有钱买往返的汽车票?” 去动物园要转车,往返需要三毛多。 不是吴峥嵘小瞧这些孩子,小学生真的没什么零花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掏得起路费的。 “我们骑自行车去,不用花钱。” 吴玉琢现在已经能娴熟地使用自行车了,儿童自行车后面的两个辅助轮早就被她爸拆了下去。 叶满枝提醒她:“宝宝,去一趟动物园要骑十几里地呢,你们能骑得动吗?万一有人中途掉队了怎么办?有人饿了渴了怎么办?有人意外受伤了又要怎么办?” “嗯,妈妈的担心有道理,”吴峥嵘一锤定音道,“去动物园可以,但你们先写个活动规划吧,一次去那么多人,很容易出现意外,先做个预案。” 吴玉琢:“……” 他们只是在大院里待得无聊,临时起意想去动物园玩耍一下。 怎么还得写活动规划啊? * 吴峥嵘已经唱了白脸,那叶满枝当然要唱红脸啦! 次日早上,在闺女喂鸡的时候,她就大方地说了,如果活动规划写得好,她可以赞助两块钱的活动经费。 “真能给我两块钱呀?”小吴饲养员惊喜地问。 “给啊,”叶满枝在她粉扑扑的小脸蛋上摸了摸,“宝宝,你可得好好写啊!” “嗯嗯,我一会儿找伊伊一起写!” 于是,在小吴饲养员一声声“妈妈太好啦”的感叹中,叶满枝心情愉悦地上班去了。 昨天刚接到省革委会的开会通知,她去单位后,与几个副厂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跟康健和设计室的潘主任一起出席。 至于新来的王造福,被她直接忽略了。 康健假惺惺地问:“不带王副主任,不太好吧?” “我在车间没找到他,估计他还在熟悉环境呢,这次就不带王主任了。” 康健心说,人家在厂部坐办公室呢,你去车间找人肯定找不到呀! 他乐得看王造福吃瘪,便没再说什么。 三人按时来到省革委会的会议室。 这次来参会的单位都是电讯行业的,曙光厂只有一个电视机设计室,并不算正式涉足这个行业,所以叶满枝和康健对其他参会单位并不熟悉。 反倒是潘昆仑,作为省大电讯工程系曾经的系主任,他与很多企业和科研单位的领导都是熟识的。 望着与其他人握手寒暄的潘主任,康健低声嘟囔:“让潘主任屈就在咱们那个设计室,真是屈才了。” “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叶满枝笑道,“万一咱们哪天真的转产了电视机,潘主任不就能发挥大作用了嘛!” 全省各市和专区总共来了三家科研单位和十三家企业,除了七家无线电厂,还有广播器材厂、晶体管厂和电视器材厂这样的单位。 所有单位的代表都到齐以后,省革委会生产指挥部的领导便开始讲话了。 “省革委会刚刚派人去北京参加了全国电视专业会议,根据这次的会议精神,全国各省市要集中主要力量发展彩色电视机,组织人手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一次彩色电视技术的攻关大会战……” 只听了前半段,会议室里便有了嗡嗡议论声。 电视器材厂的厂长问:“李主任,现在黑白电视都没几台,真的要搞彩色的了?” “嗯,在电视这方面,咱们还是要尽量与国际接轨的,国际上已经有了量产的彩色电视机,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在这方面不差什么,自然也要迎头赶上!” 叶满枝比较关心电视台的发展,于是也主动发言提问:“李主任,现在电视台播放的节目还是黑白的,如果电视台的设备不更新换代的话,即使用了彩色电视,接收的节目也是黑白的吧?” 其他人附和:“对啊,电视台的进度跟不上,其他都白搭。” 李主任抬手向下压了压,“大家不要吵,一个一个说!既然中央已经推动发展彩色电视机了,那电视台的建设肯定也是要同步进行的。” 语毕,会议室里又是一阵议论交谈。 叶满枝、康健和潘昆仑都有点激动,忍不住握了一下拳。 他们迟迟不敢上马电视机项目,就是因为电视台的建设跟不上,如果电视节目能丰富一点,那他们肯定要想办法转产电视机! 孙主任接着说:“根据上级要求,马上要在北京、天津、上海、成都四个城市,组织全国性质的彩电攻关大会战!我省是电视技术起步比较晚的省份,而天津早在十二年前就生产出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今年又开始了彩色电视机的研制。” “咱们省里准备组织精兵强将,支援天津战区,参加集体攻关!最近会从各单位抽调人手,希望各单位能顾全大局,全力支持这次攻关大会战……” 对于这次大会战,三家科研单位肯定是积极响应的。 叶满枝原以为,各家企业还要犹豫一下,毕竟参加大会战的费用支出是由各单位负责的,省里不会出这笔钱。 可是,坐在他们附近的几家无线电厂的厂长,居然全都踊跃举手报名了! 叶满枝:“……” 大家都这么无私吗? 还是说各厂都挺有钱的,全都能搞得起彩电生产线? 企业不是科研单位,如果厂里没有电视机业务,其实没必要参加这次的大会战。 康健偏头问:“厂长,咱们厂报名吗?” 叶满枝一时犹豫不决。 她细数了一下,十三家企业,已经有八家报了名。 她心里有点犯嘀咕,搞不懂这些企业为什么那么积极。 难不成都想上马生产电视机? 她想了想,反正两三人的差旅费也就两三百块钱,要不还是支持一下彩色电视机的发展吧。 打定了主意,她便也举手报了名。 会议快要结束时,她对潘昆仑悄声说:“潘主任,你跟其他单位的同志比较熟悉,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那几家企业为什么那么积极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啊?” 这样的工作,通常是从科研单位,以及有电视机业务的企业中抽调人手的。 省里还没有能生产电视机的企业,那些工厂跟着瞎掺和什么? 潘主任没推脱,刚散会就去找滨江无线电一厂的副厂长,旁敲侧击打听情况。 刚才叶满枝报名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了,刘副厂长以为曙光厂也是提前得到消息的企业,便没什么顾忌地与潘主任交谈了几句。 潘主任不动声色地回应对方,再次与叶满枝汇合时,语气略有些惊讶地说:“听无线电厂的意思,四机部好像要在全国投产21条电视机生产线,咱们省里也能争取拿到一条!这次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的企业,会被省里优先考虑!” 叶满枝和康健异口同声地问:“生产线是白给的啊?” “应该是吧,四机部总不至于向企业收钱。” 闻言,叶满枝心头小鹿乱撞,比第一次跟吴峥嵘接吻还激动! 一条黑白电视机的生产线,就需要两三百万了。 那彩色电视机的生产线,岂不是更贵? 三五百万有了吧? 我的天啊! 白得三五百万呀! 难怪那几家企业都踊跃报名参加大会战呢,这种时候不积极表现,那以后还怎么有脸跟省里争取这条价值三五百万的生产线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幸好她没心疼那点差旅费,刚才在会上报名了! 三人都被这个消息闹得精神亢奋,连忙搭车回了厂里。 叶满枝召集人手讨论一下,如何才能把这条彩电生产线搞到手。 然而,刚听她介绍了情况,王造福就第一个反对道:“我认为曙光厂不宜生产彩色电视机!” 所有人:“……” 谁问你了! 叶满枝好脾气地说:“嗯,今天就是集思广益,各抒己见,王主任不同意,就说说不同意的理由吧。” “电视机售价过高,华而不实,属于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享乐主义的产品,”王造福正气凛然道,“咱们曙光厂坚决不能生产这样的产品!” “……” 大家被他这个理由怼得说不出话来,空气静默得有些尴尬。 这玩意售价确实高,看电视也确实带点娱乐性质,要是真的被打成了资产阶级享乐主义,那厂里还真不能坚持上马电视机业务。 会议室里安静的时间有点久了,叶满枝不能允许动摇军心的情况发生,便轻笑着问:“王主任家里有收音机吗?” “有一台。” “其实电视机跟收音机的功能差不多,电视台与广播电台播放的节目也几乎是一样的,都是听新闻、听音乐、听样板戏。只不过,电视机是带影像的,咱们可以通过屏幕看到节目。这应该不算是享乐主义吧?” 王造福反对道:“但是一台电视机的价格高达四五百元,能买四五台收音机了,除了资产阶级,谁会用这种东西听新闻?” 田春山嘟囔:“我确实没见谁家里买了电视机,这种设备一般都是单位采购的。省革委会和市革委会里都有电视机。” 如果电视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那革委会的那些领导也别看了。 王造福一噎,暂时没找出反驳的话来。 黄河犹嫌不够似的说:“天津无线电厂生产的第一台电视机就献给了主席同志和中央,北京电视台的电视节目很丰富,主席同志也要看电视节目的。” “……”王造福坚持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反正对于增加电视机业务,我保留意见。” 叶满枝严肃道:“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是中央下达的任务,由省革委会负责具体实施,这是政治任务,也是经济任务,并不是哪个单位说不想参加就不参加的。王主任可以保留意见,但是为全国人民生产电视机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咱们曙光厂历来响应号召,迎难而上,这次的生产线还是要尽力争取的……” 她唱了几句高调,便宣布散会了。 跟王造福这种人商量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与其跟他浪费时间,还不如与相关人员私下开小会交流。 午饭时间,她和曙光厂的原班人马坐在了一张桌上,分析着拿到那条免费生产线的可能性。 田春山放下筷子给她算了一笔账。 “现在彩电的影子还没见到,甚至连彩电制式都没确定下来,一切从零开始。从研发到真正投产,顺利的话起码要两三年的时间。之后还要安装生产设备、调试设备、试生产,一套流程走下来,能在五年后将彩电量产就算快的了。” 听了他的话,黄河一拍桌子说:“我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嘛,就是老田说的这样!省里相当于吊了一根胡萝卜在前面,让咱们这些企业去争抢。先出人出力,把彩电研究出来,至于研究出来以后,要把生产线交给哪家企业,那就不一定了!” 四五年之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啊! 即使领导肯给他们保证,他们也不敢信呀! “到时候七八家企业竞争这一条生产线,咱们在电讯业务上又与无线电厂有些差距,拿到生产线的概率非常小。”田春山冷静地说,“咱们还是别空等了,如果电视节目真的能恢复正常,就先搞一条黑白电视机的生产线,反正潘主任那边已经有了成果。” 康健赞同道:“还是搞黑白电视机更快,这几年的出口产品赚了一些钱,不够的再跟其他单位借点,今年上马,兴许明年就能投产。” 叶满枝食不知味地叹息一声:“就是不甘心啊!” 放弃一条价值五百万的生产线,再花三百万自己采购另一条生产线。 在她看来,这相当于里外里赔了八百万! 曙光厂得卖多少汽枪和电风扇才能赚回这八百万啊! “咱们别轻易下决定,再想想!” 叶厂长被这条免费的彩电生产线,闹得好几天都休息不好。 如果没有这码事,她能心甘情愿掏出三百万搞设备。 现在嘛,她就不太想花这份钱了。 抓心挠肝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想法。 去找潘主任私下交流了几次,她又独自琢磨了好几天。 而后,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她跑去省革委会生产指挥部,找到了负责这次彩电攻关大会战的孙主任。 孙主任这几天接待了好几个企业领导,见到叶满枝就猜出了她的来意。 “叶主任,彩电生产线的事,不要着急,省里会结合实际情况统筹安排的。” 叶满枝笑问:“主任,最近来您这里跑设备的企业不在少数吧?” “嗯,你们消息都挺灵通的,但是现在为时尚早,省里也要向四机部申请,大家都别急,再等等!” 叶满枝一拍手说:“您看,咱们省里的竞争都如此激烈,四机部那边的竞争肯定更激烈呀!现在有哪个省市不想从21条彩电生产线里分一杯羹啊!” 孙主任耐着性子劝道:“就是这个理,你们再等等!” “主任,我们企业能等,但省里不能等了呀!21条生产线并不是平均分配给各省的,上级没保证每个省都能分到一条,那就还有很大变数。彩电暂时还没研制出来,等到正式投产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四五年以后了。” 叶满枝建议道:“主任,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省内的电视行业起步比较晚,至今连一个能生产黑白电视机的厂家都没有。咱们直接从黑白电视机一步跨到彩色电视机,那跨度是不是太大了点?能不能先跟四机部申请一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把能争取的先争取到手,落袋为安嘛!” 第208章 孙主任知道叶满枝的话有道理, 但是彩电生产线的投资额度,远远超过黑白的。 四机部划拨给各省的生产线是免费的。 要是只申请一条黑白电视的生产线,省里能拿到的投资几乎要砍半了。 叶满枝说:“孙主任, 别的投资我不知道,但是前几年中央投资建设滨江化工厂的时候, 划拨了三千多万, 而这笔投资是分了好几次拨下来的……” 提起滨江化工厂, 孙主任就不自觉蹙了蹙眉。 这几个月, 滨江化工厂算是让省里出了大洋相。 四年亏损一千多万的事,已经在兄弟省市间传开了。 叶满枝继续拿化工厂举例, “三千万的投资是分期拨付的, 那21条彩电生产线, 总造价高达8000万到1个亿, 四机部不太可能一下子拿出21条生产线吧?应该也是分批建设的吧?” 孙主任微微颔首,“这次北京、天津、上海、成都四地搞攻关大会战, 如果成功了, 应该会优先在这四地投资建厂, 咱们省即使不在第一梯队, 也会在第二梯队的名单里。” “领导, ”叶满枝无奈道, “十年前收音机供不应求, 所以这几年全国各地都跟风建设无线电厂生产收音机。假设京津沪蓉四地是在第一梯队拿到彩电生产线的, 市场上的彩电供不应求,那其他省市会不会跟风建设电视机厂?” 孙主任:“……” 这种事还真说不准。 “如果有个别企业自行筹资生产了电视机, 四机部计划拨付的彩电生产线很可能会延迟拨付,或是索性不拨付了,到时候咱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 叶满枝再接再厉道:“我们曙光厂有一个电视机设计室, 早在三年前就仿制出了两台黑白电视机,在黑白电视机的研发上是有一定基础的。” “嗯。” 孙主任早知他们有个电视机设计室,否则省里组织彩电攻关大会战的时候,也不会将曙光厂放进名单里。 “我们厂的设计室,一直没有停止对电视机的研究,早就有现成的投产电视机的工艺设计方案了。”叶满枝笑道,“只要能将这条生产线交给我们曙光厂,今年上马,我们明年就能让黑白电视机正式投产上市。等到四机部给其他省市拨付彩电生产线的时候,我们曙光厂可以自筹资金,也搞一条彩电生产线,到时候不就什么都有了嘛。” 叶满枝描绘了一番美好蓝图,毫不心虚地说着大话。 事实上,即使黑白电视机赚了钱,他们也不可能马上拿出资金转产彩电。 但是,现在不是为了争取生产线嘛,那就胡吹呗! 只要能让领导松口,她是什么保证都敢说的。 反正这几年省里和市里的人事变化很大。 五六年以后,孙主任未必还能留在这个位置上。 念及此处,叶满枝沉沉一叹道:“领导,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等到四机部将生产线拨付下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是七八年之后的事了,到时候我在曙光厂任职就有十几年了,兴许早就被调去了其他单位,未必能看到彩电投产呀!” 而省领导的情况就更不好说了。 孙主任投入时间精力忙活那么久,最终却便宜了继任者。 那完全没必要呀! 闻言,孙主任眼神微闪。 对方讲了这么多,最打动他的其实还是最后这个理由。 沉思一阵后,他对叶满枝说:“叶主任,申请生产线的事比较复杂,省里要开会讨论一下,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 叶满枝心知免费的东西不易得,省里肯定还要商量,只能先行告辞离开。 回到厂里以后,她跟康健等人介绍了去省里的情况。 临走时,康健低声提醒:“这几天王副主任没什么动静,在车间也没见到他的人影,不知他在干嘛呢……” 像王造福那种人,突然没了动静,心里肯定没憋好屁! 叶满枝回了一趟厂部,将厂办的丁主任请了过来。 “最近王主任好像没去车间劳动吧?”叶满枝问,“他忙什么呢?” 丁主任压低音量说:“我正想跟你汇报呢!昨天王副主任让我去找人事科,调取职工档案。” “你调给他了?”叶满枝皱眉。 “还没有。”丁主任问,“可以给他看吗?” 叶满枝说:“他是党委副书记,当然可以看,明后天让人事科给他送去吧。” 除了设计室的潘昆仑和几位工程师是从省大调来的,身份有点敏感,曙光厂其他人的身家背景都比较清白。 王造福想看档案,那就让他看呗。 叶满枝提起另一件事,“省里要从咱们厂抽调人手去天津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设计室的潘主任、崔工、陈工和郭工,都要去支援天津战区,估计要支援好几个月,厂办尽快给他们四人买去天津的火车票吧。” 丁主任秒懂。 这四人走了,厂职工的档案就可以让王造福随便看了。 “那我争取买今晚或明天上午的火车票,不能耽误攻关大会战的工作。” “哈哈,辛苦丁主任。” …… 当晚送别了潘昆仑四人后,叶满枝找机会跟王造福说,曙光厂的所有干部都要每天下车间劳动,希望王主任能尽快适应厂里的工作节奏。 而后让同车间的女民兵连长苗素芬盯着他干活,叶满枝便将王造福抛到脑后了。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条免费的黑白电视生产线。 听说省里已经向四机部提交了申请。 顺利的话,可能再有半个月就会出结果。 然而,曙光厂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小吴饲养员都开始放暑假了,她这边还没收到省革委会的反馈呢。 “厂长!”田春山顶着盛夏的大太阳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别等了!我听说滨江无线电二厂也在向省里争取生产线!” 叶满枝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无线电二厂?” “就是最近这两天!”田春山急切道,“我上午去省里开安全生产会议的时候,听人说的,四机部好像已经通过省里的申请了,但是现在滨江无线电二厂和惠城无线电厂都在争取这条生产线!” 外面明明是个艳阳天,叶满枝心里却骤然阴云密布了。 她隔三岔五就跑去省里关心进展,申请黑白电视生产线的主意也是她给孙主任出的。 省领导不会是想卸磨杀驴吧? 要是真把生产线给了其他厂,那曙光厂不就鸡飞蛋打了吗? 叶满枝赶紧召集各位副厂长,向各方打听情况。 当天下班之前,他们便得到了确切消息。 滨江电讯行业的基础比较扎实,有配套的电子管和晶体管厂,省里打算将电视机生产线留在滨江市。 而最有可能拿到生产线的企业,就是滨江无线电二厂。 “咱们曙光厂有现成的厂房和工艺方案,设备到位立马就能生产。”黄河问,“无线电二厂哪有空余的厂房?他们肯定要重新盖房啊!” “人家转产电视机以后,要把原先的收音机生产线合并到无线电一厂。所以,现在一厂和二厂正在一起向上申请。两厂拧成一股绳了!”康健泄气地说,“而且无线电二厂在市革委会那边能说得上话,如果市里也倾向于将生产线交给二厂,那咱们就彻底没戏了。” 田春山呵呵两声,“咱们在市里也能说得上话,要不让王副主任出面争取一下?” 王造福到任这么久,他们其实早已将对方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 这位王副主任挺有来头的,人家的爱人是市革委会赵副主任的二女儿。 也就是说,王造福是市领导的乘龙快婿。 康健嗤道:“算了吧,王主任之前就说过,电视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产品,对生产电视机保留了意见。” 王造福要是同意给市领导递话,那不是出尔反尔自打嘴巴吗? 尽管如此,叶满枝还是私下跟王造福交流了一次,询问他是否能帮厂里争取一下电视机生产线。 但王副主任如众人所料那般拒绝了,又把他那套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观点讲了一遍。 叶满枝在他这里惹了一肚子气,翻着白眼走了。 要不是她在上面实在没什么人,哪还需要请王造福出面? 如此想着,她回办公室给远在干校的夏竹筠写了封信,主要是问候她的近况。 等到一封信写完,那股烦躁焦虑的情绪,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梳理自己的人脉关系。 夏竹筠和穆兰都去了干校,大学同学陈特冶调去了市革委会的生产指挥部。 但是有关这条生产线的归属,要由领导决定,陈特冶说不上话。 至于其他熟人,那就更说不上话了。 哎—— 叶满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生产线要是真的落到其他厂的口袋里,那非得怄死她不可! 她极其狭隘地想,早知道就不给孙主任出主意了。 自己想办法讨来的东西,却要被别人截胡。 真是越想越气,气死她啦! …… 叶厂长生完闷气,又跟几个副厂长分工合作,去省里和市里想办法。 再一次从省革委会无功而返后,叶满枝跳上汽车,直接回了军工大院。 常月娥刚下班,在楼道口见到小闺女时,惊喜地问:“今天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妈妈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叶满枝挎着她的手臂上楼,嘟哝道,“同样是当厂长,咱俩这待遇真是天差地别啊!” 家里的其他人还没回来,她站在屋里,叉着腰,絮絮叨叨将这段时间的不快全都倾吐了出来。 “我下巴上起了一个火疖子,还有口腔溃疡,都是被工作愁的!” 常月娥安慰闺女:“曙光厂将近两千人呢,操心的事情肯定多。我们那个肉制品加工厂总共才不到五十人,没那么多烦心事。咱俩都是厂长,却不是一个层级的,我闺女比我能耐!” 肉制品加工厂的规模小,职工都是附近的街坊,大家在一起工作了十来年,相处得跟一家人一样。 所以,市里很多大厂停产停工的时候,她们厂只按照公社要求开过几次大会,其实没受到什么影响。 当时商店采购不到产品,便将订单下到了她们这间小厂。 这几年,厂里哐哐搞生产,提高产量的同时,还研究出几种新产品,算是为数不多的扩大了生产规模的工厂。 常月娥用煤炉子煮了碗绿豆汤给闺女,“喝吧,给你去去火。” “我就是有点生气,”叶满枝坐在小板凳上吹碗里的热气,“那个王造福来了厂里以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如今好不容易能用上他了,他还声称电视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一直不肯帮忙,什么东西嘛!” “九十九号人,有九十九样心肠,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按照你的想法办事?”常月娥捂着嘴小声说,“王造福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娶了领导的女儿,又高升到你们厂里当副厂长,表面瞧着挺风光的,谁知道他私底下什么样啊?” “那倒是,之前我在街道办调解纠纷的时候,还听说过供销社主任的闺女,让她男人给她洗脚呢。被她婆婆发现以后,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高娶和高嫁,日子也未必好过。” “所以啊,王造福很可能在他岳父那里说不上什么话,”常月娥讲着自己当厂长的经验,“以和为贵,你当厂长,还是要尽量团结其他同志的,理解一下人家的苦衷。” “哈哈,行吧,那我理解他一下。” 叶满枝想象着又高又帅、派头十足的王主任,回家当受气包、耙耳朵的情景,心里终于释怀了。 她在娘家连吃带拿,吃完了晚饭,又接过常月娥递来的两个红烧猪蹄。 在四嫂快要把脖子抻成大鹅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地扣上饭盒盖子,带回家给吴峥嵘和闺女开小灶去了。 * 得到了妈妈的偏爱,又吃了吴峥嵘分给她的半个猪蹄,叶满枝的脑瓜子似乎也变得机灵了一点。 翌日上班的时候,她让厂办的小干事去县百货商店买了一袋奶粉。 然后,她就带着这袋奶粉,去了一趟曙光厂的家属院。 直奔王造福的老巢! 曙光厂给王造福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除了他们一家三口,王造福的亲妈也跟着住了过来,据说是帮儿媳妇一起看孩子的。 大门敲响,来开门的是王家大娘。 她一手把着大门,一手还攥着给孩子喂饭的小勺,很礼貌地问:“同志,你找谁啊?” 自打搬进曙光厂的家属院以后,左邻右里都是厂领导,她已经在儿媳妇的多次提醒下,学会使用“同志”了。 “大娘,我找赵卫红同志,”叶满枝和气地笑道,“我是曙光厂的叶满枝。” 王大娘初时还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以后,一拍大腿说:“哎呀,那你是叶厂长吧?” “哈哈,对,我跟王主任是同事,您喊我小叶就行。” “那怎么能行呢!叶厂长快请进!”王大娘亲热地将人让进屋,又冲屋里喊道,“卫红,快收拾一下,叶厂长来了!” 她刚来安阳县没多久,但也听说过叶满枝的大名。 整个安阳县仅有的两个女厂长之一,管着全县最大的工厂,还是她儿子的上级领导。 她不懂别的,但是领导上门了,那不得好好招待嘛! 叶满枝进屋,与赵卫红打了照面。 对方二十多岁的年纪,个子中等,长相只能算是清秀,与王造福的相貌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赵卫红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不易让人察觉的审视。 叶满枝客气地笑问:“我冒昧上门,没打扰你们吃饭吧?” “没有没有,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了,这是给孩子喂饭呢,他这个月份的孩子不好带,我跟卫红哄了一早上,一碗饭还没吃完呢!” 赵卫红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对婆婆说:“妈,你别追着喂了,让他自己吃吧。” 而后又看向叶满枝,疑惑地问:“叶厂长是贵客,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吧?造福不在家,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跟小宝宝挥手打了招呼,叶满枝将奶粉放到饭桌上,直奔主题道:“不瞒你说,我其实是为了公事而来的。” 赵卫红更加迷糊了,她又不在曙光厂工作,找她能有什么公事? 接下来,叶满枝向她简单介绍了那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的情况,以及王造福对此事的态度。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王主任刚来曙光厂履新,其实正是急需做出成绩的时候。但我私下跟他谈过一次,想请他出面跟市革委会的赵副主任递个话,帮厂里争取到这条生产线,只可惜被他拒绝了。” 赵卫红:“……” 王造福回家不怎么提及单位的工作,她还真不太清楚厂里的事。 不过,听叶主任的意思,厂里已经摸清王造福的背景了。 “卫红,咱们都是工人阶级出身的,职工最想要什么,咱们最清楚。王主任上任没多久,如果能帮厂里拉来一条电视生产线,那么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曙光厂的发展来说,都是十分有利的。” 赵卫红下意识点点头。 王造福年轻,又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如果能给厂里办一件大事,那基本就能在曙光厂站稳脚跟了。 叶满枝满脸真诚,语重心长道:“说实话,刚听说市里给厂里派了一个那么年轻的副主任时,我心里是有些打鼓的。不过,了解过王主任的情况以后,我反而觉得这个任命很妙了。曙光厂以前是军工厂,与地方政府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前几年从省里下放到地方以后,能说得上话的市领导就更少了。王主任来曙光厂,能增强我们与市领导的交流,对曙光厂来说是件好事,我举双手欢迎王主任……” 闻言,赵卫红心里那点被人摸清底细的不自在,渐渐散去了一些。 叶满枝言辞恳切道:“我今天冒昧登门,就是想请你和大娘一起劝劝他。主席同志也要天天看电视节目,省革委会和市革委会里都有供领导观看的电视机,电视机怎么能算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呢?” 王大娘搓着手,紧张道:“对对,主席同志都要看电视节目,那保管没错的!” “其实我能感觉到,王主任内心还是想帮厂里争取生产线的。但他之前在班子会议上说过反对的话,还保留了意见。哈哈,男同志嘛,偶尔会比较要面子,让他突然改弦更张,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主张,可能在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不过,王主任现在是曙光厂的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了,思维应该尽快转变过来。与个人的荣辱得失相比,为广大工人阶级争取利益,保护咱们工人阶级的革命成果,不是更重要嘛!” 叶满枝再次看向赵卫红,说:“卫红,我跟王主任是同事,也就不跟你虚客套了,说句最实在的话,厂领导若想在厂里站稳脚跟,那就得为大家争取利益,为工人办实事,让大家看到厂领导的能力和努力。以厂为家,把工人们当成自己人,才能得到大家的拥护。王主任刚来厂里没多久,很多工人对他还不甚了解,为厂里争取生产线其实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如果王主任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我希望你能劝劝他,甚至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替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王大娘也望向儿媳妇。 她们家没啥背景,帮曙光厂争取生产线这样的事,还得由儿媳妇出面找她亲爸。 赵卫红内心纠结地坐在椅子上,拧眉想了一会儿,再次望向叶满枝时,干脆道:“叶主任,为厂里争取电视生产线是大事,等造福回来,我会劝劝他的。这两天我也找时间回娘家一趟。” 这个叶主任说得对,生产线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要是能将这条生产线弄到曙光厂来,王造福也就能在厂里站稳脚跟了,比他找机会批这个斗那个更管用。 他是工人阶级出身,又有她爸在上面提拔,前途差不了。 得了对方的准话,叶满枝笑得轻松了些,与婆媳俩聊了半天的家常和育儿经,才起身告辞离开。 走出家属院,她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也算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了。 绕过王造福这个绊脚石,直接与能拍板的人对话,果然效率更高。 她感觉赵卫红比王造福有魄力,有眼光。 那赵副主任真是糊涂,把女婿放到曙光厂来,还不如让亲闺女上位呢! * 叶满枝感慨着,溜溜达达回了厂里。 结果,她刚走进厂大门,就看到民兵营的一队女民兵,大跨步地往厂区的方向冲。 她伸手拉住跑在最后的女职工,问道:“这次的军事训练不是脱产训练吗,你们往车间跑什么?” 女职工焦急道:“是苗连长让我们连队过去支应的!听说王造福王副主任要销毁咱们车间里的洗衣机!” “他为什么要销毁洗衣机啊?” “哎呀,他非说咱们的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东西!” 叶满枝:“……” 这个王造福是咋回事? 不搞点事他难受是不是?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松开对方的手腕,也跟着大家一起跑去电风扇车间。 厂里新来的几个大学生曾尝试研制过新产品,除了丰富电风扇的功能,单桶洗衣机也是一项。 不过,试生产了几台以后,社会上有人说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所以这个洗衣机项目也就胎死腹中了。 试制品都在仓库和车间里堆着。 不知王造福是怎么发现的,居然把前两年的洗衣机找出来了。 听着车间方向的喧哗声,她不由心头一紧,脚下立马加快了速度。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赶到车间,推开围观的人群挤进去。 只见王造福被几名女民兵按在地上,民兵连长苗素芬正骑在他身上扇巴掌。 啪啪的清脆声响,听得人心头一激灵。 王造福奋力挣扎道:“你们快点放开我!我看谁还敢动手!” “洗衣机是国家财产,哪是你说销毁就能销毁的!谁给你的权利破坏国家财产?”苗素芬手上不停,又对压着王造福的一个女民兵说,“你那姿势不对,之前的军事训练都白练啦?再使点劲儿!” 第209章 仗着外貌出众, 王造福向来很有异性缘,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新单位被一群女人围殴。 “住手!住手!”王造福像个被掀翻的王八, 奋力挥舞着四肢,“苗素芬, 赶紧给我滚开, 殴打革委会副主任,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革委会副主任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娘也是革委会副主任, 别人不敢打你,我敢打!” 啪啪啪—— 苗素芬又往他脸上扇了两巴掌。 王造福毕竟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使劲挣脱民兵的钳制后, 一把攥住了苗素芬还要打人的手。 可惜, 双拳难敌二十几只手。 刚支棱起来不到三秒, 王造福的手臂又被女民兵抓回去按在了地上。 苗素芬一边打一边训斥:“我看你就是吃了两天饱饭,撑得找不着北了!一台洗衣机两三百块钱, 你说销毁就销毁, 我们村里一年的结余还没有三百块呢, 你口气咋那么大呢?” “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产物, 你看哪个无产阶级的家里摆放洗衣机了?唔唔唔……” 王造福气急败坏地辩驳, 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 不知被哪个二百五女兵捂住了嘴巴。 只能瞪着眼睛, 发出“唔唔” 的怒吼。 围观的工人们只听到了苗素芬的斥责, 却迟迟没有听到王主任之后的反驳,不由惊奇地伸长脖子张望。 奈何在苗素芬的命令下, 十几个女兵将躺在地上的王造福团团围住,遮挡得太过严实,导致外人只能蹲下身子, 才能在腿与腿的缝隙中窥探到里面的战况。 “里面干啥呢?咋听不到王主任的声音了?”有人心痒难耐地问。 “不知道啊,估计是被苗大姐骂得哑口无言,想不出反驳的话了。” “还是苗主任厉害!女中豪杰!” 叶满枝听着工人的议论,也很好奇内里的情况。 她跑来车间以后,只看到苗大姐扇了王造福两巴掌,之后的精彩画面全被女民兵们挡住了。 唉—— 上次见到这种场面还是在街道办工作的时候,有个孕妇临盆,来不及回家,更来不及去医院,便在马路上生了。 那会儿也像现在一样,热心女同志们将躺在地上的孕妇团团围住,不给外人窥伺的机会。 被捂住嘴的王造福怒不可遏,呜呜挣扎了几息后,张嘴咬住面前的手掌。 女民兵怒喝道:“你咋还耍流氓呢?舔我手干啥?” “谁XX舔你手了!”王造福脸红脖子粗地向人群外面喊道:“陈解放、胡德庆,你们都死了?赶紧把这群女人弄走!” 他是副厂长,销毁洗衣机这种事,当然不可能亲自动手。 来之前,他在车间里召集了一批年轻人。 在工友们诡异目光的注视下,被点了名的两人都有点不自在。 陈解放勉力劝了一句:“苗主任,赶紧把王主任扶起来吧……” 苗素芬啐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家让你砸你就砸,回家就让你爹收拾你!” “王主任说洗衣机是资产阶级的产物,专给好吃懒做的人设计的,厂里不能有这种东西!” “呸,他说什么你就干什么,他让你跳河你跳不跳?” 叶满枝就站在陈解放身后,大家看向陈解放的时候,自然也发现了一把手叶主任。 好戏看不成了,叶主任满心遗憾地走出人群,紧锁着眉头高声道:“民兵连的战士们先把王主任放开,大家都是同志,有话好好说!” 要是真把王造福打出个好歹,那条黑白电视的生产线就有点悬了。 闻言,苗素芬哼了一声,松开抓着王造福衣领的手,从地上站起来。 其他女民兵也让开位置,终于露出了鼻子流血的王造福。 叶满枝让两个男工人将王造福扶起来,见他只是脸蛋子通红,一个鼻孔在流血,并没有其他皮外伤,便转头问:“车间和仓库有什么经济损失?” 车间主任答:“苗主任来得及时,只有一个单桶洗衣机的机身凹陷了,其他洗衣机还好。” “那行,宋主任,你组织人手将这里清理一下,让大家返岗上工吧。”叶满枝指挥道,“再来几个人,把王主任送去厂医院做个检查!王主任,你能走吗?不能走就找个门板把你抬过去!” 王造福阴沉着脸,今天已经让他在工人之间丢尽脸面,要是再被人抬出厂区,他以后就不用在曙光厂混了。 他一言不发,迈开腿走出车间大门,临走前,他又回望过去,怨毒的目光一一划过女民兵的面庞,像是要将这些羞辱过他的人全部牢牢记在心里。 不说话的时候,比他张牙舞爪挣扎时更有威慑力。 只不过,配上那道从鼻孔划到脸颊的鼻血,让这种威慑大打折扣。 女民兵们都是经过好几年军事训练的,一个个昂首挺胸,刚对上他的目光,就无所畏惧地瞪了回去。 怕啥呀,叶主任和苗主任肯定是站在她们这边的! 车间主任在叶满枝离开前,追上来问:“厂长,其实车间里不少工人对洗衣机都心有疑虑,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听王主任的话,销毁洗衣机了。你看要不要趁热打铁跟职工们解释一下?” 叶满枝摆摆手说:“解释什么?有些事情说再多都没用,先让大家上工吧。” * 叶满枝和康健一起陪同王造福去了厂医院,当然出手伤人的苗素芬也同行了。 苗素芬只往脸上打,伤处都露在外面,其实对王造福没造成什么重大伤害,还不如当初朱可海的脚腕骨折严重呢。 但叶满枝仍然坚持给王造福办了住院手续,让他在医院里好好休养,随时观察伤情变化。 病房里只剩厂革委会的班子成员,王造福脸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了。 他黑着脸说:“我要求厂党委严惩罪魁祸首苗素芬!” “我呸!”苗素芬啐道,“我还要求严惩你呢!我是民兵连长,你是企图破坏国家财产的破坏分子,我出手制止你有什么错?” 康健幸灾乐祸地叹气:“王主任,不是我说你,那几台洗衣机是以前的试制品,厂里也没打算正式投产,你没事跑去销毁洗衣机干什么?” 苗翠芬是民兵连长,对工厂的财产安全有保卫责任。 挨这一顿揍,王造福纯属活该,打了也是白打。 王造福振振有辞道:“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为了防止复辟资本主义,我要撕破马列主义红旗下,资产阶级分子的假面具!” 叶满枝说:“厂里将洗衣机试制出来的本意是解放更多同志的双手,将大家从烦琐的家务中解脱出来,把更多时间、精力放在工作和学习上。王主任回家不用洗衣服做饭吧?” “哼,”苗素芬往那双白净的手上瞥了一眼,“一看他就是在家不干活的。” 叶满枝不悦道:“如今大多数家庭的家务活全都压在女同志身上,有的双职工家庭,也是女同志洗衣做饭的次数更多,工厂的工作服、家里的床单、被面,都是不好涮洗的大件,浸泡、搓洗、换水、晾晒,哪次洗大件不用一两个小时?让大家用这些时间读书看报,提高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政治水平行不行?” 王造福嗤笑:“一台洗衣机几百块,哪个无产阶级家庭会舍得购买洗衣机?” “一个家庭不舍得买,那让十个或一百个家庭一起用呢?”叶满枝痛心道,“幸好苗主任将那几台洗衣机保护了下来。经过今天这件事,倒是给我提了一个醒,咱们厂可以在家属院里,开办一个‘便民洗衣服务站’。” “洗衣机由咱们厂里提供,日常维护交给后勤和居委会。有了服务站以后,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职工们的家务负担,让大家将更多精力放到社会主义建设中来!” 王造福:“……” 他错愕地睁大眼睛,看向义正言辞的叶满枝。 组织了半天语言,却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苗素芬激动地鼓掌赞道:“叶主任,这个办法太好了!洗衣机不用销毁,还能为咱们工人阶级服务,让更多同志得到便利,好好好!” 她斜眼看向王造福,洗衣机为无产阶级服务了,那他之前带人销毁洗衣机的行为就是错的! 纯属破坏国家财产! 叶满枝还指望王造福为厂里拉来生产线呢,不能将人真的逼急了。 她和稀泥道:“王主任这次确实太冲动了一些,险些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但我相信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这次就算了,以后大家都要控制情绪……” 她絮絮叨叨在病房里讲了一番大道理,念叨得王造福都有点心烦了,这才让他好好休息,带着一众人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以后,叶满枝握上苗素芬的手说:“苗大姐,咱们民兵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幸好有女兵连冲在前面,才让国家财产免于遭受损失。” 她低声介绍了那条黑白电视生产线的情况,最近还要用王造福,所以暂时无法大张旗鼓地表扬女民兵们。 “虽然没有精神奖励,但物质奖励肯定要跟上的,”叶满枝握着她的手说,“等咱们的洗衣服务站开张以后,给今天参加战斗的女同志们,每人发十张洗衣票!” “哈哈哈,洗衣票比口头表扬还实惠呢!” 苗素芬神清气爽,她就爱跟这样的领导一起干工作! * 曙光厂后勤科的行动相当迅速,接到任务以后,只筹备了两天时间,在第三天就将“曙光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办了起来。 开张这天是周末。 叶满枝一大早就动员吴峥嵘和闺女,跟她一起去服务站瞧新鲜。 三人骑着自行车,从军事学院出发,走走停停,一路骑车前往曙光厂。 叶满枝被后座硌得屁股疼,搂着吴峥嵘的腰抱怨道:“我有汽车月票,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骑车遭罪啊?” “问你和有言,这不是你俩商量出的结果吗?” 吴玉琢精力旺盛,骑车速度飞快,她自己骑着儿童自行车,嗖嗖超出去两百米。 扭头发现爸妈落在了后面,她又调转车头冲了回来,两条麻花辫被土路颠得一蹦一跳的。 “爸爸,你快点骑啊!”吴玉琢焦急道,“我还想去看放鞭炮呢!” 服务站开张,肯定要放鞭炮的! 吴峥嵘将车停下来,扭头问:“现在已经出城了,路上没什么人,要不你坐到大梁上来?” “大梁还不如后座呢!”叶满枝跳下车,揉揉屁股说,“咱俩换换,我骑车,你坐后面!” 吴峥嵘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要求,二话不说就让出了驾驶位,将车把的控制权交给她。 然后跨坐到后座上,双手握住了面前的腰。 “……”叶满枝回头嗔道,“你手心热烘烘的,就不能换个地方?” 吴峥嵘用眼神示意她看自己蜷起来的腿,“要不咱俩换回来?” 叶满枝埋头蹬车,哼道:“明天我就买辆26式的自行车,咱俩一人一辆!” “买吧。” 当初他俩把第一辆自行车以五百多块的高价卖掉以后,一直没再买新车。 哪怕自行车的价格一落再落,他们也没买。 吴峥嵘这辆二八大杠是前年买的,主要是用来陪孩子一起出门骑车。 这几年每次一家三口一起出行的时候,他都建议叶来芽也买一辆自行车。 但她那股吝啬劲儿一上来,谁也劝不动。 每周只骑一两次,叶来芽不想花钱。 两个大人在后面慢腾腾地骑着,吴玉琢早已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很远了。 她认识去妈妈单位的路,一个人在前面蹬得飞快,时不时还得回头确认一下爹妈跟上来了没有。 又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骑到了曙光厂的家属院。 服务站开在大院里面,外人进入大院要进行登记。 吴玉琢不在这边住,但她在厂里有熟人。 之前陪妈妈来厂里加班的时候,认识了好几个小伙伴呢。 她昨晚就给康叔叔家的萱萱姐打了电话,两个小姑娘相约一起去看洗衣机。 她骑到大院门口时,康志萱正等在门卫室旁边,见到她就连忙招手说:“快点快点!马上就要放鞭炮了!” 吴玉琢将她拉到大梁上坐好,按照她的指示,晃晃悠悠地骑到了今日开业的服务站门口。 此时,好多听到消息的职工和家属,都端着脏衣服等在服务站门口。 工作人员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热闹了一阵后,服务站就算正式开张营业了。 居委会主任举着大喇叭喊道:“居民们,服务细则和收费标准都已经贴在门口了,大家有空就去看一看!我再强调一遍啊,咱们服务站一共有六台洗衣机,三台单缸2.5公斤的洗衣机,每次收费一毛,三台单缸3.5公斤的,能洗的衣服更多一些,每次收费一毛五。大家根据自己要洗衣的数量选择啊!” “主任,洗衣机是不是啥都能洗啊?” “不是不是啊!”居委会主任连忙解释道,“内衣裤、袜子和鞋子,不许在这里洗!优先洗工作服、床单、被面、窗帘和桌布,咱们的设备每天消毒两次,每周彻底清洗消毒一次……” 她讲解的时候,已经有人去门口买票,端着脏衣服进去了。 吴玉琢和康志萱也钻进服务站,围观人家洗衣服。 现场有工作人员帮忙操作,清点好衣服和床单的数量以后,笑着说:“孙姨,洗一次衣服大概四十分钟,你先回去歇着,一会儿再来取就行。” “我还没见过洗衣机呢,我就等在这里,瞧瞧这玩意洗得干净不!” 洗衣机是个新鲜物件,尤其之前还差点被王造福砸了,更是给这几台洗衣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因着王副主任的话,有些工人对这洗衣机的性质是保持怀疑的,可是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张以后,再没人说它是为资产阶级服务了! 家属院里住的都是工人阶级,方便工人阶级的设备,咋能说是为资产阶级服务呢! 服务站里人头攒动,全是来看稀奇的居民。 有人觉得花一毛钱洗一次衣服有点贵。 有这一毛钱,他能去冷饮门市部买五勺冰糕呢! “一毛钱还贵啥!一毛钱只是收个水电钱。”收费的大娘劝道,“其他东西可以手洗,但工作服可不能再用手洗了,那布料又厚又硬最难洗,让你媳妇歇一歇吧。夏天容易出汗,衣裳都馊了,你可以找两个工友一起洗工作服,平均每人才花三分钱,多划算啊。” 听着前方熟悉的嗓音,站在人群外围的王造福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受的只是皮外伤,在医院里泡了两天病号就出院了。 上午刚从厂医院回来,便看到了大院门口贴的告示,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张了。 他对这个服务站感情复杂,听到鞭炮声便跟着人群走了过来。 原本他只想站在外面看看情况就走的,没想到却听到了他亲妈的声音! 他妈正坐在服务站门口卖票呢!!! 王造福险些被气得咳出一口老血,刚刚消肿的脸颊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前两天刚因为这几台洗衣机被一群女人打了,结果他妈居然跑来洗衣服务站卖票了? 这不是让人看他的笑话吗? 他深吸一口气,穿过人群走到亲妈身边,压低音量说:“妈,你在这里干嘛呢?赶紧跟我回家去!” 暂时没人告知王大娘,王造福与这几台洗衣机不得不说的故事,王大娘不了解情况,坚决不肯走。 “你先回去吧,我已经是服务站的职工了,要在这里上班!” 前天曙光厂的后勤科长特意去家里找她,让她来服务站工作。 王大娘不识字,其实不太想来的。 但科长说,他们就想找不识字的人。 服务站只有两个职工,一个人负责收钱卖票,另一个人负责记账和维修设备。 厂里已经从今年的高中毕业生中找了一个会维修机械的小伙子,另外还需要一个认识钱又不识字的出纳负责收费。 据说许多单位都是这样做的,能有效防止出纳和会计勾结到一起。 王大娘不懂这些,人家说了她就信了。 每个月有十块钱的工资,只是坐在门口收收钱,动动嘴皮子,傻子才不干呢! 王造福苦劝无果,又拉不下面子跟她在工人面前拉扯,只好沉着脸,一个人先行回家了。 赵卫红独自在家带孩子,见他进门,就关心地问:“你在医院吃早饭了吗?” “吃了,”王造福皱眉问,“你怎么让咱妈去服务站上班了?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忙得过来吗?” “厂后勤科长亲自上门来请的,工作清闲又有工资拿,为什么不去?服务站离家不远,我有事就去服务站找咱妈。” 赵卫红觉得这样挺好,婆婆有个正经工作,能赚工资,偶尔也能给她搭把手看孩子。 而且以后她家洗衣服就可以用免费的洗衣机了。 瞥见男人脸上的晦暗神色,她顿了顿又劝道:“我找人打听了一下,那个苗素芬是贫农出身的烈属,还是曙光厂唯一的七级女工,在工人间的威望和口碑都很高,前几年受到雷万元倚重,提拔进了革委会。你在她身上吃亏,就当长个教训。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先在厂里站稳脚跟再说……” 王造福握着她的手说:“这次有点没面子,我都不想在曙光厂干了。” 赵卫红让儿子自己玩,拉着他低声道:“我爸最近正给卫东想出路呢,你来曙光厂还不到三个月,不可能调你去其他单位了,而且现在也没合适的岗位给你。既然要在曙光厂扎根,那你就安心工作,先在厂里树立威信。曙光厂的底子好,叶满枝也不像是难相处的人,她已经在曙光厂待了五年了,兴许要不了多久也会被调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别意气用事……” 王造福暗道,叶满枝瞧着不难相处,整天笑眯眯的,一副热诚贴心的样子。 可是这种人比脾气强硬、刚正不阿的人,更难应付。 只看这次的洗衣服务站,还有给他妈安排的工作,就能看出一二了。 他还对前几天的围殴心有芥蒂,面无表情地琢磨着厂里的事,没再开口说话。 * 便民洗衣服务站的受欢迎程度远超大家的预期。 开张第一天,卖出去一百多张洗衣票,六台洗衣机一直不停工,持续工作到夜里十点多才终于断了电。 大院里到处晾着花花绿绿的床单和被面。 连曙光厂以外的人都听到风声,跑来门口打听,外厂人能否过来洗衣服。 吴玉琢见过洗衣机以后,提议在自家也安装一台,解放三人的双手。 她爸妈都忙,她现在已经开始自己洗一些小衣服了。 家里要是能有一台洗衣机,也能解放她的双手。 吴峥嵘说:“市面上没有洗衣机售卖,想用洗衣机,你自己想办法吧。” “爸爸,咱俩一起设计一个洗衣机咋样?”吴玉琢趴到桌上与他商量。 “没空。” 吴玉琢不气馁,拿起电话拨给太爷爷。 她太爷肯定有空! 果然,她只在电话里提了提洗衣机,太爷就让她下午过去玩,他们可以一起商量一下。 吴玉琢放暑假没什么事,放下电话就跑去找太爷爷了。 曙光厂只有那六台洗衣机,叶满枝在这件事上帮不上什么忙。 她昨天刚接到赵副主任秘书的电话,让她周五去市革委会一趟。 针对四机部要拨给滨江的那条黑白电视生产线,市里要开一个商讨会。 曙光厂和无线电二厂都要派人出席。 叶满枝猜测,这应该是赵副主任帮曙光厂争取到的机会,所以,这两天她便将班子成员聚到一起,为周五的会议做准备。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叶满枝被周如意喊住了。 两人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叶满枝问:“最近怎么样?孩子感冒好了吗?” “前几天刚好,哎,没结婚之前,哪能想到养个孩子这么麻烦呀!”周如意简单聊了聊孩子的情况,便言归正传道,“厂长,陆鹏跟我说,王主任往他们招待所塞了一个临时工!” 陆鹏是周如意的爱人,在滨江钢厂的招待所工作。 钢厂是曙光厂的关系单位,点对点为曙光厂供应钢材,所以当初组织联谊会的时候,也邀请了钢厂的未婚青年参加。 周如意和陆鹏就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 两人前年结婚,陆鹏今年就升任钢厂招待所的副主任了。 小夫妻在婚后双双升职,双方家长都说他俩是天作之合,彼此找对了人。 “王造福往钢厂安排人?”叶满枝疑惑道,“他怎么往那边安排人?什么职位啊?” “就是女服务员,”周如意压低音量说,“咱们跟钢厂不是有业务往来嘛,王主任可能是在工作中跟那边搭上话的。我跟陆鹏都觉得有点奇怪,咱们厂也有招待所,他想安排临时工,把人安排在咱们厂不是更方便嘛。” “有可能是想避嫌,当副主任了嘛,要注意影响。” 一番话说完,连叶满枝自己都不太相信,王造福能注意什么影响啊? “有可能,他介绍的那位女同志也姓王,也许是他家里的姐妹。”周如意感叹道,“王主任的家人都挺会长的,王主任的模样就已经很周正了,听说他那个姐妹也长得挺漂亮的。” “这位同志已经去钢厂招待所上班了吗?” “还没呢,只是去钢厂露个脸,算是走个进厂流程。”周如意笑道,“招待所的主任知道王主任是市领导的女婿,亲自帮着督办的这件事。陆鹏说,从没见他们主任办事这么利索过。” 叶满枝回忆了一下王造福的家庭关系,好像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而且都是有工作的,不至于转去钢厂招待所当临时工吧? “王主任介绍过去的那位女同志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二十来岁吧,好像叫王卓娅。”周如意抿嘴乐道,“肯定也是被《卓娅与舒拉》影响的读者,登记户口的时候给自己改名了!” 叶满枝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她的心思全在那条电视生产线上,下午还得回去开讨论会呢! 她速战速决,吃过午饭便独自回了办公室。 捧着茶缸喝水的时候,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去了大姐的单位。 “姐,我记得你们话剧团好像有个叫王卓娅的女演员吧?” 第210章 下班后, 叶满枝乘车去了话剧团的招待所。 大姐正等在门口,甫一见面,便挽上她的手说:“你来得正好, 先陪我去剪个头发!” “我还没吃晚饭呢,”叶满枝拉着她去国营饭店下馆子, “咱俩先吃饭, 今天我请客!” 大姐没反对, 进了饭店就不客气地点了三个肉菜, 略有些埋怨地问:“什么事让你吞吞吐吐的?还不能在电话里说?” “姐,那事你帮我打听了吗?” “打听了, ”叶满金压低音量说, “但你也知道, 我们单位那些人要么下乡, 要么分去了其他单位,我也打听不到太详细的。不过, 听我以前的一个同事说, 王卓娅一直想调动工作。” “她现在在哪个单位工作?” “在商店站柜台呢, ”大姐摇摇头说, “王卓娅才二十多岁, 跟我们不是一批的演员, 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 哪有闲心管年轻人!” 前几年, 市话剧团停止演出,没有了门票收入。 为了维持生计, 大多数职工都另谋出路了。 叶满金早在五六年前就从台前转到了幕后,很久都没有演出任务。 所以,在其他演员还幻想单位重新卖票演出的时候, 她当机立断给自己调了工作,转去话剧团的招待所当了服务员。 叶满枝向大姐透露了王卓娅即将调去钢厂招待所的消息,迟疑道:“王卓娅如果是售货员,那工作其实还可以,没必要转去招待所当临时工吧?也许是遇上重名的人了,十多年前改名叫卓娅的人还挺多的。” 那时候苏联小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在学生之间非常流行,女生幻想自己是女英雄卓娅,男生代入弟弟舒拉。 市里普查人口,集中上户口那几年,很多人给自己改名叫X卓娅或X舒拉。 大姐却说:“那可不一定!我算是话剧团第一批转岗的职工,那会儿去招待所还是正式工。但是年轻演员一直抱着重新登台的希望,等他们另谋出路的时候,各单位已经没有正式编制了。王卓娅现在是商店的临时工。” 如果上面有人关照,那王卓娅在招待所的日子,肯定比在商店舒服。 等到钢厂招待所扩编,她还有机会拿到正式工编制呢! “王卓娅是从县文工团转来市里的,好像家庭条件挺一般,以前没听说她有这方面的门路啊!她要是真有这门路,早两年干嘛来着?”大姐握着汽水瓶,纳闷地问,“谁帮她调的工作?” 叶满枝说:“钢厂那个王卓娅的工作,是我们厂的王造福帮着调动的,王造福是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婿。” 闻言,大姐连忙将橘子汽水咽下去,问:“那个王造福多大年纪?长什么样?” “26岁,大高个,国字脸,长得挺精神的。” “他是不是高河县的人?” “嗯,他以前是高河县日化厂的工人。” 大姐把汽水瓶子往饭桌上一拍,呵道:“破案了!你说的这个王卓娅九成九是我们话剧团的!她就是我们团长从高河县文工团调来的,这姑娘长得漂亮,台词也好,刚红起来那段时间,好多单位邀请她去跳交谊舞,都被她找借口婉拒了……” “王卓娅有一阵子是挺红的。” 叶满枝以前常去话剧团看演出,尤其结婚以后,跟吴峥嵘约会吃饭之后的活动,不是看电影就是看话剧。 有一段时间接连两三部新剧的女主角都是王卓娅,否则叶满枝也记不住话剧团有这号人。 大姐嫌弃道:“这姑娘光长了一张漂亮脸蛋,脑袋瓜不太行。她红起来以后,追求她的人挺多的,连我都能找到你姐夫那样的,她比我当时还红呢,找个更好的完全没问题。结果那么多人追求她,她都拒绝了,据说是跟他们县那边的一个工人在谈对象。” “我见过她那对象两次,长得比我们团里的男演员还精神,刚开始听说他俩都姓王,我们还以为他俩是一家子兄妹,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她对象。那男的长得好是好,但是结婚过日子哪能光看脸啊,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 叶满枝:“……” 她其实还挺能理解王卓娅的。 找个脸蛋漂亮的,放在家里真的赏心悦目。 她跟吴峥嵘一桌吃饭,都比她独自一人时吃得香。 而且生的闺女也好看。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找个好看的男人,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她跟大姐的恋爱观一直有些分歧,她也就没替王卓娅辩驳。 大姐哐哐输出了一顿,想了想又找补道:“当然了,我不是说找个工人就不行了,有些年轻的五级六级工,工资比我高多了,养家完全没问题。但我瞧着她那个对象,不像是能踏实在车间干活的人,工人的工资评级要看技术,他长得太白净了,哎,我也说不好,就是直觉吧。” 叶满枝笑道:“姐,你直觉还挺准的,王造福确实没在车间干活,他现在是我们厂的党委副书记了,我要是离开曙光厂,他是最有可能接替我位置的。” “呵呵,我就说嘛,小王那个对象靠不住!”大姐立即来了精神,“他俩谈了一两年,一直没请同事吃喜糖。这么长时间不结婚,肯定是有点问题的,原来是人家另攀高枝了!” “嗯,攀上了市领导的闺女,连孩子都有了。” 大姐中肯点评道:“他那张脸蛋还是能哄哄女人的,王造福比小王豁得出去。小王至今未婚,她以前的对象居然连孩子都有了!我就说她脑袋不灵光嘛,跟这种人耗了那么长时间,把自己的姻缘也耽误了!” 大姐怒其不争,把这一对姓王的都骂了一遍。 回过神来,又问:“那男的既然已经结婚了,就跟媳妇好好过日子,干嘛又给曾经的对象调动工作?不怕被他媳妇知道啊?” 叶满枝说:“他办得还算隐蔽,没把人放在我们单位附近,距离家属院也远,一般人应该联系不到他身上。而且他俩都姓王,老家又是一个县里的,外人还以为他俩是本家兄妹呢。” 大姐呸道:“这男人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要说他没有歪心思谁信啊!王卓娅也是脑筋不灵光,跟个有妇之夫牵扯不清,万一被人抓住了,有她好果子吃!” 叶满枝又给她开了一瓶汽水,好笑道:“别人家的事情,你跟着生什么气?你最近在单位咋样,啥时候能当个主任?” “当什么主任!”大姐说,“之前有一次我们主任想提拔我去管招待所的餐厅,都被我拒绝了,我就踏实当服务员吧,反正晓光和晓婷都上班了,我公婆也退休了,没啥后顾之忧。” 叶满金以前是很有心气的,连商店的售货员都看不上,更遑论招待所服务员。 奈何她的出身是短板,亲生父亲曾是开大绸缎庄的。 常月娥与前夫离婚,算是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典型,所以前夫一家对常月娥没什么影响。 而老五刚出生就差点被亲爹亲爷爷溺死,连面都没跟他们见过,自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叶满金在那家吃了几年饭,即使将近三十年没来往过,她仍然不可避免的会受到一些影响。 叶满枝心知她的担忧,劝道:“你跟五哥都跟他们划清界限了,这么多年连面都没见过,其实没什么……” “算了,我还是安安生生当个服务员吧。当小领导以后,工资涨不了多少,还要惹人关注。晓光和晓婷都上班了,我可不想影响孩子。”大姐笑道,“在招待所的日子其实也不错,我在服务员里算是形象最好的,主任把我放在前台负责接待。每天往那一坐,看看证件,收收钱就行,比在话剧团还舒服呢。” * 叶满枝和大姐在国营饭店边吃边聊,聊到饭店打烊,两姐妹才散了场。 有言还在老宅那边研究洗衣机,叶满枝洗过澡以后,将吴峥嵘从书房拉出来,推到床上。 夫妻俩蒙着毛巾被聊天。 吴峥嵘:“有话直说,蒙个被子你不嫌热?” “不热。” 叶满枝憋了一肚子的八卦,想要跟他倾吐呢。 她细细地将今天的发现讲给吴大博士,而后不太确定地问:“你说我接下来怎么办?” “你应该干不了什么吧?”吴峥嵘反问,“王造福只是给以前的对象调动了一个工作,还是临时工,这件事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哪怕将这件事透露给他爱人,也未必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叶满枝不禁微微颔首。 她在街道办工作的那两年,这样的事见过太多了。 捉奸捉双,只要不是捉奸在床,男人总有办法得到媳妇的谅解。 如果她亲自将这件事透露给赵卫红,那赵家父女将王造福踹了还好,万一人家选择了原谅,她就里外不是人了,说不定还要影响后续工作。 若是让其他人去给赵卫红透口风,其实也有同样的隐患。王造福未必能下台,还可能浪费一个有关他的把柄。 “我跟赵卫红接触了两次,感觉她算是个有脑子,拎得清的人。” 吴峥嵘嗤之以鼻:“她要是真的拎得清,会选择嫁给王造福?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她爸给她牵线的,肯定是她自己找的。王造福的作风问题,没有直接证据,说不定人家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还是别把希望放在色令智昏的人身上了。” “哈哈,那我也是色令智昏的人,没比赵卫红好多少。”叶满枝小小地拍了一记马屁。 吴峥嵘的字典里从没有“自谦”二字,一本正经地赞许道:“但你选择了我,比她拎得清。” “哈哈哈哈。” 叶满枝当即表演一个色令智昏,一头扑进他怀里,捧住他的脸蛋用力啵啵了几口。 她抱着男人安静了一阵,突然说:“我其实不太希望王造福离开。” 吴峥嵘“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王造福刚在厂里出了一个大丑,领导威信落到冰点。他搞事情的时候,响应的人也不是太多,何况我现在也算是抓住了他的一个小把柄。”叶满枝叹气说,“王造福离开以后,市里必然又要安排其他人过来,万一来了一个比王造福更难对付的,岂不是更麻烦?那还不如让他在厂里占着这个位置呢!” 王造福的身份,对曙光厂来说其实是有一定好处的。 他是赵副主任的女婿,能帮曙光厂争取到一些资源。 而他又只是赵副主任的女婿,不是儿子或女儿,也能免于让曙光厂受到领导的过多关注。 …… 叶满枝跟自家男人夜聊到将近十二点,次日迷迷瞪瞪地洗漱去上班,坐进车间办公室的时候,神情还有些恍惚。 午饭之前,她接到了大姐的电话。 大姐托人打听了情况,据说王卓娅在商店的处境不太好,一直想调动工作,最近找到了去处,这两天都没去商店上班。 而且王卓娅谈了一个新对象,两人快要结婚了。 放下听筒,叶满枝把这俩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管他是旧情复燃还是随手帮忙呢,她得先抓主要矛盾,把眼前的电视机生产线争取下来再说。 市革委会组织的商讨会,时间定在了周五上午。 叶满枝并不是一个人去的,为了随时能开班子会议,通过一些临时方案,她把厂革委会的另外六个主任全都带去了市里。 而滨江无线电二厂那边也不遑多让,浩浩荡荡来了九个人。 再加上市里相关部门的领导,革委会的小会议室内坐满了人。 苗素芬是车间工人出身,以前从没参加过这种规格的会议,在位置上坐下以后,小声说:“为了争取一条生产线,两边的阵仗都搞得挺大呀!” 王造福与她之间隔着一个叶满枝,不客气道:“两三百万的生产线,谁不想要?” “你一开始不是不想要吗?”不等他反驳,苗素芬又问,“你准备得咋样?一会儿上台可别给曙光厂掉链子,你要是不行,就让叶主任上!叶主任比你有经验!” 王造福像是没听到一般,不接她的茬,又拿出发言稿看了一遍。 他心里是不支持搞电视机的,但他岳父已经看在他的面子上给曙光厂帮了忙。 要是继续死要面子,放弃这次机会,反而要便宜了别人。 苗素芬瞥他一眼,也不说话了。 她心里一万个看不上这个王造福,搞不懂叶主任为什么要将这么重要的发言机会交给他。 王造福对厂里那些生产工作一窍不通,万一把事情搞砸了,损失的还是曙光厂。 叶满枝之前并没跟大家解释太多。 她推荐王造福上台发言,其实是因为听说无线电二厂那边负责发言的人,也是在市里有背景的。 她把这么重要的机会交给王造福,就像是对赵副主任说,“你看,厂里现在重用你女婿了,所以电视生产线的事,你也得帮曙光厂说说话呀!” 只帮我们组织一个商讨会,那可算不上帮忙。 另外,王造福的外形条件不错,又是搞过宣传的,口才其实还可以。 如果能把发言稿好好背一背,他还挺能唬人的。 会议准时开始,负责主持的是生产指挥部的方主任,简单介绍了组织会议的目的后,便笑着问:“曙光机器厂和无线电二厂的同志都准备好了吧?你们谁先来?” 王造福担心无线电二厂会参考他的发言,不太想第一个上台。 但叶满枝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举手。 “双方条件差不多,在后面发言,难免显得拾人牙慧。”叶满枝小声说,“你先上去讲吧。” 王造福搞过很多次动员讲话,但正儿八经地介绍业务还是第一次。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就只能听叶满枝的,第一个站了起来。 会议室最前面摆着两台黑白电视机,叶满枝已经坐正了身体,等着听王主任介绍这两台电视机。 然而,王造福有他自己的节奏。 在前面站定以后,人家先面向北京的方向,向主席同志致以崇高敬意,而后又背了几句最高指示。 叶满枝:“……” 好像有点丢人。 毫不夸张地说,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心里狠狠告诫自己一番,她才没抬手捂脸。 搞完了一系列花活,王造福抬头挺胸地站在最前面,介绍起手边的两台电视机。 “这两台电视机是曙光厂于1967年仿制成功的,这几年不断改进工艺,更新设计方案,正式投产以后,在性能上完全可以达到国内先进水平……” 他长得精神,搞宣传出身的,讲话还很有鼓动性。 其实发言效果很不错。 叶满枝留意着前排几个市领导的反应。 有人似乎知道王造福与赵副主任的关系,正朝赵副主任笑着点头。 王造福的发言稿是厂领导班子一起斟酌出来的,主要介绍曙光厂的几项优势。 一是有现成的设计方案,科研人才的底子很厚,生产线到位就能立即投产。 其次是曙光厂军转民之前有雷达业务,转产电视机以后,制造雷达的那批工人可以转去生产电视机,算是不需要过多培训的熟练工人。 这样的话,在技术工人这方面,就能与无线电二厂打个平手了。 第三是曙光厂有现成的闲置厂房,无需市里另外出资建设。 对于市革委会来说,只要把这条生产线交给曙光厂,不用额外多出一分钱,就可以坐等税收和上缴的利润。 再有就是叶满枝曾经跟省领导说过的大话,如果彩色电视机研制成功,曙光厂愿意自行筹措资金,采购一条彩电生产线。 王造福将发言稿完整地背了下来,自觉发挥不错,鞠躬以后,意气风发地返回了座位。 叶满枝心里默念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带头给他鼓了掌,又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无线电二厂的发言上。 总的来说,除了第一点,曙光厂提出的所有条件,无线电二厂都能达到。 他们虽然还没有试制过黑白电视机,但是已经取得上广厂的许可,届时会使用他们的设计方案。 仔细对比的话,双方的所有优势都是一样的,而且无线电二厂近些年一直在生产收音机,而曙光厂的雷达已经停产五年了。 从工人的技术熟练程度来说,无线电二厂还要更有优势一些。 方主任问:“双方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无线电二厂的几个厂长没说话,回头望了一眼曙光厂的方向。 叶满枝主动举手问:“方主任,可以给我们五分钟讨论时间吗?” “那咱们就休会五分钟,大家都放松放松。” 叶满枝笑着道了谢,将己方人员都召集到了一起。 康健感觉情况不太乐观,其实前排那些市领导没几个是懂技术的。 电视机本来就是个高科技产品,让他们看看电视节目还行,投资建厂的事他们未必懂。 他蹙眉说:“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两厂的条件其实差不多,最终还得看市领导更中意哪家企业了。” 实力旗鼓相当,拼的就是谁更受领导青睐。 他瞅瞅王造福。 这个女婿似乎不是很能拼赢的样子。 王造福被他瞅得心里发毛,将目光挪开了。 叶满枝抬手制止道:“时间有限,先不要说丧气话,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她不可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王造福和赵副主任身上。 对方毕竟只是副主任,万一事情没办成,对他们翁婿俩其实没什么影响,但曙光厂的损失可就大了! 她低声介绍了自己临时想到的第二套方案,环视众人说:“时间紧张,咱们班子内部先进行一次临时投票,同意采用这套方案的同志请举手!” 语毕,她率先举手表态,紧接着田春山、苗素芬等人也纷纷举了手。 叶满枝看向还在沉思的王造福,目光有些锐利地问:“王主任是什么意见?” 王造福沉默片刻,也举了手。 革委会班子里总共有七个人,六人都举手赞成了,他坚持反对也没用。 再说,这种事没什么反对的必要。 “好,”叶满枝低声郑重宣布,“厂革委会共七人参与现场临时投票,七票全部通过!咱们马上更换第二套方案!” 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方主任重新组织大家进行讨论,他先望向曙光厂的方向,问:“曙光厂的同志有什么要补充的内容吗?” 叶满枝主动举手表示有话要说。 得到许可后,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各位领导、同志们,众所周知,电视行业的发展,除了要依靠企业生产电视机,也要看电视台播放的节目质量,以及电视信号能够覆盖的范围。节目越精彩,电视信号覆盖的范围越大,那愿意购买电视机的单位和个人也就越多。” “滨江是全国最早成立电视台的几座城市之一,电视机被搬下生产线以后,能够在滨江就地销售,消化掉很大一部分产品。” “但是,咱们滨江电视台也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短板,就是电视信号的覆盖范围太小。目前只有市中心的几个主要行政区,能够接收电视信号。市郊的区县暂时还无法收看电视节目。” 前排的几位市领导都认可地点了头。 电视台发展太慢,也阻碍了电视制造业的发展。 但建设电视台不是市里的主要工作,市财政暂时不可能向电视台拨款扩大规模。 叶满枝遗憾道:“这些地区的单位和个人接收不到电视信号,没有采购电视机的需要,也就无法看到电视台的精彩节目,无法亲眼看到北京领导的讲话画面。” 一番话说完,她暗暗腹诽,目前的节目不咋精彩,她其实也不想看人家开会讲话。 但她还是满脸真诚地说:“如果曙光厂有幸得到这条电视机生产线,那么为了让更多地区的同志可以观看到电视节目,也为了促进电视行业的整体发展,我们曙光厂愿意筹措一百万元资金,协助滨江电视台扩大电视信号的覆盖范围!”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曙光厂原本就准备上马黑白电视机业务,如果靠他们自行筹措资金,最起码要准备两三百万。 如今拿出一百万建设电视台,就相当于用一百万买了一条生产线。 还能扩大一点市里的信号范围,至少要将曙光厂所在的安阳县覆盖到。 花小钱办大事,也算是一举两得吧。 210-220 第211章 叶满枝的发言结束后, 会场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曙光厂的方向。 白给电视台一百万? 曙光厂莫不是疯了? 无线电二厂的领导们简直瞠目结舌。 严格意义上来说,国有企业的所有资产都是国家的, 归全民所有。 因此,在必要的时候, 国家可以在国营单位之间进行调剂。 但是调剂的大多是生产设备和人员, 从不会将一个单位的资金调去另一个单位。 市革委会的几位领导也对曙光厂的应对感到意外, 交头接耳商量一番后, 方主任代为出面询问。 “叶主任,拿出一百万的资金建设电视台, 确实有利于行业发展, 但是一百万不是小数目, 不是一两个领导能拍脑袋决定的。你们厂里经过集体决议了吗?” 叶满枝颔首说:“今天我们曙光厂革委会的班子成员, 全员到齐,刚刚已经进行集体表决了, 七票全票通过!拿到这条黑白电视生产线以后, 我们将尽最大努力, 支持滨江电视台的发展!” 对于这种局面, 市领导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赵副主任看向无线电二厂, 主动问:“无线电二厂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无线电二厂的几人面面相觑, 一把手李主任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为了一条生产线, 曙光厂这是拼了呀!”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太理解曙光厂的做法。 两家企业之所以会使尽浑身解数争取生产线,主要是因为免费! 白给的东西当然要尽力争取! 可是, 为了这条生产线,要加码一百万,那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了。 无线电二厂是生产收音机的, 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此前从未考虑过转产电视机,自然也就没有这笔采购生产线的预算。 李主任定了定神说:“曙光厂提出的这个条件太突然了,而且一百万对任何企业来说都不是小数目,本着对国家财产和工人负责的原则,我希望市里能给我们宽容几天,让我们回去集体讨论一下。” 他这个要求是合理的。 上百万的资金调配,哪能如此仓促做决定? 方主任与其他市领导交换了意见以后,同意道:“那今天就暂时散会,两家企业的同志都回去仔细考虑考虑!” …… 走出市革委会的办公楼,田春山有些担忧地问:“无线电二厂不会也拿出一百万吧?” 事情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无线电二厂的领导现在还没转过弯来,看样子不想出钱,但是回去仔细权衡以后,未必不会改变主意。 收音机是时下的大件,无线电二厂的产品不愁销路,拿出100万还是比较轻松的。 叶满枝呵呵笑:“他们确实能拿出100万,但大家别忘了,他们已经跟无线电一厂捆绑了。拿到电视机生产线以后,二厂要将原有的收音机业务转交给一厂。” 如果二厂拿了免费生产线,再将原有的老设备免费送给一厂,双方皆大欢喜。 可是,出资100万以后,二厂还能让一厂免费占便宜吗? 不让一厂占便宜的话,二厂的收音机业务无人接手,厂区里没有空间,那电视机生产线要如何安置? 王造福走在旁边,领导派头十足,背着手说:“一厂和二厂肯定谈不拢,我觉得咱们这100万给多了,其实给个50万就差不多。” 康健反驳道:“50万不足以升级电视信号,对市领导也没什么冲击力。如果一厂和二厂每家拿出25万,凑足50万,这件事就再次回到原点了。” “先回去等无线电二厂的消息吧。”叶满枝招呼大家回家。 之前两厂的实力旗鼓相当,最终结果如何,要看市领导的态度。 但是曙光厂拿出100万以后,结果就不再取决于领导的个人偏好了。 当下的情况就是,谁能掏出更多钱,谁就能拿到这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 无线电二厂被曙光厂的临时加码打个措手不及。 返回单位以后,陈副主任恨声说:“曙光厂之前肯定没想过追加100万,这是发现咱们更有优势以后,临时追加的!” “曙光厂讨论的时候我专门留意过,应该是他们那个叶主任提议的。”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那姓叶的娘们也太狠了!说拿100万就拿100万,曙光厂的日子不过了?” “咳咳,叶主任是个比较有魄力的女同志。”李主任挥手说,“言归正传,这100万,咱们到底跟不跟?” 叶满枝从前名气不显,但这几年连续在两家大型国营工厂担任副厂长,今年又转正曙光厂一把手,在市里也算是很有名的女干部。 全市范围内,由女同志担任一把手的大型国营工厂,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叶满枝能从一众男同志中突出重围,必然是有几把刷子的。 否则赵副主任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婿,去曙光厂跟她搭班子了。 “100万,咱们厂也掏得起,要不然咱就拼一把!”陈副主任建议。 “依我看,完全没必要继续争取了。如果有免费的生产线,那咱们转产电视机是行得通的。但是如今收音机业务蒸蒸日上,广播电台的信号能覆盖到农村,比电视机的市场广阔多了。花100万转产电视机,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我同意老许的观点,咱们花100万换成电视机生产线,再把原本的设备送给无线电一厂,那咱忙活这一遭,不就是为一厂忙活的嘛!” 人家啥代价都没付出,生产规模就能平白扩大一倍。 凭什么啊! 李主任提议:“要不咱们跟一厂联系一下,每家出50万,把这条生产线搞过来?” “也行,问问一厂吧。” 然而,人家一厂也不想出50万。 50万花出去,相当于购买二厂那些老设备的费用。 二手设备折旧以后,哪值50万啊? 25万还勉强凑合,50万可不行。 * 叶满枝很快就听说,因为曙光厂的突然加码,无线电一厂和二厂起了内讧。 拧紧的一股绳又散开了。 一厂只肯出30万,剩下的70万缺口由二厂补足。 但二厂觉得如此便被一厂占了便宜。 所以,双方共同出资的计划,就这样搁浅了。 无线电二厂的领导又往省革委会和市革委会跑了几次,似乎还要走上层路线,不想跟曙光厂硬碰硬。 叶满枝以为,生产线的事也许还要拉扯一段时间,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可是,市里发生的一件大事,让市领导无暇顾及一条电视生产线,没多久就做出了决定—— 这条由四机部拨付的黑白电视机生产线,将落户滨江曙光机器厂! 同时,曙光厂要在两年内拿出100万元,协助滨江电视台完成扩容工作。 接到市里的通知以后,叶满枝于第一时间在厂里宣布了这个好消息,还让广播站在广播里连播了三遍。 即将转产电视机的喜讯,迅速在厂里扩散,让全厂职工沸腾了! 电视机可是高科技产品,全国能生产电视机的工厂不超过五家! 而他们曙光厂马上就要成为其中的一员啦! 尽管生产线还没正式到位,但大家的激动和欣喜溢于言表,当天就有工人在厂门口和家属院里放起了鞭炮。 其他单位的人发现后,惊讶地问:“你们厂怎么又放鞭炮了?上次洗衣服务站开张,不是已经放过了吗?” “嘿嘿,我们厂总有喜事,当然要放鞭炮啊!”年轻工人喜气洋洋地炫耀,“我们曙光厂马上就要生产电视机了!电视机你知道是啥不?” 对方摇头。 “电视机比收音机还高级呢!连主席同志都要看电视!” 曙光厂用100万从无线电二厂手里抢来一条生产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兄弟单位之间传播开来。 也让更多的同行认识了叶满枝。 叶主任接到了好几通贺喜电话,其中以雷万元在通话中最为激动。 “叶厂长,这件事办得太像样了!我离开曙光厂的时候,就对电视机心存遗憾,咱们通过出口商品,攒了好几年的钱,结果电视机生产线迟迟无法上马。看着曙光厂越来越好,我也就放心了!” 叶满枝被他说得鼻子酸酸的。 电视机项目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拖再拖,换了两任厂长,才让曙光厂见到了曙光。 她也喊着从前的称呼,“厂长,幸亏你当初给我留下的家底丰厚,否则咱哪能有底气拿出100万!哈哈哈哈,你是没看到,我在商讨会上说出100万这个数字时,无线电二厂李主任的眼睛都直了!” 雷万元在电话中朗声笑道:“咱曙光厂以前可是军工厂,就是要有这种当机立断的魄力!” 两人的精神都很振奋,叶满枝还与对方约定,等到电视机正式投产的时候,要邀请老厂长回厂里剪彩! 曙光厂当初一穷二白,买一辆卡车都要抠抠搜搜地到处筹措资金,如今即将上马电视机项目了,军功章里也有老雷的一半! 她放下电话走出办公室,碰上了刚从市里开会回来的王造福。 王副主任这几天容光焕发,虽然100万加码才是拿到生产线的关键,但叶满枝没故意弱化他的功劳,在厂里肯定了他对此事的贡献。 王造福终于从被女人围殴的阴霾中走出来,重新在厂里树立起威信。 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算是烧起来了! 见他像只精神抖擞的大公鸡,叶满枝觉得好笑,又有些理解。 王造福是新官上任,她也是新官上任。 通过这条电视机生产线,两人都完成了烧三把火的指标。 她心情好,语气便愈加温和了,“王主任,今天市里的会议有什么重要内容吗?” “我正要跟你说呢!市里给了咱们厂三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可以推荐职工去上大学!” 叶满枝意外地问:“只是推荐吗?不用参加高考?” 66年以后高考停止,大学里好几年没进过新生。 没想到今年又开始招生了。 “不用考试,”王造福说,“主要依靠群众推荐、领导批准的办法。但是候选人必须思想政治好,年龄在20岁左右,初中以上学历,政审合格就能去上大学。” 叶满枝接过他的笔记本,快速浏览了推荐要求。 “王主任,我看这上面说青年干部也在推荐范围内,你要不要报名?要是想去的话,厂里可以给你一个名额。” 王造福26岁,初中学历,工人阶级出身,思想政治当然也是很好的。 让他脱产去大学读两年书,毕业后再返岗工作,能让厂里的所有人都轻松一些。 而且像他这种情况去学习,工作岗位是保留的,还不用担心有另一个搅屎棍子顶替他。 王造福犹豫一阵后,摇头道:“算了,难得有上大学的机会,还是将这三个名额留给车间工人吧。” 他最初也动了上大学的心思,可是想想叶满枝,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倒不是他对这个年轻漂亮的一把手有什么非分之想,主要是叶满枝被提拔的速度太快了。 万一在他去上学的时候,叶满枝又被上级调走了,那他这几年在曙光厂毫无作为,肯定是无法接替叶满枝的。 反正上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工作,他现在工作挺好的,那大学上或不上都没什么打紧。 见他拒绝了,叶满枝遗憾地在心里叹口气,转而说:“人事工作由厂党委负责,王主任,推荐上大学的事情,你在厂里组织一下吧。” 王造福对车间的生产工作不熟悉,也不怎么懂企业管理,要是让他闲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开始搅风搅雨了。 把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任务交给他,能给他找点事干。 …… 没几天,推荐上大学的消息,就在厂里迅速传开了。 “只靠单位推荐就能上大学?”车间工人们惊讶地问,“不用考试啊?” “不用,平时表现好就行!下午先在车间开个会,咱们在车间里先推举出两人,然后由厂部汇总,哈哈,咱们厂最近全是好消息!”另一人拉着他说,“下午开会的时候,咱俩相互推荐一下啊!” “行。” 车间里轰轰烈烈地搞起了推荐,但事情只过了几天,康健就跟叶满枝透露:“这几天王主任家里门庭若市,职工们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摸摸去王主任家里做客呢。” 叶满枝直白地问:“有人给他送礼了?王主任收了么?” “登门的人挺多,大部分人都是提着东西进去,又提着东西出来的,但这种事不好说……” 厂领导都住在一栋楼里,谁家有什么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叶满枝心说,王造福应该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收礼,先看看推荐结果再说吧。 王主任这次的工作效率还挺高的,不到一个礼拜,就将推荐名单交给了她。 名单上总共有5个人,而曙光厂有3个推荐名额。 叶满枝要在他圈定的这5个人中,选择3人。 她定睛浏览着名单上的名字,五个人她都能对得上号。 其中两人确实是车间里比较活跃的年轻工人,技术水平在同龄人中算是比较高的。 另三人都是“思想政治比较好的”,其中陈解放和胡德庆还差点被怂恿着将洗衣机砸了。 让她推荐这样的人去上大学? 读书的机会多宝贵啊,即使是推荐的,也要推荐真正优秀的同志。 叶满枝感觉这三人能被选上来有些猫腻,但她没挑这三人的毛病,只是拧眉问:“王主任,一份五人的名单里,怎么全是男同志?厂里那么多年轻女同志中,就没有一个值得被推荐的?” “我是按照各车间的推荐情况汇总的。” 叶满枝怀疑地问:“每个车间推荐两人,十几个车间里,总不至于一个女同志都没有吧?王主任,咱们常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让女同志做贡献的同时,福利待遇也不能落下呀!厂党委必须硬性规定,五个候选人中,至少要有两名女同志!这份名单你再斟酌一下吧。” 王造福:“……” 将推荐名单打回去以后,叶满枝在当天下午临时组织了一次班子会议。 “最近咱们厂里遇上了好几件大事和喜事,电视机生产线即将落户,还拿到了三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 “因着这两件事,我特意让人事科的同志,在职工间进行了一次学历和技术评级摸底。但摸底结果还挺让人意外的。” 在她的授意下,厂办丁主任将几张纸分别发给了各位厂领导。 叶满枝接着说:“我记得咱们刚刚军转民那年,高中以上学历的职工和4级以上技术工人的人数,占全厂总人数的54%。但是今年再看这个数字的时候,已经降到49%了。” 黄河叹息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五年的时间,有些定级比较高的老职工退休了,而新招进来的年轻工人,普遍学历比较低,技术也没修炼到家。” 这几年每年都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些厂子弟为了不去下乡,遇上厂里招工的时候,就从高中辍学,以初中学历进厂工作。 这个比例被拉低是很正常的。 叶满枝摇头道:“我觉得不能让高学历和高技术水平的工人继续流失了,否则过不了几年,咱们曙光厂就会出现人才断层。大家不要忘了,曙光厂最大的优势就是普通工厂无法替代的精工细作,军工质量!” “我同意叶主任的观点!”康健认同道,“这个问题确实要引起厂里的重视,如果不及时培养新人,等到几年以后,这批老工人退休,谁能接替他们的位置?” “对,最近厂里喜事不断,但咱们也要看到其中的隐患,”叶满枝对众人说,“电视机生产线到位以后,要将最优秀的一批工人调去电视机车间。但是咱们已经整整五年没生产过雷达了,大部分职工都需要接受培训。因此,我建议,借着这次机会,咱们可以在工人之间组织一次技术大比武,挑选出100至150名工人加入电视机车间。技术特别突出的,可以重新拟定工资定级。” “另外,咱们厂的年轻工人在思想政治上都比较进步,很难拉开差距。所以,咱们这次推荐大学生,不但要求政治素质必须过硬,还应该在技术大比武中,处于中上游位置。” 苗素芬举双手赞成:“早就应该这样了!即使是推荐的大学生,也要让大家心服口服!” “那行,这次大比武就辛苦康主任和苗主任负责组织,”叶满枝对苗素芬笑道,“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里必须有女同志,苗主任也用心留意一下。” 王造福实在不让人省心,还是得让苗大姐盯着他! * 总的来说,叶满枝最近的心情还是很明媚的,等到生产线到位以后,曙光厂就可以大干一场了! 每次想起这些,都让她激动得在脑子里翻跟头。 下班以后,叶满枝在冷饮门市部买了一根奶油冰棍,坐在车上一边欣赏街景,一边消灭冰棍。 等她到家时,冰棍早已被她毁尸灭迹了。 居委会主任正拿着大喇叭在大院里喊着什么,叶满枝没听清,见到自家岔路外面围着一群人,她便快步跑了过去。 “有言,出什么事了?”她在人群里轻易找到了自家的小矮子闺女。 吴玉琢小脸红扑扑的,钻出人群,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我刚才代表咱家去居委会开会啦!” “哦哦,辛苦小吴同学了,”叶满枝抬手擦掉她额上的汗,又问,“开会说什么事了?” “赵奶奶说,所有人家都要挖防空洞,”吴玉琢学着居委会主任的原话,“备战备荒为人民,必须做到人人有洞!” “……”叶满枝愕然道,“去哪挖防空洞啊?” “就在咱家房子下面呀!”小吴同学拉着妈妈的手回家,“住平房的就在自家房子的下面挖,住楼房的人另有其他安排。” 叶满枝恍然记起前段时间听说的消息。 市里之所以会痛快地将电视机生产线交给曙光厂,主要是因为有了更重要的任务。 滨江要响应上级的号召,建设人民防空工程。 要挖防空洞,那钢材、木材、水泥、沙子、石料的消耗量是巨大的,费用支出也是巨大的。 曙光厂能拿出100万元建设电视台,相当于减轻了市里的财政压力。 所以,无线电二厂说什么都没用,市里最终将生产线交给了能拿出真金白银的曙光厂。 母女俩回家的时候,吴峥嵘和周所正在院子里比比画画,还搞了一个图纸。 看起来对挖防空洞的工作非常重视。 叶满枝与周所打了招呼,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防空洞都是各家挖各家的,为了保证防空洞足够结实,还得使用水泥和钢材。 但居委会只从公社分到了十袋水泥,其他材料需要个人自己想办法克服困难。 周所离开后,叶满枝小声问:“真的要挖防空洞啊?咱家挖在哪里?” “任务都安排下来了,咱就响应号召吧。”吴峥嵘往院子里指了指,“就在外面挖一个,空间能容得下咱们三个就行,以后还可以当地窖用。” “周所家里的人数是咱们的两倍,”叶满枝笑道,“那他家的工程量不小啊。” 吴玉琢眸子澄亮,兴致勃勃地建议:“爸爸,咱们能不能像《地道战》里那样,把防空洞的入口放在屋里,然后跟周伯伯家的防空洞打通?” 这样她就可以走地道去隔壁找伊伊啦! 面对她的过分要求,吴峥嵘竟然很好说话地应承道:“可以,把你存折上的钱拿出来采购建筑材料,我能帮你把地道开到大院门口。” 吴玉琢下意识捂住口袋,不作声了。 她的存折上向来只有进账,没有出账。 “我找伊伊玩去了。” 像是生怕亲爹惦记自己的存款,吴玉琢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叶满枝瞅瞅外面的院子,“咱们哪天开始挖防空洞啊?” “今晚就开始吧,”吴峥嵘去院子里找出当年种菜用的铁锹和锄头,“咱家的工程量不大,先把洞挖出来,明天我想办法买点水泥。” 一家三口特别响应上级号召,当天就在院子里动工了。 吴峥嵘负责挖坑,叶满枝和闺女负责运输泥土和石块。 一口气干到晚上十点多,次日起床的时候,母女俩腰酸背疼,手臂跟软面条似的。 小崽还能在家放暑假,叶满枝却要挣扎着出门上班了。 上午在市革委会有个动员会,也是跟人防工程有关的。 市人防工程指挥部要从各单位抽调人手,去市里支援防空洞的建设,预计要抽调一两万人。 曙光厂也接到了支援任务。 厂里得派40名工人和1名厨师,去市里挖防空洞。 另外还得派一名厂领导去人防工程指挥部跟进工作。 叶满枝返回厂里,宣布了这个最新消息。 “挖防空洞是一项政治任务,派出去的同志必须是年轻、体力好、政治可靠的!”叶满枝第一个举手,“我是革委会主任,我先带头报个名!” 她是女同志,连她都报名了,那班子里的男同志肯定也要踊跃报名呀! 去市里挖防空洞确实是重要又艰巨的任务,能去指挥部跟进工作,其实是很光荣的! 在场无论男女都举了手,王造福看看其他人,一咬牙也将手臂举了起来。 叶满枝赞道:“大家不惧困难,勇于奉献的精神十分值得鼓励,但这次只需要从领导班子里选择一名同志去市里。这样吧,咱们投票表决一下。丁主任,你帮大家记录一下票数。” 厂办丁主任点点头。 “好,那咱们开始投票,一个一个来啊,”叶满枝先望向左手边的王造福,“赞成让王主任接下这份光荣任务的同志,请举手!” 苗素芬第一个举手。 把王造福弄到市里去挖防空洞,厂里就能清静一段时间了。 她整天盯着姓王的,也有点累。 康健和田春山似乎有些犹豫,康健说:“王主任在这方面没什么可挑剔的。” 然后也举了手。 紧接着又有几只手缓缓举了起来。 革委会班子总共七个人,已经有五人举手了。 叶满枝扭头望向王造福,一边举手一边肯定地说:“王主任确实政治过硬。” 王造福:“……” 第212章 曙光厂广播站播报的一则通知, 又让职工们蠢蠢欲动了。 “老陈,去市里挖防空洞的任务,你去不去?” “去啊!我刚才已经报名了!不过, 听说报名的人挺多,未必能轮得到咱们。” 挖防空洞是光荣的政治任务, 政审不过关的人, 连挖洞资格都没有, 厂里的职工大多积极踊跃地报了名。 当然, 除了光荣,丰厚的补贴也是大家报名的动力之一。 挖防空洞是重体力活, 在每月的基础工资之外, 被选中的职工还能拿到25元的补贴。 对年轻职工来说, 相当于干一份活, 赚两份工资。 而且工地那边的伙食很好,顿顿能吃肉, 厂里把食堂大厨都支援出去了。 所以, 报名的年轻工人特别多。 “这防空洞得挖好几个月呢, 要是能挖到年底, 最起码能多赚上百块。”老陈低声道, “听说选人的工作由王副主任负责, 要不咱一起去王主任家看看?” “算了吧, 昨晚有人去王主任家, 连门都没敲开。” 经过厂革委会班子投票以后,王造福已经被推举为曙光厂驻市人防工程指挥部的总代表了。 头衔听上去挺唬人, 其实就是带领大家干活的。 自打在班子会议上全票通过以后,王造福一直很郁闷,回家之后门窗紧锁, 把所有送礼的人都挡在了外面。 王大娘不太能理解儿子的低气压,见他阴沉着脸,便劝道:“我看大院里那些小伙子都蹦着高想去挖防空洞呢,这事多光荣啊!每个月还能多得25块钱,我一个月工资才十块呢。” “妈,你不懂就别添乱了。” “我有啥不懂的?你不是自己举手报名的吗,报了名你就好好干,在市领导面前露露脸!” 王造福心烦地摆手,拧眉关上了房门。 七个人的投票,六个人都举了手,他明显是被人针对了! 集体通过的决议,基本没有反悔的余地。 事情已成定局,他自己给自己投上一票,至少能让事情看起来漂亮点。 赵卫红温声开解他:“咱妈说得没错,你去了市里能在市领导面前露脸。别管他们投票让你去指挥部的目的是什么,反正挖防空洞是重要的政治任务,你身先士卒冲在第一线。虽然这段时间不在厂里工作,但你政治十分过硬,从市里回来以后,地位说不定就更稳了呢!” 王造福嘴角抽搐,强笑着点点头。 大道理他都懂,去市里挖防空洞,可以看作是一次镀金机会。 可是,他没干过那么重的体力活呀! 指挥部的领导不是坐办公室的,各单位有包干的工段,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带队领导必须冲在大家前面。 王家是个大家庭,他几个伯父家的堂兄弟特别多,王造福算是年纪小的,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干过重体力活。 这次去挖防空洞,对他而言算是体力和耐力的挑战了。 他在床上放空了半小时,突然跳下床,拉开房门喊道:“妈,你明天去市场买个肘子,咱家这几天改善一下伙食!” 他得抓紧时间好好补补! 然而,叶满枝并没让他在厂里磨蹭太久。 挖防空洞是重要的政治任务,各单位的队伍都已经去市里报到了,曙光厂当然不能落于人后。 四十个工人外加一名厨师的人选敲定以后,叶满枝便举办了一场热闹的欢送大会,为42名同志送行。 王造福要带队去市里干活,当然想挑选身体素质好的年轻人。 他自己拟定的名单里,几乎全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但叶满枝觉得这个年纪的男同志容易被人鼓动,尤其名单里还有陈解放和胡德庆之流。 要是跟王造福同吃同住几个月,再回厂里的时候八成就要变成王造福的铁杆了。 因此,厂革委会听取了工会的建议,尽量选择家庭困难的同志,每月25元的额外补贴,能缓解一下大家的经济压力。 最终选出的四十个人,全是三四十岁的男女,上有老下有小,平日追求稳定,不是喜欢闹事的人。 而那几个与王造福走得比较近的年轻工人,全被叶满枝留在了厂里。 算是在空间上将双方隔离了。 四十多名同志的胸前,戴着用皱纹纸做成的大红花。 厂工会文艺队敲锣打鼓,将大家送出了厂大门。 叶满枝握着王造福的手上下摇晃,言辞恳切道:“王主任,这次就辛苦你了!带领大家突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等同志们凯旋的那天,厂里为大家庆功!” 王造福早已调整好了情绪,高声做了一番保证以后,左手拿着铁锹,右手拎着锄头,带领大家爬进了卡车厢。 遥望两辆卡车快速远离,厂革委会的几人,不约而同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艾玛,这个搅屎棍子可算是走啦! 厂里能消停一阵子了! 田春山神情轻松,与叶满枝一起返回车间时,提起了电视机业务。 “虽说生产线还没到位,但组装电视机的一些重要配件需要跟市革委会的生产指挥部申请,提前把咱们的用料放进计划内。” 叶满枝颔首说:“需要用到什么,你跟黄主任一起商量着做个计划吧,咱尽快提交给市里。” * 王造福离开后,厂里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 叶满枝心旷神怡,下班就去副食商店买了一块带奶油的小蛋糕,准备回家跟闺女一起分享。 这几天他们一家三口被防空洞累惨了。 每逢这种需要干活的时候,就显出了人口少的劣势。 隔壁周所家要挖的防空洞,比他家大一倍。 但人家有三位男同志,除了周所这个壮劳力,已经成年的周武和中学生周墨,也是能挥锄头的。 那么大一个坑,三四天就挖完了。 反观自家这边,能下去挖洞的只有吴峥嵘一个,工程进度比隔壁还慢一点。 这种工程都是各家挖各家的,吴峥嵘的通信员想来家里帮忙干活,都被他拒绝了。 巨大的工作量,累得小学生吴玉琢整天唉声叹气。 叶满枝带着蛋糕回家,准备犒劳一下这个小劳力。 她推门进院子时,发现小学生正坐在大坑边缘,连忙喊道:“有言,不许坐在那边!小心掉下去!” “没事,我四舅和五舅在坑里呢!”吴玉琢坐在大坑上晃腿,“我五舅能把我推上来!” 叶满枝快步走过去,惊喜地问:“四哥、五哥,你俩咋来了?” 四哥一边铲土,一边抱怨:“我外甥女给我打电话了,我能不来吗?刚下班就跑你家来干活,一会儿给我弄几个肉菜啊!” 五哥抹了把汗,笑道:“有言说她每天晚上跟你们一起运土,白天要在床上躺一天才能缓过来,然后晚上又继续干活。” “人少就得人尽其用呀!”叶满枝从兜里摸出两块钱,塞进闺女手里,“天气太热了,去冷饮门市部买几个冰棍,再用暖瓶打一壶冰镇啤酒回来。” 吴玉琢拍了拍短裤上的灰,先进屋抱起一个空暖瓶,而后跑出家门,站在胡同里。 她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喊道:“买冰棍啦!有谁想吃冰棍?十个起批啊!” 闻言,附近的好几扇窗户里都探出了小脑袋。 伊伊扯着嗓子问:“有言,你要买哪种冰棍啊?能买山楂冰棍吗?” 吴玉琢还没答话,对面的后窗便有个男生喊道:“周伊你土不土啊?山楂冰棍有啥好吃的?要买就买奶油冰棍!” “你才是老土呢!”伊伊将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奶油冰棍也没什么好吃的,我要吃威化雪糕!” 吴玉琢还着急去门市部呢,出言维持了一下纪律,“都不要吵啦!我下午看到有车给门市部送货了,今天有威化雪糕!先吃威化雪糕吧,谁要一起买?” 胡同里立即响起好几个小学生的应和声,间或夹杂着一两个大人跟着报名。 吴玉琢脑袋瓜好使,张望几眼,便将报名的人数记在了心里。 把雪糕钱一一收好,她喊上两个小伙伴,一起去冷饮门市部买雪糕。 这种威化雪糕,就是她妈妈单位的冰棍厂生产的。 这个月才出现在军事学院的冷饮门市部里。 由于售价一骑绝尘,刚一上市就在大院里引起了轰动。 门市部里最便宜的冰棍一分钱,中等价位的小豆冰棍、山楂冰棍和麻酱冰棍五分钱,再贵一点的奶油冰棍一毛钱。 但是,这种威化雪糕的零售价是一毛八,批发价也高达一毛六。 因其奶味十足,口感层次丰富,价格高昂且供应少,上市不到一个月就成了小学生们的新宠。 三人抱着装备跑进冷饮门市部,吴玉琢掏出一把毛票放到柜台上,在其他人艳羡的目光中,大手笔地批发了15个威化雪糕。 伊伊配合默契地拿出网兜,将雪糕全部装进去以后,又由周墨用棉被捂住,牢牢抱进怀里。 三人的动作一气呵成,以防雪糕融化,快速跑回了他们那条胡同。 吴玉琢带着自己的五个雪糕回家,分给四舅五舅,以及刚回家就跳进坑里干活的亲爹。 她蹲在旁边吃雪糕,还不忘跟大人聊天。 “四舅,让我球哥来我家住几天行不?” “我前天送他回农村老家种地去了,要不他一放假就在大院里乱窜。”叶满桂咬了一口雪糕,感觉味道还怪好的,“你找他有啥事?” 吴玉琢跑回屋,从数学书里抽出一张相片。 “我昨天刚收到车哥的来信,他给我寄了一张相片,还让我跟球哥也拍个相片寄给他。我想跟球哥再拍一张合影。” 闻言,两个舅舅都凑过去,一起看那张相片。 五舅笑说:“这小子给你寄相片,应该是想显摆他变瘦了吧?” “肯定是,我记得你跟起球在过年之前刚拍了一张合影寄去三线,这才过了半年多,样子能有多大变化?” “但我车哥变化挺大的,一下子居然瘦了那么多!”吴玉琢郁闷道,“他说他现在能比我高出大半头呢!” 五舅安慰她说:“你长个儿慢是遗传了你妈,你妈小时候就干啥都晚,长牙晚,换牙晚,长个子也晚。甭担心,等你上了中学就能长成大高个了!” 叶满枝:“……” 她没觉得自己发育晚啊,闺女长不高可不能怪她! * 防空洞并没能在当晚竣工,第二天,四哥五哥下班后又直接来妹妹家里干活了。 四哥还把大儿子麦多喊了过来。 四个壮劳力的效率奇高,在叶满枝和吴玉琢当甩手掌柜的情况下,一晚上便将防空洞弄好了。 吴玉琢好奇住进防空洞是啥感觉,等到水泥彻底晾干以后,她就想拉着爹妈在防空洞里睡觉。 吴峥嵘早年间住过防空洞,对这玩意一点没兴趣。 他满足了闺女的好奇心,但并不打算加入。 “防空洞的空间太小,我就不跟你挤了。”吴峥嵘顺手拉走跃跃欲试的叶来芽,“你跟伊伊一起睡吧。” 吴玉琢去隔壁找伊伊商量,小姐俩一拍即合。 由奢入俭难,所以今晚先睡有言家的小防空洞,明晚再去伊伊家里睡那个大的! 两家的大人都以为她俩睡两晚就差不多了。 然而,睡了两晚以后,俩小姑娘觉得不满足,又联系了其他女同学,花费半个月的时间,把大院里刚修好的十多个防空洞挨个睡了一遍。 除了铺盖和枕头,渐渐还把各家的收音机带进了防空洞里。 好几个小姑娘一起听广播、聊天、睡觉,每天都有新花样。 叶满枝和吴峥嵘:“::::::” 全市统一的人防工程干了好几个月,大院里面每天都有人挥锄头、挑扁担。 尽管外面纷纷扰扰,叶满枝却度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时光。 王造福每月只回厂里一两次,其余时间都在指挥部那边工作。 除了日常生产和思想政治动员,叶满枝几乎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事情。 她摩拳擦掌,只等着生产线到位以后,就可以大干一场了! 四机部那边已经给了准信,年底便能交付黑白电视机生产线。 然而,在十月末的一天,田春山脚步匆匆地跑进了她的办公室。 不等她询问,田春山就语速飞快地说:“厂长,我昨天从市革委会拿回了电视机配件的报价表,我感觉不太对劲呀!”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叶满枝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田春山将一沓资料推过去,尽量控制着怦怦的心跳,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计划办公室预计要采购的所有配件,都比咱们预期的报价高出不少,”他往那份资料上点了点,“要是按照这份报价采购物资,以14寸的黑白电视机为例,成本价至少要530元!而根据天津712厂的定价,他们14寸电视机的出厂价只有395元,咱们的成本比人家的出厂价还高呢,那还怎么卖?” 这样搞下去,曙光厂卖一台赔一台,产量越高赔得越多! 叶满枝翻看着那份报价表,心里也有些慌乱。 生产电视机是赔钱赚吆喝的,她早在几年前就有心理准备。 但是为啥各厂明知赔钱,还要争着上马电视机项目呢? 因为电视机有宣传和动员的功能,有一定的政治意义,是国家批准可以赔钱经营的产品。 也就是说,企业亏损以后,将会由国家进行补贴。 随着电子工业的发展,生产电视机的成本已经在逐年降低了。 十年前,712厂生产一台电视机的成本价在一千元左右,但零售价只卖四百多块。 而今年712厂的电视机成本价已经能控制在400元以内了。 712厂是军工厂,生产民用电视机的同时,还有军方的生产任务,所以他们的产量一直不高,每年生产的电视机不超过一万台。 按照潘主任的分析,如果曙光厂能提高产量,那完全可以将每台的成本控制在360元以内,薄利多销,再有国家的特殊补贴,那么只需要两三年时间,就能将采购生产线的开销赚回来。 可是…… 叶满枝死死盯住面前的报价表。 平均每台530元的成本价是怎么回事? 田春山愤愤不平地嘟囔:“市革委会那些人就是胡搞!在这份报价表里,好多配件都是从外地采购的,高频头、接插件、显像管甚至是从湖南、湖北、四川调来的!光是运输成本就不是小数目。咱们省内的电子厂也不在少数,为什么要不远千里从外地调配物资?” 曙光厂明知电视机要依靠国家补贴,还要不遗余力地争取生产线,主要是因为这两年电子工业的行情好转了。 去年国防科工委提出“大办电子工业”,省里响应上级号召,仅用一年时间就新办了几十家电子工厂。 曙光厂提前做过相关调研,用于组装电视机的元器件,至少有一半可以在省内采购。 另一半也可以在相邻省份解决。 但是市革委会给他们的这个报价表上,大部分的采购地点都在南方省市,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叶满枝拿起那沓资料,起身说:“走,咱俩去市里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企业的生产计划和物资分配,目前正由生产指挥部的计划办公室负责。 相当于前些年的市计委。 他俩怒气冲冲地直奔市革委会,可是进了计划办以后,还得好声好气地跟人家商量。 “贾主任,组装电视机的很多配件,其实可以在咱们省内采购齐全,没必要从外省市调配吧?” 贾主任说:“要是能在省内解决,谁想千里迢迢跑去外地采购,这不是条件不允许嘛!” 田春山递了支烟给他,赔笑道:“贾主任,条件为什么不允许啊?咱们省里不是新建了好几十家电子厂吗?” “呵呵,新建了电子厂是不错,但你也得看看那些工厂是建在哪里,由哪个部门主管的。”贾主任解释道,“这些厂子大部分建在小三线,除了对外的厂名,有的还有军工代号。他们有四机部和部队的生产任务,而你们要生产的是民用电视机,省内暂时没有工厂能接单,那就只能从省外调拨了。” 叶满枝和田春山:“::::::” 两人在计划办缠磨了半个多小时,但贾主任一直摇头,报价表上的价格就是最低价了。 这些都是技术含量高的稀缺物资,采购价要按照人家工厂的报价走。 至于他们所说的712厂,对方能将成本控制下来,是因为他们是军工厂,调配物资比地方国营企业更方便。 从革委会的办公楼里走出来,田春山问:“怎么办?” 叶满枝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叹气说:“先回去再商量吧。” 她回厂组织班子会议,跟大家说明了当下的情况。 众人听后都傻了眼,康健挠头道:“咱们已经下放到滨江市了,电视机的亏损补贴要由滨江的财政出资,市里正在搞人防工程,财政支出跟流水似的哗哗流,市里真能给咱们补贴那么多吗?” 他们的产量要是达到一万台,那每年就要补贴一百多万。 黄河说:“这条生产线是市里主动争取过来的,电视机赔钱经营的情况,领导心里都有数。但是每年补贴四五十万还差不多,上百万就有点悬了。” 叶满枝询问几位副厂长:“以咱们现有的技术,可不可以自行生产一部分配件?” 康健认真解释:“偏转线圈和接插件之类的,咱们可以自己搞。但是主要的几个元器件,比如显像管,咱们暂时搞不了。曙光厂比较擅长制造金属类的制品,而显像管是玻璃的,咱们之前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 室内沉寂了很长时间,几个男同志站在窗口不断抽着烟。 窗外乌鸦嘎嘎的叫声,徒增了一丝悲凉的气氛。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从车间提拔上来的副主任梁浩,突然说:“要不咱们就放弃这条生产线吧?现在生产线还没到位,给电视台的钱也没拨过去,还可以及时止损。” 幸好当时留了心眼,以防市里出尔反尔,他们还没往电视台打款,一切等生产线到位再说。 田春山说:“现在反悔的话,咱们不好跟上面交代,而且困难只是暂时的,将眼光放长远一点。十年前一台电视机的成本价一千块,今年就是四百左右,再过一两年也许会更低。总有扭亏为盈的时候,届时再想以100万采购生产线就不可能了。” 叶满枝颔首道:“我听说,除了咱们滨江,今年全国有十多个城市成立了工厂,准备生产电视机。这个行业很快就能发展起来,困难只是暂时的,咱们再想想办法。” 话虽如此,配件采购价格居高不下是客观现实。 暂时没什么好办法解决。 叶满枝之前还天天盼着四机部赶紧把生产线交给曙光厂,现在却开始暗暗祈祷了,能拖一天是一天,生产线千万别来得太快。 晚一天上马,能晚一天赔钱。 厂领导班子的头顶被乌云笼罩了好几天。 叶满枝一向很有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耐心,但是这次面对困难时,她也有些麻爪了。 接连几天睡不着觉,影响得吴峥嵘也休息不好。 在她又一次辗转反侧,将吴峥嵘吵醒后,小声对搂住自己的男人说:“要不我去防空洞里睡吧?省得又影响你!” “睡什么防空洞……”吴峥嵘含糊地嘟哝,“睡不着就把你大学物理书找出来,两分钟就睡熟了。” 叶满枝在他胸前捶了一记铁拳,“这种时候还不忘讽刺我是吧?” “又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哪值当你睡不着觉!” “你不懂,”叶满枝挣脱他的怀抱,从床上爬起来,“这对曙光厂来说,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去做物理题了,你先睡吧。” 披着衣服来到书房,她当然不会去做劳什子的物理题。 在屋里闲逛了好几圈,实在无事可做,就从柜子里找出了她从前的工作笔记。 看看过去的工作,也许马上就有睡意了。 她抽出的这本是当初在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工作笔记。 好几页上的内容,全是大骂牛恩久一言堂和法西斯的情绪宣泄。 时隔多年,再次记起在食品厂的那段时光,让叶满枝的唇角情不自禁勾了起来。 她看得津津有味,越看越精神。 一本看完了,又抽出下一本。 这本的内容比较少,开篇就是三个大字“牛恩久”。 这是她当初为了摸透老牛厂长的脾气,特意给他做的“人物小传”。 她也因此发现,老牛厂长是个喜欢开疆拓土的厂长,要想安心在厂里推行《鞍钢宪法》,得先把老牛支出去。 她当时想出了一个办法,建议老牛去争取市里的食用薄膜厂。 盯着“开疆拓土”四个字,叶满枝怔怔发呆许久。 回过神以后,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联络簿。 这本联络簿是市里统一发的,滨江各大企业的联系方式都囊括其中。 她从第一页开始翻,手指顺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称一点点下滑。 越过钢厂、机械厂、纺织厂等大厂,手指缓缓下移,又跳过玻璃厂、制钉厂、制帽厂…… 她紧盯着一个个厂名,翻动了四五页后,目光最终定格在新一页的第一行——国营滨江灯泡厂。 叶满枝拿出铅笔,在厂名下面画了一条波浪线,又在空白处写道:【显像管?】 第213章 叶满枝轻手轻脚爬上床, 给自己盖好被子,又贤惠地帮男人掖了掖被角。 过了不到一分钟,她没忍住, 试探地轻念:“吴峥嵘?” 身旁的男人呼吸清浅,胸膛微微起伏, 并没给出回应。 叶满枝安静地躺了一会儿, 又稍稍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可惜隔壁还是没动静。 她支起上半身, 一边凑近男人观察,一边嘀咕:“装得还挺像。” 吴峥嵘警惕性高, 睡眠浅, 她偶尔起夜上个厕所, 都能让他睁开一只眼睛观察情况。 刚才那两声的音量不算小了, 他能听不到? 借着窗外的月光,叶满枝俯身在他嘴唇上吧唧了一口, 等了几秒, 对方仍然无动于衷。 她叹口气, 伸出邪恶的右手, 轻轻捏住了吴博士那只精致光洁的鼻子。 被阻住呼吸的吴峥嵘倏地笑出声, 推开她作乱的手, 嗓音很清晰地问:“大半夜不睡觉, 你又折腾什么?” “明明没睡着, 你还装!” “我要是接了你的茬,不知又要陪你聊到几点。” “咱俩聊一会儿呗, ”叶满枝扑过去,抱着他说,“我有个重大发现想跟你分享!” “嗯, 说吧,说完睡觉。”吴峥嵘将被子拉上来,遮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我们兼并一个灯泡厂咋样?让灯泡厂研制显像管,补足曙光厂的短板,”叶满枝补充说,“国产的第一个黑白电视显像管就是南京灯泡厂仿制的,说明让灯泡厂转产显像管是可行的!” 这种事其实可以跟潘昆仑商量,但潘主任和几位老师都在天津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呢。 她现在倾诉欲旺盛,还是跟吴峥嵘商量更方便。 吴峥嵘回忆了南京灯泡厂的背景,沉吟片刻说:“南京灯泡厂不是突然仿制成功的,在仿制显像管之前,他们生产过军用特种灯泡、示波管和光电管,在真空电子领域已经有一定基础了。” “但是电灯泡也是抽真空再注入惰性气体的,滨江灯泡厂应该也是有一定基础的吧?” 吴峥嵘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叶满枝耐心等待,给他组织措辞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再次响起吴峥嵘的声音:“玻璃的电真空性质只是一方面,还要考察玻璃的电学、热学、机械、化学性质等等。尤其是化学的稳定性非常重要,在涂抹荧光粉之前,显像管外面那层玻屏要经过严格清洗,如果玻屏在清洗时受到酸碱溶液的腐蚀,会影响显像管的性能。而且……” 机会难得,叶满枝认真听着吴所长的科普。 要知道,吴峥嵘当了1062研究所的所长以后,只给研究生,以及小学生吴玉琢讲过课,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到吴所科普的。 “让滨江灯泡厂转产显像管到底可不可行?”叶满枝只关心这个。 “上海灯泡厂也开始生产黑白电视显像管了,”吴峥嵘肯定地说,“如果滨江灯泡厂的玻璃性质稳定,又有相关的技术资料,转产还是有希望的。” 叶满枝一下子来了精神,下意识搂紧他的肩膀说:“技术资料应该没问题吧?南京厂是第一个研制的,所以过程比较艰辛,但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其他厂可以跟南京厂或是上海厂学习呀!” 每到这种时候,就能显出公有制的好处,看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了。 只要不是涉及国防安全的技术资料,国营工厂之间其实是可以互通有无的。 就像前些年全国都去“学上海、赶上海”,上海毫无保留地将先进经验分享给了全国的国营工厂。 叶满枝心里有了底,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起来,她从吴峥嵘身上翻下来,双手交握放在小腹上,一脸恬静地闭上眼睛。 只三五秒的功夫,呼吸就变得平稳绵长了。 被闹得双眼锃亮的吴峥嵘:“……” 捏人鼻子这种幼稚行为,他是不屑做的。 * 叶满枝对吴所的判断盲目信任,在吴所那里得到肯定答复后,翌日一上班就跟几位副主任透露了自己的想法。 显像管是玻璃的,长途运输很容易产生损耗,要是能在本地解决,当然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 黄河踯躅道:“灯泡厂能愿意跟咱们合并吗?” 他还不了解灯泡厂的情况,可是这种工厂的规模一般都不大,有两三百名职工就算是大厂了。 而曙光厂有将近两千职工,合并到曙光厂以后,灯泡厂原来的革委会主任顶多能当个车间主任。 人家在灯泡厂能当一把手,为什么要来曙光厂被人管理啊? 田春山也觉得合并灯泡厂的前景不太乐观,“请灯泡厂生产显像管,咱们再从灯泡厂采购,也许更行得通。” 几人中只有苗素芬举双手支持叶满枝。 “人家灯泡厂经营得好好的,咋可能轻易就同意转产显像管?到时候咱不得出人出力求着人家帮忙生产啊?定价也是人家说的算!与其那样,还不如将灯泡厂吸纳进来呢!” 叶满枝颔首道:“苗主任说得对,咱们面临的问题是电视机成本太高,必须想办法极致压缩成本。从外厂采购显像管的话,出厂价要在成本价的基础上增加15%至20%的利润。如果咱们有一个自己的显像管车间,不但能省下15%至20%的开销,还能节省人力和运输成本。” 她也考虑过只合作不合并的可能。 但是直觉告诉她,合并才是更有利的。 曙光厂情报科订购了《电子技术》,叶满枝偶尔会从情报科借阅杂志。 那上面曾经介绍过日本电视机制造厂商的情况。 东芝公司、日立公司、日本电器公司,都是既生产电视机又生产显像管的厂商。 这样的厂商在日本电视行业的占比高达67%! 日本的电视机产量已经跃居世界首位了,人家的电视机公司都有自己的显像管工厂,那她给曙光厂也弄个显像管车间过分吗? 不过分呀! 田春山等人也知道有个自己的车间好办事,但是这个兼并的过程,难度着实不低! 叶满枝洒脱地摆手说:“年末正是冲刺赶生产的关键阶段,其他人在厂里跟进生产进度,灯泡厂的事,让康主任跟我一起跑一跑。有什么进展,咱们随时开会讨论。” 几人都点点头,这样也行。 …… 滨江灯泡厂的名声不显,叶满枝和康健都对其不甚了解。 去市里开会的时候,也没接触过灯泡厂的领导。 康健跟熟人打听了这个厂,而后对叶满枝说:“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灯泡厂也是市属企业,两厂合并的话,能避免主管单位之间的扯皮。” “咱先去灯泡厂看看吧。” 两人带着一位工程师,按照联络簿上的地址,找到滨江灯泡厂。 望着连成一片的平房区,叶满枝不可思议地问:“灯泡厂以前不是一机部主管的企业吗?怎么建在这里了?咱们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 康健又确认了一下地址,“没错呀!” 瞄一眼被居民区包围的“滨江灯泡厂”,他心里也有点纳闷。 滨江灯泡厂曾经煊赫一时,刚解放那几年,电灯泡算是技术含量很高的产品,所以滨江灯泡厂归一机部管理。 后来国产钨丝试制成功,灯泡不算技术难度特别高的产品,灯泡厂便被逐级下放,最终落到滨江手里。 按理说,像灯泡厂这样发展了十几年的工厂,厂区应该是很气派的。 没想到他们的厂区居然是窝在居民区里的! 临行前,叶满枝给灯泡厂打过电话,想以交流学习的名义进行参观。 三人在门卫室报上姓名后,很快就迎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黑瘦男人,正是灯泡厂的革委会主任孟平。 孟平将客人请进自己的办公室,笑着说:“叶主任,康主任,你们可是稀客,欢迎欢迎!” 他对曙光厂的突然造访有些摸不着头脑。 灯泡厂是个只有一百多人的工厂,规模其实不算小,但是与曙光厂这样的大厂放在一起,就很不够看了。 他这个厂革委会主任只是副科级干部,平时跟这二位几乎没有交集。 如果是采购灯泡的话,让对方的供销科出面就可以了。 叶满枝笑着道明来意:“孟主任,不瞒你说,我们今天上门是有事相求的。” “呵呵,大家都是兄弟单位,没什么求不求的。叶主任,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不知你听说没有?”叶满枝笑道,“有一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即将落户曙光厂,我们马上要开展电视机业务了。” “这么大的喜事,当然听说了!” 叶满枝大致介绍了采购元器件的困境,而后说:“显像管是玻璃质地的真空电子产品,而电灯泡也是要抽真空的,灯泡厂在这方面有一定的技术基础。所以,我就想来问问,灯泡厂是否有可能生产显像管,为我们曙光厂供货?” 孟平诧异道:“让我们生产显像管?那跨度有点大吧?” “呵呵,南京灯泡厂和上海灯泡厂都能生产显像管,滨江灯泡厂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我相信咱们在技术水平上不差什么!” 孟平闻言并没急着拒绝。 灯泡厂刚建厂那两年,跟现在的钢厂和机械厂差不多,职工能在市里横着走。 可是,后来灯泡厂被上级单位层层下放,待遇早已大不如前。 66年的时候,市里想新建电子管厂,当时的老厂长也想像其他城市的灯泡厂一样,上马高技术项目。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项目就不了了之了,老厂长也被下放去了农场。 这几年厂里的一把手换了好几个,生产也受到了影响。 今年他转正当了厂革委会主任,才让灯泡厂渐渐恢复生产,提高了产量。 但是耽误的这几年,又让他们跟上海、南京的兄弟单位拉开了差距。 要是能借着给曙光厂供货的机会,生产显像管这种高技术器件,说不定能让灯泡厂打个翻身仗! 孟平没能当场给出准话,还得跟其他厂领导开会商量。 带三人参观了车间后,他便返回办公室召开了班子会议。 听了他的介绍,副主任董建斌一拍桌子,反对道:“绝对不能答应!” 孟平说:“曙光厂可以联系研究所和其他显像管厂,帮咱们进行转产。” 董建斌不信任地摇头:“他们凭啥那么好心?孟主任,你可别忘了江北汽车厂的教训!前几年,江北汽车厂也跟曙光厂一样好心!” 经他提醒,其他人也说:“对,之前的教训还没吃够吗?这次要是应承了,咱可未必还能那么幸运!” 提起江北汽车厂,孟平也有些不确定了。 前几年江北汽车厂想在滨江本地采购汽车大灯,也跑来灯泡厂要求合作。 那时候老厂长没防备,还以为人家是真心想采购车灯的,带着全厂上下忙前忙后研制新产品。 结果人家图穷匕见,根本就不是想采购车灯,而是想把灯泡厂并入汽车厂,专门为他们生产汽车大灯。 江北汽车厂是国营大厂,比灯泡厂的规模大出十倍不止,福利待遇也是数一数二的。 很多基层工人都对汽车厂的大饼动了心,要求把厂子并过去。 而领导层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与汽车厂合并。 宁做鸡头不当凤尾,在灯泡厂,他们能当厂长副厂长,但是去了汽车厂,他们连个屁都不是。 当时职工闹得很凶,领导层又没有特别合适的理由拒绝,就只能先拖着。 幸好汽车厂突然改了口风,只想要一半的车间工人,另一半工人和领导层还归灯泡厂。 少一半工人会影响灯泡厂的日常生产,老厂长将官司打到市领导跟前,才让灯泡厂免于并入汽车厂。 这回主动送上门的曙光厂,在规模上与汽车厂差不多。 要是也动了兼并他们的心思,那灯泡厂还能如上次那般幸运吗? 几人相互交换个眼神,再没人提转产显像管的话了。 * 无论是合作还是合并,都得是双方自愿的,强扭的瓜不甜,叶满枝不想做强人所难的事。 所以,她这次跟康健去灯泡厂考察,主要还是看看灯泡厂是否有转产意愿。 只要对方愿意转产,那之后再谈合并就会容易许多。 曙光厂的福利待遇在市里能排进前五名,与中央和部委主管的企业相比也不逊色。 背靠大树好乘凉,对那一百多名基层职工来说,曙光厂应该是很有吸引力的。 叶满枝感觉灯泡厂的基础不错,也觉得自家的条件很好。 只等孟平那边的回信了。 然而,她左等右等,一直没接到孟平的电话。 时间进入十二月时,她主动拨了过去,对面是孟平本人接的。 据说厂里还在讨论,毕竟显像管的技术含量很高,难度太大,不是轻易能下决定的。 叶满枝不疑有他,信了。 放下电话后,董建斌略有些担忧地问:“咱们要是迟迟不同意,曙光厂会不会找市领导出面啊?” 双方都是市属国营工厂,将相关企业合并到一起,在前几年是很常见的事。 孟平自信地摇头:“我最近找人打听过,电视机是国家特许赔钱经营的产品,曙光厂生产一台,市财政就得补贴一台。但咱们灯泡厂是盈利的单位,每年能贡献不少利税。市领导不可能把咱们这种赚钱的企业,填进电视机的窟窿里!” 董建斌稍稍放了心,出主意道:“咱们别跟对方撕破脸,毕竟人家还没提合并的话呢,再接到电话的时候,就说咱们要派人去南方考察。等曙光厂的生产线到位以后,有可能已经找到其他货源了,到时候未必还能想到咱们!” …… 叶满枝再给灯泡厂打电话时,听说对方派人去上海考察了。 这个操作是符合常理的,她没怀疑,放下电话就下班回了家。 她这边的工作迟迟没有进展,但她家吴玉琢却在事业上取得了巨大进步。 这学期开学以后,吴玉琢从普通群众,变成了他们班的副班长。 这可把吴班长激动坏了,这几天一直邀请同学们来她家洗衣服。 是的,洗衣服。 叶满枝进门时,院子里围着好几个小学生,洗衣机插着电,呼呼地忙碌着。 她要维持“温柔又漂亮的同学妈妈”形象,笑着与同学们打了招呼,欢迎大家的到来。 然后,对小吴班长说:“有言,你一会儿再忙,先进来帮妈妈干点活。” 吴玉琢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家门。 房门刚合上,叶满枝就在她脑门上点了点,“你怎么又把同学弄到家里来洗衣服了?等你爸回来又得收拾你!” 吴峥嵘最近快被家里的洗衣机烦死了,下班都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 吴玉琢苦恼道:“我当时都答应同学们来咱家参观和使用洗衣机了,不能不守信用啊!” 叶满枝:“……” 她闺女当个副班长,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点。 小吴班长从小就是很进步的小朋友,五岁就当了儿童团的会计。 但是上小学以后,正赶上特殊时期,儿童团和少先队组织都停摆了,取而代之的是红小兵。 吴峥嵘不想让闺女跟着红小兵到处乱窜,就没同意她加入组织。 小吴班长在大事上还是很听话的,主要是被爹妈掐住了经济命脉,还指望让爹妈给她买好吃的呢。所以,她听话地没有加入红小兵。 像她这样不向组织靠拢的小学生,自然是当不上班干部的。 上了好几年学,一直是普通群众,被别人管着。 不过,这学期开学以后,入学两年以上的学生自动加入红小兵。 除了一二年级的小豆包,其他人全加入组织了。 吴玉琢被动地进入了组织,同时也拥有了当选班干部的资格。 开学竞选班干部时,她先背了一段主席语录,然后又自由发挥,向同学们介绍了她暑假跟太爷爷一起动手制作的简易版洗衣机,欢迎大家来她家参观和试用洗衣机,解放劳动人民的双手。 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学生,都要自己洗衣服,有的同学还得洗家里大人的衣服。 天气转凉以后,每次洗衣服都要把手指头冻得通红。 吴玉琢平时在班里的人缘就不错,再加上“解放劳动人民双手”的口号,很快就以高票当选副班长了。 叶满枝在闺女的嫩脸蛋上捏了一把,“大家来咱家洗衣服,吵得你爸都不想回家了,你赶紧想想办法!” “我们班一共37人,已经有16人来洗过衣服了,估计再有几天就差不多了。我当初跟大家说好啦,每人只能体验一次,要不然我的零花钱不够交电费的。”吴玉琢挺冤枉地说,“我提前问过爸爸,能不能让同学来咱家洗衣服,爸爸说可以!” “他哪知道你要请全班同学啊!” 当然了,叶满枝也没想到。 正因吴峥嵘提前点过头,所以,即使他被洗衣机烦得想撵人,仍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要在单位多加班两小时。 “行了,你去招待同学吧,外面天冷就让大家进屋来玩。” 叶满枝将闺女打发出去,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她这会儿的心思已经不在那台洗衣机上了。 有言说话留一半,把吴峥嵘都忽悠住了。 那灯泡厂有没有可能也讲话留一半呢? 距离他们去灯泡厂考察已经三个礼拜了。 尽管孟平给出的借口都很恰当,但是这个时间太长了,什么决定需要讨论三个礼拜啊? 她之前觉得自己登门的理由很合理,对方未必会窥探到曙光厂的真正意图。 可是,万一呢? 换个角度来看,灯泡厂这段时间很像是在使用拖字诀。 * 再去单位的时候,叶满枝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康健。 康健点点头说:“我早上往市里打电话确认过,最近灯泡厂那边并没人去市里开过出差的介绍信,也没人换过全国粮票。他们也许已经察觉到什么了,现在正拖着咱们呢!” “……” “灯泡厂的工人应该是愿意加入曙光厂的,但领导层不会同意。看他们这段时间的态度,恐怕不会轻易答应咱们的合并邀请。这种事都是厂领导把关,他们如果不乐意,那阻力就会很大,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按照他们的设想,要想合并灯泡厂,需要解决三个问题。 一是确定灯泡厂有转产的实力。这是合并的前提,目前来看,滨江灯泡厂的底子还是不错的。 二是一点点争取灯泡厂的领导层和基层职工,双方都有意向合并的话,在市里的阻力会小很多。 不过,如今看来,对方连谈都不愿意谈,应该是不想松口的。 三是找市领导出面协调,让两厂合并。 但让领导出面的难度,不亚于第二点。 十年前,食品厂能大肆合并其他工厂,是因为那会儿刚经历大跃近,有很多重复建设的小厂。 省市两级都想将这些小厂合并到一起,组建大型工厂,这才让牛恩久乘势而起,吞并了好几家小厂。 如今市里的格局基本已经固定了,领导班子也大换血。 她再想走牛恩久的老路是有些难度的。 尤其灯泡厂是个能盈利的企业,而电视机项目是很明确要亏损的。 市领导未必愿意拉灯泡厂下水。 无论如何,这件事绕不开市领导,王造福那边也不能彻底流放。 厂里还得时不时派人去家里和工地上,关心一下家属和王主任本人。 …… 冬至要吃饺子,因此,在冬至的前一天,叶满枝让后勤科组织家属,按照每人50个饺子的饭量,在大院里包了两千多个饺子。 饺子全部冻好以后,她带人坐上卡车,在冬至这天将饺子送去了人防工程曙光厂的工段。 让厨师给大家煮饺子吃。 猪肉白菜馅儿的香味飘出很远,闻到香味的工人们立即欢呼出声。 叶满枝在洞口喊道:“大家别着急啊,干活的时候都注意安全,中午就能吃上饺子了!” 几人撸胳膊挽袖子,架起大铁锅,热火朝天地煮了好几锅饺子。 冷空气中混着食物的暖香,将领导的馋虫也勾了上来。 叶满枝挥勺子的时候,一抬眼便瞥见了来工地视察的市革委会主任。 她连忙打招呼:“李主任!” 李主任笑着颔首,亲切道:“冬至吃饺子,你们厂还挺应景的,我隔着很远就闻到香味了。” “大家干活太辛苦了,厂里组织家属包了一顿饺子,犒劳犒劳大家!”叶满枝吝啬地没请领导吃饺子,只盛了一碗饺子汤,热情道,“天气挺冷的,您喝点饺子汤暖暖吧?” 李主任没拒绝,接过搪瓷缸子喝了一口。 他对叶满枝印象深刻,前几个月在市里开商讨会的时候,一张口就砸下来100万资金,少见的果决。 “曙光厂的电视机业务怎么样了?生产线到位了么?” 叶满枝心知他不可能时刻关注这种小事,便详细介绍了情况,“原本敲定了这个月交付生产线,但是厂里还没接到通知,估计要推迟一段时间了……” 她今天就是来慰问那四十多个工人,顺便送饺子的。 没想过会遇到市领导,所以提前并没做什么准备。 但是难得有机会跟市领导面对面交流,她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沉吟一阵后,她笑着说:“主任,虽然生产线还没到位,但我们厂已经在想办法降低电视机的生产成本了,争取尽量自负盈亏,减轻市里的财政负担,让市里少给我们的电视机贴钱。” “呵呵,你们这个想法挺好,尽量自力更生,想尽办法降低成本。” 叶满枝知道这些市领导都不懂技术上的事,便毫不心虚地大放厥词:“对,我们最近准备成立一个显像管车间,自己生产显像管的话,可以有效降低电视机的成本。” “哦,现在有进展了吗?” “有了,不过有件事还希望市里帮我们协调一下。”叶满枝提起那个亏损了上千万,让市领导十分头疼的滨江化工厂,“生产显像管需要使用大量的荧光粉,但是咱们省内还没有哪个化工厂能生产荧光粉,市里能不能让滨江化工厂研究一下?” 滨江化工厂亏损严重,全国出名。 电子工业是这两年的重中之重,要是化工厂能给黑白电视显像管提供荧光粉,也许将是个不错的出路。 而荧光粉需要销路,正好可以上马显像管项目。 第214章 与李主任短暂交谈后, 叶满枝回厂组织人手,写了一份生产荧光粉的可行性报告。 她不清楚化工厂的具体亏损情况,只能从荧光粉的市场前景进行分析。 将报告交给市革委会以后, 叶满枝没乘车,想着心事往军事学院的方向走。 市里还需要时间论证, 如果同意了, 那么作为荧光粉使用大户, 显像管业务也会提上日程。 届时市里可能会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将灯泡厂并入曙光厂,另一种则是让灯泡厂转产显像管, 为曙光厂供货。 叶满枝觉得, 站在市领导的角度看, 后者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 哎, 灯泡厂要是也愿意并入曙光厂就好啦! 她一路溜达着回了家,推开家门时, 吴玉琢正坐在饭桌旁边安静写作业。 在闺女的小辫儿上摸了摸, 叶满枝笑问:“有言, 你今天怎么这么乖?居然在家写作业了?” 老师留的作业, 有言一般在学校就写完了, 回家以后全是休闲娱乐时间, 跟着同学们在大院里疯跑。 小吴班长运笔如飞, 抽空说:“居委会的李奶奶让街道宣传员做好准备, 过两天要去街上搞宣传,妈妈, 你看我这样写行不行?” “公社又给你们安排任务了?”叶满枝往她的稿纸上瞄了一眼,“这次是宣传什么?” 青年街公社经常在街上搞组织动员,但青年街的人口多, 公社干部忙不过来,就从各年龄段的居民中,选拔了三十多个宣传员。 她家吴玉琢在背诵宣传语这方面比较在行,早在二年级就和伊伊一起当了公社的宣传员。 但她们这个年龄的宣传员,一般就是宣传除四害、预防接种牛痘、“学习反骄破满、提倡谦虚谨慎”。 特别要紧的内容轮不到她们。 吴玉琢将稿纸推过去说:“李奶奶说要宣传《鞍钢宪法》,深入开展工业学大庆的街头宣传活动。我过两天要去街上跟大家一起宣传呢!” “哇,你现在这么厉害啦?都能宣传《鞍钢宪法》了!” 吴玉琢小声叹气,如实说:“我其实都不怎么懂《鞍钢宪法》,李奶奶给了我一本宣传册,她说到时候照着那个背就行。但我之前去街头宣传的时候,有的叔叔阿姨会提问,我到时候要是答不出来就太丢人啦!” “你还是小学生,不懂《鞍钢宪法》很正常,成年人中还有很多人不了解呢,正因为大家不了解,才需要懂的人去街头宣传。”叶满枝鼓励道,“《鞍钢宪法》是一套很好的企业管理经验,一会儿我给你讲讲。” 她用六年时间,在两家企业推行过《鞍钢宪法》,自认在这项工作上经验丰富。 单只干部参加劳动这一点,她就觉得自己做得挺不错,最起码她已经能制作玩具手枪了! 叶满枝给闺女介绍了自己在工作中推行《鞍钢宪法》的经验,有困难,当然也有激动人心的时刻。 “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要是想深入了解,就去妈妈单位参观学习一下,看看《鞍钢宪法》真正的落实情况。” 吴玉琢听得入迷,她以前觉得太爷爷和爸爸很厉害,一个能自制电视机,另一个能研究计算机,但她现在觉得能把《鞍钢宪法》讲得这么有意思的妈妈也很厉害! “我明天中午放学就去曙光厂参观!”她想了想,又问,“妈妈,我能带其他人一起去吗?” 叶满枝正要同意,又谨慎地问:“大概多少人啊?” “伊伊和周墨应该会去,街道宣传员有32人,不知道其他人想不想去。” “那你先确认好人数再说吧。” * 街道宣传员中的一大半都是成年人,大家白天还要上班,最终只有14名中小学生来了曙光厂。 作为曙光厂的革委会主任,叶满枝亲自带着这些学生参观了可以对外开放的几个车间,还让工人代表向他们介绍了具体执行情况。 宣传《鞍钢宪法》和深入开展工业学大庆活动,是全市的工作,所有城市公社和企业都要做好宣传动员。 除了这批学生,曙光厂又接待了几个来参观学习的兄弟单位。 “康主任,灯泡厂那边还没有回信吗?” “没有,没回信就是不乐意呗。” 与市革委会的李主任谈过话以后,叶满枝没再掩饰自己的目的,明确地向滨江灯泡厂提出了合并邀请。 双方都不用继续装糊涂了。 灯泡厂那边回了一句开会讨论,便没了下文。 叶满枝说:“最近来学习的企业不少,你给孟平打个电话,就说邀请他和工人代表来咱们厂参观《鞍钢宪法》的落实情况。” “哈哈,这招挺好的。孟平现在正躲着咱们呢,有了这个邀请,他不想来也得来了。” 这是政治任务,孟平要是拒绝接受邀请,保不齐被有心人说成思想有问题。 孟平接到邀请后,确实如他们所料,不想去,但不去又不行。 最终只能从车间精挑细选出两名工人,一起去曙光厂参观。 叶满枝还在车间劳动,并没出面接待这三人。 周如意作为宣传科副科长,接下了接待任务。 不过,这次来参观的,除了滨江灯泡厂的代表,还有东阳县灯泡厂和通兰县灯泡厂的代表。 另两个厂都来了十多人,浩浩荡荡一大群,比滨江灯泡厂有诚意多了。 “老徐,你们怎么来了?”孟平惊讶地问。 大家都是一个行业的,尽管有的在市里有的在县城,但厂领导之间还是熟识的。 “哈哈,叶主任邀请了,那我们肯定要来呀!” 闻言,滨江灯泡厂的两名工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点担忧。 虽然厂领导没跟职工透露过,可是这年头谁家不是亲戚连着亲戚的? 曙光厂想合并灯泡厂的消息早在私下传开了,有的人甚至还跑来安阳县实地考察过。 这地方地处郊区,没有他们在市中心生活方便,可人家是实打实的大厂呀! 要是能加入曙光厂,他们就是大厂职工了! 他俩平时在车间比较老实,每天闷头干活,很少管闲事,因此才被孟主任带了出来。 可他们是真正的基层工人,内心也想来大厂工作。 这会儿看到东阳县和通兰县灯泡厂的代表,心下难免担忧,看来人家不只有滨江灯泡厂一个选择呀! 周如意只当没发现三厂之间的古怪气氛。 按照流程,她先带大家在厂区里进行参观。 面积广阔的场地,整齐划一的布局,给第一次进厂的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震撼。 讲完《鞍钢宪法》,她又按照叶满枝的要求,详细介绍了曙光厂的福利待遇,语气和神态极尽骄傲自信。 “我们曙光厂曾是军工厂,军转民以后,一直延续军工厂的优良作风,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上,都非常有秩序。当然,工资和福利待遇也是能排在全市前列的。”周如意抬手指向东边,“那边是我们的生活区,家属院能容纳上万人,在附近有厂托儿所和子弟校,职工医院和曙光公园也在那边。” “虽说位置距离市中心比较远,但安阳县内可以满足一切生活所需。大商店有安阳县百货商店,家属院门口有供销社、副食商店、大众浴池、理发馆和洗衣服务站,厂里每月会给职工发洗澡票、理发票,偶尔也会发洗衣票。” “对了,我们厂还有两个附属厂,一个生产冰糕冰棍,另一个生产果酱和罐头。”周如意笑着说,“市面上买一瓶水果罐头要1块2以上,但曙光厂职工的福利价只要八毛钱,每人每月可以购买一瓶。曙光牌威化雪糕大家听说过吧?在外面买要1毛8一个,职工内部价只需要一毛钱。” 两个县灯泡厂的工人没见过威化雪糕,但滨江灯泡厂在市中心,对威化雪糕还是有所耳闻的,只不过售价太贵,他们没买过。 即便不了解,大家也被她说得激动了! 这福利待遇真是没得挑,要是能来曙光厂工作,那生活得多舒坦啊! 人家还有自己的公园呢! 别说工人了,连孟平这个一把手都有些意动。 像他们那样的小厂,没条件搞什么职工医院、幼儿园、子弟校,浴池和理发馆就更不可能了。 大家用的都是街道公共服务。 东阳县的工人问:“周科长,听说进你们厂工作的工人都能分到房子,是真的吗?” 周如意点点头,“是真的,新职工可以住进家属院,但暂时要按照安阳县公租房的价格缴纳房租,在厂里工作满三年后,就可以享受福利房的待遇了。每平米一毛五,二十米的房子,每月的房租只需要三块钱。” 听了她的话,滨江灯泡厂的两名工人暗暗攥了下手心。 灯泡厂规模小,没有自己的家属楼,工人们都是从街道租房住的。 租金贵不说,环境也不好。 灯泡厂窝在居民区里,开工时会产生废气,他们常年住在那里,将废气看做烧煤的煤烟,其实已经习惯了。但是如果有更便宜,环境更好的住处,他们当然也想搬呀! 周如意带着大家参观了厂区,吃了食堂的饭菜,又去参观了家属区和曙光公园。 将工人们勾得心痒痒,这才送客人们离开。 孟平在曙光厂参观到半途,便觉得情况不妙。 回家的路上,他千叮咛万嘱咐,别跟其他工人乱说。 两个老实工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刚回家就跟父母和媳妇讲了今日见闻。 消息在家属间的传播速度与音速差不多,不等第二天上班,厂里该知道的就全知道了。 职工的反应比上次被汽车厂吞并时还强烈。 上次大多数人只是知道大厂福利待遇好,但还不知道能好到什么程度。 这次大家得知了具体情况,那就更想去曙光厂上班了! * 康健走进叶满枝的办公室说:“叶主任,滨江灯泡厂的工人们都闹起来了,建议厂领导将厂子合并过来,现在要不要跟孟平谈一谈他的个人待遇?” “再等等吧,说得太早,难免还要讨价还价,等咱们的电视机生产线到位以后再说!” 今年过年早,开完表彰大会以后,很快就要迎来春节。 那条被全厂职工期待的生产线,终于在71年春节之前姗姗来迟,正式落户滨江曙光机器厂了! 运送设备的卡车在早上进厂,全厂大部分职工都提前来厂里上班,挤在门口迎接这条生产线。 田春山和黄河昨晚就去省里提货了,跟着卡车熬了一晚上,跳下车时竟然还神采奕奕的。 “叶主任,设备先放仓库还是送去车间?” “送去车间吧!”叶满枝语气兴奋地说,“大家都想看看电视机生产线长什么样呢!” “哈哈,今天安装不了,还得跟潘主任他们研究研究。” “没关系,先摆在车间里,让大家看个新鲜!” 伴着劈啪作响的鞭炮声,以及喧天的锣鼓声,汽车再次启动,职工们追着车,呼啦啦地往电视机车间跑,准备一睹生产线的真容。 听说这玩意价值两三百万呢! 以后就指望这个金疙瘩给厂里赚钱了! 工人们追去电视机车间,勉强满足了好奇心以后,又勾肩搭背地返回各自的车间开工。 叶满枝站在潘昆仑身边,笑着说:“潘主任,你们回来得太及时了,正好能把咱这条生产线安装上!” 潘昆仑来曙光厂四年,一直在期盼电视机项目上马,望着面前的一只只大箱子,他心里终于生出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感。 “咱们这回一定要大干一场!” “哈哈,那是肯定的!”叶满枝笑道,“您只管带着工程师们全力以赴,后勤保障工作有我负责呢!” …… 生产线到位以后,黄河、康健、田春山这三个搞技术出身的副主任,整天往电视机车间跑。 连刚结束任务,从市里回来的王造福也像长在了电视机车间。 苗素芬问:“王主任那么积极,是不是想分管电视机业务啊?” 叶满枝笑说:“王主任一向是冲在前面的。” 他爱在车间待着就待吧,但电视机业务绝不可能交到王造福手里。 几个副主任都有分管的车间,而王造福之前被安排去劳动的电风扇车间,是由黄河分管的。 严格来说,王主任还没有分管的车间。 他能相中电视机业务不稀奇,但王主任初中学历,对业务更是十窍只通了九窍,叶满枝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他。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没在理会王造福,由着他在车间里驻扎。 过了腊月二十三,厂里要开始发年货了。 叶满枝通过厂工会,向滨江灯泡厂工会发出邀请。 这次邀请的理由是参观黑白电视机生产线。 灯泡厂工会没刻意压消息,接到邀请就在职工之间宣扬开了。 当即就有二十多名职工报名,想去曙光厂参观。 不过,年前还有生产任务,最终只选了五人作为代表接受邀请。 孟平其实也接到了邀请,他本来不想去的,但又怕工人闹出其他幺蛾子,只好跟在后面,再次来到了曙光厂。 当天后勤和工会正在给职工发年货,所以一行人来到曙光厂时,厂区里正热闹,职工们提着鲤鱼和猪肉,喜气洋洋地谈笑着。 见状,灯泡厂的工人小声蛐蛐道:“他们厂怎么发这么多年货啊?” “放在头几年不算多,但现在算是挺多了。” 这几年提倡过革命化春节,工作不能停,而且不准大吃大喝铺张浪费。 有的厂,比如灯泡厂,以此为借口,不给职工发年货。今年稍稍好了一点,给每人发了三斤冻梨。 本来大家都觉得孟平当上一把手以后,让工人的待遇有了些起色。 可是,望着人家曙光厂的大鱼大肉,再想想自家的三斤冻梨,几人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叶满枝这次亲自出面招待了大家,笑着说:“我们厂也要过革命化春节的,年三十那天要吃忆苦饭,但该给大家发的福利不能少,各家都有老人孩子,还需要补充营养呢。” 工人们频频点头,就是呀,革命归革命,但是大家忙碌了一年,该发的福利咋能不给呢? 他们要是也能来曙光厂上班就好了! 叶满枝请工会主席帮忙招待职工们,然后将孟平单独请进了办公室。 “孟主任,怎么样?我们曙光厂不错吧?来曙光厂工作,亏待不了大家!” 孟平苦笑,工人们当然是不会被亏待的,可他和另外三名副主任都是干部编,曙光厂哪有他们的位置? “叶主任,你这是将了我的军啊,等大家从曙光厂回去以后,人心都涣散了。” 叶满枝亲手泡了杯茶给他,七分真三分假地说:“孟主任,不瞒你说,组建显像管车间是市里压下来的任务。你应该听说过滨江化工厂亏损的新闻吧?” “听过一些。” “化工厂被中央点名批评,令市领导很头疼。最近正在考虑让化工厂配合国家的电子工业建设,生产荧光粉。”叶满枝神情认真地说,“电视机的屏幕之所以被人称作荧光屏,就是因为显像管屏幕的内壁上要涂一层荧光粉。生产电视机显像管,需要使用大量的荧光粉,所以,市里对这个显像管车间的建设是相当重视的!” 事情的真相是,市领导以为曙光厂的显像管车间已经有眉目了,才需要化工厂生产荧光粉。 而到了叶满枝口中就变成了,化工厂想生产荧光粉,市里才会督促曙光厂组建显像管车间。 她没啥心理压力地将黑白颠倒了一下下,继续说:“孟主任,有一说一,咱们两厂合并其实是强强联合。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们还接触过两家县属灯泡厂。不过,从工人的熟练度,以及产品质量上来看,我其实更倾向选择滨江灯泡厂。如果你们这边实在行不通,我才会考虑另外两家灯泡厂。” 这倒是她的心里话。 滨江灯泡厂是有十几年历史的老厂,而另两个厂都是最近五年内新办的。 时下的白炽灯属于消耗品,动不动就把钨丝烧断了,各家都要备上几个灯泡。 她让技术科做过几次实验,滨江灯泡厂的白炽灯在真空度和次品率上都要优于另外两厂。 能争取孟平,她还是想尽力争取的。 孟平神色稍霁,他对自家产品的质量也是比较有信心的,但他仍是不太想来曙光厂工作。 “叶主任,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我懂,工人们都想来曙光厂工作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是,除了工人,灯泡厂还有很多干部编的同志,到时候让大家何去何从?” 车间主任的编制比较模糊,可以是干部编也可以是工人编。 他是一步步从工人干上来的,好不容易混了一个干部编制,再让他回去管车间,那不是开历史倒车嘛! 叶满枝叹气说:“孟主任,市里着急组建显像管车间,我听说灯泡厂的工人们也很希望来曙光厂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市里使用行政手段干预,那很可能会将工人调来曙光厂,干部们调去其他单位,那样的话,大家不就被动了嘛!” 孟平心里倏然一突,又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叶满枝没再出声,给对方留下充足的思考时间。 办公室里顿时落针可闻。 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转着圈,叶满枝等它转了两圈后,开口说:“孟主任,为了邀请灯泡厂,我们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诚意。在待遇上不会亏待大家,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来了曙光厂,你就是显像管车间的主任,另外兼任曙光厂的团委副书记。” 孟平闻言微怔,望向对面的年轻女干部。 叶满枝微微点头:“再有两年,厂团委书记就要退休了,团委书记没进革委会班子,但是是厂党委委员。” 孟平是副科级干部,能来曙光厂当个科长或是车间主任。 但是想进革委会班子和党委班子就不可能了。 革委会班子里要有干部,也要有工人,他这样不上不下的级别根本进不去。 但是两年后能成功转正当团委书记的话,他就可以成为党委委员了。 电视机是曙光厂未来的重点产品,孟平懂一些技术,如果能好好干,再过几年,说不定有机会走上康健和黄河如今的位置。 而他在灯泡厂已经进无可进了,市里的职位大多从大厂调人,像灯泡厂这样的小厂很难有机会出头,更不可能来曙光厂当副主任副厂长。 从个人发展来看,这对孟平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顺利转正团委书记。 曙光厂已经有一个团委副书记了,孟平来了就得玩命干,并不是躺着就能升职的。 孟平弄清楚曙光厂开出的条件后,心跳没来由地渐渐加快。 这对他是个不错的机会,可是其他人怎么办? 叶满枝说显像管车间可以让他全权负责,而灯泡厂各科室的干部可以加入曙光厂的相关科室。 至于其他厂领导的待遇,她只字不提。 那就是要让他去安排了。 如何说服其他人同意合并,如何安排其他人的职务,都是他的活儿。 叶满枝确实没想好要如何安排另外三个副主任,但孟平在灯泡厂干了将近二十年,哪怕经历了前几年的混乱,仍然屹立不倒,今年还转正当了主任,那人家肯定是有些长处的。 所以,叶满枝索性就没提,让对方去操心吧。 团委副书记不能白给他呀! 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孟平已经意动了,却没有冲动地当场答应。 他还得回去跟大家商量,不过,他这次给出了明确时间,春节后就会回复叶满枝。 叶满枝笑道:“孟主任尽快吧,你们要是不肯合作,我还得联系另外两厂呢!” * 今年的春节仍然是革命化的,从上到下都没有假期,三十不停战,初一接着干。 吴峥嵘去华东所出差没回来,今年要在南方过年,家里只剩叶满枝和小崽了。 这么多年,一家三口头一次分开过年,让吴玉琢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除了在大年三十去老宅吃了一顿年夜饭,她都亦步亦趋地跟在妈妈身边,陪着她一起上班。 叶满枝想让她去隔壁周所家玩,但吴玉琢是个有眼色的小孩,平时去玩一玩就算了,大过年的人家全家人聚在一起,她可不想去添乱。 所以,她就一直陪着妈妈去单位上班,要么与其他跟着家长上班的孩子一起玩,要么独自留在办公室看书。 直到大年初八,才因为赖床,放弃当跟屁虫了。 叶满枝的开年第一件大事当然是等待灯泡厂的答复,她连提交给市里的合并申请都写好了。 然而,她没能等到孟平的电话,却先迎来了王造福王副主任。 王造福前几个月在市里挖防空洞,有些瘦了,过了一个春节,似乎又胖回来一点。 叶满枝腹诽,看来王副主任没好好吃忆苦饭呀! 她过一个春节,腰都细了,人家居然红光满面的。 从市里回来以后,王造福一直在电视机车间瞎忙活,叶满枝其实不懂他能在那里忙什么。 可是,王主任一开口,她就秒懂了。 “叶主任,我觉得潘昆仑和那几个工程师的成分很有问题,应该再好好查一查,深入挖掘一下。而且电视机这么重要的工作,不应该交到他们手上。” 叶满枝:“……” 看来那防空洞挖得还不够深啊。 她没答话,从抽屉里找出几个信封,提起了另一件事。 “王主任,你来得正好,我这段时间正想找你谈谈呢!” 王造福对她转移话题有点不满,皱眉问:“谈什么?” “哎,我本来不想说的,你在市里带领大家挖防空洞太辛苦,这件事已经被我按下来了。”叶满枝将几个信封推给他,“有人写了你的举报信,说你有生活作风问题。” 王造福瞳孔微缩:“什么?” “你自己看看吧,对于这样的事,我其实是不相信的,刚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我本来想压下来,但是没多久康主任和苗主任也收到了举报信,他俩都将信送到了我这里。”叶满枝安抚道,“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这件事先不要对外公开,以免影响你的声誉和家庭和谐,等你从市里回来,跟你求证以后再说。王主任,你先看看信件内容吧,咱们慢慢说……” 第215章 王造福死死瞪着手上的信纸, 恨不得在上面烧出两个窟窿来。 信纸上的字迹比较潦草,有错别字和病句,举报人的文化程度似乎不高。 举报信中有两个当事人, 一个是他王造福,另一个则是他的前对象王卓娅。 写信人从他给王卓娅调动工作入手, 举报他作为有妇之夫与其他女同志过从甚密, 屡有亲密之举。 他勉强压下逐渐慌乱的心跳, 又将信件内容反复看了两遍。 这种举报信会是谁写的?是他和王卓娅的熟人吗? 王造福一直自信, 自己与卓娅的关系不会被外人发现。 当年他俩刚谈对象不到一个月,王卓娅就被调去滨江市话剧团了。 除了他弟弟, 老家那边没人知道他俩的关系。 那时王卓娅从县文工团调去市里, 还当上了女主角, 父母对她的期望很高, 期盼她能借着演出的机会结识干部或干部子弟,给自己找个好归宿。 而他只是县日化厂的普通工人。 所以, 王卓娅暂时将他们谈对象的消息瞒了下来, 没有告诉父母。 当时正是卓娅的事业上升期, 每周末都有演出, 没时间回县城, 他就在周末徒步进城。 观看完她的演出, 两人再一起去附近的小公园约会, 或是用他节省下来的交通费看场电影。 王卓娅是当红女演员, 他去话剧团等她的时候,从未与她的同事有过交流, 那些人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和工作单位。 而且那段时间,话剧团里有个女演员找了省军区的军官当对象,一时成为团里的佳话。 王卓娅跟他约会时提过好几次,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羡慕和摇摆不定。 因此,他觉得王卓娅不会将他们的恋爱关系告知同事。 正因为确信无人知晓他俩的关系,他才在王卓娅找自己帮忙时,答应了她调动工作的请求,顺便将两人热恋时的书信要回来销毁了。 王造福盯着面前的信纸,在心里快速盘算着。 卓娅对他还有感情,而且还要倚仗他的面子在新单位工作,不可能写信举报他,甚至牵连她自己。 那么这个举报人会是谁? 从哪得知他与王卓娅的关系? 举报人叶满枝就坐在他面前,觑着他的晦暗神色,状似关心地问:“王主任,你认识信上所说的王卓娅同志吗?她真是你以前的对象?” 王造福的第一反应是摇头,可是理智又告诉他此时不宜否认。 万一厂里已经从其他方面求证了,那他的否认会显得心虚。 他坐到叶满枝对面,故作轻松地说:“认识,王卓娅是高河县人,我们是老乡。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她是我弟弟的朋友。” 叶满枝问:“所以,真是你将王卓娅同志调去钢厂招待所的?” “是也不是,”王造福一脸为难道,“我弟弟与王卓娅是朋友,听说她在原单位的处境不太好,就想帮她调动一下工作。唉,我结婚以后,总被亲戚朋友们求着办事,有些事实在不好办,我就拒绝了。但是总拒绝又显得不近人情……” 叶满枝心说,我懂个屁啊。 我们家可没啥人求我办事。 但她面上还是感同身受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王造福接着说:“我最开始拒绝了我弟弟的请求,但这小子竟然打着我的幌子,去钢厂找了招待所主任,想让王卓娅去那边当个服务员!后来招待所主任给我打电话求证,我才知道那小子背着我求人办事了。人家给我面子,答应帮忙,我要是坚决不准办,难免不近人情。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欠下这份人情,把我弟弟揍了一顿后,让招待所按照正规的招工程序办事,不要占用厂里的正式工指标,给王卓娅办个临时工就行。” 只不过,如果没有他的授意,他弟弟找不到钢厂招待所办事。 王造福有些庆幸地想,幸好他当时足够谨慎,只跟吕主任打了电话,没有亲自出面。 叶满枝听着他的解释,很刻意地蹙了蹙眉。 “但这封信上说你去钢厂招待所看过王卓娅三次,还跟她去了附近的国营饭店,这上面连时间地点都写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写得太详细了,党委才对这几封信犯难。” 王造福又是一声假惺惺的长叹:“唉,都说人情债难还,招待所主任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忙办事,我总要表示感谢。举报信上说的这三次,其实都是我去招待所找吕主任的,党委可以向吕主任求证。至于我跟王卓娅去国营饭店吃饭,那只是顺带的,毕竟都是熟人,熟人一起吃个饭算不上作风问题吧?” 他将后背靠到椅背上,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虽然他多次与王卓娅吃饭容易引人怀疑,但是只要没捉奸在床,就不能给他扣上生活作风的帽子。 他不认,王卓娅更不会承认。 这几封信对他几乎造不成任何伤害。 看着他逐渐放松的肩膀,叶满枝暗叹,果然,没有真凭实据,又没有人出面指认,用生活作风问题拿捏不住王造福。 人家随便找几个理由就将她打发了。 举报信上的内容,是周如意的爱人陆鹏帮忙搜集的。 但是,王造福和王卓娅不可能在公共场合做什么,吃个饭也不算啥。 叶满枝心念电转,又望向对面。 像是难以启齿似的,踌躇良久她才低声说:“王主任,其实举报信不只这三封,还有一封信上说你跟王卓娅举止相当亲密,人家看见你俩那什么了,你懂吧?” 她语焉不详,但王造福心里有鬼,瞬间就联想到前几个月的事。 难道那天晚上被人看见了? 人防指挥部距离王卓娅的住处不远,他从指挥部收工,下意识就走到了她家附近。 他原本没想干什么,但是王卓娅说她马上就要跟一个工人结婚了。 突闻自己曾经真爱过的姑娘要跟别人结婚,王造福心绪难平,便冲动地走错了一步。 叶满枝仔细留意着他的表情,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反正感觉不太清白。 她刚刚那番话就是诈一诈王造福,人家私下干了啥她哪能知道,所以她讲得含含糊糊,让王造福自己联想。 叶满枝会这样试探他,也是推己及人。 尽管社会风气比较保守,但是热恋期的男女在私下总会有些亲密举动的。 当年她跟吴峥嵘谈对象的时候,亲嘴都成了家常便饭。 吴峥嵘平时对外表现得人模人样,正人君子一个,私底下却是个追着跟她接吻的假正经。 这个王造福的道德底线比她家吴所低出一个马里亚纳海沟,热恋期肯定老实不了。 看吧看吧,她一诈就诈出来了! 叶满枝勉强控制着内心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快速在心里炮制出并不存在的第四封举报信。 不等对方提出看看举报信的要求,她就抢先说:“王主任,咱们在一起共事了大半年,这期间你为厂里办了不少实事,争取电视机生产线的时候,你出了大力,去市里建设人防工程,你也冲在前面。我对你的为人还是信任的,所以那封内容比较露骨的举报信已经被我处理了。” 王造福:“……” 信上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被你处理了? 如何处理的? 销毁了还是交给其他人了,你倒是说啊! 然而,叶满枝并不如他的意,就是不说她是怎么处理的。 她收起另外三封举报信,一脸讳莫如深地说:“既然这几封信上的内容都能解释得通,那这件事就暂时这样吧。王主任,现在正是曙光厂发展的关键时期,咱们全厂上下要按照最高指示精神,拼尽全力让黑白电视机尽快投产。你把心思都放在生产上,不要受这几封举报信的影响,清者自清,只要你问心无愧……” 巴拉巴拉巴拉,她长篇大论了两分钟,听得王造福心里不上不下的。 总感觉这件事不会轻易过关。 他忍不住问:“叶主任,那封信讲了什么内容?能不能让我看看?还有,你是怎么处理的?” 叶满枝手头根本没有第四封举报信,即使有,也会因为时间和事件对不上而变成废纸。 说得太多容易露馅。 因此,她做出不想再提的样子,摆摆手说:“王主任,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相信你是经得起考验的同志。你别有心理负担,回去照常工作吧!” 王造福:“……” 所以,那封举报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啊? 信还在不在了? 实名的还是匿名的? 这封未知的举报信,比之前那三封更让他抓心挠肝,坐立难安。 他琢磨着心事起身,临出门前又听叶满枝意味深长地说:“王主任,卫红是个贤内助,在生活和工作上都对你付出良多。咱们这些有家室的人,在男女关系上应该懂得避嫌,不要让爱人操心又伤心,你说对吧?” 王造福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推门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两人都没再提潘主任和那几名老师的成分问题。 王造福心神不宁地走出办公楼,迎面吹来的冷风,让他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其实有点怀疑叶满枝那番话的真实性。 她真的将信处理了?会不会还留在手里当做他的把柄? 亦或者这封信是她杜撰的,其实根本没有第四封信! 叶满枝、康健、苗素芬都收到了举报信,那么其他副主任会不会也收到了? 收到信却没有交给叶满枝,也没来向他求证,是不是在暗中掌握他的把柄? 一瞬间,王造福想到了各种可能,被一封信搅得心乱如麻。 这样疑神疑鬼还不如去找叶满枝问个清楚,给他个痛快! 他转身再次走进办公楼大门,气势汹汹地快步走上楼梯。 但是,快到二楼时,他又及时刹了车。 万一真的有这封信,并且还攥在叶满枝手里,那会不会被赵卫红知晓? 被她看到或听说后,她会怎么想? 王造福心知肚明,在曙光厂,他可以没能力、没人缘,但是他得维持家庭稳定。 只要有岳父的支持,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其他方面的举报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但生活作风问题绝对不行。 王造福一面在心里后悔自己行事不够谨慎,不该在几年后再次跟卓娅接触,一面怀疑叶满枝背后的动机。 易地而处,如果拿到了能碾死对方的证据,他绝不会私下处理的! 叶满枝为什么要帮他隐瞒下来? 可能是举报内容无法查证,也可能是叶满枝不想惹麻烦。 来了曙光厂大半年,他其实已经摸清了叶满枝的路数。 叶满枝就是那种口号喊得响,实则懈怠革命工作的人。 市里不想看到曙光厂铁桶一块,所以才把他派了过来。 叶满枝要是真的利用生活作风问题将他撵走了,上级绝不可能从曙光厂内部提拔新的副主任,必然还要派个新人过来。 大家都清楚这一点。 难道叶满枝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将那封举报信私下处理掉的? * 因着一封并不存在的举报信,王造福冲破智力极限,调动他的所有脑细胞疑神疑鬼。 而信口雌黄的叶满枝已经将事情翻篇儿,不再操心王主任了。 对于王造福这样的人,就得抓住鼓槌不松手,时不时敲打敲打。 王造福还得靠着他媳妇和老丈人,即使心有怀疑,也不敢赌那个万一。 就让他继续疑神疑鬼好了。 叶满枝留心观察了王主任几天,眼见他难得的安静,过年养出来的膘又有消下去的趋势。 她心里终于舒爽了! 嘿嘿! 正月十五那天,叶满枝收到了孟平带来的好消息,只要市里同意,滨江灯泡厂愿意与曙光厂合并。 叶满枝在电话里热情笑道:“孟主任,我早知道咱两厂肯定能合作,前几天我跟赵副主任探过口风,咱们两厂合并几乎是没有阻力的。其他的事情你先不要管了,孟主任,我刚跟上海灯泡厂联系过,咱们可以派员去上海学习显像管生产工艺,你赶紧选几个能手,尽快出发去上海!” “这么快?咱们合并的流程还没走呢!” “哎呀,现在工期特别紧,得抓紧时间啊!”叶满枝劝道,“工人先暂时在灯泡厂继续生产,曙光厂是军转民企业,所有新人进厂工作之前都要接受培训,这几天我们这边会派人过去给大家介绍厂里的情况。” 孟平停顿片刻,心想以后要在人家手下工作了,痛快道:“那行,我挑几个工程师,曙光厂那边最好也能派两个人手,尽快在这几天出发。” 叶满枝放下电话就跟大家宣布了灯泡厂即将加入曙光厂的消息。 苗素芬鼓掌道:“我就知道他们肯定得来!车间都给他们选好了,就咱厂里最角落的那个车间,那边距离家属院最远,即使产生废气也对家属院影响不大!” “呵呵,咱这也算是添丁进口了吧?”黄河笑道,“一会儿找人去车间打扫一下,另外咱得想办法庆祝庆祝呀!” “等灯泡厂的同志正式来上班以后,咱一起庆祝吧,到时候组织个文艺演出!”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叶满枝去了趟电视机车间,将这个好消息也带给了潘昆仑等人。 潘昆仑还不知自己身边的凶险刚被叶满枝弹压下去,拉着她提起另一件事:“叶主任,我这两天想了想,要想压缩生产成本,除了自制显像管,另两个配套的整件,行输出变压器和偏转线圈,最好也能由咱们自己生产。” 叶满枝问:“咱们技术能达到吗?” “从现有的技术来看,可以生产偏转线圈,但它的铝制胎具曲面弯度精度要求非常高,暂时无法一次性制作成功,最好能有电子计算机辅助。” 叶满枝心想,上百万都花了,不差这一台计算机。 “那我尽快跟市革委会计划办申请一下,给咱们采购一台电子计算机。还有别的要求吗?” 潘主任说:“有了计算机,也得有会用计算机的人,厂里最好能招两名相关人才。” 这年头会用计算机的人不是在研究所,就是在高校。 从社会上招人是不可能的。 她正想着能从哪里挖人,没想到潘主任又将手伸进上衣口袋,从里面翻出一张纸来。 “曙光厂以前生产电风扇和汽枪,比较依赖技术工人的手艺,但是电视机这种高技术产品,除了负责组装的工人,还需要一些研发工程师,不断改进设计方案,提高质量,降低成本。” 叶满枝接过那张纸条,定睛一看,上面有好几个专业工程师的需求。 她犯难地挠头,“潘主任,今年大学没有毕业生可供分配,我就算想要人也要不来啊!” 潘昆仑摆手说:“反正我把用人需求提交给你了,叶主任,你负责想办法吧!” 语毕,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叶满枝:“……” 她能想啥办法?总不能去农场里挖人吧? 她将那张名单送去人事科,学着潘主任的样子当甩手掌柜,“武科长,电视机车间那边要用人,你尽快帮着找找,编制的问题好说,我去市里求也要求来。” 武科长看了纸条上面的内容,头大地说:“叶主任,这样的人才得去研究所和大学找了。” 抑或是乡下。 但他不敢说。 叶满枝小声点拨他,“你去其他单位试一试嘛。” 从其他单位挖点现成的工程师过来,那比大学生还好用呢。 武科长愁得五官都挤到一起了,“咱们挖人总要有更丰厚的待遇吧?各单位的工资定级是一样的,人家在原单位拿多少工资,来了咱们曙光厂还拿多少工资。再说福利待遇,这样的工程师,通常集中在大单位,而且都是宝贝疙瘩,肯定都有住房……” 人家没必要来曙光厂从头开始呀! 叶满枝不满地啧了一声说:“你先别急着否定,想办法找找那种怀才不遇的,受人排挤的,境遇坎坷的!” “……”武科长硬着头皮说,“那我试试吧。” “对了,先找会用计算机的!”叶满枝补充道,“潘主任那边急着用人呢!” 她在心里感叹,曙光厂如今真是鸟枪换炮了。 连计算机都敢奢望了。 在她的印象里,计算机一直是高级又神秘的! * 下班以后,叶满枝溜溜达达回了家。 吴玉琢正跟几个小姑娘在大院里跳皮筋,跳得小脸蛋粉扑扑的。 “妈妈!”小吴同学一边蹦跶,一边挥手。 叶满枝挥手回应后,也背着她的小挎包,跟闺女一起跳了几个。 她小时候也是跳皮筋高手呢! 叶满枝跟小学生们玩了十多分钟,还帮大家抻了一次皮筋。 等到院里的路灯突然亮起来,她才想起正事来,“有言,别跳了,咱俩回家给你爸打电话去!” 闻言,吴玉琢果然不跳了,跟小伙伴们打声招呼,便跟着妈妈回了家。 一进门就跑去书房,熟练地拨出一串号码。 叶满枝由着她拨号,自己去厨房弄吃的。 长途电话的等待时间长,等她将饭菜端上饭桌,才听闺女喊道:“妈妈,接通啦!” 叶满枝赶忙跑过去,接过听筒,“吴峥嵘,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和有言都想死你啦!” 吴峥嵘笑说:“这个电话有总机转接,你说话注意点啊。” 叶满枝:“……” 真是。 吴峥嵘没说自己也想她们了,隐晦道:“我这里还有其他同志等着打电话,小叶主任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哦哦,”得知他那边讲话不方便,叶满枝不敢再热情似火,用女播音员一样严肃的语气说,“吴所,我们曙光厂想招两名计算机方面的人才,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推荐?” 吴峥嵘听出她的刻意收敛,好笑地问:“给我打个长途就为了这事?” “对啊,我就是为了公事才打电话的。” 不然她就拍电报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你去隔壁找老周吧,让他帮你安排……” 叶满枝注意到了闺女的手势,不等对面再说什么,飞快说了一句:“我跟有言都想你了,你赶紧回来吧!” 然后,啪一下挂断了电话。 “超时没有?” 吴玉琢摇头:“没有!还有五秒钟呢!” “哎,早知道能找你周伯伯,就不给他打长途了,白白浪费好几块钱的长途费!” 叶满枝心里存不住事,跟闺女吃过晚饭,又一起去了隔壁周所家里。 听她道明来意,周所说:“我们所里的研究员都有用呢,不可能调去工厂工作。” “不用你们所的研究员,有没有外单位的推荐?” “那我得帮你问问。”周所说,“研究计算机的人才比较少,能网罗的基本都被各大研究所网罗了,这事不好办。要不你往省里提交个申请吧,暂时从我们所里借调一人,帮你们攻坚技术难题。不过,时间不能超过两个月,时间一到就得将人还回来。” 叶满枝暗道,好歹是个办法,先帮潘主任解决一部分难题再说。 “那也行,明天我就写个申请,周所,介绍人才的事,还得麻烦你啊!” 周所连声保证没问题。 将人送走以后,他跟自家媳妇说:“吴峥嵘去上海了,她能跑来找我帮忙,肯定是吴峥嵘授意的,呵呵,娶个这么小的媳妇,跟养个闺女似的。” 柳振芳瞪他一眼,问:“你闺女能当大厂的革委会主任啊?咱家这俩,要是有哪个能像小叶那么能干,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伊伊刚送别小伙伴,一进门就听到了她爸的嘀咕,忍不住吐槽:“爸,你对我还没吴叔叔对叶阿姨好呢!当你闺女可太惨啦!” 周所挥手撵人:“作业写完了吗?赶紧写作业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看中学物理书了。” “你看,我就说你对我不好吧!”伊伊嘟嘟囔囔地写作业去了。 另一边,叶满枝将找人的事委托给周所以后,又给大学里的老师们打了电话,请大家帮忙多多推荐人才。 次日去上班的时候,在车间见到了安静的美男子王造福,叶满枝心想,不能让他闲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于是,她将那张人才名单也交给王主任一份,请他也想想办法,为厂里挖几个高级人才。 王造福:“……” 他一个初中生,去哪里挖人? 叶满枝鼓励道:“王主任,以你的实力,没问题的!” 就差明说,让他去走走老丈人的关系了。 她将所有能调动的人脉资源,全都调动了起来,但事情的进展极其缓慢。 目前只有两人说会考虑,其他人全部拒绝了。 王造福给她出了一个馊主意:“这样的工程师可以由上级调动,咱们厂里如果有攻关项目,就可以让劳动局出面调人了。” 叶满枝:“这种事得你情我愿,人家要考虑家庭和个人发展等多方面因素,强扭的瓜不甜,把人掳来有啥意思?” 将对方的馊主意否决以后,叶满枝背着手在车间里来回溜达。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跟几个副主任坐在一起,透露了自己的一个想法。 “高考停止,去年招进大学的那批工农兵大学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各单位之后几年都没有大学生入职,所以这种政治过硬的高级技术人才太宝贵了。我这段时间算是看明白了,谁有也不如自己有……” “叶主任,你想说啥呀?”康健问。 “我听说人家上海机床厂开办了一所工人大学,要不咱们也搞一所工人大学吧,培养自家政治过硬的红色工程师!” “咱们哪有老师啊?” “咱们没有,但其他大学有啊!” 第216章 办大学是叶满枝突然冒出的念头, 想法并不成熟,但她越想越觉得有搞头。 这年头的高级人才几乎是不流通的,调动工作要有原单位签字同意。 除非由上级部门调剂, 否则很少有挖人成功的。 正因为人才不流通,曙光厂才应该下力气培养工程师, 培养出来就是自己的, 别人想挖也挖不走。 苗素芬唏嘘道:“大学那么大, 咱得找多少老师啊?” “工人大学的摊子不用铺得太大, ”叶满枝说,“报纸上报道过上海机床厂和柳州钢厂创办工人大学的新闻, 他们只开办一两个专业, 招收几十名学生。” 田春山颔首说:“那个新闻我也看过, 工厂开办大学还是得结合业务需要, 厂里急需哪方面人才,咱就培养哪方面的人才。” 不知叶满枝是歪打正着, 还是有意为之。 这个办大学的想法其实挺有意思的, 与推行《鞍钢宪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田春山家有两儿一女, 两个儿子全去上山下乡了。 去年市里让各单位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 田春山就动了心思, 想让俩儿子在公社那边想想办法, 如果能被推荐上大学, 也就能名正言顺回城了。 因着是第一年推荐, 大家都不了解这工农兵大学生是怎么回事,所以他特意找报纸研究了相关报道。 上海机床厂的那所大学, 全名叫“七二一工人大学”,是根据主席同志的“七二一指示”创办的。 这个指示的主旨就是,理工科大学还要继续办, 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选拔学生。 此后各高校也根据这个指示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了。 曙光厂要是也办一所工人大学的话,甭管培训结果如何,最起码在路线上错不了。 田春山明确表态:“我支持办工人大学,咱们要上马电视机项目,电风扇那边其实也需要工程师,现在从工人中培养红色工程师的话,咱们未来5至10年的用人需求就不用愁了,但邀请老师可能比较麻烦。” “那有啥麻烦的,”黄河嘿嘿笑道,“有些大学不是声称开门办学嘛,教师要走出校门,到工厂和农村讲课。咱就从那开门办学的大学里邀请老师,来厂里给工人讲课!” 仔细琢磨琢磨,他也觉得办工人大学的办法挺不错。 教师的工资由高校负担,他们只需要给老师发点交通食宿补贴,再发点粮票肉票,就能在两三年以后收获几十名高级技术人才。 划算! 叶满枝问:“大家觉得咋样?如果可行,咱就好好合计合计。” “要是有老师,又不用花什么钱,那咱就办呗!”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但叶满枝又让厂办和人事科搜集了相关资料,经过多方论证,确认可行后,她临时组织了一次几套班子的扩大会议,将团委、工会、妇联,以及各车间的工人代表召集到一起进行投票。 最终以87票全票通过。 当场将学校名称拟定为“滨江曙光机器厂七二一工人大学”! 在叶满枝看来,办一所大学,比到处挖人容易多了。 曙光厂有闲置车间,将车间打扫出来,摆上桌椅,再找几个老师就能开班上课。 跟市里报备以后,厂党委一边邀请老师,一边抓紧时间公布招生细则。 去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时,全厂只有三个名额,挺多落选的工人都很遗憾。 所以,这次的招生简章公布以后,全厂职工都轰动了! “芳芳,芳芳,别干了!快去外面看看!” “怎么了?”吕芳芳观察着自己手中的铸件,“啥事着急忙慌的?” “七二一大学的招生简章贴出来了!”苏秀梅喘着粗气,指向外面说,“快去看看,这次有60个名额!” “哐当”一声,手里的铁疙瘩掉到工作台上,吕芳芳慌忙问:“怎么招这么多人?有啥条件?还是单位推荐吗?” “哎呀,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门口的布告栏前,熙熙攘攘挤满了工人。 两人站在人群最外面,只能踮着脚向内张望。 “陈志胜,”吕芳芳抻着脖子喊道,“你给大家伙念一念红纸上的内容!” 站在最前排的陈志胜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青年同志们,工友们!我们已经经历了二十二个社会主义春天,我们的革命任务光荣而艰巨!为了实现伟大领袖所描绘的四个现代化宏伟蓝图,我们需要培养一支宏大的又红又专的队伍,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 “根据‘七二一指示’精神,我厂正式创立了‘滨江曙光机器厂七二一工人大学’。我们的工人大学就是培养和造就这支队伍的革命熔炉之一……” 大家屏息听着他的高声诵读,不禁紧张得攥紧手心。 这可是大学!大学啊! 谁会不想上大学啊! 现场上百号人不约而同保持安静,等着陈志胜介绍接下来的内容。 “本次招生共计60人,分为电子专业班和机械专业班。按照七二一指示学制要缩短的要求,本校学制为2年,全日制脱产学习。” “招生范围:全厂所有工人及车间技术员。招生要求:年龄在40周岁(含)以下,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有初中及以上学历。” 陈志胜提高音量说:“下面就是选拔要求了,大家都注意听啊!” 吕芳芳与苏秀梅双手交握,紧张地等着最重要的内容。 “凡符合招生要求的同志均可报名,本次选拔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政治审查。” “第二阶段,思想政治和语文笔试,此阶段择优录取200人。国家级劳模、先进个人、三八红旗手可额外加10分,省级个人奖项可额外加7分,市级个人奖项可额外加5分,区级个人奖项可额外加3分,厂级个人奖项可额外加1分。” “各级集体奖项,如先进车间、光荣班组,均可额外加1分。‘学习语录积极分子’可额外加2分。” “同级奖项最多可累计三次。” 苏秀梅雀跃道:“咱俩是厂级先进个人和学语录积极分子,你还是区里的三八红旗手,而且咱车间也年年得先进车间,咱俩应该能加不少分吧?” 吕芳芳激动得点头,她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个人和集体奖加到一起,她应该能加11分! 布告栏前面陡然热闹了起来,工人们都在相互打听着彼此能加多少分。 “厂里这样办挺公平的,咱都多少年不念书了,八成考不过那些刚进厂的中学生。但咱工龄长啊,得了奖励的人再有点加分,也就将差距抹平了。” 有人喊道:“别吵别吵!保持安静,后面的内容还没讲到呢!第二阶段录取200人,但工人大学只招60人!” 闻言,纷乱的现场又缓缓安静下来。 陈志胜继续念道:“第三阶段,数学和物理笔试,此阶段择优录取60人。” “然后呢?没啦?” “没了,最后就是考数学和物理。”陈志胜突然高声喝道,“大家都注意啊!这上面说了,即日起开始报名,从报名到录取名单公示的这段时间,凡是行贿和作弊的,一经查实不但要取消考试资格,还要被厂里开除呢!” “嚯,这么严重啊?搞不好连工作都没了?” “这样最好,大家都凭自个儿的实力考,公平!” “行啦,想上大学的赶紧去报名吧,通过政审以后,这周末就要考政治和语文了!” 各车间派人去人事科领取了报名表,个人信息啊,获得奖项啊,都要如实填写。 曙光厂的原住民们基本没有通不过政审的,而灯泡厂那批人还不好说。 这次工人大学招生,叶满枝把正在蚂蚁搬家的显像管车间也算了进来。 尽管还没正式工作,但大家要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了,待遇必须是一样的。 所以,这次党委和人事科要好好做政审工作。 叶满枝去车间找到潘主任,将人喊到门外,小声说:“潘主任,您这次负责带人出数学和物理试卷,那试题难度尽量高一些啊!” 潘主任说:“难度太高的话,这些人可能一个也通不过考试。” “最起码要比高考数学和物理难一点!”叶满枝悄声道,“咱这是招理工科人才,以后要当工程师的!基础数学和基础物理都学不好,那学习大学知识的时候简直能愁死个人!” 潘主任和吴峥嵘一样,都是天赋型选手,根本不懂普通人的苦! 叶满枝提议定下这样的选拔条件,其实是根据自身经历,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厂里一定要选拔出真正的理工科人才,所以考试题目必须上难度,让大家的成绩拉开差距。 工人大学培养的是政治过硬的工人,政审、政治和语文考试很关键,前两个阶段是必须有的。 但有的企业会将第二第三阶段合并,跟高考一样,把文理科目放在一起考。 这就会让很多文科强理科弱的人进入决赛圈,达不到厂里想培养和选拔高级工程师的目的。 …… 本次报名上大学的条件说宽松也宽松,说难也是很难的。 有些工人心知以自己的数学和物理水平肯定考不上,索性就不报名了。 但最终的报名人数也高达四百多人,毕竟机会难得,万一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考试地点在厂子弟校,厂领导班子、各科室的干部和学校老师一起监考。 而在工人们紧张考试的时候,叶满枝正在厂里招待省大的教师代表团。 为了给工人大学找老师,她联系了最先实行开门办学的省大。 希望省大能派出精锐力量,支援基层工厂的工人大学。 以防有的老师有抵触情绪,她先邀请省大教师代表团来厂里进行参观。 除了去年那一届工农兵大学生,现在的大学校园里没有其他学生,很多老师并没有教学任务。 因此,这次总共来了13名理工专业的教师! 叶满枝介绍道:“咱们今年只招了两个班,一个电子专业的,一个机械专业的,届时会以工程师、老工人和教师三结合的方式向学员授课。工人大学就是要与工厂的生产实际相结合,除了每天必需的政治理论学习,以及数学物理这样的基础学科,还希望学生们可以帮助生产一线解决一些实际遇到的问题。” 学生解决不了的麻烦,就该由老师上场了。 所以,希望老师们有个心理准备,来工人大学任教的话,还得帮车间解决一些困难。 物理系的孙老师问:“叶主任,咱们这届学生的理科基础怎么样?” 叶满枝向他们介绍了这次的选拔方式,笑道:“肯定是优中选优的理科人才。” 孙老师微微颔首,没有其他问题了。 省大去年招进来的那批工农兵大学生,理科基础太差了,物理教研室还得派人给他们补习中学物理知识。 曙光厂这批学生要是理科基础好,她讲起课来也能更有干劲。 叶满枝带大家参观了忙碌的车间、未来要上课的教室,以及职工食堂。 “咱们工人大学距离市区比较远,又是全日制办学的,所以以后各位老师的三餐可以在我们职工食堂解决,厂里还在家属院里准备了几间集体宿舍,如果时间太晚赶不回市里,老师们可以在宿舍休息。” 老师们当时都很矜持地没表示什么。 但是回省大报名的时候,13人中有11人报了名,另两人是研究光学的,去了曙光厂似乎没什么用武之地,因此便没报名。 叶满枝接到省大的答复时,心里还有些惊讶。 她以为能有七八位老师愿意来就不错了,没想到能来11人。 不过,站在老师们的角度来看,曙光厂的条件是相当不错的。 高校开门办学以后,老师们要去工厂、农村和部队开设课堂。 与其他单位相比,曙光厂管吃管住、生源好、领导支持、工作环境也不错,那大家当然愿意去啦! “叶主任,工人大学需要多少名教师?11人多不多?”校长问。 叶满枝赶紧说:“不多不多!热烈欢迎老师们来曙光厂授课!” 曙光厂不用给老师开工资,只出交通和伙食补贴,再给点粮票肉票。 别说11人了,就算是110人她也能吃得下。 老师不比大学生厉害嘛! 厂里的一些技术难题,可以让老师们帮忙解决! 这可太划算了! 她放下电话就联系后勤,赶紧把老师们的宿舍打扫出来,尽量安排条件好一点的两人间或三人间。 “主任,咱们还有空的单间,要不要给老师安排单间?” “不用了,就住集体宿舍。” 条件搞太好容易引人侧目。 * 与厂里挖工程师的进度相比,七二一工人大学的招生工作简直进展神速。 四月初,厂里公布了最终的60人录取名单。 名单要公示三天,没人被举报行贿和作弊,就可以开学上课了。 吕芳芳在这三天里坐立难安,提心吊胆,生怕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等她正式接到“滨江曙光机器厂七二一工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得知自己被机械专业录取后,她倏然脱力地瘫坐到了椅子里。 因为家里无法继续供她读高中,她初中毕业就考进833厂当工人了。 她脑子活,手上技术好,不到三十岁就是四级工,但是学历是道杠,由于学历太低,她一直无法参与技术员选拔。 这回好了,厂里有了工人大学,她可以上大学啦! 吕芳芳忍不住在通知书上狠狠亲了两口! 老吕问:“芳芳,听说这大学是你们叶主任让办的,咱用不用给领导送点礼表示一下啊?现在公示期已经过了,给领导送礼没事吧?” 考上大学是能影响一辈子命运的大事! 他真心想给叶主任送点礼。 “不用表示,我们叶主任说,这些大学生里,要是有谁能把电视机的成本价降下来,比送她一个猪肘子还让她高兴呢!” “哦哦哦,那你在课堂上好好学,争取给你们叶主任帮帮忙!” …… 请市革委会主任来工人大学讲过话以后,工人大学生们就正式开始上课了。 厂党委书记要兼任工人大学校长,所以叶满枝如今是叶校长了。 她偶尔会去旁听一下老师的授课内容,最初只教数学物理这两门基础课,课堂比较中规中矩。 可是,半个月后,开始上生产实践课以后,学员们突然给了她一个惊喜。 潘昆仑拿着一个薄钢板外壳过来,问:“叶主任,你看这个怎么样?” “这是什么?”叶满枝认真瞧了两眼,“电视机外壳?” “对!”潘昆仑在钢板上敲了敲,“你觉得咱们用这个代替现有的电视机外壳咋样?成本能比原先的节省一半!” 闻言,叶满枝立即来了精神,“真能省钱啊?” 市面上的电视机都是木头外壳,曙光厂试制的电视机也跟着市场走,使用了木壳子。 但木壳子需要手工拼接,效率也慢,成本一直降不下来。 厂里开会讨论的时候,已经放弃了降低机壳成本,作为木制机壳,它的成本已经压缩到最低了。 “真能省钱!”潘昆仑感叹道,“咱们之前一直被现有的产品牵着鼻子走,想了那么多降低成本的办法,就是没想过换一种材料。哎,思维都僵化喽!” “用薄钢板好啊!金属制品是咱们厂的拿手绝活,要是用薄钢板当机壳,不但能降低成本,生产效率也能提高不少!”叶满枝惊喜地问,“这是谁想出的办法?” “机械班一个叫吕芳芳的学员,她之前是汽枪车间枪管组的工人,整天跟金属打交道,去电视机车间上实践课的时候,就建议我们使用薄钢板试试,重量更轻,而且价格更便宜。我们昨天连夜做了一个,效果甚至比木壳子还要好一些!” 叶满枝连声称好,“潘主任,咱们车间尽快用钢板机壳做两台成品,到时候跟木壳子那种一起送去省里参加电视机鉴定会。通过省里的鉴定以后,咱们才能开始批量生产!” 潘昆仑提着那个钢板壳子走了,叶满枝则临时组织了一个班子会议,研究对吕芳芳的奖励。 “咱们这个工人大学没白办!还不到一个月,就有学员开始想办法帮咱们降低成本了!” 苗素芬说:“这样的同志确实应该奖励,而且以后要是有类似情况,也应该奖励!” “奖励太丰厚不现实,”黄河建议,“就按照厂里的惯例,以补贴的方式发放25元吧,另外再发一些粮票肉票。” “行,甭管这个机壳能否正式上市,吕芳芳的事迹都要在厂里宣传一下,鼓励更多同志能主动提高技术和质量,降低产品成本!” * 电视机外壳的更新换代,让叶满枝大受鼓舞,真心觉得这个工人大学办得有价值! 她在开门办学这件事上受到了启发,所以,这天下班后,她带了一大摞报纸回家,准备找找相关新闻。 吴玉琢和伊伊早就放学回家了,小姐俩正坐在饭桌旁听收音机。 “有言,伊伊,你俩听什么呢,这么专注?” 吴玉琢嘘了一声,指指收音机小声说:“广播电台转播中美乒乓球友谊赛呢!” “是么,比分多少了?” “上海队和美国乒乓球代表队的男子比赛,咱们赢了三场。” 叶满枝不信,“才赢了三场?” “我爸爸说咱们肯定是收着打的!”伊伊骄傲道,“咱们打乒乓球世界第一!美国队第一次来咱们这里交流,如果输得太惨,那人家脸上挂不住,以后就不跟咱们玩了!” “哈哈,有道理。” 叶满枝也坐到桌边,跟她们一起听比赛转播,顺便翻看着她带回来的那一沓报纸。 “妈妈,你带这么多报纸回来干嘛?”吴玉琢趴在饭桌上问。 “找找新闻,”叶满枝分给她一半,“你别闲着,一边听一边帮我找找‘开门办学’或是‘开门办科研’的新闻。” 吴玉琢往自己面前的报纸上瞄了一眼,随手指给她看,“这个就是呀!《科研工作必须以阶级XX为纲》,这里说省化工研究所和省电子研究所都在开门办科研。好啦,认真听比赛吧!” 叶满枝:“……” 这小崽是什么运气?居然一翻就翻到了! 她也懒得再找了,将报纸放到旁边,跟小学生们一起认真听比赛。 比赛结果没什么悬念,上海队肯定是全胜的。 但她觉得周所说的有道理,上海队一定是收着打的,男子比赛和女子比赛都只以微弱的优势领先,运动员明显没有发挥出实力。 一大两小意犹未尽地散了场,吴玉琢睡觉之前还不甘地念叨着:“要是能让他们抱着大鸭蛋回家就好啦!” 她前两个月刚跟同学们一起参加了“反对美帝扩大侵略印度□□三国”的示威游行,心里一点也瞧不上美帝,这会儿只想在赛场上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行了你,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吴玉琢躺在床上,抱着妈妈的手臂纠正,“我是年纪不大,志气不小!你看着吧,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美帝打得片甲不留!” 叶满枝:“……” 这军事学院的大院儿你可真不白住。 翌日去单位上班,她将小吴同学找到的那张报纸交给了王造福。 “王主任,省电子研究所在开门办科研,我看报纸上说,他们给好几家厂矿企业免费制作了电视图像信号发生器。你跟他们联系联系,让研究所也支援一下咱曙光厂的电视机业务。” 叶满枝已经想开了,高级工程师暂时挖不来,但高校老师和研究所的研究员也是很好用的,而且不用花什么钱。 那就先请人家来支援一下呗! 把报纸交给王造福,给他找点事做,叶满枝就想离开了。 然而,王造福却将她喊住了。 “叶主任,我想跟你谈谈最近的工作。” 叶满枝停下脚步,顺便回忆了一下最近王造福做了什么工作。 她这段时间忙着工人大学和电视机车间,已经有日子没关注王造福了。 王主任最近似乎不太活跃,有时候在厂部和车间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王造福一脸严肃地说:“叶主任,我觉得咱们厂的车队存在很大问题。” 叶满枝内心升起警惕,以为他又要搞事情了,不料对方却接着说:“厂里有载重卡车13辆,我近段时间观察了一下,这些车忙的时候特别忙,闲的时候全天都没什么任务。我觉得这是对资源的一种浪费。” “哦,”叶满枝来了些兴趣,“王主任有什么想法?” 王造福说出自己的办法,“我认为咱们应该合理安排这些车辆,组建一个运输服务队,在车辆闲时可以接一些外厂的运输任务!” 叶满枝觉得这主意不错,“办法是好办法,但外厂的单子好找吗?而且柴油的消耗怎么算?” 工厂运输车加油,需要用柴油票,每月是有定额的。 王造福既然能提出这个办法,自然已经将问题考虑好了。 他自信道;“这些我可以解决!” 叶满枝心想,王主任这是想抓权呀! 其实把车队交给他不是不行。 王造福抓不起车间那一摊子业务,工厂经营他也半懂不懂的,要是让他一直闲着,保不齐什么时候又要抽风搞事情。 但叶满枝并不想轻易如了他的意。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笑着说:“这个办法挺好的,我原则上支持你。厂里的业务越来越多,尤其电视机还是易碎品,如何安全运输是个很重要的课题。王主任,我觉得你可以将咱们厂的运输业务全部抓起来。” 王造福心头一喜,没料到叶满枝会这么大方,居然要把整个运输业务交给他! 然而,高兴不过三秒,只听叶满枝又问:“王主任,咱们厂里有一条闲置的铁路运输线,你知道吧?” “嗯,听说是833厂时期修建的军用铁路?” “对,833厂在这里的时候,这条铁路可以直通成品仓库,货物装进火车车厢便能直接运往外省市。少了汽车转火车这一步,对易碎品来说更安全。但833厂离开以后,这条铁路就闲置了下来。当初军地双方并没有对铁路进行交接,曙光厂不好继续使用。王主任,你能不能在这上面想想办法?” 第217章 叶满枝和雷万元早就眼馋那条军用铁路了。 这些年之所以没行动, 主要是因为协调军地双方比较棘手,光是想想就让人犯怵。 而且汽车车队可以满足厂里的运输需求,铁路使用权似乎也没那么要紧。 反正三拖两拖, 就把事情拖了下来。 “王主任,这条铁路对咱们厂至关重要!”叶满枝表情可真诚了, “你要是能为厂里拿到铁路的使用权, 那就是曙光厂的大功臣, 绝对能在厂志上占据最重要的一页!” “……”王造福怀疑地问, “既然铁路这么重要,那之前怎么不跟军方交涉?” 从833厂搬离那年算起, 这条铁路已经闲置六年了。 要是真有叶满枝说的这么重要, 曙光厂之前怎么不申请? 叶满枝露出一个“你是不是明知故问”的表情, “那是说申请就能申请的吗?没有市里支持的话, 咱提交的申请就是一张废纸!地方政府接收军用铁路,不可能白拿, 是不是得付出点啥呀?” “嗯。”王造福下意识点点头。 “但当年那种情况下, 无论是省里还是咱们厂里, 都不想为这条铁路破费。修建军用铁路是一次性投入, 后续维护需要地方政府和企业出钱。当时咱们手头的东西, 不是厂房就是宿舍, 根本没钱去维护铁路。” 王造福:“市里也不会愿意出钱吧?” 这条铁路直通曙光厂, 其他单位享受不到便利。 叶满枝呵呵道:“这就得靠咱们说服市领导了。” 换言之, 得看王造福能否说服他老丈人。 王造福暗道,他只是女婿, 又不是儿子。即便是卫东,也不可能让他爸昏头答应啊! “只有咱们一家单位使用铁路的话,市里未必愿意出这个力……” “那就让其他单位也能享受便利, ”叶满枝给他出主意,“前些年物资局就说过,要在各区县成立综合性物资供应站,方便企业采购物资。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立供应站的计划搁浅了,咱们至今仍要去各专业公司的站点取货。如果能说服市里在各区县成立综合性物资供应站,那咱们县的供应站就可以考虑建在这条军用铁路附近,到时候更方便接收从外省市调入的物资。” 王造福凝神听她介绍铁路和供应站的情况。 同时在心中感叹,难怪他岳父总说叶满枝有能力。 这个方向,一般人确实想不到。 叶满枝笑道:“这条铁路如果能重新启用,对安阳县也有好处,你再往县里跑跑,咱们几方共同努力,争取把铁路拿下来!” 闻言,王造福心中微动。 要是真如叶满枝所说,将安阳县和物资局一起拉进来,那他要去走动的单位可就多了。 借着这个机会,应该能拓展不少人脉。 见他面上明显意动,叶满枝特诚恳地说:“王主任,把想法付诸实践的过程很艰难,我只能出出主意,具体执行还得靠你。你放手去干吧,厂里一定全力支持你!如果需要请客吃饭,就将客人请到咱招待所来。” 王造福平时没少用招待所,即使她不提,王主任也要将客人带过去。 叶满枝索性大方一点,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诚意。 反正每顿饭的招待上限是四块钱,厂领导班子每人每月只有20块钱的招待权限,他想吃山珍海味也没那条件。 王造福谨慎地说:“办成这件事的难度不低,我只能试试。” “行,你放手去干吧!” 叶满枝在新一周的班子会议上,提起由王主任替厂里申请铁路的事,将他的工作任务正式定了下来。 申请铁路是个费时间又费人的活,让王造福去外面跑动关系,至少能让厂里轻松几个月。 果然,王造福接下任务后,几乎天天出门社交。 他的外表能唬人,又有一副领导派头,渐渐就成了好几个单位的常客。 不过,铁路使用权确实不好申请,直到八月份,黑白电视机通过技术鉴定,可以开始批量生产了,他那边还没有准信呢! 电视机即将走下生产线,厂里几乎无人关心那条铁路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到了电视机上。 为了纪念曙光厂生产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叶满枝不但让宣传科多多拍照,还找上了滨江电视台,希望他们能派一个摄像师,来厂里记录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电视台是党委的宣传阵地,平时只听市里差遣。 但曙光厂给了电视台一百万经费,而且是分期付款的,一年时间过去了,仍有三十万没到位。 台长派出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像,并且亲自往曙光厂跑了一趟。 主要是想问问那三十万的款子啥时候能打过来。 叶满枝爽快道:“这个月底一定到账!” 安阳县已经能接收到电视信号了,电视机投产的画面也被摄像机记录了下来,曙光厂再没有其他要求,那笔尾款就可以打给人家了。 “刘台长,曙光厂生产的可是全省第一台家用电视机,你让台里的同志帮我们好好拍一拍啊!” 得知月底就能拿到三十万,刘台长也痛快道:“没问题,回头我让人做个带子,送给曙光厂!” 电视机生产线正式开工,现场来了很多省市领导。 按照领导们的本意,他们来曙光厂转上一圈,看着第一台电视机诞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然而,这条最先进的国产生产线还是半自动的,每班次八小时的工作时间内,只能生产37台电视机。 领导们在曙光厂等了一上午,又去食堂吃了午饭,直到下午一点多才见到电视机成品。 叶满枝感觉有些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赶紧让人将大红花绑到第一台电视机上,然后又招来电视台的摄像师和宣传科干事,给领导们拍照。 “孙主任,这是咱们省里生产的第一台电视机,”叶满枝将电视机抱起来,塞进对方怀里,“您跟它一起照个相吧,以后可以将相片放进我们的厂志里!” 捧着电视机的孙主任:“……” 行吧,等了这么久不能白等,那就拍吧。 于是,领导们依次抱着这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照相。 望着领导们忙碌的背影,生产线上的两名女工交换个眼神,忍不住抿嘴乐了起来。 “咳咳,”车间副主任轻咳着提醒,“都专注自己手上的工作,不许笑!”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嘴角的弧度,背着手走去生产线另一边。 将省市领导送走后,曙光厂的主任们集体瘫坐在了椅子里。 康健嘘出一口气说:“这一天跟打仗似的!” “呵呵,”田春山叼着烟仰躺在沙发上,“一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叶满枝问:“百货公司的主任还没走呢?” “走了,但是把他手下八家百货商店的主任全派来了,那八个主任说,今天要是拿不到货,就住在咱们厂里!” 叶满枝:“……” 电视机在这年头是相当紧俏的,今天生产的37台电视机连仓库都不用进,就直接被市五金交电公司拉走了。 “百货公司当大爷当习惯了,还以为没人跟他们抢呢!”田春山嘲讽道,“现在上门堵人有啥用?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正在旁边吃晚饭的王造福:“……” 不想吃了。 “给他们把情况说清楚,让他们过段时间再来吧。” 本地能自产电视机,对商业部门来说是大事。 以前他们需要去天津、上海求爷爷告奶奶,才能弄来一批电视机。 但是,如今他们只需要在滨江本地求爷爷告奶奶就行了! 因此,曙光厂的生产线到位以后,市五金交电公司从年初就隔三差五往厂里打电话。 刚得知市革委会给电视机定下的出厂价,人家就预定了1000台,并且往曙光厂的账户上打款40.2万元。 叶满枝能痛快答应为电视台结清尾款,全是这笔货款给的底气! 曙光厂每月的生产能力只有一千多台,收下这40多万,就相当于未来一个月的产品都是为五金交电公司生产的。 百货公司现在才上门要货,黄花菜已经凉了。 康健瘫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说:“就让百货商店等着!他们不是牛吗!想当年咱在那几家百货商店身上受了多少气呀!” “对,他们那会儿嫌咱家电风扇没有外地电风扇的利润高,把咱的产品放在最下面,咱自己贴个广告,还被他们的售货员撕下来了!”黄河扬眉吐气道,“这回也让他们尝尝碰一鼻子灰的滋味!哼——” “别跟钱过不去,”叶满枝笑道,“他们要是也愿意提前打货款,那就接订单。” 曙光厂从八月才开始生产电视机,上级并没给他们安排今年的生产任务。 所以,直到年底,都可以由曙光厂自行寻找销路。 而电视机根本不愁卖,他们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 因着自家能生产紧俏商品了,曙光厂的几位领导突然掌握了趾高气昂、用鼻孔看人、打官腔等新技能。 五金交电公司的货车每天从曙光厂进进出出,而几家百货商店却只能干瞪眼。 找上曙光厂的时候,只得到一句答复:“没办法,人家把这个月的货都订走了。” 曙光厂的生意红红火火,连外人都听说了。 周末回娘家的时候,叶满枝就被大姐问道:“据说你们厂的那个电视机特别紧俏,真的假的?” “真的啊,百货商店的主任们都在我们厂里等着运货呢!” 二姐问:“来芽,那电视机有什么用啊?听说一台电视机要花掉一年的工资呢,谁会买那么贵的东西?” “贵有贵的道理,电视机能看到影像,可以看新闻、电影、文艺演出。而且今年咱们市里的电视台增加播放时长了,每周有六个晚上能收看电视节目,很多单位买电视机就是用来收看从北京台转播的新闻。” 大姐问:“来芽,我们招待所能从曙光厂订几台电视机不?” “这个月的货全订给交电公司了,我们厂自己的门市部里没有货。”叶满枝问,“姐,招待所真想采购电视机啊?” “那当然了,我们主任知道曙光厂的一把手是我妹妹,特意给我安排的任务!” 话剧团的招待所早就想采购电视机,但外地产品到了滨江以后,连商店柜台都不用进就被各单位瓜分了。 招待所这样的小单位,根本没有门路采购电视机。 “你们要买几台啊?” “买两台,多了买不起。” 从起球的作业本上撕下一页,叶满枝掏出钢笔写了张条子。 “我们厂里卖不了,你带着这个条子去市五金交电公司找革委会黄主任,从他们公司买吧。”她又一碗水端平,看向二姐问,“姐,你要不要电视机啊?要不我也给你写个条子?” 俩姐姐没求她办过啥事,买电视机的门路,她还是能帮帮忙的。 “我哪有闲钱买电视机!”二姐摆手说,“那玩意太贵了,我要是买个电视机回去,能被妞妞她奶念叨死!” 常月娥将切好的西瓜放在饭桌上,见状就感叹道:“咱来芽现在真是长大了,都能给俩姐姐帮忙了。” “我又不是有言,”叶满枝无语道,“早就长大了好吧!” 她爹妈还总把她当小孩呢。 常月娥说:“趁着你们仨都在,正好也帮我拿个主意。” “什么事?” “就是来芽她原先那个单位,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一个副主任,前几天来了肉制品加工厂,想让我们加入他们厂。” 叶满枝怀疑道:“不可能吧?食品厂的生产区已经饱和了,你们加工厂有六七十人,规模也不算小了,他们哪有车间安置这么多人?那个副主任叫什么啊?” “好像叫宋志诚,他说食品厂要建一个分厂,把肉罐头业务挪过去,另外再增加一个灌肠车间。” “哦,宋副主任是后调去的,我没跟他接触过。” 大姐问:“妈,他们总不能空口白牙说合并就合并吧?你们厂能得到什么好处啊?” “能得啥好处?大厂职工的福利待遇呗!我再干两三年就能退休了,退休之前总得把厂子安排好吧?” 常月娥当初走出家门上班,一是想给老五安排个有前途的工作,二是想混个退休工资。 没想到一干就干了十多年,现在反而有些放不下了。 但厂子是国家的,早晚得交到别人手里,她想在自己退休之前,把厂子和职工都安排好,算是对大家有个交代。 大姐翻个白眼说:“什么好处都没有,凭啥把你们这么多人收编啊?大厂待遇算什么?每年也就过年过节能发点福利,每月工资还是不变的。但你们在家门口上班多轻松,合并过去以后距离那么远,职工能习惯吗?全年的车费算下来比那点福利还贵呢!” 二姐也说:“妈,你们厂里的工人都是光明街的街坊,要是搬去那么远的地方上班,大家未必乐意。” “来芽,”常月娥看向小闺女,“你觉得咋样?” 叶满枝反问:“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想合并过去。大厂的福利待遇不光是年节福利,还有医疗待遇和住房待遇。我们厂里每次遇上大病报销都头疼,有时候得等上半年才能报,大厂就不会有这个问题。而且这几年知青上山下乡,不少职工让孩子接了班。过几年这批年轻人总要结婚生子,公社小厂解决不了住房问题。” “另外,我还比较担心原料供应,”常月娥担忧道,“以前光明街是城郊,政府鼓励居民在荒年养猪。但这几年东阳码头把东阳县和咱们这一片都带动得繁华了不少。有人觉得在城里开养猪场气味大,环境脏乱,建议公社解散农场。要是没有养猪场供应原料,那我们这个加工厂也离解散不远了。” 叶满枝问:“公社说要解散养猪场了?” “还没有,养猪场和加工厂能赚钱,公社暂时不会解散,但这种事不好说。万一解散了,那我们加工厂也有点悬。” 那时候常月娥兴许已经退休了。 但加工厂是她一手发展起来的工厂,她还是盼着加工厂越来越好的。 “妈,厂里那两个配料师傅能听你的话吗?” “能啊,他们配料的手艺还是我教的,平时都喊我师傅,逢年过节还给我送礼呢。” “那你就跟食品厂谈一谈条件。”叶满枝说,“灌肠配方也是厂里的重要财产,食品厂之所以能相中你们厂,八成就是相中这个配方了。” 市里有好几家生产香肠的肉制品加工厂,大家的配方差不多,但有的工厂做出来的香肠就是不正宗。 这其实跟下料顺序、温度、调料产地、猪肉的加工方式都有关系,没人指点的话,其他厂根本参不破。 食品厂大费周章跑来合并一个公社小厂,十有八九是相中了他们的配方。 大姐眼睛一亮,“对啊,妈,你就拿配方跟他们谈条件,最起码得让你当个分厂革委会副主任!” “那个宋主任说,让我当灌肠车间主任。反正我也不是啥大干部,能当个车间主任就不错了。” 肉制品加工厂是从十来人的小厂发展起来的,她这个厂长的级别就是办事员。 肯定当不了大厂副主任。 二姐被她们说得心里没底,紧张兮兮地问:“来芽,咱妈能去分厂当副主任不?” 叶满枝理所当然道:“当然可以争取了!食品厂是副处级单位,分厂是它的二级单位,那顶多是正科级,革委会副主任就是副科级干部。妈,你当了十多年厂长,如果不是窝在公社里,职级早就该提上去了。” 公社社长才是副科级,那作为下属工厂的厂长,常月娥能有啥职级? 她跟妈妈介绍了当初合并灯泡厂时,曙光厂给出的方案。 “灯泡厂的条件还不如你们呢,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但你们手里有配方,有熟练工人,甚至还有一个养猪场。凭着这些条件完全可以在分厂当个副主任!” 叶满枝劝道:“妈,你别觉得跟人家要官儿难以启齿,你得想着,你们是合并去食品厂的,作为外来户,如果在领导层说不上话,那灌肠车间的发展就要听别人摆布了。你顶多再干两三年就能退休,到时候以副科级待遇退休,还能争取把灌肠车间主任提拔上去。这不是为你一个人争取的,而是为了整个加工厂争取的!” “而且加工厂是公社出资开办的,食品厂想兼并你们的话,还得过光明公社那一关。在这方面,你能帮食品厂说话,这也是你的谈判筹码之一。” 常月娥从没想过,自己能去那么大的厂当副厂长。 她被闺女说得热血沸腾,捂着胸口说:“要不我跟食品厂谈谈?” “谈!”姐妹三人异口同声。 大姐撺掇道:“妈,来芽说的对,加工厂可不是普通的小厂,你是有配方的!只要能把你那两个徒弟稳住,这件事很可能成功!” 二姐提醒:“妈,你再跟他们谈谈住房待遇,最好能给职工要来房子。” “哎,别提房子了,食品厂集资盖房好几年,刚打好地基就遇上了运动,一连几年没动静,直到今年才重新动工。我听麦多说,他们那个姓于的一把手差点被职工的唾沫星子淹死!好像已经有人往市里写举报信告他了!” “告他有啥用,前两年好多工程都停摆了,也不能全怪他吧?” “谁知道呢,就看市领导怎么想了。” * 叶满枝在娘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又是连吃带拿返回自家的。 她在娘家挥斥方遒,给大姐写条子,给亲妈出主意,显得她可能耐了。 可是回到厂里以后,她还是要唉声叹气的。 第一百货商店的主任堵住她说:“叶主任,你们的电视机生产线既然搞起来了,那得好好利用吧?每天只排一个班次是不是太少了?不说三班倒,起码也得上两班吧?” 只要曙光厂勤快点,产量立马翻番! 叶满枝打哈哈:“尹主任,你们不是已经交了定金吗,下个月就能提货了。急啥!” 她也想让产量翻番,加足马力搞生产,但是现实条件不允许呀! 市里给14寸黑白电视机定的出厂价是402元。 而他们的成本价,在经过半年多的努力后,从500多降到了423元。 也就是说,每生产一台就要亏损21块钱。 市领导已经私下跟她说过了,没有扭亏为盈之前,先维持目前的产量。 市里每年补贴二十多万还行,多了就不好说了。 但曙光厂搞这条生产线是想赚钱的,哪怕由市里补贴亏空,叶满枝也不太满意。 “你说我联系联系省里那几家军工厂咋样?” 吴峥嵘脱下衬衫,心不在焉地问:“哪几家?” “就是能生产民用品的那几家军工厂,”叶满枝将一张企业名单给他看,“我们曙光牌电视机被省里抽中了,明天要去省机械局参加全省电子产品质量评比,参会名单上的企业里有不少军工厂。要是能从本省采购配件,肯定比外地调入的便宜!” 这几家军工厂里有生产喇叭的,有生产高频头的,要是能从本省的军工厂采购配件,成本肯定能降下来! 吴峥嵘挑眉问:“你要去参加产品质量评比,不担心评比结果,反而要去会场社交?” “我们厂的电视机质量还是不错的,我不担心。”叶满枝嘴硬。 “平均无故障工作时间只有500小时,这也叫质量好?” “行业总体水平就这样呀!其他厂的电视机还不如我们呢,”叶满枝疑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500小时?” 吴峥嵘语气寻常,“不是你说的么?” 叶满枝:“……” 她说过吗? 算了,趁着小崽不在家,他俩赶紧快乐一下! 叶满枝没纠结无关紧要的问题,被吴大博士拉去浴室洗澡了。 由于去年制作的那台洗衣机像个兔子似的,一工作就到处蹦,所以吴玉琢打算改进一下洗衣机性能。 这两天都在老宅,跟老爷子一起研究洗衣机。 没有小学生在家,叶满枝快乐过头,差点耽误第二天上午的正事。 电子产品的质量评比会在上午八点半开始,叶满枝出门时,已经快八点了。 她紧赶慢赶跑到大院门口的汽车站,早高峰时间,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车迟迟不见踪影,急得她频频看表。 “嘀嘀——” 军绿色的吉普车停靠在站台不远处,驾驶位上的吴峥嵘探头冲她招招手。 叶满枝跑过去问:“干嘛?” “上车吧,我送你过去!” 叶满枝言不由衷道:“我等公车吧,别耽误你上班。” “没关系,我今天去省里办事,顺便捎你一程。” 闻言,叶满枝也不管他真有事还是假有事了,利索地坐上副驾驶。 “吴所,你开快点!我八点半开会,眼瞅着就要迟到了!” “嗯,坐好。” 吴峥嵘启动汽车,按照媳妇的要求,一路疾驰到省机械局的办公楼门口。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她满意地在男人脸上吧唧一口。 “幸好有你,不然我今天肯定要迟到!” 当然了,害她迟到的罪魁祸首就是吴峥嵘本人。 吴大博士送他来开会,相当于将功折罪。 不过,这样扫兴的话她是不会说的! 又在男人嘴唇上啵啵两下,她推开门跳下了吉普车。 没走两步,便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关门声。 吴峥嵘也走下车,快步追了上来。 “还有事?” “我跟你一起上去。” “哎呀,”叶满枝轻推了黏黏糊糊的男人一下,“你赶紧回去上班吧,我自己能上去!” 吴峥嵘却坚持陪她进门,“走吧,一会儿迟到了。” 叶满枝无法,只好让他送自己上二楼。 来到会议室门口,她扯住男人的袖子说:“就送到这吧!” 吴峥嵘在这里似乎有熟人,与路过的两名男同志点头打了招呼。 等到周围没了其他人,他才在媳妇腰上推了一把,“走吧,一起进去。” 叶满枝心说,我来开会,你跟我进去干嘛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然后她就瞧着吴峥嵘回应了两名军官的敬礼,又冲她笑了笑,快步走到会议室最前排,坐进了评审席里。 叶满枝:“……” 你是我家属,咋能当评委呢? 第218章 曙光厂的座位在第三排, 叶满枝落座后,先往评审席上瞪了一眼。 吴峥嵘正对着台下几十双眼睛,即使瞥见了媳妇的瞪视, 也只当没发现,一脸严肃正经地垂眸看资料。 叶满枝腹诽, 恶趣味的假正经。 “叶主任, ”潘昆仑委婉提醒, “听说这次评比标准还挺严格的, 咱们还是尽量跟评委们维护好关系吧。” 各家企业领导都在想办法跟评委拉关系,叶主任咋还瞪着评审席呢? 叶满枝收回视线, 问:“康主任还没来吗?” “来了, 上厕所去了。” 叶满枝点点头, 眼睛又不自觉地往评审席上瞟。 今天的评委有二十人, 其中四人穿着军装,端正挺拔地坐在椅子里。 吴峥嵘混在一群中老年评委中, 有那么点鹤立鸡群。 “陈主任, ”叶满枝跟隔壁搭话, “评委里怎么还有部队的同志?” “好像是国防工业办公室从部队研究所和军校请来的, ”无线电三厂的陈主任说, “这次不是有不少军工企业参加评比嘛……” 人家总得安排几个自己人参与评审工作。 叶满枝面露了然, 抱臂在心里嘟哝, 这个吴峥嵘!今晚回家肯定有他好果子吃! 评比会准时开始, 机械局副局长上台讲话后,很快就公布了这次的评比细则。 与前些年的省优、市优评比不同, 这次的评比要评出水平、评出干劲,更谦虚谨慎,也更勇于揭露矛盾。 具体表现是, 将产品质量划分为三个等级,分别为“较好产品”“一般产品”和“较差产品”。 副局长的话还没讲完,现场便炸开锅了! “什么意思?怎么还有较差产品呢?” “以前都评优质产品,这次评较差产品有什么意义?” “没听领导说嘛,要勇于揭露矛盾,让较差产品知耻而后勇!” 大家的议论声压都压不住。 叶满枝也有点头疼了。 她以为这种质量评比就是评优,如果产品质量不过关,那不给质优称号就完了,对企业其实没有太大的负面影响。 曙光牌电视机还在亏损,尚未走到追求高质量的阶段。 所以,她来参加评比就是走个过场,主要还是跟那几家军工厂的代表商量供货问题。 可是,这次怎么还要评“一般”和“较差”啊? 康健刚从厕所回来,听到评比规则后,往评审席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小声问:“叶主任,台上那个是不是你家属啊?我瞧着有点像呢!” “嗯。” “那咱就不用担心了,”康健语气轻松,“咱已经打入敌人内部了!” “……”叶满枝打破他的幻想,“20个评委的分数要算平均分,即使他给咱们打个满分也没啥大用。” 大家与前后左右的同志议论着,都有点担心自己被评成“较差产品”。 叶满枝重新望向评审席,等了几秒,才与若有所觉的吴峥嵘碰上目光。 当对方看过来时,她没再回以眼刀,隔空轻努了努嘴,企图现场贿赂评委。 吴峥嵘的严肃脸没绷住,倏地笑了起来。 “吴所笑什么呢?” “没什么,”吴峥嵘收回目光,看了眼手表问,“评审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抓紧时间吧。” 这次被抽中参与评比的企业有七十家,产品多达上百种。 评比工作要分两天进行。 叶满枝和康健都是刚接触电子行业的新人,在椅子上坐了没多久,便起身去看陈列区摆放的产品。 曙光牌黑白电视机是本省自产的第一台电视机,很有排面地单独占据着一个展台。 那展台前面围满了人,全是来欣赏电视机的。 曙光厂三人的内心一面骄傲,一面忐忑,尤其是叶满枝,昨天吴峥嵘提起了平均无故障工作时间只有500小时的问题,这让她直觉不太妙,频频观望评审席那边的反应。 收音机和电视机都是在第一天上午进行评比的。 午饭之前,评审组公布了17种型号的收音机,以及一种型号电视机的质量评比结果。 “较好产品”有5个,“一般产品”有10个,“较差产品”有3个。 叶满枝看到了自家产品的打分情况,吴峥嵘作为亲属需要回避,20名评委中只有19人打了分。 平均分是3.97分,处于0分-4分的区间,被评为“较差产品”了。 听到结果的一瞬间,曙光厂三人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以电视机现有的工艺水平来看,被评为“较好产品”的概率不大,但评个“一般产品”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没想到评审组连个中不溜的“一般”都没给他们,竟然直接评为较差了! 要知道电视机是省里的新产品,第一次参与质量评比就给他们一个“较差”,那是不是太打击企业的积极性了? 潘昆仑被气得脸色涨红,“他们那么能耐,怎么不来生产电视机呢?整天拿着数据和技术资料纸上谈兵有什么意义?这就是完全不考虑生产一线的实际困难!” 他以前在省大当系主任,也是重理论轻实践的。来曙光厂干了几年,才对科研成果转化的难度有了认识。 如果一线的生产技术跟不上,那谈理想就是瞎扯淡! 叶满枝攥着那张评分表,热血直冲天灵盖,两只耳朵嗡嗡的。 “走,咱去找评委问问,电视机只有这一个型号,他们是基于什么标准打分的?” “算了,”康健试图拉住她,“跟评委理论有什么用,人家指定要一一细数咱们的不足!” 潘昆仑站在叶满枝这一边,“数就数,我想听听他们是怎么打分的!” 两人气势汹汹地跑去了评审席。 叶满枝迅速整理好情绪,对机械局的副局长客气道:“章局,咱们这次评比的目的是评出干劲,评出水平,那我们能不能请教一下评审组,电视机的扣分点在哪里?以便我们回去提高产品质量。” 章局没异议,让她去问那19名打分的评委。 评委们似乎早已料到会被企业找上门来,毕竟这次有“较差产品”这一项,被评上的企业总要来评评理的。 一位中年评委代表大家给出解释。 “你们的电视机有两个很大的问题,一是故障率太高,平均无故障工作时间只有500小时,如果消费者每天观看2小时电视节目,那这台电视机只需八个月左右就要坏掉了。” 潘昆仑纠正:“与其他电视机的450小时相比,我们的故障率已经优于行业平均水准了。而且500小时只是下限,并不是说电视机使用超过500小时就一定会出现故障。” “但是有可能出故障吧?”中年评委在电视机的大脑袋上敲了敲,“另一个问题与故障率也有一些关系。这台电视机内部的结构太复杂,几百个元器件的功耗太大,使用半小时就开始出现发热的情况。机器过热也是造成故障的原因之一。” 叶满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提出的这两点,确实是电视机存在的问题。 但这是整个行业的技术瓶颈,曙光厂也没什么办法。 另一个评委说:“这种电子管电视机在国内发展了十多年,而国际上早就开始生产晶体管,甚至是集成电路板电视机了,故障率和功耗都有很好的改善。国内已经有工厂在研制晶体管电视机了,你们不妨也试一试。” 曙光厂三人:“……” 是他们不想用晶体管和集成电路吗?关键是无法实现量产呀! 每年只生产几百台电视机有什么意思? 中年评委安慰道:“电视机的技术难题比较多,我们都清楚,但质量评比要站在消费者的立场进行评比,消费者的使用体验差,就只能评个‘较差’了。” 好话赖话全被他们说了,曙光厂能咋办? 只能认了! 叶满枝表面接受了,心里却憋着气,临走的时候瞪了同是评委的吴峥嵘一眼。 其他人以后还有合作可能,她不敢得罪,但她是窝里横,自家男人还是敢瞪一瞪的。 并没有参与评分的吴峥嵘被无辜牵连,于是出言说:“叶主任先留步。” 叶满枝:“……” 干嘛? 吴峥嵘说出口的话不太客气。 不过,并不是对自家媳妇说的,而是冲其他评委说的。 “如果质量评比只是站在消费者的立场进行打分,那国防办和机械局从马路上拉几个路人当评委岂不是更方便?故障率和功耗高的问题,随便找个人就能看出来,要是只讲这些,那大费周章邀请专家评委有什么意义?” 评委们:“……” 咋还有人从内部分化瓦解呢? 吴峥嵘身着笔挺的军装坐在第一排,语调平和,却带着犀利的火药味。 他刚才没给电视机打分,与他坐在一起的另三位军官已经了解内情了。 面前这位是吴所家属。 军属!自己人! 于是,这三位军官也附和道:“既然请了革委会技术组、科研单位和高校的专家,那咱们就专业一点!” 其他评委相互瞅瞅。 什么意思? 这是想推翻之前的打分,重来一次? 叶满枝其实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并不需要评委们重新打分。 而且这样做对吴峥嵘影响不好,要是让人知道他俩是两口子,那吴峥嵘很可能会被看作是以权谋私,妨碍评审正常打分。 她给吴峥嵘使个眼色,让他别管了。 然而,吴峥嵘就像没发现一样,继续顶着一张让人又爱又恨的高傲脸讲话。 “问题谁都能找出来,但提出问题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何解决问题。这次参加质量评比的产品中,有好几个都是囿于行业整体技术瓶颈,才无法实现质量上的突破。这样的产品,咱们给它评个‘较差’有什么意义?能推动产品和所属行业的发展吗?” 康健特有眼色地捧哏:“那肯定是没有的。” “嗯,”吴峥嵘微微颔首,“所以,我建议评审组可以对电视机、移频器、混响器等无法突破技术难关的产品进行一对一会诊,尽量帮助基层企业解决问题。” 评委们:“……” 他们只是被请来打分的,不是工厂的工程师和技术员。 但是,反对的话谁也说不出口。 现在提倡高校开门办学,科研单位开门办科研,要与基层单位的生产实践相结合。 他们要是拒绝这个建议,必然要违背最高指示了。 叶满枝反应极快地接话说:“大家都是电子行业的专家大拿,又红又专,要是能为我们的电视机进行一次会诊,解决我们生产一线的困难,那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呢!章局,这事能行得通不?” 章局当然不会反对,“只要各位评委愿意,省局全力支持。” “……” 沉默过后,评委们纷纷表示,愿意趁此机会为一线解决实际困难! 曙光厂三人啪啪鼓掌感谢。 一下子汇集了二十个专家,哪怕只能解决一两个小问题,也是曙光厂赚了! 与之相比,那个劳什子的“较差产品”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叶满枝安慰自己,反正不会把“较差”二字贴在电视机上出厂,差就差吧。 * 当晚回家后,叶满枝不计前嫌,十分大度地亲自下厨炒菜,犒劳了一下当了恶人的吴博士。 “今天那些评委的水平咋样?”叶满枝倒了杯小酒给他,不放心地问,“应该能帮我们解决问题吧?” “这是电子管的通病,除非你们能转产晶体管电视机,否则评委也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叶满枝:“……” 这不是浪费我感情么。 吴峥嵘与她碰杯,把酒干了,“他们今天挑出那么多毛病,如果一个也解决不了,面子上肯定挂不住,你们厂应该能得到一些实惠。” 叶满枝也觉得曙光厂能得些好处,回到厂里以后,赶紧组织工程师们与那些专家汇合,一起对电视机进行诊断。 不过,正如吴峥嵘所说,电子管电视机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4位部队的评委,在评比工作结束后就按时归队了。 剩下的16人也因为各种原因,逐渐返回原单位。 最终只有无线电研究所的副所长,仍然坚守在曙光厂,帮他们重新设计了高频头。 新款高频头的体积缩小了,成本也能节省三分之一。 这对叶满枝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呀! 她其实不担心质量,毕竟整个行业都如此,尽快把成本降下来才是迫在眉睫的! 车间每天只能生产37台电视机,高频头其实可以由厂里自行生产制作。 确定新升级的高频头可行后,叶满枝派人去本省的一家军工厂学习生产工艺。 又给无线电研究所送了一面红彤彤金灿灿的锦旗,并保证一定要把孙副所长的贡献收录进曙光厂的厂志里! 其他厂领导们:“……” 曙光厂的厂志已经厚得快要塞不下了! 对叶主任来说,能被写进厂志就是最高荣誉。 叶满枝喜滋滋道:“你们别偷着乐,年底要做明年的生产计划,咱明年生产的电视机全部使用最新高频头,到时候每台电视机的亏损就只有9块钱了!大家再接再厉,尽快让黑白电视机扭亏为盈!” 小叶主任似乎又看到了新的曙光,每天干劲满满,精气神十足。 这天下班回家后,她在家属院门口见到了常月娥。 “妈,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呀?”叶满枝挎上妈妈的手臂,“站在外面多冷啊!” “我也是刚到,做登记呢!” 母女俩挽着手回了家。 叶满枝一进屋就去生炉子烧热水,正想问问她今天有啥事,余光里便瞧见闺女拖着一个化肥袋子进小院了。 她赶紧放下炉灰钩子,推开门喊道:“有言,你赶紧把那玩意放外面去,不许带进家门!” 常月娥问:“你跟孩子喊什么呢?有话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就晚了!”叶满枝小声道,“市里要让‘百万吨城粪下乡’,号召了30多万中小学生参加积肥大会战,有言也天天跟同学一起出去捡粪,我的天啊,臭死了!” 以防被其他同学提走,吴玉琢将化肥袋子带进门,放到小院门口。 她小跑着进来,刚想跟姥姥拥抱一下,就被常月娥闪身躲过去了。 “先洗手去!” 吴玉琢紧急辟谣:“我们捡的是牛粪和马粪,不是人的!而且是用夹子夹的,没上手!” “那你还算机灵,”常月娥吐槽道,“起球也跟同学去街上捡粪了,但他们不捡牛粪马粪。” 这年头随地大小便的情况很常见。 天冷以后,粪肥冻得邦邦硬,全被那些学生捡去学校交任务了。 城市环境因此好了不少。 叶满枝去厨房烧热水,给闺女洗澡。 盯着小崽乖乖进了浴室,她舒出一口气说:“我现在见到她那个化肥袋子就头疼。” “所有学生都这样,都得积极表现!” 娘俩一起去厨房生火做饭,常月娥一边帮她择菜,一边讲起今天的正事。 “我这几个月跟食品厂那边谈了好几次,他们刚开始还挺着急的,隔三岔五就来做我的工作,结果这段时间又不怎么露面了。你说他们这是啥意思?” “拖着咱们呗,”叶满枝也是搞过合并的,对大厂的心理门儿清,“国营大厂的优势明显,一般工人都愿意加入大厂工作,他们可能是想让工人逼着你就范。” “我也觉得他们没憋好屁!” 叶满枝问:“咱之前提出的条件,食品厂不肯答应吗?” “嗯,他们要把肉罐头业务挪去分厂,听说有好几个车间呢。分厂的级别降低半级,原来的车间主任有望在总厂当副厂长,肯定不乐意去分厂当车间主任呀。所以我估计分厂那几个副厂长的位置,应该是给车间主任们准备的。” “别管那几个位置是给谁留的,反正咱的目标是拿下一个副主任兼副厂长。妈,你的意志可得坚定点!” 常月娥叹气说:“我倒是挺坚定的,但是厂子不是我一个人的,现在大家都知道食品厂想合并,都盼着去大厂享受福利待遇呢。最近食品厂不再继续谈判,有些人就慌了,私下说了不少风凉话。” 叶满枝问:“他们是不是说,因为你想当副厂长才耽误大家去大厂工作的?” “差不多吧。” 常月娥一直觉得自己跟职工们相处得很好,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一起走过来了。 没想到外面的一个浪头打过来,竟然差点翻了船。 最近弄得她有点伤心。 “你当副厂长不是应该的吗?”叶满枝不屑道,“香肠配方是你的,没有你的配方,加工厂能开起来吗?再说当年饥荒的时候,多少街道小厂都倒闭了,要不是你跟五哥一直想办法坚持着,大家早就回家了。” 常月娥如实说:“我现在不怕别的,就是担心万一两厂合并不成,反而把人心搞散了,到时候大家可能还得埋怨我!” 叶满枝将鸡蛋打散下锅,哼道:“那就让他们怨呗,厂子里总不至于没人站在你这边吧?家属院那边有人传你的小话吗?” 在家门口上班有好处,也有坏处。 单位里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在整个大院里传播。 常月娥和老叶在军工大院里生活了半辈子,比较介意街坊间的口碑。 “目前还没传出什么风声,但是再拖下去就不好说了。我怀疑食品厂想把事情拖到明年,甚至是过年以后,拖得越久,职工们越着急,到时候不就可以谈条件了嘛。” 叶满枝歘欻挥舞着铁勺,偏头问:“妈,你是不是有啥想法啊?” “是有一个,但是不太好办。” “你先说说呗。” “食品厂敢那么牛,不就是因为他们是国营大厂嘛,笃定我们厂的职工一定想合并过去,”常月娥说,“但是,如果出现了一个竞争对手,你说他们还能坐得住不?” “哈哈,那肯定得着急了,这个对手也得是国营大厂。” 常月娥点点头,“我相中了滨江肉联厂和你大舅他们灌肠厂。食品厂以前不生产香肠,我们合并过去相当于从头开始,而且能否发展经营得好还不好说。但是肉联厂和灌肠厂都是老牌香肠厂了,如果能合并进去,才是真正的背靠大树好乘凉。” 要是只当个车间主任,那她宁愿去肉联厂和灌肠厂当车间主任。 “这两个厂透露过想要合并你们的意思吗?” “没有。” “……”叶满枝提议,“要不我帮你联系联系灌肠厂?我以前跟他们的一个副厂长打过交道。不过,先说好啊,人家厂里未必想合并,也许只能陪你演演戏。” “演戏也行,”常月娥满足道,“让食品厂那个宋主任也急一急,顺便安抚一下职工。要是两个厂都想合并我们,那不得花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嘛!” 叶满枝跟她一起端着盘子进屋,笑道:“常主任,你这一把手不白当呀!难怪你能生出一个一把手呢!” “哈哈!” 吴玉琢已经洗好澡出来了,正使唤亲爹帮她在炉子旁边晾头发。 “姥姥,你今天别回去了,跟我一起睡呗!” “你刚捡完粪,臭烘烘的,我不跟你挤一块儿!” “我用香皂洗了,可香啦!”吴玉琢拉着姥姥说,“你留在我屋里的那套衣服,我都帮你洗了,用洗衣机洗的,可干净了!” 常月娥偶尔会在闺女家里留宿,住在孙女屋里。 被她晃了几次手臂便勉为其难道:“那我就跟你挤一晚!” * 叶满枝帮亲妈联系灌肠厂的革委会副主任,请人家帮忙演场戏。 听说光明肉制品加工厂愿意被人合并,吕主任说:“那好呀,光明厂有几款产品很不错,他们要是愿意加入进来,那我们求之不得呢。” 叶满枝:“……” 不会假戏真做了吧? 她让对方直接与常月娥联系,便甩手不管了。 “叶主任,刚才厂办那边有找你的电话。”厂办小干事跑进车间汇报。 “谁的电话?” “一个是省报记者打来的,据说是想跟你约个采访。” “约我吗?” “对,那个记者说要采访你。” 叶满枝惊讶道:“采访我什么啊?” “她说是跟工人大学有关的。”小干事说,“如果你愿意接受采访,就帮她约个时间。” “行啊,让她这周五来厂里吧!” 叶满枝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厂里也常跟报社打交道,但每次都是他们有宣传需要,主动找人家记者出面帮忙,她还从没遇见过主动要求采访她的记者呢。 她答应了采访邀约,又问:“还有其他电话吗?” “还有一个姓夏的女同志,让你有空给她回个电话。”小干事将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交给她。 听说对方姓夏,叶满枝心头陡然激跳几拍,连忙返回车间办公室拿起电话听筒。 只等了十几秒,电话那头便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你好。” 叶满枝激动地问:“夏厅,是你吗?” “嗯,小叶最近怎么样?” “我好着呢!”叶满枝连忙问,“夏厅,你在哪呢?已经从干校回来了吗?” “刚回来,有空咱们见个面。” 叶满枝声音里染上哭腔,“有空有空,我现在就过去!” 夏竹筠报了地址给她,又笑着安抚:“哭什么,我也好着呢!” “我知道!”叶满枝又哭又笑道,“我前天刚往干校寄了包裹,这回要便宜别人啦!” 第219章 两人约好的见面地点在夏竹筠家里。 大门敲响, 最先跑出来开门的是夏竹筠的小女儿方知然。 叶满枝讶异道:“知然,你也回来了?” “我跟生产队请了两天假,今早才赶回来的。”方知然拉着她的手说, “满枝姐快进来,我把茶都沏好了!” 跟着对方进门, 见到站在客厅中央的夏竹筠时, 叶满枝的鼻子蓦然一酸, 疾走几步与她拥抱在了一起。 夏竹筠在她背上拍了拍, “小叶,你这几年没怎么变样, 还是个漂亮姑娘。” “您也没怎么变, 精气神十足!” 事实上, 夏竹筠还是有不小变化的, 发间有银丝了,皮肤晒黑了, 手也变得粗糙了。 但那股子精气神没怎么变, 眼里仍有睿智的光。 夏竹筠没提自己的情况, 先拉着她说:“小叶, 知然的事还得谢谢你, 当时我跟老方都顾不上她了, 幸好还有你想着她。” “哈哈, 可不止我一个人想着她, 当时赵桂林想让知然去皮革公司上班,只是考虑到家里的情况, 稳妥起见,还是让知然去东河村生产队插队下乡了。” 方知然是66级的高中毕业生,因为运动在学校滞留了两年, 直到68年才拿到毕业证。 当时三年六届的初高中毕业生等待分配,留城指标非常难得。 除了能接父母班进厂工作的学生,几乎所有人都得响应号召上山下乡。 老叶家当时也有两个66级毕业生,一个是大姐家的晓婷,另一个是四哥家的麦多。 叶满枝帮着外甥女和侄子操心的时候,又想起了夏竹筠家的小闺女。 夏竹筠对她有知遇之恩,如今夏厅不在家,她不在这种关键时刻帮忙,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于是她就打电话询问了方知然的毕业去向。 方知然那会儿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茫然无措,接到叶满枝电话时,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段浮木,连忙将她的困境讲了。 她父母都离开了滨江,姐姐在邻省工作,哥哥是66级的大学毕业生,已经去边疆报到了。 临走之前将她托付给了赵桂林,希望赵桂林能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帮妹妹安排一份工作。 赵桂林答应了。 但当时动员下乡的政策是,多子女家庭只有一人不必下乡。 大姐已经留城,按照政策,方知然应该下乡。 她担心自己留城会影响父母,又对未知的陌生环境本能地感到畏惧。 了解过情况后,叶满枝觉得以方家的现状,方知然最好能去插队,这样对夏厅夫妻和方知然本人都好。 她对方家所在的街道公社不太熟悉,便请刘金宝帮忙联系了那边的熟人,将方知然安排去了滨江市通兰县红星人民公社东河村大队。 正是叶满枝的老家。 她爷奶和三叔的一大家子都在东河村生活,三叔还是生产队的保管员。 年轻姑娘去了农村有熟人关照,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夏竹筠回来几天,已经了解了这几年的大致情况。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当年她的门生故吏不算少,大家也许各有各的苦衷,但真正雪中送炭的只有叶满枝和赵桂林。 她没对叶满枝说太多感谢的话,转而问起了她最近的工作和生活。 叶满枝说:“曙光厂这几年还算比较稳定,因为持续有出口订单,所以生产几乎没有停止过。连续三年都是全省轻工行业出口创汇第一名,汽枪年年出口中东,已经让中东市场饱和了。电风扇也在外销市场上很受欢迎,现在是主要创汇产品。” “不过,考虑到这两种产品自身都有一定的局限性,我们去年又上马了黑白电视机项目……” 夏竹筠放下茶杯问:“电视机的亏损不少吧?现在省财政还是市财政给你们补贴?” “滨江市财政补贴的,不过我们厂里组建了电视机设计室、办了工人大学,还找了不少专家教授来给电视机会诊,已经将成本压缩了很多,现在每台电子管黑白电视机只亏损9块钱。” 叶满枝介绍曙光厂的情况,又顺带着提了省里和市里的局势。 夏竹筠听得很认真。 她在干校既要学习,又要下地干农活。 尽管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读书看报,提高思想认识和理论水平,但是她久不在机关单位活动,有些情况还需要慢慢熟悉。 叶满枝讲得口干舌燥,喝空一壶茶以后,她踌躇片刻,问出了自己的担忧。 “您这次回来,省里为您安排工作了吗?” 曾经的省工业厅已经取消了,如今省里的工业工作由革委会生产指挥部统筹。 夏竹筠从干校回来,不可能再回原单位工作。 “省革委会要组建一个新部门,”夏竹筠说,“将现有的省化轻工业公司和省机械局合并,成立省工业局,我暂时担任工业局筹备组的组长。” 叶满枝惊喜地问:“那工业局正式成立以后,您是不是可以当局长啦?”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的。” 叶满枝望向旁边的方知然,两人眼里都难掩喜悦。 “不过,干革命工作还是要脚踏实地,谨小慎微,”夏竹筠对二人说,“咱们今天见这一面以后,你们都回去继续认真工作、参加劳动,一切照旧,跟从前一样行事。” 两人都郑重答应。 夏竹筠想留她在家里吃饭,但叶满枝婉拒了。 她就在滨江工作,想吃饭随时能一起吃。 而方知然只请了两天假,明天又得赶回生产队劳动。 还是把时间留给这对母女说体己话吧。 * 夏竹筠的回归,让叶满枝感觉世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天更蓝,空气更清新,日子好像也更有奔头了。 她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吴峥嵘,又让闺女往姜所家里送点东西。 说不定姜所也很快就能归队了! 夫妻俩关门喝了一顿小烧酒庆祝,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叶满枝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 叶主任18岁去街道办上班,至今已干了十多年革命工作,这还是她第一次接受记者同志的专访。 为了这次采访,叶满枝拉着闺女在家里变装,换了好几件干部服。 每一件都难以割舍,最终在吴峥嵘的建议下,选择了工装。 毕竟她平时在厂里也是穿工作服的时间长,用吴所的话来说,平时什么样,这次还什么样,别臭美。 叶满枝只好将那几套干部服收起来,穿着日常的蓝色工作服,接待了省报记者同志。 孙婕是省日报社的青年记者,这次来曙光机器厂,主要是想看看工人大学的办学情况。 叶满枝先带她去教室里旁听了半节课,又去车间看了另一个专业的实践课。 不等回到办公室,孙婕就迫不及待地问:“叶主任,听说曙光厂的七二一工人大学,是由全厂工人同意创办的?” 叶满枝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我们全厂近2000名职工,组织投票也是个大工程,所以当时我们从各车间挑选了工人代表,还有厂里的几套班子,一起进行了投票,87人投票,全票通过了。” 孙婕边走边进行记录,接着说:“曙光厂的工人大学是全省第一所七二一工人大学,你们当时是怎么想到办大学的?” 当然是大学里没有毕业生,我们无人可用啊! 但话不能这么说。 叶满枝认真道:“最初是因为我们上马了电视机项目,缺少相关技术人才。我们在这方面几乎是空白的,从其他单位调人失败以后,曙光厂就决定培养一支自己的又红又专的技术队伍。恰逢报纸宣传主席同志的七二一指示精神,以及上海机床厂的先进经验。我们当时简直是茅塞顿开,如获至宝,立即响应指示精神,不到一个月就把大学办起来了!” 孙婕说:“我刚才去看了工人大学的教室,教室就设在车间里,黑板和桌椅都很简陋。没人反映这样不像大学吗?其实外省有的工厂会跟高校合办工人大学,将上课地点放在大学校园里。” “在厂里办大学,生活物质条件要差一些,但我们的办学方向是结合生产、服务生产,将大学放在工厂里,能将教学、科研和生产三结合。” 两人进入叶满枝的办公室,落座后孙婕接着说:“现在有个别人认为工人大学只开一两个专业班,更像是技术中专,不该称之为大学。叶主任怎么看?” 叶满枝反问:“技术中专能邀请到大学教师为学生授课吗?我们是按照业务需要开设课堂的,目前最需要电子和机械方面的人才,所以只开这两个全日制班,如果以后需要化学、光学方面的人才,也可以随时开班。” “事实上,我们不只有这两个专业班。职工们上大学的愿望特别强烈,所以,厂里又增加了两个全日制半脱产班,平时上班,周末全天上课。学制四年,学员毕业后同样可以充实我们的工人阶级技术队伍!” “另外,厂党委还利用现有的资源,为职工们开设了政治夜校、妇女进修班,充分利用业余时间,提高职工的政治理论水平和业务能力。七二一工人大学能办这么多事情,怎么就不是大学呢?” 孙婕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同时问道:“有的工厂担心职工进行全日制脱产学习,会影响厂里的正常生产,曙光厂一口气抽调了60名职工脱产上大学,又办了两个半脱产班,有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叶满枝笑道:“我们选拔学员的时候,首先考核的是政治素养,只有政治过硬的同志才能进入下一轮笔试。所以这60名学员的思想觉悟都很高,车间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家经常在课余时间返回原岗位参加劳动。” 孙婕抓住她的话头,接着问:“之所以让工人脱产学习,就是为了保证学习效果。工人大学的学员既要上学,又要抽空工作,能保证学习质量吗?” “我要是跟你说能保证,报纸读者八成要怀疑的吧?”叶满枝笑着说,“工人大学的教学与实际生产结合得相当紧密,而且学习效果非常显著,我可以给你举几个例子。” “工人大学开课不到一个月,就有一位名叫吕芳芳的学员,为厂里改进了电视机外壳,直接将外壳成本降低了三分之一。” “另外,有一位同志叫韦爱华,是所有学员中年龄最大的,39岁,贫农出身,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家庭和学业负担都很重,但是在大学学习半年以后,她根据电视机车间的生产需要,创制了一种偏转线圈半自动绕行包设备,大大提高了偏转线圈的生产效率。” “学员能将学到的知识应用到生产中,这样的学习质量应该是相当不错的吧?” 孙婕的采访时间很长,内容问得很详细。 临近下午下班时,叶满枝才将所有问题解释清楚。 孙婕说这篇采访稿要好好打磨,可能要等到春节以后才会刊登。 叶满枝当然没有异议,亲自将人送出了厂大门。 然而,原以为要等到过年以后才能看到的内容,却在一周后出现在了省报的头版头条上! 标题是《贯彻落实七·二一指示精神——记滨江曙光机器厂是怎样办起七·二一工人大学的》。 右下角还放了两张相片,一张是工人学员在车间上实践课的画面,另一张是叶满枝和苗素芬穿着工作服,与学员们在简陋教室里的大合影。 前一张相片是孙婕自己拍的,后一张是报社从曙光厂宣传科提供的几张相片中挑选的。 曙光厂的工人大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登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 不但外界惊讶,连曙光厂自己人也没想到! 叶满枝办公室的电话,快被熟人打爆了,全是看到新闻以后,第一时间恭喜她的。 其实她自己也懵着呢,她以为能在第二版有个位置就差不多了。 完全没料到会是头版! 登上省报头版头条的荣誉,仅次于登上《人民日报》了! 放下电话以后,叶主任安排了三项工作。 一是通知老叶他小闺女上报纸了,还是头版头条,他可以多买几份报纸,在街坊和亲戚之间大肆显摆。 二是将这篇报道贴到厂宣传栏里,并在广播里分时段播报三遍。 三是让厂办将报纸留底,以后可以作为关键素材,放进曙光厂的厂志里。 至于其他人提出的中午吃肉的要求,叶满枝暂时没答应。 她想等另一件事尘埃落定后一起办! “康主任,咋样?成本算出来了吗?” 康健没答话,将财务科刚交给他的一沓材料递过去。 叶满枝手心冒汗,快速往后翻,办公室里全是唰唰翻动纸张的声音。 直到翻至最后一页,她将目光定位在末尾,看到了“391元”的结果。 “哎呀!” 叶满枝拍了一下手,激动得恨不得在原地跺脚。 “这个数字对吗?没算错吧?” “错不了,我把供销科、财务科、生产计划科的所有人都聚到了一起,对着报价单算了七次!把所有可能产生的费用都算进去了,就是391元!” “好好好!”叶满枝在屋里转圈圈,“这次得给程良才颁个大奖,他算是立大功了!” 她之前在质量评比会上联系了三家能生产民用品的军工厂。 但人家都有上面的生产任务,不太乐意接单。 这三家工厂都不在滨江市,叶满枝原本想挨家上门跑一跑,但年底那段时间工作太忙,她就将任务交给了供销科长程良才。 程良才曾是833厂供运科的,因着采购需要,没少与其他军工厂打交道。 这回亲自带人跑去这三家工厂联系货源,以差点喝出胃出血的代价,终于让其中两家答应给曙光厂供货了! 军工厂的报价比外省调运的价格低,运输费用也更低。 有了这两家工厂的加入,曙光厂黑白电视机的成本价一下子降到了391元,彻底扭转了卖一台亏一台的局面。 电视机的出厂价是402元,这回还能赚11块呢! 厂领导班子的所有人马上就得知了这个天大的喜讯,苗素芬找上来求证的时候,被叶满枝极不稳重地抱着蹦跶了好几下。 苗素芬被她的喜悦感染,笑着问:“叶主任,咱这回能吃肉了吧?” “吃吃吃!”叶满枝满脸喜色地宣布,“食堂连吃三天肉!把上报纸的喜事也一起庆祝了!” 电视机马上就可以盈利了,让所有人都喜上眉梢。 次日去食堂吃肉的时候,有职工问:“叶主任,咱们厂的电视机能赚钱了,那能不能让我们也买一台啊?” “一台电视机430块,你舍得买呀?” 一个普通工人一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430块。 反正叶满枝不舍得花这份钱,她当着曙光厂的厂长,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呢。 当然啦,也与她家没有电视信号,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咳咳。 “我自己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钱呀!”那人说,“但我们楼里可以集资,大家一起买一台,每天晚上一起看电视!” 叶满枝抱歉道:“厂里今年有生产任务,每台电视机都是有去处的。” 这回跟当初生产电风扇不一样,那会儿没有生产任务,将电风扇卖给本厂职工属于厂里自行寻找销路。 电视机是紧俏货,外面那些百货商店的主任等货等得眼睛都绿了,私下卖给职工肯定行不通。 但是安阳县已经有电视信号了,大家又是曙光厂的职工,连自家生产的电视机都没看过,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吃过午饭以后,叶满枝去跟几位副主任商量。 “咱之前不是试制了好几台木质外壳的电视机嘛,咱现在换用金属外壳了,那几台木壳子的卖又卖不掉,摆着也是浪费,不如借给工会使用。” 黄河说:“咱们厂里有个活动室,可以先摆上一台。工人文化宫那边也可以摆一台,然后在家属院里设置两个电视室,供职工们业余时间收看电视节目。” 这种全厂职工都能享受的福利待遇,一般是没人反对的。 哪怕是最爱唱反调的王造福,也欣然举手赞成了。 他亲娘、媳妇和孩子都在家属院里生活,有了电视室以后,他的家属也能去享受待遇。 于是,在1972年的春节,曙光厂家属院里增设了两个电视室,多了两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也有了两名电视机保管员。 电视机第一天通电的时候,电视室里挨挨挤挤、摩肩接踵,全是跑来一睹电视机真容的家属。 有的孩子还要骑在爸爸或哥哥的肩头,向前排张望。 “老刘,你这个保管员行不行啊?不是说七点就能看吗?怎么还没有声音啊?” “对啊,隔壁的电视室已经有人影了!” “别催别催!”保管员老刘急得满头冒汗,调整着电视天线说,“我找信号呢。” 话落,黑白电视的画面一闪,出现了几个人影! “哎哎,上面有人儿了!这是干嘛呢?”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听到了熟悉的旋律,立即有人答:“这是《红色娘子军》样板戏!” 电视室里逐渐安静下来,坐在最前面的人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而后面的人看不清那个小荧幕,便侧耳听电视里的声音。 一曲终了,有个老太太喊:“再来一个!” “哈哈,大娘,你以为这是曲艺团表演呢!电视台只放一遍,谁能给你再来一个呀!” 有个年轻工人坐在地上,杵着下巴问:“同志们,咱们曙光厂大院这是提前实现四个现代化了吧?” “那当然了,咱现在电灯、电话、洗衣机、电视机全有了,这不就是四个现代化嘛!” “哈哈哈哈!” 电视室里热闹地哄笑。 “听说咱厂的电视能调五个频道呢,老刘,你再给大家调一调其他节目!” 老刘跑过去旋转调台的旋钮,不多时,画面上就出现了一个领导们开会的画面。 “我还从没见过领导开会呢!这是哪里的领导呀?” “北京的!”老刘说,“这是滨江台转播的北京电视台新闻!” “咱可真是出息了,连北京的领导都见过啦!” 事实上,透过这块小小的荧光屏,曙光厂家属院的居民们,不止见到了北京的领导。 冬去春来,岁月流转,他们见识了前来访华的美国总统,也瞧见了不受群众待见的日本首相。 孩子们每天准时守在电视机前,成为了一个个重要历史时刻的见证者。 * “叶主任,我的叶主任!电视机这么紧俏的产品,你不组织工人三班倒赶生产,合适吗?” 中江专区百货公司的革委会主任堵在叶满枝的办公室门口。 “姜主任,我也没办法,现在两班倒就已经是极限了!” 叶满枝当然也想赚钱,但是厂里人手不够呀! 不用市财政补贴亏损以后,曙光厂便开始大干快上搞生产了。 只用五个月,就完成了全年12000台电视机的生产任务。 但是将工人安排成两班已经是极限,再增加一个8小时班次的话,无疑需要另外招工。 而且是整机车间、显像管车间、偏转线圈和高频头车间一起招人。 那人工成本必然要涨上去。 黑白电视机的利润才十来块钱,她哪敢随意增加人工成本! “叶主任!”姜贺恳求道,“我们中江专区的电视台初建,老百姓都等着看电视呢,这次说什么也得给我们匀1000台吧?” 叶满枝为难道:“姜主任,德化专区也建了电视台,这个月的货被他们订走了,你们还是等下个月吧!” “那你们就增加一个生产班次嘛。”姜贺嚷嚷道,“这几天不是又在开大会动员知青下乡嘛,你们厂那么多厂子弟等着进厂工作,你也给年轻人们一个机会!” 叶满枝被他纠缠得头疼,指了指手表说:“省领导召见,我三点之前必须赶过去,姜主任,你去找我们厂的王主任或康主任说吧,我得走了!” 不再跟他啰嗦,叶满枝背上挎包,动作麻利地跑下楼梯。 她乘车来到刚成立半年的省工业局,直奔局长办公室,喊了声“夏局”。 夏竹筠刚从会议室出来,马上又要衔接另一场会议,开门见山地说了找她的目的。 “中央有意从西方引进一批国内急需的成套技术设备,可能要拿出四十多亿美金,这将是继二十年前从苏联引进156个项目之后,最大规模的技术引进。” 叶满枝屏息凝神细听,小心脏忍不住扑通扑通乱跳。 夏竹筠叹口气,小声说:“这几年咱们省里的工业几乎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发展,我准备尽量去中央争取一下,为省里引进几套先进设备。” “夏局,大概要引进哪方面的设备啊?” “冷轧机、火电机组,还有农业方面的设备,反正能争取的就尽量争取吧。”夏竹筠问,“我记得你们厂参与过彩色电视机的研制工作,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叶满枝心说,不怎么样啊,潘昆仑去天津战区只是协助攻关,主力还是天津的同志。 曙光厂的工作重点还在黑白电视机上。 但她想了想,壮起胆子说:“设计室正在研究呢。” “嗯,这次中央想从国外引进一条彩电生产线,你到时候带上技术人员,跟我一起去北京争取一下!” 叶满枝按住活蹦乱跳的小心脏,连声答应:“我这就回去召集人马!” 第220章 叶满枝一路小跑着回了单位, 将刚刚得到的消息告知其他人。 “潘主任,咱们厂现在有没有希望搞彩色电视机?” 在众人的紧张注视下,潘昆仑踌躇道:“不好说, 那得看其他厂的彩电研制进度。彩电生产工艺的难度是黑白电视机的好几倍,目前国内还没有哪个厂能够量产彩电。” 田春山焦急地问:“那其他厂的试制进度咋样了?” 彩电生产线跟曙光厂颇有渊源。 早在两年前, 中央开始搞彩电攻关大会战的时候, 就把这块大肥肉吊在了大家面前。 但他们那时觉得研制彩电的战线太长, 几年以后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才由叶满枝去省里斡旋,争取了一条黑白电视生产线回来。 如今回头去看, 这个决定还是明智的。 彩电至今没能量产, 而曙光牌黑白电视机已经上市一年, 且年产26000台了。 潘昆仑说:“虽然量产进度缓慢, 但几个彩电攻关战区都有不错的试制成果,咱们曙光厂只在前期参与了几个月的大会战, 后来就将重点放在黑白电视机上了。与外省市的工厂相比, 咱们的优势不明显。” “没关系, ”叶满枝很有信心地说, “这条生产线会由中央直接划拨给企业, 而曙光厂是全省唯一拥有电视机生产经验的工厂!也就是说, 省里暂时只有曙光厂一张牌可打,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她从省局离开时, 好几家化工厂和化肥厂的领导都堵在门口,全是想去竞争进口设备的。 而曙光厂是本省电视机整机的独苗苗, 没有省内竞争的困扰。 他们只需要走出去,跟外省市的同行竞争。 苗素芬支持道:“当初争取这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的时候也很艰难,还不是一关一关闯过来了!那么贵的彩电生产线, 肯定要由中央花钱,咱就去试试!” 尽管大家都觉得成功率比较低,但是,管他呢! 万一成功占到大便宜呢! 所以,厂领导班子里没人反对,大家一致支持叶满枝去北京争取。 这次去北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叶满枝要把厂里的工作安排妥当。 其他事情没什么,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王造福。 “王主任,要是真把彩电生产线弄回来了,咱们的电视机产量铁定要呈几何倍增长。将大量电视机销往外省,正是那条军用铁路发挥作用的时候。你那边还没有进展吗?” 为了那条军用铁路,王造福已经折腾一年多了。 光是他在厂招待所的招待费,就花出去两百多块钱。 有时候他一个月20块的招待费不够用,还要借用叶满枝的。 听她提起铁路,王造福郁闷道:“本来已经有眉目了,但市革委会生产指挥部的物资组,今年又变成了物资局,局长不是原来的物资组长,几个专业公司的一把手也换了。设立综合性供应站的事,还得从头去谈。” 瞅瞅他那日渐圆润的国字脸,叶满枝叹了一声,“哎,那你就抓紧时间去谈吧,谈成以后,你的功劳足以被记录进厂志了!” 她心里清楚这件事的难度,其实军地双方的交接才是最难的。 赵副主任迟迟不肯帮女婿办事,八成也是嫌麻烦。 她不管铁路使用权能否到手,但必须不能让王造福清闲下来! 王造福其实已经不太想管什么军用铁路了,但叶满枝这女的时不时就要在会议上和职工间提一嘴。 现在全厂人都知道他在帮厂里申请铁路,等着听他的好消息,这让他有些骑虎难下。 …… 当晚他又约了市物资局的一位副局长吃饭,回家时已经十点多了。 赵卫红不满地问:“怎么又这么晚回来?” “晚上有应酬,跟物资局的陈副局一起吃个饭。” 赵卫红轻哼着调侃:“在哪里吃的?不会是钢厂招待所吧?” “当然是在曙光厂招待所吃的!”王造福一脸无奈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解释清楚了嘛,你总是阴阳怪气的有什么意思?” 去年不知赵卫红从哪听到了风声,不但发现了王卓娅这个人,还知道他给王卓娅调动过工作。 王造福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讲给她,她当时选择相信了,可是之后的大半年,赵卫红总要像今天这样,找到机会就能刺他两句。 赵卫红斜眼瞟他,“我阴阳怪气什么了?不是你先给女演员调动工作的吗?” “哎,我都快被工作烦死了,”王造福故作不耐烦地说,“哪有心思管什么女演员男演员的!” 反正没有确凿证据,他又很长时间没跟王卓娅联系了,只要叶满枝那封不知是否存在的“露骨举报信”不出现,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转移话题说:“咱爸那边能不能再帮我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军用铁路的使用权。” 赵卫红皱眉问:“你怎么又想起那条军用铁路了?” “曙光厂要搞彩色电视机,扩大生产规模,正需要用到这条铁路。” “曙光厂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怎么只让你去争取使用权?你自己算算,为了这条铁路,你组织过多少次酒局了?你就不怕把身体喝坏了?” 王造福言不由衷道:“为了工作嘛,叶满枝是个女的,她能去饭局上喝酒吗?我是二把手,当然得由我出面。要是能在曙光厂做出成绩,你跟咱爸脸上也有光!大姐夫那边不太中用,以后还得是我跟卫东相互扶持。” 叶满枝在工作上其实是肯放权的。 之前说好将车队交给他,就真的交给了他。 他现在分管供销科、后勤科和厂里的车队。 这一年多亲自管理车队,新增了五辆二手车,还组织了一个服务队,让他渐渐管出了一点滋味。 但他毕竟是曙光厂的二把手,只管着一个车队不免寒碜,要是能把铁路争取下来,那以后运输这一块的业务就全归他负责了! * 王造福合计着周末跟媳妇一起回娘家的时候,叶满枝已经着手准备去北京了。 这次不知要去多久,所以她准备的东西有不少。 吴玉琢跟着她忙前忙后,一起收拾行李。 “苏阿姨说,明天给你烙三张馅饼,让你在路上吃。” “哪个苏阿姨?” “就是陈卫星的妈妈。” 叶满枝连忙拒绝:“干嘛让人家给我烙饼?咱家自己也能烙饼啊!” “苏阿姨烙的饼好吃,”吴玉琢将几套衣服放进行李包,解释说,“我用鸡蛋跟陈卫星换的!” “哦,那还行。” 叶满枝不再拒绝了。 她闺女从幼儿园开始养鸡,拥有丰富的家禽饲养经验。 不但能科学喂养,还能科学孵化。巅峰时期,她家曾拥有八只小母鸡。 前几年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她的养殖事业中断了一段时间。 不过今年院儿里管得没那么严了,她跟隔壁的振芳嫂子学习,也在屋里搞了鸡笼子,养了两只小母鸡。 偶尔会跟关系好的朋友以物易物,用鸡蛋换点需要的东西。 “苏阿姨烙饼真那么好吃?”叶满枝问。 “好吃,”吴玉琢给出具体评价,“跟光明街便民服务站的刘奶奶做得差不多。” “那应该挺好吃的。” 叶满枝对陈卫星妈妈的肉饼很期待,她的火车是第二天上午的,所以,次日一大早,吴玉琢就抱着她那个存放鸡蛋的坛子出门了。 赶在父母上班之前,带回来三张刚出锅的肉饼。 结果吴峥嵘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肉饼刚上桌就被他吃了一张。 吴玉琢快被她爸气死了,“那是我给妈妈带着路上吃的!” “她跟好几个领导和同事一起出发,你只给她带三张饼,到时候怎么分?”吴峥嵘觉得这饼确实做得不错,点点头说,“放凉了不好吃,还是趁热吃了吧。” 叶满枝咽了咽口水,“闺女,咱仨一起吃吧,一会儿我去服务站买几个包子带着。” 吴玉琢捧着肉饼想,她偷偷摸摸攒下十个鸡蛋的良苦用心,全都白费啦! 不过,苏阿姨做的肉饼真好吃啊! …… 享受了闺女的孝心以后,叶满枝挥别家人,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途。 这次的进京队伍颇具规模,竟然有12人! 叶满枝最初对这个阵容有些讶异,毕竟各省市都在控制出差人数,如果不是参加指定会议,很少有一次性派出这么多人的。 但是,一行人抵达北京后,她很快便清楚了这次出动大批人马的原因。 各省市的驻京办居然停办了! 没有驻京办的同志帮忙张罗,一切琐事都需要自己打点! 而他们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如果只靠三五人跑腿,估计什么事也办不成。 为了方便办事,12人在长安街上找了一家招待所。 稍作休息,夏竹筠便召集大家开了一个小会。 “明天开始,咱们就按照在家商量好的,分头行动。尽量去相关部委跑跑关系,每天傍晚汇总一次工作进度。” 省局的生产处长给每家企业发了一张明细表,介绍了负责引进相关生产线的部委。 叶满枝和潘昆仑坐在一起,对着那张明细表研究起来。 这次负责从国外引进彩电生产线的有四个单位——四机部、外贸部、广播局和国家计委。 那他俩就得去这四家单位疏通关系。 与石油化纤、化肥、电厂、钢厂等重点项目相比,电视机项目的重要程度被省里放在了最后面。 因此,尽管夏竹筠将曙光厂带来了北京,但是她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争取那些超大项目上。 早在滨江的时候,夏竹筠就跟叶满枝明确说过,她的精力有限,想要彩电生产线,更多的还是得靠曙光厂自己。 叶满枝对此表示理解,易地而处,她也会优先争取省里急需的大项目。 不过,她在心里发愁,他俩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接下来可怎么办呀! 当然,说他们人生地不熟也不尽然。 叶满枝和潘昆仑都因为工作原因来过北京,熟人还是有的,只是没有能在这四个部门说得上话的人。 翌日吃过早饭,夏竹筠就带着人率先出去赴约了,其他厂的领导也相继出门跑关系。 一直到九点,只有叶满枝和潘昆仑还留在招待所里。 “叶主任,咱们接下来怎么走?” 潘昆仑是搞学术的,人脉关系大多在教育部门和科研单位,这次去部委跑项目,还得由叶满枝拿主意。 叶满枝想了想说:“外贸部、广播局和计委都是负责从国外计划引进的,而四机部才是能拍板决定将生产线交给哪家企业的。何况咱那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来自四机部,算是有几分香火情。所以,咱还是得主攻四机部,先去那边看看吧。” 要想争取生产线,必须先让上级领导知道他们有这个意愿。 因此,他们要做的第一步,是将填好的申请表交上去。 两人有了目标,便带上材料快速出门。 在四机部门口做了登记,按照门卫的指示,找到二楼的计划司。 来部委跑关系,对地方企业来说是有点难的,想见部长、司长不可能,甚至连处长也未必能见到。 由于部委里没有科长,叶满枝这个副处级干部,只能得到办事员的接待。 他们来的时候,前面还有两个外地干部在提交申请。 不知是申请什么的,反正拖得时间挺长。 叶满枝在办公室门口等得腿都酸了,前面那人还没聊完。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中年干部走出来,叶满枝往前挪了一个位置,顺便向办公室里眺望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正好瞧见办事员将他那张申请表放到了一沓差不多的表格中。 看那厚度,少说得有四五十张了。 她连忙追上去问:“同志,您是申请什么项目的呀?” “监视器。”中年干部矜持地吐出三个字就走了。 叶满枝在原地站了两秒,刚进去的那位女同志好像是申请什么无线电的。 她回身望了一眼,女同志的效率特别高,将表格交上去就离开了。 而这张表格,也是跟那一沓子表格放到一起的。 潘昆仑提醒:“叶主任,轮到咱们了,快点!” 叶满枝站在门外,冲办事员抱歉地笑笑,“同志,我的表格好像没填好,等我填好了再来吧。” 说完就给潘昆仑使个眼色,快步走下楼梯。 潘昆仑跟着她出门,疑惑道:“怎么回事,咱还交不交申请了?” “交,但是不能这样交啊!”叶满枝指指手表,“您看现在几点。” “十点。” “对啊,他们现在才上班一个小时!咱俩在外面起码等了半小时,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收到四五十张申请表?” 潘昆仑说:“你的意思是,那些申请表可能是昨天的?” “嗯,没准儿已经压了好几天了。”叶满枝拧眉道,“咱将申请表交上去,办事员要是能当天交给领导还好,万一要攒够三五天,甚至是一周的量才交给处长,那咱得等到啥时候?” 处长上面还有司长,司长上面还有部长。 难不成让他们在北京等上十天半个月? 万一在他们等待的时间里,被其他单位捷足先登,联系到部委领导,那他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潘昆仑沉吟片刻说:“只靠咱们从下往上递申请,效率太慢,既然是跟着省领导一起来的,那还是尽量利用省领导的关系,最好能让夏局给咱们写个条子!” 叶满枝不知夏竹筠在四机部是否有人脉,不过让领导写个条子,确实比他们这样有效率。 那就回去找找夏局吧。 然而,他们回去等了大半天,其他人都陆续回来了,夏竹筠却一直不见踪影。 叶满枝在走廊里碰见了中江化肥厂的人,随口关心道:“高主任,你们今天怎么样?有进展吗?” “呵呵,能有啥进展!今天碰到好几个外省的兄弟单位,竞争激烈着呢!” 叶满枝安慰对方几句,然后调转方向,跑去潘昆仑的房间敲门。 “潘主任,你说彩电生产线这么大的事,连咱都听到了风声,那其他单位应该也能听说吧?天津那边是不是早该得到消息了?” “北京天津离得这么近,肯定已经知道了。” “要不咱给712厂的郭主任打个电话?” 712厂是由四机部管理的,与曙光厂这样的市属企业相比,人家就是亲儿子。 所以,郭主任要是想见部领导的话,肯定比他们更方便,用不着往办事员那里递申请。 潘昆仑没迟疑,回屋找出通讯簿,跟她一起去邮电局打长途。 电话接通了,但是接电话的不是郭主任本人,而是他的秘书。 据秘书所说,郭主任出差了。 叶满枝语气热情,笑着问:“郭主任来北京了吧?他哪天来的?住在哪里了?我们还想跟郭主任聚聚呢。” “三天前就去了北京,”秘书抱歉道,“郭主任没往厂里回过电话,我暂时联系不到他。” 秘书联系不到领导? 那是不可能的。 叶满枝一到北京就往厂里回拨过电话,告知厂办自己的落脚地和联系电话。 郭主任不可能不跟厂里报备行踪。 不过,叶满枝没继续纠缠,道过谢便放下了听筒。 712厂的郭主任来北京出差,那肯定也是为了那条彩电生产线,必然要去四机部报到。 他俩想找郭主任,只需看好四机部的大门即可。 于是,次日早上,叶满枝和潘昆仑不到九点就来到了四机部。 一个守在大门东边,另一个守在大门西边。 等了一上午,并没见到郭主任的人影,但两人并不气馁,中午轮班出去吃过午饭,下午继续等。 尽管守株待兔的办法有点笨,可是真的好使! 在初冬的北京站岗大半天,他们终于在下午三点多,见到了缓步而来的郭主任。 叶满枝的脸都被冻僵了,还要装作偶遇的样子,上前与对方打招呼。 “叶主任,潘主任,你们怎么也来了?” “哈哈,这么大的事,总要来凑个热闹嘛。” 短暂寒暄过后,叶满枝跟在郭主任后面做登记。 见他在办事部门那一栏写了“计划司”和“对外司”,于是她也照猫画虎,写了这两个部门。 两人跟着郭主任走进大门,随口打听道:“郭主任,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部里对那条彩电生产线的归属有定论了吗?” “这才哪到哪!生产线还没有影子呢,哪能这么快定下归属!不过,我瞧着可能要从彩电攻关大会战的几个战区里挑选企业。” 闻言,叶满枝心里陡然忽悠了一下。 滨江的电视工业起步比较晚,并不是彩电攻关的主要战区,曙光厂只是派人去支援了天津战区,而且不到半年就回来了。 郭主任并没直接进入办公楼,而是站在门口的花坛边点了一支烟。 “你们也是接到通知来开会的?前天那次的会议上怎么没见到你们曙光厂?” “哈哈,滨江太远了,前天还没到北京呢,我今天先把申请表交给领导。” 叶满枝暗道,人家果然是亲儿子呀,竟然是接到通知才来部里开会的。 能来参会的企业,应该都是四机部比较属意的企业,相当于进入了初赛。 而曙光厂连报名方式都没找到呢! 这差距也太大了! 叶满枝与潘昆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人家的开会时间定在三点半,两人就陪着郭主任在花坛边抽烟。 不多时,又有几家企业领导过来与郭主任打招呼。 这几家企业也是来参加会议的,而且都有代号。 除了712厂,还有780厂、305厂、192厂等五家工厂。 前天,也就是滨江一行人抵达北京的那天,四机部已经组织了一次会议,并从众多报名的企业中选出这五家参加今天的会议。 而被选中的工厂,无一例外,全是军工厂! 这几年中央提出了军转民方针,不少军工厂的产品都是军民结合的。 能挑出这五家工厂,看来部领导还是更相信军工厂的实力呀! 潘昆仑小声开着玩笑:“要是让833厂过来,或许能保持队形。” “嘁,”叶满枝低声回,“事情还没定下来呢,部委领导指示更信任军工厂的质量和效率,又没说必须将生产线交给军工厂!” 初赛还没开始,先看看情况再说。 不过,别管初赛如何,曙光厂这会儿的迫切任务是先报名! 临近会议时间,她跟着五家工厂的代表一起来到计划司的会议室。 她没进去,而是跟潘昆仑一左一右,等在会议室的不远处。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叶满枝抬头望过去,发现来人是个高瘦的中年人,身边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 心知这位应该就是今天要主持会议的张副司长,她定了定神,微笑着打招呼:“张司您好,我是滨江曙光机器厂的叶满枝。抱歉,我们来晚了一天,没能赶上前天的会议!” 然后顺手将申请表交给了旁边的秘书。 张副司长闻言微怔。 部里其实没组织企业开会,只不过最近往部里递交申请的企业太多了,企业领导跑关系的次数过于频繁,他们才不得不临时组织会议,将一些不在考虑范围内的企业刷掉。 这样也能节省彼此的时间。 叶满枝并不在乎领导的沉默,抓紧时间接着说:“张司,我们曙光厂有幸获得了四机部划拨的一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已经于去年正式投产了。经过工程师和工人大学学员的共同努力,我厂彻底扭转了电视机亏本经营的局面,不但不再需要国家的财政补贴,还有每台十元以上的盈利。” “如今曙光牌黑白电视机的年产量已达到26000台,位居全国所有电视机生产厂家的第一名。明年增加生产班次以后,产量有望突破40000台,届时我们的产量将超过其他所有电视机厂的产量总和!” 像712厂和305厂那样的军工厂,都有繁重的军工任务,电视机产量一直不高。 而这两年各地建起的电视机厂,因为还需要财政补贴亏损,所以年产量也不是很高,有的甚至只有几百台。 如曙光厂这般薄利多销的企业,几乎是全国独一份的! 张副司长沉默地听完她的介绍,又看过秘书手上的申请表,瞄一眼手表说:“会议要开始了,你先进来吧。” 220-230 第221章 吹了大半天的寒风, 让叶满枝的手脚和脑子都是木的。 跟随张副司长进入会议室后,她默默缓了好半晌,终于在心里有了实感——他们成功混进来了! 完成报名, 跳过初赛,曙光厂竟然直接进入了决赛圈! 与各厂的代表简单寒暄后, 张副司长便切入了正题。 “国家这次从国外引进彩电生产线, 是为了提高咱们自力更生的能力, 加速电视工业的发展。生产线最终落户的企业, 肩负着重要的政治任务和经济使命……” 几家工厂的代表都认真做着记录,不过大家更关心的显然是生产线的落户条件。 712厂的郭主任率先问:“张司, 这次部里选择企业时, 有什么标准?” 张副司长说:“最终的选择肯定要进行综合考虑, 比如技术水平、生产条件、是否有彩电试制经验、交通是否便利等等。” “这次引进的设备是国际上最先进的, 原则上要尽量为国家节省外汇,国内能自主生产研发的设备, 不考虑引进。所以, 企业自身的科研水平, 自主创新的能力, 都是考核依据。另外, 这条生产线肩负着重要的生产任务, 要为全国人民生产彩电, 部里更倾向于沿海沿江、交通便利的地区。” 会议室里只有十来人, 整体气氛是比较轻松的。 听了张副司长的话,几家军工厂的领导都细数起自家的优势。 郭主任自信道:“这说的不就是我们712厂嘛, 华夏第一屏出自712厂,前年我们又成功试制了彩色电视机,在这两年的彩电攻关大会战中, 我们天津战区成绩显著。要说交通便利,那也是有河有海有铁路的。” “但你们军品的生产任务重吧?”305厂的李主任玩笑似的说,“712厂技术水平确实高,值得大家学习。可是,你们这两年的军品产值都占总产值的80%以上,生产线要是真的落户了,你们哪有人手和精力生产民用电视机?” 叶满枝在心里给李主任翘个大拇指。 厉害! 如果只看生产电视机的经验和技术,那真是谁也比不过712厂。 华夏第一屏不是白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一直是电视行业的老大哥。 这几年刚成立的好几家地方国营电视机厂,都是去712厂取经的。 但是,军工厂的日常生产中,要以军品为先,他们的军品生产任务很繁重。 712厂在这方面真的没什么优势。 叶满枝往张副司长那边瞄了一眼,对方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 看来305厂李主任找到的这个切入点,也给领导打开思路了。 几家军工厂的代表相继发言,潘昆仑在桌下碰了碰叶满枝,暗示她尽快介绍曙光厂的情况。 与军工厂相比,曙光厂这家地方国营工厂,除了产量高,没什么突出优势。 叶满枝将其他人的发言一一做了记录,在心里快速盘算一番后,在最后做了发言。 “我们滨江曙光机器厂与在座各位其实还挺有渊源的,以前我们的军工代号是833厂。后来因为小三线建设,才不得不与833厂分家,变成了如今的曙光厂。” “尽管分家了,但我们把军工厂令行禁止的优良作风延续了下来,无论是生产规范还是管理制度,这么多年一直没怎么变过。” “咱们这6家企业中,712厂是最早研制电视机的,而我们曙光厂应该可以排在第二位,早在1966年就成功试制出两台黑白电视机,算是起步比较早的企业。” 其他企业的领导们:“……” 这个曙光厂的女干部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起步既然那么早,那彩电攻关大会战怎么没有滨江战区呢? 叶满枝像是看透了大家的心思,接着说:“当然了,曙光厂的起步早,但我们省内电视工业的起步相对较晚,所以,我们作为全国上千家单位中的一员,支援了天津战区的彩电攻关项目。” 虽说这几家军工厂都处于四大战区,可是攻关工作并不是他们独立完成的。 这是全国各地上千家单位共同协作的成果,不能把功劳只算在这几家企业身上吧? 叶满枝笑了笑,“我们省内的电视行业起步虽晚,却很有成效。为了响应中央‘大办电子工业’的号召,这几年我省新办了上百家电子工厂。我从滨江出发之前,我们省工业局的领导说,只要生产线落户滨江,省内所有归口地方管理的国营工厂,都可以为彩电生产亮绿灯,全力为彩电提供配件!” “另外,我们省内的相关科研单位和高校也能全力支援彩电的研发和生产。”叶满枝掷地有声地说,“曙光厂与省内六家科研单位和大学有长期合作,而且我们有自己的电视机设计室。相关专业的工程师和技术员有42人,其中副博士研究生2人,本科生17人,中专生23人。” “除此之外,曙光厂开办了一所七二一工人大学,从明年四月开始,每年都会有30名电子专业的工人大学生,充实到我们的生产和科研一线。” “正是因为我们有着非常扎实的又红又专的技术队伍,才让曙光厂只用一年时间,扭转了我国黑白电视机长期亏损经营的情况,彻底实现扭亏为盈,预计年产量可达到4万台!” 张副司长满意地点点头。 曙光厂的成绩确实比较突出。 在黑白电视机这一块,已经把其他工厂远远甩在了后面。 305厂的李主任却问:“曙光厂还没开始研制彩色电视机吧?” “已经起步了。”潘昆仑极有自信地说,“我们已经有了黑白电视的成功经验,想必在彩电方面也能很快取得成果。” “呵呵,”192厂的人摇头,“在技术上,彩电要比黑白电视复杂数倍,尤其是显像管,精度要求更高,质量要求也更严格。曙光厂的彩电至今还没有试制成功,在这方面是比较落后的。” 曙光厂的优势突出,短板也明显。 可是,在场的这几家企业,哪家不是如此呢? 最终要如何选择,还得看上级领导的决定。 * 四机部内部还需要开会研究,张副司长让各位企业领导先回去,不要耽误厂里的工作。 但大家表面答应着,实则谁也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离开北京。 回到招待所以后,叶满枝和潘昆仑对今天的会议进行了复盘。 两人都觉得自家有一线希望,毕竟黑白电视的产量在那摆着。 在打造技术队伍这方面,曙光厂也算是比较领先的。 可是,两人心里都不上不下地悬着,总感觉不太踏实。 接下来的几天,他俩哪也不敢去,就守在招待所里等着四机部那边的电话通知。 叶满枝觉得,只等候消息还不行,她把潘昆仑派去了712厂郭主任所在的招待所。 一方面跟郭主任聊聊彩电的技术话题,另一方面能盯着点对方的动向。 “亲儿子”比曙光厂的消息灵通多了,万一人家能从部领导那边听到啥风声呢。 两人等了一个礼拜,隔上一天就去四机部打听一下情况。 部领导那边却迟迟没有反馈。 叶满枝心想,不会要等上几个月才能有结果吧? 那可等不起,他们过几天就得回滨江去了! 就在她等得不耐烦,准备去百货商店散散心的时候,潘昆仑突然在这天中午跑回了招待所。 “叶主任,别等了,出结果了!” 叶满枝盯着他的表情,心里隐隐升起不妙的预感,但还是尽量稳住声音,问:“结果怎么样?” 潘昆仑言简意赅道:“305厂。” “!!!” “……” “你从哪听到的结果?” “712厂郭主任打听到的,我当时正好在他身边。” “这就是最终结果了?”叶满枝不可置信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定下人选以后,四机部、外贸部等四家单位,还得考虑引进生产线的问题,可能是急着推进后续工作吧。” 叶满枝:“……” 这也太突然了,她以为至少要拉扯几个回合呢。 当初省里分配那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的时候,扯皮两三个月。 这次的可是彩电生产线呀,怎么能这么快就定下来呢! 她被这一出快刀斩乱麻弄得措手不及,愣在原地词穷了很长时间。 领导举棋不定,才是她乐于看到的,犹豫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领导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让他们连游说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坐在椅子里愣神。 这可咋办? 彩电生产线没争取到手,她怎么跟夏竹筠交代呀! 潘昆仑也很失落,抓了抓头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圈。 “结果已然如此,咱们想争取也没有机会了,”他建议道,“还是去四机部打听一下具体情况吧,至少要给省里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为了这条彩电生产线,他俩真的尽心了。 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也没办法。 叶满枝收拾好心情,点点头说:“我自己去一趟四机部,打听一下详情就回来。” “算了,我在屋里待不住,咱们一起去吧!” 部委领导对落选的企业非常客气,很有耐心地为他们解释了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一是因为305厂的电子工业底子很厚实,他们是生产雷达的军工厂,今年在彩电的研制上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二是因为305厂的军品生产订单在逐渐减少,军民结合以后,可以“以民为主”,将大量精力放在民用电视机的生产上。四机部把彩电生产线放到305厂也算是帮助他们完成了转型。 张副司长安慰二人说:“曙光厂的黑白电视机业务发展得很不错,你们取得的成绩,部领导全看在眼里。国内黑白和彩色电视的产量都不高,你们回去要继续钻研黑白电视机,发挥出这条生产线的最大价值……” 尽快公布结果,能让大家尽早安心,同时切断了其他企业想来北京跑关系的心思。 部里也可以继续推进彩电生产线的引进工作了。 * 叶满枝回去打了好几遍腹稿,才将彩电生产线的最终结果告诉了夏竹筠。 夏竹筠最近的工作进展也不太顺利。 省里相中的几个大项目都不乐观,目前只有一个化肥厂项目比较有希望。 听了叶满枝的汇报以后,夏竹筠很平静地接受了,让她放下包袱,在北京城里好好逛一逛。 全国有那么多的省市,二十几个大项目肯定要进行统筹分配,省里能争取到一两个就算是成功。 叶满枝将彩电生产线彻底放下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她得抓紧时间跟亲戚朋友,以及在工作中有过交集的同事走动起来。 周日那天,她去了一趟小姑子家,把这次带来的玩具和小衣服一股脑塞给了吴岫岚。 “这一包是我给琳琳买的,这包是咱奶让我捎带给你的,还有一包是有言送给琳琳的,你帮琳琳收着吧。” 吴岫岚拆开最大的一个包袱皮,震惊道:“怎么这么多啊?” “全是有言的家底,她特意给琳琳选的。” 两边的亲戚中并没有年纪相差不大的姐姐,所以有言从小到大的衣服几乎全是新做的。 最困难的那几年,吴峥嵘和吴家老两口的布票都用来给她做衣服了。 不过,有言长大以后,没几个亲戚朋友家的孩子能继承她的东西。 一是女孩少,二是有言比较挑剔。 她不喜欢的人,就不想让对方穿她的衣服。 所以,目前只有她小姑和五舅家的两个小妹妹,能继承到她的衣裳和玩具。 吴岫岚从一堆衣服里摸出一把手枪,看清模样后,“啊”了一声,差点将枪扔出去。 “怎么还有枪啊?” “哈哈哈,”叶满枝将手枪递给小跑过来的琳琳,抱着小姑娘说,“这是你有言姐姐在儿童团站岗时的重要武器,现在交给你了!” 吴玉琢已经过了玩玩具的年纪,只留下了她爸做的两把木枪,还有妈妈在车间亲手制作的第一把铁质手枪。 而买来的两把玩具手枪则雨露均沾,送给了两个小妹妹。 琳琳见过院儿里的小男孩玩手枪,拿起来就“biubiu”两声,乖乖地说:“谢谢小舅妈妈。” “哈哈,小舅妈不是小舅妈妈。”叶满枝抱着小姑娘稀罕了半晌,又问,“不是说亲家大娘在这边帮你们带孩子吗?” “嗯,我婆婆平时过来帮忙照看琳琳,周末我们能自己带,就让她回去歇两天。” 叶满枝心说,吴峥嵘这对象介绍得还行,除了忙一点,其他条件都不错。 当年吴岫岚迟迟找不到对象结婚,招惹过不少烂桃花。 吴峥嵘本来不想管妹妹的感情生活,但他来北京出差的时候,遇上个不错的小伙子。 小伙子本人是部队研究所的研究员,父母是军医和护士的组合,而且老家也是滨江的。 跟老吴家勉强算是门当户对,关键是吴岫岚自己就是搞学术研究的,与这样的家庭结合,应该不会有太多隔阂。 他给双方留了联系电话,连饭局都没组织一个就离开了。 不过,两个小年轻谈得挺好,吴峥嵘下次再来北京出差的时候,人家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叶满枝跟吴岫岚聊了一上午,一起吃了午饭。 等顾涛加班回来后,吴岫岚将孩子塞给他,便拉着嫂子去了百货商店。 她想给爷爷奶奶和有言带点东西。 见她直奔纺织品柜台,点名要买的确良,叶满枝连忙拦住说:“别买的确良了,价格太贵,给老人小孩穿棉布就行。” “没事,最近北京可流行的确良了,动不动就断货。” 叶满枝拉着她说:“断货是因为产量不高,以现在的技术水平无法大规模量产,不过国家计划从国外引进化纤设备了,顶多再有一年,就能提高的确良的产量,到时候肯定要降价。你现在不要跟风买的确良!” 吴岫岚诧异道:“嫂子,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们省里想申请引进这个设备呢,”叶满枝拍着胸脯保证,“你听我的准没错!” 话落,旁边有个男声插进来问:“叶主任,这的确良真能降价啊?” “嗯,只要能量产保管要降价!”叶满枝见到身后的人,不由惊讶地问,“郭主任,你怎么还没回天津啊?” “快回去了,离开前给家人捎点东西。” 叶满枝玩笑道:“在北京待了这么久还不回去,是不是还对那条生产线不死心呢?” “哎,国际上最先进的生产线,谁能轻易死心啊!” 两家都是落选企业,如果叶满枝的失落值是1,那郭主任的失落值能达到10! 712厂在电视机领域一直是独占鳌头的,他以为四机部一定会将生产线交给他们。 没料到最后居然会落到305厂的口袋里…… “我明天就要回天津了,留在这里继续争取也没什么意思。”郭主任意兴阑珊道,“四机部和外贸部要组织考察组去日本洽谈生产线。305厂的老李是组长,已经在召集人手了。” 既然如此,他坚持守在北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光是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憋气! 叶满枝:“……” 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也做好了心理建设,可是突然听闻这样具体的细节,她也挺憋气的! 如果生产线能落到曙光厂手里,那现在召集人手去日本考察的,就该是他们曙光厂的队伍了! 唉。 嫉妒让人面目全非! 回到招待所以后,叶满枝将这个让人心理失衡的消息,传达给潘昆仑。 闻言,潘昆仑比她还难受数倍。 叶满枝只是负责经营管理的干部,对科学技术上的问题并没有深入研究。 而潘昆仑却向往国际先进水平久矣。 国内的技术情报有限,他只能从杂志上的图文资料窥探一二,想了解细节是没机会的。 之前为了制定国产彩电制式,国家组织过一次去欧洲的考察团。 潘昆仑不是主要战区的科研人员,那次考察没他的份。 而这次的彩电生产线交给了305厂,去日本考察竟然又没他的份! 潘昆仑也羡慕嫉妒地长叹了一声。 叶满枝给自己打气,“咱们回去好好开发黑白电视机,利用好这条生产线,迟早也能等到出国考察的机会!” “嗯,”潘昆仑低声说,“咱们国家在这方面落后太多,曙光厂现在的年产量只有2.6万台,即使年产4万台也是相当低的产量。日本彩电和黑白电视的年产量高达1330万台,咱连人家的零头都不够呢。305厂这回的学习机会太难得了!” 叶满枝无话可说,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先回自己房间躺着望天了。 他们这次来北京,可以说是白跑一趟,颗粒无收。 即使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大家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和沮丧。 尤其当她想到305厂既能得到生产线,又能出国大开眼界的时候,那就更嫉妒更生气啦! 叶满枝在床上翻来覆去瞎折腾,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得劲。 最终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独自思考良久后,她又跑去夏竹筠的房间交换了一下想法。 …… 次日一大早,她辗转托人打听到305厂的落脚地,便拉着潘昆仑出发了。 305厂的李主任正在招待所吃早饭,见到突然出现的二人,意外地问:“叶主任,潘主任,你们怎么来了?” 叶满枝乐呵呵道:“过来蹭一顿李主任的早饭行不?” “哈哈,那有什么不行?” 尽管满腹狐疑,李主任仍然大方地邀请两人落座了。 叶满枝自己交了粮票和早饭钱,笑着说:“李主任,还没恭喜你们呢,305厂这回是众望所归呀!” “承让承让,”李主任收起了开会时的锋芒,谦虚道,“我们这次纯属侥幸!” “这是部领导对305厂实力的认可呀!”叶满枝问,“听说部里要组织考察组去日本考察彩电生产线了?” “对,国内在这方面的消息还比较闭塞。要采购哪种生产线,跟哪家企业合作,暂时还没能确定,需要从国内派人去日本洽谈。” 叶满枝好奇地问:“李主任,中央打算出多少钱买一条生产线啊?” “投资数额还没定,要看生产线的具体报价,不过,肯定是越少越好,尽量节省外汇。” “305厂是军工厂,”叶满枝笃定道,“李主任,你从前没跟国际友人打过交道吧?” “确实没有,这是第一次,不过四机部会派对外司的同志跟我们一起出发。” 叶满枝很有经验地说:“跟外国商人打交道时需要打起精神,尤其是那些大公司,都有一套非常成熟的谈判技巧,你们没有经验的话,很容易在这上面吃亏。” “当年曙光厂从833厂脱离出来,第一次去广州参加广交会,那真是两眼一抹黑,我们见到外商都不知道怎么应酬,谈判技巧更是没有,”叶满枝问,“李主任,你知道我们曙光厂现在什么样不?” 李主任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礼貌地配合着问:“什么样?” “从1966年至今,我们曙光厂每年参加两届广交会,已经参加了十几届,现在我们的出口创汇额是全省轻工行业的第一名!而且已经连续三年保持第一了!” 李主任感叹:“那你们确实挺厉害的。” 叶满枝没谦虚,“我几乎每年都要亲自去一趟广交会,与外商谈判的经验相当丰富,跟日本客户也打过交道。说句不自谦的话,四机部对外司的那些同志,未必有我的实践经验丰富。李主任,听说你在为考察组选择成员,你不妨考虑一下我和潘主任。” “你想加入我们的考察组?”李主任错愕道。 曙光厂已经落选了,竟然还愿意帮305厂出面谈判? “对啊,这次从国外引进彩电生产线是关乎整个行业发展的大事,尽管生产线最终落不到曙光厂,但我们愿意出力参与谈判,尽量帮国家多多节省外汇。大河涨水小河满,只要行业发展起来了,那我们曙光厂也会好起来。” 叶满枝不求别的,只想走出去看看。 反正考察组的费用由部委报销,他们蹭着出去一趟,万一能抓住其他机会呢! 第222章 叶满枝要去日本了。 听到消息的叶守信, 从军工大院跑来了闺女家,一进门就问:“峥嵘,你怎么不拦着她?让她去日本干什么?” 吴峥嵘笑说:“她这次去日本考察是为了工作, 算是政治任务,咱们谁都阻拦不了。” “……” “姥爷, 我妈妈是去替国家谈判的, ”吴玉琢挺骄傲地说, “到时候能为国家节省外汇!” 妈妈从北京回来两天, 也将她在考察组中的作用大肆渲染了两天。 吴玉琢向来跟妈妈站在一边,这次更是成了亲妈的忠实拥趸! 叶守信嘟哝道:“她又不会说日本话, 去了能谈啥?” 不用叶满枝为自己争辩, 小吴拥趸就挡在前面说:“考察组里有翻译呀, 我妈妈是负责出主意的, 日本话可以由翻译去说!她还不会说法语、英语和阿拉伯语呢,照样能把曙光厂的产品卖去欧洲和中东!” 常月娥搂着孙女感叹:“咱有言这街道宣传员真不白当!” 这小嘴叭叭的。 叶满枝掰了瓣橘子塞进亲爹嘴里, 乐道:“爸, 你这个车间副主任, 还没有言的觉悟高呢!” 叶守信臊眉耷眼地说:“国内什么都有, 你非要跑去日本干啥?” “我们是去考察彩电生产线的, 师夷长技以制夷懂不?国内在这方面的技术比较落后, 等咱把先进技术引进来, 早晚能超过他们!” 常月娥问:“来芽, 你什么时候出发?要出去多久啊?” “不知道呢,我要先办出国手续, ”叶满枝又看向亲爹,“老叶同志,趁着我还没出国, 你多跟我说几句话吧!” “你又不是一去不返了,说那么多干什么?” “等我从日本回来,我就是出过国的人了,”叶满枝得意道,“到时候咱俩未必还有共同语言,趁着我还没走出去,你抓紧时间跟我多交流。” 老叶:“……” 不就是出个国嘛,瞧把她能耐的,一个劲儿地显摆! 不过,这年头别说出国了,连出省、出市都能在亲戚街坊之间炫耀好几天。 他要是也能出国,那也要从年头显摆到年尾! 叶守信终归还是替闺女感到自豪的,板着脸说:“出了国也得挺直腰杆,别给咱滨江人丢脸,知道不?” “知道啦知道啦!”叶满枝扬起下巴颏,“到时候我就这样,用鼻孔看他们!” 老叶绷不住脸,笑道:“有本事你就真这样出去!” 闺女出国谈判,是为国家做贡献,这让他心里胀满了骄傲。 他留在闺女家里吃了晚饭,喝了一瓶女婿孝敬的茅台,出门的时候脚下轻飘飘的。 常月娥搀着他吐槽:“闺女出国,女婿出酒,人家都没事,就你喝高了!” “哼,我高兴,喝点酒怎么啦?” “来芽去日本的事,你可别到处宣扬啊,少给咱闺女惹事。” “我肯定不说,”老叶嘟嘟囔囔道,“你管住自己的嘴就行。” 两人相互搀扶着回了家。 另一边,送别父母后,叶满枝又坐到了缝纫机前面,打算赶工做两件衬衫。 一件是她的,一件是吴峥嵘的。 她哒哒哒踩着缝纫机,跟靠在床头的男人说:“我本来没想买的确良,之前还劝岫岚先别买,过两年肯定能降价。结果我接到四机部的出国通知以后,一激动就把身上那些钱和票全花了。” 吴峥嵘无所谓道:“买就买吧,正好出国的时候穿,在国外出席商务活动都要穿西装。” 叶满枝做了二十年衣服,算是“老裁缝”,没多久便将一件男式衬衫做了出来。 “先给你试试!” 她盯着吴峥嵘将新衬衫穿好,帮他整了整衣领,满意道:“的确良确实比棉布挺括,省了熨烫的麻烦。” 吴峥嵘的身板挺拔,穿上挺括合身的新衬衫就更显风度了。 “挺好看的,万一我春节之前没能回来,”叶满枝在他胸口点了点,“这就是你过年的新衣裳!” 叶来芽从北京回来以后,三句不离出国,听她又拐弯抹角提起出国的事,吴峥嵘忍不住唇角上扬。 “你笑什么笑?”叶满枝又在他胸前点了点,“趁着我没出国,你也跟我多多交流吧。等我从日本回来以后,咱们全家人中,只有爷爷能跟我有共同语言了!” 吴峥嵘明知故问:“为什么只有你俩有共同语言?” “因为我俩都出过国呗!” 叶满枝的所有亲属中,唯有吴爷爷是留过洋的。 等她从日本回来,就是全家第二个出过国的人啦! 嘻嘻! “吴所长,你没出国见过世面吧?以你这个职业,恐怕以后也未必有机会了!哎——”她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土包子开花似的说,“我马上就要超过你,成为咱家最有见识的人了!以后家里有啥大事还是听我的吧!” “……”吴峥嵘觑着她问,“我去过朝鲜,应该也算是出过国吧?” 叶满枝:“……” 好像是的。 见她不搭腔,吴峥嵘好整以暇道:“以前你没出过国,咱们尚且可以零距离交流,这次你要去日本了,日朝之间相距不远,夫妻交流应该变得更顺畅吧?” 叶满枝:“……” 总感觉这话古里古怪的。 她瞪过去一眼,将面前的衬衫扣子一一解开,不客气地将新衣裳从他身上扒下来。 “我把衬衫改小一点给有言穿,不给你穿了!” 吴峥嵘失笑,裸着上身哄道:“家里的大事一直听你的,这回叶主任要出国见世面了,大事上一定继续听你的。” 叶满枝将衣裳扔回他怀里,“这还差不多。” 他们家其实没什么大事,但是甭管大事小情,话语权都牢牢掌握在她的手里,两位吴姓同志都得听她指挥! 念及此,叶满枝指挥道:“我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烧热水去。” 她前言不搭后语,但吴峥嵘理解力满分,出去烧好了两个人的洗澡水。 * 叶满枝回厂里以后,并没着急透露自己和潘昆仑即将出国的消息。 听说省革委会要组织理论学习班,她先去省里给曙光厂申请了一个学习名额。 “省里要在两年内逐步开展理论轮训,大家都有机会去学习,第一届学习班为期两个月。”叶满枝看向王造福说,“王主任,咱们曙光厂只有这一个名额,我最近的工作有点多,先由你去学习吧。不过,你在学习班提高自己的同时,也别忘了申请军用铁路的使用权呀!” “好的。” 虽然省革委会组织的学习班跟党校的不能比,但是去学习班能扩展人脉,也是以后升职的资本,王造福清楚这些,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进修机会。 他以为叶满枝所说的最近有点忙,是忙厂里的业务,毕竟她刚去北京出差半个多月,厂里积压了不少工作。 要是知道叶满枝很快就会出国考察,王造福说什么也不会去那个理论班进修的! 理论轮训班多的是,但叶满枝长期出差的机会却不多。 一把手离开了,曙光厂的工作应该由他这个二把手全面负责,他能趁此机会将一部分工作抓在手里! 而此时的王副主任还被蒙在鼓里,拿到这唯一的学习名额就按时去省里扩展人脉了。 等他去省革委会学习班报到一周后,叶满枝才在厂里公布自己即将随队出国考察的消息。 出国证件是加急办理的,她和潘昆仑拿着四机部开出的证明,跟省委和市委报备了行程去向,又安排好厂里的工作,便按照通知的时间与考察组汇合了。 中日刚刚恢复邦交不久,暂时还没有直飞日本的航班。 考察组要先去港岛,再从港岛搭乘飞机去日本。 没想到这次去日本的行程,居然还能顺道去一趟港岛! 叶满枝顿时在心里欢呼雀跃,恨不得翻个筋斗云。 即使只能逗留短短一天,那也很让她满足了! 回家以后她又有得吹啦! 考察组里总共14人,除了305厂和几个部委的干部,还有电子行业的几位专家。 大多数组员是没有出境经验的,所以,以防影响国家的形象,大家都按照行前培训时的叮嘱,表现得克制有礼。 即便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仍然保持多听多看,没有出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情况。 叶满枝第一次出境,也是第一次坐飞机。 飞机升空后,她再也克制不住想拍照的欲望了,偷偷从包里拿出了照相机! “叶主任,我帮你拍呀?”岳松梅主动问。 她俩是队伍里唯二的女同志,自然坐在了一起。 叶满枝连连点头,请她帮自己与舷窗外的景色拍了合照,又小声说:“一会儿咱俩换换座位,我也帮你拍外面的云彩!” 相机和胶卷都是叶满枝自己的,拍完云彩,她又悄悄拍了一张飞机餐的相片。 然后在心里默默感慨,幸好当初跟305厂的李主任争取了这次随行机会。 真的见世面啦! …… 飞机当天下午抵达,由于中方还没有向日本派驻大使,所以考察团只能自己寻找向导。 这次的向导是一位在日本经商的华侨。 “日本现有的电视机制造厂商大概有18家,其中能生产彩电的有13家,你们既然是想采购生产线的,那就先去日立公司、三菱电机公司、松下电器公司这样的大公司看看。” 李主任问:“这些公司的生产线可以出口吗?能让我们实地参观生产车间吗?” 何建业颔首说:“只要肯出钱,什么都能看。” 众人:“……” 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考察组每日有一个“天天读”活动,所有组员要抽出一刻钟时间,在宾馆里学习语录和老三篇。 翌日上午,做过“天天读”以后,众人便前往日立公司的电视机工厂进行参观了。 日方派出了几个专人陪同考察组一行,前面都是讲技术的,叶满枝没往前凑。 她跟岳松梅走在后面,由日方的一位女职员陪同。 叶满枝问了几个自己比较好奇的问题。 “佐藤女士,你们每条生产线的单班产量能有多少?” 岳松梅是外贸部的日文翻译,转述了她的问话以后,又对叶满枝说:“400至500台。” 叶满枝惊愕道:“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我问了两遍呢。” 叶满枝赶紧说:“那你再问问,他们每个班次工作多长时间啊?” 是不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作时间太长,压榨职工啦? 不然咋能生产那么多呢? 然而,佐藤却回道:“我们也是每个班次工作8小时。” 叶满枝:“……” 天啊,曙光厂每个班次只能生产37台电视机, 如果佐藤所说是真的,那人家这产量是他们的十倍不止呀! 她心里大受震撼,表面还要强装镇定,云淡风轻。 “佐藤女士,你们每天生产这么多电视机,那日本国内的市场应该早就饱和了吧?” 日本才有多少人呀,每年生产上千万台电视机,肯定全都用于出口了。 “我们的国内市场早就趋于饱和了,尤其是黑白电视机,早在七八年前,按户普及率就能达到80%,所以,现在的大部分电视机都是销往海外市场的。” “……” 闻言,叶满枝和岳松梅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日本是53年开始研制研究电视机的,而华夏第一屏诞生于1958年,只比日本晚了五年。 可是,十五年过去了,国内的黑白电视机还无法实现大规模量产,电视机并没走进普通百姓家里,而人家的内销市场居然已经饱和了! 叶满枝嫉妒地感叹,这万恶的资本主义啊!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生产车间了,每个班次咋能生产那么多台电视机呢? 考察组被日方请去了厂房里,一侧是彩电装配生产线,另一侧是测试生产线。 叶满枝见到里面的场景时,忍不住瞳孔一缩。 曙光厂的车间她再熟悉不过了,与其说是半自动的,不如说是半人工的。 而面前这个车间里的生产线,竟然是全自动的! 地面和悬空处都安装着传送带,底盘装配完毕以后,被转到传送带上,传到下一处由工人安装显像管和其他部件,整体井然有序。 由于生产线很长,车间的面积,比曙光厂车间大了两倍有余。 叶满枝悄悄跟岳松梅说:“松梅,你帮我问问她,一台彩电的出厂价是多少。” “差不多在400美元左右。”佐藤大方告知。 曙光厂常年搞出口贸易,叶满枝对各种外汇的汇率门儿清。 闻言便快速在心里得出808元人民币的结果。 她拧眉想了一阵,又问:“那14寸电子管黑白电视机的出厂价是多少?” 佐藤摇头笑说:“我们公司已经不生产电子管电视机了,一台14寸晶体管黑白电视机的出厂价大概是108美元。” 也就是说,14寸电视机的出厂价不到220块人民币。 资本主义的利润都是很高的,人家的成本价也许只有一百七八十块。 而曙光厂的成本价是391块。 她没再询问什么,跟在考察组的队伍后面去其他车间参观了。 第一天是在日立公司的工厂里度过的。 返回宾馆以后,305厂的李主任召集大家开会。 房间里的整体气氛比较低迷。 过大差距让人产生了极大的心理落差,而且技术组的发现,也让众人不知如何是好。 李主任猛吸一口烟说:“彩电的技术要求很高,以咱们国内现有的技术和设备来看,如果只买一条整机装配生产线回去,恐怕解决不了问题,还得弄一条显像管生产线。” 另一个研究员接着说:“咱们国产的荧光粉的质量不行,红粉偏橙色,绿粉偏青,蓝色的饱和度也不够,可能还需要一条荧光粉生产线。” 又有工程师说:“显像管的玻壳也是个问题,估计也得弄一条生产线。” 这还只是生产显像管需要的,其他配件就更不用提了。 叶满枝将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告诉大家,“我今天问了接待咱们的佐藤女士,日立公司只能卖整机生产线和显像管生产线,其他生产线他们也没有。而这两条生产线的报价预计在7000万美元左右。” “多,多少?”李主任口中的烟头掉落。 叶满枝:“7000万,美元。” 李主任:“……” 这已经完全超出预期了! 他们原本只准备买一条整装生产线,预算在2000万美元左右。 其他设备由国内自行想办法解决。 他觉得4000万人民币的生产线已经是天价了,来了日本肯定能挑一条最好的。 实地看过之后却发现一条生产线根本不够! 可是,7000万美金也太贵了! 这还只是两条生产线的报价…… 叶满枝觉得今天只是第一天,受到一些震撼很正常,大家还得打起精神重整旗鼓。 但她不是考察组的组长,这番提振士气的话不该由她来说。 她轻咳一声提醒道:“李主任,你给大家说两句吧。” 李主任回过神来,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又笑道:“这才只是第一家公司,咱们有十多个选择呢!看看其他公司的情况再说!” 考察组的行程很紧张,又接连去不同的城市,考察了另三家公司的电视机工厂。 走走停停十多天,得到的结果却并不理想。 他们将采购计划从一条整机生产线改为1条整机,外加3条配件生产线。 但是在同一家公司并不能采购齐整,需要分别从不同的公司采购。 总计高达1.3亿美元,这已经完全超支了。 岳松梅说:“他们的报价肯定是虚高的,瞧着咱们是外地来的就漫天要价!” 叶满枝望着向导问:“日本这边有没有比较大的那种中间商?从事进出口贸易的。” “有。”何建业点点头。 “咱们能不能找个本地的中间商帮忙询价?”叶满枝说,“我在广交会上见过不少欧洲的中间商,让他们跟本地厂家洽谈的话,能拿到一定的折扣。” “我可以找个中间商试试,但不确定他会要多少佣金。” “没关系,先试试嘛。” 叶满枝觉得日方公司给的报价普遍偏高,水分太大。 先让中间商去探个路,他们心里就能有谱了。 至于是否需要中间商在其中交涉,那都是后话。 何建业去帮忙联系中间商了,考察组这边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工厂参观。 没过几天,何建业帮忙转达了中间商的报价。 四条生产线1.1亿美元。 比企业的直接报价便宜2000万美元。 而中间商要从中赚差价,这个报价其实还是可以压缩的。 这天吃完晚饭后,叶满枝和潘昆仑一起出门走了走。 他们正在大阪和京都之间的一个小城市考察工厂,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小街上没什么人。 叶满枝沿着马路散步,轻声问:“潘主任觉得怎么样?” 潘昆仑摇头说:“曙光厂这次应该是白忙一场了。” 他们跟着考察组一起出国,也打着点人家吃肉我喝汤的主意。 采购生产线的预算高达2000万美元,如果能帮305厂将价格谈下来,兴许能用剩下的预算给曙光厂争取点什么先进设备。 可是,如今四条生产线的报价已经上亿了,305厂自己都不够用,怎么可能给曙光厂分汤喝? “其实也不算白忙,最起码咱们开眼界见世面了。”叶满枝语气轻松道,“不出来一趟,咱哪能知道差距这么大呀!” “那倒是。” “我这两天想得其实还挺多的,”叶满枝说,“日本的彩电出厂价高达400美元一台,折合八百多块人民币。他们的工艺已经这么成熟了,可是价格仍然这么高。如果由咱们自己生产的话,出厂价兴许要达到900到1000块。潘主任,你觉得这正常吗?” 潘昆仑被她问得满头雾水:“有什么不正常的?” “咱们不要站在生产者的角度看问题,换一换思路,从消费者的角度来看,真的有人能一口气拿出900块钱,购买一台彩电吗?” 要知道现在最流行的三转一响,单价没有超过200块的。 潘昆仑:“……” 900块确实太多了。 他的工资不算少,可是让他一口气拿出900买彩电,他未必愿意花钱。 叶满枝说:“目前全国开办了电视台的省市只有十来个,而且全是黑白画面的。如果电视台的建设跟不上,即使消费者买了彩电,那看到的画面也是黑白的。而电视台想要建设起来,少说需要两三年时间。”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黑白电视机也许更适合国内当下的市场需要。”叶满枝冷静分析道,“日本一台14寸晶体管黑白电视机的出厂价在220块人民币左右。如果咱们的电视机出厂价也能降到220块,不,其实300块也行,那很多城市居民应该都能买得起电视机。” 一台300块的黑白电视机,作为入门电视机,其实已经能满足大部分家庭的需要了。 “日本国内的黑白电视机市场早就饱和了,各大企业生产的电视机主要用于外销。而我这几天看了他们近十年的数据,最近三年,全国黑白电视机的产量正在逐年减少,与之相对的,彩电的产量正在大幅提升。这就说明黑白电视机在国际市场,尤其是欧美市场也已经趋于饱和了。” 叶满枝一边思忖着,一边喃喃道:“也许很多大公司已经计划转型了,就像咱们想淘汰电子管电视机一样,他们可能也想淘汰黑白电视机了。” 潘昆仑顺着她的思路问:“叶主任,你想要他们的黑白电视机生产线?” “对,四机部的领导说,采购的生产线可新可旧,主要是节约外汇。那咱们曙光厂其实可以考虑引进一条晶体管黑白电视生产线,他们的单班产量是咱们的10倍有余,如果能成功引进,那曙光厂的电视机年产量将达到30万至40万台!” 潘昆仑提醒她:“国家想要最新的技术设备,只愿意给彩电生产线出钱,如果想采购旧的黑白生产线,那中央未必肯出这笔外汇。” 叶满枝笑了笑说:“我出来之前,跟省外贸局的领导聊过,省里可以给咱们100万美元的外汇支持,剩下的部分,再由咱们自己想想办法。” 第223章 在日本小城的马路边, 叶满枝和潘昆仑讨论了几个小时。 越讨论越觉得有门儿! 潘昆仑一项一项地分析,“与彩电相比,黑白显像管只需要涂一种荧光粉, 滨江化工厂的荧光粉就能满足需要,咱们并不用另外引进生产线。” “嗯, 而且滨江本地就有一家晶体管厂, 咱们能就地采购晶体管。” “仔细算下来, 只需要一条整机生产线, 外加一条显像管生产线。” 有彩电的例子在前,只引进两条生产线已经相当划算了。 “那咱先打听一下报价, ”叶满枝神情振奋道, “要是真能把这两条生产线弄回去, 那咱曙光厂在黑白电视领域就是全国的这个了!” 她比出一个大拇指。 两人展望了一番美好未来, 双双心潮澎湃。 下一站是去松下电器的工厂考察。 参观过黑白电视机车间以后,叶满枝向日方表达了采购二手生产线的意愿, 不知他们是否愿意转手。 听闻有人竟然对黑白电视机生产线感兴趣, 对方公司又派了一位部长接待他们。 两条生产线总计报价420万美元。 叶满枝皱了皱眉:“山本先生, 你们的生产线1963年投入使用, 至今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420万是不是太高了? 山本解释说:“主设备是1963年投入使用的, 但是此后几乎每年都会往生产线上加入新设备, 最新的那条悬空传送带是按照彩电生产线的工艺, 在1970年安装的。我们可以负责设备安装和调试, 保证让贵方尽快生产。” 帮忙翻译的岳松梅劝道:“其实420万美元算是不错的价格了,你看看彩电那边!” “……” 叶满枝也知道这个价格还可以, 两条生产线折合840万人民币,还不及彩电生产线的零头。 可是,他们没有那么多外汇呀! 省里能给曙光厂挤出100万美元已经是极限了。 那剩下的320万美元从哪里来? 她想再跟山本讲讲价, 山本却只肯让步30万。 “虽然黑白电视机在国际市场上趋于饱和了,但并不是没有市场,我们留着黑白电视机业务,在未来五年内仍可以继续赚钱。” 最终报价就是390万美元。 日方的态度很坚决,想买就买,不买拉倒。 叶满枝:“……” 不就是两条旧生产线嘛,牛什么牛! 305厂的李主任听说他们相中了那两条黑白生产线,得知报价以后,也劝她:“价格差不多就买吧,比彩电便宜多了。” “李主任,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叶满枝无奈道,“上亿美元的彩电生产线由中央买单,但几百万美元的黑白线要由我们厂里自己想办法。别说390万了,我们连39万美元都没有!” 李主任摸摸鼻子,转移话题说:“再有三天就是春节了,咱们今年要在国外过年,最近大家都挺辛苦的,所以这几天不安排新行程了,大家就在京都逛逛,过了大年初一再去其他城市考察。” “行,”叶满枝乐呵道,“我来日本还没逛过商店呢,下午没什么事,大家一起出去走走。” 因公出国人员使用外汇是有限制的,为了尽量给国家节省外汇,同志们过得都很节俭,不挑吃喝,也不挑住宿条件。 旅馆费、伙食费、公杂费可以据实报销,但每人每天只有折合1元人民币的外币当零花钱。 叶满枝兜里揣着上万块的日元,跟大家一起去百货商店采购年货。 她主要是看稀奇,资本主义的商店里,确实有一些她没见过的东西。 有一种便携式摄像机,能记录动态影像,比电视台的摄像机小很多,她挺想买的,可惜没钱。 还有一种电饭煲,听岳松梅说,煮米饭特别快,她也相中了,可惜还是没钱。 她口袋里这些日元,还不到五十人民币,不可能买大件。 考察组的大部分男同志选择给孩子买糖果饼干,有的人还买了两袋方便面。 但叶满枝觉得吃的东西从嘴里过一圈就没了,没什么纪念意义。 所以,她想买点孩子能用的。 在商店里楼上楼下跑了三趟以后,她将目光放在了学习用品上。 有一种自动铅笔,单价不贵,还挺有意思,她在国内没见过这种铅笔。 二姐、三哥、四哥、五哥家里都有上学的孩子,大姑子和小姑子家也一样。 于是,她把自己仅有的几十块钱,全用来买自动铅笔和笔芯了。 剩下的几块钱,给有言买了两包巧克力。 至于吴大博士嘛,将得到她的两个亲亲。 把所有零花钱花光以后,叶满枝便不再去商店转悠了。 看到好东西又没钱买,心里更难受。 是以她就躺在宾馆的床上看电视,准备迎接春节。 国内的电视还是黑白的,而宾馆里的电视机是彩色的,且电视节目可以全天播放。 尽管听不懂,但叶满枝看得津津有味。 “这彩电好是好,”她支着脑袋嘟囔,“就是广告太多了,不到半小时,已经播放了七八条广告!” “资本主义社会一贯如此,”岳松梅说,“咱们的企业是按计划生产的,产品不愁销路。但资本主义的企业要自行寻找市场,播广告是为了吸引消费者花钱。不止电视,报纸上的广告也可多了!” 叶满枝来日本大半个月,一直没看过当地报纸,反正看也看不懂。 她撑着脑袋神游了一阵,起身拿过桌上的报纸翻看起来。 报纸上的广告的确很多,有的广告特别夸张,一条就能占据一整个版面,弄得跟大字报似的。 她将报纸从头翻到尾,而后拿着这份报纸去了隔壁房间。 “李主任,咱们已经考察过好几家公司了,这些天看下来,其实产品和生产线都差不多,咱们最关心的还是价格问题。” 李主任点点头,上亿美元的报价,让他心里也不托底。 报价这么高,万一中央放弃了彩电生产线怎么办? 叶满枝将报纸递给他,“资本主义社会的企业喜欢在电视报纸上打广告,要不咱也入乡随俗,在报纸上打一条广告试试?” 李主任诧异道:“打广告?” 国内很少有企业打广告,305厂是军工厂,跟这种事更是沾不上边儿。 “对啊,就说想求购一套彩电生产线和一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正好咱们最近留在京都过年,暂时不会变更地址,如果有的公司愿意转让生产线,就让他们往宾馆打电话!” 望着报纸上夸张的字体,李主任心里有些意动。 一家家公司去考察,显然没有打广告来得方便。 他将其他组员喊来一起商量,主要是询问外贸部和四机部的同志,这样打广告是否可行。 外贸部的同志说:“咱们之前派员参加保加利亚的商品展览会,也在当地报纸上打过广告,做广告其实是可行的。” 既然有过先例,那大家就敢放手去干了。 李主任请向导帮忙,在全国发行的报纸上发表了一则求购信息。 版面不是很大,只有火柴盒大小,但广告效果很不错。 广告登出的第二天,考察组就接到了一位电视机代理商的电话。 据说,他是松下和东京芝浦电视机的代理商,可以帮他们联系这两家公司的彩电生产线。 双方最好能在东京见上一面。 岳松梅半捂着听筒,跟李组长请示是否能去东京。 得到首肯后,她正要答应对方,确听对面突然换成中文问:“你们是华人吗?” “对,我们是来日本考察生产线的,”岳松梅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连忙问,“您也是华人吗?” 对面笑道:“我是在这里做生意的华侨。” 双方没有语言障碍了,李主任接过听筒,亲自向他介绍了对生产线的要求。 听闻这是祖国引进的第一条彩电生产线,老华侨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帮他们拿下最优惠的价格。 考察组先不要着急,留在原地等他消息。 放下电话后,李主任问:“怎么办?咱们能等吗?” 按照大家的计划,大年初二开始就要去其他工厂继续考察了。 潘昆仑说:“那就再等等,这位同志要是能拿到最优惠的价格,咱们就不用到处跑了。” 松下和东京芝浦都是大公司,生产工艺比小公司更先进。 考察组决定留在京都等一等,而叶满枝和潘昆仑则决定抽空去大阪看看。 他们接到了来自皮姆电子公司的电话,对方有意转让黑白电视机生产线,想邀请他们去大阪洽谈。 皮姆公司也是日本能生产电视机的18个厂商之一,但他们只有黑白电视机业务,且规模比较小,考察组并没将其放进考察名单里。 叶满枝不在乎对方的规模,特意带着翻译和向导往大阪跑了一趟,得到了公司社长的亲切招待。 “渡边先生,你们的整机生产线和显像管生产线都能转让吗?”叶满枝问。 “可以。但我们以前是生产显像管的,从公司成立就开始用这两套显像管生产线,已经用了11年,折旧率比较高,没有整机生产线维护得好。” 叶满枝故意露出不太满意的样子,与潘昆仑交头接耳,“他们这两条生产线咋样?” 潘昆仑一边配合她摇头,一边肯定地说:“显像管生产线老旧一些,其实跟松下的生产线差不多,只多用了一年。但整机生产线的状态比松下的好多了,使用年限应该不超过八年。” 这种小工厂的生产线肯定是跟大公司买的,思及此,叶满枝问:“渡边先生,您这两条生产线是从哪里采购的?” “日立公司。” “单班产量能有多少呢?” “400台左右。” 叶满枝像是很看不上一样,再次皱眉摇头,“我们前几天去看过日立公司的工厂,他们单班可以生产500台呢!” 她在心里估算着,两条生产线的总价不会低于300万美元。 即使比松下公司的报价还低,仍然不是曙光厂能买得起的。 于是,她背着手挑剔道:“渡边先生,我们信得过贵公司的产品质量,但是对这条老旧的显像管生产线内心存疑。如果只购买整机生产线的话,报价是多少?” 皮姆公司的规模小,工厂里的工人还不到七百人。 渡边若想转产彩电,就必须将现有的两套黑白电视生产线卖一套留一套。 他报了一个还算公道的价格:“200万美元。” 叶满枝不疾不徐道:“渡边先生,我国有意从国外进口一批电视机配件进行组装,其中就包括黑白电视机显像管。虽然欧美的黑白电视机市场饱和了,但我国的市场前景非常广阔,如果能在整机生产线上给予我方优惠,那我们可以考虑从皮姆公司采购显像管。” 进口散装配件比进口整机便宜很多,国家确实计划从国外引进一批元器件,在国内组装。 渡边眼中精芒乍现,要是真的能吃下这块大蛋糕,他甚至可以晚几年再转产彩电了! “叶女士,您想出多少钱采购生产线呢?” 叶满枝理直气壮地对半砍价,“100万美元吧,如果可以的话,未来三年我厂生产所需的显像管,都可以从贵公司采购,每年不少于20万支。” 三年下来,利润绝不会低于200万美元。 渡边并没有一口答应,他沉吟许久后,商量道:“叶女士,我方可以将生产线以100万美元的价格转让给贵方,但是贵方生产的电视机必须使用‘皮姆’商标。” 叶满枝:“……” 你想啥美事呢? 只优惠一百万美元,就想贴你的商标了? 她其实有点搞不懂这些日本商人。 这番话她跟松下电器的那位山本先生也说过,山本与渡边的答复几乎一模一样! 松下是本土的大公司,想用自己的商标情有可原,但皮姆公司是一家刚成立11年的小公司,在日本根本数不上号,咋也想贴自己的商标呢? 她一时没想明白他们为啥非得贴自己的商标,但大家都想要的肯定是香饽饽。 所以,她就更不能轻易让步了。 小叶主任还想把曙光牌做大做强呢,不可能贴外国商标。 她要是真的答应了,回家以后就等着挨骂吧。 看来用配件换生产线的路子行不通了。 叶满枝不再提进口配件的话题,正式跟渡边洽谈了两条生产线的报价。 最终总计320万美元,比松下的报价便宜70万。 即便如此,曙光厂仍然买不起。 几人将生产线反反复复参观了好几遍,在皮姆公司的车间里看了足足三天。 确定生产线完全没问题后,叶满枝一脸自信地跟渡边做了约定,她要回国跟上级领导汇报情况,今年四月份之前一定给他答复。 * “皮姆公司这两条生产线真挺不错,”潘昆仑担忧道,“就是咱们的外汇不凑手。” 别说外汇不凑手,即使是人民币也没有那么多啊! 刨去省里那100万美元,还需要220万。 220万美元可是400多万人民币呢,曙光厂的账面上哪有这么多钱! 叶满枝也被这220万美元的窟窿难住了,脑子里的想法杂乱无章。 曙光厂搞了六七年的出口贸易,每年都能拿到一定的外汇配额。 可是,六七年下来,也不过攒下了20万美元。 还有200万没着落呢! 潘昆仑提议:“要不咱跟其他厂借点?” “哪个厂领导敢做这种决定啊?曙光厂的出口创汇额在全省名列前茅,这些年才攒下20万美元的配额,那其他厂就更没多少了。关键是,借美元还美元,咱们哪有还款能力?” “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潘昆仑实在是不甘心。 出国开了眼界以后,他对自家那单班生产37台的生产线已经看不上了。 只想赶紧安装单班生产400台的。 而且现在正是日本厂商转产的关键节点,过了这个村,未必还能买到这么便宜的二手设备。 叶满枝这两天休息得不好,脑子像被灌了浆糊似的转不动。 她摆摆手说:“这件事再容我想想,咱们先回去跟李主任汇合吧,不知道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几人返回京都的时候,李主任刚接到老华侨的电话。 老华侨是两家电器公司的代理商,而且已经代理很多年了。 经他从中斡旋后,为四条生产线拿到了9000万美元的报价。 比之前那个中间商的报价还便宜2000万。 比两家公司给中方的第一次报价便宜了4000万。 李主任气哼哼地说:“他们这个报价的水分也太大了!4000万美元,将近1亿人民币了!” “哈哈,”叶满枝笑道,“我就说嘛,资本家狡猾得很,跟他们谈判是需要一些技巧的。” 她这一趟不白来,虽然还没上谈判桌,但她想办法找来的这俩人,已经帮考察组谈下来4000万美元了。 李主任对这个报价仍然不满意,次日又重新开启了考察行程。 一行人在日本呆了将近两个月,把十三家电器公司,以及三家化工厂全都考察过以后,终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李主任作为组长要先去北京汇报工作,而叶满枝也要跟省里的领导汇报情况。 大家在广州分道扬镳。 李主任握着叶满枝的手说:“叶主任,这次辛苦你了。日方的报价太高,估计部领导不会满意,之后也许还要去其他国家进行考察。你要是愿意参与的话,到时候我还邀请你!” 叶主任对付外商的经验的确很丰富,处事手腕也比部委的干部灵活。 如果之后还有其他考察任务,他还想带上叶满枝。 叶满枝也希望多出去看看,但她毕竟是一厂之长,不能在厂里长期缺席。 她模棱两可道:“只要厂里的情况允许,我一定继续跟着大家走南闯北!” 双方握过手,就此别过。 叶满枝在附近找了一个邮电局,先给吴峥嵘打电话报平安。 而后又联系了厂里,将那两条生产线的情况通报给大家。 “田主任,你尽快组织一个班子会议,看看大家的态度,如果同志们都同意引进设备,我就在广州想想办法。要是大家觉得行不通,那我这就回去了。” 田春山说:“大家当然想引进先进设备,但那400多万人民币的缺口怎么办?” 叶满枝简要介绍了自己的打算,又道:“这次班子会议一定要正式,做好会议记录,我肯定是投赞成票的,这个你帮我代为记录吧,如果有其他同志不赞成,也把不赞成的理由记录下来。” 次日上午十点,她跟潘昆仑又跑来邮电局打电话,得到了全体班子成员全票通过的结果。 “王造福还在学习班吧?他同意了吗?”叶满枝问。 “同意了,我昨晚特意去了他家一趟,”田春山笑说,“王主任刚开始似乎不太想同意,但他爱人和王大娘一直给他使眼色,王主任就支支吾吾同意了。” “行,那我就放心了。” 曙光厂内部没什么问题,叶满枝又接着给夏竹筠打电话。 花掉六十多块钱的电话费,她才走出了邮电局。 “叶主任,咱们真去借钱?”潘昆仑问。 “先去试试。”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走吧,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两人乘车前往广州广播器材厂,远远就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厂革委会主任。 叶满枝喊了声“秦主任”,快步上前与对方握手寒暄。 秦长征热情笑道:“叶主任,你可是贵客呀!” “哈哈,我这次还真是贵客,带着好事上门来找你的,”叶满枝说,“秦主任,一会儿得用好茶招待我们才行。” 秦长征将两人领进办公室,亲手泡了两杯茶,“叶主任,我听说你们跟305厂那帮人去日本考察了?情况怎么样?” “哎,一言难尽呀。”叶满枝说,“彩电生产线比较复杂,我就不说了,反正跟咱没啥关系。” 广州广播器材厂与曙光厂一样,都是地方国营工厂,并且都是这几年刚开始生产黑白电视机的。 两厂同病相怜,只能在黑白电视机领域打转,彩电生产线没他们的份。 不过,曙光厂已经扭亏为盈了,年产量有26000台,而广播器材厂还需要政府补贴亏损呢,每年才生产两三千台黑白电视机。 叶满枝没有拐弯抹角,喝了口茶就直接说:“秦主任,我们这次考察彩电的同时,也考察了黑白电视机,人家那边单班产量高达400台呢!” “这么多!” “那可不嘛,所以我们曙光厂准备从日本引进两条二手生产线,弥补咱们国内黑白电视机在产能上的不足。” 秦长征有些羡慕地问:“那生产线多少钱啊?” “320万美元。” “你们有那么多外汇?” “呵呵,谁敢说自己有这么多外汇呀,那不是需要省里帮忙嘛。”叶满枝小声说,“我们省里能出100万美元!” “那也不够啊……” 叶满枝点点头,“还有两百万的缺口,所以我们来找秦主任了!” 秦长征:“……” 这得是什么关系,才能无怨无悔地借你200万美元? 再者,广东的出口创汇额高,不代表广播器材厂就一定有外汇。 他们厂没什么出口产品,兜比脸还干净呢! “叶主任,我们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呀,根本没什么外汇。” “你们厂没有,但你们省里有啊!”叶满枝说,“为了发展电视工业,我们省里愿意为企业拿出100万美元引进生产线,同样是地方国营工厂,你也向省领导寻求一下支援嘛!” 秦长征:“……” 各省支援各省的企业,哪有要求外省支援外汇的! 你自己听听,你的要求说得通吗? 叶满枝问:“秦主任,你知道我们滨江什么最牛吗?” “……” “重工业!”小叶主任牛哄哄地说,“连汽车、飞机、大炮都能造出来,两条小小的生产线,我们能搞不定吗?只要生产线来到滨江的地界,我立马就能组织本厂和各大机械厂的工程师对那两条生产线进行仿制!” “秦主任,你们省里先借我200万美元,我保证在两年内交给广播器材厂两条全新的生产线!咱们一南一北两家工厂合作一次,以后就能占据国内电视行业的半壁江山了!” 第224章 叶满枝的狮子大开口, 让秦长征哑然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叶主任,设备款总共320万美元,你出120万, 我出200万,然后你先用设备, 我却要等到两年后, 这合理吗?” 叶满枝大气道:“让你先用也行, 到时候你们负责仿制, 两年后给我两条全新的生产线。” 秦长征:“……” 他得有这个仿制水平啊! 叶满枝叹息道:“这次去日本考察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我们曙光厂年产黑白电视机26000台,放在国内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吧?” 秦长征点点头。 这是事实。 曙光厂的产量是行业内最高的。 “可是, 日本的很多大工厂里, 有四条甚至六条生产线同时作业, 一个礼拜就能干出咱一年的量!他们那里80%的家庭都已经看上黑白电视了!” 叶满枝没将咱们太落后的话说出口, 但意思已经传达了出来。 “秦主任,我现在想的是, 咱们先趁机把先进设备弄回国。不论是交给广州, 还是给滨江, 亦或是其他能拿得出这320万美元的企业。只要能落进咱的口袋里, 咱就能组织人手研究仿制。产量大幅提高以后, 咱也能让家家户户都看上电视机了!” 秦长征说:“我当然也希望咱们能赶上国际先进水平, 可是……” 他总感觉这事有哪里不太对劲呢! 潘昆仑刚得知叶满枝的打算时, 与秦长征的反应差不多, 所以对于对方所想,多少能猜出一些。 “秦主任, 这200万美元不是你的,也不是广播器材厂的,而是你们省里的!”潘昆仑提醒他, “如果没有这个契机,你们厂能从省里要到200万美元吗?” “……” 当然是不能的。 叶满枝接着说:“两条二手生产线的报价高达640万人民币。即使不用外汇采购,像咱们这样的厂,也拿不出600多万吧?如果只靠咱们自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为设备进行一次升级。中央已经将彩电生产线交给305厂了,而全国各行各业都需要发展,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引进电视机生产线。要是错过了这个引进二手设备的机会,对你对我,甚至是整个电视行业,都将是巨大损失!” “能否拿出200万美元,那是省领导需要操心的,”叶满枝推心置腹地说,“你是广播器材厂的厂长,不该站在省领导的角度看问题,而应该站在厂长的角度看问题。” 广播器材厂与曙光厂的处境相似,甚至更糟。 如果想让企业快速发展起来,秦长征就该毫不犹豫地抓住这次机会,游说省领导同意这次合作! 对于广播器材厂来说,这次的合作没有任何损失。 钱是省里出的,设备是曙光厂仿制的。 秦长征只需要说服省领导,然后等着在两年后接收设备! 经过二人提醒,萦绕在秦长征眼前的那团迷雾似乎骤然消散了。 他的思路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是了。 钱是省里出的,他应该抓住这次引进先进设备的机会! 哪怕是两年后才能得到生产线,那也是广播器材厂赚的! 如果没有这个契机,他再等三五年也未必能等来引进新设备的机会。 “叶主任,我愿意与曙光厂合作,但外汇要由省里出,省领导未必会同意。” 见他松了口,叶满枝笑着说:“省领导能否同意,那是后话,但钱的事,咱得先说在前头。两条旧生产线320万美元,新生产线肯定不止这个价。由滨江组织仿制的话,造价必然要高于200万美元。到时候超出成本价的部分,还需要你们补齐。” 她出人出力一顿折腾,不能再让她倒贴钱吧? 要是让省里一下子亏掉几百万,那省领导也许宁可放弃生产线,也不会做赔本买卖。 “差多少就补多少。” 秦长征对此很想得开,200万美元相当于定金。 想拿到生产线那就得付尾款。 省里已经出了大头,剩下的部分,厂里可以自行想办法。 只要电视机扭亏为盈,年产四十万台的话,兴许只用一两年时间就能将设备款赚回来了! 双方在钱的问题上达成一致,之后的事情就好谈了。 “秦主任,省领导那边还得由你出面去谈,”叶满枝笑着说,“我可以先把曙光厂能拿出的条件跟你讲一讲。” “嗯。” 秦长征想着即将到手的先进设备,又给两人往茶杯里续了水。 叶满枝说:“在广播器材厂拿到生产线之前,曙光厂可以将每年产量的三分之一,调运来广东销售。” 这个条件瞧着不起眼,其实内里有大学问。 曙光厂没有扭亏为盈之前,生产的所有电视机都是在滨江本地销售的。 哪怕是本省的兄弟城市,也拿不到曙光厂的电视机。 为啥呢? 因为电视机是亏损经营的,每一台电视里都有滨江市财政的补贴。 所以,市财政的补贴,只能让本市市民受益,外省市的人占不到便宜。 广东这边销售的电视机,要么是广州广播器材厂生产的,要么是能吃到中央财政补贴的“北京牌”。 销量极低。 曙光厂要是每年往广东调运10万台电视机,能极大地满足本地市场的需求。 当然了,生产和销售计划由革委会负责,具体细节她还得回去跟革委会商量。 叶满枝笑了笑说:“另外,我们曙光厂可以派工程师来广州,帮广播器材厂降低生产成本,尽量减少你们的财政补贴。” 曙光厂能扭亏为盈,一方面是在省内找到了配件货源,另一方面是因为好几个重要配件有了升级。 他们可以把压缩成本的办法分享给广播器材厂。 秦长征摩挲着下巴问:“叶主任,仿制设备的难度不低,万一仿制失败了,那我们省里出的200万美元怎么办?”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会尽量还外汇,如果没有外汇,就用产品抵扣。以现在的出厂价来算,1万台电视机的货款差不多能抵402万,到时候就根据当时的出厂价抵扣。你们省里要是从国外进口整机,那不是也得花外汇嘛。” 秦长征思考良久后,点点头说:“叶主任,我得先跟厂里的其他同志商量一下,能否拿出那么多外汇,还得看省领导的意思。” “行,你们尽快给我答复吧。”叶满枝笑道,“如果广州这边行不通,我们还得赶紧联系其他电视机厂。” 秦长征并不是她的唯一选择。 她已经跟皮姆公司约好了,在四月之前给出明确答复。 秦主任要是想拖沓一两个月,她可等不了。 * 走出厂大门,潘昆仑担忧道:“双方合作的麻烦其实不少,他们省里万一想独自出资320万美元呢?” “那就给他们好了,到时候咱派人来广州学习学习,改进一下咱们现有的设备。不过,”叶满枝摇摇头,“即使他们省里真有这么多外汇,也未必会用在二手电视机生产线上。我不担心他们独吞,就怕人家不肯出钱。” 电视机跟收音机差不多,都带点休闲娱乐性质,并不是非用不可的东西。 这次国家拿出几十亿美元,计划从国外引进的设备,大部分与民生相关。 比如农业用到的化肥是跟吃有关的,化纤厂生产的的确良是跟穿有关的。 电视机不当吃不当穿,也不是特别紧要,人家省里未必愿意拿出几百万发展电视机。 潘昆仑假设了另一种可能,“他们要是真的拿出200万美元,也许会要求将生产线放在广州。” “行啊,那就让他们负责仿制,咱还省心了呢。” 曙光厂的电视机业务已经扭亏为盈了,晚两年拿到生产线对曙光厂影响不大。 她不怕人家提要求,就怕对方想也不想地拒绝。 那样的话,引进生产线的事就彻底没戏了。 …… 秦长征的行动还算迅速,叶满枝只在广州等了四天,便得到了对方的答复。 “我们省里愿意引进两条电视机生产线,但是只能先出100万美元。我们的出资比曙光厂少,设备引进后可以先交给曙光厂,由你们负责仿制。” 有总比没有好。 叶满枝颔首说:“可以,但是这就需要引入第三家企业了,到时候我们也许要仿制4条生产线,两年之内未必能交付,可能需要更长时间。” “时间可以延长到三年,但你们的电视机投产后,每年要往广东调入10万台。” 叶满枝笑道:“这就不是咱俩能操心的了,让两省革委会的生产指挥部协商吧。” 在广州这边得到准话以后,叶满枝和潘昆仑没再逗留。 他俩在外面漂泊两个月,一心只想赶紧回家。 火车早上到站,叶满枝先提着行李回了曙光厂。 她跟大家介绍了此行的收获,然后看向王造福和康健,说:“现在还需要100万美元的货款,估计要引入第三家企业了,你们去北京和上海跑一跑吧。” 王造福刚从学习班回来三天,屁股还没坐热,又接下了新任务。 不过,这个工作对他来说算是美差。 厂里难得有出差机会,他还没出去过呢! “我在广州已经给两厂的领导打过电话了,介绍过大致情况,你们这次过去就是代表厂里跟人家聊一聊,然后尽快给厂里回个话。” 王造福和康健都爽快答应了,明天就出发。 叶满枝跟两人介绍了谈判细节和注意事项,又了解了厂里最近的工作情况,外面刚吹响下班的军号,她便提着行李往外跑了。 两个多月不见吴峥嵘和闺女,她简直想死他们啦! 叶满枝乘车回家,刚走进大院便瞧见马路边围着不少居民。 两棵行道树之间挂着横幅,好像又是公社的同志在院里搞动员宣讲。 叶满枝着急回家,原本不打算凑过去的,可是经过包围圈的时候,似乎听见了她家吴玉琢的声音。 她提着行李挤过去,只见两个穿着工装的中学生正站在横幅前面,讲着街道工业学大庆和《鞍钢宪法》。 其中一个是她家吴玉琢,另一个是陆跃进,就是当年那个敢扛着真枪巡逻的儿童团小队长。 叶满枝在后面观看了一会儿,小吴同学已经是“资深”宣传员了,《鞍钢宪法》的内容她讲过好几遍,所以整体效果非常流畅,宣传内容深入浅出,配合街道工业的具体案例,介绍得有模有样。 旁边的陆跃进表现也不错,唯一不足就是,声线有点抖。 叶满枝往他身上的背带工装裤上瞄了几眼,心说难怪声音抖呢,这是被冻的吧? 刚开春不久,有言穿着棉袄,把工装裤套在棉裤外面,鼓鼓囊囊跟个球似的。 而陆跃进只穿着工装裤和毛衣,看起来还挺“潇洒”的。 吴玉琢眼睛尖,早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妈妈。 她冲着妈妈使劲眨眼睛,加快语速将最后一段讲完后,便宣布解散了。 “妈妈,你刚回来吗?”吴玉琢裹着棉袄飞扑过去。 “嗯,早上回来的,”叶满枝往她的背带裤上瞄了一眼,问,“你从哪搞的工装裤?” “过年你没回来,二姨把她的裤子改短了给我穿的!”吴玉琢挺稀罕地说,“这裤子能套棉裤,还耐磨,特好穿!我穿了工装裤以后,陆跃进也穿了!不过,他都不穿棉裤,刚才给大家作动员的时候,说话一直抖。陈奶奶说,这小伙子还怪腼腆的,嘿嘿。” 叶满枝瞅瞅站在她身后的小少年,忍着笑说:“人家跃进这是注意仪容仪表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呢!” 吴玉琢回头跟大高个挥挥手,“陆跃进,你别臭美了,赶紧回去穿棉袄吧。我先跟我妈妈回家了!” 陆跃进双手插兜,翻个白眼说:“你懂个屁!” “哼,”吴玉琢嫌弃道,“你明天要是继续发抖,我就不跟你一组了,你一抖我就想笑,影响我发挥。” 陆跃进:“……” 他没搭理小矮子的嘲讽,伸手接过叶满枝的行李,帮忙提到家门口便跑着离开了。 “这小子怎么蹿得那么快?”叶满枝往窗外望了一眼,“我还想让他进来暖和暖和呢。” “他不敢进来,”吴玉琢小声说,“我爸快下班了,他肯定害怕碰见我爸!” 叶满枝:“……” 这院儿里没有哪个小子不怕碰见你爸。 吴所长在这些臭小子面前,从来没有笑脸,而且看人的眼神好似人家的孩子都是蠢材。 为了弥补吴峥嵘给人家留下的心理阴影,叶满枝只能加倍温柔和善地当一个同学妈妈,帮她家吴玉琢在同学朋友之间挽回一些口碑。 她将自己的行李打开,翻出这次出差带回的东西。 她在日本只买了一些自动铅笔和巧克力,但是在广州买了不少好货,买完火车票以后,她就把身上的钱全花光了。 “哇——” 吴玉琢拿着那一把自动铅笔,惊喜地问:“妈妈,这是外国货吗?我太爷爷也有一只这种铅笔,但是早就没有笔芯了!” “嗯,我在日本的商店里买的,你自己留两支,其他的给起球和妞妞他们分一分,下次往三线寄东西的时候,顺便给出租车也寄去一支。” 吴玉琢欣喜地点头,拿着自动铅笔反复打量,又在作业本上试写了几个字。 “我要是把这种铅笔带去学校,肯定要引起轰动了!” “那当然。” “那我还是在家偷偷高兴吧,我爸爸不让我在学校显摆,”吴玉琢珍惜地摸了摸铅笔,“最近我爸总加班,我都是跟着伊伊蹭饭的。下个月伊伊过生日,我要送给伊伊一支!” “嗯,你自己决定吧。” 等吴峥嵘下班回来,一家三口久违地围在一起吃了晚饭。 夫妻俩早早将小崽打发了。 小别胜新婚,叶满枝抱着吴大博士讲她这次的出国经历。 “这回真是见世面了。”她躲在被窝里小声说,“出去看过了,发现了咱们跟人家的差距,我当天就在下巴上起了一个火疖子。但是这些话我又不敢跟别人说,只能跟你讲讲。” 她现在突然能够理解,当年吴峥嵘听说苏联发射人造卫星时的心情。 吴峥嵘沉默了几息,在她腰上拍了拍,“不是你说的么,先上路,路上缺什么就补什么。你这个引进二手生产线的想法其实很不错,先把设备引进来找找差距。” 叶满枝憋着一口气说:“要是真的能让生产线落户滨江,那我得把高校、研究所和各大机械厂的专家和工程师全都请过来,好好研究研究那两条生产线!” * 她拉着吴峥嵘聊了半晚上,次日吴峥嵘还得按时在6点起床出操,难得打了几个哈欠。 而叶满枝睡到八点多自然醒,直接从家里出发,去省工业局和市革委会汇报了工作。 市里对这次的合作当然是没有异议的。 外汇由省里出,而曙光厂是市属企业,滨江占了大便宜。 夏竹筠则比较担心另外一百万美元的出处。 “我让人去北京和上海洽谈了,最起码能谈成一家吧。” 然而,一周后,康健和王造福先后往厂里回了电话。 北京和上海都愿意出资买设备,但三年时间太长了。 他们愿意出资200万美元,先将设备送去他们那里,然后双方可以共同仿制那两条生产线。 也就是说,要把之前谈好的广州广播器材厂踢出局,而且两条生产线暂时无法落户滨江。 生产线是叶满枝千辛万苦联系到的,她当然希望生产线可以落进自家口袋。 可是,如果实在没办法,那就只能各退一步。 先将设备引进来才是关键。 田春山抽着烟说:“谁出钱多,谁就有话语权。人家能出200万,那把生产线送过去也无可厚非。可是,那两家企业与曙光厂不同,他们都是新成立的电子厂,完全没有重工业基础。那两条生产线放在他们手里,真能仿制成功吗?” 曙光厂能造枪支炮弹,前两年给果酱厂手搓过两条罐头生产线,给冰棍厂搓过冰棍生产线,还自己搞过洗衣机。 在这方面拥有丰富经验。 再不济,滨江本地还有不少制造业方面的专家和老师傅。 可是,北京上海那两个厂里,能玩得转吗? 苗素芬不信任道:“我觉得不行,咱们苦等两三年,人家最终说仿制不出来,咱能拿人家怎么办?” 叶满枝:“其他厂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万一曙光厂仿制不出来,人家能拿咱怎么办?” “这样一看,还是广州那边更好合作,”黄河提议,“既然已经跟广州约好了,那就继续合作吧,大不了再找找其他省市。” 众人正对着几家新建电视机厂一一排查时,叶满枝突然接到了一通来自天津的电话。 对方是天津无线电八厂的革委会主任。 “叶主任,听说你们想找人一起采购黑白电视机生产线?” “对,正在找兄弟单位合作呢。” “你看我们无线电八厂怎么样?我们是天津市属企业,也是生产电视机的。” 叶满枝问:“沈主任,你们能出多少外汇啊?” “老秦说,每家出资100万,那我们市里也能出资100万美元。” 叶满枝了然,看来是秦长征帮忙联系的人选。 “沈主任,生产线到埠以后要先放到我们曙光厂进行仿制,可能要两三年时间才能将全新的生产线交给你们。” “老秦跟我说过了,”沈主任爽朗笑道,“由市里出资,让我们白得两条生产线,我有嘛不乐意的!反正你们尽快仿制吧,大伙都等着用呢!” 放下电话,叶满枝坐在椅子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320万美元,这就凑齐了? 咋跟做梦似的? 她将消息告知其他人,苗素芬总结道:“还得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呀!团结就是力量!那什么,咱们曙光厂不能辜负了广州和天津同志对咱的信任,只要设备进厂,咱就立马准备仿制!” 说什么也得把这两条生产线研究透了! 叶满枝当天就将320万美元凑齐的消息汇报给了夏竹筠。 三家企业的设备款都是由各自省市出资的,三个省市的相关部门肯定要坐下来谈谈细节。 只要资金到位,曙光厂就可以准备接收皮姆公司的设备了! 这天从电视机车间出来,叶满枝迎面碰上了妇女主任桂秋菊。 “桂主任,什么事这么着急?” “大喜事呗,”桂秋菊拉着她说,“叶主任,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市妇联让各单位推荐执行委员候选人了!” 叶满枝诧异道:“市妇联恢复工作了?” 这几年,工青妇的工作全归革委会的群众工作小组负责。 叶满枝上一次听说市妇联组织活动,还是在66年呢。 “恢复了!”桂秋菊笑道,“这次每个单位要推荐五名女同志,咱们厂推荐了苗主任、工会的曲主席、车间的陈晓慧,还有你和我。” “那结果怎么样?咱们厂有所收获吧?” “呵呵,你和苗主任经过组织考察后已经被提名了。这周五要在友谊宫举办市第十一届妇女代表大会,到时候会在会上选举出这一届的执行委员会委员。叶主任,你这周五有空去市里参加大会吧?” “有,我一定准时出席!” 即使没空也得挤出时间啊,如果能成功当选市妇联执委,那她得多光荣啊! 第225章 这次的妇女代表大会在友谊宫连开五天。 各行各业的优秀女同志济济一堂, 让叶满枝真切感受到了一股蓬勃的女性力量。 她在会场里碰到了不少熟人,有省大的欧阳老师、有食品厂的余幽芳、有光明街曾经的妇女主任于紫阳,还有军工大院里的老邻居——已调任市人民广播电台的常海棠。 “小叶主任, ”郑东妹拉着叶满枝的手说,“我就知道, 这次来开会肯定能见到你!” 叶满枝与她拥抱了一下, 笑着说:“我昨天就在候选人名单上看到你了, 东妹, 你可真棒呀!现在越来越能干了!” 郑东妹大咧咧道:“能干啥呀,商业系统要在一线服务单位挑选妇女代表, 我天天在店里给人家剪头, 这不就被选中了嘛!” “全市会理发的女师傅不在少数, 你能从那么多同志中脱颖而出, 说明你已经很优秀了!” 叶满枝望着神采奕奕的郑东妹,内心也有些感慨。 当年她才十八岁, 就敢送二十五六岁、大字不识几个的郑东妹去话剧团学化妆。 郑东妹自己也争气, 靠着一手梳头的手艺, 从街道开办的理发馆, 调去省工业厅的理发部。前几年工业厅停止工作, 她又被调到了市商业局下属的理发馆。 虽有波折, 但郑东妹有股子韧劲儿, 全都一步步挺过来了。 郑东妹被夸得不好意思, 小声说:“领导让我来参加大会,我就来凑个数, 执行委员要参与选举,估计未必能选得上我。就算把我选上了,我也干不了什么, 还不如把名额留给其他人呢。” “这次是进行差额选举,你在基层岗位工作,被选中的概率还挺大的,”叶满枝鼓励道,“妇女代表大会从不同战线中选择妇女代表,就是为了让各行业的女性都能发出声音。你在服务行业工作,那就多为服务行业的女同志争取权益。你的作用大着呢!” “看看之后的选举结果再说吧。” 大会举办五天,第二天就选举产生了市妇联第十一届执行委员会委员104人。 叶满枝和苗素芬位列其中,安阳县另外还有6名女同志当选。 而一直怀疑轮不上自己的郑东妹,也在104人的执行委员大名单中。 各位执委当选后,要负责联系妇女同志、调研收集妇情民意,落实到根本上那就是为大家争取与工作、学习、生活有关的各种权益。 从1966年到1973年,市妇联的工作停止了7年,如今终于恢复工作了,新当选的执委们都想为妇女工作打响第一炮。 叶满枝和苗素芬私下商量了几次,暂时还没什么头绪。 而之前还声称自己干不了什么的郑东妹,却主动找到了叶满枝。 “小叶主任,我之前去你们曙光厂家属院参观过,听说那洗衣服务站里的洗衣机是你们厂自己生产的?” “对,都是前几年的试制品。” “那我们能不能从你们厂里买几台洗衣机?” “……”叶满枝动作微顿,将她带到无人的角落,悄声道,“洗衣机被一部分人认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所以我们厂里除了那几台试制品,再没大规模生产过。你是个人还是单位想买洗衣机?” “我也说不好,算是为单位买的吧。”郑东妹说,“我现在不是住在‘八大员’家属楼嘛,我们那一片的居民几乎全是在服务行业工作的,而且女同志很多。我这次当选执委了,就想建议公社和居委会也开办一个洗衣服务站,让女人们少干点家务活。” 所谓的八大员,就是售票员、售货员、理发员、服务员、保育员、炊事员、驾驶员、邮递员。 为了解决大家的住房问题,前两年市里新盖了一个家属院,将没房的八大员都安顿了进去。 但这里的住户大多是从事服务行业的,比如郑东妹自己,在单位一站就是一大天,有时还要加班,回家以后真的不想再拿着洗衣盆去水房洗衣服。 是以她想学着曙光厂家属院那样,开办一个洗衣服务站,给女同志们节省点时间。 也算是她当上执委以后,为大家办的第一件事。 叶满枝思量一番说:“你这个想法很好,但我们厂里没有这方面的生产线,零星生产的话,单机成本很高,你们公社可能要准备两三千块才能把这个服务站办起来。” 然而两三千块并没有吓住郑东妹,她直言道:“我去问过公社社长了,她说公社有3000块预算,只要不超过3000块,我们就能办个洗衣站,这也算是公社的一项成绩。” 叶满枝:“……” 当初她在光明街当副主任的时候,用几块钱买张月票都抠抠搜搜的。 如今人家公社随手就能拿出3000块搞洗衣站。 时代果然不一样了。 既然能拿得出钱,那曙光厂就接单吧。 别管钱多钱少,只要有得赚,叶满枝一贯来者不拒。 她让八大员居委会正式向厂里提出采购计划。 然后从车间、财务科和供销科抽调了人手,专门跟进这几台洗衣机的生产。 * 其他执委已经有所行动了,郑东妹连洗衣服务站都搞了起来,而叶满枝和苗素芬这边还没有头绪。 时间进入五月时,曙光厂七二一工人大学的第一届大学生,在经过两年的脱产学习后正式毕业了。 60名学员中,一部分表现特别优秀的,被分配至本厂设计室和技术科,另一部分则充实进相关车间从事技术工作。 看到这个结果,工人们报名上大学的热情愈加高涨。 苗素芬特意来找叶满枝商量,“叶主任,今年工人大学招生,又要从车间里抽调60人,日本的生产线到位以后,也需要更多人手。要不咱厂里组织一次招工考试吧,这次多录取一些女同志,充实到生产线上。” 叶满枝问:“市里是不是又在动员知青上山下乡了?” “昨天刚开的全市动员大会,电视和收音机都转播了。”苗素芬说,“不少厂子弟都等着进厂工作呢,咱不如趁着电视机业务扩大规模的机会,给厂里增加些人手。” 叶满枝叹道:“苗大姐,日本那两条生产线是全自动的。皮姆公司的整装生产线上,只需要162人,比咱们现有的人数还少8人呢。” “那咱们如果想两班倒或者三班倒呢?肯定还得招人啊!” “那就等到需要招人的时候再说吧。” 叶满枝能理解苗素芬的心情,厂子弟都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大人们都想将孩子留在城里。 以前她也是如此想的。 能将孩子们留下,那就尽量留下。 可是,前阵子出国去了日本以后,让叶满枝有了其他想法。 这次去日本,除了高楼、汽车、霓虹灯和立交桥,她还看到了那些工厂里的管理和效率。 与之相比,曙光厂的工作效率并不高,而且已经出现了冗员的情况。 中东市场饱和以后,汽枪的出口量持续降低,汽枪车间的工作量少了很多,玩具枪车间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两个车间的工作量少,人员多。 叶满枝坚持引进黑白电视生产线,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将多余的人手调去电视机车间,两班或者三班倒生产电视机,解决这两个车间的冗员问题。 除此之外,她就想不出其他解决办法了。 国营大厂的铁饭碗可以端一辈子,只要不犯大错,工厂不会开除职工,而且子女还可以接班继承父母的岗位。 往厂里增加人手很简单,但是,职工一旦正式入职,那工厂要负担的可不止每月几十块的工资,还有住房福利、全额医疗报销、孩子入托入学的补贴、年节福利…… 出现冗员情况的企业,肯定不止曙光厂一家。 叶满枝管不了其他厂,但曙光厂的招工还是要尽量控制的,以免出现小马拉大车的情况。 苗素芬不懂叶满枝在担心什么,她觉得现在厂里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多招人,不就是工厂效益好的表现吗? “咱们前几年每年都招工,接收了一部分厂子弟入职,如果今年不招工的话,可能会让大家闹情绪。” 虽说不能让所有厂子弟都留城,但厂里拿出点名额,好歹能解决一些问题。 “招工的事,你再容我想想。”叶满枝说,“与皮姆公司的代表签好合同以后,生产线在年底之前肯定能运过来。女同志其实很适合做生产线上的细致工作,这次电视机车间招工,咱们先在曙光厂内部挑选70到100人,不限年龄不限学历,组成女子技术班组。” “那生产线不是挺高级的吗?不限学历能成吗?” “每个人在流水线上的工作是固定的,而且我看日本工厂会在每个工位上粘贴一张操作细节和规则卡片,咱们到时候也这样办。另外,再给这女子技术班组,专门开办一个技术提高班,只要能认字,甭管是什么学历,都是可以学习提高的。” * 新生产线上的用工问题好解决,可是厂子弟的招工问题怎么办? 正如苗素芬所言,前几年都招工了,今年突然不招,肯定会让一大批职工和孩子失望,甚至心存怨怼。 一个留城指标,能影响人家一辈子的前途命运。 叶满枝也觉得自己肩头的责任很沉重。 按照往年惯例,厂里每年会放出30个招工名额。 但曙光厂已经冗员了,今年这30个名额只能在别处想办法。 戚彩云快被叶满枝吓死了,“叶主任,我们果酱厂哪需要那么多人手啊?四条生产线已经饱和了!” “要不你们再上一条生产线,扩大一下规模!”叶满枝撺掇道,“咱厂可以自己制造罐头生产线!” “真用不了那么多人!这几年全国又新增了不少罐头厂,我怕生产太多罐头会积压库存。” 果酱厂瞧着不起眼,其实每年都有出口任务,而且效益很不错。 职工的年节福利不比曙光厂的差。 正因如今的日子来之不易,戚彩云才不敢胡乱折腾。 她踌躇了一阵说:“叶主任,今年我们顶多能消化8个人,再多就不行了。你找冰棍厂商量商量吧。” 叶满枝没再强求,又去了一趟冰棍厂,给那边也摊派了7个人的指标。 还有15个人的指标怎么办? 要不还是先放进曙光厂? 思及此,叶满枝被自己气笑了,全放进曙光厂,那不还是冗员吗? 她折腾啥呢? 暂时想不出办法,叶满枝只能将事情放下,收拾东西下班回家了。 今天只有她跟吴峥嵘一起吃晚饭,小吴同学去她五舅家送东西,直到八点多才回来。 “怎么回来这么晚?”吴峥嵘关掉收音机,“吃晚饭了?” “吃了,跟我舅妈和珍珍一起吃的,我五舅是大忙人,一晚上都没见到他人影。” 叶满枝随口问:“你五舅忙什么呢?” “单位的事吧,”吴玉琢不感兴趣地摇头,“我舅妈说,他们单位和蔬菜公司好像要建什么蔬菜供应站,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在市里建供应站?建在哪啊?” “不知道呀!” 吴玉琢留下一句话,便重新打开收音机,凑过去跟爸爸一起听新闻。 叶满枝当着厂里的革委会主任,对省市两级的消息都还算灵通,最近没听说哪里要建蔬菜供应站啊! 她看了眼时间,拿起听筒,试探性地往土特产公司拨了一个电话。 五哥居然还在单位加班呢。 “哥,你咋还没下班?” “单位里有事,整个财务科都留下来做预算了。来芽,你有啥事?” “我没什么事,听有言说你们单位要在市里建个蔬菜供应站,我一时好奇随便问问。你先忙吧,有空再聊。” “嗯,那回头再说,蔬菜采购供应站八字还没一撇呢,事情没有定论,市里暂时不方便向外透露。” “哦哦,那你忙吧。” 虽说八字还没一撇,但是如果市里要建蔬菜供应站,那是不是得招工啊? 能帮曙光厂子弟争取一下不? 对了,还有物资局要在各区县成立的综合性供应站,如果真的成立了,是不是也要招人? 她惦记这两家供应站半晚上,次日上午又给五哥打电话,打听了蔬菜供应站的详情。 放下听筒,叶满枝在办公室里溜达了一个小时,又从后勤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车去安阳县里兜了好几圈。 等她兜风回来时,已是午饭时间了。 她端着饭盒坐到王造福对面,笑着问:“王主任,咱那军用铁路的使用权有眉目了吗?这事眼瞅着就快两年了吧?总这么拖着可不是办法,而且咱们那两条进口生产线快要到位了,以后每年得往广东和天津运送20万台电视机,正需要用铁路呢!” 王造福:“……” 吃个饭也不让他消停。 不过,这次他还真有话说。 “在各区县建立综合性物资供应站的事,差不多已经定了,咱们跟安阳县供应站共同使用这条铁路的话,市里可以将铁路从军方那里争取过来。但是,以后铁路的维护费用要由咱们曙光厂自己出。” “铁路的养护费可不是小数目,”叶满枝皱眉说,“物资供应站也要用这一段铁路,那养护费怎么算?” “各管一段吧。主要还是能使用这条铁路的单位太少了,市里不愿意出这份钱。” 叶满枝放下筷子说:“这个好办。我听说市革委会要让蔬菜公司和土特产公司,在市里选址投建一个蔬菜土特产采购供应站,跨度10米,面积至少5000平米,可以储菜500万斤。” “这么大?” “对,这将是全省最大的蔬菜采购供应站,”叶满枝说,“现在供应站的选址还没确定,但安阳县也在考虑范围内,如果咱们这条军用铁路投入使用了,安阳县被选中的机会会更大。” 王造福为这条铁路跑了两年,体重增长20斤,扩展了不少人脉,也长了不少见识,早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 闻言,他接话说:“如果蔬菜供应站也能使用这条铁路的话,那就是三家单位共用了,市里可能会负责养护铁路。不过,也可能让咱们三家单位平摊。” “别管铁路维护费怎么出,多引入一家总归是有好处的。” 想着即将到手的铁路,王造福有些坐不住地在桌下抖腿。 他快速将饭盒里的饭菜吃完,“我这就去市里一趟!” “哎,你还是先去安阳县革委会吧,咱要帮安阳县拿到一个蔬菜供应站,总得让他们领情吧?最起码在铁路这件事上得让他们出点力,”叶满枝低声说,“而且今年还有不少厂子弟的工作没着落呢,如果供应站落在安阳县,那县里得给咱们厂20个招工指标!” 王造福放在桌下的双腿抖得更快了,他动脑子时,总会无意识抖腿。 安阳县的蔬果种植面积很大,果酱厂的原料就是从本县就地采购的。 有蔬菜供应,有空地,从县城通往市区的路面交通条件也不错,如果再有一条铁路,那安阳县被选中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他要是能给曙光厂弄来一条铁路,又能给厂子弟解决20个留城指标,那他的功劳就不亚于搞来电视机生产线的叶满枝了! 王造福没在厂里多耽搁,当天下午就往市革委会跑了一趟。 * 他去市里跑关系时,叶满枝和苗素芬则频繁去县革委会串门。 曙光厂为安阳县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必须得让县里知晓才行! 筹备供应站的时候肯定要招工,所以,一定要先招我们曙光厂的子弟呀! 几人天天往外面跑,下定决心要趁机将这块难啃的骨头啃下来。 幸运的是,王造福那两年吃掉的300块招待费没白花,20斤肥膘也不白长。 一个月以后,市革委会给出了确切消息。 全省最大的蔬菜土特产采购供应站,即将落户安阳县! 市物资局在各区县设立的综合性供应站也即将落成。 同时,恢复使用从曙光厂延伸出来的这段铁路,该铁路段正式从军用转为民用铁路。 拖拖拉拉了两年的事情,正式尘埃落定! 铁路使用权有了,厂子弟的留城指标也有了。 王造福干了件大事,彻底逆风翻盘,扬眉吐气。 全厂人都知道这条铁路是王副主任出面运作的。 尽管两年吃了厂里300块的招待费很让人诟病,之前没少被职工在背后蛐蛐,但人家这次将铁路申请了下来,那300块的招待费算是用到了正地方。 因此,大部分职工和家属都觉得,吃就吃吧,王副主任这次给厂里办了件实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最近王造福在厂里走路带风,红光满面。 当然,叶满枝的精神面貌也跟他差不多。 皮姆公司已经联系货轮运送生产线了。 两条生产线即将到位,铁路的使用权也攥在了手里,曙光厂的产值即将迎来井喷式的大幅增长! 每次想到火车、汽车不断在厂里进出送货的场景,叶满枝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你昨晚真的笑了。”吴峥嵘做证。 “不可能,我都没感觉。”叶满枝犟嘴不承认。 “你睡着了能有什么感觉?”吴峥嵘穿好衣服出门上班,临走前调侃道,“压一压嘴角吧叶主任,咱们尽量低调一点。” “嘿嘿。” 叶满枝挥手跟他道别,吃过早饭就慢悠悠地出门上班了。 上午九点半在县里有个会议,她不用去单位,可以直接去县革委会开会。 她抵达会议室时,距离开会时间还有一刻钟,各单位的头头脑脑正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聊天。 县电机厂的孙主任主动与她打招呼,“叶主任,听说你们厂最近频频有大动作,好消息不断啊?” “呵呵,就是按部就班地工作嘛,不算什么大动作。”叶满枝谦虚道,“厂里刚引进了两条电视机生产线,不过还没到位呢。” 孙主任笑道:“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叶主任,曙光厂发展得好,你这个一把手功不可没,领导都看在眼里呢。” 叶满枝直觉他这话音不太对,心里顿生狐疑。 她坐正身子,语气很随意地问:“孙主任,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小道消息了?” “也不算是小道消息,就是跟人闲聊的时候聊到了,”孙主任乐于卖好,笑眯眯地说,“叶主任,以后你要是当了县领导,那我们电机厂可就要听你指挥了。” “……” 叶满枝短暂地怔愣几秒,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啥叫她要是当了县领导,就要听她指挥了? 等到余光瞟见会议室最前面的主席台时,她骤然反应过来,对了,前段时间安阳县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被调走了! 这个位置一直空着,市里迟迟没有给安阳县安排新人。 县革委会副主任是副处级干部,她如果被调去县里工作,相当于平级调动。 可是,她在曙光厂干得好好的,生产线到位以后,电视机年产量能达到三四十万台,她马上就能出成绩了。 市里为什么要把她调去安阳县当革委会副主任? 她直觉这种事不太可能,毕竟她几乎没有在地方政府的任职经历,怎么能去县里当副主任呢? 叶满枝盯着前方的主席台,思绪即将飘远时,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她不会是要被人摘桃子了吧? 第226章 之后的会议内容, 叶满枝听得心不在焉。 她心里有了怀疑,便控制不住地往那个方向联想。 曙光厂最近闹出的动静不小,又是生产线, 又是火车道。只要新生产线正式开工,那曙光牌电视机能占领全国电视市场的95%。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曙光厂要出成绩了, 所以, 有人相中她屁股下面的位置, 不是没可能的。 这个人会是谁呢? 离开县革委会,叶满枝心事重重地往曙光厂的方向走。 她了解的信息有限, 其实很想找个人一起商量一下。 但是, 厂里的人不合适。如果她能调任, 从某个角度来看, 对班子里的其他成员算是好事,上面空出位置, 大家才可以跟着挪窝。 而她爸妈和哥姐也无法在工作上给她出什么主意, 她在娘家向来只报喜不报忧。老叶听见喜讯都容易心动过速, 更何况是这种被人摘桃子的事。 至于老领导夏竹筠那里, 她就更不想去商量了。 她可以为了厂里的工作理直气壮地找夏局帮忙, 涉及她自己的调动问题, 却不能轻易跟夏竹筠开口。 刚听到风声就找领导告状, 难免显得听风就是雨, 沉不住气。 再者,夏竹筠是省工业局的局长, 对滨江市内的干部任免没有话语权。 挑来选去,她只能跟自家吴博士唠一唠。 叶满枝先回了厂里,照常工作开会, 并没让人看出端倪。 只等着下班后,再回家跟吴峥嵘一起蛐蛐。 她苦中作乐地想,若是放在几年前,心里搁着这么大的事,她指定马不停蹄跑回家找人拿主意了。 如今能耐心等到下班,她也算是进步啦! 在当晚的饭桌上,叶满枝将憋了一肚子的话,跟吴峥嵘倾吐了一番。 吴峥嵘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想去县里工作么?” 很多时候叶来芽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叶满枝往酒杯里倒了点啤酒,灌了一口才说:“平心而论,虽然是平级调动,但是县里可发挥的空间要更大一些。” 县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以前的副县(区)长。 她在工厂里只负责发展工业,管着2000号人的生计。可是县里有几十万人口,除了工业,还要发展农林牧副渔,教育医疗等等。 这个跟她在街道办时所做的工作近似,但视野更广阔。 所以,从企业平调去县革委会,在很多人看来算是好事,相当于得到了更大的舞台。 见她拧起两条秀气的眉毛,吴峥嵘了然地说:“去县里工作其实不错,但时机不太对。” “嗯,要是等到电视机业务走上正轨,再把我调去其他单位,我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叶满枝没有地方政府的任职经历,即使在曙光厂做出了成绩,也不可能让她直接当县长。 但那时候她有实打实的成绩傍身,最起码能让她当个第一副主任,加入县委常委的班子。 如今安阳县委的班子里已经有一位女同志了,她是后加入进去的,排名肯定要靠后。 “我在曙光厂干得好好的,”叶满枝赌气地说,“哪怕让我当县革委会主任我也不想去。我们曙光厂多消停啊,虽然也要组织思想政治学习,但大家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生产上。一旦到了县里,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我还是新来的、没进常委的副主任,那岂不是领导让干啥我就得干啥!” “既然不想去,那就想想不去的办法。”吴峥嵘笃定道,“工作刚干到一半就要把你调走,肯定是被人盯上了,你心里有人选吗?” “我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造福,他跟我一样,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三年多了,最近他刚拿到了铁路使用权,全面负责厂里的运输业务,又给厂子弟争取了留城指标,无论是工作成绩,还是群众基础,都是他这三年来的巅峰。” “但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叶满枝皱眉说,“他已经在曙光厂了,厂里的所有成绩,他都能跟着沾光。等到电视机业务走上正轨,他有了更厚实的底子,那当一把手不是更顺理成章吗?” 吴峥嵘轻嗤:“王造福要是现在就能上位,那么过个两三年,他又可以凭着电视机的成绩更进一步,直接跳出曙光厂。但他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等到电视机出了成绩才当上一把手,只凭他自己的本事,还能做出其他足以让他跳出曙光厂的成绩吗?” “可他有赵副主任这个靠山在啊,哪怕没啥成绩,也能把他提溜起来。” 就像当初把他空降到曙光厂一样。 吴峥嵘嘲讽道:“他的靠山能靠几年?赵副主任能在滨江任职十年八年吗?” “那倒是,”叶满枝抿了口酒,忖度着说,“但也不能排除其他人空降的可能。如果直接来当一把手,那就不只摘了我的桃子,也摘了王造福的桃子。” 王造福当初可是奔着曙光厂一把手而来的。 如果这次来当一把手的另有其人,那这人至少要在曙光厂干上三五年,才可能调去其他单位。 王造福也要因此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蹲守三五年。 哪怕王造福愿意,他老丈人也未必乐意吧? 纵观整个滨江市,能摘王造福桃子的人真没几个。 叶满枝猜测,即使有人想空降曙光厂,那也不会直接当革委会主任。 大致的情况应该是,先将她调走,然后让王造福接任一把手。 如果新来的人职级资历都够了,那就直接接任王造福。反之则由田春山等人递补,让这个人当排名比较靠后的副主任。 等到电视机业务出成绩的时候,大家又可以排排坐分果果了。 叶满枝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 她想尽办法从日本引进生产线的时候,一心为了曙光厂的发展,也一心为了国内电视工业的发展。 每每回想起当初在日本受到的震撼,想起那种焦虑的心情,她都觉得心酸。 她接受的是社会主义教育,一向很有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厚着脸皮买人家淘汰下来的生产线,跟人家讨价还价、锱铢必较的时候,她也感到难堪丢人。 她是鼓起很大勇气,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迈出那一步的。 没想到她绞尽脑汁引进的这两条生产线,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成绩还没出来,她就要被人撵走了! 吴玉琢一直默默听着父母谈话,发现妈妈居然哭了,她连忙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 “妈妈,你别伤心了。” 叶满枝不承认,亲自辟谣:“我不是伤心,我这是被气的!” 吴峥嵘帮她维护形象,附和道:“她这是被那帮人气的!” “那这件事怎么办啊?”吴玉琢担忧地问,“你还能在曙光厂当大家长吗?” 叶满枝斩钉截铁道:“能!” 有言上中学以后,他们夫妻就很少背着她谈话了。 吴峥嵘的保密教育贯彻得很好,有言一般不会将家里的事情向外说。 所以,他们夫妻也会当着孩子的面谈论工作。 这是他俩反复商量后,共同作出的决定。 主要是吴峥嵘发现,她家有言聪明归聪明,但是太善良单纯了。 他俩都是在比较复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吴峥嵘那个家庭就不必多提了,如叶满枝这般从小在家里受宠的,其实也要使用一些小心机。 毕竟是多子女家庭,资源分配和父母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她当初不想在家干活,就一直念书,差点就念到苏联去了。 而有言是独生女,成长环境相对简单,除了在儿童团被撸了会计,在小学当了四年普通群众,她从小到大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 他俩不想把闺女养得太单纯,又不舍得让她经历没必要的挫折,那就只能让她多听多看,长长见识和心眼。 没有什么比职场的“阴谋诡计”更能锻炼人了。 叶满枝心里有了计较,也没瞒着闺女,“这件事的关键在于王造福,只要他升不上去,那其他人就别想空降成功。” 吴玉琢疑惑道:“那万一这个想空降的人是省领导或是更大的领导安排的呢?人家就想当一把手。” “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比较小。”叶满枝解释说,“曙光厂是市属企业,安阳县也是滨江市的,把我从一个滨江市的单位,调去另一个滨江市的单位,必然绕不开市委那一关。省直企业多的是,处级厅级的单位不在少数,曙光厂虽好,但也没好到需要如此大动干戈的地步吧?” 要是真遇上了省里的空降兵,她正好可以找夏竹筠替她撑腰。 如果是连夏竹筠都没辙的硬茬子,那她也只好自认倒霉,捏着鼻子去安阳县上任了。 * 思路逐渐清晰以后,叶满枝只写了一封信寄出去,之后便像毫不知情一般,在厂里该干嘛干嘛。 这封信于五天后送至市委家属院,当天便被分送到赵副主任家的信箱里了。 赵副主任前一天看了信里的内容,次日晚上就打电话把女儿喊回了娘家。 “爸,这么晚了,你喊我回来干什么啊?”赵卫红进门便抱怨。 赵副主任将那封信交给她,“王造福跟这个女服务员的事,你之前知道么?” 赵卫红接过信件,快速浏览了一遍,神色不虞道:“早就知道了。这信是哪来的?谁会在这时候给你写这种信?”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赵卫红从没跟娘家人透露过,没想到居然有人给她爸写信了。 “很多人都有可能,只要把王造福挪开,曙光厂就能空出一个位置。”赵副主任切入正题问,“他跟这个服务员是怎么回事?” “这个王卓娅是我小叔子的朋友,是我小叔子求情,才让造福出面帮她调动工作的。” “你弟妹在哪里工作?” “县纺织厂。” “他自己的媳妇还在纺织厂当工人,为什么要动用哥哥的人情,给一个毫无关系的王卓娅调动工作?”赵副主任意味深长道,“王家这兄弟俩总归有一个是有生活作风问题的。” “我这两年一直看着造福呢,他跟那个女服务员根本就没来往过。” “那他弟弟跟服务员有来往吗?” “没有吧。” “两兄弟都跟服务员没有往来,那为什么要给她调动工作?”赵副主任说,“我今天让人去市话剧团打听过,有人在前几年见过王造福经常出入话剧团。取证时间太短,暂时无法确定两人的关系,但王造福已经结婚了,还敢给女同志调动工作,这两人的关系简单不了。” 赵卫红心烦地说:“即使有关系,也是过去的事了,只是调动个工作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确实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这次给他调整工作的事,暂时先放一放,等我将情况了解清楚以后再说。” 赵卫红问:“这事能放吗?不是说安阳县有空缺,可以让叶满枝过去吗?人家能等那么久?” “那就等下次。”赵副主任说,“王造福要是当了曙光厂的革委会主任,就是副处级干部,三五年以后也许会转成正处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我要是能进步还好,如果没机会,那他跟你老子就只相差半级。到时候他的去留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现在他有求于我,即便有了外心也不敢如何,可是一旦我对他没用了,他还能安生跟你过日子吗?” 赵卫红皱眉说:“这只是猜测。” “我也不想冤枉了造福,但这次先算了,时机不成熟,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赵卫红不放心道:“造福当不了主任的话,市里不会让李建民直接当主任吧?万一造福是被冤枉的,那这次不就耽误了吗?” 赵副主任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我又不是书记,不可能什么事都可着心意来。”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管他王造福有没有外心呢!他现在沾着咱家的光得势了,以后要是不帮衬你和卫东,其他人就得戳他的脊梁骨。谁敢跟白眼狼深交!” 赵副主任呵了一声,“你回去吧,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不要跟王造福透露。市里不是我的一言堂,也要顾及其他同志的感受。现在把叶满枝调走不太合适。” 他总归不会将希望寄托在男人的良心上,王造福那边肯定要查一查的。 * 一周后,市委从安阳县内部提拔了一名副主任,将安阳县的班子空缺补齐了。 那些听到风声,以为叶满枝会调任安阳县的人,都有些唏嘘。 果然啊,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所有小道消息都是作不得数的。 曙光厂是市管单位,对安阳县的人事调整并不怎么关注。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叶满枝经历了怎样的明枪暗箭,也不知道王造福经历了怎样的空欢喜。 但这俩人表现得一切如常。 叶满枝依旧风风火火地带领大家搞生产,王造福也渐渐变得稳重,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翘尾巴了。 …… 时间进入11月,通过层层关卡,两条进口生产线终于来到了曙光厂。 得到确切消息以后,叶满枝给广州广播器材厂和天津无线电八厂打了电话。 毕竟是大家集资购买的生产线,当然要请合伙人们一起见识一下。 滨江刚被确定为对外开放城市,部分单位可以让外宾进行参观。 借着这个便利,叶满枝跟日方协商,请来了一名工程师,协助曙光厂安装生产线。 只有生产线能正常开车了,中方才会将剩余尾款结清。 生产线进厂以后,车间里每天都挤满了人。 光是从各大高校、研究所、机械厂请来帮忙仿制的工程师,就有三十多人。 叶满枝每天接待来自全市各大单位的同志,忙得脚不点地。 这天刚从车间出来,就被厂办通知833厂的同志来了。 “他们来了几个人?” “只来了一个,是他们革委会的柴副主任。”厂办丁主任说,“估计是听说咱们的电视机生产线到位了,想来一睹真容的。” 叶满枝跑去会客室,热情地与客人握手:“柴主任,你可是稀客呀,欢迎欢迎!” “我算什么稀客,”柴主任笑道,“我这是回娘家了。” “哈哈哈,那我巴不得咱833的同志天天回娘家呢!” 叶满枝面上打着哈哈,心里却着实纳罕。 奇了怪了,两厂分家以后,其实往来并不多。 尤其是这样正式来厂里见面的机会,那就更少了。 她耐心地与对方寒暄,没多久便听对方问:“叶主任,我听说咱们曙光厂从日本进口了两套电视机生产线?” “对,最近刚进厂,还没安装呢。” “那你们的电视机业务,这是要扩大规模了吧?”不等她答话,柴副主任就接着说,“每年生产几十万台电视机,那需要的工人应该不少吧?” “……” “叶主任,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哎,这次我厚着脸皮上门来,就是为了招工而来的!” 叶满枝:“……” 他们不招工啊。 厂里现有的这些人手已经够用了。 “833厂有不少家属还住在曙光厂的家属院里,大家这些年相处得一直很融洽,家属们也受到了曙光厂的不少照顾,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所以,当初……算了,当初的事我就不提了。833厂有很多厂子弟都想在城里找份工作,但833厂远在小三线,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叶主任,你们厂要招工,能不能给833厂的孩子们一些名额?” 叶满枝为难道:“柴主任,你这次算是把我难住了。其实日本那两条生产线的自动化程度很高,只靠我们厂里现有的工人就足够了,暂时没有招工的打算。” “……” “但是咱们两个厂的关系实在是不一般,柴主任,这么多年,你第一次上门来找我办事,我说什么也得给833厂的孩子们想想办法。不过,现在确实没有招工计划,这样吧,你给我一些时间,我看看能怎么安排。” 叶满枝确实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当初833厂离开时,给曙光厂留下了不少生产设备。 要不是有那批设备,曙光厂那会儿不可能快速转产成功。 当初双方约好了借用三年,三年一过就归还,但是这都过去七八年了,人家也没来要设备。 一方面是833厂的设备足够生产需要,另一方面是留下的这批设备比较老旧,没有大费周章索要的价值。 不过,无论如何,曙光厂是占了人家大便宜的。 叶满枝和曙光厂的职工们都记着833厂的这份情,她就算是把自己为难死,也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人家。 将客人送走后,叶满枝召集班子成员开了一个小会。 主要是商量一下,要如何安置833厂的子弟。 “这么多年了,833厂第一次开口求咱办事,还是为了孩子,咱们至少得拿出20个名额吧?” “厂里现在不是人员饱和了吗?” 前几个月曙光厂自己的子弟想进厂都进不来,厂领导都清楚厂里的用人情况。 按照叶主任所言,已经饱和了,甚至过剩了。 康健说:“若是不想看到人员饱和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扩大生产规模。但是现在是冬天,电风扇的产量本来就低,没有扩大规模的必要。汽枪和玩具枪的任务也不多,生产太多产品容易积压库存。” 黄河问:“要是上点新产品呢?比如收音机,自行车啥的。” “算了吧,现在全国有那么多无线电厂,光是咱们省内就有十几家,我看收音机降价也挺厉害的。” 苗素芬提议:“洗衣机怎么样?咱们之前有试制经验,前几个月还给人生产过几台,市面上几乎没有卖洗衣机的。” “呵呵,”康健望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王造福,“有人说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咱哪敢随便上马这个项目!” 王造福闷不吭声。 一群人商量半天没什么头绪。 叶满枝觉得苗大姐的提议其实很有参考价值,但是为资产阶级服务这种事,确实不好解释。 若想生产洗衣机,那首先得想办法看看上级和群众对洗衣机的态度。 她自己瞎捉摸了一个礼拜,又联系了市妇联和省报的记者。 没过多久,就在省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 夏竹筠上班时,被秘书提醒,今天的报纸上有新鲜事。 她拿起报纸瞄了一眼,最上面那篇文章的标题是《家庭洗衣服务能否社会化?》 文章署名有两个,一个是省报的记者,另一个是滨江市妇联叶满枝。 看到叶满枝的名字,夏竹筠不由笑了一下。 难怪秘书让她看这份报纸呢! 她内心生出好奇,目光便快速移向了正文—— 【滨江胜利电影院附近的八大员居民区,开办了一家机械洗衣服务站,为解决家庭洗衣服务社会化的问题提供了新思路。】 【为了满足居民的不同需要,这个洗衣服务站采用了两种服务方式。】 【一是居民随来随洗,每次收费一角钱;】 【二是包户清洗。每户每月交费六角钱,三口人以上的家庭,每增加一人多交二角。包洗户的衬衣和工作服可每周送洗一次,床单、枕巾……】 【……】 【目前包洗的五十户居民中,多数是工作繁忙的双职工,以及没有劳动能力的残病老人和烈属军属。】 夏竹筠下意识点点头,洗衣站的服务还是不错的。 可以解决一部分困难户的洗衣问题。 【八大员机械便民洗衣服务站,是由胜利公社出资,组织闲散居民兴办的生活服务项目,得到了市妇联和商业部门的大力支持。】 【服务站成立以后,附近居民普遍反映,“咱们的洗衣服务站太好了!”】 【四台洗衣机和八个家庭妇女,就把上千人从烦琐的洗衣劳动中解脱了出来,让大家有更多精力、更饱满的热情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 【最近总有其他公社的居民要求,扩大包洗户的范围,但服务站四台洗衣机的工作早已饱和,他们无法为更多市民提供服务。】 【因此,许多群众反映,希望工业生产部门可以多生产一些洗衣机,帮助更多城市公社开办便民洗衣服务站。】 看到这里,夏竹筠心里微哂,文章是叶满枝写的,曙光厂不会是想生产洗衣机吧? 她目光继续下移,看向后面的内容。 【事实上,洗衣服务社会化的问题,早已被许多单位注意到。】 【滨江市安阳县曙光厂家属院,在三年前就开办了一家便民洗衣服务站。】 夏竹筠:“……” 果然有曙光厂。 【德化专区中心医院的洗衣组,根据主席同志“精兵简政”、“节约闹革命”的指示,也为洗衣组增加了三台洗衣机,将三十人规模的洗衣组精简到四人。】 【中江专区矿务局化工厂……】 【洗衣可以机械化,那么家庭洗衣服务是否可以实现社会化?工业生产和服务事业主管部门,能否为家务劳动现代化创造条件?】 【……】 见她盯着报纸不语,秘书忍不住问:“领导,咱们局里需要给出反馈吗?” 夏竹筠又回看了一遍,想了想说:“既然洗衣服务站是由滨江市公社开办的,那就先给滨江市革委会送去一份报纸吧,看看他们是什么态度。” 第227章 半个月内, 叶满枝让人在三份报纸上发表了有关洗衣服务站的文章。 然而,三篇文章全部石沉大海。 无论是省里还是市里,都没有领导对这三篇文章发表看法。 没人说生产洗衣机行或者不行。 黄河挠头道:“领导们这是啥意思?洗衣机到底能不能搞?” “没明说能搞, 那就是不能搞呗。”康健叼着烟说,“这玩意的风险太高, 我看还是算了。叶主任, 你觉得呢?” 叶满枝无奈颔首:“那就算了吧。” 工业品的种类多的是, 她也不想冒那么大的风险顶风作案。 实在不行就生产点五金零件, 自产自销,正好给电风扇和电视机使用。 曙光厂这边打消了生产洗衣机的念头, 可是, 没过几天, 叶满枝却被大姐找上了门。 “来芽, 报纸上说的那个洗衣机,是不是你们曙光厂生产的?” “是我们生产的, 但只是零星生产几台, 没有实现量产。” 叶满金问:“能不能给我们招待所生产1台?招待所清洗床单被罩是个大工程, 现在全靠洗衣组人工手洗, 用工人数多, 有时候还洗不干净。” “如果只生产一台, 那出厂价可高了, 而且洗衣机特别节省人力, 你们招待所那些洗衣工怎么安排?” “现在的六名洗衣工里,有三个是话剧团的职工, 当初话剧团被关停,大家没别的工作,就转到了招待所洗衣组。”大姐笑道, “不过,市里已经恢复了话剧团、京剧院、评剧院的工作,最近那几个洗衣工又回团里了。” 闻言,叶满枝急切地问:“姐,那你是怎么打算的?也回话剧团工作吗?” 大姐以前当演员的时候可时髦了,每次回娘家都穿着最时兴的衣裳,梳卷头涂口红,全家数她最有派头。 叶满枝读书那会儿,就把大姐当成标杆,希望以后能过大姐那样的日子。 大姐却摇头说:“我早就不当演员了,回团里也是干幕后工作,未必有我在招待所舒坦。虽说话剧团恢复了工作,可是,万一哪天又一言不合就给我们关了,那我不是又得找其他接收单位?所以啊,就在招待所待着吧。” 她亲爹那边的出身不行,她可不敢折腾。 她拉着妹妹问:“洗衣机到底能不能卖我们一台?我还得回去跟主任邀功呢!” 自打她上次给招待所弄回去两台电视机,主任就愈发器重她了。 她在招待所过得不错,所以才不急着回话剧团工作。 叶满枝笑道:“你要是只买一台洗衣机,那就别在我们厂买了,让有言给你做一台吧。我们不可能为了一台洗衣机开工,最起码要四五台才行。” 大姐纳罕道:“有言还会做洗衣机?” “会啊,她已经做过三台家用洗衣机了,就是外表不怎么好看,但功能都是一样的。” 有言给自家做过一台,在吴家老宅那边有一台,还给她以前的幼儿园洗衣组做过一台。 除了电机和洗衣桶是全新的,其他零配件全是废物利用,生产成本比曙光厂低了不少。 “我这是给单位买的,还是公对公吧。”大姐说,“你等着,我再联系几个单位,凑足四台就能生产是吧?” 叶满枝点点头。 大姐的行动力相当强,当天回去就联系其他招待所一起采购洗衣机。 一周后给叶满枝打电话说:“话剧团招待所、京剧院招待所、搪瓷三厂招待所,还有红星机械厂招待所,我们四家单位采购7台洗衣机,可以生产了吧?” “姐,你挺厉害啊,居然能联系到这么多招待所!”叶满枝玩笑道,“你可以来我们厂供销科上班了。” “哈哈,干一行爱一行嘛,我在招待所可不是混日子的,认识了不少人呢。”大姐得意道,“我联系了七八家单位,但目前只有这三家给我答复了,估计之后还会有单位想采购,你就擎好吧。” 笑着放下电话,叶满枝径自琢磨一阵,觉得大姐这个切入点也不错。 商业部门有大量的洗涤工作,招待所、宾馆、旅社对洗衣机的需求量,不比便民服务站少! 关键是他们有钱啊! 与其他班子成员商量后,叶满枝往市商业局跑了一趟。 “刘局,最近市里不少单位想从我们曙光厂订购洗衣机,但我们毕竟是生产单位,偶尔卖一两台计划外产品还行,要是卖得多了,总绕开咱们商业部门不太像话。” 刘局颔首,曙光厂有这个觉悟还是不错的。 “但人家单位有采购需求,响应主席同志精兵简政的号召,节约人工成本,我们又不能置之不理。”叶满枝提议,“咱们商业局能不能组织一次洗衣机订货会?邀请全市所有的招待所、宾馆、旅社,甚至是各家医院和基层公社一起参加。让大家通过咱商业部门下单订货。” 刘局迟疑片刻,含糊道:“我记得之前有人说过,这个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 “哦,那说的是家用洗衣机吧?”叶满枝一脸坦然道,“我们这个是工业洗衣机,功率和容量更大,放在各单位的洗衣组,可以提高工作效率,节省人工成本。前段时间报纸报道过,很多单位都已经用上工业洗衣机了,反响很不错。” “你们这个洗衣机是什么时候搞出来的?之前怎么没听说?” “就是前几个月吧,给八大员居民区的洗衣服务站定制的。”叶满枝乐呵呵道,“洗衣机不是我们的主营业务,我们本来不想生产的,但最近好多单位来厂里订货,我们也是没办法了,这事最好还是由商业局出面组织一下。” 刘局派人去曙光厂查看了样机,功率和体积确实挺大的,运转起来地动山摇,不像是能家用的。 不过商业局并没为曙光厂的洗衣机专门开个订货会。 计划经济时期,商业系统和工业系统要做季度产销平衡,商业局要在季前45天向工业部门订货。 此时正值年底,正是商业局为下一季度做计划的时候。 因此,人家直接跟曙光厂订货300台洗衣机,算是74年第一季度的生产任务了。 曙光厂一众人直接傻眼。 黄河意外道:“咱零星生产十几台还行,一下子来300台的任务,这可咋生产啊?” “听说这里还有中江专区和德化专区的100台。” “平均每天生产三台,其实也还行,”康健说,“先组织人手弄个洗衣机车间吧,而且还得赶紧跟电机厂订货……” 曙光厂没有洗衣机生产线,就这样赶鸭子上架,搞起了洗衣机小作坊。 叶满枝觉得其实还好,洗衣机不是国家特批亏损经营的产品。 商业局给洗衣机的定价很高。 只要有人能买单,那他们生产洗衣机就是有赚头的。 最起码能把过剩的劳动力利用起来,还能招20个833厂子弟进厂。 * 洗衣机车间搞起了小作坊,电视机车间那边有四个攻坚小组,在仿制那两条进口生产线。 叶满枝搞不懂技术上的事,便将工作交给了几位男同志,她则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经营管理上。 年底有各种总结、对账、报账,为了方便工作,她将办公地点搬回了厂部的办公室。 桌子上堆着两大摞账本和报表,叶满枝看得眼睛发酸。 她走到门口喊了声“燕萍”,很快便有个脑袋从斜对面的办公室里探出来。 “主任,有啥事?” 孙燕萍是厂办安排给叶满枝的秘书,平时就在厂办工作,领导有需要才会喊她。 “这个备用金的使用明细,是今年的吗?”叶满枝问。 “是呀,我都按照年份和月份分好了。” “那今年的支出怎么和去年差不多?” 孙燕萍结巴了一下,满头雾水道:“因为这两年使用的费用差不多呀,除了买柴油票的开销,就没有其他支出了。” 曙光厂的车队偶尔还要从外单位接一些运输的活儿。 但每个单位的柴油用量是有定额的,需要凭着市里发放的柴油票去采购柴油。 曙光厂的柴油定额只能满足日常运输需要,再从外面接活儿的话,就得另外想办法找柴油票了。 柴油票对大多数单位来说都是稀缺资源,若想搞到定额之外的柴油票,难免要花点钱。 而这笔钱不是能让财务记账的开销,所以这几年一直是从厂革委会的备用金走账的。 叶满枝下意识蹙了蹙眉,直觉这账本不太对劲。 她没再多言,重新返回了办公室。 王造福管了车队两年半,将车队经营得有声有色。 从外单位接活赚的钱,不但能负担车队的加油钱和维修费用,前几个月还用这笔钱买了一辆新车。 所以,叶满枝一直没怎么插手车队的工作,王造福愿意干就让他放手去干。 找关系买柴油票的费用也是从备用金里走的,每个月大概要花三四十块钱。 前两年的支出都还算合理,可是,今年曙光厂拿到了军用铁路的使用权。 这几个月,大部分销往外地的产品都是直接在厂里搬上火车的。 汽车车队那边的工作量少了很多,柴油应该能节省不少,但王造福买柴油票的钱怎么不见少呢? 几乎与去年持平了! 叶满枝心里有了怀疑,便格外留意了车队的运输工作。 去市里开会的时候,她偶尔会搭乘车队的顺风车。 “徐师傅,最近外厂的运输任务多吗?” “还行吧,跟以前差不多,反正都是那几家固定单位的任务。” 叶满枝笑问:“年底的运输任务没增加吗?” “没有,天冷路滑,没有急活的话,人家单位也不想让我们出车。” 叶满枝点点头,不再问了。 看来最近几个月的运输任务没有明显增加,那柴油票的报账就有很大问题了。 不过,几十块钱的柴油票,未必能把王造福怎么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了一个月。 过了元旦,备用金账本上又多了一笔柴油票的费用。 只有20块钱,比前两个月少了一半。 叶满枝心里又开始犯嘀咕了,难不成是她错怪了王造福? “徐师傅,今天进城不?我搭个顺风车。” “哎,叶主任,你稍等会儿啊!”徐师傅热情道,“我先去加个油,咱一会儿就出发。” 最近天冷,徐师傅偶尔会捎着叶主任进城,有机会跟领导拉拉关系,他当然乐意了。 让叶主任上车暖和暖和,他则颠颠儿地去联系加油车。 叶满枝坐进副驾驶,刚将手揣进棉袄兜兜里,就听徐师傅客气地喊道:“叶主任,手套箱里有柴油票,劳驾你帮我拿一下。” 叶满枝拉开面前的手套箱,扒拉了几下才从最下面翻出几张柴油票。 票面全是5公升和10公升的。 她没给车加过油,但也知道厂里用的柴油票大多是50公升的,很少有这种小面额的。 而且很奇怪的是,印票单位居然是“滨江市粮食局”! 要是不仔细看,还以为这是粮票呢。 叶满枝推开车门,将几张票递给徐师傅,好奇地打听:“粮食局印发的柴油票能好使吗?” “哈哈,那有啥不好使的,人家收了票就卖油,车队都用过好几次了。” 叶满枝想跟加油车上的工作人员打听打听,可是踌躇一阵后,她又忍住了。 当晚回家,她将这件稀奇事讲给了两位吴姓人士。 “我见过的柴油票,要么是全省或全市通用柴油票,要么是石油公司印发的柴油票,还从没见过粮食局印发的柴油票。他们哪有这个权限啊?凭啥印柴油票?” 吴峥嵘用的油票都是军用的,偶尔也有全省通用的,粮食局的柴油票,他也是第一回听说。 “你确定那是柴油票,不是食用油?” “当然确定啦,”叶满枝言之凿凿道,“我亲眼看着那两名工作人员收了票,给汽车加油的。” 吴玉琢吸着冻梨的汁水,举手发言:“我见过这种柴油票!” “你在哪见的?” “我去年跟伊伊和周墨,去生产队看露露姐。当时他们生产队刚交完公粮,在任务粮之外,又交了不少粮食。然后队长去公社开会,就被奖励了两张柴油票,那柴油票就是粮食局印发的。” “……” 周露是隔壁周所家的老二,在滨江周边的公社插队下乡了。 “你确定那柴油票真是粮食局印的?” 吴玉琢鹦鹉点头:“确定,露露姐是他们生产队的拖拉机手,那柴油票正好能给拖拉机加油,大队长可高兴了。我们一起坐着拖拉机去把柴油拉回来的。” “……”叶满枝费解道,“那柴油票起码有五六张吧,而且是连在一起的,肯定不是从生产队那里淘换来的。生产队自己还要用柴油,谁会轻易将柴油票卖掉?” 吴峥嵘无语,“你们厂的柴油票别是从粮食局买的吧?如果真如有言所说,那应该是专门针对农村印发的,鼓励社员多交公粮。” 叶满枝也沉默了。 如果是多印的柴油票还好,怕就怕有些地方消息闭塞,生产队根本就不知道多交粮能拿到柴油票的奖励。 生产队拿不到,那不就便宜了别人吗? 王造福每月要花好几十块淘换柴油票,那柴油票没有票面价值,但它其实是硬通货。 各大工厂,尤其是车多的工厂,都得私下淘换柴油票。 谁手头要是有那么多柴油票,那可真是发财了。 翌日去上班,叶满枝直接走到了厂办门口,想让丁主任去招待所打听一下情况。 可是,话还没出口,她又下意识憋了回去。 转身返回自己的办公室,给周如意打了电话。 “厂长,找我有啥事?”周如意笑着坐到她对面,“是不是要给我多发点过年福利?” “嗯,可以多给你发点,”叶满枝也笑,“但你先帮我打听点事。” “什么事?”周如意正色问。 尽管她已经不是叶厂长的秘书了,但她当初跟着叶厂长来到曙光厂,身上贴着叶满枝的标签,她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叶厂长一般不会给她安排特殊任务,但只要安排了,那必然很重要。 她算是叶厂长在厂里最信任的人了。 “你帮我跟厂招待所打听一下,最近几个月,王造福都请了谁在招待所吃饭,有没有粮食局的人?” 王造福能买到粮食局的柴油票,肯定要请客吃饭打点关系。 招待所那边其实有厂领导每次请客的记录,主客是谁,花了多少钱,一般都会记下来,方便以后对账。 但叶满枝在王造福的事情上一向比较谨慎,不会在没把握的时候去查他的账。 周如意听出她不想让人注意到查账的事,于是接下任务以后,并没有直接去招待所打听。 周末带着孩子去曙光公园的时候,她“偶遇”了招待所副主任,双方进行了愉快交谈。 新一周刚上班,她便将消息带给了叶满枝。 “王主任最近没在招待所请过粮食局的同志,但是他以前跑军用铁路项目的时候,偶尔会请他姐夫作陪。” “他姐夫?” “嗯,他姐夫好像是在粮食局工作的。不过,最近几个月都没来过咱们招待所了。” 叶满枝拧眉想了想。 王造福是她的重点盯防对象,对方的家庭关系,她当然是认真打听过的。 他自家有个姐夫,在赵卫红那边也有个姐夫。 但这两个姐夫都是在工厂工作的,难不成他请客的人是堂姐夫或表姐夫? 叶满枝摇摇头说:“既然没请过粮食局的同志,那就算了吧。” 她谢过周如意,让对方先回去上班。 自己则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今天要签的文件上。 等她忙了一上午,准备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刚站起身又再次坐回椅子里,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找出一个笔记本来。 上面记录着王造福的家庭关系。 这是她前两年打听到的情况。 可是,以赵副主任提拔女婿的那副做派,会不会在这期间给大女婿调整工作了? 她将对方的名字记下来,中午吃完饭,就溜达去邮电所,往市粮食局打了一个电话。 声称要找陆明浩同志。 接线的人说陆明浩是物资科的,让她往物资科打电话。 叶满枝笑着道了谢,交过电话费就离开了邮电所。 王造福的连襟,竟然是市粮食局物资科的? 那他的柴油票,十有八九就是从连襟那里弄来的。 粮食局的柴油票只在秋收以后发放,差不多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据徐师傅所说,王造福这两三个月拿来的柴油票,每月有一半是粮食局的那种。 司机师傅才不管那柴油票是从哪来的,只要能用就行。 但叶满枝想得多呀,王造福从他连襟那里每月拿几张柴油票,那还用交钱吗? 而他连襟的柴油票是从哪里来的? 他凭什么有那么多专门奖励农村生产队的柴油票? 他们的老丈人赵副主任知情吗? 叶满枝脑子里无比清醒冷静,盘算了一下午以后,回家对吴峥嵘说:“我这次可能要干一票大的了。” 听了她的打算,吴峥嵘静默片刻,问:“你不是想留着王造福?” “留不住了,”叶满枝叹气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王造福想当主任,就能让他老丈人将我调去安阳县。有那一次经历就够我终生难忘了,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也不想整天提防这种小人。上次我暂时用举报信把事情压了下去,但人家毕竟是一家人,赵副主任手下无人可用的时候,会不会又想给这个女婿一次机会?” “……” 吴峥嵘觉得对方不至于那么蠢,明知有问题还提拔这种货色。 叶满枝说:“而且他已经在曙光厂待了三年多,除非我一辈子不离开曙光厂,否则我一旦调任其他单位,他就是一把手,我可不想把曙光厂交到这种人手里。” 吴峥嵘实话实说,“我要是他老丈人,可能会一直把他按在这个位置上。” “……”叶满枝瞪大眼睛问,“按照这个逻辑,那我岂不是也不能升职了?我一直占着这个位置,才可能在不影响翁婿、夫妻感情的情况下,让王造福一直待在正科级。” 吴峥嵘:“……” 有这个可能。 叶满枝下定决心干一票大的,但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她不想耽误大家过年,只在私下了解着王造福和他那个连襟的情况。 * 曙光厂还要过革命化的春节,厂里的工作不能停,几位厂长每天还要轮流值班。 叶满枝和王造福分别在除夕和大年初一值班。 而大年初五的早上,曙光厂的布告栏上出现了一张全新的大字报。 有人举报王造福及其连襟,在老丈人的授意下,倒卖专供农村的粮食局柴油票,侵占农民利益,数额极其巨大。 而王造福与连襟里应外合,拿到免费的柴油票以后,在曙光厂套现上百块。 前一晚是康健值班,早上在布告栏前看清那张大字报的时候,他缩了缩脖子,好似什么也没瞧见一般,溜溜达达离开厂区,回家补眠去了。 因着没有值班领导插手,王副主任本人又没来上班,让这张大字报的内容迅速在曙光厂的职工间扩散开。 叶满枝来上班时,刚发现那张大字报,便让人赶紧揭下来,以免扩大影响。 厂办丁主任跑来说:“叶主任,市委来电话,据说那边也有一张王副主任的大字报,你看这……” 叶满枝故作诧异道:“是嘛,那我得赶紧去市里跟领导解释一下,咱们厂虽然用了粮食局的柴油票,但是之前完全不知情呀!哎,就当是负荆请罪吧……” 第228章 1974年开年的第一个乐子, 是赵副主任给的。 大年初五的上午,市革委会办公楼里,许多办公室的气氛都变得异常活跃, 机关干部们暗戳戳交换着小道消息。 赵晓卉提着暖瓶走出宣传组办公室,小声问:“那大字报上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谁知道呢, ”邵婷提着另一支暖瓶, 低声回, “无风不起浪, 他有个女婿确实在粮食局工作……” 机关干部们一大早就在门口的宣传栏上看到了那张大字报,上面的内容主要是针对赵副主任的, 称其指使两个女婿倒卖柴油票。 柴油是紧俏物资, 汽车必须凭票加油。 可想而知那柴油票有多金贵了。 “我听说粮食局门口也被贴了大字报。”赵晓卉嘀咕道, “这行动可够迅速的, 人家下那么大的力气举报他,八成已经掌握了关键证据。” “你说这举报人会是谁啊?”邵婷的语气里透出兴奋, “办公室派人去问昨晚值班的门卫了, 门卫说这大字报是今早上班之前贴上去的。” “门卫瞧见那人了?” “瞧见了, 是个男的, 不过那人穿着棉袄戴着帽子, 看不清长相。他去贴大字报的时候, 门卫都没在意。主要是那人瞧着就不像干坏事的, 提着浆糊桶, 拿着刷子,在宣传栏前面比量了半天, 才慢悠悠地贴了三张大字报。门卫还以为那是办公室让贴的通知,根本就没当回事。” 赵晓卉忍不住抿嘴笑道:“那三张大字报确实贴的干净整齐,边边角角都对齐了。” 邵婷也笑, “咱们这里和粮食局都被贴了大字报,事情闹得不小,听说领导已经往粮食局打电话了。” “那大字报上不是还提到王造福了嘛,”赵晓卉唏嘘道,“他这是被老丈人和连襟连累了吧?” 王造福以前也是他们宣传组的同事,调去曙光厂以后发展得很不错。 曙光厂的效益好是全市出名的,听说马上就能大批量生产电视机了。 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王造福就能转正曙光厂的一把手。 不过,这次老丈人和连襟都出了事,不知会不会牵连到王造福身上。 邵婷提着暖瓶走进锅炉房,轻声说:“就看领导怎么处理了,估计这会儿粮食局已经来人了。” 那大字报在门口贴了一个多钟头才被人揭下去,机关里的大部分人都看到或听说了。 造成这么大的舆论影响,压肯定是压不下去的,哪怕是为了还赵副主任一个清白,也得好好查查那柴油票是怎么回事。 在机关里流言满天飞的时候,粮食局的宋局长已经被领导的一个电话招来了革委会。 当着一众领导的面,他当然不能承认局里存在侵占农民利益的情况。 “大字报不能作为证据。局里印发的柴油票都是专门奖励给农村生产队的,只要是超额完成统购粮任务的,我们都会根据其超额情况,给予一定柴油票补贴。据我了解,所有奖励均已在元旦之前下发到了各县和公社。” 粮食局会从石油公司申请柴油指标,奖励给先进生产队。 这个指标通常要比实际所需高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宋局长怀疑,大字报上举报倒卖的,可能是那部分备用柴油票。 但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喊来了革委会,不敢给陆明浩打包票,只能含糊其辞,说些明面上的情况。 周副主任皱眉说:“元旦之前有大量生产队拿到了奖励的柴油票,这大字报上所说的,会不会是这部分从农村回流到城里的柴油票?大字报语焉不详,没给出什么关键证据,如果只凭大字报就能给人定罪,那也太儿戏了。” 闻言,其他人都垂着眼睛不作声。 周赵二人向来站在一处,赵副主任作为当事人不方便为自己辩解,那周副主任所言就约等于他的态度了。 谁也没说要凭一份大字报定罪,所以得组织人手查一查呀。 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会议室的大门被人敲响。 满头大汗的叶满枝被秘书带了进来。 叶满枝一进门就急切道:“各位领导实在对不住,我们曙光厂地处郊区,我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 “没关系,你先找座位坐下吧。”革委会副主任彭静云冲着空位扬了扬下巴。 “我就不坐了,这次过来是代表曙光厂做检讨的。”叶满枝将折好的大字报放到最近的桌子上,“今早有人在厂里贴了大字报,市里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根据举报内容,在厂里查账呢。” “哦,”彭静云问,“查出什么来了?” “时间太短,还没查出什么,”叶满枝拘谨道,“曙光厂这几年的运输业务比较多,柴油不够用,所以每月都得跟兄弟单位交换一些柴油票。淘换柴油票的情况在各厂都会出现,而且大家用的都是通用柴油票,导致厂党委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想到这次会在厂里出现粮食局印发的柴油票。” 彭静云抓住关键问:“你们厂里有粮食局印发的柴油票?” 叶满枝像是急于为厂里开脱一般,语速很快地说:“我们真没想过侵占农民的利益,这些柴油票还是我们花钱换来的,说什么也算不上侵占吧?” 她没看其他领导的反应,掏了掏棉袄口袋,从兜里翻出一沓柴油票,一股脑放到桌子上。 “我已经把厂里还没用到的柴油票收集上来了,如果粮食局想回收,我们愿意上交。” 一副生怕被上级问责的小心样子。 彭静云离她最近,先将柴油票拿来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还好吧,我们每次加油都要加50公升。这些票瞧着多,其实面额都比较小,总共才一百多公升。”叶满枝解释道,“上个月运输任务少,剩下了几张柴油票,而这个月的还没用就被我收上来了。所以两个月的加到一起,看上去才比较多。” 事实上,上个月粮食局的柴油票只被徐师傅用了几张,剩下的全被叶满枝以通用柴油票换出来了。 两个月的小面额油票足有二三十张,视觉上很有冲击力。 要说这是从农村生产队换来的,谁信啊? 彭静云问:“这些柴油票是从哪里来的?” “运输业务由王造福王副主任分管,这几年的油票都是他想办法为厂里弄来的。”叶满枝假意帮王造福开脱,“王主任已经负责两三年了,之前一直使用通用柴油票。据车队司机说,用粮食局的油票只是最近几个月的事。” “王造福从哪里弄来的柴油票?”彭静云问。 叶满枝瞄一眼面沉如水的赵副主任,尴尬道:“王造福就在会议室外面呢,要不让他进来讲吧?” “王造福也来了?” 叶满枝愣道:“市委给我们打电话通知的时候,不是让我们一起来市里吗?我们厂办的同志是这么说的。” 往厂里打电话的人只让叶满枝来趟市里,并没要求王造福必须到场,可是谁还会在此时计较这些呢! 能让当事人之一的王造福当面做出解释,是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的。 而不希望在这里见到王造福的,当然是赵副主任和粮食局的宋局。 大字报刚贴出来没多久,革委会便组织了会议,所以赵副主任还没来得及跟两个女婿沟通。 宋局与他的情况差不多,以防闹出不可控的大乱子,他并没带着当事人陆明浩来市委。 但是,叶满枝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咋可能给他们留下互相串供的时间呢? 要是不趁机打个措手不及,坐实罪名,那她再想找机会扳倒这对翁婿就更难了。 甫一接到市委的通知,她就眼也不眨地跟王造福说瞎话。 “领导让咱俩赶紧去一趟市里,王主任,咱们这就出发吧。” 王造福昨天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气氛中,今早就被人贴了大字报,事情太过出人意料,像是被人迎面狠狠甩了一棍子,甩得他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他心里畏惧老丈人,办砸了事情以后,本能地不敢给赵副主任打电话,于是在那有限的一点点时间里,他先给连襟陆明浩拨了电话。 可惜陆明浩也在焦头烂额地处理大字报,当时并不在办公室,电话是他同事接的。 王造福犹豫一阵,又拿起听筒,打算给老丈人拨个电话。 结果苗素芬那个天杀的女人跑进来,喊道:“王主任,你还磨叽啥呢?司机已经在楼下按喇叭了,赶紧出发,我今天要去市里开会呢!” “我不去了,你们先去吧。” 没跟老丈人和连襟对好口供之前,王造福不想去市里面见领导。 叶满枝跟在后面进来,温声劝道:“王主任,虽说粮食局的柴油票有点特殊,但那都是咱们厂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跟领导解释清楚就好了。大字报不能给人定罪,你别有心理负担。” 苗素芬“啧”了一声说:“王造福,你还是不是爷们儿?被人贴大字报有啥了不起的?我和叶主任前些年也被人贴过大字报,现在还不是啥事都没有!你怕啥呀?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别人就不能把你怎么样!快走吧!” 田春山听到了动静,也跑来说:“没事,王主任,你为车队做出的贡献,大家都看在眼里,大字报不算啥,你去市里给领导解释清楚就好了!” “对,”黄河跟着附和,“尽快说清楚,降低对你个人和咱们厂的影响!” 王造福被这几人弄得骑虎难下,进退不得,厂里那么多人看着呢,他要是不去,不免显得心虚。 他只好强撑起笑脸,跟着叶满枝和苗素芬坐上了开往市委的卡车。 可是,这会儿被带到了一众市领导面前,看到坐在其中的老丈人,王造福那肠子悔得比他老丈人的脸色还青。 不该来的! 彭静云代表大家问话:“王造福同志,这些柴油票是你帮厂里弄来的?” “嗯。”王造福硬着头皮说,“是跟生产队换的。” “哪个生产队能给你弄来这么多柴油票?” 王造福还算有几分急智,垂着头说:“这件事我可以跟组织检讨,厂里急着用柴油,我又找不到通用油票,实在没办法就在黑市上买了来自生产队的柴油票。” “曙光厂连续几个月使用粮食局印发的柴油票,你应该跟黑市上的人接触不止一次了吧?”彭静云说,“那个人在哪里活动?长什么样子?咱们派公安同志去核实一下。” 王造福还算沉得住气,谎话越说越顺,“难得碰见那么多柴油票,柴油票没有使用期限,我一口气买了好几个月的。” 彭静云看向叶满枝,问:“你们厂从几月份开始使用粮食局的柴油票?” “据车队反映,去年10月份就开始用了。” 彭静云又问王造福:“你是10月份去黑市买的柴油票吗?” “是。” 闻言,彭静云一拍桌子,哐当一声把大家吓了一大跳。 王造福心里正紧张,被这声巨响吓得瑟缩了一下。 彭静云沉着脸说:“简直一派胡言!秋收后的奖励是从11月份开始下发的,10月的时候,哪个生产队能领到柴油票奖励?” 在场众人都有些讶异,没想到她能清楚这样的工作细节。 不过,彭静云是分管农业工作的,了解这些倒也合理。 叶满枝暗暗佩服彭副主任,在心里将其封为“女包拯”。 好好好! 就是要把王造福打得片甲不留! 不过,王造福能以普通工人的身份,攀上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那也不是全凭一张脸的。 在旁门左道上,他的脑筋相当灵光。 只见他睁大眼睛,困惑道:“领导,我也不知道农村是什么时候拿到柴油票奖励的。黑市上那人说是从生产队收上来的,我就信了。黑市就这样,没有特别追根究底的。要是实在太较真儿,人家可能就不卖了。” 不是从农村收上来的,那就是其他渠道。 市里可以派人去查。 但王造福现在决计不能承认,只要他一口咬定柴油票是从黑市上买来的,那就能给大家争取时间,到时候他们翁婿三人可以从长计议。 始终一言不发的赵副主任心头稍松,脸色虽然严肃,却肉眼可见地缓和了。 这个女婿并不是无药可救,关键时刻能顶得住压力,至少说明他是认得清形势的。 要是把陆明浩抖出来,那才是真的麻烦。 瞥见老丈人肯定的目光,王造福心里愈发有底,无论其他人怎么问,他就一口咬定,那些柴油票是从黑市上买来的。 事情陷入僵局,当着赵副主任的面,大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有人提议:“事情与大字报上写的有出入,要不今天先这样,咱们组织人手彻查一下吧?” 周副主任说:“也行,可以先让粮食局在内部彻查。” 叶满枝暗道,内部彻查能查出什么问题? 只看粮食局宋局的那番表态,就知道人家不想因为一份大字报得罪人。 好在她之前猜得没错,这间办公室里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姓赵的那一边。 有人跟她一样,希望看到姓赵的倒霉。 “粮食局已经被人举报了,再让粮食局内部自查,那不是儿戏吗!今早那篇大字报的影响相当恶劣,不但涉及粮食局,还牵扯到赵副主任。这件事必须迅速严查,弄清楚粮食局的柴油票是否有缺失,如果缺失了,那缺失的部分到底去了哪里?由谁经手了?咱们得尽快给群众一个明确的交代,也应该还给赵主任和相关人员一个清白。咱们跟赵主任共事好几年了,我相信老赵不会纵容女婿犯下这样的错误。” “嗯,”彭静云说,“我同意马主任的观点,陆明浩作为主要当事人始终没有露面,还是应该听听他怎么说。” “……” 在几位副主任的建议下,李主任拍板决定,从市革委会政治部和人民保卫部抽调人手,组成调查组进驻粮食局展开调查。 后面的事就不是叶满枝能参与的了,甚至不是她能从旁围观的。 从革委会离开时已经是下午了,叶满枝空着肚子折腾了一天,这会儿才感觉到饿了。 她直接坐车回了家,然后去市场买菜买肉,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 吴峥嵘下班回家时,一进门就闻到了饭菜香。 对于叶主任难得的勤快贤惠,吴所长问也没问,洗了手就坐下来享受美食。 叶满枝殷勤地往他碗里夹菜,一会儿让他尝尝这个,一会儿又尝尝那个。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吴所,今天辛苦你啦!” “嗯。” 叶满枝又笑眯眯地打听:“任务完成得特别好,你让谁去办的啊?” “你觉得呢?” “这么重要的事,那肯定是你亲自出马的!”叶满枝继续往他碗里夹菜,“没被人发现吧?” “浆糊有点冻住了,耽误了一些时间,应该没人发现。”吴峥嵘无所谓道,“发现了又能怎么样?被举报的三个人都不清白,就当是军民结合,为民除害吧。” 有言还没回来,饭桌上只有他们夫妻俩。 叶满枝捧住他的脸,稀罕地吧唧了两口。 “哎,委屈你啦!替我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 “我在门卫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贴上去的。”吴峥嵘为自己正名,“我什么时候干过偷偷摸摸的事?你还是关心一下你四哥吧。” “嘿嘿,我四哥对这种事可在行了,我明天给他往单位打个电话,听他吹五分钟的牛就行。” 叶满枝今天实在是太忙了,大清早要贴三份大字报。 由于可信任的人手有限,她重新启用了一把年纪的叶满桂同志,负责去粮食局贴大字报。 当然,大字报上的内容,也是四哥抄上去的。 他常年不怎么动笔写字,每次写出的字迹都不太一样,一般人想不到他身上。 吴峥嵘被媳妇温柔殷勤地伺候了一顿饭,吃饱喝足以后承担了刷碗的工作。 等他从厨房回来,才终于问:“事情的结果怎么样?姓赵的有望被拿下吗?” 王造福的去留不是关键,问题的根源一直在赵副主任身上。 “不好说,”叶满枝拧眉道,“还得看他那两个女婿表现如何,如果两个女婿能挺住,那赵主任就没什么问题。王造福今天的表现有点出人意料,果然不能小看任何人,以前是我轻敌了,以后得改改这个毛病。” 吴峥嵘嗯了一声,没言语。 他早已将王造福扔进了“蠢材”名单,只把对方今天的表现当成蠢材的灵光一现。 叶满枝心知他瞧不上王造福,瞥见吴博士的轻慢表情,也只当没看见。 他俩在家的时候都很“做自己”,叶满枝能将自己的心事分享给他,当然也能接受他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她转移话题说:“再等等吧,就看那个陆明浩表现如何了,市里让公安参与取证,估计还得等一段日子。” 她以为那陆明浩至少能坚持几天,然而,次日刚去上班,她就听到了厂里的最新消息。 王造福昨晚被公安带走了! 居然错过了这么大的八卦!叶满枝赶紧打听是怎么回事。 康健呵呵道:“还能是咋回事,被他那个连襟给撂了呗!” “啥意思?他被连襟举报了?” 康健与王造福是邻居,对昨晚的情况一清二楚,说起来就双眼晶亮。 “他那个连襟根本就顶不住公安的盘问,几个小时就交代了。柴油票确实是从粮食局出去的,而且不止他一人在倒卖,他们科室里还有两个人也参与了。不过,这种票流通不到黑市上,他们自己就能找到熟人接手。所以,王造福说他在黑市上买柴油票,就站不住脚了。农村生产队还没拿到柴油票,粮食局的票也没流通到黑市上,那他的票是从哪来的?” 这不就被公安请回去调查了嘛。 田春山假惺惺地感叹,“真没看出来王造福居然是这种人!他这是贪污公款了吧?” “也不一定,”黄河说,“如果柴油票是从他连襟那里买来的,那就不算贪污。” “他连襟就在粮食局工作,柴油票本就不用花钱,哪好意思收他的钱?呵呵。” 大家都不相信王造福是清白的。 但叶满枝觉得,从赵副主任的角度讲,这个女婿必须清白。 大女婿倒卖柴油票,已经注定没救了,如果连二女婿也有污点,那么作为老丈人,赵副主任必定会被两个女婿牵连。 毕竟这俩人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在大家看来,这一家人都清白不了。 所以,叶满枝猜测,赵副主任也许会想办法让大女婿一力承担下来,然后将王造福摘出来。 即使他真是白拿的柴油票,也得变成是花钱买的。 王造福是曙光厂的副主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厂里一时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王主任这回要完蛋了,也有人认为他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就在厂里众说纷纭的时候,组织部门突然找叶满枝和康健谈了话。 没过几天,市委就对曙光厂的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 一直没在厂里出现的王造福,被暂时停职,另有任用。 康健接替王造福,担任曙光厂的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 与此同时,上级为曙光厂调来了一位新的副主任,张宜林。 盯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叶满枝心想,别管赵副主任如何打算,王造福恐怕清白不了了…… 第229章 接到上级通知后, 大家对这个新来的张宜林都有点好奇。 能在这种时候调任曙光厂,八成又是第二个王造福。 康健特意去市里打听了一下新成员的底细,结果被告知张宜林并不是滨江市的干部。 他是从德化专区调来的, 之前在德化专区某农机厂担任革委会主任,正科级干部。 调来曙光厂属于平级调动。 但是, 从德化调来省会, 还是曙光厂这样的国营大厂, 即使是平级调动也能让人挤破头。 要说张宜林没靠山, 谁信? 叶满枝和康健都私下打听过他的来路,但只能得到一些公开信息。 不确定他是被省领导调来的, 还是市领导在外地的亲戚。 所以, 对这位神秘的张宜林, 叶满枝引起了十二万分的重视。 张副主任正式来厂里上任那天, 她按照老规矩,带领班子成员在厂门口等候。 “张主任, 欢迎加入曙光厂, 以后咱们就要一起并肩战斗了。” 张宜林格外客气地与叶满枝握手寒暄, “叶主任, 我是曙光厂的新兵, 还得请同志们多指点多帮助。” 闻言, 几个副主任暗暗交换了眼神。 只听张宜林的这番表态, 可比当初的王造福谦虚多了。 不过, 张宜林比王造福年长十多岁,又当了好几年的小厂一把手, 必要的城府肯定是有的。 这几年被王造福祸害得不轻,大家都对关系户保持着高度警惕。 然而,张宜林却如他对外表现得那般, 来了曙光厂就按部就班工作。 上任半个月,快速融入集体,并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叶满枝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惊讶,张宜林本分得不像是当过企业一把手的人。 事实上,张宜林在原单位也是说一不二的。 只不过,曙光厂的规模比农机厂大了好几倍,他又是排名最末的副主任,刚调任陌生城市和新单位,他需要谋定而后动。 而且他是挤掉王造福进厂的,对于柴油票引出的一系列事件,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 当初张贴到市委和粮食局的大字报,着重揭发检举赵副主任和陆明浩,很多人认为王造福是被老丈人和连襟牵连的,私下都觉得他有点倒霉。 而张宜林却不以为然。 他觉得检举人的动机很奇怪。 据说当时在市委、粮食局和曙光厂同时出现了三份大字报。 如果检举人是为了赵副主任的,那么只要在市委贴上几份大字报就足够了。 市里的其他领导一定会引起重视进行调查。 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往粮食局张贴一份兜底。 可是曙光厂在郊区,王造福在整件事里的参与度又不高,举报人着实没必要跑来曙光厂再贴一份大字报。 说句不客气的话,工厂里的舆论,并不能左右市领导的决定。 同时往三处贴大字报,不但没必要,还容易打草惊蛇,让翁婿三人提前串供。 张宜林思来想去,猜不透检举人这样做的意图。 除非对方的目标并不是赵副主任,而是他的女婿。 大费周章地往曙光厂里贴大字报,是为了让王造福下台。那样的话,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从最终的结果来看,这件事可能是受益人康健策划的。 但是也不排除叶满枝参与的可能。 他来曙光厂之前,着重打听过一把手的情况。 在国营大厂当一把手的女同志不多见,叶满枝在滨江的工业系统内鼎鼎有名。 他问了三个人,三个人给出的答复都挺有意思。 叶满枝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三人谁也没提她的外貌。 给出的评价都是,年轻、出身好、能力突出,有手腕又很和气。 张宜林在工作中见过的女干部大多是铁娘子,他觉得真和气的人干不好国营大厂的一把手。 所以,这个“有手腕又很和气”的评价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王造福的下台,保不齐就跟她有关。 …… 叶满枝还不知新来的同事,把她想象成了有三头六臂的铁娘子。 开春以后,对两条电视机生产线的仿制工作正式启动。 机器一动工,钱就像流水似的哗哗往外流。 她和康健忙着搞钱搞原料,而新来的张宜林不爱挑事,还能分管一部分业务,让他俩省心了不少。 市里对柴油票事件的判决已经下来了。 粮食局那三个倒卖柴油票的人全被送了进去,王造福因为贪污公款也进去了。 赵副主任那边暂时还没什么说法,但他的两个女婿都犯了罪,哪怕他及时与两人划清界限,还让女儿离了婚,仍然于事无补。 叶满枝听说,省里准备调整他了。 王造福在那晚被公安带走后,就再没出现过。赵卫红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只留王大娘住在家属院里。 曙光厂内部的政治气氛相对轻松,所以并没什么人对王大娘落井下石,没有大字报,也没有激烈的批判,让她得以继续在洗衣服务站工作。 不过,等到王造福的判决正式下来以后,王大娘顶不住压力,觉得没脸继续赖在曙光厂,最终还是跟着小儿子离开了。 王造福在曙光厂的一切,至此落幕。 事情尘埃落定,叶满枝将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上。 这天,她在办公室接到了来自天津无线电八厂的电话。 “叶主任,咱们的黑白电视生产线要尽快仿制呀!” “已经正式动工了,”叶满枝笑道,“沈主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急什么呀!” “不急不行,”沈主任压低声音说,“原本要给305厂的那条彩电生产线没戏了,那咱黑白电视就得抓紧时间呀!” 闻言,叶满枝收了笑,急忙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戏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正考察组从老美那边回来以后,引进彩电生产线的事就黄了。”沈主任悄声说,“幸好咱们当初合伙引进了黑白电视生产线,要不然全得鸡飞蛋打!” 叶满枝嘟囔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就黄了呢?” “嗐,你就别打听了。”沈主任简单解释了原因,转了话题说,“上海那边试制的彩电已经上市了,产量不高,但是价格不菲,你猜一台19寸的彩电的零售价多少钱?” 叶满枝在日本见过19寸的彩电,大致知道价格,“1200块?” “呵呵,”沈主任语不惊人死不休,“2400块!” “多,多少?”叶满枝震惊脸。 “2400!没想到吧?” “那确实想不到,这个价格也太贵了,卖给谁啊?” “反正产量不高,估计只能提供给各大单位了。” “我的天啊,”叶满枝感叹道,“这一台彩电的价格,顶得上六台黑白电视了。” “所以我才打电话催你嘛,”沈主任说,“引进彩电生产线的计划彻底搁浅了,最近几年都不可能大规模生产彩电,那咱们这六条黑白电视生产线的含金量就更高了!” 国内的彩电产量低,价格高,普通老百姓连见都没见过。 现在正是用黑白电视机占领市场的好时候。 只要生产线正式投产,他们三家企业就可以占据国内电视机行业的整个江山了! 放下听筒,叶满枝想着那未能引进的彩电生产线,在心里沉沉地叹口气。 虽说生产线不能交给曙光厂,但国内在这一块远远落后于国际水平,甭管最终落户谁家,叶满枝还是乐于见到彩电生产线被引进的。 如今希望落空,对305厂的打击一定很大。 听着窗外传来的军号声,叶满枝收拾好心里的遗憾,重新打起精神。 沈主任说得对,那几条黑白电视生产线的含金量在直线上升。 在广州和天津拿到生产线之前,曙光牌电视机能占领国内的整个电视机市场! 光是想想全国人民都能用上“曙光牌”的情景,就足以让她热血沸腾了。 她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往车间跑了一趟,督促生产线尽快完成组装,抓紧时间投产! * 整装生产线的全长480米,全线由30台自动化单机设备,28条传送线段,300多台仪器组成。 全部线体设计图纸多达五千张,流水线工人要完成一百多个组装步骤。 曙光厂对两条生产线进行安装、调整、试运转,用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直到这年的国庆节以后,才让第一台14寸晶体管黑白电视机走下了生产线。 康健跑来仓库说:“叶主任,电视机是金贵玩意,咱们这次选几个人负责押运吧?” “也行,电视机是易碎品,这又是第一次往天津和广东送货,必须得让工人注意轻拿轻放!”叶满枝精神奕奕道,“给每节车厢安排一个押送员,产品安全抵达以后,再让他们跟着其他线路回来!” 望着不断往车厢里码放货物的工人们,康健搓着手说:“咱这次一口气往外地运送一万台电视机,跟以前一年的产量差不多!我每次想到当地老百姓在商店里抢购曙光牌的画面,都激动得睡不着觉!” “哈哈哈,我也是,”叶满枝兴奋道,“曙光牌马上就能像永久、飞鸽、上海牌一样,名扬全国了!”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往外地运货,但之前的电视机大部分销往省内。 这样大规模往外省销货还是首次。 1966年,叶满枝第一次有了生产电视机的念头,1971年,曙光厂正式生产了第一台电子管黑白电视机,时至今日,历时9年,在经历过无数挫折、失败、努力、挣扎以后,曙光牌电视机终于要与全国人民见面了。 叶满枝总有种自家孩子即将进考场的紧张感,不知全国人民能给曙光牌打多少分,对产品质量是否满意。 这种紧张比她当年参加高考的时候还强烈,所以她亲自跑来了仓库跟班。 傍晚时分,十几节车厢全部装满,火车头在厂区鸣笛数次后,终于缓缓启动,迎着火红的余晖前行。 刚交班的工人们冲火车用力挥手,大家都知道这批货是销往外省的,曙光牌要接受全国人民的检阅了! 有老工人从车间跑出来,远远地朝着车厢里的押送员喊:“铁头,你押送的时候可得警醒着点,到地方轻拿轻放,别把咱曙光牌碰坏喽!” “哎呀,爸,我都记着呢!”被喊做铁头的年轻人兴奋地挥手,“我这也算是出差啦,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点天津特产!” “不用带吃的,”其他工人跟着起哄,“有本事就领个天津媳妇回来!” “哈哈哈哈!” 火车在厂区里开得慢,工人们还能边走边跟车上的人聊天。 走出厂区没多远,家属院里的一群小子又爬上火车皮,跟着押送员一起兜风。 眼见火车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群臭小子才嘻嘻哈哈地跳下火车,自以为潇洒地冲押送员们敬个礼,踩着铁轨、唱着歌,步行三公里回家了。 进口生产线正式开车以后,曙光厂只为电视机车间安排了两个班次搞生产。 这两条生产线是“高龄”生产线,要经常进行检修维护,所以叶满枝等人不敢让它24小时连轴转,年产量大概只有30万台。 可是,即便如此,这个产量在国内也是首屈一指了。 全国有好几家报纸对曙光牌电视机进行了报道,北京电视台还专门来曙光厂录制了一条长达3分钟的新闻,播给北京和中央的同志观看。 电视新闻播出那天,叶满枝打开刚下生产线的50台电视机,组织全车间的工人收看了转播的新闻。 力求让每个人都能看清电视画面,在新闻里找到自己的脸。 “啊啊啊啊,我上电视啦!”女工班组的年轻姑娘们激动地喊。 “我也看到我自己了!” “哈哈哈,我的工位就在叶主任旁边,记者采访叶主任的时候,一直能看到我!” “还有我,虽然没找到脸,但我看到背影了!那个位置就是我的!” 大家平时在家属院的电视室里收看新闻,见到的都是领导干部,或是各个行业的翘楚,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北京新闻里见到自己的身影。 “咱曙光厂太光荣啦!” 车间主任趁机动员道:“咱们越出名,越要严格要求自己,降低电视机次品率,让全国人民领略一下咱们曙光厂的军工质量!” “好!” 电视机车间的工人们精神振奋地一起拍手鼓掌。 大量的宣传报道,在提高曙光厂知名度的同时,引得全国各地的供销人员蜂拥而来。 凡是开通了电视台的省市,都派了采购员来滨江联系电视机货源。 安阳县的所有招待所都被全国各地的采购员住满了。 采购员的职级不高,其实不需要厂领导出面招待,但这年头能出来跑供销的人,哪个不是有门路关系的? 本省领导的条子、兄弟单位的条子,还有外省市领导的条子,能装满叶满枝的抽屉。 这还不算每天不间断的各种电话。 国内能规模生产电视机的企业实在是太少了,他们当地的工厂年产量才几千台。 与其在本地等一年也未必能拿到货,那还不如来曙光厂外面等几天呢! 叶满枝无奈道:“同志们,我们厂只负责生产,销售的事由商业部门负责,大家别在厂里堵着了,还是去商业局调货吧!” “呵呵,叶主任,我早就打听好了,你们每年的生产任务只有28万台,但是报纸上说你们的年产量能达到30至40万台,超出计划的十来万台,可以由你们厂自行寻找销路吧?你别找了,就直接销给我们!” 叶满枝:“……” 早知道她就不说大话啦,说什么30至40万台啊! 其实只有30万台。 哎。 叶主任每天忧愁并快乐着。 望一眼厂门口不间断进出的车队,她在心里默默做着打算。 如果生产线仿制成功,就在交付广州和天津的任务以后,对厂里原有的那条半自动生产线进行改造升级,到时候两条生产线同时开足马力,电视机年产量至少能达到50万台! * 自打产品销往全国,叶主任几乎每天都要在单位加班。 唯一能给她慰藉的是,曙光牌电视机的反响还不错,省里准备将“国营滨江曙光机器厂”的名字报送中央。 曙光厂今年将代表全省的企业角逐“全国先进集体”称号。 叶满枝在厂里组织人手编写报奖材料,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有言怎么还没回来?” “开会去了。” “又开什么会?”叶满枝不满道,“她是学生还得写作业呢,你就不能代表咱家出席一下?” 吴峥嵘无辜道:“我也是下班的时候,在院儿里碰见他们开会的。” “好吧,”叶满枝问,“又开什么会啊?” 吴峥嵘一字不差地背出居委会主任的原话,“为了用社会主义占领街道文化阵地,咱们家属院要建立社会主义大院了!跟北京的向阳院看齐!” “……” 公社和居委会每天的花样太多,叶满枝索性不再问了。 她换了衣服,洗了澡,香喷喷地跟吴峥嵘挤在一起看书。 院门突然被推开,代表全家去开会的小吴同学气哼哼地走了进来。 “咋啦,闺女儿?”叶满枝笑着问。 “刚才院儿里开会,咱家被批判啦!” 叶满枝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问:“怎么回事?不是要建设社会主义大院吗,为什么批判咱家?” “社会主义大院要组织思想政治学习,开展革命大批判!居委会组织大家互相批判,有人就提到咱家了!” 吴峥嵘放下书,蹙眉问:“咱家有什么可批判的?” “我们同年级的冯峰说你俩都是干部,推崇享乐主义,不勤俭节约。” 叶满枝被气得爆粗口了,“狗屁!咱家哪里享乐了?我每周吃三天的忆苦饭,这叫啥享乐主义?他们有啥证据说我享乐?” 她跳下床,趿拉上鞋子就要出去找人理论。 吴玉琢拉住她说:“大会都散场了,你现在去也没用呀!那个冯峰就是看我不顺眼,说我的衣裳没有补丁!” 夫妻俩这才将目光放到她的衣服上,发现她棉袄袖子上破开两个大口子,还有从中露出的棉花,吴峥嵘沉了脸,厉声问:“他们扯你衣服了?” “没有,他们不敢!我这边有振芳阿姨,还有周墨、伊伊和陆跃进他们!”吴玉琢哼道,“冯峰说我的衣裳没有补丁,我就把补丁扯开给附近的婶子大娘看看!我棉袄上好几个补丁呢,那是我妈妈手艺好,用了同色的布料,或是绣了花,才补得看不出来!” 叶满枝在她脑门上点了点,“你是不是傻?扯自己衣裳干什么?” “我要是不解释清楚,以后每次开大会的时候,都得有人批判咱家!”吴玉琢将自己的棉袄脱下来交给妈妈,“我这次堵住那些人的嘴,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说咱家!” 叶满枝:“……” 这院里大多数是双职工家庭,居民的生活水平其实都不算差。 但是有的人家要赡养老人,孩子又多,小孩子捡大孩子的衣服穿,就难免要穿带补丁的衣服。 她家只有有言一个孩子,父母的工资都不低,其实不用给孩子穿补丁衣服。 不过,夫妻俩不想让她在同龄人里搞特殊,所以,她家的吃穿用度只能达到一般水平,大多数衣服都有补丁,唯一特殊的是,她妈妈手工活不错,可以把补丁补得漂亮点。 吴玉琢从小到大都以她衣服上的漂亮补丁为傲呢! 她扭身去帮妈妈拿针线笸箩,被眼尖的亲爹发现她棉裤的屁股上有一大块污渍。 “你裤子上又是怎么回事?摔了?” 提起这个,吴玉琢又被气得够呛,“开完会以后,我去找冯峰算账,踢了他一脚,结果他长了一副大傻个儿,把我绊倒了!” 叶满枝和吴峥嵘:“::::::” 进入青春期以后,院儿里的同龄小子跟韭菜似的噌噌乱长。 有言在小姑娘里只能算中等个头,跟那群臭小子就更不能比了。 讲完自己的遭遇,吴玉琢也觉得有点丢人,她跑去厨房将今天的牛奶煮了。 只要她坚持每天喝牛奶,早晚有一天也能长成一个大高个! 叶满枝说:“以后院儿里再开会,你就别去了,还是让我跟你爸去吧。” 有言毕竟还是孩子,要是又有人批判他们家,她怕把孩子吓着。 “我不怕,批判就批判呗,”吴玉琢从书包里翻出稿纸,“我这就写个稿子,冯峰要是还敢批判咱家,那我也批判他!妈妈,你能不能帮我弄两张电视机票?” “干嘛?” “居委会让大家每周二四六去政治夜校进行学习,但我觉得社会主义大院应该提高居民的生活水平,多组织有意义的文娱活动,只搞夜校和批判,大家都不愿意参加。咱家这里也有电视信号了,可以让公社买两台电视机,到时候组织大家一起看电视新闻。” 叶满枝与吴峥嵘交换个眼神,点点头说:“那我想办法弄两张电视机票。” 电视机对居民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一旦大院里像曙光厂家属院一样,有了电视室,那谁还有心思搞什么批判啊,肯定都想看电视了。 …… 电视机有多紧俏,那电视机票就有多紧俏。 叶满枝是曙光厂的革委会主任,能帮公社弄来两张电视机票,也算是支持公社工作了。 公社领导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所以,刚过了元旦,军事学院家属院里就安装了两台14寸黑白电视机,将满大院的大人小孩全都吸引了过去。 叶满枝只跟大家一起看了两天电视节目,而后就不得不留在单位编写评奖材料了。 省里要报送曙光厂参加全国先进集体评选的事,已经被很多人听说。 雷万元也给她打了贺喜电话。 叶满枝笑道:“曙光厂能发展成今天这样,全靠你给大家留下的底子好!” “我都离开曙光厂四五年了,曙光厂发展得这么好,是你跟同志们努力的结果,”雷万元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听说市里最近可能要调整干部了。” 闻言,叶满枝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雷局,你听到啥风声了?” “有两个县好像有空缺,而且市革委会要成立轻工业局,我听说你也在干部考察名单里。离开曙光厂能有更广阔的舞台,这对你来说是好事。” 第230章 从雷万元那里听到消息以后, 叶满枝特意关心了一下市里人事调整的情况。 有空缺的两个县分别是东阳县和通兰县。 东阳县紧挨着正阳区,有东阳码头,傍着656厂, 在全市的8个县里,算是经济发展最好的。 但东阳县出缺的位置是县革委会副主任, 副处级干部。 叶满枝调过去就是平级调动。 而通兰县是她老家所在的县, 这次要调整县革委会主任, 正处级干部。 通兰县的农业产值全市排名第一, 工业却在全市的七区八县里常年垫底。 那毕竟是个农业大县,即使市领导想把通兰县的工业搞上去, 也不至于从工厂调人当一把手吧? 所以, 反复思量之后, 叶满枝觉得这两个县跟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 至于那个新成立的市轻工业局, 也挺够呛。 滨江上一次有“轻工业局”这个单位,还是二十年前。 一五计划以后, 市里对工业资源进行整合, 将轻工业局、手工联社、机械工业局等几个单位合并成了“市工业局”, 一直到六六年才停止工作。 这几年全市的工业生产一直由市革委的生产指挥部管理, 除了雷万元所在的市第一工业局, 管着中央下放地方的14家企业, 再就没有其他工业局了。 这冷不丁冒出来的轻工业局, 看得叶满枝云里雾里。 要说重要, 那滨江的重工业可比轻工业重要多了。 不单独成立重工业局,反而先成立了轻工业局, 这是个啥路数? 叶满枝回家就偷偷跟吴峥嵘蛐蛐,“你说市里成立这个轻工业局有啥作用?会不会是专门给啥人设的萝卜坑?” 全市的轻工企业,少说得有几十上百家了。 吴峥嵘瞅瞅她, “你跟我开玩笑,还是真这么想的?” “就聊闲篇儿,瞎猜嘛。” “专门成立一个新部门,这就不能叫萝卜坑了,应该叫冬瓜坑吧?”吴峥嵘哂道,“谁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叶满枝嘟囔道,“如果真的成立了这个轻工业局,那我们曙光厂以后可能要由轻工业局管理了。别管谁去当局长,都得打好关系。” 她跟市里那些领导只有普通的工作往来,没啥私人交情。 像是县革委会主任、市轻工业局长这样的香饽饽,其实不太可能轮得到她。 虽说曙光厂这几年出了些成绩,但出成绩的不只曙光厂一家,其他同志也觉得自己干得挺不错呢。 而且这年头更看重思想政治表现,经济上做出的成绩要往后排。 所以,即使自己被放进了干部考察名单,叶满枝也没觉得一定会被提拔。 相较而言,调她去其他企业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 …… 叶满枝私下研究了两天,就把干部考察的事情放下了。 将评奖材料交上去以后,她便让工会和后勤研究过年发福利的事。 去年是曙光厂丰收的一年,过年给职工们发点好东西,算是犒劳大家一年的辛苦。 可是,就在后勤联系养鸡场采购活鸡的时候,组织部门突然找田春山进行了谈话。 没过多久,曙光厂就接到了上级通知,任命田春山同志为通兰县革委会副主任。 曙光厂的一众人都被这个任命弄得措手不及。 虽说只是没进常委班子的副主任,可是老田这是实打实地高升了,与叶满枝平级,都是副处级干部。 如果在曙光厂排队,恐怕还得熬上几年才能进步。 如今跳出曙光厂这个圈子,去通兰县发展,对他本人来说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叶满枝前几天就听说了,市委从通兰县内部提拔了一个革委会主任。将田春山调去填补副主任的空缺,也许是想让他发展工业的。 她带头对田春山表示了祝贺,“田主任,你这一走,厂里肯定要忙乱好一阵子,我可真舍不得放你离开。可是,通兰县是我老家,工业一直发展不起来,市里把你调去通兰县,必然要重用你发展工业。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把通兰县的工业搞起来!” 田春山感叹道:“这个任命太突然了,我自己也没回过神呢,经历了833厂,又经历了曙光厂,将近20年的时光都在这个院儿里度过了,我是真舍不得大家啊!” 舍不得是真的,但是想离开也是真的。 这次的机会其实是田春山自己跟组织争取的。 他在曙光厂副厂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十年。 前些年雷万元调任的时候,他本来有机会往前挪一挪,却被王造福那个空降兵拦住了。 去年王造福离开,党委副书记变成了康健,他再次错失机会。 凭曙光厂的发展势头,田春山相信自己早晚能升上去,可是这其中的变数太大了。 即使没人空降抢位,他也顶多当个二把手,职级变不了,想要升到副处,少说要五六年。 所以,与其在曙光厂熬资历,还不如趁着通兰县要发展工业的机会,去县里工作。 大家一起共事将近十个年头,叶满枝真挺舍不得田主任的。 她为田春山组织了欢送会,主动跟他干了三杯白酒。 田春山在席上喝高了,抹着眼泪说:“小半辈子都是在曙光厂度过的,我可真舍不得走啊,我还没看到咱们曙光厂拿到全国先进集体呢!” 苗素芬拍着他的肩膀安慰:“没关系,你先去通兰县上任,等咱拿到奖状的时候,再把你喊回来,让你捧着奖状拍张合影!” “哈哈哈,对,老田你先去上任,要是得奖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田春山喝得稀里糊涂,临走的时候还在念叨全国先进集体。 而这个“全国先进集体”称号,在他离开两个月后,才落到曙光厂头上。 叶满枝和康健代表曙光厂去了北京,领回了上一年度,全省唯一的“全国先进集体”。 他们履行诺言,将田春山喊了回来。 曙光厂领导班子与这张等待了将近十年的“全国先进集体”,拍了张大合影。 不等叶满枝发话,田春山就笑着问:“这张相片能放进厂志吧?” “那必须的呀!”叶满枝保证,“到时候放在第一页!” * 全国先进集体有了,仿制生产线的工作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不过,据几个工程师所说,有两个关键设备可能还需要从日本进口,国内暂时还没那生产工艺。 也许还要花上十多万美元。 叶满枝正与天津和广东方面商量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市革委会人事组的电话,通知她去市里一趟。 她放下电话就往市里赶,直觉这次谈话可能会与那个迟迟没有成立的轻工业局有关。 可是,到了人事组,对方却只询问了曙光厂的工作,并没有提及其他。 叶满枝讲了二十多分钟,做了阶段性工作汇报,就被人家打发了出来。 临走前又让她去一趟副主任彭静云的办公室。 赵副主任离开后,彭静云接替他分管了工业工作。 叶满枝做好了再汇报一次工作的准备,然而,彭静云见了她却问:“市里想成立轻工业局的消息,你听说过吧?” “……”叶满枝谨慎地答,“有所耳闻,不过这几个月一直没动静,我以为是误传的。” “也不算是误传,”彭静云正色问,“叶满枝同志,你对滨江市的轻工业发展有什么看法?” 叶满枝能有什么看法? 从每年的报告来看,滨江无论是轻工业还是重工业,都能提前完成生产任务。 报纸上全是一片花团锦簇的赞扬之声。 如果对面的人是夏竹筠,她就实话实说了。 但她跟彭静云不熟。 即使她俩曾经误打误撞,一起将赵副主任撵走了,那也不行。 叶满枝不了解彭静云,对方的身份又是市革委副主任,她可不敢随意放炮。 沉吟一阵后,她只是中规中矩道:“轻工业发展每年都在稳步前进,产品花色也在逐年增多……” 巴拉巴拉巴拉,照着报纸上的内容歌功颂德了一番。 彭静云耐心听着,但是神色中难掩失望。 瞥见她越来越冷淡的表情,叶满枝心知对方并不想听这些。 这次谈话其实是她的一次机会,而且这间办公室里只有她俩。 无论她说了什么,都只有彼此知晓。 出了这个办公室,她要是死活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对方不能拿她怎么样。 于是,叶满枝话锋一转,接着说:“虽然轻工业发展整体向好,但是有些小问题也是不容忽视的。” “哦,有什么问题?”彭静云终于开口接话了。 “去年省工业局做了全省所有城市和专区的工业产值排名,咱们滨江仍然稳居第一,但是重工业在其中有很大贡献,如果只看轻工业的话,滨江与德化专区的差距已经不大了。” 滨江是省会城市,解放以来,无论是重工业还是轻工业,一直遥遥领先,能把第二名甩出去很远。 但这几年明显可以感觉到差距在逐渐缩小。 重工业底子厚,暂时还看不出什么,但轻工业的变化是相当明显的。 也难怪市里要成立轻工业局了。 “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 叶满枝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企业从上到下的心思都不放在生产上,能有啥大发展? 但这话她是决计不会说的。 叶满枝想了想说:“一方面,滨江轻工业发展得比较早,很多工厂都有二十年以上的厂龄,生产设备已经到了更新换代的时候。老设备的产量,当然比不上人家的新设备,这是硬件上的差距。” “另一方面,滨江的轻工产品比较依赖出口,这几年全国的出口创汇额都比较低。以前内地是港岛的第二大轻工业品供应商,但现在已经降到第五了。只靠内销市场的话,咱们轻工业品的生产任务确实没有以前高。” 彭静云点点头,“嗯,还有吗?” 她提到的问题,正是市里想专门成立轻工业局的原因之一。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前赵副主任分管工业的时候,轻工业就已经被其他地区追赶了。 轮到她接手时,差距更小,估计再有一两年就可能被赶超。 但滨江在工业上一直是老大哥,如果哪天真被其他地区超了过去,那整个滨江领导班子都脸上无光。 尤其她这个分管领导,保不齐会被千夫所指。 所以,看到省里的那份工业排名以后,她才萌生了设立轻工业局的念头。 但组织部门推荐的局长副局长人选,都不让人满意。 好几个都是熬资历的关系户,报纸文件上的官话一套一套的,真让他说点有用的就开始支支吾吾,说不到点子上。 这个叶满枝虽然有点滑头,但至少是科班出身,真正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 能看到问题,也敢说几句真话。 叶满枝不知领导心中所想,反正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走出这间办公室就装傻不认账,因此她有什么说什么。 比较委婉地指出了几个问题。 滨江现在的轻工业,别说跟北京上海天津比了,连省内其他地区都要赶上来了。 她平时的精力都放在自家单位,对市里其他工厂的情况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 饶是如此,她仍然不紧不慢地讲了半个钟头。 彭静云对此没给出任何评价,颔首说:“叶主任先回吧,你提的问题我再考虑考虑。” 叶满枝与对方告辞,离开了办公室。 * 四月初,市革委会发出通知,成立滨江市革委会轻工业局,任命叶满枝同志为局长,张百能等四位同志为副局长。 一石激起千层浪。 拖拉了好几个月的轻工业局居然真的成立了? 以后全市所有轻工企业,包括造纸、食品、家电、发酵工业、日化、制笔、轻工机械、玻璃搪瓷、电光源、木材、军工配套等等,全都要由市轻工业局归口管理。 各企业领导要跟归口单位处好关系了。 而轻工业局的第一任局长是谁呢? 居然是叶满枝! 叶满枝在滨江工业系统内是个名人,大家给她的评价比较统一——特别能干一女的。 但是,她再能干也只是个企业负责人。 凭啥让她当市轻工业局的局长啊? 以前跟叶满枝平级的那些人,心里都开始冒酸水了。 从前大家都是兄弟单位的领导,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结果这女的突然窜上去当了主管领导,这谁心里能舒坦? 曙光厂这两年发展得还不错,但我们也挺好呀,曙光厂有啥了不起的? 不就是得了一个全国先进集体吗? …… 好吧,这个确实是比较厉害的。 一年到头,全省只评出一个全国先进集体。 只凭这项荣誉,叶满枝坐上局长位置还是有些说服力的。 外人还只是看热闹,而对曙光厂来说,这个任命无异于一场地震了! 田春山离开的时候,大家虽有不舍,但是并没觉得厂里离不开他。 可是,叶满枝在厂里呆了近十年,继任一把手以后,带着曙光厂一步一个台阶,连全国先进集体都拿到了! 对很多人,尤其是刚进厂的年轻职工来说,叶主任是厂里的主心骨。 如今市里要把叶满枝调走,不少人都慌了神。 苗素芬拉着她的手说:“叶主任,你咋说走就走呢?” “我不走你们咋进步啊?”叶满枝开了句玩笑,又说,“咱们曙光厂干出了成绩,所以老田和我接连被市里调整了。这是上级对大家的认可!同志们照着这个势头继续发展下去,肯定错不了!” “你这一走,我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了!” “那有啥,曙光厂归市轻工业局管理,你有事没事都可以去我那里坐坐。”叶满枝笑道,“我参加工作以来,一大半的时间是在曙光厂度过的,我肯定也要时常回来。” 她单独找康健和黄河谈了话。 曙光厂刚做出成绩,被全国多家媒体报道过,现在正是巩固成绩的时候。 为了让曙光厂平稳过渡,她已经向组织部门推荐了康健和黄河担任一二把手。 当初曙光厂建厂时的班子成员,就只剩康健和黄河了。 希望他俩能带着曙光厂继续高速前进。 “为广东和天津仿制的生产线,已经提前收了人家的定金,这是省际合作,关乎本省的信誉,所以仿制工作一定不能停,遇到啥困难可以来轻工业局找我。” 任命还没下来,但两人都点头答应了。 叶满枝又找了潘昆仑,“潘主任,我离开前,帮你提个总工吧?” 以前由康健兼任厂里的总工程师,如果康健当了一把手,再由他兼任就不合适了。 潘昆仑却摇头说:“算了,我就在设计室待着挺好,别太扎眼。” 叶满枝叹气道:“那就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说。” 她与康健快速交接了工作,在食堂吃了一顿欢送宴,来者不拒地与每个人碰杯,喝得酩酊大醉后,挥手暂别了昔日的战友们。 …… 叶满枝喝多了,回家抱着吴峥嵘哭了一通。 “呜呜呜,我的青春热血全都洒在了曙光厂,居然就这么走了……” 吴峥嵘黑着脸给醉鬼洗澡,还不忘吐槽:“这话说的,好像你被贬去了哪个穷乡僻壤。” “哎,你不懂,我就是舍不得嘛!”叶满枝抱着他的大脑袋乱揉。 “你去市里工作,对曙光厂利大于弊,”吴峥嵘将头上作乱的手拿开,“曙光厂在市里没有能说得上话的领导,在争取资源这方面比较吃亏。你当了主管部门的领导,对曙光厂反而是好事。” 叶满枝果然被这番话激励到了。 “你说得对,等我去轻工业局好好修炼一下,以后就能给曙光厂撑腰了!嘿嘿!” 叶满枝借着酒劲放纵了一下下。 次日一早就整装出发,神清气爽地去新单位报到了。 轻工业局与市第一工业局的办公地点在一处,都是原工业局的老楼。 第一工业局占用了一楼,而二楼三楼则留给了轻工业局。 局里的一正四副五个局长,只有叶满枝和张百能到任了。 与张百能简单交流以后,叶满枝先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之后的工作要如何开展,她心里其实还没什么谱。 轻工行业发展迟滞,不是成立一个轻工业局就能立竿见影的。 对于全市的轻工企业,她得先花些时间摸摸底。 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叶满枝按照在曙光厂的习惯,拉开大门就喊了声“薛主任”。 办公室主任薛雅琴立即“哎”了一声,从屋里跑出来。 她心里还有些诧异,这叶局怎么在走廊就喊上了? “薛主任,各科室人员配置怎么样?都到齐了吗?” “大部分都到齐了,但有的同志还在原单位做工作交接。” “那你帮我安排两名熟悉基层企业的同志,我这几天要找几家单位进行调研。” 薛雅琴是常年在机关坐办公室的,对叶局这股子麻利劲儿还不太适应。 刚上班第一天,单位人手还没凑齐呢,领导就要出去调研啦? 她愣了两秒,连忙点头说:“我这就安排人手,不过,市里只给咱们局划拨了这栋办公楼和一些办公用品,企业利润要等到下个季度才能上缴。所以,咱们的办公经费比较紧张,得等到七月份以后才能安排车辆。” “什么车辆?” “就,就自行车啊!” 叶满枝:“……” 她真是想多了。 还以为当局长能鸟枪换炮,坐上小汽车呢。 “车辆不着急,你先帮我安排一起调研的人手吧。” 她正要返回办公室,扭头却发现楼梯口站着个熟人。 她冲那人招招手,喊了声:“陈特冶!” 陈特冶听到声音,赶紧小跑过来,笑着与她握手:“叶局,以后要当你手下的兵啦!” 叶满枝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你手续办好了?” “刚办完就过来找领导报到了!” 看着面前的老同学,陈特冶这心情真是太复杂了。 他跟叶满枝一直处于同一个系统内,他知道叶满枝发展得很好,当了曙光厂的一把手。 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能当上轻工业局的局长啊! 老同学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这感觉可真够酸爽的。 叶满枝请他进了办公室,给两人都倒了水,“你来得正好,我想找几家企业调研一下,你在机关干了十多年,跟那些企业应该挺熟的吧?” “大部分都打过交道,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也行。你想看哪方面的?” “自行车、钟表和缝纫机的职工总数占了轻工行业总人数的15%,先可着这三个行业看吧,另外食品和一些短线产品也得看看。” 两人交谈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倏地响了起来。 对面是市革委会办公室的,据说滨江利华食品厂的职工代表正在市里,请轻工业局尽快派人去一趟革委会。 叶满枝放下听筒,拧眉想了想问:“利华食品厂去年失火过吧?” 她对这事的印象挺深,时隔十年,继滨江第一食品厂之后,市里又有一家食品厂失了火。 “对,整个厂子都烧没了。”陈特冶问,“市里是不是让你去开会?” “嗯。” “这事你得掂量掂量,”陈特冶说,“我今早刚从革委会过来,他们厂的职工在门口堵大门呢!” “堵门干什么?”叶满枝疑惑道,“他们灾后重建得有大半年了吧?” “关键是建不起来!利华是老厂,厂址就在居民区里,之前就年年有居民反映,要求厂子搬迁。这次利华厂被烧得干干净净,居民怎么可能让他们在原址上重建?” “那就在其他地方划一块地,选个新厂址啊。” 陈特冶摇摇头说:“不行,省里去年下发了文件,要求严格控制城市规模,不允许在城市里新建工厂。利华厂可以在原址重建,但不能另外找地方盖厂房。” “……”叶满枝皱眉问,“总不能因为居民阻止,就不建厂了吧?双方可以好好协商嘛。” “不光是居民的问题,还有市里的问题。重新建厂不得投资嘛,利华厂被一把火烧没了,设备、厂房、产品啥都不剩,他们哪有钱重建?那不是得市里拿钱吗?但这笔投入太大了,市里不想往食品厂投钱,有人提议将人员分流到其他食品厂,而利华厂就不再重建了。” 叶满枝:“其他食品厂也冗员吧?哪个厂能接收几百名职工?” “对啊,所以事情就卡住了,除非市里出钱,否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利华的职工动不动就去市里扯横幅,市领导都头疼得很。”陈特冶问,“咱们局里现在没钱吧?” “没有。”叶满枝起身说,“没钱有没钱的办法,走吧,先去市里看看情况。” 这兴许能成为新工作的突破口呢! 230-240 第231章 叶满枝带人来到市革委会时, 门口的横幅已经被人撤了下来。 职工们三三两两站在对过的人行道上,眼睛紧盯着大院里,似乎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叶满枝绕过维持秩序的红袖箍, 快步走进了办公楼。 尚未推开会议室大门,她便听见了哐哐拍桌子的声音。 “余公仆!利华厂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彭静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这是今年第几次了?你这个革委主任还能不能干?” 另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说:“工人要来, 我有啥办法?市里要是能解决利华厂的问题, 谁乐意一趟趟来找领导的麻烦?” “你还知道这是找领导的麻烦?”彭静云被气得太阳穴突突跳, “你别以为领导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你的指使,工人们敢几次三番地来革委会门口闹事吗?”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余公仆接着哭诉, “职工来市里的时候, 我正跟附近几个居委会协商呢, 哪怕我有八只眼睛也盯不住那么多人呀!彭主任, 这事也不能全怪我们,职工没工资, 没活路, 那不就得来市里找领导做主嘛!” “就是呀!” 几个工人代表跟着附和, 要是让他们恢复生产, 有了工资, 谁愿意来看领导脸色! 叶满枝推门进入会议室的时候, 里面的议论声有稍许停歇。 在空位上落座后, 工人代表又重新嚷嚷起来。 “领导, 利华厂已经停产7个月了,到底啥时候能让我们上工?” 彭静云抬手压了压, “利华厂有废气废渣污染,那块地皮又被居民区包围,利华街上的居民对重新建厂的抵触情绪很大。你们之前不是试过了吗, 建筑材料刚拉过去就被偷了……” 余公仆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哽咽道:“那我们怎么办?市里总得给我们想想办法!” “把你那副作态收一收!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彭静云斥道。 革委办公室主任接话说:“余公仆,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你要负主要责任!现在全国都在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怎么只有你们利华厂手心向上要钱?” 市领导们真是对余公仆厌烦透顶了。 利华厂会被一把火烧光,与这个余公仆脱不开干系。 利华食品厂最初只是一家窝在棚户区里的花馍作坊,借着大跃近的东风,在那几年大干快上,扩大规模,逐渐变成了一家有三百名职工的食品厂。 他们主营花馍、传统糕点和小吃,主要在本省销售,这几年厂子效益还不错。 直到去年,余公仆突然跑来市里,说什么要增加产品花色,向天津上海学习,生产麦乳精和巧克力。 这两种产品在滨江本地的产量很低,要靠从外地调运。 有些家庭条件好的孩子可能喝过麦乳精,但巧克力是吃不到的。 除了酒心糖,滨江就没有其他巧克力制品了。 余公仆当着市领导的面,将胸脯拍得邦邦响,说什么要让滨江老百姓吃到本地生产的麦乳精和巧克力,生产设备可以由厂里自行解决,不需要市财政出一分钱。 企业有这个革命积极性,市里当然不会阻挠。 看过她的计划书以后,就同意他们增加产品种类了。 这本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可是,余公仆向市里申请了25个招工指标。 城市的工作岗位紧张,劳动局对用工指标卡得相当严。 像曙光厂那样的两千人大厂,每年也不过十几二十个招工名额。 而利华食品厂只有三百人,市里一下子给它批25个指标,真算得上鼎力支持了。 拿到指标以后,余公仆没买设备,先将25个厂子弟招进了工厂。 让本该上山下乡的知青留在了城里。 这件事吧,也没什么可批判的,很多工厂都这么干,先可着本厂子弟招工。 然而,有些事情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25个招工指标,不但分给了应届生,还分给了已经去插队的知青,让知青有了回城机会。 这件事看在有心人眼里,就是天大的不公平! 市里每年都动员知青上山下乡,但并不是所有知青都听话的,有些人就是主意正,甭管上面怎么动员,他就是不去下乡。 即使没工作,也要在城里等待机会。 利华厂就有这么一个孩子,高中毕业三年了,先是摔一跤装瘸,后来又断断续续装病,反正就是不肯下乡插队。 好不容易等到利华厂招工,原以为能拿到一个名额,结果厂里觉得他思想不进步,宁可将指标交给已经下乡的知青也不给他。 这孩子很左性,眼见好几个知青都回城进厂工作了,总觉得厂里人都针对他,对不起他。 于是,他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半夜去公厕上厕所的时候,他挥手就往仓库那边扔了一根点燃的柴火。 后半夜大家都在沉睡,等到火光冲天时,才被人发现厂里起火了。 纵火犯已经被正法,可是这把火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灾后清点利华厂资产时,市里发现他们账户里的钱根本就不够采购设备。 生产巧克力和麦乳精更是无稽之谈。 余公仆信誓旦旦地跟市领导拍胸脯,八成是为了骗那25个留城指标! 但大火将一切烧尽了,利华厂一口咬定有大量现金葬送在火海里,市里除了口头批评,也拿他们没办法。 主要是利华厂的职工太能闹了,市里还得用厂领导安抚职工。 …… 会议室里闹闹哄哄的时候,大门再次打开,几家食品厂的领导被秘书带了进来。 彭静云神色稍缓,请几位同志入座。 又看向余公仆问:“如果市里安排利华厂的职工去其他食品厂上班,你们能不能接受?” 余公仆在利华厂干了20年,从最初的花馍师傅,干到如今的革委主任,她当然希望利华厂可以完成重建。 她瞅瞅彭静云,眨巴眨巴松弛的眼皮,点头说:“只要能给职工开工资,怎么都行!” 但那几家食品厂的领导可能未必会同意。 如她所料,这几人果然不乐意。 利华厂要是连人带设备一起合并过来,大家肯定举双手欢迎。 可是如今利华厂要啥没啥,哪家工厂能背上这么多的人员包袱? 滨江第一食品厂被派来开会的人是陈谦,当着领导的面,他只说:“我们厂的用工已经饱和了,突然让我们接收这么多工人,我一时没有准备,还得回去跟朱主任和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于之江被调走以后,第一食品厂由朱可海担任一把手了。 突然接到市里的开会通知,又听说利华厂的职工又来市里扯横幅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会无好会,所以厂里将陈谦派了过来。 另外四家工厂的情况也差不多,来开会的全是副职,没有一个是能当场拍板的一把手。 彭静云不给他们搪塞的机会,“那你们现在就回去,将情况跟厂里说清楚,明天上午必须明确告知市里,你们各自能接收多少人。” “……” 所有安排都是当着利华厂的面进行的,彭静云对那些职工代表说:“市里的安排,你们也看到了,先回去等消息吧,市里会尽快给大家答复。” 职工们相互瞅瞅,觉得这样也行,先等两天,听听市里怎么说。 于是,企业代表们走了以后,职工们也呼啦啦离开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始终没发言的叶满枝、张百能,以及悄咪咪坐在后面的陈特冶。 “情况你们都看到了吧?”彭静云说,“既然轻工业局已经成立了,那以后利华厂的事情,就交给轻工业局了,你们接手安排吧。” 张百能:“……” 轻工业局今天刚成立,领导班子里总共就俩人。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连市领导都拿这个厂没办法,他俩能安排啥? 叶满枝说:“彭主任,如今很少有工厂还有人员空缺,那几家食品厂每家能安排二三十人就是极限了,如果富余人手太多,对这些工厂也是负担。利华厂已然如此了,咱不能把其他厂也拖累了吧?市里能不能想办法帮助利华厂重建?” 彭静云摇头道:“利华厂的产品,与其他厂的重复性很高,将人手安排到其他厂,可以让其他厂扩大生产规模。既然利华厂已经烧毁了,那就没有必要进行重复建设。” 叶满枝:“……” 并不是人员多,就是扩大生产规模了。 不补充设备的话,那就只会冗员,并不能增产。 如果这些企业能增加新设备,那另当别论。 可是哪个企业会为了接收外厂人手,花钱采购新设备啊? 叶满枝问:“彭主任,如果这些食品厂无法消化这300名职工,市里打算怎么办?” “那就看你们轻工业局的安排了。” 彭静云拿着笔记本起身,在叶满枝的肩膀上拍了拍便离开了。 望着重新关上的大门,张百能皱眉说:“轻工业局刚成立,连办公经费都没多少,其实没必要接这种烫手山芋。既然市里不打算重建利华厂,那利华厂就是不存在的企业,咱们轻工业局管不着,职工应该由劳动局做安排。” 叶满枝琢磨一阵后,叹气说:“既然上级把任务交给咱了,那咱就接下来吧。” 张百能:“……” 虽说这叶满枝在企业的时候挺能干,但机关经验太少了。 那利华厂就是个大包袱,真不是能随便接手的! * 之后的几天,另外三名副局长也陆续来新单位报到了。 人员到齐以后,叶满枝与新班子成员开了一次班子会议,顺便介绍了利华厂的情况。 不过,大家与张百能的态度一致,都认为不该接这个烫手山芋。 轻工业局刚成立,正是急需做出成绩的时候,要是被利华厂拖累了,那很可能让大家新官上任就放个哑炮。 最主要的是,市里明显想要放弃利华厂了,厂子解散以后,产值不再计算到轻工业的总产值里,他们操心利华厂的人员安排,属实是白费功夫。 刚上任就遇上这样一个麻烦,让叶满枝也有点闹心。 晚上饭后散步的时候,忍不住跟吴峥嵘说:“我今天去利华厂看过了,心里很难受。” “嗯?” “他们的厂址在市中心,窝在居民区里,确实不适合在原址上重建了,不怪附近的居民有意见。但是不管怎么样,职工是无辜的,好好的工作就这样没了,有的两口子都在厂里工作,连着半年没收入,家里孩子又多,连好菜好肉都不舍得买,在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子。” 这种情况她只在闹饥荒的那几年遇见过。 吴峥嵘天天听她分享单位的工作,对很多事心里门儿清,已经能当个编外副局长了。 闻言便问:“不是有几家食品厂能接收职工吗?” “总共能接收140人,剩下一百多人怎么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公园里没什么人,叶满枝挎着他的臂弯说:“我今天去利华厂的时候,看到好多职工守在那片空地上,有人捡了破房子的旧砖头,往工地上搬运。大家都想重建利华厂呢,市里却准备放弃了。” 利华厂这种情况,与当初的第一食品厂差不多。 但第一食品厂烧毁的只是罐头车间,厂里的大部分家底还在,能拿出资金给罐头车间重建。 食品厂的职工还有希望,而利华厂的职工几乎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 吴峥嵘语气肯定地问:“你想帮他们重建工厂?” “当然想了,就是资金的问题不好解决,其实只要不让市里出钱,领导才不管是不是重复建设呢。” 叶满枝确实想以利华厂为切入点打开局面。 她是从企业调入机关的,不少人都对她的能力心有疑虑。 能管好一家企业,不代表她能管好上百家企业。 她需要尽快做出成绩,在轻工业局站稳脚跟。 局长其实没啥了不起的,当了局长未必能指挥得动手下的企业。 彭静云还是市革委会副主任呢,召集食品厂领导开会的时候,照样有人阳奉阴违派副手出席。 她要是没本事,无法给企业带来资源和利益,那人家凭啥听她指挥? 叶满枝自己就是从企业走出来的,应付上级领导的那一套她可太熟了。 何况工业局下面还有十几家专业公司,比如市食品工业公司,就是统管全市食品生产企业的。 她要是说话不管用,那很可能会被这些专业公司架空,只能在机关里喝茶看报,传达上级指令。 叶满枝嘟囔道:“我对其他行业还不熟悉,但食品是老本行。利华厂的问题虽然棘手,却是个不错的机会。” 吴峥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你看什么呢?”叶满枝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方张望。 他俩已经从小公园绕出来,准备回家了,此时正站在大院对面。 昏黄的路灯刚刚亮起,叶满枝眯眼望着前方,不确定地问:“那是不是有言和伊伊啊?不是说要参加文艺汇演彩排吗?这么快就回来啦?” “她只上去唱个歌,用不了多长时间吧。” “他俩后面是不是跟了两个男生?我瞧着有点面生,好像不是咱们院儿里的。” “嗯,之前没见过。” 夫妻俩没说什么,但是不约而同提高了散步的速度,与那俩男生保持着十米的距离。 然后就看到其中一个傻大个凑过去跟她家有言说话,嬉皮笑脸的。 夫妻俩:“::::::” 养个闺女真不让人省心啊。 叶满枝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她家有言完美继承了老吴家的美貌,长睫毛忽闪忽闪的,跟她大姑长得特别像。 漂亮小姑娘难免受欢迎嘛。 可是,眼瞧着臭小子往自家闺女身边凑,那心情其实挺微妙的。 在她心里,有言还是孩子呢。 那男生不知跟有言说了什么,有言没搭理他,拉着伊伊快走了几步。 而后那臭小子就一把拽住小姑娘的书包带子,差点把有言拽个趔趄。 叶满枝和吴峥嵘:“::::::” 手可真欠啊! 他俩不怎么插手闺女的交友,很少管她在外面的事。 这会儿瞧见闺女被男生拉住了,也只是坠在后面偷偷观察。 只见他们家小吴同学抢回自己的书包,不顾对方的笑脸,一拳打在男生小腹上,刚听对方哎呦了一声,紧接着又往腿上踢了一脚。 同时附上一句,“让你手欠!” 说完就像斗胜的小公鸡似的,拉着伊伊,趾高气昂地走进家属院大门。 望着前方这幕,叶满枝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什么,咱家有言还小呢,没开窍!” 吴峥嵘语气里染上笑意:“军体拳不白练,卓有成效。” 为了长成大高个,最近一年,有言每天都跟他一起出早操。 个子长了一点,但军体拳练得更好。 夫妻俩越过正被同伴嘲笑的少年人,慢慢悠悠散步回家。 甫一进门,叶满枝就关心道:“闺女儿,吃晚饭没?想吃点啥?” “在学校食堂吃了,”吴玉琢将牛奶倒进锅里,“我再喝个牛奶就行。妈妈,你跟我爸喝不?” 叶满枝连忙摆手:“你都喝了吧。” 多喝点,打人也有力气。 * 叶满枝调动工作的事,还没跟娘家人透露。 她想回军工大院一趟,亲口告诉父母,可是新单位的工作刚刚起步,她一时抽不出空来。 今早上班的一路上,她都在琢磨什么时候回去一趟,结果刚走到单位门口就瞧见了等在那里的常月娥。 “妈,你怎么来了?” “找叶局长办事,”常月娥瞪她一眼,“调动工作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跟家里说一声,我还是从余林娣那里听说的!” “嗐,我还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呢,这周末就回去了!”叶满枝带她进门,又问,“谁是余林娣啊?” “就是利华食品厂的厂长,现在改名叫余公仆那个!” 叶满枝:“……” 改名在这几年挺常见的,但人家都改成“卫东”“卫红”“卫兵”之类的。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给自己改名叫“公仆”的,这余主任也算是有鸿鹄之志了。 “你俩咋认识的?” “就是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呗。他们利华厂挺不容易的,一把火全烧没了,市里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 常月娥已经从第一食品厂分厂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如今是领退休工资的状态。 她其实不想插手闺女的工作,但利华厂和余公仆实在是让她不落忍,这才大清早跑来找闺女了。 当然,主要还是想看看闺女的新单位。 反正她退休没啥事,随便溜达。 叶满枝带妈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泡了杯最好的茶给她,这才说:“即使你不来,我也要跟余主任谈谈了。她最近天天来局里堵门,但你说她堵我有啥用?这么复杂的事,我不得先想想办法吗?” “她那人就这样,干工作就靠软磨硬泡。”常月娥说,“她是苦出身,九岁就出来做工了,进利华厂工作以后才跟着扫盲班学了写字。小余没啥文化,也不要啥脸面,利华厂能从小作坊发展成食品厂,全靠她和那个老厂长找领导软磨硬泡。所以,别看她办事像个市井泼妇,其实她在利华厂很有威信。” 叶满枝:“……” 她也发现了,有余公仆在的地方,总像是在田间地头。 她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女干部了,但是敢在市领导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余公仆真是第一个! 她冲门外的秘书室里喊着“迎春”。 新任秘书奚迎春赶紧“哎”了一声,推门进来。 “利华厂的余主任,今天来了吗?” “来了,”奚迎春表情古怪道,“在办公室那边跟人唠嗑呢。” “……”叶满枝叹道,“你把余主任请过来吧,我跟她聊聊。” 余公仆很快就小跑进来了,喊了声“叶局长”,又递给常月娥一个“还得是你”的眼神。 好似叶满枝肯见她,全是常月娥的功劳。 常月娥起身说:“你们聊吧,我今天真是白跑一趟,人家叶局长本来就要找你聊聊呢!” 余公仆作势就要出去送她,两人来回谦让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叶满枝看不下去,让奚迎春帮她送送亲妈。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开门见山地说:“余主任,市里的态度很明确,利华厂与其他食品厂有产品上的重合,不想在市区里继续投资建厂。” “那我们这三百号职工咋办?” 叶满枝问:“余主任,你之前跟市领导承诺的,生产巧克力和麦乳精的计划,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为了这俩产品,我特意带着工程师去天津和上海学习呢!”余公仆呸了一声说,“有人说我为了留城指标诓骗市领导,我咋可能有那个胆子!叶局,我跟你说实话吧,利华厂账面上的资金,确实不够同时增加两种产品,但是买麦乳精设备的钱还是够的。我当初打算先把人招进来,要是大家没活儿干,那不正好能让市里出钱,买点新设备嘛!没想到啊,好好的计划,全被张治峰那个王八蛋毁了!” “要是有了麦乳精设备,你们的工人能立即投入生产吗?” 余公仆顿了顿,偷眼瞄向神情严肃的叶局长,内心挣扎片刻后,还是选择说实话。 “工人还没培训呢,咋可能立即上岗,但我们已经有麦乳精配方了,工程师知道咋弄,到时候可以让工人学。” 叶满枝点点头说:“我也希望利华厂可以重建,让原有的职工全部重新上岗。但我还得再想想办法,跟其他单位联系一下。余主任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给你打电话。” 余公仆从小就出门做工,很会察言观色,直觉这叶局长不是搪塞自己,于是也不在这里讨人嫌,说了一箩筐感谢的话,干脆利索地走了。 叶满枝花几天时间,翻看市里各大食品厂的资料,又研究了全市各区县的工业发展情况。 然后,便开始了她上任后的正式调研。 调研第一站,不是市里的重点工业区,也不是那些国营大厂,而是回了她的老家——通兰县。 得到通知的县革委会钱主任,早早就在县委大院门口迎接了。 一见到叶满枝就笑着喊“欢迎”。 叶满枝与对方客气地寒暄几句,又看向旁边的田春山,语气熟稔地笑:“老田,我够意思吧?调研第一站,就冲着你们通兰县来了。” 田春山冲她抱了抱拳。 谁都知道他俩原来是一个班子的同事,叶满枝这个局长刚上任就来通兰县调研,算是给足他面子了。 钱主任心知这二位是熟人,肯定有话要说。他给田春山使个眼色,就客气道:“田主任是分管工业工作的,你们是老同事,让田主任陪你在县里看看吧。中午我在县委食堂请叶局吃顿便饭。” 叶满枝笑着答应了。 等人一走,她才问:“怎么样?通兰县的工业不好发展吧?” “哎,全市倒数第一,底子太薄了。”田春山说,“你在电话里说找我有事,到底有啥事?” “利华食品厂你听说过吧?” “嗯,听过,让市里头疼的那个嘛。” “呵呵,让市里头疼,却是你们通兰县的香饽饽。”叶满枝认真道,“通兰县是农业大县,除了农机产品和农药,最适合发展的其实是食品工业。利华厂有工人,有成熟的技术,有配方,还有现成的产品。而你们县里有地皮,有发展需要,还有一点钱,双方为什么不能合作一次呢?将这家大型国营食品厂发展起来,还能带动不少配套工业的发展。” 第232章 田春山望着叶满枝,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叶主任,你这牛皮都快吹到天上去了!几百人的工厂算啥大型国营食品厂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利华食品厂是几千人的大厂呢。 “哈哈,利华厂差不多有三百人, ”叶满枝透露,“但是重建以后, 肯定还要扩大规模。他们厂的余主任想生产麦乳精和巧克力, 填补滨江在这一块的空白。真给你们通兰县一个几千人的大厂, 你们也吃不下呀!” 田春山摇头叹道:“现在全县都盼着能像安阳县那样搞出第二个曙光厂呢!” 叶满枝惊愕道:“你们县里想搞电子工业啊?” “咋不想呢, 这不是看见曙光厂赚钱了嘛。” 叶满枝:“……” 这可真是,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曙光厂有二十年的底子, 又通过出口贸易积累了大量资金, 这才一点点搞起了电视机。 通兰县要技术没技术, 要人才没人才, 要资金没资金,这不是好高骛远吗? 她只能问:“你们从省里或市里搞来项目资金了?” “要是真有资金, 轻工局能不知道嘛!”田春山指指自己的脑袋, “到了县里才发现, 人家的脑袋瓜跟咱不太一样。” 这个职位是田春山自己争取来的, 要说后悔倒也不至于。 但心理落差还是有的。 在曙光厂的时候, 大家劲儿往一处使, 一心搞生产。 雷万元和叶满枝这两任一把手, 都能稳得住局面, 厂里没啥钩心斗角的烦心事。 可是,到了通兰县可不得了。 好家伙, 跟掉进了狐狸窝似的,一天天没有消停的时候。 他来通兰县几个月,真正抓工业工作的时间, 连一半都没有。 在叶满枝跟前,田春山没说含糊话,直言道:“钱主任新官上任,铆足了心气抓工业,但是吧……” “这不是挺好的吗?” “钱主任很有理想抱负,想彻底改变通兰县工业落后的局面,所以,他想上马大项目。”田春山苦笑道,“你要是说利华厂是三千人的大厂,那即使要拉饥荒,我们也得把这个项目弄到手。可是,300人的小厂嘛,呵呵……” 利华厂的情况是,除了人,什么都没有。 这些人来了通兰县以后,要由通兰县出资建厂房、盖宿舍。 而利华厂是一家市属企业,利润要上交市里。 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县里不会掏这笔钱的。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在重建利华厂这方面,你们县里的确要吃点亏。但咱把目光放长远一点嘛,利华厂要生产花馍、糕点、小吃,之后还有麦乳精和巧克力。” “就像县电机厂可以给曙光厂供货一样,通兰县也可以围绕利华厂需要的原料,成立面粉厂、榨油厂、糖厂、奶粉厂、包装厂、制罐厂等等等等。” “咱都是在企业干过的,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这不是得一点一点来嘛!” 田春山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这幅宏伟蓝图。 从他的本心出发,当然是想接下利华厂的。 食品厂的确如叶满枝所说,与通兰县高度适配,要是真把这些配套工厂发展起来,那通兰县的工业就被盘活了。 可是,钱青松为啥想上马大项目呢? 因为大项目见效快啊! 只要项目立项,那就是看得见的成绩。 而发展食品工业是个功夫活,也许需要三五年甚至七八年,才能形成规模。 到时候钱主任兴许已经离开通兰县了。 田春山委婉道:“钱主任就是通兰县人,从公社一步步干上来的,在县里很有威望。” 意思是说,钱青松掌握着县革委的话语权,接手利华厂得看他的态度。 叶满枝听懂了,笑着说:“那行,一会儿再跟钱主任聊聊。” 通兰县的革委会班子有九个人,田春山是新来的,排名靠后,在这样的大事上确实没有决定权。 叶满枝没再提这一茬,喊上她带来的三个人,一起去考察了通兰县的几家工厂。 除了农机厂,就是机械修配厂,要么就是五金零件厂,规模最大的企业是县棉纺厂,有七百多名职工。 食品加工厂当然也是有的,但职工数都不过百,大多是公社开办的集体企业。 由于实在没什么看头,一行人只花一个上午就考察完了。 回县委食堂吃午饭的时间绰绰有余。 钱青松特意准备了午饭,他对叶满枝这次的调研还是充满期待的。 可是,在饭桌上听她讲了利华厂的情况后,钱青松心里难掩失望。 正如田春山所料,他觉得利华厂的规模太小了,两三年内对通兰县的工业起不到拉动作用。 而通兰县还得给这家市属企业投资建厂。 冤大头没有这样当的! 要建食品厂,他们县里完全可以自己搞一家,到时候利润和税收都能从县里过手。 没必要给他人做嫁衣裳。 他心里不乐意,但叶满枝是市轻工业局的领导,以后县里要项目、要资金难免跟叶满枝打交道,所以他乐呵道:“叶局,你这个提议挺好的,要是条件允许,我们县里也愿意接收利华厂,毕竟人家有技术有配方,来了就能搞生产。不过……” 叶满枝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于是耐心等待对方的未尽之语。 钱青松说:“利华厂目前只有300人,其中一定会有职工不愿意从市里搬到县城生活,最终可能只有200人能来通兰县。这个规模太小了,县里要是真的建起了面粉厂、榨油厂、包装厂,只靠给利华厂供货的话,可能坚持不了多久。” “只要你们建了厂,上级自然会给工厂安排生产任务,这个不需要担心。” 这就是计划经济的好处了,工厂不必为销路发愁,按计划生产即可。 钱青松露出犹豫神色,迟疑道:“这两年县财政也吃紧,为利华厂建厂不是小事,我得跟同志们商量商量。” 叶满枝默默叹气,看来将利华厂放在通兰县是行不通的。 钱青松的这个态度约等于不支持。 果然,在通兰县调研结束三天后,田春山给她打了电话。 食品厂项目在常委会上没通过,九名常委中,五人反对,三人赞成,一人弃权。 * 连最急需发展工业的通兰县都不愿意接手利华厂,那其他县里也够呛。 叶满枝一边跟工业倒数第二的新义县联系,一边琢磨着还能有什么办法解决利华厂的问题。 这天上午,临近午饭时间,叶满枝接到了门卫的电话。 据说,门口有个叫叶守信的同志要找她。 “……” 叶满枝连忙放下听筒,小跑着来到大门口。 “爸,你咋来了?” 叶守信一手提着网兜,一手背在身后,仰着下巴说:“我闺女都在轻工业局当局长了,那我肯定要来看看呀!” 上次常月娥来过以后,回家就跟他好一通吹嘘。 说她闺女坐着向阳的大办公室,窗台上摆了一排的花。 办公室里有沙发、茶几,外面还有个秘书室。 跟656厂的厂领导一样气派! 常月娥白天说,晚上也说,念叨得叶守信心痒痒。 反正他也是退休的人,白天没啥事,这不就跑来闺女单位实地考察了嘛! 叶守信不是空手来的,进了办公室就将一个搪瓷盆放到桌子上。 “呐,你妈炖的鸡汤,让我送来给你补补身体。” 叶满枝剥开七八层毛巾和衣服,将还烫手的搪瓷盆拿出来。 盖子一打开,满室飘香。 “只给我送啦?没给我大姐二姐四哥五哥送啊?那你俩有点势利眼,只给当局长的闺女炖鸡汤。” 叶守信嘁道:“我们以前总给你大姐二姐送,人家都在城里工作,就你在安阳县那么远,我俩才不去那么远的地方送饭。这回你在市里上班了,也让你沾点光。” 他们老两口都有退休金,在家没啥事,就整天研究吃的。 做了好吃的就给儿女送点。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快到午饭时间了,你今天在我们机关食堂吃吧?” “不了,家里做了我的饭,我得回去吃。” 叶守信背着手在闺女办公室里打量,将所有细节都记清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这次算是开了眼界,见识一回局长办公室长啥样。 他又瞅瞅噘着嘴喝鸡汤的叶来芽,就是这个局长没啥派头,还跟个孩子似的。 叶满枝热情挽留亲爹在单位食堂吃饭,但老叶很有原则,“你妈上次都没在食堂吃饭,我要是吃了,她肯定不高兴。” “哈哈,那下次你俩一起来吧。”叶满枝笑说,“每个礼拜三有鱼有肉,你们赶在礼拜三过来。” 她抓了几颗大虾糖放进老叶的上衣口袋里,将急着回家吃饭的人送出大门。 再次返回办公室时,奚迎春跟在后面一起走了进来。 打了好几遍腹稿,奚迎春才低声说:“局长,这几天张局和何局接待了好几个厂的厂长。” 叶满枝喝了口水,问:“哪些厂的?” 奚迎春将她记下的信息一股脑讲了。 给新局长当秘书,她内心是有些忐忑的。 她以前是县造纸厂的工人,被单位推荐去大学读了两年书,成了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 大学毕业返回原单位工作半年,又被借调到市革委会生产指挥部,在企业管理组一干就是两年多。 这次市轻工业局成立,她被划拨到局里的企业管理科。 没想到刚上班三天,就被调到办公室,给新局长当了秘书。 女领导本来就少,能给女领导当秘书的机会就更少了! 奚迎春被这个馅饼砸得晕晕乎乎,搞不懂领导怎么就相中了自己。 还是科长陈特冶提醒她,叶局没选办公室里的大学生,却选了企业管理科的人,必定是有深意的。 奚迎春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市革委那两年不白干,不说百分百,但全市70%的企业情况和企业领导她是有数的。 这会儿她就是根据自己的猜测,给领导做着汇报。 叶满枝听了她介绍的情况,沉吟一阵说:“迎春,你让办公室发个通知,明天上午所有局领导和科室负责人一起开个会,科长副科长都要出席。” 轻工业局总共四个副局长,其中张百能、何必能,是从市革委调来的。 这两个“大能耐”都是组织考察过的局长候选人。 尤其是何必能,一直在生产指挥部工作,当局长的呼声非常高。 所以,局长位置被她截胡以后,跌破了好多人的眼镜。 这俩大能耐都在革委会工作,按理说手续交接应该很快,结果张百能第一个来局里报到,何必能却是最后一个来的。 叶满枝心知四个副局长资历深又有背景,人家未必会信服她。 她原本打算处理完利华厂再说。 可是,听完奚迎春的汇报,她觉得工作得尽早安排,不能拖了。 * 轻工业局成立以后,局里只组织过一次全体干部大会,展望了一下轻工业的未来,并没说到具体工作安排。 这次局长和科室负责人一起开会,让不少人对新局长的安排非常期待。 叶满枝声名在外,但大多数人没跟她一起共事过,还没啥真实体会呢。 十点开会,叶满枝9点45就到场了。 她是跟另两个副局长——宋红军和兰海——同时进入会议室的。 坐下就跟附近的几个科长聊天,问问人家住房如何安排的啦,平时上下班怎么通勤呀,劳动节文艺演出表演什么节目呀。 反正聊得挺热乎。 等到副局长何必能最后到场,款款落座,她才笑着宣布开会。 “咱们轻工业局刚成立,各位同志肩上的担子都挺重,我就长话短说了。” “咱们滨江是大型工业城市,重工业和轻工业一直是齐头并进的。但是市里没成立重工业局,却先成立了轻工业局,大家有没有想过原因?” 众人:“……” 这有啥可想的,领导让成立就成立呗。 叶满枝严肃道:“这些年咱们一直响应主席同志‘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一手抓革命,另一手促生产,工业产值稳步提高。可是,1972年滨江的轻工业系统内,工业总产值是30.1亿,德化专区是22.6亿。1973年,滨江32.6亿,德化专区25.8亿。1974年,滨江34.4亿,德化专区30亿。” “从去年开始,滨江不再是全省唯一突破30亿大关的地区。在‘30亿’这一栏,出现了德化专区的名字!” 她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有人交头接耳议论了。 除了固定的几个科室,其他科室其实是不关心这种经济数据的。 尤其机关里比较注重思想政治的提高,很多人并不在乎“30亿”里都有谁。 反正滨江一直是全省工业发展最好的。 不过,听到叶满枝列出的这几组数据,大家心里都有点大事不妙的紧迫感。 咋感觉要被德化赶上来了呢? 叶满枝问:“同样是抓革命促生产,德化三年增长7.4亿,滨江三年增长4.3亿,咱们跟人家的差距在哪里呢?” “……” 没人答话。 叶满枝点名问:“张局,你之前一直在市革委工作,也一直在咱们工业系统战斗,你觉得差距在哪里?” “……”张百能想了想说,“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这就得对企业进行摸底了。” 叶满枝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大能耐何必能,“何局,你也是工业系统的百事通,你觉得呢?” 何必能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就成“百事通”了。 但是当着所有干部的面,他只能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想找差距还是得对企业进行摸底。” 叶满枝又问了另两位副局长,得到统一答复后,她笑着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应该对全市轻工企业进行一次摸底,那咱们就摸一次。不过,我觉得这次的摸底,必须真实严谨。不能企业提供什么数据,咱们就相信什么数据。” 有些企业比较重视“抓革命”,那经济数据好几年都不带更新的。 “大家都知道,我是从基层走上来的,在好几家单位工作过。我们基层单位一直信奉‘干部和知识分子,要与工农群众相结合’。我在第一食品厂和曙光厂任职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下车间劳动,真正了解生产一线的情况。” “所以,我认为咱们局里也要学习这种先进经验,不要等着企业来办公室汇报工作,而是主动走到生产一线,了解企业的真实情况,看清企业需要什么。”叶满枝环视会议室问,“有哪位同志有不同意见吗?” 各位副局长和科长们:“……” 你已经占据制高点了。 谁敢说与工农群众相结合不对啊? 于是,两个大能耐主动表态支持。 宋红军和兰海跟着发了言,这种事当然得支持啊! 会议室里没人反对,叶满枝拍手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们这次就深入生产一线进行摸底。包括我在内,每位局长负责一个轻工行业,选择行业内部的至少十家企业进行调研。各科室的科长副科长,至少要派出一人,负责一个行业的摸底调研。” 她没给大家留下讨论的时间,快刀斩乱麻为每个人安排了负责的行业。 张百能负责造纸工业。 何必能负责发酵工业。 宋红军负责轻工机械。 兰海负责日化。 各科室也各有负责的行业,叶满枝还要操心利华厂,所以她负责食品和军工配套。 坐在会议室后面做记录的奚迎春:“……” 几位副局长各有各的分工,但是无一例外的,全都避开了之前给他们做过汇报的企业领导! 叶满枝不知自家秘书的惊叹,分完工以后,就笑着说:“除了基础数据,这次摸底还要有几个侧重点。” 刚得到分工的科长们又赶紧提笔记录。 “第一嘛,当然是抓革命,也就是各单位的思想政治学习情况。” 轻工业局必须在年底之前做出成绩,给市里一个交代。 时间紧任务重,如果有那种特别能闹腾的企业,叶满枝会选择暂时绕开,不在这些企业身上浪费太多精力。 “第二,要了解各厂的实际库存,查清产品的积压情况。” “第三,弄清楚各厂技术工人的占比,初级工有多少,中级工有多少,七级八级这样的高级工又有多少。” “第四,各厂主要生产设备的使用年限和折旧情况。” “第五……” “……” “到时候办公室会给大家发放格式一致的表格,大家照着填写就成……” 叶满枝巴拉巴拉巴拉,说了七八条注意事项,然后便利索地宣布散会了。 陈特冶下意识看了眼手表,20分钟就把工作部署完了,这工作效率确实挺高。 放在生产指挥部那边,这不得讲一下午啊! * 所有局长和科长都分到了任务,除了必要的工作人员,机关里的大部分人都得下生产一线做调研。 甭管副局长们是否乐意,反正这是到新单位的第一个任务,而且人人都有指标。 要是任务完成得不好,那就等着在总结会上出洋相吧。 有的企业领导还想去轻工业局“拜码头”呢,一看这架势,得嘞,在厂里等着领导上门吧。 生产不能停,厂里还得搞搞大扫除,事情多着呢! 叶满枝将任务分下去,就带头去企业调研了。 按照她的计划,她要把市属食品工厂全都考察一遍,有时间的话还要去各区县的食品厂看看。 忙了半个月后,在五月的第一个周末,她接到了来自夏竹筠的电话。 方知然从生产队回城探亲,夏局请她去家里一起吃饭。 叶满枝欣然应邀,赴约的时候还把自家闺女带上了。 吴玉琢和起球每年都要去农村老家过寒暑假。 所以,她与方知然是认识的,一进门就笑眯眯地喊了声“知然姐姐”。 “快进来!”方知然揽着小姑娘的肩膀,热情地将人请进来,“家里刚买了一台电视机,我还不会用呢。你快过来帮我看看!” 吴玉琢把她太爷爷的那台电视机拆开过好几遍,对电视机早已不陌生。 于是与方知然手拉着手,一起去研究电视机了。 叶满枝则撸胳膊挽袖子,主动进厨房帮忙。 糖醋排骨刚出锅,夏竹筠先让她尝了一块,“怎么样?” 叶满枝咬了一口,嘶嘶哈哈地竖起一个大拇指,“好吃!” 夏局的厨艺真挺不错! 她俩一个负责炒菜,一个负责切菜。 夏竹筠抽空问:“你最近在轻工业局怎么样?那个利华食品厂有着落了没?” “连省局都知道利华厂的事啦?”叶满枝惊讶地问。 “他们那个革委会主任来省局找过好几次。” 叶满枝:“……” 这余公仆可太能折腾了。 “利华厂的问题暂时还没有着落,不过,我最近正在全市的食品加工厂中进行摸底,发现了不少问题。” “嗯,说说。” 叶满枝一边切黄瓜,一边说:“滨江的大部分食品厂都是在四五十年代成立的,那时候也不讲究什么城市规划,反正有块地就能建厂。所以,很多老厂都建在小街、胡同和居民区里。” “这是多少年的痼疾了,”夏竹筠说,“十年前就有不少人民来信,投诉那些居民区里的小工厂。” 叶满枝笑道:“对,我在咱们工业厅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回复人民来信,当时确实有不少告状的。但那时工厂都发展得很好,咱省厅总不能把厂子关停了。” “嗯。” “我最近去调研,发现居民区里的小厂受环境的影响非常大,有两家食品厂早就有扩大生产规模的需要,但是前后左右都是居民区,工厂没有条件扩建,很多不错的新项目,都因为场地的限制而作罢了。” 夏竹筠挥舞着锅铲说:“我去年到中江专区调研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对啊,我当时就觉得挺可惜的。”叶满枝接着说,“还有一家滨江回民食品厂,也挺麻烦的。这是滨江唯一一家回民食品企业,受到场地限制,回民食堂和汉民食堂设在同一处,猪肉就从同一个大门进出。这家食品厂已经被定为对外开放单位了,偶尔会有外宾去参观,让人看见很不像样子,而且有碍咱们的民族政策。” “……” 叶满枝停下动作,靠在灶台边说:“夏局,我有个想法,还没跟市里沟通,您先帮我参详参详,可行不?” “你先说说。” “现在省里对城市新建工厂是有限制的,除了在原地扩建,并不允许企业占用新的城市用地。这几家工厂在滨江市内很难扩大规模,所以,我想把它们,还有利华厂,全都搬迁到郊区,搞一个食品工业小区。” 夏竹筠也停下动作,望着她问:“你怎么会想到这种办法?” 叶满枝心说,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为了利华厂,她联系过三个县,但无一例外全被拒绝了。 叶满枝觉得自己这局长当得有点憋屈。 在企业的时候,她得求爷爷告奶奶,如今都当局长了,咋还得求人呢? 于是,她转换了一下思路,打算搞个食品工业小区。 这么大一个项目,无论放在哪个县,都是明晃晃的成绩。 给利华厂投资的那点钱,其实已经不算啥了。 到时候她就能化被动为主动,拒绝那些县领导啦! 也让她摆一摆当局长的谱儿,嘿嘿! 第233章 叶满枝的心路历程, 不足为外人道。 她挑着能说的,跟夏竹筠说了。 “通兰县觉得利华厂规模太小,要是围绕它新建面粉厂、包装厂之类的配套工厂, 那是大动干戈。” 夏竹筠笑:“为了一家300人的小厂,的确没必要。” “对啊, 我理解人家县里的难处, 所以就想扩大一下规模嘛。”叶满枝嚼了一块黄瓜, 含混道, “一家小厂不够,那就多弄几家小厂。大家都是食品行业的, 可以发挥行业的协作配套优势。” 工业区不是啥新鲜事, 早在解放初期, 滨江就有工业区了。 只不过, 那会儿都是重工业区,围绕飞机或汽车搞配套生产。 轻工业区似乎还没有过。 思及此, 叶满枝问:“夏局, 您觉得这个方案可行不?” 夏竹筠就看着她笑, 眼角绽开浅浅的纹路。 “您笑什么啊?”叶满枝摸不着头脑。 夏竹筠将炒好的菜塞给她一盘, 示意她出去说。 “要是征求我的意见, 那我当然同意。省里要求滨江严格控制城市规模, 城区里不再新建工厂, 旧城改造也要有统一规划, 但是实际执行情况似乎并不好。要是能把市中心的食品厂整体搬迁到郊区,可以起到一个示范作用。” 叶满枝端着盘子, 等着她接下来的“但是”。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接着说什么。 叶满枝忙问:“就这些?您真的同意啊?” “对,就这些, ”夏竹筠招呼两个孩子吃饭,坐到饭桌前说,“这是你们滨江的工作,不需要省局出资,又能做一次全新的尝试。要是整合效果好,兴许还能给省里提供一个新思路。省里没有必要反对。” “……” “其实在中江专区那边也有个类似的轻工业小区,他们是在一家塑料印刷厂周围,陆续新建了好几家印刷厂。本质上跟你说的这个食品工业区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当地的领导并没有给那一片取名叫什么工业小区,只是依照惯例,将那条街取名叫‘印刷厂路’。” 叶满枝感叹道:“人外有人,有想法有眼光的同志真多啊!” “印刷厂路是十几年内慢慢发展起来的,领导有意识地将新建的印刷厂放在一起。但你们这个要将老厂搬迁到新小区,资金来源、职工的接受程度、老厂所在区的阻力,都将是很大的考验。” 叶满枝试探着问:“夏局,既然省里愿意让滨江做尝试,那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支持啊?” 最好能拨点资金。 夏竹筠夹了块排骨给有言,又对叶满枝说:“省局可以在精神上支持你们。” 同桌另外三人:“……” 方知然吐槽:“我们上工累得要死的时候,生产队长不说给我们一口水喝,反而给大家喊口号,你说这口号有什么用?” “省里不反对,对滨江来说就是最大的支持了。”叶满枝笑嘻嘻道,“夏局,没有物质支持没关系,但省里能不能把我们这个食品工业小区当个试点啊?” 省里的啥啥试点,听上去就很唬人。 这玩意也跟产品似的,需要适当包装一下。 吴玉琢努力干饭的同时,将耳朵竖得高高的,等着听接下来的结果。 她妈妈已经为那个利华厂头疼一个多月了,光是各种重建计划就写了半本稿纸。 隔壁周伯伯思考的时候要抽烟,她妈妈在家思考的时候嘴巴不闲着。 她攒的那点零嘴,全被妈妈吃光啦! 因此,吴玉琢绝对是最最希望妈妈工作顺利的人。 夏竹筠说:“你这个计划,先在你们市里通过一下吧,如果市革委同意了,那就递到省里来,到时候再看能不能当个试点。” * 除了利华厂,叶满枝另外相中了四家食品厂。 它们的特点都是,与居民区犬牙交错,厂群矛盾尖锐,不但妨碍生产发展,还影响居民生活。 但五家工厂的人数不少,总计1500多人。 这么大的项目,不是叶满枝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她在局里组织了一支调研小组,将局里的笔杆子全都聚集到一起。 一边调研,一边写兴建食品工业小区的可行性报告。 第一版报告的初稿完成后,叶满枝只稍作修改就提交给了市革委会。 结果第二天就被返了回来。 市领导不同意! 宋红军协助叶满枝办这件事,拿着报告来到她的办公室说:“果然被打回来了!” 报告第一页上,不知被谁用红色墨水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足可见内心有多不待见了。 叶满枝笑道:“让市财政拿出这么多钱,给老厂搬迁,那跟扒一层皮差不多。宋局,你觉得之后该怎么办?” 她在企业的时候与副主任们都相处得不错,所以她想将这种良好关系延续到轻工业局来。 尽管四个副局长都是有资历有背景的,但是不影响她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 宋红军就是第一个被她递出橄榄枝的副局长。 这位与她的经历有些相似。 在滨江钟表厂,从技术员干到副厂长。后来市里成立滨江照相机厂,他又调到照相机厂担任革委会副主任。 这次市里成立轻工业局,又把42岁的宋红军调来当了副局长。 虽说一路都是副职,从来没干过正职,但叶满枝与他谈过几次,觉得宋红军是个实干派。 因此,这次需要人手帮忙时,她就将宋红军拉了过来。 宋红军瞅瞅那个红色大叉,笑了笑说:“把第二套方案交上去吧。” 两套方案的区别只是市财政出资比例的不同。 他们早知道市领导同意的可能性不大,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还是要试一试的。 宋红军让人将投资金额改一改,变成第二套方案,又迅速提交给了市革委会。 市领导这次没有立即拒绝,隔了一个礼拜,才将画叉的方案退回轻工业局。 次日,叶满枝又交了第三套方案。 …… 秘书敲门走进领导办公室,低声汇报道:“叶局那份申请又被市革委驳回了。” 何必能扶着眼镜“嗯”了一声,问:“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局里有些不太好的议论。” “我在企业调研的时候,叶局来找过我吗?” “奚迎春来问过一次,不过我说您在企业调研,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秘书猜测,“叶局是不是想请您去市革委疏通一下啊?” 毕竟何局在生产指挥部工作多年,应该有些面子。 何必能没言语,摆摆手让秘书出去了。 他在机关里干了二十年,在市革委也有七八年了。 凭他的经验,市领导绝不可能同意这种方案。 那食品工业小区,听上去挺新鲜的。可是对市领导来说,这就是把工厂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对产能没什么太大影响,换个地方就真能提高产值吗? 未必吧? 市里既要出钱,又要协调各区县,还得安抚职工。 投入这么多,却不一定能有相应的回报,那还折腾什么? 有那个钱,还不如在郊区投资建新厂呢,没准儿能更快见效! 何必能将面前的调研表格推到一边,口中哼哼着《沙家浜》的唱词:“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徘徊一阵,又将那调研表重新拿过来。 食品工业小区没戏,他没必要跟着掺和。 拿着材料走出办公室,他对秘书说:“我这几天还要去两家味精厂调研,有事往那边打电话。” 说完就背着手,疾步离开了办公室。 …… 听说何局又去企业调研了,宋红军在心里呵呵,转而去了叶满枝那里。 他觉得老何这样特没意思。 轻工业局是新成立的单位,人员也都是新的。 两三年内,不会有什么人事调整。 现在正是同志们劲儿往一处使,努力发展轻工业的时候,老何明明在市里有关系,却不愿意出力。 这是还对没当上局长心存芥蒂呢! 宋红军进了叶满枝的办公室,问:“第三份方案也被驳回来了,要不咱组织个研讨会,跟市领导、企业和区县负责人一起商量研究一下?” 叶满枝沉吟一瞬说:“我先去市革委一趟,看看情况再说吧。” 有些事没必要让太多人掺和进来。 有些话也不是能在报告里明说的。 她提前跟彭静云的秘书约了时间,下午就去市革委给领导汇报工作了。 彭静云将她递来的第四份报告,顺手放到了一边。 “轻工业局的出发点很好,但现在市里没精力搞这么大规模的搬迁工作。不光是资金的问题,还要考虑职工的意愿……” 叶满枝说:“彭主任,轻工业局提出这套方案的初衷,是为了解决利华食品厂的问题。市里不出资重建利华厂,300名职工又不能全部妥善安置,所以我们想出的办法就是,由县财政出资,让利华厂在郊区重新建厂……” 她详细介绍了自己与几个县的交涉结果。 “利华厂的规模太小,人家县里不愿意为它出资建厂房,所以我们才想多引入几家企业,把居民区里的食品厂搬去郊区。” 彭静云皱眉说:“为了一家利华厂,要让市里拿出几百万建设食品工业小区,这不是买椟还珠吗?” 那还不如掏点钱,给利华厂重建厂房呢! 要是由着叶满枝折腾,市财政的支出只会越来越多。 她都有点后悔将利华厂的问题交给叶满枝了。 小问题没解决,又弄出一个更大的麻烦! 对方明显更在乎钱,所以,叶满枝并没讲行业配套协作的优势,也没讲这次搬迁并不是普通的搬迁。 她瞄一眼办公室的环境,确认屋里只有她们二人,便胆儿肥地说:“彭主任,目前最紧要的是处理利华厂的问题,市里可以先将这个食品工业小区批下来,把利华厂搬过去。至于那些不着急的企业,可以徐徐图之,在三至五年内完成搬迁。” 彭静云望着她,隔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这话里的深意。 她这是什么意思? 先在郊区规划一个食品工业小区,由县财政出资安置利华厂,而其他食品厂就算了? 叶满枝当然不能让其他食品厂算了,真要是那样干,岂不是把人家县里坑了? 但旧厂改造拆迁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年也许只能完成一家工厂的搬迁。 这样的工作,没有三五年是完不成的。 叶满枝在报告里狮子大开口做了几百万的预算,其实真正实施起来用不了那么多钱。 那些工厂的设备是现成的,只需要新建厂房。 而新建厂房的投资不一定需要财政出钱,工厂在市中心的地皮,可以置换出很多东西。 不过,这些都有不确定性,不适合出现在提交给市里的报告中。 这会儿彭静云明显误会了,以为她想用一个食品工业小区的名头,诓骗县里出资安置利华厂。 叶满枝没解释,就让她那样误会着。 彭静云皱眉思考许久后,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我跟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没答应,但也没一口回绝。 看来还是有回旋余地的。 * 食品工业小区的项目还没通过审批,但轻工业局往市里提交三次报告,三次都被打回的消息,渐渐就在各单位传开了。 有人看笑话,有人瞧热闹,也有人看到了机会。 安阳县革委会这边,分管工业的副主任徐淼专门打听了项目情况。 “主任,食品工业小区项目,咱们安阳县其实可以争取一下!” 董少林说:“项目还没立项,现在去争取为时尚早。” 他最近也在关注轻工业局搞出的食品工业小区。 安阳县农业和工业的发展比较均衡,都能排在八个县的前三名。 但安阳县的工业发展主要依托曙光厂,而曙光厂是市属企业,安阳县就像托儿所阿姨,平时没少操心,却不是孩子亲娘。 每年总结成绩的时候,人家说市里领导有方,说曙光厂自身努力,却很少将成绩算在安阳县头上。 依托曙光厂,安阳县发展了几家配套工厂。 可是,安阳县的领导们对此并不满意,抛开曙光厂,他们就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工业成就了。 徐淼说:“叶满枝那人咱都知道,属王八的,咬住就不松口。这是她上任后的第一个大项目,新官上任三把火总不可能哑火吧?我瞧着这个食品工业小区至少有一半的可能会立项。这种事赶早不赶晚,等到项目正式立项再去争取,那黄花菜都凉了!” 另一个副主任说:“我看这事有点邪乎,工厂搬迁和工厂新建不同。搬迁进度由人家说了算,要是三五年都不肯搬,那咱这食品工业小区就空置三五年啊?” 徐淼与董少林交换个眼神,谁都没解释。 市里那几家企业其实不算啥,来或不来都可以。 他们看中的不是企业,而是“食品工业小区”这个名号。 要是立项成功,这就是全省唯一的食品工业区,有一定的政治经济意义。 滨江是大中型城市,根据中央的要求,要严格控制城市规模。 未来在滨江市内就不可能新建食品厂了。 如果市里有新建需要,那么这个“食品工业小区”就是首选。 董少林提议:“咱们跟叶满枝也算是老交情了,还是跟她联络联络吧。” “行,我喊上曙光厂的康健,一起请叶局吃个饭。” …… 叶满枝接到安阳县的电话时并不意外。 在此之前,她已经接到三通电话啦! 全市八个县,四个县都跟她表达了争取食品工业小区的意愿。 叶满枝在电话里说:“董主任,你是我的老领导,我得跟你交个底。这个项目在市革委那里还没立项,即使立项了,在选址时也是有附加条件的。” “什么条件,你先说说嘛。” “工业小区所在的县,要出资为利华食品厂新建厂房,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 “哈哈,盖厂房是小事,曙光厂那边还有空余的家属楼,到时候可以租用那边的。” 董少林答应得极为爽快。 用一个厂房换回全省唯一的“食品工业小区”,不亏! 叶满枝笑说:“那行,我把安阳县记下了,如果成功立项,选址时会着重考察安阳县的!” 她放下电话,秘书又进来说东阳县的县领导来了。 叶满枝暗自得意,食品工业小区的吸引力果然非同凡响! 市里还没审批通过,她这边已经门庭若市了! 接连好几天接待各县的领导,叶满枝摆了好几天的谱儿。 等到周末的时候,她还有点意犹未尽,觉得自己这谱儿还没摆够。 吴玉琢从邮局取回一个包裹,一进门就说:“妈妈,门口岗哨那里有俩人想找你,手里还提着两个麻袋,被执勤战士拦下了。” “你没搭腔吧?” “没有,我看他们像是来送礼的。” “没搭腔就行。” 叶满枝可以在单位接待县里的同志,但是不想在家收礼。 那成什么了! 她招招手说:“这包裹是出租车寄来的吗?我看看里面都有啥。” 母女俩一起拆开包裹。 吴玉琢先将最上面的塑料皮笔记本拿出来,熟练地翻开第一页,果然在里面看到了一张车哥的相片。 “他怎么每次都给你邮寄相片?”叶满枝在相片上弹了一下。 “臭美呗,”吴玉琢跟着弹了他一个脑瓜嘣,“他就是想说自己长高啦,变瘦啦,好看啦,在信里不好意思说,就送张相片让咱自行体会。” “臭小子好看什么呀!照着你三舅差远了,”叶满枝嘟囔道,“你三舅十几岁的时候,比他精神。” 两人又继续往下翻,除了一些三线当地特产,还有几个瓶瓶罐罐。 “这是什么?”叶满枝拿起来一瓶观察,“看颜色,别是臭豆腐吧?” “不是,”吴玉琢拿着信摇头,“我车哥在信里说,那是我三舅妈送你的面膜,涂脸上能美容养颜。” “……” 叶满枝打开罐子,看了眼那绿油油的膏状物,又小心地闻了闻。 有一点香气。 但是绿了吧唧的,她不敢往脸上抹啊! 雪花膏都是白色的,这个咋是绿的呢? 黄大仙从哪里弄来的东西? 古里古怪的。 她拿着罐子去了书房,用手指头擓出来一点点,想用吴峥嵘的脸蛋子试验一下。 可是,事到临头,叶满枝又反悔了,“算了,你还是把脚丫子露出来吧。” 吴博士的脸是家庭重要财产,要是被毁了,她还挺心疼的。 吴峥嵘脑子里还想着别的,伸出一只手,让她随便鼓捣。 手背上被涂了一层绿色不明物体,他也没说什么。 叶满枝按照黄大仙信里的提示,在二十分钟后将那面膜擦掉了。 “你手上有什么感觉?” “有点凉。” “然后呢?” “没了。” 叶满枝不死心,在他手背上摸了摸,皮肤好像变嫩了一点点。 但她还是不敢往脸上抹啊。 她的目光从吴峥嵘的脸上划过,又落到闺女的小脸蛋上。 算了,这俩她都不舍得。 找个时间回军工大院一趟,老叶皮糙肉厚,可以用老叶的脸试试。 * 军工大院里,皮糙肉厚的叶守信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拉开窗户往楼下张望一眼,他立马“哎呦”了一声。 趿拉上鞋子就往楼下跑。 “叶主任,慢着点,什么事这么着急?”楼道里的邻居都笑着打趣,“是不是当局长的闺女回来啦?” 叶守信没在厂里声张闺女当局长的事,可是叶来芽就在市里工作,时间长了难免有风声传到军工大院里。 这种消息扩散得比病毒还快,如今邻里邻居都知道老叶家的小闺女当上局长了。 叶守信胡乱挥挥手,一溜烟跑到一楼时,声音才传上来。 “当局长也是我闺女,哪用得着我跑出门迎接!闺女又不是我老娘!” 这话刚说完,他就跑到门口的驴车前面喊了声,“娘诶,你咋来了?” 坐在驴车上的老太太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你说我咋来了?来芽当局长这么大的事,你咋不跟家里说一声呢?” 叶大伯和叶三叔,一左一右将老娘从驴车上搀下来。 叶守信争辩道:“我也刚听到消息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告诉家里呢。” 老太太在家还能干活,下了车不用儿子们搀扶,自己拄着一根树杈子上了楼。 “娘,来芽调动工作又不是啥大事,你咋还专门往城里跑一趟?老三,你们怎么不拦着点?” 叶守信和常月娥都被突然出现在家里的老太太吓了一跳。 这老太太年岁不小了,农村进城的路多颠簸啊,折腾啥呀! 老太太却说:“我这次是为了公事来的,别人拦不住!” “你一个农村老太太能有啥公事?” “你以为我是咋知道来芽当局长的?”老太太耳朵有点背,高声大嗓地说,“公社书记和大队长都找到咱家来了,说咱家来芽当了什么局的局长!” 常月娥隐隐感觉不太对劲,“娘,公社书记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啊?” 叶三叔解释说:“听说市里要把一批工厂搬到郊区去,搞个什么什么小区……” “食品工业小区。”叶大伯补充。 “对,就是那个小区,咱们通兰县想要这个小区,”叶三叔说,“县领导听说咱来芽是负责这个工作的,这不就找到家里去了嘛,无论如何得照顾一下咱通兰县吧?” 常月娥:“……” 县里的领导莫不是疯了? 为了一个什么小区,居然把她九十多岁的奶奶都搬出来了! 她连忙跑出去给闺女打电话,将情况讲清楚。 叶满枝听了却笑道:“通兰县的领导之前拒绝过我,估计是不好意思了,才把我奶搬出来。” “来芽,这事你能办吗?对你有没有影响啊?” “能办啊,我奶都亲自出马了,有啥不能办的。”叶满枝爽快道,“让县领导来局里找我呗,我们当面聊聊。” 她不怕找关系的,就怕无动于衷的。 八个县竞争激烈,她才有机会跟大家谈条件。 第234章 自叶满枝有记忆以来, 她奶奶一直生活在农村,从没到城里找过儿孙。 以前是放不下地里的农活,后来是年纪大了懒得折腾。 叶满枝带着男人孩子赶回娘家的时候, 老叶家的气氛堪比过年! 不但二姐、四哥两家都在,大姐和五哥也被常月娥喊了回来。 关系好的邻居们更是相继来家里跟老太太打招呼。 大人小孩吵吵闹闹, 叶满枝想挤进家门还得排队。 “金甜甜同志在不在啊?”她掐着嗓子冲屋里喊, “我找一下金甜甜同志!在不?” 屋里顿时一静, 大人小孩都面面相觑, 谁是金甜甜啊? 叶守信三兄弟还没反应过来时,坐在炕头的老太太先答应了。 “我是金甜甜, 谁找我啊?”老太太说着就扭头看向小儿子, “三儿, 咱介绍信带着吧?” 农村进城办事要用介绍信, 麻烦得很,所以她往常都懒得进城。 这会儿被人喊了名字, 老太太还以为是谁来检查介绍信了。 挡在前面的人纷纷回头看向门口, 然后就看到了笑吟吟站在外面的一家三口。 叶守信率先笑骂道:“来了就赶紧进来, 喊什么金甜甜同志!你奶还以为是检查介绍信的呢, 看把老太太吓的!” “哈哈哈。” 叶满枝与邻居们打着招呼, 拉着吴峥嵘和闺女挤进屋里。 瞧着吴峥嵘被喊去了男人堆, 有言凑进了孩子堆, 她才笑着说:“我奶这次进城是来办公事的, 那公社和生产队不得上赶着帮咱金甜甜同志开介绍信啊!我奶肯定有介绍信呀!” 说起这事,老太太可就来精神了, 常年佝偻的后背都稍稍挺直了一些。 “来芽说得对,我本来不想进城折腾的,县里搞那什么区, 又不是盖在东河村的,跟咱家没啥关系。但公社书记和大队长三天两头往咱家跑,非要让我帮着说说话,还主动帮我和你三叔开了介绍信,哎呀,我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只能撑着这把老骨头往城里跑一趟。” 叶三叔觉得这次进城找侄女办事有点冒失,从旁解释说:“书记和大队长把事情说得可严重了,跟你奶说,这个工业小区对县里特别重要,为了全县26万老百姓,也得让你奶出面说说好话。” 老太太金甜甜很认真地纠正:“全县28万老百姓,你少说了2万人。” “……”叶三叔只好说,“嗯,公社书记说,咱通兰县农业全市第一,但工业倒数第一,要是能把这个小区放在通兰县,能多出好多招工机会,农村孩子也能吃上商品粮,为了全县28万老百姓,也得请来芽帮帮忙。” 老太太拉着孙女问:“来芽,这事你能给县里帮忙不?” 二姐叶满玉担心小妹被架在高处下不来,帮着解围道:“奶,来芽刚去新单位,上面还有市里的领导呢,这么大的事,哪是她一个人能做主的!” 老太太紧张地看向孙女,“真帮不了啊?” “项目还没立项呢,这事还得看市领导的意思,别看我当了局长,其实在市里也说不上什么话。” 屋里还有不少邻居呢,叶满枝在老太太手心里捏了两下,意思是私下再说。 听了她的话,邻居们相互交换眼色,心里那点微妙的酸意稍稍褪去了一些。 虽说老叶家的闺女当了局长,可是大事上还得听市领导的,连她自己老家的事都办不了呢。 大姐留意着众人的神色,接话说:“奶,来芽这个新工作可不轻松,她新上任,又是女同志,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我想让她帮我家晓婷调动个轻快点的工作都不好办。” 老叶家八辈贫农,祖坟冒青烟才出了一个叶来芽,全家人都默契地帮叶来芽爱惜着羽毛。 自家人都很少求来芽办事,那外人就更别想占她家便宜了。 闻言,有两个想请叶满枝帮孩子安排工作的邻居,也不好开口了。 等到外人都离开,大姐二姐张罗着去厨房做饭。 房门一关,只剩叶满枝、老太太、老叶夫妻和三叔的时候,她才握着奶奶的手笑道:“你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还是为了公事,放心吧,这事我帮你办了!保管让你回村以后有面子!” 老太太担忧地问:“真能办啊?对你有影响不?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最终决定权的确在市领导那里,不过我可以帮咱通兰县说说好话。”叶满枝看向三叔说,“叔,你今天回去给县里带个话,让县领导去轻工业局找我。我奶就暂时留在城里享清福了。” 老太太挥手说:“我不留在城里,这屋里跟鸽子窝似的,根本住不下,吃过饭我就回去了。” 常月娥忙挽留道:“娘,你就留在城里吧,咱家有地方住。” 她跟老叶结婚以后,这个婆婆从没来家里住过。 如今好不容易进了一趟城,要是当天就回去,保不齐会被村里人嚼舌根。 反正她跟老叶都退休了,有时间陪着老太太。 而且生产队介绍信的有效期顶多一个月,她愿意支持老叶尽尽孝心。 于是,金甜甜老同志就这样在城里暂时住了下来。 * 叶满枝带着男人孩子在娘家热闹了一个周末。 新一周再去上班的时候,又要接待企业和各县的领导。 其中就有她老家通兰县的钱青松和田春山。 钱青松一进办公室就抱歉道:“叶主任,实在是对不住,我原本想着让东河村的同志帮忙递个话就行,没想到他们把你家老太太折腾来了城里。” 人家老太太都九十多了,万一在路上出了什么问题,这不是结仇吗? 钱青松听到消息的时候,惊出一身白毛汗,直骂那些人不靠谱。 “呵呵,老太太几十年没进过城,好不容易来一次,正好趁机在城里到处看看。”叶满枝为两人倒了茶,笑着说,“不过,这个食品工业小区的项目,市革委那边还没通过,要说选址还为时尚早呢!” 田春山知道她关心什么,先表态说:“我们通兰县可以出资为利华食品厂盖厂房和宿舍。” 用一个两三百人的小厂,换回一个食品工业小区,有点脑筋的都能算明白这笔账。 不料,叶满枝却摇头道:“利华厂已经不是主要矛盾了,利华厂的职工其实很好安排,食品厂安排不下,就去啤酒厂、饮料厂,全市上百家轻工企业,总归能找到工作岗位。” 钱青松和田春山:“::::::” 这形势变化得也太快了! 前段时间还说利华厂的问题解决不了呢。 这才几天不见啊,咋突然就能安排了? 叶满枝叹气说:“轻工业局往市里递交了三次申请,三次都被驳回了。这样的消息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两人点点头。 但是田春山与叶满枝共事近十年,知道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而且她在省工业局还有个老领导。 这食品工业小区的项目,有很大可能落地成功。 叶满枝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可以给你们交个底。市革委其实也想解决厂群矛盾,将发展受限的食品厂搬迁到郊区。可是,一下子搬迁四五家工厂,新建那么多厂房,那市财政得拿出多少钱?” 田春山错愕道:“这么大的项目,市里不会是一分钱也不想出吧?” “出肯定是能出一些的,但是十分有限。所以如果找不到解决资金问题的方案,市里是不会轻易批准这个项目的。” 说到这里,叶满枝不由暗叹了一声。 她的工作风格与市领导有很大差异。 她常年在基层工作,每天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烦不断。 所以,她干工作的原则向来是,先上路,路上缺啥补啥。 但市领导却要做好万全的计划才肯上路。 叶满枝刚来市里还不太习惯这种慢节奏,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这样比较安全。 无论将谁换到这个岗位上,都可以依照原计划,继续完成后续工作。 叶满枝承认自己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最近正在适应市里的工作方式。 钱青松问:“那是不是哪里能解决资金问题,食品工业小区就落到哪里?” “差不多吧,”叶满枝笑了笑,“各县条件相差不大的话,出资比例更高的肯定更有优势。” 走出办公室以后,两人相顾无言好半晌。 钱青松低声说:“咱们既要出钱,又要出地皮,那投入的也太多了。” 关键是,具体要投入多少,叶满枝还不肯给个准话。 显然是想让各县进行竞争,然后待价而沽。 田春山已经能摸准他的脉了,只说:“发展食品工业非常适合通兰县,而且这是难得的大项目。” 他俩都是新官上任不到半年的,“食品工业小区”就是钱青松心心念念的大项目。 宁可拉饥荒,也要争取的。 钱青松果然不抱怨了,一咬牙说:“走,咱回去商量商量,看看能拿出多少钱。” …… 送走了通兰县的同志,叶满枝又接待了另外七个县的领导。 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项目没立项,市里不肯批。要想市里批,县里得出钱。 事到如今,利华厂的问题反而不重要了。 这八个县都可以为利华厂出资建厂,就看哪个投入得更多了。 午饭时间,宋红军端着饭盒与她坐到一起。 “叶局,你那边怎么样?有哪个县愿意出资吗?” “还得再等等,人家县里也不是傻子,要根据自身实力酌情考虑,都回去开会商量了。” 与八个县的领导分别交流过后,工业排名中不溜的那四个县,明显有了退意。 现在态度最积极的分别是排在前两名的东阳县、安阳县,以及排在最后的新义县、通兰县。 最终结果如何,还得看人家想拿下“食品工业小区”的决心。 叶满枝焦灼等待的时候,老叶和常月娥带着老太太在滨江市区里游览了一番。 叶守信借了一辆三轮车,在车上铺好褥子以后,载着老娘和媳妇到处转悠。 有一次还将车骑到轻工业局,在外面观看了叶来芽的工作环境。 吴玉琢和起球偶尔会陪着几个老人一起出门。 这天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吴玉琢被热得小脸通红。 叶满枝问:“你们干嘛去了?怎么热成这样?” “我太姥姥没坐过火车,带我太姥姥坐火车去了。” “你们可真行。”叶满枝好奇地问,“坐火车去哪了?” 滨江附近的屯子有火车停靠站,她以为几人像坐公共汽车似的,搭乘了短途火车瞧新鲜。 吴玉琢得意道:“我和球哥,带他们去儿童公园坐小火车了,从滨江站坐到北京站,还给他们在北京站拍了相片。我太姥姥喝了半瓶汽水,可高兴啦!” “……” 叶满枝瞪了一眼置身事外的吴大博士。 “……”吴峥嵘无辜道,“这事跟我没关系,你瞪我做什么?” “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叶满枝愤愤道,“她小的时候,你忽悠她,等她长大了,就开始忽悠他太姥姥和姥姥姥爷了!” 吴峥嵘替闺女,也替自己辩解,“三个老人都知道那是公园里的小火车,这算什么忽悠?孩子的事你就别管了,接着跳吧!” “跳什么跳!”叶满枝将红绸布甩到他身上,“今天不跳了!” 轻工业局组织了一个舞蹈队,叶满枝报了名。 她想活动活动身体,也想起个带头作用。 当初刚到工业厅上班的时候,参加舞蹈队,让她快速熟悉了新单位的环境。 而今轻工业局刚成立,她需要了解各科室的情况,也希望新单位的同事们能迅速融入集体,所以就带头报名参加了舞蹈队。 每周二和周六排练舞蹈,叶满枝每次都按时出席。 反正她跳得挺起劲儿的,有时候回家还要复习一下。 观众就是吴峥嵘和吴玉琢。 不过,她们的一支舞能排练很长时间。 吴玉琢刚开始还挺新鲜,最近已经不乐意当观众了。 所以,吴峥嵘就是舞蹈家叶满枝的唯一观众。 眼见舞蹈家又在爸爸的鼓舞下,重新拿起了红绸巾,吴玉琢哀叹一声,背着书包去隔壁找伊伊了。 临出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舞蹈家已经开始了表演,唯一的观众坐在后面,眼里沁出笑意。 吴玉琢撩开帘子出门,腹诽道,已经看过那么多遍啦,不知道有啥可看的。 * 叶满枝一面排练舞蹈,一面等待几个县里的消息。 在第一支舞蹈即将大成的时候,终于有人主动给了答复。 安阳县的董少林亲自跑来轻工业局说,可以负责利华厂的重建工作,解决几家工厂职工的住房问题,另外出资35万,支援其他老厂的建设。 叶满枝笑着将他们的条件记下了,亲自将人送出大门。 曙光厂家属院还有一部分空房间,安阳县在住房这方面很有优势。 但是35万的建设费用太少了,连一家食品厂的新建费用都不够。 通兰县是第二个上门的。 叶满枝想听听他们能拿出多少钱,结果钱青松却说:“我们通兰县可以新建利华厂的厂房,但是其他费用就不由我们负责了。” “……” 他笑着说:“那几家食品厂与利华厂的情况不同,利华厂被烧毁后,原址只剩一块地皮了。但其他厂的地皮上还有厂房,这个算是固定资产,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与其他单位进行置换。” 叶满枝也打过厂房的主意,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置换对象。 她挺有兴趣地问:“钱主任,你们找到置换的单位了?” “算是吧,前些年拖拉机三厂与四厂合并,四厂的厂房空出来以后,当了政治夜校的校舍。但拖拉机四厂在正阳区最南边的革新街上,那个地方已经接近郊区了,学员去上课很不方便,所以他们一直想将学校搬到市中心来。” 叶满枝点点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既然政治夜校是在正阳区的,那他想到的办法,肯定不是让食品厂和夜校置换。 钱青松说:“拖拉机四厂的厂房在郊区,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厂房还能用。所以市里一直没有舍得扒了厂房重建,这些年一直就让政治夜校占着地方。” “拖拉机厂应该挺大的吧?其他单位就没打过主意?” “呵呵,怎么可能没打过!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原来想接手拖拉机四厂,不但能在那里办公,还能充当建筑材料仓库。”钱青松低声说,“但政治夜校的校长是市革委的李主任,人家夜校已经将地方占下来了,谁敢抢啊?” 除非有更好的去处,否则谁敢让政治夜校搬走? 那可是干部们进行思想政治学习的地方。 “我想着市里那些食品厂的地理位置都挺好的,全都地处市中心,到时候可以把其中一家的厂房换给政治夜校,稍加打扫,摆上桌椅就能上课。然后由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接手拖拉机四厂的办公楼和厂房。” 叶满枝没吱声,等着听这家建筑公司能拿出什么做交换。 “作为交换,二建公司可以为这家食品厂的新厂房提供免费的建筑材料。” 叶满枝挑起眉梢问:“新建厂房的主要支出就是建筑材料,这可不是小数目。有这笔钱,他们可以自己盖新办公楼和仓库了吧?” 钱青松笑了笑说:“市里不让新建工厂了,二建公司想在市里搞建材加工,就只能接手别人的旧厂房。当然他们也可以在郊县选址,不过,呵呵,我跟二建公司的赵主任谈过,到时候可以把‘食品工业小区’的所有建设项目全部交给二建公司的建筑队来做。” 二建公司的一把手,是他媳妇的堂哥,也算是他大舅哥了。 如果直接将食品工业小区的建设工程交给二建公司,尽管是公对公的,也难免有徇私的嫌疑。 但是这里还有比较复杂的厂房置换环节,那将项目交给二建公司就合理多了。 叶满枝沉默寻思着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她没问建筑队的工程款由谁出资。 市里帮助食品厂搬迁,是为了让企业扩大生产规模,提高产能。 食品厂总不能一分钱不出,全指望市里出资吧? 建筑材料是费用大头,而建筑队的工资花不了多少钱,完全可以由食品厂承担。 安阳县和通兰县提出的方案,各有各的优势。 安阳县出资少,可以解决职工住房。 通兰县不出资,但是通过资源置换,可以解决一家工厂的厂房。 从叶满枝的本心来讲,她还是更倾向于通兰县这种办法,一次搬迁让三个单位受益,还减少了资源上的浪费。 食品工业小区的牌子可以先立起来,让利华厂和另一家食品厂搬进去,有这两家厂的例子在前,其他食品厂的搬迁工作就可以徐徐图之了。 她请通兰县的同志先回去等消息,一边组织人手编写第五份申请,一边等候另外几县的方案。 然而,不等其他人上门,利华食品厂的余公仆先找上门来了。 “叶局长!”余公仆哭丧着脸说,“我听你的话一直回去等消息,可你倒是给我个期限呀!这都一个多月了,我们得等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工人们还等着吃饭呢!” 叶满枝问:“既然工人们等着吃饭,你为什么不先跟其他食品厂借点闲置设备和场地,让工人们先开工搞生产?利华厂可是从小作坊做起来的!” 余公仆:“……” 这不是还等着市里帮他们盖厂房嘛。 要是他们借地方恢复生产,市里觉得他们能生存下去了,那还能管利华厂的重建工作吗? 叶满枝多少能猜出她的小九九,见她不再苦着脸叫屈了,遂转移话题说:“轻工业局往市里提交了四份方案,都是在郊区新建‘食品工业小区’的,其中就包括你们利华厂的新厂房,不过全被驳回了。” 余公仆早听说过那个食品工业小区,见她只说市里不同意,便没了别的解释,心里不由有些纳闷。 你倒是多说点呀,只一味盯着我看什么? 余主任被这个年轻的女局长盯得心里发毛,眼神有些躲闪。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得,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客气地与叶满枝打个招呼,便小跑着离开了。 叶满枝不知她“哦”什么,但是第二天上午,刚坐进办公室没多久,她就接到了市革委打来的电话。 利华食品厂的工人又跑去市革委门口扯横幅了! 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的规模都大! 市革委李主任的秘书、彭静云的秘书,先后给她打了电话。 利华厂的问题已经交给轻工业局了,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妥善解决,又让工人跑去市革委闹事了? 轻工业局赶紧派人过去! 叶满枝在电话里唯唯应是,答应着马上就去解决。 结果她在单位里磨磨蹭蹭,光是借自行车就借了半个小时。 等她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来到市革委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钟头以后了。 工人们勉强被安抚了下来,工人代表又被请去了会议室。 自行车是借的,叶满枝当然得保证自行车的安全啦,在大院里找地方停车,又耽误了一刻钟。 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进入办公楼的时候,再次听到了余公仆那熟悉的哭诉声。 叶满枝牙疼地咧咧嘴,心想这余主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一般人还真消受不起。 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推门走进了会议室。 这次是由李主任亲自处理问题的,彭静云只是旁听。 李主任已经被余公仆哭得脸色铁青了。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看清来人后,屋里的哭诉声适时暂停了一会儿。 于是,叶满枝就趁着这个空当,简单了解了情况,然后将申请成立“食品工业小区”的第五份报告交给了领导。 第235章 在市领导面前, 叶满枝讲话特别尊重、客气。 她是这样跟领导表态的—— “食品工业小区”是轻工业局目前能拿出的最佳安置方案,如果市里不同意,那……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 这后面可能会接一句“那我也没办法”。 毕竟轻工业局已经向市里提交了四次方案,四次都被驳回了。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 何况是她这样的肉体凡胎呢。 但叶满枝的涵养似乎格外好。 她对领导们说:“如果市里不同意, 那也没关系, 轻工业局一定听从指挥, 努力想出其他办法,协助市领导解决问题……” 然而, 她这番话还没落地, 就听到对面的余公仆突然“嗷”了一嗓子, 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彭静云实在是看不上她这套做派, 拍着桌子说:“你好歹是领导干部,这样一惊一乍的, 让群众看了像什么样子!” 余公仆却顾不上领导的批评, 冲叶满枝喊道:“叶局, 这事可不能再拖了呀!想出食品工业小区的办法, 你就花了一个多月, 要是再想其他办法, 是不是又得好几个月?我能等, 工人们等不了呀!” 闻言, 几个工人代表纷纷表示:“对啊,还让我们等多久才能上班?大家都等着买米下锅呢!” 叶满枝觉得余主任“嗷”的那一嗓子很有灵性, 她努力憋着笑,好脾气地说:“同志们少安毋躁,市里一定会尽快想出解决办法。余主任, 今天你和工人代表都在场,我正好问问大家的意见,如果让大家搬去郊县工作生活,工人们能否接受?” 余公仆听说那食品工业小区的方案后,就在第一时间与工人们商量了。 大家当然不想离开市区,但现实情况是,先有工作才能有生活。 赚不到钱,住在市中心也是白搭。 所以,六成职工愿意去郊区工作生活,其余人可以在市区和郊区之间每日通勤。 余公仆代表利华厂的职工点了头,“能接受,大家唯一的要求就是尽快复工。” 叶满枝转而对两位领导说:“轻工业局拿出的最新方案是,成立‘食品工业小区’,由小区所在县出资为利华厂新建厂房,解决职工住房问题。” “另外,再把一家急需扩大规模的食品厂,搬迁到食品工业小区,将原有的厂房置换给市里的政治夜校充当校舍……” 她将通兰县的置换方案详细介绍了一遍。 听到“政治夜校”的名字,李主任终于翻开那份申请,快速浏览起来。 政治夜校一直想搬迁到市里来,但市中心没有空余场地,要想在市里上课,就只能借用中小学教室。 “政治夜校”名为夜校,其实白天也有脱产培训班,跟中小学混用校舍显然是不合适的。 他仔细翻看了一遍后,看到了最后的投资金额——100万。 “建筑材料不是由市二建公司提供吗?怎么还需要100万?” 叶满枝和余公仆几乎同时在心里翻个白眼。 这李主任可真抠啊! 建设那么大一个工业小区,居然连100万都不想掏! 叶满枝尽量控制着表情说:“我前阵子去省里开工业会议,跟省局的领导透露过‘食品工业小区’的设想,省领导对这个思路挺支持的,也许会将咱们这个小区当成省里的试点。” 瞧见李主任的神色认真了几分,她又继续说:“这个‘食品工业小区’的规划,符合1972年国家计委、建委、财政部《关于加强基本建设管理的几项意见》的要求。滨江是大中型城市,将老工厂搬出市区,集中在工业小区,属于一种全新的尝试,咱们也许可以跟国家建委提交报告,申请成为试点。” 这其实已经不是轻工业局该管的了。 但是为了顺利立项,叶满枝特意联系了市规划处,认真学习了最近几年的城市规划政策。 “要是真的成了国家建委或省里的试点,只有两家食品厂的话,不符合实事求是的精神。这毕竟是个工业小区,至少要有三家工厂吧?所以,除了利华厂和置换出来的食品厂,市里最好能出资,再帮一家食品厂完成扩建搬迁。” 听了她的介绍,余公仆感叹道:“用建设一家工厂的资金,完成三家工厂的扩建,不但能把市中心的地皮腾出来,还多了一个食品工业小区,变成国家和省里的试点。这是多好的事啊!李主任、彭主任,市里为啥不同意?” 叶满枝在心里给她竖个大拇指。 这余主任真是个妙人。 叶满枝在这方面比较谨慎,没给对方透过半点口风。 两人其实从没商量过什么。 但余公仆总能在合适的时机敲边鼓。 人家能当上利华厂的一把手,总归是有些原因的。 光是这份审时度势的本事就相当不一般。 李主任将第五份申请收下了,说是要开会讨论一下。 这次是真的要上会讨论的,但余公仆不相信啊。 她觉得食品工业小区是重建利华厂的唯一机会,所以,那天之后,她天天去市革委准时报到。 门卫不让她进,她就在门口等着,瞧见领导来上班了,她便跑过去彰显存在感,问问领导商量得咋样了。 她这份缠磨功夫,别说全市,哪怕放在全省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的。 市领导烦她烦得要死,又拿这种人没办法。 余公仆没文化,九岁就出来做工养家,属于被剥削被压迫的无产阶级,出身成分相当好。 她自己肯下死力气参加劳动,张口闭口最高指示,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 轻工业局那份申请上的优势可圈可点,再加上余公仆这个烦人精,让市里很快做出了决定。 七月初,叶满枝接到通知,“食品工业小区”可以正式立项了。 市革委会成立筹备领导小组。 彭静云担任组长,轻工业局长叶满枝、市城市规划处长陈勋、通兰县革委会主任钱青松,担任副组长。 后面还有一些组员的名字,叶满枝草草看过就算了。 她比较关心的是市里的投资情况。 局里提交的那份申请上写的是100万,但市里最终只同意拨款60万! 60万这个预算真的是可丁可卯,将将满足一家工厂的新建搬迁费用。 但她在这方面也没啥可挑剔的。 这几年市里对固定资产的投资特别少。 轻工业系统内,近十年只投资了1.2亿,平均每年1200万。 1200万听着挺多的,可是当年让滨江领导丢尽颜面的滨江化工厂还投资了3000万呢。 曙光厂从日本进口的那两条旧生产线还价值650万人民币呢! 每年一千多万够干啥的? 所以,市里能抠抠搜搜拿出60万扩建食品厂,已经算是大方了。 叶满枝怀疑,这60万还是看在那两个试点的面子上才有的。 无论如何,“食品工业小区”能正式立项,是值得锣鼓喧天,大肆庆祝的大喜事。 叶满枝上任的第一炮彻底打响,想看她热闹的人也可以闭嘴了! 与她同样高兴的,还有通兰县的干部们和利华厂的职工们。 通兰县能拿下这个大项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他们本县的干部都有点懵。 全市工业排名倒数第一的帽子戴了二十多年,冷不丁拿到一个香饽饽,他们还有点不习惯呢! 另外几个落选的县,不知从哪听说通兰县是叶满枝的老家,都以为是叶满枝给老家特殊关照了。 但叶满枝自个儿清楚,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市里着急解决利华厂的问题,其他县却磨磨蹭蹭,迟迟给不出方案,她哪有时间一直等他们? 通兰县和安阳县都在第一时间给出了方案,而且各有各的好处。 但通兰县的方案里还牵扯到李主任当校长的政治夜校。 这不就赶巧被选上了嘛! “叶局,我们利华厂在下周一正式复工,”余公仆热情道,“职工们想邀请你去参加复工仪式。” 叶满枝诧异问:“你们在哪里复工?食品工业小区刚立项,厂房还没动工呢!” “我去了通兰县好几趟,跟县领导商量好了,先借用他们县百货商店的一个仓库当厂房,让一部分职工过去搞生产,新厂房建成少说要小半年,职工们不能再等啦!” “那生产设备从哪里来的?”叶满枝问。 “嘿嘿,我跟其他厂借的,先生产花馍和糕点,攒点钱,估计明年就能买麦乳精的设备了。” 余公仆在市领导那里的口碑不咋地,但是跟其他食品厂的关系还不错。 生产花馍和糕点的设备不贵,她先跟外厂借用一些。 利华厂的账户上还有资金,当初重建厂房的时候,她一分钱都没舍得花,要么让工人搬运废旧砖头,要么等着市里接济。 市里可以给他们盖厂房,却不会花钱买设备。 所以,哪怕要厚脸皮去市里撒泼,企业账户上的钱她也没敢动。 如今好啦,利华厂恢复生产,先用半年的时间赚点钱,加上账户里原有的那几万块,明年就可以采购麦乳精设备了! 听了她的解释,叶满枝默默感叹余主任有成算。 她与对方握了握手说:“利华厂能重新复工绝对是好消息!我一定准时出席复工仪式,余主任,你也往市革委跑一跑,邀请几位市领导。” “算了吧,市领导都忙着呢。”余公仆笑道,“等我们搬进新厂房的时候再请市革委的领导。” 她有自知之明,市领导见到她就烦。 现在利华厂的重建已经有了定论,她也懒得去市领导跟前找不自在了。 若不是觉得叶满枝是个真心办实事的,她连叶满枝都不想请呢! * 项目立项以后,市革委的领导去省委做了汇报,还准备将“食品工业小区”申请为省里的试点。 任谁都能看出,这个项目有前景。 只要将厂房盖好,让工厂搬进去,那就是实打实的成绩。 因此,轻工业局的四位副局长,都委婉地向叶满枝表达了愿意为她分担的想法。 这个项目里还包括两个食品厂的搬迁工作,动员职工啦,解决厂群矛盾啦,资金协调啦,都需要有人负责。 这样的工作总不至于让局长亲自出面吧? 叶满枝的确想从局里拉起一支小队负责这项工作,她没犹豫太长时间,很快就将“食品工业小区”的具体落实工作交给了宋红军。 人家宋局从头到尾协助她向市里申请项目,如今到了筹功的时候,她咋能把人家落下呢? 再说,张百能和兰海还好,偶尔能关心一下立项进展,说过愿意帮忙的话。 而何必能不但没关心过,还像生怕别人找他帮忙似的,整天躲去企业调研。 叶满枝再大度也不可能把这个项目交给他呀! 不过,本着团结同志的原则,叶满枝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食品工业小区只有三五家食品厂,在短期内,对全市的轻工业产值几乎没什么影响。这个工作先交给宋局吧,咱们其他同志还得将工作重心放在提高产值上。哎,再有几个月就要写年终总结了,这个答卷可不好交啊!” 兰海深以为然道:“这两个月去企业摸底,发现的问题真不少,局里确实得给企业把一把脉。” 这是大实话,局长们都亲自去基层调研过,行业不同,但遇到的问题都差不多。 想起年底的全省工业大比,那个食品工业小区似乎又没那么重要了。 叶满枝说完那番话,自己也跟着犯起愁来。 “食品工业小区”只能算是入学测试,证明她这个局长是有几分本事的。 而年底的那个全省工业排名,才是真正的考验呢! 她将办公室汇总的调研报告放进包里,准备回家“用功”一下。 结果刚进家门就瞧见了正在厨房忙碌的常月娥和有言。 “妈,你啥时候来的?” “刚来没多久,”常月娥端着最后一个盘子上桌,“给峥嵘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吃饭。” “不用打了,他带队去了滨江二机厂,好像是协助搞什么项目,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常月娥问:“在本市工作也不能回来啊?” “嗯,保密工作,封闭管理。”叶满枝洗了手上桌,“咱别等他了。” 1062所与市里的几家大型工厂有合作,但是每次去滨江二机厂都是由吴峥嵘带队。 叶满枝曾当面吐槽他小心眼儿,没必要总去二机厂给周牧添堵。 再说周牧都结婚了,娶的媳妇也算是门当户对,他们早该将周牧这个人放下了。 吴峥嵘挺听话,前几年的确不去了,可是自打去年听说周牧跟媳妇闹离婚,吴所又把亲自带队的老习惯捡了起来。 每次有二机厂的合作,都是他亲自出马。 叶满枝怀疑他是去看乐子的。 “妈,你今天咋有空来给我做饭呢?有啥事啊?” “不是我有事,是你爸有事。” “那他怎么不自己来呢?” “他不好意思呗,”常月娥说,“你爸想弄一张电视机票!” “我姥爷不是说买电视机败家吗?”吴玉琢捧着碗,惟妙惟肖地学她姥爷说话,“哼,好几百块钱一台电视机,这得是啥家庭条件才能买得起的?这么贵的东西还要票,我有毛病啊?上赶着当冤大头!” 闻言,叶满枝和常月娥都笑了起来。 常月娥嘟囔道:“那老头子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闺女在曙光厂当一把手的时候,特意给了他们一张电视机票,让他们买一台电视机放在家里,退休以后能有点消遣。 但老叶不舍得花那四百多块钱,还担心电视机会把整栋楼的人都引到家里来。 所以,人家对那电视机票嗤之以鼻,毅然决然退给了闺女,说什么也不买。 要是想看电视,他就多走几步路,去隔壁那个单元的老刘家看,老刘家买了电视机。 可是,食品工业小区落户通兰县以后,公社又给老太太开了一张介绍信,让老太太在城里多住两个月,过了夏天再回去。 城里的夏天比农村的夏天闷热许多,他们两口子带老太太出门游览了半个月后,担心这小老太太中暑,就不敢天天出门了。 老叶想让九十多的老娘享享福,一改抠搜本性,去百货商店花三百多买了一台曙光牌落地摇头扇。 还想买台电视机放在家里,也让他老娘看一看城里人的电视节目。 然而,到了百货商店才想起来,这玩意得要票呀! 老叶还记着自己曾经的豪言壮语,不好意思来找闺女,最近正到处找人联系电视机票呢。 “你爸越老越要面子,”常月娥说,“他不知道我来找你要电视机票了,反正你想想办法吧。尽早买台电视机,让你奶早点享受上。” “哈哈哈,行。” 叶满枝一口答应下来,但电视机是相当紧俏的物资,即使曙光厂年产30万台电视机,滨江本地的存货仍然不够卖。 她自己家都没说买一台电视机呢。 当然啦,主要是她不想买黑白电视机,等到彩电能量产的时候,她想一步到位买台彩电。 * 叶满枝让常月娥稍等几天,局里最近正忙着搞调研总结。 新一周的班子会议上,她提起了最近两个月的企业摸底情况。 “别的问题先搁到一边,但是固定资产投资的问题,我觉得应该引起同志们的重视。”叶满枝让办公室薛主任将调研总结发给大家。 “最近十年,在轻工业上的固定资产投资,总共有1.2亿,其中很多是新兴行业的项目,比如投资扩建的手表、照相机、感光材料、合成洗涤剂、 柠檬酸等等。” 张百能说:“十年投资1.2亿确实不多。” 而且其中还有好几百万是印刷著作和语录的。 叶满枝颔首说:“对,投资少,效益也差,手表和照相机项目建成以后,还没达到设计能力的30%,醋酸纤维素和柠檬酸的项目就更不用提了,建设周期极其漫长,一个建了六年,另一个建了四年,至今还没有正式投产。我查了一下十年前的数据,1965年,固定资产形成率能达到85%,但是现在只有60%。”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不加大投资的话,滨江的轻工业产值,不太可能在短期内有一个质的飞跃。 但是市里又急于在今年看到显著成效。 叶满枝左思右想,觉得应该在这些还没有投产的大项目上想想办法。 让这些项目尽快实现转化。 “既然市里投了钱,那咱就得见到成果,像那种四五年还没投产的项目,必须在今年有个结果!”叶满枝提议,“从今天起,咱们大战100天,一鼓作气完成项目建设,打响第一枪!” 副局长们:“……” 怎么就要大战100天了呢? 四五年都没建成的项目,在三个月内能收尾吗? 叶局长这种喊口号的架势,一看就是从工厂里带出来的习惯。 干啥都要量化,不是大战一个月,就是奋战50天。 机关里没这么干的呀! 同样是企业干部出身的宋红军第一个举手赞成:“对,就得这么干!我早就看那些磨磨叽叽的项目不顺眼了!建个一两年还情有可原,五六年都完不成的,到底是咋回事?” “嗯,”叶满枝说,“咱们几个分分工,每人负责一个项目,就以100天为限,咱就看看这个大项目能不能上马!” 叶满枝给五个人分配了任务,每人都有一个项目,谁完不成任务,谁就在全单位丢人! 两个大能耐和兰海:“……” 这个一把手是从企业走出来的,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他们也不得不跟着适应一把手的工作节奏了。 分完了任务,叶满枝又说:“除了固定资产投资,还有一个问题也刻不容缓。大家去企业摸底的时候,调查过各单位初级工、中级工和高级工的占比。这两天我让办公室将所有数据进行了整合,情况不容乐观呀!” “全市已评级的技术工人有13万人左右,初级工,也就是一级、二级、三级工占比74.8%,四级、五级、六级的中级工占比24.9%,而七级、八级的高级工,只有402人,占比0.3%!” “15年前,也就是1960年,参与评级的工人只有26855人,但七级和八级工总共有851人,占比3%左右,是如今的十倍!” 何必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老工人退休,又有大量年轻工人进厂,这个比例肯定要有所降低的。”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现在各厂几乎都停止了技术培训,年轻工人学不到技术,那技术定级自然就提不上来。 “照着这样下去,再有三五年,等到老工人们全都退休了,高级工只会越来越少。” 曙光厂有工人大学,又经常开展老带新的技术培训,这几年人才断层的问题已经缓解了不少。 叶满枝早知其他厂的情况不太好,但是没想到会差成这样。 轻工业局可以用转化固定资产投资的方式,尝试快速提升轻工业产值,让今年的数据好看一些,但是从长远发展来看,技术人才才是企业发展的根基。 曙光厂能有如今的发展,无论她做怎样的决策,厂里都能跟上她的脚步,就是因为有一大批高学历高技术水平的人才! 叶满枝在这次的会议上拟定了技术人才培养计划。 …… 而一周后的军工大院里,叶守信突然被一群老工友喊去院儿里开会了。 “咱都是退休的人了,还开啥会啊?”老叶溜溜达达来到楼下,“弄得还怪正式的。” “嘿,这回可是好事!” “老陈,有什么好事,你赶紧说吧!我还得回去做饭呢!” “退休了整天围着灶台转有啥意思!”老陈师傅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市里正在从退休的七级、八级工里招聘顾问呢!” “啥意思?给多少钱啊?”叶守信背着手问,“我是八级工,那工资少说得有七八十块吧!” “不给钱,当顾问又不是当工人,”老陈师傅说,“何况咱们都是有退休金的人,咋还可能给钱?人家单位每月给咱发粮票和肉票补贴!只要正式被聘为顾问了,还给每人发一张电视机票呢!” 原本还兴趣缺缺的叶守信,登时就有了精神:“什么什么?电视机票?” 当顾问居然还能得到电视机票!!! 这不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吗? 第236章 正式退休后, 叶守信难受了好长时间。 他七八岁开始放牛种地,十几岁进城当长工,后来又学了手艺到工厂工作, 忙忙碌碌一辈子。冷不丁让他在家享清福,他那心里就跟红糖拌辣椒似的, 不是滋味。 除了在家做做饭, 跟老伙计们吹吹牛, 他就没啥正经事了。 其他退休工人与他的情况差不多。 像他们这样的高级工, 其实都不乐意退休,大家身体状况还行, 虽然人人身上都带点职业病, 但是远不到回家当老太爷的地步。 单位也知道这些技术工人是宝贝, 可是还是让大家退了。 为啥呢? 因为他们不退, 年轻人就进不了厂呀! 656厂上万职工,有大把的厂子弟等着进厂接班呢。 给年轻人腾地方, 那就退吧! 是以, 听说市里要招聘技术顾问, 这十几个老工人都激动了。 年龄最大的康师傅问:“对技术顾问的年龄有没有要求啊?” 他都七十多了, 怕人家不要他这把年纪的。 老陈师傅说:“对年龄没啥要求, 但是对退休年限有要求, 必须是1973年以后退休的。” 之所以没有年龄限制, 是因为无法限制。 头几年, 有人说退休是半截子革命,所以好多到了年纪的工人一直无法退休, 就那么在岗位上坚守着。 直到前年中央下了文件,同意恢复子女接班政策,这才让一大批年龄到站的老工人正式退了休。 但大家的退休年龄参差不齐, 有的能相差近十岁呢! 康师傅说:“这个条件挺合理,要是已经退休十年八年的,手上功夫早就荒废了,那还咋当顾问?” “你们去不去报名啊?” “去啊,为啥不去?”十多个老工人一起吆喝。 他们都是656厂的七级和八级工。 有叶守信这样的电焊工,也有车工、钳工,全是恢复接班政策后,同一批退休的老工人。 “人家给粮票肉票,还给一张电视机票,那还犹豫啥呀!” 高级工的工资高,大家都有存款,但电视机票实在是紧俏,一般人根本弄不到。 大家往叶守信的方向瞅瞅。 就说老叶吧,闺女在曙光厂当过主任,现在还当了局长,他想要一张电视机票还得自己四处打听呢。 原本有人想请老叶的闺女帮帮忙,结果一瞧他那费劲巴拉的样子,又纷纷打消了念头。 与其求人,还不如自己凭本事赚一张电视机票! 一群老伙计说干就干,回家拿上证明材料,又去656厂开了介绍信,当天就到区革委报名了。 工业组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干事,接待这群老同志。 小干事嘎嘣脆地跟大家解释:“只要是七级和八级工,别管是什么工种,都可以报名。但是报名以后,同志们得去市立医院进行体检……” “哎呀,我们身体好得很,不用体检。” 小干事呵呵,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大家常年参加劳动,锻炼身体,那身体素质肯定都杠杠的。但是,这是上面领导的要求,没有体检报告的话,区里拿不到电视机票和粮票肉票。” 领导特意叮嘱了,必须有体检报告。 这群老师傅都是60岁以上的,而且常年从事重体力劳动,有些人的身体条件恐怕不理想。 他们将人家请来当顾问,万一在工作的时候出了意外,到时候算谁的? 小干事接着为大家解释:“体检合格以后,市里会将师傅们安排去各大工厂进行指导,任期暂定为一年,一年内为工厂培养出至少2名高级工,3名中级工。” 老师傅们认真听着他的讲解,倒也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把初级工培养成高级工千难万难。 可是把六级工培养成七级工,那就简单多了。 六级工在技术上已经没啥大问题了,缺的就是一点绝活和点拨。 老师傅们相互交流了一下,感觉这个任期一年还可以。 先干一年,要是不乐意干了,一年以后就回家歇着,也没啥太大束缚。 反正给人家培养出2名高级工,3名中级工就算有个交代了。 大家依次报了名,又搭伴去医院参加体检。 老叶的身体素质还不错,除了腰椎颈椎不好,没啥大毛病。 将体检报告交回区里,不到一礼拜,他便接到了通知—— 叶守信同志被聘为市轻工业局的技术顾问了,下周一去滨江自行车总厂报到,对自行车厂的焊工进行技术指导。 叶守信一手拿着聘书,另一手拿着电视机票,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看吧,这就是本事!我有这一手绝活,一辈子都饿不着!才退休一年多,又被组织喊回去当顾问了!唉,劳碌命呀!但人家拿着粮票、肉票、电视机票,求着我去,我能咋办?” 四哥接过聘书仔细看了一遍,揶揄道:“爸,这上面盖的是市轻工业局的公章,别是来芽给你走后门了吧?” “你懂个屁!”叶守信抢回自己的聘书,“我们去了十四个人,有十人体检合格了,十个人全拿到了聘书。区里的同志说,工厂急需技术指导,凡是退休高级工,只要身体没问题,都可以去工厂当顾问!” 老太太不懂啥顾不顾问的,听说儿子又能上班了,直点头说:“这样好,在咱村里,像你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是壮劳力呢,你看谁待在家里不干活了?” 叶守信被金甜甜同志耳提面命了一番,拿着聘书就去自行车总厂报到了。 等他在新环境里安顿下来,拿到了每月6块钱的通勤和10块钱的伙食补助,又挑出三个技术水平还可以的六级工,感觉有望完成培养任务,这才敢动那张电视机票,去百货商店购买电视机。 吴玉琢拥有丰富的看电视经验,被她姥爷喊上一起去了商店。 同行的还有麦多和起球。 “你们好好挑一挑啊!这玩意不便宜,咱得挑一台最好的回去!” 起球抻着脖子往柜台里张望,“爷,电视机都是同一个牌子同一个型号的,有啥可挑的?” “那也得挑!”叶守信心疼地攥着一大把大团结,“一台电视机四百多块呢,别买了残次品回去!” 他让售货员开了票,交了430块钱,让三个孩子对着电视机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还插上电源试看了一会儿,惹得排队的人连声抱怨。 吴玉琢对后面几个顾客说:“大家别急呀,电视机容易出故障,要是回家才发现问题,那多麻烦啊!尽量都在商店试好,不差这几分钟的时间。” 她这番话说得在理,排在她后面的女同志说:“那一会儿我也得插电试试。” 祖孙四人买了电视机,喜气洋洋地搬回军工大院。 电视机甫一在楼里露面,便立即引起了轰动。 “老叶主任,你家买电视机了呀!从哪弄来的票?” “呵呵呵,我去自行车厂当技术顾问,市里给的奖励。” “哎呀,技术大拿就是不一样!” 一群人奉承着红光满面的老叶,一起挤进了叶家看热闹。 …… 叶满枝和吴峥嵘提着西瓜回娘家时,家里已经挤得无处落脚了。 连门口都围着好几个孩子。 落地摇头扇在屋里呼呼地吹着,金甜甜同志的眼神和耳朵都不好,被安排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正指挥着常月娥和沈亮妹为邻居们倒水喝。 屋里的笑闹声不断,一直等到六点半,电视节目正式播出,大家才终于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盯着荧光屏上的黑白画面。 吴峥嵘将西瓜交给丈母娘,便拉着叶来芽先离开了。 走出楼栋口,还能听到楼上电视机的声音。 叶满枝往楼上瞥了一眼,“哎呀”一声说:“把有言落下了!” “她都那么大了,一会儿让她自己回家。” “要不咱看会儿电视再回去吧?”叶满枝其实也是喜欢看电视的。 “那么小的屏幕,那么多的人,有什么可看的?”吴峥嵘拉上她就走,“电影院有四部新电影上映,今天正好有时间去看看。” 电影院常年播放“老三战”和革命样板戏,他俩已经好几年没进过电影院了。 今年终于又有为工农兵献礼的国产故事片上映,夫妻俩早就说过找时间去看看。 今天没有跟屁虫吴玉琢跟着,时机正合适。 好几年没进过电影院,叶满枝心里还挺期待的,两人相携来到最近的电影院,买了两张《艳阳天》的票。 吴峥嵘按照以前的观影习惯,给她买了瓶橘子汽水,买了一小包瓜子,瞧见有卖爆米花的,又带了一茶缸爆米花。 叶满枝眼里带着笑,小声调侃:“吴所太阔气啦,麦多要是有你一半的大方,也不至于追人家姑娘大半年都追不上。” 吴峥嵘心安理得接受了媳妇的夸奖,一本正经道:“现成的成功经验摆在面前,让麦多跟他小姑父多学学。” “哈哈哈,”叶满枝拉着他进放映厅,“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 电影院上映了好几部故事片,让夫妻俩甩开闺女,接连看了好几天电影。 叶满枝心情好,在单位也格外好说话。 她提出了“大战一百天”的口号以后,各位局长都分到了跟班任务。 作为局长,她主动接了两个未完工的固定资产投资项目。 一个是滨江酵母厂的柠檬酸项目,另一个是滨江缝纫机厂的“工业缝纫机生产线”。 两个项目她兼顾不过来,于是就将柠檬酸交给了陈特冶。 陈特冶头大地说:“这不是给副局长的任务吗?我只是个科长,应该轮不到我吧?” “你还能一辈子当科长啊?不做出点突出成绩,怎么从那么多科长中脱颖而出?”叶满枝将资料塞给他,“越难的工作,越能看出你的能力。当初咱上大学的时候,你还是小高炉的炉长呢。炼钢都没问题,一个柠檬酸车间算啥?” 柠檬酸是食品工业中非常重要的一款酸味剂,在化学工业和医药工业中的用途也很广泛。 但以前长期依赖进口,最近几年才走上自给的道路。 叶满枝觉得市里有人能看到柠檬酸的前景,尽快上马柠檬酸项目,还挺有眼光的。 就是不知道为啥,四年时间过去了,竟然还没投产! 陈特冶上大学的时候爱钻营,学习成绩也不咋地,但工作能力还是有的。 这种收拾烂摊子的活,最适合这种长袖善舞的人。 叶满枝不由分说,将柠檬酸项目交给他,让他务必在三个月内完成任务,自己则去收拾另一个烂摊子了。 她带着奚迎春,在自行车棚开锁的时候,身后有“嘀嘀”的喇叭声传来。 叶满枝回望过去,笑道:“雷局,出去呀?” 雷万元从吉普车后窗探出头来,问:“去哪?捎你一段路。” “去缝纫机厂调研。” “上来吧,我去农机厂那边,正好能带你过去。” 重工业有严重污染,一般都放在远离城市的地方。 缝纫机虽然被划拨到了轻工业,可是缝纫机铸造和零件热处理的时候,需要用到冲天炉,三废污染比较严重,所以厂址就选在了重工业区。 与滨江二机厂、农机厂、自行车厂等好几家工厂是邻居。 叶满枝没跟他客气,收起自行车钥匙,就带着秘书上车了。 “雷局,这车是你们局里买的还是跟企业借的?” “买的,”雷万元在机关工作好几年,但讲话还是直脾气,“我本来想跟企业借辆车用用就算了,但是借上几天还行,时间长了,那些厂办主任就总是拐弯抹角跟我要车。我一寻思,不受这个窝囊气了,索性就买辆二手车用着。” 叶满枝给他竖个大拇指:“大气!我们轻工业局也买车了,不过是十辆自行车。” 大家都在一个楼里办公,人家第一工业局买了一辆二手吉普车。 而她呢,大手一挥,买了十辆自行车! 唉,小门小户出来的,这眼界和气魄就是比不上人家呀! 她羡慕地在车座上摸了摸,只能安慰自己,汽车只有几个局领导能用,一旦开出去了,其他人就用不上。 但是十辆自行车多实惠啊! 无论谁有事,都可以骑车出去,互不耽误! 叶满枝又瞅瞅前面的司机,嫉妒地想,虽说雷万元只管着14家企业,但这14家企业都是从中央下放到地方的重工厂。 14家的产值快赶得上100家轻工企业了。 还得是重工业赚钱呀! 雷万元向来信奉闷声发大财,低调不挨打,这次给局里买辆二手车,确实有点太高调了。 他轻咳一声解释说:“重工厂都在郊区,要是骑车去工厂调研,我这脚底板得磨出火星子来。农机厂的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我们总得出城,没办法才买了辆旧车。” 叶满枝也听说过滨江农机厂的问题,农机嘛,支援工业建设的。 但是前十几年效益挺好。 去年开始不知道咋回事出现了亏损,雷万元最近几个月总往农机厂那边跑。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与对方闲聊了一路,汽车开到缝纫机厂门口,便道谢下车了。 …… 在门卫室给厂部打了电话,结果等了二十多分钟都没人来接应。 叶满枝问:“迎春,来之前通知过缝纫机厂了吧?” “通知了,”奚迎春的面色不太好看,“我给他们厂办主任打的电话。” 两人又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匆忙跑出来迎接的人。 来人不是革委主任,而是副主任。 周靖连声赔罪道:“叶局,实在是对不住,厂里昨天接到通知,本来已经做好接待准备了,但是刚才突然闹了点乱子,一忙起来就把这一茬忘了。” 叶满枝神色不变地哦了一声:“厂里出什么事了?” “咳咳,”周靖不自在地轻咳道,“今天中午自行车厂的杨保业来了,我们留杨主任在厂里吃饭,结果杨主任喝多了,把我们唐主任给打了……” 叶满枝:“……” 这个发展过于离谱。 “唐主任现在怎么样了?要不我改天再来?” “不用不用,唐主任已经缓过来了,特意让我来请叶局进去呢。” 叶满枝心说,好不容易从城里出来一趟,要是就这样回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她一下午的时间? 她总觉得这件事古里古怪的,她刚要上门整顿没完成的固定资产投资,唐占山就跟自行车厂的杨保业打了起来,事情没有这么巧的吧? 两个大厂的一把手互殴,她干工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上。 这俩人给她唱双簧呢? 叶满枝没再多说什么,先跟着周靖进厂看看情况再说。 一行人来到厂部门口,正巧碰上刚下楼迎出来的唐占山。 唐占山是很有风度的企业领导,浑身都透着春风得意。 滨江缝纫机厂红火了十多年,产品一直供不应求。 尤其是1966年,新款缝纫机在全国36家同行业企业评比中夺得第一以后,缝纫机厂在滨江轻工行业中的地位就非同一般了。 等闲领导上门,唐占山是不会亲自出面接待的。 叶满枝往他端正的脸上打量几眼,下巴上似乎还留有没擦干净的暗红血迹,不知是血痂还是沾上的鼻血。 如此看来,他还真的受伤了? 唐占山跟叶满枝握手赔罪,那套说辞与周靖的如出一辙。 叶满枝是带着任务上门的,懒得追究他挨揍的原因,随口关心几句就说:“唐主任,像缝纫机厂这样的好学生,原本是最不需要我操心的,但是你们那个‘工业缝纫机生产线’到底是怎么回事?1970年投资的,怎么到了今年还没正式使用?” 缝纫机、自行车和手表是滨江轻工业的三巨头。 光是缝纫机的年产值就能达到八千多万,单一产品的产值占了轻工业总产值的3%。 在电视机异军突起之前,缝纫机常年排在全市轻工行业的第一名。 无论哪个领导上任,都要来缝纫机厂参观考察,然后把缝纫机厂夸出花来。 唐占山一边带着她前往厂区,一边解释说:“叶局,要是能尽快投产,我当然也想把生产线赶紧置办起来,关键是资金不足呀。这条生产线是由市里投资的,总共510万,但是五百多万不是一次性拨给我们的,而是根据工程进度,一段一段地拨款。” 叶满枝问:“市里已经拨款多少了?” “400万吧,”唐占山观察着四周,低声说,“以前这个项目由市革委的赵副主任负责,拨款本来就不及时,每次都要等到揭不开锅了,才给我们拨个三四十万,结果今年他一调任,连这三四十万都没有。市领导干脆就不提拨款这一茬了!” 听说赵副主任倒台,与面前这位叶局长有些关系。 消息传得影影绰绰的,他也分不清真假。 但是提一提赵副主任的事情,有助于让叶满枝理解他们这个项目的艰难。 姓赵的不是啥好东西,而接替他的那个彭静云也不咋地。 工程进度完成七成了,却不肯给缝纫机厂拨款。 那不就是打着让企业出资完成剩余建设的主意? 可是,这条生产线是为了生产工业缝纫机的,与厂里主营的家用缝纫机不是一码事。 要不是市领导一力要求上马这个项目,他根本就不想搞什么工业缝纫机。 当初市里说好了会全额拨款,现在却想让企业填补窟窿,凭啥? 叶满枝早知道工程进度过慢,与资金有关系。 市财政的账面上肯定是有钱的,但滨江的支柱产业是重工业,大部分固定资产投资都放在那边。 市里成立了轻工业局,并不代表轻工业比重工业受重视。 与彭静云接触过几次,叶满枝多少能看出点她的个人倾向——主要发展重工业,兼顾轻工业。 对轻工业的态度是,既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最常用的词就是“自力更生”。 叶满枝才离开企业不久,理解唐占山的恼怒。 可是,站在她的立场上看,市财政已经投资四百多万,眼瞅着就能收尾投产,她总不能让项目流产吧? 叶满枝笑着说:“与市领导赌气,对缝纫机厂没什么好处。以缝纫机厂的体量来看,一百多万还是拿得出来的,与其将项目搁置下来,不如尽快投产,别管是工业缝纫机还是家用缝纫机,这不都是缝纫机厂的资产嘛。” “呵呵。”唐占山不冷不热道,“叶局,不是我搪塞你,缝纫机厂最近是真的拿不出这笔钱。” 他将叶满枝请去一个车间,带她参观了“漆后机壳精加工自动线”。 “这条生产线,单班生产能达到400-500只,已经用了四年。”唐占山说,“厂里打算再上三套这样的生产线,扩大家用缝纫机的生产规模。所以,工业缝纫机那边暂时就兼顾不到了。” 叶满枝仔细观察着这套超大规模生产线,整间厂房都被占满了,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她疑惑道:“你们厂还有空间安置三套这样的生产线?” “没有了,所以要在附近申请一块地皮,盖一栋三层高的装配大楼。” 叶满枝感叹:“这个项目的规模不小啊,光是盖楼就得投入上百万了。” 如果能顺利扩大规模,缝纫机厂的产值也许可以翻倍。 轻工业局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唐占山面上带出几分傲慢神色,“规模确实不小,全靠我们厂自己投资的话,负担比较重。所以,我们的第二套方案,是将隔壁的自行车三厂合并过来,他们厂这几年的效益一般,不如转产缝纫机。要是能省下盖楼的钱,就能将这笔钱拿去填补工业缝纫机的生产线了。” 这位叶局长刚搞了一个食品工业小区项目。 他仔细研究过那个方案,虽然规模不大,但是能整合资源,促进行业协作。 唐占山觉得,叶满枝应该能理解他想要合并自行车厂的用意。 他俩的工作思路还是有些相似的,曙光厂不是也合并过其他工厂吗? 闻言,叶满枝一时没吱声,对方这是摆明了想跟市里谈条件了。 若想让缝纫机厂出资完成工业缝纫机生产线,就得把自行车三厂合并给他。 可是,自行车厂也是归轻工业局管理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把好好的自行车厂合并过去,算是怎么回事? 她瞄一眼对方下巴上的血迹。 难怪会挨揍呢,唐占山这是活该啊! 第237章 叶满枝这些年接触过的企业领导, 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鼻孔朝天的大有人在。 远的不说,就说与曙光厂往来最多的滨江钢厂,那革委主任就是手腕强硬、姿态傲慢的。 叶满枝与这样的人打过六七年的交道, 其实早就习惯了。 国营大厂嘛,效益好, 人数多, 配套设施齐全, 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小社会。 关键是产品供不应求, 每天都有采购员在厂门口排队。 在曙光牌电视机成为行业第一以后,叶满枝也体会过这种滋味。 所以, 她对这些傲慢的土皇帝是能够理解和容忍的。 滨江缝纫机厂红火了十几年, 期间合并了五十多家公私合营小厂和合作社, 如今靠着它生存的零件厂就有十多家, 唐占山长期被人奉承着,态度倨傲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是, 傲也得有个限度吧? 自行车三厂同样是市属企业, 那是你想合并就能合并的? 唐占山不是没脑子的人, 一看叶满枝的表情就知道她不高兴了。 他及时解释说:“叶局, 你别误会, 合并工厂这么重要的事, 当然得市里点头才行。我不过是为厂里的业务着急, 有了这样的念头就想跟老杨合计合计。要是双方都愿意, 到了市里也能减少一些阻力。” “哦,”叶满枝似笑非笑地问, “那杨主任是什么意思?” 自行车总厂和缝纫机厂都是副处级单位。 而自行车三厂属于分厂,就像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分厂一样,一把手只是正科级干部。 可是, 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人家在三厂当一把手,当得好好的,兴许再有几年还会有机会调任总厂当一把手。 人家为啥要来缝纫机厂当个副主任? 唐占山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子说:“这不是着急的事,老杨需要时间考虑。” 他鼻腔里那股酸意还没彻底褪去呢。 老杨没同意也没拒绝,但是吃午饭的时候喝了一斤多的白酒,走路都踉跄了。 他伸手去扶,被对方甩开了胳膊。 原以为老杨是无心的,结果那姓杨的借着酒劲儿,扯住他的衣领子,一边酒气熏熏地嘟哝“何建军你个狗东西”,一边将大脑门狠狠撞上他的鼻子。 唐占山被这一下撞得眼前发黑,当场就有鼻血流了出来。 其他人也让杨保业这一出弄懵了,愣愣地在旁边傻看着。 然后杨保业又用大脑门往他鼻子上撞了三四下。 等到大家将人拉开时,唐占山和杨保业的脸上双双带着血。 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这俩人互殴了。 而实情则是,唐占山的血是他自己的,杨保业的血是唐占山的。 姓杨的除了脑门有点红,屁事没有! 杨保业的秘书焦急解释说,何建军是杨主任的小舅子,平时没少惹麻烦。杨主任每次喝多了都痛骂何建军,好几次都认错了人,并不是针对唐占山的。这事熟悉的人都知道,可以随便打听。 唐占山能信他就有鬼了! 他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鼻子,对叶满枝说:“叶局,甭管是合并自行车三厂,还是新建装配大楼,对我们来说都可以。因为产能不足,滨江缝纫机行业的发展已经被耽误了。” 他这番话绝对是大实话。 缝纫机厂瞧着红火,但是产量远不及上海那边。 滨江生产的银燕牌缝纫机只能满足内销市场,很少能拿到出口订单。 因着产能不足,缝纫机厂错过了不少发展机会。 厂里今年终于下定决心,扩大家用缝纫机的规模了,只要将产能提上来,他们也能从上面拿到出口订单。 生产规模扩大以后,产值会有大幅提高,这正是市里想看到的。 因此,唐占山傲有傲的资本,他敢笃定,即使他梗着脖子不给工业缝纫机出资,市领导仍然会站在他这边。 家用缝纫机比工业缝纫机的市场广阔多了,这才是实打实的成绩! * 叶满枝只调研,不表态。 但是从缝纫机厂回去以后,她还是忍不住跟吴峥嵘吐槽,“那个唐占山太鬼了!鬼精鬼精的!” “缝纫机厂的规模不小吧?”吴峥嵘走在她身边,与路过的熟人点头招呼后,接着说,“庸才不可能把持缝纫机厂那么多年。” “那倒是,总厂、分厂加起来有三千多人,银燕牌缝纫机是滨江为数不多畅销全国的轻工业品,也算是名牌了。” 唐占山以前是车间主任,后来是副厂长,如今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也坐了五年。 这样的一把手,不但受市领导的信任,还能掌控厂里的局面。 像王造福那样只有小聪明的人的确干不长。 “他肯定已经听说局里要‘大战100天’的消息了,知道我着急完成项目收尾,想趁机跟我谈条件呢!” 叶满枝在企业的时候,也没少跟领导耍这种小心眼,可是位置调换以后,她心里就没那么爽快啦! 缝纫机厂计划再上三套生产线,提高产量,于她而言当然是好事。 在这方面,双方的利益是一致的。 企业自力更生扩大规模,不用局里出技改资金,她愿意举双手赞成。 就是提出的条件让她不太能接受。 自行车三厂效益一般,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她查过三厂的资料,三厂自打成立以来,就没赚过什么大钱。 这家工厂是生产特种车的,比如轮椅、单轮车、杂技车,另外还有一种供给部队的军用自行车,负重可以达到400斤以上,有挂架和肩推助力杆,专供山区作战使用。 要是真把这样一家工厂合并给缝纫机厂,叶满枝还挺舍不得的。 不为别的,只为它有生产军需品的资质和经验。 以后军方要是再有这方面的订单,自行车三厂可以努力争取一下。 吴峥嵘对缝纫机不了解,但市场行情还是看得清的,“三转一响流行了二十年,该买的都买得差不多了吧?缝纫机厂新上三条生产线,生产那么多缝纫机,真能有市场?” “有。”叶满枝斩钉截铁道,“除了出口市场,农村市场也挺广阔的。” 农村的流行趋势要比城里晚几年。 她结婚的时候,城里流行七十二条腿,而农村普遍是三十六条腿。 等到城里追逐三转一响的时候,农村开始流行七十二条腿。 如今城里不少年轻人结婚要买电视机、电风扇了,农村也开始要三转一响了。 她最近跟金甜甜老同志聊闲篇儿,聊到过村里的情况。 她老家属于条件还不错的农村,但是整个大队只有五辆自行车、四台缝纫机,收音机相对多一些,那也不超过十台。 缝纫机扩大生产规模,降低成本以后,在农村还是很有市场的。 两人并肩在大院里散步,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院门口。 叶满枝低声跟他商量,“要不去射击俱乐部打几枪吧?” 吴峥嵘没意见,刚答应下来,就迎面碰上了隔壁的柳振芳。 “振芳嫂子刚下班呀?”作为家庭外交大使,叶满枝率先与邻居打招呼。 “嗯,刚回来。”柳振芳拉着她问,“小叶,你家那几只鸡处理了吗?” “怎么处理啊?”叶满枝不解地问, “听说市里正式发文了,城市里不让饲养家禽。”柳振芳担忧道,“以前虽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但谁也没明确说城里不许养鸡。如今正式出文件了,估计这鸡是彻底养不成了。” 叶满枝笑道:“不让养就不养呗,没有鸡蛋,不是还有鸡肉吃嘛。” 她家小吴饲养员养了两只小母鸡,每天捡俩鸡蛋。 为了支持闺女长成大高个儿,她跟吴峥嵘很少吃家里的鸡蛋。 每天俩鸡蛋全给小吴饲养员吃了。 叶满枝用余光瞟了吴峥嵘一眼,果然瞥见他那张俊脸上满是愉悦。 她心说,这回好了,吴大博士不但不用忍受鸡屎味,还可以吃鸡肉了! 然而,与这两口子的轻松不同,柳振芳心里满是忧愁。 她家四个孩子,老大当了兵,老二毕业那年城里乱糟糟没赶上征兵,去生产队插队了。 当兵的不用她操心,但是家里每月得给老二贴补点钱和粮票肉票。 如今家里只剩老三和老四,老三周墨是个大小伙子,整天跟饿死鬼投胎似的,那肚子根本就填不满,无论吃多少东西,还瘦得像个麻秆。 老四周伊与隔壁的有言同岁,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人家有言每天都吃鸡蛋补充营养,她能不让自家闺女吃吗? 肉票贴补了老二,家里这俩全指着她养的那一窝小母鸡补充营养呢! 城里要是真的不让养鸡了,那她每月买鸡蛋的开销又是一大笔。 柳振芳在心里算着账,推开自家大门的时候,发现老周正蹲在地上组装什么机器。 她没好气地在对方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回家也不知道帮我干点活,整天就鼓捣你那些没用的!” 周所被骂得莫名其妙:“菜地里的菜都拔出来了,也洗好了,还让我干啥啊?” “……”柳振芳挑剔道,“你就不能跟人家吴所学学?我刚才碰见隔壁的两口子了,人家吴所陪小叶在院儿里散步呢!你啥时候陪我散过步?” “都是老夫老妻了,还散什么步啊?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周所有理有据道,“吴峥嵘那媳妇比他小,他要是不哄着点,那日子能和谐吗?咱们是年纪相当的夫妻,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样就挺好!” “现在都不愿意陪我出门散步,等我老了还能指望你干啥?”柳振芳拿着大葱叶子在他背上甩了一记,“我跟你年纪相当,就活该什么也没有呀?” 周所被她这把无名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在心里埋怨吴峥嵘带坏风气。 要散步就出去散步,在大院里瞎溜达啥? 这不是影响其他同志的家庭关系嘛! * 叶满枝和吴峥嵘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寻常散个步,就能影响邻居的夫妻关系了。 打完两盒子弹以后,两人心里都松快了不少。 叶满枝刚去新单位几个月,肩上的担子着实不轻,而吴峥嵘自打当上正所长,工作就没舒心过。 与大多数科研单位一样,他们的科研经费也被大幅腰斩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他有再多抱负,也要对现实低头。 这些年新项目无法上马,一直围绕以前的旧项目炒冷饭,搞深度挖掘。 虽说成绩还可以,但是与吴峥嵘的心理预期相去甚远,他能满意就有鬼了。 叶来芽在工作上遇到的问题可以分享给他,但研究所的工作性质特殊,他只能独自消化负面情绪。 叶满枝放下汽枪,笑着问:“怎么样?心情好多了吧?” “嗯,我心情一直挺好的。” “少扯了,”叶满枝瞥他一眼,“连有言都看出你心情不好了。” 她自己工作忙,其实没察觉出吴所的情绪变化。 但吴玉琢是她爸的漏风小棉袄,稍有风吹草动就被她发现了,比天气预报还准呢。 今天去上学之前,特意叮嘱她哄哄吴所长,关心一下科研人员的心理健康问题。 小棉袄的关心,让老父亲很受用。 而吴峥嵘对人好的最直接方式就是给对方花钱。 将汽枪还回去,他轻描淡写道:“孩子在外面没有手表不方便,这周去商店给她买块手表吧。” 叶满枝:“……” 手表在成年人之间还没普及呢,谁家中学生戴手表啊? 去一次射击俱乐部,让三个人受益。 只隔两天,叶满枝就给闺女买了一块上海牌坤表。 吴玉琢完全没想到不年不节的,自己居然能得到一块手表! 这可是手表呀! 大院的同龄人中,只有那些浑小子有手表,而且是偷戴大人的。 她眼里难掩惊喜,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妈妈,这手表真是给我的呀?” “嗯,”叶满枝没居功,“你爸的提议,我选的款式,看看喜欢不。” 吴玉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喜欢喜欢!” 她搂着妈妈亲香了一会儿,又把自己的煮鸡蛋分给亲爹一个。 城里马上就不让养鸡了,自家下的鸡蛋吃一个少一个,可珍贵啦! 吴峥嵘没客气,两口就把那只价值125块的鸡蛋吃了。 …… 叶满枝给闺女买了手表,但心思还放在缝纫机上。 再去局里上班的时候,她被副局长何必能找上了门。 “叶局,我听说缝纫机厂想合并自行车三厂,有这么回事吗?” “那是缝纫机厂一厢情愿的,”叶满枝摆手说,“我不赞成将自行车三厂合并过去。” “对啊,这不是瞎扯吗?自行车三厂的效益没有缝纫机厂好,但也没到亏损的地步,没必要合并。” 自行车是紧俏产品,但滨江的自行车产量其实并没那么高。 照着上海的永久、凤凰,还有天津的飞鸽,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不跟这些名牌相比的话,滨江自行车的产量,在省内还是很亮眼的。 叶满枝答得很干脆,让对方放心,又亲自将这个大能耐送出了办公室。 等人离开以后,她独自在屋里转圈圈,思考着缝纫机厂的问题要如何解决。 何必能常年在市革委工作,与企业领导熟识是必然的。 他能听到合并的风声,八成是被自行车厂的领导找上门求助了。 叶满枝的确不想动自行车厂。 为了提高缝纫机的产量,就把自行车业务划分出去,这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嘛! 唐占山就是想借着她立下军令状的机会,从市里占便宜。 缝纫机厂掏出一百多万,不但要拿到工业缝纫机生产线,还得合并一家临近的工厂。 这人可太会找时机,太会占便宜了! 叶满枝给自己泡了杯茶,反复思量着对策。 要想让工业缝纫机项目尽快收尾投产,目前看来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由轻工业局拨款,作为技改资金,拨给缝纫机厂完成剩余建设。 二是将这条生产线交给其他工厂,由其他厂出资完成后续建设。 企业上季度的利润已经上缴了,轻工业局这会儿其实是有资金可以调拨的。 但叶满枝不想把技改资金拨给缝纫机厂。 缝纫机厂资金充足,还没到需要上级拨款的地步,其他工厂比他们更需要技改资金。 再者,这次“大战一百天”的任务,由五个局长、副局长共同完成。 而大部分固定资产投资无法按时交付,都是被没钱闹的。 她是一把手,如果带头给企业拨款,那其他副局长索性也不用想办法了,大家都拨款,都走捷径呗。 是以,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叶满枝不会轻易给那些烂尾项目投钱。 她得逼一逼自己,也逼一逼几位副局长。 至于将工业缝纫机生产线交给其他工厂,叶满枝想着就叹了口气。 哎。 真那样干的话,就把人得罪死了。 从根儿上讲,这个项目本就该由市财政拨款,说好的全额投资又出尔反尔,五百多万的建设资金,像挤牙膏似的,挤了五年还没挤完,这是市里不占理。 缝纫机厂白忙了五年。 如果真把这个项目交给了其他厂,缝纫机厂的领导保不齐会被气晕过去。 叶满枝不想把事情做绝了。 …… 为了唐占山给她出的难题,叶满枝反复权衡了好几天。 实在是没有头绪,导致她每天下班都要去射击俱乐部打几枪。 然而,在她为缝纫机厂操心的时候,人家厂里却私下活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周一去市革委开会,她被彭静云在会后单独留了下来。 “缝纫机厂的同志来市里给我汇报过工作,他们厂想自行出资扩大生产规模的想法很好,市里还是要尽量支持的。” 叶满枝心头一跳,隐隐感觉不太妙。 唐占山不会真想把自行车三厂合并过去吧? 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彭静云说:“自行车三厂的情况我做过了解,在技术工艺上与缝纫机有重合的地方,但产值不太高,要是能让自行车三厂转产家用缝纫机,其实也是好事。” 叶满枝故作疑惑地问:“彭主任,您是想把自行车三厂变成另一个缝纫机厂吗?” 彭静云默了默,单独成立新的缝纫机厂,或是并入滨江缝纫机厂,对她来说都一样。 可是,家用缝纫机生产线的扩建,是由缝纫机厂出资的,要是不将自行车厂合并进去,企业还会出钱吗? 彭静云摇头说:“还不确定,很可能要将自行车三厂合并到缝纫机厂。缝纫机厂拿出100万,把家用和工业缝纫机的项目都完成了,也算是一举两得。” 叶满枝心里有气,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她默默告诫自己,对面这个人不是夏竹筠,而是滨江市革命委员会的彭副主任。 彭副主任看重产值,一心想着在接管工业工作后,打个翻身仗。 所以,这个选择是在情理之中的。 叶满枝并没出言反对,她笑着说:“彭主任,这个情况有点出乎意料,轻工业局没准备,自行车厂那边兴许也会有意见。主席同志时常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先回去组织人手论证一下可行性吧。” “嗯,轻工业局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 叶满枝告辞离开,刚走出大门就将唐占山臭骂了一通。 她担心将工业缝纫机生产线交给其他厂,会伤害缝纫机厂那些同志的感情。 掏心掏肺地帮他们想办法,结果人家背着她越级找市领导汇报工作了! 她骑车回了局里,本来想给自行车三厂打电话说说这个情况的。 但是,话筒刚拿起来就被她放下了。 她径直去了一趟何必能的办公室,将情况告知了对方。 何必能的反应,比她预想中的还要激烈,嘭一声拍上桌面。 “唐占山这是想干什么?还把轻工业局放在眼里吗?” 他刚跟自行车三厂拍胸脯保证不会将两厂合并,这才几天就被打脸了? 何必能常年与企业打交道,对这些企业领导的心思,不说摸透十分,但七八分总是有的。 很多企业领导都觉得他们这样的单位就是传声筒,即使来找轻工业局商量了,轻工业局也得向市领导汇报。 因此,有的企业自诩在市领导那里能说得上话,就经常绕开他们找市领导。 唐占山的情况他清楚,与市革委的周副主任走得很近。 这次的越级上报,八成就是报给周副主任的。 等到领导将工作安排下来,局里只有听招呼的份。 叶满枝跟他同仇敌忾,一起痛斥了唐占山。 但嘴上骂一骂不解气,她让大能耐跟自行车厂联络一下,给人家留出时间去市里跑动跑动。 而她自己则想着如何解决眼下的麻烦。 她不能被唐占山牵着鼻子走。 缝纫机厂想扩建就扩建,她懒得管。 但她最初的目的不能忘,之所以会关注缝纫机厂,是为了完成工业缝纫机生产线项目。 因此,解决那条生产线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叶满枝一面组织人手,论证两厂合并的可行性,一面想着工业缝纫机的着落。 没过几天,在机关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她端着饭盒坐到了雷万元对面。 “雷局,你啥时候还去农机厂那边?我搭个顺风车。” “吃了午饭就过去,你下午跟我一起走吧。” 叶满枝笑着道谢,又关心地问:“农机厂的情况咋样?不好解决吗?” “哎,要是放在十多年前,农机厂是效益相当好的大单位。那会儿以粮为纲,一切工作都围绕农业展开,农用设备是相当紧俏的。但是现在哪个地区没有十家八家农机厂?有些农机设备在人家当地就能采购,用不着来滨江买了。而滨江周边的生产队又消化不了这么多农机产品,这不就积压产品,出现亏损了吗?” 叶满枝问:“没想过给农机厂转产吗?” “咋没想过,但是中央下放的农机厂并不是一家厂,而是七家厂。农机总厂下面有七家分厂,即使转产也得一个一个来。” 叶满枝停下动作,认真地问:“雷局,我给你出个主意咋样?” “那敢情好,要是有好办法,你只管说。” 雷万元与叶满枝是老搭档,对她的能力心中有数。 “前几年,市里计划往缝纫机厂投资510万,新建工业缝纫机生产线。但是这个项目搞了五年还没能完工,主要是后续资金跟不上,市财政和企业都不想出钱。农机厂在技术上肯定是没问题的,如果有哪个厂愿意转产工业缝纫机,我可以跟市领导商量一下,让缝纫机厂将这条生产线让出来。” 第238章 雷万元与叶满枝, 可谓是同病相怜。 两人在同一栋楼里办公,一个是第一工业局的局长,另一个是轻工业局的局长。 顶头上司也是同一个人, 都是分管工业的彭静云。 如果说彭静云对轻工业有十分重视,那对重工业的重视程度就有二十分了。 稍有风吹草动就能让彭主任亲自过问一番。 雷万元这个局长当得着实不轻松。 手下的十四家企业, 任何一家出了问题, 都够他喝一壶的。 这不嘛, 滨江农机总厂出现亏损以后, 他已经带人忙活小半年了。 叶满枝知道他的难处,笑着问:“雷局, 这项目不错吧?给农机厂咋样?” 雷万元沉吟一阵说:“五百多万的项目, 不至于拖五年吧?” “呵呵, 五年算啥, 还有拖七八年的呢。”叶满枝坦然道,“前几年连生产都停了, 那项目停工不也是正常的嘛。这条生产线已经完成七八成了, 大概再投入120万左右就能完工。” 雷万元:“看来这120万要由接手的企业出资了。” “那当然了, ”叶满枝面不改色地哭穷, “轻工业局才成立几个月啊, 一分钱要掰成两瓣花, 哪有重工业财大气粗!” “……” “我虽然还不清楚农机厂的情况, 但咱都是当过厂长的, 厂里那点账咱都算得清。农机总厂的账面上出现亏损,说明那七家分厂中, 不只一家有问题。保守估计,市里至少要帮两家分厂想办法转产吧?” 雷万元点点头。 按照局里的计划,只保留两家分厂生产原来的农机产品, 两家进行产品和技术升级,另外三家想办法转产其他产品。 叶满枝说:“以农机厂的规模,小打小闹生产五金零件太没意思。既然已经转产了,那必然要生产资源紧缺、生产能力不足的短线产品。这几年轻工行业的固定资产投入很少,所以每个项目都是精打细算过的,投资的全是新兴短线产品。” “咱们省内几乎没有大规模生产工业缝纫机的企业,制衣厂使用的平缝机都是从上海调入的。这条生产线投产以后,相当于填补了省内工业缝纫机的空白。” 雷万元笑了笑,直截了当道:“你先别吹牛,把那个工业缝纫机的资料拿给我看看再说。” 他俩是老搭档了,谁不知道谁啊! 叶满枝能把七分的东西吹成十分,能把半死不活吹成活蹦乱跳。 睁眼说瞎话也是她工作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叶满枝卡壳一瞬,很快接话说,“行啊,一会儿我就让人给你送去。不过,雷局,你可得尽快给我个准话。我们局里搞‘大战100天’大会战呢,我要是在三个月内解决不了问题,那可就要在全局丢人了。” “我明天就找人开会讨论。” “别明天了,今天就讨论讨论吧。”叶满枝催促道,“农机厂要是不成,我还得找其他满足转产条件的企业。” * 雷万元也为农机厂的问题烦心,他拿到资料以后没耽误工夫,当天就召集另外几个副局长开会研究了一下。 按照第一工业局最初的计划,要让其中一家生产1.5吨矿车的分厂,转产客车或微型汽车。 这笔投资不是小数目。 今年顶多能支持这一家分厂进行转产,另外两家要么等两年,要么生产汽车配件。 可是,叶满枝抛过来的这个缝纫机项目,只需要再拿120万! 120万能让轻工业局和缝纫机厂扯皮好几个月,但是放在重工业这边还真不算啥。 只花一百来万就能解决问题,那还有啥可犹豫的。 “我觉得这事不成,”孙副局长反对道,“人家给块破布,咱就当了盖头,还用来娶媳妇,这不是擎等着让人看笑话吗?” “一百多万就能让农机厂转产,有什么可笑话的?” “呵呵,咱们花120万帮助工业缝纫机投产,但是最终的产值是算在轻工业局那边的,咱们局里忙前忙后,到头来白忙一场。” “也不算是白忙一场,农机厂还是受益的。”另一位副主任说。 但这事确实是自家这边吃点亏。 雷万元说:“轻工业局的叶满枝既然动了这个心思,即使咱们不同意,她也会跟市革委汇报……” 这是一箭好几雕的事。 以彭静云的性子,十有八九会支持。 首先,让市里头疼的农机厂可以尽快转产。 其次,拖延了五年的工业缝纫机有望投产了。 第三,不耽误缝纫机厂扩大家用缝纫机的生产规模。 第四,自行车三厂也被保住了。 除了第一工业局和缝纫机厂吃点亏,其余几方,包括市革委在内,都是受益方。 刘副局长劝道:“120万不多不少,正好能让农机厂自己出资。要是上马其他项目,那可就不止120万了,到时候八成又要指望咱们局里!农机厂的问题已经磨了几个月,依我看还是抓住这次机会吧。” 对啊,亏损的企业放在第一工业局是个包袱。 农机总厂出资120万,先把这个包袱甩出去,让其他分厂轻装上阵,是个不错的路子。 第一工业局在一楼的会议室里讨论着。 而楼上的另一个会议室中,叶满枝等人也在研究这件事。 与楼下的各执一词不同,轻工业局内部的口径相当一致。 五个局长全都赞成将生产线调拨给农机厂。 一方面,轻工业局没啥损失,还能白得一家农机厂。 另一方面,就俩字,解气! 缝纫机厂的工作虽是由叶满枝对接的,可是唐占山办的这件事,算是打了轻工业局的脸。 他连局长都不放在眼里,还能把四个副局长放在眼里吗? 轻工业局刚成立几个月,正是定规矩的时候。 如果其他企业领导也有样学样,遇到麻烦就去市革委找领导撑腰,那还留着轻工业局有什么用? 当传声筒吗? 所以,这件事决不能轻拿轻放,必须得让唐占山长个记性! 几个副局长原本各有各的小心思,这次遇上缝纫机厂闹出的幺蛾子,居然第一次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了。 叶满枝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效果。 内部达成一致后,她询问雷万元那边的进展。 然后,两个局的局长们一起开会,继而是两个局加上农机厂的同志共同开会,再之后又找了市革委的领导一起商量。 几方人马碰面讨论了好几次,就是没人记起最重要的一方——滨江缝纫机厂。 等到唐占山听到消息的时候,工业缝纫机生产线的去向已经快有定论了。 唐占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睛问:“你说啥?生产线给谁了?” “隔壁的农机五厂。”周靖补充说,“还没正式通知,但是好像差不多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唐占山惊怒交加,“生产线在咱们厂五年,咱们出了多少人力物力?凭啥说转让就转让?” 周靖说着话,不自觉就带出了埋怨。 “我早就说过,咱们厂挤一挤总能挤出100万,先把那生产线收尾,咱也早点开工。” 唐占山咬牙切齿道:“咱这五年是咋过的,你难道忘了?” 赵副主任在位的时候,每次拨款只拨三五十万,他哪年不往市里跑好几趟要资金? 虽说上面的领导换了人,可是他趁机跟市里谈谈条件,万一又能磨出钱来呢? 即使磨不出钱来,能要来一家自行车三厂也不亏啊! 周靖摆手说:“以前的事就别提了,领导哪能体谅咱的不容易!市里重视重工业,农机厂出了问题,正需要转产新产品,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嘛!市领导肯定更愿意帮农机厂解决问题,而且我听说自行车厂的严国忠最近总往市里跑,不知给咱们上了多少眼药呢!” 他们在市里有靠山,人家自行车厂也不是吃素的。 如果没有农机厂这一茬,市领导兴许会考虑将自行车三厂并入缝纫机厂。 可是,现在嘛,希望真的不大了。 直到此时,两人都没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只以为是市领导想帮扶农机厂,又有自行车厂不愿意被合并,这才将生产线给了别人。 周靖心烦道:“咱要是往那生产线上投点钱,哪怕只有1万块呢,也不至于被人抢走了。” 那生产线是市财政全额出资的,即使只出了七成,那也是市里的。 这会儿人家说收回就能收回。 到嘴的鸭子飞了,唐占山丢不起这个人,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黑着脸起身说:“我去市里一趟,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 唐占山去了市革委,但他没找彭静云,而是先去了一趟周副主任的办公室。 周副主任说:“事情比较突然,我也是昨天刚听说的,你先不要急,想想工作上还有什么不足。” “……” 唐占山哪有心思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想了一路,只觉得彭静云做事不地道。 不但不拨付尾款,连生产线都要一锅端走了。 明明是市领导的问题,却要企业承担后果! 她一个,赵副主任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主任,事情怎么说变就变了?之前市里不是答应让自行车三厂与我们合并吗?” “市里还没答应,只说会考虑。”周副主任意味深长道,“但是轻工业局提交的这个方案不错,既减轻了农机厂的负担,又解决了你们的麻烦。” 唐占山错愕地问:“这是轻工业局的提议?” 周副主任颔首。 所以他才让唐占山回忆一下,最近的工作有什么不足。 方案是轻工业局提供的,轻工业局又是缝纫机厂的主管单位。 按理来说,轻工业局相当于企业之间的媒人,应该跟当事双方提前通气。 可是,从唐占山的反应来看,他显然是被蒙在鼓里的。 唐占山不是笨人,刚听到消息时,他没往深处想,当然,也是他不自觉忽略了轻工业局,此时听了周副主任的提醒,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问题就出在轻工业局那里! 周副主任提点道:“叶满枝在发展工业上还是有些见解的,你多跟她交流交流。” 要说唐占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也不尽然。 工人阶级的地位高,国营大厂的效益好,所以工厂领导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而且这些工厂领导都很精通阳奉阴违,有些主管部门真未必指挥得动人家。 所以,很多时候是由市领导直接跟一部分大厂一把手联络的。 这样的沟通方式,难免会绕过主管部门。 如果人家忍气吞声不计较,那自然无所谓。 可是,遇上了那种手腕强硬的主管领导,你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她未必能帮你办成什么事,但是搞砸事情的能力还是有的。 更何况,轻工业局提供的方案,既顾全了大局,又照顾到了人情关系。 彭静云以前是分管农业的,与农机厂的领导班子很熟。 只要农机厂主动争取,那项目落地几乎是没有阻碍的。 了解了具体情况以后,唐占山没再去找彭静云,走出办公楼就径直去了轻工业局。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没想到叶满枝这女的居然这么小心眼! 他不过是直接找市领导汇报了工作而已,叶满枝居然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大动干戈! 轻工业局才成立几个月,在此之前,企业归生产指挥部管理,企业领导都是去市革委汇报工作的。 这女的怎么连这么一点点失误都容忍不了! 他在心里咒骂了一路,来到轻工业局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 以叶满枝的小心眼,很可能不会见他。 然而,他到了叶满枝办公室门口,与秘书说明来意就被对方放行了。 叶满枝的态度还是那么客气,“唐主任可是稀客,请坐吧。迎春,帮唐主任泡杯碧螺春。” 说着还笑盈盈地跟他解释,“我这没什么好茶,碧螺春是最好的了。” 对方言辞真诚,但唐占山只觉得假惺惺。 他之前就是被这副温和表象蒙蔽了。 唐占山压下心里的情绪,尽量诚恳地与叶局道了歉,“市局刚成立几个月,我一时之间没能改掉前几年的工作习惯,抬脚就跑去市革委会了。” 叶满枝浑不在意似的摆手说:“没关系,连我自己都没适应呢,有时候还会坐错车,跑回曙光厂了。” 她面上显得可大度了,心里却忍不住腹诽。 要说双方没有交流,那你顺路跑去市革委会还情有可原,毕竟跟主管领导不熟嘛。 但她前阵子为了那条烂尾生产线,隔三差五就往缝纫机厂跑一趟。 主管领导近在咫尺,都能被你无视了,这不就是目中无人嘛! 现在板子打在身上了,才跑来求饶,早干嘛来着! 叶满枝假惺惺道:“唐主任,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你们厂本来就资金紧张,无法兼顾家用和工业缝纫机。将工业缝纫机交给农机厂以后,你们有了建设装配大楼的资金,正好能专心发展家用缝纫机。局里对这次扩建工作很关心,会尽量支持你们的。” 她摆出这样一副不计前嫌的态度,让唐占山把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 如果领导让他吃个闭门羹,或是在外面罚站一两个小时,然后他再服软认错,取得领导的原谅,事情反而更好办。 这会儿他认错的话还没说几句,叶满枝就全盘接受了,说什么都是好好好,那他道歉的话还说个屁啊! 不道歉,领导能看出他的诚意吗? 叶满枝滑不留手,不按常理出牌,他就只能放弃兜圈子,直接问:“叶局,工业缝纫机这个项目,我们厂已经建设五年了。突然交给其他厂,职工们都不太能接受,市里能不能把生产线继续留在我们厂?” 叶满枝说:“缝纫机厂有技术有熟练工人,当初市里将生产线放在你们厂,想必也有这个原因。但市里暂时拿不出尾款,你们厂的资金又另有他用,局里不可能让这个项目继续拖下去了。” 即使唐占山愿意为生产线出资一百万,这会儿也说不出口。 之前还信誓旦旦跟领导说厂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此时要是突然转了口风,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对方他之前是糊弄人嘛! 事缓则圆,唐占山没急着表态,他忧心忡忡道:“叶局,你容我回去想想办法,看看从哪里能借出这一百万来。” 叶满枝没说什么,让他先回去了。 * 唐占山回厂里找班子成员开会,寻找对策。 隔了两天,又往轻工业局跑了一趟。 然而,这次却吃了闭门羹,秘书说叶局不在。 之后又去了两次,也被秘书挡了。 奚迎春跟什么人学什么人,表面客客气气地给唐主任泡茶,心里想的却是,即使叶局有意将生产线留在缝纫机厂,这会儿也不好表态了。 轻工业局这一手釜底抽薪,被有心人传了出去。 不少人都觉得叶满枝这个女领导不好应付,连唐占山这样的老资格都被她涮了,那其他人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嘛。 所以,最近来局里汇报工作的人特别多。 有些大聪明想得多,以为叶满枝这一手是杀鸡儆猴呢! 像是生怕成为第二个缝纫机厂,同样由叶满枝负责的柠檬酸项目,突然就有了动静。 酵母厂往柠檬酸车间投了十万块钱,让搁置了大半年的项目又重新动工了。 这对叶满枝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呀! 人家都觉得她是杀鸡儆猴,这鸡要是死而复生了,那还能有威慑作用吗? 因此,奚迎春觉得缝纫机厂这事有点悬,唐占山也许要失望了。 …… 叶满枝今天并不在局里,人家酵母厂投了十万块钱,她去酵母厂调研了。 在厂里待了一下午,下班后就直接坐车回了家。 吴峥嵘前几天去北京出差了,去了一周还没回来。家里只有她和有言,她得早点回家陪陪闺女。 时间还早,她先去菜市场买菜,瞧见有卖猪蹄的,赶紧斥巨资拿下两个。 等她提着菜和肉,溜溜达达走回家的时候,吴玉琢已经在家里急得团团转了。 “今天放学这么早?”叶满枝看了眼挂钟说,“不会是逃学了吧?” “没有没有,我一下课就直接跑回来了!” 吴玉琢跟屁虫似的,跟着妈妈进了厨房,悄声说:“妈妈,我跟你说个事!” “嗯,说吧。”叶满枝将刚买的豆角交给她,“顺便帮我择菜。” “……”吴玉琢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剥豆角丝,接着说,“我听说周伯伯要当所长了。” “他本来就是所长啊。”叶满枝盯着猪蹄,答得心不在焉。 “不是,要当正所长了!” “你从哪听来的消息?”叶满枝好笑道,“周所当了正所长,那你爸去哪?” “不知道我爸能去哪,”吴玉琢低声道,“我跟伊伊去上学的时候,碰见孙杰那个大嘴巴了,他说我爸这次去北京,就是被上级调走了。本来我们都没当真,我爸总去外地出差嘛。但是伊伊回家问了周伯伯,周伯伯没否认,还让她嘴巴严实点,少去外面乱说。” “那伊伊的嘴巴也不严实啊。”叶满枝笑道,“这不是告诉你了嘛!” “哎呀,”吴玉琢扔下豆角,焦急道,“我都急死啦,万一我爸真被调走了怎么办?” 叶满枝不确定地说:“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调走吧?” 科研单位人才的流动性比企业还低呢。 而且1062所这几年发展受限,吴峥嵘说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扎根在1062所的准备,咋可能突然就将他调走呢? 能调去哪里啊? 因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母女俩都没有心思做饭了。 吴玉琢不舍道:“我爸要是调去其他单位,咱们肯定要搬家的。咱家在军事学院住了十多年了,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在这里,突然让我离开,还挺舍不得的。” 叶满枝心说,要是在滨江内部调动还算是好的,无外乎是搬到另一个家属院去住。 她不怕吴峥嵘调任,唯一担心的是上级会将他调到外地去。 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叶满枝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问了一个经典难题。 “闺女,要是你爸被调去外地工作了,你想跟着我,还是跟着你爸啊?” “……” “问你呢!” 吴玉琢想跟着妈妈,又觉得对不住远在北京的亲爹。 她放下豆角,哎呀一声说:“那都是孙杰瞎说的,这事还没谱儿呢!等我爸出差回来再说吧!” 第239章 吴玉琢带回的小道消息, 让母女俩悬心好长时间。 尤其是小吴同学,她的童年和青春期,都是在这个大院里度过的。 想着即将离开熟悉的大院与朋友, 父母还可能因此分居两地,吴玉琢很难得地哭了鼻子。 作为知情人, 周伊也陪着小伙伴哭了好几回。 叶满枝心疼又好笑地说:“吴所连个确切消息都没传回来, 你俩哭得有点早吧?” “我们就是忍不住呀!”俩姑娘同时吸着鼻子嘟囔。 伊伊不舍道:“我俩在一起十几年, 从来没分开过!” 她跟有言从小一起长大, 既是朋友又是同学,相处的时间比亲姐妹还长呢。 叶满枝在俩姑娘的头毛上摸了摸, 安慰道:“别说还没有确切消息, 就算真的要分开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你俩高中毕业, 参加工作的时候,照样要分开呀!” 孩子们没机会考大学, 高中毕业就得上班了。 周所家里, 老大参军, 老二下乡, 最小的两个孩子中, 有一个可以留在城里, 另一个或是当兵或是插队下乡。 听振芳嫂子的意思, 想把最小的周伊留在身边, 让老三出去闯荡。 而自家吴玉琢是独生子女,按照政策是可以留在城里的。 但她还是个小豆包的时候, 就扛着枪在大院里放哨了,早就立志参军。 她跟吴峥嵘对孩子的志向也是支持的,别的不说, 工农兵可以推荐上大学。 叶满枝总觉得,闺女要是不继续念书,就浪费了老吴家祖传的聪明脑袋。 虽说当兵辛苦了点,可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万一以后有机会推荐上大学,那就更好了! 因此,无论周伊的未来要如何安排,哪怕同样去参军,这小姐俩仍是要分开的。 叶满枝的本意是劝这俩姑娘想开点,然而,她这番话却让伊伊再次眼泪汪汪,搂着有言又哭了一通。 叶满枝:“……” 算了,青春期的小姑娘是这样的。 爱哭就哭吧。 她前一晚感叹着小姑娘的多愁善感,次日就在单位见到了自己的小青梅。 林青梅来第一工业局送材料,办完事就上了二楼。 “叶局,你最近可是威名赫赫啊!” 林青梅不爱喝茶,叶满枝给她开了瓶汽水,乐呵呵地问:“你又听谁说什么了?” “说你厉害呗!拿那个缝纫机厂的什么主任,杀鸡儆猴了!” “那都是误传的,”叶满枝实话实说道,“我也是被逼到墙角了,才不得不硬气一回。” 轻工业局这情况,她宁可表现得厉害点,也不能让人把她当成面团,随意揉圆搓扁。 那些企业领导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她要是不硬气,以后在工作上的磕磕绊绊会没完没了。 叶满枝放下汽水,关心地问:“你最近怎么样?那个孙副主任还敢欺负你吗?” “呵,”林青梅皱起眉头,嫌恶道,“我俩现在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要是还敢冲女同志下手,我就找证据举报他!” 提起这事,她就两眼冒火。 林青梅在汽轮机厂宣传科当副科长,去年科长被调去省里工作了,她学历能力资历都不差什么,本来有机会升任科长的,没想到被车间的一个副主任给顶了。 她当时虽有失落,却也想得开,谁升谁落不光是看能力,还得看综合实力。 比不过人家,她认了。 今年厂办主任退休,空出一个主任的位置,几个副主任资历尚浅,林青梅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无论是宣传科长还是厂办主任,她自认都能胜任。 但她这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心知只埋头工作不行,还得去厂领导面前露露脸。 结果她刚委婉表达了自己想争取当厂办主任的心思,就被那孙志刚摸了手、搂了腰。 她好悬没被这意外状况吓死,当场就甩过去一巴掌,将人推开了。 她干工作这么多年,小打小闹的调戏也遇到过一些,泼辣地怼回去就算了。 但是这种直接上手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姓孙的是啥意思,她能不懂吗? 林青梅寻思自己惹不起人家,大不了就不当这个厂办主任呗。 可是,自己不追究,那老灯泡却没完没了。 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点名批评她,宣传科的工作也接二连三地被驳回。 一副逼她就范的架势。 林青梅心想,老娘可不是没有靠山的人,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于是,她就把这阵子的遭遇讲给了靠山——叶来芽。 叶来芽当时还在曙光厂当主任,对滨江汽轮机厂的工作插不上手。 但她的老搭档是第一工业局的局长,正是汽轮机厂的主管领导。 雷万元接到请托以后没干什么特别的,只是去厂里调研的时候,熟稔地跟她多说了几句话。 那姓孙的老灯泡还算有眼色,之后没再为难她。 选拔厂办主任的时候,也没再极力反对。 林青梅郁闷道:“我这个厂办主任当得真是不痛快,每天都得对着他那张老脸。” “他敢大剌剌地动手欺负女同志,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你就没听到什么风声?” 这事要是发生在叶满枝自己身上,必然要想办法永绝后患的。 “没有啊,我要是早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毛病,打死我也不往他跟前凑。”林青梅愤愤道,“整天开会讲大道理,谁知他是这种表里不一的狗东西!不过,我一直盯着他呢,再敢欺负人我就举报他。” 叶满枝撇嘴道:“像他这样的人,小辫子恐怕不好抓,与其写举报信,还不如揍他一顿来得痛快呢!” 林青梅叹道:“汽轮机厂男的多女的少,领导班子里全是男同志,而且工会妇联基本没什么话语权。哪怕领导班子里有一个女主任,那姓孙的行事也要顾忌一二。” “你努努力,争取当上厂革委副主任吧。” “等我当上厂领导的时候,姓孙的应该已经退休了。”林青梅说,“我昨天在光明街见到穆区长了,好像是刚回来的。要是能安排到我们厂来当领导就好了,当初她当区长的时候,区机关单位里可没有这种糟心事。” 叶满枝连忙问:“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没有,我还跟她打招呼了呢。” 穆兰能从干校回来,绝对是好消息。 叶满枝翻出通讯簿,按照以前的号码,往她家里拨了一个电话。 但是电话没打通,兴许家里的电话机已经被拆了。 下班后,叶满枝特意回了一趟光明街,敲响了穆兰的家门。 来开门的正是穆兰本人。 “小叶,你怎么来了?”穆兰惊讶地望着门口。 “听说您回来了,特意跑来看看的!” 叶满枝将点心和罐头放在桌上,然后与对方拥抱了一下,“瞧着您精气神不错,身体还好吗?” 她与穆兰没有工作上的交集,写信并不如夏竹筠频繁。 但是每年也能有一两次通信。 “就那样吧。”穆兰的状态并不如夏竹筠刚回来的时候,在自己身上拍了拍,“老啦,肯定不如年轻人。” 叶满枝笑道:“老什么啊,还能再干几年革命工作呢。” “不干了,”穆兰摆摆手说,“这次回来就直接退休养老了!” “现在退休还早着呢!”叶满枝宽慰道,“凤姨还在公社给人写结婚证,您比凤姨还年轻几岁,远不到退休的时候!” 穆兰的学历不高,但是他们这一辈的干部,很少有学历特别高的。 而且她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去的,从街道主任走到正阳区区长,只从能力来看,比市革委的好几个领导都强上许多。 叶满枝觉得让穆兰这样的女干部早早退休,太可惜了。 不过…… 她默默在心里叹口气。 穆兰与夏竹筠的情况不同。 夏竹筠回来的时候,省里要重建省工业局,正好有她的用武之地。 但穆兰离开这么多年,正阳区的领导班子早就换人了。 即使她想回去,也没有她的位置。 市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也不怪穆兰兴致索然想要退休了。 叶满枝没再提工作的事,帮着穆兰两口子一起做饭,聊了聊市里这几年的变化,吃了晚饭才离开。 * 无论穆兰是否能恢复工作,从干校回来,一家团聚终归是值得庆祝的。 叶满枝为穆兰高兴的同时,也在期盼吴峥嵘的回归。 或走或留,总得有个说法吧。 但是,吴峥嵘这次出差的时间格外长,直到过了国庆节,他才风尘仆仆地返回滨江。 母女俩已经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这会儿已经心如止水了,只想要个结果。 吴玉琢率先发问:“爸爸,你真要去北京工作啦?” “不去,”吴峥嵘坐在桌前大口吃面,抽空答了一句,“上级想让我去北京,我婉拒了,推荐了姜所。” 科研单位的情况都不怎么样,北京那边的工作还不如1062所,而且是主抓行政工作的。 在吴峥嵘心里,抓行政工作跟后勤差不多。 即使去了北京,那也是北京的后勤。 他不想干。 正好姜所被解放后一直没安排工作,再回科研单位搞科研可能有些吃力,不如让他去北京管后勤。 因此,吴峥嵘向上级推荐了姜所。 叶满枝与吴玉琢对视一眼,两人齐齐在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不用担心两地分居,也不用担心搬家啦! 吃过晚饭,叶满枝将闺女打发出去,自己则好好安慰了吴博士一番。 要是能调去北京,八成是能升职的。 结果吴峥嵘将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姜所,自己还得继续留在1062所。 别管那个岗位是行政岗还是科研岗,肯定是错失了晋升机会的。 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叶满枝觉得,吴峥嵘拒绝去北京,兴许与家庭也有些关系。 她才到轻工业局工作半年,还没做出什么大成绩,如果吴峥嵘被调走,她短期内是无法随军的。 两人难免两地分居,对孩子的影响也不好。 叶满枝怜惜地在吴博士头上摸了摸,“为了这个家,你把这么好的机会都放弃了,哎……” “去北京不是什么好事,”吴峥嵘不在意道,“你不用放在心上。” 叶满枝咋可能不放在心上,她真心觉得可惜。 吴博士从副所长到所长,已经在1062所扎根十多年了。 好不容易有一个升职机会,又被他婉拒了。 而且受此影响的人,还有隔壁的周所。 周所跟吴峥嵘是同年进入研究所的,至今还是副所长呢! 叶满枝忍不住念叨:“我要是周所,可能会被你气死!” 如果吴峥嵘离开,人家就能转正当所长了! 吴峥嵘说:“周所那边不用操心,上级对他另有安排。” 叶满枝想问问有啥安排,但是两人结婚这么多年,除了吴峥嵘自己的事情,她很少打听部队里的工作。 这会儿即使心里好奇得要死,她也忍着没问。 知道自家不会耽误周所的进步,她就放心了。 吴峥嵘原本想跟她分享一下的,可是,见她强忍着好奇就是不问,还殷勤地给他捏肩捶背,温言软语地安慰。 吴博士想了想,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难得享受一回叶来芽的温柔小意,先享用几天再说吧。 叶满枝觉得吴峥嵘为了这个家作出了巨大牺牲,所以,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带着点感动和补偿心理,床上床下,屋里屋外,衣食住行,把吴峥嵘伺候得舒舒服服。 用今年仅剩的那点布票,亲手给他做了一件新衬衫和一条新裤子。 早上上班的时候,夫妻俩都是一起出门的,陪着他走到研究所,叶满枝才去前面的汽车站坐车。 新婚那会儿都没这么黏糊过。 周所发现以后,回家就要求柳振芳每天跟他一起上班,将他送进单位再走。 柳振芳:“我给你脸了是不?你是幼儿园小孩啊?还得让我瞅着你进门!” 周所抓住机会说:“那你以后也少让我陪你在院儿里散步!” “不陪就不陪,一把年纪了,谁稀罕你!” 隔壁的两口子又拌起了嘴,而叶满枝还在坚持每天早起锻炼,然后跟吴峥嵘一起上班。 这天早上,临出门之前,吴峥嵘用那种“吃了吗”的寻常语气说:“以后就不用一起上班了,你早上多睡一会儿。” 每天起太早,叶满枝也有点坚持不下去了,但还是假意说:“没关系,我早起能锻炼锻炼,再说我也不是特意送你的,就是顺路嘛。” 吴玉琢实在看不下去,将茶缸放到桌上,嘴唇上还沾着一圈奶胡子,戳穿道:“妈妈,我爸以后就不在1062所上班了,他被调去了军事学院,你俩一个往南一个往北,根本就不顺路。” 她妈妈下了班就回家,回了家就跟爸爸凑在一起,对大院里的新鲜事不闻不问。 她爸调任滨江军事学院当副院长的消息,早就在大院里传开了。 只有她妈妈还被蒙在鼓里呢! 闻言,叶满枝睁大眼睛问:“调去军事学院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吴峥嵘摸摸鼻子,“最近的事,今天第一天上班。” “……”叶满枝跳起来,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捶了一拳,“你这个混蛋,故意瞒着我是不是!早知道就不给你做新衣服了!浪费我那么多布票!” 还以为这家伙是因为家庭才放弃去北京工作的,她真是白感动啦! 吴峥嵘由着她捶了两拳才说:“孩子还看着呢,你注意点影响。” “我注意什么影响!”叶满枝飞过去一个眼刀,“再不老实,我就家法伺候!” 吴峥嵘选择坦白的时机很不错,早上两人都要上班,叶满枝埋怨他几句就放他出门了。 第一天到新单位报到,总不能迟到吧? 她帮男人整理了军装的衣领,又拂了拂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感觉今天的吴博士格外英俊威严,气宇轩昂。 嗯,上班去吧。 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叶满枝收回目光,对闺女说:“以前咱是借住在军事学院的,一住就住了十几年。以后终于不用借住了,你爸还真成军事学院的人了!” “嘿嘿,”吴玉琢挎着她的手臂说,“你就别生气啦!这几天我和伊伊都可高兴了,周伯伯当了所长,不用搬家,咱家也不用搬家,以后我们还能天天在一起!” 叶满枝没生气。 吴峥嵘的恶趣味和小心眼她一清二楚,反正他俩是两口子,她对男人好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刚听说吴峥嵘能去军事学院当副院长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愉悦轻松的。 至少不用两地分居啦! 叶满枝交代闺女去上学的时候记得锁门,背着挎包就上班去了。 在路上,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吴峥嵘的调任。 把姜所推荐去北京,这一招其实挺妙的。 姜所原来是军事学院的系主任,后来是1062所的所长,可是去农场劳动好几年,再次回来,研究所里已经没了他的位置。 姜所离开科研岗位那么多年,想直接当军事学院的副院长不太可能。 但是,把他放到北京去搞行政工作,那可能性就大很多了。 吴峥嵘的这次推荐,解决了姜所的工作问题,把自己留在了滨江,周所的进步也没耽误。 叶满枝忍不住腹诽,吴峥嵘真是既讲情义又鸡贼。 她一路琢磨着走进办公楼,来到办公室门口时,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唐占山。 “唐主任,来这么早啊?” 唐占山就是特意赶早堵她的。 “叶局,我们已经跟农机总厂那边商量过了,可以将农机四厂合并过来,你看这事局里能同意吧?” 这几个月,为了那个工业缝纫机生产线的归属问题,他真是被扒了一层皮。 这条生产线对缝纫机厂来说没那么重要,但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对工人们无法交代。 所以,他只能想尽办法,一次次地拖延时间,将生产线留住。 他们想出的最新方案是,缝纫机厂出资120万完成项目收尾工作,而农机总厂则一分钱不用掏,把亏损的农机四厂合并入缝纫机厂。 缝纫机厂使用农机四厂的厂房,扩建家用缝纫机生产线,到时候生产线上的工人就使用农机四厂的工人。 这个方案,算是对轻工业局、第一工业局、农机厂都有了交代。 叶满枝接过那一沓资料翻看起来。 她其实早就知晓这套方案了。 由缝纫机厂出钱,完成烂尾生产线的收尾工作,符合轻工业局的初衷。 要不是唐占山前倨后恭,也不至于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为了留下这条生产线,唐占山推三阻四不让农机厂去厂里拆机器,足足拖了两个多月。 “大战100天”的其他项目都已经重新动工了,只有缝纫机厂还在僵持着。 唐占山已经完成了他“杀鸡儆猴”的使命,再为难他没什么必要。 何况拆拆装装生产线是个麻烦事,要浪费不少时间,既然缝纫机厂愿意出钱,那就留下吧。 叶满枝将报告认真翻看了一遍,颔首说:“只要与其他单位协商好,轻工业局这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局里肯定是支持企业发展的。” 闻言,唐占山心里顿时一松。 他面上带着刻意的笑,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就麻溜离开了。 他这几个月被这女局长涮得不轻,出钱出力还不讨好。 能不见,他真不想见到这张脸。 …… 叶满枝对唐占山的那张老脸也不待见。 对方离开后,她在办公室里批了一上午的文件,下午也没出门,就留在局里看资料。 下班以后,她回了一趟军工大院,对常月娥说:“妈,我最近要去北京一趟,你和我爸跟我一起去吧?” 常月娥问:“你去北京干啥?哪有出差还带着父母的!” “以前咱光明街道办的穆主任,叫穆兰那个,你还记得吧?” “记得,你在街道办工作时候的领导嘛。” “嗯,穆主任最近调去省农场总局的工业处工作了。通兰县不是有个食品工业小区嘛,穆主任想把一个婴儿奶粉项目放到那里,但是省里只出技术不出钱,需要滨江这边自行筹措资金。” 新建乳品厂需要的资金不是小数目,市里就算投钱也不可能全额出资,所以叶满枝打算去一趟轻工业部,跟部领导要点技改资金。 国产婴儿奶粉还是个幼苗项目,市场上几乎没有正经的婴儿奶粉。 省里能出技术,叶满枝还是想抓住这次机会的。 叶守信摆手说:“你去出差还带着我们,影响多不好啊!” “那有啥不好的!你俩自己掏路费和住宿费,又不花公家的钱,只是跟我一起出行而已,咱们在路上有个照应!”叶满枝问,“你俩从来没去过首都吧?” 叶守信再次拒绝:“去不去北京有啥打紧!你把工作做好了就行,我们以后有机会再去。” “这话你说了三十年了吧?我小时候你就说过,有机会去北京见识见识,结果说了三十年也没去过!”叶满枝劝道,“等你们到了我奶那个岁数再出去玩,还有什么意思!” 她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主要是在金甜甜老同志身上受到了触动。 九十多岁的老太太第一次进城,瞧见啥都新鲜,但是想吃想玩已经有心无力了。 叶满枝想带着身体健康的父母去北京走走。 叶守信仍是摇头不肯去,常月娥却将他扒拉开,拉着闺女说:“你爸不去就算了,咱俩一起去!我还想趁着腿脚好,去首都长长见识呢!” 第240章 面对嘴硬的老叶, 叶满枝丝毫不着急。 有常月娥在,老叶坚持不了多久。 果然,只过了两天, 叶守信就提着一饭盒糖醋排骨,找来了轻工业局。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北京啊?我跟你妈提前准备准备。” 叶满枝打开饭盒大吃特吃, 还不忘揶揄亲爹:“你不是不想去嘛, 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呵呵, ”叶守信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打量, 就是不看亲闺女,“你们两个女同志出门, 我哪能放心?” 再说, 要是让常月娥独自去了北京, 那他后半辈子的耳根子保管清净不了。 隔三岔五就得听她显摆一回。 “大概下个礼拜吧, 我把单位的工作安排一下就尽快出发。” 局里五个局长,三个在外地出差, 叶满枝得等到宋红军出差回来, 才能出发去北京。 叶守信得到准信, 心里有了底, 赶紧回家跟老伴一起准备行李。 而叶满枝权衡再三后, 征求了一下闺女的意见。 “有言, 你们这学期的课程难不难啊?” 孩子上中学以后, 叶满枝就没再辅导过作业, 对闺女的学业还真没怎么关心过。 吴玉琢正在摆弄玩具枪,随口说:“难啊, 所以我每天学习可认真了。” “哦,那就算了,你好好学习吧。”叶满枝坐在旁边看她组装玩具枪, “我下周要带你姥姥姥爷去一趟北京,本来还想让你陪陪他俩呢。既然功课难,那你就留在学校好好读书吧。” “……” 吴玉琢在脑子里思索着找补的办法,最终决定凭实力说话,“这个月期中考试,除了语文95,政治97,我其他科目都考了满分。” “哇,这么厉害啊!”叶满枝捧场地感叹。 闺女这成绩,比她上学那会儿强多了。 放在二十年前,小吴同学就是老师眼中考大学的好苗子。 可惜生不逢时呀! 吴玉琢得意地问:“妈妈,能带我去北京不?” “当然能啦,”叶满枝一点没有当家长的自觉,公然帮闺女想着逃学对策,“到时候就跟老师说,你是去北京探亲的。” “……”吴玉琢无语道,“咱家在北京哪有亲可探呀?我爷爷奶奶都在南方呢,我班主任都知道。” “小姑也是亲戚,就说是去北京看你小姑的!”叶满枝认真出着主意,“跟老师请十天假就差不多了。” 高中没有升学压力,学生们每天只上半天学,都跟散养的似的。 叶满枝觉得学习重要,但也不耽误她带闺女出去看看世界。 吴玉琢笑成一朵太阳花,连连点头。 她小时候去过不少地方,但是自打运动开始以后,她爸爸妈妈就不再带她出门了。 这还是她上学以后,第一次走出滨江呢! 吴玉琢心情飞扬,手下动作也利落,将玩具枪组装好,对准不远处的水盆就扣动了扳机。 铅弹飞出以后,母女俩各干各的,谁也没当回事。 这把玩具枪已经被有言改装七八次了,一直没成功过,叶满枝随手扔个石子都比那子弹的威力大。 她只当那是闺女瞎鼓捣的。 结果留在书房的吴峥嵘感觉外面的动静不对,特意走出来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发现了被打穿了盆底,正在往地上漏水的洗脸盆。 “吴玉琢!”他喊了闺女的大名,“谁让你在家里开枪的?” 吴玉琢看向皱着眉头的亲爹,又下意识将目光偏向水盆,发现那嘀嗒嘀嗒的细小水柱后,她被吓了一跳,“不会真被我打穿了吧?” “你自己看!” 吴峥嵘的心情有点微妙。 那把枪是曙光厂生产的模型枪,只是个摆设,吴玉琢鼓捣了半个多月,竟然把装满水的搪瓷盆打穿了! “你跟我进来,”吴峥嵘扬了扬下巴,补充说,“把你那作案工具也带进来!” 吴玉琢一手抓着玩具枪,一手抓着几颗铅弹,垂着脑袋跟在亲爹身后,进书房挨训了。 叶满枝不太放心,趴在书房门口偷听了一阵。 没听到什么训斥声,这才将注意力放到那个水盆上。 子弹卡在水盆底部,一盆水已经漏掉大半盆了。 她拿了拖布将地面擦干净,又心疼地拿起脸盆瞅了瞅。 这倒霉孩子! 干嘛照着脸盆打呀? 这脸盆是她结婚的时候二姐送的,比有言的年纪还大呢! 叶满枝叹口气,揣上钱去供销社买了新脸盆。 等她回来的时候,吴玉琢已经被同学喊出去玩了,屋里只剩还在打量玩具枪的吴副院长。 “她这把枪没啥问题吧?”叶满枝试探地问,“用不用上交啊?” “不用。”吴峥嵘将那玩具枪拆开,把改装的部分取走了,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下个月可能有征兵,真应该把她送去部队。” “有言年纪不够。”叶满枝不同意,“最起码得让她念完高中再说。” “咱们这边不是年年都有征兵的,今年不走,明年未必还有机会。那高中念不念,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 如今没有考大学的机会,吴峥嵘觉得最适合有言的地方就是部队了。 叶满枝坚决反对,“那也不行,年龄是道坎,必须让她念完高中。” 她家有言才16岁,在她心里还是孩子呢。 让这么小的孩子去部队能干啥呀! 吴峥嵘也不舍得让孩子太早离开家,但吴玉琢的好奇心太重,稍有看顾不到就能在大人眼皮子底下闯祸。 打穿洗脸盆已经不是她作的第一个妖了。 叶满枝觉得自家闺女哪哪都好,犹豫片刻问:“你看咱家有言这样的,能不能去什么研究所上班啊?” “哪个研究所会招一个高中生?1062所负责材料归档的档案员都是大学生。” 吴峥嵘这些年见过不少有天赋的年轻人,时常生出可惜的念头。 如今轮到自家孩子身上,那种遗憾只会更强烈。 叶满枝:“……” 两口子同时沉默下来,再次感叹自家孩子生不逢时。 * 而吴玉琢本人不但没有生不逢时的自觉,还快乐得像只即将出笼的小鸟。 跟班主任请好探亲假以后,就翘首以盼去北京了! 在这个年代,出一趟远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常月娥和叶守信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惹得其他人跟着眼热。 尤其是起球,十六七的年纪,正是向往外面世界的时候,听说有言能跟着大人一起去北京,也自告奋勇想跟着去。 还特意往军事学院跑了一趟,向小姑推销自己。 “小姑,你带我一起去呗,我吃得少,干活多,肯定能把我爷奶和有言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你到时候就专心工作,不用操心他们!” 叶满枝在工作和生活中一贯欣赏主动争取的人。家里人都知道老叶夫妻要去北京了,但是这么多孩子里,只有起球跑来自荐,叶满枝愿意给侄子一次机会。 于是,她颔首说:“那行,就带你一个,你现在也是大小伙子了,到时候提行李的活儿都归你!” 起球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恨不得原地做一套广播体操。 “好好好,小姑,你就放心吧,行李全包在我身上!” 然而,他这番话还是说得太早了。 正式出发那天,老叶和常月娥挑挑拣拣准备了四包行李。 起球盯着地上的大包裹,张口结舌道:“爷,你们咋带了这么多东西啊?” 叶守信哼道:“你懂啥!去了北京就得用全国粮票了,咱滨江的地方粮票不好使。当然得把这些天的口粮提前准备好!” “姥爷,我爸给咱们换全国粮票了,”吴玉琢从自己的兜兜里翻出一卷粮票,“足够咱们五个人的口粮。” 常月娥提起行李说:“穷家富路,在火车上还得吃东西呢,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懂。听我的准没错!” 叶满枝这些年没少到处奔波,去哪都是一件行李。 瞅着爹妈准备的四个行李包,她只觉得犯愁。 但这会儿的人都一样,无论去哪里,必须把口粮备得足足的。 “走吧,”她示意侄子将行李提上,“先去火车站。” 四哥五哥帮他们提行李出门,老叶家呼啦啦走出来一大群人。 不等院儿里那些退休的老伙计询问,叶守信就高声跟人家说:“我跟闺女一起去趟北京,本来不想去的,这孩子非要带我们一块儿出门,哈哈哈哈~” 得意的笑声能传出二里地。 常月娥和叶满枝:“::::::” 再不控制住,这人就要飘到天上去了。 “叶主任,去了北京能见到主席不?到时候记着拍张相片啊!”有人捧场地说,“回来以后给大家讲讲北京的情况!” 叶守信还没理智全无,矜持道:“主席同志哪是咱说见就能见到的!我们这次主要是去见亲家的!” 这是他们在家想到的说辞,对外统一口径,都这样解释。 毕竟这年月没什么人专门出去旅游,老叶家也不想太扎眼。 但他这番话解释得不清不楚的。 按照老叶家的理解,这次去北京看看叶满枝的小姑子,也算是会亲家。 可是,在老邻居们看来,她家小闺女结婚都十几二十年了,哪还有会亲家的必要啊! 所以,等老叶家一行人离开以后,邻居们凑在一起蛐蛐咕咕。 一致认为,叶守信要去见的亲家,是他小孙子起球的对象。 要不然没必要带那小子一起出门呀! 消息传开,有人见到沈亮妹就羡慕地感叹:“你家二小子真行啊,才十几岁就找了一个北京的对象!” 一脸蒙的沈亮妹:“啥啥啥?” * 起球还不知自己在大院里的风评被害了,他前胸后背都挎着行李,一只手臂还被自家妹子拽着,穿过站台上拥挤的人群挤上了火车。 队伍里有一大半是没坐过火车的。 吴玉琢小时候坐过,但是时隔十多年再次坐火车,那新鲜劲儿还是满满的。 与她球哥凑在一起,兴奋地冲站台上挥手。 叶守信则一改在家时的张扬,穿着新衣裳略有些拘谨地坐在卧铺上。 叶满枝笑问:“爸,你不到处看看啊?我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挨个儿车厢转悠呢!” “我又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年轻那会儿在铁路上工作,坐过好几次呢。” 只不过那会儿坐的都是货车。 叶守信自觉是当过车间副主任的人,坐火车去首都,还是要注意言行举止的。 不能像常月娥似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叶守信就这样,穿着一身体面的干部服,在火车上矜持了一路。 直到火车进站,正式抵达北京,他才终于装不下去了,兴冲冲地拉着老伴去火车站前面合影。 “咱在这拍张相片,回去以后给老陈他们看看!” 叶满枝很有耐心地给爸妈照相,还让最会摆姿势的有言,对姥姥姥爷进行了一对一指导。 常月娥问:“来芽,你啥时候开始工作啊?到了北京你就去干正事吧,让有言带着我们转转。” 除了来芽,有言是他们这一群人里唯一来过北京的。 尽管她上一次来只有五岁,但常月娥莫名信任自家孙女。 叶满枝一点不急着工作,不紧不慢道:“通兰县的钱主任提前来了几天,他先去轻工业部打前站了,一会儿咱去招待所跟他会合。” 她带着家人来到距离轻工业部最近的招待所,将人安顿好以后,就按照服务员的指示,找到了提前在这里入住的钱青松。 “钱主任,情况怎么样?申请递进部里了吗?” 钱青松客气地给她泡茶,苦笑道:“申请递进去了,但是能否得到领导重视就不好说了。” 连省市领导来部委跑项目都能碰钉子,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县级干部呢。 县革委主任到部委跑资金,那就跟办事员没啥区别。 他与叶满枝同级,都是正处级干部,但是一个是县里的干部,一个是市轻工业局的局长,到了北京以后,他还真没人家说话好使。 叶满枝翻看着他带来的资料,点点头说:“我在轻工业部有两个熟人,咱明天再去部里看看情况。” 次日一早,她将两张北京地图交给有言和起球,让他俩带队去景点逛一逛。 做好安排以后,与钱青松一起前往轻工业部食品局。 她找上的是综合协调处的处长孙悦。 孙悦与她提前通过电话,见了面就说:“你们来申请资金的这个节骨眼,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叶满枝笑问:“怎么不好呢?” “正逢年底,局里要为明年的项目做预算,所以不少省市的干部都来局里申请76年的技改资金了。你们现在提出婴儿奶粉的项目,那不是得跟其他省市竞争嘛。” 叶满枝玩笑道:“我们不怕竞争,要是能搭上这个顺风车,将明年的资金申请下来,那也是好事!” “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 孙悦与她是多年的老熟人,两人年年在广交会上碰面,跟鹊桥相会似的每年一两次。 她俩第一次一起工作的时候,她还是轻工业部的办事员,叶满枝还是食品厂的副厂长,一晃十多年过去,两个半生不熟的人就变成了熟人。 拨付技改资金不是孙悦负责的工作,她只将提前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叶满枝。 “来争取奶粉项目资金的,不只你们滨江一家,按照惯例,部里不太可能为同一个项目拨付两笔技改资金,除非是上面要求大力发展的项目,比如化纤、自行车之类的。” 叶满枝很自信地说:“婴儿奶粉比成人奶粉更需要得到国家的重视,我们这个婴儿奶粉项目肯定比普通奶粉重要呀!” 她对这个项目还是很有信心的。 国内的婴儿奶粉生产几乎是一片荒漠。 他们省内奶源丰富,通兰县是农业大县,畜牧业虽不如北部牧场地区发达,但是在滨江的七区八县里,通兰县是奶牛养殖头数最多的。 从奶源、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来看,在通兰县建设一个中等规模的乳品厂十分可行。 所以,明知年底要跟其他省市的食品类项目一起竞争资金,她还是来了。 然而,孙悦的回答却让叶满枝和钱青松同时皱起了眉头。 “另外两个递交申请的省市,也是生产婴儿奶粉的。” 叶满枝意外地问:“这么巧?” 前些年大家都不生产婴儿奶粉,怎么今年就一窝蜂地跑来申请技改资金了? 这也太心有灵犀了吧? 孙悦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摇摇头说:“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现在三个省市都在请求轻工业部的资金支援,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叶满枝和钱青松:“::::::” 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两人从食品局离开,走出大门后,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钱青松疑惑道:“不是说生产婴儿奶粉的工艺,是由省乳品工业研究所最新研究出来的吗?难不成其他省份的研究所也搞这项研究了?” 叶满枝之前没关注过乳品工业,她一时也说不准。 就像前些年的“彩电攻关大会战”一样,保不齐人家乳品行业也组织过类似的会战。 要是全国各省市都派人手参与攻关,那技术成果就是公有的。 但是,叶满枝近期看过不少乳品相关的资料,没见到行业内部搞什么合作呀! 她心里有疑问,与钱青松商量后,决定往省里打电话问问情况。 穆兰在省农场总局工业处工作,听了她的问话,断然道:“不可能,我最近正在抓这个项目,婴儿奶粉的加工工艺,是省乳品工业研究所的最新成果,并不是与其他省市合作的项目。” 叶满枝说:“但是现在另有两家单位,在与咱们竞争这个项目资金。我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并不是说滨江建了乳品厂,就不让其他省份新建了。 咱没那么霸道。 可是,轻工业部的技改资金八成只能拨给一个单位。 其他单位再想建厂生产婴儿奶粉,就得由地方上自己想办法筹措资金了。 滨江市财政要是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她也不至于大老远跑来北京。 穆兰在电话里停顿了几秒钟,只能说:“我去研究所那边问问情况,你先等我半天,明天上午给我打电话吧。” 叶满枝答应着,与她约定了通话时间,便走出了邮电局。 “今天先回去等消息吧。” 叶满枝回了招待所,一直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将自家的旅行团等回来。 “今天玩得怎么样?去哪了?” 叶守信和常月娥都乐呵呵的,眼眸里透着疲惫和兴奋。 “去看天安们了!”叶守信一脸憧憬地说,“这可是咱跟主席同志距离最近的地方了!我们拍了好几张相片!” 叶满枝问:“只这一个景点就转了一天啊?” “没有,我们还沿着长安街逛了好几个地方,。”常月娥坐在床上喘气,“走得我脚都酸了!” 闻言,吴玉琢趁机告状:“妈妈,你赶紧劝劝我姥姥姥爷吧!” “咋了?” “他俩为了节省公共汽车票钱,非要走着去景点。” 她跟球哥没什么,但她姥姥姥爷都六十多了,走一阵歇一阵,时间都耽误在了路上。 今天的几个景点都在一条街上,影响不大,但是明天要是再这样走,估计四个人的腿都要报废了。 叶守信嘟囔道:“走几步路算什么!我在厂里上班的时候,一干就是一大天!” 他们四个人坐车,往返一次就要一块多钱。 他俩节省惯了,哪舍得这样花钱? 起球在另一边告状,“我奶出门的时候还提着一个行李包,里面装的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大饼和香肠,我都吃腻了!” 叶满枝瞅着爹妈说:“既然来了一次北京,你们总要吃点北京当地的东西吧?要不等你们回了滨江,人家问你们北京有啥好吃的,你俩能说得出来啊?” 常月娥说:“咱从家里带了那么多吃的,不吃不是浪费嘛!” 叶满枝信口胡诌道:“我这次出差能报销差旅费,吃饭和坐车的小票都能报销。但咱们招待所就在轻工业部对面,我不用坐车,吃饭也只吃咱家里带的,那不就吃亏了嘛。你们该坐车坐车,该下馆子就下馆子,我能报销!” 叶守信是老党员,摇头说:“那不是占国家便宜嘛,我不干!” “……”吴玉琢深得妈妈的忽悠学真传,劝道,“我妈要是自己来出差,每顿饭都要在外面吃。如今跟咱们一起出来,每顿饭都吃咱自家带的,损失的是咱家的钱和粮票!” 妈妈常年出差,吴玉琢对差旅报销是有数的。 只有公务支出能报销。 平时的吃喝都算在每天的差旅补贴里。 无论吃多少,花多少,都是每天1块2,没有凭发票报销这一说。 叶满枝面不改色地点头:“嗯,我要跑项目,吃咱带出来的东西更方便。你们就在外面吃吧,就当是我吃的,回头把小票给我,我回单位报销。” 常月娥想了想说:“那行,咱出门也别太抠搜,该花的钱还得花。明天先带孩子去吃个烤鸭,每天尝一样,回家以后也算个念想。” 叶守信在这方面全听老伴的,“行,那就在外面吃点。” 毕竟是孩子的一片心意,他俩总不好太拧着来。 叶满枝将第一次出远门的爸妈劝好了,翌日送旅行团出门后,她按照约好的时间,又去给穆兰打长途电话。 听到她的声音,穆兰向她解释了当下的情况。 “我昨天跟研究所那边证实了,这个项目确实是咱们省乳品工业研究所独立研究出来的,并没与其他单位合作。” 叶满枝狐疑道:“难道其他省市同时进行了这方面的研究?” “那倒不是,”穆兰语气里透出无奈,“这项研究算是一项突破,毕竟婴儿奶粉产量少。所以省研究所有了成果以后,将其发表到《乳品科技情报》上了,这个期刊是全国发行的,估计现在全国不少单位都知道了。” 叶满枝:“……” 240-244 第241章 站在喧嚣的马路边, 叶满枝与钱青松相顾无言。 隔了好半晌,钱青松才哭笑不得道:“这叫什么事啊!” 是啊,叶满枝也想问, 这叫什么事啊? 她来北京之前,可谓是信心满满。 这项技术刚研究出来没多久, 来轻工业部申请一笔技改资金应该没什么阻力。 正因有八成把握, 她才能一身轻松地将家人带来北京旅游。 谁能想到啊, 无缘无故居然多出了两个竞争对手! 她真想跑回滨江问一问, 好好的独家技术,咋就变成全国共享了呢? 钱青松担心叶满枝会萌生退意, 好声好气地说:“这事也不能全怪研究所, 科研单位与咱不是一个系统的, 有了成果肯定要发表。” 如今这个年月, 除了保密单位,其他单位的技术都是可以共享的。 人家研究所不是企业, 也不是政府机关, 将研究成果尽快公开发表, 才算是有了实打实的成绩。 即使心里不痛快, 他们也怨不到研究所身上。 要知道他们建厂要使用的生产工艺, 同样是从研究所白拿的, 属实没立场怨怪人家。 钱青松将满腹牢骚憋回去, 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叶局, 接下来怎么办?咱得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食品工业小区项目虽然落在了通兰县,但整个小区里只有三家食品厂, 而且因为搬迁过程中的各种矛盾,目前只有利华食品厂能按时搬进去。 小区里仅有一家工厂,那还能叫小区吗? 所以, 钱青松才主动跑来争取乳品厂项目,尽量让面子上好看一点。 叶满枝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能站在马路边与钱主任分析各自的优势。 “咱们畜牧业发展得还不错,但另两家单位明显也不差,否则不会与咱们同时递交申请。” 人家的反应速度甚至更快一些,比滨江还早了几天。 刚看到期刊上的信息,就能迅速做出反应,说明人家很关注畜牧业和乳品工业的发展。 “嗯,”钱青松拧眉点点头说,“咱们三家的奶源应该都没问题,在这方面能打个平手。” 叶满枝接着说:“从生产工艺来看,这项技术是咱们省研究所的首创,减少了实验论证的过程,可以为咱们争取一些时间。” “但这点时间与长远发展相比,其实不算什么。”钱青松担忧道,“我觉得部领导未必会在乎这个技术是由谁研究出来的。” “死马当活马医吧,咱现在没有其他明显优势,总要把能试的办法都尝试一下。” “也行,反正已经这样了。” 接下来,两人分头行动,去各大书店和邮电局寻找《乳品科技情报》。 他们提交材料的时候,得把那一期杂志一起交上去,证明这个技术工艺是出自滨江的。 不过,这个什么《乳品科技情报》冷门得近乎偏门,只有行业内的相关单位会订阅。 书店和邮电局里根本没有这种书。 叶满枝请自家小姑子吴岫岚帮忙,才从科学院的图书馆里找到了那一期的杂志。 “来芽,你那工作咋样了?” 常月娥这两天在北京城里到处转悠,精神焕发,今天下馆子吃了卤煮,感觉滋味还不错,给闺女也带回来一饭盒。 “还行吧,”叶满枝没瞒着,“有另两家单位跟咱竞争,事情可能不好办。” “我们明天要去爬长城,”老叶说,“本来还想带你一起去呢,那你还是忙工作吧。” 叶满枝来过北京好几次了,但是大多在市区里游览,至今还没去爬过长城。 她想跟父母一起去,可是,想想眼下的情况,只能暂时歇了心思。 卤煮还是热乎的,她一边动筷子,一边跟两人闲聊。 “妈,你在食品厂当过副主任,你说我们现在该咋办?” 常月娥认真想了想说:“好事没有被一家占尽的,你尽量争取,争取不到也没办法,偶尔也要让别人得到一点好处。” 老叶嘀咕道:“你这不是废话嘛,我没当过副厂长,也知道这个道理!” “知道你怎么不说呢?”常月娥斜睨着他,“大道理谁不会讲啊,但做起来千难万难。当初食品厂要合并我们肉制品加工厂,我想当分厂的革委副主任,姓周的死活不同意,我跟他斡旋了好长时间,最后各退一步,才把事情办成了。” 当年的光辉事迹已经被她念叨过好多遍了,家里人都清楚细节。 老叶和起球都不爱听,但吴玉琢是姥姥的小棉袄,特上道地问:“姥姥,你们当时是怎么各退一步的?” “周主任舍不得一个副主任的位置,我要是不让他得到点实惠,事情就会继续僵持,那对双方都没好处。所以,我就说我这人没啥大志向,等到工龄攒够15年,能领退休金了,我就以病退为由,正式退休。” “到时候他可以安排其他人接替我的位置,当时距离我退休还有两年多,任谁都能算过这笔账来。食品厂急着开拓新业务,我又保证以后一定跟周主任站在一起,支持他的工作。最后还是将事情办成了。” 吴玉琢还没听过后面这一段,不由好奇道:“姥姥,你真的什么都听周主任的?” “人家是一把手,我肯定支持工作呀!”常月娥自得道,“不过,灌肠车间的主任副主任都听我的,香肠业务由我说了算,他想插手也没机会。” 叶满枝笑:“你还挺厉害的。” “还行吧,也是沾了点运气。”常月娥低声说,“周主任想在我退休后,安排他的自己人。结果怎么样?我退休的时候,他也被调走了,他那些算计都白搭。最后接替我位置的还是灌肠车间的主任,那是我徒弟!所以呀,不要只看眼前的得失,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大好事呢!” 叶守信笑着吐槽,“你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全凭运气。人家周主任要是没被调走,你还不是干瞪眼!” 常月娥不以为然道:“老三媳妇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我运气好,就是有实力!” 老两口又趁势拌起嘴来。 他俩年轻的时候,一个在外面忙,一个在家里忙,很少有拌嘴吵架的机会。 如今双双退休,每天面对面,那拌嘴就成为日常了。 吴玉琢心累地从中调停,“不要吵,不要吵!姥爷,你快帮我看看地图,咱们明天去长城怎么走啊?” 叶守信果然被转移注意力,接过地图研究起来。 见状,叶满枝偷偷给闺女翘个大拇指。 带这丫头出门的决定还是很明智的! * 虽说常月娥的事迹有点运气加成,但叶满枝还是反复将这件事思量了几遍,从中学习了一些先进经验。 翌日上午,她往轻工业局拨了电话,让奚迎春来北京一趟。 奚迎春听了她的要求,连声答应着,放下电话就去做准备。 而叶满枝这天没再去轻工业部食品局,邀请钱青松一起去爬八达岭长城。 第二天又跟着大部队去了趟颐和园,直到第三天才将奚迎春盼来。 “局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奚迎春将几张邀请函递过去,“我去市革委盖了章,也去省工业局盖了几份,还有两张是两个公章都盖上的,咱们可以挑着用。” 叶满枝挨个看了一遍,挑出两张说:“挺好的,辛苦你跑一趟。” 奚迎春压抑着兴奋心情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借着帮领导办事的机会来一趟首都,太值了! 她还是第一次来北京呢! 叶满枝让小秘书自由活动,去各大景点转一转,自己则与钱青松再次前往轻工业部。 钱青松略有些迟疑地说:“这招能行得通吗?咱那小区里的工程还没做完呢!” “先试试吧。” 带着邀请函和更齐全的申请材料,叶满枝再次走进食品局。 孙悦帮他们引荐了计划处的张处长,闲聊几句便给她使个眼色离开了。 张处长翻看着面前的资料,感叹道:“最近想生产婴儿奶粉的单位挺多啊!” “呵呵,我们省乳品工业研究所刚研究出一种新工艺,可以规模化生产婴儿奶粉,还把成果发表到期刊上,分享给了全国的同行。这申请单位不就多了嘛!” 张处长对这样的事见怪不怪,语气寻常道:“资料先放在这边吧,局里要开会研究一下。” “行,”叶满枝爽快道,“国产婴儿奶粉的产量一直很低,能多几家单位一起生产婴儿奶粉,对老百姓来说是好事。只要局里愿意在明年的预算中增加婴儿奶粉项目,那甭管技改资金最终拨给哪里,我们都是乐见其成的。” 张处长意外挑眉,“你们还挺豁达?” 来部委跑资金的单位,哪个不是自吹自擂,拼命往自己碗里划拉的? 滨江这个叶满枝可倒好,还大度谦让起来了。 叶满枝笑着叹气:“那有啥办法,我在轻工业局工作,企业的同志也经常来局里跑资金。审核工作的难处我清楚,要是手头宽裕,我恨不得给每个单位都拨一笔款子,可是咱资金有限啊!推己及人,我虽然着急要这笔技改资金,但也没有堵着领导大门,难为人的道理!咱们得相互理解嘛!” 刚被人堵过大门的张处长,颇有感触地说:“如果地方上的同志都能像你这样想,那我们的工作就能顺利多了!” 叶满枝心说,要是堵大门管用,她也愿意去堵大门。 可是,部委领导经常被人堵大门,堵大门对他们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新鲜招数了。 除了让领导心烦,没啥积极作用。 再说,现在竞争这笔资金还为时尚早。竞争的前提是,食品局愿意将婴儿奶粉这个项目,放在76年的预算中。 如果这个项目连大名单都没进去,那她给竞争对手上眼药也无济于事。 叶满枝收拢思绪,从包里拿出两张邀请函递给张处长。 “张处,我们这次来食品局,除了申请技改资金,还想邀请您和局领导去我们滨江看看。您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们滨江市在通兰县规划了一个‘食品工业小区’,既是省工业厅的试点,又是国家建委的试点。” “计划在明年元旦正式投入使用,这是我们省内第一个食品工业小区。我们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也许还有不足的地方,所以想请咱们食品局的领导,去滨江考察一下。一方面能请局领导为我们剪彩,另一方面也能指导一下工业小区的工作。” 张处长接过邀请函浏览了一遍,邀请函显得很正式,盖了省工业局和滨江市革委的公章。 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神色更加和煦,笑着婉拒道:“心意我收到了,但年底正是工作繁忙的时候,我们未必有时间出席。” 叶满枝像是没听懂他的拒绝,热情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根据局领导的行程调整时间,您什么时候有空就招呼一声,我让人提前买好火车票。” 她这话说得委婉,但在场的人都能听懂她的意思。 她让人买车票,就是在隐晦表示,这次的出行开销由滨江方面承担。 各单位的差旅支出都是有数的,尤其到了年底总结这段时间,没必要的差旅费用,肯定要进行控制。 而去滨江剪彩外加指导工作,并没那么重要。即使他们不去指导,人家那个食品工业小区也能顺利开工。 不过,如果滨江诚意邀请,甚至还承担往返差旅费用,那还是有得谈的。 张处长沉吟片刻说:“邀请函先放在我这里吧,回头我问问局领导的意思。” “没问题,”叶满枝还是那副爽快做派,“那我回去等您好消息。” 她觉得成功邀请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局领导未必愿意出差,但这些处长副处长其实很喜欢去地方上走一走。 她前两年就听孙悦说过,部委里的处长只是表面光鲜,大部分时间要待在机关里,很少有机会去地方上出差。 所以,孙悦每年都抢着去广交会放风。 如果不用负担差旅费,张处长八成会去滨江走一趟。 也许还会帮忙劝动一位副局长。 * 年底各单位都忙,叶满枝在北京等了几天后,并没等到确切消息,只能带着意犹未尽的家庭旅行团,先行返回滨江。 老叶和常月娥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刚回家便开了一个茶话会,跟大家介绍他们在北京的见闻。 连起球都在同学跟前显摆了起来,指着脚上的回力鞋说,“在北京王府井买的!” 吴玉琢是个大忙人,这次在北京拍了好几盒胶卷,她姥姥姥爷还等着看相片呢。 所以,回家以后,吴玉琢搞了一个暗房,请爸爸教她冲洗相片。 吴峥嵘给女儿讲了一遍要领,让她自己摸索,又拿出一封信给她。 “你不在家的时候,出租车寄来的。” 吴玉琢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将内容扫了一遍,意外地“啊”了一声,抬头对爸妈说:“三舅妈想让我车哥留级!” 吴峥嵘蹙眉道:“出租车学习不是挺好吗?高中留级干什么?” 出租车比有言大一岁,但当初为了去三线,推迟一年上小学,如今跟有言同年级。 正常情况下,有言、起球和出租车这三个孩子,都要在76年毕业。 “不知道啊,据说,我三舅妈觉得车哥学习不扎实,想让他在学校多学一年。” 叶满枝疑惑道:“她不会是想让出租车逃避下乡吧?” 黄大仙到了三线以后,又跟三哥生了一个小闺女。出租车不是独生子女,按照政策是需要下乡的。 但她从没听说谁家孩子在高中留级,高中学费不低,又没有升学压力,在高中留级,有啥必要? 出租车要是留级了,那不是明摆着逃避下乡吗? 吴玉琢摇头说:“应该不是为了逃避下乡,乐乐才上小学,可以先把留城指标给我车哥,十年以后再操心乐乐的事。” 一家三口都对黄黎的这个操作摸不着头脑。 叶满枝猛然记起,这似乎并不是她第一次想让儿子留级。 前几年,好像是出租车上小学的时候,也闹过这么一出。 但是当时出租车年纪小,爱面子,嫌弃留级丢人,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黄大仙是咋回事? 儿子的学习成绩又不是惨不忍睹的,她咋那么热衷让儿子留级呢? 叶满枝腹诽着三嫂,又忍不住怀疑她这样做的动机。 亲妈总不至于害了亲儿子。 想着想着,她就对自家闺女说:“有言,要不你陪陪你车哥,也留级一年?” 吴峥嵘和吴玉琢:“::::::” 留级这种事还有陪的吗? 吴玉琢再次报出自己的成绩,“期中考试,除了语文和政治,我都考满分呢!我以什么理由留级呀?” 叶满枝:“……” 说得也是。 算了,黄大仙一贯神神叨叨的,很多决定不是她这等凡人能理解的。 叶满枝不劝闺女陪她车哥了,但是让大小伙子在高中留级,也的确没啥必要。 她给三嫂写了封信,劝她尽量照顾青春期男孩的面子,而且要注意影响,别让外人以为出租车是为了逃避下乡才要留级的,否则影响孩子未来的发展。 巴拉巴拉巴拉,写了两张稿纸,还说她送来的那个绿了吧唧的面膜效果很好,夸了半张纸,委婉表示,可以再送点。 将信与有言准备的包裹一起寄出去,她才收了心思。 …… 局里开始对1975年的各项数据进行统计了,叶满枝这大半年干了不少工作,但是好几个项目还没正式投产,她觉得今年的成绩可能并没那么理想。 另几个副局长也对今年的数据不抱太大希望。 按照大家的意思,今年是第一年,只是蓄力,明年才是真正发力看成果的时候。 尽管如此,叶满枝仍然督促各科室,将今年的数据尽快统计出来。 甭管多少,她得心中有数。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她接到了张处长打来的电话。 局里将组织一个调研组来滨江考察食品工业小区项目。 一行三人,包括一名副局长和两名处长。 叶满枝语气热情,带着明显的喜悦,对调研组一行表示了欢迎以后,放下电话就往市革委会跑了一趟。 她得跟彭静云说一说食品局和乳品厂项目。 能请来部委领导剪彩,即使只是副局长,那意义也是不同的。 彭静云表扬叶满枝工作做得不错,要认真搞好接待云云。 叶满枝耐心听了,笑着说:“其实这次邀请部委领导来滨江考察,主要还是为了那个乳品厂的技改资金。” “嗯,你上次去北京,有结果了吗?” “明年的预算里有380万的婴儿奶粉技改资金,但是还没确定要拨给哪个单位。”叶满枝详细解释,“这三家单位的奶源、地理位置、生产工艺都是差不多的,大家处于同一起跑线上……” 彭静云打断道:“我听说那个技术是咱们省里提供的?” “对,但是研究所已经无私分享给全国同行了。所以,除了一点印象分,咱们几乎是没有什么突出优势的。” 只要没有领先优势,那380万资金落进谁的口袋就很难说得清了。 彭静云想清楚眼下的局势,问:“那你们轻工业局有什么打算?” 如果需要她出面跟轻工业部的领导争取,也不是不行。 叶满枝没想让她出面,主要是彭静云以前是管农业的,分管工业还不到一年,在轻工业部那边未必能说得上话。 她没提请领导帮忙这一茬,转而说:“全国有不少乳制品厂,有些工厂可以零星生产供给婴幼儿的特级奶粉,但是专门生产特级奶粉的企业还没有过。如果咱们将工厂建起来,就是全国最大规模的婴儿奶粉乳品厂。” “嗯。” “这么大的项目,又是建在食品工业小区里的,我觉得咱们不如与轻工业部食品局合作建厂,这380万的技改资金就相当于食品局的入股。” 正如常月娥所说,好处没有一个人占全的,总得给别人留一点。 但是与其把这个好处留给其他省市,还不如留给食品局呢。 到时候由食品局和滨江市财政共同出资建厂。 眼见彭静云还在拧眉思索,叶满枝接着说:“即使让食品局入股,产值也是算在滨江账面上的。而且虽说现在是合作,但是中央每年都要下放一批企业到地方上,保不齐哪天也能把乳品厂下放给咱们……” 第242章 早在北京的时候, 叶满枝就想跟张处长谈谈合作事宜。 但她上面有好几重婆婆,这样的大事不能自专,只好按下心思, 将客人请来滨江再说。 “与另两个省市相比,咱们的优势并不突出, 如果不趁这次机会谈一谈合作, 那技改资金未必能轮得到咱们。”叶满枝低声说, “我听说其中一家是由市革委副主任亲自去北京提交申请的。” 足可见人家的重视了。 彭静云琢磨着那380万的技改资金, 心里也有点犹豫。 她当然知道与轻工业部食品局合作的好处。 就像一机部和四机部在地方上投资了很多机械厂和无线电厂,轻工业部也会投资一些重点轻工项目。 与轻工业部合作建厂, 能省去很多麻烦, 对滨江来说利大于弊。 可是, 这笔技改资金的数目只有380万…… 当初她点头同意让轻工业局去部委跑资金, 其实是想让轻工业部出大头,最好能有个五六百万。 滨江再另外拿出两三百万就差不多了。 如果只有380万的话, 滨江至少要出四五百万。 彭静云沉思一阵问:“轻工业部的这笔技改资金, 能不能再增加一些?” “……” 叶满枝被她问蒙了。 这这这…… 明年全年的预算已经做好了, 她咋让人家多投点? 见她说不出什么, 彭静云若无其事道:“情况我了解了, 等我跟李主任商量一下吧。” 叶满枝不由犯嘀咕, 这是多好的事呀! 让轻工业部出资380万, 滨江再出个四百来万就差不多了。 错过这次机会, 再想建乳品厂的话,滨江就得全额出资! 她搞不懂领导的想法,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与门口的秘书点点头就准备离开。 不过,即将走出大门时, 她又将腿及时收了回来,从兜里摸出两颗奶糖,分给小秘书一颗。 “刘主任,”叶满枝小声问,“领导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几位市领导的专职秘书,都在革委办公室挂着副主任的职,不管什么工作,但听上去体面。 刘序剥开糖纸,将奶糖放进口中,笑着说:“没什么事呀。怎么了?” “哎,乳品厂项目只需要市里出资四百来万,这笔钱也不算是什么大开销,但彭主任似乎有些为难。”叶满枝将话讲得动听极了,“如果领导有难处,我就想想别的办法。” 秘书除了要处理日常文件、接待访客、撰写稿件,还起到一个上传下达的作用。 这个上传下达不是说把领导吩咐的事情传达出去就完了,有时候领导没有吩咐的,也需要秘书领会意图,将领导不便开口的话,传达给其他人。 听了叶满枝的提问,刘序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悄声说:“叶局,领导有烦心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市热电厂的项目你知道吧?” “……”叶满枝仔细回忆一番,摇摇头,“哪个项目啊?” “就是他们在搞的第三期10万千瓦机组扩建工程,市里想在明年为国庆献礼。” 这是解放以来,滨江最大的电力建设工程。 建成以后,能让全市发电设备能力增加72%,各大工厂动不动就停电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所以,不是彭主任短视,不舍得给奶粉项目出钱。在这种超大项目面前,很多小项目都要为其让路。 婴儿奶粉也不例外。 哦,叶满枝露出恍然神色。 难怪了,电厂项目简直就是无底洞,吸金速度嗖嗖的。 一旦开工就不能停工。 如果市里真的在为电厂赶工,那其他投资还真有可能顾不过来。 叶满枝向刘序道谢,又掏了一片巧克力给她。 刘序笑眯眯地问:“叶局,你怎么随身带了这么多糖?” “哈哈,整天东跑西颠的,饿了能随时补充一口。”叶满枝投桃报李,笑着说,“我以前也给领导当过秘书,领导去哪咱就得去哪,错过饭口是常事,自己准备一些,也给领导预备一些。” 刘序连忙颔首,在心里记下她的提醒。 彭主任原先的秘书被调去县里了,她刚给领导当了三个月的秘书。 很多工作还在摸索阶段,前辈的提点能给她节省不少时间。 叶满枝又与对方低声闲聊了一会儿,等到其他人进来,她才摆摆手走出了办公室。 她在外面表现得云淡风轻,回家以后却控制不住与吴峥嵘大倒苦水。 “与重工业相比,我们轻工业就跟捡来的孩子似的!” 他俩现在特别有共同语言。 吴峥嵘当上副院长以后,第一个工作就是跟上面要资金。 军事学院要发展电子科技,计算机专业是重中之重。 发展科技,支持教学,那不得有资金嘛! 所以,他现在正在到处跟人要教育经费呢。 吴副院长如今的工作没啥保密的,夫妻俩终于可以相互交流经验了。 叶满枝说完就等着他跟自己同仇敌忾,也倒一倒苦水。 然而,今天的吴副院长眉头舒展,心情放松。 看样子跟她已经不是一个战壕里的夫妻了。 叶满枝嫉妒地问:“上面是不是给你们批经费啦?” “嗯,给了一些,暂时用着吧。”吴峥嵘整天跟她睡一个被窝,耳濡目染有了些经济头脑,低声说,“总向上伸手要钱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开源。” 叶满枝问:“你有啥办法啊?” “军工厂都能生产民用品,那军事学院也可以卖一些超过保密期的民用项目。” 军事学院的项目相对比较先进,赚的不是仨瓜俩枣,随便卖一个就能有几万几十万的收入。 所以,吴峥嵘正准备跟院长商量商量,把仓库收拾一下,清清库存。 叶满枝闷声闷气地问:“苏院长能支持你吗?” 彭静云就不支持她。 “应该能吧,”吴峥嵘轻松道,“他的目标是把计算机专业,打造成全军第一。” 滨江军事学院是最早设立计算机专业的,而且当时还有苏联专家进行指导,吴峥嵘就是第一批跟着苏联专家学习的学员。 有这个底子在,拿个第一没什么难度。 叶满枝嫉妒地在他腿上蹬了一下,背过身去不想说话了。 原来他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如今吴峥嵘突然奋起直追,搞到了大笔资金,让他俩聊天都没有共同语言了! 吴峥嵘把她从床上拉起来,“睡这么早,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能怎么办?” “外面下雪了,咱俩出去把院子里的雪扫一扫。” 叶满枝:“……” 有毛病。 虽然不情愿,但她还是乖乖穿上衣服一起出门了。 另外喊上有言,三人一块儿将院子清扫出来,顺便在门口堆了一个大雪人。 叶满枝和有言都被累得够呛,回屋以后,母女俩倒头就睡了。 * 她的预感没错,市里的确要将资金紧着电厂项目用,最多能给乳品厂投资200万。 收到通知后,叶满枝很平静地接受了。 有啥办法,乳品厂项目是临时立项的,不在市财政的预算中,能拿出200万总好过一毛不拔。 她在办公室里转悠了几个来回,想用轻工业局的技改资金,填上剩下的窟窿。 她当上局长以后,一直以身作则,有困难尽量想办法,很少动用局里的技改资金。 四个副局长受她影响,也不好意思随便花钱解决问题,所以,大家都本着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原则,将资金省了下来。 目前唯一用到的只有照相机的烂尾项目。 叶满枝心想,实在没辙,就只能由轻工业局再填补200万了。 她这边刚有想法,另一边的钱青松便跑来了轻工业局。 主要是跟她商量一下,北京考察团的接待工作。 部委领导要莅临通兰县,对他们来说就是大事了。 叶满枝瞟一眼着急忙慌的钱青松,心里微微一动,突然就有了计较。 她端起茶缸喝口水,忧心忡忡地说:“钱主任,招待北京的领导是要事,但咱也别忘了招待人家的目的!” “是是,我知道!想要技改资金,合作建厂嘛!” “嗯。”叶满枝觑着他说,“这次机会十分难得,如果没有轻工业部的380万,这乳品厂恐怕建不起来。” 钱青松心下狐疑,没再接话,只等着对方的下文。 “所以,咱们这次一定得抓住机会,把合作谈下来。不过嘛,”叶满枝叹气说,“市里要紧着电厂那个献礼项目的工程进度,在其他方面的投资就要收紧一些。” 钱青松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道:“市里不会是不想出钱吧?” 这不是胡闹嘛! 即使拿到了食品局的项目资金,那380万也不够啊! 叶满枝摊手说:“钱主任,套话咱就不说了,我就问个实际的,这项目你们到底想不想为食品工业小区争取?” 钱青松已经听出她的意思了,停顿许久,咬牙说:“当然想要!” 婴儿奶粉是短线产品,市场紧缺,只要乳品厂投产,他们就抱了一只会下蛋的母鸡。 “那通兰县能不能给这个项目投钱?”叶满枝问。 她不在乎乳品厂是市属企业还是县办工厂,反正都算滨江市的成绩。 钱青松黑着脸问:“要投多少钱?” “四百来万吧。” “那不行。我们一个小县城,哪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那你们能拿出多少?” “一百来万吧。” 叶满枝心说,不愧是农业大县,一百万说拿就拿出来了。 他报了一百万,但通兰县至少能拿出两百万来。 叶满枝没急着答话,做戏得做全套呀,她就当着钱青松的面,皱着眉头,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等到钱青松快要被她转晕了,她才停下来问:“钱主任,通兰县能不能再加100万?” 钱青松:“……” 一百万在叶局长口中,就跟一百块似的! 叶满枝不理他的臭脸,压低音量说:“通兰县要是能拿出200万,那再跟市里申请200万就差不多了。不过,我寻思一个小小的乳品厂,既有食品局的投资,又有县市两级的投资,属实没什么必要。钱主任,你在市领导那里能说得上话不?” 钱青松盯着她,暂时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即使他能跟市领导说得上话,又能如何? 市领导能借他钱啊? 想到这里,钱青松骤然顿住,又抬眼去看叶满枝。 这叶局长不会是想让他跟市里讨钱吧? 如果能从市里借来200万,那钱青松即使要拉饥荒,也得把这400万的投资款凑齐。 有了县里的投资,乳品厂的利润就能从通兰县过手了! 他心里越想越火热,正告诫自己别冲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听叶满枝说:“你也知道,中央每年都要往地方下放几个企业,万一哪天食品局将管理和收益下放了,那最终受益的还是通兰县。” 她跟彭静云说过类似的话,但这话放在心头火热的钱青松身上显然更管用。 钱青松耐着性子又跟她应对几句,便起身说:“叶局,我回去跟其他同志商量一下,有了结果我再过来。” “也行,回去跟同志们好好讲一讲利害关系,这是难得的机会。” 叶满枝送他出门,本以为要等上好几天才能听到消息。 结果次日下午,奚迎春就跟她报信了。 “局长,我听说通兰县的钱主任去市里要资金了,找的彭副主任。” 叶满枝点点头。 通兰县农业成绩好,彭静云又是分管过农业的,两边的关系应该不错。 但空口白牙从市里借用200万,彭静云未必会答应。 她正这样想着,又听奚迎春说:“钱主任先自己去了一次,后来又跟余主任一起去了一次。” “哪个余主任?” “就是利华厂的余公仆,余主任。” “她跟着掺和什么啊?” 余公仆是市管干部,即使在通兰县办厂,也没必要插手县里的其他投资。 奚迎春提醒她:“利华厂想生产麦乳精,而麦乳精的主要成分就是奶粉,如果能在家门口有家乳品厂,那多方便啊!” 乳品厂生产的是婴儿奶粉,也就是特级奶粉。 但奶粉也是有次品率的,如果质量达不到特级奶粉的标准,就会变成一级或二级奶粉。 这不就是现成的麦乳精原料嘛。 叶满枝嘟囔道:“钱主任还挺会使唤人的。” 余公仆那缠磨工夫,一般人受不住。 但事关200万资金的归属问题,市领导不可能轻易松口吧? 叶满枝一边希望钱青松成功,将乳品厂项目拿下来,又不太看好他们。 她与彭静云打了一年交道,那位可不是好说话的领导。 然而,不知道通兰县用了什么招数,就在元旦前两天,市里居然真的答应借给通兰县200万! 注意啊,这不是市里的投资入股,真的是借给通兰县的! 200万! 叶满枝震惊了。 虽说主意是她出的,可是就凭市领导那吝啬劲儿,她真没想到通兰县能成功借出钱来! 钱青松给市领导灌什么迷魂汤了? 不过,这还不算完,人家不但成功借到了钱,还请动了市革委的李主任。 轻工业部食品局的考察组来到滨江后,全程由轻工业局和通兰县负责接待。 而剪彩和考察结束,谈及乳品厂事宜时,通兰县把李主任和彭副主任一起请了出来。 由两位市领导亲自出面谈合作。 叶满枝也参与谈判了,她内心唯一的感受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她跟彭静云,虽不至于尿不到一个壶里,可是每次想跟她求支援的时候,都挺费劲。 通兰县是怎么做到的? 不但从市财政借到了钱,还让市领导亲自出面参与谈判了! 她得取取经,跟人家好好学习学习! 将食品局的领导送到招待所以后,叶满枝追上钱青松说:“钱主任,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把李主任都请动了!” 市里在这次合作中不占股,市领导能过问一句就不错了。 钱青松嘿嘿一笑,谦虚道:“主要是领导们关心基层工作。” “……”叶满枝直截了当地问,“钱主任,你咋跟领导谈的?让我学习一下。” “呵呵,也没什么,就是说等乳品厂投产以后,由通兰县出资,再搬一家食品厂到食品工业小区来。” 叶满枝上任调研的时候,圈出了五家厂群矛盾突出的食品厂。 但是因为资金的原因,目前只规划了三家。 另两家的搬迁要无限期搁置。 通兰县承诺出资搞搬迁工作,那还真给市里省下一大笔钱。 至少有七八十万吧? 借两百万,还七八十万的利息,我的天啊,叶满枝暗自腹诽,高利贷也没这么高的啊! 这还不如从银行贷款呢! 钱青松唱起高调来:“市领导体恤我们,我们也要为市里分忧,都是相互的,哈哈哈哈!” 他也想过从银行贷款的可能。 但是,一方面银行卡得严,未必能贷出两百万来,另一方面,对市领导来说,把钱借给通兰县,就是肉烂在锅里。 通兰县要是到期还不上钱,市领导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再者,那乳品厂的项目从立项到投产,至少要一年时间。 等通兰县分到乳品厂的利润时,他未必还留在通兰县,市领导也未必还留在滨江。 到时候估计又是一笔糊涂账。 他急着将乳品厂项目拿下来,其他的也就不计较了。 叶满枝没从他这里打听到什么有用信息,回家琢磨了半晚上,才想通其中弯弯绕。 然后,她就大半夜跟吴峥嵘感叹:“我干工作还是太一板一眼了,瞧瞧人家多灵活!” 吴峥嵘迷迷糊糊将人揽进怀里拍了拍,“你上学的时候要是有这股钻研精神,现在已经能研究原子弹了。” 叶满枝哼哼道:“我要是发奋起来,就没你们什么事了。” * 滨江这边诚意十足,不但负担考察组的差旅费用,还让市里的一把手亲自出面接洽。 关键是技改资金变成股金,双方合作以后,乳品厂的利润要上交轻工业部一份,这让食品局找不到拒绝合作的理由。 食品局副局长没有当场拍板,但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 返回北京一个礼拜,就正式确定了这笔技改资金的去向。 交给滨江了! 由通兰县负责乳品厂的建设工作。 叶满枝得到通知后,在办公室里偷偷喝了一瓶汽水庆祝,又给穆兰和钱青松打电话道了喜。 之后的事情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一月份,开表彰大会之前,1975年的各项经济数据终于正式出炉。 滨江轻工业系统的工业总产值是37.5亿,环比增长7.3%。 而备受各方关注的德化专区,总产值是33亿,环比增长9.6%。 滨江还是有点落后的。 市轻工业局刚成立的时候,彭静云给他们定下的目标是40亿。 但是大家都清楚,只靠七八个月的时间,这任务完成不了。 叶满枝早有成绩不理想的心理准备,但是眼瞅着人家唰唰往上冲,她那心情还是不咋美妙的。 数据出炉以后,局里很安静。 各科室的干部,像是生怕触了领导霉头,走起路来轻手轻脚。 叶满枝没理会其他,先与四位副局长开了一个碰头会。 她第一次当局长,也在学习和摸索,成绩出来以后,她反思了几天。 除了新建项目,原有的家底也需要引起重视。 听了她的话,宋红军点头说:“我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工厂里人员冗杂,两三个人做一个人的工作,而且很多工厂有磨洋工的风气。” 这部分工作是兰海分管的,他摸了摸鼻子说:“去年局里组织过两次劳动竞赛,效果还是比较理想的。” 其他人:“……”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叶满枝看过有关劳动竞赛的报告,各种数据花团锦簇,什么搞了多少项技术革新啦,节省了多少成本啦,提高了多少效率啦。 只看报告的话,各厂都挺好。 但是一看年底的各项数据,就全都打回原形了。 叶满枝在街道办工作的时候,各单位对劳动竞赛非常热衷,工人们的热情相当高。 可是,二十年过去,再用这种老办法,效果就没那么明显了。 这几年,企业很少给工人颁发物质奖励,即使是劳模和先进个人,也只能拿到奖状、搪瓷缸子,或是毛巾牙刷。 50年代能得一个茶缸是稀罕的宝贝,70年代再发茶缸还真没多少人稀罕。 不涨工资,再没有物质奖励的刺激,工人的工作热情很难高涨起来。 不过,叶满枝也担心人家给她扣资本主义作风的帽子,不敢贸然提出增加物质奖励。 她停顿片刻说:“今年的全市表彰大会即将开幕,职工们辛苦一年,应该得到应有的奖励和荣誉。我建议今年额外给大家颁发一份奖励。” 大能耐张百能问:“咱们局里发?” 二能耐何必能紧跟着说:“这可不是小数目。” 只发搪瓷缸子也得上万块了。 “不用花太多钱,”叶满枝笑着说,“人家粮食局能自己印柴油票奖励生产队,那咱轻工业局也能印点票证吧?咱也不多印,就印1万张电视机票。” 其他人:“……” 印电视机票的确花不了什么钱,还能受到大家的欢迎。 可是,一万张是不是太多了? 全省每年只有十万台电视机的配额,分到滨江就只剩四万多台了。 这一次发奖就发出去四分之一啊? 叶满枝义正词严道:“发给工人阶级一万张电视机票,算多吗?不让劳模和先进个人看电视,那每年几万台电视机应该给谁看啊?” 第243章 全市工交战线表彰大会, 是把轻工业、重工业和交通战线的劳模,放在一起进行表彰的。 听说了轻工业局的大动作以后,雷万元特意往二楼跑了一趟, 郑重其事地拜访叶满枝。 “叶局,你们这样一闹, 真是害苦我了!” 叶满枝故作不解地问:“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私下把电视机票发给职工就算了, 怎么还要在表彰大会上颁奖?” 到时候三个战线的职工一起开会, 结果只有轻工业那边的劳模和先进拿到了电视机票, 那让重工业和交通战线的同志怎么想? 同样都是工作,他们差在哪里了? 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呢? 叶满枝推心置腹道:“雷局, 当着你的面, 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不知道你们重工业那边情况怎么样, 但轻工企业内部的问题很多, 人员冗杂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工人没什么活力。大多数工厂与曙光厂的工作氛围不同。” 他俩都是从曙光厂出来的, 曙光厂先是实行军工厂的工作制度, 后又推行《鞍钢宪法》, 还经常进行技术培训和劳动竞赛, 变着法儿地给工人发福利。 所以, 曙光厂的工人都很有活力, 以厂为家, 劳动自觉性也很高。 可是, 叶满枝去其他企业调研以后,发现并不是所有企业都是曙光厂。 企业领导重视思想政治学习, 工人等着吃大锅饭,生产的产品七八年都不带变样的。 叶满枝说:“这次公开给大家颁奖,也是想激励一下其他人。谁不羡慕有电视机的人家?普通工人想弄一张电视机票难如登天, 但是现在只要当上劳模和先进就有机会拿到电视机票,这不就是机会嘛。” 雷万元皱眉问:“这能管用吗?” 她所说的情况在重工业这边也有,但大环境如此,雷万元也没办法。 “管它有没有用呢,先试试呗。反正滨江每年四万多台电视机,卖给谁不是卖?把电视机票奖励给工人阶级,谁能说出反对的话来?” 雷万元背着手说:“我倒是也想给劳模发电视机票,关键是咱没这个权限呀!” 工业系统只负责生产,产品销售由商业系统说了算,市面上的电视机票都是由商业局和五金交电公司印发的。 “那还不简单,你就去商业局,要几千张电视机票,最好再喊上交通系统的人,到时候咱们三家一起颁奖,让同志们都乐呵乐呵。” 叶满枝哼道:“雷局,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商业局要票,他们即使不乐意也得给咱们,顶多是打点折扣。我们轻工业局刚开始要1万张的额度,最后变成了4500张。反正你就往多了要,他们不敢不给。” 电视机走进寻常百姓家还不到一年。 电视机票的发放没啥标准,大部分被关系单位和关系户要走了。 如今工业系统要开表彰大会,跟他们要个几千张电视机票怎么啦? 他们要是死犟着不给,那就得拿关系户的事情说道说道了。 雷万元好笑地点了点她,“你啊你,这不就把老陈得罪了嘛!” “呵呵,他见着我还得绕道走呢!” 老陈是商业局的局长,经常与轻工业局打交道。 轻工业局和商业部门要进行产销计划平衡,工业负责产,商业负责销,每个季度都得坐下来开一次会。 根据协议,商业局和外贸局要提前45天,向轻工业局要货,然后轻工业局再把生产任务安排给企业,企业再向物资局申请原料。 可是,外贸局还好,基本能做到提前45天要货,而商业局一般只能提前15天,有时还要拖到季后才要货,而且产品品种多变,这就影响了企业的生产安排。 因此,工商之间经常扯皮,上个季度叶满枝与陈局大吵一架,还闹去市里要求仲裁了。 她现在是商业局那边的名人。 大家都知道轻工业局的局长不好惹,搞不好要去市里仲裁,所以,今年一季度的产销计划,提前45天就送来了。 雷万元也是个不怕得罪人的直脾气,听了她的办法后,果然喊上交通部门的人,一起去商业局要电视机票。 给劳模和先进发奖,这是正事。 再说,轻工业那边的票已经给了,那还有啥理由不给重工业和交通部门? 双方拉扯了几个回合,最后工交三家总共要来了8000张电视机票。 正式召开表彰大会那天,当场颁发给劳模、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 这次发奖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家来市里领奖,已经做好了只领奖状和证书的准备,谁能想到,居然能拿到电视机票呢! 第一个人拿到电视机票的时候,整个会场都轰动了。 “真的白给一张票啊?每人都有吗?” “那还能有假?纺织厂的代表已经拿到了!” “我家那小子总去隔壁那栋楼看电视,惹得人家大人厌烦,我还寻思从哪里买张票呢!这回好了,这张票拿回去,他们娘几个不得激动疯了!” 会场里人声鼎沸,大家都热切地盯着主席台。 事实上,市里颁发这批电视机票的时机正好。 此时距离春节还有十天。 而市里在去年成立了广播事业管理局,好好整顿了一番电视台的工作。 从今年元旦起,每天的18点30分有电视广播放送,还能转播北京电视台的彩色电视节目。 尽管滨江的市面上还没有彩电,可是能每天看上黑白电视节目也很让人期待呀! 市里没啥秘密,再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可能保密。 当天来领奖的职工代表有上千人,这些人带着电视机票回家以后,引起的震荡就别提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亲戚连着亲戚,朋友连着朋友,很快就让其他系统的职工也听到了风声。 人家工业系统在过年前的表彰大会上发了电视机票! 那教育系统为啥不发? 医疗系统为啥不发? 商业系统为啥不发? 各系统的表彰大会都是挨着的,市委礼堂每天不闲着,天天开大会。 所以,为了给各系统的先进代表发奖励,商业局又掏出来1万张电视机票。 陈局被这些人闹得没脾气了,特意坐着吉普车来了轻工业局一趟。 叶满枝站在楼上见到了人家局里的吉普车,心里只有羡慕的份。 哎,轻工业局从上到下都比较抠搜。 去年有了结余,她狠心好几次,都没舍得买吉普车,元旦过后,又给局里添了五辆自行车,方便大家出门调研用。 其实几个局长都挺想弄辆车的,但局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她不能带头打开这个买汽车的口子。 骑自行车能锻炼身体,还是骑车吧。 她正羡慕地盯着楼下吉普车打量时,陈局已经气势汹汹地上楼了。 他俩经常吵架,还闹去市里仲裁过,所以陈局没客气,一进门就说:“叶局,给先进个人发电视机票是轻工业局带的头,现在我们商业局已经把18000张票发出去了。这可是半年的配额!” 滨江每年才能分到四万五千台电视机。 此时还是第一季度,就把小半年的配额用光了,那以后怎么办? “大家在春节前拿到了电视机票,大多数人肯定都想买台电视机回家过年。曙光厂那边能调来两万台电视机吗?” 一台电视机430块,也不是所有获奖者都能买得起的。 经济条件一般的人可能会用电视机票换钱,可是,即便如此,年前也要迎来电视机销售的一次高潮了。 叶满枝客气笑道:“从商业局匀出这么多电视机票,已经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咋能在销售这方面再给商业局添麻烦呢?陈局,你放心吧,我年初的时候就跟曙光厂打过招呼了,这个月再增加15个班次,生产9000台电视机,加上原计划的定额,肯定够用了。” 闻言,陈局心里的气稍微顺了一些。 在曙光厂有班底就是不一样! 曙光厂现在的年产值,已经超过缝纫机厂和自行车厂,成为全市轻工系统的第一了。 厂领导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曙光厂的电视机不愁卖,所以现在都是商业局上赶着巴结曙光厂领导的。 他想让曙光厂多增加几个班次,给市里多分配一些电视机配额。 可是,那个康健是怎么说的? 两条进口生产线是老古董,要省着用,每天生产两个班次已是极限了。 然而,增加15个班次,在叶满枝这里就跟吃饭喝水似的轻松,这能不让人嫉妒嘛! 叶满枝刚刚还在偷偷羡慕人家的吉普车,她哪能想到自己也让人嫉妒了呢! 电视机在她这里已经翻篇儿了,她此时想的是另一件事。 “陈局,你难得来我们局里一趟,”叶满枝笑容和煦,“今天在食堂吃午饭吧?我请客!” 陈局这大半年与她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宴无好宴的道理,谨慎地说:“局里还有工作,既然电视机的货源没问题,那我就先回去了。” 见他不想吃饭,叶满枝没勉强,正好省了自己的钱和粮票。 她往对方的茶杯里续了水,说起另一件事。 “商业局已经连续两个季度减少了暖瓶、搪瓷盆和劳保鞋的订货量,还有四五种产品的订货也减少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提得突然,陈局想了半晌才说:“不算是什么大问题,要货少的话,很大原因可能是各大商店还有库存。而且暖瓶这样的产品易碎,次品率能达到40%,我们一般不会要货太多。” 虽说是计划经济,但商业局销售产品也是根据市场行情走的。 像电视机那样的畅销品,给他们再多都不嫌多。 可是,暖瓶、搪瓷盆、胶鞋这种老三样,那就得根据市场行情走,稍有库存积压,就减少要货了。 叶满枝与他聊了几句,没问出什么特别的,只好放人离开。 * 她忙着局里的工作,今年没时间到处采购年货,只能将任务交给正在放寒假的吴峥嵘和吴玉琢。 父女俩在家的时候挺和谐,吴玉琢还特意列了一张清单,将过年要用到的东西全都写了下来。 叶满枝也放心地将任务交给了两个闲人。 原以为这么一点小事,肯定没问题,结果吴玉琢只跟她爹出门一天,就回家跟妈妈告状了。 “我不想跟我爸一起采购了!” “怎么了?”叶满枝往那堆年货上看了一眼,剥了两颗松子说,“这不是买得挺好吗?” 该买的都买了。 吴玉琢憋屈道:“我爸逛街好像行军作战,对照着清单上的东西,买完就直奔下一个柜台。我想好好逛一逛都没时间!” 叶满枝大法官看向吴副院长,“孩子想逛街,你就陪她逛一会儿呗。” 他俩经常一起逛商店和菜市场,吴峥嵘的耐心其实还不错。 别的不说,中国大街的商店,他能陪自己从头逛到尾! 吴峥嵘平时陪她的确很有耐心,但那都是在平常的日子里。 他今年调去军事学院工作,有个好处就是能跟着学员一起放寒暑假。 今年头一次主管采买年货事宜,没想到商店里会有那么多人。 “商店里的人本来就多,你闺女还总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凑。”吴峥嵘瞅了高中生一眼,“人又多又吵,有什么可逛的?” 叶满枝:“……” 她理解闺女的委屈了,过年就是凑热闹,当然要往热闹的地方凑啊! 吴博士向来如此,她没打算改变对方,委婉道:“明天是周末,我跟有言一起出去逛逛,你在家休息一天吧。” 吴峥嵘往那一堆年货上瞥了一眼,意思是东西已经采买齐全了,还有什么可逛的? “……”叶满枝简单明了地回,“你不懂。” 次日,吴峥嵘将母女俩送去商店,便调转车头去赴战友的约了。 叶满枝带着闺女走进第一百货,漫无目的闲逛。 吴博士的工作效率奇高,她每年要零零散散采买小半个月的年货,人家一天就买全了。 两人上了三楼,迎面就是排成蛇形等待买电视机的队伍。 吴玉琢说:“我昨天在另一个商店也见到了这个阵仗,买电视机的人可多了!” “嗯,过年嘛,有了电视机票,都想在春节的时候热闹热闹。” 亲戚之间串门,在家里摆台电视机也有面子。 叶满枝默默在心里合计了一下,曙光厂一月份加班加点生产26000台电视,能有一千多万的产值,下半年如果能把那条老生产线改进一下,年底达到1.8亿产值不成问题。 德化专区发展速度那么快,主要是四机部下放的几家无线电厂发挥了巨大作用。 曙光厂提高产能以后,兴许能跟那些无线电厂打个平手。 叶满枝在心里胡思乱想着,跟着有言在柜台之间闲逛。 来到日用百货区的时候,氛围明显区别于其他柜台。 说不上冷清,但确实没多少人。 茶缸、暖瓶、镜子这类日用品,如不是急用,没人在年前抢购这些。 叶满枝留心着轻工业品的市场行情,回家以后,将商店里的情况都记了下来。 * 她没在年前找企业负责人谈话,让大家安心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 可是,春节之后刚开始工作,她就约谈了十四家企业的负责人。 这十四家企业有一个共同点——产品毫无新意。 十年前与十年后生产的产品一模一样。 有的厂甚至生产了二十年,不换花色。 市搪瓷一厂革委的王主任振振有词道:“叶局,不是我不想生产其他花色,但是市场就认红双喜呀!哪对年轻小夫妻结婚的时候不买红双喜脸盆?” “所以,你们建厂21年,就一直生产红双喜脸盆?换都不带换的?” 确切地说,他们除了生产红双喜脸盆,还有红双喜饭盆、红双喜痰盂。 一进他们的仓库,那就是红彤彤一片,啥都是红双喜的。 “咳咳,市场就认这个,我们也没办法。” 叶满枝不客气道:“去年第二季度,商业部门在搪瓷一厂的订货已经开始减少了。据我了解,商店仓库里也积压着不少搪瓷制品。” 搪瓷制品一般都是由滨江自产自销的,很少从外地调货。 搪瓷厂生产什么,本地老百姓就用什么。 以前物资紧缺,选择性小,大家不挑剔。 可是,近些年很多区县都开办了搪瓷厂,市搪瓷厂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产品花色远远不如区县小厂。 王主任为难道:“叶局,不是我推脱,订货减少以后,我们也想过增加花色,增加新品种的可能,但是技改需要资金,我们的现金都压在库存上,你看局里能不能给我们批一笔技改资金?” 叶满枝心知这是遇上老油子了。 想让他改变,市局就得出资支持。 可是,目前只有照相机厂成功从她手里抠出钱来,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局里是不会批钱的。 这件事在企业之间早就传开了,大家都说新来的局长是属貔貅的。 叶满枝问:“你们库存压了多少货?” “不少,”王主任如实道,“差不多十多万。” “这么多?”叶满枝惊讶地问。 搪瓷制品的单价低,大多数的定价是个位数。 十万的货,最起码有上万件了。 王主任解释:“虽然商业部门要货少,但我们的生产不能停,这大半年下来,积压了一些库存。” 叶满枝心想,你们这库存积压的可不是一些。 她将搪瓷一厂的情况记下来,又陆续约谈其他工厂负责人。 十四家企业,无一例外,都有积压库存的情况。 不将库存清出来,那增加花色、上马新项目就是做梦。 叶满枝给商业局的陈局打电话,跟他商量,先从这几家企业订货,尽量帮他们清一清库存。 陈局呵呵笑道:“叶局,不是我不愿意帮忙。我们可以从这些企业订货,但是消费者不买账呀!把那些老花色送到商店,也是占用商店的库存,你说我们折腾什么?问题还在工厂那边,你还是从工厂身上想想办法吧。” 叶满枝:“……” 不把现有的库存清掉,她怎么想办法? 局里开班子会议的时候,大能耐张百能建议:“要不还是给这些企业批点技改资金吧,能转产还是尽快转产,不能转产的也增加一些时兴花色。” 他现在巴不得叶满枝同意给那十四家企业批款子。 有了这个先例,那其他项目也可以动用局里的资金了。 不是他抱怨,但跟着叶满枝这个一把手工作,虽然能干出成绩,却特别耗费心力。 他以前在市革委的时候,尽量花钱解决问题,到了叶满枝这里,就变成了能省则省。 为了给那些项目找出路,他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叶满枝对大家的抱怨不以为意。 今年刚开年,局里就立项了感光材料厂项目,由轻工业局全额拨款。 要不是她捂紧了钱袋子,哪能多出这家工厂来? 这可都是她省出来的,她可骄傲了! 大能耐说的话她不太乐意听。 但二能耐何必能介绍的情况,还是让她很高兴的。 “去年局里招聘退休高级工去企业当顾问,培养中级和高级工,效果很不错。咱们这个月刚完成了半年考核,其中有31名六级工已经达到了七级水平。还有212名三级工达到了四级水平。” 也就是说,高级工和中级工都有人数增加。 这对叶满枝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请退休老师傅这步棋,没走错。 她在会议上表扬了何必能的工作,半年一考核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这次考核非常提振士气。 下班以后,她特意回了一趟军工大院,询问老叶在自行车总厂带徒弟的情况。 叶守信毫不谦虚地显摆,“我亲自出马,还能有办不成的事吗?这次考核,我的一个徒弟能达到七级水平,还有四个小子,也从三级变成四级工了。厂里还给我发奖品了呢!” 叶满枝凑趣问:“什么奖品啊?让我瞅瞅!” “别提了,”常月娥嫌弃道,“又是茶缸!” “咳咳,不光是茶缸,”叶守信端出一个全新的搪瓷脸盆,给闺女看,“还有毛巾、牙刷、指甲刀、劳保鞋、劳保手套,反正都是能用得上的东西。” “这明显就是人家厂里往年采购的库存,”四哥撇嘴说,“发给你就当是清库存了,你还当成宝贝呢!” “我乐意!”老叶怼道,“人家厂里白给我这么多东西,还挑剔什么!” 叶满枝仔细看了看老叶的奖品,都不是什么特别出彩的东西,但是放在一起显得挺热闹,收到的人心里也挺高兴。 她再去上班的时候,将十四家企业的领导全都喊了过来,挨个询问,哪个厂有现成的技术和花色,可以立即转产。 这些企业领导跟她接触过几次,知道她喜欢刨根问底,此时要是撒了谎,之后很可能露脸不成反露腚。 所以,犹豫一番后,只有六家企业能拿出现成的方案。 叶满枝心里有了数,让大家先回去。 这次她亲自往商业局跑了一趟。 陈局看到她就头疼,但上门就是客,他只能热情接待。 叶满枝灌了一口茶,笑着说:“陈局,我这次可是帮商业局清库存来了!” “……” 商业局能有什么库存? “商店和工厂都积压了不少暖瓶、搪瓷制品、镜子、梳子之类的产品,对吧?” “嗯,有一些。” “这些产品大多是新人结婚时需要选购的,你看能不能这样?咱把这些产品打包,变成新婚特供商品,以批发价将这些产品卖给消费者。当然了,不是新婚的人也可以买,反正五六样商品一起卖,价格便宜,总有几样是家里能用得上的。” 第244章 对商业局来说, 叶满枝的提议有些棘手。 计划经济统购统销,柜台里商品的零售价很少有大幅变动,有的价格甚至几年都不变。 那个什么新婚特供商品, 是从来没有先例的。 本是零售的商品,却按照批发价销售, 那不是乱套了嘛! 陈局端起杯子喝茶, 借着杯子的掩饰瞄向对面。 这个叶满枝! 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叶满枝毫不心虚, 正色道:“陈局, 咱们为人民服务,也得从群众的需要出发呀。如今新婚小夫妻结婚的流程, 你没关注过吧?” 陈局:“……” 他也关注不着啊! “我就知道男同志不关心这个!”叶满枝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咱滨江这边在公社领了结婚证的新人, 都能得到一联购买新婚用品的票证, 比如洗脸盆、毛巾、茶缸、牙膏牙刷、布票糖票……” 陈局无语道:“这个我知道,那些票还是商业局印发的。” “对呀, 新人能用这些票采购需要的商品, 但咱也可以给大家另一个选择嘛, 就是把所有商品全部凑齐, 让大家打包带走。省去了到处挑选的时间, 这对一部分工作繁忙的小夫妻来说, 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 见他不为所动, 叶满枝决定说点实在的。 “咱做工作不能总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如果商业局愿意推出新婚特供产品,那就可以跟基层公社和轻工业局联合起来, 一起推行这项便民惠民服务。到时候甭管基层公社是什么反应,我们轻工业局肯定要给商业局送锦旗的!” “这项措施能给年轻人节省结婚成本,还能帮助企业清库存实现产品升级, 这不就是在主席思想指导下,多方联合为人民服务的典型嘛!”叶满枝乐呵呵道,“陈局,你到时候尽管安排记者和通讯员来轻工业局采访我,我肯定好好夸一夸咱商业部门的服务精神。” 陈局:“……” 又被这个叶满枝拿捏住了! 他怀疑叶满枝是故意的! “服务精神”这四个字算是精准踩在了他敏感的神经上。 前阵子,《滨江日报》突然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目标直指百货商店的售货员。 据说有群众反映,售货员服务态度不好,面对顾客时经常不耐烦、看人下菜碟、对农村社员爱搭不理,反正通篇批评没什么好话。 商业局和百货公司看到新闻以后,第一时间对文章提及的两家百货商店进行了整改。 然而,按下葫芦浮起瓢,那边的问题还没解决,省报又引用《滨江日报》的文章,批评商业部门的问题。 前者只是让他们在滨江内部丢两天人,那后者就是让滨江商业系统在全省丢人了。 叶满枝在这时候提什么“服务精神”,有那么点含沙射影的意思。 陈局琢磨着她那番话,要是真能趁机给商业部门正正名,扭转一下形象,其实也是可以考虑的。 “商店从没尝试过这种销售方式,如果大规模推广的话,可能会引出很多麻烦,我得在局里开会讨论一下。”陈局觑着她说,“不过,即使通过了,也不可能大面积推广,顶多先找一两家商店当试点,看看群众的反馈。” 叶满枝爽快颔首:“没问题啊,那就先找两家商店试试。我回去让企业备货……” …… 商业局最终决定让滨江第三百货和第七百货当试点,销售新婚特供商品。 另外在两家商店周边,选择了十个基层公社,发放全新版本的新婚票证。 新人们可以凭票单独采购新婚所需日用品,也可以按照批发价,在两家百货商店买到票证上的全部商品。 叶满枝有点好奇这样销售的效果如何,等到周末的时候,特意去第七百货商店看了看销售情况。 她跟有言来到日用品区的时候,有个柜台前面围着不少年轻人。 售货员正在耐心给大家做着讲解。 吴玉琢小声说:“商店肯定把服务态度最好的售货员,放到这个柜台了。” “论迹不论心,”叶满枝也低声回,“人家商店能意识到问题,做出改变,那不是挺好的嘛。” 安排一个脾气好的售货员,对产品销售也是有好处的。 她俩走到柜台边,正听到一对新婚小夫妻在争执买哪种产品。 按照女同志的意思,就以批发价把所有产品都买了。 但是男同志觉得有些东西用不上,像是暖瓶和镜子,双方父母已经提前准备了,再买一份不就重复了嘛。 女售货员很会讲话,笑着说:“这是咱们商店为新婚夫妻新推出的服务,打包一起购买,比零星单独采购便宜六块多,你们要是不要镜子和暖瓶,其实只能节省三块钱。用三块买一个暖瓶,一面镜子,多划算啊!即使自己用不上,也可以送给亲戚朋友。” “你看!”女同志商量道,“全买了吧!这些东西早晚能用上,这一下子节省六块多,能买七八斤猪肉呢!” 男同志叹道:“那就全买吧!” 叶满枝和吴玉琢就站在柜台边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售货员帮小夫妻将商品凑齐。 目送这对顾客去对面收银台交钱,又迎来下一对新人。 母女俩旁观了七对小夫妻的采购过程。 只有一对夫妻特别理性,无论售货员如何建议,人家都不为所动,只挑选自己看中的时髦花色。 另外六对,无一例外全都选择了打包采购。 吴玉琢挎着妈妈的手臂说:“那暖瓶和脸盆的图案其实不太好看,不过价格便宜,倒也无所谓了。” “结婚就图个喜庆,红双喜是二十年经典花色,”叶满枝笃定道,“他们把那些产品拿回家,长辈肯定夸买得好!” 提起长辈,叶满枝心里又冒出一个想法来。 周末与闺女逛完街,又看了场电影,周一刚上班,她就给商业局打了电话。 “陈局,新婚特供商品在商店里反响挺好的,很受新婚夫妻欢迎。我看这项工作做得不错,还是找报社的同志,帮商业局宣传一下吧。” 陈局矜持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没必要大肆宣传。” 叶满枝暗笑对方能装,善解人意道:“陈局,这件事你们不方便出面,那就由我们轻工业局的宣传组代劳了,到时候把成稿给你过目一下,没什么问题再往报纸上发表。” “叶局,你看你,工作才开展没多久,这也太心急了!” 叶满枝一本正经道:“不全是为了宣传商店,咱早点把消息放出去,也可以尽快将其他顾客吸引过来。” 她这番话像是为宣传商店找的借口,陈局在电话里“无奈”道谢,便让轻工业局帮忙了。 而叶满枝其实并没打马虎眼,她真心看好长辈的购买力。 她提前问过常月娥,是否想买新婚特供商品。 常月娥斩钉截铁道:“当然买啊,咱家用不上的可以匀给你三姨她们。” 日用品的价格十几年如一日,几乎没变过,要是能以批发价购入那么多东西,她肯定要买的! 叶满枝安排人手发了新闻稿,在《滨江日报》上占了一个不错的版面。 文章刊登,百货商店迎来大批采购套装的顾客。 陈局看到效果以后,主动让城市周边的八家县百货商店,也使用这套销售方式。 结果那新婚特供商品,广受郊区和农村消费者欢迎,走货量比城里的两家商店大多了,意外打开了农村市场。 三月初,市暖瓶厂的文主任特意来轻工业局给叶满枝汇报工作。 “积压的库存已经清掉三分之一了,昨天刚回笼一部分资金,我们厂打算从这个月开始转产压力出水暖瓶。” 叶满枝很高兴,笑着说:“那敢情好呀,滨江市面上的压力暖瓶都是从外省调入的,价格偏高,你们要是能生产新产品,那对咱滨江的老百姓来说,可是好消息!” “呵呵,”文主任恭维道,“还是轻工业局指导得好,叶局领导有方。” 要是能再给他们投点钱,就更好了。 不过,叶满枝的铁公鸡名声,已经在系统内部传遍了,他可不敢奢望对方会给暖瓶厂投资。 叶满枝没提钱的事,听完他的汇报,便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奚迎春顺势跟进来说:“局长,《新闻战线》的记者,想跟你约个采访。” “采访什么啊?” 叶满枝没看过《新闻战线》,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啥可采访的。 “他们想从今年的省级三八红旗手中,挑选几个典型,报道先进事迹。” 今年三八妇女节,叶满枝被选为省级“三八红旗手”了。 前天才去省里参加了表彰大会。 但今年全省表彰了三百多个“三八红旗手”和一百多个“三八红旗集体”。 叶满枝作为三百分之一,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能得奖她当然高兴啦,这是组织对她的认可。不过,她拿到奖状和证书以后,并没大肆庆祝,回家跟吴峥嵘小酌一番就完了。 叶满枝踯躅片刻说:“采访就免了吧,记者同志要是想采访工业战线的三八红旗手,可以去工厂采访一线女工。我这里没什么可采访的,还是算了。” 奚迎春惊讶地问:“真不接受呀?” 前段时间,叶局对报纸的宣传可上心了,一直盯着新婚特供商品的新闻稿。 这次有省级杂志社的记者来采访,她以为叶局会答应下来呢! 叶满枝的确挺重视新闻采访的。 准确地说,她参加工作以来,一直跟报纸杂志有密切联系。 很多文章还是她主动投稿发表的。 她以前在企业工作,报纸宣传报道她个人的时候,还能间接宣传她所在的企业,算是一举两得。 但她如今调来机关工作了,“三八红旗手”专访是宣传她个人的,她就觉得没啥必要。 接受采访能说啥呀,肯定又是官话套话。 叶满枝刚来轻工业局一年,平时的工作已经够高调了,万一被宣传成什么典型代表,那就太扎眼了。 所以,她不打算接受采访,在稿纸上写下几个企业三八红旗手的名字,停顿少晌,又写下了光明街三八便民服务站的名字,交给了奚迎春。 “你把这个转告记者同志吧,这是我推荐的人选,都有值得宣传的地方。” …… 叶满枝做了推荐,便将这件事撂下了。 结果周末去娘家吃饭的时候,她被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四嫂拉住了手。 “来芽,你让我说啥好呀!”沈亮妹抽抽搭搭道,“我工作也有二十年了,从来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沈亮妹以前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后来街道开办了三八便民服务站,她就去服务站当了白案师傅。 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她就是个揉面的,没想到她们服务站在今年被评为省级“三八红旗集体”了。 她作为资格最老的职工,陪着站长一起去省里参加表彰大会,还在省机关的食堂吃了饭,在大礼堂里欣赏了话剧! 这些日子,她就跟做梦似的,谁能料到她这样的白案师傅,居然能跟小姑子在同一个会场里开会领奖呢。 连她家叶满桂都被她比下去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昨天省里来了两个记者,要报道她们便民服务站的事迹。 她和站长都接受了采访,还被记者同志拍了相片! 叶满枝笑着说:“你们服务站表现好,二十年如一日地为居民服务,你也勤勤恳恳工作,天不亮就要去上班,准备做早餐,被表彰和报道不是应该的嘛!” 沈亮妹激动得眼圈泛红,拉着她说:“三八红旗集体又不止我们一家,记者说是轻工业局的叶局推荐的我们。我一听就知道是你给我们走后门儿了!” “……”叶满枝好笑道,“记者又不归我管,我能走啥后门儿啊。行啦,嫂子,你就别哭了,我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你是不是得表示一下,给我做点好吃的啊?” 沈亮妹忙点头说:“你等着,我今天在市场买了一块大肠,我给你做熘肥肠去!” 叶满枝:“……” 行吧,熘肥肠也挺好吃的。 * 三八红旗手就是一个荣誉,叶满枝以为,过了这个月,等这阵风过去,也就没人关注获奖者了。 可是,表彰大会结束半个多月以后,她又在单位里迎来了省大的欧阳老师。 欧阳老师想邀请她回母校给同学们开一次讲座。 叶满枝连声拒绝:“老师,我上大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不算名列前茅,除了俄文,没啥特别突出的科目。我回去给同学们讲什么啊!” 她在省大读书的时候,在学校礼堂里听过不少讲座。 但人家都是大佬级别的,她跟人家还差得远呢。 “你不是刚获得省级三八红旗手称号嘛,”欧阳瑾说,“今年是省大的周年校庆,各院系都要组织活动,正好这个月有三八妇女节,我和经济系的孙主任就想给女同学们组织一次讲座。你现在都干到局长了,给师妹们分享些成功经验吧。” 欧阳瑾如今是工业经济系的系主任,她还是想把这次活动办好的。 叶满枝仍是摇头,她觉得自己不够格去省大开讲座。 见她执意不肯,欧阳瑾小声说:“学校里的学生都是工农兵大学生,跟你们那会儿的情况很不一样。从学习进度和质量上来看,远不如从前。你是咱们省大的毕业生,工作上还有不少成功经验,我想让你回去激励一下女同学们。” 欧阳瑾劝了她好久,叶满枝实在推脱不过,只能厚着脸皮答应下来。 虽说答应了,可她心里还是犯愁的,回家就跟吴峥嵘嘀咕。 “那些工农兵大学生可不是单纯的学生,人家都有工作经历,思想也已经很成熟了,我说的话,人家未必肯听呀!” 吴峥嵘说:“你不是普通的省大毕业生,还是滨江市轻工业局长。那些学生毕业后,至少有一半要进入工业系统工作。省大邀请你,估计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你说的话,学生们应该还是能听进去的。” “那我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私心里,叶满枝当然想回母校分享经验啦! 能进大学校园演讲,约等于衣锦还乡,对她来说算是至高荣誉了。 多光荣啊! 所以,她得引起十二万分的重视,认真准备演讲内容。 讲座时间定在这周日上午,因着提前知晓是为女同学专门组织的活动,所以,她婉拒了想要欣赏她高光时刻的吴博士,只带闺女回到了省大校园。 吴玉琢望向大门口的红色横幅,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欢迎叶满枝同志荣归母校。” “妈妈,你快看!” “看到了看到了!”叶满枝眼眶有些酸涩,忍不住嘟囔道,“这是谁挂上去的啊?我这算什么荣归?” 省大是最早的重点大学,知名校友数不胜数,她这样的小局长,在大佬面前根本不够看。 她带着闺女走进校门,便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欧阳老师和孙主任。 只简单寒暄就被引去了学校大礼堂。 礼堂里座无虚席,一眼望过去,清一色全是女同学,果真一个男同志都没有。 前方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几个大字——热烈欢迎叶满枝同志。 几人刚在门口现身,会场里便传来了震天的掌声。 叶满枝不是第一次给人讲话,干她这个工作,几乎每天都得讲几句。 可是,面对这么多年轻的面孔和好奇的眼睛,她心里不可避免地生出些难言的紧张。 吴玉琢与妈妈说了声加油,就跑去最边边的过道,与其他没座位的女同学站在一起。 欧阳瑾率先上台,为女同学们介绍了叶满枝的身份。 “为了组织今天这次讲座,学校为同学们请来了滨江市轻工业局长,叶满枝同志。叶满枝同志也是咱们省大的校友,曾就读于工业经济系,兼任过咱们学校华安机械厂的副厂长。政治素质过硬,学习成绩突出,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同志,这个月刚刚荣获省级三八红旗手称号。下面就请叶满枝师姐,为同学们分享成功的革命经验!” 礼堂里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叶满枝脚步轻松地走上讲台说:“欧阳主任过誉了,我只准备了一些工作和学习心得,远远称不上成功经验。” 女同学们都好奇地望向她,等着下文。 叶满枝也看向台下,笑着说:“接到欧阳主任的邀请时,我特别紧张,很怕自己讲不好,会让同志们失望。我是58年考入工业经济系的,当时正好20岁,与在座的很多同学是同龄人,但我当时的情况远远不如大家。” “同志们都是由各自单位推荐上来的工农兵大学生,说明大家在单位的表现是非常出色的,都是各自单位的佼佼者。而我当时还在滨江市光明街道办事处工作,接连两年申请调干生名额,都因为工作年限不足而落榜了。” 有个女生问:“那你最后怎么上的大学啊?” “没办法,只能参加高考了,好在调干生的考试科目少,我咬咬牙复习一年,幸运地考进了省大工业经济系。” “……” 台下一时没人接话。 其实大部分工农兵大学生心里都清楚,自己与那些参加高考的大学生不一样。 所以,之前学校邀请校友和专家走进校园分享经验的时候,有两个校友曾被学生当众挑过刺。 类似的讲座也因此减少了很多。 今天的活动是为了庆祝校庆和三八妇女节组织的,在场的都是女同学,暂时还没人带头说什么。 叶满枝的目光在礼堂里环视一圈,微笑着问,“在座的都是工业经济系和经济系的同学吧?” 第一排有个高年级的女生说:“对,四个年级的女同学都来了。” 叶满枝看着台下,“这么多同学,哪些是来自生产队的?请举手让我看看。” 会场里安静片刻,陆陆续续举起了几十只手。 “我老家就在滨江通兰县农村,也是来自生产队的,跟大家算是一家人吧?”叶满枝又接着问,“哪些同学是被工厂推荐上来的?” 这次反应比较快,有上百只手举了起来。 “哈哈,我父兄都是工人阶级,我在四家工厂工作过,咱们应该也算是一家人。”她再次看向台下,“在座的同学中,有来自部队的同志吗?” 闻言,很快又有人举起了手。 叶满枝点点头说:“我爱人是军人,我当了近二十年的军属。与大家也算是一家人吧?” 同学们:“……” 这样算下来,你跟所有工农兵大学生都是一家人了。 【终章】 第245章 接受邀请之前, 叶满枝跟欧阳老师询问过校园里的情况。 得知曾经有两场讲座出现过意外,这才提前透露自己的家庭成分,营造大家都是一家人的氛围。 她望着礼堂里的几百双眼睛, 真诚感叹道:“能在这里见到这么多出身工农兵的女同学,我真心为大家感到高兴和骄傲。” “我在1956年参加工作, 那一年全国女职工人数占职工总人数的14%, 而女职工参加文化学习的人数只占学习总人数的16.5%。当时我在街道办工作, 帮工厂组织招聘的时候, 要特意将‘男女不限’这四个字写到招聘启事上,要不然招进来的一准儿都是男同志。” “随着咱们国家经济建设的迅速发展, 女职工的队伍壮大了, 女同志就业的道路也宽阔了。以前的女同志, 要么下地务农, 要么留在家里做家务,只有少数的女职工集中在轻工业部门。” “可是, 二十年过去, 在重工业、交通运输业、基建等行业中, 都出现了咱们女同志的身影, 而且每个行业中都有妇女先进人物。” 叶满枝笑着细数道:“在小三线的工地上有女推土机手胡庆梅, 在滨江轮船上出现了女舵手罗中芳, 煤矿上有女绞车司机马茹, 油田上有一支女子石油测量队。这些同志都是咱们省三八红旗手中的优秀代表。” 女同学们听得入神, 跟大家站在一起的吴玉琢也紧盯着讲台上的妈妈。 叶满枝望向台下问:“经济系的王素华同志来了吗?” 听了她这冷不丁的提问,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四周, 寻找着王素华的身影。 而被点名的王素华,已经由身边的同学推出来了,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 叶满枝抬手压了压:“王素华同志的大名我早有耳闻, 没想到会在省大校园里见面。有些同学可能还不知道王素华同志的事迹,但她在咱们滨江轻工业系统内很出名。她曾是滨江针织厂的女工,每年都能提前完成生产任务,最厉害的一次是,1972年时已经在做1974年的活了。” “哗——” 大家都是同学,大致知道彼此的出身来历,但是这样的工作细节,如果本人不说,其他人一般是无从得知的。 同学们纷纷回头望向王素华,没想到她个子小小的,在工作中居然这么厉害。 叶满枝对王素华这样的女同志也很敬佩。 工厂效益好坏,产品花色是否时髦、是否受市场欢迎,那都是企业领导需要考虑的。 而工人们大多是听领导招呼,埋头干活的。 作为一个工人,王素华将本职工作做到极致,绝对是工人中的佼佼者了。 被推荐上来的工农兵大学生中,不乏一些有门路有关系的,却也有王素华这样凭真材实料走进大学校园的。 王素华被同学们看得脸颊发红,但还是挺直腰杆,微笑站在那里。 叶满枝介绍了她的事迹,抬手压了压,请对方入座,又继续问:“我记得工业经济系有位名叫杨清云的同志……” 不等她说完,杨清云已经被同学们拽着胳膊拉起来了。 “杨清云同志名声不显,但她所在的单位,有个工人小组非常出名。德化造船公司,铸钢车间锚链工段苏正芳小组,苏正芳小组在今年得到了省级三八红旗集体称号,小组中12名女同志,有11人是孩子的妈妈。但这个小组成立十四年,每年都能提前完成生产任务。我没记错吧?” 杨清云没料到自己也会被叶满枝点名,激动地点头说:“没错,以前我们小组有12人,12人都是妈妈,但我去年被单位推荐来上大学了,接替我岗位的是未婚姑娘。” 叶满枝也请对方重新坐下了。 “无论是远处先进的人物,还是近处同学的先进事迹,都说明女同志能够胜任国家交给咱们的任务。正如主席同志所说,妇女是‘决定革命胜败的一个力量’!” 话落,会场里自发地响起掌声,吴玉琢也啪啪给妈妈鼓掌。 重新恢复安静后,叶满枝继续道:“大家都是被各自单位推荐到大学来的,大部分同志应该已经发现了吧?女同志要想当先进工作者会比男人遇到更多的困难。” 同学们和女老师们下意识点头。 叶满枝无奈笑道:“我参加工作20年,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受到历史带给人们的封建思想荼毒,很多人会下意识轻视女同志的能力。年轻的时候,有人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上了年纪,又有人说,‘你一个老娘们懂什么?’” 台下传来一阵笑声,很快又弱了下去。 这种情况,在座的大部分同学都听过、见过,有的甚至还经历过。 “我在基层工作时,曾经听到最离谱的案例是什么呢?某市某矿的某个领导,认为女职工怀孕生产特别麻烦,然后他就把矿里的49名女工全部开除了,而这49人当中还有13名劳动模范!” “啊???” 同学们瞪大眼睛,会场里一片哗然。 有人愤愤道:“师姐,他们真把女职工开除了?” “嗯,开除了,但是在党和国家保护妇女劳动的政策下,得到了公正裁判,最后让全部女工重新恢复工作,返岗上工了。” “好!” 女同学们鼓起掌来。 叶满枝接着说:“除了习惯性的轻视,咱们女同志本身在客观上也存在一些特殊的困难,比如子女、家务拖累,文化和技术水平低。这些困难是不是可以克服的呢?” 台下无人接话。 这都是客观存在的困难,真不是那么好克服的。 叶满枝语气肯定地说:“从我自身,以及众多先进女同志的事迹可以看到,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 “首先,咱们女同志要有坚定的事业心,革命的人生观,以及为社会主义奋斗的远大目标。” 毕竟是公开演讲,叶满枝还是要适当唱一唱高调的。 她自己做工作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这么多,反正就是着眼当下好好工作,没什么特别远大的理想。 这些都是她逐渐成熟后,一点点总结出来的。 她没提自己,只说:“很多先进工作者都是在这种先进思想的指引下,不断创造出惊人成绩的。” “其次,咱们要有克服困难的战斗力。滨江曙光机器厂有一位名叫王桂芬的女工人,创造出一种防止刀具脱碳,保证硬度的先进方法。她在试验过程中其实遇到过很多困难,比如技术员的轻视,车间领导的不支持,工友的不信任,尤其是第一次公开试验失败后,厂里宣布停止她的试验。不过王桂芬非常有韧劲,主动跑到我这里,请求继续试验。最终失败了132次,在第133次时终于达到了质量标准。如今这套先进办法已经被一机部推广向全国,王桂芬也被评为那一年的全国劳动模范了。” 会场里很安静,有人觉得叶满枝说的都是套话。 这些话讲起来很容易,真正实践可就难了,并不适用于所有女同志。 已婚女同志要照顾孩子、做家务,还得兼顾工作,即使有远大目标和克服困难的战斗力,也未必有时间付诸实践。 叶满枝也知道学生们恐怕听不进去这番话,欧阳老师请她来也不是给大家讲套话的。 这些工农兵大学生的通病是文化课底子薄,重理论和政治学习,专业课成绩普遍马马虎虎。 叶满枝正色道:“我要说的第三点是,咱们女同志若想做到先进,与男同志比肩甚至超过男同志,必须学好本领,提高文化和技术水平。” “主席同志的‘七二一指示’,让一大批工农兵大学生走进了大学校园。在我心里,这个决定相当英明,为什么呢?” “因为大家都是从基层走出来的,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必然也在工作中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困难。工农兵大学生是带着问题走进校园的。” “我当年虽然参加了高考,但是在此之前有过两年的工作经验,在工作中生出的很多困惑,都在大学校园里找到了答案。我那时与大家一样,非常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四年来从来没有无故旷课、迟到和早退的情况。即使怀孕了也没耽误功课,我女儿差点被我生在物理考试的考场上……” “哈哈哈哈……” 差点被生在考场的吴玉琢有点囧。 同学们发出善意的笑声。 不过,她这番话还是被大部分人听进去了。 叶满枝这次演讲,说是分享经验,其实很少提及她自身的情况。 她引用的很多例子,都是其他优秀女同志的事迹。 因此,骤然将话题转到她自己身上,还是引起了同学们的重视。 叶满枝望着这些年轻的面孔,感叹道:“省大是全国知名的重点大学,大家能够坐在省大的课堂里学习,已经超过了全国至少90%的女性。咱们遇到的这些困难,落在其他女性身上只会变得更难。” “经济系和工业经济系的毕业生,有一部分会充实到工商系统,还有一部分也许会返回原单位工作。无论去哪里,在座的同学都将是未来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力量。大家的一个建议或决定,也许可以影响一个班组的工作考核,一个车间的生产效率,一家企业的效益,甚至是一个行业和无数家庭的前途命运。” “我从省大毕业十多年了,在此期间遇到过无数的困难,也解决过无数的难题。但每一种解决方法,都或多或少得益于主席著作和大学期间的知识储备。” “主席同志说,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这番指示放在大家身上也同样适用,在座的几百位女同学就像种子,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会生根开花。到时候,当其他女同志遇到你曾经遇到的困难时,希望大家能给出合适的解决办法。” 有人壮着胆子问:“师姐,你为其他人找到解决办法了吗?” 叶满枝实话实说:“一部分找到了,一部分没找到。我在曙光厂工作时,为了提高女工的文化水平,在厂里开办了‘七二一工人大学’,无论男女均可报名上大学。之后还专门为女职工开过妇女学习班,不但组织大家学主席著作提高理论水平,还要提高工作中的技术水平。但是,我们也遇到了之前提到的现实问题,就是孩子没人管,家里没人做饭。” “师姐,那你怎么办的?” 叶满枝呵呵笑:“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啊,我当时已经是曙光厂的革委会主任了。革委会在厂里开办了晚班托儿所和托管班,所有学龄前儿童可以在托儿所玩耍和吃饭。小学生也可以去托管班学习。至于家务活,那就让各家的男同志分担一下嘛。谁要是敢耽误女同志学习进步,那曙光厂党委就会联系对方单位告状。大家都是有知识的人,凭啥只让女同志干家务?” “哈哈哈哈……” “这个好,以后咱们也这么干!” 有人小声笑道:“那你得先当上革委主任才能有这个话语权。” 不过,当主任和局长可真威风啊! 叶满枝言谈比较温和,几乎有问必答,女同学们纷纷踊跃举手提问。 有问工作的,有问大学如何学习的,甚至还有人问到了家庭生活。 叶满枝挑着能说的,大部分都认真回答了。 自由提问环节结束,她最后说:“阔别母校十余年,再次回来,我不是空手而来的。目前滨江轻工业系统内部,在对一部分问题企业进行调整。咱们省大经济系和工业经济系的同学,都是经济领域的专业人才,可以去这些企业进行调研,给国营工厂把把脉。” 杨清云带头问:“师姐,我们都能去吗?主要调研哪方面呀?” “有意愿的同学都可以报名,一共十四家企业,到时候由学校组织安排一下吧。主要考察企业的生产和管理水平,比如劳动生产率、次品率、产品的市场反馈、技术投入、班组车间负责人考核办法、财务管理工作的漏洞,就是把大家在课堂上学到的内容付诸实践。” 当这些学生真的在企业碰了壁,发现自己学艺不精,那这次讲座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又有人踊跃提问:“师姐,只有女同学能去吗?我们班的男生能不能去呀?” 叶满枝笑着说:“名额有限,今天在场的同学都可以报名。至于男同学那里,就留给你们的哪位师兄安排吧。” 她今天是为三八妇女节的活动开讲座的,能把女生安排明白就可以了。 男同志不需要她操心。 闻言,礼堂里登时响起热烈掌声。 …… 吴玉琢与妈妈在省大逗留了大半天,回家以后对亲爹说:“爸,你没去参加讲座太遗憾啦,我妈妈讲得特别好,大家的反响也可好了。” “……”吴峥嵘瞥她一眼,“是我不想去么?我不是被叶局长强行留在家里的吗?” 叶满枝笑道:“谁强制你了,今天会场里都是女同学,你去干什么呀!” 她内心也有点遗憾,吴峥嵘没能去现场旁听。 不过,这件事在她家不算什么难事。 吴玉琢站在她爹面前,清了清嗓子,将妈妈在礼堂里的演讲复述了一遍。 没有百分百还原,但百分之九十有了。 连那些三八红旗手的名字和所在的单位都没落下。 叶满枝:“……” 闺女,你这样会让为娘那三四天的准备,显得有点可笑。 吴峥嵘从头到尾认真听了一遍,点头说:“讲得很好,就是套话有点多。” “我也觉得有点多,”叶满枝低声说,“但是在学校里讲话还是要注意一些的,小心无大错吧。” 她可不想因为一场演讲给自己惹麻烦。 * 省大那边的反应还挺迅速,没多久就跟轻工业局取得了联系,想安排女学生去企业参观学习。 叶满枝最近有点忙,将对接工作交给了企业管理科的科长陈特冶。 陈特冶也是省大毕业生,对这项工作肯定上心,而且这也算间接衣锦还乡了。 她这阵子主要关心两件事。 一是今年第一季度的经济数据已经出炉了。去年轻工业局主抓的三个烂尾固定资产投资,包括工业缝纫机项目,都在第一季度正式投产。 滨江轻工业系统的工业总产值是10.2亿,如果能继续保持这个势头,年底有望突破40亿,再次与30亿出头的德化专区拉开差距。 二是曙光厂的进口生产线仿制工作有了新进展,整机生产线大部分已经完工了,只要从日本进口几台关键设备,就能正式投入生产。 康健想先将两条整机生产线交给广州和天津,然后回笼一部分资金。 但是,只有整机生产线,没有显像管生产线,人家两厂还是无法开工。 她最近正帮着曙光厂与另两厂扯皮。 “秦主任,整机生产线不比显像管生产线重要嘛!国家每年都进口不少电视机显像管,你们暂时用进口显像管生产整机。早投产早回笼资金,一条生产线大几百万,你不心疼啊?” 秦长征当然心疼了,可是曙光厂要收两条生产线的尾款,他哪能答应呀! 叶满枝说:“钱的事,你们两家企业自行商量吧。不过,这种仿制生产线要占用大量资金,曙光厂的现金都压在货里,万一资金跟不上,耽误了显像管生产线的仿制进度,那吃亏的还是你们呀!” 秦长征吃味道:“曙光厂的年产值已经上亿了,还差这几百万吗?哎,算了算了,我再跟康主任谈谈吧。” 笑着放下听筒,叶满枝望向刚进门的林青梅。 “又去第一工业局办事了?” “嗯。”林青梅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坐到沙发上问,“报纸上的新闻你看到没有?青年宫要重建了!” “看到了。” 林青梅不舍道:“我还记得当年咱们一起去工地上搬砖施工的情景呢,青年宫可是咱们这些共青团员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当年市财政紧张,滨江为了建成自己的青年宫,号召全市中学生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青年宫的图纸是苏联专家出的,但工程可都是他们这些中学生做的! 叶满枝也忍不住感叹:“时光荏苒呀,那会儿为了不在教室里上课,咱俩每次都特别积极去工地上干活!” “对对对,那时候只要不上课,让我干什么都行!学校组织的建设活动,咱俩一次不落!” 两人回忆了一番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叶满枝说:“市里还没败家到推倒重建的地步,我跟市革委那边打听了,只是对外墙进行修缮,然后重建里面的几个展厅和剧场,好像是想把剧场扩大一些。” “那还差不多!” 到了下班时间,两人一起走出办公楼。 叶满枝没回家,而是按照约定,独自乘车前往青年宫。 在她们这一代人心里,青年宫地位超然,那几乎是青春和一个时代的缩影。 而对于叶满枝和吴峥嵘而言,这里还有着另一层特殊意义——这是他俩初识的地方。 当初组织安排他俩相亲,老叶买了两张苏联青年艺术团的演出门票,演出地点就在青年宫的剧场里。 听说剧场即将重建,吴峥嵘买到了最后一场演出的门票,滨江芭蕾舞团的《白毛女》。 这场演出结束,青年宫就该正式闭馆了。 经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曾经那栋东西欧风格结合的白色建筑,早已变得暗淡斑驳。 叶满枝刚走到大门口,便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吴峥嵘。 他今天没选择军装,挺括的衬衫西裤穿在身上,一如当年,英俊又斯文。 叶满枝小跑过去与他汇合,“吴博士,带照相机了吗?我想跟你在大楼前面拍张相片呢!” “带了。”吴峥嵘将手伸出来给她看。 “汽水呢?” 不待他回答,有言便提着两瓶汽水从楼里跑了出来。 “妈妈,门票在你那儿吗?”吴玉琢排在检票的队伍末尾,雀跃道,“你们快一点,已经开始检票了!” 叶满枝与吴峥嵘同时答应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20年,小两口变成一家三口,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