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落尘网》 1、第 1 章 溧州的梅雨季节格外的长,往往大半个月都可能见不到太阳。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划过海棠花面的油纸伞,然后在她面前形成一道雨幕。 姜予微敛手恭立在知州府的大门前,通传的下人进去半天也不见出来,她脸上却没有半点不虞之色。 一旁的丫鬟银瓶拉了拉被溅湿的衣裙,蹙起眉头抱怨道:“都去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没有出来?” 姜予微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这里不比在自己园子,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出口为好。免得被人听见,回去后又要遭一通说教。 银瓶知道自家姑娘一向谨言慎行,听不得她说这些,抿唇也没在多言。 好在此时朱红漆的大门终于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石青色绫子袄儿的妈妈来。 那妈妈上了岁数,发髻梳的整齐干净,耳上戴着一对金镶玉的耳环。 银瓶一看到这对耳环便惊讶羡慕不已,这种耳环在姜家只有太太和二姑娘才会佩戴,连自家姑娘都不曾有。 姜予微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见那妈妈出来赶紧迎了上去,态度恭敬,声音清脆悦耳好似松泉涌动,“刘妈妈怎么亲自来了?” 刘妈妈上下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的道:“今日府中有贵客,夫人怕冲撞了,所以特意命我前来接表姑娘。” 怕被冲撞的自然不会是她,不过能让刘妈妈亲自前来,可见那位贵人不是一般的贵。 姜予微浅笑,“那就有劳妈妈了。” 她这一笑晃得刘妈妈有些愣神,等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暗叹,这般标志的人投生在姜家还真是可惜了。 又见她对自己如此客气,堵在胸口那股子郁气这才散开些许,语气放柔,“表姑娘随我进来吧。” 姜予微道了声谢,跟在她身后踏入知州府的大门。 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云纹照壁,绕过照壁后沿抄手游廊一路往里。假石流水,亭台楼阁,芭蕉新绿,四司丫鬟各行其事,比姜家不知要气派多少。 刘妈妈走在前头,似乎没有要等她们的意思,已经快了她们好长一段距离。主仆二人只得急走几步追下去,姜予微笑问:“听闻姑母这几日染了风寒,身子可还要紧?” “前日请保善堂的周大夫来看过,发了一身汗后便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如今天气虽已转暖,但到夜间还是会冷,需加注意才行。父亲听闻姑母病后很是担心,临出门前还特意嘱咐我要仔细询问姑母的病情。” 刘妈妈不置可否,“有劳舅老爷挂念了。”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小花厅,姜予微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先用帕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银瓶收了伞,倚放在门边。 待整理妥当后,她才抬步迈入,低垂着头走到堂前,向端坐在主位上的妇人恭手叩拜,“予微见过姑母。” 姜氏年约三十出头,保养得宜,眼角基本看不到细纹。常年养尊处优,身上多了一股子气度。染了丹蔻的手接过一旁丫鬟递来得茶盏,撇去上面的浮沫,抿了口。见姜予微行礼,还算满意的点了下头,道:“坐吧。” 姜予微松了口气,起身坐在她左侧下首的位置。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摆出一幅垂耳恭听的模样。 屋内针落可闻,刘妈妈和另外一个姓田的妈妈候在姜氏的两侧,门口还有两个小丫鬟站在那儿。 姜氏漫不经心的抿了口茶,问:“你父亲最近可还好?” “托姑父和姑母的福,父亲一切安好。只不过近来连日大雨,城西一处仓库忽然倒塌,父亲正带人修缮,忙得脚不沾地。” 姜氏皱了皱眉,“不过是倒了一处仓库,哪用得着他一个经承亲自出马,交给底下的人去办不就行了?” 姜予微打了个哈哈,“姑母教训的是。” 姜氏闲闲的撇了她一眼,好在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转而道:“下个月你就要成亲了,东西可有备妥?” 说起成亲,她立即想起了温则谦,心中忍不住悸动。脸颊微烫,嘴角也噙上了浅笑,“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多谢姑母关心。” “温则谦虽说是个读书人,但温家祖上只是农户,原是配不上我们姜家。但这桩婚事是你生母去世之前亲自为你定下的,往后日子过得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侄女明白,侄女定会谨记姑母的教诲。” 姜氏看着她这张与她生母柳氏有四五分相似的脸,还是提不起半分好感,不耐烦的回头看了眼田妈妈。 田妈妈立即会意,从架格上拿过一只老檀木的匣子递给姜予微,道:“表姑娘,这是我们太太给你的添妆,你快收下吧。” 在溧州,女子出嫁前有先拜姑母的习俗。姜予微知道姜氏素来对她不喜,若不是有这样的习俗在都未必肯见她,今日添妆也不过是碍于亲戚的脸面。她故作惊喜的接过匣子,“多谢姑母。” 姜氏摆手,“行了,你回去吧。今日府中有贵客,我不便多留你。” 既然流程已经走完,姜予微也不愿在此多留,干净利落的起身拜了拜,然后领着银瓶出去。 在门口,姜予微自己捧着匣子,银瓶则去拿伞。刚将伞撑开,忽见刘妈妈又走了出来,板着一张脸,活像有人欠了她五百两银子,语气生硬的道:“表姑娘,我送你出去。” 姜予微顿时明白过来,笑了笑,“那就有劳妈妈了。” 和来时一样,依旧是刘妈妈走在前头,只不过这次速度更快了,她们需要一直小跑才能追得上。 银瓶好几次都想叫住她,但都被姜予微拦下了。刘妈妈明显是带着怒气,此时叫她无疑是自找罪受,跑两步也无甚要紧,最重要的是她成亲后来这里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没必要找不痛快。 几个人就这样来到了月洞门,才穿过,一个稍显稚嫩的丫鬟忽然急匆匆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妈妈不好了,待会准备给贵客用的点心,不小心被翠竹给打翻了。” 刘妈妈闻言顿时变了脸色,也不管姜予微还在不在,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 “你们这些个蠢货,要你们做甚?连盘点心都看不住,还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 那丫鬟委屈至极,嘟囔道:“是翠竹打翻的,妈妈怎么骂我?” 刘妈妈见她还敢顶嘴,狠狠地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力道之大,银瓶瞧了都直呲牙。 “你还有脸说?翠竹那贱蹄子是个死的,你们也全都是死的?那盘点心可是夫人天不亮就派人去醉仙楼买来的,一盒子便要十两银子,你们这几两重的贱骨头配的起吗?” 那丫鬟疼得直掉眼泪,一边揉着被掐疼的地方一边哽咽的道:“妈妈,现在也不是教训我们的时候。贵客马上就要到了,若是不见点心,太太怪罪下来,只怕咱们都要挨板子。” 她本来只是想告翠竹一状,没想到把自己给搭了进去,恨得肠子都青了。 刘妈妈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已然惨白。连声咒骂了翠竹好几句才稍微平复了些,随后为难的看向姜予微。 姜予微道:“妈妈有事尽管去忙,我认得出去的路。” 刘妈妈犹豫不决,暗道谁管你认不认得路?但眼下也别无他法,思忖着她平时还算老实,便道:“那我就不送了。” 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天色已晚,表姑娘早些回去,不要再府内逗留了。” 说完,领着那丫鬟急吼吼的走远了。 银瓶撅起嘴,小声嘟囔道:“什么天色已晚,分明是把我们当做瘟神在赶!” 姜予微没有说话,兀自捧着匣子继续往前。 银瓶好奇的问:“姑娘,您说到底是哪家的贵客竟然姑奶奶如此兴师动众,莫不是知府大人来了?” 溧州属于顺应府管辖,知州乃是从五品,而她爹则只是溧州一个七品的经承。 “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不过以前知府来的时候,确实也不曾见到知州府闹出这般鸡飞狗跳的。 “奴婢就是好奇嘛。” “好奇心害死猫,不管来的是谁都和我们这种小人物没有关系。快走吧,王叔还在外面等我们。” “知道了姑娘。” 两人加快脚步只求快些出去,然而雨却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大雨滂沱就如同龙王爷对着头顶滋水,走到望月亭附近便再也走不动了。两人的衣裙都湿了大半,不得不停下来稍作休息。 银瓶收了伞直骂晦气,“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这样的大雨不会下很久的,等等就是了。” 姜予微今日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绉纱裙,湿了之后尽数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材。幸好此处没有外人,不然这幅模样被人看到指不定会传出些什么。 她拿出帕子擦拭,因今日要来拜见,所以特意打扮了一番。头上松松绾了个云髻,鬓见斜插两只玉簪,不算张扬,是恰到好处的清雅。眼眸如远山云雾,香腮胜雪,瑰姿艳逸,灿然如朝霞。 草草擦过一遍后,她抬头去看雨势,估摸着还要多久才能离开。然而一抬眸,她忽然看到对面的回廊上站着四五个男子。 大雨模糊了视线,她只隐约看到中间的那个身穿华服的男子,气度斐然,眼神极具有压迫性的朝她看来。 姜予微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即不顾大雨,连忙吩咐银瓶快走。 银瓶还在整理自己的衣裙,听到这话不明所以。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自家姑娘已经走进了雨里。她一惊,忙打伞抱住匣子追了上去。 陆寂看着匆匆消失在雨幕中的倩影,薄唇轻启,问旁边知州贺家的下人,“她是何人?” 六子眺望,忙回道:“回贵人,那是我家表姑娘。” “表姑娘?” 六子心神一动,“我家大人和户房经承姜益平姜大人是连襟,表姑娘下个月即将成亲,按照溧州的习俗,她今日是来拜别我家太太的。” 陆寂眸色微黯,没说什么,转身道:“走吧。” “是。” 2、第 2 章 ...... 姜予微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停放马车的地方,结果到了之后却发现王叔居然不在。 银瓶身上大半都被淋湿了,见人不在,放下伞骂骂咧咧的打算去找。 姜予微拦住她,道:“算了,这么大的雨就算找到人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咱们先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了吧。” 她的衣服没比银瓶好上多少,湿乎乎的贴在身上难受的紧。幸好在来之前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所以多带了一套。 银瓶寻了婆子请她帮忙找间空屋子好方便她们换衣服,那婆子便带他们去了旁边的厢房。 等两人换好出来,正巧看到王叔回来。原来是方才雨势太大,他跑去角门和小厮们一块躲雨去了。 王叔连声向她告罪,姜予微摆手制止。此时雨渐渐下了,她催促着赶紧离开了此地。 直到马车驶出贺家所在的桐花巷子,姜予微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 方才在园子里看到的那个男子应该就是贺家今日的贵客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眼神竟如此的骇人? 仔细回想了下自己的举止,没有什么唐突之处,想必那位贵人也不会将她这个小人物放在心上,于是彻底放下心来。 而在另一边,六子将贵客送到正厅之后立即折返去垂花门寻刘妈妈。守门的婆子却说刘妈妈并没有回内宅,于是他又去了厨房。 刚跨进厨房的门,六子便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厨房包括帮手的老妈子拢共十几号人,全聚集在不大的屋内,个个缩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喘。 在她们中间,翠竹趴在地上小声呜咽着,身上尽是被荆棘枝抽出来的血条子。 “你还有脸哭?!” 刘妈妈撸起袖子坐在一旁的条凳上,手里拿着一根荆棘枝,胸膛气得一鼓一鼓的。 六子见此情形心下了然,刚刚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听人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大声道:“哟,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惹得刘妈妈动这么大的肝火?” 刘妈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问:“你来干什么?也是来看我的笑话?!” 她前脚才去厨房处理,后脚太太就知道点心的事情,把她叫去主院当着众人的面臭骂了一顿,然后还把此事交给了田妈妈来处理,丝毫不给她将功折过的机会。 不用想也知道这定然是那个姓田的贱人在其中搞鬼,明明她才是太太的陪房,可这几年太太却越发倚重那个姓田的,还在将她手里的权利分了一半给那个贱人。 今天接待贵客这么重要的事情,太太也是更加偏心那个姓田的,那么多重要的事情可太太却让她去送姜予微,这让她如何能忍? 都怪翠竹这个贱蹄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这下子那个姓田越发得意了! 六子溜须拍马,“小人哪敢啊?我是有要事来找妈妈你相商的。” “你找我能有什么要事?” 六子凑近了些,笑眯眯的道:“保证能根治你老人家现在的心病!” 刘妈妈心将信将疑,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翠竹哭哭啼啼的也被人扶了出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六子神秘兮兮的一笑,寻个地方自顾自的坐下,道:“方才贵客突然上门,老爷来不及迎接,是我领他进的府。在路过园子时,贵客瞧见了表姑娘......” 他在此特意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还特意问了我表姑娘的来历。” 刘妈妈咬牙愤道:“这个下作的东西,让她不要逗留非不听,竟然还......” 话才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不对,转头瞪大眼睛看向六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妈妈是聪明人,难道不知我在说什么?” 刘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得头脑发晕,丢掉手里的荆棘条,来回在屋内踱步。 踱了几圈后,她激动的抓住六子的手再次确认,“你说的可靠吗?”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刘妈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造化啊!当真是造化!” 如果真如六子所说,那她今后何愁压不住那个姓田的? 六子道:“我卖妈妈这个人情,等妈妈将来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才是。” “当然当然!你这次帮了我,我定会好好报答你!” 刘妈妈摩拳擦掌,在心里盘算一番后直奔姜氏的院子而去。 姜氏还在为点心的事情而恼火,虽然田妈妈立即派人去醉仙楼卖了盒差不多的来,但始终是不如之前的,此时见到她气更不大一处来。 “你不去厨房守着,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待会用膳时若再出什么差错,别怪我不留情面!” 刘妈妈打了个寒颤,但瞧田妈妈一脸得意的站在旁边,又联想起六子方才的话,硬着头皮上前,道:“太太,我有事要向您禀报。” 姜氏不耐烦的按了按眉心,“什么事?” 刘妈妈凑到她耳旁,轻声道:“方才那位贵人在路过园子时正巧遇见了表姑娘......” 她故意拖长语调,将意思都隐藏在未尽之言中,让姜氏自行去体会。 姜氏一听果然立马精神起来,表情错愕的看着她,“你说什么?你是说陆大人......看上了姜予微?!” “奴婢不敢妄加猜测贵人的心意,不过听六子说那位贵人特意停下脚步向六子询问表姑娘的来历。” “这怎么可能?”姜氏还是恍惚,仍不敢相信,“我听说他从不近女色,就连皇上赏赐的美人都转手送给了祁王。他、他怎么会看上姜予微那个臭丫头?” 刘妈妈呵呵一笑,道:“表姑娘的容貌乃是百里挑一,就算是看上了也不足为奇,太太可曾听说过那位贵人打听别家的姑娘?” 姜氏越听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当下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情,嘴角几乎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她之前也不是没想过送个美人过去,但一想起陆寂的身份立即便歇了这个心思。 没想到陆寂竟然自己看上了姜予微,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 “那臭丫头人呢?快去把她叫回来!” 田妈妈皱了皱眉,道:“太太,此事怕是有些不妥。表姑娘早已定亲,下月便要出嫁。若让人知道,岂不是要戳您的脊梁骨?” 她这么一说,姜氏也犹豫起来。 刘妈妈闷哼了声,“能服侍那位贵人是她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宣宁侯府高门大户,哪怕是为妾都是她高攀。夫人为她挣得个如此好的前程,不比嫁给温则谦那个穷酸秀才要好上百倍?旁人只怕羡慕还来不及。” 陆寂是何等的身份?年纪轻轻便已位居三品,溧州知州乃至顺应府的知府在他眼里算的了什么。 “那陆大人乃是锦衣卫,锦衣卫的人手段向来了得。若他只是出于好奇单纯一问,咱们就这样将表姑娘送去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到时悔之晚矣!” 刘妈妈不以为然,觉得她就是在故意挑事见不得自己好,扬起下巴道:“他那样的人物,若是无意又岂会特意询问?依我看,这便是缘分。况且太太将表姑娘送去,不也能表明咱家大人对他的诚意?你几次三番的阻拦,莫不是见不得贺家好?!”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田妈妈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姜氏挥手让她们都别吵,陆寂是什么样的人她还真不了解,但是锦衣卫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想打锦衣卫的注意就要做好挫骨扬灰的准备,以往得罪过他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可她实在又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只要能攀上陆家,她家老爷何愁升官之事?自己的两个哥儿也能跟着一块京城了。 田妈妈还在一旁劝道:“太太,表姑娘到底不是贺家的人,咱们私自将她送去青山别院,姜家和温家那边都不好交代啊。” 姜家还好说,温家确实是个麻烦。 刘妈妈看出了姜氏的犹豫,也在一旁急急道:“太太,您再不做决定可就要来不及了。姜家的马车已经出府,表姑娘一旦回去,成亲前必然不会再出门,届时您再想送她去别院可就难了。温家不过一介寒门,就算不满又能拿咱们如何?机会难得,过了这村便没有这个店了!” 姜氏一拍掌,心想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时不再来,下次想找都没有这个机会。 当下眸子寒意涌动,一咬牙,道:“你速去把她截回,带上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千万别叫她走脱了!” 刘妈妈大喜,“是,我这就去!” 说罢,连忙出去张罗人手。田妈妈看了眼姜氏,闷声没有再说。 等姜家的马车行驶到长街时,雨几乎已经停了。沿街铺子的伙计都在忙活着把遮雨的木板挪开,路上用箩筐挑着杏花叫卖的小贩从巷头喊到巷尾,留下一阵暗香。 银瓶晃了晃手里的檀木匣子,听到里面发出沉甸甸的声音,笑道:“姑娘,您说匣子里会是是什么?” 姜予微道:“姑母给的,自然是好东西。” 她接过匣子,打开来一看,只见里面是两只金嵌玉蝴蝶簪子、一对红珊瑚耳坠,两只白玉镯子和两只点翠珠钗。 银瓶拿起其中一只白玉镯,喉中发出一声惊叹,“哇,这样成色的白玉镯,奴婢还只在太太房里见到过,连二姑娘都没有呐。” 姜予微没有她这么兴奋,反而是平静的从匣子里挑出两只点翠珠钗和一只白玉镯,用帕子包好。 银瓶不解,问:“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看了眼车门的方向,示意她小点声,“我待会将这些东西藏在车里,回府后你趁没人的时候再偷偷拿出来,然后放在床下我藏东西的箱子中,明白了吗?” “姑娘是怕二姑娘见到这些东西后会抢走?可这是姑奶奶给您的添妆,二姑娘再如何也不敢动这些东西。” 姜予微冷笑,“她有什么不敢的?” 以前她得了什么好东西最后都会被姜嘉月给抢走,杨氏根本不会为她主持公道,至于她亲爹向来是不屑于管这种后宅之事的。所以想要保住这些东西,唯有此法。 银瓶急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为何不多藏两只?” “不行,再少就会被她们看出端倪来了。你记住我的话,去的时候千万别叫人发现。” 3、第 3 章 银瓶重重的点了下头,“姑娘放心,奴婢定不辱使命。” 说着,她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事情,气闷的道:“姑娘,奴婢今日偷偷溜去库房瞧了太太给您准备的嫁妆。十抬里面有一半都是空的,剩下的那些也多是些不值钱的玩意。您好歹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太太怎么能这样待您?” 按照溧州的惯例,姜予微的嫁妆应该是十八抬。可杨氏借口府里银钱周转不开已经减少了八抬,难怪她会如此生气。 姜予微冷笑,“她怎么舍得给我?那些将来都是要留给嘉月的。” “这也太欺负人了,不如咱们去告诉老爷?让老爷给姑娘做主!” 她将匣子重新盖上,语气淡然,“你当真以为我爹不知道她耍的那些手段吗?他只是不愿意管罢了。” 人走茶凉的道理其实到哪里都适用,不过还好她马上就要摆脱那个地方了。与其将精力放在与姜嘉月挣食上,她更愿意憧憬接下来的日子。 “你别担心,我私底下存了二百两银子。加上之前卖绣品攒的钱,七七八八也有三百两。温家人口不多,够咱们用了。到时候我再去盘个铺子,总能把日子过好。” 银瓶咧嘴一笑,“我相信姑娘。” 姜予微也笑了起来,将帕子包裹严实后藏在木板与车厢之间的夹缝里。 才藏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两人吓了一跳,都心虚的朝车门的方向看去。 银瓶试探性的问:“王叔,发生了何事?车怎么停了?” 这时,车厢的左侧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予微。” 那声音很熟悉,姜予微一听便听了出来。急忙掀起帘子一看,果然看到了温则谦的脸。 他身上穿着竹青色细葛襕衫,身量清瘦,眉目疏朗好似松风水月,嘴角噙着一抹温润而谦和的笑意,如同三月春风。 姜予微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趴在车窗上想要离得近些,“则谦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你今日会去拜别贺太太,所以在此等你。” 他衣服的下摆被雨水打湿后颜色变深了许多,不过已是半干的状态,看来在这里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姜予微奇怪,“回去的路不止一条,你怎知我会走这一条?” 温则谦含笑道:“我给了附近几个小孩一贯钱,让他们帮我盯着路。” 她整个人顿时宛如泡在蜜罐里,从里甜到了外头。在这个世上,恐怕也只有他会为了见自己一面而费尽心思。 温则谦将手里的食盒放在车窗上,等她接过后立即缩回手,丝毫没有逾矩之处,“这是李记铺子的点心,我记得你爱吃便买了些来。” “多谢则谦哥哥。” 他们已经有许久未见,温则谦好不容易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姜予微被他看的两颊发烫,不好意思起来,“则谦哥哥,你、你怎么这样看我?” “予微,还有一个月咱们就要成亲了,你紧张吗?” 姜予微耳尖红得能滴出血,虽然羞涩难当却摇头,道:“有则谦哥哥在,我不紧张的。” 温则谦笑了起来,一笑之下使得他身上那股清雅的书卷之气更加浓郁。 “我在琼花巷子买了一处二进的宅子,虽然地方小了些,但宅子还不错。等成亲后咱们便搬去那里住,你觉得如何?” 姜予微有些惊讶,“你哪里来的银子?” 温则谦虽然是禀生,每月可以在府衙领到四两银子的禀食。但琼花巷子二进的宅子起码要五十两,此前杨氏要求下聘需得五匹云锦、香炮镯金还有三牲海味,温家早就没钱了。 温则谦道:“我近日在帮书局的掌柜抄书,又预支了十两,所以攒了些银子。” 姜予微这才发现他眼底青乌浓厚,鼻头发酸,“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不可太过劳累。” 温则谦含笑,满脸的幸福,“放心,我心中有数。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用膳。” “嗯,则谦哥哥,我等你!” 马车重新启动,她看着渐渐缩小的人影眼中全是不舍。直到在街道尽头拐弯彻底看不到之后,她才将视线收回。 银瓶揶揄道:“姑娘和温公子的感情真好,不对!不能叫温公子了,该改口叫姑爷了才对。” 姜予微嗔怪的瞪了她一眼,拿起糕点塞到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别说话了,吃东西吧你!” 银瓶的腮帮子被塞得鼓鼓囊囊,费了好大的劲才腾出来一点空地,发出一声极其夸张的“哇~” “姑娘,这点心还是温的呐。李记铺子离这里有段距离,平日早就凉了,可这还是温的。姑爷待您真用心,奴婢看了都觉羡慕不已呐。” “你要是羡慕,等我成亲之后也给你寻户人家嫁了,如何?” “奴婢才不要呐,奴婢要一辈子跟在姑娘身边!” “你这傻丫头,跟着我有什么好?这些年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银瓶嘟了嘟嘴,“姑娘是嫌奴婢蠢笨,不要奴婢了吗?” 姜予微失笑,“怎么会?” “既然如此,奴婢才不要离开姑娘。奴婢可不傻,跟在姑娘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拿起剩下的那半块糕点吭哧吭哧的吃了起来。 姜予微正要说话,然而就在这时,马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紧接着车骤然停下。巨大的惯性让两人都猛地摔了个趔趄,银屏更是直接磕在来侧壁上,额头红肿一片。 她揉着磕疼的地方,龇牙咧嘴的骂道:“王叔,你怎么赶的车啊?!” “姑娘,不是我......” 王叔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响起了刘妈妈焦急的声音,“表姑娘,是我。” 姜予微诧异的掀开帘子,“刘妈妈,怎么是你?” 刘妈妈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路紧赶慢赶的,她后背都快热汗给浸湿了。再往前就是姜府,她还以为要追不上了,没想到他们走的竟然这么慢,真是老天爷保佑。 “表姑娘不好了,我家太太忽然生了急病昏死过去了。” 姜予微一愣,眉头立即蹙紧,“怎么回事?可有请大夫?” “已经请过了,大夫说是劳累所致,虽无大碍但还是要好生调养。我家太太膝下无女,老爷怕下人们伺候得不尽心,所以想请表姑娘去小住几日。” 姜予微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她从知州府出来也就半个时辰。姜氏从发病到请大夫,再到派人追上自己,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刘妈妈,发现她神情焦灼不像是作假。 但可疑的是刘妈妈竟然带了四五个粗使婆子和一个身材魁梧的随从,那随从拉住缰绳,姿势强硬似乎是跑她们跑了一般。 事出反常必有妖! 姜予微收回视线,故作为难的道:“姑母病重,我理应前去照顾。只是此番出门,我并没有带任何行李,也没有知会父母。前面便是姜家,不如让我先回去禀告一声,拿上几件衣物后再去如何?” 刘妈妈心急如焚,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什么衣物?待会派个人来取不就好了?” 她这番表情更加验证了姜予微的猜测,“妈妈有所不知,母亲对我看管极严。此事若不支会她一声,事后定会责怪我不懂规矩。” 刘妈妈横眉,怒道:“这就不劳表姑娘操心了,舅老爷那里我自会去说明。” 说着,便看向那个随从,道:“贺福,王叔年迈体力不支,你去为表姑娘赶车。” “是!” 贺福吆喝一声,直接跳了上来将王叔挤到一旁,然后勒转马车,朝知州府的方向而去。 银瓶被这一幕给吓到了,怯怯的缩在姜予微身后,唤了声“姑娘......” 姜予微拍了拍她的手,但自己心里也同样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可是对方有那么多人,自己这里只有三个,除了王叔,她和银瓶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真要动起手来,自己定然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马车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回到知州府,她从车上下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东角门之内了。 以往马车直接入府的待遇,只有姜氏自己才有,姜予微的心陡然一沉。 刘妈妈跟在后面,声音明显缓和了不少,道:“表姑娘,请随我来吧。” 姜予微牵着银瓶的手跟在她身后,用眼角的余光不断打量四周的情况,发现方才那几个粗使婆子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似乎是在防备。 她紧紧握住拳头,脑海中无数年头闪过,思索着他们到底是何意。 虽然她极少来知州府,但也知道这条路不是她方才走了那一条。 往前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一行人来到一间厢房内。果然不是姜氏平时住的院子,姜予微环顾了一圈四周,没有看到姜氏的身影,转头冷冷的看向刘妈妈,似笑非笑的问:“刘妈妈,这是何意?不是说姑母病重,特意请我来照顾她吗?” 刘妈妈见她还能如此镇定,不由的露出两分赞赏之色,朝其中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 那婆子立即上前拉住银瓶的胳膊,道:“银瓶姑娘,赶了一路也累了吧?咱们先下去喝盏茶。” 银瓶再傻此时也看出来不对劲,扭着身子挣扎道:“我不去,我要在这里陪我家姑娘!” 4、第 4 章 “银瓶姑娘,我还是出去吧。” “你别拉我,我说了不去!” 一个婆子拉不住她,其他几个婆子都上来帮忙,几下就将她生拽了出去。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姜予微看了眼禁闭的房门,幽幽的道:“刘妈妈,姑母她根本就没病吧?” 刘妈妈一笑,“表姑娘聪慧,太太她确实无恙。” “那你们将我诓骗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表姑娘先别急,容我慢慢向你道来。” 刘妈妈脸上堆满了笑,请她在一旁的黑木漆彩绘交椅坐下,“实在是事出突然,我也是万般无奈才不得不出次下策,还望表姑娘千万别和我老婆子一般见识。” 姜予微见她软下姿态,也顺势收敛了怒容,毕竟心平气和才好谈事情,“还望妈妈同我明言,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得姑母不快?” “非也非也,乃是有一桩天大的机缘正摆在姑娘您面前呐。”刘妈妈激动的道。 姜予微蹙起弯弯柳眉,“什么机缘吗?” 刘妈妈故作神秘的问:“表姑娘可知今日府里来的贵客是何人?” “妈妈说笑了,连姑父都如此敬重的人,我一个女子又从何得知?” 刘妈妈得意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说自家的事情,“咱们所在的顺应府和江宁府位居淮南,分管南方的盐运。城外的溧河贯通顺应府南北,我家老爷身为溧州的知州自然也涉及到盐务。” 刘妈妈扬了扬眉,“那位陆大人便是朝堂派来巡查盐务,你别看他年纪轻轻,但如今已位居三品,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又出身于宣宁侯府,来头可了不得。” 溧州知州也不过是个从五品,她爹更只是个七品的小吏。没想到那人的来头竟然如此大,难怪知州府上来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原来那么大人的身份竟如此贵重,可不知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刘妈妈呵呵一笑,“表姑娘方才不是与陆大人在园子里见过一面吗?” 姜予微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妈妈......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哪敢跟你开这种玩笑?太太让我将你带回来便是有意要为你和陆大人牵线搭桥,这不是天大的机缘又是什么?” 说完,刘妈妈仔细留意姜予微的神色,只要她露出一点不愿自己便开始进行第二步。反正今日无论她是愿意还是不愿,都必须乖乖去陆府服侍,自己不介意用些非常手段来让她听话。 谁知姜予微听后不仅没有不愿,反而表现得十分惊喜,须臾似又觉得不妥,羞涩垂眸,瓮声道:“原来如此,妈妈早该跟我说明才是,害得我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 刘妈妈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放心的同时也生出了几分不屑。原以为她和温则谦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不曾想也是个嫌贫爱富的主。 不过这也也好,倒是省了她一番力气了,“此事需隐秘,我也是为了姑娘的声誉着想。” “还是妈妈思虑周全,只是......”她顿了顿,为难的道:“我与温家早有婚约,眼看成亲在即,如何还能去服侍陆大人?” 刘妈妈顿时紧张起来,冷声道:“那温则谦不过是个穷酸秀才,将来能不能中举都两说,他如何能跟陆大人想必?表姑娘可千万别在这事上犯糊涂!” “妈妈误会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则谦哥哥已经过了五礼,若此时悔婚岂不是让人非议?到时只怕还会连累妹妹的名声。” 原来是为了这个,刘妈妈更加放心了。 “表姑娘放心,到时候只要给温家一笔钱,让他们对外说根本没有婚约即可,反正也还没有拜堂,算不得数。” 姜予微两颊绯红,羞答答的点头,起身行了一礼,“那就有劳妈妈了,将来我如若能荣华富贵在身,定不忘姑母与妈妈的大恩。” 刘妈妈满意的笑了笑,指着桌上的衣服,道:“这是为你准备的,你好生打扮一番。等时间到了,我便派人送你去见陆大人。” “妈妈且慢,我那丫鬟银瓶,你别看她年近小却是梳头的一把好手,不知妈妈可否放她进来为我梳头?” 刘妈妈想了想,这里是知州府,里外都有人守着,就算她插翅也难逃,倒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得罪她,于是答应下来。 “多谢妈妈。” “表姑娘快些准备吧。”说完,刘妈妈便出去了。 她刚走没多久,银瓶风风火火的冲进来,抓住她的胳膊焦急的问:“姑娘,您没事吧?” 姜予微摇头,正要说话,忽间她身后又跟进来三个丫鬟,所说伺候她梳妆的。 她给银瓶递了个眼色,道:“我没事,你来帮我更衣吧。” “是。” 刘妈妈准备的是一件芙蓉色百褶裙,外面搭配素色的绣花袖衫,衬得她雪肤花貌,娇艳欲滴。细细的腰肢不足盈握,宛如芙蓉花颤,绰约多姿。 那几个丫鬟看直了眼,不住的夸赞,“表姑娘生的真好看。” 姜予微对着铜镜描眉,闻言一笑,放下手里的石黛,拿起一支垂珠却月钗放在鬓间比对,道:“这支钗虽好,但与我今日的衣服有些不配,不知几位姐姐可否为我另寻几支过来?” 那三个丫鬟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年级稍长的笑道:“表姑娘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完,给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便出去了。 刘妈妈并没有走远,而是坐在院子里喝茶。见她出来,不耐烦的问:“怎么了?” 5、第 5 章 那丫鬟道:“表姑娘嫌弃妈妈准备的钗环不好,让我再去找几支来。” 刘妈妈鄙夷道:“一身的穷酸气还知道挑东西?罢了,你去库房里选几支合适的送去,有什么要求你们也尽量满足,别耽误了太太的正事。” “是,我知道了。” 刘妈妈将杯里的茶喝尽,吩咐几个粗使婆子将门看严实,自己则去了姜氏的院子。 姜氏正在等她的消息,见她终于回来,忙不迭的问:“如何?事情可办妥了?” 刘妈妈眼尾处的褶子能夹死只苍蝇,“太太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只是表姑娘她不满意奴婢准备的钗环,正闹着要其他首饰呐。” 姜氏意味深长的笑道:“闹就好,闹才证明她有野心,这样的人才能更好的为我所用。” “太太英明,若顺利能攀上陆家,那老爷的升迁就指日可待了。” 姜氏却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那陆寂到底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锦衣卫的人岂是那么好攀附的?况且他对姜予微那臭丫头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还犹未可知呐。” “夫人别急,老爷不也说可以一试吗?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诚心相待,想必陆大人不会为难咱们。” “但愿如此吧。” 姜氏看向她,满意的点头,“此事若成,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奖赏?” 刘妈妈顿时眉开眼笑,兴奋得脸都红了,得意的撇了田妈妈,继续拍马道:“能为太太解忧是奴婢的荣幸,哪里还敢要什么奖赏?” 这话听着颇为顺耳,姜氏道:“有错当罚,有功当赏,我一向赏罚分明,怎能只罚不赏?东街的那个绸缎庄还缺个掌柜,我瞧你儿子也是个稳重的,不如就让.......” 她还没说完,先前去拿首饰的那个丫鬟忽然跑进来,慌慌张张的大喊:“不好了太太,表姑娘不见了!!” 姜氏大震,“你说什么?!” 那丫鬟急得哭了出来,“奴婢方才去给表姑娘去厨房拿吃食,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秋荷和春香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表姑娘她、她已经不见了身影。” 刘妈妈一脸惊慌,方才的喜悦瞬间化为泡影,急忙甩锅。 “不可能,我专门派了两个粗使婆子守在门外,她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定是你们几个不用心,所以才将人给放跑了!” 田妈妈在暗地里轻嗤了声,心道就算真是丫鬟们不当心,那不也还是她手底下的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摘干净? 那丫鬟哭哭啼啼的道:“冤枉啊妈妈,奴婢们哪有这个胆子?” “够了!” 姜氏操起手边的青花瓷茶盏狠狠地砸在两人脚边,怒骂道:“都是群没用的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如果找不到人,你也不用来见我了!” 刘妈妈被骂的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到手的掌柜就这样飞了,心里恨毒了姜予微。 之前她表现得如此上心,原来只是想让她们放松警惕。这个该死的贱人,如果找到非要给她一个教训不可! 与此同时,知州府的后花园内。 庭院幽深,几处嶙峋山石点缀在芍药栏边。雨洗青萝,雾霭氤氲。 姜予微扶着银瓶从低矮的灌木丛里穿过,蹲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看了一眼附近,确定没人后才放下心来。 两人身上沾满了带泥的雨水,看上去狼狈不堪。 她喘了口粗气,对银瓶道:“你现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去探探路。” 银瓶拉住她,眉头紧促,声音因为害怕而微微发颤,“姑娘,您别管奴婢了,奴婢的脚受了伤跑不动,您还是先自己逃吧。奴婢就算是被她们抓住了也不打紧的,顶多是按一顿打罢了。” 方才她们跳窗逃跑的时候,她不小心崴了脚,才一会儿的功夫脚踝已经肿得比馒头还大,只怕是伤到了筋骨。 姜予微却不这么想,自己逃走算是坏了姜氏的好事。以姜氏睚眦必报的性格,抓不住她说不准会拿银瓶出气。 她听说以前便有个丫鬟得罪了姜氏,被姜氏卖到了见不得光的地方,不过半个月就便折磨死了。 不能将银瓶留在这里。 想着,她道:“放心,那位陆大人还在府上,他们不敢大张旗鼓的搜查,咱们逃出去的机会很大。” 此事不光彩,要不然她们也不会用诓骗的手段。自己只要逃出去,谅她们也不敢乱来。 “姑娘!” 姜予微不容置疑,“按我说的做。” 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她料想此刻姜氏应该已经知道她用花瓶砸晕那两个丫鬟的事情。于是不再犹豫,让银瓶在这里等着,自己则贴着墙壁一点点往外抹去。 溧州多雨潮湿,墙面上都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站在素色的袖衫上浸染出一道难以清洗的绿痕。她没有在意,从角落里探出头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盯了一会儿发现此处并没有人,看来还算比较幸运。她记得她们是一直在往西跑,知州府的西边毗邻柳叶街,可以想办法从那里出去。 不过西角门必然有人把手,如果有狗洞就最好了,她们可以直接从狗洞爬出去,没有的话就只能爬墙了。 打定好主意,她回去搀扶银瓶快速的穿过这片园子。 两人绕过了几个岔路口,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来到一座假山之后。从这里可能看到西角门,不出所料的门口果然守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 姜予微没有靠近,而是带着银瓶沿相反的方向来到一堵院墙下。墙很高,足有六尺有余,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摸到顶部。 墙外隐约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应该便是柳叶街了。两人顿时一喜,现在只要想办法翻过去她们便安全了。 可到底要怎么才能翻过去呢? 姜予微四周打量了一圈,没有发现狗洞的影子,也没有发现可以用来垫脚的石头或者梯子。 就在两人不知所措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犬吠声。 银瓶一慌,急得都快哭了出来,“姑娘,他们带了狗来,咱们该如何是好?!” 姜予微也有些发慌,心砰砰乱跳个不停。但她此时还算冷静,迅速去看附近还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 听方才的动静,那些人离她们应该有一段距离,还来得及。 然而她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只在墙角看到了一颗水梧桐树。水梧桐的生命力极为茂盛,随便往有土的地方一扔便能成活。 这棵树长出来没两年,树冠将将才有屋檐那么高。不过也够了,只要爬到树上,借树的高度再爬到院墙上就行。 姜予微赶紧拉起银瓶来到树下,催促道:“快!爬上去!” 银瓶哭着摇头,“不行,姑娘我不行......我的脚......” 姜予微看了一眼她的脚,肿得更加厉害了,“我帮你,快些!” 银瓶没有办法,颤颤巍巍的抓住树干拼命往上爬。但她实在太紧张,一只脚又不好用力,哪怕有姜予微在后面托着腰,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犬吠声越来越近,宛如一道催命的符咒萦绕在她们头顶。 姜予微见状,只好自己先爬上去,再想办法把银瓶拉上来。然而她才在树干上站稳,一条大黄狗忽然冲出来一口咬住了银瓶的左脚,将她扑倒在地。 银瓶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尖叫一边用力拍打那条黄狗。 姜予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即跳下树,捡起地上的树枝抽在狗背上。连抽好几下,那条黄狗才松开嘴惨叫着逃跑。 她忙抱起银瓶,发现她涕泗横流已经被吓得有些神情恍惚了。 这时,许多人围了上来,将她们堵在中间。姜予微抬头一看,看到了刘妈妈那张盛怒的脸。 “表姑娘真是让我一顿好找!” 姜予微轻轻拍了拍银瓶的后背安抚她,冷冷的道:“刘妈妈既然已经找到我们,何必又纵狗伤人?” 刘妈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闷哼了声,“若非你不识抬举,怎会闹出这多是非?你倒还有脸怪起我来了,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咎由自取!” 姜予微闻言,不由冷笑,“自古有逼良为娼,而今知州府后院有逼侄为妾。妈妈你又在此上演一处倒打一耙,佩服佩服,知州府的行事做派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刘妈妈勃然变色,“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攀咬太太。来人,给我掌嘴!” “不可!” 跟她一同前来的田妈妈拉住她,道:“表姑娘待会可是要去见那位贵人的,脸上有伤你要如何解释?” 刘妈妈恨不得现在就撕了姜予微的嘴,但田妈妈说的对,此时不是动她的时候,只能按捺下来,将火气全都发在了跟来的丫鬟婆子身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请回去?!再有半点差错,我让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6、第 6 章 那几个人立即上前将她和银瓶架起来,姜予微又被带回之前那间屋子。 刘妈妈叫人重新送来一件衣裳,只是这次屋里至少有四个婆子守着。 这些人一个个的,眼睛恨不能粘在她的身上,看顾得极牢,银瓶也不知被她们带去了何处。 等重新梳洗完毕,已经日近西山,光线暗淡下来,屋里点上了灯。 刘妈妈掐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只见她绾了个随云髻,墨发间斜插一支珍珠点翠步摇。眼眸潋滟生辉,香腮似雪,口含朱丹,一袭天水碧色撒花长裙,衬托得她清艳至极。 难怪那样的贵人会看上她。 刘妈妈心中生妒,若是自己女儿也能长成这般,那今日有此机缘的便不会是她了! 想着,手上用力一甩,将她的头甩向一侧,道:“尚可,表姑娘就在此安心等候吧,待会自会有人来接你。” 姜予微下巴生疼,咬牙冷冷的看着她,问:“怎么不见姑母?” “太太事忙,没空搭理你。” 她轻嗤了声,阴阳怪气的道:“姑母怕是没脸见我,所以才派你们两个来吧?” 刘妈妈闻言脸色难看,只道她真不识好歹,又要发怒,田妈妈却道:“刘妈妈,可否让我单独和表姑娘说几句话?” 刘妈妈哪里肯,生怕她又抢走自己的功劳,眉毛一挑,阴阳怪气的道:“那怎么行?太太吩咐了,让我一刻都不能离开表姑娘,我那敢违背太太的意思?” “此事需得表姑娘自己愿意才行,不然咱们光把人送过去又有何用?你觉得以表姑娘如今的模样,能服侍好贵人吗?” 刘妈妈一时语结,很不甘心就这样把人让给她。但她说的又对,自己定然是没办法让姜予微乖乖听话,只得闷哼了声,拂袖而去,“你最好是有办法!” 田妈妈不置可否,等她离开后转身给姜予微倒了杯茶,“折腾了大半天,表姑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姜予微没有接,眼神甚至都没有落在她身上,“田妈妈有话不妨直说。” 田妈妈也没有动怒,兀自将茶盏放在她手边,呵呵一笑,“表姑娘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眼下太太打定主意要送你过去,你是逃不掉的。表姑娘看开点,往后的日子才会好过些不是?” 姜予微冷笑,“我原本以为妈妈和她们是不同的,没想到也不过是一丘之貉。堂堂知州府的当家主母竟然做这种拉皮条的勾当,传出去也不怕被人耻笑?” “表姑娘何必说气话?我是真心为了姑娘着想。胳膊拧不过大腿,万般都是命,你认了对谁都好。” “这算哪门子的命?我凭何要人?!我与则谦哥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眼看就要成亲,可你们却逼我去攀附权贵,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何其虚伪!” 田妈妈叹了口气,知道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姑娘恼怒也是正常,只不过那位陆大人位高权重。得罪了他,别说我家老爷太太没有好果子吃,便是舅老爷和您的外祖柳家也逃不掉。远的不说,若姑娘坚持不肯去,惹恼了太太,那银瓶的下场.......” 她顿了顿,看了眼姜予微发白的脸色,才又继续道:“表姑娘娇生惯养,想必不知私窠子是什么地方。被卖去那里的女人是最低贱的,只要给钱便任由折腾。你若是敢逃,抓回来就会被打死。若是不小心得了脏病,随便给几贴药喝,治得好继续接客,治不好直接拉去乱葬岗埋了。表姑娘可还记得太太院里以前有个叫金珠的丫头?” 此前她以前知州府都是这个叫金珠的丫鬟来接的,所以对她有些印象,但不知为何有一日忽然就不见了。姜予微不知田妈妈忽然提起她有何用意没没有接话。 田妈妈道:“三个月前金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被太太发现了。太太便将她卖去了私窠子,才一个月她就被折磨死了。” 姜予微心底发寒,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冷着脸咬牙道:“妈妈是在威胁我?”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将所见所知都尽数告诉姑娘。姑娘是太太的血亲,她自不会如此狠心,但你身边的人可就未必了。” 姜予微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一点也不觉得疼。她丝毫不怀疑田妈妈话里的真伪,因为这确实是她姑母能做得出来的事。 她身边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银瓶就是其中一个。倘若为了能让她自己逃跑却因此害了银瓶,那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好过。 事到如今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给她爹报信求救? 她爹只怕巴不得快点把她送到权贵的床上,要不然她娘在临终前也不会如此着急的为自己定下这门亲事。 “表姑娘好好想想,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田妈妈起身出去,屋内只剩下她和那四个粗使婆子面面相觑。 姜予微心里很乱,她只想嫁给温则谦,然后生一对儿女,一家人相守在一起,简简单单的过完一生。然后这个小小的愿望如今都难以实现,她到底该如何是好? 外头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有丫鬟送来了晚膳。她没心情吃,只是盯着烛火出神。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刘妈妈忽然带人进来告诉她时间到了,命人将她强塞入一顶小轿中。 趁着夜色,轿子被抬到了一栋宅子的后门。 她掀起帘子瞧瞧往外偷看,只见刘妈妈满脸谄媚的往看门护院的手里塞银子。 那两个护院迟疑的互相看了一眼,又掂了掂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开门放她们进去。轿子又被抬了起来,一路进到了后院。 她知道这是哪里,这里是青山别院。 府内,陆寂坐在牙头雕卷云纹平头案前,手拿一方素帕,神情专注的擦拭一把长剑。 剑身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射出瘆人的寒光。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蛾子,围绕烛火跃跃欲扑,每一次靠近都引得光线明明暗暗。 陆寂将长剑插回鞘中,目光注视着那只飞蛾,兴味盎然的看它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在它第十次扑过去的时候,陆寂忽然伸手掐住了它的双翅,送到烛火下烧了个彻底,这下总算是清静了。 不多时,门外有人轻叩,侍卫裴仪走了进来,道:“爷,不出您所料,您刚离开知州府不久便有人偷偷摸摸的想从后门溜出去。” “人呢?” “已被我们擒住,就在外面。” 陆寂抬步走了出去,院中两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压着一个男子。那人约莫三十来岁,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小厮衣服,头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 裴仪上前一把将他的斗笠扯掉,赫然是知州贺颖身边的长随朱昌盛。 朱昌盛一见是陆寂,顿时感觉脊背发凉,跪在地上大喊:“冤枉啊大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抓错人了。” 陆寂负手而立,淡淡的道:“我什么都还没问,你怎知我抓错了人?” “因为、因为小人一向奉公守法,从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之事,自然知道你们抓错了人。” 陆寂一笑,不置可否,“这么晚了,你要去何处?” 他生得极美,五官精致看不出一丝瑕疵。在昏黄灯火的照耀下,面上似乎泛起一层莹润的辉泽,宛如谪仙。 朱昌盛见他一袭素白锦衣,一幅矜贵雅致的世家公子打扮,说气话来不温不火,与传闻中那个面目狰狞的活阎王形象大相径庭,不由的有几分疑惑,觉得传闻有误。 但他同时也多了几分侥幸,于是焦急的道:“小人母亲突发恶疾,家中来人寻小人回去,所以小人这才匆匆出门,还请大人明鉴!” “回家探病需要乔装?” 朱昌盛心里一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小人......小人.......” “再不说实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朱昌盛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朝他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哭诉道:“大人饶命,小人、小人也是被逼无奈,还请大人能给我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 陆寂扫了一眼,语气淡淡,“说罢,你半夜出府到底意欲何为?” “是......是同知许鸣珂给了小人两百两银子,让小人偷听大人跟知州都说了些什么。他知道大人此次奉命巡查盐务是为了调查私盐一案,所以才找上小人。” 近些年两府贩卖私盐的人越发猖獗,圣上有意整顿盐务,指派陆寂来调查此案。这事在朝野早已传遍,不算辛秘。 陆寂笑了笑,“我去贺家是临时起意,许大人怎会提前知晓并安排了你?” 一旁的裴仪立即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架在朱昌盛的脖子上,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说谎,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朱昌盛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个劲的往后躲,生怕刀剑无眼,“我说我说,我再也不敢了!” 陆寂挥手让他退下,道:“说罢。” 7、第 7 章 朱昌盛松了口气,一把鼻涕一把泪,哆哆嗦嗦的说起了原由,“几年前,许大人便已经伙同几个商人开始倒卖私盐。此事他们做的极为隐秘,小人本不知情,是有一次他们在运送私盐的时候不知怎么竟然将路引弄丢了。于是许大人便找到了小人,让小人帮忙替他们伪造一张。小人这才得知他们将私盐偷藏在运送茶叶的商船里,再运到通州等地贩卖。” 他偷偷打量了一眼陆寂的神色,接着又道:“小人起先并不想做这等杀头的买卖,但是许大人拿小人的性命为威胁,迫使小人不得不同意。小人害怕事情败露,于是将他们每次行船的日期和地点都记录下来,以求到时候查访钦差能看到这本账册的份上留小人一命。”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愣。许鸣珂狡猾奸诈,此前两府巡盐御史来调查许久都没能知道证据,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要有了这本账册,他们便可以顺藤摸瓜,一举将这个毒瘤铲除! 裴仪大喜,迫不及待的道:“爷,属下这就派人去找账册。” “不急。”陆寂表情十分平静,浑手制止了他。 裴仪大为不解,“爷?” 陆寂冷笑,看向朱昌盛,“贩卖私盐可是抄家的大罪,许鸣珂行事谨慎,怎会让你一个小小的长随轻易得知此等机密?” 众人顿时宛如当头棒喝,翻涌的气血都冷静了下来。 朱昌盛浑身僵硬,额头上浸出冷汗,强装镇定的道:“大人明察,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正因为小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长随,所以许大人才从未将小人放在眼里,这才让小人有了可趁之机。” “满口谎言!” 陆寂玩味的勾起唇角,眉眼忽然舒缓下来,温和的道:“罢了,等人齐了,你再回答也不迟。” 人齐了? 这话是什么一起?难道许鸣珂在知州府还安排了其他的眼线?他以前怎么从没有听说过? 陆寂看出来他的疑惑,好心解释道:“你不说母亲病重,着急回去探视吗?我帮你把人都请来了。” 话音刚落,一群锦衣卫压着五个人走了进来。院子里乌泱泱的一片,显得有些拥挤。 朱昌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几个人,他的父母,他的妻子,还有他一双儿女,全都在这里了。顿时一股刺骨的寒意涌遍了全身,从心底感到害怕。 锦衣卫的人这么快就把他们带来了,这么说他们刚抓到自己就去了他家? 朱昌盛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陆寂,陆寂仍是那副淡然疏离的世家公子模样,可他却忽然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锦衣卫副指挥使岂会是什么良善之辈,自己误把豺狼当成了兔子,如今悔之晚矣! 朱昌盛的妻儿早已被吓破了胆子,见到他都慌乱的哭喊起来。 他的小儿子只有五六岁,粉雕玉琢的,脖子上挂着一把巴掌大的长命锁,一看便知是从小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此时满脸惊恐瑟瑟发抖,裤腿湿了一大片,又骚又臭。 裴仪被吵得耳朵疼,不麻烦的吼了句,“都闭嘴!” 那几个人顿时收了声音,生怕慢一步就会成为绣春刀下的亡魂,那小孩也被朱昌盛的妻子董氏捂住嘴巴。 朱昌盛彻底慌了,手脚并用的爬到陆寂的脚步,哀求道:“陆大人,小人知错了,小人愿意如实招供,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家人。” 陆寂勾了勾唇,眼中的笑意未达眼底。昏黄的灯火下,那张俊美的脸看上去森寒可怖,“我向来讲理,只可惜我给你三次机会,你都不知珍惜,这可怪不得我啊。” 话毕,裴仪立即抬起手。寒光闪过,朱昌盛的小儿子捂住自己的右手撕心裂肺的哀嚎起来。他的右手自腕口处被人一刀斩掉,殷红的血从断口出不停的流出。 董氏看到这一幕脑海里一片空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尖叫着想要冲上去抱住她的小儿子,但被锦衣卫的人给拉开了。 其他人也都吓得脸色苍白,牙齿打颤,喉见发出无意义的“吼吼”声。朱昌盛声嘶痛哭,“良儿!” 陆寂嫌恶的皱了皱眉,道:“把他们的嘴堵上,夜深人静,别扰了四邻休息。” “是!” 裴仪命人去找了几块破布来,将他们的嘴一一堵上,除了朱昌盛没有,院子顿时清静了不少。 朱昌盛几乎要将牙根咬碎,眼中充满了恨意,“陆寂!我朝律法规定,除十恶不赦之大罪外,其余均不可祸及妻儿父母。你居然对我儿子动用私刑,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陆寂失笑,只觉得他这话颇有意思,“死在诏狱里的王公贵族都不一而足,何况是你?想和锦衣卫谈王法,你也要看今日是否还有命走出这里。” 朱昌盛猛的打了个寒颤,“你、你要如何?” “从现在开始,每隔一柱香的时候我就砍掉他们一只手,没有手就换成脚,最后再装进罐子里变成人彘。你若想要保住他们的手脚,就要拿有用的消息来换。一条消息一只手,这买卖很合算吧?” 朱昌盛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你好狠!” “你不愿?那我直接让人砍掉他们的手脚好了。”陆寂挑眉,好似是在与人谈论诗词歌赋一般自在随意。 朱昌盛见裴仪提刀真的就要动手,骨寒毛竖,大喊:“不要!” 他大哭起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上紫红一片,“陆大人,求您开恩放我家人一条生路吧。我帮许鸣珂做事也不过两年光景,如何会知道他那么多事情?” 陆寂一笑,幽幽的道:“所以,你想好要保谁的手了吗?” 朱昌盛愣住,整个人瞬间瘫软下来。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陆寂会有活阎王的称号。 皮肉上的折磨总有痊愈的一天,可是精神上的折磨却是让人生不如死。 陆寂是故意设下这个条件的,目的就要想让他一辈子都活在地狱当中。今日无论他保下谁的人,他都无法在面前剩下的人。 而最重要的是,他要如何选?一边是养育自己的父母,一边是自己的妻儿,伤害哪个都被杀了他要来得痛苦! 这就是锦衣卫的手段吗? 陆寂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临走之前,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好心提醒道:“千万别自做聪明,不然可就不是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朱昌盛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冷汗都将后背的衣服给浸湿了。 两个时辰后,裴仪去书房禀报结果,“爷,那孙子都招了。” 陆寂坐在书案之后,漫不经心的翻看《尉缭子》,问:“如何?” 裴仪不屑的撇了撇嘴,“那孙子总共招了十一次,保住了他儿子和他父母的手脚。” 陆寂冷笑了声,“继续说。” “据他交待,许鸣珂每隔两月便会往通州等地运送一船私盐,这些私盐大多是从顺应府下属随城的盐井里私吞的,至于从谁帮的忙他便不甚清。每艘船许鸣珂都会抽一成利给他,约莫有两百两。” “一成利便是二百两,每隔一月运送一次,难怪许鸣珂会铤而走险。” 裴仪不解,“那朱昌盛不过是个小小的长随,随便给他些银子堵住他的嘴便是,许鸣珂为何要分一成利给他?” 陆寂冷笑,道:“朱昌盛在府衙里有主薄之职,主薄官职虽小却至关重要,往来的商船进出溧州渡口时都必须查对路引上所记载的货物重量是否与实际相符,朱昌盛便是负责此事。用银子贿赂不是不可,不过远不及将人拉到一条船上安全。” 裴仪一想也是,朱昌盛被他们抓住后从没想过坦白,要不是自己爷心思缜密,他们可能已经中计了。 “朱昌盛方才说的那本账册其实是他与许鸣珂设置的一个陷阱,如果真的有人去他所说的地方搜查,许鸣珂立即便会知道他出了事。幸好爷明察秋毫,咱们才没有中他们的诡计。” 陆寂不置可否,将书扔到桌上道:“欲盖弥彰,真的账本一定还在许鸣珂手上。” “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许鸣珂对锦衣卫多有防备,想要从他手里拿到账本恐非易事。”裴仪皱眉道。 “去告诉那些官吏,明日我在明月画舫设宴,请他们务必前来。” “爷是想引蛇出洞?” 陆寂勾起一侧唇角,轻嘲的笑道:“不,是调虎离山。” 裴仪恍然大悟,抱拳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说罢便要出去,才转身,他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迟疑道:“爷,方才知州府送来一个女子,说是服侍爷,属下已经将那两个人都处置了,只是那个女子.......” 陆寂头也不抬,“丢出去!” “是。” 裴仪松了口气,不好幸好自家主子忙于盐务没有心情搭理这些琐事,不然他和今日当值的所有人都免不了一顿板子。 如今宅子的这些下人都是临时找来得的,不知道爷的规矩。需要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一番才行,下次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想着,他正要出去,身后忽然又响起陆寂的声音。 “等等,是哪个女人?” 裴仪愣了愣,老实回答道:“就是今日咱们去知州府时在园中遇到的那个女子。姓姜,户房经承姜益平的女儿。” 陆寂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她被雨水打湿的身姿,问:“人在何处?” 8、第 8 章 裴仪惊愕不已,自家爷居然会主动问起一个女人第二次,还真是稀奇,“就在........就在临波阁。” 入夜的梆子声敲过两遍后,外面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风将琴丝竹吹得摇晃不定,稀疏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宛如群鬼横行,阴森可怖。 姜予微独自坐在红木六足云蝠纹月牙桌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成色水头都一般的白玉同心佩。 她在这里已经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对她来说可谓身处油锅,每一刻都是煎熬。 尽管知道现在外面只有一个小丫鬟在守着,但她也不敢像在贺府一样将人敲晕逃走。因为这里是青山别院,内外都有锦衣卫把守,她只怕才踏出这座院子就会被当成刺客给杀了。 想来想去,她想到唯一能脱身的办法就是陆寂对她无意,然后主动把她送回去。 她当然知道这个办法很可笑,可其他的办法比这更为可笑! 一来,她根本不懂朝政,不可能针砭时弊引经据典的分析局势,然后说服陆寂放了自己。 二来,她也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以与陆寂做交易。 所以,这最不靠谱的办法反而成为了她现在最可靠的办法。 从刘妈妈方才给那两个护院塞银子的表现来看,陆寂很大程度上并不知道她来了别院。她是在赌陆寂并非贪色之徒,不过这种希望实在飘渺,让她心里始终都惶惶不安。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了丫鬟的说话声。 “见过爷。” 姜予微浑身一震,忙将白玉同心佩收好,站起来抬头看去,只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的相貌十分俊美,身量颀长如芝兰玉树,身穿一件月白色杭绸直缀,矜贵出尘,不似凡尘中人。 她有些恍惚,这样一位世家公子竟然会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副指挥使? 她在看陆寂,陆寂也在看她。 此时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团花纹上裳,下面搭配湖蓝色芙蓉襦裙,腰间系了根杏色的玉环绶。香娇玉软,体态婀娜,在灯火的照映下清极生艳。 陆寂见她似是失了魂般一动不动,眉梢染上笑意,道:“怎么?送你来的人没有教你规矩?” 姜予微一愣,回过神来,但同时心也沉到了谷底。在陆寂的眼神中明显能看到他是冲自己来的,那仅存的希望也彻底在此刻破灭了。 她行礼,“见过大人。” 陆寂缓步走到她的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姜予微。” “东与西,眉与眼,偃月炉中运坎离,灵砂且上飞。最幽微,是天机。倒也有趣,你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姜予微不知他是何意,垂眸小心回道:“是家母。” 陆寂的目光轻扫过她露出来的一小节白皙的脖颈,温声道:“既然来了,那你往后便安心在此住下吧。” 他的话再次让姜予微的心沉下来,许是脸色太难看,陆寂沉眸,“你不愿?” 姜予微立即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悦,忙敛神道:“小女不敢,能服侍大人是小女的福气。” “是吗?” 陆寂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不过倒也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淡淡的道:“我如今尚未成亲,身边也无别的侍妾。你只要安分守己,我不会亏待于你。” 他的意思已经相当明确了。 姜予微咬了咬唇,声音有些低哑,“是。”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忽然发出来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瞬间打破了刚才压抑的气氛。 姜予微两颊通红,慌乱用手按住腹部生怕再来一次。自午后起,她一直没吃过东西,之前因为紧张不曾感到饿,没想到竟会如此凑巧,还真是丢死人了。 陆寂看向她的腹部,又看了看她窘迫的模样,失笑道:“来人,传膳!” 夜色已深,厨房早已熄了火。守在外面的丫鬟听到他要传膳,哪里敢耽搁,急急跑到后罩房去喊王婆子。 王婆子已经卸掉了钗环,正准备上榻休息。听到她来喊,手忙脚乱的穿上衣物,又去喊了两个烧火的丫鬟来打下手。 幸好食材都是现成的,三下五除二便做好了几道小菜让人送过去。 肉酿金钱汤,槽黄芽,闲笋煮鸭,这些菜式摆上来的时候,姜予微以前连见都没有见过。 丫鬟在四周又掌了几盏灯,屋内灯火通明。两侧各站着两个丫鬟,手拿漱盂、拂尘等物。外头还有人侍奉,随时听候差遣。 一顿饭,十几个人伺候,都说公卿侯府多奢侈,有此可见一斑。 她姑母最是看重这些规矩,吃饭时妾室丫鬟都必须候着,乌泱泱满屋子的人,不过都是在旁边看着。 一顿饭吃下来,总感觉如芒在背好似进了鬼屋,所以她都是挑饭后才去。 身穿豆绿比甲的丫鬟将最后一道炭炙鹿肉从竹镂雕漆食盒中拿出,摆放在陆寂的面前,姜予微忽然发现陆寂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那丫鬟将碗筷都摆好,然后行礼退到一旁。 陆寂见她还呆坐在那儿,道:“怎么不吃?不是饿了吗?” 姜予微乖巧的应了一句“是”,端起碗小心扒拉碗里的饭粒。 食不言,寝不语。陆寂不说话,她自然也不敢多嘴,桌上只偶尔有筷子碰撞碗碟发出的声音。 她怀疑自己方才的推测是否准确,于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陆寂的一举一动。陆寂此前应该已经过用膳了,吃的很少,像只是在陪她一般。 不过饶是如此,她还是发现陆寂至始至终都没有碰过那盘鹿肉,心里顿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用完膳后,豆绿比甲的丫鬟吩咐人将东西都收拾下去。陆寂接过递来得温帕子,道:“更衣。” 说完,便起身径直走到了八宝牡丹缠枝屏风之后。 姜予微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他那话虽然不是对着她说的,但意思却是完全朝她来的。 正迟疑不动之际,那豆绿比甲的丫鬟忽然用手肘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然后又朝屏风后笑着眨了眨眼。 姜予微知道她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好咬牙跟了上去。 绕到屏风之后,她发现陆寂正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窄腰华服,轩然霞举,竟然是在等她。 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按下心中的不适之感,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去解腰带。 她从未和一个男子靠得如此之近,哪怕是与温则谦也一直是克敬守礼,从无半点逾越。脸红的能滴出血,一半是羞,一边是愤。脑海里全是温则谦给她送点心时的场景,磨蹭了好半晌才将腰带给解开。 两人挨的很近,站在一起陆寂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稍微垂首便能嗅到她身上清淡的皂角香。 看着她慢吞吞的动作,陆寂饶有兴趣,眼中戏谑也没有出声催促。 又过了一会儿,姜予微才将外衣脱下挂在旁边的屏风上。 再脱便只剩下亵衣了,她转回身看到那件单薄的衣物乱作一团,手沉重无比,迟迟都没有办法抬起来。 烛火噼啪一声,带动屋内的光线猛然一跳。周围的温度在急剧升高,可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 再迟疑,就无法解释了。 姜予微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句,闭眼准备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便要动手。然而就在这时,陆寂忽然开口,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出去吧。” 她一顿,如释重负。害怕被看出异样,她将头埋得很低,匆匆行了一礼后迅速退出了屏风。 一出来,她小心翼翼的长松了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有完全松到底,她便愣住了。 宽阔的屋内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回想起方才那豆绿比甲的丫鬟暧昧的眼神,姜予微顿时一慌,已经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她到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认命,温则谦还在等她啊! 姜予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的念头,思索还能怎么办?只可惜这些年头才冒出来,立即又被她自己给否定了。 听到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宛如催命的魔咒在耳畔徘徊。她心跳如雷,目光忽然落在了花几上的蝴蝶玉簪花瓶,顿时有了个主意。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姜予微细想这个主意是否可靠,几乎是同时,她的身体便做出来反应。朝那花瓶走了几步,然后用自己的左脚绊住右脚,整个人直愣愣的朝花瓶砸了下去。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蝴蝶玉簪花瓶应声而碎,她的右臂不出所料的被碎瓷片划出一道寸长的伤口,血立即浸润了衣袖。 守在外面的丫鬟听到动静,立即推门冲进来,焦急的询问:“爷,您没事吧?” 陆寂也从屏风后绕出,身上换上了一件苍蓝色的道袍。见满地狼藉和姜予微,眼中神色未明,面无表情的道:“无事,你们都出去。” 9、第 9 章 “是。” 身穿豆绿比甲的丫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姜予微,眉头拧在一起,迟疑的退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姜予微忍着手上的刺痛爬起来,惶恐的跪在一旁,道:“大人恕罪,小女愚笨,还请大人责罚。” 正常人碰到这种情形,纵使有那种心思也歇了大半。她感觉自己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赌的却是别人的人心。 陆寂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深邃的眸子如古井无波,幽深阴暗。 姜予微后背发寒,已经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然而半响后,陆寂却忽然笑道:“倒也不用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姜予微一愣,呆呆的抬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陆寂无奈的挥手,示意她起来,“在你眼中,我便是那强抢民女的恶霸吗?” 不是她要这么想,而是锦衣卫的名声是在太大,让她都不敢生出旁的猜想啊! 姜予微捂着受伤的手站起来,内心一阵狂喜,预感到自己可能赌对了。她顿了顿,试探性的问:“大人?” 陆寂没有理会她,转身去了后面的柜子翻找。片刻后找出来一些干净的白布和金疮药,放在桌上,朝她招手,“把手伸出来。” 姜予微急忙拒绝,“不敢劳烦大人,还是让下人来吧。” 开什么玩笑?她哪敢让陆寂亲自帮她处理伤口?嫌命长了吗? 陆寂看着她,半开玩笑的道:“那可不行,我丢不起这个人,还不快过来?” 他的话莫名其妙的透出一丝暧昧的味道,让人不安。姜予微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在这种小事上拂了他的好意,于是乖乖把手伸了过去,“那就有劳大人了。” 她的手白皙细腻,如同玉石般。如今上面多了一道伤痕,看上去格外的刺眼,好在口子不深,只需要过个七八日便能痊愈了。 陆寂的动作很轻,仿佛以前做惯了此事,三两下的功夫便将伤口处理干净,撒上来金疮药。 他将白布剪开,小心的缠绕在姜予微的伤口上,整个过程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让她感到半点不适。 姜予微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从方才来看,他并不似传闻中那般狠戾可怕,反而举止有度,温和有礼,俨然只是一个世家公子。 难不成传闻有误? 处理完伤口,陆寂倒了盏茶递过去,道:“好了,现在来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 姜予微思索该怎么回答才好,要不要坚持说这只是个意外? 不,这样肯定是不行。因为陆寂方才的原话是“不用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说明他早就看出那是自己故意为之。同时也说明他洞若观火,目光敏锐,不是个可以随意糊弄的人。 想着,她起身,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大礼,“大人明鉴,并非小女不识好歹不愿服侍大人,是在是小女已有婚约在身,不便再侍奉,还请大人恕罪。” 陆寂眸色微黯,屈指在桌上轻叩,节奏很乱,能听出他现在的心情并不好。他每叩一下,姜予微的心便随之一颤。 半晌,他道:“你既已入了我的府邸,纵使我送你回去于名声上也终是有损,倒不如留下,了断前尘。” 姜予微咬住樱唇,坚定的道:“小女与他自幼相识,情深意笃,还望大人成全。” 陆寂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闻言冷笑了声,“你既不愿,又有婚约在身,那为何又来此?你与贺家是在戏耍本官?” 姜予微心里咯噔了一下,提起裙摆,慌忙跪在地上。 “大人误会了,小女并无此意。大人风骨峭峻,荀令衣香,小女恨相逢未嫁时,只可惜终是没有这么福气,更不敢再污君名声。” 陆寂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巧舌如簧,你就不怕我责罚于你?” 姜予微咽了口唾沫,回道:“大人不喜鹿肉,可方才丫鬟将鹿肉摆在你面前时,你却并未生气,可见大人是个宅心仁厚、体恤下人的好官。” 陆寂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道:“起来吧。” “多谢大人。”她长松了口气,暗暗窃喜,知道自己这次赌对了。 “我可以放你离开,不过你可敢与我打个赌?” 姜予微愣了愣,不解的看着他,“大人何意?” “我虽不才,但也出身宣宁侯府,又是锦衣卫副指挥使。若是让人知道连一介寻常书生都比不过,岂不是让人笑话?” 姜予微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那,大人想赌什么?” “就赌你的这个书生对你是否真心,倘若他不惧非议,仍坚持与你成亲便算我输。但他倘若不敢,则算我赢,如何?” 这算什么赌约?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她定了定神,道:“好,那就依大人所言。” “看样子,姜姑娘似乎是胸有成竹?” 姜予微一笑,“我相信他。” 陆寂看着她的模样,感觉她在说此话时眸中闪动自信而璀璨的光芒,指节用力都泛白了,“那我明日派人送你回去。” 姜予微愣住,“为何是明日?” “此时已是宵禁,任何人不可随意走动。我虽身居高位,但也不能知法犯法,所以还需委屈姑娘在此小住一晚。” 姜予微顿感不妙,原以为现在就可以回去,那样纵使有人在背后议论,她也有办法搪塞过去。 但若是在这里待上一整晚,只怕张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她不怕被人指指点点,但若是因此而影响到温则谦,叫她如何能安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陆寂是不是故意设下圈套让她自己往里钻。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他的话没错,总不能真叫他带头违反宵禁吧? 陆寂温声道:“时间不早了,姜姑娘早些休息。” 她浑浑噩噩的道了谢,然后目送他离开。陆寂一走,立即有丫鬟进来将满地的碎瓷片子收拾干净。等都收拾妥当后,那穿豆绿比甲的丫鬟劝她早些睡。 姜予微点头答应,把人全都打发了出去。然后坐了许久仍一点睡意都没有,就这样枯坐了一整夜。 天际破晓,金乌东升。她的紧张和不安随时间的流逝也在一点点积累,她很害怕自己今日的决定可能会造成不可控制的后果。 丫鬟来给她送早膳,姜予微完全没有胃口,追问何时才能离开。 时间越早,看到他从青山别院出来的人便越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影响压到最低。 那丫鬟道:“爷已吩咐人去安排安车,等姑娘用完早膳便送姑娘回去。” 姜予微一呆,没想到陆寂居然早就吩咐好了。昨晚自己还怀疑他别有用心,顿时有些自惭形愧,问:“陆大人呢?” 那丫鬟笑道:“我家爷一早便出府,姜姑娘快些用膳吧,等用完膳奴婢带您出去。” “多谢。” 姜予微实在没有胃口,随便塞了点东西应付了事。那丫鬟见状便也不再耽搁时间,领着她去了西侧门。门外已经有一辆马车在那候着,出乎意料的是刘妈妈和银瓶也在。 此时天色尚早,朝霞映红半边天。临街的铺子都还没有开门,只有零星几个行脚商在赶路。 银瓶见到她,立即一瘸一拐的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哽咽道:“姑娘,您没事吧?” 姜予微见她双眼肿得像核桃,眼中血丝密布,估计是被吓坏了。拍了拍她发凉的小手,安慰道:“我没事,放心吧。” 说完,不好意思的看向那个丫鬟,“婢女无状,让你见笑了。” 在人家门口急成这样,不是在说他们会对自己不利吗? 好在那丫鬟没说什么,屈膝行礼,“小人便送到这里,姜姑娘保重。” “有劳了。” 那丫鬟笑了笑,朝银瓶和刘妈妈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银瓶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微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道:“姑娘,咱们快回去吧。” “好。” 然而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妈妈忽然冲上来有力甩了她一巴掌,脸色铁青。 姜予微顿时感觉半张脸火辣辣的疼,眼前一片黑蒙,过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银瓶连哭都忘记了,护在她的身前,怒道:“你干什么?你怎敢打我家姑娘?!” 刘妈妈眼神怨毒,恨不能生啖其肉,“不知好歹的东西,竟然敢坏了我家太太的事,回去后有你好看的!” “你!” 银瓶还想上去跟她理论,但被姜予微给拦住了。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于是拉着银瓶一言不发的上了马车。 刘妈妈冷哼了声,也跟了上去。不多时,大街上响起嗒嗒的马蹄声...... 明月画舫楼高有三层,停靠在溧河河畔,既能俯瞰周围湖光山色又可欣赏城内烟火,风景极佳。 但画舫主人定一个奇怪的规定,每日只招待三十位宾客,清幽雅静,所以文人骚客常爱来此宴饮。 画舫前有彩楼欢门,每层都用木雕的花草和鸟兽装饰。檐下悬挂七彩流苏,随风飘荡,精巧华丽。 10、第 10 章 在画舫的第三层,溧州所有的官吏都来了,满满当当足有二三十人。 溧州知州贺鄞和同知许鸣珂分坐两侧次席,其他人依次而坐,而那几位经历、提举则坐在了末尾。 江风习习,一行人一边欣赏着眼前的山川风月,一边天南海北的闲聊。 通判张荐再次喝光了一盏茶,见陆寂还未到,怒火上涌,不阴不阳的讥讽道:“听闻陆大人初到溧州便病了,可见这病情到今日还未痊愈,所以才姗姗来迟啊?” 他是当朝宰相刘荣光的得意门生,下放到溧州只是为将来的升迁铺路。刘荣光与锦衣卫向来不睦,当初得知陆寂奉命来巡查两府盐务,他便颇为不悦。 其他人没有他这么大的靠山,不敢得罪锦衣卫,面面相觑。 倒是许鸣珂接过了话头,呵呵笑道:“陆大人年纪轻轻便深得皇上器重,此次奉命前来调查私盐案,可谓是殚精竭虑,咱们等等也是应该的。张贤弟且安心,估摸再又片刻人就该到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张荐闻言闷哼了声,“便是我恩师也没有他这么大的架子,说是来调查私盐案,可他上任半月有余,连府衙大门都未曾进。传闻他如何如何了得,我看徒有虚名罢了!” 溧州的这些官吏或多或少都沾染过私盐,此前听闻陆寂要来,无不提心吊胆。眼下说起这个,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张荐见没人搭话,自讨了个没趣。看向一旁的贺鄞,道:“贺大人,我听说陆大人昨日去拜访过你,不知你能否跟大人说说,让大家也好有个准备?” “正是!贺大人,你就和大家说说吧。” 贺鄞见所有人都看着他,捋了把山羊胡,道:“陆大人他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对仇十州的画更是有独特的见解。言及他的话发翠豪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真是让我这个自诩精通的人都觉汗颜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菜色。 许鸣珂皱眉,“就这......?” 贺鄞茫然不解,“有何不对吗?” “你们谈了一上午就没有谈些别的?” “我们还品了茶,谈论诗书。以文会友,喜不自胜啊!” 众人都沉默下来,脸色谈不上有多好看。 隔壁的房间内,陆寂站在轩窗前将方才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听入耳中,淡淡不语。裴仪在一旁问:“爷,咱们现在可要过去?” “不急。” 他说完这句话后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目光一直盯着楼下。裴仪好奇,顺着他的视线也朝下看出,发现前面那条街的一座宅子前,有一辆马车正停在那儿。他记得拿宅子是户房经承姜益平的府邸,顿时明白过来。 姜益平因为未在城中昨日便来告了假,所以今日未曾出席。 两人正看着,马车上下来一个坡脚的丫鬟。那丫鬟站稳后回身欲去搀扶另外一个女子,可那女子却摆了摆手,自己直接跳下了车,身手利落。 此举不雅,大家闺秀都不会如此。可她好像丝毫不在意,还扶那丫鬟进府。 陆寂弯了弯眸子,轻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声音太过温和,温和道不像是他能发出来的。裴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道:“爷,您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陆寂顿了顿,目光忽然落在了她的左脸上,问:“今日来接她的是何人?” “是贺家的一个婆子,姓刘。” 这时,一个身穿飞鱼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抱拳道:“爷,桑虎他们已经开始了。” 陆寂点头,朝隔壁走去。 众人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陆寂环视一圈,溧州官吏总计有二十六人,粗略一数人都来齐了。 他端坐在黄花梨雕冰绽纹玫瑰椅上,笑道:“诸位不必拘谨,都请落座吧。” 众人这才坐下,只不过没了方才那般自在,就连张荐也老实的坐在许鸣珂下首。 “诸位都是溧州的脊檩,陆某初来乍到,今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陆寂看向许同知,着重道:“特别是许大人,我在此先敬大家一杯。” 众人连忙推说“不敢”,“不敢”。 许鸣珂道:“陆大人客气了,大人是奉皇命而来,我等自当竭力配合。听闻大人身体抱恙,如今可痊愈了?” 溧洲事多繁杂,贺鄞身为知州要通管赋税,宣条布教,实在分身乏术。盐务这一块便是由许鸣珂来管辖,所以他此话也不算托大。 “让诸位见笑了,我这身子骨委实不争气,初到溧州便感染了风寒,好在现在已无大碍。” 贺鄞哈哈笑道:“溧州春寒料峭,与京城大不相同,想当初我刚来上任时也病过几日。” 陆寂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异也。” 贺鄞捋着山羊胡,附和:“是极,是极。” 一旁的许鸣珂细细打量着陆寂,见他身穿深衣,头戴玉冠,俨然一幅文人打扮,一时间也摸不清楚他到底是何底细。 此前派出青山别院打探的人都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只说他每日深居简出,送汤药的人不断,似乎真的只是病了。 虽然陆寂看上去温良谦和,但到底是锦衣卫,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斟酌一番,道:“溧州私盐泛滥,实乃我这个同知的失职。前几日我亲自大人去安庆等县巡查,总算是擒到了两个私盐贩子,眼下正关在大牢中,随时等候陆大人的提审。” 这两人是他早就设下的饵料,如果陆寂是个聪明的便可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他准备好的大鱼,然后顺利回京城复命。 虽然这么做等同自断一臂,不过蝮螯手则斩手,螯足则斩足,他也是没办法。等风头过去,他还和以前一样。 不过若是陆寂蠢笨,找不到自己留下的线索,那就更没有值得担心了。 谁知陆寂闻言却只是一笑,“许大人,我知你向来克己奉公,但大家难得一聚,咱们今日不谈公事,只谈风月如何?” 贺鄞身材肥硕,腰间的躞蹀带都掉到了下面,“陆大人所言极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来,咱们喝上一杯如何?” 许鸣珂愣了愣,嘴上说“也好、也好”,但心里在盘算陆寂这话是何意,难道是不信任自己? 不管怎么说,自己在溧州多年,怎么可能会输给他一个毛头小子?既然他按兵不动,那自己便见招拆招,看他能有什么本事?! “那我敬陆大人一杯。” 陆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咱们光饮酒也甚是无趣,裴仪,去唤几个歌伶舞姬过来为大家助兴。” 贺鄞忙不迭的抚掌,“还是陆大人想的周到啊。” 其他几个官阶较低的运判、提举也纷纷小声附和,说几句“陆大人体恤”之类的话。 张荐不屑的哼了声,兀自喝闷酒。 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身着霓裳水袖的歌姬在台上咿呀吟唱,纤纤玉指抬至鬓前,然后侧首露出小半张脸,一颦一笑含情似水,体态风流。 而后曲调忽然加快,好似疾风骤雨,打得芭蕉乱颤,水袖翻飞,令人眼花缭乱。片刻后又归于平静,婉转低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酒过三巡,大家都喝的差不多了。此时裴仪走了进来,在陆寂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寂听后扫视了一圈众人,温声道:“诸位可还尽兴?” 贺鄞喝多了,酒气上头后与陆寂称兄道弟起来,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尽兴,当然尽兴!好久没有喝的这么痛快了,多谢陆贤弟。” 陆寂看向许鸣珂,问:“许大人呢?” 许鸣珂哈哈一笑,“宾至如归,多谢陆大人盛情款待。” “那就好”,陆寂笑了笑,语气忽然变冷,“毕竟许大人今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错愕的看着他,表情尽数凝固在脸上。 贺鄞动了动嘴,结巴的道:“陆、陆贤弟何处此言?” 陆寂看向他,淡淡一笑,“方才我已命人将许府围了起来。” 围、围了起来?! 水入油锅,众人刹那间沸腾起来。 张荐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怒道:“陆寂,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派人围抄当朝命官的府邸,你是想造反吗?!” 陆寂抬眸,幽幽的道:“张大人何处此言?许鸣珂以权谋私,贩卖私盐,我拿他乃是合情合理。” 张荐的脸青了又白,“你有什么证据说许大人贩卖私盐?!” 许鸣珂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后背已是冷汗涔涔。他今日设宴,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引到这里来,好去搜查自己的府邸? 如果藏在书房里的东西被他找到,那自己恐怕是真的完了。想着,忙站起来,痛心疾首的道:“陆大人,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如此污蔑我?” 11、第 11 章 几个运判、提举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傻了,前一瞬还是谈笑风生,怎么转眼便道剑拔弩张的地方了? 他们纷纷缩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贺鄞是知州,此事与他关系不大,吃惊的来回两边看,问:“陆贤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寂勾唇,“贺大人还不知吧?你身边的长随朱昌盛早已被许鸣珂收买,多年一直在暗中利用水运之便,帮他转运私盐。昨日我刚离开知州府,他便迫不及待的想去报信,被我的人当场拿下了。” “什、什么?!” 贺鄞大惊失色,连连解释道:“陆贤弟,此事与我无关啊,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私盐啊!” “贺大人放心,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贺鄞闻言松了一口气,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额头上细汗都冒了出来。 陆寂看向许鸣珂,道:“据朱昌盛交待,许大人手里有一本账册,里面记载了你多年来贩卖私盐的证据。” 许鸣珂脸色铁青,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一,甩衣袖,冷声道:“一派胡言!陆大人手上根本没有证据,只听信一个下人的胡话就敢围了我的府邸,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张荐闷哼道:“跟他废这么多话做甚?还不快将他拿下听候皇上发落?!” 许鸣珂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索性把心一横,一咬牙,朝门外大喊:“来人,把他给本官拿下!” 话音落下好半晌,屋外都没有人进来。许鸣珂心头一慌,又喊了好几句,门终于开了,然而进来的却是裴仪。 他手拿一本账册,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走到陆寂身边,“大人,账册在此。” 陆寂接过,笑着看向许鸣珂和张荐,“喏,两位大人,你们要的证据不就来了吗?诸位可好奇里面都写了什么?” 他随意的翻开其中一页,朗声念道:“辛酉年三月初一日,进盐五百斤,润三千两,分利提举魏详银三百两;四月十二日,进盐六百斤,润三千六百两,分利提举马槐银三百两;五月二十八日,进《秋石图》真迹一幅,经历魏淮阳献.......” 他每念一项,许鸣珂的脸色便白上一分,须臾已是苍白如纸,寒毛卓竖、后背尽湿。而方才被点到名的那几个人个个抖如筛糠,更有甚者直接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陆寂合上账册,无不讥讽,“许大人,你们可真有趣,明明做的是掉脑袋的勾当,可偏偏又喜欢留下一个这么大的罪证,省了我不少麻烦呐。” 许鸣珂双腿发软,差点站立不住。 他嗤笑了声,看向张荐,“张大人还有何话想说?” 张荐虽然讨厌陆寂,但也不是傻子。看许鸣珂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恶狠狠的等了他一眼。难怪许鸣珂昨日会特意跑过来和自己说一堆陆寂的不是,原来是想拉自己下水。 “许鸣珂是否有罪还需刑部审查,但你在找到明确证据之前便围抄许家,我仍可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 陆寂毫不在意,“张大人请便,不过容我提醒你一句,锦衣卫办案直听天命,三省六部均无权过问!” 张荐顿时被气的不轻,闷哼了声拂袖而去。 陆寂将账本扔还给裴仪,道:“将相干人等全部拿下!” “是。” 门外立即冲进来一群枕戈待旦的锦衣卫,将许鸣珂等人全部套上枷锁押了下去。哭喊声萦绕在梁,骚乱间桌上的碗碟碎了一地。 喧闹过后,屋里的人起码少了一半。剩下的那几个都吓得瑟瑟发抖,缩在一起如同待宰的小鸡。贺鄞也是一脸惊怕,似乎还没有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来。 陆寂没有理会这些,兀自在一片狼藉中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让诸位受惊了,此事已了,诸位不必害怕。” 那几个人看到他脸上的笑只觉得毛骨悚然,声音发虚的道:“不敢、不敢。” “不瞒诸位,皇上命我来巡查两府正是为了铲除这颗毒瘤,如今主犯及其同伙均已落网,但溧州的官务却是任重道远。此正值人才青黄不接之际,今后还需仰仗诸位和贺大人了。” 陆寂又道:“今日事多繁杂,我便不留诸位了。” 那几个人读懂了他话里的深意,纷纷识趣离开。贺鄞也起身告辞,不过他眉头紧锁,远没有那些人高兴。 今日早上,下人来报说姜予微被安然无恙的送了回来,料想自己这马屁估计是拍到马腿上了。陆寂心狠手辣,自己真不该听信姜氏的那个馊主意,这下该如何是好啊?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陆寂忽然道:“贺大人且慢,我还有一事想与大人单独谈谈。” 贺鄞心里“咯噔”了一下,哪怕是大白天也觉得脊背发凉起来。 其他人互相看了眼,纷纷抱拳出去,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贺鄞鼓起勇气,声音干涩的问:“不、不知陆大人有何指教?” 陆寂一笑,“贺大人不必紧张,我请你留下只是为了一件私事。” 私事? 他心里更慌了,“大人请说。” “听闻溧州的禀生中有一位姓温的举人?” 州府的禀生都是由礼房经承负责管辖,他身为知州向来不过问这些小事。不过他确实记得有个姓温的举人文采了得,忙道:“确有其人,大人可是要见他?” “不用了,我只是听说此人学识渊博,故而才有此一问。” 说完,他径直起身出去了,独留下贺鄞一人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端端的他突然问起一个举人做甚? 贺鄞脑中灵关一闪,陡然想起之前听姜氏提过姜予微要嫁的那人正是个姓温的举人。陆寂对这个温举人如此在意,难道他并不是不喜欢姜予微,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把姜予微送回来? 一定是这样! “不识好歹的蠢货!”他骂了声,冷着脸出了醉仙楼直奔姜氏的院子而去! 连着几日大雨后,天终于放晴。碧空如洗,白云悠悠,庭前芭蕉正绿,两只蜗牛慢吞吞的在蕉叶上爬过。 姜予微坐在直棂窗前,拿起丝线劈成两股,将其中一股的末端放在檀口中濡湿,然后穿过针尾的小孔。这件嫁衣基本已经绣完了,只有袖口处还缺了朵并蒂莲。 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金色的丝线在大红的嫁衣上穿梭,不一会儿便绣好了一片花瓣。 她思绪不宁,脑中牵挂着别的事情,一不留神针便扎在指尖,顿时冒出一滴殷红的血落在刚绣好的衣服上。 嫁衣染血,太不吉利了。姜予微烦躁的将绣绷扔在桌上,用帕子包住手,叹了口气。 抬头时忽见银瓶匆匆从院外赶来,她朝门口看去,不多时银瓶便推门而入,气喘吁吁的道:“姑娘,我回来了。” “如何?” 银瓶上气不接下气,拿起桌上凉透的茶水猛灌了一口,才道:“全福按照您的吩咐在茶楼里坐了两日,只听他们在议论陆大人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并未提及姑娘分毫。” 她松了口气,两日来高悬不下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茶楼是城中百姓茶余饭后最爱去的地儿,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如果那里都没人谈及,那就说明贺家还算要脸,将她去过别院的事情死死瞒了起来。 银瓶撇嘴,“姑奶奶自视身份,哪敢让人知道她做出这种卖侄女求荣的事情?他们只怕比咱们更害怕传出去呐。”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陆寂与她打赌看则谦哥哥对她是否真心,如果只是这个程度未免也太简单了,她担心这其中还有别的后招。 银瓶看出了她的担忧,道:“姑娘放心,奴婢打听到陆大人这几日一直忙于公务,连府邸都未回,说不准他已经忘了这件事了。”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但愿如此,你去匣子里拿两吊钱给全福,让他再去茶楼帮我盯两日。” “是,姑娘。” “对了,之前我藏在马车里的那几件首饰可拿回来了?” 银瓶拍了拍胸脯,得意的道:“姑娘放心,奴婢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银子。” 姜予微失笑,幸好她早有准备。那匣子首饰果然被姜嘉月以“借用”的名头抢走了,至于什么时候还那是谁也说不准。她得想办法多弄些银子才行,将来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至少要把她娘的遗物拿回来。 “辛苦你了,先下去休息吧。” 银瓶道:“我不累,我帮姑娘劈丝吧?” “也好。” 12、第 12 章 在经承府的另一边,一个头绾双髻的丫鬟急步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一座院中。院子两侧的花圃里种植着许多芍药,碗口大的花坠在枝头开得正好,满院子都能闻到清雅的花香。 进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前朝名仕朱叔重的真迹《春塘柳色图》,图下则摆放着一张古琴,琴身古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那丫鬟掀起珠帘来到里间,兴奋的对正在练字的姜嘉月道:“姑娘,奴婢查到了!” 姜嘉月上身穿着翠纹织锦上衣,下着百花烟罗裙,腰间悬挂丁香色的蝴蝶荷包。容貌与姜予微有两分相似,但远称不上美人。头戴点翠簪子,正是前几日姜氏送给姜予微的那几只。 她见玉蕊回来,一喜,扔掉手里的笔,问:“如何?打听到她偷偷摸摸的派全福去做何事?” “全福这两日天天都去三元茶楼,别的也不做,只点一壶茶和一些点心,一坐便是一整日。” 姜嘉月有些失望,“这算什么?难道就为了去喝茶?” 玉蕊呵呵一笑,道:“奴婢起先也以为全福是去喝茶的,但仔细一想又发觉不对。大姑娘是从姑奶奶府上回来后才开始反常,于是奴婢便去贺家打听。费了一番周折后,奴婢终于在刘妈妈的女儿春燕口中打听到了真相。” “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蕊压低了声音,道:“原来大姑娘那日晚上根本就没歇在贺家,而是去了青山别院!” “你说什么?” 姜嘉月猛的站起来,眉头紧皱,在屋内来回踱步,“难道姑母.......” 玉蕊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正如姑娘所想到那般。” 姜嘉月咬住下唇,颇为不悦的,“姑母不是向来都不喜姜予微吗?为何这番要帮她?” 那陆大人是何等的身份,如果姜予微真的攀上来这个高枝,那岂不是要一辈子都骑到她头上来?! 玉蕊笑道:“姑娘别急,此事还有后续呐。” “有什么后续还不快说出来?绕这么多弯子,当心我掌你的嘴!” 玉蕊不敢再卖关子,忙道:“大姑娘是去了青山别院不假,但第二日天还没大亮就被人给送了回来。听春燕说,人家陆大人根本就没碰她。” 姜嘉月“呀”了声,随后捂嘴咯咯的笑了起来,“原来是别人不要的破烂啊,我还当她真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平日里装得不染俗尘的清高模样,原来不过是浮花浪蕊。你说要是让温则谦知道她做出此等不要脸的丑事,温家还会要她吗?” 言语粗俗刻薄,丝毫不像个官家小姐。 玉蕊非但没有听出不妥,还在一旁道:“姑娘,那咱们可要将此事传扬出去,让她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姜嘉月翻了个白眼,“蠢货,她名声尽毁连累到我怎么办?” 玉蕊被骂的缩起脖子,讪讪道:“奴婢蠢笨,还是姑娘您思虑周全。” 姜嘉月懒得搭理她的吹捧,“你过来,帮我去办件事。” 她将头凑过去,听到姜嘉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眸子陡然一亮,道:“姑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说罢,她便急匆匆出去了。 ...... 风檐寸晷,桑榆暮影。 金丝穿过大红的绸布,在尾端打上一个结。姜予微拿来剪刀将多余的线头剪掉,这件嫁衣总算是绣完了。别看只有袖口处的一朵并蒂莲,也耗费了她不好时间。 她将衣服交给银瓶,道:“去收起来吧。” “诶!” 银瓶拆掉绷子,将衣服整整齐齐叠好后放到角落的核桃木花鸟顶箱中,箱子的上层放的是姜予微平时穿的衣物,下层则全是成亲时要用的东西。 嫁衣、喜鞋、合欢扇、里衣还有成亲后第二日拜公婆时穿的常服,满满当当都是她亲手备下的。 “姑娘的手真巧,这样的做工便是锦绣坊的绣娘都比不上呐。” 姜予微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苦笑了声。她做这些完全是无奈之举,杨氏被她准备的那些东西都太过粗陋,她不想穿着那样的嫁衣嫁给温则谦,所以才自己去布庄买了布来自己绣,一针一线都是她对未来的希冀。 “你果然喜欢,等你成亲之时我也给你绣一把合欢扇。” “当真?”银瓶高兴的跑过去揽住她的胳膊,笑道:“姑娘,您对我真好。” 姜予微拍开她的手,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透过直棂窗,忽然看到一个婆子进到院中。 她放下茶盏朝门口看去,那婆子便进到了屋里。 那婆子见到她,眉头微挑,谈不上恭敬,“大姑娘,我家太太请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 那婆子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径直就离开了。 姜予微没有耽搁时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带上银屏往杨氏的院子而去。 沿着连廊绕行,天光云影,竹林摇曳,巴掌大的麻雀在青瓦上引颈高歌,偶尔见一株婆婆纳从石阶的缝隙中冒出细芽。 当值的小丫头见她过来,急忙打起帘子。她是上个月才卖来的,小小的人儿还没有姜予微的肩膀道,怯生生的道:“大姑娘,您来了?” 姜予微点头,看向廊下另外一个年长些的丫鬟。那人似乎是根本没注意到她来了般,仍在那儿专心嗑手里的瓜子。 她没有说话,抬步进去。 此时日头已经西沉,屋内光线晦暗,还没有掌灯。 她一进去便看到杨氏端坐在花梨木玫瑰圈椅上,身段婀娜,年过三十风韵犹存。身上穿着竹青色宝相花纹褶裙,上面坠着细小的珍珠,看谁都是一幅淡淡的模样。 屋内不仅有她,还有自己那忙得好几天都没见过人影的老父亲,以及正在掩面抽泣的姜嘉月。 丫鬟婆子们个个噤若寒蝉,气氛异常凝重。 她顿时咯噔了一下,心底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定了定神,道:“见过父亲母亲,不知父亲母亲唤女儿何事?” 姜益平铁青着脸,骂道:“孽障,你可知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姜予微眉头拧在一起,用眼角的余光撇了眼旁边的杨氏。见杨氏连眼神都未朝自己看一下,心下一沉,镇定的道:“女儿不知,还请父亲明示。” “你还有脸说自己不知?!我问你,大前日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 姜予微眼皮子猛然一跳,道:“女儿那日歇在姑母府上,父亲不是早就知道吗?” 姜益平一把拍在黄花梨透雕平头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还在扯谎!前日早上有人亲眼看到你从青山别院出来,谣言都传到我面前来。你这个混账东西,姜家的脸面都快被你丢尽了!” 姜嘉月的呜咽声陡然间加大,扑到杨氏怀里一抽一搭的,似乎是要哭背过气去了。 “姐姐,我知你素来不喜我,可你就算是想攀附荣华富贵也不能拖全家下水啊?今后、今后我还怎么嫁人?” 杨氏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姜予微的眼神中满是失望之色。 末了,长叹一声,温言道:“老爷,此事还需调查清楚。柳姐姐玉洁松贞,蕙心纨质,微姐儿又岂会是那种人?莫要冤枉了她才是。” 谁知她此言一出,姜益平的怒火更甚了。 “冤枉?今日我带人去邻街的木材铺子选梁,听到有人在议论此事。一问才知那人亲眼看到这个孽障从别院出来,这还能有假?!” 看到杨氏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以及他爹一幅端本澄源的凛然模样,姜予微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的道:“父亲如此气愤,可是在恼羞成怒?” 姜益平一愣,像是被人戳破了心思,怒火蹭蹭的上涨,“你这个孽障,你说什么?!” “我为何会出现在别院,父亲难道不知?” 姜氏纵使敢自作主张的把她送给陆寂,但她绝对不会隐瞒姜益平。事关姜贺两家的利益,姜氏定然早就派人知会过姜益平了。 平日姜予微都是一幅逆来顺受的模样,何曾见到她敢顶嘴半句?姜嘉月一时都忘记哭了,指着她道:“姐姐,你怎么敢和父亲这般说话?” 姜予微本也不想这么快就撕破脸皮,但事已至此,再不反抗,这泼天的脏水就要倒在她头上了,后患无穷。 “那日我本已回府,是贺家来人说姑母病重又将我从半道骗回,然后将我强行送去别院,银瓶和王叔皆可作证。” 一旁的银屏忙道:“是啊,老爷,奴婢可以作证。当时姑娘的马车都已经到前巷,是姑奶奶身边的刘妈妈带人追上来,拦住姑娘不让走,还强行将姑娘带回去的。” 姜嘉月脸上还挂着泪痕,嗤笑了声,“你是姐姐的贴身丫鬟,你的话如何能信?” 姜予微看了她一眼,道:“父亲若觉得他们二人的话不足为证,我在路上还遇到了则谦哥哥。可要我把则谦哥哥叫来与父亲对峙?还是说姑母未曾派人知会过父亲,为何要将我留在贺家?” 13、第 13 章 “你!” 姜益平的脸色白了又青,眼神飘忽不定,最后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逆女!居然敢逼问你的父亲?三从四德、仁义礼孝都被你吃到肚子里去了?!” 越是不占理,越是喜欢用愤怒来掩盖自己的心虚。 杨氏慢悠悠的开口道:“陆大人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此番又兼任两府巡盐御史,位高权重。你姑父向来谨慎,怎么可能会贸然送你过去?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姜益平像是找到了什么辅证,忙不迭的接过话头,“说的对!若非你干了什么惹人误会的事情,你姑母又岂会起成全你之心?” 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倒打一耙,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望着眼前这个自己叫了十几年父亲的人义正言辞的指责自己,她只觉得十分陌生。 看来她猜的没错,他们是觉得自己得罪了陆寂所以才会被送回来,于是想办法要撇清与自己的关系。 哪怕是在路上的陌生人见她跌倒都会过来搭把手,可她的至亲却是恨不能把她踩进泥里,何其可笑? 姜予微垂眸,冷冷的道:“在父亲眼中,女儿竟如此不堪。父亲已认定女儿不知廉耻的勾引陆大人,既然如此,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置女儿?” 闻言,姜益平的肩膀微不可查的放松下来,“你不必委屈,我可没冤枉你。你做出这等丑事,为父实在没脸再把你嫁给温则谦了,你绞了头发自请出家去吧!” 姜予微一愣,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他。“自请出家”这几个字在她头顶高悬,砸得她如坠冰窟。 “父亲,你说什么?” 姜益平冷哼,丝毫没有要维护她的意思,“没叫你投井已经是开恩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呵呵的笑了起来,明明已是暮春,可却遍体生寒。苦笑半晌后她平复下心情,眉眼如霜雪,“我如果不肯呢?” 姜益平一瞪眼,“你说什么?” “如今外头只是零星几人在猜测,父亲使些银子让他们闭嘴就是。我与则谦哥哥成亲在即,若此时出家,不是更惹人怀疑?到时于父亲和妹妹而言更加不利。 她目光淡淡的落在杨氏和姜嘉月的身上,“况且我与则谦哥哥青梅竹马,若就此缘断,神伤之下难保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姜益平气急败坏的跳脚,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好!好的很,你还敢威胁我,果然和你娘一样,表面柔顺,实则心如蛇蝎!” 柳氏死的早,姜予微其实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是她以前曾听府里伺候过她娘的老人说过,她娘出身书香之家,精通诗文,持家有道。 不仅对下人们关爱有加,每到年尾还会去城外大觉寺施粥布善,城中百姓都对她赞赏不已。 但是她爹一直心系杨氏,只因杨家是商户,她爷爷看不上杨家,所以才做主让她爹娶了她娘。 可成亲后,她爹却将所有的过错都怪在她娘身上,认为是她娘阻碍了他与杨氏。她娘死后不到一年,她爹便迫不及待的迎娶杨氏进门,还不许任何人再提起她娘。 往事种种,如同走马灯。姜予微没想到她娘在她爹眼中竟也是这般,震惊过后反而只剩下冷笑。 “都说死者为大,爹自诩为读书人却在此攀污一个死人?” 姜益平最忌讳别人说他的不是,当下被姜予微捅到痛处,五官顿时变得狰狞,恨不能吃了她似的。 “来人!来人!给我把家法拿来,我今日非好好教训这个孽畜一顿不可!” “不可!” 杨氏忽然上去拦住他,急急的道:“老爷息怒,微姐儿有错你好好教导便是,何必动用家法?” 姜予微侧目,觉得颇为奇怪。杨氏平日里巴不得她挨揍,现在居然会为她求情,委实是稀奇。只是杨氏现在背对着自己,不然可以从她的神情中猜猜测到一二。 姜益平听了她的话,竟真的收回手,愤愤的坐回到椅子上,猛灌入一大口茶。 杨氏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了好一会儿气,对姜予微道:“微姐儿,不怪你爹如此生气。我们姜家虽非名门望族,但也是清白人家,你此举到底有损姜家的清誉。” 姜予微暗自嘲讽,姜家居然也和名门望族沾上边了? 如果姜家不是和贺家是连襟,只怕她爹这个七品的经承还落不到他头上。 她不动声色,静静的继续看着杨氏。 杨氏笑了笑,善解人意的又道:“老爷,微姐儿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她也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忍心把她送去寺里,余生与青灯古佛相伴?依我看,此事还是算了吧。” 姜嘉月在一旁听得瞪大双眼,悄悄拉了拉杨氏的衣袖,咬牙压低声音道:“娘,您在说什么啊?” 杨氏瞪了她眼,把衣服扯回来,示意她闭嘴。 屋内的气氛很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越看越糊涂,直觉告诉她杨氏定没安好心,但一时间又弄不明白他们这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姜益平脸色铁青,似乎是真将杨氏的话听了进去,沉默片刻口道:“你母亲为你求情,那此事便算了。但我决计是没脸再将你嫁给温家,明日我会亲自登门赔罪,取消你与温则谦的婚事。” 她一顿,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这桩婚事众人皆知,父亲说要取消,如何向外人解释?” “取消你和温则谦的婚约,但没说要取消两家的婚事。” “父亲何意?” 姜益平干咳了声,道:“你不便再嫁,那就让你二妹妹代替你嫁给温则谦吧。” 姜予微脑中嗡嗡作响,仔细打量了一眼姜益平的神情,发现他是认真的,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说了这么多,原来铺垫竟然是在这里!温家家贫,但温则谦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姜嘉月也愣住了,呆在原地不知在该做何反应。不过她的样子并无厌恶之色,反而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 姜予微咬牙强忍住怒意,道:“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别以为我是真的怕了你!” 姜益平横眉竖眼,朝外大喊了一声,“来人!把她带回去严加看管,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威逼不成,便要幽禁。 姜予微急迫起来,用力推开来拉她的丫鬟,死死的盯着姜益平,道:“父亲当真要逼我鱼死网破不成?!” “我还怕你?”姜益平冷哼,根本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拉下去!!” 银瓶的伤还没有好,拖着瘸腿忙上来帮她。争执之间,一个婆子忽然闯进来,小心翼翼的道:“老爷,太太,温太太和温公子来了。” 几人皆是一愣,姜嘉月闻言,挑眉斜睨着姜予微,暗自窃喜。 姜予微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脑海里只剩下温则谦三个字。温家此时来人,难道是听说了什么? 她不敢再往下想,心里已经乱成一团浆糊。 姜益平见状只好先做罢,冷着脸朝外走去。杨氏见他离开,吩咐人将温太太先带去小花厅,自己也出去了,屋内顿时只剩下她和姜嘉月两个人。 夜幕降临,只有一缕残光半死不活的照在窗前的盆兰上。别的地方都已经点了灯,但此时没人敢靠近这里。 姜嘉月扶了扶鬓间的点翠发簪,笑容得意的道:“姐姐,你说温家此时来人,可是知道了你的丑事?” 她转头看向姜嘉月,袖中拳头攥紧,咯咯作响,“是你搞的鬼?” “姐姐不必谢我,虽然此前我从未想过要嫁给温则谦,不过现在觉得这桩婚事确实不错。温则谦年纪轻轻便是秀才,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最重要的是,你嫁不了他~” 姜予微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 姜嘉月见她这幅模样,越发得意。撇了眼她腰间挂的白玉同心佩,上前一把扯了下来,道:“这是温家给你的定亲信物吧?姐姐再戴在身上恐怕不合适,还是给我吧。” “还给我!”她气急,眼眶瞬间红了,动手欲要抢回来却被姜嘉月躲开。 “姐姐难道不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她一愣,“你什么意思?” 姜嘉月趁机把玉佩揣到自己怀里,笑道:“我有办法知道,随我来吧。” 说完,便扬长而去。 姜予微沉眸,觉得偷听长辈说话有些不妥,又觉得有些害怕,怕听到一些不愿听到的东西。 见姜嘉月大步流星的已经走出了院子,她想了想,咬牙还是追了上去。 明月半垂在天际,银辉如絮如水。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从角落里传来,经雨之后更加的喧闹。 姜嘉月带着她绕过穿堂和芭蕉庭院,来到小花厅的后面。这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原是为了方便丫鬟们进出用的,此时正有一个丫鬟守在那儿。 那丫鬟见她们过来,正要开口行礼,姜嘉月忙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回头看了姜予微一眼,示意跟她进去。 14、第 14 章 屋内灯火通明,一进去便能看到一扇黄杨木框苏绣寒竹大插屏。大插屏足有六尺高,与旁边的墙壁形成一条类似于甬道的夹缝,刚好够两个人躲藏。 透过大插屏能模糊的看到小花厅内的人影,不过因为光线的原因,花厅内的人不大能注意到她们。 姜予微刚站定便听到杨氏的声音传来,“亲家,不知你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温氏坐在左侧第一张圈椅上,年纪其实与杨氏相仿,但看上去明显比她要老个四五岁。 因为常年操劳,她眼角处有不少细纹,鬓间隐隐还能看到华发。手指粗糙,指腹处有一层薄薄的老茧。 头上只戴着两根素银簪子,不过身上的衣物干净利落,眼眸坚毅睿智,气度从容。 “叨扰亲家了,这么晚来拜访倒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再与亲家商量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 姜予微的呼吸猛然一滞,心如擂鼓仿佛随时都能跳出胸腔,脑海里更是紧张到一片空白。 而一旁的姜嘉月则勾起嘴角,略带嘲讽的欣赏她这不安的姿态。 读书人最重清誉,温则谦是温氏独自一人拉扯大的,只怕护得比眼珠子还要厉害。 温父早亡,温家其他的族亲想趁机霸占他家的田产,是温氏手提菜刀拦在门口,一个个全骂了回去。后面又同时做三份小工,只为供养温则谦读书识字。 如此彪悍又护子的人,怎会容忍她儿子娶一个败坏门风的儿媳进门? 从小到大,姜予微无论做什么都比她好,可每每又要做出一幅愚笨的模样藏拙,真是恶心极了,今天她也要让姜予微尝尝被踩到泥里的滋味。 “哦?”杨氏暗自一喜,表面却不显,故作不解的问:“不知亲家有何指示?” 温氏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道:“说来也是我的错,要不是则谦提醒我,我还想不起来下月二十二日是则谦他表叔父的忌日。虽然也不是太亲近的关系,但那日成亲多少还是有些不吉利。所以我又去请大师算了个日子,不知可否将婚事提前到下月初八?” 原以为是取消,没成想竟然是要提前。姜嘉月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不敢置信的看向小花厅内,嘴角慢慢压了下来。 姜予微也愣住了,眼前不知何时泛起一层潮雾,鼻头发酸,原本压在肩头背上那块无形的巨石也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温氏见杨氏不回答,以为她是在为难,又道:“时间上确实紧迫了些,但还是希望亲家能够成全。则谦他爹去的早,死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他能早日成家立业。如今他好不容易终于要成亲了,我这个做娘的自然是想尽量办得妥当些。” 杨氏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道:“此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待我与我家老爷商量过来再给你答复如何?” “应该的,应该的,那我明日再来。” 杨氏差点没绷住,含糊的敷衍了过去。 温氏呵呵一笑,道:“亲家别见怪,予微这孩子,我打小便喜欢,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想迎她进门了。” 杨氏干笑了两声,心道她难道不知姜予微夜宿青山别院的事? 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派去的下人明明回来说温家已经知晓了。于是试探性的问:“近日城中不太平,亲家可曾听到过什么传闻?” “什么传闻?” 温氏不解的反问,片刻后似是忽然想了起来,道:“确实听到了一些闲话,据说城西一户姓董的人家下个月也要嫁女,但她娘对这个女儿颇为不喜,还有意要取消这桩婚事。你说这天底下竟有当娘的不盼着自己女儿过得好,何其离谱?何其狠毒?” 杨氏表情难看,勉强扯出一抹笑,“是离谱......” “时间不早了,那我便不打扰亲家休息了。” 杨氏起身,命人送她出去,道:“亲家慢走。” 温氏笑了笑,走出了小花厅。 一场好戏落下帷幕,谁家欢喜谁家愁。姜嘉月刚打好的算盘便这样落了空,狠狠剜了姜予微一眼,阴沉着脸愤然离开。 姜予微忙追上去,在门外三四步的地方叫住她,“二妹妹且慢,还请把玉佩还给我!” 姜嘉月面子上挂不住,眼眶都快气红了,“姜予微,这下你得意了吧?!” 姜予微不以为意,反而平静的道:“温家若真因流言而如此轻易的舍弃我,这样的人家,二妹妹敢嫁吗?” 这话把姜嘉月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从怀里拿出那块白玉同心佩,看也不看的用力砸在她身上,“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白送给本姑娘,本姑娘还嫌掉价呐!” 玉佩砸在她的肩上,一弹,立即往下掉去。她赶紧接住,生怕摔坏了。 再抬头时发现姜嘉月带着玉蕊已经走远,她抿了抿唇,将玉佩重新挂在腰间。 银瓶走上前来,疑惑的问:“姑娘,方才发生了何事?”她在门外,没有听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姜予微轻轻摇头,没有说话,然后快步往垂花门的方向而去。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栏边的芍药都已歇去。漏夜初静,斗转参横,偶闻人语,朦胧中不知是谁在思愁万千。 出了小花厅后,拾阶而上,行至白石桥约莫又走上半盏茶的功夫,正看到杨氏院里的一个丫鬟手提灯笼,送温氏出府。 “伯母。” 温氏听到声音,侧首望来。见她立于月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韶颜雅容,尽态极妍。笑道:“予微,你来了?” 姜予微走近了些,对那丫鬟道:“劳烦素秋姐姐稍候,我想与伯母单独说几句话。” 跟在她身后的银瓶立即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素秋手里,赔笑道:“还请素秋姐姐行个方便。” 素秋正是此前在廊下嗑瓜子的那人,她暗自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眼温氏,这才不情不愿的退到门廊之后。 姜予微本来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嗫嚅半晌,只声音低哑的又唤了句,“伯母。” 温氏见状,率先打破僵局,展颜一笑,“方才可是与你父亲又发生了争执?” 她一愣,“......伯母如何得知?” “以往上门,你那继母都神色淡淡,唯有这次和颜悦色,态度亲昵。料想应是你父亲欲要退婚,连带看我也爽利了。” 姜予微不由钦佩,她只跟杨氏说了一会儿话便能将事情的经过猜到大半,果然微察秋毫,“正如伯母所料,我父亲他......” 看她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温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叹了口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跟我们说?” “我......”姜予微张了张嘴,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哪怕她知道温伯母和温则谦不会舍弃她,可她也仍选择了隐瞒。 “对不起,伯母。” “予微,你可还记得你额上的这道疤痕是如何来的?” 微凉的夜风拂起她额间的碎发,露出眉尾处一条细小的疤痕。经年累月,疤痕早已不显,只留下淡淡的白印。 姜予微轻声道:“当然记得。” 那时她还很小,柳氏亡故不到半年,姜益平便迫不及待的迎娶杨氏进门。新婚第二日,姜益平逼她唤杨氏为母亲,她不肯便被姜益平用茶盏砸破了头。 鲜血顺着她的小脸往下淌,糊住眼睛。她也不知自己从哪来的勇气,不哭不闹就是不肯唤。姜益平气急败坏,罚她去门外跪着,跪到认错为止。 是温氏推开拦路的下人闯了进来,这才把她救下。而后她大病一场,听了温氏和外祖母的话改了口。 那日的情形,温氏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小小的人儿直挺挺的跪在烈日下,半张脸都是血,眼神倔强疏离,让她看着都为之一震。 “你母亲临死前托我照顾你,你近来稳重了不少,我很是欣慰。但是你一遇到杨氏便容易冲动,她激你两句,你便会掉到她的圈套当中,今日就是如此。” 姜予微自觉惭愧,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发现确实是冲动了。 姜益平想要借题发挥,她只需咬死没有去过别院即可,何必还说后面那一堆看似痛快实则没用废话?难道姜氏还敢承认她未曾留宿在贺家? 届时再用姜益平偏心的理由哭天喊地的闹一番,估计他们也拿自己无可奈何。 温氏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姜予微一愣,因为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从她有记忆开始,面对姜益平和杨氏时,她总会感觉莫名的浮躁和厌恶。 温氏轻轻抚摸着她额间的那道疤痕,道:“因为你并不知该如何在他们面前保护自己。” 姜家的日子不好过,姜予微又是孤身一人。面对别人,她能冷静处之。但姜益平始终是她的生父,同时也是伤她最深的人。 年幼时,她不知该如何保护自己,只能竖起满身尖刺,通过愤怒来反抗。看似倔强坚韧,实则内里却是无处安放的灵魂。 而这样的她,哪怕是长大了也依旧难逃年幼时的影响。这种影响根深蒂固,几乎变成了本能,也许今后也无法拔除。 15、第 15 章 姜予微猛然怔住,回响起以往的点滴,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每次都会中杨氏那拙劣的圈套,原来原因竟是自己。 “身处弱势而又勃溪相向,实乃下策。你如今是双拳难敌四手,以后切记千万别在与他们发生冲突。需知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我和则谦到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需自己立得住。” 姜予微垂眸,甘心受教,道:“伯母教训的是,予微记下来。” 温氏心疼的看着她,也不忍再说下去,道:“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怎会?我巴不得伯母能多说些。” 她亲娘死的早,根本没人会教她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杨氏又是个惯会装的人,早年她可吃过不少这样的暗亏。 后面要不是温氏将这些东西一点点掰碎说给她听,她也不会有今日。 更何况温氏若不是把她当成了自家人,有何必来苦口婆心的来说这些话? 身处迷津能得人指点,不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温氏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拍了拍,道:“放心吧,等成亲之后便好了,你再忍忍。” 她眼角湿润,重重点了下头,“嗯,多谢伯母。” 那些不堪的流言传到温家,可温氏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她半句。这份信任,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 温氏道:“你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伯母慢走。” 银屏去唤来素秋,两人将温氏送至垂花门外。待人走远了,姜予微才回到自己院中。 经此一事后,以姜嘉月高傲的性格估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答应嫁给温则谦了。 姜益平没有别的路可选,只能按照原来的安排,为了保住他自己与姜家的名声势必会想办法遏制那些流言蜚语,所以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知道温家的态度后,她其实松了一口气。倒也不是不相信温则谦的为人,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并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很多事情先想到的都是它的坏处。 如今只需再等成亲便可打赢与陆寂的赌约,她和温则谦也可以继续过上平淡安宁的日子。 芳事阑珊三月时,春愁惟有落花知。姜府上下种植的都是芍药,只有姜予微的院中是山樱。 春风拂来,粉白色的花瓣卷上半空,好似满天的花雨。有些还从窗户漂亮进来,落在她刚写好的《巫山帖》上。 从屋内望去,方寸天地,如梦如幻,好似不在人间。 城西倒塌的仓库还没有修好,过几日恐还有大雨。姜益平一大早又带人去忙碌了,眼下城中的百姓都在夸他诸事亲力亲为,是个好官,暂时没空搭理她。 姜予微也落个清静,闲闲地倚靠在黄杨木玫瑰椅上看书,旁边的黄泥炉上煮着茶。水咕噜咕噜作响,白烟袅袅,茶香四溢。 正读到《酉阳杂俎》中祸兆那一段时,银瓶从外头进来,额头上冒着细汗,道:“姑娘,温太太已经回去了。” 她放下书,问:“如何?” 银瓶摇了摇头,眉头皱在一起,“温太太已经连着三日上门,可太太还是没有答应将婚期提前到下月初八。昨日说是人手不足,今日又说给您的嫁妆中有一张拔步床还没有打好,所以不能提前......” 她嫁妆里的那张拔步床,她娘在世时便已经帮她准备好了,何需杨氏来操心? 姜予微沉眸,对此颇为不解。按理来说,像姜益平这般好面子的人来说,温家伯母三次登门,他早该同意了才对,怎会如此? 银瓶撇了撇嘴,道:“姑娘,您说太太是不是有意在为难您,所以才一直拖着不肯同意?”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杨氏和姜益平自觉在她这里丢了面子,总想要找回来。不过温伯母上门也并非真的想将婚期提前,所以她没有银瓶那么急躁。 “不妨事,也差不了几天,总归是要嫁过去的。” 银瓶嘿嘿一笑,“温太太说她明日还来,奴婢瞧着太太的脸都快绿了。” 姜予微失笑,像杨氏这般说话恨不能拐十八弯的人来说,对付她最好的办法便是同温伯母这样直来直去的方式,估计她此时想拒绝的理由都快要想破脑袋了罢。 “好了,别贫了,去帮我把那只粉青色鸡心杯拿过来。” “是姑娘。”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外面传来喧哗声。姜予微看了一眼银瓶,放下手里刚提起的铜壶,朝门口走去。 才掀开珠帘,迎头撞上扫洒庭院的小丫鬟环儿和钱婆子。 钱婆子原是厨房的管事,资质颇老,柳氏在时她便已经在姜家做活了。后来因为得罪了杨氏被赶去外院管园子,她的儿子便是全福。 姜予微有些奇怪,“钱妈妈,你怎么来了?” 钱婆子脸上堆笑,行了一礼,道:“打扰大姑娘了,我是来替我家那小子来给姑娘回话的。” “哦?” 她挥手让环儿先下去,然后把人请到了里面,道:“妈妈请说。” “我家那小子说这几日在三元茶楼传得最多的仍是关于那位新来的陆大人,再有便是一些污七八糟的轶事,丝毫没有提起过姑娘。此前老爷说在邻街铺子那听到过一些流言,但我家那小子去打听后却并无发现。” 银瓶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下姑娘可以放心了。” 姜予微闻言,脸上却并无喜色,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妈妈可是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钱婆子颇为诧异的看着她,“姑娘如何得知?” “若只是方才那几句话,全福大可让个小丫鬟来传个话即可,何必还要劳烦妈妈亲自跑一趟?料想应是出来别的要事,一两句说不清楚,交给旁人又不放心,所以全福才会特意去请妈妈前来。” 钱婆子敬佩道:“大姑娘聪慧,确实是有件事要向大姑娘禀告。” 姜予微蹙眉,心里已经有了一股不详的预感,“还请妈妈直说。” 钱婆子神色复杂的道:“我家那小子说,他自三元茶楼出来时正看到王麻子带着一群人围在温家的宅子外面,说是温家欠了他三百两银子,还扬言温则谦如果今日不能还请,他便要告到官府去!” “三百两银子?” 姜予微一愣,温家有外债,温则谦早就详细跟她说过。当年温家伯父突感恶疾,温伯母为了给他治病变卖了所有家产,还借了不少银子,只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把人留住。 但是这几年,温伯母已经将银子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温则谦表婶家的十五两以及二堂兄家的十两银子还未还清,从何处又冒出来三百两? 银瓶又惊又急,“三百两,都够咱们花好几年了!”她们存这么久,也才堪堪存到三百两而已。 姜予微问:“全福可看到那人的手里是否拿有借条?” “有!说是温老爷在世时为了去江淮做生意找他借下的。这些年来,他见温家贫苦十分不易,所以才一直没来讨要。” 钱婆子顿了顿,担忧的道:“那王麻子是城里有名的恶霸,带去的人也个个凶神恶煞。温举人一介书生,恐怕难以招架.......” “他们带了多少人?” “约莫有十五六人,将前院后门都堵住了。温举人请他们入屋详谈,他们也不肯。一个劲的嚷嚷温家忘恩负义,借钱不还,惹得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 温则谦碰到他们,那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 银瓶急急的道:“姑娘,这些人一看便不好惹,咱们快带上银子先帮温公子渡过眼前这关吧。去晚了,温公子怕是要吃亏的!” “不可!”姜予微秀眉微颦,慢条斯理的道:“这是温家的家事,我若去了,温家颜面何存?” 银瓶急得直跳脚,“那咱们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任由他们欺上门来吧?” 王麻子带人围住温宅,既不进去也不离开,分明是故意要把事情闹大。温伯母为人和善,断不会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这背后定然还有隐情! “则谦哥哥有功名在身,王麻子纵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动手。” 姜予微思忖片刻后,沉声道:“银瓶,你去报官。就说有人在温宅门前聚众闹事,请他们即刻前去。” 银瓶不解,“报官?他们手里有借条,就算是报官,温公子也不占理啊?” 在如今的世道,理字甚至大过于天,一旁的钱婆子也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姜予微冷笑,道:“那张借条定然是假的,钱妈妈,我有一事还需再劳烦全福跑一趟。” “大姑娘请说。” “温伯父也通晓笔墨,曾经作过一幅《秋月花霰图》,被城北的卢员外买了去。你让全福去卢员外家把画借出来,比对上面的字迹是否一致。” 姜予微又道:“另外,麻烦妈妈你将里长也请去,让里长帮忙拖延时间,好让全福能将画借来。” 银瓶恍然大悟,“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 说完,她和钱婆子急匆匆的走了。 16、第 16 章 姜予微独自坐在桌边等消息,书摆在面前半晌连一页都未翻。那种心情无法言喻,既焦急又担忧,总怕自己思虑不周,温伯母和则谦哥哥会有闪失。由爱生怖,关心则乱! 好在银瓶去的快,回来的也快。才一个时辰她便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神情兴奋,眸中里亮晶晶的,“姑娘,那、那些人都已经离开了。” 姜予微倒了杯茶递过去,道:“喝口水,慢慢说。” 银瓶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缓和些后滔滔不绝的说起了方才的经过。 “奴婢报官后害怕被人认出来,就没敢跟官差们一块去,而是悄悄跟在了他们后面。那王麻子一见到官差来了,立即换了一幅嘴脸,奴颜婢膝,点头哈腰,还满身肥肉,真是让人作呕。” 民不与官斗,王麻子倒是能屈能伸。 她失笑,问:“后来呢?” “王麻子跟官差也仍坚持说是温家欠了他三百两银子,还说他老子娘正卧病在床,急需这笔银子救命。官差让他拿出借条,结果一看,上面还真是温老爷的字迹。” “哦?”姜予微颇为意外,她还以为那上面的字迹定然是假的。 “官差让温公子将银子还清,奴婢当时还真为温公子捏了一把汗,不知为何好多人都在起哄呐。” 银瓶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气氛中回过神来。 姜予微催促道:“那后面又是怎么回事?” 银瓶嘿嘿一笑,“这时里长来了,里长说温举人重诺守信,若真欠了银子绝不会推脱。他还说三百两不是小数目,让王麻子将当日的情形一一说来,可王麻子支支吾吾的,竟说自己忘了!” 时间久了,有些细节记不住也合常理。但大致的经过应该还记得才对,王麻子此举实在惹人怀疑。 “温举人提出要自己亲自查验借条,结果您猜怎么着?” 姜予微失笑,配合她反问:“如何?” 银瓶眉飞色舞的道:“温公子看后发现上面的墨迹居然还是新的,而且纸张的成色也不像是放了十几年的样子。温公子说这种宣纸,只要放个四五年光景便会微微泛黄,而王麻子手里的根本就没有。” 果然如此,“那后来呢?” 银瓶愤愤,“王麻子咬死不承认,非说这就是温老爷亲笔所写。温家没有温老爷的笔墨留下,一时间难以证明。” 她话锋一转,又道:“但是此时全福拿来了卢员外所藏的那幅画,经过对比发现,温老爷在落款时习惯将最后一笔往上翘,王麻子那张借条上却没有。” “官差问王麻子到底怎么回事,他这才承认是他从温老爷以前写过的文卷上摘下了这些字,然后拓印下来。官差便要抓王麻子回去问罪,您猜怎么着?” 姜予微见她兴高采烈的,好像是个说书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如何?” 银瓶学着王麻子当时的表情,手舞足蹈的道:“王麻子竟然将借条直接吃了,没有证据,官差也奈何不得,只好将人教训一顿,然后便放了。” 王麻子是有名的泼皮无赖,他会用这样的方式脱罪倒也不稀奇,只是如此一来...... 银瓶见她似有心事,凑过来问:“姑娘,您怎么了?” “没事,”姜予微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此事恐还有蹊跷。” “蹊跷?哪里蹊跷?” 她回想了一下整件事情的经过,道:“温家贫困,几乎没有余钱,众人皆知。王麻子纵使想用这种办法讹银子,也不该找上温家才对。” 银瓶一拍大腿,“对啊,奴婢怎么没想到?那姑娘的意思是,王麻子乃是受人指使?” 姜予微眸色稍冷,道:“十有八九” “会是谁想出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付咱们?不会是......太太吧?”她最后几个字特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害怕隔墙有耳。 “应该不是,她虽然厌恶我,但不会蠢到去找温家的麻烦。” “这样啊......”银瓶煞有其事的点头,其实似懂非懂。 姜予微沉眸道:“银瓶,你帮我去向你表哥借一件直裰来,我要出府一趟。切记千万小心,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姑娘可是要去找温公子?” “不,我是要去找王麻子。” 银瓶一听,急了起来,想也不想的道:“那怎么能行?您可是经承府的小姐,若是不小心别人认出来,老爷非打死您不可?更何况王麻子是个混不吝的人,您去找他,那实在太危险了。” 姜予微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去找王麻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有预感,此事不会就这样结束。 想着,便道:“无妨,我自有分寸。去匣子里拿五十两出来,我有急用。” “是。” 银瓶拗不过她,只能去顶箱的最底层拿出银匣子,从里面取出五十两银子,用一块没有任何绣花的帕子包好。 有些眼尖的人可以从绣花的针法及纹路中推断出主人的身份,所以什么都不绣是最安全的。 看着银匣子里瞬间空了一小半,银瓶心疼不已,自家姑娘存了好几年才存下这么些,一下子去掉五十两,她还真舍不得。 姜予微安慰她说银子将来还可以赚回来,她心情这才好点,然后又去找她表哥那借来一件草白色细葛直裰,藏在买菜的篮中一并带进来。 第二日一大早,姜予微便换上直裰,和银瓶一起避开下人们来到后门处。 姜予微使了个眼色,银瓶立即会意,上前与守门的婆子攀谈起来。谈着谈着,将她拉去一旁,姜予微趁着这个机会悄悄溜出了姜府。 才行至半路,忽然下起雨来。又细又密,瞬间打湿了半幅衣袍。她没有带伞,急急忙躲到旁边一家茶肆的屋檐下。 街上不知何时泛起一层薄薄的雨雾,拐角处有一株桃树。落红沾雨后铺了满地,惨败而又旖旎。 此时天色尚早,又下起了雨,茶肆中没有多少人,茶博士热情地唤她进来避避雨。 姜予微笑了笑,没好意思进去,鞋上沾了些泥,怕弄脏了人家的地方便婉谢了他的好意,兀自抬头看雨。 茶博士也笑了笑,转身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檐顶的青瓦湿透之后,颜色愈加深暗,呈现出一种油绿的色调。积水在石阶下汇聚成一条小溪,向地势较缓的方向流去,夹缝里的青苔长势颇为喜人。 看了约莫才半盏茶的时间,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辆通体呈黑色的马车破雨而来,拉车的红枣马毛发油亮,凤臆龙鬐,一看便知是匹好马。车壁上雕刻有复杂的花纹,不过并无标志。 姜予微还在想这是谁家的马车如此华贵,岂料那辆马车下一刻竟然稳稳的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愣,定睛看去,只见车帘掀开,露出陆寂那张俊美无铸的脸来。 姜予微下意识想躲,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陆寂见她一幅男子装扮却难以掩盖清雅之姿,温声笑道:“姜公子,没想到竟会在此与你偶遇,当真是缘分。” 姜公子? 姜予微暗自松了口气,还真怕他当众拆穿自己,心里不由的也生出几分感激。学着男子的模样抱拳一礼,压低了声线,道:“见过陆大人。” “不必多礼,姜公子可是有事要办?” 姜予微顺着他的话道:“确实有件小事要去处理,不过并不要紧。陆大人雨日出行,料想是公务繁忙,我便不打扰大人了。” 她的原意是让陆寂赶紧离开,不想与他发生过多的牵扯,而且她要去做的事情也不方便放其他人知道。 然而陆寂却道:“左不过是些旁枝末节的小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姜公子这是要去哪?我见公子并未打伞,不如我送你一程?” 姜予微急忙拒绝,“不用了,多谢陆大人好意。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等雨小些再过去也不迟。” 别看陆寂一幅世家公子的模样,此前他表现出来的雷厉手段,让整个溧州都为之三颤。姜予微哪里敢上他的车,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陆寂浅笑,“姜公子可是还在怪我那日太过唐突了?” “怎会?陆大人误会了。” “既然如此,那姜公子为何不愿与我同行?我还以为,我们至少还能算是朋友。” 茶肆里的人三三两两都朝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只因为这辆马车实在太扎眼。 姜予微语塞,思索片刻后决定还是不在小事上拂了他的意,于是道:“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不必客气。” 赶车的裴仪从后面放下矮凳,她扶着车辕咬牙踩了上去。 车内的空间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很多,坐下四五人足有富余。姜予微不敢坐在他旁边,捡了个不远也不近的角落坐下。 马车重新启动,车轮滚过湿答答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双手整齐的摆放在膝上。 才坐上不久,她便后悔了。明明隔了很宽一段距离,可她却仍感觉到逼仄,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难以呼吸。尽管陆寂一言不发,但身上的气势实在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姜予微心里直打鼓,害怕他问起自己缘何穿成这幅模样掩人耳目,脑海里不断盘算着该用什么理由才能蒙混过去。 17、第 17 章 正皱眉苦想之际,一个柔软的东西忽然触碰到她的脸颊。姜予微吓了一个激灵,猛得后退避开。 回头一看,发现陆寂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手里还拿着一块素帕正在帮她擦拭落在鬓间的雨水。 四目相对,气氛十分古怪尴尬。 陆寂深感歉意,“抱歉,吓到你了。我唤了两声你都没有反应,所以这才自作主张了。” 方才那个后退的动静太大,好像是在躲避什么脏东西似的。 姜予微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忙接过帕子,道:“我、我自己来便可。” 说着,动作迅速地将头上有雨水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陆寂坐回原处,见她双瞳剪水,朱唇贝齿,明明没有涂抹胭脂,但唇瓣却柔泽红润。香腮胜雪,如同三月里的春阳。 抬腕时偶然露出来一小节玉臂,肌理细腻匀称,隐约还能看到上次未痊愈的伤痕,状似不经意的举动却格外撩人心怀。 他眸光微暗,隐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缓缓握紧。 姜予微确定自己再没有哪里不妥后,微微松了口气,双手捧着帕子递到陆寂面前,道:“多谢陆大人。” 陆寂笑了笑,接过后不动声色的将帕子揣到袖中,然后打开了侧壁的隔板。 姜予微这才发现夹层里有一个多宝格,里面放了几册公文,一卷《文苑英华》和一套汝窑青釉的茶盏。 不知是怎样的构建,那套茶盏竟然没有碰碎也没有倾倒,大抵是巧匠在里面做了可以固定的机关。 陆寂取了个空茶盏,倒了一杯茶给她,道:“虽说已经入夏,但现在天寒,身上沾了雨仍要小心着凉,喝杯热茶驱驱寒吧。” 姜予微道了声谢,发现茶还是热的。茶香扑鼻,似乎是上次在知州府喝过的顾渚紫笋。 听姜氏说,顾渚紫笋极为名贵,一两金,一两茶,有时纵使有钱也不一定能卖到,所以宝贝得要紧。那次要不是她去的凑巧,姜氏才舍不得用这种茶来招待她。 出神间,忽听陆寂道:“不必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一顿,抬头对上陆寂笑意盈盈的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干笑了两声,道:“陆大人说笑了。” 陆寂不置可否,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抿了口,问:“姜公子要去何处?” 姜予微的手下意识收紧,心道这便要开始盘问了吗?她压下浮躁的心情,镇定的道:“大人将我送到前面的南北杂货铺子即可。” 说完,她严阵以待,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提问。寻常人见她乔装改扮尚且都会生出几分好奇,何况是以缉捕而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本以为多少会问上一句,然而陆寂听后只是对车外的裴仪淡淡吩咐了一句便没再说什么,倒是让她颇感意外。 少时读《世说新语》,其中德行篇有一则,“王戎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怒之色。” 宣宁侯府,四海名门,世家子弟的礼数教养大抵都刻入骨中。正如方才初见时的那句“姜公子”,陆寂心中如何做想不得而知,但他并未选择拆穿,给足了体面和尊重,眼下也同样是如此。 姜予微又道了声谢,语气不由要诚恳几分,“有劳陆大人了。” 陆寂勾唇,嗓音里隐匿着笑意,“姜公子对我总是万般客气。” 交情又不深,还有那样一个赌约,不保持些距离才是她不对劲。姜予微刚要说话,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带着她整个人猛然前倾后,又迅速朝身后倒去。手里的茶水也泼了出来,尽数洒在她的右手上。 她疼的抽了一口凉气,好在陆寂及时将她扶住,立即将茶盏拿开。饶是如此,白皙的手腕上也烫红了一大片。 陆寂皱起眉头,眸色幽冷,好似白玉微瑕。他直接用袖子擦拭掉残留在上面的茶渍,这件昂贵的重莲绫锦袍算是毁掉了。 手腕嘶嘶的抽痛,勉强还能忍受。 姜予微想将手伸出去冲冲雨水,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陆寂小心握着,顿感浑身不自在,忙缩了回来,道:“没、没事,不要紧。” 陆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朝外沉声道:“发生了何事?” “爷恕罪,是温举人。”裴仪惶恐的声音混杂着雨声传来。 姜予微一愣,顾不得手上的伤势,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果然在前面不远处的博远书铺看到了温则谦。 温则谦身穿一袭宝蓝色粗布深衣,是最寻常不过的料子。因为便宜好用,所以百姓们大多用这种料子裁衣。不过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身姿格外挺拔,儒雅宁静。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四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看打扮应该就是书铺的掌柜。 温则谦拿出刚誊抄好的书,怕这书被雨水打湿所以藏在了怀里,“孟掌柜,您上次让我抄写的《郡斋读书志》我已经写好了,请您过目。” 孟掌柜接过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翻看一遍,而是眉头微微皱,为难的道:“温举人,你......你最近不用过来了。” 温则谦顿了顿,温声笑道:“那我将《白虎通义》抄完,正好可以休息一段时日。” “也不用了,我会另外找人抄这本书的。” 温则谦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孟掌柜,这是何故?” 孟掌柜叹了口气,终归是不忍,将他悄悄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昨天晚上突然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来敲我家的门,那两人让我今后都不许再收你的书,我没瞧出来对方是什么来历,但一看便不是好人。温举人,我与你也算熟识所以提醒你一句,你近来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温则谦脸色凝重,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拱手行礼道:“是我连累您了。” “快别这么说,我也不愿为难你,但我总要顾忌一家老小的安危啊!” 温则谦点头,“我明白,此前向您预支的那十两银子,我会尽快还给您。” 孟掌柜见他没有半分责怪自己之意,反而襟怀坦白,心里越发过意不去,连连摆手道:“银子的事不急,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你、你好自为之。” “多谢孟掌柜。”温则谦又行礼了一个大礼,感谢他往日来的照顾。 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怎么?温大才子还不知情吗?如今城里不止博远书铺,其他书铺也都不敢再收你的书了。” 来人身穿缃叶色素软缎团领袍,脚上是圆头锦鞋,头戴幞巾,手持一把竹骨墨兰折扇,面容俊秀,只不过眉眼间带有两分戾气,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 他是温则谦的同窗,姓余,乃是本州通判家的幼子。 “见过余公子。”温则谦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神色平静的道。 余環挑眉,“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的意思?” 温则谦淡淡一笑,“多谢余公子好意,我大抵已经猜到了。” 余環最是厌恶他这幅虚伪的模样,明明都火烧眉毛了还要故作从容,忍不住讥讽道:“温大才子如今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吧?你如果真缺银子,可以来找我借。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这个忙我还是会帮你的。” 温则谦不为所动,“那就多谢余公子了。” 余環自讨了个没趣,越想越觉得郁闷。冷哼了声,目光忽然撇向孟掌柜手里的那本书,道:“孟掌柜,这册书本公子要了。” “这......” 孟掌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温则谦,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 温则谦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与余環作对。 跟在余環身后的小厮却横眉怒目的上前,一把将书抢了过来,骂咧咧道:“我家公子说要了,你磨磨唧唧的做什么,不想活了吗?!” 说完,捧着书屁颠屁颠地跑到余環面前,立即又换了一幅面孔,谄媚笑道:“公子,您要的书。” 余環看也没看他一眼,拿起书随意地翻看起来。 孟掌柜满眼担忧的看向温则谦,而后者兀自站在那儿,安然若素,好似山间傲立的松柏,心朗如月。 才看了没两页,余環把书一合,撇嘴嫌弃的道:“俗不可耐,本公子还以为字能有多好,原来不过是被金银所染的俗物。” 说罢,直接扔出了门外。雨水瞬间打湿了书,上面“郡斋读书志”那几个字迅速晕染开来,糊做一团。 那小厮上前对着门外狠狠啐了口,附和道:“什么玩意儿,也敢脏了我家公子的眼?” “李叙,不得无礼。”余環装模作样的呵斥。 “是,公子。” 余環扬着头,朗声道:“有些人啊,插上几根鸡毛就真把自己当凤凰了。不过也多亏了有个好娘子,让他能翘起尾巴向上献媚,贵人一高兴,说不准还真能捞个一官半职呐。” 那小厮咯咯直笑,“公子说得极是。” 温则谦脸色发白,抿了抿唇,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18、第 18 章 余環用眼角的余光撇了他一眼,总算是舒坦了,扬着头得意的道:“我们走。” “是,公子。” 余環带着小厮扬长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在那册书上又踩上一脚。 见他们走远,孟掌柜忙冒雨把书捡了回来。只是书已经被踩烂,无法再用下去了。 他看向温则谦,知道他心情不佳,轻声安慰道:“温举人,你千万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温则谦勉强扯了扯嘴角,道谢后告辞离开。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中,姜予微的心如同被生生撕裂了般,密密麻麻的痛。 她收回视线,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故意带我来此的?” 陆寂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湿帕子,让她敷在手腕上。 姜予微没有接,冷着脸定定地看他。 美人艳如桃李,冷如冰霜,眼中倔强深情。美得不可方物,然而为的另有其人,真是让人不不悦啊。 陆寂掩住眼底的寒意,一笑,道:“姜姑娘何出此言?” “陆大人既说我们算是朋友,为何不能坦诚相告?” 从她爹和杨氏忽然逼她换亲,到王麻子带人去找温家的麻烦,还有今日发生的事,点点滴滴串联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杨氏一直拖着不肯同意提前婚期,难怪她总觉得蹊跷,明明坊间并无流言传出,可她爹却说在邻街铺子听到有人在议论。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润如玉、知礼守节,实则阴狠毒辣,不折手段。 从一开始,姜予微便已经掉到了他的圈套当中! 陆寂垂眸,不顾她的反对,硬拉住她的手,将帕子敷在她被烫伤的地方,语气似乎是有些无奈,“你纵使生我的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才是。” 姜予微觉得很不舒服,用力想将手抽回来。但抽了两下都没能抽能成功,那只手好像是铁钳般。 冰凉的湿帕子确实缓解了灼痛,然而她心里越发躁乱。 就在她想要开口时,陆寂却忽然退了回去,彬彬有礼道:“姜姑娘误会了,此事与在下无关。” 姜予微暗自冷笑,以他的身份,还需要亲自去动手吗?他甚至都不用吩咐,只需稍作暗示,贺鄞和姜益平便会是迫不及待、欢欣踊跃地安排好一切!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掐入肉中却感觉不到痛,语气恭顺恳切的道:“陆大人,小女蒲柳之姿,性情粗野,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还望大人能高抬贵手,放过小女。” “姜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陆寂将湿帕子取下,伸出窗外放在雨中,浸透过后又拧成半干放在她手上,动作轻柔。 “此事确实与我无关,这几日我并未在城中,而是去了安庆、江宁等地巡查盐田,昨日半夜才回,众人皆可作证。” 凉风顺着缝隙渗入进来,吹到人的身上如同刺骨的寒刀,势要将她的血肉一片片刮下来似的。姜予微紧咬下唇,毫无血色,四肢冰凉。 “裴仪,去把掌柜叫来问话。” 姜予微一愣,皱起眉头询问:“陆大人何意?” 陆寂温声笑道:“姜姑娘既然对此有所怀疑,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裴仪很快便把孟掌柜带了过来,“爷,人带来了。” 雨淅淅沥沥的下,到处潮湿不堪。 陆寂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姜予微,掀起车帘一角,问:“孟掌柜,昨日来你家中的那两人身上穿的是何衣物?” 孟掌柜忽然被请过来,人还有点懵。乍然听到他询问起这件事,诧异的抬眸一看。 见车上之人衣着华贵,气度斐然,猜想其身份必定不凡。 忙垂下头不敢再看,也不敢有所隐瞒,诚惶诚恐的道:“回贵人的话,当时光线太暗,小人也未能看清,似乎只是寻常的葛布衣裳。” “那他们身上可有特征?” “好像......也没有。” 孟掌柜边说边仔细回忆,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小人想起来了,其中有一人右手的食指有些古怪,似乎无法弯曲。” 姜予微怔住,脑中嗡嗡作响。 右手食指不能弯曲,难道........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们?! 陆寂又问:“他们离开时往何处去了?” “往榆花巷子的方向去了。” 姜予微的手轻轻颤动,思绪如同潮水淹没了她的口鼻。这种几近溺毙的窒息感,让她胸口一阵阵闷痛。 榆花巷子,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巷口那家铺子的冰糖葫芦,她每次路过都会去卖一串。 陆寂见她整个怔怔的,像是丢了魂一样,挥手让孟掌柜退下。 马车重新启动,晃晃悠悠的继续往前走。车内的气氛压抑凝重,光线晦暗不明,车轮压过青石板发出的声音如今听来格外的清晰。 姜予微心情很乱,好在陆寂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刻意与她攀谈,给了她可以喘息思考的间隙。 然而这样的体贴却更加残酷,因为这代表着陆寂早已胸有成竹。他高高在上,看着自己垂死挣扎。 姜予微冷静下来,拱手行了一个大礼,道:“方才小女言行无状,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陆寂浅笑,“无妨,姜姑娘会如此做想乃是人之常情,误会解开了便好。” “多谢陆大人宽宏雅量。” 陆寂不置可否,“看样子,姜姑娘已经猜到了端倪。” “小女确实有所猜测,只是还不敢妄下断言,免得再犯刚才的错误。”言外之意便是不能告诉你。 陆寂笑了笑,面上淡淡的,“原来如此。” 湿帕子反复敷三次后,手基本感觉不到灼痛,只是还有些泛红。 约莫又走了一柱香的时间,裴仪勒住缰绳缓缓停下。姜予微从车上下来,再三向陆寂道谢后转身进了南北杂货铺子。 南北铺子是城中最大的杂货铺,无论是一文钱一张的绣花样子,还是从北边运来的波斯美酒,这里都应有尽有。 甫一进门便可看到一排排的柜子摆放着许多货物,琳琅满目的令人挑花了眼,来此买东西的人也络绎不绝。 她径直来到摆放铜镜的地方,拿起一面银鎏金莲花纹镜翻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放下东西直接又走了出去。 陆寂的马车果然不见踪影,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买芍药的小贩挑着担子在对面的廊下躲雨。 她深吸了口气,并没有去找王麻子,而是往榆花巷子的方向走而去,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榆花巷子共有五户人家,姜予微来到最里面也是最大的那户人家门前。 门口蹲着两只半人高的石狮子,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石狮子身上出现了斑驳老旧的痕迹。 两扇朱漆正门未开,平日出入都是走两侧的角门,但不知为何今日角门也是紧闭。 她上前叩动门上的兽首铜环,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体格彪悍,能看出衣服下紧绷的肌肉。满脸络腮胡子,眼尾处还有一道寸长的刀疤,面露凶相。 那男子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忽然惊讶的道:“姑娘,怎么是您?您怎么这幅打扮?” 姜予微点头,面无表情的问:“屠佺,我舅舅可在家中?” 屠佺嘿嘿一笑,笑起来凶相减淡许多,反而多了几分憨傻,“老爷正在书房,他如果知道您来了定十分高兴。” “带我去见他。” “是。” 屠佺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动作,右手食指有些怪异,那是因为他早年流落江湖时路遇一群山匪,在逃跑途中不慎弄断了食指。后来经过修养伤势虽已痊愈,但手指却再也无法弯曲。 她外祖父见他有些拳脚便收留了他,让他帮忙看守宅院。 迈入半膝高的门槛,迎面可见一座松鹤延年石照壁。往里走半盏茶左转,然后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来到荷池边。 此时荷花尚未结花苞,唯有翠绿荷叶摇曳。荷池边有一间堂屋,是柳聿怀的书房所在。 姜予微抬步进入,只见一个四十开外的男子正站在黄花梨木翘头案前,身穿宝蓝色道袍,头戴网巾,面容清癯,依稀可见年轻时俊秀的模样,手中紫毫笔在宣纸上行云流水的写下“和光同尘”四个大字。 “舅舅。”姜予微唤道。 柳聿怀抬起头,看到她也颇为惊讶,“予微,你怎么来了?” 姜予微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舅舅,是您派人去孟掌柜的家中威胁他不许再帮温家?” 柳聿怀一顿,意外她竟然这么快知道此事。嘴角沉了下来,挥手让屠佺下去。 屠佺做贼心虚,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 房门关上,四周陡然一静,仿佛隔断掉外面所有的声音。竹影轩窗,屋檐上的雨一串串滴落,溅在白石上绽起细碎的水花。 “你都知道了?” 姜予微垂眸,“舅舅,您为何要这么做?” 19、第 19 章 柳聿怀放下笔,绕过书案来到她面前,拿出早就打好的腹稿,语重心长的道:“予微,我如此也是为了你好啊。那陆寂是何许人也?他既对你有意,你若执意不肯,可曾想过是何后果?” “与温家的婚事是我母亲的遗命,况且温伯母多年来对我一直关怀备至,照顾有加,我若是悔婚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柳聿怀不以为意,“当年你母亲就是不肯听我劝说,执意要嫁给你爹这个读书人。结果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你如今还要重蹈她的覆辙吗?” 姜予微拧紧眉头,极力反驳道:“舅舅何出此言?母亲当年便是看中温家家风清正,才会为我定下这门婚事。温则谦待我情真意切,此次更是对我不离不弃,我相信他绝非那种人。” 柳聿怀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普天之下最不可信的便是读书人的誓言。温则谦对你好,那是因为他如果错过了你便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婚事。倘若温则谦将来金榜题名,一举高升,你怎知他不会弃你如敝履?予微,这种人舅舅见多了,你就不要执迷于此了!” 这个理由,姜予微实在难以认同。她除了是姓姜之外,身上还有别的优势吗? 说温则谦会负心薄幸,简直是无稽之谈。 “舅舅说这些,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柳聿怀眸中闪过一抹心虚,摆出长辈的架子,呵斥道:“予微,你怎敢这样同我说话?!” 姜予微冷笑了声,道:“听说表兄三次秋试都未考中,舅舅有意在府衙为他谋个差事。前前后后花费了数百两银子,可到现在都迟迟未有消息......” 这些年杨氏没少在姜氏面前说她和柳家的坏话,她表兄谋的只是个小官,任命其实早就下来了。但因为姜氏的一句话,贺鄞便让人按下一直没给,此事她也是才知道的。 一个个都说是为了她好,可一个个都有自己的谋算,她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是一块不懂事的肥肉罢了! “胡说八道!你这都是打哪听来的?!”柳聿怀板着脸,话越说越虚。 外祖父和外祖母对她疼爱有加,过了年关后身子又差了许多。 姜予微不愿闹大让二老为难,生生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只道:“我说的是否是实情,舅舅心知肚明。” 柳聿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背佝偻下来。 “予微,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前日贺知州特意请我去醉仙楼小酌就是为了告诉我,如果我不帮忙,不仅仅是你表兄的差事便连我如今的官职都不保。他还说要将我们一家赶出溧州,你外祖年级大了,经不起折腾!” 她就猜到此事与贺家脱不了关系,心中暗恨,指节发白。 为了逼她同意,贺家的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之所以找上舅舅,便是为了让她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你一向聪慧,难道还看不明白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得罪陆寂,贺鄞第一个饶不了你。你在意温则谦,可温家无权无势,想要毁掉他何其容易,那王麻子尚且只是开胃的小菜罢了!” 姜予微身形一僵,面色惨白。 柳聿怀又劝道:“予微,听舅舅的吧,别在犯犟了。对你,对他,都好。” 姜予微动了动唇,声音艰涩,“我知道了,今日我来过柳家的事,不要告诉外祖父和外祖母。” 说罢,转身出去了。 柳聿怀送到门外,见她走远,叫来了屠佺,脸上那痛惜为难的表情顿时消失不见。 “你去趟一趟知州府,就说贺大人交待的事情我已办妥。” “是。” 回到姜家时,天色尚早。姜予微挑了条僻静的小道绕到姜家后院的墙角,屈手做成哨子,学了两声鹧鸪鸟的叫声,这是她与银瓶约定好的暗号。 没过一会儿,老旧的榆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人影探头探脑的伸出半个身子,见到她后用力挥了挥手。 姜予微急忙闪了进去,银瓶插好门栓,两人蹑手蹑脚的沿来时的乱石小径回到自己院中。 关好房门后,银瓶长松了一口气,道:“姑娘,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奴婢还以为您至少要两个时辰,可找到了王麻子?” 姜予微疲惫的坐在一旁的黄杨木玫瑰椅上,轻轻摇头,“没有。” “啊?”银瓶张大嘴巴,“他不在家中?” “不是,我在路上遇见了陆寂,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银瓶小心覷了眼她的神色,发现她心事重重的模样,默默的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也不敢多问。 姜予微看到她脸上担忧之色尽显,勉强笑了笑,道:“没事,你放心吧。” 说罢,起身来到里间,换掉身上的草白色直裰。散开束发,重新梳了个简单的云髻,插上两只白玉簪。 又将换下的衣服整齐叠好,掏出一块碎银子,对银瓶道:“这件衣服我穿过,不好再还给你表哥。你拿上这钱去成衣铺子帮他再买一身吧,另外代我向他道声谢。” “不用了,姑娘,衣服不值几个钱。我替他另做一件便是,反正有现成的料子。这银子您还是自己留着,等将来买铺子时用。” 姜予微苦笑,暗道铺子多半是买不成了,“听我的吧,这也是我的谢礼。” “是,姑娘。” 银瓶接过银子,将衣服藏在她平时用来买绣线的篮中,用一块布盖好,准备待会寻个理由带出去扔掉。 才藏好,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银瓶吓了一跳,赶忙将篮子提到不起眼的地方。开门一看,发现是环儿,手里还捧着一个竹木匣子。 银瓶道:“姑娘还在小憩,你有何事?” 环儿只有她的肩膀高,怯怯的道:“银瓶姐姐,这是门房才送来的,说是温举人送给姑娘的。” “知道了,给我罢,你先下去。” “是。”环儿不敢停留,老老实实去打扫外面的院子。 银瓶将竹木匣子放至桌上,姜予微打开,里面是一匣子樱桃脯,个头饱满,色泽鲜红剔透,光看便让人胃口大动。 “温公子对您真好,知道您爱吃,又送东西来了。” 她没有理会,拿起夹在缝隙里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予微亲启”的字样。字迹遒丽秀逸,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姜予微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予微卿卿如晤,久违芝宇,时切遐思。今母亲登门仍未能改拟婚期,恐有静待原日。迁延岁月,河清难俟,一日如同三秋,吾心急如星火,唯睹卿卿所赠之香囊寥慰相思。又思此情长久,不在朝暮之间。 卿卿诸事勿忧,一切有吾。他日携手余生,方不负此情。 路遇五间楼蜜煎铺,知卿卿喜爱,特遣人送来。 “啪嗒”。 一滴清泪划过俏脸落在了信笺上,墨迹顺着水痕晕染开来,“卿卿”二字顿时模糊了。 信上他对自己的处境绝口不提,只嘱咐姜予微不要烦忧。款语温言,好似寒天雪地里饮下一碗滚烫的羹汤。 然而温则谦越好,姜予微越发觉得愧疚。若非那日在贺府她不当心,又怎么会招来这诸多麻烦? 强权之下,鸿毛微雨,道尽途殚,她到底该如何是好? 自从柳氏亡故后,银瓶还未见自家主子哭过,一时手足无措,“姑娘,您、您有何不痛快便说出来吧。奴婢愚笨,虽不能为您分忧,但总比憋在心里要强。” 姜予微用力擦掉泪痕,眼尾处泛红。她拿起一颗樱桃脯塞入口中,笑了笑。 真甜...... 一夜无话,重门紧闭。细雨蒙蒙,昼夜未歇。冥冥小江树,漠漠暮空云。 翌日,辰时一刻。东方欲晓,晨光熹微,莺鸣雀和,嘤嘤成韵,已是雨过天晴。明亮的碎金从树影间照射下来,撒在庭院中那株芭蕉上。 姜予微掀起折纸梅花纹床帐,接过银瓶递来得竹盐漱口。带梳洗完出来,黄杨木如意纹方桌上已备好早膳。 仓粟小米糕,松子菱芡枣实粥还有两熟煎鲜鱼,一律都用翠青釉碗盛着。 姜予微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她胃口其实不佳,只是在强逼自己往下咽。 银瓶领着环儿收拾屋子,好不容易又等到一个晴天,准备将被褥都拿出去晒晒,夜里也能睡得舒服些。 才吃到一半,门口光线忽然一暗。姜予微抬眸望去,见姜嘉月不知何时进到了院中。 她身上穿着秋香色上衣,配松绿印花百褶裙,手腕上戴着姜氏送给姜予微的另一只白玉镯。眼眸上挑,似笑非笑地盯着姜予微,“你还有心情用膳?” 姜予微吹了吹还有些烫的枣实粥,夹了一筷子鱼继续吃。 姜嘉月恼怒,“喂!跟你说话呐!” 她神色未动,淡淡的道:“人不吃饭会死,饿出病来死的更痛苦。” 姜嘉月一愣,颇为意外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倒是我小瞧你了,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愁得茶饭不思了。” 20、第 20 章 姜予微假装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之意,几口吃完,用温帕子净手,吩咐环儿将饭菜撤下去,才道:“二妹妹来找我所为何事?” 姜嘉月笑了笑,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坐下,招呼银瓶给她上茶。银瓶对她虽然不喜,但也不敢怠慢,拿出了珍藏的六安松萝茶。 “我是来看热闹的。” “热闹?”姜予微不明所以,“我这里哪有热闹可看?” 姜嘉月抿了口茶,嫌弃味道有些涩,放在一旁不喝了,哼笑道:“不是我说,你这消息还真不是一般的闭塞啊。” 她看向银瓶,发现银瓶也是一脸疑惑的模样,便道:“还请妹妹赐教。” “今日早上官府的人把温则谦扣下了。” 姜予微闻言微惊,蹙眉道:“什么叫扣下了?” 姜嘉月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抚了抚鬓见的金嵌玉蝴蝶簪子,漫不经心的道:“听爹说是因为有人检举他秋试舞弊,所以官府来人把他带了回去,连投牒都暂时被驳回了。” 科举舞弊是杀头的大罪,温则谦不会也不需要如此。况且秋试都已过去了这么久,多半又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他。 那栽赃之人必没有胆色做伪证,因为朝廷的巡查御史会专门查看此类案件的卷宗,所以姜予微猜想此事最后可能会不了了之。 严重的是投牒,没有官府审批的文解便无法进京参加来年的春闱,他们是想用这种办法阻断温则谦的仕途。 此招真狠真毒,温伯母每日起早贪黑,操劳半生,就是希望温则谦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如今却因为权贵的一句话,半生心血都将化为泡影。 还有温则谦,他满腹才华,若因此无法一展宏图,又...... 姜予微嘴角紧绷,周身的血液在体内奔涌,面色苍白得吓人。他们是料定自己不忍心毁掉温则谦,想逼自己就范! “多谢妹妹告知。” 姜嘉月白了她一眼,道:“有病,我是专程来看你笑话的,谁说是来帮你的?!你过得越是凄惨,我心里就越痛快!” 看她笑话,需要一大早就赶来告知她这个消息?姜予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姜嘉月见她脸色并无惊慌失措,不由奇怪的问:“你不是最在意温则谦吗?听到他下狱,你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连她都知道,姜予微的软肋实在太明显了。 “急又有何用?” 姜嘉月扯了扯嘴角,颇为无语,对她还是生不出半点喜欢。见没有好戏可看,起身索然无味的道:“没意思。” 说罢,直接走了。 银瓶方才听到温则谦被抓时便已经急得像是在油锅里煎熬,姜嘉月一走,迫不及待的道:“姑娘,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奴婢听说进了大牢的人要先挨一顿杀威棒。温公子一介书生,如何受的住这样的刑罚?” “你最近总问这句话,都快问出心得来了。” 银瓶又急又气,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都到这个时候了,姑娘您怎么还有心情打趣奴婢?要不咱们去求求老爷,让老爷帮忙先将人救出来吧?” 此事十有八九是贺鄞的手笔,她爹有没有参与其中还犹未可知,又怎会帮他? 姜予微摇头苦笑,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这场赌局,不是温则谦输了,而是她输了。 姜予微从银匣子里取出二十两银子,对银瓶道:“你拿上这银子去找屠佺,他与黄班头交好,请他帮忙求黄班头通融一二,务必不要伤到则谦哥哥的根本。” 此前听屠佺闲聊时说过,他们这些捕快的手上都有功夫,表面上用足十成力道,可能也只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但如果伤到了筋骨,后半辈子便完了。 “另外,帮我去青山别院送封信,请陆大人午后到城外的湖心亭一聚。” “那怎么能行?”银瓶想也不想的道:“那陆大人根本不是好人,姑娘您若是去了那便是自投罗网啊!” “去办吧,别耽误了时间。”姜予微的声音很轻,轻到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银瓶心中酸涩,为她感到委屈和不甘。在府里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成亲,可竟这样被人生生拆散,老爷也丝毫不顾及骨肉亲情,帮着外人一同来坑害自家姑娘,这都叫什么事?! 见姜予微心意已决又实在耽误不得,她只能咬牙去了。 姜予微又唤来环儿,让她去一趟温家,请温伯母不要担忧。 做完一切后,她重新坐在了黄杨木花卉纹折叠镜台前。平日她喜欢梳云髻,因为简单,只需戴几支珠花和一对白玉耳坠子即可,也不施粉黛,尽量不招杨氏的眼。 然而她待会要去做一件事,不宜再用素净的装扮了。 银瓶不在,她只能自己梳妆。散开满头青丝,她不太熟练的给自己绾了个堕马髻。从黑漆描金妆奁里取出一直珊瑚宝玉簪子戴上。傅粉描眉,点上绛唇,双眸明净清澈,灿如繁星。 然后又去换上一件粉蓝色滚雪细纱裙,这件衣裳是去年她外祖母特意命人做的,一直压在箱底没穿。 衣襟处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白色莲纹腰带掐出细细的柳腰。行走间罗袂飘飘,轻裾随风,仿佛是要乘风而去。 她想了想,拿起那块白玉同心佩还是挂在了腰间。 等梳妆完,姜予微静静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无比痛恨老天爷给她的这幅容貌。 银瓶走了进来,看到她的瞬间只觉眼前一亮,惊艳无比,“姑娘,您......” “事情办的如何?” 她的话让银瓶拉回了心绪,胸口起伏未平,道:“马车已经备好。” 姜予微垂眸,掩下心底浓浓的恨意,道:“走吧。” 踏出房门,暖阳铺陈于身。发间的宝石簪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远望着恍如神仙妃子。 银瓶忽然觉得自家姑娘有些不同了,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 行至月洞门时,迎面正看到素秋提溜着一个小丫鬟的耳朵,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你这个小贱蹄子,我吩咐的事你也敢推三阻四,我看你是皮肉又紧了!” 那小丫鬟泣泪涟涟,“素秋姐姐,求你饶了我吧。不是我不愿帮你,而是方才方妈妈吩咐我去锦绣坊将太太新做的衣裳取回来。” “还敢狡辩,看我不打死你!” 素秋发了狠,年纪轻轻的面上竟有了刻薄之像。用力去掐她腰间的软肉,一掐保准要青紫好几天。 那小丫鬟疼痛难忍,一边躲一边哭喊着求饶。 姜予微认得她,她是上次给自己打帘子的那人,名字似乎唤作锦蕙。自幼父母双亡,家里只剩下一个哥哥。 她看了银瓶一眼,银瓶会意,柳眉一竖,上前呵止道:“住手,吵吵闹闹的在做什么?!” 素秋回头看到姜予微,也先是愣住。往日她都是一幅灰扑扑的穷酸样,打扮起来竟会如此的清雅绝俗。 还有这衣服、这珊瑚宝石的首饰,一时间嫉妒得牙龈都快要咬出血来了。若是这些好东西都是她的那该有多好? 想着,便道:“我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丫鬟,你也要插手吗?” “她若是做错了事,自有方妈妈来管教,何时轮到你乱用私刑?!素秋,别仗着你爹是前院的管事就在此恣睢无忌,这里可不是在你家!!” “你!”素秋被骂得语塞,小脸都气青了。 姜予微懒得再理会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素秋在杨氏院里待久了,惯瞧不上姜予微。见她要走,直愣愣的盯着她,不阴不阳的道:“大姑娘打扮得如此隆重,这是要去哪啊?” “放肆!” 银瓶双手叉腰,往她面前一站,颇有气势的瞪着她,道:“大姑娘的行踪也是你能打听的?!” 素秋被她唬了一跳,接二连三的在她身上吃瘪,反应过来后顿时恼羞成怒,“我可是太太院里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见到大姑娘不先行礼,还敢在此口出狂言。这般没规矩,还敢嚷嚷自己是太太院里的。你是想说太太御下不严,治家无方,任由你一个奴婢爬到大姑娘头上来作威作福?!” 银瓶冷笑了声,嘴上没停,“我倒是要出去打听打听,哪家的丫鬟敢同你这般放肆!” 杨氏极重脸面,生怕贤德的名声输给柳氏。所以每次家中有别的太太来做客,她都要把姜予微叫过去嘘寒问暖一番。如果传出她苛待姜予微的流言,她非扒掉素秋一层皮不可。 素秋心生惶恐,煞白着脸,不敢再多言。 银瓶想起此前她多次对自家姑娘不敬,越发恨得慌,“看什么看,还不快滚,杵在这里做甚?!” 素秋垂头恶狠狠地瞪了锦蕙一眼,夹着尾巴逃了。 锦蕙被她方才那个眼神吓得猛然缩了一下脖子,缓了片刻后一瘸一拐的来到姜予微面前,尽量行了一个端正的礼,“多谢大姑娘。” 姜予微本不想再管,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还有心思管别人? 21、第 21 章 但见她怯生生的又不失礼数,身量单薄,脸色蜡黄,头发也很毛糙,终归是不忍,问:“她经常欺负你?” 锦蕙咬住下唇,支支吾吾的道:“素秋姐姐她......只有生气时才会这样......” 姜予微明白了,“等过几日我寻个机会将你调去花房钱妈妈那,你可愿意?” 锦蕙一怔,眼眶顿时红了,忙磕头,“奴婢愿意!奴婢愿意!多谢大姑娘。” “好了,先下去看看你自己的伤吧。 “是。”锦蕙抹着泪,一步一顿的走远了。 姜予微这才看向银瓶,笑道:“银瓶姑娘方才好生威风,连我都被你吓住了。” 银瓶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也有些后怕,“奴婢方才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心里有股子闷气,想要一股脑的发作出来。姑娘,奴婢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没有,你做的很好。”姜予微敛眸,淡淡的道:“走吧,天色不早了。” 碧波湖位于城外二十里处的山谷里,湖中心修建了一座亭子,名曰湖心亭。四周群山环抱,水光潋滟,风景极好,是清明踏春游玩的好去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晃晃悠悠驶到湖边,姜予微从车上下来,入目处层峦叠嶂,烟岚云岫,一片郁郁葱葱。 碧空如洗,风烟俱净,湖天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在密林伸出偶闻呦呦鹿鸣,空灵悦耳,仿佛置身与菩提梵境当中。 循着乱石小径往里,一路上杂草丛生,青翠可爱。一年蓬,婆婆纳,车前草,凡她能叫的出名字的这里都能看到。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姜予微隐约能看到前面湖心亭中有一个人影。 走近些后,只见陆寂负手临风而立。身穿白色云绫锦团领袍,上面有精致的宝相花暗纹。奢华低调,与他的气度很是相符。 腰间悬挂一枚白玉绶带鸟衔花佩。琼林玉树,潇潇洒洒,闲逸矜贵。 岸上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个持刀的锦衣卫,左边那个她以前见过,是裴仪。右边那个壮汉满身杀气,凶神恶煞,令人望而生畏。 银瓶一见到他便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不敢直视。 姜予微让她也在这里候着,自己步入亭中,盈盈一拜,道:“见过陆大人。” 陆寂闻言,侧首望来。 湖光山色之间,美人伫立。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似湘陵妃子,如玉殿嫦娥。千般袅娜,万般旖旎,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他的目光停留在姜予微的唇边,呼吸微滞,笑道:“姜姑娘不必多礼,不知姑娘今日怎么有兴致邀我一同游湖?” 装模作样! 姜予微垂眸,半羞半怯的道:“陆大人,昨日我回去后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我......我愿意追随大人,侍奉左右。” 她脸颊微红,角度正好,将将露出一节修长的脖颈,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引人遐想。 陆寂“哦”了声,神色未明,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姜姑娘怎么突然有此转变?” “昨日我与大人说心中对那幕后之人有所猜测,其实那人正是我的舅舅。与大人分开后,我本欲找舅舅问个清楚,但舅舅的一番话却点醒了我。” 他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寻常的谎言根本瞒不住他。光是这个理由定然是不够的,但姜予微也不能说她是因为仰慕陆寂才想追随,毕竟昨日她还在为温则谦担忧。连三岁小孩都能看出破绽,实在经不起任何推敲。 说温则谦不是良人,不看托付,那更假。要如何解释,是个难题。 好在她在来的路上早有准备,指尖用力掐住掌心,疼痛顿时使眼眸中泛起一层水雾,泫然欲泣的道:“小女自幼丧母,虽父亲仍在,但他对我一向不喜。我在府里无依无靠,缺衣少食更是常有的事。我母亲早就料到会如此,所以在临终前才急于定下这桩婚事。” 她声音婉转凄凉,令人心生怜悯。 “我原以为凭借自小的情分嫁入温家便可过上安稳的日子,然而这段时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温则谦虽好,但他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护不住我。与其日后随他饱经风霜,倒不如追随大人,至少不能担惊受怕。不知大人是否还愿意?” 姜予微心里打鼓,不知这番说辞他能信多少。 亭中沉默,寂静无声,越发慌乱。 然而此时,一只手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了起来,正对上陆寂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你说的可是实话?” 姜予微不躲不避,直视着他,目光坚定,“当然。” 陆寂注视着她,一笑,眸色柔和下来,“能得姜姑娘青睐,陆某喜不自胜,又岂会不愿?” 姜予微暗暗松了口气,展颜浅笑,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绿鬓朱颜,连芙蓉都为之失色。 陆寂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眼眸越来越深,神情中也变得十分复杂幽暗。 姜予微一惊,后背顿时冒出一身冷汗,那种感觉仿佛是幽冥地狱里的厉鬼在仰望人间。 然而当她定睛再一看,那种感觉却又消失不见了,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陆寂松开了她,道:“既然如此,那便先将你与温家的婚事退了吧。” 说罢,侧首看向她腰间垂挂的白玉同心佩,伸手摘了下来。他早就看这玉佩不顺眼了,白玉不适合她,还是芙蓉玉更衬些。 姜予微身形一僵,强压下想要将玉佩夺回来的冲动,没有动。 陆寂打量了一眼这块玉,道:“同心佩带连环玉,谁教红萼自成双。这块玉佩你也不适合再带,一并送还给温家吧。” 她扯了扯嘴角,恭顺道:“都听大人的。” 陆寂满意的点头,唤来裴仪,“去还给温举人。” 裴仪应了声,带着玉佩去了。 姜予微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心口一阵酸涩。也不知则谦哥哥看到玉佩后会不会怨恨她今日的决定?会不会觉得她是一个朝秦暮楚,贪慕虚荣的女子? 往日种种从今日起似乎都将成为过去,她像是被人剖开心肝生生从里面剜去一块肉,血淋淋的,痛不欲生。 陆寂见她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模样,慢悠悠的问:“可是不舍?” 姜予微一怔,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干了一件蠢事。 忙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是有些不舍,除了我娘外,这其实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带在身边多年,忽然空了,还有些不习惯。” 陆寂浅笑,“改日我再送你一块新的。” 他记得他的私库里还有一块芙蓉玉,只不过是块玉牌。回京后可请巧匠改一改,最好改成海棠,如她一般秾艳绮丽。 姜予微轻启莲唇,脸颊红霞尽染,受宠如惊,“多谢大人。” “过几日我便要回京了,到时你和我一同回去。” 姜予微惊讶,“这么快?”他到溧州也才一月有余而已。 陆寂解释道:“我是锦衣卫,自然不能在溧州久留,原本皇上派我来此便是为了整顿盐务。如今事毕,不久朝廷便会派新的巡盐御史来此。” 原来如此,难怪贺鄞如此急切地动手。原来是怕高枝走了,他再也攀不上。 “不知大人何时启程?” “半月后。”陆寂道。 半月后? 竟然这么快,半月后正是二十二日,原本是她和温则谦成亲的日子,可现在她却要与陆寂离开溧州前往经承。造化弄人,当真是绝佳的讽刺! “湖边风大,可是着凉了?”陆寂关切的问。 姜予微摇头笑了笑,道:“没有,我自小没有离开过溧州,又见识浅薄,不懂京城的规矩。去了侯府后恐有失礼冒犯之处,所以心中有些害怕。” 陆寂见她眉眼间有惶惶不安之色,心生怜惜,轻声安慰道:“不必害怕,有我在,你自可安心。” 姜予微佯装羞涩,垂下头去轻启莲唇,“大人,予微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人可否应允?” “但说无妨。” “虽然如今我已下定决心追随大人左右,但毕竟我与温家的婚事才作罢,若此时进府恐遭人闲话。予微不惧流言,只是怕因此污了大人的清誉。故而我想,不若等去了京城再商量入府的事宜如何?” 纳妾不需三媒六聘及诸多繁文缛节,一顶小轿直接从侧门抬入府中即可。不过陆寂还未娶妻便先纳妾,不说世家大族,便是在溧州也是少见。 姜予微隐藏在袖中的手不断摩挲,竭力掩饰自己的忐忑和焦虑,生怕他不答应,这样一来自己的计划便要都要落空了。 陆寂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只是要委屈你多等一段时日了。” “不委屈,能侍奉大人已是我的福气。”姜予微暗自松了口气,软下嗓音,娇娇柔柔的道。 陆寂望着她耳上的明月珰,抬手轻抚了抚,细语呢喃,“半月后我会派人去姜府接你,在此期间,你安心待在自己院中,不要见不该见的人,明白吗?” 22、第 22 章 姜予微脊背猛然一僵,勉强笑道:“大人放心,我会听话的。” “那就好。” 暮色四合,霞光残褪,一轮弦月挂在柳梢头。三两疏星,满船清梦,良人不入春闺梦。 姜予微回来已经有一会儿了,草草用过晚膳后边卸掉钗环,换上一件素色宽松的寝衣。青丝未绾,松松垮垮的散在肩头。 贺鄞的动作很快,听银瓶说温则谦已经被放了出来。目的达成,他到底有功名在身,自然不好一直扣着他。 只不过温则谦并没有回去,而是直接来了姜家,站在门口想要见她一面,手里还拿着那枚白玉同心佩。 短短数日,物是人非。姜予微很想不顾一切的冲出去扑到他怀中大哭一场,可理智却告诉她不能。 今日那番话,陆寂顶天也就信了一两成。现在去见他,无疑是又将他拖入水深火热之中。 姜予微推开直棂窗,遥望门口的方向。蛙鸣阵阵,流萤素月。身后烛火摇曳,照出满室孤寂。 她让银瓶去劝过,但温则谦始终不肯离开,银瓶还说她从未见过温则谦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字字句句如针般扎在姜予微的心口,痛不欲生。 一直到后半夜,两更天的梆子声响过许久,她还是保持那个姿势未变。 银瓶熄了灯,只留一盏未灭。见她如此,心疼不已,“姑娘......” 姜予微动了动唇,像是许久未曾说过话,声音干涩难听,“银瓶,他走了吗?” “走了,方才温太太来了,将他劝了回去。” “那就好,唯愿则谦哥哥今后平安顺遂,再无半点波澜。”后面那半句话更像是她的喃喃自语。 银瓶叹了口气,“夜深了,姑娘也快些歇息吧,别熬坏了身子。” 姜予微不想拂了她的好意,还是听她的话躺在了床上。 银瓶将窗户关实,放下茜色帷幔,又把灯移到角落里的高束腰五足圆香几上。那个位置光线不会刺眼,还方便姜予微夜里起来。 做完一切,她看了眼床榻上的人影,悄悄退了出去。 然而姜予微却望着头顶折枝梅花纹的床帐,久久都无法入眠。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铺陈于瑶琴上,寂然无声。 一滴清泪,划过眼角,悄无声息的没入枕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 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六礼已过五礼,如今忽然要退婚,双方面子上都不好看。特别是姜家,难免遭非议。 为了避人耳目,翌日一大早,姜益平便拿着温则谦的庚帖去了温家。不知他是怎么同温家说的,温氏答应了退婚,并且还商定两月后再退还送来的聘礼。 对外也只宣称是温则谦突然染病,先推迟婚期,等风头过了之后再说亲事取消的事情。 温家仁至义尽,姜益平也无二话,拿回姜予微的那份庚帖,一路上喜笑颜开。 姜予微对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有温伯母在,她自是能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所以会尽量劝阻。 只是可惜无缘再成为一家人,不然那该有多好? 不用准备成亲,她彻底闲了下来,无聊的坐在窗前看话本子。至于如何去向亲朋解释,那是杨氏该头痛的事,与她无关,她也懒得去管。 银瓶怕她郁结于心,把嫁衣、合欢扇等等全都收拾出来,归拢在一个核桃木箱中藏去角落,尽量不让她发现。 姜予微任由她折腾,或者也可以说是在刻意逃避与温则谦缘断的事实。 此前杨氏派人来传过话,请她中午去正厅用膳。 看完一半后,她估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简单收拾收拾,带上银瓶往正厅而去。 池塘晓梦,阶柳庭花,莺雀啼鸣。丫鬟们在廊下嘻笑打闹,见到她来纷纷欠身行礼。姜予微微微颔首,脚步不停。 等到正厅时才发现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不仅姜嘉月在,还有七岁的姜翊以及罗姨娘所生的姜峥也难得的出现在这里。 杨氏热情的招呼她去上首坐,以往哪有这般待遇? 姜予微没有推辞,谢过后径直坐在了姜嘉月的对面。 姜嘉月见状,心中不快,暗暗翻了个白眼。但没说什么,兀自喝了口清香甘甜的果子酒。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有清蒸鲋鱼,八糙鹌鹑,拨霞供,莼菜笋,炙鹅,比年关时还要丰盛。 姜峥看着眼前的炙鹅眼睛直冒绿光,真想立即尝尝是什么滋味。但来时姨娘交代过,不可多吃,所以只能忍着狂咽口水。 杨氏呵呵一笑,道:“老爷,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席吧。”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姜益平一扫前几日的苦大仇深。面色红润,连嗓音都洪亮了不少,“都动筷吧,这可是你们母亲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话音刚落,姜翊立即动手抢走姜峥面前的鹅腿,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姜翊!”姜嘉月看着他的吃相,嫌恶的皱眉,“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吃饭也没个规矩!” 姜翊素来惧怕这个二姐,嘴里叼着还没来得及咽的鹅肉,巴巴望向杨氏求救。 杨氏道:“何苦说你弟弟,左右有的是。” 有人撑腰,姜翊硬气了许多。不过他到底不敢太放肆,乖乖将肉放在碗里,用筷子夹着,怕待会挨他姐姐的揍。 姜嘉月没好气的闷哼,索性挪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姜翊吃得津津有味,问:“娘,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 杨氏看了眼默默不语的姜予微,干笑了声,道:“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咱们一家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用膳,好好聚聚罢了。” 姜予微心不在焉,根本没听进去几句他们的对话。 拿起筷子刚想要吃些东西,杨氏忽然殷勤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她碗里,眼角堆笑,仿若一个慈母。 “微姐儿,多吃些,瞧你最近似清减了不少。” 姜予微看了看那块鱼肉,连刺都贴心的剔了去,抬眸笑道:“多谢母亲。” “你这孩子,跟我还客气做甚?” 姜予微不置可否,转而看向姜益平,道:“爹,陆大人说他半月后便要启程回京了。” 姜益平端酒的手一顿,面上的表情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陆大人能文能武,又得天子器重,回京是早晚的。既如此,那为父待会便去一趟别院,与陆大人商量商量你的事。” 杨氏也在一旁附和,“虽说不能大操大办,但到底是出嫁,还是要请些相近的亲友过来聚聚,不然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姜翊左顾右看,狐疑的道:“她不是要嫁给那个穷书生吗?为何要与什么陆大人商议?” “你闭嘴!”杨氏呵道:“老实吃你的饭。” 姜翊挨了顿骂,愤愤不平地瞪了姜予微一眼。心道今日是怎么了,他娘竟然会为了姜予微这个贱人凶他?! 姜予微勾起一抹笑,笑意未达眼底,“爹不必劳烦,陆大人说等去了京城后再说这些。毕竟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言可畏。” 姜益平讪讪,喝了口酒来掩饰心中的不自在,“也好,现在确实不宜讨论这些,只是去了京城后恐无人为你送嫁。” 做妾还用得着送嫁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多看重自己似的。 姜予微面上不显,淡淡的道:“宣宁侯府是累世公卿,女儿也不知那里该是怎么样的礼数,一切都听陆大人做主。” “对对对,都听陆大人的好。这段时间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你母亲说。” 杨氏亲昵的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笑道:“你爹说的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明白吗?” 姜予微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被一条毒蛇缠绕,滑腻而恶心。 她轻笑,不动声色的抽了回来,道:“此去京城路遥,再见不知是何期,所以我想把能带的都带上,这样到了那后也不用再另外去买。对了,母亲可还记得我娘临终前留下过一个匣子?那是我年幼,匣子便放在了母亲这代为保管。” 杨氏神色一僵,“记得,当然记得!” “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想一并带去京城,也好有个念想。” 杨氏原本侧向她而坐,闻言默默退了回去。目光闪烁,眼神虚浮,道:“应该的,只是那东西一直收在库房,想要翻找出来恐怕要费些时间。” 那匣子里的首饰大半都被她拿去变卖了,哪里还可能拿得出来?现在就算是想赎回,东西估计也不在当铺里了。 她原本以为可以赚笔大的,但眼下却要她把吞下去的全部再吐出来,这不是在剜她的肉吗? 姜予微看着她耳上那对金镶珠翠耳坠,幽幽的道:“母亲带的这对坠子有些眼熟,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 杨氏下意识的摸了摸耳垂,干笑道:“这是珠宝坊刚送来的新样式,你许是记岔了。” 23、第 23 章 “是吗?”她勾起唇角,目光冷冽,意味深长。 一旁的姜嘉月忍无可忍,用力将手里的酒杯掷在桌上,不悦的道:“姜予微,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是想说我娘偷了你的不成?!” 姜予微笑容淡淡,言辞无比恳切,“妹妹说笑了,我只是觉得眼熟罢了,哪里敢说母亲是贼?” “你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 姜嘉月怒不可遏,指着她的鼻子还想再骂大,但被杨氏给呵止了。 “嘉月,你怎敢跟你姐姐如此说话?还不快向你姐姐赔礼认错?” 姜嘉月气不过,想不明白她娘为何要如此忍气吞声。姜予微就算是攀上了陆寂又如何?还不是姜家的女儿?她娘也依旧是她的长辈啊! 屋内气氛凝重,僵持不下。恰巧这时,玉蕊端着酒壶从姜嘉月地身后经过。 姜嘉月未曾注意,愤愤的往后一靠,见肩膀碰撞到她的手。竹石缠枝莲执壶顿时摔得粉碎,酒水溅了姜嘉月满身都是。 她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当下气急败坏,也不管是谁,狠狠在玉蕊腰间掐了下。 “不长眼的东西竟毁了我一件衣裳,再有下次我非把你发买到穷乡僻壤里去不可!” 玉蕊疼得当即变了脸色,跪在地上嘤嘤抽泣。也不敢哭出声来,生怕又惹她不痛快,“奴婢知错了,还请姑娘饶了我这次。” 好好一顿家宴,闹得不可开交。姜益平脸色铁青,沉声道:“都给我闭嘴!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样子?!” 屋内陡然一静,所有人都垂头不敢说话,姜峥更是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 姜益平呼了口浊气,看向姜予微,皱眉不耐烦的道:“你以前也算个安分守己的,如今马上要走,还非要闹出些事端来才痛快吗?” 什么叫安分守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摆出一幅父亲的模样来教训自己,何其可笑? 姜予微垂眸,神色故作受伤,凄凄艾艾的道:“女儿只是想把娘的遗物带在身边,没想到竟要遭到爹这般指责。在爹眼里,女儿无论做什么都是错,既如此,那我还活在世上做甚?免得在这里碍你的眼!” 说罢,悄悄给身后的银瓶使了个眼色,然后直接往旁边的柱子撞去! 众人都愣住了,杨氏吓得浑身一颤,衣袖带翻了桌上的碗碟也浑然不察,激动得大喊:“快拦住她!” 银瓶在看到姜予微那个眼神时已经有所准备,见她冲出去立即上前死死抱住她的腰,扯开嗓子放声哭嚎。 “姑娘,您可千万别做傻事!奴婢知道您心里苦,不仅无法完成先太太的遗愿,就连她老人家的遗物也拿不回。你如果真要去,就把奴婢也一同带上吧!” 声音之大,三里地外都能听见。守在正厅外的丫鬟婆子门个个竖起耳朵,只恨没有那顺风耳听得明白。 杨氏见她非但不劝,反而火上浇油,气得双手发颤,恨不能立即叫人把她那张嘴给堵了。 但人被拉了回来,她还是松了口气,急急上前把姜予微扶回到花梨木云纹交椅上,心里气到极致却又不得不好言相劝,表情不可抑制的扭曲。 “微姐儿,你爹不是那个意思,快别做傻事了!幸而你这丫头反应快,不然真磕着碰着,你爹该心疼你了。” 姜予微没有理会她,只坐在那儿哀泣不休,模样甚是可怜。 杨氏也没想到她做起戏来如此逼真,锦衣卫无孔不入,这臭丫头如今是陆寂心尖尖上的人,万一今天的事传到陆寂耳中可就麻烦了。 她埋怨的瞪了姜益平一眼,道:“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姜益平也被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人怔怔的,竟是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贺鄞早就跟他说过其中的利害,顿时懊悔不已。 可是要让他去向姜予微道歉,他又实在开不了口。面上表情青青白白交替呈现,可谓精彩至极。 杨氏见他不接话,暗骂了声,只好自己赔罪道:“微姐儿,你是个好姑娘,我代你爹向你赔个不是。快别跟你爹置气了,你放心,那些东西我定完好无损的送到你院里去。” 姜予微眼角垂泪,依偎在银瓶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连姜嘉月都愣住忘记说话了,她以往何曾见过姜予微这般模样? “母亲,非是我要闹得家中不得安生,实在是我心中悲切无法自抑。” 姜予微泪眼婆娑的看着杨氏,又道:“宣宁侯府高门显贵,我去了之后既无家人在侧,又无像样的嫁妆傍身。恐怕迟早有一日容颜憔悴,为陆大人所厌弃,更无法帮衬爹娘一二。” 杨氏一口银牙咬碎,总算是明白过来她在打什么算盘了,“你放心,陆大人看重你,怎么叫你吃这样的苦?” 姜予微一抽一搭,幽怨惆怅,“母亲又何苦拿话蒙骗我?罢,罢,罢,谁叫我命苦,生母去的早呐。” 说罢,掩面起身便要往外走。 杨氏一急,忙拦住她,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你生母去的早,不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她咬了咬牙,道:“库房里还存放了一些金银首饰和布帛绸缎,到时一并带去京城,你看如何?” 那些东西是留着要给姜嘉月做嫁妆的,姜嘉月一听这话,柳眉倒竖,刚想说凭什么给她就被杨氏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姜予微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霎时破涕为笑,道:“那就多谢母亲了。” 杨氏深吸了好几口起,才勉强压住面上的表情,心口被人捅了好几个窟窿,正花花往外淌血。 那些东西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光是一支累丝嵌珠蜻蜓簪子便请金匠打造了半月有余。 最重要的是姜嘉月年岁也不小了,给了她那姜嘉月便没了,重新做又要耗时耗力耗银子! 姜予微才不管他们如何做想,见目的已达成,接过银瓶递来得湿帕子净面。然后端起碗,若无其事的继续用膳。 事实证明,对付无耻之人,用无耻的办法最为有效。这招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是银瓶那丫头太过用力,勒得她的腰到现在还疼。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看得懵了。前一刻还哭的声泪俱下,转眼却能如此平静的继续用膳。一个个面色复杂,都没有胃口,形同嚼蜡。 不过姜峥有些不同,他是想吃而不敢吃。刚才趁乱夹了块鹌鹑,啃得骨头锃光瓦亮,愣是没敢再去夹第二块。 在诡异的气氛中,姜予微独自吃了七分饱。用茶水漱过口后,看向姜益平和杨氏,盈盈笑道:“父亲母亲,我吃好了,先行告退。” 杨氏实在不想接话,她怕她自己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将碗砸在这张令她憎恨的脸上。 一阵沉默过后,姜益平才阴沉的点了点头。 姜予微带着银瓶昂首阔步的离开了这里,刚走出正厅,两人相视,没忍住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多亏了你方才反应快,不然我这出戏还不知要如何唱下去。” 银瓶捏紧拳头,眼眸闪动,“奴婢还从未见过太太如此吃瘪的模样,姑娘可曾看见?咱们离开时她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真痛快!” 姜予微笑了笑,道:“走吧,我们回去。” 山抹微云,星河鹭起,彩舟云淡。一场家宴不欢而散,杨氏回到自己院子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花瓶、茶具摔坏了六七个,碎瓷片子铺得满地都是,以至于无处落脚。丫鬟婆子们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 方妈妈见状,挥手让他们都先出去,自己则小心翼翼的上前,道:“太太,您先消消气。为那种人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杨氏咬牙切齿,“我还真是阴沟里翻船,竟然着了那小贱人的道!” 方妈妈知道她正在气头上,任由她自己冷静一会儿,转身倒盏热茶递过去。 “太太放心,她没有亲生的手足兄弟,外家有没有支撑得起门户的助力,将来能依靠的便只有翊哥儿。等她在侯府里栽几个跟头后,自然会回头来求咱们,届时您还愁没机会收拾她?”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杨氏胸口还是憋闷不已。经营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给嘉月攒下这些东西,如今要白白便宜了那小贱人,气得她夜里恐怕都睡不着! 那日她让嘉月也一同去贺家,可嘉月耍小性子非是不肯。错过了绝佳的机缘,要不然也不会让那小贱人爬到她头上来作威作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咱们最重要的,是先将那匣子里的东西寻回来。”方妈妈道。 柳氏留下的那匣子里共有十五件金器和一千两的银票,如今只剩下她耳上这对金镶珠翠耳坠,一支金累丝攒凤簪和一条玛瑙项链还在。 杨氏铁青着脸吩咐,“你速速带上银子和素秋一起去寻,看能寻回来多少,寻不回的便找相似的来替。” 方妈妈迟疑,“这可行吗?” 24、第 24 章 杨氏不耐烦的道:“都过去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还记得那匣子里到底有什么?只要数量对的上便够了,谅他也不敢得寸进尺!” 这些银子贴进去,她手里统共没剩几个余钱了,那小贱人还想要如何?! “是。”方妈妈应了声,抬眸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事,为难的道:“太太,二姑娘那........” “嘉月如何?” “二姑娘今日手上戴的那只白玉镯子是之前姑奶奶送给那位的添妆,这.......可是要一同还回去?” 姜嘉月经常去姜予微的院里拿东西,杨氏是知道的,也没有刻意阻拦过。 这家里所有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属于她们母女才对!当年柳氏乘人之危霸占了她的原配之位,如今怎么有姜予微这个小贱人天天来碍自己的眼?! 想着,便道:“还什么还,我瞧嘉月很喜欢那镯子,一连几日都戴着。” 方妈妈连连点头,明白该怎么做了。欠身行礼后正要出去,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素秋便闯了进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 方妈妈皱起眉头,骂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素秋站在原地,敢怒而不敢言,悻悻的道:“太太,青山别院来人了,就在外面。” 杨氏一听,立即起身道:“来的是何人?” “是陆大人身边的婢女,名叫杏容。” 杨氏怒起急切,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糊涂的东西,还不快把人请去偏厅?记得要用最好的金寨翠眉来招待!” 素秋赶紧去了,杨氏气得狠狠啐了几句,脑中嗡嗡作响。她简单收拾了一下,确定看不出异样后也匆匆往偏厅而去。 偏厅外搭了蔷薇花架,一簇挨着一簇,满室生香。入夏初蝉始鸣,左右楸桐,负日俯仰,水木明瑟。 杨氏一进去便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端坐在花梨木卷草纹圈椅上,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绫袄,下面雪青细褶裙,头上并无太多钗环,只腰间佩戴五彩丝绣如意纹香囊。身段婀娜,通体气派,一看便知与别处的女使不同。 难怪人常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这样的相貌举止还当是谁家的千金小姐呐。 杨氏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扬起笑殷切的道:“下人们不经事,招待不周,让杏容姑娘见笑了。” 杏容起身一拜,态度不卑不亢,让人如沐春风,“杨太太哪里的话,折煞我了。您不仅亲自召见我,还命人给我奉上好茶,何来招待不周之说?” 杨氏听得心里极为舒坦,“杏容姑娘不愧是陆大人身边的人,玲珑心肠,有大家风范。” 话一说出口,杨氏才意识到不对。姜家也就在溧州还算得上有名有姓,出了两府只是个不入流而已。宣宁侯府世袭罔替,她竟说杏容有大家风范,不是在自取其辱吗? 好在杏容脸上并无不快,只是淡淡笑道:“太太谬赞了。” 杨氏暗暗松了口气,不敢再有半点马虎,“不知姑娘今日前来,可是陆大人有何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爷前几日新得了一斛南海明珠,命我给姜大姑娘送来。”杏容一笑,打开了放在桌上的紫檀木雕花拜匣。 杨氏看到拜匣里的南海明珠,眼睛顿时一亮。 坊间的珍珠最多也是小指甲盖大小,品相参差不齐,想要寻到一幅好的头面孩需要等时机。这匣明珠足足有婴儿的半个拳头大,圆润饱满,透出莹莹光泽,只怕是姜氏都不曾见过。 她掩下眸底的贪婪,唇角堆笑,道:“怎么敢劳动杏容姑娘亲自跑一趟?下次你差人来传个话即可。来人,快给大姑娘送去。” 杏容抱起匣子避开了素秋要来拿的手,声似笑非笑,“不用了,我需亲自交到大姑娘手□□明珠贵重,若是丢了少了,我无法向爷交待。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最怕办砸了差事。杨太太,您说是吧?” 杨氏顿时感觉面上臊得慌,好似被人当众抽了两巴掌,只得干笑,“是,杏容姑娘所言极是......” “那就烦请太太找个人替我引段路吧。” 杨氏无法,强撑着笑容看向身边的方妈妈,道:“你亲自陪杏容姑娘去一趟吧。” 方妈妈应了声,“是。” “多谢杨太太。”杏容欠身又是一拜,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那姿势端是优美好看。 杨氏隐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却也不敢显露半分。 与此同时,溪云阁内热闹非凡。银瓶将两只玉壶春瓶从屋内搬出来先放到廊下,以防待会搬运东西时不小心碰碎。 回头见环儿拿起姜予微以前画的《海棠春睡图》正要收到箱笼里去,忙道:“环儿,字画要先用绢布裹好,外头再裹上一层油纸,不然遇到水便毁了。你这般不行,放那吧,一会儿我来弄。” 半月的时间说长也不长,有时只是眨眼的功夫。姜予微的东西算不得多,但要收拾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银瓶叫来了几个与她相熟的姐妹,和环儿一起先将东西分门别类的规整在一起,届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嫌姜予微碍事,直接把人赶去了外面。 姜予微苦笑,只好命人搬来一张藤椅置于绿荫下,一边闲坐发呆一边听着她们进进出出忙碌的声音。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倒也有几分悠闲之趣。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忽然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她与温则谦一同去芷水河畔踏青。路遇一户农家,院里种了很大一株杨梅树,果实累在枝头,亭亭如盖。 眼前立即泛起一股酸雾,姜予微忙翻了个身,抬手压在眸子上,将这种感觉也压了回去。 这时,有人道:“大姑娘。” 她猛然惊醒,抬眸见方妈妈领着一个面生的女子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侧。 方妈妈笑呵呵的道:“大姑娘,杏容姑娘来了。” 杏容上前垂首一拜,礼行的比方才用心很多,“奴婢杏容,见过大姑娘。” 姜予微定睛仔细一看,这才想起她就是上次在别院时见过的那个穿豆绿比甲的丫鬟,道:“不必多礼,不知姐姐找我何事?” 杏容拿出那只紫檀木雕花拜匣恭敬的奉上,道:“奉我家爷之命,特将此物给姑娘送来。爷还说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这是繁休伯所写的定情诗,陆寂明目张胆的派人送来一匣明珠和一句如此暧昧的话,意欲何为? 姜予微眉头微蹙,目光忽然落在一旁的方妈妈身上,隐隐觉得哪里有不对。 方妈妈怎么亲自带杏容过来了?而去表情还如此的拘谨异样。她思绪一转,顿时明白了过来,后背寒意窜涌而上直冲脑敲。 方妈妈出现在这里,说明杏容已经去见过杨氏。杨氏贪财吝啬,心胸狭隘且目光短浅,见到这样的宝物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会借口派自己的人来送,好在途中动手脚。 一斛明珠,无人会刻意去数。少了一两颗,姜予微也不会知道。况且陆寂很快会离开溧州,届时便是怀疑也怀疑不到她头上。此举看似危险,实则安全。 然而现在杏容却自己来了,结合方妈妈的异样,不难推测出方才发生了什么。 陆寂是故意派人来的!如此说来,今日中午她在正厅演的那处戏竟已传到陆寂的耳中,所以他才借此敲打杨氏。 大抵是这样没错,可姜予微却感觉不到半点喜悦,只觉得暖阳下如寒刀刮骨。 最多不过半日而已,耳目之多,速度之快,锦衣卫的势力当真是令人害怕! 杏容见她不接也不说话,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姑娘?” 姜予微忙回过神来,假装还未睡醒,半羞半喜的接过匣子,道:“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姑娘放心,奴婢定将原话带到。” 姜予微羞赧,唤来银瓶仔细吩咐道:“将这些明珠和外祖母送我的那只紫玉簪子放在一处,记得要放在妆奁的最上层。” “是。”银瓶接过匣子进了屋。 杏容抿唇一笑,道:“大姑娘若无别的事,奴婢便先回去向也复命了。” “杏容姑娘慢走。”姜予微赶紧起身,亲自把人送到门外。看到她们远走,嘴角缓缓沉了下来。 果不其然,当日夜里玉蕊就把以前姜嘉月从她这拿走的东西全都还了回来。满满当当,值钱的不值钱的装了一下子,有支水头不好的玉簪还端成了两截。 姜予微对这些东西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不过还回来也算多了笔银子。 她将姜氏上次送给她的添妆挑出来,然后又挑了几支不显眼但还不错的钗环另放在一只黑漆螺钿盒中,剩下的则随意丢在一旁。 银瓶不解,走过来询问,“姑娘,您这是在做什么?” 姜予微笑了笑,将黑漆螺钿盒放在博古架上,道:“没什么。” 25、第 25 章 及至第三日的中午,煦色韶光,灿若舒锦。 姜予微立于阶前那株山樱树下,粉白花瓣大多零落成泥,枝头确实郁郁葱葱,一片生机盎然。阳光从缝隙间落下,撒在她的衣裙上。 银瓶在一旁忙活,叫来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将那屋内那张黄杨木卷草纹翘头案搬至树下。 方妈妈送来一直鎏金梅花纹锦盒,赔笑道:“在库房里翻了两日,总算是把这只锦盒找到了,大姑娘请过目。” “多谢妈妈。”姜予微打开来一看,里面不多不少有十五件首饰,其中还有那对金镶珠翠耳坠,盒底压着一千两的银票。 她抬眸看了方妈妈一眼,发现她眼神躲闪似是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把锦盒交给银瓶,不动声色的道:“是这个东西没错,难为妈妈还亲自送来。” 方妈妈垂首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大姑娘若无他事,我便先回去了,太太还等我去伺候。” “妈妈且慢。” 姜予微叫住她,嘴角噙着浅笑,如烟雨海棠,春夜沈酌,“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妈妈可否帮我向母亲转达?” “大姑娘请说。” 姜予微回眸,凝望着眼前葱蔚洇润的山樱,道:“这株山樱,自我有记忆开始便种在这院子里。如今我即将远行,归来无期,恐怕今后的清明年尾都无法再去为我生母扫墓。故而我想将此树移栽到我母亲坟前,如此也算是尽孝了。” 扇枕温衾,菽水承欢,这是孝道人伦,杨氏也无法拒绝。 方妈妈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会儿,道:“大姑娘放心,我会转告给太太的。” “那就有劳妈妈了,我对此树颇有感情,还请妈妈派人多多看顾。” “一定一定。”方妈妈笑着离开了。 银瓶将锦盒放置在一旁,正把香著、香押等物件一一摆放在黄杨木卷草纹翘头案上,闻言道: “姑娘何必去劳烦她,她是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又岂会对先太太的事上心?届时奴婢让奴婢的娘多去瞧瞧便好。” 姜予微失笑,跪坐在蒲团上,用香押细细把蕉叶纹青白釉宣德炉中的白灰压平。 一边取出调制好的香粉打篆,一边道:“夹云山路远,你娘年纪大了,怎好让她奔波?” “我大哥可以赶驴车送,才半日功夫便能回来。姑娘对我家恩重如山,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况且十天半月才去一回,岂不比她们安排的人要放心许多?” 姜予微道:“我让她派人去看顾,并非只是为了山樱,而是为了锦蕙。你忘了?此前我不是答应了锦蕙要替她另谋个差事吗?” 银瓶恍然大悟,“原来姑娘这么做是有用意的。” 姜予微一笑,放下手里的香铲,再次打开那只锦盒,从里取出一条赤金盘螭璎珞,道:“这不是我娘的东西,而是她们用来充数的。” “啊?”银瓶脸色一变,拿过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任何破绽,“既然是假的,那姑娘方才为何不说?” 其实不止这个璎珞,里面大抵又七件都是假的。但这个假并非那种意义上的假,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 她道:“时间过去太久了,那时候年纪小,闹过几回也护不住这些东西,如今想要找回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我想说的并不是东西。” 银瓶挠了挠头,“那姑娘的意思是......?” “母亲原先将这些东西卖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找回来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再加上这一千两银票,你觉得她手里还有钱吗?” “我听说这几年杨家的生意不景气,太太私底下不知贴补了多少。如今又拿出这么多银子,只怕是穷得叮当啷响了。” 银瓶似是明白了过来,笑道:“姑娘让她移树,还要请专人去照顾,花房的人手肯定不够。到时钱妈妈定会找太太要人,太太没有银子无法添置新的下人,只能先从别出拨过去,可对?” 姜予微一笑,道:“孺子可教,我已事先知会了钱妈妈,让她趁机将锦蕙要了去。” “可姑娘何不直接让锦蕙去,而是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银瓶还是有些不解。 “杨氏心胸狭隘,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可她又不敢拿我如何,心中肯定憋闷。我若直接去讨要锦蕙,她定会以为锦蕙是我的人。等我一走,她只怕会变本加厉的欺压。如此一来,岂不是害了锦蕙?” “原来如此!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银瓶掰着手指头,笑道:“锦蕙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对她有恩,您交待的差事,她定不会马虎。又在先太太坟前尽了孝,又让太太吃了瘪,此乃一箭三雕,姑娘真是厉害!” 姜予微勾起唇角轻笑,小心翼翼的取下香篆,将香点上。蕉叶纹青白釉宣德炉内顿时薄烟袅袅,淡香扑鼻。 嫩寒清晓欲留香,睡足山中乐事新。 银瓶将用过的物件一一擦拭干净,归置在著瓶中。然后又泡来一盏新茶,忽然响起了另外一件事,道:“姑娘,今日贺家派人送来一张请帖,邀您明日去贺家参加诗会。” 茶香盈袖,姜予微轻抿了口,头也不抬的道:“不去,就说我明日想在临行前再给亡母扫一次墓,不得空。你待会亲自去一趟贺家说明原委,请求姑母万万不要怪罪于我。” 银瓶还在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要不是因为她,自家姑娘和温公子又怎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撇了撇嘴,不悦的道:“以往这种诗会雅集,她们哪想得起姑娘?如今巴巴的送帖子过来,打量谁不知道他们那些小心思似的。” 她哼了声,又道:“姑娘如此自恃是您的恩人,姑娘若是不去,您就算告罪十次,她也有许多话要说,保不齐还会在背后骂您是白眼狼呐!” 姜予微好笑的盯着她气鼓鼓的小脸,温:“你这话,到底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 “奴婢当然是不想让您去啊!无事献殷勤,定没安什么好心。可......姑奶奶的脾气您也知道,她到底是您的长辈,奴婢是怕她又会借口来责怪姑娘。” 姜予微冷笑了声,不疾不徐的道:“我就是要让她来兴师问罪。” “啊?”银瓶如同丈二的和尚越发看不懂自家姑娘的用意了,“这是为何?” “好了,听我的便是。待会去贺家,你可知道该如何说吗?” 既要引姜氏来兴师问罪,话自然不能说得太客气,又要让人挑不出错。银瓶拍了拍胸口,信誓旦旦的道:“姑娘放心,噎人这一块,奴婢的技艺最近是越发有熟练了。” “好,那便交给你了。” 卯初一刻,朝霞万里,绚烂的光彩映红了屋顶的青瓦。 姜予微自帐中醒来,望着帐顶折枝梅花的纹样一阵恍惚,还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半靠在空青色方枕上,她又怔了片刻才起身。 厨房送来饭菜,是藕鲊、三鲜鸭子和蟠桃饭。姜予微匆匆用了几口便去正院禀明杨氏,带着银瓶一道出门。 马车停在西角门的巷子里,一到地方便闻到一股桐油味,说不上刺鼻但也不好闻。 银瓶掩住鼻子,温:“王叔,你怎么早不刷晚不刷,偏偏在这个时候刷桐油?” 王叔咧嘴憨笑,道:“小人想着这两日恐又要下雨,怕耽误大姑娘的行程,所以昨晚又刷了一边。” “这味道也太难闻了。” 姜予微倒不怎么在意,自己扶着车辕也不用矮凳,一步跃了上去。待银瓶也进来后,淡淡的吩咐道:“王叔,先去一趟青山别院。” 银瓶一愣,看她神色平静,将想问的话又都憋了回去。 马车驶出巷口,外面逐渐热闹起来。溧州因为水运便利的缘故,所以还算繁华。街道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幌子,用竹竿插着悬于门上。 若是药铺,幌子则是用两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涂上金漆,中间再用墨汁涂黑做成膏药的形状。若是鞋铺,则是挂一块白泣的木牌,四角绘有云头纹。 七八岁的孩子蹲在墙角斗蛐蛐,黑背的叫油葫芦,青背的都叫大将军。 姜予微掀起帘子的一角,见前面不远处便是青山别院,道:“王叔,不必过去,停在旁边那条无人的巷口即可。” 到了却又不过去,银瓶终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姑娘,为何不过去?您不是来找陆大人的吗?” 姜予微笑了笑,没有说话,接着去看手里的《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还是她以前偶然间听温则谦提起过,里面记载了两京十三布政司的水路路程以及各处驿站的名字所在,昨日专程让银瓶去书铺卖了来。 她仔细翻阅了从溧州到京城的路段,发现水路皆可。若是驾车则需要途径十一个驿站,半月方到。 若是走水路则需要在淮阳稍作停顿,时间也比走官道要久,只是不知届时陆寂会选择哪一条? 在心里盘算了片刻,姜予微估摸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朝外喊道:“王叔,去夹云山吧。” “是,大姑娘。” 银瓶越发不解,皱起眉头温:“姑娘,咱们到底在做什么?” 姜予微浅笑,“待会你就知道了。” 26、第 26 章 夹云山位于城外十里处,山脚下有一个不大的村子,鸡犬相闻,很是宁静。山间修了小道,马车可以直接上去,不过还有一段路需要步行。 姜家的祖坟便位于夹云山上,但柳氏并没有和姜家的祖先葬在一起,而是葬在了半山腰的一片竹林当中。 王叔在前面开道,一路分花拂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几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数月不来,坟前已经长满半膝高的杂草,枝叶扶疏,长势倒是喜人。姜予微立于坟前,玄黑色的墓碑上雕刻着“慈母姜柳氏之墓”。 生前无名,死后也只化为一抔黄土。她眼眸微微泛红,挤出一抹笑,轻声道:“娘,问又来看您了。” 银瓶将带来的瓜果、香烛摆放在墓前,然后递来三支香。 姜予微接过,恭敬的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碑前的弦纹双耳香炉中,亲自动手拔去了那些杂草。银瓶也来帮忙,等处理干净,两人的额上都冒出了细汗。 茂林深篁,浮岚暖翠。姜予微直接坐在石阶前,背靠着柳氏的墓碑,眺望山脚下的村落。 阡陌相交,牧童骑着黄牛漫步于田野。风禾尽起,盈车嘉穗,好似残留在记忆深处的人从未离去。 她笑了笑,喃喃道:“娘,我要走了,这可能是女儿最后一次来看您。您放心,无论身处何地,女儿都会好好活下去的。您若泉下有知,不必为女儿担忧。” 霎时,平静的山间忽然刮起一阵凉风,吹得竹林响动,久久不息,好像是在回应她一般。 姜予微抬眸望去,眼前不知何时变得湿润。她对柳氏没有多少印象,然而从小到大,只有在面对这小小坟茔之时,她的内心才会真正得到稍许慰藉,大抵是血脉相连。 天光渐暗,山下升起袅袅炊烟,银瓶道:“天色不早了,姑娘,咱们该下山了。” 姜予微要了摇头,道:“不急,让我再多待一会。” 银瓶看她靠在那儿,背影萧瑟。默默叹了口气,也就随她去了。 直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姜予微才懒洋洋的起身,掏出帕子一点点擦拭掉墓碑上的灰尘,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字,道:“娘,我走了。” 香火已熄,竹影萧疏,四周冷了下来。她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转身往山下走去。 此处鲜有人迹,石阶上青苔丛生。余霞成绮,暮染烟岚,布谷鸟的啼叫声在林间回荡,清幽宁静,又仿佛是在诉说着离人的眷恋不舍。 行至半山亭时,银瓶忽然指着前面激动的道:“姑娘,那是温举人吗?” 姜予微一怔,猛然抬头望去,之间百十米外的黄栾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石青色细葛襕衫,头戴网巾。面容清俊却难掩憔悴,看身形似是消瘦了不少。而那双总是温暖的眸中,如今充满悲切痛苦,也正怔怔地看着她。 姜予微喉间苦涩,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的情景。隔着数十级石阶遥遥相望,物是人非,恍如隔世,她眼前顿时泛起一股酸意。 银瓶抬手想上前与温则谦打声招呼,但立即被她给拦下了,声音异常干哑,“不要过去。” “姑娘,那是温公子!”银瓶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我知道......” 锦衣卫的势力宛如一张天罗地网,她是见识过的。这里虽无外人,但难保陆寂没有在暗处安插眼线。此时过去,只会害了温则谦,温家受她牵连的已经够多了! 她抬眸注视着那个人影,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可饶是痛不欲生,她也要强逼自己挪开视线,用全身的力气咬牙道:“我们走。” “姑娘!”银瓶急得直跺脚,她是真不希望自家主子与温举人就这样错过。这里又无外人,哪怕是过去道个别,了却心中一桩遗憾也是好的啊! 姜予微蹙紧柳眉,加重了语气,“走!” 银瓶无法,频频回望,但姜予微已经率先从另外一条道下山了。她重重的“唉”了声,只得跟了上去。 石阶不长,下面便是停放马车的地方。然而姜予微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如同踩在锋利的刀刃上,鲜血淋漓。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然后不顾一切地扑到温则谦的怀里痛苦一场。只是事实告诉她,她不能!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温则谦见她要离开,下意识的追出去一步,但也仅仅是一步而已!他知道自己今日不该来,可听闻姜予微要来祭扫,他还是控制不住的追了过来,想着哪怕是远远见她一面也好。 他娘说的对,予微已经做出抉择。陆寂绝非良善,若自己在此纠缠不休,不仅会辜负予微所做的努力和一番苦心,还会害她处境艰难。 可是......可是他真的好恨!恨陆寂的卑劣,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明明只差几天他们便可以结成父亲,如此却不得不形同陌路。 转瞬见,山道上已经没有人影,只余布谷鸟的啼叫声仍在回荡。温则谦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眸中尽是寒意。 他深吸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回到姜府已是酉初,霞光只剩最后几缕还挂在天际。 姜予微绕过垂花门,刚到园中,迎面正见环儿急匆匆的跑来,皱起一张小脸焦灼的道:“姑娘,姑奶奶身边的刘妈妈来了,已经在小花厅等了姑娘好几个时辰!” 姜予微点了点头,并不感觉意外。轻启莲唇还未来得及说话,忽听身后有人道:“表姑娘可算是回来了,真是让我一阵好等!” 她回头望去,刘妈妈站在不远处的白石桥上,面上的不虞丝毫不做掩饰,一双三角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姜予微。 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做丫鬟模样打扮的女子,其中一个容貌格外出挑,体态修长,如花树堆雪。 身穿丁香色妆花褙子,嫩黄绉纱裙。娇艳欲滴,眉眼含情,带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媚态。最重要的是,那张脸竟然与姜予微有三四分的相似。 银瓶一见到她,脸色立即垮了下来。 姜予微收回视线,淡淡笑道:“不知妈妈会来,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让妈妈久等了。” 刘妈妈从方才起就憋了一肚子火,闻言冷哼了声,别过脸去不做搭理。 姜予微也不曾气恼,仍好言笑道:“不知妈妈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刘妈妈想起姜氏交待的事,这才勉为其难地撇了她一眼。眉梢上挑,倨傲的道:“我家太太见表姑娘身边只有一个丫鬟,特意让我松两个人过来侍奉表姑娘。”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看来姜氏是觉得她不好掌控,所以找了个与她有三四分相似的人来以便日后能顶替她在陆寂身边的位置啊。 寻这样一个人回来,可不是一两日便能办到的事,也不知姜氏从何时起就开始谋划了。 姜予微笑道:“多谢姑母的好意,只是此去路途遥远,陆大人又有公务在身,实在不方便带这么多人同行,还请刘妈妈将她们都带回去吧。” 那女子一听,神情慌乱,立即不安的看向刘妈妈。 刘妈妈皱眉,不耐烦的“啧”了声,“表姑娘,我家太太这么做可是为了你好!” 银瓶撇了撇嘴,实在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道安的什么好心?” 她声音小,幸好只有姜予微和环儿听到了。姜予微没有理会她的话,故作虚心的请教,“妈妈何处此言?” “表姑娘也不细想想宣宁侯府是什么人家,身侧若无可靠的人相助,你该如何在那里立足?我家太太选的这两人都有些本事在身,他日表姑娘有难,她们也可帮表姑娘一把。” 算盘珠子都快崩到她脸上来了,还在巧舌如簧。 姜予微打量了那个与她有三四分相似的女子一眼,道:“妈妈又何必在此骗我?姑母费尽心思的寻这样一个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他日,她若是踩着我的肩膀攀上高枝,我只怕是追悔莫及。” 那女子面色虚白,扑通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道: “姑娘乃是明珠,奴婢区区萤火怎敢与您争辉?奴婢的父亲原是郎中,所以奴婢也略通医术。三年前,奴婢的父亲意外离世,前些日子母亲也走了。奴婢孤苦无依,若得姑娘能收留,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侍奉姑娘,绝不敢有二心。” 姜予微意外道:“你倒是聪明,不过我身边有银瓶便够了。” 刘妈妈没想到她竟如此油盐不进,当即脸色便冷了下来。 昨日银瓶登门,早不来晚不来,偏挑通判夫人和几位官家太太来府上做客的时辰来。当着一众夫人太太的面好一通阴阳怪气,说什么她家姑娘福薄,以前从未参加过诗会,不敢来献丑。 气得姜氏瞋目切齿,又不好发作。姜予微摆明了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27、第 27 章 气得姜氏瞋目切齿,又不好发作。姜予微摆明了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她今日来原本就是为了好好敲打一番,想着眼皮子一抬,毫不客气的道:“长者赐不可辞,表姑娘如此拿乔作态,难道是想忤逆尊长吗?” 姜予微手指轻颤,惊慌失措的道:“妈妈何出此言?忤逆可是十恶大罪,予微万万不敢有过这样的想法。” 刘妈妈冷笑了声,暗道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稍稍一吓便自乱了阵脚。 “表姑娘,老婆子我劝你最好乖乖听话。我家太太既能将你捧上高位,也能轻而易举的让你摔得粉身碎骨。你若是个识相的,就该知道我家太太才是你最大的靠山!” 姜予微轻笑,眼底露出一抹讥讽,余光忽然瞥见穿山游廊下多了几个人影。 随即上前凑到刘妈妈面前,轻声道:“刘妈妈,知道你为何会输给田妈妈吗?” 刘妈妈一愣,拧紧眉头看向她,“你说什么?” “因为你实在太蠢了!如今是你们有求于我竟还敢如此趾高气扬,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你!” 刘妈妈脸色涨红,一双三角眼戾气横生。以往姜予微见她哪次不是毕恭毕敬?今日竟然敢如此放肆。 姜予微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嗤笑了声,又道:“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是我该劝你最好识相些。你说我若是去跟姑父说将你赶出贺家,姑父会不会同意?” 刘妈妈一时间气血上涌,加上之前满腹怒火齐齐充斥脑海,想没想的对着那张脸一巴掌甩了上去。 “胆敢对太太不敬,今日我就替太太好好教训你!”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大手用力拽住她的手腕,顺势往后一拉,将她拉了个趔趄。 刘妈妈重心不稳,整个人摔倒在地。她气急败坏,忍痛爬起来便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管她的闲事。然而抬头一看,立即血色尽褪。 飞鱼服,绣春刀,来人竟然是锦衣卫! 她呆呆地转头看向旁边,腿脚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 姜予微假装这才看到穿山游廊里的人,慌乱的行了一礼,然后束手恭立,垂头默默不语。 夏木苍翠,绿槐阴里,蝉鸣槐花枝。 陆寂眉目疏朗,唇边挂着浅笑,丝毫不见愠色,对身侧的贺鄞道:“贺大人,你在溧州为官多年,看来是深孚众望,卓荦不凡啊,连府上的奴仆都如此的有气魄。” 贺鄞顿时想起醉仙楼的那场鸿门宴,猛的打了个寒战。 方才在府衙他说姜益平书房里收藏了一幅孙迁的《芙蓉锦雀图》,陆寂便说想要欣赏一二。结果刚进园子就看到如此骇人的一幕,他真是恨不能打死这些没眼力见的东西。 贺鄞急忙解释道:“陆大人息怒,这......这绝对是误会。我对予微一向疼爱有加,怎忍心伤她分毫?定是这贱婢自作主张,假借太太之名以下犯上!” 刘妈妈身形一颤,已吓破了胆,跪在那儿瑟瑟发抖。 陆寂道:“贺大人不必紧张,若真是误会解开便好。” “是是是,陆大人所言极是。” 贺鄞擦了把冷汗,转头恶狠狠的瞪着刘妈妈,骂道:“你这个贱婢,还不快如实招来?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主子动手?!” 艳阳天里,刘妈妈手脚刺骨的冷,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了姜予微的圈套,暗恨不已。 哆哆嗦嗦的道:“老爷明鉴,是太太见表姑娘身边无人,所以命小人送两个丫鬟过来侍奉。谁知表姑娘非但不领情,反而出言不逊。小人一时气不过,这才......”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对我家姑娘出言不逊,还说我家姑娘不识好歹,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银瓶愤愤不平的反驳。 姜予微差点笑出了声,说她蠢还真是没有冤枉她。都到这个时候了,不为自己求情却还想着怎么往她身上泼脏水。 陆寂如果真的因此对她生出芥蒂,姜氏和贺鄞只怕去哪吐血都不知。 贺鄞是只老狐狸,早就想到了这点,对这个蠢货气得咬牙切齿。 “予微生性纯良,柔嘉维则,怎会对太太不敬?你以下犯上,而后又不知悔改的攀污主子。陆大人放心,此等刁仆,我定严惩不怠。” 说罢,看向身后跟来的下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拖下去!”言辞急切,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刘妈妈脸色煞白,还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很快便被人用布堵住了嘴。 她奋力挣扎,眼神怨毒的盯着姜予微,誓要将她生剥活吞了般。不过无半点用处,几下就被拖了下去。 贺鄞暗松了一口气,绕过游廊,疾走几步来到姜予微面前,和蔼道:“予微,是姑父管教不严,让你受委屈了,姑父在此向你赔个不是。” 都说贺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姜予微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身为知州,又是长辈,他居然舍得下面子跟他一个晚辈道歉,着实令人意外。 姜予微哪里敢真受这个礼,侧身半步避开,道:“姑父言重了,只是小事而已。我是晚辈,哪敢受您的礼。” “你放心,姑父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多谢姑父。” 贺鄞笑呵呵地捋了捋山羊胡,眼神却在偷偷打量陆寂。见他神色如常,仍负手而立,似乎对处置刘妈妈并无不满。 可贺鄞心里始终没底,纵横官场数十年,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看不透对手的感觉,如同头悬宝剑,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然而他在看陆寂的同时,那个长得与姜予微有三四分相似的丫鬟也在偷瞧。 她见陆寂锦衣华服,高贵清雅,心中悸动不由动了别的心思。但刘妈妈被拖下去的场景犹在眼前,又有些不敢。 只是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今后她恐怕再也无可能飞上枝头。想起姜氏之前跟她说过的话,还有这张脸,把心一横决定还是铤而走险。 于是她咬牙起身,疾走几步跪在了陆寂的面前,道:“奴婢芷鸢见过陆大人。” 园中陡然一静,她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贺鄞吓得半死,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未曾开口阻拦,而是小心瞅着陆寂的神色,看他是何反应。 多一个人在陆寂身边,对他而言便是多了一分把握。若这个丫头今日能成,那比姜予微要好掌控许多,岂非天大的好事? 陆寂看着这张脸,瞳色幽深,道:“你有何事?” “回大人的话,奴婢父母双亡,无处可去,蒙太太收留才苟活至今。如今太太命我照顾大姑娘,奴婢愿意终生侍奉以报贺家大恩,还望大人成全。” 她跪的姿势恰到好处,纤腰盈握。螓首蛾眉,眸含春水,如鸦羽般的眼睫上垂着一滴欲坠未坠的泪珠,声音凄凄切切,实在惹人生怜。 姜予微静静的待在原地,神情看不出异样,其实她也在等。 所有人都不说话,气氛略显诡异。 芷鸢焦灼不已,成败在此一举。她抬头却见见陆寂一直在盯着自己,心中顿时一阵狂喜。粉颈低垂,云娇雨怯,媚眼含羞。 “陆大人。” 她咬住下唇,娇娇柔柔的又是一拜,“还请大人收下奴婢,京城路遥,多一人照顾姑娘也是好的。” 贺鄞已经屏住呼吸,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 然而就在他以为此事要成之际,陆寂忽而一笑,温言道:“此前京城带上你确实不便,贺大人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我相信他定不会亏待你。贺大人,您说呢?” 贺鄞愿望落空,干笑了两声,附和道:“是是是,我会好生安顿她的。” 说罢,转头看向芷鸢,“还不快退下?” 芷鸢难掩失落,纵使不甘也只得退了下去,“是。” 见她们走远,贺鄞笑道:“陆大人,我们走吧,姜兄已经去取画了。” “请贺大人先行,我还有件事需要处理。” 贺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姜予微,意味深长的一笑,识趣离开。临走之间,望见姜予微身边的那个丫鬟银瓶还杵在原地,挤眉弄眼的用力挥手示意她快些离开。 银瓶百般不愿,打算装瞎当做什么都没瞧见,反正她是不放心让自家姑娘和陆寂单独相处的。 姜予微回头看向她,摇了摇头。她抿唇这才退下,不过也没有离开太远,而是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与此同时,那两个穿着青布衣裳的贺家下人拖着刘妈妈穿过月洞门,一路往停放马车的西角门而去。在他们身后跟着芷鸢和另外一个丫鬟,芷鸢垂头丧气的,好似斗败的公鸡。 刘妈妈此时也已经冷静下来,用力甩开那两个下人的手,扯掉嘴里塞的布,恶心的“呸呸”两声。她在贺府积威甚重,那两个下人也不敢多嘴,只是警惕着她又跑回去。 刘妈妈对着那两人狠狠地咒骂了好几句,平息了心中的怒气后才开始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28、第 28 章 她是姜氏的陪房,伺候姜氏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她男人是前院的管事,姜氏不可能把她赶出去,顶多也是训斥一顿再罚半年的月钱,只是要想再压制住那个姓田的贱人恐怕是不可能了。 无论如何,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等过了这阵风头,她还是知州府里有头有面的妈妈。想着,心里有底,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一行人绕过绿漪亭,正欲往前,忽然看到四五个锦衣卫横刀立在路间。 绣春刀的刀柄上有复杂古朴的花纹,周身散发出肃杀之气。这些人像是早就在这里等着了,为首的裴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刘妈妈咯噔了一下,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呼吸沉重急促,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脚也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看到她这幅模样,裴仪嗤笑道:“就这点胆色,也敢动我们夫人?” 刘妈妈踉跄了几步,僵硬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把腿便往回跑。然而她双腿无力,软的如同面条,才跑出去两步就摔倒在地。脸色沾满灰尘,狼狈不堪,哪还有先前飞扬跋扈的模样? 她涕泗横流,不住的哀求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我、我今后再也不敢对表姑娘不敬,还请官爷饶了我这次吧。” 那两个丫鬟也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裴仪手握绣春刀,缓步走到刘妈妈面前。善解人意的蹲下与她平视,惋惜道:“不是我不帮你,这事得怪你自己啊,我家爷生平最厌有人动他的东西。爷仁厚,第一次已经饶过你,是你自己非要找死。” “第、第一次?” 刘妈妈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想起自己以前确实在青山别院的门前打过姜予微一巴掌。但那都已经过去许多,也没有人跟她说过陆寂因此而不悦啊。 她牙齿打颤,眼泪因惊恐而溢出眼眶,爬起来“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再抬起来时,眉心浸出了血迹。 “官爷饶命,小人这就去给表姑娘磕头赔罪,求官爷不要杀我!” 得罪锦衣卫会是什么下场,刑场那洗不掉的血污便是最好的证明,她怎么就忘了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裴仪勾唇冷笑,细长的桃花眼中露出森森寒意,“知道刚才为何没有在里面处置你吗?那是因为我家爷怕吓到夫人。” 刘妈妈惊恐万状的看着他,脸色灰白,连连摇头。下一秒她忽然感觉左手一凉,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 低头望去,发现她的左手自腕口出被齐齐切断,鲜血霎时染红一大骗。 她这才感觉到左手一阵剧痛,抱住胳膊撕心裂肺的哭嚎起来。 裴仪嫌恶的后退两步,怕血沾到鞋上,看向旁边的人皱眉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动手也不先支会一声?差点弄到我身上了。” 桑虎挥刀甩掉沾在刀身上的血迹,然后翻腕收刀一气呵成。 他的脸上自左眼起,有一道横贯整张脸的疤痕,说话时更显狰狞,“磨磨唧唧,费那么多话做甚?” 裴仪摇头,啧啧道:“不解风情。” 桑虎白了她一眼,指着满身是血已经疼昏过去的刘妈妈道:“这算风情?” 浓烈的血腥气中夹杂着不知是谁身上的尿骚味,确实不好闻。裴仪摸了摸鼻子,对那两个贺家的下人道:“把她带走。” 那两个吓人被吓得后背尽湿,双腿打颤,哪里敢反驳半句?战战兢兢的上前,将如同死尸般的刘妈妈一左一右的拽了起来。 正要离开,裴仪忽然又叫住他们,用下巴指了指地上那只断手,轻描淡写的道:“把那只手也给她带上,以后死了也好有个全尸。” 那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去碰。最后其中稍微年长些的那个下人小心翼翼的探出一只脚,闭着眼将那只断手拎起来,然后迅速塞到刘妈妈的怀里,连看也不敢看。 随即一溜烟的跑了,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逐。 解决完主要的问题,裴仪又慢条斯理的看向缩在角落的那两个丫鬟。 芷鸢见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顿时一个激灵,头皮发麻,汗毛卓竖,更加卖力的往旁边的姐妹身后缩去。 裴仪打量着这张脸,眸色冷冽,道:“敢在我家爷面前玩这种把戏,姜太太真是勇气可嘉。” 桑虎在一旁不耐烦的催促,“快点!” “急什么,反正爷现在也没空搭理咱们。” 生死攸关面前,芷鸢的脑子还不算太糊涂,忙跪下,凄怨哀求道:“两位官爷饶命,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主子吩咐做什么我便只能从命。求请官爷开恩,奴婢也是身不由己,还求两位官爷开恩啊!” “你本可全身而退,可你非要凑上前用这张脸恶心爷。” 裴仪叹息了声,道:“不过我家爷今日心情好,不想杀人,他给了你两个选择。” 芷鸢咽了口唾沫,“什么选择?” “第一,自毁容貌,离开溧州。这第二嘛.......”裴仪笑了笑,道:“我劝你选第一个。” 芷鸢眼前发黑,无力瘫软在地,眸中满是绝望之色。 相比于这边的呼天怆地,园中要安静许多。穿山游廊下是一泓清池,池边的太湖石错落有致,粉色的美人蕉如同美人面,娉娉袅袅。 姜予微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抬眸静静的看着他。 陆寂丰姿如玉,信步而行,站在离开她三四步远的地方。见她略有些拘谨,展颜一笑,道:“不是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到吗?怎么,不想同我解释一二?” 姜予微原也没指望可以瞒得住他,因为手段确实算不上高明。 马车停在别院外,锦衣卫的耳目众多,定然早就知道。她过门而不入就是为了引陆寂来此,看到这出好戏。 但姜予微还是那不追他对此事是何态度,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所行之手段不见得光明磊落,所以他的想法也未必与常人相同。 她观察陆寂的神色似乎并无不虞,轻哼了声,道:“谁叫她敢算计我?之前还故意纵狗咬伤银瓶,我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光影残照,倦鸟归巢。她发髻间簪着一支重瓣海棠,乌发如云,樱唇微抿,声音软糯娇嗔更像是在跟他撒娇一般。 陆寂心情大好,忍不住伸手捏住她小巧圆润的耳垂,轻轻摩挲。 他的手温润干燥,姜予微顿时感觉到不适,半羞半愤,白皙修长的脖颈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 在她家里做出如此轻浮的举动,姜予微难堪的别过头去。 “我不介意你用这些小把戏,但我不喜欢有人利用我。”陆寂的声音不大,却泛出一股寒意。 姜予微一怔,那股不适全然褪去,顿时只剩下惊惧。她咬着下唇,垂首掩住那双澄澈的眸子,哑然道:“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陆寂满意的勾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 四目相对,倒映出彼此的身影、他温声道:“今日你很听话,所以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只是不可再有下次,明白了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上头顶,姜予微顿时明白过来所为的“听话”是何意。看来则谦哥哥出现在夹云山,陆寂果然知道。幸好当时自己没有过去,不然还不知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陆寂见她脸色不佳,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弯唇浅笑,主动岔开了这个话题,“还有七日便要启程,东西可都收拾妥当?” 姜予微僵硬的点了点头,“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京城路遥,我们先坐两日马车。等到了淮阳后再换水路,这样你也能舒服些。” 她瞳孔一动,神色不显,乖巧的道:“都听大人安排。” 经此一闹,无论是姜府还是贺家都不敢再到她面前来闹什么妖蛾子。所有人毕恭毕敬,吃穿用度也一律比姜嘉月的好。 要是以前,姜嘉月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如今几日过去愣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用银瓶的话说,一只公鸡路过她的院子都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倒确实乐的清闲。 姜予微后来也听说了刘妈妈和芷鸢的下场,只觉遍体生寒。陆寂的手段远比她想象的要狠戾,难怪他年纪轻轻能稳居高位,以后自己行事需要越发谨慎才可。 这些天她并没有闲着,而是陆续打听到一些关于锦衣卫的传闻和野史。 自本朝开国以来共有十一位锦衣卫指挥使,除了一个下落不明外,其他人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被帝王猜忌而被罢官便是死在了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之中。 可陆寂不同,他年幼时是太子伴读,太子登基后他进入锦衣卫成为副指挥使。皇帝对他信任有加,而且他卓逸不群,才能出众,处事老练,可谓是集齐天时地利人和。 这样一人,朝野上下谁不畏惧? 想要完成她想要做的那件事,只怕无异于登天。 29、第 29 章 转瞬之间过去六日,明天便是他们离开溧州的日子。金银细软早收拾出来,只等明天装车即可。 三更的梆子声响过许久,众人皆已睡去。夜凉如水,明月泻影,星光杳杳。姜予微掀开折枝梅花纹床帐,披衣而起,眸中没有丝毫睡意。 她点燃一盏灯,从角落里翻出银瓶藏的那只箱子。 打开来一看,嫁衣上的金线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她呆看了许久,才轻轻抚摸过上面花纹。 这件嫁衣,从选料,绘样,裁衣,再到缝制,都是她自己亲自经手的。如今到了这个地步,终归还是不舍。 可不舍又能如何?缘分已断,不舍也得舍。 她苦笑了声,将箱子里的东西通通搬到院子里,又拿来一个火盆,点燃里面的木炭。 更阑人静,长夜难明,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姜予微低头看了眼,拿起嫁衣缓缓地伸向火盆,然后松了开手...... 火势瞬间大了起来,映红她面无表情的脸。看见火舌一点点吞噬掉衣袖上的并蒂莲,她拿起合欢扇也丢了进去。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动静。银瓶打着呵欠从房内出来。见自姑娘呆呆的站在那儿,仿佛失去灵魂一般。 然而当看清楚她在做什么后,银瓶惊呼一声,猛的冲过去,将合欢扇从火里抢了出来。几下扑灭掉扇子上的火,但这把精致的合欢扇也已经的毁了。 她不敢置信的看向姜予微,痛惜道:“姑娘,您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您辛辛苦苦花了半年时间才做出来的,为何要烧掉?” 姜予微淡淡一笑,简直比哭还要难看,“用不上了,自然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 银瓶愣住,满眼心疼。 是了,此去宣宁侯府便是做妾。前几日陆寂已经将聘礼送来过来,那其实是买妾之资。 杨氏不敢眜下,全送到了姜予微的院子,此刻都在屋里摆着,满满几箱子都是金银珠宝。 “姑娘,您别难过,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姜予微看到她这幅模样,心头暖暖的,道:“方才可有烧伤?” “没有没有,一点事都没有。”怕她不信,银瓶特意把手举起来。除了手指处烫得有些发红,确实没有烧伤。 “那就好,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银瓶好奇的探头过来看,“是什么东西?” 姜予微拿去放在杌子上地黑漆螺钿盒递给她,道:“打开来看看。” “这不是您用来放首饰的那只盒子吗?”银瓶惊讶的道。 上次玉蕊还东西时,她亲眼看到自家姑娘从那些东西里面挑了三支玉钗放到里面。 不过后面她就再也没见过这只螺钿盒,还以为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被姜予微给收了起来,没想到竟然是给她的。 姜予微又往前递了递,银瓶这才迟疑的接过。 里面除了那三支玉钗,还有一直嵌紫玉兔金簪,一支白玉如意纹金簪,一条红玛瑙项链和一对碧玉手镯。盒底还压着一张百两银票,以及十锭十两的银子。 她瞬间瞪大双眼,忙盖上盒子还了回去,“姑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 “如何不能?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情同姐妹,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 “什么?”银瓶呆愣的看着她,喃喃道:“嫁妆?” 姜予微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卖身契,道:“这是我前日专程去母亲那要来的,现在还给你。银瓶,你自由了。” 银瓶也认得字,借着昏暗的火光,她清晰的看到“卖身契”三个子,末尾还有她爹的签字画押。 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高兴,泪眼婆娑的看向姜予微,捧着螺钿盒不知所措,也没有去接,只哽咽道:“姑娘,您不要奴婢了?” 姜予微失笑,“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暮色苍茫,晚风习习。她转头看向庭院,那种山樱已经挪走,锦蕙也如计划的那般拨去了外院。窗前空荡荡的,还有些不习惯。 “你自小长在溧州,父母亲朋都在这里。我怎能如此自私,让你随我背井离乡?” “可奴婢若是走了,姑娘您身边连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还是让奴婢跟着您吧。”银瓶心里其实早就有所准备,尽管她也不想离开。可是为了自家姑娘,她愿意追随到天涯海角。 姜予微鼻头发酸,动作轻柔的替她整理了一下额间的碎发,眼睛潮湿,郑重的道:“银瓶,谢谢你,但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我知道你与你表兄感情甚笃,你表兄多年未娶也是在等你。” 说起表兄,银瓶的内心也开始挣扎起来。 姜予微又道:“你表兄我见过了,为人襟怀坦荡,谦虚内敛,是个可以托付之人。假以时日必能建功立业,到时你也是官家太太了。有情人难得相守,我和则谦哥哥就......银瓶,这也是在成全我自己,你明白了吗?” “姑娘......”银瓶哑着嗓子抽泣,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坠落。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 姜予微本来是不想哭的,可是被她带的也忍不住垂下泪来。她胡乱用手擦掉,故作轻松的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想要拜托给你。” “姑娘请说。” 姜予微又拿出一只鎏金梅花纹锦盒,是上次方妈妈送来的。 “外祖父和外祖母年事已高,不过那边有舅舅照料,我也能放心。这只锦盒里的东西我已经挑过一遍,剩下的都是我母亲的遗物,我想请你帮我埋在我母亲的坟前。” 银瓶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怔怔的道:“姑娘,是不是出什么事来?为何......为何奴婢感觉您像是在交待遗言一般?” 姜予微愣住,随即回过神来,扯起嘴角笑道:“什么遗言?你姑娘我此去是享受荣华富贵的,你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她越是这样说,银瓶反而越不安。京城虽然远,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再回来。 烧掉嫁衣,安顿亡母遗物,还不让她跟着,桩桩件件分明是在诀别啊。 银瓶慌了,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发颤,“姑娘,您别吓我。” 姜予微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傻银瓶,放心吧,我决计不会做傻事的。” “那你发誓。” “好,我发誓。” 她举头望越,眸色幽沉,须臾渐渐坚定下来。 她姜予微发誓,此生绝不会轻易认输,更不可能成为他人的掌中玩物! 四月二十二日,溧州府的城门前。 天色尚早,日薄桑榆,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有的是住在城外的农户,挑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道早市上来卖,也有留宿在城中的行脚商驾着驴车赶往外地走货。形形色色,熙来攘往。 溧州府的城墙是用黄砖层层夯实而成,足有数十丈高。两扇朱漆柳木的大门,每到寅时五刻便有当班的衙役敲响晨钟,开禁通行。 门前的大街上,有好几辆马车停靠在路边。为首的正是陆寂那辆乌木雕花的安车。 姜家人和贺鄞都来给她送行,乌泱泱的站了一大片,唯独姜氏没来,听说是受到惊吓后病得起不来床了。 她这次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谁能想到陆寂会如此不给她颜面? 不过贺鄞倒是一如往常,见谁都笑脸相迎。 杨氏紧紧握住姜予微的手,依依不舍道:“微姐儿,去了京城后一定记得来信,别忘了你永远都是姜家的女儿。” 说完,用帕子拭去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两滴泪,装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母亲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忘。”姜予微笑了笑,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来,然后看向姜益平。 姜益平眉头拧在一起,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虽然不喜,但终归有些不舍,脸上难得的露出几分离愁。 “身为女子,当恪守三从四德。今后你当好生侍奉陆大人,不可松懈,更不可像在家中这般肆意妄为了,可明白了?” 姜予微原本就不抱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好话,闻言平静的道:“知道了爹,女儿心中有数。” 哭的最伤心的当属银瓶了,这丫头也不知是不是从昨晚开始便一直哭到现在,双眼肿得如同核桃。 此时更是涕泪如雨,扑到她怀里不断抽泣道:“姑娘,您要保重。记得您答应奴婢的事情,千万不能反悔啊!” “我知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姑娘,奴婢舍不得您!”银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姜予微眼眸酸涩,怕自己也哭出来,哽咽的点了点头。 姜益平看了眼天色,道:“时间不早了,快上车吧,别让陆大人久等。” 她轻轻拍了下银瓶的肩膀,然后后退半步,屈膝跪地,对姜益平行叩首大礼。礼不可废,也算是全了多年的父女之情。 姜益平也有些动容,亲自把她扶送到安车旁。 人来人往,人潮声不断。她站在车旁还是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喧闹的大街,仍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心绪说不出的复杂。 第 30 章【VIP】 第30章 第 30 章 送别 没来也好, 她暗自苦笑,转身上了马车。 陆寂已经坐在车内,身穿一袭莲青色杭绸直裰, 系着玉腰带, 姿势闲散的倚在蜜合色方枕上闭目养神。姜予微没有打扰他,兀自捡了个角落坐下。 裴仪和桑虎打马护在左右,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驶出城门。她不知该做什么, 索性也靠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可是不舍?”陆寂忽然道。 姜予微心头一跳,发现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自己,闷闷点了点头。 陆寂见她又同上次那样缩在角落里, 人恹恹的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好似一只刚离了窝的小猫, 不由一软, 道:“有机会我再带你回来。” “多谢爷。” 这时,外头忽然有一个女子喊道:“快看啊,哪里飞来这么多的山樱花啊?” 姜予微神情一怔, 掀起帘子往外看去,只见漫天都飞舞着粉白色的山樱花, 如霰如雨。天际蔚蓝澄澈,堆云叠雪, 美得如梦似幻。 愣神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竹笛声。曲调婉转凄凉,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姜予微眸中的泪意顿时翻涌, 她认得这笛声,是温则谦。 与方才说话女子同行的男子惊叹道:“都到这个时节了,哪里来的山樱啊?” 那女子身上背着一个竹篓,里面放的都是她自己做的香囊和手帕, 准备待会拿到集市上去卖,“大觉寺啊,骞哥哥你忘了?只有大觉寺的山樱这个时节还开着。” “可大觉寺的花怎会飞到这里来?” 女子一笑,眉眼弯弯,粗布麻衣也难掩娇俏可人,“骞哥哥,这就是你不懂了。定是哪家的姑娘钟爱山樱,所以这痴情的公子才会将花带到这里来博美人一笑呀,你没听到这笛声吗?” 那个唤作“骞哥哥”的男子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笑道:“是是是,你说的对。咱们快进城吧,早些卖完便能早些回家,小七还在家里等我们呐。” “骞哥哥,小七可真能吃。昨日你钓的那条鱼泉被它吃光了,明明是只巴掌大的小猫,怎么会这般能吃?” 说话声越来越远,姜予微放下车帘,默默坐回原处。马车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继续往前,没有停歇。 陆寂把玩着腰间的双兽纹玉佩,似笑非笑的问:“这首曲子名叫《折柳》,予微以为是何人所奏?”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姜予微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含笑道:“爷说笑了,我怎会知晓?不过应当是个有心之人罢。” 陆寂闲倚着,见她眉眼盈盈,态度坦然不像是在作假,勾唇浅笑。 然后忽的起身一把拉住,将她带到自己怀里,鼻尖顿时嗅到一股兰麝清香。 姜予微惊呼一声,意识到外头还有人,赶忙噤声。手抵在他的胸口,温度传来只觉烫得吓人,腰背绷紧宛如拉满的弓弦,故作镇定的道:“爷,您这是做甚?外头还有人呐” 陆寂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用带有薄茧的指腹细细摩挲。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盯得人脊背发凉,“为何要把你的贴身丫鬟留下?” 姜予微呼吸微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快速将应对之策在脑海里过一遍,回道:“银瓶的家里年前便已经给她说了人家,只等年纪一到就回家成亲,我怎么好毁人姻缘?” 他的目光在姜予微脸上扫过,慢悠悠道:“你说的最好都是实话,也不要让我发现你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姜予微听出他话里的警告之意,暗暗心惊,低眉顺目的道:“予微自不敢欺瞒,愿,此生都侍奉在爷身侧。” 许是她态度恭谨,陆寂神色缓和下来,“你身边无人,我让杏容过去照顾你。” “那怎么能行?”姜予微连忙拒绝,道:“杏容姑娘是你用惯了的人,怎好拨给我用?” 青山别院的那些吓人都是临时找来的,陆寂离开便都遣散了,唯独杏容不同,她是从宣宁侯府跟随陆寂南下来此的。 陆寂并非贪欢享乐之人,外出赴任唯独带上杏容,可见杏容在他心里非同一般,日后多半是要收房,她哪里敢让杏容来服侍自己? “你在吃醋?” 姜予微一愣,属实不知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从何而来。 然而还没等她解释,陆寂像是已经猜到了答案,眉梢挂着笑意,拦住她的纤腰往上提了提。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耐心解释道: “杏容原是户部员外郎窦伯明之女,三年前窦伯明因过获罪,其妻女皆没入教坊司为奴。我与窦伯明昔日有几分交情,故而才把她救出带在身边照拂一二。” 姜予微明白过来,一时语塞,心想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想到陆寂这厮惯是喜怒无常,若是拒绝怕还会招来怀疑,只好顺着他的话道:“那就多谢爷了。” 陆寂本就是半倚在榻上,手环在她的腰间防止她掉下去。所以她几乎是坐在了陆寂的小腹上,看他时需要俯视,稍一低头便可碰到陆寂的鼻间,极不自在。 她动了动,想要坐回远处。可才有动作,陆寂抱得更紧了,头凑过来埋在她的颈窝里,喟叹道:“别动,昨夜忙了半宿,陪我再睡会,路还很长。” 姜予微浑身僵硬,勉强一笑,“爷,不如我去拿两个锦垫?这样你也睡得舒服些。” 陆寂含糊的应了声,而后没了动静。她侧头一看,发现陆寂已兀自闭眼睡去。姜予微无奈,只好任由他抱着,望向帘子发呆。 车内很安静,耳畔除了能听到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外,还能清晰的听到他沉稳绵长的呼吸。 不知怎的,姜予微的眼皮子越来越重,最后竟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到达淮阳已是两日后,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姜予微坐在车内,掀起帘子眺望沿途的风光,带有丝丝凉意的夏风吹在人的身上十分舒爽。 才踏入淮阳的地界,官道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光是方才她就已经看到两支商队,用马拉着一车车货物往城内赶去。还有零星的行脚商,或是挑着担儿或是背着竹篓,也是一样的方向。 她有些奇怪,问身后的人:“怎会有这么商贾往城里去?” 陆寂端起青花釉里红压手杯,姿势闲雅的抿了口茶,道:“这几日城中有锦市,附近的商贾都会聚集来此。听说有时还能看到从西域来得稀罕玩意儿,眼下天色尚早,你可想去看看?” 淮阳地处平原,毗邻泺湖,又是京淮运河的起点。水运便利,所以颇为富庶,远非溧州这种小地方可比。 姜予微此前在读《江临游记》时便对书中描绘的淮阳向往不宜,如今他提及便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陆寂一笑,“那咱们先去逛逛,然后再去客栈休息。” “多谢爷。” 陆寂轻勾唇角,放下手里的茶盏靠了过去,将手搭在了她身侧的蜜合色鱼纹方枕上,将人虚揽入怀中,与她一起欣赏车外的湖光山色。 他身上如兰似麝的气息扑鼻而来,姜予微佯装不察,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不断闪过的树木。 那些护卫则远远的跟在车后,不敢靠近。 马车行驶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官道两旁有方才的蟠青丛翠变成了阡陌交错的稻田。 四月下旬,稻草刚结出穗来。一阵风拂过,掀起层层绿浪,田野间偶然还可见三四个农户在弯腰劳作。 姜予微倚靠在车窗旁,享受着眼前片刻的宁静。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那些农户身上穿的衣服都破旧不堪,腰背佝偻,面黄肌瘦,脸上也无甚表情,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麻木地挥动手里的锄头,与周围生机盎然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 陆寂察觉到她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道:“没事。” 恰巧此时,裴仪驱马赶了上来,面色发沉,低着头不敢直视车内,拱手禀告道:“爷,方才京城传来消息。” “说。” 裴仪一顿,迟疑的抿了抿唇,似是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解。 陆寂眉宇沉了沉,“何故迟疑?” 察觉到他话中的不悦,裴仪立即收敛心神,恭敬道:“昨日溧州通判张荐上书朝庭,参奏您目无法纪,狂妄自大,擅自围抄当朝命官府邸,请求皇上将您治疗罪。” 溧州通判? 姜予微对此人有些印象,听说他来历不简单,连她姑父都要礼重三分。不由心头一动,仔细听着。 陆寂闻言却神色淡淡,漫不经心的抚平袖口出的褶皱,道:“皇上如何说?” “皇上并未明言,只将折子按下未表。” 陆寂并不觉得意外,接着问:“近日淑妃可有异动?” 裴仪皱起眉头,困惑道:“淑妃这几日都称病未出,除了每日到皇后宫中请安外并无异常。” 淑妃刘氏乃是内阁首辅刘荣光的女儿,入宫短短三年便已晋封为妃,位分仅次于皇后。 近年来刘荣光动作频频,大举提拔自己的势力,朝中有三分之一的官员皆出自他的门下。皇上虽已亲政,但处处受他所制。 民间甚至还有显皇帝和隐皇帝的传言,显皇帝是指当今天子,而隐皇帝说的则是统领六部的首辅刘荣光。 陆寂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皇上意欲颁布度田令,但刘荣光却觉得新令为时过早。大臣们在朝堂上争论半月有余,始终未决。皇上已对刘家不满,她在后宫怎敢再生事端?” 裴仪道:“属下听人说,刘大人前日去了长寿宫拜见太后。” “看来皇上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陆寂看向远处的城门,淡然一笑,道:“不急,会逢其适也,焉知其可?” “是,属下明白了。”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朱鹭 马车缓缓驶过护城河, 停在了同安门下。裴仪先去安排客栈,桑虎带着四名近卫随行在侧,其他人则散在人群当中。 姜予微自马车上下来, 立即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只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快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车马骈阗,摩肩接踵,沸反盈天, 还不乏有女子穿梭其中。 她惦记脚尖眺望,发现沿街的商铺和杂货摊子一眼望不到头。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甚至还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胡人商队牵着骆驼从他们面前经过, 驼铃声清脆悠扬。 陆寂道:“从同安门直到广德门, 绵延十里都是来此做买卖的商人。广德门往西不远便是黄石矶码头, 咱们在那乘船北上。” 姜予微收回视线, 兴奋道:“我听说锦市连开三日,夜不设禁。第三日的晚上还有火树银花和鱼龙百戏,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若喜欢,我们可在此多留两日。” 姜予微一喜, 然而才眨眼的功夫,她嘴角忽的沉了下来, 有些悻然道:“还是算了,爷此番是回京述职,怎好因我耽搁。” 陆寂失笑, 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话,道:“回京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跟在两人身后的桑虎闻言一惊,弹劾的折子还摆在御案上,自家主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顿时对姜予微的态度越发恭敬起来。 “走吧。”陆寂牵住了她的手,打趣道:“跟紧些,小心被那些人给拐了去。” 他的手宽厚温暖,掌心生有薄茧,能将姜予微的手整个包裹住。 此处是大街,姜予微颇觉别扭,但识相的没有挣开。对于这种混乱之处,还是谨慎些为妙。 去年溧州元宵灯会,朱家的小女儿出门游玩,结果走丢了。等人找到时衣不蔽体,那贼子蒙着面也不知是谁。朱家姑娘也是个性情刚烈的,次日凌晨趁看守的下人不备,一条白绫自悬梁下。 朱家夫妇悲痛欲绝,日日去府衙前鸣冤。那阵子闹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好在最后拿住了元凶。 陆寂牵住她的手往里而去,一路上应接不暇。有巧式锡器,通照湖锦,香饮铺子,六陈店,还能看到灼龟的幌子 灼龟店内的炉中正在焚烧龟甲,身穿藏蓝色道袍的小道士在一旁拉风箱,忙得满头大汗。头戴纯阳巾的白胡子老道则在为一位妇人观已经烧好的龟纹,测定吉凶。 陆寂见她一直看着此处,道:“神鬼之事,大多虚妄。不过问上一问,寥以慰藉也未为不可。” 姜予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命数她早已知晓,是吉是凶于她而言并不重要,何需再测? “爷,此地如此繁华,但为何要叫锦市?” 陆寂解释道:“淮阳乃水路咽喉之地,南北商人大多集聚于此。起初十分混乱,偷盗、斗殴之事时有发生,朝廷索性在城南划分出一块地方,设南市令以便管辖。” “此处原本有十二月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桃符市。每到四月,百姓们便会把今年的新锦拿到集市上来售卖,故而才称锦市。” 她环顾四周,发现卖织锦布帛的人家确实不少,“如此说来,岂非每月都有三天夜不设禁的日子?” “正是,月市的最后一日是淮阳百姓每月一次的盛会。除了鱼龙百戏外,有时那些买卖做得好的商人还会当成撒钱财来祈福,所以那日最是热闹。” 姜予微心中暗动,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 然而才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发现前面围了许多人,将原本就拥挤的街道堵得寸步难行。她嫌挤,想从后面绕道而行。 陆寂却笑道:“这么多人,想必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不过去瞧瞧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桑虎便立即过去开道。他生的人高马大,面相又凶悍。那位被挤到一旁的人看到他脸上那道骇人的疤,刚涌起的怒火顿时熄了,就这样很快清出来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陆寂细心的环住她的肩膀,以防被人挤到。 两人来到了前排,只见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小摊。摊主是个年金花甲的老头,身子干瘪消瘦,脸上尽是岁月留下的沧桑,手里捧着十几支做工粗糙的竹木箭。 与寻常木箭不同,他手里的箭箭头全都用粗布包裹严实,无法伤人。 摊前摆放着一面铜锣,只有菱花镜大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持榆木弓站在离铜锣三米远处,拉弓搭箭意图射中那面铜锣。 看样子这是一场游戏,玩法与投壶相似,只要射中便可拿到彩头。铜锣旁竖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文一箭”。 姜予微惊叹不已,三十文都够一家三口一日的开销了。这种玩法,寻常百姓可玩不起。 木牌前还有一个竹编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鸟,想来便是此次的彩头。 那只鸟形状似鹤,体羽及爪子却是漂亮的淡粉色。脖颈修长优美,蜷缩成一团,头耷拉下来,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 姜予微此前从未见过,想到陆寂博闻强识,不问白不问,便道:“爷,此乃何物?” “此鸟名叫朱鹭,尔雅释鸟疏云:‘楚威王时,有朱鹭合沓飞翔而来舞。则复有赤者,旧鼓闻朱鹭曲,是也。’能在此处看到也算难得,三十文一支箭不算贵。” 原本生长在山野之间,无拘无束。如今却因商人重利之故而困在小小的笼中供人玩乐,何其不幸。 陆寂一笑,“你若喜欢,我就替你去赢了来。” 姜予微刚想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喝倒彩的嘘声,原来是那女子又射空了。 那女子脸色十分难看,周身寒意密布,冷冷的扫视了一圈众人。跟在她身后的小厮和丫鬟个个胆战心惊,都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因为算上刚才那支,她已经连续射空二十四支箭了。 摊主也是发怵,先前来射箭的公子小姐大多是为了寻个乐子,便是射不中也是一笑了之。可这位姑娘却一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仿佛势要拿到彩头不可。 他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姑娘可要再试一次?这支箭不要钱,算小老儿孝敬给姑娘的。” 那女子闻言愠色更甚,只觉他这番做派是在有意嘲讽自己。柳眉倒竖,“谁要你的破箭!” 她低头看了手里的榆木弓,忽然冷笑了声,“你这张弓有问题,定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想借此讹钱!” 摊主大惊失色,忙半弯下腰,惶恐道:“姑娘说笑了,小老儿做生意最重诚信二字,哪里敢在弓上作假?” “那你的意思是本姑娘箭术太差,所以才连射二十四箭都不中?!” 那女子虽然头戴幕离,但身上穿的是百两银子一匹的织金锦,腰间坠的是镂空雕牡丹羊脂白玉佩,也是价值不菲,光是这块玉佩便可买下这里五间铺子了。 摊主自是不敢得罪,脸色煞白,忙不迭道:“姑娘误会了,小老儿绝无此意。” 那女子闷哼了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他,神情倨傲,“我不管你是何意,反正这只鸟本姑娘今日要定了!来人,把它给我抬回去。” 摊主一听,顿时染上急色。这只朱鹭是他求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从捕猎人手里买来的,花了足足十两银子。 之所以没有直接卖掉,也是想通过这个方法多赚些前。今日才是第一日,若是就这样被拿走,亏得血本无归啊。 他哀声求饶,“姑娘不可,小老儿是小本买卖,一家老小全指望这只朱鹭了。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吧。” 那女子不耐烦的蹙眉,丝毫不理会他的话,朝身后道:“你们还愣着做甚?!” 几个小厮立即上前,一把推开想来阻拦的老摊主。老摊主骨瘦如柴,被他们一推结结实实的摔在一旁的柳木条凳上。 条凳上原本还放了几个品相较差的细颈双耳瓶,也是用来当彩头的。此时碎了满地,人躺在那儿半天都爬不起来,喉间溢出呻1吟,面上皆是痛苦之色。 周围的百姓看不过去,纷纷指责起那名女子,“你怎可如此横行霸道,竟然欺凌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年纪轻轻的没想到心肠如此歹毒,你是谁家的姑娘?” 那女子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惧怕,反而直接呛了回去,那双眸子如同在看一群蝼蚁,“你们这群刁民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本姑娘何曾欺凌过他?分明是他拿张假弓意图坑骗我,本姑娘乃是见义勇为!” 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的喊道:“你如何证明此弓有假?难道就凭你射不中吗?” “就是就是!自己技不如人,还非要怪在弓上。” 那女子满脸鄙夷,冷眸扫过众人,扬声道:“此弓比寻常木弓重了半钧,且弓身弧度也有偏差。你们若是不服,大可去官府一辩真伪。倘若我所说不假,那你们这些空口白牙污蔑我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第32章 第 32 章 弓弦 众人面面相觑, 都不愿引火上身,纷纷闭了嘴。 那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屑的嗤笑一声, 下巴高昂, 神情越发得意起来。 摊主见其中一个小厮提起竹笼转身欲走,急忙挣扎着爬了起来,膝行两步跪在那女子面前。身上不知何处被碎瓷片划伤, 衣袖上沾染了许多血迹。 但他根本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双手合十,苦苦哀求。 “求姑娘大发善心, 放过小人吧。小人确实没有在弓上动手脚, 这只朱鹭是小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今日拿到集市也是想多赚些银子为孙女治病。我孙女她生来便有心疾, 若不吃药难以活命。还请姑娘不要拿走竹笼,求求姑娘了。” 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如此低声下去的伏乞,所见者都心生出不忍, 暗自握紧拳头。然而那女子一看便知来历不凡,他们不敢得罪, 只得默默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那女子嫌恶的后退两步,生怕血污脏了她的裙角, 呵斥道:“滚远点,你孙女与我何干?” 说罢,便要离开。 摊主见状, 无力瘫坐在地,浑浊的眸中满是痛苦绝望之色。干瘦的肩膀佝偻着,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生气。虽无声音,但早已老泪纵横。 姜予微眉头紧锁, 胸口好似堵了块巨石,极不舒服。她挣脱开陆寂的手,上前道:“这位姑娘且慢,你并未射中,如何能将彩头拿走?” 那女子回头撇了她一眼,颇为意外居然还有个不怕死的。见她虽有姝色,但发髻间只有两支白玉簪子,身上的衣料也是寻常的雨花锦,应该是哪个破落户家的女儿,语气轻慢。 “你是何人?也敢管我的闲事?” 姜予微淡淡一笑,“我只是路人,亦不敢管姑娘的闲事。只是难得在此遇到一只朱鹭,故而也想一试。” “你是聋了吗?没听见我方才说了什么?”那女子加重语气,不悦的蹙眉。 姜予微轻笑,声音仍是不疾不徐,“听到了,可这位老伯方才也说自己并未做过。既如此,那我们该听谁的呢?” 那女子气极而笑,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刚想说话,人群里有位布衣荆钗的年轻妇人忽然高声附和。 “这位姑娘所言极是,怎能听信你的片面之词呢?倘若这位老伯当真作假,我等无话可说。但如今事情真相未明,你就想将彩头带走,与强抢何异?” 有她打头,围观的百姓又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有些声音还不小,像是故意在说给某些人听到。 “该不会是她射不中,恼羞成怒之下才故意寻了这么个理由吧?” “十有八九,你瞧她之前连射了二十多支箭都未中。如果那张弓真的有问题,射第一箭时便应知道,何必要等那么多支箭后再说?” “仁兄言之有理啊!” 那女子怒目圆睁,浑身发颤,握住榆木弓的手咯咯作响,眼神如同淬了毒般一瞬不瞬的盯着姜予微。 她是家中幺女,自幼倍受父母兄长宠爱,在淮阳还没有人敢当众给她难堪,当即咬牙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编排我,你可知我是何人?!” 姜予微学着她此前的模样,撇了撇嘴,“你是谁与我何干?” “你!” 陆寂失笑,只觉得这样的她格外动人,狡黠而又明艳。 姜予微见她鼻子都快气歪了,笑道:“我愿意随姑娘一同去官府验明真假,不过现在还请姑娘将朱鹭放下,此局并未结束。” 之前喊话的那名女子也大笑起来,道:“还不快还给人家?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竟然贪墨别人的东西,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对啊!快把弓给这位姑娘,人家还等着赢彩头呐。” 众人纷纷起哄,眼瞅动静闹得越来越大,跟在她身后的丫鬟怕回去后无法交代,在一旁低声劝阻。 “姑娘息怒啊,老爷上次说了,您这次若是再惹出什么祸来必罚您禁足半月。咱们不妨就让她试试,瞧她这幅身板,干瘪得好似豆芽菜般,只怕是连弓都拉不进。届时,您何愁没有机会狠狠羞辱她一番?” “你闭嘴!”那女子瞪着她,又紧了紧手里的弓,恶声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丫鬟吓了一跳,缩起脖子顿时不敢再多言。 姜予微不动声色的观察她眉宇间的神情变化,心中了然。她往前逼近两步,朝那女子伸出了手,温声笑道:“还请姑娘把弓给我。” 那女子咽了口唾沫,眸中闪过一抹虚色。她别过脸看向别处,心里盘算着说辞。但姜予微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又把手往前递了递,黛眉微挑,似笑非笑。 起哄声还在不断响起,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女子如同被架在火上煎熬。她恶狠狠剜了姜予微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把榆木弓扔了过去。 姜予微一拿到弓便知道她在说谎,四钧为一石,训练有素的将士一般只能拉动二石之力,能拉到三石的少之又少。 他们用的弓箭都是特制,用的是上好的牛筋。而这把弓做工粗糙,弓弦是丝线与马鬃混编而成,根本吃不住太重的力道,不然会直接崩断。 所以那女子说重了半钧乃是无稽之谈,之所以射不中是因为准头偏离了半寸。 姜予微其实并没有学过箭术,姜翊六岁启蒙时杨氏曾给他找过一个武师傅,她只在旁偶然听到过几句要领。 之所以知道这些,那是因为小时候她只要犯错,杨氏便罚她不许用膳。园子西南角的厢房后有一颗枣树,若是饿的狠了,她和银瓶就去那里用弹弓打枣。 起初做的弹弓连石头都打不出,后面请教了街头的小子才知弦也有区别。慢慢的她也就摸出些许门道来,一打一个准。 想着,她按照记忆中武师傅教姜翊时的模样,拉开弓对准了那面铜锣。 但是铜锣实在太小,距离隔得远不说,主要的是角度不好。摊主没有在弓上动手脚,可却在这里暗藏了些心思。 因此想要射中绝非容易之事,何况是对她这样一个从未射过箭的人来说。 弓箭与弹弓不同,手臂吃力很大,一不留神便会射偏。她有些慌神,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托大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拉弓的手腕上,往下压了压。 姜予微一愣,发现陆寂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传来,“手腕下压,腰背挺直。不必害怕,对准靶心即可。” 她的心绪莫名安定下来,全神贯注的盯着那面铜锣。按照他所说的办法调整姿势,将弦拉到最满。 深吸一口气后,紧接着松开手。箭羽急速射出,“咚”的一声击中铜锣的边缘发出闷响。 周围的百姓齐刷刷鼓掌喝彩,一时间红飞翠舞,笙歌鼎沸。 姜予微被气氛所感染,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扬,带着笑意下意识的看向陆寂。 第33章 第 33 章 周家 刹那间, 陆寂心头一震。这样的她与往日的疏离客套不同,眼眸明亮澄澈,如花树堆雪, 潋滟生辉, 鲜活无比。 要是能把她带回去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就好了! 姜予微敏锐的察觉到他眸中的异样,带着浓浓的侵略意味。顿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头顶, 激起层层鸡皮疙瘩。 她强撑笑容,佯装羞涩的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轻唤了声, “爷?” 陆寂按捺住内心的刺痒, 笑意晏晏, 面上仍是一派光风霁月, “做的不错。” “多谢爷夸赞,” 陆寂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半晌,不舍的收回视线, 转而看了桑虎一眼。桑虎立即会意,挎着横刀昂首阔步的走到那提竹笼的小厮面前。 几个小厮顿时紧张起来, 肌肉紧绷,神情戒备, 严阵以待。没有自家主子的吩咐,他们可不敢仍由东西就这样被夺走。 然而桑虎有胡人血统,身形高大, 与他们站在一起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浑身散发出冷冽的杀伐之气。 这种气势绝非是在练武场打磨出来的,而是要经过真刀真枪的厮杀,哪是那些练过几年花拳绣腿的小厮可以比拟? 才一个眼神, 这些人纷纷败下阵来。 那女子双目赤红,额头青筋隐现,显然已经气到了极限,但她并未言语。 桑虎猛的将抢过竹笼夺过来,目光凌厉的扫过几人,警告他们不要妄动。 随后走到摊主面前,掏出一锭银子给他,道:“这是我家夫人的箭钱,剩下的赏你了。” 听到“夫人”两字,姜予微脸色微沉。昨晚杏容也是这样唤她,她听了刺耳,本想让杏容换个称呼,理由是自己还未入宣宁侯府的大门,当不起这声夫人。 但杏容却说这是陆寂的吩咐,无奈之下她只得作罢。 摊主手捧银子,受宠若惊。待掂量过后,立即又破涕为笑。 足足二十两,他孙女的药钱终于有着落了! 他忙不迭的跪下,对姜予微和陆寂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脸色激动得通红,磕磕绊绊道:“多谢公子!多谢夫人!多谢公子!多谢夫人!” 让一个长辈向自己磕头,姜予微内心实在难安,惶恐的避到一旁,道:“老人家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说罢,伸手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陆寂看到她洁白如玉的手沾染上摊主衣袖上的血迹和脏污,忽然蹙了蹙眉,温声道:“来人,送老人家去看郎中。” “是。” 对于穷人来说,最不值钱的可能便是膝盖了。摊主看着二人泪眼蒙蒙,哽咽到几乎说不出来话。干裂的嘴唇数次开阖,最后只喃喃的又重复了好几遍多谢。 姜予微心中苦涩,颇不是滋味,“伤势要紧,您快去看郎中吧。” 摊主这才收拾了些要紧的东西,将银锭仔细藏在贴身的衣物里,匆匆离开,至于那些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全都来不及带走。 看到他走远,姜予微暗自松了口气。看向那女子,笑道:“让姑娘久等了,我们现在就去官府请人验弓吧。” 跟在那女子身后的丫鬟连大气也不敢出,小心偷瞄了眼自家姑娘的脸色,立即又缩了回去。 那女子已是目眦欲裂,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似被人狠狠抽了几巴掌,耳畔随时都能听到嘲讽她的讥笑声。 对她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当下再也顾不上会不会捅到她爹面前了,银牙紧咬,冷声道:“好!这可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穿过纷乱嘈杂的人群传来,“敏儿,不得无礼。” 众人一愣,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围观的百姓纷纷散开,露出站在后面的一男一女来。 那女子头上也戴着幕离,身上穿着鹅黄色如意纹绉纱裙,配葱绿色绣花上裳。体态婀娜,举止娴雅端庄,风姿卓然出众。 而她身侧的男子则稍显逊色,一袭墨绿色刻丝锦袍,手持象牙骨墨兰泥金扇,五官周正,一双桃花眼轻佻虚浮。 那个唤做“敏儿”的女子看到来人,惊讶道:“景宣哥哥,淑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周淑则款款而行,穿过人群来到刘敏如的面前,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要再不来,你可就闯下大祸了。” 刘敏如不解,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淑则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一旁的周景宣收起泥金扇,上前拱手一礼,道:“见过陆大人。” 陆大人? 刘敏如呆愣,朝堂上姓陆的人本就不多,而当得起周景宣一句“陆大人”的,便只有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 前几日她偶然间听她爹在提及,说陆寂北上述职会途径淮阳了,还吩咐手底下的人多注意城门口的动静,没想到竟然让她在此上了,顿时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锦衣卫的大名如雷贯耳,而她们刘家是京城刘家的旁支,与锦衣卫向来水火不容。难怪淑姐姐要说她闯下大祸,这下该如何是好?她爹非打死她不可! 陆寂轻笑,点头温声道:“周大公子,周二姑娘。” 周淑则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松开刘敏如死死握住她的手,盈盈一拜,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欢喜。 “陆大人,好久不见。自上次京城一别,已有半载,不知大人可还安好?” “多谢小姐记挂,在下一切都好。” 周淑则柔柔浅笑,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道:“此处人多,不知可否请大人移步到前面的望月亭一聚?” 陆寂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头看向来姜予微,似乎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第34章 第 34 章 妾室 姜予微原本正盯着碎瓷片上的缠枝花纹在出神, 后知后觉的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古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陡然反应过来,咬牙暗骂陆寂真不是个东西。这位周二姑娘明显是对他有意, 可他居然把自己拉出来当那只出头的鸟。 人家姑娘特意相邀, 难道自己还能说不去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为难自己! 想着,柔声道:“爷,盛情难却, 左右时间还早,怎好辜负了周大公子和二姑娘的一番美意?” 陆寂眼睫微垂,清冷俊逸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道:“也好, 那就劳烦两位在前面带路了。” 不知为何, 姜予微忽然觉得陆寂可能是动怒了。明明他现在与往常无异, 可她还是有股强烈的直觉在告诉她是真的。 旁边的周淑则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嘴角的笑容逐渐沉了下来。回想起方才听到的那句“夫人”,她再次深深打量了姜予微一眼。 见姜予微虽然装扮简单素净, 但难掩容色。云髻峨峨,眉如远黛。 一袭雨花锦宝相花纹对襟襦裙裁剪得当, 勾勒出完美的身形。肩若削成,腰若纨素, 灿如春华,娇腮欲晕,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一行人穿过热闹拥挤的长街, 来到前面不远处的望月亭。亭子半悬于河上,河面不宽,两侧是青砖灰瓦的人家。 青苔痕旧,柳丝垂在水面。露花倒影, 烟芜蘸碧,灵沼波暖。时不时还可以看到船夫撑着小船慢悠悠划过,烫起层层涟漪。棹歌归去,蟪蛄鸣啼。 淮阳城内有数条这样的小河,如星罗棋盘遍布全城,而这些小河最后都会汇入到城外的淮水当中。 桑虎和周氏兄妹带来的那些下人守在四周,避免有人来打扰。 进入到亭中后,周淑则摘下幕离,姜予微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冰肌玉骨,仪静体闲,不愧是大家闺秀。 然而这时,周淑则却忽然来到她面前,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言辞恳切道:“方才小妹多有冒犯,还望姑娘千万别与她一般见识,淑则在此代她向姑娘赔罪了。” 刘敏如紧咬下唇,慢吞吞的挪到她面前,也屈膝顿首,声若蚊蝇,“还请姐姐恕罪。” 姜予微颇为意外,忙将两人扶起,“周二姑娘言重了,两位都快请起吧。” 并非是她大度,而是人家的姿态摆得这么低,再计较倒显得她得理不饶人了,况且在这件事情上她也并未吃什么亏。 她用了些力气,但周淑则仍是坚持不起,道:“若非姑娘,敏儿方才已犯下大错,姑娘当受我们一拜。” 恃强凌弱,巧取豪夺,无论是哪一条对女儿家的名节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好在没多少人知道刘敏如的身份,不然流言传出去后果难料,更何况她还险些得罪了锦衣卫。 姜予微无奈,知道她们真正想求的人并非是自己,求助的看向陆寂。 “起来吧,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陆寂眉眼温和,声音清朗,看不出一丝恼意。 刘敏如长松了口气,感觉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并不像她爹口中那般的残暴可怕。不过到底是不敢再惹出什么祸端,默默缩在周淑则的身后,一言不发。 陆寂问:“我记得二姑娘是家中独女,不知她是?” 周淑则一笑,道:“陆大人有所不知,敏妹妹的父亲乃是淮阳通判刘怀青刘大人,她的母亲正是我们兄妹的表姑母。两家有亲,再加上我们几人年级相仿,所以经常往来。” 难怪方才会有恃无恐,原来竟然是淮阳通判的女儿。姜予微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位周二姑娘的父亲当时淮阳的知府周承了。 “原来如此。” 陆寂深深看了刘敏如一眼,又道:“我与令尊周大人也是许久不见,不知他近来可好?” “我爹他还是老样子,总是在府衙忙于公务,连我们兄妹都甚少见到。不过他听说大人来要,昨日用膳时还在念叨要与你好好叙叙旧。” 周淑则说着顿了顿,转头看向他身后的姜予微,笑问:“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姜予微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莞尔一笑,道:“我姓姜,乃是溧州户房经承姜家的女儿。” 她如今身份尴尬,虽说陆寂已经下过聘金,但并未行过妾礼,官府的户籍名册上也未有登记,所以算不得是名正言顺。她这样说合乎情理,纵使是陆寂也挑不出错。 “姜?” 周淑则唇齿间轻声呢喃着这个字,神情意味不明。 一直没有说话的周景宣“唰”的一下打开泥金扇,朗声笑道:“方才听府上的下人称呼这位姜姑娘为夫人,陆大人何时成亲了,我等竟是不知?” 眼下刚刚入夏,天气并不炎热,但街头已经有不少年轻的公子哥手持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 周景宣自诩风流潇洒,这等雅事怎肯落入人后?才将暮春,他便寻了这把泥金扇回来。 陆寂看向姜予微,淡淡道:“陆某尚未成亲。” 几个人皆是一愣,姜予微忙解释道:“诸位误会了,我哪有这个福气?” 不是妻子却又被称为夫人,那便只能是妾了。众人了然,看向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有所不同。 周景宣更是放肆,一双贼眼直勾勾的盯在她身上来回逡巡。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尤物,只可惜了是陆寂的人。不然也可想法子弄过来,浅尝一二。 他的相貌不如妹妹周淑则,但也算得上是周正。不过长年累月的流连秦楼楚馆,让他内里早已虚浮,目光粘腻得让人很不舒服。 周淑则对自家哥哥的德性了如指掌,知道他这是老毛病又犯了。见状暗叫了声不好,忙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掐了他一把。 手上没有留劲,周景宣吃痛不已,面上的表情差点没有绷住,但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假装无事发生,实则自己也是一阵后怕。 陆寂是一条随时会发狂的疯狗,凡事被他盯上的人就没有好下场。 忙偷偷去看他的神色,见他笑容晏晏,好似根本没有发现刚才的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周淑则适时转移了话题,笑道:“方才见姜姑娘射箭,英姿勃发,以前可是学过箭术?” 姜予微摇头,“不曾学过,只是年幼时嘴馋,经常用石头打枣,方才能射中单纯是凑巧而已。” “姜姑娘何必自谦?从未学过竟然也能射中,可见天赋异禀。” 说罢,她上前亲昵的拉过姜予微的手,道:“不知为何,我一见到姜姑娘便觉得亲切。姑娘若不嫌弃,在淮阳的这几日不如搬来与我同住如何?正好我们兄妹也可略尽地主之谊。” “这怎好打扰府上?”姜予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这件事她也做不了主啊。 不过她对周淑则倒是不讨厌,举止有度,进退得宜,行事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周淑则看出了她的为难,笑了笑,转而询问陆寂,“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寂轻笑,婉言拒绝,“此次回京,陆某尚有公务在身,故而不敢在路上多做耽搁,怕是要辜负二姑娘的盛情相邀了。” 周淑则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瞬间。她扬起笑容,没有过多纠缠,而是善解人意的问:“那大人何日启程?我也好前去相送。” “我在城中还有些许杂事要处理,归期未定。” 接二连三的拒绝,姜予微都要怀疑陆寂是不是不解风情了。 然而周淑则神色未变,落落大方的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淑则便不打扰了。大人若有需要,可随时来找我。” 周景宣也忙道:“对,陆大人若有用得上我们兄妹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们。” “那陆某在此先谢过两位。” 他拱手行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歉意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初到淮阳也有些疲倦,今日先告辞了。” “大人慢走。” 陆寂点头,再次与他们告辞,然后带着姜予微扬长而去。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人群当中,周淑则才默默收回视线,眼中暗潮涌动。 一旁的刘敏如垂头丧气走过来,带着哭腔道:“淑姐姐,我该如何是好?要是让我爹知道,他非叫人拿板子打我不可。” 周淑则柔声安慰,“妹妹不必担忧,方才陆大人不是未曾怪罪你吗?有姑母在旁帮你说好话,姑父不会罚的太过,你放心吧。” 刘敏如抽了抽鼻子,心情还是低落。 “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别让姑母担心。” 刘敏如耷拉着脑袋,带着一群同样死气沉沉的下人走远了。 周淑则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心道要不是因为她姓刘,自己才懒得跟这个蠢货打交道。 周景宣犯了错,不敢再她面前闹腾,小心翼翼的凑上来,道:“二妹,爹不是说那陆大人手段毒辣,冷心冷肺,让你不要再惦记了吗?” “大哥,陆大人才高雅望,出身不凡,试问世间有几人能出其右?” 周景宣知道自家妹妹一向心比天高,撇了撇嘴道:“神女有心,哪也得要襄王有意才行啊。” “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站在陆大人的身侧。”周淑则一笑,不以为意,眼中流露出势在必得。 “我看未必,方才陆寂就没多看你一眼,注意全落在他那小妇人身上了。” 周淑则看向热闹的长街,神色淡淡,“不过一个妾室罢了,何须在意?如今的世道,哪个男子不曾纳妾?我若是嫁过去便是正妻,只要她恪守本分,这点容人之量我还是有的。” 以周家和刘家的关系,陆寂就不可能娶周家的女儿为妻。周景宣懒得和她多说,随意扯了个借口便往秦楼楚馆而去。 第35章 第 35 章 动怒 日近晌午, 长街上的行人不减反增。茶楼酒肆每到这个时辰座无虚席,有的门前还排起了长队。 堂倌脖子上搭着汗巾子,只穿一件短褐色单衣, 也不察觉冷。迎来送往, 一刻未曾停歇。若是仔细瞧,定会发现他的腿脚比别处的堂倌要细些。 桑虎派了人去取马车,他们则站在路边稍宽松的槐树下等候。 熙熙攘攘, 人头攒动。姜予微闲来无趣,便看着拐角处卖馄饨的娘子干活。 那位娘子身材壮实,干起活来极为麻利。袖子用竹青色的襻膊束起, 和面、剁馅、擀皮, 一气呵成。 眨眼的功夫, 一碗饱满多汁、香气扑鼻的馄饨便已做好。 她早膳只用了两个酥黄独, 又走了大半天的路程,腹内早已空空。如今看到这色香诱人的馄饨,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回头看向身侧的人。 陆寂长身玉立,哪怕在此等了许久, 脸上也未见一丝不耐。气度清雅出尘,站于人群中宛如置身于鸡群, 惹眼得要命。 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在同行好友的催促下,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鬓边簪的芍药花还是刚从小贩手里买来的。 花面相映, 娇艳俏丽,少女满脸羞涩的递来一个做工精巧的打籽绣潞绸香囊,怯生生道:“公子,这是奴家亲手所绣, 公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欲织双鸳鸯,终日长成匹。寄君作香囊,长得系肘腋。 这淮阳的女子倒是比溧州的胆大些,短短一刻钟便已有三人来赠香囊了。 陆寂照旧未收,眼眸如粼粼春水,唇边抿着清浅的笑,温和有礼道:“多谢姑娘美意,只是我今日初到淮阳,满身风尘,怕污了这贵重的香囊,故不敢受,还请姑娘收回。” 第三遍,一字未变,连说话时的语气都一模一样。姜予微在旁看着,别说他这般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那女子被拒后非但没有气馁,两颊红霞反而更甚,口齿紧张到磕磕绊绊,“不、不要紧的,脏了洗洗就好” 陆寂一笑,道:“我已有香囊。” 那女子“啊”了声,怔怔的呆在那儿,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一番。 但与她同来的好友却立即反应过来,眼前的男子衣着华贵,气宇轩昂,想必来历不凡。而且方才没有注意到,男子身后还带着一位绝色的美人。 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初到淮阳未去客舍安置,而是想带那女子来逛锦市,可见是珍之爱之的,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忙将人来了回来。 姜予微见那女子被拉走时仍一脸不甘,暗叹看来今晚又要多一个失意之人了。 好在此时马车终于赶到,陆寂兀自上车,她跟随其后也爬了上去。 马夫收起矮凳,牵紧缰绳,枣红色大马打了一声响鼻,缓缓穿过人群。随着车轮滚过青石板,外面嘈杂喧闹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陆寂上车后便拿起一卷《白虎通义》在看,谁也不曾说话,车内显得格外安静,气氛凝重。 他不提,姜予微当然不会上赶着讨个没趣,自顾自的坐在角落里发呆。这两日赶路,她睡得都不安稳。车一晃动,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就在她忍着饥饿昏昏欲睡之时,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姜予微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抬头见是陆寂,脸色微微发白,长吐出口浊气。 外面的桑虎听到动静,靠到车窗旁低声询问,“爷?” 陆寂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无事,退下吧。” “是。” 姜予微余悸未消,胸口起伏不定。见他一直拽着自己,眼中寒霜密布,顿时“咯噔”了一下,勉强笑道:“爷,你怎么了?” 车内寂寂,压抑的气息仿佛能扼住人的咽喉,让姜予微原本就紧绷的弦又笼上一层阴霾。陆寂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陆寂才有所动作。他扔掉手中的书卷,用力将她拉近了些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然后拿来一块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掉她手上的脏污。 血迹混杂着泥土早就干涸,想要完全擦掉没有那么容易,方才她自己已经试过了。不过若是用水的话,则是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陆寂像是在故意惩罚她一般,不仅没有用水,反而加重了力道。再柔软的帕子也抵不住他这样用力,才几下姜予微的掌心便泛起红来。 姜予微倒吸了口凉气,软声笑道:“这等小事就不劳烦爷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动!” 陆寂轻呵了声,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姜予微这下可以确定他就是故意的,便也不再多言,咬牙忍着任由他擦拭。 明媚的阳光从窗户漏进车内,正好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琥珀色的眸子晶莹剔透,如同宝石。 陆寂剑眉微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姜予微的手上,仿佛在处理一桩要紧的公务。 足足擦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最后一点残留在指缝间的暗红色血迹也擦拭干净。 看到这只指若葱削,细白柔嫩的手又恢复到往日的模样,陆寂神色柔和下来,静静看了半晌。然后将弄脏的湖绸锦帕随意丢弃在地,若无其事的又靠回在蜜合色方枕上继续看书。 姜予微默默把手缩了回来,用宽大的袖子做遮掩按揉被他擦疼的地方。 方才陆寂拉她时力道也不小,手腕处也红肿了一大片,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 她实在忍不住,也不知道突然抽的哪门子疯,悄摸背过身,狠狠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以前她的好友沈绛辉有段时间十分苦恼,隔三差五的便要来找她吐一次苦水。原因是她母亲忽然性情大变,以前是个顶顶温婉贤良的人。 可那阵子好似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仅时常责骂她,稍有不如意的地方立即开始摔碟子摔碗,连沈绛辉的爹都未能幸免。 沈家人以为她娘是中了邪,去清泉山特意请了个法师回来,结果她娘连同法师一起赶了出去。 闹过好长一段时间后,她爹别无他法,只得去寻了一个大夫来。 大夫把过脉后说女子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她娘正是因为天癸衰竭所致躁动易怒,服了几贴药后便缓解了。 陆寂虽说是男子,但姜予微估摸他十有八九也是患有此病。不然平白无故的,谁会想他这样故意折腾人? 马车停在了同州客舍前,陆寂带着她下车,桑虎手提竹笼跟在两人身后。 裴仪和杏容早就候在一旁了,见他们下车,忙引着他们往客舍的后院走去。裴仪一边往前走一边向陆寂简明禀告此处的情况。 “爷,此处还算幽静,属下命人租了个小院,夜里您和夫人也能睡得安稳些。不过码头这几日没有北上的船只,正值锦市,船都在外面走货,需要再登上两日。” 同州客舍是淮阳城中最大的客舍,背靠广德门,离黄石矶码头只有一柱香的路程。客舍前人来人往,但后院却不喧嚣,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租赁的小院前。陆寂应了声,径直往里面走去。 裴仪有些惊讶,忙招呼人进去伺候。自己则狐疑的看向桑虎,用眼神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桑虎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姜予微慢吞吞的落在后面,见陆寂进了屋内,缓步来到桑虎面前,客客气气道:“桑大哥,我有件事想要拜托给你。” 桑虎哪里敢受她这声“大哥”,连忙垂首说不敢,“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这只朱鹭,不知你可否帮我带去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放生?” 桑虎看了眼竹笼中萎靡不振的鸟,以为她是在担心陆寂生气,所以才想要放生。于是婉言提醒道:“夫人若是喜欢,尽可养在身边当个乐子,爷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事。” 姜予微苦笑,身为笼中鸟又怎么还会喜欢笼中之鸟呢? “麻烦桑大哥拿去放生罢。” 桑虎见她坚持,也不再多劝,道:“请夫人放心。” 姜予微谢过,转身也进了院子。 这小院果然清幽雅静,门前用竹篱笆围绕,院子的西南角还有一株硕大的合欢树。树冠笼罩了大半个院子,此时花开得正盛,蔚然成景。只敢虬曲苍劲,颇为壮观。 叫来堂倌一问,才知道这株合欢树竟然有百年之久了,难怪会长得如此茂盛。 树下摆放着一张花梨木束腰镂空卷草纹茶桌,夏日凉爽之际,在树下品茶赏花,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杏容带她去了她自己的房间,就在陆寂的隔壁。 离开溧州的那晚,他们在邸店歇息,陆寂饶有兴致的揽住她坐在廊下看流萤。 姜予微见他心情甚好,趁机提出在正式行妾礼之前两人不可逾矩。她说自己身份已经十分尴尬,不愿意再被人在背后指点不知自爱。 本来她也只是想试探下陆寂对她的态度,没成想陆寂竟然真的答应了,所以几日以来他们一直都是分房而睡。 屋内的布置简单但不失古朴雅致,从破棂子窗往外看去便能看到那株合欢树。被褥。茶具、幔帐,一应都换成了他们自己带来的。 这两日,姜予微算是见识到公卿侯府的奢靡程度了。 床褥用的是凉润如玉的芙蓉簟,上面在铺上碧玉蚕丝冬暖夏凉,哪怕是在酷夏也不会觉得太过炎热。 帐子前挂的是辟邪香玉,可闻于数百步,虽锁金函都难掩香气。 还有游仙枕、上清珠,无论是哪一样,拿到外面去恐怕也没有几人能够认识。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姜予微才坐下歇了一会儿,竹韵便过来说前面已经摆饭,请她过去。 她是临时买来的丫鬟,杏容一个人照顾姜予微实在顾不过来。有些事情也不方便差遣裴仪他们这些外男去做,所以在路上又买了几个丫鬟婆子来。 姜予微闻言,放下手中刚泡好的小四岘春茶,起身往正厅而去。 方进门,便看到红木如意纹方桌上已经摆好饭菜。随意一望,有金花团饼,五味杏酪鹅,蜜炙鸠子等等。 陆寂端坐主位,神色淡淡未曾理会她,只接过婆子递来的甜白釉暗刻云纹碗,慢条斯理的用起了膳。 姜予微刚放松的弦,立即又绷紧。她打起精神,恭顺的坐在陆寂下首,默默夹起一筷子菜塞到自己嘴里。 她早就饿了,可这顿饭却让她觉得食不下咽。 旁边服侍的下人也都心惊胆战,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出一点差错。 好不容易熬到用完膳,姜予微随便寻个借口,匆匆避回自己屋内,好在陆寂对此并未说什么。 如此相安无事一直到了晚上,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她今日着实有些疲倦,早早卸掉钗环,换上宽松舒适的寝服,准备上床歇息。 流光入窗,明河共影。她才躺在床上,竹韵忽然敲响房门,在外唤道:“夫人,爷唤您过去。” 姜予微心下一沉,也不敢耽搁。拂开茜纱芍药纹帐子,汲鞋披衣。 杏容又拿来一件雪青色暗纹外衫让她套在外面,她随意拢了个发髻,简单收拾一番,确定并无不妥后便抬步往隔壁的屋子而去。 门虚掩着,她直接推开进去。屋内的陈设与她房里的相差无几,不过要稍微宽敞一些。 光线很暗,其他的灯烛都已经熄灭,只留了两盏照明。外面没有看到有人的身影,姜予微深吸了口气,绕过酸枝木花鸟纹插屏来到里间。 陆寂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看白日那卷书,也换了件天水碧云锦道袍,案上燃着安神的檀香。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姜予微定了定心神,上前屈膝一礼,语气恭顺道:“爷,你唤我?” 陆寂抬眸撇了她一眼,见她散了发髻一幅准备入睡的模样,简直快气笑了,“你倒是心大,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她咬唇,仔细回忆了一遍自从入城后到回客舍的整个经过,愣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何处惹恼了他。 不过他是从见到周淑则之后就开始不对劲的,所以这症结多半是出在周淑则的身上。 想着,低眉顺眼的道:“爷,予微知错了。” “知错?”陆寂坐直了身子,看着她饶有兴致的问:“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她都不知,怎么可能答得上来?索性便瞎蒙了一个,“我不该擅作主张,同意周二姑娘的相邀。” “哦?那你说说为何不该同意?” 姜予微暗骂了声,脑子快速的思考应对之策,道:“淮阳知府周承和通判刘怀青关系甚密,而刘怀青和宫里的淑妃娘娘乃是同宗,一衣带水。爷与淑妃娘娘一党是劲敌,故而不该与周二姑娘牵扯过多。” 陆寂闷哼了声,道:“你倒是聪明,三言两语的便猜到了我与淑妃的关系,只可惜你说的不对。” 不对?姜予微是真答不上来了,只得沉默不语。 烛火噼啪作响,带动窗户上的人影摇曳不定。 她越是如此,陆寂的怒意越甚,如同经雷雨过后的春笋般喷涌而出,咬牙切齿道:“姜予微,你对我到底有几句话是真的?!” 姜予微大惊失色,拢在袖中的手猛然间握成拳头,心如擂鼓,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 她压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垂首不让陆寂发现自己的异样,故作镇定的道:“爷此言何意?予微所言句句都是真心。” 陆寂冷笑,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要追随自己,可心中对自己却并半分情意。她明知周淑则对自己有意,可周淑则相邀,她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而乐于促成的样子。 后来周景宣误会她是自己的发妻,她也是在第一时间撇清干净。她心里若是真的有自己,只怕是高兴别人误会还来不及! 想着,扔掉手中的书,起身来到她面前。 姜予微瞬间寒毛卓竖,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如同潮水瞬间淹没她的口鼻。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疼。陆寂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将头抬起来。 四目相对,姜予微看到他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像是要自己吞噬干净般。她的双手紧紧拽住衣裙,连大气也不敢喘。 随后她眼前陡然一黑,陆寂低头吻了上来。唇齿相依,属于陆寂的气息强势的侵入她的口鼻之日,紧接着席卷每个角落。 姜予微呼吸不上来,用力拍打陆寂健硕有力的肩膀,但丝毫没有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可以喘息的机会。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陆寂终于松开了她。安静的屋内气息微喘,额头贴在一起,清淡的檀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如此亲昵的动作原本十分旖旎才对,可陆寂目光冷冽异常,仿佛方才的情动只是一瞬间的假象。 他往后推开几步,嗓音低沉,“去外面跪着,跪足两个时辰才能回去。” 姜予微缓了好半晌才从那种可怕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她垂首恭顺的道了一句“是”。 随后转身径直来到门前的石阶之下,跪在了那里。腰背挺得挺直,面上毫无表情。 杏容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情,因为陆寂以前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模样,所以一直都守在门外。 见姜予微出来后竟然跪在了那儿,她顿时吃大吃一惊。忙上前,低声询问:“夫人,发生何事了?您怎么跪在这里?” 姜予微闷声道:“无事,是爷罚我在此跪足两个时辰思过。” “什么?” 借着月光,杏容这才发现姜予微嘴唇微微红肿。她并非是不通人事之人,在教坊司的那段日子还会有人特意教她们如何取悦权贵,所以只一眼便反应了过来。 杏容沉默着,深深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叹息道:“那奴婢去给你拿个软垫来。” “不用了,多谢你,你先回去歇着吧。” 姜予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说,像是在和别人赌气。内心里她不愿意认错,也更不愿意低头。 “夫人!”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怎么可能还歇息得下去?杏容压低了声音,又道:“自己的身体要紧,万万不可和自己置气啊。“ 姜予微淡淡道:“爷既叫我跪在这里思过,我若是投机取巧,他只会更加生气,届时连你也得叫我一块给连累了。” 杏容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好陪她一起。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但有时候却也格外的漫长。 等跪足了两个时辰,姜予微的双腿已经疼到麻木,需要两人搀扶着才能站起来,每走一步更像是走在刀尖上。要不是杏容手疾眼快扶住她,她恐怕已经摔倒在地。 眼下的情况,姜予微身穿寝衣,自然不可能叫裴仪他们过来帮忙,只能自己一步步走回去。 其实从陆寂的门前到她的房间只有区区数十步而已,可在两人的搀扶下她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脸色煞白如纸,浑身都在微微发颤。 好不容易回到屋内,杏容赶紧扶她在旁边的黄花梨玫瑰椅上坐下。然后吩咐竹韵去打盆冷水来,她自己则拿舒筋活血的药膏。 桑虎他们都是练武之人,所以这种药膏常年备着。 等取来药膏,又一阵折腾。姜予微虚脱的靠在椅背上,任由杏容帮自己处理伤势。 衣裙一撩起,杏容和竹韵都倒吸了口凉气。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眼下青青紫紫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石阶下不是平整的青石板,而是细细沙砾。沙砾再小,跪在那上面膝盖又怎么可能受得了?而且姜予微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杏容连忙将帕子浸到冷水中,等浸透之后拧成半干,敷在姜予微伤势最严重的地方。 见此情形,她忍不住劝道:“夫人何必要惹爷也不痛快?吃亏还是您自个儿啊。” 姜予微暗叹了声,瘫在那儿已经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倒是想顺着陆寂啊,可她连自己究竟错在哪都不知道。 自己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陆寂不可能知道。可除了这个,她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 两块帕子如此反复冰敷,半个时辰后她的膝上红肿才稍微消退。 杏容拿出从裴仪那要来的活血药膏,剜了一大块放在掌心里。借助掌心的温度将药化开,然后涂抹在姜予微的膝上。 “夫人,您忍着些,奴婢为您上药。” 她的动作已经够轻柔了,可姜予微还是痛得龇牙咧嘴。 杏容吓得立即停下来手,紧张的看着她,“夫人,您没事吧?要不奴婢还是去请个大夫来帮你瞧瞧。” 姜予微虚弱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一点外伤而已,何必大半夜的折腾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可您这样,奴婢实在担心”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你上吧,我忍得住。” 杏容拗过不她,只好速战速决,动作极快的将两个膝盖全部上好了药。 饶是如此,姜予微额头也仍是冷汗涔涔,好在是咬牙忍了过来。她有气无力的道:“扶我去床上躺着吧。” “是。” 两人又搀扶着她来到里间,姜予微自己撑着双臂一点点挪到床榻里面躺好,众人总算是松了口气。 杏容放下茜色纱帐,熄了房内其他的灯,只留一盏用做起夜。 一通折腾下来,已经是后半夜。姜予微看着头顶的千里江山图床帐出身,尽管她已经很困,可膝盖上的疼痛却让她久久无法入睡。 直到天色蒙蒙亮,她才浅浅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但等醒来后却是一个也想不起来,人也十分的疲倦,脸色极差。 她靠在游仙枕上发呆,思索着需要加快自己的计划才行。 昨天陆寂的话给她提了一个醒,以陆寂的聪明才智发现自己在暗中谋划的这些事情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拖得越久对她而言便越不利。 在脑海里又快速的快了一遍所有的细节后,她才起身穿衣。 裴仪给的那药效果很好,才一个晚上的功夫,膝盖便没有那么疼了。至少她可能自己站起来,只不过时间还是不能太久。 杏容正在外面吩咐竹韵再去那些药膏来,听到屋里的动静后忙推门进去。 见姜予微居然自己站起来了,惊呼一声忙跑过去扶着她的胳膊,“我的好夫人,您是想吓死奴婢吗?快快坐下,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得好好养着!” 姜予微失笑道:“我不过是皮肉伤而已,哪有这么夸张?” “夫人,您就听奴婢的吧,万一留下旧疾可就得不偿失了。” 姜予微发现她念叨起来比起银瓶也不遑多让,“好,听你的就是。” 杏容安顿好她后,又拿来了一碗药膳。 姜予微自幼便不爱闻药味,看到粥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苦味眉头顿时拧在了一起,“杏容,没有别的了吗?”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可是奴婢一大早就起来专门为您熬的。您放心吧,奴婢在这里加了两勺蜂蜜,吃起来不苦,您尝尝便知。” 姜予微将信将疑,又不想辜负的她一番心里。只好拿去勺子,舀了一点点放进先试一试味道。 一股浓浓的药物在她口中蔓延开来,但确实不苦,反而软糯可口。 姜予微顿时放下心来,大口朵颐,很快一碗药粥便见了底,“杏容,没想到你煮的药粥竟然这么好吃。” 杏容一笑,“奴婢的娘体弱多病,大夫说她虚不受补,不能慢慢养着,所以奴婢经常会想方设法的熬些药粥给她吃。她同您一样,也不爱吃苦。” 说话间,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她抬眸看起,正看到陆寂那张清俊出尘的脸。 第36章 第 36 章 上药 杏容背对着门口, 未曾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绞了块温热的棉帕给她净手,见她一直没接才注意到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往后一看, 慌忙屈膝行礼, “见过爷。” 陆寂淡淡的应了声,迈步跨入房门。 见他朝自己走来,姜予微手捧青玉描金海棠碗, 迟迟没有动作。 她知道自己应该像杏容那样立即起身行礼,可是膝上的刺痛一遍遍提醒她昨晚那顿莫名其妙的惩罚。心中顿时梗了口郁气,头怎么也低不下去。 想打就打, 想罚就罚, 高兴了再逗弄两下, 与豢养在笼中的鸟有何区别?如果她此时低头, 岂不是连最后一丝尊严都没有了? 杏容在一旁看着,急得头顶都快冒出火星来了。便是在宫里也无人敢对自家爷不敬啊,慌忙去拉姜予微的衣袖, 示意她不要与爷针锋相对。 谁知姜予微仍置若罔闻,只用指腹摩挲着碗口处精致的花纹, 嘴唇紧抿,连眼皮子都未曾抬。 杏容后背的冷汗直冒, 眉头几乎快皱进眼眶里。可是拉了几下姜予微都没有动静,她只得小心翼翼的去看自家爷的脸色。 见陆寂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杏容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她对姜予微的印象不错, 只可惜该劝的都已经全劝过了,今后恐怕也无缘再见,不由的暗叹了声。 从门口到屋内,只有几步的路程。眨眼间, 陆寂便已到了姜予微的面前。 目光轻扫过姜予微的脸,面色苍白虚浮,眼底泛起一层淡淡的青乌,原本润泽似樱桃的唇瓣此时也失了血色。 他深深看了一眼,挥手让杏容退下。 杏容担忧的看向姜予微,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躬身告退,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百年的合欢树实在太过繁茂,硕大的树冠遮住了大半的阳光,使得屋内哪怕是在白天也有些阴冷。不过现下已经是入夏,如此反而更加舒爽。 陆寂见她仍装作鹌鹑无视自己,又气又觉得好笑,“做错了事竟还敢跟我甩脸子?” 姜予微抿唇,默默将碗放回到桌子上。双腿不好用力,她便用手撑住椅靠,直接滑下去,然后直挺挺的跪在陆寂面前。 膝上的剧透让她的脸立即有白了两分,她咬牙忍住,语气谦卑恭顺,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予微知错,要打要罚悉听爷的吩咐。” 她这哪里是知错?分明是拿话在噎自己。 陆寂气得脸色铁青,几番想要教训她一顿。但见她疼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到底是没狠得下心。 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又按回到椅子上,冷冷道道:“敢给我脸色瞧的,你还是第一个!” 姜予微也不敢做的太过,见好就收,老老实实的坐在那儿垂头不语。 陆寂见状,怒火这才稍微平息。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握住她的小腿,让她踩在自己的膝上。 姜予微吓得一跳,下意识的想要缩回,“爷,不可!” “别动,老实点!”陆寂轻呵,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姜予微极其不自在,屁股下像是长了刺般坐立难安。 陆寂没有理会她,只是将裙裤撩到膝盖处。看到小腿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伤,他的眸色一深,从袖中拿出一个龙泉窑梅子青釉的小罐子。 罐子里是乳白色的药膏,同昨天杏容给她用的那种颇为相似,只不过味道似乎更加好闻一点。 冰片清凉的味道和麝香的香味混杂在一起,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他用竹片取了一块黄豆大小的药膏在掌心化开,姜予微这才知道他原来是想给自己上药。 陆寂的动作很是轻柔,三两下的功夫便上好了一边,比杏容要熟练许多。或许也是因为已经上过一次药的缘故,她只有些轻微的刺痛。 等上完后,他将带来的小罐子放在桌上,道:“晚上再敷一次,明日便无大碍。” 姜予微轻声道了声谢,“多谢爷。” 陆寂淡淡的看着她,轻笑道:“既然已经到了我身边,自当了断前尘往事,一心一意的服侍我。姜予微,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是何意。” 姜予微浑身一颤,刹那间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这是在警告自己,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陆寂见她吓成这样,放柔了语气,“好了,明日是锦市的最后一日。你不是想去看鱼龙百戏吗?这两日待在屋里好好养伤,不要在随意走动,明白了吗?” “知道了。”她勉强挤出几个字。 陆寂应了声,转身离开。 他一走,杏容立即进到屋内。见到姜予微脸色惨白,心道果然如此。有些不忍的安慰道:“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 杏容微怔住,有些不确定的问:“爷方才可有说什么?” 第37章 第 37 章 下棋 姜予微指着桌上的龙泉窑梅子青釉小罐, 道:“他只留下这个,然后叫我好好养伤。” 杏容怔住,不敢确信的又问了一遍。待得到同样的回答后, 她脑中所有思绪才又开始流转。顿时便想起离开溧州的前一晚, 裴仪看到在她为爷缝制云靴时所有的那句话。 彼时她还心存幻想,以为自己对爷而言是不同的,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杏容苦笑了声, 垂头恭谨的行了一礼,然后退出门外。 有些人终归不是她可以肖想的 陆寂送来的药果然有奇效,入睡前姜予微又用了一次。等翌日醒来后发现竟然不痛了, 下床走了两步也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只是膝上的淤痕还未散去, 所以瞧上去还是有些骇人。 合欢树上的黄鹂鸟一大早便叽叽喳喳的叫个没停, 昨晚不知何时起了风, 毛茸茸的花落了满地。 古人惜花,见此情形难免悲春伤秋一番。姜予微也觉得可惜,倒不是因为其他, 而是觉得此物可以入药,有解郁安神的功效, 若是能拿去换些银子就好了,说不准还能赚上一笔。 坐在窗前简单梳洗过后, 她起身去前厅用膳。陆寂今日难得有空,一整日都待在屋里陪她下棋。 说是陪她,其实是相反。 姜予微自诩棋艺不错, 可每当她觉得自己快要赢下这盘时,陆寂忽然会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落下椅子,瞬间扭转局势,然后杀她个片甲不留。 一连输掉十五局, 她气馁的扔掉手中的黑子,闷声道:“不玩了,每次都是我输,没意思。” 陆寂哑然失笑,“是你说要下棋,怎么输了还恼起来了?” “爷哪里是在下棋?分明是故意在戏弄我。明明每次都可以将我一网打尽,可在关键时刻你偏又放我一马,等到我以为自己快要赢时又当头一棒。” 陆寂见她桃腮带怒,薄面含嗔,颇为受用。起身走到她前面,将她拉起坐在自己怀里,温声道:“善弈者谋局,不善弈者谋子。你一心想压我一头,如何能赢?” 说罢,他指了指棋盘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道:“你瞧,黑子若是下在这里当如何?” 姜予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原本死气沉沉的黑子立即又活了。而且只需要再堵住附近的白子,那这局必定是黑子获胜。 棋局之妙,变化莫测。她惊叹不已,“爷智谋无双,这手妙棋当真了得。” 温香软玉在坏,陆寂陡然想起那日在锦市上,她回眸看向自己的那一幕。张扬明媚,潋滟生辉,璀璨的眸子仿佛将所有的星光都盛在其中。 顿时喉头攒动,揽住她纤腰的手也缓缓收紧。 天气日渐炎热,杏容怕她受伤后体虚,所以特意寻了件厚实些的春衣让她换上。 又正值午后,姜予微额头上早就浸出了细汗。被他抱在怀里,后背像是贴在了滚烫的火炉上,只想尽量离他远些。 “姜予微。” 陆寂将她拉回,哑然唤了句。 她听到声音下意识的回头看去,两人的目光顿时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交之际,她明显看到陆寂的眼神与往日不同。炙热的,危险的,仿佛要把她剥皮拆骨吞入腹中般。 姜予微咯噔了一下,佯装羞涩的垂眸,“爷,外头还有人呐。” “知道你我在房内,哪个不长眼的敢进来打扰?” 他牵起姜予微的手放在唇边流连,哑声道:“予微,那日我在锦市上帮了你,你还未曾报答我呐。” 姜予微强忍住想将手抽回的冲动,娇声道:“爷想要什么报答?” 陆寂闻言顿了顿,见她眉眼含春水,竟是不躲也不避,眸色顿时便深。 姜予微心如擂鼓,胸中忐忑不安,到底之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实在无甚把握。 然而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棋盘上的黑白两子尽数滚落在地,黑与白交融在了一起。 姜予微躺在罗汉榻上,感受道他灼热粗重的呼吸喷洒在耳后,紧接着绵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只面前能看清旁边架子上的青釉博山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者是渡过了三个春秋。她感觉到身上之人的不安分,忙按住了那只作怪的手,喘着粗气道:“爷,你答应过我的,回京之前不会同我圆房。” 最后两字由她说来,格外的耻辱。 陆寂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沉闷,让人听不出喜怒,“嗯。” 姜予微忙解释道:“爷,我自知出身卑微配不上宣宁侯府,能得爷看中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我不想被人瞧不起,亦不想让人以为我追随爷是贪图荣华,所以还望爷垂怜。” “慌什么?” 陆寂贴在她耳边轻笑,灼热的鼻息尽数洒在耳旁颈后的嫩肉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既答应了你,自不会反悔。” 说罢便加重的力道,在她雪白的颈上留下点点红梅。 姜予微呼吸急促而压抑,屈辱不已,只得别过头去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陆寂却忽然遮住了她的双眼,看不见东西,耳后的触觉越发清晰起来。她不受控制的轻颤,在绵密不透风的网下软成一摊春水。 好在陆寂并没有做得太过,半晌后便放开了她。 姜予微红着脸一把推开伏在身上的人,头也不回的跑了,身后传来那人“哧哧”的闷笑声。 她暗骂了句,急忙回到自己房间把所有人遣了出去。 等房门关上后,她冲到黄花梨六足高面盆架前,用水一遍遍冲洗上面的气息,直到那股清幽的檀香味淡到闻不出来后才作罢。 看着窗外那绚烂的合欢花,姜予微忽然想起了温则谦,也不知道他现在可还好?有没有把她忘掉? 锦市的最后一晚,沿街的商铺都不做生意。大家尽情狂放,享受着丰收的喜悦。入夜之后,火树银花,星桥铁锁,一眼望去宛如白昼,热闹得紧。 姜予微早早收拾妥当,只等夜幕降临便催促陆寂快些出发。 一行人乘车来到广德门下,人山人海,热火朝天。各式各样的花灯用长竹竿串起来,挂在两侧的屋檐下。 头戴摊戏面具的小孩子三三两两的凑成一团,一通欢呼之后叫喊着从他们的马车旁跑过。仔细听,发现他们是在嚷嚷泥人张在前面。 姜予微才下来,看到不远处也有卖这种面前的,觉得十分好奇便过去瞧了瞧。面前千奇百怪,听说戴上可以驱鬼辟邪。 她拿起一个猪元帅面具,刚想问陆寂可有何说法,忽见裴仪走了过来,道:“爷,夫人,前日那位摊主求见。” 她抬眸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站在一个干瘪的小老头。瘦弱的肩膀上背着一个足有他半人高的竹篓,不过看上去精神不错,想来前日那伤并不要紧。 陆寂道:“让他过来。” “是。”裴仪应了声,不多时便把人带了过来。 老人躬身行礼,笑呵呵道:“小人见过两位恩人。” 陆寂忙抬手虚扶,温言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您找我们可是有事?” “前日小老儿受两位贵人的大恩,无以为报。故而今日略备薄礼,还请贵人能收下,聊表心意。” 说着,他放下背上的竹篓,从里面拿出一条黑乎乎的猪腿来。那猪腿的表面像是发霉了般不过从断口处后看里面的肉质竟然泛着红。 摊主笑道:“知道两位贵人平日里定是不缺什么,但这东西是小老儿自家做的火腿,希望两位贵人不要嫌弃。” 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真挚的笑容,姜予微看着却只觉得一阵心酸。 穷苦的百姓家平日能吃上一顿好肉已经是难得,这条火腿足足有十几斤,估计是老人家不舍得吃,专门用来买了换银子的,如今却拿来送给了他们。 陆寂让桑虎收下,道:“多谢老人家。” 一旁的裴仪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道:“劳烦老人家辛苦跑一趟了,这钱您拿去买些好酒好菜吧。” 摊主看着那沉甸甸的银子连连摆手,“公子误会了,小老儿承蒙公子和夫人那日的大恩,今日是特意来表示谢意的,并非是为了图财。还请公子收回,小老儿实在受之有愧。” “是我唐突了,”陆寂看了他一眼,挥手让裴仪退下,拱手行礼道:“还请老人家勿怪。” “不敢不敢!” 摊主受宠若惊,慌乱的想上前来扶一把,但又怕自己手上不干净污了别人的衣服,只得紧张的在腿上摩擦,“公子言重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说话间,前面的锦市忽然起了喧哗。很多人都开始往回跑,脸上尽是惊恐之色,原本还欢歌笑语的灯市顷刻间变了一番天地。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所有人都反应不及,裴仪拦住一个往回跑的人,问:“发生了何事?” 那人眉间急色尽显,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西泉庄的人又与官府起冲突了,眼下衙役门正在四处抓人呐。你们也快走吧,别叫牵连了。” 摊主闻言“啊”了声,踮起脚尖不住的往前面张望,慌张道:“该不会是楠哥儿吧?这可如何是好?” 姜予微见他似乎知道内情,问:“老人家,你可知那西泉庄是怎么回事?” 第38章 第 38 章 骚乱 摊主顿了顿, 神情有些犹豫。但是想到那日在锦市上发生的事情,还是道:“小老儿便同两位恩人说了,但您两位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姜予微没想到他居然会有这样的顾虑, 眉头紧锁, 不由的看了眼陆寂,“老人家但说无妨。” “西泉庄是淮阳城外十里处的一个庄子,庄子里的百姓以养蚕为生。他们会把养好的蚕茧做成布匹, 然后再拿到月市上贩卖。” 摊主回忆起往事,浑浊的眸中顿时泛起一股酸意,忍不住哽咽道:“小老儿便是西泉庄的人, 家中原本有薄田三亩。虽然儿子早亡, 但媳妇勤勉肯吃苦, 所以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三年前, 刘家铺子的掌柜忽然来到庄子里收购各家的蚕丝布。起初给的价钱还算公道,所以乡亲们纷纷把布卖给了他,也省得再去城里跑一趟。但是后来他们给的价钱越来越低, 有几个乡亲便不愿再卖布给他们,想去城里另谋买家。结果才走出庄子就被刘掌柜带人给打了一顿, 此后他们还经常去家里找这些人的麻烦。” 听到这里,姜予微已经大致猜到后面发生了何事。村民们不敢得罪刘家, 只得把布卖给他们。但是价钱压得太低,长此以往百姓们的生活无以为继,此时刘掌柜再以高价诱使他们卖地。 地一旦被卖, 想要赎回再无可能。刘家通过这种方式一点点蚕食,最终把西泉庄变成了自己的私产。而百姓们想要耕种,便只能从刘掌柜的手里再把地租赁回来。 她把这个想法一说,摊主长长的叹了口气, 道:“夫人所料不错,小老儿家的那三亩地正是如此卖给了他们。原本以为渡过难关后还可以把地赎回来,谁知刘家竟然要三倍的银子。” 他顿了顿,才垂头丧气的又道:“一年前,刘怀义忽然涨了地租,让我们让我们每月四成的收成,剩到自己手里的只有三百文钱。” “我孙女胎里带疾,这点银子哪里够吃药的。无奈之下,我只好另谋生路,到城里来做些小买卖。” 士农工商,商人最末,后代子嗣甚至都无法参加科举。若非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如此? 姜予微冷声道:“他们如此欺压百姓,官府竟也不管?” 郭老头苦笑了声,“哪里有人敢管?那刘掌柜正是通判刘怀青的亲弟弟,听说与宫里的淑妃娘娘还有亲呐。我那远房的侄儿咽不下这口气,写了状纸告去衙门,结果连知府的面都没看到就被打了十棍杀威棒给赶了出来。” 见不到父母官,那只可能是故意躲着他了。 姜予微默默看向陆寂,看他是何反应。锦衣卫与淑妃一党势同水火,想来他应该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或许从一开始,这可能便在他的计划当中了。 陆寂眸色微沉,看向骚乱的人群,问:“老人家,你可知今日是怎么回事?” “这小老儿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今日出门前曾碰到了我那侄儿。他说知府大人今晚回来锦市,兴冲冲的拿着状纸走了。” 远处不知是什么东西烧了起来,滚滚浓烟笼罩在半空中。百姓们争先恐后的往回跑,地上还能看到跑到的鞋。 郭老头忽然问:“两位恩人可是外地人?” 陆寂道:“正是。” “不瞒两位,我听人说那日在锦市上遇到的那位姑娘正是刘家嫡出的小姐。你们得罪了她恐怕后患无穷,今日我来也是想提醒两位早些离开。刘家在淮阳只手遮天,你们不是对手的。” 陆寂拱手,“多谢老人家提醒。” 此时,一队手持横刀的衙役从他们面前经过,朝浓烟最甚的地方赶去。裴仪道:“爷,此地混乱,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陆寂点了点头,再次谢过郭老头后便带着姜予微又上了马车。 好好的一场盛会还没开始就闹成了这样,一路上小孩子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心烦意乱。车内很是安静,谁也没有说话,一行人很快回到同洲客舍。 杏容见他们回来的这么快,有些惊讶,忙迎上前道:“夫人,你们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予微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待会再说。杏容见众人都沉着连立即明白过来,忙闭嘴不再多问。 陆寂唤来裴仪,吩咐道:“你派人去打听下发生了何事。” “是。”裴仪躬身行礼,领命匆匆告退。 姜予微见他有事要忙,不敢打扰便先回了自己屋内。 同洲客舍离广德门很近,在这里依稀还能听到锦市上的动静。不过锦衣卫早就把这个院子护得滴水不漏,所以她倒也没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危。 喧哗声似乎一直闹到后半夜才停歇,客舍里借住在此的客人惶惶不安,生怕会牵连到这里来,许多更是整宿未睡。 姜予微也睡得晚,等醒来时陆寂已经不在了。她识趣的没有去问陆寂的行踪,以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早膳是紫苏粥、蒸鲥鱼、樱桃肉山药和一盅汤,用自己带来的甜白釉暗纹碗盛着。 杏容递过银筷,她接过后尝了一口那盅汤。味道鲜美浓郁,出乎意料的好喝。她眸子顿时一亮,问:“这是什么汤?” 杏容笑道:“这是他们客舍的拿手好菜,叫做腌笃鲜。用新鲜的问政山笋,以及咸香色红的火腿和刚宰杀的猪骨,小火慢炖三个时辰而成。” 她用汤匙舀出一块火腿肉,笑问:“可是昨日摊主送来的那条?” “夫人说笑了,乡野粗鄙之物怎敢拿到爷和夫人的面前?这火腿是用上好的宣威火腿,形似琵琶,肥瘦适中,听闻连骨头都呈桃红色,可媲美薄鲈。” 姜予微愣住,看着这道菜忽然觉得食不下咽了。昨日的情形犹在眼前,不敢细想那位老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将这份礼物送到他们面前。 杏容见她不语,疑惑的问:“夫人,您有心事?” 她摇了摇头,趁机问起昨日的事情。 杏容道:“听客舍的堂倌说,昨晚上那个叫郭楠的人打听到周大人会去春晓楼,意欲拦轿状告。但半路上碰到了同样来春晓楼用膳的刘大人,刘大人命人将他们带回去。两相争执间,不知是谁踢翻了门前的鱼灯,鱼灯又点燃了幌子,随后就烧了起来。” 那个叫郭楠的以前读过几年书,看上去文文弱弱,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有个义兄,名叫郭大贵,手脚功夫颇为了得,是个练家子,而且为人仗义。 昨晚郭大贵也在场,见自家兄弟被人欺负,哪里肯作罢?当即闹了起来,一来二去的所以有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奴婢听闻烧了好几间铺子,好在没有伤亡。只有几个轻微烧伤的,都送到医馆里去救治了。” 姜予微舀动碗里的紫苏粥,问:“那郭楠和他的义兄现在如何了?” “全都关押在府衙的牢房当中,只等明日问罪呐。” 先皇在位时早就明令禁止官绅富豪侵占百姓土地,刘怀青还当真是无法无天,竟然敢明目张胆的欺压百姓,也不知陆寂是何打算? 她抿了口粥,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不动声色的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我们一时半会也离不开淮阳。待会我想去城中逛逛,来了好几日一直都闷在屋里,实在无聊的紧。” 杏容一听,眉头立即皱在一起,为难的道:“夫人,爷吩咐了,让您不要随意外出。况且眼下外头这么乱,您要是出了意外,奴婢担待不起啊。” “怕什么,都带上几个人人便是,谁还敢在锦衣卫头上动土?好杏容,你就让我去吧,不会有事的。” “这”杏容顿了顿,道:“夫人,不是奴婢不愿。只是没有爷的吩咐,您只怕走不出这间院子。” 姜予微一愣,“你此言何意?” “夫人若是不信,不妨去一试究竟,届时您自会知晓。” 姜予微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蹙眉透过窗户朝院子外看去。除了竹韵在洒扫外,院外再无一人,更无人把手,何来的不能出去? 她当即放下碗筷来到门外,竹韵忙停下手里的活向她行礼问安。姜予微没有理会,径直穿过乱石铺成的小径来到院子外面。 院子前不远有条岔路,一条通向客舍的前院,左边这条则是一扇柳木的小门。小门看上去有些年头,上面的痕迹斑斑驳驳,从这里出去便可以直接离开客舍。 姜予微思索片刻,刚朝小门的方向迈出两步,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拦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胸口砰砰直响,三魂六魄差点离体而出。 好不容易缓过来后,她才发现那人腰间佩戴的是绣春刀。 “请夫人留步,爷吩咐过您今日不可外出。” 姜予微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表面上看这里无人把守不到人,但实则早就在陆寂监视之下,难怪杏容会说她走不出去。 她脑海中思绪一转,道:“知道了,不出去便不出去。只是我今日胃口不佳,不知可否请你去锦市上帮我买一碗馄饨来?就要槐树下拐角的那家。” “夫人稍等,属下这就派人去买。” “那就有劳你了。”姜予微点了点头,带着杏容往回走去,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看来陆寂还是不信任自己,这下该如何是好? 锦衣卫办事的效率很高,没过一会儿馄饨便买了回来。闻着香味,是那位娘子做的无疑。 第39章 第 39 章 吃食 用青花缠枝牡丹纹大碗盛着, 汤汁清爽明澈,馄饨皮薄如纸纱,隐隐能看到里面饱满的肉馅。再配上一把翠绿新鲜的葱花, 一口下去回味无穷。 姜予微已经用过膳, 原本也只是想尝尝味道,但奈何这碗馄饨着实好吃。一个接着一个,不知不觉中竟是吃了大半碗, 然后毫不意外的吃撑了。 小腹涨得圆鼓鼓的像是怀胎三月有余,再加上她胃里难受,反起酸来便更像了。 杏容又气又觉得好笑, 吩咐竹韵从随行带的百宝婴儿戏官皮箱里拿些消食化积的保和丸来, 盯着她吃下去后又陪她一起在院中散步。 阳光从繁茂的树影间倾泻而下, 在地面投下一片耀眼的光斑。绿荫蔽日, 乱蝉嘶鸣,浮瓜沉李,骄阳正好。 杏容一边打扇, 一边道:“夫人,您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贪嘴了。食多伤脾, 您瞧,难受的不还是您自个儿?” 谷雨过后,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哪怕是有人在旁边打扇,姜予微也热得浑身是汗,闻言道:“香饵之下, 必有死鱼,这只能怪那碗馄饨太过好吃了啊。” 杏容见她摊开手一脸无辜的模样,不经失笑,“是是是, 下回奴婢偷偷往里加点盐,定不叫那馄饨再有可乘之机。” 两人笑做一团,已经走了半个时辰,姜予微实在有些走不动,扶着发酸的腰招呼杏容先休息一会儿。 她坐在树荫下的醉翁椅上,接过杏容递来的冰帕子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漫不经心的问:“杏容姐姐,你可知爷平日有何喜好?” 杏容倒茶的手一顿,抬眸为难看着她,道:“夫人恕罪,爷的事奴婢不敢说。” 姜予微愣了愣,随即自责道:“姐姐何错?原是我不该问的。” “多谢夫人体恤。” 姜予微一笑,拉过杏容的手示意她一同入坐,“姐姐到爷身边有多久了?” “再有一月便满两年了。” “那除我之外,爷身边可、可还有别的什么人?”她满脸通红,羞得直抬不起头来。 杏容瞬间明白过来,笑道:“爷少时读书夜以继日,从无半刻松懈。入朝为官后更是案牍劳形,日理万机,于男女之事上向来不甚在意。” 姜予微闻言秀眉微蹙,幽幽的长叹一声,“说来不怕姐姐笑话,自那日我惹爷动怒后总感觉爷对我比往日要冷淡了许多,我心中着急,所以才投其所好” 杏容了然一笑,“夫人多虑了,奴婢还从未见爷对哪家的姑娘像是同您这般上心。” “姐姐别怪我多想,生为女子,性命荣辱全系在郎君一身。爷是宣宁侯府的世子,将来总有娶妻的一日。都说红颜未老恩先断,爷现在待我好是觉得还新鲜。等他日新夫人入了门,焉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她神色戚戚,用帕子压了压湿润的眼角,哽咽又道:“我如今只有趁这段时日多陪在爷的身边,日后爷也能念在这段情分,不叫我落得长门买赋的地步。” 杏容安慰道:“夫人多虑了,爷不会弃夫人于不顾的。” 说是这样说,但她也理解姜予微为何会有这样的顾虑。 窦家未出事前,她哥哥也曾偏宠过一房妾室。那妾室借着宠爱每每对她嫂嫂不敬,可她哥哥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她嫂嫂不知哭过多少回。 可是后来她哥又另纳了一个姨娘,对先头那位竟是弃若敝履了。 爷既然把她拨给了姜予微,若是姜予微将来失宠,于她而言也绝非好事。 想着,斟酌道:“爷平日忙于公务,鲜少在府里,就算回来也大多是裴仪和桑虎在近前伺候,所以奴婢也不知爷有何偏好。不过爷的画技一绝,时常会在书房作画。” “作画?” 姜予微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思考半晌决定作罢。因为她的画委实是拿不出来,连三岁小孩都不如,“那爷平时有什么喜爱的吃食吗?” 杏容摇了摇头,道:“爷除了不喜食鹿肉外,别的并无忌讳。” 这条路也行不通吗?姜予微叹了口气,没想到拍个马屁都如此困难,真是不给她留一点破绽啊。 杏容忽然笑道:“如今天气渐热,爷在外奔波一天想必酷暑难耐。夫人可亲手做一碗冰酥酪送去,一来可以解热消暑,二来也可以表示夫人的心意。” 姜予微一听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随即又泄下气来,“可我不会做冰酥酪。” “这有何难?奴婢教您。” 两人说干就干,找客舍的掌柜借来灶台。幸好厨房现成的牛乳,省去了她们许多麻烦,不然光是找全这些东西都要耗费大半天的功夫。 姜予微按照她说的,先将牛乳倒入锅中小火煮沸,然后倒在豆青色卧足碗中放在井水里湃两个时辰,等成型后再加入桂花蜜、酒酿汁和些许樱桃肉。 从晌午一直忙碌到傍晚,红日西坠,霞光万道。院中的那株合欢树染上绚烂的光彩,而在东边,一轮下弦月已经垂在半空当中。 姜予微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豆青色的碗中盛着乳白的冰酥酪,光是这卖相便足以让人食指大动,不枉费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她羞涩垂眸,两颊染上一抹桃花般的红晕,怯生生道:“杏容姐姐,你说爷会喜欢吗?” 杏容见她眉眼盈盈,笑道:“夫人放心,爷定会喜欢。” 说话间,竹韵过来禀告,说陆寂已经回来了。 姜予微忙端起豆青釉碗,兴冲冲的往陆寂的房间而去。然而当走到门前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所有的喜悦都凝滞在了脸上。 杏容狐疑的看着她,轻声问:“夫人,您怎么了?” 她贝齿紧咬,一言不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杏容还没有反应过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房门,不明所以的忙追了上来。 等她进门时,姜予微已经坐在黄花梨卷草纹桌边,肩膀耷拉着好事被霜雪打过一般。 她走过去,皱眉问:“夫人,您怎么了?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吃食为何不给爷送去?” “还是算了。”姜予微苦笑了声,言语出透出些许落寞。 杏容很是不解,“这是为何?” 姜予微没有回答,摇了摇头只起身往里间走去。 杏容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躬身告退。 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两三倦鸟划过天际,奋力的往回飞去。屋内已经点上灯,姜予微坐在窗前翻看自己带来的《梼杌闲评》,手边还放着那碗冰酥酪。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她以为是杏容便没有在意,头也不抬的道:“进来吧。” 第40章 第 40 章 甜点 话音落下, 有人推门而入,安静的屋内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姜予微神情专注,看完一页后翻到另一页继续往下看, 未曾理会那人的动静。 然而下一秒, 她面前突兀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光线。她一愣,微微抬眸, 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人腰间佩戴的双螭纹海棠式玉环。 杏容怎么可能佩戴这样的玉佩样式? 姜予微陡然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发现来人竟然是陆寂。 陆寂身穿一袭月白色杭绸直裰, 袖口处绣着金线。深邃的眼眸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积石如玉, 列松如翠。高贵昳丽, 凛不可攀。 她慌忙放下书,有些无措的起身,“爷, 你怎么来了?” 陆寂见她惊诧之余眉眼间还有藏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欢喜,心头一软, 柔声道:“听杏容说,你有事找我?” 姜予微闻言秀眉紧蹙, 咬唇低声埋怨道:“杏容姐姐怎么擅作主张?” 陆寂笑了笑,拂袖坐在了她原来坐的位置上。看到旁边黄花梨马蹄炕桌上摆放的冰酥酪,挑眉问:“可是给我的?” “爷既已都听杏容禀告过来, 又何必多此一问?”她抿着唇,不情不愿的回道。 陆寂勾出唇角,只觉得她这幅娇俏别扭的小女儿情态煞是好看,笑问:“既是给我的, 那为何到了我的门前却又中途折返?” 姜予微束手恭立,站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幽暗的烛火在地上勾出一抹残影。纤腰细若柳枝,朱唇榴齿,环姿艳逸,眉间点点愁容。 过了半晌,才听她用沙哑的声音道:“我怕爷怀疑我别有用心故不敢来送。” 陆寂眸色微僵,响起那晚自己同她说的话,立即明白过来。 乌云蔽月,外头黑的十分匀称,连一丝光亮都透不下来。烛祸晃动,照映在小轩窗上的人影也随之摇曳不定。 “我与爷相处不过短短一月,之前我还利用过爷来教训刘妈妈,爷不信我也是自然。” 姜予微艰难的扯出一抹笑,苦涩道:“爷怀疑我忘不掉前尘往事,心里还惦记着旧人。忘不掉前尘是真的,但心里惦记旧人却决计不曾。予微自幼失恃,多亏温伯母细心教导才有今日。倘若我忘掉了这份恩情,那与畜牲何异?” 她如同鸦羽的眼睫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可姜予微却倔强的不肯让它落下。 “那日在湖边,我对爷所说的句句都出自真心。予微出身寒微,离了溧州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之所以敢孤身随爷北上,乃是相信爷对我的情意。若是若是这份情意不再,我也绝不会纠缠。左右我是没脸再回溧州的,倒不如一头栽入淮水中淹死干净!。” 陆寂的心猛地一震,想起杏容说她兴致勃勃的忙碌一个下午只为给自己做一碗冰酥酪,结果却是不敢送来,顿时涌起一股愧疚之情。 罢了,往后的时日还长,慢慢调教就是,总归她都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想着,他拉住姜予微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怀里。叹息一声,用指腹轻轻擦去那滴泪,道:“别哭了,是我的错,那日我不该对你说那些重话。” 姜予微一抽一搭的看着他,湿漉漉的眼尾泛起红,梨花带雨,芙蓉泣露,甚是惹人恋爱,“那爷会厌弃我吗?” 陆寂失笑,“是谁在你面前说的这些混账话?” “不是谁说的。” 她抿唇,瓮声瓮气的道:“话本子里都这样写,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私定终身,共许鸳盟。好不容易终成眷属,可临了才子却变了心,独留佳人暗自神伤,孤独终老。” “那些都是假的,怎能做数?” 陆寂揽住她的纤腰,心想待会定要叫人去把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统统扔出去。 以往他不明白男女之情有何值得人放不下的,如今美人在怀,互诉衷肠,温柔缱绻,发现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你这辈子都只能留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姜予微破涕为笑,目光柔似春水,俯身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陆寂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眸色由惊讶渐渐的转变为惊喜,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那湿润柔软的触觉格外清晰,仿佛是要在他心口烫下一个烙印般。 姜予微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羞红了连起身欲走,然而才有动作立即又被他拉了回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禁锢在了身下的鸡翅木直棱围子罗汉床上。 方寸之间,陆寂的气息强势侵入,好像是一张天罗地网,让她无处可逃。姜予微咽了口唾沫,紧张的问:“爷,你这是何意?” 陆寂凑到她耳边,薄唇轻启,带着隐隐笑意,“这话该我问你,卿卿何意?” 姜予微别过连去,耳尖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爷明知故问。” 说罢,她佯装动怒,推开眼前的人想要起身离开。谁料反被陆寂扣住双手,彻底动弹不得。 陆寂顺势贴了上来,眸色翻涌,低低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不知是否是他故意为之,温热的鼻息全都喷洒在姜予微耳后的嫩肉上,激起层层鸡皮疙瘩。 “卿卿勿恼,我这就向你赔罪。” 赔罪? 姜予微脑中混沌,还没有想明白赔罪是怎么回事,一道阴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紧接着口中的气息尽数被人掠夺,衣襟散乱,陆寂的手更是放肆的从中探入。 掌心粗糙的老茧磨得肌肤生疼,从内心深处不可遏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姜予微从未有过,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扭动身子想要拼命逃离。 然而无论她躲到何处,那罪魁祸首都立即会逼上来,强硬的侵略每一寸土地。姜予微的身子紧绷成弦,指甲嵌入肉中也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时间缘何会如此漫长。 玉炉冰蕈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声,敛眉含笑惊。 二更的梆子声响过不知多久,庭阶寂寂,明月半墙,流萤梳织于枝叶扶苏之间。陆寂终于松开了她,翻身而下躺在旁边,手仍揽住她的腰,喘着粗气喃喃自语道:“看来要早些回京了。” 姜予微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深意,不动声色的将散开的衣襟拉上,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柔声道:“爷,咱们还要在此待几日?” “大约四五日罢。” 陆寂牵起她如葱削般的玉手放在唇边轻啄,“可是无聊了?” 锦衣卫专司情报,耳目众多。就算杏容不说,白天她想要离开客舍的事情也瞒不住陆寂。 姜予微乖巧的伏在他的胸前,道:“我带来的几本书来,爷不在我可以看书打发时间,只可惜了没能看到鱼龙百戏。” “你若喜欢,我让裴仪把人叫到客舍来。” 姜予微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客舍不同于府内,鱼龙混杂,万一混进来不轨之徒便坏了。” 陆寂哪会没听出来她话中的失落?笑道:“你若实在无趣,可让杏容陪你出去走走。” 她的手猛然握紧,忙按捺住内心嗯狂喜,故作担忧的问:“可会耽误了爷的要事?” 陆寂见她粉颊杏面,双瞳剪水,盈盈望着自己,一时间爱煞不已,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卿卿放心,你家爷还没有这般不济。只是你不可离开客舍太远,近日城中不太平,出门时也要多带上几个人。” 姜予微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忙稳住心神,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爷放心,我都记下了。” 两人又在罗汉床上躺了好一会儿,陆寂才起身离开,临走前拿起那碗冰酥酪,硬逼着姜予微一口口喂给他吃完才算罢休。 等他一走,姜予微立即命杏容备水,里里外外的洗了好几遍。然后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蒙头就睡。 翌日卯初一刻,朝涂曦霞,轻烟笼罩在茫茫江面之上。青山远黛,近水含烟,木楫划破水面向浓雾深处而去。 姜予微自帐中醒来,看着窗外行露未晞,人还有些愣怔。 昨夜杏容在她床前悬挂了一个金镂花嵌松石香囊,里面放了安息香,让她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又赖好了一会儿,她才披衣而起。杏容带着竹韵推门而入,有条不紊的将屋子收拾整齐。陆寂早早又出门去了,她独自用过膳便吩咐杏容去准备幕离,待会她要出门。 这次有了陆寂的交待,无人再来拦她,姜予微径直来到那扇柳木小门前 说是小门,但是打开门看到的是一条可以有两辆马车并排通行的青石街道。街道两侧是商铺,看着还算热闹。 只是眼下时间尚早,路上无甚行人,只偶然能看到夜宿在城中的赶路人正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带着杏容和两名护卫往外而去。她只准备在附近走走,所以也没让杏容准备车马。 沿着这条青石板街道往前走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便能同洲客舍的正门,其实这样的小门,客舍有好几扇,都是为了方便住在后面院子的客人出行所用。 她往前走了一会儿,果然来到了客舍的正门。 刚想再往左边的巷子里去看看,忽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姜大姑娘?”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余環 姜予微一顿, 寻声望去,正见一个身穿银灰色云锦道袍、头戴玄色方巾、脚踩青布鞋的年轻男子从同洲客舍里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略显单薄的书童。 透过朦胧的幕离, 她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是温则谦的同窗余環。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余環见果真是她,面露惊喜,疾走两步上前, 道:“没想到当真是你。”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姜予微身后的一个护卫立即拦住了他的去路。 余環呆愣住,显然是没有料到会被拦下。面子顿时有些挂不住, 刚想要出言呵斥, 跟在他身后的李叙忙拉了拉他的衣袖, 小声提醒道:“公子不可, 此人身份不简单。” 余環这才注意到那人脚上穿的是绿滚边皂靴,身形气度一看便是练家子,多半还有可能是锦衣卫。 陆寂竟然会派锦衣卫来保护一个女人, 当真是色令智昏啊! 他心中不悦,却也不敢造次, 只得生生把这口气忍了下来。 姜予微和余家的人其实都没什么交情,以前她倒是和余家那位庶出的大姑娘一同参加过诗会。见余大姑娘独自坐在角落形单影只, 她便上前攀谈了两句。 谁知余大姑娘得知她的身份后,不屑的撇了撇嘴竟直接离开了。 自那以后,她对余家的人再也不费那力气。与余環更是只有三面之缘, 如今他大献殷勤,大抵也不是因为自己。 想着,挥手让那人退下,道:“余公子, 许久不见。” 余環脸色仍是难看,勉强拱手一礼。 姜予微不甚在意,看了眼他身后同洲客舍的正门,问:“余公子怎会在此?” “我与书童欲去京城准备来年的春试,昨日方到淮阳,见天色已晚便留宿在此。” “原来如此。” 姜予微了然,但凡家底还算殷实的都会选择提前进京,一来可以增长阅历,二来到了京城后也有时间结识些有名望的权贵以助日后仕途顺遂。他还不算早的,有些甚至年前便已出发。 “能在此与姜大姑娘相遇当真是缘分。” 余環环顾四周,忽然问:“怎么不见陆大人?” “爷公务繁忙,无暇陪我闲逛,余公子若想寻他不妨稍候再来,正好我们也住在此处。” 余環收起手中的竹股牡丹泥金扇,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与姜大姑娘说也是一样的。” 姜予微浅笑,“哦?不知是何事?” “咱们路途偶遇又同是去往京城,我想着不如结伴同行如何?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姜予微看着他眸中闪动的精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怕是不巧,淮阳风景颇佳,爷意欲在此多留几日,恐耽误余公子行程。” 余環连连摆手,“不妨事,我也想欣赏下淮阳的风光。届时咱们还可同游淮水,呼朋引伴岂不美哉?” 姜予微没有接他的话,唇边挂着得体的笑容,客客气气的道:“此事不如等爷回来,你亲自与爷商议如何?” 余環的脸立即沉了下来,眼皮子轻抬,极是不满的盯着她,“区区小事而已,姜大姑娘也要推脱?” “余公子说笑了,我一介女子,哪里做得了爷的主?” 余環看了眼她身后的杏容,凑到她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气轻慢道: “大家都是聪明人,姜大姑娘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区区八品经承之女能入宣宁侯府的大门是祖上烧了高香。如今陆大人看重你,你帮我,他日等我高中我也可以帮你,何乐而不为?” 姜予微一笑,道:“我如何,不劳余公子费心。” 余環神情阴郁,当初在溧州他爹想去巴结陆寂,结果连人家的面都没看到。这一路上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赶上。 原本想借姜予微的手顺利搭上陆寂这条船,没想到姜予微竟然如此不识抬举,脸色顿时难看不已。 姜予微才懒得搭理他如何做想,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可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他身上。干净利落的告辞后,带着人扬长而去。 直到人走远了,余環才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面目狰狞。 “这个贱人,还真到自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不过是娼妇杂种。等日后被陆寂厌弃,有她哭的时候!” 说罢,又连骂了好几句才住口。 李叙也看向那抹翩然离去的倩影,抿唇不语。 余環见他没有向往常那样立即接自己的话,暴戾之气横生,直接一脚踹在他心窝上,骂道:“跟你说话,你耳聋了?” 李叙被踹得重重摔了个跟头,躺在地上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敢耽搁,咬牙急忙爬了起来,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公子息怒,小人卑贱,可千万别脏了公子您的脚,方才小人是在想还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姜大姑娘同意让咱们同行。” “那你想出法子来了吗?” 李叙半躬身子,点这里觍着脸赔笑道:“公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连您都没有想到,小人哪有那样的本事?” “没用的废物!” 余環嫌恶的撇了他一眼,不过被他这一番恭维,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转而又看向姜予微离开的方向,勾出一侧唇角,无不讥讽的道:“温则谦为了这个女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她倒好,转头把人忘得一干二净。都说婊子无情,此话倒着实不假?” 李叙皱了皱眉,紧张的看向四周,提醒道:“公子,小人听闻锦衣卫的耳目无处不在,咱们还是小心些吧。” 刘妈妈的下场,犹在眼前。 余環不以为意,“怕什么?锦衣卫还能厉害到这个程度?” “可老爷交待过,凡事要谨言慎行。” 余環不耐烦的“啧”了声,“我看你这身贱皮子又发痒了?竟然敢管到我头上来了?” 李叙猛地打了个寒颤,手臂又在隐隐作痛,顿时不敢再多言。余環冷哼,转身往客舍内走去 同洲客舍位于城西光禄坊,除了锦市之外,还有许多值得一逛的地方。琴台街尾的武成王庙,曹婆婆肉饼,还有淮阳最为有名的涌金门灌肺。 从俞家七宝铺出来时已经日近晌午,姜予微叹了口气,索然无味道:“除了热闹了些,与溧州相比好像也无甚有趣之处,无非就是些吃的喝的用的。” 杏容笑道:“奴婢听说前面不远处有家胭脂铺子,那家铺子的掌柜调制出来的胭脂颜色颇好,城中女子争相前去,不如咱们也去瞧瞧?” “还是算了。” 她恹恹的看了眼天色,心绪一转忽然来了兴致,问:“这附近可有鱼市?” 杏容有些诧异,也不知她是怎么转到这上头来的,“夫人要买鱼?” “这两日爷栉风沐雨颇是辛苦,我想亲自给爷做碗鱼汤送去。” “夫人要鱼只管叫客舍的伙计送来即可,鱼市又脏又乱,您何必亲自去?” 姜予微羞赧,面红耳赤的道:“昨晚爷” 昨天晚上陆寂待到半夜才从她房中出来,出来后她立即又要了水,明白人一眼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有了上次做冰酥酪的经历,杏容立即明白过来她是不想假手于人。 缱绻羡爱,色授魂与,公愉于侧,于是笑道:“黄石矶码头前面有一个青鱼市内行,背靠码头,日日都有新鲜的鱼货,夫人想要什么鱼都有。” “那咱们快去吧,时间不早了。” 一行人往黄石矶码头的方向而去,七拐八拐的绕过两条长街,人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比肩叠迹,叫卖声不绝于耳。 他们一直往前,从巷子里出来后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江面上停靠了许多的船只,粗壮结实的纤夫正一趟趟的把货物从船上搬下来,堆放在码头上,旁边不远处便是青鱼市内行。 隔着老远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姜予微站在江边眺望远处的风景。江波浩渺,滚滚东流。浪蕊不停的拍打岸边的乱石,激去无数的水花。 浅滩处芦苇丛生,微风徐徐,漾漾泛菱荇。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气,享受着这片刻的舒适。这时她忽然发现芦苇丛一阵抖动,从里面冒出一个人来。 那人坐在一只小小的木盆里,手上拿着木桨,盆里还放着刚采摘的菱角。木桨划动水面,缓缓前行。 说来也奇怪,那人看着虽然瘦小但也是个成年男子,可那只木盆里竟然没有沉下来。要知道木盆本身就已经很重,寻常的只能勉强载动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姜予微看了好奇,扬声问:“这位大哥,请问你这木盆为何不沉下去?” 那人闻言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这木盆旁边绑了两个皮筏子。有了这两只皮筏子,便是再坐一人也不会沉。” 姜予微仔细一看,发现木盆底部确实绑着两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有七八月的乳猪大小,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鼓鼓囊囊,里面似乎是空的。 第42章 第 42 章 郭楠 “敢问大哥, 这皮筏子可是您自个儿做的?” 那人笑道:“我哪里会做这东西?只有永清巷的王三佺子才会做,听说是从一个西北来得船工那学的,好的皮筏子还可渡江跨河呐。” 姜予微谢过, 见天色不早, 带着人往青鱼市内行而去。 鱼市里果然买什么的都有,除了各种鱼货蚌虾外,还有新鲜的茭白、青荇和莼菜等等, 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足以让人挑花了眼, 有许多她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姜予微逛了逛, 随意停在一家鱼摊面前, 四五个硕大底浅的榆木盆依次摆放在矮架上, 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游动的鱼。矮架前还有两个竹篓,装的是个头不大的石蟹。 卖鱼的娘子用靛青色粗布裹住青丝,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正在杀鱼。 那把刀在她手里像是长了眼睛般, 三两下功夫便将一条鱼开膛破肚,取出内脏用清水冲洗干净, 然后用干稻草穿过鱼鳃,交给同样来买鱼的妇人。 那娘子见姜予微衣着华贵, 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下人,知道她必是有钱人家的夫人。能亲自道鱼市上来买鱼,多半是为了给夫婿洗手做羹汤。 于是擦净手上残留的水渍, 笑道:“夫人可是要买鱼?我这里有青鱼、鲈鱼、桂鱼、鲤鱼,还有今早渔船刚送来的三道鳞和武昌鱼。” “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姜予微问。 “奴家姓卢,这里的人都唤我卢渔娘。” 姜予微喜欢她身上的利落劲,也不再看别家, 笑道:“我想做一道鱼羹汤,不知该用什么鱼才好?” 卢渔娘道:“这个时节的鲈鱼最是肥美,无论是做成鱼脍还是鱼羹,味道都十分鲜醇。” “那劳烦娘子帮我挑尾鲈鱼罢。” “好勒,夫人您稍等。” 卢渔娘吆喝一声,从柳木盆里拎起一条三四斤重的鲈鱼,用刀背“啪啪”拍晕,迅速处理干净。杏容付了银子,一行人拎着鱼打道回府。 然而才走出鱼市没多远,姜予微忽然看到上次在锦市遇到的那个摊主郭老头。 郭老头神色紧张,似是有什么急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径直从她面前经过,然后拐进前面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抬步也朝那走去。 才靠近巷口便听到郭老头焦急担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楠哥儿,你怎么在这里?走,快随我回去。” 话音落下,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道:“四叔,我不能去,会连累你和四婶的。” 巷子里的光线十分黯淡,墙角处青苔满阶,几乎照不进阳光。姜予微探出身子往里看去,只见两人侧身而立,其中一人正是郭老头。 而另外一人身穿灰褐色麻布襕衫,有些地方还洗的发白。头戴四方巾,面容清俊,身上有一股文人的书卷气。 仔细看却发现他嘴角处有一大块淤青,颈上也有类似于用鞭子抽打出来的伤痕。 听方才郭老头的称呼,此人大抵就是他提起过的远房侄儿郭楠。 郭老头眉头紧皱,急切道:“楠哥儿,听四叔一句劝,不要再管西泉庄的事情来。刘家的人你惹不起,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要为你死去的爹娘考虑啊。他们只有你一个独子,你难道想要郭家绝后吗?” “四叔!刘怀青和刘怀义兄弟以权谋私,肆意欺压百姓,我岂能坐视不理?” 郭老头一听他还要去,心急如焚,“上次你偷偷跑出西泉庄想要拦轿告状已经被他们狠狠打了一顿,周知府根本不敢得罪刘家,你难道非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可吗?” 郭楠垂眸,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悲痛,哽咽道:“四叔,昨天夜里胖婶家的二丫头没了” 郭老头一愣,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二丫头半月前起了高热,有庆哥好不容易凑了五十文钱请来郎中抓药。人刚有好转,可七天前刘家忽然派人围住了出庄的路不许任何人通行。二丫头的药吃完了,有庆哥去求他们放自己进城去抓药,结果反被他们打了一顿。昨夜三更初,二丫头人便不行了。” 一想到二丫头临死前还抓住他的手让他别难过,郭楠身形猛然一颤,抬手掩面,带着无尽的懊悔以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自幼父母双亡,是胖婶收留了我,还供我读书习字,这份恩情无以为报。二丫头自小喜欢跟在我身后,她如今才十岁就这样不治而亡,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的错!” 郭老头看着他痛苦自责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种种拍了下他的肩膀,长叹了一声,道:“楠哥儿,这怪不得你,都是命” “不,四叔。” 郭楠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一字一顿道:“这不是命,是有人害死了她!如今二丫头死了,如果我不能为她报仇,他日九泉之下,怎么还有脸去见她?” “可你现在还能做什么?”郭老头闻言,急得呛咳了好几声。 郭楠凝眉沉思片刻,道:“刘怀青和周承蛇鼠一窝,在淮阳城内可谓只手遮天。但半月前刘怀青忽然派人围住了西泉庄,这说明是有什么他惧怕的人到了淮阳,所以才不许我们进城。” “你这话是何意?”郭老头似懂非懂。 “在牢狱中,我听说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到了淮阳。陆大人是天子近臣,如果有他帮忙,西泉庄或许就有救了!” “锦衣卫?” 郭老头一听到这三个字,后背就感觉阵阵发寒,“锦衣卫手段毒辣,还不讲情面,十分可怕。你去接近他们,这能行吗?” 郭楠已经打定了主意,目光坚毅道:“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便不会放弃。四叔,我今日来寻你是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 “你说,只要力所能及,我定帮你办到。” “这几日刘家的人一直在找我,我身边已经不安全。义兄助我良多,为了护我,他险些被大火烧毁一只手,我实在不想再连累他。四叔,我想请你帮我向他带句话,告诉他我已经回西泉庄了,让他去西泉庄等我。” 郭老头一想,立即就明白过来,急忙道:“你难道是想一个人去?” 郭楠勉强扯出一抹笑,安慰道:“一人反而更安全,四叔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郭老头喉中苦涩,动了动唇想再说些什么,可到底是说不出口。他还有孙女要顾忌,不能不管家里的人安危,很多事情也是无能为力,只得为难道:“楠哥儿,你千万要小心啊。” “放心吧,四叔。” 郭老头喉中苦涩,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不是孤家寡人,还有孙女还顾忌,有些事情纵使有些也不能去做,只得道:“楠哥儿,你千万要小心啊。” “我知道,多谢四叔。” 姜予微在心中盘算,陆寂想利用西泉庄对付刘家,那找上郭楠是迟早的事情。今日既然在这里遇上,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好让两人都省些力气。 想着,刚要上前,跟在她身后的一个护卫忽然凑近,目光警惕的盯着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此处有危险,我们快些离开。” 姜予微一愣,回头看向身后,发现不远处有四五个面生的男子正鬼鬼祟祟的朝他们靠近。 那些人身上穿的是寻常的葛布衣裳,脸无甚出奇,扔到人堆里根本认不出来。但他们的眼神却很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让人忍不住害怕。 巷子里的郭楠听到动静,猛地朝这边看来,见巷子口不知何时站了好几个人,顿时愣在原地。 那名护卫的声音里染上急色,又唤了句,“夫人!” 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条巷子应该是条死路。这些人堵住了唯一的出口,如果他们走了,那里面的郭老头和郭楠便是瓮中之鳖了。 姜予微抿了抿唇,咬牙道:“不能走,里面的人是爷要寻的重要证人,如果死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可有把握擒住他们?” 申隅皱眉思索了一番,知道她所言非虚,沉声道:“六成。” 六成已经不低了,或许可以一试。 然而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那几个人见行踪败露,互相看了一眼,随即二话不说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径直朝他们冲了过来。 这些人的动作十分迅速而且配合默契,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其中四人分别冲向姜予微身前护着的两个护卫,而另外一人则直奔她而来。 这些人眼中的杀意丝毫不做掩饰,姜予微心下大惊,手心已经浸出冷汗。旁边的杏容惊呼一声,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顷刻间,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就到眼前,姜予微来不及多想,急退两步想要避开,不料脚下竟然踩到一块碎石,人重心不稳立即摔倒在地。好在因祸得福,让她险险逃过。 那刺客一击未中,举起匕首又朝她袭来。姜予微到底只是个弱女子,反应不及,眼看那把匕首就要刺入她的胸膛,她也已经做好受重伤的准备。 然而匕首在离她肩膀前四五寸的地方骤然停住,仍有那刺客再怎么用力也无法靠近半分。 只见申隅甩掉另外两名刺客,飞身上前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腕。紧接着往下一压,那人立即被带了个趔趄,匕首也脱手摔了出去。 姜予微趁这个间隙,手脚并用的爬到巷子里。那姿势委实称不上好看,但眼下这种情形,也顾不得体面还是不体面。 直到退到安全之处后她才松了口气,同时还把吓得有些怔愣的杏容也拉了进来。 为首的刺客见到失去先机,狠狠咒骂了一句。与之前被甩开的另外两名刺客围住申隅,四人缠斗在一起。申隅的身手相当了得,饶是如此竟仍不落下风。 但时间一长,还是不可避免的露出了破绽。他一个闪躲不及,手背上立即多出道寸长的伤口。 为首的刺客见状使出一招小擒拿想扣住申隅的脉门,脉门一旦被扣,便是有任人宰割的份。 第43章 第 43 章 刺客 好在申隅早有防备, 反手挡开,然后躬身从他腋下钻过,身形灵巧好似一条滑溜溜的泥鳅, 那些刺客连他的衣角都没能抓住。 巷子口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 姜予微拉着杏容躲在杂物之后,小心的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外面的情形。 一群人打得不可开交,申隅和申甫都已负伤, 地上血迹斑驳。但那几个刺客也没好到哪去,其中两人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剩下的三人也是强弩之末。 为首的刺客未曾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变故, 目光发冷, 吐掉口中的血沫子朝身边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随即把心一衡, 不要命似的朝申隅和申甫冲去, 而他的同伙则趁机冲向巷子里。 申隅和申甫大惊失色,急忙想要过来阻拦。然而才有动作,立即被为首的那名刺客挡住了去路。 姜予微和杏容吓得顿时把头缩了回来, 杏容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蜷在姜予微的身后连看也不敢看, 牙齿打颤道:“夫人,咱们该如何是好?” 巷子里只有老弱妇孺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怎么可能会是刺客的对手? 姜予微的心都跳道嗓子眼,手脚也是一阵阵发麻。好在她的脑子此时还算清醒,环顾四周看是否还有可以用的东西。见墙角有根长了青苔的砧杵, 忙捡起来横在胸前。 巷口有光线照入,在地面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刺客进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躲在最里面的郭楠,提起匕首直奔最主要的目标而去。 姜予微屏住呼吸,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死死地盯着那不断靠近的影子。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凭感觉去估算。 等了片刻,她感觉距离应该差不多了,咬牙用力挥动砧杵。 只听见闷哼一声,砧杵打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那刺客立即摔倒在地,抱住双腿惨叫连连。 姜予微吓了一跳,缓了两个呼吸后勉强稳住心神,拉起杏容急忙往里退去,有些无措的看着地上那人。 申隅满头大汗的跑进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错愕不已,看向姜予微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他上前接过砧杵,几乎没有半分犹豫,走到刺客面前对着他的腿又补了一棍。 那力道不知比姜予微重了多少,刺客凄厉的哀嚎一声,直接昏死过去。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这人就算是不死,后半辈子也再别想站起来了。 姜予微是真的被这一幕吓到了,脑中一片空白。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涌出,瞬间爬上脊背。而申隅却是一脸若无其事,随手将砧杵丢在一旁。 与此同时,申隅也已经将其他人制服。他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根老旧的缆绳,上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鱼腥味,把还有昏死过去的人都捆了起来。 申隅双手抱歉,气息不稳道:“属下无能,让夫人受惊了。” 姜予微深呼吸了几口,面色发白,勉强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摆了摆手道:“与你无关,起来吧。” “多谢夫人。” 她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巷子最里面的郭楠和郭老头。 郭楠将郭老头护在身后,神情警惕的盯着她,“你们是何人?” 姜予微扯出一抹浅笑来,道:“老伯,我们又见面了。” 这声音是 虽然隔着幕离,但郭老头还是立即拜年认了出来,“你是、你是那日在锦市上的恩人?” 姜予微点了点头,“是我。” 郭老头紧绷的弦明显一松,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对郭楠道:“楠哥儿,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恩人。” 郭楠并未放下戒备,用怀疑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她几年。见她身边还带着丫鬟,料想应该是凑巧在这里碰上他们。 确定没有恶意之后,他这才躬身,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姑娘再次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无妨。”姜予微一笑,道:“两位的对话我方才都听到了,这位公子为民请命,舍死忘生,令我很是佩服。” 郭楠眉眼哀痛,“姑娘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 “听闻公子想去寻锦衣卫副指挥使出面,此事我或许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郭楠一愣,蹙起眉峰,“姑娘何出此言?难道你知道他在何处?” 姜予微道:“那日在锦市与我同行的人正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 “什么?”郭老头大惊,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那位公子气度不凡,他还以为是出身高门的世家公子哥儿,没想到竟然会是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这这着实也不像啊! “郭公子意下如何?”姜予微问。 郭楠刚想回答,旁边的郭老头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袖。刚刚那一幕还犹在眼前,锦衣卫残酷嗜血的名声便是他这种平头百姓都有所耳闻,去接近他们,实在太危险了! “楠哥儿” 郭楠一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道:“四叔,你先回去吧!” 说罢,他走到姜予微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还请姑娘在前面带路。” 姜予微笑道:“郭公子不必紧张,见到陆大人后你只需将实情相告即可。” 陆寂虽然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但此事对双方都有利,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况且陆寂在溧州所行之事皆利国利民,所以这一点她还是相信的。 不可否认,陆寂是个好官。 “多谢姑娘。”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附近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一行人挑了条近道回去,申隅则留下来处理那些刺客。 从柳木小门回到同洲客舍,刚进去迎面正碰到往外走的裴仪。 裴仪见他们个个都满身狼狈,还多了个陌生的男子,有些诧异的上前行礼,“见过夫人。” 姜予微抬眸,忽然看到裴仪身后一个穿着小厮衣裳的人正往客舍的前门而去。那人的身形有些怪异,还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可能是新来的堂倌,她也没有在意,问:“爷回来了吗?” “爷已经回来了,正在前厅。” 她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然后道:“这位便是郭楠郭公子,烦请裴大哥代为通传,他想见爷一面。” 裴仪自然知道郭楠的来历,不敢耽搁,当即道:“属下遵命,郭公子请随我来。” 郭楠再次谢过姜予微,跟在裴仪身后往里走去。 院子里有专门用来会客的前厅,沿左侧的花荫小径而行,穿过月洞门,但见两侧湘妃竹林立,再往前不远便是前厅。前厅的门楣上挂着一匾,曰“闲心堂”。 郭楠整理了一下衣冠,敛步入内。正见厅内的黄杨木交椅上坐着一位公子,身穿石青色圆领蜀锦袍,腰佩羊脂白玉,丰神俊朗,霞姿月韵。 他忙收回视线,上前见礼,“小人郭楠见过陆大人。” 陆寂放下手中的《博物志》,嘴边噙着一抹浅笑,温声道:“不必多礼,不知郭公子寻我所为何事?” “大人容禀,淮阳通判刘怀青和其胞弟以权谋私,暴内陵外,利用各种肮脏的手段侵占民田,三年来致使西泉庄的百姓无以为生。小人斗胆,恳求大人为民做主,惩治此等蠹政害民的奸官污吏!” 陆寂修长的指节在桌上轻叩了两声,沉声道:“郭公子应当知道,我乃是锦衣卫的人。此次也只是回京述职,无权干涉淮阳地界的政务。” 郭楠垂眸,躬身敬重道:“百姓受苦,闻者皆不忍,下人相信陆大人绝非周承此等趋炎附势之流。” “哦?”陆寂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你对我倒是挺有信心。” “方才在来的路上姜姑娘同小人说,陆大人是个好官。姜姑娘两次救我叔父于水火,小人相信姜姑娘。” “原来如此。” 陆寂意味深长的一笑,又道:“刘怀青与当朝首辅同出一族,身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你让我帮你总需拿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才行,不然只怕是炊沙成饭,白费力气。” 第44章 第 44 章 异样 郭楠想了片刻, 从贴身的衣物里拿出一张麻竹纸。麻竹易得,所以这种纸也最为便宜。 “此乃万民书,还请陆大人过目。” 陆寂一凛, 从他手中接过。打开来一看, 纸上写满了刘怀青的罪状以及对其的控诉。遣词用句,字字泣血。墨迹直透纸背,可见行笔之人神情之悲愤! 落款出还有西泉庄所有百姓的画押, 那痕迹红中透黑,不像是普通的印泥,而是咬破手指, 用鲜血印上去的。 前朝末年贪官污吏横行, 时年黄河水患使得下游的儋、离两城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朝廷派下五十万两赈灾银, 可那些贪官污吏层层剥削, 真正用到百姓身上的十不足一,以至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两城的百姓写下数份万民书呈递御史台, 结果全部石沉大海,最后导致流民暴乱, 动摇国本根基。 先帝即位后吸取前人教训,降旨凡有一方百姓呈上万民书者, 朝廷必须钦点三位督察御史巡案彻查,以护民生。 陆寂看着这份万民书,道:“好, 有了这份万民书,我便可上书朝廷彻查刘家。” 郭楠面露喜色,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陆大人!” 他的话音刚落, 桑虎忽然进来禀报道:“爷,外面有人求见。那人自称是郭大贵,来寻自己的义弟。” “义兄?”郭楠有些意外郭大贵竟会知道自己在此,急忙看向陆寂,道:“陆大人。” 陆寂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是。” 不多时,有人大步而入。那人身穿藏青色麻布短褐,腿上绑着行缠。五官粗犷豪迈,身材也是魁梧有力。 他一见到郭楠立即仔细打量了一眼,声音洪亮道:“楠弟,你没事吧?” 郭楠摇头,“义兄,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回来遍寻你不到,还以为你出来什么意外急忙在附近寻找。然后在路上遇到了你四叔,听你四叔说你在此便立即又赶了过来。你四叔还是你们遇到了刺客,可有受伤?” “我没事,义兄放心。” 郭大贵当时就发现郭老头被吓得魂不守舍的,猜想此事绝非他说的那么轻松,咬牙恨道:“那个狗官,总有一日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先不说这些了。” 郭楠眼眸湿润,拉着他激动的道:“义兄,方才陆大人已经答应帮我们上书朝廷,西泉庄的乡亲们有救了!” 郭大贵皱了皱眉,远没有郭楠那般兴奋,反而显得有些顾忌。 他看向陆寂,双手抱拳道:“陆大人高义,若此次西泉庄的乡亲得以获救,我们兄弟愿万死以报大恩。” 陆寂一笑,温言道:“郭公子言重了,如今刘怀青已经盯上了你们,想必你们现在的住处已不安全,不如让我为里面另寻一处安全之所吧?” “怎敢劳烦陆大人?我们兄弟自会想办法解决。” “今日的事只是一个开始,若非内子凑巧经过,你的这位义弟早已身首异处。” 陆寂挑眉,语气平和的道:“郭公子尽管放心,锦衣卫和刘家并非同路之人,帮你们也是在帮我自己。” 郭大贵沉思了一番,知道他所说不假。如果没有锦衣卫的庇护,只怕用不了多久刘怀青的人便会找到他们。 “既如此,那就多谢陆大人了。” 裴仪上前,“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再次谢过,陆寂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缓缓将万民书收好,然后放到了旁边的黑漆描金檀木匣中。 翌日,天晴如洗,云团如絮。昨日傍晚不知是谁家的蔷薇花开了,夜风中带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一大早裴仪遣人过来传话,说这两日便会启程回京,故而杏容早早带着竹韵收拾起来。 窗外鸣蝉嘶咽,浮云朝露,珠流璧转。姜予微坐在黄梨木玫瑰椅上,一手持绢花团扇,一手拿着上次为曾看完的《梼杌闲评》继续往下看。 鸟下绿芜秦苑夕,正看到精彩处,杏容忽捧着一个官皮箱过来。 “夫人,这是何物?怎么还上着锁?” 姜予微的手顿时一紧,心绪如同碎石投湖激起无数涟漪。 她掩扇遮面,满是羞怯,难为情道:“这是我母亲临走时塞给我的,说是每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成亲前都要看。我、我怕不小心被人发现,所以便锁了起来” 杏容立即明白过来,揶揄道:“夫人放心,奴婢定帮你仔细收好,待将来你与爷合房时再拿出来同爷一起瞧~” 姜予微羞得面红耳赤,啐了她一口,“你胆子最近越发大了,竟然连我都敢打趣。” “是是是,奴婢知错,奴婢待会便去向爷请罪。” 无缘无故的,她去请罪陆寂自然是要问明原由。 姜予微脸上烧得更甚,骂道:“你这个泼皮,不许你去!” 杏容笑着将官皮箱收到了樟木箱的最底下,还贴心的用衣物盖起来。 见她没有生疑,姜予微这才松了口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一些闲话,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周家的二姑娘求见。 杏容秀眉微微敛起,奇怪的道:“她来做什么?” 姜予微摇头也是不知,她与周淑则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连相识都谈不上,周淑则怎么会突然来找她? 想着,便道:“去请她进来吧。” “是。” 片刻后,只见周淑则带着两名丫鬟款款而来,环佩叮当。 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百褶如意月裙,裙边系着雪青官绦,双横比目玫瑰佩。云髻高绾,鬓边的累丝金步摇与耳上的明月珰相得益彰,衬得人清丽脱俗,端庄秀雅。 姜予微忙放下手中的纨扇,迎了上去,“周二姑娘。” 周淑则莞尔一笑,“几日不见,妹妹出落的倒是越发好看了,连我瞧了都要忍不住心动了。” 妹妹? 姜予微眸色微黯,假装没有注意这个称呼,笑道:“二姑娘谬赞了,不知二姑娘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周淑则抿了抿唇,眼帘微微上挑,故意问:“怎么?你不欢迎我来?” “怎么会?二姑娘能来,予微可是求之不得呐。” 周淑则失笑,“你这张小嘴惯会讨人高兴。”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拉她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坐下。 两人吃了一会儿茶,周淑则才道明来意。 “昨日我新得了一支金镶珍珠簪,做工精巧难得,也只有妹妹这般如花似玉的美才配得上了。这不?我今儿赶巧就给你送来了。” 说罢,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立即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锦盒里放着一支十分华贵的珍珠簪,下面还用桃粉色杭绸拖着。 姜予微摆手,“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予微万不敢要这份大礼。” 周淑则笑着拉过她的手,殷切道:“妹妹便收下吧!上次锦市一见,我就觉得与妹妹相见恨晚。况且来日方长,你我姐妹理应相互照拂才是。区区心意,还望妹妹千万不要嫌弃。” 姜予微一顿,抬眸看向她,发现她目光幽深也正看着自己,面上顿时挂起一抹浅笑,“那就多谢二姑娘了。” 周淑则满意的点了点头,两人又吃了一会儿茶,直到天色不早,她才告辞离开。 姜予微看着她留下的锦盒,眸光沉了下来。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透出一股怪异,像有什么东西被她给忽视了,可一时间又想不起 傍晚时分,金乌渐渐西沉。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从方才开始,墙外时断时续的会传来细碎的声响,那是劳作了一日的人儿回家的脚步声。 姜予微看了眼窗外的合欢树,问:“爷还没有回来吗?” 杏容把饭菜一一摆好,晚膳是酥骨鱼、三和菜以及银苗豆芽。 闻言,笑道:“方才桑虎回来传信,说爷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让夫人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杏容,你去吩咐厨房煮碗燕窝粥,等爷回来便送去。爷连日辛劳,应该要好生补养才是。” “是,夫人。” “等等。” 姜予微见她要出去,急忙又叫住了她,道:“今日厨房当差的那个婆子,听堂倌说是个惯会偷奸耍滑的,你待会亲自去盯着,别叫她出什么岔子。” “夫人放心,奴婢这就去。” 杏容掩唇一笑,嘱咐竹韵好生伺候便去了厨房,屋内顿时只剩下她和竹韵。 她接过竹韵递来的银箸,夹了一筷子酥骨鱼放在青釉莲花碗里。也不急着吃,只幽幽叹了口气,道:“近日爷忙于公务,都无暇陪我用膳了。” 竹韵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爹养活不了才将她卖作奴婢。她的年纪比银瓶还要小上两岁,模样老实憨傻,平日里只知道卖头干活。 此时见姜予微抱怨,也只干巴巴的勉强挤出两句宽慰的话来。 “夫人放心,裴大哥说过两日咱们便可启程回京,到时爷定会日日来陪夫人用膳。” “可我一个人用膳委实是无趣,竹韵,你可知最近有何新鲜事?” 竹韵皱起眉头想了想,迟疑道:“倒是有件奇怪的事,但昨日奴婢跟杏容姐姐提及后,杏容姐姐让奴婢不要多嘴。” “哦?快说来听听。” 竹韵垂下头,支支吾吾的道“奴婢、奴婢” 姜予微看出了她的顾虑,柔声笑道:“你放心,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杏容不会知道的。好竹韵,你便同我说了吧。” 竹韵咬着唇,顿了片刻这才道:“昨日夫人出门后不久有个小厮来寻爷,当时奴婢正在打扫院子,那小厮路过时奴婢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香味。” 姜予微一愣,“身上有香味?你可有记错?”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严肃,竹韵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怯怯的看了她一眼,声若蚊蝇道:“确实、确实有香气,奴婢没有记错还十分好闻,像是鹅梨的味道。” 鹅梨的味道?难道是鹅梨帐中香? 姜予微思绪万千,所有的线索糅杂在一起让她的脑子有些混乱。 竹韵胆子小,从不敢说谎,所以她才会支开杏容单独找竹韵问话。既然竹韵说有鹅梨的味道,那定然没错。 世家公子喜欢追求“风雅”二字,所有平时也会熏香。但大多是荀令香、雪中春信或者苏合香等等,鲜少有用帐中香的,除非是沾染了熏此香的女子身上的味道。 况且寻常小厮月俸至多二两,哪有余钱摆弄香料? 如此说来也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那便是此人乃是女扮男装! 竹韵说的那个小厮应该就是她昨日回来时在门口遇到的那人,女子的身形与男子大相径庭,纵使是特意装扮过也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姜予微恍然大悟,难怪她会觉得怪异,现在细细想来,原来那人竟然是周淑则! 可是周淑则来找陆寂为何要乔装?难道她的行踪不能被别人知晓? 还有她今天突然上门,开口即唤自己“妹妹”姜予微若是没有记错,她应该比自己小才对。 一番话说的也是似是而非,仿佛笃定她和自己往后相处的时日还很长。 然而陆寂择日便会启程回京,而历任知府皆是三年为一期,期满后会平调到上洲再认一期,届时再等吏部考核后方可升迁。 且不说周承是否能顺利留在京城,便是现在任期也未满三年,何以周淑则会有如此断言? 线索实在太过散乱,很难将期串联在一起,姜予微想了半天也没能理出个头绪。 竹韵见她一言不发,心中越发惶恐,“夫、夫人,可是奴婢说错了话?” 姜予微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柔声安慰道:“无事,既然杏容不让你同我说,那你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免得日后她知晓了责罚于你。” “是,夫人。” “你先先去吧。” “是。”竹韵屈膝告退。 草草的用过晚膳,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三二星光,一灯如豆。她心里揣着事情,连陆寂何时进来的都未曾发觉。 “在想什么呢?连书都拿反了。” 姜予微猛然回过神来,见陆寂正站在她面前笑意晏晏的看着她,目光温柔缱绻,有些尴尬的把书放下,道:“爷,你回来了?” 第45章 第 45 章 生气 陆寂拂衣坐在她旁边, 自顾自的倒了一盏茶。是新春的雨前龙井,清香袭人,回甘无穷。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我只是在想刘怀青为何会如此猖狂, 竟敢当街行凶,全然没有一丝顾忌。” 陆寂一笑,“可是被吓到了?” 漂亮话谁不爱听, 姜予微顺势拍起了马屁,“多亏爷派人保护我,要不然我昨日便要将小命丢在那儿了。” “你胆子也忒大了些, 知道有危险还不快走?” 姜予微眉梢微微上挑, 得意道:“那不是还有爷吗?” 陆寂爱极了她这幅模样, 娇俏活泼, 还带着些许狡黠。信手也给她倒了盏,解释道: “刘家的势力盘根错节,祖上曾出过一位顾命大臣和两位尚书, 刘荣光自先帝在位时便已是内阁大学士。久居于高位,如何还会在意底层的蝼蚁如何作想?若是挡了他们的道, 直接杀了便是。” 姜予微不由觉得胆寒,百姓的命在他们眼中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此次对付刘怀青, 爷可有把握?” 陆寂望着她,笑道:“这还要多亏你救下郭楠,有了郭楠的这份万民书, 再加上我之前搜集来的证据,锦衣卫便可名正言顺的插手此事,扳倒刘怀青想必不难。” 姜予微闻言,心下稍安, “那就好,但愿一切都能顺利。” 见她眼中流露出不忍,陆寂爱怜地抚了抚她的眉目,道:“今晚月色明净,陪我一同去赏会月吧。” 说罢,拉起她便出了房门。 杏容颇有眼色的立即叫人搬来两把醉翁椅,就安置在合欢树下,还有用井水湃过的西域葡萄。 明月高悬,清辉洒下铺陈于身。四周俱静,唯有墙角草深处偶尔能听到两声蛙鸣。晚风没有了白日那般喧躁,吹在人身上只觉得凉爽舒适。 姜予微抬头望月,不知为何所有的情绪,无论是轻松的还是沉重的,统统都在离她远去,只剩下了安宁,她享受着此刻难得的静谧。 然而她一言不发的看着明月,陆寂也在侧首望着她。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合欢未谢,月下美人。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远山眉黛,细柳腰肢袅袅。 见她这般模样,陆寂只淡淡的把玩着手中的洒金川扇。 昔年新罗国曾献朝霞绸,其色若朝霞,轻薄似烟,行走间翾风回雪。若是穿在她的身上再舞上一曲,只怕是逸态横声,浓姿百出,恍若神妃仙子。 想着,他一把将人扯到自己怀中做好,捻起一缕青丝放在鼻间轻嗅,呢喃道:“予微,往常这个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姜予微被他蹭得脖子发痒,往旁边挪了挪,道:“母亲看管的很严,内院寂寥,无非是读书绣花而已。” “听闻周家二姑娘今日来找过你?” 姜予微不知他忽然问起这件事是何意,老实回答道:“确实来找过我,周二姑娘人真好,专程跑一趟来给我送礼物,爷可要瞧瞧?” “是吗?” 陆寂脸上的笑意忽然隐没,修长的指节绕住她的那缕青丝,神色淡淡道:“你们还说了什么?” 姜予微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他此话意在试探。以锦衣卫的手段,想要知道她们都说了什么简直易如反掌,何必要多此一举? 陆寂喜怒无常,上次罚跪的情形还犹在眼前,如果她答的不好,恐怖又要触怒他了。 不过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也摸到了些许门道。自己若是一味恭顺,陆寂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未必高兴。可倘若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准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于是她杏眸含薄怒,恨恨道:“爷想知道,何不自己去问她?” 陆寂愕然,见她起身要走,忙又把人按在怀里,嘴角情不自禁的勾了起来,“怎的还生气了?” “你的那位周二姑娘今日一来便唤我妹妹,想必是与爷好事将近了,恭喜爷。” 陆寂失笑,“什么姐姐妹妹的,我何时说过我要成亲了?” 姜予微冷哼了声,“若是没有,那周二姑娘怎会特意找上门来在我跟前摆正头大娘子的谱?我都猜到了,爷又何苦瞒我?” 以往她都拘着自己的性子,态度恭顺有余但却显得疏离。今日倒是难得见她对自己发脾气,陆寂非但不恼,反而心中欢喜,耐性哄道: “我若是成亲,当由皇上御旨赐婚。那周家女与我不过相交泛泛,何谈喜事,卿卿莫要冤枉了我才是。” 相交泛泛?姜予微暗自冷笑,如果当真只是相交泛泛,周淑则怎么会乔装来见他?男人的嘴一旦说起谎话来,没有一句能是真的。 “我才不信!空穴不来风。周二姑娘可是大家闺秀,若是没有什么东西促成她生出此等想法,她怎会平白无故的来同我说这些?爷不必同我解释,左右我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妾室,爷娶妻哪里容得我置喙?” 陆寂定定的看着她,也不说话,漆黑深邃的眸中如今盛满了笑意。 姜予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抿唇嘟囔道:“爷为何这般看我?” 陆寂忽然大笑起来,温热的大掌掐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人揽得更紧了些,胸膛因为发笑而在轻微颤动。 姜予微的身形本就娇小,如今被他摸不透分的抱着,头整个埋在他的肩窝里,好似在抱小孩一样。 “你在吃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夜色弥漫,更阑人静。他的怀里像是火炉,姜予微生生热出来一层薄汗,心情也跟着你烦躁起来,闷闷道:“随你怎么说。” 陆寂屈指轻轻的刮了下她的鼻尖,宠溺笑道:“周家和刘家关系匪浅,我想要扳倒刘怀青,少不得要从周家下手。” 姜予微一愣,脑海中几个念头闪过,顿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周刘两家并非同心?” “予微聪慧,一点即透。”陆寂赞许道。 她眉心紧蹙,还是想不明白。周家和刘佳有姻亲,刘怀青一倒,周家也难逃劫难,正所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如今周家竟然反过来帮忙对付刘家,这么做对他们有何好处吗? 她把这个疑问一说,陆寂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怀青逞凶肆虐,暴行无道,皇上断然容不得此等人祸乱朝纲。我已经上奏御前,监察御史不日便会来淮阳,这次纵使刘荣光亲自出面也保不住他。周承是个聪明人,知道断尾才能求生的道理。” 姜予微有些理解其中的博弈了,陆寂上呈淮阳西泉庄一案,皇上势必要彻查到底的。周家或许未曾参与其中,但包庇之责难辞其咎。 淮阳地处南北要塞,是鱼米富庶之地,淮阳知府乃是肥差,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可能还有刘氏一党。 周承自知他现在已成砧板上的鱼肉,索性倒戈,或许还能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来。 陆寂挑眉,问:“这下可还生我的气?” 姜予微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想真是难为他还一直记得这茬,“不气了。” “可卿卿误会了我还没有同我道歉呐。” 他的眼神炙热异常,烧得姜予微心下一惊,慌忙移开了视线,闷声道:“是予微的错,予微向爷道歉。爷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 陆寂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清冽醇厚好似浓酒,就贴在她耳边,听起来格外的撩人心魄,故作不满的问:“就这样?” 姜予微的后背尽数抵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双手也被他从后环住,纵使想逃也逃不开。 她咽了口唾沫,已经大致猜到他想要做什么,强做镇定的问:“爷道如何?” 陆寂将她掰过来面向自己而坐,然后颇为不要脸的一直盯着她的唇,眉梢含笑,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姜予微暗骂了声,心想只不过一个吻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洗,权当在亲一条狗。 于是在他不断的示意下,忍住不适慢吞吞的靠了过去。 夜色澄如水,何欢花前,万枝香袅红丝拂。 然而就在她即将亲上时,陆寂忽然捂住她的唇,退开少数,示意她不要说话。脸上笑意尽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似剑,缓缓的四周。 风吹的合欢树婆娑作响,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气氛仿佛与方才有些不同了。 姜予微霎时也跟着紧张起来,用眼神询问他出了何事? 陆寂没有理会,仍警惕的盯着四周。来回逡巡了几次后,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了西南角的方向。 姜予微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感觉陆寂握住她腰的手猛然用力将她往后一带。紧接着听到一声短促是破风声传来。 她踉跄两步,勉强在陆寂的搀扶下站稳。定睛一看,一只弩箭就插在了他们方才坐的醉翁椅上,入木三寸! 姜予微吓了一跳,忙也朝那个方向看去。原本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墙头竟然多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身穿窄袖黑衣,面容也有布裹了,看不清样貌。身形完全隐没在黑暗当中,如果不是陆寂警觉,他们刚才就已经死了。 有了第一支箭,第二支、第三支接连破空而来,目标明显是她和陆寂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陆寂带着她闪身躲开,箭尽数射在合欢树上。 第46章 第 46 章 证据 陆寂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黄花梨云纹茶几, 裴仪、桑虎和一众锦衣卫听到动静立即冲了进来,把两人护在中间。 姜予微眼前有些眩晕,等反应过来一看, 发现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衣人, 人数足足比他们多出一倍来。 桑虎和裴仪皆横刀立在胸前,神情冷峻,目光死死的盯着这群人,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陆寂见她面色发白,知道她被吓得不轻,用力握住她的手, 柔声安慰道:“别怕。” 他的样子实在太过镇定, 镇定到仿佛刺客面对的不是输数不清的刺客, 而是京城平康坊内跳舞的胡姬。 姜予微到底只是闺阁女子, 从未面对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也做不到同他这般从容,只脖子僵硬的点了头, 转而看向那群黑衣人。 她要是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和上次追杀郭楠的是同一批人, 都是刘怀青派来的。 敢不要命的刺杀锦衣卫副指挥使,看来刘怀青已经被逼入了绝境。但如此也可以推断出, 刘怀青这次定然下了血本,形势于他们而言实在不容乐观。 那些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舍弃弩箭, 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 裴仪和一众锦衣卫也是身经百战之人,见此倒也不惧,直接提刀迎了上去,两方人马很快交战在一起。 然而姜予微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黑衣人打起架来丝毫不顾及自己会不会受伤,前仆后继的往前冲,完全像是不怕死。 很多锦衣卫都负了伤,就连裴仪都不小心挨了一刀,不过那些黑衣人也死伤惨重。 很多人倒在地上,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咕咕往外冒血,脸上还维持着死前最后的表情。 血腥之气瞬间充斥着整个院子,姜予微的脚不可遏制的开始发抖,咬着牙呼吸沉重的往陆寂身后躲。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这些黑衣人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是比他们的命更重要的吗?同样,她也没有想到朝堂上的斗争竟如此残酷、如此血腥、如此赤裸 陆寂似是看出了她的异样,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这让她有了些许安全感。 墙上还有四五个黑衣人没有下来,他们手持弩箭,配合其他人行动,裴仪和一众锦衣卫一时间陷入了苦战。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有人都可能死在这里。 桑虎咬牙,用脚勾起掉在地上的另一把绣春刀。左右开弓,拼接自己高大的身躯硬生生的把这群人逼退数步,勉强抢回来一点空间。 裴仪见状,大喊了声提醒他,紧接着一个箭步飞身上前,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两人配合极为默契,裴仪借力的同时桑虎也猛的用力往上一顶,将他送上了墙头。 那几个黑衣人急忙把弩箭对准裴仪,只听见“砰砰”几声,箭急速射出。这么短的距离,一旦射中连人都会被箭的力道带下去。 只可惜裴仪身形灵巧,哪怕踩在崎岖不平的青瓦上也如同鬼魅,三两下功夫就将这些人全部撂倒摔下墙头。 没有了弩箭的配合,其他强攻的黑衣人也逐渐不敌。 其中一人见形势不妙,竟然趁机转身朝闲心堂冲去。 陆寂眉峰紧皱,冷声道:“拦住他!” 裴仪和桑虎都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立即上前阻拦。可是他们才有动作,剩下的黑衣人似是都不要命般冲了上来。 有人还以身为盾,直接撞在了桑虎的刀上,只为拖延时间。 姜予微身形猛然一震,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面上已经是毫无血色。 这些人,与其说说是刺客,倒不如说是死士! 陆寂眸色冷若寒霜,将她推到安全之处,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甩开两个前来阻拦的黑衣人,快步朝闲心堂而去。 姜予微心急如焚,黑衣人的目的如此明确,闲心堂里面有什么不言而喻。 她看了眼周围的情形,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当下从合欢树后绕了一圈,咬牙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有惊无险,然而当她赶到闲心堂时,看到的是那黑衣人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已经死了! 陆寂就站在他的尸体旁冷眼看着,脸上无甚表情。而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有几张纸正在燃烧,黑漆描金的檀木匣子随意散落在地。 姜予微顿时意识到在烧的是何物,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双手颤抖地拿起桌上剩余的半盏凉茶把火熄灭。 然而已经晚了,万民书烧得只剩下半张,而其他证据则全都烧成了灰烬。她脑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发生了何事。 与此同时,裴仪等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见此情形也都愣住了 陆寂脸色铁青,道:“去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部抓起来严加审问。” “爷?”裴仪皱眉。 他冷笑,“这刺客直奔书房而且还知道东西放在何处,难道是长了天眼不成?!” 裴仪一愣,顾不得喘口气带着人又出去了。 外面尸横满地,他们暂时先待在闲心堂没有离开,那具尸体也被抬了出去。 烛火昏暗,宛如盏盏鬼火。姜予微手里仍拿着那半张烧毁的万民书,心绪乱做一团。 诚如陆寂方才所说,刺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东西,说明是事先便已经知道了。 院子里服侍的下人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门前还有锦衣卫把守,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所以奸细只可能是在半路上买来伺候她的那几个丫鬟婆子。 乌云蔽月,窗外竹影惶惶。她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哪怕是炎炎夏日也忍不住浑身发凉。 这时忽的有一只温厚的手握住了她,姜予微抬头一看,发现是陆寂不知何时到了她的面前。 陆寂叹息了一声,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额间略显凌乱的碎发,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姜予微突然有些哽咽,眼眶泛红,声音沙哑而难听,“爷,证据没了那西泉庄的百姓还有救吗?” 陆寂心疼的看着她,上面将她搂在怀里,道:“放心吧,我会另外想办法的。” 裴仪找奸细的办法简单而粗暴,他直接所有的下人都叫到院中。什么话也不说,只吩咐人将他们看好。 这些锦衣卫刚经历了一场厮杀,身上血迹未干,杀伐之气最甚,光是往那里一站就足以叫人吓破了胆子。更别提院子里满地都是横陈的死人,那场景仿若人间炼狱。 才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奸细就先自己支撑不住,如同一团烂肉般瘫软在地。 裴仪把人带了进来,正是在她身边伺候的桃香。 姜予微其实对桃香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和竹韵是同乡。平素也是个锯嘴葫芦,话比竹韵还少,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陆寂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桃香被方才那可怖的场景所震慑,还未缓过劲来,顿了好半晌才意识到陆寂说了什么,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大喊: “爷饶命,奴婢知道错了,求爷饶了奴婢这次吧!” 陆寂温声笑道:“你认了便好。” 说罢,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知道了结果,所以也不必浪费力气再审。 桃香惊恐的看着门口进来的两名锦衣卫,牙齿打颤,脸色煞白。 她慌忙转头看向旁边的姜予微,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民稻草般,苦苦哀求道:“夫人!夫人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收下刘掌柜给的银子,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夫人救救奴婢吧!” 姜予微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见她这样终归是有些不忍。但是一看到手里那烧得只有半张的万民书,喉间梗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西泉庄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好不容易才熬到转机,结果就这样毁于一旦,这份罪又有谁可以承担? 陆寂见她并未开口求情,眸中不由地噙上了一抹笑意。 桃香很快被拖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灯火忽明忽暗,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莫名让人感觉到有股寒意。陆寂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屈膝下蹲与她平视着,柔声道:“天色已晚,我让人先送你回去歇息吧。” “那爷呢?” “听话,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姜予微乖巧的点了点头,起身告退。如今他们已经打草惊蛇,想要再找线索难度无异于登天。 至于如何处理今晚的事情,也急需陆寂去做主。锦衣卫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她走出闲心堂的门,走在那条花荫小径上,手心里全部是浸出的冷汗。 越靠近月洞门,她的心情便越发惶恐。方才经历过的那场刺杀太过血腥可怖,她还没有缓过来,实在不愿意再去看那满院子的尸体。 可那又是她回房间的必经之路,由不得不走。 杏容道:“夫人,您若是害怕就把眼睛闭上吧,奴婢领您过去。” 她声音也在发颤,脸色惨白入住如纸,也没比姜予微好到哪去。 姜予微摇了摇头,长吸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自己迈出了月洞门。 还好裴仪他们动作很快,除了还没有来得及清洗的血迹,院子里已经没有尸体,这让她们两个都松了一口气。 加快步伐回到自己房间,刚进屋子杏容立即落了锁,仿佛这样可以安全几分。 姜予微随她去了,兀自走到桌边到了一盏茶压惊。直到这口茶喝下去,她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空气里还是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杏容点了安息香驱散少许。 第47章 第 47 章 阴谋 今晚所有人都累了, 简单梳洗过后姜予微便让她们也下去歇息,不必留人在这里守夜。 三更的梆子声响过很久,外面彻底静了下来。流萤飞舞, 有一只不知从何处偷溜进来, 绕着她的床边不断扑闪,绿色的光影好似璀璨的夜明珠。 她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素纱帐子,久久都无法合上眼帘。 帐顶绘制了一幅溪山秋色图, 烟岚云岫,雾霭沉沉,群山隐现其间, 溪水环绕汇入江河湖泊。 姜予微其实看不出什么门道, 只是一闭眼, 脑海中立即会浮现出方才那骇人的场景, 所以哪怕是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她也无法放任自己睡去。 离开闲心堂时,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可往深处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此反复一直折腾到黎明,窗外曙光渐现。她实在熬不住了, 这才浅睡了一会儿。 浅睡容易做噩梦,梦里光怪陆离的场景一个接着一个, 特别来淮阳后经历过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在她眼前重现。 成片的稻田、锦市上低声哀鸣的朱鹭,还有暗巷里的那场刺杀 等等! 姜予微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脸色比入睡前还要难看。手指颤抖着按住发涨的额头, 表情既震惊又害怕。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昨晚的事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问题就出在桃香身上! 桃香只是一个洒扫的丫鬟,她是如何偷溜进陆寂的书房然后找到藏有证据的木匣的? 锦衣卫耳目之多且精通侦察之要,连姜予微在夹云山偶然遇到温则谦这种事,陆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桃香如何有本事避开他们的视线? 细想想,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那便是陆寂故意放任她把木匣的位置给泄露了出去。 可陆寂为何要这么做?他不是想要对付刘怀青吗?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姜予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这股感觉继续往下面想,以前忽视的细节也在此刻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起来初见郭楠时的场景,郭楠当日跟郭老头说“在牢中听人说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到了淮阳。” 这句话有两个十分可疑的地方,首先,淮阳牢狱中的狱卒是从何处得知陆寂到了淮阳的?陆寂可没有鸣啰开道,到处宣扬自己的身份。 其二,淮阳牢狱是周承的地盘。没有周承的吩咐,那些狱卒怎敢擅作主张? 如此说来,这个消息极有可能是周承故意透露给郭楠,目的是想引他前来寻陆寂。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陆寂曾说刘周两家并非同心,从周淑则的态度来看,他私底下应当已经和周承结成了同盟。 既然如此,那周承为何不直接把人引荐给陆寂,反而要通过这么隐秘的方式? 想要找出他们的动机,需要层层的剥丝抽茧。单从此事的结果来看,陆寂得到了郭楠手中的万民书。 但是如今万民书被毁,还有可能是陆寂故意为之,这是否说明陆寂真正想要的东西并非是万民书? “郭楠手中的万民书,郭楠手中的万民书” 姜予微重复着这句话,许久都理不出个头绪来,心情无比躁烦。 郭楠手里的万民书,万民书郭楠 郭楠?! 难道他们的目的竟然是郭楠?! 这怎么可能?郭楠只是西泉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民,除了会些诗文外再无特别之处,陆寂的目的怎么可能会是他? 姜予微实在想不明白,可是现在除了这个解释,别的理由都无法成立啊! 杂乱的线索充斥在一起快要将她的头都挤爆了,姜予微用力敲了两下,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如果说万民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郭楠,那郭楠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她慌忙掀开被子下床,脑中混混沌沌的着急想叫杏容进来打听郭楠他们现在的下落。然而抬眸一看,才发现外面的天色还未大亮,于是只得按住自己的性子,耐心等待。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姜予微几乎是一夜未睡,脸色憔悴难看至极。她用胭脂遮了遮眼底的青乌,推门出去,果然看到杏容正在吩咐人打扫院子。 清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她唤了声,“杏容。” 杏容见她已经梳洗完毕,有些惊讶,“夫人,您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睡得着?” 杏容神色稍滞,看得出她昨晚也睡得不安稳,“那奴婢现在就去给您准备早膳。” “不急。”她看了旁边紧闭的房门,问:“爷昨也没回来吗?” “爷昨夜带着人出去了,一宿未归。”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你帮我去把申甫叫来,说我有事想拜托给他。” “是。” 没过一会儿,申甫便从外头进来。昨晚他也受伤了,整只右手都用白布裹着吊在胸前。只是帮他包扎的那位郎中似乎手艺不佳,白布裹得乱七八糟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 单手不大作揖,所有申甫只好半躬着身子行了一礼,道:“属下见过夫人,不知夫人唤我何事?” 姜予微站在庭前的石阶上,轻风吹动她腰间的豆绿丝绦,好似蹁跹起舞的蝴蝶,“申甫大哥,你可知郭公子和他义兄现下在何处?” 申甫一顿,既没有回答知道,也没有回答不知,而是问:“夫人找他们可是有事?” “昨夜万民书被烧毁,爷又一夜未归,我实在担心,所有想问问他们如何了?毕竟是我将他们带来这里的。” 申甫紧皱的眉头一松,语气算不上生硬,但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夫人放心,他们现在很安全。” “那就好。” 姜予微脸上挂着笑,心底却是一沉,暗道果然是被看管起来了,顿时后悔当初就这样把人带到陆寂面前。羊入虎口,悔之晚矣! 申甫道:“夫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姜予微回过神来,忙摇了摇头,笑道:“无事,知道他们安全我就放心了,你先下去吧。” “是。”申甫躬身告退。 见他走远,姜予微收回来视线,对杏容道:“随我一道去趟厨房吧。” 杏容皱了皱眉,有些迟疑的道:“夫人,现在客舍的厨房正是人多的时候。要不咱们待会再去,免得有不长眼的冲撞到您。” 到底不是在自己府上,总不能把所有人赶出去让她们先用。 姜予微一笑,“哪有那么娇贵?叫掌柜的挪个空处给我便行。眼下时间还早,我是想亲手给爷做些糕点送去,待会等爷回来正好吃得上。” 杏容见怪不怪,看她态度坚持便也不再阻拦。毕竟姜予微和爷的关系越亲厚,对她而言就越有好处。 “那奴婢先去安排一番。”说罢,她径直去了厨房。 姜予微是在她离开半柱香后去的,此时正是用膳的时候,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一排四五个炉灶齐齐开火,锅铲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各种各样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屋子。 还不断有堂倌进进出出,将新出锅的菜肴端到前厅去。 厨房管事的妈妈姓何,上次姜予微来做冰酥酪时过她一面。生得白白胖胖的,年纪约摸三十出头,相貌十分讨喜。手脚麻利,办起事来也绝不拖泥带水。 见她进来,何妈妈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将她引到里面较为宽松的地方,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夫人,您来了?小人都已经安排妥当。您待会可以用那间屋子,那里清净,保管不会有人来打搅您。” 姜予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厨房的后面还有一间小些的屋子。穿过连廊过去一瞧,才知道那也是厨房。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像是提前收拾过,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她笑道:“多谢妈妈费心了。” “夫人哪里的话?” 杏容立即拿出一个荷包塞在何妈妈的手里,道:“有劳妈妈了,这是我们夫人的一点心意,你拿去吃茶。” 何妈妈暗自掂量了一下,脸上的褶子愈发深了,“多谢夫人!您有事尽管吩咐小人便可,小人定竭力帮您办到。” “倒还真有一事想要劳烦妈妈,妈妈可知淮阳有何好吃的点心吗?” 何妈妈用力一拍大腿,夸张的“哎呦”一声,“夫人,您这可就问对人了,小人最拿手的便是点心。除了荷花酥、云片糕这些常见的,淮阳当地最有名的当属琥珀糕了。” “琥珀糕?”姜予微饶有兴致的问,“妈妈可否详细说说?” “这琥珀糕就是用芸豆、红豆、莲子以及百合等等放在炉子上一齐蒸熟,然后用细碾子碾成粉末,加入糯米粉放在团花模子中压成形,再上锅蒸一会儿。等出锅琥珀花蜜即可最后再用淋上一层糖浆。” 何妈妈呵呵一笑,“这道点心做起来不难,难的其实是火候。若是火候掌握得不好,那点心做出来便根本无法入口。” 姜予微笑道:“那不知妈妈可否教教我?” 何妈妈一顿,脸露难色,“这” 能在这么大的客舍内当上厨房管事的妈妈,手上定然是有压身的技艺,多半还有可能是家传的。一般都不轻易示人,有些做菜时还会专门避开,防止别人偷学。 姜予微知道他们的规矩,也不想叫人为难,便道:“妈妈在旁边看着我做即可,若是还不放心,我让他们都出去。” 何妈妈思索了片刻,道:“也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夫人想学,奴婢自然是愿意教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姜予微还是让杏容她们去外面等着。 何妈妈见状,眉头松开了少许,笑道:“夫人稍等,小人昨日正好提前泡了些芸豆,这便拿过来。” “妈妈且慢。” 姜予微看了眼守在门口的杏容,压低了声音道:“妈妈可知道昨晚这间客舍发生了何事?” 何妈妈怔了怔,脸色凝重。昨晚他们院子里的动静那么大,整个客舍的人都听到了,他们这些人消息最是灵通,怎么可能会不知? “夫人何意?” 第48章 第 48 章 失踪 姜予微苦笑了声, 眸中泪光点点,纤薄的身子仿佛大雪后压弯的松枝随时都可能折断,让人看着不由生怜。 “妈妈还是别叫我夫人了, 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夫人?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罢了。” 何妈妈一顿, 看那些下人对姜予微的态度都恭敬有加,所以她也没有细想。自然而然的以为就是正妻,没成想竟然会是妾室。 她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才好, 干笑两声,道:“夫人何必自苦?小人瞧着那位陆公子对您是极好的。等将来再生下个一儿半女,何愁在宅子里站不稳脚跟?” 一儿半女?这话怎么听, 怎么觉得刺耳。 姜予微收回心神, 幽幽长叹, “不瞒妈妈, 昨晚有人闯入我们的院子好一通打砸。起初我还道是他们找错了仇家,毕竟我们才到淮阳不久,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可仔细一问才知, 原来爷他早已定亲,与他定亲的那家正住在城内。爷不喜欢这门亲事, 故意在成亲之前先纳了我为妾。” 昨晚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居然是因为这个,他们这些做活的都在猜测陆公子兴许是个大人物, 因为卷入什么大案中遭到刺客来灭口。 还有人说昨天夜里死了很多人,原来都是在讹传。 何妈妈“啊”了声,眼睛瞬间瞪得比门外的铜铃还大。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追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但碍于身份又不敢明说,只好小心翼翼的旁敲侧击。 姜予微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期期艾艾的又道:“那女子咽不下这口气,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们住在此处, 所以才带着人打上门来。” 未成婚先纳妾,分明是故意想要那个女子难堪,也不怪人会闹。 何妈妈越听越兴奋,就差没抓一把瓜子来磕了,“陆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不像是能做出这等事来的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何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不过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姜予微冷笑了声,道:“妈妈,我是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是生来就愿意当人的妾室。是他同我说将来会把我扶正,我才答应进门。如今闹成了这样,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何妈妈想起她那可怜的女儿此前也是在婆家遭受百般磋磨,叹了口声,“女儿家命苦,若是所嫁非人,那后半辈子便全毁了。” “妈妈所言极是,所以我才想请妈妈帮我一个忙。” “夫人请说。” 姜予微道:“我想找人去打听下那家姑娘的喜欢,万一她若真嫁了进来,我也好有个准备。” 何妈妈是个热心肠,见她实在可怜,只稍微思索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姜予微一喜,看了眼外面。见杏容并未注意到她们的动静,忙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字条,“妈妈可知道西泉庄的郭大贵?” “知道,此前见过他几面。不过我听说他得罪了通判大人,不知躲到了何处,这几日一直都未见过他的踪影。” “郭大贵有个兄弟是在漕帮里做事的,似乎姓赵” 何妈妈仔细一想便想了起来,“夫人说的可是漕帮的赵德全?” 姜予微没想到她居然认得,顿时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道:“正是,妈妈可否帮我把这张纸条交给赵德全?赵德全是走行帮的,消息路子甚广,有他帮忙打听可以省不少力气。 她顿了顿,叹道:“妈妈切记千万别人让看见了,我怕惹恼了爷连我也一同厌弃了” 何妈妈了然一笑,忙不迭的点头,“夫人放心,小人定帮你办到。只是他若是问起夫人的身份,我当如何回答?” 姜予微皱眉思索了一番,道:“妈妈只需说是住在同洲客舍的一位娘子即可,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那好,小人待会便送去。” “有劳妈妈了,我在此静候妈妈佳音。” 说罢,她从袖子拿出一锭银子悄悄塞到何妈妈的怀中,两人相视一笑。 办完了心头大事,该做的自然也不能落下。姜予微按照她教的办法,先把泡好的芸豆、莲子等等放在炉上蒸熟,然后用碾子碾碎压上模子,最后再临上一层琥珀花蜜。 等全部弄完已经日近晌午,杏容将刚做好的琥珀糕装在酸枝木透雕食盒里。 临走前,姜予微回头看了何妈妈一眼。何妈妈也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回到院中时正好遇到了陆寂,他坐在那株合欢树下饶有闲情的品茶。 粉白绒花落在肩头,年轻公子一袭素白锦袍,眉眼疏朗清俊。莺啼鸟啭,光影流转间宛如琼枝玉树、松风水月。 姜予微忙迎了上去,“爷,你回来了。” 陆寂见杏容手里提着酸枝木透雕食盒,眸光一暖,笑问:“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你许久了。” 姜予微勾了勾唇,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笑道:“我去厨房跟何妈妈新学了淮阳最有名的糕点,爷可要尝尝?” 杏容见机,将食盒中的糕点拿了出来。 用甜白釉暗刻纹莲花碗盛着,色泽似琥珀晶莹剔透,光看这卖相便让人食指大动。 陆寂拿起一块尝了尝,唇角微弯,露出温和的笑意,“果然好吃,不愧是卿卿亲手所做。” 姜予微佯装羞涩抬眸,不经意间忽然对上了他那双好看的眸子。 漆黑的瞳仁里清晰的倒影出她的模样,她微微一怔,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慌忙别过头,“爷喜欢就好。” “只要是卿卿做的,我都喜欢。” 姜予微不置可否,根本没把他这句话听入耳中。 午后无事,陆寂似乎也闲了下来,拉着她去了闲心堂作画。 他的画技果然了得,立于黄花梨束腰条案前,手持一支绿檀木紫毫笔,蘸满浓墨,只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疏密有致、意态潇洒的兰花图来。 姜予微却是无心欣赏,一边漫不经心的研墨,一边却在担忧何妈妈是否有将那张字条送去了漕帮。 漕帮的人消息灵通,赵德全又和郭大贵的相交甚笃。若是看到字条上她留的信息,赵德全定然会想方设法的找到他们。 强龙不压地头蛇,锦衣卫纵使再厉害,可他们在淮阳经营多年应该会有自己的办法。正所谓鼠有鼠道,蛇有蛇道,所以要找到人不算困难。 只是目前这些还都她的推测,陆寂真正的目的她也始终没想明白,眼下能做的也只有提醒郭楠他们小心锦衣卫了。 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她弄错了。 “予微。” 姜予微猛然回过神,这才发现陆寂在叫她,“爷唤我何事?” 陆寂一笑,道:“在想什么如此入神?连墨都不会研了。” 她低头一看,发现墨研得太过已经无法用了。有些尴尬的将松烟墨条放下,道:“爷恕罪,我只是在想咱们何时能离开淮阳。” “可是怕了?” 姜予微皱了皱眉,说不害怕那都是假的。 昨晚看到她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其实陆寂也有些后悔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将人拉到怀里,细心安慰道:“卿卿放心,我保证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你若不想待在这里,我去吩咐裴仪换间客舍如何?” 她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外头忽然传来桑虎粗狂洪亮的声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爷,郭大贵来了,说是有急事要找爷。” 姜予微一愣,不敢置信的看向门外。她正千方百计的想找到他们的下落,没成想郭大贵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应该被陆寂看管起来,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真的是自己想错了? “让他进来。” 此时出去必然会与郭大贵撞个正着,陆寂让她先去云母屏风后避上一避。 姜予微心绪很乱,很想问个清楚,但是在陆寂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无疑是自寻死路,只得老老实实得躲去了屏风后。 这厢她刚躲好,门外便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一个人。那人神情焦灼,也顾不得行礼,甫一见到陆寂开口即道:“陆大人,不知你今日可曾见到我楠弟?” 姜予微顿时愣在原地,猛的回头看向屏风后那道模糊的人影。 这话是什么意思,郭楠失踪了?! 她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不详的预感。难道何妈妈还是去晚了,那张字条没有传到他们手里? 陆寂眸色一沉,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异样,“不曾,发生了何事?” 郭大贵心急如火,眉头死死皱在一起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闻言懊恼的道:“今日我发现院子外有可疑的人影,便出去一探究竟,结果回来后却不见了楠弟的踪影!” 陆寂脸色凝重,看了桑虎一眼,桑虎立即领命出去了。 他道:“附近可都找过了?” “都找了,什么都没有发现!屋子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楠弟应当是自己离开的。” 自己离开的? 那就更可疑了!郭楠又不是傻子,他明知自己身处险境怎么可能还单独行动? 除非是他突然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等不及郭大贵回来。或者说是他信任的人把他带走了 郭大贵也想到了这一点,沉眸看向陆寂,“我们兄弟住在那里只有陆大人知晓,而且楠弟对陆大人颇为信任。我以为是陆大人有何新的进展把他叫来问话,所以才匆匆赶来。” 陆寂掀起眼帘,不咸不淡的道:“你在怀疑我?” “小人不敢,只是楠弟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突然失踪实在令我担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陆寂不置可否,声音清润从容,“不怪郭公子会有如此怀疑,只是我若真想杀郭楠,又何必等到现在?” 郭大贵嘴唇紧抿,略一思索也知他此言不假。如果他想杀郭楠,那日在青鱼市内行就不会救人,更不会帮他们安排藏身之处。 此时,桑虎急步走来,沉声回禀道:“爷,派去保护的暗卫都死了,看手法应当与昨天来行刺的是同一伙人。” “行刺?”郭大贵一惊,忙追问:“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桑虎没好气的道:“昨晚有大批杀手前来行刺爷,我们的人死伤惨重,好不容易收集来的证据也全都没了!” “那万民书?” “也没了。” 郭大贵脸色惨白,难怪方才他进来时看到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指节用力握紧发出“咯咯”的声音,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可是刘怀青干的?” “除了他,谁还有这个胆子?”桑虎闷声道。 陆寂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郭楠,桑虎,你速带人去刘宅打探消息。” 郭大贵立即道:“我也去,我身手很好不会拖累你们的!” 陆寂想了想,道:“也好。” 郭大贵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陆寂如此帮他们,可自己方才竟然还怀疑他,躬身行礼道:“陆大人大恩,我们兄弟没齿难忘。” “郭公子客气了。” 躲在屏风后的姜予微眉头紧锁,脊背一阵阵发凉。倘若昨晚刺杀是陆寂故意做的局,那今日郭楠失踪定然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他到底想利用郭楠做什么?! 姜予微很想提醒郭大贵一句,不料情急之下竟不小心撞到了屏风,发出轻微的声响。 郭大贵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立即朝这边看来。 透过屏风,他隐约看到是个女子的身影,忙将视线收回不敢再看,拱手道:“陆大人,那我先告辞了。” 姜予微一急,刚要开口阻拦,忽见陆寂的视线冷冷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她顿时头皮一麻,所有的话都卡在喉间。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郭大贵便已经出去了。 浮云遮住日头,屋内的光线陡然黯淡下来。屏风外响起了陆寂幽幽的声音,“出来吧。” 姜予微深吸了口气,挪到步子慢吞吞的从屏风后绕出。见陆寂唇边挂着浅笑,暗道了声不好,垂首道:“爷。” 陆寂看了她一眼,黑眸深邃如古井无波,温言笑道:“卿卿方才想跟他说什么?” 她猛的打了个寒颤,知道陆寂已经是气极,强作镇定的道:“爷误会了,方才我听闻郭楠突然失踪,一时害怕这才慌了神。那刘怀青行事如此猖狂狠毒,此前已派人行刺过我们一次,可还会有第二次?我实在害怕。” 说罢,她眼睫轻颤,倏忽垂下泪来。 陆寂显然是不信她这番说辞,但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心头像是揪了起来。当下也顾不得追究,将人搂在怀里细细安慰。 姜予微长松了口气,脑子其实乱成了一锅粥。 郭楠突然间失踪,郭大贵动用了所有可以用的人去找。但他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竟然哪里都找不到。 姜予微回到自己房间,让竹韵去探听消息,一有动静便立即回来禀告。 晌午过后,天气忽然变得十分的闷热,似是要下雨。汗意裹在身上透不出来,黏腻腻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整整两个时辰,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的心情越发的急躁,再这样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可她除了在这里等,别无他法。 直到傍晚,天际的乌云层层积累,似有压城之势,云间偶然还能听到一两声闷雷。风雨欲来,低矮的云让人喘不上来气。 这时,竹韵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脸色异常难看,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夫、夫人人,不好了,出事了!” 姜予微顿时“咯噔”了一下,慌忙起身来到她面前,问:“出什么事了?” “郭、郭公子死了!” 她脑子一阵嗡鸣,呆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用力抓住竹韵的肩膀问:“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竹韵被她吓到了,哆哆嗦嗦的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次。 姜予微心沉得像是灌满了冷铅,舌尖发麻,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她扶住额角,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竹韵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听人说是城西的一个货郎回家时偶然发现曲河中有具尸体,捞起来一看竟是郭公子。” 她话音刚落,院子外传来嘈杂的动静,里面似乎还夹杂着郭老头的哭声。 姜予微再也待不住,立即抬步往院外走去。 然而才靠近那扇柳木小门,申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夫人且慢,爷吩咐过让您今日留在客舍内,哪也不要去。” 她冷下脸,道:“让开!” 申甫皱了皱眉,“还请夫人不要为难我等。” 姜予微实在没心情同他在这里纠缠,见他态度坚决不肯退让,直接拂开他的手闯了出去。 街上有不少人正在往前面跑,她心下凛然,急匆匆也跟了上去。 绕到同洲客舍的前门,她发现那些人都停了下来围在路边。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有人不忍,有人害怕。原本最是热闹的地方,如今死一般的寂静。 姜予微的心沉到了谷底,鼓起勇气咬牙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到最前面。定睛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 只见郭楠毫无生气的趴在郭大贵的肩头,清瘦的脸被河水泡得惨白。青灰色襴衫湿漉漉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而他背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长满倒刺的鞭子抽打出来的伤痕,皮肉外翻,条条深可见骨。 姜予微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了什么,腿脚发软不由的后退半步,幸亏杏容及时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她勉力压住自己喷涌而出的情绪,踉跄几步上前拦住郭大贵,声音颤抖的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郭大贵看了她一眼,双目猩红,牙根几乎快要咬碎。 “是刘怀青!是他吩咐下人将楠弟活活打死,还命人将楠弟的尸体丢入河中!他这么做是想让全淮阳的百姓都知道,得罪他就是这样的下场!” 一个不顾生死为民请命的好人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惨痛的结局,姜予微实在无法接受! 到底到底陆寂为何要这样做?! 第49章 第 49 章 真相 万民书被毁, 郭楠也惨死街头,还那什么去定刘怀青的罪名?难道她之前看到的都是假象,陆寂也被刘荣光收买, 在暗中助纣为虐吗? 厚重的乌云压在淮阳城的上空, 四周黯淡无光。街头巷尾狂风骤起,将衣物吹得猎猎作响,姜予微胸口阀门, 逼仄的感觉好似溺水一般。 忽然,一个身穿深青色麻布短褐、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拨开人群快步走来。 见到郭楠的惨状,他先是一愣, 随即浑身肌肉紧绷, 下唇咬出一道血痕, “楠兄弟, 是我来晚了,这群畜牲都不得好死!” “赵大哥。”郭大贵的声音像是梗在喉间,酸涩而难听, “你不是随船去了定洲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赵德全顿了顿,眼神看向别处, 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临时有事又回来了。” 郭大贵立即警觉起来,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是不是出什么事来?” 赵德全喉结滚动,嘴唇紧抿,沉声道:“我们先带楠兄弟回西泉庄。” “赵大哥!” 郭大贵叫住他, 声音寒冷彻骨丝毫不肯退让,立即便知道真相。 赵德全眉头紧皱,见他这幅模样,叹了口气, 道:“上次你让我去打听朝廷派来的督察御史,我已经打听到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人是当朝首辅刘荣光的门生。” 姜予微一愣,立即回头看向他。 郭大贵的身形也猛然晃动了一下,眼神由震惊慢慢变成了虚无。督察御史可谓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可如今连这点希望也破灭了。 难怪刘怀青敢派人去刺杀锦衣卫副指挥使,原来是早就料到有人会保他,所有有恃无恐! 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整座城瞬间笼罩在雨幕当中。 郭大贵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是那样的绝望、愤怒,带着滔天的怒火誓要将所有的不公都焚烧干净,闻者无不心惊。 姜予微陡然明白过来,脑中嗡嗡作响,指尖掐入肉中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这是一场局,陆寂把他们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当下顾不得杏容还在场,上前急迫的道:“郭公子,此事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刘怀青可能也被人利用了,你万不要冲动!” “我知道你是谁,姜姑娘,多谢你提醒我,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郭大贵回首悲怆的看着肩上的人,道:“大夜弥天,当官者暴戾恣雎,狼狈为奸。百姓无以为告,每日只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这世道可还有天理王法?!” 他咬牙,一字一顿道:“楠弟的血仇,我定要让他们以血来偿还!” 旁边的赵德全也豁了出去,振臂喝道:“说的对!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自己讨回公道,定要让他们血债血还!” 郭大贵看向漆黑一片的前路,目光冷静而决绝,“我们走!” 姜予微心急如焚,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们显然已经听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行人一步步地往城外而去。郭楠的伤口处又渗出血来,混杂在雨水中染红一片。 不出片刻,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尽头。姜予微胸口堵得厉害,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可她混不在意,沉眸转身往客舍而去。 杏容和竹韵面面相觑,暗道了声不好,忙也追了上去。 柳木小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看守的锦衣卫,她目无斜视,径直穿过月洞门,来到闲心堂外。 豆大的雨点打在屋檐的青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竹影瑟瑟,红堕翠封。她抬头看了眼门匾上的几个字,刚想进去,守在门口的裴仪忽然拦住了她。 “夫人且慢,爷眼下不得空,还请夫人稍候再来。” 姜予微看到他,这才想起已经许久未见,冷冷的道:“让开。” 好不容易跟上来的杏容和竹韵听到这话皆是一愣,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姜予微如此急言令色的模样。 裴仪皱了皱眉,也有些意外,但仍是道:“没有爷的吩咐,属下不敢放任何人进去,还请夫人恕罪。” 姜予微冷笑,无不讥讽的道:“裴侍卫连日辛劳,刚经历了一场刺杀又要赶去定州,也真是不容易啊” 裴仪一顿,没有反驳。 这时,屋内传来陆寂淡然如常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裴仪拱手,这才躬身把路让开。姜予微看了他一眼,提起裙摆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闲心堂内静谧无声,蕉纹错金博山炉里燃着清幽的檀香。所有陈设一如往常,可相隔半日再次踏入,她的心绪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此时屋内已经点上灯。陆寂就坐在白日那张黄花梨束腰条案前,埋首正在写什么东西,听到动静也不曾抬头。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陆寂闻言一顿,提笔落下最后一字。拿起刚写好的密信吹干墨迹后,放入信封中用火漆封好。然后这才走到她面前,唇边带着浅笑,“卿卿何处此言?” “你明知我在说什么,又何必装傻充愣?” 她喉间哽咽,声音艰涩难听,“郭楠那般信你,你为何要置于他死地?” 陆寂幽幽的道:“杀他的人是刘怀青,卿卿问错人了。”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把自己当成傻子在糊弄,姜予微只恨自己识人不清,为何当初会相信他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杀他的人是刘怀青不假,但不是你故意将他们的藏身之所泄露出去的吗?” 陆寂见她浑身被雨淋湿,狼狈不堪。叹了口气,似乎是拿她无可奈何。 “我知你刚得听他的死讯一试难以接受,但我确实是今日才知他失踪的消息。”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方素帕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 姜予微立即别过脸,避开了他的手,自心底发出来一声冷笑,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定定的看着他。 “陆寂,你还想骗我到何时?从踏入淮阳城的那刻去你就在设局,如今你大事已成,还有什么可瞒的?” 陆寂一顿,神色淡然的把手收回,笑道:“哦?卿卿都知道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刚到淮阳你便引我去锦市遇到郭四叔,利用我获取了郭四叔的信任,然后又通过淮阳狱卒之口引郭楠前来见你。青鱼市内行前也是你故意引我前去的吧?目的就是想让郭楠心甘情愿的把万民书交给你,给他们希望。” 陆寂扯出一抹笑,坐在旁边的黄花梨云纹官帽椅上,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盏茶,“接着往下说。” 姜予微眉眼冷若冰霜,抿了抿唇,又道:“还有那晚的刺杀,桃香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可她却能潜入你的书房而不被发现。这其中若没有你在暗中放任,那锦衣卫岂不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 “那晚之后结果也不出你所料,万民书被毁,郭楠惨死。但知道此刻我都没有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是何用意,我甚至一度怀疑你已和刘怀青同流合污。” “然而就在方才,有人来告诉郭大贵督察御史的事。看到郭大贵的反应后我才陡然明白过来,你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郭大贵和西泉庄逼入绝境。” 她冷笑了声,“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人若是活不下去便会誓死一搏,你是想逼他们暴乱!” 又是一道闪电划拨黑暗,瞬间照亮了屋内的情形。 姜予微冷得牙齿打颤,道:“百姓被逼暴乱和贪官敛财,罪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区区一个刘怀青岂能满足你陆大人的胃口?你是想借此来撕掉刘荣光一大块肉!” 陆寂挑眉,有些意外的看向她,眸中露出惊喜之色,“卿卿还知道什么?” 她深呼吸几次,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渡田令。” 当今圣上想要推行渡田令,禁止任何人侵占百姓良田。可刘荣光一直从中阻拦,导致新令迟迟未能实施。 西泉庄一旦发生暴乱,圣上定会追究下来,刘怀青在劫难逃,刘荣光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到那时他再想阻拦也没有办法,这才是陆寂真正的目的。 陆寂浅笑道:“卿卿果然聪慧。” 姜予微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双手用力紧握成拳,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在了地上。 “陆寂,你有没有想过暴乱之后,郭大贵和西泉庄的百姓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陆寂不置可否,从容自若的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一桩很合算的买卖。” “买卖?” 姜予微脑中“嗡”的一声,贝齿紧紧咬住下唇,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他到底是如何能做到如此冷静的说出这句话来的?! “你把西泉庄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当成了一场买卖?!” “没有渡田令,卿卿可知天底下会有多少个西泉庄?牺牲几人换去天下人,何乐而不为?” 第50章 第 50 章 交易 姜予微愣住, 怔怔的看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几度欲要反驳,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炎炎夏日里, 她浑身上下刺骨的冷。 陆寂缓步走到她面前, 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平静道:“卿卿没有反驳,可见你也认为这样做并无过错。” 诚然, 就连她这样养在内院中的闺阁女子都知晓渡田令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站在天下人的角度,陆寂无疑是做对了,甚至还有大功。 然而她还是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 因为渡田令的推行是踩在了郭楠和西泉庄众多百姓的血泪之上, 他们做错了什么活该称为被抛弃的棋子? 在她看来陆寂选择了一条最有效也最为快速的解决办法, 但这并非不能两全, 行事之冷酷绝情让人连站在他身边都觉得胆寒。 他可以算计任何人,或许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他自己。 姜予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哑声问:“郭大贵若无行动, 你是否还有后招?” 陆寂沉眸,道:“最迟明日, 他们若是不反,我的人便会在西泉庄再放一把火。”至于会不会烧死人, 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凄然一笑,心道果然是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们啊。 “陆寂, 杀人不过头点地。郭楠和郭大贵心怀仁义,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他们可以为西泉庄的村民豁出性命。你不该如此戏耍他们,更不该让无辜的百姓背上暴乱的罪名。” 陆寂皱眉, 心口没由来的一阵闷痛,“你在为他们不平?” 乌木破子棂窗被风吹的吱呀作响,落雨溅落,点点滴滴。 姜予微冷眸直视,定定的道:“是!难道我不该为他们不平?” 说罢,她径直转身,眼睛酸涩,一滴清泪不受控制的坠落。她用力抹去,挺直腰背迈出房门。 陆寂看着她单薄纤细的背影,眉心皱得更厉害了。 她在哭 和上次不同,她是真心实意的在为另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落泪 耀州青釉暗刻茶盏中散发出沁人的茶香,可陆寂却无心再品尝。 他舌尖泛苦,眼前再次浮现出姜予微方才说话时清冷倔强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贯冷静自持的眸子头一次有了迷惘。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他不耐烦的皱眉,唤来裴仪询问发生了何事。 裴仪道:“是周二姑娘来了,正在外面吵着要见爷。” 他小心打量了一眼陆寂的神色,问:“可要属下去将她打发了?” “不用了,让她进来吧。” “是。” 须臾间,陆寂已恢复如常,端起茶盏轻抿了口。扣住杯身的指节细白分明,青筋隐现。姿态闲雅,一派光风霁月,狭小阴暗的闲心堂内仿佛瞬间明亮起来。 周淑则进来是看到的正是这番场景,脚步顿时一迟,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如今依旧不减。 随即她又想起自己此行来的目的,冷下眸子抬步迈入堂中,“陆大人!” 陆寂似是根本没注意她眉眼间的怒火,淡然道:“周二姑娘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周淑则不悦,“陆大人不应该同我解释一下吗?为何今日之事与我们此前计划的不同?” “今日之事?” 陆寂轻扯唇角,眼神冷冽的看向她,问道:“今日何事?” 周淑则吓得心底一慌,显然是没料到这句话居然会触碰到他的逆鳞,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但她到底是大家闺秀,很快便冷静下来,双手拽住裙摆,道:“陆大人难道忘了你我之间的盟约?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们周家帮你拿到刘怀青侵占私田的证据,你便会接受我的心意。郭楠可是此案的重要人证,你为何要他的消息泄露出去?” 对于这桩交易,她一直都很有信心。原因有三:其一,刘怀青这几年在淮阳大肆敛财。传闻刘家以金玉做床、白银铺地。如果能抄了刘家,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 如今国库空虚,前两年更是旱灾频发,有了这笔银子可以暂解燃眉之急。而她知晓刘家秘密藏银的位置,可以帮助锦衣卫找到赃款。 其二,刘怀青虽说是刘荣光的族亲,但到底隔了一层。单单一个刘怀青并不能把刘荣光如何,最多伤层皮肉而已。 可若是有她爹出面指证刘怀青曾往京城刘家运送银两,届时便可治刘荣光一个贪墨之罪。 其三,淮阳通判是肥差,淮阳知府同样也是。正是有了这三点,她才敢主动来和陆寂谈这笔交易。 周家虽非名门望族,但祖上也曾出过一位紫金光禄大夫,也算配得上宣宁侯府大门。可那日她从同州客舍回去后不久就听说陆寂遇刺,万民书被毁,事情似乎隐隐脱离了她的控制。 于是她让她爹在暗中盯着刘家和同州客舍的动静,结果还没等他们查出端倪,郭楠突然死了! 事情发展之迅速,让他们措手不及。派人去仔细打听过后才知,原来是每日去给郭楠送吃食的婆子将消息传递给了刘怀青。 可那个婆子是锦衣卫安排的,其中若没有隐情,她打死也不相信。陆寂非寻常之辈,哪里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插暗线。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婆子就是陆寂故意安排的。 周淑则眉心拧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陆寂轻嗤,“周二姑娘是否太过异想天开?区区一个刘怀青也值得我拿自己来换?” “那你当日为何又要答应” 话还未说完,周淑则顿时愣在了原地,脊背发寒,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 那日的原话是“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所以陆寂根本没有同意,而她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意。 周淑则倒吸了口凉气,心沉到谷底。郭楠一死,郭大贵和西泉庄的人定不会善罢干休。 郭大贵其人并非莽撞无脑的武夫,他为人仗义豪爽,结识了许多三教九流中人,还与漕帮关系密切。 杀了郭楠绝对是刘怀青做的最错的一件事,这些人如果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到时朝廷追究,她爹身为知府也难辞其咎。 她颤抖的看向陆寂,问:“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连同周家一块除掉?” 陆寂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 烛火摇曳,照在他脸上的光影也跟着晦暗不明。那张精致夺目的容貌,如今看来是如此的森然可怖。倒映在破子棂窗上的竹影如同鬼魅横行,冷风穿堂。 周淑则猛地打了个寒战,踉跄两步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质问道:“我对你痴心一片,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陆寂见她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心里没有半分动容,漠然的将视线收回,平淡道:“世上对我倾心的女子不知凡几,你和她们有何不同?” “我”周淑则一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陆寂似是想起了什么,黑如点漆的眸子泛起森森寒意,似笑非笑道:“倒也有不同之处,其他人没有你这般大胆,明知我不喜别人碰我的东西还偏要来犯。” “姜予微?” 周淑则陡然明白过来,不敢置信看着他,“我不过是同她说了几句话罢了,你便要置我于死地?” 她想起那年在京城初见,她同好友一起去金明池畔游玩。结果下车时,马忽然受到惊吓。 是陆寂及时出现拉住了缰绳,她才没有从车上跌落。那时的陆寂温和有礼,还细心叮嘱她下次要小心。 少年公子,谦谦如玉,一眼倾心。所以在知道他要来淮阳后,周淑则立即竭力劝说她爹和刘家划清界限。一来是她猜到锦衣卫可能要对刘家动手,二来也是因为她有私心。 她在暗中调查刘家藏银的位置,还拿到西泉庄的证据。做了这么多事情,只是想证明自己有资格站在陆寂的身边。 可是陆寂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将她和周家都算计了进去。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姜予微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经承之女,此前还与人有过婚约。这样一个攀附权贵、贪慕虚荣的女子,到底哪点比得上我?陆寂,你是眼瞎心盲了吗?!” 陆寂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沿,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煞费苦心的把姜予微困在自己身边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钱塘江畔,桃蹊柳陌,还记得的仿佛只有他一人。 周淑则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有用,忙又道:“宣宁侯府不会同意你娶这样一个女子进门,但我不同。陆寂,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陆寂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幽幽的看向她,脸上难得的显露出两分不耐烦,“周二姑娘还真是风趣,我喜欢谁,想娶谁,与姑娘何干?” “你有空在此同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倒不如现在赶紧回去,将这些年收敛来的不义之财尽数整理妥当,说不准圣上看在你们主动交待的份上能饶你爹一命。” 周淑则的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陆大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准备 陆寂没有理会她的狡辩, 好心提醒道:“刘家倒行逆施,你们周家也不遑多让。我的人早在一月前便已潜入淮阳,所以你的筹码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什么”周淑则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寂温和一笑, “周二姑娘, 我本欲放你一马,可奈何你太喜欢自作聪明。记得回去准备好棺材,别到时候真要用了还要临时打一幅。” 周淑则的眸中终于流露出惊恐之色, 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还未等开口, 忽听陆寂又道:“来人, 送客。” 门口光线一暗, 身穿石青色窄袖贴里的裴仪大步踏入, 在她面前站定,然后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裴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能看出态度强硬, 仿佛只要她敢说不走立即便会被拖出去。 她一口银牙几乎快要咬碎,满腹的委屈和难堪。杏眸渐渐泛红, 一瞬不瞬的盯着陆寂,企图从他脸色寻到哪怕一丝的不忍。 然而这终究是徒劳, 可笑一日之前她还在欢喜的准备嫁衣,如今反而成了绝佳的讽刺。 见她还不走,裴仪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同时另一只手下移, 按在了横跨在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 这是警告。 屋内气氛紧张,跟在周淑则身后的丫鬟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这才失魂落魄的离开。 大雨直到后半夜方歇,停云霭霭, 合欢树下一盏灯火明明灭灭。 姜予微呆坐在罗汉榻上,竹韵来催了两次她都无动于衷,只是将人打发了出去。 从现在到明晚还有七八个时辰,她脑中不停在想自己是否还能再做些什么。只是苦思一晚,想了好几个办法最后都发现行不通。 首先,她要如何告诉郭大贵这是个阴谋?方才同陆寂对峙时已是打草惊蛇,以陆寂的智谋必然做好了准备,她想要找人把消息传递出去基本不可能实现。 就算真的让她找到办法,消息顺利传到西泉庄,郭大贵会因此而放弃为郭楠报仇吗? 她想答案或许是不会,从郭大贵的反应来看,他大概已经猜到其中有端倪,只是还无法确定。 但是为了给郭楠讨要一个公道,他已经不在乎了真相到底如何了。哪怕明知前面是火坑,他也毅然决然的选择跳下去。 退一万步,假如郭大贵听了她的劝说暂时冷静下来,陆寂会放过他们吗?一场大火,西泉庄的百姓不反便只有死! 所以这是一个死局,也是陆寂狠毒绝情之处。无论她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甚至还可能害了自己。 一夜未眠,头痛欲裂。 翌日果然雨过天晴,尘痕洗净,绿水新池满。 “荷花哟,荷花哟,荷叶五寸荷花娇。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卖花郎用担儿挑着今晨新采来得荷花走街串巷的叫卖,街上又恢复到往日的热闹,仿佛昨晚的惨状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人们还是那样继续过活。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可实则背地里暗潮汹涌。 姜予微神情恹恹,一整日都待在自己房中。中午用膳时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同陆寂一起,而是叫人送了来。 杏容看到她这幅模样心中着急,几番欲劝她不要同陆寂斗气。但是她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假装没有听见,继续窝在窗前看书。 《梼杌闲评》只剩下最好两页,今日正好看完。 就这样直到傍晚时分,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卖糖画的摊贩收拾好东西回家,几个嘴馋的小子没能讨到铜钱卖来吃,还恋恋不舍的跟在他后面闻闻味道。 街上越发安静,只有稀疏几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又过了片刻,四周彻底暗了下来,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在这宁静当中,偶尔还能闻到几声细语呢喃。 杏容一手提着梅花圆灯,一手拿着一只楠木匣子,从客舍的前堂而来,路过竹篱门是忽然被两人拦下。 那两人身上穿着同裴仪相似的窄袖贴里,腰佩绣春刀,脚踩皂靴。昨日还未见,今早起来便在那儿了。 杏容却见怪不怪,打开匣子任由他们仔细检查。待确认无误后,那两人抱拳一礼,这才把路让开。 姜予微收回视线,合上吊窗,将瓷鍑放在红泥小炉上。 须臾,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杏容拿着东西走了进来,见她端坐在罗汉榻上,笑道:“夫人,您要的茶奴婢取来了。” 姜予微道了声谢,从楠木匣子中取出茶饼放在炭上炙烤,茶香瞬间扑鼻。烤到火候差不多了将茶饼放凉,随后碾茶、罗茶、煎茶 所有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格外的好看。 杏容在一旁瞧着,掩唇轻笑道:“夫人,奴婢听说昨日周二姑娘从闲心堂出来后是哭着回去的。” 姜予微知道她说这些事想逗自己开心,也不点破,笑了笑将刚煮好的六安松萝茶递了过去,“喝口茶吧。” 杏容看着她递来得这盏茶,神情怔愣了片刻,受宠若惊道:“奴婢身份卑微,怎敢饮夫人的茶?不如奴婢去唤爷过来与夫人共饮?” 姜予微失笑,“一盏茶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 “可”杏容迟疑不定,还是没有去接。 她道:“这一路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我甚是感激,所以特意煮了这壶茶,你要是不喝岂不是浪费了我的心意?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杏容眼眸微湿,忙眨了眨眼将这股酸意憋了回去,有些拘谨的坐在了她的对面,双手恭敬接过茶盏。 自从窦家出事以后,她早就忘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只想着如何尽心竭力的当好这个丫鬟。这随手的一盏茶倒是让她忽然想了起来,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那些心酸的日子,往后最好都不要再有了。 “夫人的手艺果然了得,奴婢还是第一次喝到如此好喝的松萝茶。” 说罢,她指尖轻轻发颤,将剩余的茶也一饮而尽。 姜予微见她全部喝下,一直提起的那根弦松弛下来,笑道:“今夜恐不太平,我心中难安,你陪我说会话吧。” “夫人想听什么?” 她莞尔道:“不如就说说你吧,你以前可有何趣事?” “我?” 杏容表情一滞,刚扬起的笑容立即凝固在了脸上,苦涩道:“奴婢以前在教坊司内,每日要练六七个时辰的舞乐,稍有差错便会引来教引姑姑的责罚。为了保持体态轻盈,尝尝食不果腹。若非爷及时救我出来,我只怕早已沦落为他人手中的玩物,我和我娘也活不到今日。” 姜予微这才想起陆寂以前和她说过杏容的身世,原本只是想随便扯些闲话来消磨时间,没成想竟然捅到了别人的痛处,自责道:“是我不该问的,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与夫人何干?又不是夫人害我进的教坊司。”杏容忙道。 她看着杏容,不由一笑,适时将这个话题岔开,“说起来,令堂的身子可还安好?” 杏容眸中有了些许安慰,道:“多谢夫人关心,家母经过几年的调养如今身子尚可。前些日子听闻爷即将回京,她还托人寄了封信给奴婢。” “那就好。” 杏容顿了顿,抬眸望向她,忽然道:“夫人,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奴婢在爷身边伺候了两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姜予微闻言垂首,漫不经心端起自己的茶盏抿了口,也不接话。 杏容见他不为所动,又道:“你既已随爷北上,那便是爷的人。女子之道艰难,更遑论宣宁侯府乃是高门大户。夫人此去无依无靠,万不要再同爷置气,伤了彼此间的情分啊。” 姜予微知道这是她的心里话,也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的在为自己考虑。只是此事如人饮水,是苦是甜终究也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 想着,她软下态度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放心吧,待会我便给爷送些吃食过去。” 杏容表情一松,她还真怕姜予微倔着性子不肯低头。自家爷年少即居高位,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昨日闲心堂内吵成那样,别说是她了,连裴仪在外面听着都变了脸色。 刚想趁热打铁,哄她现在就去。然而不知怎的,杏容忽然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顷刻间连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了。 姜予微拢在袖中的手一紧,担忧的道:“杏容,你怎么了?” 杏容用力晃了晃头企图让自己清醒些,可是一晃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赶紧扶住桌沿才勉强坐稳,声音虚浮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觉得很困。” “想是连日辛劳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不如你先回去,换竹韵过来伺候吧。” 杏容着实有些撑不住,这些天一直都是她和竹韵轮流值守,故而也没有多想,告罪后边出去让人唤竹韵过来,随后径直回屋躺下了。 听到外面说话声渐远,姜予微立即将她用过的茶盏用清水洗净,放回原处,然后又将藏在袖中的油纸放在炉中烧了。 头一次做坏事,她心如擂鼓,差点把自己的衣袖给撩了。果然她不适合做亏心事,一做就心虚。 竹韵进来时窗前已经没有人了,她默默把茶具都归整到箱笼里。 第52章 第 52 章 开始 闲心堂内, 陆寂端坐在黄花梨束腰条案前,手持绿檀木紫毫笔浑洒自如,将连日来在淮阳的所作所为都写成一道密折。 灯影幢幢, 照映在他如同刀刻般的侧脸上, 目光冷静严肃,与平日里温和矜贵的世家公子模样大相径庭。 当写到“刘氏兄弟营私贪黩,通同商谋, 罪不可逭。今呈御前,恭请圣裁”时,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他不悦的蹙了蹙眉心, 抬眸看去。可当看到来人的那一刹那, 眸中的寒意顿时消融, 还染上了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 姜予微在门口顿了顿, 提起裙摆信步而入,轻声道:“听下人说爷今日胃口不佳,所以特意准备了些吃食送来。” 陆寂弯起眉眼, 招手示意她过来。 姜予微靠近后立即看到了条案上未写完的奏折,忙收回视线不敢乱看。这样大大咧咧的摆在这里,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在试探她。 陆寂却似满不在乎,笑意盈盈的道:“不生我气了?” 他这话问得怪, 语气中还带着宠溺纵容的味道,仿佛此前是夫妻间寻常的打闹,床头吵床尾和。只是, 他们算什么夫妻? 姜予微垂首,恭顺道:“爷说笑了,昨日是我失礼莽撞在前。爷不同我计较已是宽容,我哪里敢生爷的气?” “刘家势大, 许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顽瘴痼疾之下,唯有快刀斩乱麻方可将利害降至最低。你一向乖巧懂事,应当明白。” 她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爷,郭大贵他们” “卿卿。”陆寂打断了她,语气平缓,眼眸中却泛起冷意暗含警告,“够了。” 姜予微顿住,不再多言。他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朝堂上的要事何需同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说?能解释这些已是他的退让了。 “秉清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拉拉杂杂的,反而容易酿成大祸。爷放心,予微都明白。” 陆寂满意的看着她,温言笑道:“坐下陪我一同用些吧。” 姜予微来此原本就有这样的打算,所以也没有推辞,任由他拉着坐在束腰罗锅枨方桌旁坐下。 竹韵将带来的吃食一一摆放好,客舍已经熄了炉灶,故而样式比较简单。只有梅花饼子、雪梨菱角汤和五味蒸鸡。 她已经用过膳,眼下没什么胃口,只象征性的夹了块脆藕放在青花描金菊瓣纹碗中。 四下无人,屋内唯有他们两个,连竹韵都退出门口守着。这是陆寂的习惯,用膳时不喜有人在旁边看着。 她还以为是陆寂不喜拘俗,但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小伺候他的人不在少数,他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才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的动作十分好看,真不愧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侯爷,连吃饭都如此赏心悦目。 可惜姜予微现在根本无心欣赏,只盯着自己碗里的那块脆藕出神。 这时,她碗中忽然多出来一块鸡肉。姜予微一顿,抬眸看向陆寂,乖顺道:“多谢爷。” “今晚我还有要事处理,不能陪你。待会用完膳,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爷,区区几步路而已,不必劳动他人,我可以自己回去。” 陆寂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坚持,轻轻“嗯”了声算是同意了。 灯火噼啪作响,云母屏风被照得朦胧昏黄,凭添了几分恬淡温煦之意。 姜予微看着碗中的鸡肉和脆藕,筷子准确无误地避开了鸡肉,又夹起脆藕小小咬了口。 陆寂忽然伸手抚摸上她的眉眼,动作轻柔,带着些许心疼,道:“昨晚你一夜未睡,今日让他们给你熬碗安神汤早些歇息,等睡醒后我们便可回家了。” 姜予微有些抗拒他的触碰,手上的寒毛都快竖起来了,生生忍住没有躲开,心道杏容果然将她的事事无巨细的禀告给了陆寂。 面上不动声色的道:“爷的意思是说,督察御史明日便会到达淮阳?” “不错,卿卿还知道什么?” 她想了想,道:“那三位御史都并非刘氏一党吧?” 陆寂眸中露出几分欣赏之色,“卿卿所言不错,伏御史和徐御史虽然是刘荣光的门生,但他们两人早就厌恶刘荣光的行径。此番圣上派他们前来便是要端本澄源,绝不姑息任何一人。” 姜予微抿唇,她就知道陆寂不会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当初当到郭大贵耳中的消息是真也非真,环环相扣,当真是好深的谋算! 陆寂见她一言不发,指尖下移揉了揉她圆润白嫩的耳垂,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此间事毕,我可空闲下来一段时日,也不必着急回京,带你去四处游玩一番如何?” 打一巴掌又给颗甜枣,姜予微勾唇,甜甜一笑,“好啊,我听闻洛洲山明水秀,名胜古迹众多,不如我们先去哪里瞧瞧?” “好,都听你的,你想去哪便去哪。”陆寂神情专注,漆黑深邃的眸中清晰的倒映出她的模样,声音清朗柔润。 姜予微佯装羞涩,低头咬了口脆藕,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动那块鸡肉。 等用完膳,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刚起身准备回去,裴仪忽然神色匆匆的进来,似是有事禀告,见到她后立即又闭了嘴。 姜予微识趣的带着竹韵离开,等她们一走,裴仪才道:“爷,郭大贵已经动手了。” 说话间,只见城西的方向忽然亮起了火光。虽然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雨,但那显然没什么用处。火势越烧越大,不一会儿便映红了半边天。 这里离得远,依稀可闻喊杀声不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 裴仪又道:“是早前迁居到城内做买卖的西泉庄百姓打开了城门,郭大贵率领他们烧了城西的粮仓。漕帮的人则趁夜行船,从黄石矶码头上岸,悄悄围住了刘府。” 陆寂似笑非笑,“他们倒是有几分聪明,声东击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去城西。刘家已成困兽之斗,不成气候,周家那边可有动静?” 裴仪皱眉,摇头道:“暂时还没有,我们的人一直暗中守在西泉庄外。属下听您的吩咐拦住两批刺客,放了另一批人数不多的进村。郭大贵没事,但死了两个村民。属下还发现,那些刺客中有一批是周家派来的。” 陆寂看向城西着火的方向,对此倒也不觉意外。眼神玩味,透出森森寒意,“周承走投无路,这是想釜底抽薪啊。” 周家自然不愿坐以待毙,只要西泉庄的人都死光了也就没了人证,他最多落下失职之罪,这可比抄家要好多了。 裴仪颇为不耻,撇了撇嘴,道:“两面三刀的小人,还妄想逃出爷的掌心不成?” 陆寂不以为意,沉眸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派人去刘家,务必保全郭大贵的性命。” 裴仪一愣,立即抬眸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道:“爷,郭大贵不死,恐后患无穷啊!” 在他们原定的计划中,郭大贵和漕帮大部分参与的人都会死在城内。刘荣光是只老狐狸,淮阳城出来这么大的事,他定然早就有所察觉。 如果让刘荣光一党的人找到郭大贵加以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何自家主子会忽然改变主意,这可不像是平时的他! 陆寂也有些犹豫,想起指尖还残留着她的温度,沉声道:“按我说的做,我自有打算。” “是。”裴仪忧虑不解至极,但见自家主子已经打定主意,只得躬身告退。 连廊下,姜予微也看到了那滔天的火光,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一种怎么杨的心情,悲哀?苍凉?又或者是面对想要帮助之人却又帮不了的无力感。 经此一事后,郭大贵和西泉庄的百姓该何去何从?他们是否会后悔今日的决定?那样的惨痛的代价,他们又是否能得偿所愿? 这些问题,她无法解答,也不愿再去想,灰暗的情绪快要将她的口鼻淹没。她转身继续往自己的房间而去,一边走一边道:“竹韵,你帮我去煮碗安神汤来吧。” 竹韵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踮起脚尖不停的张望。姜予微说完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忐忑不安的道:“夫人,那边好像出大事了,要不要派人过去打探打探?” “有爷在,不会有事的,你先去找何妈妈借用炉灶吧。” “是。” 竹韵屈膝行礼,提着一盏四角竹灯往厨房而去。 姜予微停了下来,状似不经意的回头。隔着朦胧夜色,她看到院外依旧站着两道笔直的身影。 见是竹韵,那两人简单的询问两句后便把路让开了。 第53章 第 53 章 自由 姜予微淡淡的收回视线, 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竹韵便回来了。 安神汤黑漆漆的,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药味, 虽然算不上难闻但却很怪。 她喝了口, 苦着脸嫌弃道:“怎么这般难喝?我记得上次还剩了下蜜饯樱桃没有吃完。竹韵,你快去拿来给我。” 竹韵没有多想,应了声后打开花鸟纹方角柜去拿放在顶层的干果蜜饯匣。 砰——!!! 姜予微手里还抓着只剩一半的花瓶, 脸色苍白如纸,呆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慌忙将罪证扔掉。 见竹韵歪在地上双目紧闭, 她颤颤巍巍的伸出两指去探竹韵的鼻息, 确定还有进出之后顿时长松了口气。 她还没有用花瓶砸过人, 不知轻重。上次在贺家是银瓶动的手, 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可竹韵不同,力道小了怕砸不晕,力道重了又怕把人直接砸死。昨儿晚上, 她连夜挑了半宿才挑中这个不大不小的玉壶春瓶。 还好还好,可算是没出什么差错。 姜予微双手合十, 对着竹韵默念了好几句“对不起”。随即也不敢再多做耽搁,急忙去解她的衣服。 竹韵的身形和她的颇为相似, 若是隔得远看根本分辨不出来,这也是她当初为何会在那么多丫鬟中选中竹韵的原因。 然而才解开外面的豆绿褙子,门口忽然传来王婆子的询问声, “夫人,您没事吧?” 姜予微吓了一跳,手下意识的用力,差点将竹韵的衣服给扯破了。她赶忙平复急促的呼吸, 扬声道:“无事,方才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花瓶。这里有竹韵收拾,你先下去吧。” “是。” 门上的人影消失不见,她立即加快动作,三两下就把衣服脱下来换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把她的衣服给竹韵穿上。 意识模糊之人,身体果然要比平时重好几倍。别看竹韵瘦瘦小小的,姜予微又是拖又是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抬到床上躺好。 后背热汗淋漓,她以手作扇给自己扇了扇,缓和片刻后又去将帷幔放下。这样看上去就像是她在休息,希望如此可以骗过杏容,多争取些时间。 做完这些,姜予微赶紧翻出上次被杏容收出来的那只官皮箱。用贴身藏的钥匙打开,里面不是避火图,而是她事先准备的两件男子衣裳。一件事温则谦常穿的那种细葛襕衫,还有一件是粗布短褐。 除了衣物之外,底下还压着她的全部家当——五百两银票、二十两碎银以及银瓶表哥帮她弄来的一张路引。 她将银票分成两份,都用防水的油纸包好。一份藏在鞋底,一份藏在衣服的夹层里。剩下的东西则和她之前收拾出来的细软一并塞在竹韵进来时提的那只竹雕大漆描金食盒当中。 至于陆寂给她置办嗯那些金银首饰,她一件都没有带走。 所有东西准备就绪,姜予微最后再确认了一遍细节。发现都无误后,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将头埋到最低,一步步朝院门而去。 此时已是二更,明月高悬于柳梢之上,银辉流转在庭前阶下。 远处的喧闹说不减反增,带动客舍内也是人心浮躁。前院灯火通明,几乎所有人都无法入睡。 她一手提着竹雕食盒,另一只手提着四角竹灯,越是靠近院门心便跳得越快,掌中全都浸出的冷汗。 五步,四步,三步 远门近在咫尺,她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只能竭力忍着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的镇定。 在路过那两个看守的锦衣卫时,她更是紧张到了极点,脑中一片空白,仅凭意志在驱使自己。走出去四五步,她仍感觉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不敢回头,从皮头道后背脊骨一同发麻,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直到走出去三四米,拐过一道弯后,姜予微才感觉到意识回笼。腿脚一阵阵发软,扶着旁边的树干不可抑制的干呕起来,但同时内心也涌起一股狂喜。 居然真的让她成功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顺利! 此招看似冒险,但却是经过她深思熟虑的。身形相似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此前她故意派竹韵去取药,已经在他们脑中留下一个印象。 所以当再次看到穿着一模一样的人经过时,他们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这个人就是竹韵。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今晚城中大乱,陆寂定会派人去浑水摸鱼。因此她猜测真正守在客舍的锦衣卫不会太多,这大概也是为何门口忽然会多出两个人的缘故。 而经过她数次观察,发现这些值守的锦衣卫对从院中出去的人不会太在意。但对进到院中的人和物则会再三检查确保无误,这也给了她漏洞可钻。 姜予微告诫自己眼下还不是大意的时候,她深吸了几口气,快步往厨房而去。 厨房大门紧闭,附近漆黑一片。她并没有进去,而是从旁边绕到后面堆放柴火的地方。除了打下手的伙计外这里鲜有人至,也不会特意打扫,道路两旁的杂草都有齐膝高。 姜予微往左边走了两步,扒开墙角处的杂草,露出后面一个狭窄的狗洞来,这是她上次来做冰酥酪时偶然见发现的。 狗洞荒废应该有一段时日了,洞口处的青苔齐整,完全没有狗蹭过的痕迹。 她先警惕的看了眼附近,确定无人后取出食盒里的细软先从洞口塞过去。 至于那个价值不菲的竹雕大漆描金食盒则直接不要了,随意丢弃在一旁。这玩意虽然也可以拿去换些银子,但容易暴露身份,反而是个隐患。 紧接着她趴下来,四肢并用的一点点爬出去。 外面是一条不宽的小巷,左右都是人家。夜黑风高,不知是哪家的狗嗅到陌生的气息,忽然发出一阵狂吠。 她本就心虚胆惊,手里的四角竹灯没有拿稳顿时掉落在地,须臾便烧了起来。 火光映衬在她白皙娇俏的小脸上,姜予微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嘴角高高扬起,若非时机不对,她真想放声大笑。 终于,她是自由的! 没有了竹笼,四周被黑暗笼罩。好在月色明亮,隐约还能辨清方向。她内心没有感到一丝害怕,也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先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换上那件麻布短褐。 胸前用白布裹紧,卸下的钗环全都塞入包袱中,准备等安全之后再找个地方熔了换钱。 满头青丝用麻绳团成男子发髻,脸用墙灰摸了。等再出来时,她像是换了个人般浑身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大眼,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穷小子。 走出小巷,她发现自己离同洲客舍的正门不远。往前是黄石矶码头,往后是锦市。 姜予微没有犹豫,直接拐进前面的青石街道上。然后七拐八拐的,不一会儿便远离了客舍。这都要得益于上次陆寂许她出门游玩,她借口无趣,将附近的地形都摸了一遍。 城西已经乱做一团,街上时不时有官差举着火把经过。她不敢让这些人发现自己的行踪,每当遇到都会躲起来,专挑阴暗无人的巷子走。 各种嘈杂的声音不断,她的脚步却无比轻盈。走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四周安静了许多,也没有再看到官差的身影。 姜予微松了口气,按照从何妈妈那打听来的消息一路来到永清巷。数到第三家时,她敲响了那家的院门。 铜环叩动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惊动了蛰伏在角落里不知名的东西,窸窸窣窣的。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应门,姜予微皱了皱小脸,爬上旁边的石墩子往里一瞧,发现屋里亮着灯,显然是有人在家的。 转念一想她便明白过来,大抵是因为今夜不太平,忽然有人上门使得他们不敢来发出声音。 想着,她压粗声线喊道:“敢问此处可是王三佺子的家?” 半晌,门后传来一个男子警惕的声音,“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姜予微歉意道:“王家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坏人。我是刚搬来附近的卖鱼郎,听说你有门手艺,只需两只皮筏子便可渡江跨河,特来向你求购。” 门后之人冷笑了声,“哪有人深更半夜来买皮筏子的?再不说实话,我可就要报官了!” “王家大哥,我真不是坏人,是青鱼市内行的卢渔娘介绍我到你这来的。” “卢渔娘?” 门后之人将信将疑,“可是住在采莲巷的那个寡妇?” 姜予微哪里会知道这些,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正是,我答应了明日要给人送鱼,可今晚不知怎的,有一半的鱼忽然翻了肚子。眼下码头无船又闹得厉害,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这么晚求上门来。还请王大哥可怜可怜我,卖我两只,让我能赶早再去上一批货。” 第54章 第 54 章 意外 门内一阵沉默, 也没有说行还是不行。 她心急如焚,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差错。脑中快速思考应对之策,看了眼旁边不高的院墙, 忽然有了个主意。 “王大哥,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不如这样,我们隔着院墙交易如何?我将银子从墙头扔过去,你再将皮筏子从墙头递出来。” 话音落下片刻,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一条缝隙,从里探出半张脸来。 王三佺子满脸戒备的盯着她, 见她身形跟瘦鸡仔似的, 脸上蹭了墙灰且灯影昏暗看不清楚相貌。但那双眼睛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明净澄澈, 极是好看,不像是包藏祸心之人。 不由胆子也大了起来,故意问道:“小子, 你跟那卢寡妇是什么关系?” 姜予微看到他眼中的戏谑之色,顿时明白过来。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倒是她没考虑到的问题,正色道:“就是寻常的邻里关系, 卢娘子为人热情侠义,听说了我的困境这才帮忙给我指了条明路。” 王三佺子“嘁”了声,面露鄙夷, “她那点事,城里人谁不知晓?” 她和那位卢渔娘素不相识萍水相逢,奸情更是没影子的事。可就因为她现在是男子的身份,没想到竟给那位卢娘子带来污名。 姜予微有些愠怒, 沉声道:“王大哥慎言,我与卢娘子清清白白,从无逾矩之处!” 王三佺子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转而道:“两只皮筏子一两银子,献给钱后交货。” 她缓和脸色,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递来过去。 想了想,不放心的有补了句,“还请王大哥不要同别人说我来过的事情,我怕他们会怀疑我以死充活,今后不再到我这来买鱼。剩下的银子,全当我请你吃酒了。” 其实她还是喜欢隔着院墙交易,这样谁也不认识谁,少了许多风险。 王三佺子满意的掂了掂银子,说了句“等着”后直接把门关上了。片刻后,又把门打开,递出来两只皮筏子。 姜予微一喜,刚接过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紧接着里面还传来落锁的声音。 她不以为意,拿着两只皮筏子赶紧离开了此地。 这皮筏子和上次在黄石矶码头见到的差不了多少,似乎还真是用猪做的。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将里面的脏腑骨肉全部掏干净,只留下一张完整的猪皮。外面还刷了一层厚厚的桐油,难怪可以渡江跨河。 只是这东西虽然不重但却不好拿,她只能一边一个夹在腋下前行。 出了永清巷,走在方正街上。月光铺陈于身,在地面照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与平时不同,此刻她的影子十分怪异,看上去好似山海经中能吞人的怪物。 她看着不由笑出了声,哪怕四周空无一人,她也丝毫不觉得害怕。 城西的动静渐渐小了,也不知郭大贵他们现在如何了? 姜予微不知该如何做想,生死于他们而言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只能祈盼他们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再往前便是黄石矶码头,她收回视线,紧了紧那两只皮筏子,准备加快动作。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人很多,须臾有火光出现在了拐角处。 她心下一惊,赶紧环顾四周看是否有可以躲避之处。 可是这条街全是紧闭的商铺,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唯有旁边的墙角有一堆杂物还可以勉强避上一避。 她来不及多想,忙跑了过去将两只皮筏子堆在身侧稍作掩饰。透过细小的缝隙,她看到一队官差手持刀剑来到她方才站的位置,然后停了下来。 姜予微暗道了声不好,好端端的停在这里做什么?她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不断默念“佛祖保佑,让他们赶紧离开。” 只可惜她现在求佛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官差脸上寒意密布,双目如同鹰眼般锐利的扫视一圈,沉声道:“那伙暴民就往这附近逃了,给我搜,一个都不要放过!” 暴民?说的难道就是郭大贵他们? 那些官差四下散开,开始在附近搜查起来。 姜予微咯噔了一下,身体紧绷压住呼吸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怎么办?怎么办? 这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这里,找过来是迟早的事情。她是赌一把继续躲在这里?还是趁他们现在不备,起身就逃? 以她的身手,跑的掉的机会大概和藏在这里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差不了多少,左右都是一条死路! 原本还以为今日如此顺利是上天在眷顾她,没想到临了竟然会遇到官差!一时间心乱如麻。 定睛再一看,姜予微赫然发现为首的那名官差已经注意到这里,握紧横跨在腰间的捕刀竟直直地朝这里走了过来。 她四肢百骸如坠冰窟,额角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接连滚落。虽然现在是乔装改扮,能认出她的人不多,可是要如何解释自己遇到官差为何要躲? 况且就算让她侥幸蒙混过关,明日锦衣卫的人必定会四处搜查,以陆寂的聪明才智和手段很宽便能找到这里,届时她的行踪算是彻底暴露了。 乌云蒙住月色,黑暗吞噬周围所有火光不及之处。那脚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一步步地越来越近。 姜予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等悬在头顶的利刃掉下来的那刻。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同时那人的另外一只手还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姜予微眸中闪动这惊恐,险些尖叫出声。反应过来后立即用力掐住那人的手背,然后狠狠地拧了一圈。 只听见那人痛苦的“嘶”了声却没有放开,而是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别动。”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姜予微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有救了,立即停止挣扎。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往后一指示意她跟自己走。 姜予微点头,忙转身跟在那人的身后,猫这腰蹑手蹑脚的往前挪动。 夜色太浓,她只看到那人身上穿着同她一样的麻布短褐。大约走了四五步,那人突然拐进了强里。 姜予微赶紧探头过去一看,这才注意到这里居然还有扇不起眼的小门。 时间紧迫,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她忙也躲了进去,迅速把木门关好。 两人都靠在门上屏住呼吸,注视着墙外的火光。片刻后,那火光果然停在了她方才呆的位置上,并且还滞留许久,似是在疑惑这里为何没人。 姜予微的脸色白得吓人,生怕他再往前走几步发现这扇门的存在,胸膛剧烈的起伏。好在此时,有人喊道:“头儿,这里没人。” 为首的那名官差皱了皱眉,看了眼那两只皮筏子一眼,道:“走!” 听着哗啦啦的声音逐渐远处,姜予微长松了一口气,人顿时瘫坐在地,心中只剩下一股劫后余生的惊悸之感。 旁边的人也放松下来,乌云散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脸,竟然是余環身边的那个小厮李叙。 “怎么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叙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讪笑道:“偶然,偶然罢了。今夜天气实在烦闷,小人本想出来走走,没想到竟在此遇到了姜大姑娘。” 这个借口找的太拙劣了,出来走走就走到方正街来了? 不过既然人家不愿意说,姜予微自然也识趣的没有多问。毕竟能和她一样鬼鬼祟祟躲在这里的,多半是有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若是强行打听说不准还会给自己招来祸端。 想着,她起身行礼道:“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 李叙呵呵一笑,摆手道:“不敢当,大姑娘之前帮过小人,小人这算是还你的恩情了。” 恩情?姜予微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无缘无故的,他们连面都不曾见过几回,何来的恩情? 她立即警觉起来,但面前却不显,状似诚心的求问:“不知是何恩情?” “实不相瞒,锦蕙乃是小人的胞妹。当日在姜家多谢大姑娘照拂,为小人的妹妹谋到了一个好去处。” 姜予微惊讶,“锦蕙是你妹妹?” “正是。” 她想了起来,以前确实听银瓶说过锦蕙有个哥哥,她只是没想到那人会是李叙,“可你为何在余府,而你妹妹却在姜家?” 这不符合常理啊,通常一家人都会选择在一处当值,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鲜少有分开的。 李叙半躬着身子,笑呵呵的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年前我父母相继离世,我带着妹妹无以为生,不得不卖身为奴。人牙子带着我们兄妹先去了余家,只是余家的管家嫌弃我妹妹太过瘦小不堪为用,故而才分开了。” “原来如此。” 她略感唏嘘,但也是仅此而已,“无论如何今日还是要多谢你,我另有要事去办便先告辞了。” 第55章 第 55 章 离开 此人对余環极尽谄媚之姿, 初见时还曾羞辱过温则谦,是个势力小人。从方才看,他对自己明显还有保留, 所以那番说辞未必可信, 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说罢,她拱手告辞,轻轻地推开了那扇小门, 探头往外一看。方正街上空空荡荡的,人果然都走干净了。 她暗自一喜,忙回到那堆杂物旁, 拿起皮筏子。 临走前, 她特意又看了眼那扇小门, 见门内没有异常, 这才提步继续往黄石矶码头的方向而去。 夜深人静之处,任何细小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特别是在她极为小心的情况下。 姜予微刚走出不远, 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猛地回头一看,发现李叙竟然跟在她身后。脑中顿时警铃大振, 皱紧眉头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冷冷的问:“你跟着我做甚?” 李叙勾起嘴角, 可那双眸中分明没有半分笑意,反而精光闪动。 他指着那两只皮筏子,道:“姜大姑娘这幅模样又拿着两只皮筏子, 是想要趁机逃了?” 姜予微浑身戒备的盯着他,后退半步没有接话。 李叙不以为意,“这几日小人瞧着那位陆大人对大姑娘你颇为上心,等去了京城后荣华富贵更是享之不尽。这样的机遇旁人想求都求不到, 大姑娘又何苦要逃?” 姜予微不悦的拧眉,“这与你何干?” “大姑娘所言极是,确实与小人无关。” 李叙的眉眼掩藏在黑暗当中看不清此时的模样,只听见他半笑半不笑的道:“在大姑娘心中我是个只知阿谀谄媚的小人,说什么都是脏了你的耳。” 姜予微只觉得他莫名其妙的,忽然间跟吃错了药般阴阳怪气起来。 “人若自轻,看谁都自觉低人一等。生在这世上,也是光吃饱喝足便够了。” 李叙一顿,兀自苦笑,“大姑娘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像我这样的人想要吃口饱饭已属不易!” 姜予微实在不愿再和他多说,一来是时间紧迫没必要在此听他自苦,二来是这世上的苦楚有千千万万种,苦楚就是苦楚,只有感受之分,没有高低之别。 她也不想听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来指责她——你不如我苦,为何还不知足?! 她加快脚步,径直离开了这里。 夜雾中的淮水黑蒙蒙的一片,放眼望去只能依稀看到几个轮廓。不过码头倒是热闹,好几艘船停靠在岸边,还有人把手。 她躲在暗处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人的打扮好像是漕帮的人。 如此说来,她到的还不算太晚。若是让官差发现漕帮的人在这里,很快便会封锁码头。 那时她便是想走也走不了,这也是为何一锭要选在今晚行动的原因之一。 月影西移,至少都是三更,不能再耽搁了。姜予微抱紧皮筏子离开,不过她并没有靠近码头,而是沿着河岸往上游走。 道路崎岖不平,走了大约又一柱香的功夫才终于看不到码头的影子。她停下来,找了处可以下水的位置,旁边正好有几颗粗壮的柳树。 没有木盆,只好用树枝来代替了。她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先选好几根可以用的树枝。然后再爬上去有布虚虚的包住,然后借助体重将枝桠折断。 这样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东西总算是凑齐了。 她将折下来的树枝用绳索捆在一起,接着便将皮筏子固定在底部,勉强做出一只可以用的木排来。 然而才做到一半,身后的草丛忽然一阵抖动。姜予微顿时一个激灵,手里紧紧握住一根树枝警惕的朝抖动的方向看去。 片刻后半人高的杂草分开,从后走出一个男子。 竟然又是李叙! 她暗恼不已,神情冷漠的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要一直跟着我?” 李叙倒也不慌,侃侃而谈道:“大姑娘是想从水路离开淮阳吧?小人之前听人提起过,淮阳下游水流湍急,两岸皆是光滑的石壁,能上岸的地方在二十里之外。虽有皮筏子,但以大姑娘的体力应该很难坚持到那里。不如带上小人如何?小人可以帮你。” 诚然如他所说,淮阳下游那段水路因为地势的原因并不好走,稍不留神皮筏子便会翻入水中。 不仅需要眼力,还需要力气。所以如果有他的帮忙,确实会安全许多。 姜予微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看着他,“李叙,你当我是傻子不成?你哪里是想帮我,分明是想利用我。” 李叙一顿,满脸谄笑道:“大姑娘何出此言啊?小人是真心想报答你,所以才一路跟到这里来的。” 姜予微冷哼了声,“眼下城中打乱,想必城门口已经戒严,能离开淮阳的办法唯有水路。可你方才也说了,下游水流湍急,没有船你根本走不了,所以这才非要跟着我的吧?” 李叙怔住,显然是没想到自己那点心思这么快就被拆穿了。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的赔笑道:“互惠互利嘛,大姑娘何乐而不为?” 姜予微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想要我带上你也不是不可,你先说说看,为何要跟我一样逃离淮阳?” 她拉长尾调,似笑非笑的看着李叙。 李叙绷紧嘴角没有回答,眼睛反而有意无意的撇向她身后的皮筏子。 姜予微立即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嗤笑道:“不说清楚,那今日谁也别想走。我虽然是个女子,力气不如你,但是想要毁掉皮筏子还是能做到的,大不了就是抓回去呗。陆寂对我正新鲜着,不会拿我如何,可你会未必了。” 树影绰绰,柳枝摆动。李叙神情一阴,忽的又放松下来,“大姑娘慧眼如炬,那小人也就不瞒你了。我家公子死了” “余環死了?”她惊讶不已。 “今夜城中暴乱,我家公子不听小人的劝说,执意要去瞧热闹。结果在下楼时,不慎失足摔死了。” 姜予微见他一脸镇定,仿佛死的不是他家公子,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由有些心惊。 李叙似是看出了她异样,缓缓的掀起袖子,道:“大姑娘请看。” 袖子一撩开,顿时露出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来。姜予微看到立即愣在了原地,双目圆睁不敢置信。 这些伤口,有的已经结痂,而有的还可以看到刚渗出的血迹。时间不一,是多次打的,每道伤口都用足了力气,看上去无不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 李叙咬牙恨道:“余環性情暴虐,稍不如意便会拿我出气,这些都是他打出来的。” 她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自己的手仿佛也隐隐作痛,“就没有人管嘛?” 话出口,她就知这是句废话。 “老夫人对他极为溺爱,谁人敢管?如今他死了,我若是活着回去,余家岂会放过我?倒不如就此逃了,另谋一条生路。” 余老夫人溺爱孙子这件事,她也有所耳闻,李叙所言倒也合情合理。 姜予微细想了想,点头道:“我可以带上你,但你也要为我保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 李叙一喜,“大姑娘放心,小人定会守口如瓶。” 既然暂时结成了同盟,姜予微也不再客气。丢掉手中一直藏着的树枝,招呼道:“快来帮忙。” 有了李叙的加入,进度快了许多。不一会儿皮筏子便绑好了,而且手艺比她的要好很多,至少不用担心半路会散开。 姜予微将包袱紧紧地绑在身上,又选了根长树枝当做撑筏的工具,两人合力把木排推入水中。 这皮筏子果然是个妙物,他们两个站在上面竟然都没有沉。只是上面很挤,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见李叙松开临时做的缆绳便要往下游划去,姜予微赶紧拦住了他,“我们往上游走。” 李叙颇为不解,“为何?” “顺流而下固然方便省事,但你能想到,陆寂同样也能。所以我要反其道行之,往上游走。” 李叙皱眉,对此还是不认同,“可往上游走,以我们的力气一晚上最多行十里路。他们若发现下游寻不到人,沿着河岸策马来追很快就能追上。” 这个问题,姜予微其实早就想过了。 “根据《一统路程图记》中记载,淮阳上游十里处有个小镇,名叫春林镇。这个镇子虽小比不上淮阳,但陆路也是四通八达,只要到了那里换乘坐马车便是鱼入大海,难觅其踪。” 第56章 第 56 章 发现 李叙侧目, “原来大姑娘早有谋划,在溧州时曾听闻大姑娘为攀附权贵,舍弃温举人而择陆大人。如今看来, 传言非真啊。” 姜予微懒得搭理他, 催促道:“快走吧。” 树枝末端撑住地面,随着一个用力,木排立即被推离了岸边, 顺着水流往下漂去。 李叙收回树枝,想要划动木排。然而才入水便知不对,他们临时找到的这根树枝还是太短, 哪怕全部插入也碰不到河底, 根本无法前行。 眼看木排越来越往河心漂去, 姜予微手疾眼快的拽住了旁边的芦苇, 这才使得没有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 两人重新调整位置,这次只敢贴着河畔而行。只是这木排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慢,又或许是他们不知其中的门道。 总之, 一柱香的功夫堪堪行了不到半里的路程。再这样下去,等到天亮也到不了春林镇。 姜予微皱眉苦思,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码头忽然传来震耳的厮杀声, 火光隔得老远也能瞧见,看来是官府的人已经发现了码头。 她焦心如焚,频频回头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生怕会有大船跟上来,那样他们便很难脱身了。 河边的芦苇迎风摇曳,她看着脑中忽然有了应对之策。忙半跪在木排上,抓住茂盛的芦苇借力, 如此与李叙配合着竟快了许多。 就这样埋头苦划又过来一柱香,厮杀声渐渐小了,江面上也没有看到其他船的影子。 “嘶——!” 姜予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手上感觉到一阵刺痛。忙缩回借着朦胧的月色低头一看,只见白皙的玉指上被割了好几道寸长的伤口。伤口不深,殷红的血早就糊得满手都是。 这些芦苇虽然没有倒刺,但稍不注意叶片也是能伤人的。方才她的精神一直处在紧绷当中,所以没有察觉, 李叙见状,轻声问:“可要紧?” 她简单的用河水洗了洗,皱着眉道:“无碍,只是小伤而已。” 十指连心,指腹几乎都被划伤了,又怎会不痛?李叙道:“不如我们换换,你来撑木排?” “还是算了。” 姜予微拦住他,若无其事道:“木排太挤,当心掉入河中。我水性不好,可救不了你。” 李叙挑眉,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笑道:“大姑娘同小人说这些,就不怕小人将你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然后再将你推入水中杀人灭口?” 她闻言一顿,还真没有往这上面想过,暗自懊恼自己属实大意。孤男寡女实力悬殊,李叙若真有心想害自己,那她恐怕凶多吉少。 当即稳住心神,故作高深的回头,也直勾勾的盯着他,问:“那你会吗?” 李叙缓缓笑了起来,“自然是不会。” “那不就得了?” 姜予微紧握成拳的手卸下力来,自己方才的试探算是成功了,因为李叙的眼中并无杀意。 她不再理会,用牙咬住衣服的一角,用力往下一撕。撕下来两块布料,将双手都严严实实地裹好,然后继续去拽芦苇。 月色下的淮水澄澈如镜,倒映出璀璨的星河。万籁俱寂,天地旷野,仿若置身于梦幻之中,一切都美得如此的不真实。 皮筏子划破江面,层层波纹荡漾开来,水声潺潺。 如果是在寻常就更好了。 李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生出了几分感慨。原本素无交集的两人,如今却凑在一起共同逃亡,那是一种怎样的缘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好像是冥冥当中的天意,奇妙无比。 他垂眸注视着身侧的女子,见她神情专注,目光坚毅,不似寻常所见的闺阁女子那般娇弱,反而充满了生命力。 一双水眸灿若宝石,又如同今夜漫天的繁星。一时间不由就看呆了,手里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 姜予微赶紧木排吃力了不少,回头正李叙在发呆,没好气的道:“愣着干什么?快划啊!” 一开口,从虚化拉回了现实。李叙这才反应过来,含糊的应了声以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撑动皮筏子继续往上游而去。 与此同时,闲心堂内,数盏灯火将屋内照得通明。三更的梆子声从窗外传来,“咚咚咚”,悠长亘古。 陆寂闲倚在黄花梨云纹玫瑰椅上,静静听着裴仪的回禀。 “那些暴民约莫有百十来人,除了少数是漕帮中人外,大部分皆是西泉庄的村民。他们趁着官兵都去城西救火之际冲入刘家,杀了刘怀青和刘怀义,但并未祸及他人。城西的大火,除了四人烧伤外也无人丧命。放火的位置在后侧方,像是特意避开了民宅。” 陆寂眼帘,声音中透出一股寒意,“到底是难成大事。” 裴仪垂眸,知道自家爷的意思。若不是郭大贵瞻前顾后因小失大,前去救火的官兵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控制住火势。 城中守军也不会在刘家外与他们两帮人马也不会在刘家短兵相接,郭大贵虽有血性,但到底是妇人之仁了。 “周家那边如何?” 站在他旁边的桑虎脸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周身杀意未消,声若洪钟道:“不出爷所料,周承那老东西贼心不死,还想浑水摸鱼。若不是我们的人去得及时,郭大贵早中了他的暗算。” 陆寂轻笑,慢条斯理道:“把他们派来的杀手都送回去吧,督察御史未到之前不许周家的人踏出府门一步。” 送回去的自然不可能是活生生的人,那样也太麻烦了。他们向来都是送人头的,保管还新鲜着。 “是。”桑虎领命告退。 裴仪思索片刻,又道:“爷,郭大贵带领的那群人已死伤过半,剩下的都往黄石矶码头的方向逃去。虽然您在暗中支会过宋千户留郭大贵一命,但是否还派咱们人的过去看看?” 陆寂按了按眉心,不知为何他的左眼一阵狂跳。 刚想说话,门口突然进来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跪了一地。 为首的杏容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昏沉,见到陆寂后面如死灰,慌乱痛哭道:“爷,不好了。夫人、夫人她不见了” 陆寂按住眉心的手一顿,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冷冽的在这些人的头顶一一扫过,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你说什么?” 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只是在寻茶访友。可杏容听着却猛地打了个寒战,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奴婢该死,还请爷责罚。” 跪在她身后的正是那两个看守院门的锦衣卫,其中一个战战兢兢的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亥初时分,夫人派竹韵去厨房熬安神汤。两刻钟后竹韵返回,是属下亲自查验的。亥时正,一个身穿竹韵衣物的女子从院中出来。属下见她手里提着食盒便以为那是竹韵,所以并未留意。” “可是等到子初,那女子都不见回来,属下生疑惑立即派人去寻。结果只在厨房后面的院墙便发现了这个被遗弃的食盒,而在那堵墙上还发现了一个狗洞。” 他呈上食盒,正是姜予微手里拿的那个竹雕大漆描金食盒。 陆寂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那人咽了口唾沫,把头埋得更低了。 “属下不敢妄加推测,于是急忙去寻王婆子,让王婆子去看夫人是否安然无恙。王婆子叩门,久无人应答,推门进去一看,屋内却已无夫人的踪影,只在床上发现了被打晕的竹韵。” 身为锦衣卫,可他竟然让一个弱女子光明正大的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实在是无颜再见人! 竹韵也已经醒了,此时也跪在一旁,哆哆嗦嗦的接着道:“夫人嫌安神汤太苦,命奴婢去拿蜜饯。奴婢刚拿到,不知、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晕了” 她身上还穿着姜予微的衣服,仅看背影,恍惚间还真以为是本人。 陆寂沉着脸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淡淡地扫向杏容,“我记得今夜应是你当值才对。” 杏容身子猛然一抖,道:“原、原本是奴婢当值,可奴婢喝了夫人的茶后便感觉很困。夫人开恩,故而放奴婢先回去休息。” 陆寂冷笑,“你倒是能言善辩。”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 陆寂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为官数载,他还从没有被人这样戏耍过。 端是演得一派情深,原来都是谎言。好得很,不愧是他的卿卿啊! 裴仪见他脸上竟挂上了笑,更加心惊起来,小心问:“爷,夫人离开还不到两个时辰,应该走不远。眼下城中不安全,夫人孤身一人恐会遇到危险,可要属下派人去找?” 陆寂拂袖,已经气极,“她既做得如此周全,又岂会没有应对之策,她此时只怕早已出城。” “城门戒严,唯有水路,那属下立即带人沿河岸往下游去追。” “不!” 陆寂叫住他,眼眸凛若霜雪,唇边更是勾出了一抹骇人的笑,幽幽道:“你叫上几个人,随我去春林镇,我要亲自去把她接回来。” 第57章 第 57 章 危机 裴仪困惑不解, 小心提醒道:“爷,春林镇在淮阳上游。”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 陆寂撇了他一眼,神色已恢复如常, 还颇有耐心的解释道:“我且问你, 方才你为何会想到要沿下游去追?” 这个问题倒是把裴仪问的一愣,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只是结合了目前所有的条件, 脑海里自然而然的便有了这个答案,大抵是多年来办案养成的习惯。 “因为顺流而下不仅快而且省力,夫人是女子, 若想尽快离开淮阳, 此法最佳。” 陆寂冷笑了声, “她利用的便是你这点, 淮阳下游的阜城只有两条官道可行,可上游的春林镇却是四通八达。等你追去阜城再返回春林,人早就跑得没影子了。” 裴仪这才想起两者之间的区别来, 面露惭愧。 陆寂起身,负手踱步从条案后绕出, 又道:“轻敌可是大忌,能从你们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说明她不仅聪慧而且还胆大心细,只怕还在溧州时便已想好了路程。你的人被摆了一道,可你还以常理来度之。裴仪, 这些年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裴仪被骂的哑口无言,在此之前他确实没有将姜予微放在眼里,以为她只是个女子,纵使想跑也跑不远, 能逃离客舍纯属侥幸罢了。 “爷教训的是,属下知错。” 陆寂缓步走出房门,看着庭中玉壶光转,风吹竹叶簌簌有声。忽然眉眼间的冷意俱消,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期待。 猫抓老鼠,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呐? “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众人不知他为何又心情大好,看得满头大汗又隐隐发怵。裴仪垂首,恭敬的道:“是。” 夜潮上,明月芦花,傍钓蓑梦远,句清敲玉。不知不觉中天色微明,朝霞漫天,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 与夜间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远山含黛,水木明瑟,身在千重云水之间,美不胜收。 姜予微从葳蕤芦草中抬起来头,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出了神。 那些惊惧的、迷惘的,恼怒的情绪通通都在此刻离她远去,心中只留下了难得的安宁与祥和。 金黄色的光芒破开天际斜照下来,浮光跃金。她微微仰头,眼睛半眯着,感受着晨曦的清风从耳边拂过,这一刻连灵魂都是自由的。 木排继续往前,没过多久便看到了村子。乡间的百姓起得早,天才刚亮,屋后已经升起袅袅炊烟。 他们像是看到了曙光在招手,不知从何处又涌起一股力气,卯足了加快动作。半盏茶后便靠近了村子,随意选了个平坦处弃皮筏子登岸。 经过一夜奔袭,两人早已累得精疲力尽,道最后几乎是仅凭意志在支撑。刚一两岸纷纷瘫倒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四肢关节如同散了架般。 天蔚蓝如镜,白云如絮,风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泥土和草香的气息,格外好闻。 是李叙先发出了闷笑,紧接着姜予微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倘若有牧牛的孩童偶然间经过这里,定然会认为他们两个是疯子。 大笑过后,两人彻底脱了力。姜予微整个人都陷在草堆里,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此次虽安全但并非久留之地。 以陆寂的才智,那个障眼法根本瞒不了多久,所有现在要比的是谁的速度更快。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试了两次竟然都没有成功,胳膊酸痛到发苦。稍些抬起来一下,颤颤巍巍软得想面条。 反倒是旁边的李叙先爬了起来,蹒跚走到江边,掬了捧水洗脸。 单论体力这一块,男女之间果然是有先天区别的。 又过了片刻,姜予微才爬起来,拖着发胀的双腿慢吞吞挪到李叙的旁边,刚想也洗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忽然,她不经意间撇见了李叙。 阳光在李叙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辉,五官精致,鼻梁高挺,侧脸轮廓更是流畅分明。 不同于陆寂矜贵雅致中透出几分阴邪,也不同于温则谦的温润如玉,他的容颜更加妖冶糜丽,有种雌雄莫辨之美。 而且从某些角度来看他确实与锦蕙神似,但锦蕙却不如他出众。 姜予微蹙紧眉心,昨晚夜色晦暗看不清楚还算能解释,可她以前也和李叙见过,为何从未觉得他容貌如此好看? 难道他和自己一样也用了什么办法掩饰眉眼,只不过她的很粗糙,而李叙的手法则更为高明?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余環残暴,能将人打成那样,掩饰容颜大抵也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想着不免生出了几分感慨。 李叙洗完脸,见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问:“怎么了?” “没什么。”姜予微摇头收回心神,也蹲下来洗了把脸,然后开始打量起附近的地形。 李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脸,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回想起她方才的神情,嘴边顿时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来。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必然不是春林镇,而应是城外的庄子。 姜予微重新用带来的灰粉涂抹在脸上,又恢复到那副不起眼的模样。李叙饶有兴致的在一旁看着,没有多言。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对了口径,假装成一对外乡来的兄弟意欲进城做买卖,随即进来村。 山间清溪染过不大的庄子,鸡鸣犬吠,农舍错落,一派欣欣向荣。明明只相隔数十里,这里却与西泉庄截然不同。 才走出去不远,前面便有一户人家。三间简易的青瓦房,院墙是用黄泥混合切碎的稻草垒砌而成,只有半人高。 院子不大,但看上去干净整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手里拿着麦糠正从角落里的鸡圈出来。 李叙脸上挂起和煦的笑,扬声道:“这些姑娘,借问附近可有进城的车马?” 那女子听到动静侧首望来,甫一见到他立即便呆愣在原地,两抹红霞迅速飞上脸颊。 半晌才支支吾吾的道:“有、有的,今日李二叔正巧要进城。两位只需辰初在村头那颗老槐树下等着,届时再给两文钱即可上车。” 李叙道:“多谢。” “两位且慢!” 那女子叫住他,想看而又不敢看的别过头,含羞带臊的道:“我瞧两位公子像是外乡人,想必对我们这里的路不熟悉,不如我带你们过去?” 李叙一笑,一双桃花眼柔似春水,“怎好麻烦姑娘还亲自跑一趟?” 他的笑委实耀眼,那女子脑中“嗡”的一声,顿时昏昏沉沉如同醉了酒般,忙不迭道:“不麻烦,不麻烦!” 说罢,朝屋里喊了两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兴冲冲带他们往村口而去。 姜予微识趣的落后一步,跟在两人身后。一路上只见那女子时不时就偷看李叙一眼,眉间含春。 好几次都被李叙撞了个正着,李叙也不恼,每次都回了个笑,惹得那女子腮晕红潮。 从他们的对话中姜予微得知,这女子名叫莲儿,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家中正在给她相看人家,但她一个都没有相中,想嫁个读书人。 说这话时,莲儿羞答答的看向李叙,还有意无意的探听起李叙的来历。 李叙淡淡一笑,只说他们住在附近的山里。因为家贫,故而自小就不识得几个字。 莲儿闻言不免有些失落,原本见他相貌堂堂以为定是个读书人,没想到竟是自己猜错了。 村口那颗老槐树估摸有上百年了,独木成林,繁茂的树冠下摆放着两张石头条凳,是给乡亲们闲暇时休憩之用的,此时已经有两个人候在那儿了。 莲儿靠近后唤了句,“胖婶,阿秀婶。” 胖婶和阿秀婶看到李叙后也是眼睛一亮,随后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打转。她们还从未见过如此标志惹眼的人儿,惊叹道:“莲儿,这位是” 姜予微果不其然的又被忽视了,不过她也乐得其所,安安静静地待在后面。 还未等莲儿说话,李叙上前作揖,笑容灿烂,“两位婶子好,我们兄弟姓李,是从外乡来的。我们本想去城中做些买卖,不巧途中迷失方向偶然到了这里,幸得莲儿姑娘为我们引路。” 那两人这才注意到后面的姜予微,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心中还惋惜兄弟两人的相貌竟然差这么多。 李叙长得好,嘴也甜,没过一会儿就哄的几人笑逐颜开。 在得知他们还没有用早膳时,阿秀婶忙从手上挎的竹篮里拿出两张自己烙的饵块递给李叙,“快尝尝,我可是用白面做的呐。” 李叙道了谢,分给了她一张。 姜予微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想笑,不过她也确实饿了,拿起饵块便吃了起来。 就这样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李二叔终于来了。 乡下哪里来的马?故而他赶的是牛车,车厢更是用几块柳木板拼接而成,连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十分简陋。 饶是如此,这牛车在此也属罕见了。 第58章 第 58 章 被抓 他们付了两文钱的车钱, 与胖婶和阿秀婶一同上了车。 将将坐好,李二叔便扬起牛鞭,车摇摇晃晃的驶出村子。莲儿驻足许久, 这才留恋不舍的离开。 在车上, 阿秀婶和胖婶仍抓住李叙问个不停。从家住何处问到有无婚配,事无巨细,大有往上倒查八辈祖宗的架势, 委实太过热情。 好几次姜予微都以为他快招架不住,可李叙却镇定自若,一一回答了上来。而且还能自圆其说没有露馅, 可见撒谎也是需要技巧的。 期间她们偶然也会搭着问姜予微几句, 她信口胡诌倒也勉强蒙混了过去。不过人家是为了面子上不好冷落她, 并非是真的在意。 这厢聊得热火朝天, 李二叔却从不参与。他是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只安心赶车,故而车赶得十分平稳。 姜予微本就精神不济, 车晃动起来人直犯困。缩在角落里听他们聊了一会儿后眼皮子打架,最后连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都不记得了。 等再醒来时, 天光已经大亮。牛车行驶在官道上,两侧的柳树遮住大半艳阳, 前面遥遥能望见耸峙的城墙。 姜予微动了动身子,陡然发现自己竟靠在李叙的肩头。稍一抬眸便可看到他那精致的下颌,心中一跳, 整个人顿时弹开。 李叙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颇是无辜的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这事可不赖小人,是你睡着后自己靠过来的。小人连动都不敢动, 胳膊早就酸了。” 他说话时最后一个字音微微上挑,听着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出了淮阳后,这家伙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姜予微脸颊微烫,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她睡觉时确实不老实,“抱歉。” 李叙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肩膀,笑嘻嘻道:“大姑娘不必客气。” 姜予微一惊,忙去看胖婶和阿秀婶。见她们也眯着眼睛睡着了,又去看李二叔。李二叔目不斜视,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由松了口气,回头瞪了李叙一眼。 马车很快驶入城门,停在了石牌坊之下。春林镇不比淮阳繁华,但也热闹。各式各样的幌子迎风招摇,香饮铺子、绢花铺、生药铺等等,应有尽有。 他们几人下来车,李二叔要去铁匠铺重新打一幅曲辕犁,阿秀婶和胖婶则是要去集市上买几张绣花样子,只能就此分开,约定亥时城门口碰头。 临走前,阿秀婶再三叮嘱李叙将来若是有空定要去她家坐坐,李叙满口应下。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直到他们的身影都消失不见,姜予微才略带调侃的道:“未曾想你还挺招人喜欢。” 李叙得意挑眉,“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那是小人的看家本事。” 姜予微失笑,看了眼周围的地形。见不少人纷纷向他们投来目光,准确的说是看她身侧的李叙,眉头微拧,道:“既然已经到了春林镇,那咱们也在此分道扬镳吧。山长水阔,各自珍重。” 李叙表情一滞,随即勾起唇角,“也好,这一路多谢大姑娘照顾。” 姜予微点头,转身投入人流当中。她的心思都在赶路上,根本不曾注意身后之人的异样。 李叙静静的注视着她的背影,目光复杂难明 离开溧州前,她曾仔细看过几本游记,知道淮阳有处地方名叫青螺市,类似于民间的驿站。 这里商队云集,凡是有想去外地需搭乘马车的都可去那里找牙人,给上一些银子后牙人自会帮你安排好。 春林镇陆路便利,想来也有这样的地方。 姜予微来到一家伞铺前,铺里的货架上摆放着许多伞。什么材质的都有,伞面也是五花八门。 什么疏荷沙鸟、玉环春酲、仕女图等等,能看出绘伞之人功底不错,无论是怎样的风格都能信手捏来。但有些线条很粗糙,明显是敷衍之作。 最近两日晴空万里,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铺中只有她一个客人。掌柜的倚在柜台上昏昏欲睡,见有人进来勉强提了提精神。 姜予微随意挑了把绘有海棠春睡的紫竹柄油纸伞,付完钱后笑问:“掌柜的,向您打听一件事。我欲去樊城,敢问这附近可有搭乘马车的地方?” 樊城位于春林镇东侧三十里外,夹在吴郡和琴川两座大城之间并不起眼,这也是她早就想好的。 那掌柜的见她付钱付的爽快,态度殷勤起来,“公子是从外乡来的?” “正是,家中外祖父病重。我急去樊城探望他老人家,奈何初出远门不知该如何走,还请掌柜的赐教。” 那掌柜咧嘴一笑,道:“赐教谈不上,公子只需往前走,看到陈记米铺再往左拐便是。到了后先去寻薛市令,告知他要去之处,薛市令自会帮你安排。” “多谢。” 姜予微作揖告辞,拿起伞一路往前,没过多久果然看到了陈记米铺的幌子。按照那掌柜说的,往左边的巷中一拐,穿过后便到了地方。 只见眼前的空地上是一排排的榉木棚子,棚子是栓马用的。人群穿梭其间,随处可见用来指路的标记,而棚子的旁边便是北城门。 有商队的伙计正在将买来的货物一箱箱抬上马车,有的商队则已经准备好,满载云锦、丝帛自北城门而出,还有像她这样背着行囊行色匆匆的旅人。 姜予微找到了专门管理此处的薛市令,与他说明自己要去樊城。 薛市令一边翻看登记往来车马的册子,一边头也不抬的道:“你是想单独出行?还是随商队同行?” 她客气的道:“自然是随商队同行,我孤身一人,还请市令为我挑选个可信的队伍。” “今日去樊城的只有一家商队,可不可信我也不好多说,是否要去看你自己。” 他这话似有所指,姜予微一时间也犹豫起来,“若是单独出行呢?” 薛市令幽幽的看了她一眼,道:“所谓单独出行乃是由我们安排车马专程送你们过去,所以价格上自然也要贵些。” 她想了想,既然是市令安排的,那最多坑些银子,还不至于害命。于是道:“需多少车钱?” “半贯钱,一个人。” 姜予微肉疼,从怀里摸出半贯前递了过去,道:“还请市令替我安排。” 薛市令一笑,将前收入匣中,唤来牙人给她引路。 她跟在牙人身后,绕过数个榉木棚子来到里面。那牙人指着前面停靠的一辆油壁车道:“就是那辆,你直接上去即可。” 此时已经晌午,杏容应该发现床上躺的人是竹韵了。 姜予微焦虑,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拦住他道:“这位小哥,我家中有急事需尽快离开,敢问这车何时能走?” 那牙人道:“需等人齐才行。” “我多加些钱,你看可行?” “那也不行,若都像你这般别人便坐不上车了,不能坏了规矩。” 姜予微无法,只好先上车等着。然而她刚掀起车子,顿时愣在了原地。 一速光从间隙照射进来,细小的浮尘流转。陆寂就端坐在车内,一袭月白色团花圆领袍,腰间坠着一块水头极好的青玉,清雅俊秀,气度卓然。 见她一动不动的,慵懒的笑道:“怎么不过来坐?” 姜予微浑身冰凉,宛如当头棒喝。那一瞬间,她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指尖不由自主的发颤。 想要立即离开,可回头却发现车旁不知何时围上来四五个人。 这些人虽然都穿常服也没有佩刀,但身上那股煞气却很容易辨认,非常人能有。 她退无可退,反而镇定下来,弯腰坐在了陆寂身侧。 马车很快启动,如她料想的那般自北城门而出,只是方向截然不同。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当中,车内气息仿若凝固般压抑得令人只觉窒息。 姜予微看向陆寂,见他靠在藕荷色蜀锦方枕上闭目养神,眼底有淡淡的青乌,终究是没能忍住,问道:“陆大人是如何得知我要去樊城?” 她自认为计划还算周密,在此之前从未露出过破绽,可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原以为淮阳局势正值关键,陆寂便是知道也不会亲自来追。可他现在不仅来了,而且还比自己先到。 这说明她离开客舍后不久,竹韵这条线便被发现了。 另外让她更想不明白的一点便是,春林镇连通四城十二镇,陆寂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陆大人?”陆寂掀起眼帘,漆黑如墨的眸中含着浅浅笑意,道:“出来这一趟,卿卿同我生疏了不少啊?” 姜予微冷笑,没有接话。 陆寂也不恼,新奇的看着她这幅打扮。除了身形太过瘦小外,眉眼间还真有几分男子气韵。 姜予微不想看他,正盯着车帘。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把她吓了一跳,急忙退开。 陆寂只是倾身摸了下她的脸,发现指尖沾染的是灰粉后立即失去了兴致,懒洋洋道:“我并不知你要去樊城,只是传信给了春林县令,让他派人守住城门。凡见孤身一人急欲离开的全都扣下,等我前来。” 第59章 第 59 章 发热 姜予微苦笑, 没想到事情竟如此简单。可笑她还以为有什么精妙绝伦的推理。原来不过是蜉蝣撼树,不自量力耳。 她深吸了口气,平静道:“还请陆大人放我离开。” “卿卿, 你累了!”陆寂眸色发寒, 暗含着怒气,一股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 她恍若未察,胸中之觉得愤闷难平。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咬住牙关恨道:“陆寂,你明知我不愿,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陆寂眯起墨瞳, 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忽然倾身上前, 捏住她小巧圆润的下巴。 姜予微皱眉, 嫌恶地避开。可那只手的主人却加重力道, 迫使她不得不又转回来,与之对视。狭小的车厢内,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意味。 陆寂眉眼一松, 拿出素帕一点点擦拭她脸上的灰粉,直到完全露出那张白皙娇艳的脸来为止。指腹细细摩挲着, 如同在把玩一件价值不菲的定窑白瓷。 “卿卿,你对我似乎有些误解。我今日所得哪一样不是抢来的?” 姜予微猛地打了个寒战, 脸上的血色逐渐褪了个干净。她不是完全理解陆寂此话中的寒意,但隐约能猜到几分。 宣平侯曾有六子,其中最为喜爱的便是云姨娘所生的第二子陆宜, 但迄今为止仍在世的只有陆寂和最小的庶子陆宪。 能年纪轻轻变窄锦衣卫那种满是刺头的地方稳居副指挥使的位置,陆寂靠的绝不可能仅是出身和与皇上的关系,必然要经历血雨腥风的厮杀。说一句抢来的,并不为过。 只是他容貌隽秀清逸, 举止雅致,所以总让人有种错觉,以为他是端方君子。等明白时,悔之晚矣! 马车比划皮筏子要快很多,才两个时辰不到他们便又回到淮阳。与初次进城时不同,此时的城门口戒备森严。数十名将士手持戟刀牢牢把守,还架起了拒马枪。 城外则聚集了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大多还挑着瓜果菜蔬想进城做买卖。钱不多但却是他们的生计,所以才久久不愿离去。 马车刚靠近,果不其然的被拦了下来。桑虎拿出令牌,为首的那人看到脸色微变,立即吩咐众人把城门打开。 平日繁华的街道眼下异常冷清,所有商铺都紧闭门窗。随处可见巡逻的官差,那些人个个神情严肃。 除此以外还可看到角落里堆放着不少被砸毁的物件,以及还未来得及清洗的血迹。 辰时官府发出告示,自今日起的往后三日,淮阳禁市场。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油壁车从一片狼藉中驶过,停在了同洲客舍前。姜予微被打横抱起,自那扇熟悉的柳木小门而入,穿过花荫小径往里。 她的手抵在陆寂温热的胸膛上,能清晰的感知他那强健有力的心跳,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脑中白茫茫一片,根本不知该如何作想。 从合欢树下经过,陆寂踹开了房门,将她径直扔在床上。 姜予微抬眸便看到了头顶的软烟罗帐子,帐子上绣着桂花玉兔纹样,是从京城带来的,奢华无比。 听杏容说,这顶帐子需五个熟练的绣娘日夜不休赶制半月才成。上面的玉兔栩栩如生,她以前很喜欢,如今看来只觉得厌恶。 玉兔又何尝不是被困在了广寒宫中? 陆寂拂落银钩,欺身而上。手握住她不足盈握的细腰防止她逃走,然后解开衣带 一汪春情,满室旖旎。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绿树带风翻翠浪,红花冒雨透芳心。 再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浓。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见有其他人影,床榻上也没有了陆寂残留的白檀香。 黄花梨云纹方桌上燃着一站斗方琉璃灯,灯芯许久未剪,光影忽明忽暗。 姜予微的喉咙干痛不已,吞咽时仿佛有利刃刮过,鲜血淋漓。她想起身给自己倒杯水,然而一动才发觉浑身酸痛得厉害,像是要散架般。 才爬起来一点,双手脱力立即又跌会床上,眼前更是天旋地转。 守在外间的杏容听到动静急忙进来查看,见她醒了,一喜,笑道:“夫人,您总算是醒了,可感觉有哪里不适?” 她虚弱的指了指桌上的茶水,杏容忙给她倒了盏,又将她扶起来靠在枕上。 姜予微就着杏容的手喝了大半,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沙哑着声音问:“我这是怎么了?” 宽松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散开少许,露出脖颈上哪暧昧的红痕。杏容脸颊微烫,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姜予微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头一看,面无表情的将衣襟扯好。 杏容道:“您昨日半夜忽然起了高热,可把爷吓坏了。大夫说您是忧思过重,又加之急火攻心所致。” “昨日半夜?” 她皱眉看向窗外黑蒙蒙的一片,道:“我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正是。” 姜予微捏住眉心,脑子到现在还有些混沌,甚至都想不起来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如同浮萍般被推向一个又一个的高峰。任由她怎么哭喊求饶,陆寂也不为所动。 她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郭大贵他们如何了?” 杏容一顿,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过了半晌,斟酌道:“奴婢也不甚清楚,只听申甫说他们都被抓了起来,正关在淮阳狱中候审。” 姜予微知道他的顾虑,也没有再追问下来,转而道:“那三位御史可到淮阳?” “昨日已到,夫人尽管放心。此次的主官是伏御史,当年奴婢母女深陷教坊司便是多亏了伏御史照拂。郭大贵和那些西泉庄的百姓虽然犯下大错,但也是事出有因。伏御史是个好官,定会秉公处理。” 这点她倒是不担心,陆寂设下如此大一个局,不正是为了彻底拔掉刘怀青吗?相信不需多少时日,渡田令也可顺利推行。 杏容见她醒来后不哭不闹,也一句话都没有问题自家爷,不由担心起来。想劝说她好生同爷过日子,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能劝的之前都已经劝过了,谁能想到她非但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反而趁机逃了。只得暗自叹气,将话都憋回肚中。 “夫人,炉上温着碧粳粥,您可要用些?” 姜予微摇头,哪怕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她也是在没什么胃口。坐了半刻后,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一会觉得燥热一会又觉得冷。浑身汗岑岑的,怎么都不舒服。 恍惚间,她看到有人在给她擦身子。 那人的身形不像是杏容,比杏容高大许多。她的视线模糊不清,没有多想便以为那是竹韵,迷迷糊糊的又陷入昏睡。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姜予微的意识逐渐回笼,感觉到有人在拨弄她的手,翻来覆去扰得不能安宁。 她不耐烦的抽回,可那人又追了上来,紧抓住不放。 她顿时暗恼不已,奋力睁开眼睛,想看看烦人的是谁? 然而一睁眼,正对上陆寂那双深邃好看的眸子。 “你醒了?” 姜予微愣了愣神,这才发觉自己躺在陆寂的怀里。他的另一只手还揽在自己的腰上,姿势亲密无间。 身上的寝衣也不是原来那件丁香色的,而是换成了与陆寂异样的天青色。 她不想搭理,只淡淡的应了声“嗯”。 陆寂弯眸,道:“醒了便吃些东西吧,你已经快两日没有进过水米了。” “不想吃。” 姜予微神情恹恹,不动声色的把头转向另一侧。 “不吃东西怎么能行?我让杏容做了你爱吃的百合莲子粥。”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陆寂直接把她连人带被的抱了起来。走到桌便后也不将人放下,而是就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杏容早就候在门外,听到陆寂的传唤,头埋到胸口将一直温在炉上的粥送进去,随即又迅速离开。 陆寂端起青釉描金高足碗,搅动勺子散发热气。低头见她的脸色白到几近透明,整个人缩在银朱色织锦锦被中,只露出来一个头。 浓密卷曲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似经雨后的海棠,娇弱美丽。 他看了顿时心生爱怜,柔声哄道:“听话,多少用些,大夫说吃了东西才好恢复元气。” 姜予微不想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但她现在手上没有力气,只得暂时妥协。 百合莲子粥足足在炉上用小火煨了半个时辰,软烂香甜。她胃口不佳,硬逼自己吃了几口后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陆寂没有勉强,吩咐人将东西撤了。 他似乎很喜欢姜予微的手,这会儿又把她的手从锦被充扒出来握在自己掌心。 莹白如玉的手在银朱色锦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好看,他轻轻揉搓,待终于尽兴后十指相扣。 姜予微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头,眼帘十分沉重,不过一会儿又昏昏欲睡起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场高热,让她足足养了三日才出门,此时淮阳城已是天翻地覆。 第60章 第 60 章 回家 新来的那位伏御史果然厉害, 三两下的功夫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梳理清楚。写成奏折,上报给了朝廷。 天子闻言震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头一次狠狠地斥责了刘荣光, 并且下令彻底此事。有了皇上的旨意, 伏御史头一个就命人拿下周承。 经审讯查明,周承身为淮阳知府却徇私枉法,暗中收受贿赂。多次纵容刘怀青和刘怀义等人的罪行, 以致西泉庄众多百姓深陷苦难无以谋生。 眼见事情即将败露,又派人蓄意谋杀郭大贵和赵德全。其罪不可饶恕,故判秋后问斩。没收田宅, 周家三代不可入朝为官, 其党羽也一一落网。 郭大贵和赵德全率领百姓发动暴乱, 犯下大错本应是死罪。但因其情可悯、其行可原, 故而从轻发落免除一死,流放岭南。 至于那些参与暴乱的西泉庄百姓,由于三位御史上表求情, 大多网开一面,不过这都是后话。 三日禁市令一过, 淮阳的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这场大戏悄悄落下帷幕,一切都似乎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姜予微 午后阳光正烈,合欢树上的黄鹂鸟啼叫不休。 她坐在廊下阴凉处,一手给自己打扇, 另一只手拿着一本《虎钤经》慢悠悠的看。 清风微燥,大有“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之感。 而在她旁边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藕荷色绫袄、蟹青色细折裙的丫鬟, 鸭蛋圆面,不苟言笑。若非仔细瞧着,根本注意不到这里还有个人。 她是今日早上裴仪刚送来的,名字唤作金蝉。 姜予微心里清楚,说是行照顾之事,实则是派个人来监视自己。 自她回来后,身边不仅多了许多丫鬟婆子,院外看守的锦衣卫也从未断过。至于竹韵仍在她房里当值,只是不再让近前伺候了。 她懒得管,自顾自的看书打发时间。 在淮阳又停留了四五日,陆寂才终于带着他们乘船北上。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六月十一日,宣宁侯府。 姜予微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行过三重清漆仪门来到内院,入目处假石流水,楼阁亭台,碧瓦朱甍,飞檐反宇,好生气派。 身穿水红褙子的丫鬟门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虽然见她面生,但个个都没有多问,只避让行礼。 杏容一边引着她穿过游廊,一边同她简单介绍起侯府里的情况。 “侯府人口简单,除了大夫人住在寿晖堂外便只有六哥儿住在西边的梅苑。三位姑奶奶皆已出嫁,老爷则常年住在山中修道,鲜少回来。” 姜予微点了点头,继续往前。 方才陆寂已经带她去过寿晖堂,只不过还没待多久宫里便来人召陆寂面圣,她也就先行回来了。 绕过穿堂,又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他们来到一处院落前。 院子的门匾上写着“二月阁”三个大字,看笔迹应是陆寂亲手所书,不过行笔还有些青涩,大抵是他年少时留下的。 姜予微秀眉轻蹙,不解的看向杏容,道:“这里是” 杏容咧嘴一笑,“这里是爷住的院子,离东角门很近。夫人若有想买的东西,可吩咐人去街上买来,很是方便。” 她闻言不为所动,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若非要形容出来的话,那便只有两个字,“麻烦”! 一个妾室却和陆寂住在同一个院子,旁人只道她是如何如何受宠,可她知道陆寂不过是为了方便监视她罢了。 更何况,这样的殊荣也并非人人都可以承受的。 入得院内,只见东南角辟了一方清池。池中数尾游鱼怡然自得,嶙峋山石及对叶杓兰点缀在侧。 而在另一边的抱厦旁种着一株山樱,此时花期早过,空留枝叶繁茂葱葱。 姜予微多看了两眼,发现树下的泥土很新,像是才种上不久的。 杏容解释道:“爷知道夫人喜爱山樱,故命人移种了一株在此。” 她牵起唇角笑了笑,眸底淡然如水不曾泛起半点波澜,转而看向院中站着的众人。 服侍陆寂的丫鬟零零散散加起来足足有十几人,其中贴身伺候的有四个。 除了杏容外,还有南枝、香浓和檀雪,想来就是站在前头的这三个。 看服饰打扮确实与其他人不同,特别是最右侧那个穿紫衣的女子。发髻间戴了一支拇指盖大笑的南珠,婀娜妩媚,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俏丽中不失活泼,容貌实属上乘。 “见过夫人。”众人行礼道 这算是过了明路,姜予微收回视线,淡淡道:“我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今后便有劳诸位了。”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绿色细锦上衣,配玉粉色撒花洋绉裙。腰间束一条蝴蝶结子长穗烟紫色宫绦。墨发松松挽起,头戴金钗珠钏,耳坠明月珰。 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俏生生的往那一站,竟将满园的景色都压了下去。 众人哪见过如此绝色倾城的没人,都有些看呆了,纷纷点头称不敢。 金蝉将提前准备的见面礼分给她们,面无表情道:“都下去吧,夫人若是有事吩咐自会叫你们。” “是。”众人道谢,各自散开。 姜予微被杏容领着又去了自己的房间,屋内陈设一应俱全,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青白瓷细颈玉净瓶,花口觚,光是条案上的这个错金博山炉便价值百两。 杏容生怕她不知陆寂的用心,忙道:“这些都是爷亲自吩咐人布置的,夫人可还喜欢?” “喜欢。” 姜予微放下手里的孔雀绿釉荷叶笔洗,漫不经心的打趣道:“那就有劳杏容姑娘代为道声谢。” 杏容乐见其成,忙不迭应下。 金蝉指挥众人把带来的行李一一归置整理,她是真的沉默寡言,像极了一个锯了嘴的闷葫芦。 除了必要的交谈外,甚至连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做事干练又有章法,也不知陆寂是从何处寻来的。 她闲来无事,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看着她们忙碌。 杏容递来一盏新沏好的雨前龙井,道:“夫人,今晚大夫人在汀兰榭设下家宴,爷让您一同前去。” 姜予微接茶盏的手顿了顿,轻笑道:“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妾室,怎敢与主子夫人一同用膳?” 杏容笑容满面,揶揄道:“夫人,爷的心意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她自是看了出来,只不过想起方才在寿晖堂时的经历,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陆寂不会不懂,难道还是故意为之的? 想着,她暗自叹息了声,“那便去吧,爷一番好意,我怎可不识抬举?” 侯府人少,加上她总共也才五个半的正经主子。又是家宴,故而没有男女分席,大家同坐在一起用膳。 汀兰榭临湖而建,湖中芙蕖新妆,水月风来,暗香盈袖。银辉斜穿朱户,时见疏星渡河汉。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有曲便更好了。 席上各色吃食,令人目不暇接。羊四软、闲笋蒸鸭、蟹酿橙、酒浇江瑶、雪霞羹、玉井饭、清撺鹿肉等等,水陆尽有。 陆宪年岁小,不停的缠着陆寂让他讲此行的见闻。陆寂这厮此时倒是装得人模狗样,一番兄长做派,不仅答应了而且还引经据典,口若悬河。 大夫人徐氏端坐在主位,珠翠罗绮,雍容华贵。眉眼间与陆寂有三四分的相似,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容色不俗的美人。 在她下首还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一袭莲青色绣花蜀锦裙。明眸善睐,杏面桃腮。 听杏容说她姓徐,乃是大夫人的外家侄女。侯府寂寥,徐家便把她送来京城与大夫人做伴。为人知书达礼又不是风趣,席间时不时说上两句俏皮话,惹得大夫人开心不已。 姜予微插不进去,识趣的当个花瓶。偶尔听上一耳朵,更多时候是默默用膳。 正吃着,碗中忽然多出来一块鹿肉。抬头看去,正对上了陆寂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 她低声道了声谢,垂下眼帘佯装羞涩的避开那道视线。 这一幕被坐在的对面的徐盈月尽收眼底,葱葱玉指抚过杯沿,她轻笑道:“二哥哥对嫂嫂可真好。” 此言一处,四周陡然一静。连最活泼的陆宪也察觉到不对,乖乖坐在红檀木梨纹玫瑰椅上,神色不安的在大夫人和陆寂间来回看。 大夫人眸色淡淡,闻言倒也没有太大起伏,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银箸。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立即奉上香茶、漱盂、巾帕。 待漱完口,她这才掀起眼帘睨了徐盈月一眼,慢悠悠道:“你来侯府也有多日,怎的还这般没有规矩。回去后罚抄三遍女戒,明日一早交给丁嬷嬷。” 徐盈月不敢反驳,恭顺道:“是。” 一时间水榭内的气氛有些尴尬,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为了那般。 姜予微盯着碗里的这块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沉默不语,况且这里也没有她说话的份。 这时,陆寂清润疏朗的声音传来,“怎么不吃?不是说饿了吗?” 姜予微一顿,看了眼脸色愈发难看的大夫人,心叹这顿饭看来是没办法好好吃了。 果不其然,大夫人将茶盏搁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不轻不重的道:“姜氏,你既已进了我宣宁侯府的大门,那今后当恪守本分尽心服侍,更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我眼里见不得脏东西,可明白了?” 她这话委实不客气,姜予微自若如常,脸上既无惶恐也无恼怒,平静的道:“明白了,妾身谨记夫人教诲。” 见她还算乖顺,大夫人脸色稍霁,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陆寂,道:“二哥儿,往日你公务繁忙,为娘从未说过什么。只是你年岁不小了,又纳了姜氏为妾。也是时候该成亲了,免得让旁人议论我宣宁侯府不懂规矩。” 陆寂已然不悦,面上却未显露半分,拨动手上的白玉扳指,温声笑道:“母亲所言极是,不知您可有人选?” 原本只是接风洗尘,忽然聊到了婚事上。姜予微挑眉,不由有些疑惑,陆寂的婚事是可以拿到饭桌上随意说给他们听的话? 大夫人未曾察觉到异样,还道是她儿终于想通了,心下欢喜道:“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自然是要找个知根知底的才好。” 说罢,别有深意的看向身侧的徐盈月。 徐盈月脸颊绯红,粉面含春,偷偷的瞧了眼陆寂又迅速垂首。少女心事,羞窥郎颜。 陆寂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道:“前些日子舅舅可是来信了?” 大夫人怔了怔,很是意外他都不在京城,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平白无故的,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 “一月前皇上派督察御史巡按西南,舅舅身为承宣布政左参议派管粮草。可在他管辖的粮仓内却出现了大量霉米,更有甚者,还有人在暗中倒卖官粮” 陆寂的眸子不疾不徐的扫过徐盈月,又道:“再有半月督察御史便会到达蓟州,他此番来信是可为了借银买粮?” 徐盈月脸色发白,咽了口唾沫紧张的看向大夫人。 大夫人冷哼了声,道:“你舅舅那是被小人蒙蔽了,你难道还要坐视不管吗?” “母亲说笑了,我如何管得了督察御史?” “你”大夫人气的脸色一变,想要说了什么,但到底是没能说出口来。 一场家宴闹到最后不欢而散,回到二月阁时已是戌时三刻。 夜阑人静,清透云阙。唯有池边蛙鸣似是不知疲倦,一声声更显风高月寂。 屋内丫鬟有条不紊,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杏容打开错金博山炉打篆焚香,须臾清淡典雅的安息香便弥散开来。 竹韵铺好床榻,又去熄灭多余的灯烛。金蝉则将盛满温水的铜盆放在黄花梨六足高盆架上,绞了块棉帕给姜予微净面。 姜予微接过,简单梳洗一番后换上宽松的寝衣坐在雕花座式镜台前。 夏夜沈沈灯影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卸掉珠钗,又摘下耳坠放入黑漆描金妆匣中。 陆寂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美人洗尽铅华端坐窗前,暖黄的光影笼罩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柔辉。 院子依旧是以前那个院子,但又与以前不同了。 他眸光不由一软,随即却变得复杂起来。上前揽住姜予微的细腰,也凑到镜前,温声道:“方才可是生气了?”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游园 姜予微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爷何出此言?大夫人的教诲我理应洗耳恭听。” 陆寂勾起唇角,低沉沙哑的笑声就贴在她耳边盘桓,酥酥麻麻的好似有无数把小钩子。 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因为他知道不会是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说什么洗耳恭听, 只怕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又怎会在意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咬着牙道:“小骗子!” “爷说什么?” 姜予微还没听清楚他方才的话,揽住她的那只手忽然一个用力, 将她提了起来。 “呀!”她惊呼一声,再抬眸时人已经坐在了镜台上。 陆寂欺身而上,腰间悬挂的青玉与镜台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寸之间两人靠的极近, 呼吸交融, 温柔的气息贴面而来。陆寂直直的盯着她, 眼眸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姜予微心头一颤, 读懂了其中的深意,拨云撩雨怎堪诉? 她咽了唾沫,目光闪躲, 眼睫轻轻颤抖道:“快放我下来,屋里还有其他人呐。” 方才还在忙碌的丫鬟们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身影, 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寂勾唇,声音哑得厉害, “卿卿,想要下来需自己努力才行。” 她不明所以,直到后半夜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才明白, 原来此“下来”非彼“下来”。 翌日,东方既白,晨光漏进小轩窗铺在瑶琴之上。陆寂自帐中醒来,剑眉轻蹙。又缓了片刻, 惺忪睡意全然褪去。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儿,青丝如雾松松堆在枕边,樱唇琼鼻,肌理细腻骨肉匀。皓白的腕子上红痕未消,缩在他肩头睡颜娇憨可爱,好似醉卧在芍药之间。 他眼含笑意,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把人放下,披衣而起。 此时天色尚早,杳霭流玉,杏容已经候在门外。陆寂出来时特意稍作停顿,叮嘱道:“莫要吵醒她,让她多睡会。” 杏容含笑,欠身道:“是。” 这一觉,姜予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趴在床边杏眸微开,慵懒无力,惹得杏容掩唇偷笑。直赖辰时二刻,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金蝉把厨房送来的早膳一一摆放在紫檀木花鸟纹炕桌上,有梅花豆腐、咸肉嫩笋片、水荷虾儿和真君粥。 等用完膳,杏容笑道:“今日天清气朗,夫人可要到园中四处逛逛?” “也好。”左右闲来无事,她便答应下来。 宣宁侯府位于清河坊的北边,历经几代足足占据了半条街。 门栏窗槅皆细细雕刻着花鱼鸟兽,从沁芳桥行经抄手游廊来到后院,一色水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两侧设有花圃,虽然是仲夏却不减颜色。 放眼望去争妍斗艳,繁花似锦。拒霜木槿、瀛洲玉雨、霁雪玲珑、金炉焰、凌霄花等等,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 花圃有专门的丫鬟婆子打理,见她过来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 姜予微摆手示意她们起来,然后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绕阶缘屋,迎面可见奇石成山,偶有芭蕉点缀其间,葱蔚洇润。山上还有一座六角亭,如鸟斯革,红檐青瓦,独自成景。 杏容道:“夫人,咱们去亭中歇会脚再走吧。” 姜予微点头,此时日光渐盛,她的额角已经浸出细汗。手持纨扇拾阶而上,然而到了亭中后她眼前豁然开朗。 原本以为还是层层楼台,没想到不远处竟然是碧波数顷,清风鉴水,藕花簇簇。时有幽冷暗香传来,萦绕鼻尖,沁人心脾。 “那里是?” “此处名叫澄湖,夫人闲暇时可唤船娘泛舟游玩。还是多亏南枝提醒奴婢,她说夫人出身江南定会喜欢这里。” 姜予微一笑,道:“多谢。” 她确实喜欢这里,倚在阑干上看着眼前的美景。清风抚过墨发,心神也跟着放松了许多。难怪自古的文人骚客都喜欢登高望远,大抵是难得自在。 这时,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争吵声。 姜予微随声望去,发现亭前的薜萝旁有一个穿紫衣的女子拦住另一名女子,怒道:“你这个黑心肝的,怎敢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我家夫人?!” 那穿紫衣的女子看着有些眼熟,她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正是昨日见过的,陆寂身边的贴身丫鬟之一,只是叫不出名字。 另一女子也不示弱,柳眉倒竖,白眼横斜,“府中有规矩,姜姨娘每日的份例便只有半钱燕窝。南枝姑娘若是不满,大可跟尤妈妈说理去,何苦来为难我?” 姜姨娘?看来是在说她啊 “你打量着蒙我不是?你这盅里有半钱燕窝吗?” 南枝冷哼一声,叉着腰亳不退让,道:“分明是你们偷奸耍滑,欺负我家夫人刚到府中,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去寻你们的麻烦,所以你们才有胆子克扣她的份例!” “哪有的事?!我虽然不如你在主子面前得脸,但也容不得你这般污蔑。走,随我一同去丁嬷嬷面前理论!” 眼见事态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姜予微看了杏容一眼。杏容立即会意,扬声呵斥道:“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那两人这才注意到亭中还有人,而且那人还是议论的正主姜予微,慌忙低头行礼。 杏容沉着脸,视线在她们头顶扫过,压迫十足。抬手一指南枝,道:“南枝,你来说。” 南枝得意的撇了那女子一眼,“回夫人的话,奴婢方才见梅香要去二月阁送燕窝便多了个心眼,打开仔细查看后发现里面的燕窝果然少了。奴婢一时气不过,就同她吵了起来。” 杏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亭子,走到梅香面前抢过她手中的食盒,拿给姜予微看。 红梅白瓷汤盅里盛着银耳百合燕窝粥,份量很足,而且百合银耳的品质都是上等的。但燕窝确实不足半钱,只是混在一起不大能分辨出来。 她想,梅香刚刚之所以敢理直气壮的拉着南枝去丁嬷嬷面前理论,多半是觉得丁嬷嬷不会真的把燕窝拿出来单独称一下。 姜予微眉梢一挑,抬眸看向那个叫梅香的丫鬟。见她脸色发白,眼神飘忽,心里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招手让杏容附耳过来,低语了几句。 杏容点头,将食盒还给梅香,又从怀中拿出二两银子递过去,道:“拿好,这是夫人赏你的。” 梅香愣在原地,错愕的看着那二两银子,都有些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了。旁边的南枝也呆住了,哪有人以下犯上还能得赏钱的? 姜予微笑道:“我初到京城还没来得及见过各位掌事嬷嬷,这二两银子你拿回去,就说是我请诸位吃茶了。至于这燕窝,你也一并带回去吧。” “多谢夫人。”梅香侧首偷偷看了眼南枝,忐忑的接过银子,然后赶忙提起食盒告退离开。 南枝很是不解,忿忿道:“夫人,厨房的人这般慢待您,您为何不罚她反而还要给她赏钱?” “你懂什么?夫人想要惩治她们何需费力?” 杏容瞪了她一眼,训斥道:“之所以这么做,乃是先礼后兵。尤妈妈若是个聪明的,待会定会叫人再送一碗燕窝过来。” 南枝一顿,眸色沉了又沉,随即扬起唇角,道:“原来如此,奴婢愚钝,还是夫人这招厉害。” 姜予微轻摇纨扇,莞尔浅笑,“方才多谢你为我仗义执言。” “夫人哪里的话,都是奴婢应当做的。” 她笑容未变,声音如松泉击石,“哪有什么应不应当?我从溧州带了几匹好料子来,待会让人送一匹到你房中去,算是我对你的谢礼。” 南枝暗喜,“夫人好意,奴婢不敢推辞,奴婢多谢夫人赏赐。” “你先下去吧。” 南枝道:“是。” 看着她走远,杏容的脸立即垮了下来,狠狠啐了口,骂道:“厨房这群狗腿子惯会拜高踩低的,她们定是听说了昨日汀兰榭的事情才敢对夫人如此!” 姜予微幽幽的看着手中的纨扇,“那倒也未必是她们。” “夫人何出此言?”杏容皱眉问道。 “没什么,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是。” 回到二月阁不会,厨房果然又送来一碗燕窝过来,这次还是尤妈妈亲自送来的。进来后对着姜予微好一通夸赞,从头夸到脚,说得天花乱坠。 姜予微听到耳中片刻就忘,本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见说得差不多了便摆手让她先回去了。 第62章 第 62 章 闲情 宣宁侯府虽大, 但一连逛了好几日的园子,逛到最后也委实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南枝提议道:“不如来玩叶子牌吧?今日晴空朗朗,咱们也不需拘在屋子里, 抬了桌子到外头去, 岂不美哉?” 杏容一听顿时也来了兴趣,拍掌道:“好啊!奴婢许久不曾玩过了,手正痒着呐。夫人, 您觉得如何?” 时值午后,正是人容易困乏之际。姜予微本想让她们自个儿去玩,但实在拗不过两人撒娇撒痴的缠着, 只得答应下来。 遣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 将黑漆高束腰方桌抬到抱厦前的那株山樱树下。金蝉不会玩这个, 于是南枝临时拉来了檀雪, 四个人凑齐一局。 檀雪坐在她左侧,杏容坐在她右侧,而南枝则坐在了她的对面。 山樱葱郁繁茂, 遮住了大半的日头。偶有带着藕香的清风吹来,哪怕是烈阳燥炎也觉得阴凉舒爽。 金蝉把厨房刚送来的西瓜投在井水中湃上两个时辰, 去皮后切成小块放在姜予微的手边,以便于她拿取。 西瓜果肉饱满, 色泽灿如胭脂,汁多甘甜。一口下去,这番滋味确实美不胜收。 她们玩的这幅叶子牌是用象牙制成的, 触感温润。上面雕刻有十二花令,颇为精美。 姜予微牌技不好,只能勉强称得上会玩,至于那些什么数牌、看牌之类的窍门就更别提了。 她本就是来凑个人头的, 都已经做好输钱的准备。可谁料到今日的运气竟然这般好,几圈下来几乎没有输过,每每一手烂牌都可以赢。 不过眼下手里这把的情况却是不大好,只剩下一张牌可以吃胡了。 正想着,南枝忽然打出一张七百子。 姜予微顿时喜上眉梢,道:“我又胡了!快拿钱,快拿钱。” 南枝看了眼那张牌,又看了看姜予微手里的,挠头懊悔不已,“错了,错了,早知道奴婢就不打这张了。” “落子无悔,你可不许赖账啊。” 南枝打开她的钱匣子,里面可怜兮兮的只剩下十几枚铜板了,哭丧着一张脸道:“这才玩了一个下午,奴婢便已经输了三两银子了。” 杏容也在一旁笑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往常不是你赢得最多吗?那些个姐妹怕输钱,都不敢跟你玩的。” 她也输了,但没有南枝输的厉害。 南枝瘪了瘪嘴,“往常厉害又有什么用?夫人的牌打得好,手气更好,可谓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无论打哪张,她都能接得住。不玩了,不玩了,再玩下去我两个月的月俸都要没有了。” “那可不行。” 姜予微挑眉,故意逗她道:“是你提出来要玩的,怎可临阵脱逃?” “好夫人,您就饶过奴婢这次吧。奴婢的裤子都快输在这里了,回去实在没办法跟老子娘交待。” 她这幅滑稽求饶的模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眼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姜予微挥手让她们散了。 玩也玩够了,再有一会儿陆寂该散职回府了。 没过一会儿便是酉正时分,陆寂回来后先去了寿晖堂。自从上次在汀兰榭闹得不愉快,大夫人越发瞧她不顺眼。 好在姜予微大多时候都待在二月阁中,大夫人便是想找她的麻烦也没有机会。除了初一十五固定请安的日子外,她们基本不曾见面,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晚上独自用过膳,她换上一身雪青色暗纹云锦长裙,赤足盘腿坐在床上数白日赢来的银子。 她数得兴起,连陆寂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注意。 “你在做什么?” 陆寂已经沐浴完,头上未曾束冠,乌发披散下来还带有潮湿水气。衣襟半开,露出精瘦莹白的胸膛,水珠沿着锁骨滑下,慵懒中平添几分魅惑之意。 姜予微头也不抬的道:“数钱啊,这些可都是我今天刚赢的。” 陆寂失笑,眼神宠溺而温柔,“小财迷。” 她“嘁”了声,“谁不喜欢钱?银子当然是越多越好。” 别看她现在穿金戴银的,但实际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也只有先前存下来的那几百两。 上次逃跑用掉了一些,来到京城后也少不得要打赏下人。如今那匣子里还剩下三百两整,够用了。 陆寂见她如同小孩子般坐在那儿,一双纤足素白如玉,圆润小巧。脚踝修长精致,青筋隐现,喉间不由觉得有些干涩。 侧身坐在床边,呢喃细语道:“明日休沐,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如何?” 姜予微看了他一眼,兴致缺缺,“什么好玩的地方?” “天机不可泄露,明日你去了便知道了。” 姜予微懒得去猜他的哑迷,将银子全部收到匣中,扭动腰肢挪到床边,想把匣子放回花鸟纹顶箱中。 然而才站起来,她的腰忽然被一只大手钳住。姜予微没有任何防备,被那只手用力一拉后,整个人人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虽然床上垫了锦被,但这样磕碰,头难免还是会吃痛。她闭上眼睛等着,倒下去的刹那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因为陆寂用手护在她枕后,卸去了冲力。 姜予微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两人的位置瞬间调转过来。陆寂的双手撑在她头边,双腿禁锢住她的双腿,将她困在了方寸之间。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热得姜予微有些害怕,只能慌忙避开。嘴唇张了张,嗫嚅道:“爷,我我那处还痛着呐。” 说完,她的脸“腾”一下红得滚烫。 陆寂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无比暧昧,“放心,今晚我不动你。” 说罢,揽住她又翻了个身,变成了姜予微在上。 他抽出匣子放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又道:“睡吧,这两日你把累坏了吧?” 姜予微咬唇,难堪的闭上眼睛,躺在那儿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半天都睡不着。 夜里有些热,她想要离陆寂远一些。可刚挪开几寸,陆寂头顶像是多长了只眼睛在日夜不休的盯着般,立即又把她拖了回去。 折腾到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翌日醒来,因为考虑到待会要出去,所以姜予微特意选了件不大起眼的月白色如意云纹锦裙,腰间搭配藕色湖锻蜻蜓香囊。 头上也没有太多珠钗,只在鬓间斜插了两只白玉同心簪子,再带上帷帽便收拾妥当了。 陆寂则是一幅闲散的世家公子模样,松青色杭绸直裰,头戴网巾,脚踩锦靴,手里拿着一柄竹股仙鹤白石扇。萧萧肃肃,轩然霞举。 马车早就准备好了,一行人出得门去。这次陆寂也没有带太多人,而是只带了裴仪和申甫。 姜予微对京城的地形不熟悉,马车走到哪里都不甚清楚,只记得穿行了好几条热闹的大街,最后停在城西青芜坊的一处繁华之处。 她在陆寂的搀扶下站稳,抬头隔着朦胧的素纱看到面前这处的门匾上赫然写着“兴胜赌坊”四个字,旁边还挂着用骰子图样做成的灯笼。 姜予微愣了又愣,疑惑的看向陆寂,“为何带我来此?” 陆寂唇边噙着温柔笑意,不答反问:“怎么?卿卿是不敢进去吗?” 这哪里是敢不敢不敢进去的问题?普天之下,哪有男子会带自己的妾室来赌坊赌钱的? 更何况她从来也没有进过这种鱼龙混杂之地,不知其中门道啊! 陆寂看出了她的顾虑,柔声笑道:“卿卿莫怕,里面也常有女子出入。你不是喜欢银子吗?今日我带你大杀四方如何?” 不知为何,面对他的邀请,姜予微竟然有些意动。倒不是因为想赢钱,而是另外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自小恪守闺训从无逾矩,酒楼赌坊也从无涉足。一想到要去这种“危险”之处看看,她的心中既有些害怕又有些新奇。 想到这里,她道:“既然爷敢带我来此,我又有何不敢进的?” 陆寂的眼眸弯成月牙的形状,朝她伸出了手。 看着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姜予微迟疑片刻,缓缓地把手放了上去,然后立即就被握紧了。 进入赌坊,迎面可见一块足比人高的木牌挂在正中央,上面笔走龙蛇的写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屋内设有七八张榆木大桌,这些桌子都是找人特制的,比寻常的要大上两倍,可同时容纳数十人落座。 每张桌子的玩法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桌子前都围满了人。 陆寂方才所言不假,确实有不少女子穿梭其间,只是形式略有不同。 那些女子妆容艳丽,毫不避讳与身边的男子调笑嬉戏。而像她这里裹得严严实实进来的,却是没有。 姜予微的手下意识紧了紧,脚步稍微停滞。 陆寂立即察觉到她的异样,用力反握了一下,示意她安心。 这时,一个身穿茶色麻布短褐的小倌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开口既道:“这位贵客,不知今日想玩些什么?” 陆寂轻摇折扇,慢条斯理道:“就玩牌九罢。” “好嘞,您请随小人这边走。” 那小倌吆喝一声,领着他们来到里面一张榆木大桌前。这里也围满了人,桌边设有六张紫檀透雕圈椅。奇怪的是明明还有一张椅子是空闲的,但却没有人入座。 陆寂低声在她耳边解释道:“落座者每次下注最低十两银子,站着的则没有这个规矩。” 原来如此,姜予微了然的点了点头。 那领他们过来的小倌颇有眼色的又搬来一张圈椅,并排与空的那种放在一起,请他们入座。 才刚坐下,此桌的庄家便道:“这位爷,今日咱们这局是押一赔十。” 押一赔十已经相当大的赔率了,便是她这种没有玩过的人也知道,玩上一把就可能有百两银子的输赢。 第63章 第 63 章 赌坊 难怪有人能在一夜之间输的倾家荡产, 以她那点体己,在这里恐怕最多玩上三局。 陆寂坐姿闲雅,气定神淡道:“开始吧。” “好嘞!” 那庄家当着众人的面把桌子的牌九全部打乱又重新摆好, 然后用一根长竹竿将牌九分发给坐着的六个人。 “诸位都瞧好了,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他一边喊一边摇动手里的铜铃清脆的铃声在嘈杂的赌坊内格外刺耳。 身后围着的人纷纷开始下注,陆寂拿起面前的牌九看了一眼,眼皮不抬的也往桌上扔了二十两银子。 几局下来, 他输少赢多,不一会儿就已经赢了一百多两。 姜予微在旁边看着,大致明白了是怎样的玩法。虽然与叶子牌复杂些许, 但其实也就是比牌面点数的大小。 不同的点数花色所代表的意思也不同, 谁的排面大便算谁赢。 一局作罢, 庄家再次发牌。这次陆寂接过后并没有翻开来看, 而是直接反扣在桌上。侧首过来,轻声对姜予微道:“卿卿可知何为千门八将?” 姜予微摇头,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起了这个。 “所谓千门, 即是指那些以行骗为生的人,就譬如这赌坊里的伙计。而所谓的八将, 则又有上八将和下八将之分。” “上八将分别是正、提、反、脱、风、火、除、谣,下八将为撞、流、天、风、种、马、掩、昆。” 陆寂用眼神暗指向那个庄家, 勾起一侧唇角似笑非笑道:“他便是上八将中的天将。” 姜予微听得糊里糊涂的,也朝庄家看去。那人三十岁开外的样子,膀大腰圆, 满脸络腮胡子,一双三角眼中透出些许凶狠之气。 除此以外,她没有看出其他异样,“爷, 何又为正将?” “正将是指善于千术又以此做局的庄家。”陆寂又示意她去看坐在左侧第二张椅子的中年男子,道:“而他便是反将。” 姜予微明白了,“爷是说他们是同伙?” 陆寂但笑不语,将刚赢来的银子全都推到了桌子中间,“下注,一百两。” 那个穿深绿色弹墨蜀锦圆领袍的中年男子见状,发出一声怪笑,道:“这位兄台连牌都没看就下注了,可是笃定自己这把会赢?” 陆寂看向他淡淡一笑,道:“那是自然,我的手气诸位都有目共睹。”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有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撇嘴道:“未免也太过于托大了吧?连牌都没看如何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就是!就是!运气这种事情玄之又玄,谁能说得准呢?” 另一个人道:“那倒未必,我观这位兄台胸有成竹,也许是有什么绝技傍身。” 见事情已经差不多了,那中年男子眼中闪过精光,一拍桌子豪气干云道:“好!我就欣赏兄台这样干净果断的,不如我们今日玩一盘大的如何?” “怎样的大法?”陆寂问道。 中年男子眼神黏腻的在姜予微身上流连,方才进来时他就注意到了。 这个女子虽然带着帷帽遮住了容貌,但体态风流,身材玲珑有致,连说话的声音也如飞泉漱玉般好听,定是个美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咽了口唾沫,道:“就赌你身边这位姑娘如何?我若是赢了,她今后就归我!” 姜予微浑身猛然一震,只觉得一股恶寒从脚底直涌上天灵盖。 从周围这些人不觉吃惊,反而个个眼神淫!邪暧昧的表情来看,显然这种事情在赌坊并不稀奇! 那中年男子见陆寂不回答,短眉一挑,道:“怎么?兄台是不敢了吗?” 人群里有人高声附和,“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我还道有多厉害呐?你若不敢,何必说出那人的大话?!” 话音落下,其他人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在这样漫天的嘲讽当中,陆寂神色未变,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静静的撇了那中年男子一眼,道:“若你输了又当如何?”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朝身后跟着的小厮一挥手,小厮立即从锦盒中拿出一只鎏金翼鹿凤鸟纹银盒摆在桌上。 “此物乃我刚得的宝物,价值千两,我若是输了便将此物给你。” “一言为定。” 姜予微霎时一顿,下意识的看了陆寂一眼,抿唇没有言语。 方才附和的那人立即接话道:“有种!我跟五两银子!” “我也跟!” “我跟二两” 不少人跟着下注,才半晌功夫,榆木桌上的银子堆成了小山。 陆寂这才看向姜予微,道:“现在你可知何为反将?” 姜予微点头,所谓反将大抵就是用激将法来引人陷入他们圈套中的饵料。至于那个隐匿在人群中附和的,应当也是他们的同伙。 她倒是不信陆寂会真的把她送出去,只是这种被当做赌注的感觉委实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刚开始的期待和兴奋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见赌注都下得差不多了,中年男子率先将他的牌九摊在桌上,得意的扬眉,道:“兄台,承认了。” 周围一阵哗然,连旁边桌的人都凑过来看起了热闹。 两张牌都是红白各六点,姜予微记得这种叫做天牌,点数很大,唯有拿到至尊才可以胜过。 难怪中年男子会有恃无恐,原来从一开始几人就串通好要在这把给陆寂下套,只怕陆寂的牌也被动了手脚。 方才那些跟着下注的人面色霎时都变得难看,有几个还向姜予微投去怜悯的目光。 像这样在赌桌上被赢走的女子大多下场悲惨,运气好些被某个富商员外买回去做妾,运气不好则只能去青楼接客了。 陆寂侧首看来,见姜予微脸色有些发白,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她发凉的小手。 随即把面前的两张牌九拢在掌心,这样的姿势,旁人是看不到牌面的,只有他们两个离得最近的可以瞧见。 随着他一点点挪开指腹,姜予微看到了那牌面上的点数。 白色各十点,乃是梅花牌,果然比不上中年男子手里的天牌。 这也是这场骗局的精妙之处,被骗者拿到的牌面不小。加上先前几局连赢数次,往往会放松警惕,以为这次也会如此。 这时再被反将一激加大赌注,结果就可想而知。而且事后你也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只会认为是自己偶尔运气不好。 如此反复,直到把家产全部搭了进去。 姜予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陆寂用眼神询问他该如何是好? 陆寂不慌不忙,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担忧,反而饶有兴致的凑到她面前,轻声道:“卿卿可知在赌桌上想要赢的关键是什么?” 她脑子很乱,根本没心思细想,随口瞎蒙了一个,“运气?” “非也,是要把牌都握在自己手中。” 说罢,陆寂唇边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浅笑。把牌九放回桌上,然后顺手随意一翻。 人群立即欢呼雀跃,喝彩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赢了!居然赢了!押一赔十,这下我要发财了!” 榆木桌上,原本还是梅花的牌赫然变成了至尊。姜予微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幕,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么短的时间,自己可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相比于众人的兴奋,那中年男子和庄家脸色黑的如同锅底陈年的积灰。十倍赔率,如果把银子全部结清,这间赌坊都要赔进去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汇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庄家把手按在长竹竿上,又看向人群中那个方才附和的男子。男子立即会意,趁着众人不备,猫腰挤出朝门外跑去。 陆寂眸色温和,对那中年男子道:“我赢了,现在这只银盒是否就归我了?” 中年男子咬牙切齿,不复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暗中给小厮做了一个手势,冷哼道:“兄台好手段,在下佩服!” “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 人群里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扬声喊道:“做庄的,快给我们兑银子啊,小爷我还等着继续玩下一把呐!” 他刚才把身上仅剩的十两银子都压了进去,一想到翻了十倍,嘴角都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对啊!快给我们兑银子!” “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不会是想要赖账吧?!” 眼看局面逐渐失控,庄家额头的青筋暴起,牙关紧咬,手死死得按在银匣子上,一时间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喧闹的赌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门口望去。姜予微微微侧身,也朝那投去目光。 只见门口站着四五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袭绛红色捕服,外面套着黑色比甲。脚踩皂靴,腰间还挎着一把刀,一看便知是官府的人。 为首那人约摸三十出头,仰首阔步走了进来。眼神锐利的在人群中扫过,“官府巡查,闲杂人等都给我散开!” 第64章 第 64 章 撞将 只见门口站着四五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皆穿一袭绛红色细麻直裰,外面套着黑色搭护。脚踩皂靴,腰挎横刀。高大威武, 满身的正气, 一看便知是官府的人。 为首的约莫三十出头,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气沉丹田喊道:“官府巡查,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姜予微的好友沈绛辉曾经跟她说过,官府为了防止有良人被不轨之徒坑害, 会定期派人在青楼赌坊等地方巡查。 只是她没有想到京城的官差气势如此逼人, 来巡查竟是要把人全都赶出去。 一直在柜上注视着这边动静的掌柜立即上前, 双手抱拳对着众人深深作了一揖, 赔笑道:“诸位诸位,对不住了!今日赌坊临时遇上官府巡查,诸位也都看见了。还请先行回去, 明日再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特别是先前跟陆寂一块堵牌九的那几个人。银子尚未兑现, 他们如何肯离开? 闻言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起先声音还很小, 渐渐的越来越大。最后演变到群情激愤,大有不赔钱就把赌坊掀翻的趋势,唾沫星子喷的那掌柜满脸皆是。 为首的官差见状, “唰”的一声抽出横刀,展臂抡圆了狠狠地劈在门口那摆着聚宝盆摆件的翘头条案上。 条案直接被劈成两半,发出巨大的声响,上面摆放的东西也摔得粉碎。 屋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顿时又安静下来。 为首的官差用刀尖指着闹得最凶的那几个,冷冷的道:“我数到三,还不走的视同妨碍公务,统统抓回衙门重打二十大板!” “一!” “二!” 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做鸟兽散。书生模样的男子颇为不服,牙关咬得咯吱做响,还想要上前理论。 同行的好友忙把他拉住,低声道:“民不与官斗!秋生,且听我一句劝。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免的得不偿失啊!” 连劝了好一会儿,那书生模样的男子才作罢。抓起桌上的十两银子,甩袖离开。 赌坊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方才还是门庭若市,顷刻间只剩下了他们几人。 姜予微看了眼陆寂,见他仍轻摇白石扇子,气定神闲的端坐在那儿,仿佛身处的花前月下而非赌坊。于是也沉住气,静静的看着这些人。 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小厮趁机动作麻利地关上大门,屋内光线顿时黯淡了许多。气氛阴郁古怪,透出森森的寒意。 那掌柜的五短身材,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眼中闪动着精光。 负手神态自若走到他们面前,客气的一笑,“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今日算是碰到高人了。还请这位爷高抬贵手,这些银子权当小人孝敬您了。” 裴仪双手抱胸,从鼻中冷哼了一声,“银子本就是我家主子赢来的,何谈你孝敬?” 话音刚落,旁边的庄家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上,横眉冷竖,眼神凶狠的盯着陆寂。 “休要得寸进尺!识相的拿了银子快走,敢在兴胜赌坊的地盘上出千,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说罢,从暗处忽然冲出来十几个人,手里皆拿着刀棍将他们四人团团围在中间。 经历过同洲客舍的那场刺杀,当再次面临相似的场景时,姜予微镇定了许多,虽仍然惧怕但却不乱。 透过帷帽她看向那群官差,发现他们竟没有丝毫要出来阻止的意思,瞬间明白了过来——这些人也是一伙的! 赌坊能开在天子脚下,其势力已经可见一斑。陆寂今日虽然没有带太多随从,但从衣着打扮上也能看出非富即贵。 可是这些人非但没有问及他的来历,反而有恃无恐的模样,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不在意? 行事如此之张狂,看来这赌坊背后真正的主人必定来历不凡啊! 她正思索着,忽听陆寂说道:“卿卿误会了,这些人并非是官府众人,而是赌坊里的撞将。” “你” 姜予微愣了愣,有些惊讶的低声道:“我并未开口,你如何得知我在想什么?” 陆寂收起折扇,看向她的眼眸深邃缱绻,专注而又温柔。不知为何,姜予微莫名觉得耳根发烫,忙将视线挪开,收敛心神。 只是那一刹那而已 陆寂脸上闪过几丝失落,但没说什么,旁若无人的继续解释道:“撞将是不入流的下八将,通常会在赌局进入败势时假扮成官差突然冲进来,推翻赌桌。又或者是假扮成盗匪,将那些赌徒赢来的钱财全部半路劫走。” 他顿了片刻,又道:“方才我们进来时,你可曾看到有人怀中抱着孩子?” 她当然记得,当时她就在想怎么会有当爹的如此离谱,竟然带着三四岁的孩子来赌坊赌钱,也不怕耳濡目染把孩子教坏了。 等等! 姜予微一怔,“爷的意思是” “那也是下八将,俗称天将,专门用哭声扰乱下注之人的心绪,使其无法集中精神从而输掉赌局。” 姜予微杏眸圆睁,不由觉得心惊。以前她只单纯的以为赌坊堵的是运气和技巧,纵使有见不得光的地方也不会太多。 没成想在真正的赌坊里,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每个出现在你身边的人都有可能是他们用来对付你的棋子,甚至于你还未踏入赌坊大门,便已经在他们的圈套当中了! 掌柜的脸色阴沉如水,见被陆寂识破,一双鼠豆眼凶光尽见,说话也不再客气。 “这位爷,看来你今日是特地来找我们麻烦的啊?!” 陆寂挑眉一笑,清贵俊朗的脸上带着些许不羁,讽刺意味十足,“是,又如何?” “兄弟们,把他们给我拿下!” 掌柜的发出一声薄吼,其他人立即提起刀棍冲了上来。那个庄家终日打雁,眼下反被雁啄了眼,肚子里早就憋了一股闷气。 从椅子下抽出一把刀,飞身跃到榆木桌上,朝着陆寂的头顶就狠狠地劈了下去。 刀破风而来,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啸声。力道之大,若是真被劈中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刀却将将停在了离陆寂头顶三寸的位置,任凭如何使劲都无法再前进半分。 做庄的皱紧眉头,往下一看,只见一把刀鞘挡在了他的刀口前。 裴仪轻嗤一声,双手握住刀柄顺势一甩,生生把他逼退数步。与此同时,绣春刀出鞘,刀光剑影间与冲上来的十几人打斗在一起,嘶喊声不绝于耳。 申甫则持刀护在一侧,并没有上前帮忙。 姜予微奇怪道:“你为何不去?” “夫人放心,裴统领武功高强,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 姜予微一愣,樱唇微微张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见陆寂正失笑的看着自己,忙正襟危坐,不然显得自己仿佛很呆的样子。 说话之间,裴仪已经撂倒了一大片。掌柜的见状,撒腿就想往外跑。只是他才跑出去几步,赌坊的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桑虎带着大群锦衣卫涌入。 那些人看到飞鱼服这才猜到陆寂的身份,个个脸色苍白如纸,还有的吓得腿都软了。 须臾,桑虎没费多大的力气便带人控制住了局面。 裴仪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干脆等我累死了再来?” 桑虎咧嘴大笑了几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憨傻之气,连脸上那道疤都显得不那么吓人了,“来早了哪能体现得出裴统领以一敌十的雄姿啊?” 陆寂抬眸打断了他们,道:“好了,把这里仔细搜查一边,然后把人全部带回去。” “是!” 两人领命,留下一部分人看守赌坊里的这些伙计,另一部分人则在附近大肆搜查起来。 陆寂勾起唇角,柔声对姜予微道:“此处太乱,我们先行离开吧。” 姜予微看了眼周围杂乱不堪的场景,抿了抿唇,起身跟在他身后。 陆寂走出去几步,似乎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指着那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的道:“桑虎,好好招待他,别丢了诏狱的脸。” “是!属下领命。” 桑虎顿时来了兴趣,在心里已经盘算出好几种刑罚,是先用通地吼还是梳洗好呢? 那中年男子闻言猛的打了个寒战,眼中闪烁着惊恐,哆哆嗦嗦喊道:“饶命!求大人饶过我吧,我什么都交待,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用绳索勒住舌头,扔去了后面。 赌坊前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两人便绕到后面出去。 门开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两侧皆是民宅,白墙黑瓦。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绿苔丛生,随处可见岁月斑驳的痕迹。 姜予微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问道:“爷,不知此处归何人所有?” 经过刚才的事情,她要再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便只能用蠢来形容了。陆寂却是有些诧异,眸中浮现出欣赏之色,“当朝宰相,刘荣光。” “刘荣光?” 第65章 第 65 章 藕花 难怪那些人会如此嚣张, 原来背后是真的有座大靠山。从淮阳西泉庄再到兴胜赌坊,这里面都有刘荣光的踪迹。 她秀眉微蹙,不解道:“他身为宰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何还要开设赌坊在暗中收敛钱财?” “卿卿也说了是一人之下” 一瞬间, 姜予微的瞳孔猛然收紧,惊愕的看着他,都有些不敢再继续往下细想来。 陆寂见她这幅呆滞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 弯眸多看了两眼,又道:“前些日子淑妃诊出已有一月的身孕,卿卿觉得倘若此胎诞下的是个皇子, 刘家会想要如何作想?” 当今皇上虽已大婚三年, 但膝下子嗣不丰, 迄今为止只有一女, 乃是中宫皇后所出的衡山公主。 若是淑妃所生的当真是个皇子,那将会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儿子。 与其辅佐一个不受控制的帝王,倒不如将一个有刘氏血脉的幼子推上皇位, 届时天下还不是由他们刘家说了算? 姜予微倒吸了口凉气,皇权更迭必然会伴随血雨腥风, 而受苦的也终将会是百姓。 她其实很不理解权势对于他们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与至于让他们甘愿冒着九族被诛的风险也要谋反。 她把这个想法一说,本以为陆寂会嘲讽她妇人之见。 谁料陆寂却耐心解释道:“金马玉堂, 腰金衣紫,这些便足以让人趋之若鹜了。刘家历经几朝,势力盘根错节, 纵使刘荣光想要急流勇退也总会有人推着他往前走。而圣上是明主,不会允许有人左右国本。” 所有这早已不是谁进谁退的问题了,而是双方都没有退路,只能前进! 陆寂见她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也不再多言, 微微弯下身子与她平视,似是很认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 “今日搅扰了你的雅兴,眼下时间还早,不如我带你去游湖如何?权当是给你赔罪了。” 阳光从狭窄的巷中漏下,照在他的脸上使得五官更加深邃俊美。 他的容貌确实生得无可挑剔,难怪能引得那么多的女子心生爱慕。 姜予微不动声色的侧开身子,道:“也好,难得出来一趟。” 陆寂吃吃地笑了起来,眸中潋滟生辉,尽敛万千温柔,“那就多谢姑娘赏脸。” 马车就停在巷口等他们,上了车后又晃晃悠悠的朝城外驶去。 距离京城二十里外,有一处湖泊名叫玄镜湖,传闻乃是瑶池王母手中的玄镜所化。 湖泊绵延数里,水光接天,渊渊灏灏。远处重峦叠嶂,寸碧遥岑。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浓。天清气朗时,常有城中的百姓来此游玩踏青。 姜予微自马车上下来,看着岸边停靠的这艘画舫,终是没忍住,嘴角抽了抽,“陆大人说带我来游湖,莫不是坐这艘画舫?” 陆寂笑道:“卿卿不喜?” 画舫上装饰有复杂精巧的彩楼欢门,五色幌子迎风招摇,不时还有曼妙的笙歌自舫上传来。鼓吹喧阗,八音迭奏。 她看了一眼,毫不客气的嘲讽,“先是赌坊后是青楼,陆大人这带人游玩的方式还真是别致啊?” 陆寂大笑一声,走向码头旁看守画舫的老头,拿出五两银子客气的道:“老人家打扰了,烦请你帮我们准备一条小船。” 那老头应是见惯了这种临时来租船的世家公子,从善如流的接过银子后便去准备了。 画舫平日都会多备几条小船以供画舫的客人们能够尽情游玩,不过当船用不上时也会租给其他来游湖的百姓,也算是一项进益。 没过一会儿,那老头便来请他们上来。陆寂先行跳了上去,反身朝她伸出来手。 姜予微还在记恨他方才逗弄自己的事情,故不肯让他扶,提起裙摆自己上了船。 她不擅凫水,脚小心翼翼的踏稳后才敢跨步上来。 谁知这时,陆寂竟然故意晃动船身。 她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扶住两侧的船舷稳住身形,然后狠狠地剜了陆寂一眼。 陆寂心情大好,以往鲜少见她眉眼含嗔又鲜活的模样,越发觉得此行来对了。也没有请艄公,接过竹篙自己撑起了船。 姜予微挑眉,故意挤兑他道:“没想到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会亲自为我撑船,小女孩真算是三生有幸啊!” “当回艄公能驳得美人一笑,陆某何乐而不为?” 姜予微发现此人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拌起嘴来她讨不到半点好处。于是干脆扭过身去摘下帷帽,坐去了船头专心致志的欣赏起眼前的美景来。 风挟浪来,激起层层白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随着一声清脆嘹亮的啼叫,白鸥掠过水面又直冲上云霄。 远处荷叶接天连碧,陆寂撑动竹蒿径直朝那里而去。 靠近后他们才发现,这里的荷叶十分茁壮,有些足有人高。蜻蜓欲立不自由,藕花无数满汀洲。 行至深处,陆寂用竹蒿将船固定住,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船上备有美酒佳肴,他倒了一杯递给姜予微,道:“此酒名叫胭脂醉,卿卿可要尝尝?” 酒盛在白玉透雕梅花杯中,呈现出胭脂的颜色,颇为风雅。姜予微接过抿了一口,清香甘冽并不辣口,还有种淡淡的桃花香气,确实是好酒。 恰巧这时又鱼儿跃出水面,银白色的鳞片发出耀眼的光芒,须臾又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她被吸引住了目光,感慨道:“若是带了鱼竿便好了,钓两尾回去让杏容做成红烧鱼,一定好吃。” 陆寂摇头失笑,“你这个小吃货,怎么就惦记吃食了?” 说罢,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举杯悠悠念道:“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姜予微不以为然,趴在船边侧首望着他,道:“人生四大乐事,吃喝玩睡缺一不可。” 陆寂哈哈大笑起来,“卿卿所言极是。” 他早就心猿意马,见姜予微眉眼间的这股狡黠得意劲儿越发心痒难耐。 起身与她挤在一处,指腹擦过柔软的水唇,道:“卿卿唇上的胭脂以前似乎不曾尝过,可否赏我一些?” 姜予微又羞又臊,此时又在船上无路可退,狠狠地啐了他一句,“你个没脸没皮的登徒子,还不让开?” 陆寂非但没退,反而将她拦腰抱入怀中,俯身贴在她耳边,呢喃道:“为了卿卿,陆某甘愿做个登徒子。” 温热的鼻子喷洒在耳后皮薄之处,激起层层鸡皮疙瘩。 偏偏陆寂又在此处落下一吻,瞬间她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脖颈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声音沙哑道:“爷,不可。这是在湖中,若是让人看见便不好了” “放心,不会有人过来的。” 他说的肯定,多半是早就安排了人在附近守着。姜予微暗骂了声,扭着腰说什么也不肯配合。 然而不知为何,慢慢的她感觉到从骨头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来,直烧得口干舌燥。 她看向那壶酒,四肢无力的靠在陆寂肩头,蹙紧眉头道:“这酒好像有问题。” 陆寂的眸中春色盎然,闻言笑道:“酒中无毒,只是青楼画舫里的酒与别处的到底有些不同。” “你!” 姜予微迟钝的脑子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伸手想要打他。 结果反把陆寂轻松抓住,放在唇边浅啄了一下。 “卿卿别怕,放心交给我吧。” 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藕花渗出,水波随船身漾开,一声声难耐的娇吟被撞得七零八落。 姜予微看着头顶的天空,只觉身如浮萍,被陆寂强势地推上一个又一个的高峰,连魂魄都在震颤失鸣。 一场荒唐,日暮才返,她连自己是怎么回的府都没有印象了。 再醒来时已在自己房中,东方既白,晨光熹微,窗下传来丫鬟婆子们低声交谈的窸窣声。姜予微浑身酸痛,咬牙坐起朝外喊了声杏容。 门立即被推开,服侍的下人鱼贯而入。她不想被人看出异样,只得强忍着当做无事发生。 用铜盆里的清水净完面后,她脚步迟缓地挪到镜台前坐下。每走一步,双腿便是一阵酸软,姿势多少有些别扭,好在没有人发现。 杏容拿起一把玉梳,动作轻柔地帮她梳理如云雾般的墨发。才梳到一半,忽见门口见来一个人。 陆寂身穿一袭绯红色官服,腰佩银鱼符,似是刚下朝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红色的官服衬得他面冠如玉,步态从容身姿挺拔更显神清气爽。 姜予微看到他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拿过杏容手中的梳子直接朝他狠狠地砸了过去。 玉梳砸在他的袍服上又跌落在地,“啪嗒”一声脆响霎时断成两节。 屋内气氛陡然变得沉默,丫鬟们面面相觑,她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纷纷吓得不敢出声。 谁知让她们惊掉下巴的是,陆寂非但没有半分恼意,反而捡起断了玉梳,笑意盈盈道:“怎么一大早就动这么大肝火?” 他还好意思问?! 姜予微冷若冰霜,将头转向一侧,摆明了不愿搭理他的话。 杏容见状,朝其他人使了眼色,示意她们都出去。 第66章 第 66 章 条件 南枝眸色稍沉, 见人都已经朝外走,也放下手里的拂尘跟了上去。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临出门前看了眼里间。 屏风后自家爷正弯腰同姜予微说些什么, 脸上的神情温柔缱绻, 是她从未见过的。咬了咬下唇,掩上门退到庭院中去。 这里既听不到屋内主子们的说话声,也可及时听候传唤。 屋内, 姜予微拿起另一把紫檀雕花木梳,面无表情的自己梳了起来。心里忍不住腹诽幸好那把玉梳不是她自己出银子买的,要不然扔他还真是可惜了。 陆寂不知她心中所想, 但见美人蛾眉倒蹙, 杏眼含嗔, 别有神韵, 笑道:“怎么?还觉不解气?” 姜予微一想到他如此无耻,居然诓骗自己喝下催情的酒,还幕天席地好一通胡闹。刚偃息的怒火又烧了起来。 冷嗤了声, 阴阳怪气道:“爷言重了,我算个什么东西?怎敢生您的气?” 得, 气还不小呐! 陆寂讪讪一笑,按住了她的手, 软声哄道:“你就算是再气也别跟自己过不去啊,瞧瞧,快把梳子给我。” 姜予微皱眉低头看去, 看之前还不忘先剜他一眼。 梳齿上缠着几缕青丝,方才光顾着生气,未曾注意硬扯下来几根,这时才觉得头皮有些发疼。心情越发烦躁不快, 甩开他的手把木梳也忘桌上一扔,深吸了口气。 陆寂见状,笑着放下断梳捡起那把好的。也没什么架子,绕到姜予微身后握住那处打结的地方细细梳理整齐。 青丝柔滑乌亮,如堆云砌墨。窗外花遮柳隐,水木明瑟,此情此景倒是让他忽然想起少时读过的几句闲诗来: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姜予微看着镜中的他,眼中浮现出几抹一样。忽又瞥见他勾唇,不悦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卿卿同小孩一般,生气起来便要摔东西。怎么?昨天你难道未得其中痛快?” “你!”姜予微噎住,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气得眼眶都红了,“你无耻!” 昨天纵使纵使她有意乱之处,可那也是因为酒的缘故。可陆寂居然拿这个来揶揄她,把她当成了什么?! 陆寂本也有些恼了,但见她眼眸湿润,心底顿时一乱,忙蹲在她身侧,声音也放得更低了。 “卿卿别哭,是我的错,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姜予微理都没有理,眼水夺眶而出,梨花带雨的模样十分惹怜。 陆寂叹了口气,道:“还求卿卿指条明路,我要如何做你才能消气?” 见目的已经达成,她也不好闹得太过。又过了半晌慢慢止住哭声,一抽一搭的哽咽道:“第一,你今后不许再诓我喝那种东西。第二,你需答应我一件事。但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好,先记在那里。” 陆寂拧眉,有些犹豫 “你方才还说让我消气,转眼就犹豫起来,原来又是诓我的!” 她掩面抽泣,身子微微颤抖,哭得好不伤心。 陆寂无奈,“好好好,就依你所言。只是你不能擅自离府,身边也不能无人。” “那是自然,爷放心。”姜予微暗骂了声,抽了抽鼻子。明眸恍若水洗,两颊鼻尖泛红又如海棠经,楚楚动人。 陆寂看着心底软成一片,道“好了,去洗洗陪我一同用膳。” 近日京城算不上太平,等用完膳后他又急匆匆地赶回镇抚司衙门处理公务。跑这一趟似乎是专程回来陪姜予微用膳的,那些丫鬟们私底下都在传自家爷对夫人真好。 主子一走,她们也跟着得了闲。南枝同檀雪打了声招呼后便出得院子,绕过抄手游廊来到翠微阁。 才行至弄水轩前,远远看到一群人正往寿晖堂去。 为首的女子鹅蛋圆脸,略带稚气,腮凝新荔,温柔可亲。身穿一袭桃红色对襟襦裙,因着天热未配衫子,只在腕间搭了条烫金描花披帛,手中还拿着一把团扇。 她迎上前,躬身道:“奴婢见过月姑娘。” 徐盈月忙将人扶起,笑道:“南枝姐姐行色匆匆,这是要往何处去?” “方才爷下朝后专程赶回来陪我家姨娘用膳,临走前嘱咐奴婢说姨娘怕热,让奴婢吩咐厨房做碗紫苏桂花冰酥酪来。这不,奴婢正要去呐。” 徐盈月顿了顿,若有所思,“哦原来如此,二哥哥对你家姨娘还当真是用心啊。” 南枝挑眉,得意道:“谁说不是?自从姨娘住进二月阁,绫罗绸缎,珠宝头面,流水一样的送了进来,都快把爷的私库给搬空了。” 徐盈月闻言莞尔,“我还要去寿晖堂给姑母请安,便不耽误姐姐的正事了。” “月姑娘慢走。” 南枝欠身行礼,待人走远后她才缓缓抬头,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朝厨房而去。 日子倏忽而过,转眼已是八月初一。立秋之后,暑意逐渐消退,燥热的风中也带上了丝丝凉意。 姜予微从寿晖堂请安出来,回去的路上闷头直走,一句话都没有说。 跟在旁边的杏容小心撇了眼她的神色,道:“夫人,方才的事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方才在寿晖堂喝茶,只因她端茶时的动作比大夫人要早便被抓住错处,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斥责了一顿。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以往来请安也时有发生。大夫人不喜她,故而总是挑理。骂她的词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小门小户不懂规矩之类的。 她并不在意,只是次数多了难免会厌烦。 行过蔷薇花架,忽见前面的园子人来人往,手里还拿着紫竹、绫绢、棉纸、珠贝等物,梁妈妈在旁边指挥他们动作快些,别误了时辰。 姜予微道:“这是在做什么?” 杏容看了眼,解释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大夫人请了工匠来府里扎灯笼。王胡子手艺好,去年为天宝楼扎的那只嫦娥奔月,栩栩如生精妙绝伦,所以今年大夫人特意请了他来。” 她一说,姜予微才想起中秋快到了。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溧洲,城里有灯会,可杨氏不许她出去。 于是她偷偷翻墙而出去寻温则谦,结果差点与姜嘉月撞了个正着,是温则谦及时拉住她躲在了角落里。 银花金缕,鱼龙百戏。灯火阑珊处,他们两人挨得极近,温则谦的体温隔着衣服传来。虽然那时两家已经交换了庚贴,可温则谦羞得俊脸通红,根本不敢正眼瞧她。 正想着,忽听杏容道:“夫人?” 姜予微立即回过神来,见她和金蝉都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若无其事道:“回去吧。” “是。” 她绕过前面人多的地方,准备从另外一条小道回二月阁。 然而才走出去不远,耳畔传来杏容急促而惊恐的声音,“夫人小心!” 她下意识的抬眸看去,发现原本堆放在墙角准备用来搭建灯架的白竹忽然全部朝她们砸了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 金蝉飞起一脚,身形灵巧好似飞燕般将那些白竹踢翻在侧,哗啦啦的发出一阵嘈杂的闷响。 姜予微脸色微微泛白,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已经退到她身后的金蝉。幸亏金蝉及时把白竹踢开,不然这十几根竹子便要砸在她头上了,只是 “夫人,您没事吧?”杏容也吓了一跳,急忙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姜予微摇头,“我没事。” 杏容脸色一沉,看向那个始作俑者,冷冷的道:“你怎么做的事?!主子跟前你也敢横冲直撞?” 地上趴着一个年轻女子,身穿玉色水田小袄,腰间束一条海棠花汗巾子,底下穿着水绿裤子。眉梢上吊,一脸精明模样,旁边还散落许多用来糊灯笼的霞影纱。 面对杏容的诘问,她不慌也不忙的爬起来,道:“姨娘恕罪,方才我也是绊了脚,这才不小心冲撞到姨娘。” “不小心?” 杏容冷哼,方才就看到她躲在树后鬼鬼祟祟的,见到姜予微过来后才突然冲出来。 “这道上干干净净连石子都不曾有,难道是鬼绊了你不成?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杏容姐姐何出此言?我奉了大夫人之命取霞影纱给王胡子送去,方才是绊了自己的裙角。我又不知姜姨娘会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偏要走小道。” 杏容见她还敢顶回来,气得眼睛都快歪了,“你好大的胆子,差点伤到主子不说,还敢出言不逊,我看你是皮痒了!” 那女子撇嘴,丝毫没把杏容的话放在眼里,“是是是,是我的错。姨娘今日若是非要拿我出气,我也是不敢有怨言的。” 姜予微顿时笑了出来,寥寥几句就把她架在了那里。 若是真罚了,那便坐实了无故责罚下人的罪名。若是不罚,今后还如何在这府里立得起来? 第67章 第 67 章 立威 她拦住欲要发作的杏容, 上下打量了那丫鬟一眼,语气温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见她脸上还挂着笑,态度软绵绵的便知自己猜得不错。从山鸡堆里飞出来的, 到了凤凰窝总是些缺乏底气, 也难怪夫人说她上不得台面。 想着,下巴扬起,轻慢道:“我叫听云, 是大夫人院里的。” “年纪轻轻的就能寿晖堂当差,这么说你是家生子?” 听云勾唇一笑,“不错, 我娘乃是大夫人的陪房, 如今替大夫人管着账房的对牌钥匙。” “原来是大夫人身边的得力之人啊, 失敬失敬。” 姜予微也笑了起来, 道:“你方才绊住衣裙又撞到白竹乃是意外,我无甚可责怪你的。” 听云闻言从鼻中轻哼了声,非但不存半分感激, 神情反而越发得意起来。 旁边的杏容心急如焚,几度欲言又止。 姜予微朝她使了眼色示意她安心, 随即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凌厉道:“只是我今日不得不罚你!” 此话一出, 所有人都呆了呆,其中以听云是反应最大。她眉心紧蹙,死死的盯着姜予微像是在看个笑话, “姨娘凭什么罚我?” “中秋佳节将至,大夫人十分看重,所以才特意请工匠入府,又命你取来霞影纱做灯。我虽出身不显, 但也知道霞影纱贵重,需百两银子一匹。” 姜予微故意在此停顿,幽幽的看了听云一眼。上前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匹霞影纱,可惜道:“你毁了如此珍贵之物,难道不该罚吗?” 园子里的花草刚浇过水,有些地方还是湿的。霞影纱娇贵不耐清洗,如今上面沾上了泥渍,算是毁了。 听云的脸上霎时变得惨白,支支吾吾的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不是有意的” 姜予微挑眉,“听云姑娘怎可说谎呢?园子这么大,路这么多。你若非故意,为何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偏要走小道?” 杏容掩唇偷笑,好险笑出了声来。 “你胡说,我是随便挑了一条,哪管什么正道小道了!”听云恼羞成怒,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姜予微冷笑一声,“不是故意,那就是没把大夫人的吩咐放在心上了!取了东西不赶紧送去,反而随性在园子里乱逛是何道理?!” “我”听云脑中一片混乱,哪里招架得住她的攻势,半天只挤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你啊我的,谁教你的规矩?!大老爷常年住在山中,我家爷又忙于公务,偌大侯府全倚仗大夫人操持。京城上下谁人不知大夫人治家有方内外有度,赏罚分明?” 姜予微冷冷的看着她,又道:“可你毁坏霞影纱不说,还屡次对我出言不逊。莫非是觉得大夫人仁厚,又仗着自己是家生子,所以才敢如此胡作非为?” 听云身形一颤,慌忙跪下,“我奴婢没有,还请姨娘明鉴!” 姜予微收回视线看也不看她,淡淡道:“你是大夫人院里的,要如何处置自然由大夫人说了算。杏容,你把她送回寿晖堂阐明今日的来龙去脉,然后把人交给大夫人处置。” “是!” 杏容早就看不惯她那番狐假虎威的做派了,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在大夫人面前好好告上一状不可。 当即叫来两个婆子,带上证物押住满脸惧色的听云,兴冲冲往寿晖堂而去。 姜予微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裙,下意识抬眸看了眼四周,不经意间忽然撇见前面的月洞门后躲着一个人。 那人粗心,连袍服露出一角都没有察觉。 杨妃色暗花百褶裙,今早才在寿晖堂见过,她当然不可能认错。 那人是徐盈月。 只是,徐盈月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姜予微顿了顿,再看时却发现那里已经不见有人的身影。她没有多想,转身回了二月阁。 日薄桑榆,晚霞残照,寿晖堂内的琉璃盏在夕阳的映衬下发出绚烂耀眼的光芒。守在廊下的小丫鬟见丁嬷嬷回来,早早就打起了帘子。 入得正厅,迎面便是一扇昂贵的紫檀木螭纹白玉大插瓶,插瓶两侧各摆放了一盆清雅素兰。 行到里间,见大夫人正在制香,她不敢打扰,静静在旁边候着。 徐氏把刚揉搓好的二苏丸放入龙泉窑梅子青萱草纹香盒中,交给丫鬟璎珞,道:“拿去窨香,记住,一月后方可取出。” “是。”璎珞接过,恭敬告退。 丁嬷嬷这才上前道:“夫人,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将工匠等十一人暂时先安置在西院后门处的厢房。那里宽敞够他们用了,也不会打扰到各院主子的休息,紫竹、绫绢等物件也都送了过去。” “嗯。”大夫人满意点头,接过棉帕净手,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丁嬷嬷垂首一笑,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犹豫道:“夫人,还有一事听云那丫头自回来后一直在屋里头哭呐。” 大夫人不耐烦的皱眉,“她还有脸哭?要不是看在她娘服侍我多年的份上,这样的蠢货我断不会留在身边!” 丁嬷嬷连连点头称是,“夫人菩萨心肠,办砸了差事您也只是罚她两个月的月钱小惩大诫。偏这丫头是个不识相的,奴婢待会就去教训她!” 徐氏脸色稍缓,冷哼了声,道:“往日倒是我小瞧了那个姜氏。” 姜氏身边那个叫杏容的丫鬟来寿晖堂后,话珠子噼里啪啦的往外一通猛倒,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来意。 可她愣是半句都没有提及姜氏,只说如何撞见听云怠惰因循、玩忽职守以至霞影纱被毁的过程。又说怕其他人无法说清事情真相,故而斗胆请命前来。 总之,一番说辞滴水不漏,让徐氏都无法寻姜予微的错处,只能罚了听云。 丁嬷嬷道:“姜氏粗鄙卑贱,不足为惧,奴婢担心的是二公子” 今日在园中发生的事只怕已经传到陆寂的耳中,因为舅老爷和徐家,近些年来她家夫人与二公子的关系算不上融洽。 眼下经听云那贱蹄子一闹,姜氏的事捅到了明面上,只怕是一时不好交代。 徐氏不以为然,“我是他娘,他还能把我如何?” 丁嬷嬷张了张嘴,顿了片刻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笑道:“夫人所言极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在二公子心里如何能越得过您去?” “我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盼着寂哥儿能早日成婚生子。” 徐氏叹息一声,又道:“你让盈月多上些心,别整日待在自己房中,徐家今后全指望她了。她若能早日拢住寂哥儿的心,我何至于如此发愁?” 丁嬷嬷笑道:“夫人就放心吧,月姑娘是个聪慧的,定不会辜负您的一番苦心。” “但愿如此吧。”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有丫鬟喊道:“夫人,二爷回来了。” 徐氏闻言看了眼丁嬷嬷,立即起身往外走去。行至雕花隔断处,正看到陆寂进来。身穿一袭青色深衣,腰佩香囊。丰神隽上,如明月入怀。 “二哥儿,你回来了?”徐氏语气欢快,回头对丁嬷嬷道:“快去吩咐厨房摆饭。” “不用了。” 陆寂打断她们,脸上挂着浅浅笑意,温声道:“待会我还要进宫面圣,无暇用饭,匆匆赶来是有件事要办。” 徐氏咯噔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何事如此急切?” 陆寂看了她一眼,对身后跟来的粗使婆子道:“去把听云拖到院中杖责二十。” “慢着!” 徐氏面色难看至极,压住怒火勉强平静的道:“她是我院里的人,你怎可上来就杖责?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屋内气氛霎时变得紧张,丁嬷嬷见势不妙,忙出来打了个圆场,“二爷息怒,方才夫人已经责罚过听云,还命她晚些时候去向姨娘赔罪呐。” “哦?” 陆寂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们,“不知母亲是如何处置的?” “这”丁嬷嬷心虚,不知还如何回答才好,徐氏也把头转向另一侧。 两个月的月钱听上去很多,但对于她们这些家生子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惩罚。 主子平日从指甲缝里漏出来的都够她们用了,何况听云的娘还管着账房的对牌钥匙。 陆寂眼眸清冷,浑身散发出一股淡漠疏离之气。 “水浊无掉尾之鱼,土确无葳蕤之木,政烦无逸乐之民。听云逾闲荡检,以下犯上。若不端本澄源及时遏止,其他人必争相效仿,长此以往府里还有何规矩可言?” 徐氏挂不住怫然不悦,冷冷的盯着陆寂质问道:“你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妾室,竟要叫你母亲难堪?你这个孽子!” “母亲!” 陆寂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姜氏是我爱重之人,还请母亲勿要叫我为难才是!” “你” 徐氏气极,但陆寂根本没心情理会,直接出来屋子吩咐道:“把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叫来观刑,下次胆敢有再犯者绝不轻饶。” 第68章 第 68 章 离间 徐氏隔着碧纱窗望向那道肃立于庭前的身影, 知道他这样大张旗鼓的是故意在做给自己看,心里很不是滋味。 之前她那些暗中针对姜氏的小伎俩,陆寂看来都知晓, 只是未曾点破。可她想不明白既然之前没有点破, 为何这次会动这么大的干戈? 丁嬷嬷看出她的疑惑,小心解释道:“梁妈妈当时带着人就在园子里干活,都瞧见了。梁妈妈同奴婢说听云那丫头不知分寸, 差点伤到姨娘。” “又没有真的伤到,用得着护的跟眼珠子一样?” 丁嬷嬷知道她还在气头上,劝道:“当年老爷偏宠云姨娘, 为了他们母子甚至不惜在您的饭菜中下毒, 害得您整日缠绵病榻。是二爷及时发现, 这才救了您的性命。” “后来二爷就去了锦衣卫, 几经生日爬到如今的位置,然后又替您除了云姨娘这个毒妇。” 说起往事,徐氏也是感慨万千, 紧锁的眉头松开少许。 丁嬷嬷见状,又道:“徐家式微, 这些年来您多次使银子暗中接济,二爷知道可是从未说什么。” 徐氏不满的嘟囔, “他是从未说过,可是灏哥儿的事,我那般求他, 他都不曾出手相助。灏哥儿他表兄,又是二哥唯一的血脉,他怎可如此狠心?” “夫人,灏哥儿在青楼狎妓与人发生口角打死了人, 官府拿他本是天经地义,更何况最后二爷不是保住了他一条命吗?” 丁嬷嬷苦口婆心道:“您为了这事已经与二爷生了嫌隙,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了中意之人,您又何苦非要和那姜氏过不去?权当养个逗趣的玩意儿,哄二爷开心就成了。” 徐氏久久不曾言语,半晌后叹了口气,道:“罢了。” 几个粗使婆子把听云从房中拖了出来,用绳索捆在条凳上,任由她如何哭喊挣扎都无用。寸厚的板子高高举起又落下,打得她惨叫连连。 陆寂亲自监刑,无人敢徇私。才几板子下去,她后背已是皮开肉绽。 四周围满了下人,各个脸色煞白如纸,每打一板子,他们也跟着缩起脖子。有些胆小的甚至哭了起来,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 “啪、啪、啪”,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而压抑,除了听云痛苦的哀嚎外再无别的动静。 等打完二十大板,听云声若蚊蝇,气若游丝。殷红的鲜血顺着条凳留下,淌了一地,冲鼻的血腥之气在院中弥漫开来。 陆寂冷眸扫过众人,挥手让人把她抬下去,然后大步离开。 其他人也都散了,南枝和杏容落在后面。两人出了寿晖堂,行走在花荫小径上。 南枝拍了拍胸脯,脸色凝重,还未从方才可怖的场景缓过神来,颤颤道:“听云伺候大夫人也算尽心竭力,今日虽然冒犯姨娘,但到底并未犯下大错,爷何必把人打成这样?瞧着只怕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杏容也有些惊魂未定,闻言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道:“是她咎由自取,如何怨得了旁人?” 南枝讪讪一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爷自从溧洲回来后好像变的和以前不同了,姨娘和善也好相处,但人哪有不犯错的?” 南枝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又道:“姐姐知道我性子直容易得罪人,我是怕自己哪天犯了忌讳都不明白错在何处。” 杏容失笑,“我和夫人相处有些时日了,夫人不是那般小气之人,你就放心吧。” “可” 南枝顿了顿,欲言又止,忧心忡忡,“若真有那个时候,还请姐姐救我一救。” “你若真的得罪了姨娘,我哪有那本事救得了你?万事还需自己谨慎。”杏容道。 “姐姐就别说笑了,谁人不知爷对姐姐不同?当时我们私底下都在猜此次南下回来,姐姐的称呼就要变了,谁曾想” 话还没说完,南枝似是意识到了不对,慌忙住了嘴,小心翼翼的撇向杏容。 杏容的神色看不出异样,只淡淡道:“往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当心让人听到再给自己招来麻烦。” “是。” 南枝垂首,悻悻然道:“姐姐勿怪,我这也是为了姐姐着想。你生得貌美,又能歌善舞,不像我们似的在院子里也没个指望。” 杏容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摇头道:“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姐姐就别取笑我了,我听檀雪说她娘已经为她寻好人家,只等岁数到了就回家成婚。姐姐,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杏容看着近在眼前的二月阁,苦笑了声。她是罪臣之女,还能有什么打算? 以前她只道爷是谪仙,不染凡尘俗爱。可自从看到爷是如何对待姜予微的之后,夜深时仍会觉得心底有处隐隐在作痛。 情是穿肠毒,想要拔掉谈何容易?可为何那个人偏偏就不能是她呢? 经此一事后,府里所有的下人不敢再对姜予微心生不敬,每日送来的茶饭都用心了许多。 翌日,惠风和畅,天高气爽,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热得令人燥烦。南枝嚷嚷着要去摘莲子,所有她们一大早就来了澄湖。 船娘撑着竹蒿往湖心划去,水波荡漾开来,一叶扁舟穿行在绿荷之间。 南枝和杏容玩得兴起,两人不一会儿就摘了许多,先给她送了些让她先吃着。 第69章 第 69 章 金簪 姜予微耐不住热, 故没有同去,而是寻了个阴凉之地垂钓。 上回在淮阳吃过一次杏容做的红烧鱼后她一直念念不忘,正好趁这个机会让杏容再做一次。 湖风拂面, 凉爽舒适, 她慵懒的躺在醉翁椅上眺望两个窈窕女子采莲,心情格外轻松自在。 须臾,又有鱼儿咬钩了。姜予微熟练地提起垂竿转动钓车, 历经几个来回的较量终于把一条两斤左右的鲤鱼拉出了水面。 在看到鱼的那一刹那,她兴奋的发出一声欢呼。钓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钓到这么大的鱼, 光是想想都觉激动。 不过这条鱼的力气着实不小, 拉上来后尾巴疯狂甩动, 溅了她满身的湖水。最后还是在竹韵的帮助下才取下鱼钩, 放入到竹篓当中。 有了这次的成功,她信心大增,再次抛饵耐心等候。 这时, 金蝉忽然指了指旁边,小声提醒道:“夫人。” 姜予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赫然发现徐盈月正站在不远处的栾树下看着她们。 金蝉补充道:“月姑娘来了有一会儿了,一直在看夫人。” 姜予微对她的印象其实还不错, 见她似乎并无恶意,招了招手扬声道:“月姑娘可要过来一起凑个热闹?” 徐盈月的眼睛顿时一亮,提起裙摆小碎步跑着就过来了。鬓间的蝴蝶簪子随着她的动作而乱颤, 灵动可爱,一如她这个人般。 “打扰嫂嫂了。” 姜予微唇角勾起,宛如春花明媚,道:“不碍事, 快请坐吧。” 金蝉搬来一张椅子,徐盈月在她旁边坐下,双手规矩的叠放在身前,举手投足温婉娴静、端庄秀丽。 只是那双眼睛出卖了她,甫一坐下便好奇的四处张望,暗戳戳藏着的兴奋劲像是个小孩子。 姜予微失笑,递了个新鲜的莲蓬过去,道:“可要尝尝?这莲子的味道还不错,清甜可口。” “多谢嫂嫂。” 徐盈月接过,剥了一颗放在嘴里,眼眸弯弯满足的道:“果然好吃。” “喜欢你就多吃些,我这里有的是。” “嗯!”徐盈月重重的点了下头,拿出一方素帕铺在旁边的杌子上。每剥一个莲子都会把里面的莲芯小心的剔出来,然后整齐的摆放在帕子上。 她看了奇怪,问:“你留下莲子芯是有何用处吗?” 徐盈月恍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一笑,道:“我娘她身子不好,夜里常常难以入眠。大夫说要用新鲜的莲芯来入药,所以我经常会亲手剥些,慢慢的便养成了这个习惯。” “原来如此,不知令堂的病可好些了?” 她只是随口一问,谁料徐盈月脸上的笑容忽然沉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落寞忧伤之色。 “我十岁离家来到侯府,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我娘了。去年冬天我哥哥来信,说她的病又加重了,身为女儿我却无法在她床前尽孝,实在愧对她老人家。” 姜予微哽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自己以前也深有体会。 徐家把她送来京城,不惜使得她们母女生离。虽说名义上是陪大夫人,但其他们的目的可想而知。只是眼下徐夫人病重,她为何不能回去侍疾? 这应该不会是大夫人的意思 徐盈月抹掉眼角的湿润,扯出一抹笑来,抱歉道:“让嫂嫂见笑了。” “月姑娘哪里的话?” 她无意揭人的伤疤,顺势转移了话题,“听你刚才说,你还有个哥哥?” “是啊,我离家那年哥哥也才十二岁。追在马车后面一路哭喊,还跌了一跤,连头上戴的帽子都不知道掉到了何处。” 徐盈月明明是笑着说的,眼眶却是泛起了红,听来无限心酸。 姜予微顿了顿,忽然觉得她此举有些刻意。不动声色的瞧了她一眼,宽慰道:“月姑娘不必担忧,令堂吉人天相,老天爷定会护佑她安然无恙的。” “多谢嫂嫂吉言,不知为何我感觉与嫂嫂一见如故,盈月是否有幸能把这支簪子送给嫂嫂?” 她从怀里拿出一支金镶宝石花簪来,簪子上镶嵌的红宝石成色极好,累死工艺也十分精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像这样好的物件,坊间是买不到的。一来是耗时耗力、成本昂贵,寻常百姓根本买不起。二来是手艺好的工匠几乎不会为寻常百姓做头面,所以这簪子多半是贵人赏赐的。 姜予微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我都未曾送过你什么,不能收你如此贵重之物!” 徐盈月拿起莲子调皮的朝她眨了眨眼,笑道:“这就是嫂嫂送给我的见面礼啊。” “那也使不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快把簪子收回去吧。” “嫂嫂不收,可是瞧不上我?” 姜予微一噎,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如此,那嫂嫂就收下罢!” 说罢,也不等她再次拒绝,徐盈月硬把簪子塞在她的手里。然后起身一溜烟的跑了,生怕有人会在后面追她一般。 姜予微看着手里的簪子陷入沉思,直觉告诉她这可能是个棘手的麻烦。 又过来一会儿,杏容和南枝终于玩够了,一行人满载而归。在路上,南枝叽叽喳喳不停的说起方才在船上的趣事。 “夫人您都不知道,杏容姐姐的胆子可小了。船身只要晃动一下,她便吓得不敢动弹,非要蹲下后才许船娘继续往前划。奴婢让她去岸上等着,她又不肯,连船娘都拿她没办法。” 姜予微失笑,这点倒是和她很像。 杏容半嗔半怒的瞪了南枝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故意往我身上泼水,我还没找你算账呐!” “夫人救我!” 南枝笑着避开她作怪的手,躲在了姜予微身后。 打打闹闹间回到二月阁,才进门姜予微便看到陆寂坐在她经常做的那把交椅上。手里还拿着她没有看完的《朝野佥载》,眸光似笑非笑地朝她们撇来。 杏容和南枝顿时好似老鼠见到猫,前一秒还在嬉笑,后一秒就肃手恭立,心虚的连看也不敢看陆寂一眼。 姜予微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人朝她投来感激的目光,然后拿起鱼篓和莲子迅速退了出去。 屋内霎时只剩下他们,姜予微自顾自的倒了盏茶喝,这才看向陆寂,“爷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朝中无事,想着早些回来陪你,结果房中一个人都没有。” 姜予微不以为然,将那支金镶宝石花簪放在镜台上。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忽见陆寂放下书起身走了过来,拿起那支簪子仔细瞧了瞧。 她心下一动,状似不知情的问道:“怎么了?这支簪子有何不对吗?” “这支簪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姜予微见他神色并无异样,说话的语气也和往常一样,不免犯起了嘀咕,实话道:“这是月姑娘方才硬塞到我手里的,说是送给我的见面礼。” “她倒是聪明。” 陆寂哼笑一声,把簪子又还给了她,淡淡解释道:“此物原是先皇后赏赐给我母亲的,她初入府时母亲就把此物转赠给了她。” 御赐之物,还是初入府时大夫人所赠。这支簪子所代表的意义非同一般,大抵还很有可能是将来的主母之物。 姜予微暗叹了口气,心想这果然是个棘手的东西。徐家和大夫人都想把徐盈月许配给陆寂,可如今徐盈月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反向陆寂投了诚,同时又向陆寂表明自己不愿嫁的决心。 年级虽小,但善于审时度势,且做事果断。陆寂说她聪明,一点也不假。 姜予微沉思片刻,道:“今日月姑娘同我说起她母亲病重,我瞧她的模样很是担心。” 陆寂挑眉朝她看来,饶有兴致的道:“她有心利用你,你还帮她求情?” 被他一句话戳破心思,姜予微尴尬的笑了笑。她当然知道徐盈月是故意在她面前说那番话引起自己同情的,只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来到侯府并非是她本意,既然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诚意,爷何不帮她达成心愿?” 陆寂笑盈盈的望着他,声音低沉充满了魅惑之意,“究竟是帮她还是帮你?这笔账需得算仔细了。” 姜予微咬牙暗骂了声,道:“帮我,爷就当是在帮我可好?” “帮你,我又有何好处呢?” 姜予微深吸了口气,忍住起鸡皮疙瘩的冲动,伸出两指拽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然后捏起嗓子娇滴滴的道:“爷,算我求你了可好?” 陆寂垂眸,哑然失笑。但是不得不说他很是受用,听到她软软糯糯求自己的声音,心底软得不成样子。 哪怕她现在是想要天上的星星,自己恐怕也会想方设法的弄来。 “好,我答应你了。”他宠溺的刮了刮姜予微的鼻子,动作亲昵而自然。 姜予微愣了片刻,脸“唰”的一下红得通透,同时在心底也长松了口气。这招好用,但委实也不好用啊 “多谢爷。”她拿起那支宝石簪,又道:“那这支簪子我该如何是好?” 第70章 第 70 章 提醒 陆寂随口道:“她既然给了你, 你安心收下便可,不必在意。” 姜予微想了想,从善如流的把簪子收到镜台上摆放的那只黑漆描金云纹匣中。 不收, 得罪陆寂。收了, 得罪大夫人。而徐盈月已经给出了答案,她若是再选错那就只能用蠢来形容了。 用过午膳后,陆寂陪她小憩。见怀里躺着的美人儿已经睡熟过去, 他唇边不由自主的溢出一抹浅笑。 姜予微怕热,所以睡觉时大多只穿了一件轻薄的丁香色软烟罗单衣。香肩半隐,肌肤莹白若羊脂。雪貌花颜, 清雅之中带些娇艳, 似是海棠春睡惹人怜爱。 陆寂俯身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然后蹑手蹑脚的出去, 生怕惊醒了美人。 他一路来到外间书房,唤来裴仪,道:“你派人将此物送去蓟州徐家, 交到徐贺的手中。告诉他动作最好快些,别耽误了中秋佳节一家团聚的日子。” “是。” 裴仪接过他递来得密函, 眉头皱了皱,略作迟疑道:“爷, 探子来报,温则谦已经到了京城,眼下正住在城西的一家客栈当中。据属下观察, 他应当是进京来赶考的。” 陆寂眸色一沉,淡然无波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裴仪垂首,躬身告退。 簟织湘筠似浪, 帐垂空翠如烟。一片睡云惊散,绿槐高处风蝉。 转眼间又过去了七八日,时光消逝,悄然无声。 这日,姜予微与她们打了几圈叶子牌后觉得索然无味。竹韵最近倒是迷上了这个,一直借着当差之便在旁边看着,她干脆利把位置让给竹韵,自己退了下来。 见檀雪坐在廊下阴凉处打络子,好奇的凑过去看。 檀雪手巧,络子打的也极好。手指灵巧的在葱绿柳黄两色络子间穿梭,光是瞧着便让人觉得目眩神摇。只过了一会儿,她便打好一个攒心梅花络子。 姜予微惊叹道:“真好看!除了这个,你可还会别的花样子?” 檀雪一笑,细细数来,“回夫人,奴婢还会方胜、连环、柳叶,还有朝天凳和象眼块。无论是什么络子只要给奴婢看上几眼,奴婢都能打出来。” 庖丁解牛,技盖至此耳。 “那你教教我可好?” 檀雪满口答应,“夫人想学哪一个花样?” 她撑着额头想了想,道:“还是先学最简单的那个吧,我手笨,复杂的怕是学不会。” “那奴婢教您打柳叶络吧,这个简单。” 说简单,但其实也不简单。姜予微看她打了好几遍才稍微理出点头绪来,结果等真正上手的时候发现打出来的络子歪歪扭扭,根本入不得眼。 檀雪把她做的那个拆了,手把手的又仔细教了一遍。她边学边打,这次总算是像点样子了。 这时,杏容忽然急匆匆的从外面回来,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徐家来人了,要接徐盈月回去。 姜予微颇觉意外,抬眼看向她,问:“可当真?” “千真万确,徐家大公子眼下正在寿晖堂拜见大夫人,奴婢刚得到消息后便立即赶回来告诉夫人了。” 徐家的人来得还真快啊,看来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不可能动作如此迅速。 杏容微皱眉头,担忧的问:“夫人,您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好事啊!”姜予微勾唇浅笑,如此一来徐盈月便可回家照顾她的母亲了,如何不算是好事? “可”杏容一顿,眉头皱得越发深了,“奴婢是担心大夫人如果知道是您去跟爷提及的此事,恐怕会迁怒于您?” 她的话不无道理,大夫人若知道大抵会觉得姜予微是故意在陆寂面前吹枕边风,目的是好让自己登上主母的位置。 姜予微浅笑,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杏容抿唇若有所思,也没在继续往下说,转而道:“月姑娘这一走,今后怕是再难见面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她的话还没有落地,院门口便走进来一个人。 徐盈月鼻尖泛红,脸上泪痕未干,像是才大哭过一场。眸子水汪汪的,难以掩盖激动之情。 见姜予微坐在廊下,疾走几步上前半哭半笑的看着她,哽咽道:“嫂嫂” 姜予微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把人请到屋里,吩咐杏容奉茶。 待她平复些后,柔声笑道:“方才还听杏容说起来,没想到你就来了。” 徐盈月刚想说话,目光忽然撇了眼周围。 她心领神会,寻了个借口把杏容她们都支出去,徐盈月这才道:“我是特意来拜谢嫂嫂的。” 说罢,她起身双手肃拜,郑重的向姜予微行了一个大礼。 姜予微哪里敢受,忙侧身躲开,伸手想把她扶起来,“月姑娘言重了,此事并非是我的功劳,可不敢托大,快快请起。” 然而徐盈月却说什么也不愿意起,只道:“若非嫂嫂,二哥哥又怎么帮我?多亏嫂嫂不计前嫌,我才能回去。” 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在宣宁侯府是何处境,陆寂无论如何都不会娶她,那只是大夫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大夫人左右不了陆寂的决定,又不甘心。所以在没说让徐盈月离开之前,她只能继续侯府耗着。日复一日,直到年纪越来越大。 等终于到了一定岁数后,大夫人忽然想起不能再拖,于是施恩般在京城替她寻一户人家嫁过去。 对于陆寂而言,她可有无可不会影响到什么,最多也就是府里多张吃饭的嘴,故而也不会特意为她去惹大夫人不快。 要不是有姜予微替她说话,她这一生只会成为大夫人与陆寂斗法的牺牲品 “月姑娘快起来吧,折煞我了。”姜予微一笑,用了些力气把她扶起来。 两人重新在黄花梨卷草纹高束腰方桌旁坐下,姜予微闲话道:“可定好何日启程?” “明日就走,所以我今天也是来拜别嫂嫂的。” “明日?这么快?”她略有些吃惊,徐贺竟然连等两日都不肯,这是多急切? 徐盈月腼腆一笑,道:“哥哥说母亲很想我,我也很想母亲,所以就定在了明日。” “如此也好,明日即走想必你还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我就不多留你了。” “嗯!”徐盈月重重点了下头,道:“等回到蓟州,我会给嫂嫂写信的。” 姜予微笑着应下,由衷为她感到高兴。赶在八月十五之间,他们家人今年定能过个好节。 只是不知为何,她心底忽然生出了几分落寞 “嫂嫂也要记得给我写信。” “我记下了,你就放心吧。”姜予微忙掩下这种情绪,满脸笑容的把她送到门口。 徐盈月的一只脚已经踏出房门,忽然却又缩了回来。拉住姜予微的手,轻抿薄唇道:“嫂嫂,你是个好人,对谁都好。哪怕是像我这种只有几面之缘的人,你也愿意出手相帮。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特别是你身边的人。” 姜予微一愣,着实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刚要追问,忽然见陆寂走了进来。她不想让陆寂听到,只得暂时作罢。 徐盈月的神色也立即恢复如常,对陆寂道:“二哥哥安好。” 陆寂浅笑,看着她道:“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你不去收拾东西,怎么还有空跑到我这里来了?” “我来向嫂嫂道别。”徐盈月郑重的又向陆寂行了一礼,“盈月多谢二哥哥成全。” 陆寂摆手示意她起来,“好了,赶紧回去吧,别误了正事。” “是。” 徐盈月起身,回头又看了姜予微一眼,唇边的笑容灿若朝霞,随即往院门外走去。 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脚步看着也比来时要轻快许多。 姜予微默默收回视线,看向陆寂问道:“不知爷用了什么方法让徐家同意接她回去?” 这件事最大的难题其实并不在大夫人身上,若是以侍疾的名义来接人,大夫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 所以问题是出在了徐家身上,准确的说是出在徐盈月父亲的身上。 陆寂道:“我只是把关于蓟州粮仓的证据都交给了徐贺而已,剩下的事情与我无关。” 原来如此,难怪徐盈月的父亲会松口,原来是致命的把柄握在了自己儿子手上。 姜予微了解陆寂,知道此事绝不是表面的那么简单。 她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道:“爷是早就打算要利用徐贺来肃清徐家了吧?” 陆寂一笑,并未回答,转身进了房间。 徐贺的动作很快,当日晚上基本就已经把马车等物都准备妥当。 第二日天光还未大亮,一行人迫不及待的离开了京城,姜予微甚至都不知道这人是何模样。不过从徐盈月的口中和陆寂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个好哥哥。 只是府里忽然少了一个人,莫名生出了几分寂寥之感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挑拨 好在中秋佳节将至, 各处的下人都在忙碌的准备着。二月阁也没能得空闲,整日里忙进忙出,节日的喜庆很快冲散了她的这种失落。 王胡子和他的几个徒弟赶在八月十五之前把所有要用的花灯都做了出来, 外男不得进入内院, 故而花灯做好后暂时堆放在西院后面的厢房。 等时间差不多了,再由丫鬟婆子们抬到东院挂起来。 搬灯那日,南枝拉着她去看热闹。各式各样的花灯一盏盏排队抬出, 那场景蔚为壮观。 不仅有龙灯、兔灯、鱼灯、走马灯,还有小孩子们最喜爱的刘海戏金蟾、魁星踢灯,以及无论如何滚动都不会倒的滚灯。个个都巧夺天工, 惟妙惟肖。 光是摆在那儿便足够令人惊叹了, 等到了晚上点亮之后必定更为好看。难怪那么多户人家都抢着要请王胡子过府, 他的手艺确实堪称一绝。 今日珍宝坊也送来新打好的珍珠头面, 账房来人让她们去取。杏容怕底下的人出岔子,安顿好房里的各项事宜后亲自去了。 因为在路上又耽搁了些功夫,等从李晁家的那出来时天色已经晚了, 她便抄近道回二月阁。 穿过假山石洞,两侧草木葱翠, 花繁春序时见彩蝶蹁跹作舞,颇有曲径通幽之感。 再往前去数步, 眼前豁然开朗。楼台章阁隐于绿树之后,阳光斜照,蝉鸣如诗。 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正欲往东边而去,忽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猛的扑在她的脚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杏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匣子连连后退, 不料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她还没有看清身后是谁,就被那人用力推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紧接着,耳畔传来丁嬷嬷的怒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夫人?!” 杏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暗道了声不好,慌忙跪在地上。 “大夫人恕罪,奴婢并非有意。而是方才有只野猫忽然冲出来,奴婢被它惊吓到这才” 徐氏眼帘轻抬,视线在她身上扫过,幽幽的道:“我记得你,你是姜氏身边的那个丫鬟,名字似乎是叫杏容?” “正是奴婢。”杏容双手紧紧拽住裙摆,头几乎要埋到了胸口,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我记得你以前是服侍寂哥儿的,如何又到了姜氏身边?” 杏容如实回答道:“是爷见夫人身边无人照顾,所以便将奴婢派给了夫人。” “夫人?” 徐氏冷冷一笑,眉宇间隐隐透出不悦之色,语气嘲讽道:“这还没被扶上正妻的位置,你们就先唤上夫人了,姜氏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杏容暗暗一惊,心道之前担心的事情果然成真了,急忙解释道:“大夫人误会了,是爷吩咐我等唤做夫人,并非并非是姨娘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只要我还在一日,姜氏就不要妄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大夫人冷哼道。 杏容咬住下唇,知道此时说的越多只会惹恼大夫人,于是乖乖俯首,不敢再多做解释。 大夫人缓步走到她面前,忽然伸出两指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惋惜道:“你生得也不差,又曾随寂哥儿南下。我本对你还算寄以厚望,没成想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杏容像是被什么利刃刺中胸口,身子猛然怔住,眸色逐渐黯淡下来。 大夫人见状松开了她,居高临下道:“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奴婢知错,还请大夫人责罚。” 徐氏满意的点头,“知错就好,你在此跪上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至于是因为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 “是”杏容恭顺应下,脸上不敢有半分怨怼之色,只是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夜色渐浓,那边夕阳还未完全坠落,这厢一轮新月便已经斜挂在天际。下午陆寂早早就派人来过话,说今天公务繁忙,不回来陪她用饭。 晚膳是黄鱼羹、撺望潮青虾、炖鹿肉、五宝鲜蔬以及蟠桃饭,一律用龙泉青瓷盛着。 姜予微净手后在桌旁坐下,接过金蝉递来的白玉象牙筷,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又环视一圈周围,问:“怎么不见杏容?” 往常都是杏容服侍她用膳,忽然换成金蝉还有些不习惯。 金蝉一直跟在她身边,对此也不知情。旁边的竹韵接话道:“杏容姐姐今儿下午去取新送来的头面,然后奴婢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她一直没有回来?” 姜予微眉头紧蹙,立即又看向其他人,问,“你们也都没有见到?” 房间其他服侍的丫鬟互相看了一眼,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姜予微心底一慌,神情立即有些急切起来。杏容的性子向来稳重,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这么久还不见踪影,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当即放下筷子,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吩咐道:“把院里所有人都叫来,分散到四处去寻。” 然而才走下石阶,姜予微忽然停住脚步。 只见杏容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搀扶着,步履艰难的走进来。她脸色十分难看,干裂的唇上不见半丝血色。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几乎大半个身子都依靠在那两个婆子的身上。 姜予微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似乎并无明显的外伤,心安了大半,柳眉紧锁问:“这是怎么回事?” 杏容扯了扯嘴角,声音虚弱沙哑,“方才奴婢在园子里不小心冲撞到大夫人,大夫人便罚奴婢跪了两个时辰。” 众人面面相觑,皆露出不忍之色。 姜予微脸色紧绷,已经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眸中闪过愧疚之色,对身后的人道:“快把人扶到屋里去,另外再派人去请个郎中过来。” “是。” 竹韵和檀雪立即上前接过杏容,把她往扶到房间里去。金蝉脚程快,所以去请郎中的任务便落在她头上。几人分工合作,有条不紊。 姜予微又命人拿来两锭碎银子赏给那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接过银子后满脸笑容,嘴角还不断说着恭维的话。 她没耐心听,摆手示意她们离开,随后也去了杏容的屋子。 裤腿一掀开,几个人的脸色变得凝重。 跪的时间太久,血液流通不畅,杏容的膝盖红肿得厉害,稍稍一碰便是钻心的疼。好在郎中不一会儿便请了来。 看过伤势后,郎中开了几剂汤药和一些外敷的药膏子,并且嘱咐她这几日最好不要下床活动,免得落下病根。 姜予微谢过,又命金蝉送郎中出去,其他人也都让她们先散了。 屋子里顿时清净许多,她拿起郎中方才留下的药膏。打开来里面的膏体呈现出浅绿的颜色,闻着还有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道。 她用竹片取了一些放在手心揉开,准备亲自上药。 杏容见状大惊失色,慌忙把脚缩回来。谁知牵动伤处,疼得她额头冷汗直冒。 饶是如此,她也先拦住姜予微的手,咬牙道:“夫人不可,您是何等身份怎可给奴婢上药?” “你是受了我的牵连才有此祸事,有何不可?” “那也不可,夫人,您还是让她们来吧。”杏容急起来,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 姜予微见她疼成这样还要坚持,也不愿再刺激她,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好生待着,我让她们给你上药 。” 旁边的南枝颇有眼色的接过药膏,笑道:“夫人,这里便交给奴婢,您先安心回去用膳吧。” “南枝所言极是,奴婢只是小伤,休息两日就不碍事了。” 姜予微无奈,想到她在这里也没办法好好养伤,只得点头道:“那你好好休息,若是缺什么尽管跟我说起。” “多谢夫人。” 姜予微不放心的又多看了几眼,这才转身离开。 其他人也都散去,屋内只剩下了她和南枝两个,南枝重新取了药膏细细涂抹在她的膝盖上。 清凉的药渗入到肌肤,灼痛的感觉缓解了不少,她的脸色也终于好看了些许。 杏容忽然想起白日大夫人的那句话,胸口堵得发闷,久久陷入到沉思当中。 “杏容姐姐?” 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杏容看向南枝,问:“怎么了?” “姐姐在想什么想的如此入神?” 杏容顿了顿,轻声道:“没什么。” 南枝一边涂抹一边嘟囔道:“姐姐之前在爷身边也服侍了好几年,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大夫人何故如此不留情面?” 杏容沉默着,没有接她的话。 南枝也不以为然,忽然凑到她的面前,问:“姐姐,我听说夫人以前和别人有过婚约,可有其事?” 杏容瞪了她一眼,正色道:“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南枝讪讪,“就是就是听外院的那几个偶然说起的。” “这话要是让爷听到,小心你的舌头。” “知道了姐姐。”南枝撇嘴,“我往后不说了就是。” 第72章 第 72 章 上香 她上完药, 帮杏容把药膏子收到楠木金鱼纹闷户橱中,然后又去角落里摆放的四足盆架前用清水净手。 “这几日城里好生热闹,昨天我去醉仙楼替夫人买定胜糕时还遇到有人在那里斗诗呐。” 膝盖不似方才那般灼痛, 杏容整个人放松下来, 斜倚靠靠在旁边的秋香色细麻引枕上,看着窗的夜色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是进京来赶考的举子吧?我听说往年这个时候也都有举子在那里吟诗会友、把酒言欢。” “原来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啊,难怪人长得好, 诗也做得如此之好。” 杏容闻言品出了些许不同的味道,眼帘掀起幽幽的朝她投去目光,调侃道:“你莫不是红鸾星动了?” “杏容姐姐, 你说什么呢?!” 南枝脸颊迅速飞上一抹红霞, 半嗔半笑道:“那温公子是举人, 又有婚约在身。再说了, 我是何等身份岂敢去攀附人家?” “知道他姓温,又打听到了来历,你还说没有看上人家?” “姐姐!” 南枝羞恼, 耳尖连同脖颈红得能滴出血来。用力跺了一下脚,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会她。 杏容哈哈大笑, 散漫的扬眉。正欲说什么,忽然脑中一阵灵光闪过, 顿时怔愣在原地,手因为过度惊讶而微微发颤。 姓温的举人,还有婚约在身, 难道是 说来,前日她曾看到裴仪神色凝重的从陆寂的书房出来,谈话间好像提到了温则谦的名字,不会真如她所料想的那般吧? 不!不可能!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定是她想错了!一定是这样! 窗外新月西移,桂花浮玉,夜凉如水。姜予微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衾,半截藕臂露出来置于枕侧。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岚烟。春山颠倒,希夷一枕。 好梦沉酣之际,她忽然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脸上作怪,痒意袭来搅扰得到她不能安眠。 姜予微不耐烦的蹙眉,挥开那令人厌烦的东西,然后侧卧着蜷了蜷身子。 这时,耳畔听到一声男子低沉的轻笑,她脑子空白了片刻猛地惊醒过来。 回头一看,只见陆寂正坐在床边,身上携着未散的凉意,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的白玉螭纹佩,下面坠着石青色的流苏,方才作怪的便是此物。 见是他,姜予微紧绷的神色一松,人又歪倒在床上。缓了半晌才强打起精神坐起来,道:“爷,你回来了?” “嗯。”陆寂轻笑点头,语气随意又带了些慵懒,替她拢起散在眉眼间的碎发。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二刻。” “亥时二刻?”她还未睡醒,双腿盘坐耷拉着小脑袋,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 距离她睡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难怪会感觉如此困乏。她眯起眼睛又醒了会神,鼻尖忽然闻到屋里有馄饨的香气。 越过陆寂的肩膀探头往桌上看去,发现那摆放着一个竹篾藤编食盒。 陆寂道:“回来时看到路边有卖馄饨的小摊,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些回来。” 姜予微一喜,忙披衣而起来到桌边。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果然装着碗馄饨,还冒出热气。 青翠的葱花配上皮薄馅大的馄饨,香气扑鼻,看着就十分有食欲。 “多谢爷!” 她迫不及待的尝了一个,虽然比不上之前在淮阳吃过的那个,但味道也还不错。 陆寂信步走了过来,也在她旁边坐下。 暖黄的烛光笼罩在他们身上,在小轩窗上投下两抹相互依偎的影子。陆寂侧首凝望,唇边一直挂着清浅温柔的笑,道:“明日是八月十五,母亲会去城外的静观寺上香,你可想同去?” 姜予微一愣,颇觉得意外。自从上次她从客舍逃走之后,陆寂一直看管得很严。这次居然会主动提出让她去上香,难道是想要试探她? 陆寂看穿了她的想法,屈指不轻不重的在她额头上敲了下,好气又好笑的道:“你想什么呢?我是看你在府里太无聊了。朝中事务忙,我又不能时常陪你,这才想让你出去透透气。” 无聊倒是还好,南枝变着法的带她在院子里摸鱼抓虾,就差上树掏鸟窝了。 姜予微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他也确实不需顾虑。京城是他的地盘,还怕自己能飞出掌心不成? 陆寂又道:“我是担心你与母亲一起去会觉得不自在,你若不想就当我没提过。” “不!” 姜予微生怕他会真的后悔,丢下勺子急忙道:“我想去!爷放心好了,我定会陪大夫人好好礼佛的。” 朦胧灯影下,她发髻松散,几缕青丝随意吹在细白修长的颈侧。一双杏眸澄澈明净,隐隐藏着讨好之色。朱唇榴齿,柔桡轻曼,是不经意间恰到好处的撩人心怀。 陆寂唇边的笑如何也压不下来,道:“那明日让金蝉陪你去,到了寺中不许乱走,免得我担心,明白了吗?” “明白!多谢爷。” 一想到可以出去,姜予微便再没有了睡意。美滋滋的样子如花树堆雪,让本就昳丽的五官越发明艳动人。 陆寂的眸色幽深难测,口舌发干喉结滚动,趁她不备揽住纤腰往床上带去。 纱幔层层落下,满室春色旖旎,偶尔有低哑难耐的吟笑声从里面传来。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翌日一大早,李晁家的便准备好了马车,一行人往城外的静观寺而去。 摇晃近半个小时,马车停在山门前,早有沙弥得了消息在此恭候。 来接她们的有四人,为首和尚法号圆悟,生的慈眉善目,听说也是位佛法高深的大师。 圆悟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领着她们从山门而入。 大夫人颇有诚心,每次来都会从护法金刚殿一直拜到大雄宝殿,再绕到后面的药师殿参拜。 只要是供有菩萨佛像,再小的佛殿她都不会落下。当然,给的香火钱也十分丰厚。 她不喜姜予微,一路上连个眼神都没有赏赐给她,不过也没有刻意为难。姜予微乐得自在,悠然闲适的跟在后面。 等参拜完后,大夫人要去禅房听方丈了无大师讲佛。姜予微抓住机会终得了自由,带着金蝉在寺里闲逛起来。 静观寺是百年古刹,寺中随处可见两人合抱不住的松柏,就连山门前的那副楹联上也写着“古柏势参天,苍鳞不记年”的字样。 松柏虬枝盘旋,各具姿态。阳光从云层间散落,寺院一半笼罩在光影当中,更显庄严肃穆。 绕过廊庑和旁边的祖师殿,再往前面去不远有一扇小门,从小门出去便是后山了。山间修建有石阶,曲折蜿蜒隐于丛林,青苔密布,身同云虚无。 两人拾阶而上,入目处停僮葱翠、林荫树密,鸟啼声悠远绵长不断回响。蒙络摇缀,光影斑驳,幽深野趣。 只是行了许久,姜予微有些累了,气息微喘,额间细汗直冒。 旁边的金蝉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丝毫看不出疲态。她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四角亭,道:“夫人,咱们可以去哪里歇歇脚。” 姜予微点头,在她的搀扶下来到亭中。 第73章 第 73 章 重逢 山间雨水充沛, 亭子顶部的青瓦中也生出许多杂草,有些藤蔓垂挂下来好似珠帘一般。 四根用来承重的楠木柱子上刷有红漆,经过洗礼此时斑斑驳驳的已经掉了大半, 露出底下原本的颜色来, 倒显得古朴自然。 亭子旁边还生有一株丹桂,眼下正是盛开的季节。簇簇花团累在枝头,清香盈袖, 沁人心脾。 姜予微凭阑而坐,任由吹来的凉风拂起墨发,燥意很快散去。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想要隐居山林, 常与松泉水月做伴, 确实能让人心情舒畅。 她用手撑住自己的下巴, 神情放松的欣赏起眼前的美景。 然而就在此时, 眼角的余光忽然撇见下面的山道上有一抹白色的影子闪过。 虽然那人很快消失不见,可尽管如此姜予微也还是看清了那样的相貌。刻骨铭心,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的一个人。 只听见脑中“嗡”的一声, 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人怔愣在原地,久久都无法从那种震惊中回过神来。 是一阵短促而急切的灰惊鸟叫声唤醒了她 姜予微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 后背惊起一声凉汗,忙不动声色的去看旁边的金蝉。 金蝉也在往那人消失的方向张望, 眼神戒备,明显和她一样也注意到了刚才的动静。但好在金蝉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不由长松了口气。 趁着现在, 姜予微解下腰间的玉镂雕双鱼香囊藏在袖中,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是。”金蝉不疑有他,护住姜予微从原路返回。 在离开四角亭之际, 姜予微默默垂下手腕。藏在里面的香囊顺势掉出,悄然无声地打了几个滚后,落进道路旁的枯叶堆里。 不到一会儿,两人便回到那扇小门前。姜予微忽然惊呼了声,一摸腰间,声音急切的道:“不好,我的香囊不见了,快帮我找找。” 金蝉闻言,立即在附近找了起来。可是都翻遍了也没有看到香囊的影子,皱眉回忆道:“奴婢记得您去药师殿参拜的时候还带在身上,定是掉在了后山。” 姜予微脸色凝重,眼底透出为难,“这可如何是好?我脚疼得厉害,实在没办法再爬一遍山了。要不然你帮我去寻?我到禅房去等你。” “这” 金蝉犹豫不决,道:“爷吩咐奴婢要守在夫人身边,寸步都不能离开。” 姜予微的心沉了沉,诺诺地开口道:“那香囊上绣了我的名字,若是让外男捡到,我便说不清了。大夫人对我又一向不喜,让她知道定会拿此做文章的。好金蝉,求你救我一救吧。” 女子的香囊乃是闺房私密之物,倘若真的让别的男子捡到有损到夫人的清白,那她也逃不了失职之罪。 物虽小,但兹事体大。 金蝉想了想,反正陆寂早在静观寺外布置了人手,离开片刻也碍不着什么事情。于是点头答应下来,“那夫人稍候,奴婢去去就回。” “嗯。”她点头称是,“你快去快回。” 看着金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枝叶扶疏的地方,姜予微并没有着急往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而是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禅房。 行至一段长长的汉白石台阶前,她脚步稍微停缓,用余光看了眼周围。 确定一个人也没有后,姜予微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若无其事地抬步迈下第一节石阶,踩稳。 然而在迈下第二节时,她的身形陡然一歪,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摔去。 接连滚下去好几节石阶,又在平地上打了两个滚后才堪堪停住。肩膀和手腕出传来一阵剧痛,姜予微趴在地上低低的笑了起来。 如果此时有旁人看到这一幕,定会以为她是个疯子。但只有姜予微自己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附近是真的没有人,不仅是没有路过的香客,也没有陆寂派来的暗哨。 她忍着痛爬起来,拍掉衣裙上沾染的灰尘,又理了理发髻间有些凌乱的头饰,然后迫不及待的往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走出小门后左拐,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碑林。黑色的石碑屹立,足以挡住人的视线。 姜予微一排一排的找过去,神情越来越急躁,想要见到那人的心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像是泉涸水枯,困在井底的鱼儿渴望得到甘霖时的那种本能。 可是当她来到最后一块石碑前,那里依旧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 山风吹动密林,婆娑作响。姜予微呆立在原地,心情也瞬间跌落在了谷底,甚至怀疑起那一刹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想到大白天的她竟也做起梦来。 呆立了许久,姜予微惨然一笑。微微仰头,努力把鼻腔里的那股酸意憋回去。 再不走,就要被金蝉发现了 她在心里反复的提醒了自己几遍,轻轻一叹,正欲返回。 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姜予微忽然浑身一震,眼泪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则谦哥哥” 温则谦就站在不远处那株盛开的木芙蓉之下,一袭雪白的圆领袍,上面没有任何复杂的装饰。墨发半束,眉眼依旧温润,只是看着清瘦了许多,身上也有了沧桑之感。 “予微” 分别半载,物是人非。温则谦急切的想要上前,可却在距离她还有三四米的位置猛的停住了脚步,双目猩红,眼神隐忍难言。 “姜姑娘,不知你近来可还安好?” 这声姜姑娘让姜予微痛彻心扉,剖开来更是鲜血淋漓,怎堪直视? 很多时候不见还尚可忍受,可是见了之后便会感觉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就比如眼下,无尽的苦楚仿佛要把她溺毙在此。 她强扯出一抹笑来,哽咽道:“我我挺好挺好的”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曾经无话不说的他们,没想到也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最后还是温则谦率先打破了这个僵局,如同小时候哄她开心的那般,语气温柔道:“再哭就要变成小花猫了。” 此花猫非彼花猫,幼时他们两人曾一起从树上救下来过一只纯白的小猫,大概只有两个月的大小。双瞳异色,再加上通体没有杂毛,生的十分好看,但同时也很调皮。 小时候倒还好,等长大些后总是爱在泥地里打滚,弄得身上脏兮兮的。所以姜予微在给它取名字时直接叫做了“小花猫”,温则谦也总喜欢用这个来打趣她。 再次听到这句熟悉的话,似是带有什么神秘的魔力。她顿时破涕为笑,只是心里仍然堵得难受,“则谦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进京来赶考,昨日接到好友相邀来静观寺访古。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所以自己现在附近逛了逛。” “好友?” 姜予微蹙眉,眸色沉了沉,“他也是溧州来的吗?” “非也,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相谈甚欢便结伴同行。” 温则谦见她脸色不对,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姜予微压下心中的异样,摇头道。 从溧州到京城,明明也只相隔短短几月,可她却感觉自己度过了十几个春秋。这半年来只有在四下无人之处,她才敢偷偷想起以前的日子,那份心酸苦楚也无处说。 姜予微其实有很多话想跟温则谦倾诉,可是临到嘴巴却只化作了一句:“则谦哥哥,你过得可还好?” 温则谦不知该如何回答,隐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干笑了半晌才道:“没什么好不好的,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也好,也不好,但已经是难得。 说完,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从衣服的最里面摸出一道护身符递给姜予微,道:“这是柳老夫人亲自去慈光寺求来的,托我到京城后转交给你。” 怕这珍贵的护身符在路上损毁,温则谦用帕子仔仔细细的包好,又贴身而放。 姜予微接过,伸出的手微微发颤,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小小的一张护身符,承载的却是两个人的温暖。慈光寺距离溧州城有十几里的山路,她外祖母年迈行动不便,但却还拖着病体去那里替自己求了这道符来。 眼眶情不自禁的又泛起了红,泪水须臾便模糊了视线,“是我不孝,都这么大了还让她老人家替我担忧。” 温则谦看到她这幅模样,心跟着也揪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伤口看着不大却疼得厉害。 他想要伸手替她拭去泪痕,但心里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早已不适合再做这样的举动,只能强迫自己克制下来,声音沙哑的道:“姜姑娘,只有你安然无恙,柳老夫人才能放心,所以你万万要保重自身才是。”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补充了一句,“我心亦是如此。” 姜予微舌尖泛苦,松开握出血痕的掌心。扯起袖子用力一抹,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则谦哥哥,你放心吧,我定不会有事的。” 晴云轻漾,熏风无浪。两人相视浅笑,许多话都已经不必再说出口。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姜予微一惊,忙回去看去,只见陆寂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身后还跟着金蝉,也不知道在这里听多久了。 “爷” 她喃喃的唤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神色,心底忐忑不安。 陆寂倒是没什么反应,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可他越是如此,姜予微便越慌,身子微微侧开挡在了温则谦的面前。 陆寂看着她的动作眸色顿时一沉,片刻后却又恢复如常。负手信步而行,片刻便来到两人面前。垂首看向姜予微,勾唇一笑,道:“怎么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姜予微拿不定他到底是何态度,强作镇定的回答道:“不小心迷路便到了这里。” “下次小心些。” “好” 陆寂这才看向温则谦,一贯的温和有礼,“想必你就是温公子吧?” 温则谦也直直的看着他,不躲不闪,长身玉立,声音沉稳有力,“正是在下。” 风忽然变得很急,簌簌萧萧,似要将两侧的松柏都压弯。气氛十分古怪,两个同样出众的人就这样四目相对,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姜予微嘴角紧绷成一条直线,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 但是转念再想,事端本就因她而起。此时开口无疑是激化矛盾,于是只得在一旁干看着。 陆寂轻笑,上前与她并肩而立。男子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而女子则桃花玉面,莺惭燕妒,远远看着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初次见面,陆某久仰温公子大名了。” 第74章 第 74 章 盛怒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温则谦, 他眸色几变,负在身后的也紧紧握成拳头,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了白。 闻言, 笑道:“温某也久仰陆大人威名, 今日总算是有缘得见一面。” “温公子进京可是为了准备来年的春试?” “正是,陆大人神通广大,我这点小事怎么能瞒得过您的法眼?”温则谦不咸不淡的道。 “温公子说笑了, 我只是前日偶然听从溧州回京述职的同僚那提到过一句。” 陆寂挑唇一笑,又道:“不过温公子既是进京来赶考的,可需我为你引荐一二?你与内子是旧识又曾对她照顾有加, 我理应帮忙。” 姜予微身形一僵, 立即抬头看向他, 眉间阴沉沉的透着愠气。 温则谦脸上倒是并无太大起伏, 闻言不卑不亢,淡然道:“不用了,多谢陆大人好意。温某从少时起便一直寒窗苦读, 此次来京是有心一试,倘若不中也当是一次难得的教训。” “温公子有如此胸襟让陆某钦佩不已, 那就祝公子早日蟾宫折桂。” 陆寂抬手作揖,仿佛面前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而他也像极了一个提携晚辈的大好人。 温则谦还了一礼,转而看向姜予微,态度疏离客气, 道:“方才温某误入此地,打扰到了姜姑娘,还请姜姑娘勿怪。” 他这话是在撇清姜予微的关系,若是陆寂事后追究起来, 姜予微也可以全部都推到他的身上,毕竟此前金蝉也曾看到了他在后山出现。 姜予微自是明白的他良苦用心,咽下喉间苦涩,欠身道:“温公子言重了。” “在下的好友还在前面等我过去,先行告辞了。” 陆寂温声道:“慢走不送。” 温则谦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忍住想要再看她一眼的冲动。点头朝陆寂示意后,目光直视着前方,头也不回的提步离开。 金蝉看了两人一眼,手里拿着那只玉镂雕双鱼香囊,识也趣的默默退下,偌大碑林霎时只剩下了他们。 狂风未歇,带动腰间的宫绦在半空中翩跹起舞。草木摇落,疏桐吹绿。 姜予微舔舐了下发干的嘴唇,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沙哑,“爷怎么来了?” 陆寂垂眸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问:“怎么?卿卿不希望见到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倒显得是在心虚。想着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索性闭了嘴。 回去的路上,两人同坐在一辆油壁车上。陆寂自上车后便拿起书自顾自的看了起来,一直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姜予微偷偷观察过陆寂的神色,看上去与往常无异。但仔细瞧就能发现他眸中携霜带雪,分明是山雨欲来的架势。 她权衡再三,觉得陆寂让人摁住她打板子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样陆寂自己的面子也不保。 府里的下人一打听缘由,第二日天不亮大抵就会传出头锦衣卫副指挥使头顶绿油油的谣言。不过,也未必有人会有这个胆子。 所以她猜测应该会像是上次那样的罚跪,至于是几个时辰,那可说不好了。 回到二月阁后,姜予微立即让杏容把之前做好的那套护膝拿了出来,提前绑在腿上。用裙子一遮,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做完这一切后,她心下稍安。 下面服侍的丫鬟们也都瞧出陆寂的不对劲,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伺候,生怕在这个关头触犯到主子的霉头。 夜幕将将降临,正厅里已经摆好晚膳。杏容和金蝉各自立在桌边给两人布让,竹韵、南枝、檀雪等手执巾帕、清水、香茶在旁边恭候。 一顿饭寂然无声,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愣是连一句咳嗽都没有。 用完膳后,杏容让两个粗壮的婆子把镶云石圆鼓桌抬了下去。 陆寂接过南枝递来得棉帕净手,然而转身出了屋子,一言不发的往外间书房而去。 南枝见状,提起一盏明角灯忙跟上。 明眼人谁瞧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杏容叹了口气,怕姜予微多想,悄悄告诉她道:“爷担心大夫人和夫人路上不安全,特意向吏部告了半天假,眼只下怕是还要赶去处理白日积攒下来的公务。” 姜予微不置可否,寻思他今天应该是没空来搭理自己了。于是绕过屏风来到里间,卸掉头上的钗环。 青绉绸菊纹上衣一脱下来,杏容立即发出一声惊呼,“夫人,您怎么受伤了?” 从石阶上面摔下来时,手肘、肩头还有膝盖等地方都擦出了数道血痕。此时凝固在上面的血迹结成了血痂,青青紫紫一大片。再加上她的肌肤本就雪白,两相对比看上去颇是骇人。 “奴婢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不用了。”姜予微拦住了她道。 大晚上的去请大夫过来难免会惊动陆寂,现在他又在气头上,自己还是缩起脖子当乌龟为妙。 杏容拗不过她,只得自己拿来清水白布替她处理伤口。一边清洗一边忍不住抱怨道:“金蝉也真是的,让她侍奉夫人竟然如此不用心,怎能让您摔成这样?” “这事不怪她,是我自己的问题。” “夫人,您怎么还替她说话?!” “好了好了,你先消消气。”姜予微笑嘻嘻的安抚她道:“我这不是没事吗?一点小伤而已,过两日便好了。” 杏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手上动作越发放轻。清洗完伤口后,她又取来金疮药涂抹,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弄完。 姜予微换了件轻便的藕荷色团花织金锦长裙,让她先下去休息,自己则独自坐在窗前的黄花梨瓜棱腿夹头榫平头案前,拿出那道护身符放在灯下细细瞧着。心里又酸又涩,百般不是滋味。 “你在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她吓了一跳,姜予微侧首看去,发现陆寂不知何时进的屋子,正站在屏风旁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下意识的把护身符藏在掌心,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陆寂也换了件藏青色暗纹直身,衬得他风姿卓然,玉质金相。闻言,他冷笑道:“从静观寺回来已有两个时辰,卿卿难道没有话想跟我说?” 姜予微心头一突,知道这是要开始了。只是人紧张到了极点后反而更容易冷静下来,她抬眸看向陆寂,神色自若道:“不知爷想听什么?” 陆寂气笑了,不疾不徐的来到她跟前。眸光森然,周身散发出迫人的寒意。 她呼吸一窒,身子不动声色的往后缩了缩。然而还不等她开口说话,陆寂忽然伸手夺过她那道护身符,捏在指尖把玩。 “这是今日温则谦给你的吧?不远千里送来一张护身符,当真是情深义重啊!” 姜予微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视线一直落在那张符上。眉间尽是急色,忙起身去抢,“还给我!” 陆寂把符高高举过头顶,见她竟然如此在意,甚至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心中怒火更甚,眉头紧蹙冷冷的道:“姜予微,看来是我对你太过娇纵了!” 说罢,信手一扔。护身符从姜予微的头顶掠过,落入了摆放在角落里的那个铜盆当中。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扑过去把符拿了出来。 然而竹韵傍晚的时候刚在盆中盛满清水,护身符浸湿后上面的朱砂晕染开来,湿答答的不成型已经毁了。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双手捧得护身符微微发颤,心如同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刺穿。懊悔、愧疚、无措,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沉默半晌,姜予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无不嘲讽的道:“爷对我何谈娇纵?难不成给些吃的穿的,再哄我几句开心便是娇纵了?爷别忘了,我是如何来的京城!” 一字一句,戳破了血淋淋的事实。陆寂看着她只觉得无比陌生,胸腔像是被人拿着钝刀一遍遍凌迟,每次呼吸都如同受刑般痛苦。 往日她还同自己虚以委蛇,如今温则谦一来她却是连装都不愿意再装了。 想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森然道:“你说的对,你本就只是贺鄞送给我的一个玩物,今日我不妨就让你知道何为玩物!” 第75章 第 75 章 受辱 “你想做什么?” 姜予微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才是所有情绪堆积在一起瞬间的爆发。现在理智回归后有些后悔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反将自己陷入到了更加不利的处境当中。 陆寂眼中没有任何温度,一言不发地取下旁边翘头海棠式楠木架上挂着的天水碧色曲水纹云锦斗篷, 裹在她的身上。随即拦腰抱起, 直往门外而去。 姜予微眼皮狂跳不止,红润水泽的樱唇吓得不见一丝血色,心口“咚咚”乱跳。 她挣扎着想要跳下来, 奈何实在抵不过陆寂的力气,只得用手不断地拍打他的胸口,声音微微发颤: “陆寂, 你快放我下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手又麻又痛, 可是陆寂根本不为所动, 仿佛被打的人不是他一样, 阴沉着脸一脚踹开房门来到了院中。 守在外面的丫鬟看到这一幕也都吓了一跳,纷纷垂下头不敢乱瞧主人家的热闹。 唯有南枝眉心皱成一团,一瞬不瞬的盯着陆寂。脚下意识的往前迈了半步, 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就被杏容给拦住了,杏容面色凝重, 朝她轻轻摇头。 眨眼间,陆寂抱着姜予微已出二月阁, 穿过白石桥后直奔东角门。 早起时船外朝霞似锦,氤氲散成绮罗,颇是壮美绚烂。到了半夜, 反而下起蒙蒙细雨来。姜予微此时已经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前行。 头被迫靠在陆寂的肩头,能清晰的听见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眸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只怔怔地盯着一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出了东角门后,裴仪早就备好马在那里等候。陆寂把她安置在马背上,自己也踏着马蹬翻身而上。 雨淅淅沥沥的,似乎比刚才要急了些。他把斗篷扯紧不让雨打在姜予微的身上,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精瘦的臂膀从后护住纤腰,然后一扬马鞭。 数匹快马划破夜色,在京城的街道上疾驰,嗒嗒的马蹄声宛如两军阵前的鼓点,带着森寒的杀伐之气。 姜予微静静听者,更感觉像是在刑狱中等着被提审时听到前人痛苦的哀嚎。那种恐惧阴冷如毒蛇,摧残着人的心志。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一处宅子的后门处。陆寂把她从马上抱下来,径直往里走去。 姜予微透过斗篷的缝隙,发现这里似乎是间客舍,后门开在一处僻静的街角。 正疑惑陆寂为何要带她来这里,一个堂倌模样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上前,赔笑道:“几位爷,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桑虎抛给他一锭十两的银子,冷声道:“少打听,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光影昏暗又没有月色,视线模糊不清。他一说话,脸上那倒骇人的刀疤也跟着抽动,更显凶狠可怖。 “是是是。” 那堂倌忙不迭的应声,拿了银子立即退下,根本不敢去看那俊秀公子怀里抱着的是谁。 陆寂没有理会这个小插曲,抱着人已经从后院的楼梯上到了二层。这间客舍没有同洲客舍大,但布局颇为相似。 一楼也是大堂,做待客之后,中间搭了个寸大的木台子,供说书人、伶人之类献艺。 二楼则有几间客房,因为不比后院清净,所以价钱要便宜许多。 这个时辰客舍已经打烊,伙计们也都各自歇息。一楼没有点灯,看上去阴森森的仿佛随时能从黑暗出扑出来一只能吃人的恶鬼。 二楼廊间倒是亮着两盏宫灯,陆寂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将她放下后反手插上门栓。 姜予微急忙后退两步,与他拉开拒绝。这其实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她深吸了口气,戒备的盯着陆寂,道:“爷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陆寂仍是一言不发,伸手把她扯到身前,然后一把挥落花梨木卷草纹方桌上的茶碗,直接把人压在了桌上。 茶碗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姜予微没想到他带自己来这里竟然是为了这档子事,顿时又气又恼。双手抵在胸前用力推搡,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得逞。 然而双方之间体力实在悬殊,还没两下她就被陆寂抓住腕子反扣在了头顶。 陆寂腾出一只手来解开裹在外面的云锦斗篷,信手扔在旁边的熏笼上。 一灯如豆,黤黤无光。他欺身贴近,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姜予微耳后的嫩肉上,激起一阵战粟。 姜予微嘤咛一声,浑身酥痒难耐,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骨子里爬行。两颊酡红,不失胭脂颜色。 她不想让陆寂就这样如愿,趁他埋首颈窝之际用力咬住他的耳朵,顿时留下一个齿痕。 陆寂吃痛,“嘶”了声退开少许。一摸被咬之处,指尖残留丝丝血迹。 姜予微喘着粗气,冷冷的盯着他,道:“你带我来此就是为了这个?” 陆寂扬起一抹笑,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平素清雅矜贵的容貌在此刻变得妖冶艳丽,漆黑深邃的眸子宛如古井无波,冷得令人害怕。 “卿卿小声些,这里的房间隔音不好,让人让人听见。” 姜予微咽了口唾沫,她承认自己这一刻是真的被陆寂吓到了,更加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羞辱自己。 方才涌出的红潮瞬间褪去,削瘦的肩膀情不自禁的缩了缩。 陆寂见状,笑容更甚,阴恻恻的毛骨悚然。 藕荷色团花织金锦长裙落地,好在现在还只是初秋还不算太冷。 姜予微趴在花梨木卷草纹方桌上被迫承受着身后之人。贝齿紧咬住下唇,生怕自己露出一丝声音来。 雨越下越急,拍打在直楞子窗上发出窸窣的动静。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陆寂大张挞伐,见身下之人仍在抗拒着不肯彻底接纳,心中怒火更甚。俯身凑在她的耳边,薄唇轻启,一字一顿的道:“卿卿可知隔壁住的是何人?” 姜予微闻言,脑中挤出些许清明,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陆寂冷笑了声,残忍道:“就是你那心心念念的则谦哥哥啊!” 姜予微顿时怔住,刹那间宛如当头棒喝,击碎了她所有的傲骨和尊严。手指死死扣住桌沿,哪怕抓出血来也丝毫感觉不到痛。 温则谦在隔壁,而自己却在这里和陆寂行此事,那方才的动静他岂不是已经听见了 姜予微苦笑了声,这种屈辱之感无以复加,眸中的光渐渐变得麻木而绝望,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见她终于肯放弃,陆寂并没有感受到半分痛快。 其实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可是只要想起白天姜予微看温则谦是的那个眼神,他便嫉妒得想要发狂。 那眼神分明就是余情未了!! 一番雨过云收后,他喘了口粗气,将人翻过来准备再次攻城略地。然而这时,他忽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 低头一看,只见姜予微发髻凌乱,珠钗横斜。就这样躺在那儿仿佛一张破败的美人图,眼中毫无光彩,神情麻木好似失去了灵魂一般。 陆寂浑身一僵,忙帮她拢好衣服,手指轻颤的抚上姜予微的脸,轻唤道:“予微?” 怀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呆呆的看着房顶。 陆寂彻底慌了神,立即取来斗篷再次严严实实地裹上,这次连头发丝都没有露在外面。抱起人下楼,驱马原路返回。 冰冷的雨拍在他的脸上,陆寂低头看了眼怀里一动不动的人儿,脸色凝重,把人护得更紧了些。 回到二月阁已是后半夜,各院都落了锁。寂静无声,也没有人走动。 南枝坐在廊下,旁边点了盏小琉璃灯照明。她心绪不宁,时不时便要抬眸往门口看上一眼。 见陆寂浑身湿透,抱着一个人踏雨而来。她一喜,忙打起伞迎了上去,道:“爷,您回来了?” 陆寂道:“怎么是你?杏容呢?” 南枝看了眼被他护得周密的姜予微,神色复杂,回道:“今晚是奴婢当职,杏容姐姐已经回屋歇下了。” 陆寂不悦皱眉,但没说什么,只道:“让人提两桶热水送来。” “是。” 她刚说完,陆寂便已进到屋内。南枝咬了咬下唇,转身去隔壁房中把两个小丫鬟叫醒,让她们去厨房把水提过来。 为了主子方便,灶上常年备有水,用时只需派人取来即可。 南枝招呼她们把提来的热水送入房中,自己则趁机悄悄侧首瞧了眼里屋。 透过云母屏风,她隐约看到向来凛不可犯的二爷正抱着姜予微坐在玫瑰椅上,爱若珍宝般哪怕是到了屋内也不肯放下。 搭在她后背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低垂着头温柔安抚。 她紧握住手心,指甲几乎掐进肉中,扬声道:“爷,热水已经备好。”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陆寂的声音,“你们都下去吧。” “是” 南枝领着其他人躬身告退,临走时把房门带上。 待退到廊下,她微微一笑,道:“今晚有劳诸位妹妹了,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就行,待主子有吩咐我再去叫你们。” 第76章 第 76 章 变故 那几个丫鬟没有多想, 应声后各自回屋歇息了。侯府以往就有这样的规矩,只要不是主子召见,夜里留个当差的看守即可, 不必全部候在门前。 况且她们住的地方就在后面的罩房, 离得很近,随时都可以赶来。 见她们走远,南枝收起脸上的笑容, 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来到西窗下,手伸入窗户内沿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往里看去。 氤氲水汽当中,只见陆寂站在浴桶旁, 手持漆匜袖口挽起, 竟是在帮姜予微洗头! 南枝目眦欲裂, 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在她心目当中,自己爷从来都是清风明月般高不可攀的存在。 可如今自家爷居然会纡尊降贵地亲自伺候一个姨娘,牙关紧咬, 咯吱作响,脸上的五官几近扭曲。 她怕被人发现, 没敢多看。过了片刻又将窗户关上,失魂落魄的来到院中。 看着墙角特意并排摆放在一起的两把油纸伞, 自己那点小心思在此刻显得格外的讽刺。 她妒火中烧,冲上前将其中一把狠狠掷到雨中,胸口剧烈起伏着, 喷出的鼻息似都带着怒意。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眸中闪过阴冷的精光。上前又把伞捡了回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屋内水声不断, 浴桶里的人双目无神,仿佛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般。 陆寂是第一次服侍人,手法生疏,折腾了许久才帮姜予微把头上的膏沐洗干净。 他眼睛没有丝毫不耐,动作轻柔地继续清洗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 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的肩头,一想这些是自己亲自弄上去的,陆寂心底忽然升起一种隐秘的占有欲,只可惜眼下时机不对。 等帮姜予微洗完之后,他身上的衣服也洇湿一大片,将就草草地把自己也洗了洗。 穿好衣服从屏风后绕出,只见姜予微仍是呆坐,水珠顺着长发滴落打湿了后背的衣服。 他叹了口气,拿起棉帕上前,一手握住姜予微还潮湿的青丝,另一只手仔细的擦拭起来。 直到擦得差不多了,他才哑声开口道:“去床上歇息吧。” 姜予微没有回答,也没有要挪动的意思。他只得将人抱起,撩开莲青色的幔帐。 然而才走到床边,姜予微忽然一个用力从他怀里翻了下来,然后滚到里侧背对着他,浑身写满抗拒之意。 陆寂莫名觉得有些想笑,干咳了声掩饰,转身叫人来把水抬了出去,自己也躺在床上。 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停了,看着里侧那个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人儿,他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到底还是缩了回来。 红烛垂泪,滴到黎明。 拂晓时分,天色蒙蒙亮。日头欲出未出,雾失京城雨脚微,人也正处在最为困顿之际。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陆寂立即清醒过来,缓缓掀开锦被披衣而起,三步来到外间推门一看,只见来人是杏容。皱了皱眉,问:“发生了何事?” 杏容额头上有层细汗,喘息未定的道:“爷,裴统领有急事求见,说是与宫里有关。” 陆寂眸色一沉,看了眼床上仍在熟睡的姜予微,心疼的嘱咐道:“不要吵醒她,等她起来后再寻个医女过来帮她诊治。” 昨晚她一宿都没有闭眼,直到快四更才浅浅睡去。 “是。” 杏容没有多问,不过既然是请医女而非太医,那多半是伤在隐秘之处,也不知昨晚两人出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寂匆匆收拾一番便出得门去,房内的姜予微听着逐渐远处的动静,慢慢睁开了双眼。 她翻了个身,牵动腿间一阵刺痛,神色漠然的盯着头顶的山水溪白石纹帐子,不见有半分惺忪之意。 及至日上三竿,她才懒洋洋的起身坐在镜台前。杏容伺候她梳妆,紫檀雕花木梳从头顶直梳到了发梢。 乌丝如瀑,风鬟雾鬓,披散下来垂在腰间。朱唇未点,不施粉黛的模样更显清丽脱俗。 她看着铜镜中憔悴的人儿,道:“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姜予微放下手中的赤金盘螭璎珞,头也不抬的开口,声音虚浮带着凉意,“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夫人知晓奴婢因家中变故曾陷教坊司数年,也最是清楚那些男人的秉性。表面甜言蜜语的哄着,实则背地里肮脏恶臭只为骗取你的真心好图一时之快,又或者只是为了在同伴面前炫耀。而在民间典妻、暗娼之类屡见不鲜。” 杏容咬了咬唇,道:“夫人可知何为暗娼?” 典妻一说,她在溧洲曾有听闻,只是不曾见过,“听说过一些。” 杏容垂首,语气里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悯,“所谓暗娼其实细分为好几种,其中一种便是被自己的丈夫硬逼着在私窠子里挂牌的。你若不从,先饿上几顿警告。若是还不从便是一顿毒打。哪怕是告到官府也无用,只因一句:你嫁到他家便是他的人。” 姜予微愣了愣,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原本侧向她而坐的身子不动声色的转了回来,面无表情听她继续说。 “女子之道艰难,能得良人是万幸,多少人提着灯笼都难找。奴婢知道夫人怨恨爷逼您离开溧洲,可您如今已经嫁入侯府,又何苦非要倔着性子和爷置气?您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对您百害而无一利啊。” 姜予微深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燥烦,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杏容,陆寂为何会忽然提起让我随大夫人一起去静观寺上香?” 杏容表情有些僵硬,眸底闪过一抹心虚,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 她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姜予微答案,昨晚她想了只整整一夜,不断条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想明白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就是太巧了,无论是温则谦为何会在那个时辰出现后山,还是陆寂出现的时间都太巧了。 最开始她怀疑的那个人是金蝉,因为金蝉当时就在陆寂身后,想要引导陆寂过来也最是容易。 但细细一想,姜予微便发现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原因有二,其一是金蝉乃陆寂的人,看她之前在园中踢飞白竹的身手来看,很有可能还是锦衣卫,她没有理由要陷害姜予微。 其二,金蝉并不知道姜予微与温则谦的过往。而对他们关系知道得最清楚的人,当属杏容了。 姜予微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眼神凌厉,“你为何要设计害我?” “夫人!”杏容敛起裙角,慌忙跪在一旁道:“求夫人听奴婢向您解释。” “好,我听着,你且说吧。” “那日奴婢偶然打听到温公子来了京城,就住在城西的福来客舍。奴婢一时糊涂,心生歹念便去求爷让夫人同大夫人一起去上香。” 杏容垂首,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嗫嚅道:“爷心疼夫人,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于是奴婢回到房中假借夫人之名给温公子写了封信,邀他中秋之日到静观寺一见。但那日晚上奴婢左思右想始终觉不妥,便没有把信送出去。至于温公子昨日为何会出现,奴婢实在不知。” 怕姜予微不信,她急忙又补充道:“那封信正在奴婢房中,夫人若是不信,奴婢现在就可拿来,求夫人明鉴!” 她的这番说辞与温则谦所言并不相通,而且她的字是温则谦教的。旁人或许认不出,但这一定瞒不住温则谦。 姜予微拧眉,觉得这说不定真的只是巧合。 杏容满脸愧色,双手肃拜在地,哽咽道:“奴婢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还妄图陷害夫人,自知罪该万死。还请夫人责罚,奴婢绝无怨言。” 她垂眸思索了许久,眉间终是一松,道:“起来吧。” 杏容一愣,惊愕地抬头看向她,小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夫人” “我并没有证据证明是你所为,刚才也只是诈你。从溧洲到京城,这一路上都是你在尽心竭力的照顾我。数次相劝,也是真心为我考虑。功过相抵,所以此次我不会责罚你。” 姜予微顿了顿,语气一转,又道:“不过此事既然我能猜到,那你必然也瞒不过陆寂。届时他若是罚你,我亦不会过问。” 杏容眼眶泛红,俯首又是深深一拜,“多谢夫人。” “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 “多谢夫人。” 杏容扯过袖子胡乱的抹了把脸,起身继续伺候姜予微梳妆。她的手巧,半晌便绾好一个朝云近香髻,取来点翠衔珠步摇簪入发间。 姜予微百无聊赖的翻动妆奁里的珠钗,状似随意的问:“爷今日何时能回来?” 杏容见她居然主动提起陆寂,顿时一喜,以为是自己方才的劝说起到了作用。但随即又是一僵,道:“这奴婢也不甚清楚。” “今日早上爷走得匆忙,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情?” 杏容方才犯了错,正是想要表现的时候。几乎没有犹豫,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把自己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 “奴婢听说是淑妃娘娘小产了,眼下宫里已经乱做一团。爷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奉旨督察此案,想必一时半会的还回不来。” 第77章 第 77 章 解开 姜予微愣住, 柳眉紧紧锁在一起,想到的就更多了。 淑妃腹中的皇嗣可谓是刘氏一党中最重要的棋子,如今这颗棋子忽然没了, 那原本的局势自然而然的也会发生变化。所以无论意外还是人为, 刘家都会拿此大做文章。 难怪陆寂会如此急切,离开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她有预感,京城的上空风雨欲来, 也不知这场变故最终会走向何方? 收回心神,她嘱咐杏容道:“这些话你不要再向旁人说起。” “夫人放心,奴婢知晓利害。” 夜来秋雨后, 秋气飒然新。团扇先辞手, 生衣不著身。及至夜阑人静, 月中薄雾漫漫白。 打更的梆子声响过三遍, 二月阁的门前才再次出现陆寂的身影。携着皎皎月色,破开雾縠涳濛施施而行,如庭前玉树, 光华照人。 今夜当值的人轮到了杏容,她入夜后便一直在注意这边的方向。听到有动静后立即迎上前去, 行礼道:“爷,您回来了?” 陆寂捏了捏眉心, 眼底露出些许疲态。闻言“嗯”了声,问:“夫人今日情况如何?” “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没什么胃口, 用饭用的比平时少。也不大说话,一整日都坐在西窗下看书。” 杏容有意缓和两人之间的矛盾,又笑道:“不过早起时夫人向奴婢问起过爷,她问奴婢爷何时能回来。” 陆寂眸色一柔, 嘴角不自主的噙上了抹清浅和煦的笑,“可请了医女过来?” “请过了,医女说并无大碍,只是需要忌两日房事”说这句话时,她面红耳赤的,声音越说越小不敢去看陆寂的表情。 “那就好。” 陆寂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这几日照顾夫人的事情暂时先交给金蝉,明日一早你自去领二十板子。” 杏容瞳孔陡然缩紧,随即低垂着头局蹐不安,也不敢为自己求情,怯生道:“是,奴婢领罚。” 陆寂没再理会她,抬步迈入房中。 屋内灯火通明,角落里的那只耀州月白釉长颈瓶中插了两支秋海棠。应是今早新换上的,此时开得正是娇艳。 他掀起珠帘来到里间,只见姜予微仍坐在西窗下。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潘鬓沈腰,姿态闲散舒适,手里握着一卷古籍,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进来了。 陆寂倚靠在墙边,就这样静静的注视着她。温柔笑意尽染眉梢,如墨的眸中在此刻仿佛只能盛下眼前的方寸天地。 每次回来只要看到她在,便已心满意足。 又驻足了片刻,他提起一盏琉璃灯放在姜予微身侧的黄花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 姜予微正看得入神,忽然发现光线变亮了,立即回头一看,正看到陆寂那张剑眉星目的脸。在摇曳不定的灯火下,更显顾盼生辉。 “小心伤了眼睛,用这盏亮堂些。” 姜予微恍若未闻,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继续去看手中的《宣室志》。 陆寂也不恼,兀自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问:“伤处可好些了?” 姜予微当然知道他问的不是手上的擦伤,而是别处。一时间又羞又恼,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扔掉书“腾”的一下站起来,坐去了镜台前。 只是那起身时的动作太大,走了这几步路又牵扯到那难以言说的伤口,刺痛不已。她越发气恼起来,连个眼神都不肯给陆寂。 陆寂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很是受用。追了上去故意凑到她跟前,巴巴的问:“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姜予微抿了抿沉默半晌,从袖子中拿出那张已经面无全非的护身符。 见她还如此妥帖的把这张该死的破符收在身上,陆寂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到底没说什么。 姜予微道:“这张符是我外祖母赶了十几里路,亲自去慈光寺求来的。她知道温则谦要来京城,所以托温则谦把这张符送到我手中。” 陆寂愣了愣,昨日看到他们两人相顾无言泪目婆娑的场景,他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往这里细想。 心里不免生出几分自责来,道:“此事是我的不是,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说罢,双手作揖颇为郑重的向她行了一礼。 姜予微不是小气之人,但此时胸口只觉得闷堵得厉害。轻飘飘一句话便想抵消她所受的屈辱,若不接受恐怕还会被冠以不识好歹的罪名。 她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瘪嘴哑声道:“我幼时失恃,外祖母可怜我,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多年来未有报答已属不孝,可如今我却连她辛苦求来的护身符都没有抱住” 陆寂很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 上前拦住她的肩膀带入怀里,柔声哄道:“卿卿别哭,是我不好。你若是想她了,不如我明日就派人去溧洲把两位老人家接到京城来小住数月?” 姜予微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道:“还是不要了,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年事已高,又行动不便,如何经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 在朝中向来杀伐果断的陆大人此时也犯起了难,宫中出现变故,眼下局势瞬息万变,他实在脱不开身再带姜予微回去探亲,只能尽力安抚。 “那你写封信回去报个平安?我派人送去柳家,快马加鞭只需半月就能返回。等过了这段时日,我再寻个机会带你回去探望两位老人家?” “嗯,也只能如此了” 姜予微把头埋到胸前,滚烫的泪水如珍珠般坠落,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喉间发出微弱的哭声,更像只呜咽的小猫,瞧着让人心都快化了。 陆寂心疼不已,皱紧眉头将人扶起,用袖子一点点擦拭掉她脸上的泪痕,道:“好了,快别哭了。以后会有机会,我向你保证可好?” 姜予微兀自抽泣了一会儿,抬眸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爷,我想求您一件事。” “何事?” 她拿起那张护身符,道:“我想再去一趟静观寺,一来,我想请方丈为这道符加持。二来,我也想为外祖父和外祖母祈福,还望爷恩准。” 陆寂闻言,眉心拧在一起,顿了半晌才道:“这几日天气骤变,山中恐有大雨,不如过段时间我再带你去。” 姜予微蓄在眼中的泪水霎时又砸了下来,一把推开他的手,愤愤道:“爷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原来都是哄我的!什么改日再带我去,分明就是你的推脱之词,从始至终你都在怀疑我和温则谦有染。既然如此,爷不妨一剑刺死我,也好过让我背受这不白之冤!!” 陆寂一个头比两个还大,“你胡言乱语的都在说些什么?” “胡言乱语?!” 姜予微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以帕掩面,一抽一搭的哭得好不伤心,一边哭还不忘一边控诉道:“爷若是信我,我何来昨日之辱?!我早就解释过我和温则谦已是过往,如今只是感激念温伯母往日对我的照拂之情,可爷就是不信我!” 陆寂叹了口气,“卿卿冤枉我了,我并没有不信。” “那爷为何刚才还在跟我赔罪,转头却又不同意我去寺中祈福?在爷心中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没说不让你去。” 陆寂无可奈何,只好道:“我答应你就是,休要再哭闹了。” 姜予微闻言,渐渐止住了哭声,这才肯回头看他,“爷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朝中事忙正是紧要关头,我抽身乏术。届时让桑虎护送你前去,只是你不可多生事端,参拜完后也需立即折返。” 姜予微顿时破涕为笑,缠住他的手臂,娇声道:“是,都听爷的吩咐。” 陆寂见她这幅促狭的模样,又气又觉得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稍作惩戒,“这下高兴了?” 她羞赧垂眸,如葱般的玉指搅动挂在腰间的湖绿色穗子。朱唇轻启,欲说还休。 陆寂暗暗叹息一声,眼底浮现出一抹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如饮鸩止渴,却又甘之如饴。 翌日,卯初一刻。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陆寂穿戴整齐,行过抄手游廊出了垂花门。 裴仪和桑虎早早就在垂花门外等候,见他出来,两人立即上前行礼。 裴仪禀告道:“爷,不出您所料。属下昨夜带人把凤仪宫里里外外都仔细搜查了一遍,果然在东南角的宫墙下挖出了巫蛊之物。” 凤仪宫是皇后住的地方,看来他们的目的真的皇后。 陆寂点了点头,并不感到意外,问道:“可有惊动什么人?” “没有,属下按照您的吩咐暂时把此事压了下来,所有知情的人也全部带回了镇抚司衙门看管。” “那就好,你先从挖出的巫蛊之物查起。既然是在宫里那就更好办了,材质、手艺皆有迹可循。” “是,属下遵命。” 陆寂接过桑虎递来的镶玉鹿角鞭,大步往外走去。 两人忙跟了上去,裴仪神色凝重,迟疑的道:“爷觉得此事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他这话其实说的有些大逆不道,淑妃颇为重视此胎。凡是吃穿用物都要经过再三的排查,她还央求皇上把家中同样怀有身孕的表嫂接到自己宫里同吃同住。 美其名曰是作伴,但实则只是拿此人来试毒。如此严密的看管,若是人为,必然手眼通天。 这样的人屈指细数下来,无非就是皇后、太后和几个高位的嫔妃,其中又以皇后的嫌疑最大。 而且淑妃小产时的情景也甚是可疑,当时她是在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忽然血流不止的。更为奇怪的是,她那位表嫂并无异样。 陆寂明白他的意思,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迈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 “这几日看好凤仪宫,不要让可疑之人接近皇后娘娘,每日所用的吃食也由我们的人从宫外送入。” “是!“裴仪抱拳离开,匆匆赶去安排各项事宜。 陆寂转而又看向桑虎,吩咐道:“明日你带几个人护送夫人去静观寺上香,切记收好山门,在夫人上香期间也不许任何人进入。” 桑虎一愣,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点头称是。 转眼之间,金乌又已经悬挂在半空。午后的阳光还是有些燥热,一如秋后的蚂蚱。姜予微只在园中逛了小半个时辰,后背的衣裳就已经被细汗浸湿。 澄湖明净如练,远远看着波光明灭,好似是鱼鳞般层层排列耀眼夺目。 原本接天连碧,如今只剩下些许残荷。若是碰上雨天,可以乘船而游,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也正应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姜予微倚坐在六角亭中,吹着湖面刮来的凉风。登高望远,可以让人放空一切。 她正漫无目的的四处张望,忽然听到西院的方向传来嘈杂喧闹的声音。往那边一看,只见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于是问:“那边是怎么回事?” 南枝顺着她的视线一瞧,笑道:“中秋已过,大夫人请来的那些扎花灯的工匠都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过几天便离开呐。” 姜予微这才想起前日因为护身符的事情不但花灯没有看成,就连原定的家宴也没有一起吃,好好的节日最后闹到不欢而散。 听说大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整套的建盏。 不过这些陆寂都没有跟她说起过,故而她也乐得当做什么都不知,反正也是由陆寂自己去解释。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眉头微微上挑,狐疑的问:“杏容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上午了都没有见到她人?” 南枝脸上的表情一僵,与竹韵两人面面相觑。倒是旁边的金蝉接话道:“杏容姐姐被爷责罚了,眼下正在房中养伤。” 其实那天从静观寺回来后她也因为办事不力被陆寂责罚了,只不过她皮糙肉厚的,休息一个晚上后便恢复如常,所以也没有把这件事跟任何人说起过。 姜予微摇动扇子的手顿了顿,难怪她今天早上总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古怪,问道:“可有请郎中来看过?” 南枝道:“夫人放心,郎中已经来过一趟,也留了伤药。郎中说杏容姐姐的伤不算严重,只需修养几天便可以痊愈。” “那就好。” 姜予微看向竹韵,道:“我记得闷户橱里还有上次剩下的半瓶生肌膏,此药治疗外伤最是管用,你待会回去后便把东西给杏容送过去。” 竹韵欠身回答道:“是。” 远处不知是何人在吹奏玉笛,悠远绵长的笛声散落在风中似有似无的传来。 南枝闻言,眼含笑意,“夫人待杏容姐姐可真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夫人都是第一个想到杏容姐姐。如今她受了伤,夫人也是如此关心。” 姜予微扬眉,“别说我对你不好,明日爷许我再去一趟静观寺,你可愿同行?” “当真?!” 南枝眼前顿时一亮,满脸期许的看着姜予微,唇角都快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她莞尔一笑,“我何曾骗过你?怎么?你不愿意去?” “怎么会不愿?!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多谢夫人,奴婢就知道夫人待我们最好了。” 南枝兴奋的搂住她的胳膊不停撒娇,头上的簪子还差点戳到她的脸上,幸好躲得够快。 姜予微又去问竹韵,竹韵说杏容身边还需要有人照顾便不一起去了。 她一想也是,轻轻推开还赖在她身上的南枝,道:“待会你拿一吊钱去厨房告诉尤妈妈,让她们做碗参鸡汤给杏容送去。” 南枝满口答应,“是,夫人!” 湖边风大,吹得久了难免会觉得身上发凉。又坐了一盏茶后,姜予微便带着她们几个打道回去了。 南枝从银匣子里拿了一吊钱,嘱咐在院中打扫的小丫鬟自己的去处后出了二月阁。 二月阁前种有两株木槿,还是老爷年轻时亲手种下的。历经数十载后,树冠繁茂已经是蔚然成景。花色粉中带紫,灿若舒锦。 只可惜此花朝开夕落,一场秋雨后尽数零落成泥。南枝扶起横生在道路中间的枝丫,继续往前。 不远有条岔路,左边那条通向厨房、后院等地方,而右边这条则是通往垂花门她没有犹豫,径直往垂花门的方向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桑虎准备好了一辆翠幄青绸车等在东角门外。有两匹五花马拉着,高大威猛,神气十足。 宣宁侯府的东角门开在洪武街旁边的饮马巷中,由整块的青石板铺成,巷子不算宽敞。 此时巷子里足足围有十几个人,直把这里堵得水泄不通。 从服饰上看,这些人与普通护院并无什么不同。但细瞧便会发现他们的眼神十分凌厉,往那一站仅仅凭借气势便足以让人不敢靠近。 姜予微头戴幕离,不动声色的打量了这些人一眼,暗自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然后在金蝉和南枝的搀扶下进入车厢内。 上次只有她一人独坐,这次有三个人。出城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干坐着也颇为无聊,所以出发前她特意带上了六博。 一说玩六博,南枝立即答应下来。她本就是爱玩的性子,还软磨硬泡的拉上了金蝉一起,说是人多更好玩。 就这样三个人玩了一路,最后以姜予微赢得五百钱而告终。 这五百钱其中有四百钱都是南枝输给她的,下车时看到南枝那肉疼不已的表情,她便忍俊不禁。 无论是叶子牌、双路还是六博,只要是和姜予微一起,南枝都是输得最厉害的那个。 偏偏她又不长记性,这次输完没过多久,下次兴冲冲的还拉上姜予微一起玩。 有时候姜予微都忍不住在怀疑,她每月的那点月俸是不是都输给了自己? 从山门而入,一行人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大雄宝殿。平素络绎不绝的香客此时都不见人影,只有圆悟大人带着众多弟子在殿内做早课。 姜予微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怕是山门已经守好了人。 大殿内的佛祖金身有数丈之高,施阿弥陀佛接引印,法相庄严。微微睁开的佛眼慈悲怜悯,俯瞰前来参拜的云云众生。佛像前的香案上除了供奉有宝烛香火外,还有新鲜的瓜果、清水等物。 姜予微跪在蒲团上诚心许愿,唯愿她所在意的人都能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参拜完后,她去寻了方丈了无大师。跟大师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后,大师沉眸犹豫许久,终是同意帮她为护身符加持。 姜予微大喜,再三道谢,又让南枝去添了些香油钱。 因为加持前还需要稍做准备,所以她们先去后院的禅房歇息。 南枝鲜少来静观寺,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央求姜予微带她去寺中逛逛。 姜予微因为前几日那段无辜生出来的事端,本不想再节外生枝,免得又惹陆寂不快。可奈何实在熬不住南枝又磨又缠的撒娇,只得答应。 她没好气的敲了下南枝的额头,笑骂:“你这丫头成日里只知道玩闹,哪有像你这样伺候人的?” 南枝捂着被她敲过的地方,眉头上挑,面露狡黠。略带稚气的脸上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天真娇憨。一袭葱黄色撒花洋绉裙,上配天青色绣花小袄。秋水明眸,顾盼神飞。 “那是因为夫人您好,所以奴婢才敢如此放肆啊。” 看到她这幅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姜予微简直苦笑不得,带上她们继续在寺中闲逛起来。 上次她主要去的是后山,这次特意挑了相反的方向。 绕过钟鼓楼往北边而去,行了约莫有数十步远,穿过月洞门后迎面看到不远处坐落着一座气势恢宏的琉璃塔。 第78章 第 78 章 昏倒 塔身足有十三层之高, 意寓佛教在传入中原之初的十三宗派。高耸入云,似与浮云平。 塔内最底层的中央供奉着西方三圣,旁边则是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和持国天王像, 再往上是明王五尊和十伎乐天。 十伎乐天之上依次是华威世界、极乐宫和琉璃圣境。飞檐风铎、瓦当斗拱, 无不精美绝伦,令人叹为观止。 上次来时没有仔细观赏过这座琉璃塔,还真是她的损失。 在塔内流连了小半个时辰, 几人才意犹未尽的出来。再往前去就是角门,角门外有一片松林连接着后山,枝繁叶茂, 颇有遮天蔽日之势。 林间有一条溪涧, 从山谷缓缓流下。溪水清澈见底, 偶然见到小鱼小虾畅游在水滴卵石之间。此景倒正是应了那句“泉声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 姜予微玩心大起,提起裙摆从溪涧上跨过,来到一块孤石旁蹲下。手心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 朝两人泼去。 金蝉身手好,又习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一个闪身立即躲了过去。但南枝却被她泼了个措手不及,身上溅了不少水。 她忙用帕子擦了擦, 用力跺了一下脚,嗔怪道:“夫人,您也太坏了!居然偷袭奴婢?” 姜予微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横波入鬓,转盼流光,恍若神妃仙子,“你不服, 咱们就来比比看如何?” 南枝当然不肯示弱,踉踉跄跄的下到溪边也朝姜予微泼起了水。 银铃般的笑声萦绕在松林间,温澜潮生,让人瞧着不免生出阵阵暖意。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几人嬉闹了片刻后便准备原路返回。山间林密,正值晌午也不觉得炎热。 姜予微玩得尽兴,眼睫上沾着水珠。南枝拿出帕子替她擦拭,道:“夫人,您瞧瞧,您身上的衣服都湿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让我?” 南枝得意一笑,“战场之上岂有随意相让的道理?” 草草擦过一遍后,她准备把帕子拧干些再去擦身上。 然而这时,她的眼睛忽然撇向姜予微的身后立即瞪得如铜铃般。喉间发出一声惊呼,恐慌万状的拉住姜予微的手急急往后退。 姜予微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只见头顶的松枝上挂下来一条蛇,离她的头堪堪只有数丈之远。 蛇通体灰褐色,上有花纹。身体足有婴儿的手臂粗细,头呈三角,眼神无比怨毒。吐着猩红的蛇信子。蛇头往后一缩,竟然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姜予微吓得脸色霎时惨白,双腿重得如同灌了铅般呆立在原地连一动也不能动。 她从小最怕蛇,这么近的距离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吓得三魂七魄离体而出了。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身旁的金蝉忽然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掐住了蛇头,把它从树上拽了下来,然后另一只手捏住蛇的七寸。 方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蛇顿时气焰全消,尾巴乖乖缠绕在金蝉的手臂上。 姜予微这才回过神来,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大口气,急忙后退几步与那可怕的东西拉开距离。 金蝉解释道:“这是五步蛇,有剧毒,常栖息在溪涧旁阴冷潮湿的地方,应该是方才咱们的动静惊扰到了这条蛇。” 姜予微见她一脸淡定的说着这些,既佩服又害怕,“幸好、幸好你身手了得,不然我今日就要葬身在蛇口之下了。” 南枝走了过来,也是一脸的惊魂未定,道:“好险啊,奴婢都快吓死了,幸好有金蝉在。” 金蝉不置可否,“它离我很近,想要抓住不难。” 南枝不解,“你为何会对蛇如此了解?” “以前学过些皮毛。” 南枝顿时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嘟囔道:“好端端的,你学这种骇人的玩意儿做什么?” 金蝉没有回答,只是对姜予微道:“夫人,此蛇胆小,方才也是受到惊吓才会忽然攻击夫人,不知可否放它一条生路?” 佛门清净地,禁止杀生。姜予微原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着这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头不由自主的又往后仰只想再离得远些,勉为其难的点头同意了。 金蝉道谢,走出去数十丈后把这条蛇给放生了。 那蛇甫得了自由,立即消失在灌木丛中。 这里出现毒蛇,姜予微是说什么也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了,忙招呼两人回去。待进入角门后,她那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才算真正的落回原地。 为了以防万一,她问金蝉道:“若是不小心被方才那种五步蛇咬了,该如何是好?” “可先将伤口化开查看里面是否有毒牙残留,若是没有便挤出毒血。然后在离伤口往上三寸的位置用白布捆绑起来,其余的就要看天意。” 金蝉想了想,又补充道:“奴婢听说在这种毒物生活的地方周围,大多会有解毒的草药。不过奴婢不懂医术,故而也不知真假。” 姜予微眉头一皱,唏嘘不已。幸好刚才命大,看来往后这种地方不能再随意靠近了。 想着,她突然有些好奇的问:“看你抓蛇的手法干脆利落,只一招就把那蛇给制住了。你、你不怕吗?” 金蝉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来,“夫人放心,奴婢年少时有奇遇。寻常的毒药或者迷药都对奴婢无用,哪怕是被咬了也不会伤及性命。” 姜予微目瞪口呆,顿时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陆寂让你来服侍我,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金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爷说奴婢太笨了,不适合待在锦衣卫。”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姜予微还是很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赤子之心,不染尘埃,确实不适合待在锦衣卫那种地方。 回到禅房后不久,有小沙弥送来了斋饭。静观寺的斋饭乃是京城一绝,在来的路上南枝就嚷嚷着想要尝一尝了。 姜予微看了眼桌上的菜,有东坡豆腐、清炒枸杞芽、翡翠白玉汤,其中还有两道最为别致。 一道叫做煿金煮玉,乃是取嫩笋以料物和薄面混在一起,再用热油煎炸。其色泽如黄金,甘甜脆口。 另外一道叫做玉灌肺,乃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胡桃、莳萝六者碾碎成粉,在入瓮蒸熟,切做肺样块,再用辣汁供。 姜予微笑道:“此处不是侯府,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也坐下一起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 “多谢夫人。”两人道了谢,分别坐在姜予微的两侧。 南枝迫不及待的夹了一筷子枸杞芽吃,惊叹道:“真好吃,夫人您快尝尝这个。” 姜予微依言夹了些放在嘴里,枸杞芽特有的清香顿时在舌尖蔓延开来。 之前侯府厨房里的妈妈做过这道菜,是只取中间最新鲜的那两片幼芽,其余的都不能要。再也大火猛炒锁住香气,故而才会如此爽嫩可口。 不过静观寺的做法似有不同,吃着还有股淡淡的甜味。 南枝又给两人都盛了碗翡翠白玉汤,笑道:“夫人,您在尝尝这个。别瞧只是用豆腐、菘菜所做,但味道可不比鸡鸭鱼汤逊色。” 静观寺所用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粗陶柴烧碗,古朴自然。灰褐色的粗陶碗中盛着奶白浓郁的汤汁,看上去很是诱人。 姜予微以宽袖遮面,浅尝了几口,道:“果然不错,难怪会被称为京城一绝。” 南枝嘿嘿一笑,见金蝉那碗还没有动,问道:“你怎的不喝?” 金蝉咽下嘴里的玉灌肺,端起碗一饮而尽。那姿势颇为豪爽,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在喝酒而不是喝汤。 三人大快朵颐,饱食了一顿。等用过膳,姜予微在禅房中休息。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日影西斜后,气温逐渐凉了下来。 她早料到需要等上一段时间,所以特意带了一卷书来,坐在疏影横斜之处悠闲自在的看着。 也不知是否是逛累了的缘故,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变得模糊不清。眼帘也越来越重,人直犯困。 这时,耳边忽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她回头一看,只见坐在旁边杌子上陪她看书的金蝉已经倒在了地上。 姜予微还没明白到底是这么回事,自己头一歪也昏倒在了楠木方桌上。 迷迷糊糊当中,她仿佛看到有个人影朝她走了过来 南枝看了眼不省人事的金蝉,神情一慌。忙上前用力晃动姜予微的肩膀,语气焦急的唤道:“夫人,夫人,您快醒醒!” 连唤了几声,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南枝紧皱的眉头忽然放松下来,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扶起姜予微,朝外走去。 出了房门后,南枝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空无一人才带着姜予微迅速离开。 绕过几间客堂,往北约摸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来到了另外一间禅房。 推开房门进去,南枝随意的将姜予微往床一扔。额间热汗密布,气喘吁吁的站在旁边以手做扇子,给自己扇了扇。 别看姜予微身量纤细,但拖着一个死气沉沉的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差点没有把她给累死,还好没有被人发现。 休息了半晌,她看向姜予微那张脸,眸色晦暗不明,抿唇冷冷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以你也不要怪我,谁叫你的出现挡了我的路呢?” 说罢,她估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反身关上房门,静静等那人的到来。 可是足足等了一炷香,已经超过了他们约定好的时间,禅房外还是不见有人的身影。 南枝的心情越来越急躁难安,咬牙狠狠的咒骂道:“这该死的泼才,若是误了姑奶奶的大事,我定非扒了这蠢货的皮不可!” 也不知林顺给的药到底有没有用,金蝉不会是快要醒了吧? 正想着,院中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南枝一喜,急忙打开了房门。 然而当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她顿时愣在了原地,“你你是何人?你为何会在这里?!” 第79章 第 79 章 反转 来人墨发半束, 随意垂在腰间。脸部轮廓流畅分明,仿若精心雕刻而成。一双桃花眼中含着浅淡笑意,自带三分潋滟风流。 身穿大红色圆领锦袍, 更衬他皮肤白皙、容颜艳丽夺目。美得雌雄莫辨, 令人甚至都不敢正眼直视。 “南枝姑娘,幸会。” 南枝被他瞧着心神一荡,脸颊生出两抹红霞。羞涩垂眸, 连声音都不由自主的放柔了两分,“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难道我们以前见过?” 他莞尔一笑,濯濯如春月柳, “见没见过不重要, 重要的是姑娘今日要等的人来不了了。” “你你说什么?” 南枝迷失在他那醉人心魂的桃花眼中, 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脸色霎时泛起了白。 那人从袖中拿出来一封信,缓缓举到了她的面前。 南枝瞳孔骤然收紧,宛如一道惊雷正劈在头顶。因为那封信十分眼熟, 是今天早上出发前她亲手交到门房小厮福来手中的! “这可是姑娘所写?” 南枝的指尖掐入掌心,暗骂福来这个蠢货, 让他去送封信居然也会出现差错。面上强作镇定的扯出来一抹笑,直直盯着他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人眉梢一挑, 似笑非笑,“信上的内容我已经看过,上面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请温公子午后务必到静观寺后院一叙。其中还特别强调要从后山的小道上来以避人耳目,否则她恐有性命之忧。至于这落款人嘛,乃是姜予微姜大姑娘” “既然落款人是姜大姑娘,那又怎会是我写的?!” 南枝眸色晦暗, 冷声呵斥道:“此乃宣宁侯府女眷的休憩之所,我家爷乃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你若再不速速离开,我可就要喊人了!” 那人似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嗤笑了声,道:“这里哪还有其他人?守山路上的锦衣卫不是已经被姑娘的同伙给支走了吗?如若不然,我又是如何能到这里来的?” 南枝闻言顿觉脊背发凉,脑海一片空白,掩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微微发起颤来,“你、你到底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 这个人对自己了如指掌,可自己对他却是一无所知,还有比这更为可怕的事情吗? 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头顶,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来气了。倘若今天她所谋划之事败露,那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南枝根本不敢去细想,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会她追悔莫及! 那人笑而不语,竟然还饶有兴致的欣赏起她这幅恐慌失措的模样来。 这种戏谑又无所畏的态度逼得南枝几欲抓狂,上前用力拽住了他的衣襟。刚想要开口逼问,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进入禅房之时,她曾特意检查了一遍。这间房中连只多余的耗子都不会有,能发出动静的除了鬼以外,那便也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南枝胸口剧烈起伏,方才的热意早已全部化作了冷汗,将里衣洇湿。她四肢僵硬,像是跪在刑场上等候刽子手落下砍刀的囚犯。 缓缓地回头往后一看,只见姜予微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在她的注视下站了起来。神情清明,丝毫不像是中过迷药的模样。 她踉跄的后退半步,肩膀撞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双目圆睁,满是不敢置信的看着姜予微,哆哆嗦嗦道:“你你为何没有昏过去?” 姜予微淡淡的撇了她一眼,低头拍去衣裙上沾染的灰尘,声音似寒泉击石般好听,“因为我根本没有喝那碗汤。” “你说什么” 小沙弥送来斋饭时,是南枝去门口接的。待那小沙弥走远后她便把一早藏在怀里的迷药尽数撒在那碗翡翠白玉汤中,然后装作无事人般把食盒提进来。 姜予微彼时正站在窗前,把整个过程都看得一清二楚。 南枝咽了口唾沫,唇舌干得厉害。掌心的疼痛让她勉强找回了些许理智,摇着头道:“你既然知道汤有问题,为什么不说出来?” 话音刚落,她立即僵住。看了看姜予微,又看了看门外的陌生男子,顿时明白过来,错愕的道:“你、你是故意的?!” 姜予微不置可否,唇边勾起一抹很轻的笑容,道:“自从我来到京城,你就视我为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你先是挑动徐盈月,想让徐盈月与我为敌。可徐盈月志不在此,你的谋划落了空。” 她看向别处,目光沉了沉又道:“所以等她一走,你又把目光投向杏容,想离间我与杏容的关系,让她设计来陷害我。那日我与温则谦在碑林偶遇之事,其中也有你的手笔吧?” 南枝见事情已经败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头高高昂起,冷哼道:“是又如何?杏容也是个没用的废物,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可临了她又犹豫不敢动手,我只好帮她一帮了。只是,此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那日杏容跟她坦白之后,姜予微便一直心存疑惑,所以暗中传信让人去调查了温则谦的那位同窗好友。 “南枝,是你做的太不周全了。据温则谦的同窗交待,七日前有一个女子给了他笔银子,让他那日约温则谦到静观寺的后山相见。” 姜予微垂眸,看向她腰间挂着的杏色缎牡丹纹香囊,“那女子头戴幕离看不清相貌,但他闻到那女子身上有股特别的香味。不仅有佩兰、辛夷、蔷薇,还有从西域来的月离草。你腰间佩戴的香囊里,不正加了这些东西吗?” 他的那位同窗好友虽然有些才华,可却常年混迹在烟花柳巷,对女子所用之物甚是了解,所以一下子便闻了出来。 南枝咬牙恨道:“所以你今日也是故意带我来静观寺的?!” 姜予微轻笑,“那是自然。” 那日回去之后陆寂盛怒,但并没有因为把她赶出侯府,也不曾冷落。南枝没有达成目的势必要另想办法,所以她才主动提出,试问南枝又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南枝抬眸看着她,牙关紧咬,不甘心的问:“我到底是哪里露了馅?!” 姜予微缓步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撇了眼她这幅自命不凡的姿态,好心解释道:“从一开始我就不曾信过你!” “你说什么?!” 南枝愣住,眼神变得有些呆滞,人也摇摇欲坠。 “在我与你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杏容就跟我说过,是你向她提议带我去六角亭游玩。而你正巧在那时与梅香发生争执,看似句句都在为我鸣不平,可你的这番举动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姜予微抚平袖口上凌乱之处,慢条斯理的又道:“此后无论是玩叶子牌还是六博,你次次都输给我。可杏容也说过,你的牌技很好,那些小丫鬟都玩不过你。我牌技又不好,总不能次次都这么好运吧?” 她这么做无非是想拉进与姜予微的关系,好博取姜予微的信任。 南枝的脸色难看至极,浑身脱力般地倚靠在门上,勉强支撑着才不至于自己滑下去。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竟然早就被看穿了。 自以为是的忙碌了这么久,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向爷告发我,反而要把我留到今天?” 姜予微扬眉,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道:“我为何要告发你?” 南枝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听到这个回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眉头紧皱成团能夹死只苍蝇。 在此之前,姜予微其实就已经设想过利用上香的机会逃离京城。但是这个办法很难实现,其一是金蝉。 其二是她若来上香,就算陆寂不陪同也会安排其他人随行。她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甩得掉这些人? 而且自从她碑林与温则谦在静观寺见过一面之后,金蝉看管她是越发的警惕慎重了。 想要像上次那样寻个借口把人支开已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正在她苦思冥想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谁知南枝却忽然送来了枕头。于是她索性将计就计,以局来破局。 首先,她必须要弄清楚南枝的目的是什么。 从种种推断来看,南枝应该是想冠她以私通的罪名,好让她被陆寂厌弃。 想通了这个,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姜予微先是利用护身符向陆寂提出再来静观寺一次,然后便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南枝。其目的就是为了给南枝抬好台子,好让她有机会来陷害自己。 其次是要知道南枝的计划是什么?这其实也并不难猜。 既然私相授受不足以让被陆寂厌弃,那么就只能是捉奸在床了。 姜予微看向旁边桌上摆放的绿釉狻猊香炉,走过去打开来一看,香炉里果然有未燃烧过的香料。 她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何物,但大抵也能猜出来。 先是写信引温则谦来静观寺,又把她带到如此偏僻之处,此香多半是催情之用。 而南枝的计划想要成功也有两个难题,首先是要把金蝉从姜予微身边引开而又不能让人怀疑到她头上,其次是如何把温则谦悄无声息的送上来。 想让温则谦顺利到达后院禅房,那么势必要引开守在山道上的锦衣卫。 这两个难题不正与姜予微的难题重叠在了一起吗? 借力打力,她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好。 姜予微无意和她解释那么多,不过寻常迷药对金蝉无用这件事倒是出乎她的所料,所以她很好奇南枝是如何做到的。 南枝冷笑了声,道:“她以前是锦衣卫,与林顺亦师亦友。别人或许不知什么药对她有用,但林顺还能不知吗?” 林顺这个名字听上去颇为陌生,但从她的话里不难知道出此人也是锦衣卫,而且与金蝉关系匪浅。 想到此处,姜予微“哦”了声,恍然大悟道:“所以是这个叫林顺的人帮你寻来迷药?如此一说,也是他帮你引开了守在后山的锦衣卫?” “是又如何?!” 她眉眼弯了弯,道:“你与这个林顺是什么关系?” 南枝喉间一滞,吞吞吐吐了半晌都没能说出个大概来。目光闪躲,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姜予微暗叹了声,心想金蝉这个傻丫头还真是遇人不淑,这其中也包括了她。 第80章 第 80 章 路引 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问上一句,“南枝,我自认为待你不薄, 你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思的来陷害我?” 南枝看到她这张脸, 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陆寂把她抱在怀里耐心细哄的场景,嫉妒得双眼发红,脖颈处青筋暴起。 她不甘心, 咬着牙声嘶力竭的怒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从小侍奉在爷的身边,爷说过长大以后会娶我的!” 禅房里静默了许久,姜予微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死结, 表情十分古怪, 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之感。 陆寂心狠手辣而且杀伐果断, 你要说他小时候杀过人, 那她会信。但你要说他以前对南枝说过要娶她的话,怎么听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非是她脸皮厚自夸自擂,而是陆寂绝非那种耽于情爱的风流公子。 南枝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指着她的鼻子又是一顿痛骂:“我自知身份卑贱,不敢肖想爷的正妻之位, 能当上姨娘已是心满意足。可自从你来了之后,爷全然忘记之前对我的承诺, 眼里也不再有我,姜予微你凭什么让爷另眼相看?!” 她说的言之凿凿,好像陆寂当真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姜予微沉思半晌, 很不理解的问:“他负你,你为何不恨他?” 南枝一愣,似乎也是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理直气壮的道:“我为何要恨他?爷是爷, 爷永远都不会错!定是你在其中作梗,爷才会如此待我。” 姜予微失笑了,“照你这么说,是因为我来了陆寂才冷落你,那当初为何随陆寂南下的人不是你而是杏容?”毕竟当初连她也认为陆寂会纳杏容为妾。 谁知一提起这个,南枝的反应更加激烈起来。五官扭曲在一起,看上去颇是狰狞可怖。 “那是因为杏容那个贱人蛊惑了爷,否则怎么会轮得到她随爷南下?!” 陆寂像是那种能随意可以蛊惑的人吗?姜予微不经产生了怀疑,她说的和自己认识的当真是一个人? 但看南枝神色癫狂,说起来话也是前后矛盾,明显脑子都有些不正常了,所以她的话未必可信! 姜予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懒得再继续和她纠缠下去,转头又看向站在门口的李叙。 李叙立即会意,抬步走了进来。 南枝见他靠近,吓得连连后退。双腿不停地打着哆嗦,声音发颤的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姜予微,你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姜予微歪头坏坏一笑,故意闭口不言。只主动退开几步让出些位置,好方便李叙动手。 南枝再蠢也意识到不对,拔腿想往外跑去。然而才跑出去两三步,就被李叙像拎小鸡崽般抓了回来。 她不算矮,但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是与生俱来的。李叙扯下悬挂在房中的青色帷幔,三两下功夫就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然后又撕下她的半只袖子堵在嘴里,随意往后一推,正如她之前对姜予微的那样。 南枝顿时摔倒在地,头重重磕在榉木束腰脚踏上,磕得眼冒金星。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朦朦胧胧的看到姜予微蹲在了她面前,幽幽的道:“你不是不想再见到我吗?我今日就可成全你。只是要如何向陆寂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那就是你的事了。” 说罢,姜予微勾唇一笑,从李叙手中接过那封信。粗略看了眼后丢在她的身旁,随即起身朝外走去。 南枝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喉间发出阵阵呜咽声。眼神如同淬了毒般,怒目圆睁的样子竟与地狱变中的恶鬼有几分相似了 下山的路格外顺利,也不知道那个叫林顺的是用了什么办法。 只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来到山脚下,前面的小道旁早有一辆不起眼的油壁车在那等候。 赶车的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结实健硕,看模样就觉十分的可靠。 李叙示意她先上车,自己和那个中年男子则退去四五米外的地方。 姜予微上车后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包袱,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件草白色细葛襴衫。她急忙换上,身前用白布紧紧裹住,卸掉钗环重新绾了个男子发髻。 等再掀开帘子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清秀瘦弱的白面书生。 李叙看到她这幅打扮,清隽中带有几分书卷气,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笑道:“你这身打扮可比上次那件短褐要顺眼多了。” 姜予微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抿唇一笑,催促道:“别贫嘴了,快上车吧。” 两人不再耽误时间,也跳上了车。中年男子熟练的扬起马鞭,马不是回京城,而是朝着鄠洲的方向疾驰而去! 姜予微怕引起那些丫鬟们的怀疑,什么行礼都没有拿。只是在前一天晚上趁守夜的竹韵睡着之后,偷偷把几张大面额的银票藏在贴身的衣服里。 这还是因为陆寂昨天没有回来她才有机会,不然恐怕是连这几张银票都没有。 她出门时身上几乎不会带银子,若要打赏下来只需要吩咐金蝉就可。说是大户人家的规矩讲究排场,倒苦了她现在了。 除了银票外,她身上只有这些带出来的首饰了。万幸陆寂给她置办的这些东西都价值不菲,随便一件就够她数月的花销。 她把卸下来的四支金簪子、一对点翠耳坠、一只羊脂白玉手镯和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连同刚换的衣服一起打包好背在身上。 准备等到了鄠洲后再找家当铺,把不惹眼的金簪子先拿去当掉。 钱到用时方恨少,特别是她现在要跑路,顿时后悔为何没有在头上多插几支簪子再出门? 不过来寺中上香,确实不好打扮得太过华丽。感慨几声后她放下了这个念头,转而拿起一面巴掌大的龟游荷叶纹铜镜。 对着铜镜把鬓角处的碎发尽量多拨散些下来,好遮挡住耳洞。这样做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但好过方才那样直晃晃的摆着。 等到了鄠洲后可以去医馆让郎中在耳穴上埋豆,如此一来也就不用再担心被发现了。 除了这些外,还要注意的地方便是喉结。她又不是男子,自然不可能凭空长一个出来。不过李叙准备的这件衣服领子很高,正好可以挡住,这倒是省了不少心。 李叙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忙来忙去的,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是姜予微反复确认自己再无遗落之处后,这才想起他也坐在车上。尴尬的笑了笑,道:“那个多谢你不远万里的跑来京城帮我。” 李叙一扬眉,满不在乎的笑道:“大姑娘哪里话?你我也算是有过命的交钱。你有难,我岂能不来帮你?” 他说话时闲倚靠在秋香色引枕上,眉眼疏朗,侃侃而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与往日大相径庭,仿佛像是换了一个人。 头戴青玉螭纹冠,腰佩沉香镂雕银香囊,俨然一副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 自从在春林镇两人分开之后,李叙便南下去了定远城。定远城比之淮阳更为繁华,他想去那里谋个生计养活自己。 结果在路上遇到了一只商队,商队的大当家姓佘,祖籍也是在溧洲,只是后面为了方便便定居在临海的青洲。 佘大当家自小随父亲走南闯北,赚下一份不小的家业。此番去定远城乃是因为有批货物出了问题,所以要赶去处理。 他见李叙孤身一人又是同乡,故而邀请他同行。李叙身无长物自然再愿意不过,立即答应下来。 一行人来到定远城后,佘大当家急忙赶去处理那批有问题的货物。 谁知买了这批绸缎的几个掌柜联合起来,非要佘大当家以三倍价格来赔偿他们的损失,否则便再也不与他们商队往来。 以往最多是赔偿货物总价的两成,哪有翻好几倍的?而且这批货物数量巨大,三倍赔偿足以让他倾家荡产了。 佘大当家不肯吃下这个闷头亏,因为绸缎到定远城后一直放在仓库当中。如今发霉了,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两厢僵持不下之际,李叙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原来是掌柜们存放货物的仓库漏了雨,这些绸缎被淋湿也没人注意到,时间一久就都霉变了。 他们不想亏损银钱,所以想把此事赖在佘大当家的头上。 李叙把知道的一说,那几个掌柜打死都不肯承认,仍一口咬定是商队的问题。 其中有两人见他生得好看,嘴里不干不净的竟还说李叙是兔儿爷,急赤白脸的跑出来是给自己的主顾撑场子来了。 如此羞辱人的话,连一旁围观都百姓都听不下去。 李叙平时最厌恶别人说他是兔儿爷,当即抄起旁边猪肉摊上的剔骨刀,挡在几人面前。 横眉冷目,破口大骂,硬生生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骂得哑口无言,最后那几个掌柜只能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佘大当家很是感激,想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商队。李叙一想,反正自己也无处可去索性便同意了。 就这样在佘大当家的照拂下,他慢慢在商队当中站稳了脚跟。 一个月前,佘大当家的商队要送一批定窑瓷器来京城。李叙此前便派人打听到,姜予微那日与他分开后不久就被陆寂又抓了回去。 他放心不下,趁这个机会随商队一起来到京城,结果进城那日正好碰到丁嬷嬷派人去请王胡子过府扎花灯。 佘大当家的与王胡子是旧相识,本是欲请王胡子去酒楼一叙,不料撞个正着。 丁嬷嬷派来传话的小厮回去后,他们几人在醉仙楼的雅间内小酌。席间李叙说起了他们在淮阳发生的事情,想请王胡子帮他一个忙。 王胡子也是仗义之人,听说陆寂不仅拆人姻缘,还强纳良家女子为妾室。当即一拍桌子,直言只要用得上他尽管开口! 于是李叙混在了王胡子的那群徒弟当中,也进到宣宁侯府。 那日南枝拉姜予微去后院看花灯,她一眼就在人群当中认出了李叙。只是当时人多眼杂,故而不敢声张。 过了几日之后趁陆寂上朝不在府中之际,姜予微借口去园子里逛逛,途中甩掉了杏容,这才终于找到机会与李叙在假山下见了一面。 为了两个人的安全考虑,他们约定好只有重要事情才联系。若是事成,则以玉笛为信。 徐盈月离开前提醒姜予微要小心身边之人,她本来怀疑的人是杏容。但自杏容跟她坦白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藏在背后的人可能是南枝。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写成信,趁游园时藏在假山的石洞里,让李叙帮忙去调查温则谦的同窗。结果,果然不出她的所料。 随后她想到可以利用南枝,反其道而行。 在六角亭听到玉笛声后,她知晓李叙已将一切准备妥当,于是也开始了自己的计划,故意告诉南枝要带她去静观寺。 今日一早,她们的马车前脚刚离开,福来就鬼鬼祟祟地往温则谦所住的客栈而去,幸好李叙暗中把人拦了下来。 不仅如此,他还拦下了去给陆寂报信的另外一个小厮。否则这个时候陆寂早就该到了,岂容他们有时间这样悠哉悠哉的离开? 姜予微的计划其实算不上有多精妙,随便哪个环节出现差错都可能会害了自己和李叙。万幸的是,一切都很顺利。 马车行驶过白柳堤,再往前去有条岔路。一条通往京城,另一条则是去鄠洲的。 白柳堤上遍植数丈高的柳树,经了几场雨后枝叶逐渐泛黄凋零。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风乍起,雁引愁心去。 赶车的黄大叔吆喝了一声,道:“三东家,咱们就要过白柳堤了。” 李叙听到动静,挑起帘子往京城的方向眺望了一眼。见姜予微端坐如定,问道:“你好不容易能与温公子见了一面,当真不去向他辞行?过了白柳堤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姜予微眸色黯了黯,整齐叠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紧,弄皱了衣摆,沉声道:“不去了,这样对谁都好。” 推算下来,陆寂此时应该差不多得到消息了。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多做停留,不能再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况且她之所以会把那份信留下,不仅是想要南枝败露,也是想撇清与温则谦的关系。 陆寂虽非君子,但绝非不是小人,不会因为她逃了就迁怒到无辜之人的身上。但前提是,温则谦与她确实再无私情。 无论是谁只能往前看,错过便是错过,纵使有万般不舍也是不可以回头的。 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他们的缘分已尽,怎可拉拉杂杂的再纠缠不休? 温则谦离开她后,定会遇到一个比她好千百倍的女子,成亲生子,举案齐眉。而她,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李叙暗叹了口气,不再多言。马车没有停留,驶过白柳堤继续在官道上疾驰,扬起漫天的黄尘 到达鄠洲时天色已晚,山衔日落,残阳如血。 城门口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人挑着空了的担儿着急出城回家,也有像他们这样想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去的旅人。 鄠洲虽然不比京城,但八街九陌、物阜民安、人稠物穰,也算是繁华之地。 朱漆大门前有数十名腰挎横刀的官差把守,凡是进城之人都需要查看路引,对比无误后方可放你入城。 为了出入方便有序,城门大多用木桩子分隔开。一侧用于出城,另一侧用于进城。 李叙打开车厢的夹层,从里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递给她。 姜予微打开来一看,发现路引上面写的名字是贺游,覃洲人士,年十八,出生年龄也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他们下了车,排在队伍的最后。此时进城的人寥寥无几,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李叙和黄叔都在她前面,他们的路引自然没有问题。待官差放行之后姜予微定了定神,上前把自己的那张递了过去。 那官差看了一眼,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抬眸又端详了姜予微一眼,凑近了些仔细去看路引上记载相貌的那两行小字,神情似乎有些疑惑。 此人年龄不大,做事极为认真。姜予微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砰”地一通乱跳。 已经进城的李叙和黄叔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也为她捏了把冷汗。 那官差问:“你来鄠洲所谓何事?” 其他人都没有问,轮到她忽然问了一句,显然是有所怀疑。李叙脸色霎时一变,紧张的看向姜予微。 姜予微倒还算镇定,笑道:“我表兄来鄠洲做生意,我是随他一起来游历的,好增长些见识。” “前面过去的那人就是你的表兄?” “正是。” 那官差摸了摸下巴上刚站出来的胡茬,沉吟了好半晌,也没想通这种不对劲之感从何而来。 但见她长相清秀、双眼明亮、面容平和,不像是坏人,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旁边另外一个查对路引的官差“啧”了声,道:“看这么久作甚?没瞧见后面还排了不少人吗?赶紧的,别偷懒!” 姜予微回头一看,发现她身后不知何时排起了长队。不少人还牵着满载货物的骡子,大抵是支想要进城休息的商队。 那官差见她还在耐心等候没有多言,也不好意思起来。憨憨一笑,合上路引交还给她,道:“你可以进去了。” “多谢官爷。”姜予微拿过,步履从容地进了城。 待拐过一条巷子彻底看不见那些官差,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李叙道:“好险,我还以为被那官差给瞧出破绽来了。” 姜予微勾唇浅笑,眉梢上露出一抹俏皮得意之色,“我的运气向来不错。” 李叙见她还有心情说这些,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笑道:“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是先找个客栈休息一晚,等明日再出城吗?” “时间不早了,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只是等明日城门一开,我们需立即离开。” 姜予微咬了咬唇,她知道以陆寂的本事应该很快就能查到这里。 虽然李叙事先另外准备了一辆相同的马车往西边的雁洲而去,但这瞒不了多久。所以明日一早必须出城,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在出城之前,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去办。 想着,她对黄叔道:“黄叔,麻烦您先去找家客舍,我与李叙还需要出买样东西。” “买东西?”李叙不解,问:“什么东西如此重要需现在买?” “你别问那么多了,先跟我走吧。” 城中有宵禁,再晚所有的商铺都要关门了。姜予微返回车内,拿起那只包袱背在身上,然后拉上李叙往人最多的地方而去。 穿行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两侧林立各种各样的幌子,让人看着便觉眼花缭乱。她在这些幌子中挨个看过去,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那家。 铺子坐落在长街的尽头,门口的幌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当”字。 “等等!” 李叙见她抬步就要进去,忙拦住她,皱眉道:“你不是要买东西吗?来当铺作甚?咱们现在不缺银子。” 姜予微神秘一笑,“待会你就知道了。” 当铺一进去便可以看到一张足比人高的柜台,平日伙计就站在高高的柜台上收货。除此以外再无他物,甚至连用来歇脚的椅子都没有,大有即来即走的意思。 姜予微踮起脚尖往柜台里张望,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到。 因为这柜台实在太高了,最多能看到三四寸的位置,她不得不求助李叙。 李叙站在门口逆光处,夕阳的余晖披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了层金光,更显容貌妖艳摄魂。他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无力。 姜予微有些泄气,心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不成?可是既然开着门,柜台里又怎么无人看守呢? 她正思忖要不要喊一嗓子,头顶忽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像是鬼魅一般,“公子可是要典当东西?” 姜予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个人头从柜台后面缓缓地探了出来,黄豆大的眼睛半死不活盯着她看,那情形别提有多渗人了。 她咽了口唾沫,脸色发白,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我有几只簪子想请你看看。” 那人用手指轻叩了下柜台,道:“公子放上来即可。” 姜予微忙从包袱里拿出那四只金簪递了上去,道:“还请你给我估个价。” 那伙计拿去簪子仔细看了看,沉吟道:“这簪子出自京城的撷芳阁,公子可是从京城来的?” 不愧是开当铺的,一眼就看出了这几只簪子的来历。姜予微道:“我们确实是从京城来的,怎么?你们这里不收?” “非是不收,只是当铺有当铺的规矩,不收来历不明之物。公子是一介书生,身上怎会带着女子的饰物?” 姜予微轻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这簪子是我妹妹的东西,我妹妹不便出门所以让我代她前来。” 那伙计又道:“我瞧两位公子的衣着打扮非富即贵,怎么沦落到需要典当首饰的地步?” 旁边的李叙不耐烦起来,“你怎么这么多话?谁规定穿得好就不能典当东西了?本公子瞧你在此也干了不少年了,难道没见过那些赌坊里的常客来换银子的?” 那伙计一愣,显然是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 姜予微看了李叙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言,道:“不瞒伙计,这簪子是我表妹的物件。表妹昨日不慎打碎了她婆母最喜爱的琉璃灯,她怕婆母责罚便想买个新的补上,可银钱又不够,只好叫我帮她这个忙了。” “好吧,只是公子这四只金簪实在贵重,若是全部典当,小店所有的银子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够。” 姜予微抿唇,道:“我表妹急需用钱,还请伙计帮我想想办法。” 那伙计迟疑了半晌,道:“此事我需去问过我家掌柜的才可。” “那你去吧,我就在此等你。” “两人公子稍候。”那人留下一句这样的话便急匆匆的走了。 姜予微还是没有看到人影,不过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心下稍安。 只要不是鬼,那她就放心了。 李叙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么,见这里没有其他人,悄悄凑了过来,低声问:“姜大姑娘,你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姜予微撇了他一眼,道:“往后要唤我贺游或者贺公子,别再唤错了。” “好好好,贺公子。咱们现在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好歹让我心里有个底啊。” “放心吧,不会害了你的。” 李叙知道她向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主儿,只得耐住性子。 两人约莫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柜台后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柜台角落里一扇隐蔽的小门被打了开来,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形肥硕的中年男子。粗腰宽胯,腆着个大肚子,身穿深青色回纹直身,头戴网巾,脚踩青布鞋。 那中年男子一看到姜予微,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快步上前道:“敢问可是公子要典当那四只金累丝花树簪?” “正是。” 那中年男子作了一揖,道:“看公子仪表堂堂,身份来历定是不凡,方才小店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与我等一般见识。” 姜予微见他长袖善舞、处事圆滑,便知自己没有找错地方,还礼笑道:“不知掌柜的贵姓?” “小人姓徐。” “徐掌柜可看好那四只金簪了?” “看好了看好了。”徐掌柜连连点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两位公子移步到内堂详谈。” 姜予微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看了李叙一眼后便随他从那扇小门进去。 柜台后的地方不大,用木板架起了一层像是个阁楼,旁边另还有一扇小门通向后院。 他们从这里出去,又绕过了一座半山亭后终于来到他所说的内堂。 徐掌柜请他们两人坐下,吩咐丫鬟奉茶。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周黯淡无光,唯有天际还剩下些微残霞,欲散不散的样子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姜予微心急如焚,不断估算着时间,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喝了几口茶压住内心的急躁。 徐掌柜的挥手让伺候的丫鬟们都退下,这才道:“这位公子,您这四只金累丝花树簪做工精美,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小人斗胆一问,公子可是真心想要典当给我?” “徐掌柜,我若不是真心何必这个时辰找到您这里来?” 徐掌柜搓了搓掌心,眼神中闪动着兴奋,“既然如此,那小人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一支金簪,小人算你三百两。四只总计一千二百两,您看如何?” 一千二百两?! 佘大当家的商队从南边的儋州运货到北边的雁洲,历时一月有余也才赚得这个数目,李叙在旁听着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姜予微也吓了一跳,她知道这些物件值钱,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值钱,还以为最多四五百两呐。 她干咳了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稍作掩饰,道:“徐掌柜是行家,就听你的。” 徐掌柜一喜,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小店如今账上只有七百两的现银,我全都给公子,算做是定钱。剩下的那五百两,可否请公子明日再来取?” 姜予微勾唇一笑,不紧不慢的道:“不用了,七百两就好。” “什、什么?” 徐掌柜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叙也愣住了,完全不知她这是在做什么。忙轻轻拉了下姜予微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说。 姜予微没有理会,淡淡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要七百两就好,剩下的那五百两,我想请掌柜的帮我办一件事。” 徐掌柜的眸子沉了沉,正色道:“公子请说。” “我想请掌柜的帮我弄一张路引。” 此言一出,堂内陡然安静了下来。李叙更是不解,明明她手中已经有一张路引,而且方才进城时也并没有被瞧出异样,为何还要再帮一张? 徐掌柜仔细打量了姜予微好几眼,问:“方才听我的伙计说,这几只金簪是令妹之物,公子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徐掌柜放心,你只需知道我可以随意支取这笔银子即可。” 徐掌柜脸色凝重,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姜予微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凡需要通过这种隐秘方式来办路引的,多半是有见不得光的事。 她也不急,换了个更加闲适的姿势,道:“五百两银子换一张路引,徐掌柜的是个生意人,应该知道这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 “不知公子要这张路引有何用?” “徐掌柜何必多次一问?每日进城的人数以万计,就算是官府追查下来也查不到你这里。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门生意了,怎得还这般迟疑不决?” 正所谓龙有龙道,蛇有蛇道。能把当铺开在鄠洲城最繁华的地段,想必还是有些手段的。 那些收来后不好转手的货物总不能一直烂在柜上,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卖出去,只是不能为人所知罢了。 徐掌柜想了想,一咬牙道:“好,小人做您这单买卖。不知公子是何名讳?籍贯何方?欲去何地?” “姜柳,籍贯就写这里,欲去蓟州。” “公子何时要?” 姜予微道:“今日!” “今日?!”徐掌柜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为难道:“今日恐怕有些为难,公子可否等到明日?” “就今日!我知道徐掌柜的定有门路能帮我弄到手。” 从当铺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幸而月色明亮,让他们不至于抹黑找去客栈。 街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两人并排走到一起,把影子拉得格外的长。 李叙再也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刚才为何要再买一张路引?而且还花了五百了!你知道你手里现在这张,小爷我才花了多少钱吗?” 他竖起两个手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姜予微道:“二百两?” “二百你个头!是二十两!我的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五百两都快把他那家店给买下来?!!” 姜予微看到他气得想要跳脚的模样,不由的笑了出来。 “你还有脸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姜予微勾唇,解释道:“这张路引我有大用处,此次能不能成功便看它了。” 李叙愣了愣,知道她说的不是虚妄之言,便闭上嘴静静地伴在她身侧。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80-90 第81章 第 81 章 追查 时有晚风拂过, 吹动墙角的榕树婆娑作响。万籁俱寂,天凉如水,几点流萤在暗夜里扑闪, 明明灭灭, 恍若天际的疏星。 姜予微被吸引住了目光,停下脚步看着它们自在飞舞,心情难得的轻松。 梦里有时身化鹤, 人家无数草为萤。 李叙见她不动,狐疑的看了过去。只见她笑容清浅,眸光温柔, 宛如数九寒冬里独自绽放的红梅, 孤冷清傲却又不是柔情, 眉眼间不由也染上了笑意。 她看流萤, 而他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李叙忽然撇见地上两人的影子,孤零零的相隔甚远。 他不动声色地挪到姜予微的身后, 从这里看上去,两人的影子像是互相依偎在一起。 他看得入神, 带有凉意的风都仿佛成了甜蜜的呢喃。只是相思苦,凭谁诉?不可说, 不可说 “你在笑什么?” 姜予微回头看到他正呆呆的望着地上傻笑,不解的也垂眸看了眼,发生什么都没有。 李叙心底一慌, 忙上前几步错开身形。若无其事的摸了摸鼻子,笑道:“没什么。” 姜予微挑眉,知道他有所隐瞒,但没有多问。只是道:“天色不早了, 我们快回去吧。” 李叙点头,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两抹越隔越远的人影,心底涌起了些许失落。暗暗苦笑一声,与她离开了这里。 黄叔选的客舍就在这条街上,离当铺只有一射之地。虽然是阴差阳错,但也方便了许多。 姜予微特意让徐掌柜准备了四十两银锭和十两的碎银子,装在荷包里以备不时之需。 剩下的六百五十两银票和之前带来的三百两银票则分成了三份,分别藏在鞋底、里衣夹层以及包袱当中。 她本想拿出一半给李叙,但又觉得此举不妥。人家不远万里的跑来帮她,若是给钱反而像是玷污了这份情意。可她又想不出拿什么来报答,只得先压下再议。 怀揣巨款,逃亡之路有底气了许多。 及至入定时分,徐掌柜派伙计送来新的路引。她仔细查对一番,确认无误后心里最后一块大石终于也落了下来,剩下的便要看明日的运气了。 她小心把东西收好,合衣躺在床上,慢慢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宣宁侯府外院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一只不怕死的飞蛾围绕在烛火旁跃跃欲试。它每扑动一次都会带动烛火摇曳,屋内的光影也跟着一颤,令人燥烦。 终于在它第六次尝试扑火时,一道寒光闪过,它的身子立即断成了两截。一截掉落在黄花梨卷草纹平头案上,另一截直接掉入烛火中烧了个干净。 陆寂面无表情的收回手,继续去听裴仪的禀报。 “静观寺前总共有四条官道,一条通往京城,一条通往鄠洲,一条通往雁洲,还有一条则是去往漳州的。属下都派了人去追,在前往雁洲的官道上发现一辆可疑的马车,但车上并没有人。据车夫交待,是有人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在那个时辰赶车前往雁洲,其余的他都不知情。属下已命画师按照他的口述画出那人的相貌,只想还需些时间。” 裴仪打量了一眼陆寂的神色,又道:“去漳州的路上有山匪,且多平原无处藏身,所以属下推测夫人应该是去了鄠洲。但属下派去的人赶到时城门已关,他们不敢大肆搜查,怕引起刘党中人的注意反对夫人不利,故而暂时守在了城外。” 陆寂淡淡的“嗯”了声,脸上阴沉如水。端坐在官帽椅上,周身气息如寒刀霜剑,冷得令人心惊肉跳。 “他们明日一早必定出城,你带上我的信去找鄠洲知府,派人守住所有的城门。” “是。” 裴仪接过书信,暗叹夫人的时机选得真好。宫中形势不容乐观,淑妃小产的证据全都指向了凤仪宫。皇后危在旦夕,自家爷不可能亲自去抓人,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派人去找。 不仅是怕刘荣光察觉端倪抓住夫人以此来要挟,也是怕有人会趁机参他一本伺机夺去他的官职,那皇后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 如此紧要时刻,也难怪自家爷会这般生气。 他想起进来前手下人禀报的消息,道:“爷,探子来报,安远客舍并无异常。温则谦今日都待在房中温书,没有外出。” 陆寂闻言看向案上摆放的那封信,目光狠戾,眸色更加阴冷了,“她对温则谦倒是关心,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完惦记他的安危!” 裴仪不敢接话,只得把头埋在胸口。 一旁的桑虎却道:“爷,可要属下去宰了那个小白脸?”弄死一个举子,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陆寂把信一扔,道:“不用了。” 说罢便起身,朝外走去。 裴仪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猪队友,无奈摇了摇头。如果真的把温则谦弄死了,那自家爷岂不成了一个小人?可不弄死又咽不下这口气。 他还明晃晃的问出来,不是单纯在个自家爷找不痛快? 凡事要师出有名,倘若温则谦与自家夫人又见过,那就没有这个烦恼。可偏偏夫人留下了这封信,证实了此事与温则谦并无关系,如何能再杀? 桑虎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明所以的跟了上去。 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惊若寒蝉。几个锦衣卫脱去上衣,被绑在春凳上受罚。 寸厚的板子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这种时候无人敢徇私,才几板子下去便已是打得皮开肉绽,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他们咬牙忍痛的闷哼声。 待二十大板行刑完毕,陆寂挥了挥手,立即有人把他们拉了下去治伤。 这些人都是原本应该守在后山的人,结果因林顺一个借口便擅离职守。犯下如此大错,二十大板于他们而言已是轻罚了。 金蝉跪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言。南枝、福来还有林顺也都跪在院中,脸上表情各异。 陆寂立于石阶之上,居高临下的看向林顺,道:“你可知罪?” 林顺身形猛然一颤,俯首叩拜在地,哑声道:“属下知罪。” “知罪就好。” 话音落下,桑虎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几步上前。只见寒光闪过,林顺痛苦的倒在地上,双手腕口处鲜血淋漓,无力垂在两侧,已经是废了。 南枝吓得尖叫一声,身形发颤害怕的直往后躲,根本不敢多说半句。 金蝉面露不忍,想要上前求情,但被裴仪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林顺紧咬牙关,挣扎着再次跪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留下,脸色惨白如鬼。饶是如此,他仍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道:“属下多谢爷不杀之恩。” 陆寂道:“拉下去吧。” 立即有人上前把他拉了起来,林顺脚步却是一顿,身形微微往金蝉的方向侧去,张了张想要与她说声对不起。可他实在无颜以对,话梗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与南枝是偶然相识,一见钟情。南枝心系爷,他一直都知晓,故而只得把这份情意埋在心里。 可那日南枝哭着来求他,他实在不忍见她落泪于是点头答应下来。不仅帮她寻来对付金蝉的迷药,还引开山道上把守的人。 身为锦衣卫,他犯下大错,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恨自己一时糊涂,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了金蝉。 金蝉看着他被拖走,喉间干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复杂的心情。 犯了错的锦衣卫不会被立即驱逐,而是会先在诏狱里关上一年。一年时间,他所知道的关键消息都已无用,待那时才会放人。 可在诏狱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上一年,能坚持活下来的不足三成。 哪怕是有幸出来,林顺双手被废也躲不过以前仇家的追杀,所以结局早已注定 陆寂转头看向另外两人,冷声道:“把他们拖下去杖毙。” 南枝一听,浑身发软顿时跌坐在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方才看见林顺的下场,她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怎样都不会比林顺罚得重,最多是杖责而已。可没想到陆寂丝毫不讲情面,竟要把她直接杖杀。 她涕泗横流,膝行几步抓住陆寂的衣摆,痛哭道:“爷,您不能杀奴婢。您答应过奴婢会娶我为妻的,难道您都忘了吗?” 陆寂闻言皱了皱眉,忽然笑了起来,眸色冷冽,“我何时说过要娶你?” 南枝宛如当头棒喝,浑身血液发凉,把头高高昂起,极力想要证明道:“奴婢七岁那年生了场重病,大夫说奴婢可能活不过当晚。您那日来到奴婢的房间跟奴婢说了许多话,还说如果奴婢能好起来您就娶奴婢!” 陆寂回想了一下,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景隆十一年冬?” 南枝眼前一亮,眉梢尽染喜色,“对!正是景隆十一年冬天!爷,您终于想起来了。” 陆寂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景隆十一年冬,我在灵鹿书院求学,根本不在京城。” “什、什么?” 第82章 第 82 章 管家 南枝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神情木然。 怔了片刻后似是忽然反应过来,猛的直起身子,声嘶力竭的喊道:“不可能, 不可能!爷, 您一定是在骗奴婢。您明明说过,您明明就说过会娶奴婢的!定是姜予微那个贱人跟您说了什么,所以您才骗我的对不对?!” 她面目扭曲, 五官狰狞,双手胡乱挥动。一会儿用力抓了抓自己的脸,一会儿又去拽陆寂的衣服, 状若癫狂, 俨然就是个疯子。 陆寂长身玉立, 岿然不动。看到她这幅模样, 深邃的眸中没有泛起一丝波澜。若是有,那也是因为耽误的时间太久而产生了些许的不耐。 裴仪见状,道:“南枝姑娘, 爷当时确实不在京城。那年大雪封山,所有人都被困在书院当中, 直到除夕前一日爷才赶回来。此事府中的老人应该都有印象,你一问便知。” 旁边有几个也是自小侍奉在陆寂身边的, 听他一说便纷纷想了起来,看向南枝的目光也都变了。除了少数怜悯之外,大多都是鄙夷不耻。 “你当时烧糊涂了, 记错了人也不奇怪。” 南枝心底一慌,仍是不相信,急忙看向檀雪。 檀雪眉头紧蹙,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张了张嘴到底是欲言又止。 然而从她的表情中,南枝却已经知道了答案。缓缓松开抓住陆寂的手,无力地又跌回地上。 她忽然想起病好之后自己曾向她娘说过起这件事,她娘当时也是同样的反应,并且还再三嘱咐她不要向外人提起。 她还以为她娘是在教她要深藏若虚,警惕小人的嫉妒之心。没想到原来竟是如此,她娘骗了她 只是倘若爷当真没有说过那句话,那自己这么多年的痴守又算什么? 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唯留满地荒芜。南枝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觉得这一刻是刺骨的寒冷,“不可能,不可能” 裴仪挥手,让人把他们拖了下去。 福来大惊失色,牙齿打颤咯咯作响,拼了命的朝陆寂求饶。 “爷!小人知道错了,求爷饶过小人这次吧!求爷饶过小人这次吧!” 他哭得呼天抢地,但一旁的南枝此刻却是无声无息,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瞬间苍老了许多,眼中一片死寂。 两人很快被拖了下去,陆寂淡淡的问:“南枝的家人是否也在府上?” 裴仪道:“她娘是大夫人身边的花妈妈,负责管理园子。” 陆寂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抬步朝外走去。 打更的梆子声再次响起,亥时二刻换在平常早就歇下了,可此时寿晖堂内也是灯火通明。 大夫人脸色难看的端坐在楠木透雕玫瑰椅上,手指不断拨动着琉璃佛珠。 花妈妈扑到她的脚边,痛哭道:“大夫人,求您救救南枝吧。南枝对爷一往情深,做出这种事来只是一时糊涂。她并非是有意要害姜姨娘啊,还请大夫人救救她吧!” 徐氏双眉轻拢,垂眸看着她道:“你现在来求我有何用?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她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更没有想到南枝居然还失了手反被姜予微摆了一道,当真是个没有的废物! “夫人,奴婢知道她犯下大错,可奴婢的丈夫早亡,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自幼体弱多病,七岁时还差点夭亡,奴婢好不容易才把她拉扯大。还请夫人看在奴婢这么多年尽心服侍的份上,救救南枝吧!奴婢求您了!” 花妈妈苦苦哀求,跪在地上不断的磕头。只片刻额头上便已红肿一片,有些地方还渗出了血。 徐氏不耐烦的抿唇,但又不好说什么,免得让人议论她铁石心肠, 丁嬷嬷心领神会,忙上前扶住花妈妈不让她再磕下去,道:“花妈妈,你也是府上的老人了,怎会不知二爷的脾气?二爷决定的事谁敢说个不字,你这么做不是叫大夫人为难吗?” 花妈妈现在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一把推开她的手,神情悲切。 “求大夫人开恩,救救南枝!求大夫人开恩啊!” 丁嬷嬷被她推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站稳后暗暗叹了声,面露不忍。但随即又瞥见徐氏眉头紧皱,已是极为不耐,只好道:“来人,快把花妈妈扶下去好生照顾。” 花妈妈一听,立即急了起来,抬头看向徐氏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夫人!夫人!求夫人开恩啊” 门外进来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二话不说就强硬的把她拉了下去,屋内霎时安静了许多。 徐氏按了按被她吵得发涨的太阳穴,气闷地把佛珠摔在桌上,骂道:“不懂规矩的蠢货,今后别再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丁嬷嬷低着头,眸色黯然,哑声道了句“是”。 徐氏端起前几日刚从南边送来的阳羡雪芽喝了几口,这才觉得胸口舒服了许多,蹙眉不解问:“你说那姜氏到底想干什么?” 居然就这么跑了,也不知对她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丁嬷嬷打量了一眼她的神情,小心斟酌道:“奴婢觉得姜姨娘许是真的想离开。” 徐氏冷嗤了声,不屑一顾,“她能舍得下侯府的荣华富贵?!小门小户出来的,惯会使这些阴私伎俩。我看她就是在欲擒故纵,好谋求寂哥儿的正妻之位。如若不然,她为何想方设法的逼走盈月?” 丁嬷嬷顿了顿,欲言又止。 徐氏知道她想说什么,“现在不是我和她过不去,而是她非要和我作对。逼走盈月就是在向我示威,偏生寂哥儿还一味的袒护她,丝毫不体谅我这个为娘的一片苦心!” 丁嬷嬷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了,自家夫人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苦,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对二爷自然看得重了些。 可二爷公务繁忙,又不是那种会说乖巧话讨人高兴的性子。侯府寂寥,时间一长,难免就左了性情。 想着,她道:“二爷恐怕已经知晓此事与夫人有关,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徐氏也苦恼,上次已经来闹过一会,可她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正思索着有何应对之策,忽然听到院中传来动静。她看了眼丁嬷嬷,丁嬷嬷立即放下手里的香押朝外走去。 然而才走到门口,一大群人掀起帘子闯了进来。 为首的约莫五十开外,鬓角花白但梳理得极为整齐。双目炯炯有神,眼神锐利,身穿一袭石青色比肩褂,半新不旧,看上去很是干练。 那人进来后先是行了一礼,道:“老奴见过大夫人。” 徐氏一看到她脸色立即冷了下来,不悦道:“你来干什么?” 来人姓蒋,乃是陆寂的乳母,陆寂对她甚是敬重。此前因身体不好,一直住在城外的庄子上休养鲜少回京,徐氏与她很是不对付。 蒋嬷嬷笑了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的道:“二爷知大夫人近日费心劳力很是辛苦,故而特命老奴来协助夫人打理府中庶务。” “你说什么?!” 徐氏脸色铁青,咬牙骂道:“叫那个逆子过来见我!” 这哪里是什么协助打理,分明是要夺了她的管家之权啊! 一旁的丁嬷嬷也变了脸色,双手绞动帕子忐忑不安。 蒋嬷嬷中气十足,丝毫不像个年近半百的老人。闻言,客气的笑道:“二爷公务繁忙,现下已经出府,没空前来拜见夫人。不过二爷有句话让老奴代为转述,他说让大夫人在寿晖堂安心颐养天年,府中琐事便不必再操劳了。” 徐氏捂住胸口,只觉一阵闷痛,几欲喘不上来气,“我是他母亲,他怎可这般待我?!” “大夫人,爷是做大事之人,素来不喜被人左右。如今朝中局势风云诡谲,刘氏一党对爷更是虎视眈眈。您身为他的母亲,不体谅他的难处,怎可还搅得他的后宅不得安宁?” 徐氏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脸上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几经变化甚为精彩。 蒋嬷嬷没有理会她,犀利的目光扫向丁嬷嬷,道:“去把对牌钥匙以及账本都拿来吧。” 丁嬷嬷看了徐氏一眼,不敢迟疑,转身去里间把东西拿了出来。 蒋嬷嬷接过,态度柔和了两分,笑道:“大夫人今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奴,您放心,您是二爷的母亲,在这府里自然谁也越不过您去的。” 徐氏的脸色青青白白,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给我滚出去!” “那老奴便不打扰大夫人休息了。 蒋嬷嬷欠身告辞,做足了礼数,带着那群人又扬长而去。 徐氏胸口剧烈起伏,气得已经说不上来话。 丁嬷嬷叫了声“不好”,忙帮她拍背顺气。又派人急去寻郎中,直折腾到后半夜方休。 翌日,晨风习习,朝霞漫天。烟细风暖,煦色韶光明媚。客舍门前,黄叔已经套好马车,只等人到齐后便可以去城门口等候出城了。 李叙站在车旁,眺望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嘟囔道:“怎么这么慢?昨天着急要出城的人不是她吗?怎么这会儿又不急了?” 话音刚落,就见姜予微背着包袱从二楼下来,几步来到他们面前。 李叙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又不忍责怪,温声道:“快上车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我知你还没有用早膳,所以特意准备了糕点,待会可以在路上吃。” 姜予微勾唇轻笑,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李叙的一只脚已经踩在踏凳上,见她不动狐疑的回头,“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有。”姜予微摇了摇头,道:“你们出城吧,我留在这里。” 李叙的眉峰霎时拧在一起,转身回到她跟前,颇为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83章 第 83 章 租房 姜予微抬手示意他先别急, 解释道:“现在城门口应该已经布满锦衣卫的眼线,以我的伪装根本瞒不过这群经验老道的人。此时出城无疑是自投罗网,而且还会连累到你和黄叔。” 李叙怔了怔, 扯出一抹笑来, 故作轻松道:“他们哪有你说的那般厉害?才一个晚上便能查到这里来?你这简直是杞人忧天了。” 姜予微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戏谑之色。 如果她猜的没错,陆寂的人昨天晚上就应该已经到了。只是碍于刘氏一党才没有在半夜让守城的官差打开城门, 不过这也为她多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李叙原本还想说两句俏皮话来缓和下气氛,但见她这幅模样便觉喉间干涩,嘴角慢慢沉了下来, 道:“倘若真如你所说, 那你留在这里也只是等着被在他们瓮中捉鳖。” “佘大当家在前面的恂川城等你们, 你拿上这张路引快去和他们汇合吧。”她不紧不慢地拿出了徐掌柜昨天刚送来的那张路引, 递了过去。 李叙如同丈二的和尚,越发看不懂她的举动来,“你这到底是何意?” 姜予微意味深长的一笑, “此乃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 “锦衣卫暗线众多,只要稍加调查便会知道我们昨夜落脚此处。当铺的伙计来送路引时是客舍的堂倌引的路, 届时他们必会顺着伙计这条线查到徐掌柜那里,从而知道有这张路引的存在。” 姜予微又翻看了一遍这张路引, 道:“你带上这张路引,再让人假扮成我。路过一处地方便将此路引给那些官差看,官差若是得到消息自然会上报” 李叙立即明白了调虎离山的意思, 不由佩服起她的聪慧来,笑道:“难怪你昨天非要花五百两买这张路引,原来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金累丝花树簪出自京城的撷芳阁,在这里并不常见。而她又花五百两的高价急要一张路引, 就是引起徐掌柜对她的怀疑。 有了徐掌柜的供词,那这张路引就会变成绝佳的诱饵,将锦衣卫引向别处去。 李叙转念一想,担忧道:“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能行吗?”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和黄叔千万要小心,因为一旦按照我说的办法用了这张路引,那锦衣卫便会被你们吸引过去。我怕陆寂会恼羞成怒对你们不利,所以此路引只可使用一次,随后立即便要销毁!” “我记下了。” 李叙神色复杂,本以为这次可以和她多待上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了。可纵使他再不情愿,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他定定的看着姜予微,好看的桃花眼中有万千思绪在翻涌,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经此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期? 姜予微见他久立不动,疑惑的抬眸看去,不料正与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晓色云开,翠幕风微。她顿时怔住,胸口猛然咯噔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但她不敢说亦不敢确定,咬住樱唇看向了别处,大有落荒而逃之感。 “你、你快去吧。” 李叙扯了扯嘴角,难掩失落。深吸了口气,嘱咐道:“那你小心,切记不要逞强。等过了这阵风头便来青洲找我,我们约好要出海去寻蓬莱岛的。” “我知道。”她低垂着头,轻轻应了声。 李叙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便也不再耽搁,转身上了车。 黄叔一扬马鞭,车晃晃悠悠地朝城门口驶去。 看着那抹倩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当中,李叙自嘲的一笑,这才放下帘子。 等他们到时城门已经开了,然而与往日不同的是出城那侧竟然也排起了长队。他掀开一条缝往前看去,发现是有官差在查对路引,故而慢了许多。 李叙仔细留意了一番,看到城门旁有几人虽然身穿便服,但气度与周围的人完全不同。这些人眼神冷冽,应该就是锦衣卫了。 他心下一惊,不得不再次佩服起姜予微的聪明才智,不然今日他们恐怕难以脱身。 排了约摸半柱香的功夫便轮到了他们,李叙将自己的路引递过去。那官差看过后又还了回来,挥手放行。 他们很快出了城,李叙不敢停留。虽然方才姜予微没有明说,但他也知道只要锦衣卫没有发现姜予微有出城的迹象便会一直在城中加紧搜查。 所以他慢一分,姜予微便危险一分。想着,扬声道:黄叔,我们快去恂川与大当家汇合。” “是!” 鄠洲靠近京城,往来商贾途径此地大多会稍作停留。这里的街道齐整宽阔,两侧店肆林立。车马粼粼,人流如织,颇为热闹。 姜予微背着青布行囊穿过客舍所在的那条街,一直往城南而去。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住在城南的大多是穷苦百姓,那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不过也是最便于隐匿行踪的。 她不敢大意,一路上都在留心身后是否有人跟踪。但她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能靠的只有自己的直觉。 很多次她都感觉如芒在背,仿佛有人在盯着她。可是回头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发现,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七拐八拐的走了好几条街,她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周围行人的穿着打扮也越发的简朴。 早起没有用膳,李叙那厮临走前还忘记把糕点给她了。这会儿腹中饥饿难忍,于是在一个卖石墨豆腐的小摊前停了下来,要了一碗豆花吃。 卖豆花的摊主是一个年过百半的老人,头发花白,身子骨很是硬朗,动作麻利地就把豆花端了上来。 姜予微坐在街边的榉木方桌前舀起一勺放入嘴中,豆花立即在舌尖化了开来。 以前在溧洲时吃的都是甜口,而这里的却是咸口。配上辣汁、桑耳、萱草等一起食用,爽口嫩滑倒别有一番滋味。 她很快吃完了一碗,又讨了碗茶水解渴,随即从怀里掏出五个铜板给那卖豆花的大娘。 大娘接过钱一看,“哎呀”的喊了一声,道:“公子,你给错了,我这碗豆花只需三文钱。” 姜予微温声笑道:“剩下的是我给您的茶水钱。” “那怎么好意思?”那大娘身材肥硕,一笑起来连眼睛都快找不到了。 姜予微趁机向她打听道:“大娘,您可知这附近谁家要有宅子可以租赁吗?” “公子想要租个宅子?” “正是。” 那大娘见她生得白净,一副书生的打扮不像是个坏人。刚才还多收了她两文钱,热情的道:“有,公子想租个什么样的宅子?我正好认得几家。” 姜予微一喜,忙道:“不需要太大,能住就行。” “我瞧公子不像是本地人,为何会跑到这里来租宅子?” 她现在扯起谎来可谓是信守捏来,一点也不露怯。 “我家道中落,本是来鄠洲投奔亲戚。不料到了这里才知,我那亲戚去年已经搬离了这里。我囊中羞涩又无脸归乡,故而想在此先安顿下来,找个生计先养活自己。” 那大娘略有些唏嘘,心道世道多变,独自一人来此也不容易。 想着,便道:“我家隔壁有户人家姓宋,他家娘子正想把闲置的屋子租出去。你若是想去瞧瞧,可沿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她就住在倒数第三家。” “多谢大娘。” 姜予微谢过,按照她说的找了过去。 那户人家大门紧闭,柳木门上还贴着两张破旧的门神像。她上前敲了几下,不见有人回应。 正欲抬头再敲,门忽然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头上梳着妇人发髻。荆钗布衣,容貌清丽。 见是个陌生的男子,那女子微微蹙眉,问:“公子有何贵干?” 姜予微扬起一抹和善的笑,客气回答道:“敢问你可是宋娘子?” “是我。”那女子越发警惕起来。 姜予微忙道:“我听前面卖豆花的大娘说宋娘子这里有处宅子想要租出去,正好我在寻住处,故而这才冒昧登门。”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眉眼放松了些,道:“那公子先随我去瞧瞧宅子?离这不远,就在附近。” 姜予微满口答应下来,反正现在时间还早。 那女子朝屋内交待了几句,便带着她往左边的巷子里走去。 穿过巷子后,大约又走了七八十步的样子,那女子停下来指着一扇门道:“就是这里了。” 姜予微推开院门进去,发现这里不大,只有一间正房。旁边挨着的就是厨房,厨房后还连有一间很小的屋子,是用来堆放柴火的地方。 东南角有一株柿子树,此时正值初秋,树上挂了许多柿子,但是都是青黄不接还不能吃。 院子应该已经许久未曾住过人了,屋檐下结了许多蛛网。有些地方可能还会漏雨,需修缮一番才可住人。 但姜予微一看便喜欢上了,特别是屋后还有一条浅溪流过。闲暇时可备上一壶好酒,坐在溪边垂钓赏月。 “就这里了,不知一月的租钱是多少?” 第84章 第 84 章 市井 宋娘子表情错愕, 有些不确定的道:“公子当真要住在这里?” 她这话倒是把姜予微问得一愣,仿佛她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自己会租赁下来一样,笑着反问道:“娘子何出此言?可是有哪里不妥?” “不是, 不是。” 宋娘子连连摆手, 咬了咬唇,蹙眉道:“不瞒公子,这间宅子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了。一到下雨天, 屋子还会漏雨。若非我夫君久病在床,家中已无余钱为他买药,我也不会想到要把这里租赁出去。” 难怪姜予微方才去她家敲门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原来是她丈夫病了。 “无妨, 我找人修缮一番即可。这里清净, 远离喧嚣。前面种有草木, 后又有溪涧流经,正合我的心意。” 宋娘子一听顿时喜上眉梢,眸中阴霾尽扫, 道:“那公子每月付我两百文钱即可。” 她以前从没有租过宅子,也不知现在的行情是什么。不过昨晚住的那间客舍尚且需要三百文钱一晚, 两百文租下这间院子大抵算是便宜的了。 她利落的拿出荷包,付了两百文给宋娘子。 宋娘子道:“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又是做何营生的?” 租宅子出去自然是要知根知底的才安心, 姜予微不觉冒犯,拿出先前准备好的那套说辞,道:“在下姓贺, 单名游字,乃是个落第的读书人。因家道中落,本想来鄠洲投奔亲戚,不料那亲戚年前已经搬走, 故而只能暂时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听到她是书生,宋娘子的态度立即恭敬了几分,“原来是举人老爷,小妇人方才失礼了。” “不敢当,不敢当,今后有劳宋娘子多多照顾了。” 宋娘子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她一一搪塞了过去。 待把人送走之后,姜予微立即锁上院门。 虽然能看得出这位宋娘子家确实窘迫,而且为人本分善良。姜予微同情其遭遇,但并不会因此就多付给她房钱。 财不外露,她初来乍到又是孤身一人,对周围所有的东西都不熟悉,最忌乱发善心了。若是被歹人盯上了,她根本无力自保。 想到这里,姜予微先确认门栓是否牢固,又大致检查了一遍外墙,见还算安全便推门进了正屋。 屋子残败不堪,说是漏雨其实还算保守了。西南角的屋顶破了个大洞,都可以直接看到碧天白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刚进去便刺激得她好一阵呛咳。 不过桌椅床榻等物件还算齐全,虽简陋了些但不妨碍使用。 姜予微坐在缺了条腿的凳子上休息半晌,然后放下包袱去厨房翻出一个柳木桶,提去溪边打来桶水。又撕下一块布料放在水中浸湿,把里里外外的东西全都擦拭干净。 在溧洲时她身边有银瓶伺候,这些粗活当然轮不到她。现在做起来难免手生,但好歹也活了这么多年就是看也看会了,所以做的还算有条理。 等擦拭完后,她找来东西把院子也洒扫了一遍。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从墙角那株柿子树的间隙里斜照进来。莫恨清光尽,寒蟾即照空。 姜予微抹去额头上的热汗,看着原本破败的院子在她手中焕然一新,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自豪和成就来。 原来干活也不是全然没有乐趣的。 她扬唇一笑,把已经脏兮兮的衣料扔回到木桶中,放下挽起的袖口准备去寻些吃食。 厨房今日是收拾不出来了,家里也没有米面,可能接下来好几天都只能暂时在外面将就。 然而她才用清水洗了手,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姜予微皱了皱眉,神情立即戒备起来。 她才到这里,连个面熟的都没有,怎么会有人来找她? 敲门声停了片刻,须臾又响了起来。这次比之前要急促了许多,带着些许不耐烦。 姜予微拿起旁边的木棍悄悄地藏在身后,咬牙靠了过去,隔着门道:“谁啊?” “贺公子,是我。” 声音很熟悉,才听过不久,是宋家娘子。 姜予微长松了口气,扔掉手里的木棍,忙上前把门打开。 门外果然是宋娘子,双眸明亮,脸颊红扑扑的,手里还抱着一套青灰色的被褥。 她愣了愣,道:“宋娘子,你这是” 宋娘子腼腆含笑,“我知公子刚搬来这里,想必还没来得及置办被褥,所以把家中不用的先送了过来。公子放心,这些都是干净的,才洗晒过不久。” 姜予微顿时一喜,“多谢宋娘子。” 她今天晚上都打算先合衣凑合一宿了,反正现在还不算冷,露天而睡也不甚要紧。可没想到宋娘子居然会送被褥过来,这可当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我还做了些饭菜,公子若不嫌弃一并拿去吃吧。” 姜予微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的毛孩子,手里端了一碗青菜豆腐和两个白面馒头。 那小孩头上梳着总角,眼神怯怯不敢看她。身上的衣服大了许多,像是用大人衣物改小后而成的,不过胜在干净整洁。 宋娘子见她看着那小孩,解释道:“这是我家的二叔。” 二叔?她还以为是她儿子呐。姜予微收回心神,连忙谢过。 宋娘子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放下东西后急匆匆的带着她二叔走了。 姜予微失笑,把门重新锁好。先将被褥抱去房中整齐的铺在床上,然后才坐在桌边吃她送来的饭菜。 虽清淡,但却吃得很开心。 入夜之后,星垂平野,寂静无声。姜予微躺在略有些摇晃的床榻上望着屋顶那个破洞,心想明日得找个人来尽快把这里修好,还要囤些柴火木炭,免得到了冬天不够用。 想着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与此同时,宣宁侯府的东角门外。裴仪翻身下马,大步跨过半膝高的门槛。一路上也没有提盏灯笼,借着月色径直来到书房。 向门口当值的申甫询问过后,他入得里间抱拳行礼,回禀刚收到的消息。 “爷,属下已查到夫人曾托鄠洲吉祥当铺的掌柜办过一张路引。据当铺掌柜描述,来办路引的人身形相貌与夫人一般无二,只是” 陆寂端坐在黄花梨卷草纹官帽椅上,身穿一袭玄青色道袍。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自是风尘外物。 闻言,他抬眸示意裴仪继续往下说。 裴仪道:“只是属下查到手持此路引的人今日傍晚出现在了恂川,而守在鄠洲的人并未发现夫人离开。属下办事不力,还请爷责罚。” 陆寂握住卷宗的手一顿,忽然笑了起来,神情晦暗不明,“她学聪明了。” 裴仪眉头沉了沉,不解的看向他。 陆寂拿起绿檀紫豪笔,饱蘸墨汁,漫不经心的道:“这路引是鄠洲城内办的,那她进城时用的又是什么?” 裴仪一愣,恍然大悟,“爷是说夫人手上还有一张路引?” “如此大费周章,还留下金簪让你们查到,无非就是想把你们的注意力都引起恂川罢了。” 裴仪不由有些心惊,他居然差点又上了夫人的当,幸好爷明察秋毫。 “爷,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属下怕再这里下去会引起刘荣光的怀疑。” 陆寂不置可否,提起笔在信笺上写下几个字,问:“帮她离开静观寺的那个男子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近日只有中秋前大夫人请来扎花灯的王胡子一行人来过府上,这些人当中有一男子很是面生,平素深居简出也不与人交谈,应该就是他在暗中帮助夫人。” 裴仪从怀里拿出一封供词递给了上去,又道:“属下已派人把王胡子押回镇抚司衙门,但王胡子也不知那男子的来历,只知他是青州佘家的当家带来的,姓李。” “青州佘家?” 陆寂眸色一暗,陷入了沉思。 对于佘家,他也略有耳闻。佘远山是青州有名的富商,早年靠走运茶叶而起家,商号遍布青州、漳州等地。 不过姜予微是怎么和远在青州的佘家扯上关系的? 裴仪嘴角紧绷,想了想道:“爷,佘家的当家眼下就在恂川,是否要派人去把他们带回去?” “不用了,动作太大容易招人注意,不必理会他们。” 陆寂淡淡然又道:“予微喜欢反其道而行,此时必然还留在鄠洲。你把城门口的人暂时撤了,命他们暗中搜查,留意近期是否有孤身男子租赁宅子。若是找到了,切莫打草惊蛇。” “是。”裴仪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 翌日,姜予微起了个大早。草草用过早膳之后便去问宋娘子何处可以寻到修缮房屋的工人。 宋娘子认为此事自己身为屋主责无旁贷,自动揽了下来。 她也没有推辞,谢过后去集市上置办了不少东西。林林总总总共计花了二十多两银子,终于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买齐全了。 宋娘子找来的工匠动作很快,才一个下午的功夫就把屋顶那个破洞修好了。只是到底漏不漏雨,还需等到下过才会知道。 姜予微把剩下的那二十六两现银分成了两份,一份藏在米缸当中,另一份藏在衣柜里。 此处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贼上门偷盗。把银子藏在显眼处乃是个幌子,倘若真有贼来,摸到东西后自会离去,不至于贪得无厌伤她性命。 至于剩下的那些银票也和之前一样分成三份,一份藏在米缸下的地里,一份藏在床板的缝隙当中,另外一份则贴身携带。 一连过去了三四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守在城门口的那些锦衣卫早就撤离,她想大抵是李叙已经到了恂川,把这些人都引了过去。 但姜予微仍不敢大意,一直在留心附近的动静。只要听到异响,她都会立即戒备。 不过观察了许久并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逐渐的也就放下心来。 这日,她用过午饭后便锁了门去找卖石磨豆花的葛大娘。 眼看天气越来越冷,她这次出来只带了几单薄的秋衣,耐不住寒。等再过一段时日更穿不住了,趁着现在有空,正好可以去置办上。 她本想去找宋娘子的,但转念一想有觉得不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男子,宋娘子年纪不大而且丈夫又卧病在床。 她若是时常登门,恐怕谣言会四起,所以这些天她有事都是直接去寻葛大娘。 葛大娘家离的不远,拐过前面的那条街就是了。 姜予微慢慢悠悠地走在路上,饶有兴致的欣赏起周围的景致来。 除了房屋瓦舍,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她就是喜欢这种市井烟火之气,更喜欢自己可以随意自在地穿行其间。 有几个半大的小子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吆喝着要去前面的溪涧里捉螃蟹玩。其中一个她认得,正是葛大娘的孙子。 姜予微叫住他,问道:“春生,你奶奶可在家中?” 春生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奶奶不在,她去乡下探望亲戚了,傍晚才能回。” 他才说完,与他一起的伙伴催促道:“春生,你快点,再晚就被铁柱他们抢先了。” 春生忙答应一声,撒腿追了上去。 姜予微看着他们一群人有说有笑的走远了,扬起嘴角失笑摇头。 既然要傍晚才回,她索性在这附近逛了起来。来了好几日,姜予微都还不清楚周围到底是何模样。 城西的宅子大多按“井”字排列,四通八达。她家后院那条溪涧贯通南北,然后汇入城外的永定河。 为了出行方便,官府在溪涧上搭建了好几座简易的木桥。姜予微一路逛下来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其中一座桥的桥头歇息。 清风徐来,清澈的溪水静静流向远处。水底青荇曼妙起舞,巴掌大的小鱼从这头倏忽又游到了那头。 她下意识的抬眸眺望远处,不经意间忽然瞥见宋娘子的那位二叔正蹲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也不知在做什么。 姜予微好奇心起,走上前探头一看。发现这位宋二叔竟是在用树枝练字,写的还是《三字经》。 他颇为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姜予微就站在旁边。不过在地上写字很不方便,往往写不了几个便要擦掉重新再写,不然地方就不够用了。 在他写到第三遍“首孝悌”时,姜予微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你写错了,该写‘知某数’了才对。” 宋二叔吓了一跳,回头见到是她忙站起来缩在角落里,抱着那根树枝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姜予微挑眉,心道自己有那么可怕吗?于是露出一个和善的笑,道:“怎么不写了?” 宋二叔抿了抿唇,支支吾吾道:“后面的我、我不会了” “给我,我教你。” 宋二叔一喜,忙小跑两步把树枝双手奉上。 姜予微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这根树枝的尾端磨得圆润光滑,应该是经常使用的。她不动声色,在地上仔细地写下“知某数,识某文”几个字。 宋二叔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巴巴的看着她道:“贺哥哥,你写得真好,比我哥哥写得都好。” 姜予微勾唇轻笑,把树枝还给了他,“你哥哥的病可好些了?” 一说到这个,宋二叔的神情变得无比落寞,摇头道:“郎中说哥哥的病治不好了,我前几日还看到哥哥在吐血。但他不许我告诉嫂嫂,怕嫂嫂担心。” 姜予微见他如此懂事,不由叹了口气。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时事迫也。 想着,她安慰道:“你别担心,只要按时吃药,你哥哥的病定能好起来的。” 宋二叔悻悻的点头,“多谢贺哥哥,我要回去了,不然嫂嫂会担心的。” 姜予微刚想嘱咐他慢点,忽然看到他的左手无力的垂在身侧,样子很不自然。忙拦住他,蹙眉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宋二叔一慌,立即将那只手藏在身后,“没、没什么” 姜予微脸色沉了沉,“你若不拿出来,我现在便去告诉你嫂嫂。” 宋二叔猛然抬头看向她,随即又垂了下去,这才慢吞吞的侧过身子把左手露出来。 姜予微蹲在他面前,想要掀起袖子查看到底是哪里受伤。可是才一动,他立即痛的惊呼一声。脸色发白,额头上冒出了细汗。 姜予微顿时不敢再动,问:“你的手是怎么受的伤?” “刚刚刚刚不小心摔了一下。” 说完,宋二叔急忙补充道:“贺哥哥,这伤不要紧的。休息两天就能好,求你不要告诉我嫂嫂。” 姜予微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怕看大夫需要花钱?” 宋二叔咬住唇,几乎把头埋到了胸口。 看来是猜对了,姜予微叹了口气,终是不忍,道:“走吧,随我来。” “去哪?” “当然是去医馆啊。” “不!我不去医馆!”宋二叔急得语无伦次,竟然还想着要跑。 姜予微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直接拖去了医馆。 在路上他还不安生,挣扎着想要下来。幸好姜予微这两日干活练出了些力气,不然还真抓不住他。 “你别动,让郎中好好帮你看看。你这伤定然瞒不住你嫂嫂,所以你倒不如现在治好了,省得你嫂嫂半夜还要替你担心。” “可、可我没钱” 第85章 第 85 章 郎中 姜予微把他放下来, 笑道:“这个简单,我可以先借给你。” 宋二叔的小脸皱成了一团,闻言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拽住自己的衣服, 局促不安地张了张嘴巴。 明明年纪比春生大不了两岁, 可两人的眼神却是截然不同。春生纯真质朴、无忧无虑,可他的眸中却透出大人才有的成熟。 姜予微还不等他开口便先道:“我知道你还不起,所以这钱算是我提前支给你的工钱如何?” “工钱?”宋二叔不解的看着她问。 “我这个人比较懒, 不喜欢走动。所以若是有需要去街上买东西之类的活计,你就帮我跑腿。” 姜予微摸着下巴认真思索了片刻,觉得工钱不能定得太高, 免得让他以为来钱很容易。当然也不能太低, 不然跑细了他的腿也可能还不完。 想着, 她折了一个中间数, 道:“跑一次算你五文钱,直到还完为止,你可愿意?” 宋二叔方才还耷拉着的脑袋立即抬了起来, 双眸明亮如星,迫不及待道:“我愿意我愿意!多谢贺哥哥。” 看到他这幅乖巧懂事的模样, 姜予微心头一软,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瓜。只是他长年缺衣少食的, 头发又糙又涩,所以手感并不好。 姜予微叹了口气,道:“进去吧。” 医馆坐落在街头, 地方很小,但此时里面却挤满了人。她刚带宋二叔踏入大门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两个伙计满手是血的从屏风后绕出,取了东西后又急匆匆的送到里面。 屏风前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约莫才十三四岁,应该是那中年妇人的儿子。 两人皆焦急的往里面张望,中年妇人脸上血色全无,神智也早已恍惚。若不是旁边的男子扶着,她只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姜予微走到角落里,问旁边同样往里面张望的中年男子道:“这位大哥,敢问这里发生了何事?” 那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唏嘘道:“铁柱他爹今天去城外的九峰山砍柴,结果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了,也不知还能不能保住一条命。” 宋二叔的小脸立即一白,怯怯然躲在姜予微的身后。 那中年男子自顾自的又道:“可怜啊,他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若是就这样没了,一大家子该如何是好?听说铁柱的病也是前段时间才刚好些。” 姜予微看了他一眼,抬头往屏风后看去。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只见一个皮肤黝黑、健硕魁梧的中年男子正躺在榻上。 左腿从膝盖处一直到脚踝,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出到很长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还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暴露出来。 伤口仍在不停的往外冒血,不仅洇湿了榻上的褥子,还顺着床榻的缝隙滴落在地面。那人冷汗淋漓,面色惨白,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身穿青衣的女郎中见状,叫了声“不好”。忙唤伙计取来银针,动作迅速地在他几个大穴各施一针。 然后又在伤口附近施针,过了一会儿血竟然慢慢止住了。那女子不敢大意,取来月刃刀将伤口里面的烂肉一点点清理干净。 场景极为血腥可怖,见者无不心惊胆颤。可那女子却沉着如静、从容不迫,手里的刀又快又稳,须臾便将伤口处理干净。 伙计取来一个巴掌大的青釉细颈瓶,那女子接过后打开布塞,将瓶中的药粉尽数撒在伤口上,又取来干净的白布包扎起来。 待做完这些她长松了口气,擦掉额间的细汗来到屏风外,对那中年女子道:“今晚他就留在这里,若是能熬到明日应该就能保住一条性命。” 中年女子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双手颤抖的握住那个女子,嚎啕大哭道:“周大夫,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周大夫忙让伙计把他们扶起来,安慰几句后便让他们进去瞧瞧。 医馆内紧张的气氛顿时放松,几乎所有人都长呼了口气。姜予微受他们影响,虽然此前与那家人素未蒙面,可此时提在嗓子眼的心也落回到了原处。 周大夫吩咐伙计去准备纸笔,说完后忽然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姜予微顿时咯噔了一下,不知何故的束手恭立起来。 “你们来此可是要看病?”那女郎中走到了他们面前问道。 姜予微忙将宋二叔从身后扒拉出来,把情况大致描述了一遍。 周大夫也顾不得休息,蹲在宋二叔的面前,轻轻抬起他那只受伤的左手。 宋二叔吃痛,抓住姜予微的衣服微微发颤,缩起脖子直往后躲。 姜予微见状不忍,刚想开口提醒。谁知周大夫只是看了两眼,双手随即一个用力,只听得宋二叔的骨头发出一声很轻的脆响。 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站起了身,淡淡道:“好了。” “好这就好了?”姜予微眨眨眼,神情呆滞。 “他只是脱臼而已,把骨头复位后就无大碍。” 姜予微低头去看宋二叔,发现宋二叔的手确实已经恢复如常,忙道:“不知需多少诊金?” 周大夫不耐烦的蹙了蹙眉,道:“不用了,你们快走吧,没看到我这里已经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吗?” 说罢,也不在理会他们,急匆匆去开药方了。 姜予微和宋二叔站在医馆外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至今都没有回过神来。 宋二叔颇不习惯的揉了揉自己的胳膊,道:“那那个,贺哥哥,你若有事只管唤我就行。虽然大夫没有收诊金,但你也是我的恩人。哥哥说了,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 姜予微心不在焉,甚至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脑海里不断回想起周大夫拿刀剜肉时的样子,眸色幽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日落之后,疏影横斜,水波清浅。池中倒映出一轮素月,星汉西流。 诏狱内常年燃着火盆,摇曳的火光照在陆寂的脸上,明明灭灭恍若天人。 他身穿月白色团花圆领袍,腰间坠一块青鸾佩。清雅矜贵的气度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的眸中冷若冰霜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 各种刑具整齐摆放在两侧,上面积攒了陈年的血迹早已无法清洗干净。颜色暗红,阴寒森冷,令人望而生畏。 不多时,两名锦衣卫将一个身穿水青色撒花洋绉裙的年轻女子押了进来。 那女子面露不忿,用力挣脱了两人的手,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整理好方才弄乱的衣服这才看向陆寂,冷声道:“陆大人,你这是何意?” 陆寂背对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拿起了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烙铁,漫不经心道:“问琴姑娘是聪明人,又何需多此一问?” 问琴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他一眼,“陆大人不去抓谋害皇嗣的凶手,抓我来此做什么?我可听说皇上限大人半月内抓住真凶,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倘若明天天亮之后大人仍无法交差,届时只怕连皇上也保不住你!” 站在一旁的裴仪眸色沉了又沉,虽然巫蛊之物已经被他们查了出来,但半月前刘荣光进宫面圣,直指中宫失德。他家爷为了大局不得不立下军令状,以性命为担保才勉强争取到半月的时间,现在她竟还敢拿此事来要挟爷?! 陆寂闻言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一笑道:“这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问琴自讨了个没趣,下巴高高昂起,神情倨傲的收回视线,“我还要回去侍奉淑妃娘娘,没空陪你们耗在这里!”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她走了没两步,裴仪忽然出现拦住了她面前,手压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看向她眸子森寒可怖。 问琴心口猛然一跳,喉间攒动不由自主的咽了唾沫。反应过来后立即回头看向陆寂,冷笑道:“陆大人难不成还想对我用刑?” 陆寂勾起唇角,温声道:“问琴姑娘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得力助手,我怎敢对你用刑?” “你知道就好!” 问琴挑眉,幽幽的道:“淑妃娘娘对陆大人一向敬重有加,可陆大人却偏偏不领她的情,叫我家娘娘好生失望啊。” 陆寂不置可否,扔掉手中的烙铁,信步走到她面前,道:“问琴姑娘不必同我说这些,我今天既然能请你来这里,自是经过皇上点头的。” 问琴拢在袖中的手用力紧握成拳,“你用不着吓唬我,我服侍娘娘多年可不是吓唬大的。” “淑妃娘娘出事的前一日,你去了哪里?” 问琴道:“娘娘那日忽觉身子不适,命我前去太医院请胡太医来看诊。” “宫妃用药都有详细的记录,所用之药渣也必须留存以备查验。昨日,我去太医院查看了淑妃娘娘这几日所用的药方。” 陆寂掀起眼帘,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笑道:“不对,近三日给娘娘的保胎药和之前的不一样” 问琴后背惊起一层冷汗,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疼,“娘娘的安胎药一直不曾换过,能有何不对?!” 陆寂道:“药材一样,但颜色却不同。” “颜色?” 问琴狠狠掐了下手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我知陆大人素来向着凤仪宫,但你休想用这种无稽之谈来污蔑我家娘娘。等出了这里,我定要去皇上面前告你一状不可!” 陆寂挑眉,倒是有些佩服起她这种不怕死的勇气来。是以好心解释道:“问琴姑娘难道不知药熬过一次和熬过两次的颜色是不同的吗?” 问琴愣了愣,“什么熬过两次?” “淑妃娘娘胎像不稳,安胎药是需早晚各服用一次的。但两次的药并不会重新抓,而是同一付重复熬上两遍。可是娘娘近三日的药从颜色上看却只熬过一次,姑娘可知为何?” 第86章 第 86 章 问琴 问琴的表情有些僵硬, 皱起眉头不悦的反问:“我如何会知道?” 陆寂闻言并不恼怒,只是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的道:“主子用不上的东西,底下的人又怎会真的上心?” 负责为淑妃熬药的人是胡太医的徒弟郑越青, 他一直跟在胡太医身边抄录药方、学习治病之要, 自然也经常出入清澜殿。 熬药这种小事本落不到他这个太医院吏目头上,但淑妃谨慎又不信任其他人,所以最后便是由他来负责。 出事前两日, 郑越青按照要求尽职尽责的早晚各熬煮一次。但是到第三日的时候,他为了去怡红楼赴好友的邀约便偷懒少熬了一次。 他以为只是药渣而已,又封存起来了不会有人特意去查, 谁知碰上了陆寂。 问琴暗骂了声, 手心里全是浸出的冷汗。陆寂心思缜密, 多智近妖, 只要稍有破绽就立即会被发现。 自己特意叮嘱要万分谨慎小心,没想到竟然还在这种细小的环节出了差错,一时间肠子都快悔青了! “那又如何?” “据郑越青交代, 出事前三日清澜殿曾来人半夜急召胡太医前去。胡太医回来后忧心忡忡却什么也不肯说,他让郑越青按照往常那样熬制安胎药。但药熬好之后, 胡太医却又让他倒掉,换上了自己偷偷从宫外带进来的。那药大补, 却是强行保胎之用,对腹中孩子百害而无一利。” 陆寂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接着又道:“所以三日前, 皇嗣便已经胎死腹中了吧?” 问琴倒吸了一口凉气,指尖掐进肉里也丝毫不觉得疼,“我不知你在说什么?陆大人既然怀疑胡太医,怎么不去盘问他反而问起我来了?” 陆寂失笑, 道:“出事前一日的下午,你去太医院到底干了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娘娘突觉不适,我是去请胡太医来看诊的!” 陆寂眸色如霜雪,冷声拆穿了她,道:“民间有一味药叫血行草,乃是专用于妇人落胎,服下后半个时辰便会强行催产。你从胡太医手里取得此药,又算好时间故意提前服下,便是想在凤仪宫嫁祸给皇后娘娘!” 问琴身形猛的一颤,紧紧咬住牙关道:“陆大人有何证据?污蔑淑妃娘娘可是重罪,即便你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也要好生掂量掂量!” 见她还如此嘴硬,陆寂嗤嗤的笑了起来,“胡太医都已经招了,他跟姑娘可不同,家中还有父母妻儿十几条性命要护。至于那血行草他是从何处得来的,也都一一查明清楚,可需我现在把他提来与姑娘对峙?” 问琴脸色异常难看,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陆寂,似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了一般。 陆寂恍若未觉,轻飘飘笑道:“姑娘如此忠心,竟然连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我只好大刑伺候了。毕竟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需抓紧时间。” “你敢!”问琴神色骤然一变,眸中涌起浓浓的惊慌,“我可是宫中女官,有品阶在身,你岂可对我用刑?!” 然而她话音刚落,膝盖忽然就被人踹了一脚,疼得她冷汗直冒,立即跪倒在地,半天都站不起来。 桑虎早就不耐烦了,脸上横肉抖动,狠狠地“呸”了声,骂道:“你也不看看眼下是在何处?还敢在此装腔作势,死在老子手里都王公贵族都不知凡几,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裴仪上前,虚虚的拦了拦,“桑虎,她好歹是个女子,怎么也是要怜香惜玉的。” “什么怜香惜玉,老子可从来没说过不打女人。你要怜,你躲一边去,别妨碍我办事!” 说着,直接拿起架子上摆放的长鞭朝她走了过去。那长鞭上满是倒刺,打在人的身上能将一整块皮肉都带下来,可怖至极。 问琴浑身瘫软,惊恐的看着他道:“你们敢!我可是淑妃娘娘的人,你们敢动我,娘娘定不会饶过你们!” 陆寂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这里交给你们了,只要不把人弄死就行。” “是!” 陆寂拂袖,施施然离开了这里。皎洁的月华铺散在他身上,莹润生辉。须臾,后面传来了问琴凄厉的惨叫声。 翌日一大早裴仪便前来禀报,道:“爷,问琴已经招了。” “哦?她都说什么了?” 裴仪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说此事是她一人所为,与淑妃无关。那日淑妃在御花园中游玩,不慎被一只野猫惊吓,当日晚上便觉不适,胡太医诊治后发现肚中皇嗣已胎死腹中。是她买通了胡太医,让其谎称皇嗣无恙,又强行保胎。待时机成熟,取来血行草暗中放入淑妃的膳食里,再嫁祸给皇后娘娘。” 陆寂冷笑,面露嘲讽,“看来是早就串通好的,她寻了什么借口替淑妃脱罪?” “五年前,淑妃曾下令处死了她弟弟。她一直怀恨在心,故而报复。” 五年前淑妃确实下令处死了她的亲弟,这个理由找得倒还真是不错。不过陆寂记得问琴与这个弟弟的交情并不好,甚至还可以用憎恶来形容。只因她弟弟好赌,时常责打父母。 “胡太医怎么说?” 裴仪抿唇,道:“胡太医今晨也突然改了口,说一切都是受了问琴的指使。” 陆寂不觉意外,淡淡的道:“看来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裴仪知道自家爷的意思,眼下还不是动刘家的时候。问琴认下所有罪名,其实也是给了皇上一个台阶下,让他有理由不再追查下去。 想着,他道:“鄠洲那边有消息了,夫人化名贺游,眼下就住在城西的永乐巷中。” “贺游?”陆寂舌尖喃喃的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边牵起一抹很浅的笑容来,道:“让人守住整条巷子,准备辆马车,下午便出发。” 裴仪蹙眉,道:“可皇上那边恐怕会召见爷” “无妨,大事已毕,这里不需要我在也可。你待会去吏部帮我告几日假,就说我身体不适要去城外的庄子上修养。” “是。”裴仪领命,急匆匆的走了。 第87章 第 87 章 蕴宜 未时刚过, 一辆翠幄青绸车从饮马巷中驶出,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车厢内,陆寂慵懒的倚靠在秋香色引枕上, 拿起放在一旁的《虎钤经》。这卷书是姜予微上次去静观寺时落在车里的, 而后一直忘记拿回去了。 他随手翻开一页,发现泛黄的书中夹着一片压扁的山樱花。 山樱的花期在暮春,也不知姜予微是何时夹在里面的。他又拿起干花放在眼前细细观瞧, 漆黑深邃的眸子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幽深难测却又隐隐透出一股无奈。 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裴仪低沉的声音, “爷, 是温举人。” 陆寂眸光一寒, 微微探过身子掀起车帘往前看去,果然看到温则谦正站在不远处。 他身穿一袭虾壳青细葛深衣,头戴网巾, 眉眼温润如玉,周身气度好似林下松风, 站在人群当中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 陆寂勾起唇角,温声笑道:“温公子,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温则谦神色自若,只是紧握成拳的手僵硬了半晌才松开, 双手抬至胸前作了一揖,道:“多谢陆大人关系,在下素来无恙。”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道,陆寂看了眼他来的方向, 问:“温公子这是要去何处?可需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好友相邀,我正要前去赴约。地方就在前面,无须劳烦大人了。” 陆寂笑了笑,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间挂着的香囊上。 那香囊的颜色有些旧了,而且绣工远算不好。而温则谦还如此宝贝的贴身携带,可见是真心喜欢。 他看了半晌勉强辨认出上面是什么图样,非寻常常见的牡丹墨兰之类,而是鲜少有人用的薇菜。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只香囊为何人所绣,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陆寂眸底蓄起阴寒的怒意,面上却是不显,淡淡笑道:“本官还有件急事要去办,便不打扰温公子了。” “陆大人慢走。 温则谦避到一旁,举止有度的又行了一礼。马车从他面前经过,继续朝城外而去。 他伫足观望,直到车轮滚过的声音逐渐远去才收回视线,眉梢泛起阵阵寒色,抬步往走向刘府所在的朱雀街。 一夜北风过后,鄠洲城内的树木都开始泛黄。落叶簌簌飘零,城外层林尽染。 姜予微提着刚从酒楼里买来的秋月白,准备今日晚上好好喝上一杯庆祝自己的新生。 然而在路过昨天那家医馆时,她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抬眸往里张望。 只一眼,她便看到那位周大夫正在为一位四五岁的小女孩把脉。她面容沉静,有条不紊的又询问了些细节,然后在纸上写下药方。 姜予微想起她昨天面对那骇人的情景十也是如此,旁边围观的人当中不乏有五大三粗的汉子竟都不如她镇定,处理伤口时也是得心应手。 这其实需要极高的医术才能达到四两拨千斤的地步,可她的年纪看上去与自己相差无几,为何会习得一身本身又在此坐诊呢? 想着想着不由入了神,姜予微站在门口连一动也没有动。 医馆内的周蕴宜落下最后两个字,刚想叮嘱几句,抬眸时忽然看到昨天那个书生站在外面还一直听着她看,不由愣了愣。 她将药方递给带小女孩来看病的妇人,道:“拿上这张方子去前面抓药吧,吃上两日便可痊愈。” 小女孩头上梳着总角,两侧各绑了一枚精致的银铃铛。小脸圆润白嫩,软软糯糯的道:“谢谢周大夫。” 周蕴宜心头顿时一软,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不客气。” 送走这对母女,她径直起身来到门口。站在两节石阶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姜予微,问:“你有事?” 姜予微本只是想看看,不料竟被正主抓来个现行,慌乱的都不知往哪里看才好。 待发觉自己这幅模样实在太过愚蠢之后,她忙打住,干笑了两声,道:“周大夫别误会,我只是路过。” 怕周蕴宜不信,她还忙举起刚买来的酒。 周蕴宜被她这个举动逗得一笑,眉眼舒展开来,“路过需要在这里站这么久?” 姜予微颇觉尴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登徒子在偷看人家小姑娘呐。摸了摸后脑勺,支支吾吾道:“我我是见姑娘年纪与我相仿却医术了得,很是钦佩,故而才” “你是在奇怪为何我一个女子却能在此坐馆行医吧?” “我”姜予微语塞,因为她确实很疑惑。五行八作当中几乎看不到女子的身影,她们从小就被教导不可随意抛头露面。 未嫁时需恪守闺训,出嫁后需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可周蕴宜却能不顾世俗争议在这里开设医馆,着手稀奇。 周蕴宜道:“今日医馆里病人不多,你可要进来坐坐?” 她略一思索,没有推辞,“那就打扰周大夫了。” 周蕴宜一笑,跟伙计打了声招呼后便把她带到了里间的茶室。 说是茶室,但除了些许茶器外旁边还摆放了脉诊、银针等物。 原本用来摆放古玩字画的博古架也换成了香椿木药架,上面还晾晒着刚采摘回来不久的药材。 周蕴宜解释道:“有些人对于自己的病情羞于启齿,故而单独设置了这个地方。药材也都是我自己闲暇时去山上采来的,价钱能便宜许多。” 姜予微点头,心道她当真是为好郎中。想着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周姑娘为何会行医?” 周蕴宜的相貌谈不上出众,但看上去很是舒服。特别是笑起来,如沐春风般。 “我爹也是大夫,小时候他经常会带我和哥哥去医馆里玩。但他从来不教我医术,只教哥哥。我气不过,寻来医书自己学。” 说起这些往事,周蕴宜仍不服气的撇了撇嘴,娇憨之态尽显,“后来我追随师父游历江湖,见识到诸多穷苦百姓无力求医只能等死。自那以后我便立志一生治病救人,所以在这里开了这间医馆。” 姜予微猛然怔住,心头像是被惊雷一记重击,呆呆的看着她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周蕴宜见她又变成这幅模样,失笑道:“怎么?不可吗?” “不是!我只是我只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周蕴宜咯咯笑了出来,“男人做得的事,为何女人做不到?女子的天地从来都不在一方宅院之内啊。” 姜予微端坐在榉木圈椅上,认真思索起来。这句话给她的冲击远远胜过十数年来所受的教诲,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生根发芽。 倘若她是个男子大抵能很自然的说出自己的志向,无论是考取功名、造福百姓,还是游历江湖、增广见闻。可她是个女子,志向于她而言又是什么呢? 周蕴宜双手托腮,笑意盈盈的看着她,道:“你呢?你又为何乔装改扮孤身来此?” 姜予微的瞳孔顿时收紧,不敢置信看着她。 “我是大夫,昨天你刚到医馆我便已经看出你是女子了。” 原来如此,姜予微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我不愿与人为妾,所以逃来了此地。” 周蕴宜眼前一亮,夸赞道:“如此说来,你我是同道中人啊!” 姜予微苦笑了声,实在自残形愧。今日若非被她一语点醒,自己恐怕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些。 “周大夫,不知可否让我留在医馆中学习医术?” 虽然逃到了这里,但她还从未想过今后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总不能再找个男子成婚生子吧?那样自己费尽心思的离开陆寂意义又何在? 她也想像周蕴宜一样,寻一寻自己的道在哪里。 周蕴宜道:“你若愿意,我自然求之不得。” 姜予微欣喜若狂,忙起身郑重的行了一礼,“多谢周大夫!” “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姜予微顿了顿,道:“我现在叫贺游。” 现在? 周蕴宜立即明白过来,也没有追问,从善如流的道:“那我今后便唤你阿游可好?” 姜予微笑道:“甚好!” “阿游,我很严格的。一旦开始便绝不允许你打退堂鼓,你可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姜予微弯唇,明眸如同暗夜里闪烁的星辰,璀璨无比,“夫子放心,在下求之不得。”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间都露出欣赏之色。周蕴宜道:“好了,你今日先回去吧,明日辰初记得到医馆来。” “是。” 姜予微告辞离开,走在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脸上的笑容自刚才起就一直不曾落下。 今日大喜,她心情极好,特意又绕道去了趟明月楼,买来新出锅五味蒸鸡和煎烂拖齑鹅。只可惜昨日宋娘子丈夫的病情又加重了,不然可以邀他们同饮。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不早,她先打来水净手,然后拿着酒和鸭鹅推门而入。 然而她刚跨入房门立即僵在了原地,方才的喜悦霎时荡然无存,脸色苍白如纸,喉间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陆寂” 第88章 第 88 章 无耻 狭小的房间内多出一个人来显得有些逼仄, 陆寂身穿一袭云纹织金锦直裰站在窗前巍然挺立,宛如青松。 阳光斜照进来,微尘流转, 般般入画。他手里还拿着一块白玉, 神色淡漠的在认真端详。 姜予微认得那玉,那是她刚来鄠洲时在街上闲逛,偶然路过一家杂货铺子瞧着喜欢便买了下来。之后放在包袱里不曾戴过, 前日收拾房间,信手搁在了桌上。 那玉水头不好,并不值钱。 她深吸了口气, 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内侧,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若无其事的把东西放在榉木方桌上, 头也不抬道:“陆大人怎么来此?” 陆寂看了她一眼, 掀开青色帷帐来到她跟前。仿若古井般深邃的眸中没有丝毫温度,道:“玩也玩够了,我来接你回去。” “回去?” 姜予微自嘲一笑, 眉宇间充满了讥讽,“京城可不是我家, 何谈回去两字?!” 陆寂陡然握紧了手里那块白玉,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了白。在听到她宁愿住在这破败不堪的地方也不愿意随自己回去, 周身气度更是冷得骇人,咬牙道“你就这般不愿留在我身边?!” “是!” 姜予微毫不畏惧的直视着他的双眸,几乎连想都没有想便已脱口而出。 白云悠悠, 秋日杲杲,屋内却是如坠冰窟。陆寂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 “因为温则谦?” 他把那块玉扔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姜予微皱起眉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仔细一想便想了起来。这块玉与之前温家送来的那块白玉同心佩颇为相似,只是上面的纹样是鸾鸟。 她沉下眸子,满腔愤懑和不甘。心想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陆寂大抵也不会相信,索性承认了下来,“是!是有如何?!” 话音刚落,陆寂忽然冷眸朝她逼近。 姜予微吓了一跳,急急往后退去。然而才退了两步,肩膀便撞在墙上再无处可退。 陆寂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双目猩红,手还不断在收紧,掐得她喘不上来气似乎是真的动了想杀她的心思。 可是才过了片刻,他忽然松开手,神情也恢复如常。眼帘轻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道:“卿卿最好还是跟我回去。” 姜予微捂着脖颈剧烈的干咳起来,脸上血色全无,看着他这幅自若从容的模样只觉得毛骨悚然。 明明前一瞬还是盛怒,可眨眼睛又能冷静下来,如此这般何其可怕? 她忍住想要发抖的冲动,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声音,道:“你此言何意?” 陆寂退开少许,温声笑道:“卿卿可知毁掉一个人最有用的办法是什么?” 她喉间干哑涩痛不已,根本不敢接话,看向陆寂的眸底难以遏制的浮现出恐惧。 “想要毁掉一个人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毁掉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陆寂残忍一笑,看着她森森然又道:“在你心目当中,你的则谦哥哥光风霁月、温柔体贴。你说倘若我将他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奸佞小人,会不会很有趣?” “你、你说什么?” 姜予微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股彻骨的寒意刹那间涌遍全身。 “淑妃不慎滑胎,却妄想以此来陷害皇后娘娘。如今此事已经查明,皇上震怒,褫夺封号并将其打入冷宫。刘荣光自知大祸临头,在紫宸殿前脱帽待罪长跪不起。皇上念他有功于社稷,只罚他幽居自省。如今朝野上下无人敢得罪我,我若不开口,纵使你的则谦哥哥是会试第一,恐也无人敢举用。” 姜予微倒抽了口凉气,咬牙死死的盯着他,道:“你这是以权谋私!” 陆寂轻嗤,满不在乎,“那又如何?难道皇上还会因为一个小小的举人而降罪于我吗?” 他顿了顿,又道:“温则谦科举无门,唯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回乡,做个不入流的小吏。但你的则谦哥哥满腹经纶,想必是不甘心就这边灰溜溜回去。那便只剩下一条路了,投靠刘荣光获他举荐,入朝为官。卿卿随我一路走来,应该知道刘荣光是怎样的人。你说以我的本事是否能在三日内令他向刘大人投诚?” 姜予微胸口起伏不定,脑海里一片空白。指尖掐入掌心,有血迹顺着缝隙滴落下来。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嚼齿穿龈,怒不可遏。 “你无耻!陆寂,你无耻!” 陆寂仿若未闻,淡然的拂了拂衣袖,问:“卿卿现在可愿随我回去了?” 姜予微双手撑在墙上,勉强站稳。心痛如绞,悲愤交加,只觉得这天上地下竟无一处可供她容身。 她才答应了周蕴宜明日去医馆学习,院中的柿子也未曾尝过。 明明明明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可如今却又要回到那座牢笼当中,一时间泪水潸然而下。 “你为何不杀了我?” 她的声音很轻,但陆寂还是听清楚了,霎时间愣在原地。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何要如此待我?!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明知我不心悦于你,可你却还要自甘下贱强留我在身边!陆寂,你要真有本事就一刀杀了我!” 鄠洲知府崔乃龄得知陆寂亲自来此的消息,带着一众大小官员急匆匆的赶来拜见。结果刚到门口便听到屋内传来这句惊世骇俗的话,顿时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他心想里头是哪位天神奶奶,竟然敢指着活阎王的鼻子骂? 但见门口守着的锦衣卫面无表情,杀意凛然。他忙抬眸去看天,又掏了掏耳朵,露出一脸茫然之态。 其他鄠洲官员也有样学样,不是低头找戴在脑袋上的官帽,便是去看连影子都没有的云雀。 屋内陆寂也是大怒,眉峰紧锁在一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可他顿了半晌后忽然避开了姜予微那悲怆至极的眼神,眉眼也放松下来,道:“卿卿休要再说气话,随我回去吧。” 姜予微用力推开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秋月白猛灌进口中,仿佛这样就可以一醉解千愁。 她喝得很急,酒呛入肺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口又闷又痛,脸都憋红了。 陆寂蹙眉,上前想要把酒抢来,结果还没挨到又被她推开。无奈之下,他只好一掌劈在姜予微的颈后。 姜予微“嘤咛”一声,立即昏死过去。酒壶脱手摔碎在地,醇厚的酒香在屋内弥漫开来。 陆寂忙将人揽在怀里,垂眸看着她的柳眉仍然蹙在一起,轻叹了声,指尖忍不住想要帮她抚平。 屋外众人听到巨响都吓了一跳,但他们又不敢进去打扰,只能强忍住好奇心继续耐心等着。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房门终于打开,陆寂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里走了出来。 崔乃龄“哎呀”了声,疾步上前行了一礼,“下官见过陆大人。” 陆寂点了点头,客气的笑道:“内子顽劣,与我拌了几句嘴便从家中跑了几处。这段时间多亏了崔大人帮忙才如此顺利,陆某在此谢过了。” 崔乃龄哪里敢当他一句谢?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花,忙道:“陆大人客气了,今后你若还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尽管说,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我记得崔大人任鄠洲知府已有四年之久,在位期间深得民心。待明年吏部考核过后,崔大人也该动一动了。” 崔乃龄心下大喜,嘴角情不自禁的勾成月牙形状,深深作了一揖,笑呵呵道:“那就借陆大人吉言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陆寂借故告辞,抱着姜予微径直上了马车。 住在城西永乐巷的大多是穷苦百姓,他们都头一次见到如此好的翠幄青绸车,纷纷围在外头看起了热闹。 等了好半晌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公子竟从里面抱了一个人出来,三五成群的议论起来。 张胡子是附近有名的泼皮无赖,可平生最好的是听各家的墙头。无论谁家出了事情,他都是头一个知道的。 见此情形,他摸了摸脸上那几个稀稀拉拉的胡须,挑眉道:“你们都还不知道吧?我听说是京里的大官到此捉奸来了!” 旁边几人都露出怀疑之色,“京城的大官来此捉奸?你这话能信吗?” 张胡子“啧”了声,不服气道:“你没瞧见后头跟着的人是谁吗?那便是咱们鄠洲的知府大老爷!连知府大老爷都毕恭毕敬的人,那来头还小得了吗?” 又有一人提出不解,道:“可我听宋家媳妇说住在这里的是个年轻的读书人,捉奸能捉一个男人?” 张胡子脸上挂不住,狠狠推了那人一把,“你懂个屁,京里的贵人最爱玩这些稀奇的玩意儿!” 众人将信将疑,但见他言之凿凿的不由也信了几分。有好事者还专门跑去宋娘子那打探消息,再得知确实是年轻男子后更加唏嘘起来,连连摇头感慨世风日下。 马车内,姜予微还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兔儿爷,躺在那儿双眼紧闭,睡得很是不安稳。 第89章 第 89 章 病重 陆寂一手揽住她的细腰, 另一只手护住肩膀,将人整个抱在怀里,然后调整了下姿势让她能够舒服些。 黄鸟数声残午梦, 尚疑身属半山园。马车穿过繁华热闹的长街, 晃晃悠悠驶出城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寂就这样一直静静注视着怀里的美人儿。漂亮的凤眸中有万千思绪在翻涌,但最后都只化作轻轻一叹。 自从入了锦衣卫,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可是今天他忽然迷茫起来,不知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姜予微心里不曾有他, 他早就心知肚明, 也曾尝试过想要放手。可吃过蜜糖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再去吃砒霜? 只要一想到姜予微会与别人成亲生子, 他便无法忍受。那滋味宛如剖心噬骨、痛不欲生! 所以宁愿让姜予微憎恨自己, 也不想放手。 他抬手,轻抚过怀中之人的眉眼,声音沙哑道:“你为何还想不起来我是谁呢?” 说罢, 陆寂倒在秋香色引枕上看着窗外远处的风景自嘲苦笑。不经怀疑起,倘若姜予微记起那段往事后会因此而心甘情愿的留在自己身边吗?答案大抵仍会是“不愿”! 山远翠眉长, 高处凄凉,菊花清瘦杜秋娘。 他一动, 腰间悬挂的双兽纹玉佩也随之滑落。那玉佩质地细腻,入手温润,是难得的精品。 可如此品相的玉佩竟配了个歪歪扭扭的柳叶络, 正是姜予微之前用来练手后又随意丢弃的那个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姜予微看着头顶那熟悉的莲青色百花穿蝶床帐便知自己又回到了那座牢笼当中。 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过,不再常穿的那件草白色细葛直裰,而是换成了舒适宽松的丁香色绣花蜀锦长裙。 她痛苦的闭了闭眼, 侧过身子蜷缩成一团想尽力汲取些温暖。可是锦衾孤寒,纵使再努力也是徒劳无功。 窗外蛙鸣阵阵,以往还颇觉野趣。现在听着却只觉得格外厌烦,吵得她头疼不已。 她揉了揉太阳穴,刚想爬起来唤杏容去把那扰人清静的玩意儿赶走。 谁知才一动,旁边传来了陆寂清淡平缓的声音,“醒了?醒了便先把醒酒汤喝了吧。” 姜予微身体僵硬,回头只见他倚靠在床沿边,姿势闲散的握着一卷《虎钤经》在看。一川明月疏星,烛影深深,更阑人静,仿若寻常。 那书颇为眼熟,似乎是她的。 姜予微不愿搭理他,也歇了叫杏容的心思,背过身又躺回床上。双手抱肩,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陆寂见状,眸色稍黯。放下手里的书靠了过了,肘部搭在她的枕边,修长的手指勾出一缕青丝细细缠绕,柔声哄道:“喝了吧,不然会头痛。” “不想喝。” 她的脸色白至透明,身量单薄似弱柳扶风。陆寂既心疼又无奈,叹道:“你同我置气,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 姜予微盯着床帐上精美繁复的绣花,头昏脑涨实在不耐烦和他纠缠。猛的坐了起来,从他身上跨过,端起放在床边绣凳的醒酒汤“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草药的苦味顿时在舌尖弥漫,她皱起眉头一饮而尽。然后把青花宝莲纹碗重重搁下,又躺回到原来的位置。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还明显带着怒意。陆寂看着缩在锦被里小小的那小小的一团,只得把糖渍梅子放回碟中,眸色隐忍痛苦。 一夜无话,更漏滴到天明。姜予微醒来后神情恹恹,看上去很没有精神。 陆寂破天荒的陪她一起用早膳,换做往常这个时辰他早就到了镇抚司衙门。 离开这几天,厨房新换了个厨子。听说夫人回来想着要大显身手,于是做了一桌子的饭菜。 有人参乌鸡汤、云片火腿、槽银鱼和水荷虾儿,道道色香味俱全。 只是姜予微没什么胃口,吃了几筷子后便起身去了里屋,斜倚在她经常躺的那把醉翁椅上。 屋内侍奉的丫鬟们面面相觑,觉得夫人这次回来后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但无人敢多嘴嚼舌,因为南枝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 陆寂倒是神色自若,淡定的用完了早膳。 檀雪立即奉上清水和干净的棉帕子,他净了手,吩咐道:“让厨房准备些易克化的粥食温在灶上,夫人若有胃口了立即端来。” “是!”竹韵领命,急匆匆去了。 鸟鸣啁啾,抱厦前的那株山樱结了许多红彤彤的果实,看上去颇为喜庆。但这种果子又酸又涩,根本不能入口。 姜予微呆呆的看着窗外,手里的书连一页都不曾翻动过。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了陆寂的声音,“今日秋高气爽,不如我们去游湖可好?”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有个人影,默默收回视线,道:“不去,湖边风大,我怕冷。” “那可要去城外赏菊?九华山下有许多菊花。眼下正值花期,咱们可以登高望远、赏花饮酒。” 姜予微冷笑了声,不阴不阳的道:“怎么?陆大人不怕我又跑了。” 陆寂久居高位从未,这般低声下气过。本是想讨她欢心,没想到却接连碰了好几个软钉子,脸上也不大好看。嘴角紧绷,又不忍再苛责,只得兀自声生闷气,吩咐杏容好好照顾她后便拂袖而去。 杏容看着两人这般,眉头皱成一个死结。几度欲言又止,但最终都是无能为力。 一连好几日,姜予微都是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这天早起,杏容服侍她穿衣,忽然发现原本合身的衣服宽松了不少。 仔细一瞧,这才惊觉姜予微竟然消瘦了这么多,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忙派人去请郎中。 可是郎中看过之后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说她是郁久神伤所知。 杏容无奈,只好每天在厨房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以前姜予微爱吃的,她全都做了一遍。可姜予微每每只吃几口便说饱了,急得她不停的唉声叹气,生生愁白了好几根头发。 淑妃被贬,原以为刘家能消停好一阵子。然而才回到京城的第二日,裴仪便急派人来传信请陆寂过去。 陆寂知道姜予微心里有气,也想给她一段时间接受现状,所以这些天都在镇抚司衙门处理公务。等再次回府,已是十月初七。 他刚跨入二月阁的院门,便见杏容从房中冲了出来,扑到他的脚边,涕泗横流的痛哭道:“爷,您快去看看夫人吧!” 陆寂心底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沉着脸掀开帘子来到屋内。 天际乌云密布,从辰时起就有要下雨的迹象,晦暗的光线从直楞子窗漏了进来。当看清躺在榻上的人时,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短短数日,姜予微变成消瘦不堪,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都仿佛要承受不住。面色惨白毫无血气,眼神空洞无光,见他进来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好似魂魄已经不在这里。 陆寂眉头紧锁,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然而才伸到一半又折返回来,紧紧握成了拳头。眼神冷冽阴沉,叫来杏容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离府才半月,为何姜予微会变成了这幅模样。 杏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非是奴婢们伺候得不用心,而是而是夫人根本不愿吃东西。起初奴婢同夫人说话,夫人还会回答,可这两日连话都不说了。” 蒋嬷嬷闻讯赶来,在门口听到这番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你们这些个糊涂的东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也敢自己瞒下。夫人若有差池,你们一个个都别想逃!” 跪在一旁的檀雪委屈道:“嬷嬷,是夫人吩咐我等不许说出去,更不许告诉爷,否则她就她就” 蒋嬷嬷愣了愣,看了姜予微一眼,又担忧的看向陆寂。 陆寂自然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漆黑的眸子覆盖上一层彻骨的寒霜,声音平缓的道:“去端碗鸡汤过来。” 汤一直在火上温着,很快就端了过来。 他接在手中,一步步缓慢走到姜予微的面前,扯了扯嘴角像往常那样柔声哄道:“卿卿,你想逃出去也要先有力气才行。把这碗汤喝了吧,不然你可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姜予微仍旧一动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杏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连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道:“夫人,您吃些吧,奴婢求您了!” 姜予微被她吵得头痛,其实刚才自己都听到了,只是实在提不起力气也懒得动,四肢重得如同被灌了铅般。见她还在磕,叹了口气,用手撑着身子艰难的爬了起来。 陆寂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忙上前扶住,可是手将将触碰到她的后背立即惊得心口一跳。 太瘦了,她何时变得如此消瘦了?! 姜予微没有理会他,强撑着自己端过碗,递到唇边喝了一口。然而才喝下去,她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滚,难受的趴在榻边立即又全都吐了出来。 第90章 第 90 章 解药 脖颈处青筋暴起, 耳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红。额头细汗密布,表情十分痛苦,连眼泪都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 待吐完后, 姜予微越发虚弱, 只能顺势趴在那儿气若游丝,黛眉紧蹙,憔悴不堪。 陆寂见此情形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久经生死,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都面不改色,可此时眸中明显闪过慌乱。 他忙倒了杯水, 好在茶水还能咽下去。缓了半晌后, 姜予微总算是恢复了些许。 蒋嬷嬷见杏容还在那哭哭啼啼的, 气不打一处来。上前踹了她一脚, 骂道:“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拿上爷的帖子去请太医过来!” 杏容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去了。 乌云蔽月,四周笼罩在浓郁的黑暗当中。远处茫茫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忽然一道紫电划破天际, 照亮了整个二月阁。紧接着又是一道惊雷响起,响彻九霄。 室内暖香弥散, 层层帷幔后露出一只细白匀称的玉手。鲁太医坐于榻前隔着丝帕搭在脉上,沉吟许久后他收回手,又询问了杏容几个问题便出去了。 立即有丫鬟将玉手重新塞回到锦被当中, 所有人皆面色凝重。 鲁太医来到门外,对站在廊下的年轻男子行了一礼,道:“陆大人。” 陆寂负手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带着潮气的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闻言, 他回头看向来人,沉声道:“鲁太医,深夜劳烦你跑一趟,陆某在此谢过了。” 鲁太医道:“陆大人客气了,尊夫人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神思太过郁结于心,以致耗气伤血、体虚乏力。” 陆寂点了点头,刚才他已经仔细询问过杏容,鲁太医所言和之前请的郎中所言相差无几。想着,便道:“太医可有救治之法?” “这”鲁太医面露难色,道:“药石之法,作用不大。夫人的病是心病,还需心药来解。” 陆寂眉头紧蹙,“还请太医勉力一试。” 鲁太医叹了口气,道:“那下官先开几剂药试试,夫人若有相谈甚欢的好友可请来府上开解一二,或许对病情会有所帮助。” 陆寂愣了愣,陡然想起姜予微到了京城后除了侯府里的人外并无其他认识的人。他知道在溧洲姜予微有个好友名叫沈绛辉,但是在这里徐盈月或许勉强可以算一个吧? 他垂下眼帘苦笑,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沙哑的道:“多谢太医。” 鲁太医连忙推说不敢,然后便去开药方了。 送走他后,陆寂又在院中站了一会儿。 大雨倾盆而下,声声滴碎清梦。晓寒芳草,西风卷落叶。他深吸了口带有泥腥味的空气,面色沉重的抬步迈入房中。 金蝉随鲁太医去抓药了,只剩下杏容和竹韵在旁照顾。 灯火阑珊,姜予微半躺在厚厚的锦被当中,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似被风雨摧残过后的梨花娇艳脆弱,又似天际的彩云倏忽而散。 药很快熬了过来,杏容端到床边细声求她喝些。 姜予微依旧没有推辞,只是喝下去之后立马又吐出来,愈加难受。 陆寂的喉间干涩异常,心如同被针扎了扎透,疼得几乎喘不上来气。他挥手让侍奉的丫鬟们都出去,自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姜予微。 房门关上,隔绝了噼里啪啦的雨点。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姜予微不愿理会,侧过身子把头转向里面。气息微弱,没过一会儿似乎便睡了过去。 红烛残照,满室生寒。陆寂枯坐一夜,见天际泛白才瞧瞧起身唤来杏容梳洗。 床上的人还没有醒,秀眉颦起,睡得很不安稳。他深深看了一眼,吩咐几句后便去了外院的书房处理公务。 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直到黎明方歇息,到处潮湿不堪。 守在仪门外的裴仪见他眼中布满血丝,劝道:“爷,您先回去休息吧。您已经几夜不曾合眼,这里有属下和桑虎守着,不会有事。” 陆寂摇头,如今姜予微病成这样,他哪里还有心思?倒不如让脑子清醒些。 他来到书房坐在黄花梨平头案前,提笔蘸墨,在奏折上写下“圣心眷恋西北” 及至天光大亮,陆寂把写好的奏折放到一旁。刚想拿起另一封密函,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杏容哽咽的声音。 他心下一惊,急忙起来出去。只见门外杏容双目红肿,像是才哭过。 甫一见到他,杏容双腿失了力气立即跪在地上,未语泪先流。 “爷,夫人还是喂不进去药,方才连水都吐出来了。” 陆寂的手霎时紧握成拳,垂眸苦思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从袖中拿出早就写好的信,唤来裴仪道:“你去把这封信送到那人手中,请他务必前来。” 裴仪看到信上的名字顿了顿,不敢迟疑急忙去了。 二月阁内,愁云惨淡。姜予微已经醒了,只是人还是没有精神。身上披着一件软烟罗云纹外裳,长发散落在腰间,呆坐在黄花梨玫瑰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陆寂进来时见到的便是此番场景,胸口堵闷眸色一痛。 他取下挂在架子上的素锦莲花纹披风,上前将姜予微严严实实地裹好。又将帽子戴在头上,然后把人打横抱起,直接出了东角门。 门外早已有人准备好了几匹枣红马,陆寂把她置于马上,自己也翻身上去将人圈在怀里抱紧。 确定冷风不会刮到她后,一行人驱马疾行。 这一路上姜予微半句话都没有说,仿佛也根本不关心他们要去何处。陆寂的目光直视前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心却更痛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马停在太和楼的门前,陆寂抱着她径直上到二楼。 进入雅间后,他把人安置在一旁的交椅上,掀开披风见她像是具木偶无悲无喜,勉强挤出一抹笑。 又怕自己方才莽撞吓到了她,轻声道:“卿卿在这里等等,待会有位故人回来见你。我先出去了,就在外面。” 姜予微一言不发,眼中更没有起伏。 陆寂细心的把她的衣服整理好,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出去。临走前他看了姜予微一眼,神色复杂,难以言喻。 风吹动屋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动静。随着一声“吱呀”,一个人走了进来。 姜予微看到来人之后,一潭死水的眸中终于有了波澜。喉头攒动,声音哽咽,“则谦哥哥” 90-100 第91章 第 91 章 人情 温则谦站在光影明暗交接之处, 身穿一袭玉青色杭绸襕衫,竹叶暗纹若隐若现,低调内敛。 一头墨用玉冠束起, 五官轮廓流利分明, 剑眉斜飞入鬓。一贯温润的眸子在看到她的刹那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反手把房门推至最大,路过的人能一眼看清屋内的情形。 穿堂风微微吹动鬓间的碎发,温则谦定了定心神才走到对面的椅子旁坐下。 两人相视一笑, 眸中却各含苦涩,如同这样的场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静默半晌,温则谦动了动唇扯出一抹笑来, 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你怎的还是像小时候那般不知如何照顾自己?” 明明是略带责备的话, 可是那一瞬间, 姜予微泪如雨下, 划过脸颊滴落在丁香色软烟罗云纹外裳上,洇出一大片水渍。抬眸看着他,哽咽道:“那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丑?” 温则谦怔住, 从袖中拿出一方素帕递到她的手边。 没有过多的安慰,只是和往昔他们相处过的无数片段般柔声笑道:“你还和以前一样, 我带了蟹粉酥,虽然味道不比李记铺子的好, 但也还不错,你可要尝尝?” 姜予微这才发现温则谦手里提着一个竹编雕漆食盒,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但又不想浪费温则谦的一番心意,还是点了一下头。 温则谦一喜,将食盒打开,里面装着一碟色香俱全的蟹粉酥。外表金黄酥脆, 打开来满屋子都散发着蟹黄的香气。 她拿起一块放到嘴边咬了些许,合着泪水用力咽下去。味道还不错,咸香可口,只是略带苦涩。 她撇了撇嘴,眼眶泛红,抽抽噎噎的嘟囔道:“确实没有李记铺子的好吃。” 温则谦见她虽然只是吃了一小口,但却没有吐出来,脸上也无难受之色,心顿时安了大半,柔笑道:“你若喜欢,我下次再买些送来。” 姜予微眸光一黯,又有些像之前失魂宛如木偶的模样,声音虚浮无力,“则谦哥哥,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无妨。”温则谦拿出茶盏,顺手给她也倒了盏,笑道:“今日就是他请我来的。” 提起那人,姜予微的眸色又是一黯,嘴角紧绷一言不发,似乎是根本就不愿意提取那个人。 温则谦看了她一眼,又道:“我此次来害给你带了样东西。” 说罢便从袖中拿出一卷《伤寒杂病论》,“这是周姑娘让我转交给你的。” “周姑娘?” 姜予微顿时睁大了眼睛,错愕的看向那本书,“鄠洲的周蕴宜?” “正是,周姑娘见你没有按照约定去医馆找她便去了你在永乐巷中的落脚处,这才得知你被人带走了。她猜到可能是那人来抓你回去,怕你出事,于是特意赶来京城打探你的消息,如今就住在安远客栈。我起先并不知她要找的人是你,直到今日陆寂派人送来一封信给我,我才猜到周姑娘口中所说的贺游原来是你。” 姜予微胸口又酸又闷,眼眶不由自主的又泛起了泪意,心中百般都不是滋味。 她与周蕴宜其实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可周蕴宜却能为了她只身跑来京城,仅凭借些末消息四处打听,这份情意当何以为报? 温则谦见她梨花带雨,心痛得狠狠揪了起来。想要伸手替她擦去泪痕,可伸到一半忽然又住。眼角的余光撇向空无一人的门外,沉了沉,轻声道:“予微,别哭了,小心伤到自己的眼睛。” 姜予微闷闷的点头,扯过袖子用力一抹,白皙娇嫩的小脸立即红了一大片。她翻开带来的那卷书,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已经做好了注解。有些墨迹甚至还没有干透,应当是才写上去不久的。 她顿时破涕为笑,嫌弃道:“字真丑。” 歪歪扭扭的像是蚯蚓般,姜予微七岁时就能写得比这个好了。可是从字里的内容却能看出下笔之人的用心,一点一滴用尽毕生所学便是她这种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看懂。 “周姑娘可还说了什么?” 温则谦道:“她让你好好学,回去要考你。” 回去?她还有机会回去吗? 姜予微苦笑了声,甩掉那些虚妄的念头,道:“替我谢谢她。” “放心吧。” 温则谦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予微,休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伯母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难安,我我想她老人家也不希望见你这般。”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在脸颊下投下一片阴影,“我知道了,则谦哥哥。” 又过了一会儿,温则谦从房中出来,提步下楼时正看到陆寂负手立于正堂当中。平素宾客盈门的太和楼内此时空无一人,大门紧闭。 陆寂听到动静侧首望来,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半空中相接。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周遭暗潮汹涌。但是和第一次相比,隐隐又有了不同。温则谦缓步而行来到陆寂面前站定,气势竟然丝毫不减。 雨越下越大,打的窗棱咯吱作响,在鸦雀无声的正堂内听起来格外刺耳。 陆寂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忽然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道:“还未恭喜温公子得圣上赏识,破格提拔为翰林院编修。” 以往科考,荣登状元榜首之人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职位,而榜眼、探花才会被提拔为编修,其他进士经过考核后可被提拔为庶吉士。 像温则谦这样未经过科举而直接提拔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温则谦淡淡一笑,不知他这话是恭维还是嘲讽。毕竟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曾说过要在科举考场上试试自己的能力,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经人举荐入朝为官。 可是他是真的等不起了 “多谢陆大人,陆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此次又力证皇后娘娘清白,戳破罪人刘氏的奸计,风头正盛,下官还要多向陆大人学习才是。” “温大人自谦了,今日之事算陆某欠大人一个人情。” “不用了,下官来此并非是为了大人。” 温则谦笑容清浅,一如春风入怀。 陆寂的眸色沉了沉,温声道:“最近天气转凉,许多大臣相继病倒,昨天便连通政使宋和也告假在床。温大人要小心啊,别也感染了风寒” “陆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多加注意。”温则谦点头一笑,然后径自离开了这里。 第92章 第 92 章 拜访 自从太和楼回来之后, 姜予微的病竟莫名其妙的好了大半。不仅能吃得下东西了,夜里也不再噩梦连连。 只是她醒来后什么也不干,整天抱着那卷医书看个不停, 似是不知疲倦一般。有时看到半夜, 丫鬟们来催好几遍,她才肯去歇息。 杏容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心立即又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像之前那样再次犯病。 不过好在经过几日细心观察, 姜予微除了废寝忘食的看书外,并无别的异常,她这才心下稍安。 断虹霁雨, 天色明净, 秋意渐浓, 深砌苍苔。 庭前落叶铺了满地, 早起竹韵拿了箕帚在那打扫。干枯的竹枝划过地面,发出窸窣而有节律的声响。 阳光明媚,日影悠长。 姜予微坐在黄花梨夔凤纹条案前, 手持青玉蝇纹管提笔抵在额前,眉头深皱, 看着书上杂病篇中的那句“鼻头色青,腹中痛, 苦冷者死”苦思冥想。 虽然周蕴宜在旁边做了注解,但她还是不得其解。 又看了几遍后仍无任何头绪,她叹了口气, 对旁边研墨的杏容道:“可否遣人帮我去书铺买几本书来?” 杏容笑道:“夫人想要什么书?” “我写下来给你。”她取过一张澄心堂纸,在上面快速写下几个书名。 杏容接过一看,发现都是医书。眼珠一转,将字条放回在条案上, 笑道:“夫人想要书,何需去外头买?爷的卧雪斋里有书册上千。左图右史,汗牛充栋,应有尽有。” 姜予微闻言,脸色沉了沉。原本看着她的眼眸忽然垂下来看向了手里的医书,无甚表情的道:“书房重地,我岂可擅入?” 杏容一顿,忙笑道:“府中上下,夫人有何处去不得?您刚来时爷就吩咐过奴婢,他说您爱书,若有想看的尽管去卧雪斋取来。” 从太和楼回来之后夫人的病虽然好了,但她和爷之间似乎生了芥蒂。 夫人不怎么搭理爷,爷也在躲着夫人。好几次她都看到爷远远站在院中偷瞧夫人,可站了一会儿后又转身离开。 如此这般让人看着心急,特别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姜予微抿唇,她知道杏容是一片好意,想借此缓和自己与陆寂的关系,可她内心还是很抗拒。 杏容挑眉,嘟囔道:“夫人若不愿,奴婢现在就去遣人买来。只是外头的良莠不齐,难保不会有错。医书不比其他,一字之差便可能攸关性命。夫人初学,难辨其中对错,这万一” 学医最忌根底不深,浮寄孤悬,姜予微一时间也犹豫不决起来。 杏容见状,心下大喜,忙继续道:“夫人放心,爷一大早便出门去了,您挑了书立即回来,用不了多久的。” 她想了想,道:“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去。” 出了二月阁,行至岔路往左边而去。沿着夹道绕过徐盈月以前住过的院子,又走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卧雪斋。 卧雪斋临澄湖而建,湖边怪石嶙峋,蒹葭苍苍,放眼望去烟波浩渺。等到下雪之后,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景色更为壮观。 姜予微步入房内,只见一排排三层高的楠木书架整齐摆放,成千上万的书卷分门别类的归置在一处。其中不乏有珍稀古卷,坊间早已难寻。 她按照杏容所说来到放有医书的那几排书架前,真可谓是琳满目,应不暇接。随手拿起一本,发现上面还有前人所写的见得心解。 杏容指着其中一排书架,道:“夫人,您要找的那几本就在上面。” 三层楠木书架足比人高出两个头,需借助梯凳能取下来。她命小丫鬟搬来一个,刚想踩上去。 姜予微拦住她,道:“我来吧。”她想看看上面除了这些书外还有什么。 杏容扶她上去,随后便在一旁候着。 姜予微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看到有《难经》、《类经图翼》、《本草经》、《黄帝内经》以及各类集注,其中《黄帝内经》更是号称医书之祖。 她如同发现宝藏般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拿起一本坐在梯凳上看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书香,阳光斜照在她的裙摆上散发出莹润光泽。姜予微聚精会神,沉浸其中。 医理大多晦涩难懂,有时看几遍都难以体会其中奥妙,特别是对于她这种初学者而言。而她之所以看的津津有味,那是因为她看的其实是一则医案。 据书上记载,若尿闭不在胞中者,可以葱管除去尖头锐利处,插入其中,再以口吹之导出,则痊愈。 用葱管插入再以口吹,看得姜予微既觉神奇又觉恶心。医者仁心,但倘若真让她来做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接受不了。 “在看什么如此专心?”身侧忽然响起了陆寂的声音。 姜予微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个哆嗦,带动身下的梯凳也跟着左右摇晃起来。 三层高的梯凳说高不算高,可要从上面摔下也是要吃苦头的。她赶紧扶出一旁的楠木书架,稳定身形。 陆寂也吓到了,忙一手扶好梯凳,另一只手托住姜予微的细腰以防她从后面载下,略带余悸的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明明是他先吓到自己才会出现意外,他竟还有脸指责自己? 姜予微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看向旁边,发现杏容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怒火更甚了。 这臭丫头居然骗自己,陆寂根本没有出府,竟然诓她来此。她冷着脸,迅速拿了几本书从梯凳上下来。 陆寂见状,怕她又摔着立即伸手去扶。然而手还没碰到衣角,就被姜予微毫不留情的避开了。 他顿了顿,眸色稍黯,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姜予微站定后欠身一礼,冷冷道:“妾身不知爷在此,多有打扰。爷若无他事,妾身先告辞了。” 说罢了,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陆寂见她气冲冲的模样,抿唇一笑,扬声道:“明日得闲,正好可去鲁太医府上拜谢,卿卿可愿同往?” 姜予微的脚步霎时顿住,皱着眉头纠结起来。 太医院里的太医个个医术高明,远非民间寻常郎中可比。鲁太医又是院正,能得他指点一二再好不过。 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被陆寂拿捏,咬着樱唇许久都做不出决定。 陆寂缓步追了上来,看到她皱成一团的小脸,目光柔得不像话,主动递上台阶道:“鲁太医的夫人也精通医术,前年燕国公府的三夫人难产,还是请了她过去坐镇才得母子平安。她从鲁太医口中知晓你的病情,特意派人送来燕窝等物,卿卿当真不去见见吗?” 前几日她整个人都处在混混沌沌的状态,根本不记得鲁夫人送的东西。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递好了台阶,她为何不去?难道真要因为怄气而浪费大好的机会吗? 想着,她看了陆寂一眼,道:“鲁夫人如此记挂我,我自是要登门拜谢才是。” 陆寂勾唇,眼底漾出笑意,柔声道:“明日辰时三刻,我让人在东角门备好马车。” 姜予微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径直离开。 翌日辰时三刻,马车准时从东角门出发,往鲁太医所住的长青街而去。 姜予微上了车后便一直在看《伤寒杂病论》,上面有几处用朱笔特意圈了出来,都是她打算待会要向两位请教的地方。 只是她到底是去别人家做客的,突然拿出本书来提问多少还是有些冒昧,犹豫着待会儿要如何开口才好。可她身边并无其他人可以请教,届时也只能厚着脸皮了。 想通这点,她心下一松,将书用青色细棉布裹好放入袖中。抬眸时忽然发现陆寂竟一直在看着自己,眼神幽深复杂,让人根本猜不透。 见被她发现也丝毫不躲,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如此被人盯着委实算不上件愉快的事情,姜予微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极不自然的将脸撇向另一侧,佯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好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裴仪在窗外提醒道:“爷,我们到了。” 陆寂收敛心神,率先起身跨出车门。待下了车后他稍作停顿,下意识的想扶姜予微下来。可他脑海中闪过昨天在卧雪斋里的情形,料想姜予微现在应该不愿让自己触碰。 抬到一半的手又无力的落了下来,转头看向鲁府的大门。 鲁太医得了消息,领着他的两个儿子早早候在门外。见到陆寂,忙迎上前来,笑道:“下官恭迎陆大人。” 陆寂拱手一礼,温声道:“鲁太医客气了。” 姜予微听到外面的寒暄声,也想立即起身下车。 然而才踩在踏凳上,忽然感觉裙子被一股力气用力拽住。回头一看,发现裙角竟绊在了车门当中,想来应是方才上车时不曾注意所致。 第93章 第 93 章 药房 她扯了扯, 想将衣裙扯出来,没成想居然绊得更紧了。 旁边赶车的下人也发现了异样,但他没胆子上手帮忙, 急匆匆跑到后面那辆马车把杏容叫了过来。 杏容见此情形, 脸色微变,忙趴在车边想将衣裙一点点拔出。但裙角是绊在了门枢上,而且还绕了一圈, 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只能越扯越紧。 以她们的力气根本没有办法,又不可能让外男近姜予微的身, 而且力气过大也容易将衣裙扯破。 穿着破了的衣服登门, 委实失礼。 姜予微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尴尬的站在那儿上不得下不得的, 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长青街毗邻东市,此时正值晌午前最热闹的时刻。旁边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里, 杏容急得满头大汗。 眼看陆寂和鲁太医寒暄得差不多了,她再不下车便显得托大拿乔不敬主人家了。 姜予微心下一急, 脱口道:“陆寂。” 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却陡然安静下来。鲁府门前候着的丫鬟小厮纷纷投来惊惧的目光, 特别是鲁太医,心肝都下意识的颤了颤。 要知道朝野上下,谁看到陆寂不都要尊称一声“陆大人”? 他还没有见过哪个不怕死的敢连名带姓的叫, 忙侧首偷偷去看陆寂的神情。 然而陆寂却是神色自若,眉眼间还藏着不易察觉的欣喜。回头见她一脸愁容的仍站在车上,再往下一看,立即便立即发现了她的窘迫之处。 他客气的同鲁太医告了一声罪, 然后来到马车旁,杏容急忙让开了位置。 在众人惊愕万分的目光中,他先是让姜予微扶在他的肩上,以防马受惊不稳导致她忽然摔下。然后另一只手探入车内,从里将车门抬起些许。 杏容颇有眼色的立即绕到另一侧,将绊住的衣裙抽出。 姜予微站在车上,足比他高出半个身子,垂眸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没有丝毫不耐,搭在他肩头的手不由自主的紧握成拳,心底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诉的复杂情绪。 四周针落可闻,不仅是鲁太医,便连路过的百姓都觉得诧异。毕竟连寻常人家的夫君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妻子折腰,因为他们认为此举有损男子威严。 姜予微呼吸粗重,心如擂鼓,感觉背后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极不自在。 好在陆寂很快就弄好了,姜予微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来到鲁太医面前,略带歉意的笑道:“多有失礼,还请鲁太医勿怪。” “言重了,言重了。”鲁太医嘟囔两句,像是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快往里面请。” 两人一同进了鲁府,入得大门后陆寂和鲁太医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同去了前院,而姜予微是由另外两位掌事妈妈领着往后院而去。 鲁府不比宣宁侯府,但也算得上小巧精致。假石流水,楼阁亭台,其间种有不少花草树木。 跨入屏门便是三面游廊,地上俱是西番莲花砖砌成。再往前去不远,就是垂花门了。 姜予微隔着老远便看到有一大群人在那儿站立,为首的中年女子约莫四十出头,身穿石青色鼠褂,下着银红撒花洋绉裙。 鹅蛋圆脸,眼角处有细微的皱纹,面慈目善,周身气度宛如冬日暖阳般和煦。 甫一见到姜予微,她立即急走几步迎了上前,拉住姜予微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不住的对身边的人感叹道:“真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活这么久,今儿可算是长见识了。” 旁边那人看上去比鲁夫人小几岁,身穿蜜合色云锦对襟褂,上面绣有几枝绿梅。瓜子面儿,性情温吞,闻言笑呵呵的附和道:”可不是吗?难怪陆大人护的跟眼珠子似的,藏了许久才让咱们见一见呐。” 姜予微一笑,欠身道:“予微见过两位夫人。” “不敢当不敢当,陆夫人折煞我们了,快往里面请。” 一番寒暄过后,鲁夫人领着她去花厅吃茶,一行人有说有笑。鲁夫人怕她拘谨,还特意唤来了自己的女儿和侄女作陪,就是方才同她说话的另一人的女儿。 席间倒也还算热闹,只是姜予微本就在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医书的事情。见这么多人在场,更加不好意思了。 谁知席至一半,鲁夫人竟自己先提了起来。一问才知,原来是陆寂在特意信中恳请鲁夫人为姜予微赐教,一时间姜予微的神情晦暗难明。 鲁夫人真不愧是出自学医世家,不仅细致的替她解答了用朱笔圈出来的地方,并且结合医案告诉她倘若遇到此类病人应该如何处理。 言谈通俗易懂而又生动有趣,姜予微恨不能听上一整天。 临走前,她还送了姜予微一套银针以及几本她年幼时用过的医书。 在回程的马车上姜予微将青布针套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五十二根银针。由粗及细,最粗的那根比绣花针还要粗上四五倍,乃是厥逆之后放血所用。 青布针套上还绣有山樱花,足见其用心,姜予微立即便爱不释手起来。 陆寂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清俊的眉眼中尽是浅淡笑意,道:“难得见你笑的如此开心。” 话音刚落,姜予微自方才起一直不曾落下的唇角霎时僵在脸上,顿了顿后假装无事的将针套裹好,收入袖中。 陆寂不以为然,继续道:“我让人在卧雪斋后给你腾了间屋子当做药房,你有时间可去看看,缺少什么吩咐杏容再去置办即可。” 姜予微迟疑了片刻,抬起眸子颇为意外地看着他。不管前因如何,她还是发自内心的道了句“多谢”。 除了像鲁夫人这般家中世代学医出嫁后夫君又是郎中的,女子学医并不为世俗所认可。 可陆寂不仅带她来拜访鲁太医,还专门建了间药房。如此行径,已是难得。 陆寂笑了笑,“亲亲对我无需说此二字。” 姜予微闻言,神情默默,没有接话。 回到宣宁侯府后,她寻了个时间迫不及待的便带着杏容金蝉去了卧雪斋。 因为准备的有些仓促,很多东西没有来得及收拾,都堆放在角落里。 她到时,几个粗使婆子刚将楠木药柜抬进来,摆放在西侧墙边。药柜旁边还开了一扇小门,可直接通往卧雪斋。想要看什么书便去拿,十分便利。 东窗下有一张黄花梨高束腰鱼纹翘头案,案边立有一尊半人高的陶人俑,是专门用来练习针灸的。 屋里的灯笼全部换成了琉璃盏,既不熏人也不伤眼。只是琉璃盏的价值不菲,一盏便需百两银子,委实算得上是奢靡。 除了这些外,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姜予微环顾一圈,颇为喜欢。 杏容笑道:“夫人,这里人多杂乱,咱们先回去吧,等他们收拾完了咱们再过来也不迟。” 姜予微知道自己是有些心急了,她在这里其他人也没办法好好干活,于是便点头同意下来。 足足等了两日,他们才算收拾妥当。再去时,屋里屋外焕然一新。姜雨薇除了用膳就寝,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当中。 风摇翠竹,日光弹指而逝,不知不觉中过去的十几日。 京城的冬天比溧洲来的要早,昨日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早起时只见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姜予微身穿莲青色斗纹鹤氅,手捧红铜缠枝牡丹手炉,立于卧雪斋前眺望澄湖。 碎琼乱玉,天地共色,一场雪后周遭都仿佛寂静了许多,看着也让人心情宁静。 看了一会儿,脸颊生寒,她吐了口浊气正欲回去,忽然听到旁边的假山后传来两个丫鬟的说话声。 其中一个穿紫衣的丫鬟道:“碧荷姐姐,你可听说了?昨日在寿安郡王举办的诗会上,温大人以一首《江楼曲》夺得魁首。寿安郡王还命人将此诗抄录下来,遍传京城呐。” 另一穿绿衣的女子闻言兴奋道:“我听说了,温大人那句‘新槽酒声若无力,南湖一顷菱花白’写的真真儿好。” 紫衣女子啐了她一口,笑骂道:“姐姐何时懂诗了?我怎么记得你连字都不识几个?” 绿衣女子羞的抬不起头,脖颈连同耳根红了个通透,最后愤愤的瞪了她一眼,“你休要取笑我,我就是觉得温大人的诗好!” “到底是喜欢诗呢?还是喜欢作诗的人呢?” “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去告诉丁嬷嬷了!”绿衣女子又羞又怒的道。 那紫衣女子见好就收,也不再打趣她,笑道:“温大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还长得一表人才。我听说他还未成亲,也不知谁家的姑娘能有福气嫁给他?” 绿衣女子悠悠叹了口气,“总归不是咱们。” 杏容见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冷着脸刚想过去训斥她们。 姜予微忙拦住她,摇头表示算了。无非是几句少女怀春的闲话罢了,无甚要紧的。 想着便抬步离开,然而这是忽听那紫衣女子又道:“温大人和夫人一样也来自溧洲,你说他们以前会不会是旧相识?” 第94章 第 94 章 赴宴 姜予微的脚步霎时一顿, 脸色微变,心底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姓温,和她一样也来自溧洲。 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不可能, 不可能!眼下才是初冬, 根本没有到春闱的时间,怎么可能会是温则谦呢? 她咬牙,转身直奔假山后而去, 语气急切的对那两个丫鬟道:“你们方才说的温大人是谁?” 那两个丫鬟没想到自己方才的话竟被夫人听了去,吓得立即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的不敢再多说。 姜予微心急如焚, 沉着脸厉声又重复了一遍, “到底是谁?” 那两个丫鬟浑身打了个哆嗦, 紫衣女子眼眶泛红, 这才哆嗦哽咽道:“是是翰林院编修,温则谦温大人。” 姜予微如同被惊雷劈中头顶,不敢置信的往后踉跄了一步, 身子半靠在假山上才堪堪站稳。 居然居然真的是温则谦,他怎么会成为翰林院的编修?为何之前在太和楼时他不跟自己说?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杏容眉头紧皱, 赶紧上前扶住她,焦急道:“夫人, 您没事吧?” 她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杏容都说了什么。脸色苍白如纸,耳旁不停回响起方才那句话, 只觉得天地都变得昏暗无比。 在那段混沌无光的日子里,她总是在重复同一个噩梦,如今噩梦是要成真了吗? 定了定心神后,她一把推开杏容的手, 直奔陆寂的书房而去。 杏容暗叫声不好,狠狠瞪了那两个蠢货一眼,一拍大腿急忙追了上去,“夫人,你小心啊!” 雪天路滑,她走得急,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杏容的脸皱成了苦瓜,在后面喊破嗓子求她慢些也无济于事。就这样仅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到了外院。 守在门外的裴仪远远就瞧见她气势汹汹的过来,眉头皱了皱,上前拦住她,抱拳一礼道:“夫人,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姜予微胸口喘息不定,闻言沉声道:“我有急事要见他,麻烦裴大人进去代为通传一声。” 裴仪略一思索,道:“夫人还请稍候。” 说罢,转身推门进去了。 书房前种有一株松柏,积雪压弯了松枝。一阵风过后,上面松散的雪吹落下来,宛如碎银般闪烁着绚烂的光辉。 没过多久,裴仪便出来了,对她道:“夫人,爷请你进去。” 姜予微看了眼那扇紧闭的大门,深吸了口气,提步入内。 她还是第一次到陆寂的书房来,屋内燃着火盆,进去后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激起了层层鸡皮疙瘩。 除了几张桌椅和无数的公文卷轴外,里面再无其他东西,偌大的书房显得空旷而冷清。 陆寂坐于黄花梨卷草纹平头案前,手拿一只螺钿花鸟纹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见她进来,抬眸笑道:“何事如此着急?” 说罢,放下笔走了过来。见她额头上沁出了细汗,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替她擦拭,柔声又道:“瞧你都急出汗了,当心受凉。” 姜予微伸出两指轻轻推开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眸中没有丝毫温度,“是你做的吗?” 陆寂愣了愣,脸上闪过些许茫然,“你所言何事?” “则谦哥哥为何会忽然成为翰林院的编修?此事是不是你在暗中动了手脚?” 陆寂想起之前在鄠洲时他曾用此来威胁过姜姜予微,顿时明白了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急匆匆赶来便是为了说这个?” 姜予微气恼不已,冷声道:“你休要岔开话题!” 她可不认为陆寂会好心的替温则谦引荐,可现在温则谦却已入朝为官,那便说明他走了另外一条路——投靠刘荣光。 陆寂眸色黯然,自嘲的苦笑了一声,看着他淡淡道:“此事与我无关。” 姜予微咬牙,“如果不是你,则谦哥哥又怎会如此?!” 陆寂一叹,道:“卿卿,人都是会变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姜予微怔愣片刻,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离开溧洲已有半年之久,半年未见,卿卿觉得他还会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吗?” 他话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但姜予微还是难以相信。她和温则谦青梅竹马,自小一块长大,自认为了解他的为人。 温则谦含霜履雪,金玉其质,不可能为了功名利禄就投靠刘氏一党,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 她脑海中顿时闪过好几种可能,但又都被她一一否决了。最后她把目光定定的落在陆寂身上,道:“你在骗我!” 陆寂眸色一痛,扯了扯嘴角,道:“温则谦若真如你所说乃是栋梁之才,我将他推向刘荣光岂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我如今没有非要如此做的理由。” 姜予微怔住,脸上各种表情反复交替。因为她知道陆寂此言有理,可她实在不愿相信温则谦会和刘氏一党同流合污。 苦思无果后她咬紧樱唇,转身径直离开了这里。 陆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兀自发出一声苦笑,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当中,眸底苍凉一片。 回到卧雪斋的药房后,姜予微立即写了封信让杏容送去安远客栈。 杏容看了眼信上的署名,顿了顿,还是去了。 她并不担心信送不到地方,因为陆寂不会拦着她去求证此事,除非陆寂心中有鬼。 只是信送出去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仿佛是石沉大海一般。他她的心情越来越急躁不安,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杏容见状,犹豫道:“夫人,可还要再写一封?” 姜予微摇头,看着窗外的翠竹一言不发。这么久都没有回信,其实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天空灰蒙蒙的,前些日子的积雪还未完全化掉,今天又下了起来。 鹅毛大雪飘旋落下,将纤细的竹枝压成一个恐怖的弧度。竹节时不时会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似乎随时都会折断。 终于其中一根承受不住重量,从中间断了开来,巨大的声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透过扬起的雪雾,姜予微看到身穿秋香色洋缎棉袄的金蝉急匆匆赶来。 厚厚的帘毡掀起,顿时一股寒风涌入,金蝉在门口拍去鞋底沾着雪泥。 见姜予微端坐在玫瑰椅上,忙将门房刚送来的拜帖呈上,道:“夫人,这是寿安郡王妃刚刚派人送来的请柬,她邀您明日去郡王府参加赏梅宴。” 姜予微眉头紧蹙,狐疑不解道:“寿安郡王妃请我去赴宴?” “正是。” 她接过烫金请帖一看,发现上面当真写着请她明日辰时二刻去赴宴,顿时更加疑惑起来。 她与郡王妃素不相识,怎会突然邀请她去参加什么赏梅宴? 杏容笑道:“夫人尽管放心,此事并不稀奇。寿安郡王夫妇最喜热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请人去家中做客。奴婢听说郡王妃刚得了几株珍贵的绿萼梅,想是因此才设下这赏梅宴。” “可我不过是个妾室,此等宴席请我过去作甚?” 杏容心疼道:夫人何苦如此贬低自己?有爷在,莫说是赏梅宴便连皇宫你也去的,更何况你如今在京城可谓是人尽皆知啊。” 姜予微不解的看着她,“你何处此言?” 杏容挑眉一笑,“自是因为上次在鲁府门前的那场意外啊。“ 原来这些殊荣全是沾了陆寂的光,姜予微简直哭笑不得。刚想说不去,忽的想起那两个丫鬟闲聊时也曾提起过寿安郡王,心神一动,道:“此事爷可知晓?” 杏容还以为她是怕陆寂不悦,忙道:“爷自然是知晓,不然请柬也不会送到您手中来。” 此言倒是不假,姜予微道:“那便去吧。” 杏容一喜,“奴婢现在就去准备东西。” 说罢,兴冲冲的跑了,生怕她反悔一般。 翌日一大早,天光还未大亮,姜予微就被她从床上拉了起来,好一通的折腾。光是试衣服便花了近半个时辰,更别提妆容首饰等物了。 好在寿安郡王府离宣宁侯府不远,只隔了两条街便到了,不然还真来不及。 她最后穿了一件嫣红色镂金妆花缎长裙,墨发挽成近香髻,斜插一只金累丝红宝石步摇。 眉间贴有海棠花钿,与裙身上的海棠绣花相得益彰。粉腮杏面,顾盼神飞,瑰姿艳逸,耀若春华。 陆寂鲜少见她打扮的如此隆重华丽,喉头攒动,握住她白皙的手细细摩挲,一时间还真有些后悔带她出来。 郡王府前车马如龙,前来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管家引他们入内,因是男女分席,所以到了前面的青阳亭后便要分道而行。 陆寂凑到她面前,轻声嘱咐道:“待会儿若有人说你闲话,你带杏容先行离开即可,剩下的交由我来处理。” 姜予微知道他是怕有人看轻自己的身份,妾室向来不入权贵的眼,况且皇城根底下最讲究门第出身这些规矩了。 她点了点头表示知晓,随后跟着管事妈妈一起去了内院。 寿安郡王真不愧是当今皇上的表叔,府邸比宣宁侯府还要大上许多。 红墙绿瓦,雕栏玉彻。刚穿过雕花屏门,面前便出现了一座临水而建的穿山游廊。 游廊上挂着数只紫檀鸟笼,笼中养着鹦哥、黄莺等品种。见有人过来,笼中鸟叽叽喳喳的叫得颇欢。 行过游廊又是月洞门,庭院深深,绕得人眼花缭乱。直到前头引路的管事妈妈说了一声“到了”,姜予微才稍微回过神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暖阁,暖阁的窗扉皆用琉璃制成。晶莹剔透,光线能够照射进来,比寻常的纸纱要好上许多,哪怕是在阴天屋内也不觉得晦暗。 暖阁外有专门的丫鬟在看守,见她过来立即打起帘毡朝内喊道:“郡王妃,姜夫人到了。” 暖阁内已有不少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听到丫鬟的声音,她们纷纷停下动作侧首看来,脸上表情各异。 有好奇,有不耻,还有的是事不关己的默然 姜予微早有准备,见此阵仗倒也不慌乱。环视一圈后,她将目光投向被众人簇拥着的一个中年妇人。 那中年妇人上了些岁数,眼角可见细微,不过保养得极好。一袭绛紫色香宝花罗锦裙,外罩赤色织金对襟褂子。满头珠翠,雍容华贵。 来时杏容给她看过画像,想来那妇人应该寿安郡王妃了。 姜予微上前行礼,一举一动不卑不亢,“妾身姜氏拜见郡王妃。” 寿安郡王妃原本对郡王非要请一个妾室前来颇为不满,不过当见到真人后那种不满消失了泰半。 虽然只是个姨娘,但举止还算大方得体。于是点了点头,道:“来了就请落座吧,在我这儿你无需客气,只管当成自己家即可。” “多谢郡王妃。” 姜予微欠身谢过,刚想找个地方坐下,就见哪哪都坐满了人,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那些人看了她一眼后便兀自同身侧的好友继续说笑,徒留她一人尴尬的站在原地。 姜予微思索是否趁没人注意直接出去,然而就在这时,坐在西窗角落里的一个女子忽然朝她不停的招手。 仔细一瞧,竟是鲁太医的女儿,乳名似乎叫阿瑶。 “予微姐姐,快到我这里了。” 鲁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她和鲁夫人一样也是鹅蛋圆脸,脸上稚气未脱。明眸善睐,朱唇贝齿,模样甚是讨喜。 姜予微穿过人群,艰难挪到了她面前。 鲁瑶忙拉她一同坐在榻上,笑道:“予微姐姐,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怎会?郡王妃的宴席我岂可错过?” “你都不知道,自从那日你回去之后,我娘就不停的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多跟姐姐你学学,别整日只知玩乐呐。”说起这个,鲁瑶撅起小嘴,可怜兮兮的跟姜予微控诉。 姜予微失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爱玩乐的性子,有次还曾偷偷跑出去逛灯会呐。” 鲁瑶顿时来了兴趣,摇晃她的胳膊撒娇道:“真的吗?姐姐,你快跟我们说说。” 其实也只有那么一次,那时她好友沈绛辉刚订下亲事。 沈绛辉不知从哪听说与她定亲的薛家公子元宵灯节那日是会去醉仙楼会友,她便央求姜予微陪她一起去醉仙楼瞧瞧那人到底长何模样。 姜予微本是不愿,奈何架不住沈绛辉的再三恳求,加上她也想见温则谦一面。于是在银瓶的掩护下,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去了。 结果回来时被杨氏抓了个正着,还添油加醋的告到她爹面前,害她挨了好一顿责罚,险些动用家法。 鲁瑶听得入神,小脸皱成一团,唏嘘道:“你那继母的委实可恨,幸好姐姐最后没事。” 姜予微心头一暖,笑了笑,不动声色的问道:“我听说郡王爷前些日子还举办了一场诗会?” “可不是吗?来了不少人呐。” 她抿唇,继续道:“阿瑶妹妹可也来了?说起来,我还不曾拜读过妹妹的诗作。” “哎呀!” 鲁瑶不好意思的娇嗔一声,道:“姐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哪里会写什么诗啊?” 旁边她的好友笑着替她解围道:“我听说那日在诗会上夺得魁首的温大人和姜姐姐是同乡,姜姐姐以前可听说过他?” 姜予微眸色稍沉,道:“听说过,我们两家有些交情,只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鲁瑶忙道:“他今日也来了,待会咱们要去庭中联诗,说不准姐姐还能见他一面。” “是吗?”姜予微闻言,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后面鲁瑶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大多印象。 好在不久又有人过来了,那女子似乎也是鲁瑶的好友。两人谈起了教书先生昨天布置的功课,鲁瑶一脸愁容,不住的抱怨功课实在太难。 姜予微静静在旁听着,偶尔搭上一两句话。 又坐了一会儿,她借口想出去透气,起身出了暖阁。 屋里屋外如同两个季节,甫一出来立即打了个哆嗦。姜予微将身上的衣服裹紧了些,抱着红铜手炉沿东边的夹道一直往前而去。 夹道两侧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只是眼下都光秃秃的无甚看头。 尽头是一处院子,院子角落种了几株碗口粗细的西府海棠,想来等到入春时在此处读书,应当不失为一件雅事。 姜予微穿过院子,站在曲廊上眺望不远处的风景。 万木凋零,冰柱玉弦,雁影梅花瘦。 站了片刻,寒意侵身,四肢觉冷,她见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便准备回去。然而才转身,忽然看到数步开外的梅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月白色云锦襴衫,眉眼带笑,似琼林玉树,一如往昔。 姜予微喉间有些哽咽,顿了顿后才抬步走了过去。本来她借口出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让她遇上了。造化弄人,一时间让她思绪万千。 “则谦哥哥” 温则谦瞳如点漆,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笑道:“怎么站在风口?当心受凉。” 姜予微眉头紧蹙,嗫嚅道:“则谦哥哥,你如今可是翰林院的编修?” 温则谦神情一顿,须臾又恢复如常,道:“是,承蒙圣上厚爱,我已入朝为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温则谦如实道:“十月上旬。” 十月上旬?!那就说她去鄠洲时温则谦便已经入朝为官了。为何在太和楼时他不跟自己说呢? 姜予微嘴角紧绷,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艰涩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温则谦不置可否,展颜一笑,声音清润温柔仿若还是年少时的模样,“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 可他越是如此,姜予微的心越是往谷底沉去,“则谦哥哥,你可知道刘荣光是什么人?” 温则谦勾起唇角淡淡笑道:“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所行之事” “我知道,”温则谦出声打断了她,眸色平静的盯着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 “为什么?”她眼中泛起潮雾,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拼命想要看清眼前之人,可视线却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 朝堂大事她或许不知,但是这一路走来,刘氏一党的所作所为她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温则谦知道却还要和他们混在一起?!明明以前他无比痛恨这些弄权玩势的奸臣! 温则谦见她这幅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手指流连的抚上她的脸庞,久久不愿离去。 “因为我也是个普通人,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只差一步我们就要成亲了,予微,你让我如何能不恨?” 说罢,他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那是姜予微从未见过的,心下顿时一惊。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温则谦眷恋不舍的把手放下来。目光淡淡的瞥向她身后,道:“先回去吧,你素来怕冷。” 姜予微察觉到不对,顺着他的视线也往身后看去。 一看之下,顿时僵在了原地。陆寂不知何时站在曲廊尽头,面无表情的正看着他们。 “我” 她心底莫名其妙的有些慌乱,下意识解释道:“此事并非你想的这样,我们只是偶遇。” 说完姜予微才感觉到不对,她为何要向陆寂解释这些? 是害怕他对温则谦不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陆寂闻言却是脸色稍霁,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缓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唇边带着客气有礼的笑容,对温则谦道:“前院的宴席已经开始,郡王方才还在跟人念叨怎么不见温大人?” 温则谦一笑,“席间气闷,出来走走,这便回去。” “慢走,不送。” 温则谦看了两人一眼,径直转身离去。 姜予微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不扯撕扯,让她痛苦得几近窒息。 “看够了吗?”身边的陆寂忽然冷冷的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抬眸见他眸中似有怒意,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道:“看、看够了。” 听到这个回答,陆寂简直快气笑了,“用不用我将人叫过来,你们再叙叙旧?” 姜予微再迟钝也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抿了抿唇不愿与他争吵,转身也回了暖阁。 宴席散罢,直到回宣宁侯府两人都未曾说过一句话。下了车后,陆寂更是直接去了书房,连晚膳也未回内院,这还是头一遭出现此等情况。 入夜之后,天空中又飘起如絮般的雪。乌云蔽月,四周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朔风凛冽,寒气逼人。打更的梆子声才响过一遍,街上便已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万籁俱寂,树影婆娑,一辆马车破开夜幕朝朱雀大街驶去。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街上显得格外清晰,混杂不知谁家的犬吠惊起熟睡的主人叫骂。 约莫行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在刘府的后门前。 温则谦身披深青色刻丝氅衣从车上下来,环顾一圈,发现无人后上前叩响了门上的兽首铜环。 “咚咚,咚咚!” 门环才响两下,老化的轴枢“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见到是他,忙笑道:“温大人,您算来了,我家老爷已等候多时。” 温则谦含笑点头示意,然后随他一同入内。穿过一条乱用卵石铺成的小径后,两人来到一间厢房前。 房中亮着灯,在窗上倒映出一个清瘦的人影。小厮将人带到后便躬身告退,雪越下越大,簌簌有声,须臾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温则谦看了窗上的人影一眼,眸色沉了沉,推门而入。 楠木透雕翘头案上摆放的错金博山炉中正燃着百年的老檀香,清幽雅致,闻着令人心神宁静。 他站在云母屏风前,抱拳行礼道:“则谦见过刘大人。” 屏风后的人朗声一笑,道:“你来了?快来陪我下一盘。” “是。” 温则谦不敢推拒,敛袖绕到屏风之后,见一人正盘腿坐在罗汉榻上。 那人身穿鸦青色道袍,面容清癯,双目炯炯,似有鹤骨松姿。面前的棋盘中黑白两子僵持不下,已是一盘死棋。 温则谦在他对面坐下,上前将棋局中的棋子重新分好。然后手持黑子,毫不犹豫的在天元的位置落下一子。 刘荣光见他起手便如此大胆,捋着山羊胡哈哈大笑道:“则谦出手,果然与众不同。” 温则谦勾唇浅笑,“多谢大人夸奖。” 刘荣光面露欣赏,也拿起一子在旁边落下,道:“我听说西洲突降大雪,西洲知府请求朝廷拨粮赈灾。可上报的折子却压在通政司两日,今天才呈上去。皇上在早朝上动了怒,狠狠责罚了右通政使。” “通政司正使的位置空缺多年,一向以左通政使王大人为尊。如今王大人卧病在床,有些地方难免会失误。” 刘荣光幽幽一笑,“不仅是通政司,吏部侍郎也告了假。年底正是各级官员考核的紧要时刻,没有了侍郎,吏部乱成一团,想必皇上也为此头疼不已吧?” 温则谦笑道:“大人所言不差,宫中传来消息,皇上下朝后在养心殿砸了一套汝窑茶盏,明胡太医尽快医治。” 一连病了十几个大臣,胡太医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可生病乃是人之常情,总不能强逼他们拖着病体当差吧? 刘荣光冷笑了声,道:“你这步棋用的着实不错。” 温则谦一笑,“大人过誉了,这并非是下官的功劳。而是因为大人乃国之栋梁,朝廷离了谁也不能离了大人您!” 刘荣光捋了捋山羊胡,很是受用。他倒要看看没有他,那年轻的皇帝要如何治理朝政! 虽然这次陆寂让他们载了个大跟头,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扳倒他还不是那么容易的! 温则谦道:“这把火已经烧得很旺了,不过想要皇上处置陆寂仍还差些东西。” “哦?”刘荣光饶有兴致的挑眉,问道:“还差什么?” 烛火昏黄摇曳,照在温则谦的脸上透出几分森寒,“还差一个让皇上可以名正言顺降罪的理由。” “你可是已有应对之策?” 温则谦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下官在溧洲时曾偶然听人提起过,陆大人在调查私盐一案中未经得圣上许可便私自派人围抄了许鸣珂的府邸。” 刘荣光沉吟了一会,皱眉道:“此事我也有耳闻,不过当时皇上将弹劾的他奏折全都压了下来。” “大人,这不正是一个绝佳的理由吗?” 刘荣光看了温则谦一眼,仍有些迟疑道:“皇上对陆寂信任有加,仅凭借这个恐怕还不够。” 第95章 第 95 章 愠怒 温则谦似笑非笑, 如墨玉般的眸中泛着森冷的幽光,“皇上想要平息这场风波,唯有处置陆寂, 更何况大人焉知皇上就不曾忌惮宣宁侯府?” 刘荣光闻言眸色沉了沉, 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朝中各方势力,此长彼消,此消彼长, 方可长久。而以他对皇上的了解,皇上绝非是甘愿受胁迫掣肘之人。 这个人可以是他,当然也可能会是陆寂! “此举倒是可以一试深浅。” 说罢, 刘荣光顿了顿, 又笑道:“则谦对陆寂还当真是恨之入啊?” 温则谦不置可否, 垂眸看向棋盘上厮杀的棋子, 幽幽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好好好!” 刘荣光抚须大笑起来,“好一个匹夫之怒!本官果真没有看错人, 此次若能顺利除掉陆寂,本官定不会亏待于你。” 温则谦忙起身行了个大礼, “多谢大人。” 庭院之中,千树万树梨花开。雪不知何时停了, 云散月明,皎洁的素辉披洒下来似是碎银铺了满地。 温则谦从房中出来已经是深夜,脚踩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身姿挺拔如松, 每走一步便会在雪地上清晰的留下一个脚印。 刘荣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白子扔回在棋篓当中,淡淡道:“出来吧。” 不多时,旁边的帷幔一阵抖动, 从后面绕出一个人来。 张荐抬手作揖,起身后自顾自的坐在了温则谦刚才坐的位置上,也朝窗外看去。他此次从溧洲回京述职,到此已有半月。 “你觉得此人如何?” 张荐知道他想问什么,一笑,道:“老师放心,此人绝对可靠,学生亲眼见他因陆寂抢婚而变得不人不鬼。在得知姜氏是因为想要保全他而被迫委身后,更是对陆寂恨之入骨!” 刘荣光抿了口茶,“那今日的赏梅宴可有异常?” “并无异常,学生一直派人在旁边盯着。” 刘荣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也算不枉费他特意去信给寿安郡王设下此局,“那就好,如今燕祯对我们已起杀心,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张荐一顿,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迟疑道:“老师的意思是” 刘荣光眼底闪过一抹杀意,语气阴厉森寒,“他实在太不听话了,你觉得皇上若突发急症,谁可担此重任?” 张荐心口猛然一跳,额间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喉头攒动,咽了口唾沫道:“先皇育有四子,除当今圣上外,还有康王、定王、景王。定王向来与皇上交好,康王早逝,而景王左腿先天有疾。不过景王膝下有一子,现有五岁。皇上无后,若有意外自是要过嗣的。” 他的话点到为止,刘荣光却大喜过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外出历练一番,你果然长进了不少。” 张荐也笑了起来,“多亏老师细心栽培。” 不觉间,打更的梆子声响过三遍。寒鸦栖枝,冷浸一天星。 与此同时,宣宁侯府的外书房内。陆寂坐于黄花梨翘头案前,将刚写好的密函放于一旁晾干墨迹。 火盆里的银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他半靠在椅背上,解下腰间悬挂的香囊。 细长的手指轻抚过上面的柳叶络,面上无甚表情,可清俊好看的眉宇间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看到这个柳叶络,他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又浮现出白天的场景。 温则谦与她并肩立于红梅树下,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胡太医曾说姜予微的病并未痊愈,随时都可能会复发。特别是这段时日,需要再三谨慎。 可是一想到太和楼与今日的事,就如同一根刺般横在他的心头,怎么都无法释怀。 温则谦于她而言当真就如此重要吗? 苦思良久,终不得其解。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当真是不像话啊 陆寂自嘲一笑,将香囊扔到一旁,继续处理堆积的公务。 然而他才提起笔,门外忽然传来杏容的声音,“爷。” 陆寂将晾干的密函收入信封压在《策论》之下,头也不抬的道:“进来。” 话音落下,杏容推门而入。只见他身穿松绿色暗纹道袍,长发半束坐于灯下。眉眼疏朗,矜贵雅致,笑道:“爷,夫人见你久未回去,甚是担心,所以特派奴婢来请您早些回去休歇息。” 陆静握笔的手一顿,掀起眼帘看向她。眸色淡淡,深不见底。 自鄠洲回来后这还是姜予微头一次向他示弱,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 杏容心底立即咯噔了一下,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身前交叠的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后背绷紧,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来,“爷?” 陆寂眉头沉了沉,还是收回了视线,道:“让她不必等我。” 杏容后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顿时消失不见,但同时她也略感失望。闷声道了句“是”,然后躬身告退。 “慢着!” 陆寂忽然叫住她,若无其事的道:“还是回二月阁吧。” 杏容瞬间一喜,嘴角几乎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是!” 二月阁内,灯火煌煌。窗外新月皎如昼,疏星动寒芒。 姜予微梳洗罢,换了件宽松的藕荷色绣花长裙。青丝如绢,随意垂在腰间。冰肌绰约,如清水芙蓉,不假施朱描翠。 她面前仍摆着那本《伤寒杂病论》,背了两首方子后心情浮躁,怎么都静不下来。 挣扎了许久,无论怎么强迫自己也还是无法再看进去。她叹了口气,只得抬眸看向窗外的雪地出神。 山樱树下霰雪随风飘零,好似春絮一般。 看了一会儿,忽见杏容提着一盏琉璃灯引陆寂进来。她顿了顿,视线随着他们的移动而转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白日发生的事情犹在眼前,屋内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尴尬。两人相视,谁也没有开口。 沉默半晌,姜予微轻咬樱唇,主动打破了僵局,细声道:“我还以为你今晚会歇在书房。” 陆寂道:“不是你让人请我回来的吗?” “我?” 姜予微挑眉,颇为不解,她何时让人去请? 刚想询问清楚,可当看到陆寂身后的杏容缩起脖子不敢看人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在说什么。 更漏迢递,锦屏春暖,屋内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陆寂见她脸色略显苍白,上前将半开的明瓦窗关好。然后坐在一旁,将她发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捂热,道:“明知自己身体不好,怎么还开着窗?” 姜予微垂头,讪讪道:“冷风能让我的头脑清醒一些。” 陆寂握紧了她的手,没有接话,四周又陷入到一片诡异的沉默当中。 虽然两人此前算不上什么举案齐眉,但也没有像现在这般相顾无言。 姜予微一直在想赏梅宴上的事,沉不住气道:“则谦哥哥为人正直,绝不会是屈炎附势之辈,今日的事定还有什么隐情?” 陆寂盯着她微蹙的眉头以及眼底如何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担忧,嘴唇紧抿,声音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来,“你就如此相信他?” “我和他自小一块长大” 这句话他已经听过一遍,如今再听还是觉得胸口闷痛,仿佛是在提醒他输在何处,又是输的怎样的彻底! “够了,不要再说了!” 姜予微怔住,剩下的话堵在了喉间。见他神色不虞默默的又咽了回去,黯然不语。 陆寂松开她的手,起身来到了床边躺下,兀自生着闷气。 她本就不擅长吵架,眼下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夜色已深,月移东墙,姜予微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后,熄了面前的灯也往床边走去。 掀开秋香色帷帐,只见陆寂躺在外侧,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似乎已经熟睡。 姜予微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这可还真是她没有料想到的意外。 以往都是她先睡,然后陆寂再躺在外侧。而且他起的很早,不会出现这种的情况。现在她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 把陆寂喊起来让她进去多半是不合适的,那就只能从他身上爬过去的。 想着,姜予微脱去锦鞋刚踩在床脚边。不料陆寂忽然睁开眼坐了起来,吓得她三魂去掉七魄。 一只有力的大手圈住她的纤腰往床上带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等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陆寂圈在怀中,身上盖着同一床莲青色暗纹蜀锦被,抬眸就可看到陆寂滚动的喉结以及精致分明的下颌线。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陆寂沉闷沙哑又有些委屈的声音,“快睡!” 他的怀中很是温暖,只片刻就驱散了姜予微身上的寒意。 她动了动,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但此举立即引来了陆寂的不满。陆寂双手缩紧,下巴非要抵在她的额头上才肯作罢。 姜予微无奈,只好靠在他的颈窝里,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惯有的檀香,渐渐睡沉了过去。 第96章 第 96 章 放手 将将入冬, 一场毫不起眼的风寒席卷朝堂。大大小小数十名官员相继病倒,家家户户药气冲天,站在大街上都可以闻到那泛着苦的气味。 最开始告假的礼部郎中已足有二十日不曾早朝, 胡太医接连换了好几个方子, 愣是不见半点成效。 皇上派御前总管太监亲去探望,见那黎郎中病得都下不了床。三省六部乱成一团,剩下那些没病的也是怨声载道。 然而就在此焦头烂额之际, 御史大夫一纸奏折成帝御前,状告锦衣卫副指挥陆寂在兼任两府巡盐御史期间,肆意妄为, 目无法纪。未曾上报便私自下旨抄家, 胆大泼天, 不严惩不足以肃纲纪。 皇上闻言震怒, 斥责了陆寂。但念在其破获私盐案有功,功过相抵,故而只罚他闭门自省十日。 自那之后, 一夜之间,那些官员的病竟都奇迹般的好了。 金蝉同姜予微说起此事时, 从鼻腔里重重的“哼”了声,骂道:“都是些没骨头的狗腿子。” 此话虽难听, 但道理却不糙,杏容在旁边听着也狠狠咒骂了两句。 姜予微却陷入了沉思,闭门自省可谓是不痛不痒的惩罚, 但刘荣光竟也肯买账。这样的老狐狸有那么好糊弄吗? 此事绝非如此简单,恐怕还有后招在等着。 果不其然,过了三日后事情急转直下。刘荣光暗中派人去岭南找到了被流放的郭大贵和赵德全两人,而且还是温则谦亲自护送的。等他们得到消息时, 人已经在京城了。 淮阳西泉庄的罪魁祸首是刘怀青兄弟,但陆寂的手段也谈不上干净。郭楠之死,他更是帮凶!所以郭大贵完全有理由理由对付他。 倘若郭大贵受到挑唆,一口咬定是陆寂在暗中策划西泉庄百姓暴乱,那罪名就大了。刘荣光在趁机插手,陆寂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一时间,宣宁侯府内人心惶惶。 晨起开门雪满庭,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早膳是芙蓉莲子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姜予微坐在红木如意纹方桌前看着旁边空着位置,眼帘垂了下来。 昨晚陆寂一夜未归,说是歇在了书房。 自从同洲客舍被抓回去的那晚后,他哪怕是再气,晚上一定是要搂着自己睡的。眼下突然不回,倒是让姜予微还有些不习惯。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爱恨情仇无论什么,都会被时间慢慢抹淡。留下的只有内心深处最难解的执念,指引人不断前行。 草草用了几口后,她换上雪屐往书房而去。 今日当值的人是桑虎,见她过来抱拳一礼,然后便避之一旁。姜予微薇让杏容和金蝉也在门外候着,自己则推门而入。 甫一进去,她立即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气,皱了皱眉头,下意识的用帕子掩住口鼻。 盆中炭火半死不活,屋内清寒,与外头相差无几。天光照射进来,凄凄冷冷,连同乌沉木的书架都显得格外厚重。 她一路来到里间,只见陆寂以手抵额,正倚靠在罗汉榻上,面前的炕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已经空了的酒坛子。眼神迷离,衣襟散开,露出性感的喉结。莲蕊莹波,醉玉颓山,艳丽惊人。 姜予微微怔,心道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借酒浇愁的一天?不过陆寂当真是个美男子,哪怕是这副模样也丝毫不减周身气度,反而别有韵味。 陆寂听到动静,侧首望来。见到是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姜予微抿了抿唇,提起裙摆坐在了他对面,道:“这几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你现在有何打算?” 陆寂一顿,定定的看着她。唇边牵起一抹浅笑,涳濛潋滟,“你在担心我?” 姜予微眸色一敛,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对于陆寂,她心里自然是恨的,恨他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强纳自己为妾。 但此时却也能理解他的处境和艰难,总觉得他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 想着,她道:“郭大贵是忠勇之人,当初他便已经猜到西泉庄另有隐情。但他并未迁怒于你,所以我觉得以他的性格,他不会帮刘荣光。” 陆寂扯了扯嘴角,轻叹道:“卿卿,人心叵测,你忘了我之前和你说的吗?人都是会变的。” 姜予微柳眉微蹙,狐疑不解地盯着他。盯了半晌后才肯定道:“你和以前全不同了。” 陆寂失笑,“哪里不同?” “事情尚未有定论,郭大贵也才到京城,你怎知刘荣光一定会成功?以前的你不会像这般未战而先怯,实在有损你副指挥使的风范!” 陆寂挑眉,从喉间溢出一抹轻笑,道:“原来在卿卿心中我竟有如此高的评价,陆某此生足矣。” 姜予微白了他一眼,“你少贫嘴,我是认真的。” 陆寂见她确实没有说笑之态,这才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你可知皇上为何迟迟不敢动刘荣光?” 她没有细想,脑海里便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然而陆寂却道:“卿卿可是觉得皇上忌惮他文官之首的地位?” 这话把姜予微问得一愣,她皱起眉头反问:“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陆寂笑了笑,道:“皇上之所以不动刘家而是因为他手上没有兵权。” “没有兵权?” 陆寂点头,和她分析起来:“皇后虽然出自郑国公府,但她父亲统领的三十万西北军一直驻守在边境。山高路远,一旦京城发生什么,想要勤王救驾也来不及。而驻守在京城附近的除了天子亲军的十二卫外,还有三千营、神机营和五军营。” 神机营由定王掌管,装备最为精良,但人数不多。而实力雄厚的五军营和三千营却是在刘荣光的掌控之下,十二卫加上神机营,兵力也尚不足五军营,实在相差悬殊。 姜予微立即明白了其中复杂危险的局势,隐隐心惊,难怪刘氏一党的气焰会如此嚣张。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身子端直,继续认真听他往下说。 陆寂喝了口酒,又道:“此番御史大夫参我,五军都督府均未表态,卿卿可知这代表什么?” 代表刘荣光手里还有更大更有用的牌面,而且下次极有可能会用上! 之前官员称病罢朝,更像是刘荣光在试探。可这样小小的试探,他们都险些无力招架,何况是其他? 姜予微忽然觉得胸口堵的厉害,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在淮阳时,她觉得郭楠可怜,平白无故的就成为陆寂对付刘怀青的棋子。可是现在,陆寂又何尝不是一枚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呢? 在这场朝堂争斗当中,吃人不吐骨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她想了想,问:“你可是知道了他们会有所行动?” 陆寂惨然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封密函递到她面前。 姜予微咽了口唾沫,接过来一看,上面只寥寥写了一句话:郭赵二人进京欲参爷策划谋反,五军营异动频频。 这是最坏的结果,意味着皇上如果还不处置陆寂,那么五军营和三千营可能要逼宫了! 难怪陆寂会借酒浇愁,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事情竟激化到了这个地步。刘荣光一旦逼宫,他们的胜算能有多大呢?结果可想而知。 姜予微紧咬樱唇,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成拳,脸色苍白无比。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宽厚有力的手忽然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姜予微抬眸看去,正对上陆寂那双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 “手怎么这么凉?可是害怕了?” 姜予微顿了顿,轻轻摇了下头。 “放心吧,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姜予微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说的准备好了并非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准备好了应对刘荣光的计策。忙转头看向他,问:“你此言何意?” 陆寂用力握住她白皙如玉的手,细细摩挲着,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漫不经心的道:“二月阁的床下有条暗道,出口在城外。如果真有那一天,金蝉会带你离开,裴仪和桑虎也会在城外接应。”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放自己走吗? 陆寂怎么可能会放自己走?! 除非除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刹那间,周遭陡然一静,仿佛是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虚无。 原本她心中还有一些存疑,可现在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不见了。 陆寂居然会放自己离开,她应该高兴才对。多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她应该高兴的。 可事实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陆寂故作轻松的一笑,“怎么?你舍不得离开我吗?” 姜予微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陆寂忽然笑开了,拿起酒坛给她也倒了杯酒,道:“陪我喝一杯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 他越是如此,姜予微越是觉得堵的难受,端起酒猛的灌入一大口。 第97章 第 97 章 求情 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流入胃中, 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只能捂住胸口不停咳嗽。 “不用喝的这么急。” 陆寂起身倒了杯水来,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喝点水吧。” 姜予微就着他的手把整杯都喝了下去, 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多谢。” 陆寂不置可否,勾唇笑了笑。放下杯子坐在她身侧, 忽然问道:“予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可会像念着温泽谦那样念着我?” 他的声音很轻, 轻得仿若浮萍般没什么底气, 深邃的眸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期许。 姜予微喉间一窒, 顿时僵在了原地, 胸口酸涩发胀,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连她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更没办法欺骗别人。只能怔怔的看着陆寂, 神情复杂。 屋内很安静,更漏声清晰可闻, 一滴、两滴、三滴 陆寂垂下眼帘掩住失落之色,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喉结滚动, 声音沙哑的道:“罢了。” 说罢,便起身朝外走去。 然而走出去两步,他忽然停下, 惊诧的回头看向姜予微。原本静如死水的眸底泛起点点波澜,不可思议的唤道:“卿卿。” 姜予微有些不解,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赫然发现自己竟下意识的拉住了立即的手, 顿时吓了一大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会鬼使神差的拦下路径。 慌忙松开想要解释,可眼前一道黑影猛的袭来。还未等她开口,嘴唇就被堵得严严实实,鼻尖充斥着陆寂的气息。 方寸领土,尽数掠夺,根本容不得她有半点反抗。 一吻作罢,浑身燥热发软。姜予微的手勾住陆寂的脖颈才没有滑落。杏眸湿润如春水,雪腻香酥。 有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间吹入,唤醒了些许理智。她用手肘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松开抵在陆寂的胸膛上,哑声道:“放开我。” 陆寂被推开些许,浑身肌肉一僵,眼底细碎的光霎时黯淡许多。脸色苍白,长长的鸦睫轻颤,显得孤寂又脆弱。 姜予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就是这片刻的不忍,让他抓住了机会。 陆寂推开炕桌把她放平,然后强硬的欺进她的双腿之间。 衣带散落,钗垂髻乱,绿松松堆砌在枕边。方才的酒太烈,一口下肚,她的视线就变得朦朦胧胧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错金博山炉香雾袅袅,姜予微按住陆寂作乱的手,只觉得那手烫的吓人。 陆寂轻笑一声,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把她的手反扣在头顶。十指相缠,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引着她战栗不止。 姜予微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又被推向另一波浪潮。伴随着陆寂那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叫着他的名字。 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 荒唐过后,腰酸背痛。姜予微自帐中醒来,看到陆寂姿势闲散的靠坐在床沿边,手里还拿着她放在杌子上的诸病源候论。 复又闭上眼,拉高被子往里缩了缩。云棉蜀锦做的被子暖和舒适,寒冬腊月天里更加让人不舍得离开。 陆寂见状,薄唇轻勾,把书扔在一旁掀开被子也躺了下来。他的手掐住姜予微的纤腰不断缩紧,整个人像是嵌在了他的怀里。 姜予微被勒的喘不上来气,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用仅能活动的脚用力踹了他两下。 陆寂吃痛,非但不恼,嘴角反而噙着温柔笑笑意。抱着她翻了个身,懒洋洋道:“该起来了。” 姜予微半眯着眼,经他这么一闹睡意全无。索性也不再赖床,挣脱他的手径直爬了起来。 换好衣服后,她坐在黄花梨镜台前。杏容手持和田青白玉梳帮她梳理满头青丝,竹韵、金蝉各司其职,另有小丫鬟端来温水伺候。 姜予微从黑漆描金匣中拿出一对珊瑚宝石耳坠,对着菱花镜给自己戴上,道:“待会我想出府一趟。” 陆寂也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直裰,袖口处用金金线绣着精致的竹纹。闻言,头也不抬的道:“让桑虎护送你去。” 本以为要费些周折,没成想他这么快就答应了,这倒是让姜予微颇感诧异。 “你还在禁足,我现在出府可会给你招来麻烦?” 陆寂笑道:“皇上是禁我的足,又不曾禁你,有何麻烦?” 有他这句话,姜予微便放下心来。用过早膳,他带上竹韵和金蝉一同上车。 细想下来,这似乎还是她到京城后第一次单独出府,难免生出了几分感慨。 马车穿行过热闹的长街,最后停在太和楼的后院。桑虎在路上就遣人来报了信,所以他们下车后直接上到了二楼的雅间。 引路的堂官推开房门,姜予微看着熟悉的陈设立即想起来这便是上次陆寂带她来的那间。 世事有时就是如此巧合,也不知是否是老天爷故意在捉弄他们。 今日没有包场,楼下人声鼎沸,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桑虎带着两个人守在楼梯口,不让其他人上来打扰。 姜予微耐住性子喝了半盏茶,终于听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金蝉看了她一眼,上前把门打开,对来人躬身一礼后便带上了竹韵退至走廊。 温则谦身穿一袭天蓝色雨花锦直裰,腰间坠着半新不旧的香囊。长身玉立,仪态磊落。萧萧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予微。” 姜予微起身笑道:“则谦哥哥,你现在还真是个大忙人。我请你,你居然晚到了半个时辰。” 温则谦一笑,眉眼温柔,语气熟稔的道:“收到你的信后我便放下公务急匆匆赶了过来,你还埋怨我?” “不敢不敢!” 姜予微挑眉,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那般,“快请坐吧。” 两人分相落座,她自觉责无旁贷当起了东道主,亲自斟茶递到温则谦的手边。 温则谦抿了口,道:“说吧,这么急寻我可是有事?” 姜予微提起茶壶的手一顿,脸色微沉,轻声道:“是有一件事,则谦哥哥,我想请你不要再帮刘荣光了。” 此言一出,屋内陡然安静了许多。 温则谦的眉头皱了起来,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愠色,面上无甚表情的道:“是不要帮刘荣光?还是不要对付陆寂?” 两者之间,相差甚远。 姜予微思索片刻,咬了咬丹唇道:“两者都有。” 说罢,她身子前屈,怕温则谦误会急匆匆的要补充道:“刘荣光结党营私,鱼肉百姓,这样的人注定会被钉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你与他一起迟早也要受他牵连。则谦哥哥,你本明月。寒窗苦读,满腹锦绣一腔热血,不要因为我而一时糊涂,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啊。” 她苦口婆心,只求这番话能有些许成效。 然而温则谦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目光掠过她莹润精巧的下颌,最后落在白皙细长的脖颈上,厉声打断了姜予微,“够了!” 雅间内不断回响着方才的声音,姜予微陡然怔住,还未说完的话尽数堵在喉间。脸色发白虚浮,双手无所适从的僵在半空,只能呆呆的看着他,静默不语。 第98章 第 98 章 不甘 温则谦没有理会她的异样, 放下茶盏慢条斯理的换了个更加悠闲的姿势。下巴轻轻扬起,似笑非笑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姜予微一喜, “什么条件?” “你陪我一晚, 我就答应你不再插手此事。” “你你说什么?”她睁圆了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盯着温则谦,脑海里一片空白。很长一段时间内, 她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可是温则谦啊,温则谦怎么可能说出如此折辱她的话来? 一定是错觉,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然而四目相对之际, 温则谦那冰冷的眼神瞬间把她拉回现实。眼前之人确确实实是他的青梅竹马, 相识数十载她又怎么可能会认错? 只是这个答案却让她无比绝望, 四肢百骸如坠冰窟, 寒意彻骨。 “你来找我,说明你知道陆寂现在的处境,那你也应该知道这笔买卖对你来说不亏。如何?可想好了?” 温则谦挑起一侧唇角, 目光极具侵略性的扫过她 红润嫩泽的唇瓣。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温则谦露出如此神情,一惯温润的眉眼间竟散发出了些许邪之气, 让她心头为之一颤。背上凉意直窜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像个傻子般又问了一遍。 “则谦哥哥,你此言可是认真的?” 温则谦轻笑,倾身靠近。温热的手背擦过她发凉的肌肤, 然后抚摸上的颈侧的珊瑚红宝石耳坠。 刹那间,姜予微浑身汗毛倒竖,屏住呼吸连一动也不敢动。 温则谦十分满意的看着她的反应,眸中毫不遮掩的露出浓烈的欲望和渴求。鼻息喷洒在耳尖敏感处, 轻声道:“当然是认真的,难道你觉得我不配和你做这笔交易?” 这是配与不配的问题吗? 姜予微宛如惊弓之鸟,立即弹开,嘴角紧绷,脸色难看至极,想要说些什么但喉间发涩怎么也吐不出半个字来。指尖掐入肉中渗出丝丝血迹,也根本感觉不到疼。 因为她的胸口像是被人徒手撕出来一道伤口,正在汩汩往外淌血。 不过是半年时间而已,对一个人的改变居然会如此之大。眼前的人当真还是她认识的温泽谦吗?为何会陌生到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一般? 温则谦见状,勾起唇角嘲讽道:“看来这半年陆寂对你当真不错,让你竟动了想要舍弃自己也要保全他的念头。” 姜予微眉头紧拧,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你说什么?“ “予微,方才你的反应已经给了我答案,你还用得着骗我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沉默让温则谦误以为她是在挣扎是否要为了陆寂而答应他的条件,心里顿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般不是滋味。 以前的陆寂用他的前途来逼迫自己委身,而现在他竟然用同样的手段来威胁自己,何其可笑? 楼下不知发生了何事,嘈杂声四起,随即又安静下来。 温则谦面若冰霜,一步步朝她逼近。 他每走一步,姜予微都会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双手是死死拽住裙摆,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然而雅间只有这么大,五步之后她的后背便已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姜予微强压住心里的慌乱,深吸口气抬眸看向眼前之人,“温则谦,你冷静一点。” “姜姑娘,我说的很清楚。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考虑放入陆寂一马。机不可失啊,你最好快些做决定,不然待会我可就要反悔了。” 姜姑娘? 曾几何时,他们之间只剩下一句了冷冰冰的姜姑娘? 姜予微自嘲一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刚想要说话,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气氛,一个身穿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她看向来人,惊诧道:“你怎么来了?” 陆寂信步而行,在她面前站定。笑容温柔,煦如三月春阳,“我来接你。” 姜予微眸光闪动,舌尖抵齿。静静看着他清贵俊雅的容颜,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温则谦见他们这副相视而立旁若无人的模样,眉眼更冷了,“好一个英雄救美,只是陆大人还在禁足,擅自离府就不怕我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吗?” 姜予微脸色一白,立即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眼下的局势,陆寂私自出府违背圣旨,等同于将自己的把柄亲自送到刘荣光的手上。 她难以置信的看向温则谦,随即又转头看了陆寂一眼,焦急之余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陆寂笑了笑,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安心。然后不慌不忙的道:“到今日午时正好十日,皇上的禁令已解。” 姜予微闻言暗自松了口气,这几日她过得稀里糊涂的,没有细数竟然都忘了时日。 不过这倒是解释了为何她说要出府的时候陆寂会答应的如此爽快,甚至都没有过问行踪,原来是一直跟在后面。 一时间她说不清楚自己此时该是什么心情,冷笑一声后无言以对。 浮云遮日,屋内顿时黯淡许多。温则谦抬眸直视陆寂,气势凛然,针锋相对。 “倒是我疏忽了,陆大人乃朝中重臣,又深得皇上信任。在溧洲犯下大错,皇上也只罚你禁足十日,当真是幸运。只是不知下次大人是否还有这样的运气?” 陆寂不为所动,面上仍挂着一抹云淡风轻的浅笑,“这就不劳温大人费心了。” 空气中暗潮涌动,风檐寸晷,急张拘诸。姜予微不由自主的握紧成拳,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目光来回在两人之间去逡巡,神情凝重纠结。 须臾,浮云散去,阳光重新照射进来。陆寂动了动身形,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她的呼吸也为之一松。 陆寂用余光撇向她,眸色一柔,“既然温到人事务繁忙,那我和内人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罢,上前扶住姜予微的手往外走去。 姜予微的心绪很乱,没有过多考虑便随着他的步伐一同离开。临出门时,她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温则谦站在阳光下,身上的银线熠熠生辉,但整个人却像是笼罩在一团黑暗当中,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非喜非怒,而是一种淡淡的悲伤。 她心头猛然一跳,身子如同坠下万丈悬崖般忽的想呕。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眼看就要抓住,然而就在此时陆寂却忽然拉了拉她的手。 她只能暂时收回视线,抬步下楼。 在回府的马车上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发强,直觉告诉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视掉了。可是为她怎么回想都都愣是想不起来,燥火烧得人心烦意乱。 “卿卿。” 愣神间,姜予微听到陆寂在叫她,忙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我唤了你几句,你都没有反应。” 她还定了定的神,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今后该怎么办?” 陆寂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而是道:“刚才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车内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僵硬,所有声音都在慢慢远去,唯有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的窸窣声。 姜予微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的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陆寂神色自若,但从语气中还是听出了一丝期待。 姜予微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直笑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挑眉,满带恶意的反问:“爷希望我如何回答呢?” 不知为何,她居然生出了些许痛快。如今的陆寂站在了曾经温则谦的位置,也算是体会到那种被人胁迫的滋味了吧? 可唯一相同的是,她依旧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倒霉鬼,所以她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想到处,她顿时歇了心思,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 陆寂笑容苦涩,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他的要求。” 姜予微没有反驳,因为她确实没有打算要答应。 这种事,一次便已经足够了。 “我只是不甘心” 陆寂脸色苍白无力,眼底泛起潮红。原本清俊从容的模样竟显得有几分狼狈,声音艰涩。 “在溧洲时我确实存有私心,想将你留在身边。可我不曾授意贺家,你来别院我也并知情,所以当我见到你的那刻很是高兴。” 她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平复心情。诚然如陆寂所言,真正把她推入火坑的人是她的父亲和姑母。 至于陆寂,只能算是帮凶。 可无论是帮凶还是主谋,于她的痛苦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第99章 第 99 章 下狱 想着, 她道:“爷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寂闻言神情惨淡,无力的靠坐在秋香色引枕上,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大半落寞。光影从缝隙间照入, 衬得他的脸颓废而凄美。 “确实无用。” 姜予微喉头动了动, 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重了? 沉默半晌,她干咳了声道:“不知爷今后有何打算?” 说到这个,陆寂恢复些许, 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姜予微皱眉,脑海里再次闪过那抹异样的感觉 自从那之后, 又过了三日, 一切风平浪静。看似所有的波折都已过去, 陆寂也恢复了每日上朝的日子, 但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雨来临前夕的征兆罢了。 陆寂说兵来将挡,也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遮挡之法。虽然他在说这句话时脸上似乎没有担忧之色,但总觉得有些发虚。 不过他不说, 姜予微便也没有多问。心想以他的本事还不至于真的应付不过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最多是脱层皮罢了。 然而这日下午,她正在卧雪斋后的那间药房里看书, 忽然听到外面起了喧哗声。 杏容立即放下供春小壶,起身前去查看。须臾她便急匆匆的跑了回来,神情大变, 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道:“夫人不好了,爷被关入刑部大牢了!” 姜予微握笔的手刹时一顿,笔尖浓墨滴落在澄心堂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将刚刚写好方解毁了个干净。 她看了一眼, 暗叹可惜,把笔放回到黑石山形笔架上,问:“可有说所为何事?” “来人也不清楚,只说是因为淮阳西泉庄之事。” 果然如此! 她道:“皇上已经定下了罪名?” 杏容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人的话,道:“那倒还没有,皇上只命人将爷押入大牢,审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 姜予微的眉眼彻底放松下来,挪开那张已经毁了的纸,重新又铺了一张。趁还有记忆,将方解又誊抄一遍。 杏容见她神色自若,非但不急反而还有心情看书,不免生出几分异样,“夫人,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姜予微的字很清秀,一手簪花小楷婉然若树,碧治浮霞。不过片刻就誊抄好大半,她头也不抬的道:“寿晖堂可收到了消息?” 杏容这才想起大夫人徐氏,眼前一亮,“来报信的人是申甫,他得了消息后直接来报夫人了,大夫人那边应该还不知情。大夫人出身名门,又与各府的夫人相交不错,定能想到办法救爷,奴婢这就去告诉大夫人。” “慢着。” 姜予微出声叫住她,道:“此事暂且不要告诉大夫人,任何人也不许提及。” “夫人这是为何?”杏容急的眼眶泛红,眉头拧在一起,颇是不解的盯着姜予微,“就算救不出爷,能探听一些消息也是好的。” 一旁的金蝉见状,忙上前用力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夫人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杏容姐姐你先别急。” 杏容自知失了分寸,经她一握后脑中也清醒过来,急忙欠身告罪,“奴婢无状,还请夫人责罚。” 姜予微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摆了下手,道:“起来吧,爷的事尚未盖棺定论,说明一切还有转机。眼下时局不明,最忌自乱阵脚。大夫人爱子心切,难免会病急乱投医。那样不仅救不了爷,还可能会落入刘荣光的圈套。” 杏容面露愧色,把头埋得更低了,“夫人教训的是,是奴婢糊涂了。” “蒋嬷嬷昨日出城巡视庄子,明日傍晚方回。在此期间你让桑虎派人守住院门,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即拿下。另外,不许府中下人擅议此事。故意引起恐慌者,一律杖责二十。” “是!” 杏容和金蝉领命,忙不迭的去了。 今晚的夜格外的沉,除了寿晖堂外几乎无人的安然入睡。翌日早起都顶着厚重的青乌当差,气氛十分压抑。 姜予微让裴仪去打探,但至今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皇上将陆寂关在大牢的最底层,派亲卫军看守,禁止任何人探视。 裴仪的人没办法靠近,不过刘荣光的人也同样没有办法靠近。一时半会儿,陆寂应该还是安全的。 蒋嬷嬷在半路就得到了此事,回来后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众人一切按照夫人交代的行事。 原本那些不信姜予微还等她另拿个主意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心里没底但又不敢去告诉徐氏,只得战战兢兢的各自回去了。 天阴沉昏暗,似乎又要下雪。枯枿朽株,不见半点柳绿花红,更显死气沉沉。 檀雪去库房领了这个月的顾渚紫笋茶,正欲往回赶,忽听到前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抬头一看,只见身穿银红色鼠袄的香浓站在不远处的假山旁朝她招手。 她快步走了过去,朝手心里哈了几口暖气,道:“天寒地冻,姐姐不在屋子里暖和怎么到这里来了?” 香浓鼻头冻得通红,重重叹了口气,“我心里压着事,实在坐不住便出来走走。” 眼下侯府的大事只有爷,爷一日被关在刑部大牢,他们便一日难以安心入寝。如同一把锋利刀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掉落。 檀雪神色黯淡,眉梢间染上了忧色,“咱们人微言轻,怕是帮不上爷。” 香浓一把拉过她的手,不安的道:“好妹妹,你说爷还能回来吗?他若真回不来了,咱们这一大群人该如何是好?” 小时候家里穷,衣食无继。她是被父母十两银子的价格卖到宣宁侯府的,运气好分到了二月阁。 陆寂不喜繁琐,规矩很严。但在吃穿用度上从未亏待过她们,而且赏罚分明,所以她是万万不愿再回到过那种苦日子的。 寒风刺骨,直往衣服里钻。檀雪冷得抖了下肩膀,耐着性子安慰她道:“姐姐放心,吉人自有天相,爷一定能平安回来。” 香浓一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外面多少人盼着爷死,比这凶险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爷都平安无事的过来了,又怎么差这回? 思及此,她稍稍放下些心来,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朝二月阁的方向努了努嘴,阴阳怪气道:“那位这会儿又去卧雪斋了,风雨无阻的。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还如此沉得住气。” 檀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干笑了两声道:“我观夫人行事颇有章法,想必心中已有打算,只是未曾向我们明言罢了。” “她能有什么打算?从出事到现在过去好几日,她除了每日去看那几本破书还做过别的吗?不许咱们私下议论也就罢了,竟还瞒着大夫人,我看她分明就是不想救爷!” “怎么可能?姐姐你误会夫人了。” 香浓冷哼了声,她就是看不惯姜予微那副要死不活的姿态。 爷对她疼爱有加,自她入府一直锦衣玉食的养着。她私自逃出京城,爷都不曾怪罪。可爷出事之后,她就像个没事人般丝毫不急,一片真心全然喂了狗。 “我误会她什么了?事实不就摆在眼前吗?再说了我们凭什么听她的?一个妾室而已,还真端起主母的架子来了?” 檀雪见她口无遮拦,皱了皱眉,心里颇不是很认同她的说这番说辞,“蒋嬷嬷回来后不也没说什么吗?” “妹妹你好生糊涂了,蒋嬷嬷那是被她巧舌如簧的骗了!” 香浓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她几次三番逃走与爷并非同心,怎会想方设法竭尽全力的去救爷?说不准还在记恨爷呐!更何况她爹不过是个小小的芝麻官,见识浅薄,盲人瞎马,对京城的门道只怕一窍不通。将全府数十口人的前途性命就放到这样的人手中,你我岂能安心?” 檀雪纠结一番,还是觉得不妥,“夫人不是那种哗众取宠之人,我相信夫人定有办法能救爷。” 香浓见说服不了她,没了之前的好脸色,一把甩开她的手,“罢了。” 檀雪心细如发,立即听出异样。当即留了个心眼,忙拦住她道:“姐姐可是另有主意?” 香浓侧首打量了她一眼,得意的道:“不瞒你说,我与花妈妈、芳妈妈还有其他几人准备待会去寿晖堂告诉大夫人实情,并请大夫人出面主持大局。” 檀雪一听立即急了,“万万不可!姐姐你忘了夫人的命令吗?私自把此事告诉大夫人是要被杖责二十大板的。” 香浓不以为然,眉梢高高扬起,“届时有大夫人做主,我还用得着怕她吗?大夫人才是侯府名正言顺的主子!” “姐姐不可!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莽撞,还请姐姐三思。” 香浓不耐烦的推开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说罢,她转身就走。 檀雪暗叫了身不好,怕她们不管不顾真的闯到大夫人面前,急忙追了上去。 第100章 第 100 章 动手 然而才出假山, 她看到原本早应该离开的香浓站在石洞口一动不动的,身形还略显拘谨僵直。 她脚下顿了顿,怀着疑惑的心情上前, 赫然发现身穿一袭朱褐色刻丝银鼠袄子的蒋嬷嬷正堵在香浓的面前。也不知她在那儿站了多久, 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 檀雪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欠身一礼,“见过嬷嬷。” 蒋嬷嬷微微颔首, 示意他起身,随即将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香浓身上。 香浓如同千斤重锁压间,脸色难看, 心虚不已, 强扯出一抹笑来, 还想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嬷嬷,您老人家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是要去何处?”蒋嬷嬷没有理会她,面无表情的问。 “我我正要回去伺候夫人呐。” 蒋嬷嬷冷哼了声, 根本不吃她这套。犀利的眼神扫过她的头顶,压迫感十足, “爷早就吩咐过,他若不在府中, 一切事物皆由夫人做主。你是想违背爷的命令吗?” 香浓猛的咽了口唾沫,眼睛事情瞒不住了,垂在两侧的手抖的厉害。要说他们这些下人最怕的是谁?头一个当属蒋嬷嬷。 爷凶名在外, 但只要你恪守本分不犯忌讳,一些小事爷不会和他们计较。蒋嬷嬷则不同,她向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 所以所有的下人都害怕她。 “我我只是担心爷的安危,又想到大夫人到底是爷的生母,理应知晓这才” “住口!”蒋嬷嬷呵声打断她,道:“眼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侯府?外头那些人生怕你没有动静。夫人用心良苦,怕大夫人担心受怕,这才瞒下此事。可你竟敢擅作主张,真是好大的胆子。” 香浓心中愤愤,嘟囔道:“嬷嬷,这样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不自知的蠢货,你懂什么?你以为告诉大夫人就有办法救爷了?还想煽动其他人和你一同闹事,简直罪加一等。来人!杖责二十。” 香浓闻言脸色顿时煞白,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嬷嬷饶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还请嬷嬷饶了我这回吧。” 蒋嬷嬷冷冷的看着她,居高临下道:“今日我饶了你,日后谁还把夫人的话放在眼里?”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立即搬来一张条凳,另有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将香浓拖过来,按在上面。又用麻绳捆住双手,以防逃脱。 香浓惊恐不已,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沁出,连声哭喊求饶。 巨大的动静立即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蒋嬷嬷并没有阻止,她就是想让香浓给他们做个榜样,看谁还敢生出这么大的胆子来。 寸厚的板子落在背上,疼的香浓惨叫不止,凄厉的声音久久盘旋不散。才片刻功夫,她后背更已皮开肉绽,连闷哼声都逐渐小了下去。 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面色苍白。不过此举效果却颇佳,原本和香浓存了一个心思的人顿时偃旗息鼓不敢露面,生怕让蒋嬷嬷看出来。 二十大板很快打完,香浓如同一滩烂泥趴在条凳上。鲜血渗透衣服,然后滴落在地上,腥气冲得人目眩。 蒋嬷嬷让人把她抬回房间并请来大夫医治,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头顶,不威自怒,“都散了吧,若有再犯者,绝不轻饶。” 众人如鸟兽散,头埋胸口脚似千里马,急急的告退离开,连一步也不敢耽搁。 蒋嬷嬷见这些人走的差不多了,捡了条近道网澄湖而去。 穿过月洞门,广阔的澄湖立即映入眼帘。雾凇沆砀,天地一白,阒然无声。湖面结了一层冰,但是很薄,没有人敢在上面走。 听说再往北去天气更加严寒,结了冰的湖河不仅能走人,还能通车马,比平时还要方便。 她绕湖畔而行,径自来在卧雪斋后的那间药房。 杏容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请她入内。 打起帘子,一股带着药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趋散了裹在她身上的寒意。蒋嬷嬷快步上前,屈膝行一礼,道:“见过夫人。” 姜予微坐在黄花梨卷草纹翘头案前,正将药碾子中的药材碾碎。闻言抬头一笑,“嬷嬷不必如此客气,快请起吧。” 蒋嬷嬷从善如流的起身,但她没有因为自己现在掌管侯府中馈而对姜予微心生轻慢,反而束手端立,恭敬有礼。 “我按照夫人的吩咐,在下人中挑选出四个还算伶俐的小子去留意城中各处的动静,但到现在暂时都还没有发现。” 姜予微猜到她来就是为了这个,对此也不觉例外,点头道:“有劳嬷嬷了,则温则谦那边也请莫名多加留意。” 她有预感,风浪将至。 “夫人放心。”蒋嬷嬷应了声,躬身告退。 “嬷嬷且慢。” 姜予微忽然叫住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螺钿漆器盒,道:“上次我便看到嬷嬷行走时左腿略显吃力,想来是寒疾发作了。这是我自制的药膏,涂上能舒服些,还望妈妈不要嫌弃。” 蒋嬷嬷看着她递过来的漆器盒,先是一愣,随机胸口涌起了一股浓浓的暖意。 她的左膝确实犯了寒疾,但这几日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隐瞒下来。没想到姜予微不仅看了出来,还特意给她调药。 蒋嬷嬷眸光闪动,上前双手接过,“多谢夫人。” 两人又续了几句闲话,蒋嬷嬷这才离开。 金蝉把人送出门后,折返回来继续做刚才未完的活计。从榆木药柜里取出麝香冰片,各称取二钱置于翘头案上,道:“夫人要打探消息,何不派锦衣卫去?” 姜予微笑了笑,道:锦衣卫虽擅探查,但现在都被盯着反而不利。有这些人就够了,待会儿你让裴仪过来一趟。 “是。” 夜幕低垂,烧灯续昼。宵禁后空无一人的常见弥漫起弥漫着一层浓雾,疏月挂于柳梢,不知何处的犬吠声散落在风里越传越远。 熏笼里的银骨炭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在刘荣光的脸上,明明灭灭透出几分阴鸷。 他端起茶盏,漫不经心的拨动里面乳白色的茶沫,问:“陆寂如何了?” 陪坐在左侧下手的张荐立即直起身子,恭敬回道:“还和往常一样,不许任何人探视,一应吃食也有专人查验。” 刘荣光冷笑了声,眸底闪过一抹狠毒,“看来皇上是决心要保他了。” 那日在朝堂上御史大夫上表参奏,又有郭大贵和赵德全为证,历数陆寂数条大罪。不仅草菅人命,而且还在暗中推动西泉庄百姓暴乱。 可饶是如此,皇上也只将他关押,此后更是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情形于他们而言不利。 他看向右侧另一人,道:“则谦,此事你怎么看?” 温则谦一袭素衣,静静坐在榉木官帽椅上。他做的较远,火光照射不到,反倒是窗外月华笼罩周身,清冷出尘。 “皇上贵为天子,想要留他的性命旁人自然不敢不从。然则天下总有日光不及之处,暗潮之下,蛇鼠有道。” “哦?”刘荣光眯起眼睛,饶有兴致的道:“说来听听。” “皇上安排的亲卫当中有一人姓张,负责查验每日送进去的吃食。此人乃是个孝子,前些日子他母亲病重,前去医馆求药。但那药价格昂贵,他无力承担,求郎中宽限时正好被我遇到了。” “正好”两字用的委实很妙,刘荣光捋了把山羊湖,哈哈大笑起来,“则谦不愧是则谦,心思缜密,办事周到,果然早有应对之策。” 温则谦扯了扯嘴角,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道:“多谢大人夸奖,只因机会难得,下官实在不愿错过。” “那此事就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温则谦眸色一冷,杀机毕现。 刘荣光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放下茶盏,“时机已至,万事俱备,去告诉宫里一声,可以开始动手了。” 屋内陡然一静,几个人的表情立即变得严肃起来。 温则谦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道:“大人何不等到陆寂死后再动手?那样可保万无一失。” 刘荣光不置可否,“我知道你恨不得现在就去陆寂于死地,但皇上对我越发戒备。三日前送去西北军的密信虽然被我们截获,然焉知没有第二封,第三封?宜早不宜迟,趁他们现在还没做好准备,咱们可以一击而胜。” 那封密信他看过,是皇上写给郑国公请他速回京城勤王救驾的,所以刘荣光的担心不无道理。 温则谦敛眸,道:“那就依大人所言。” 刘荣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办到,待你我事成之际就是陆寂身死之时。” 旁边的张荐也笑了起来,“温兄当真是长情,那姜氏已为人妇有什么好的?改日我亲自去画舫挑两个美人送到你府上。画舫里的可都是从扬州来的瘦马,婀娜多姿,善解人意,保证你会喜欢。” 100-103 第101章 第 101 章 谋反 “多谢张兄美意。” 温则谦那深邃的眸子宛如寒潭, 冷得可怕。屈辱、不甘、愤怒在此刻通通涌现,最后都化成了一抹执念,“不过不用了, 我只要她!” 刘荣光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态, 心里最后一点怀疑终于消失不见。 其实自温则谦前来投奔他后,他就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着温则谦的一举一动,也算是考验, 而得到的结果令他十分满意。 那日在太和楼温则谦和姜氏闹得不欢而散,他更加确信温温则谦是真心想要陆寂死,因为恨一个人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想着, 他道:“明日亥时三刻, 我会派人打开城门迎兵马入城。待五军营和三千营的人马全部入城后, 你带领三千营营的人守住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皇宫当中仅有五千禁军, 只要皇上毒发身死,这些人便是群龙无首不足为惧。你的任务是拿好城门以防有变,事成之后烟花为信。” 张荐看得眼热, 不阴不阳的道:“温兄,老师对你可是寄予厚望, 旁人他都信不住,所以才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老师啊。” 温则谦没有理会,接过刘荣光递来的虎符。沉甸甸的玄铁像雕刻有复杂的纹路,有种厚重的厚重的精美感, “大人放心,则谦定不辱命。”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明月高悬,寒鸦栖枝, 直到快后半夜温则谦才从刘荣光的书房出来,脚踩在未化的积雪上,“咯吱咯吱”像是夏日午后的蝉鸣。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的暗香,越往前去香气越发浓烈。行至廊桥,他停了下来,面前的寒梅开的正盛,粉白花团点点累在枝头,并作十分春。 他驻足观赏了一会儿,似是十分喜欢,还折下一只藏在了袖中。 回府的马车停在角门,待他上车后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缓缓驶出了巷子。 借着朦胧的夜色,他再次拿出那枚虎符看了看。随即从袖中掏出那只寒梅,摘下其中三片花瓣,掀开帘子扔在了雪地里。 须臾,一抹黑影从暗处走出,悄无声息的上前捡起那支破败的梅花 翌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东边将将破晓时,朱雀大街便已有不少人。待到辰时更是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南北杂货应有尽有,哪怕是正午用膳也是热闹不减。 及至五更三筹,宵禁的鼓声响起后这里才算真正安静下来。 滴漏不休,转眼便是亥时三刻。城门早已落了锁,除了巡逻的羽林军外,还有人专门在城外城门值守,每隔两个时辰便会轮换一次。 更阑人静,最是容易犯困的时候。守在拒马桩前的小兵打了个哈欠,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巷口懒洋洋的往身后一靠打起了瞌睡。 然而就在他睡得朦朦胧胧之际,一把匕首如同潜伏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毒蛇般,悄悄从背后绕到他的脖颈处。 然后只见寒光一闪,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倒在地上很快没了呼吸。 旁边的人发觉不对想要喊叫,结果自己的脖子也是一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无力的瘫软在地。 几个黑衣人从暗处出来,又以同样的方式结果了其他守门的将士,迅速控制了这里。 其中一个黑衣人检查一番后,将足有大腿粗细的木栓搬到一边,然后打开了城门。 不一会儿,大批人马从城外涌入。这些人的脚上都裹着麻布,又经过特殊的训练,所以哪怕是这么多人一起入城,动静也十分极为轻微。 温则谦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这群人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这些人才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而此时,另一批人马也悄无声息潜了进来。 与方才不同,他们进城后在城门口短暂停留片刻,然后分成四队,由不同校尉带领分别往其余三个城门而去。 剩下那队人数最多的则由温则谦带领,迁带登上了东城门。 古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诚不欺人。早起时朝霞灿烂如蜀锦,到了晚上月色昏暗,冷风呼啸,吹动城外的榆树林如同鬼魅横行,让人看着不由捏了把冷汗。 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晚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场豪赌。赢了往后衣食无忧,倘若输了则是万劫不复。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皇宫的方向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温则谦临风而立,一袭雪白的狐裘更称他温润如玉。浓眉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无悲无喜,淡然到仿佛是在登高赏雪一般。 旁边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用力跺了跺冻得僵硬的脚,粗犷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来,问:“温大人,与大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温则谦与他不熟,只记得他姓贾,是刘荣光的亲信。闻言笑了笑,道:“贾校尉稍安勿躁,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贾校尉吐了浊气,暗自鄙夷,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故弄玄虚呢?他们现在干的可是掉脑袋的勾当,能不急吗? 他本想骂几句出出气,但一想到刘荣光对对温则谦很是看重,只能强忍燥火踹了旁边乱动的士兵一脚。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破风声在耳边响起。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一只羽箭便从他眼前飞过,“咚”的一声插入他身后的城墙三寸,箭尾轻颤。 紧接着他感觉脸颊一凉,伸手去摸,赫然发现是血。其他人见此情形立即警觉起来,纷纷往城下看去。 月光太暗,隔得又远,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就让他们疑惑箭是从哪里射来之际,城外的那片榆树林里忽然亮起了许多火把。 密密麻麻,皓如星海,看得人汗毛直树。因为单纯火把的数量推测,对面的人数明显比他们多,更遑论是实际的人数了。 可这么大的一队人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明明他们在进城时什么都没有发现。再说了,京城附近除了他们之前有这么多的兵马吗?难道是郑国公率兵回京了? 贾校尉额头冷汗直冒,整个人趴在城墙上不停张望,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郑国公若是回京,为何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说话间,只见一个人骑着白色骏马缓缓从林中走了出来。那人头出玉冠,身穿紫色蟒袍,目如寒星,身躯凛凛,贵气逼人。 贾校尉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呼道:“定王?!他怎么在这里?” 温则谦看了一眼城下之人,道:“看来我们的消息走漏了。” 贾校尉顿时有些慌神,咽了口唾沫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定王手下的神机营人数虽然不多,但装备精良。除了可以连发的梅花弩外,还有威力极大的火统。他们这里只有数百人,绝不是对手。 温则谦道:“去把其他城门的人马都调到这里来。 “那怎么行?万一有人趁虚而入怎么办?”蒋校尉想也想不想的拒绝了。 温则谦开门冷冷看着他,“如今定王已兵临城下,你还在担心那些莫须有的事情?东城门一旦失手,大人就算成功也会背上窃国的骂名,所以绝不能让定王进城。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只需想办法拖延片刻,皇宫那边定会发来信号,届时定王也会无力回天。” 贾校尉想了想,知道这可能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咬牙叫人拿着他的令牌往各城门处去调兵。 城墙下传来了定王的声音:“城墙上的人听着,尔等现在的行径实属谋逆。还不速速打开城门?本王可免尔等一死!” 温则谦不慌不忙的道:“定王殿下,你带这么多人深夜进城,难道是想要谋反吗?” 定王冷笑,“到底是谁想谋反?温则谦,你再不开门就休怪本王不客气了!” “定王殿下不必吓唬我,宵禁时分任何人不许进城,此乃先皇在位时便定下的规矩。就算你是王爷,强闯入城也是死罪!” “本王记得你是翰林院的人,翰林院何时还管起宵禁来了?!”定王面无惧色,驱马又往前靠近了几步。 贾校尉见状立即夺过旁边那人的弓箭,朝着定王的脚下就射出一箭,“休要再往前,不然下一箭就不是你脚下了!” 风声鹤唳,一触即发,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贾校尉再次搭弓拉弦,这次对准的是他的脑袋。 好在僵持半晌之后,定王并没有再往前。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喊道:“定王殿下,下官也是指责所在。城门已经落锁,若无圣旨下官不敢擅自开门,还请殿下先行回去。” 定王哼了声,道:“你当本王是三岁的孩子吗?” 说罢,榆树林里忽然射出许多的羽箭,直朝他们而来。贾校尉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蹲下躲在了城墙后。 第102章 第 102 章 反转 神机营的箭果然与众不同, 不仅速度快而且力道还重,在三千营中仅有少数人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刚才要不是他躲得够快,肩膀已经被射了个对穿了。 闷哼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城墙上死伤一片。贾校尉狠狠骂了几句极难听的脏话, 心道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若有机会,他定要把那个人碎尸万段。 箭雨约莫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停下来,贾校尉不敢再轻易露头, 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匍匐着。 火光摇曳,定王扬了扬唇, 眉眼间尽是冷冰。 “温则谦, 本王是个惜才之人, 不愿伤你性命。只要你肯乖乖打开城门, 本王定会在皇兄面前保你周全。” 不大的声音在暗夜里盘旋,沉默半晌后温则谦缓缓从城墙后站了起来。方才的箭雨让他有些许狼狈,但面上却不见半点慌乱, 依旧淡然自若仿佛身处在自家庭院中般。 “多谢殿下赏识,不过下官想要的东西殿下给不了。” 贾校尉不由对他生出几分敬佩, 悄摸摸的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多说几句,好拖延时间。 温则谦自然不用他来提醒, 扬声道:“定王殿下器识不凡,经明行修,才德兼备。你的生母钟贵妃出身名门, 又位居贵位。论身份、论才学、论能力,你都是人中龙凤,怎甘心屈居于人下?我家大人对定王一直很赏识,您何不趁此机会与我家大人合作?” “本王与尔等宵小不同, 绝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温则谦,你休要再巧舌如簧,本王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你若再执迷不悟,那就不要怪本王没有提醒你了!” 一炷香的时间足够了,贾校尉探头看了一眼下面虎视眈眈的神机营,猫着腰爬到了城墙的另外一边,焦急的往下张望。 不一会儿,黑漆漆的长街出现了大队人马。他顿时一喜,迅速安排好所有的布防。 有的这些人守到天亮应该不成问题,但他不知定王底细,方才的箭雨又让他心有余悸,所以不敢贸然进攻,只能先观察再做打算。 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快便过去了。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气氛紧张到极点,不过谁都没有先动手的意思。 贾校尉擦了把额间的冷汗,双眸死死的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移动,心里不住在祈求刘荣光那边的动作能再快一点。 此时一阵疾风吹过,将火光压到了最低,四周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等风过去后,火光才摇摇晃晃的重新燃起来。 他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为何榆树林里的那些火把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挪动过?人怎么可能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如此之久? 贾校尉泛起嘀咕,但定王的样子太过镇静,实在不像有诈,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主意。 乌云低沉,一片死寂。不知不觉中又过去半盏茶半盏香的时间,定王那里还是没有动静,这已经远远超过他自己定下的时间。 贾校尉越发觉得古怪,一把抢过旁边那人的弓箭。在箭头绑上布条,放在火油里浸湿。点燃后拉满弓弦,用力朝榆树林里射去。 冬天枯木朽枝都堆在地上,沾了火后立即燃烧起来,照亮了周围的一切。贾校尉瞪大眼睛仔细瞅了好几眼,赫然发现于树林里哪有什么大军? 火把都插在地上,稀稀拉拉的最多百十来人。那些人手里拿着梅花弩,难怪能射出那么多箭。 而且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根本不是将士,而是平民百姓!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破口大骂:“天杀的定王,居然敢骗我。兄弟们随我杀出城去,取定王首级者可论首功。” 然而就在这时,皇宫方向突然火光冲天。火统的声音在暗夜里划破天际震耳欲动,哪怕是在这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贾校尉呆愣在原地,根本分不清现在是何情况。 火统?神机营何时进城了?! 温则谦也看到了那边的火光,若无其事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面上仍是一片淡然。 贾校尉见他这幅表情,那生了锈的脑子在此刻急速运转,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后背冷汗直冒霎时浸湿的衣服。 他猛的把刀架在温则谦的脖子上,质问道:“这一切都是你在搞的鬼?” 温则谦低头看了眼那把刀,伸出两指轻轻的在刀柄上,道:“贾校尉,刀剑无眼,还是小心为妙。” 贾校尉目眦欲裂,脸上戾气横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刀刃毫不客气的又逼近两分,“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朔风凛冽,吹动衣袍猎猎作响。温则谦身姿挺拔如松,面对他的逼问也只是笑了笑,道:“贾校尉自己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他自己说过?他说过什 贾校尉一顿,立即想了起来。 ——去把其他城门的人马都调到这里来 ——那怎么行?万一有人趁虚而入怎么办? “温则谦,原来你跟定王是一伙的!” 先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空城计,然后又是调虎离山,当真是歹毒。 温则谦不置可否,挑眉笑道:“不知我这场戏演的可还好?” “大人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居然背叛他?!” “贾大人言重了,这样的知遇之恩温某无福消受。”温则谦冷目而视,声音里没有半分起伏。 “我杀了你!!” 贾校尉气急败坏,手上的刀一横,眼看就要砍下他那脆弱的脖子。 电光火石之间,有人拉住温则谦的衣领用力往后一拽,同时闪身上前挡住了贾校尉的刀。刀剑相击,火光四溅。 贾校尉愣了愣,定睛一看,惊呼道:“裴仪?” 裴仪身上穿着三千营将士的衣服,头盔太大,戴在他的头上显得有些许滑稽,不过倒是无损于他的英气。 另外有四五个人冲了上来,将温则谦团团护在中央。相貌陌生,显然与裴仪一样也是锦衣卫。 “贾校尉,上次见面还是在半年前的练武场,别来无恙否?” 贾校尉牙根咬得几乎要从下巴戳出来,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直涌上头顶。 定王在这里,裴仪也在这里,那指挥神机营入城的又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狗彘鼠虫之辈,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话音刚落,其他人纷纷举起长矛朝他们逼近。 温则谦摸了摸被他划破的伤口,道:“贾校尉,我若是你便趁现在赶紧逃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什么意思?” 温则谦笑道:“你可听说过田忌赛马的故事?五军营确实兵强马壮,但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都是轻装上阵,甚至没有穿甲胄。你觉得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敌得过装备经验的十二卫和神机营吗?你就算现在赶过去支援他们也来不及了。” 贾校尉脸色惨白如鬼,挣扎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温则谦是奸细,那皇上和陆寂肯定早就得到消息在皇宫设下埋伏,难怪大人这么久都没有发信号,只怕凶多吉少。 他思索片刻,看了看皇宫的方向,又看了看他们,咬牙招呼自己的亲信立即离开。然后打开城门,也不理会帝王策马狂奔,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温则谦见状,神情中有了一丝裂纹。扶住旁边的柱子长松了口气,手心里满冷汗。等他从城墙上下来时,定王带领那群人已经进城。 远远的他便看见一个纤细的人影逆着火光朝他跑了过来,“则谦哥哥,你没事吧?” 姜予微看着他颈上的伤口仍有些害怕,刚才差一点他就死在贾校尉的刀下了。 温则谦目光一柔,温声笑道:“我没事,你放心吧。” 此时定王翻身下马朝他们走了过来,道:“时间紧迫,温大人,我们该去和阿寂汇合了。” 温则谦点了点头,微微屈膝与姜予微平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面容沉静,掷地有声,“予微你先回去,待结束后我会派人给你送信。” 姜予微眉头紧皱,长发用木簪子全部竖起,一袭小厮的打扮。灰头土脸不说,衣角还被火油燎去一截,看上去很是狼狈。 “我不回去,我可以帮你再次把守。” “予微,听话。” 温则谦加重了些许语气,又道:“只有你平安,我才能心无旁骛。” 姜予微抿唇,知道她留在这里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是以乖乖听话,朝定王行的一礼后带着金蝉杏容以及其他人迅速离开了这里。 这些人除了一半是侯府的护院小厮外,剩下的都是附近村里胆子大的百姓。幸亏有蒋嬷嬷帮忙,不然短时间内她也找不到这么多的帮手。 回到侯府安顿好这些人后,她换了衣服坐在药房的翘头案前。心跳宛如擂鼓,怎么也静不下来。 火光映红半边天,直到快黎明方歇。杏容也终于送来了温则谦的信,上面写着他和陆寂都已平安。 姜予微长松口气,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第103章 第 103 章 相信 徐氏是在结束后的第二日才知道陆寂被关押候审的消息, 当即把她叫到寿晖堂大骂了一顿。 姜予微自知理亏,没敢还嘴。不过有蒋嬷嬷帮忙求情最后只是略受惩罚,无伤大雅。 刘荣光被抓, 皇上趁机拔掉了他大部分的爪牙, 但因此也空缺出来许多位置,急需合适的人补上。因此来年春闱可谓是重中之重,皇上却命温则谦协同礼部一同主持。 其实自从陆寂下狱之后, 姜予微便一直没再见过他。或许是忙于朝政无暇见面,又或许是在故意躲着,总之姜予微都权当不知, 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忙自己的。 可这却是急坏的杏容, 眼看两人关系有所好转又变得冷冰冰起来, 只能变着法的在她面前提起陆寂。说陆寂今日要去教坊司, 明日要陪公主游湖。 大冬天的去游湖? 姜予微听过就忘,压根没过脑子。时间一长杏容也是没用,只好歇了心思, 整日唉声叹气的活像个小老太太。 之前周蕴宜送来的那几本书都背的差不多了,她想老是这样纸上谈兵也无生益处便让金蝉寻了个针穴铜人俑回来, 准备先拿它练习如何刺穴。 这日午后她正在药房研习铜人俑上的经络图,忽然感觉门口的光线一暗, 有人进来了。 姜予微下意识的抬头看去,赫然发现来人是陆寂。明明都住在侯府,可仔细算下来他们已经快一月不曾见面, 竟有些恍惚起来。 陆寂消瘦了不少,不过气度不减,一袭飞红色官袍衬得她姿容若玉,威仪秀异。 姜予微愣了愣神, 神假装无事发生的整理翘头案上的银针。 气氛略显尴尬,杏仁和金蝉颇有眼色的退了出去,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他们。 陆寂缓步走了过来,在离她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清冽,“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姜予微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他的衣袍,本想说没有。但转念一想,那晚城门口的情形裴仪一定向他转述过了,不然也不会躲着不见还气势汹汹的跑过来质问。 想着,她道:“我与温则谦并无私情,那日他对我的关心也只是出于两家的交情。爷若要怪罪,还请勿要牵连他人。” 陆寂苦笑,“你想说的只有这个?” 不然呢?难道还有其他事情不成? 陆寂见她一脸疑惑的表情,暗暗叹了口气。捡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道:“你是如何猜到温则谦并非真心投靠刘荣光的?” 原来说的是这个,姜予微本也没打算隐瞒,见他问起便直接了当的说了出来,“因为我相信他的为人。” “仅仅,因为这个?”陆寂忽然有些想笑,他想过数种可能也没有想过原因竟然如此简单如此不真实。 以当时的情形来看,几乎所有人都被温则谦骗了过去,更别提他数次对姜予微口出恶言。可饶是如此,姜予微却还是选择相信他,还因此猜测他这么做的目的,这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则谦哥哥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一身傲骨,但断不会为了名利而舍弃本心。”最重要的是她相信温则谦不会伤害她。 姜予微顿了顿,看着陆寂的眼眸坚定的又道:“既然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他这么做必然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猜刘荣光应该是安排了人在暗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而他想要获取刘荣光的信任目的也只可能是刺探消息,诱敌深入。” 诚然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温则谦被仇恨冲昏头脑,但冷静下来后她又再次觉得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 如此反复数次,她选择坚信自己的感觉。特别是第二次在太和楼和温则谦见面之后,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温则谦的眼神不会说谎,而且陆寂的种种行为也很怪异。像他这样的人,会选择坐以待毙吗?如此老谋深算,换在平时早就想好应对的决策。一计不成还有后招,怎么可能那般消极被动?更不可能借酒消愁! 那日回去后她苦思一夜,终于想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寂喉间苦涩,胸口如同堵了块巨石,不上不下的闷的难受。 旁人遇到这种情况,哪怕再不相信内心也会动摇,然后千方百计的想把人拉回正轨。得知真相后痛哭流涕,庆幸他果真不是那样的人。可姜予微却是先确信温则谦不会投靠刘荣光,这究竟需要多深的信任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所以你让蒋嬷嬷暗中派人留意城中动向?” 姜予微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有些怪,但又说不上来。 “三千营和五军营都驻守在京郊大营,无诏不得擅自离开。刘荣光想要逼宫,唯有趁夜除掉守门的将士再引他们入城。我派人去留意各出动静,果然发现四个城门处都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徘徊。再加上则谦哥哥给我的暗号,便知道他们动手的具体时日。” “暗号?”陆寂皱眉。 姜予微看向窗台摆放的定窑红瓷细颈瓶,红瓷瓷质温润,色如朱砂,是难得的佳品。里面插有一枝寒梅,奇怪的是寒梅的花瓣有缺损,像是被人故意摘掉的一样。 “年幼时母亲不许我出门玩乐,则谦哥哥便会带我偷跑出去。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让人送来一只花,花瓣的数量代表他会何时在府外接应。”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看得懂的暗号,说起往事,她目光放了许多。 “仅凭这些你就敢带人跑到城外?你可知若非遇到定王,你已是贾校尉的刀下亡魂。” 姜予微挪开视线,为自己辩解道:“定王不来,我也有办法拖延时间。” 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那日晚上之所以能拖延那么长的时间绝大部分的原因在定王身上。 想到这里,她不服气的又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计划吗?不然在榆树林里定王出现的时机不会那么巧,还特意准备了梅花弩。” 陆寂不置可否,因为他确实早就知道了。定王派了人在温则谦身边保护他,自然而然也就发现还有另外一拨人在跟踪温则谦。 不过定王来刑部大牢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还是吓了一跳,后面才想到将计就计。一来是让把姜予微放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不至于出什么危险,二来是他们的目标太大反而不如姜予微方便召集人手。 一切也如他计划的那样顺利,可他的心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密密麻麻的痛苦不堪。 这一个月以来与其说是在恼怒姜予微无法对温则谦忘情,倒不如说他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在姜予微心里始终没有他一席之地的真相。 她可以毫不顾忌的选择相信温则谦,也可以为了他以身犯险。还有他们之间的默契,以及旁人无法插足的过去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嫉妒得想要发狂!!! 姜予微看了他一眼眼,问:“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则谦哥哥合作的?” 陆寂收回心神,垂眸道:“太和楼,我带你去见他的那天晚上就已经去找过温则谦了。” 姜予微惊诧的睁大了眼睛,“这么早?为什么?” 那个时候连她都还在迟疑,陆寂竟已经开始和温则谦合作了?可他不是一直厌恶温则谦吗? 陆寂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无比,“因为你,你相信他,而我选择相信你。” 姜予微咽了口唾沫,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若说没有触动,那纯粹在欺骗自己。可这句话背后的重量是她无法承受的桎梏,更是她痛苦的根源。 陆寂眉头紧皱,再次看见她眼底的坚决后面上尽染痛色。他深吸了口气,道:“卿卿,我试过了。” “什么?”姜予微不解。 “我试过想把你还给温则谦,可我发现我做不到。” 只要一想到姜予微要离开他和温泽谦双宿双飞,他就控制不住的想要杀了温则谦。 “我做不到,所以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已赎此罪,我也心甘情愿!” 陆寂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眸猩红,一字一顿的又道:“下月十八是个吉日,我已向皇上请旨于那日迎你为正妻。凤冠明日会送来,你好生准备。”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姜予微待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双手缓缓捂住自己的脸,只觉得喉咙被人死死掐住,几乎窒息。肩膀耷拉下来,所有的力气都在此刻被抽离,无力而绝望。 而面前的这些银针也好是失去了价值,因为这辈子无论再怎么学也都是徒劳,她走不出去。 浑浑噩噩的回到二月阁,站在院中环顾四四方方高耸的院墙,那股窒息感再次涌上心头。 杏容发觉出她的异样,皱眉道:“夫人,你怎么了?” 姜予微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进了屋。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就要被这种感觉给逼死了 回到屋内,她遣散所有人,脱掉鞋袜就是蒙头大睡。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醒,醒来后吃了一些东西接着又睡,一连好几日都是这副醉生梦死的状态。 杏容还以为她是病了,急忙寻来大夫却被姜予微的赶了出去。他们无可奈何,生生愁白了好几根头发。 不过好在大夫再仔细询问过后,说她的身体应该在无恙,只是有了心病。 杏容和金蝉闻言,纷纷沉默不语。姜予微的心病,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了。 第104章【正文完】 第104章 第 104 章 正文完 离下月十八只剩下三十余天, 时间很赶,蒋嬷嬷得到消息后带人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备。 徐氏虽然对陆寂的决定心生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况且这么多天下来, 丁嬷嬷一直有意无意的在她面前提起姜予微的好, 她发现她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姜予微成为她儿媳妇。 于是在丁嬷嬷的念叨和怂哄骗下,她半情不愿的也准备了聘礼添在单子里。 陆寂自那日药房后又消失了,不过这次倒不是故意在躲着姜予微, 而是出了件大事——刘荣光在其残部的帮助下越狱,而且还带走了边关布防图。 此图原来一直放在宫中,谁知刘荣光竟趁机调包私藏了起来。密报称他们一行人伪装成百姓已经出城, 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西北羌国对他们一直虎视眈眈, 近些年动作频频。好在有皇后的父亲镇国公驻守, 倒也没有闹出太大乱子。 可刘荣光若带着布防图投靠羌国, 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皇上命陆寂带领锦衣卫前去追捕,势必要在刘荣光离开边境前抓住此人。 成亲用的嫁衣早就送到二月阁,比姜予微之前那件不知贵重多少。布料用的是百两银子一匹的重华锦, 上面的并蒂莲用金银线绣制而成。 衣襟处缀满了拇指盖大小的珍珠,个个圆润饱满。这件衣服乃是十几个绣娘足足花了两个月才做好, 光彩耀目,奢华无比。 姜予微只看了一眼, 心中冷笑连连。看来他早就做好了打算,一直在看傻子似的看着她苦苦挣扎,还特意布置一间药房哄她, 何其可笑? 杏容见她脸色不好,连大气也不敢喘,忙让竹韵把嫁衣收了起来。 不知不觉已是立春,天气仍是严寒, 但积雪慢慢都融化了。离他们成亲只剩下半月,陆寂还没有回来。因此事极为机密,更是连一封信都没有。 姜予微不甚在意,懒洋洋的站在抱厦前看山樱树刚抽出来的嫩芽。有时一看就是大半日,谁来劝都没用,众人也不敢管。 这日,宫里忽然传来旨意,说皇后要召见她。姜予微愣了半晌才从游魂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不解的皱眉,皇后要见她做什么?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于第二日进了宫。 马车驶入承华门,入目皆是红瓦黄墙,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处处透着肃穆庄重。她在宫人的带领下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来到御花园,在蔷薇花荫处等了半刻便有人传她过去觐见。 姜予微垂着头,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屈步行在碧螺亭下的石阶前屈膝下跪,恭敬道:“小人姜氏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 头顶传来一道婉转悠扬的声音,声音不大,却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姜予微不敢掉以轻心,再次磕头谢过,“多谢皇后娘娘。” 话音才刚落,忽听头顶之人略带揶揄的道:“姜夫人不必如此紧张,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姜予微尴尬的扯了扯嘴角,不过心里也有了底,回道:“娘娘勿怪,小人粗鄙卑微,难得有幸朝见凤颜,一时难以激动之情,这才让娘娘见笑了。” 说话间,她偷偷抬头往亭中看了一眼,只见碧瓦红廊的亭中坐着一位身穿凤袍的标志美人。 皇后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轻和善,新月笼眉,春桃拂面,雍容华贵,光彩照人。 “其实本宫一直很想见见你,奈何没有合适机会,这才拖到今天。” 姜予微面上挂着浅笑,有些不解。她与皇后素不相识,为何皇后要见她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皇后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弯眸笑道:“本宫与皇上还有阿寂自幼相识,你别看阿寂待谁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实则性情冷淡不喜旁人靠近。所以当本宫听说他去了趟溧洲回来时竟带了一名女子便很是好奇,心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让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藏在家中?” 姜予微扯出一抹很淡的笑容,眸底没有丝毫波动,“娘娘说笑了。” 皇后闻言,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宣平侯府闹出的动静他们不是不知,只是不好插手陆寂私事。 想到这里,她起身拖动繁复精致的凤尾裙摆缓步来到姜予微面前,拉过她的手。 姜予微吓了一跳,慌忙抬头。 皇后安抚一笑,道:“今日天气还算暖和,陪本宫在这附近走走吧。” “是。”姜予微低声应答,跟在皇后身后缓步而行。 立春之后万物复苏,芳草才芽,黄半未均,一片生机盎然。 她们沿着才解冻不久的太液池而行,皇后一边走一边道:“你可知阿寂从前的事?” 姜予微摇头,“只偶然听府中下人提起过一二,爷少时在灵鹿书院求学,回京后不久便在锦衣卫当差。” 皇后轻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阿寂刚入锦衣卫时先皇还在世,命他去彻查南阳知府渎职徇私一案,结果他才到南阳就遭奸人所害,九死一生逃在溧洲。” 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又道:“是你救了他。” 姜予微错愕不已,瞳孔猛然缩紧,顿时想了起来,她以前确实救过一个人。 景隆十三年的元宵佳节,她和温则谦偷溜出去逛灯会,回府时偶然在暗巷里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乞丐。 她于心不忍,将人安置在外祖家药铺的柴房,心想左右有郎中坐馆行医不过是顺手的事。此后她又去探望过几次,还送一些吃食和衣物。 那乞儿很是感激,伤好后自行离开了。姜予微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为母亲积些阴德,久而久之也忘了,没想到那个乞儿竟是陆寂?! “阿寂回京后一直很惦记你,溧洲私盐案是他自己请旨去的,我想他就是为了去寻你。只是后来听说你与温大人婚期在即,这才没有打扰。” 姜予微苦笑,“娘娘也是来劝小人的吗?” 为何她有一种被当做牲畜随意买卖的无力感?他们明知自己和温则谦有婚约在身,却纵容陆寂强取豪夺。非但不治罪,反而一味的劝说她这个苦主。在权贵眼中,她算个什么东西? 皇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你不要怪本宫多嘴,阿寂从未向皇上求过什么。” 姜予微明白她的意思,既然从未求过,那就不得不答应的理由。 “同为女子,本宫明白你的苦衷。本宫说这些不是想劝你,只是想让你知道阿寂对你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出自一腔真心。”皇后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满是心疼的道。 姜予微胸口泛起酸意,思绪如同一团乱麻,一时间还没有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此局无解,大抵唯有一死。 她定了定神,刚想谢过皇后,忽见一行四五个宫女手捧着布匹、茶叶以及一些珠宝首饰朝她们过来。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看了眼她们手中的东西,素手虚抬示意她们起来,问:“你们这是打哪来的?” 为首的宫女脸上堆满了笑,喜气洋洋道:“回皇后娘娘,这是南边刚进贡过来的蜀锦、雨前茶以及一些珍宝首饰,皇上命奴婢们给娘娘送去。” 皇后闻言不由自主的抿唇一下,两颊染上薄红,“观月,你带她们把东西放去库房。” “是!”那个叫观月的宫女上前,道:“你们跟我来吧。” 姜予微本没在意,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最后一个捧着蜀锦的宫女有些不对劲。 其他人都垂着头老老实实的跟在观月身后,可她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皇后。 姜予微皱眉,隐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然而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忽见那宫女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目光凶狠的直朝皇后扑来。 她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推开皇后,挡在了她的面前。肩膀顿时一阵剧痛,殷红的鲜血渗透衣服染红一大片。 那宫女大惊失色,用力抽出匕首咬牙还想朝皇后刺去。然而她才有动作就被反应过来宫女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姜予微脸色惨白,双腿发软瘫倒在地,浑身的力气都在此刻远去。她看到皇后焦急地跑过来抱起她,嘴角不断开合,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眼前渐渐被一团黑门所笼罩 再次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姜予微躺在床榻上,环视周围陌生的陈设,分不清自己此时在何处。 不过消金兽、琉璃宫灯、嵌贝流光窗这等奢华的用具,大抵还是在宫里。床榻边有个脸生的的宫女在守着,更阑人静,她趴在那儿已经睡着。 姜予微嗓子干疼的厉害,想讨杯水喝,艰难的支起身子。结果才一动,肩膀处就传来钻心的痛苦,额头上细汗的冒了出来。 待这股痛劲过去后,她才白着脸推了推那个宫女。 那宫女砸吧砸吧嘴,睡眼惺忪的抬头看着她。 姜予微干笑两声,声音沙哑的道:“烦请姐姐帮我倒杯水。” 那宫女还是迷迷糊糊的,耷拉着脑袋似乎又要睡觉。谁知她眯了半晌,忽然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像是见了鬼一样。 姜予微有些懵,摸不清她是什么路数,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忽又见那宫女猛的起身朝外跑去,“快来人啊,姜予微醒了!” 不多时,门外乌泱泱挤进了一大群人。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急步来到床边,抓起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泪眼朦胧道:“你终于醒了,本宫都快吓死了。” 旁边的观月帮忙解释道:“姜夫人有所不知,你已昏迷三日,我家娘夜里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么多人围在床边,姜予微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娘娘关心。” “你这是什么话?” 皇后叹道:“应当是本宫多谢你才是,要不是你挡在在本宫面前,那今天躺在这里就是本宫了!万幸你醒了过来,不然本宫真不知道如何向阿寂的交代。” 说着,又垂下泪来。 观月忙打了个圆场,“娘娘,姜夫人昏迷三日滴米未进,您看是否要让宫人送些吃食过来?” “对对,你瞧本宫这脑子,快去把炉子上温的粥端过来。” “是!” 姜予微没什么胃口,但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还是强迫自己吃了半碗。 燕窝红枣粥软烂香甜,最适养胃补血。皇后坐在床边的杌子上,看她吃完后精神好了些许,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 厚重的殿门关上,隔绝的外面一切声音。 姜予微心头微异,看向皇后试探性的问:“娘娘可是有话要对小人说?” 皇后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可知你已有两月身孕?” “什么?” 姜予微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手指无意识的探向小腹,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皇后见她并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的,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暗自叹了口气,“贺太医是妇科圣手,幸亏他及时施针保住了你和腹中孩儿的性命。不过你此后仍需小心将养,不得再有半分损失。阿寂还有半月便可回京,他说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 姜予微喉间腥甜,指节死死拽起衣裙,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倘若是在侯府她自己发现的尚且还有转机,可现在却是在宫里。 有了这个孩子,陆寂更不会放她离开,只恨自己竟然不察?! 殿内很是安静,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打在门窗上噼啪作响。姜予微权衡再三,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咬牙挣扎的爬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躺下,太医说你还不能动。” 姜予微没有理会,推开她的手踉踉跄跄跪在在地上。肩上的伤再次裂开,染红素衣。 “娘娘,不知小人可否用这条命换您一个恩典?” 皇后的手僵在半空中,神色复杂,“本宫不敢提报恩便是怕你求本宫。” 她垂着头,眼泪潸然而下。 “你就这般不喜阿寂,哪怕豁出性命也要赌一把?” 姜予微自知瞒不住,重重磕了个头,“小人确实有意以身撞到刀,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娘娘目露不忍,坐回到杌子上,轻声道:“你知道本宫问的不是这些。” 姜予微身子僵硬一场,肩上的伤疼她半边都是麻木的。闻言淡淡一笑,笑中含泪,“时至今日其实小人也分不清到底为何要这般执着,但小人小人还是想换个活法,请娘娘成全!” 皇后看着她消瘦的身子,眉头死死拧连在一起,为难道:“姜夫人,本宫与阿寂多年交情。阿进不仅有功于社稷,还救过本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姜予微知道很难,但这是她唯一的办法。溺水之人,哪怕是根稻草也想要拼命抓住! “求娘娘成全!求娘娘成全!” 磕头声不断响起,须臾她额头上便青紫一片。 皇后见她这副模样又气又心疼,丢下一句“你让本宫想了想”便仓皇逃走了。 姜予微呆呆的看着门外,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仍跪在那儿。 雨一直下,不知不觉已是后半夜。 凤仪宫内,皇后头疼的按了按眉心,问:“她还跪着不肯起来?” 观月递来一盏茶,小心翼翼地点头,“姜夫人还在跪着,再这样下去奴婢只怕” 皇后重重叹了口气,“本宫实在为难!” 观月道:“温大人也正跪在养心殿殿外。” 皇后冷笑一声,“他们倒是心有灵犀,白日才传出本宫遇刺消息,他傍晚便进宫跪在养心殿前,所求也是一样。” 观月悄悄看了眼她的神色,“娘娘,方才养心殿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动了大怒,命人杖责了温大人二十大板。” 皇后闻言顿了顿,道:“罢了,既然皇上杖责了温大人,那便是默许了此事。温大人是栋梁之才,既愿意用平反之功换取姜氏自由,那本宫也不好拒绝。你替本宫给姜氏带一句话,就说本宫同意了。但若阿寂今后自己查出端倪,本宫亦不会阻拦。 “娘娘仁善,奴婢这就去告诉姜夫人。” 三日后,一场大火焚烧了清漪殿内的一切,包括还没来得及逃生的姜氏 皇上大怒,命大理寺及刑部彻查刘氏一党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