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黛玉)木石前盟》
1. 难以应付的林如海
自从林如海之妻贾氏夫人病故,林家小姐哀痛过伤,引发旧疾。无力去做贾雨村布置的功课,丢下爱看的诗集和字帖,整日哀哀泣泣,思念母亲。
按律来说,丧母的孝女确实应该守孝三年,不听音乐,不食酒肉,不穿丝绸,不享受生活。
林如海认为不必如此,送走了姑苏最有名的名医,进屋去探望女儿:“黛玉,睡了吗。”
小丫鬟打起帘子。
屋子里气味沉闷,是药味,还有姑苏潮湿的气息。
以往放在屋子里的各种香喷喷的鲜花和果子,都因为守孝撤下了。
林黛玉原本依在枕头上发呆,手里的手帕哭的半湿,见父亲进来,急忙起身:“爹爹。”她仍穿着丧服,绑头发的麻绳有些松散,几缕头发散在单薄消瘦的肩头,显得更加憔悴。
“让太医换了几味药。”林如海在旁边闷坐了一会,丫鬟奉上一盅清水,他有些话想说,又不好说,沉吟良久。见女儿略带疑惑的瞧着自己,索性直说:“好孩子,你且收敛伤悲,切莫哀毁自身。夫人魂归九幽,早有你兄弟等候侍奉。”
话不必全然点透,说到此处,黛玉已是明白父亲的意思。
林如海已是不惑之年,膝下荒凉,夫妻俩只有一个爱若珍宝的女儿,一家三口原本只担心黛玉的身体。现在贾夫人骤然离世,父女二人便是相依为命,又都病弱,要是女儿伤心过度重病不起,实在难以承受。
婉转的恳请女儿振作精神,好好活着。
黛玉垂泪道:“爹爹说的是。”
林如海不再多说,转而谈起读书学习的事:“古时候,子贡结庐读书,守孝六年,这位孔门哲人一出世,存鲁,乱齐,破吴,彊晋而霸越。贾先生给你讲了没有?”
“去年三月讲过的。”
林如海慢慢悠悠的夸了子贡一会,哎呀这个人啊,言语能驳倒孔夫子,曾任鲁国、卫国的丞相。还善于经商,是孔子弟子中的首富。重点显然不是孔门十哲干啥啥行名垂千古,而是别光顾着伤心你去学习,高兴的读书,依然是孝道的一部分,不要有心理压力。
见女儿听的专心致志,微微点头,脸上的悲戚之色缓和了许多,这才轻声道:“你那西席先生很有才学,原打算辞馆,这样一位经世致用的儒生,不可多得。我将他留下了,待你养好了病,继续读书。”
黛玉垂泪道:“才读到贞观之治。只觉得古时候有多少分离聚散,年年龙争虎斗,耳闻犹自不堪言,有眼休教看见。”
林如海沉沉的叹了口气,读史书哪有心情好的。
……
贾雨村虽然心里渴望功名,但在林家当教师,比在甄家快活的多。
原因有两点,第一,甄宝玉一心只有姐姐妹妹,书读不进去,甄老爷揍他,教师的脸上就很难堪。
第二,这女学生虽然聪敏过人,一点即透,但身体不好,不必布置多少作业、求取功名。实属摸鱼的好工作,他在此期间游遍金陵,见了几朝旧址,见了豪门旧宅。
之前说要辞馆,乃是出于礼数,不能等人家扫地出门。
明日重开学馆授课,今日被请入林老爷书房品茶,东家提出新的要求:“有劳尊兄重开经筵,《四书》虽好,暂放一放。莫怪愚弟大材小用,请尊兄选一本开阔心胸,豁达人生的书,讲与小女听。不拘是佛道典籍,唐人传奇,还是小说杂文游记,只要舒心畅怀,排遣愁肠,胜似良药。”
贾雨村道:“晚生于杂书杂学略有涉猎,一定尽心而为。”
林如海沉吟片刻,又道:“此事却难。《三国》虽百转千回,却太过悲凉,汉室衰微虽不动人,秋风五丈原谁不落泪。小女素来高洁,去年读到洛水之誓,闷闷不乐三日之久。”
贾雨村顿觉头皮发麻,要是连三国都不能提…哪一本演义不叫人落泪?他们还要用心设计,叫人掉泪呢!
首先排除《西厢记》这种名著小说,所有少女怀春的必然不能讲,三言二拍里杀人、勾搭的不能讲。“大人所言甚是。三国水浒杀戮太重,唯恐惊扰闺梦,岂敢讲说。《虬髯客传》如何?”
林如海琢磨片刻:“虬髯客虽慷慨豪迈,看红拂女梳头则实属无礼。恐污了小女的耳目。”
贾雨村很想知道有哪本书里,主角是全然遵守礼法的:“太平广记中的神怪故事,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很解闷。”
林如海正色道:“若依弟愚见,小女不觉烦闷,乃是濡慕不舍。唉,陋室之中接连有丧事,着实不忍听取神鬼之事。”
“晚生荒唐,见谅见谅。”贾雨村:“《山海经》包罗万象,不乏名山大川,奇珍异兽,令人遨游于天地之间,恰似海客谈瀛洲。”
林如海想了想:“不可,小女三岁开蒙时便读过,做了几夜怪梦,喝了几副安神汤。”
贾雨村沉默了,首先排除血腥,悲情落幕,然后排除瑟瑟,最后排除神鬼妖狐。
这就实在想不出来,排除掉这些因素,那还有什么故事?难道一本说金陵的书里,不讲南朝四百八十寺兴衰,不讲李后主的诗词,南宋的荒唐,整整讲一本江南的糕点和肥蟹?
破罐子破摔的提起一本书:“上个月,令嫒偶然提起孙行者大闹天宫故事,又问晚生,既然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心猿意马都已慑服,后八十难又为谁而来。”
林如海顿时眼睛一亮,拈着胡须颔首。
这书到是消遣豁达,孙行者终成正果,是个好事儿,猴子‘不晓得那事儿’,就比别的书高出一截来。
那些书里,狐狸也来勾人,蛇妖也来勾人,鬼魂也来勾人,即便人是天地钟灵俊秀所集之物,也架不住这样荒诞。西游记虽有许多妖怪,倒也不让人害怕,出场的就都装作人模样,又都被孙猴子打死了。重点是这本书黛玉已经看过了,大闹天宫的戏也看过,没被惊着,还调侃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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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还得上点价值,不能摆明了说东家你放心我给你闺女掰扯小说里的佛道知识,哄她心情好转:“前些日子与一位故人把臂同游金陵,谈及龙蟠形势、虎踞金城(出自西游记),晚生二人都以为,西游记原是一本诚意正心之要,明新至善之学。纵然不谈论心猿、意马,草草一观,亦大觉畅快。”
终于获得首肯。
急!如何讲出高度,讲出境界,既要有批判放纵心猿,又要让小小女学生听了觉得心情舒畅。
贾雨村的恃才傲物,到底有些不俗之处。桌上不摆原著,只是对学生侃侃而谈,各色典故信手拈来,天下胜景,道观庙宇,他也曾亲去游览。
林如海又在饭后询问:“听说先生今日讲起西游记,玉儿觉得如何?”
林黛玉一身素服:“开篇讲的是石猴求道。可惜先生只肯讲诸侯争雄,不肯讲猪猴争雄。”
她不爱看大闹天宫的戏,只因为戏台上太长时间的锣鼓叫喊,太过吵闹,让她听的心口发闷,头脑昏沉,甚至莫名的有些烦恼,又不能发脾气。但清清静静的看书很好,猴子也诙谐,八戒也滑稽,两人逗趣耍笑,哥哥兄弟,泼猴呆子,一向好玩的很,也算是苦中作乐。
虽然贾雨村还没讲到猴子见八戒,但根据过往学习经历可知,他会删减笑点。
林如海不禁微微一笑:“好一个诸侯。”
好一个谐音!
林黛玉的心情没有好到拿小说开玩笑的程度,只是看父亲眼睛微肿,精神不振,只得强撑着说笑:“玉皇大帝怎放心让猴子去看守桃园,我却想不明白。”
林如海慢悠悠的开口:“硕鼠也不是鼠。倘若猴子不能看守桃园,人也不能看守粮仓钱库,还有…盐业。为父正是巡盐御史,你说这和齐天大圣进了蟠桃园,又有什么区别?”
看女儿微微一笑,脸上隐约有些血色,总算放心一点。
林黛玉心说差在人家是‘九幽十类尽除名’,莞尔道:“大不相同。爹爹又不能拔根头发,变作一位巡盐御史去上任。”
说笑几句,都觉精神振奋,林如海回书房看公文,丫鬟乳母服侍着林小姐回书房写作业。
贾雨村安排的作业正是:以大闹天宫为主题写三首五言绝句。一首赞大圣,一首赞玉帝,一首赞小圣。
在‘大闹天宫’这一章节里赞美玉帝,实在有些荒谬,但读书人免不了要有一项专业技能,那就是不论什么主题,结尾自然而优雅的颂圣。
林黛玉翻着翻着就忘了作业,一直瞧见孙行者掏出瞌睡虫,忽然觉得困倦,才想起乳母催自己睡觉催了三次。
好似放下书就直入梦中,没有半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忽忽悠悠的,眼前仿佛出现荒山峻岭,荒草拦路,透过层层叠叠的草幕,极目远眺。
远处那山势巍峨,仿佛一只大手……
从天而降。
黛玉:“诶?”
2. 天下谁人不识君
美猴王、菩提祖师优秀毕业生、齐天大圣孙悟空自从被压在五指山下,突然就明白了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他在山间快乐玩耍时,虽然不觉得寒暑变迁,但花果山上春吃花蜜,香桃烂杏与枇杷,草莓树莓和蓝莓,夏天吃莲藕葡萄樱桃、杨梅龙眼和荔枝,秋天摘柿子吃石榴,香梨甜脆苹果绵软,小猴子们挖芋头摘栗子削荸荠,晒银杏酿葡萄酒,储藏甘蔗和橘子,摘坚果剥核桃,供大王享用宴乐。
水帘洞中,榛子松子香榧堆成小丘,真乃洞天福地。
那一年四季的变化多么鲜明,但凡长了嘴巴就尝得出节气变化。
现在回想起来,尚觉口舌生津。
比不得天宫的仙桃御酒,倒也胜在逍遥。自从被压在五指山下,眼前只看到青山和荒草变幻轮转,一年四季也只看獐鹿虎豹打架解闷,偶尔有行人樵夫路过,也不敢靠近此处。
脸上时不时就长点草,美猴王本来是很爱美的,现在不能临水自照,只觉得无所谓。
今天依然趴在山下,四下里随意的瞧瞧看看。
他这双火眼金睛,比起千里眼,也自认为更胜一筹,纵是被压在五行山下,也能瞧见几十里外的人脸上的毫毛,今天突然看见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小孩儿,慢慢吞吞的走过来。
之所以说这小娃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只因为附近的村落中只有些凡人,穿些粗麻和皮毛衣裳,男孩女孩都是从小赤脚漫山遍野的跑,一年到头脸上都有尘土,怀里揣着蘑菇和山果,手里总抓着几只肥虫。
这小孩穿了一件轻轻薄薄白罗衫,衣衫怪模怪样的,头发精巧的用白色丝绳绾着,不知道还以为在冒充仙童呢,脸似莲藕成精,既白且嫩,拈着一块手帕,绝不是乡野草民,更不是附近人家。
眨眨眼一瞧,原来是生魂走失到此。
孙悟空闲着也是闲着,好奇这是哪里的生魂,怎么还没被喊魂的喊回去?大奇:“小孩!小孩,你从哪里来?”
林黛玉正打算走到山脚下,去看看是不是五指山,如果是,山脚下一定压着孙行者。梦中走路不觉得疲惫,她也不记得自己在做梦,但速度还是那样的。
远远的就听见雷鸣似的一声大喊,吓了她一跳。
“我么?”
孙悟空大嚷道:“喊的就是你,你从哪里来?”
林黛玉极目远眺,能看见山,却看不见山脚下。
如实作答:“片刻之前尚在姑苏,不知怎么到了这里。”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疑惑的怪叫。
林黛玉又问:“行者,你在哪里?”
咦?我这句话说的好像土地老儿,倒是不违和。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若叫他齐天大圣,孙行者眼下是戴罪之身,‘名注齐天意未宁’并不是赞誉,只是喜欢孙行者的人都觉得这词句十分潇洒。
孙悟空正愿意和人说话,附近的村民听见他大叫大嚷,都不敢靠近。这一个小小的凡人生魂倒是胆大,还晓得齐天大圣的威名,喜道:“小孩儿,你往前直走,不过一炷香距离。”
姑苏的林小姐轻轻应了一声,迈步走去。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
孙悟空:???
怎么感觉这小娃儿在原地没动?
常人都知道望山跑死马,却不知道趴在山底下等着,也让齐天大圣等的焦躁。
“走快些!走快些!!”
你是一个小孩,虽然腿短脚小,也该漫山遍野的疯跑,怎么就这样四平八稳的缓缓迈步。更何况出窍的生魂,也能随着风飘荡,你借一阵风势,就吹到俺老孙面前来了。
林黛玉不急不缓的说:“我走不快,且耐心些。”
她身边虽有一个同龄的小丫鬟雪雁,但雪雁跑来跑去很热闹,她偶尔追一下小猫,都要吓到母亲,乳母更是大惊失色赶紧制止。
她低声说:“太远了。倘若边走边吟诗,吟了新编唐诗三百首,还没到呢。”走路还好,跑过去岂不是把人累的吐血。
至于为什么是唐诗三百首,因为孙悟空还没脱困,现在一定没到贞观十三年。
孙悟空不急着见到这个找不着家的小小生魂,他只是急性子,见不得说话吞吞吐吐、啰啰嗦嗦、办事磨磨唧唧、走路慢慢吞吞的人。
只喜欢见了面,立刻把要说的事说了,要做的事做了,要打架抡起棒子就是一下——了账!
好比猴子掰苹果——咔嚓!
孙大圣自从被压在山下,就把菩提祖师教的那些调服心性,收束杂念的法门渐渐想了起来。索性把眼睛一闭,照旧趴在趴了好几年的土地上,继续虚度时光。
小娃儿爱来不来,明明能飘过来,非要用走的,真是急死你孙外公。
五指山下只露在外面一个猴子脑袋,一年四季,风霜雨雪都和自然的山林一样,
土地山神、五方揭谛奉命看守齐天大圣,但众神想的清楚,五指山上有如来法帖镇压,这泼猴挣命似的挣扎,也逃不脱五指山,全然不用他们做什么。倘若如来的真言都镇压不住齐天大圣,大伙更做不了什么。
往日里,胆大的去孙猴子面前说些洗心革面重新做猴的话,胆小的都远远的避开,住在五指山旁的山峰中度日,唯恐这泼猴总有脱困的一天。
孙悟空也不唾骂他们,打不着的时候骂人显得很无力,只当听不见看不见。
今日突然听见齐天大圣的喊声,五指山土地立刻从山上冒头:“这是怎么了?才压了几年?”
五方揭谛远远的一看,法帖在稳稳的贴在山巅:“只当听不见罢。大圣又不是头一次喊叫。你过去了,倒要骂你一顿,说你冲过去给他当孙子,他还嫌你。”
五指山土地摇着头又下沉进土地中:“罢了罢了。”
黛玉忽然听见耳畔响起一阵怪风,隐约间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怪兽靠近。
她猛然想起来,两界山、五指山附近有许多猛虎,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怎么一时疏忽忘了?
远远的传来一声虎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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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无助的用手帕按在嘴上,大气也不敢出,唯恐被猛虎盯上。
林姑娘只觉得手脚发软,止不住的掉眼泪,那无数的田园诗人,就没有一首诗写到山中有猛虎吃人!我白看了那许多书,还在这里慢慢走,倒不如早跑到齐天大圣旁边去。
四下一张望,更觉得惊诧!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忽然飘起来了,飘飘忽忽的离开了地面,全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或许是一口清气上升,以前倒吸一口气的时候怎么飘不起来?
现在顾不得许多,也不敢吐气,顺着一阵微风,飘飘忽忽的就到了山脚下。
若按照林姑娘的视角来看,这实属腾云驾雾,快的非凡,脚下的树木穿梭令人目不暇接。
孙悟空睡了两觉才看她慢慢晃过来:“小娃娃,你总算爬过来了。叫孙外公等你许久,等的身上落灰。”
这真是好大的灰尘,香馥馥野花盛开,密丛丛乱石堆磊。
往上瞧立壁千仞,五座山峰摩天高耸,直入云霄。
林黛玉看到山脚下山窝里露出这么一个猴头,总算松了口气,这口气微微一吐,人也缓缓的落了下去,脚踩在地面上,脸上泪痕未干,又有些为难。
她这么讲礼数知进退的人,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和大圣说话,站着怪无礼的,坐在草地上也怪模怪样。笑道:“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哪来你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外公?”
话一出口,忽然又觉得有些凄然,若是妖怪倒好,红孩儿可不用担心铁扇公主会病故。
孙悟空玩玩伦理哏罢了,他就爱好自称外公,一看小姑娘掉眼泪,那就没意思了,小孩还是吱哇大叫的好玩:“莫哭莫哭!哭也没处给你找糖吃。”
猴子也很精明,觉出不对劲来,你一个小小的生魂,活人的魂魄,见了会说话的猴子不害怕也就算了,我姑且当是现在的凡人见多识广:“你怎么见山里长了个猴子,还不害怕?莫非你认得齐天大圣不成?”
林黛玉轻轻拭去眼泪,笼着裙子蹲了下来:“天下谁人不识君?”
孙悟空大喜:“连大闹天宫的事儿都晓得了?怪哉怪哉,那些老倌儿最要面子……”
真是四海扬威,历代驰名,非但妖怪们听说过俺老孙的大名,就连凡夫俗子也听说了?压在这里到是值得了。欢喜的在心里抓耳挠腮,手抽不出来,着实难受。
林黛玉落落大方的瞧着他笑,自己也忍俊不禁。伸手过去,想拔他脑袋上长的草,猴子的后脑勺上积了土,又长时间不动,野草随着风雨而来,落下便生根发芽。
她的手却抓了个空,毫无阻力的穿过的这小小一团野草:“啊?我怎么……莫非我死了?”
孙悟空知道这种情况,火眼金睛眨了眨,仔细打量这带有几分精灵之气的小小生魂:“莫慌,你这是生魂离体,从姑苏跑到这儿来。等你爹妈喊你回去,隔着千里万里醒过来,一霎时醒过来,恍然若梦。和朋友吹嘘去,见过齐天大圣。”
3. 姑苏林黛玉,拜见大王
“小孩子还不用想生死。”孙悟空可是活了三百年才开始求长生,等到被菩提祖师赶回来,又在花果山上受用无边欢乐。只是乐呵的时间太长了,想找刺激,结果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惹了塌天大祸。“小孩就应该在地上打滚,小猴子在树上摘果子,等着大王给他们讲故事……”
他正趴在山下,就算嘴里吹牛把五指山说成是沙尘,也只能歪着头打量这蹲在地上和自己说话的小孩,小孩头上脚上穿的雪一样白,奇哉怪哉,人间的小娃儿不论男女都是一样打扮,扎俩仨小辫,穿一件大红兜兜,带个金锁片,怎么她就不一样。
突然想起春天漫山遍野的梨花和桃花,那是难描难画的美景,很自然,自然的丛山峻岭和美丽的树木。奇异,遥远,而自由灵动。
可惜了,可惜这是个凡人小孩,手无缚鸡之力,这要是天宫中的仙童,会耍两手剑术,揣着三五样师父给的法宝,一言不合拔剑就砍人,祭起金砖砸人,更符合齐天大圣的审美观。
林黛玉笑了起来,看起来很轻盈,也很雅致自然。
生死之事,是她从出生开始就打交道的,先是父母担心自己命不久长,随即是弟弟和母亲先后离世,而现在,侍奉在父亲身边时也常常担心失去他。这些话太烦恼了,不必说给一位被镇在山下五百年的石猴听,这是凡人的烦恼。回去之后,也不好对父亲说自己梦见了齐天大圣,这太怪力乱神。
孙行者被压在五指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困,还能轻松诙谐的看轻这座高不见顶的大山,戏称为尘埃,真是俾睨天下,傲视四海。她轻轻的问:“大王有什么故事要给我讲?”
如果能听孙行者讲他求学访道,或是大闹天宫的经历,她感觉自己能听很久。西游记原著里写的还是太潦草精炼,一笔带过了数年光景。
孙悟空其实就那么一说,过去娱乐的重点不在讲故事,而是猴子猴孙们端来鲜美的水果,给大王敬奉香喷喷的美丽花冠,用山中的兰花和其他应季花朵做成的,那是很配得上美猴王的花冠。他炫耀跨海翻山的经历,上天入地的神通,为了漫山遍野猴子猴孙勾除生死簿的伟业。虽然以前只和妖王来往,但这小孩儿长得可比妖精招人喜欢,谈吐斯文雅致彬彬有礼,绝对有资格当面恭维美猴王。
眼下落魄至此,实在不适合讲过去的丰功伟业。等我从这破山洞里出去,一定要好好炫耀一番!
想到此处,心下就有些暴躁恼火,盯着小孩看了两眼。
比天上那些装模作样的小孩好看。
孙悟空一直都喜欢长得漂亮又实力强悍的人,如果这两个条件里只能选一个,长得漂亮的不骂!实力强不算什么,你强也强不过孙外公!我邦邦两下让你开窍。之前在蟠桃园见了七仙女就龇了一下牙,随即呼为仙娥,就连打起架来,见了巨灵神就大骂泼毛神,见了哪吒被人家砍了两剑还称为小太子。现在:“小孩儿,你叫什么?”
林黛玉极少需要介绍自己,想了一想:“黛玉,青山如黛的黛。”
蹲着时间长了有些疲惫,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孩子用的手帕,捏着两角铺在地上,跪坐上去。整了整袖口,她爱好诙谐,故意学着书上记载的古人模样,不仅跪坐,而且双手作揖,一本正经,依着三国演义里惯用的口吻自我介绍:“姑苏林黛玉,拜见大王。”
伦理哏不能玩,虽然没见过外祖母,也知道有这位老人在京城。
孙行者要是充做祖宗,倒还罢了,外公是万万叫不得的。
“哈哈哈哈哈哈。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孙悟空笑的想挠头,只能缩起脑袋在石头上蹭蹭痒痒。这小孩可真有意思,可惜一个走失的生魂,要不了几个时辰就被喊回去。五行山距离姑苏不远,一个筋斗云就到了,真正远的东西在身上压着。
用一种很理所应当的语气,命令一个连草都拔不起来的小小游魂道:“去给大王弄点桃来。”
五指山土地又在隐蔽的角落里探头观察,虽然如来佛的揭帖坚固不坏,但齐天大圣是个很可怕的传说,土地虽然没见过,却听说的仔仔细细。唯恐生出事端……要是发现了提前上报,那就是上司的事,要是没发现,岂不是玩忽职守。
往日里只听大圣喊叫大骂,或是把那一口钢牙磨的嘎吱嘎吱响,睡梦里都要从鼻腔里哼出几个不服不忿的哼声。今日听见他说笑,这岂不是更可怕。
从土地的视角看过去,只见大圣照旧压在石匣之内、大山之下,露出一个金灿灿毛茸茸的猴头,还蹭来蹭去。一旁跪坐着一个小孩生魂,正不知死活的和会说话的猴子说话,毫不畏惧气短,看来是不知道这妖猴惹过怎样的滔天大祸。
这一猴一人的聊天姿势也怪异,说的话也怪异,偏偏谈吐自然,就好像猴子本该会说人话,也应该被压在山脚下。以前靠近妖猴的小孩,都被吓得吱哇乱叫,狂奔而去。这小孩看着也不是妖怪,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林黛玉作揖之后就垂下手,揪地上的草叶和蒲公英,别说是草叶了,就连那已经爆开的毛绒球都抚不动。她笑道:“大王要吃仙桃还是凡桃?”
孙悟空深知生魂离体太久会慢慢削弱,一开始碰不着东西,三两天回不去体内连形骸都会飘散。别提什么上南天门,能有个存身之处就是造化了。现在纯粹逗闷子,这很好,孙外公这几年确实烦闷:“俗话说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你可知道路怎么走?从南天门进去,到了瑶池门口,往左行,直到蟠桃园,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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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的右侧,去瞧瞧齐天大圣府还在不在。蟠桃园上空常笼罩着蜜桃色的云霓,内有楼台馆舍,不必管这些官衙房屋,力士的居所,只管往里走。”
林黛玉自然知道三千年一熟、九千年一熟的说法,只是无意打断他兴致勃勃、望梅止渴的讲述:“走进去是怎样景致?”
孙悟空说到喜处,免不得摇头晃脑,万分怀念:“蟠桃非同凡品,枝上花叶果并存,你看同一棵树上,这一枝桃之夭夭,那一枝上硕果累累,压的枝头下坠。熟透的仙桃又大又红,那些紫纹缃核的大桃,远远就能闻见酒香果香,走在树下人就醉了,上树去,捡熟透的摘一个,那桃子比我脑袋还大,咬一口,顺着下巴流桃汁,甜如蜜糖,那香气醉人,两腮里都是香香浓浓的仙气,越吃越觉得精神爽快。哎,俺几曾回梦天宫,一睁眼枕冷衾寒。”
“梦么…”林黛玉突然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虽然一切都合理,不觉得见到孙行者有什么问题,不觉得走了小半个时辰还能飘起来有什么不对,也没听懂生魂是什么意思,但做梦就更对了。她微微垂下头,自叹:“庄周梦蝶,我梦行者。”
这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启示,只是看小说时突然困倦。乳母会拿走书,把我扶到床上去,而明天早上,一切如常,回到充满母亲痕迹的卧房里,弹她的琴,读她的书,黄花梨的匣子里盛着她的珠钗。
孙悟空歪着头打量她。这不是卖萌,抬头也不累,林黛玉在自己的侧面,还是歪头看着方便。这小孩该回去了,这附近既有看押自己的功曹、土地。又有山野之间自然吞吐日精月华,渐渐成妖的虎豹狐狸,一个生魂留在这儿不是什么好事。
虎妖专会拘魂做伥鬼,狐狸也养着小鬼当做童仆,而功曹土地又是软弱无能之辈,有妖怪过来找自己说话,这些酒囊饭袋装模作样的驱赶,要是来抓一个生魂,这群废物点心只会袖手旁观。
怪叫一声,暗中念了个回魂咒:“既知是梦,还不醒来!咄!”
黛玉只觉得一阵恍惚,几乎要陷入沉睡,她有过几次病到昏睡的经验,那感觉很像,又不全然相同。这更像是一阵恍惚:“不要紧,我经常被梦魇住。会醒的。”
在火眼金睛的注视下则不同,他看到回魂咒起了效果,这小孩的身型如风一般淡去,嫩藕似的小脸蛋消失了一瞬间,然后重新凝聚回来。明明马上就会被吹回躯壳之内,却被阻止了,就好像她的身体已经不在人世——但她面颊上的淡淡血色,魂魄的状态,都显示她还好好活着,身体还算是健康,魂儿回去就能起来蹦跶。
太让猴子挠头了!
黛玉其实也有挺多问题想问:“大圣,你渡海十年,求长生之道,路上吃的什么?钓鱼么?”
4. 渤海湾·辽东半岛
“我生来非凡,从来不觉得饥饿寒冷。”石猴只会因为猛炫仙丹和仙酒吃醉,花果山上猴子们酿的酒只是好喝而已,从未醉过,其他时候猛炫水果的原因非常简单。理直气壮的说:“吃东西,只是为了好吃。越是神仙果品,就越好吃,别说是三个五个,三百个五百个吃下去都不腻。倘若没有果子吃,三五个月也不觉饥饿。”
唉,你绝对想不到仙丹的滋味。这属实是惹祸了,不提也罢。吃完就反应过来了,但当时吐也来不及,又舍不得,难怪太上老君拿金刚琢偷袭俺老孙。
但仙丹真是太好吃了!不知道该说仙丹那么好吃挨一下也值了,还是如果不吃仙丹就可以和二郎真君一对一的打个痛快,这实在是两难的选择。
“不钓鱼做补给么?”林黛玉试图考虑一下出海需要什么,这个真是知识盲区了,只听说过海船非常巨大,太湖上能训练海船。可是不曾见过太湖,也不曾见过海船。
孙悟空对此有些惋惜:“海物太腥气了。就连海底的珊瑚树,闻起来也很腥臊。”
林黛玉愕然。她极少去别人家做客,因此也没有对比,只知道自己家里没有大颗珊瑚树作为摆设,手掌大小的枝条所做的盆栽,也被母亲嫌弃俗气,只在过年时充当年宵花的陪衬。古人斗富用的五尺珊瑚树,都出自大海之内,龙宫之中。
开始提问许多好奇已久的问题:“龙宫里真的有三丈高的珊瑚树么?太平广记中讲‘种玉’,难道龙宫会种植珊瑚树么?珊瑚树结果子么?”
孙悟空还真瞅了一眼珊瑚树,不符合他的审美观,太脆弱易碎了:“龙宫中的屏风有整块珊瑚做的,两三丈高都算稀松平常。珊瑚不结果,小孩小孩你别馋。”
林黛玉并不馋,她的身体状态也不容许她馋嘴,吃饱了难受,吃的寒凉了心口疼,稍不注意又生病发烧。以袖掩面,轻轻咳了一声,还有许多好奇之处:“我哪里馋了,我又没咬过珊瑚,不知道它腥气。太湖和海又有什么区别?是更大的湖吗?”
孙悟空回忆了一下,筋斗云路过过:“你去过太湖?”
小姑娘轻轻点头,拢了一下被风吹起来的发丝:“去年我爹妈带我去唐海会寺求平安,走水路,途经太湖。三万倾烟波浩渺,鱼龙出没,和《上林赋》所写的一样,灏溔潢漾(hào yǎo huáng yàng),安翔徐回。”
孙悟空:……听到了没听懂的东西。俺老孙求学时没有辅修文学,专精在修心养性、神通变化、长生不老以及医学。
“不一样。四海相连,无边无际。而且海上风浪滔天,昼夜变化极大。”他想起了坐竹筏出海的那几年,白天风平浪静,夜里巨浪滔天,而且没有满天星斗引路时,很容易在海面上迷失方向。找到一个小道,又未必有水果可吃。
林黛玉听他讲了一会海上的趣闻,由衷的赞叹:“大王那时候没有神通,又不会腾云驾雾,就敢出海。这样的知行合一,难怪能说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她鲜少这样盛赞一个人,只是来之前就喜欢孙行者,听了他的故事,更觉得非凡。书里一带而过的话,背地里居然有这么多细节。他在取经路上不喜欢在水里打斗,着实碍事,非得变个鱼鳖虾蟹,或是念个避水咒才好进去。
孙悟空喜的想要抓耳挠腮,实在抓不着难受得很,又在石头上尽力蹭蹭后脑勺:“哎呀,连这句都传下去了。甚好甚好~”
小姑娘又被他逗笑了,不觉得狼狈,反而很诙谐自然,颇有林下之风——虽然是孙行者先来的:“龙王的画像有三种到底那一种是真的?他真的是龙头人身吗?”
“北冥的鲲鹏也是大圣的朋友吗?”
“那种鱼真的能变成飞鸟,又是真的遮天蔽日吗?”
“海上真的有蓬莱和瀛洲么?”
“秦始皇射海中大鱼,那是龙吗?”
“龙宫在海里,他们怎么做纸张笔墨?能在海下烧松烟墨么?”
“洞庭龙王真招了柳毅做女婿吗?”
孙悟空一向喜欢热闹,喜欢漂亮小猴对自己大声赞叹,更喜欢自己大吹特吹的时候,对方问一些聪明的问题,不要问那些人尽皆知,并无特异之处的话题。
今日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打扰他思考一个生魂为什么不被回魂咒送回去复苏。你就问吧,现在日暮西斜,等天黑了还回不去,深夜里鬼哭狼嚎的,它们虽然不敢靠前,有你怕的时候。
他几次被打断思绪,烦的把脸埋在土里,别问龙宫的事儿了,我就是个恶邻,除了去抢劫之外没有交情,更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样的笔墨,养怎样的珊瑚,在水中怎样的纺线织布,说来也怪,龙宫里也喝茶呢,没仔细品过,你可别问。
这问题不是人尽皆知,但猴子不知:“小孩儿,俺老孙出海求仙访道的时候,不是一直漂在大海上。”
林黛玉嫣然一笑:“咦?是了,大王走遍四大部州,遍访海外三山,是我想差了。这十年光景,游览了海外诸国,真应该写一本书,比大唐西域记还早五百年。大王,那三大洲的风景,和东土南赡部洲有什么不同??”
想来也是,孙行者也不能坐着筏子下海,在海面上划了十年,直接就找到菩提祖师那里。一定是一路访学访仙,风餐露宿,费了十年功夫才找到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林小姐见过不少洋玩意,海外来的怀表、布料和花样首饰,还有西洋船的模型,也略微听说过那有一些不同的国家,风土人情大为奇特。听起来和西游记里的四大部州不一样,果然做梦是很缥缈玄幻的事,一切都很梦幻。
孙悟空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她,这就又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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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一辈子就在本乡本县生存,就算佛经中记录了四大部州,那除非脑子不好使的和尚,一般人不会提起。你得能从一个大洲,能轻易抵达另外两三个大洲,才有必要区分这四大部州的区别,如果不是刻意回忆,本该想不起来这四大部州的称呼。
正如不会有人介绍自己家住‘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渤海湾·辽东半岛’,并询问‘我家和你们北美洲中部·大西洋西岸·墨西哥湾的风景有什么不同’,她只会说‘沈阳和德州比咋样?’。
但正如前文所说,这是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没有几个仙佛妖怪玩阴谋诡计,你有天大的阴谋,我祭起法宝/抡起棒子可破。
小姑娘虽然奇奇怪怪,他也懒得多想:“天黑了你怕不怕?”
林黛玉望向远方的夕阳,天边一片血红,围绕着太阳的云霓是紫红色中掺杂着金线一样的光芒,艳丽,奇异,壮美非凡。
在林府的宅邸里看不见太阳在天边落山,只能看到在屋檐后、围墙边消失不见。她痴痴的看了一会,直到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远方,大地骤然陷入黑暗。诚恳的说:“能否靠大王近一点?”
孙悟空暗自冷哼,就不信了,回魂咒还能真不起效果?一个不行换一个!她要是在这儿嗷嗷大哭,那我可跑不了!以前花果山上,把猴孙逗哭了,扔给爹妈就不用管,现在没处躲避。石猴虽然不晓得‘那事儿’,却知道还没长成的年幼小猴有多爱哭,人既然是万物之灵长,凡事都比被毛戴角之辈强些,那哭哭戚戚的样子也跟烦人。
齐天大圣素来忍不了一点。
林黛玉本来也不怕黑,更不怕独自一个人走在庭院里,她是身子柔弱,脾胃不好,容易生病,但绝不是胆小。自从知道这是梦境,就更是放心大胆,一心只想拔掉齐天大圣头上的草,这颗——不知是什么的野草,就牢牢的长在他落满灰土的后脑勺上。
林黛玉从铺好的手帕上,扶着地面站起身,移了这一米距离,重新扑好了跪坐。就又伸手:“既然是梦,怎么会碰不到东西。我先拔了这草,再去寻些野果野桃给你解渴。”
谁能在看完西游记之后,拒绝给孙猴子投喂水果?
孙悟空暗自嗟叹,看这小孩不仅长的标志,倒是一个傻乎乎的好心人,还不知道她自身难保呢!
暗暗的又试了两次,竟照旧无效!
“静心!静心!精气神休泄露。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他没泄露半点菩提祖师教授的机密,这两句心法口诀,乃是再普通不过的修行法门,别说是炼气士、散人都要以此入门,就连普通的道士也知道。
林黛玉又问明白了金乌玉兔和龟蛇各自指什么,就被打发到旁边山窝里凝神。
好好笑,梦见齐天大圣教我修道,难道还能梦见筋斗云?
5. 奈何铄石,胡为销人
其实林黛玉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她看得出来,孙行者真的烦了,而他的脾气显然不是很好,就算现在没法跳出来跑掉,她也不想让猴子太过烦恼。
或者气的冲自己大骂不止。那就有点可怕了,比漫漫长夜还可怕。
离恨天和别的天有什么不一样?
三十三层天到底是怎样的排列顺序?
黛玉充满耐心的想,感觉这一觉睡得时间还不长,因为睡的足够长会觉得很累,胸口发闷,醒来时也觉得疲惫,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明天再问。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就是这样~
她闭上眼睛,继续按照齐天大圣的教诲,沉心静气的收束向外散溢的元气和精气,或者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消磨时间,只觉得意识一沉。
微微亮起来的天色又唤醒了她,天色亮了起来,可是太阳没有出现。
“是了,东升西落。看过日落的地方怎么能看日出。”
林姑娘学东西一向很快,看书称得上过目不忘,至于动手么,不论是真草隶篆的碑帖,花草山石的绘画,乃至于针织女红,学一遍就会了,只是所有耗费的心力的事都不敢多做。
今日不同往日,身体轻盈,和之前一样吸一口气就能飘起来。
她兴冲冲的飘了起来,这里虽然不是泰山日出,好歹是一座山,日出也是同样的日出。今日我也学一学魏晋之风,放怀形骸以外,浪迹山水之间。
最高的山头飘不上去,就找了一个视线不受遮挡的山腰平台。
山风无时无刻都在呼啸,那风毫无阻挡的吹透她的身体,却吹不走她,反而随着吐纳呼吸,留下了丝丝缕缕的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
在更远处的群山之中,一轮红日在漫天浓云后涌现,果然是扫尽残星与晓月。方才还清晰可见的银河和一轮圆月都隐遁到云层之后,仿若融化的冰雪。
热的烫人的光芒铺满大地,也落在林黛玉身上。
她感觉被烫了一下,轻轻的叹了口气,远眺金乌:“奈何铄石,胡为销人。”李贺的诗,太阳能融化金石,也能融化人的意志。
“这梦中的景色,足够写六首绝句!”她仔仔细细的看着群山层峦叠嶂,浓墨淡彩,还有那云和日的变化,红日边缘的金光。很想画下这此生难以再见的场面,不只是见不到看起来很真的孙行者,也不可能爬山去看日出。但画工练得不够好,父亲也不会允许自己画一副这么大的工笔山水画——乳母会禀报父亲。
他也不让自己看李贺的诗,同样是太耗费心神。
但聪明的小孩知道怎么偷看!
等到太阳完全升上天空,就变得普普通通,黛玉晒的微微有些头晕,心里琢磨着第三首诗的遣词造句,含着一口气,不怎么熟练的飘回去。
好消息,魂魄撞在石头河树上时只会直接穿过,没有触觉。
坏消息,树上有喜子(蜘蛛)。
“啊!”黛玉吓得没含住这口清气,猛地往下一坠,险之又险的躲勾连在树干之间、巨大的蜘蛛网和网上密布的虫尸,惊魂未定的回头看了一眼,飘回去找猴子说话。
幸好不是蜘蛛精,虽然蜘蛛网能占吉凶,但这么大的蛛网,
糟糕,树上还有蛇!
一只头顶红色、两翅黑白条纹的小鸟在对树干发起疯狂进攻,刚咬出来一条白白胖胖的虫子,就被一条悄无声息攀上树梢的蛇咬住,整条蛇盘旋而上,卷住这只鸟。
绞死鸟的过程相对漫长,小鸟还在挣扎,扑腾,尽力去啄蛇的身体。
林黛玉痴痴的看了一会,眼看小鸟要被绞死,不敢施救也不敢再看,匆匆忙忙的转过头顺着风的方向,飘离这半山腰的狩猎场。
一夜时光常常在须臾之间消失,或许是低头入睡,或许是静下心来修炼的一瞬间,又或是一阵恍惚之后。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光景,孙悟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大亮。
阳光东升西落,他好像睡了和过去一样的,挺长时间的一觉,又好像过了很短的时间,打了个哈欠,虽然醒来了,却照旧把下巴搁在石头上发呆。
眼前依然是绵延不绝的山峰,青山上下杂草丛生,老虎和长蛇一如既往的寻找猎物,它们的猎物也在寻找早饭,而这些早饭还在寻找它们的早饭。五指山和两界山之间,有着物产丰富的生物链,当然也有果树。
被鸟兽传播的植物种子生长在荒郊野外,高大稀疏的果树,低矮茂密的灌木和草本。
毕竟除了发呆之外,也没什么事可做,总不能看小蚂蚁爬来爬去,看十年八年还觉得能消磨时光?
在孙悟空的视野内已经没有了那个小小生魂的痕迹,不错,小孩是爹妈的宝贝,肯定会被爹妈咬着指头喊魂喊回去。
安静了,像过去那些年一样。
要不然还是让那个小孩滚回来接着问吧。
书中暗表,咬指头是因为血肉相连,父母和子女之间有感应,根据许多传说记载,无论千里万里,这感应是绝不会出错的。至于给吓掉魂的小孩喊魂安神,也是一种很常见的民间法术,毫无门槛及专业需求,实属居家旅行必备。
“大王!”
那一身白衣的单薄生魂飘然而至,扑进石头里,只留下一声小女孩的轻叫:“哎呀过了!”
猴子怪叫一声:“你怎么还在!”
扑过头的黛玉又从石头之间飘出来,想说自己见到了很可怕的一幕,但这话说给别人听还好,只怕要让齐天大圣嘲笑鄙夷。
她年纪虽然很小,却很爱惜羽翼,父母和老师都讲了许多待人接物的道理。对孙行者的喜爱虽多,只愿意讲点笑话让他笑,并不想让他嘲笑自己,小手帕虽然拾起来收在袖子里,不方便用来擦脸,用袖口沾了沾眼角,装作含泪道:“大王这一觉睡了好久。”
孙悟空叹了口气,无能为力总让他生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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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这生气也让他无师自通了无能狂怒的意思:“睡了多久?”因为太无聊了确实会努力的一次睡三五天,或是睡过一个季节,直到被大雨浇醒、被大雪或洪水唤醒,然后活动一下毫无感觉的脖子继续大睡。
被镇在这儿,不睡觉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林黛玉微微有点心虚,声音放的更软:“睡了足有半个月呢,叫我一阵好等。”
她及时的用袖子遮住脸上的笑意,以免自己笑出声。
孙悟空抬头扫了一眼远处的风景:“小孩,你过来。”
猴子点点头,安排道:“再过来点,蹲在我面前。”
林黛玉微妙的感觉不妙,好像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玩笑话,总不能突然跳出来打我吧?现在是什么朝代,这也不清楚,哎呀糟了,这是我的梦,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出山揍我。
没关系,梦里一吓就醒过来了。
对失眠多梦经验丰富的小女孩优雅的福了福身:“大圣?”
孙悟空鼓着腮帮冲她一吹,直接把这生魂吹到一百多米外,飘飘忽忽且精准的落在一颗开花的树下,骂道:“小猢狲!敢在你外公面前弄鬼,你也不抬头看看!这棵树两三日必落光了花,那树上的小鸟眼看就要脱壳!哼,半个月!”
大树下已经落了一圈浅紫色的小花朵,最下层的堆积成泥土的颜色,而上层的只是枯萎、风水日晒令其干燥萎缩。
这阵大风卷的树上已经开败、即将凋谢的花纷纷落下。
林黛玉顿觉羞窘,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又回去之后红着脸怼猴子:“我说错了日期,恐怕耽误了大王与人相约会面的日子。大圣只管先行一步,不必等我。”
你生什么气嘛,又出不去,别说骗你过了半个月,就算是说这一觉睡了一百年,也不误事,除非取经人已经路过,被妖怪咬死了。
孙悟空叹了口气:“不懂倒也好。你可知道美猴王在想到生死之前,有多么快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父亲一人。家母去世刚一个多月,父亲操劳国事,也称得上多病。”林黛玉非常敏感,她总能觉察到微妙的气息,其他人的情绪变化,现在他担心我…他担心我做什么?
“大圣担心我么?不必”
孙悟空打断她:“不必什么不必,你现在是魂魄离体,自己以为在梦里,一叶障目罢了。三五日内不到躯壳里醒过来,就真成死鬼。你要是不急,就留下来陪孙外公说话。”
林黛玉一怔,脸色发白:“不会吧?方才是我胡说,可是”
“你梦里能穿石而过么?能梦见金乌东升吗?人有几样东西是梦不见的。咬自己一口,看疼不疼。”
小姑娘背过身去咬了咬指头,居然是疼的:“大圣救我!!”
孙悟空对此表示烦恼。
你承认猴哥博学多才无所不通,猴哥很高兴。
但现在被镇压在此,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用不上。
6. 小黛玉,莫哭莫哭
孙悟空已经做好了小孩在这里大哭特哭的准备,哭上两三天才能开始听话,尝试更多的办法,想方设法的滚回她自己的身体里。
可能有点吵,自然本身就会有许许多多、永无止息的声音。
在花果山上是不会安静的,不只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风呼啸盘旋的声音,瀑布的声音,其他动物奔跑的声音,当然还有成群盘旋的飞鸟,遍布山林的虫子,呼朋引伴的猴子和其他动物,刚出生的小猴的啼哭声。还有打起来的小妖怪们,花果山上操练士兵的口令声。
这些声音永远都会灌入齐天大圣的耳朵里,然后被他忽视,只听到自己想要听的。
孙悟空突然想起,如果在过去,齐天大圣是不会管这些小事了。或许在更早的时候,还没学艺归来…或者是还在灵台方寸山的时候,也曾略施援手帮助过无辜受难的凡人。除了来进山打猴子的猎户之外,他不讨厌人——嘲笑猴子长相并表示恐怖的人除外。
我是美猴王,美猴王你懂吗!
“大圣救我!”林黛玉焦虑的双手绞着手帕,双眼含泪,哎哎切切的恳求道:“我一定得回去。”
躲在暗处观察的五指山土地凑得更近,想要看到这个不知死活的生魂在干什么。她知道这个山底下看起来奇奇怪怪个子也不高的猴子,本质上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天地所生的石猴吗?
齐天大圣的目光扫了过去,当有神仙路过时,他也能发现,何况区区土地老儿。包括他们在背后议论,那些糟糕的棋艺和很差的打坐质量,这都是一些软弱无力的老东西。他无视掉这些探头探脑的,相当直率的问:“你怕死吧?”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林黛玉摇了摇头,几缕被风卷的吹在脸侧的发丝,柔软朦胧。她低声道:“我不怕。我从小就体弱多病”
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闪了闪,仔细打量她这魂儿,外形是可以变换的,魂魄的样子可变不了。忍不住乐了:“哈哈哈从小,你现在有六岁吗?”
林黛玉轻轻的叹了口气:“从两三岁起就常常病的昏倒。大圣,我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现在我父亲…”她想起父亲直白的言语,想起自己病榻前他的哀叹,还有母亲过世后父亲憔悴的样子,如果说之前病恹恹的时候,要为了别让双亲担忧,尽力喝掉苦药汤养病,现在也要为了安慰父亲而回魂复生。
因为我真的真的很重要啊!
试图婉转的表达,但没有任何文学的表达方式能引用,现在也顾不得礼仪体面,平铺直叙的说起自己家:“他不能再失去我,我父亲说,要是我死了,他也没法活了。大圣,我不求长命百岁,只要……只要活的比他长一点就够了。”
珍珠似的泪水从她白皙的脸颊上滚落,婴儿肥还停留在她脸上,像一截嫩藕。
林黛玉自以为心乱如麻,想了想,不知道还有什么该说的。恳切哀求:“求大圣救我全家。”
孙悟空奋力挣了一下,这严丝合缝的石匣依然把他紧紧的卡在山下,只露出一个头。明明把一个魂魄收在袖子里,驾云到姑苏,把她往下面一扔,一个桃都没啃完的光景就干完了:“小黛玉,莫哭莫哭。实话对你说,正要救你。昨日试了三个回魂咒儿,都没把你送回去,眼下只有两个法子尚可一试。”
小小生魂含着两包眼泪望着他。
“你先尽力修炼,等到能凝聚真气,试试画符”孙悟空对此没多少把握,他在祖师门下时什么都学的很好,但祖师瞧不上画符,祖师认为除了跳出三界不入轮回之外,全是没用的东西。只能说是看过别人用,略微记得些:“和念咒,倘若还不行,教你一个爬风的口诀,一两日光景赶回姑苏去,寻着你的肉身再附回去。
丢了魂不一定会死,你还是生魂,只是睡在床上不省人事。
就算死了,只要没下葬,你就从棺材里蹦起来,说黑白无常又勾错人了,那两个废物点心没少办错事。”
黛玉当即叩首,说了一句读了太多史书的人会说的话:“蒙大王恩泽,黛玉永世不忘。”
孙悟空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或许也不是很久,祖师赶自己走的时候嘱咐的几句话。
当时自己满心委屈,虽然一个筋斗云飞回花果山就忘了,现在想起来还是感慨良多,祖师果然能预测过去未来。现在这话也能用:“黛玉,你离了此地,休要提起俺老孙的大名。 ”
黛玉愕然:“这是什么缘故?大王虽然不受香火,我爹爹得知此事,一定为您修庙立碑塑金身,这些微末小事,尚不足以报答大恩。”
贾先生讲西游记时,还提到某地有齐天大圣庙,香火灵验。当时自己笑的不行,谁知道你真灵啊。不对呀,那唐朝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又回到五指山下?我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孙悟空对此暗爽,庙不庙的不重要,吃不到桃子也能忍,但小孩态度到了,就是让人帮她也很很舒心。嘻嘻的一笑,拿腔拿调的说:“不必不必。说什么师徒父子,日后为师惹出祸来,不把你牵连了就好。”
黛玉几乎要说‘您还能惹多大祸?先出来把身上的草叶子抖一抖吧’,但太不礼貌了,只是顺从的点了点头:“是。”
从来没教过别人的超有天赋石猴,估摸了一下,听法听的欢喜雀跃当天就能入道,三天之内积蓄真气学会御风,这应该是正常速度吧?本来鬼就会飘,稍微学点就行了。
时间充裕,甚至赶得上头七。“你靠过来,法不传六耳。这些悟道的真谛,别让别人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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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偷听的,等俺老孙脱困,一人一棒子全都打死。”
五指山土地悄悄摸摸的退后了两里地,躲到另一个山头去。
不敢惹,不敢惹,这杀不死炼不化的石猴,他当年大逞凶威的样子距今不远。大伙奉命看押,其实什么用都没有,除了不给齐天大圣吃喝之外,他要养个鬼解闷,也不必向上天报告。反正这些年来,齐天大圣在天上地下认识的朋友之中,没有一个来探监的。
孙悟空陷入沉思,当初祖师都讲啥了,离开方寸山之后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真个是没方寸(没良心)。
然后就全都想起来了,石猴的记忆力超群,把自己到菩提祖师面前第一天,他讲的道法,当年所不了解但似有所悟的那些句子,大差不差的全都复述了一遍。
当时他是不知不觉入定,欢喜雀跃,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然后被祖师骂了一顿。
真是快活~
他喋喋不休的复述了许多,然后疑惑:“你为什么没有法喜充满、欢喜踊跃?”
这种特殊的状态,专指修行人在顿悟的一瞬间感受到的狂喜,顿悟会带给人很多。修行并不是积累经验条然后顺理成章的升级,而是在某一瞬间,突然就能做到很多事。这一瞬间或许在修行的第一天,或许直到死亡和轮回都不会到来。
林黛玉一动不动的坐在旁边地上,但她的精气神还不够内敛,思绪还在散乱不安,她心里在想很多事,非常非常多。在姑苏的家,父母的眼泪,乳母,雪雁,书桌上没有写完的作业,准备醒来之后抄录的‘西游六首’绝句,还有姑苏的烟雨和庭院中的竹林:“我——我静不下心。”
“收敛心神。”孙悟空从没试过教导别人修行,这也算是个全新的挑战,他的刑期或许无限长,但没有耐心:“这很简单的,别说听不懂。你孙外公从来不给人讲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别告诉我你是个笨蛋,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实际上则是他完全不知道教学顺序,只能不分先后顺序,把还记得的修炼入门重点知识都说给小女孩听,或许章节顺序出错了,但内容没错——是针对活人的没有错。
菩提祖师门下都是活人。
齐天大圣确实瞧不起很多人的,他有这个基础。林黛玉对此觉得还好,因为她也看不上很多诗人,去年还因为大谈某某诗人写了一辈子就一句能看,被母亲教育过——那诗人已经去世,这种点评虽然傲慢,却不会伤到任何人。
但她很不希望听到孙行者大声质问‘你怎么这么笨’,一阵淡淡的恼火冲淡了哀愁。
孙悟空蹭着后脑勺,讲过了身体经脉的部分,浅论了天地玄黄,终于谈起收敛心神,收慑六根的法门,玄妙入微明心见灵台的至理。
7. 明光璀璨,锐利逼人
五指山土地靠近了一些,低声呼唤:“大圣,大圣,大…”
那妖猴本来趴在大地上,像一个真正的石头一样,直到听到呼唤声,那双令人恐惧的双眼瞪了过来,吓得土地老儿差点被自己的舌头噎住。
在齐天大圣的上下眼睑之间,眼睛的形状几乎是圆的。完全看不见眼白,眼珠上几乎只有一双极大的、占据全部眼球的金色瞳仁,而瞳仁之中,小而圆的瞳孔像人,比例又不全然的像人,而是一种妖物。
像一颗镶嵌在赤金碟上的南洋金珠。
明光璀璨,锐利逼人,妖气十足。
孙悟空一看见他们就来气,平时吼他们,今日瞥一眼入定的小小生魂,放低声音:“少来聒噪!滚回去。”
五指山土地被吓了一哆嗦,低声劝告:“大圣,您要养个小鬼解闷,老朽等人不敢干涉。只求大圣看在前车之鉴不远,千万别惹出塌天大祸。”
孙悟空早就看他们胆小且愚蠢,缩头缩脑的,享受了人间祭祀却做不了事,徒有其表:“笑话。不用你多嘴多舌。”
这老头想啥呢,我是何许人,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石猴,学艺只七年就有了通天彻地的神功,能上九天偷蟠桃,能下四海抢披挂。她一个小小的活人,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
惹祸,那也得有本事。
土地老儿唯唯诺诺的点头:“大圣和这姑娘说话,小老儿等人不敢偷听。尚不知道大圣对她有什么差遣,倘若派去传书送信……”
不能吧?齐天大圣大闹天宫被压在这儿,这事儿所有妖怪全都知道,那结义七大圣的另外六个好兄弟,做的真是‘人事’。
那真是和人类一模一样的。
喝酒吃肉吹牛时一个个义薄云天,真捅破天宫琉璃瓦,酒肉朋友烟消云散,回去权当不曾‘误结损友’。别说是前来探监打点,五指山附近连个大妖的影子都不见,驾云路过时候都要绕路,唯恐粘连上齐天大圣这个大祸事。这妖猴是无理撒泼,也不是太傻,应该不会蠢到派人求援,就算派过去,也没蠢妖王敢来搭救。
五指山土地突然就明白了,怎么别人都不应声,就自己傻了吧唧的担心了两天。
孙悟空用看大傻子的眼神看着土地消失在自己眼前,暗自纳闷,好蠢,连一个凡人也比不过。蠢货,都是蠢货!她都没问以后怎么办,哪有什么以后,她回她家,我在这儿继续趴着。
低头琢磨了一会怎么教,太弱了,她就算带着活人肉身开始修行,辛辛苦苦修炼五十年,也就能到孙悟空的起点——指的当然不是法力和寿命,而是身体素质和硬度。
美猴王邦邦硬!敲一下脑袋火光四溅的那种硬度!
五脏六腑更了不得,内外浑如一块精铁。这还是修炼之前呢!
开始修炼之后,不论是变化术、分身术,乃至于腾云驾雾,都学的飞快,先入门的师兄弟不过是空耗时光罢了。
……
入定并非对周遭事务一无所知,反而更清楚,更透彻。
林黛玉几乎能感觉到周遭的天地灵气汇聚而来,伴随着日月交替,阴阳二气也源源不断的汇集而来,就像气变成雾,雾凝成水,这些灵气本该沉淀在丹田内,运转在周身经脉内。
又从她的四肢百骸,丝丝缕缕的渗透出去,不泄露听起来简单,实则超难。
也感觉到身边的齐天大圣是一个多么强大的——难以形容的存在。
只能用巨大的金丹来形容,他被压在这里挣扎不出去,但强大的法力和浑然圆融,向内收敛绝无泄露的状态,简直是一个明晃晃的标准答案,没有一丝一毫的精气散溢,神采凝聚。
尚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太上老君的丹炉有特殊功效,把很多仙丹加上石猴,凝练成更巨大的更完整的神仙金身。
他简直像个水胆玛瑙,是石头,裹着水,永远也不会漏掉一毫一厘。
而自己则像是哭湿的手帕,能存水,存不住太多。
一般人则是竹篮打水,有多少漏多少。
隐约间听到孙悟空大叫:“收心!收心!俺老孙长得着实俊俏,醒来再看也不迟。这小孩咋回事,怎么打坐还看我。”
真稀罕,是懂得欣赏美猴王姿色的人类!
林黛玉想起西游记上的诸多故事,好爱漂亮的猴子,爱穿衣服戴帽子,还不变成人类模样,就觉得自己最漂亮,别人说他长得丑,当时就急了。真是怪可爱的。
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收敛心神,试图让灵气只进不出。
多亏贾雨村的算数只是普通水准,最多出‘鸡兔同笼’的题,还会被东家婉转批评——让我闺女费心神了这很不好。从来没出过‘如果一边加水,一边放水,那要多久才能装满鱼缸’这样的题目,要不然更觉似曾相识。
人也不是鱼缸,灵气可以精粹浓缩转化成法力,而人能蕴含无限的法力。
清清静静的入定时,更多的疑点浮现,似真似幻的五指山,宜喜宜嗔的石猴,模模糊糊的差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又睁开眼睛,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有无穷的力气,比昨天还健康:“大王,我醒了。”
孙悟空本来在仰头看天上的飞鸟,用一种人类见了顿觉脖子疼的姿势,趴在地上仰头看天,看了很久。转头看她,金灿灿的眼睛眨了眨:“太弱,还不足以使咒。你可知道,体内有金丹,外取妄徒劳。你才修炼一天,三心二意的如何能成正果!”
虽然她也用不着修成正果,这就是个口头语。
黛玉带着满腔疑惑::“大王,我,我想去附近的城镇看看。”
“小孩还有闲心出去耍呢。”
黛玉直说了:“我觉得朝代不对。”
把一切都当做是梦境,一切不合理的细节都会被自然而然的忽视掉。
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不对劲的地方就太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朝代?
孙悟空迷惑的看着她,上下打量:“什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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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不对?你不是汉朝人?”
“我的确不是汉朝人。”林黛玉毫无保留的提出疑点:“如果这不是梦,是真的,大王应该早就脱困了。方才被吓住没想到,在我看的书里,你都已经成佛了。”
“嘎?”孙悟空大喜:“我还出得去?咦!竟有这种好事,你过来打我一下。”
黛玉无措的望着他:“啊?为什么?”
齐天大圣戏谑道:“怕不是在这山下压的疯魔了,哪有这等奇事。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还能成佛?”
林黛玉绞着手帕:“可我碰不到大王。若是做梦,朝代不对也解释得通,梦中能见到过去未来,什么离奇的事都有。梦里咬手指头不疼,现在疼,我有时候梦里觉得心口疼,醒来也是真的心口疼。
若说不是做梦,见到大王确实不像在做梦,又能飞,还见到这般奇景,身体轻健。我觉得很真切。”
孙悟空沉思了一会,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不是她的梦,而是我的梦。憋死了在这里憋死了,如果不是我的梦,哪来这么漂亮又话多的小孩,不似凡人。
石猴此生几乎不做梦,睡着时被拘走魂魄,大闹地府,那不算是做梦。
低头不语,在五指山下奋力往外挣扎。
别说是一座山,就算是泰山加上王屋太行,也压不住齐天大圣,当年差一点就爬出来了!可惜山顶上一道符咒压下来,画地为牢,把猴子紧紧的压在这里。
这要是我的梦,我准能爬出去!
林黛玉沉思了一会,打坐的时候还挺清醒的,越思索越不解:“我去看看人间,中国在哪个方向?”
“往东走。姑苏再往东。”孙悟空看着她飘起来就往南边飘走了,突然大喝一声:“等会!你认路吗?”
人固然会被人类打劫、被妖怪吃掉,可是鬼会迷失路径!死在外地的鬼,要是没有人设祭招魂、没有人送尸体回家,就会永远迷失在路上。
林姑娘刚飘起来,就愣在原地转了个圈。
这句话到时把她问蒙了,先别提出门认不认路,林黛玉在自己家里,从自己卧房到母亲的卧房、父亲的书房之间这些距离,也不曾单独走动过,身边总是跟着乳母,等她走累了就抱起来。
黛玉烦恼的低下头,又伸出手只想拔他脑袋上的草,这次隐约有手指碰到草叶的感觉,但试图抓住时:“大王,你被压在这里多少年?”
“五年了。”
林姑娘大为惊讶:“才五年时间!”
孙悟空气的七窍生烟,这五年差点把他活活馋死,不饿,纯馋。要是在花果山上吃果子喝酒消磨五年,那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这破地方待了五年如同五百年似的,愤愤道:“才?小丫头你才活了六岁,五年很短吗?”
看书很认真的小女孩:“现在是王莽篡汉吗?现在的人还跪坐在席子上吗?用丝绢写字吗?用漆器吃饭饮酒吗?西域都护府改名了?王莽篡汉,那已经是距离我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8. 休夸瑶池醉仙桃,只得山下风露味
小小生魂提出了一连串的奇怪的问题,这些问题涵盖的范围很广,也很基础,很民生。
孙悟空很快就给了她答案:“不知道。我住在山上,和天宫之中,也不在——你说的西域都护府活动。用的是金尊玉杯,民间用木头,写字用丝帛。”花果山上用的是石头碗,后来他可给自己抢了许多漂亮东西,还有漂亮衣服。“人不坐在席子上,还能坐在什么东西上?”
林黛玉说:“椅子和床。用四根木棍,支撑着一块木板。”
“哈哈哈,难道比蒲团还舒服吗?”孙悟空笑了,觉得很没有必要,然后他又问:“用什么写字?”
“用宣纸,我有些普通的宣纸,还有楮皮纸、青檀纸,还有一些印制花纹的花笺。”有些的意思是,有几十刀(厚度单位)宣纸,如果只有写作品的时候才用,差不多能用十年。毕竟纸寿千年,好纸存在家里绝不会变质,放的年头长了,写起来更顺手。
现在才是王莽篡汉,西汉时有纸,但很粗糙,只算是能用的器物。东汉还没开始,蔡伦革新造纸技术的时候还没到,至于洛阳纸贵,那可是晋朝的事,再往后排。
林黛玉促狭的想,如果按照五指山纪元,五年期算是石猴元年。
把自己逗笑了。
孙悟空完全想不出来树皮怎么做纸,不过有些妖怪朋友会用羊皮和直接剥下来的大块树皮写信,花果山上记录猴子猴孙的的名录,用的也是树皮。有种‘脱皮树(即:楮树)’就能一层层的扯下大块的树皮,又柔软又能书写,还能卷成卷堆在水帘洞里,要过好多年才会腐坏变质。
绝不可能有一千年后的人,来到现在。
过去从未有过,结交各方仙妖、到处打听趣味奇闻都没听说过,又怎么可能偏偏来到我面前,来跟我说这些奇怪又有趣的话?给我解闷?
他金灿灿的眼珠一转:“俺老孙都不知道一千年前的人吃什么用什么。你懂得不少。”
“书上有些记载,我读的书不算多。”林黛玉不无炫耀之意,但汉朝往前一千年,人们吃什么用什么,她照样知道。周天子的八珍,诸侯王因为熬夜喝酒和漂亮姑娘一起玩不想上班彻夜狂欢被孔子、孟子、管子骂了又骂。让她也想试试熬夜喝酒彻夜看书,但被管的太严了,还没有机会尝试。
“我用瓷器。一种……又轻又薄又很白的东西。”这部分是黛玉的知识盲区,她对瓷器的花样不感兴趣,只要拿在手里轻轻的,看起来很雅致就够了:“是比陶器更进一步的东西,我知道现在有陶器。”
先生曾经口若悬河的说起他在某座山上见到汉碑,还用过汉代的陶器饮酒,说实话那段课程有些无聊,她就没往心里去。汉魏的碑帖也不是很符合她的审美观,只是草草留意。
孙悟空觉得这些还算勉强合理,毕竟都是日常吃的用的,小孩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有一个问题,一个正常小孩一定回答不了,他暗自窃喜,一本正经的询问:“一千年之后,皇帝老儿用的还是三公九卿吗?”
编,你接着编,我在天上乱晃了十年,才搞清楚神仙除了摸鱼划水还有什么差事。
读了很多书小女孩平淡的说:“那不是了。汉朝的举孝廉,在汉朝时期就人尽皆知的靠不住,三省六部制因为有丞相,也成了权相的一言堂。哎,先生不仅发牢骚,还有些艳羡呢。本朝圣天子沿用的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职权划分有些不同,还有三司补其不足。具体的模式我不太清楚,南北直隶之外,还有十三个省、下辖州、县万千。姑苏属于南直隶。”
先生讲课的时候经常跑题,大部分时候都是她爱听的诗词风景、生僻典故,少部分时候则是评点历代政治体制,并在言语中隐约吐露心声:汉朝丞相,羡慕!唐朝丞相,羡慕!宋朝丞相,羡慕!元朝丞相,羡慕!好想当丞相啊!我也想扛起两京一十三省!要是我当了丞相,我就能够大展宏图了!
贾雨村以为他说的足够隐晦,藏在只言片语背后,不会被小女孩看穿。其实他的羡慕之情根本藏不住,而且他写诗真的很一般。
林黛玉出于礼貌,以及这部分虽然很无聊但比重偏少,就没去向父母抱怨。
孙悟空沉默了一会,然后无语的把脸埋在散发着泥土芳香和青苔气息的大地之中:世界上怎么会有比石头里蹦出一个猴子更离奇的事?
石猴原本不会做梦,但被镇压在此五个春秋,眼前的风景只有四季变化,或许就会白日做梦。
这当然是石猴的梦境,要不然呢?还能真是小孩小小年纪通晓历史,识文断字出口成章并且挺有修行天赋?能真有一个离奇的未来世界?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对朝廷制度侃侃而谈?煞有介事的说起一些他没听说过的词汇,谈论国家行政划分?
这当然是一个梦。
或许这是祖师提过的心魔?恍惚记得心魔都是从财色两样入手,动摇修行人的心神。谁家心魔是喋喋不休的可爱小孩?某位师兄曾经谈起他的心魔,说起来的时候还挺羞耻,师兄的心魔是画着黑眼圈的他自己,围绕着打坐入定的师兄喋喋不休,但咒骂的则是修行中的不足之处,还有日常的苦恼。
孙悟空趴在地上想了想,我现在又没有打坐,这五年里没有一天能沉心静气的打坐。暗自嘿笑,不论你是梦中的漂亮小孩,还是没事找事的心魔?还怪好玩的。看俺老孙把你收拾了!
他抬起头,看到小女孩脸色微红,有些遮掩不住的骄傲和得意。
林黛玉通常不喜欢炫耀才智,这并非父母所教导的藏拙,或是儒家讲的中庸守成,而是因为一般人理解不了她有多聪明,而能理解到她有多聪明的人,紧接着又要感慨‘可惜是个女孩,不能走上仕途’‘可惜这样体弱多病’,这些是善意的,但挺扫兴。
她有点害羞的望着孙悟空的眼睛,那双金色和火焰混杂的,著名的火眼金睛,很漂亮,虽然读不懂他的眼神,但孙悟空的表情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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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自己很有趣,也感到惊讶。
“很好。”孙悟空宣布:“朝代的事先放下不提,过来,坐下,好好修炼,不论是鬼是梦,重温大道真谛总归是不错的。你有一件事要做”
修道之人,海外仙山炼气士,有很多散仙在山洞里常年闭关。
虽然齐天大圣没看到他们修炼出什么成果。
林黛玉猜到他要说什么,见他停顿,就自然而然的接上:“给大王弄点桃来。”
真是泼猴,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梦,你还突然吓我,我又不是唐僧,吓我做什么。
我要摘一个桃,但在你面前先吃半个。
孙悟空扬了扬头,示意她看向十里地外的一颗桃树:“看到那棵桃树了么?树梢上有三个野桃,那是整棵树上最好吃的三个桃子。”
他发号施令:“闭上眼睛,继续听齐天大圣说法。”
可爱的小女孩闭上了眼睛。
然后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小手揉了揉眼睛,满心疑惑的问:“为什么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山和你?”
“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在魂魄上是混合的共同体。你能看,能听,能嗅,能尝,有知觉,有念头,除了没有血肉形骸拘束。”孙悟空用一种安闲自在,类似于自言自语的语气说:“你有没有尝到风中的甜味和花香?还有露水的味道。我挺喜欢这些滋味。”
林黛玉说:“我想把这些写在诗里。”这像是李商隐会写的诗,那种‘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风格的诗句。
或许是:休夸瑶池醉仙桃,只得山下风露味。
她短促的笑了一下,又有点不好意思。这太揶揄他了,回去悄悄写下来,当面说出来未免刺激这泼猴,能把他气得乱蹦。
孙悟空又开始说起他七年求道期间学到的知识,修心,修道的重点只有修心,而非神通法术。不论佛道两家,都很讲求心性,不是一瞬间的,而是恒久一尘不染的心境。
学是学了,但心猿耐不住寂寞,离开灵台方寸之后,野性大作,放纵欲望——猛炫了桃园内所有的大桃。现在重新说起这些清静无为之道,说的猴子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幸而毛发厚重而且五年来餐风沐雨,看不出脸色。
看起来是生魂实际上不清楚是什么的小孩又顺理成章的,毫无阻碍的入定。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天空中黑云翻滚,堆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成黑褐色的浓云,几乎就在一瞬间,暴雨毫无征兆的倾盆而下。
雨水像穿透一团雾气似的穿过她的轮廓。
林黛玉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往能遮雨的石檐下飘去,隔着雨幕和昏暗的天色,看到孙猴子那双闪烁金光的眼睛:“我母亲喜欢用存的雨水泡茶。这儿的雨和姑苏的雨味道不一样。”
“你压根没放茶叶。”孙悟空顺势洗了一把脸,甩了甩毛,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这是纯雨水。”
9. 被水淹没的石猴
五指山上没有可以躲避风雨的山洞,但是有凸起的石檐。
林黛玉不喜欢太多水的味道,也不喜欢飘进石头里品味到的石头的味道,那是一种凉凉的微微像是铁的味道,她当然没尝过铁,但江边的铁狮子闻起来有一点很淡很特殊的气味。
石檐下避雨,那山野之间的狂风,骤然落下的雨,两样卷在一起。天地之间一片浩浩茫茫的灰白色,雨声非常大,连绵不绝的雨帘被风搅动,像是挂在天空中的水晶帘被风吹拂,不住的左摇右摆。
远处的大树像是发冠上的绒球一样,不停的摇动,被风卷着左摇右摆,在大雨中洗涤一新。
一些运气不好的小树,在这样的骤雨中被吹折。
低凹处快速聚起雨水,大而沉重的雨点砸在这深深浅浅的水坑中,声音变得更大,更加嘈杂。
林黛玉惊异的看着这一切,姑苏的雨是连绵不绝,是微冷潮湿、需要关上门窗以免染了寒气。就算不去看天地间茫茫一片,只是听的——姑苏的雨是连绵不绝而细密的,少有这种痛快的暴雨。
这声音像是有人在击鼓。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小小生魂痴痴的望着天幕,情不自禁的念了一句诗。梦游天姥吟留别,她还算喜欢。之前觉得李太白有些太浮夸,太爱做梦或幻想,现在发现好写实啊。孙行者在这里趴着,天上一定有龙王行云布雨吧?
那雷声近似龙吟。但龙吟这两个字,写在诗里很普通,很俗气,像是贾先生会写的那种。
就算看过这样的奇景,也不容易写出这样的句子,真叫人头昏。
一种极其清新的气息在空中翻滚,大雨称得上荡涤寰宇,洗净了空气中的灰尘和远处飘来的淡淡烟气,只留下暴雨的气味。
这是怎样的味道?
山从大地蒸腾,虹自九天下降,交织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曼妙自然的滋味。
更远处的天幕,在云朵的边缘之下,这暴雨的边界异常清晰,天上浓密的云如刀切一样整齐,而地面上,也有一道极为清晰的痕迹,就像无形中有人划了线,一边暴雨如注,一边晴空万里,沙土地面上呈现出两样颜色。
她的目光由远及近,看到那棵二百米外、还在开花的树上,全部被雨打风吹落,在树下落了一圈。这树和花,黛玉都不认识,唯一的渊源是刚刚被他吹到树下。
看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伤感,下意识的望向孙悟空,满以为会看到被雨水洗净尘埃的金灿灿美猴王,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认识这一个猴子。
结果看到了被水淹没的石猴。
吓她一跳。
孙悟空都懒得抬头,这五年里积累的经验,大雨或山洪会把山脚下淹没,很快就渗进大地和山林之间,念着避水诀就安闲自在的趴在原地不动。
反正冲来的只是枯草落叶和泥沙,等太阳一晒,又能抖掉尘土。
夏天的雨来得迅猛,去的也很突兀。
一霎时云收雨霁,二尺多深的积水流入群山、渗入大地,汇入地下暗河。
孙悟空又抬起头甩了甩脑袋,看到小孩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今天看起来雾蒙蒙的,看起来又要哭了,哭哭啼啼的一点都不爽快:“哭什么,俺老孙是不死之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三昧真火烧不死,九幽黄泉淹不死,区区一点雨水算什么。”
林黛玉用袖子沾了沾眼角,手帕上也一尘不染,但感觉不够洁净,嫌弃道:“又不是为你哭。我为我自己哭。”
为你哭什么,虽然狼狈邋遢,依旧傲气非凡,肆意说笑和吹牛,简直是真金不怕火炼,更不怕一时的时运不济。只要再过五百多年就能出来,照样是人前显圣,傲里夺尊。而且心计见长呢,‘给朝廷办事,点到为止,尽了全力也没好处’已经‘工作留痕,把能找的关系都找了’。
孙悟空又眨了眨眼,金灿灿的毛发里还有些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虽然不疼,倒也难受,只睁着一只没有雨水的眼睛看她:“你有什么可哭的?”
你是我的一个梦,只管陪我闲聊,听我讲法,以及告诉我总有一天能出去。
林黛玉试图望向故乡的方向,但她的方向感不强,找不到南方,就看向远方水雾朦胧的方向:“我母亲生前,每到雨雪天气,就讲渔樵的问对、龙王的故事哄我入睡。”
贾夫人贾敏自幼读书,比两个兄弟还聪明些,看的书足够多,那些正史中记录的龙和妖龙,龙的口水变成毒药,那都是宫闱惊变的故事,野史故事之中龙宫奇遇、龙宫盗宝、龙宫公主、在龙宫中打工、潜入龙宫中拐走被祭河神的美女,有许许多多的故事都讲给宝贝女儿听。
“啧。想家了。”
林黛玉一向体弱多梦,梦里看到一些奇妙的景色,或者是变成另一个人,有些奇异的经历,甚至在梦里过了几年时光,但做梦的时候不觉得时间漫长,醒来也记不清多少细节:“我母亲博览群书,温柔慈爱,我很想她。也梦见过她几次,梦里她不说话,只是抱着我。”
孙悟空最多是泼猴和妖猴,又不是反社会猴,他自己不需要家庭温暖,却很能理解其他妖怪和人类那种恋家的劲儿,顿觉小孩好可怜:“这要是个梦,那就醒过来吧。小黛玉,不论是你梦见我,还是我梦见你,都够荒诞离奇。等等,你昨天说我重获自由,要到几时脱困?”
真假无所谓,让你孙外公听了有点盼头,充满希望的埋头睡大觉。
林黛玉刚要说总共五百年,突然心里一动,感觉不只是五百年。暗暗的算了一下,从王莽篡汉(前45年—23年)到大唐贞观十三年(639年),按照朝代长短做算术,东汉一百九十五年,三国九十六年,西晋五十一年,东晋一百零三年,还有零零散散的十六国和南北朝,算下来差不多要六百年。孙行者自己在书里只说是五百年,一定是因为他因为无聊睡的昏天黑地,记错了年月。
林黛玉心里颇有些不忍:“具体年份不晓得,等到了唐”
孙悟空突然想起来玄门基础知识,连忙喝止:“且住!天机不可泄露,你才有多点修行,敢说过去未来之事,你承担不起。”
“啊?”
“干点正事。”孙悟空深沉的眺望远方,很好,桃子还结结实实的长在树上。
当前目标清晰——弄点桃。
当前时间紧迫——桃还有半个月就熟了!
一猴一人都很清楚,熟透的水果会被鸟吃,如果没有,也会从枝头掉落,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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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腐坏变质。
林黛玉又开始发愤图强,要不是羸弱的身体牵连,她其实很爱读书写字和思考一些复杂题目,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再随便拿起一本书,都能看的兴致勃勃。
修炼悟道不仅有趣,身心轻盈充满活力,而且每次脱离入定的状态,她都觉得触碰到山石和猴子的感觉更清晰真切,不再是直接如鬼魂般穿过。
现在孙悟空讲的不是降龙伏虎的手段,而是“混元上真大道”,讲的是“参求禅关、心如明镜、影来即现、影去即无”,夹杂着一些“十地三乘法门”“内丹源流”。
石猴不同于普通妖怪,他不修炼什么内丹,只管参悟大道,寻求长生。
道法之中奥妙无穷,像七十二变、筋斗云这种法门,是原本就有,却需要有足够悟性才能学的。而‘拔根毫毛变成小猴’这种法门,乃是孙悟空的原创,上穷碧落下黄泉,没有第二个人会用。
但他也不懂放火的把戏、摆布草木的玄门神通,烟火克他,他克草木。
野草是一种生命力异常旺盛的东西。砖头瓦块?——我扎根!
砂子?——我扎根!
墙壁?——我继续扎根!
只要下一场雨,一夜之间,田野间遍布野草,石猴的后脑勺上长了两颗蒲公英,山崖石缝中垂下藤萝。
而黛玉在远一点的山坡上,找到一个长满菖蒲和兰花的小溪,溪边流水潺潺,菖蒲清新、兰花幽香,圆圆的石头也很适合打坐。
时间一晃就过了半个月。
孙悟空小睡一觉,一睁眼就从清晨睡到满天星斗,不知道是第几天的半夜,醒来看她像个石窟雕塑的仙女似的,多姿多彩且坐着不动。突然想起来这一次黛玉入定之前,再三央求,托付他问土地一个问题。
依然惴惴不安的五指山土地鬼鬼祟祟探头:“大圣有何吩咐?”
孙悟空问:“现在敦煌叫什么?”
土地愣了半晌:“大圣神通广大,数百里外的消息也听说了。新朝王莽下令,敦煌郡更名为敦德郡,敦煌县改为敦德亭。敦煌土地城隍气的咒骂,中原各处的郡县都改了名字,莫说是凡人,就连百姓都不知自己身材何处。大圣问及敦煌,是有什么吩咐?”
黛玉被说话声惊扰,意识从向心内沉淀积蓄灵气,转为向外扫视,暗自点头,对,就改了一个很村俗的名字,王莽崇古崇的不分好歹,上古时名字阳春白雪,他偏要下里巴人。
伸手抓住旁边的菖蒲叶子,用力一扯,竟然真的拔下来了。
孙悟空看到了这一幕,大喜,匆忙打发道:“土地老儿,这没你事了。”
五指山土地提高了警惕性,决定给邻居知会一下,又作了个揖,没入大地之中消失不见。
“黛玉。”孙悟空郑重其事的说:“你现在有些气力,趁着月朗星稀,去把桃子摘了来。”
瞧着小小生魂飘过来又冲自己脑袋伸出小手,他急躁的一晃头,带着头上的几颗野草都摇摇摆摆:“别管这些玩意,空耗气力。快去快去,我火眼金睛看的真,那三个最大最红的桃,有一个今天被鸟啄了一口。”
“大圣稍等。”林黛玉调笑道:“我这就去救下那桃子,放在你嘴里。”
10. 俺老孙和你不共戴天!!
五方揭谛和土地盯着飘向桃树的小小生魂,这些天来,假装自己不存在,一边偷听齐天大圣说法,一边猜测这小姑娘是谁家的女眷,何处的娇娥,真就是人间绝色佳人?还是哪位大神派来点化妖猴的弟子?人人都知道齐天大圣有一位神秘的师父!
林姑娘到来之前,妖猴的脾气可不大好,除了昏昏欲睡就是大骂所有人,要不然就是恨恨的露出一种恐怖的表情,那表情上明晃晃写着——以后把你们都杀了。
他们是真害怕。人间的狱卒被囚犯威胁,可以选择整死囚犯,永绝后患,可是这妖猴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足足的烧了四十九天,蹦出来继续逞凶逞强,永远不死。
这位林姑娘到来之后,齐天大圣也不叫骂了,也不龇牙咧嘴的吓人,甚至给她讲起玄门正法。
本来一切都很好。
五指山土地愁眉苦脸:“她真要去摘桃子了。小孩不知天高地厚。”
五方揭谛之一:“当初如来佛祖命我等在此看守孙猴子,但他饥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
他顿了顿,又说:“虽然咱们不会炼铁炼铜,也不敢上前讨嫌……”
这是一种婉转的说法,其实就是没给,一次都没给过,到了齐天大圣面前就连提也没提过。这点微末小事,将来不会有双方对账的时候。那样心高气傲的妖猴,以后有了脱困大闹的机会,绝对不会谈及被镇在五行山下时没有饭吃。
所以说,现在要不要拦住小姑娘,不让她去摘桃子?
众地仙面面相觑,都不敢开这个口。
谁说不能摘桃子喂妖猴,那就让那厮去拦住小姑娘,在馋了五年的孙悟空面前拦住他的桃子!
不要命了?
谁要是说能。
万一,万一玉皇大帝、西天佛祖突然追查下来,谁同意的?
谁说话谁担责任。
所以每个负责看押孙悟空的地仙都沉默着。
看着那个一身素色仙气飘飘的身影,在月下奔向桃树。
在小姑娘伸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抓住一个桃子往下拽的时候,五方揭谛幽幽的开口了。
“这世上是有天才的,可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小孩子见了会说话的猴子不大叫救命。”
“这世界上就算有不怕妖怪的小孩,也不该识文断字,出口成章。”
“或许真有既不怕妖怪又识文断字的小孩,岂能有这样的相貌气度。我看她举止不凡。”
林黛玉的行住坐卧都很优雅,很安闲,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而地仙们见惯了山野村夫和山间妖精,以及山魈精怪披着人皮学步,一见她便觉得眼前一亮。这位姑娘一身的富贵清闲,不急不躁,仪态安然,不只有饱读诗书的气质,还很…很是难描难画。
她并不只是打坐,在妖猴睡着时候,也莲履轻移倚在青石上看云,那姿态真是灵秀飘逸。她虽然穿孝,穿的是素色白罗衫和白罗裙,虽无纹饰通体洁白,但布料的质地极柔软,面料极高贵,衣衫长短恰到好处,并无一般人家故意把小孩衣服做大多穿几年的拮据。而且懂的人都知道,白色的衣料下水两三次就会变黄,所谓的白衣秀士并不是纯白,若要衣衫这样洁白无暇,需要常换常新。手帕上用赭石色丝线绣了树枝,点缀着几朵小花,绣工精美。
“大家公子见了马还以为是老虎,何况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敢和泼猴谈笑风生。”
“凡人皈依三教,修道练气的多,大家都是修行中人,我就没见过有谁能在短短二十天里,到这般境界。”
一众地仙面面相觑,竟无言以对。
林黛玉是属木的,自行选择了五行山上小溪畔,一个极佳的风水位,水土相和,旺木命,入定修炼时周身三寸外浮着层极淡的青气,已经是初窥修道门径。
假日时日,成就非凡。
孙悟空趴在山下,聚精会神的盯着远方,看的口水横流。隔着三里地距离,一树的桃子看的清清楚楚,看到那粉嫩毛茸茸的桃子被小黛玉抓在手里,野桃子比不得花果山上的蜜桃,其实不算大,熟透的蜜桃也很好摘。
只是鬼魂的力气略小,比不得血肉之躯的力量。一个人拎起二三十斤的东西一只手即可,要让魂魄提起二三十斤的东西,那难若登天。
林黛玉抓着桃子往下拽,心里暗自好笑:“曹孟德望梅止渴在后,孙行者望桃嗟叹在先。可惜啊,这个典故不能用。”回家写功课时,还得费心分辨那些典故是我梦里捏造但不能用的,还有些虽然是捏造的但是很真可以用,以及出处翔实的典故。
孙悟空听见她自言自语,他生性也好诙谐,但现在实在没心情逗趣。全身的力气都绷紧了,在心里暗暗的为她加油鼓劲。
啪!
第一个大桃离开枝头,树枝向上一扬,小小的生魂捧着桃子向下一沉,下坠了三尺距离,这才堪堪稳住。
林黛玉回头冲孙行者笑了笑,没有那么好的眼力,只看到远处山石下有两颗光点,是他的一双眼睛在夜里发光。
金光耀眼,夜明珠恐怕也比不上。
没见过夜明珠,等下问问龙宫里的夜明珠到底有多亮,这很重要。
她把当过坐席的手帕抖开,仔细铺在树下的草地上,把第一颗桃子放上去。
月明星稀,绕树三匝。
小小的生魂在远处看来,在半空中绕着大树飘来飘去,裙摆和衣带在空中飞荡,和仙女别无二致,只是穿的太素。孙悟空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一天,七仙女前往蟠桃园采摘,穿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人一个色调。天宫玉女仙童都打扮的色彩鲜艳,满头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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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色彩斑斓。
没有人穿白色衣衫,白色的衣衫再腾云驾雾,远处只见一个脑袋。
疑似天空迷彩。
黛玉找到了树梢顶上,格外大而红润的第二颗大桃子。
这个桃子几乎是桃中王,熟的发软,正是孙悟空盯了小半年并笃定不能再等的,她刚一捏上去,就觉得手指抓碎了桃肉,变成桃子皮包着的一包水。
小心翼翼的捧着桃子,掰断树枝,这才把这个熟到软烂的桃子放在手帕上。
紧接着是第三颗,被鸟啄了一口的桃子,桃子的肉还是白的,像是刚刚被咬过,闻起来有点淡淡的桃子香气,并不是很甜,但很红,整个都是大红色的。
孙悟空吞了吞口水,高声叫道:“够了够了,快回来,快回来!”
远处的桃树下,手帕的四角提了起来,系成一个小小的包裹,被小孩提在手里。她尽力往上方飘一些,桃子坠着她往下降。
孙悟空在山下伸长脖子,翘首以盼,看她以一贯的、慢吞吞的速度飘过来。
这三里多的距离,明明一蹿就过去了,怎么现在就这么远呢!
“你快来快来!”
桃子的香气远远的飘了过来,她也飘了过来,距离只有十几米远时,这小小的生魂突然一怔,身形消散在半空中,就连裹着桃子的手帕也一起消失了。
三个桃子咕噜咕噜的在地上滚了两下,没滚到孙悟空嘴里,就停住了。
齐天大圣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震惊,伤心,痛心疾首,痛不欲生。
桃树远远的吃不着,也就忍了,她要是修炼不出来半途而废,也就罢了,万事俱备只差十米距离,不论这是噩梦还是什么,这太让石猴伤心!!
孙悟空痛断肝肠的大叫:“我的桃子!!!果然是心魔作祟!!!可恶!!!啊啊啊啊!俺老孙和你不共戴天!!”
躲在暗处注视着全程的五方揭谛土地神祇等,大气也不敢出,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心中暗自敬佩,这莫非是瑶池仙女来报复戏弄?竟能让大圣瞠目欲裂,果然狠辣!
早知道那蟠桃不是散仙能轻易吃的。
※※
※※
姑苏,巡盐御史林府。
“姑娘?姑娘醒醒。”王嬷嬷轻声细语的呼唤,小姐睡的脸色红润,嘴角略带笑意。
林黛玉缓缓睁开眼睛:“唔?”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喂到猴子了!
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呢。
“姑娘昨晚上趴在书上睡着了,我抱姑娘回来的。不知做了什么好梦,梦里还笑呢。”王嬷嬷轻轻挽起帷帐,挂在银勾上:“姑娘先躺一会再起。饿不饿?”
林黛玉从薄被中抽出手,嗅了嗅指尖,隐约有一丝淡淡的桃香。
11.再见面把你手咬掉!
孙悟空气的差点像个人类一样吐血,真是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太阳穴冒火,七窍生烟。
眼睁睁盯着三个桃子在地上一动不动,几只蚂蚁嗅到大自然的馈赠,向着被啄开口子的桃子进军,爬的飞快。
齐天大圣却只能在山下眼睁睁的看着!难道那远远近近无数的果树上掉下来的果子,被鸟兽昆虫吃了还不够,马上就要进他嘴里的三个桃子也要这样的厄运?
如果不是四肢都被大山压住,又用佛力加持的符咒固定,他真要在狂怒中扛着一座山阴暗爬行。
“可恶!!再见面把你手咬掉!!”
这一幕绝对是故意的!
这简直是比被压在五行山下更残忍的折磨!
居然能躲过火眼金睛,装出一副普通生魂的样子,漂漂亮亮过来巧言令色的哄猴子。
难道俺老孙很好骗吗!怎么又上了当了!
到底是谁变化来的?观音闲的没事干,来耍笑我?还是太上老君变了个小姑娘前来报仇?就算是他们两个老光棍来了,这双火眼金睛也认得出来!
这小孩怎么这么坏!这是真的小孩吗?
孙悟空恨不得大骂三天三夜,他也有这么多话可骂,只是现在怀疑那个骗人的鬼,那坏东西就躲在某处,远远的看着齐天大圣发怒,一定还在偷笑。
可恶至极!待到俺老孙脱困,九天十地都找遍,也要报今日把桃子扔我面前之仇。
气的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地里,佯装毫不在意。
实际上,他磨牙的声音响彻五行山。
山神土地和五方揭谛面面相觑,无不暗自庆幸,多亏自己没参与,没阻拦。
“哎,说一句话,就有一句话的因果。”
“修道之人,还是要谨言慎行啊。”
“是啊是啊。”
在山顶上只看到孙悟空一双眼睛因为怒火熊熊燃烧,比平时更亮,睁的更大。
这妖猴差点气的突破自我,使出法天象地的神通,前去报仇——
土地神祇全都悄无声息的缩进土里,虽然大家凭借实力,绝对不会被大圣认定为幕后主使,但在这种时候上前自讨没趣,也绝对算不上聪明。
时间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熟透掉在地上摔裂的桃子已经吸引了许多蚊虫蚂蚁,那熟透的桃子散发出浓烈的甜香气,孙悟空虽然把头埋在地里,假装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但他的五感实在是太敏锐,根本避不开近在咫尺的折磨。
※※
林姑娘起床时,一向不会起来的太快。某一位给她瞧病的医生说了,起床太快伤元气,最好是先醒了,再睡个回笼觉,稍微躺一会,伸伸懒腰再起身,这样对心脉好一些。
她过去只有睡不着的时候,少有睡不够,孱弱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她旺盛的灵魂。
过去也做过很长时间的的梦,梦中经过一年半载,乃至迷迷糊糊过了无数个昼夜,也是很常见的。梦中不觉时间飞逝,醒过来还记得梦中的作品,梦里觉得这诗写的精妙非凡举世无双,提起笔要记录时又觉得荒诞离奇,比平时的作诗水平差之万倍,只好一笑了之。
今日一翻身,睁着眼睛想了想,手帕上仍有一点淡淡的桃子香气,只有气味,没有汁水和灰尘,和夏天放了桃子在屋里一样的香。
黛玉先把《梦游五指山六首》都在心里默默的复盘了一遍,竟然都还不错,不是平时梦里那样。有时候梦里写了好诗,醒来时自己都把自己气笑了。
还有梦中的孙行者讲的那些道法,记忆犹新,而且现在想来也很有道理,甚至想要照方抓药,修炼一下试试看。
小黛玉突然害羞的笑了一下,感觉自己太幼稚了,怎么会有人把梦里的事当真?怎么会想睡个回笼觉,再回去看看?本来起身写下六首诗,还有修炼的玄门心法,趁着没有忘记。
现在却只想闭上眼睛设法再睡一会,试试看能不能接上这个梦,把桃子喂到孙行者嘴里。
雪雁端了一盏温水过来:“姑娘,喝些水再睡。”
林黛玉伸手接过,抿了两口:“雪雁,你去磨墨,我一会要写字。”
“是,姑娘。”雪雁的年纪很小,只负责端茶倒水和磨墨这些轻省的工作。
林姑娘转身冲着墙,闭上眼睛静静的沉下心,找了找梦里收心的感觉,意识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这感觉像是困到极点还不想去睡时,意识有些天旋地转。
随机出现在眼前的,是横亘在天空中的银河,那七彩的深蓝色何其迷人绚烂,就应该有美丽安娴的神仙在银河中居住,还有风水甚好的五指山。
那三颗桃子上,有一颗满是虫子,另外两个倒还好,没有摔破。
孙行者倒也意志坚定,把脸埋在地上,闭着眼睛睡觉,权当无事发生。这也称的起心性坚毅,道心稳固,泰山崩于前以及桃子滚落于地而色不变。
真不愧是了不起的石猴!在因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果然海量。
林黛玉拾起滚落在地上的两个桃子,轻盈的飘上前:“大王~”
孙悟空又听见她的声音,头都不抬,只有耳朵尖稍微抖了一下。
再上你这小妖怪的当,我就是…诶桃子放过来了?
林黛玉一直都想拔他毛发里生长的野草,把桃子贴着他脑袋一左一右的放下,终于切切实实的抓住这颗绿油油铺开叶子,长得像个拍扁的菊花似的的蒲公英,抓起几片叶子,用力一拽。
这一大颗野草连根拔起!
把长在脖颈上的一株兰花拔起来,又丢到水边去。
还有些垂在他后脑勺上的藤萝,随手掐断丢在旁边。这下总算是清爽了。
孙悟空本来要装如如不动,不仅如来会装,俺老孙也会装。但着实烦人,正要抬头骂她,先看到贴着自己脸摆着的桃子,一歪头就整个叼在嘴里,一口下去连桃核都咬碎了。
好一口酸酸甜甜的桃子汁,宛若甘霖,把他的万丈无名火都浇灭了。那金刚石一样的牙齿猛嚼了两口,吐出咬碎成几块的桃核。把第二颗桃子含腮里,一时间没舍得咬下去,大叫道:“再摘些,好孩子,你再摘些去。”
“好吧。”林黛玉看他埋头大吃那样,颇觉心酸,还有些感慨忧伤。于是飘然而起,又去桃树哪儿转着圈的找了找好像不错的,她一趟只能拎的动四个桃子,一斤多点的重量。
来回搬运了三次,带回来十二个桃子,就觉乏力,就拢一拢裙角,蹲在孙悟空面前。
猴子的头伸不出来,缩不回去,只是刚刚好卡在洞口。比披枷带锁还可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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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拿手帕擦了擦桃子,递到他嘴边:“先吃我喂你的,一会我走了,你再慢慢吃嘴边的。”
“你这小孩(嚼嚼)这么坏啊(嚼嚼),噗。”孙悟空随口一吐嘬的干干净净的桃核,又从她手心里叼起来一个:“竟敢(嚼嚼)戏耍我(嚼嚼),谁派你来的(嚼嚼)。”
“早说了是我做梦,你非不信。哼~我看的果然不假。”林黛玉伸出手,像是摸小猫似的,轻轻摸了摸猴子的脑袋,果然十分扎手。
看起来浓密蓬松的猴毛,硬的如针尖一般。
这不是给他桃子吃就可以摸他的脑袋,而是——这是我的梦,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林黛玉摸了一下,就感觉手指被划伤,微微有点疼:“我刚刚醒了一下,现在又小睡一会。不知道明天夜里还能不能梦见大王。”
孙悟空微微有些狐疑,又无从怀疑,惆怅的放缓了嚼桃子的速度,要是天天来采摘水果,那倒是不错,或者每旬也行,每个月也行,不能每年一次吧?每年吃一次桃子也可以:“醒了(珍惜的嚼嚼)回到姑苏,见到你爹了?”
“没起床,睡回笼觉呢,睡醒了才去请安。”林黛玉突然微妙的笑了一下,一般人家儿女去请安,问父母好不好,自己每天早上去请安,被爹妈抓着问身体怎么样睡的好不好,真是怪异。
他已经吃了八个桃子,眼前还放着六个,都排在嘴巴下面,鼻尖下面,稍微一钩就可以开口大吃。舔了舔嘴角,脖子往后一缩,侧过头尽力一扭,咬住肩颈上的一根毛毛,拔下来:“伸手过来。”
林黛玉双手绞着擦了很多个桃子的手帕,非但不伸手,还往后挪了一点,似笑非笑的说:“你还没吐桃核。”喂你到是干干净净的,但要我伸手接桃核,那则万万不行。
谁吃过的桃核都不行,自己吃过的桃,那桃核放在盘子里,就绝不愿意再碰一下。
孙悟空之前试过拔下猴毛吹口气,这个法术也被五指山镇住了:“不小心咽了。说什么浑话,我牙缝里抠不出金丹,拔根毛给你做纪念。你是个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要是好好修行,寿命再延长许多,或许还能见面,我这一身的毛虽不是奇珍异宝,也称的起非凡之物。”
可以留作纪念,也可以留着做一个信物。猴子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从小孩变成老人,自己也认得出来,但他知道,人的寿命短促记忆力也不好,还容易被妖怪袭扰。
这根毛现在变不出孙行者,也能让普通的妖怪闻见就害怕逃避。
这小孩能生魂离体,修行又有天赋,挺容易被小妖怪缠上。
林黛玉又抖了抖手帕上的灰土,叠了几叠,捧在手上伸过去接,轻声呢喃:“我常常失眠多梦,梦里都是同一个地方,一定还会梦见大王。”
孙悟空把自己的毛毛吐在手帕上,看她珍而重之的叠好手帕,揣在袖子里,殷殷叮嘱:“冬天别来。没吃的还耽误我睡觉。秋天可一定要来,再过三个月,那梨就能吃了。做梦是这样的,带在身上的东西都能带到梦里来,你闲着没事,可以抱着西瓜枕着莲藕睡觉。”
“不可以呀!!”小姑娘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那我岂不是疯了,我爹要找人来捉妖。”
孙悟空对此表示十分失望,低下头又叼起一个桃子,非常甜软。
12.调和龙虎,收束心猿。
孙悟空一边觉得似曾相识,一边叮嘱小孩:“玄门心法,太上正道,御风腾云,长生不老,这些法门非有缘人不能得知,孙外公说给你知道,你回去自己悟道,若与仙道有缘,自然有修行的妙处。有不懂之处,不要拿去请教凡尘俗世的道人。佛家有言‘懵懂传懵懂,一传两不懂。师父下地狱,徒弟往里拱’。”
林黛玉很有些心高气傲,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懂,现在只是看书看的比较少——可我才几岁?总共才看了两年书,日子长着呢!只是孙猴子这语气,他还真拿自己当外公么,轻声道:“知道,我父亲不结交僧道,我见不着道士。”
早些年偶尔还会斋僧布道,三岁那年有个赖头和尚来林家胡说八道,竟要林老爷贾夫人安排女儿出家,简直岂有此理。
林黛玉本要抱怨那和尚着实离谱,又想起孙大圣听见和尚就烦,他现在难得快乐一会,又何必说了添堵。
齐天大圣既无父母,结交的友人非妖即仙,根本没几个还有父母的,哪里知道人间小孩的门禁森严。人间只要是大户人家的小孩,都不能自己出门玩,况且一人不进庙,不用他嘱咐寺庙道观不是好地方,认真的父母自然知道。
他歪着头看了看这小孩,能吃到几颗桃子,能知道未来将要脱困,已经是侥幸,只当是最后一次见面,该讲的课还没有讲完,该吩咐的话还有几句没吩咐。这一去怕是要成永别。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情绪低落:“你歇够了吗再摘几个去。”
林黛玉失笑:“我修炼了半个月才有这点力气,哪里就能缓过来。”
“也罢。”孙悟空珍爱的把脸轻轻贴在桃子上,沉醉的闻着这些桃子的香气。野地里没有人施肥的桃子,不够大,也不够甜,在过去他咬都懒得咬一口。现在却觉得滋味还不错。“黛玉。”
林黛玉装作很成熟的样子,小小的手揣在袖子里:“大王?”
她在偷偷玩一种朝臣上班的过家家游戏。
大王大王的叫个不停,让她想了很多史书,有点想找个借口劝劝他然后被骂一顿,这就很正史。
孙悟空不知道她悄悄设定了什么身份,只是叮嘱最要紧的事:“修行悟道只在自身,我教给你的道法,你自己去悟。悟不出来,也就罢了,倘若入了玄门,悟出了神通法术,万万不可在人前卖弄。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林黛玉抿着嘴忍住笑,这段话到是熟悉,分明是原著里孙悟空卖弄变化之术后,菩提祖师骂他的一段话,还没说全,漏下了好几句。现在时移世易,他却拿起师父训诫弟子的言辞,一本正经的咬着桃子说起这些话。当时孙悟空要真听进去了,今日又怎么会在五指山下相遇?
齐天大圣想了想这话虽然对,但是并不完善,他飞快的说:“给我带各色水果过来不算卖弄法术。”
小姑娘不禁嫣然一笑,一本正经的拱手:“大王放心,自当尽力而为。”
※※
林黛玉又一次醒来,笑意还没消散,翻身躺在床上,笑吟吟的想孙行者在哪儿叼起桃子又没舍得吃,真是可怜可爱。
这样的日子还有五百多年,实在是…唉,被压五百年固然可怜,但大闹天宫还想当玉皇大帝,无论怎么说,这也算是咎由自取。犹记得书里他刚出场时,不仅彬彬有礼性子温和,还只顾着说笑,从来不跟人起争辩。都是离开了斜月三星洞,回到花果山上结交妖匪,以至于学坏。
但本性很温柔活泼。
虽然才刚刚起床,她已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今夜入梦,再去看看他,前山的野桃后山的沙果,再摘上几兜。
想起自己平日里吃东西的流程…给他带水果这件事,先不提能不能带,只是拿到水果都难!
林姑娘一日三餐和随时饿了随时吃的水果点心,都有乳母丫鬟在旁边服侍着,端过来剥好了喂在嘴里、递在手里,她摆摆手说一声不吃了,就立刻端走,免得放在眼前碍事,又容易招来小飞虫。桌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她们自去分了吃剩下的东西,不影响继续读书写字。
屋子里虽然会放闻香用的水果,那也是摆的漂漂亮亮,果子虽然不值钱,放一两天有点蔫了也允许丫鬟们吃,但有数,要是少那么一两个,王嬷嬷总会问清楚,去年有一个频繁偷吃的小丫头,林姑娘还没吃,她先吃上了,摆着看的苹果柿子橘子频繁消失,于是她被赶了出去。虽然不在意乳母丫鬟吃几个,但东西总是有人管的,偷盗成风不可取。
就以林黛玉的身体状态,寒凉的东西吃多了立刻生病,燥热的东西吃多了立刻生病,茶喝多了立刻失眠,她身边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旁边照顾服侍。每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爹妈要问一遍,太医来瞧病时还要再问一遍。
“姑娘,墨磨好了。”雪雁看她睁开眼睛,这才说了一声:“王妈妈,姑娘醒了?”
王嬷嬷兑好了洗脸水,端着走进来,刚要服侍姑娘洗手洗脸。就看到林黛玉自己轻盈的下了床,没坐在床上等自己,反而是匆匆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她吃了一惊,极少能见到林姑娘像普通人家的小姑娘似的活动,端着铜盆问:“姑娘干什么去?仔细别摔着。”
林黛玉穿着素色睡衣,快步走向书房:“写几个字就回来。”
王嬷嬷放下铜盆,拿了厚衣裳跟到书房去,给她披上衣服,板着脸:“姑娘要写字,叫她们把笔墨书桌都搬过来就是了,仔细着凉。一大早刚醒,怎么敢跑动。”
林黛玉已经迫不及待的踩着加高的脚踏,坐在椅子上,手按在桌子上,感觉木头都没有往日那样冷冰冰的。她心里火热,伸手取了几张裁剪整齐,放在案头的纸张,饱满的羊毫在笔洗里吸了些水,又在砚台中沾了沾带着淡淡翰墨香的浓墨。
心中早已拟定词句,落笔便是笔走龙蛇。
刷刷点点写了三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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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沉吟,又飞快的写了另外三首。总算把梦中写的诗句记录下来,纸上墨迹淋漓,铺在桌子上晾着。
虽然比不得李太白梦游仙山的诗句,也比过去灵巧些。
王嬷嬷责怪道:“哪里是几个字,分明是想了半宿。姑娘又没安睡,老爷见了要生气的。”
林黛玉知道王嬷嬷不大认得行书,因此不怕她瞧出什么机密来,自顾自的继续写了下去:“昨晚睡得很好,就像睡了半个月,睡的足足。”
梦中孙行者讲了太多的正道法门,又要悟道,又要吸天地日月之灵气,又要向内收,实在是忙得很。不仔仔细细的记录下来,也要写一个大纲,姑且记下。除此之外还有孙行者提到的几本道家经典。
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收束心猿。
真是很难相信那个毛毛躁躁的猴子,还能捧着几本道经,玄黄奥妙的读个不停。
林黛玉想到孙悟空上学时的样子,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神仙传记里是有神人梦中传法,但不是猴子,也不会留下什么。
总算把要紧的文字都记录下来,这才从袖子里取出手帕。
原本没想到梦中的东西能带出来,可是这手帕叠的太整齐,突然就让她心里一紧,按照对折的方式展开一看,洁白无瑕的手帕里竟然真的有一根猴毛。和梦中所见的场景一般无二,根是黑的,整体则是从棕色到金色的过度:“呀。”
赶忙轻轻放下手帕。
拾起桌上的裁纸竹刀,裁了半张宣纸铺在桌子上,叠成一个长方形的小纸包。小心翼翼的捏起这这一根软中带硬的猴毛,硬度类似于鱼刺,虽然能弯折,但看起来很锐利。
纸包的最后一角翻折过去,插在纸包的缝隙之中。晃一晃,便沙沙有声。
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金针’二字,左右看了看,一时间竟想不出屋里有什么地方,是自己亲手收藏,别人不收拾的地方。
目光突然落在案头的一摞书上,这四书五经和五经注解上,还压着一本西游记。
猴毛夹在西游记里,岂不是百川入海,理所应当。
王嬷嬷带着温温热的洗脸水,小丫鬟捧着要穿的衣裳跟着她,回到书房:“姑娘,先洗脸换衣裳,老爷还等着你呢。”说罢,拿着热腾腾的毛巾上前,先仔仔细细的擦了她的脸,又擦了擦双手。
拿了牙刷沾好牙粉,递给小姐。
林黛玉指了指丢在桌子上的手帕:“拿去洗了。”
这手帕真是劳苦功高,当过坐席,兜过桃子,还装过猴毛。
虽然梦中的砂石尘埃没有半点跟过来,只有孙行者那神通广大的猴毛,竟奇迹般的从梦中来到眼前。
小丫鬟拿起手帕:“姑娘,这手帕干干净净的,还没用过,洗它干什么?”
林黛玉半真半假的说:“我梦见它掉在地上。”
王嬷嬷:“那可得查查周公解梦。”
13.黛玉和父亲玩这典故
穿上素色无纹饰的衣衫,再梳一个朴素的发型,衣柜里那些大红织金和鹅黄的衣服都束之高阁,等出了孝期做新衣服。
林黛玉坐在菱花镜前,端详自己的相貌和头发。睡觉时也简简单单的梳了头发,连所有的散头发都拢咋一起,梦中出现在孙行者面前时,衣衫整齐,鬓发整洁,不是披头散发的蛮夷。
那泼猴虽然不梳头——因为毛毛太短——也是个爱美爱炫耀的猴子,穿的是锁子黄金甲,凤翅紫金冠,所结交的也是天上散仙、八方神祇,自己虽不能与仙娥玉女媲美,也算是进退有据,彬彬有礼,蛮好蛮好。
她正在暗暗的复盘梦中二十日的言谈举止,思量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做错事。
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没询问一下就上手薅他脑袋上的草,还是反复无数次,此举着实不礼貌,也就是孙猴子不和小孩子计较,要不然非得大喊一声‘伸出孤拐来打一下当见面礼’。
记错了,是打五下。
王嬷嬷拿着梳子拢她的头发,看姑娘对着镜子一会欢喜一会愁,暗暗的叹气,又是这样忽喜忽忧,身体怎么能好:“姑娘更漂亮了。”
匣子里漂亮的首饰也已经收起来,只用银簪和细细的白绳子梳理长发,一半在头顶上巧妙的做成小孩子的发型,另一半垂在身后,梳几条俏皮的细辫子,大部分用白色丝带,在脖颈处一总扎起来,又整洁又舒服。
额前毛茸茸的碎发也用篦子梳顺了,和刘海一起乖乖的垂在额头上。又给姑娘拿了干干净净新手帕,一把素面团扇,这才让雪雁跟着小姐,往老爷的内书房去。
窗外光线明亮,太阳刚升到屋檐上。
外书房是接待同朝官员、幕僚清客的地方,内书房则是自己家小憩,夫妻赌书消得泼茶香、给女儿上课的地方。
正房五间,居中的起居之处,一侧是卧房,另一侧便是内书房。
这小小的书斋起了一个雅致的斋号,以金石字样写了门楣,这字一般人不认得,也不敢轻易念诵,唯恐认错了字贻笑大方。
原是林如海年少时的诙谐戏作,到了中年也无心更改,反正能见到这斋号的人很少。
他就在内书房里看看诗集和古文集,等着女儿起床过来请安。年近半百,他睡眠渐少,但精力不济,每日诸事无趣。等了不多时,听见门帘响动,有人进屋,尚不知道进来的是女儿病了的坏消息还是女儿本人。
在书桌后抬起头,看到全姑苏最可爱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真是亭亭玉立,风姿天成。
今日看起来还不错,她脸上有些许血色,不再苍白,似乎睡得不错,容光焕发。
林黛玉福身行礼,叫了一声:“父亲早安。”
然后不等人招呼,就走过去依在书桌上,探头看他在看什么书。怎么又是左思文集,还在看三都赋?
“昨夜睡的好不好?王妈妈说你又抱着书睡着了?”林如海仔细打量她,小女孩今日格外好奇,顾盼生辉,一双眼睛明珠似的闪闪发亮,脸上若隐若现的是笑意,而不是悲伤:“西游记就那么好看?”
果然适当的学习和看闲书有益身心健康,四书五经读起来就没有这样快乐。
林黛玉有几分欲言又止,想说自己梦见了孙悟空,梦中还有各种奇遇,又记得孙行者叮嘱自己不要炫耀。在别人面前自然不会招摇,可是爹妈是不一样的,心里话不和他们说,还能和谁说呢,她刚要开口,心头忽然又转出一个念头。
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会不会觉得看了闲书,改了性情,以后不许先生讲西游记?小说中有许多曲笔,看似不合情理,实则影射历史故事,或是另有深意。
那就借用一下孙行者的馋嘴:“好看。父亲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寒山寺吃吃素斋。”
林如海欣然答应:“何须费力。拿几两银子,请寺僧上门来置办一桌,只是……酒乃僧家头一戒,你敢不敢吃?”
黛玉和父亲玩这典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只要别撮土,几杯都好。”
“哈哈哈哈,圣僧,宁恋本乡一拈土。”林如海话说至此,突然觉得不吉利。看婆子等人在堂屋里摆好饭,起身道:“吃早饭去。玄奘法师没受这一杯酒、一撮土,反而回到大唐长安,写了千古名篇。书里御弟法师被这般礼遇,却没留恋几日,就往西天成佛作祖去了。”
林黛玉暗自琢磨他这话说谁,终究因为不熟悉朝政,只对得上历史上罔顾圣恩的大臣,对不上当今朝廷有谁很坏。这当然不能问,便笑道:“若依历史,如何能让魏征一文臣梦斩龙王?”
“不错不错。”林如海哈哈一笑,遮过了不吉利的话就罢了。
这话说的没错,按照历史梦斩龙王的应该是唐王李世民本人。自己说的是有些人受人恩惠不报答,这是官场上常有的事,乃至于反噬恩师、上官的也不少,黛玉心思单纯,想不到这一层。
姑苏各色早餐摆了一桌:鲜香浓郁奥灶面,甜滋滋桂花鸡头米,香脆脆萝卜酥饼,定胜糕与水晶饺。
奈何父女二人一个身体虚弱,另一个自幼多病,黛玉今日只觉得精神爽快,身体轻盈,食欲则和往日没什么变化,每样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林老爷自去外书房料理公务,接见下属,来往交接。
林小姐独占内书房,等着先生上门来讲课,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身边只有上岁数的王嬷嬷和两个小丫鬟。
王嬷嬷把她看了半本的西游记拿了过来,还有今早上写的几张纸,全都拿了过来。
林黛玉翻开书页,包成长方形纸包的白纸当做书签,拿在手里,一霎时有些恍惚。那孙行者被压在五行山下,乃是王莽篡汉时的事。
到如今,汉唐已远去,宋朝的碗盘已经算是古董,那孙行者早已重获自由、成就佛位,他必然能感应到这根猴毛。在五指山下拔下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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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也有以此为凭证相见之意。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糟了,他不会是成佛作祖之后忘却前缘,把我给忘了吧?
还是只有一面之缘,几颗桃子的交集,不值得前来一见。
王嬷嬷看她拿着纸包愣怔了一会,又望向窗外,窗外种着几株翠竹,南墙下还有一株芭蕉。
“姑娘,这张纸里包的……是金针吧。咱们府里哪来的金针?”
林黛玉知道她负责收拾自己所有的东西,不论是簪环首饰还是书本,都归她整理清点,别哪天随手拆开给我扔了。“那你别管。佛家讲,有既是无,无既是有,只要不拆开看,谁知道是有是无?”
王嬷嬷听不懂这些,只当是小孩子的戏谑之语:“里面到底包了什么?别真是一根针,扎了姑娘的手。”
林黛玉撒谎道:“是我的一截发梢,难得有点发黄。你别给我弄丢了。”
王嬷嬷松了口气:“丢不了。”姑娘虽然身子虚弱多病,但头发又黑又密,不像别的小姑娘,年纪小的时候头发微微发黄,她们是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
贾雨村先去拜会东家,获悉女学生今日心情大好,精神抖擞,昨天安排的作业恰到好处,既不会给她累着,也没有让她觉得无聊无趣。
东家委婉暗示:要保留这个水准的试题,再接再厉,但也要注意补充历史文学知识,要让小小女学生区别正史和故事的差距,在学习中享受读小说的乐趣,而不是被小说改编文风。西游记是一本有教育意义的书,是有深度可以引申的书。
贾雨村理解了半天,决定原样不动,就按顺序的讲下去。
婆子带着他走到门口,在窗口都看见站着的王嬷嬷了,明知故问:“姑娘在么?”
王嬷嬷迎出门来:“姑娘正等候先生呢。先生请。”
教书先生准时准点前来上课。
林黛玉起身行礼:“先生。”
突然暗叫一声不好,作业全都没写!
‘以大闹天宫为主题写三首五言绝句。一首赞大圣,一首赞玉帝,一首赞小圣二郎。’而自己写了五行山,写了青山碧桃,写了风急雨骤,写了云收雨霁,写了日出扶桑,最后还写了飘来飘去好轻盈我懂列子御风了。
她自上学以来,作业都是当日完成,从来不肯拖延。从未有过这样狼狈时刻,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真称的起无地自容,慌忙找借口拖延片刻:“正要请教先生。”
贾雨村安然落座,一旁婆子捧了茶过来,搁在手边,他的眼睛也盯着书本,不敢四处打量:“请讲。”
林黛玉道:“土地在西游记里,只能算是小吏。孙悟空那样憎恶他们,是‘今日方知狱吏之贵’?”
她知道贾老师的脾气,说到诗词还能收着点,说起衙门内油滑的胥吏,尸位素餐的同僚,阿谀逢迎的马屁精,至少骂上一盏茶的功夫。
三首诗就写出来啦!
14.行者亦有怜桃意,故摆残核与天弈
书房内的空气还算清新,室内室外清风吹拂,微微有些热。
贾雨村端起青瓷茶盏品了一口新茶,婉转的抒发感慨:那被蒙蔽的圣明天子啊!尸位素餐的奸臣啊!欺上媚下还排挤我的同僚啊!
林黛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任凭他老调重弹,一心二用的琢磨着三首诗的作业。
夸耀大圣英雄人物到是容易,她原本就偏爱孙行者,见了一面,相处二十天之后更觉得亲切可爱。虽然有生以来,谁也不会因为黛玉问太多问题冲她嚷嚷,但总有人把她当小孩,反倒是孙行者那种不管不顾的上课方式,问都不问一句能不能听懂能不能理解,默认她都能懂。着实让她心中欢喜。还有他把脸贴在桃子上,闻了又闻,想吃又舍不得吃的样子。
有了!
摩云疏竹一罪身,寂寥石下清虚人。
行者亦有怜桃意,故摆残核与天弈。
这首诗写景,写齐天大圣,写他吃了桃子满地乱吐桃核,写他虽然在五指山下压着,道心却不曾更改,说法时依然是那样的清静无为,给我讲法时只管叫我收束心性,向内收敛,是和佛经道经一样的正法。
梦中事,天知地知,猴知我知,除此之外无人能知其中真意,写诗记录下来也没人能看懂。先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这也是一首好诗。
夸耀二郎小圣虽然没那么真心实意,倒也容易得很,一个隽朗都丽的俊秀少年——虽然从来没见过,这小圣跑到哪里都是左牵黄右擎苍,风貌甚都,金冠白袍,按照美少年就够了。
虽然从没见过美少年长什么模样,只管按照书上写的去思量。
贾雨村捋着三缕长髯发表感慨,但他也记得不能打量女学生,就盯着手中茶盏继续说:蛀空梁柱的白蚁!逢迎拍马的豺犬!勒索敲诈的虫豸们!满大街的刁民啊!还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一样的我啊!
他瞥见茶汤倒影中自己——恰似爱莲说一样。
林黛玉继续任凭他说,在心里暗暗的筹措第三首诗。西游记里的玉皇大帝算不上英明神武,弼马温叛出天庭要叫齐天大圣也招安了,这放在历史上来看,算不算绥靖?要写诗夸他,夸他什么呢,总不能夸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吧,虽然也不是彻底不能吹捧一下,但有点恶心。历史上那些喜欢妥协,软弱可欺的皇帝,让人看史书的时候心烦。
可以说…磨练了孙悟空的心性,让他沉静安稳下来,以免惹出比‘强者为尊应让我——我想当玉皇大帝’更大的塌天大祸。噗,可事实是想杀孙悟空,但杀不死,试了很多次都杀不死。
黛玉不善于说违心的话,每次撒谎时都忍不住想笑,现在也是一样。她微微低着头,摸着写有金针两个字的书签,正在勉勉强强凑字数。
贾雨村一番文人骚客的牢骚话讲完,忽然觉得不妙,骂官僚的时候把东家捎进去了。东家并非奢淫骄纵的贪官,也不是庸庸碌碌之辈,虽然说对课纲的要求过分繁琐,可是林老爷对女学生的成绩没有多大要求,再加上学生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他准备拐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巨眼。
贾雨村本来想从娇杏入手,但对着女学生说自己家里扶正的小妾,真有些猥琐,只是说有一位佳人有风尘巨眼看中了在下,也挺猥琐,而且会被旁边的老嬷嬷禀告东家。“杨素初见李靖时,识别不出这个年轻人胸怀沟壑,可是红拂女一见,便知这是天下难得的奇才。因为杨素老迈昏庸,并且傲慢无礼。”
黛玉若有所思的点头,并借此填上了吹捧玉帝的最后一句。
虽然他历劫无数,不算年岁的老,而是精神上的惫懒,但这也可以解释为一种稳坐钓鱼台。他活得长他什么都懂啦~
贾雨村捋了捋胡须,给以上的牢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说了一盏茶的时间也足够多,该好好上课:“似令尊那样,虽然身居高位服朱紫之色,仍然礼贤下士,不以流言蜚语取人……实是拨云见青天的一双慧眼。那些青史留名的文豪,都有如令尊一样的贵人垂爱。”
林黛玉用心写了两首诗又凑合了一首,总算应付了作业,微微一笑道:“先生大才。昨日留的作业已经做好了,请先生批阅。”
贾雨村道:“好。”
王嬷嬷就过来拿她案上今早写的诗稿。
黛玉按住这一摞纸,笑道:“嬷嬷别急,不是这个。”纤纤素手提起小楷笔,端端正正的写了三首七言绝句,自己看了看,到还算是满意。微微颔首,示意嬷嬷拿过去。
贾雨村拿在手里,便是一怔,这一夜之间,学生的诗写的格外巧妙了!她原先也是轻巧灵动,毕竟没见过名山大川,全凭想象和苏州城内官宦人家的假山石做比拟,虽然有超脱年龄的才华,但以幻想为主,和今天不是一个风格。今天就像亲眼见过猴子吐桃核似的!
他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正式回答问题:“土地和狱卒的职权范围倒是不同,狱卒尚能勒索囚犯,收受贿赂,所有进了牢房的囚犯,都是他们的钱袋子。看西游记和其他神怪故事之中,土地却不敢以权谋私。”
黛玉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倒是奉公守法的廉吏。”
贾雨村露出一丝讥嘲的笑:“自古铁面无私的人,哪一个不招人忌?不是我自夸清廉,当年做官时,也是不合俗流的。若是他们索贿不成,欺凌孙行者,那泼猴早就骂起来了。既然正文中没提,一定是看守的太过严苛,严守了不许饮食的戒条,惹人记恨。”
他说这话时,全然忘记了贪酷之弊,恃才侮上两样大错。
林黛玉不愿意听人这样非议孙悟空,谁敢欺负孙行者?孙猴子的心胸哪有那样的窄小?况且孙悟空每每喊着伸过孤拐(脚踝)来打几下当见面礼,他却从来都没打过。“若依我看,大圣生性好诙谐,取经路上每次召土地来见,都是有妖怪作祟。他要问一问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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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餐之罪。”
贾雨村本想说孙悟空任何时候见了土地都先骂一顿,但他实在想不起来具体章节,似乎她说的没错,只好自欺欺人:小孩子才把西游记倒背如流。
拈着胡子,今日从贞观十三年入手,按照纪年体,讲了两个时辰的历史。
太宗在贞观十三年二月下诏停止世袭刺史,就顺便讲了讲世袭刺史的由来,以及历史沿革和过去世袭制度的弊端。
讲完课,再练练上几百个字,临摹半副石竹图。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林小姐被乳母侍女簇拥着,施施然去吃了午饭。
王嬷嬷如常安排她吃完饭就准备睡午觉:“姑娘,怎么还不躺下?”
林黛玉正要试试梦中传授的法门,在床边的小塌上盘膝而坐:“我打坐一会,养养精神。”
王嬷嬷只管在旁边铺床,头也不回:“姑娘先睡一觉,醒来打坐也不迟。”
林黛玉笑道:“不必管我,你自去歇着。”
王嬷嬷放好枕头,抖开薄被,转过身看小姐像金童玉女似的坐在小塌上,旁边一个呆头呆脑的雪雁站着发傻,又好气又好笑:“姑娘平日里精力不济,今日难得精神好,不好好歇着,又淘气。等老爷回来,知道姑娘又不乖了,一定要生气的。”
林黛玉施施然的弄了弄袖口:“父亲才不会生我的气。我这是从书上学来的养神方。”
王嬷嬷一时语塞,上前强行抱起小姐,从床边抱到床上,又从两侧银勾上摘下淡青色的幔帐,垂了下来:“姑娘快躺下吧,睡不着养养精神也好。”
林黛玉暗暗的无语,跟她讲道理真讲不通,只得转过脸去,面朝着墙上的宝蓝色山石兰草平安荷包,坐在床上照样端端正正的打坐。
双手四指交叠,左右拇指指尖相对,结了一个禅定印。
这荷包是贾夫人生前亲手绣制,宝蓝色的绸子上绣着平安两个红字,还有些青黑色的山石,代表长寿的灵芝兰草,里面放了夫妻二人在寒山寺、灵隐寺求的平安符,还有说是能给小姑娘安神助眠的小金剑,每日悬挂在黛玉床头。
争论了好一阵,王嬷嬷拗不过小姐,只得悻悻的拿了针线笸箩,掀门帘出去,做在房檐下做起来针线活。暗暗的郁闷,别人家都是公子小姐对奶嬷嬷言听计从,唯独咱家,照顾起来又费心费力,小姐又有主意,不大听话。
林黛玉依照梦中齐天大圣传授的法门,慢慢的收心,眼睛不看,耳朵不听,鼻子不闻,闭口不语,沉心静气的收敛、巩固。现在的血肉之躯略显沉重,竟然不如梦中魂魄之体那样轻盈。
幸而修行主要修心,而她已经成功过一次,现在心境还在,只是汲取的日月灵气减少了许多。
忽然听见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隔壁传来,那声音轻柔而清晰:“有人在吗?和我说说话呀?谁来看看我呀?”
这声音清雅美妙,闻所未闻。
15.龟玉毁于椟中
那曼妙轻柔的声音静默了一会,又轻轻柔柔的喊:“有人听见我吗?有人在吗?”
这声音似乎不指望有人回应,只是出于寂寞无聊,在胳膊自言自语。这声音虽然听不出男女,却很好听,温润轻灵,宛若黄莺娇啼。
那声音的传来的方向,乃是母亲贾夫人生前的居所,现在屋里的丫鬟大多打发出去了,只留下珊瑚和采薇两个大丫头,也不知道日后有什么安排。
黛玉暗暗的分辨了一会,这声音不是她们二人的音色。心下暗暗的奇怪,并不开口,只是试着很小声的问:“我听见了。你是谁?你在哪里?”
“诶?诶诶诶?”那声音似乎大为惊讶:“你怎么听得见?你好像是人呢!哇是人,好久没有见过入道修行的人啦!我听过你的声音!”
黛玉为之惊异,难道府里盘踞着精怪,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却谁都不知道?这是那种半夜偷偷看书的妖怪?
她这样想着,因为修行日浅,在入定之中算是物我两忘,低低的呢喃询问:“你是花中的精灵,还是千年的古树?亦或是隐居的狐仙?”
“哪有那样的好命。”那声音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常年不见天日,没有谁和我对话。不晓得岁月变迁,暗暗的修行数百个寒暑,现在有了神志,全身被罗帕绑着,趴在匣子里,不辨东南西北。”
林黛玉顿生怜爱之心,况且她没读过恐怖故事,猜测时也不会往离奇恐怖的方向上推测:“不是花木、狐仙,你在哪里?”
那声音细细的答复:“不知道啊,我在匣子里。”
林黛玉大奇,又问:“你在哪一个匣子里?”
“不知道啊,匣子就是匣子,我最近都在这个匣子里。”那声音心满意足的说:“以前的主人说,龟玉毁于椟中,是他的过错。我们以前”
林黛玉微微颔首,准备到隔壁去,指挥丫鬟们翻一翻匣子,不知道能不能循着声音找到这个声音曼妙轻柔的精灵。
刚松开手上的禅定印,心思一乱,忽然就听不见那句还没说完的话。不是那声音忽然住口,而是自己突然听不见了。听不见她/他/它的声音怎样去寻找?只得坐回去,重新平复心情,沉心静气的向内收敛六识。
偏偏因为心里头琢磨着那精灵似的声音,想见到那声音的主人。有这样的声音,即使不是一位美人,也是个精灵,或许能是我的知音,聊聊万千感慨。好奇心让她一时间静不下心,过了好一会才压下心浮气躁的劲儿。
她除了身体不好之外,事事都圆满,虽然没有朋友,母亲在世时也从来不觉得寂寞。只有一墙之隔,任何时候都可以腻在母亲身边,和她说悄悄话直到深夜。
现在有很多话,无处可说。
王嬷嬷在窗边小榻上盯着她,隔着床帏也能瞧见人影,看她侧身一动,又重新坐好:“还以为姑娘要睡下了,怎么还坐着?快躺下歇着吧。这会不睡,等到晚饭还没吃,又要困倦了。”
说着就走过来掀开帘子,盯着小女孩:“老爷吩咐下了,三两天之内,就叫寒山寺的和尚来做素斋,那天还要闭门谢客,只在后花园摆一张小桌,清清静静的赏花,考校姑娘的功课。姑娘难得这几天不用吃药,今天这样不乖,要是又病了,还要惹得老爷伤心难过。”
林黛玉本不在意她说什么,只是她不想看到父亲露出那种担忧而悲伤的眼神,而这个从她刚出生就开始照顾她的乳母,也给父母禀报过太多的坏消息。过去她是因为夜晚失眠,白天才会格外困倦,但昨夜感觉整整睡了二十天!因为修炼的缘故,巩固精气神,现在神气饱满。
无可奈何的躺下:“好吧,嬷嬷你去吧,我清清静静的躺一会。”
王嬷嬷盯着姑娘躺在床上,拢好一头长发放在翻身也不会压住的地方,盖好了薄被,四周都掖好了,这才垂下帷幔,免得有一丝一毫的风吹在黛玉身上,令她头痛。
黛玉忽然发现按照孙行者教的法门修行,并不需要特殊的手印,也不需要特定的打坐姿势,她照样可以沉心静气,恢复到情景内敛的状态。
禅定印不是齐天大圣教的,他两只手都压在山下,哪有空。乃是贾敏拜佛时,指着画像上世尊的手印,拿出一本《画谱》,指着画谱上诸佛菩萨的白描画像,教小女儿说:“这是释迦五印。说法印、施无畏印、禅定印、降魔印、施愿印。”
母亲比划这些手势的样子优雅美丽,更胜过玉雕的观音,她脸上那种满是喜爱的微笑,也很迷人。
林黛玉闭上眼睛,按照孙行者的法门去修行,下一秒再睁开眼睛时,柜子上的西洋自鸣钟又一次报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感觉时间飞快,又确确实实的,愉快的修炼了半个时辰。
她轻轻呢喃:“你在吗?”
“哈哈,我跑不了,还差一口仙气才能跳起来。”那声音颇为喜悦的说:“我们以后可以常常聊天了。我经常觉得挺孤独的,之前有狐仙和我说,要修炼非得耐得住寂寞不可。等我修成了,我要找全姑苏的道士和妖怪交朋友。”
黛玉躲在被子里笑了起来,这个精灵着实很可爱,孤独这两个字说得很好,她有时候也觉得很孤独,何止是没有知己,连聊得来的人都没有一个:“方才错过了几句话。你说到我们以前,以前怎样?以前见过吗?”
“听声音,你好像是我上一个主人的女儿。”那个轻灵的声音突然略带哀婉:“她妈妈叫她敏敏。人真奇怪,互相之间总是不叫名字,我都分不清楚我最喜欢的几个主人是谁。”
林黛玉吃了一惊,虽然知道隔壁就是母亲生前的寝室,也知道读书写字时避讳母亲的名字,但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这样叫她。
想到物似主人形,越发觉得这精灵十分可亲:“我去找你。你什么样子?”
“不知道啊,我在匣子里,没有镜子。主人有时候叫我玉人,有时候叫别的女子是玉人。搞不懂,人是天地精粹,血肉之躯,怎么能是玉呢。”那声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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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若有所思:“我没当过人。”
林黛玉不禁扑哧一笑,好实在的一句话,只是好笑。
曾经服侍贾夫人,现在在为女主人守孝的两个丫鬟,一个叫珊瑚,一个叫采薇,正对坐说闲话,惋惜自己未来的命运。看姑娘又带着小丫鬟走过来,起身迎上去:“姑娘来了。姑娘用茶么?”
林黛玉点了点头,看到靠在墙上的花梨大柜:“你拿钥匙把那柜子打开,我母亲有个玉舞人,拿出来我瞧瞧。”
贾敏去后,她的东西都封存起来,搁在原地没有挪到库房去。
珊瑚犹犹豫豫的去拿钥匙:“姑娘看看就罢了,别睹物思人又哭起来,伤了精神。”
采薇有心奉承姑娘,虽然老爷的意思是把她们放回家去,不派去服侍姑娘,怕奴大欺主。
但要是姑娘跟自己好,开口索要,哪能不给,那岂不是还能在府里过大丫鬟的日子:“姑娘要什么你就去拿,老货,要你管东管西。姑娘喝茶不喝?夫人的好茶还在柜子里放着呢,谁也不敢动。”
林黛玉心不在焉的摆摆手,托着腮望着窗外的一株碧绿的芭蕉出神。
倘若有这样一个小精灵摆在案头,每日对坐相谈,多么愉快。
采薇知道她难奉承,显得大伙都不大聪明,就站在旁边苦思冥想,给雪雁抓了一把果子,使了个眼色。
雪雁:没懂。
珊瑚也有些恼火,照着盒子上的签子找到木匣,捧到姑娘面前:“姑娘,你瞧是这个么?夫人柜子里只有这一个玉舞人,还是汉代呢。”
这是自然,玉舞人只有两汉才有,汉代一结束,这种婀娜多姿的玉人也不再制作了。
盒子里的东西不大,在盒子里显得空空荡荡,用黑色的缎子包裹两层。
林黛玉伸出纤纤素手,挑开那黑色的缎面,露出一个光泽油润的无暇美玉,婀娜多姿,长袖飞仙——却是玉片的背面。
她不禁笑了起来:“找到了。就是这个。”
轻轻把玉片翻过来,正面背面的区别只在玉舞人的领口和五官,捧在手里仔细摩挲了一下,看长相却有点呆呆的,汉代古玉的雕工忽高忽低。
“我的……我的妈呀!”那轻灵的声音就在黛玉面前大叫一声:“我活啦!”
一个影子从玉人身上脱出,轻轻的跳到黛玉的手腕上,舞人的长袖像个长臂的猴子,挥舞着跳到桌子上。就在紫檀炕桌上翩翩起舞,不知道压抑了多少年,现在摆脱了形骸的束缚,狂喜着翩翩起舞。
这玉人虽然长得呆,但玉质洁白细腻,身材细挑,舞姿轻越,舞动起来宛若散花仙女。
珊瑚和采薇都盯着姑娘的神情,余光中隐约看见桌子上有玉人跳舞,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赶紧揉揉眼睛。“那个?”“我好像眼花了。”
玉人滋溜一下跳到林黛玉的袖子里,假装自己不存在,温润快活的摇头晃脑:“乐而忘情,乐而忘情啊!主人,别把我说出去。”
16.‘见素抱朴\’
珊瑚连声道:“有个小人…两寸多高,有个两寸多高的小人,一晃眼就不见了。采薇,你看见了吗?”
采薇在桌子附近看了看:“隐约瞧见了,别是这些天哭的眼花,瞧东西重影吧?姑娘瞧见了吗?”
林黛玉袖子里藏着二寸高的小玉人,摆出一副自己甚么精怪都看不见的样子,笑吟吟的又把黑缎子盖好:“两位姐姐看见什么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面面相觑,好像是真的看见了,可是一眨眼又不见,真像是突然眼花。这玉舞人明明在匣子里,还被三层绸缎裹的好好的,怎么会跳出来跳舞?一定是咱们眼花了。
王嬷嬷出现在门口,看到姑娘坐在炕上,两个丫鬟围着她说话,还拿东西给她瞧,雪雁站在旁边吃果子,便快步走过来:“姑娘几时醒了,睡的好不好?多大的孩子了,也不说伺候着姑娘梳头更衣,只顾着玩。你们别多心,我说雪雁呢。”
雪雁都蒙了:“姑娘穿的不少啊。”
林黛玉不耐烦听这些吵吵嚷嚷的闲话,这些指桑骂槐的拌嘴分外无趣,直接吩咐道:“王妈妈,你叫人拿两个画画的白瓷碟来,笔洗里满满的盛上水,把我的青檀纸,拿一张熟宣出来,裁四尺三开(69 x 46cm),我下午画画。”
生宣容易洇开墨汁,熟宣纸是生宣纸经过一定比例的胶矾水刷制而成,其纸质较生宣更硬,吸水能力弱,墨迹线条更为清晰。要是画写意,生宣自然美丽。
若要画工笔画,细细的白描勾线,只用熟宣。
王嬷嬷被打断了一下,想要管她,目前又没什么话可说,下午本来就是姑娘读读书,写写画画的时间段:“姑娘是最有主意的。这就准备去。姑娘要把这玉佩拿过去吗?”
林黛玉想了想,她爹妈不许她听志怪故事,怕做噩梦或是招来不干净的东西,贾雨村没那么多顾及,说起游山玩水时说了两个,什么深山古刹铜钟成精在庙里当和尚突然有一天钟被毁了和尚当场消失、佛头上的摩尼宝珠成精成了某某高僧:“收到我的箱子里。”
珊瑚和采薇以前敢对姑娘的乳母挑三拣四,如今风雨飘摇,也不敢多说什么,把匣子盖好给了王嬷嬷,眼巴巴看着姑娘起身走了。
王嬷嬷张罗着拿碟子、取大张的宣纸出来,裁成合适的尺寸。
黛玉拿了一本《唐解元仿古今画谱》,坐在旁边,仔仔细细的看山怎么画,石头怎么画,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画画也被认为是伤神的活动,会画一点,不是很多,更没试过大幅的画作。今晚上还会梦见五行山下的孙行者吗?
等这些忙忙乱乱的人都离远些,才好偷偷说话。
玉舞人趴在她的袖口,偷看书页:“能说话吗?”
黛玉微微摇头,王嬷嬷就在一丈之外,说什么她都要搭茬。超小声说:“不太方便。”
玉舞人道:“那我能说话,主人只管点头摇头,别写字,我不认字。”
“我以前起过一个名字……想不起来了,再起一个!”玉舞人兴致勃勃的说:“我第一个主人,别人总王,王,的喊他。那我就姓王吧。主人给我起个名字好不好?”
林黛玉不禁嫣然一笑,汉代玉舞人本是宫廷之物,玉人的主人当然是‘王’,这也算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大猫在一起会生小猫,大石头却不会生小石头,它们本是天地生养的东西。
“石头分雌雄吗?”舞人当然是女子形象,鬓发如云,长袖善舞,但它既然有了意识,或许另有想法?
玉人在她袖子里左顾右盼,她的手露不出来,只有袖子灵活的像是触手,把黛玉手腕上小小的玉镯往里推了推,免得从她的小手上脱落,探头探脑。
“姑娘,天下万物都分阴阳雌雄,石头那肯定也有。”王嬷嬷准备好了画案上的一切,放了四个白瓷碟子,这些碟子用来调浓淡的墨色,三只工笔画的勾线笔摆在桌上。早上磨的墨汁盖了盖子,现在湿润依旧:“东西都准备好了,姑娘少画一会,多歇一歇。”
带着两个小丫鬟走出隔间,关上屋内的隔扇门,让姑娘一个人消磨时间。
林黛玉微微点头,走到桌案后看着纸张发呆,实在不好下手:“男人和女人的名字风格不一样。”
玉舞人疑惑的挠挠头,从她袖子里跳到桌上,跑到砚台旁边,好奇的碰了碰墨水:“原来是这个。借主人一口仙气脱身,你是女子,那我也是女子。”
林黛玉沾了一点点墨色,用小银勺舀了两勺水,调出淡淡的墨色。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叠了又叠,叠成小小的方块给她当坐垫:“修行之人最要紧是‘见素抱朴’,择一个字,就叫王素如何?”
这名字偏于中性,有一位王知州的女儿就叫王素,还来家里拜会过贾夫人。北宋时有个谏诤之臣,也叫做王素。
“王素,王素~真好!”玉美人王素快活的从桌子上跳到插了许多画卷的画缸里,又穿过这个大瓷画缸,灵活的跑到窗口麒麟祥云小叶紫檀玫瑰椅上,向着窗外张望,仰头看着太阳:“主人你每天都能看到这么美的太阳吗?自从她们不把我挂在身上,我就没见过太阳了。”
这很影响她的修行,就算是物老成精,还是沾了人气,吸收日月精华更容易成。
林黛玉拈着笔轻声说:“我见过几场极美的日出,不是在这儿,是在梦里。想要画出来,又不会画。”
淡墨在纸上只留下很清浅的痕迹,她想画山画雨画日出画,还要画出那个趴在山下的孙行者。但山水行意还略微学过,工笔山水学过小图,猴子则实在不会画。现在还没定好格局尺寸。
正如先生所说:“山和鬼好画。山石千奇百怪,画成甚么模样,鬼斧神工都造就的出。鬼好画,美则是美人鬼,丑则是丑鬼。猫狗不好画。”
王素悄无声息的迈着步子,玉美人身上雕刻着曲裾的样子,纤腰一束,裙摆翩跹,走到她脚边,抱着椅子腿爬上去:“主人,工笔设色……后面我没记住。以前有个主人很绘画,平时把我放在案头,画画时就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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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里,什么也不给我看。什么是梦啊?怎么做?我也想做。”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个书生常常说‘我梦见你了’,还对玉舞人焚香祷告,并喃喃的要求玉舞人变成真的美人。
哇你的要求真的很过分,比天天拜铜像(佛)求大发横财还过分。
这可真是难为雕塑了!
林黛玉摊开手掌,示意她坐上来,又捧到桌上放下:“我梦见了齐天大圣。”
“西游记,我知道!”王素害怕的抱紧自己:“孙大圣若瞧见我,别把我当妖怪打了。”
“那绝不会,他…很好。”林黛玉慢悠悠的用淡墨画出五指山下的溪流,这座山上没有人居住,也没有道路,是实实在在的荒山一座:“他很热心慷慨,诙谐风趣。”
她终于可以讲自己梦见怎样的场景,梦里被热心过度的猴子吓哭。
草稿慢慢涂了半日,大概有了雏形。
到天黑十分得知父亲今日有同僚宴请,很晚才能回家。
厨房送了饭过来,鲜肉时蔬四碟,羊汤细面一碗,酥皮鲜肉小饼,时鲜樱桃一盘。
乳母站在旁边,既是服侍也是记录的伺候她吃晚饭。
饭后在一盘红黄斑驳的大樱桃里,黛玉看了半天,挑个最大最红的吃了,酸甜可口。
林黛玉想把这樱桃带到梦里,咬着樱桃找了个借口:“把樱桃放在那边小几上,明早上你们再分。”这水果不比手帕,没法揣在怀里带着睡觉。
王嬷嬷不担心她偷吃,平时哄着她吃,她还不肯多吃两口呢:“姑娘爱看果子,明早上再买一盘来,找个青瓷盘子摆着。这果子不耐放,放到明早就蔫了。”
“放哪儿,明早再换。”
因为到了晚上,丫鬟们也不出去玩,也不去房檐下做活,都围着姑娘转圈。
站在姑娘身后探头探脑,字虽然不大认得,但西游记有插图!
王素看没机会说话,悄悄的说了一声:“我隐身出去玩,食些夜露,天亮了就回来。”
她声如蚊呐,离开时也贴着墙角,小心翼翼的避开视线,尽量在柜子下面和帷帐下行走。
林黛玉微微颔首:“佛家说众生分为有情众生和无情众生,又说有情无情皆有佛性,实在是…”
无情众生指的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山石草木,以前读佛经,看到这里觉得奇怪,既然石头没有意识,如何得成正果。今日一看,倒是合理了,她可以先成精嘛。
乳母丫鬟们听的清清楚楚,根本不敢搭茬。
王素连连摇头:“我不要成佛,我要修炼成人。做人多么快乐,猫在偷偷学人话,狐狸也想变成人。”
西洋自鸣钟到了晚上九点,王嬷嬷就来催促睡觉。
平日里林黛玉总要拖延一会,不想去与周公相会,却很想和孙大圣相会,格外快速的上床睡去。
一夜之间,断断续续的醒了三四次,又换了姿势重新睡去。
始终没有梦见。
17.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孙悟空自然是趴在五指山下。
本来想忍着慢慢吃,每天吃一个桃子,但把脸贴在桃子上却不吃,这也太要耐性,要极强的忍功!没等到天亮,就没忍住,一个接一个的都吃光了。
那小孩还挺爱干净,放桃子的时候采了桑叶铺在下面承托。
现在桃核就摆在桑叶上,被他用下巴摆弄着玩。
树上最后一些熟透的桃子被鸟和动物,以及昆虫吃,掉在地上自然腐烂。
毫无变化的数日过去,桃树枝头上光秃秃的,只有繁密的绿叶,另一边山坡上的野枣吸足了雨水,长得比往年都大些,一枚枚又绿又硬,在细密的树叶之间闪闪发光。
低洼向阳处,灌木丛中的树莓红透了,沉甸甸的挂在枝头,被各种小动物啄食。依在大石头上攀爬的野葡萄虽然皮厚籽大肉少,吃起来倒也酸甜又解闷,气的大圣闭目养神。
他还在等。等的不是长远的未来,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释放。
而是那个飘来飘去的小孩什么时候再来。
一棵枣树能吃很长时间,从秋天的脆枣,一直到冬天在枝头晒干的枣。如果在花果山上,小猴子们敬奉大王的是精心挑选,枣肉又厚又甜的大枣。
就在当下,整点葡萄/枣子是最重要的。
※
※
这一夜辗转入眠,却总是失望而归,林黛玉第四次醒来时,闷闷不乐,睡不着觉了。
转过身撩开素色帷帐,窗外还是朦朦胧胧的深蓝色,夜色未明。
床边的小榻上睡着王嬷嬷,呼吸声很重,和窗外的虫鸣一高一低,相互呼应。
乳母本该伴着小姐/公子睡在床上,以防小孩半夜的所有需求和一个人睡害怕,但黛玉睡得太轻一碰就醒,又不怕一个人睡觉,因此和别人家不同。
林黛玉玩着一缕头发,睁着眼睛看着床帐上的木雕,以前这时候醒了睡不着,就去隔壁母亲的寝室里和她一起躺着,那里的锦被之中,总是又香又热,躺一会不知不觉就会睡着。
虽然早就知道不能强求,能梦见齐天大圣一次,已是意外之喜,有多少人爱了西游记一辈子却没见过大圣真容。
梦中孙行者也有格外全面仔细的讲了修行法门,从自己现在刚刚入道,到怎么轻身御风,怎样自己去悟透神通法术,全都说了。
虽未告别,已有永别之意。
想着想着只觉悲伤,人间聚散无常。草绿烟深梦里期,行者不语苦寻思。
林黛玉不知不觉流下泪来,辗转反侧,轻轻的叹了口气。醒来见不到母亲,尚可以去梦中寻求安慰,可是两个人都不肯入梦来,更绝孤独。
现在天气暖和,这两日也没有连绵的阴雨,她却觉得枕冷衾寒,甚是寂寥。
干脆闭上眼睛安心打坐,按照梦中的《大品天仙决》暗暗的修行——孙行者没有说他传授的法门叫什么名字,但书上写的清清楚楚。
一开始修行,时间就变得很快,心里也渐渐快乐起来,只觉得自己与天地同在,绝非孤独一人,风雷雨电,似有生机道理蕴含其中。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
听见那个轻灵温柔的声音喊:“主人,我给你带了礼物。”
林黛玉微微惊讶,睁眼一瞧,一本书悬在自己面前,四周没有东西,凭空两尺多高的飘在床上:“王素,你在哪里?”
这本书不是自己家的书,封面上的书名有点像虫鸟篆,分辨不出是什么字,书也很薄。
“书下面!我在书下面!”王素用脑袋和双手顶着书,形成非常稳固的三角形。欢快的说:“这一定是本好书。”
林黛玉轻轻拿起来一看,玉人往后一倒,躺在她的月白色兰花缎面被上,长长的出了口气,看起来累得不轻。
这本书除去封皮封底,正文只有两页纸,纸上看似工整实则写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文字,那笔画拖的很长,像是……特殊的篆字。“我不认得这些字,到叫人想起陆放翁的两句诗‘不读狐书真僻学,未登鬼籙且闲游。’这是什么书?”
“你都说了。”王素在软绵绵的被子上滚来滚去,她身体轻盈,几乎没有重量。被子是蚕丝填充的,对玉人来说承托力已经很强,甚至可以蹦着玩:“这就是《狐书》~”
林黛玉愕然:“你做什么去了?”
姑苏真有狐狸精?
王素的面目五官还是很潦草的雕刻,只有突然叉腰的手腕和垂下来的长袖显出愤怒:“我去虎丘山,找狐狸交朋友,客客气气的说我今天才能动,总算可以出来以文会友。狐狸们嘲笑我年纪小,修行的浅,穿的衣服也怪模怪样,不和我玩,还赶我走。哼哼!不知道我有多灵巧,我潜入他们的洞府,拿了这本藏在石头缝里的书,我也不和他们玩了!”
林黛玉目瞪口呆,甚至有些害怕:“你怎么偷东西?要是狐狸找过来跟你打架,我怎么办,我又没有神通本领护住你。”
王素笑道:“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我以前的主人,还很喜欢窃玉偷香呢。”
林黛玉想要解释窃玉偷香是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出口:“那样不好。”
“哪里不好了?”王素叉腰的手放了下来,不大愿意让现在的主人生气,轻声细气的抱怨:“他们把我从山里挖出来,敲来磨去,做成这副模样,也没问我乐不乐意啊。我以前有个主人,平生都以巧取豪夺自夸,他的妻妾子女,还都夸他是个好心人呢,不使明珠暗投、美玉蒙尘。这东西放在狐狸洞里就埋没了,它们要修炼成人形才能学的法术,主人已经是人类啦!快狐狸一步~”
林黛玉又好气又好笑,怪力乱神的故事没看多少,但想也知道这样不好:“我不学,自有孙行者教我正法,才不学狐狸的小道。你送回去。”
“那主人看看嘛。”王素有点蔫了,她兴冲冲的扛着书赶了几十里地,回来就被责骂一顿:“路途遥远,我得歇几天。”
林黛玉不疑有他,看小人低下头,可怜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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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的一副被辜负的样子,伸手碰了碰:“王素,好姑娘,我知道你一片好意,辛苦了。我只是怕狐狸找过来,听说隔壁就闹过狐狸,砖石瓦片乱扔,霸占了后院不让人进去。他们要是来闹,咱们怎么办呢?我家从来不做强取豪夺的事,咱们有就看,没有就花钱求购,哪怕是偷偷抄录也好。”
因为读书人对偷偷抄录这件事,算是传为美谈。如果某人听说别人家有不外传的书,再三恳求,能够拜读一次,这一次就都背下来,回去抄录下来,那更是传奇。
王素抱住她的手指,把脸贴上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怎样,还在那里学四书五经呢。主人别怕,隔壁的事我去打听打听。”
林黛玉也有些好奇,偏又害怕,轻声道:“你老老实实的歇两天,歇够了就送回去。我也看一看这本狐书,不辜负你一片好心。只是再不许了,林家是官宦人家,听说狐狸善于变换,要是骂上门来,告到我爹面前,说我派出鸡鸣狗盗之徒,去窃书,我爹一定把我关起来抄书,再把你…送到庙里去,找和尚教你佛法。”
她本想说是送到庙里去降你这妖精,又不想吓坏了小玉人。
王素吓了一跳:“不要嘛,我偷的书,和主人有什么相干。”
林黛玉见她被唬住,这才松了口气,这小小的神偷大盗遁走无形,能穿墙遁地,又能一夜之间往返几十里地,可别看见什么宝贝都偷回来。偷狐狸的书怕狐狸找来,要是偷了别人家的汉玉唐琴——那倒不会,王素扛不动一张古琴。
“晚饭时太忙乱,忘了问你吃什么东西。我偷偷搁在窗台上。”
王素想了想:“我爱喝点水,也不是非要喝不可。别提这些了,你快看书。白天又有许多蠢人围绕你,见了这‘两页书’,又要问东问西。”
林黛玉不禁嫣然一笑,她也觉得乳母和丫鬟们不太聪明,只是不大愿意骂他们蠢。
正如父亲所说:玉儿是全姑苏最聪明的小孩子。
那其他人有些愚鲁,这是很合理的。
王素见她翻开书页便是一怔,良久没说话,就悄悄跳下床,攀到椅子上,长袖一举,勾着桌子边的如意镂空,把自己一甩跳到桌上。
桌上暖巢里放着水壶,这玉舞人不仅灵活,而且柔软的很,从壶嘴里溜进去,开心的泡水。
这书和黄庭坚的诗一样。
或得野狐书,有字不可读。
林黛玉撩开帷帐,让窗口的光透进来一点,模模糊糊的看着奇奇怪怪的字迹,仔细琢磨,既然不是字,当做画来看呢?篆字她认识的本来就不多,学习总要循序渐进,五岁多的小女孩哪怕是天才,看书的时间也不够。
横竖看了一阵子,也不认得,有心拿去问博学多才的父亲,可自己书房里每本书他都知道,这东西怎么来的,解释不出来一定会被没收。
看的眼睛发酸,闭上眼睛缓了缓,只觉得那些拖着大尾巴的字在自己眼前跳舞。
跳的她心烦意乱,甚至胸口发闷。
18.此事在西游记中没有记载
狐书上拖着大尾巴的篆字依然如故,一闭上眼睛就在眼前跳跃舞动。
天色暗淡时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这些字像是黑底金字一样明显,一个个金色的字符,在眼前跳跃不歇,像扭来扭去的狗,蹭来蹭去的猫一样,柔软而活泼。
林黛玉也说不出这像什么,只是试图凝聚目光,盯住其中一两个跳的最欢快、最有劲的字。
刚刚还只是胸闷气短,盯住字仔细去看,越是聚精会神的盯着,去记忆,就越是觉得喘不上气。这感觉就像上次发烧时,也就是十几天前。
猛的睁开眼睛,眼前的幻像消失,这才能能呼吸到空气,长长的呼吸了一次:“哎呦。”
睁开眼睛再看这本书,却什么都没有,还是白纸黑字,笔法朴拙的写的两页书。笔体算不上精妙,笔力也不算雄厚,单从书法的角度来看,一般。
王嬷嬷的觉也不沉,听她大半夜叫了一声,慌忙坐起来:“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玉舞人也赶忙站起来,脑袋上顶着壶盖,从茶壶口探头,小心张望。
林黛玉飞快的把狐书塞在枕头旁边,西游记的下面。她放着这本书,原以为和那天睡觉时姿态一样,就能照样梦见孙行者,可惜没成。只在枕边增添了一丝书香。
抚着胸口:“没什么,好像是…腿有点抽筋。现在好了,睡你的,不必管我。”
王嬷嬷怎么敢不管,走过来瞧了瞧她的面色,伸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露在外面的小臂,看起来一切都还好,连声道:“姑娘胳膊有点凉,大晚上别一个人坐着,快躺下睡觉。”
林黛玉默默无语,躺下就抚着枕边的书,仔细琢磨这狐书上的字,是怎样一回事。
此事在西游记中没有记载。
书中暗表,此事在太平广记中有记载,但她还没有空看闲书。
林黛玉思前想后,要不然…明早去问问父亲认不认得?或许这只是一种生僻的篆字,就像鸟虫文、缪篆、九叠篆那样的文字,自己拿在手里也不认识,父亲看一眼就能分辨文字,进行断代,又讲起这文字背后的时代背景。
难道古诗说的是真的,古人也不用这种文字,这是狐狸专属的文字?
她到不觉得让父亲看一看会有什么不利,只是不能给贾先生看,他交友广泛、和朋友互相探讨文学以及世上一切知识,不来上课的时候就在高谈阔论,根据自述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别把这本狐书的字拿出去探讨。万一他的朋友里就有狐狸,岂不是气的七窍生烟。
黛玉闭上眼睛,眼前又跳出那些字,一扭一扭的,在黑暗的底色上跳跃、碰撞、旋转。
她只得静静的调息,沉心静气,向内收敛,连眼前的一切都一同隔绝在灵台之外——睁开眼睛看到的,和闭上眼睛看到的,又有什么不同?都不应该注意!
王素从茶壶里爬出来,裙摆飞扬,快速跑到床边上,一蹦。
离地二尺高,落在床上,看着主人脸上淡淡的苦恼和困扰,还有身边运转流动的灵气。灵气汇聚的地方,就让人很舒服,玉舞人就靠着被子躺着,静静感受喂到嘴边的灵气。
由衷的感慨:“我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林黛玉微微一笑,侧过脸去瞧她,小玉人好惬意的样子,曲裾的裙子又抖出好看的曲线。闭上眼睛调息,以对抗不断在眼前浮现,让她有些喘不过气的字迹。
那些大尾巴的篆字……难道是一种符咒?
……
天明时分,贾雨村来讲了一个时辰的‘贞观十二年’,说的疲累,留了作业就走了。
林黛玉一眨眼,眼前还有狐书狐篆浮现,书也看不进去,行住坐卧时候都要暗暗运转孙行者的法门,这才舒服一些。
继续勾画草稿,目前确定了溪水的流动,大块堆垒的巨石,零散的石坡、高耸的山势,还有山上的兰草和树木。梦境中的山记不清了,决定发挥创造,把桃树画在半山腰,又在小山坡上画了个方框,准备填上一个芦棚,用以暗示监视他的土地神结庐而居。
现在只有一些小问题。
不会画巨石,不会画碎石,不会画桃树和芦棚。
家里虽没有教画的先生,却有画谱教如何下笔和铺陈画面,还有些宋代以后的名家名作。
林姑娘在自己书房里挑选半天,又去父亲书房里拿了一轴,一卷卷的展开,挂在墙上。
林如海昨夜喝酒聊天过了宵禁时分,就在朋友书房里睡了一觉,醒来又被朋友夫妻挽留,吃了早饭,这才略带困倦和酒后头疼的回家。
换下了沾染酒气的衣裳,穿套干净衣服,就去看望女儿。隔着窗棂,看到小女孩捏着手帕托着腮,面对着墙壁发呆。顿时眉头大皱,难道谁敢对她罚站不成?乳母丫鬟干什么吃的,竟让她一直站着,不过去端一张椅子,请姑娘坐下来。
站在庭院里看了满眼,两个呆呆的丫头站起来万福:“老爷。”
王嬷嬷打起湘妃竹的门帘,解释道:“姑娘说看我们在屋里影响她看书,赶我们出来。”
林如海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进屋,走去她书房里,看到墙上长短不一的挂了几张古画,这仙童一样的小姑娘眉头微蹙,颇为认真的研究画上的山势、河流、小舟、渔樵、云雾、树木,聚精会神几近于物我两忘,粉嫩纤细的手指在半空中比划着绘画下笔的样子。
“咳!”
林黛玉回头的一瞬间,蹲在她手腕上的小玉人一跃扎进她袖子里,宛若矫健的渔女跃入水中:“父亲。”
林如海拈着胡子笑道:“今日阳光正好,你不读书,也该去院子里玩玩。怎么望着古画长吁短叹,一副老学究的样子。”
林黛玉把小手一拍,慢悠悠的摊手,吟诗:“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今日犯懒~”
林如海哈哈大笑,绕到桌子后边,看了看她现在绘制的草稿:“这么大一幅画,又是工笔设色,太伤精神了。小时候不爱惜视力,到了为父这个岁数,眼睛都要花了。”
设色,在工笔白描的基础上,反复多层叠加颜色,以达到想要的绘画效果。
林黛玉轻轻的叹了口气:“眼睛很花吗?”原本还想让父亲看看狐书呢,既然古人都看过,就说明人看过了没事,那眼前的幻觉持续如此之久,便不敢让他看。
父亲也多病、久咳不止,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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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公务繁忙,被朝廷委以重任,有许多公文往来,不能好好养病,也没有子侄为他效力分忧。
自己有养气调息的功夫,实在不行就发愤图强,练到不用睡眠不用睡眠的境界,随便这字符扰动。
林如海看女儿脸上有种既担忧又害怕的神情,连忙安慰:“看一两个时辰书不碍事,你不用担心。你要画什么,为父亲自教你画芦棚和人。”
揽着小小的女儿,手把手的教她读书写字,其实是很快乐的。主要快乐来自于她一学就会,一点就通,而且进步的很快。
既是高山,画上的小人就只有一点点,才显得山之高,峰之险。
几笔勾勒一个芦棚,又几笔勾勒茅屋草舍,行走的小人,打坐的小人,依着石头睡觉的小人。
林黛玉低着头,专心临摹这些细节。
林如海又仔细打量草稿,这草稿上的墨色虽然淡,但改来改去,越来越浓,看起来乱糟糟的。看起来是等着定稿之后,放一张纸上去描画。墨色很容易透过宣纸落在下面那张纸上,这草稿是没用的,不如让为父来改一改。
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的大大小小几幅图:“你是要画《桃源仙境图》那样的青绿山水大轴?还是《春山积翠图》那样的水墨画?《看泉听风图》绢本设色画?看稿纸上有奇峰怪石、古树飞泉,这一个毛团是什么?”
林家拥有的不都是真迹,名家临摹之作比起真迹足有九分神似。足够做参考、做教材。
桃源仙境上,青绿色绘制的山色浓艳俏丽,大块浓密的颜色,界限清晰,称得上‘我见青山多妩媚’。
春山积翠听起来很绿,实则是纯粹的水墨画,淡墨画远山,浓墨绘制近处,远景中景和近景依次以直角三角形左右交错,以留白相互隔离。
至于看泉听风,正如唐寅画完画又题诗‘俯首流泉仰听风,泉声风韵合笙镛。’极灵动自然,巧妙精美,看着画面似有声音一样。
林黛玉忍着笑意,又眨了眨眼,眼前的狐篆依然扰人的出现:“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行者的脑袋啊。我不会画猴子。”
她也提起笔来,在草稿上比比划划:“我想要看泉听风图的泉水山石,春山积翠图的远景中景和近景,还有桃源仙境图的云。还要有一个打坐修炼的小女孩,似我这般相貌,后山洞府门口还有一个读书的狐狸。”
父亲如果要问为什么,我也想不出借口,只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要。
林如海不解其意,只觉得是小女孩奇思妙想,情不自禁的微笑:“有人猜测菩提祖师是通天教主所化,这倒真是有教无类。画上三个生灵,就你像仙童模样。读书的狐狸…”
这幅画画下来,先要练山、树、水、云各个大项,都练的熟练,在这纸上做白描功夫,也要画十天半个月才画的完,倘若有些大大小小遮掩不去的错误,或是画面略显呆板缺少灵动,又要重画。
不指望黛玉考状元,废些时间不算什么,只怕劳心费力,画好了这幅画,她又要小小的病上一场。
不如让老父亲代劳。
林如海自诩诗和画都拿得出手,每天抽出半个时辰,替她画了,挂在她屋里头,也算是雅趣。暗暗的拿定注意。
19.善恒和尚
寒山寺知客僧见是巡盐御史林老爷派人来请,赶忙安排了两个常去贵人府上烹调的火头僧,并一个姿容俊秀、会讲经作诗的和尚一同去。
这年轻和尚‘指佛吃饭,赖佛穿衣’自然是姓释,双名善恒。乃是姑苏城内,许多人家的坐上佳客,时长出入官宦府邸,给老诰命老太君讲经,陪同中年人谈玄说妙及世事无常,会讲因果故事、说荤素笑话,极有眼力的一个人。
又从库房里拿了干鲜蘑菇,晒干的春笋、现摘的黄花、豆腐坊里刚做的香干、大厨房里自己洗的面筋,莲花池里现捞的藕。
足足的带了一食盒的食材,前往登门,务必要让林老爷高高兴兴的成了檀越,多做布施。
三僧到了林府时,时候还早。
火头僧带着食材进了厨房,炖上高汤,发上发面,开始料理食材。
管家到书房处禀报一声,站在门口高声:“老爷,回(禀)事。”
林如海正和黛玉研究一件事——读书的狐狸怎么画。
若要画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骷髅和犬马,都有许多名家的先例可以参考,读书的狐狸却没有名家画过——这实在不是正经东西。名家就算有游戏之作,也不愿意署名。
父女二人裁三寸长的纸片,来画一寸高的读书狐狸。
在大画案两边,各自提笔画设计稿,画好了再做交换,这就是连绵阴雨中最有趣的游戏。
林如海画的是狐狸头书生身子的狐狸,长长的胡子飘洒胸前,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摇头晃脑一副老秀才的样子,身边清茶一壶,竹杖一枝。
“正所谓老狐会修禅,这修炼得读书的狐狸,大概是老秀才模样。”
其实他压根不认识屡试不中的老秀才。
林黛玉画了一个坐在石头上认真读书的年轻秀才,一寸大小的小人说不上姿色如何,只能说是有鼻子有眼有眉毛。小秀才浑身上下看起来都像人,唯有石头后垂下的狐狸尾巴泄露身份。
“女儿以为,既然狐狸会变换人形,当然会变得很好看。”
林如海看女儿推过来的小纸片,暗自点头,玉儿是真有灵性,寥寥数笔,栩栩如生。正要探讨如果我是狐狸要不要变成英俊郎君,就被门口管家的声音打断。
“进来吧。”
管家进门来垂手道:“老爷,和尚们来了。来了三个,两个做饭的,带着寺里的食材。还有一个能言善辩长得不赖的善恒和尚,在姑苏城内小有名气,左邻右舍做法事斋戒的时候,都爱请他。”
林如海暗自好笑,以为设素斋就是要办宴会么,还派人过来拉拢信徒,对黛玉道:“他们送了个和尚来陪爹聊天呢。”
黛玉提这笔琢磨着山石如何画的自然,下错了一笔,揉成团气哼哼的丢在墙角:“自然如此,难道还能劝你出家不成。”
“哈哈哈哈哈。派人去请贾先生来,摆两桌,请他在外面受用。”
管家应声退下。
林如海看了一会画,想到自己画上这么一副,也怪累的,不如请姑苏城内有名又听话的画家来做客,按照黛玉的要求,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请他画出来。她也不累,我也不累,花点银子算什么。
“黛玉,这幅图有点意思,我替你画了吧。”
林黛玉却不愿意:“这是我自己的梦,我自己要画,父亲若要替我画,还要先做这样一个梦,梦见那样一个猴子才行。画上一年半载,也是我自己的乐趣,急什么。”
王嬷嬷就在旁边凑趣:“老爷没梦见过孙行者,可游览过四大名山,那不比五行山还漂亮。随便画上几笔,就把四大名家都盖过去了。”
林黛玉真想考考她知不知道四大名家都是谁,一定是不知道的。
林如海琢磨了一会,想着画画也不耽误读书,黛玉在写诗上挺有天赋,画上些‘石竹图’‘雪竹图’,自己题诗上去,也算是自娱自乐的雅趣。劝她罢手倒也不必,暗地里找人画好了,往她墙上一挂,等小女孩看腻了西游记,想要的画也有了,又有别的事要做。
和尚却没见到林老爷,只有林府的清客陪伴,二人交流起来大为亲切,和清客互换缺德笑话和瑟瑟笑话,宗教笑话,以供未来不时之需。
无笑话不成酒席。
不多时又走进来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书生,衣衫算不得华美,只是气概不凡。
清客介绍:“这位便是府上西席教师。”
善恒和尚眨了眨眼:“阿弥陀佛,施主身上有一丝妖气,最近是否有些奇遇?可有小僧效劳之处?”
贾雨村看这善恒和尚拿腔作调,刁钻油滑,满口降妖捉怪,不似良善之辈。更兼相貌奇异,是个小白脸,看起来就不是正经和尚!正经沙门哪有这般姿色!
释善恒看这位贾先生眼高于顶,目下无尘,似乎很瞧不起佛子佛孙。
但他身上确实有妖气,还有狐狸气息,看起来和狐狸聊过天。这其实不算什么,狐狸要修行,就是要和人类交流。
贾雨村淡淡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在下向来不相信神怪妖狐。”
释善恒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小僧失敬先生莫怪。”等你倒大霉了再来找我。
火头僧做惯了几个档次的素斋,准备了一个时辰,到了正午准时上菜,八样小菜,两样主食都摆好了,鲜香的气味慢悠悠的传过来。
孝期本来就要吃素,黛玉吃了挺久,今日确实不同。
父女二人到桌边坐下,王嬷嬷站在黛玉身后,拿着双筷子给她夹菜:“姑娘尝尝八宝豆腐?这松子蘑菇炖的多好。”豆腐在油锅里炸的透透的,又用素高汤和八样鲜味配菜炖了半个时辰。
林黛玉自己夹了一块荷塘小炒里的莲藕:“平日就不爱吃这个。炙鸭用什么做的?看着倒真。”
莲藕雕的骨头,用卤油皮和层层叠叠的卤豆腐,用浆糊粘和,放在模子里压出鸭子的造型,再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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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熏烤。切成块摆在盘子里,外皮油润有烟熏风味,肉质肥厚,香料味都浸透了,就连里面的骨头也是圆溜溜的,一咬就碎。
她眨眨眼,眼前的大尾巴狐篆就印在菜蔬上,被一块块的吃下去,又跳出来。
气的想笑。
林如海说起养生秘籍:“食不言。”
桌上除了荷塘小炒和假炙鸭,还有鱼香炸面筋、龙口粉丝做的素鱼翅,满山鲜,假煎肉(用葫芦面筋和魔芋剁碎了混在一起仿造肉饼),菌子会,太极图(黑木耳拌银耳)。两样主食则是香菇榛仁煎饺,还有放了豌豆芽的素面。
林黛玉每样浅尝两口也就够了,饭后怀疑衣袖上蹭到碗口,略微有点油痕,立刻回屋更衣。
王嬷嬷趁机禀报:“老爷,姑娘近日身子健康,睡得也早,只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你说。”
“姑娘多了个怪癖,睡觉前就要在床头摆一碟水果,每日如此。”
林如海顿时眉头大皱:“黛玉夜里吃吗?”
“一口都不曾吃。前天放的二十颗樱桃,一个也不曾少,昨天又叫我们拿了几个桃子摆上,早上也不愿意碰,都给雪雁她们吃了。我也问了这些小丫头,都说不知道为什么。”
每天早上有小贩来府门口卖刚从树上摘的,还带着露水的果子,江南人最讲究吃一口鲜味,这旧果子自然是分给乳母丫鬟们吃了。天天都是王嬷嬷先吃先拿。
林如海却道:“不算什么怪癖。姑娘既然爱看,天天都准备好,只要她夜里没吃就好。天气渐渐的热了,要洗的干干净净的,擦干净水,小心滋生蚊虫,搅扰她的清梦。香瓜上市之后多买几个,那香的可爱。”
香瓜不一定甜,但真的很香。水果散发的香气,比调和的香料更自然雅致。
林黛玉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白裙,坐在床上瞪人。
王素就躲在帷帐的阴影里,不觉得有错,反而单手叉腰,理直气壮的回瞪,只可惜脸上五官模糊不清,瞪人时毫无威力,基本上看不出在瞪人。
林黛玉暗暗的咬牙:“你不是去邻家找朋友玩么,怎么又——又不告而取。”
长袖的玉舞人看着可不得了,打扮的哪吒三太子一样,肩上斜挎二龙抢珠金镯,手里扛着一根如意金簪,这金簪比她还长了两分。“主人凭空污人清白呜呜呜。”
王素把金簪一丢,扑通一跪,顺势跪坐在小腿上,双手的袖子长长垂下,捂着脸嘤嘤的假哭了两声。她既没有眼泪,也不懂什么是哭:“这明明是无主之物。”
“好好笑,即便是丢在路边,也是有失主的。”
“隔壁后花园里埋了一瓮的金子,人家说是宋朝时埋下的宝藏,别的我拿不动,就扛了两样回来。”王素笃定的说:“主人把拿着赤金镯,紫英簪、红珊瑚碧翡翠都戴上,比现在还漂亮呢。我还打听着隔壁闹狐狸是怎么回事,有人来了,今晚上说给你听。”
20.月寒日暖,油煎人寿
晚上床边小桌上,照旧,放着暖瓶茶杯以供姑娘半夜口渴了喊人来倒水,一盘香喷喷的桃子罩在细纱罩子下面,香味透的出来,桃子上若要滋生小飞虫,也让它想飞却飞不出来。
林黛玉上床又翻了翻西游记,比平时早半个时辰,每天晚上努力修炼和睡觉:“吹灯吧,我困了。”
正如她所料,丫鬟们贪睡,王嬷嬷就爱催促她早睡多睡,垂下帷帐就各自散去了。
那个惹祸的小玉人不在,林姑娘不允许她把东西藏在首饰盒或柜子里,实在不想扯谎解释为什么自己屋里会有陌生的珠宝首饰出现,又被爱好告状的乳母禀报上去。
父亲肯定不会怀疑有什么‘私相授受’的故事,只会怀疑丫鬟从哪里弄的贼人脏物,替别人保管。
王素出去藏东西去了,小玉人不在乎金银之物,只想看主人打扮的漂漂亮亮。
但是这位主人和之前的不一样,之前的都很喜欢意外之财和偷点弄点,这和穷富无关,穷书生和富裕官员,都很喜欢强取豪夺,还以为人人都乐意于此呢。拿完狐书之后,主人再三叮嘱,有主之物不要拿,没有人的空屋子里的东西也不能拿,她本以为从地下弄点宝藏,总能看见主人插戴起来,结果还是素素静静的白头绳、白衣衫。
主人除了聊天之外,还有什么爱好!好急。
人,生死须臾,月寒日暖,油煎人寿。哪有煎东西不放油的,对不对?
这个可爱的主人快乐又能快乐多久呢?
林黛玉睁着眼睛瞧着帐子顶,眼前那些狐篆还在混乱,无节奏的跳跃着。一开始有些影响读书,到现在已经适应了,并试着用自己的意识去捕捉这些文字。
隐约要捉住时,这字又有灵性似的跑走了,感觉这个法子是对的。
要是能梦见孙行者,把床边的桃子带过去,再去请教这问题,那就更好了。修行之人没有名师指点很容易出错,急需猴先生开示迷津。
王素很喜欢天天和她聊天,坐在旁边,吸了一点散溢漂浮的灵气,沾了沾光:“主人主人,我打听着了,你之前说隔壁闹狐狸,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闹的很凶,又霸占了人家后院,不许人进去,有人靠近就飞石乱扔砸人,骂的很凶,闯进去还不见人影。还要酒要肉。”
林黛玉不是很爱打听八卦,但自己出生之前隔壁家闹狐狸这种事,枕边又放着一本狐书,怎么敢不在意:“怎么回事?这都是乳母讲的,真的啊?是不是你…碰上的那些位。”
千万不要有狐狸来冲我扔石头,到我爹面前告状。
“才不是呢。”王素笃定的说:“隔壁也有年老的精怪,我和他聊了半天,他在那宅子里二十年,知道底细。”
林黛玉一双妙目专注的看着她,很期待这答案。
夜色朦胧,蜡烛已经熄灭,帷帐内寂静微凉,丝绸的薄被盖在身上,一切都轻轻的。
一个人,一个精灵,在暗淡的长夜中互相注视着,如耳语般呢喃,背景灰暗朦胧,对方似乎在黑夜中也有淡淡的玉色荧光,灵气环绕如五色霓霞。
王素突然说:“我真想让你天天高兴,一直都这么高兴。”
林黛玉忽然扑哧一笑,她当然有很多心愿,非人力可为,也不是这小小的精灵能够满足的:“我很高兴。你快说。”
王素没有跑题,也不是打岔,只是有感而发。立刻拉回正题:“他家的女眷——不记得是妻妾还是子侄,反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和那女子的未婚夫,郎情妾意互相都挺喜欢的,那家主人非不同意这婚事,存心拆散。邻家老怪说是女子被迫改嫁。那姑娘不愿意,两厢一串通,男子装作狐妖,备下两麻袋砖头瓦片和干粮,躲在后院仓库的房梁上,一旦有外人靠近,就当暗器那么扔,成天介破口大骂。”
“赵家很贼呢,要说是江洋大盗霸占女眷,说出去多难听啊,推到狐狸身上,闹了小半年,请了许多武林高手降服不住,就以为真是狐狸作祟。拿了毒药给那女子,要她下在饭菜里给狐狸端进去,那女子就推说狐狸是药不死的,其实都倒在马桶里。最后闹的没法子,就按照‘狐狸’的要求,打点了嫁妆,一乘小轿送到十里长亭,买一个平安。外人不知其中底细,还以为真是狐狸娶亲。”
林黛玉听完之后,默默回忆了一会:“我记得王嬷嬷说,那是个妾室,也是爹妈获罪,被伯父卖给赵家。”只要不是狐仙会扔石头,会骂人那就安全了一点。
“你什么时候歇够了,把书给人家送回去。”
王素还有点舍不得:“主人,你抄录一本嘛。这里面大概都是法术,兴许有长生不老的法子。”
林黛玉轻声道:“这些字我不认识,若是符咒,不懂的人抄录是没有效果的。万一是诅咒…我家有些古书,都写着“积岁辛勤、所费浩瀚”,然后就骂翻印抄录的人无耻之尤、男盗女娼、誓当决一死战。我自己抄录一遍,岂不羞耻。”
她伸出手去,在黑夜中轻抚冰冰凉凉的玉舞人:“孙行者梦授机宜,我要是能入道,自然能长生不老,保我父亲长寿延年。不知何时何日才能梦见他。”
王素蹭了蹭她的手指,兴致勃勃的期待着未来的一切。
……
善恒和尚刚做完了晚课,在禅房内挑灯夜读,应付形形色色的客户,啊不,形形色色的檀越,需要广博的知识面。那些笑话和典故,既不能雅到对方询问是何用意,也不能俗的令人不悦。
忽听有人叠指弹窗,月夜照在窗纸上,却看不见人影。
只有庭院内的竹木摇曳,丁香树和枝头青梅摇动。
善恒和尚不仅姿色惹人妒忌,声音也很清朗悦耳,曼声吟道:“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水公子,还请赐见。”
窗子被看不见的手推开,一名白衣秀士踏着月光,翩然出现。
这白衣秀士手里提着一个竹笼,笼子里有些河虾乱蹦,微微一笑,仿若清风拂面:“善恒师,久违了。拿酒来,小可带了河虾,略作敬奉。”
善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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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就去取了一瓶酒,拿了一包香榧,一只杯子:“小僧依旧不饮酒,不杀生。公子请自便。”
水清眼睛一亮,斟了满满一杯酒,一口吃了,拈起两只河虾丢进嘴里,咔咔嚼碎:“小可进城时,看到好几条狐狸,像小狗似的到处嗅探,像是在苦苦寻找什么东西。善恒师最知道小可,一向是急人之所急的,赶忙上去帮忙。你猜他们找什么?”
善恒和尚拈着数珠:“小僧愚钝,相比是一件要紧的东西。”
水清剥着香榧,哈哈大笑:“狐书丢了!哈哈哈哈哈哈!我早说姑苏城里的狐狸脑子不好使,别的狐狸都姓胡,就他们老祖另辟蹊径,非说胡汉有别,姓了刘。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那书都读蹿了。传家宝呦!我去借阅都不给看呦!成天介炫耀他家有祖上流传的至宝,夸耀狐书里记载了神通法术,最要紧的那本,莫名其妙的丢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隐约抓住了小贼的气息,正沿着姑苏城大街小巷搜寻呢。”
善恒和尚不语,只是静静的听着,忽然露出思索的表情。
水清看他面露思索,剃的圆溜溜的脑袋微微低下,像个河豚似的:“善恒师若知道狐书的下落,还请不吝赐教。小可去敲这些狐狸精一笔,若能了却心愿,死也瞑目。”
“小僧今日去檀越家中赴宴,主人翁不曾露面,是请小僧去陪他家西席先生宴饮。”善恒仔细回忆了一会,在贾雨村身上确确实实看到了妖气,但那妖气没和他近距离接触,有狐狸气,又不止于此,还有一种更强大,更正统纯粹的气息。
说实话,单凭贾雨村,还不配接触这么强大的妖王。
在林府门外看去,只看到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天地灵气汇聚之阳宅宝地,和名山宝刹洞天福地相比,也不差许多。
这府邸之内,有人隐姓埋名在内修炼,说不定是历劫的仙家弟子。
“事情尚未分明,待小僧多方打探。”
“有劳大师。”水清摸着下巴,满脸的心驰神往:“我也该去找找呢。姑苏城里好像来了妖王,不知是哪个。”
……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林黛玉梦中一睁眼,抱着三个又大又甜又软的水蜜桃,就落在石匣不远处。
四周的景致惊艳,满山红透,层林尽染。
唯独在熟悉的地方只有一堆落叶,没有看到熟悉的猴子。
她抱着桃子呆立当场:“过去了多少年?”难道他已经踏上取经之路?
树叶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孙悟空大喊一声:“小黛玉,你可来了!过来扫扫落叶!”
这一山的落叶,光落在他这儿的,就足有二尺厚,别说是猴子的一颗脑袋,就连矮点的石头都埋住了。
林黛玉哀痛且抗拒的叫了一声,挽挽袖子,正要上前徒手扒拉树叶,幸好看见许多落下的小树枝,捡起来抓在手里,做一个散碎的耙子,向外一顿扒拉。
孙行者指挥道:“歪了歪了,往左边挖。”
21.可以舔自己的毛毛手
林黛玉拿树枝划拉了半天,又累又不见成效,被风卷回来的叶子,比她扒开的还多些,刚想上手去拾,又瞧见叶子之间有死去的蝴蝶。那些颜色暗淡失去光彩的蝴蝶,收敛两翅,几只细长的小爪蜷缩在胸前。实在不忍心伸手去触碰,默默的在心里鼓舞自己,攥紧了这一把树枝。
想想儒家的程门立雪,想想五祖弘忍断臂求法,想想道士们登山求仙要在终南山辟谷。想想父亲提起他授业恩师的师恩深重,和这些虔诚求学的人相比,我这点辛劳不算什么。
“大王这边过了多少时日?”
“半年。你那边过了多久?我怎么看你没长个儿?”孙悟空透过树叶照样能看她看的一清二楚,隔了半年才再次相见,他略有点不爽,碍于这事儿也不是小孩儿能控制的,不跟她发脾气,恨恨的说:“今年的枣长的特别好,都叫麻雀糟蹋了。怎么有桃子香气?”
还是又香又甜又新鲜的桃子气味。
林黛玉还在尽力去挖他,不会挖掘,不知道要把叶子扬的远一些,乱扒拉一气,在树叶堆上挖出来一个小坑。不用风吹,枯叶又滑了下来,填平这个小坑。
气的想笑:“我带了三个桃子过来,放在树后。”
“什么!你不早说!俺老孙闭目养神,没瞧见你来的模样。”孙大圣狂喜,往远处一瞧,那桃子被手帕包着,搁在地上,大而红润,毛茸茸的甚是圆润。
看一眼,就知道这桃多么甜软多汁、皮薄核小!是夏季最甜软的香桃。
他说话的声音立刻从宫调升到羽调,像七弦琴上最细最清亮高昂的那根弦,忙道:“抱着桃子躲到上方去,别跌坏了。”
林黛玉丢下木棍,微微笑了一下。
绕到树后,抱起三个桃子,直往上方五十米高的一个山洞上躲藏去了。
心中暗暗的欢喜,难道大王身陷囹圄,还能卖弄神通手段吗?
土地忽的探头一看,暗自感慨,真不知道是哪位圣人在暗中安排,每隔半年前来探望一次,带点食物,既能让孙大圣磨炼心性,消磨欲念,又不至于太苦了他。
真是妙到毫巅,妙到毫巅啊!
孙悟空只是懒得动弹,懒得收拾面前的环境,并非不能。抬眼皮瞧了瞧上方,小姑娘抱着三个桃子藏好了。
反正落叶和腐叶也是自然的气味,并不让他觉得烦恼,鼓起两腮用力一吹,直吹的飞沙走石,漫天卷落叶,一股子风打着旋的卷着头上和眼前的落叶吹到别处去了。
林黛玉探头朝下看着,离远了看,这些红黄两色的落叶被风卷着,飘飘忽忽的吹开一条路,还挺好看的,像是一种奇异的美景。
她几乎没见过堆积的落叶,后院的落叶被婆子媳妇们打扫的干干净净,今日这一看,风如龙,叶若鳞,颇有几番诗情画意。
孙悟空欢欢喜喜、精神抖擞的叫到:“黛玉,快下来吧。”
倘若是三天两天没吃到,就馋成这样,林黛玉要好好取笑他一番。若是半年没吃到见到,那实在可怜,哪里还顾得上取笑,赶忙把干干净净的桃子捧在手里,递到他嘴边:“叶子都掉光了,没东西垫,大王勉强些,在我手里吃吧。”
孙悟空哪里舍得桃汁掉出去一滴,他毕竟是齐天大圣,很要几分的面子,可以舔自己的毛毛手,不可以舔小姑娘的小手。
一低头,张大嘴就把桃子含在嘴里,闭上嘴巴心满意足的嚼嚼嚼。
土地躲在角落暗中观察,微微点头,一个小丫头敢和齐天大圣这样说笑,她必然出身不凡。这背后一定有很大的阴谋!待老夫慢慢观察,细心推敲。
不知道这背后是何人主使,莫非是圣人老爷?还是怀疑齐天大圣的神秘师父,上方神仙难道真推测不出七十二变是何人传授?之前突然的消失又再次出现,是不是磨砺大圣的心性?
我看这背后一定有一盘大棋。太高了!
狼吞虎咽的吃的干干净净,孙大圣鼓起的腮帮渐渐平复下去,噗的一下吐出被嘬的干干净净,一丝果肉都不剩的桃核,心满意足的叹息一声:“我的儿,你好乖。”
林黛玉掩面而笑:“果然趁了大王心意,连辈分都长了。”
孙悟空笑嘻嘻的打量她,真是没长个儿,不应该啊,修行中人除了三坛海会大神不长个儿,俺老孙天生石猴就这个身量,其他的男仙女仙,不论是肉身成圣还是羽化飞仙,哪一个都身材高挑仪表堂堂,就算是的奇人必有异相,那也是奇异而不是普通的丑。
这小孩修道入门之后,应当长得更高挑,更精神抖擞身强力壮,寻一把短剑伺机砍人才对。开心的摇头晃脑:“真会孝顺大王。”
黛玉道:“我每天夜里都叫人洗一盘果子放在床头,和他们说我要赏玩,就等着带来敬奉大王。”
“好孩儿,好孩儿。”孙悟空欢喜的蹭蹭后脑勺,又问:“你那边过了多久?”
“十天。”
孙悟空放心了,十天长什么长,长肉也就胖两斤。
咂摸咂摸嘴里的滋味,真不错,又嗅了嗅:“你见着生人了?一股妖味。”
林黛玉讲起这段时间的奇事:“说来话长,大王现在不忙,容我慢慢道来。”
“嘿嘿,着实不忙,清闲的很呐。”
林黛玉感觉这有点好笑,也有点缺德。不忍再笑:“我母亲的遗物中,有一个古时候的玉人佩,年深日久成了精,我本想找过来放在案头,陪我说话。一见面,她就蹦起来,说借了我一口仙气成精,脱出形骸,能跑能动。”
孙悟空点了点头:“不错。你灵性足,又很有天赋,所修炼的是…仙家法门,吐纳呼吸之间是仙气。那小玉人受你点化,就算是你的孩儿了。”
他忽然冷笑一声,明着骂土地和五方揭谛:“传授你的这些法门,不怕人偷听,听他们都听不明白。三清道祖的经书就摆在柜上,三文钱一本,有几个人能悟透?”
他这话半真半假,三清道祖讲法,没听过。但自己拜的那位祖师讲道,不是世间的书上能有的。只不过以土地和揭谛的天赋水准,他们都听不懂。
林黛玉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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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不论是道德经还是四书五经,全看师父的传授和弟子的天赋。她揪着袖口,略过此处的伦理问题:“她以前的主人不是好人,一个贪官,整日说着强取豪夺的话,还有一个梦想不劳而获的书生。她出门玩的时候,瞧见狐妖宅邸里有一本书,她也不懂有主之物不能偷走的道理,看见好,就拿回来给我了。”
她实在是偏爱小玉人,说话遮遮掩掩,又补充道:“我已经仔细教她不要偷东西了,现在怎么办?”
孙悟空没懂她在脸红什么,扭捏什么,直接问:“什么事?”
林黛玉道:“我想偷东西不好,最好在失主发现之前送回去。”
孙悟空蛮稀奇的打量她:“送回去干啥?下次别偷了,直接抢!大丈夫不干偷偷摸摸的事!要做就做大盗,绝不当小贼!”
林黛玉默默无语,心说我为什么要和孙行者说偷东西不好。
怀疑孙猴子在阴阳怪气,但他嘴上说着‘抢到就不算偷’,实际上抢兵器,抢龙宫,抢蟠桃园和兜率宫。这方面……还是挺知行合一的。
我也是昏了头,竟然问他这个,孙大圣比仕途经济还不讲理!倒有些王侯将相的气质,好一个窃国的大王。
“我是怕妖精找过来报复我,大圣神通广大,当然不怕。可是我家只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我爹年纪大了,又是文臣出身,诗礼世家。要是听说女儿派人去偷了狐狸的东西,失主找上门来闹,往大了说,皇帝也要知道他治家无方,往小了说,姑苏城里都要嘲笑林家了!”
孙行者看她说的双眼含泪,顿觉焦躁:“莫哭莫哭,多大点事。我给你的毛放在哪里了?”
林黛玉擦擦眼角:“用纸包好,放在书里,每日放在枕边。”
“妖怪用气味做标记,人闻不见。你闻不见书上的妖气,能闻见的,也能闻见俺老孙的味儿。什么小骚狐狸,敢到齐天大圣面前犯贱?”
那毛毛长在孙猴子腮上,整日里被舔来舔去,比别处的毛都尊贵些,就连拔的时候都是用牙咬着拔的,又暗暗的念了护身咒、金刚咒,
林黛玉垂眸不语,在取经路上孙行者可没少被叫弼马温,其人威严存疑。要是能被他的猴毛盖过了气息,那还好,尽快送回去就好了。“那太好了。大王,那本书上写了些奇怪的篆字,书只有两页,可我读了一次之后,那些字总在我眼前跳来跳去,闭上眼睛就出现,害得人家胸闷气短。”
孙悟空在灵台方寸山求学时,其实也学了医术,在天上担任某个他不愿意提起的职位时,也读了许多医书以备不时之需。早就看出来她有先天不足之症,但入道修行,就能以后天根本,补先天元气,按照大品天仙决修炼半年就补全了,提都懒得提。“这样的字儿有好几种。”
本想让她写出来瞧瞧,想起当年和妖王们喝酒吹牛时,狐王提过,他们的字儿有密码效果,凡人读不了,别说抄写了,就算把纸覆盖上临摹,写出来也是鬼画符。“那不是用眼睛来看的书。天眼、慧眼、法眼都能识别,唯独肉眼凡胎分辨不得。”
22. 学我者死(一千收加更)
“倒也不难,你先修炼的差不多要结内丹,就对着阳光打坐。观想太阳金精从天目穴涌入,体内浊气从涌泉穴排出,等到闭着眼睛能见周遭万物,隔着墙壁贯微洞密,看自己能见血肉骨骼内脏时,就成了。”
林黛玉托着腮心驰神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真好啊。”
有时候心口疼,我看看到底哪儿疼啊。
“要是修的成,也就十年入道,十年悟道,十年修道,要是三十年还没修成,太愚钝了,干别的去。”孙行者看她并不急切,于是满意的点点头,锐评:“狐狸的变化之术,连普通的仁人义士都瞒不过,更何况修行中人。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不值嘲笑,个人出身不同,可是修行的不到家,还要装神弄鬼,那活该被偷被抢。”
林黛玉暗暗的擦冷汗,心说幸好没带着素素过来拜见齐天大圣。他说这话,我自己知道好歹,绝不敢照着做。王素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当真了,她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齐天大圣岂能与庶妖同罪。
“不过狐狸嘛,大多坐井观天,狐书只有他们当个宝贝,你看一看,不要修炼他们的小戏法,净浪费时间。”孙悟空很看不上狐狸的战斗力,在他交友广泛,结拜七大圣的时候,就没有狐狸。“天眼怎么给你讲呢?二郎神见过没有?”
林黛玉援引冯梦龙的描述:“龙眉凤目,皓齿鲜唇。若非阆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小圣的确姿色不凡,也没那么。”孙悟空短暂的回忆了一下当时跟他打架有多爽,真的好爱打架,现在被压在山下不能打架,当猴子浑身骨头都痒痒。
还挠不着!多可恨啊!“去过他的庙没有?”
小女孩老老实实的回答:“没去过的。我爹妈说小孩子不好去庙上,容易撞客。”
“他那第三只眼就是天眼。”但孙悟空记不住具体的作用,杨二郎的八*九玄功,外人不大了解,何况美猴王。
只知道他那是天眼,以前到处交朋友时,他在灌口住着,并无往来,现在要举例说明,也说不清楚。“除了俺老孙的变化神通之外,一切神仙妖魔的变化他都能看透。”
孙悟空对于凡人对‘不干净’的定义着实存疑,别的寺庙里可能是藏污纳垢之所在,二郎小圣那个脾气秉性,断然不容妖魔盘踞香火:“书上写过开天眼,能见鬼魂的故事吧?凡夫俗子以为开天眼用符水、咒语,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要信。”
“大王放心。家里从来不许我看乱七八糟的书。”
孙悟空只觉得一噎:“朋友聚会,不传这些消息?”
“我不曾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林黛玉看他有些不高兴,开玩笑道:“只有一个家生的大盗,姑苏城里的好东西,只要我想要的,都能拿来。”
诶!《传灯录》里记载,修行人在黑夜里依旧洞若观火,不开灯也能读书拈针。
有了,家里不让我看的书,如果能夜里不点灯就读书,或是其他时间偷偷阅读,就可以让王素偷偷搬过来,等我看完了再送回去。
太棒了!这次可以看个爽!
孙悟空嘻嘻的笑了几声:“这算什么,现在让她去,等你修炼好了,有甚么宝物与你有缘,只管去拿。孙外公这一双火眼金睛,往上一翻能看到三十三层天上太上老君往丹炉里扔草药,往下一翻能看见十八层地狱下面狱卒做假账。天眼也不如我这双眼睛。再来个桃。”
别人若这样说,确凿无误是吹牛,但他这么说,那双金光璀璨的眼睛眨了眨,虽然眉毛眼睑上尽是灰尘泥土,这如何能藏得住那双真金色的眸子。虽然书上没写,但很可靠的样子。
林黛玉又把桃子捧到他嘴边,喂给猴先生吃了。
眨了眨眼,忽然发现那些自己已经适应的狐篆,现在不跳跃,也不出现。
之前做别的梦,还会出现,唯独此时此刻,所有的狐篆都隐遁行踪,像是惹不起他。
行者的雷公嘴一张,虽不能鲸吞天地,但鲸吞三五百个桃子还算寻常。闭着眼睛专心致志的嚼嚼桃子,这种简单的快乐,令人忘乎所以。
再睁开眼睛时,心平气和的继续回忆‘普通修行人’怎么修炼‘天眼’。就算她一点基础都没有,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些常识,她有什么错,只是一个带桃子来的好人。
修行之人,闭上眼睛,收敛心神,向自己体内经脉导引、丹田灵台观察,这个叫做内视,是修炼的基础。
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还虚,最终成仙载道。是修炼的过程。
而开天眼就是这过程中出现的——但修炼一辈子、炼出内丹也未必能开天眼。有些人开天眼时耗费内力和精神,有些人则是控制不住,太弱了,不理解怎么能这样弱。
菩提祖师讲到这部分知识时,孙悟空因为不感兴趣,忙着打坐练功。他目标太专一了,就想要跳脱生死,别的都是小道,不学不学。当时也不准备收徒弟传授法门,又不敢欺瞒师父、偷师回去教小猴子们修炼,这些琐碎细节权当耳旁风。
之后遇到的所有问题,都能用金箍棒解决。解决不了的时候就被烧出火眼金睛,更不用练了,这法子天上地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用。
真可谓‘学我者死——烧死’。
孙悟空慢慢放缓了咀嚼速度,他急性子,上次一梦二十天,才让小孩修行入门。这次教她二十天,大概开不了天眼,解决不了一本狐狸书,岂不是气人?把桃核咬的咔咔响:“嗯……去摘点枣来。”
死活要回忆起当时过耳就忘的知识点!
才过了短短百来个春秋,难道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遵命~”林黛玉悠然的转过头,到处打量,渐渐面露迷茫之色:“枣树在哪里?”
目之所及,只有衰草枯藤老树,万物萧条衰败,入秋的肃杀景象。
远处的山上披了一层白雪,天幕也是浅蓝色的,显得山峰颜色清淡缥缈,如在雾中。
山上寒冷,山下还能看见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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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的一点绿色,应该是松柏。
目之所及之处,没看见红红的枣或柿子树。
孙悟空扬了扬下巴,示意方向:“你往那边看,三五里外,有一片枣树林。枝头上还有许多,去多摘些,把我埋起来好过冬。”
林黛玉可瞧不见三五里外的光景,她只能亲自找过去看看,再飘回来回话。忍不住轻笑一声:“只怕埋的没有大王吃得快。我只管摘,能不能埋住,我却不管。”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孙行者可不愿意在小孩面前示弱。哪怕被压在这里,也是多知多懂,学识渊博,不说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因为真的知不道。至少也得是小孩儿请教了问题,拈着胡子——没有胡子——蹭着下巴毛,和祖师一样,将那微妙法门,娓娓道来。
弟子想学什么法门,师父都谙熟于心,这才像话。
黛玉暗暗的佩服他,到了这种地步还能谈笑自若,还风趣幽默,真是了不起。以前看书,古代的官员和大盗看下了大牢不改本色,还不是很懂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
她左右看了看,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枯叶,伸手到他脖颈旁摆好枯叶,又将最后一个桃子放了上去。就贴在他嘴边,一张嘴就能吃了,不低头就嗅着桃子的香气。她虽然不爱吃水果,但每天在这种自然的甜香中入眠,还不错。
别的线香和香牌,都让她嗓子痒痒想要咳嗽。
孙行者苦思冥想一炷香的功夫,想出来三个修行功法,问题是每一个都耗时十年以上。
又想起自己结交三山五岳的散仙,散仙们一见齐天大圣就给他吃各种奇妙的果子,饮石乳和琼浆。
海外散仙种了些水晶似的桑葚,和火枣香杏一样有奇妙的作用。
甜脆甜脆的,能明目远视,明察秋毫。
趴在桃子上方,轻轻的嗅。
那小孩绕着树飘来转去,时不时的翘起兰花指摘一颗放在她用手帕系的小兜里,看起来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还挺漂亮。
孙行者突然又想起一个法门,当年有一位师兄,研究过简易版照妖镜。
一面铜镜,用指尖精血背书符箓,念动真言。
这真言法术,师兄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之后还挨个教了一遍,这个好!好就好在见效快而且还记得内容。
林黛玉在摘枣,枣树上有很多尖刺,伸手去摘很容易弄伤,一般人都是用棍子去打枣。现在叶子落净,这里的小枣挂在一寸多长的梗上,东一串西一串的依附在树干上,她飘在空中去摘取树梢上,最大最红,捏起来肉很厚实的。
摘在手里,在捏一捏,看了看两头有没有虫眼,如果没有就扔进系住四角的手帕里。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刮过去四阵狂风,见树影在地上移动了三尺,微微有些疲累。
她也不知道这一兜红枣有几斤几两,拎着飘了回去。
孙行者面前的一片空地上,所有的灰尘落叶都被吹的干干净净,疑似扫榻相迎。
23.一片风流伤心地
落叶第一天是艳艳的红,娇娇的黄,不久就失去颜色,关外的风沙很大,落叶来不及腐败先干枯变脆,在打着旋的狂风中摧折消磨,被堆积在避风的树根下、山脚下。
不仅失去颜色,那些卵圆形、心形、掌形、扇形、菱形、披针形、鳞形、三角形的树叶也会很快消失形骸,融入大地,消失无踪。
很快指的是一两个春秋,对于孙大圣来说很快。
对于人类来说还是挺慢的,尤其是试图堆落叶做新土的人。
孙悟空当然能吹干净眼前的枯枝落叶,但五指山的秋天,落叶三十丈厚,每天十二个时辰刮十个时辰的大风,他吹走树叶,风又会把附近的叶子吹回来,把山上厚厚的落叶,劈头盖脸的堆下来,将山根的窝风处堆满。
一天到晚吹树叶玩,保持面前干干净净,又有什么意思。
既没有友人前来探望,也不觉得梦游小孩还能再来梦游。
也不屑于抱怨和大喊大叫,眼睛一闭,假装冬眠,实则暗中修炼自身。
那小女孩又一次出现时,大圣心里高兴得很,让小孩扫落叶挖出猴头,只是逗她玩。在厚厚一层落叶下,听到她发出茫然又不知所措的声音,笨手笨脚的扒拉树叶,实在是太好笑了。
笑一下就行了,指望她把这坟头似的一大堆落叶扒拉开,不知道要多久。
现在等候红枣过来送到嘴里,当然清理眼前环境。
在厚厚的落叶堆中,空出十几米的一个半圆形。
林黛玉提着红枣飘回来时,留心四周的风景。万株枯槁,落叶满荒原,刚刚落下来拾取一颗大红枣时踩在叶子上,很有弹性也很脆。有一点好玩,也有些让人心生悲凉,想孙行者要在这里看遍五百个春秋,而中原地带,东汉末年分三国,战火连天不休。
突然想起五代诗人所做:经春初败秋风起,红兰绿蕙愁死。一片风流伤心地…
孙悟空叫道:“小孩,你哭什么。莫非爱刨落叶?”
真是搞不明白。急什么,稍等一会,山上落叶就铺天盖地的落下来。
这东西最多。
林黛玉飘过这五里路的时候,勾起诗人的伤春悲秋,感慨良多,万种惆怅被他一句话彻底打散,扑的一笑:“哪有这样的爱好。”
“莫非是舍不得这些摘来的小枣?那你蹲在树上吃够了再回来。”
林黛玉只是笑,她是很爱洁净的,入口的东西都要干净整齐。把这一兜放在他面前,挨着桃子放下,解开手帕的四角:“枣上的灰不多,我看水边有老虎喝水,没敢过去洗。”
睡觉前,这个手帕是干干净净的白手帕,现在已经变成有花纹的灰色,都是擦的土。
“用不着,你张嘴也要喝风。”孙悟空暴风吸入一把肉厚核小的小枣,仔细嚼嚼,枣味浓郁香甜,竟然略胜花果山一筹,连枣核脆脆的嚼碎了。闭上眼睛细细的品味了一番:“不错(嚼嚼)不错(嚼嚼嚼)。着实有滋味(嚼嚼)。你真不吃?难道你家的枣更好吃?”
黛玉笑道:“等到冬天,我叫她们摆红枣桂圆装饰,哪天又能带来献给大王。我不大爱吃,阿胶蜜枣太甜,煮在粥里,枣皮又碍口。枣泥酥饼虽然去了皮,又腻的很,吃半块连晚饭也不想吃了。”
枣泥的制作方式有两种,一个是用去核枣肉,煮的软烂之后,细细过筛,筛掉枣泥中的皮。再加猪油和冰糖,翻成湿度合适的馅料。
另一种更精致,煮过膨胀的红枣吸饱了水,手动剥去枣皮,然后再过筛一次,在加糖和猪油来翻炒做馅料,做一些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苏式糕点,包在白色酥皮里,或是豆糕里,亦或是用镶粉面皮、枧水面皮包裹,捏成小鸟和各色水果的模样。
巡盐御史府的贾夫人爱吃这个,闲着没事叫婆子去买几块回来,又新鲜又细腻香甜。还爱拿小鸟小兔小天鹅小牛和各色花卉形状的点心逗女儿玩,黛玉每次兴致勃勃的咬一口,都是枣泥,不免失望。
孙悟空浑不在意的点点头,小孩挑食又不是没饭吃,阿胶蜜枣和枣泥酥饼都可以搁在孙外公嘴里。“那你哭什么?狐狸字儿早晚能解决。”俺老孙就算压在这里,解决它们的小毛病也不难,不会是急的哭吧?那就过分了。
黛玉也很想说说,跪坐在他旁边,揪着袖口,小声道:“大王听了不要取笑我…”
“你说,你说,我不笑。”
林黛玉轻声道:“我看到满山枯叶,萧条凄惨,天色暗淡,心里有些伤感,想到大王要在这里停留很久…(唐太宗一统九州之前)这段时间里,中原遍地战火,处处狼烟。诗云: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枣树林外有一间小村,现在炊烟袅袅,像是躲避苛捐杂税,来到荒野求生。不由得心下惨然。”
诗是南北朝的诗,现在是王莽年间,从东汉初年天下大乱,到东汉末年太平道席卷全国。着实堪怜。
孙悟空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修仙得道之人必须有一点慈悲心。上天有好生之德。”
自己的慈悲心在花果山的猴子猴孙身上,对人类没有多少,祖师说这就够了。甭管小孩冲着谁大发慈悲心,有就行,有利于修炼。彻底断情绝欲的,非但修炼不出来,还更容易完蛋。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正说话间,上方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黛玉连忙往上看去,只见尘土飞扬,似有黄龙从天而降。
孙悟空知道这是陡峭高山上风吹动一切,高处的落叶滑下来时,带动山坡上的落叶,那些落叶又要落下来一大堆,和山体滑坡一样。
话都没说完,急忙张开嘴,将桃子护在嘴里,以防不测。还没舍得这么快就嚼了,深秋时节吃桃子,这在花果山上也没有。呜呜几声:“啊啧撤。”
林黛玉领会精神,一把包起地上的一包红枣,抓在手里极灵巧的往斜后方飘去,远离高山也远离了山脚,暗暗的吃了一惊,这一幕气势恢宏,铺天盖地。
飘到那滚滚烟尘平齐的地方,才看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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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有三丈的黄风黄龙原来是打着滚卷下来的枯叶。
她往后躲了三次,足有数十丈距离,才躲开飘散的烟尘。
孙悟空含了一会,着实没忍住,牙齿一咬下去,甜香迸溅。
闭着眼睛等这堆烦人树叶子滚下来,高声道:“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待你求得长生,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还愁什么生死无常!”
树叶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直砸的烟尘滚滚,腾起一朵黄云。
齐天大圣的声音从烟尘中传来,黛玉听的真切。
孙悟空又道:“你要是不死,隔三差五拿些果子来孝敬外公,俺老孙的就算在这儿躺上千百年,只当睡个大觉。”
林黛玉被他这种洒脱豪迈的气息感染,心里豁然开朗,低声道:“原来如此。”
过不多时,尘埃落地,他又呼呼一顿猛吹,把眼前碍事的落叶都吹开:“来,教你做临时的照妖镜。只能照出小妖小怪,看狐书足够了。”
天眼,简配·平替版。
“大圣腾不出手来,怎么教我画符?”
“简单。咬破中指,口衔刀,手捉铜镜,摩之咒曰:「口如毒,手如毒,日出东方,目如紫阳。」用指尖精血,写一个‘敕’字在铜镜背面,即刻见效。你用这镜子照王素,能照出原型,去照狐书,能看透它们的字儿,看懂写的是什么。”孙悟空暗自得意,不愧是俺,多么冷僻的秘方都晓得。说完之后,见她面露难色,大为惊异:“这么简单的事,哪里为难?”
林黛玉擦了擦手指,试着咬了咬,好痛,谁舍得咬破自己的手指:“我屋里没有刀,裁布做荷包的剪子,王嬷嬷也不让我碰,怕我弄伤自己。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我看会书都有人隔一会看我一眼,要是咬着刀画符念咒,还没等做完,就要被人发现,还以为我疯了呢。”
“烦死了!烦死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孙大圣又想起来一个:“你过来啦趴下,伸头过来。”
黛玉吓得往后一躲:“你要打我么?”
你打得着我么?
“读过狐书的人身上留有痕迹,眼底也有痕迹。雕虫小技,要是能从你眼中看到狐书,给你讲明白了,就叫破了它的法术。”孙悟空恐吓道:“要是还不成,你就苦修三十年,开了天眼再说吧。”
黛玉有些迟疑,没有嫌弃大圣的意思,虽然他口中吹出来的风气味洁净自然,
但猴先生五年没洗过脸了。
“眼底的痕迹?我现在眼前什么都没有,要醒来才有。”
她可不好意思公然的趴在荒郊野外,规规矩矩的走上前,跪坐在地上。
往前一附身,宛若叩首,只是没低头而是扬起脸。
和齐天大圣脸对脸一看,虽然是毛脸雷公嘴,凑近了看也没有书里写的那样可怕。
那火眼金睛往她眼内仔细一看——
“诶!痕迹留在肉身上,现在是魂灵,看不见。免礼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