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美人穿书后只想摆烂》 1、第一章 崇德十八年腊月初二,今日有雪。 屋子中间支了个火盆子,里头的红箩炭烧的通红,偶尔发出燃烧后的细碎响动。 穆澜坐在炭盆边,素蓝色的广袖中裹着个镂金雕花暖炉,尽管屋内四面的窗户已经关的严严实实,连门缝都没留一个,他的身子还是能察觉到些许寒意。 没办法,原文里穆澜的设定就是身子极弱,终日缠绵病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说好听点就是弱柳扶风,说难听了就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废物,总之生了一副活不太长的模样。 就连穆澜自己都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到这儿了。 更悲惨的是,刚过来,看到了就是些稍显血腥的场面。 一个男子,□□着上半身,跪在穆府的庭院之中,纵使是这般屈辱的姿势,腰背也挺的笔直,且身上的肌肉流畅,一看便知是习过武的,男子的鬓角垂落几缕碎发,遮住染上些许灰污的面庞,眼眸紧闭,神色淡淡。 尽管看不太清楚长相,仅就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眉骨,穆澜就断定容貌必定不会差的。 只是如此美好的画面没有持续太久,紧接着的,是一道皮鞭挥出“刷刷”声划破天空,随后是和皮肤接触后,肌肉绽开的声音。 穆澜听到本能的打了个抖,肉都跟着痛。 鞭子一道接一道的落下来,穴顺着男子的脊背留了一地,染红铺地的青砖,男子面色已经苍白,眉头微蹙,却是从始至终没吭一声。 眼见打了将近十几鞭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穆澜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还有没有人管管了,再打下去这人不死也要残。 正犹豫自己要不要挺身而出时,被鞭打的男子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下一鞭落下时身子摇晃,眼看马上就要一头栽地上了。 穆澜行动快大脑一步,上前将男子扶住。 执鞭的人见他来了,也连忙收起鞭子,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少爷”。 此时穆澜满心都在受伤的男子身上,便也无暇顾及其他。 余光扫过男子后背,之间纵横交叉的伤口遍布了他整片背部,绽开的伤口血肉中还刺入鞭绳上残留的毛剌,简直是触目惊心。 穆澜吓了一跳,急忙拍拍怀里人的脑袋,惊慌道:“喂,喘喘气儿,别真死了。” 男子有了反映,努力的撑着身体,从穆澜身上起来,随后慢慢抬起了头,冷冷的看过来。 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眼神。 一闪而过的恨意和连绵不尽的冷漠,在这种眼神之下,穆澜仿佛都已经看到了自己被他折磨泄愤的悲惨结局。 正在他失神的片刻,男子却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声音冷的如同淬了冰,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穆澜被推倒在地,身后的人一片混乱,有家仆赶忙过来搀扶的脚步声,有从前厅匆匆赶来满脸紧张的中年人急声唤着“儿啊”。 但其中最为清晰的,还是男子那声冰冷至极的。 “滚。” 似曾相识的情节,似曾相识的对话。 反映过来的瞬间,穆澜只感觉天崩地裂。 《废太子重回巅峰》这本书是昨晚看的,人是今儿个一早穿过来的。 穿谁不好,还偏偏穿穆澜这么个恶毒的美丽废物身上,一过来就目睹了未来的太子储绥跪在庭院里□□上半身,毫无体面被鞭打的落魄样子。 穆澜仰天长叹,穿过来的第一天,距离死亡又进一步。 他还坐在炭盆旁出神,屋子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外面正在下雪,开门的瞬间,几片雪花被夹杂着卷了进来。 穆澜打了个寒战,而后身体便不说控制的猛烈咳嗽起来。 推门进来的是穆澜的贴身仆从南鸮,见自家公子咳嗽的停不下来,顿时慌了神,来不及关门,手忙脚乱的自胸口处一阵乱摸,终于摸出一个白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扶着穆澜将药丸吞下。 见穆澜的咳嗽声渐渐缓解,这才松了口气,赶忙回身关门。 刚才那一阵咳嗽,穆澜差点以为自己要归西了,气根本上不来,可见原主的身体可不是一般的差劲。 虽然咳嗽停了,但犹在喘息,胸口起伏,姿态病弱,更添几分道不明的萧条之美。 但这些穆澜本人丝毫没有察觉,他正在心理嘀咕着这身体那么不经躁,恐怕不用等储绥动手,他就一名呜呼了。 反倒是南鸮,看到这一幕耳根竟不自觉的泛起红,不自然的将视线从穆澜脖颈上移开,拱手汇报转移话题。 “少爷,您吩咐属下的事,属下已打听清楚。” 穆澜霎时间来了精神,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如何?” 南鸮答:“那日储公子受罚,原是因为在挖埂渠时,接了个姑娘递过来的瓢壶,饮了口水,被老爷派去监视的人给看到了。” 听罢,穆澜有些无语,原文里也提到过,穆家父子是顶顶会来事儿的,尤其在折磨储绥这方面,春夏让人家下地,秋天让人家收割,到了冬天没作物了,就让储绥去田埂边挖水渠,再加之穆家富甲一方,房契田地有的是,总之不会让储绥闲下来。 “就因为这个?”穆澜撇嘴。 “当然不仅如此,”南鸮继续道:“这姑娘可不是旁人,而是郁府的丫鬟,还是郁府小公子郁棉房里的丫鬟。” 说罢,南鸮还向着穆澜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用我多说了吧。 当然不用他多说。 郁棉这个名字,那可真是如雷贯耳。 原著虽然是一篇男频的大男主文,虽然没有明确的感情线,但男主储绥的暧昧对象一大堆,明显些的是和女性角色间的关系,但也有模棱两可,引人遐想的。 比如刚从南鸮口中说出的郁棉。 根据原文的描述,这位郁家的小公子,芝兰玉树,文采斐然,如天上浮云般纯净,亦如林间绿竹般清疏,年纪轻轻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子,追随仰慕者众多。 而且在储绥被贬追杀,流落白水镇之际,对其多有照顾,还施以援手,妥妥的白月光人设。恶毒狭隘的穆澜和他比,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丁点儿可比性。 以至于文章完结了,底下的评论对究竟谁是储绥的白月光吵的不可开交,但是对穆澜的厌恶态度倒是出奇的一致。 如今又为了一瓢水把储绥打的皮开肉绽。 很好,储绥杀他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穆澜一脸生无可恋,很想破罐子破摔:“那他现在人呢?” “今日雪大,郁公子应当不曾出门,在郁府之中。”南鸮说完,眸光一闪,似是恍然大悟,突然压低声音,对穆澜道:“这雪来的真是时候,的确是动手的好时机,少爷是否要我等……” 后边的话没明说,南鸮只是比了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 穆澜明白他会错意了,不过看来穆澜之前也没少干过这档子事儿,你说身体差就罢了,还有精力来搞这些,属实忒不给自己积德。 “没说他,问的是储绥,他人呢?” 南鸮听后,松了口气。说实话,要这么贸然去郁府杀人家主人,他也没多少把握。 “储公子现在正被老爷关在柴房呢。” 穆澜轻叹一声,外面这么大的雪,储绥又有伤在身,如果真一个不小心让大男主丢了命,等日后拥护他的部下寻过来,保证他们姓穆的一家死的比原文里描写的更惨。 想着,他起身来到床边,自架子上取下白色狐绒围脖的斗篷,又将暖炉重新揣进怀中,对南鸮道:“走吧,去柴房看看。” - 明明早些时候天空都只飞着星星点点的雪点子,现下却是下的大了,外边的庭院里堆积起厚厚一层,覆盖了屋顶上碧瓦,树枝也被白雪压的弯曲,偶尔有承重不能的树枝折断,白雪细细簌簌的落下。 这个天气,就连穆府的仆从侍奉都是在屋内,燃着黑炭。 而柴房却是天寒地冻。 虽然为了防止雪花飘进去浸湿木柴让之后做饭生火难点燃,小厮已经将柴房的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但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仅将风挡在外面,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此刻储绥阖着双眸,面无表情的静坐在一捆木柴上。 突然,窗户出发出细碎响动,声音极小,储绥却能听的清清楚楚,他微微抬起眼皮,往窗户瞥了眼,有将眼睛再次闭上。 动静停止时,窗户打开一个缝,一抹身影闪过,随后窗户再度合上, “公子,千裘来迟,望公子恕罪。” “嗯。” 见储绥并未多言,千裘立马从怀中拿出两个药瓶,从其中一个里倒出颗棕色药丸,递到他面前:“公子,先服下这颗止血丹。” 储绥睁开眼,拿过他掌心的止血丹,放入口中,可太久没饮水,喉咙干涩,吞了两次才将药丸吞下去。 看着储绥吞下药,千裘又打开另一个瓷瓶:“公子可方便将外袍脱下,属下替您上药。” 他身上原来穿的那件劣等布料制成的袍子,在被之前那几鞭子抽成了碎布,要不是那穆家老头想把他丢进柴房,又怕他死的太快了,才施舍一件下人穿的袍子给他披上。 储绥一手握住外袍的一边领子,猛地将起扯下,这一举动似乎拉扯到了伤口,他眉头微微一蹙。 千裘忙拿着药凑上去,饶是他看惯了大大小小的伤,也是被眼前的一幕惊了瞬。 伤口纵横交错,血红的皮肉外翻,有的地方深可见骨,因天气寒冷又没及时处理伤口,有的皮肤已经从鲜红转为暗紫,伤痕两头细长的创口血液已经干涸,而中间的创口较大,又因储绥适才抬手的举动,血又往外涌了出来。 可见下手之人是如何狠辣。 如此重的鞭伤,本应先用热毛巾擦拭,再涂上金创粉,但如此做,一定会让穆府的人有所察觉。 千裘恨得咬牙切齿,一边为储绥上药,一边低声道:“这穆家父子简直是心肠歹毒,欺人太甚!公子你步步忍让,他们却得寸进尺,如若公子点头,今夜我便出手,送这二人归西。” 2、第二章 此话一出,换来的是储绥的沉默。 片刻后,他方才启唇:“时机未到。”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是听的千裘愈发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提剑去把那两人砍了。 若是放在从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主子,昇都的太子殿下会落魄到如今这种任人欺负的地步。 那时候,闯宫谋逆一案未发,殿下还是昇都乃至朝野上下最耀眼、最不可忽视的存在,天纵英才,年少成名,在整个昇都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时的他是如此意气风发,周身光茫让人不可直视,上敢在朝堂上毫不避讳直指东厂三督并一一列其罪状;在定北将军被弹劾时跪殿金銮,求君上彻查;下能因水患治理迟迟不见成效,问责官员,若遇贪吏,绝不姑息,杀伐果决。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朝中官员心目中储君的不二人选,百姓更是称赞有加太子殿下,不过短短数月,曾经辉煌不在,还被一个穷乡僻壤的员外强行招为赘婿,配他那个快病死了的恶毒儿子,如今更是连区区下人都能责打于他。 千裘心中所有的不甘,最终都化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本为无奈,传入储绥耳中却似是多了几分其他意思。 储绥淡淡开口:“如今昇都局势未明,需先暂避这段风声鹤唳之期,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 东宫大火连烧三夜,火灭后废太子不知所踪,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朝中各方势力皆派人四处查探,可他们派去的人,都循着官道北上,只因北面是太子外祖父离漠候封地所在,他们料定走投无路的废太子,只能到离漠去投靠他外祖父,绝对想不到他会反其道而行之,南下到了白水镇。 白水镇四面环山,交通不便,去距离其最近的曹阳城都需行一日一夜的路。 这样一个地方,昇都那群人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想得到。 可即便如此,千裘仍为储绥愤愤不平:“都怪穆结善那老匹夫,若不是他,殿下你避过风头便能离开,如今却被困在这儿,给穆澜那个病秧子做夫郎……” 话音未落,却被储绥突然抬手止住。 门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因下着雪,雪在路面上堆积了小层,两人竟都没听到声响。 储绥马上示意千裘离开,可柴房门开已经传来开锁和铁链拽动的声音,窗户隔这儿还有一段距离,来不及了。 千裘猛地侧身,躲进窗户前立起在一旁的木柴垛子里,屏住呼吸。 门开了,一阵寒风卷着飘雪自外边灌了进来。 储绥冷冷抬起眸,看到来人的那瞬间,有些许错愕。 南鸮正跟在他身后收伞,穆澜披着狐绒斗篷,浅青色的靴子靴头有些湿了,此刻那双漂亮又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正盈盈朝他看过来。 储绥微微启唇,声音冷淡至极:“小小柴房,容不下穆少爷大驾。” 语气不善,其中敷衍更是毫不掩饰。 若是换作从前的穆澜,早命人把他打一顿了,可谓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但如今的穆澜已经非彼的穆澜了。 他并未生气,甚至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说话也有些漫不经心:“不过是来看看你死没死。” 穆澜本就生的极为漂亮,眉目昳丽,又生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因身弱偶尔的颦蹙,段是让人心生怜惜,如今勾唇一笑,本应是让人觉得频添几分柔和,在储绥看来,第一反应却是他来者不善,顿时戒备起来。 “让你失望了,既然看也看了,你可以走了。” 穆澜挑眉,轻声道:“不急。” 说罢,将手中的暖炉递给南鸮,自袖口里摸出一瓶金疮药,抬头时却发现柴房正对着门口的窗户好像没关紧,漏出条缝隙,那缕侵入骨髓的寒意应当就是从那儿来的。 想着,穆澜便抬脚走过去,想过去将窗户关紧。 谁想在路过储绥身边时,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臂。 穆澜不解的侧头看他:“做什么?” 储绥面无表情,只是说:“如果没其他事,穆少爷可以走了。” “谁说我没事。”穆澜挑眉,想要挣开他的手。 原文里白水镇这一段重在讲述储绥是如何受尽屈辱,如何被一步步从过去意气风发少年郎,变成后来心机深沉的君王的,对于他和穆澜这俩怨偶间的相处模式没有详尽描写,却也不难从原文只言片语中知道,根本就是相看两厌,一个变着法儿地气人,另一个变着法儿地折磨人。 就像现在,储绥不耐烦地下着逐客令,连半分好脸色也懒得施舍,而穆澜却偏偏不如他意。 穆澜想要推开他的手,不料他却抓的愈发紧。 “你到底要做什么?”穆澜眉头皱起。 储绥淡淡瞥过来:“这句话该我问你,不过还是奉劝穆少爷一句,不想有事,就赶紧出去。” “大胆!”穆澜还没开口,门口的南鸮已经跳起来了:“竟然敢这么和少爷说话,我看你这臭小子是不想活了!” 说着就要拔剑,却被穆澜先一步喊住:“住手。” 他目光饶有兴致的看向储绥,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猛地挨身贴近:“如果我就不走,能有什么事?” 储绥嘴唇轻抿,后退一步想要同他保持距离,不曾想他退一步,穆澜就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直到逼的他退无可退,穆澜方才眼眸含笑的看着他:“莫非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此话一出,整个柴房都陷入了种怪异的氛围。 南鸮握着剑柄,警惕的盯着储绥。 储绥藏在粗布袍子内的手滑不知不觉已经至腰间,两指夹住缠在腰绳内的一段短刃,刃虽短,取此人性命足矣。 穆澜冒雪赶来,又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话,很难不让人起疑,他是否是知道了些什么。 正当此时,靠窗的那堆木柴发出声响,瞬间打破屋内冷寂的气氛,几人纷纷朝着木柴堆的方向看去。 “谁在那儿!”南鸮警觉,已经拔出佩剑,欲上前查看。 此时穆澜也察觉到储绥握住他手臂的手明显一僵。 随后穆澜只是淡淡朝着那边又看了一眼,对朝着这边走来的南鸮说:“你一惊一乍做什么?不过是窗户没关严实,风吹柴堆发的声儿罢了。” 既然穆澜都这般说了,南鸮也只得停下脚步,将剑收回剑鞘。 瞧着储绥稍许舒展的眉眼,穆澜勾唇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若真想杀我,那还得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所以还望君......再斟酌斟酌。” 最后四个字,穆澜故意放慢,绵软的语调像一把把小勾子,温暖的气息洒在储绥的耳廓上,然后储绥的耳朵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不知道是羞的,还是被一语道破心事给气的。 总之,什么原因都无所谓,目的达到就行。 离开前,穆澜丢给了储绥一瓶金疮药,虽然比起昇都的那些疗伤名药可能略显简陋,可这里毕竟不是昇都,这瓶药都是穆员外派人去曹扬采办时带回来的,在这白水镇一般人可用不了。 - 两人从柴房离开后,在回暖阁的路上,南鸮为穆澜撑着伞,嘴里却嘀咕着:“那臭小子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少爷就不该拦着我,让属下好好教训教训他。” “你想怎么教训?来一顿拳打脚踢,还是再来二十记鞭子,又或者直接一刀把他劈了。”穆澜言。 南鸮听了,还真有些兴奋,似乎认真思考他提出的这些个办法的可行度。 穆澜有些无奈,真不愧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手下,他耸耸肩,送上和善的开导:“我们还是要以德教化人为主,能动口的情况下,还是不动手为妙。” 说到这儿,穆澜心里还是有些后怕。 其实方才柴堆发出响动,他几乎是瞬间就确定这个柴房内还有第四个人,并且这个人就在柴堆之后,阻止南鸮上前,就是怕过去后见到了什么不该见到了人,到时候他们俩都只能等着被储绥灭口了。 对躲在柴堆后的人,穆澜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原文里,储绥离开昇都后,流落白水镇,但身边仍有侍卫跟随保护,此人便是在储绥五岁时,皇帝亲自挑选出来贴身保护储绥的侍从,禁军统领千仞的幼子千裘。 千裘六岁习武,十三岁打遍禁军统帅营无敌手,他可不是南鸮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应付得了的。 况且穆澜觉得,要想在储绥手底下苟命,只靠一味的低头讨好是不行的,且不说之前除鞭打之外,父子俩对还做过的不少过分事,储绥恐怕早已对他们恨之入骨,趾高气扬的穆澜他尚且不惧,更别说低眉顺眼了,那只会让储绥觉得威胁没了,提早动手也说不准。 况且从前在昇都时,阿谀奉承储绥的人多了去了,一到对方真犯了事儿,也没见他手下留情过,由此可见,讨好这招对这人就行不通。 - 回到暖阁,穆澜合衣躺进被子里休息了一阵,等差不多要用晚膳之前才悠悠醒来。 起身坐在床沿整理衣襟时,暖阁的门突然被敲响。 穆澜挑眉,扬声问道:“什么事?” 门口小厮的声音传来:“郁府小公子来访,正在前厅候着,老爷让我来问问少爷您要不要过去。” 3、第三章 穆澜来到前厅时,郁棉已经等了两盏茶的时间,见到姗姗来迟的穆澜时,也只是莞尔一笑。 方才刚转过廊角,还隔着很远,穆澜就已经看到了坐在前厅,安静品茶的郁棉。 那人一身白衣,在落雪的衬托愈发出尘,周身气质甚至胜雪一缕白,长发规整的束成髻,以发冠固定,身上的锦袍上绣着银色云纹,打理的一丝不苟,全然是一副贵清贵公子的模样。 和原文里描述的一模一样,确实是一个从头到脚可以让人看一眼就念念不忘的公子。 穆澜亦回以一笑:“郁公子,久等。” “那穆少爷未免也让我家公子等的太久了些。” 只见说出这句话的姑娘愤愤看向穆澜,眼中毫无畏惧之色,语气中满是为他主子鸣不平而按捺不住的怒意。 “青韶。” 郁棉出声止住,又语气温和道:“是我平日里对青韶疏于管教,还请穆少爷莫怪。” 穆澜轻耸了下左肩:“怎么会?” 而后便似笑非笑看了青韶一眼,开口:“依我看郁公子对青韶姑娘的管教甚严,倒是我夫郎不懂分寸,接了青韶姑娘递给的汤茶,不过人我阿爹已经罚了,也算为青韶姑娘出了气,郁公子意下如何?” 这话青韶听见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 平日里只听闻穆澜身弱体恤,但不妨碍他心思恶毒,没想到今日更是令她大开眼界。这世上怎么就能有那么理直气壮的人,分明是他自己因一盏茶生妒意,现在居然还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郁棉自然也不是傻子,当然能听懂穆澜话外之音——不过就是暗讽他管教下人不严,对有夫之夫失了分寸。 他此行本也是为替储绥求情而来,现在穆澜这么一说,到好似一心为青韶着想,反倒是让他不好继续。 “穆少爷好意,郁某心领,既然罚了罚了,这件事可否到此为止?” 穆澜低眉抿了一口茶:“既然郁公子都开口了,我哪儿能说不。” 郁棉听罢,朝青韶使了个眼色,青韶会意,走过来将说中的木盒放在穆澜面前的桌上,拉开盒顶,里面正放着圆罐的药膏。 是曹扬城妙手回春特制的生肌膏,涂抹在伤口处不仅能起到愈合效果,还能去除疤痕,半年才制得这一罐。 郁棉开口道:“还请穆少爷帮忙转交给储绥,并告知他一日涂抹三次。” 穆澜只是淡淡瞥了眼,神色依旧:“药是好药,不过储绥不需要,郁公子还是拿走吧。” “你!这药又不是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替储公子拒绝!” “就凭他是我夫郎。” 穆澜抬起头,目光冷冷的扫过青韶,只见她气红了一张脸,眼睛瞪得圆圆的,便朝她道:“青韶姑娘性子直率,我看倒不像是会和我夫郎私相授受的样子,莫非……是背后有人指使?” “我呸!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心思龌龊?我家公子是端方君子,才不会……” 穆澜目光玩味地朝郁棉看去,只见他目光中有些许错愕,似乎也没想到青韶会被穆澜三言两语激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穆澜端起茶轻抿一口,看着青韶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后,面红耳赤的模样,笑着说:“我可没说是谁,青韶姑娘慎言啊。” 他知道青韶也丫头没什么心眼,方才也是一时情急,护主心切,才会口不择言,只是放这么个丫鬟在身边,郁棉的心也属实太大了些。 眼见青韶依旧很激动,但穆澜却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仿佛打在一团棉絮上,用了十成十的力,却打了个空,反倒把自己气的够呛,郁棉的温润如玉的脸上也终于染上了些许不悦。 郁棉起身,将穆澜桌上的木盒拿回关上,都和主人闹的这般不愉快了,若再不走反倒显的他郁家人不识抬举。 郁棉朝着穆澜拱手告辞,离开前还不忘再添一句:“五日后初七,墨宝茶楼青松先生设琼浆宴,之前青松先生已经向储绥发过邀帖,还望初七那日,穆少爷能够行个方便。” 穆澜摆摆手:“放心,保证不让他去。” …… 望着郁棉和青韶离去的身影,穆澜挑了挑眉。 怎么说呢,当时看文的时候怎么没发现槽点这么多。 郁棉的所作所为也真是有够离谱,想要走救赎剧情没人拦他,但储绥毕竟是他夫郎,当着他的面就能又是转交药膏又是帮忙带话的,简直视他如空气,难怪原文里的穆澜总是在发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有折磨人取乐的嗜好。 这都欺负上门了,还被下人当面挑衅,不回击两句实在说不过去。 照这样想想,储绥还真惨,穆澜本来就体弱多病,还时常被别人气得够呛,又做不到当面还击,也只能找“始作俑者”储绥撒撒气了。 正想着,身后传出动静。 穆澜回身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往正厅的方向走来,踩着积雪靴子一脚深一脚浅,身后还有四五的仆从紧紧跟着,那阵仗可不小。 中年男子并不算高大,身形发胖但看上去挺敦实,不过最扎眼的还是他那身穿着打扮,可以说是奢华至极,不论衣裳的料子还是大拇指上套的玉扳,乍一看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就是全堆在身上难免有几分俗气。 此人穆澜有印象,那日他上前搀扶储绥被推到后,着急忙慌跑过来的就是他。 这人应该就是原文里穆澜的爹爹,白水镇财大气粗的穆员外穆结善。 “儿啊,雪刚停,寒气重,你怎么就出来了。” 穆结善上前,拉着穆澜就往前厅内屋走。 说到这儿穆澜倒是想起来了,派人叫他去前厅的是穆结善,他倒是来了,穆结善却影儿都见不着。 “阿爹,不是说郁府的三公子来访在前厅等候,你派人找我过来么?” 穆结善拉穆澜在桌边坐下,吩咐下人去端炭盆过来,这才转头对穆澜道:“那不过是走个过场,你找个借口拒了就是,谁知道你还真眼巴巴过来了。” “……”穆澜咂舌:“可阿爹,你也没过来,若我真不来,岂不是要让郁棉一直在那儿等着?” “这有什么!”穆结善不甚在意的挥挥手:“让他等一会儿坐不住他自己就走了,要不是郁家老头难缠,怕他仗着自己识得几个破字,又绕着白水镇到处跟乡亲们数落我有财无德,我早让人把他儿子轰出去了。” 穆澜语塞。 还真是,有一种不经修养束缚的美。 穆结善接着又转头,向身旁的仆从问道:“对了,储绥那小子怎么样,还有气吗?” 仆从忙答道:“老爷放心,谨遵老爷指示,奴才下手时收了力,只是外表看上去可怕些,其实并未伤到筋骨。” 一旁听着的穆澜不禁咽了口唾沫,这都打的皮开肉绽了,还未伤到筋骨吗? 穆结善喝了口茶,说:“嗯,是该给他点教训了。” 那日储绥大庭广众下,接过了青韶递给的汤水的事,闹得白水镇是人尽皆知,平日里有来往的另几家富绅,在小聚时都把拿出来说,就是为了给他难堪。 原本让他丢了老脸不要紧,可是这些风言风语不断发酵,已经有人传出穆澜命不久矣,明珠不用再蒙尘,储绥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 穆澜自小身体弱,这些生啊死啊的话,本就是大忌,如今还在白水镇被这般传来传去,他自然怒不可遏,上一顿鞭子都觉得轻了。 父子俩一同用过晚膳后,穆结善就喊来南鸮,让他将穆澜扶回去好好休息,今晚介子典当铺的掌柜做东,去红梨坊看皮影戏,自己得出去一趟。 回暖阁后,穆澜看天色还早,就随手从书架上抽两册书下来,随便翻了几页。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似乎又飘起了小雪。 此时门却猛地被推开,寒风袭来,穆澜不自觉的将身上的外袍拢了拢,目光停留在书上,语气略带不悦:“南鸮,进来前先敲门的规矩都忘了么?” 对方没有回话,只是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 见南鸮未应,穆澜皱眉抬起头,可是屋内哪有南鸮的影子,立在那儿的分明是储绥。 “你,你来我屋里做什么?” 面对穆澜的询问,储绥冷冷回答:“不是你让我来的?” 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什么时候让他过来了。 穆澜似是反应过来什么,扬声朝着外面喊:“南鸮!” “来了来了,少爷,属下在。” 南鸮从外边推门而入,一双眼眨了眨,倒是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 穆澜有些头疼的扶额,指指屋内的储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是老爷出门前吩咐的,说是让把储公子带到暖阁来,来……” “来什么?” 南鸮一咬牙:“来给少爷暖床!” …… 当着储绥的面这样直白的说出来,是可以的吗? 然而储绥的脸上连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穆澜无语,好吧,是他想多了,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 南鸮见自家少爷没再说什么,想来算是把老爷交代的事情完成了,往后退了两步,打开房门:“少爷,既然人已送到,那属下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行告退。” 话说完,门合上,人一溜烟跑掉了。 剩下他一人在房内,面对着储绥,坐立难安。 原著里确实有提到储绥给穆澜暖床的情节,本是穆澜有自娘胎带出来的体弱,穆结善找来了各路大夫诊治,都说活不过二十岁,穆结善自然是不肯放弃的,带着儿子四处走访求医,好在到西疆时有位当地名医给开了一副药,名为续龄丹,说是按时服用此药,能保穆澜活到二十岁,但仅凭续龄丹还不够,还得在他十九岁时为他觅一婚事,是为压制穆澜体寒之症,故而成婚对象为男子最佳。 穆结善心疼儿子身体弱,本也没有让穆澜娶妻生子的打算,男子便男子,当赘婿招进穆府就行。 其实在储绥出现之前,穆结善就已经在张罗着为穆澜找赘婿这件事了。 奈何在郁老爷的不懈努力之下,穆家在白水镇可谓是恶名远播,即便是穆澜生的再如何漂亮,也不过是大家都默认的短命鬼,指不定过去了享受没几天,人就归西了,依着穆老爷的性子,让赘婿跟着他的宝贝儿子一同去了也不是不可能,所以,美人固然让人神往,但想想可能搭上性命,就一个个敬而远之了。 所以储绥出现的实在是不巧,运气也实在背,刚逃到白水镇时身受重伤,他的手下千裘负责断后,他一人负伤晕在哪儿不好,偏偏晕倒在穆府门前。 你说说,这缘分来了,还真是挡都挡不住。 穆澜还坐在桌边,回忆着原剧情,并未察觉储绥已经面无表情的走到床边,开始宽衣解带。 等他回过神来,一转头就看到储绥身上除了一条亵裤,其他地方已经是一丝|不挂了。 4、第四章 储绥裸|露的上半身,后背的鞭伤已经止血,但纵横交错的伤口仍旧可怖,不过这并不能掩盖储绥身材还不错的事实,宽肩窄腰,肌肉流畅,总之很是养眼。 穆澜的目光将他从头到尾大量了一遍。 不愧是天之骄子大男主,连身材都很完美。 等等。 穆澜恨不得一拳锤醒自己。 现在不是贪图美色的时候,这好端端的,储绥脱什么衣服,难道是他有裸睡的习惯? “储绥。” 随着穆澜的呼唤声,储绥转过身来。 转到正面时,穆澜才发现,原来不止背部,他的胸前小腹上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有的是陈年旧伤了,留下粉痕,有的似是不久前才添上,看形状,有火灼伤、刀伤、剑伤、挫伤,总之是伤痕累累就对了。 就这满身伤痕,说他曾是当朝太子恐怕都没人信。 穆澜咂舌,这就是大男主的成长之路吗?果然艰辛。 储绥身上有一道伤疤异常显眼,自左侧腰后一直蔓延至小腹,淡粉色,可见是旧伤,但伤口很长。 随着那道伤疤,穆澜的目光不自觉下移。 然后在某处看到了一座鼓起的小山包。 呃,这个。 这眼睛移开也不是,不移开也不是。 储绥却已经察觉了穆澜的目光此时正在看哪儿,他冷笑着挑挑眉:“怎么,自卑?” 自卑? 虽然是没他那么傲人,但也不至于到自卑的地步吧。 穆澜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嘴角勾起一抹暧昧不明的笑意,轻声道:“是不如你自信,要不你就这般出去,绕着白水镇挨家挨户的展示一番?不然只让我一人自卑也太可惜了。” 言语间,那双桃花目眼波流转,脉脉含情,苍白的脸庞上显出几分较弱之态,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寻常夫妻间的调侃。 储绥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穆澜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作为原文男主,过去的太子殿下和将来的君上,储绥无疑是直的不能再直,否则原文作者也不能想出在文章开头就给他配个男妻,这种恶心男主也恶心读者的剧情。 随后储绥也不再搭理他,掀开床上平铺的被子躺进去。 穆澜也不阻止,只等他暖好床了自行离开。 只是这一等,等来的是储绥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不是,就这么既来之则安之吗?你可是不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男主欸! 穆澜也已经困得眼皮子耷拉下去,身子本来就弱,白日里又和郁棉周旋几个时辰,实在乏的历害。 他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储绥:“你怎么还不走,我要休息了。” 储绥微睁开眼,朝内床瞥了眼:“那么宽敞还不够你睡?” 穆澜站在床边反应了会儿。 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今晚要留在暖阁,和自己挤一张床上。 但这样一来穆澜不乐意了。 “这是我的暖阁,你回你屋里睡去。” “你爹让我帮你暖床。” “床已经暖和了,你可以走了,我习惯一个人睡,和别人一张床我睡不着。” 此言一出,储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嗤一声:“你究竟又想玩什么把戏?现在让我离开,然后第二天又哭哭啼啼去找你爹告状,说我半夜独自离开不知去向,把你一人丢在这里?” “不是……” 穆澜想要反驳,却先一步被储绥打断:“穆澜,你什么秉性我心知肚明,没有装的必要。” 呵。 现在换穆澜想笑了。 “有必要,为什么没必要?”穆澜笑得眉眼弯弯,其他事都先抛诸脑后,在床沿坐下,抬手隔着被褥抚上储绥肌理分明的小腹,指尖若有若无的绕着圈圈。 “看着我装,你不也挺兴奋么。” 话音刚落,就见储绥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随后穆澜感觉自己得腰被一双大手钳制住,手臂一用力,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只被提着后劲动弹不得的兔子,被拎起来扔到床内侧。 背部猛地撞到床板的瞬间,穆澜感觉自己的肺腑都差点被震出来,要不是榻上铺了软垫,他真能一口血喷出来。 抬手揉了揉被摔得发疼的肩,侧有些怨气的转过头去,只见储绥早就又把眼睛阖上了。 哼,他倒是不仅敢睡,还睡得安心。 穆澜将被子的另一头拉开一角,躺了进去,或许是这具身子太弱的缘故,刚沾上床榻就困得不行。 在睡着之前,穆澜还在想着,这一夜都得保持警惕。 深夜时分,暖阁的烛火早已熄灭,屋里漆黑一片。 躺在床榻上看似以然入梦的储绥,却突然睁开眼睛。 他侧眸看了眼躺在自己身侧的穆澜,双目闭合,呼吸平稳,已现如沉睡。 储绥自床上坐起,下床,穿靴,披上外套,离开前还将手探入穆澜枕下,拿出个青色布包。 来到门口,千裘恭候多时,门打开的瞬间,他还警惕的往储绥身后望去,眼神犀利如鹰,待确保只有储绥一人出来后,才放下少许戒心。 “殿下,那人应该不会中途再醒了吧?” “嗯,”储绥抬手,将适才从穆澜枕下取出的青色布包丢到千裘怀里:“今晚加大了剂量,能一觉睡到天亮。” 听到他肯定的语气,千裘才完全放下心。 接下的话直接进入正题。 千裘开口:“公子,离漠候那边传来密信,前几日昇都来的已有几波人到达了离漠,如今还潜伏在城内,寻找机会。” “嗯。” 储绥心里清楚,几波人里,有人想救他,有人想杀他,都怕晚对方一步,错失先机。 千裘继续道:“最先赶到的是定北将军府的人。” “嗯。” 见听到定北将军这几个字,储绥神色冷淡,情绪未泛起丝毫波澜,千裘便继续往下说。 “而后五皇子府,七皇子府,东厂奉香督,掌印督也先后赶到了。” “呵,”储绥轻嘲一声:“看来想要我死的人还真不少。” 千裘摇摇头:“也不尽然,落华宫的清河公主之前就日日跪在金銮殿外,求君上彻查东宫失火一案,还殿下你一个公道。” 听到清河公主四字,储绥目光中终于闪过一抹歉疚:“长姊她,可好?” “君上龙颜震怒,下令清河公主在落华宫内禁足一月,无诏不得面圣,还……” “还什么?” 千裘咬咬牙,直言:“还让全宫上下不准再有人提起殿下的名字,否则一同以谋逆罪论处。” 此言一出,良久沉默,最后被储绥自嘲的笑声给打破:“呵,好一个君上,好一个父皇。” 那个在年幼时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的父皇;那个毫不吝惜对他的赞美,当着众臣之面夸他有惊世之才,可承袭大统的君上;也是那个他自小到大,万分敬仰的父亲。 现在看来就像一场笑话。 他无谋逆之心,父亲确有杀他之意。 “对了殿下,”千裘似是想到什么:“封二公子也派人来信,说太师病重,现已经神志不清,怕是不好了。” 毕竟殿下师承太师封青竹,两人是为师徒,也为君臣。 其他皇子自小都是跟着太傅念书,只有储绥是由太师亲选,带在身边,储绥所学的为君之道,圣人见地,都是由太师亲自传授,可谓师恩之深重。 提到太师,储绥的表情也愈发肃穆,直到千裘说完,他眉头已然紧锁。 “前些日子不还只是偶感风寒,如今怎么就病重了?昇都里的全是庸医吗?”语气里隐忍的怒气已经不再加以掩饰。 千裘垂眉:“自那件事后,老太师也受到了牵连,被禁足在太师府中,外边的人一律不准入府。” “难道连大夫都不能进吗?” “是,”千裘声音艰涩:“就连懿妃前去求情,也只得君上两字。” “不准。” 两个字,如同一柄锐不可挡的兵刃,直击而来,击碎了储绥的最后一丝幻想。 “不准?太师他不仅是我师,也是父皇的恩师,难道他就真的一点不顾念授业恩情,要将太师置于死地么?” 难地见到储绥如此激动,千裘却只是沉默。 作为子,对父有怨言,无可厚非。 可若是作为臣,对君有不满,那就是存有二心。 千裘紧接着又道:“封二公子来信,还说太师偶尔清醒时都在念着殿下,他估摸着是相见殿下最后一面。” 此刻储绥的手已经紧攥成拳。 如今他自身难保,此时回昇都更无异于自投罗网,可太师病重,他绝不可能不回去。 千裘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忧虑,开口道:“殿下若是想回昇都,属下这就去安排,必能让殿下潜入太师府看望太师后,再安全离开。” 储绥眼眸微眯,此行确实危险,但太师值得他冒这个险。 “只不过,”千裘又说出心中疑虑:“这穆家父子若知晓殿下离开,定然会闹得天翻地覆,届时该如何处理,请殿下示下。” 回答他的是良久沉默,和毫不犹豫的一句:“就地诛杀。” - 良久,穆澜都没从“就地诛杀”四个字中缓过神来。 他只恨储绥布包里的迷香用量怎么不再大些,原主自小体弱各色药吃太多,身体抗药性太强,这点用量,早在储绥和千裘没说两句,他就悠悠转醒了。 然后一动不敢动,被迫听着两人在门外大声密谋。 这时,暖阁的门传出细微响动,他回来了。 5、第五章 穆澜连忙合上眼,努力让呼吸声放缓放慢。 根本没听见脚步声,只是片刻后,锦被被掀开一角,冷风灌入,穆澜的身子不自禁打了个抖。 糟糕。 几乎同时,即便是在漆黑一片中,储绥也敏锐的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 生死关头,每一个举动都有可能让对方看出端倪。 储绥也满眼戒备,拉开被子的手定住,整个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穆澜闭着眼,半晌没听到动静,到底什么情况他又不敢睁眼去看,但是一个醒着的人,保持不了多久和睡梦中一样的状态,迟早露馅。 情急之下,穆澜低哼一声,随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储绥假装还在睡梦中的模样。 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被发现。 然而等了良久,背后还是没传来动静,等了半晌,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将眼皮打开一道缝,想悄悄探看一眼。 岂料才微微睁开点,就看到一只修长的大手自他后颈处向前探出,在森森黑夜里,白的甚至有些透亮。 穆澜差点没被吓的心脏骤停,弹跳而起。 幸好理智先一步战胜恐惧,他努力咬紧后槽牙克制住想尖叫出声的冲动,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他只能在心里叫苦连天,刚才那一幕,不仅是对他身体上的折磨,更是心理上的摧残,差点把人直接送走,都省了千裘动手了。 穆澜闭着眼,屏住呼吸。 随后,冰凉的掌心落在了他纤细的脖颈上,认真感受下,能感受到抚在他脖颈处的,是手掌虎口的位置。 这莫不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储绥真要杀人灭口,把他掐死? 但下一秒,储绥的手就自他的脖颈滑过,落至锁骨处,停留片刻,又向左移去,穿过衣衫,最终停留在左边肩后。 被储绥手指勾滑而过的皮肤上,起了一路的鸡皮疙瘩,穆澜也从最初的恐惧,逐渐演变为此刻的慌乱。 储绥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感觉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难道……不是吧。 穆澜震惊,他保证,原文里储绥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直男,被迫入赘穆府后,每一次见到穆澜的神情除了恶心还是恶心,作者不厌其烦一遍遍写,不就是为了证明储绥对穆澜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 那储绥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莫非是因为刚刚和千裘说的那番话,觉得反正他也离死不远了,不如在弄死他之前先爽利一番? 别太离谱了,怎么说储绥作为原文男主,走的都是重情重义,浩然正气的风格,做出这种事,人设不全崩了吗! 储绥将手轻轻贴在穆澜左后肩,一寸寸抚挲,似在探寻什么,而在这个过程中,穆澜早已脑补出n个他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画面。 说实话,穆澜的人设虽然不讨喜,但奈何生的好看啊,而且是那种明知他心思恶毒,但还是无法拒绝的好看。 然而,储绥的指尖只是在他后肩处停留了片刻,便原路返回,之后就拉上被子,在旁边躺下了。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问题又回到最开始,储绥到底在做什么?难道是虚张声势?又或者是鼓胀的小山包根本就是虚有其表? 总之,穆澜一晚上没睡着,困意一涌上来,脑海中就马上浮现出千裘一剑把他砍了的画面,困意瞬间全无了。 直到第二日早晨,听着储绥起床出门的声响,他才终于得以放下胸口怦怦直跳一晚上的心,补上一觉。 - 接下来几天,穆澜都躲的远远的,不仅绕着他走,数日都没再打过照面,就连晚上睡觉都不要他暖床了,宁愿塞几个汤婆子进去把自己围一圈,也不愿再体会那晚那种担惊受怕的感觉。 储绥也很识趣的没出现在他面前,不过多半是因为派给他的活儿多了,没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前些日子刚下了一场大雪,连续下了三天,庭院、屋檐和台阶上都堆了厚厚的一层雪,昨日好不容易天气放晴,穆结善就吩咐下人将府里道路和屋檐上的雪都给铲了,不然融化了踩到的人得滑倒。 听南鸮回来说,储绥昨日里跟着去铲雪,晚些时候独自出去了一趟,去了镇头的那家药铺,买了些外敷的草药就回来了,只不过在回来的路上好巧不巧,又碰上了郁府的青韶,不过这次双方都只是颔首示意了下,就匆匆离开了。 穆澜听罢,摆摆手:“下次他再出去,你不用跟着了。” 去哪里、做什么事,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想想都窒息,储绥身在穆家,这待遇不是囚徒却胜似囚徒 听闻自己不用再跟着,南鸮虽有疑惑,也只能应下,心里却在讶异少爷怎么突然就对储公子这般放心了。 不过更让穆澜没想到的是,和穆结善吃完晚饭,刚从前厅回来,就在暖阁前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储绥。 本想着这几日怕触他眉头,刻意避着他,他倒是还自己找上门来了。 “穆少爷。” 难得储绥的语气里不见冷漠和轻慢,穆澜也不自觉地放下少许戒备,对他扬起个笑:“有事?” 储绥没有否认,而是从腰间取出一块白玉,玉质通透水灵,一看便是上等玉,上面还雕刻了花纹,精致又素雅。 他将白玉递到穆澜面前,开口道:“明日青松先生的琼浆宴上,请你替我把它交给郁三公子郁棉,有劳了。” 穆澜刚要接过玉佩的手猛地顿住。 他没听错吧。 储绥居然能这么泰然自若的让他帮忙转交玉佩,对方还是郁棉。 之前郁棉的生肌膏,今日储绥的白玉佩。这两人还真无所顾忌,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 那日郁棉那番话,他本以为是挑衅,全然没放在心上,可今日呢?储绥递上玉佩的动作和说话的语气,仿佛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此时的穆澜真的想奉劝一句:都收敛着点吧,别真当别人是傻子。 见穆澜伸出了手,又缩回去,储绥不解的出声:“穆澜?” 看着那枚白玉,穆澜最终还是没抬手去接,举步欲回暖阁,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幽幽启唇道:“明日琼浆宴你去吧,要给郁棉的东西你自己去给。” 说罢不再多发一言,走进暖阁,随即将门关上。 储绥手指慢慢合拢,将玉佩攥进手中,转身看向暖阁紧闭的房门,神情淡淡,似是若有所思。 回到暖阁,穆澜给自己斟了杯茶水,从药瓶里倒出一颗续龄丹服下,胸口起伏却并未好转,而是越想越气。 这么看来,难怪原书里的穆澜会那么爱发疯,对储绥动辄打骂,阴郁又喜怒无常,敢情这两人就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怎么说都是名义上的夫妻,头顶都绿到这个地步了,再忍实在说不下去。 但是他又想不明白,如若真是这样,之前穆澜和他爹已经对储绥进行了数次的惩戒,难道这些都不足以让储绥收敛吗? 还是说他是为了郁棉,皮肉伤都能全然不在意了? 真的别太爱。 也正是同时,穆澜忽然想起那晚储绥将手放在他左后肩抚挲的事儿,那晚之后只一门心思的躲着他,竟是将这件事全然忘记了。 想着,穆澜脱下斗篷,走到铜镜前,将外衫的衣领扯下些,随后扒开肩头的意料。 白皙细嫩的皮肤上,赫然是一块骇人的伤疤。 伤疤是共有五块,中间的足有鹌鹑蛋般大小,四周的也就拇指般大,最中间的那个呈规整的圆形,另外四块就围绕着中间那块形状各异了,看颜色,这伤应该受的有些久远了,现如今是淡淡的肉粉色,乍一看还形似朵绽放的桃花。 穆澜抬手去摸,只觉凹凸不平。 平日里沐浴都是由下人服侍,他也没仔细观察过这具身体,今日倒是第一次得知左后肩还有这样一块伤疤。他又将身体从头到尾都仔细看了遍,好像从头到尾,也就这一个。 想起那晚储绥的行为,难道这伤疤和他有关么? - 时间到了腊月初七,琼浆宴如约而至。 自前几日那场大雪后,便放晴了几日,今日亦可见破碎的阳光穿云散落,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 穆澜和储绥到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看穿着打扮,一个个素衣广袖,端是文人骚客模样,把酒交谈间,还真让人看出几分风雅。 这样看来,穆澜浅红色的外袍一穿,就显得与之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他头顶的发冠还是纯金打造,中间镶嵌的红宝石也是价值不菲。 自他进门后,所有人都朝着他们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 储绥面上神情如旧,并未在意,穆澜就更加毫不在意了。 反正自己只是来跟着走个剧情,其他人怎么想、说什么,他根本懒得在意,就是想亲眼看看,储绥和郁棉还能当着他的面,作出多少让人“叹为观止”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皆不在意旁人目光,跟着下人的指引落座后。 经过旁边案座时,对方嘲弄的看了穆澜一眼,冷笑:“俗气。” 而后又看向他身旁的储绥,表情更是轻蔑:“窝囊。” 穆澜假装没听见,余光看了眼储绥,他也是一脸淡漠的坐在一旁,对方才那两个字恍若未闻。 穆澜内心忍不住啧啧,看来不止他不讨喜,储绥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坐了会儿,青松先生和郁棉也一同到了。 只不过这青松先生,和穆澜想象的有些出入,本来听名字,以为是个挺拔清隽,颇有文人风骨的人,可他与郁棉一起进来时,落后郁棉半步,肩背微佝,作附耳聆听之态,言笑间连连点头,竟露出几分谄媚之色。 这就很难一眼看出他是琼浆宴的主人,不知道还以为是郁棉的仆从。 其他人一见到郁棉,就跟耗子嗅到甜味儿似的,一窝蜂涌了上去。 不过这些人自然是很难入郁棉的眼的,很快,他目光便寻到了静坐在一旁的储绥身上,从人群中穿过,稳步走过来。 “储绥,让你久等了。” 穆澜乜了眼立在那儿一脸温润柔和的郁棉,又瞟了眼旁边颔首示意的储绥。 开始了,这两个人又开始了。 穆澜也不打算惯着,抬手一挥,桌上瓷壶落地,酒水泼洒,瓷壶更是摔的四分五裂。 动静不小,所有人都朝他看来。 穆澜只是耸了耸肩,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抱歉,手滑。” 等到这时候,方才没看到他的人,现在终于看到他了。 郁棉看向他同样是神色温和:“那日穆少爷很是笃定,说保证不会让储绥来,没想到今日竟在此碰上了,很巧。” “什么巧不巧的,”穆澜挑眉,笑的漫不经心:“本是不想让他来的,可后来我想来了,才让他陪着一起,不可以吗?” 郁棉还未开口,旁边的青松先生倒是先一步开口:“当然不行!宴是我开的,没我的邀帖,在坐谁都不欢迎你的。” 看着青松先生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穆澜想收回之前的话,不仅没半点文人风骨,还言辞粗鄙,心胸狭隘,实在让人搞不明白这种人是怎么配称先生的。 穆澜垂眸,冷笑:“那行,既然不欢迎,储绥我们走吧。” 说完起身要走,而储绥也没丝毫犹豫的跟着起身。 “等等!”郁棉突然出声,随即笑着看向青松先生:“来者是客,青松先生不如就看在我的面上,留穆少爷一同饮宴?” 郁棉一开口,青松先生马上换了副嘴脸:“既然三公子都开口了,那我定是要允的。” 得到青松先生许可,郁棉又将目光转向穆澜:“穆少爷意下如何?” 说实话,穆澜觉得不如何。 但就在场的人对郁棉的推崇来看,倘若他扭头就走,肯定会有人骂他不识抬举,不过说来也就名声更臭些罢了,无所谓。 只不过琼浆宴这一段还有个关键剧情,表面上是储绥和郁棉正式结交,实则是获得了郁棉背后的助力。 在剧情中期,郁府为储绥重回昇都可是出了不少力,尤其是三督之一的奉香督追至白水镇时,郁府倾一府之力,庇护储绥,让他免受奉香督迫害。 这是个重要剧情,得走。 他此行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最好在他两人正式结交后,把自己摘出去,以此为由跟储绥和离,两人日后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 这样的话往后储绥是生是死都和他没关系了,反正他也不会主动去招惹储绥,就凭着穆家的财力,只要有命在,后半辈子安然度过根本不成问题。 连穆澜都不仅感叹,自己怎么会如此聪明,能想到这么完美的计划。 “穆少爷?” 听到郁棉的问询,穆澜粲然一笑,转身,落座:“那就却之不恭咯。” 6、第六章 宴会开始,下人们抬着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之上盛放着一只只色泽剔透的琉璃杯。 佳酿上桌后,在座的众人举起放在鼻前轻嗅,而后置于唇边抿了一口。 “好酒,真是绝世好酒!只此一口,下一刻赴死亦足矣!” 其中一人声如洪亮,发出慨叹,其余人听后也纷纷称赞,简直把酒盏内的酒夸上了天,似是时间绝无仅有一般。 穆澜见状,抿了一口,轻嗤:“浮夸。” 他这句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为这酒水确实一般般,甚至连中等品次都算不上。 声音不大不小,坐在上首的青松先生和他旁边的郁棉能听清楚。 果然,青松先生的脸霎时便黑了,盯过来的眼神令人胆寒。 奈何穆澜不仅不怕,还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侧眸轻笑一声:“我说错了么?” 他当然没说错。 其实在座不少人心里都很清楚,只不过此宴目的本就不在饮酒,而是为攀附、巴结郁棉所设,郁棉又有意让青松先生来承办,故而这酒水即便再差,也得说好,否则驳了青松先生的面子,无异于连着打了郁三公子的脸。 但穆澜可不顾及谁的面子。 在坐的一人似是以为逮到了向青松先生和郁棉示好的机会,握着那只琉璃杯,起身就向着穆澜走来。 “你品不出这绝世美酒,只能说明你没见识,俗气,这佳酿啊,恐怕连狗来了嗅上一嗅都得醉生梦死三日,果然是人俗见识短。”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整个厅内顿时满是哈哈大笑之声。 那人的意思就是穆澜连狗都不如。 但穆澜不仅没生气,修长的手指转动着酒杯:“说的不错,这酒狗嗅一嗅都得醉,舔一舔那更是赞不绝口。” 那人笑不出来了,脸色大变,也不装了,直接指着穆澜破口大骂:“你个病鬼,说谁是狗!” “谁对这酒赞不绝口,我就说谁。” “你!”那人在人前失了颜面,只能通过辱骂穆澜来找补回来:“畜生都尝得出的美酒你尝不出,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依我看你也别上桌了,将门外的狗换进来都比你懂得赏味!” 穆澜瞥着眼前这个恼羞成怒的人,表情渐渐冷下去。 还好今天面对这番场景的是他,若是换作从前的穆澜,真有可能被气的一口气上不来。 这些人自以为自己肚子里有点墨水,就敢称才俊,也是在白水镇这种山旮旯里了,若是出了这地儿,哪里容得下他们作威作福。 而且这些人都以郁棉马首是瞻,只要郁棉不开口,他们只会愈发嚣张。 穆澜捏紧手中的酒杯,刚启唇,就有一道声音抢先一步。 “粗俗。” 那人一愣,穆澜也一愣。 谁也没想到储绥会在这时候开口。 储绥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对方瞬间被点燃,面上露出凶色:“你说什么?” 对他欲喷出火的目光,储绥视而不见,神情淡淡,并没要答他的意思。 见他不回答,男子更是羞恼,声音扬高:“我问你说什么!” “说你,攀附风雅,鄙陋不堪。” 储绥话音刚落,男子的拳头就重重砸在桌案上。 穆澜在一旁掩唇轻笑:“哟,怎么还急眼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莫名的默契,对面的男子急的跳脚,这一场闹剧却被郁棉尽收眼底,却仍未发一言。 储绥神色如常,相较起来,对方急地上蹿下跳的模样,倒像只猴似的滑稽可笑。 男子立在案前,恨得牙痒痒,见储绥端起茶盏淡然自若的放至嘴边,在情绪挑唆之下一把夺过茶杯。 下一秒,就在众人震惊又错愕的目光中,朝着储绥的头顶,倾倒而下。 穆澜这病秧子,再怎么说也是穆结善的儿子,穆家家财万贯,他是不好得罪,但储绥不一样,一个穆家赘婿,过的连个下人都不如,欺负他没人会替他出头。 大家眼睁睁看着一杯热茶就这样倒完,褐绿色的茶叶落在他的发冠上,水煮顺着他的发梢,贴着脸庞滑落,打湿衣襟。 但是无人出手阻止 有人是觉得事不关己,有人是觉得做得有些过了但敢怒不敢言,也有像穆澜一样的,双手抱臂等着看戏。 他不过是随便出手,推波助澜一下,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郁棉站了出来,对储绥施以援手,并斥责方才那人的所作所为,把他驱逐出宴会,然后储绥欠了郁棉人情,感激不尽,两人正式结交。 储绥被泼了茶水,仍旧一副沉稳自持的模样,对比之下,相形见绌,男子愈发气极,夺过储绥面前的酒杯,眼看又要泼。 郁棉见状,眉头一蹙,刚要站起,便想到方才储绥和穆澜唱双簧的场景,顿时止住了身形,身侧的拳头死死攥紧,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新一杯酒又自储绥头顶倾泻而下,男子一边倒酒宣泄着怒气,一边用恶毒的语言羞辱他:“储公子,不是说我攀附风雅吗,不是说我鄙陋不堪吗,那我就敬你一杯,怎么样,尝尝看是不是上好的佳酿啊。” 无人阻止之下,此人愈发得寸进尺。 而储绥只是阖着眼眸,任凭酒水从他的眼皮上滑落。 穆澜都快看不下去了,目光朝着郁棉望去,只见他依旧端坐案前,没有丝毫要阻止的意思。 不是,怎么回事?现在不出手更待何时啊,男主都被欺负那么惨了。 可郁棉还是无动于衷。 眼见又将一只酒杯倒空,储绥头发已被淋湿,水珠顺着脖颈滑入他的衣襟。 男子还觉得不解气,索性提起岸上的酒壶,打算直接倒下。 穆澜见男子脸上挂起的那副小人得志的笑,顿时恶心的午饭都差点吐出来,简直贱到家了。 男子嗞着张嘴,正打算继续倒时,一杯酒水迎面泼来,随后眼睛传来剧烈的刺痛,他忙不迭地扔下酒杯,去擦拭眼睛,疼的便骂人便喊。 待勉勉强强可以视人,就看到穆澜手持琉璃杯,轻蔑地看着他。 男子气的抬手指他:“你!你!” 穆澜笑得肆意:“这酒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既然你说是好酒,那我也敬你一杯。” “穆澜你找死!”那男子说着便什么也不顾了,踉跄着冲上来就要去抓他的领子。 被穆澜侧身躲开,抬手将手中的被子掷出,好巧不巧砸在对方额头上,随着“哐啷”一声,那只价值不菲的琉璃杯跌落在地上,摔的粉身碎骨。 若说酒水是劣等酒,洒多少都不心疼,那这一只只用来盛酒的琉璃杯,必定是这场琼浆宴上最昂贵的物品了,青松本意也只想拿出来撑撑场子,谁曾想就被穆澜这般一扔,摔碎了一个。 眼看穆澜又拿起一只,青松的心在滴血,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住手!你可知你手中这只琉璃杯值多少钱!” 穆澜扫了眼杯子,挑眉道:“很贵?” 青松正要开口,却只见穆澜手再次一松,杯子落在地上,又摔了个四分五裂,看着碎成渣滓的琉璃杯,穆澜漂亮的脸上露出笑容,那双令人倾倒的桃花眼中明光流转,更添姝色:“那真是太好了,这杯子啊,越贵我摔起来越兴奋。” “你!” 青松被气的说不出话,只是很快,穆澜又从旁边的桌子上顺手拿过两个琉璃杯,一个,一个的扔在地上,清脆的鸣响回荡在整个厅堂。 看着青松心疼的眼睛都在滴血的模样,穆澜笑意盈盈,却不达眼底:“啧,这不是会说话吗?方才看那么半天一句话不说,我还真以为这宴会主人是个只会看戏的哑巴。” “穆澜你简直欺人太甚!”青松怒喝。 穆澜耸耸肩,作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行吧,今日摔坏的琉璃杯全记我穆府账上,一个杯子我在额外出十两银,到时候你派人直接到我府上去取,否则你又说我欺负你。” 这回可是将青松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再在这儿呆下去也是无趣,于其看着这些人倒胃口,不如回暖阁里烧炭盆子。 想着拽住身旁储绥的袖子:“走吗?” 尽管被茶水淋了一身,储绥依旧不改颜色,神情淡淡,没有半分异样,这是出身皇家应有的仪态,感叹龙游浅滩遭虾戏,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地步,也着实让人不忍。 储绥抬眸,那双墨色的眼眸深邃,他启唇道:“好,稍等我片刻。” 说罢,他起身,缓缓朝着郁棉踱步而去,从腰间拿出那块白玉,稳稳放在郁棉跟前,声音平静:“郁公子错爱,储某已有妻室,恕不能受此玉。” 储绥转身,郁棉似才醒过神来,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储绥,我不是……” 然而,储绥却并未有丝毫犹豫,抬步离开。 走出琼浆宴厅,太阳竟已西沉,天色渐暗,弦月透云而出。 两人走在回府的路上。 方才离开前,储绥交还玉佩时,对郁棉说的那番话,穆澜想来想去,也没想清楚这两人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事儿总梗心里也不是办法,于是他便开了口:“储绥,刚刚你还郁棉玉佩时候,说的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储绥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分明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我怎么知道吗?”穆澜眨巴眨巴眼睛,似是在求证。 储绥开口:“你确定你不知道?” 穆澜皱眉:“当然不知道了,你不想说就算了,绕来绕去打什么哑谜。” 突然,储绥的脚步顿住,目光如同淬了寒冰,寸寸冷下去,看着一脸茫然转头的穆澜,凉声道:“你不是穆澜,你究竟是谁。” 7、第七章 “恩?” 储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让穆澜的心也顿时提到嗓子眼。 他怎么会突然起疑?难道是因为刚才自己说了两句,人设崩了? 突然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应该再忍忍,人郁棉都按捺得住,自己怎么就站起来了,还是冲动了。 不过穆澜面上并未露出惧色,而是歪着头看他,浅浅笑着说:“我是谁?储绥,你该不会是刚才那劣酒喝多了,伤到脑子了吧?” 储绥面色严肃,并非实在开玩笑。 越是这样,穆澜越不同他正经,说实话根本没在怕,这身子绝对是货真价实,那又怎么能证明是换了芯儿呢? 就算储绥知道是换了芯儿又能怎么样?想办法把他从这个躯壳里赶出去? 他当然不可以。 所以现在,在这具身子里的是他穆澜,面对这种问题,还是得自信些。 储绥微微眯了眯眼睛,似是想将穆澜看透,而后收回目光,开口道:“何必岔开话题?是不是你心里最清楚。” 穆澜眨巴眨巴眼睛,半点没有心虚:“如假包换。” 以前的穆澜是穆澜,现在的穆澜也是穆澜,却是没说错。 储绥淡淡:“如何证明?” “有意思,”穆澜挑眉:“证明我是我自己?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反倒是你,储绥,你说我不是穆澜,你又如何证明呢?” 沉默良久,储绥才启唇:“没有。” “呵,”穆澜抬抬左肩:“那不就得了。” 看来他没猜错,储绥至今所作出的判断都是凭感觉,所以那晚触摸他左肩后的伤疤,也是为了求证他是不是穆澜。 原来那时候储绥就已经起疑心了。 不过穆澜也不想在这件上和他过多掰扯,走了一段路,小腿有些酸胀,储绥走的极快,他在快步跟着,落脚时又好巧不巧踩上一块石头。 穆澜身形一晃,眼见要摔,走在前面的储绥已然回头虚扶了一把。 “嘶。” 穆澜倒吸一口冷气,脚踝疼的历害,再加之身子本来就弱,这一崴更是牵扯着整条腿都拉扯着痛。 储绥搀着他,出声问道:“还能走吗?” 穆澜咬咬牙,借着他的力,本打算坚持住这样一瘸一拐的回去,奈何才迈出第一步就差点跪下去。 储绥长臂一揽,将人半圈在怀里,皱眉道:“走不动就别走了,在这儿等着,我去叫顶轿子。” 说罢就要扶他去路旁先坐下,穆澜却先一步拉住他的袖子,摇摇头:“几步路的距离,不用那么麻烦了。” 储绥回头睨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单脚跳回去?” …… 穆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看向他的眼眸却无比明亮:“这不还有你吗!” 储绥嘴唇一抿,似乎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要不你背我回去?” 储绥嘴角抽了抽。 果然。 不等他拒绝,穆澜就拽着他的袖子,仰头看他:“怎么说我今天也算帮了你,你就忍心这么见死不救。” 那双平日里看起来含情脉脉的眼眸蓄气泪水,声音放低放缓,似在撒娇,看上去去楚楚可怜,让人再狠不下心说一句重话。 “我没让你帮。” 储绥的声音虽依旧冷淡,但身子已经不知何时挪到穆澜身前,随即弯腰蹲下。 穆澜见状,也不客气,小心翼翼起身后,便趴上了储绥的背。 储绥将背上的人稳住,直起身,这才发现穆澜是真的不重,或许是因为长期以来身子不好的缘故,不仅不重,肉也没几两,两人身体接触的部位甚至能感觉到有些硌。 穆澜一脸惬意的趴在储绥背上,只觉得他的背很宽厚,很温暖,将下巴搁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论如何我都帮了你,储公子是不是该记我一个人情呀。” 储绥答:“你想让我怎么还?” 很好。 穆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我说若有一日,你想杀我,我能不能用这个人情抵我一命呢。” 话音刚落,储绥的身子猛地一僵。 感受到他发力的手指狠狠陷入自己的腿肉,穆澜疼的吸了口气,忙出声:“不过和你打趣儿。” 储绥手上的力度终于松了松,声音有些冷:“打趣儿?那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打这样的趣儿了。” 接着又道:“你似乎很笃定我会杀你。” 穆澜撇撇嘴,那可不,抛开原文里一笔带过结局不说,就那晚自己可是亲耳听到他和千裘大声密谋的。 当时他说:就地诛杀。 这四个字应该很清楚,理解上没什么歧义。 穆澜开口:“就当我以前亏心事做多了,怕被打击报复。”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止你,别人我也怕,毕竟好不容易活到二十岁,我还是挺惜命的。” 说罢,又看向储绥。 储绥没说话,只是稳稳地背着他向前走。 穆澜抬手拍拍他的肩:“给点反应。” “恩。”储绥嗓音低沉。 穆澜不解:“‘恩’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储绥没说话,脚下的步子却逐渐快起来。 见他没要回答的意思,穆澜只得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没说我答应。”储绥冷冷补上一句。 “但你也没拒绝,”穆澜扬扬下巴:“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当你同意了。” 回到家中,穆澜已经累到不行,打算回暖阁沐浴后便上床休息,可刚到前厅,储绥就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穆澜诧异,问下人:“那边不是后院么?大晚上的他要去干嘛?” 下人看了眼储绥离去的方向,转过头向穆澜解释道:“储公子大概是去后院的水井打水去了。” “打水?”穆澜皱眉:“这么晚了,他还有活儿。” 下人连忙回答:“不是的不是的少爷,是储公子要沐浴,就需得到后院去打水。” “用冷水沐浴啊。”穆澜很是震惊,现下正值寒冬,连穆府的下人都用热水洗浴,储绥怎么说也算是穆府的姑爷,连热水的不能用。 下人答:“是用冷水,可……可这不是少爷您吩咐的吗。” 真是造孽了。 穆澜挥挥手:“烧些热水送去他屋内吧。” 说完,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便先回暖阁休息去了。 - 第二日,穆澜自熹微的晨光中缓缓转醒。 待冲动过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也实在是昨日看那个人模狗样的男子做的太过,一个没忍住为储绥出了头,当时只觉着一统畅快淋漓的回击,嘴上舒服,心里也舒服,却全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走剧情啊救命。 结果郁棉不但没有出手相救,储绥还在离开之前交还了那枚白玉,犹记那时郁棉那种失望又低落的眼神。 所以,两人不但没有正是结交,之后还可能会形同陌路。 想到这儿,穆澜欲哭无泪。 可不行啊,如果没有和郁棉成为好友,背后没有郁家的助力,那等奉香督围剿白水镇的剧情来了,谁有替储绥与之一战? 难不成还要他们穆家顶上? 原文剧情来看,郁家虽是为了储绥才殊死一搏,但客观的说,确实也救下了白水镇的其他百姓,毕竟奉香督来时,就是带着屠尽全镇,一个不留的目的来的,郁府上下浴血奋战,重挫奉香督部下,才让其没了能继续屠杀平民的能力。 郁府之所以能为之一战,是因郁棉的大哥郁寻春乃曹扬府兵马指挥,二姐郁盈嫁给了隔壁录定县丞,为其爱妾,虽然和其他的世家门阀相聚甚远,但在白水镇已经足以让人羡慕不已了。 这样的郁府,穆府如何能顶上? 用旁人的话说,穆结善不够就是有几个臭钱罢了。 其实穆澜也这么觉得,拿着这几个臭钱安稳度日不好吗?穆结善为什么就非得捡一个储绥回来,还迫他成了他夫婿,两人既被绑在一起,接下来想要独善其身可就很难了。 穆澜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午间一起用膳时,穆结善提起前些日子西庆来的商队要前往昇都做买卖,过曹扬时顺路在白水镇歇了歇脚,麻子布坊的店家王麻子看着商队带了的布料不错,便进了一批放在店里卖。 穆结善让南鸮找时间带几个下人去把布料各种颜色都买上一匹,拿回来给穆澜选选颜色,然后去做几身新衣裳。 穆澜听罢,言:“要选颜色,我亲自去看了敲定就好,何须买回来挑?” 穆结善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在路上来回跑了,让南鸮买回来你挑,不中意的就让下人拿去做衣裳。” 这话说的,穆澜嘴角抽了抽,还真是财大气粗,能用钱解决的绝不亲自出力。 说来也难怪,虽然白水镇上对穆家不满的人不在少数,可每当穆府招工时,前来应招的人可以从镇头排到镇尾。 毕竟冬日有炭盆,夏日有凉扇,就连派发给下人的衣服用的都是上等布料,来穆府做工确实也太滋润了些。 虽然穆结善这么说,但穆澜还是打算亲自过去挑,既然他想出去走走,穆结善也不拦着,不过派了轿子载他,总之绝不会让他吹一点风,晒一点太阳。 到了麻子布坊,穆澜下了轿,南鸮过来扶他。 店里的布料各色各样,大多是朴素的单色染布,也有印花的,只不过花纹款式都有些老旧,可作为镇上唯一一家布店,依旧是人来人往。 见到穆澜,店主王麻子看到财神爷,马上笑着迎上来。 “哎哟喂!穆少爷要布的话,我亲自派人送过去,您怎么亲自来了。” 穆澜摆摆手:“想来看看你们店跟西庆商队进的那批布料。” 王麻子忙应声:“好嘞,穆少爷里面请,喝杯茶等一下,我就派人去全部取来。” 说罢,便将穆澜引入里屋,叫来店里帮忙的人,让他将人好好伺候着。 穆澜端起茶,轻抿一口,耐心等待着,放下茶盏时,余光瞥见了南鸮立在他身旁,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穆澜用食指指节敲敲桌面,问道:“怎么了?” 被看出心事,南鸮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少爷,就是,刚刚经过豆腐摊时,看到娇莺在……” 穆澜瞬间了然,娇莺是镇里豆腐李的女儿,因生的娇俏,旁人都称她豆腐娘子,偶尔会来摊子上帮他父亲卖卖豆腐,看来今日是出摊帮忙了。 南鸮那点心事,根本瞒不了人。 穆澜笑着挥挥手:“去吧,东西送到了就快些回来。” 南鸮手里攥紧枝木雕花簪子,欢喜的应了一声,赶忙转身飞奔离开。 穆澜无奈笑笑,又拨了拨茶沫。 等了半晌,终于有人来了,穆澜抬头,看到的却并非去而复返的王麻子和他要的布料,而是带着青韶的郁棉。 郁棉见到他,并不惊讶,面色依旧温润:“等很久了吧。”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可还没等穆澜反应过来,后脑勺一阵剧痛,随后眼前陷入黑暗。 8、第八章 再醒来时,周围的环境已经完全陌生。 穆澜重新恢复意识后,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仿佛要裂开了一般。 努力睁开眼睑,半晌后眼内散乱的光才逐渐开始汇聚。 想抬手揉揉后脑勺,看看是不是被砸破了,否则怎么会这么疼。可刚要伸手,却感受到了束缚,他艰难的垂下头,便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绑住,安坐在一张椅子上,可能是绑的久了,有些麻木,竟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并未察觉。 这是怎么回事? 穆澜警惕的环顾四周,屋内宽敞明亮,窗前草帘子间还透过光亮,前边拜访了四张桌案,各配了一只垫子,桌案上笔架砚台俱全,看着应当是学堂或是私塾的模样。 他目光又绕了一圈,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动静,想要转头去看却被绑的死死的,动弹不得。 对方也发现他已经醒来,便悠悠起了身。 “你醒了?” 直到那人走到自己面前,穆澜才确信自己不省人事之前,看到的都是真的。 竟真的是郁棉。 穆澜有些许震惊,出声询问:“是你把我绑过来的?” 郁棉没说话,而是找了张就近的椅子坐下,青韶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摆放着两只茶盏和一只茶壶,青韶将其一一放在桌上,随后斟了杯,递到郁棉面前。 郁棉结果茶,吹散了些许热气,低头轻抿了口:“不错,温度合适,口感很好。” 说完,递了个眼神:“青韶,给穆公子也奉上一杯。” “是。” 青韶翻过另一只空杯子,灌上慢慢的茶水,然后端起来就朝穆澜走过去。 “穆少爷,请用茶。” 穆澜看了看青韶手中的茶,又看了看青韶,启唇道:“我……” 话还没说完,青韶手中的茶已经照着他的脸泼洒而去。 茶水虽不算滚烫,但也没完全凉,茶水混着茶叶,淋了他一脸一身。 错愕不过瞬间,随即而至的便是难以抑制住的怒火:“疯了吧你!” 适才见她递茶过来,他开口本是想说自己手还被绑着,便是想接也没办法,没想到话还没出口,水已经迎面而来。 青韶一改之前的恭敬,轻蔑的笑起来:“谁叫你不识抬举,我家公子赏茶敢不接,这就是下场。” “呸,”穆澜侧头,将挂在唇角边的茶叶吐掉,冷冷道:“不可理喻。” “确实不可理喻,”这时候郁棉放下茶杯,言:“青韶,穆少爷可是我的客人,对待客人,可不能如此。” 去你的客人。 穆澜心里骂了个百八十遍,若是诚心想要阻止,也不会等青韶泼完了茶水才来放这马后炮。 青韶丝毫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而是继续道:“公子说的是,只是这客人不懂礼数,公子作为主人,也不应处处忍让,奴婢便替您教他礼数了。” “胡闹。”话虽这么说,郁棉唇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看的穆澜无语至极。 可原文里的郁棉并非这样的,作为郁家三公子,他仁善、知礼、谦逊,还有为至交不惜赴死的勇气,在白水镇里人人敬仰,是储绥回昇都甚至称帝之后,都一直惦念在心的白月光。 现在他这个样子,人设可崩的不轻 穆澜此刻很想抛开素质和道德,和青韶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骂,但现在自己处与弱势,还是不要激怒他们的好。 “不知郁公子此举何意?可否同我说说。” 郁棉抬眸:“何意?不过是请穆少爷过来喝杯茶罢了。” 穆澜真是烦透了他这样的人,明明别有用意,还是要坚定的装傻。 “来也来了,茶也喝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穆澜懒得再和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的发问。 他这般态度,让青韶甚是厌恶,她上前一步,抬手就猛地揪住穆澜的头发,狠狠往前拽,口里也不饶人:“不懂规矩的病秧子,不就是仗着生了张好脸吗?竟也敢在我家公子面前耀武扬威!我今天就扇烂了你这张脸,看你以后还怎么勾引人!” 被揪住头发的瞬间,穆澜疼的眼冒金星。 青韶没进郁府之前在某个商贩家做过几年下人,手劲儿可不小,拽的穆澜头皮生疼,双手又被绑在身后。 眼看青韶满脸狰狞,一巴掌就要落下,瞧着这巴掌的掌风和力度,要是不躲,耳朵都得被扇聋。 穆澜眼疾手快,看准目标,忍着痛抬头,一口咬在青韶拉拽他头发的那只手上,牙尖用力,青韶顿时痛呼一声,紧接着穆澜照着她脚上狠狠一踩,另一只腿也及时跟上,对着青韶的膝盖就是一踢。 青韶猛地摔在地上,拽住穆澜头发的手也随之松开,疼的在地上打滚哀嚎,几次三番想起身都站不起来。 穆澜只是冷冷看着青韶,随后看向面色震惊的幕后主使郁棉,语气里满是嘲讽:“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让人很难不怀疑你和青韶是一路货色。” 郁棉笑着起身,路过青韶身边时,只是漠然的扫了眼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的人,而后举步走向穆澜,半分搀扶青韶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在穆澜警惕的目光中,郁棉一把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和自己对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润:“你果然还是只会这招。” 穆澜皱眉:“什么?” 郁棉满眼戏谑:“逼急了就咬人啊,和小时候没差别,穆澜,你真的就和狗一样,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怎么就不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呢?” 声音是这么温和,吐出来的字却是那么恶毒。 但穆澜也察觉出了什么,抬眸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郁棉笑着松开掐住他下巴的手,直起身子:“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你已经忘记了吗?不要急,那就让我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郁棉侧身,指向身后摆满桌案的地方:“还记得吗,穆澜,我们十岁那年,一起在这个草堂书屋里念过学。” “我,你,大哥,还有钱三儿,我们一块儿在这里听学。” “我打小就不喜欢你,谁叫你生的好看,天资又聪颖,夫子喜欢你,大哥欣赏你,就连钱三儿都向着你,而我,分明天资亦不在你之下,凭什么就要被你压一头,你说凭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穆澜只感觉无语至极,自己嫉妒别人还问别人凭什么。 郁棉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自顾自的继续道:“所以趁着夫子和大哥他们不在,我就把你叫来了这儿,那天,你还记得吗,我让青韶按住你,然后往你嘴里灌我研好的浓墨,现在每每想起你当时满嘴漆黑,被呛的满脸通红的模样,就觉得好开心,好有意思。” 穆澜心里一万句救命,这不活脱脱一披着人皮的变态? “本来罚也罚了,我都想放过你了,没想到青韶一松开你,你竟就扑过来一口咬在我的手上,真的就像一条疯狗一样,我怎么挣都挣不开,就连青韶扯掉了你好些头发,你都不肯松口。” 郁棉边说着,边走到一张桌案前,万要从笔架上取出一支笔,另一只手抬起仔细顺着笔尖的软毛:“然后我就拿起了桌上的笔,朝着你肩头狠狠戳了进去,当时你的血就溅的我满手都是,可你还是不松口,我就把笔拔出来,再继续一下、一下的往你肩上戳……” “最后把我逼急了,随手握起桌上的砚台就砸在你的后肩。” 说着,郁棉还真从桌上拿起一快砚台,随即松开手,砚台滑落,掉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终于松口了,流了好多好多血,染的你整个背都是,左肩那块肉都已经被戳的破破烂烂,那时候你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真以为你死了。” “要是真死了该多好啊,穆澜,你自生下来就体弱,与其忍受病痛的折磨,倒不如我帮你解脱了。” 穆澜听这话几乎要呕吐,这是什么牛马逻辑,体弱就别活了的话,那这世上还开什么医馆,全叫他们回去等死好了。 说完这些话,郁棉稍许散乱的目光慢慢重新凝聚,从记忆力回过神来,看向穆澜:“没想到你爹历尽千辛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本来我已经打算放过你了,只要你日后乖乖听我的话,但没想到你现在翅膀硬了,竟敢当着琼浆宴上那么多人的面让我难堪!” “并非是我要你难堪,”穆澜冷冷道:“昨日里找储绥麻烦的那人,一直以来就唯你马首是瞻,你敢说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你的授意?既想演施以援手的戏,时候到了又眼睁睁看他受辱,安坐一旁,如今又怪我为他出头给了你难堪,郁棉,你才是婊子立牌坊,贱的慌。” 此话一出,郁棉并未立即震怒,而是认真盯着穆澜的脸打量一番,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原来你不傻啊,穆澜。” 说罢,抬手猛地掐住穆澜的后脖颈,推着他就往外走去。 穆澜想要挣扎,但双手被绑,难以挣脱。 此时,郁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太聪明的人,下场可不会太好。” 9、第九章 挣扎不开并非是郁棉力气有多大,而是穆澜身子实在羸弱,推搡之间也几乎使不上什么劲儿。 郁棉掐住穆澜的后劲,将人推出门外,草堂边上有一汪池塘,池塘不远处有几座零散的毛坯房,该是那几家合力挖来旱季蓄水的,前几日刚下了场大雪,池塘里的积水满满的,快要漫出来。 穆澜顿感心里一凉。 郁棉不会真要杀人灭口吧? 将人掐住推到池塘边,郁棉却望着池塘出了神,低声道:“这是你自找的,当初听我的话,帮我和储绥牵线搭桥不就好了,谁料你竟敢屡次忤逆我,让你转交生肌膏你不干,还敢怂恿储绥将凉白玉交还于我,你可知那日你们走后,其他人是如何看我的?穆澜,今日你命绝于此,也是你活该!” 原来如此。 穆澜顿时明了了。 这瞬间,他突然有些同情原文里的穆澜,自小受到郁棉的欺辱和霸凌,养成了这副孤僻又喜怒无常的性子,而罪魁祸首不但没遭报应,反而过的风生水起,跟随之人众多,后来甚至把心思动到了自己夫婿身上。 穆澜冷笑,表情轻蔑:“你真的喜欢储绥么?还是因为你自小到大都嫉妒我,总觉得抢走了我的东西,你就能得到最好的,真可怜啊,郁棉,你真可怜。” 最后几句话果真精准的戳在了郁棉痛点之上,他受伤用力,掐住穆澜的后颈往池里按:“你也配可怜我?哈哈,你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穆澜,你就快死了。” 穆澜被迫使的双腿跪地,弯下腰去,双手却死死撑住地面,他努力出声质问道:“你杀了我,就不怕我爹向你寻仇吗?” 郁棉好似听到了个无比好笑的笑话,随后贴近他,附耳轻声道:“这句话,很久以前也有人问过我一模一样的,不过他已经死了,而我仍旧好好活着。” “谁?”穆澜心咚的一跳,本能发问。 听郁棉的语气,他想置之于死地的不止自己一个,已经是惯犯了。 芝兰玉树,气质斐然的郁府三公子,居然是嫉妒成狂,双手染血的恶魔,若非亲眼所见,这话说出去何人会相信? 郁棉嗤笑:“想知道啊?那你就亲自去池塘底下问个清楚吧!” 说完一个猛劲儿,穆澜的头被他按进水里。 在眼鼻浸泡在水中的那一刻,穆澜紧闭双眸,屏住呼吸,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挣扎,活动时才发现手腕上的束缚已经有些许松动,莫约是方才挣扎太过用力的缘故。 他迅速摸索着绳子的一端,找到后拽住往反方向一拉,困住他双手的绳子倏然松开。 穆澜的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如若这绳子真解不开,那他有可能如郁棉所愿,沉入塘底了。 现在他是能挣脱,但却不想这么轻易放过郁棉。 作恶多端还摆出一副纤尘不染模样的伪君子,都说报应不爽,那你的报应就应在今日吧。 趁郁棉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按他入水的时机,穆澜的手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腿,郁棉的重心本就因按压穆澜而稍微前移,如今更是被他拽的一个重心不稳,在惊呼中和穆澜一起双双滚进池塘。 穆澜是头朝下冲进水里的,入水时当即来了个360°翻滚,成功浮出水面,然后朝着岸边游去,等上岸后,已经是筋疲力尽,浑身上下都被浸湿了,几缕碎发贴着额头。 没穿书之前,他也是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市民,游泳只是他所掌握技能的其中一项,如今穆澜这具身体虽然弱了些,但掌握技巧的话,即便气儿短些,游起来也没那么费劲。 穆澜坐在岸边喘着气,看着在水里不停扑腾的郁棉。 像他这般除了读书习文,生存技巧一窍不通的教养贵公子,不会浮水没什么奇怪,不过穆澜想笑他蠢,自己都不会水,还想淹死别人,也不怕离得太近自食恶果。 此刻的郁棉,平日里的端庄仪态尽失,双臂大张的扑打在水面,口鼻里已经呛进去了好多水,想喊救命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穆澜冷漠的坐在岸边旁观,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就让他好好感受一下这种绝望,当是给他一个教训。 郁棉在水中起起伏伏又几轮,眼看力气用尽快沉下去了,穆澜拢了拢袖子,想着下水去把他拉上来。 不曾想他还没有动,已经有人转过不远处的毛坯房走了过来。 隔的不远,穆澜一眼便看出走在最前面的人是谁。 他的衣袖挽起,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似是积蓄着蓬勃的力量,就算着装简陋至此,不凡的气质和容貌也让他在一群人里脱颖而出。 似乎是察觉有人在看他,他也朝着这边看过来,而后又移向池塘,脚步霎时一顿,扔下肩上的锄头,三步并作两步,靠近后还没等穆澜反应过来,就一跃跳下水中。 穆澜怔住了,站在那儿,直到看着储绥将快要沉入池塘的郁棉捞起,托着游至岸边。 和储绥同行的其余人也跟着来到了池塘边,看到眼前这一幕,都是极为震惊的表情。 其中一人道:“这不是穆少爷和郁三公子吗,怎么会在这儿?” 另一个人伸着头看了眼双目紧闭的郁棉,有些忧心道:“这郁三公子脸色发白,瞧着怕是不好了,他素来心善,咱哥几个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没命,你们在这儿守着,我这就去找大夫。” 说着便放下锄头,匆匆忙忙的跑着离开。 但穆澜心里清楚,如果等那人去找来大夫,郁棉早凉透了。 虽然“素来心善”四个字他不敢苟同,却也不想真要取他性命,正想上前去搭把手,储绥已经先一步将腿放至郁棉腰部之下,抬手拍打他背,没一会儿,呛进去的水就顺着咽喉流进口腔,原本不省人事的郁棉也侧身呛出几口水来。 见人醒了,围观的人终于都松了口气。 郁棉此刻犹在后怕,脸上神色满是惊恐,不自觉地一个劲儿的往储绥怀里钻。 他看向穆澜的目光,不复方才那般癫狂,反而是温和中又透露着些许失望和不解,用虚弱的语气对穆澜道:“穆少爷,我不知何处得罪到你了,你要推我入水?” 来了,来了,他来了。 熟悉的剧情,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倒打一耙。 其余人听到这番话,都齐齐看向穆澜,目光中满是愤然。 穆澜内心冷笑,装柔弱,谁不会,随即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语气委屈:“郁公子何苦冤枉我呢,哪有人推别人下水,自己也跟着下去了的。” 他全身上下已然湿透,证明他没有说谎。 郁棉声音虚弱,却仍欲狡辩:“我郁棉向来行得端、坐得直,即便是穆少爷做的,我也愿以宽厚待之,穆少爷又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呸。 穆澜在心里忍不住拆台,行得端坐得直,真亏他有脸说出这种话,现在好了,从你死我活转变为现在的茶言对抗。 面对郁棉,穆澜自然也不能甘拜下风:“可笑,若真是我推公子下水,又为何得逞后不逃之夭夭,而是要在这儿等着被抓个正着?” 此话一出,郁棉也噎住,不知如何作答。 正当穆澜以为他无话可说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锐利的女声:“你们别听他胡说,就是他将我家少爷推下池塘的,不走是因为不放心,要亲眼看着我家少爷溺毙才肯离开。” 众人看去,只见青韶扶着墙,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看向穆澜的眼神中满是怨毒。 如今又来一个人证,围观的人里有人忍不住了,走出一步道:“我相信郁公子的为人,他不是会无缘无故冤枉别人的人。” “我也信我也信,郁公子可是个好人!” “对啊,郁公子可不会骗人,但推人下水这种事,穆少爷还真做得出来。” “就是。” “……” 他们一堆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站起对来。 穆澜看着他们一个个仍被蒙在鼓里,只感觉可笑。 是好人,只不过是手里沾了几条人命的“好人”。 穆澜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的扫过在场其他人,直至最后,落在了储绥身上,储绥也在看着他。 不知为何,到了这瞬间,穆澜才莫名感觉心里升起些许难过。 他看着储绥,缓缓启唇:“你也觉得是我在骗人?” 10、第十章 此话一出,适才还一言一语毫不避讳的几人,突然闭嘴不出声了。 他们似乎现在才猛然想起,储绥是穆澜的夫婿,理应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储绥凝视着穆澜的眼睛,那双平日里熠熠生辉,狡黠流光,还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眼眸,此刻蓄了浅浅一层泪,这双眼睛,不论看向谁都令人无法拒绝。 穆澜看着他,眼中仿佛有期待。 储绥没答,正欲起身,却被身旁的郁棉一把拽住袖子。 而后郁棉转头,看向穆澜:“眼见为实,储绥他自有判断,你又何必胁迫于他。” 穆澜冷冷看着郁棉继续胡说八道,正所谓佛口蛇心,说的莫约就是他这样,即便看上去狼狈又虚弱,脑子里也还在想着害人。 “我何时胁迫于他?倒是郁少爷,这么忙着接话,莫不是自己心虚?”穆澜道。 郁棉轻嗤:“我为何要心虚?” 穆澜默默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收回,就郁棉这番颠倒黑白的能力,今天他算是见识了,继续在这儿和郁棉对峙下去没必要,毕竟在场的人人都向着郁棉,于他而言,根本讨不着好。 “是,郁三公子不必心虚,只要午夜梦回之时,别梦到冤魂索命就好。” 说完这番话,穆澜转过身,连眼神都没再给身后的人留一个。 “穆澜。” 身后传来声音喊他的名字,嗓音低沉,很是熟悉。 但穆澜却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方才自己问过他的,是他不答,便是默认了同郁棉站在一边,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多说的必要呢?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过说实话,被冤枉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看来之前的穆澜也是难熬,说什么都没人信,还要被关上恶毒的名头。 虽然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穆澜,但现如今在这具躯壳里的是他,也该为原主做点什么,比如说,让稳立云端的郁棉从高处重重摔下,身败名裂,自食恶果。 看来摆烂的日子要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有事儿干了。 正当他谋划着如何以牙还牙,脑袋却在这时不合时宜的疼起来,沉甸甸的仿佛千斤重,眼前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模糊。 他扶着门框,狠狠甩头,想要让眼前的世界恢复清晰,可随之而来的是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穆澜不禁暗骂这身子实在太不争气,本想着毫不犹豫转身给他们留下个潇洒背影,但现实实在不允许。 直到他倒下的前一刻,看着储绥朝他奔来的身影。 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只有一个念头:真能装。 - 回到府邸后,迎接穆澜的即是两天一夜的昏迷不醒。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惊的穆府上下手忙脚乱,郎中大夫一个接一个的往府里请,汤药是一碗接着一碗的往里面送。 穆老爷更是焦急的不行,时时刻刻守在儿子床边,熬红了双眼也不愿去休息,说是要亲眼看着穆澜醒过来才安心。 期间,郁府的家主郁千丞还上门找过一次麻烦,说是要穆澜将郁棉推下水的事儿,要穆结善给个说法。 宝贝儿子迟迟不醒,穆结善本就心情不佳,如今还听闻下人来说郁千丞找上了门来,更是怒火中烧,推开暖阁的门,在庭院里操了把笤帚就怒气冲冲的往前厅而去。 紧随而后的是争吵声以及郁千丞的怒喝:“穆结善!你这粗鄙蛮横之人,这难道就是你们穆府的待客之道么?” “我呸,你算哪门子客人!”穆结善说气话也是毫不退让:“我儿子就因为你儿子,现在还卧病在床,我不去找你,你倒好,还敢找上门来!” 说着又拎起笤帚,全然不顾形象着冲着郁千丞而去。 随郁千丞一起来的,还有调养了数日,已见好转的郁棉。 他见状本想去拦,却被穆结善的笤帚一个横扫,差点摔到地上。 “还请穆伯父莫要动怒,我和父亲此番前来只是为看望穆少爷……” “谁是你伯父!”穆结善睁着一双满是怒气的圆目:“赶紧跟着你爹回你家去,真是看到你们父子就倒胃口。” 郁棉还愣在原地有些许错愕,但旁边的下人似是早已司空见惯,自家老爷何时对郁家人换上好脸色,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穆澜还没有醒,穆结善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郁千丞无法,只得带着郁棉先行离开。 走之前,还不忘回头,指着穆结善斥上一句:“你这无礼之人,真是为众人所不齿。 “滚滚滚赶紧滚,”这话穆结善不知听过多少次,郁千丞来来回回也就只骂得出这几句:“再不滚今晚我带人去把你家祖坟刨了,让你列祖列宗出来好好管教你这不肖子孙!” “你!” 郁千丞气结,还想再骂,却被郁棉和下人拽着离开了。 畅快骂完一通,穆结善气出了不少,还叮嘱穆府守门得家丁,以后不准再放郁家人进来。 交代完后,又回暖阁看望儿子去了。 这个小插曲在穆澜不知情得情况下,就此揭过。 等穆澜转醒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雕花的楠木床顶。 刚清醒,脑子还有些转不顺畅,那一日的回忆成了一块块的碎片,一片接着一片的浮现在脑海,但碎片间却毫无顺序。 正当脑子一片混沌时,一张浸了水的温热毛巾轻敷在他的额头上。 穆澜不禁长长舒了口气,真舒服,忍不住闭上眼睛享受片刻。 待毛巾挪开,看清为他敷热毛巾的人是谁后,穆澜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 “怎么是你?” 穆澜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丝毫不客气。 储绥将毛巾放入盆中重新浸泡,搓软,在拧干,抬手又要将毛巾覆在他额头时,手被穆澜一把推开。 储绥将毛巾放下,开口道:“我是你夫婿,自然应当在你卧病在床时照顾你。” “呵,别,”穆澜冷笑:“储公子的关心我可受不起。” 说完就转个身,面朝里面,不再理他。 良久,储绥的声音才再次传来:“那日我必须救他,若他溺水而亡,你当时就在池塘边,必难辞其咎。” 他说的倒的确是事实,只不过穆澜仍旧不买他的账:“可之后呢?我说我没有推郁棉下水,你信他不信我,也是在为我着想?” “那倒不是,”储绥淡淡开口:“推别人下水的事,你之前也并非没有做过,穆澜,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不问缘由,义无反顾的相信你。” 穆澜将脸埋进被子里,嘴唇紧抿,只觉得委屈,不论从前还是那一天,人都不是他推的,锅却得他一个人来背。 储绥说的是有道理没错,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是对的。 穆澜将被子从脸上拿开,叹了口气,转过身后以手臂支撑着床沿,缓缓起身靠在床上,对储绥道:“可是储绥,人与人之间除了猜疑和忌惮,还有情谊存在啊,那日琼浆宴上,我见旁人辱你亦会心生不快,难道帮着旁人构陷于我,竟能让你觉着心情愉悦么?” 他自觉这番话说的情感真挚,不过储绥表情仍是漠然,很明显半点没被打动。 “情谊?”储绥慢慢将二字重复一遍,嗤笑道:“这世上最虚伪的莫过情谊二字。” 听到这话,穆澜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这番话说的有多蠢。 可能和这般落魄、寄人篱下的储绥相处久了,他都快忘了储绥曾是当朝太子这件事。 过去的储绥也是重情重义的,会为了肃清朝堂斥三督干政,会为忠臣请命而夜跪金銮,但他为了忠孝情谊付出诸多之后,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被最亲近信任之人背叛,闯宫事发之后,君上降罪之时,除了封太师以外,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 平日里口口声声说着忠心不二,为他马首是瞻的人;过去夸赞他天资聪颖,堪当大任的人,那时他们谁人又不是自身难保,只当他储绥是将死之人,便把所有过错都往他身上推。 官员们联名呈上的信中,指控他的十三条罪状,直至今日他仍字句牢记,一刻也不敢忘。 经历了这些,让他对所谓的情谊失望了也是合情合理。 “况且抛开你所说的情谊,我本来也没有怀疑过是你推他下的水。”储绥言。 穆澜霎时抬头看向他。 储绥缓缓勾起唇角,语气略显嘲讽:“实在是他的表演太过拙劣,让人不想看出都难。” 听到这话,穆澜终于来了精神。 他就说旁人眼盲心瞎也就算了,作为大男主的储绥不至于连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否则之后的昇都也不用回了。 储绥继续道:“此事郁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我可以帮你。” 终于切入正题了。 穆澜舒了口气,这才是他认识的储绥,物尽其用,人亦然。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去达成他的目的。 “所以?”穆澜挑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储绥开门见山:“我有一个条件,等我助你将此事处理妥当后,放我离开。” 11、第十一章 “成交!” 简直求之不得。 穆澜猜测多半是千裘那里安排好了,储绥不日就能潜回昇都去见封太师最后一面。 按照原文走向,封太师在见到心心念念的爱徒后,便了结了身前心事,不日于太师府内病故。 所以储绥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 况且那晚他和千裘在门外那番话,穆澜现在犹在胆战心惊,能找个机会在不发生冲突的情况下放他走那是再好不过。 得到穆澜允诺,储绥也不再多留,将毛巾放回水盆内,起身对他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待我兑现承诺时,还望少爷莫忘了答应我的事。” “那是自然。” 储绥前脚离开,南鸮后脚赶到。 他进门时激动,还差点被门槛绊倒,随后一瘸一拐来到穆澜床前,面色焦急又满含愧疚:“还好少爷你没事。” 察觉到他走路的姿势怪异,穆澜挑眉:“你这是怎么了?” 南鸮抬手挠挠后脑勺,一脸尴尬:“是老爷罚了我二十杖,不过确是属下之过,没保护好少爷,应受责罚。” 穆澜叹气:“这事谁也想不到,也不能全怪你。” 他这般说,南鸮愈发内疚,语气更加坚定:“这次是属下疏忽,此后定寸步不离的守在公子身边。” “得了得了,说的跟私定终生似的,”穆澜摆摆手,转而问道:“对了,我卧病这几日,郁府可有什么动静?” 南鸮答:“那动静可多了去了,昨日郁老爷还带着郁三公子找上门来,说是少爷你推他儿子落水,要来帮儿子找回公道,然后被老爷将那两父子都给赶出去了。” 穆澜垂眸,看来这事郁棉果然不打算善罢甘休,而是恶人先告状,打算舔着脸跟他死磕到底了。 “还有吗?” “有,”南鸮继续:“今日一大早,郁老爷就带着郁三公子去了调和堂,说是要当着白水镇父老乡亲的面,让老爷给他家一个交代。” 因白水镇只是个小镇子,不设官府,距离最近的曹扬府又有些距离,因此平日里镇上的人在遇上邻里矛盾纠纷,谁都不肯相让时,基本会到调和堂来,请父老乡亲们一同评理,而在调和堂上负责主持的,一般都是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 穆澜开口:“那我爹呢?” 南鸮答:“调和堂那边让人来府上请,老爷就先过去了。” 毕竟调和堂负责调和的老者皆是德高望重,即便平日里穆结善谁的面子也不给,但碰上调和堂亦得给上几分。 穆澜顿赶头疼,之前储绥说过会帮他,也不知道他是想要怎么个帮法。 “等我穿上外袍,你也陪我到调和堂走上一趟。” “是!”南鸮应声:“不过少爷,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郁千丞那老匹夫和我们家老爷斗了那么久,什么时候在老爷手下讨到过好处?” 穆澜顺着他的话,顺嘴便问了一句:“我爹和郁府的老爷有过节?” “肯定啊,”南鸮道:“少爷难道不记得了,莫约七年前,镇子上北坡梗边的那块地,原本是我们穆府的,地契都在老爷手上,夫人的坟茔便安在那儿,原本好好的相安无事,可怪就怪在那几年郁家诸事不顺,郁老爷请了个风水先生,一算便说是因为被挡住了气运,找着到了北坡梗边,那先生就口口声声说是夫人的坟茔挡住了他家气运,才导致近一年连连受挫。” 穆澜愕然:“竟还有这层缘故,那后来呢?” 南鸮继续:“后来则是郁千丞那老匹夫蛮不讲理,偏要将那块地买下,欲将夫人的坟茔移走。可老爷如何肯同意?手提榔头守在那儿,说是如果郁千丞敢上前一步就跟他拼了,老爷生怕他们不肯善罢甘休,还动歪心思,就在那儿守着夫人,是白日里也守,夜里也在守。” “可不论如何终有疏漏,那晚少爷你在府中啼哭不已,奶娘怎么哄都哄不乖,只能去北坡梗寻老爷,老爷看着天色已暗,也觉得自己去去就回,便随奶娘回府了,待将少爷你哄睡,老爷在回到北坡梗时,夫人的坟茔已经被挖开,棺木都抬出一半了。” 听到这儿,穆澜也不禁愤慨,低声道了句:“简直可恶至极!” “那可不!挖人坟茔,扰亡者清净,那事儿得有多缺德的人才干得出的事?所以自此以后,老爷便和郁千丞结下了梁子。” 按照这样看来,穆结善的夫人,就是穆澜的娘亲,难怪穆结善从头到尾都不给郁府的人好脸色看。 穆澜皱起眉:“郁千丞此举不该遭人唾弃?可为何如今镇上大家好像对他还颇为恭敬呢?” 南鸮冷笑声,不屑道:“只能说他运气好,生了个好儿子。” 南鸮口中的好儿子,自然不可能是郁棉,那只可能是郁棉的大哥,如今任曹扬府兵马指挥的郁寻春。 不过自那日郁棉口中得知,他与郁寻春年少时似乎还同在学堂里念过书,算得上是同窗。 此事留到日后慢慢探究,穆澜已经穿好外袍,起身对南鸮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来到调和堂时,周遭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见到他来,都主动让出一条道,却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穆澜如同未见一般,径直走进堂内。 不出所料,里面的人吵得不可开交,双方都在接对方短,而坐于调和席上的几位老者无奈摇头,围观的百姓也早已见惯不怪。 “你这个挨千刀的老匹夫,多年前偷挪我亡妻之坟的旧账我还没跟你算清,既然要算账那就从这个算起!” “哼,当时我分明付过银票,那地也是我光明正大买下来的,我的地,上面的东西挪不挪自然是我说了算。” “你那哪里是买,分明是明抢!狗把你良心吃了,才让你做出这种缺德事,真该让你列祖列宗从棺材里爬出来看看,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满口污言秽语,是你妻子的坟挡我运势在先,自从把坟挪走后,不仅我家安顺不少,我大儿寻春不出半载便任了曹扬府的兵马指挥,一年后二女阿盈更是嫁与录定县丞为妾,如此看来就是那坟安措地儿,或者保不准就是你妒恨我郁家,故意为之!” 双方犹在吵嚷,穆澜已经找了个穆结善身旁的位置坐下,抬头刚好和对面郁棉的目光对上。 郁棉仍旧装出一副谦和大度的模样,甚至还朝着微微颔首。 穆澜亦勾了勾唇角,颇为轻蔑,而后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吵也吵了,骂也骂了,觉得差不多,主席上的一名老者抬手敲敲桌,开口道:“好了莫要再争了,今日父老乡亲都在,就只把要事放上来说吧。” 郁千丞听后,转身恭敬地朝着老者拱了拱手:“李老说的是。” 穆结善看不惯他这副伪君子做派,只是冷哼一声,坐回原位,却发现穆澜不知何时来了。 “儿子,怎么病才好就出门?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刚才。” 李老手持郁家递上来的调和书,照着当众念出。 果真是那日郁棉落水的那件事,只不过在调和书里又被郁千丞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番,倒真将穆澜说成是个十恶不赦,因妒生恨,心狠手辣的坏人,最可恶的是文书末尾还说虽然穆澜行错在先,但郁家家风向来以宽仁德厚训诫子弟,故而只要穆澜肯认错,诚心悔改,便不予追究。 听的周围不明所以的人们,无不私语夸赞郁棉心胸宽广,以德服人。 通篇听下来,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连穆澜都忍不住想给他鼓掌。 李老念罢,未下定论,而是将目光移向穆家父子:“穆澜,对郁棉所述,你有何想说。” “不是我做的,不认。”穆澜道。 “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郁千丞怒气冲冲,对上座老者言:“李老您看,这孩子真是和他爹一副德行……” “就事论事,你攀扯我爹做什么,”穆澜不耐烦的出声打断:“郁老爷总这样愤愤不平,张口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掉水塘子里的是你呢。” 周围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吭哧笑出声,郁千丞气的面红耳赤:“竖子无礼!” 穆澜挑眉:“都说了别激动还这么激动。” 从始至终沉默的郁棉,此时终于出声,却是带着浓浓警告的意味:“穆少爷,怎么说我父亲也是你的长辈。” “哦,所以呢?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你一个做儿子的都能一言不发的看着,难不成还要我替你孝顺啊?”穆澜看向他,若不是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真的无法让人将草堂那日的人同今天坐在这儿的谦谦君子联系在一块儿。 郁棉脸色也终于有些挂不住,不知怎得,总觉得穆澜和从前不大一样,尤其是这嘴上功夫,能说会道了不少。 郁千丞也知自己说不过他,便直接给了身旁的下人一个眼神:“废话少说,你推我棉儿下水这件事,今天我定然要讨一个说法!” 说罢,下人带着几人陆续走了进来。 是那一日随储绥一同路过,刚好目睹的几人,以及郁棉的贴身丫鬟青韶。 郁千丞把握十足的捋了捋胡子:“我们有证人。” 穆澜目光扫过几人,转而勾起嘴角:“很好,我也有证人。” 12、第十二章 郁棉安静的看着他,等他的证人出来。 穆澜却耸耸肩,语气满是不以为意:“不用等,我的证人已经在这儿了。” 旁边围观的人,先是四处张望,而后便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穆澜所说的证人究竟是谁。 郁棉心中一阵冷笑,只当他是走投无路只能虚张声势了,便使了个眼色,青韶会意,上前向着首席上的老者颔首,就开始了对穆澜接连不断的控诉。 内容左不过是穆澜将郁棉邀至书堂,发生争执便将郁棉推下水去。 说罢,愤愤看向穆澜。 穆澜的目光移向她缠着厚厚纱布的膝盖,以及腋下支撑她的拐杖。 啧,看来是还没好全,就急着出来帮主子指证了。 青韶说完话,李老问穆澜是否有想要辩解的,穆澜摇摇头:“不急,等他们说完。” 青韶退下,紧接着就是那日旁观的几人。 穆澜笑着朝他们微微颔首,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鼓足勇气,一人先一步站出来,开口:“那日,我们几个从田里回来,路过那听到声响,就看到郁三少爷已经落水了。” 李老问:“你们可有亲眼看到是穆澜推郁棉下水?” 说话的人转头看向郁棉投来温和鼓励的目光,又看向对面穆澜似笑非笑的神情,咬咬唇道:“没有。” “可是我看到了,亲眼所见!” 青韶咬牙切齿,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几个人,分明收了郁家的钱,现在却临时改供。 穆澜摇摇头:“你和郁棉是主仆,难免有包庇之私,单凭你片面之词怎么能作数?” 郁棉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白,他看向那几人,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再度道:“你们可否再仔细回想回想?” 那几人并未多想,便斩钉截铁道:“确实没有,郁公子,不仅如此,你落水后我们还看到穆少爷挽袖不顾自身安危,打算下去救你哩。” “没错没错,郁公子你和穆少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你不小心失足……” “荒谬!”郁棉一时间没忍住,声音也拔高了些:“救我?他如何会救我?” “为何不会?”穆澜面露讥讽:“我既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笃定?要不郁公子你也好好想想,究竟是当着我的面觊觎我夫婿令我记恨了,还是做了其他更过分的事情,让我怀恨在心?” 他赌郁棉不敢承认。 事实也确实如此,郁棉脸色煞白,动了动嘴角,却一言也答不出来。 穆澜继续:“既然郁公子不说话,那我有几个疑问,想请郁老爷和郁公子解惑。” “其一,我那日前往布坊,是为买布,结果喝了一盏茶后便失去意识,醒来已身在书堂,而郁公子也恰巧在那里,是否是巧合?” “其二,青韶既说亲眼目睹我推郁公子下水,那我推人下水时,她又在何处?作为仆从,难道眼睁睁看着我推主子下水,而不上前阻止,又是何居心?” “其三,退一万步讲,那日你落水后,救你上来的是我夫婿储绥,若我真想要你性命,又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此一举?” 穆澜接连发问,那日围观的几人又临阵倒戈。 听到他问公子落水时自己身在何处,青韶一时间竟慌了神,紧抿着唇不敢在辩驳,只担心若老爷真把他的话听进去,那回府后自己就完了。 郁棉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实在是无法将此时的穆澜和从过去唯唯诺诺、阴郁隐忍的样子联系在一块儿。 郁千丞自己不知何时就落了下风,穆澜问的问题更是一个都回答不上来,索性单掌拍桌,厉声道:“胡闹!简直是胡闹!看来不过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何须闹到这调和堂来!” 听到他这话,穆结善更是毫不给面子:“领着儿子闹过来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看自己不占理了,又说什么小打小闹,郁千丞,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没脸没皮?” “穆结善,你!” 话音未落,就被首座的老者打断,他无奈的摆摆手:“好了好了,进了这调和堂大家就以和为贵。” 此事的最后,以双方同意就此了结为结束,一场闹剧竟然就这样完了,围观的人们见没看头了,也就纷纷散场,各干各的去了。 穆结善离开前,拍了拍穆澜的手背,告知他穆家在曹扬的铺子有些事需他前去处理,要离开白水镇几天,要不是郁千丞闹到了调和堂,再加之前些日子穆澜迟迟未醒,他昨日就要赶往的,无奈拖到了现在。 他叮嘱穆澜好好照顾自己,等铺子的事情处理好,他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穆澜乖巧应允。 反观对面,郁千丞的脸色就很难看了。 郁棉面色胆怯,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父亲。” 郁千丞只是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这眼神冷漠的不像在看儿子,竟是像在看陌生人:“混账东西,还嫌我不够丢人是么!” 说罢,也不再管郁棉,起身就往外走。 郁棉急匆匆起身想要追上去,却在郁千丞上了停在门口的轿子,冰冷的嗓音自轿内传来:“走。” 轿辇旁的下人有些为难的看了看立在门边的郁棉,又低声对轿内道:“老爷,公子还没上轿……” “我说走!”轿内的声音凌厉:“让他自己走回去!” 下人无奈,只得遵从吩咐,命人起轿,扬长而去,独留郁棉一人立在原地,红了眼眶。 穆澜随后从调和堂走出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便上前轻嘲道:“郁公子不同你父亲一起乘轿回府,莫非是想走路看看沿途风景?” 郁棉的眼眶更红,见人也走的差不多了,他面无表情,侧头看着穆澜说:“你也不要太得意,这还只是开始。” 穆澜耸耸肩,一副随他怎么说的模样。 不过确实只是开始,不急于揭穿他,也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之后从高台落下时,摔得更惨。 “不过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你竟能让那几个人背叛我,为你说话。”郁棉目光阴冷。 穆澜勾唇:“我可比不得三公子品节高尚,事事以理服人,我们穆家最多的就是钱,能用钱摆平的那都不叫事儿,三公子,你说对不对。” 他早就料到郁府会收买那几人,让他们添油加醋,一口咬定是他把郁棉推下水,但按照郁棉这种伪君子的行事风格,应该是以情动人为主,利诱为辅,那他就让南鸮在他们到调和堂前,提前寻到几人,给他们郁棉开出价格的十倍之价,让他们届时实话实说。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还要在白水镇过日子,不得罪郁家,又有钱财可拿,的确是上上之策,可只要钱给的足够多,多到他们可以拿着这笔钱离开白水镇,甚至到曹扬府去讨生活,那又何必再受制于郁家呢? 郁棉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已经捏紧,语气仍是淡淡:“钱是能摆平很多事,但穆少爷还是谨慎些好。” “因为钱买不回你的命。” 郁棉留下这样一句,就拂袖离开。 穆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睛微眯。 看来郁棉起了杀心。 不过这样最好,尽快解决,否则日后他在这白水镇待的也不会安稳。 - 穆澜吩咐南鸮拿着自己写的托纸去账房拿钱,将他允诺那几人的报酬付清楚,南鸮离开后,他便坐上轿子,先行回府。 在回府的路上,还碰巧看见了在街上徒步的郁棉。 他放下帘子,只让轿夫加快脚程。 回到府邸暖阁,刚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储绥后脚就踏进来了。 穆澜目光含笑,示意他坐:“你来的太晚,事情我已经解决了。” 这几日全府上下都忙活着照顾他的病,都忽略了储绥,没人给他派活儿,他反倒一整天不见人影。 当然,穆澜也不会去问,更犯不着去管。 多半是谋划着怎么从白水镇离开,这简直正中自己下怀。 储绥淡淡瞥了他一眼,启唇:“解决?他只是在这件事上落了下风,却不会打算放过你,之后恐怕会将你视为眼中钉,让你永无宁日。” 穆澜摊摊手,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储绥低声:“我之前允诺的帮你,是指你在白水镇,不会再见到郁家的任何一个人。” 这话说的穆澜毛骨悚然,不自觉的开口就问:“你是要杀人灭口?” 储绥眉头蹙起,启唇似要解释什么,却被穆澜及时打断。 “好了,接下来的事不用你帮了。”穆澜还是有些害怕的,倘若储绥真是想将郁府满门灭口,那属实是做的太过了,况且他干完这事儿倒是可以一走了之,罪名必然就落到了和郁家向来不和的穆家头上。 “不过我阿爹去曹扬了,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说着,穆澜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两份早些时候准备好的和离书,递给储绥。 “此后你我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储绥微愣,似是没想到穆澜会这般爽快,沉默半晌后,还是接过和离书,来到书桌旁,用拇指蘸墨与穆澜的指印旁按上自己的。 见状,穆澜松了口气,将其中一份收好,心情也爽朗也不少。 “好了,储公子,慢走不送!” 见他面上抑制不住的喜悦,储绥声音有些冷:“你似乎很高兴?” 穆澜转头笑意盈盈,桃花眼里明光流转:“这不是在为你高兴吗,终于摆脱我这个病秧子了。” 对于他的话,储绥不置可否。 将和离书折叠好放进袖口,离开前储绥还是道:“穆少爷言而有信,但我允诺的事情亦会做到。” 13、第十三章 穆澜无奈:“都说了不需要……” “难道对钱铭的死,你从未起过疑心?”储绥不等他说完,便出出声打断。 “……”穆澜皱眉,抬头看他时本能问道:“谁?” 储绥望着他半晌,眼中情绪莫辨,最终也懒得解释,转过身:“罢了,穆少爷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穆澜勾唇:“后会无期。” 看着储绥离去时的背影,他突然想起初见他的时候,光着膀子的少年,背上布满骇人的鞭痕,跪在冰天雪地里,却依旧是一副铮铮铁骨、宁折不弯的模样。 虽然和他间也算不得多深情谊,但好歹相识一场,只要储绥别真想要穆家一家子的性命,他总归还是希望储绥好的。 南鸮将事情办妥,回来复命时,穆澜顺口问了句:“南鸮,你有没有听过钱铭这个名字?” 南鸮思索片刻:“少爷说的可是钱家的那位三少爷?” “恩?”穆澜疑声,似是想到什么:“钱三?” “钱铭在钱家三子里排行第三,确实也可以这么叫。”南鸮答。 穆澜揉揉额头,佯装头疼:“实在是过去太久,记不太清了,他是怎么死的来着?” 提到此,南鸮叹息:“就是在草堂旁的池塘里溺亡的,据说可惨,他失踪以后钱老爷派人四处寻找,怎么都找不到,是后来池子的主人家要从池塘引水,水池见底才发现死了人,手脚都被绑上了重石,才沉底浮不上来,整个人都被泡的发白发涨,打捞上来根本认不出来了。” 听到这儿,穆澜不禁打了个寒颤,但更多的是后怕。 一旦聊起白水镇的八卦,南鸮就能噼里啪啦往外倒,一刻不停:“之后钱老爷赶来认,还是靠着那身泡了发绿的衣袍认出来的,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 穆澜皱眉:“那凶手可有找到?” 南鸮点头:“找到了,凶手交代说是因钱老爷为富不仁,他与钱老爷素有结怨,为寻仇便向他儿子下手了。” 穆澜想到之前郁棉说过的话,加之储绥离开前的那几句。 很难让人不怀疑。 “钱老爷呢?也相信了?” 南鸮点头:“凶手被押到录定县衙问斩,此事也算了了。” 穆澜微微眯起眼,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自那日事后,郁棉终于消停了,穆澜也难得安生,和储绥和离之事,他也不急着宣扬出去,这事是他擅作主张,并未经穆结善的同意,也不知穆结善从曹扬回来知道了会不会大发雷霆。 不曾想穆结善这一去就去了小半个月,期间还派下人回来给穆澜传过话,说有事情拖沓了,可能还需在曹扬留上几日。 穆澜只告知传话的下人,穆府无事,让穆结善安心处理商铺的事务就好。 就这样,日子竟出奇的平静下来。 直到那日午膳后,他踱步到庭院散步,听到几个浇花的小丫鬟闲来无事聊起了天。 “你们听说没,郁家的二姑娘要成知府夫人了。” “郁家二姑娘?不是前些年嫁给录定县丞做妾了么?怎么突然说要做知府夫人了?” 另一个小丫鬟一边给花洒水,一边道:“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录定县丞要上任曹扬知府了呗。” 听到此,穆澜眸光一沉。 这是原文里的剧情,难怪似曾相识。 一个月前的春祭大典上,王君和各皇子按照礼制以此燃香祭天时,十皇子手中执的香出了差池,竟在点燃的瞬间如烟花般炸开,十皇子受惊连连后退,后一个不注意从高台上摔下,当场昏迷。 王君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春祭的所有安排,包括祭天所用的香在内,都是由户部一手操持,经查户部出入登记簿上所记,此次春祭所用的香烛皆是由曹扬知府上供。 君王降罪,将原曹扬知府革职查办,而知府之位空缺,七皇子便顺势引荐,将录定县丞举荐上去,成为了新一任曹扬知府。 曹扬水运发达,商运亨通,坊间上下都流传着一句话,“寸寸土,寸寸金,船去船来金生金”,曹扬之富庶,可以说是比起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块宝地,朝中皇子自然人人觊觎。 前曹扬知府便是五皇子储砚的人。 只能说储砚太过于沉不住气,自小因被惊才绝艳的太子压了一头,处处被比起下,处处不受重视,以至于储绥倒台后,就迫不及待地抓紧这个机会,急于展现自己,也太害怕来之不易地一切被人夺走。 不涉党争的十皇子储毓,反倒成了他用来开刀的小羊羔。 但五皇子再急于求成,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而其中便有储绥的推波助澜。 这应该就是千裘所说,能让储绥安全的进昇都,入太师府,在保护他安全离开的方法。 声东击西。 同时折损了五皇子一条臂膀。 储绥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 穆澜想到这儿,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剧情依旧是按照原先的走了下去。 - 穆结善回到白水镇时,已经是半月后。 他刚回来,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就同儿子抱怨起刚进镇口就碰上郁家的马车,郁千丞趾高气昂的带着儿子朝外驶去,听说是他女婿要上任曹扬知府了,郁千丞要连夜赶往曹扬登门道贺。 说起他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穆结善越发来气:“他女儿只是人家的妾,还真把自己当知府岳丈了!” 穆澜安慰两声,将茶递到穆结善跟前。 穆结善接过轻抿,而后长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家以后的生意不好做啊。” 穆家手下几家最大的商铺便是开在曹扬,人人都知道这做生意,不和官府的人有点交情可做不下去。过去前知府欲从穆家获益,也确实给了穆家商铺一些好处,可这新知府是郁千丞的女婿,郁家和穆家的关系又是众所周知的不睦。 穆结善又叹了口气,明眼可见的心事重重。 穆澜却缓缓道:“阿爹莫急,我看未必。” 看到穆结善探寻的目光,穆澜继续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能不断获得好处的买卖,他没有理由不做。” 穆结善却是摇摇头:“儿啊,你不懂,这可不是利益往来这么简单。” 他的话听的穆澜有些茫然,穆家一届商贾,难道放在首位的不正是利益么? “穆澜,你常年待在白水镇有所不知啊,”穆结善道:“这新上任的知府,原先是录定县丞,是曹扬前知府被革职查办后,当朝七皇子一手举荐上去的。” 穆澜眨眨眼,等待后续。 穆结善道:“所以这新知府,是七皇子储容的人。” “恩,可不论他是谁的人,都不影响我们穆家做生意啊。”穆澜开口。 他不仅知道这新知府是七皇子的人,而且还知道七皇子和先太子关系极好,先太子还未被废黜前,七皇子更是为其马首是瞻,说白了,这新知府就是储绥的人,是在为储绥重回昇都铺路呢。 但这又和他们穆家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涉及党|争,跟谁做生意不是做? 可听了这话,穆结善表情并未和缓,眉头反而蹙的愈发紧。 穆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爹,莫非你……” “唉,”穆结善猛地拂袖起身,脸上表情一改往日随和,反是十分肃穆:“知道的越少越好,既然不知道,你也就不要再问了。” 瞬间,穆澜的心跌入谷底,即便他不说,问题的答案也不言自明。 糟了。 这是穆澜脑子里第一个反应。 穆结善稍稍舒缓了眉头,想着方才有些急,脾气不好了点,便连忙放软嗓子,转移话题:“对了,儿啊,储绥呢?怎么不见他,这小子是不是又跑去偷懒了?” 完了。 还未从适才的重创中回过神来,就又遭一击。 穆澜此刻的痛苦简直难以言述。 最终,他还是眼睛一闭:“阿爹,前几日你不在家时,我已经同储绥写下和离书,放他离开了。” “什么!” 穆结善这次完全没控制住情绪,声音拔高,拍案而起,甚至按在桌沿上的手指都在发抖。 穆澜垂下头,像是犯错的孩子,支支吾吾道:“我,我放他离开了。” “何时放他走的?” “阿爹你去曹扬后的第二日。” “你!”穆结善似是气极,又不忍心对着穆澜说重话,只得急地在原地直转圈:“糊涂,糊涂啊!” 穆澜也满腹委屈。 他原以为储绥之所以会在返回昇都后,还派人来将穆家一家灭口,是为报折辱之仇,没想到原因还不止于此。 他怎么也想不到生活在白水镇这样山旮旯里的穆结善,居然会与昇都的党|争之间有联系,如果没猜错,还是站在储绥的对立面,那储绥不弄死他弄死谁。 穆澜摒退下人,可不打算装傻了,同穆结善开门见山:“阿爹,所以是五皇子对么?储绥是谁你一直以来也都知道对不对?” 穆结善犹豫半晌,也还是点了点头。 穆澜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原文里五皇子储砚从头到尾和储绥争锋相对,屡次下套陷害,最后也是死的最惨的一个。 如今太子被废,五皇子在昇都如日中天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假象,他的巅峰时期也就现在了,之后储绥回昇都后,便一直在走下坡路。 穆结善站谁不好,站储砚。 不过穆澜也颇为自责。 还是怪自己大意,穆家能够日进斗金,财源不断,穆结善敢在郁千丞面前如此硬气,还没被灭口,背后没有靠山怎么可能说得过去。 但还是那句话,是谁不好非得是五皇子。 “阿爹,党|争凶险,一不小心我们整个穆家都得尸骨无存,阿爹你及时收手吧。” 穆澜出言相劝,如若此时退出,由储绥他们去争,不掺和进去或许可以改变穆家被灭门的悲惨结局。 没想到的是穆结善却坚定的摇摇头:“不行。” “爹!”穆澜也颇为激动:“大不了曹扬的铺子我们全不要了,命总比钱重要。” 穆结善仍是摇头,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不行。” 穆澜皱眉,似是没想到他会那么固执:“总说不行,为什么不行?” 穆澜依旧摇头,开口道:“此事若是我不做,就会轮到你头上啊儿子,‘那人’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来替他办事,他就不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 这话出口,穆澜更乱了:“谁?你答应了谁啊爹爹。” 话音未落,门外就有下人急匆匆的往前厅奔来。 瞧着他衣衫上落满灰尘,便知是从白水镇之外的地方赶来的。 “老爷,老爷,”那人上气不接下去:“‘金玉满楼’和‘珍馐坊’早些时候被官府的人查封了,李老板让我赶来知会老爷,请老爷拿主意。” “什么!” 金玉满楼和珍馐坊是穆家开在曹扬的两个大铺,支起了穆家半数财源。 穆澜眉眼也冷了下来。 原以为同储绥和离后便能互不相干,没想到储绥却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这都还没重新在昇都站稳脚跟。 可暗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削去穆家财势。 果然,储绥就是一只受伤蛰伏的狼,永远不可能被驯化,尽管偶尔会露出柔和的一面,对你摇尾示好,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下一瞬间会不会露出利爪。 14、第十四章 后面的几日,穆结善为商铺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继“金玉满楼”和“珍馐坊”后,“青氤茶居”和“鼓瑟吹笙阁”也被官府带人相继查封,给出的理由是货品不正,官府收缴进行核验。 说难听点,面上说是核,摆明了就是抢。 虽然穆家产业庞大,分布在南北西东,倒也不至于因为查封了四家商铺就难以存继,但到底是倾注了心血,此时不可能还无动于衷。 同时传回来的消息,还有曹扬新知府上任,在府邸开宴,前往庆贺的郁府中人被奉为上宾,郁千丞一家在白水镇一时间被众人争相讨论,风头无两。 穆澜却无暇顾及。 前几日穆结善又亲自去了趟曹扬,不过很快回来了,踏入家门时,已是掩不住的面色铁青。 “如何?”穆澜询问。 穆结善只是摇摇头。 穆家在曹扬一半儿的铺子都被停查了,不仅如此,春祭燃香一事中,从高台坠下的十皇子已经醒了,却也因此受了惊吓,噩梦连连,王君更加气愤,已将此事交给东厂执册督去调查,执册督作为东厂三督之首,深得王君信任,由他来查,铁定不可能徇私,必然会将与前曹扬知府有往来之人连根拔起,绝不会给他们半分喘息之机。 而此案王君原本是交由大理寺查办,突然改变交给执册督,也是七皇子储容提议的。 穆澜薄唇紧抿,原本想着把人送走就万事大吉,没想到储绥根本没想给穆家留活路。 原文里穆家既定的灭门结局,难道真的不可逆转么? 那他来到这个地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且官府将穆家的产业查封后,似是有意让郁家接管着做下去。 郁千丞听到新知府这个暗示的意思,顿时是喜笑颜开,连连道谢,转头还在城里买了一大堆珠钗宝翠,给知府的小夫人送去,以为是自己这个岳丈有面儿,殊不知不过是利用罢了。 落了五皇子的人,就需要填一个自己人上去。 而郁家,就是储绥一党选定的接手人。 眼看穆结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短短数日,就似苍老了很多,止不住的摇头叹息。 穆澜心里也清楚,穆家倒台,郁家取而代之,不过是时间问题,等执册督来到曹扬,着手一查,穆家必然逃不开被牵连的命运。 很明显,这一点穆结善也知道。 这日一大早,穆澜刚起身,便听到庭院里传来声响,门外有人来回踱步,还是拖拉箱子的的声音。 他换好衣裳,打开暖阁的门,就看到下人来来回回在往门口搬运东西,而穆结善则站在前厅右边的柱子旁指挥他们搬运。 穆澜拢了拢衣襟,走过去。 “阿爹,这是要做什么?” 穆结善看到穆澜来了,转头对他道:“多收拾些东西给你带上。” “给我带上?”穆澜诧异:“我们这是要上哪儿去?” 穆结善说:“不是我们,是你,儿啊,爹已经和那人说好了,将你送到昇都几天避避风头,等事情都过去了你再回来。” “等等,”穆澜一头雾水:“怎么要突然送我走,阿爹你和谁说好了?” 穆结善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届时你到了昇都就会有人来接你,有他庇护,肯定能保你无恙。” 说完,又长长叹了口气,自责道:“都怪爹没用啊。” 穆澜皱眉:“为何要送我走,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穆结善表情沉重,用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说:“昇都传来消息,前曹扬知府才被大理寺收入大狱,昨晚就在狱中暴毙了。” 穆澜心口猛的一缩。 毕竟曾经官任最富庶的曹扬,就连昇都世家贵族都不敢在他面前颐指气使,如今竟就这般横死狱中。 除去他亦能易如反掌,其他人又何在话下? 唇亡齿寒,确实该考虑自身安慰了。 “阿爹,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避过这阵再说。” 穆结善只是摇头:“穆家基业不能毁在我手里,儿啊,不用担心我,我让下人把府里的珠宝都抬上马车了,这些钱虽不多,却也足够你在昇都衣食无忧的过上一阵,倒时候那人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这番话,倒是让穆澜重新将自己这个爹审视了一番,本以为他会是个唯利是图,贪生怕死之辈,不曾生死攸关之时他竟愿意留下守住穆家基业。 半晌,穆澜才开口:“所以,五皇子是打算放弃穆家这颗棋子了么。” 穆结善不语,唯余叹息。 为了防止因前曹扬知府之事继续查下去,牵连自身,五皇子确实只能弃车保帅。 况且穆家不过是一颗他用来敛财的棋子,没了穆家也还会有李家、王家,故而他没有不可不救穆家的理由。 穆澜藏于袖中的拳头微微捏起。 此番储绥是真的将他逼上绝路了。 所谓情谊,在权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况且他们之间根本也没什么情谊可言,要将一头狼养熟,那才是真的可笑。 既然你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指甲攥进血肉,穆澜出声:“阿爹,你可有办法同五皇子取得联系?” 穆结善答:“五皇子贵重,我等平民不可轻易得见,但可有人传信。” “那便好,”穆澜应声,随即道:“我这里有几句话,还请阿爹物必告知五皇子。” 穆结善望着他,目光似有探究。 但穆拉也顾及不了太多,将话对穆结善一字一句的说出。 穆结善的脸色也从一开始的柔和逐渐变得凝重,而后是满眼震惊。 说完后,穆澜朝他点头,示意宽心。 心里却明白五皇子知道了这些话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但这些都不重要。 既然要斗,就要斗的你来我往,适时予以回击,才能让对方知道,你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 穆澜离开白水镇前,将马车上的珠宝搬下了两箱。 实在是因为带的太多,过于张扬,本就是跟逃难一样,还是低调些好。 离开前,穆结善还是立在马车旁同他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嘘寒问暖,并叮嘱他好好吃药,养好身体,并且让跟随护送穆澜的下人照顾好他。 穆澜也只得宽慰他放心,无需太多时日父子二人必能再相见。 毕竟他很有信心,他让穆结善转告五皇子的那些消息,足以交换他保穆家一命。 曹扬府如今是风声鹤唳,算算日子,执册督也将启程过来了,为了避免碰上,穆结善特地交代车夫莫走水路,绕开曹扬,从山路上绕去。 马车飞驰,车轮滚过的地方扬起片片黄沙。 车夫收了穆结善的钱,一路上不敢停歇,马不停蹄的往昇都赶,奈何不从曹扬走水路,绕着山路走实在是远,走了四天路程还没过一半。 在驿站稍作休息时,南鸮自茶铺取来一碗水,端到穆澜跟前。 “少爷,喝茶。” 穆澜接过茶水,轻抿了一口,抬头环顾四周。 山路弯曲,树木环绕,放眼望去山外有山,青峰连绵,望不见头。 穆澜揉了揉有些发昏的脑袋,询问道:“还有多久。” 南鸮望望数不尽的山峰,又挠了挠头:“大概还有两三日吧,等出了这篇山后路平坦了,就快的多了。” 将茶饮完,穆澜回到马车内,马蹄奔踏,继续启程。 穆澜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待清醒时,是因车帘被突然拉开,外边明晃晃得光刺的他眼睛一痛。 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官兵正拉开帘子,一双锐利的眼往车厢内四处打量,看遍后才放下帘子,摆摆手让他们过去。 是在例行检查。 穆澜也没有多想,继续合眼小憩,可还没过一会儿,马车又缓缓停下,随即又有官兵抬手掀开帘子。 和刚才的官兵一样,将车厢内看了个遍也没看出花,就放下帘子放行了。 来来回回弄得穆澜心烦,他抬手掀开帘子,对身侧骑马的南鸮抱怨:“这一路上都第几回了,他们到底在查什么?” 南鸮似是知道穆澜肯定会这么问,早就打探好了,就待此时同他说道:“听说是有逆贼潜入太师府行刺,得手后逃出了昇都,五皇子奉命捉拿凶手,便在邻近的府县官道上三里设一岗,下令途径的马车和行人必经严查才可放行,半只苍蝇都不能放过。” 此话一出,穆澜的困意都清醒了一半,他启唇,声音有些许艰涩:“你说,太师遇刺身亡了?” 南鸮亦是沉默,过后便“恩”了声。 尽管白水镇消息闭塞,但封太师的贤命可谓是流传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学识渊博,学富五车,乃天下读书人之楷模,不仅是当今王君之师,还亲自教习废太子,为官清廉正直,是百姓口中神仙般敬仰的人物。 听闻他的死讯,莫说旁人,怕是连路过的百姓都会难过叹息。 虽然看过原文,穆澜知道封太师之死是避无可避,但没想到五皇子下手够快,也够狠。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生出几分愧疚来。 缓缓行出一段路的马车,却又在此时停下了。 又是负责盘查的官兵。 不过这次盘查过后,官兵没有再放行,而是说此路封了,不再通行,让他们另外寻路。 车夫有些为难:“这……官爷可否再通融通融?我们已经行了数日……” “少废话!”那官兵有些不耐烦的挥挥手:“要么原路返回,要么换条路走!” 正当车夫进退维谷时,马车内的穆澜轻声道:“那便换条路走吧。” 车夫得到许可,连忙换了条路,驾马离开。 骑马跟在马车旁的南鸮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这都快到了,又要我们绕路,恐怕要再多行个一两日了。” 但那也没办法。 穆澜垂眸,笼着腰间悬挂的玉佩,面上神情淡淡,似在放空,又似心事重重。 他眼睑微垂,睫毛煽动。 心知五皇子打着缉拿凶手的名头,想要置之于死地的究竟是谁。 穆澜嘴角不经意勾起一抹冷笑。 此时的储绥若知道真相,恐怕是真的会想将他碎尸万断了。 15、第十五章(捉虫) 南鸮说的不错,改走山道本就是绕路,如今临近昇都,突然被迫改道,原本最迟两日可达的路程,又生生拖出四日。 好在出了山,外边的路平坦不少。 路过宋庄时,天色已经不早了,穆澜让南鸮去找一家客栈,先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 宋庄距昇都还有一段距离,也非出昇都必经之路,人烟稀少,有些萧瑟。 南鸮去寻找客栈之际,穆澜命车夫停车,原地等待。 他用手指挑开车帘,朝外眺望,道路两边摆摊小贩有一句没一句的喊着,旁的房舍内时不时结伴出来几个夫人,手里竹编篮内堆放着衣服,有说有笑的往外走,该是要去河边浆洗衣物。 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穆澜难得觉得紧绷多日的神情得到放松。 突然,他目光瞥见不远处,一男子正提着几副药自药铺里出来。 男子马尾高束头顶,黑色缠带在手腕处裹绕,身形高挑,气质冷冽,这样人乍然出现在这样祥和的画面中,属实有些格格不入。 穆澜皱眉,心里生出些许防备。 这个身形,好似似曾相识。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来到底在哪儿见到过,后边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来人数还不少。 “官府抓捕要犯,闲杂人退散!” 高亢洪亮的嗓音响彻整个宋庄,而后穆澜刚放下的帘子就又被搜查过来的官兵一把拉开。 那人的目光在车厢内绕了一圈,又停留在穆澜的脸上,半晌都不曾移开。 穆澜被看的有些不自在,轻咳了声,那官兵才回过神,忙放下车帘。 “大伙儿都搜仔细了,他已受伤,逃不了多远。” “是!” 紧接着,官兵挨家挨户的进去搜,原本宁静的街道上霎时被扰的一地鸡毛。 穆澜猛地想到什么,抬手急忙掀开车帘想要确认,但那家药铺早已被搜查的官兵翻的凌乱,买药的人也早已不知去向。 此时,南鸮也刚好回来,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皱起眉。 “少爷,店已经找到了,我们现在过去?” 穆澜却微微眯起眼眸:“不了,继续走,去下一个地儿歇脚。” 南鸮很诧异,以为是官兵搜查的动静惊到了他,边出声解释:“少爷,这些官兵搜完不见人就会离开的,在这儿歇息一晚应该没事。” “走。” 穆澜不多废话,说罢放下帘子。 见他如此坚定,南鸮也别无他法,和车夫交换了个眼神,也只能继续驾着马车前行。 待到达洵屏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马儿也跑的筋疲力尽,车夫换了三支鞭子抽打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夜幕降临,洵屏的城门也早已关上,穆澜吩咐南鸮出钱打点,守门的官兵颠颠手里沉甸甸的金子,乐呵呵的给他们开了门。 进城后,才发现城外漆黑一片,阴风伴虫鸣,城内却是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即便赶了一天路是在疲倦,穆澜还是在看到如此繁华的一幕时,眸光不自觉地亮了起来。 昇朝境内五大府,北疆离漠,南岭曹扬,东原洵屏,西地开权,以及中州昇都。 洵屏虽不如曹扬那般遍地金银地奢华,却是个极其风雅之地,街上百姓人人戴花,道路两侧的高脚瓷瓶里插满各色鲜花,入眼既是缤纷颜色。 风花雪月,洵屏独占一花。 穆澜挑帘望去,路边花灯内灯火明灭,细碎的明光落入他眼中,路旁几个提着竹篮笑着走过的姑娘,一抬头看到马车内的人,脸上不住露出惊艳之色。 路上人多,马车缓慢前行,原本已经走过去的几个姑娘,又转过身,迈开步子匆匆忙忙追到马车旁。 此时穆澜亦察觉到几人,回眸望去。 其中一姑娘从竹篮内拈出一支花儿,朝着车内扔去。 南鸮一惊,本想上来阻拦,却被穆澜制止,那姑娘笑的眉眼弯弯,声音清脆:“美人,戴花!” 一声响亮,竟是让在路上行走的其他人纷纷侧目,接着,花儿便一朵跟着一朵的往车里仍,仅凭南鸮一人拦都拦不住。 穆澜坐在各色芳菲中,有些手足无措。 等走通街道时,车厢内已经塞满花儿了。 车夫边赶车,边笑着解释道:“这洵屏风俗就是这样,可以少食,不能无花,他们觉着花如人,人亦如花,越好看的人越应戴花,许是他们见少爷生的好看,便朝着少爷扔花,没什么恶意的。” 听到此,南鸮了然,随即笑道:“哈哈哈哈,古有潘安掷果盈车,今儿少爷你载花而归也是不相上下了。” 穆澜看着满车厢鲜花,笑的有些无奈。 找好客栈休息,穆澜让南鸮将满车的花儿移出来,又和店家寻了几个宽口瓶罐,放上水,将花放进去。 客栈的店小二一边帮忙放花,还一边抬头望着穆澜,笑着开口:“小公子生的这般好看,难怪上了趟街就收到这么多花!” 南鸮跟他闲聊:“是生的越好看收到的花就越多么?” 小二答:“那时自然!”说到这儿,面上露出几分得意:“我们洵屏慕花,慕雅,慕美人可是出了名的!” 说着,又顺嘴提到:“之前不是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离漠崔氏女,洵屏邹家花’,这邹家花说的就是过去我们洵屏邹家的两位小姐,遥想当年盛况,听我爹说那时她们二人上街,引来众人围观,可谓花团簇拥,令人艳羡。” “这么厉害。” “没错!”小二笑着道:“邹家两位小姐不止在洵屏,就是在整个昇朝都是出了名的,而且她们二人,长姐入宫,是为当今王君宠妃容妃娘娘,二姑娘嫁给了南平侯,做了南平侯夫人。” 南鸮点点头:“这个我略有耳闻。” 毕竟洵屏邹氏,百年世家,邹家女出嫁,夫婿不是王侯也是权贵。 小二又叹了口气:“可惜平南侯夫人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去了……” 接下来的话,穆澜没再继续听,实在是身子乏了,太过困倦,交代了南鸮几句,便上楼到厢房内休息去了。 他不喜吵闹,就让店家给他开了间走廊最边上的,进了屋关上门,他顺手上了栓,点明烛火,更衣沐浴后,便上床准备休息。 忽而烛火剧烈摇晃,转眼灯树上的烛灯就灭了一半。 哪儿来的风? 穆澜抬眸,望了望紧闭的木窗,又看向严丝合缝的门。 没有风。 霎时,剩余的烛火再次摇晃起来,随即全部熄灭。 整个厢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穆澜缓缓垂下眸,神情悠然,敛尽情绪。 下一秒,颈前一凉。 垂落在锁骨上的几缕发被齐齐截断,掉进被褥里,可见刀刃之锋利。 穆澜毫不怀疑,只要握住匕首的人在将刃往前挪上一分,就能轻松割断他的喉咙。 不过半晌,对方仍没说话。 黑暗之中,穆澜轻轻启唇:“好歹夫妻一场,下手就不能温柔些?” 此话一出,刀刃就往前又递进一分。 一阵刺痛传来,随后便觉着有液体流出。 穆澜知道自己的脖颈被利刃隔开了一道口子,却依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本以为官府的人会追的你和你手下四处逃窜,躲到山上,没想到他们低估了殿下的胆量,在这时候,殿下竟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洵屏。” 其实在宋庄,放下帘子的那一刻,穆澜就想起对药铺外那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虽他从未见过千裘,也不知他长何模样,但那晚,在暖阁外,他隔着窗,看清了他在月光下映在窗上的模糊影子。 千裘寸步不离的跟着储绥,既然千裘在,那储绥也必定在附近。 故而他才叫车夫马不停蹄的离开宋庄,没想到还是被储绥发现了。 “我没被抓住,出现在这儿,让你失望了。”储绥声音冰冷,其中参杂着些许沙哑。 穆澜淡淡道:“失望倒是不至于,就是有些意外。” 说罢,他嘴角微勾,继续道:“千裘没跟着?那让我猜猜,他是不是去引开官府的追兵了?那殿下夜探我的厢房,难道只是为了叙旧,以解多日不见的相思之情?” 事到如今,穆澜也不想再装,反正阿爹和五皇子之间的关系储绥早知道了,于其还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他面前演戏,倒不如挑明了说,利用储绥对储砚的忌惮和双方权力制衡,说不等还能有一条生路。 穆澜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储绥攥着匕首的手不断收紧,指节都略微泛白。 沉默片刻,储绥才出声:“是我小看你了,穆澜,之前在白水镇,我就该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穆澜轻笑出声:“现在杀也不迟,只是殿下要想清楚,你的把柄,我手里可不止这一个,这次是被官府通缉,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说罢,他抬起指尖去点储绥胸口:“你也不知道。” 手还未缩回,就被储绥抬手捉住手腕,捏的好用力,似乎是要将他地腕骨捏碎才肯罢休。 穆澜原本还想笑,但储绥地手指却收的越来越紧,不论他怎么挣都无法挣开,他倒吸一口凉气:“你弄疼我了!” 即便如此,储绥手上的力道依旧没有松懈半分。 眼看手就要被他捏脱臼,穆澜也顾不得脖颈上横着一把刀,一不小心救就能送他归西,抬脚就往储绥裆部踹去,储绥果然往后一退,松开手。 穆澜刚忙缩到角落,活动着被捏疼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有了一圈红痕。 之前经历的事此刻都尽数用上心头,穆澜咬牙道:“储绥,你允过我,帮我解决郁棉之事,结果却反倒以打压我穆家来予他郁家青云梯,这便是你说的帮我?” 说到这,穆澜自嘲的冷笑一声:“也是,他活,我亡,那我确实也不会再在白水镇见到他了,殿下可真是好算计。” 储绥皱眉,冷声答道:“我无扶持郁家之意。” “你是要告诉我,这些都是七殿下的意思?”穆澜轻嗤。 “不是,”储绥目无波澜,似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无意扶持郁家,但重创穆家确实是我的意思。” 他突然俯下身,垂眸看着穆澜,一片阴影下压迫感十足:“穆澜,你爹和前任曹扬知府之间的往来你也并非不知道,要想将曹扬彻底收归囊中,就必须把上下全部整顿清洗一遍,把储砚留下的残根连根拔起,而你们穆家作为他的依附,就应该想到有这一天。” “至于穆家倒下后,谁会接过穆家的饭碗,我并不在意,可以是李家、钱家、杨家或是赵家,所以是不是郁家又有何关系?” 16、第十六章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透露着上位者的无情。 穆澜眸光微沉,转而不屑的挑眉:“说的没错,所以我为求五殿下对我穆家施以援手又何错之有,你的死活又与我有何关系?” 他脸上无所谓的笑意,让储绥恨不得把他掐死。 之前在白水镇,穆澜所作种种,只让他觉得此人心狠,且有点小聪明,尤其嘴上功夫,惯能说的对方哑口无言。 如今看来,他挑衅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 “定数总比变数好掌控,若我现在就让你永远闭嘴,等储砚知道时,也为时已晚。”储绥冷声。 “嗯——”穆澜故意将这字的尾音拖得极长,带着点逗趣的意味:“那可不行,殿下以为我此行是去哪儿?等时间到了,接应我的人没等到我,猜出我遭遇不测,殿下可就有得头疼了。” 储绥坐立与床沿,并无动静,穆澜却可以猜到此时他的脸色有多难看。 受制于人的感觉不好受,穆澜也知道,但此情此景,他们是敌人,对敌人手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再说仔细看下来,此刻自己也未必占了上风。 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穆澜发现自己窗上的被褥竟浸染了点点红色,似是血迹,但又不是他自己的。 方才虽脖颈的皮肤被匕首划破,可伤口不深,过了这么会儿应该早已经干涸了,被褥上的血渍却还新鲜着。 他的目光顺着血迹的方向,最终落在储绥的身上。 之前在一片黑暗中,又是走错一步便有可能一命呜呼的对峙,穆澜竟没发现储绥身上有伤。 难怪刚刚抵在他脖颈上的刀都险些拿不稳。 储绥左肩上有一个很明显的伤口,好像是又裂开了,将他身上的紫袍染深了一片,伤口还不止这一处,大腿上,右侧腰,连右眉眉骨上都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划痕。 看来伤的不轻,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来找他寻仇,穆澜也是感叹看到是恨极了。 “啧啧,几日不见,怎么落魄成这样。” 穆澜看着储绥愈发苍白的脸色,几滴汗珠顺着他额头落下,流过刀削般俊朗的下颚,滴落在手背上。 他没有反驳。 储绥肩头的血水已经将半只袖臂都浸透了,他的脸色几乎快丧失最后一点血色。 穆澜微微偏过头,这才发现,肩上的伤是穿透伤,后面也在流血,已经把整个后背染红了。 这就有些棘手。 穆澜蹙眉,如果储绥今晚死这儿了,首先找过来的必然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千裘,然后与他兄弟情深的储容也不会放过自己。 “喂,”穆澜轻轻唤了一声,身子前倾,抬手想去拽拽储绥的袖子:“要死也别死我房里,我……” 话音未落,高大的身影已然压下,穆澜身子弱,使尽全身劲儿推了两下都没把他推开,为压制他挣扎,储绥用另一只手钳制住他的腰。 手劲儿太大,按在穆澜的肋骨上,弄的他生疼,生理性泪水一下子忍不住就涌出来了。 他咬着唇,用手推储绥的胸膛,语调里带了些许哭腔:“你起来,你弄疼我了!” “呵。” 储绥面露轻蔑,尽管受了伤,气势也不减,望着身下不停挣扎的人,嘲讽道:“别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搞得和我欺负你似的,穆澜,就算要死,我也会拉上你一起。” 穆澜忍住肋骨处传来的痛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双手也不再推搡,而是环上储绥的脖颈,言语间暧|昧旖旎:“穆澜一条贱命,能与殿下同生共死,真是荣幸之至呢。” 他最擅长的就是如此,让人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却是绵里藏针。 储绥压低声音,低声道:“替我将我腰封处的瓷瓶拿出来。” 穆澜似是没听见。 “快些。”储绥语气中已隐隐有些不耐烦。 穆澜只得将手自他的腰侧滑至腰封,摸了下没找到,就又在附近四处摸索一番。 身上人的呼吸突然重起来,语气也变得控制不住的凌厉:“让你拿药瓶,你胡乱摸什么。” 穆澜也不乐意了,反问道:“要不你自己拿?” “没力气。”储绥启唇。 哟,这理直气壮的,穆澜又在他腰封处摸了一圈都没找到,不禁有些烦躁:“到底在那儿?你……” 话还没说完,身上人的重量已经全压在他身上,看着那颗埋进自己颈窝里的脑袋,穆澜动了动肩膀:“喂。” 没回应。 穆澜有些慌,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储绥?” 还是没反应。 不会真死了吧? 穆澜好不容易从储绥身下挪出来,就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灰,已经没了意识,如果再等他血留一会儿,还真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穆澜想着,赶忙双手并用在他腰封处翻找。 “什么药瓶?药呢,哪儿呢?” 不仅腰封,衣袖,胸襟,到处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储绥所说的药。 看着他逐渐失去血色的薄唇,穆澜都想要不连夜逃离。 正当他不信,想要仔细再找一遍时,一柄长剑贴在他的脖颈处。 穆澜只是愣了一秒,便漫不经心的勾勾唇角:“见面就拿剑抵人脖颈,你们跟人打招呼的方式还真奇特。” 一股血腥味自空气中蔓延开来,比之前还要刺鼻许多,穆澜不回头也知道身后这人铁定也受了重伤,而且不会比储绥轻。 “你要对我家公子做什么。” 声音冷的让人发寒,语气平稳,从中却透露出肃杀之意。 穆澜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为了在储绥身上找药瓶,不小心把他腰上的绳穗给拆散了,腰封松动,竟似要解他衣服一般。 穆澜淡淡道:“我要对他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松手!”那人厉声道。 穆澜听话的松开手。 “离他远些!”那人继续道。 穆澜将脖子从他的匕首下挪开一些,继而起身。 后退几步,看清来人。 果然是那天在宋庄路边药铺外见到的人。 是千裘。 穆澜抱着手臂,立在一边,看着千裘自己也身受重伤,还艰难的搀扶起储绥,想要带他离开,可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眼看储绥的血都快流干了,穆澜才开口提醒:“他伤口裂开了,我刚才在帮他找药瓶,如若再不止血,你主子恐怕真要去间阎王爷了。” 千裘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储绥身子放平,抬手扒开他的衣襟,果然肩膀上被剑刺穿的伤口又再次裂开了,血水流淌不止。 他连忙从身上掏出两个药瓶,其中一个倒出一枚药碗,扶着储绥服下,另一个药瓶是药粉,但因屋内太黑,上药对不准伤口。 穆澜会以,走到桌前,将烛火重新点上,整个厢房内又亮堂起来。 片刻后,门外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随即门被敲响:“少爷,还没睡?” 穆澜刚想出声,那一柄长剑又横在他脖颈处。 他转头看着一脸防备的千裘,耸耸肩,便扬声对门外南鸮道:“正要休息。” 南鸮“哦”了一声,随即道:“少爷,适才我出去了一趟,发现白日里那些官兵已经来到洵屏,又在挨家挨户的搜人了。” “这么快又来了?” “谁说不是,”南鸮语气很是不悦:“这群人实在煞风景,刚刚街上还热闹着,他们一出现,人全被吓回家了。” 穆澜应了声:“那我们明日早些离开,以免又让我们改道。” “是。” 南鸮应后,便离开回自己房间去了。 他没发现任何端倪。 穆澜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剑面,千裘才将横在他面前的剑收回去。 打水,擦拭,上药,换纱布,全由千裘一手进行,穆澜在旁边杵着下巴看。 瞧千裘这熟练的模样,平日里恐怕也没少受伤。 伤口包扎好,血也止住了,千裘将储绥平躺放置在床上后,又随意将自己的伤口处理了一番。 穆澜在一旁看着,不得不说,这主仆二人的身材真不错,只不过千裘可能是常年练武的缘故,臂膀腰腹间的肌肉盘根错节,看着很坚硬扎实,储绥的身材则是刚刚好的完美,肌肉线条流畅,该有的都有,一分不少。 千裘处理完伤口,储绥还没醒,他便来到桌前,在穆澜对面坐下。 “你怎么会在这儿?” 听到这话,穆澜抬起头,脸上是似笑非笑:“这是我定的厢房,我当然得在这儿。” 千裘依旧冷着脸:“我不是问这个。” “不是问这个那是问什么?”穆澜挑眉:“或许你该问问你主子,深更半夜找到我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千裘垂眸,私有犹豫,但还是开口:“我名千裘,乃公子侍从,我家公子在昇……在外碰上了仇家追杀,受了重伤,误闯入你厢房,还请见谅。” 穆澜没想到千裘会这么客气,但仔细想想他方才的话,很明显是想要隐瞒储绥身份,看来他好像还不知道。 穆澜也不忙着解释,只是斜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储绥,淡淡道:“伤的这样重,看来他离开白水镇后,过的也那么好。” 千裘放下些许戒备,眸色却冷起来:“原本一切都好,按照计划进行,不知是何处出现了纰漏,让对方察觉行踪。” 说罢,眉头皱的更紧:“害公子逢险,是我之过。” 穆澜心里想,当然不是你的错,都安排的这么严密无懈可击了,倘若不是自己知道点什么,换谁也想不到储绥敢在这时候潜回昇都。 当然,千裘不知道,他自然不会主动告知,除非嫌自己活够了。 烛火明灭,眼见要烧尽头了,穆澜抬手拈了拈灯芯,没再说什么。 他知因过去对储绥动辄打骂的缘故,千裘对他怨气颇深,此番还愿意平心静气的和他坐在这儿说话,多半心里也是压抑隐忍了。 腹背受敌,如今洵屏街道上到处是搜查的官兵,出去就是去送死。 再加之储绥重伤昏迷,比起去送死,在厢房内暂避片刻才是明智之举。 看样子千裘是想等储绥离开再行离开。 但是穆澜不想等。 方才储绥昏迷前都没放弃杀他的念头,脖颈处的伤口现在都还隐隐作痛,倘若一会儿他醒了,目的依旧不变,定要杀他,届时加上个千裘,便是再有三条命也不够他们砍。 “夜色已深,客栈后院有条小路,你们可趁着夜间离开,否则若天亮了,他们在城门设卡,就更难离开了。” 穆澜佯装顺口提醒一句。 千裘听罢意动,但转头看了眼床榻上依旧双目紧闭的储绥,有些为难。 穆澜借机道:“他不知何时会醒,再等下去并非上策。” 千裘思量半晌,觉得有礼,绝不能再让殿下继续涉嫌,便去到床边,将储绥扶起,来到门口时,对穆澜颔首:“告辞。” 穆澜亦颔首示意。 看着千裘扶着储绥转身时,穆澜舒了口气,正要关门,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门缝抵住。 穆澜惊异抬头,只见储绥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脸色苍白,目光冰冷,透过门内望向他。 千裘亦顺着回头看过来。 储绥双目充血,嗓音有些沙哑干涩,说出来的话却让穆澜毛骨悚然:“不能留他,一并带走。” 17、第十七章 千裘也是一愣,不明所以的开口:“公子,他是穆澜……” “我知道。”储绥的目光依旧紧紧盯在穆澜身上。 穆澜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储绥不仅醒的很不是时候,居然还恩将仇报,自身都难保了,还不忘惦记着弄死他。 穆澜咬牙切齿,打算关门,懒得再和他们掰扯,门却被储绥死死抵住。 “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穆澜脸色冷下来。 他就不信储绥还真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强制把他带走。 正当双方互不相让之时,突然发出一声划破夜空的鸣响,几人皆寻着声朝窗外望去,只见天空残余星点明光和弥漫的灰尘,像是刚放过烟花所留下。 穆澜没当回事儿,只想快些将门合上。 千裘的目光却霎时一亮,看向储绥道:“公子,侯爷的人已至城门了,我们是否现在过去?” 储绥无过多反应,目光从始至终没离开过穆澜身上:“带上他一起。” 千裘也不知自家殿下为何对这件事这般执着,他转头看了眼穆澜,只觉此人带上就是累赘,无任何益处。 穆澜这时也反应过来,难怪储绥敢就这么出现在浔屏,还夜半来找他寻仇,原来是接应的人已经来了。 眼看着再不做点什么就真要被带走了,穆澜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扬声喊道:“快来人,有……” 话音未落,储绥猛地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他的臂膀,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冰凉的手指混合着血腥味儿,与他的脸紧密相贴,穆澜却无暇顾及,此刻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储绥的手劲儿是真的很大,捏的他胳膊疼到不是自己的。 可惜,虽然捂的及时,但前面几声已经扬出去了,足以让整层的人听到,旁边有几间客房已经陆续亮了起来,甚至传来了抱怨和拉开门栓的声音。 穆澜紧紧抓着门,抵死不跟他们走。 “公子!” 千裘催促,储绥手上一使劲儿,穆澜吃痛,扒着门的手一松,狠狠撞进他怀里。 穆澜登时眼冒金星,只觉得骨头散架,等脑袋里嗡嗡声散去,已经被储绥揽着腰带离客栈,他在不断挣扎时,愤怒的咬上了捂住他嘴的手掌虎口。 一股子腥甜自口腔蔓延,储绥却依旧未曾松手,直至将至城门,才陡然松开。 后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其间才夹杂着厉声呼喊,看来应该是南鸮发现,带人追出来了。 穆澜喘着气,脸上满是怒意:“你不要命了!” 储绥声音淡淡:“放你去昇都,我才是真的不要命了。” 城门外南墙下莫约有数十人,着装整齐,腰间佩剑,看样子就是来接应储绥的。 千裘先一步走过去,疾声道:“快走,刚才离开时不小心惊动了人,应该是追回来上来了。” 接应的人会意,马上将马牵来,储绥拽了拽缰绳,毫不顾忌身上有伤,翻身上马,随后将不情不愿的穆澜也拽了上去。 千裘策马过来,满脸关切对储绥道:“殿下伤势可有大碍。” 储绥道:“无碍,走吧。” 穆澜目瞪口呆,他管这叫无碍?之前还失血过多危在旦夕,现在就能执鞭策马了,男主光环这么离谱么,突破生理极限? 没等他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储绥已经一夹马腹,马似利剑般冲出,穆澜一个惯性落进储绥怀中。 穆澜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起身,储绥低沉的声音却自他头顶响起:“不想掉下去摔瘸就别乱动。” 骏马极速飞驰,这种情况下摔下去瘸了都算好的,保不准就饮恨西北了。 “你受那么重的伤,还是别逞强了。”穆澜开口。 储绥看着前路:“你不像是在关心我。” “那不废……非常关心。”想着还是别激怒他,别一会儿气急攻心,他手一松两人都滚下去。 储绥似是看出他的紧张,淡淡道:“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听话些,让你活着到离漠。” ……离漠? “你要去离漠?”穆澜侧过脸。 储绥低头,戏谑的看着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又想给储砚通风报信?” 当然,必然是不能。 储绥的母亲宣城皇后,是离漠侯亲妹,北疆离漠崔氏女,活着的时候同王君相敬如宾,薨逝了崔氏在整个昇朝的地位也无人能撼动,崔氏门生遍布天下,朝中官员也多有受过曹氏恩泽。 别说让储砚在离漠动手杀人,就连王君想在离漠动手恐怕也没那么随心所欲。 若真入了离漠地接,储砚就再难有机会动手。 储绥之前不曾前往,是怕连累离漠侯,如今前去,若不是走投无路,就是意欲反击了。 穆澜知储绥必不可能坐以待毙,但此刻心情属实有些复杂:“你这样将我带走,就不怕见不到我人,昇都那边与你为难?” 得到的是储绥一声嗤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老五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上人在门外受辱,却仍安坐于屋内饮茶之人,在利益面前,你只有被舍弃的份。” “况且,怕他?穆澜,你想用他牵制于我,但你从头到尾都弄错了一件事,我根本不怕他,他也没什么可让我忌惮的。” 穆澜心里默默,小瞧储砚就是他之后吃大亏的第一步,毕竟作为原文中的反派之一,储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但苟到了大结局前夕。 “是,殿下谁也不怕,殿下无所不能,那还抓我做什么?”穆澜轻嘲道。 储绥没再说话,而是夹紧马腹继续赶路。 这一路上统共休息了两回,储绥不再同自己说话,穆澜坐在马背上竟有些昏昏欲睡,大概是一夜未休息这具身子又体弱,实在困乏撑不住了,无奈之下,储绥只好找了辆马车,让他能休息又不妨碍赶路,但速度就无疑慢了下来。 第二回休息时,穆澜还没醒,待醒来时,就见马车已经停下,外面的人在聊天。 “殿下,何必将他带上,平白耽误行程。”是千裘的声音。 片刻后,储绥开口:“夫妻一场,我顾念旧情。” …… 穆澜白眼都要翻上天,千裘做事总爱问原因,原来储绥被问烦了也会随便扯个理由敷衍。 但千裘却似是当了真,声音有些急切:“殿下!此事若是让雪柏公子知道了......” “那就别让他知道。” 储绥声音缓缓不以为意,转过身正好对上穆澜隔着窗看过来的眼神。 穆澜亦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储绥该是刚上好药,白色绷带将他上半身缠裹个遍,就这样赤着臂膀,坐在旁边的岩石块上。 穆澜眨巴眨巴眼,笑的无辜:“没想到,夫君竟对我这般情深义重。” 储绥眯了眯,对马车内笑意嫣然的人道:“醒了就下车来骑马。” 听罢穆澜笑意一敛,马上做出副疲倦懈怠的模样,神色恹恹:“头疼,不能骑马。” 一路颠簸加之一路胆战心惊,他简直受够了,最重要的是身子真的吃不消,天生弱症,不好好养着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被迫。跟着储绥四处奔波。 储绥看着他装,也不曾点破,只是套上里衣,穿上外袍,对其余人道:“休息好便上路吧,尽早到达,以免夜长梦多。” -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穆澜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有时候脑子混沌的厉害,睁开眼的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第二天夜里半梦半醒间,感觉脖颈处略微有凉意拂过,冷的他一阵哆嗦,难受便用手去遮拦,岂料遮挡的手被钳制住压下,冰凉的触感依旧肆意蔓延。 他自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恍恍惚惚间,竟见到储绥出现在马车里,指尖沾着白色的膏药,往自己脖颈探来。 穆澜一个机灵,困意也霎时退却的一干二净,他惊恐的睁大眼睛,开口道:“你要做什么!” 见穆澜这么大反应,储绥神情有些许不悦,也只是冷淡出声:“别动。” 言罢,手指再次落在他脖颈处,这次除了药膏的冰凉,皮肤上还感受到些许痒意。 上次被刀割破的皮肤,已经长出新肉,有些痒,穆澜便忍不住的用手去挠,睡着时候也不例外,没意识的去抓,原先的疤被挠的脱落,一道道红痕覆盖其上,新生的皮肤脆弱,有些地方被挠的又破了皮。 脑袋重新开始转动后,穆澜也恢复了少许清醒,却还是觉得不自在,皱眉问:“莫不是这药上有毒,打算除之而后快了?” 储绥目光掠过他,声音清淡:“此去再行十里就入离漠地界了,离漠有种蚊虫,专在夜晚出没,循着血味附着,钻进伤口中,此种蚊虫在冬末春临之际最盛。” 闻言,穆澜眉头少许舒缓,终是没有再动。 储绥涂抹完药膏后,将瓶塞塞上,递给穆澜,关上车帘前,他冷声对身后人道:“如果想死,就尽管接着挠。” 穆澜接过瓷瓶,将手缩回袖中,缩缩肩膀。 合上车帘后,储绥的声音自外面继续:“情况如何?” “城中无异,侯府派来的人回话,殿下可从南门入城。”千裘沉声回禀。 “恩,”储绥道:“那边出发,自北门入城。” 18、第十八章 千裘听罢,并未多言,待所有人休整完毕后,就重新启程,行最后十里路。 储绥所言非虚,越靠进离漠,道路两旁原本茂密茂密的树木也逐渐稀疏,高大的枝木也变矮,视线前阻挡渐无,露出茂密且一望无际的草原。 蚊虫也随之多了起来。 穆澜坐在车内,挥袖驱赶,就恐真如储绥说的那般,被那种可怖的虫子逮着机会钻进皮肤里,还得不把人吓死。 虽然猜想储绥的话里可能有夸张的成分,是为吓他,但穆澜仍旧是胆战心惊的一路。 以至于一夜没敢睡,醒着直到黎明熹微,黑夜散去,在平原之上,高耸巍峨的城墙似忽然自地面拔地而起,无比显眼,放眼望去,有星星点点的黑影,走进一看,是天微亮,就有百姓赶着牛羊出城来了。 路过时,百姓们还会热情的扬起手中的长辫,同他们这些外来人打招呼。 穆澜坐在车内,只是拉起帘,朝着外边微笑示意,同行的其他侍从则是也热情的同他们挥手示意。 偶尔路过他们的羊群时,百姓还会主动开□□谈,但穆澜听了半天,都没听懂说的是什么。 反观储绥,却是一脸淡定,似是能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待羊群的主人又说了句什么,储绥的目光霎时柔和下来,他启唇,竟用相同的语言同他交流起来。 穆澜愣了愣,却是有些好奇,他挪到车厢的另一边,拉开车帘,向跟在车旁的侍卫询问道:“他们说什么,你可能听懂?” 那侍卫点点头,给他翻译道:“方才那阿伯和殿下打招呼,然后说城里侯爷夫人前几日刚设了长街宴,连摆三日,宴请全城百姓,然后说昨日是最后一日,我们来晚了一日错过了。” “那储绥呢,他说了什么?”穆澜望着他。 侍从回答:“殿下向那位阿伯询问侯爷夫人境况,阿伯说夫人身体康健,时不时还能去跑马场挑马呢。” 他们口中的侯爷夫人,莫约便是离漠侯的夫人,宣城皇后的母亲,储绥的外祖母陈氏,原文里没出现过多少次,被作者一笔带过,只知年轻时亦是提着枪与离漠侯一起征战沙场的女子,可惜昇朝的女子不能封爵,否则她定然不会比离漠侯逊色。 交谈了几句,便继续前行。 穆澜可以明显的感受到比起之前急着赶路,此时大家都放慢了步调,或许是危机解除些许,大家都微微松了口气。 储绥并未从南门入城,而是前往北门,还离着北门有一段距离,远远的就见着一位老妇人,在嬷嬷的搀扶下,立在城门下,似乎是在焦急等待,有些坐立难安,身后的侍卫搬来了座椅,老人家也坐不住,在那儿来回踱步。 直到旁边的嬷嬷抬头,看到远处来人,眼睛亮起来,侧身扶着老妇人,附耳说了什么,又抬手指给她看。 老妇人顺着嬷嬷指着的方向看去,眯着眼仔细看了半晌,也是跟着笑起来,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迎上去,却是被嬷嬷扶着,眼巴巴的望着他们来到跟前。 “祖母。” 储绥先一步下马,走到老妇人跟前,俯身行李。 陈氏忙搀扶起他,欣喜的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子桓啊,我的子桓,我的孙儿哟,真是受苦了。” 说着时,眉毛已经皱成一团,仿佛也尝到了他苦楚一般难过。 储绥摇头,随之安慰道:“我无碍,您无需忧心。” 陈氏却不信他这番说辞,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便又开口道;“子桓啊,你就莫要再瞒着我老太婆了,太子废立的大事我能不知?听说君上一怒之下,将你逐出昇都,有没有为难你?快说给阿婆听听。” 看来外祖父刻意隐瞒,并未将有人点火东宫,想要烧死他的消息告知祖母。 储绥垂眸:“不曾为难我,父……君上不曾为难于我。” 陈氏仍想再问,转过头,却刚好瞥见自马车上缓缓走下来的人。 老人家惊了一惊,一时没顾得上同储绥说话。 储绥亦发觉了陈氏的停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正好看见穆澜搀着车壁,探身出来。 原本穆澜是不打算下车的,人家祖孙久别重逢,搁那儿叙旧,旁人也必然插不上话,自己何必去在讨没趣。 再说,他又是以何种方式来这离漠?储绥的夫郎,还是被挟持的人质,亦或是,阶下囚? 所以他宁愿赖在马车里不露面,也懒得下车找难堪。 可是他失策了。 这地方,白天的蚊虫并不比晚上少,甚至围着人眼前绕,十分猖獗。马车上关着帘子,飞进来的蚊虫飞不出去,与穆澜在里面作伴,嗡嗡嗡嗡飞个不停。 他不断挥手驱赶,却仍旧未能避免虫子在他露出的脖颈和脸庞上叮了好些个包,被叮出的包,没一会儿就痒的人受不了。 忍无可忍,穆澜便想下车躲一躲,尽量悄无声息,不打扰陈氏和储绥叙旧。 却不曾想刚探出个身子,走了没两步,方才还在说着话的祖孙两人顿时没了声儿。 他抬头望去,果然间陈氏一脸好奇的看向自己,她旁边的储绥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这时候下车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 氛围属实是有些许尴尬,穆澜又正好对上陈氏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笑笑。 陈氏见状,也回以一笑,随即拿手肘碰碰储绥,询问道:“子桓,这是……” “我姓穆名澜,是储公子的朋友。” 于其等储绥无情拆穿,不如他先发制人。 穆澜自马车上下来,笑意盈盈的上前,来到陈氏身边,微微颔首:“崔夫人,幸会。” 陈氏先是一愣,而后脸上便漾开慈蔼的笑容,握过穆澜的手,捏了捏,柔声道:“好孩子,既然是子桓的朋友,便同他一块儿唤我阿婆就是。” 说罢,还抬头看着储绥,目光中略有责备之意:“子桓这孩子,自小便是这般,那会儿我去昇都小住时,看到他同封太师家那位二公子一同下学,也是这般问了句,封家那孩子也说是他朋友,他却突然冷了脸,一句不答转身就走了,这孩子,也不知是老婆子我哪句话犯着他了。” 这话让储绥俊朗的眉宇微微拧起,他回道:“那时是我年少不更事,都过去许多年,阿婆就不要再说了。” “哼,你这孩子。” 陈氏有些无奈的看着他,指指穆澜,又问道:“那你告诉阿婆,他是何人?与你什么关系?” 穆澜听闻,也看向他。 半晌后,储绥才缓缓开口:“他是子桓友人。” “这就对了,”陈氏笑着拍拍穆澜的手背,看向储绥道:“朋友多那是好事儿啊!阿婆当然为你高兴。” 随即,陈氏又将目光转向穆澜,面色和蔼:“好孩子,家住何处?是何年岁?家里是做什么营生?” 这一连串问题,把穆澜给问住,她突然问的这般细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给自己选孙媳。 穆澜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储绥,储绥却一脸事不关己,似乎在说,自己捅下的篓子就自己解决。 正当穆澜在想是否要据实回答时,城内跑来一下人,气喘吁吁停在他们门前:“夫人,公子,侯爷正到处找你们呢,说找到了就告知你们尽快回府。” “是呢,怎么把那老头子忘了。”陈氏恍然,一手紧紧握住穆澜,一手搀着拐杖,往城中走去。 穆澜只得被陈氏拉着一路往前走。 还真别说,这老太太虽已经白了半头青丝,走起路来却依旧带风,不见半点颤巍之感,没几步就登上了陈氏来时坐的马车。 储绥等人牵着马跟在后面,陈氏带着穆澜坐上了马车。 原本穆澜是想要推拒的,且不说对方是侯爵夫人,自己不过一介平民,根本没资格同她共乘一车,就算要同乘,也该是储绥这个亲孙子才对。 不曾想陈氏拉着穆澜往车上带,足足一股不容拒绝的架势。 上马车前,穆澜侧头望了眼身后牵马跟着的储绥,他虽冷着脸,也不能忤逆陈氏,只是目光似在警告穆澜不要乱说话。 穆澜一转头,假装没看到。 上车后,陈氏亲昵的拉着他坐下,而后问了些家境相关的事,没有了储绥的目光警告,穆澜也轻松不少,不用再小心翼翼,故而对答如流。 问到后来,陈氏终于想了想,问出了她一路来最想知道的问题:“孩子啊,你同子桓关系要好,那你可见过子桓身边有走得近些的姑娘?” 原来老夫人是在操心孙子的终身大事呢。 穆澜松了口气,回想了下,而后诚实的摇摇头:“好像没有走得很近的。” 老夫人听后,也是一脸失望:“没有吗?子桓这孩子,在昇都时也是除了清河,自小不与旁的姑娘亲近,本以为年岁长了,该是开窍了,没曾想还是这样,可真是让我和他阿公操心。” 穆澜听罢,心里想:不用操心,真的不用操心,作为大男主,储绥魅力无穷,后期喜欢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真的没担心的必要。 但是想到上马车前,储绥那个带着威胁的目光,穆澜突然就不想如他意了。 他抿唇,垂眸,似是认真想了想,启唇想说,可欲言又止。 陈氏也看出来了,问道:“孩子,你是有什么想同我说?” 穆澜假意为难:“这......不能说。” 陈氏道:“你且说,不会有人怪罪你的。” 穆澜听罢,面上挣扎纠结许久,才开口道:“储绥他是不同姑娘亲近,但是他身边无话不说的男子倒是有几个。” 19、第十九章 马车慢悠悠的行驶着,穿过街道。 储绥骑着马,同千裘等人跟在后面。 离漠位于昇朝之北,却并非常年冰雪覆盖,春夏之季漫地青翠,草色深浅,一望无际。这儿的百姓每家都有不少牛羊,青草生长季节,便吆出去吃草,秋冬之时,用家中早已备好的牧草喂养。 百日里,街道两旁略显冷清。 储绥望着眼前场景,略有些出神。 算算时间,自己已经快十年未曾再踏足过这片土地,但在昇都这些年,总还是时不时想起来。 那是他年少时,最无忧无虑,又畅快放肆的时光。 那时宣城皇后还在世,却身体不太好,离漠侯夫人特地从离漠前往昇都,照看宣城皇后,可仍旧久久不见好转,负责照料皇后凤体的多位御医一同会诊,得出皇后的病症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所导致,王君听后,特许皇后回离漠一段时间散心。 储绥便是那时候跟着宣城皇后一起坐上来离漠的马车的。 作为皇后所出嫡子,王君钦定的储君,储绥自小就被寄予厚望,学文习武样样不能松懈,原本王君是根本没有让储绥共同前去的意思,是皇后忧心,远离昇都,却又放不下太子,这又如何能宽心? 无奈下,王君只得应允,仍在储绥离都前,叮嘱他不可松懈功课。 储绥当时欢喜答应,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肆意欢笑的时刻。 那时在离漠,他与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草原上策马,外祖父握着那柄又长又重的雕弓教他猎雁,母后和外祖母则坐在一旁的篷子下,笑着为他填上牛乳茶。 一刻,只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飞出了久困自己的牢笼,就像天空之中,那未被外祖父驯服的雄鹰,能够自由自在的展翅翱翔。 马车慢悠悠停在了侯府门口,储绥亦收回思绪。 见车帘打开,他自马上跳下,走到马车前,抬手欲搀扶陈氏下车。 陈氏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正本能要搭上去,见是储绥后,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比起之前上车时,老太太的表情少了几分慈爱,多了几分严肃,连眉头处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储绥不明所以,只是开口道:“阿婆,我……” “锦书!”陈氏并未打理他,开口呼唤道。 储绥的手僵在原地,却并没有收回的意思,继续抬着等待。 等了半天,人没来,倒是千裘疾步走了过来。 “夫人,锦书嬷嬷先行进府安排去了,有何事可以吩咐我来。” 千裘走过来,陈氏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顿时有些复杂。 千裘也不知陈氏为何用这样的目光看他,不解的侧头看向储绥,储绥一副他也不知道的样子。 陈氏端详着千裘,没有立马下车,而是言:“身姿挺拔,气宇轩昂,是个有精神气儿的孩子。” 说着,她眼神似有探询:“听闻你叫千裘,是千仞的儿子?可是王君钦点你贴身保护子桓安危的?” 千裘一愣,随即道:“回夫人,是。” 陈氏又开口:“那你与子桓……” “夫人放心!”陈氏话音未落,千裘已经语气坚定的出声应答,语气铿锵道:“我定会用性命保护殿下,殿下生,我生,若他们想动殿下,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与殿下,同生共死!” 千裘一番话说的感人,是为表明忠心,但陈氏听来却是变了味。 “你说,同生共死?” 仔细听,陈氏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千裘神色毫无动摇:“对,与殿下同生共死!殿下若不嫌弃,我愿伴殿下身侧,誓死追随殿下!” “你,你!”陈氏原是有些激动,可最终还是垂下手,无奈又痛心的摇头:“冤孽,冤孽啊!” 储绥和千裘此时却是一脸茫然,不知陈氏何出此言。 正当储绥启唇欲问,车轿里却传出一声轻灵的笑声。 似极力忍耐,可还是没忍住,溢出唇角又着急收敛的笑声。 储绥往里望去,只见穆澜低着头,广袖掩面,颤抖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埋在掌心的神情。 穆澜好不容易忍住笑,佯装淡定的抬起头,挪到车轿门前,对拦在前面的储绥道:“还请殿下让让。” 储绥没说什么,只是后退一步,穆澜扶着厢壁下去,而后转过身,将手伸到陈氏面前:“阿婆,我扶您。” 陈氏见到穆澜,方才脸上的愁闷一扫而空,换上一副慈蔼的笑颜,老太太搭上穆澜的掌心,笑道:“还是小穆这孩子贴心。” 穆澜扶着陈氏下马车,陈氏接过拐杖,朝着门内走去。 走进府内,锦书嬷嬷连忙迎上来,搀住了陈氏,笑着一同去向前厅。 穆澜正想跟上去,手忽被猛地拉住。 他回头看去,是储绥。 “你究竟在马车上同阿婆说了什么?” 语气不善。 但穆澜也不是吃素的。 他笑着耸耸肩:“能说什么,阿婆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咯,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四个字,穆澜故意咬的很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口。 储绥眸光一沉,但并未说什么,放开了抓住穆澜的手。 这次竟放的这般果断,有些出乎穆澜意料,看在这份上,穆澜离开前,好心转头看向储绥,提醒道:“无话不说、同生共死、誓死相随,千裘对殿下很是忠心耿耿哦。” 说完便跟上陈氏的脚步,一溜烟跑了。 - 晚些时候,快用午膳了,离漠侯崔钊才赶回府中。 陈氏虽眼睛不好,但耳朵很灵,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回来了。 崔钊到前厅时,其他人已经相继落座,就等他回来开饭。 “你再不来,我们都要先开饭了。”陈氏开口说道。 崔钊取下佩剑,丢给手下,大步走到桌边入座,对身旁的陈氏说:“不是说过很多次,我若没回来,你就先用膳,不必等我。” 陈氏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为崔钊擦拭衣袖:“今日要不是子桓回来了,我才不等你,看我把菜都吃完了,给不给你这老头留!” “好你这老太婆!” 崔钊习惯性的本要和陈氏斗上几句嘴,但余光瞥见小辈还在场,马上轻咳了声,面上恢复严肃:“子桓,回来了。” “恩,阿公。”储绥启唇。 崔钊瞥了他一眼:“不是派人叫你从北门进,怎么改走南门了?” 储绥道:“早前,奉香督主承言刚从北门离开。” “正因如此才要走北门!”崔钊气的扬起胡须:“这群崽子,在昇都时就算计着害你,如今还敢追到离漠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本侯倒是要看看,我站在那儿,谁敢动你!” 说罢,义正言辞的开始教训储绥:“你堂堂昇朝太子,背后站的是我们整个离漠,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储绥有些无奈,想要解释:“阿公慎言,如今我已不再是……” 离漠侯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连连摆手:“事情老夫都知道了,陆啸那鼠辈,你如此信任他,他却给你设套,背叛你,陷害你!枉你叫了他那么多年老师。” 穆澜在一旁听着,睫毛忽而一颤。 原来闯宫谋逆一案中,还有定北将军陆啸的身影。 离漠侯正说的激动,手上却被筷尾重重敲了下,痛的他往回一缩。 只见陈氏睁着眼瞪他,道:“这是侯府,可不是你的考武校场,要训人出去训去。” 离漠侯揉了揉手背,闭了嘴。 席间,崔钊的目光落在了穆澜身上,神色一怔,而后恢复如常,不经意间询问身份,陈氏却先储绥一步笑着介绍,说他是储绥的友人,穆澜亦笑着问安,崔钊也没再说很么。 饭后,陈氏吩咐锦书嬷嬷送穆澜去收拾好的客房,储绥被离漠侯叫走了,陈氏自己则打算先回去午憩会儿。 待醒来时,崔钊已经回了房,坐在他床边。 “如今君上不管不顾,五皇子又一心置子桓于死地,陆啸那小人背叛太子,前几日又传来消息说封太师遇刺身亡,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子桓现今的处境是极为不利啊。” 陈氏从卧榻上起身,询问道:“那之后有何安排?子桓怎么说?” “等。”崔钊吐出一个字。 “等?” 陈氏疑惑。 崔钊继续道:“对,等,君上不会让五殿下再这样折腾太久。” 陈氏又发问:“那再然后呢?你我都知道,子桓绝非平庸之辈,是坐上那个位置的不二人选,更不应困在离漠,昇都才该是他的去处。” 崔钊摆摆手:“这个我知道。” “那还要等到何时?”陈氏站起身,腰背挺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在战场上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我女儿就在那吃人的皇宫里,一条性命被白白的消磨殆尽,如今他们竟还想再消磨我孙儿,我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崔钊有些无奈,扶着她坐下,没说话,而是用手指在陈氏的掌心,慢慢写下两字。 陈氏一一识别后,狐疑的看向崔钊:“属实?” “千真万确。” 听到崔钊这般说,陈氏才算松了口气。 夫妻俩聊了会儿,陈氏又突然想起件事儿:“欸,千裘这孩子,是自小就跟着子桓么?” 崔钊答:“是啊,君上钦点给子桓的护卫,怎么突然提到他。” “那他可曾婚配?又或是定下婚约?”陈氏继续问。 崔钊皱眉思索:“这个我也不清楚,但应该是不能吧,他时时刻刻守在子桓身旁,哪有时间去成家。” 陈氏一拍桌:“不妙,大不妙了!” “怎么?”崔钊疑惑。 陈氏瞅了崔钊一眼,语气不善:“都怪你,要不是你年年入宫朝见,都要千叮万嘱让子桓以江山和百姓为重,要远离美色,切不可丧了斗志,也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 “???”崔钊摸不着头脑:“这也有错?” “错了,大错特错,错得离谱!”陈氏怒道,随即盘算:“等我唤锦书来安排安排,将离漠适龄的姑娘都找来……” 说着,陈氏还抬头瞪着崔钊道:“对了,此事你可切莫再插手。” 话音刚落,便急急忙忙起身出门,独留崔钊一人,反思自己这话哪里有问题。 不这样说,难道要让子桓多多亲近美色,流连花丛,乐不思蜀吗? 真是莫名其妙。 20、第二十章 陈氏寻至穆澜时,他正在前厅转悠,想着看看能否找到机会,从这儿离开。 奈何府邸上下戒备森严,更是因为储绥的到来,添了几波侍卫,白日里都在巡逻。 “小穆!” 穆澜回头,只见隔着好远,陈氏杵着拐杖,眯着眼睛仔细瞧,看清了才笑着走过来。 “阿婆,来找我可是有事?”穆澜走上前搀扶。 见到了人,陈氏也不隐瞒,开门见山的道出缘由。 竟是因为那日在城门前说的那番话,老太太还真听进去了,不仅如此,她还为日夜为此忧心,有好些个晚上没休息好。 此番前来,正是为那件事。 “小穆啊,过几日我要在城郊跑马场举办个赛马会,邀约些我们离漠适龄的姑娘,你和子桓关系好,届时帮忙瞧一瞧,有没有子桓心仪的类型。” 穆澜莞尔,应下:“好。” 心下按耐不住喜悦,老夫人来这出,有的储绥忙活,等赛马会时难说不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穆澜心中喜悦,脸上也不自觉扬起些许明媚来,走路都带风。 到时候,他必定帮老夫人的忙,为储绥好好“瞧一瞧”。 - 锦书嬷嬷不愧是在侯府里多年的老人儿,操持起这些事可谓得心应手,很快就将一切安排妥帖。 离漠处与平原之上,四面平坦,城郊的那块儿跑马场更加宽敞,草地肥沃,马儿品种很多,都是散养,却体格精壮,他们到来时马还在悠然的吃着草。 离漠侯走在最前头,穆澜同陈氏跟在稍后面些。 此时跑马场上已经聚了不少人,嬉笑声此起彼伏,少女们似朝阳般明艳,男子们亦是精力充沛,在阳光之下,朝气蓬勃。 看到这样的场景,穆澜的情绪也跟着好了起来。 见离漠侯携夫人来了,下面的人纷纷见礼,离漠侯摆摆手,和陈氏先后入座。 坐了会儿,见储绥还没到,陈氏皱眉,推推崔钊。 “子桓人呢,这么多人等着,跑哪儿去了?” 崔钊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了,这小子,大清早就和千裘不知道去哪儿,现在都不回来。” 陈氏一听,叹了口气。 今日到场的都是离漠有身份地位的小姐少爷,让人一直等着也是不妥,陈氏便吩咐下去,让锦书嬷嬷告知他们先行择马。 过程中,陈氏侧头,笑着侧头看向穆澜:“小穆,你也去看看,这马场上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如果有看上的,我便叫人牵过来送予你了。” 穆澜摇摇头,谢绝:“我不会骑马。” 闻言,陈氏也不做强求。 看着马场上大家挑的兴致正浓,有几个甚至已经骑上马背,绕场飞驰,陈氏面上不禁笑意盎然,同穆澜聊起了天。 穆澜这才知道,陈氏过去陪着离漠侯戍边征战时,不仅做得了背后出谋划策的军师,还能是前线上阵杀敌的将军,她亦熟练习得好马术,可是如今眼睛不好,崔钊也不再允她骑马了。 说起眼睛不好,穆澜这才想起,陈氏看上去并不年迈,却已经到了要扶拐杖了。 陈氏只是叹气,说她这眼睛,是宣城皇后去世时哭坏,太医诊治后说是忧思过度所至,后续虽有恢复,却也不能如初了。 两人聊着聊着,陈氏开始给他介绍起今日来的姑娘,各个都是好家事,容貌端庄上乘,难分仲伯,各有千秋。 “小穆,你快看看,有没有子桓可能心悦的。” 穆澜一眼扫过去,都是些活泼的姑娘,其中一个,正跨坐马上,长鞭挥舞,巧笑嫣然,一席红裙似恣意绽放的娇花,在一种姑娘里异常显眼。 陈氏顺着穆澜的目光看去,顿时一笑:“那丫头是卢家的,她爹在东郊圈了大块儿牧草地,牛羊都养了上千只,富庶得很。” “卢娇娇?”穆澜出声。 “对!那丫头闺名娇娇,”说到这儿,陈氏有些许疑惑:“小穆你居然识得?” 当然。 穆澜心里默默。 毕竟是原文里作者花了篇幅来写的,同储绥有暧昧的女主角之一,与他二人自小相识,算得上是欢喜冤家。 但现在陈氏问,穆澜不得不扯个谎圆过去:“是储绥同我提起过,我便顺口一猜测。” 陈氏欢喜的一拍大腿:“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和侯爷也很是中意她。” 穆澜颔首:“还也是巧了。” 心想按照原剧情就是这样,自己这么说应该也不算骗人吧。 不一会儿,储绥和千裘赶来了,储绥眉头紧蹙,似是刚出来什么棘手的事,左不过也就是昇都那堆子破事儿。 储绥目光掠过坐席,直接落在穆澜身上,看到他,不禁眉头皱的更深。 他举步,眼看就要朝着这边走来,却突然被一声清脆的呼唤声打断。 “储子桓!” 储绥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只见卢娇娇翻身下马,朝着他这边飞奔过来,少女衣裙偏偏,人如其名,仿佛娇艳的花儿般,让人移不开眼睛。 卢娇娇来到他跟前,朝着他肩膀就是一拳。 “怎么回来了也不来找我,怎么,把我忘了?” 她便是这般恣意飞扬,从不顾及利益尊卑,别人对储绥恭恭敬敬,只有她没大没小,只把他当朋友。 储绥眉头少许舒缓,和她聊起来。 陈氏嘴角掩饰不住笑意,附身在穆澜身侧道:“你瞧瞧,多般配啊他们。” 穆澜莞尔:“确实。” 卢娇娇邀约储绥去骑马,储绥一顿,目光望向穆澜,随后回过头去,对卢娇娇说了什么,卢娇娇马上鼓起了脸,看上去是在生气,却娇憨可爱。 储绥拿她没办法,只能叫来千裘,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话,就去挑马去了。 随后,千裘径直走向穆澜。 他在穆澜身侧单膝跪下,压低声音:“穆少爷,殿下说待会儿赛马会结束后,在场子西南边的花圃园等他。” 穆澜有些迷惑,却还是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清。 赛马会进行了许久,满场都是欢呼雀跃地呐喊之声,马匹犹如利剑般疾驰而出,马背上的人长发飞扬,各个儿意气风发。 陈氏也难得的看的很高兴,和崔钊指着储绥不知在说些什么。 穆澜跟着看了会儿,虽然骑马什么的他并不太懂,但琢磨一下规则,还是能看懂一些。 晚些时候,太阳即将落山,当他以为终于快要结束了的时候,陈氏亲昵的挽住他的手,让他留下来,说晚上要在这儿举办篝火晚会。 这边刚说完,那边锦书嬷嬷已经在指挥下人布置场地了。 穆澜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直到望见储绥还和卢娇娇站在一块儿,两人有说有笑,看来交谈的很开心。 想起方才千裘特地过来转告他的话,穆澜有些恼气,凭什么他在那儿跟别人说说笑笑,自己要在这儿枯坐着等他。 想来想去,都感觉自己昏了头。 穆澜索性对陈氏道:“阿婆,我自小畏寒冷,夜里风大,恐怕有些吃不消。” 陈氏听后,连忙唤下人去取衣服,衣服取来后,她亲自为穆澜披上,嘴里念叨着:“多穿点衣服,既然冷就先回去吧,我派人送你回去。” 穆澜颔首,又不经意间瞥见储绥也在看他,随即假装没看到,移开视线。 离开前,他不忘同陈氏又说了一句:“阿婆,我看卢小姐和储绥有戏。” 说完,就登上了返程的马车,将众人的热闹隔绝在外头。 因为不着急,马车一路上晃晃悠悠,回到侯府时,穆澜差点在车内睡过去。 好在门外车夫轻轻叩响车门,才将穆澜从睡梦中唤醒。 穆澜下车后,侯府门口的侍卫恭恭敬敬朝他行了礼。 而车夫却没想往常一样,将马车牵到侯府马厩停放,而是等了会儿,府内匆匆出来一个下人,从他手中接过缰绳,驾着马离开。 车夫道了声谢,正要离开,却碰上了穆澜投过来的目光。 见他仍旧未进府,车夫甩甩袖子上的灰尘,朝他笑道:“门口风大,穆公子为何还不进去?” 穆澜颔首:“困久了,站会儿清醒下,你呢,这么晚还有急事?” 车夫答:“明日是我侄子的满月宴,这不赶着过去一趟。” “哦,”穆澜又问:“你这是要……出城?” “是啊,”车夫道:“我大哥家住隔壁高樵镇里,不远,我今晚能赶过去。” 穆澜眼眸微闪,有个大胆的想法自脑海里涌现。 “那你是现在就要出城吗?” 穆澜问的有些急切,车夫微愣,还是答:“是的,回去接一下家妻就出城。” “既然如此,可否载我一程!”穆澜上前两步,就写控制不住的激动,见车夫有些怔住的表情,才感觉是自己唐突。 一双盈盈桃花眸霎时蓄满泪水,低眉道:“我来离漠已经好些日子了,想着年迈父母无人照顾,也很是忧心,只想着早些回去陪伴他们身边以尽孝道。” 车夫错愕,有些为难的开口:“夜色深重,公子何不明日再走?再说了,侯爷和夫人还不知……” “正是怕他们挽留,徒留离别伤心意,我才想今夜无需他们送别,独自离开。” 穆澜打断他的话,想想又怕他不放心,补充道:“你放心,我并非不告而别,待会儿我会留下书信,告诉侯爷和夫人的。” 车夫仍旧在犹豫,但听闻穆澜是侯府贵客,生怕得罪,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 穆澜心情顿时明朗起来,马上道:“那你先去接你妻子,我回府留信,倒时候何处找你?” 车夫指着街道左边的方向:“这条道直走,然后朝左边拐两个弯儿,小的马车听在南门旁的小巷,公子直接过去就好。” 穆澜应下,便急匆匆回府了。 此刻他心中是按捺不住的雀跃。 等宴会结束,储绥回府之时,他早就行至十里开外。 届时储绥翻遍整个离漠都找不到人时,脸色肯定又黑的跟炭似的,想想都让人心情愉悦。 谁叫他忙着和小青梅叙旧呢,机会可是他给的,不利用起来属实是对不起自己。 21、第二十一章 收拾整理好,穆澜就匆忙出了门。 其实他来那日,就是被储绥二话不说给劫来的,走的时候自然没什么东西可带。 不过临别前,他还是写了字条,压在房内的茶壶下,毕竟这些日子,陈氏对他确是多有照拂,表达了谢意,但没写明去处。 来到门口时,侍卫们都自觉地并未阻拦,不过看向他的目光似有探究。 穆澜面上没有半分心虚之色,而是正大光明的走了出去。 储绥为了不让外祖母担心,关于他的事情半句未同离漠侯府的人透露,这样一来,其他人也没有理由生疑。 管不了太多,他只想借这个机会尽快离开。 原本他也不想卷入昇都的纷争,若不是穆家退无可退,他亦不会出此下策。 毕竟知道这本书的结局,故而得罪储绥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但人已经得罪了,再说这些无济于事。 穆澜想,到底是回白水镇还是去昇都,等先到了高樵镇再做定夺。 边想边加快了步子。 来到南城门时,穆澜果然在旁边漆黑的小巷口望见了一辆马车,喜悦之余,他小心打量四周,确定夜深没人,才疾步窜进马车内。 瞬间感觉被安全感包围,穆澜终于松了口气。 他回来时,篝火晚会才刚刚开始,料定不会太早结束。 再说了,此时储绥恐怕正忙着和卢娇娇畅聊叙旧呢,哪里有时间来管他。 穆澜没多想,抱着包袱,静坐在马车内等待车夫的到来。 马车是普通的木制,里面的空间也没有很宽敞,穆澜还贴心的往角落里挪一挪,方便一会儿车夫和他妻子上车。 可等了半晌,人都没来。 从一开始的静心安坐,到后来越发坐立难安,他几次三番的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依旧连半个影子都没有。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不安。 四周实在是安静的有些反常,穆澜甚至只能听见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在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后,穆澜终于不打算再等,想着车夫应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打算下车找找其他办法,反成南城门没关,又没有侍卫把手,自己寻一辆马车离开也未尝不可。 一只手刚挑开车厢门帘,突然手腕就被另一双手的五指紧紧钳制住,猛地往外一拉,穆澜差点摔出车外。 还好他反应快,另一只手撑住车板,才不至于脸着地摔个狗啃泥。 漆黑一片又无比安静的夜里,来这样一出,穆澜差点被吓得灵魂出鞘,惊呼出声。 攥紧的手心已经冒出冷汗,他有些狼狈的伏在车板上,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冰冷又凌厉的眼睛。 原本应该在篝火晚宴上的储绥,出现在了这里。 穆澜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不明白自己在这里等车夫,怎么就等来了储绥。 “若不是车夫来告诉我,说你要连夜出城,恐怕还真让你跑掉了。” 储绥声音冷冷,却犹如棱刀,一柄柄扎进穆澜心窝,他瞬间抓狂,毫不示弱的道:“殿下,我不是你的手下,更不是你的囚徒,你没资格一直困住我。” 听到穆澜这话,储绥嗤笑:“我困我的,你逃你的,各凭本事,谈什么有没有资格。” 这番话听的穆澜咬牙切齿,再多的耐心都在这几日被耗尽了。 他也不欲弯绕,开门见山:“你放了我,我不去昇都了,回白水镇后就和我爹变卖商铺,远离你们的纷争。” “哦?”储绥挑眉,笑意不达眼底,随即用两指钳制住穆澜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直视自己:“出尔反尔的人,你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说罢,不等穆澜反驳,就拽着他的手,把人从马车里拉了出来。 穆澜使劲儿想要挣脱,却无济于事。 “你放手,放开!救命!” 眼见死活挣不开,穆澜愈发绝望,也不再控制音量,呼喊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异常响亮。 储绥由着他叫上两声,索性上手捂住他的嘴,沉声道:“闭嘴,扰民了。” 穆澜白了他一眼。 原来他还知道。 储绥拉着他疾步走了会儿,从僻静的南门小巷,绕到了一片繁华的街道,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来到一出门店前,储绥停住了脚步,穆澜一路上被他强行拽着往前走,他步子又快,自己只能气喘吁吁的跟在他身后。 储绥猛然停下时,他差点撞到他背上,余光只是扫到门口颜色鲜丽,随风摆动的裙袂,还没等抬头看清,就被储绥拽着走了进去。 走到里面,嬉笑声此起彼伏,穆澜踉跄着抬眸,只见几个小倌满面笑容,松散的衣袍宽至手肘,胸膛袒露也毫不在意,举着步子就走过来。 几乎是瞬间知晓了这是何地。 青玉阁,离漠最大的楚馆。 眼见两个男人,一人大红袍,一人着绿裳,夸张的扭着腰就往这边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烈的劣质脂粉的味道和熏天酒气。 穆澜一阵眩晕差点晕倒,身子不自觉地朝着储绥靠过去。 红衣服的男人笑容妩媚,伸手想要挑起穆澜的下巴,却被他侧身躲过,红衣男子捂唇轻笑,娇声道:“哟,都上这儿寻欢作乐了,小美人还这般羞涩,莫不是个雏儿吧?” 纵使穆澜时不时也会挑逗储绥,但也都是停留在嘴上,如今这架势,他竟还有些招架不住。 此时,绿衣男子也上前来,热情的同他介绍:“小美人儿是第一次来我们青玉阁吧,来,告诉哥哥,你喜欢哪一款的,我们这儿应有尽有,包你满意。” 穆澜眉头微蹙,他们的目光和话语都让他倍感不适,抬手扯了扯储绥地衣袖,想告诉他自己不想在这儿再待下去。 正当现在,储绥却先一步开口了:“陆秋呢?” 红衣男子和绿衣男子想试一下,目光顿时暧昧起来:“陆老板呐,正同王老爷在厢房内……” 储绥不耐烦打断,显然没心情听他的房中事,而是随意吩咐道:“挑几个,送上来。” 随后便拉着穆澜上楼去。 穆澜愣住了,储绥这是什么意思?打算在他面前上演段活|春|宫? 来到厢房后,不一会儿人就被送过来了。 一共五个人,有的身着青袍,一副儒雅书生的模样,有的生的乖巧,一看就顶好欺负,总之类型各不相同,整一排站在前面。 储绥挥挥手,绿衣男子就笑着退下了,离开时还贴心的为他们关上房门。 “你到底要做什么?”穆澜顿感不安。 储绥冷笑道:“不是你告诉阿婆,我喜欢男人么?那你说我现在要做什么。” 穆澜哽住:“我何时告知阿婆你喜欢男人了?” 他确实是有意往上面引导,但也没说过那么直白。 “是么?”储绥嗤笑:“今晚篝火宴会上,阿婆当众说起,在座人人皆可作证,你还要狡辩。” 穆澜被气笑了:“就因为这个?储绥,若真问心无愧,这些话你且听听就是,何必当真?像现在这么大动干戈,是否是心里有鬼,你自己清楚。” “呵,”储绥轻嘲出声:“我心里自然是有鬼,毕竟被你爹强招为你夫婿是不争的事实,但是穆澜,你也不清白。” 屋内的人就这样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让步,却又不能说什么。 倒是穆澜先想起来被晾在屋内的五个小倌,觉得自己没必要继续和他争执下去,便晃晃手:“那今晚殿下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证明你问心无愧?行,我且在这儿看着,殿下继续。” 说罢,还朝站在一旁的小倌使了眼色:“愣着干嘛,还不快上前来服侍。” 几人听罢,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上前,还是其中一人,仗着自己生的出众,脸上露出笑意,走上前来,自桌边跪下,手指攀上储绥的腰肢,来回游移。 见储绥神色淡淡,没有拒绝,那小倌松了口气,想要更进一步,指尖勾起束腰绦线一挑,腰封瞬间散开。 穆澜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 小倌技艺十分娴熟,纤细的指尖隔着衣衫,绕着他腰侧打圈儿。 穆澜观察着储绥的一举一动,之间他放置在桌上的手慢慢捏紧成拳。 这还能说明什么。 穆澜抓住这细微的动作,勾唇笑道:“啧啧,看来也不是全无反应啊。” 说罢,美目中含着些许笑意和几分挑衅:“是尝出其中滋味了吗,殿下。” 话音未落,储绥却忽然出手,抓住穆澜的肩,一把将人按在身后的长柱上,他速度极快,屋内其他人都没反映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个方才跪在储绥身边的小倌发愣片刻后,起身,低声道:“公子……” “你们先出去。” 几人不敢忤逆贵人,低着头,恭顺的离开了厢房,终于在最后一个人出去时,储绥抬手一扯,拉开了穆澜的领子。 衣襟松散,胸口露出大片肌肤。 穆澜满眼不可置信:“你在做什么?” 他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在这方面挑衅储绥,是因为确信储绥喜欢女人。 毕竟原文里是这么说的。 但是现在好像有什么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储绥望向他的眼眸深邃,声音的无比低沉:“那些男人是给你准备的。” “穆澜,你真的很欠教训。” 这话听的穆澜脊背发凉。 “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储绥目光一沉:“我亲自教训,才更能让你长点记性。” 22、第二十二章 “教训我?”被储绥一激,适才的恐慌顿时消散,脑子里不断浮现的只有他穿书过来后受到了委屈,一桩桩,一件件,压的人喘不过气。 “你就是这么教训我的吗,太子殿下,按着我的肩膀,扯我衣服?” 眼中满是挑衅之色,竟真是半分畏惧都不曾有。 储绥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按住他肩膀的手愈发用力,另一只手暴力扯开了他腰间的系带。 储绥没进行一步,都紧紧盯着穆澜的神情,但他仿佛魔怔的一半,连唇角处的笑容都变得妖冶:“继续啊,殿下,不是要教训我么?继续啊。” 此刻穆澜已经什么都不欲再想,只觉得拉着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同坠地狱也没什么不好,他这一条命,犹如飘摇浮萍,轻于鸿毛,日日担惊受怕真没什么意思。 储绥攥住他衣襟的手捏的极紧。 他自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有人敢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 眼眸似是在愤怒的熏染下变红,理智也被吞噬,泛白的指节猛地一松力。 “好,你最好能一直笑到最后。” - 今夜起风雨。 青玉阁内欢笑声依旧,彩衣金绸,笙歌曼舞。 外面雨水淅淅沥沥,顺着屋檐,滚落泥土。 临近黎明时分,阁楼内的笑语才渐渐平息下来,而道路上已经响起,车辕压过的声响,该劳作的早起劳作,该回去的回去,该留下的留下。 储绥是被窗外朗朗的叫卖声惊醒的。 昨夜匆忙,忘了关窗,夜半时分,狂风吹得半面窗户撞击在墙上,哐哐作响,身侧的人似是被吵的睡不着,翻来覆去,没一刻消停。 后来是他又起来,去将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上,身旁的人才终于安然入睡。 而此时,储绥睁开眼,昨晚发生的一切犹如洪水般,猛地涌入脑海。 他微微侧过头,看到眼眸紧闭,眉头微蹙的穆澜,怔然后意识到自己昨晚到做了什么。 想到此,他猛地翻身而起,用手指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没想到被穆澜几句话激到失控。 睡在床榻另一侧的穆澜,枕着一只手臂,安静的面朝他躺着,被子被夹在腋下,肩膀和一条胳膊露在外面,白皙中透露着些许病态,修长的脖颈还残留着斑驳红痕,交错分布,深浅不一,如锦缎般的长发搭在肩上,有几缕顺着锁骨,滑落在枕头。 犹如神绘的画卷,惊世,又艳绝。 只是穆澜眉头紧蹙,似乎对昨晚的回忆不慎美好。 储绥眼眸中如有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他好像找到了可以成为自己失控的理由。 半晌后,储绥抬手,轻轻将对方的头发自肩头拂落,而后小心翼翼把他胳膊抬起,放进锦被中。 做完一切后,穆澜并没被吵醒。 储绥这才起身穿衣,收拾规整后,听到了楼下一阵喧闹。 他推开窗,刚好可以看到楼下街景。 是一队人马,分列站在青玉阁门两边,而列队的中间,停着一只轿辇,轿辇头顶檐下最前面的半寸匾上,正写着用烫金描边的“离漠侯府”四个大字。 储绥关上窗,又再次整理了一番衣袍,才迈开步子,在推门时,猛地驻足,终究只是关上门,没有回头。 穆澜醒来时,储绥已经离开很久了,旁边榻上的温度也早已冷却。 果然,露水情缘的关系,爽完就走人,主打的就是个不用负责。 穆澜平躺下来,望着天花板,目光中闪过一丝嘲讽。 但更多的是后悔。 本来想着,跟大男主打一炮,反正两个人都能爽到,他也不亏。 可是事实却是,他亏大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储绥的技术怎么能够这么烂,弄得他死去活来,不是快乐的死去活来,而是疼的死去活来。 除了刚开始,之后储绥真是半分技巧都没有,只有一身劲儿使也使不完,偏生还一次又一次,怎么都结束不了。 导致他从刚开始,还能不怕死的刺对方几句,到后来硬着头皮强颜欢笑,直至最后哭红了眼睛求饶。 骨气呢?尊严呢?脸呢? 穆澜如是质问自己。 更可恨的是昨晚从开始到结束,储绥口中的话是一句没停过。 “你嘴上功夫不是很厉害么?怎么不说话了?” 穆澜红着眼,狠狠瞪着储绥。 “平时那么能耐,现在怎么这么每种?” 穆澜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说,你自己是不是欠收拾。” 穆澜索性闭上眼,懒得理他了。 想来想去,储绥就是在泄愤! 太可恶了。 穆澜咬牙切齿。 他撑着床想要起身,却感觉全身上下疼的跟被抽筋拆骨了似的,动一动都得倒吸一口凉气。 正在此时,房门被敲响了。 外面试探的询问:“请问穆公子在里面吗?” - 安平南巷整个街道上的人,目睹了今儿个一早在青玉阁发生的事情。 离漠侯带着一队人,亲临青玉阁,吓的青玉阁老板陆秋忙不迭的从床上爬起来,出门相迎。 但老侯爷连脸都没露,就这样等在青玉阁门前,搞得陆秋左右为难,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直到储绥自楼上下来,走至门口。 离漠侯这才吩咐属下将人押了,一行人再浩浩荡荡的离去。 回到府邸,陈氏已经早就候在了前厅,离漠侯也黑着一张脸落座,随后挥手让人将储绥押上来。 崔钊冷声道:“你可有辩解?” 储绥神色如旧:“没有。” “好,”崔钊说:“你是知道老夫带兵的规矩的,辱没侯府门楣,重杖三十,你可有怨言?” 储绥不曾有半分辩解。 “没有。” 崔钊示意,手下便将木杖取来,开始前,崔钊又开口对储绥道:“老夫身为殿下外祖父,有训育孙儿之职,可作为臣子,此举便是以下犯上,若殿下要治臣的罪,臣也认了,可今日之杖责,势在必行!” 说罢,挥挥手,手下领命,第一杖,便重重落在储绥的后背上。 储绥被这一杖打的身子微微前倾,待稳住身形后,又一杖落了下来,随后就是第三杖,第四杖,直到第十杖时,储绥的嘴角已经渗出血迹,第十五杖时,他终于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 崔钊带兵多年,他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一杖就是一杖,半点不手下留情。 眼见新的一杖就要落下,陈氏却先一步坐不住,站起来大河:“住手!” 执行的人握着木杖,真的停在半空。 崔钊却冷着一张脸,厉声道:“停下做什么,继续!三十杖就是三十杖,一杖都不能少!” 此言既出,执行的人又挥舞起木杖,想要重新落下。 “我说住手!” 陈氏再次出声,杵着拐杖便要过去,锦书嬷嬷赶忙过来扶,却被陈氏一把推开。 “我虽老了,瞎了,但教训自己孙子的力气还有!” 她走到储绥身边,双手握住手中长杖,一咬牙,狠狠落下。 陈氏这根金杖的分量可完全不是普通木杖能比,受此重杖,储绥仍是一声不吭。 “这一杖,就当是抵了接下来的十五杖,”说罢,陈氏转头看向崔钊:“我自己的孙子,我自己来教!” 崔钊也着实没想到,陈氏会舍得对孙子动手,毕竟从小到大,自己的妻子对孙子堪称是溺爱,说话时都是慈蔼亲和,从未说过什么狠话,恶人都是他来做,不曾想她这次不仅动手,还没有留情。 无奈叹息,崔钊只得挥挥手,让执行的人退下,算是默许了陈氏的话。 见状,陈氏才转过身,看着身前的储绥,开口道:“子桓,你昨晚走之前,同我和你阿公说有急事先行离开,难道你所谓的急事,就是去那种地方寻欢作乐吗?” 老人家眼中有泪,看的储绥想要解释:“阿婆……” “若是对阿婆给你安排的姑娘不满,你直接与阿婆说便是,可你去那地方,彻夜未归,白日才宴请全城贵女,晚上你就留宿秦楼楚馆,让全离漠的人看了我们侯府的笑话。” 陈氏哽咽:“若子桓你真喜欢千裘那孩子,那孩子也对你有意的话,阿婆也不是不能……” “孙儿对千裘无意。” 储绥回答的斩钉截铁。 就在昨晚宴会上,陈氏饮了两杯酒,微醺之时全无顾忌的问出这话时,储绥还只是黑着脸,问她这话是听谁说的。 让陈氏误以为此言确有几分可信。 可今日他就如此坚定的否认了。 昨晚储绥彻夜未归,崔钊陪陈氏候了一晚上,也谈了一晚上,从最初的震惊,难以接受,到后来被陈氏说服,想着千裘好歹是名门出生,又身家干净,如果孙子实在喜欢收了也无妨。 但今日储绥却又说,对千裘无意。 “那你对谁有意?昨晚与你共度一宿的小倌?” 崔钊气的不轻,说话也不忌讳了。 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储绥真的沉默了。 这在崔钊眼里,无异于默认。 他这次是真气的七窍生烟了,属实是没想到,过去在昇都时候风头无两,眼高于顶的孙子,竟真会自甘堕落,流连秦楼楚馆还对小倌有意。 崔钊猛地站起身,胸口不停起伏,怒吼道:“来人,去青玉阁给我找,把昨晚跟这臭小子在一块儿的野男人给找出来!” 23、第二十三章 “外公!” 储绥适时出声。 离漠侯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眉毛一扬,随后在指了个下人。 “别愣着,还不快去!” - 房门被敲响时,穆澜还在气头上,心里暗骂储绥就算是作为炮友也一定最不合格的。 本就剧烈运动后全身上下都疼,还有人来敲门,他索性床上一躺,假装没听见。 可门外的人敲了两下,见里面没反应,又急促敲了两下,还是半点回应都没有,也不等了,直接推门而入。 见到从床上猛地翻起身,扯过被子紧紧裹着自己的穆澜,推门进来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来人身着藏青色长袍,身形修长,容貌俊逸,看上去成熟稳重。 他朝着穆澜微微颔首致礼:“穆公子。” 穆澜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没我的允许就闯进来,公子你实在有些失礼。” 陆秋垂下眼睑,清浅一笑,不慌不忙道:“秋是受殿下离开前的嘱咐,多有得罪之处还请穆公子见谅。” 难得储绥还记得他,不是爽完就跑的无影无踪。 陆秋回头唤道:“进来,服侍公子起身。” “等等,等一下!” 想起昨晚在青玉阁门口迎上来的一红一绿两个小倌,穆澜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不用,我不需要服侍,你们出去,我自己来就好。” 很不巧,首先踏进屋内的,正是昨夜在阁楼门口同他调笑的绿衣小倌,他是青玉阁里出了名的浪|荡,口无遮拦,刚一进门听到了穆澜一番话,笑着上前。 “小美人还是这般青涩呀,我以为过了昨晚,尝到了欢愉的好滋味,小美人应该能放开了一些才是。” 穆澜悄悄将身前的锦被往上扯了些,遮住脸。 陆秋却开口了:“玉竹,你别逗他了,正事要紧。” 玉竹笑着道:“对,正事要紧。” 说罢走到穆澜身侧,一把将锦被拉扯开,瞥了眼他身上红紫斑驳的恨极,目光又往下移了移,了然道了声:“果然没猜错,小美人是承雨露的那个,难怪昨晚我在隔壁,听这边的人儿哭的那样好听。” 穆澜的耳朵瞬间充血通红,从耳根一路红到脖颈。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房间居然那么不隔音,现在被玉竹当面说出,真是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你,你们出去!” 穆澜一把夺回被子,团成一团缩在里面,不知储绥嘱咐他们过来是什么意思,为了羞辱他吗? 但他们一行人当然没听他的,也不会出去。 陆秋上前一步,将玉竹往后推了推,俯下身对穆澜道:“穆公子,玉竹口无遮拦,你无需理他,倒是殿下,他有话让我转达你。” 被子松了松,从后面露出一双氤氲雾气的眼眸。 - 派去的人在青玉阁找了多久,储绥就被扣在前厅多久。 下人们都颇为紧张的观望,看来今天侯爷是非要逮出那人不可了。 然而作为此事一方的储绥却神情淡淡,丝毫没有慌张之意。 直到派出去的人回来,告知崔钊没找到人。 “没找到?怎么会没找到?张口问啊!老夫还不信整整一阁的人,没一个人看到是谁的。”崔钊发火。 下人答:“回侯爷,属下有问阁中其他人,他们只说是个生得好看少年,但并非阁中人,今日一早便不知所踪。” “不是阁中人?”崔钊疑惑,看向储绥。 储绥如实回答:“不是。” “那你藏着掖着做什么!”崔钊咄咄追问。 储绥声音平稳:“因为他怕生,不喜和人打交道。” “你!”崔钊气的吹胡子:“我和你阿婆是外人么!” 陈氏上前,用手肘撞了崔钊一下,不满道:“你管那么多作甚,子桓的事儿让他自己做主。” 崔钊看陈氏又这般袒护储绥,颇为不满:“你瞧瞧你,臭小子今日敢这样,就是你跟他娘惯的。” 陈氏白了他一眼,懒得再跟他多废话,一手拉过孙子道:“别管你阿公,子桓啊,若那孩子你实在喜欢,收房也没事。” 毕竟收男侍在时下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像五府内的不少世家贵族的官员贵人,房内都收有男侍,就连当今王君的亲弟弟永安亲王,也是出了名的喜好男色,府邸里的男侍是日日换都不重复。 偶尔尝尝鲜可以,但不要沉溺其中就好。 储绥却是摇摇头,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阿婆想多了,我是不会将他收房的。” - 陆秋很贴心,知道穆澜现在全身上下疼的跟被车轮碾过,便叫来了轿辇,送他过去。 穆澜也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往何处,不过总不至于是储绥觉得自己污了他清白,要杀他灭口。 轿辇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久,缓缓停了下来。 停稳后,穆澜撩开轿帘,往外看去。 是一处宅子,门匾上写着两个大字。 “勿入”。 恩,还真是简单又直接。 可见这宅子的主人性子应该跟这牌匾一样,简单率真。 他又往两边看去,之间左右两边还有几个字。 左边是“伸头也是一刀”。 右边是“缩头也是一刀”。 穆澜不禁来了兴致。 别说,还挺有意思。 轿辇外,跟随而来的陆秋已经在催促穆澜下车。 穆澜眨眨眼,问道:“进去,你确定?” 陆秋颔首:“殿下是这般吩咐。” “这是他的宅子?”穆澜又问。 陆秋诚实回答:“应该不是。” …… 储绥是想暗示什么。 穆澜垂眸,起身下轿子,又站在门前,抬头望了半晌,转头向陆秋再次确认:“你确定可以进去?” 陆秋答:“殿下是这般吩咐。” 还真是谨慎,只重复这一句话。 穆澜收敛眸中笑意,举步向前走去。 上了台阶,刚踏进门槛,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唰”一声飞过来,打在穆澜胸口处,又被弹开。 穆澜低头看去,是一枚不大的小石子,打在身上不疼,可见对方并未十足用力。 他抬起头,果然见庭院里的大树枝干上,坐着一个小姑娘,手里持着弹弓,看上去很有气势,叉腰看着穆澜道:“你是谁!谁准你进来的!” 穆澜眯着眼,透过树叶间隙,仔细一看。 竟还是熟面孔。 24、第二十四章(捉虫) 女子红衣飞扬,脖颈处围着一圈雪白的毛领,衬得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白皙漂亮。 还是和在跑马场看到的那日一样,艳丽明媚。 “卢姑娘。” 穆澜朝她微微颔首。 毕竟是别人家的宅子,自己不请自来,是少了礼数。 少女听罢,拨开垂枝,看请穆澜的脸后,眼眸忽而明亮。 “我见过你,不过你来我这宅子作甚?” 穆澜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储绥让我来的。” “储子桓?”卢娇娇拧紧眉头,疑惑的歪着脑袋似在思索什么。 而后是陆秋走了进来,朝她点头示意后,笑道:“卢姑娘,殿下的意思是贵宅空房不少,可否为穆公子留上一间。” “好好的离漠侯府不住,来我这破地方……”卢娇娇转过头,目光颇有深意的从头到尾打量起穆澜:“莫不是储子桓想要金屋藏娇吧!” 穆澜一阵眩晕,他现在巴不得赶紧跟储绥划清界限。 “不是的。” “好了你不用说了!” 卢娇娇从树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穆澜跟前,脸上笑意掩饰不住:“你就住我这儿吧,反正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 说着便丢下穆澜站在原地,自己急匆匆跑出了门,离开前还不忘隔着老远朝他喊了句:“前院右转,那一排屋子你随便挑,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 穆澜就在这处安心住下了,反正离漠侯府是铁定不会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不曾见到储绥,那人就仿佛把他忘了似的,而卢娇娇自那日后也很少出现在宅子里,偶尔回来几次也是哼着歌儿,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顺便问问穆澜住这儿可缺什么,然后吩咐下人去买回来。 总之,除了不能出府,这混吃等死的日子简直是他梦寐以求。 况且出不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平日里也不爱跟人打交道,这宅子很大,足够他走来走去。 不过两日,穆澜就将整个宅邸上上下下转了个遍,他还在后院的小阁楼里发现卢娇娇的小秘密。 那是一个木制小阁楼,小阁楼里立满了书架,满满的全堆了书,阁楼中间还有个桌案,散落着几张宣纸,毛笔随意搁放,砚台上凝着干涸的墨迹。 他从书架上抽了本下来。 本来只是随意一翻,却被里边几行文字给吸引了注意,而后便是震惊。 他又抽了本出来,结果发现整个书都是这个类型,架上无一例外。 而桌上的宣纸上写了几行字,没有写完。 穆澜拿起一看。 好家伙,主角儿之一是储绥,另一个是千裘,原本都写到崖下定情的内容了,后面却被匆匆划去。 然后。 临时换了主角。 穆澜看着宣纸上自己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 再见到储绥时,是在深夜,穆澜点着灯,坐在门前的摇椅上吹风,然后翻着手里的话本子。 话本子都是从小阁楼里拿出来的,故事各异,皆是荡气回肠。 但这些话本子有个共同点,就是话本子里的主人公并无虚构,全是真人。 他今晚看的这一本,讲的是昇都南平侯、南平侯夫人和容妃之间的爱恨纠葛,他看的是津津有味,竟一时间忘了时辰。 摇摇晃晃的椅子忽然被稳住,温热熟悉的气息自身后涌来。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人来了都不知道?” 穆澜知道是谁,没回头,也没理他,继续看自己的。 储绥双手杵在摇椅两侧的扶手上,目光越过穆澜头顶,和他一块儿看话本子里的内容。 晚风习习,烛火摇曳,书上的字亦忽明忽暗。 看完了一页,穆澜正准备往后翻一页,却被储绥按住了手:“等等,我还有两行。” 穆澜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殿下日理万机,今晚过来,就是为了来看两行话本子?” 储绥按住穆澜的手抬起,而后抽走了他手里的话本子,翻了翻便丢在一旁。 “你倒是提醒我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只看话本子岂不是浪费了这良辰美景。” 说罢,便向穆澜伸出手。 穆澜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却没回应,勾唇嘲讽道:“这般怠慢于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殿下莫不是觉得我连青玉阁的小倌都不如?” 储绥见状,也不再征求他的意见,弯腰直接将人从摇椅上抱起。 “不一样,你生的好看,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生的好看。” 这话倒是惹得穆澜侧目。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储绥夸他,还是说人在“有所求”时,就是会这般花言巧语。 “还有一个区别,”穆澜双手自然的勾上他的脖颈,嘴角微勾,凑到他耳边:“上他们要给银子,上我不用,是不是这样?” 他同储绥贴的极近,故没能看到储绥迅速冷却的目光,搂在他药上的手也紧了几分。 储绥声音低沉无波:“何必这样轻贱自己。” “怎么会是轻贱?我与殿下两情相悦,殿下金屋藏娇,我同殿下行鱼水之欢也是理所应当。”穆澜轻声回应,语气里却无半分顺从。 储绥垂眸。 看来这几日在离漠传的沸沸扬扬的事,他也都知道:“等时机成熟了,我会放你走。” “等时机成熟,时机成熟又是什么时候?” 穆澜几乎是脱口而出,说罢,才又叹了口气:“算了,人还是得及时行乐,不然哪一天走的突然,值得念想的都没留下。” 他双手勾住储绥的脖颈,贴过去就在对方脸庞印上一吻:“走吧。” 储绥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给怔住,低下眼眸看他。 “愣着做什么?走啊。” 穆澜疑惑,这一吻本为调|情,全无爱意,因此他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储绥揽住他腰肢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 不得说不说,储绥进步很快。 终于不只顾着自己快活,能考虑对方的感受了。 偶尔在低沉喘息的间隙,会捋开他耳边的碎发,用磁性又略带沙哑的嗓音问他疼不疼。 很难想象这是从储绥口中说出的话。 完事儿了,穆澜懒懒的躺在床上,将自己裹紧被子里,目视着储绥一件接一件的穿上亵衣,整理的一丝不苟。 还挺讲究。 本以为他收拾好,就要离开了。 而穿上亵衣后,储绥却没再穿外袍,而是合衣在他身边躺下,也不忙着熄灯。 “夜深了,还不走?” 穆澜侧睨他一眼,脸庞上浮现着未褪去的艳丽,目光也莫名旖旎。 储绥轻“嗯”了一声,就再没了下文。 见他好像也没什么聊天的欲望,穆澜也懒得没话找话,闭上眼,打算休息。 “你好像很讨厌我。” “啊?” 本来都打算入睡了,储绥冷不丁来上这样一句瞬间把他惊醒。 穆澜看他,皱眉道:“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储绥轻嗤:“这还用我觉得吗?不过也对,你该讨厌我的,和储砚他们一样,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我没有。 穆澜想否认,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要如何同他解释自己只是为了苟命,被迫跟他对着干,真不至于说讨厌他。 “这世上,没几个人是盼着我好的,但盼着我死的却不少。” 储绥自顾自的说,穆澜也不知怎么安慰,只能安静的听着。 可接下来,储绥话题一转:“你呢,穆澜,为什么选择储砚?” ?? 还能为什么。 穆澜心里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没得选。 不过出口却成了:“为什么不能?” 也不知为何,对储绥,他总是不想好好说话。 储绥没恼,淡淡道:“容妃自小对储砚寄予厚望,要求也极为严苛,我六岁进内书堂,那时候他才四岁,容妃不甘他屈居我后,就也把他送了进来。” 穆澜聚精会神,听储绥讲储砚的事儿。 “储砚年纪小,心智不成熟,太傅讲的深,他学不明白,经常课业完成不了,容妃就日日守着,只有他完成课业才能稍得清闲。” “当是天寒,正是大雪,储砚因为背不出诗文,被容妃在庭院里罚跪,雪落满他的肩头,冷的瑟瑟发抖,手也冻得通红。” 穆澜顺着他的话道了句:“那他小时候确实过的很苦。” “嗯。” 储绥应了声,他只说了储砚在容妃的严苛教导下是如何艰难,却半句都不曾提起自己曾对他施过援手。 那时小储砚因交上去的文章不足之处颇多,太傅点了几句,回到宫中,就被容妃关进了礼佛堂里,不给吃喝,只让他自己好好反思。 储绥推开礼佛堂的大门时,小储砚已经饿的脑袋头晕眼花,依靠在供奉水果香火的供桌上,有气无力。 是他送来点心和壶桨,掰碎了送到储砚嘴边,储砚恢复少许体力后,一边哭着向他道谢,一边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曾几何时,他们之间也是有过兄弟之情的。 “容妃为了在自己不在时也能监督他的课业,在储砚十五岁时,从内廷给他找了个叫成衡的侍读小太监,成衡比他大三岁,家里也曾为官,因犯了事儿,才被没入宫中做了阉人。” “刚开始,储砚对他也很是抗拒厌恶,但后来发生了件事儿,他对成衡的态度也慢慢改变了,最后两人日渐亲密,这侍读也侍的变了味。” 虽然储绥没明说,穆澜也大概猜到成衡与储砚发生了什么关系变化。 储绥继续道:“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让容妃听到了风声,她震怒之下,带人去了储砚住的宫殿内,让内侍进去将成衡拖了出来,并且一口咬定是成衡诱惑储砚,而后便当即命人将成衡按在庭院里杖责。” “一百三十六杖落在身上,成衡一声不吭,在他受刑的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直盯着殿内,直到被打死,死不瞑目都不曾移开。” “可里面的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却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他。” 穆澜哽住。 随后屋内便是良久沉默。 储绥叹了口气,启唇:“那日我刚见过父君回来,路过他的寝宫,正好目睹全程,事后储砚找上了我,质问我当时为何不救成衡,他是知道我也在场,才自己隐忍不发,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但我却见死不救。” “所以他就恨上你了?”穆澜挑眉问道。 储绥言:“算是完全撕破脸的原因吧。” “所以穆澜,他的心远比你想象中的要狠。” 25、第二十五章 后半夜,灭了烛火后,储绥没再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当穆澜醒来时,身旁的人又早已不在,阳光已经透过窗纸,映照进屋内。 穆澜起身沐浴后,穿了件牙白色的外袍,长发用发带随意束起,开门出去。 还是和往常一样,下人已经准备好了早膳,引他前往,穆澜坐下后,尝了口粥。 离漠当地的风味偏辣,在膳食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更何况这宅子的主人更是无辣不欢,以至于穆澜刚来那日喝粥时,没任何准备,一口下肚,被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辛辣呛得咳出眼泪。 好在这几日终于清淡了些。 正在喝粥时,突然见门口掠过一个鲜红的身影,风风火火的走着,他眯眼,认出是谁后,摆下勺子,喊了声。 “卢小姐。” 卢娇娇没停下,而是挥挥手,继续快步离开。 她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不常来这处宅子,今日过来,行色匆匆,穆澜便猜测她有什么急事。 故而不慌不忙的又喝了几口粥,放下碗筷,离开膳厅。 “卢小姐哪儿去了?”穆澜问。 下人回答:“小姐去了后院的小阁楼。” 那日看到的东西瞬间随着“小阁楼”三个字一齐涌入脑海,穆澜眼皮控制不住的跳了跳。 等穆澜推开小阁楼的门时,卢娇娇已经握着笔在桌案前枯坐许久了。 见到来人,也只是随意抬抬眼皮,随后又耷拉下去,有气无力道:“你来啦。” 只见桌案两旁丢弃了好些个纸团,穆澜走过去,捡起一个徐徐展开,同时开口问道:“卢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唉,”卢娇娇将毛笔狠狠在桌上戳了戳,毛被戳的炸开后,才将笔丢到一旁:“灵感枯竭,总感觉怎么写都写不好。” 将纸团展开,看到里面的内容后,穆澜嘴角又控制不住的抽了抽。 …… “卢小姐,”穆澜艰涩开口:“这本子你是非写不可么?” 卢娇娇眨巴眨巴眼睛:“那当然!昇都好些个贵女夫人都等着追新话本子呢,要不是这些日子忙,也不至于拖了那么久。” 穆澜撩开衣摆,在她旁边坐下,一手撑着脑袋,笑道:“这么听来卢小姐还挺有名气啊。” “那当然!” 说着,卢娇娇脸上不自觉露出些许小骄傲:“《风夜雪柏》《孤城旧梦》和《寻欢记》,这几本都是我写的,你该看过吧?” 见穆澜摇头,卢娇娇顿时坐直,有些不可思议:“你竟然没看过!?” 说着,站起身,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处,翻找起来,将书架上刚整理好的本子又翻的乱七八糟,最终在一堆书里找出了五六本,抱在怀里,走到穆澜跟前,放手尽数丢尽他手中。 “喏,这几本可是典藏版,这些年都买不到的,你拿去看,保证好看!” 穆澜拿起来一本接一本翻,大致看了下话本子的主人公,《风夜雪柏》写的是储绥和封太师的嫡二孙封雪柏的故事,《寻欢记》写的是五皇子储砚和奉香督主承意的故事,《孤城旧梦》就更震撼了,写的是储绥和储砚两兄弟相爱相杀的故事,中途还出现个储容,对储绥爱而不得。 这故事放在任何时候都是相当炸裂的。 穆澜一脸难以言述的表情,复问:“储绥知道自己在你笔下做过这么多次主角吗?” 卢娇娇无所谓的摆手:“当然知道了!谁叫追捧他的人多呢?写他的本子是最好卖的。” 随即,她垂眸似是在沉思,启唇:“储子桓倒是从不与我计较,但要说心胸狭隘,非五皇子莫属了,这人每次看到自己做主角,都气的七窍生烟,好几次派人砸书摊子,还叫人强抢销毁,可惜他越这样,别人越想看,到最后一本都被炒上千金,他无奈,只能派人盯着,每次出新,只要主角是他,就直接下手将其买断,让本子传播不出去。” “啧啧,”穆澜摇着头:“看不出来他还挺在意形象的。” “那是。” 卢娇娇摊手,无辜道:“有时候我阿爹断了我的月银,手头紧,就只能赶紧先写本他的,赚点快钱。” 穆澜差点笑喷了。 卢娇娇看她努力憋笑的模样,撇了撇嘴:“你可别小瞧我,五皇子的胞姐清河公主,你总该知道吧,她还找我订过本子呢。” 说着,从穆澜怀里,翻出一本话本,封面上写着《清河景上》四个字。 穆澜随着她的话,翻了两页,发现女主角确是清河公主,男主角却并不认识。 “这男主角儿是?” 卢娇娇道:“是按公主要求所写的,大概是她心目中所想要的良人吧。” 穆澜咂咂嘴,没想到卢娇娇手底下的业务这么发达,不仅写话本子,还能有定制服务。 他合上话本,将它们整理了下,又问道:“没想到你身在离漠,对昇都的事儿倒是知道的不少。” 听到这话,卢娇娇眼里逐渐亮起来:“因为我到过那里,不止昇都,还有洵屏、曹扬、开权,这些地方,我都去过,听当地人们讲的奇闻轶事,感受每个地方不同的风土人情,我还知道好多好多……”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骑着一匹枣红小马,一人一马,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行走在昇朝辽阔的土地上。 后来卢娇娇似乎找到了倾诉对象,一发不可收拾。 穆澜听了她说的话,这才知道她阿爹想要和侯府结亲,把她嫁给储绥做妾。 但她当然不愿意,大好河山她还没走遍,怎么能忍受往后余生被束缚在高墙内,可这次她阿爹似是没在和他开玩笑,是认真的在考虑了。 正当她愁闷之时,离漠的大街小巷就传遍了储绥在青玉阁过夜,夜不归宿之事。 卢娇娇自然乐的要命,就算她爹想要她嫁储绥,也是因为看重老侯爷和储绥的人品,说到底还是疼惜女儿,想给她找个好归宿,自己百年之后也能放心。 现在出这一档子事,他爹也打算重新考虑了。 据卢娇娇回忆,那日真是她最快乐的一天,边心里暗笑储绥也有这一天,边准备给话本子写个新章庆祝一下。 也是在那日,她等来了过来借住的穆澜。 因此,卢娇娇对她很是感激:“谢谢你啦穆哥哥,拯救我于水深火热,真是我的大恩人!” “嗯……” 她这态度是穆澜没想到的。 卢娇娇以为他后悔了,忙开始替储绥说好话。 “子桓哥哥他人很好的!跟了他你不亏,这些年来他洁身自好,风评甚好,在昇都喜欢他的人更是能从东宫排到城外了。” 穆澜挑眉,好一个王婆卖瓜。 卢娇娇又叽叽喳喳说了好久,穆澜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 晚些时候还真见到了储绥。 他进门来,也没忙着坐下。 “今晚是离漠的捆红夜市,很热闹,要不要出去走走?” 穆澜眼眸明亮,点点头。 那可再好不过了,自从来了这处宅子,他就再没出去过,当然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只是在出去前,储绥递给他一个金制镶紫宝石的面具,穆澜没有接,他索性上前一步,亲自替他戴上。 穆澜不解,正要发问,储绥却凑近他的耳边:“别让旁人认出来。” 街道上热闹非常,男子左腕,女子右腕上都绑了根红线,大家往来笑语,此起彼伏。 穆澜望着街道两侧点缀成了一片红,和民间办喜事一样西庆,他不禁觉得有些新奇。 他正左右张望,面前却突然被一人拦住:“小公子是一人来这夜市吗?” 穆澜步子一停,转头看向身侧的储绥。 储绥亦开口道,替他道:“不是。” “哦哦哦,”那老妇人也反映过来,从提着的竹篮中翻找出两条红线,分别递给二人:“既然是两个人一起来,当然要系上红绳子。” 储绥道了声谢,便从对方手中接过了红绳,递了根给穆澜。 穆澜也没说什么,递了就接,然后打算随意系在左腕上,却被老妇人阻止。 “诶诶,小公子,这红绳可不兴自己戴,”说罢,看向储绥:“该是这位公子帮你戴上,然后你又帮这位公子戴上。” ? 难道戴上个绳子还有什么别他寓意? 穆澜还没来得及问,储绥就先一步拿过他手中的红绳,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将红绳绕至他的手腕上。 随后将自己手中的红绳递到穆澜手中。 穆澜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抬头望他。 储绥一脸自然的模样,声音缓缓:“这是离漠的风俗,入乡随俗。” 系上红绳后,老妇人笑意盈盈说了几句西庆话便离开了,不知为何,穆澜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街道上满是欢声笑语,一个小孩儿骑在他父亲街头,手里拿着一只风车,风车呼啦呼啦的转,小孩儿笑得天真无邪,他娘亲为防止他掉下来,牵住他的手,笑着跟在两人身侧。 与他们一家擦肩而过时,穆澜驻足,回头望去。 一家三口欢声笑语,渐行渐远,穆澜却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 储绥在穆澜身边,低声问道。 穆澜望着万家灯火,轻轻吐出两个字:“想家。” 良久沉默。 “再等等,不会太久的。”储绥声音中参杂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冷意。 穆澜回过神,“哦”了一声。 两人依旧并肩向前走着,之间却仿佛隔出了一道高墙。 “储绥,你会想家吗?”穆澜难地主动找话同他说。 储绥右眉微挑:“家?哪儿,昇都?” 随后,储绥又继续道:“我的亲人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曾经昇都有母后,有父君,有兄弟,所以那里是我的家,如今母后已逝,兄弟反目,高座之上只有王君,那里再无我留恋之人,便不再是我的家了。” 不知为何,穆澜本能的问出了自己很关心的问题:“那你还会回去吗?” “会。” 储绥回答的毫不犹豫,片刻后又道:“但非只是我贪恋权势,昇都有我的旧部仍在谋划帮我铺路,等我回去。他们扣给我谋逆重罪的帽子,若我不沉冤,阿公阿婆会被牵连,母后的灵牌也会被从祖祠移出。” “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我不能那么自私,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回去。” 说完这些,储绥侧头,看着穆澜:“如若真到了我同储砚不死不休的那天,你会站在他那边么?” 穆澜本想敷衍,但储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让他一时间收起来敷衍的话。 储绥的眼眸中似有熊熊燃烧的烈焰,让他有些不敢直视。 半晌后,他才回过头,故作轻松的耸耸肩:“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他朝前走了两步,见储绥没跟上来,便又回头,粲然一笑:“不过如果可以,你俩我谁也不选,比起在风波诡谲的朝堂上整日勾心斗角,倒不如弄些钱,过挥金如土的安逸日子,争啊斗啊什么的,懒得管,我也不在乎。” 26、第二十六章(捉虫) 那一晚,离漠城内放了烟花。 绚烂斑斓。 站在捆红夜会的街道上,所有人都驻足,纷纷抬头仰望。 盛大的烟火似用流光溢彩编织出的梦境,将所有人一并拢入其中,如梦似幻,难辨虚实。 只一刻,储绥看到了穆澜漂亮的眼眸中,盛满烟花陨落时细碎的光。 将穆澜送回宅子,储绥静静候在门口,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既然如此,穆澜也没多问什么。 进门后,他转过身欲关上门,见储绥还站在原地,便依着门框笑道:“还不走?要站在这儿喂蚊子吗?” 储绥勾起唇角,漫不经心的调侃:“那不挺好,我将它们喂饱,它们就不会咬你了。” “傻子,”穆澜笑出声:“它们还会不会咬我我不知道,但遇上你这个储大善人,它们确实是有福了。” 说罢,还是朝储绥摆摆手:“快回去吧大善人,别跟个门神似的。” 储绥点头,在穆澜关上门前,不忘提醒一句:“记得让下人点上驱蚊香。” - 接下来几日,储绥都没再到过宅子里。 不过有没有他,穆澜都过的很是滋润。 看得出来没再被爹爹盯着跟储绥接触的卢娇娇,这几日悠闲自在得很,有事没事往这宅子里跑,有时候在后院的小阁楼一待就是一整天。 大概是烦心事解决的差不多了,卢娇娇不禁文思泉涌,行文都更加流畅起来,没过几天,初稿就差不多完成了。 可写完了没人点评却不行,刚好宅子里住着穆澜,她便正好逮着穆澜一个劲儿的薅。 “穆哥哥!” 人还在后院,声音已经响彻整个宅子了,穆澜握着茶杯的手一抖,本能的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躲的。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捧着一摞纸的卢娇娇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 来到他跟前,卢娇娇气喘吁吁,将手中写满字的纸堆在旁边的桌案上,拿起顶上的一张,就往穆澜面前递。 “按照你昨日说的,给改了改,看看如何?” 穆澜放下茶杯,无奈的接过纸张,硬着头皮一页又一页的看下去。 总体来说,他觉得不妥的指出来的,她都改了。 比如说那大段大段描写他如何如何容貌昳丽,如何如何艳绝四方的,他觉得太过太夸张了,几乎是按着卢娇娇的头让她改的,今日这一稿,她竟是乖乖都改掉了。 穆澜很是欣慰,接过越反倒后面几页,越觉得不对劲,直到后一张,一段颇为露|骨的描写引入眼帘。 他顿时笑不出来了。 “这段我昨日不是说了?太直白,不含蓄,太过了,你怎么……” 说着往后翻了翻,顿时无语:“你怎么还加大篇幅了!?” 卢娇娇表情无辜:“可是没办法啊,这种情节大家都喜欢,我就只能迎合大家多写点咯,况且你看哈,你和子桓哥哥的情投意合,发生后续不是水到渠成的嘛。” 水到渠成。 穆澜流汗,真诚的建议道:“你真该拿去给储绥看看。” 卢娇娇听罢,眼眸一亮:“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这几日他有些忙,等忙过了我就派人把拓本送去给他。” …… 穆澜扶额。 突然感觉自己好罪恶。 自从勉为其难帮卢娇娇看了本子后,他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储绥了。 - 离漠侯府这几日也不曾闲着。 千裘刚受到昇都七皇子储容的飞鸽传书,看完后默默将纸条一角凑近烛火,望着纸条被火焰一点点吞噬殆尽,他却眉头皱的极紧。 千裘推门进来时,储绥正在看部下从昇都传来的书信。 他抬眸,见到千裘脸色比锅底还黑,手上继续批阅文书,出声问了句:“有事?” “殿下,”虽然冷着脸,千裘还是行了礼:“穆澜曾向五皇子出卖过殿下的行踪,此事可真?” 听闻此话,储绥刷刷落字的毛笔终是一顿,他淡淡掀开眼皮:“谁说的?” 千裘抿唇不语。 但储绥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储容?” “殿下!” 看来猜对了。 储绥垂下眸,继续落笔,声音端是不以为意:“这件事既然已经过去了,就无需再提。” “殿下!穆澜此人,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万不可被他迷惑!” “千裘,”储绥声音淡淡,却威压十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你僭越了。” 千裘抿唇,虽然自己一片赤诚之心为主子,主子自然知晓,所以之前颇多失言,主子都不曾计较,但终究是君臣,他的决定,自己根本无法动摇。 他攥紧了手心,隐忍之下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属下告退。” 储绥轻轻“嗯”了声。 千裘退出储绥的房内,却深知不能就这么算了。 仔细回想起那晚在洵屏的客栈,疑点也颇多,逃脱抓捕后,殿下重伤恰好晕倒在穆澜的厢房内,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他猜测或许是殿下知道自己被出卖,特地去找穆澜,想要除去这个隐患,而在白水镇,穆澜分明对殿下多加为难,那晚却那么好心的收留重伤的殿下还为他上药,多半是愧疚心虚。 想到这儿,千裘狠狠抬手锤在一旁的柱子上。 若不是此番七殿下来信,末尾几句提醒他“若遇穆澜,多加提防”,他一定还想不到这其中的联系。 恨只恨当时被五皇子的四处抓捕,分不出心思想其他,否则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殿下将人带到离漠,又藏娇似的藏起来。 他紧握拳头,似是下定决心,朝着前厅走去。 原本这个点儿,侯爷夫人陈氏应当正在前厅用下午茶。 此时她却坐的笔直,身姿端正,一手杵着金杖,另一手抚在案上,而他手边,则是一封书信。 信封上写着几个字:陈夫人亲启。 先帝在位之时,离漠侯崔钊作为其手下猛将,为抗击北疆外的獒族立下汗马功劳,崔钊常年征战在外,府内营中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其夫人陈氏一手操持。 因而看到此信上写了自己名字时,还有些惊讶。 毕竟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她伤了眼,大夫让她好生休养,府内小事她也逐渐放给下人去做,大事交给崔钊做主。 锦书嬷嬷念出信封上的字时,她便猜测是故人来信。 但当锦书嬷嬷将书信内容念完后,陈氏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自从姝菱亡故后,南平侯府与我们也是少有来往了。” 陈氏叹了口气,面上却并无半分舒缓:“多年未通书信,一来竟是跟我要人的。” 党|争逐渐开始后,朝中各臣纷纷站队,容妃与南平侯夫人乃洵屏邹氏亲姐妹,南平侯作为容妃的妹夫,自然站在容妃所出五皇子那一边;离漠为宣城皇后母家,自然支持宣城皇后所处的太子储绥一边。 相互都有芥蒂,久而久之,也不再来往了。 锦书嬷嬷念完后,将信纸平整叠起,放在陈氏手边,同样疑惑:“穆公子究竟是何身份?能让南平侯亲自来信要人?” “这就得问子桓了,”陈氏撇撇嘴角:“小穆那孩子也真是,留下封信说走就走,刚好那几日又接连发生了好些事,一来二去,我都把这事忘了。” 锦书嬷嬷听罢,试探询问:“那是否要奴婢去唤殿下过来?” 陈氏叹了口气:“他要想说早说了,如今把他叫过来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正说着,却见不远处树后有人影攒动。 陈氏虽眼神不好,也模模糊糊能看到个大概,她眯了眯眼,拍拍旁边的锦书:“锦书,帮我看看,那儿是不是有人?” 锦书顺着陈氏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有人,还正欲走,锦书忙上前一步,大声呵道:“站住!” 千裘本想来找老夫人,将穆澜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殿下对此人手下留情,后患无穷,他没本事劝说,但老夫人的话殿下总该听些。 但来到前厅时,正好听见锦书嬷嬷在念南平侯来信的内容。 他眸光沉了沉,思考再三,还是转身打算离开。 却不曾想被发现。 千裘不得不回过身,三步两步跨进前厅,朝二人行礼:“老夫人,锦书嬷嬷。” 走近些,陈氏也看清了,神情松了松:“是千裘啊,来找我可是有事?” 千裘本想说没有,话欲出口,却停在嘴边。 瞧着他这般欲言又止,陈氏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在这儿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千裘抿了抿唇,终是没说出口,转而从怀里摸挲出一个信封,用手指撑开封口,一张对折平整的信从里面掉出来,千裘将其展开,递到陈氏面前。 陈氏接过信,递给锦书嬷嬷,便道:“念念,我看看写了些什么,让他拿出来还犹豫这么久。” 良久,锦书嬷嬷都没出声。 “念吧。”陈氏道。 锦书嬷嬷看着白纸上的内容,有些为难,最终还是无奈的弯下腰,对陈氏道:“老夫人,这……还是烦您亲自过目啊。” 陈氏也难地皱了皱眉,表情颇为不悦,从锦书嬷嬷手中接过信纸后,眯着眼一行行看下去。 看完后手一抖,信纸被吹的悬空半晌,才翩然落地。 “和离书”三个大字已然写在信头。 - 下午些时候,卢娇娇吵着嚷着说想喝鼓巷里那家老店的花果酒,拉着穆澜就求他陪自己一同上街。 穆澜懒得动,说让下人去打些回来喝就好,却被卢娇娇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那怎么行!打回来的等在路上就凉了,味儿怎么能和刚热出来的比!” 见穆澜还是瘫在椅子上懒得动,卢娇娇索性上手了,抱住他的胳膊:“穆哥哥,走嘛走嘛,去那儿店家热出来现喝,味道可好了,你一定会喜欢的,走嘛!” 穆澜招架不住卢娇娇的劝说,最终还是同意和她一起去一趟。 回来时,太阳已经西垂,眼看着快要落山。 穆澜微醺,眼角有些许红,但带能稳稳地走路。 相比之下,卢娇娇就不太好了,走路步子虚浮,东倒西歪,若不是穆澜扶着,下一秒就能撞树上去。 穆澜也是无奈,叫她少喝几杯,她还不以为意,说要给他展示下离漠姑娘的好酒量。 结果就这样了。 一路搀扶她回来,她还一路耍酒疯,引来道路两旁的人纷纷侧目,穆澜真是巴不得假装和卢娇娇不认识,赶紧挖个地洞钻进去。 眼见她又要大声吆喝,穆澜赶忙道:“女英雄,女豪杰,你消停点吧。” 卢娇娇俏丽的小脸红扑扑,转头似在仔细打量穆澜:“你,你是谁家的小美人?” 想了想,眼睛一亮,笑哈哈:“你该,该不会就是储子桓的小娇娇吧!哈,哈哈,好看。” …… 声音之大,又引起了一波围观。 穆澜头皮发麻,这次是真想把卢娇娇丢这儿,自己跑路了。 好不容易把人扶到宅子门口,里面的侍女见状赶忙上前帮忙,穆澜吩咐他们将卢娇娇扶回房内,再叫厨房煮几碗醒酒汤,就打算自己也回屋去。 虽然没饮多少,但这花果酒后劲儿太大,他只感觉此刻脑袋晕乎乎,脸庞发烫。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 “穆少爷!” 穆澜一顿,回头看去。 千裘站在门口,黑衣束腰,脸色阴沉,眼中无半分笑意,看着他跟看仇人似的。 不过刚喝了些酒,大脑有些顿顿的,穆澜心也没往常细,自然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有事吗?”说完,又朝他身后看去:“储绥没和你一起来?” 千裘冷冷一笑,索性也不跟他再客气:“你还有脸提起我家殿下!” ?? 上来就骂人,穆澜顿时无语,也不惯着他:“你都有脸出现在我面前,我为什么没脸提?” 他向来就不是忍让的性子,这点储绥深有体会,但千裘却并不知晓,拳头捏紧,死死盯着他。 正当这会儿,门口传来一阵喧闹,穆澜闻声望去,还没看到来人是谁,就被凑上来的千裘吓的后退两步。 千裘的声音冰冷似利刃:“警告你,少死缠烂打,离我家殿下远点儿!” “死缠烂打?”穆澜怒极反笑:“你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千裘,退下。”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穆澜望过去,只见陈氏在锦书嬷嬷搀扶之下,缓缓走了进来。 夏日凉风阵阵,却莫名刺骨。 霎时,穆澜昏昏沉沉的脑袋也终于清醒了。 27、第二十七章 待陈氏走近些,看清了穆澜,只是他眼角微红,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陈氏也不急着同他说话,而是四处打量了一番,才笑着道:“这处该是卢家小丫头的宅子吧?难怪门口牌匾立的是‘勿入’,这丫头,自小就古灵精怪。” 说罢,又看向穆澜:“穆公子,老身可以进去坐坐么?” 一个称呼,登时将两人的关系拉远,老夫人虽依旧眉目和善,却已有梳理。 陈氏精明,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到访,既然她来了,就定是知道了什么。 穆澜侧身,语气也回到了同旁人般的客气:“老夫人请。” 来到里屋坐下,陈氏也不忙着开门见山,而是先等下人倒了杯茶,抿了口才问道:“穆公子前些日子给老身留的信,老身看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也只能请你见谅了。” “不敢。” 穆澜垂眸。 怎可能有半分招待不周?那时老夫人将自己当作储绥挚友,以礼相待,饮食吃住方面更是事无巨细。 在他眼里,陈氏就是为和蔼可亲,值得敬重的老人。 却险些忘了,她也是储绥的亲外祖母。 陈氏放下茶盏:“既然如此,穆公子可否同我说说,为何说是要离开离漠,却又出现在这里?” 穆澜抿唇,这个他可以解释。 可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陈氏伸出手,示意锦书嬷嬷,锦书嬷嬷马上拿出长对折后的纸,绽开放在陈氏手中。 陈氏接过纸,直接调转方向,放在桌面,用手指移至穆澜面前。 “还有这个,你又作何解释。” 穆澜看到顶头“和离书”三个大字时,脸色煞白,末尾处他和储绥并排而写的名字,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以及覆盖在名字上的指印。 这是当时在白水镇时,他写下的和离书,自己那一份还放在白水镇他所住的暖阁之中,那么这一份便是储绥的。 穆澜心跳一滞。 难道今日陈氏来访,是储绥授意或默许的吗? 那目的是什么?为了让他难堪吗? 这份和离书放在跟前,上面的字仿佛被无限放大,一个接一个重重砸在他脑袋上,把他砸的头晕目眩。 对此,他百口莫辩。 陈氏看着他发白的脸色,也得到了答案,她朝锦书嬷嬷使了个眼色,锦书嬷嬷上前收起和离书。 “穆公子还记得刚来离漠那日,在马车上同老身说的话吗?”陈氏问道。 穆澜启唇:“记得。” 陈氏点点头:“老身此生最恨被愚弄,你刻意设套,引我对千裘生疑,如若老身没猜错,那晚子桓歇在青玉阁,彻夜未归,也是同你在一起吧。” 穆澜心里有些难受。 当时他并未想着和储绥的家人间建立长久的关系,而且正是势同水火的时候,只要能气到储绥他便去做,才不会顾及太多。 反正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 或许真的有很多次,他有机会向陈氏坦白,告知实情,但是他压根儿本想过。 因为觉得没必要。 今日若不是陈氏都找上门来,他也绝不会主动交代。 “穆公子小小年纪,好手段啊,将老身和侯爷玩弄于股掌之中,也属实让老身心寒心。” “不是的……” 穆澜鼻子一酸,鼻尖也变的红红的。 陈氏对他的好是没话说的,因此他不想让陈氏误会,想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她,不说自己全然无错,但总是情有可原。 毕竟向五皇子透露储绥的行踪是被逼无奈,来到离漠也非他所愿。 可见他想要解释,千裘忍无可忍。 那些被追杀的日子,他和储绥东躲西藏,好些时候命悬一线,不能因为他们最终成功躲过了追杀,危险告一段落,就能放过这个间接的始作俑者。 千裘以为穆澜还要狡辩,毕竟那伶牙俐齿的模样他有幸见识过。 “穆少爷,你敢说这和离书是假?你敢说自己没有向五皇子通风报信?没有在殿下流落白水镇时落井下石,对他羞辱殴打吗?” 或许是刚好触及到了他某个爆发的节点,千裘情绪激动,语调也不自觉的升高。 他对储绥忠心耿耿,气成这样也在情理之中。 大概储绥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如他这般生气的。 想起那晚划拨自己脖颈的匕首,那时候储绥的真的想杀了他。 听到千裘突如其来的一番话,陈氏的脸色也从缓和到逐渐冷下来唇角紧绷,愈发严肃。 待千裘说完后,她才握起金杖在地上狠狠一敲,声音也凌厉起来:“千裘你在说什么?什么通风报信?什么羞辱殴打?你说清楚!” 千裘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太气太急,竟一股脑的给全说了出来。 穆澜面色越发苍白,如宣纸般毫无血色。 这些事他都做了,即便是以前的穆澜所为,既然他穿到了这具身体,就需要为之负责。 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不过这一刻他心里只余绝望,不想再解释了。 陈氏和蔼,离漠百姓爱戴,那是为人仁善。可如今他伤害的是她孙儿,她有何理由原谅他? 况且,他恨极了此时的情形。 自己像一个犯人般,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质问,面对不善的语气和脸色,还要手足无措的解释,虽然他们多半只相信自己人的话,对自己所说的一个字都不信。 自己还要像一个跳梁小丑般表演。 他的苦衷根本没人在意。 因为让他有苦衷的人,此时已经丢他一个人在这儿面对惊涛骇浪了。 攥紧的拳头蓦然松开,穆澜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回答适才千裘的话:“有什么不敢?” 他望向陈氏,目光不再闪躲。 “储绥背上的伤疤,是我命下人用鞭子抽打留下的,他之所以成为我的夫婿,也是我见|色|起意,不顾他意愿强行招赘,还有那晚,我偷听到了你二人的对话,所以储绥在昇都时的行踪也是我透露给五皇子的,怎么样,还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必然如实相告。” “你!” 千裘更加激动,却是被锦书嬷嬷先拦了下来。 陈氏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张张嘴,还是问:“这些事,子桓他……” “他都知道,”穆澜索性破罐子破摔:“他知道我出卖他,知道我想要他命,知道我就是要和他作对,却还是不折手段要将我留下来。” 他挑眉道:“你们不去问他,反倒找我来兴师问罪,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陈氏眉头紧蹙,或许是没想到之前如兔子般温顺的穆澜,居然会变成如今这个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握住金杖的手有些颤抖,还是不甘心的问道:“那你对子桓,可曾有一点真心?” “没有,”穆澜回答的干脆利落:“半分都没有。” 看着千裘更加黑的脸色,他瞬间生出许多报复的快感:“老夫人与其来质问我,不如回去问问储绥,强行将我拘到这离漠,究竟是不放心怕我再生出乱子,还是漫漫长路,想找一人慰藉寂寥?” “你闭嘴!” 千裘怒喝,看得出是忍无可忍了。 这一刻,穆澜甚至觉得死也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活的这样憋屈,那比死了更难受。 “要我闭嘴也可以啊,回去让你主子放我走,我立马就闭嘴。” 说完,又看向一旁的陈氏:“老夫人,您外孙是天之骄子,我一届贱民自是不敢高攀,若您能让他放过我,我不仅感激不尽,他日太子殿下娶妻纳妃之时,我定亲自送上贺礼,祝福他二人百年好合。” 语毕,没等到千裘愤然拔剑,陈夫人却眼睛一闭,向后倒去。 金杖离手,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四周已经乱成一团,锦书嬷嬷手忙脚乱的上前搀扶,边喊着叫大夫。 穆澜愣在了原地,仿佛在这一瞬才找回些许理智,看着躺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老人,他慌张的双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上前两步想要查看。 抢先他一步,老人家被打横抱起。 看到来人时,穆澜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储绥抱起老夫人就转身离开,从始至终,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一行人跟着离开,这长达一炷香的喧闹,终于将卢娇娇吵醒了,她揉着眼睛来到前厅,可见喝下醒酒汤后,酒醒了不少。 可惜卢娇娇来晚了,这会儿里屋早已人去楼空,只剩穆澜一人还愣在原地。 “刚才发生什么了?吵得要命。”卢娇娇询问道。 穆澜却如同丢了魂般,呆呆看着门口的方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卢娇娇抬手自他眼前晃了晃,又试探的问道:“穆哥哥?” 下一秒,穆澜绕开她的手,朝着外面飞奔而去。 储绥一秒钟也不敢耽搁,抱着老夫人就赶往最近的一家医馆。 穆澜赶到时,大夫已经为老夫人施过针,老夫人猛地喘上一口气,恢复了少许意识,却是拉着储绥的手,虚弱的说着话。 “子桓,子桓啊,那孩子对你无意,你放他走吧,放他走吧。” 储绥半跪在床边,平日里镇定冷静的人,此时竟红了眼眶,声音也略带哽咽。 “好,好,阿婆,我放他走,你别再忧心了,好好休息,我会放他走。” 穆澜如坠冰窟,他此番追来,本是觉得应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老夫人突然眩晕,确实和他说的话脱不了干系,可那时面对千裘的质问,他实在太气了,也望了考虑老人家一下子知道这么多接不接受得了。 可眼前这副场景,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再进去的必要了。 - 送穆澜离开的那日,卢娇娇抓着他的袖子依依不舍。 北门外的原野一望无际,却只停了一马一车,在辽阔的草原上看起来甚是渺小。 卢娇娇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道:“真的不要我的那匹枣红小马吗?它很温顺的。” 穆澜笑着摇摇头,耐心拒绝:“你知道的,我不会骑马。” 不远处的千裘突然朝这边走过来,满脸不情愿的对穆澜道:“殿下请你过去。” 他说话时还特地加重了“请”这个字,让人想不知道他不情愿都很难。 穆澜点点头,旁边的卢娇娇却朝着千裘嘟囔了一句:“不辨是非的坏人。” 她从穆澜得知那些事的前因后果,自然不觉得全是他的错。 穆澜轻声劝慰:“好了,没事。”便举步走过去。 今日储绥穿了件藏蓝色袍子,长发束起,长身玉立,却显得冷漠又梳理。 储绥走到他身旁,沉默良久后,问道:“陈夫人呢?” 思来想去,那日他也有错,还是想和陈氏当面道歉。 储绥却语气冷漠道:“你无需再见她。” 穆澜心头一哽,不过还是瞬间恢复如常,他故作轻松道:“此去一别,最好就不要再见啦。” …… 储绥没说话,只是从腰间取下一个鼓涨的钱袋,递给穆澜。 穆澜错愕:“这是?” “你既对我无意,我也不会自作多情,”储绥声音冷淡,没有丝毫起伏:“既然再无干系,自然要把账算清,这些钱你收下吧,在路上做盘缠。” 穆澜心里一阵苦涩,正欲开口道谢,却听储绥轻飘飘的又跟了一句。 “在青玉阁找小倌尚需银两,我睡过你这么些次,给你钱不是应该的?” 穆澜身子一僵,钱袋在手中都险些拿不住。 储绥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又道:“还是觉得钱不够?” “够,当然够!”穆澜鼻尖有些红,却笑着道:“多谢太子殿下赏赐,反正以后再也不见了。” 28、第二十八章 储绥身形一滞,面上无丝毫表情。 过去数日亦如那一夜捆红夜会看到的烟花,盛大绚丽,五彩纷呈,却在最美好的一刻坠落,转瞬即逝,不得挽留。 穆澜攥住钱袋子的手骨节发白,转过身去,再不给储绥说话的机会。 看着那一抹身影没有停留的进入马车中,车辕滚动,车夫扬鞭,马车渐渐隐入辽阔的草原里。 一阵风吹过,百草弯腰,偶现残影。 千裘见储绥站了许久,久到马车完全消失,旁的人都走了,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殿下……” “和离书是你给阿婆的?” 储绥语气中虽听不出责备之意,却冷的犹如刺骨寒冰。 千裘抿紧唇,他早想到处理完穆澜的事,储绥便会回过头,但他亦不曾恐慌,而是如实回答:“是,殿下。” 随后,储绥就从胸口里摸出一份同样大小的信纸,并未展开,而是看向千裘:“我的这份,一直贴身带着,你手中的那份又是从何而来?” 本以为储绥会兴师问罪,没想到他却是来追究这件事,千裘心头一紧,不得已也从袖口掏出那封昨日从锦书嬷嬷手中讨回的和离书,递到储绥跟前。 储绥结果信纸打开,里面的内容,字迹,手印和自己手中的这份如出一辙,不可能是伪制。 千裘开口:“殿下恕罪,这份和离书是属下私自从穆澜房内取出,因恐殿下离开后,此人色心不死,用和离书再做文章,掣肘殿下。” 对照着两份一模一样的和离书,储绥半晌不曾说话。 伴随着撕拉声响,两份叠在一块儿的和离书被粉碎成数片小纸片,储绥手指一松,便被草原的风送至每个角落。 看着最后一片纸片飘然落地,储绥才声音淡淡道:“回去吧。” 千裘愣住,没想到殿下会这般轻易的放过自己。 储绥没再多解释一句,转身离开。 不会再也不见的,等气消了,他还有话想同那人讲。 比如那日他赶往那处宅子,不是为了和其他人一般来向他问罪,而是听闻千裘去找了阿婆,几人瞒着他寻去了那里,生怕他们为难他,才放下手中要事,急匆匆的赶过去。 再比如自己马上就能名正言顺重回昇都了,这已成定局,他即便之后再推波助澜也无济于事,说再等等,只是自己的私心。 这一切,他都不会说,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 穆澜坐在马车里,久久出神,连车夫同他说话都不曾听到。 直到颠簸的马车放慢速度,车厢被轻声敲了敲,他这才回过神来。 “穆公子?” “何事?” “前面便是岔口了,不知公子是要前往昇都,还是曹扬?” 穆澜默了默,道:“回曹扬吧。” 就他对储绥的了解,他可不是意气用事之人,陈氏逼他放人是部分原因,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自己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 一切布置完毕,他回昇都已成定局,又何必再拘着人不放。 吩咐完,穆澜有些困,靠着车壁,昏昏沉沉睡过去。 即便睡得极不安稳,他仍在间隙时做了场梦。 梦里,储绥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吻着他的耳廓,呼出的气洒在他的脸侧,有些痒,自己笑着伸手去推他,却推不开,储绥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说:“小穆儿,我……” “你什么?” 可话音未落,情景飞快转换,庭院里的景色霎时消退,下一秒,穆澜就见自己手中攥着剑柄,长剑没入对方腹中,他惊恐的想要缩手,却动弹不得,抬头只见储绥嘴角溢出鲜血,眼神中满是痛苦和失望,一步步迎着剑刃走上前,不顾伤口越涌越多的鲜血。 最后凑到穆澜耳边,说出方才未说完的话:“……我恨你。” 马车重重一颠,穆澜猛然惊醒。 只感觉胸口闷闷的疼,难受至极,浑浑噩噩,甚至有些分不清梦境和虚实,他拉开车帘,看着窗外后退的风景,突然感觉脸上有凉意,抬手触碰,方才发现是眼泪。 - 快到曹扬之时,道路两旁的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往来商人,络绎不绝。 不愧是昇朝第一繁华之地。 穆澜掀开车帘,望向车外,却在临近曹扬城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又将头往外伸了伸,仔细看清。 对方似乎也是看到了他,喜不自胜,努力抬手朝他晃了晃,高声道:“穆澜!我的儿!” 手上那一晃,金色扳指在阳光的折射下差点亮瞎穆澜的眼睛,他皱起眉,将脑袋往回缩了缩。 看来不用猜,确实是他那个富的流油的爹没错了。 接到离漠放人的消息,穆结善就马不停蹄的往曹扬来了,本来是想直接往离漠去的,却被南鸮劝住,说以防错过,不如直接等在必经之处。 穆澜刚下车站稳,就结结实实得到了穆结善一个拥抱,看到他完好无损四肢健全,穆澜也松了口气。 穆结善已经毫不顾忌形象了,哭天抢地,又说上苍保佑的,总之絮絮叨叨喊的周围人纷纷侧目。 穆澜有些承受不住旁人的目光,刚想劝,另一人却抢先一步:“穆老弟啊,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 穆澜这才发现在场的还有旁人。 这人微胖,身着锦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却没他爹那么显摆。 听了劝,穆结善这才放开儿子,用衣袖随意抹了把泪,向穆澜介绍道:“儿啊,这位是你钱伯父。” 穆澜见礼:“钱伯父。” 钱老爷笑着道:“贤侄啊,多年不见,愈发出落的一表人才呐!” 几人寒暄了几句,钱老爷邀约他们一家去钱府一叙,被穆结善婉拒了,说儿子一路奔波,就不叨扰,等改日定带着穆澜亲自登门。 见状,钱老爷也不强行挽留。 回白水镇的路上,父子又说了许多话,穆澜问起他离开这几日发生的事。 这时他才知道,郁家攀上新知府后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郁千丞本就不善经营,从穆家接过几家商铺后连连亏损,新知府上任许久,好处一样没捞着,“上面”来要钱,还得贴自己的钱补上去。 而恰巧,钱老爷家有个侄女,年初刚和夫家和离,来到曹扬投靠伯父,跟着钱老爷参加了一次宴席,新知府对她是一见钟情,诚意满满的来找钱老爷商谈,问了那侄女的意思,谈妥后就急不可耐的纳了妾。 新知府对其是宠爱非常,没多久钱家侄女就有了身孕,再加之钱老爷在经商上很有本事,新知府索性将剩下的店铺,以及交郁家手里的几家一并要回,交给钱老爷打理了。 郁千丞是又急又气,却只能干着急,甚至还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他女儿郁盈在新知府面前也失了宠爱。 听到这儿,穆澜颇为舒心。 恶人自有天收,以为搬倒穆家就能高枕无忧了?就算天上掉馅饼了得看看自己接不接得住。 说完这些,穆结善又责怪起南鸮的失职,得知穆澜被劫走后,南鸮找不到人,就速速回来禀报,他赶紧想方设法派人去找,结果得知穆澜身处离漠,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向昇都的“贵人”修书,求他相助。 穆澜其实也很好奇究竟是何“贵人”,但几次三番询问,都被穆结善以“说了你也不知道”的借口敷衍过去。 说到昇都,穆结善又叹了口气,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原来在这短短几月之内,朝堂已全然失衡。 过去太子未废,朝野上下支持者众多,旁人即便有异心,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太子被废,东宫一场大火后下落不明,五皇子愈发无所忌惮,其母容妃在后宫一手遮天,他在前朝搅弄风云。前些日子,只因工部尚书在朝堂上提到一句,十皇子储毓系封太师之妹懿妃所出,且已至封王年纪,故而提出为十皇子封王,一可安抚开权封氏,二可安抚天下文人。 王君觉得此计可行,刚答应考虑,当晚十皇子便高烧不退,查不出缘由。 封王之事暂且作罢,五皇子和七皇子之争又掀起波澜,一时间朝堂上风起云涌,不得安宁。 十皇子之前刚从祭台坠落,又逢此难,更是一病不起,王君为此数日不曾上朝,再上朝时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倦容,一向懦弱随和的王君难得起了气性,将储砚和储容当庭堂了一顿,但苦于找不到真确的把柄,也只能就此作罢。 这期间,他突然就提起储绥,那个曾经荣宠一时,却因犯下大错被他废去太子位的儿子,王君红了眼眶,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落下泪来。 百官们面面相觑,储容却知道,时机已至。 于是顺势而为,曾经太子一派的人,纷纷跪请王君彻查闯宫谋逆一案,派人寻回废太子,王君应允。 至此,储绥的落魄日子算是到头了。 穆澜眼眸微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是该祝贺他,终于能回到那个地方,他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高高在上的君。 此后他走他的通天路,自己过自己的安逸日子,谁也别打扰谁的最好。 - 回到白水镇,还是一切如常,和他离开的那天没什么两样。 等到了穆府,还是有变化,比如说往日里成群的仆从不见了踪影,从大门至前院竟没见着一个,这可不符合穆结善张扬显摆的性子。 问了南鸮,穆澜才知道原是他爹退还了他们身契,将人都遣散了。 穆澜迷惑,询问缘由。 穆结善却说他想明白了,觉得穆澜说得对,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哪里有性命重要,于是将手底下所有的店铺变卖,从此和五皇子一派划清界限,不再参与昇都的党|争,打算在白水镇跟儿子安安稳稳度日。 穆澜倒是也未生出怀疑,这样一来也好,变卖店铺的钱再用来做点其他小生意,后半辈子过得下去。 他松了口气,本以为生活也该回到正轨,终于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摆烂生活。 在他回到这里的第三日,不速之客到访,带人围住了整个穆府。 穆结善在门前同他们据理力争,毫不退让,直到一柄剑抵在了他的胸口处。 “不想死就闭嘴!” 此刻的南鸮一脸阴鸷,与往日嬉皮笑脸的判若两人。 临阵倒戈。 穆澜眸子忽闪,他早该猜到的,布匹店遇上郁棉,洵屏客栈被劫走,桩桩件件都并非无迹可寻。 随后,府邸门前的士兵让出一条路,几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男子紫衣华袍,神情森冷,眉宇间与储绥有四五分相似,走在他左后侧的男子皮肤有些许苍白,头顶高冠,金丝线拧成的穗子垂在两侧,眼眸始终垂着,不曾直视任何人。而走在最后的,是熟人。 郁棉。 这场景,穆澜瞬间联想到书里的情节。 储绥重回昇都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七弟储容,带着他的亲信西厂大监佑安,一同前往白水镇,将曾经欺辱过他的穆家所有人全部诛杀,一个不留。 本来这本书的男主储绥走的就是复仇路线,讲究的就是个杀伐果断,并非以德报怨之人。 当时看也没觉得什么,甚至觉得穆结善一家该死,现在自己亲身面临这一刻,便不会再这么想。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自己身在其中。 闯入穆家府宅,对方甚至懒得多说一句废话,为首的储容冷冷开口:“谁是穆澜?” 穆结善想上前,却被南鸮控制在一旁。 穆澜浅笑,上前一步:“我就是。” 储容给身后人一个眼神,郁棉会意,当即端着一个托盘走出,上面放着一只酒壶,和倒扣的杯子。 储容拿起杯子,往里面倒入半杯,放在托旁上,让郁棉上前几步。 “喝。” 每一句话都极简。 不愧是储绥的左膀右臂,后来的镇元亲王,书里对他的描写只有短短数字,总结成一句,就是狠厉不在储绥之下。 穆澜望着酒杯,没有去接,而是极轻的问了句:“喝下去会死么?” 对方无一人回答。 穆澜笑出声,又抬眼道:“换个问法,如果我不喝会怎么样?” 一旁的佑安大监接了话,腔调阴鸷语气绵长:“会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穆澜耸耸肩:“那容我最后问一句,赐我此酒,所出何名?” 其实穆澜没想着对方会回答,毕竟在他们皇亲贵族眼里,杀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储容却出乎意料的开了口:“犯上。” “犯的哪个上?”穆澜紧接着问。 储容淡淡扫了他一眼:“当朝太子殿下。” “……” “他叫你来的?”穆澜终于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储容眉头皱了皱,并未回答这个,倒是旁边端着酒的郁棉先开了口:“七殿下还等着回去复命,你莫要再想着拖延时间。” 说罢还压低了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语气挑衅的说道:“这次没人能救得了你。” 随即扬声道:“来人,灌下去!” “不用。”穆澜冷冷出声。 原来储绥认为的再也不见,是这样一个不见法。 确实是很彻底的。 再也不见。 怎么说呢,不过比起原文里全尸都没留,是不是还该谢谢储绥仁慈了呢? 穆澜夺过酒杯,一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