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年,娇养她的世子找上门了》 第38章 “我要你和离,嫁我。” 这是闻蝉第二回对人动手。 上一回是为了檀颂,事后才知他其实有几分冤枉。 可今日,闻蝉确信他罪有应得。 谢云章面色不改,坐稳,嘱咐车夫去香山寺。 随后才说:“打我可以,只要别气坏你自己,伤了你的孩子。” “你还知道我有个孩子!谢云章,这是我檀颂的孩子,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在王府里说那种话?” 她嗓音不稳,眼睫湿濡。 真可怜啊。 可惜,还没到怜惜她的时候。 “这个孩子,还未满两月吧。” 他声调平静到近乎残忍,“正巧,我到琼州也不过两月,这孩子是我的,还是旁人的,谁说得清?” “你和我又没有……” 闻蝉气得急喘,有些话又说不出口。 她和人的确不算清白,几次被他撩拨,还强吻过几次。 可说到底,难道亲亲嘴会有孩子吗? 闻蝉强迫自己冷静,“我最清楚,这个孩子会是谁的。” 谢云章却说:“你自然咬定是你夫婿的。” “毕竟你与我,算是合奸。” “没有,我没有!” 她哪次不劝谢云章放手死心?哪次不是哭了求了他还不听? “是你逼我的,是你在强迫我……” 声音低下去,她再度泣不成声。 谢云章静静看了会儿,才又小心展臂,见她没心思反抗,将人揽到肩头。 “对,是我逼你,我强迫你,都是我的错。” “可今日那么多人都见过你,此事传扬出去,于我不过是风流韵事,于你呢?” “我知你心性坚定,你能不在乎流言蜚语。” “那杳杳,你的孩子呢?” 闻蝉倏然睁大眼。 目光空洞,一眨不眨。 谢云章在她头顶继续出声:“檀家到了檀颂这一代,是一脉单传;你姑姐檀如意强势,又屡屡不喜你抛头露面。” “你心知这孩子不是我的,可若你我私情泄露,你要他们姐弟怎么想?” “他们如何信你,如何不疑?” “届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难道忍心一个清白的孩子,一世活在奸生子的污名中?” 这就是他的打算。 从知道她怀孕开始,便算计好了,要拿孩子的声名威胁她。 闻蝉忽然笑了。 一声接一声,像是气极反笑。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谢云章这个算计,空了。 因为她是假怀孕,装的,根本不会被孩子的名声绑架。 她从人怀里坐起来,推开他。 眼眶虽还红着,眼底却是冰凉一片。 她不急着戳穿真相,反而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平静的模样,看着分外绝望。 谢云章左侧面颊挂着红痕,沉眉凝目,丝毫不减压迫。 “我要你和离,嫁我。” “你做梦。” 闻蝉刚平下的心绪,又随短短几个字沸腾,“我死也不给人做妾。” “你想做我的妻,我便明媒正娶。” “晚了!” 闻蝉鼻头又一酸,心道这话五年前怎么不说。 若五年前他肯说,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所有人都非议她,她也会拼尽全力留在他身边。 “你是在哄我吧,嗯?” “谢三郎何等人物,怎甘心被自己养的小丫鬟拒绝,还是说你想报复我?就是要我身败名裂才甘心!” “就算都不是,迟了谢云章,都迟了。” 从他要自己做妾那一刻起,闻蝉就粉碎了对人的期待,再也拼不起来。 如今要自己做妾不成,讨价还价似的,许出正妻的位置,她一分一毫都不心动! “你让我恶心。” 想到前阵子她以为谢云章真的改了,想到那么天真侥幸的自己,闻蝉更恶心。 对此,男人面上闪过些许痛色,却很快恢复成强硬的模样。 “杳杳,别说气话。” 他继续试图劝说:“我没有想要伤害你,这些日子你都看见了,我也没去动你那个夫婿。” “至于你的孩子……离王府散宴后,京中必然会广传我成亲之事,只要你跟我回京,没人会疑心这孩子不是我的。” “你放心,我会将她视若己出,像从前照顾你那样,照顾她。” 说到这个假孩子,闻蝉愤怒之余,全是惊异。 她以为谢云章受不了的。 这天下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怀着别人的孩子? 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他是绝对不肯放过自己了。 且,闻蝉不觉得他大度,反而从话中听出了轻视。 什么叫,“像从前照顾你那样,照顾她”?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是他随手养来逗乐的猫儿吗? 离家几年大着肚子回去,主人家也只嗟叹一声,将她的孩子也养了。 如此想来,国公府里无忧无虑的那七年,也叫她恶心。 闻蝉心灰意冷,盘算着这趟回去,大不了跟檀颂坦白、和离,但绝不会跟他走。 现在她就要告诉他,诡计落空了,因为一开始就是她骗了他,压根没有孩子的声名给他威胁。 “谢云章……” 刚开口,外头骏马嘶鸣,她被打断。 闻蝉还没弄清发生什么,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地朝前栽去—— “小心!” 在差点摔出马车的关头,身子被人大力一拽,闻蝉落回男人怀中。 身子随他一倒,天旋地转,两人齐齐撞上马车壁。 闻蝉听见一声闷哼。 脑袋虽被谢云章牢牢护着,可隔着手掌撞那一下,力道也足使她眼前发黑。 咫尺之间,男人气息急促,可见撞得很厉害。 “放心,别怕。” 他一手护着怀中人脑袋,另一手则缓缓托住她腰身。 “我的人就在附近,你和孩子,都会没事……” 闻蝉被他身躯牢牢覆着,正惊魂未定之际,瞳孔中倏然映入两支箭矢。 擦窗而入,冲着谢云章脊背而来。 “公子!”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她将男人宽阔的身躯反扑。 箭矢刮破她后背衣衫,闻蝉虽未中箭,腰腹却狠狠撞到座板上。 一阵钝痛,叫她腰身失了知觉。 她似乎被人重新裹进怀里,耳边有人在唤她,又怎么都听不清。 在谢云章一声声失控的“杳杳”中,闻蝉昏了过去。 第39章 “小产” 车上大吵时,闻蝉真有一瞬恶念闪过。 不如让他死了吧。 了结这不死不休的夹缠,若是她亲自动的手,那她给人陪葬好了。 可惜本能不会说谎。 要命的箭真朝他射来时,闻蝉什么都想不到,只知道把他推开。 谢云章这个人,真是再偏执专断不过。 他可恨。 却又是年少时仰望过,不曾摘到手里的月亮。 十二岁的闻蝉时常会想,若自己也出身高门就好了。 除了出身,她哪里比那些高门贵女差? 若有好的出身,国公夫人定也会拉着自己的手,一声声夸她好孩子,急急用花轿迎她进门! 可是她没有啊。 父亲从军未还,她是个遗腹子,七岁便自卖己身给母亲换药钱;谁知舅父不堪托付,将那救命钱也扔进了赌坊。 她从不说起这些,不喜旁人怜悯的目光。 十九岁的闻蝉不想了。出身是天注定,尤其女人的出身,不过就在良籍与贱籍间打转。 可她又当真很想问问十九岁的谢云章,他是怎么说出口的? 他的生母魏姨娘,只因体弱多病、色衰爱弛,临终前想见亲儿最后一面都不得偿。 多少次姨娘忌日,他拉着自己的手彻夜长叹,心中对生母有愧。 转过头,却要她也走魏姨娘的老路。 闻蝉恨他,当真恨他。 七年来的相知相伴,原来是她水中捞月,一场妄想罢了。 她知错,改正。 他还在执迷不悟什么呢…… 香山寺,寮房内。 杳杳钟声漫于天幕,所到之处,似所有污浊皆被涤清。 谢云章静静听着,默数着。 在第一百零八下的回音中,他缓缓睁眼。 “谢大人,离王殿下养寇自肥,致使海上盗匪猖狂,海贸迟迟难通。” “他将驻守军长留封地,是有不臣之心。” 面前人草鞋、便衣,却是嘉德帝最心腹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樊。 谢云章才是御史。 这些话由一个锦衣卫说出来,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照陆指挥所言,那今日我遇袭?” “便是谢大人秉公办案,离王怕罪行曝于朝野,故对大人出手,欲除之后快。” 是个能圆上的故事。 他在外三年,一直与宫中密信往来,近来得到的指示,也不过是给慧德太妃贺寿。 今日惊马、暗箭,全是嘉德帝加给离王的罪名。 且,不在乎他的生死。 “那离王谋逆的罪证,陆指挥可搜查齐全了?” 陆樊闻言诡笑:“我等不过给陛下跑腿,要查证,还得靠您这御史。” 闻蝉趴在屋里,不能够醒来,却能听见一墙之隔的对谈。 谢云章遇上麻烦了。 皇帝要他捏造离王谋逆的罪证,往后可就没那么清闲了…… 心弦一松,她再度陷入昏迷。 夜半被熟悉的腹痛闹醒,听见有人惊呼: “不好,娘子见红了!” “那孩子?” “白日脉象就摸不到,现下又见红,恐怕是……唉!” 闻蝉闭着眼数日子,嗯,今日的确到信期了。 要说她和谢云章,也真好笑。 她假怀孕,谢云章算计假孩子,不及真相大白。 她又“小产”了。 可见老天爷还是眷顾她一回,为谢云章没了个孩子,她这做母亲的,怎能不伤心欲绝? 怎能不闹着与人,“死生不复相见”? 闻蝉腹痛得厉害,轻易便濡湿了眼眶。 “我的孩子……” “杳杳。” 谢云章见她醒转,忙问那女医:“见红要怎么办?” “就系上月事带,那方子每日服用一次,若十日后还不见好,便再延医。” 男人点点头,叫陆英进屋照做,待一切处置妥当,他才重新进屋来。 闻蝉趴在一个暗色布枕上,不理他,却在想他会说什么。 会道歉?会叫她别伤心? 还是冠冕堂皇说一句,“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谢云章坐在榻边,闻蝉等了好一会儿。 终于,他问:“疼吗?” 疼,当然疼。 她行经腹痛是老毛病,现在又伤了后腰,前后俱伤,现在动都动不得,恨不能把腰身切下来。 可她不答话,只是无声垂泪。 闻蝉知道自己什么样最可怜,就要这样咬着唇,什么都不讲,只是哭。 谢云章就会着急。 他一着急,一觉亏欠,这场她就赢了。 谢云章很不好受。 他当然希望闻蝉和人没有孩子,可却绝不想这个孩子,是因自己没的。 马车上她救了自己,却又因此小产。 无论是恩还是愧,他似乎都没脸再算计她。 闻蝉掐准静默的工夫,头也没转,只说: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说来有些残忍,在他最心焦的时候,自己还在给他添堵,将他凌迟。 可再也遇不上更好的时机了。 就趁这次,谢云章,死心吧。 怕她情绪失控,谢云章白日几乎不露面。 只在夜里她熟睡时,摸黑坐于床畔。 闻蝉碰上过一回,漆黑的身影,什么都看不清,但知道是他。 她也知道谢云章在挣扎,他应当犹豫了,究竟是继续纠缠,还是就此放手。 闻蝉知道放弃很难。 当年她毅然离开国公府,也曾彻夜以泪洗面。 谢云章有没有流泪,她不清楚。 只是养病的人分明是她,可难以忽视日渐消瘦的,是谢云章。 时隔五日,闻蝉不再腹痛,腰伤也有所好转,终于能在榻上坐起来。 “一年之后,我再来找你。” 他试图以让步,取代放弃。 闻蝉说:“你别再来找我。” “两年……三年?” 闻蝉是不忍心的,可真的心软,就前功尽弃了。 “除非你把孩子还给我。” “公子养我七年,我救公子一命,又搭上自己的孩子。” “两条命,还不够偿恩吗?” 谢云章没能答复。 他起身,大步退出屋外。 闻蝉以为终于结束了。 可不过片刻,陆英又带着石青走进来。 那少年人素来心直口快,早憋够了,这要紧关头也不顾什么规矩,一定要见到闻蝉。 “娘子别怪我冒犯,有些话我是一定要说的。” 他把这些年跟在谢云章身边的所见、所闻,通通都倾吐了出来。 第40章 没有巧合,全是强求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和哥哥美本事傍身,便以偷窃为生。” “有一日盯上了大人,窃走他挂在腰间的锦囊,还当他这等人物,怎么也是腰缠万贯。” “却不想锦囊抽开来,里头是一个更小的香囊,线头都松了,也不知被人抚过多少遍。” “就那么一个旧香囊,我被抓住以后,大人大发雷霆,险些要将我打死。” “那个香囊,是娘子绣的吧?” 闻蝉一言不发地听着。 十二岁时情窦初开,以祝他高升为虚名,闻蝉赠了一个白底青竹纹的香囊。 无关风月,心意只她自己知晓。 “我不知你偷的是哪个。” “就那个白的,上面绣了竹子,到琼州以后,我还见大人戴过几回!” 闻蝉也见过。 当时还在误会,觉得他惺惺作态。 “不是我绣的。” “娘子,你怎么能撒谎呢!” 撒谎又怎么样。 陆英始终沉默不言,见石青激动,才拉了他一把。 “好,这个香囊不提。” 他转而又道:“那娘子知道,大人是怎么寻到你的吗?” 闻蝉也曾万分困惑。 在这千里之外的琼州,她用着谢云章不曾知晓的本名,平日出门皆是坐车。 他却一下找到了檀颂府上,好不稀奇。 “大人找您,便似大海捞针。” “听见哪个女人聪明,哪个女人漂亮,别管是未嫁的姑娘,旁人的老婆、小妾、使婢,他连寡妇都非要见一面。” “旁人都疑他风流成性,只有我们这些身边人知道,他一直在找同一个人。” “这次到琼州,只是偶然听谁说了一句,檀大人的妻子擅茶道,他便匆匆赶去府上相见。” “若当日见到的不是您,我们还得把整个琼州翻一遍。” “所幸那日回来,大人叫我们往后都不必再找了。” 石青激动起来,就差在榻前跪下。 “娘子你说,这世上的男人,谁会比大人更痴情?” “这次咱们是遇上意外,可那也是歹人的错,大人没想害你啊!” 闻蝉不看他,不敢看他。 幸亏有“丧子之痛”做遮掩,不言不语也属寻常。 她一直以为,和谢云章的重逢,多半有巧合加持。 现在确信了,没有巧合。 全是他的强求。 刚在琼州定居那会儿,闻蝉也在深夜试想,谢云章发现自己跑了,会是什么反应? 急是肯定会急的,气也一定是要气的。 可一年叠一年,她强迫自己斩断旧念,又成了亲,也自然而然以为,谢云章会把她忘了。 却不想她试图淡忘的这些年,谢云章却一年一年,堆积着失望和颓丧。 直到见了她,彻底爆发。 他有那么在意自己吗? 要是真的,何苦拿做妾伤她? 被褥攥紧,又松开,道道褶痕醒目。 “你别再说了。” “娘子!” “倘若今日我是你老婆,你还会帮外面的男人说话吗?” “我……” 石青说了那么多,忽然就被这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我还是那句话,我都知道了,可是迟了。” “有些乏了,别再来打搅我。” 陆英放石青进来,本就是冒着风险。 这会儿听闻蝉开口,也不顾石青不甘心,拽着他就往门外塞。 “唉呀你别拉我……你究竟站哪一边的!” 陆英合上身后屋门。 “该说的都说了。” “没呢!五年,那么几句话,哪儿说得尽?” 陆英无奈抱臂,“那另一个男人喜欢你老婆,你到底让不让?” 石青又是一噎,还真想了起来。 随即放声嚷嚷道:“我让啊!我这人心大情浅,要是碰上个深情的好男人,我老婆也愿意,让出去就让出去。” “天底下能做老婆的女人,多得是!” 陆英一掌拍在他肩头,“快闭嘴吧你!” 屋内,闻蝉侧卧着。 石青讲的一桩桩一件件,在她心头往复盘旋。 她什么都想通了,谢云章起初那恶劣的模样,全是装的。 他生怕在自己面前露怯,生怕这些年的经历袒露人前,会被自己吃得死死的。 装得挺像,可惜还是被拆穿了。 闻蝉试图别再想他,多想想檀颂。 想想这些年与人相敬如宾,日子安稳无拘。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种日子,才是自己最该守护的。 第六日,王妗来了。 “姐夫都急疯了!到处找你不见,生怕你落进歹人手中。” 闻蝉听了也着急,“他还在找我吗?” 王妗眼珠子一转,俯身凑近,压低声量。 “那个人交代,就说你来香山寺给太妃祈福,惊马摔了一跤,昏睡了三天。” 这倒是可以遮掩,闻蝉点点头。 “对了,”王妗又面带疑色,“姐夫还去官驿,找那姓谢的讨过人。” 闻蝉道:“我名义上和他一起敷衍,夫君找他要人,也在情理之中。他是怎么说的?” “那姓谢的就说,跟你从王府出来就分开了,不知道你在哪里。” “到时姐姐就说,是被过路的僧人,好心领到寺里养病的。” 谢云章把一切安排妥当,不用她再操心。 “那……” “夫人!” 还不等细问,寮房门倏然大敞,露出檀颂急切的脸来。 王妗见势,忙起身相让。 檀颂几乎是扑到榻前的,风尘仆仆,手掌冰凉。 “夫人没事吧?” 闻蝉伤了腰,这些日子针灸配吃药,已经不怎么痛了。 “我没事,放心。” 檀颂直接拥住她,“这几日找不到夫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闻蝉伤处被牵扯得有些疼,可稍稍调整姿势,却被压得更紧。 只得搭着他的背安抚:“好了好了,我这不没有事……” 檀颂又念叨几声没事就好,环顾简朴的厢房,立刻道:“夫人受苦了,我这就带你回家。” 王妗帮忙搀扶,外头落着一顶小轿。 四人抬着她出寺,稳当得很。 檀颂随轿而行,时不时便叫轿夫慢一些,又隔窗和闻蝉说着话。 五日不见,失而复得,他似有说不完的话。 香山寺的钟楼处,谢云章正远远看着。 身后一座百年古钟,眼底是她渐行渐远。 小轿顶,最终隐于楼墙。 第41章 他不想闻蝉再与人有瓜葛 因着腰伤,又假装小产,闻蝉好一阵没出门。 好在先前把年礼都送了,茶铺的账面自有梁妈妈管着,一点微薄小利,用不着她自己费心。 王妗也亲自送来了一众铺子分红,外加她亲自选的绸缎首饰,一件件拿出来向闻蝉“邀功”。 闻蝉弯腰还是不方便,便靠在美人榻上笑:“你挑的,哪有不好的?” 小姑娘听了这话,才将那些金银细软又装回箱奁中。 凑到跟前问:“姐姐,你跟那人,还有来往吗?” 闻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然道:“你是想问,他身边那个侍卫。” 自家姐妹,王妗没什么好遮掩,敛下俏丽的眉眼,轻轻点头。 又说:“若他是旁人的侍卫,我便上门去打听了。” “可偏偏,那人总在纠缠姐姐,我也不好和他,和他心腹走得太近。” 闻蝉闻言去握她的手,“若我真心为你打算,我不看好那人。” “一来你想招赘上门,那人却是谢云章心腹,轻易不得脱身,待来年二月,他总是要跟人回上京的。” “二来他这等刀尖舔血的人,也不像能够安于内室,唯妻子马首是瞻的。” 其实这些道理,王妗都想到了。 只是难得一眼相中个男子,心里还存着些虚妄念想罢了。 “还好,”她强撑笑意仰头,“我就是起了个念,远没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闻蝉也心疼她,爱怜地抚上她脑袋。 如今自己最大的隐患已除,往后都不必藏头露尾地行事,倒是能为王妗多上些心。 “等来年开春,姐姐陪你相看个更好的,更合适的。” 王妗闻言便扑进她怀里,又缠她安慰好一会儿。 直到玲珑跑进院里传话:“夫人,主君回来了。” 王妗这才收敛小女儿情态,直起身站好。 待见了檀颂,老成交代道:“姐夫来得正好,姐姐近日可受苦了,小妹往府上送了两支山参,可得炖成鸡汤,给姐姐好生滋补。” 檀颂哪有不应的,“多劳妹妹记挂了,不如一道用了晚膳再走。” “不必了不必了,近来我娘亲回了祖宅住,我还得回去看顾着呢,姐夫盛情,我下回再登门便是。” 王妗虽是个活泼烂漫的性子,王家也只是商贾之门,家里却有一笔烂账。 王妗不过十五,却是带着生母在外头自立门户,只过年时搬回去小住。 听她这样说,檀颂自然没有挽留。 将人送出屋门,又遣玲珑送人出府。 回身对闻蝉道:“待过了年关,阿姐也要带安哥儿过来小住几日,到时还累夫人关照。” 檀颂似已忘了上回檀如意乱给人吃药的事,闻蝉也就当是忘了,点头,应了声“好”。 “对了,”檀颂顾自摘了帽,又对她说,“慧德太妃那寿宴,似乎是办出麻烦了。” 闻蝉便问:“此话怎讲?” “近来府衙有些风声,上头那些人,旧日和离王府有来往的,似乎都被请去问话了,也不知在查什么。” “还有那窝经年难除的海匪,我从前提议了好几回,都不见有谁肯纳我的谏。” “如今却忽然提起,要设计将他们根除。” 檀颂不知,闻蝉却在那日明明白白听见了。 皇帝欲除离王,叫谢云章捏造伪证。 海匪,便是嘉德帝指明的方向。 只有一点不太寻常,当日那两支箭,直直奔着他性命而来。 若嘉德帝当真信任他,作戏又怎会不提前通气? 倒像是……真想借机除了他。 思及此,难免为人忧心。 “夫人在想什么?” 檀颂问,她便只说:“想到前阵子去王府贺寿,好在我人微言轻,想必没人会留意我。” 檀颂也说:“咱们和那等大人物,向来是没交情的,也不怕他们查。” 闻蝉没再多言。 心中却越想越蹊跷,免不得为谢云章担忧。 可也就忧虑片刻,她将视线转回面前檀颂身上。 这几日她身子不便,檀颂每日亲自为她布菜,又讲些府衙里的事给她听,生怕她在家憋得慌。 闻蝉安逸之余,又难免想到年后。 等谢云章一走,前些时日发生的事,还有自己隐瞒多年的身世,她都会一并说给檀颂听。 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眼下这日子还能不能过。 闻蝉早就盘算好了,檀颂接受,那自然皆大欢喜。 他不接受,便将如今住的这宅子留给他,再从王妗那儿单买一间铺子,贴补宅院日常的开销。 玲珑小巧是两个得力的丫头,到时她得带走。 …… 府衙从除夕开始休沐,前一日,众人要将手中事宜都清理了,待到初四再回来值守。 檀颂手中没压什么事,早早等着放衙。 却不想,先等来了谢云章。 檀颂有一阵没见过他了,闻蝉也再没和人来往,忽然被人找上,他也摸不着头脑。 “谢御史。”先对人恭敬一礼。 谢云章身后是石青,脚边落了两只箱奁。 “先前我与令夫人一道赴宴,却未能保她周全;近来又公务缠身,未能登府赔罪。” “这些,是我一点心意,权当赔礼。” 檀颂的目光落下去。 良久方道:“不必了,就是一点小伤,御史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谢云章却说:“既然檀监州不怪罪,收下便是。” 当即转头吩咐石青:“送到檀监州车驾上。” 檀颂有些烦。 更有些看不懂他的意图。 “夫人腰伤未愈,恐怕没法亲自登门谢礼,那我便代夫人,谢过御史大人。” 他不想闻蝉再与人有瓜葛了,半分都不想。 谢云章也没说什么。 檀颂登上回家的马车,便迫不及待,将那两只箱奁都打开来。 仔细翻找一遍,才松了口气。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寻常首饰,他看王妗也送了不少来。 回家后闻蝉一听,便觉有蹊跷。 “是些什么东西?” 檀颂便坦白:“我也好奇,便在车上瞥了一眼,就是些首饰,不是金便是玉,夫人素日不会戴的那种。” 入夜前几个胥吏结伴到访,闻蝉身子不便,檀颂便独自去接待了。 趁这个机会,闻蝉才嘱咐玲珑和小巧打开那两只箱奁。 第42章 “放心,他不会醒。” 第一个打开来,一看到里头堆放的盒子、妆奁,她便怔住了。 太熟悉了。 这些摆放首饰的盒子,和旧日国公府里自己用的,一模一样。 闻蝉一指那个最大的黑漆镶螺钿妆奁,“捧过来我瞧。” 玲珑便捧到她面前。 “转到后面。” 闻蝉记得自己十二岁换妆台的时候,这个妆奁被不小心磕掉了一块漆。 但仔细一看眼前这个,完好又崭新,看来不是同一个。 她抽开第一个小抽屉。 “咦?” 一旁的小巧先发声:“这对白玉镯,倒是跟夫人娘亲的遗物很像。” 玲珑也说:“成色款式都一模一样,就是这圈口大些,夫人如今能戴。” 闻蝉离家时,母亲已病重,压根没什么白玉镯能给她。 丫鬟们说的,是七岁时谢云章送她的那对。 戴不上了,又有个缺口,她却小心收在妆台里,还嘱人定时养护。 未免旁人疑心,才说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闻蝉直觉不是凑巧,又抽开第二层。 果然也是旧物。 入国公府第二年,她八岁,三公子为她打了对金臂钏,如今眼前这对,也改成了她现下的尺寸。 闻蝉照序一样样看下去,这只箱奁看完,全是旧物,仿到她十四岁离开那年为止。 她看完,像是将旧日相处的那七年,也都回忆了一遍。 平静的心再起波澜,她忽然重重叹一口气。 玲珑问:“夫人可是乏了?” 闻蝉是五味杂陈,明知他“不怀好意”,可都看到一半了,她实在想看完。 “把另一个箱子也打开。” 这回里头只有一个大大的妆奁,少说有十几个抽屉。 第一个抽开来,空的。 往后一路看下去,都是些从没见过的首饰。 直到最后一层,她认出来,是上回珍宝阁里,谢云章买下的那一排。 没猜错的话,这是自己离开的五年里,他想送,却没能送出的东西。 至于第一个空抽屉…… 闻蝉挥了挥手,“你们把东西收进库房。” “是。” 待屋门紧闭,她才扶着腰身下了美人榻,行至妆台前。 最角落的小抽屉里,静静躺着一支镶白玉的花蝶金簪。 记得与他第一次私会,便是在这寝屋里,他把这簪子插入她发间。 那一格抽屉不会无故空出来,唯一的可能便是,本该装在那里的东西,他已送出来了。 照次序,这是十五岁会收到的。 十五岁,及笄的年纪。 谢云章很重视,似乎还说过,要为她亲手挽发,行笄礼。 就连及笄时要戴的发簪,都着人画了三稿叫她选。 只可惜因着为妾一事,闻蝉毫无兴致,只随手指了一稿。 似乎,就是这个花蝶簪。 那时刚被人找到太慌张了,一点都没反应过来。 闻蝉深深舒一口气。 那团酸涩难言的气却实在出不来,久久困于胸膛。 第一感便是把这些东西还回去,可他好厉害,特意给了檀颂,再让檀颂转交。 硬要退回去,没法跟檀颂解释。 一时捏着拳头,又是触动,又是恼怒。 谢云章送这些东西,绝非是此后一刀两断的意思,无非是晓她以情,指望她能念旧情回转心意。 闻蝉真有些疑心了。 他这次走,是真的再也不会来了吗? 当日他说三年后再来寻她,她虽没答应,可谁知他是如何打算的? “夫人,主君回来了。” 小巧在门外提醒,闻蝉将金簪收回去,敛好心绪,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除夕是要守岁的。 夫妻二人无子,便叫家中丫鬟小厮也坐一桌,一同热闹,又发了赏钱。 檀颂今日也多饮了几杯,回了屋里,黏黏糊糊缠着闻蝉不放。 闻蝉还说要煮碗醒酒汤,结果将丫鬟婆子都遣去睡了,只得亲自下厨。 等她回来,檀颂早睡得不省人事。 “真是的。” 她小心俯身帮人脱靴,却忽闻身后“支呀”一声。 屋门被推开了。 连玲珑和小巧都没留下值守,闻蝉顿时起疑。 转头—— 一时惊吓过度,腰伤又未好全,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 就像第一回那样,谢云章缓步踏入屋内。 不同的是这一次,檀颂就在榻上躺着。 她往榻上望一眼,转回头便见男人更近几分,生怕檀颂会醒,又望回去。 头像拨浪鼓似的转着,脸都吓白了,却一点声都不敢出。 唯恐檀颂醒来,撞见这一幕。 谢云章却在将要踏入内室前,脚步一顿。 转而行至窗下,掐灭那香炉里的火星。 “放心,他不会醒。” 那是迷香,闻蝉一瞬便反应过来。 趁着今日除夕热闹,仆役疏忽,他竟能在自己寝屋里,神不知鬼不觉点一支迷香。 “你要做什么。” 闻蝉心头涌上一个最坏的念头:假怀孕的事被他发现了。 当时他那么自责,自责到不敢见自己,只敢夜半坐在自己床畔。 如果他知道真相……闻蝉禁不住一抖。 谢云章看出她很害怕。 靠着床沿,跌坐在廊庑上,好不可怜。 高大的身躯一低,他蹲到人面前。 “今日是除夕。” “往年除夕,你都是陪我过的。” 他没说,闻蝉却依旧存着疑虑,生怕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忽然一条手臂穿过她膝弯,她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地上凉。” 闻蝉戒备又认真,趁凑近仔细看他面上神色。 较之从前他已算喜怒不形,可这些日子相处过后,闻蝉能感知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 得出的结果是:他眉目平和,没有半分恼怒。 看来是没发现。 闻蝉被放到外间美人榻上。 “元宵过后,我就要回京述职。” 闻蝉稍稍安定,说:“早些走了?” “嗯,遇上些棘手的事。” 闻蝉知道,是离王谋逆的案子。 有心说些什么分神,故而道:“那天我都听到了,可是……当今圣上重仁名,你要小心,此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嗯。” 闻蝉坐着,他站着,忽然一阵静默。 她不解仰头,谢云章才道:“你说吧,我想听你说话。” 外间的烛火不是很亮,他半侧面颊笼着阴翳,无端显出落寞。 闻蝉看得眼酸,低头道:“这次走了,别再来找我……” 话音未落,后脑被人扣住,面颊仰起。 “唔……” “别说这个,”谢云章狠狠在她下唇咬一口,气息热烫,“我不想听。” 第43章 黑暗里,他悄然睁眼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闻蝉胡乱打他,怕她牵扯到伤处,谢云章才稍稍退开,只将她挥出来的手裹入掌心。 摩挲着,又说:“元宵之后,和我一起走。” “你……” 闻蝉不觉得他是认真的,今日除夕,他贸然闯入本就够疯了,此刻说的,也不过是几句疯话。 平心静气,闻蝉只说:“我不会跟你走。” “若我非要呢?” “那我就……” 男人单膝蹲在美人榻前,稍稍抬眼,“你就如何?” 闻蝉被盯得心中发怵,想将困在他掌间的手抽回,使了几次力,却半分都退不出,反被人攥得更紧。 气急了大喊:“那我就杀了你!谢云章,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这是气话,半分不真。 谢云章道:“你真想杀我,任那两支箭射穿我,不就好了?” “那是我当时不想!等我想的时候,我自然会来取你的命!” 毫无威慑,听得男人低笑几声。 又哄她:“好,我的命留给你来取。” 语调太随意,像是小时候他得了什么时兴鲜果,嘱咐人镇在井里,又告诉她:慢慢吃,都留给你。 “昨日的首饰,都收到了?” 闻蝉失了挣扎的心力,点点头,手也任他握了,只掩耳盗铃似的,将眼光移开。 “喜欢吗?” “不喜欢……唔!” 又被咬了一口。 “不许说谎。” “我只能说喜欢吗!” “不喜欢哪件,要说得详实。” “……” 谢云章似乎缠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外头梆子敲了一声,更夫唤着“天寒地冻”。 他才感慨道:“新一年了。” 除夕夜过去了,到底是两个人说着闲话,守完了旧岁。 闻蝉早觉困倦,捂唇打个哈欠,便说:“你快走吧。” 要过除夕,要守岁,都依他了。 谢云章从那坐榻上起身,眼光若有似无,朝里间床帐内瞥。 “等到年后,我要随那指挥使巡三日海,巡完了,便是归期。” 这回闻蝉不接话,只默默捂上自己小腹。 谢云章将她动作尽收眼底,又望一眼里屋床榻才说:“走了。” 走吧走吧! 她才不信谢云章会强掳了自己去,他要是敢,大不了往后再逃一次。 有了这回的前车之鉴,她一定不会被人再找到! 待人一走,心弦一松,困意自是更浓。 闻蝉走回里屋,灯芯已烧到尾,檀颂还如原样躺着,一只靴脱了,一只靴搭在床沿。 她赶忙替人脱下来,又将他身形摆正。 后知后觉有些心慌,才试探唤了两声:“夫君,夫君?” 毫无反应。 闻蝉实在困极,安了心,和衣在人身侧躺下。 片刻后,满室寂静。 那躺在里侧,本该沉沉昏睡的男子,悄然睁眼。 闻蝉第二日醒晚了。 檀颂不在屋里,玲珑小巧进来伺候洗漱时,闻蝉便问了一句。 小巧道:“主君在亭子里弄萧。” “衣裳带了吗?” “不曾带。” 闻蝉随意用了些早膳,亲自抱着衣裳去亭子里寻人,一路上萧声悠扬。 在国公府时闻蝉学过琴,会,但说不上精通。 至于檀颂在音律上的天分,门外汉也不得不赞一句。 最开始闻蝉也会想,檀颂若没入仕,兴许会去做个乐师,还得是名声大、心气高,任他王公显贵来请都请不到的那种。 氅衣拢上人肩头,箫声一滞。 “夫人起了。” 闻蝉点点头,在美人靠上坐下来。 “我听着,你继续。” 檀颂却将萧一竖,“回头再吹吧,今日要祭先祖。” 闻蝉的父母只在祠堂里,两尊牌位。 檀颂的父母葬在近旁山脚,马车半个时辰便到。 不知是否忆起了先父先母,檀颂今日格外寡言,跪在那碑墓前,开口嗓音淡淡的。 “姐姐说,母亲是为生我而走的,二老伉俪情深,母亲走后,父亲便一年比一年憔悴。” “到我八岁那年,父亲也撒手去了。” “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要护好姐姐,要撑起门楣。” 成婚三年,祭祖三次,这是檀颂第一回详尽说起旧事。 闻蝉道:“夫君做到了。” 檀颂却抿唇摇头,将那叠纸元宝投入火中。 灰烬随风漫起,他才说:“那是夫人的功劳,没有夫人,我就做不到。” 闻蝉便扶着后腰,跪到他身侧。 “我有天大的功劳,寒窗苦读中举的还是夫君,先有你一,方有我二。” “况夫妻之间,本就当相互扶持,又非论功行赏,何必如此分明?” 檀颂怔怔望着他,直到火星燎上烧纸钱的手。 “夫人说得对,”他这才猛然回神,“我与夫人是夫妻。” 这话听着怪怪的。 可闻蝉亦存着心事,想到元宵过后就要和人坦白,也不知这夫妻还能否做下去,也就无心细究。 待迟一些,檀家那些表亲登门走访,闻蝉要管沏茶作陪,更顾不上许多。 午后招呼着女眷们凑一桌打叶子牌,一直到晚膳后,家中才冷清下来。 檀颂再没如父母坟前那般伤春悲秋,与她一道热络迎客、送客,在家这几日倒是很充实。 初四檀颂回府衙上差,檀如意带着儿子,初八便到了。 她夫家杂乱的亲戚多,过年家中离不得主母,熬到初八才能回定安寻弟弟。 “这说说也是家底殷实的门户,一遇上逢年过年,我就是他们的管家婆,什么事都得挨上我三分!” 檀如意这回带着两个丫鬟,一个正抱着两岁的安哥儿哄,厅堂里一时闹哄哄的。 闻蝉叫人上茶上点心,又恭维:“能者多劳,夫君便是姑姐拉扯大的,能聘到姑姐这样的主母,他们自然安心将家业托付。” 闻蝉为她择婿时,的确认真思量过一番。 那姑姐夫吧,人老实,话少,没什么大出息,但家底殷实,先头那老婆是病故,他到三十都未续弦。 正好檀如意是个爱操心的,若旁人替她管事,她恐怕还闲不住,要同人争那掌家的脸面。 如今那夫家忙是忙,却叫她过得极有滋味。 闻蝉找来一个小厮:“去给主君报个信,就说姑姐到了。” 府衙。 “知道了。” 檀颂这一整日都魂不守舍。 他听同僚说,谢云章巡海去了,但年前还剩几个海匪,并未缉拿归案。 第44章 檀颂在外面有人? 上头将刑讯都交给他,逼仄的牢狱中,鞭子蘸了一遍又一遍盐水。 行刑的狱卒气喘吁吁,暗道这位檀大人往日宽仁,今日这刑动得很是反常。 “我再问一遍,同党在哪儿。” 该说盗亦有道,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这十余个海匪中,竟无一人松口吐露行踪。 他们被绑在刑架上,也看不清这主审官面容。 刑讯室中的小窗极高,唯一的亮光透下来,也只照见他青色的官服袍角。 无人应答,檀颂吩咐:“再打。” 那狱卒忙持鞭道:“大人,审讯的刑已满,不可再打了。” “多少下?” “已满一百。” “是吗?怎么我数着,只有五十。” “这……” 那片血肉模糊中立刻爆出一声:“你个狗官,要杀便杀,在老子面前打什么破官腔!” 檀颂使了个眼色。 那狱卒得令,一鞭抽在开口之人脸上,换来一声惨叫。 待他回到身侧复命,檀颂忽然抬手搭他肩头。 “辛苦你了,去歇一歇吧。” 狱卒只觉肩头硌得慌,又见他掌心暗光一闪,连忙明白过来。 “是是是,此处有大人在,小的放心!” 借身形遮挡,忙将那银锭接过,收进怀里。 铁门开启又闭上,发出一阵巨响。 在十余人又惧又恨的凝视中,他幽幽开口: “我无心为难各位,若非世道逼人,谁愿落草为寇?” “诸位在海上漂泊多年,此次被捕,皆因朝廷派下一位御史,奉旨剿匪。” “若你们外头的同伴愿放手一搏,将他解决了,府衙也不会再为难诸位。” 话语声中,海匪眼中频繁闪过怀疑、喜悦,最终却都凝成了希望。 檀颂出来时,后背衫子被冷汗洇了个透。 那狱卒在外候着,忙放下酒壶上前。 “檀大人,如何了?” 檀颂摇摇头,“不肯说。” “也不稀奇,鞭子都没叫他们开口!” 檀颂点点头,“我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能审出来,今日真是脸上无光。” 那狱卒何等精明,立刻道:“今日您又没带人,小的不说,您自己不说,谁能知道?” 檀颂见他会意,这才状作腼腆笑一笑,抬步踏出牢房。 身上血腥气极重,回家前,他特意换上便服,又去街上转一圈,给小外甥买了糖饼蜜饯。 待进门穿过庭院,就看见闻蝉抱着安哥儿,在池塘边折腊梅。 “夫人。” 闻蝉依言转头,面上笑意晃眼,“安哥儿快看,谁回来了?” 那牙牙学语的小儿晃着手中梅枝,高呼道:“舅父!” 檀颂提着零嘴上前,仿佛能预见事成之后,自己也有了子嗣。 到时他的夫人也会这样抱着孩子,笑意吟吟等待自己归家。 他得守好这份安宁。 “沉不沉,我来抱?” 别说,安哥儿才两岁,却委实喂得胖了些,闻蝉才抱一会儿便手臂发酸,再不放下来,恐怕腰伤都要发作了。 那小胖娃听了这话,却自顾自摆手。 “不沉,不沉!” 引得夫妻两人齐齐发笑。 檀如意远远望见这幕,晚膳时便再管不住嘴。 “瞧你们今日抱着安哥儿,多好的模样。但凡上上心,他们表兄弟都能在一处跑了!” “今年,”闻蝉这回没有推脱,“今年一定上心。” 檀颂听了这话,低下眼,眸底浑浊一片。 檀颂近日总回来得很晚。 照理说又姑姐在家,他该更给人面子才是。 初十那日,他竟到一更天才回来,被檀如意在前院拦下。 “你过来,我问你两句话。” 檀颂跟着人,一路到了她暂居的小院外。 女子身形一定,手中提灯映亮她颇有威严的方脸,“安哥儿睡下了,咱们就在这儿说。” 檀颂点点头。 这沉默寡言的样,更叫檀如意不悦。 “你这几日都怎么了?” “劳阿姐费心,我一切……” “还装!”檀如意厉声打断,“我一手把你拉扯大,你转个眼珠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檀颂本就不善说谎,更何况这次要做的事,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一想就心慌。 “我……” 檀如意半天没等来个响,细长的眉毛一蹙,一掌打在弟弟身上。 “你啊!你老实说,这几日早出晚归的,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紧绷的心弦,倏然一松。 是啊,在自小教养的姐姐看来,他能做的最坏的事,无非是外面有了旁的女人。 见他不语,檀如意便当是心虚,又念叨:“当初这媳妇是你自己选的,如今我瞧着也差强人意,算是个妥帖的。” “如今这长子还没生出来,你可不许在外头胡来,就算……” 她倏尔放低嗓音,“就算真有了喜欢的,也切记瞒好了,不可接到家里来!” 檀颂原本有口无心地听着,听闻这句,才忽然问:“为何一定要瞒着?” “你这木头,真是读书读傻了!” “夫妻间这种事,摆在明面上必然伤情分,只要别闹大,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忍就过去了。” “你那老婆是个精明的,必然会懂这个道理!” 夜色寒风里,檀颂喃喃重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寝屋内。 “什么?” 闻蝉疑心自己听错了,“夫君亲口承认的?” 小巧点了头,又赶忙摇头:“那倒没有,都是姑奶奶在说,主君没怎么开口,却也没反驳。” 檀颂这两日的异样,闻蝉也发觉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探听到这么个结果。 檀颂在外面有人? 闻蝉觉得不可信。 可再一想,他身边同僚皆是贤妻美妾,自己前阵子又被谢云章缠住,对他的确疏忽了些。 屋门外,玲珑低声提醒:“主君回来了!” 闻蝉对人抬了抬下颌,小巧便会意退到一旁。 檀颂进屋,两人照常相互问候几句。 闻蝉想了又想,觉得外头有人这事不真,就算是真的,她也不好贸然问出口。 于是这一夜,同床异梦。 次日正月十一,是谢云章第二回巡海。 这次檀颂随知府去陪了,见那男人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模样,负手立在甲板上,好不威风。 他捏紧拳头,终于下了决心。 第45章 官船翻了 檀颂今日又回来晚了。 不同往日的是,推开寝屋的门,闻蝉披着衣裳坐在合欢桌边。 “夫君回来了。” 她站起身,挽着人手臂落座。 “也不知你可用过晚膳,备了些果酿和小菜。” 夜深人静,正是对烛抒怀的好时候。 闻蝉这几日忙着茶铺开张进茶,又要照看家中姑姐外甥,百忙之中还要留心檀颂的异样。 虽说檀颂不像外面有人的样子,可闻蝉从管家口中得知,他近日从库房支了三百两银子。 平日小的支用,闻蝉一概不问。 可三百两,似乎要做什么大事。 “咱们都从年前忙到年后了,连仔细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细长的瓶口倾吐酒液,花果清香荡开在两人间。 闻蝉递上酒盏,“近日府衙里,可有什么为难事?” 他的夫人是一朵解语花,什么样的愁苦说给她听,过后便豁然开朗。 檀颂一直惊叹于她的温柔和聪颖,却从未想过,是谁将她栽培成这样的。 “前阵子是忙了些,从明日起,我会早些回来陪夫人。” 他接过酒盏,却没有饮。 闻蝉何等敏锐,当即察觉两人间似隔了什么。 而这个隔阂,多半与谢云章有关。 闻蝉又想起除夕那日夜里,谢云章胆大妄为闯入寝屋,那时檀颂就在里屋躺着。 越想,越不经想。 “其实今日用过晚膳了,夫人一番美意,我怕是要辜负。” 他仰头饮下那盏酒,站起身,便要往里屋榻上去。 闻蝉拉住他的手。 “你要是知道些什么,说出来,我都可以解释。” 总归谢云章再有三日就该起程返京,檀颂若是自己察觉了,也不必再闷着憋着。 可檀颂不想。 他只记着长姐交代的那几句话,挺有道理的。 有些事戳破了只会伤情分,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外头那个解决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夫人,”他力气不大,却坚定拉下闻蝉的手,“我真有些疲乏,夫人若无要紧事,不妨明日再说。” 闻蝉听出他言外之意,心中坐实猜想,却又不好再贸然开口。 檀颂这人又直又倔,此刻他铁了心不开口,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 至于那三百两银子…… 闻蝉又查了足足三日。 只知当日由他亲自支取,连身边长随都未过手,近日出门更是连自家马车都不坐。 事到如今,闻蝉倒希望他在外面养女人。 若不是为美色,恐怕就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大事了。 正月十四,午后。 这日午膳时,檀如意说起要回夫家的事。 闻蝉照常客套:“姑姐不再多留几日?” “待明日过了元宵,也是时候了,哪有一直住在你们小夫妻家中的道理。” 当初两人成婚,这宅子是婚书过了府衙后,闻蝉赁下的,檀如意心中也略有介怀,觉得这更像闻蝉的地盘。 想到前几日弟弟早出晚归,这才又说:“也是我不好,阿颂都这么大了,我还管不住嘴,没事训了他几句。” “跟我怄起气来,自己家都不愿回。” 檀颂才没与她怄气,闻蝉听出来,是檀如意在为弟弟开脱。 也无心反驳,她只管顺着人说:“夫君向来待人和睦,想必也没有怄气的意思,回头我再与他好好说说。” 因着各自担心檀颂,闻蝉这几日与人相安无事。 丫鬟将漱口茶水端上来时,小巧跑进膳厅来,附耳对闻蝉说了什么。 “怎么了?” 闻蝉抿唇笑笑,“是茶铺里的事,来了个难缠的老客,铺上妈妈应付不过来,寻我救命呢。” 檀如意并未起疑,“来得正是时候,你且去吧,我自己到园子里转转。” 闻蝉起身,对人颔首示意才离去。 只是出了庭院,脚步立刻加急。 铺子里是有人,不过是王妗在找自己,说出了大事。 门前已备下马车,匆匆载她到茶铺。 “姐姐!” 王妗都等不到进内室,拉着她的手就说:“海上官船翻了。” 官船,她又如此急切。 闻蝉立刻反应过来:“谢云章巡海的船?” “我也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今日家里到岸口送客,听说那个时候正在巡海,不好登船,又说很快就好。” “可我们等了一个时辰,却只看见几个官兵游回来,身上血糊糊的一片,依稀听人说船翻了。” “我怕那姓谢的也在上头,便先过来告诉你。” 轰的一声,闻蝉心头的疑虑坍塌。 可随之席卷而来的,是更大的祸患。 “人在哪儿,医馆还是?” “听说那些人都就近安置,大多都在岸边的瑞福楼里。” 闻蝉转身就走。 前因后果皆未可知,可她隐隐有直觉,此事和檀颂支取的三百两,脱不了干系。 瑞福楼外。 “柳娘子。” 陆英远远对她招手,像是特地等着她来。 “你……”闻蝉走到人近前,又改口,“你没事吧?” 陆英摇摇头,“大人只带了石护卫,没叫我上船。” 听起来她是逃过一劫,闻蝉又立刻问:“那他呢?” “大人……”她明显犹豫一瞬,“大人醒过一回,说若是你来,便将你领上去。” 醒过一回。 说明是昏了,醒来,此刻说不定还昏着。 “我听说船翻了。” 且她记得,谢云章应当没学过凫水。 陆英点点头,不再多言。 两人拾级而上,闻蝉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隐隐刺鼻。 “到了。” 陆英替她推开门。 厢房很大,闻蝉没见到人。 转头,却见里间一扇山水屏风,映出男子端坐的身形。 “柳娘子。” 在她抬步上前时,石青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将人拦住。 “大人嘱咐,有话站在这里说就行。” 她正疑心谢云章的伤势,便听那屏风后传来一声: “来看我?”声调与平日无异,却明显虚浮。 “……是。” 不过片刻他又问:“后悔了?” 闻蝉被这话一刺。 脑海中倏然闪现除夕那一日。 「元宵之后,和我一起走。」 「我不会跟你走。」 「若我非要呢?」 「那我就杀了你!谢云章,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她动的手,他一定也清楚,那日自己说的是浑话。 但好像迟了。 这一次,不是她孤身入局。 一口凉气直穿肺腑,她怔怔道:“后悔了。” 那天屏风后的人并未露面,但听他叹息似的一声: “回去吧。” 第46章 “夫人在意他,胜过在意我。” 闻蝉一路上浑浑噩噩,穿过最熟悉的庭院,都只觉天地晃荡,耳边烈风厉厉。 檀如意似跟她搭了话,闻蝉却无心周旋。 忽然,站定问她:“檀颂回来了吗?” 连名带姓很是冒犯,可看她眼眶通红,一副恨不能与谁决裂的模样,连檀如意都怵了三分。 “正,正要跟你说呢,阿颂今日回来得早,已经在屋里了。” 闻蝉转身就走。 “欸——弟妹啊!” 檀如意却觉得不妙,还要拦她。 左思右想,以为弟弟外头有人的事被她抓住了,又劝。 “阿颂向来是个老实的,这回……说不定是误会呢?” 闻蝉一声不吭,可她往哪边走,妇人便往哪里拦。 “男人偷腥是常事,切不可大动干戈,落个悍妒的名头啊!” “他没有偷腥。” 她干脆站定,对着人说:“偷腥的人,是我。” 这下换檀如意愣了。 一直到闻蝉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才转头问贴身丫鬟:“她刚刚……说什么胡话?” 闻蝉的脚步一直到进了院子才慢下来,强装镇定,遣退玲珑和小巧,她推开屋门。 “夫人来了。” 檀颂坐在合欢桌边,三年来,这句话何止说过百遍。 可这一次,他神色暗淡,面如死灰。 闻蝉袖间的拳头紧了又放,有太多话想问,最终却只问了一句: “何时察觉的?” 不同于三日前的避而不谈,他两手支到膝头,整个脑袋低下去。 “第一次,”他说,“就第一次他来家里喝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是旧识。”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细枝末节已不可追,闻蝉根本想不起哪里露了馅。 檀颂又适时仰起头,清秀面上,蔓开一阵苦笑。 “夫人这般周全的人,竟也会因一个人自乱阵脚,连我都能套出话来。” “当初那人要来品茶,是临时起意,我只叫人匆匆回府传话,只说是御史,连个姓氏都忘了提及。” “可那日我问夫人,‘你和谢云章是旧识?’夫人并未有半分迟疑,只问我‘何以见得’。” “那时我就知道,夫人不想告诉我。” 离闻蝉对他坦白的日子,只差了一日。 可自己坦白和听檀颂说出来,当真是两回事。 且她就算料到檀颂有所察觉,也当是除夕那夜。 却不想,从头到尾,他一直都知道。 闻蝉想为自己辩解,又觉得太苍白,毕竟她也从头隐瞒了身世,隐瞒自己是从国公府逃出来,差点要给谢云章做妾的。 檀颂望着她,看自己向来沉稳练达的夫人,如娇养在深闺的女郎般贴在门上,唇上血色全无。 他继续道:“其实成婚这三年,夫人待我虽好,我却总觉得,你我之间似乎缺了点什么。” “听同僚埋怨家中妻子如何无理取闹,只是晚归片刻,或是花楼小聚,便有三日不得进屋。” “起初我还庆幸夫人识大体,日子久了,却有几分艳羡。” “因为我的夫人,没有那么在意我。” 闻蝉倏然眼眶一酸,“不是……” 檀颂却没在意她底气不足的辩解,顾自笑了一声。 “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就是在两个衙门间跑,家里也是个衙门,我与夫人各司其职,这个家欣欣向荣。”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人面前,又抬手,拭去她眼眶的泪。 “夫人别哭,我不是在怪夫人。” “我心里有夫人,夫人心里有这个家,其实也足够了。只是……” 只是那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平衡。 叫他看见了,闻蝉真正在意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她对人嗔怒,不稳重,却将真心袒露。 檀颂也很清楚,这种熟稔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养出来的,那人与夫人之间,势必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那份感情,自己比不得。 若说起初在等闻蝉坦白,到后来,他的心开始微微扭曲。 竟想着,不如让她犯些错吧。 愧疚也是感情,当下的夫人,是他从未见过的夫人。 檀颂轻轻拥住她,在她耳畔继续开口: “我知道夫人不想跟他走,既有当初,却无当下,是夫人下定决心想跟他断了。” “我也知他出身高贵,连夫人都拿他没办法。” “所以我买通海匪,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他死了,我们就……” “檀颂!” 闻蝉几乎泣不成声,把人推开来,对上他面孔,嘴边训斥的话又出不了口。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这分明是他最大的长处,哪怕有时自己拎不清,可愿意问出来,愿意听她的话。 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就敢自作主张。 “因为夫人不舍得!” 檀颂亦眼尾赤红,“夫人在意他,胜过在意我。” “除夕那日夜里我才知道,香山寺那回,是夫人救的他;夫人嘴上喊打喊杀,几时又真的硬过心肠?” 晚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闻蝉打量眼前这间,与人共居三年的寝屋,心头漫上一阵不舍。 “除夕那日,你果然醒着。” 开口,已没了任何生机,“那你知不知道,那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激你,对他出手。” 这回换檀颂发怔。 “他故意在临走时透露巡海之事,若我没猜错,年后审讯海匪的事也分给你去做。” “你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却没发觉一切都太顺畅了吗?” “从头到尾,都在他算计之中。” 檀颂开始回想,那一桩桩一件件。 当初因畏惧不敢深想,如今想来,似乎的确都……太顺利了。 “别说他是国公府出身,圣上派来的钦差御史,你也知道上头在查离王府吧。” “圣上欲治离王谋逆,养寇自肥,是离王的罪名。” “你却暗通海匪对奉旨查案的御史出手,你说,这又是什么罪名?” 以谋逆同党论。 诛九族的大罪啊。 长姐和外甥还在府上,夫人就在眼前,檀颂整个人,一下凉了个透彻。 “我不知道啊,”他喃喃道,“我不知道离王养寇自肥……” 闻蝉满面是泪,靠在门上,似被抽干所有力气。 又听见一声熟悉的:“那夫人说,要怎么办?” 第47章 认罪书,休书 檀颂还是那个檀颂。 遇上解决不了的事,会立刻向她这位夫人求助。 可这次,他犯的事太大了。 闻蝉不忍心告诉他,她们夫妻间的缘分,怕是尽了。 “放心。”生怕他看出端倪,又主动拥上他。 贴在他肩头说:“我会想办法的。” “这么大的事,夫人也能周旋吗?” 闻蝉搭一搭他的背,努力把眼泪往回收,“能,你还不知道我嘛。” “这些年有什么事,是我办不成的?” 躁动的心被她三两句话抚平,檀颂亦牢牢抱住她,“好,我听夫人的。” “这次是我做错了,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听夫人的……” 闻蝉劝他告假在家,檀颂应了。 她先从家中入手,找到管库房的李婆子,要来支取账册,找到那三百两银子。 “妈妈这笔记错了,这银子是我托夫君取的,该记到我名下。” 李婆子仔细回想,都不记得主君说是为夫人取的。 “那这……” “整本账册重抄,若有人问起,你也得说是我支的银两。” 李婆子不解:“都是自家人,主君不问,还有谁会管咱们自家库房?” 可对上闻蝉的眼光,她又立刻明白过来。 “是,老奴这就重新誊抄一本。” 闻蝉叫人去请了王妗,两人在茶铺碰面。 内室中,她从一个上锁的铜箱中,搬出一沓账册。 “这是这些年,我在来往的官吏、富商,每户私下有什么生意,主事人是何性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且照姓氏排过了。” 王妗瞥一眼那书封空白的册子,两手归于身前,并未抬手去碰。 “这么要紧的东西,姐姐不收好,拿来给我看作甚?” “妗儿,”闻蝉握了她的手,“要说我手上什么最值钱,便只有这间茶铺,只有我‘柳娘子’这个名头。” “册子上这些人脉,是我花了三四年才积攒起来的,往后若有人求上门,你便对着册子找,看是能办还是不能办。” “只有一点切记,掉脑袋的事不能做,你只给他们搭桥,自己不能沾。” 王妗听了这几句,还有什么不明白。 “姐姐的意思是,把这些都交给我?” 闻蝉认真点头,“檀颂是不屑做这种事的,她姐姐是个后宅妇人,也管不好这些事。” “托付给你,我最安心。” “那你呢姐姐?你出什么事了?” 闻蝉抿了抿唇。 然后把自己的打算,都告诉了她。 小姑娘听得眉头深锁,到最后红了眼眶。 “那我们……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吗?” 闻蝉也不知道。 其实她挺喜欢琼州的,地处偏僻,但民风淳朴。 像自己,像王妗这样年轻的女商,一点都不罕见。 当地为官者,也没什么真权贵,尽是失意人。 和上京一点都不一样。 “若我安定下来,我会给你写信;若那时你想到上京来,你依旧是我的妹妹。” 闻蝉也给梁妈妈打了招呼,当日,王妗是哭着抱着铜箱走的。 再回来时,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抽开一看,里头一大包碎银,外加数十个银锭。 闻蝉又展开那张银票,瞥一眼,立刻说:“多了,还有一间铺子的分红,我要留给檀颂。” 王妗却摆摆手,“多的是我贴补姐姐,姐姐若日后还打算认我,便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闻蝉摩挲着那几欲撑破的锦囊,最终,还是点点头。 她又去了一趟瑞福楼。 谢云章的厢房外,还是陆英守着。 廊道里的血腥气没散,闻蝉攥紧手中信笺,问:“他伤得很重?” 陆英不好透露,只是摇摇头。 闻蝉就明白了,将手中信笺递出。 “劳烦你,帮我交给他。” 说实话,闻蝉不担心他的伤势,自己设的局,自己早有准备,无非就是做做样子。 待她身影消失在客栈木阶尽头,陆英方叩一叩门。 “大人,柳娘子来过了。” 里头传出一声:“进。” 陆英推门而入,在外间站定。 “娘子有一封信,要交给大人。” “是什么?” 陆英这才看了一眼信笺。 “认罪书。” …… 跑完几处地方,回家已近黄昏。 檀如意拉着弟弟问东问西,问前几日究竟是怎么回事,檀颂这回一句都没松口。 这日是团圆节,八宝圆桌的正中央,摆着一盆憨态可掬的豆沙元宵。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夜里竟下起小雨,乌云遮月,没能赏到圆月。 闻蝉适时开口:“我往姑姐夫家递了信,就说我害了大病,夫君又事忙,姑姐要留下照看我一阵,少说待到月底再回。” 檀如意是个急性子,眼看他们夫妻通了气,唯独自己埋在鼓里,差点又要嚷起来。 檀颂去看闻蝉,闻蝉就说:“你先回屋,我同姑姐说。” 檀颂心间一松,点点头。 闻蝉将人领去书房,关上门,便开始顾自研墨。 若说檀如意起先还耐着三分性子,见她只管提笔写,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那火气又冒上来了。 “你这磨磨唧唧的,写什么呢!” 檀如意识字不多,入眼两个大字却是刺目。 休书。 “你……”她喉间一哽,“你真不打算跟阿颂过了?” 闻蝉的休书只差落款,刚要搁笔,笔杆却被檀如意一把打落。 “那你也不能休我弟弟!任你是个能人,也须知夫为妻纲,万没有遭你这般羞辱的道理!” 闻蝉抿一抿唇,用镇纸压了休书。 才说:“这是我替夫君写的。” 檀如意蹙眉,“什么?” 她明明看这两人好好的,今日在饭桌上,弟弟还给她盛元宵。 怎么一转眼,就要写休书了? 休书需一式两份,闻蝉待那新墨干涸,取出新纸,又誊抄一遍。 “夫君遭人引诱,犯下弥天大错,如今能救他的,只有姑姐和我了。” 家中过了一阵,表面平静的日子。 檀颂由最初的惴惴不安,逐渐变得宽心、安逸,毕竟这半月来什么都没发生。 就连他的夫人,过了起初那阵奔走忙碌,连留在家中陪他的时候都多了。 这天午后她出去一趟,又是早早回来,难得说想听他的萧。 第48章 “我会为你三年不改适。” 窗外雨声阵阵,檀颂吹了一曲傍妆台,分明该是妩媚悠扬的曲子,闻蝉却越听越心酸。 旧日那些轻快的日子,过去了。 谢云章今日动身返京,她雇的船,也已在岸口等候。 这是她在琼州的最后一日。 “好了。” 她在箫声下行时喊停,檀颂便收了洞箫,坐到她身侧。 闻蝉说:“你想不想听我的身世?” 事关身世,便必然离不开谢云章。 檀颂下意识抵触,却架不住知己知彼的好奇,点了头。 闻蝉便说:“其实我并非王家的表亲,妗儿是我认的妹妹。我生父是上京城郊一个普通的军户,外祖家为给舅父筹措聘资,才将我母亲嫁过去。” “谁知成婚未满一年,便遇朝廷兴兵;待两年后战戈止息,同乡接连归家,都说大战后便未再见过他,话外之意,是说他抛尸沙场了。” “母亲为照料我这遗腹子,月子里便下地劳作,后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她只能将我寄养到舅父家中,可舅父一家都惯吸她的血,又怎肯做这吐血的买卖,盘算着将我卖进富裕人家,为奴为婢,或做童养媳。” 这些都在檀颂意料之外,其实他也暗自猜测过,看夫人一身眼界手段,又让出身国公府的谢云章这般执着。 罪臣之后?家道中落的富户小姐? 却不想,是如此凄惨低微的出身。 “后来呢,你舅……他们把你卖进国公府了?” 闻蝉摇摇头。 “我偷听到他们的意图,先一步去找镇上的牙婆,央她为我寻个人家,至少还能自己挑上一挑。” “说来侥幸,我幼时模样伶俐,又常在表哥学堂外偷听,识几个字,便被国公府的管事嬷嬷看上了。” “十两银子,签的死契。” 檀颂只默默点头,不再打断。 忆起之后的事,那怕隔了十数年,愧疚都如此时窗外那阵阴雨,将闻蝉淋个透彻。 “我一直藏着那十两银子,便是想着等学完规矩,告假回家,为母亲延医买药,可是……” 她闭上眼,才继续说:“可那时舅父找到了我,他假作慌张,说我母亲危在旦夕,邻里请了大夫,却欠着诊费药钱,要将我母亲告上公堂。” “一时慌乱无主,我,我就……” 那时太年幼了。 虽有几分慧根,却怎架得住亲人诓骗,怎料得到人心污浊。 “简直欺人太甚!” 檀颂气到一拳捶在桌上,“眼见至亲受难,不伸以援手也就罢了,竟还雪上加霜,压榨你们孤儿寡母!” 闻蝉不知何时红的眼,鼻尖促了促,说:“夫君不必动怒,都过去了。” 她努力转成轻快的语调:“后来我在国公府学完规矩,便被分去三公子的朝云轩,机缘巧合,又入了三公子的眼,令他对我照拂有加。” “往后那七年,我跟在他身边,名为女使,日子却与府上小姐无异。” “我也知道大户人家蓄婢者众多,可他待我是不同的,他对我推心置腹,有什么好的都最先想着我。” 与谢云章的相处,虽就只言片语,檀颂却能料到这情谊的深刻。 落魄时头顶照来的一束光,又照了七年之久,从幼年到少年,换谁不刻骨铭心呢。 “夫人当他是什么?”他经不住要问,“那个时候夫人还小,他在夫人心里,是主家,兄长,还是……心上人?” 闻蝉微微一笑,答得毫不犹豫:“三公子就是三公子。” 哪怕今日的谢云章,也比不上当年的三公子。 再往下说,闻蝉无悲无喜:“我当他是心间明月,可望不可得,可年岁渐长,他高中、定亲,却只想纳我为妾。” “我不愿意,从国公府逃出来……后来的事,夫君大多看见了。” 檀颂起身,将她揽进怀里。 “往后,往后我也会对夫人很好,尽我所能的好。” 闻蝉靠在他腰腹处,眼睛一眨不眨,怔怔说:“你自己更要好好的。” 檀颂觉得这话奇怪,正要发问,闻蝉却倏然起身。 推开他,快步踏出门去。 檀颂后知后觉追上,门却怎么都推不开。 缝隙之间,一把铁锁垂下。 随后是闻蝉的面庞。 “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犯下那种错事。” 檀颂急道:“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闻蝉摇摇头,终于能说出实情:“谋逆是大罪,一旦落实,便永无翻身之日。” “夫君高看我了,我也没那翻天的本事。” “好在此事尚有转机,谢云章苦心设局,无非是想拿住把柄逼我和离,我已替夫君认下这罪名。” 一门之隔,檀颂狠狠拍着门板,“谁要你替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闻蝉上前一步,顺着缝隙将手探进去,与人牢牢握在一起。 “夫君认罪,我这妻子被诛连,姑姐外甥亦不能免难。就算不为自己想,夫君也不在意姑姐了吗?” “我认罪就不同了,无非是落个把柄在人手中,他会设法保我。” “我不要!我不要……” 门内,男子泪如雨下。 闻蝉身后,大雨滂沱。 她转了转手腕,实在狠下心,才把自己被攥红的手抽回。 “夫君放心,此一去,我会为你三年不改适。” “不要,夫人不要……” “夫君。”闻蝉想给人留个好看的最后一面,扬起唇,泪珠却禁不住从眼眶坠落。 “这是我最后一回,唤你夫君了。” 檀颂的手伸出来,却再也抓不住她。 闻蝉离去的背影在庭院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院墙处,檀如意在伞下与她点头示意,便快步踏入院内。 听见弟弟撕心裂肺地喊,心下不忍,却只能挺胸昂首。 大喝道:“我当初就不该点头让你娶她!如今倒好,砍你一人的头不够,还要连带我和安哥儿送命!” “檀颂你听好了,她已是我檀家下堂妇,谁查这桩案子你都给我咬死,跟我们檀家没半分干系!” 岸口。 琼州多飓风暴雨,可二月初就这般疾风猛雨,委实不寻常。 船家好容易等到主顾,立刻探头劝:“这位娘子,此刻海上浪大,不能出海!” 闻蝉鬓发紧贴面颊,仰头望天,隐隐有雷电引裂云层。 可是“畏罪潜逃”,又怎会顾天象呢。 第49章 贴身小衣,挂到了屏风上 “我给你二十两!” 原先说定十两,船家探头望天,还是摇头,“这不是钱的事。” “三十两。” “唉呀……” “一百两。船不必到岸,你中途便能折返。” “……” 满腔急切中,闻蝉终于得到一句: “娘子莫淋湿,快登船吧!” 近旁人匆匆折返避雨,刚离岸的船也在靠岸,只有闻蝉孤身逆行,冒雨解下缆绳,漂离这片靠了四年的岸。 岸边亭子里,不远处高楼上,许多双眼睛好奇打量着这不怕死的女人,看一叶孤船漂泊入海。 闻蝉躲进船舱,抱紧膝头包袱,雨点隔船身重重敲在头顶。 一如临走前,檀颂在屋内拍门。 在琼州的桩桩件件,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有檀颂,有王妗,有宅院里的玲珑小巧,也有茶铺里的梁妈妈…… 这些,都与那岸口一道,渐行渐远了。 轰隆—— 惊雷乍作,船家摇橹的手都一抖。 他蓑衣草帽上雨水滴连成线,大浪更凶猛舔舐着单薄的船身,人力不及天力,这小船似在不进反退。 “娘子,娘子!” 呼啸风声里,闻蝉听见船家的嗓音飘来。 “够远了没啊?要命还是回去吧!” 不一会儿又变成:“算了算了你那银子我不收了!我折返了啊——” 闻蝉从船舱里探出身,才知他为何临阵脱逃。 风裹着雨在海上打成旋,四顾茫茫昏暗,仿佛随时都会迷失方向。 她不过是要做一出“畏罪潜逃”,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就……” 恰是此时,一座又大又稳的楼船,破开雨幕,出现在眼前。 闻蝉也不顾暴雨,匆匆掏出几个银锭塞给船家,便只管立在船头,任飓风灌入衫袄,单薄的身体似随时会被吹走。 两船愈靠愈近,不过数丈时,闻蝉忽见寒光一闪。 有人在楼船上拉弓搭箭。 石青一身黑衣早裹紧劲瘦的身形,弦拉到最深处。 忽然,手臂一痛。 那羽箭便如被拍死的苍蝇,直直下坠,被汹涌海面吞入。 “干什么!” 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陆英,“谁让你自作主张!” “我……” “石青。”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石青立刻辩解:“爷你信我,只要把那船帆射下来,娘子便决计走不了了!” 谢云章咳了几声。 缓过来才说:“你会吓到她。” 石青:啊? 趁他发愣,陆英反手缴了他的弓。 那寒光消失了。 闻蝉仰着面,见甲板上放下绳梯,把包袱一系,奋力攀爬。 最后是陆英拉她上去的。 焦黄的纸伞为她遮蔽乱雨,陆英又将一件氅衣披到她身上。 “大人在楼上等您!” 厢房内。 衣裳里的水湿哒哒淌一地,发间的水则渗下前额,挂在眼睫上,引她不适眨了眨眼。 谢云章还是没露面,只坐在一扇山水屏风后。 “娘子,得罪了。” 陆英说完,一把夺过她的包袱。 闻蝉想拦,却不及她快。 手臂刚张开些许,陆英的手便利索搜上来,在她身前身后好一通摸索。 闻蝉这回任她搜,并不反抗。 她最后又道一声“多有得罪”,才绕到屏风后打开包袱。 低声对男人汇报:“碎银一包,纹银二百两,银票一千两。” 闻蝉也听到了,一只手拢上小腹,浅浅摩挲,又及时握拳收回。 屏风后,男人揉了揉额角,低低“嗯”一声。 “叫她过来。” 陆英便绕回来,恭敬作请。 “娘子,大人有请。” 什么毛病。 闻蝉在心中低咒一声,断手断脚了不成,同一屋檐下还要人在中间做桥。 她拖着沉重的衣衫上前,裙裾在地上留下一条醒目水渍。 陆英忍不住提醒:“大人,娘子身上还湿着。” “无碍。” 闻蝉绕到屏风后,终于窥见他的真容。 看起来完好无损。 面色略有憔悴,但不见哪里包扎,想来并无大碍。 “退下吧。” 这话是对陆英说的,她行过礼,便将闻蝉要被没收的包袱系好,利落出了门去。 屏风后一时寂静。 谢云章说:“你过来。” 闻蝉见他垂着眼,连个正眼都不给自己,一时恼火上头。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已被休弃,谋逆的罪证捏在你手里,人也在你船上。” 谢云章仍旧没抬眼看她。 只伸出一只手,又说:“过来。” 闻蝉望着他的指节,生怕再不过去,反而会更露馅。 上前几步,把手放入他掌心。 谢云章却顺着她指尖寻到手腕,一把攥住,把人拉到身前。 另一只手轻易寻到她腰身,将人揽坐到怀中。 闻蝉死死扯着他襟口,身前男人的手毫无怜惜,重重在她胸脯腰腹上胡乱按压。 最终停在腹腔处,缓缓向上抚。 “你干什么!” 闻蝉假意愠怒,狠狠打开他。 谢云章失笑,随后不容分说,手顺她湿透的袄衣下摆钻入。 “你别,你不要……” 闻蝉隔着衣裳推他不成,只得主动掀起衣裳,再去推搡他的手。 结果便是亲眼瞧见,自己那绣着兰草的丁香色兜衣,被他指骨攥紧,又一把扯下。 “啊!!” 她慌忙盖上外衣,见那单薄的小衣团在男人手中,扑开身子就去夺。 却不比他手臂长,力气又大,整个人只在他腿上张牙舞爪。 谢云章单手展开那兜衣,往刚刚察觉的细微不平整处摸索,果然,摸到那一处是双层,里侧缝了一块布料制成暗袋。 至于暗袋里又是什么,不言而喻。 “没收了。” 闻蝉欲哭无泪。 那是王妗给她的一万两银票。 她故意在包袱里留了银锭和银票,却不知谢云章谨慎至此,叫陆英搜身一遍不够,还要亲自搜她的身。 “凭什么!那是我的,我的!” 男人手腕轻巧一扬,闻蝉便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贴身小衣,挂到了屏风上。 “上了我的船,没有什么是你自己的。” “包括,你。” 闻蝉发间还在淌水,湿漉漉和他贴在一起很不好受。 刚瞪他一眼,却忽然动作一顿。 谢云章还是没看自己。 他漆黑的眼底毫无光彩,瞳孔似乎也是涣散的。 “你……” 她试探着抬手,在人眼前晃了晃。 起初没反应。 片刻后他耳侧微偏,精准抓住她手腕。 闻蝉还是蹙眉问:“你看不见?” 第50章 作弄他 谢云章松了指关。 闻蝉攀着他肩头,在他腿上坐正,又将他脑袋掰过来,仔细看他眼睛。 “没有伤口啊。” 她又抬手去触,指腹湿濡又柔软,引得男人下意识偏头躲避。 可双目失明,到底不比她灵活,闻蝉很容易便又捧住他的脸。 “是头,”他终于解释,“遇海匪当日,我的头撞在巨石上,再醒来,便是这样了。” “半个月,你一直都看不见?” “嗯。” 想到他伤了脑袋,闻蝉赶忙松手。 男人下颌失去支点,俊朗的面容一低,又抬手去触腿上的人。 从小臂触到肩头,直至寻到脸颊,他才轻轻舒一口气。 闻蝉登船前真是恨死了他。 可一看到他那样强势高傲的人,眼下只能靠摸索来找到自己,止不住一阵心酸。 “何时能恢复?” 谢云章答:“大夫说多半是颅内瘀血,等瘀血消了,自然就能复命。” “那瘀血何时才消?” 他默了默,“不知。” 也就是说,若运气不好,他这辈子就瞎了。 闻蝉张了张唇,知道他看不见,面上的担忧惋惜痛心一律不必遮掩。 待到开口,却说了句:“真是活该。” 拿自己的生死设局,没丢命都算好的! 谢云章没有反驳。 片刻后才淡声说:“我不后悔。” 闻蝉气得一拳捶在他胸膛上。 因为看不见,毫无准备,也避不开,男人没能压抑住闷哼一声。 要来捉她的手,闻蝉却早有准备,在他指尖要触上自己时才堪堪避开。 几次下来,逗猫儿似的作弄他许久。 谢云章似乎也反应过来,薄唇紧抿,无奈曲起指节。 “你现在都看不见,还敢叫我在你身边?” “为何不敢?” 闻蝉苦笑,当即从淌水的发间摘下一支钗,攥在手中,慢悠悠道:“我都领了暗杀你的罪名,你还跟我这畏罪潜逃的主谋独处一室。” “就不怕,我把罪名坐实?” 眼下真是太容易了。 她的发钗能轻易刺进人胸膛,他看不见,自己优势尽占,捂住他的嘴让他别喊,不出半柱香就事成了。 谢云章听完也笑,噙着无奈,这回一下就寻到她的皓腕。 顺手掌一路抚到那尖锐的发钗,拉着她,抵到自己身前。 “我可以死,只是……” “只是什么?” “孤魂野鬼太寂寞,你与我做对亡命鸳鸯,也算不枉此生。” 闻蝉喉间一哽。 当即使力,将他胸前衣料往里刺几分。 “好啊,那我先杀你,待看着你断了气,我再来随你便是。” 谁都知道这承诺不可信。 前者先走一步,谁知后者会跟上,还是背诺偷生呢? 谢云章却点点头,“好,那你刺吧。” 像是笃定了她不敢,她不舍得,生死之事在他口中,如同儿戏。 闻蝉没伤他,反倒自己先恼了。 “像你这样的人本就该死,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却毁了我大好的婚事。” “大好?”谢云章不以为然,“一个只会躲在女人庇护之下的男人,他配不上你。” “若非你从中作梗,我本可与他安稳一世!” 谢云章一双深邃的眼波澜不生,只轻轻摇头,“真要算的话,你得算全。” “你若非自小养在我身边,便没有这身,能被他们一家看上的本事。” “当年若非同我怄气,你更不会从上京千里迢迢逃来琼州,与他从头到尾只会是陌路。” “说起来他该谢我,阴差阳错,赠他一段孽缘。” 闻蝉:“……”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机关算尽夺了旁人的妻,还要人家谢谢他? 没听见她的声响,谢云章又开口:“你要与他一世相守,难道就不会遇见大风大浪?好在今日出手的人是我,手下留情,更无心伤人。” “再说真要论前盟,你难道不是先与我,有过……” 闻蝉不想往后听。 更不想和他细论当年的事。 发钗脱手坠地,“叮”得一声响。 趁他分神,闻蝉从他怀里脱身,两脚稳稳踩在地上。 屋里炭盆熏得很足,不是很冷,只是绣鞋里都是水,她干脆将两只鞋踢了,湿袜褪了,赤脚踩在地上。 谢云章从交椅中起身,外衫洇了水渍,循着那点细微的动静,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她。 “当年的事,我可以解释。” 闻蝉被他攥着手臂,只觉被什么链条拷住,轻易挣脱不得。 “好啊,你说,我听着。” 谢云章便道:“我想你做妾,并非看轻你,不爱重你。” “而是我自幼养在主母膝下,深知国公府规矩众多,你若要做我的妻,势必会受到重重磋磨。” “可妾室不同,你尽可娇纵些、蛮狠些,不守规矩便不守,我都能护着你,就像从前那样。” 谢云章看不见,此时身前人是背对她站的。 听完他一番陈情,姣美的面上尽是麻木。 “那你的正妻呢?” “门当户对,娶来操持家事,能堵长辈的口。”毕竟在国公府,老国公与主母也没什么情分。 谢云章自幼看到的,便是如此。 闻蝉却摇头,转过身,将他那只手狠狠拽下。 “要真如此,你既负我,还负你那无辜的妻室。” “你总是要有一个嫡长子的,我为妾,一辈子都是妾,我生的孩子都是庶子,旁人只会说你宠妾灭妻。” “到时众口悠悠,你是否又要对我说,你只给她一个孩子?” 谢云章没有立刻答复。 闻蝉有一句说得不错,他不是什么好人。 为了自己和杳杳的日子能一帆风顺,牺牲一个他不在乎的女人,根本无需多虑。 可他不能不在乎长辈,经年为官后,更不能不在乎官声。 一时的低头顺从,只会埋下一世的隐患。 他的片刻失神,足以使闻蝉看出端倪。 “所以啊,你还不如我看得长远。” “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做他的妻;你也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小姐,做你的妻。” “我不必你护我一辈子,你更不用存着一世顾虑,难道不好吗?” “不好。” 男人想抱她,探出手,却被她屡屡避开。 最终只能颓丧立在原地。 “那就当是我错了,是我思虑不周。” “五年过去,你要另嫁旁人也嫁过了,还不能消气吗?” 第51章 你无耻!你下流! “消气?” 闻蝉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话,“你以为我离开,嫁人,只是为了跟你怄气吗?” 她去盯人的眼睛,又一次意识到男人看不见,再大的恼怒也减了三分。 兴许他又是故意的,趁着受伤,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硬是把她不想提的事都搬出来,叫自己也对他无可奈何。 闻蝉不说话了,抱膝蹲下。 果然不出片刻,男人开始找她。 “杳杳?” 他全神贯注,企图听到她存在的声响,闻蝉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压得清浅,好似自己只是一件屋里的摆设。 仰头看他,茫然转着头,最终无可奈何地叹息。 “我来找你就是。” 今日是他第一日登上这楼船,厢房里的陈设并不熟悉。 他触到那座屏风,脚步便回转,可几次都对错方向,膝头磕在桌椅上。 闻蝉趁他分神悄然移动,慢慢地,走到了屏风外。 她的银票还挂在那上头呢。 眼见内室中男人专心寻觅,她也抬手,缓缓取下那兜衣。 叩叩—— 刚捧到怀里,屋门忽然被敲响。 动作一时慌乱,手背刮蹭到丝绢绣制的山水上,立刻引来男人回头。 门外陆英道:“大人,娘子,属下来送沐浴的水。” 谢云章道:“进来。” 两名女使抬着木桶,后头一个个拎着热水。 闻蝉只管贴着屏风站,两手背到身后,将兜衣团到手中。 陆英却端着一个榆木托盘上前,低着眼不敢看人。 “请娘子,为大人挑一个。” 腰带。 但又不像普通的腰带。 皮革看起来很是精细柔软,还镶嵌各色玉石宝石,甚至柔软的皮毛。 闻蝉依次看过去,觉得另两条配色太艳,不是金就是红,也就第一条白的稍顺眼些。 她随手一指,又问:“他要佩这种腰带?” 陆英不语,陆英只绕到屏风后,将她选的款式递给主人。 随后才问:“娘子可要人侍奉?” 闻蝉摇摇头。 “那属下稍后将您换洗的衣裳送来。” 屋里重新归于平静。 反正谢云章看不见,也就没什么好避的。 终于能将雨水浸透的衣裳褪下,足尖轻点,试了试水温,她才将整个人沉进去。 男人眼前是空洞的黑,入耳却是淋漓水声,引人遐思。 越是看不见,越是禁不住去想。 想她圆润白皙的肩头浮出水面,颈项纤纤,锁骨翕合,打湿的鬓发勾于面颊…… 谢云章喉间动了动,只又轻抚手边“腰带”。 闻蝉隐隐觉得不安,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直到陆英送来换洗的衣裳。 一身兜衣亵袴,另加一件白裘。 “没了?” 她坐在浴桶中,脸蛋被热气熏得微红,叫陆英一个女人都不敢多看,慌忙低下头。 “……没了。” 主子交代的,只给这些。 闻蝉哪能不知他的心思,这是怕自己跑,干脆连身衣服都不给她。 她去看谢云章,屏风处只映出一道人影。 男人却似有所感应,适时道:“不想穿,可以不穿。” 反正他看不见。 闻蝉却气急,胸脯在水面上隐隐起伏,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把钱抢回来也没用,没衣服,连这道门都出不去,更别说逃跑了。 难怪后来她去拿银票,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闻蝉从浴桶中起身,取过巾帕擦拭肌肤,只能先将白裘裹上,再从长计议。 这是一块成色极佳的白狐皮,通体雪白,不见一分杂色,刚好盖到她膝上侧,现出两条白嫩的小腿。 屋门再度被叩响,陆英问:“娘子,您穿好了吗?” 闻蝉将裘皮裹了裹,“你进来吧。” 以为又是送东西,可这次她空手进来,心虚打量着面前衣衫单薄的美人。 再一望屏风后,自家主子已坐在床沿等待。 “娘子,得罪了!” 闻蝉尚未反应过来,面前人两三步逼近,竟一下将她扛到肩头。 “你……” 陆英耳根都红透,大步流星将人搬进去,放到主子腿上。 馨香袭来,软玉在怀。 谢云章心情颇佳,立刻按住她两条腿。 陆英则绕到她身后,将她两条手臂锁了。 “你们干什么!” 美人身上白裘敞开,露出里端纤薄肚兜裹着的身躯,谢云章看不见,陆英则早就别过了眼。 “啪嗒”一声,不等闻蝉再作挣扎,有什么东西扣到了腰肢上。 她低头一看,正是刚刚自己选的“腰带”。 叫牵绳或许更合适,因为正对肚脐处还有一个环扣,环扣下缀一个铃铛,又绑着长长的银链。 链条末端的银环,正握在男人手中。 “谢云章!” 眼见大功告成,陆英再不敢久留,扔下一声“属下告退”,脚下生风闪出门外。 闻蝉抓着他衣襟直起身,又从他腿上跃下,肚脐处的玉铃铛响个不停。 听得她面上腾烧,头皮都一阵阵发麻,“你……” 还没想到骂什么,男人稍一使劲,她整个身子又不受控地朝前扑去。 一时不稳,竟跌在他身前,幸好膝头跪在他靴面上,没有擦伤。 “权宜之计,”谢云章毫不费力找到她,抚上她滚烫的脸颊,“你不乖,总叫我找不到你,现在……” 他晃一晃手中银链。 闻蝉身上便泠泠作响,按住那铃铛都不管用,屈辱到颈项到涨红。 “现在就不会把你弄丢了。” “你无耻!你下流!” 闻蝉还跪坐在他脚边,气到挥拳捶他的膝头。 谢云章任她打,“是你总欺我眼盲。” “那你就……就在我腰上绑这种东西?” 像个被豢养的猫儿狗儿,被主人家牵着。 “不绑在腰上,你想绑哪里?” 抚她面颊的手顺势向下,轻触她颈间肌肤,“这里?” “还是手上,脚上?” “谢云章你浑蛋!” 换来闻蝉狠狠打落他的手。 指腹残存细腻的触感,男人顾自捻过,笑一声并不介怀。 又问她:“你亲自挑的,这一条是什么样?” 闻蝉又不是给自己挑的。 低头,只见敞开的白裘内,一条极为相衬的白玉带扣在腰间。 贴身是柔软的皮革,外圈镶着打磨圆润,个头整齐的玉石。 还有一个玉铃铛,正好垂落在脐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