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二凤是始皇的太子》
1. 哭包小二凤
一岁的孩子坐在树下,双手托着脸,认真地思考人生。
他在想:我上辈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很久了,却总是想不起来。
他记得他有前世,那是很长很灿烂的一生,但当他努力去回忆的时候,却只能想起一点点模糊又浅显的碎片,像秋天的太阳隔着厚厚的树荫投下的零星光斑,无法再触及更多。
隐隐约约的,他好像能感觉得到,那些罩着帘幕的记忆在告诉他:你现在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想起来了。
他有点沮丧,但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知是何缘故,大约是投胎转世吧。前几个月几乎没有什么自我意识,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每天不是吃就是睡,最近清醒的时间多了,才有余力去观察和探索他的此生和此身。
首先,这应该不是他的前世重新来过,因为周围的环境很陌生,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其次,他的身份是年轻的秦王的长子,母亲是楚国公主,政治联姻。母亲没有被封为王后,他也很少能见到这个身体的父亲,但好歹是长子,只要宫里其他女子也没有成为王后,那这个出身还是不错的。
——至少没有哥哥,这一点就很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这个,但反正就是有点在意。
然后,他的母亲最近又怀孕了,明年会给他添个弟弟。
弟弟啊……他心情微妙地想,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希望不要太讨厌。
上辈子他好像有哥哥,还有个很讨厌的弟弟。除此之外,更多的也想不起来了。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冷冽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
他抬起头,只要看到这人玄色的衣摆,再用力抬头,才能勉强看到这人的面容。
好高啊,长这么高做什么?跟小孩子说话都不知道弯腰的,不知道他现在个子矮仰头费劲吗?
他心里嘀咕着,确认了这人的身份。
这个身材高大,容貌也非常出色的年轻人,就是这个国家的君主秦王。
他第一次听到“秦王”这个称呼的时候,不由心中一动,觉得特别熟悉,可惜的是想不起来为何熟悉。但因此,他对他的父亲秦王有了些许天然的好感。
——虽然这个人总是冷冷淡淡的,跟这个咸阳宫一样,显得庄严肃穆,欠缺几分温情。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氛围,就像他不是很喜欢秦王的衣着配色。
大面积的玄色太深,虽然点缀了红与金,但那红不够明艳,而像殷红,连袖口衣角的金色花纹也一点都不明亮,而更像暗金色,看得人无端有些压抑。
但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乖乖地站了起来,露出大大的笑容,回答道:“我在,晒太阳。”
这个年纪说话都得好好调动唇舌,才能清楚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走路更是麻烦,小短腿歪歪扭扭的,很难保持平衡,他得很小心很小心才能不走几步就摔倒。
“抓周的时间快到了,宫人在到处找你。”秦王的语气总是很平静,哪怕跟自己的儿子对话,也有一种“我跟你不熟”的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这可不行,他绝不允许自己身为长子,居然和自己的父亲不够亲近。——这在宫廷斗争里,可是致命的问题。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来得及思考更多,就已经向秦王伸出了手,脆声道:“抱抱!”
反正他也不记得前世,那么身为一岁的宝宝,向父亲撒娇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你不是会走路吗?”秦王没有理他。
“累。”他理直气壮。
秦王以眼神示意宫女去抱,孩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忙摆手,执拗地向秦王伸出双臂,坚定道:“要你,抱抱!”
开玩笑,一岁都不愿意抱,以后两岁三岁四岁可怎么办?从小抱都没抱过,长大了能亲近到哪儿去?
他这样的身份,若是跟自己的父亲不亲近,别说以后继承王位了,能不能平安长大都难说。
他看了看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衣服,确定今天还没有把它们弄脏,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继续坚持要秦王抱。
“不要别人抱,就自己走。”秦王不愿意。
“不!要父亲,抱抱!”他手伸了很久,胳膊都有点累了,还没有达成目标,顿时有点气。
他才一岁哎!一个一岁的、像他这么乖巧可爱的幼儿,这么努力求抱抱居然得不到?
这怎么可以?
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不抱是吧?马上哭给你看。
他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一瞬间就眼眶湿润,委屈巴巴地蓄满了泪水,随时可以夺眶而出。
“芈夫人不是说你一向聪明懂事吗?这说哭就哭,哪里像是懂事的样子?”秦王不仅不心软,还十分嫌弃。
幼崽睁大眼睛,大受打击,不可置信地看着秦王。
什么?居然嫌弃他?太过分了!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父亲?
你等着!
没有得到抱抱的幼崽很是生气,也不要别人抱,垮着一张和秦王有五六分像的漂亮小脸,气鼓鼓地收回手,转头就走。
“走反了,抓周的泰安殿在西边。”秦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口,像大猫叼着小猫的后颈一样,轻松地把他拎起来,调转方向,再放下来。
他眼前一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哼。”不高兴的幼崽迈动两条腿,跟在秦王后面走。
秦王人高腿长,他跨一步,小孩子要连续倒腾两三步才跟得上,没走出多远就累得腿酸,气喘吁吁的。
秦王停下来嘲笑道:“就这还不要别人抱呢?”
这人好坏啊!怎么可以这么坏?欺负自己的孩子很有趣吗?
他气得跺脚,憋着一股郁闷气,接受了宫女的帮忙,被一路抱到了泰安殿。
这边人多热闹,他一眼就看到了两位衣饰华贵的女性长辈,看她们的站位和表情,还有自己依稀的印象,应该是宫里的两位太后没错。
那还等什么?马上开始哭。
对秦王哭没用,对祖母、曾祖母哭总有用吧?
这宫里总不能个个都这么狠心吧?
“呜呜呜……”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他眼睛里滚落,独属于幼儿的那种清澈乌黑的瞳仁水亮无比,宛如太极图里的墨丸,又好似沁在泉水里的黑玉,水汪汪的,煞是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不好看他也不敢这么当众哭。
年纪小有年纪小的优势,一岁的孩子——还是君主的长子,抓周能来这么多人,两位太后也很给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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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自然有哭闹的本钱。
他可不是随便哭的。
“哎呦这是怎么了?谁给我们公子气受了?”华阳太后连忙让宫女把孩子抱过来,怜爱地接过,给他擦眼泪,哄道,“可是饿了?”
“不饿!”他摇头。
“那是怎么了?你一向不是很乖吗?”华阳太后奇道。
是这样的,孩子如果天天哭闹只会惹人烦,他平日里都可乖了,吃东西睡觉都特别积极配合,见人就笑,笑得可甜可甜,尤其见到长辈,主打一个活泼开朗亲亲密密,这才能在短暂的几次见面里,就增加她们许多好感。
也因此,哭起来才会惹人怜。
这些小心思,他甚至不需要特意去想,顺着天生的本能,就能自然而然地博得周围人的喜欢。
大概是种天赋吧?
所以秦王的冷淡,才尤其让他受伤和不能接受。
“父亲,不肯,抱我。”小孩子没有隔夜仇,一般当天就报了。
他泪眼汪汪地指控道,脆生生的声音带着软糯的哭腔,呜呜咽咽,看上去委屈得不行了。
让你不抱我!我要告状!必须告!现在就告!
“那就是王上的不是了,自家孩子,抱一抱怎么了?你说是吧?”华阳太后哄着孩子,若有所指地看向赵太后。
“是呢。”赵太后扯出笑来,有点尴尬,低声道,“不过王上的性子您也知道,我说了都不管用……”
幼崽竖起耳朵听着,虽然在哭,不妨碍他捕捉任何一条有用的情报。
“哼。”秦王淡淡道,“他会走路,也不缺人抱。”
“那怎么一样?”华阳太后替孩子说话,“你可是公子的父亲。”
赵太后夹在中间,更尴尬了,忙转移话题,问道,“长公子的名字取好了吗?一周岁了,素来健健康康的,可以正式取名上族谱了。”
“奉常拟了几个,还没选定。”秦王随意道。
“那干脆放案上让公子自己挑吧,反正也要抓周。”华阳太后提议道。
她身份尊贵,年纪最长,这些小事上秦王也没必要忤逆她的意思,便让人写了那几个名字,都放置在长长的桌案上。
幼崽被轻轻放了上去,一脸懵逼地对着那几个木椟。
等会,没有人想过他现在还不识字吗?
孩子茫然地盯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看,盯久了,竟然好像能猜出它们的意思来。
他试探性地抓住了一个看得最顺眼的木椟,抬头注意众人的反应。
“世民……济世安民之意吗?不错,好名字。”华阳太后笑了,仿佛很满意。
“确实不错。”赵太后略有点勉强,但也附和道。
她为什么看上去不是很真心,这两个太后不是一个阵营的吗?幼崽下意识思考道。
“世民……嬴世民……尚可。”秦王看不出喜怒,“那就这个吧。”
咦?等等,这个姓加这个名好绕口啊!
他上辈子肯定不姓嬴!他应该姓什么来着?
幼崽绞尽脑汁地想啊想,想了很久才想出来。
啊!他应该姓李!李世民!这样才顺口!
“来抓周吧,你想抓什么?”华阳太后笑眯眯。
好不容易想起名字的幼崽陷入思考:这个年代有抓周礼吗?他怎么记得没有呢……
算了,来都来了,还是想想抓什么吧。
2. 抓周当然要抓嬴政啦
华阳太后把幼小的孩子放到了长桌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出身楚国,这孩子的母亲也是出身楚国,沾亲带故的,都是芈氏贵女,多多少少爱屋及乌。
何况,这孩子真的很讨人喜欢。
看他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带着泪光,就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把宫里的宝贝全捧到他面前,哄他别哭了。
而且孩子虽小,却特别灵透,一听说要抓周了,马上不哭了,专心致志地去看这满桌的东西,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更可爱了。
李世民由近及远,一样一样地观察身边的玩意儿。
首先是一把剑,但是是木剑,他有点嫌弃地抓起来看了看,又把整个桌子逡巡一遍,没发现有任何真的兵器,只好勉为其难地先把木剑拿在手里。
木头小剑旁边是算筹,他只瞧了一眼就略过去了。他要这东西干什么?难道他还能缺帮他算账的人不成?
算筹边上是金灿灿的酒杯,他好奇地想拿起来,头一低,重心不稳,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周围响起了一片善意的笑声,连素来不动声色的秦王也忍俊不禁。
李世民努力稳住身体,气鼓鼓地瞪了笑话他的秦王一眼,愤愤地想:这个身体真讨厌!为什么头这么大这么重,一弯腰就老是站不稳?
可是这个酒杯太小了,不弯腰他够不着。
他试图用木剑挑起酒杯,但显然笨拙的手不太听使唤,不足以支撑他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于是剑尖戳了戳酒杯底,成功把酒杯戳倒了,咕噜噜滚下去老远。
他鼓着脸,却没有因为失败和丢脸而哭,而是一步步走过去,慢慢拄着剑蹲下来,用手撑着桌子,一屁股坐下,把酒杯拿了起来。
对着光一照,仔细一看,灿烂的金色酒杯刻着云纹,虽然挺好看的,但居然不是金子的。
可恶,那他费这么大劲干什么?
连金子都不是,一边呆着去!
李世民把金杯一扔,继续物色下一件物品。
他这干脆劲儿又引发了长辈们的笑声,华阳太后饶有兴致道:“这孩子有趣,看来不是个贪杯的人。”
“他到底想抓什么?”赵太后纳闷道。
秦王慢悠悠跟过去,转到这孩子前面来,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李世民一眼看中了一匹小木马,尽管也是木头,但好歹是马,立刻拢过来抱到怀里。
“喜欢马?”秦王若有所思。
话音刚落,孩子迅速爬起来,哒哒哒跑出去老远——对他这小短腿来说,跑了十几步呢,是挺远的了。
用剑勾住一把小弓箭,喜滋滋地挑起来,拿在手里摸来摸去,爱不释手的样子。
“马和弓箭……莫非要做武将?”秦王喃喃自语,微微皱了皱眉,不算很满意。
这是他的长子,虽说武将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大秦又不缺武将,这样的选择明显不符合他的期待。
但这孩子显然不按牌理出牌,他已经抱着剑、马和弓箭了,看到竹简居然还要坐下来,想尽办法空出一只手来,把竹简摊开,歪着头去研究上面写了什么。
这对他这个年纪来说,也实在太吃力了,往往要看很久,才能猜出这歪七八扭的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什么破文字?以后迟早把它废了。李世民看得头晕眼花,才看懂了两句话,暗暗下定决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竹简抓了起来,以示他爱读书。
“公子文武双全,实乃大秦之福啊。”有人恭维了一句,立刻带动了一片赞赏声。
啧,文武双全可不算什么特别好的赞许,也太一般了。——对他这样的身份来说。
李世民把桌上的东西全扫了一遍,没找到一个能代表王权的。
怎么连地图都没有?
这可麻烦了。
“选好了吗?”秦王垂眸看他。
李世民抬头看到他腰间的长剑,忽然眼睛一亮。
秦王的剑,肯定是最好的剑。虽然这剑比他还高,但不妨碍他有点馋。
他一伸手,抓住秦王衣袍的下摆,努力站起来,想去够那把剑。
秦王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轻轻拍了拍他肉乎乎的小手,不赞同道:“别乱动,这剑锋利的很,可不是你能碰的。”
真小气!他就是想摸摸而已,这都不给!
等过几年的,他迟早把这剑弄到手,爱怎么玩怎么玩。
至于现在……
李世民毫不犹豫地抓着秦王衣服上的玉佩,试图往上爬。
没有代表王权的东西怕什么,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代表王权的人吗?抓什么能比抓秦王更合适?
秦王:“?”
秦王微怔过后,没有第一时间把孩子拎走,而是微妙又奇怪地想:这孩子怎么老是往他身上凑?明明他从来没有抱过他……
这算是一种父子天性,还是这孩子自己的性情使然?
鉴于秦王自己的童年没有参考性,这宫里暂时也没有第二个孩子,还真没法比较,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你应该去抓周。”秦王低头正色道。
“父亲!要!”孩子自以为清脆明亮,其实奶声奶气地开口。
“抓周,抓的是桌上的那些东西,不能来抓我,这不符合规矩。”秦王试图和一岁的宝宝讲道理。
——他总觉得这孩子灵秀早慧,神情特别生动活泼,好像他说的话都能听懂似的。
幼崽转头看了看他刚才堆成一堆的东西,全是木头,也没啥珍贵和可留恋的,顿时摇了摇头,手脚并用,哼哧哼哧想往上爬。
这对他来说实在太吃力了,四肢都没有驯服好的幼儿累得满脸通红,也只是双脚悬空,整个人扒拉在秦王身上,晃晃悠悠的,像一只扒着大树的熊猫,摇摇欲坠。
“这孩子,真是很黏他父亲,那么多东西都不要了,非要王上抱。”华阳太后笑眯了眼睛,劝道,“那王上就抱抱吧,小心他呆会儿抓不住掉下来。”
真麻烦。秦王不情不愿地伸手,拎着娃的衣领往上一提,单手把他抱在怀里。
像抱着一团云朵,软绵绵的,没什么重量,也感觉不出骨骼,闻起来有点幼儿的奶香,冬天抱起来体温颇高,挺趁手,也挺暖和的。
倒也不算讨厌。
秦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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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好了一点,反正孩子很轻,抱起来就乖了,也不乱动,干脆就多抱了一会儿。
“很少见抓周时什么都不要,非要父亲的呢。”华阳太后笑道,“孩子亲近你,可是件好事。”
“是啊。”赵太后附和了一句。
秦王不置可否,等开宴后就想把孩子递给乳母。
“不要!”幼崽连忙摇头,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不放。
“你不饿吗?”秦王听说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容易饿,一天要喂好几顿。
“我自己,吃!”李世民笃定道。
“你自己能用食了?”秦王微讶。
“能!”
秦王不是很信,想了想他走不了几步就累得走不动道的小模样,把孩子放下来,看着他道:“那你自己吃看看?”
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放到了秦王的案上,并一个润泽的玉勺。
众人纷纷落座,孕期身体不适的芈夫人姗姗来迟,脸色苍白憔悴,向秦王及太后行礼。
“妾身来迟了……”
“快起来吧。”华阳太后让宫女扶她,关切道,“你如今有孕,既然身子虚弱,还是该多休息才是。”
“多谢祖母挂怀,我儿的抓周礼,我本该早点到才是,偏偏晨起就难受得紧,吐了几次,浑身无力,等喝了药好些了,就已经误了时辰……”芈夫人温温柔柔地解释着迟到的理由。
实际上看她的脸色,就已经猜得出来原因了,谁也不忍心责怪一个孩子的亲娘加孕妇。
华阳太后又关心了几句,问了问芈夫人近日的餐食和睡眠,倒比赵太后更像亲祖母的做派。
李世民偷偷瞅了一眼赵太后,总觉得她好像对自己缺乏关心,也有点心不在焉。
哪有这样当祖母的?
芈夫人那是有心无力,身体实在不允许,不然早就来抱他了。
“王上……”芈夫人和华阳太后叙完话,走到秦王这边来,轻声细语。
“坐吧。”秦王对她也算礼貌,客气有余,亲密不足。
芈夫人缓缓地坐在孩子左边,笑意盈盈,那三分病态立刻被这笑容掩盖,显得柔婉而慈怜。
“你刚才抓周抓了什么?”她问。
“抓了,父亲。”李世民回答她。
“嗯?”芈夫人茫然不解。
“父亲,这样。”李世民演示给她看,小手一抓,就拽住了秦王的袖子。
秦王又低头看他,斥责道:“好好吃饭。”
“哦。”李世民乖巧放手,握着勺子,舀起羊奶往嘴里送。
一勺接一勺的,慢慢吞吞,稳稳当当,一点都没有撒。
芈夫人一手搭在小腹上,一手给孩子整理了一下褶皱的后领口,然后便一直看着他喝奶,虽不言不语,眼角眉梢却尽是安然的笑意。
李世民喝完奶,啃了两块糕点,吃饱喝足了,就觉得发困。
他瞧了瞧怀孕的芈夫人,果断往秦王身边蹭了蹭。
“作甚?”秦王疑惑地问。
“困。”犯困的幼崽打了个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往秦王怀里一扑,顺势闭上眼睛。
秦王:“???”
3. 小二凤偷听机密
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胆?长着一副乖巧样,实则任性得很,黏在嬴政身上就不下来。
嬴政可不耐烦带孩子,毫不犹豫地递过去一个眼神,芈夫人立刻会意,叫乳母去抱。
李世民伸长胳膊,抱着嬴政的腰,不仅不肯撒手,还抱得更紧了。
嬴政有点不高兴了,拇指和食指捏住这孩子圆嘟嘟的脸颊,掐出一团绵软的嫩肉,轻轻扯了扯。
“唔……”幼崽霎时间睁大眼睛,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做似的。
秦王本想小小地欺负他一下,让他知难而退,结果一捏起来发现手感好得很,捏了一下,忍不住又捏一下。
幼儿肌肤娇嫩,看起来润白如玉,又透出一股从内而外的健康的血色,像二三月枝头的杏瓣桃蕾,充满春天的生机勃勃。
触手是极其温暖舒适的,指尖仿佛划过被暖炉熨过的丝绢,稍微用点力,婴儿肥的软肉就摩挲着指腹,软得不可思议,一松手,那被挤压出来的颊肉就会颤巍巍地回弹,泛起红彤彤的痕迹。
很有意思。
“王上……”芈夫人弱弱地提醒道,“孩子太小了,脸不能这样捏……”
嬴政恶劣地把孩子的脸捏红了,以为他会哇哇大哭,直接跑开,再也不往自己身边凑。
然而没有。
李世民眨巴眨巴眼睛,感觉好像也不疼,就是被捏来捏去的脸颊发热,酥酥痒痒的。
他打着哈欠,困倦得很,也懒得管捏他脸的秦王,把脑袋埋进对方怀里,拱来拱去的,找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头一歪,沉沉的脑袋立刻垂下去,眼皮子直打架,说睡就睡了。
这睡得也太快了吧?不像是睡了,倒像是晕了。
突然之间就静止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并且,这孩子睡着之后特别安静,呼吸声小到几乎没有,唯有胸口和后背小小的起伏,有节奏地轻微上下,仔细观察才能看得到。
嬴政看不得他在自己怀里这么悠哉,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一戳一个小坑。
幼崽只微微晃了晃脑袋,手都不抬,大半张脸都埋在他腰腹间,脸颊上的软肉都被压扁了。
“他很喜欢王上呢。”芈夫人眉眼带笑,很乐意看到这个画面。
“太黏人了。”
嬴政并不习惯与人过分亲近,这孩子热情活泼得过分,总往他边上凑,大冬天的体温热乎乎的,扑在怀里像个绵软的暖炉。
太温暖,暖得让他不适应。
芈夫人略觉遗憾,但还是让人去抱孩子。
乳母小心翼翼地将手穿过幼崽的胳肢窝,想把他抱起来,但是刚提起一点儿,就发现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嬴政的袖子。
嬴政目光一垂,看到了自己被抓皱的衣袖。他冷静地一根根掰开小家伙的手指,从幼崽手里拯救了自己的衣服。
“去吧。”他低声道。
“唯。”乳母这才松了口气,把孩子稳稳接住,躬身小步离开了。
嬴政只看了一眼,就无动于衷地整理衣服,继续宴饮。
这场以孩子名义召开的宴会,孩子在不在,根本毫无差别。
成年人的觥筹交错,尔虞我诈,随着秦王的逐渐年长,临近亲政的年龄,在这两年的秦宫,越发暗潮汹涌起来。
这一切,按理说,暂时和年幼的李世民无关,但因为他是长公子,却又息息相关。
幼崽安详地睡了一个多时辰,醒了以后躺在床榻上玩了一会手。
短短胖胖的五指探入一束光里,抓了抓那飞舞的金色浮尘,什么也没抓到。
十指忽然张开,又合拢,再张开,再合拢,锻炼了一会双手的灵活度,按着床翻了个身,努力爬起来。
看他睡觉的乳母也打着盹,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桌案上。
李世民转了一下身体,撑着床沿,双腿从床边放下去,试探性够着地面。
很好,他的身高能够到地面。
他脚尖缓缓点地,刚沾到地面,就轻巧地落下去,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猫,蹑手蹑脚地绕过乳母,再避开烧水的、聊天的、熨衣服的几个宫女,高高兴兴出去闯荡了。
“喵……”
一只黑色的猫在墙头优雅迈步,长尾巴一翘一翘的,乌漆漆的毛发在太阳的照耀下仿佛显出些朱砂似的红来。
李世民仰头看它,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识跟着玄猫一起走。
黑猫不屑地看他一眼,趾高气昂地跳到了另一个墙头。
幼崽的身体显然没办法飞檐走壁,腾空而起,只能先跑出院子,再转个弯,跟着猫猫跑。
这个时候他倒不嫌累了,兴高采烈地追着玄猫。
猫猫跳到哪,他就追到哪。
猫猫在墙头跑,他在地上跑。
猫猫钻巷子,他也钻巷子。
猫猫……猫猫呢?
他忽然停下来,茫然地东张西望,仰头寻找那个黑色的灵巧身影。
“喵~”他夹着嗓子,模仿狸猫的叫声,试图把黑猫勾出来。
他跑得气喘吁吁,随手擦了把汗,平复了一下气息,左顾右盼,绕过一棵柿子树时,忽然又被枝头橙黄明亮的小灯笼吸引了目光。
一颗颗色泽鲜艳的果实累累地压弯了枝条,挨挨挤挤,因为叶子快落光了,而尤其醒目,令人垂涎。
柿子!甜甜的,可以吃的!
幼崽的年纪似乎对甜食有天然的喜爱,又或者,他现在能吃的东西不多,所以对一切颜色明艳、好看的吃食都充满好奇之心。
哪怕吃不了,弄到手玩玩也不错。
李世民马上忘记了要追猫,盯着枝头的橙黄柿子,眼馋了一会儿,琢磨着怎么把柿子弄两个下来。
他想了想,够肯定是够不着的,爬树也爬不上去,这个身体太笨拙了,没这么灵活。
他转而低头看地,找了小石子捏在手里,正要扔出去的时候,突然听见了附近一点说话的声音。
咦?有点耳熟……好像是赵太后的声音。
李世民好奇心起,往树后面一躲,仗着体型小好隐藏,探头探脑地偷听起来。
“你得帮我想个办法,王上要是知道我怀孕,他肯定会不高兴的。”赵姬用哀怨的语气拖长尾音,像少女一样撒着娇。
什么怀孕?谁怀孕了?怎么怀的?赵太后不是当了好几年太后了吗?怎么还会怀孕的?
李世民的脑子里一团浆糊,被这个消息震得一片空白。
“哎呀!你糊涂呀!”她的求助对象恨铁不成钢道,“王上过两年就亲政了,长公子都周岁了,你这时候怀孕做什么呢?你让王上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亲政他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只许他生儿育女,就不许我寻欢作乐吗?”赵太后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妥。
“谁拦着你寻欢了?”那人压低声音道,“只是你好歹遮掩一下,这咸阳宫不仅有王上,还有华阳太后,她可一向不太喜欢你,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可不会善了。”
“她能把我怎么着?不就是养个男宠生个孩子吗?多大点事!当年宣太后不也照样养男宠有私生子,怎么没人说她不好?”赵太后不以为意,振振有词。
“那能一样吗?宣太后临朝执政四十年,从不因私情影响秦国国事……”男人很不赞同,试图讲道理。
“我也没有影响啊!我倒是想影响,我有这本事吗?那华阳太后还在我头顶压着呢!”赵姬随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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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出身比我好,地位比我高,身份也比我尊贵,我哪能跟她比?”
“你知道就好!你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如此不谨慎呢?”
“你这男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这是我想的吗?避孕这种事是我想避就是能避成功的吗?”赵太后埋怨道,“你不帮我就算了,还来说这风凉话!”
哇哦!李世民听着这惊天秘闻,不由浮想联翩,乖觉地矮下身子,越发小心地聆听,并推测起那个男人的身份。
听语气,这男的不是赵太后情夫,——至少不是她肚子里娃的父亲,否则她不会是这个态度,应该更哭天抹泪恨海情天。
但他身份应该不低,因为他和赵太后对话时有一种隐隐的敷衍和嫌弃,很自然地责怪她不知轻重,听起来非常熟稔了。
“如果你要听我的意见,我建议你偷偷吃几副打胎药,趁还没有显怀,事情还没有闹大,早点把孩子打掉,权当无事发生……”男人冷酷地回应。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赵太后震惊又气恼道,“这也是我的孩子,是我肚子里的一块肉,怎么可能说打就打掉?我才不要!”
“这是为了你好!”
“呸!什么为了我好?我看是你胆小怕事吧?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多大点事?”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你听我说,嫪毐那个人,他骨子里贪婪得很,若你一心放在他身上,为他生儿育女,只会助长他的贪心,于王上来说不是好事……”
“这个时候想起说这种话来了,当时你把他推荐给我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赵太后冷嘲热讽。
“当时我怎么知道,你竟愿意为嫪毐生孩子?”
“怎么?你嫉妒了?晚了!”她阴阳怪气。
“以前的事不提了,如今最重要的是现在。依我来看,这个孩子不能留……”
“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我去求王上!这好歹也是他的弟妹!”
赵太后转身就要走,被男人一把拽住,愠怒道,“赵姬!你还有没有脑子?你是疯了吗,现在去找王上?找王上干什么?告诉他你跟嫪毐偷情怀孕,要在他快亲政的关键两年里给他添个弟弟妹妹?那嫪毐可是我送进宫的,还是以宦官的名义,如今你身怀有孕,我们所有人都要受牵连……”
“我不管!反正孩子我不打!我要把他生下来!这孩子肯定比王上更亲近我,他会天天陪在我身边,亲我爱我与我说笑!我要这个孩子!”赵太后胡搅蛮缠,哭哭啼啼道,“吕不韦,你要帮我,不然我们肯定一起遭殃!”
吕不韦!原来是他,秦国的相国!
李世民默默记下来,准备下次去找秦王告状。
吕不韦深深吸一口气,心累道:“你别去找王上,千万别去,王上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不是好相与的。这事不能让他知道,至少现在不能。——这样吧,你先回去,过两天找个借口离开咸阳,跟嫪毐到雍城避避风头,一年半载的别回来了……”
“雍城不如咸阳繁华吧?”赵太后犹疑道。
“雍城没有王上,没有华阳太后,没有这么多眼睛盯着。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快活怎么快活。这还不好吗?”吕不韦把赵太后哄住,说了一筐好话,才终于让她破涕为笑,达成共识。
等赵太后满意地走了,吕不韦抹了把脸,又叹了口气。
一只黑猫猛然从树上跳下来,落到他脚边,抖抖一身绒毛,趾高气昂地走了。
吕不韦吓了一跳,往旁边让了两步,蓦然看见树后有一角缃色的布料。
他心头一颤,连忙绕过去看看是谁。
猝不及防的,李世民和吕不韦对上了眼。
——竟不知道到底谁更尴尬。
4. 在秦王掌心画猫
吕不韦心头一跳,待看到树后面是幼小的长公子时,不由松懈了少许,挂起了哄孩子的笑容,左右观察有没有宫人在侧。
“公子怎么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他虽问的是李世民,目光却在四周逡巡,寻找应当照顾和保护幼崽的人。
“嗯嗯。”孩子乖巧点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指着满树的小灯笼,理直气壮地道,“吃!”
吕不韦微怔,没有找到幼崽临时的监护人,循着他的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到了一树成熟的柿子。
“柿子乃寒凉之物,公子怕是不能食的。”吕不韦哪敢给这么小的长公子乱吃东西,吃出问题来他可麻烦了。
“不能吃?”李世民睁大眼睛,大受打击,不愿意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
“应该是不能的。”吕不韦回答,“除非问过医官或者芈夫人。”
孩子仰望着几十个鲜亮的果子,恋恋不舍。
吕不韦没看到公子的常随,心里顿觉不妙,忙矮下身子道:“臣送公子回去吧,公子孤身在外,夫人是要担心的。”
他这么一说,李世民才意识到不妥,出来之前该和母亲说一声的,当时光顾着想出来玩了,忘记了。
“哦。”心虚的幼崽乖巧应声,任由吕不韦把自己抱起来,往羲和殿而去。
半路上遇到几个行色匆匆满脸焦急的宫人,一看到他就叫起来:“找到了!公子没事!快去回秉王上和夫人!”
吕不韦连忙加快脚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相国话,乳母发现公子不见了,禀报夫人,惊动了王上……好在公子平安无事……”
对幼小的孩子来说,他不过是趁宫人不注意溜出去追猫而已,但对羲和殿的宫女乳母和得知孩子失踪的芈夫人来说,那真是天都塌了,找孩子找得快急疯了。
等吕不韦带着孩子进了殿,就看到秦王冷着脸端坐上首,凝声询问:“幼子何故在相国手中?”
吕不韦立刻把孩子交给芈夫人,后者上下打量了一下孩子,确定他一点事没有,才如释重负,轻轻把他放下来,柔声向吕不韦道谢。
“不敢当夫人一声谢。”吕不韦行礼道,“臣是在宴会上饮多了酒,就四处走走散散酒气,正巧看到公子一人在柿子树下玩耍,未曾见其随从,觉得蹊跷,便将公子带了回来。”
“何处的柿子树?”秦王淡声问。
“在明月湖附近。”吕不韦回答得很快,并不因为秦王年轻而随意敷衍,也绝不敢傲慢,只是言语之间,或多或少有所保留。
秦王敏锐道:“明月湖,离母后的锦年宫不远吧?”
“是不远。”吕不韦心念急转,看了一眼才一岁的孩子,面色如常道,“臣确实去了锦年宫,太后言其近来身体不适,深觉烦闷,召臣前去叙叙话……”
秦王微微颔首,也不说信与不信,只是道:“母后身体不适,却不曾与孤说,反倒告诉相国,看来是孤这个做儿子的,不够孝顺她了。”
“王上这是哪里的话?”吕不韦旋即道,“王上国事繁忙,日理万机,加之公子年幼,分身乏术,太后不忍打扰,才没有告知王上。”
“孤很忙,难不成相国就很闲?”嬴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臣一时失言,还请王上莫要见怪。”吕不韦迅速退让一步。
“丞相为我大秦相邦,朝中大小事宜皆系于君身,竟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关心太后小小的不适,真是让孤惭愧不已。”嬴政不咸不淡,阴阳怪气。
吕不韦有点不安,随即解释道:“王上知道的,臣与太后毕竟是故交……”
“故交……”嬴政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敲打道,“即便如此,相国也该注意分寸,莫要惹出些流言蜚语,落人口实。”
吕不韦心中一凛,恭敬道:“臣明白,臣日后定然会小心行事。”
李世民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琢磨着这对君臣复杂的关系,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
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和太后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还偷偷摸摸瞒着秦王处理太后怀孕的事。
更妙的是,太后怀的孩子,还不是吕不韦的。
吕不韦虽然送男人进宫给太后解闷,又帮助太后隐瞒私生子的事,但同样的,言语之间却又维护秦王的地位,不希望太后影响秦王亲政,而且发现李世民落单马上把他送回来,在行动上还是比较倾向秦王的。
哎呀,这关系复杂的,简直太有趣了。
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幼崽,完全想不到,下一刻,热闹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吕不韦告退之后,嬴政对芈夫人道:“宫人怠惰,未曾尽职尽责,杖二十,逐出宫去,如何?”
“这……是否有些处罚过重了?”芈夫人迟疑不决。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看不住,居然让他一个人跑到湖边去,若他不慎坠入湖中,那你我才是追悔莫及。如此大的疏漏,不严惩如何儆效尤?”嬴政只用两句话就说服了芈夫人。
她还怀着孕呢,本身就很不舒服,宴会刚散不久,就听说孩子不见了,当时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一半,差点没晕过去。
这孩子才一岁啊!她怎么能不急不气?
秦王说要严惩,实在是合情合理,她没有理由再表示反对,便道:“那便依王上。”
“不行!”李世民一听要杖责宫人,马上出声反对。
“嗯?”嬴政诧异地看向芈夫人身边的小不点,对他能听懂这番对话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么小的孩子,真的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可他插话的时机恰到好处,也不像胡说八道的样子。
嬴政便顿了顿,等这孩子着急忙慌跑过来,眼巴巴抬眼恳求:“不要!”
“为何不行?”嬴政耐心地问。
“二十,痛!”幼崽很努力地比划着,试图用不够灵活的唇舌和双手,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受伤!”
“你是说杖责二十,那些宫人会受伤?”嬴政明白了他的意思,更觉古怪,竟有一种自己在和幼儿认真商讨的错觉。
“嗯嗯。”李世民急忙点头,不忍心见宫人被这样严惩,还补充道,“错,在我!”
嬴政微妙地看着他。幼崽哒哒哒跑过来,歪歪扭扭地扑到他怀里,软乎乎的小手抱着他的手指,水汪汪的大眼睛澄澈如水,却闪动着明亮灿烂的光辉,像阳光照耀在泉水里,粼粼地荡开活泼泼的波光。
“谁教你的?”嬴政低声问。
“什么?”李世民歪歪头,不明所以。
“是送你回来的那个人吗?”嬴政寻根究底。
“不是。”李世民如实摇头。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嬴政深深望进孩子眼底。
“知道。”李世民干脆道。
他只是没办法很迅速很顺畅地说出长长的句子,总是要艰难地组织语言,调动笨拙的舌头,才能让发育不够完全的身体听自己指挥而已。
实际上,周围发生了什么他都看得懂,也听得明明白白。
“那我在问什么?”嬴政半信半疑。
“你怀疑,吕不韦,教我说话。”李世民笃定地说完,还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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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和你串通一气吗?”嬴政挑眉。
“没有。”
“你为何偷跑出去?”嬴政忽然换了问题。
“玩!”李世民直白道,“屋里闷。”
腊月的天气,羲和殿一个孕妇,一个幼儿,自然是要烧炭保暖的,不管是华阳太后,还是嬴政,都不可能短缺了羲和殿的炭。
午后太阳很好,从窗户照进来,映得孩子的脸都晕出两团酡红来,再加上厚厚的被子,一直散发热气的暖炉,真的很温暖,也很闷。
李世民大约天生好动,小孩子的体温又高,在这种环境呆不住,还是想到外面转转,跑一跑,活动活动。——虽然他在秦王面前,走不了几步就要抱,但是没有长辈可以撒娇的时候,他一个人可以跑很久哒。
不过,这样的心路历程,很难和嬴政说清楚,就简化成了一个“闷”字。
“你离开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吗?”嬴政接着问。
幼崽眨眨眼睛,露出思考的神色,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没有,我不确定……”
嬴政看了看他的身高,这要是不低头看,走路的时候撞上了,他可能都不会发现脚边有个娃。
“你遇到吕不韦时,是在什么树下?”
“柿子!甜甜的,可以吃吗?”李世民的眼睛亮晶晶,忍不住凑近嬴政。
“口水别滴我身上。”嬴政冷漠无情地把崽向外轻轻一推。
“!”李世民忙用手擦擦嘴角,什么也没擦到,毛茸茸地气恼道,“没有,口水!”
“他能吃柿子吗?”嬴政问芈夫人。
“不能的,小儿脏腑娇弱,柿子性寒且涩,恐怕会伤到脾胃,我从来不曾给他吃过。”芈夫人轻声回答。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秦王迄今为止的唯一血脉,年纪这般幼小,再如何仔细也不为过。
“你并未食过柿子,如何知道它是甜的?”嬴政道。
“看起来甜。”李世民不假思索。他确实没有吃过柿子,但他一看到柿子就能想象到它的味道。就像他没有学过小篆,但也能一一辨认得出那些字都是什么意思。——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努力回想罢了。
嬴政的重点当然不在柿子上,而在于这孩子。他惊奇地发现,无论他提什么问题,话题跳得有多快,这小家伙都能立刻理解他的意思,给予准确回应。
通常来说,一周岁的孩子能聪明到这种地步吗?
这孩子是不是非同寻常?
嬴政试探着问道:“你出去之后做了什么?”
“猫猫!”李世民顺手在嬴政手上画了只猫的样子。
先是圆滚滚的身体,圆滚滚的脑袋,两只三角形又带弧度的耳朵,竖在脑袋上,又顺着嬴政的掌心画了条长长的尾巴,一直延伸到食指处。
嬴政垂下眼帘,沉静地看他兴奋作画,描摹出了一只看不见的、让他掌心痒痒的猫。
“你追着一只狸狌到了明月湖边?”
“湖?”李世民愣了愣,“我没看到。”
“那你还看到了什么?”嬴政随口问。
李世民犹豫着环顾四周,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场合说。
他本能地觉得赵太后的秘密不能被太多人知道,所以没有直接说出口。
他踮起脚尖,神神秘秘地凑到嬴政耳边,和对方说悄悄话:“我有话,跟你说,你不要,杖责。”
嬴政挥手让周围人都退下,连芈夫人都没有留。
“为什么是不杖责,而不是莫要把他们赶出宫?”他问。
幼崽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让嬴政很惊讶的话。
5. 秦王抱孩子出门
“因为你,一定会,驱逐他们。”李世民很确定这一点。
嬴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语出惊人的孩子,沉声道:“何以见得?”
“羲和殿里,尽是楚人。”李世民自信地回答。
华阳太后是楚国公主,芈夫人还是楚国公主,这一代一代的,楚国的势力在秦国扎根扎得未免也太深了。
李世民很早就从口音和宫人们的闲谈里听出来,芈夫人住的羲和殿里有很多楚人,尤其是贴身的宫女乳母等,都是芈夫人的陪嫁。
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对芈夫人来说,当然是自己人用着顺手,照顾孩子放心,但对秦王来说,则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李世民只需要稍稍换位思考,把自己代入到秦王的位置和角度,就能立刻得出结论,——这宫里的楚人太多了。
秦楚之间,可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兄弟联盟,就算是,亲兄弟之间也照样会反目成仇,不死不休呢。何况两个国家?
若是秦国与楚国打起来,这羲和殿里那么多楚国来的人,难道全都很干净,很向着秦国吗?
怎么可能呢?
只要楚国的使者有心勾连,那这羲和殿简直就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破筐子,什么情报都能流出去。
而且秦王还得考虑到长子的教育问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整天跟一帮楚人混在一起,难保日后会长成什么样,万一将来秦国的继承人过于亲近楚国、通敌卖国可就糟糕了。
“尽是楚人……”嬴政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这几个字,凝视着他家幼崽,油然升起一种古怪的、和心腹讨论正事的感觉,忽略这孩子断断续续的语句,居然一点问题都没有。
和一岁小孩讨论国事,说出去谁信哪?
是这孩子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那你算是楚人吗?”秦王低声。
“当然不算,我跟你姓。”幼崽脱口而出,不仅十分理直气壮,还瞅了一眼问问题的嬴政,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的?不是明摆着的吗?”
嬴政颇觉荒谬,竟顺着这个话头和孩子叙话。
“所以你只是反对杖责?”
“嗯嗯,我知道,你迟早会,赶走他们。”李世民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随便找个由头,只要合乎情理,能让华阳太后和芈夫人接受,不显得太过分就行。
嬴政诡异地沉默了两息。
“怎么了?”他怀里的宝宝仰着脸,天真无辜地反问。
“你……”嬴政迟疑着,“你不会是故意跑出去,为了配合我行事吧?”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很离谱,但却又很有可能。
“对呀。”牙都没长全的宝宝笑起来,眉眼弯弯,宛如挂在枝头的新月,可爱得触手可及。
秦王的目光飘忽了一下,忍不住开始思考和回想,自己幼年时期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聪明到这种难以置信的程度?
这对吗?
这不对吧?
就算这宫里现在没有第二个孩子来做比较,但是一岁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大家或多或少心里是有数的吧?
这个年纪,还有大把小孩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呢!
这件事看似到此为止了,因为玩忽职守而导致长公子失踪,羲和殿里换了一大批宫人,原先芈夫人从楚国带来的陪嫁侍女乳母等人,都被遣散回楚。
当然,因公子说情,并没有受到杖责,还得到了一笔遣送费,倒也不算太糟糕。
芈夫人不是很高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侍女结伴而去,在宫门口垂泪而已。
幼崽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往里面走,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塞翁?”芈夫人不解。
李世民一愣,一边回忆,一边和她讲起了边塞老人丢马、得马、儿子骑马摔瘸了,却因祸得福,避免了死于战争的故事。
他的音色很清脆,但是奶呼呼的,一句话常常要断成两半才能完整说出来,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吸一口气,歇一歇,才能继续往下说。
可他讲故事时神采飞扬,还喜欢比划各种手势,听得人目不转睛,不自觉地就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故事很有趣,祸福相依,他们离秦回楚,或许也是件好事。”芈夫人呆坐了一会,喃喃自语。
幼崽努力伸着胳膊,用小手给她擦眼泪。芈夫人渐渐收拾心情,穿针引线,做起婴儿的小衣服来。
她不算是个很有政治智慧的人,只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如今是秦王宫的夫人,就算为了自己和孩子们的未来着想,也不能为这些旧人得罪秦王。——那很不明智。
她毕竟有长子在手,这孩子活泼开朗又懂事,还会安慰她这个做母亲的,那为了孩子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更何况……
芈夫人把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不要一味伤感。——那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这故事又是哪里听来的?”低沉冷冽的声音如北风萧萧,带着玄英的寒气,自外面走进来时,令这暖融融的宫室温度骤降,从视觉和体感上就觉得有点冷了。
李世民瞅着秦王玄色的衣袍,暗自嘀咕:所以说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颜色,大冬天的,光看着这黑漆漆的色调,就觉得好冷好沉肃啊,再加上嬴政这个人,静若深渊,年纪轻轻的就跟七老八十似的,看秦王一眼就觉得透心凉。
还好他天生是个小火炉,不怕冷,不然谁乐意往秦王边上凑,冻死了好吧?
“父亲!”杏色衣衫的宝宝愉快地跑过去,扑进嬴政怀——哦,扑不进,太矮了,只能抱住他的腿,连腰都够不着。
但不妨碍幼崽露出大大的笑容,正好露出几颗整齐的小米牙,唇红齿白,一身温暖干净的奶香味,让人越看越顺眼。
哪怕是嬴政,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鬼使神差地就把孩子抱起来,抱完了才想起来接着问:“故事哪里听来的,嗯?”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柔和了些,一开口就缓慢了许多,垂眸专心地看着孩子,听他的回答。
“忘记了。”李世民坦坦荡荡地说。
嬴政看着他,他也看着嬴政,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阵子,秦王只能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不然怎么办?孩子都说他忘记了,难道能把他拎起来头朝下晃晃,看他能不能晃出点记忆来?
“孤欲带他出门,你可要备些什么?”秦王对芈夫人简单交代了一句,就准备把娃带走。
他从来没带过孩子,突然来这么一茬,倒把芈夫人唬了一跳。
“王上要把孩子带到哪儿去?”
“随便走走而已。”秦王避重就轻。
“那乳母……”芈夫人刚说了一半,李世民就抢白道,“我已经,不吃奶了!”
他也是有羞耻心的好不好?能自己捧住碗、捏得住勺子的时候,他就死活不肯吃乳母的奶了,只是芈夫人总觉得羊奶不如人乳有营养,老是变着法地想哄他吃,也常常会让乳母挤奶到碗里,骗他说是羊奶……
次数多了,他甚至能光靠闻就闻出区别来,不肯就范。
芈夫人仍不死心,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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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每天都在喂奶这件事上斗智斗勇。
对此秦王的看法是:管他吃什么,饿不死就行。
当然他没说的那么直白,当着孩子母亲的面,稍微委婉了点:“蛋羹可食否?”
“可以的,我问过乳母与医官,软烂温和的食物都是可食的。”芈夫人浅浅一笑,怕秦王不会带孩子——这是肯定的,还细细举了些例子,譬如米粥、肉沫、菜汤之类。
秦王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抱着孩子就往外走,芈夫人连忙递了个银蓝的貂皮斗篷过去:“王上,外面冷,小心孩子冻着……”
秦王摸了摸孩子的手,又热又软,体温比他自己高多了,再顺着后颈的衣领伸进去摸摸,甚至有点湿润的汗意。
“凉!”幼崽被他的手冰得一激灵,不由控诉道。
“是你太热了。”秦王面无表情地甩锅。
说这话的时候,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丝丝凉意,就贴在孩子脖颈处,触手犹如暖玉,任由小崽子指控,还过分地摸了一把孩子的后背。
嗯,真的很暖手。
“王上!”芈夫人看到了,不赞同地唤他。
秦王恍若无事发生,淡定地把手从娃衣服里抽出来,疑问道:“他并不畏寒。”
“幼子娇弱,岂能不小心照料?若是感染风寒,可麻烦得紧。”芈夫人摇摇头,执意把斗篷给孩子披上。
娇弱?就他?秦王低头看看和“娇弱”两个字一点也不相干的李世民,不置可否。
“何时回来?”芈夫人不放心地问。
“黄昏之前。”秦王道。
“莫忘了给孩子喂食。”
“嗯。”
成功从孩子母亲手里把娃带走的秦王,不久就上了一辆马车,在辚辚萧萧的动静里走了半晌。
李世民在马车里悠悠荡荡,本来还记挂着赵姬的事,琢磨何时说出口,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蜷缩在秦王怀抱的斗篷里,呼呼大睡。
一觉睡醒,马车还没有停。他迷迷糊糊中,差点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个小盹,根本没有睡很久。
“还没到吗?”他揉揉眼睛。
“快了。”
“你要去哪里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世民从秦王怀里探出半个身子,掀开车窗半透的烟紫帷裳,好奇地张望。
灰扑扑的道路和人群映入他的眼帘。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字就是“穷”,紧接着是一种模糊不清的对比出来的感知。
好穷啊,感觉比他的……要穷多了。
比他的什么来着?
李世民想不起来了,但对这时代的芸芸众生油然生起了一种怜悯之心。
秦王伸手护了一下,以防他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鱼儿从怀里溜出去。
“到了。”
马车停在一个酒肆的附近,却并不再上前,而是隔了一段距离。
“蒙毅。”秦王唤了个挺拔的少年过来,把孩子交到他手里。
“嗯?”李世民茫茫然地回望,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秦王专程出宫一趟,肯定是有目的的吧?他可不是贪图享乐那种人。
“去吧。”秦王放开了手。
“唯。”蒙毅抱着孩子离开马车,逐渐走远。
“诶?”李世民一惊,忽然有点慌张起来。
不是,你要干什么,你跟我说一下,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忽然搞这么一出真的好像扔孩子啊!
不会真的要丢孩子吧?
不能吧?
所以秦王到底想干嘛?
6. 算命的来了
莫名其妙的为什么要离开王宫来一个酒肆?
要么酒肆不普通,要么酒肆里的人不普通。
李世民没有大哭大闹,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不肯离开父母那样。他努力向秦王伸出手,也不过是下意识地不想离开亲人,但见这人无动于衷,也就作罢,转而看向新的交通工具。
秦王叫他蒙毅,乍一看去,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但能混到秦王身边,得到交付孩子的信任,那想必是家族恩庇了。
蒙毅方脸宽额,面容端正,可文可武,一副少年老成的可靠模样,低声哄道:“公子莫慌,稍待片刻,自会回到王上身边。”
其实李世民也没怎么慌,秦王只要不是个疯子,就不可能无缘无故把自己的长子给丢了。——那得蠢到什么地步才能干出这事啊!
秦王难道像个又蠢又疯的人吗?
——赵太后倒是有点像。这么一想,秦王除了长得像赵太后,其他地方一点都不像,真是太好了。
“哦。”幼崽乖巧地应了一声,在蒙毅僵硬的怀里没有乱动。
蒙毅悄悄松了一口气,生怕幼崽在公共场合大哭起来,引起周围人围观暴动,把他当成拐孩子的坏叔叔,然后一顿暴打。
要知道,秦法可是规定了,公共场所必须见义勇为,百步之内,袖手旁观也是要受罚的。而老秦人自古以来武德充沛,一旦看到有人拐孩子,那还不得群起而攻之?
想想都觉得很恐怖。
蒙毅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的背,调换了一下姿势,让幼崽坐在他臂弯处,走进酒肆里。
“酒家,来一壶米酒,再来一份乳蛋。”蒙毅朗声道。
“好嘞,客人您先坐,酒马上就来。”酒家满脸堆笑。
“乳蛋?”旁边喝酒的中年人拈着一枚盐豆子,一边送入口中咀嚼,一边随口搭话。
“牛乳或者羊乳,混合鸡子,搅拌一下,放在釜甑上蒸熟,就是乳蛋了。”蒙毅好声好气地解释着,环顾四周,没有找到空桌,便问道,“足下是一人饮酒吗?可否容在下同桌?”
“好说好说。”中年人笑呵呵地捋捋胡子,“请坐请坐。”
“多谢足下。”蒙毅跪坐在中年人对面的席子上,打开银蓝貂裘,放孩子出来透透气。
“真是精细的吃法,听着就很——咦?”中年人本在感叹乳蛋的做法,瞬间觉得这盐豆子不香了,馋得啧啧称奇,忽然之间看到了从斗篷里钻出来的幼崽,惊咦了一声。
李世民挣脱了厚重的貂皮斗篷,扒拉开毛绒绒的面料,冒出一个脑袋,嘀咕着:“好饿……酥酪,我要吃!”
在马车上的时候光顾着睡觉了,秦王也没给他喂点吃的。
小孩子可是很容易饿的,芈夫人一天可是照五顿给他喂的。果然在照顾孩子这方面,大多数爹都不靠谱。
幼崽深沉地叹了口气。
“已经让酒家做吃的去了。”蒙毅低低地说了一句。
李世民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饿着肚子东张西望,找点乐子分散注意力啦。
他一转头,就看见对面的中年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好像他脸上开出了一朵珍奇的花来。——兴许还是金子做的,才值得这么专注地看,看这么入神。
“怎么了?”孩子被瞧得浑身不自在,立刻就摸了摸脸。
“这是你家孩子吗?”中年人古怪地问。
“自然是。”蒙毅回答。
“这不可能,面相不对!”中年人果断道,“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上酒的伙计一听到这话,马上一个激灵,警惕地瞟了蒙毅一眼。
“乱说!”幼崽一本正经地开口,替蒙毅正名,“才不是,偷来的。”
“那你们也不可能是一家的。”中年人断言。
“何以见得?”蒙毅问。
中年人等酒保慢吞吞走了,才施施然道:“此子龙颜凤骨,命主紫微,贵不可言,怎么可能是你家孩子?我一看你这脸就知道,你家全是将星,甭管往上还是往下,数八辈子也出不了紫微之命。”
“足下这是何意?”蒙毅一副没听懂的样子,追问道。
“哇!”李世民惊奇地打量这个人,对他能一口咬定自己的身份和未来而觉得十分讶异。
“你没读过书吗?”中年人鄙夷地斥道,“这么浅显的话都听不懂?”
“我读过书,但是蠢,所以听不懂。”蒙毅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问道,“劳烦足下说得更清楚些,我请你喝酒。”
蒙毅将一壶没动过的米酒向对面推了推,给中年人倒了一樽酒,殷勤地笑了笑。
“这还差不多。”中年人乐了,见酒心喜,便向李世民招招手,“把手伸出来,我再看看手相。”
幼崽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瞅了临时监护人蒙毅一眼,见他不反对,就犹犹豫豫伸出了手。
“好乖,已经能听懂人话了。”中年人赞叹不已,“真是天赋异禀,灵性非凡。”
李世民很喜欢听夸奖,顿时心花怒放,毫不吝啬地冲这陌生人扬起灿烂的笑容。
中年人轻佻的神色渐渐消失,认真介绍道:“贫道赤松子,你能记住吗?”
“松子!好吃的!”李世民眼睛一亮。
赤松子失笑:“哈哈哈……对,好吃的,只要在瓦罐里随便翻一翻,烤一烤,熟了以后香气四溢,滋味那个美啊……啧啧……”
幼崽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幻想而幻想,喃喃自语:“我也想吃。”
蒙毅连忙摇头:“不行……这个……”
“我知道,松子,不能吃。”李世民遗憾地补全了他的话。
“哦?你知道?”赤松子循循善诱。
“母亲说,不能食,会卡到。”李世民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赤松子忍不住又是一笑,低头摩挲着孩子稚嫩的手,沿着掌纹描摹,端详来端详去,嘴上也不闲着,还要找点话聊。
“她说的话你都能记得?”
“能。”幼崽确定地点头。
“她今日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今日醒得,这么早,可是饿了?”李世民复述着芈夫人的话,模仿了一下她带着楚国口音又充满母性的柔和腔调。
如果不是中间不该断句的地方,多断了一次,其实还挺像的。
蒙毅尽力绷住沉稳的表情,不要显得很惊讶。
“最后一句呢?”赤松子看完掌纹,开始摸骨。
“‘莫忘了,给孩子喂食。’”李世民重复完,幽怨地抬头望了望蒙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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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毅颇有点坐立不安,恨不得跑到庖厨看看孩子的饭食怎么还没好。
明明什么错也没犯,但他为什么这么心虚呢?
“好孩子,记性真好。”赤松子笑容可掬,“我是谁?”
“红色的松子!”幼崽笑眯眯,“对不对?”
“对,对极了。”赤松子大笑,“不过我可不能吃,我爱喝酒,吃我的话你要吃醉的。”
“谁要吃你?你又,不好吃。”幼崽碎碎念,“我的酥酪,酥酪……好饿……”
蒙毅更不安了,小声道:“很快就好了,再等一会儿。”
“哦。”李世民沮丧不已。
“道长看出什么来了?”蒙毅问。
“没什么,跟面相一致。”赤松子松开手,懒洋洋地端起酒樽,品了一口,心情大好,“天生的帝王命,谁都拦不住。”
蒙毅面色一整,按下心潮起伏的喜悦,轻手轻脚地环抱着幼崽,追问:“此话当真?”
“你不信?”赤松子嗤笑,傲然道,“除了这孩子的父亲,没有谁比他命格更贵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现在?”李世民听出了不一样的话音,疑惑不解。
“以前……怎么说呢?在你出生之前,星象跟现在不一样。”赤松子含糊其辞道,“贫道夜夜观星,日日相面,自以为对命数易理已然有十全把握。但是……”
“但是什么?”李世民看着他。
“但是,从去年冬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赤松子嘴巴一点也没停,一樽饮完,再来一樽,自酌自饮,自说自话,也不管旁人能不能听懂。“你的到来,改变了太多既定的天命。我得推翻从前的结论,从头来过了。”
“哦。”李世民似懂非懂,“是好事吗?”
“是好事。”赤松子收起纷杂的思绪,对幼小的孩子笑了笑,用理所当然的口吻道,“当然是好事。你一来,紫微星亮得不得了,连带着许许多多的星辰,都照亮了夜空。吉祥高照,天下太平,怎么不算一件大大的好事呢?”
幼崽击掌而笑,乐滋滋道:“彩!”
“哈哈,甚好!”赤松子被他逗乐了,等热腾腾的酥酪上了桌,戏谑地逗弄道,“贫道也饿得很,又没钱吃这么金贵的食物,好心的小公子能不能分我一口尝尝?”
李世民低头瞅瞅一大碗金灿灿、香喷喷的酥酪,咽了咽口水,忍痛割爱道:“那,分你一半。”
“分我一半,你可就吃不饱了?”赤松子笑嘻嘻。
“我可以,再来一碗。”李世民看向蒙毅,“对吧?”
“对。”蒙毅附和着,立刻让酒家再来一份羊奶鸡蛋羹。
“诶,那多不好意思。——给我加点醪糟进去,我爱吃酒香味的。”赤松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声道。
幼崽很大方地邀请道:“你吃。”
“不了不了,我再馋也不至于抢你吃的。”赤松子推脱道。
“那我吃喽?”李世民拿起勺子,歪头确认一下。
“吃吧。”赤松子的语气都轻了下来,含着笑意,饮酒望他,越看越心喜,冷不丁道,“好孩子,你这么聪明,要不要拜我为师?”
“啊?”李世民怔了怔,第一反应是:秦王会不会同意?
7. 吓秦王一跳
出于谨慎和对秦王的尊重,李世民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犹豫着道:“我得,问过我父亲。”
“你自己不能拿主意吗?”赤松子故意激他。
孩子晃了晃脑袋,头顶上钻斗篷钻出来的呆毛乱翘,认真道:“不能的。——父亲,很重要。”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秦王爱不爱他暂且不说,但以秦王的身份,必然要考虑长子的未来,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
秦王太年轻了,他需要一个健康的长子来稳固他的位置。而仅仅从吕不韦和赵姬的那场谈话里,李世民就敏锐地察觉到,秦王的权力还不够大,地位还不够高。为了收拢和集中更多的权力,秦王自然有他的计划。
目前来说,他们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世民绝不会去干扰和破坏秦王的谋划。
他不知道眼前神神秘秘又好像很厉害的松子是谁,也不知道秦王是否另有安排,所以不能轻易许诺。
“有多重要?”赤松子逗他玩。
“最重要。”李世民毫不犹豫道。
开玩笑,秦王要是在权力斗争或者战争里有个三长两短,作为秦王的儿子,在这个年纪,他活命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那你母亲呢?”赤松子乐呵呵地刁难道。
“也很重要。”李世民郑重其事道。
他年岁虽小,却有一种野兽般的本能,早早就认识到: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啊,他绝不要做一根草!
要是没有母亲,难道指望秦王带娃吗?他可是饿了半天肚子呢!
“嘿,还挺会端水。”赤松子笑了一会儿,忍不住暂时放开宝贝酒樽,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把那翘起来的头发按下去,“我就稀罕你这伶俐劲儿,要是每天跟你一起玩,心情定会很好。看着讨喜,教起来也省心。——那你去问问你父亲吧,想必他会同意的。”
“你知道?”李世民好奇心满满地问。
“你都出现在我面前了,他自然是会同意的。”赤松子胜券在握道,“你父亲也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他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做他继承人的老师。”
“什么样?”李世民仰着脸问。
“知识渊博,目光长远,心胸开阔,既不会成为他的敌人,也不会埋没你的天赋……的人。”赤松子懒懒散散地抚摸着幼崽的脑袋,看他一副努力思考的小模样,动作更轻了点。
“你在,夸你自己?”李世民眨巴眼睛,听得很专心。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师必有其徒,我明明是在夸你。”赤松子眯着眼睛笑起来,愉快道,“顺便夸夸你父亲。”
“那便多谢,松子先生夸奖。”李世民嘴很甜,毫不吝啬地笑起来。
“乖。”赤松子顺手摸摸幼崽头顶勉强扎起来的两个小揪揪,很想再捏把圆润的小脸,瞅了眼蒙毅,暂时放弃了。
不太幸运的小哪吒发型无法保持原样,略微有点歪斜炸毛,然而在场这几人,竟然都没注意到。
小朋友眼里现在只有吃,其他啥都抛在一边了。
他舀起一勺金黄的酥酪,送入口中,软嫩香甜的奶制品带着刚出锅的热乎气,没有什么腥味,颤巍巍地在勺子上荡漾,入口即化,几乎不需要咀嚼。
李世民吃得很高兴,也很干净,没有弄脏桌子和手,吃完了被蒙毅擦擦脸,再度用毛绒绒的斗篷包裹起来。
可怜的头发被蹂躏成什么样,无人关心。
“多谢先生吉言,这是吾主的谢礼。”蒙毅一直默不作声,观望着赤松子和公子聊天,直到现在才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沉沉地放在桌上。
“贫道可不是吉言,而是实话实说。”赤松子撇了一眼锦囊,不屑道,“我可不差这点钱。”
“先生是觉得不够吗?烦请少待……”
赤松子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客气道:“我知道你家主人钱多,不用炫耀给我看。”
“那先生的意思是……”蒙毅迟疑道。
“这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钱了。”赤松子很神棍地说了一句,“比起钱,还是你家小主人更金贵。”
“嗯嗯。”幼崽闻言,甜甜地笑了,还举手发言,“我同意。”
蒙毅却笑不出来,警觉地把孩子抱起来。“足下请慎言。”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还能趁你不注意把孩子抢走不成?你们秦人真无趣,连玩笑都听不出来。”赤松子无语住了,挥挥手,跟赶苍蝇似的嫌弃道,“去吧去吧,把钱拿走,下次再会。”
蒙毅尚且还在犹豫,赤松子把锦囊拿起来,塞幼崽怀里,笑道:“等你拜师的时候,贫道再收你的礼,到时候想收多少收多少,我可不会再跟你客气。”
李世民从蒙毅怀里探出半个脑袋,乖巧地向他挥手,笑眯眯道:“先生再会。”
片刻后,蒙毅付了账,带着孩子回到了马车。秦王放下手中的竹简,沉着地问:“如何?”
蒙毅如实汇报,平平淡淡,毫无矫饰,没有掺杂一点主观的自我评价。
秦王微微蹙眉,沉吟道:“你以为此人可信否?”
“他一眼就看出了公子的身份,又一口道出臣家里都是将星,若非消息过于灵通,或许真有些相面算命的本事。”蒙毅谦恭道。
“若是你父兄在此,尚有可能是认出了他们的身份,但你不过刚到寡人身边,声名不显,外人应该没这么快得知你的存在。何况这孩子,从未离宫。”嬴政思量道,“然其所言,未免有故意迎合邀宠之嫌……”
龙颜凤骨,天生帝王命?这个“帝”字用的,就很不寻常了……当今天下,哪里有“帝”?七国之雄主,也不过都是“王”罢了。
昭襄王倒是约齐湣王共同称帝过,一个东帝,一个西帝,但也都是昙花一现,后来也都放弃了。
这方士,看似是在算幼儿的命,实则隔着这孩子,也在断定秦王的命途。
这话秦王当然爱听,但正因为爱听,反而产生了些许疑虑。
“竟未收钱,所图甚大。”嬴政说话时,李世民趴在他边上,和锦囊的绳结做斗争,扯了半天没扯开,只好求助于嬴政。
“开!”他充满期待地把锦囊放嬴政手里。
“……”嬴政随手打开锦囊,目光却忽而一凝,从那一堆整齐的金饼里,拈起一条本不该存在的木椟。
“二十载后,秦灭六国,一统四海。如此,王上可信否?”
嬴政目光幽深,这短短两句话,他却看了很久。
虽是装神弄鬼,可他偏偏就吃这一套。至于是不是正好二十载后,大秦就能灭六国,统一天下,嬴政当然不知道,但他愿意去相信,也会为之而努力。
哪个国君不乐意听这么动听的话呢?
“金子饼饼!”幼崽看到金灿灿的圆饼满眼放光,双手一伸,几乎快出了残影,刹那之间就抱着金饼往嘴里送。
“公子!”蒙毅吓得一哆嗦,连忙去抢孩子手里的金饼。
也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忽然之间动作快成这样,一不留神金饼就到他嘴里了。
幸亏塞不下,咬不动,只沾了一点点口水,牙齿还没有磕上去。
也幸亏蒙毅抢救及时,才让那块金饼毫发无损地回到锦囊里。
“不必如此紧张,他咬不动。”嬴政淡淡道。
话虽如此,蒙毅还是唬了一跳,瞬间就体会到了,带孩子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不能吃吗?”幼崽十分遗憾。
“不能。”幼崽的父亲冷漠回答,“吞金会死。”
“死?”李世民懵懂地念叨着这个字,在幼儿好奇心探索世界的本能之外,忽而闪现出了灵光,想起死亡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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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来。
对哦,金子是不能吃的……在本能窜出去拿了金子就送口中之后,他的理智才姗姗来迟,提醒他这件事。
可恶,那他这个转世还有什么意义嘛?吃金子的蠢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好歹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能这么幼稚?
这般反思的时候,他无意识地啃啊啃,忽然惊觉嘴里怎么又有东西,吐出来一看,是某人修长的手指。
秦王冷冷淡淡地看着他,食指上不仅有湿哒哒的口水,还多出了两个小小的牙印。
幼崽心虚地笑了笑,讪讪地缩到秦王怀里,扒拉着他腰间的玉佩玩。
讨厌,老想咬东西,根本控制不住!
这个糟糕的年纪!
“你又饿了?”嬴政不懂孩子要怎么养,只能这样猜测。
他嫌弃地擦了擦手,又皱眉看向幼崽炸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本来就短,碎碎的头发又多,出门的时候冲天鬏还算整齐,结果现在就乱得不成样子了。
“臣以为不是。”蒙毅怕孩子吃多了积食,忙出声道,“方才在酒肆里,公子用了一碗乳蛋,应该已经吃饱了。”
“是酥酪。”幼崽探头探脑地纠正道。
“好,是酥酪。”蒙毅好脾气地应和。
“那为何……”嬴政刚擦了擦手,就不得不从幼崽口中夺回他的玉佩,不悦道,“怎么什么都往口中送?”
李世民睁大眼睛,闭上嘴巴,无辜地望着他。
他也不知道啊!是身体自己动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大约是孩童天性使然吧。”蒙毅回道。
嬴政思来想去,也只能这样认为了。
“过来,坐好。”嬴政盯着孩子一言难尽的发型,没过几秒,就看不下去了。
“哦。”李世民乖巧坐正,把两只小手都放在膝盖上,好奇地问,“有事吗?”
嬴政随手拆掉两个小揪揪,重新绑好,又随手打了死结。
“好痛!”幼崽捂着脑袋惊呼,因为手太短头太大,两只手甚至无法在脑袋中间会合。他撅起嘴抱怨道,“阿母不是,这样弄的。”
小朋友被扯得哼哼唧唧,感觉头皮一紧,好像还被拽断了两根头发。
头发扎好以后,李世民捡起被拽断的头发,可怜巴巴地仰头控诉嬴政。
“怎么,你头发也要吃?”嬴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阿父好坏……”幼崽委屈地从窗户丢掉他的断发,顺便东张西望,认了一下附近的路和房屋标志。
嬴政把他拎过来放好,轻斥一句:“别乱动。”
给孩子找老师的事,嬴政有些意动,但并没有立刻去办,毕竟这小家伙还太小了,就算是个天才,也没有一岁就启蒙读书的道理……吧?
回宫的路上,嬴政的想法就开始动摇了。
无他,在嬴政看竹简打发时间的时候,幼崽也坐在他腿上看竹简。
这会儿倒是不像个猴子似的动来动去,跑来跑去,咬来咬去了,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好,安安静静地观看,貌似一心一意的样子。
秦王暗自称奇,觉得颇为反常。
安静了整整一刻钟后,嬴政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世民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聚精会神看了这么一会,就觉得累得慌,头有点晕乎乎的。
这些弯弯曲曲像无数虫子扭曲爬行的字,辨认起来特别难,绝不是他前世的常用字体。
但他能认出一些,再根据模糊的记忆,联想推测,大致能了解秦王在看什么,便微微一笑,决定吓秦王一跳。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1]”幼小的孩童一字一顿,慢慢悠悠地吟诵出声,奶声奶气,却很从容地笑道,“你在看,《竹书纪年》,对不对?”
8. 震惊老父亲一整年
马车里似乎静谧了一瞬,紧接着有倒吸一口凉气的细微声音。
嬴政目光微动,看向呆若木鸡的蒙毅,心中便有了成算。
很好,看来惊讶的不只他一个。
谁家正常的一岁孩子能看懂小篆,并且还能根据一句话就推测出这句话出自哪本书?
秦王首先排除了一下,这是不是华阳太后或者芈夫人特意安排的“奇观”,就像无数做长辈的早早地教孩子念诗写字,只为了在别人面前矜持炫耀,让自家娃在适当场合好好表演一波,技惊四座,获得一片夸赞。
于是他谨慎地问道:“此句,从何处开始?”
李世民笑眯眯,当场就伸出小手戳中那个“昔”字,指着那一列柳枝垂蔓般的字体,挨个念出来。
没想到吧,他认识小篆哒!
感谢上辈子好学的自己,让他能继承这份知识,不需要从头开始学起。这辈子可以轻松做个神童啦。
“继续。”嬴政半信半疑,考察道,“下一句呢?”
李世民瞅了他一眼,不得不调动全部心神,去辨认下面的每一个字。
“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1]”他念得很慢,需要绞尽脑汁去思考、去回想,这鬼画符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字来着?
等这句话念完,他才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联系上一句,大抵讲了些什么。
总之,反应很迟钝,宛如学生在高中课堂上呼呼大睡被数学老师叫醒,大脑一团浆糊就得回答问题,虽然题目对他来说不难,但这眼睛和脑子吧,好像互相不认识,合作起来有点艰难。
幼儿胖乎乎的小手在竹简上一点一点的,念一个字停一下,好不容易读完一句,仰头道:“对吗?”
即便是无从比较孩童天赋差异的嬴政,也足以意识到这孩子的非同凡响了。
而蒙毅呢,更是震惊不已,嘴巴张得差点忘记合拢了。
嬴政缓缓颔首,竭力冷静道:“此乃何意?”
“舜,把尧,囚禁啦。”李世民干干脆脆地回答,语调略微上扬,轻松又活泼,说完还补充道,“在平阳,这个地方。”
平阳,平阳……好熟悉的地名。幼崽走神地想到,其实不管是华阳太后,吕不韦,蒙毅……这些人的名字,都给他一种陌生又熟稔的感觉。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抑或是见过。
但这种熟悉,又不够亲密,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看得见,却不是真的。
远比不上“平阳”两个字,触动他的心弦。
“为何囚禁?”嬴政明知故问。
“唔……”李世民愣了一下,认真回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的沙堆里捡起秦王要的那一粒沙子,“为了,抢帝位?”
这边刚回答完毕,他就反应过来,答案不就在他念的那句话里吗?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去想啊想?
好笨啊,这个脑子,转都转不动。
“之后呢?”嬴政深深地凝望着他,没有放过幼崽所有的表情和动作。
“之后……”幼崽闭了闭眼,稍作歇息,再次睁开,盯着那竹简细端详,越看越眼花,糊里糊涂的有点难受。
嬴政合起了竹简,不再强求他。
“诶?不看了吗?”幼崽懵了。
“不急于这一时。”嬴政低声道,“你是我的孩子,我有的是时间。”
“我好像想起来了……”李世民嘀咕道。
“想起什么?”嬴政垂下眼帘,定定地望进他眼底。
孩子困倦地眨了一下眼睛,宛如玄鸟悠悠地滑过天际,落下一片乌黑亮丽的羽毛,反射着五彩的迷光。
“丹朱……”
“何人?”
“好像是,尧的儿子……”
“嗯。”嬴政应了一声,双臂一拢,就把幼崽完全包裹在怀里,随口道,“他如何下场?”
“被……流放了?”李世民迷迷糊糊地往他胸口钻,沉沉的脑袋逐渐抬不起来了。
“被谁流放的?”嬴政整理了一下幼崽的斗篷,不让密密的绒毛盖住孩子的口鼻,影响幼儿呼吸。
“……”幼崽浓密的睫毛倏忽之间就垂下来,遮掩住那双和嬴政肖似的眼睛,像即将断电的机器人,猝不及防,脑袋吧唧一下就撞进嬴政臂弯。
因为年幼而显得圆润饱满的眼形,内里黑白分明,犹如画笔精心描摹出来的一般,瞳仁澄澈水亮,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狸猫似的好奇和灵动,时不时盈满灿烂笑意,让人过目难忘,见之生喜。
闭上眼睛的时候,安静漂亮得像画上的小仙童。
“谁……”幼崽眼睫毛颤了颤,努力想抬起眼皮,实在抬不动,从挣扎到放弃,不过两秒钟。他梦呓一般,小小声地咕哝,“舜……稷……嬴稷?”
嬴政瞬间绷不住冷静的表情,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轻声斥责了一句:“不可胡言乱语。”
“嗯?什么……”小朋友很无辜,小朋友只想睡觉。
学习使人困倦,此乃真理。
不管你上辈子是何等叱咤风云、震烁古今的大人物,不好意思,这辈子你只有一岁。一岁的宝宝就是要吃吃喝喝玩玩睡睡,这样才能健康成长。
嬴政见他好像快睡着了,才叮嘱蒙毅道:“今日之事,莫要外传。”
“臣明白。”蒙毅迅速低首回应,但随即有点欲言又止。
嬴政微微抬了抬胳膊,让幼儿的头能更好地枕下去,而后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都未动,像是怕惊醒了孩子,又像是在沉思默想。
“你方才欲何言?”等了很久,蒙毅都不作声,嬴政便主动问道。
“公子这般天赋,倘若是生而知之,未免有些神异,即便臣今日不说,日后也难保人多口杂……”蒙毅担忧道。
“天下神童何其之多,若他如今有三五岁,识文断字,出言有章,便不足为奇了。”嬴政缓缓道。
“然,公子太过年幼,究竟聪慧到何种地步,连王上也不清楚吧……”
蒙毅知道自己说这个话其实有点僭越了,但他也知道,他被蒙家送到秦王身边,打少年起就伴驾,就是为了做秦王的心腹,那么有些看起来不该说的话,考虑到秦王的长远利益,也是得说的。不然日后出了问题,就是蒙毅的失职。
“……”嬴政确实不清楚。
这是自然的,一岁的小屁孩,是吃一口饭长辈都会大声夸奖的年纪,要是还能不尿床、自己自主睡觉、醒来不哭不闹、再走两步路,叫两声“父亲”“母亲”,那就可以炫耀给整个家族看了,谁能想到这么个还没自己腿高的小不点,他居然能看懂《竹书纪年》呢?
这说出去谁信啊?
若不是亲眼所见,仅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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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的话,嬴政也是会觉得荒谬绝伦的。
“你有何建议?”嬴政问。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臣觉得,接下来这几年里,还是得多注意公子的安全,加派人手保护和照顾他,最好……”蒙毅停顿下来。
嬴政听到这里,颔首表示赞同,道:“最好什么?”
“最好和芈夫人及两位太后达成一致,近两年宫里的消息莫往外传,等王上亲政,朝局稳定之后,公子也大了几岁,就不必再小心翼翼了。”蒙毅考虑得比较稳妥,延续了蒙家一贯的作风。
嬴政听在耳里,觉得很有道理,蒙毅所想的,跟他正在考虑的,大部分都重合。但是……
“华阳太后和芈夫人,对这孩子十分喜爱,自会支持他,不过……”嬴政皱了皱眉,语气忽然透出冷意来,意味深长道,“母后那边,可一直都不安稳。”
涉及秦王的亲生母亲,蒙毅一时不敢吱声,只能听嬴政淡漠地言语了句:“那个嫪毐,迟早生乱。”
蒙毅如蒙大赦,顺着他的话头讨论嫪毐,避开了无法言说的赵太后。
“王上若是不喜,可将嫪毐逐出宫去,华阳太后是不会反对的。”
华阳太后,和嬴政的关系非常微妙。他们并不像亲祖母和亲孙儿那样其乐融融,彼此相处起来总觉得疏远,但大是大非面前,华阳太后总是站在嬴政那一边的。
华阳太后还不是王后的时候,虽然受宠,但很多年都没有亲生儿子。吕不韦大搞天使投资,砸了重金,求到她头上,把当时还是质子的异人拉过来给她当儿子,让本来毫无存在感的异人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迎合于她改名子楚,一举成为继承人。
而后子楚的父亲继位三天就去世了,子楚成为秦王,她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
两人各取所需,都笑得合不拢嘴,实现了双赢。——还不止,加上中介商人吕不韦,是三赢。
总之,从此华阳太后地位稳固,从王后做到太后,嬴政和他父亲子楚,都对她很尊敬。
虽然嬴政幼时在邯郸当质子,九岁才归国,十三岁继了位,性情过分稳重,和华阳太后素来不够亲近,但他们是利益共同体,这就够了。
这种默契的政治觉悟,赵姬这个亲生母亲,反而是没有的。
“不急。”嬴政幽幽道,“逐了一个嫪毐,还会有下一个。给母后解闷的玩意罢了,寡人目前尚可以忍耐。”
等他不想忍耐的时候,像嫪毐这种东西,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蒙毅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就暗暗记在心里,没有多说什么。反正蒙家上下,都是秦王的死忠,这是毫无疑问的。
“嫪毐?”嬴政怀里冒出一个含糊稚气的声音。
“怎么?你知道嫪毐是谁?”嬴政低头撇孩子一眼。
“嫪毐……”幼崽嘟嘟囔囔,被他们的对话搅得半梦半醒,脸蹭了蹭嬴政的手,努力抬起一点眼皮,睡眼惺忪,像是突然想起有个秘密还没有告诉嬴政,就无意识嘀咕着,“不是太后的……情人吗?他们生了……两个孩子……还造反了……”
秘密说完,李世民似乎完成了一个大任务般,满足地闭上眼睛,安详地睡了。
嬴政:“?!”
蒙毅:“!!!”
苍天在上,蒙毅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真切地希望过自己是个聋子,真的。
9. 谁能不爱八卦?
蒙毅立即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很希望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然而事实上,他偏偏听得清清楚楚。
嫪毐和赵太后生了两个私生子,还造反了!
且不说私生子这事是真是假,蒙毅都没有听说的消息,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听来的?关键还有造反……嫪毐明明还没有反的迹象,公子这说的根本不是现在的事!
不是过去,不是现在,那就是未来了……
多玄乎啊!比刚才那个相面的赤松子还玄乎!
赤松子所说的话,好歹在周易之类的典籍上,在奉常这样的官员里,是有所对应的,星象也好,面相也罢,还有什么占卜,都是对未来的概括性的预言,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没什么问题。
但幼小的公子一开口,就是非常劲爆的宫廷秘闻,涉及秦王亲生母亲的隐私,以及最敏感的“造反”问题,这要是真的,公子是怎么预知到的?
而若是假的,这么小的公子,何必要说这么耸人听闻的话?
蒙毅不敢胡乱揣度太后,但凭他了解到的秘闻,太后这个人,还真有可能和嫪毐勾勾搭搭搞出孩子来……
他深深地低下头,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假装自己是个陶俑。
我什么也没听到,对,我没听到,我不知道……
“蒙毅。”秦王冷不丁开口。
蒙毅一个激灵,马上道:“臣在。”
“你也听到了吧?”秦王面若寒霜。
“臣……”蒙毅硬着头皮,不敢撒谎,也不敢耽误时间,只能绷紧身体,支支吾吾道,“臣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秦王再问。
——蒙毅现在希望自己是个哑巴了。
但无论心里多么动荡,他还是诚实地把公子的话重复了一遍,干巴巴的语气,毫无起伏。
嬴政就此沉默,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表示。
蒙毅跟着沉默了一路,才在这凝固的氛围里,壮着胆子进谏:“王上,可要传奉常?”
“不必。此子出世那天,恰逢傍晚,霞光满天,龙凤栩栩,奉常上表祝贺,言天有异象,祥瑞降世,利我大秦……言辞之间,颇为激动,当时寡人以为言过其实,连篇累牍,有媚上之嫌……”
当时的秦王对奉常吹得天花乱坠的贺表嗤之以鼻,觉得这拍马屁也拍得太过了,都吹上天了,越看越假,假得离谱,丢在一边没有理会。
万万没想到,这竟然可能是真的。
奉常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想:苍天有眼哪!我说什么来着,公子他就是祥瑞啊!你不信是吧,现在信了不?
嬴政心情复杂,面上却不显,收拾好动容的神色,直奔赵太后宫里。
他继位时尚年少,按理说该太后摄政,就像当年宣太后那样,但是吧,赵姬是个没什么正主意的人,她就爱享乐。
六国如何如何,她不太关心;秦国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也不太关心。
她只在乎应季的果子新不新鲜,丝绸华不华丽,饭食好不好吃,宴饮尽不尽兴,曲乐动不动听,妆容美不美妙,男人够不够劲……
鬓边的一根白发,眼角的一点皱纹,都比秦国与赵国打了一场大仗更能引起她的注意力。
子楚很了解她的秉性,所以在接嬴政回国之后,就有意识地隔开他们母子,减少嬴政和赵姬相处的时间,把这些时间拿来培养继承人。
嬴政对赵姬,本也别无所求,只希望她别惹事,安安分分当个享乐的花瓶就行。
哪怕她偷偷养男宠,嬴政也可以视而不见。但造反,可就触了秦王的逆鳞了。
嬴政当然不会傻了吧唧地跑去找赵姬问她是不是要跟男宠造反,他不过是去验证一下,是否有一些他不愿意看见的苗头罢了。
蒙毅止住了要通报的太监,嬴政抱着孩子,不疾不徐地迈入锦年宫。
赵姬正跟嫪毐眉来眼去,两人分享一瓣橘子,亲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嗔怒道:“谁呀,这么煞风景?”
嫪毐比她多点脑子,连忙放开痴缠的美人,擦擦嘴上吃的胭脂,快步移开一点距离,向外张望。
“怕什么?锦年宫可是我的地——你怎么来了?”赵姬轻飘飘的笑意怔住了,不自在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将滑下去的锦裘拢了一下,下巴一抬,别别扭扭地问。
“忙里偷闲,给母后请个安。”嬴政不咸不淡地抛下这一句,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顺带按下怀里不安分的圆脑袋。
大抵是坐车容易困,下了车,失去了那种稳定催眠的晃荡感,李世民很快就醒了。
他想下来玩来着,被严肃的秦王制裁了。
为什么呢?他好奇心作怪,掀开一点斗篷的帽子,露出滴溜溜转的眼睛,偷偷摸摸往外看。
哇,是赵太后,穿这么少不冷吗?
“既然忙,又何必来请什么安?你不来,难道谁还敢怪你不成?”赵姬被不同的人劝过很多次,要和秦王打好关系,不要总是这样阴阳怪气,但她就是忍不住。
“母亲不就在怪我吗?是孩儿不孝,未曾日日问安。听闻母亲近来身体不适,孩儿实在放心不下,特地前来问候。还望母亲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就是我的错了。”嬴政平平淡淡道。
但凡嬴政说这话时,表现得真诚愧疚些,或者好心好意哄赵姬两句,都不至于起反作用。
他怎么能把场面话,说得这么场面?这敷衍得也太敷衍了。
这是亲母子吧?是亲的吧?不是抱养的吧?
李世民诧异地仰脸,看着这没有硝烟的交锋。
赵姬肉眼可见地生气了,脸色刷地黑下来,冷冰冰道:“你有事吗?没事就忙你的去吧,我这里好得很,不需要你来问候。”
“母亲不是病了吗?”嬴政故作不解。
“我什么时候……”
“太后,该喝药了。”嫪毐适时打断她的无脑自爆,恭恭敬敬地端上一碗棕色药汤。
嬴政顺势看向他,李世民也跟着转头观察。
嫪毐身量高大健壮,虽然拔了胡须眉毛假装宦官,但浑身上下实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和“宦官”两个字相称,反义词还差不多。
李世民觉得,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猜出这两人有猫腻吧?
赵姬完全不会掩饰,和嫪毐相处时的氛围暧昧极了,眉来眼去的,比秦王和芈夫人还像一对情人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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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好歹避个人吧?
嫪毐送上药汤之后,很有分寸地后退了一步,倒是赵姬习惯性地摸了一下他的手。
那种摸法,就很不正常。染着丹红的指甲微微上翘,削葱似的手指柔若无骨,顺着男人奉汤药的手抚摸滑动,轻佻而诱惑,眉目流转之间,风情万种,艳色泼天。
生生在这冰冷的腊月里,营造出桃花如云香满城的妩媚香艳来。
好神奇,她只是摸了一下男人的手,笑了一下而已,这是怎么做到的?
李世民看了看赵姬,又转过头来看看嬴政的脸,刚想说点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就被嬴政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按着脑袋,硬塞进怀里。
“唔?”幼崽大半张脸都被盖住了,下意识扑腾扑腾,像一条灵活的鱼儿,努力想从五指山挣脱。
“看来母亲是真的病了,难怪抓周那日心神不宁的。可让医官看过了吗?”嬴政好像没看到这两人的暧昧,一本正经地询问关切。
教科书般棒读的语调,引得幼崽用眼神吐槽他:喂,你演得也太假了吧?走点心好不好?
“看过了,药也吃了不少,总不见好。唉……”赵姬总算想起了吕不韦的话,装模作样地叹息。
“那可占卜过了?到底哪里不妥呢?”
“昨日刚让人卜过,说是风邪入体,咸阳宫寒气太重,与我不大相投,换个阳气旺盛的地方休养休养,就会好起来的。”赵姬充满期待地望着她的儿子。
“却不知何处适宜?”嬴政顺着她的话。
“卜者说雍城就很好,秦国的旧都,风水宝地,有现成的行宫,素来有人打扫休整,搬过去就能住,离咸阳也不是很远……你觉得呢?”赵姬说起话来,仿若柳枝在春风中飘摇,软绵绵的,要是带着点撒娇似的笑意,更是无比动人。
嬴政虽不吃这一套,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雍城吗?也好,那母亲便搬过去住一段时日,好生休养吧,多带些人也不要紧。”
见他应得爽快,赵姬喜不自胜,差点掩饰不住满心的雀跃,多亏嫪毐在背后悄悄提醒,才收敛一点喜悦,催秦王走人。
“你公务繁杂,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去忙吧,我这边有的是人照顾。”
“那孩儿就告辞了。”嬴政也懒得多呆,自始至终连孩子都没放下来,微微点头致意,就抱着孩子走了。
李世民这才从他松开的手里探出脑袋,咬着某人的手指啃啊啃,跟仓鼠啃板栗似的,不过啃了半天也没有磨破一点儿皮,纯粹在磨牙。
嬴政面无表情地捏着他的脸,和肆无忌惮的幼崽对视一眼,后者讪讪地松开嘴。
“那个人,就是嫪毐?”幼崽趴在嬴政肩头,小声问。
嬴政摸了摸他被捏红的脸颊,随意地嗯了声。
“啊……”幼崽发出毫无意义的感叹,神色古怪,也不知在感叹什么。
“你想说什么?”嬴政直觉这孩子在想些奇奇怪怪的事,不问清楚他心里不踏实。但因为怕这小家伙语出惊人,所以一直到回了他自己的北辰殿,屏退左右,嬴政才问出口。
“我听说,嫪毐的xx,能转动车轮,是真的吗?”好奇宝宝神秘兮兮地嘀咕。
10. 二凤夸秦王是个美人
“……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嬴政匪夷所思,不悦道,“是谁在你身边胡言乱语?”
李世民愣了一会,想了半天没想出来。
芈夫人不是会搬弄这种事非的女子,更不会在自家娃边上,讨论太后宫里的太监能用xx转车轮这样污秽的流言蜚语。
“我也不清楚……”幼崽的头缩了回去,弱弱地问,“这个,不能说吗?”
他茫茫然地仰头看着嬴政,尚且分不清记忆和现实的边界,一不小心就会把忽然冒出来的记忆碎片,当成真实发生过、或即将到来的事情,随随便便就说出了口。
这是很不妥当、也很不安全的做法,但身体的年纪太小,记忆也太细碎,实在无法控制得当。
嬴政沉吟许久,肃然叮嘱:“你应该谨言慎行,这种污言秽语,日后绝不许你再传。若是再犯,寡人绝不饶你。”
“什么?”幼崽无辜歪头,睁大眼睛,“听不懂。”
“这个时候你听不懂了?”嬴政气笑了。
“人家才一岁!”李世民理直气壮地叉腰控诉。
嬴政顺手把他拎起来,像拎着一只不听话的幼犬,定定地与他对视,眼底沉着幽深的寒霜,不怒自威。
“是吗?”年轻的秦王低声冷笑,“你真的只有一岁吗?”
幼崽被他吓住了,悬在半空,瘪了瘪嘴,委屈巴巴地红了眼眶,二话不说就准备哭。
“别来这一套,我没这么好敷衍。”嬴政轻蔑道。
小朋友不管,小朋友马上哭给你看。
几乎是在瞬间,孩子的眼睛里就盈满了透明的泪水,雾蒙蒙的,顷刻之间泪如雨下。
他哭起来并不嚎啕嘈杂,而是抿着唇,呜呜咽咽。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从眼眶溢出来,湿漉漉地划过白里透红的脸颊,接二连三,宛如掉进水里的小凤凰,尾巴和毛发都湿哒哒的,狼狈又可怜。
“你哭什么?”起初,嬴政完全不理解,也不想理会。
“呜呜……”
“寡人在与你商讨很重要的事。”秦王试图和他讲道理,“关于你的生而知之和预言……”
“呜……”
“我又没有骂你。”
“呜呜……”
“别哭了。”嬴政被他哭得头疼,把孩子放了下来,“你到底在哭什么?”
“你、你欺负我……”幼崽眼泪汪汪,迈动小短腿向外跑,“我要……我要去告状……”
嬴政的肃然和威严被他哭得稀巴烂,打又不能打,骂也不能骂,这小子气性上来了就是哭,根本不讲道理,还装听不懂。
嬴政明知道他肯定能听懂,但看着这么点大的小童在面前一个劲地哭,上气不接下气的,都不由得担心他会不会哭晕过去。
“呜呜……父亲……欺负我……”幼崽一边哭,一边往北辰殿外跑,因为腿太短,看起来倒腾得很快,实则哒哒哒哒蹦跶了许久都没跑出多远。
这是秦王的寝宫,明里暗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让他就这么吱哇乱叫哭着跑出去还得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王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呢。
嬴政长腿一迈,两三步后,就揪着哭包的领子,把他拎过来。
“好好说话,不许哭了。”
“呜……哇……”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小家伙哭得更厉害了,稀里哗啦,整只娃都一抽一抽的。
嬴政:“……”
这要不是亲生的、唯一的孩子,他真想丢出宫去扔掉!扔得越远越好!
好烦啊,小孩子真是蛮不讲理的讨厌东西!
他极力压下这股无名怒火,手一松,把大哭的崽子放置下来,冷着脸坐下,抄起一卷竹简就开始看。
“你去告吧。”烦躁的秦王非常冷漠。
指望他哄孩子,别说门了,窗户都没有。
他铺开竹简,哭声渐渐小了下来。
两卷竹简奏书看完,小猫似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地逼近,窸窸窣窣的小东西拽住了他的袖子。
秦王不耐烦地撇了一眼小哭包,满脸是泪的幼崽正拿他袖子擦脸,跟猫咪洗脸似的来回转圈,抹来抹去。
很好,这件衣服报废了。
嬴政冷笑:“怎么?不去告状了?”
“阿父,坏,欺负我……”胆大包天的崽子不但不反省,还揪着嬴政的衣角,缩成一团,躲在他边上碎碎念,不时抽泣一声。
“哭完了?”
“没有!”幼崽含着眼泪大声。
“那等你哭完,我们再讨论。”嬴政又拿起一卷奏书,信手打开。
“可是,我本来,就是一岁。”李世民很不服,气鼓鼓地糟蹋嬴政的袖子,扯过去擦眼泪。
“当真?”嬴政抱有怀疑。
“难道,不是吗?”李世民据理力争。
“一岁,能认识小篆?”嬴政斜睨着他。
“呃……”孩子向后瑟缩了一下,“不、不行吗?”
“不行。”嬴政果断道,“母后的事,你还知道多少,是怎么知道的,都如实告诉我。”
幼崽鼓着脸,脸上泪痕未干,颠三倒四地把他追猫时偷听到的对话,全交代出去了。
嬴政耐心地听着,若有所思:“依你所言,他们并未提及嫪毐造反之事?”
他淡漠笃定的语气,把带有一丝疑问的句子,说成了肯定句。
“没有。”李世民诚实道。
“那你如何得知?”嬴政追问。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幼儿试着表述自己的奇特之处,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是突然,脑子里,冒了出来……”
“两个孩子?”嬴政重音在“两个”上面。
“对呀。”幼崽抽噎了一下。
“为何是两个?”
“我怎么……知道?”理不直气也壮的幼崽哼唧着,“反正,就是两个。”
嬴政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信还是不信。
但他心里,多多少少倾向于认为这孩子确实是“生而知之”,天赋神通。
他之所以一直追问赵姬的事,是因为私生子和谋反,着实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赵姬是什么性子,他还能不清楚吗?至于嫪毐,小人得志,只要给他一点权势和人手,干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都不稀奇。
两个没脑子的凑一起,就是加倍的没脑子。
但,如果嬴政现在就把嫪毐杀了呢?那这孩子的预言不就不准了吗?
在马车上的时候,嬴政就考虑过,可又觉得以赵姬的性子来说,杀了一个嫪毐,还会有下一个,她很容易被蛊惑,也很容易做出没有理智的事。
既然如此,倒不如顺手推舟,由她去吧,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一锅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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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知道了预言,然后顺着预言去做,算不算是在主动往陷阱里跳?
嬴政始终有疑虑,才会在这追问孩子。
“还有吗?”嬴政问。
幼崽呆呆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所有尚未发生的事,莫要轻易说出口。”嬴政提醒他,“除了我,莫与旁人说起。”
“阿母,也不能,说吗?”幼崽还有点抽抽搭搭,不是他想哭,是刚才哭得太狠,有点停不下来了,只能慢慢平复这身体的反应。
“她保护不了你。”嬴政直白道。
“哦……”
“所以你刚才到底在哭什么?”嬴政依然搞不清小孩子的脑回路。
“你吓唬我!”李世民毫不客气道。
他这个人,很擅长察言观色,这不是说他善于看别人眼色、小心翼翼地过活,恰恰相反,他会在察觉到局势不利于自己的霎那间,就立刻想办法改变。
秦王不是不喜欢孩子吗?不是不习惯与人太过亲近吗?不是凶巴巴的爱冷着一张脸吗?
你一凶,我就哭。
不哄是吧?那我就糟蹋你衣服。
底线这种东西,就是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的。要知道一开始,秦王是连抱都不愿意抱他的。
现在呢?
不仅被抱了半天,还可以随便趴秦王怀里睡觉,得寸进尺地弄脏秦王的衣服,就算不讲道理地哇哇乱哭,也没有得到一句严厉批评,甚至可以倒打一耙控诉秦王太凶。
更妙的地方在于,秦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一步步纵容自己的孩子。
“我何时吓唬你了?”嬴政不承认。
“你凶我!”
嬴政懒得跟他咬文嚼字,争论这种说不清楚的细节,索性跳过这一茬,叮嘱道:“有外人在时,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可是……我怎么知道,什么不该说?”李世民一脸天真无辜地望着他。
嬴政的指节轻叩着桌案,沉思许久,下定决心道:“罢了,同你母亲说一声,以后我来养你吧。”
“啊?”
“啊什么?你不愿意?”嬴政反问。
“你养我?”孩子不可置信,“你会?”
“你不是生而知之,天赋异禀?”嬴政仔细想过了,这孩子除了爱哭之外,也没什么其他毛病,能吃能睡能沟通,带起来应该很容易。
考虑到他小嘴叭叭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吐露,还是放自己身边看着,比较安心。
“不要!你抱起来,不软和,不舒服。我不要,跟你睡。”幼崽摇头晃脑,吱哇乱叫。
“你还敢嫌弃我?”嬴政盯着他。
“不要,不要……”幼崽坚决反对,一迭声地拒绝。
“没得商量。”
嬴政强硬地压下一切反抗,派人跟芈夫人交代一下,拿了些小孩的东西过来,今晚就把孩子留在自己寝殿睡觉。
嬴政这个孩子好养的错觉仅仅持续到晚上沐浴的时候。
他散着长发,把小崽子拎到浴池的浅水处,就听这娃忽然冒出一句:“我想起来了。”
嬴政以为小孩想起什么正事了,就给了个眼神,问道:“想起什么了?”
小朋友在热腾腾的水里吐着泡泡,瞅着他的脸,愉快道:“你长得,像祖母……”
“所以?”
“所以……你也,是个美人啊!”
11. 小二凤要听秦王唱歌
童言无忌。
嬴政在心里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
童言无忌。
他不能跟小狗崽似的幼儿一般计较……
嬴政把手掌放在孩子湿漉漉的脑袋上,稍稍用上一点点力气,把他按进水里,轻描淡写道:“你是不是想尝尝这兰汤?”
“没有啊,我不想……咕噜噜……”
幼崽吐出一连串的泡泡,像一只划动四肢的小青蛙,被迫闭上嘴巴,幽怨地躲进水里,气哼哼道:“本来就是嘛……我是在,夸你好看……咕噜噜……”
接连咕噜噜了两次之后,李世民终于老实了,乖乖巧巧地沐浴,再也不提会惹对方不悦的话题。
半晌后,嬴政带着一身兰香气,披散着半干的乌发,提醒水里玩木鸭子的小青蛙:“你是准备宿在兰汤吗?”
“抱抱!”幼崽扑腾着水花,抓着木鸭子,扒拉着池沿。
“先着衣。”嬴政不为所动。
“哦。”洗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在宫女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幼崽才得到他想要的抱抱。
“鸭子!”他指着宫女拿走的木鸭子,急声道,“我要!”
这个时候他倒是特别像普通的小孩子了,贪玩得很,睡觉之前还要玩一会他洗澡时摆弄的玩具。
“把沈凫[1]给他吧。”嬴政并不在意。
绿头鸭子被擦干水,回到李世民手里,他心花怒放,一口亲在嬴政脸上。
“多谢阿父!”幼崽清脆地叫道。
嬴政微微一怔,低头看他。可爱又可恶的小崽子浑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嘴巴一张,就把木鸭子的头吞了一半,含在嘴里啃来啃去。
“嗯?”嬴政理解不了,“你饿?”
“我不饿。”幼崽含糊不清。
“那你为何要咬沈凫?”嬴政看不下去了,但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阻止。——芈夫人让人送东西时传话过来,说孩子近来牙痒痒,就爱咬东西磨牙,不必太在意。
李世民勉强克制住老想咬东西的冲动,放开可怜的木头鸭子,讨好地冲他一笑。
数十盏青玉五枝灯照亮寝室,黑白的斧纹帐幔被钩在错金螭首上,让那些人鱼膏点燃的光芒,能更清晰地落到竹简的文字上。
幼崽趴在嬴政旁边,不仅占用了一堆竹简的位置,还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玩具,摆放在枕头附近玩。
响球一晃,沙沙沙沙。
陶埙一吹,呜呜呜呜。
铜钟一敲,当当当当。
玄猫一叫,喵喵喵喵。
“狸牲不能上床。”嬴政头都不抬。
前面那些叮叮当当的噪音也就算了,他权当没听见,最后这个活物却不能无视。
“不能吗?”李世民吃惊道。
“不能,掉毛。”
“可我晚上要抱着猫猫睡觉。”李世民小声地争取道,“猫猫很暖和。”
嬴政从竹简里抽出一点余光,审视着胖乎乎的幼崽和黑乎乎的猫。
幼崽是芈夫人养的,猫也是芈夫人养的。
这全身几乎无杂色的玄猫是芈夫人从楚国带过来的,据说来秦时就已经八岁了,是一只年纪很大的猫了。
后来芈夫人怀孕,因为是第一个孩子,心中惴惴,就把猫送到华阳太后那里寄养。但这猫儿总是偷偷跑回去找芈夫人,大晚上的黑不溜秋,只要它有心想躲,谁也找不到。
一开始华阳太后还派人去找、去捉它回去,次数多了,烦了,也就作罢。
芈夫人曾经很小心地问过秦王:“妾可以继续养这狸牲吗?”
嬴政对猫没什么感觉,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只要这猫别脏兮兮地往他身上跳,别弄碎他的东西,别碍他的事,别挠伤刚出生的婴儿,他就无所谓。
这猫一身玄色皮毛,碧绿双眼似乎可以通灵,凭借这和大秦相匹配的毛色,勉勉强强搏得了秦王的宽容,在咸阳宫呆到了现在。
——但这绝不意味着,嬴政会允许一只掉毛的牲畜跳到他的床上来。
暖黄的灯光落在玄猫毛发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彤光,而那晕开的赤红光彩里,纤细的黑毛如吹散的蒲公英般,乱七八糟地抖落。
“猫猫,冬天掉毛,很正常。”李世民把猫圈起来,不让它乱跑,认真解释道。
“我把它遣送回楚,也很正常。”嬴政斜了他一眼。
“真的不行吗?猫猫,很干净的。”李世民努力把猫举起来,送给嬴政看,“没有虫子,爪爪不脏,不臭,洗过了,香香的。”
猫咪白天晒了一天的太阳,晚上还特地擦洗过,剪了指甲,刷了牙,用砭石梳梳过毛,油光水滑的。
把头埋在猫肚子里,有一种被云朵包围般的轻松惬意,是任何事物都难以比拟的满足感。
然而嬴政只注意到又有几根猫毛飘落下来,沾到孩子衣服上。
他的眸光顺着那猫毛微移,抬手拒绝,再次强调:“狸牲不许上床。”
李世民垂头丧气地把猫放下来,嘟嘟囔囔。
玄猫趁机从他手里逃跑,轻轻一抖,尾巴翘起来,小碎步窜到床沿,跳到竹编垫被的猫窝里。
“猫猫!”幼崽兴冲冲地爬起来,跟着猫咪就想往猫窝跳,被嬴政无情地捏着后领提溜回来。
“你该睡觉了。”
“我要和猫猫一起睡。”
“狸牲。”嬴政试图纠正他。
“猫猫!”
嬴政指着他手里的绿头鸭子,又道:“沈凫。”
“野鸭子!”
这小子是不是专门在和他唱反调?
嬴政从矮几上随手拿一卷竹简下来,摊开,找到他想要的那句话,对固执的幼崽道:“念给我听。”
李世民歪坐在他怀里,好奇地看过去,一字一句地辨认,而后念出来:“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2]”
“凫是什么?”嬴政问。
“野鸭子呀。”李世民不假思索,“羽毛可以,做箭尾巴。”
“原来你知道。”嬴政盯着他。
“那当然啦。”李世民骄傲地笑道,“我还知道,这是,《吕氏春秋》,对不对?”
“兴许。”
“为什么是‘兴许’?”李世民疑惑。
“因为尚且没有完本,亦没有取名。”嬴政为他解惑,“吕不韦带着门客编撰的,才编了一半。”
还没有编完的作品,这孩子都能一口说出它的名字……嬴政将震惊压在心底。
“你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仲父’?”李世民眼睛亮晶晶的,尽是狡黠的神采。
“他也配?”在这孩子面前,嬴政毫不掩饰自己对吕不韦的不满。
嬴政飞了口无遮拦的崽子一眼,不带什么真实的怒气,竟然已经逐渐习惯这倒霉孩子的劲爆发言了。不然怎么办?打死他?
天使投资的大成功,让吕不韦一步登天,水涨船高,当上了大秦的二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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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在的时候呢,他们还算君臣相得,就像之前一代代秦君和相国,比如秦孝公与商鞅,惠文王与张仪……
但老秦人似乎有个传统,上一任秦君信重的丞相,一般到了下一代,就得不到重用了,跑得快的还能善终,跑得慢一慢,就没什么好下场了。
显然吕不韦没有发现这个规律,他在嬴政即位后越发春风得意,自以为达到了人生巅峰。
十三岁继位的嬴政封吕不韦为相国,尊他为“仲父”,其人获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一时风光无限。
但随着秦王年纪渐长,他对吕不韦的称呼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从尊敬的“仲父”,到客气的“相国”,从仰仗到公事公办,关系越来越微妙。
这种变化,吕不韦意识到了吗?
也许是意识到了的,所以他才在赵姬面前那么着急,忙着把孤身在外的长公子送回去给秦王,表现自己的忠心。
可惜,好像已经有点晚了。
想去和猫猫一起玩的幼崽,被强行锁在嬴政怀里,陪他一起看连载中的《吕氏春秋》,看着看着就眼皮打架,直打哈欠。
“好困……”
“困了你就睡。”嬴政摸了一下孩子两三寸长的头发,见已经全干了,就随口道。
“要讲故事!”幼崽强烈要求。
“这不是故事?”嬴政点了点竹简上的《掩耳盗铃》。
“你没有讲!”幼崽控诉。
“你不是看得懂?”嬴政淡定道。
“讲故事,重点在‘讲’。”李世民反驳,“不是看书。”
嬴政十分敷衍地把这个故事念了一遍:“……讲完了。”
“不是这样的。”小朋友很不满意。
“睡觉。”嬴政简单粗暴地把他塞单独的小被窝里,宫女早已经放好了脚炉,里面暖呼呼的,触手生温。
“我要听童谣。”乌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嬴政,马上提出了新的要求。
“你自己唱。”嬴政冷漠脸。
“不嘛,阿母会唱……我要听童谣……父亲……阿父……唱一首嘛……”幼崽扯着他的袖子,晃过来晃过去地撒娇。
“我不会唱。”嬴政干脆道。
“那我要,抱着猫猫睡。”幼崽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钻了一半,被嬴政眼疾手快地按住,又塞了回去。
“不许。”
“那听童谣。”
“不会。”
“猫猫……”
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不是要抱猫就是要听歌,啰哩巴嗦,叽叽喳喳,就是不睡觉,吵得嬴政心烦意乱,书也没法看了。
“我让宫女唱给你听?”
“不要。”
“乐工?”
“不要。”
李世民执着道:“就要听你唱。”
两个人都很自然地忽略了“去打扰芈夫人”这个选项——吵醒一个怀孕不适的女子,叫她夜里起来哄孩子,也太不人道了。
僵持了许久之后,嬴政终于松了口:“躺好,闭上眼睛,我唱童谣给你听。”
“好耶!”幼崽欢呼雀跃,马上乖乖躺好闭眼,一手抱着木头鸭子,另一只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软软地抓住嬴政的一根手指。
这力气实在算不上大,却如藤蔓似的紧紧缠绕着。孩子暖热的体温,就从这小小的手掌里传递过去,牵绊住了嬴政执竹简的手。
“你要唱什么?”幼崽很想知道,也很期待。
12. 要不要杀了赵高?
嬴政年幼的时候,大约也曾有过这般向父母撒娇耍赖的日子,但那时他太小了。
隔着吞噬人心的滚滚而下的时间洪流,他很难站在长河的下游,去回溯那一点少的可怜的、童真的快乐。
可这孩子嫩乎乎的手就这样抓着他的手指,软得像春天的飞絮,带着满脸期待的表情,热切地看着他。
嬴政本该坚定拒绝的,不知怎的,却没有。
“再偷偷睁眼,我就不唱了。”
“哦。”幼崽连忙把眼睛闭上,大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催促道,“那你唱吧。”
夜色沉沉,星光点点。灯火轻轻爆出一声碎响,猫咪的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呼噜,竹简卷动摩擦着微小的声音……
零零碎碎,窸窸窣窣,混合着低沉缓慢的吟唱,在李世民昏昏欲睡的意识里沉淀。
那是很多年前,赵姬曾经唱给嬴政的歌,现在他从记忆里捡起来,生疏地唱给自己的孩子听。
“昴星高,参星低,西垂的儿郎要歇息……月驾轸,日乘箕,梦里随父猎熊罴……”
“昴星高,参星低……”
“月驾轸,日乘箕……”
“你还要唱几遍?”翌日隅中,秦王退朝,用朝食时,就听见快乐的小鸟在他耳边吵吵闹闹,反反复复唱着同一首歌。
“我唱了很多遍吗?”李世民笑嘻嘻。
“食不语。”嬴政告诫他。
“这是,儒家的说法。”李世民一本正经地偷换概念。
“没有儒家,难道就没有规矩了吗?”嬴政语气平平,看不出喜怒。
“可我已经,吃完了。”小孩子的特权,饿了就吃,一天吃好几顿,在嬴政上朝的时候,李世民就吃得饱饱的,到处玩耍了。
“那你过来作甚?”嬴政问。
“再陪你吃一顿嘛,你一个人吃饭多寂寞啊。”李世民振振有词。
“既如此,安静些。”
“好嘞。”
幼崽仅仅安静了一刻钟,陪吃了一碗肉羹,擦嘴漱口,然后跟在嬴政后面转悠,一边转悠一边唱歌,仿佛开启了自动跟随的、只会唱歌的小机器人。
“你跟着我做什么?”嬴政有点烦。
“唱歌给你听。”
“不需要。”
“可是,我想唱嘛。”李世民理直气壮。
嬴政开始后悔自己昨天的决定。——这孩子精力实在太旺盛了,一首仅仅几句话的歌,他能连续唱十遍!
不但不觉得累,看样子还能再唱十遍。
“我没空陪你玩,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
“我知道,我不打扰你。”
李世民很乖觉地立下保证,但没有离开麒麟殿,就在嬴政眼皮子底下跑来跑去。
鉴于这孩子非同寻常,嬴政也就听之任之,偶尔在批阅奏书的间隙休息一会儿,看看这孩子在干什么。
这个时期,秦国的权力正在由慢慢吕不韦向秦王过渡,大约七成的政务,是在吕不韦处理之后,才递交到嬴政手里的。
秦王一日不亲政,这样的情况,就一日不会发生改变。
但嬴政并不急切,从来不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傻乎乎地和吕不韦起冲突,无能狂怒,他只是沉静地参加每一次朝会,从不浪费一次决策的机会,也从不偷懒懈怠。
年少的君主心思缜密,言之有物,兢兢业业,夙夜在公,朝中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权力的天平自然无形之中就开始倾斜。
所以嬴政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他知道,他才是更有优势的那一个。
“王上,相国到了。”
“请。”
吕不韦是来送书的,顺带给公子送了个精致华丽的玩具——银弹金弓,幼儿版的。
“父亲?”李世民正在给猫猫梳毛,看到这亮闪闪的礼物满眼放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好不容易按捺住了兴奋,先问了一下秦王。
“既是相国送的,那便收吧。”嬴政微微一笑,“相国可不是外人。”
当秦王有意拉近距离的时候,哪怕是吕不韦这种一辈子跟利益打交道的权臣豪商,也不由得产生一种“他很信任我”“我在他心里和别人不一样”的沾沾自喜的错觉。
吕不韦笑容可掬,犹如春风拂面,俯下身子对李世民道:“这弹子有上百颗,足够公子玩上一阵子了,若是不够,臣那里还多的是,明日再给公子送来。”
“还不谢谢相国赠礼?”嬴政与李世民对了个眼神。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世民好像全不知道吕不韦和嬴政在政治上的交锋,顺着他的话,露出大大的笑脸,天真无邪道:“多谢,相国。”
“公子好生聪慧。”吕不韦赞叹不已。
“学舌罢了,谈何聪慧?”嬴政道,“去外面玩吧。”
李世民放下猫猫,欢欢喜喜地收下新玩具,跑出去打弹子玩了。
他不忘初心,跑去祸祸那棵柿子树了。
树下面容易够到的枝条上,柿子几乎已经被摘完了,上半部分还剩二三十个的样子,一半是够不着,另一半是留给鸟雀吃。
他的新玩具长得像射箭的那个弓,弯弯如新月,但配的是弹丸,放在弦中央,拉开弓弦再松手,弹丸就会弹射起飞,用起来很方便,更适合孩子玩。
吕不韦很会送礼,这弹弓的尺寸,李世民拿起来正好。
他仰着头,准备瞄准那高枝上橙红的柿子。
“公子。”
“嗯?”李世民一回头,蒙毅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他便笑问,“你不是,阿父的,侍卫么?”
“臣经由父亲举荐,任中郎一职。”蒙毅一板一眼地解释。
蒙家从蒙毅祖父蒙骜开始,就是秦国的重臣,到如今,三代为将,父亲蒙武,兄长蒙恬,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将。
按秦国传统,蒙武举子为官,是以蒙毅才能这个年纪,就成为秦王的近卫。
“那不就是,禁卫?”李世民道。
“公子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蒙毅从善如流,“王上让臣过来,保护公子安全。”
“咸阳宫,危险到,这个地步了?”李世民玩笑道。
“自然不是。只是王上爱重公子,是以不太放心罢了。”蒙毅回答。
他蹲下来,视线尽量与幼崽持平,与贪玩的孩子说道:“金银虽尊贵漂亮,但用起来其实是不如木弓泥丸的。金弓太硬,重而脆,不够柔韧,公子用久了会累手。银弹容易伤手,若是空放,比之木弓,更加危险……”
“可是……”李世民迟疑地看向他的玩具,“这个,好看。”
他喜欢鲜艳明亮的颜色,金银相映的光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绚烂夺目。就算不拿在手里把玩,光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蒙毅叹道:“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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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不安全。”
“你怕,还是父亲怕?”李世民眨巴眨巴眼睛。
“……都怕。”蒙毅也不瞒他,“公子毕竟年幼。”
“我就玩一会儿,行不行?”李世民舍不得放手,商量道
蒙毅为难地皱起眉毛。
“我会,很小心的。”李世民补充道,“不会打人。”
蒙毅愣了一下:“臣没有担心公子用弹弓打人……”
李世民转头指着枝头的柿子,认真道:“让人,用布接着,柿子不会落地,不浪费。”
蒙毅无奈:“臣也没有担心柿子……”
金尊玉贵的长公子玩个弹弓,废一些树上的果子,算什么浪费?都腊月了,剩下的这些柿子,本来也不是给人吃的。
“你放心,我做事,后果自负。”李世民拍拍胸脯,自信又爽快。
蒙毅嘴唇嗫嚅了一下,颇为苦恼。
“……那公子请便。”他起身退开两步,聚精会神地盯着孩子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上前帮忙。
李世民兴高采烈地摆弄金弓,来来回回摩挲了好几遍,用手指试了试弓弦的韧性,才装好弹丸,对准柿子的蒂部,蓄势待发。
金弓硬朗,那弦便不必拉得太紧,第一次试弓还是谨慎点为好。他近乎本能地调整姿势,将弓弦拉到顺眼的弧度,捏紧装着弹丸的锦兜,屏住呼吸,感受风向和风速。
蒙毅惊异地注视着他,没有出声。
“铮”的一声,弓弦猛然离手,在空气中荡开连绵波动,银弹破空而去,眨眼之间就擦着那根树枝,奔向远方。
李世民的目光追着那越来越小的弹丸,直到确定它坠向湖的方向,才甩了甩被震得有点发麻的手,嘀咕道:“有点偏了。”
“公子手疼吗?”蒙毅走近,捧着他的手,仔细检查了一会。
“不疼。”李世民摇头,“只是,弹丸不见了。”
“那倒无妨。”蒙毅道。
“不,有妨。”李世民绕过柿子树,转悠到湖边。
湖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枯黄的草屑与落叶定格在冰层里,宛如一面斑驳陆离的镜子,隐约倒映着岸边的树木。
弹丸从天而降,正打在那冰面上,嵌入两三寸,崩出放射性的形状,好似一朵星星般的冰花。
“哇,冰。”
哪个孩子能抵挡在湖面滑冰的诱惑呢?反正李世民不能。
他兴致勃勃地就想往冰上跑,被蒙毅拦住了。
“公子,这不妥当。”蒙毅看了一眼湖泊,“今年是个暖冬,冰层不够厚……”
“不能玩吗?”
“应该不能。”蒙毅摇头。
“那我的弹丸……”李世民垂头丧气。
“公子。”一旁有个从者殷勤道,“小臣愿意帮公子把银弹取回来。”
“哦?”李世民喜道,“你叫什么?”
“小臣赵高,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从者立刻表示。
李世民怔了怔,几乎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下一秒,脑子里就蹦出一个念头来。
——此人当诛。既然冰层不厚,那就该让他葬身湖底,以绝后患。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把李世民自己都吓了一跳。
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就这样说杀就杀吗?他尚且不知前因后果,是不是太残暴了?
李世民犹豫不决。
13. 这话你也敢说?
“那你,去吧。”李世民顺着预警的本能,胡乱地开口。
“唯。”官职低微的从者恭恭敬敬地应是,并不因为他年幼而怠慢一丁点儿。
赵高利落地解着腰间布带,脱了外衣,要往湖心走去。
李世民望着冰面上闪烁的银弹,喉咙突然发紧。
“且慢。”幼崽忽然开口,声音脆生生地划破寒意,“这银弹……不要也罢。”
赵高身形一顿,转头时已换上了惶恐的神色:“公子可是嫌小臣笨手笨脚?
李世民抱着金弓后退半步,正撞上蒙毅的袍角。年轻的中郎身上有股松墨香,与秦王批阅奏简时的味道相似,让他稍稍定了定神。
“冰面会裂。”他指着冰里的那些气泡,“你听,有声音。”
他攥了攥手,像是有点懊恼,却又忍不住道:“你,后退。”
李世民捡起一块脚边的石头,使劲掷向湖面。冰层发出沉闷回响,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咔擦咔擦的裂冰声不绝于耳。
赵高慌忙退回岸边,额头渗出冷汗来:“是小臣莽撞,谢公子救命之恩。”
李世民摇了摇头,不是很高兴。他闷闷不乐地继续捡石头,砸向那有裂痕的冰层。
“公子是要碎冰吗?”蒙毅不明所以,捡了几块没有棱角的石头给他。
幼崽叹了口气,慢吞吞道:“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反之亦然。”
吕不韦送给长公子的礼物,要多贵有多贵,那银弹子就这么大喇喇地躺在冰面上,简直就像一个地府文旅的旅游陷阱,明晃晃的单程票,只包去,不包回。
财帛动人心。李世民不想明天听到,有人为了捡银弹掉进冰窟窿淹死的新闻。
“公子仁善,怜爱我等性命,小臣感激不尽。”赵高穿好了外衣,低眉顺眼地道谢。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在蒙毅的帮助下,李世民成功砸破了冰层,看着那珍贵的银弹丸滚入水里。
他轻轻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
蒙毅把孩子的手拉过去,放银盆里用热水洗净,仔细擦干。
“公子,请饮酪浆。”赵高双手举起一个漆盘,奉上一碗白花花的饮品。
或许是因为李世民注意到了他,这人今日的存在感便分外的强。
“你叫赵高,与诸赵,可有关系?”李世民接过发酵稀释的羊奶,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玩。
“小臣不敢攀附贵人。”赵高忙道,“祖上乃赵国宗室远亲,血脉早已稀薄,因小臣的母亲是刑余之人,故小臣出身隐官……”
“隐官?”李世民疑惑。
“刑徒后代,统称隐官。”蒙毅低声和他解释了一下。
通俗来说,隐官就是刑满释放人员干活的地方,属于贱籍,大多数都是一辈子当杂役的命。
但赵高虽然出身贱籍,却精通狱法,于是得到了破格提拔,进入秦王宫少府系统,在宦者令底下当小吏。
又因为秦王临时起意要亲自养孩子,调了一批伶俐的人过来照顾幼崽,赵高素来八面玲珑,很会与上官搞好关系,于是便幸运地转悠到了李世民边上做事。
这兜兜转转的过往,说起来就已经够复杂了,亲身经历一遍的话,只怕更复杂。
和蒙毅这种根正苗红的军三代相比,赵高显得卑微圆滑得多,但嬴政也许就是看中了他的“圆滑”,才让他跟着李世民。
刚才真应该让他掉水里淹死算了……李世民不由自主地想,有些后悔,又不明白自己为何后悔。
好烦,看到赵高他就有点烦躁。
“还打柿子吗?”蒙毅问。
“打!”李世民斩钉截铁,“不过,我不要,银弹了……”
“为什么?公子不是很喜欢吗?”蒙毅忍俊不禁。
“麻烦。”李世民撇撇嘴。他是来玩的,每次都在意银弹落哪儿的话,那他还怎么畅快地玩?
“那便换成陶丸如何?”蒙毅建议道,“陶丸丢了,真的无妨。”
“好。”李世民积极应道。
赵高很快就送上几盒陶丸,任李世民糟蹋。
新手上路,难免生涩,明明看起来瞄得挺准,打出去总是不中,擦边擦了好几次,还打烂了两个熟透的柿子。
李世民看了看弓,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怀疑人生中。
“公子可要换木弓?”蒙毅趁机道,“许是金弓不趁手。”
李世民瞅了一眼蒙毅老实巴交的表情,有理由怀疑他是在夹带私货。
幼崽恋恋不舍道:“可这是金子做的……”
蒙毅便不劝了,捧着他的手揉了揉,诚恳道:“那歇一会吧,左右柿子就在那里,又不会跑。”
柿子是不会跑,但是会少。闲着没事干的长公子,每天都按时光顾,逮着这一棵树折腾,练习打弹丸。
第一天无功而返,回去时还被嬴政嘲笑了。
“金弓银弹好用吗?”
“不好用……”幼崽嘟嘟囔囔,金弓挂在腰间,垮着一张脸,凑到嬴政旁边。
“是器物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嬴政问。
“……”李世民踌躇了几秒,不得不承认道,“大概,是我的问题……”
“庖丁解牛,轮扁斫轮,因何得心应手?”嬴政随意道。
“因为,练了很多年?”李世民脱口而出。
嬴政微微颔首:“你若有意,便该日日练习,锲而不舍。”
“哦。”李世民乖乖点头答应,“手疼怎么办?”
“伸出来我看看。”嬴政这才放下简牍,把目光完全投向他。
幼崽跪坐在他身侧,摊开两只小手。
握弓的左手掌心异常地发红,有种麻麻的涨涩感,火辣辣的。右手勾弦弹珠的几根手指,被勒出深深的印子来,大拇指似乎有些淤血。
“没什么大碍。”嬴政让人去拿药膏来,“初学者大抵如此。”
李世民其实并不在乎这点疼痛,但必须要凑到嬴政面前给他看,让他知道和惦记。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嘛。
紫云膏在嬴政指尖化开,带着冰冰凉凉的温度,点在幼崽柔嫩的掌心和指节,缓缓推平抹匀。
“紫色的。”幼崽嘀咕。
“有紫草。”嬴政淡声。
“好香。”幼崽动了动鼻子。
“川穹。”
“还有点涩。”
“地榆。”
“你怎么,都知道?”李世民奇道。
“用过。”嬴政简单道。
“就这样?”
“不然?”
李世民笑眯眯地八卦道:“你是怎么,受的伤?谁给你,上的药?”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嬴政冷冷淡淡地擦手,“好了,你自己去玩吧。”
“那我,去找祖母。”幼崽兴冲冲地跳起来,两只小手涂了不少药膏,像被画了画似的,晕开大大小小的紫色云朵,古古怪怪,可可爱爱。
“嗯?”嬴政惊觉,“回来。找她做什么?”
“打听一下,你受伤的故事呀。”幼崽乐呵呵。
这几天他话说多了,好像越发流畅自然了,果然语言这东西,需要多多练习,熟能生巧。
“兴妖作怪。”嬴政贬了一句。
“才没有。”李世民辩解道,“我是在与祖母,交流感情。”
嬴政哼了一声:“她没空理你。”
赵姬正忙着搬家呢,哪有空敷衍这废话一箩筐的调皮鬼?
“移居的事,又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李世民自有他的一套逻辑,并且能自圆其说,“我去和祖母请安,问她,你小时候的事,祖母肯定,愿意告诉我。”
赵姬和嫪毐鬼混的地方,嬴政怎么可能愿意让这孩子单独跑过去,谁知道他会撞见什么,发生什么事?
“过来,坐好。”嬴政命令道。
“哦。”幼崽答应得总是很积极,笑得很灿烂,扑通一下跪坐在软垫上。
“坐正。”嬴政颇为挑剔。
“唔……”李世民看了看姿态永远端正挺拔的嬴政,迟疑道,“我有个问题。”
“?”
“你在这里,坐这么久,不会腿疼吗?”他真的很疑惑。
“有支踵。”嬴政不明白他在疑惑什么。
支踵,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凳子样的玩意儿,跪坐的时候放在屁股底下,起到一个支撑作用,不至于一直压着自己的腿脚。
“那也疼。”李世民坚持自己的观点,举例道,“最多,一个时辰,腿就麻了。”
“娇气。”嬴政现在赞同芈夫人的说法了,这娃弱不弱不知道,但是真娇,手上连皮都没破,都要巴巴地来喊疼,跪坐一会儿就嫌不舒服。
不舒服能怎么办?礼仪就是这样的,难道还能箕坐不成?
李世民更疑惑了:“我还有个问题,为什么,非要跪坐呢?”
“这是什么问题?”嬴政和他大眼瞪小眼,都觉得对方脑回路清奇。
“你看,这个支踵。”李世民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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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叫凳子的小凳子拖过来,双手张开,比划比划,“如果做大一点,再大一点,就可以坐着了呀。干嘛非要跪呢?”
谁要一直跪坐呀?他才不要!他又不是没见过坐具!
嬴政沉吟片刻,觉得颇有道理,便令赵高去少府,传达长公子的意思,搞个能坐的凳子出来。
赵高欣然领命而去。
嬴政屏退了大部分人,只留了蒙毅,看着李世民道:“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你知道,我有话要说?”幼崽惊奇。
“你快把我的衣袖扯烂了。”嬴政面无表情。
李世民一低头,才发现他的手跟多动症似的,揪着嬴政的袖口,毫无所觉地捻来捻去,织锦的玄鸟被他揉得皱皱巴巴。
李世民有点不好意思,但并不松开,而是小声道:“那个赵高,我不太喜欢。”
“为何?”嬴政问。
“因为……”
因为什么呢,李世民也不知道。
“他相貌丑陋?”嬴政随口一问。
“那倒没有。”
“冒犯了你?”
“也没有。”
“偷奸耍滑?”
“……好像没有。就算有,我目前也,没发现。”幼崽诚实地回答,并不因为自己不喜欢一个人就说他坏话,随意诬陷。
“服侍你不够尽心?”
“也没有啦……”
李世民往这殿里一跑,不远处就多出一个没有烟的炭盆来,持续散发着温暖的热度,调整着室内外的温差。
他靠近嬴政时,一个厚厚的软垫就铺到桌案边,等他随时坐下来。
他和嬴政叽里咕噜时,赵高查看完炭火,又给他送了一盏梨汤。
李世民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正适合入口,他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汤太烫,借此发作赵高。
“宦者令说赵高为人殷勤,手脚麻利,办事妥帖,照顾孩子应当没问题。可你却并不喜欢他。”嬴政若有所思,“可有什么缘由?”
“呃……”李世民支支吾吾。
死脑子,快想啊!
嬴政看向蒙毅,安静如兵俑的少年中郎垂首作答,把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汇报给上司听。
“赵高欲涉冰为你取银弹,你因此不悦?”嬴政忖度着,“你觉得不妥?”
“水深冰薄,履冰危险。”李世民斟酌着言辞,试图把他内心所想尽可能准确地表达出来,“蒙毅就没有,主动提出,为我涉冰。”
蒙毅一惊,忙道:“臣失职……”
“不,我没有怪你。”李世民毫不在意,嬴政也丝毫没有变色,微微抬手,打断了蒙毅的请罪,继续专心听孩子议论。
“我是说,蒙毅知道冰薄,且已经告知与我,那赵高呢?他明知道危险,却主动为我涉险……”
“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李世民肯定道,“他若是因此落水,是谁的错?”
这原是一件很小的事,吕不韦送了金弓银弹,贪玩的公子把弹珠弹到湖面的冰层上,尽职尽责的小吏想为公子取回弹珠,履冰而去,不慎踏碎薄冰,坠入湖中。
但是,倘若小吏因此而死,算是谁的过错?
“赵高愿为你涉险,你不喜欢;蒙毅没有为你涉险,你反而觉得很好?”嬴政越想越觉得这孩子有意思。
“弹丸不过,区区玩物,哪怕是银制,如何配与蒙毅,相提并论?”李世民理所当然道。
蒙毅不由动容:“公子……”
“只是拿你,举个例子。”幼崽表述的重点从来与蒙毅无关,他只是个对照组,就像“别人家孩子”里的那个孩子。
“我不觉得,赵高是在,尽忠。我以为这是,邀名媚上,陷我于不义。若他落水而亡,史书会记载我,玩物丧志,草菅人命。”李世民总算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了,还补问一句,“我说的,够清楚吧?”
够清楚了,不仅嬴政明白了他的顾虑,连旁听的蒙毅也完全理解了。
“你很在意人言和史记[1]?”嬴政不以为然。
“你不在意?”李世民反问。
“不过浮尘而已。”嬴政淡定道。
“是吗?”李世民扶着桌案爬起来,在两人不解的目光里,走到蒙毅身后,捂住了中郎的耳朵。
然后他对着他父亲贴脸开大,悠然道,“倘若史册记载,有一位王者的母亲曾是邯郸倡优,国相的姬妾[2],而那个王者,是国相的私生子呢?他也能毫不在意吗?”
14. 被打屁股了吧?
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只有傻子才听不出来!
童言无忌。童言……
嬴政在心里默默念三遍,表情凝固得犹如昆仑山巅经年不化的冰雪,寒气四射。
“你,过来。”嬴政压抑着怒气。
“我才不过去。”李世民躲在无辜又可怜的蒙毅后面,脱口而出。
嬴政冷冷地笑了一下,声音又低又柔,和蔼道:“你过来,我不生气。”
李世民撒腿就跑:“我才不信,你当我是傻子吗?”
显然,就他这小短腿,在麒麟殿这种地方逃跑,那无异于在老鼠在猫鼻子上跳舞,自己作死。
“蒙毅。”秦王一动不动地下命令。
蒙毅能怎么办呢?他只能一脸抱歉地起身,纵地两步,就把逃跑无果的公子捉住,抱起来放到嬴政面前。
“对不住了,公子。”
李世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鼓起脸颊,两只眼睛写满控诉:
亏我刚刚那么护着你,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快就叛变了。
嬴政居高临下地冷笑:“还跑吗?”
“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如果我不躲不跑,你一怒之下,失手伤我,那我也太不孝了。”幼崽叉着腰,一点也不心虚害怕。
“又是儒家的道理,谁教你的?”嬴政皱眉。
“你若是没读过,怎知是儒家的道理?”李世民狡猾地反问。
“巧言善辩。”嬴政很恼火,又不可能真的对孩子动手,更不能迁怒于啥也没做错的蒙毅,憋着一股被自家娃造谣抹黑的怒火,越想越气。
虽然很想把孩子抓过来按腿上狠狠揍一顿,但他揍了不懂事的小孩,难道就能堵住这种谣言吗?
况且吕不韦与赵姬,确实说不上清白……因此生气打孩子,显得他好像恼羞成怒,反而坐实了谣言。
莫气、莫急、莫要动手……孩子还小,一动手至少有两个女子会赶过来哭天抹泪的,芈夫人还怀着孕呢,华阳太后岂能不骂他一顿?
嬴政竭力冷静下来,没有立刻把巴掌落到实处。——一巴掌下去,估计这小子能哭得全咸阳宫都听得见。
越想越烦躁。
以前也没听说养孩子是这么烦人的事啊。听听这臭小子说的什么鬼话,但凡换个人,嬴政马上就能让那口无遮拦的尸体变成五瓣拼图。
“你刚刚说的话,是谁告诉你的?”嬴政盯着传播谣言的帮凶,试图找出幕后真凶。
“不知道呀。”前世记忆只有一丁点儿的小宝宝,一问摇头三不知,嘟嘟囔囔,“就是史书记载嘛。”
谁写的史书敢这样编排秦王的身世,往他身上拼命泼脏水?是秦剑不够利吗?还是作者嫌自己三族人太多了?细思极恐。
实际上,赵姬出身赵国的豪族,出于政治投资,赵家把赵姬许配异人。秦赵战争频频,仇怨颇深,嬴政自出生起就被迫跟着母亲藏身,躲避仇秦的人追杀。
等嬴政两岁时,秦国围困邯郸,异人在吕不韦的帮助下逃回秦国,把赵姬母子丢在邯郸。
国仇家恨攒在一起,尽管赵家尽力去护他了,但总有护不住的时候,嬴政的质子生涯,难免受了不少赵人的冷眼欺凌。
这也就罢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嬴政全都记在小本本上,等哪天灭赵的时候一一去还就是,这些旧事早已无法动摇他的心境。
可眼前这短腿小崽子,还没他剑高,就在这大放厥词,说些让人气得心梗的胡言乱语,嬴政甚至不能惩罚他!
这像话吗?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不教训一下,还不知道以后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
嬴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怒从心头起,反手把幼崽按到腿上,抬起手就准备打他屁股。
“王上,公子尚且年幼,不懂事罢了,王上宽容大度,莫要与公子一般见识……”蒙毅生怕嬴政气急了下手重,急忙劝说。
“我明明是在,说楚幽王,你为什么,要生气?”幼崽委屈巴巴地狡辩。
“楚幽王?”嬴政狐疑地重复了一遍,把所有已知的楚王过了一遍,没有记起有这么一位。
他下意识看向蒙毅,和对方确认了一下。
蒙毅很茫然:“楚国并无幽王。”
“怎么会?”李世民趴在嬴政腿上,支起胳膊,努力抬起上半身,分外认真地讨论道,“就是那个李园,他妹妹,先送春申君,怀孕了,再送考烈王……没有吗?我记得有的呀……”
“你是说现在的楚国太子熊悍,不是楚王熊元亲生的,是李园的妹妹和春申君黄歇的孩子?”嬴政迅速反应过来,将信将疑道,“楚国王室那么好骗?”
“楚怀王,不就是,被骗死的?”幼崽脱口而出。
啊这……拿那个被张仪骗过两回、又被昭襄王骗过一回、吃一堑吃一堑又吃一堑、最后客死秦国的楚怀王做例子,嬴政顿时信了三分。
蒙毅悄咪咪吸了口气,又松了口气,旁观观得一身汗。
“你不知道吗?”李世民诧异道。
“尚未听说。自李园以外戚的身份上位掌权,在楚国风头一时无两,近来已有盖过春申君之势。”
“春申君死了没?”幼崽搞不清楚,大大咧咧地问。
“还没。”嬴政瞥他一眼。
嬴政被这么一打岔,也就没有打孩子的冲动了,但就这么放过他,是不是太纵容这孩子了?
“春申君,好像是死在,李园手里,在考烈王死后。”李世民急需爆出一个大新闻来转移嬴政的注意力,便想了想,拿楚国过两年会发生的大事来做注脚。
“你可确定?”嬴政立即追问,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派间谍去详细打听一下,楚国这事是不是真的,有没有推波助澜搅浑水的余地。
“应该是吧?书上是,这么写的。”幼崽偷偷观察嬴政的脸色。
“哪本书?”嬴政微妙地垂眸看他,“天书?”
“呃……我怎么知道……”幼崽小小声。
嬴政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一肚子火发不出来,莫名其妙就扯到楚国那边去了。那只手高高抬起,最后还是没舍得,遂轻轻落下,拍在了小孩肉乎乎的屁股上。
有时候孩子挨打,真的是活该。
“怎么可以这样?我都,解释完了……”幼崽很不服,哭唧唧地抱怨,“阿父太坏了……”
嬴政只是冷笑。真当他那么好糊弄呢,听不出这小子的本意?
别说,肉多打起来手感真不错,很有弹性,嬴政顺手又拍了两下,跟拍打肉丸子似的,很解压。
鉴于他的力道不重,小朋友还有扑腾的活力,蒙毅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再接着阻止。
“是吗?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心里很清楚。你觉得这样的话,是可以说出口的吗?”嬴政沉声问。
李世民霎时间安静下来,既不喊疼,也不叫屈了,小心地去抓他的手,试探道:“你生气啦?”
“哼。”嬴政避开小鬼的爪子。
“真生气啦?”李世民软软糯糯地拖长音,哄着他生闷气的父亲大人,努力去牵对方的手,解释道,“不要生气啦,对不起,我不该乱说话。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聪明的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但聪明人毕竟不多。我只是拿来说明,人言可畏,史记更可畏,所以我在乎这些。”
他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中间断断续续,停了几次,喘匀了气,再接着讲下一句,好不容易说完,把自己都说累了。
这没用的身体,真麻烦。
“若事事畏惧人言,将无一事可成。”嬴政不赞成。
“好吧。”李世民叹气,见他没有再打的意思了,就揉着其实也不怎么疼的屁股爬起来,歪歪斜斜地坐在嬴政怀里,十分诚恳道,“我就是不喜欢赵高。”
“论照顾人,蒙毅不如赵高。”嬴政看见了他的小动作,手直痒痒,老想干点什么,看来看去还是选择捏捏圆润的脸,解气。
“蒙毅本来也,不是用来照顾人的。”李世民任由他捏脸,与嬴政讨价还价,坦坦荡荡道,“我喜欢蒙毅。”
“区区一个赵高,你驯服不了?”嬴政把幼崽左脸捏红了——实际上只捏了一下,是孩子自己皮肤太白嫩,红印子比较明显,——就换到了右脸。
“亲贤臣,远小人,我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明白?”李世民口齿不清地激他。
嬴政目光幽深地审视他,缓声道:“那个赤松子,我看不适合为你之师。”
李世民一愣:“为什么?”
“你受儒家影响太深,该给你寻个法家的老师。”嬴政真的有这个想法。
“啊?儒法不是一家吗?”李世民顿时急了。
“是吗?”嬴政不咸不淡道。
“是呀,你看荀子,儒家的吧,他的学生,韩非,李斯……”李世民扳着手指开始数,才数了两个,嬴政就打断了他。
“李斯——你如何看待他?”
“咦?”李世民数名字的思路被截断,怔了怔,开始回想“李斯”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他本是随口一说,认真去思考的话,大脑反而空空,想不出什么来。
“我不记得了。凭感觉,大概就像阿父的毛笔一样吧……”幼崽眼神飘忽,看到了桌案上的简牍笔墨,不确定地比喻了一句。
“毛笔?”嬴政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想引着孩子多说几句。
——这时候,他就不嫌孩子啰嗦聒噪了,也不在乎小崽子刚刚说的难听话了。
“执笔的人是你,写出来的都是你想要的文字。”李世民想了想,似乎是这样的感觉,便说出了口。
“近于蒙毅,还是赵高?”嬴政沉吟。
“在我心里,不如蒙毅,远甚赵高。”李世民补充道,“我不是在说能力。”
嬴政喜爱忠诚于他、能为他所用的聪明人,越有才华越好,用起来顺手、听话就行,其他的小毛病,他都可以忽略,一点都不在意。
但李世民,不知是因为年纪幼小,还是性格使然,就是不太乐意用赵高,也不乐意有个法家的老师。
“我错了,你不要给我换老师,好不好?”幼崽眼巴巴地看着嬴政,偷偷摸摸收紧小手,攥着嬴政的一根手指,一副虚心认错、乖巧听话的样子,“法家的典籍,我也会学的,你以后可以考我……”
“是吗?你知错了?”嬴政板着脸。
“嗯嗯,我真的知错了。”李世民很认真。
“看不出来。”嬴政矜持地撇他一眼。
“……”
“法家的典籍,都有哪些?”嬴政冷不丁问。
李世民有点茫然地“啊?”了一声,不是很自信地竖着手指头,一边想一边点:“法家吗?我好像读得不是很多……也就《法经》《商君书》《申子》《慎子》《管子》《韩非子》之类的吧……”
“《韩非子》?”嬴政抓重点的能力真是一绝。
“哪里不对吗?”李世民还没有意识到。
蒙毅轻声提醒道:“公子提到的那两个人,李斯是相国的门客,与众门客一同修书,听说学问不错,相国曾经举荐过,王上还没有接见;韩非是韩国公子,他的著作还没有传到秦国来,也自然不能称之为‘韩非子’……”
也就是说,小朋友随口说的话,无意之中,全都在透露未来。
这也是嬴政为什么要亲自抚养他,把孩子放自己身边看护。
李斯和韩非的消息一冒出来,嬴政也就不怎么气小崽子的胡说八道了。毕竟是亲生的,神奇到不可思议的唯一的孩子,还能打死他不成?
但嬴政依然冷着一张脸,等着小家伙来认错。
幼崽觑着嬴政的脸色,磨磨蹭蹭道:“父亲还没有消气吗?我真的知道错啦,这种难听的话,我是不该说的,太失礼了,很冒犯……”
他叽里咕噜地反省着自己错在何处,口干舌燥之余,端起梨汤就要喝。
嬴政和蒙毅同时抬起了手,后者顿了一下就放了下来,看着秦王轻轻拍了拍幼崽的爪子,道:“已经凉了。”
“我不怕凉。”幼崽没心没肺地咧开笑。
“你生病了,麻烦的是我。”嬴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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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乖乖地把梨汤放下,不再坚持。
“臣去为公子重新取热饮来。”蒙毅道。
嬴政微微颔首,等他离开,才对李世民道:“你好意思,让蒙毅一直做这些杂活?”
幼崽苦恼地皱着脸,摇了摇头。他的年纪摆在这里,到底有很多不便,有时候随随便便一句话,就会引起身边人的震惊,可他又不够了解这个时代,稀里糊涂地就会说错话。
嬴政忙得很,哪有功夫时时刻刻盯着他,只好让蒙毅贴身保护。
但蒙家站队站得这么快,这么忠诚,三代为将,蒙毅入宫伴驾,本是为了逐步晋升,将来进中枢封上卿的,这是秦王和蒙家心照不宣的事,总不能天天让蒙毅当保姆吧。——这也太大材小用了。
长公子身边需要有一个专门当保姆干杂活、能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嘴巴严、脑子活、出身低、荣辱皆系于公子之身、愿意为公子去死、并且死了也不影响大局的这么一个人。
嬴政在宦者令递交的名单里选了几个,面试的时候挑挑拣拣,然后看中了赵高。
“赵高之母与其他兄弟,仍在隐官。”嬴政不疾不徐道,“他急于表现,乃人之常情。”
李世民不高兴地撅起嘴:“你喜欢他?”
“我喜欢有用的人。”嬴政微微挑眉,不言而喻。
“那我不要换老师。”
“可以不换。”
父子俩各退一步,迅速达成一致。
幼崽还是不开心,抄起角落悠哉磨爪子的猫猫,气哼哼地往外走,路过蒙毅时,干了碗热梨汤,然后接着走。
“公子?”蒙毅正欲跟上。
“不必理他,寡人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嬴政唤蒙毅过去,“关于李斯和韩非……”
后面的话李世民就听不见了,因为他已经跑远了。
赵高与几个宫人,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一直跟到孩子跑累了为止。
“公子……”赵高似乎有话要说。
幼崽红扑扑的脸埋在猫肚子那里,不耐烦的猫猫用肉垫糊着他的脑袋,不停向外推,呼噜噜地一直响,却连爪子尖尖都没有伸出来,也没有打他的脸。
“干什么?”幼崽没好气地问。
他决定从今天起,要做个坏脾气的孩子,天天欺负赵高,把这人欺负走。
“小臣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赵高恭敬道。
“那就不当说。”李世民恶劣道。
赵高便闭上嘴,铺上席子和软垫,让幼崽在梅花树下玩猫。
然而,不到一刻钟,心不在焉的幼崽就憋不住了,问道:“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回公子,小臣是想说,王上的生辰快到了,太后却急着离宫,似乎忘记了此事。夫人身体不适,恐有心无力。公子可要为王上准备贺礼?”
“阿父的生辰?”李世民放开猫猫的长尾巴,怔忪了一会儿。
他的生日刚过不久,实在没想到嬴政的生辰离他这么近。
“是哪一天?”他认真起来。
“王上的生辰,是正月初一[1]。”赵高立刻回答。
“这么快?那也,没几天了。”李世民忽而有了点紧迫感,开始苦心冥想,“那我给他,送什么礼物呢?”
秦王嬴政喜欢什么?
秦国?他都已经是秦王了,难不成现在把吕不韦废了,提前让他亲政?这年龄也不对啊,秦国传统,得二十二岁才行……
人才?李斯自己就蹦跶过来了,已是囊中之物。韩非还在韩国呢,也没法打包一下快递寄过来,增加秦王ssr的卡牌收集库。
天下?那得等李世民长大再说,现在连个柿子都打不下来,更别提天下了。
治国的方略?我看你是在为难我胖虎。他现在连笔都握不稳,能写出什么来?口述让别人写的话,总觉得差了几分心意。——况且他现在真的想不起来什么方略。
长生不老的仙丹?呸,且不说根本就不存在这玩意儿,嬴政现在才多大,这么年轻吃丹药,是想早点下去和祖宗们团聚吗?
……
到底送什么好呢?有什么礼物是嬴政会喜欢,又很适合李世民这个年纪搞出来的?
“你有什么建议吗?”李世民揪着猫猫的耳朵,揉来揉去,想了半天没想出来,索性问问不吱声的赵高。
“最好的礼物,自然是公子自己。”赵高道,“王上爱重公子,如珍如宝……”
“巧言令色。——我不是骂你。”李世民苦着脸,幽幽叹了口气,“我是说,我要是把我自己当礼物,阿父定要这么骂我的。”
“王上也就说说罢了,心里是很受用的。”赵高自然看得出公子有多受宠爱,别的不说,历朝历代以来,亲自养孩子的秦王有几个?
范围再扩大点,算上其他诸侯国,往前推上一千年,也没听说过这种事。
嬴政这个人,心思深沉,冷静内敛,但他并不是冰山,恰恰相反,他其实是座活火山,炽烈的欲望与爱恨都埋藏在他心底,很少表露出来。
善于揣测人心的下位者,自会去小心翼翼地探查嬴政的好恶,避免自己不小心出现在嬴政的黑名单上。
然而李世民是个例外。他一天能在嬴政雷点蹦迪八百回,不仅嘻嘻哈哈,安然无恙,下次还得寸进尺,继续蹦迪,气得嬴政七窍生烟,却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还不够宠?
所以赵高提了这么个取巧的建议。
“一点诚意都没有。”李世民否决了这个投机取巧的法子。
他只是身体一岁,不是真的一岁,虽然发育不完全,很多事做不了,但也有些事情,是只有他才做得到的。
因为只有他,是从未来,投胎转世过来的,他所拥有的知识,有一部分超越了这个时代,拿出来用用的话,嬴政会很喜欢的。
于是十几天后,正月初一的清晨,嬴政收到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生日礼物,见者无不啧啧称奇,交口赞叹。
“猜猜看是什么?”李世民一大早就爬起来,兴高采烈地向嬴政显摆。
15. 秦王有点傲娇
嬴政知道小孩天天往少府跑,是在捣鼓什么东西,他没有制止,也没怎么关注,只是交代少府注意公子安全,配合公子胡闹,没什么大问题,不必来打扰他。
少府那边真就一直闷不吭声的,任由公子指挥,直到今日,小家伙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他的成果。
“是何物?”嬴政饶有兴趣地问。
“你先猜猜看嘛。”李世民鼓励道。
像是在玩射覆游戏似的,对着这盖着红绸的盒子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嬴政看了一眼滴漏,他起得早,离上朝还有些时间,便随口道:“玉饰?”
今日是正月初一,小孩一大早不睡懒觉,专门爬起来送礼,送的自然是给嬴政的生辰礼。虽说他什么都不缺,羊毛还出在羊身上,但到底是孩子的一番心意,就顺着小孩猜两个回合好了。
“不是啦。”李世民晃了晃脑袋,“玉有什么稀奇的,又不是和氏璧,或者玉玺。”
“那……护身符?”嬴政略微认真了一点。
他偶尔有看到小朋友在收集狸牲的毛发,梳毛的时候会把玄猫掉落的毛拢起来,一个人趴在那儿摆弄半天,努力把猫毛打理整齐,还用小红绳系好收起来。
嬴政有时会看上一会儿,那么枯燥无味的工作,孩子一点都不嫌烦,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整理,连话都不说了,生怕大喘气把猫毛吹跑。
玄猫在很多地方都有辟邪的传说,收集猫毛做个护身符,还是比较符合这孩子的灵动心思和笨拙手脚的。——毕竟他这小爪子也干不了几件事。
“这个我倒是想过。”李世民承认。
“哦?”意思是想过,但没有实施?
“那天看阿母脸色不好,就送给她了。”李世民如实回答。
嬴政:“……”
很奇怪,孩子给怀孕的母亲送个护身符而已,还是猫毛做的,他既不喜欢猫毛,也不需要什么护身符,但怎么就突然感觉心里有点怪怪的不舒服呢?
他一沉默,李世民就敏锐地抬眼,歪了歪头,心领神会:“你以为我是要送给你的?”
“没有。”嬴政矢口否认。
“你其实期待很久了?”幼崽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活泼的笑意,眉眼一弯,忍不住笑出声来。
嬴政被猜中了这点不愿意承认的小心思,瞪了笑嘻嘻的崽子一眼,直接无视这个尴尬的话题,面色一整,沉声道:“你的礼物还送不送了?我没时间……”
李世民意识到某人悄咪咪吃醋被发现有点恼,立刻见好就收,爽快地掀开红绸,把盒子举高高,笑道:“送给阿父,生辰吉乐,万事胜意。”
盒子里是一卷麻黄色的东西,乍一看,像是硬挺些的布料,却又透着别样的质感。
嬴政微微皱眉,拿起来用手抻平,仔细端详。李世民在一旁迫不及待地介绍道:“这是纸!是我让少府帮忙做出来的。”
“纸?”嬴政喃喃重复,伸手轻轻触摸,纸张触感细腻,与他平日里所见的树皮、竹简、丝绸全然不同,仿佛有草叶般天然的纹路,却颇为光滑。“如何制成?”
李世民用力点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造纸的过程:“先让人收集破布、麻头、树皮、竹子……切碎、煮烂、舂捣成泥,再把这泥放到一个,特制的竹帘上,滤水风干,就成了这纸……很简单,十几天,就做好了。——非常适合,给你做礼物。”
他说话的时候,还要比比划划,给嬴政凭空模拟一下,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懂他在比划什么。
嬴政听得入神,眼中满是惊讶:“你如何想到做这东西?”
“这个嘛……”李世民实话实说,“因为看你,一直拿着竹简在看,好辛苦的,那么重,多麻烦。丝帛又贵得很,寸丝寸金。看着看着,我就想到了纸。”
“可替代竹简帛书?”嬴政深深凝望他。
“当然。”李世民一口咬定,自信磊落,“若是不能,我如何敢送给阿父?”
“在用墨之前,你就知道可以?”嬴政问。
李世民回想了一下,挠挠头:“应该……是吧?凭感觉,我知道是可以的……”
嬴政沉静颔首,没有再追问下去。
破天荒的,从来不迟到不早退,勤勉尽责的秦王,居然在初一的朝会上迟到了近一刻钟的时间。
虽然不算很长,但也很出奇了。
“王上会否身体不适?”蒙武纳闷地低声询问。
“若是如此,该派谒者传话才是。”王贲耳语道。
吕不韦站在众臣之首,察觉到底下的骚动,便出声道:“王上既然有事,不能按时上朝,那便不等了,诸君有奏,直接上报就是。反正奏书也会送至王上那里,他都会知晓的。”
“这不妥当吧?”蒙武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论理,当再等一等,并去问候王上,是否推迟或缺席朝会。”
蒙家说话总是这样,以王上为中心,向周围发散,直来直去惯了,但又总是很有道理,让人想反驳都觉得是己方无理。
吕不韦微微侧首,看向蒙武。蒙骜年老体衰,在家养病,蒙武就成了蒙家在朝堂的话事人,他的意思,就是蒙恬蒙毅兄弟俩的意思,也是大秦军方其中一根柱石的明示。
这种有意无意的小口角,王家是从来不参与的。军方话语权最重的王翦,只淡定自若地注视着他手中的象牙笏板,老神在在,稳如泰山。
王翦不动,王贲也就只能忍着不插话,旁观这言语交锋。
吕不韦这几年权势滔天,众星拱月,被周围的人群捧习惯了,就算指着太阳说是方的,也有溜须拍马的门客连声附和。久而久之,难免有点飘。
尽管也有目光长远的人,比如他的门客李斯,偷偷提醒过他,秦王的年纪可不小了,对朝局的影响越来越大,告诫吕不韦不能像以前那样作威作福,把自己当成秦国的一把手。
吕不韦权势再大,也只是相国而已,而秦国的相国,可没几个是好下场的。别以为秦王年幼时客客气气地称过他“仲父”,就真把自己当秦王的便宜爹了,再不知收敛,恐怕就是商鞅白起的下场。
“难道相国的功劳,比商君和武安君还大吗?”
李斯私下这一句话,当时就把吕不韦吓出一身冷汗来,琢磨了好几天,马上送书送礼物送人才,力求在秦王那里,刷新点好感度出来。
他确实贪恋权势,好名又好利,但他也知道,命才是最重要的,命都没了,其他的一切就都没了。
所以吕不韦被蒙武怼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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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虽有些郁闷,却也没有强势坚持。
这小小的退让,看在有心人眼里,可就别有滋味了。
“大王驾到——”
年轻的秦王玄衣佩玉,稳稳地走进章台宫,犹如风过麦田,群臣纷纷噤声低首,齐声道:“参见王上。”
秦王穿过这片忠诚度不一的麦田,龙行虎步,不怒自威。整个章台宫,仿佛刹那之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只能听到秦王的脚步声和坐下之后那一句:“诸卿免礼。”
“谢王上。”
王翦依然双手握着笏板,毫无异色,犹如饱经风霜的长城,事不关己绝不吱声,秦王问话才会开口。
他的儿子王贲,到底不如他老成持重,有时候会忍不住和蒙武交换眼神,或是在议论军事时说上两句话。
王翦并不一味拦他,只是自己不站队,显得好像独立于秦王和相国派系斗争之外。
秦王默许了他的中立,吕不韦曾经拉拢过王翦,被婉拒之后,也识趣地放弃了。
大秦需要这么一道稳固的长城,在适当的时候化为利刃,从周边大大小小的国家割下新鲜的肉来分食,谁若是无缘无故动王翦,那就犯了大秦这个军功制国家的忌讳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常朝会结束,朝臣们会回官署用餐,继续上班到下午三五点(申时)。
秦王有时会留下几个人开个小会,当然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开会,便与他们同用朝食。
散朝后,半路上便有宫人引蒙武过去,绕个圈,又回到章台宫,只不过这次是在偏殿。
七点的早朝,九点的早饭,像蒙武这样在家垫巴了两口饼就赶来上朝的武将来说,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只是碍于大老板在上面,不好意思叫饿,还得装矜持体面,规规矩矩等饭。
饭怎么还没来?今天好像有哪里不一样……蒙武很纳闷,一抬眼看见蒙毅抱着个孩子过来了。
咦?哪来这么小的孩子?
“此乃寡人长子,带与将军瞧瞧。”嬴政端坐上首,温声道。
“哦,原来是长公子。”蒙武连忙行礼。
幼崽好奇地注视着他,像模像样地也回了个礼,笑眯眯道:“蒙大将军好。”
“家父才是大将军。”蒙武不好意思道。
“蒙骜将军吗?”李世民想了想。
“是,家父正是蒙骜。”蒙武吃了一惊,没曾想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这么多,说话这么流利。
“唔……今年是阿父继位,第七年了吧?”李世民不确定地看向嬴政,又瞅瞅蒙毅。
嬴政颔首低眉,蒙毅轻声应是。两人都给予了肯定回答。
幼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嬴政看出他有话要说,既担心他石破天惊,一开口就是让人想打他一顿的混账话,又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便问道:“你有话要说?若不是正事,便不必说了。”
“是正事,是很大的正事。”李世民犹豫了很久,才小声道,“蒙骜将军,还好吗?”
“劳公子挂念,家父正在家养病。”蒙武回道。
“那个……”李世民更犹豫了,怜悯地看看蒙武和蒙毅这对父子俩,终于小小声道,“你们还是多陪陪蒙骜将军吧,他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16. 秦王莅临拐孩子战场
小火炉里的炭火红得发亮,滚烫的热度传递到四面八方。新鲜的小羊排被炙烤得滋滋冒油,一滴接一滴地落到炭火里,刺啦的声响过后,激起一股烟熏火燎的白烟,香气四溢。
“怎么愁眉苦脸的?”赤松子侧躺在竹席上,大喇喇地翘着脚,唱着荒腔走板的歌儿,用脚趾头勾起炉子上温着的酒壶,丝滑无比地夹着酒壶把手,很有灵性地一倾斜。
那酒壶轻轻松松地歪着嘴,斟了满满一碗。清亮亮的黍酒汪得满满当当,整整高出了碗壁一大层,那微微晃动的液体宛如果冻一般,好像随时都会溢出来。
但它偏偏一点都没有溢出来。
李世民大为震撼:“不烫吗?”
“什么?你说酒壶?”赤松子得意洋洋道,“老夫皮糙肉厚,不怕烫,不像你细皮嫩肉的,放釜里煮出来肯定比小羊羔还好吃。”
坏心眼的老道士欺负孩子玩,笑呵呵地吓唬他。
“啊,那我好怕怕哦。”李世民撇了撇嘴,完全没有被吓到。
“你这娃子,真不可爱。”赤松子懒得动,咕蛹咕蛹地蠕动到桌边,伸长脖子,用嘴巴去够黍酒,滋咂一口,喟叹一声,回味无穷。
“哎呀,还是你们王宫的酒好喝,这滤得真干净。跟这酒一比,以前我喝得都什么玩意儿,一口下去,满嘴渣滓,呸都呸不过来。”
“先生喜欢,那我下次,再带酒来。”李世民不假思索。
“好,好孩子!老夫就知道选你准没错,聪明,大气,还孝敬师长!”赤松子马上改口,连连夸奖。
赵高默不作声地翻烤着羊排和肉串,刷上蜂蜜与酱料,再照看一下另一个炉子上煮的鲫鱼汤。
“公子,汤有些热,得放一放再喝。”他盛了一碗雪白的鱼汤,恭敬地送于公子面前。
赤松子的余光瞟到了赵高,留意了一小会儿此人的面相,意味不明地“啧”了一下。
“先生请。”李世民礼貌道。
“你先把自己喂饱再说吧,我有手有脚有嘴,想吃我自己会拿。你这小家伙就别操心了,免得磕了碰了烫了,到时候连累老夫我受你父亲冷眼。”赤松子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阿父没有这么不讲理啦。”
“哼。”
他这般随性自然,似乎完全不把秦王父子的身份当回事,倒让李世民觉得相处起来轻松自在,得心应手。
李世民还挺喜欢赤松子的,所以得了嬴政的允许,就让蒙毅去联系。一番安排过后,两人约好日期,他就跑出宫来,找到了这个灰不溜秋的旧宅子来。
宅子挺大,似乎曾经挺豪华,就是房屋褪色暗沉了些,空旷了许久的样子,草木肆意生长,略显荒芜,收拾收拾想必会很不错。
但是赤松子懒散,只爱窝在这一个小院子里,晒太阳喝酒。
初次拜见老师,李世民带了一马车的礼物,几乎都是吃食酒水,赤松子很满意,眉开眼笑地把他迎进来,等宫女仆从打扫完卫生,就催他们走了。
用完就丢,毫无留恋。
“差不多得了,当郊游呢,前呼后拥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赤松子这样说道,“落在有心人眼里,简直是个活靶子。”
李世民赞同这个道理,就让多余的人回去了。
“那公子的安全……”蒙毅不放心。
“隔壁就是你们蒙家,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在你们家边上刺杀大秦的公子,活腻歪了是吧?”赤松子嗤之以鼻,“信我,今天大吉大利,百无禁忌,绝没有什么血光之灾。”
蒙毅半信半疑地离开之后,李世民悄咪咪问道:“今天真的大吉大利吗?”
“你猜?”
“那先生,是特地选的,这个日子吗?”
“嗯哼。”
“先生考虑得,好周到。”李世民击掌而笑。
“那是。”
“拜师礼……”
“要什么礼?麻烦。”赤松子不耐烦地摆摆手,“你都带了酒肉来了,陪为师吃一顿就行。小孩子家家的,搞那么多礼仪干什么?繁琐的很。这也礼,那也礼,活得跟个木偶似的,骨头都僵硬了,没意思。”
李世民扑哧一笑,露出几粒洁白的小牙,不但不反对,还煞有介事道:“有道理。”
“你真的觉得有道理?”赤松子奇道,“你父亲那么板正一人,没有对你严格要求吗?”
“他要求了,我就得听吗?”李世民很诧异,“我首先是我,其次才是父母的儿子,再其次,才是大秦的公子。事事都听从于父亲,那我还是我吗?”
赤松子大笑,笑得胡子都在乱颤,夸了好几遍“善!”“大善!”
“喝酒不?”赤松子大方地向一岁多点的小宝宝分享他的最爱。
“……酒就算了。”李世民敬谢不敏。
“那吃柿子吗?你带来的。”赤松子笑眯了眼。
天天去柿子树下打卡的幼崽,总算在浪费了几百次(大多数都是重复利用的)弹丸之后,不情不愿地换成了更称手的小木弓,逮着那一棵倒霉的树祸祸,总算把树上的柿子祸祸完了,挑挑拣拣,凑了一篮子最完整又漂亮的,送给赤松子老师。
“父亲和母亲,还有吕不韦,都说不能吃。”李世民嘴上这么说着,却眼巴巴地看着赤松子手里的红柿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放心,尝一口,吃不死。”赤松子才不管那么多。
“真的可以吃吗?”幼崽咽了咽口水。
“你不吃我可就吃了。”赤松子作势要把柿子收回来。
虽说这柿子一直挂在枝头挂到正月,即便没烂,应该也不会好吃到哪儿去……但好不好吃,要吃了才知道!没试过怎么甘心呢?
幼崽连忙抱住他的手,一口咬在柿子上。红彤彤的柿子顿时受了点轻伤,擦破了点皮,丰沛的汁水和绵软的果肉被小孩子浅尝了一点。
“那个皮应该要剥……”赵高想提醒来着,赤松子嘻嘻哈哈,混不在意。
“怎么样?有没有你想象的好吃?”赤松子问。
“有点涩诶……”李世民慢慢咀嚼,舌头像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似的,涩涩的发麻。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甜蜜,但也有甜丝丝的味道,沙沙粒粒的,带着微微凉意,顺着喉咙就滑了进去,很奇妙。
“那还吃吗?”赤松子乐了。
“还能吃吗?”李世民雀跃。
“如果我说能,并把这个柿子给你,你会把它吃完吗?”赤松子问。
“也许会吧。”李世民诚实道。毕竟不能指望小朋友自己的自制力,不然还要大人干什么呢?
“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在你吃得正高兴的时候,把你的柿子夺走,砸个稀巴烂,还要狠狠骂你一顿,你会不会生气?”赤松子若有所指。
李世民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了,认真回答:“说不定哦。”
“那你会怎么办呢?”赤松子饶有兴趣。
“我想揍他。”
“会动手吗?”
“很难说。”李世民没有给予肯定回应。
“那被抢的要是你父亲呢?”
“更难说。”李世民直白道,“他很复杂的。”
“我觉得你不会。”
“我不会?”幼崽似懂非懂。
“你是个气韵很正的孩子。”
赤松子笑哈哈、慢吞吞地把柿子拿走,一口酒一口柿,在李世民眼睁睁的观望下,吃得汁水流满了手指,然后悠哉悠哉地舔干净。
幼崽幽怨地瞪着他。
“你怎么不哭?”赤松子奇道。
“哭什么?哭一个,我本来就不能吃的柿子?”李世民无语,报复似的开始喝鱼汤。
这鱼肉煮得极为软烂,骨头和刺被挑得干干净净,鱼汤呈现出诱人的乳白色,冒着热气,鲜美无比。
他知道以他的年纪,柿子不能多吃,那么能吃到一口固然很好,被拒绝和阻止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不会为此恼怒。
他又不是非吃柿子不可。——鱼汤也很好喝。
“真是好性子。”赤松子逗孩子逗得很开心,变着法儿地试探着他的性情,“换了坏脾气的,指定要发一大通火,然后就遂了小人的意了。”
“很正常,谁不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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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话?”李世民淡定地喝着鱼汤。
“是吗?”赤松子便又拿了颗柿子,还把上面的皮剥了,故意送到李世民面前。
“那老夫就来当一把小人好了。来尝一口不,小公子?看,多新鲜的红柿子,刚从树上摘的,味道那是好极了,甜得能把舌头咽下去。就吃两口,能有什么事呢?”
赤松子笑得跟个黄鼠狼似的,一句句地引诱着。
“明明是,我打下来的。”李世民纠正道。——他忙活了很多天呢。
幼崽眼巴巴地看着柿子,努力克制住汹涌的口水,最终道,“还是算了吧。”
“那不吃啦?”赤松子开怀大笑。
“今天不吃了。明天我再多吃一口试试。”幼崽积极想办法,“冷的不能多吃,蒸熟了可以吗?实在不行,还有柿饼。”
他可不是那种家长说不能吃,就真的从来不吃的乖宝宝,也不是非要一口气把自己吃出毛病的熊孩子。
“还挺小心。”赤松子哑然失笑。
“那当然啦,我可不想受罪。”李世民微微一笑。
“这个肉,我可以吃嘛?”李世民这几个月吃的所有东西基本都没滋没味没什么调料,健康是健康,但实在过于清淡了,难免嘴馋。
何况,谁能不对滋滋作响的碳烤小羊排心动啊?
这外酥里嫩的小模样,浓郁的食物香气直往五脏六腑钻,谁人能挡得住?
“这有什么不能吃的?多好的肉啊。你又不是没有牙,——没牙还能舔舔呢。”馋鬼老道士大方地给他递一块烤得焦香的羊排。
“道士……什么都吃?”李世民疑问。
“什么叫道?我就是道,道就是我,我爱吃啥就吃啥。人生短短几十载,万一明天出个门,我就被雷电劈死了,那今天没吃到这个肉,我多遗憾哪,死我都不瞑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赤松子滔滔不绝,一碗满满的酒,转眼下肚,连带穿在竹签上的两串羊排,三串羊肉,嘴巴一撸,签子上的肉就没了,骨头吐出去老远,好不潇洒。
而这时的李世民,刚从小羊排上撕下一块肉来,细嚼慢咽,咽下去才回答。
“是这个理。”
他也想这么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来着,硬件不支持——牙都没长全,吃快还容易噎着。
吃饱喝足之后,好学的小朋友兴致勃勃地问:“先生,何以教我?”
“你还需要人教?”赤松子夸张地叫道。
“啊?不需要吗?”李世民愣住了。
“不需要。”赤松子笃定。
“可是……先生,不是要,做我的老师吗?”幼崽很懵。
“那是为了蹭吃蹭喝,顺便占掉你老师的这个名额呀。”赤松子坦坦荡荡,和盘托出,“如果我不来,那你的老师不就是法家的了吗?那怎么行?秦国这几代君主,信重法家已经太久了,再加上你父王那个倔脾气,一算就知道,是个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好不容易有了你,我当然不能让你误入歧途,所以千里迢迢赶到咸阳,走街串巷占卜算命,就是为了引你父王上钩,然后成为你的老师。”
“居然是这样吗?”李世民恍然大悟。
“对呀。”赤松子笑道,“我本姓黄,有时候忽悠人就说我是黄石修的仙,有的傻子也会信的。起‘赤松子’这个道号,也是为了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神仙,蹭一下仙人的名气。世人愚昧,一骗一个准。是不是很好玩?”
李世民睁圆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两只小手一拍,脱口而出:“好玩,我就学这个!不过,若是阿父知道你是存心的……”
“秦王知道又怎么样?反正他迟早要被方士骗,不如先被我骗。好歹我不骗他家底,我就拐只崽来玩玩。”赤松子懒洋洋地得意道,“好徒儿,跟我去游山玩水怎么样呀?咸阳这么点地方,有什么意思?天下这么大,你不想去看看吗?”
“好呀好呀,我想去……”李世民很心动。
“你想去哪?”门外传来了恶龙般压低的咆哮,咬牙切齿道。
秦王嬴政,莅临诈骗拐孩子现场,蓬荜生辉,就是脸色有点黑。
17. 赵高下线
秦王真正愠怒时,绝不是把小孩子按水里让他吐泡泡那么简单,也不是假装凶他一句,把孩子吓哭跑掉那么儿戏。
他逆着光站在那里,渊渟岳峙,眉宇含霜,肃杀之意彻骨冰寒,让人根本想不起他的年龄,也注意不到他的容貌,只觉得仿佛有成千上百的弩箭同时瞄准了所有要害,弩箭背后还有黑云压城的金戈铁马,殒命的危机感铺天盖地而来。
虎啸龙吟,不过如此。
“开个玩笑,玩笑而已,秦王莫要当真……莫要当真……”赤松子连忙解释,吊儿郎当的形状一收,干巴巴地咳嗽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搓了搓手,尴尬道,“舍下简陋,真是不好意思,秦王请坐,坐……”
秦王冷飕飕地审视了赤松子一眼,像被戏弄的大老虎,恼火地从高处投下一瞥,八风不动,阴鸷威严。
李世民倒是一点都不怕,从支踵改版的小凳子上跳下来,热切地跑了几步,灿然一笑,扑向嬴政,大声道:“阿父!”
他一跑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腿太短还是跑得太快,仿佛全身都在动,蹦蹦哒哒的。脸颊上的软肉好像都一颤一颤,duangduang的,不知不觉就吸引了嬴政的注意力。
本来气得冒火的秦王,瞬间就把目光移到幼崽圆鼓鼓的腮帮子上,顿觉好笑,冷漠的冰雪不化不行,还要强行绷住,严肃地质问:“你方才说了什么?你要去哪?”
“我说想去玩。”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回答,一点心虚和顾忌都没有,大大咧咧道,“天下那么大呢,阿父不想去看看吗?”
“咸阳呆不下你?”嬴政没好气道。
“咸阳多大,天下多大?”李世民理直气壮道,“阿父难道满足于,秦国的大小吗?”
嬴政:“……”
这是一回事吗?这个欠打的臭崽子!人不大,鬼主意倒是一套一套的。
油嘴滑舌,都怪这个赤松子,把好好的孩子都带坏了。
秦王对孩子的启蒙老师百般挑剔,十分之不满意,把抱着腿的幼崽拎起来一抱,冷淡地客气道:“既然是玩笑,那寡人也就不计较了。”
赤松子嘴上打哈哈:“秦王真是大度,大度得很。”
实则心里直犯嘀咕:你那像是不计较的样子吗?你看起来想把我活埋了。不就逗孩子玩吗?反应这么大干什么?这也太凶残了。
“草民乡野之人,周游列国,餐风饮露,求道问心,既爱观星相面,也常观战读书,自以为有几分本事,便往秦国而来,欲为圣主半师,应大势所趋,证盛世崛起。”赤松子拱了拱手,一脸正色,娓娓道来。
“圣主?”嬴政玩味道。
“是。”赤松子言之凿凿,“草民所言,绝无虚假。王上与公子,其实都是知晓的。”
以秦国现在的实力和六国的局势,统一天下只是个时间问题,秦王从不怀疑这一点。
在此基础上,秦王的长子,出身自然高贵,芈夫人知书达理,温柔貌美,若不是顾忌楚国外戚势大,完全可以封为王后。这孩子又极其灵秀,生而不凡,嬴政已然亲自当继承人抚养了。只要他能平安长大,那继承的就该是一个统一六国的大秦。
如此说来,言是“圣主”,岂不是合情合理?
李世民的逻辑和一丝不苟的嬴政不太一样,他根本就没有想这么多,而是很自信地觉得——我,会成为明君圣主!没毛病!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肯定可以的。
嬴政或多或少被顺了点毛,但还记着这忽悠人的道士想拐孩子的仇,便道:“承足下美言,然稚子年幼,一旦离宫,其母多有挂念,心神不宁。是以……”
“阿母想我了吗?”李世民打岔。
嬴政低头瞪他一眼,继续道:“足下可愿入宫教习?”
“这……还是算了,草民自在惯了,宫里规矩多,适应不了。”
“才不要,我要出宫玩,外面好玩,一直待在宫里好闷的。”
赤松子和李世民都反对这个提议,嬴政顿了顿,淡淡道:“那看来是师徒缘浅了……”
李世民和赤松子面面相觑,幼崽偷偷摸摸向他打手势,做口型:“不用怕,交给我。”
赤松子笑了笑,还真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气质了。“那便谨遵秦王敕令。”
嬴政颔首示意,带着孩子转身就要走。
“秦王且慢!借一步说话。”赤松子却挽留了一下。
嬴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幼崽趴在他耳边说“等一等嘛”,遂挥退左右,看看这人要说什么。
“方才一直陪在公子身边的那个侍从官,老夫看着有点不大顺眼,其人命主幽煞,面相阴邪,灾星之象,定会妨主。”赤松子郑重其事道,“还是尽早换掉,莫要让他跟随在公子身边,不然影响大秦国运。”
“你是说赵高?”嬴政皱眉,“他一个小小卒吏,能影响到大秦国运?”
“王上不信?”赤松子笑问。
“我作证!他能的!”幼崽积极响应,“真的!好坏好坏的灾星。”
在小朋友的努力回想下,他依稀记起赵高的事了,那可真是相当有冲击力的画面,导致他做梦的时候都梦到堆成山的臭鱼,还有那之后的尸山血海。
一个人的死亡,引发了全天下的生灵涂炭。
那种满地白骨无人收的惨烈景象,仿佛不止一幅,而是在不同时空乱世的叠加下,哀鸿遍野,血色漫天,真实到历历在目,分不清是来自过去还是未来,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李世民这辈子明明是没见过那些惨状的,可他又怎么忘得掉?
赵高虽然有些能力,但又不是不可替代,幼崽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把这人换掉,省得自己做噩梦。
他不想再看到乱世了,绝对不想。
一旦较起真来,李世民就不是说说而已了。他最近找到机会就往赤松子这儿跑,就是为了让嬴政改变主意。
赤松子那眼睛和嘴巴多毒啊,只要见到赵高,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听听,开口断定赵高“灾星”和“妨主”,哪个为父为君的上位者能容得下这种人在自家孩子身边?
如果只是李世民一个人讨厌赵高,那兴许是孩子求全责备,要求太高;但现在赤松子也讨厌赵高,还断命断得这么耸人听闻……
尽管赵高目前没犯过什么错,但是秦王多少还是动摇了。
嬴政沉吟片刻,选择相信两个预言家,把狼刀了。
反正咸阳宫多的是人,也不差赵高一个。
“那就让赵高回隐官做教习吧。”嬴政撇了一眼怀里的小崽子,无奈地纵容,“现在你满意了?”
“好耶!阿父最好了!”
这场拉锯战,圆满成功!
心满意足的宝宝亲亲热热地啾一口嬴政的脸,像个小海豹似的欢快鼓着掌。
嬴政抱着孩子出门,一句话吩咐下去,幼崽的侍从官就换了人。
李世民的心头一松,总算不用再纠结赵高的事了。
败坏他心情、影响他好好睡觉的人,都是坏人!
再见吧赵高,最好这辈子都别见。
师徒俩心照不宣地对上眼神,赤松子狡黠地挤眉弄眼,会心一笑。
幼崽扒着嬴政的肩膀,向赤松子挥挥小手,脆声笑道:“先生再会!”
赤松子笑而不语,也挥了一下手。
新上任的侍从官来不及高兴,飞快地收拾完孩子的东西,跟上秦王的步伐,将斗篷披在李世民身上。
“轻佻至极。”待走远了,嬴政才对吃手玩的幼崽评价了一句,隐隐约约有些不满意赤松子,顺手拍掉他的小爪子,“怎么又在啃手?”
“我也,不知道嘛。”李世民讪讪地放下手,悄咪咪用秦王的衣服擦擦手上的口水。“我觉得先生,很有趣啊。”
“有趣在哪?”嬴政道,“你想跟他走?”
“没有啊,我才多大。”李世民无辜躺枪。
“若再长几岁呢?”嬴政盯着他的反应。
“那就可以,骑马射箭啦。”幼崽满眼放光,兴冲冲道,“我要最漂亮的小马,还要柘木的弓!小马就先来个,三四五匹,弓也备个,六七副,然后还有……”
“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嬴政这次真没骗他。
幼崽大白天在这做美梦,仿佛已经看到了一群五颜六色的俊美小马,排着队等他选,快乐得浑身冒花,美滋滋。
什么,口水?这不是有现成的超贵的口水巾吗?就算他脸色有点黑,那咋了,还能打李世民这个万里挑不出一的天才小宝贝吗?
哼,懂不懂什么叫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寡人还是觉得,赤松子做你老师不够妥当。”嬴政微微拧眉,权当没看见幼崽拿自己袖子擦口水,仍然耿耿于怀。
“他会算命哦,好厉害的。”李世民很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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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也……”嬴政说了一半,强行止住了。
“他还会兵法哦。”李世民语气上扬,愉快得很。
“何以见得?”嬴政半信半疑。
幼崽趴在他耳边,用手一挡,小声道:“我想起,他是谁了。”
嬴政眸光一暗,犹如沉沉夜色中,从天而降的石头一次又一次地砸在他的心湖上。
他无法预料这石头是大是小,何时会坠落,落下来会激起多广的波浪。于嬴政而言,这种难以掌控的失序感,就如同发疯的哈士奇把一个强迫症整理好的房间搞得一团乱,随时随地都在制造新的混乱,撩拨他的理智。
该怎么形容这孩子呢?神异?灵异?诡异?紫微星,小神仙,抑或是什么玄鸟,天命?
嬴政曾经琢磨过很多次。
但因为这是他的孩子,幼小的、娇气的、爱哭的、灿烂的、聪慧到异于常人的……孩子,抱在怀里热乎乎的一团分量,活生生的小生命,那些负面的情绪便只能压下去,转而生起一种为人父母才懂的担忧与恐慌。
——他会不会忽然就消失了?
就像偶尔孩子趴在边上睡着了,一动不动,也听不到呼吸声,哪怕以嬴政的理性,都会忍不住去观察他后背微小的起伏与小小的呼吸,确定他活得好好的。
反应过来后,嬴政自己都觉得自己太离谱了,怎么能做出这么奇怪的举动,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犯一样的毛病。
嬴政不知道其他做父母的是不是也这样,又拉不下脸问芈夫人,便梗在了心底,自我调节。
“回宫再说。”嬴政按下复杂思绪,缓缓舒出一口气,沉静道。
“我们现在,回宫吗?”小朋友四处张望,享受着这个高度的别样视角。——这可比只能看到腿的孩子视角强多了,风光甚好,伸出手好像就能够到天上的云朵。
幼崽愉快地抬起头,自娱自乐地和太阳较量了一会,遗憾认输,眨一眨被刺痛的眼睛,打了个喷嚏。没过片刻,又闲不住似的,努力伸长胳膊,去拨弄路过的柳树枝条。
“不,去看望蒙骜。”嬴政低声道,抬手按住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崽。
“哦。他还好吗?”幼崽使劲拽断了一根柳枝。
“不太好。”嬴政摇头。
在生老病死面前,人力是有穷尽的。
蒙骜原是齐国人,于昭襄王嬴稷在位时投奔秦国,历经四朝,战功赫赫。
如果大家对他的战功没什么印象,那么随便举两个例子,你就明白了。蒙骜攻韩时,夺取了荥阳等战略要地,秦国在此设立了三川郡,控制住了中原通往关中的要道。
厉害吧?还不止呢。
蒙骜伐赵时,攻克过太原、新城等三十七城,拿下了晋阳等地方,巩固了大秦北方防线。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败过。信陵君魏无忌联合五国军队,合纵伐秦那次,蒙骜难以招架,退守到了函谷关。但这不能说是蒙骜的错,几任秦君都很明白。
归根结底,当时秦国的兵力,不足以同时与五国开战,硬碰硬损失会很大,退守函谷保存实力,等“一而再,再而衰,衰而竭”,五国联盟自动溃散,狗咬狗一嘴毛,危机自然也就解了。
所以在那之后,蒙骜依然很受重用,连带着他的儿孙,也纷纷活跃在大秦朝堂。
他们从侧门进入,穿过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七拐八拐地绕着道。
“不走正门吗?”李世民问。
“不必兴师动众。”嬴政解释道,“这两座宅子,本就是相连的,方便隐匿踪迹。”
“难怪,你让先生,住这里。”李世民道,“但表面上,主人是谁呢?”
“这是官宅。吕不韦以前住过,后来嫌弃房子太小,就搬走了。我打算把这宅子赐给李斯。”嬴政平静道。
“啊?”李世民呆呆地看着他,“可是,我要来这里求学……”
“你是来求学的还是来玩的?”
“不可以一边玩一边学习吗?”幼崽哼唧。
“李斯学富五车,为你之师也足够了。”嬴政冷静道。
“怎么可以这样?”幼崽叫起来,委屈巴巴道,“我们说好了的,不换老师……”
“可以不换。”嬴政神色淡淡,“你只是多了两位先生。”
“多了——两个?”李世民怔住,“还有谁?”
18. 扶苏出生啦
“蒙家父子兄弟。”嬴政一句话,把幼崽说傻了。
他竖起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边数边碎碎念:“不对呀,这是五个!五个老师!”
“蒙家是轮换的,谁有空谁教你,离得近,往来方便。”嬴政早就在琢磨这个事了,“你不是喜欢弓马吗?他们家很擅长。”
“不要!我不要蒙家兄弟当老师!”李世民强烈反对。
“为何?”嬴政不悦地看向撒泼的幼崽,“你不是喜欢蒙毅?”
“我不要他当老师,那我辈分也太低了,不要不要,绝对不要……”幼崽死活不同意,“蒙毅都没有成年……”
嬴政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李世民这才忽然想起秦王的年龄,但仍然坚持道:“总之,不要蒙家兄弟。”
“那便让他们得空的时候陪玩。”嬴政懒得在这些莫名其妙的细枝末节上和这小崽子犟,总之先把事情定下来再说。
摇头摆尾的幼崽这才安分下来,乖乖地跟他去看蒙骜。
“王上……”居家的蒙毅和蒙恬迎了上来。
蒙恬本在咸阳附近的蓝田大营练兵,嬴政特许他回家看看。但这一回,短时间内,他大概就很难再离开了。
蒙骜熬过了很难熬的冬天,但身体每况愈下,即便嬴政派了医术最好的太医令过来,用了最好的药物,也只能勉强延续几日罢了。
蒙家性情稳,人也中正,并不会因此埋怨公子乌鸦嘴,长辈身体如何,他们早就知道,反而多次感谢秦王恩泽。
正因如此,秦王很信任蒙家。
“王上怎么亲自过来了?公子年幼,不宜靠近老臣这个病人。”蒙骜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半靠在蒙武身上,急声道,“蒙毅,快把公子带出去,别过了病气!”
“没关系的。”幼崽小声道。
嬴政把孩子交给蒙毅,迈进内室,送病入膏肓的大秦功臣最后一程。
宛如回光返照一般,蒙骜今日的状态也好了很多,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与年轻的秦王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
“许久不见王上,倒是越发有王者气度了,实乃我大秦之福。”蒙骜欣慰道,“那便是小公子了?”
“嗯。”嬴政应了一声,顺着蒙骜的目光,看向那扒着屏风猫猫祟祟的小小身影。
蒙毅就在孩子身后,一副无可奈何、阻拦不及的样子。
蒙骜大笑,笑了很久,有些气喘道:“好生顽皮可爱,与王上你截然相反。”
“顽劣至极,每每气得寡人头疼。”嬴政摇头叹息。
“哈哈哈……”蒙骜笑道,“想当年,臣第一次面见王上的时候,王上也还是个小少年模样,却已有老秦王虎狼之势了,臣当时便很高兴,暗暗地想着,我大秦真是幸运哪,连续几代都是明君……不曾想人至暮年,还能见到王上爱宠的小公子,眉目似画,灵气斐然……”
他赞叹着,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幼崽不仅听懂了,还甜蜜蜜地接了一句:“多谢蒙大将军夸奖。”
蒙骜一愣,惊叹之色溢于言表:“哎呀,这真是……都说甘罗是神童,臣看公子也不遑多让。”
拿“十二岁拜相”的甘罗来比喻这么小的孩子,也说不清是谁高攀,但甘罗比嬴政小三岁,却已经早早因病去世了。这个比喻,细想有点儿不太吉利。
嬴政没有怪蒙骜失言,只是让蒙毅把孩子带出去,又和老将军叙了几句话,才告辞。
“请王上恕臣祖父失言之罪,祖父并非有意……”待嬴政走到院子里,蒙毅连忙告罪。
“无妨。”嬴政心里沉甸甸的,有点不舒服,看了看柳树下的幼崽,岔开话题,“他在做什么?”
闲不住的幼崽在折腾那根柳枝,不小心弄断了,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蒙恬在旁边安静听着,帮他折了两枝更长更软、芽苞更多更绿的,弯腰递给他。
“说是要编柳冠。”蒙毅回答。
还没到草长莺飞的时节,柳条也没有那么青翠欲滴、茂盛舒展,星星点点的绿色还带着点稚嫩的鹅黄,在幼儿笨拙的手底弯曲成环,穿梭来穿梭去,最后成形。
而后幼崽欢呼一声,哒哒哒地跑过来,仰脸道:“我可以把这个,送给蒙大将军吗?”
“你要自己送?”嬴政低首。
“嗯嗯。”李世民用力点头。
“……去吧。”嬴政稍作迟疑,还是微叹着,同意了。
“那阿父,等我一会儿。”幼崽拿着刚编织好的柳冠,飞快地跑了进去。
过了好一阵子,李世民才回到嬴政身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含含糊糊道:“好像编得有点小了,不过蒙大将军,很喜欢,一直夸我。”
幼崽的小脸红扑扑的,心情很好的样子。嬴政的目光移到他鼓起来的腮帮子上,略微有点意料之中的无奈:“你还要了蒙卿的糖?”
“是蒙大将军,指使蒙将军,给我拿的。”李世民毫不心虚,“我没有要很多哦,只要了一小盒。”
“贪食。”嬴政评价。
“才没有。”幼崽不肯承认,把嘴巴里的饴糖从左边换到右边,舔来舔去。
蒙家父子兄弟三人恭送秦王,嬴政让他们不必送了,等忙完这阵子,幼崽会经常过来打扰,而后带孩子回宫了。
这一等,就是一年。
二月初的葬礼,秦王亲自前去祭奠,命人宣读悼文,致哀吊唁,赏赐财帛,优抚家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李世民都没有见到蒙毅,也没有提起过他,嬴政还以为孩子把蒙毅忘了。毕竟小孩子的记忆很不可靠,在这个年纪,长久不见,连父母都可能忘。
直到有一天,幼崽拿他心爱的弹弓祸害成熟的杏子,侍从官领人兜着布,在树下接。
小孩忽然叹了口气,嬴政正好路过,问道:“何故叹息?”
“蒙毅还没有守孝结束吗?”
“尚未。”
“唉……”
“若是闲来无事,不如随李斯学法。”嬴政淡淡道。
“那还是算了,我很忙的。”李世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忙什么?”嬴政挑眉。
“去看弟弟呀。”幼崽弯起明亮的眼睛。
初夏时节,芈夫人费尽千辛万苦,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依然是个健康的男孩,还没有取名。
她力竭而昏睡过去,醒来时勉强用了参鸡汤,哑声气弱地问道:“孩子……”
“弟弟很好哦,阿母不用担心。”李世民趴在她床边,双手托腮,乖乖巧巧地看着她,像是守候了很久了。
“你看过他了?”芈夫人莞尔一笑,瞬间精神了些。
“看过啦。长得像个小猴子,哭起来像小羊羔,只睁开了半只眼睛,比我揉过的纸还皱。”
“刚出生,都是这样的,两三个月后,就好看多了。”芈夫人听笑了。
“我也这样吗?”幼崽歪头。
“我得比较一下,才能告诉你。”
幼崽忙道:“阿父和曾祖母都看过弟弟了,我把弟弟抱过来给你看看。”
“你就别抱了,小心摔着……”芈夫人无奈地叮嘱。
秦王当然不会让李世民抱刚出生的孩子,而是在幼崽眼巴巴的目光跟随里,让乳母送进去。
“弟弟像我吗?”李世民急不可耐。
芈夫人仔细观察着孩子的手脚肢体与五官,确定不缺少什么零部件,才松懈下来,去端详他的相貌。
“不太像。”她如实摇头。
“诶?为什么?”李世民懵了。
“你更像王上,他更像我。你们兄弟,便不太像了。”芈夫人柔和地一笑,“如此,你还欢喜吗?”
“欢喜呀,我和弟弟都是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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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的孩子,长得像不像有什么关系呢?”李世民不假思索。
“那等弟弟能走路能说话了,若无你这般聪慧,你可以不要嫌弃他,经常带他玩吗?”芈夫人放下心来,轻声细语地与长子叙话。
“可以呀,我喜欢有人陪我玩。”
芈夫人爱怜地看着两个孩子,小的那个吃了奶睡了,看起来挺健康;大的这个更不用说,活泼聪明得很,给他一双翅膀,他能直接飞天上去。
两个孩子都戴着如出一辙的金镯子,是秦王送的礼物,乍一看很相似,细细端详,才能看出花纹的不同。
李世民喜欢这金灿灿的颜色,无聊的时候就会拨弄着玩,好在已经过了磨牙期,不会再乱啃乱咬了。
大抵是因为这样,秦王才会送金镯子。
看着看着,她便笑了,摸摸李世民的头顶的两个小揪揪,点了点那整整齐齐的双耳结,问道:“今天这头发谁人梳的?”
“是阿父哦,想不到吧?”李世民乐道,“他终于不打死结了!”
芈夫人被他逗乐了,身体虽余痛未消,心情却好了很多。
自幼崽被秦王亲自带走抚养,芈夫人常觉思念,却又知晓,这对孩子来说是天下独一份的恩宠,她不能不识趣,影响孩子前程。
好在稚子贴心,每天都会跑回来看她,叽叽喳喳,玩个半天,久而久之,芈夫人也习惯了。
“王上忙碌,竟有时间亲自为你束发……他真的很偏爱于你……”
“嗯嗯,我知道。我也知道,我离开阿母身边,你其实很难过,只是不能说。以后有弟弟,弟弟能一直陪着阿母,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李世民认真道。
芈夫人失笑:“你日后不能再每日陪我了吗?”
“怕是不能了。阿父最近看不得我悠闲自在,两个时辰看不到我,就要叫人找我回去了。”李世民撇撇嘴,很是不满,悄咪咪和芈夫人告状。
“你是不是捣乱啦?”芈夫人柔声问。
“没有啊。”幼崽脱口而出,继而在芈夫人含笑的凝视里,略微心虚地回忆了一下,嘀咕道,“也、也没有吧……我明明在做好事……”
他真的没有闯祸!
小朋友的语言这几个月突飞猛进,天天除了睡觉吃饭,小嘴巴就没停过,地上梳毛的猫猫,树上停留的喜鹊,连檐下飞来筑窝生子的燕子,他都要每日打招呼,和燕子聊上几句。
“今天的太阳好好哦~”
“猫猫,你又要去抓鹊子吗?”
“燕燕早,你们在搭窝吗?”
“这个窝好丑哦,你们两个一点也不聪明。”
“啊呀,泥巴掉下来了,你们的窝塌掉了……”
不远处的嬴政觉得匪夷所思,一度以为孩子脑子有问题。要不然他怎么能叉着腰,在那里笑话人家燕子夫妻不会搭窝呢?
连续搭了三回都没有成功还被嘲笑的燕子夫妻俩,气得飞走了。
“这就走啦?不要生气嘛,我可以帮你们搭窝啊……”
幼崽追着燕子碎碎念,眼巴巴看着燕子消失在天际。
紧接着那几天,本来嬴政打算介绍李斯给孩子认识,顺便暂时替代蒙毅,给就知道玩乐的幼崽启蒙读书。
虽然看起来早了点,但对这个特别的孩子来说也不算揠苗助长。
然而,李斯见这个据说天资聪颖、非同凡响的长公子的第一面时,幼崽正在玩泥巴。
他玩得兴高采烈,光着脚在泥巴水里踩来踩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布料是干净的,裤腿卷到了膝盖的位置,溅了好多泥点子。两只本来白嫩嫩的手脏得不成样子,笑容灿烂,欢快地抓着黄澄澄的泥巴,把它捏成各种形状。
“阿父!”幼崽乐淘淘地叫了一声,甚至就这么脏兮兮地向嬴政跑过去。
嬴政:“……”
李斯:“……”
19. 秦王嫌弃玩泥巴的小二凤
李斯用光了这辈子所有的忍耐力,才没有后退一步,也没有露出惨不忍睹的嫌弃表情。
但没关系,嬴政替他做了他想做的动作和表情。
“站住!”嬴政喝住他,面无表情地咬了咬牙,“你在干什么?”
幼崽一个急刹车,差点吧唧摔地上,手上稀巴烂的黄泥巴随着惯性甩了一团出去,正落在李斯脚边。
李斯强忍着,没有动。
“我在给燕燕搭窝啊。它们两个好笨的,连窝都不会搭,我就来帮忙啦。”李世民得意洋洋地回答。
嬴政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如果不是当时天气还不够暖和,他很想把脏得不成样子的小崽子丢湖里涮涮,刷干净了再拎上来。
“先去洗干净,再来见过客卿。”嬴政道。
“诶?可我的窝还没有做好……”李世民犹豫不决。
“燕子缺你这个窝?今天做不成,它们不活了?”嬴政反问。
“怎么可以半途而废?我都做了一半了。现在去洗干净,不是白废了半天时间吗?如若明日继续,那我今晚都会睡不着的。”李世民嘟囔着,“况且万一,就差这一天呢?燕燕没有窝,就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呢?”
“诡辩。”嬴政语气淡漠,“燕子飞离,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了。我身边的一切,都与我有关。风霜雨雪,花草树木,太阳月亮,猫猫燕燕……我和燕燕说好了,要帮它们做窝的,不能说话不算数,那样是不对的。”幼崽认认真真地理论道。
“……”嬴政难以理解,但顺着这孩子的逻辑捋了一遍,居然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不对,这是什么离奇的道理?
他狐疑道:“你和燕子说好了?——燕子,能听懂你的话?”
“能呀,怎么不能?万物皆有灵嘛。”李世民自信道。
父子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嬴政嫌崽子太脏,也不愿意靠近他,一时便僵住了。
李斯整顿了一下表情,温和道:“王上莫恼,孩提之童,赤子之心,贪玩好乐是很寻常的事,不必苛责于公子。况且天降玄鸟,也是福瑞之兆。”
嬴政用那种亲爹才有的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孩子一眼,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脏了。
“罢了……你去玩吧……”他实在没眼看。
“好耶!阿父最好了!”李世民欢呼着,想冲过来抱他,被侍从官及时拦腰抱住了。于是那脏了吧唧的泥巴,就蹭到了侍从官身上。
“依臣看,公子年幼,正是玩耍的年纪,这教学之事,还是日后再议吧。”李斯眼皮一跳,连忙打了个圆场。
师生之间的初见,以李斯庆幸自己不用这么早带孩子结束。
嬴政本以为这是小孩没事找事干的瞎折腾,不曾想那个泥窝,还真被李世民搞出来了。
小朋友雄赳赳气昂昂,踩着梯子,手脚并用地爬了三节,发现够不着,又往上爬了两节。
鉴于这是个危险动作,侍从官怕出事,忙劝道:“公子,还是臣架着你吧。这样怕是不够稳当。”
“墨家的东西有什么不稳当的?攻城的云梯比这大十倍,都稳稳当当。”李世民笑嘻嘻道,“你扶好就行。”
他的眼睛只往上看,一点也不害怕,泰然自若地把和好的泥团顺着屋檐的拐角,一点一点地糊上去,塑形抹匀。
嬴政让人叫孩子用哺食时,得到的回应是:“公子说等他忙完的,自会来寻吃的,让王上不必等他,先行用餐。”
“他还在玩泥?”嬴政真的有点不悦了。
孩子贪玩很正常,但是光顾着玩不吃饭,可就该骂了。
嬴政哼了一声,自顾自地用食,传令道:“他若是不来,那这一餐就不必吃了。”
秦王有心想惩罚一下这个小崽子,然而直到他用完了饭,李世民还没来。
于是恼怒的嬴政决定去抓孩子。他到那处屋檐下时,那个黄色的泥窝已经搭得差不多了。两只黑白的燕子斜逸着剪刀尾巴,来来往往,叼了小树枝和草叶放在窝里,还用唾液粘合泥土。
玄猫优雅地飞身一跳,看不清它是什么动作,只用了一节梯子来垫个脚,眨眼间就轻盈地落在李世民手边,还“喵呜”了一声。
“这是燕燕,是吉鸟,不可以吃哦。”李世民煞有介事地叮嘱猫咪。
燕子夫妻被猫吓得炸了毛,翅膀扎愣愣的,啾啾唧唧地乱叫。
幼崽笑眯眯道:“不要怕,猫猫很乖的。”
他顺手撸了一把猫,湿湿脏脏的小手沾了一把猫毛,还留了个不成形的泥巴手印。
“喵嗷——”玄猫大叫起来,舍不得咬他,气哼哼地跳下来,蹲到一边舔毛去了。——看样子有的舔了。
“忙完了?”嬴政看烦了。
“还没有呢。”李世民伸出小手,揪下那些猫毛,放进窝里。转而又道,“阿父,你有没有看见我收集的鹊子羽毛?”
“……有。”
“能不能帮我拿过来?”
“不能。”嬴政干脆道。
幼崽幽怨地投来眼神:“那我自己去拿喽?”
嬴政瞅了一眼泥娃娃,心很累,默然片刻,想象了一下北辰殿被踩得到处都是泥的情景,妥协了。
“你去把自己洗干净,羽毛就还你。”
“我马上就去。”泥娃娃终于从梯子上下来了,脱下看不清原色的衣服,爬进装好水的大木桶里,换了三波热水,皮都搓红了,嬴政才勉强点头,表示认可。
李世民委屈巴巴地卷起袖子,给嬴政看他红彤彤的皮肤。
“羽毛还要吗?”嬴政不理这茬。
“要!”
羽毛是玄猫和喜鹊打架的战利品,趾高气昂地叼在嘴里送给李世民的。幼崽抱着它转了好几圈,连亲了十几下,跟啄木鸟似的,把猫亲炸毛跑掉了。
虽得了一波肉垫攻击,但幼崽仍然喜滋滋地把羽毛当宝贝留着,一直玩到睡觉前。
然后就因为玩具摆满了小半张床,竹简一打开掉下一片树叶,枕头底下多了两块漂亮小石子,被子里拈出三根猫毛……的事,可怜的羽毛受到迁怒,惨遭嬴政没收。
秦王大发慈悲地留下了这喜鹊的羽毛,没有扔得远远的,于是幼崽才能拿回来。
“梯子呢?”李世民东张西望,一头雾水。
“这个高度,要什么梯子?”秦王俯身,把他抱起来,举高高,行至燕窝底下,“放吧。”
李世民“哇”了一声,欣赏着他和燕子夫妻合作的成果,小心翼翼地把羽毛放进去,随口称赞道:“阿父最好了!”
燕子用喙轻轻啄他的手,婉转地啾啾了两声。
“你错过了哺食。”嬴政提醒乐不可支的小朋友。
“哦。”李世民心不在焉地应道,好奇地摸了摸燕子滑溜溜的羽毛。
“你不饿?”嬴政纳闷道。这小家伙不是一向最爱吃东西的吗?差他一口都不行,嘀嘀咕咕的,能啰嗦很久。
“错过哺食,是我的问题。阿父已经派人叫过我了,我没有及时回去,便已经做出了选择,也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李世民笑了笑,“只是饿一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是吗?”嬴政挑眉。
“呃……”李世民恋恋不舍地把视线用燕子和鸟窝拔出来,看向不高兴的父亲。“其实……不管我去母亲那里,还是去曾祖母那里,都有吃不完的果子和点心……”
嬴政:“……”
慈母多败儿,慈曾祖母有过之知而无不及。
只要幼崽往华阳太后的长乐宫一跑,那满桌的果子和吃食,马上就摆了十几盘,有些老人家牙口不好咬不动的肉脯之类,明显准备在那儿就是为了孩子吃着玩的。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李世民一般早上喝点奶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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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嬴政下朝,与他一起吃完朝食,然后溜达一圈去看母亲,玩弟弟,玩猫猫,玩猫猫抓到的猎物,把弟弟玩哭然后交给母亲,练弹弓,捣鼓玩具等,玩够了再换到华阳太后那里,吃吃喝喝,随便折腾。
华阳太后宠他宠得最厉害,哪怕幼崽吃完枣子拿枣核练弓,打碎了一个价值连城的水晶杯,她的反应也是马上把孩子抱住,一迭声地安慰他:“孙孙莫怕,莫怕……”
李世民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华阳太后在安慰他什么。
“杯子碎了……”幼崽歉意道,“都让我不对,不该在室内乱来。我这就去收拾——”
“碎便碎了,你莫过去,小心伤了手。”华阳太后把他搂在怀里,“只是一个杯子而已,不要紧的。只是响动倒大,可有吓到你?”
李世民眨眨眼睛,这才明白,立刻道:“没有。杯子就是我弄碎的,怎么会吓到呢?”
“都是那个吕不韦不好。”华阳太后笃定道。
“啊?”李世民茫然,“跟他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他突发奇想,送你什么弹弓,你怎么会开始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呢?”华阳太后自有她的一套逻辑,“王上也是,明知道这东西危险,他也不管管?看我们乖孙的小手哦,天可怜见,都磨出茧子来了。”
“这个……”李世民难得语塞。
华阳太后虽然毫不在意,笑容满面地继续喂孩子玩,每次他走时还要再塞一包零嘴,但李世民和嬴政说起这事时,多少有点愧疚不安。
“那杯子很稀有吧?”
“嗯,是华阳太后的陪嫁,她很喜爱的。”嬴政在纸上写着什么,闻言瞥他一眼,“你准备怎么弥补?——别取巧,每次都打些果子摘些花,一个法子哄三家。”
“这不是方便吗?”李世民小声道。
自从他这弹弓越玩越熟,整个咸阳宫所有的果树,就没有逃脱他魔爪的,应季的果子必成靶子,打下来就到处送。
送完嬴政送芈夫人,送完芈夫人送华阳太后,赵太后离得远就算了,蒙家也会送一些,连和赤松子住一块的李斯,都幸运地沾了点光,按时令得了半筐樱桃,半筐杏子、半筐李子、半筐桃子……
别问为什么都是半筐,另外一半都被赤松子就酒吃和泡酒喝了。
李斯不好意思一直收公子的礼,便向嬴政提了个建议。
“李斯说两岁的孩子可以握住笔了。这一年我放任你玩过去了,明年华阳太后的寿辰,你是不是可以写幅字送给她?”嬴政问道。
“什么?”李世民睁大眼睛,感觉天都塌了。
好你个李斯,送你那么多果子,居然恩将仇报!
幼崽跺了跺脚,急中生智,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水晶杯碎了,跟练字有什么关系?”幼崽气鼓鼓道,“我赔曾祖母一个更好、更漂亮的杯子就是了。”
“哦?怎么赔?”嬴政不以为意。
“我要是能赔,并且让曾祖母非常满意,是不是可以不跟李斯学习?”李世民刁钻地问。
“暂时而已。——不可以向你母亲求助,我也不会帮你。”嬴政提高难度。
“不要你们帮我,只要有少府就行了。”李世民言之凿凿。
“光华阳太后满意没用,还得我也满意。”嬴政把难度提到最高。
“好!如果我成功了,可以再玩几年?”李世民争取着快乐的时光。
“两年吧,不能更多了。”嬴政冷静道。
“那就这么说定啦。”幼崽胸有成竹地笑了,“两年的话,应该差不多够了。我记得……”
嬴政听着他的碎碎念,不免也产生了些许好奇之心,有纸的成功在前,便下令少府全力配合长公子。
十八个月后,恰逢秦王二十二岁成年的生辰,李世民交出了满分答卷。
“此物与水晶杯相比如何?”幼崽骄傲叉腰。
20. 这回真的有人拐孩子了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不是在形容玉,也不是在夸君子,而是这雪白清润的器皿送给华阳太后过目时,水晶杯碎了眼都不眨一下的女子由衷地赞叹。
就算秦王想挑出点毛病,好早点把就知道到处浪的娃送去学习,也实在挑不出来。
无论怎么看,都是美玉一样的质地和光泽,细腻光滑,毫无瑕疵,比陶器的美观度真是上了好几个台阶,看起来就很贵。
若是倒入汤汤水水进去,那杯壁荡漾的波光潋滟生辉,阳光下几乎有点薄到透明的错觉,何止是美丽,简直就是艺术品。
华阳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搂着李世民连夸了十几声好,仿佛一夜之间春回大地,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很多,别提多满意了。
李世民从她怀里钻出来,抖擞抖擞羽毛,矜持地得意道:“阿父觉得如何?”
这就是等夸的意思了。嬴政明白,虽见不得他这般得瑟,但也只能道:“这也并非你一人的功劳,乃是整个少府之力。”
“这是当然啦。”李世民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贪掉别人的功劳,造瓷器这种活他又不会。他就算想破了脑子,也只能依稀记得大致的方法——那还是前世看杂书、与人喝茶闲聊时模糊的印象。
瓷器的改良问世,本来就该归功于少府,李世民只是起了一个“万恶的甲方”的作用。
秦王有令,少府不敢不全力支持,所有能空出时间的陶匠都参与了长公子的第一次产品规划会议,并开会开得生无可恋。
“我要一种非常漂亮的、像玉一样的瓷器。”
底下鸦雀无声,好一会儿之后,少府令王绾试探道:“大秦不是有瓷器吗?”
“不,那种不好看。”李世民一口否决。
对,大秦是有瓷器的,但陶器才是主流。可能是瓷器取材和质地的问题,加上烧制温度不够高,工艺很简单,至于成品嘛,大多颜色暗淡,灰扑扑的,乍一看跟陶器差不多,说好听点叫稳重简朴大方,说难听点,一个字“土”。
这当然不符合李世民的审美。
诸位陶匠跪坐着,看向站在小凳子上的公子——那凳子也是少府造的,更高更宽更稳定,才能让矮小的公子稳稳当当站上去,和他们交代他的要求。
“我要的瓷器,必须有玉的质感。”甲方大放厥词。
乙方代表王绾硬着头皮问:“泥土造的东西,如何才能有玉的质感呢?”
“不知道呀。”年纪小小的甲方双手一摊,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工匠。”
乙方默默地攥紧手,想想甲方的身份,再看看他的脸和他的身高,又默默地松开手,告诉自己不能生气,气出病来还得自己难受。
“那公子可有什么建议?就像上次造纸那样。”王绾循循善诱。
“唔……我想想……”可恶的甲方思来想去,总结道,“制作瓷器的土和陶土不一样,要白得像雪一样,干净细腻,应该得往山里找;温度,温度得很高很高;还得上一层釉,那个釉好像是草木灰和石灰弄出来的。”
“没了?”王绾一头雾水,愕然以对。
“没了。”幼崽无辜道。
“温度到底要多高呢?”王绾追问。
“不知道呀。”
“怎么才能达到更高的温度呢?”
“不知道哦。”
“草木灰和石灰要分别放多少呢?”
“我通通都不知道啊。”小朋友从凳子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来到王绾身边,踮起脚尖,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多辛苦,带陶匠们一个一个试吧。”
从那之后,整个少府陶匠的噩梦就开始了。
除了留下一部分陶匠继续烧陶供应王室,剩下所有的陶匠和少的可怜的瓷匠,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死磕到底,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光找公子口中那个“雪白的土”就足足找了两个月,为了提高温度想尽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甚至有些墨家弟子都偷偷摸摸求到墨家巨子头上了。
一时间,天下各地的墨家弟子,甭管分没分家,往日有什么恩怨,都不约而同的收到了咸阳的信件,——甚至是纸写的,——用或夸张、或诚恳、或天花乱坠的语气,问及“怎样才能提高烧瓷时的温度?”、“如何能让瓷器烧出冰玉的质地?”
收到信的师兄弟们往往很迷茫,把那没见过的纸张翻来覆去地看,对着那个问题仔细琢磨,然后盯着信里那状似随口一提的“秦王张贴了求贤令,广招六国工匠学者,公输家都来了,难道我们墨家要认输吗?”
可恶啊,明知道是激将法,怎么就是浑身不对劲,老觉得脚痒痒呢?
信件得了秦王的默许和公子的同意,一封接一封,纷纷撒向六国,还真悄咪咪引来了一些墨家弟子,成为少府的外援临时工,和苦命的师兄弟们一起996。
公子还撺掇秦王广贴招贤令,疯狂画大饼,力求多忽悠点人才过来。
秦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就等着看结果。
几百位大秦最好的陶匠瓷匠,研究了一年多,头发都快掉光了,改了几十个方法,造了几百炉失败品,终于、终于得到了一炉成功的作品。
“不错诶,很漂亮,就是这样的。”公子笑眯眯地拍手称赞。
全场工匠愣了半天,才喜极而泣,激动地抹着心酸的眼泪。
“如果再薄一点就好了。”公子发出恶魔般的感叹。
就为这一句话,工匠们又忙碌了一个月。
隔三差五就来溜达的公子把玩着白瓷杯,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随口道:“还能不能做出其他颜色啊?只有白色好单调哦。”
工匠们顶着黑眼圈,幽幽地看着他,灰头土脸,面无人色,比厉鬼的怨气都深。
“秩禄翻三倍。”幼崽歪头笑道,“能做出来吗?”
“臣、臣愿勉力一试。”转职为瓷匠的陶匠头头赵石,颤巍巍地应允。
为这一句话,又加班三个月。
立夏白瓷,白露青瓷,等到了冬至,公子施施然道:“其实我喜欢五彩斑斓的黑……”
赵石恨不得吐血三升,一头撞死在公子面前。他哭笑不得地嗫嚅道:“漆器不够吗?”
“黑漆漆的,我不喜欢。”李世民撇撇嘴。
“漆器也可以五彩斑斓的黑。可以洒金、描画、镶嵌螺钿……”赵石强打起精神,费尽唇舌,总算暂时打消了公子的下一个奇思妙想。
“好吧。”李世民勉强还算满意,大大方方地撒出丰厚奖金——钱自然是秦王出,人情都让他得了。
“你怎么好意思又一礼吃三家?”嬴政很无语,“华阳太后的生辰你送白瓷杯子,你母亲生辰你送青瓷香炉,到我这里,就变成了白瓷马和青瓷杯?”
“多好看啊。”长高了些的幼崽凑过来,脑袋和嬴政腰间垂下的玉佩基本持平,“看这个白马,我好喜欢的,专门留着送给你。阿父不喜欢马吗?”
“越发敷衍。”嬴政道。
“什么嘛?是阿父你要求太高了,先生收到酒壶酒杯,就高兴得不得了,天天夸我。”李世民哼唧。
“赤松子那个酒鬼,带你玩了快两年,天天就知道吃吃喝喝,他教你什么了?”嬴政不满。
“人家还小呢。”李世民狡辩,“我这个年纪,本来就应该玩呀。”
嬴政神色淡淡,平静道:“你弟弟扶苏,已经会写自己名字了。”
“什么?”晴天霹雳!
“王翦的孙女,比你小两岁,已经会背好几首诗了。”嬴政补刀。
“啊?”这么卷的吗?
“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嬴政反问。
“可我才三岁……”幼崽沮丧不已。
“你已经四岁了。”嬴政纠正他。
李世民:“……”
长辈就是这样的,刚过完三岁生日,就说你四岁了,他们的计算方式,永远比实际年龄要多上一岁,有时候四舍五入一下,还能再多上两岁。
“说好的两年……”幼崽不甘心。
“已经两年了。”嬴政淡定自若。
“怎么可以这样算时间……”李世民嘀咕着,“明明才一年半……”
“等我从雍城回来,你得会写五百个字,这不难吧?”嬴政定下了任务。
“五百个字?也太难了吧?”孩子浮夸地惊叫。
“做不到,寡人就把赤松子丢出咸阳。”嬴政熟练地威胁。
“阿父好坏。”幼崽委委屈屈地对着手指,当面蛐蛐。
“三四个月,够你用了。”嬴政冷静道。
“嫪毐那边……”李世民无缝切换到了可以讨论政事的模式,虽没怎么把嫪毐放在眼里,也还是关切地道了句,“阿父要小心。”
秦王的加冕礼按惯例在雍城举行,而雍城正是赵太后和嫪毐鬼混了两年的地方。
在李世民忙着玩泥巴的时候,嫪毐仗着是太后宠臣,大肆收敛财物,广招门客,奴仆宾客多达数千人,还被封了长信侯,封地包括了太原郡,一时炙手可热,飘得找不到北了,不仅把封地改称“毐国”,还敢在喝醉之后自称“秦王假父”,可谓嚣张到了极点。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现在是时候可以收割了。
这些事,早就有人汇报给了嬴政,他不动声色地钓着鱼,冷眼旁观嫪毐走上绝路。
“四月加冕,我提前过去,下令彻查嫪毐,逼他早点动手。你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嬴政低声安慰。
“嫪毐仓促起兵,破绽肯定很多。”李世民点了点头,对他笑道,“我没担心,区区嫪毐,都不需要阿父动手。他起不了什么大风浪,还比不上去年成蟜叛乱声势大。”
临近秦王加冕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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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谋反的人,就格外的多,都扎堆了。去年嬴政的弟弟成蟜被派去攻打赵国,半路上叛变,被王翦率军平定了。
去年不安稳也就算了,今年更不安稳。开年就来了个彗星经天,奉常连夜上书说有兵戈之象,不吉之兆。
当时李世民忍不住想:这还用你说?谁不知道?
但雍城那边,嬴政早就做了准备,应当是没问题的。
送走秦王,幼崽继续快快乐乐地玩耍,完全把学字的事抛到了脑后。
摸鱼摸到了三月底,赤松子忽然在喝果酒啃烤鸡的时候,叮嘱李世民万事小心。
“你近来有血光之灾。”赤松子难得认真一回,“最好别出门。”
“我?”李世民不解,“我能有什么灾?除了咸阳宫,我就只会来这里,哪里都没有乱跑,哪来的灾?”
“总之小心。”
“哦。”李世民乖巧应下。
回宫路上,他遇到了昌平君熊启的马车,便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熊启的身世和嬴政很像,他母亲是昭襄王的女儿,也就是秦国的公主,父亲是现任的楚王。楚王当年在秦国做质子,在春申君的帮助下,回国继位,把熊启母子丢在了秦国。
唯一不同点大概在于,楚王后来没有把熊启接回去,他就一直生活在了秦国。
因为母亲是秦国公主,又有华阳太后在,熊启的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后来又来了芈夫人,他就水涨船高,成了秦国楚系外戚的重要组成部分。
按辈分来说,熊启是嬴政的表叔,又是芈夫人的堂叔,经常入宫向华阳太后请安,也经常遇到李世民,两人还是挺熟悉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世民的记忆又解锁了一点,这次嫪毐之乱的前因后果他大概都记得,熊启是站在秦王这边的,叛乱也是由他平定的,平得很快很利索。
所以李世民对他毫不设防,笑嘻嘻地问好。
“听说扶苏前两天病了,现在可好些了?”熊启温和地问。
“我还没来得及去看,阿父走之前叮嘱我不许乱跑。”李世民回答。
“那你还出宫?”
“蒙家就在旁边,能出什么事?”李世民努努嘴,“阿母也不让我过去,说怕过了病气给我,真是的……”
熊启失笑:“为人父母的都这样,关心则乱。春寒料峭,你怎么不多穿些衣服?”
“我不冷。”
“万一再冻着。”熊启似乎感染了华阳太后的优良传统,招手道,“过来,我车上有姜枣汤,热乎的,祛寒。——还加了糖。”
驾车的侍从官犹豫着看向李世民,一如既往,没什么存在感。
李世民高高兴兴地跳到熊启的马车上,秀丽的侍女低眉敛目,奉上热汤。
“你这是要去哪里呀?”李世民喝着汤,好奇地问。
“去上林苑,挑几匹好马,很快就要用得着了。”熊启随口道。
“挑马?”李世民眼睛骤亮,迅速干完热汤,扒拉着熊启的手,“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啊?”
“你去干什么?你也想挑匹马?”
“嗯嗯,我也想。”李世民眼巴巴地看着他,“我也想要一匹漂亮小马……”
“这个嘛……”熊启迟疑起来。
“叔公~~”幼崽嗲里嗲气地撒娇,晃了晃他的手臂。
“好吧好吧,那跟你的人说一声,傍晚之前,我送你回宫。”熊启招架不住,很快就松了口。
“好嘞。”李世民神采飞扬,从车窗向侍从官说了两句话,就跟熊启走了。
“公子……”侍从官似乎想说什么,都消散在马车辚辚的烟尘里。
小朋友一坐车就开始发困,捂着嘴打哈欠,头一点一点的,不多时就靠在熊启身上睡着了,睡得很沉。
许久之后,侍女抬起头来,把小陶釜里剩余的枣姜汤从车窗泼出去,问:“还去上林苑吗?”
“去什么上林苑,嫪毐已经起兵了。”熊启冷声道,“我让熊成(昌文君)去支援嫪毐,务必把嬴政留在雍城。只要嬴政一死,咸阳这边就只能拥立公子为王,嫪毐那个废物,跳不了几个月。”
“都说公子聪慧,他会乖乖听我们摆布吗?”侍女疑问。
“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嬴政要是死了,他就只能听我们的。”熊启幽然道,“他有母亲,还有弟弟,宫里有华阳太后,宫外还有我,他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不知,嫪毐与昌文君那边是否顺利?”侍女道。
“改道去中尉军,先按计划从王翦手里调走一半军队。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我有秦王手令和虎符,王翦不会违约。三万兵马到手之后,再联系嫪毐,让他走我守卫的这条路线,放他靠近雍城……”熊启娓娓道,“只要嬴政死在雍城,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那么问题来了,秦王嬴政会这么容易就死在雍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