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血脉》 第251章 枭雄末路 “我明白了。” 洛桑二世幽幽开口: “所以他,特恩布尔他才会在死前说那样一番话。”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小子,我不该……不该自以为能玩他们的游戏……】 杀手目光死寂。 他仿佛再一次回到那个雨夜下的废屋,看着无尽血泊中的老帮主绝望又疯狂,悲哀又不甘地呼号着。 “就这样,在鸢尾花沸沸扬扬的家族内哄中,特恩布尔自作聪明,一面伏低做小,向强势的公爵宣誓效忠,一面又蠢蠢欲动,与不安分的子爵暗通款曲……” 贝利西亚讥笑道: “据那老壁灯自己说,他的某一位祖上还是凯文迪尔在外头留下的种呢——都是自家亲戚,帮谁不是帮啊?” 洛桑二世没有笑。 但他懂了。 特恩布尔一边看着内讧的鸢尾花家族对自己的拉拢和依赖逐渐加深,让他拿到更多的资源和特权,从泥腿子上升为合作者。 他一边又在暗中观察和影响局势,时不时给翡翠城添一把火或浇一勺水,让这口大锅始终保持适宜血瓶帮壮大的温度。 女人抱起手臂: “等到回了血瓶帮,除了平衡手下铲除异己之外,他还要装出一副家大业大首尾难顾,对新生的兄弟会头疼不已的样子,养敌自重,对外示弱。” 贝利西亚的笑容一闪即逝,她的表情渐渐凝固。 “显然,我们的老帮主游刃有余,几乎表现完美,瞒过了从上到下的所有人。” 几乎。 只是几乎。 洛桑二世面如死灰: 因为特恩布尔忘了。 即便真是凯文迪尔的亲戚。 他也不姓凯文迪尔。 即便家大业大,近乎地下国王。 他也依旧见不得光。 “我猜,直到某天,两位厮杀得鲜血淋漓,恨不得把对方身上的肉都咬下来的凯文迪尔兄弟,突然良心发现醒悟过来,”贝利西亚的情绪复杂微妙,“并下定决心,达成共识……” 洛桑二世轻声补完对方的话: “弃用特恩布尔。” 弃用不再听话的游码。 哪怕代价是削弱血瓶帮。 “但跟我们不一样,那些可是天生高贵的大人物,是体面人,文明人,可不兴动不动提刀砍人,闹得血刺呼啦的,”贝利西亚冷笑一声,“他们需要体面、平稳、安全、悄无声息又不带后患地,完成血瓶帮的权力转移。” 体面。 洛桑二世面无表情。 当然了。 底下人血流成河,底层互害。 顶上人觥筹交错,欣欣向荣。 这又tm何尝不体面? “首先就是架空特恩布尔,逐步切断他对血瓶帮的控制——就像当年特恩布尔对东海人做的那样。” 贝利西亚轻哼一声: “而当空明宫这样的庞然大物压下来,绕过特恩布尔,带着利益和权威直接压到头顶时,你猜猜那些人渣们——鲁贝、索洛、红蝮蛇、宋、飞刀小丑、刀婊子、战狼乃至看上去性子最硬的弗格……” 那些特恩布尔靠着坑蒙拐骗和威逼利诱,靠着宰掉前一批老大而积攒起来,对他拍胸脯表忠心的狂热狗腿子们。 贝利西亚撩了撩头发,风情迷人,嘴带讥笑: “又有几个能咬牙顶住,为了老帮主守身如玉?” 当然,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没有了。 “而这还不够。”洛桑二世突然道。 贝利西亚点点头: “不够。他们还要夺走他震慑敌人的武器,他最锋利的刀。” “他们离间了特恩布尔老大和我,”洛桑二世想通了一切,“让他怀疑我,忌惮我。” 并最终动手除掉我。 “顺序错了。” 洛桑二皱起眉头。 “不是让他怀疑你。” 只听贝利西亚冷冷道: “而是让你怀疑他。” 血族杀手眉头微蹙。 我,怀疑他? 杀手眉头微蹙。 “我既没有理由,也从未对特恩布尔起觊觎之……” 就在此时,他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变了。 几秒后,他重新看向贝利西亚,眼神死寂悲凉。 “对,亲爱的。” 贝利西亚重新来到他面前,轻声叹息。 “很久以前,我混在你食物里的那些小剂量毒品,它们不是用来削弱或控制你的。” 只见眼前的美人绽放一个凄清的笑容: “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你发现。” 洛桑二世的思维空白了一瞬。 眼前美人的笑容,与当年那个姑娘嘴角边的弧度逐渐重合。 当年的姑娘缓缓摇头,语气缥缈: “因为你,亲爱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特恩布尔的婊子。” 洛桑二世闭上了眼睛。 所以我开始怀疑特恩布尔。 警惕特恩布尔。 “你就不怕我发现你做的事之后,当场杀了你,”杀手紧闭双眼,嗓音微颤,“甚至更糟:带你去找特恩布尔对质?” 贝利西亚轻轻一笑,笑声回荡在漆黑的地牢中,清冷诡异。 “怕啊。” 既似讽刺,也似无奈。 “怕得要死,怕得做噩梦,怕得睡不着觉。” 贝利西亚毫不在意脏污的地面,自顾自地斜坐下来,轻轻挽住杀手的头颅,让他靠上自己的大腿。 “怕得只能每日每夜抱紧你,一语不发,麻木自我。” 她痴痴地道。 这一刻,洛桑二世突然发觉,自己止不住身上的颤抖。 “那为什……” “但你觉得,我待在你们这些‘英雄好汉’们身边,发挥作用,绞尽脑汁活下去的日子里,”贝利西亚打断他,她搂住血族杀手,恍惚地望着眼前的黑暗,“有哪一天是能完全不怕,不做噩梦,能踏踏实实睡着觉的吗?” 洛桑二世睁开了眼睛。 “你当然不觉得了,血瓶帮的第一杀手,凶名赫赫的洛桑二世,”女人轻描淡写,“因为你习惯了执剑在手,永远没法想象我的处境,我的选择。” “就像那些曾搂我入怀的好汉们,当他们看着我笑靥如花,就总觉得我也乐在其中,‘想必是自愿的吧’?” 贝利西亚咯咯直笑。 不知为何,听着她的笑声,洛桑二世只觉得心里发冷。 “但有那么一刻,当我害怕到某个极限后,我就会觉得,啊,就这样吧,”贝利西亚轻轻抚摸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庞,眼神黯淡下去,“哪怕被你发现真相后,一剑杀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杀手沉默了。 地牢里的死寂持续了好几秒,直到贝利西亚一声叹息,从过往的恍惚中回到当下。 “当然,你到底是没有揭穿我。” 美人眼波流转,噗嗤一笑: “但说是你耳根子软,怜香惜玉吧,似乎又有些太小看你了。”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 “我想啊,那大概是因为你知道,无论是杀了我,还是领着我去找特恩布尔,无论结果如何……” 贝利西亚一缕缕打理着杀手那满是血污恶臭的头发,认真得像是打理自己的头发: “你都无法再相信他了。” 洛桑二世目光黯淡。 “甚至,如果特恩布尔矢口否认,表现得一脸无辜,把我折磨到死,再补个‘她一定是间谍’的借口,”贝利西亚看向杀手,“那你是就此放开芥蒂,不再怀疑他呢……” 她狡黠地眨眨眼睛: “还是越发警惕,小心翼翼,怀疑他只是把我当作替罪羊,随手灭口,死无对证呢?” 洛桑二世无言以对。 “可是你们,”他幽幽道,“你们又是怎么反过来,让特恩布尔老大怀疑我,甚至让他下决心除掉我的呢?” 贝利西亚又笑了。 “感受和感情啊,这些是很奇妙,也很公平的玩意儿。” “当你开始怀疑其他人的时候,”她贴上洛桑二世的脸,不无感慨,“对方,是会感知到的。” 洛桑二世目光一凝。 【想要人深信不疑,你便要待人以诚。】 他又想起那个盛宴领肮脏种,关于精神异能的话。 “而那些被你怀疑的人,他们就会开始反过来,怀疑你。”贝利西亚轻声道。 【想要人爱你至深,你先须寄付真心。】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 “当你第一次避开老帮主的耳目设置安全屋,当你接活儿时开始再三复核查验他给你的情报,当你刻意不按他给你的任务名单和建议做事,当你每次见面都全副武装地提防四周,当你总是选择对你很安全可对他有威胁的时间地点去见他……” 贝利西亚细数着桩桩件件的旧事,最终化出一声叹息: “你说,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特恩布尔,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信任你的?” 建立信任是很困难的,但若要毁掉信任……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但是你的名声,偏偏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在黑帮里越传越凶的,”贝利西亚眼神迷蒙,语气深邃,就像在给小朋友讲故事,“神秘又残忍的刀锋,杀人无数的凶徒,血瓶帮的第一高手:洛桑二世。” 她轻笑一声: “连名字都是老帮主赐予的,足见他对你的看重和信任……是不是以后,万一帮主不在了,你就要扛起血瓶帮的大旗?” 洛桑二世捏紧拳头。 不。 “到最后,所有听过那些传言的人都会有种错觉:特恩布尔,他是靠着你,靠着你的剑,才上了位,才撑起整个血瓶帮。” 只听贝利西亚轻声道: “而你,亲爱的,你就是当仁不让的下一任帮主。” 下一任帮主。 至少,也是下一任帮主不能得罪,要拉拢讨好的存在。 于是,特恩布尔开始怀疑他。 全身被锁,洛桑二世靠在女人的怀里,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他不该轻信这些风言风语,他该直接来找我澄清的。” 贝利西亚眼前一亮。 “他来了啊。” 可她冷笑一声,话锋一转: “但别忘了,那老壁灯怀疑你、忌惮你、提防你,就跟你不去找他的理由一样:他甚至不知道你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所以他永远不会直接找你。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贝利西亚啧声道:“这时候,按照特恩布尔的性子,最让他放心的、判断你是否可信的法子,就只剩下一个……” 她没有说下去。 因为洛桑二世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 血族杀手怔怔道。 “对,我。” 贝利西亚勾起嘴角,笑靥如花: “特恩布尔的婊子。” 洛桑二世重新闭上眼睛。 “在两方中挑拨离间,制造居中得利的空间,这曾经是特恩布尔最擅长的计谋,无论是他派我去对付博特,还是他对付鸢尾花兄弟……” 贝利西亚不无感慨: “他大概没想到,多年以后,有人会以同样的方式,反过来对付他。” 又或者说,正因为他对此道浸淫太深,以至于事涉己身时,便更不可自拔? 此刻洛桑二世心情复杂。 他懂了。 问题不是那些毒品。 甚至不在贝利西亚。 怀疑的种子,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们丝毫不觉的时候,就在特恩布尔和他之间,在老帮主和第一杀手之间,牢牢种下。 甚至,早在他与特恩布尔相识之前,就已经发芽。 老帮主。 老朋友。 老大锅。 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所有这些,就足以让他怀疑,背叛,乃至动手杀我?” 贝利西亚轻笑一声。 “别忘了,特恩布尔也不是等闲货色。” 她想起故人,眼里涌出忌惮和厌恶,很难说哪个更多。 “从小混混到血瓶帮主,厮杀打拼了这么多年,他对身边的风吹草动尤其敏感。也许没有实据,但他感觉到了:不止是你,许多手下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翡翠城的鸢尾花内斗虽在继续,可自相残杀的剑刃已经悄然转向,指向他一人。 “他感应到危机,怀疑自己正失去对血瓶帮的控制,即将成为弃子,而手下不少人正被逐步策反,悄然合谋,要拥立新的帮主。” 眼前的蛇蝎美人轻抚杀手的脸庞,温柔而认真: “这一次,他的怀疑终于对了。” 或者说,怀疑那么多次。 总会对上一次的。 洛桑二世预感到了什么,轻声叹息。 “特恩布尔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贝利西亚语气平稳,“于是他立刻反应,当即行动:暗中查探手下们的异动,测试他们的异心。” 她讽刺一笑: “很可惜,他查探的结果,只是一遍遍证实他的忌惮和怀疑。 “而他的举动,又进一步加深了手下人对他的忌惮和怀疑。 “把他一步一步,推向更高更陡的悬崖。” 洛桑二世已然知晓结局,甚至就身在结局,但他听到这里,仍不免心中沉重。 特恩布尔。 这枭雄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起身迈步。 但在悬崖之上,起身迈步,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做了什么?” 杀手恍惚道。 贝利西亚挑起眉头。 “你说,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失去了老朋友时,他该怎么办呢?” 洛桑二世的眼神重新聚焦,他看向贝利西亚,表情悲哀。 “答对了,亲爱的,”贝利西亚语气玩味,“结交新朋友。” 新朋友。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于是,当他感觉自己不再能掌控眼前的风暴,特恩布尔开始向外寻求新的力量,新的下家——或者上家?就像他当年,在满是东海人权力余荫的血瓶帮里,引入翡翠城的臂助一样。” 能让他得以自保,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不必再瞻前顾后,不必不再忌惮凯文迪尔的强大臂助。 “而他找到了。”杀手缓缓道。 贝利西亚点点头,目光复杂: “看上去是的,而那让他无比自信,自信到可以下定决心,要以最雷厉风行的酷烈方式,先从帮内开始,清除那些胆敢和外人合谋,架空他的叛徒们。” 洛桑二世木然接口: “那个雨夜,废屋,那场决战” 贝利西亚先是叹息,旋即轻笑。 “不知怎么地,特恩布尔想到了一石二鸟的主意:他假意定计,发动全帮,全面围剿好几年里都上蹿下跳,难以根除的黑街兄弟会。” 女人幽幽道: “红蝮蛇刀婊子弗格他们在外围开战,剪除羽翼,老壁灯他自己和你则直奔关键,斩首黑剑——听上去阵势吓人,真是大手笔,对么。” 血族杀手没有回应。 只见贝利西亚凄然一笑: “除了这其实是个诱饵,是个陷阱,用心险恶,目的是为了暴露弱点,以便引诱那些被策反的手下们动手造反,逼他们现身,以便特恩布尔一网打尽,清理门户,重夺权柄。” 再振声威。 听着她的话,洛桑二世似乎回到了那个雨夜。 在那里,他静静地看着特恩布尔一边擦拭甲胄,一边对身边看似阵势森然,实则各怀鬼胎的属下们,讲述血瓶帮起源的故事。 瓶中非酒。 国中无王。 那时候,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 “你是怎么知道的?”洛桑二世回到当下,语气清冷。 贝利西亚摇摇头: “我可是他的婊子。” 只见美人叹了口气,她抚摸着洛桑二世的脸,目光却定死在地面的污水上。 “好消息是:特恩布尔的计划非常成功。无论外围还是中心,帮内的叛徒们,终究是按捺不住,有一个算一个,都现了身。” 贝利西亚目光飘忽: “坏消息是:他的计划似乎过于成功。” 她抬起头,快意而舒心: “所有人,几乎是帮内的所有人,从打手到谋士,从亲卫到婊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背叛了他。” 美人幽幽道: “甚至包括——他所谓的新朋友。” 话音落下,语句完结。 正如那位枭雄的人生末路 洛桑二世深深地闭上眼睛。 “他失算了。” 他声音疲惫。 贝利西亚不屑地笑了: “是啊,谁能想到那老奸巨猾、连卧室都要准备两个出口的老壁灯这么豁得出去,想一网打尽,冒险搞波大的?结果不但晃点了所有人,让血瓶帮损失惨重,还顺带了结了自己。” “不。” 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恰恰相反。” 贝利西亚目光疑惑。 “不是因为他豁得出去。” 只见昔日的第一杀手眼神悲哀,其中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而是因为……因为他的新朋友。” 贝利西亚敏锐地感觉到不对: “什么意思?” 因为有了新朋友? 所以,就要抛弃老朋友? 洛桑二世笑了。 他笑得凄凉而无奈。 原来如此。 特恩布尔。 你个狗娘养的。 老子不欠你什么了。 只见杀手缓缓道: “因为这个一石二鸟,想要‘一网打尽’的计划,并不是别人,也不是特恩布尔自己想的,而是他那些‘新朋友’们要求的。” 贝利西亚蹙起眉头。 “对这帮新朋友而言,如果特恩布尔的血瓶帮已经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不再顺手,不再能发挥作用,不再能在翡翠城里挑拨是非,不再能为了他们的利益翻江倒海,分化且打击凯文迪尔家,令鸢尾花在愈演愈烈的内讧中逐步衰落……” 听到这里,贝利西亚微微变色。 “那就不如连特恩布尔带血瓶帮一道,连根拔起,‘一网打尽’,”洛桑二世喘息道,“让翡翠城,让伦斯特和索纳兄弟即便除掉了特恩布尔,夺回的也只是一个分崩离析、一盘散沙的血瓶帮……” 就像今天一样…… “不能再为空明宫奔走效劳。” 更断绝鸢尾花的底层耳目。 “我想,这才是‘一网打尽’的目的。”洛桑二世无力地结束他的结论。 贝利西亚怔了好几秒,这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洛桑二世躺在地上,讽刺一笑。 “因为我终于想通,想明白为什么特恩布尔即便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偏偏不来找我,不跟我坦白,而是对我保持猜忌和距离的原因了。” 杀手目光凄清: “不仅仅是他忌惮我。” 他幽幽道: “更因为他了解我。” 就像我了解他。 “特恩布尔,他知晓我的过去。” 洛桑二世出神地道,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的那片黄沙。 “因此他知道,一旦他对我坦白了真相,一旦我知晓他的新朋友是何方神圣……” 杀手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语气中却带着几丝不可觉知的恨意: “那我就必将毫不犹豫地背弃他。” 他斩钉截铁: “与他分道扬镳。” 甚至势不两立。 贝利西亚紧皱眉头。 她没有听懂。 “相应的,至于特恩布尔为什么要杀我……” 洛桑二世悲凉地笑出声来: “他为什么铁了心,即便知晓这极其冒险,也一定要在那个雨夜里机关算尽,先佯装不敌,在我和黑剑两败俱伤时方才果断出手,只为杀死我……” 杀手深吸一口气,看向头顶的无尽漆黑: “因为这就是条件。” 他恨意深重: “是他和‘新朋友’交易,获取臂助的条件——特恩布尔要想活,我就必须死。” 贝利西亚彻底愣住了。 “为,为什么?” 她迷惑不解: “他的新朋友,他们和你到底有什么……” 但洛桑二世不管不顾地打断她: “讽刺的是,直到最后,特恩布尔才发现:他为求自保而结交的新朋友,拉来的新势力,其实根本不在乎他的投诚和价值。” 杀手笑容悲哀: “即便他按照约定,除掉了我……” “黑剑和兄弟会……” 这个特恩布尔为了养敌自重,可谓一手放任乃至扶植起来的街头帮派…… 洛桑二世恍惚道: “也没有对他手软。” 那一刻,地牢里的一切都变了。 他的耳边响起邪祟的呢喃,嗡嗡不绝。 一如周围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如黑剑的颤抖和喘息。 一如数个街区之外,血瓶帮和兄弟会的决战中,那若有若无的喊杀声。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小子。】 而他无助的视线里,只剩半个身子的老帮主痛苦又绝望地大笑着,向他一寸寸爬来。 【我不该……不该自以为能玩他们的游戏。】 而他,他无能为力,只能震惊地看着弥留之际的特恩布尔伸出颤抖的手。 递出那枚固态的源血。 【活下去,小子,看清这世界的丑陋嘴脸……活下去!】 下一秒,洛桑二世浑身一颤,大口喘息! 异能消散,记忆里的一切土崩瓦解。 “这是什么……不,不,不,你这猪猡……女神在上……我会动手的,我发誓我会的……” 贝利西亚趴在他身旁,痛苦地捂着额头,努力分清虚幻和现实: “不,这是哪里……我的头……” 那又如何呢? 洛桑二世没有理会受异能影响的贝利西亚,他呆怔地望着头顶厚重的漆黑。 老朋友,老大锅,老帮主。 多亏你的福——或者祸——我活下去了。 我看清这世界的嘴脸了。 比我想象更丑陋。 但那又如何呢? 到最后。 你也好,我也好。 我们依旧在囚笼里。 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漆黑地牢里。 无助无能。 动弹不得。 知道了,看清了,又能如何呢? “贝利西亚,回去吧。” 洛桑二世幽幽道。 贝利西亚咬牙抬头,刚刚摆脱异能的影响。 “你问到了你想问的,”血族俘虏冷冷道,重新变回那个生人勿近的杀手,“我也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但是——” “得到了这么多情报,无论有用没用,他们都该满意了,”洛桑二世闭上眼睛,“门外那大人物,他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 按照那王子的性子,应该不会。 但愿不会。 贝利西亚微微喘息着,迷茫抬头,看向地牢的出口。 “就这样?”她恍惚道。 “就这样。”他麻木道。 走吧,回去吧。 别再回来了。 反正,即便知晓了真相…… 也改变不了什么。 贝利西亚捂着自己的额头,沉默了很久。 “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是么?” 洛桑二世紧闭双目,毫无反应。 贝利西亚幽幽看着他,话语里藏着难言的悲哀: “关于……那滴血。” 洛桑二世眼皮一动。 “没错。” 贝利西亚看着对方黯红色的断臂处,叹息道: “那滴曾经代表了你第一段失败的人生,因此让你无比厌恶,不屑一顾,很久以前就随手扔掉……” 她幽幽道: “却在最后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回到你身上,既害你落败,也给你新生的……”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血族源血?”(本章完) 第252章 久别重逢 洛桑二世沉默着,面无表情,没有回应贝利西亚的嘲弄和贬低。 直到贝利西亚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缓缓起身,离开杀手身侧。 “从前,我有跟你讲过我的过去吗?” 她看向角落的微弱灯火,只对俘虏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 她的过去…… 洛桑二世微蹙眉头。 “有。” 不止一次。 “只是我不知道……”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审视着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里头哪句话才是真的。” 贝利西亚的眼里闪过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当然……” 她旋即一笑,抱臂扭头: “全是假的。” 全是编出来的。 洛桑二世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难怪。” 他释然道: “难怪无论哪一句,听上去都是那么合理。” 贝利西亚噗嗤一笑。 有那么一瞬间,洛桑二世仿佛重新看到那个和他坐在屋顶,相对沉默的姑娘。 “老娘不叫贝利西亚,至少一开始不叫。” 贝利西亚望着灯火照不亮的黑暗角落,仿佛望向遥远的过去: “这只是个,怎么说,艺名?” 她口吻戏谑。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小时候,刀锋领先是闹灾,接着饥荒,等我家一路逃难到翡翠城时,家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贝利西亚轻哼一声,“伯父把我送进了落日神殿办的救济院——别小看这个名额,那时候还要找关系呢。” 但她很快转过身,挡住了角落的灯火。 “直到我终于发现,那个猪猡老祭司肯收留我,可不是因为我伯父‘找了关系’。” 贝利西亚面无表情: “你知道,当一个你平时无比尊敬、德高望重的尊者前辈,一边微笑着说‘你就像我的女儿,让我感觉很亲近’,一边把手伸进你衣服里的感觉吗?”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他重新看向贝利西亚: “那你,你反抗他了吗?” 贝利西亚轻嗤一声,面露不屑。 “呵,他们也是这么问的。” “谁?” “他们——事发之后,嬷嬷们找来的那些‘主持公道’的人,”贝利西亚目光深邃,“七八个同样德高望重的男祭司坐在一个房间里,面目严肃,措辞严厉,还带着记录员,要求我跟那个猪猡当面对质,自证清白。” 清白? 洛桑二世听出了这段话里蕴藏的情绪。 他适时沉默,不再多言。 贝利西亚掏出一根新的烟卷,嗤笑道: “而他们的第一句话,跟你的话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 【你反抗了吗?】 她摇了摇头,冷笑道: “‘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为什么要收他的好处’‘为什么这么久之后才站出来?’‘你自己难道没有问题吗’‘到底是不是自愿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以及最后大义凛然的‘你到底要怎样才满意’?” 洛桑二世依旧沉默着。 他不该在此时说话。 即便那是多年前的旧事。 至少不能像那些逼问她的祭司们一样。 不能。 “反抗,哼,对,反抗,”贝利西亚似乎沉浸在过去里,语含嘲讽,“你这么说,他们这么说,好像你们真的在乎似的。” 女人的目光逐渐模糊。 好像上下嘴皮子一碰,反抗吧,你就轻易地挡住了这世间的一切侵害。 就像雇工反抗老板,下级反抗上司,学徒反抗师傅,儿子反抗父亲,妻子反抗丈夫,奴隶反抗主人,民众反抗官吏,臣属反抗君王…… 如此轻易,如此简单。 所以…… 【你反抗了吗?】 如果没有…… 【你是不是自愿的?】 如果没有……至少没有那么明显…… 【那你岂不是活该?】 贝利西亚深吸一口气,回到当下。 “且不说那猪猡在院里的地位,他在上层的人脉,他的身份,他的权力,他的……一切。” 她目光冷冽,脸颊抽动: “每次事后,那猪猡都会安慰我,说他会保护我照顾我,温声细语,就像他收留我的那天一样……” 她死死攥着烟卷,却迟迟没有点燃。 “而他用来许诺、引诱、奖励我的那些好处:更好的餐食,更轻的活计,更多的休息,以及……表明他在一众学徒里更重视你的关心和关切……所有一切你在逃荒的路上梦寐以求的东西……” 以及当她第一次发现,只要她逆来顺受,就能换来奖赏,就能不再挨饿和受冻,就能摆脱所处的困境,甚至还能高人一等的时候…… 贝利西亚一顿,像是突然窒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其动作之艰难,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才挣脱这层窒息的空气: “以至于到最后,他们质问我的时候,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了:难道真是我自愿的,难道我没有激烈反抗就算是同意,难道我受了他照顾就默认了同意?” “你不是。”洛桑二世突然开口道。 贝利西亚笑了。 “那你呢,杀手?” 她抬起头,冷冷看向俘虏: “你也不是自愿去杀人,不是自愿走上杀手这条路的吗?” “我……” 洛桑二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在这个他不了解,也不曾在意过的战场上。 他引以为傲的剑刃,并不如想象般锋利。 “事发前有段时间,同屋里,下铺的姑娘感觉出来了什么,”贝利西亚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下去,“那悍妞大概是北方来的流民吧,壮得很也剽得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早课的时候,偷偷往我手里塞了一块刀片。” 洛桑二世眼神一亮。 “但她想得太容易了。” 贝利西亚的目光静如死水。 “那猪猡的力气大得很,不是一个吃不饱的瘦小女孩儿比得上的,他一把就打掉了我的刀片,只擦破了点皮。至于我,我就不是那么幸运了,作为他对我的惩罚……” 女人冷笑一声,面向洛桑二世拉开衣服,露出左胸上的纹身——一朵黑白两色,纹样繁复的永志花。 “记得这个纹身吗?你当初还说过它很好看呢……” 洛桑二世紧皱眉头,不无悲哀地看着那朵黑白永志花。 下一秒,女人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 “但这可不是为了好看和性感,而是为了遮掩。” 贝利西亚合上衣衿,冷冷道: “原本的地方,刻着那猪猡的家族姓氏,用的是高贵古典的古帝国文——哈哈,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古帝国文可以那么复杂,有那么多笔画,好像永远都写不完。” 或者说,刻不完。 她言罢噗嗤一声,好像这真的很好笑似的。 杀手俘虏一直沉默着,此时方才开口: “那你后来,讨回公道了吗?” 贝利西亚闻言沉默了很久。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烟卷,面无表情。 公道。 那是什么? 权力的另一个叫法吗? 贝利西亚抬起头,嘴边噙着冷笑。 “自那以后,不知不觉中,整个救济院里,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包括那个塞给我刀片的女孩儿:你为什么这么软弱,连反抗都不敢?” 她看向洛桑二世,言语恶毒而刻薄: “从那天起,我就在所有人的嘴里变成了‘婊子’:一个想男人想疯了的婊子,一个靠出卖肉体讨好教士的婊子,一个为上位不惜一切的婊子,一个满口谎言满腹机心的婊子,一个因为钱没给够分手费没谈好就要撒泼拖人下水的婊子,一个背地不知道被多少人艹烂了的婊子……甚至有天我跟着嬷嬷出门采买,有个八九岁的乞儿笑嘻嘻地追着我问:如果是他的话,十个铜子够不够?” 说完这段话,贝利西亚甚至大笑了一声,笑得弯下了腰。 洛桑二世愈发沉默。 女人叹了口气,调整好呼吸。 “我那时太笨,为了这点屁事,自己想不开,上吊了——就在落日女神的神像前。” 洛桑二世目光微颤。 “直到一个嬷嬷发现了我,靠着急救手法加一点运气和祈祷——或者用她的说法,神术——把我从狱河边缘救了回来。” 贝利西亚搓动着手上的烟卷,言语平缓了许多。 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她明白,我在神殿里待不住了,于是她私下里把我放走,用另一个女孩儿的尸体——那时候,街头每天都有倒毙的孩子——代替了我。” 贝利西亚情绪平稳,面容平静。 于是那一天,她死了。 修女学徒死了。 女孩儿死了。 女人轻嗤一声: “而那个代替我的死女孩儿,叫贝利西亚。” 贝利西亚。 洛桑二世眼神复杂地看着对方。 “那个救济院的……猪猡祭司,他叫什么?” 他轻声开口,小心翼翼。 贝利西亚回过神,盯了杀手很久,这才不屑哼声: “你问这个做什么?” 洛桑二世捏了捏仅剩的拳头,咬牙道: “告诉我,以你的能耐——至少是现在的能耐——你让他付出代价了。” 贝利西亚默默地凝望着他。 最终,女人点了点头。 “当然,他付出代价了,最终。” 却不是以最应当的方式。 “而我也自由了。” 她叹了口气,回到现实。 “可命运没那么善良——那时的翡翠城,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儿独自在外生存,”女人淡然道,“幸好,在我自己也快倒毙街头的时候,一个来翡翠城出差的王都富商救了我。” 她幽幽道: “也幸好,我那时早已懂得,任何人的慷慨,都不是没有代价的:那富商可不是做慈善的,更不是见到谁都救。”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但是为了吃饱,为了生存,为了不倒毙街头,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在那个富商面前装得楚楚可怜——包括一切我从那个猪猡身上‘学’来的,取悦男人的本事。” 贝利西亚冷笑一声,嘲讽道: “唯独这次,我没法辩解我‘不是自愿的’了。” 她抬起头,眼神沉入地牢里的黑暗。 于是那天,她活了。 婊子活了。 洛桑二世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那个富商把我养起来了,他出手阔绰,除了不喜欢告诉我别墅大门的钥匙在哪儿,也不许仆人放我出门之外,一切都挺好,好到我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贝利西亚走到灯火处,淡定地点燃了这第三支烟,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方才回过头来。 “直到他在王都的老婆,发现了我们的事。” 她噗嗤一笑。 “很有趣,但她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了,更有趣的是,她首先想的,居然不是去找她老公。” 贝利西亚举着烟转身,笑靥如花: “那老虔婆妒火旺盛,从专门拐卖人口的铁蝠会,花钱雇了一个绑匪团伙,千里迢迢来翡翠城‘解决’我。” 解决。 洛桑二世突然发现,从这里开始,贝利西亚的口吻不再有颤抖和痛苦,甚至带着点轻松的戏谑。 仿佛从此开始,一切习以为常。 不过等闲小事。 “而就在那伙绑匪把我劫出来,享用完,准备第二天卖去哈维斯特镇的那个晚上……” 贝利西亚又抽了口烟,吞云吐雾间谈笑自若。 “我绞尽脑汁,发挥了在那个猪猡,也许还有在那个富商身上学到的本事。” 只见她眯起眼睛: “我说服——或者说,睡服——了那伙绑匪的老大,好不容易才让他那比老二还细小的大脑开始运转:光是绑架女人小孩,偷偷摸摸地卖去哈维斯特镇,卖给穷光棍们,才能赚到多少?” 贝利西亚眼波流转,俏皮可爱: “而干了——各种意义上的——我这一票,那老虔婆雇主又给了他们多少钱?有那富商的家产多吗?” 女人吹了个口哨: “于是我走运了,没有像他们经手的其他货一样,被卖去哈维斯特镇,甚至更糟的地方。” 可看着神态轻松的贝利西亚,洛桑二世只觉内心沉重。 “于是下个月,等那个富商收到我的信,再来翡翠城‘看’我的时候,就被绑了票。” 贝利西亚耸了耸肩。 “不得不说,那绑匪老大还挺讲江湖道义的,收完钱,他居然就信守承诺,打算要放人了——就像他们跟笼子里的妇女小孩儿们说‘我们一定会放你们走的’时一样掷地有声。” 她叹了口气。 盗亦有道,自有原则,只拐卖,不害命。 多好的绑匪啊!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们,从那富商身上勒索的钱,会比放他自由之后,通缉他们的悬赏金更多吗?” 贝利西亚一脸无奈,就像遇到了笨下属的上司。 “于是谢天谢日,这群绑匪终于开窍了,懂得撕票了!” 洛桑二世只是一语不发地盯着她。 心情复杂。 贝利西亚又抽了一口烟,在烟雾迷蒙间摇头晃脑: “就这样,在这个绑匪老巢里,我挣到了第一桶金,以及新男人的肩膀。 “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必再陪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了,只需要陪说话算数的那么几个…… “很快,他们关于一周里谁能让我陪睡几天的事儿,产生了分歧…… “分歧似乎还不小,于是再后来,分歧解决之后,我就只用陪绑匪老大一个人了…… “然后某一天,底下的人,无论睡没睡过我,他们就开始管我叫‘大嫂’。” 说到这里,贝利西亚哈哈大笑。 “可笑的是,那绑匪老大有一天居然说,说他爱上我了!居然想要我给他生个孩子!孩子!哈哈哈哈哈……” 她蹲下来,拍打着洛桑二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但洛桑二世纹丝不动。 “且不说这个叫盖瑞的人渣,他在外面的情妇和私生子有多少……” 女人似乎笑够了,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笑出来的眼泪。 “但就跟那个猪猡祭司,和那个富商一样……” 贝利西亚的笑容渐渐消失,目光慢慢变得锋利: “可爱的盖瑞,他从头到尾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贝利西亚瞥了杀手一眼,冷笑道: “但好消息是,这一次,终于没人来叽叽喳喳地质问我,‘为什么你不反抗’了。”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 “后来呢?” 贝利西亚呼出一口烟。 “记得那个倒霉的富商吗,”她挑挑眉毛,“绑架加撕票,在别地儿不清楚,但在翡翠城,这事儿犯了大忌。” 当然,忌的不是绑架。 贝利西亚扯扯嘴。 而是富商。 绑架?这可是大事。 绑架富商?哇,不得了了!这可是动摇星辰王国立国之基,有损南岸领全领荣誉声望,有违公爵大人执政方针,影响翡翠城立城之本和生死存亡的根本大事啊! 毕竟富商无小事啊! “听说是老公爵亲自发了话,翡翠城全城戒严,翡翠军团和警戒官们穷追不舍,盖瑞和他的人没得法子,只能东逃西窜。” 贝利西亚不屑地撇撇嘴: “直到他们被血瓶帮找到,折磨至死,最后一个不落,去公海上旅游了。” 听说去的地方还不少,每人平均去了四五个地方。 “是他们被血瓶帮找到,”洛桑二世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忍不住开口,“还是你把他们暴露给了血瓶帮?” 贝利西亚轻哼一声: “有区别吗?” 她重重地抽了一口烟,直到受不住,连连呛咳。 “但这一次,我就没那么幸运了。” 女人目光凝固。 “摆脱盖瑞之前,我尽力消灭了一切线索,但血瓶帮,他们还是抓住了我。” 贝利西亚缓缓伸手,把所剩无几的烟卷按熄在地上,来回揉搓: “把我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唯独这次,这次遇到的那个男人,这个新老大,他跟之前的不一样,他没有碰我,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贝利西亚哼了一声,似有不屑,也带着恨意。 “他只是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些东西,一些普通情妇所没有的东西。” 她的呼吸渐渐加速: “他逼问我,是要继续这样东倚西靠,把生计拴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日子,还是发挥我的才能……” 洛桑二世睁开眼睛,其中尽是冷意: “特恩布尔。” 贝利西亚轻哼一声,点头承认。 “那是我和老帮主,不,老壁灯的第一次见面。” 她眼神重新变得死水一潭。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他的婊子。” 一个真正的婊子。 他的工具。 他的武器。 “就这样,我改换身份,发挥特长:大兵哥,商人,船主,警戒官,乃至对特恩布尔有威胁的血瓶帮同僚……从矢志报恩的乡下姑娘,到清丽脱俗的落难小姐,乃至人生失意的舞台演员,各种剧本我都演过,为特恩布尔刺探情报,拉拢盟友,打击敌人甚至自己人。” 听到这里,洛桑二世不由注意到: 贝利西亚的脸上已经很久没出现笑容了。 “直到某一天,我又见到了另一个男人。” 她抬起头。 “索纳·凯文迪尔。” 洛桑二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他就那样,姿势淡然地坐在华贵的茶桌旁,礼貌又尊重地请我坐下,问我可否赏脸跟他共进晚餐,顺便聊聊特恩布尔帮主的忠诚问题。” 贝利西亚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夸张到失真的笑容: “不愧是天生贵胄出身名门的大人物,堂堂拱海城主,他的一举一动高贵优雅,一言一词善解人意,简直比那猪猡祭司的笑容,还要温暖人心。” 女人幽幽开口,其中隐藏难以察觉的怨毒: “当然咯,直到他也不明不白地死在刺客手里。” 话音落下,她的肩膀开始抖动。 起初,洛桑二世以为她在啜泣。 但他很快发现,对方在笑。 止不住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 贝利西亚捂着肩膀,嘴角弧度夸张,发出寒彻骨髓的诡异笑声: “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地牢里,洛桑二世却只觉得心情沉重。 他在笑声中沉默了许久。 “对不起。” 直到贝利西亚笑得口干舌燥,地牢里重归寂静,杀手方才缓缓开口: “但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个故事,这些经历,它们是不是真的。” 贝利西亚冷哼一声: “因为这些经历都太巧合了,对么?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愣是没碰上什么好人?”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不,我只是……” “你不相信其中的逻辑,那自然就是假的,是我瞎编的咯。” 贝利西亚毫不在意地撇头: “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贝利西亚……” “但按照你的说法,我也在所谓的‘牢笼’里。” 女人打断了他,冷冷道: “从一开始,我自一个男人再到下一个男人手里,再怎么姿势漂亮的挣扎,我都在牢笼里。” 洛桑二世怔住了。 “但记得,如果不是那一夜,不是那把你和老壁灯坑到吐血的一夜,老娘到现在都tm还是特恩布尔的婊子和玩物,被他拿捏着去诱惑勾引、监视对付各色各样的男人:富商,贪官,对手,乃至野心勃勃的毒贩手下,或者……” 贝利西亚瞥了洛桑二世一眼。 “杀人如麻的杀手。” 杀手无言以对。 “而如果不是每一次,每一次这该死的、逼着人发疯的命运杀到眼前的时候,老娘都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用尽你看不上眼的姿态,九死一生地挣扎自救……” 贝利西亚啧声摇头: “而你说那不重要?那毫无意义?怎么挣扎都没什么不同?你甚至还看不上老娘倚靠强权,‘讨回公道’的方式,嫌弃我姿势难看?” 望着表情凝重的杀手,贝利西亚又笑了。 “亲爱的,卧槽泥马勒戈壁啊。”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难听的话。 “至于说我这条路的终点在哪里,是不是还要依靠下一个男人,或者这样姿态难看的挣扎,究竟能不能挣破所谓的牢笼……” 贝利西亚冷笑着。 “亲爱的,我一路走来,奋力挣扎,”她摇摇头,“可从来不为什么狗屁牢笼。”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跟你不同,洛桑二世,或者煞笔杀手,煞笔侍从,你被困在过去,眼里只看得见牢笼……” 贝利西亚收起笑容。 “你逃避了属于你的战斗。” 贝利西亚目光如刀: “而我抓住了它。” 面对女人的冷酷,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避开对方满布侵略性的目光,垂下眼神。 “我和你,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是么?” 贝利西亚站起身来,不屑轻哼。 “你的挣扎,你的奋斗,”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跟我的挣扎,跟我在三段人生里的挣扎……” 他咬牙道: “也从来不是一回事。” 贝利西亚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洛桑二世也没有回避,只是固执地回望她。 仿佛这一刻,才是两人在多年之后,最真诚的久别重逢。 直到贝利西亚勾起嘴角。 “有一天,当年救济院的老嬷嬷找到了我——她不知怎么认出了我。” 哪怕女孩儿已死,婊子复生。 哪怕老娘早已面目全非。 “老嬷嬷……”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救了我又放了我的那位,”贝利西亚不多做解释,“她已得了绝症,命不久矣。” 女人眯起眼睛: “唯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 “什么事?” “当年我死了之后,那猪猡祭司被调走停职,但风头过去就复了职,仿佛人们忘了他做过什么。” 或者说,不在乎他做过什么。 毕竟,神殿培养一位合格的好祭司可不容易,不能被一些绯闻流言毁掉,对吧? “落日神殿和翡翠城,从上到下,都把这件事掩盖住,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什么?”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是啊,更不幸的是,那头猪猡很快就要接任一城副主祭,还跟分区主祭有师生之谊,是各大家族的座上宾,日后若是运作得宜,甚至有可能成为教化万民的一方主祭——尤其是他从救济院做起,在神殿高层看来,这是从基层锻炼起来的难得人才。” 贝利西亚不屑地道。 再说了…… 风波之后,官复原职…… 这岂不正代表了这位祭司经受住了调查和考验,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还证明落日神殿行得正,坐得直,举贤无忌,不畏人言? 至于落日祭司的队伍,更是一如既往,纯洁公正。 结果都出来了,尘埃落定,难道你还要质疑神殿高层的决定不成? 你tm算老几啊? 是大主祭还是副主祭啊? 贝利西亚一把按住左胸,呼吸急促。 “嬷嬷试过了所有方法,匿名举报,求助上级,乃至不顾名誉大声疾呼,都没有用。” 贝利西亚冷哼道: “甚至,那猪猡即将接任的修道院里,就有几个曾经被他糟蹋过的大修女,均是敢怒不敢言。” 洛桑二世纹丝不动。 “于是,在足足祈祷了几千几万次,却总是得不到女神的回应之后,老嬷嬷做出了决定……” 贝利西亚目光复杂。 一个对于嬷嬷自己而言,光是想想就罪孽深重,提出来更是有悖落日教诲,会让她身受神罚,永坠地狱的决定。 “年轻时,嬷嬷没能保护住她的姑娘们。” “而现在,她就要死了。” 贝利西亚摇摇头,咧开笑容: “她不想留下遗憾。”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在感慨和惊讶中微微变色。 “她是要……” “嬷嬷掏出她多年的积蓄——虽然也没有多少,还不如站街的钱多——找到了我。” 贝利西亚轻声道。 曾经,嬷嬷为了大局,隐忍沉默。 现在,她悖逆信仰,以求赎罪。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也许是她看出来我路子野,终究没走上正行,又或者是她觉得我够脏了,应该不介意再干一次脏活儿?” 贝利西亚讽刺道。 “然而事关神殿和上层的贵人们,又有被通缉报复的后果和风险,整个翡翠城乃至南岸领都没有人敢接这趟活儿——光是问一问,都足以让北门桥最凶的毒贩捂耳避让。” 贝利西亚的笑容消失了。 但她必须做成。 无论有多难。 必须。 “我别无他法,只能去找特恩布尔,而老壁灯回答说……” 贝利西亚表情严肃: “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贝利西亚点点头: “老帮主告诉我,现在的翡翠城只有一个人,一个剑手,只有他敢接,也能接这样得罪无数,后患无穷,甚至干完要永世隐姓埋名藏头匿踪的活儿。” 一个剑手。 那个瞬间,洛桑二世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颤! “对,只有他一人。” 贝利西亚轻声重复道。 【但是嘛,他搞骑士精神那一套搞了太久,迂腐又顽固,除了自卫和报仇之外,要他收钱杀人嘛……】 贝利西亚凝望着神思不属的俘虏,想起当年特恩布尔意味深长的话: 【除非,除非有人推他一把,丢掉框框架架,跨过最后一条线……】 “就这样,特恩布尔牵了线,嬷嬷找到了那位剑手。” 贝利西亚闭上眼睛,把老帮主的话赶出脑海: “嬷嬷没告诉我更多,她只说后者接下了活计,即便酬金微薄。” 贝利西亚深吸一口气: “不止如此,甚至临走时,他还随手送了嬷嬷一瓶药,说那能——” “能治她的咳嗽。” 洛桑二世打断了她。 血族杀手面目呆怔地接过贝利西亚的话: “我对她说,那药,能让她……轻松点。” 洛桑二世恍惚地动着嘴唇: “只要……把它融进血里。” 就能活死人,肉白骨。 疗愈那可怜老婆婆身上的绝症。 贝利西亚笑了。 “是啊,嬷嬷说,他那态度,就好像那瓶玩意儿啥也不是,随手丢了都成。” 不知不觉中,洛桑二世表情悲戚,嘴唇颤抖。 为什么? 他怅惘地发问,望向地牢里没有尽头的漆黑。 也望向旧日时光。 为什么? “但嬷嬷到死都没用那瓶药——她认出来了,别忘了,她也曾是神殿的修女。” 贝利西亚深吸一口气。 “去世前,她把那枚无比珍贵的源血交给了我,”女人望着呆怔的杀手,语气难得地平静淡然,“让我找机会,物归原主。” 【那孩子,比我这注定要下地狱的老婆子,更需要它。】 贝利西亚缓缓蹲下,轻声开口: “至于那个祭司……” “死了。” 洛桑二世想起来了什么,眼神迷茫: “我杀了他,我还……的时候。” 在一个宴会上,从满满一队神殿保镖和守卫的保护之下。 他浑身浴血,一身伤痛,险些被翡翠军团追上。 因为不熟练,光是锁定目标就浪费了一小时。 但他依旧成功了。 他杀了他。 杀了那祭司。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为了,为了……那老婆婆的酬金。” 或者别的什么。 贝利西亚笑了。 笑容真挚而自然。 “当年,狗牙博特死了之后,关于下一个目标,特恩布尔给了我一些选择,从高官到贵族,从巨富到大佬……” 她扶上杀手的肩膀,柔声道: “但我知道我的选择。” 哪怕只为了物归原主。 想到那枚固态源血,洛桑二世思绪混乱,只觉得浑身无力。 “我说过的,亲爱的,”贝利西亚叹息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是同样的人。” “因为你破损了。” 洛桑二世闻言一颤。 “就像我一样。” 那一瞬间,地牢里的无边黑暗中,贝利西亚绽放出最温柔,也是最可人的笑容。 一如当年。 于是从那时起,翡翠城少了一位虔诚的嬷嬷。 也少了一头肮脏的的猪猡。 却多了一位冷血的杀手。 以及一个狠毒的婊子。(本章完) 第252.5章 废稿 本来是当正文码的,但是码完觉得剧情节奏不搭,不适合放在正文里骗钱,甚至连番外都算不上,但是一万字扔了又觉得可惜,还是放在这里当个免费废稿吧。 ———— 阴冷潮湿的尸鬼坑道里,一个手无寸铁,却从上到下都作劲装打扮的冷酷汉子双手抱臂,静静望着通道尽头那个幽深不祥的地牢门,无视周围扼守要道,对他虎视眈眈的星湖卫士们。 “放心吧,那位美女不会怎么样的,”D.D坐在破木桌旁,无聊地扇了扇灯焰,“我们老板啊,那可是出了名的仁慈心善。” “所以翡翠城才成了现在这样?”冷酷的汉子头也不回。 D.D话语一噎。 “所以翡翠城还能是现在这样,”坐在他身边保养佩弓的保罗冷冷反击,“包括你,黑帮混子,和你那位妓女相好。” 冷酷的汉子不言不语,只是眼神更冷。 “嘿,兄弟会的,你这刀不错,卷口很小,”斜对面,摩根正熟练地把玩一柄制式素朴却颇为锋利的陌生短刀,他不怀好意地看向客人,“谁造的?卡拉奇还是老吉本?” 冷酷的客人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心一意盯着地牢门。 星湖卫士们对视一眼。 出乎意料,冷酷的客人看向木桌,突然开口: “你看着很眼熟。” “谁?我?” 被他望着的D.D反应过来,先是一惊,旋即一喜: “你?眼熟我?怎么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么有名……” 他连忙起身规整衣着,把嘴角的弧度调到一个完美的角度,大度友善地回应黑街兄弟会的客人: “这样啊,以后兄弟你在王都遇着什么麻烦,报我的名字——怀亚·卡……” “不是你。”冷酷的汉子目光不变。 多伊尔护卫官默默收回伸出待握的右手,笑容不减地坐了回去。 “哦,不是眼熟我啊……” 那,不是就不是呗。 D.D不忿地翘起嘴唇,念念叨叨: 切,老子的名头还不想让你蹭呢。 客人的目光继续向前,穿透D.D。 “可惜我对你没印象,耍刀的混混。” 坐在D.D身旁保养弓箭的保罗·博兹多夫心有所感,他瞥了瞥自己袖口的黑狮暗纹,轻哼一声,熟练又精巧地翻转自己的佩弓: “因为名弓‘逆沙’,不杀无名小卒。” 客人眉头微蹙,看向他手上的名贵佩弓。 很好。 保罗在心底里默默道。 他方才出言冷傲,气度不凡。 丝毫不给对方面子。 既挽回了卫队的颜面,又给了这态度恶劣的黑帮混混狠狠一记羞辱。 还不止如此——保罗默默想道,暗自握拳。 来到星湖公爵麾下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最恰当的时机,可以光明正大又毫不尴尬地将这把传自祖上,过往不凡的绝世名弓,借着回答眼前这个黑帮无名小卒的由头,毫不做作也并不刻意,更颇有格调又底气十足地,自然而然地介绍给王室卫队的同僚们,再让他们在惊愕和震撼之余,口耳相传给那些很需要知道但还没机会知道的人——比如王子殿下和马略斯勋爵。 这样一来,他不费一分一毫,就能暗示博兹多夫家族底蕴深厚,霸道尚武,展示他们是如何可歌可泣地与敌人周旋相抗,为王国立下一桩桩不世不朽之功,在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的辉煌过去……同时又不显得他浅薄虚荣,刻意炫耀,还能映衬他的低调高贵,与众不同。 从而逐渐建立他在王子麾下与同僚队伍中的形象和印象,累积威望和声名,以留待日后之用。 不负父亲的嘱托和家族的期望。 得体,完美,高效。 毫无瑕疵。 保罗专心致志地拿抹布擦拭着箭袋。 在肮脏潮湿的废弃下水道保养武器并不明智,但若是在所有人都看见的情况下保养武器,这就相当明智了。 如果——当然,只是如果,如果接下来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和景仰,佩服和谄媚,忍不住出言追问他名弓逆沙的过往…… 那作为战略的一部分,他可以先行一笑,姿态谦卑,出言和善,但并不透露太多,只说这把弓传到他手上之后的功绩,然后在众人惊讶和尊敬的目光中惋惜一叹,毫不在意地随口一提,说自己还是比不上祖先们的英名啊,再卖個关子,言尽于此,对剩余的故事保持神秘…… 追问的人必当心痒难耐,不懈挖掘,此时他再一笑置之自承失言,说他无意依赖祖上声名,以示自己淡泊名利——当然,这种淡泊,绝非泥腿子和失败者们那种吃不到葡萄只能说葡萄酸的假淡泊,而是那种,因为自己家世良好自有底气,又具备实力手握功绩,履历丰厚智计过人,偏偏人格高尚慷慨豁达,从而过尽千帆看透红尘,举止自然高人作派,所以才有资格站在人生高峰上一览众山小,从而有权力也有资格淡泊名利的那种淡泊,是真心诚意绝无作伪的那种真淡泊…… 那是到手之后的放手,而非空手之余的摊手。 (很好,这句刚刚想到的话挺不错,以后可以加到黑狮家训里,篇名就叫《论淡泊》……不行,太正式了,也太文绉绉了,会让后人怀疑是刻意宣传而非日常语录,得改个接地气些的,就像拉扯家常一样,对,扯家常,扯家常,那——《扯淡泊》?不错,再短一点就更好,朗朗上口,方便记忆——《扯淡》怎么样?很好,就这个,《黑狮家训·保罗六世篇·扯淡》……) 保罗从嘴边浮起淡泊名利的别致微笑。 注意,他必须是潜移默化、毫不做作地让大家了解到这一真一假两种淡泊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很关键,很要命,这一点非常重要,绝不能让他们误解是自己有心想让他们区分这两种淡泊的,因为他本人高雅脱俗谦卑自省,是真真正正地淡泊名利…… 这样,当他们从他这里问不到答案,却又被吊起了胃口,就会在卫队轮岗换班的闲暇,千方百计七嘴八舌地彼此询问,从而把他和黑狮家族的故事渊源继续传扬开去,也就自然流畅又毫不刻意地树立了家族和自己的威望,比如他们将细细数出那些死在名弓逆沙下的亡魂们,究竟包括哪些凶名赫赫的历史人物,以及每一名死者又代表历代黑狮的哪一段辉煌往事和不朽之功,代表着王国史书上怎样浓墨重彩的—— “没人问你,擦鞋的。”冷酷的汉子轻声道。 保罗擦拭箭袋的手生生一顿。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淡泊名利的高尚思维里深吸一口气。 在众人好奇又景仰的目光中(以及D.D好奇伸出,在他眼前挥舞的手掌下),黑狮家族的继承人收起弓箭,丢掉抹布,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对方。 一如无事发生。 冷傲依旧,气度不凡。 毕竟,逆沙不射无名小卒。 保罗淡泊地想。 这才是黑狮名门的风度,与那些一言不合恼羞成怒的泥腿子们高下立判,截然不同——尤其是他毫不在意的姿态与对方的出言不逊形成鲜明对比,想必能让周围的人从礼节和教养中注意到他身上的谦逊气质和高尚人格,当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刻意彰显或炫耀什么,更不为区分高下贵贱,因为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 “他眼熟的是我。” 只见哥洛佛出现在D.D和保罗身后,他推开不明所以的多伊尔,越过浑浑噩噩的小黑狮: “莱约克——是叫这名吧?在王都还没被揍够?” 僵尸捏了捏拳头,警惕地盯着莱约克: “放心,我说过会留你全尸……” “也不是你,使剑的大块头,”兄弟会的静谧杀手冷冷道,“而且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哥洛佛不屑呸声,就要反驳。 “我是说他,”莱约克打断了他,目光越过几人,直指最后,“戴面具的,我们见过吗?”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齐齐愣住。 只见墙角处,一位戴着半截面具的怪人缓缓抬头。 看清对方身影的刹那,莱约克表情一变。 虽然纹身淡了,还折了面孔,乃至动作身形都不一样了,但不知为何,杀手认人的本能提醒着莱约克: 那人有点像…… 随风之鬼? 他叫什么来着?拉尔夫?拉弗?罗法尔? 可他不是……在红坊街失踪了? 就像在那场上层轻描淡写,下面血流成河的激战中失踪的无数人一样。 另一边,戴着面具的怪人默默回望着对方。 眼神相会的刹那,莱约克先是确认,旋即感情复杂: 没错,那就是他。 随风之鬼。 曾经的血瓶帮里,风头最盛的年轻异能者。 “十二至强”里最棘手的人物。 身法诡异,神出鬼没。 性格糟糕恶劣。 莱约克年轻时,身为兄弟会的“十三大将”,一度把对方当作假想敌,在背后演练过无数次应对他异能的杀招。 可惜的是,在莫名其妙的红坊街“一夜战争”里,他们的遭遇战草草收场,只放下了“下回再战”的狠话。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随风之鬼。 想到这里,莱约克不禁感慨: 血瓶帮也好,兄弟会也罢,十二至强也好,十三大将也罢,当年那些跟他一样年轻而野心勃勃的街头狠人们,无论敌手还是自己人,现在还剩几个人? 他还想得起几个? 不知道现在的街头巷尾,又给那些想出风头的一代新人,取了什么威风凛凛,乃至更胜一筹的惊人绰号? 十二神将?十三魔王? 想到这里,莱约克本能地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的对面,那个印象中无比聒噪,喜用言语扰乱对手的异能者,此时也保持沉默,似不欲多言。 “是伱吗?”莱约克向前一步,“为什么不说话?” 戴着面具的怪人目光闪动,他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 卫队众人来回观望,有人疑惑,有人好奇,还有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那个,其实啊……”D.D挠着脑袋。 “少tm套近乎,小黑绸子!” 哥洛佛反常地打断他们,他一脸暴戾,野蛮地挡在罗尔夫身前: “没人认识你个混子……除非想找揍?” 莱约克蹙起眉头。 眼见哥洛佛态度明确,但星湖卫队进退一体,他身边的同僚们虽不明就里,此刻也纷纷配合他起身,手按武器,神色不善。 这是…… 莱约克面色一沉,环顾一圈。 他突然发觉,曾经的帮派宿敌,此刻正自然地站在这些或气度不凡,或衣着华丽的贵人卫士中。 原来如此。 莱约克盯着戴面具的怪人,笑了。 这么说来,这异能者不但没死在哪条阴沟里,还走运攀上了大人物,成了青皮——不,应该是蓝皮,是那些坐在办公桌后的贵人们——的狗腿。 难怪这趟来翡翠城,幻刃敢这么放肆。 “是么,”他退回去,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敌意,“是我看错了。” 静谧杀手眯起眼睛: “把他错认成某个人了。” 罗尔夫手指一颤。 众人们这才松开武器。 莱约克看着对面人群中的罗尔夫,在心中轻嗤。 “谁?错认成谁了?”涅希好奇地凑过来。 “关你什么事?” 哥洛佛猛地回头,把涅希吼回去。 “一个死掉的……的朋友而已,”莱约克摇摇头,不屑地抱臂靠回墙壁,不再看向罗尔夫,“不重要了。” 想也知道,这是当然的。 这狗腿现在可是给大人物擦鞋的了,有头有脸。 至于那些在街头搏命,欺行霸市巧取豪夺的日子…… 没见他把纹身挑了,连面具都戴上了? 静谧杀手想通这一层,不禁在心中冷笑。 是了,飞黄腾达之后,谁不想跟那个肮脏的屎坑告别,和丑陋的自己切割,最好此生此世,不再提起? 何况遇到的还是以往的敌人。 那他不想跟自己说话,甚至装作不认识,也实属正常。 道已不同,最好的结果,就是彼此相忘。 莱约克轻嗤摇头。 也罢,狗腿就狗腿吧。 若他还在街头混,以随风之鬼那恶劣的性格,少不得有朝一日性命不保,甚至更糟,落得手脚伤残,终生卧床的凄凉下场。 要么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要么痛苦挣扎尊严尽失。 莱约克想起陪着老妈子看守废屋的默特萨,心情沉闷。 也许这就是……各人有各命。 但就在此时,罗尔夫突然伸手,搭住了哥洛佛的肩膀。 在僵尸诧异的眼神中,哑巴不容置疑地扒开他,举步向前,缓缓走向静谧杀手。 直到他站定在莱约克面前。 “怎么,想打架?”莱约克头也不抬,不屑道,“那先把我的刀还给……” 罗尔夫突然伸手,摘掉了脸上的半块面具。 从下巴到喉咙,那团狰狞丑陋的血肉伤疤暴露在空气中,一览无遗。 包括莱约克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 莱约克不知不觉放下双手,离开墙壁,讶异不已。 他皱眉看着对方脖子上那坑坑洼洼,明显是以不规则的手法粗暴扯破,又用更加粗暴的方式治愈——大概率是用烙铁止的血——的可怖伤疤。 “你的脖子……” 罗尔夫指了指喉咙,摇了摇头,发出几声难听的闷哼。 那个瞬间,静谧杀手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怔怔地望着此时此刻的罗尔夫,望着对方手上的面具,百感交集。 “奇了怪了……” 另一边,旁观的D.D看见罗尔夫的动作,捂嘴悄声道: “哑巴明明对那伤口很敏感的,挡得严严实实,谁提就跟谁急……” “提得最多不就是你?”这是抱着弓箭面无表情的保罗。 “那是为了让他早日脱敏,走出阴霾嘛!你看他现在再遇到傻大个科恩,是不是态度好多了?至少不再咬牙切齿狠狠磨牙……” “因为一半的恨意转移到你身上了?” “我这叫牺牲小我……” “你们多嘴够了?”哥洛佛冷冷回头,眼刀之锋利,逼得所有人生生一颤。 下一秒,看着罗尔夫和莱约克静静对峙的D.D突然表情一变,伸手揽住身旁的保罗,不由分说把他朝外扯: “啊!对了,小傻狮,你说你那把弓箭叫啥来着?逆沙?哇,好酷啊!背后都有啥来头和故事啊?给大家伙讲讲呗……” 周围的卫队同僚们纷纷被吸引了注意,向他们聚拢而来。 保罗又惊又怒,他一边奋力摆脱D.D的拉扯,一边欲言又止。 没错,他是很想……不,不是他很想,绝对不是他很想……只是,只是他原本有可能会在偶然间毫不刻意地透露一点逆沙的威名和家族的底蕴给大家,从而让大家自然而然地把对他和对黑狮家族的印象刻进认知里…… 但不是…… 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更不该由这个傻子…… “快点,别愣着,”D.D靠近他,拍拍他的弓箭,低声道,“没关系,我会配合你,就算这破弓没啥故事也得把它吹起来,吹成一箭屠神的神兵利器,主要让大家转移下注意,别老盯着哑巴那边看……” 破弓…… 保罗呼吸一窒。 可恶,他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名弓形象,打算由此传播出去的个人名望…… “赶紧的,这是为了卫队……” “D.D,”博兹多夫的继承人痛心疾首地看着多伊尔,咬牙切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管是不是!” 多伊尔面色严肃: “这时候必须装傻!” 啪! 下一秒,一双大手落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 僵尸的脑袋挤了进来。 “快,讲故事,现在,吹得越牛越好,把大家吸引过来,”哥洛佛不容反对地盯着震惊的保罗,面色阴翳,“这是命令。” 保罗表情僵硬。 于是接下来,在一软一硬一强一弱的双重攻势下,保罗只能一脸生无可恋地讲述起名弓逆沙的故事,给竖着耳朵却仍忍不住频频回头的卫队同僚们,细数那些死在它箭下的亡魂们,究竟包括哪些凶名赫赫的历史人物,以及每一名死者又代表历代黑狮的哪一段辉煌往事和不朽之功,又代表着王国史书上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话说昔年的英魂堡,博兹多夫家族出了一位叛逆之子,他不好刀光剑影,专喜张弓搭箭,既不被家族理解,也苦无名师教导,于是负气离家出走……当时恰逢斩棘王托蒙德三世在朝,麾下正有一威震西陆的极境巅峰强者,执弓控弦,箭无虚发,功绩彪炳,艺绝古今,人称‘射日者’朱利亚诺……” 这一边,静谧杀手没有听关于博兹多夫家族往事的絮絮叨叨和D.D的鼓掌喝彩大呼小叫,他只是盯着罗尔夫的喉咙,欲言又止。 “原来如此……但是你,你是怎么……” 莱约克咬紧牙齿。 该死,这时候他该说什么? 是说句“你真活该”,还是来句“你真倒霉”? 还是像贝利西亚教的那样,见到旧相识,无论有事没事,来句“你变化真大”或“你一点没变”? 该死,哪句话都不对头。 贝利西亚到底行不行? 作为接活儿办事的杀手和打手,除了放狠话,他本就不善言辞,遑论寒暄。 而此刻情境微妙,静谧杀手更是不知所措,无从开口。 何况对方也不算是他的朋友——他甚至连这哑巴的全名都想不起来。 下一秒,曾经的随风之鬼拉起裤管,露出一对泛着金属光泽的膝下双腿。 看清一切后,莱约克眼神凝固。 “这都是……我们打红坊街的那夜?” 静谧杀手轻声道。 罗尔夫耸了耸肩。 “是我们的人干的?琴察?不,这么残忍……是安东?” 罗尔夫嗤声轻笑,摇了摇头。 要真是黑街兄弟会干的,那就好了。 那他这怎么说也算战伤乃至工伤,是为社团拼杀留下的勋章,算是帮派英雄…… 不,王国才有英雄,走正行的好人们才有英雄,活在阳光下的人们才能做英雄。 地下帮派嘛,姑且算个好汉吧。 要是活下来,至少能在血瓶帮里混出影响,有自己一块地盘? 罗尔夫眼神恍惚。 “不是兄弟会干的,那就是……噢。” 静谧杀手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言。 有时候,命运的戏弄可以毫无道理。 那一瞬间,看守废屋的默特萨,在莱约克眼前一闪而过。 那家伙……也曾经是所谓的十三大将之一吧? 莱约克茫然点头: “所以你失踪了,至少是不再回去了——刀婊子,我是说,凯萨琳没给你讨回公道,至少是补偿?” 听见熟悉的名字,罗尔夫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莱约克又想起了默特萨,蹙眉摆手: “罢了,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罗尔夫突然很感激他。 哑巴放下裤管,无所谓地耸耸肩。 就这样,莱约克和罗尔夫,两位曾经的街头宿敌站在彼此面前,静静相对,氛围微妙。 “……那劲装打扮的女游侠不由分说,把‘逆狮’当作贪官一伙儿,抬手放箭……逆狮臂力虽强,可女游侠却准头更足,两人远远对箭三十发,你来我往难分胜负……眼见双方打出真火,就要分个生死,天空尽头飞来一箭,震耳破空,同时射断二者弓弦……两人俱是大惊失色,而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射日者本人——的亲外甥,骑士侍从吕科斯……” 在嘈杂的背景音中,莱约克率先开口。 “我那个死掉的……朋友,”静谧杀手喃喃出声,似在自言自语,“其实挺幸运的。” 罗尔夫笑了。 是的,很幸运。 但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光有幸运没用。 还需要坚强,坚韧。 和一点点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光亮。 “你知道,我和那个死掉的朋友,还欠着一场没打完的架。” 罗尔夫抬起眼神,毫不掩饰地按了按拳头。 莱约克却摇了摇头,幽幽道: “可我现在在想:打那场架到底是为了什么?” 罗尔夫顿时一怔。 打那场架,为了什么? “一块地盘?” “一点名声?” “一个帮派?” 莱约克幽幽道: “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还是……为了打而打?” 对方这番话说得罗尔夫也陷入沉思。 “……看到那封措辞决绝的诀别信,逆狮伯爵和吕科斯骑士这才明白,他们所谓的为爱决斗既自以为是又毫无意义,更与先师的教导背道而驰……两个亦敌亦友的男人终其一生,也没再见过那个惊世骇俗、敢爱敢恨,令他们魂牵梦萦的蕾森,这段三角恋无疾而终……但马弓‘逆沙’自此在英魂堡传下,步弓‘断潮’则留在了盐壁港,唯短弓‘惊雳’随游侠蕾森的远走下落不明,消失于世……三弓佚一,三脉缺一,世人也就再无机会得见射日者的三位高足履行誓言,分出高下,以证明自己才是‘射日之弓’绝艺的正统继承人,以及神弓‘蔽日’的最佳执掌者……遑论拿着它挑战来自北方的传奇反魔武装——魔弓‘不动’,从而为射日者报一箭之仇……” 另一边,保罗那咬牙切齿又无精打采的故事接近尾声,不再盖得住D.D那过份热烈的掌声,众人也纷纷散场。 “现在我想通了。” 莱约克释然一笑。 “为打而打的烂架,不打也罢。” 话音落下,莱约克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不知为何而打的…… 烂架。 罗尔夫心情复杂地看着静谧杀手的背影远去,也转身回返。 他把面具扔上桌面,向(从黑狮家族史中回过神的)哥洛佛打了几个手势。 哥洛佛连连蹙眉,幸好D.D不知从何处跳出来救场: “怎么了罗尔夫?什么意思?你要什么?吃的?喝的?拉的?” 罗尔夫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他不是这意思。” 出乎意料,接话的人居然是哥洛佛。 “不,我还不困,还能再值一会儿,”哥洛佛摇了摇头,“晚点再换班吧。” 罗尔夫沉默了一会儿,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铺盖。 “嘿,哑巴。” 但哥洛佛叫住了他,指向桌面: “你忘了面具。” 罗尔夫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留在桌上的那半块面具,沉默良久,随后对僵尸做了几个手势。 D.D眼前一亮,他重复着罗尔夫的手势,正要热心翻译,却见哥洛佛不屑轻嗤: “送我干什么?我又不戴面具。” 不戴面具? 罗尔夫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看得个性刚强的哥洛佛都心中发毛。 下一秒,罗尔夫又做了个手势。 “好吧……” 哥洛佛皱起眉头,他抓起面具,望着上面的扣带。 “那我就……找个角落丢了?” 罗尔夫无所谓地摆摆手,转身离开。 哥洛佛放下面具,望着哑巴的背影,不屑轻哼: “切,露着那副尊容,小朋友都绕着走……你又怎么了?D.D?” 只见在一旁看完全程,手舞足蹈却愣是没插上话的D.D,一脸震惊地张开了下巴。 “你……他……他……你……你们……你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D.D来回转头,看看哥洛佛,再看看罗尔夫,难以置信。 “怎么了?什么时候啥?啥什么时候?”哥洛佛不耐烦道。 “什么时候……” 多伊尔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收敛了惊愕的表情。 “不,只是……哎,算了。” 多伊尔缩回墙角抱紧膝盖,吸了吸鼻子,酸溜溜地道: “没事。” 看得哥洛佛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坑道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所有人纷纷警醒,保罗尤其严肃以应。 万一是王子殿下想出来散散步呢…… “哟,这么大阵仗?” 很快,所有人都被来人吸引了——那是个婀娜多姿的丽人,身后跟着一脸寒霜的米兰达。 “眼睛往该看的地方放!” 米兰达冷酷的声音响起,让目光瞪直了的男人们一阵战栗,纷纷扭头。 贝利西亚见状掩嘴轻笑。 “我说的不止是他们,女士,”米兰达冷冷道,她手按剑柄,从未放松,“我请你来的时候一直很客气,可别让我后悔。” 贝利西亚举起双手,转了转手腕: “否则呢?” “否则就该轮到你后悔了。” 米兰达不假辞色。 贝利西亚挑了挑眉。 “还有,招子放亮点,黑绸子的小鸨婆!” 就在此时,自贝利西亚出现后就一直阴着脸的哥洛佛突然开口: “少在红坊街上惹事,连累……额,整个行业。” 嗯? 整个行业? 这句话颇有些不合时宜,破坏氛围,众人纷纷转向哥洛佛,表情古怪。 僵尸似乎意识到说错话了,只能扭头咳嗽。 “哦,这位好汉,”贝利西亚勾起笑容,“这么说,你也常去红坊街?” D.D在身后,转向同僚们,无声无息地做出“我也是这么想的”的口型。 “那怎么没来光临‘一夜艳遇’呢,须知像你这样的可口身材和霸道气质,我手下的小花儿们可喜欢……嗯!” 米兰达一把摁住了贝利西亚的肩膀,让前者一声闷哼。 “够了。” 她抓住贝利西亚,眼神却看向一脸不自然的哥洛佛: “女士,这不是揽客的场合。” 后者盯了贝利西亚几眼,这才悻悻回头。 就在此时,莱约克出现在前方的通道里,望向贝利西亚: “亲爱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见米兰达按住贝利西亚的手,不由面色一冷,膝盖微弯。 看见静谧杀手的动作,星湖卫士们纷纷面露警惕,手按武器。 气氛不对,心情不佳的贝利西亚正要开口,可身后的米兰达手上发力,令她表情微变。 “我们没有问题,亲爱的,”米兰达轻声开口,语带警告,“对么?” 贝利西亚勉强笑了笑。 “当然咯,你们那位大人可是很好说话的……嗷!” “哪位大人?” 米兰达手上加力,不动声色。 贝利西亚目露寒光,沉默了一会儿。 “我记错了,没有大人。” 这儿只有小屁孩儿。 贝利西亚不无愤恨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米兰达这才满意地道: “顺便一句,大人让你带句话给莫里斯和兰瑟:这次的人情,他记住了。” 莱约克皱起眉头,可贝利西亚却迷惑道: “什么,哪位大人?什么人情?” 米兰达盯了这个一脸无辜的女人好几秒,这才点点头,放开了她。 “放心,北地酷娘们儿,我晓得规矩。”贝利西亚活动着被抓疼的肩膀,不屑轻笑。 这阵仗,老娘经历得多了去了。 米兰达点点头: “很好,我这就送你们出去。” 可米兰达旋即察觉不对,警惕蹙眉: “你怎么知道……” “知道你从北边来?” 贝利西亚不屑一笑: “王都上层的时尚潮流,现在不都好这一口?” 米兰达目光阴沉。 另一边,莱约克从不怀好意的摩根手里一把抽回收缴的佩刀,站到贝利西亚身侧。 但贝利西亚的笑容却突然消失,她看向地牢的方向: “他会怎么样?” 这问题没头没脑,身后众人纷纷疑惑。 “他会付出代价。” 米兰达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他在翡翠城的所作所为。” 贝利西亚示意旁边的莱约克稍安勿躁,一边眯眼看向米兰达: “所有人都会吗?” “所有人都会。”米兰达无比笃定。 “错了,戴手套的酷娘们儿,”贝利西亚沉默了一会儿,不屑笑道,“我敢说,这世上,有某些人是不必,也注定不会付出代价的。” 米兰达没有回答。 贝利西亚瞥向这里的每一个人:D.D、哥洛佛、罗尔夫、摩根、涅希、保罗、库斯塔…… “某人……”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如有无尽未诉之语: “某些人。” 不知为何,她明明眼神平静,态度淡然,却让身经百战的卫士们莫名紧张。 更胜之前对莱约克的警惕。 “要某些人付出代价确实很难,比其他人更难,”米兰达冷哼一声,“但相信我,他们会的。” 而无论那代价是否看得见,是否人人满意…… 米兰达按上剑柄,眼神微茫: “他们都会的。” 莱约克不屑轻嗤道:“即便是你们老板?” 米兰达表情一动: “尤其是他。” 贝利西亚笑了,顾盼之间似有深意。 只见她挺直身姿,左手背后,右手上举,装模作样地取下不存在的帽子,再向众人深深鞠躬,做了个演出结束的谢幕礼,随后潇洒利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莱约克保持着沉默,他最后看了人群中的罗尔夫一眼,随后而去。 米兰达抿了抿嘴唇,从容跟上,手掌从未离开剑柄。 卫队众人这才齐声松出一口气,可又面色古怪地看向彼此。 奇怪…… 他们堂堂星湖卫队,第二王子麾下的得力干将,怎么会对一个婊子心生忌惮…… “看够了吗?” 保罗第一个发声,他冷冷看向身边的D.D: “你脖子都快拉长了。” 多伊尔啧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收回脖子。 “但她确实很有魅力啊,之前你不也盯着漂亮的米拉发愣……” 保罗突然重重咳嗽,打断了D.D。 “这个,这个不一样,”保罗不自然地道,“她是个……是个……” “是个婊子?” D.D悠然道: “所以你在乎的不是漂亮与否,而是婊子与否?” 保罗扭头瞪了他一眼。 “怎么,我说错了?”D.D一脸无辜。 “哼。” 瞪了对方好几秒后,保罗这才不屑哼声,摇头离去: “多伊尔……” “对咯。” D.D摇头晃脑,毫不在意地从后跟上: “多伊尔。” 第253章 选将 送走客人(“您会让他死得很惨的,对吧?”——临走前,态度耐人寻味的贝利西亚)的泰尔斯重新来到地牢里,面对显然与之前不太一样的洛桑二世。 “听说你终于松口,想再见我了?” 洛桑二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凌乱的头发,首先看向他身边的人: “我只答应见你一人。” 泰尔斯身旁,因为输了面子(“好吧,你的法子比魂骨雅克更管用,满意了吧?”)而一脸不爽的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大小姐抱起手臂,皱起眉头,语含威胁: “哦?你确定?” 泰尔斯左顾右盼,连忙打圆场: “额,这样,希莱,有你在场的话,他就不是很情愿,那是不是……” “我留下。” 希莱斩钉截铁,堵死一切可能。 泰尔斯挑了挑眉,迅速改口: “好的。” 王子笑容不减地看向杀手: “瞧,我努力过了。” 洛桑二世不屑道: “再努力些。” “你确定?”希莱冷冷拉了拉自己的手套,“要我再努力些?” 泰尔斯堆出笑容,准备新一轮劝导的时候,血族杀手却凄凉一笑。 “你们收起这套红白脸的把戏吧,”他向一边扭头,态度淡然,对希莱的威胁毫无反应,“我厌倦了。” 他这副放弃一切的态度让泰尔斯和希莱双双蹙眉,对视一眼。 “看来,你跟老朋友聊得不错?”泰尔斯试探地问。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阵: “你怎么想到找她的?” 很好,肯说话,那就不用再想办法把大小姐支走了。 “因为我没法抓住你——各种意义上的。”泰尔斯叹息道。 无论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 洛桑二世重新看向他。 “但所幸我开始明白,在我的位置,很多事是不用自己动手的,”泰尔斯耸耸肩,“我想抓住你,只用去找那些,嗯,抓住过你的人就行了。” 只是嘛…… 他抿起嘴唇。 第二王子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够大。 至少……黑剑不肯来? “至于贝利西亚,嗯,”泰尔斯揣摩道,“比起威逼胁迫,有时候,让你和老朋友聊聊天,顺其自然,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一边的希莱大小姐自行对号入坐,怒视他一眼。 洛桑二世嗤声而笑。 “那她的戏演得真好,我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多少是刻意而为。” 泰尔斯表情微变: “你知道她是在演戏?” “我希望我不知道。” “那你还肯见我?” 血族杀手抬起眼神,面无表情: “我不是因为她才肯见你的。” 泰尔斯眉心一跳。 但你毕竟是见了她之后,才肯松口的。 可泰尔斯这么想着,兀自点头,把话题导回关键: “我明白,你卷进了当年翡翠城的权力更迭,在血瓶帮和兄弟会的争斗中遭遇背叛,一败涂地,才在多年后回翡翠城复仇。现在我还差最后一块拼图,需要你……” “你输过吗?” 泰尔斯一怔: “什么?” 只见遍体鳞伤、身负重枷的洛桑二世喘了口气,在恍惚中开口: “我是说,泰尔斯殿下,在你短暂的一生中,你可曾输过?” 什么? 输? 这话题离题太远,泰尔斯反应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再把谈话拉回来。 “我说了吧,就该用我的法子的。” 旁听的希莱叹了口气,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摇头不屑。 但泰尔斯举起手,请求希莱稍等片刻。 他代入对方的处境,试着理解洛桑二世的想法: “我输过吗……为什么这么问?” 洛桑二世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他。 “从初次见面,我就能从您的双眼里看出来,尊贵的殿下。” 杀手眯起眼睛: “您是个倔强顽固的人,兴许还曾被说是愚蠢天真。” 希莱忍不住看了王子一眼,泰尔斯则沉默不语。 “您想必经历过考验、苦楚、磨难、挫折……也许常人无法可想,但你紧咬牙关,凭借着意志说服自己,坚持克服,每一次,每一次你都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坚韧,更加不可动摇——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伟大英雄。” 洛桑二世艰难微笑: “就像一把品质上佳的古帝国剑,越磨越利,愈战愈坚,人人敬畏羡慕,求之不得。” 但他的笑容旋即消失,话语也随之转折: “除了一点。” 杀手冷冷道: “您从未经历过失败。” 泰尔斯认真听完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你就错了。” 泰尔斯看向周围深不见底的黑暗,一阵恍惚: “恰恰相反,我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以及许多似是成功的失败,包括太多太多无奈和妥协的选择……” 废屋、闵迪思厅、蔓草庄园、复兴宫、英灵宫、龙霄城、刃牙营地、白骨之牢……以及眼前的空明宫。 “错的是你,殿下。” 身为囚徒,洛桑二世毫不留情地批驳眼前的临时典狱长: “只要你的意志尚未被击溃,那就不算失败。” 泰尔斯眼神一动。 “只要你还抱存着一丝‘不能放弃’乃至‘从头再来’的希望,”杀手摇摇头,“那你遇到的,就远非失败。” 那一刻,洛桑二世的眼里涌现无穷无尽的灰暗绝望: “那种彻头彻尾一蹶不振,让你从此否定属于自身的一切,信仰破碎万念俱灰到只想放弃所有,麻木逃避,甚至就此一了百了的失败。” 洛桑二世的话仿佛在空气里晕开了墨水,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在那种毁灭性的失败面前,什么复仇,什么不甘,什么愤恨后悔,这些念头统统不存在,至少变得微不足道。” 泰尔斯闻言蹙眉,若有所思。 “正因为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失败,殿下,”血族杀手幽幽道,“所以哪怕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你还是像那些俗人一样,依旧觉得我回来是为了什么……哈,复仇?” 泰尔斯能感知到对方话语里的深沉绝望和痛苦,但他不想再跟对方绕圈子: “那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不再失败?” 洛桑二世悲凉一笑。 “如果一把剑从未断折、碎裂、损毁,”他冷冷道,“那它就永远没法在自身的碎片和断口里,窥见自己的材质。” 杀手冷冷瞥向泰尔斯: “殿下,就像那些成功到最后的骑士主角一样,你从未真正地输过,自然就无法体会,一把彻底断折,锋芒尽失的残剑,在回炉重铸之后,挣扎出鞘的意义。” 泰尔斯皱起眉头,却仍然一头雾水。 “一把回炉重铸的剑,重新挥动,是为了什么?” 洛桑二世冷笑道: “只是为了复仇——为了去击碎那把曾击碎自己的剑?” 他咬牙瞪眼,状若疯狂: “然后呢?为了终有一日再被击碎,再次回炉,再度重铸吗?” 泰尔斯沉默良久。 他快疯了。 王子心里的声音悄然告诉他: 无论昔日还是现在,这个可恨可怜又可悲的杀手被生活和强权磋磨得奄奄一息。 而与贝利西亚的重逢正是最后一棵稻草,压塌了他最后的防线。 你能从他口中问出的东西……恐怕并不如你所想。 “若不为复仇,”想到这里,泰尔斯的问话变得小心翼翼,“那你执剑归来,甘心为人棋子,杀人夺命搅乱局势,究竟是为了什么?利益?野心?公道?还是一口气?” 总不能是为了像伦巴那样……终止循环,革新变旧吧? 见他还是没有明白,洛桑二世没有回答,只是再度开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凉伤悲,令人心寒。 看着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绕是耐心如泰尔斯也不禁泄气。 “也许你是对的,希莱,”王子沉下脸色,“或许该试试你的法子。” 找到那位魂骨雅克…… “找到工匠。”希莱突然开口。 泰尔斯一怔回头: “什么?” 洛桑二世也表情微变。 在两人的视线里,只见希莱木然出神,喃喃着杀手方才的话: “如果一把剑,在断折后,才得以一窥自身材质……” 看见同伴这个状态,泰尔斯不由担心起来。 “如果重铸后的剑,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寻找那把敌剑以击碎对方,分出高下,重现锋芒……” 所幸,希莱只是深吸一口气,就回过神来,回望两人: “那想必,这把剑,是为了找到源头。” 源头? 泰尔斯一脸懵懂,洛桑二世却表情讶异。 “比如那位一开始铸剑的工匠,”希莱沉声道,“以追问他剑的材质,追问他为何要把剑铸成这样,追问他……为何造剑。” 只见大小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心有所感: “追问他,为什么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次次重复的碰撞、破碎和……重铸。” 希莱话音落下。 她和洛桑二世俱是神情黯淡,沉默不语。 唯有泰尔斯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咳嗽提醒: “好……吧?” “也许,殿下,”洛桑二世回过神来,笑容无奈,“也许我该见的是这位小姐。” “好吧,”泰尔斯更不明白了,他诚实地道,“我确实听不明白。” 希莱深吸一口气,回到眼前: “他不为复仇而来,王子,乃是为答案而来。” “答案?” 泰尔斯越发莫名其妙: 可答案不是已经跃然纸上了吗? 洛桑二世之所以会落得今天…… “兄弟会?黑剑?血瓶帮?特恩布尔?像贝利西亚这样背叛你的人?翡翠城?老公爵?索纳子爵?利益斗争?政治倾轧?甚至是王国秘科乃至……我们璨星王室?” 听见最后一个名字,洛桑二世在凌乱的头发下露出冷厉的目光。 泰尔斯见状眼前一亮: “所有把你害得落到这般田地的事情和因素?你想追问的答案是这些吗?所有这些身在其中的……人?” 但洛桑二世望着他,依旧淡淡冷笑。 “重要的不是人,因为‘人’微不足道。” 这一次,开口的人居然又是希莱,只见凯文迪尔的大小姐沉声呢喃道: “真正重要的是:‘人’何以为人?‘人’为何为人?” 人何以为人,人为何为人…… 泰尔斯听得一脸疑惑: “这两句话,不是一样的吗?” “在通用语里是一样的,但是在……的语言里,它们词性不同,”希莱叹了口气,摇摇头头,“前者,是问人凭什么而得以是人,后者,是问人做了什么才会是人。” 凭什么…… 做什么…… 泰尔斯听得更迷糊了。 希莱低声道: “就像那个被……的大辩护师。” 泰尔斯反应过来: “额,斯里曼尼?” 希莱点点头,罕见地一脸悲悯: “你说,他是饱受折磨苦苦挣扎的时候更像人,还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时候更像人?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时候更像人,还是黑心行事损人利己的时候更像人?是向现实屈服献出良知的时候更像人,还是大限将至幡然醒悟的时候更像人?” 这番话说得洛桑二世嘴唇翕动,神情迷茫。 也说得泰尔斯云里雾里。 他不得不拍拍对方的手背,谨慎地问: “希莱?怀娅娜?好姑娘,你还……好吗?” 希莱回过神来,摇摇头。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某人说的,”大小姐语焉不详,让泰尔斯疑惑不已,“也是某人‘为人处事’的……准则。” 某人? 【不只是我说的……】 泰尔斯一个激灵。 就在刚刚,他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般模糊不清: 【小六指,这更是我和你,是我们共同的准则……】 希莱微微一颤,面色苍白,咬了咬下唇。 【我的合伙人……】 下一秒,那模糊的声音消失了。 而洛桑二世依旧在沉思,看样子一无所觉。 泰尔斯心知这不是追问的时刻,他只能咽了咽喉咙,抠了抠隐隐耳鸣的耳朵,把疑惑埋进心底。 “好吧,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子转向杀手,追问道: “如果你想知道你为何落得如斯田地,那贝利西亚应该已经把一切……” 但这一次,洛桑二世却不再讲述谜语,他痛痛快快开口: “我有过三段人生。” 泰尔斯和希莱交换了下眼神。 只见血族杀手看向摇曳的灯火,恍惚开口: “第一段人生,我是华金骑士的侍从,是从底层出身的预备骑士。” 意气风发,天真轻狂。 “第二段人生,我是血瓶帮杀人不眨眼,剑下不留情的可怕杀手。” 历经起落,愤世嫉俗。 “第三段人生……我是地狱归来的怪物,身受不死诅咒,诅咒该死的人。” 冷酷麻木,扭曲极端。 “多年前,因为华金的关系,我随着王驾来到翡翠城,却因为和其他侍从们的矛盾,被诬陷欺压百姓。多亏了米迪尔王储上下斡旋,以及……某位本地审判官的正直不阿,国王又宽宏大量亲自道歉,我才得以免罪。” 洛桑二世咬字清晰,不急不缓,表情更不见丝毫变化,就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双双忍住打断发问的欲望。 “但王室颜面受损,我为此良心不安,满腹歉疚,于是决心做点什么以资补偿:在之后的选将会上,我穿上了同窗侍从的盔甲,冒替了他的参赛资格。” 一切祸患,皆从此始。 血族杀手抬起头,在一团灰暗和浑浊中,重新找到过去那个清澈却坚韧的侍从。 “等等,你那位同窗就没有意见?”希莱终究是没忍住,第一个发问。 “在那桩我被诬陷的冤案里,阿克奈特也是因为我才被打伤了手,无法出战,”洛桑二世嗤笑一声,“我觉得,我也有义务为他做些什么。” 他出神道: “就这样,我憋着一口气,咬着一股劲,一路打,一路赢,直到最后的决赛。” 泰尔斯表情一动: “对手是,贺拉斯王子?” 洛桑二世恍惚地点点头: “溯光之剑。” 作为骑士侍主和老师,华金原本深知自己的实力,但出发翡翠城之前,他再三叮嘱自己不能参赛,不能出风头…… 从多年后的现在看来…… 洛桑二世摇摇头,把不该有的回忆赶出脑海: “但就在赛前的一天,一些有心人找到了我。” 听到这里,泰尔斯和希莱齐齐一动。 “他们向我承诺:只要我在激烈的决斗过后,漂亮地输掉比赛,让第二王子顺利胜出,以成全贺拉斯自终结塔学成归来,全胜夺魁的王室佳话……” 洛桑二世沉声道: “那事成之后,不只有别的奖赏,他们更会帮我摆平那桩冤案的余波,包括和其他侍从们矛盾,包括穿着他人盔甲冒名顶替的事情,我和阿克奈特都不会受到惩罚,若有朝一日……他们也不会忘记我的功绩。” 希莱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出泰尔斯的心声: “毫不意外——别告诉我,你答应了?” 洛桑二世眼神痴迷,他摇了摇头: “在那之后,另一些人也找到了我。” 他继续道: “相比前一批人,他们更会说话,更加理直气壮,更加……大义凛然。” 洛桑二世麻木地道: “他们告诉我,王储已立,王位早定,为了宫廷大局,为了王国安定,第二王子不宜在此时赢得冠军,更不宜在此时享受万众欢呼,赢取无边声望。” 宫廷大局…… 王国安定…… “而且王储为了替我洗刷冤屈,多有操劳,而你应该知恩图报,适时回报他的恩情……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有可能的话,他们可以提供帮助,让我不妨激进一点,把比赛打得更激烈,这样就能堂而皇之地‘收不住手’,致贺拉斯重伤残疾——他们为此甚至给了我一瓶毒药。”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蹙眉。 致王子重伤残疾。 这就不是故意输掉比赛那么简单了。 “而这一前一后两批人……令你进退两难?”泰尔斯沉声道。 洛桑二世冷哼连连。 两批人? 或者……从始到终,这些都是一类人?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找国王?”泰尔斯忍不住道,“向他坦白,求他作主?” 洛桑二世不屑一笑。 “当詹恩和费德里科都各怀鬼胎,试图说服你如他们所愿时,殿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子,“你又为什么不去找贤明睿智的国王陛下?求他作主?” “我……”泰尔斯欲言又止。 “向更大的权力,或更高的强者寄以不该有的期望,寄望它们能解决问题,”希莱在一旁幽幽道,“这是谬误的第一步。” 泰尔斯忍不住问道: “又是‘它’说的?” 希莱一颤抬头。 “那是我人生里,第一场艰难困苦的决斗,”幸好,杀手及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难的不是技艺,而是心理。” 他轻哼一声: “没错,溯光之剑从终结之塔学成归来,他很强。” 洛桑二世目现精光: “可也还不是那么强。” 尤其在他身边那片各怀鬼胎、阿谀奉承,硬生生把他吹成“璨星王室古往今来第一高手”的陪臣队伍中。 “五个回合,我就找到了他的必败破绽。”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叹了口气: “但那一刻,我的心乱了。” 他语气平静,可语句连珠不断,依稀可见往日挣扎: “我真的该下手吗?该如何下手?从哪里下手?下什么手?赢得艰难还是输得漂亮?下手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王储的恩情怎么办?王子的颜面又怎么办?而国王的态度呢?老师的立场呢?身为骑士侍从,我该考量什么?大义还是正直?大局还是自我?恪守礼制还是顺从本能?” 听着这一连串的犹豫,泰尔斯突然想到希莱转述魂骨雅克的那句话: 人何以为人? 人为何为人? 希莱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你还是屈服了,刻意输了?” “不。”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冷笑摇头。 “贺拉斯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决,他非但没有乘胜追击,甚至还出言开解……但我,我……”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来,抛却挂碍,用尽你的全力,击败我,战胜我,超越我,以夺取这场选将会的桂冠……】 在他眼前,在数万人的齐声欢呼中,贺拉斯那低沉冷漠、仿佛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语句,从面罩缝隙里寸寸流出: 【甚至,甚至你是赢是输都无关紧要,侍从……因为你不是来比武的,而是来证明的……】 贺拉斯踩着缓慢而危险的步伐,他盔甲上的九芒星纹无比闪耀。 【赢也好,输也罢,你都只是在证明,证明自己能成为我们家族的剑,我们王国的棋子……我的剑,我的棋子……】 会场上的九芒星旗,则无比厚重。 【只有这样,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证明自己,去挣得封号,以成为贵族,成为臣仆,成为有资格向我,向我们,向王国尽忠效死的……】 溯光之剑转动手腕,闪现冷冽剑光: 【……骑士。】 所以,这就是王子眼中,骑士的意义和价值。 洛桑二世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在那一天,这些话的力量,远超一切精妙无匹的剑招。 它们,再加上赛前那些有心人对他所说的话,以及他自己紊乱如麻的思绪,它们连成一片,变成无形无体却无比沉重的锁链…… 在那个山呼海啸,气氛热烈的比武场上…… 将他生生压垮。 “后来我才逐渐明白……”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那哪里是骑士比武?什么比武?比什么武?我根本不是在与人比武,比的甚至也不是武。” 而是在与别的东西比……比……鬼知道比什么。 “选将。” 一旁的希莱突然开口,两人都转向凯文迪尔大小姐。 “从一开始起,这个赛会的名字就是‘选将会’,”只见希莱幽幽道,“而非比武会。” 她的话让泰尔斯不由深思。 数百年前,科克公爵在翡翠城举办骑士赛会,是为了以权位财富作饵,选出兵将,应对‘八指’贺拉斯一世的战争威胁。 或者说,准备选人去战场上送死。 “我输了。” 洛桑二世讽刺一笑,继续道: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输了。” 他回过神来,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耳边排山倒海、震耳欲聋的欢呼。 以及头顶上,那猎猎作响的十字双星大旗。 希莱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可以了,”凯文迪尔小姐温和地道,“亚军,第二名也很不错了。” 第二名……也很不错? 洛桑二世眼神微茫。 下一秒,他不屑哼声。 当然了。 当决斗的双方,是九芒星和……不,是王国和其余一切,是棋手和棋子的时候…… 亚军…… 就是注定的归宿。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 “在那之后,我还是被发现了身份,但最终被赦免了冒名顶替之罪,甚至还被选进米迪尔王储的护卫队伍——就像您现在身边的那些傻瓜卫士们一样。” 傻瓜卫士…… 泰尔斯的脑海里飘过D.D抱着小布偶熊傻笑的脸。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而在这不久之后,王储就出了意外。” “我知道。” 泰尔斯接过他的话,语气沉重: “王长子出行时坠马重伤,卧床昏迷,醒来后双腿残疾,还连带导致了王后早产,不幸去世。” 希莱挑了挑眉毛,一脸惊异。 洛桑二世则泛出冷笑。 “哦,所以王储坠马,就怪到你这个入队不久的新人头上了?” 希莱难以置信: “你是给他系岔了靴带还是怎么地?” 大小姐语气中的轻佻让泰尔斯蹙眉,他责备地看了对方一眼。 但这一次,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希莱都开始不耐烦挥手的时候,现在的囚犯,昔日的骑士侍从这才轻哼一声: “不是坠马。” 此言一出,泰尔斯和希莱双双一愣。 只见洛桑二世幽幽道: “跟重伤昏迷一样,坠马只是个借口,用来掩饰更糟糕的真相。” 更糟糕的真相? 泰尔斯和希莱讶异地对视一眼。 而那是…… “米迪尔失踪了。” 洛桑二世的语气轻描淡写: “三年多的时间里,他都杳无音信。”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瞪大眼睛。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听洛桑二世幽幽道出王室秘辛: “为了王室的尊严和王国的稳定,更为了米迪尔流落在外的性命安全,复兴宫才严锁消息,对外只称他坠马昏迷,重伤休养不便见客,实则在暗中行动,一刻不停地搜寻他的下落——即便知情者都觉得希望渺茫。” 什么? 得到这个消息,泰尔斯和希莱都结结实实地愣了好几秒钟。 直到泰尔斯第一个反应过来。 “而他坠马,不,他失踪的起因是……” “刺杀,”洛桑二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一次精心谋划的刺杀——为了王位的继承顺序。” 他语气讽刺: “很无聊,也很老套,毫无创意,不是么?” 杀手面色一变: “但就是这一套被所有人看厌了的戏码,却要以无数人的不幸作为代价。” 希莱目光一动: “比如你?” 洛桑二世沉默片刻。 “我难辞其咎。” 他缓声道: “安保的漏洞……确实是从我,从我这个新人这里出现的。” 而等华金听到消息,再从军营里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泰尔斯回过神来,他和希莱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追问: “谁?谁做的?”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反应极大,在枷锁下浑身颤抖,冷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疑惑。 好几秒后,笑够了的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目光晦暗不明: “你们知道吗,这个问题,就这么一个问题,当年,我被锁在各色刑具上,被王国秘科的狗腿子们变换着各种方法,日夜不休,寒暑不断,每分钟每小时,接力不停地连着问了多久吗?” 两年? 还是三年?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严刑逼供,温声细语,药物刺激,诱导催眠…… 泰尔斯和希莱惊异又尴尬地对视一眼。 “那你……不知道是谁?” “这重要吗?” 洛桑二世突然睁眼,提高音量: “你害我,我害他,他害你,你假装他害我,我假装你害他,他再假装我害你……” 他怒喝道: “什么权力倾轧,王位阴谋,来来去去不就这些小孩儿打架的煞笔玩意儿吗?tmd没有新招儿了!” 洛桑二世的怒吼声回荡在地牢里,激得远处的灯火为之摇曳,阴影耸动不休。 发泄完的杀手颤抖不已,眼神涣散,情绪久久未能平复。 泰尔斯和希莱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 直到王子深吸一口气,转到另一个话题: “我听托尔说,最终你,你被关去了白骨之牢?” 洛桑二世的目光渐渐聚焦。 白骨之牢。 对,白骨之牢。 本来,他本来该有更糟的下场的。 但是华金…… 华金他…… 洛桑二世咬紧牙齿,握紧拳头。 这个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大骑士、大宗师、臭老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 “但我知道……在那之后,原本自终结塔归来,光彩夺目的第二王子贺拉斯,就被永远排斥出了复兴宫之外,放逐到北疆要塞,远离王国中央,承受边地风霜,看守国界,形同囚于军营……” 提起这位影响了他一生的昔日对手,血族杀手情绪复杂: “终其一生,都被自己的父亲所厌弃、排斥、警惕、监视、憎恨乃至背叛……” 泰尔斯则听得心惊肉跳,惊异不已。 “最后只能孤军北上,以死明志,才能堪堪换回一个为国捐躯为父尽忠的……可悲名声。” “贺拉斯王子……”希莱惊讶地道,“因为……先王怀疑他?” 泰尔斯更进一步,道出嫌疑: “因为他才是王储失踪的最大受益者?” 洛桑二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但不止。” 他眼神缥缈,神情恍惚。 “在王国秘科的不懈追查之下,有几个有重大嫌疑的人,被揪出来了。那些人在严刑逼供之下招认,曾经在选将会前私下拉拢过我。”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一惊,双双抬头。 选将会? “他们说,我之所以主动隐藏实力,冒名参赛,又在最后的选将会上刻意输给第二王子,正是为了换取对贺拉斯投诚的机会,以及……” 洛桑二世冷笑道: “加入王储卫队的契机。” 泰尔斯明白过来。 “人证,物证,动机,乃至无数细节,他们说的都是事实,都是真切发生过的,”洛桑二世语气讽刺,“而我也确实莫名其妙,因为实力之外的缘故输给了贺拉斯,成就了他的美名,也由此因祸得福,免去冒名罪责,更得以加入王长子麾下。” 甚至,秘科甚至还在他的行囊里搜出了一瓶毒药——看上去像是准备自尽用的。 哈哈,毒药,毒药! 洛桑二世狠狠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所以,当人们——无论是国王还是乞丐,当他们检视完所有一切,就会发现,我,我怎么看都像那个……谋害王储的关键执行人。” 洛桑二世目光混浊。 而作为一个无权无势,不善言辞的平民小侍从,除了像过去那样大喊冤枉之外…… 他茫然无措。 百口莫辩。 泰尔斯听得心情沉重。 一个平凡人——不,他已经比大多数普通人站得更高,更不平凡了——不幸走上权力的舞台,茫然站上了关键的节点。 迎来的,只有命运的嘲弄。 被无情碾过的权力,磋磨得奄奄一息。 “所以,米迪尔失踪,贺拉斯失宠,”倒是希莱表情正常,还有余力掰着指头数数,“因着你一个人的缘故,星辰王位继承的顺位上,一下就少了两个人?” 她不禁啧声道: “啧啧啧,先王居然只把你送去坐牢,真是够宽宏大量的。” 洛桑二世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包括失去的那一只。 “希莱。”泰尔斯不得不小声提醒她注意对方的情绪。 “别忘了,他老婆也因此难产而死,”然而洛桑二世倒并不在意,他反而冷笑着补充,“连带着生下一个公主,还是个痴傻的。” 从外界来看,他不可不谓罪孽深重。 从这角度看,国王岂不正是宽宏大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桑二世在心中开怀狂笑。 按照吟游诗上写的:尔等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山呼万岁,口颂圣明? “无怪乎选将会要把你的亚军之名抹去……” 希莱不禁感慨: “而它从那之后就衰落了,没什么人再去或者没什么人敢去,想必也是因为你……” “希莱!”泰尔斯不得不大声提醒她。 希莱反应过来,撇撇嘴: “好吧。那如果当初选将会上,你赢了,乃至重伤了第二王子……” 洛桑二世笑了,笑得很通透,很释然。 “那结果也许稍有不同,”泰尔斯叹息道,“但我敢肯定,背后还会有另一重阴谋,继续围绕他展开。”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三人相顾无言,沉默了好一阵,才由希莱打破静默: “那之后……” “他回来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米迪尔王储,失踪了近三年的他,最终奇迹般生还,回归闵迪思厅。”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语气里满是嘲讽: “除了显而易见的双腿尽废,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嗯,除了国王,我估计也没有人敢问。” 杀手摇摇头: “归来后,他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赦免了一大批人的罪责,包括我——尽管那时候,我早就用不着他赦免了。” 他语含讽刺。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至于那枚该死的源血,那枚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说到这里,洛桑二世满心苦涩,“那是他回到闵迪思厅后,寻得了我的下落,亲手交给我的。” “你?”希莱怀疑道。 洛桑二世摇摇头,渐渐出神: “不止是我,他要弥补我的老师,弥补华金的损失。” “什么损失?” 希莱想要追问,却被泰尔斯拉住,摇头示意。 “但华金拒绝了,”洛桑二世神情恍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去,“所以它就一直待在我手上,直到……” 他移动目光,看向自己这副满是血污,伤口中的肉芽却在不住蠕动的身躯。 洛桑二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绝望还是释然。 听到这里,泰尔斯满心感慨,接过话头: “直到你的第二段人生。” 洛桑二世的人生。 杀手的人生。 洛桑二世沉默无言。 “好吧,不怪你,至少不全怪你。” 另一边,希莱无视泰尔斯的怒目提醒,很是应景地摊手叹息: “有这经历,换了我,也忍不住想去杀人啊!”(本章完) 第254章 邪教 幽深黑暗的地牢里,泰尔斯默默回想着血族杀手自述的经历,洛桑二世则神情木然。 没有人回应希莱那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的话。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泰尔斯幽幽问道。 洛桑二世木然抬眼。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王储米迪尔归来之后,无论真相如何,至少所有人,我是说,大部分涉案的人都沉冤得雪了,但你为什么还甘愿窝在血瓶帮里做非法买卖,收钱杀人干脏活儿,也不肯回闵迪思厅,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 “他?” 洛桑二世陡然提高音量。 “米迪尔?” 他冷笑一声,语气悲忿又不屑。 “当然了,当他找到我,把源血交给我,向我真诚道歉,希望能开解我的愤懑冤屈,求得我的谅解时,那副仁厚悲悯,就差没把老婆都送给我的样子……啧啧啧,看着是那么情真意切,礼贤下士又诚恳动人,实在是太符合大人物们纡尊降贵折节下交,几句屁话就把屁民们感动得泣不成声稀里哗啦,忠臣孝子们自我说服,从此对他五体投地,为他尽忠效死,给他找上一大堆借口,为他裱上一大叠奖状,再为他美化出一大摞形象,恨不得把老婆都送给他借种求子的场景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尽量不去回复对方那偏激义愤的用辞: “但如果连累你的那场悲剧本不是他所愿也不是他的……” 洛桑二世打断他,语气急躁而恨意深切: “瞧,我说什么来着?给他找到一大堆借口?这不就是了?” 泰尔斯顿时语塞。 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王子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既不认识也不了解他,但是我……” “你会的,”洛桑二世再度打断他,“当你那一大群守在外面的亲卫保镖,忠臣孝子们,在日后出于各种原因仰慕你尊敬你效忠你崇拜你,却通通被你连累得家破人亡,永不超生的时候。” 泰尔斯不由一怔。 “当这样你还能泪流满面自我感动地握住他们的手,以最心痛最温柔最理解的姿态对他们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很自责我会补偿你的你能原谅我吗’,从而把他们感动到着迷着魔以此为荣,以换取更多的人再次前赴后继为你而死,而你再一遍遍真心实意地重复这过程,习以为常的时候……”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满目冷酷: “你就会认识他了。” 泰尔斯没有完全听懂。 但在那一刻,他盯着洛桑二世的眼神,听着对方的莫名叙述,只觉遍体生寒。 “听着像是个邪教。”大小姐的声音闷闷传来。 泰尔斯向旁一瞥,小声提醒: “希莱!” “哈,你可算说对了,大小姐。” 洛桑二世轻声一笑。 “对于米迪尔,那个完美地把残忍冷酷融入了慈悲温柔之中,总是一脸微笑,满腹柔肠,心胸宽广,实则运筹谋划,算计人心,非但让所有人都逃不出他的掌心,还要人人体会他的痛心和犹豫,共情他的悲悯和两难的邪恶王储而言……” 洛桑二世冷哼道: “邪教,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什么? 听着这些形容,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之前还以为,哪怕境遇悲惨,哪怕个性偏激,哪怕为王室身边的潜流涌动所累所害,但洛桑二世起码不至于对那位人人称赞,为他赦免罪过还给他留了治病灵药的米迪尔王储…… “我理解,因为他的缘故,你受到波及,经历惨痛,有足够的理由怨恨他……”泰尔斯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为什么?” 希莱眯起眼睛,疑惑追问: “为什么是这个形容?为什么不是‘虚伪’、‘阴险’、‘狡诈’,或诸如此类形容人的词?为什么要说他是,‘邪恶王储’?” 泰尔斯目光一动。 “没听过吗,邪恶往往以天真的面目出现?” 洛桑二世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黑暗,冷冷出声。 “而且不是我,以上的这些评价和形容,”血族杀手目光冷酷,“全是华金说的。” “大骑士汉德罗·华金?” “你的骑士主人?”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一惊。 泰尔斯看了希莱一眼,追问道: “为什么?什么时候?”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就在华金他,在他满怀希望地觐见完‘醒转康复’的米迪尔王储之后。” 他眯起眼睛: “华金就疯了——或者说,接近疯了,疯疯癫癫尽说胡话。” 疯了。 疯了? 什么意思?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不禁和希莱对视一眼,看见双方彼此眼里的惊讶。 “而在他的疯话里,华金说,他感觉到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他不一样了。” 只见血族杀手目光幽幽: “自谁也不晓得的失踪中归来之后,那个聪慧温厚,仁慈悲悯的米迪尔王储不见了。” 泰尔斯听得一脸疑惑。 “他看似对每个人依旧温柔,乃至比以往更温柔,”杀手冷冷道,“但华金说,在那温柔里,夹杂着不可知的诡异剧毒。” 温柔。 剧毒。 什么意思? 泰尔斯怔住了。 “而难以言喻的邪恶正聚集在他的身后,盘旋在他的头顶,潜藏于他的阴影之内,就像棋手执子,诱导他秉承最高尚的人性,为了最正当的目的,做出最错误的选择。” 希莱紧皱眉头。 “‘他们抓到他了’,华金是这么说的,或者是这么说醉话的,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洛桑二世话锋一转,冷笑道: “但是谁晓得呢,也许王储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以前掩藏得更好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那些沉浸在他温柔面孔中的人们,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实面貌。 泰尔斯心情复杂,不知何言。 经历无数,他知道每个人都很复杂,很多面,会在不同的人眼里反射出不同的面貌。 但唯独米迪尔·璨星,他这位已故的大伯,似乎只有他,在这么多年来的无数人——从铁腕王到黑先知,从姬妮到萨克埃尔,无论是基尔伯特这样感情近乎憧憬崇拜的旧臣,还是努恩王这样满怀敬意和惊叹的对手——嘴里,依旧维持着光彩照人的完人形象。 人人怀念,个个称赞。 宽厚。 仁慈。 温柔。 明亮。 令人向往。 但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以这样近乎偏执的形容来描述他。 或者说,指控他。 邪恶? 为什么? “但我并不奇怪。” 洛桑二世收敛表情,兴许是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再讽刺,却语气灰暗: “无论谁经历了这样的剧变,尤其是身体上的缺陷,都很难保持原来的样子了。” 一边的希莱喃喃点头: “嗯,双腿尽断,确实是很大的挫折。” 洛桑二世停顿了一会儿,他望着泰尔斯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知道,是么?即便你是璨星?” 杀手的眼里露出冷酷的笑意。 “不知道什么?”泰尔斯抬起眼神。 洛桑二世笑了。 “虽然华金也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虽然整个宫廷无人敢提兴许还处处封口,但我猜人们有眼有耳,清丽绝伦的西尔莎王子妃日日强颜欢笑,已然说明了一切。”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皱眉: “什么意思?说明什么?” “在那失踪的几年里,米迪尔可不止是双腿尽断。” 只见血族杀手目光清冷: “他更是彻底失去了繁育后代的能力。” 泰尔斯闻言一惊。 “什么?” 希莱也吃了一惊,她看了一眼泰尔斯: “你是说米迪尔他不能……那个了?” “希莱!”泰尔斯不由扭头。 希莱耸耸肩: “怎么了?” 泰尔斯的心情有些复杂。 即便其人已故,他依旧不愿过多八卦,尤其牵涉对方的私事与不幸。 “他……米迪尔他没法生育自己的继承人,我们知道这个就够了。” 希莱不由撇撇嘴。 洛桑二世深深看了一眼泰尔斯。 “我猜从那时起,复兴宫里位高权重的知情者们,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件事……” 洛桑二世冷笑道: “那就是王储归来,非但没有解决王国最要命的继承问题……” 泰尔斯叹了口气,接过话题: “甚至还更进一步,恶化了它。” 所以,如果洛桑二世所说是真的…… 如果米迪尔身为王储,却注定无法拥有后代和正统继承人…… 那这对于彼时星辰王国的意义,乃至对其后血色之年的意义…… 泰尔斯陷入沉思。 还记得国是会议吗?泰尔斯? 他心底的声音悄然响起: 当你父亲没有继承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所以你不再回去米迪尔身边,是因为……他坏了?” 感受到泰尔斯的眼神,希莱连忙补充: “我是说,因为他的人格变坏了?” 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不止如此。” 泰尔斯不去听心里的声音,努力回到当下。 “就在,就在米迪尔归来以前……” 血族杀手再度开口,情绪复杂: “在我被囚困边疆,漫漫服刑,最绝望,最痛苦,只想消失于世自我毁灭的时候——我遇到了特恩布尔。”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你们的老帮主?” 杀手摇摇头: “那时他还不是帮主。” “直到他攀上了凯文迪尔的高枝?”希莱道。 洛桑二世笑了。 “他?攀高枝?” 杀手冷笑一声: “特恩布尔是个很特别的人,相当特别。”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 “他嘲弄一切,嗤笑一切,看轻一切……别说是那些位高权重却猪狗不如的大人物们了,哪怕是某些美名传扬的清官贤吏青天老爷,哪怕是在人人眼里英明仁厚的贤君圣王们,那些即便是苦哈哈们都忍不住歌功颂德的大完人……” “不是‘忍不住’歌功颂德,只是不得已。” 泰尔斯神情恍惚,不知不觉把心里的声音复述出来。 “什么?”希莱扭过头。 洛桑二世也皱眉看向他。 只听泰尔斯幽幽道: “我是说,如果人们不尝试着逼自己去歌功颂德,或者说,逼着自己顺应歌功颂德的逻辑,逼自己相信‘清官贤吏贤君圣王’的桥段,逼自己相信坐在权力顶峰的必是个圣人完人,或至少是个好人,逼自己相信眼前的不公和苦难都是偶然的暂时的,总有一天会被青天大老爷们以下凡私访的方式弥补,并在左右附和的欣慰鼓励中找到同类,一起逼自己相信生活能变得更好的话……” 泰尔斯怆然叹息: “那这日子,该有多难过啊。” 洛桑二世默然不语,希莱则微微蹙眉。 “你怎么了?” 泰尔斯回过神来: “没事,就是……突然有些感慨。” 也许是米迪尔的经历和悲剧,让他心有所感。 洛桑二世冷哼一声,回到主题: “至于凯文迪尔,或璨星王室,你们所谓的那些‘高枝’?为了生存和利益,特恩布尔也许会攀,但他从不会觉得它们有多了不起,有多高贵,有多神圣不可侵犯——放在红王时代,他也许会是个藐视宫廷,自在快意的绿林好汉。” 泰尔斯感觉到,血族杀手说这话的语气神情都颇为复杂,既有不屑,也有惋惜,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佩服和羡慕? “但他不在那个时代。”希莱道出关窍。 “说对了。” 洛桑二世缓声承认: “他不在。” 他不在那个王国纷争朝野对垒,江湖浩瀚波涛汹涌,诞生无数草莽传奇的红王时代。 他所在的时代,宫廷幽深,王国巍然,权力和统治早已深入每一个升斗小民的血脉骨髓。 它们早已潜移默化又不可阻挡地,把王国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变成宫廷规制的复刻品、贮粮仓,乃至化粪池。 没有例外。 所以特恩布尔也随之进化——或者说,畸化了? “无论利益、局势、冲突,在权力的倾轧中,特恩布尔每每都能看透关键的节点,”洛桑二世神情惘然,“面对不同的对手,他都在利用、依附和背弃之间转圜自如,进退有据,手段之高深,行事之熟练,我望尘莫及,好像他生来就该在权力中拨浪弄潮,甚至我有时候想过:如果当初在那个小侍从位置上人的是他,想必能走得更高,更稳,更顺遂。” 至少不会这么……失败?” “你真这么认为?”泰尔斯表示怀疑。 洛桑二世瞥了他一眼,表情玩味。 “至少,特恩布尔用他的态度和手段,帮我明白了某些道理。” 血族杀手冷笑道: “虚伪也好,真诚也罢,仁厚也好,阴险也罢,我的遭遇,跟顶头上司,跟米迪尔是什么样的人压根无关。 “哪怕他真的是个大好人,大圣人,哪怕他不是个会用一脸抱歉的笑容,用温和宽厚的语调,摆弄压死人的道德准则去逼人送死的家伙…… “难道我的遭遇就会更好,就会得到救赎和保护吗?我的命运,就会有所改变吗? “难道朝野内外,那帮围着他和他的家族,围着王座嗡嗡响的苍蝇们,他们不会一如既往地蹲在肮脏的阴沟里谋算,只等着像我这样的人在靠近他之后受伤倒下,就扑上来食腐分尸吗?” 洛桑二世一连串的反问,让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皱眉。 “想通了这一点,我就再也不需要那位人人称颂,恨不得为之效死的完人米迪尔王储来可怜我,来拯救我了。” “而我也想起了那一天,”洛桑二世冷冷道,“在选将会上的赛场上,贺拉斯对我说过的话。” 泰尔斯和希莱一愣,茫然对视。 唯有血族杀手表情阴翳,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无尽漆黑。 【用尽全力……证明……证明自己能成为我们家族的剑……我们王国的棋子……成为有资格向我,向我们,向王国尽忠效死的……骑士……】 “那一场决斗,我输了。” 洛桑二世轻声道: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类似米迪尔那样的话术和姿态,无论说话的人有多么情真意切,多么礼贤下士,多么魅力非凡,都无法再让我甘心下拜,而只能令我反胃作呕。” 泰尔斯默不作声。 “甚至……米迪尔他越是圣人,越是完人,越是好人,越是……那他在那个位子上,就会吸引更多的人——无论是扑火的飞蛾还是食腐的苍蝇,带来更多更糟的悲惨剧。” 他停顿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地牢里安静下来。 “所以这才是你不再回去的理由,”泰尔斯缓声道,“不再回去王储身边,甚至不再回去华金身边。” 不再回到骑士的世界。 不再回到过去的生活。 “你知道,我一度很羡慕特恩布尔,认为像他那样的蔑视态度,和他那样的灵活手段,才是面对权力的最佳方式。”洛桑二世突然道。 “一度?”希莱挑挑眉。 “直到看见他的下场——连同我的下场。” 洛桑二世幽幽道。 “于是我现在更明白了:哪怕离开了高处,哪怕藏在最底层的角落,哪怕最聪明的人,在权力的浪潮中得心应手的人,”洛桑二世冷笑着,“也逃不过权力的诅咒。” 也不免被卷入其中,被磋磨得面目全非。 泰尔斯不禁心生感慨。 “或者更糟。” “泳者溺于水,”凯文迪尔大小姐叹息道,“特恩布尔逃不过权力的诅咒,在权力的浪潮中翻覆,不为别的,也许正因他在权力的浪潮中得心应手。” 也许,无论是得心应手,抑或狼狈翻覆,都是权力的诅咒。 泰尔斯心中的声音默默响起: 不过一体两面罢了。 “还因为那不只是权力,不只是一根根控偶的弦线或囚困的锁链……” 泰尔斯缓缓开口,把心底的声音说出口: “更是体系,系统,结构,环境,脉络,场,域……无论你想怎么叫它。” 希莱和洛桑二世双双沉默。 泰尔斯叹息道: “因为它无所不在,哪怕无人知晓。” 不因你是国王还是乞丐而稍歇。 不因你是智者还是愚者而豁免。 “泰尔斯?” 希莱的呼唤把泰尔斯从思绪中拉回。 该死,走神了。 王子看向眼前神色恹恹的血族俘虏,连忙收拢思绪。 “所以,在离开闵迪思厅之后,你心灰意冷,加入了特恩布尔麾下,但早在翡翠城易主之前,你和特恩布尔就败亡了,”泰尔斯理了理时间线索,“那我猜,老公爵伦斯特遇刺的真相内情,无论你还是特恩布尔,都与之无关,至少所知寥寥?” 洛桑二世目光灰暗,一动不动。 “这还用问吗?”希莱抱起手臂,但话语不再如之前咄咄逼人,反倒多了几丝无奈可怜,“你看他这一问三不知的……” “那个凶手。” 出乎意料,洛桑二世突然出声,打断了希莱。 “那个被索纳子爵收买,刺杀老公爵,结果落网招供的凶手,波尔温,”血族杀手缓声道,“我认识他——生前认识。” 生前…… 你生前还是他生前? 泰尔斯把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掐断在嗓子里。 “就是你这趟回来,干掉的那个黑帮拳手,小波尔温的父亲?”泰尔斯回忆线索。 “看在过去的份上,我本想饶他儿子一命的,”洛桑二世承认道,“但似乎费德里科不这么想。”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很好,你认识杀害老公爵的凶手,所以?” “老波尔温,他最早是特恩布尔从外面联系来的雇佣杀手,”洛桑二世道,“目的是为了分担业务压力——或者用人话说:牵制我。” “血瓶帮曾是索纳叔叔在管理……所以他有路子收买这个凶手咯?”希莱问道。 “一个能用来牵制你的雇佣杀手,想必他很厉害?”泰尔斯问道。 洛桑二世看看王子,再看看大小姐,面对两个侧重点不同的问题,他最终只回答了他知晓答案的那个: “还可以吧。”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他们来不及疑惑对方回答的是哪个问题,血族杀手就再度开口。 “但以那时的空明宫,尤其是以公爵起居室看似松散实则森严的守备而言……”他冷哼一声,“就老波尔温的身手,别说突破防卫了,连潜入靠近都难。” “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点头,但旋即一惊。 “你……” “放心,”面对希莱的惊讶,洛桑二世面无波澜,“我不是去你家杀人的。” 至少不是杀你家的人。 希莱面色稍霁。 “所以你是说,那个老波尔温,官方定论的凶手,他没有杀害我父亲?”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除非是老公爵自己雇他来杀自己,否则就算索纳给他再多钱,老波尔温也做不到,”他不屑道,“他不可能是凶手。” 泰尔斯和希莱都沉默了。 所以,当年公爵遇刺一案里,至少关于真凶的结论,是错的。 那老波尔温的供词也就…… 很好。 泰尔斯默默道: 也算是个收获。 “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洛桑二世神情萎靡: “趁着我还有体力说话的时候。” 希莱皱起眉头苦思冥想。 倒是泰尔斯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 “你,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怎么?此间事了,终于要送我上路了?” 王子摇摇头: “或者用希莱的话说:你这趟回来,究竟达成所愿,找到源头,见到那位‘铸剑’的工匠,追问出剑的材质了吗?” 洛桑二世闻言沉默。 希莱终于从苦思中回过神来,追问道:“那么,如果索纳叔叔真要通过血瓶帮雇凶,那你还记得实际流程……” 但洛桑二世用冷笑打断了她。 “找到了,殿下,但那不是工匠,”洛桑二世幽幽道,“而是囚笼。”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蹙眉。 “至于剑的材质……” 只见洛桑二世目光凌厉: “告诉我,泰尔斯殿下,当你面对整个囚笼,当你无论挣脱它打破它还是摸索它了解它,都只是在加固它的时候……” 杀手眯起眼: “你该怎么办呢?” 这下轮到泰尔斯沉默了。 他抬起目光,看向这位一生都在被命运所愚弄的不世剑手,欲言又止。 “我不相信。” 两人齐齐看向一边:只见希莱向前一步,挑挑眉毛。 “虽然你们说得很悲惨很绝望的样子……但我才不相信这个囚笼有那么万能,那么无解。” 泰尔斯依旧蹙眉,洛桑二世则面露冷笑。 “我也绝不相信我们能做的只有加固它。” 希莱轻声道,她煞有介事地环顾地牢一圈。 “而且,如果这个囚笼还需要加固,或者说,还有加固的余地……” 凯文迪尔大小姐眯起眼睛: “那它就一定有被削弱,乃至破损的可能。” “不是么?”最后一句反问,希莱捅了捅沉思的泰尔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他向藏着骨戒“廓尔塔克萨”的口袋看了一眼,对同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啊,也许吧。” 大小姐对泰尔斯模棱两可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但正当她竖起眉毛的时候,洛桑二世发话了。 “你是个好人,殿下,至少表现得像是。” 血族杀手眼神复杂: “就像米迪尔一样。” 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听过类似的话,不少。 在以前,泰尔斯会认为这是褒扬。 但在今天,在这里,在听完这位血族杀手那令人唏嘘的经历之后被这样形容,这让他心情复杂。 “谢谢。”泰尔斯满怀心事地敷衍道。 洛桑二世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 “所以你会跌倒的,殿下,狠狠地跌倒。” 泰尔斯微微蹙眉。 “那我就再爬起来。” 他看向对方,不愿示弱。 希莱也对他挑了挑眉。 血族杀手不屑冷哼。 “当然,我毫不怀疑你能爬起来,但是看看现在的我吧。” 拖着残躯,身负枷锁的洛桑二世眯起眼睛: “你要以什么样的姿态爬起来?爬起来又要做什么?复仇?出气?证明自己?让敌人悔不当初?继续未完之业?还是迈过绊倒你的坎?抑或打破这个打不破的囚笼?” “只要别像某人一样,去找铸剑的工匠就行。”泰尔斯言不由衷地反讽。 洛桑二世没有生气,他冷笑一声。 “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 “当你再爬起来的时候,殿下,”他眼神一变,“你将不再是过去的样子。” 对方的表情和话中意蕴让泰尔斯很不是滋味儿,他突然想离开这个地方。 “当然不是过去的样子。” 少年收起表情,冷冷回答: “我会变得更好。” 更强。 更坚强。 “哪一种‘好’?‘好’成什么样?”洛桑二世冷笑追问。 “我们走吧,”希莱突然开口,道出泰尔斯的心声,“这儿没什么好问的了。” 泰尔斯感激地点了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洛桑二世,转身离开。 希莱深深地看了俘虏一眼,跟上泰尔斯的脚步。 “而你,姑娘,你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他的王后?”洛桑二世冷笑道。 希莱和泰尔斯都不由一愣。 “哼,”大小姐反应过来,她回过身,一脸不屑,“就这个笨蛋?你未免也太高看他……” “那就做好准备。” 洛桑二世收起笑容。 “因为有朝一日,你可能不得不对变得陌生的枕边人,挥刀相向。” 他的话在地牢里回荡,冷酷又残忍,让希莱和泰尔斯双双蹙眉: “或者反过来。”(本章完) 第255章 喝茶 南岸领的老商人们常说,翡翠城里无秘密,所有的消息都长着翅膀。 有的还长了不止一双。 据闻不夜宴游当天,以摄政之名执掌空明宫的泰尔斯王子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巧布陷井,将近日在城中搅风搅雨——犯下无数连环血案、牵出鸢尾花惊天旧冤、连累詹恩公爵一夕失势、更闹得翡翠城天翻地覆——的极境巅峰杀手,逼得无处遁身,坐困北门桥,眼见他落网在即,插翅难逃。 至于此等不世凶人的真实身份,幕后何人,无论是当晚出动的公务人士还是官方事后贴出的安民布告皆语焉不详,一时坊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过往不愿接受改编而被老公爵剿灭的,翡翠军团之外“第四支佣兵”的后人余孽,多年后回来报复翡翠城,意图让忘恩负义的凯文迪尔家付出代价; 也有人说那是鸢尾花历代公爵自小收养,重金培育的可怕杀手,潜藏海外,得令即返,专为空明宫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比如给当年老公爵遇刺一案‘收尾’,杀人灭口,甚至在血色之年中都有他们的影子; 有人说那是昔日拱海城旧部的后人,对索纳·凯文迪尔子爵忠心耿耿,在主人含冤瘐死后逃脱追捕,蛰伏多年,积蓄力量,待时机一到,便向当年旧案的参与者展开复仇,为主人鸣冤雪耻; 也有人说那是一位自终结之塔艺成而出,充满侠义精神的游方骑士,他在海外与“猩红鸢尾”费德里科·凯文迪尔相识,听闻对方的遭遇后潸然泪下,发誓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挺身而出,匡扶正义,即便那意味着与当权为敌,与恶法作对,与生命告别; 甚至还有愚信之人说那凶徒是专擅不死邪法的水尸鬼之王,曾因散播迷信蛊惑世人,而被老公爵以落日女神赐下的神圣正法牢牢镇压,它潜伏翡翠城地下多年,心怀仇恨,日日夜夜诅咒凯文迪尔家族,等到泰尔斯王子来访便即发动,造下杀孽是为积攒血祭和怨灵,以挣脱镇压毁灭世界; 当然,最有板有眼的说法是,那人身份可疑,乃是来自翰布尔王朝的神秘机关——昆塔那的资深间谍,更是诡谲阴险的白主祭门下高足,他昔年一手策划老公爵之死,嫁祸索纳子爵,意图祸乱南岸,倾覆王国,乃至今天的富商之死,辩护师失踪,警戒官被杀,审判官暴亡,意图蒙蔽蛊惑詹恩和费德里科兄弟,挑拨内斗……当然,其阴谋终被王国秘科忠诚的无名卫士们以最壮烈的方式挫败,才有了现在的“星湖堡众英擒凶恶,贤王子摄政换新天”,透露出的消息才能被坊间知晓一二。 (至于故事的后续,据说泰尔斯王子闻讯震怒,在空明宫中小手一挥,关停南岸领海贸三十天,扣押翰布尔海船三百余,作为回应。 全城的公务官吏和翡翠军团的战士们义愤填膺,纷纷上书捐款,自愿停薪停假三个月,也要为王子分忧,减少损失,但殿下只是不允,反而提前发下薪金奖励,一个子儿不少,全城官军由是感激涕零,愈发用心当差。 爱国商人们不甘落后,他们之中有船主主动停售了翰布尔的货物,乃至把货物倒入终结海,还有人在鲁赫桑大街点起冲天大火,焚货示威,打砸翰布尔来的货物,声称哪怕饿死也不用翰布尔的进口货。 街道上,原本打生打死水火不容的血瓶帮和兄弟会听闻此事,居然不约而同收手罢战,同仇敌忾向王子投诚,不少罪犯们争先恐后投案自首,只求一战翰布尔的荒山佬,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仗义每多屠狗辈,爱国多是社团人。 本土贵族们更是人人激愤,据说波蓬家族的妥丽儿老夫人尽出资财捐予空明宫,声称小民何惜一战死,誓与星辰共存亡。 消息传到复兴宫,国王陛下毫不在意,唯有黑先知微微一笑,反掌发动精锐秘谍三千人,一夜狂屠昆塔那奸细三万众——另有一说三十万,取决于你是在人力车上还是酒席间听的后续。 而一心想把孙女嫁给王子的库伦首相更是一声令下,豪气干云,极日舰队的三千三百三十三艘战舰——不要问库伦家究竟有没有这么多船,这是你该问的吗——悉数驶出东海七港,越过光辉海湾,巡弋终结海,向翰布尔示威三十天。 星辰王国的决心和举措震惊了世界各国,这一套组合拳之下,罪魁祸首翰布尔物价大涨,资源紧缺,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各行各业损失惨重,内部势力再起争端,属国叛军此起彼伏! 眼看翰布尔元气大伤,非三十年不能复,空出来的市场份额倒便宜了夙夜来的商团们,而后者又把多赚的钱用在与翰布尔王朝的边境博弈上,据说智慧与美貌并存,与星辰关系良好的瑶王陛下夜夜连做梦都要笑醒。 于是一夜之间,整个翰布尔王朝都慌了!!! 天慧塔拉尔惶恐不已,白主祭后悔不迭,七大姓推诿埋怨,连大位都要坐不稳的卡迪勒阿萨夫更是吓得两度遣使——其中一人是他最宝贵的儿子,另一人则更是詹恩公爵的同窗好友——告罪,以求宽宥! 这样的结果,有力地警告了那些妄图乱我王国的敌对势力:搞小动作,星辰可不会惯着他们! 若有奸佞小人再想对王国不利,便不得不在心底里嘀咕,掂量下面这句话的分量: 星辰若在,帝国永存! 帝国何等辉煌,历史何等悠久,你们荒山佬耍的那些阴谋诡计,全是我们老祖宗玩儿剩下的!) 但在众多版本的传言中,有一点是一致公认的: 那位被逼到北门桥的神秘凶徒实力高强,手段可怕,无论以一敌百还是千军斩将都不在话下,就连本届选将会的八强高手齐齐出马,全力围杀,也非他一合之敌——举止滑稽、被人人嘲笑不务正业的百步游侠便不幸殁于其手,幸得心怀乡里的本地大善人,兄弟药行大股东拉赞奇·费梭不计前嫌出资埋葬,更为游侠孔格尤立碑纪念,以扭转人们对他的看法——更莫说那人有无数奸邪爪牙,潜藏在北门桥内暗中相助,力阻王子殿下擒凶大计。 然而那凶徒武力再高,爪牙再多,又岂是昔日复兴宫中深不可测的王室卫队,现在泰尔斯王子麾下星湖堡群英的对手? 可惜,眼看凶手失手落败,就要落网成擒,鸢尾花惊天大案即将水落石出的关头,希莱大小姐却孤身一人挡在了路上。 兴许是为了鸢尾花清誉,兴许是为了亲手报仇,又或许是为了深陷狱中的兄长,翡翠城的第一小姐义无反顾,与泰尔斯王子反目成仇,两人各有坚持,皆是寸步不让,据说双方一度剑拔弩张,泪眼婆娑的希莱小姐甚至当众打了王子一巴掌,将匕首抵上殿下的心口! 星湖堡群英大惊失色,就要不惜代价出手阻止,但泰尔斯殿下对自己血染征袍还是尊严受辱都毫不在意,他立下严令,哪怕自己命丧于此,也不允他们伤及眼前少女一分一毫! 长街之上,千军之前,被迫为敌的少年男女隔着一把匕首,在月下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一刻钟过去,无数的怨怼相思,终于化成情殇缘尽后的凄然一笑。 于是那一夜的月下,心碎至极的希莱小姐带着染血的匕首远遁而走。 长街漫漫,尽是她滴下的眼泪。 满身鲜血的王子殿下则哂然一笑,艰难转身,任由佳人飘然离去。 独自承受为爱牺牲的指责和骂名。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公爵书房里,泰尔斯读着剃头匠巴尔塔派人新送来的情报舆论册子,拍响桌面,难以置信大叫出声: “tm哪个煞笔编的剧本?” 书房里传来一声咳嗽。 泰尔斯言语一顿,旋即意识到场合不对,用词也不雅,他不得不收敛神情,正襟危坐,战术性地喝了口茶,却被茶味儿冲得龇牙咧嘴。 他不再看册子上“各行各业俱感王子仁德,心怜殿下情伤,遂奋发上进,不敢有误,翡翠城百业渐趋正轨”之类的狗屁坊间舆论记录,重新抬起头来,看向书桌对面,一左一右的两人。 两位最特殊的客人。 “早上好,詹恩。还有你,费德里科——很久没见了吧?” 失势的鸢尾花公爵冷漠地坐在他不怎么习惯的客座上,面色如冰,一言不发。 另一边的费德里科则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堂兄,眼神温和似水——即将沸腾的水。 “也不是很久,”费德里科幽幽道,“不过十一年而已。” 詹恩冷哼一声,不予回话。 很好——泰尔斯心底的声音发出嗤笑——正是你想要的效果,泰尔斯。 泰尔斯无视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举了举茶杯,感受茶水的余味儿: “别光坐着啊,用点茶水?” 南岸公爵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手边的茶杯,没有动作。 费德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也不动声色。 泰尔斯不以为意,他自顾自地拿起茶匙,压着杯里的茶碎: “这可是马黛茶,不远万里从桑特群岛来的罕见特产,也是星湖堡招待贵客的专用茶水——当然,非官方的。” 他语气一顿,严肃起来: “喝完了茶,我们才好谈正事儿。” 话音落下,凯文迪尔兄弟几乎同时望向彼此! 两对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厌恶,甚至还有仇恨。 下一秒,针锋相对的两人像是有默契般同时举起茶杯,哪怕喝茶,目光也不离对方半分。 但对峙很快就结束了: 费德里科在茶水入喉的几秒后便眉头紧锁,他毫不犹豫地扭头撤杯,呸出嘴里的茶碎,杯底在桌上砸出不同寻常的锐响: “这是什么味儿?” 詹恩也难掩手指微颤,但他忍住苦涩,让茶杯上沿在鼻梁下停留了几秒,悄然吐回茶水,这才缓放茶杯,唯留嘴唇紧抿。 “很冲,对吧?” 泰尔斯观察着失态的两人,淡定地用茶匙压紧、拨开茶水里的茶碎,小口啜饮,眉头时松时紧: “没关系,喝多了就习惯了。” 凯文迪尔兄弟都被冲得够呛,但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警戒厅只有在把握十足时,才会让单独分审的犯人们彼此见面。” 詹恩很快调整好状态,正统的鸢尾花公爵终于开口,看也不看那杯茶: “而王子殿下现在就让我们见面……我猜你已经掌控了局势,解决了危机?” 还在消化苦味的费德里科眼神一动。 “是延缓,不是解决。” 泰尔斯微微一笑,放下茶杯: “我们都清楚,所谓掌控局势只是暂时的,翡翠城只是姑且顺从我,不再搞小动作了而已。若要最终解决翡翠城的危机,尤其是你们‘红与黑’的危机,那我终究要从你们中选出一人,或红,或黑,决定由谁来统治空明宫。” 至少,许多人都是这么相信的。 话音落下,凯文迪尔兄弟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气氛微妙。 “可惜,”詹恩望着害自己落得如今田地的堂弟,冷冷一笑,“公爵宝座不能一劈两半,对吧?” “可惜,”泰尔斯貌似轻松地接话,“王座也不能。” 两位凯文迪尔同时望向泰尔斯,若有所思。 费德里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 “殿下有勇有谋,兼有贵人相助,遇事自是逢凶化吉,难怪反掌间便收拾局势,掌控翡翠城。” 贵人相助…… 泰尔斯听出他言语里的暗示,微微蹙眉。 “忘了说,那个杀手,洛桑二世,我最终还是抓到他了。” 王子挑眉笑道: “他开口了,告诉了我一切。” 这下,轮到费德里科一皱眉头。 一切? 哪里的一切? 泰尔斯像是听到他的心声,心不在焉地加了一句: “足够把幕后主使揪出来的一切。”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不等他回话,对面的詹恩就急急追问: “那希莱呢?她也在?” “放心,她很安全,”泰尔斯痛快作答,“暂时的。” 詹恩狠狠皱眉: “暂时?泰尔斯,你答应过的……” “那可不妙,”费德里科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公爵本人,语气玩味,“无论她闯了多少祸事,咱家小妹还是得保下来才行,是吧,堂兄?” 那一瞬间,詹恩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终于,他缓缓扭头,看向多年未见的堂弟。 “她跟这一切无关,费德。” “既然如此,”费德里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示弱,“那可千万别牵扯上她。” 詹恩不言不语,只是眉头更紧。 “请记得,先生们,现在是我们三个人坐在这里。” 泰尔斯察觉不妥,连忙把话题拉回来。 毕竟,这里是空明宫。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请进来喝茶的。 凯文迪尔兄弟又对视了几秒钟,这才各自撤开眼神,分别沉思。 “当然,殿下,”费德里科轻声道,“当然。” 公爵书房重新陷入沉默。 把他们俩带到一个屋檐下,真的明智吗? 泰尔斯不由冒出这个想法。 当然明智。 泰尔斯心底的声音悄然道: 对彼此的仇恨遮蔽了他们的理智。 对彼此的攻讦毁坏了他们的盔甲。 对彼此的忌惮,则暴露了他们的弱点。 而当他们提起希莱的时候……至少你现在知道了,泰尔斯,这个房间里,真正起作用的东西,可不只是公爵的宝座。 想到这里,泰尔斯打起精神,回到现实。 “空明宫自有许多好茶,翡翠城也有不少茶种的进货渠道。” 沉思着的詹恩突然举起马黛茶杯: “为何非要喝这种?” 泰尔斯回过神来。 “一来嘛,翡翠城的航运渠道正在恢复中,二来……” 他咧嘴一笑: “为共克时艰,我削减了空明宫的部分支出,包括茶水费。” 共克时艰…… 詹恩望着茶杯里厚厚的茶碎,眉心紧锁,不知何想。 泰尔斯微笑着端起杯子,望着鸢尾花公爵: “来,别客气,再尝尝?” 詹恩望着杯中浑浊难分的茶水,皱眉道: “我不习惯这口味。” 泰尔斯挑挑眉毛,又喝了一口茶水,五官被苦得缩成一团。 啊,同感。 可谁让后勤翼预算有限呢。 “殿下没问你习不习惯。” 回答詹恩的人是费德里科。 这位流亡多年的凯文迪尔之子盯着自己的堂兄兼仇人,冷笑一声,咄咄逼人: “他说的是:喝,下,去。” 詹恩轻轻皱眉。 我可没这么说——泰尔斯抿了抿嘴: “算了,费德里科,人各有……” 但不等泰尔斯说完,费德里科就冷冷一笑,只见他举起茶杯,不顾满杯的茶碎,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再将茶杯一把扣在桌上! 泰尔斯瞪大眼睛,连阻拦都来不及。 乖乖,那么大一口下去……连把马黛茶当水喝的马略斯看了,怕不都得花容失色? “该死……” 明明被茶味儿冲得五官扭曲,浑身颤抖,但费德里科却靠在椅背上开口大笑: “苦得够呛,也冲得够呛。” 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詹恩,眼神颇为诡异: “但不得不说,比我过去十一年喝的都要好。” 气氛不妙,言语如刀。 泰尔斯只能嘿嘿一笑。 詹恩不甘示弱,不屑哼声: “怎么,是吸血鬼们没有赏你喝鲜血?” “我不喝血,”费德目光灼灼,“除非是你的血。” “我们都姓凯文迪尔,流着同样的血。” “所以谁的血都一样,”费德里科话中有话,“只要是凯文迪尔就行。” “看来你确实没喝过血。” 泰尔斯无奈耸肩,不管他们的明讥暗讽,继续低头看情报舆论册上的最后几行: 随着英明的泰尔斯摄政礼贤下士天下归心,翡翠城的业态、生活、物价、舆论、气氛都很快稳定下来,逐步恢复。 至于空明宫背后的险恶政治斗争中,谁会是最后的赢家,坐上宝座成为南岸公爵,街头巷尾的议论嘛,大家可就兴致缺缺了。 (“肯定是凯文迪尔家的人啊,难不成是我啊?”) 反倒是十一年前老伦斯特公爵遇刺的陈年旧案引发了不少讨论,不管你是码头脚夫还是大宅看门人,饭馆厨师抑或肉铺屠夫,但凡是超过十一岁的人,都纷纷开始回忆十一年前发生的每一件日常小事,以及它们有多么蹊跷怪异,怎样不合常理,如何早有征兆。 (“那时在摇篮里的我为什么突然不哭了呢?是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什么?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哎呀,那一夜果然有问题,说不定我就是看到了刺客的刀光剑影!”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只是当年各种顾忌不敢开口,现在我终于敢说出来了!唉,当年我要是再勇敢一点,勇于发声就好了,那老公爵兴许就不会死,翡翠城也不至于这样……” “我也憋不住了,我一定要说出来:我原本喜欢我大嫂——那时她还不是大嫂,可就在十一年前我鼓起勇气准备表白的那一晚,在她家门口,我明明决定再绕三圈就要进去了,结果听见落日神殿传来诡异的巨响!我以为是地震,赶去帮忙却被卫兵赶了回来……呜呜……等我第二天回家,发现我哥已经先表白了……呜呜呜……天杀的政治阴谋,毁我一生幸福啊……” “我这些年就一直在说,我的小儿子当年没考上税务官绝对是有问题的,背后是滥用公权打压良民,乃至政治倾轧!而这都是我看到了老公爵遇刺背后的一系列政治蹊跷,有理有据推导出来的!但一直没人信,还说什么我是阴谋论,是散播谣言,是偏执?怎么样,现在那些人打脸了吧?啪!啪!啪!疼不疼?回旋镖了吧?唰!唰!唰!疼不疼?现在真相大白,但我心胸宽广也不要别的,当众道歉,再给点赔偿就行!”) 上起贵族富商,下至贩夫走卒,大家都在津津乐道背后的恩怨情仇利害纠葛,从“昆塔那毒计乱星辰”到“老公爵遗计救南岸”,从“王室定计夺翡翠”到“兄弟反计守空明”,又或者“伦斯特大计图天下”和“索纳子爵巧计报家国”,乃至最具传奇色彩的“血瓶帮设计破朝堂”和“兄弟会一计害江山”,一板一眼头头是道,说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 但故事终有结束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你们都觉得,无论我选了谁做公爵,另一人就要背上弑父或者作乱的罪名,获罪赴死。而不巧的是,现在你们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书房里,他叹了口气,把情报册子合上,打断两位堂兄弟的唇枪舌剑。 “那就让我开门见山吧:不,可,能。” 他看向两位凯文迪尔,肃颜正色: “你们都会活下来。” 书房里安静了几秒钟,两位凯文迪尔再是关系恶劣,也不由得蹙眉对视。 直到詹恩嗤声而笑: “难怪你要请我们喝茶。” 费德里科眼珠一转: “殿下是怎么想的?” 来了。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分别对两人笑笑,首先看向现任南岸公爵: “放心,詹恩,你会洗脱罪名的。毕竟,我们不能留一个有弑父大罪还刻意掩盖证据的人,继续当翡翠城主和南岸公爵。” 詹恩还在蹙眉思考,费德里科却听明白了什么。 “殿下!” 他率先不满抗议: “您难道要让他复任公爵?” 泰尔斯释出微笑,举手安抚他: “稍安勿躁,费德。” 星湖公爵转向詹恩,这次他面色一变,不复方才温和: “但是詹恩·凯文迪尔,作为无罪和复位的条件,你将收到来自复兴宫的申斥,斥责你的失察和疏忽,乃至家门不靖有失体面。” 王子殿下话锋一转: “而你会诚恳道歉,接受批评。为避免鸢尾花家族重蹈覆辙,你将在翡翠城的税务、军队、商贸乃至官僚人事等制度上做出些许改良,接受来自永星城的指导帮助——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欺人太甚。” 这一回,詹恩终于变色! 但他涵养甚好,只是忍不住握紧拳头: “不会……欺人太甚?” 费德里科在旁边冷笑一声,可泰尔斯很快看了他一眼。 “詹恩,只要你答应条件,在他的余生里,费德里科将不会对你或你妹妹有任何报复或敌对行为,也会放弃对当年旧案的追索。” 泰尔斯眯眼道: “当然,他最好也别再直接或间接地损害翡翠城的经济和治安秩序,动摇鸢尾花家族的团结,乃至质疑你公爵之位的合法性——毕竟,翡翠城乃至南岸可是王国领土,在王室的庇护之下。” 王室的庇护…… 这次轮到费德里科难以接受,他猛地站起身来: “什么?!” 泰尔斯对此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示意费德里科坐回原位。 “而你,费德,你要留下来监督他达成这些条件,”泰尔斯淡淡道,“为此,你将结束流亡生涯,正式回归鸢尾花家族。” 回归鸢尾花家族…… 这回又是詹恩难以置信,他倏然起身: “什么!?” 泰尔斯淡定地转过手指,同样示意詹恩回位: “是的,费德,你没听错:你父亲,前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会被平反正名,洗脱罪责,恢复荣誉,他不是弑兄的反贼,你也只是正当地为父鸣冤。” 詹恩冷笑一声: “那你准备怎么解释我父亲遇刺的旧案?北地人干的?翰布尔人?远东人?还是毁了龙霄城的灾祸?或者干脆是刺客之花萨里顿再度出手?” “我还没说完呢!” 泰尔斯的话严肃了许多,带着淡淡警告之意。 “同样,只要你答应这些条件,费德,”他转向费德,语气缓和下来,“詹恩公爵将赦免你的罪过,他不会追究自己堂弟祸乱翡翠城——无论是多年前还是现在——的行为,包括你指使杀手犯下的血案。非但如此,我还会建议他封你为拱海城子爵,也就是索纳子爵生前的头衔,以慰你父亲天国之灵。” 费德里科眉心一跳! 拱海城子爵…… 另一边,詹恩忍无可忍咬牙切齿: “不可能!” “非但如此!” 泰尔斯加重了语调,无视且盖过詹恩的抗议: “你堂兄会不计前嫌地欢迎你留在南岸,就近辅弼他治理施政,尤其是监督上面提到的各项改革措施,监察进度,查缺补漏,敦促他更好地为王国尽忠,当然,更重要的是提醒公爵大人:千万不要重蹈今日覆辙。” 泰尔斯在最后几个词上咬字甚重。 辅弼。 监督。 提醒。 詹恩的面色越发难看。 “所以,詹恩啊,费德啊,你们两个……” 泰尔斯慢条斯理地向左右各看一眼,重新变得温厚和蔼,一如织毛线的邻家老奶奶: “听明白了吗?能做到吗?”(本章完) 第256章 举杯同仇(上) 公爵的书房,安静了很久很久。 听完王子的提议,两位凯文迪尔表情各异,消化了好一会儿。 “所以,经历了这么多,我们却原地踏步,”首先开口的人是费德里科,只见他表情复杂,似笑非笑,“他到头来清清白白,一切照常,继续做他篡夺来的南岸公爵?” “一切照常?”詹恩不屑道。 “但你却成为了新任的拱海城子爵,费德。” 泰尔斯挑挑眉毛,挤出笑容: “这可是一大步。” 被人用自家族语教训,两位凯文迪尔都不是很高兴。 詹恩瞥了堂弟一眼,不屑总结: 直到拨动…… 泰尔斯深深蹙眉。 詹恩目光犀利: “那也最好别赌输。” 费德里科说着说着就笑了: “所以你的存在就是阻碍,詹恩,只会给我们的小妹带去痛苦和挣扎。” 泰尔斯轻声道。 所以只好不响。 带动无数丝线,寸寸绷紧。 费德里科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殿下!” 在泰尔斯和费德里科不解的神情中,詹恩冷冷继续: 如果泰尔斯不在中间就好了。 詹恩扭过头,与他冷冷对视。 毫无不适。 问题是,什么全功? 哪里的全功? 谁的全功? 她同姓同血的哥哥们……爱她也好,恨她也罢,都全是权力的生物。 事实上,也许这对兄弟彼此关系奇差,仇深难解,才能为未来的翡翠城,留下最大的护身符。 詹恩冷笑一声,不理会王子的讽刺。 听见这个称呼,费德眼神一变。 “否则哪怕他答应了殿下,以詹恩的野心和经营,重掌权柄不过两年,我们必将前功尽弃。” “他说:‘既然送给你了,那就抓紧它,抓紧你的剑。’” 泰尔斯顿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在詹恩清澈冷冽和费德里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听觉。 “俗话说得好,鸢尾一心,其利断——好吧,事实上,你们两个在翡翠城不需要互相喜欢,甚至不需要合作,只需要分别跟我合作就行。” 无论是谁更在乎谁的妹妹,还是谁真杀了谁的父亲。 泰尔斯撑起笑容,仿佛方才的谈话进展顺利: “很好,看来你们都听明白了。在进下一个环节之前,如果还对细节有疑问……” 泰尔斯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举止淡定,面色不改。 泰尔斯皱起眉头。 费德里科瞥了两人一眼,目光一动: “如果这是因为塞西莉亚,殿下,是因为您不忍心见她失望,那么恕我直言……” 詹恩生生一晃。 “那好。” 泰尔斯沉下了脸。 泰尔斯不得不打断逐渐开始相互攻讦的两人。 “所以他赢不了。” “说下去?”泰尔斯端起茶杯。 “若按照你说的做,泰尔斯,那总有一天,我们中有一人要死……要在对方手上出事。” “因为他跟你一样,自以为经历了毁灭和不公,惨剧和痛苦,所以就有权毫不在乎,有权只知索取不知赋予,但他不明白更没机会明白:得要他先伸手护枝,浇水施肥,这颗树才能长出果实。” 面对微笑送客的代理摄政官大人,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需要我们凯文迪尔活着,痛苦着,需要一个有利可图但‘未竟全功’的翡翠城继续挣扎着,顽抗着,夹在你和陛下的鼻息之间存在着,你才有底气有筹码,将来回到复兴宫去面对他。” 詹恩指了指费德里科: “所以你才需要在我们之间和稀泥,需要我们彼此仇恨又相互容忍地活着,活在翡翠城。” 他冷笑连连: “否则如你所说……” “不,殿下,詹恩绝不做有害无利的选择,他答应得如此痛快,这背后一定有蹊跷,您不能——” 嗯,一小些。 泰尔斯没有说话。 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装着“廓尔塔克萨”的口袋里,有某根丝线,被拨动了。 只剩泰尔斯微笑依旧,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一红一黑两位鸢尾花: “一个赌徒没有输,所以他尚未掀桌。但他也没有赢,因此不肯走。”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他不会放过我的。”詹恩言简意赅。 只听詹恩轻声道: “你一个人,可远远赔不起。” “我们敬爱的王子殿下,他在做自己一贯以来最是擅长,或是唯一擅长的事……” 费德里科和詹恩同时蹙眉。 费德里科无比严肃: 费德里科的突然质问让泰尔斯脱离思绪,回过神来。 詹恩不屑轻哼: “但你不同意,让我多等几天,等翡翠城局势更坏一点再回来,”泰尔斯耸耸肩,“所以我等了咯。” “原来如此。” 泰尔斯走向门口——但他迈出两步,下意识停下脚步,这才尴尬地想起: 现在他,泰尔斯·璨星,翡翠城代理摄政官,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 “因为输了也就没了,可是一旦赢了,他就会忍不住,忍不住一直赌下去,赌下一把,再下一把,下下一把。” 泰尔斯目光疑惑。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噢,真的?” 泰尔斯语气一紧: “但那就注定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无论我想不想,下一次,我就肯定没法像这次一样帮你‘皆大欢喜’,耐着性子帮翡翠城‘掌控局面’……” 糟糕。 “那您呢?” 泰尔斯冷下了脸。 但另一位凯文迪尔毫不示弱,甚至更进一步: “恕我直言,堂兄,若真为了你妹妹好,你就该早些去死。” 泰尔斯面无表情。 “我说,泰尔斯,我接受你以上的条件,你想要的、该死的、恶心人的一切。” “听着,我在尽力同时保全你们两个,”他有些疲累,“但你们就非得宰了彼此才满意?” 当年他是怎么说服那群只晓得打打杀杀干干的北方佬的来着? 詹恩轻哼一声。 泰尔斯呼吸一滞,不得不咽了咽喉咙。 “只是记得,如果你结束不了赌局……” “你需要我们。” 泰尔斯突然高声大喝,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对你们二人而言,我的条件也许很苛刻,但请记得,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别人,那条件只会更加苛刻。” 詹恩先是一颤,旋即缓缓扭头: 泰尔斯想道: 翡翠城兴许才要大祸临头呢。 泰尔斯轻描淡写: “作为拱海城子爵,费德,答应我:你会倾尽全力,一心为国,遏制你堂兄的野心。” 两位凯文迪尔的笑容齐齐消失。 下谁的注? “可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泰尔斯试探道,“无论日后如何,你们至少能走出眼下困境,重获自由乃至权位,自主行动,不再是只能惴惴等待的阶下囚。” 泰尔斯好不容易走出尴尬期,闻言不由皱眉。 泰尔斯轻哼一声: “随你怎么说。” “病态?”詹恩咬着牙,艰难开口:“说这话的人,可是跟吸血鬼们在地下共处了十一年。” 泰尔斯重新举起送客的手臂: “你们该回房了。请记得:我只等到礼赞宴。” 关乎国家大事,万民生计。 泰尔斯继续顶着一脸假笑。 泰尔斯又开始搓头皮了。 “我听不见。”他轻声道。 泰尔斯轻轻颔首。 “但相信我,堂弟,这绝对没有那么痛快。” “你需要翡翠城,泰尔斯,”他肯定道,“就像你需要西荒。” “我说了,只要能复仇,只要找回公正,只要找到真相,只要詹恩付出代价,我不在乎赢家是谁,不管赢的人是我还是别人……” 泰尔斯出神道: “哪怕有心,也是无力。” 好一会儿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詹恩冷笑一声。 费德里科瞥向坐在座位上,毫无离开之意的詹恩。 泰尔斯一头雾水: 他,他们是不是都误会了什么? “而我们能做到这一点:我保证她会恨我,而不是殿下您。” “相信我,到时候我想帮你,可远比我现在帮詹恩,还要困难得多得多。” “够了!” 泰尔斯眯起眼睛: “要是詹恩就这么死了,没了,不在了……你真觉得,你会是最后的赢家?” 啊? 泰尔斯登时一僵。 不是…… 泰尔斯淡淡道: 泰尔斯背对着两人,一脸懊丧。 “一局?两局?十局?永远?” 泰尔斯淡淡道: 王子显然有逐客之意,这让两位凯文迪尔双双蹙眉。 一来一回,眼前的既视感让泰尔斯不由想起多年前的英雄大厅,他面对查曼·伦巴和四位大公们的场景。 “她,不是,你的,妹妹。” 詹恩指了指另一位凯文迪尔,端正身体,无比严肃: ”包括让这个混蛋活在南岸领,甚至活在我的空明宫里——还要加一条:保证希莱的绝对安全。” 而他的面前,在看不见的空气中,罩着他的整张罗网,正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费德里科深深蹙眉。 詹恩抬起头,坚定地看向泰尔斯。 他死死盯着费德里科,呼吸加重,浑身上下肉眼可见地颤抖。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两位凯文迪尔都没有说话。 泰尔斯面色难看。 但出乎意料,素来一提亲妹子就要爆发的南岸公爵居然没有失态发火,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冷静地回复费德。 泰尔斯只觉得脑仁突突地疼。 “别牵扯她,堂弟,”詹恩缓缓道,“我们家族出事时,她甚至没到懂事的年纪。” 泰尔斯眯起眼: “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吧。” 詹恩言笑晏晏,向费德里科手边的茶杯举手示意: 泰尔斯闻言有些尴尬,正想出言辩驳,却又觉得真要这么做了,只会更加尴尬。 费德里科看看泰尔斯,又看看詹恩,思维急转。 “他只是为自己的罪行负责罢了,”詹恩冷冷道,“别忘了,从他回翡翠城开始,害死了多少人命?” 詹恩目光犀利: “结束赌局。” “好吧,我知道我的处理让你们都不太满意,甚至很难受,”泰尔斯离开椅背,转变策略,“但是相信我,你们已经不可能有更满意的结果了。” “还看不出来吗,我亲爱的堂兄?命运注定了,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有多想,你都无法阻止希莱靠近她喜欢的人。” “至少?”费德里科皱眉道。 糟糕,这既视感又来了。 “请殿下三思: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翡翠城已入囊中,目标即将达成,只差最后一步,解决罪魁祸首,”费德抬头盯着泰尔斯,竭力隐藏眼底的不满,试图讨价还价,“至少送他去白骨之牢,乃至软禁在王都也行,只要远离翡翠城?” 失去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少的那位。 “逃避冲突,既不让我们任何一方赢,也不让陛下赢,甚至不让自己赢,”詹恩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让泰尔斯心口一凉,“自然也就没有人‘输’。” 泰尔斯无视着心底里的不适,缓声开口: “我和你认识不久,费德,但我以为我们打了这么多交道,你总该明白一点……” 两位凯文迪尔对视一眼,既有深深敌意,也有小心翼翼。 “少赌点钱吧,詹恩,”泰尔斯想起小时候在王都黑金赌场的见闻,艰难回击,“就我对他们的理解,一个人赌输了不可怕。” 费德里科恭敬颔首,丝毫不顾堂兄那要把他开胸破腹的锋利眼神: 很公平对吧? 玩笑开完,泰尔斯还是叹了口气。 但是,跟矛盾重重的埃克斯特权贵们比起来,你们凯文迪尔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泰尔斯叹了口气。 “就像他也不会容忍我。”费德里科同样坚决。 他突然觉得厌烦。 泰尔斯叹了口气,颓然倚靠回他的座椅上。 泰尔斯闭上眼睛,轻轻揉搓额侧。 只听南岸公爵哼声道: “至于拱海城子爵,反正你只是需要一个人盯着我罢了,爱让谁当都行,哪怕是黑先知。” 星湖公爵不免尴尬,但他及时应变,很快调整好表情,得体自然地转身面客,伸出手臂,对大门的方向做出送客的手势: “但也请记得:不管本钱多少,花销几何,先到的人总有折扣。” “但那不是自由。”费德里科摇摇头。 费德里科则手指一颤。 观察他们的反应,也能获取不少的情报。 继续勾起下一根丝线。 而你还有大事要处理,泰尔斯。 “你之前的提议比这好多了,”詹恩笑容消失,只余满脸冰冷,“至少还答应把他送去白骨之牢?” 泰尔斯搓了搓头皮,那道被萨克埃尔砍开的伤疤还手感清晰。 答应了? 他…… 他不该是那个离开的人。 费德里科打断他的思绪,既难以置信又失望失落: “原来,这座城里最保守最消极,不思进取的人,远远不是詹恩。” 谁不听话,就用魔能捏死他? 他心里的声音冰冷地道:不如诉诸更加有力,更加现实的手段。 话音落下,书房里只余一片死寂。 “我看着像开玩笑吗?” “而你,费德,恕我直言,正因为有人要扳倒树大根深的鸢尾花公爵,你身为一个流亡贵族——这是好听的说法,更现实的叫法是‘破落户’——才有机会回国伸冤。” 费德里科咬紧牙关。 半天不说话的詹恩突然开口,却并非对泰尔斯,而是对着与自己不共戴天的堂弟。 很好,泰尔斯。 泰尔斯也不管他,自顾自转向另一位。 “‘别丢了。’” “不得不说,詹恩,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和阴谋论,包括你那把每个人都理解成利益机器和权力生物的思维定势,但是别太……” 泰尔斯无奈地扯扯嘴角。 他转向面色苍白的费德里科: 但泰尔斯伸手阻住他的话,快步走回座位,饶有兴趣地坐了下来。 费德里科闻言陷入沉思,呼吸加速,表情挣扎。 詹恩皱眉警告道: “泰尔斯!” 詹恩轻笑着端起茶杯,讽刺道: 他看向泰尔斯: “答应了这条件,我和他,我们就都被囚禁在了这里,在翡翠城,就像我们房间的位置一样:彼此监视互相提防,成为对方的牢笼。” “那就是我的事了。” 泰尔斯转向另一人,努力说服自己先渡过眼前这一关: “而你,费德,人要懂得见好就收:子爵宅邸和阴湿地牢,其实并不难选。” 泰尔斯脸色微变,费德里科则若有所思。 “说实在的,你俩这会儿还挺默契的,”居中协调的第二王子叹息道,“真不考虑合作共事?你们会成为很好的一对。” “每一人都是罪有应得,”费德还击道,“他们都是当年旧案的参与者,为我父亲在你手上所受的冤屈和折磨还债。” 嗯,不无道理。 “受他辖制,听他号令,也许最后还得被他整死?”费德提高音量。 “以上条件都好商量,泰尔斯,但你得送这家伙上绞架或进牢房。” 费德里科低声开口: “殿下您既已掌控局面,又无忌器之忧,那为何不一鼓作气,以竟全功?” 南岸公爵转向费德里科,却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后的什么东西。 詹恩望向面色紧绷的堂弟: “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詹恩眼神一动。 王子立刻发现自己的失态,他不得不深呼吸,喝了一口茶提醒自己,这才回到正常语气: “就像他也赢不了。” 而他们日后如果真的精诚合作了…… 两人齐齐转头,讽刺地看着泰尔斯,满脸写着不信。 他抬头看向詹恩: “最可怕的,其实是他赌赢了。” “相比之下,我想,你们都不愿意就此败亡在对方手里吧?” “不仅仅是在我们两个凯文迪尔中间,”詹恩冷笑出声,“也在他和他父亲之间,兴许还在他自己和希莱之间。” 反正都一样。 泰尔斯转向其中一位。 好像手里的茶突然不香了。 泰尔斯闻言一怔。 泰尔斯皱眉沉思了一会儿。 “我理解殿下此举的苦心,但现实无法事事圆满。”费德里科依旧毕恭毕敬。 费德里科适时接话,同样满脸讽刺: “既往不咎?” “一位王国的大人物告诫过我一句话,我现在把它转送给你。” 费德里科看看詹恩,再看看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态度决绝: “那你怕是活不过明天早上。”泰尔斯叹息回应。 詹恩的眼神从没有如此可怕过。 詹恩的目光更加可怕了。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 詹恩轻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人齐齐一怔: “我答应了。” 在费德里科难以置信的眼神下,詹恩笑了。 “不!” 下什么注? 整个书房都陷入沉默。 泰尔斯咬了咬牙: “我累了。道理我都说明白了,想不想得通是你们的事情。” “至少你还安坐在空明宫里,詹恩,没有头朝下变成刷子去刷我的马桶。” “所以你只允许她属于你?”费德里科啧声道,“真病态。” 什么? 就连费德里科也皱眉看向堂兄。 虽是这样想,但泰尔斯嘴上仍不饶人: 泰尔斯心底的声音对他道: 身为强者,适时表现自己的难处和伤痛,反过来求得出奇制胜的效果,也是不错的手段,只是须得小心…… 但费德里科丝毫不给面子: “是她没到年纪,还是你觉得她没到?” 他靠上公爵专用的尊贵真皮靠背,喃喃自语: “罢了,我还不如同时干掉你们两个,直接让希莱上位,南岸守护女公爵……” 身处这个位置,弹动手中的丝线,奏响乐章,正中他们双方的要害弱点。 南岸公爵没有离座,相反,他像这里的主人一样,轻松自如地坐了下来。 “这新茶果然好喝。” 詹恩和费德里科为这句话陷入深思。 但是…… 他皱起眉头,顿了一会儿,不禁为詹恩和费德里科的这段对话里,希莱所受到的利用和冒犯感到不值。 “该你了,费德,还喝不喝茶?” 狭小逼仄。 如坠罗网之中。 费德咬牙哼声: “既然您知道詹恩要被扳倒,知道我必不是赢家,”费德的表情很是奇怪,似笑非笑,有种释然后的疯狂,“那殿下您还如此随性裁量,草率决断,私下跟他对着干……” “还有西荒,乃至多年前的埃克斯特,天知道他过去用这和稀泥的法子,自以为是自欺欺人地解决了多少‘危机’,又埋下了多少更糟的隐患,将带来多少未来的灾难……” 好吧,虽然这馊主意确实是从马略斯安排两位凯文迪尔的住宿方案上得到的灵感…… 泰尔斯咬紧牙关: “但他一步都没踏足过这里,未曾像我一样亲眼看过这里,看过翡翠城形形色色的人们,里里外外的角落——即便我也看得不够多。” 他心底的声音发出低低的赞许: 你上手了。 泰尔斯脑海中闪过这些日子在翡翠城的所见所闻,想起詹恩告诉过他的,六代凯文迪尔前赴后继,把鸢尾花从翡翠城的最高一环变成最底一环,再回到最高一环的百余年艰辛。 “直到赌上他自己根本赔不起的筹码,”王子看着眼前的两人,不再笑脸迎人,“只能拉上别人,无数人,无辜的人,根本不在赌局里的人,替他一道赔。”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请恕在下驽钝。” 少年看着一脸阴冷的费德里科,勾动手指,想要拨动对方身上的丝线,却感觉整张罗网都在震颤。 泰尔斯端茶杯的动作不由一僵。 但是咒骂归咒骂,他却不由得想起之前剃头铺老板巴尔塔的话: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过是抱薪救火,不仅徒劳无功,还自以为是……】 “少在他面前提‘他’。” “我不在乎——我来到这里,就有觉悟。” “坐在公爵宝座上的你,和枯死坏掉的翡翠城,你觉得,他会更在乎哪个?” “当前局势下,只有詹恩不在了——当然,这是他咎由自取,跟您无关,”费德轻声道,“您和她才有可能再无阻碍,终成眷属。” “无论你们的回应是什么,”泰尔斯继续道,“我都会在翡翠庆典最后的礼赞宴会上,宣布贵族仲裁的结果。” “到时候,我会真诚地祝福你们——这是詹恩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以竟全功…… 就在费德里科准备欠身离开的时候,詹恩却突然发话了。 “你说得对,费德!” 泰尔斯冷哼一声:“或者把你们俩都送进白骨之牢,就关一个单间里……” “你说,什么?” “因为你以前一无所有,”泰尔斯面无表情,“但那是以前了,费德里科子爵大人。” 詹恩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举杯喝了一口马黛茶。 拥有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多的那位。 泰尔斯睁开一条眼缝。 “但是你不会让这事发生的,对吧?” “你赢不了!” 该死的小花花。 不等泰尔斯回话,詹恩就打断了他,他放下茶杯,笑容似有些怕人: 两人各有侧重,却都默契地带着令人心寒的笑意盯着泰尔斯,让后者后背发毛。 妈的,苦死了。 两位凯文迪尔都毫无反应。 令人窒息。 费德里科眼皮一跳。 “我下注了。” 泰尔斯轻笑点头: “答对了:他都不在乎。” “皆大欢喜?”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深叹息。 琐碎,幼稚,无聊。 泰尔斯放下送客的手臂。 泰尔斯目光一动。 “总好过某天我死不瞑目。”詹恩轻声道。 费德里科紧皱眉头,咽了咽喉咙。 “而你,泰尔斯,你就拿着这座别扭而挣扎的翡翠城,当作礼物,更当做赌注,去复兴宫交差吧。” 托尔说得没错,看来是比想象中困难一些。 泰尔斯站起身来,连带着詹恩和费德里科也不得不起身——或出于教养,或出于地位。 鸢尾花公爵冷笑道: “你和他,你们谁都不会死。” 泰尔斯眼神灼灼: “即便我没有插手,即便我由着你干掉詹恩,让你当上空明宫摄政乃至南岸公爵,即便南岸领从明天起就直属王室管辖……他,他也赢不了。” 他顿了一下: “……遑论帮希莱了。” “那可简单,”泰尔斯勉力挤出真诚的微笑,“谁先出事,我就宰掉剩下那个。” “没想到我也会有同意你的一天,”费德冷冷道,同样举起茶杯,作势示意,“亲爱的堂兄。” “殿下的意思,可不是黑先知。”费德里科面无表情。 他不想再在乎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了。 不等泰尔斯有所反应,詹恩就冷哼一声: “所以按你的说法,费德洗脱罪名光荣还家,还当上了空明宫的二号人物兼王都的特派内应,而我却要交出若干权利,容忍满腹坏水的堂弟对我的统治指手划脚,处处为难,也许到头还要遭他篡位?” 泰尔斯死死盯着他,眼神不善。 这…… 多久? 詹恩轻蔑又复杂地瞥向泰尔斯: “和稀泥。” 也不错。 “而当他伸手摇钱却发现树枝枯死,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赢不了的那一天……” 好吧。 但詹恩却冷笑着打断他: “多久?” 詹恩叹了口气,替泰尔斯省掉下半句话: “经验之谈,堂弟。” “没错,詹恩,我是可以如你所愿:把费德处死,任你开好条件重回公爵之位,圆上表面文章,让你继续在一片太平彩声中长袖善舞斡旋不倒……” “而不到的人嘛……嗯,就不是有没有折扣,而是有没有货的问题了。” 即便没有…… 整张罗网。 “我说的也不是。”詹恩冷冷道。 他嘴唇翕张,但终究没有回答。 詹恩轻蹙眉头。 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 下注? 詹恩眉心一颤。 “他会满意吗?” 詹恩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就我对他们的理解,泰尔斯,一个赌徒很少会为输钱而掀桌,”詹恩冷冷道,“但往往会为贫穷而拼命。” 他不忿地向泰尔斯争取: “在那之前,如果你们其中一方改变主意,请直接来找我。” “你看不出来吗,费德。” 詹恩不禁皱眉:“什么?” “因为他高高在上,以为只要坐在王都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再加一些威逼利诱,翡翠城就能乖乖入彀,年奉万金,以为只要粗暴有力地狠击树干,翡翠城这颗摇钱树就会乖乖掉钱。” 这话题的走向有点不妙。 詹恩咬字清晰,句句惊心: “可一个不会输钱却也赢不了钱的赌局,它能维持多久?客人们又能忍受多久而不放弃赌局乃至……” 只听费德毫不留情地继续: “更无法阻止她去活她应得的,不被家族所牵累的人生。” 那一瞬间,泰尔斯觉得这书房变得有些闷热。 “更没有输红眼的赌徒掀桌子,亮刀子。” 现在只看他们两个…… 就像两个彼此决斗,正踩着脚步,相互试探的剑士。 “这么说,你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债务,商贸,治安,贵族,军资,乃至黑帮团伙……翡翠城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才这么毫无顾忌,肆无忌惮。” 詹恩在此时发话,他义正词严: “以免日后各大家族的害群之马纷纷效仿,篡夺家主,以致十九石座人人自危,使你日后收服六境碍难重重。” 泰尔斯微笑不减: “请原谅?” 入喉顺畅。 詹恩和费德里科对视一眼。 远远不够。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去想詹恩语中深意: 费德里科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否定。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泰尔斯: “更换荷官?” 泰尔斯依旧没有说话。 这回,轮到费德里科转过身来。 他呼吸恍惚,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堂兄。(本章完) 第257章 举杯同仇(中) 公爵的书房,安静了很久很久。 听完王子的提议,两位凯文迪尔表情各异,消化了好一会儿。 “所以,经历了这么多,我们却原地踏步,”首先开口的人是费德里科,只见他表情复杂,似笑非笑,“他到头来清清白白,一切照常,继续做他篡夺来的南岸公爵?” “一切照常?”詹恩不屑道。 “但你却成为了新任的拱海城子爵,费德。” 泰尔斯挑挑眉毛,挤出笑容: “这可是一大步。” “受他辖制,听他号令,也许最后还得被他整死?”费德提高音量。 不等泰尔斯有所反应,詹恩就冷哼一声: “所以按你的说法,费德洗脱罪名光荣还家,还当上了空明宫的二号人物兼王都的特派内应,而我却要交出若干权利,容忍满腹坏水的堂弟对我的统治指手划脚,处处为难,也许到头还要遭他篡位?” 鸢尾花公爵冷笑道: “皆大欢喜?” 费德里科适时接话,同样满脸讽刺: “既往不咎?” 两人各有侧重,却都默契地带着令人心寒的笑意盯着泰尔斯,让后者后背发毛。 一来一回,眼前的既视感让泰尔斯不由想起多年前的英雄大厅,他面对查曼·伦巴和四位大公们的场景。 但是,跟矛盾重重的埃克斯特权贵们比起来,你们凯文迪尔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泰尔斯叹了口气。 托尔说得没错,看来是比想象中困难一些。 嗯,一小些。 泰尔斯撑起笑容,仿佛方才的谈话进展顺利: “很好,看来你们都听明白了。在进下一个环节之前,如果还对细节有疑问……” “你之前的提议比这好多了,”詹恩笑容消失,只余满脸冰冷,“至少还答应把他送去白骨之牢?” “至少?”费德里科皱眉道。 “但你不同意,让我多等几天,等翡翠城局势更坏一点再回来,”泰尔斯耸耸肩,“所以我等了咯。” 詹恩冷笑一声,不理会王子的讽刺。 “这么说,你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债务,商贸,治安,贵族,军资,乃至黑帮团伙……翡翠城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才这么毫无顾忌,肆无忌惮。” 詹恩望向面色紧绷的堂弟: “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泰尔斯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举止淡定,面色不改。 妈的,苦死了。 “俗话说得好,鸢尾一心,其利断——好吧,事实上,你们两个在翡翠城不需要互相喜欢,甚至不需要合作,只需要分别跟我合作就行。” 泰尔斯继续顶着一脸假笑。 事实上,也许这对兄弟彼此关系奇差,仇深难解,才能为未来的翡翠城,留下最大的护身符。 而他们日后如果真的精诚合作了…… 泰尔斯想道: 翡翠城兴许才要大祸临头呢。 “请恕在下驽钝。” 费德里科低声开口: “殿下您既已掌控局面,又无忌器之忧,那为何不一鼓作气,以竟全功?”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以竟全功…… 问题是,什么全功? 哪里的全功? 谁的全功? “请殿下三思: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翡翠城已入囊中,目标即将达成,只差最后一步,解决罪魁祸首,”费德抬头盯着泰尔斯,竭力隐藏眼底的不满,试图讨价还价,“至少送他去白骨之牢,乃至软禁在王都也行,只要远离翡翠城?” 詹恩轻蹙眉头。 费德里科无比严肃: “否则哪怕他答应了殿下,以詹恩的野心和经营,重掌权柄不过两年,我们必将前功尽弃。” 嗯,不无道理。 泰尔斯轻轻颔首。 但是…… “但是你不会让这事发生的,对吧?” 泰尔斯轻描淡写: “作为拱海城子爵,费德,答应我:你会倾尽全力,一心为国,遏制你堂兄的野心。” 费德里科咬紧牙关。 “以上条件都好商量,泰尔斯,但你得送这家伙上绞架或进牢房。” 詹恩在此时发话,他义正词严: “以免日后各大家族的害群之马纷纷效仿,篡夺家主,以致十九石座人人自危,使你日后收服六境碍难重重。” 泰尔斯闻言一怔。 只听南岸公爵哼声道: “至于拱海城子爵,反正你只是需要一个人盯着我罢了,爱让谁当都行,哪怕是黑先知。” 这…… “那你怕是活不过明天早上。”泰尔斯叹息回应。 “总好过某天我死不瞑目。”詹恩轻声道。 “殿下的意思,可不是黑先知。”费德里科面无表情。 “我说的也不是。”詹恩冷冷道。 两位凯文迪尔对视一眼,既有深深敌意,也有小心翼翼。 就像两个彼此决斗,正踩着脚步,相互试探的剑士。 如果泰尔斯不在中间就好了。 好吧。 泰尔斯搓了搓头皮,那道被萨克埃尔砍开的伤疤还手感清晰。 “可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泰尔斯试探道,“无论日后如何,你们至少能走出眼下困境,重获自由乃至权位,自主行动,不再是只能惴惴等待的阶下囚。” “但那不是自由。”费德里科摇摇头。 詹恩轻哼一声。 “答应了这条件,我和他,我们就都被囚禁在了这里,在翡翠城,就像我们房间的位置一样:彼此监视互相提防,成为对方的牢笼。” 詹恩轻笑着端起茶杯,讽刺道: “这新茶果然好喝。” “没想到我也会有同意你的一天,”费德冷冷道,同样举起茶杯,作势示意,“亲爱的堂兄。” 好吧,虽然这馊主意确实是从马略斯安排两位凯文迪尔的住宿方案上得到的灵感…… 泰尔斯无奈地扯扯嘴角。 “说实在的,你俩这会儿还挺默契的,”居中协调的第二王子叹息道,“真不考虑合作共事?你们会成为很好的一对。” “我理解殿下此举的苦心,但现实无法事事圆满。”费德里科依旧毕恭毕敬。 “他不会放过我的。”詹恩言简意赅。 “就像他也不会容忍我。”费德里科同样坚决。 糟糕,这既视感又来了。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深叹息。 当年他是怎么说服那群只晓得打打杀杀干干的北方佬的来着? 谁不听话,就用魔能捏死他? 詹恩瞥了堂弟一眼,不屑总结: “若按照你说的做,泰尔斯,那总有一天,我们中有一人要死……要在对方手上出事。” “那可简单,”泰尔斯勉力挤出真诚的微笑,“谁先出事,我就宰掉剩下那个。” 两位凯文迪尔的笑容齐齐消失。 好像手里的茶突然不香了。 整个书房都陷入沉默。 只剩泰尔斯微笑依旧,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一红一黑两位鸢尾花: 很公平对吧? 玩笑开完,泰尔斯还是叹了口气。 “听着,我在尽力同时保全你们两个,”他有些疲累,“但你们就非得宰了彼此才满意?” “他只是为自己的罪行负责罢了,”詹恩冷冷道,“别忘了,从他回翡翠城开始,害死了多少人命?” “每一人都是罪有应得,”费德还击道,“他们都是当年旧案的参与者,为我父亲在你手上所受的冤屈和折磨还债。” 泰尔斯又开始搓头皮了。 他靠上公爵专用的尊贵真皮靠背,喃喃自语: “罢了,我还不如同时干掉你们两个,直接让希莱上位,南岸守护女公爵……” 詹恩皱眉警告道: “泰尔斯!” 泰尔斯冷哼一声:“或者把你们俩都送进白骨之牢,就关一个单间里……” 费德里科瞥了两人一眼,目光一动: “如果这是因为塞西莉亚,殿下,是因为您不忍心见她失望,那么恕我直言……” 泰尔斯目光一动。 “当前局势下,只有詹恩不在了——当然,这是他咎由自取,跟您无关,”费德轻声道,“您和她才有可能再无阻碍,终成眷属。” 啊? 泰尔斯登时一僵。 詹恩先是一颤,旋即缓缓扭头: “你说,什么?” 不是…… 泰尔斯一头雾水: 他,他们是不是都误会了什么? “而我们能做到这一点:我保证她会恨我,而不是殿下您。” 费德里科恭敬颔首,丝毫不顾堂兄那要把他开胸破腹的锋利眼神: “到时候,我会真诚地祝福你们——这是詹恩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詹恩的目光更加可怕了。 泰尔斯只觉得脑仁突突地疼。 这话题的走向有点不妙。 但出乎意料,素来一提亲妹子就要爆发的南岸公爵居然没有失态发火,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冷静地回复费德。 “别牵扯她,堂弟,”詹恩缓缓道,“我们家族出事时,她甚至没到懂事的年纪。” 但费德里科丝毫不给面子: “是她没到年纪,还是你觉得她没到?” 詹恩眉心一颤。 “还看不出来吗,我亲爱的堂兄?命运注定了,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有多想,你都无法阻止希莱靠近她喜欢的人。” 泰尔斯闻言有些尴尬,正想出言辩驳,却又觉得真要这么做了,只会更加尴尬。 所以只好不响。 只听费德毫不留情地继续: “更无法阻止她去活她应得的,不被家族所牵累的人生。” 詹恩生生一晃。 费德里科说着说着就笑了: “所以你的存在就是阻碍,詹恩,只会给我们的小妹带去痛苦和挣扎。” 泰尔斯好不容易走出尴尬期,闻言不由皱眉。 詹恩的眼神从没有如此可怕过。 他死死盯着费德里科,呼吸加重,浑身上下肉眼可见地颤抖。 “她,不是,你的,妹妹。” “所以你只允许她属于你?”费德里科啧声道,“真病态。” “病态?”詹恩咬着牙,艰难开口:“说这话的人,可是跟吸血鬼们在地下共处了十一年。” 但另一位凯文迪尔毫不示弱,甚至更进一步: “恕我直言,堂兄,若真为了你妹妹好,你就该早些去死。” “够了!” 泰尔斯不得不打断逐渐开始相互攻讦的两人。 他皱起眉头,顿了一会儿,不禁为詹恩和费德里科的这段对话里,希莱所受到的利用和冒犯感到不值。 她同姓同血的哥哥们……爱她也好,恨她也罢,都全是权力的生物。 他突然觉得厌烦。 他不想再在乎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了。 无论是谁更在乎谁的妹妹,还是谁真杀了谁的父亲。 反正都一样。 琐碎,幼稚,无聊。 而你还有大事要处理,泰尔斯。 关乎国家大事,万民生计。 他心里的声音冰冷地道:不如诉诸更加有力,更加现实的手段。 泰尔斯冷下了脸。 “你和他,你们谁都不会死。” 两人齐齐转头,讽刺地看着泰尔斯,满脸写着不信。 “好吧,我知道我的处理让你们都不太满意,甚至很难受,”泰尔斯离开椅背,转变策略,“但是相信我,你们已经不可能有更满意的结果了。” 两位凯文迪尔都毫无反应。 泰尔斯转向其中一位。 拥有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多的那位。 “没错,詹恩,我是可以如你所愿:把费德处死,任你开好条件重回公爵之位,圆上表面文章,让你继续在一片太平彩声中长袖善舞斡旋不倒……” 泰尔斯语气一紧: “但那就注定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无论我想不想,下一次,我就肯定没法像这次一样帮你‘皆大欢喜’,耐着性子帮翡翠城‘掌控局面’……” 他顿了一下: “……遑论帮希莱了。” 詹恩眼神一动。 泰尔斯淡淡道: “哪怕有心,也是无力。” 詹恩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泰尔斯也不管他,自顾自转向另一位。 失去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少的那位。 “而你,费德,恕我直言,正因为有人要扳倒树大根深的鸢尾花公爵,你身为一个流亡贵族——这是好听的说法,更现实的叫法是‘破落户’——才有机会回国伸冤。”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泰尔斯眯起眼睛: “要是詹恩就这么死了,没了,不在了……你真觉得,你会是最后的赢家?” 费德里科眼皮一跳。 “相信我,到时候我想帮你,可远比我现在帮詹恩,还要困难得多得多。” 费德咬牙哼声: “我不在乎——我来到这里,就有觉悟。” “因为你以前一无所有,”泰尔斯面无表情,“但那是以前了,费德里科子爵大人。” 听见这个称呼,费德眼神一变。 “一位王国的大人物告诫过我一句话,我现在把它转送给你。” 泰尔斯淡淡道: “他说:‘既然送给你了,那就抓紧它,抓紧你的剑。’” 泰尔斯眯起眼: “‘别丢了。’” 费德里科闻言陷入沉思,呼吸加速,表情挣扎。 泰尔斯闭上眼睛,轻轻揉搓额侧。 很好,泰尔斯。 他心底的声音发出低低的赞许: 你上手了。 身处这个位置,弹动手中的丝线,奏响乐章,正中他们双方的要害弱点。 即便没有…… 泰尔斯睁开一条眼缝。 观察他们的反应,也能获取不少的情报。 继续勾起下一根丝线。 直到拨动…… 整张罗网。 “那您呢?” 费德里科的突然质问让泰尔斯脱离思绪,回过神来。 “既然您知道詹恩要被扳倒,知道我必不是赢家,”费德的表情很是奇怪,似笑非笑,有种释然后的疯狂,“那殿下您还如此随性裁量,草率决断,私下跟他对着干……” 他看向泰尔斯: “他会满意吗?” 他。 泰尔斯深深蹙眉。 少年看着一脸阴冷的费德里科,勾动手指,想要拨动对方身上的丝线,却感觉整张罗网都在震颤。 “那就是我的事了。” 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装着“廓尔塔克萨”的口袋里,有某根丝线,被拨动了。 泰尔斯无视着心底里的不适,缓声开口: “我和你认识不久,费德,但我以为我们打了这么多交道,你总该明白一点……” “少在他面前提‘他’。” 詹恩叹了口气,替泰尔斯省掉下半句话: “经验之谈,堂弟。” 费德里科看看詹恩,再看看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态度决绝: “我说了,只要能复仇,只要找回公正,只要找到真相,只要詹恩付出代价,我不在乎赢家是谁,不管赢的人是我还是别人……” “你赢不了!” 泰尔斯突然高声大喝,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王子立刻发现自己的失态,他不得不深呼吸,喝了一口茶提醒自己,这才回到正常语气: “就像他也赢不了。” 泰尔斯眼神灼灼: “即便我没有插手,即便我由着你干掉詹恩,让你当上空明宫摄政乃至南岸公爵,即便南岸领从明天起就直属王室管辖……他,他也赢不了。” 费德里科和詹恩同时蹙眉。 “因为他高高在上,以为只要坐在王都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再加一些威逼利诱,翡翠城就能乖乖入彀,年奉万金,以为只要粗暴有力地狠击树干,翡翠城这颗摇钱树就会乖乖掉钱。” 泰尔斯咬紧牙关: “但他一步都没踏足过这里,未曾像我一样亲眼看过这里,看过翡翠城形形色色的人们,里里外外的角落——即便我也看得不够多。” 远远不够。 “因为他跟你一样,自以为经历了毁灭和不公,惨剧和痛苦,所以就有权毫不在乎,有权只知索取不知赋予,但他不明白更没机会明白:得要他先伸手护枝,浇水施肥,这颗树才能长出果实。” 泰尔斯脑海中闪过这些日子在翡翠城的所见所闻,想起詹恩告诉过他的,六代凯文迪尔前赴后继,把鸢尾花从翡翠城的最高一环变成最底一环,再回到最高一环的百余年艰辛。 “所以他赢不了。” 泰尔斯出神道: “而当他伸手摇钱却发现树枝枯死,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赢不了的那一天……” 他转向面色苍白的费德里科: “坐在公爵宝座上的你,和枯死坏掉的翡翠城,你觉得,他会更在乎哪个?” 费德里科紧皱眉头,咽了咽喉咙。 他嘴唇翕张,但终究没有回答。 泰尔斯轻笑点头: “答对了:他都不在乎。” 泰尔斯叹了口气,颓然倚靠回他的座椅上。 “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吧。” 两位凯文迪尔都没有说话。 也不错。 泰尔斯心底的声音对他道: 身为强者,适时表现自己的难处和伤痛,反过来求得出奇制胜的效果,也是不错的手段,只是须得小心…… “原来如此。” 费德里科打断他的思绪,既难以置信又失望失落: “原来,这座城里最保守最消极,不思进取的人,远远不是詹恩。” 泰尔斯轻哼一声: “随你怎么说。” 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 现在只看他们两个…… “你看不出来吗,费德。” 半天不说话的詹恩突然开口,却并非对泰尔斯,而是对着与自己不共戴天的堂弟。 “我们敬爱的王子殿下,他在做自己一贯以来最是擅长,或是唯一擅长的事……” 詹恩轻蔑又复杂地瞥向泰尔斯: “和稀泥。” 泰尔斯端茶杯的动作不由一僵。 什么? 就连费德里科也皱眉看向堂兄。 “不仅仅是在我们两个凯文迪尔中间,”詹恩冷笑出声,“也在他和他父亲之间,兴许还在他自己和希莱之间。” 泰尔斯面色难看。 “逃避冲突,既不让我们任何一方赢,也不让陛下赢,甚至不让自己赢,”詹恩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让泰尔斯心口一凉,“自然也就没有人‘输’。” 南岸公爵转向费德里科,却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后的什么东西。 “更没有输红眼的赌徒掀桌子,亮刀子。” 詹恩不屑轻哼: “还有西荒,乃至多年前的埃克斯特,天知道他过去用这和稀泥的法子,自以为是自欺欺人地解决了多少‘危机’,又埋下了多少更糟的隐患,将带来多少未来的灾难……” 该死的小花花。 泰尔斯死死盯着他,眼神不善。 但是咒骂归咒骂,他却不由得想起之前剃头铺老板巴尔塔的话: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过是抱薪救火,不仅徒劳无功,还自以为是……】 虽是这样想,但泰尔斯嘴上仍不饶人: “至少你还安坐在空明宫里,詹恩,没有头朝下变成刷子去刷我的马桶。” 詹恩不禁皱眉:“什么?” 泰尔斯转向另一人,努力说服自己先渡过眼前这一关: “而你,费德,人要懂得见好就收:子爵宅邸和阴湿地牢,其实并不难选。” 费德里科深深蹙眉。 “相比之下,我想,你们都不愿意就此败亡在对方手里吧?”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去想詹恩语中深意: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被人用自家族语教训,两位凯文迪尔都不是很高兴。 “对你们二人而言,我的条件也许很苛刻,但请记得,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别人,那条件只会更加苛刻。” 泰尔斯咬了咬牙: “我累了。道理我都说明白了,想不想得通是你们的事情。” 王子显然有逐客之意,这让两位凯文迪尔双双蹙眉。 “无论你们的回应是什么,”泰尔斯继续道,“我都会在翡翠庆典最后的礼赞宴会上,宣布贵族仲裁的结果。” 泰尔斯站起身来,连带着詹恩和费德里科也不得不起身——或出于教养,或出于地位。 “在那之前,如果你们其中一方改变主意,请直接来找我。” 泰尔斯走向门口——但他迈出两步,下意识停下脚步,这才尴尬地想起: 现在他,泰尔斯·璨星,翡翠城代理摄政官,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不该是那个离开的人。 泰尔斯背对着两人,一脸懊丧。 糟糕。 星湖公爵不免尴尬,但他及时应变,很快调整好表情,得体自然地转身面客,伸出手臂,对大门的方向做出送客的手势: “但也请记得:不管本钱多少,花销几何,先到的人总有折扣。” 詹恩和费德里科对视一眼。 “而不到的人嘛……嗯,就不是有没有折扣,而是有没有货的问题了。” 面对微笑送客的代理摄政官大人,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费德里科准备欠身离开的时候,詹恩却突然发话了。 “你需要我们。” 泰尔斯微笑不减: “请原谅?” 詹恩抬起头,坚定地看向泰尔斯。 “你需要翡翠城,泰尔斯,”他肯定道,“就像你需要西荒。” 在泰尔斯和费德里科不解的神情中,詹恩冷冷继续: “你需要我们凯文迪尔活着,痛苦着,需要一个有利可图但‘未竟全功’的翡翠城继续挣扎着,顽抗着,夹在你和陛下的鼻息之间存在着,你才有底气有筹码,将来回到复兴宫去面对他。” 泰尔斯脸色微变,费德里科则若有所思。 詹恩指了指费德里科: “所以你才需要在我们之间和稀泥,需要我们彼此仇恨又相互容忍地活着,活在翡翠城。” 泰尔斯皱眉沉思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詹恩,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和阴谋论,包括你那把每个人都理解成利益机器和权力生物的思维定势,但是别太……” 但詹恩却冷笑着打断他: “多久?” 多久? 泰尔斯目光疑惑。 “一个赌徒没有输,所以他尚未掀桌。但他也没有赢,因此不肯走。” 詹恩咬字清晰,句句惊心: “可一个不会输钱却也赢不了钱的赌局,它能维持多久?客人们又能忍受多久而不放弃赌局乃至……”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泰尔斯: “更换荷官?” 泰尔斯沉下了脸。 “一局?两局?十局?永远?” 费德里科看看泰尔斯,又看看詹恩,思维急转。 “就我对他们的理解,泰尔斯,一个赌徒很少会为输钱而掀桌,”詹恩冷冷道,“但往往会为贫穷而拼命。” 泰尔斯没有说话。 南岸公爵没有离座,相反,他像这里的主人一样,轻松自如地坐了下来。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 詹恩目光犀利: “结束赌局。” 话音落下,书房里只余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而他的面前,在看不见的空气中,罩着他的整张罗网,正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带动无数丝线,寸寸绷紧。 “少赌点钱吧,詹恩,”泰尔斯想起小时候在王都黑金赌场的见闻,艰难回击,“就我对他们的理解,一个人赌输了不可怕。” 他抬头看向詹恩: “最可怕的,其实是他赌赢了。” 詹恩扭过头,与他冷冷对视。 “因为输了也就没了,可是一旦赢了,他就会忍不住,忍不住一直赌下去,赌下一把,再下一把,下下一把。” 泰尔斯轻声道。 “直到赌上他自己根本赔不起的筹码,”王子看着眼前的两人,不再笑脸迎人,“只能拉上别人,无数人,无辜的人,根本不在赌局里的人,替他一道赔。” 詹恩和费德里科为这句话陷入深思。 泰尔斯重新举起送客的手臂: “你们该回房了。请记得:我只等到礼赞宴。” 费德里科瞥向坐在座位上,毫无离开之意的詹恩。 “那好。” 詹恩轻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人齐齐一怔: “我答应了。” 答应了? 他…… 泰尔斯顿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在詹恩清澈冷冽和费德里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听觉。 “我听不见。”他轻声道。 詹恩冷笑一声。 “我说,泰尔斯,我接受你以上的条件,你想要的、该死的、恶心人的一切。” 詹恩指了指另一位凯文迪尔,端正身体,无比严肃: ”包括让这个混蛋活在南岸领,甚至活在我的空明宫里——还要加一条:保证希莱的绝对安全。”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噢,真的?” 泰尔斯放下送客的手臂。 “我看着像开玩笑吗?” 费德里科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殿下!” 但泰尔斯伸手阻住他的话,快步走回座位,饶有兴趣地坐了下来。 “说下去?”泰尔斯端起茶杯。 在费德里科难以置信的眼神下,詹恩笑了。 “而你,泰尔斯,你就拿着这座别扭而挣扎的翡翠城,当作礼物,更当做赌注,去复兴宫交差吧。”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只是记得,如果你结束不了赌局……” 詹恩目光犀利: “那也最好别赌输。” 他冷笑连连: “否则如你所说……” 泰尔斯呼吸一滞,不得不咽了咽喉咙。 只听詹恩轻声道: “你一个人,可远远赔不起。” 那一瞬间,泰尔斯觉得这书房变得有些闷热。 狭小逼仄。 令人窒息。 如坠罗网之中。 詹恩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举杯喝了一口马黛茶。 入喉顺畅。 毫无不适。 “不!” 费德里科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否定。 他不忿地向泰尔斯争取: “不,殿下,詹恩绝不做有害无利的选择,他答应得如此痛快,这背后一定有蹊跷,您不能——” “你说得对,费德!” 不等泰尔斯回话,詹恩就打断了他,他放下茶杯,笑容似有些怕人: “我下注了。” 泰尔斯面无表情。 费德里科则手指一颤。 下注? 下什么注? 下谁的注? “但相信我,堂弟,这绝对没有那么痛快。” 詹恩言笑晏晏,向费德里科手边的茶杯举手示意: “该你了,费德,还喝不喝茶?” 泰尔斯依旧没有说话。 这回,轮到费德里科转过身来。 他呼吸恍惚,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堂兄。(本章完) 第258章 举杯同仇(下) 下注。 赌局? 面对齐齐望着他的詹恩和泰尔斯,费德里科满头冷汗,喃喃自语。 话题的走向怎么就…… 到这里了? “我知道,堂弟,我也不喜欢这个结果,”詹恩缓声道,“但他有一点说得没错:这是对我们三方而言,损失最小的选择。” 泰尔斯轻轻点头,竭力在深呼吸中摆脱不存在的罗网。 “损失……最小?”费德里科像是在大雾中找回罗盘的船长,目光炯炯地看向詹恩。 “小时候,费布尔教士在政治课上说过:三角至衡。” 詹恩端起茶杯,却不品尝,只是细细摩挲杯沿: “倘若有其中一方想着损失更小……” “就意味着其余两方损失更大,”费德里科打断对方,他瞥了一眼沉默的泰尔斯,恍惚道,“你忘了,我也上过他的课,就在你……” “在我去东陆游学之前,”南岸公爵在嘴角露出危险的微笑,“幸好,幸好你没忘。” 费德里科面色微变。 三角至衡…… 那么其余两方…… “你怎么说,费德?” 泰尔斯看了看永世钟,对了下今天的日程表: “成为子爵,或者我再给你找个去处?” 费德里科看看面色紧绷的泰尔斯,再瞧瞧胸有成算的詹恩,突然发现,自己是书房里惟一还站着的人。 突兀又孤立。 念及此处,费德里科的表情越发难看。 然而不过区区数秒,这位流亡贵族就深吸一口气,他收敛表情,姿态端正地坐回座位,严肃深思。 令书房里的高度重新平衡。 不愧为凯文迪尔。 看到费德里科迅速调整心态,回归冷静思考的这份定力,泰尔斯不由暗自佩服。 不愧是能扳倒詹恩的人。 不愧是哪怕流亡在外寄人篱下十余年,也要爬回翡翠城复仇的人。 如果他不是生来如此…… 联想到自己为质埃克斯特的过往经历,泰尔斯盯着此刻的费德里科,明白了什么,缓缓颔首。 一个好对手。 少年心底里的声音发出赞许: 只是不晓得,是否也是一个好盟友? 泰尔斯心情一沉。 “放心好了,我没有逼你们放下仇怨,相亲相爱的意思,”想到这里,泰尔斯再度开口,试图加码,“终有一日,你们会有机会重新分个你死我活的——那时我绝不插手。” 没准还乐得煽风点火。 凯文迪尔兄弟齐齐皱眉。 “毕竟,”泰尔斯轻呡茶水,特意把这句曾用来调侃对手的话再说一遍,“我也不是什么恶魔嘛。” “这话不假,”詹恩轻抚着茶杯讥讽,“恶魔哪有你残忍。” “多谢夸奖。”泰尔斯毫不愠怒,甚至还多尝了口马黛茶。 嗯,喝习惯了,苦味儿就淡了。 “但我没有机会赢了,对吧?” 沉思中的费德神情恍惚: “就像我之前说的:回到翡翠城,回到空明宫,回到他经营统治十几年的主场,我很难斗得过他——哪怕有殿下的支持。” 泰尔斯茶杯一顿。 “这就是你不敢下注的理由?” 詹恩嘲笑堂弟: “你气势汹汹回来复仇时,不是还有‘贵人相助’吗?” 贵人相助…… 费德里科表情微变,却未还口。 “我懂,费德,这决心不易下。” 泰尔斯观察着他的样子,特意又低头看了一眼日程表,温和地道: “没关系,慢慢想通。到礼赞宴之前,你有的是时间。” “也不是非得想通不可。”詹恩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 “我建议你闭嘴,詹恩,”泰尔斯转向南岸公爵,收起好脸色,“顺便一句,作为对你的奖励,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费德里科皱起眉头,扭头看向同样一怔的詹恩。 “奖励?自由?现在?甚至在礼赞宴之前?” 詹恩停顿了一会儿,旋即不屑轻笑: “传出去之后,人们会不会认为,是你一早就钦定我胜诉了?” 费德里科低下头颅,握紧拳头。 “别得寸进尺,詹恩。”泰尔斯冷冷道,“礼赞宴之前我仍是摄政。你若嫌翡翠城太大,想去王都坐牢,我随时欢迎。” 詹恩笑容一滞。 “会议已经超时,你们可以出去了,”泰尔斯低下头,装模作样在已经做过注记的行程表上又圈了几个毫无意义的圈,“我今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呢。” “这不合理。” 费德里科突然开口,引得泰尔斯和詹恩齐齐扭头。 “殿下,詹恩,你们……刚刚的对话,和稀泥,赌局……” 只见费德里科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化不断: “这些都不合理。” 泰尔斯眉毛一跳。 “废话。” 詹恩嫌恶道: “要是有更合理的法子,谁tm愿意陪他和稀泥,还拿翡翠城参赌?” “不!!” 费德里科猛地抬头,情绪激动: “你,詹恩,你是亟待翻盘的赌徒,殿下则是另有打算的荷官,你们达成妥协,联手作弊,要对付的是赌局的主人——庄家!” 泰尔斯和詹恩齐齐一顿。 “但你们不该,不该如此轻易草率地把我,把赌桌上的另一个赌徒,痛痛快快拉进你们的赌局。” 费德里科表情难看,轻轻摇头: “尤其这位赌徒入局时,跟庄家靠得如此之近——如果他听完密谋,非但拒绝加入作弊,甚至还跑去跟庄家告密呢?” 费德端起茶杯,神情恍惚地强调了一遍: “这不应该,也不合常理。” 泰尔斯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 “问这家伙去吧,”他指了指詹恩,轻叹道:“他就非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詹恩面不改色。 “除非……” 刹那之间,费德里科想通了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詹恩,又看看泰尔斯: “除非这是刻意的。” 书房安静了下来。 “他刻意把话挑明,再刻意拉我入局,”费德里科瞪大眼睛,“是为了逼我……选择。” 王子和公爵不由对视一眼。 泰尔斯不得不咳嗽一声: “你会不会想得太多……”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詹恩大声打断: “选择什么?” 只见南岸公爵冷冷盯着他的堂弟: “事到如今,费德里科,你以为你还有得选择吗?” 费德里科怔怔扭头,望向他同族的兄弟,以及最大的对手。 “选择……”他在喃喃自语中明白了什么,恍然一笑,“原来如此,詹恩,原来如此。” 费德里科把手里的茶杯转了一圈: “现在,作为这场‘作弊’的知情者,我若再不妥协……哪怕只为各自的安全考虑,你和殿下也必不能让我生离此地。” 他思维迅捷,越是深思便越是肯定: “你们营造出这样的局势,正是要逼大家走到这一步,逼我想通这一点:我要么跟你们妥协,要么被你们做掉。” 泰尔斯闻言蹙眉。 詹恩的眼神则越来越冷,他看了泰尔斯一眼: “谁知道呢?这废物点心向来心慈手软……” 泰尔斯面色难看: 什么点心? 哪个点心? 只听詹恩道:“……哪怕你死不妥协,他大概还是会放你一条生路,任你回去向‘庄家’投诚告密?” 费德里科闻言眼神一凝。 “相比之下,那位庄家想必明断是非。” 詹恩心不在焉地捻起茶匙,轻搅杯子: “他大概不会怀疑你为什么明明失败了,却还能从翡翠城幸存,只为回他麾下告个众所周知的密,然后继续效力?” 咚! 费德里科把茶杯重重顿在杯托上。 他面色铁青,死死瞪着詹恩。 “所以,三角至衡……在你们说出此事后,我作为第三方,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费德里科强压愤怒,竭力思考: “……或就此入伙,或势必出局?” 詹恩没有说话。 泰尔斯不得不挠挠头皮: “倒也没有这么绝对……” “换言之,”费德里科幽幽开口,难掩失落,“你们两个,一早就串通好了。” 泰尔斯尴尬地避开他的眼神,挠挠手背: “当然没有!否则我们刚刚谈了那么多,岂不是……” “全是演戏。” 费德里科目光灼灼地盯着詹恩,让心虚的泰尔斯一时语塞。 “至于方才的震惊、犹豫和挣扎,乃至气氛紧张的讨价还价,都是你配合殿下装出来的……是为了营造局势,向我强调他已大获全胜,而你只好低头,剩我一人独木难支,最好审时度势?” 泰尔斯咳嗽连连,詹恩却面不改色。 费德里科看着詹恩,面色凝重: “也对,我早该想到的,殿下掌控翡翠城的进度来得那么容易,那么轻松,甚至在王国秘科之前……不,没有你的主动配合,没有你泄露的各项机密,没有你帮忙打通的各处关窍,只凭我给他的那点筹码,这简直不可能。” 费德里科缓缓摇头: “所以詹恩,你老早就放弃抵抗了,你全盘妥协以换来殿下的宽大处理。至于什么等到礼赞宴,什么一个先出事就宰掉另一个,什么先答应的有折扣,什么奖励他自由……哈哈,演的,全是演的。” 费德里科笑声凄凉。 泰尔斯尴尬不已,詹恩则依旧不言。 “因为今天这场三方谈判,殿下要说服的人,由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 费德里科深吸一口气,眼藏怒火: “因为对你们而言,我才是距离‘庄家’最近的人,才是那个最难妥协,也是最危险最不安的因素。” 话音落下,书房里安静下来。 泰尔斯轻轻捂住额头,闭上眼睛。 该死。 他讨厌聪明人。 詹恩之前说得没错,这宫里的另一个人…… 也是凯文迪尔。 那你该怎么办? 他心底里的声音对他开口: 而你,泰尔斯,你是否有能力,重新勾动丝线,逼他回到你的罗网之中? 泰尔斯不知不觉握紧拳头。 “听着,费德。” 泰尔斯叹了口气,他指指詹恩,道出实情: “我原本是要跟你坦诚摊牌的。只是詹恩这家伙死都拉不下脸面,说他不能答应得太快,要给他留些尊严,否则就绝不妥协……” 费德里科一直盯着詹恩,脸上的冷笑始终不减。 “他是不是还说他很了解我,只有您营造出让我俩相互竞争的氛围,挑起我的好胜和不忿,我才会答应妥协?” 泰尔斯顿了一下,正要解释,但他想到了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看向别处: “看来,他也没那么了解你。” 尤其在十几年寄人篱下的流亡生涯之后。 “抱歉,费德。” 就在此时,詹恩终于打破沉默。 他无视泰尔斯向他投来的目光,缓缓转向费德里科: “我道歉。” 这倒是让泰尔斯刮目相看。 嗬,这家伙也会道歉? 而且是向仇人? 直到詹恩满是不屑的下一句话: “是我高看你了。” 泰尔斯眉毛轻挑:不,是我高看你了。 果然,人是不会变的。 费德里科眼神一冷。 “没错,我和他,我们串通,默契,勾结,随你怎么说——但那又怎么样呢?”詹恩轻声道。 费德里科皱起眉头,与詹恩四目相对。 只有泰尔斯夹在中间,难堪地捋捋头皮。 “那又……怎么样?” 费德里科眯起眼睛,缓缓重复了一遍堂兄的话。 詹恩颔首道: “你看透了我们的计谋,很好,这让我们尴尬了一阵,可你难道就有别的选择吗?” 费德里科没有回答。 “如果我是你,费德,就该发挥一下翡翠城的为官智慧,哪怕发现了蹊跷也故作不知,配合我们演下去,感激涕零地接受条件就完了。” 詹恩毫不在意地举起茶杯: “为什么就非要揭穿,让所有人都难堪呢?” 费德里科勾了勾嘴角: “所以我不是你。” 詹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姿态轻松地吹了吹根本不烫的茶水: “看来,你是真的离开翡翠城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姓什么。” 费德里科勃然色变。 泰尔斯皱起眉头: 这样真的好吗? 他们的目标,是要达成妥协不是么? 那一刻,费德里科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堂兄,脸上的表情先是愤怒,进而惊讶,旋即释然。 “不,这可不是你,堂兄。” 费德里科吃吃发笑,好像这是世上最荒谬的事情,跟一脸严肃的詹恩形成强烈的对比。 “你不可能如此轻易妥协,冒险下注又如此果断……” 他看了一眼泰尔斯: “我猜,是我给殿下出的主意奏效了?” 泰尔斯眼皮一跳,詹恩则脸色微沉。 “啧啧,看来比想象中还要奏效——为了希莱,你大概把底裤都吐出来了,”费德里科观察詹恩的表情,冷笑不止,“我该说你是太软弱了,还是太怕死了?” 詹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糟糕——泰尔斯本能地觉得不妙。 “而我还指望着你抵死不从,最终壮烈就义,好让我大仇得报呢。” 费德里科眯起眼睛: “是我高看你了。” 而费德笑着笑着,还不忘看向泰尔斯: “你不该瞒着我的,殿下,你该让我也享受享受他惊慌失措,只能忍着屈辱向你低头叩首,只为保住妹妹的窝囊样。” 詹恩捏紧拳头,闭上眼睛,竭力压抑着愤怒。 泰尔斯皱起眉头,语含警告: “费德,够了。” 兴许是王子的话生效了,费德里科收敛笑容,不再提起希莱,但却对詹恩不依不饶: “难以置信,堂兄,你变得比格雷戈小叔的那条猎犬还温驯听话——对了,小叔改姓之后哪去了?顶着鸢尾花支脉的名头,在某个小镇上当破产男爵?在某个乡下庄园种田?某家妓馆里花天酒地?某家商号里看账本?某艘船上游历世界?还是去公海外旅游了?” 詹恩压下愤怒,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他病死了。” “毫无意外,”费德里科眼神怨毒,“不知从何时开始,有资格在祖先岩上留名的家族支脉血亲,越来越少了。” “索纳叔父本应在上面的,”詹恩冷冷道,“你也一样,费德。” 听见这个名字,费德里科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要你愿意妥协,顾全大局,”詹恩重新正色,回到主题,“我知道这很难,因为这需要克制和牺牲。” 泰尔斯挠了挠头: 这话能从詹恩嘴里冒出来,画风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费德里科恨恨呸了一声: “像我父亲那样‘牺牲’吗?” 感觉话题又有向私人恩怨倾斜的趋势,泰尔斯不由皱起眉头。 “相信我,堂弟,”詹恩沉声道,“只要鸢尾花复归一统,翡翠城转危为安,剩下的事,我们关起门来解决。” “关起门来解决?” 费德里科冷哼出声: “就这样?” 泰尔斯耸耸肩:“如果你还有其他的要求……” “那真相呢?” 费德里科幽幽道。 此言一出,泰尔斯和詹恩齐齐一愣。 泰尔斯皱起眉头: “真相?” “对,真相。” 下一秒,费德里科看看面不改色的詹恩,又看看泰尔斯。 “今天,你们谈到了权力,说清了利益,甚至连几年几十年之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笑容难看,眼底的不甘不忿转为怨毒和冷漠,“但唯独没说一点……” 费德里科语气一肃: “真相。” 真相。 那一瞬间,泰尔斯有些走神。 真相? 此时此刻,这个词汇对他而言,竟然有些陌生。 泰尔斯想起自己和马略斯曾经的对话: 【真相,托尔,对‘某些人’,真相什么都不是。】 没错,真相什么都不是。 这一刹那,他心底里的声音冷酷地对他道出本质: 它只是一种说法。 只是在众多版本的说法中,最贴合权力的那一种。 当然,至于是哪种权力,什么样的权力…… 取决于你。 泰尔斯按住胸口,本能地觉得不适。 但是…… 【但您不是‘某些人’,殿下。】 马略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盖过他内心深处那个令人不安的解释: 【对您而言,真相意味着一切。】 “当年旧案,真相究竟是什么?” 现实里,费德里科提高音量,眼神坚决: “我父亲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 他转向沉默无言的詹恩,满是愤慨: “甚至伦斯特伯父——那可是你的父亲,詹恩——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遇刺身亡,继续真相不明吗?如果是这样……那我还回来做什么?” 詹恩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座石雕。 费德里科的笑容缓缓消失。 他停顿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怒喝道: “陪你们过家家吗!” 兴许是声音太大,门外传来敲门声和怀亚担忧的询问。 “我没事!不用进来!” 泰尔斯不无烦躁地安抚门外的属下们,回头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 “费德,人们打破牢笼,是为了走出牢笼,”泰尔斯想起尸鬼坑道里的那位杀手囚徒,轻声开口,“而非加固它,背负它,从此只看得到它。” 费德没有说话,不知何想。 “而我说过,费德里科……”泰尔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剩下的话连他自己也觉得虚伪,“只要你答应……你父亲最终会被洗脱罪名……” “为什么?” 费德里科毫不领情: “是因为他本就清白无罪,还是因为我在此妥协,跟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交易?” 泰尔斯一时语塞。 “而他呢?” 费德激愤地转向对面,直指詹恩: “无论是谋权篡位,栽赃陷害,罗织罪名还是掩盖真相,他该受的惩罚呢?也是做完交易就没了吗?” 泰尔斯内心一沉。 “真的吗?”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无言,表情僵硬,出神到仿佛放空自我的詹恩突然开口,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真是这样吗?” 只见詹恩缓缓回过头,空洞的双眼里渐渐聚集神采: “你所想要的,费德,就仅仅只是真相吗?” 费德里科不由一怔。 “怎么?” 他望着这个样子的詹恩,警惕道: “你又要狡辩什么?” 詹恩冷哼一声。 “狡辩的人是你,费德。” “什么意思?” 詹恩突然笑了一下: “告诉我,这么多年里,你躲在夜之国度的地下世界,寄人篱下,暗无天日,日子不好过吧?” 费德里科表情一变,他阴沉着脸: “拜你所赐。” 詹恩冷笑道: “你一定厌倦了那些作为筹码受人操弄,还要搔首弄姿,售卖价值,以便那些非人类的老鬼们赏你口剩饭吃的日子?” 费德里科的最后一丝笑容消失了。 詹恩继续不怀好意地道: “而那为了摆脱那样的日子,为了逃出那样的泥潭,为了拿回曾经拥有的一切,费德里科,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费德里科冷脸扭头: “我受够了听你胡说,詹恩。殿下,我认为……” 可詹恩却不肯放过他,他高声喝道: “诚实点吧!你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真相!” 只见詹恩冷笑一声,轻轻举手,缓缓捏拳: “而是权力。” 费德里科微微一颤。 泰尔斯也支起了手臂。 “让你得以改变境遇,忘记过去,从而麻木自我的……权力。” 詹恩啧啧有声,充满轻蔑: “也许还有得以重新回到舞台中央的……地位和重视?” 费德里科难以置信地盯着詹恩,眼神里蕴藏愤怒。 泰尔斯咳嗽一声: “詹恩,也许我们该回到主题……” “这就是主题!” 詹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既然你口口声声要真相,费德,还把它当作你的护身符,拿它指责我虚伪冷酷,那么,亲爱的堂弟,我们就把它说个明白!” 他直视费德里科,一字一顿: “真相,是,什么?” 费德里科目光一厉。 “所有你想要费力掩盖的丑事,你父亲和我父亲……”他轻声道。 詹恩冷笑一声。 “那为什么,费德?以你的聪明才智想一想:我们的父亲,伦斯特和索纳,那一对曾经信任无间的亲兄弟,他们缘何反目成仇,彼此内斗?” 他提高音量,怒喝出声: “告诉我!” 门外的怀亚又在敲门询问了,泰尔斯不得不继续隔着门安抚属下们。 兴许是被堂兄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费德里科征了几秒,这才艰难开口: “翡翠城。” 他咬牙道: “当年翡翠城政争激烈,他们站在了不同的阵营,代表不一样的人群,以及截然相反的利益……” 詹恩冷冷追问: “什么阵营,什么人群,什么利益?” 费德里科皱眉看向泰尔斯。 “别看他!你是个该死的凯文迪尔!” 詹恩冷着脸,似乎拿出了训斥弟弟的态度: “看着我,回答我!” 费德里科似乎震惊于詹恩的决绝,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 “你父亲,伦斯特伯父他,他施政失策,急躁激进……” “真的吗?” “是的!”似乎是不想在詹恩面前示弱,费德里科不由自主加重语气,加快语速,“税制,役务,官制,土地,商贸入股,翡翠军团,血瓶帮……尤其是血色之年后,伯父的措施走得太急了太快了,激起了许多反对……” “谁的反对?” “所有人!” 费德里科怒吼着回答,他深呼吸一口,调整回正常的语调: “除了获益者之外的……所有人。” 泰尔斯旁听着他们的话,有些莫名的不安。 费德里科盯着詹恩: “我父亲看到了公爵这样做的隐患,他顾念旧情,重视人情,他不忿,不平,不满,于是他站出来承担了自己的责任,直言不讳为他们发声,为那些从凯文迪尔封爵起就支持我们的故旧亲朋、忠臣良属们发声!” “真的吗?仗义执言?”詹恩讽刺道,“为一群躺在功勋册上做梦的蛀虫,为一个注定要过时的团体发声?” 费德里科冷哼反击: “别忘了,你母亲出身的波蓬家族就在这样的团体中!我的母族也是,还有不少原本……” 可詹恩却不怀好意地继续: “还是因为如果叔父不反对公爵,那他有朝一日改姓分封,就会丧失一大批特权和利益?因为舍不得过去,就干脆搞掉南岸公爵自己来当?” 砰! 费德里科一拳砸在座椅扶手上,目光冷冽。 “父亲不是你,他没有那么狭隘自私,也没有那么冷酷狠毒。” 他冷冷道: “无论结果如何,分歧如何,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为重,循序渐进,好让翡翠城不致大乱,让鸢尾花维持繁荣!” 砰! 这次擂响扶手的是詹恩。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像之前一样讽刺或否定对方,而是出声赞同: “那你说对了。” 准备好再吵一场的费德里科顿时一愣。 “你父亲,索纳叔父他从来没有站过队。” 詹恩露出缅怀和怅惘之色: “作为上一代鸢尾花家族中最出色的男丁,以及我父亲最亲密的弟弟和最信任的左右手,叔父他从来没有站在南岸守护公爵的对立面,遑论与他为敌,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 费德里科和泰尔斯齐齐一怔。 “而他之所以被视作那些旧贵族、老顽固们——有不少是鸢尾花的姻亲故旧,是跟他从小到大的同窗玩伴——的代言人,甚至时不时要跟自己的大哥对抗,是为了暂且安抚他们,为了确保他们的动作不至于太过火,为了留住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为了让他们的怨气和仇恨有一个出口,为了让他们不至于在未来的大潮中输到家破人亡!” 詹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旋复睁开,恨恨道: “你以为若不是他们跟索纳叔父早有协议,泽地那群穷得叮当响还天天臆想无本生意以小博大的臭蜥蜴能躲得过我的清算?全族男人绑到一块都比不上一个从东陆嫁来的老祖母聪明的波蓬家族能吃到丧葬业这样的肥差?至于我们那位连铜板都数不清的姑姑和她那专好年轻男侍从的老公,能搞到跟卡拉比扬合股挖矿的机会?平托尔家的小蠢货能欠着连他父亲自杀耍赖都还不上的低息贷款还tm无限延期?” 泰尔斯微蹙眉头。 “非但如此,索纳叔父更是横亘中间,缓和两边势力的冲突,用尽全力苦苦支撑,维持着翡翠城不至于分崩离析!哪怕我父亲被污蔑笃信巫蛊,昏聩失智,叔父被支持者们公推代兄执政时,他也是坚决不受。” 泰尔斯有些惊讶于詹恩的态度,但更令他震动的,是这位索纳子爵在詹恩嘴里的角色。 横亘中间…… 苦苦支撑…… 维持……不至……分崩…… 泰尔斯轻轻捏紧了拳头。 所以他为此而死了吗? 少年心底里的声音轻轻一叹:太可惜了。 只因为站在了中间? 费德里科诧异地看着堂兄:“你……” “没错!我们彼此的父亲,公爵也好,子爵也罢,他们从始至终,都站在同一个阵营,”詹恩不无痛苦地道,“凯文迪尔的阵营。” 南岸公爵猛地抬头,像逼问犯人一样盯着费德里科: “这些你都知道,费德,你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了解你的父亲。” 费德里科怔怔地回望着詹恩。 “但你毫不在乎,无论是你父亲的遗愿,还是他作为凯文迪尔的牺牲。” 费德里科脸色一变。 詹恩冷笑道: “因为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和你自己的地位利益。” “不!” 费德里科下意识矢口否认。 但詹恩不管不顾,冷冷继续: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开给你的条件,是拱海城子爵吗?” 费德里科握紧拳头。 “因为我知道,费德里科·凯文迪尔:你从一开始,要的就既不是真相,也不是公义,甚至不是复仇,不是为了看我受到惩罚,你想要的甚至就不是一个快意恩仇的结局!” 费德里科眼皮一跳! 詹恩冷冷地道出结论,甚至不顾谈吐礼貌: “你不是傻子,但你拼了命也要把我们父辈的旧怨跟我扯上关系,把凶嫌归咎于我,并非因为你真这么觉得,也不是因为那关乎你父亲的清白,而只因为我——因为我他娘的坐在现任南岸公爵的位子上。” 泰尔斯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的这张名贵椅子。 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愧,费德里科微微发抖。 只见詹恩冷笑道: “你不接受刚刚的妥协,不是因为你恨我,更不是因为真相不彰,而是因为你觉得分赃不均:哪怕你当上了拱海城子爵,你也依旧处在矮我一截的境遇里,听我号令,受我节制,向我行礼。” 费德里科阴沉着脸。 “至于我们父辈的旧案,你恨的更并非不公,并非不平,并非正义和真相没法得到伸张。” 詹恩摇摇头: “你真正恨的,是不公的强权并不属于你,恨的是自己没法在不平中获益,恨的是被伸张的正义和真相们怎么就不灵光,tmd没有恰巧站在你的那一边?” 费德里科呆住了。 詹恩的目光犀利起来: “而你,费德里科,我看透你了,你根本不配成为索纳叔父的儿子,不配姓凯文迪尔。” 费德里科浑身一震! “你,说,什么?” 他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得了吧,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詹恩突然提高了音量,他哈哈大笑: “所谓的真相,当年你父亲,索纳叔父是怎么死的,甚至我父亲,伦斯特公爵是怎么死的……” 南岸公爵恨恨发声: “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不清楚吗?” 费德里科又惊又怒,但他看了詹恩和泰尔斯各一眼,却欲言又止: “你,不,你又要作什么狡辩……” 可詹恩还在继续,他眼神阴冷,未曾离开过费德里科: “没错,为了我们的家族,为了兄长的理想,索纳叔父倾尽全力,自以为是地燃烧自己,点燃了旧时代在翡翠城留下的最后一捆柴火——以防它们延烧到整座城池,哪怕这意味着他自己也要葬身火海。” 詹恩顿了一下,声音嘶哑: “只是在那之前,意外先来了。” 南岸公爵疲惫地摇头: “我父亲死了,正死在矛盾不可收拾的时候,叔父便理所应当,成了最遭人怀疑的凶嫌。” “不!” 费德里科忍不住反驳: “我父亲,我父亲他抗辩了,解释了……他没有谋杀公爵,没有谋杀他哥哥……” “他当然没有!” 詹恩突兀地打断他。 “但若他坚持抗辩,若他的部属们像你一样反抗,只为把他拱上公爵宝座……” 詹恩扫了泰尔斯一眼,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那便正中敌人的下怀。” 泰尔斯下意识地重复: “敌人?” 詹恩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看向自己怔住的堂弟: “伦斯特公爵身处政争,遇刺身亡,身为他政敌的索纳子爵拒不承认行凶,于是忠于凯文迪尔的势力分裂成两派,翡翠城岌岌可危,即将重现八指国王和科克公爵分庭抗礼的旧事……” 他冷笑道: “对外敌而言,还有比这更适合插手鸢尾花的时机吗?” 泰尔斯反应过来,惊讶道: “等一等,你是说索纳子爵他——” 砰! 詹恩顿响茶杯,目光冰冷: “闭嘴,泰尔斯。” 泰尔斯不由蹙眉,仔细思量。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跟我父亲有什么……”费德里科恍惚着。 詹恩冷笑一声。 “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恨恨开口,重音连连,态度激烈: “南岸公爵被杀了,索纳叔父百口莫辩,翡翠城四分五裂,而敌人兵临城下——他们就要来了!” 说到最后,詹恩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难以自抑。 “他们?”泰尔斯忍不住插嘴道。 “泰尔斯,你他妈的闭嘴!” 这一次,詹恩看也不看泰尔斯,几乎是扯着喉咙吼出来的。 感受到对方不同寻常的激愤,泰尔斯只能保持沉默。 费德里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发怔。 “大敌当前,如果拖延下去什么都不做……” 詹恩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但仍掩盖不住语气的颤抖: “他们会像今天一样,居高临下遣使翡翠城,把叔父打成弑兄嫌犯,拿出‘罗德里条例’来仲裁凯文迪尔家族的‘兄弟相残’,量定家族该受的惩罚,定夺鸢尾花的继承事宜,乃至更进一步,把翡翠城甚至南岸领变成囊中之物。” “他们?”费德艰难开口,却只是重复了一遍泰尔斯的疑问。 “彼时全城人心惶惶,属下各怀鬼胎,各大势力离心离德,就连最底层的血瓶帮都被他们彻底瓦解,形势糟糕更甚现在,”詹恩艰难地点头,“我想索纳叔父,你父亲他,他坐在兄长的遗体和公爵宝座之间,进退两难。” 只听詹恩幽幽道: “所以,在跟我母亲商议过后,索纳叔父他,他做出了最勇敢的选择——赶在他们彻底发难,夺走翡翠城之前。” “什么?” 费德里科下意识地攥紧眼前的茶杯。 好像那小小的杯耳,才是此刻唯一的把手。 “是的,费德。” 詹恩闭上眼睛: “只有你父亲牺牲自己,只有他就此认罪,只有他死在狱中,只有他拿大义和道理强迫布伦南审判官徇私枉法昧着良心,让这桩案子死无对证就此中断,只有让这件案子刻不容缓又悄无声息地盖棺定论……” 詹恩痛苦地道: “岌岌可危的鸢尾花才能勉强断腕求生,撑过敌人们筹备已久、一箭致命的恶性剧毒。” 这一刻,整个公爵书房都彻底静下来。 鸦雀无声。 费德里科一动不动。 泰尔斯则难以置信。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布伦南大审判官那封情真意切的遗书。 里头有几句话,泰尔斯怎么看也想不明白: 【自从十一年前定下那个判决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 【……那所谓正义、道德和法律,是否仅仅是我们用以团结自身,聚集众望的工具?其意义在于欺骗大众,在于维护强权,在于服务统治,其价值有不如无,意义明未若晦?】 【……公义与公利,它们之间的界限,该在哪里?有权阐释它们的人,又该在哪里?】(本章完) 第259章 生意继承人 发生什么了? 当他被两个狰狞壮汉痛殴到惨叫连连,在地上缩成一团,再被反绞双手架起,脸朝下死死压在办公桌上时,纳尔·里克如是想道。 他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里克的脑瓜子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一片,半个脸颊都沉浸在麻木和痛楚中。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哪个?“喂,别整死了,”一个冷酷且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还有话要问呢。” 钳制着他双臂的力度稍稍松了一些。 但里克却没法放松。 两分钟前,他还安然无恙地坐在焰火工场的仓库办公室里,有条不紊地读写信件,查阅帐本,分派人手,处理事务,惬意地看着外场的工人装模作样地给人打包生产焰火用的沥晶粉。 领头的男人冷哼一声,重新抽出短刀。 本+内容‘正确*的版本在6/9*书.吧%读!【6*9*S*H*U-B-A.CX】 里克下意识重申道: 无论是现在。 死人? 等着他去擦屁股,堵漏洞。 费梭提拔他,绝对不是因为他骨头硬。 他尽量直视对方,好让男人同时看到自己的真诚与怯懦。 不是两面! “利用断肢处残留的肌肉筋腱来控制关节,机械结构很巧妙,虽然不如真手灵活……但应该不便宜?” “他tm肯定知道!”男人斩钉截铁,语含恨意,“这世上,最怕最恨洛桑二世的人里,绝对有费梭那个烂人。” 是以上这些十几年里都围绕着翡翠城和北门桥的生意,眼红心热想分一杯羹咬一口肉,却被“头狼”拉赞奇·费梭以巧妙手法和雷霆手腕一一拒止,逐个逼退的险恶群狼们? 太冤枉了。 里克下意识地捂住右臂。 下一秒,他只听见“喀嚓”一声!里克只觉背上的压力一松,整个人都趴倒在桌子上。 逼尼玛的逼…… 至于那天的账目为什么会出那么大的问题…… “一个普通会计,能用得起这玩意儿?”拿着义肢的男人显然性格残忍,他无视里克的惨叫,好整以暇地说完话。 纳尔·里克,你太笨了,太迟钝了! 男人点点头,向手下们挥了挥手,向里克示意道:“割了他的舌头。” 躲灾避难。 但凡这帮人知道他们打劫的是谁的仓库…… 手。 凶恶的男人转了转短刀,眼神一厉:“你们把他藏在哪儿了?” 巨大的震惊让里克一时间忘记了形势。 “所以你才需要我完完整整的!尊敬的涅克拉先生!!!” 两面。 里克尝试着麻木自己,不带感情地回答: 相当不妙。 “你做了什么?” 妈的,全拜那位大名鼎鼎的王子所赐——里克憋屈地想道。 “你知道我是谁?” 北门桥的事情之后,这家伙已被自己彻底摸透,全然掌控,早已是囊中之物,不可能有勇气反客为主。 在他愣神的关头,自有两边的大汉们挤上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再度按上台面,甚至还有一人抓起笔筒里的剪刀! 里克冷冷地想。 真要怪,怎么不去怪王子?怪他把灾难带到翡翠城? 砰!男人猛地一拳捶上办公桌,差点吓得里克再次伏地求饶:“别装了!” “因为我是……本地人……” 全怪那个倒霉王子。 在对方继续折磨他之前,里克赶忙开口:“我说的是实话!” 案板,斧刃,烧红的铁夹。 是这个小白脸要灭自己的口,以防贾巴里曾经卑躬屈膝——字面意思上的——服务各大权势人物的秘密桃色史,会被自己拿作把柄威胁他?该死,这个舞剑演员真是既多疑又不厚道,里克明明都还没开始威胁他呢!那就是……孔格尤? “因为我……”里克出神地道,“我付出了代价。” 该死。 想到这里,里克苦涩地道:“而拉赞奇老大,他无论选人用人……” 除非要做假账,否则怎么可能不识字?很好,至少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帮人渣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怎么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他的? 他早该想到的! “什么都告诉我?” 他们到底是谁? 还是当年。 男人自己则扔掉义肢,抽出一把短刀,大步上前。 还有泰伦邦的五色会商人,总想进来倾销原料。 对。 他眼神一厉,话锋突变: 一个不慎,就要枉送性命。 该死,偏偏近来翡翠城诸事不宁,兄弟会也焦头烂额,他最信任的人手们都被分派出去了。 “那为什么又来了翡翠城,跟费梭混?” “回去告诉你顶头老大,当然,用写的:别再躲了,赶紧来见我——他知道我是谁。” 里克感受着幻肢和眼眶的疼痛,呆呆地想。 八年前…… 操操操操操!帮尼玛的忙!里克满心绝望,他用膝盖抵着台面,死命踢打扑腾,竭力呼喊: 想到这里,他眼珠一转。 里克面上麻木,却在心中咬牙怒吼: “对,黑街兄弟会,听上去是威风,可在这么多大人物的眼里,我们屁也不是!不过就是随时能踩死的蚂蚁!甚至配合空明宫围剿洛桑二世的命令,都是从兄弟会的高层直接下达的,连拉赞奇老大都无法反对!” 里克深吸一口气,庆幸着自己又保住了一轮小命。 他就知道。 刀婊子。 里克喘息着。 里克细细思考。 是泰特·比绍夫? 里克冷冷咒骂着。 代价。 想都别想! 他就知道某一环一定会出问题。 如果他能再顺手拉几个讨厌的名字下水,比如那个一直觊觎里克生意的…… 男人动作一顿,满是横肉的脸上出现了忌惮: “我发誓,无论你要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即便亏损不低。 “我干了四年,才得到提拔的。” 为什么当时的她明明潦倒不堪,失去一切,却依然能令他害怕?令拉赞奇老大忌惮? 为什么。 “山达拉·罗达?” 最近几天时局不妙,各项生意都出了岔子,而剃头匠从空明宫带来的“回信”,则证明新来的王子不怎么喜欢他们这些泥腿子营生。 里克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而正因拉赞奇老大不方便露面!” 至少此时此刻,里克是这样期盼着。 就好像…… 办公室里,男人端详了里克好一会儿,一笑放手。 差点一只脚踏上狱河摆渡船,里克浑身发抖,心脏扑腾扑腾地跳。 这帮狠人二话不说,毫不留手,先放翻了办公室里两名惊慌失措的抄写员,然后是一位不幸在此时进来汇报的仓储保管员。 他都不能死在这里。 在那个杀人狂罗达的手下?里克麻木地呼吸着。 “一切!!” 等着他。 红蝮蛇眼前一亮:“你在拍我马屁?” “好吧,四年,”红蝮蛇直起腰,浑不在意,“所以你若遭了殃,不就更能把费梭那老狗逼出窝了?” 这世上,还有那样的人吗?“那你肯定见过刀婊子。” 里克被死死压着,看着另一个大汉在办公室里翻找着趁手的工具,很难说此刻究竟是绝望还是恐惧更多一些。 糟糕。 只见入侵者的领头人把玩着一只模具般的黑色假手,饶有兴味地甩着上面的鲜血: 里克情绪一松。 里克未雨绸缪,不得已果断“收摊”,大幅减少全城乃至全领的出货,尤其是涉及运河区码头和骑士区军营(商贸和军队历来是政争焦点)周边的生意,无论新老主顾催促再急,出价再高,他们都一概不理。 其中一位入侵者重重地坐在本该属于他的皮质座椅上,把硬靴架上桌面,靴底正对里克的鼻子。 如果真缺,吸tm两口,要什么胆子没有?真要靠骨头硬混出头,那干嘛来翡翠城?去断龙要塞砍北方佬啊。 他们知道这里是兄弟会的地盘,是凶名赫赫的“头狼”费梭的地盘。 是丰沛村田地的那件纠纷案子?也不可能。 思考,里克! 整个王后日和翡翠庆典期间,先是连环杀手满城索命,水尸鬼谣言纷纷扰扰,然后隔壁血瓶帮就爆发内乱人头滚滚,两派小混混甚至大打出手烧了鲁赫桑大街,更别说詹恩公爵在选将会一夕倒台,官商军民都人心惶惶混乱不休,然后就是青皮们突然封了北门桥,也不管扰民与否,就要上门围剿杀手…… 但不管他们是谁。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狼眼,自他回到翡翠城起,就在背后看着他。 里克的求饶带着哭腔。 “手怎么没的?”男人擦拭着刀锋。 【真的吗?】 眼前的男人坐在座位上冷冷道:“凯萨琳就是逃到你这里,才得到帮助,东山再起的吧。” 而就在里克使尽浑身解数捱过劫难,堵住漏洞,摆脱麻烦,在那最漫长的一周活下来,终于以为自己能松出一口气的时候…… “是四年,”里克咬了咬牙,“我是在翡翠城,干了超过四年之后,才得到机会,被提拔来管……更多的事。” 这一定是他们的头儿。 王国第一大毒枭的手下,什么时候缺过硬骨头和愣头青? “不不不用拍,”里克哭丧着脸,“您本来就是血瓶帮里,手底下最硬,最难缠,也是最可怕的一方大佬。” “嗯?” 洛桑……二世?里克深吸一口气,克服恐惧,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 他孤立无援,毫无准备。 里克心头一紧。 这个字眼让残忍的红蝮蛇来了兴趣。 接下来的回答,他要非常小心。 里克抱着重新断开的残缺右臂,在办公桌上蜷缩着,惨叫出声。 是那些为他的死愤愤不平……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的人? 里克叹了口气,绑紧渗血的右手袖口。 他就知道不能指望手底下那帮泥腿子蠢货。 里克心情一凉。 这帮亡命徒,是冲着“头狼”来的。 嘿,瞧瞧现在,居然都有不开眼的犯罪团伙破门而入,白日劫财了。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活着! “因为我……”他嘴唇颤抖。 下一秒,里克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背后手臂被扯紧!糟糕! 伴随断臂上的痛感传来,记忆里的噩梦场景清晰无误地在眼前重现。 周围的恶徒们面色不善,只等首领一声令下。 很多时候,能在这里扎下根来的黑绸子们,都比王都的兄弟们更狡猾,更恶毒。 “等一等!” 绝对没人能联系到黑街兄弟会——尤其是谨守本分的里克先生的身上。 疼痛恰到好处地传来。 红蝮蛇的刀锋贴近他的脸颊。 是的,上一次,他付出了代价,得以活着。 抚摸着短刀的男人眯起眼睛,凶恶的外貌流露出一丝狠辣。 男人和手下们对视一眼。 “如果真有蹊跷……换作你的老大,他有可能知道吗?” 不能死在这里。 不是! 不止,还有兄弟会六大巨头之一的撕裂者安东,他一直想打听他们的货源渠道,跟费梭关系恶劣。 【真的】——他心底的理性之声谨慎提醒——【神秘的不速之客,偏偏选在你最空虚薄弱的时刻,入侵兄弟会的地盘,真的仅仅是“倒霉透顶”吗?】 他一把揪住里克的衣领,怒道: 仿佛在说“瞧,就这?”。 里克松了一口气。 对方手劲之大,里克被扯得膝盖离地,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来了。 它们都挣扎着,想要带出八年前那一晚的记忆。 里克握紧拳头。 然后解决问题。 但现在不是缩头沉默的时候。 “罗达老大……拿走的。” 里克眼前一阵恍惚。 啊?里克大脑一空。 浑浑噩噩,却也愤恨不甘的四年。 他是凭努力,凭实力上来的! 里克顿了一下,着重重复道: “哦,对了,”凶恶的男人回过头,皱眉提醒,“完事记得止血——别像上次那样,会死人的。” 仓库里的保镖没有动静,门外放哨的毫无反应,就连里克多年里那聊胜于无的报警异能,都来不及给出预警。 毫无预兆,出乎意料。 他愣住了一秒,旋即缓缓扭头。 “那你tm怎么还活着?” 只见他露出残忍的笑容,一把扣住里克的下巴,缓缓地把刃尖伸进后者的嘴巴。 而上一次…… 那件案子无论怎么看都没有破绽,只是暴戾的特伦特男爵和狡猾的刁民农户的冲突。哪怕再往深里挖,也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粮商公会藏身幕后,唆使刁民闹上审判厅,乃至请了最好的辩护师,想要趁火打劫低价拿地,却引来大人物注目,最终弄巧成拙搬石砸脚的故事。 或者说,缺过神经病和反社会? 以确保没人能把鲁赫桑大街的伤亡惨案,把那两拨挑粪工和拉车人的流血冲突,包括双方老大的不幸遭遇,怀疑到黑街兄弟会——尤其是受人尊敬的里克先生的头上。 当然。 入侵者笑了笑: 所以,这些人,这些亡命徒……是北门桥一事的余波? 里克点点头,下意识地去摸脸上的眼罩,却被旁边的大汉死死按住。 居然…… 码头同业团胆小,想洗白生意,甩掉跟他们的关系。丛众城的翰布尔毒贩同行们想搞“合作”,打开西陆销路。 “可,可能吧……” “没有我,你找不到他的!” 他们居然…… 他强忍恐惧,连连辩解: 不是我。 一切!“是,是的,”里克苦涩开口,“那事的准备工作……是我负责的。” 想想,跟那晚围剿杀手有关的人里,有哪些人有理由找他麻烦? 男人重新坐回原本属于里克的座位,啼笑皆非地看着会计师那在不知不觉间湿润的裤子:“代价。” 不是劫财。 里克颤巍巍翻下台面,背靠办公桌蜷缩起来。 不可能。 话音落下,对方就粗暴地抓起他的头发,强迫独眼的里克跟自己对视,嫌恶道:“要真是那样……” “没错,我,纳尔·里克,我不仅仅是老板的代言人。” “四年。” 残忍的男人轻哼道: “是,是是是,当然,当然,”他急急喘息,只看了一眼就连忙低头,“您是……是……大名……大名鼎鼎的红,红,红蝮蛇!” “这只能是内部人做的!” 拷问者笑意盈盈,似乎在耐心等他回话。 八年前,红坊街一夜战争之后的命运剧变,让他颠沛流离,只能灰溜溜逃回南岸领,逃回翡翠城。 入侵者们面面相觑。 不是我的问题。 是的,他只是名声在外的“头狼”拉赞奇·费梭,手底下的众多会计和办事员之一。 出乎意料,拿着短刀的凶恶男人没有再威胁或拷打他,前者轻嗤一声,似乎略有感慨。 里克咬紧牙关,不知不觉扣住仅剩的左拳。 “如果你还能活下来……不能说话的黑帮会计,不是更安全吗?那我可算帮了费梭的忙呢……” 管理更多的人手。 里克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甚至暂时忘记了痛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动作。 “而且是拉赞奇·费梭最信任的会计?”穿硬靴的入侵者追问道。 可恶! 连累整座翡翠城也动荡不安,人人自危。 “如果您需要我代写信件送达拉赞奇老大……” 他,一个不起眼的黑帮会计,究竟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做到什么成绩,才能变得跟她一样?甚至超过她?“我确实见过凯萨琳老大,也不得不配合她,为围剿杀手做足准备,”里克避开要点,尽量实话实说,“但自从那一夜过后,她就不见了。我最近听说她又出现了,有几个人可能会庇护她……” 专心,里克,集中注意力。 残忍的男人冷冷一笑,他使了个眼色,两边的手下们齐齐上前,把里克脸朝上死死按住,不让他挣扎。 开什么玩笑。 那他就合该得到点什么,收获些什么。 “不是……不是所所所有人,都对幻刃和洛桑二世感感感兴趣的,”里克竭力平复着呼吸,平息打颤的牙齿,“也不不不不是谁都有胆子打打打劫兄弟会的地盘的……” 但里克话没说完,就看见凶恶的男人一刀扎上办公桌!把他剩余的话硬生生吓回喉咙里。 “你骨头这么软,小会计,你老大知道吗?”对方轻声道。 自打那位贵人气势汹汹地来了南岸领,空明宫上层就政争不止,波诡云谲。 他眼前闪过那一夜的小巷里,那个断了一臂,走投无路,却依旧令人心寒的女人。 这也许很反常识,但是跟大多数外人想的不一样:黑街兄弟会并没有因为落脚在翡翠城这样的法治之城而变得温和。 那个带头折磨他的男人尤甚。 长夜险恶,就连走惯了城郊夜路的黑街兄弟会,也得谨慎小心战战兢兢,在毁灭性的恐怖风暴里匍匐身姿,苟延残喘。 毕竟,就连王子殿下身边的一众精英高手,都没能在北门桥外生擒他,或至少干掉他。 关节绷断的闷响,血液喷溅的窸窣,以及眼前那满目猩红,继而一片漆黑的视野。 “那个吸血鬼,连环杀手,洛桑二世。” 应得的!“费梭老大生平谨慎,深居浅出,”面对周围的凶恶眼神,里克字斟句酌,寻找着可能的生机,“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他两面,两面。” “哪怕真有什么内幕——这是我能知道的吗?”里克最后几乎是哭着把话说完的。 他知道,对方也许是在立威,也许是在装逼,也许是在发泄欲望,也许是要打压他的尊严,也许是在对他人无尽的贬低和折辱中寻求……鬼知道寻求什么。 绝不。 里克呼吸一顿,一时间甚至忘记了痛楚。 “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是不要……我的手……手……” 只剩只手单眼的小会计。 领头的拷问者强壮,疯狂,表情凶厉,说一不二,应该是习惯了咄咄逼人,颐指气使。 他轻笑道: “但是北门桥,围剿洛桑二世的那夜,”男人冷冷道,“你就是那个替兄弟会出面,招揽赏金猎人的家伙,对么?” “我知道啊,”男人擦拭着短刀,不以为意,“所以才要你的舌头嘛……管毒资的会计被割了舌,这事应该够大了吧……” 里克不敢回答。 他们知道? 哦,是手。 “求求你,”里克感受着嘴里的刀刃和血腥味儿,不敢点头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含糊不清地求饶,“留留里……” “我们得快些,”其中一名入侵者开口,“他们的下一班次在十点。” 守在外面的保镖们,是被用计调开,还是早早遭了暗算?他们又是怎么避开工场外的岗哨的?仓库的预警机制怎么失灵了?里克疑问无数,心乱如麻。 “啊啊啊啊啊——” “否则我就继续找他的手下麻烦,直到把这缩头乌龟逼出来为止。” 还是收摊儿时有失谨慎,让不懂规矩的外乡人嗅到仓库的位置?或是断供决定过于仓促,有忍不住瘾的疯子混蛋决心铤而走险?操。 “你不老实。” 至少没有他们听到的那么重要。 这帮不好惹的狠角色,要是把账算在幻刃头上,那是再好不过。 他们令人印象深刻,却也是不容置疑地通知他:纳尔·里克。 “是,是。”里克恍惚道。 所以,他们隶属于同一组织,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了自己在焰火工场,以及这里的换班时间。 连卡拉克都在外跑腿送信。 里克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 “我向死去的奎德老大发誓,这我是真不知道!”里克立刻道。 北门桥的围剿。 兄弟会底层的一个小跑腿,小帮闲。 是丹佛·布的同党?不可能。 里克闻言一颤。 他曾经的手。 霎时间,他失去的手臂,以及眼罩下空空如也的眼眶,它们都开始痒痒作痛。 “是……是的……我们只是卖焰火的,保险柜和钱匣子都在那边……” 另一个手下直起腰来——他终于找到了夹子。 “他总得有个去处,藏身处。” 直到某一天,里克慎之又慎,精心计算的账目,突然出现了无数纰漏和麻烦。 明天起,去看管外面的账目。 真tm倒霉透顶。 他用近乎变调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呼:“没有大事,拉赞奇老大绝不轻易露面!” “这里是我的……家乡。” 里克眼神一茫。 里克顿时紧张起来。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和周围的大汉们对了对眼神。 凶恶的男人死死盯着里克,这让后者不禁颤抖,生怕对方一刀捅来: 是他应得的。 不妙。 免得一着不慎,行差踏错。 百步游侠。 因为这是命运欠他的。 从王都逃回来的失败者。 这话让男人顿了一下,他思索了几秒,松开里克。 毕竟,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反绞手臂,押上案板了。 是底下有人不听命令,贪得无厌偷偷出货,捅了篓子惹了祸? “求求你!你们没必要这么做!” 这一次,他也不能死。 刚刚不是还…… 成为些什么。 但他还活着。 在他这么多年的道上经历里,这样的人多得足够填满终结海眼。 里克心情一沉。 铁蝠会臣服于兄弟会,但随着人口贩卖越发艰难利润减少,保不准他们有别的想法。 希望只是劫财。 居然把他的义肢…… 里克挣扎得越发疯狂!也越发绝望无力。 来了。 “……都历来谨慎,令人捉摸不透,仅次于他本人的起居行止。” 贪婪的粮商公会,跟他们盯上了同一块地。 里克依旧被按在桌上,他看着眼前的靴底,勉力露出笑容: 去西荒砍兽人杂种啊!看着他的怯懦反应,男人满意又不屑地冷哼一声,这才抽回了短刀。 昔日的记忆涌上心头,里克仅剩的瞳孔开始缩紧。 但就在此时,男人却突然回头:“算账的,你识字吗?” 上一次,他没死成。 这些天里,里克做了许多保险措施。 是那些为贪一榜赏金,拿到了不实情报,稀里糊涂不明不白死在那吸血凶徒手上的炮灰?但这事儿怎么能怪他? “你怎么知道的?” 是仓储和加工的绝佳地点。 “而整个北门桥乃至新郊区,除了你们兄弟会,除了黑绸子,除了tm的缩头乌龟拉赞奇·费梭,还有谁有这能耐,能当众藏匿洛桑,连空明宫乃至璨星王室的耳目都瞒得过去?” 手?他呆住了。 冷静,纳尔。 仓库的工人们又都在放假,去参加庆典。 里克疼得冷汗淋漓,涕泪横流,来回翻滚。 还有那张冷酷残暴,毫无人性的面孔…… “罗,罗达。” “四年!” 里克深吸一口气。 这偷鸡摸狗的骗子佣兵人虽死了,可还欠着兄弟会的债呢,他们怎么敢倒回来惹他?是勒文·贾巴里? 他迅速开口,防止身边的几位大汉也急着拍马屁:“我才能,才有资格代表‘头狼’本人对外出面,替他操办一切!” 确实是疯子。 此言一出,周围的大汉齐齐一怔。 要怪也只能去怪贝利西亚和幻刃,都是这俩女的,一个蛇蝎美人加一个狠毒婆娘定下的陷阱,他只是得到了上面的授意,负责执行而已。 奇怪——在极度的恐惧和愤恨中,里克强迫自己思考——黑街兄弟会暗中控制的这家焰火工场,地处翡翠城内偏远的焚烧街,性质特殊,掩护到位,低调保密。 “所以,你是负责这里的会计,算账的?” 拍马屁算什么?有舌头重要吗? 一瞬间,里克抖得不能自已。 “我开始明白,费梭才见了你两面,就上手提拔你的缘故了。” 至于他藏在抽屉暗格里的,伴随里克渡过风风雨雨的旧折叠手弩…… 是运送链出问题了? 这倒霉的骑士侍从,因为被冒名顶替而出了大名,拿到“命定之剑”的外号——顺便害得鸢尾花公爵戴罪下狱。从此以后,整个南岸领没人想跟他扯上关系,就连远远在街上不小心看了他一眼,都要犹豫该不该把看见比绍夫的那只眼睛挖出来烧了以绝后患。 他在费梭手下的手下(也许还不止)手下,艰难地用左手签字,靠单眼阅读,在各种数不清的记录和账本里磨了……整整四年。 处理更复杂的流程。 他明白了。 他呆呆低头,看着自己重新变得光秃的半截小臂。 他们鼠目寸光,做事毛躁,就连晚上起夜脱裤子都能尿错坑,直到第二天吃饭才发现锅里一股尿骚味儿…… 但这些人,这些知道他背后是费梭,却依旧无惧代价的亡命徒…… 那一夜,他惨叫着喊出落日酒吧的名字,供出废屋逃散乞儿们的名单,为自己减了刑,脱了罪,然后付出了…… “我拷问了无数人,洛桑就tm在北门桥外,在新郊区贫民窟失的踪,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么多成名高手眼前!他大变活人不见了!” 他毁了一切。 没错。 周围的入侵者们齐齐笑了。 “你说……什么?” 看上去都是能打的狠角色,每一个都比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会计师强。 然后这帮不速之客就闯了进来。 凶恶的男人开口了,他皱着眉头,伸手阻止了属下的行为。 不是……识字…… 没那么重要。 “而以兄弟会那天招募到的赏金猎人,全是炮灰和臭鱼烂虾,又怎么可能捉到他,甚至私下窝藏他——” 识字?要写信? 众人面面相觑。 没错。 可是这些黑帮打手的力气实在太大。 不不不…… 断面处,连接着肌腱的细索和钩子被生生拔出,徒留好几个鲜血淋漓的小孔。 可他不是还需要我写信…… 纳尔·里克。 脚步声传来。 这帮人的真正目的! 就在这个瞬间,里克突然意识到什么。 不不不…… 里克瞳孔聚焦。 “哦,拜托!老大,你也太高看我们了……” “眼睛也是?” 两次模糊不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面”。 “我不知道。” “是啊,看得出来。” 表情凶狠,动作利落。 你得到提拔了。 “很好,本地人,那能否麻烦你告诉我,”男人呸了一声,“拉赞奇·费梭藏在哪儿?” 不可能。 领头的男人抽出台面上的短刀,还在絮絮叨叨地交代里克: 他重新开始思考。 鸢尾区的青皮窝则跟北门桥外有梁子,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 我们,快些,他们,班次,里克忍受着肚腹的剧痛,堪堪抓住这几个字眼。 男人摆了摆手,两个大汉顺势松开了他。 是冲着他来的,私人恩怨?是鲁赫桑大街的善后没做好? 里克亡魂大冒。 是拉赞奇老大的对头?是宿敌血瓶帮?“流浪者”弗格恼羞成怒于北门桥之围,怒不可遏要找回场子?还是他看透了好几场血瓶帮内讧的内幕,想逼问真相? 里克眼前一亮,连忙整理仪容,挤出笑容:“当然,我是会计。” 里克甚至在对方的轻嗤声,隐约读出了几丝认同。 而他既然付出了代价——应有的、足够的代价。 这才能配得上,他这一路走来的痛苦和折磨。 鲜血,痛楚,难言的屈辱。 寻求自救! “兄弟会的那个疯子老兵?” 凶恶的男人转动着手上的短刀,刮得老旧的办公桌痛苦呻吟。 顺便把从意图逃跑到放弃挣扎的里克,粗暴地按倒在桌面上,残忍又冷酷。 而天杀的波蓬家族更绝,仗着靠山是空明宫,竟然想直接参股——参进来控股。 或苟且偷生。 为了小命,他的回答很是恭顺,甚至带着点颤声。 “我发誓!” “没有的事!费梭先生家大业大,手底下的会计数不胜数,我只是其中……之一。” 毕竟,那夜整个北门桥的人都看见,她虎口夺食,抢走了王子的猎物。 他们知道这是黑街兄弟会的据点吗?是劫财,还是寻仇? 他哆嗦着道。 “不,求求你——”里克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嘶嚎。 说话间,里克急急思考。 他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不能就这样死。 “我,我工作疏忽,”里克竭力不让嗓音颤抖,“连累他儿子……不幸身亡。” 里克回过神来,羞耻又愤恨。 他不可能逃得掉。 “但你告诉我,只见过两面,他就放心让你管账了?” 红蝮蛇停顿了一会儿,冷笑道: 该死,该死…… 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人。 那必然意味着什么。 他用袖子包住被扯脱的断臂,竭力偏过头,独眼只能勉强看清室内:五个人。 里克能感受到男人那带着急躁怒火的唾沫星子喷溅在自己的脸上,但他现在无暇顾及卫生问题: “啧啧啧,看似不起眼,内里却是矮人的工艺。” 他还活着。 入侵者的头目——涅克拉眯着眼睛走近他,弯下腰。 代价。 “说谎!” 有些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忍受着断臂和精神的双重疼痛,也许还有两股间的黏腻和湿润感。 但他们还是来了。 “哼,拉赞奇·费梭生平怕死,历来藏头缩尾,这不奇怪。” “这也许得去问希莱小姐,”里克脑筋急转,嘴上不停,“那杀手因她而逃脱……” 海狼坦甘加和他的卡塞老乡们,则有意参与海上运输。 里克的头狠狠砸在桌上,生疼不已。 集中精神,里克。 “我不知道拉赞奇老大在哪。” 对方的声音很冷酷,口吻说一不二。 里克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开口:“不不不!我们没必要这样——” 至少比我知道得多。 他最近的倒霉遭遇里,最糟糕的,也是最逃不脱的部分。 什么?舌头? 也许还有杀人废人。 里克深吸一口气,努力摆正表情,严阵以待: “更是‘头狼’拉赞奇·费梭经由多层考验后,最终选定的——生意继承人!” 他的话音落下。 斩钉截铁。 坚定不移。(本章完) 第260章 大贵人 整个办公室安静了好几秒。 “你?生意继承人?就你?” 涅克拉顿了一会儿,旋即噗嗤一笑,不屑低头,看向里克被尿湿的裤子。 周围的大汉们齐齐笑了。 里克脸上一红,下意识地弯起腿想要挡住尿渍,但旋即颤抖着放下,露出心虚的笑容。 “正是!我若不胆小,不谨慎,不惜命如金,不……能屈能伸,”他艰难地道,“又怎么有资格做,做‘头狼’的继承人?” 红蝮蛇冷哼一声,指了指周围,尤其是地上的几具尸体。 “你要是他的继承人,这地儿tm能空成这样?连像样的保镳都没几个,让人这么轻易闯进来?” 因为我们是翡翠城的守法臣民。 里克深吸一口气,缓解尴尬。 不搞打打杀杀。 至少不在明面搞。 “你恰恰说对了。” 里克肃颜正色: “我若不是继承人,涅克拉先生,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能空成这样,能这么容易就闯进来?” 此言一出,涅克拉眉毛一跳。 “你……什么意思?” 他狐疑地问道。 里克看着对方的反应,心中一沉。 “不管什么意思,大名鼎鼎的红蝮蛇,你都没必要成为别人的刀——那样没意思。” 他压低声音: “尤其我能给您回报的时候。” 红蝮蛇顿了一下。 他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 连带着里克的心情也往下沉。 几秒后,涅克拉重新开口,语气却从戏谑变成怀疑: “继承人,真的,你?” 里克闭上眼睛,以防对方看出自己的心虚和破绽: “对,我,所以他们才这么恨我。” “他们?” 里克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所以他们才想借您之手杀了我,或者废了我——以此来逃脱费梭老大的追责。” 红蝮蛇皱起眉头,并不答话。 里克只觉心情一重。 可恶。 他默认了。 那就意味着…… “不,也许他们恨的也不是我,”里克叹了口气,有意加码的他感慨道,“他们恨的是自己不够强,恨自己总被人压过一头。” 红蝮蛇深深蹙眉。 这一次,涅克拉沉思了足足有十几秒。 直到他的属下们小心提醒,他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 “拉起来,让他坐下。” 周围几人虽然意外,但还是听令抓住里克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强行按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很好。 很好! 里克按住自己的伤口,用疼痛强忍激动。 “事先声明,我还是不相信你会是费梭看中的继承人。” 红蝮蛇阴沉着脸,冷冷道。 “很正常,”里克挤出一脸苦笑,“我之前也不信。” 不,他现在也不信。 但总得有人要信。 也迟早有人得信。 “但经历了今天,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在这么多的手下里,费梭老大他独独会选中我了。”里克叹息道。 “哦?”涅克拉眯起眼睛。 里克沉默了一会儿。 “黑绸一系,皆为兄弟。” 里克看向门口,坚定道: “无论是谁给你漏的风……精明如费梭老大,都是绝对不会选出卖兄弟的二五仔,来继承生意的。” 话音落下,这次轮到红蝮蛇沉默了。 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眼前肢体残缺的会计师,目光在后者的眼罩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好几秒后,涅克拉才冷冷开口: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里克立刻微笑: “里克!纳尔·里克。当然,如果您喜欢的话,叫我纳尔就好,这样亲切些。” “很好,里克。” 出乎意料,红蝮蛇没有直呼他的名字,而是叫了他的姓氏,这让里克有些欣慰。 “那么,如果我放过你的话……” 里克屏住了呼吸。 只见涅克拉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一手按住膝盖,一手晃了晃手上的刀: “你能给我什么?” 看着对方的反应,里克心中长叹。 是了,他猜得没错。 没错! 红蝮蛇这帮人,他们选在最空虚时候入侵,一路上畅通无阻。 而且一进来就掌握了不少内幕。 他们知晓他的身份,能或多或少辨认他话中真伪。 是内鬼。 有人出卖了这里,出卖了他。 所以,是谁? 里克的眼中露出一瞬间狠色。 是谁把这里泄露出去的? 究竟是翡翠城里,兄弟会内,同在拉赞奇老大麾下的哪个人渣,哪位同系黑绸的、亲爱的“兄弟姐妹”? 哪个活该下地狱的混球儿,狗杂种,无耻恶徒? 哪个想要他的命? 哪个最想看他死? 是希冯,那个牢牢霸占着货源渠道的、杀千刀的狠辣婊子? 还是卡塔纳特素古?满城“驴子”的头目,连名字都不好念的草原蛮子? 抑或是管安保运输的维斯科沃,那个沉默寡言的前雇佣兵? 是那个总是一团和气的泥腿子,搞市场销售的阿朗索? 还是那个戴着眼镜处理杂务的商团幕僚,从海对岸来的内德利科维奇? 是长舌的珞珈佤,是这个只会拍费梭马屁的红土奴妇? 还是专营上层路线,在富人中颇有人脉的杂种小帕拉西奥? 还是以上全部? 总不可能是…… 有那么一瞬间,怒不可遏又心酸心累的里克,居然有些怀念起他还在王都的日子了。 那时候的上司和同僚们,从莫里斯到贝利西亚,到疯狂危险的奎德,哪怕是一贯看不起他的静谧杀手莱约克,包括琴察那堆杀气腾腾的打手和隔壁屋兰瑟那群神秘兮兮的“不眠者”,乃至是那群可爱淘气,把他当作亲人的乞儿们…… 甚至是罗达和他的军火打手…… 好吧,至少他们不会在背后捅他刀子。 一般不会。 妈的,翡翠城这都是什么风气! 黑绸的荣誉,黑街的规矩,都特么让这些无耻的二五仔和双面人败光了。 黑街兄弟会这样沉沦下去,该如何了得? 【正因如此,纳尔·里克,你绝不能死在这里。】 里克心中的理性之声提醒他: 哪怕为了社团。 没错,兄弟会的万千弟兄们,还等着像他这样的有志之士回去,惩奸除恶,一扫沉疴。 里克深吸一口气,回到当下。 毕竟,除了锄奸复仇之外,身负大任的他还有一条小命要救。 “首先,洛桑二世。”里克沉声道。 红蝮蛇闻言蹙眉: “你刚才说过,你们兄弟会,哪怕是费梭也没法窝藏他,更找不到他?” “是的。” 里克刻意一顿: “但我能告诉你的是:别再找他了。” “什么意思?” 里克笑了。 坐在他这个位子,还是有点好处的。 自那位王子摄政官在北门桥功亏一篑,却依旧——无论是爱情层面还是王国安全层面——越传越神的缉凶行动之后,无论是照常运作(甚至愈发勤奋)的官署,还是加强巡逻的翡翠军团、日见繁忙的港口、逐步稳定的物价、热闹起来的生意以及渐次恢复的商旅客流……这些迹象无一不在表明: 翡翠城正在恢复元气。 至少跟选将会政变之后的恐慌和萧条相比。 那位王子的高超手腕,可见一斑。 但里克不能这么回答。 这答案太简单太平庸,任谁都能看见,任何一个多喝了几杯假酒,自我感觉良好的中年油腻男,都能在一脸假笑的陪酒姑娘们面前志得意满、滔滔不绝地废话个一二三四。 里克需要更深一层,更让对方眼前一亮的答案,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当然,也不能太过,不能让对方感受到威胁——红蝮蛇需要的是帮手,是盟友,而非对手。 “今天,我的人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泰尔斯王子和两位凯文迪尔阁下在空明宫里共进午餐,那个词儿怎么说——谈笑风生?” 红蝮蛇皱起眉头: “所以?” 里克冷笑一声: “显然,那位殿下是有意而为,他就要让人心惶惶的翡翠城看见这一幕,并且把消息传开:三方妥协已经达成,无论王子钦定的仲裁结果怎样,都不会损害任何人或任何势力的利益。” 也就是说…… 里克把剩下的话咽在嗓子里: 在翡翠城,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这场牵连甚广,无人能置身事外的政治风暴中做过什么手脚,扮演过什么角色,支持过三方中的哪一方,又侵害过哪一方…… 此事过后,都不用担心被清算了。 “所以我们才能看到眼前的一切。” 里克深吸一口气,按了按断臂处: “消息传出,这会令很多人松一口气,熄了掀桌闹事的想法,把心思转回空明宫里的日常博弈,鸡毛蒜皮。人们的信心变得更足,翡翠城也就恢复得更快。” 里克认真地看着红蝮蛇: “所以,你不必再找他了,涅克拉老大。” “不必再找?”涅克拉疑惑道。 妈的。 红头巾们是都不读书,还是不看报? 哪怕看点冥夜舞台剧也好? “告诉你的手下们,不用再找洛桑二世了,”里克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大概是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永远。 “空明宫的大人物们既已达成妥协,为符合所有人的利益,这位为凯文迪尔掀开遮羞布的恐怖杀手,就完成了他的使命,是时候消失,永不见天日了。”里克凝重道。 红蝮蛇似有所悟,却又问道: “什么意思?” 真不幸。 这位红头巾的对手脑筋不好。 也幸好。 幸好这位血瓶帮的头头脑子不好。 “他们没有来找我们。” 里克冷冷道: “如你所说,北门桥外是兄弟会的地盘,那里发生的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出我们的视线,都跟我们有关。换言之,如果洛桑二世在北门桥众目睽睽下失踪,那我们黑街兄弟会就是最大的嫌疑犯,至少是帮凶,或者线索线人。” 里克猛地扭头: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会计师的口吻让红蝮蛇不禁也紧张起来: “事发之后,他们没有来找过我们。” “他们?”涅克拉明白了些什么,难以置信。 “对,那一夜,包围撤了之后,无论青皮们还是绿帽子,还有王子身边的星湖卫队,乃至翡翠城上下各级官员……哪怕我们在北门桥捅了那么大的篓子,围漏了一个陷阱,放跑一个极境杀手,让王子殿下当众吃了那么大一巴——那么大一记亏,”里克轻声开口,却小心翼翼,“他们也一次都没来找过我们。” 一次都没有。 涅克拉突然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里克冷笑道: “他们,那些借凯萨琳的手,让我们配合行事抓捕洛桑二世的大人物们,他们甚至没想过要来处罚我们,问罪兄弟会,拷打整个北门桥的一草一木,逼供刑求,抓人审讯,穷尽搜索……” “就……要么嘛,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泥腿子啥也不是,要么……” 里克没有说下去,他只是扬了扬手,作为回答。 红蝮蛇没有马上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刀。 好一会儿后,涅克拉才咽了咽口水。 “那洛桑二世,他去哪儿了?” 他还能去哪儿? “刚刚你说对了一件事,涅克拉老大,”里克靠上椅背,解脱般摇头苦笑,“一个杀手,在那么多想要围剿他的大人物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都抓不住,这么大的事……” 他睁开眼睛,眼神犀利: “只可能是内部人做的。” 哗! 红蝮蛇猛地起身。 “吩咐下去,别找了。” “老大?” 涅克拉转头吩咐自己的手下,神情间颇有些气急败坏: “别再找那个吸血鬼了!” 血瓶帮的手下们一片惊疑,唯独里克笑了。 “没错,洛桑二世就是关键:他所杀的那些人,他揭开的那些事,就是这场空明宫政变的起点,是决定大人物们谁死谁活的关键证据。” 里克继续道: “偏偏现在,空明宫里的三方就此和解了,皆大欢喜了。” 他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那无论对哪一方而言,这灾星都不方便再跑出来煞风景,犯大案,撕毁和平协议了。” 即便要出来,他也必须是戴着官方的枷锁出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包括王子在内的翡翠城所有势力都视而不见,乃至一手按下,而所有人都装聋作哑,找他不着的时候……” 里克话锋一转,令人不安: “唯独您,涅克拉先生,血瓶帮的红蝮蛇,整个翡翠城,唯独您却还在大张旗鼓大肆搜寻,一副不搜尽每个角落都不罢休的架势,甚至还用杀一敬百毫不掩饰的方式来找他,找那个会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的吸血鬼杀手。” 里克呵呵一笑,红蝮蛇则微微一颤。 “您找来找去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若真让你找到他,还大张旗鼓带出来了……” 涅克拉发现自己在颤抖。 “我相信,王子殿下,凯文迪尔家族,空明宫,翡翠城,还是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 里克轻声道: “……没有人会高兴的。” 啪嗒! 里克吓了一跳: 不知不觉,涅克拉的短刀落到了地上。 红蝮蛇也被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地弯腰,捡拾短刀。 除了短刀,他还捡起了那具假肢。 “关于你的手,里克兄弟,”红蝮蛇象征性地掸了掸上面凝固的血迹,姿态生硬地递回给里克,“今天,对不住了。” 对不住就对了。 你个天杀的老毕登。 里克笑容依旧。 虽然看上去是便宜货,那可是他专门让人做旧做糙的,要知道这可是矮人的工艺,可不便宜…… “别担心,我赔。”涅克拉咬了咬牙。 里克一顿。 那你人还怪好的咧! 他忍着不去看办公室前方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虽然他挺讨厌这个抄写员的,总是重复他的命令。 “不必了,至少这只破手,见证了我们相识的过程,”形势不由人,里克无视断臂处的疼痛感,忍住咬牙切齿的欲望,故作大度地接过自己的义肢,“就当作是见面礼吧。” 赔个屁。 你赶紧走就好。 越远越好。 马勒戈壁的。 回头找人整死你—— “对了里克,那些出卖了你的人,你知道都有谁吗?”涅克拉突然开口道。 里克眼神一震。 很好。 赚了。 赚大发了。 一只假手算什么,出几次货就回来了。 倒是先前误会他了,红蝮蛇,这位雷厉风行,不拘小节的好汉,人还怪好的咧。 不愧是能从黑剑手上幸存的大佬—— “那么,你有多想知道?” 涅克拉抬起头,阴恻恻地道。 很想。 非常想。 里克咽了咽口水,笑容更胜从前。 但红蝮蛇只是盯着他,并不说话。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里克跟他对视了好几秒,这才突然明白过来。 草尼玛! 他顿时火冒三丈。 粗鄙的乡巴佬! 杀千刀的红头巾! 里克忍住发飙的欲望。 就你这样的货色,还想做一方老大? 做鸭卖屁股去吧! “好吧,我再多说一点。” 里克深吸一口气: “之前,涅克拉老大你和弗格老大,你们托巴尔塔带去空明宫,送给王子的礼单,被退回来了吧?” 涅克拉眼神一动。 “因为我们也一样,无论是血瓶帮还是兄弟会,”里克点点头,解答他的疑惑,“跟许多清贵而有理想的大人物一样,我们这位新的空明宫摄政殿下,不太愿意跟肮脏的泥腿子们打交道。” 并非所有人都像血瓶帮的那个老剃头匠巴尔塔一样,左右逢源,上下无咎的。 而费梭对他说过: 那剃头匠就像活绳子,软绵轻便,弯直随意。 然而活绳子才能勒死人。 “涅克拉老大,说实话,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找到洛桑二世,兄弟会事后也收到不少风:血瓶帮的内乱,大概是他拉着你还有弗格一起干的,就为了报当年凯萨琳的仇——” “是他先来找我的,找我们的!” 涅克拉突然暴起怒喝,把里克吓了一跳。 “当然。”里克只得这么道。 红蝮蛇喘了口气,揣起自己的短刀。 “我,我一开始也很惊讶。” 他咬牙切齿: “但他,洛桑二世,那个被黑剑杀破胆子的废物什么都没告诉我,tm什么凯文迪尔家的旧事,什么空明宫政变的事情,一概没有。” 他妈的——红蝮蛇怒不可遏。 “我以为他只是想……想找刀婊子复仇,想要血瓶帮还债,或者单纯的想杀人解气,顶多干系一两个高官……” 再加上弗格的担保,所以他才勉强——对,勉强答应合作的。 至少不是那么热切情愿。 “我甚至不知道那家伙变成了吸血鬼,不晓得他入夜之后会去哪儿!”涅克拉不忿道。 偏生这么多年过去,那家伙变了,身手强得吓人,脾气又差得吓人,习惯也怪得吓人,他不方便直接问…… “直到他,直到他去了选将会……操!” 红蝮蛇怒拍自己的大腿。 “我理解。” 里克见状只能安慰他。 “一个疯狂强大,难以沟通,不可理喻,不听令不可控,偏偏级别却在你之上,对他动手可能会有不可测后果的糟糕同伴,”里克想起了什么,叹息道,“这感觉,我太tm理解了。” 里克停顿了一下,看对方精神还算稳定,继续道: “但是现在,洛桑二世关系了这么大的事情,已经被坐实是逆贼、反贼、重罪凶犯,他和他做的那些事,甚至是王子执政时最大的……污点。” 以及空明宫惊天剧变,凯文迪尔颜面尽丧,翡翠城百业萧条的起因。 “而你,涅克拉老大,你绝对不能被人认为是跟他一伙儿的,连一丝一毫的关系都不能扯上。” 里克点点头: “你得让大人物放过你,忘记你的举动,求得空明宫的宽恕甚至是投诚的机会——所以你才想找到洛桑二世,用他的下落,甚至是头颅来换。” 里克继续道: “我想,涅克拉老大,你最需要的不是洛桑二世——你需要的是自证的证据,乃至自保的筹码。” 以及一点运气。 红蝮蛇面无表情地听完,他长长叹息,闭上眼睛。 “操,落日真是瞎了眼……接下来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涅克拉猛地睁眼! “我tm在问你!” 力大如牛的他一把揪住里克,狠狠摇晃,怒吼道: “接下来会怎样!” 里克抖了一下,但他心知此刻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顶回去: “我说了我不知道!!” 该死! 这家伙,红蝮蛇真的一如传闻,精神不稳定,性格有毛病! 这种人就该关进白骨之牢里! 关到老死为止! 但他却逍遥法外这么久……王国的法律是干什么吃的?青皮——警戒官叔叔呢? 红蝮蛇死死地盯着里克,似乎想要从他眼睛里挖出点什么。 老大既动了手,周围的血瓶帮帮众们也神色不善地看着里克。 后者再是恐惧愤怒,此刻也不得不缓和语气,苦口婆心: “我是说,事情没有发生在北门桥和新郊区,我是两眼一抹黑。而我本人又不在那个位子上,什么情报都没有,什么人脉都不认识,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涅克拉依旧死死地盯着他,不肯放手。 “但要我说,红蝮蛇?” 里克颤抖着给出提议: “你走吧。” “走?”涅克拉重复着。 “对,不能再在星辰王国待下去了,”里克忐忑地点点头,“你知道,王子再年少,也迟早要加冕,成为国王的。” 红蝮蛇手腕一颤,放开了他。 “我……不,事情都是洛桑二世干的,我只是……我根本不认识他,我没有得罪过王子……” “你也许没有,王子乃至两位凯文迪尔,甚至也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名字。” 红蝮蛇眼前一亮:“那既然……” “但是其他人呢?人们听完传言,听完你跟吸血鬼杀手狼狈为奸,试图在血瓶帮夺权上位的事情,会不会觉得,你得罪过王子呢?你的敌人,会不会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你呢?”里克阴冷地道。 涅克拉心中一凉。 凯萨琳,刀婊子…… “最可怕的是……这场政变背后一定无比复杂,牵扯多方。我猜这一连串变故下来,光是在翡翠城,觉得自己得罪了王子的,就不止你一个人。” 里克冷笑道: “而这些人,当他们陷入跟你一样的困境时,会不会跟你想的一样,要拿点礼物,比如拿某人的头颅,去未来国王面前示好输诚,去自证清白,求得谅解呢?” 红蝮蛇脸色一白! 该死,弗格…… “抓住洛桑二世么,他们是别想了。” 里克不怀好意地道: “但是抓住凶徒的同谋者,去邀功请罪么……” 或者至少,把抓到的人构陷成凶徒的同谋者…… 哗啦! 红蝮蛇突然起立,里克猝不及防。 “收拾东西,”涅克拉咬牙下令,“我们这就走。” 他的手下一愣: “去哪儿?” 红蝮蛇扭头怒喝道: “哪都行!” 他看着被吓到的手下,又深呼吸一口,平复心情: “我们离开翡翠城,现在。” 不止。 离开南岸领。 离开星辰。 离开西陆。 离开…… 红蝮蛇正在焦头烂额,里克却在心里欢呼雀跃。 感谢落日! 看着对方的反应,里克简直比见到自己尚未出世的儿子学会走路的那一刻还要开心。 他终于开窍了! “那这里怎么办,老大?”一位大汉小心翼翼地问道。 涅克拉回过头来。 大汉指向里克:“他呢?” 众人看向他的目光,让里克一阵心慌发麻。 涅克拉打量起他来,若有所思。 “我可以帮你们收尾,”里克清清嗓子,一副虚弱又真诚的样子,“仓库里的伤亡,我就说是他们监守自盗,互斗而死,能帮你遮掩……至少遮掩好一会儿。” 众人的目光越发不妥。 里克胆战心惊,下意识往台面靠了靠。 “但是,如果我在这里被灭口了,失踪了……” 里克扶住桌子,紧张地按住抽屉底下的暗格,给自己壮胆。 尽管他知道就他那柄小手弩,面对这些硬点子什么机会都没有。 “……事情就肯定盖不住了。” 涅克拉皱起眉头。 “尤其在这种时期,王子才刚刚把翡翠城稳定下来,正是万民称颂的时候,”里克热情细心地解释道,“想必他最讨厌的,就是影响治安,影响他摄政形象和执政成果的恶劣凶杀案。” 红蝮蛇的脸色变差了。 “而这里明面上是个焰火工场,有外国股份,专门贴牌生产翰布尔的沥晶焰火……且不说国际影响,且不说保护商贸是翡翠城的传统……光是青皮们为了在非常时期好好表现,邀功请赏,也一定会不惜代价地追查下去。” 红蝮蛇的脸色更差了。 众人看着里克的目光没有丝毫缓和。 “希望你们来的时候没留下踪迹,”里克按住发抖的双腿,“待会儿处理尸体时,也别留下线索。” 红蝮蛇急急思考着。 不能往内陆逃,那就只能…… “哦,从这里的码头到拱海城的出海港口,塞满了‘海狼’的船——我听说坦甘加大人和他的船团,为了拍新主子的马屁,可谓是不遗余力。” 里克像是未卜先知般堵住他的思路: “当然了,比起青皮来,‘海狼们’还是有一点好的……” 里克心慌地道: “他们……不用编证据。” 那一瞬间,红蝮蛇猛地伸手,一把扣住里克的肩膀! 操! 里克生生一抖。 涅克拉冷冷盯着他,眼中尽是令人心悸的狰狞血丝。 里克吓得双腿一软,从椅子滑倒到地上。 几秒钟后,红蝮蛇勾起嘴角,露出让人心寒的笑容。 “我开始知道,为什么费梭才见了你两面,就提拔你了。” “四年,”里克吓得魂不附体,但下意识反驳,“是四年。” 他是凭实力,凭能力,凭成绩上去的。 不是靠运气! 红蝮蛇笑了笑,向属下们摇了摇头: “我们不杀他。” 里克松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谢落日。 没人说混黑帮还tm要负责支教啊。 而且是一旦教不好,学生就要拿刀上讲台杀了你的那种。 “我们带他一起走。” 里克一惊之下,悚然抬头: “什么?” 没人告诉他还有校外实践啊? “不不不不——我说了一旦我失踪……” “既然你脑子这么好使,那就跟我走,负责给我出出主意吧,”涅克拉的语气淡然无波,“这样,兄弟会的内鬼就害不了你了。” 不是? 里克怔住了。 怎么是这个剧本? 《我与黑老大亡命天涯的那些年》? “可是你刚刚——” 里克难以置信。 “没时间收拾行李,那只假手就不要了。回头宽裕了,我找人给你打个金的,哈,沥晶合金也行。” 谁tm要金的…… 里克正要反驳,红蝮蛇却不容反抗地将他从地上一把拽起来,拍拍他的胸口,阴恻恻地笑道:“放心,一旦中途出了变故……” “我就送你回家。” 里克被吓得愣住了。 这算什么? 难道不该是“一旦安全了就送你回家”或者更糟糕的“一旦出变故就取你小命”吗? 出了变故就送你回家? 这算什么鬼? 究竟是红头巾都是文盲,还是他们擅长话里有话? “不不不涅克拉老大你等会儿——” 里克还要争辩,可红蝮蛇已经转过了身。 两边的血瓶帮大汉们不由分说,不容置疑地把他架起来,向着门外而去! 不! 不不不! 里克奋力挣扎,又惊又怒! 他还有理想,还有目标…… 他在翡翠城的事业才刚刚步上正轨…… 正在此时,办公室的大门“咿呀”地一声开了。 众人倏然一惊! 啪嗒,啪嗒……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红蝮蛇下意识地抽出短刀,体内的异能激素飞快运转! 该死! 是他们提前换班了? 里克痛呼着,被粗暴地扔下地面,血瓶帮的人神色严肃,齐齐做好战斗准备。 “来早了啊……外边儿咋没人啊……”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形矮小,穿着普通装药工服饰的老师傅,肩上架着行李,颤巍巍地推开门,睡眼迷蒙: “里克先生啊,俺家订的焰火……到货了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莱曼老师傅!快跑!” 里克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地伸手: “去北门桥外,‘第十屋糖果铺’,找一个叫卡拉克的,让他呜唔呜——”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身边一人死死捂住嘴巴! 站在门边的苏莱曼老师傅扭过头,看见办公室里抄写员和保管员的尸体,不禁皱起眉头。 糟糕。 领头的血瓶帮大汉环顾左右,一咬牙,抽出利刃就要上前: “喂,老头,你过来——” 里克疯狂挣扎,尽一切手段向老头示意,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控制。 眼见老师傅就要血溅当场,红蝮蛇却突兀伸手,死死拉住了属下。 大汉疑惑回望。 只见涅克拉站在原地,呆怔地望着门边,望着那位矮小瘦削的苏莱曼老师傅。 望着对方显然因终日劳作,晒得黝黑粗糙的皮肤。 “你……” 红蝮蛇难以置信地道。 “嗯?” 苏莱曼老师傅也疑惑回望着他。 只见红蝮蛇越望越是心惊: “你是……你是……不可能……不可能变化这么大……” 老师傅嘿嘿一笑。 “嗐,十几年了哟,变化能不大吗,你说是吧?” 老头挤出一个苍老的笑容,喊出陌生的称谓: “小红?” 那个瞬间,红蝮蛇生生一抖,吓得退后一步! “老大?”周围的手下们惊疑地看着涅克拉。 但后者伸手制止了他们,涅克拉只是瞪大双眼,望着门口的老头。 有两个跟着红蝮蛇许久的手下见多识广,面面相觑: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且能直呼“小红”的——这是血瓶帮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涅克拉甚至都只是特恩布尔老帮主身后一个跟班时的,街头诨号。 “你,不,你是,你真是……” 红蝮蛇感到自己的牙齿有些打颤。 他竭力辨认着眼前人的容貌,似乎在肯认,可又想否认: “老伙计,费,费梭?”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包括被挟持着的里克。 他呆呆地望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苏莱曼老师傅。 什么? 他说什么? 费梭? 可是他…… 可难道那不是每个月都会过来进货的焰火摊主,老苏莱曼…… 糟糕! 红蝮蛇猛地惊醒过来,他下意识举起短刀,先是左右张望,确保办公室里没有埋伏之后,再盯着费梭背后的方向。 警戒非常。 他的手下们也不遑多让,甚至连里克都被放开了。 “不,不不,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涅克拉死死盯着一副寒酸老农模样的费梭,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滑落。 他手上的刀从未放下。 “俺每月都来,要补货的哟,”门口的老头毫不惊讶,只是嘿嘿一笑,“不信你问他——里克先生?” 红蝮蛇惊疑回头。 里克却倒在地上,同样震惊地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头。 这么说,那就是…… 星辰王国最大的毒枭头子…… 盘踞在翡翠城的阴暗之手…… 黑街兄弟会的六巨头之一…… 门口的老头对地上的尸体和眼前的亡命徒们视若无睹,他步伐轻快走进办公室,自顾自放下肩上的行李。 办公室里的血瓶帮众下意识地随着对方的脚步后退,缩回办公桌后方。 那就是,据说权势能量仅次于黑剑和琴察,神秘可怕却犹有过之的…… 头狼。 拉赞奇·费梭? 红蝮蛇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老农,望着差点认不出来的故人: “补……补货?” “说来也巧。” 费梭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上去跟一个终日赶着集市、奔波糊口的老乡民没什么区别。 “在北门桥附近,俺卖焰火的摊车哟,居然被一群贵不可言的贵人们整车买走……推到桥底,全点没了……” 费梭微笑着,放下那块刻着“苏莱曼老牌焰火”、“五发六十,十发一百”的小型招牌: “俺就只得再来进货咯。” 焰,焰火? 红蝮蛇警惕又诧异地望着那个招牌。 “说回来俺也不亏,”拉赞奇·费梭哈哈大笑,毫不见外,甚至有些粗鄙地翘腿坐上凳子,“那些人一看就是翡翠城外来的哟,财大气粗……” “他们甚至没咋讲价。” 眼前貌不惊人的“头狼”好整以暇,毫无异色地看着眼前严阵以待,压力满满的血瓶帮众人,眯眼一笑: “啧啧,那真是群……大贵人哟。” 大贵人。 里克哆嗦了一下。 但红蝮蛇浑身紧张,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费梭的一举一动,根本没心思听对方在说什么。 “费梭,老伙计,听我说,今天的事是我冲动了,我道歉!我的错!” 他放下短刀,小心翼翼,缓缓地举起手掌,示意并无恶意: “但你放心,我算是捯饬明白了,血瓶帮在翡翠城的事儿也结束了,你我从今往后两不……” “结束?” 费梭睁开近乎快眯起来的眼缝: “谁说要结束了?” 那个瞬间,红蝮蛇的心跳空了一拍。 “那你想怎样,老伙计,划个道儿?” 涅克拉咬牙道,同时把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打着手势让属下们准备突围。 费梭嘿嘿一笑,毫不在意。 “结束……嗯,翡翠城啊,本来只是个简单的天平:外边儿的一侧,里边儿的一侧。两边但凡有一侧轻点儿或重点儿,倒了下来,事情也就该结束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红蝮蛇的问题。 “可是现在,偏偏有人自作聪明,把天平变成了三角凳——外边儿的,里边儿的,还有自成一边儿的。” 费梭粗鲁地挠了挠后背,然后把手伸向口袋。 “可这三角凳啊,毕竟跟天平不一样……” 看见他伸手的动作,红蝮蛇紧张得后退一步。 然而坐在凳子上的费梭只是费劲巴拉,甚至可说是有些滑稽地,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副烟斗:“三个角,但凡有一个角不稳啊……” “这事儿就……结束不了哟。” 红蝮蛇咽了咽口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什么,什么意思?” 躺在地上的里克死死地盯着费梭,思绪一片混乱。 “对了,来都来了,那啥,小红哟……” 只见眼前的老头笑眯眯拿出烟斗和火石,友善地向满头冷汗的红蝮蛇递出: “抽一口不?”(本章完) 第261章 出来混的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