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澜笔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刺杀 权势和力量,到哪儿都会吸引人的。 叶臻抱着他的手臂在边上躺下,看着他俊逸的眉眼,一时有点出神。她试图在自己脑海里寻找苏凌曦的情感,但大约是刚才压得太狠,此时脑中只有她自己的一片迷茫。 她如今没有安全感,这般小心靠近却又随时准备抽身离去,如同惊弓之鸟。或许,十几年前他也是如此战战兢兢,欲迎还拒。 只是她已经不记得,她身为镇国公主的时候,得知这一切是如何反应的。她如今问他想过没有,那她以前想过么?镇国公主是翱翔九天的鹰。这不是沧渊,蓝家女儿不再是命定的帝后;这也不是前朝魏,她不只是镇北侯夫人她可以自己封侯,她不只是公主她可以称帝。她的父母已经冲破了沧渊的天道纲常,摆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破碎又处处新生的世界,她有才能,为什么不能想? 但至少母亲还在的时候,她是不会想的。只要母亲还在,她想的便只是王佐之才。 至于对他……她从前想要的就是势均力敌的爱情,但……希望他们能够一直心意相通,又相互体谅吧。她很清楚权势和力量的毁灭性。以他们的性格,一旦互相的包容不再,谁都不再愿意让谁,那会是很可怕的事。 不过正如她对他说的,顺其自然吧。就算真的想……如他所说,代价太大,她不愿意。 他已经睡着,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她身边。她伸手去触碰他的眉眼,那么美丽,现在却那么脆弱。难怪男人大多喜欢柔美的女人,她想道。 人都喜欢对自己无害又对依赖自己的东西,喜欢高高在上坐拥天下。若说自己不想,无非没有本事者自欺欺人。这种喜爱是人最原始的欲望,而爱之珍惜,原就在于他们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去满足对方的欲望。利己的爱意轻易便能说出口,利他的才会这般扭扭捏捏。 爱情让人变得愚蠢。 叶臻轻轻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想,还能怎样呢,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把夫妻店开遍世界,好像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没有再想了。大约真的是太极封印的作用,她这次明明受伤不轻但身体完全不受影响,一天不到的工夫伤口全都开始结痂了,身体也不疲倦。 她就这么出神地看着他,只觉怎么也看不够。过了许久他开始频频皱眉,她连忙又给挂上了镇痛,看着时间差不多,轻手轻脚地给他换了药。 天色渐渐晚了,叶臻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这会儿也慢慢睡着了。外面也逐渐安静了,四下里寂静无声。 光点在半空中闪了一下,而后便消失了,守夜的影卫无一人察觉。那光点再出现时竟是在屋里,直接便化成了人形,手中白色的光芒变幻成一把长而窄的短刀,以破风之势朝玄天承劈去! 那光刀在离玄天承心口一寸位置,被一只手徒手抓住。 鲜血滴答落下。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去,“怎么可能?”他旋即冷哼一声,“你不是我对手,让开。” 叶臻死死握着光刀,剧烈地喘着气,“你休想。”她旋即便大喊道:“影卫!” “你喊破喉咙都没用。”那人轻蔑道,“他们不会听到的。” 叶臻看见房间四周隐隐浮动的金色符文,瞳孔微缩。那光刀又进一寸,她疼得冷汗直冒,但寸步不让,以手为支撑点卯足力气往上一踹,逼得那人后退避让。 但那人反应如此灵活敏捷,她甚至没来得及去摸床头的寒光刀,被迫赤手空拳与他对打起来。她本就不是对手,没有武器更是落了下风,很快被逼得无路可退。 眼见那光刀就要碰到玄天承,她心急如焚,毫无章法地又要去抓刀刃。下一瞬她就被一只手从腰间抱住往后一甩。她跌倒在床上,只见玄天承已经坐了起来,拦在她身前。 那人眼中划过诧异,旋即便化为狠厉:“一同受死吧!” “延之!”叶臻惊慌失色,撑坐起来想去拿寒光刀。 玄天承单手将她摁回身后,没有言语。他扯断了输液管,与那人在房中大开大合地交起手来。 叶臻本来想帮忙的,但是这两人速度很快,时而还会消失又重新出现。她只能提着刀无措地站着。 “阿臻,破影术。”玄天承的声音突然传到她脑海里,“你会的。” 我会的?叶臻愣了一下,破影术是什么?随即脑中便划过一串咒文,她来不及多想,抬手施咒,动作竟是行云流水。 房间光芒闪动,旋即脚步声就从四面八方传来。房门被踢开,影卫冲了进来。 玄天承身形自半空出现,踉跄着后退,叶臻连忙上前扶住他。他靠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脸色青白,腰间晕开了一大片血迹。 此时八个影卫已经联手制服了刺客,将人压在了地上。只是还没等他们请示叶臻该如何处置,那人便化成一团雾气,凭空消失了。 影卫跪在地上连声告罪,叶臻压根没听见他们说的什么。她面色苍白,被玄天承带倒在地,勉强说道:“去叫姜大夫,快……” 立马便有人飞奔出去。影卫把玄天承扶上了床,却无从下手。刘水来给叶臻处理伤口,一时却顿住了,“小姐,这伤……” 叶臻低头一看,见掌心的伤口隐隐发黑,向外逸散着黑气。她拧起眉头,点了手臂上几处大穴,旋即手便被握住了。 玄天承低声说:“我来。”他说着,右手食指轻轻抚过她掌心,只见纯白色光芒将她的手掌包围,黑气顺着他的手指盘旋而上,逐渐消失无形。“好了,帮她止血包扎。”这话却是对刘水说的。 刘水连忙应声,旋即却惊呼出声,“侯爷!” 叶臻早顾不得伤口,抢上去把人揽在怀里,心神俱裂。 影卫这时带着姜尧回来了。姜尧是被一路揪着领子来的,但见这一片混乱,也顾不得发作,神情严肃地走上前去。 叶臻抬头,惶然无助地看向姜尧。 姜尧虽然眉头紧皱,但还是安慰她说:“没事啊,问题不大。”他抬头,看了眼影卫。 叶臻疲惫道:“你们都出去。” 刘水欲言又止,沉默地招呼人出去了。 人一走,姜尧也不多说,带着人又进了手术室。 “他也是厉害,术后十二小时,还能起来打架了。”姜尧一面操作机械臂,一面道,“别发呆了,你那手赶紧处理一下。” “……哦。”叶臻反应还很迟钝,片刻才应答。旋即她问到:“你这个手术室,从哪里能进?我能不能也要一间?” “不能。”姜尧道,“你死心吧,这东西不可能再有了。”他心里却想道,如果这里有跟他一样带芯片的同事,或者是来自其他文明的人,那他们究竟会有什么也不好说。 “好吧。我还在想,你这个手术室没有你的允许就没人能进来,倒是很安全。”叶臻给自己消了毒,用牙齿咬着纱布给自己包扎,脸色更白了。 姜尧沉默了一下,问她说:“什么人要杀他?连影卫都没察觉。” “影卫察觉不到的多了去了。”叶臻喃喃道,“我能察觉到……应该是因为……”太极封印。她看向病床上的玄天承,心头百味交杂。 这是不是他说的,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一瞬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和刺客交手时,以她的修为十招之内必然落败,但她却勉强招架住了。她当时没来得及多想,事后才意识到自己竟能提前洞察对方出招,若非灵力不济跟不上思路,她根本不会被逼退,最后还是他醒来保护了她。 “这些我也不懂。”姜尧摇了摇头说,“出去之后你想想办法加强防护吧。要是再来一次,命真的要折腾掉了。” “嗯。”叶臻闷闷道。 “实在不行你编个谎,让他就住这里面。”姜尧道,“把他药倒了,不让他看见就行。” “怎能一直缩在这里。” 玄天承忽然出声,倒把姜尧吓了一跳,“你,你你……”他瞠目结舌,“你怎么醒了?麻醉剂量错了?” 叶臻又惊又喜:“你醒了?”旋即讷讷道:“呃……这里是……”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她接着便反应过来,看着他满头细汗,蹙眉道:“麻药没起作用,是不是?” “还是有用的。”玄天承勉强接受了一堆奇怪仪器和那几只机械手的存在,对姜尧道,“没事,继续吧。” “……行。”姜尧道。这人的体质实在奇怪,他也拿捏不准剂量了,今日已经用了很多镇定药物,他一时也不敢再加。他见玄天承一声不吭,心道不愧是镇北侯。 叶臻坐在床边,给玄天承擦着汗,情绪有点不好。就听他道:“手疼么?上次不是跟你说了,握刀的手要好好顾惜。” 他这话一出,她就有点想哭。她缓了口气,传音问他说:“你知道谁要杀你,白家的人,是不是?” 玄天承沉默片刻,道:“是。对不起,连累你受伤了。” 叶臻哽了一下,“是我修为浅薄,保护不了你。” 玄天承忽然就笑了:“怎么都开始怪自己了?都怪刺客。” 叶臻也跟着笑了:“对,都怪他。”她伸手捋了捋他汗湿的头发,轻声说,“幸好我发现了他,幸好有你设的封印。” 玄天承其实也惊魂未定。若不是他醒来了……他竟然毫无防备地睡得那么沉,果然镇痛安神的药以后还是得少用。 他这时才注意到旁边仪器上的画面,不由愣了一下。刚才叶臻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换的药,他这时才第一次看清伤口。他也算是受伤无数,此刻看到还是头晕恶心,冷汗直冒。叶臻竟还能自若地取出子弹,实在是厉害。 他其实痛得都没什么感觉了,但是看她眼睛通红,手掌上纱布也是触目惊心一片红,心口就刀绞着一样生疼。 伤口本来也没缝,重新清创是很快的,只是毕竟伤在腹部,姜尧很是小心谨慎,再三确认了才放他们出去。 玄、叶二人安顿好了。姜尧见他们分明很紧张、但在对方面前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心酸。他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大半夜的,还是睡了吧啊。” “先生说的是。”玄天承抱拳行了个礼,说道,“还未多谢先生,又救我一命。” “分内之事,无足挂齿。”姜尧有些生疏地回了一个昔日贵族的礼节。 玄天承从未见过这种礼节,但他刚才已经在手术室见了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他知道这属于姜尧的隐私,自己意外醒来看到,姜尧没有追究就不错了。他承这份情,自然会守口如瓶。 叶臻也没多说什么。她跟姜尧要是论起来,那就没完了。况且看眼下的情形,他们跟姜尧已经是一根绳上的了。 姜尧离开后,刘水便带人进来了,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玄朗也来了,他是从栖梧阁那边赶回来的,一头的汗,见着玄天承好端端坐着,这口气才算是喘匀了。他大概是听说了刚才发生的事,一开口就说:“少主,我已经让白离和白震往这边赶了。” 玄天承点点头,问道:“他们没事吧?” 玄朗说:“没事儿。他俩不知怎的到了南山坡,天亮了才下山来。”他接着对叶臻磕了个头,道:“少夫人,还好您在。” 他这时无比懊恼,怎么每次少主出事他都不在。好吧,他在也没什么用,他不是白家人,瞪大眼睛都发现不了刺客。 诶?那少夫人怎么能行?不会少夫人也是白家人吧,还是……他下意识瞅了眼叶臻的肚子,旋即甩了甩头,他在想什么?少夫人才几岁?那样少主也太禽兽了。 叶臻可不知道玄朗这点心思,感受到他的目光,一阵莫名其妙。她看着刘水他们,吁了口气,说:“你们起来吧。” “小姐,我们……”影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刘水开口道:“小姐恕罪,这……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不是第一次?”叶臻诧异道,便见玄天承神色微变。 刘水看了一眼玄天承,俯首道:“小姐,之前便有人刺杀过您,我们竟也无一人察觉。那刺客后来被侯爷制服,废去了灵根。侯爷嘱咐过不让我们告诉小姐。”他转而对玄天承拜道:“属下违背侯爷命令,只是此事关乎我家小姐性命,实在万不得已,侯爷恕罪。” 玄天承一时没有说话。 叶臻看向玄天承,见他神色,心中便有数了。她淡淡道:“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是。”刘水随即便将那晚他们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只是他们当时就没有多问,如今说来竟全都模糊不清。他们心知失职,但只道有镇北侯顶着,也不敢违抗命令,就没有再管了。 叶臻听完,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你们出去吧。照常巡防即可。” 他们走了之后,玄天承便叫玄朗也出去守着了。他看着叶臻喜怒不明的神色,感到一阵不安,说道:“当时是夏夫人派来的杀手。我把人制住了,打发了泄露消息的玄琨他们,夏夫人那边我也解决好了。我以为这个事就结束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叶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道:“我说你怎么会伤口感染。” “……你不生气?”玄天承试探道。 叶臻反问道:“我生什么气?”她接着道:“换了我,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玄天承有点发愣,就听她又问他道:“夏夫人是你亲生姐姐吧?她为什么杀我?是杀所有要成为她弟媳妇的女人,还是杀我这个人?” “你。因为你是蓝家和炎家的女儿。”玄天承神色微黯,说道,“之前我没法和你说这个,现在你知道一些了。她坚定地认为,我如今是在帮陛下也就是蓝家和炎家做事,她……”他这时又觉得为难,他究竟是该说姐姐的不是,还是为她找补? 片刻他才说道:“她比我大一百多岁,我年幼的时候,玄家和白家都是她在管。她认为我已经长大了,应该和你们断绝关系,专心完成自己的大业。”他没有说自己的想法,只是实话实说了,又急忙道:“你不用管她……我不是这么想的。” “你是在帮我们做事,但这应该也是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吧。”叶臻看着他,眸光很亮,“她可能不甘心自己的宝贝弟弟成了我们家上门女婿。下次我去拜访她好了,我这么人见人爱,我就不信她不喜欢我。” 玄天承被她逗笑,忍不住抱着她亲了一下,感慨说:“阿臻,你真的很好。” “本来就是嘛。”叶臻窝在他怀里,轻声说,“当年那件事……其实我也知道的。你姐姐她很不容易。”她接着说道,“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今天的刺客目标是你,这应该不是你姐姐干的吧?” 玄天承摇头,说:“她应该不会对我下杀手。而且她身边的高手我都认识。” 叶臻道:“那就是跟神女峰要杀你的是一伙的。” “嗯。”玄天承认同她的观点,又道,“如果我没受伤,这人不是我对手。” 叶臻这时想起来那个破影术了,道:“破影术怎么回事?不会也是你加在太极封印上的吧?” “嗯。”说起这个,玄天承颇有点邀功的意思,说,“我所知的全部秘术和咒术全都给你输进去了。有些需要魂力,等你修为够了才能用。” “天。”叶臻喜滋滋道,“不劳而获就是爽。” “美得你。”玄天承笑说,“好好修炼,以后你就是三系灵修了。” “爱死你了。”叶臻抱着他猛亲一阵,看着他脸上越来越红才放开他,“啊啊,好想出去跟人炫耀。” 玄天承有点僵硬,把她从身上扒拉下去,哑声说:“你……别。” “哦。”叶臻自知过火,连忙退开,但趴在他身边,又忍不住去戳他的脸,说,“你这人就不爱说自己做了什么,亏得是我冰雪聪明,什么都能猜着。之前就不该放任你这个破毛病。”她旋即又沮丧道,“可你要是做什么就跟我说……那好像也不对劲。” 玄天承见她这般情态实在是可爱,忍不住笑道:“怎么就要想得这么明白?你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不用总那么体谅我。”他抓住她的手,叹了一声,“媳妇太聪明太理智,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叶臻脸也红了,片刻嘟囔道:“我那是疼你。” “好好。”玄天承轻笑,“我受用着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姐妹 无极阁影卫十分挫败,于是暗地里发愤图强,一时间百草堂后院倒成了演武场。 叶臻现在会破影术了,便不再害怕白家的人。就算破影之后她实力不济,也可以召唤影卫群起攻之。 加之第二天中午她便见到了白离和白震等人。原来玄天承选了八个年轻的弟子到身边,以八卦卦象命名。有白家人在外面日夜轮班守卫,她是彻底放下心来,玄朗那边也松了口气。 叶臻还是第一次见白家的人。她把那几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白家人长得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一定要说的话,无论男女都很精致漂亮,很难想象他们会那么多奇诡的秘术。 他们出来见过玄天承和叶臻之后,就全都原地消失了。不过以叶臻现在的目力,已经可以辨认出代表他们存在的光点。她感到很新奇,又听玄天承说她以后也能变,越发期待起来。 后面两天也没再发生什么事。玄叶二人每日腻歪在一起,各自处理公文,修炼功法,商讨机要,时间过得极快。 玄天承恢复得很快,不过据他所说,如果不是暗香疏影,他能恢复得更快。总之第三天下午,他便能行动自如了。他却是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姜尧听说他下地,过来复查的时候,竟得知他已经启程前往泗水。 姜尧来找叶臻,后者正在书房里批阅公文。他扒开书卷,问她道:“你就放他走了?” “嗯。”叶臻放下了公文,站起来,无奈道,“他要走,我也拦不住。”毕竟是他们对不起姜尧的认真负责,她于是补充道,“伤口我看过了,确实愈合得不错。” “行吧。”姜尧摆了摆手,“下次再要死要活的时候别薅我领子了。” 叶臻讪讪道:“哥,你真是大好人。” 姜尧哼了一声,道:“得了吧,你就会发好人卡。”他看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挑眉道:“怎么,镇北侯是打工人就算了,你一个五品官也那么多工作?” “给陛下打工嘛,都一样。”叶臻圆滑地回复说。 姜尧就没有再问下去,彼此保留了秘密。他同情道:“安宁县的事连我都听说了,看来你有的忙了。那我先走了。” 姜尧走了没多久,就有淑和公主身边的影卫来请叶臻。 淑和公主自从三月十四日主持了堂审之后,就一直随军驻扎在栖霞山中,与工部几位官员一同勘察山中塌方情况,主持堤坝的修复。三天前得知叶臻和玄天承在百草堂养伤时,公主还让影卫来问过情况,得知谢绝探视后,公主便没有下山。 今日是因为,户部新派下了赈灾人员来处理栖霞山和归来山庄的后续事宜,由公主做东在栖梧阁摆了宴席,请工部和户部官员一同吃饭,鉴于叶臻是山庄主事,所以一同列席。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近来许多人都听说了这百草堂堂主君寒乃是淑和公主的金兰姊妹,镇北侯的未婚妻,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以后是要到权力中枢去的。所以,当叶臻到了栖梧阁,给各位官员见礼时,尽管公主还没到,但没人敢以京官的底气怠慢她。 这几位官员品阶不高不低,有世家出身也有寒门出身,有长有幼,有男有女,单凭他们之间能和气相处,就知道都是有修养的人。叶臻一一认过人之后便不再多言,只坐在角落里听他们讨论赈灾和筑堤事务,也是学习一下。 朝中有实干之才,彼此少倾轧多包容,这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虽然朝中正在推行吏治改革,但叶臻明白改革并非一夕之事,今日之局面,不过是往前十数年不起眼的改变的总和。 苏凌兰连日都是灰头土脸的,饭都顾不上吃两口,今日算是重要场合,她便回去梳洗了一下,不过仍然穿了骑装,简单扎了发髻,倒也英姿飒爽。户部官员对她仍有疑惑,但工部官员这几日都看在眼里,无一人敢轻视这位年纪极小的公主,她来了之后,都十分恭敬。 席间便没有再谈公务了。众人说些江州风土人情,又提及家中琐事,倒是相谈甚欢。 席后各自散去。苏凌兰拉着叶臻一同上车回百草堂。 叶臻本来以为她要和自己说什么,没想到她上了车倒头就睡,整个人都歪在她怀里了。她见苏凌兰睡得香甜,也不忍心叫她了,给她调整好睡姿,让车夫走慢一些。待到了百草堂,叶臻叫了她好几声,她只迷迷糊糊地说要再睡。 彤云在车外道:“小姐,属下来吧。” 叶臻应了一声,把苏凌兰抱了下来,交给彤云。 苏凌兰这时却是醒了,挣扎着跳下来,摇摇晃晃地往里走,一面道:“宁远将军,来陪本公主说话。” “是。”叶臻垂首行了个礼,跟着苏凌兰进了屋,才笑说:“你这人,架子倒是摆的足。” “我是公主,我就乐意。”苏凌兰往床上一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怒目道,“过来吧宁远将军。上次说好的不许爽约,你竟敢连夜去了淮西,就给本公主留了封信,你好大的狗胆!” 叶臻配合她演出,缩着脑袋挨到她身边,道:“微臣知错,请公主发落。” 苏凌兰照着她低垂的脑袋来了一巴掌,快落到头顶时却改成了轻轻拂过。她噗嗤一笑:“起来吧,坐。” “遵命。”叶臻道,一面给苏凌兰倒了杯茶水,“公主喝茶。” 苏凌兰清了清嗓子,接过茶水一气喝了,脱了鞋盘腿上床,道:“说说看,淮西府好玩不?”她压低几分声音,道:“燕都尉俊不俊?” “你到底是问我好不好玩,还是人俊不俊?”叶臻凑近去看她,探究道,“怎么,你看上了?” “才没有呢。我就爱看俊的。”苏凌兰撇嘴说,“主要还是问你,好不好玩?” “还不错。大家人都挺好的,燕都尉也确实挺俊的。”叶臻笑道,“你呢?我听说你忙得很。” “忙呀。”苏凌兰躺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又扭过头来看她,“不过我还挺高兴,出了宫,哪里都高兴。” 叶臻这时跳下了床,在书桌上翻找一番,抽出一张批注着隽秀字体的图纸,道:“上次来就看见了,你喜欢做这个?” 苏凌兰瞥了一眼,说:“对呀。修路架桥,造船筑堤,可有意思了。”她接着说,“其实我最喜欢造房子,从自己锯木头开始。” 叶臻倚着书桌,细细看着图纸。她虽然看不懂,但看得出这图纸很专业,一看落款,她挑眉道:“公输真是你啊?我还在想谁起名这么大口气。” “怎么了?我还想叫公输班呢。”苏凌兰哼了一声,“我立志要做当世公输。” “好好,我们家阿兰有大志向。”叶臻很认真的说。她稀奇道:“家里都是学文从政的,你哪里学的这个?” “在宫里闲的呗。”苏凌兰叹气说,“我倒是想学文来着,可是东宫那边……皇姐不高兴我跟她学一样的,我也不想惹她。她叫我学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我才不喜欢呢。然后那会儿宫里正好在修园子,我就跑去看了,觉得挺有意思,后来就老是溜到匠作监去玩了。母皇知道以后,就把我在文华殿的课都取消了,叫我去工部学造房子,还要我去太学旁听算学和律学的课。”她愁眉苦脸道,“你是不知道,太学的同窗最小的都十五六岁了,我那时才七岁,根本听不懂,天天都挨手板。” 叶臻听得很是诧异,原来苏凌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在宫里金尊玉贵地养大的。想来也是,女帝教孩子从来都不骄纵溺爱的。“那你现在可是大有所成了。”叶臻道,“我听说栖霞山新的大堤,图纸就是公输真画的。就是这位公输真神秘得很,一直不肯进工部供职。” “我怎么进工部啊,一上朝,大家都认得我。”苏凌兰郁闷道,“早知道不化名了。更烦的是,东宫那边一直想把公输真吸纳入麾下。我不回复,他们就说愿意花钱让我画图,钱要多少给多少,但是得署他们下属官员的名,你说这叫什么事嘛。”她趴在桌案上,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不,皇姐这次去西南,其中有一件事就是修路造桥。” “有这样的事?”叶臻道,“我刚听你说,太女殿下不愿意你跟她学一样的?她……”她突然便想起来自己对皇太女身世的猜测,暗暗想道,皇太女本人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呢?但苏凌兰明显是不清楚的,她就没表露出来,只道,“殿下许是觉得,你是她妹妹,只需要好好享福就行了。” “你真这么想啊?”苏凌兰探究地看着她,“臻臻,我都不信,你会信?” “那能怎么想?”叶臻道,“难道我还能教唆你去猜忌她?”她见苏凌兰沉默,接着道:“她去修路造桥,不管怎么说,于国于民总是好事。” “那可不一定。”苏凌兰道,“臻臻,这里头水深着呢。哪里先修,哪里后修,雇多少人,给多少钱……这些图纸都画不出的。她是东宫的派头,底下州府衙门一层层的都是油水。修什么路造什么桥,无非都是人情。”她顿了顿,又道,“王静衡本来是独身南下,皇姐召她同行伴驾,到了泗水,她就被传成了东宫的人。王家和谢家关系人尽皆知,皇姐是想要琅琊王氏和平南谢氏的支持。皇姐还早就接触了襄阳侯的人,一到泗水又想拉拢镇北侯。她很着急,为的是在皇兄从镇南关得胜归来之前,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叶臻好半晌没说话。 苏凌兰又说道:“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肯定轮不找我。主要是皇兄他们,还有她万一知道了你的身份……”她抿唇道,“背后说她不是什么好行为,但是跟你说没关系。就是因为她我才不爱待在宫里。这事我都不知道跟谁说去,一说起皇姐,那是有口皆碑,老师们反说我嫉恨长姐,罚我抄书。可是她真的很奇怪……我也说不清,可能就是我的感觉,总之你得小心她。” “好,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我。”叶臻说,“我倒是也有个事想跟你说。”她也压低几分声音,“叶家人回来了,你要不要见一下?瞻淇哥哥在云梦县了,阮家婶婶他们还在路上。我拿到了关键证据,或许不久就能给叶家翻案了。” “真的?!”苏凌兰惊喜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这都弄好了。好,等他们到了,让他们来见我……不对,我去见他们。”她连连点头,又说,“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暂时没有,有的话我来找你。”叶臻说,“他们很好,你放心吧。” 苏凌兰对叶家的感情其实很有限,因为她不久前才知道身世,在此之前,她对叶家的认知就是儿时玩伴叶臻的家,而六岁前的记忆并不是特别清楚的。与其说她是因为找到家人能为家人翻案而高兴,不如说她是在为叶臻高兴。她说道:“你也能了却一桩大事了。你还要回淮西府么?也不知这回安宁县的事结束,母皇会不会又给你升官。” “我才上任几日,哪有这么快又升迁的?肯定还要回淮西去。”叶臻倒是没想过这事,“说起安宁……”她眉头皱了皱,但对着苏凌兰毕竟不好说沧渊那些事,于是她只说道,“这事可没结束呢。谁也不知道陈崇绪的下落。他背后应该还有南疆势力,我们接下来要往这个方向上查。” “那我就不参与了。我就在宣城呆着,不去给你们添乱。”苏凌兰道,“我会让影卫看着你的,你不许去送死啊。” “好,不会的。”叶臻道,“你督造堤坝,也别老站那么前面。你又不会水。” “……本来打算来宣城就去学的,一直没顾上。”苏凌兰说,“没事儿,堤坝我自己画的图,我心里有数。” 两个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看天色晚了,叶臻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准备今天处理完这边的事,明天去见了阿冉,再一同回淮西。 第一百二十六章 功 苏冉昨天跑了一趟外地,今日早上刚赶回来,这才听闻玄天承已经走了。她诧异道:“我还打算今日去看你们的。” 她听说消息第一时间就赶去了,叶臻出来见了她,大略说了伤情,又说了自己进宫一趟的收获,叫她宽心,回家里去。自从幕后沧渊的推手暴露,叶臻便让苏冉不要跟她表现得过于亲密,苏冉毕竟没有灵力,一旦被定为目标会十分危险。 苏冉虽有点失落,却也知道轻重。她前两天与东良叔商讨完了寒轩事务,便开始着手接触南海温家。 二人上了福兴茶馆的二楼,苏冉从盒子里拿出来当时通济码头火拼留下的物证。叶臻此时看了也百般感慨,当时他们都认为这只是宁寿宫、知本堂和三清堂三方角逐,顶多还有乾元殿在幕后操控。她想到三清堂水深,但没想到水这么深。 “这几天我去打探了。”苏冉说,“陈崇绪失踪应该是真的,陈家想瞒住这件事,但是赵家那边刻意走漏了风声,就是想把这几条走私线都吃下。不过,这几条线在几十年前本来就是赵家的,后来才被陈家抢走。”她顿了顿,说,“我认为至少在火器走私上,温家是上家,陈赵和当克蒙自都是买家,但按时间看,反倒更可能是赵家先介绍生意给了南疆,当克蒙自是从其他人手里拿到的这条线,他当时弑父夺权,很大一部分得益于这批火器。目前还没有证据说明温家也操控活尸。” “赵家给南疆介绍的生意?”叶臻蹙眉,“几十年前……那时候两国关系确实没有很糟。” “还有一点,温家应该还有上家。”苏冉说,“是南海那边的管事来报的,消息半个月前传出,昨日才到。”她说着把那封信递给叶臻。 “还有上家?”叶臻看过信件,道,“可温家已经是富可敌国……莫非是王室?” 苏冉摇头道:“不能确定,但很可能不是。我们本来就有跟王室的生意,王公贵族管事们基本都认识。可他同我说,温家家主那日去见的人很陌生。” “陌生?近日突然出现的?”叶臻灵光乍现,嘶了一声。 可那信中却是没有再多内容了,苏冉也不知道更多信息。这样语焉不详没头没尾的消息,若不是事关重大,按苏冉的性子本是不会拿出来说的。她道:“你若是有什么猜测,一并写下来,我发加急过去。只是这一来一回定然耗时颇久。” 叶臻即刻便拿了纸笔,一面道:“先让他们查着,查不到没有关系,务必小心,切莫打草惊蛇。”她顿了顿,说,“等我这边忙完了,还是得亲自去一趟。”她想的是潜入南疆,走南六城,再从宛城出海,这样顺路还能查明当克蒙自的事。只是这就不是跟燕汝文请几天假就能解决的事了。 苏冉点头道:“这样也好。” 她们打点好寒轩,又回了一趟百草堂。 主要是百草堂如今实在是蓬荜生辉。 继淑和公主将此处当做行宫后,遂宁侯谢幼清与莫家老夫人夏侯晴也住在这里不走了,随后谢家和莫家就呼啦啦来了一群人。王静娴亲自带人来了,莫家三哥路上遇到了她的车驾,两拨人便一路同行。 钺宁也留在百草堂养伤,于是青城山弟子都往这边赶。钺宁问他们楚离仇的行踪,但一无所获。她想起楚离仇离开时的身体状况,感到忧心忡忡。 梅若霜毕竟有职务在身,那日攻打三清堂时也只能坐镇幕后,此番自然是已经回了驻地。但银鸢等人仍留在堂中处理事务。 对三清堂的围剿来得很突然,但由于之前陈家的罪证就已经公布天下,陈家人不敢伸冤,只是忙着和本家撇清关系。还在朝中的陈家人立马入宫请罪。知本堂一系的人在连夜与陈婉宁商讨之后也做出了反应。好在此前玄天承和张烨动知本堂,他们失去了权势,自然也躲过了大祸,露出来的一些错处都是可以运作的,在张怀信等人的斡旋下,知本堂得以基本撇清,但已远没有先前的辉煌了,暂时只能依附宁寿宫。陈婉宁对此十分不甘,但也无可奈何。秦家倒了,她已有唇亡齿寒之感,三清堂一倒,她可以仰仗来威胁张烨的筹码又少了一大半。 洛逸和霍枫那边已经拿到了代元熙私吞军饷的罪证。西南官兵在夏鸿和周济一明一暗的运作下进驻山中,至此官方下场,追查山中村落的勾当。又有云何所审出的口供佐证,证据一出,举国震惊。陈、代二家以及参与其中的主要管事都下了大狱,赵家也遭了难,襄阳侯那边紧急反应,才没有牵连到本家。 莫家大哥连夜带着家人和被救出的其他官员的血书入京告状,直指陈家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唐家人听说了被救之人所受的罪,又听闻唐学孝至今下落不明,当下便昏死过去,醒来之后,气势汹汹地冲向陈家在京中的宅院,誓要与陈家不死不休。 玄天承本不必急着回去,他在与不在,云何那边应该能都把事情安排妥当。但令他意外的是,皇太女插手了。 皇太女听闻他重伤,当即下了谕令命他好好养伤,一面与益州布政使梁敬泽见面,指派了衙门官兵来接手洛逸这边的事务。 洛逸坚持自己并未收到巡抚命令,难以从命。他当然知道,他抗命被皇太女处置事小,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让了事大。皇太女和镇北侯并没有达成合作,镇北侯处置山中事务用的并非光明正大的手段。山中事务被接手之后,皇太女能否处置妥当?即便处置得当,又会如何评说镇北侯?他们若是被排除在外,就会彻底失去话语权。 布政使与指挥使本就有矛盾,此番指挥使受镇北侯调遣,布政使面子上已经很难看了,皇太女这一番操作,差点引起布政使和指挥使内讧。 而方世文和方榆正好在玄天承不在的这几天先后到了泗水。他们都去拜见了皇太女,被奉为了上宾。皇太女还说方榆和王静衡是同榜状元和探花,若是能有缘分,倒是更添佳话。王静衡听闻此言羞愤不已,想去找皇太女理论,但王静娴和谢幼清此时都不在,无人能为她做主。方榆一介寒门,也不能违拗太女,只能任由流言传播。 玄天承实在是没想到,他就走了三天,泗水局势能有这么大变化。 不过于他而言这算不得什么。 他高调地回了泗水。 他骑马出现在城门口,关于他重伤垂危,甚至已经死了的流言立马都消失了。他在云何家中坐定,就已经有无数拜帖呈了上来。 他先将拜帖搁置一边,问云何道:“听说我死了?” “那天晚上,神女峰动静很大,失踪的人不计其数,官兵上去了一批又一批,什么都没发现,还死伤无数。都说山里有鬼怪呢,传什么的都有。”云何说,“你一个字不说就跑去了宣城,血影急疯了,被人听了去,才传出来的流言,我们第二天知道你下落的时候,已经传遍了。这几天好多人来找你,我们说你在宣城,没人信,都觉得你已经死了。”他这才问道:“传信的人也说不知详况,你究竟伤势如何?” 玄天承抓起一边鼓鼓囊囊的包袱,在桌上打开,里面有百草堂的灵药,还有姜尧空间里拿出来撕了标签换了盒子的西药和针剂,满满当当堆了一桌。他想起自己要走的时候,叶臻没拦着他,但给他带了一大包的药,一一嘱咐了用量用法,让他千万注意忌口,要多休息。他说道:“他们倒也没传错,确实是差点死了。” 他没说太多,但云何知道必然很严重,不然也不会耽搁到今日才回来。云何看着满桌的药,嘴角微抽:“嫂子给的?这你也要炫耀。” 玄天承道:“什么炫耀,就是整理一下。”眸光却微微软了。他走之前怎么就不能抱着她再多亲两下?他接着问:“找到陈崇绪了么?” 云何摇头道:“陈霖前天偷偷潜回过泗水,我们跟着打探一番,他带着的那个也是假的。” “继续找。”玄天承沉吟道,“如若不在陈家地盘,那就只能在南疆了。”他顿了顿,道,“也可能就在苍梧山中。” “那皇太女呢?”云何道,“东宫态度强硬,咱们的人虽没低头,但也吃了不少苦头。那些两面派,见你失踪,当即便倒向了东宫。如今又着急忙慌递拜帖,真是好笑。” 他们在山中做事做得好好的,都要收尾了,皇太女非要这样插进来,说要主持局面。云何心道,侯爷都安排好了,他在不在并没有什么分别,不需要其他人来做主。东宫竟还暗暗跟他们露了意思,说知道他们忧虑,可若与东宫合作,这功劳就是一体的,不用论这么清楚。这叫什么事?危险都是镇北侯担了,如今半路摘了桃子,反倒要施舍给他们功劳了?这两日山中僵持,寸功未进,倒是让乱党寻摸到了机会溜了几个,东宫的人就趁机说他们办事不利要换人。 云何很生气,但生怕引得镇北侯和东宫的矛盾,反倒更添麻烦,只能一让再让。 “那就撤了吧。”玄天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让人都撤下来。关键证据都在我们手里,主要关节也都处理了,剩下些收尾工作,正好我们懒得管,他们愿意就让他们做去。” 云何闻言,眼睛一亮:“难得,你不大包大揽了。好好,我这就去叫人都撤。” “你手里的人,放几个出去让东宫练练手。”玄天承说,“他们肯定是要有功绩的,添点贤名。我知道大家受了委屈,你去跟他们说,我们和殿下并不冲突,能帮殿下做事,功劳只多不少。”毕竟他是臣,主动受点委屈没什么,凭他的功劳,为将士们多求点封赏也不是难事。只盼皇太女能知道他意思,别让大家难做。 他从一大堆拜帖中挑出来了方世文和方榆的,暗叹道,陛下真是给他丢了一个烫手山芋。一面想道,谢幼清就是鸡贼,一点小伤,还赖在百草堂了,连带着王静娴都叫走了。这是不想搅合进来,借伤躲清闲呢。自己却是被这巡抚的名头绊住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质疑 玄天承在云何府邸中小坐,云何之妻虞鸣凤便和南薇一同来回禀安宁县中战况。 玄天承在宣城便已经了解大概,这会儿是商讨伤亡抚恤问题。 虞鸣凤呈上了名单。她是西北将领的女儿,成婚前便在军中任职,如今负责血影的人员联络。 攻打三清堂主要靠的是乔装的谢家军和渝川团练,还有分散各处查探以及策应的青阁、无极阁、青城山子弟。血影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基本撤出,只留下几个情报点作联络之用。但此次行动能大获全胜,主要归功于血影前期得到的情报。因为事涉多处军火库和据点,为了获得情报,血影死伤无数。 由于行动的秘密性,朝廷的抚恤肯定是拿不到的,因此玄天承自己出了钱,按职级加一级分发补贴。这件事还是交由南薇去做。 南薇领命前去。 虞鸣凤留了下来,另外汇报了南疆方面的进展。 玄天承这边关于南疆的调查其实早就开始了,但并不是查陈崇绪或者赵元璟,也不是查当克蒙自和温家,而是追查第四碎片的下落。自取得第三碎片、获得下一碎片在南六城这个线索之后,血影便先后派出了几支队伍,由玄家人领头,秘密潜入了南六城。这几支队伍虽然一时没有找到碎片的线索,但意外地与梁王的人马合作,顺藤摸瓜发现了乌家和当克蒙自这条暗线。 如今既得知江翊宁当年是被温家人所伤,玄天承便让虞鸣凤安排人直接前往南海调查。 他又安排了其他一些事务,动身前往百草堂。 从神女峰救出来的人此时都在泗水百草堂养伤。皇太女正好来这里慰问伤员,由于没有摆仪仗,玄天承还是到了才知道。 此时要走却也不合适了。他只好进去拜见了皇太女。 皇太女言辞间显得对两方的龃龉浑然不知,只是十分关心他的伤势,又问事情经过究竟如何。 安宁侯于神女峰中盘踞,囚禁官员,滥用私刑以获取朝廷机密,镇北侯营救人质时受了重伤。这便是对公的定论。 但具体经过如何,则众说纷纭。 随着各地军火库逐渐被发现,鹿鸣书院学子在日照峰遭遇爆炸的真相这才揭晓,对于栖梧阁老板囤积黑火药于日照峰集中营旧址的流言不攻自破。日照峰里的机关大阵无法公布,因而江州地震只能被解释为火药爆炸引起的底层运动。 但神女峰附近的震动比日照峰的震动诡异得多。事后人们确认,震动发生之时,以距离神女峰两个山头的无量峰为圆心,方圆二十里内黑云翻卷,旋即大雨滂沱,其中草枯石烂,无一活物生还。便有人道魔兽降临,为祸人间。 对于镇北侯的猜测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是说他是救世主,两次拯救百姓于危难之中,阻止了灾难发生;二是说他身负妖邪,这一切分明都是他引来的。 而对于身处政局之中的人来说,更关心镇北侯是如何救的人,又是如何受的伤。 玄天承说自己与几个亲兵潜入基地,趁乱救了几个人质。关于伤势,只说是中了厉害的暗器,还在追查来路。这倒也算不得说谎。而既然皇太女在此,他便又奉承了几句,顺水推舟给下属们求了恩典。他懒得管皇太女心中弯绕,既然她表现的是这幅样子,那他就顺她的意。 皇太女对他的识趣十分满意,说道:“镇北侯放心,功劳少不了他们的。”她旋即道:“近来颇有些流言,并非孤本意,镇北侯莫要误会了。” 玄天承道:“子虚乌有之事,臣并未放在心上。” 皇太女点头,笑说:“孤是一心想帮镇北侯的忙,只怕是心急办了坏事,惹得大家不痛快。指挥使和按察使都同你亲厚,你替孤说几句好话赔个礼。” 玄天承忙道不敢:“殿下折煞臣等。”这么说话实在别扭得很。 但他也反思了一下,近来大概是由于他地位水涨船高,又深受女帝宠爱,处处都有特权,手下的人难免生了傲气,又或是为了维护他一片好心,失了为臣的分寸。无论他心中有什么想法,这里总归还是九州,他还是镇北侯,他们不守这里的规矩,就会招来祸患。回去必须得整顿一番了。 皇太女同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侍卫离开了,说是要和王静衡去泗水郊外的三个村子考察一下田地。 玄天承这才抽身去看望莫家人。 他在神策军时,曾受关西莫氏恩惠照拂。莫家大哥和二哥都是他兵法上的老师,莫家三哥和四哥与他并肩作战过。 莫老夫人他虽见得不多,但那个慈祥又富有智慧的老太太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直到这次受伤他才知道,这位老夫人还藏有更深的秘密。不过既然她没有明说,他也不好问。 莫中行见到他很是激动,上来就要拜。他连忙摆了摆手叫他起来。 莫中行絮絮跟他说自己父亲进京告御状去了,又同他说起了众人的伤势。 莫父莫母主要是受了惊吓。莫云礼基本是皮肉伤,不过左腿骨折养起来比较麻烦。伤得最严重的反而是之前遇刺的莫家二哥,伤势见骨且带剧毒,好在百草堂有灵药,当时才能保住性命。 莫家这几日又派过亲兵进山去寻找其他人的下落,但一无所获。莫中行道:“除了唐大人,他的书童,还有当时跟着小五的人,全都没有找到。” 玄天承心中明白,那些人是凶多吉少了。当时跟着小五的,也有很多是血影的兄弟。他微微吁了口气。 莫中行看出他眼底的不忍,踟蹰片刻,道:“这几天有好几拨人来……质问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家的没救出来。” 剩余获救的人就住在隔壁院子里。由刑部和大理寺派出的一队人马,加上泗水和渝川衙门派遣的衙役,一行二十一人,获救仅四人。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获救的人自然感激涕零,可失踪的人…… 获救的全是世家子。 这事宣扬开去,无疑激起了民愤。莫家承受了莫大的非议,因为他们全家都出来了。而救人的镇北侯则被质疑区别对待。一面是质疑他为何只救世家子,一面是质疑他为何贸然行动打草惊蛇。渝川的声音最大,他们派的七个衙役全部失踪,而他们对镇北侯本来就处于将信将疑的状态。 白舜突破,吸食无量峰附近活物为养料,制造了所谓恶魔降临的假象,这是很难言说的。人若全死了也就罢了,玄天承救了人却没救全,等于是全盘接下了恶果。他救人之前想到会有麻烦,但当麻烦真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时,他还是感到了心寒。 莫中行道:“我们同他们解释了,当时情况危急,找到谁就救谁,还是有不少人听进去了的。”他虽然这样说,这几天也难免被这些声音影响,此时看玄天承的眼神带上了怀疑。毕竟如今山中已是一片焦土,镇北侯救人的过程没有人看见,万一他真的只是挑了几个重要的人救呢?虽然某种意义上这样也合情理,但总归叫人不舒服。 玄天承一时没有答话。莫中行看向他的眼神他明白,这个正直的少年分明在质疑他,但由于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又见过他重伤垂死的模样,于是显得十分矛盾和痛苦。 他笑了笑,道:“这些人我根本不认得,救他们时他们都处于昏迷状态,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世家子?” 至于没有盘问价值的人,大约是直接被当做了养料。可这话他是断然不会说的。 玄天承先去看望了莫父莫母。莫父莫母的态度算不上冷淡,但也不热情,言语间又透露出责怪的意思,问怎么能让他们家小五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怎么能让他们老二以身为饵,有了计划怎么不告诉他们,让他们白白成了拖累。 莫中行站在旁边,忍不住出声道:“祖父,祖母,侯爷对我们家恩重如山。” 二人讪笑着,与玄天承赔了罪。 出门时莫中行尴尬地小声说道:“侯爷,祖父祖母可能……还没恢复过来。” 玄天承说无妨,又去看莫小五。 小五高高吊着一只脚,正在喝汤,看起来精神很足。他见到玄天承很开心,差点就要跳起来了。 玄天承坐到床边,问他说:“还疼不疼?” 小五摇了摇头,道:“这里的大夫很厉害,一点都没感觉了。” “那就好。”玄天承道。他本来想叫小五以后不要乱跑了,但又想到,这事毕竟怪不了小五,想来他经过这一次,以后必会谨慎行事。 莫家人大概没跟小五说外面发生的事,他这会儿拉着玄天承问后来怎么样了,其他人有没有获救。 莫中行借口说五叔该换药了,就和玄天承一起出来了。 算年纪,莫中行比小五还大两岁。幺子受宠,连带着大侄子都把五叔当孩子养。不过到底是别人的家事,玄天承也不好说太多。再者小五是在他带在身边出的事,他确实不占理。看莫家的意思,后面应该是要把小五带回家了。 这样也好,跟着他太过危险了。 玄天承接着去拜访了莫家二哥莫云祁,商讨神女峰附近的排兵布阵。 莫家四个哥哥前几年陆续离开了神策军,调任各地州军和折冲府。莫云祁正是陵西折冲府都尉,驻地就在神女峰附近的建宁县。 玄天承能够在神女峰附近这么大动作,多亏了莫云祁暗中疏通的关系。不过他们在西北就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自然是无需多言,也绝不会因为流言生出嫌隙。 莫云祁说完正事,就听莫中行附耳过去讲了几句。他叹了口气,道:“爹娘宠着小五,说话难听,请侯爷见谅。不过外头传的话,侯爷打算怎么办?”他顿了顿,苦笑道:“救人还救出麻烦来了。真是吃力不讨好。” “我没能把人都救出来,挨几句骂也是应当。”玄天承道,“只是,恐怕有人刻意推波助澜。” 莫云祁沉吟道:“侯爷是指……襄阳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医 叶臻与苏冉到百草堂时,谢家和莫家的车队也刚到。 淑和公主昨晚留在百草堂休息,准备与户部和工部官员今日午后再一同前往栖霞山,是故谢家与莫家到了之后,先行去拜访了公主。 叶臻和苏冉陪同在侧。 苏凌兰有意抬高叶臻身份,言谈间与她姐妹相称。王静娴便很自然地接话,说她既然是镇北侯夫人,那便是她妯娌了。 叶臻便说早就接到请柬却一直未登门拜访,实在失礼。 她是第一次见到王静娴,印象特别好。王静娴是大家出身,身上有种她望尘莫及的气度,而大约因为与谢幼清呆久了,时不时还会露出活泼俏皮的一面,看得出夫妻感情很好。 莫家三哥莫云佑本是玄天承在神策军中的战友,当即也道那自己要厚着脸皮称她一声弟妹了。 莫云佑和小五有着一张极为相似的脸,只是体格壮实很多,肤色麦黑。他和四弟莫云祎如今都是陇西边关将领,近日正好休假在家中。 叶臻忙回礼。 她心中明白,这都是玄天承的人脉。 她如今对“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是越来越有实感了。倘若她真是农家出身江湖漂泊,这些人虽则会因玄天承的面子敬重她,背后也定当会轻看了她。谢幼清当时会对她说出那番话也是合情合理。好在她本就是大户教养出身,背靠朝廷底气足得很,年纪虽小,举手投足毫不露怯。 王静娴和莫云佑本都存了疑虑,见状都放下了架子真心待她了。他们同公主告辞,又去见了莫家老夫人。 夏侯晴倒不是在百草堂养伤。她说自己早闻百草堂贤名,既然来了,住得又舒服,便多叨扰几日。叶臻感念她对玄天承的救命之恩,这几日一直让人尽心伺候着。 夏侯晴却是瞧见什么都新鲜,询问了叶臻是否能够学习之后,便日日在旁观摩,连连道这些医药技术若能在军中推广,必能减少无数伤亡。 姜尧正在旁边听到了。其实他知道,九州如今通行的急救水平已经达到了现有技术能够做到的天花板,有些治疗手段甚至比西医急救效果更好。这里本来也有很多大夫会做手术,只是由于卫生条件有限,术后护理不当,感染率很高。百草堂无非是有灵药,大夫又接受过西医基本培训,因而救治的时候能够多种手段联合使用。真正的急重症还是只能由他避人耳目带进手术室去治。不过他在九州行医多年,早已摸索出一套能够用九州的技术替代掉一些器械和药物的治疗方法,他便将这套方法告诉了老夫人,又讲了一些基本的生理解剖和卫生健康概念。 其实相比医术,公共卫生知识更加需要普及。受限于教育水平,他平时根本没有办法和大多数病人家属沟通。而许多人的迷信想法更是让他无语。他难得见到这么一位有教养有见识又乐于学习的老夫人,感觉就像是见到了曾经研究院里和蔼可亲的老教授,他简直感激涕零。 他本来在这里是很随缘的,顺手多救几个人,多普及医学健康知识,一切从心所欲。可现在应该是有同乡来了,他莫名就燃起了胜负欲。 他决定在这里多留下一些文明独特的印记。倘若有一日他死于非命,至少他所做出的功绩还在,他要证明他们的文明是温和的包容的善良的,而非侵略的破坏的歹毒的。 这大概就是他作为一个迷失在异时空的孤独的旅人,荒诞虚无又罗曼蒂克的使命感。 叶臻带着王静娴和莫云佑过去的时候,莫老夫人正在医学班的课室里,和两个学生一起听姜尧讲解肌肉和血管。 这一届医学班总共就招了这两个人。因为姜尧手伤了的缘故,他们改成了自学,由姜尧定期抽查和答疑。这次还是因为老夫人在,他们才能听到姜尧讲课。人少,他们边听就直接上手摸模型。 叶臻他们进去的时候姜尧便看见了,打了个手势,继续讲课。 叶臻回了个“OK”,也凑到旁边去看。 莫老夫人发现了他们,招手让莫云佑过去:“三儿啊,你也过来一起听听。” “是,祖母。”莫云佑站到她身边,虚心学习。 王静娴竟也饶有兴致,跟着上手操作。 姜尧又讲了一刻钟,才让他们自由学习,他到一边喝水润嗓子。 叶臻走过来,道:“怎么又来讲课了?你这几日连轴转,黑眼圈看着更重了。” “有个人在这里做开花弹,我越想越气,一点不困。”姜尧道,“哪个缺大德的东西,老子要跟他宣战。”反正对方已经发现了他,躲着是个怂蛋,不如正面对刚,有本事就来杀了他。 叶臻嘴角微抽,说:“我支持你的理想。但是咱悠着点啊,别敌还没来,先自损八百。”她接着小声介绍说:“这二位是遂宁侯夫人王静娴,莫家三爷莫云佑。” “放心,损不了。”姜尧道。他听得那两人身份,点点头说:“家属来接人了?你这百草堂如今是真热闹啊,权贵一茬一茬地来。” 他自己是不在乎病人和家属的身份地位,但学生们就不一样了。那两个学生虽是本地大户出身,但平日里从没见过这么显贵的人物,如今公主侯爷夫人地见着,竟也练出了几分淡然的气度。 姜尧道:“我觉得以后这百草堂来的权贵肯定只多不少。你受点累,多叫几个来。” “嗯?”叶臻道,“你什么时候在乎这个了?” “宣战嘛,挣点面子。”姜尧说,“而且你可能还不知道,大家一听说在百草堂学医就能面见公主侯爷,都来打听怎么报名,医学院下半年的名额已经爆满了。”说起这个,他哭笑不得,“开班至今还没一届招满过。我是没想到,还能这么宣传。” “多来几个权贵,这不难办。”叶臻道,“不过,学生宁缺毋滥,当心招来心术不正的。” “我有分寸。”姜尧说,旋即轻轻一叹,“读书识字的总是大户,一般不会把孩子送来学医。哪怕是为了功利而来,也比不肯来好。” 叶臻认同他说的话。教育不普及,这是大问题。可这是很难办的事,按姜尧的话来说,在封建社会谈普及教育就是扯淡。她自己也能理解,要是百姓普遍有了思想有了觉悟,那这朝廷不说倒灶,起码也得改天换地了,统治者怎么可能做这种完全利他不利己的事。好在她就是自己想想,如今的国家在陛下的领导下算是欣欣向荣。不过他们倒是可以改良一点,毕竟普及科学技术知识总是有益的,如今推广医学教学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王静娴这时走了过来,对姜尧浅浅行了一礼,多谢他医术高明,救治了自己的丈夫。 “夫人客气。”姜尧回施一礼。 莫云佑陪夏侯晴留在了课室,王静娴去看谢幼清。 谢幼清毕竟伤的是手不是脚,清醒之后就能自由行动了,这几日在百草堂四处闲逛唠嗑,他脾气好,跟大家很快都混熟了。 见到王静娴进门,他眼睛都放光了,跳下床说:“我早听前面来报你到了,怎么才来?” 王静娴说:“总要先去拜见公主和莫老夫人。”她这时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伤哪儿了,我看看?” “手。”谢幼清举着包得像个粽子一样的手给她看,“没事儿,一点小伤。” 他来安宁的事,王静娴是知道的。那天他们在家吃完烤肉,晚上睡下的时候他就说自己要离家一段时日,家中诸事就都交给她了。她看他一副轻松的样子,便没多问。 两天前,关于安宁县和神女峰的小道消息已传得到处都是。她听说连镇北侯都出了事,谢家军那边又一直都没有消息,正忧心不已,辗转反侧时,信到了。 谢幼清信中说自己受了点小伤,主要还是想她了,让她收拾东西来接他。 他惯来娇气,一点伤都要跟她哼哼半天,他说小伤,那肯定就是什么事都没有。她很无语,但确实也有点想他,就来了。后面知道皇太女和镇北侯闹起了矛盾,她才明白他分明就是故意让她来的。于是她越发放下了心,到了百草堂也没急着来看他。 但她此时有点疑惑了,“小伤你包成这样?” 谢幼清的亲兵这时端着水盆进来,说:“夫人,您别听侯爷的,可不是小伤呢。侯爷,该换药了。” 谢幼清啧了一声:“多嘴。”听见“换药”二字,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没见夫人在么,等会儿再说。” “你换你的,我正好看看。”王静娴秀眉微蹙,“我刚学了什么血管肌肉的,实践一下。” “你学那个做什么。”谢幼清滞了一下,“别吓着你了。” “又不是没见过。你哪次受伤我不照顾了?”她见他这副情形,心便沉了下去,抓着他的手让亲兵过来换药。 那日被怪物所伤的人,最后都当做酸烧伤来医治了。谢幼清的手其实伤得挺严重,姜尧给他做了植皮,他一开始绷着脸硬扛,后来挂上了镇痛,一下子像到了天堂。亲兵给他换药时却听他唉声叹气,还以为是弄疼了他,只听他说夫人最喜欢这双手了,这么一伤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这会儿谢幼清眼看着亲兵拆纱布,感到一阵心虚,小声说:“真的不好看,你要不别看了吧……” “谢幼清,你真行。”王静娴已经看着了伤口,又急又气,红着眼睛说,“你怎么信里一点不说?报信的人都说你好得很。” “那……不是想让你路上慢慢走嘛。”谢幼清说,“我怕你脾气一上来,一个人骑了马就赶过来。” 那还真是她干得出的事。王静娴又气又笑又是心疼,没说话了。 谢幼清见她这样,就开始嘶嘶哈哈地叫,被她斜了一眼,总算是得劲了,靠着她软声说:“我真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家里一切都好吧?” “嗯。”王静娴就吃这套,已经没了脾气。 “宣城气候宜人,咱们小住几天,散散心。”谢幼清说,“过几天咱们去海边玩。” 王静娴看着他,目光清明:“住几日呢?” 谢幼清便知道瞒不过她。他沉默片刻,说道:“是有个事跟你商量。我这算是躲清闲,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百草堂既是延之他媳妇开的,继续住着便算是表态了。” 大部分人都认为皇太女想要获得世族支持,以壮大东宫势力,现在这样插手镇北侯的事务和人脉,也是在归拢镇北侯。但谢幼清已经知道叶臻身份,不免想得更加长远一些,未来谢家很可能会牵涉进储位之争。近来秦家和陈家接连倒台,他身为谢家掌舵人,实在不能不多加警醒。 王静娴一时没说什么,只看着亲兵给他重新包好了伤,才道:“那就住着。我今日见了,百草堂做的是为国利民的大事。”她接着说,“我不管什么表态。秦家陈家倒了,那是他们立身不正。王谢两家若有覆灭之日,也绝非是因为站错了队。” 谢幼清伸手揽住她,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一百二十九章 对峙 不单是宣城百草堂,泗水百草堂如今也成了大人物们聚会的场所了。皇太女前脚刚走,襄阳侯夫妇和指挥使夫人的车驾便先后到了。 襄阳侯夫人扶着侍女的手下车,便见后头一青年男子跳下马,走到指挥使夫人的马车旁,撩起了帘子。 襄阳侯夫人见着一前一后下来的两个女子,笑着迎上去,道:“这么巧啊夏夫人。这位想来就是孟家小姐吧,果真与琏儿很是般配。” 张宓浅笑道:“正是。琏儿,蓉儿,来见过侯爷侯夫人。” 夏琏和孟蓉走上前去,依礼拜见。他们看起来确实很般配,但也礼貌生疏得过分,行完礼便一左一右缄默地站到了张宓身后。 襄阳侯向来是不参与女人对话的。他问过镇北侯在何处,大踏步就进去了。侯夫人与张宓一同上台阶,一面问道:“指挥使怎么没来,想必是这几日很忙吧?” “忙着剿匪。”张宓说,注意力却不在侯夫人的话上。她在台阶顶端停步,抬头看了眼木质匾额,轻轻念道:“百草堂。” 襄阳侯夫人见她不甚热络,倒显得自己倒贴似的,暗地呸了一声,道:“听说,这就是你那弟媳妇开的店。”她语气中难免带上了嘲讽。淳于家可是西南望族,这君寒是个什么穷酸户?说好听点是皇商、仁医,可到底都不是上得了台面的行当。她竟还收容妓女在堂内干活,说不定是一丘之貉,否则怎能笼络那么多大人物? 侯夫人一辈子是个高贵的人。她一想到这样的人以后要跟她平起平坐,一口气就顺不下来。不过张宓应该更生气,想到这里,她心情又好了很多。 张宓一直都是这样端庄淡雅。但侯夫人知道,她这层皮下面藏着不堪的过去。她不过就是个被张烨亵玩过的奴隶。他们姐弟都是。已经很久没人提过这些事了,但随着君寒的身份在西南贵族之中沦为笑料,他们姐弟的过往也被翻了出来。听说指挥使脸黑得能滴出墨来,日日家都不回就宿在军营里。孟家人也觉得丢面子,但婚事已定,只能背后发发牢骚。 侯夫人特别想看到张宓苦心经营一辈子的贵族形象被一点点撕碎,但她此时并没有在张宓脸上看到一丝一毫不悦的情绪。 她一时不知道张宓是真的不生气还是实在太会装了,但继续鼓动只会显得她很小家子气,张宓不接话她又觉得没面子,于是她自顾说道:“这倒是怪了,泗水也有百草堂,怎么镇北侯和遂宁侯他们都要跑到宣城去。只怕是为了那位姜大夫了?那个姜尧的医术倒的确出神入化。谢三娘子跟我说,她夫君当时流了一地的血,早都没气了,硬生生是给救回来了。我听说,镇北侯也是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你应该都知道吧?” “自然。”张宓道。 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关于这次行动的具体过程和玄天承受伤情况,她和其他人知道得差不多。这让她万分恼火。她本是想用白家的手法亲自监视他的,但想到他也是白家人,轻易就能识破这些把戏,就没有贸然出手。 他不把这些告诉她就算了,明明回了泗水,却仍旧住在云何府中,先来了百草堂都不愿意去夏家道一声平安,难道在等她上门见他么? 她不是不知道流言。但那些无知愚蠢的蝼蚁,竟然也想看她和弟弟的笑话?若这是在沧渊,这种东西她抬手就杀了。她如今的脾气实在是好得很,竟有兴趣大发慈悲听他们聒噪两句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去了。 襄阳侯赵元璟走得快。他进院子时,监察御史许清源正被他夫人扶着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走路。三人寒暄了几句,侯夫人和指挥使夫人等就到了。而随后得了消息的莫家父母,还有刑部两个员外郎、大理寺主簿、泗水府长史都来了。 这一群人在院中站着说话也尴尬,于是襄阳侯大手一挥,叫百草堂中小厮去抬桌子出来。正是饭点,他又命小厮去酒楼买酒菜来好生招待。 被点中的人暗叫倒霉。他们哪里是小厮,是给病人护理和常规检查的当值大夫。其中一人弱弱地说出自己是大夫,又说花厅宽敞,诸位可移步花厅说话。 襄阳侯道:“怎么,本侯使唤不得你?” 那人道了声不敢,和同伴认命地去跑腿了。 襄阳侯夫人笑了笑,说:“倒是有趣。大夫,小厮,不都是伺候人的么?伺候好了,才有赏钱。” 几个官员都应声附和。 许清源微微皱了皱眉。 赵家、夏家、许家仆从都不少,一群人乌泱泱地站在院子里,很快便引来了其他病人和家属的围观。 襄阳侯夫人很生气,叫人把他们都赶走,道:“这地方竟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你们在此处养伤,也太委屈了些。” 这时大夫们搬来了两把椅子,赵元璟施施然坐了,招呼他夫人也坐。侯夫人却不坐,道:“还不快些?这么多人都站着呢。” 大夫们看出他们就是存心为难人了。本来花厅就能坐,他们非要在外头,让把桌椅都搬出去。他们要想快点,带这么多仆人呢,自己动手不成么?还让他们跑腿买酒菜,俨然有开宴席的意思,把他们百草堂当什么地方了? 其实时下大夫地位并不高,甚至在商人之下。他们早就听同行说起过那些权贵对大夫是呼来喝去。但堂主和姜先生一直教他们,医者眼中只有病情轻重缓急,没有病人高低贵贱,医者是很神圣崇高的职业。他们治好了很多病人,声名渐显,受人尊崇,渐渐地腰杆就挺直了,自觉的确是个人物。 如今现实赤裸裸地展露在眼前,他们发现自己在权贵眼中还是个伺候人的,委屈,悲凉,一起涌上心头。 他们忽然被人制住了动作。 “此处是医馆,哪有地方给闲杂人等就坐。”玄天承淡淡说道。他勾了勾手指,近乎透明的“长相思”带着黄花梨的圈椅直接到了他身后。 襄阳侯夫人本来正准备坐下去,顿时坐了个空,好在赵元璟眼疾手快抓住了她手臂把她提了起来。他脸色阴沉,道:“镇北侯,你什么意思?”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姿势实在难堪。襄阳侯夫人气得脸白,指着玄天承,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天承悠然在椅子上坐下,道:“夫人不是不乐意坐么,怎么又坐下了?”他又拉了三把椅子过来,道:“阿姐,你们过来坐。” 张宓微微滞了一下,点点头,带着夏琏和孟蓉在他身边坐下了,夏家仆从也跟着站到了这边。 “襄阳侯要是坐着难受,也可以起来。”玄天承见襄阳侯拧着扶手一脸怒容,悠悠道,“我们家这椅子说不上多名贵,但也不是凡品,襄阳侯要是弄坏了,记得赔钱啊。” 夏琏在旁边小声道:“舅舅,这样……不太好吧?”他可没这么硬气,他看着襄阳侯的眼神,只觉如坐针毡。 “坐着。”玄天承道。 “不就是把椅子么?破了就破了。”赵元璟随手拧断了椅子扶手,冷哼一声,“你还替你女人心疼了?” “襄阳侯耍威风给谁看呢?”玄天承神色未动,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不敢找我,也不敢找我夫人,只能在这儿欺负百草堂的人。”他嗤笑一声,“侯夫人,是吧?对我们姐弟有什么看法,你当面说来,本侯洗耳恭听。”他看一眼张宓,道:“多新鲜的事,还要拿出来讲,是吧阿姐?” 张宓微笑颔首,“侯爷说的不错。” 襄阳侯夫妇的脸色难堪到了极点,却是走也不甘,留也不甘。 玄天承继续说道:“看来诸位大人伤势都痊愈了,如此本侯也可放心了。” 那几位官员不敢说话,只低头应和着。他们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获救的,昏迷醒来人就在百草堂了,只听说是镇北侯和莫家的人把他们救出来的。本来他们是很感激,但这几天听到一些风声,说他们是因为世家子的身份才获救的,正不知如何自处,如今又知道自己掺和进了两位侯爷的争斗,暗自叫苦。 赵元璟勉强恢复了神色,道:“本侯今日便是来看望诸位大人,不想这百草堂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连客人都招待不好。” “侯爷既知自己是客,怎就没点做客的规矩。”玄天承道,“这百草堂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我阿姐他们是亲眷,诸位大人是病人,侯爷夫妇若要上门拜访,怎不递上拜帖来,我也好叫人招待。” 赵元璟道:“本侯忧心诸位大人,顾不得许多礼数。况这小小医馆,本侯想进就进,用得着什么拜帖!” “武成三十二年,陛下驾临泗水,拜访百草堂时,也是递了拜帖的。”玄天承淡淡说道,“大堂内‘仁心圣手’四字,正是陛下亲笔。”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赵元璟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痕,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这……我怎么知道。”他怀疑道,“若真是陛下亲笔,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是不是亲笔,侯爷要不去问问陛下?”玄天承笑道,“我夫人低调,不愿宣扬,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赵元璟哼了一声。他其实知道这君寒有点来头,之所以敢在背后编排,纵容他夫人说那些话,便是因为忌惮这个来头。他又推波助澜对玄天承和张宓的谣言,就是想看看,女帝和玄天承的关系究竟如何。 现在看来,这二人的关系比他想象得还要更紧密。那么试图用流言把镇北侯搞臭,只怕会适得其反。 第一百三十章 猜疑 襄阳侯夫妇有个特点,就是会装。 哪怕玄天承摆明了跟他们撕破了脸,他们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还是能恢复自己的涵养,说自己思虑不周,把准备好的名贵补品给各位官员送了过去,又关心起玄天承的伤势来。 张宓本来一直神色淡淡,直到这时才来了几分兴趣。不过在外人面前,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玄天承的说辞和他告诉皇太女的如出一辙。 赵元璟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他旋即说自己要去前面大堂观瞻陛下御笔,就带着妻子和仆从们走了。 各官员面面相觑,也一一告退。 莫家父母原是想来同玄天承告罪的,但又觉得自己来拜见襄阳侯本无错,若不拜见反倒显得他莫家刻意怠慢襄阳侯,并没有什么罪好告的,但总觉得心里有几分愧疚,是以犹豫半晌。 玄天承和张宓他们已经站了起来。玄天承把椅子逐一复位,一面和那几个大夫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病人耽搁不得。他回头见莫家父母仍站着,笑道:“伯父伯母,怎么了?” 莫父道:“你这般下赵元璟面子,他定会找你麻烦。” 玄天承抱拳道:“多谢伯父提点。不过,我不下他面子,他一样找我麻烦。” “也是。”莫父点头道。他神情有点复杂。他跟妻子怨镇北侯将他们的孩子置于险境,可看见镇北侯方才作弄襄阳侯时的神气,才想起来镇北侯分明比他们家老三都小一岁。 与年纪和资历不匹配的权势,怎能不招来恶意?什么以色事主,欺上瞒下,狡诈阴险,残暴狠戾……他那位小小年纪的未婚妻也是。 人们向来愿意见到身在高位之人丑闻缠身,又乐于相信卑贱之人能够爬到云端,来满足自己恶劣的趣味和成功的幻梦。即便是高尚的贵族,也更愿意相信那人的权势不过是出身不堪品性低劣所以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报酬,并以一种垂怜又兴奋的语气津津乐道,以此来维护自己的优越感。 莫父承认,他也陷进去了。他宁愿相信镇北侯是个弄权媚主的小人,甚至已经当镇北侯是他的同辈,是在官场上要敬而远之的人。此时他十分后悔,这明明就是个年轻优秀的孩子,他怎么能一时被流言裹挟了声音,忘记了过去在西北的情分呢?镇北侯是他们家看着长大的啊! 话头已开,莫父也不再扭捏了,继续道:“那个许清源,看上去也没有三十吧?这般年轻的监察御史,怕是镇不住。” 玄天承说:“许大人背靠许家和谢家,还是十分有本事的。” 莫父点点头,说:“侯爷心里有数便好。”他又说了几句,便向玄天承和张宓告辞。 院中终于只剩下了玄天承和张宓三人。 “说的我都累了。”玄天承笑道。他看向夏琏和孟蓉,又看向张宓,道:“阿姐不介绍一下?” “蓉儿,来拜见镇北侯。”张宓笑说,“孟家的二小姐,她祖父是孟知玄。” 孟蓉中规中矩地上前见礼。 “原来是尚书家的小姐。”玄天承道,“今日也没备什么见面礼。时候不早了,我请你们吃饭吧。” 玄天承和张宓的感情十分复杂,因而和夏家的关系也一言难以蔽之。 他与夏鸿公事来往之时颇为亲厚,军营里都说他们姐夫和小舅子是铁哥们。可若私下家宴,夏鸿还不在的话,整个氛围都会很奇怪。 但这种奇怪又很奇怪。张宓优雅端庄又慈祥,夏琏则是沉稳内敛又孝顺,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的,说话也是笑着的,分明就很融洽。他怀疑自己是因为对张宓心怀疑虑,所以才会觉得诡异。 可究竟是不是推心置腹的亲近,他认为人应该是能分出来的。他不说和叶臻在一起时,哪怕是和谢幼清,和苏凌远,甚至面见陛下,都觉得浑身轻松。而和张宓在一起,他时刻都在斟酌用词,提心吊胆。 他们一起吃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提线木偶在表演自己的角色。 其实夏琏幼时是很崇拜很亲近玄天承的,天天跟着他学习剑法,立誓要跟他一样为大齐镇守边关,出将入相。但长大了就慢慢地缄默下去。如今竟还有了更加缄默又规矩的未婚妻。 吃饭的地方是玄天承选的,就在百草堂不远的地方,便是醉仙楼。他如今是老板夫婿,进门凭一张脸就收获了至高待遇,他们四个人独占了一进院落,小桥流水竹影幢幢,菜品不用点,直接送了江南风味的全套招牌。 饭桌摆在船上。张宓由夏琏扶着上了船,四下看了看,说:“弟妹好巧的心思。”她说着便笑起来,“人还没见着,倒是先吃了她请的饭。” 孟蓉这时也难得露出了一点雀跃,“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江南呢。这船可真有意思。”她接着问玄天承说,“这酒楼里面竟然这么大。侯爷,侯夫人是不是很有钱?” “夫人穷得很。她生意做得大,要开许多人的工钱。”玄天承抿了口茶水,说,“而且百草堂并不赚钱,还要靠这些产业贴补。” “是么?”孟蓉诧异道,“我见百草堂这么多病人,还以为日进斗金呢。” “她这么跟你说的?”张宓蹙眉道,“这么大的生意,怎么可能亏钱。你当心些,别是跟你哭穷,或是要你管账。” “百草堂赚不赚钱,姐姐去打听下便知道了。”玄天承微微拧了拧眉头,道,“对了,今日你们来百草堂做什么?” “你上次来泗水,便不肯来家里。这次出事,我担心了好几日,可你也不来,只好我去找你了。”张宓说,“喏,正好琏儿媳妇在,你跟着看看。” 他们又说了几句,就开始上菜了。这家酒楼既然开在泗水,做的便是融合了本地风味的江南菜,不过还有几道不在菜单上的菜也上来了,看着是宣城的名菜。他问侍者怎么回事,侍者低声道是他们小姐吩咐的保留菜单,专门给他准备的,各地醉仙楼都有。 他顿时颇为得意,但旁边不是谢幼清,没得他炫耀的地方。他只好颇为憋闷地收回了嘴角的笑意。 有美食加持,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饭后张宓他们告辞,玄天承在厢房小憩片刻,换了酒楼伙计的衣服,掩人耳目去了邙山。 与流言编排的不同,夏鸿并非是因为厌恶妻子的过去所以不回家。他和张宓结发二十年,张宓有没有被张烨碰过他清楚得很。再说以他对妻子的喜爱程度,即便真有点什么,他只会更疼惜她。 姐夫和小舅子亲厚自是好事,但不能太亲厚了,他是指挥使,不是镇北侯家的指挥使。邙山中的勾当也是为国查的,不是为镇北侯查的。 本来是不用计较这么清楚的,但皇太女来管邙山的事,镇北侯的人又不太愿意,一切顿时就变得微妙起来。皇太女使不动镇北侯的人,这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 关键是,“镇北侯的人”的范畴。洛逸他们的确是镇北侯亲信,但益州军呢?之前夏鸿越过布政使梁敬泽——按规定,指挥使有权直接出兵,但必须知会布政使——直接调兵去蟒县,虽然事后有所谓镇北侯的密令作保,也已经得罪了梁敬泽,并且使得益州军被动倒向了镇北侯。不管益州军这次的想法是什么,他们都会被认为是“镇北侯的人”。 大家听到的就是,连益州军都听镇北侯指挥了,真不得了了。 其实益州军只是单纯觉得原本的方案更干脆有效,所以遵照执行——这个方案本来就是镇北侯和指挥使还有高级将官们一同讨论出来的。 流言肆虐,夏鸿便正好趁此机会脱开一些关系。当然,这其实影响不了什么。 不过这几天他去查了皇太女,结果十分意外。与镇北侯抢功的做法并不明智,皇太女分明知道,可却还是这么做了,因为这是襄阳侯献的计策。她以一副天真无知恳求帮助的姿态,认可了这个计策,并奉为至宝。 夏鸿并不相信老奸巨猾的赵元璟能献这么丑陋的计策,因而很确信他应该是低估了皇太女的心计。 结合流言,赵元璟想的应该是坐收渔利,至少也是让镇北侯在西南孤立无援寸步难行。若按赵元璟的设想,镇北侯为天下寒门榜样,是女帝扶持寒门的标杆,如今却只救世家子,这般行径既然寒门失望,又让世家鄙夷,是两头不讨好的;镇北侯的人又不尊太女,可见居功自傲,目无尊卑。 夏鸿认为,即便当日在酒楼皇太女成功招揽了镇北侯,赵元璟也会想方设法让他们发生冲突。安宁侯已倒,只要皇太女和镇北侯互相牵制两败俱伤,襄阳侯就仍然是西南的老大,继续安稳地做他的勾当。 夏鸿其实都看得明白,但很讨厌这种拉帮结派的事。他身为指挥使,谁是老大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保护益州安定。他会帮玄天承,确实有那么几分姐夫对小舅子的私心,但主要是因为他看得清镇北侯的为人。镇北侯同他一样并不在乎谁掌权,只想保护天下安定——同为武将,他看得出来。可镇北侯必须要做拉帮结派的事,哪怕被传出恶语也在所不惜,因为他要权势。正是有了权势,益州军才能像现在这样指哪打哪,再也不用跟州府衙门扯皮绕弯。 但对镇北侯来说,这无疑是在悬崖边上行走。即便他没被督察院参死,没被帝王猜忌,也很有可能因为权势滔天而心生狂妄,成为逆贼。这赌的是帝王之心,也是自己的心。甚至帝王心都不用赌,他即将要娶的是帝王的掌上明珠。 夏鸿扪心自问,他如今的确想的是保卫益州,可若也手握镇北侯的权力,他会不生异心吗?真的能有人大权在握,还有赤子之心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心 苏凌远那日回了镇南关,便再也抽不出身来回上京了。 说实话,镇南关的仗打得很憋屈。 南疆玩的一直是游击和盘外招。今日打劫了就跑,明日又送几个间谍和活尸进来,惹得关外几个村子民不聊生,关内百姓也惶恐不安。 因此,梁王夫妇帅军南下后第一场仗选择了主动快攻。此战大捷,齐国的战旗一路插到了南疆东北第一座城平城的城头。他们陈兵平城,随即便在前线与南疆王室的代表展开了谈判,要求南疆停止对边境的骚扰,和平互市,如若答应,他们可立即撤兵,条件是尽数赔偿齐国边境百姓的损失。 南疆问题向来是很难处置的。南疆的国土面积近乎齐国的三分之一,由南北十二城和众多神庙联合而成,城主和祭司分权而治,王室影响力有限,像对西夏一样要求他们俯首称臣每年上供并不现实,而直接把南疆灭了更不现实。因而齐国先兵后礼,已经摆出了和平的姿态。 按理来说,南疆这样打镇南关本来就没有太大的胜算,应该同意这个条件才是。但凡齐国再多调点兵来,平叛不说,都能长驱直入北六城了。梁王之所以选择快攻而后谈判,就是想以此镇住南疆,迅速解决问题。但坏就坏在,苏勒牧通过安插在镇南关的奸细,得到了来自襄阳侯和益州布政使的消息:梁王不可能有援军。所以苏勒牧底气很足,让南疆王庭方面久不答应。 这些人暗中往来消息的事苏凌远确实知道,但是对手打一枪换一个阵地,他知道的时候消息已经出去了,这就失了先机。他带着人打赢了几场小规模的战役,又揪出了几个潜入镇南关的细作带到前线,再度要求谈判。南疆没有回应,第二天便撤兵至遥城,谈判告吹。 齐国军队追击时却遇到了麻烦。平城和遥城之间是山地和原始森林,其中多沼泽和瘴气,他们没有太多这种地形作战的经验。而先遣部队又在遥城附近遭遇了变幻莫测的巫术,死伤惨重。其实在平城那几场战役中,士兵们就已经感到惶恐不安了,他们面对那些巫术造出来的东西毫无还手之力,每次都要靠苏凌远和萧凌梦还有他们的亲兵以寡敌众。大军再往前推进显然是不明智的。 于是齐军前锋就在平城附近驻扎,苏凌远和萧凌梦帅大军回到镇南关内。两军进行了零散的小规模对抗。赢总是齐军赢,但就是没完没了,打到后来齐军都有点烦躁了。将领们都弄不明白南疆为什么这么热衷于送死,又哪来这么多人消耗。他们建议向朝中请来更多兵马,一举攻入王都月城,也有人请命潜入南疆暗杀苏勒牧和阿苏纳提。 暗杀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放在过去苏凌远是不会采用的。但现在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其实在将领们请命之前,苏凌远就已经几次派遣过刺客了,不过与他设想的一样,很难杀。倒不是说这两人身边防卫有多严密。刺客好几次得手了,但人又“活”了。苏凌远一开始还纳闷,后来知道了傀儡人的存在才恍然大悟。而且事实上都不需要傀儡人。既然陈梁和陈崇绪都可以是个符号,苏勒牧和阿苏纳提也不需要真人,就算他们真死了,也会活着。 苏凌远也烦起来了。他有点想自己潜进南疆,把他们全干掉……在这之前,要先杀了赵元璟和梁敬泽,然后大肆传播消息,让他们群龙无首。这念头一起就有点刹不住。凭他的身手,做成意外应该不难。 他过了许久才慢慢冷静下来。杀赵元璟和梁敬泽或许能行,但杀苏勒牧和阿苏纳提不够。南疆王位向来是十二城都可坐的,按下葫芦浮起瓢,除非他把所有贵族全杀了。 所以他才想要扶持一个傀儡,但这个人选很难。苏勒牧和阿苏纳提是不可能了,剩下的不能太有威望也不能毫无威望。如果不从十二城城主和祭司中挑选,那么就只有六公主和九公主了。六公主是早有名望的但当克蒙自是个很不稳定的因素;九公主在政治上没有地位,但她手持王之令,这就是最大的倚仗,叶臻对九公主又是有救命之恩的。 可这些都是从大局出发的。苏凌远若是冲动一些,眼下恐怕已经一人一刀杀进月城了。 他恨南疆。 一群两面三刀的小人。 他想杀光所有人,为他自己,为叶家,为老师,为妹妹,为阿凌,为那些本该早早在壬寅变法中受益的人,为那些在陈梁兵乱中无辜罹难的人。 他们都该死。 苏凌远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他在拔刀的前一瞬硬生生地扼住了,抬头向房顶看去。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但他确定,那里刚才有什么东西。 他查看了一番火系灵根。他没有完全和叶臻说实话,但他的火系灵根是最近才开始有异样的,这和叶臻的情况不一样。 当年女帝让他们兄妹分别修习冰系和火系,是认为男属阳女属阴,分别修习冰系和火系,或能平衡融合,抑制异常。后来叶臻出事他没有,他们一家四口曾经聚在一起分析过,觉得可能是因为火系灵力外放,更难以控制。 苏凌远这十几年来一直在偷练火系灵力。他按这个思路想,他之前会没事,应该是因为他的冰系比火系强。所以只要小心地维持一个平衡,他应该可以一直修炼。 他确实一直没出事。直到最近,他开始偶尔觉得脾气十分暴躁,难以克制,有杀人的冲动。这种冲动产生的同时,他会觉得浑身上下都要被火系灵根点着了,手中灵火不受控制地点燃。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除了慌乱,就是释然。叶臻有事他没事,他一直都很愧疚,如今他也和她一样了,他还挺高兴的。 第二次,他就开始怀疑了。后面每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他都觉得周围有人。 但他没看见过人,叶臻跟他描述的什么引诱的声音、黑气,他通通没有见到。 有一次发作的时候萧凌梦正好在旁边。她验证了这不是他的幻觉。她追了出去,很快回来,手里提着一个人形的木偶,说道:“刚才有魂魄附身在这上面,我来不及抓,它就逃逸了。”她顿了顿,说,“可能是恶之境里的东西,神木之力照不出来。” 此后又发作了几次,萧凌梦察觉了有人,但也没再找到过任何相关的东西。她往苏凌远身上塞了一片叶子,说是给他辟邪。 那之后苏凌远便没有再发作过。 这次他进京正好见叶臻在,于是就趁她睡着把那叶子用法术放到她体内了。萧凌梦知道以后,另外又给了他一片,解释说这个能辟邪,其实就是运用神木之力让人平心静气,并非万无一失的,还是要自己当心。 苏凌远便猜测,如果真的是恶之境里面的东西诱发了他们的灵根异常,原理很可能就是勾起了人的欲望。 所以,爹娘的坚持真的很可能是对的。有问题的并非双血本身。 苏凌远再次提醒自己不要妄动杀心。一面想道,这些东西竟真有这么无孔不入,他们能监视他趁虚而入,而他却完全没办法主动出击。这种糟糕的受制于人的感觉,就跟这场和南疆的战争一样让人憋屈。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又到泗水 叶臻再见到燕汝文时,罕见的十分心虚。她这上任没几天就三天两头旷工,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了,闲话没说几句,便又表露了要去泗水的意思。 燕汝文一言难尽地看着门口她和后面苏冉的马上挂着的行囊,“所以你就是来通知我一下?”简直是倒反天罡,他这上司还有没有一点地位了?得,她还能记得亲自来请个假,已经很尊重他了。他吁了一口气,摆手说:“招个你来欠一屁股债,还不如我单干呢。走走,赶紧走。” 叶臻抱拳笑道:“多谢都尉,都尉大义!”她接着压低声音说,“多谢燕六哥帮忙掩护他们进城,今晚就会有人拿我的令牌来接人,不会让你为难的。” 燕汝文微愣,片刻道:“那是最好。” 叶臻又说:“你放心吧,我在信中所书都是真的,但知你心有不安,所以我当面再来同你说。”她神色带上几分锐利,定定看着他,郑重地说:“燕汝文,你是白狼军嫡系。” 燕汝文抬眸看她,知道她还有后半句没说,目光慢慢变得凝重,微微握了握拳。 叶臻笑道:“都尉,泼天的富贵可要接好咯。别太飘,好好干啊。” 燕汝文这段时日过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先是怎么也没想到那般古怪的病症会出现在淮西,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明显身份显赫的人来给他当下属,而神殿和君识更是远远超出了他的见识;他才知道自己的体质早已与旁人不同,深夜修炼时,体内涌动的前所未有的澎湃的灵气更是让他兴奋不已。但凡是个人,尤其是像他这样曾受人欺侮、又遭门庭衰落投笔从戎的人,无不想过机遇降临出人头地。他本以为自己年纪轻轻有这番成就已是光耀门楣,却不知他还能摸得更高。而即便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没想过斩妖除魔名扬天下?这份招揽还是叶臻发出的,而她已经把叶家这个最大秘密也是把柄坦然地交给了他。当然,她很清楚燕家和叶家的渊源,这份渊源将成为他的效忠最坚不可摧的保障——叶家于他燕常和有恩。 燕汝文再怎么多疑深思,心中早已难以抑制波澜壮阔,但被下意识故作的深沉一压,因而看起来神色十分古怪。他看向叶臻,她虽然是在嬉笑,眉眼间却显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其实他第一次见面就该反应过来,他认出了她,并非是认出了叶家小妹,而是……不过就算他当时反应过来,大概也只会认为自己脑子有问题。 镇国公主苏凌曦十四年前就死了。但死了又活了并非什么难事,也没准人压根就没死,你说是吧殿下? 他本来是想顺嘴这么说的,就跟当初跟她调侃梁王和镇北侯抢女人一样轻而易举。他想想都觉得自己真够年少轻狂的,可谁还没点年少轻狂了,而且年少轻狂又怎么了?人生难得轻狂嘛!不过他到底没说出口,只是像往常一样肃着脸送走了叶臻和苏冉,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他回自己房间时,终究按捺不住要去大展身手的雀跃使劲蹦了两下,然而左顾右盼却无人能够分享,这种憋屈又隐秘的感觉简直要把他逼疯。他微微叹了口气,勉强掐住了自己的手冷静下来,沉入少年时最熟悉的读书入定的状态,潜心修炼。 燕汝文一直很能沉得住气。这几日面对神殿的人,他虽不殷勤伺候,也不阿谀崇拜,但确实做出了一副下位者的姿态,谨守着不打听你们的私事、但你要什么我一定帮忙的“本分”,就算听不懂语言、明知翻译有问题也只做不知。他安慰自己不要以卵击石贪功冒进,更不要打听不该知道的事以免惹祸上身,但到底还是忐忑,也有少年热血带来的不甘,直到收到叶臻的信才安心,继续与神殿周旋,今早把他们好好送出城了。 他如此沉得住气,又有着对局势天然的敏锐嗅觉,让他在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正是他被看中的缘由。 叶臻在去泗水的路上还在感慨女帝识人之准,也不得不感慨燕汝文之才。若换了个脑子笨些的,少不得要做出派人跟踪神殿一探究竟这样的举动来。不说别人,她自己都这么想过。不过她到底还是有点唏嘘,就连她都不知道后面会碰到什么,这样就对燕汝文许下了承诺,怎么说都是欺骗了。她想起那几个被自己推荐去太学的学生,又看了眼身边的苏冉,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许多事悬而未决绕得她头疼,但她从燕汝文身上重新找到了状态。不知道就不知道,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对自己没能力的事轻举妄动才是愚蠢至极。当然若只是如此,燕汝文也就是个普通的臣下,他最难得的是心里还有少年意气。 进入四月,泗水气候已经十分温暖,今日阳光明媚,路上行人有的已经穿上了轻薄的夏衫。 叶臻上次来正是皇太女微服进城那日,当时泗水城一切如常,如今却是戒备森严。叶臻和苏冉是骑马来的,而且大白天不太好翻城墙,于是老老实实地排队进城。 过所查得很仔细,队伍动得很慢,大家排着也是排着,为了消遣,便讲起了近日的八卦。不得不说人就爱听八卦,尤其是神鬼妖魔、豪门秘辛这种,听上去就刺激。 对于泗水本地人来说,自从多年前打完仗以后,好久没那么刺激过了。陈家代家赵家,原来好得穿一条裤子一样,一下子,霍,代元熙不见了,赵家那浪荡子赵坤被代云娥揍了不说,还抖出了他们那点腌臜事,完了陈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赵家转眼就攀上了和太女的交情,留了代家里外不是人。那天神女峰爆炸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官府捂着嘴什么消息都不透露。听说镇北侯好像被炸死了,结果没两天他就骑马回来了。这时才传出来说太女想要娶镇北侯,但已经没人信了,因为流传更广的版本是太女和镇北侯在夺权。 叶臻听得津津有味。虽然这些消息不尽详实,但着实给她提供了情报以外的视角。 排了快半个时辰总算是进了城,叶臻和苏冉先牵着马去了百草堂落脚。按照计划,苏冉明日便会带商队启程去永州,叶臻打算让她去探探佟风华的底细。 这一路她和苏冉同行,没有表现得过于亲密,也没有刻意疏远,但以防万一还是让苏冉带上了影卫。叶臻实在不想看到苏冉遭受莫小五那样的伤害,又深知眼下做什么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说什么也无非显得矫情。两个人拥抱了一下,便各自回房了。 叶臻心里其实十分挂念玄天承,但此刻人已经到了泗水,反倒没那么急着去看他了。而且伤他的那颗子弹一日找不到源头,她就一日不敢松懈,在他身边她脑子根本转不动,可得离他远点。 进城的时候她便察觉有好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看来她算是出名了,不知她若是在百草堂不动如山,会不会有人沉不住气主动找上门来。 不过,她可不是来守株待兔的。 摆在她面前的几乎所有事,无论是她与苏凌兰交换身份、陈梁兵乱、楚国夫人身死、叶家灭门,还是国父萧靖华失踪、皇太女非女帝亲生,无一不指向背后同一个延续了数十年的巨大的谜团。谜团的第一层答案她已经从亲人的回答和自己的思考中得到,而要想知道更深层的答案乃至一切的根源,或许要回到最初炎蓝两家离开沧渊,玄弋身殒,抑或更早,回到瑶华宫覆灭。 这个谜团未必能得到全然的解答,因为他们全都身处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想法和举动都可能改变因果。叶臻只希望自己能站得再高一点,看得再远一些。她试图把自己抽离出来,得到一个客观的事实,就像所谓的史书记载一样。 她这几日除了处理卷宗,研究了不少沧渊的事,再加上苏凌曦原本的记忆和玄天承的讲述,可以说基本了解完了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沧渊的信息。 她这时才终于觉出上一辈已经没人能兜底了这个事实。母亲和师父这两个绝顶高手身体都有点衰弱了,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似乎也正遭遇危机;白音夫人经脉尽毁,季先生只剩了影像,玄琨又不能相信……上一辈还剩下什么人?那位格落大人不知是敌是友。月河谷的扬赫舒先生擅长的是锻造而非灵力。而日照峰的机关大阵、水下长得像师父的黑衣人、突然出现的神殿、莫名的空间裂隙、能吸人血肉的黑手……他们连边都没摸到,倒是生死线上走了几个来回。 她虽说着不要不自量力,但他们已经被盯上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谋略是在旗鼓相当的时候用的,实力悬殊的话,莽就够了。 叶臻从床下翻出一身粗布衣服换上,把暗器、药物一件件安放好,去厨房收拾了一点干粮和水带上,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悄悄潜出了城。 当把思维逆转过来时,她突然反应过来,面对沧渊的人,如果她是一个没有灵力的侠客,甚至是普通人,或许反而更有优势。 沧渊的人看不起九州的人,那就让他们看不起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墨家 虽然神女峰上发生的事听起来非常玄乎,但叶臻仍然认为是故弄玄虚。回想起来,在转运使别院第一次和陈崇绪交手,即便她不出手救玄天承,那一招也不会要了他的命——当然半条命肯定是去了;而在日照峰,那个白家的人一开始也没有真的要杀他们。如果对手杀死他们真的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折? 而那整个山谷的火药和子弹则更像是故布疑阵了,相比之下,后面那个刺客才是真的奔着玄天承的命来的。叶臻试着站在对手角度,得出一个近乎匪夷所思的结论,这不是想杀他,更像是“试炼”。 当然这枚“开花弹”本身还是非常值得深究的。它既不像铜宫金家锻造的工艺,也不像南海温家走私进品的工艺,而且本身并不蕴含灵力,是纯粹的冰冷的“物”。“hello”这五个字母虽然也存在于天澜其他国家的文字中,但是至少按叶臻所知,使用这种文字的国家目前还没有能在精铁上微雕肉眼难以分辨的字母的技术。 所以,制作这枚子弹的人,很可能和姜尧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个人很可能没有灵力,那么,他是否在为沧渊势力做事?而重要的是,即便他和姜尧一样带有空间,也不太可能独立制造那么多火药和枪械,他必然是要用到九州的材料和器械的。再联系之前出现在荆南折冲府的那批火器,这个人很可能就藏在墨家。 而墨家在邙山脚下不远处,正好有一家别院。 在望川楼案件中,还有一个被叶臻暂且搁置的线索。 她虽然确信叶鹤林伪造了信件,但总觉得有点问题。站在叶鹤林的角度,模仿字迹的风险已经很大,没必要编造这么有指向性的地点和人物。就算赌的是他们发现也晚了,可为什么偏偏就提到了榆林古宁和为母送终?换句话说,杜撰信件,总要先有内容,这个内容很可能就是确切地出现过的,至少是潜意识认为有联系的。榆林古宁还可能是因为他们正好就在附近,为母送终可太具体了。而且还有一点,叶鹤林总不能凭空模仿阿容的字,唯一可能就是他见过阿容写字,阿容心疼纸贵,除了写信一般不会书写,但这段时间,寒轩所有人包括阿晶都没有收到过阿容的信。 当然这些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想法,叶臻原以为自己就是多心了。 但后来再审叶鹤林,他说自己确实见过阿容写家书,那时正好快要到古宁县,阿容愁容满面,说起家中母亲病重恐怕熬不过去了,不知道这次差事完了能不能回去一趟。叶臻起先并不完全相信这个说法,因为阿容确实跟她说过他是孤儿,而且寒轩又不是不通事理的地方,他若是想回家看母亲,完全可以跟她说要请假不能接这个差事的。可叶鹤林的话实在太有头有尾了,也不能不信。 没过几天,阿晶那边就传来了噩耗。在叶鹤林供述的杀人抛尸地的下游,榆林府慈安县的衙役打捞上来了属于同一个人的尸块,据阿晶和寒轩众人辨认,那就是阿容。 叶臻得到消息后连夜赶赴慈安县,到达时已是凌晨。 阿容的尸体并不完整,已经找到的部分被当地仵作仔细地缝合了起来。知县是个信佛的人,见着这样横死的少年人尸体,又见阿晶和寒轩众人哭得死去活来,连声道作孽,自掏腰包请了高僧来超度。 叶臻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阿晶见到她就扑了过来,抱着她只是哭泣。她拉不起他,只听他轻声重复着:“我能杀了他么,小姐……我要杀了他!” 叶臻目露哀戚,片刻摸着他的头安抚说:“叶鹤林已经死了,阿晶。他是被活生生烧死的,死状很凄惨。”她对自己的谎言感到十分不齿。 “他死了……”阿晶悲笑,“烧死的……哈,可真是便宜了他!” 叶臻当日便离开了。寒轩众人又在慈安县附近盘桓了几日,再捞不到更多的尸块。阿晶反倒平静下来,主持带着哥哥准备回乡安葬。本来横死异乡又是年轻孩子,按规矩是不宜铺张的,但阿晶坚持,于是丧事办得很体面。叶臻给了很多钱,又请来了当地最好的班子,打算风风光光葬入祖坟去。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祖宅中有人大概是眼红,带着一帮乡里乡亲拦住了队伍,说阿容和阿晶是野孩子,不是我们老王家的种,这要是葬入了祖坟,是要坏了风水的。寒轩众人自然不依,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叶臻让大家稍安勿躁,又使了硬通货银子,才让王家众人暂时不来找麻烦了。她拉着阿晶到一边,问他怎么回事,又是怎么打算的。 阿晶茫然地看着她,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娘,连他们俩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什么他们姓王、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死了,都是哥哥跟他说的。 于是叶臻询问当地长者后,做主先把棺材停在了道观里。她本也有其他事要忙,是赶来给阿容送葬的,便吩咐下去留一部分人守在道观,其他人回临川,带上楚义他们来榆林。 她这时已经有几分确定,古宁县确实有蹊跷了。如果这个思路是对的,那么阿容和她说他们是孤儿又要她保密,就是别有用意。 几天之后,楚义从古宁县传来消息。他们动用了一点叶臻的关系,由衙役带着在古宁县挨家挨户问,所以在他们问到之前,热心的邻居们就已经赶了过来给他们带路。他们虽然不认识阿晶,但是看他从头到脚一身孝,都有点猜到了。在向阿晶证实之后,邻居们连连惋惜,说阿容是个顶好的孩子,十岁就跟了大官立起了门户,常常给家里送钱的;又说有他给的钱,求医问药不成问题,就是他母亲身体实在是弱,眼看着就要油尽灯枯,他们看着也着急。 这位重病的母亲的确不是杜撰的。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好在楚义身上带着保命的丸药,总算救回一条性命。他即刻又叫人去百草堂请大夫。 这位病重的母亲并非众人想象中垂垂老矣的模样,相反她甚至非常年轻,大概三十岁上下。她听闻了阿容的死讯,呼吸停滞了一瞬,吓得楚义又要给她吃保命丹。她却缓缓摇了摇头,看起来出奇的平静。 阿晶上前,仔细辨认了她的面貌,觉得自己毫无印象。那女人看见他,眸中波澜陡生,接着又化为暖意。 楚义越看越觉得古怪。他想了下,试探着问道:“您是阿容的母亲?”见女人点了点头,他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亲生的那种?” 女人脸上露出戒备,冷声说:“你是哪一路的?” “什么……哪一路的?”阿晶在旁说,“您若是哥哥的母亲,那就该是我的母亲,为何我对您没有印象?” 楚义将他拦在身后,说道:“我家小姐是百草堂堂主。” “百草堂……喔。”女人笑了一下,“是,那保命丹可是好药。既是如此,我只跟她说。叫你们小姐来。” 叶臻当夜便奔赴古宁县,听这个女人讲了个故事。她说有个富家千金私奔,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但是她从家里带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于是遭遇了追杀。丈夫保护她冲出重围,被乱刀砍死,她带着孩子流落到这里,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叶臻问她:“你认识她?她是何人?” 女人摇了摇头:“她说自己身份危险,我还是不知道为好。后来没多久她就死了。她死之前把随身玉佩留给了孩子,我看那玉不是凡品,她穿的衣服也是好料子,想必是富贵人家出身吧。”她接着露出些赧然,补充说,“我男人早没了,家里穷,她走了以后我把她带着的东西都给卖了,就给孩子留下了那块玉,这……我也是不得已。” 叶臻点点头,忽然冷了脸色,“你没说实话。” 女人愣了一下,眸中霜色一闪而过,接着茫然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呀。” “你见了楚义,本以为又是来找麻烦的,可见之前就有人找上来过。”叶臻盯着她的眼睛说,“千金逃难,临终托孤,这些的确是真的,但你和她并非萍水相逢。卖了她的随身物品是在清理痕迹,单单留着玉是因为玉很重要。”她看着女人微微发颤,又低声追问一句,“你是墨芳菲的什么人?” 女人一下子瘫软下去,盯着天花板,久久没有说话。 “你不用害怕。”叶臻道,“阿容牺牲,我欠你们家性命。我既挑明阿晶身世,便意味着要管这事。你放心,你安全了。” 她没有再多说,起身准备离开,就见女人抓住了她的手臂,道:“姑娘,你……墨家……对不起。” “阿容已经走了。”叶臻闭了闭眼,说,“无论你当初为什么选择送他和阿晶来寒轩……都不重要了。” 阿容的棺材最后由阿晶护送回了古宁县安葬。 叶臻会知道墨芳菲,是因为当日玄天承和她说起墨家内乱的情况后,她专门去查了一下墨家。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墨家的局势又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墨家那个遇害身亡的老家主,除了一个早逝的儿子之外,其实还有两个女儿。姐姐墨芳菲在十五年前跟心上人私奔,老爷子一气之下就跟她断绝了关系。 老家主的孙子在被仆人推上位后,不过两天就离奇身亡。现在墨家是由二女婿肖文当家。 这个肖文也是豪族出身,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家里也颇有势力,当时老家主就是怕小女儿墨轻衣也重蹈姐姐的覆辙,才为她精心挑选了这门亲事。肖文与墨轻衣珠联璧合,恩爱不疑,在当地是有名的模范夫妻。墨家没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长房一脉绝后,家主之位自然落到墨轻衣头上。只不过墨轻衣近日生了病,才由肖文出面代理。 此时,肖文正站在小厨房里,亲自盯着熬给墨轻衣的汤药。他百忙之中还有空看顾妻子的药,这让路过的长辈无不赞叹。 肖文径直接过婢女手中的扇子,打发她下去休息。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走进来,说道:“主子,没找到。” 肖文微微变了脸色,“他身上也没有?” “没有。”侍卫说,“找了仵作来剖了,肚子里也没有。” 肖文捏了捏拳头。半晌他问:“山里那个怎么说的?时限很快就要到了,你跟他说别忙着研究稀奇古怪的东西了,赶紧把大件的做出来。” 侍卫很是为难。那柴继祖脾气委实古怪得很,他无论好言好语还是粗声粗气,都只得到不要打扰他思考的回复。柴继祖原话说的是,肖文那点简单的东西哪配我出手,我忙着呢叫他自己做去,可这话怎么能向肖文回禀? 侍卫犹豫了一下,劝道:“那姓柴的毕竟来路不明,看他做出来的那些东西……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人,而且他百无禁忌,万一失控……” “我还能看不住他?一个没有修为的废物罢了。”肖文冷声道,“再去催催,别误了大人的事。” 侍卫无法,只得领命前去。 肖文吁了口气,熬药的动作便十分不耐。他丢下扇子,正准备出门,却被门口站着的女孩吓了一大跳。他神色僵硬了片刻,才和善笑道:“月儿,你怎么来了?” 墨朗月直视着他,一字一句说:“是你叫人划开了哥哥的肚子。” “……你说什么?”肖文惊诧地看着她,“好姑娘,你莫不是发烧了?” “我看得见哦,父亲。”墨朗月诡异一笑,看见肖文和善笑容中崩裂出的一丝杀意,她的笑容越发张狂,“我看见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孩子,杀了我,谁来继承你的大业啊?” 肖文倏然暴起,一把掐住了墨朗月的脖子。 墨朗月被掐得连连咳嗽,一边还在冷笑:“怎么,想把我也变成听话的娃娃?好啊,你只管看看,没了我,他们还认不认你这个所谓的主子……” 肖文呼哧呼哧喘着气,见到不远处有人过来,猛地松开了墨朗月。但他随即又拧住了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钥匙在你身上,对不对?好姑娘,你告诉爹爹,钥匙在哪?” “我说了,我不知道!”墨朗月别过头说,“你再动手我就喊人了,大不了我们一起完蛋!” “好好好,我不说了。”肖文连忙哄她,“是爹爹不好。” 模范夫妻的皮囊下,是破碎不堪的家。 肖文不能生育,这是鲜少有人知道的秘密。但他和墨轻衣都想要墨家的权,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孩子,于是他们想到了借种。墨轻衣这么做之前再三确认了肖文的意愿,也提出了可以和离。但肖文哪里能放弃到手的权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起先肖文倒也疼爱墨朗月,但他和墨轻衣是联姻,感情本来就有限,随着孩子长大,墨轻衣满心都扑在了孩子和墨家的事业上,对他十分冷淡,他拿到手的权力也远没有他想象的多。巨大落差下,他的野心失控了。 傀儡实在是好用。墨轻衣如今变得温柔小意,床上更是婉转承欢,掌事却仍旧那般有条理,还不似从前那样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带出去别提多有面子。而他原来对自己不能生育耿耿于怀,如今才知这简直妙极了,任凭他有多少女人,也留不下把柄。眼下墨朗月也快到了年岁,只要控制住了她,再由她生下下一任家主……他何必非要一个流着自己血的继承人呢?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早知道墨家有个传家宝叫《六爻录》,书中记载了许多机关秘术,如若能得到《六爻录》,他一定能带着墨家开创新的辉煌! 可是钥匙,钥匙呢! 老头子身上怎么可能没有钥匙!那小子身上也没有! 还能在哪儿,究竟在哪儿! 第一百三十四章 维度交叉 玄天承是何等敏锐的人。 夏鸿虽然没有明面上表示什么,但玄天承感受到了他的试探。夏鸿的为人他自然是清楚的,但一来他不知张宓是否同夏鸿说过什么,二来夏鸿身处指挥使的高位,有些事不想做不代表不会做。且夏家本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世人皆知夏家有镇北侯这一重姻亲关系得女帝重用,可在张宓远嫁之前,甚至早在前朝,夏家在泗水乃至西南就已颇有声望。夏鸿对玄天承亲厚,但始终存着防备,如今见他与太女争斗,便想再退一步,倒不是说要同他彻底划清界限——那便显得此地无银,只是要分得清楚些,给自己也给益州军留条后路。夏鸿并非他的下属,有自己的打算实属正常,对他产生疑虑就更正常了。 玄天承自问易地而处他或许也会这么做,故而心中没什么不舒服的。夏鸿没有明说,他便也没有挑明,二人神色如常地商量完了接下来的安排。 皇太女非要插手,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他还真不在乎这点功绩,也不在乎旁人对自己的猜忌,不过会让手下人受点委屈罢了。而他们近日过于肆意,受点挫折也好。何况那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也心疼自己带出来的兵,有人乐意接这烫手山芋再好不过。至于办得漂不漂亮,那不是他操心得完的事。顺水推舟把功劳给了东宫,往后讲起来总归他要占几分薄面。且他已十分确信,如今政局早已没有叶家忍辱负重时那般艰难,只要他心思不乱,凡事到女帝跟前总能得到偏袒。 现在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是找出在九州兴风作浪的沧渊势力。在沧渊势力面前,这些尔虞我诈根本不值一提。他已问过父亲玄弋,也问过女帝,但二者都对傀儡人一无所知,苏凌远那边也表示南疆活尸与傀儡人并无关系。他原本要去留仙谷,但顾忌那身份不明的长得像青云的人的存在,到底没有轻举妄动。 其实直觉已经告诉了他,这就是白家人弄出来的东西。早在他第一次在归来山庄见识到傀儡人后,他就如此猜测。但糟糕的是他越发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白家。他如今所知的有关白家的事,大部分都能在话本上看到,剩下有关秘术和当年瑶华宫变故的,则全都来自于白音和轻如的讲述。而从他近日遇到的事来看,她们所言的完整性乃至准确性都有待商榷。他终究还是去了梅庄,试图从白音那里得到信息。张烨倒是难得痛快地允了,但白音始终精神恍惚,说话颠三倒四,他根本没办法问到什么。 他就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疯癫的模样,头一次没有了心疼与愧疚的情绪。也许是麻木了,累了,他甚至生出了一丝厌烦,恶心,接着不受控制地想下去,如果白音不在了,他是否不必再和宁寿宫虚与委蛇,更无需管瑶华宫那堆破烂事。这种想法出现的一瞬间,他便震惊不已,旋即为自己那近乎天然的恶意感到颤栗。 可有些事是不能细想的。他回溯记忆,脑海中几乎没有母亲温柔亲切的模样,从来不是在哭,就是病恹恹的,抑或是歇斯底里的。时间长了,他一想起“母亲”二字便心浮气躁,有时更是会幻听,宁寿宫和梦中有关瑶华宫的一切都会潮水般席卷而来,眼前耳边再无一刻清净。 白音的病,他实在摸不着头脑。解药的确握在陈婉宁手中,但对于修灵之人尤其是白家人来说,解毒并非必须要那瓶解药。然而这么多年来,他用过留仙谷和药王谷的秘药,拜托萧凌梦使用过神木之力,也找过各种各样珍奇药材和秘法,自己更是数次使用咒术耗尽魂力,始终就是无法接上白音的经脉。他气急了甚至拿自己做过试验,他无比确信以他的修为加上白家人的体质,打断经脉再用咒术修复完全是可行的。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救治白音? 他只能归结于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关键。 他不敢深想。 这些他本就不该又想起来的。 玄天承靠坐在树上,看着漆黑如墨的天,有些出神。大约是有伤在身还要赶路,自己也觉得委屈,一停下来休息,更是浑身都叫嚣着要罢工。 他越想越觉得讽刺。说句难听的,他这连着两次受伤,连张烨都知道派尘翼带着药材来看望,哪怕彼此心知肚明是有利要图,好歹还装个样子。白音,张宓,白家……那简直是无底洞。他给出去多少,他们就吃进去多少,时不时还惊心动魄,要死要活;却鲜少有给过他什么。但凡是个人,总会累的。如今他狠下心来和那边做分割,百般感慨倒像是个笑话,人家只会斥他忘恩负义。 断是决计断不干净的,他没法否认自己的出身,且如今大敌当前,他还用得到白家秘术,无论他心中怎么想,他都得背靠白家。 前方不远处便是无量峰了,他已经能感受到白舜的威压。那颗子弹仿佛又一次射入他的身体,从那狰狞的伤口起始,儿时痛苦的记忆放射蔓延,他感觉到自己在颤抖,那是一种久远的,名为恐惧的滋味。 但他的心却出奇地狂妄。能把他怎么样?大不了就是再杀他一次。且如果幕后推手是白家人,他们该再清楚不过,这样的子弹杀不死他,即便肉体死亡,他也能以其他方式复活。那个刺客的光刀倒是真能让他魂飞魄散。刺客的身份他还不能确定,当时对叶臻说他知道是想让她安心,不过无外乎就是白家其他势力的人。但只要他意识清醒,刺客也不能奈何他。何况那天之后,女帝和格落他们已经暗中派人来过这里,又加固了无量峰封印。且他身上还带着夏侯晴赠予的符咒,更多一重保障。 他有什么好怕的。纵是深渊,他已不是当年孤身一人。 他静静地凝望着无量峰被浓重的黑色笼罩的山头,似是在凝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五官几与日照峰所见白舜之幻影如出一辙,那般丑陋狰狞,在幽暗之中浮沉,转瞬又颠换成大烟中张烨老朽的模样。就在这样平静的对望中,他始终没有让那个自己往前一步,也没有让这个自己往前一步。他们隔着山谷,无声较量着。 他又看见了那黑白泾渭的星河。那些嘈杂的声音,倏然如清风般拂过,归拢于沉寂。他什么都没有再听见了,身上沉郁的来自“恶”的情绪被一点点剥离,灵台前所未有的一片澄明。他素来仰仗的敏捷多思的头脑此时一片空白,那些漂浮不定的想法,一瞬间也全都没有了。但他没有因此感到惶恐,只觉得整个人许久未有的轻松,仿佛回到了还算得上无忧的少年时代。也就在此刻,本有些被心绪牵动的暗香疏影平息,而周围草木之中的灵气却从未如此清晰地为他所感。 果真大道至简。 玄天承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流淌的灵力,哂笑。悟道本非难事,奈何天下熙熙攘攘,无一不在阻挠。心焦气躁,凡人皆不可免。即便是他自诩心定,也会控制不住本能。 差一点,他就被自己迷了心智。而进退一步,便是神魔之差。 这机缘可遇不可求。他趁着心无杂念修炼片刻,只觉修为大有进益。 此时他拥有的是纯粹的进步的喜悦,而非因想到之后要对付更难对付的人于是精神紧绷。他甚至觉得刚才他烦忧的那些事根本都无足轻重。说来好笑,他竟在年近三十时反而更添了年少轻狂,仿佛这一点进益是捅到了天,从此再无人能与他为敌。 他脚步轻快地再度登上了神女峰,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搜寻着各处角落,尽管爆炸已经让这里成为了一片废墟。 他再一次确定,那些子弹都是“凭空出现”的。但福至心灵,他突然就想起来叶臻和他提过的,苏冉与叶瞻淇在云梦县郊外遇到的怪事。他去过了姜尧的手术室空间,对于叶臻所说的“维度交叉”已经有了实感。且既然“天下归元”中有“渡”,白舜也能用阵法颠倒空间,操纵所谓“维度交叉”或许也并非难事?又或者就像日照峰他们遇到的一样,这里其实是一个修为高深的人的意识空间,只是这个人比白舜厉害,所以意识空间与现实的边界已经模糊? 那么,“门”在哪?又要怎么开? 玄天承上了悬崖,按照上一次的位置,慢慢地趴了下去。 大概是心理作用,他一接触地面,就听见了此起彼伏的机括声,还闻到了硫磺的味道,下意识运气躲闪。 什么也没发生。 虽然周边无人,他还是有点尴尬,暗道自己怎么心还是不静。可定了定神,那声音和味道非但没有消失,反倒更加明显了。视野所及,还隐隐泛起了红光。他使劲眨了眨眼,却见那红光已然转为橘红,接着有什么声音跟着临近了,起初是闷闷的鼓声,而后转为惊雷声。 是爆炸!哪里来的爆炸? 他凝视着眼前的红光,只觉如在梦中。尽管已有所猜测,这般诡异的情景还是让他始料未及。而当周身温度毫无预兆瞬间升高时,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声。 怎么又来? 但好在他刚突破,当即运起水系灵力护住自己。水蓝色的结界抵御了火舌的侵蚀,他微微松了口气。 接着令他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他眼前出现了一幢幢房屋的虚影,这似乎是一个别院,此时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火海中人声嘈杂,多是在哭喊救命,间或还有机括转动的声音。这一切不过瞬息就变得愈发真实,反倒是他脚下原本踩着的岩石变成了虚影。他呼吸间便与一具焦尸直直地对上了眼,连忙挪开视线,接着便见什么东西砰地打在了结界上——一枚子弹?他伸出手去隔着灵力捡起来,目光一凛。 与射中他的那枚开花弹很像,不过这显然是个残次品。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维度交叉”?他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那制作开花弹的人,莫非就在此处? 忽然他浑身一滞,目光缓缓下移,看向了腰间嗡鸣不止的玄月剑。 寒光在此处?!阿臻,她怎会在这里? 他顿时焦急起来,循着玄月剑的感应一路奔去。却见一个身影从火海中矫健跃出,一手提着一个人,另一手提着的正是寒光刀。她也正狐疑地举起嗡鸣作响的寒光刀,抬头便与他四目相对,瞬间瞪大了眼睛。 就这一瞬的功夫,火舌又燎上了她的衣服。叶臻低斥一声,运作冰系灵力灭火,三两步到了安全地带,朝他喊了一声:“跟我走!” 玄天承没有多想,径直跟了上去。待跑出近一里路,叶臻才停下脚步,把那昏迷的人随手一丢,拄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嘶了一声说:“烫死我了。”她接着看向玄天承,迟疑道:“……延之?你也查到这里了?” 玄天承凝神看着她,这显然不是梦中。听叶臻的意思,似是以为他也埋伏在这里?“这是何处?”他问着,心思却没有落在问题上。就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了叶臻手上的擦伤和烫伤,心中登时揪紧,下意识便凑了过去,“还伤到哪儿了?要紧么?”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叶臻往后一缩,拧眉看他,“不是吧,又来傀儡?” “我不是。”玄天承挨着她坐下,“你摸下就知道了。” 叶臻盯着他没说话,也没动作,好半晌,试探着伸出干净的小拇指戳了戳他的脸。 玄天承看她手臂还在流血,便没顾得上说话,从怀里摸出来伤药和手帕,低头给她处理伤口。 叶臻看见手帕角落里那片丑陋的叶子,绷不住笑道:“什么呀,你洗完了又揣怀里了?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唔……”她疼得皱起脸,下意识往他那边靠过去,继续说话转移注意力:“不怪我把你认成傀儡啊,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你在这里,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玄天承蹙眉挑着碎沙,一面轻轻吹着气,闻言抬头道:“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刚刚还在神女峰。我想,我应是遇到了你说的所谓‘维度交叉’?” “什么?你在神女峰?”叶臻倒吸一口冷气,睁大眼睛看着他,“这里是邙山墨家别院……”她神情忽而严肃下来,“延之,那枚开花弹……” 玄天承对上她目光,点头道:“或许就是这么做到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六爻录 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那枚开花弹的来路,但没来得及细想,便注意到了那几乎染红了半边天的火光。 别院建在山中,四周都是树林,眼下东风阵阵,再这样下去,山火在所难免了。 叶臻手中凝聚起冰系灵力,犹豫地看向那昏迷中的人,又看了眼玄天承,最终慢慢地散了灵力。 玄天承看出她心思,道:“山中有东宫的人留守,很快就能赶到。若火势当真难以控制,我会出手。” 说话间,叶臻也已经听见了山中传来的官兵的声音,点了点头。 玄天承这时才问她道:“这火如何烧起来的?这人又是谁?”他起先几乎以为叶臻为了劫人放了火,但理智告诉他绝非如此。他凝神看着那昏迷的人,眉头微蹙。这人穿一件单衣,头发枯草似的蓬着,浑身又被烟熏火燎过,乍看之下,倒像是个人犯。 “说来话长。”叶臻拧眉说,“你还记得你曾让阿晶去古宁县找阿容么?阿容并非孤儿,叶鹤林伪造信中提到的病重的母亲也并非杜撰,而是墨芳菲的故友。阿晶应是墨芳菲的亲生子。若我没猜错,他身上带着的玉或许是《六爻录》的钥匙。这些我已经告诉了阿晶。不过眼下墨家的局势你也知道,所以我让他在泗水百草堂待命。” 她接着说道:“当然这是后面要考虑的事。我是想到,制作那枚子弹和神女峰那些火器用的都是九州的材料,能拿的出那么多材料的既非金家,那也就是墨家了。我研究了你给我的卷宗,墨家正好有一个在邙山脚下的别院,我认为这绝非巧合。”她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火怎么烧起来的。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起火了。看里头那火拼的架势,恐怕是黑吃黑。”她见玄天承注意力始终落在那个被火熏得黑黢黢的人身上,叹口气说,“这人住的地方被反锁了,整个屋子都被浇了火油,显然是有人要烧死他。我听他边呼救边骂的那两句,猜测他便是那个替墨家设计火器的,于是趁乱把他弄晕抢出来了。” 玄天承给她比了个大拇指,说:“真有你的。” 叶臻听他这么说,心里美滋滋的,面上故作镇定。不过她的确没有很得意,她觉得这事哪哪都不对劲,浑身仍旧紧绷着,好像哪里会冒出来强敌似的。这幕后之人莫非笃定他们会查到这里,故而着急灭口?可一来这般简单粗暴的放火不过是欲盖弥彰,二来若有这样一个能做新型火器的人才,上位者肯定是愿意多冒一点风险把他转移,实在留不住了再杀的。看来,他们内部也不是一条心啊。 她这般思考着,见玄天承愁眉不展,心中更多几分不安,凑近问:“你也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嗯。”玄天承握住她的手。 叶臻察觉他呼吸重了几分,周身杀气纵横,道:“怎么了……吗?” 玄天承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想验证一下。你先运气保护好自己。” “啊?好。”叶臻不明就里,依言运气给自己和他都套了个保护罩,随即便见他划破指尖,以血为咒又在两人身上套了一层金钟咒。她见他神情紧绷如临大敌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持续紧张原来是太极封印给出的示警。她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那个昏迷的人身上,皱眉说:“这不会是炸弹吧?” 玄天承道:“差不多。不知威力如何,我想触发它。” 我嘞个豆,这可真刺激。 叶臻没去想自己可能差一点就归西了的事,大着胆子凑上去仔细看那个人,啧啧道:“定时炸弹都造出来了,这可真先进。” “先进?”玄天承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定时炸弹是什么,不过……他被下了禁咒,离开这座别院范围就会炸。”他伸手用灵力在那人脚边画了条线,浅笑说:“你运气很好,差一点点就丢出范围了。” “夸的很好,下次别夸了。”叶臻咬牙道。她心念电转,回身看了看一里外的别院,迟疑道:“这么说,我们脚下还是……”她很快反应过来,“烧了别院,是为了掩盖地下的勾当。” “不错。”玄天承道,“洛逸他们已在邙山大墓中查了许久,但无法破解其中机关,到不了更深处。算算位置,正好就在这下面。” 叶臻蹙眉说:“不管幕后之人是谁,这是墨家别院。东宫的人一上来,神女峰的事就要由墨家背锅了。他们想借机脱身?” “还不好说。浑水摸鱼的人太多,要看这把火究竟是谁放的了。”玄天承勾了勾唇角,“咱们把水再搅浑些。” 叶臻挑眉:“侯爷想让东宫帮你善后,胆子很大啊。”她猜到他要做什么,兴奋地搓手,道:“快炸快炸,咱们下去看看。”她忽地怔愣了一下,看着那人,神情微凝。 玄天承有些无奈,“谁有你胆子大?”他见她情绪忽地低落,约莫猜到原因,说:“我方才迟疑,便是因为……这到底是个人,不是炸药。你若是刚刚不知情,把他丢出去炸了也就罢了。”他没再说下去。 叶臻低低嗯了一声,随即道:“是有一点。不过,我还在想,你能不能解了这个咒。我虽有七八分确定他是个替身,但万一呢?不管是那枚子弹,还是姜尧的同僚……他若死了,我们唯一的线索也就没了。” 玄天承道:“这是死咒,我解不了。而且……即便现在不触发,一个时辰内随时可能会炸。” 叶臻懂他的心思。这咒术好阴毒!救也无法救,即便侥幸不被害死,就算这人再不是个好东西,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在眼前炸开也足以让大多数人产生心理阴影,更别说明知后果还要为之所带来的心理压力了。但她心里清楚,这东西放这儿也就是个炸,不如让它炸得更有价值。显然这咒术坑的就是他们这样的。提前看破一切又自诩善良,可最后到底也一样会用价值来衡量人命。 她越想越气闷,还不如刚才无知觉地在路上被炸了呢,便是死了伤了都没这会儿难受。但她终是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炸吧。” 玄天承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心中微定,应了一声。他再次加固金钟咒,指尖灵力微动,将那人推了出去。 几乎就在下一刻,二人眼前红光一现。血雾绽开的瞬间,二人同时有了动作。玄天承将叶臻捂进怀里,而叶臻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金钟咒之外,草木沙石飞溅,方圆数丈都塌陷下去。 二人一路下坠,月光逐渐昏暗,头顶不断有山石滚落,很快将炸出的坑埋得严严实实。很快四面都没空隙了,他们被金钟咒套着,卡在了一堆乱石中。 叶臻抬起头来看他,问:“没事吧?”她可没忘记上次他用金钟咒后是什么样。 “没事。”玄天承说。他的视线被她温暖的手掌挡的严严实实,一点都没有被血色晕染。但他却顾不得这些,倾身抱住她,一阵阵后怕席卷上来:“阿臻……幸好。” 叶臻其实也有点被吓到,整个人都僵硬了,勉强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说:“你说的,我运气很好的嘛。”她抬眼看去,适应了黑暗之后,眼睛能看到石头缝里漏下来的微光。她放出灵识四下看了看,咋舌道:“好家伙,这得有二三十丈见方了。” 玄天承点头,又说:“底下大概十五丈的位置有空腔。” “好深。”叶臻道,“咱们怎么下去?再炸的话,下面就该塌了。” “既然找到了位置,有缝隙就行。”玄天承抓着她的手说,“我教你心法。” 片刻后,叶臻稀奇地看着身边变成一个光点的人,又眼看着他从一个光点变换成流体,自由地分散又重新汇聚,最后落在了她掌心。她默念心法,眼前一切倏然放大了无数倍。她在晕眩中踉踉跄跄稳住了自己的新身体,觉得浑身软趴趴的差点一头栽倒,又被一股灵力稳住。她上下左右活动了一下,很快就掌握了窍门,四处穿梭,手舞足蹈道:“还能这样!好玩!” 玄天承由她玩了一会儿,才拉住她说:“这法子很耗费灵力,这里没有东西能吸收灵气,你省着些力气。” 叶臻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奇怪:“是哦,这里死气沉沉的。”按理来说,他们所在的这个深度该有地下水,有微生物,有生命的地方就有灵气。可他们周围只有无尽的冰冷的矿物质。他说的脚下十五丈的位置,她也察觉到了空腔,但那里同样没有生气。 玄天承这时想到了淮安王墓消失的那些尸骨。当然更可能就像他当时在神女峰遇到的那样,白舜突破之际会吸收掉方圆之内所有灵气,所以这里才会如此死寂。 大约是因为借用了他一点魂力,叶臻此刻能看到他脑中神女峰的画面。她小声说:“这里会是那个什么白舜的其中一个老巢么?那你有没有什么感觉?”她顿时就有点紧张,生怕他又被压制。 “可能是。”玄天承说,“没事,我没感觉到受制。我们下去看看。” 他抓着她的手,一路往下走去。 没变小时,叶臻眼里他变换后就如同液体一般,但当她也变了之后,她眼中二人仍旧是正常人类的模样,只是身体变得透明,得以自如地在山体中漂浮行走。她跟着他走,虽然周围几乎已无光亮,心中却很安宁。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空腔的位置。这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很像是墓道,前后一片黢黑,用灵识暂时无法探明去向。虽然都感到了灵气的剧烈消耗,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化回人形,而是极有默契地朝前后两个方向甩出一把碎石子,打在通道的各个位置。 下一刻只听见乒乒乓乓一连串震响,紧接着便是嗖嗖的暗器击发的声音。二人以灵体形态潜行在山石之中,用灵识看见那原本能够两人并行的通道已经收窄成了二尺长宽,到处插满了暗器。若不是他们幻化成灵体,便是有再好的身手也得被碎尸万段。 叶臻同情又钦佩地对玄天承说:“你能从神女峰活着回来,真不容易。”她接着道:“这么深的地方,也能造出这么复杂的机关?而且这机关到处都是死门,除了白家人,难道是给鬼走的么……”她忽然顿住。 玄天承接过话,冷声说:“恐怕这路就是给白家人走的。”也许,白家另一波势力就藏在此处。 “至少是修为极高的人。对于修为至臻化境的人来说,瞬移不难。”叶臻握住他的手,说,“若是白家人,既然能像我们一样在山体中行走,没必要再花费这么大力气在地下深处造机关。” 玄天承认同她的观点。当然,他主观上也不希望这里藏着白家人。 此处既有机关,或许会有逆贼窝藏。他在前面开路,和叶臻一同小心地往邙山内部墓葬方向走去。按照他的估计,前面不远处就是拦住洛逸等人的机关所在。 叶臻跟着他走,一面注意着身后的动静。此时体内有玄天承的魂力引导,太极封印所在之处暖暖的,她正尝试着调动封印的力量化为己用,就听前面玄天承停住了脚步说:“有声音。” 叶臻上前几步,用灵识一探,说:“好像……是求救声。”她接着皱起鼻子:“血的腥味……是人血!” 二人对视一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多时,眼前开始出现幽幽的红色,如同被稀释后流淌的血。那血没有丝毫生命的温度和光泽,可又如纤细的树枝一样在岩石缝隙中钻行,仔细看去还在轻微颤动。树枝上缠绕着的丝丝缕缕的黑气见到玄叶二人,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随即像是被他们身上纯白的魂力灼烧到,潮水般地退走了。 尚不待他们弄明白这是何物,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建筑物的遗迹。称其为遗迹无可指摘,这建筑显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或许比淮安王墓年代还要早。大殿的外部和围廊已经基本坍塌,从断口看,不是被刚才的爆炸震塌的。这里面很干燥,因而遗迹保存很是完好,内部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地上爬满了刚才那种黑红的树枝,像是密密麻麻的小蛇一样。 血的腥味已经很浓郁了。那个求救的声音也十分清晰,就在大殿里面。但大殿门口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二人无法用灵识看清里面的情况。这一来,他们不由开始怀疑这是否是个圈套。 但看门口露出的一截铁链,玄天承更倾向于这里曾有一个法阵。他低头看着那些树枝,神色复杂:“以身为饲,分明是极凶的阵法……可竟如此虚弱么?”他运气护住周身,穿过了屏障,霎时愣住了。 叶臻跟着进来,也愣在了当中。 这大殿中浮着星星点点幽微的灵光,映照出中心石台上一个女人瘦成皮包骨的身躯。她四肢被铁链刺穿,牢牢钉在石台边缘,伤口的血干结在衣服上。那件衣服很旧,已经破的不成样子,堪堪能够蔽体。那些诡异的血色树枝,竟都是从她身体中长出来的。 女人听到了声音,勉力地掀开眼皮看向二人,“救……我。” 二人一时都没有回应。玄天承低头查看着铁链,叶臻则是开口问:“你是何人?为何被锁在此处?” 女人舔了舔干裂已久的唇,说:“救我,我传给你灵力,很多很多灵力。” 叶臻闻言,说:“你若有那本事,怎么不自己挣脱锁链?”她见女人脸上划过懊恼之色,笑了笑说:“我要救你,总要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吧?” “我都这样了,能不是好人么?”女人本就虚弱,说完这一句,剧烈咳嗽起来,旋即狼狈地偏头,唇角全是血沫。 “那可不好说。”玄天承开口道,“这是锁灵阵。你究竟为何会被锁在此处?” 女人看见他,浑身忽然剧烈哆嗦,不顾锁链更深地没入伤口,跌跌撞撞地往后躲去,“你,你又要做什么?你别过来。”随着她的动作,这殿内成千上万的树枝都舞动着向玄天承包围而去,纵然有许多被他周身魂力灼伤,仍有许多缠上了他。 玄天承连忙后退躲闪,但一时并未出手。 见那树枝仍旧追着他不放,叶臻提刀便砍。但她砍断几根之后,更多树枝很快疯狂地缠了上来,裹住了她的刀。树枝的断口溢出血一样的东西,腥味冲天,熏得她一阵干呕,却又不肯松了刀。她正要动用灵力,便见一道白光闪过,女人顿时惨叫出声。 缠住寒光刀的树枝纷纷落在地上。玄天承拉着叶臻后退到干净地带,冷声道:“我不是他。你若再动杀意,我必不留情。” “他?”叶臻倏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是白舜设下的锁灵阵?” “很可能是。”玄天承神色冷冽,看着女人道,“究竟怎么回事,如实说来。别耍花招。” “看来,我当真是命不好。”女人呵呵笑起来,“也是,能进到这里的,能是什么好人。”她突然变了脸,漠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左右都是死。” “嘿,你这人好不识相……”叶臻说到一半忽地没了脾气,郁闷地看了眼手里的寒光刀。若放在从前,她连问都不会问,进来就该干脆利落把人救了。到底是被坑多了,长了心眼子,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了。不过……她盯着女人的脸,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展开来是本鱼鳞装的画册。她哗啦啦地翻到一页,在女人和画像之间来回看了好几遍,感到匪夷所思:“你是……墨芳菲?” 女人虽未出声,但神情已经暴露了一切。 玄天承接过叶臻手中的画册一看,才想起来自己也见过这画像,只是眼前的女人脸颊凹陷,与画像上简直判若两人。 叶臻说:“我和姜尧学过一点辨骨。”她对自己学的这点皮毛能派上用场十分得意,只是墨芳菲不是已经死了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是这么一副境况?她于是看向玄天承,“锁灵阵是做什么的?” 玄天承说:“我所知的就是祭出人的全部精血来凝聚周围所有灵气,是自杀式的阵法。当然,凝聚出的灵力会极其强大,甚至毁天灭地。”他说到此处,神色凝重:“可此处却灵气稀薄。” 叶臻嘶了一声:“你的意思是,白舜都吸走了?” 玄天承点了点头。他看向女人,“白舜为何偏偏选你囚禁于此?你虽是同辈翘楚,也没必要用这凶阵……”他脸上忽然涌现莫大的惊喜,喃喃道:“莫非《六爻录》在此?” 女人的脸色终于全然灰败下去。她悲笑道:“既然你都猜到了,那便送我一个痛快吧。杀了我,你们就能得到《六爻录》。” 玄天承蹙眉不语,片刻道:“这么多人都没能找到《六爻录》。难道是融在你身体里?” “任他上天入地,也找不到钥匙,因为《六爻录》根本就没有钥匙,甚至没有实物。《六爻录》,随墨家血脉一起,生生世世传承。”女人呵呵笑起来,眼角滑下血泪,“可我低估了他……他竟能用这诡异的阵法,吸取《六爻录》上的灵力。”她垂下眼帘,说,“如今我能给你们的只剩下一本没有丝毫灵气的纸书。你们若不嫌弃,杀了我之后便拿去吧。” “你爱死不死,干嘛让我们动手?”叶臻想起上面那个人体炸弹还觉得浑身难受,“非得死么?没办法救你?”她虽如此说,但见玄天承没有出手断锁链,就已经知道这也是个死咒。 “就算不断锁链,等最后一点血流干,我也就死了。就是这几天了。”女人眼中闪过不甘,但最终光芒还是熄灭了。她恹恹说,“你们到底要不要?等我失去意识,可是想要都没有了。” “我不要书。”叶臻这时神色有些压不住的着急,“我听说上面有些早已失传的解毒秘方,”她留着一线理智,没有直接问出暗香疏影,“我只要方子。” 女人还没回答,玄天承便插话说:“我要书。” 叶臻见他眸光中也有急切,只道他也是为了解暗香疏影。她跟着说:“那我也要书。” 女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还真是个香饽饽。”她闭上眼睛,身体上开始有符文流转,很快一本书渐渐凝聚,从她胸口升起,“用你白家的血,断了这锁链,这书就归你了。” 她吞了口唾沫,放松身体,期待着生命的终结。但过了许久她都没等到玄天承的动作,不由恼羞成怒:“你磨磨唧唧的做什么?到底要不要?” “我要书,但我不会破阵。”玄天承目光清明,“断了这锁链,你便会魂飞魄散。你是痛快了,倒让我良心不安。这本书还会带着最后一点血咒的力量,让我一辈子被人追杀。” 叶臻本以为墨芳菲就是想让他们背负杀孽,想着为了书也不是不能忍,大不了她来动手。没想到墨芳菲还想害他们,她当即火冒三丈。但念及暗香疏影的解药,她使劲按捺住了。 “呵,良心。你们白家人也有良心。”女人冷笑一声,没再吭声。是她自己狠不下心自杀,又不甘《六爻录》毁在她手里。上天垂怜,竟来了个白家人,她若是能拖着他下地狱,也算是报仇雪恨。 谈条件,谁更急谁就劣势。她看得出来,他们着急想要《六爻录》,很急。她感到久违的得意,可旋即想到这不过是自己死到临头一点无关紧要的胜利,就觉得分外无趣,又觉得讽刺极了。墨家世代因《六爻录》傲视群雄,可嫡系血脉自出生至死亡无一日不活在莫大的恐惧之中,无奈之下才编造出所谓的钥匙掩人耳目。可就算如此,仍有诸多居心叵测之人,用防不胜防的手段接近他们。墨芳菲逃了一辈子,在此时虽仍不得自由,却终于有了能喘过一口气的感觉。《六爻录》,谁有本事谁拿去吧,只要不怕一辈子被追杀,呵! 叶臻看着玄天承陷入了犹豫。她也很犹豫,捏了捏拳头,决定赌一把,当一回她不齿的人:“墨芳菲,你还记得阿晶吗?”她见女人有了反应,震惊地朝她看来,笑了笑继续说道:“他在我手上。” “你……你与他为伍,果然也不是个好东西。”女人咬牙切齿道,“拿孩子做人质,你也配做人。” “那我若是好好和你说,你能不能不要浑身是刺了?”叶臻见有戏,倏而软了话头,“墨芳菲,我知你被囚于此多年,不信任我们很正常。但正如你所言,这或许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跟你说实话,阿晶他好好的,但你要再耍心眼,我可就不保证他会怎么样了。” 女人半晌没说话。许久,她说:“我要见阿晶。” “他不可能进得来这里。”玄天承在旁说,“你应该也不想他见到这样的你。” 女人闭上眼,眼角又沁出血泪。 叶臻说:“我去过古宁县,见到了你的金兰姐妹,她告诉我你逃难到那里,将阿晶托付给她,伤重而死。”她微微叹了声,“她也同你一样,大概是一直担惊受怕,我问了许久,她才肯告诉我,你当年是想诈死脱身,但后来却没了音信。所以,你是出逃路上,被白舜捉到这里的?”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反正是白家的人。”女人冷冷道,“行了,都告诉你们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你们就没必要知道了。”她看向叶臻,眉目间不自觉露出些暖意,“你连古宁县都知道,那阿晶多半真在你手上了。也罢,不信你还能怎样。阿晶就拜托你了。这些都不用告诉他,就让他当我为了保护他死在古宁县了。” 她最后勾了勾唇角,“真够贼的。书拿好,我自行了断便是。” 玄天承和叶臻都没有再说什么,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本《六爻录》。 “哐啷”“哐啷”连着四声,是女人拼尽全力砸断了四肢的锁链。断口处黑气汹涌,血色爆裂。从她身体开始,树枝摧枯拉朽似的碎裂,她的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她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又挑衅地看向玄天承,“小妹妹,你记住,白家的人都是骗子,尤其是像他这样长得漂亮的。” “都要死了,还膈应人。”叶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记好了,我,留仙谷君寒,一定会好好照顾阿晶。” 女人近乎消散的魂魄,听到“留仙谷”三字,忽然震颤起来。她流着泪,说:“谢谢你,谢谢。” 叶臻又叹了口气,“还是留仙谷有信誉……诶你做什么!”她余光瞥见玄天承划破了指尖,起手式她很熟悉,分明是往生咒。 “我想试试,送她入轮回。”玄天承抿紧了唇,胸臆间气血翻涌。 叶臻看他满头冷汗,却也不敢随便给他输送灵力。片刻见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更是急得原地转圈,“你干嘛呀,不行就算了。” “我觉得行。”玄天承说着,指尖一动,咒成。他看着半空中稳住了的一点晶亮,扯了扯嘴角说:“我说行就行。” “好好好,你很行。”叶臻抱住他胳膊,懊恼道,“我们怎么又给别人收拾烂摊子。” “是你人好,所以心里总是难受。”玄天承收起那本《六爻录》,目光微黯,“刚才,我动过杀人夺书的念头。” “我也动过念。最后这样,认真说起来也不算光明磊落。”叶臻看向那本沾满血泪的《六爻录》,握住他的手,说,“没关系,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嘛。”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凤凰玉 穿过大殿,眼前又变得漆黑。随着墨芳菲生命的流逝,这里最后一点幽微的亮光也逐渐黯淡了,直到用灵识也再觉察不出。 彻底踏入黑暗时,叶臻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无尽的黑暗中,似是有一双眼睛,能洞见心底潜藏最深的恶。她不自觉抚上心口,《六爻录》沉甸甸地坠在她怀中。她想起了阿晶和阿容,也想起了古宁县的那个女人,然后,墨芳菲那已经枯槁的脸又在眼前闪现、明灭。无数欲念和情仇好像在这本《六爻录》上落地生根,将一切纠缠不清的结又缠紧几分。 她不由沉沉叹了口气,下意识抬头去看玄天承。 他用一种珍重的力度牵着她的手,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倾身半圈住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他身体的热温和而坚定地拥住了她,如同多年来一贯的那样。 她回握住他的手,说:“走吧。” 二人并肩往前。 叶臻实在有点按捺不住,掏出《六爻录》飞快浏览起来。此处一片黑暗,但她竟毫不在意灵力的消耗,肆意地使用灵识阅读。 这《六爻录》也是用沧渊的文字写的。但令叶臻失望的是,她并没有看到任何与暗香疏影相关的内容。她收拾好情绪,若无其事地把书又揣回怀里,说:“太暗了,我还是出去再看吧。” 玄天承脚步微微停滞,低声道:“阿臻,暗香疏影无解。” 叶臻没想到他一语道破。她听他语气平平,愣了下才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它没写,那肯定是它的问题。” 玄天承笑道:“你说得对。”他顿了顿,道,“无解就无解,又不会要命。不过这书上还有其他有用的,等出去了我们好好看看。” 叶臻点头,二人继续往前。 看他样子似是笃定这上面没有暗香疏影的解法。那他这么着急要书又是为了什么?拿到书又直接给她保管了。 不过,他们之间倒是越来越亲密了呢。就算是因为这里没有别人,放在从前,他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牵她的手,几乎可谓耳鬓厮磨地说起近日发生的事和收集到的情报。她抓着他的手晃呀晃,一面分享着自己那边的情况,竟不合时宜地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 他们为了到达这里,其实已经耗费了大量灵力。 即便是修为更深的玄天承,也因为刚才用了往生咒而气力不继。好在穿过大殿以后的路都很正常。想想也合理,毕竟白舜手下还有很多小喽啰,这条路,或许就是为了让这些修为一般的人也能够到达大殿才修筑的。 但有过淮安王墓和日照峰的经验,他们看似嬉笑,实则时刻提防着危险。 墨芳菲的话透露出,白舜等人已经在一段时间前从这里撤离了。这样看,可能早在神女峰之前,这里就已经是白舜他们的老巢了。从地理位置上推断也能够印证这一猜想:这里离邙山大墓很近,十里八乡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陈崇绪和代元熙发展去做走私的生意。可惜在遇到墨芳菲之前,连玄天承也没有猜到邙山大墓和白舜的联系会有如此之深。 这么看来,沧渊的势力渗入九州的时间比他们原先设想的还要早。那么,陈崇绪莫非因为早先展露了野心,才会被白舜选中成为利用对象?如若陈、赵两家在十余年前就开始与当克蒙自与温家那边联系,白舜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个长得像青云的人,又与白舜有什么关系?这个利益集团究竟有多大,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幕后主使? 身在地下的玄叶二人没有时间深入思考这些问题。眼下的情况变得有点奇怪。 他们已经走出去了很长一段路,但这路还真就看不到尽头了。按照早就熟悉的地图,早就该找到难住洛逸他们的那个机关了。 周围很安静,却又不再是那种死寂的安静。凭他们二人的灵识可以分明地察觉到越来越浓郁纯粹的灵气,就好比离他们不远处有成百上千看不见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甘甜清冽的生机。 “这种感觉……很舒服。有留仙谷的感觉。”叶臻停下脚步,“但好奇怪。” “没错。是很干净的灵气,很像神木的气息。”玄天承说,“但如果有灵气,早该被白舜吸走了。”他四处看了看,一时没有说话了。 “又中招了么?”叶臻觉得自己已经免疫了,闻言竟然有点兴致勃勃,“换地方了?那咱们现在在哪?” 玄天承陷入了沉思,片刻说道:“我感觉是换了地方。而且,这好像不是白舜弄出来的把戏。” “你的意思是,咱俩迷路了?”叶臻挑眉。 玄天承说:“看起来是。”他罕见地有点茫然。他刚才用魂力试过,这里干干净净一点机关都没有,也全然没有白舜留下的气息。也就是说,这里不是谁的意识空间——至少在他的认知里如此,也不是什么机关阵法内部。 “不应该啊,一路上都没听见动静。这地面没什么问题,周围都是实心的墙。你从神女峰过来,好歹也有个渐渐变化的过程吧?”叶臻说着,蹲下去戳了戳地面,是泥土的触感没错。她抬头看他,“总不能我们刚才说太兴奋了都没看见吧?” 玄天承迟疑了一下,还是断然道:“……不可能。”虽然他刚才确实有一点忘形以至于松懈了,但还不至于失去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他相信叶臻也是。他接着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实在不行还可以往上走。” 叶臻想起他们刚才在山石里自如行走,心下微定。 二人都对危险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誓要弄个清楚明白。所幸玄天承在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放出了玉腰奴,此时他魂力一动,他们来路上便清晰地指示出了几个点。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说:“一只都没有少。也没有变过位置。” 叶臻点点头,手中长相思慢慢延伸出去,其上冰蓝色的灵力照出他们来的路,很笔直的一条线。她小心翼翼地顺着长相思走到最先那一只玉腰奴的位置,从这里回头去看远处的玄天承,觉得他的面容有点模糊不清,再一眨眼,却又清晰了。她摇了摇头,一时不确定到底是真有问题还是自己眼花。 玄天承那边见她盯着他不说话,便疾步往这里走来。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最先一只玉腰奴的位置。 玄天承回溯着自己的记忆,看向叶臻道:“我当时在跟你说什么来着……墨朗月找过云何求助……那会儿应该已经不对了。再之前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他们到底是人不是机器,脑子再好用也不可能将所有细节记住。更别提还是在说其他事情的时候。 叶臻在他的提示下也开始使劲回想,但正如此时他的面容在她眼中偶尔会模糊一下,她实在无法确定那些奇怪是因为她灵力不济灵识受损还是的确如此。她将这话和玄天承一说,他盯着她好半晌没眨眼,疏忽后退几步又前进几步,来回几趟之后,他皱起了眉头。 他们刚才几乎是挨在一起走的,腻歪得很,所以没发现这个问题。只要稍微隔开一点点距离就能发现,对方面容有时会出现瞬间的模糊。但奇怪的是好像只有人会这样,至少玉腰奴和长相思这两个灵力凝结的东西不会。但此时没有任何活物能够让他验证这一猜想,他穷尽自己看过的所有书、听过的所有传说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叶臻听完他的话,来回走了几趟,也没什么头绪。玄学的事想不通,她只好从人身上入手:“可是不对啊,大殿出来以后我们没走过岔路,如果这里这么奇怪,那白舜的手下从哪里进来?难道这里跟邙山大墓没什么关系?” “要么就是锁灵阵的问题。锁灵阵一破,机关就启动了。”玄天承拧眉说,“可如果是为了把人困死在这里,不应该是这么干净的气息。” 叶臻认同他的观点。她想了一会儿,说:“你说有没有可能,这附近就是一个天然存在的……嗯,空间交叉点。” “……有理。我可能不是很理解所谓‘空间交叉’,但,”玄天承说,“也只有天生天化的东西,才能解释一切不合理了。” “如果是这样……”叶臻沉思道,“或许从邙山大墓到大殿只有一条路。但大殿出去有不止一条路,彼此的进口挨得很近,我们可能走岔了。”她收回长相思,又用灵力将其分成几束朝不同方向甩出。 冰蓝色灵力指引出几条平直的看不见尽头的线。叶臻脸色有点难看,颤着声音说:“只要我想,这……能一直往前。” 玄天承摁住她手背,说:“灵力和人不一样。这里对于灵力和有灵气的东西来说就像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只有人才能分辨出细微的差别。” “嘶,好冷。”叶臻忽然打了个寒战,猛地震断了其中一根长相思,收回手指,连连呵气。 “嗯?”玄天承见她手指僵白,眉目一凛,连忙握住她手指。两个人的灵力一同覆盖上去,好半晌才暖和过来。 叶臻甩了两下手,长出一口气:“差点手就没了。” 这突如其来的寒气,倒是为眼下僵局注入了一点转机。二人对视一眼,决定往那个方向去看看。眼下情况未明,他们一起行动是最安全的。稳妥起见,他们还是用玉腰奴和长相思标识好了来路。 走出去没多远,叶臻忽然拉住了玄天承。她从怀里掏出苏凌远给的那块玉,蹙起眉头。那本是块上好的昆山凤凰玉,通体莹白温润,此刻却如烧滚的烙铁一般,在她掌心烫出来了一片红印。她却没有丢掉那玉,不知为何心脏狂跳,看向玄天承的目光中含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恐惧:“这……哥哥?” “不是。”玄天承看见那玉的样子,目光沉肃,“阿臻,这是国父留下的玉。”他握紧了叶臻冰冷的手。这里的寒气已经很重了,如果不是周围一片漆黑,他几乎以为自己在万年冰窟之中。即便他和叶臻是水系和冰系属阴,也有点难以忍受。 “……国父留下的玉?”叶臻陡然想起那晚女帝的话,急声道,“难道这里是昆仑山?是父亲在这里?” 萧靖华也就是炎旭乃火系灵修,这么深重的寒气于他而言与炼狱无异。 “我们得快些。”玄天承说着,揽过她腰身,暗中运作太极封印护住她火系灵根。二人运气护体,疾步往前奔去。 周遭渐渐有了光,但仍很昏暗,天地间茫茫一片看不到边界。脚底下从坚实的地面过渡成了积雪,且积雪足以没过膝盖。风陡然变大,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子和冰碴子,刮得人生疼——先前那泉水般清澈甘甜的灵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最锐利的刮骨刀。他们是穿着春日的衣服来的,即便有灵力护体,走到这里也已是浑身发抖。 那块玉仍旧滚烫,但在这种环境下,滚烫和冰冷在手中完全是一个温度。他们一时分不清方向,只能试探着寻找。 玄天承扯了一块衣襟裹住了叶臻大半张脸,将她侧着揽在怀里,夹着灵气的冰雪砸在他肩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叶臻默默地通过两人交握的手将灵力传给他。风声太大,她只能传音问他:“你去过昆仑山吗?昆仑山上还有这种鬼地方?” “打仗时去过,没有这么冷。”玄天承道,“但这不一定是昆仑山,昆仑山困不住他的。” “他这么厉害啊。”叶臻勉力笑了一下。就算是有玄天承帮她挡着,她也感觉快到极限了。除了冷,她还感觉有点缺氧。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就在她感觉眼前的白茫茫和脑中的白茫茫即将连成一片的时候,视野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有形状的东西。她倏然屏住了呼吸,颤声道:“那……是个人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得救 叶臻从未想过,她这十四年来第一次见到父亲,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那一瞬间,什么有关身世的怀疑、过往的爱憎全都灰飞烟灭了,她脑中一片空白,疯了般扑过去,用手生生扒拉了几下才反应过来,开始用灵力砸那厚厚的冰壳。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挣扎着破壳而出,记忆碎片纷繁略过,缺氧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心底似乎有属于苏凌曦的声音在呐喊,但那烧灼感又与她真真切切融为一体。 他是个第一次当父亲的笨蛋,喜欢把她和哥哥当玩具似的颠来倒去,却又说要给他们去天上摘星星。他说自己不爱读书,可念起情诗来能把母亲那样的冷面君王都哄得面若飞霞。他没有在人前露过身手,只在围猎中射出过脱靶的箭,而后醉倒在君王身侧,引得满场的嬉笑和嫉恨。 可她如今知道,他不单是风流倜傥的萧家大公子。 玄天承在她身边半跪下来,轻轻握住她手臂,稳住她有些乱了章法的灵力。二人的灵力互相承托,慢慢消融着坚冰。 那个人形渐渐分明起来。他浑身都被染成雪的颜色,乌黑的头发和身上的大氅都被冻得坚硬。 叶臻颤抖着拨开细碎的冰渣,摸到了冰冷的肌肤。那般坚毅硬朗的面容,同乾元殿画像上的一模一样,也同刚刚她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一模一样。 但,一点血色都没有。她惶然地看向玄天承,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玄天承起先也震住了。但他不信炎旭会折在这里,勉强稳住了心神,用魂力上下摸索一番,终于在萧靖华心脉处察觉到极其轻微的搏动,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是枯木逢春!”他急促地说,一面侧身半蹲下来,“快,扶他上来。” “好!”叶臻反应也快,当即配合着把人搀扶起来。萧靖华很高,她堪堪能到他肩膀,但此时他掩在大氅下的身体却比记忆中瘦削许多。她看不出他经历了什么,心焦之余,却是一阵阵庆幸浮上心头。这般诡异的地方,幸好他们闯进来了,也幸好,她带了那块凤凰玉。 玄天承背起人,叶臻在一边扶着。她体温一烘,才觉出手心触感不对,低头一看那雪化了竟是红色的。她上前仔细一看,那大氅原先冻得结实她竟没发觉,上面破了很大一个口,晕染着大片深色的痕迹。 她同玄天承一说,二人却也没有时间仔细查看,直沿着玉腰奴和长相思的指引一路回返,待离开那寒气逼人的地方一段距离后,玄天承才将人慢慢放下来,靠在石头上。 叶臻扶着人半躺下,余光看见玄天承苍白的脸色,着急道:“你怎么样?”他们刚才用灵力在雪地上疾行,她灵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全靠他又背人又挡那灵气凝结的冰风。他本来伤就没好全。 玄天承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先看看伯父。”他稍稍调匀了气息,接着从怀里掏出针包。 叶臻见状,配合着脱掉萧靖华身上的大氅。一扯开他领口,便看清了那伤势,原来不止后背,那分明是处贯穿伤。她看着伤处重新开始流动的血怔愣片刻,吸了吸鼻子,脱下自己身上有体温的外衣裹住他身体,运起残余不多的灵力,试图让他暖和一些。她侧头看了看玄天承,想道,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都要这么吓她? 玄天承看得也是眉头直皱。这伤口如果非要形容的话,简直就是被兽爪当胸掏过。若非低温,单是失血量就足以致命。而从伤口的颜色来看,这分明……是混沌么?他无暇多想,极快速地在萧靖华心口连下三针,又运气护住他心脉。 直到玄天承拔了针,萧靖华也没有太多反应,只是心口逐渐有了起伏。叶臻握着他的手,半晌也没感觉到温度上来。 玄天承实在是累了,靠着墙坐下,一面说:“伯父他……或许是受伤后被困在那里,无奈之下才用的枯木逢春。” 他……不会这样撑了三个月吧。 叶臻从银鸢那里问到,萧靖华和女帝本一直互有通信,只是断联已有三月,最后一次有消息是在昆仑山。无极阁的人赶到后,只见到一地尸骸。当时在尸骸中还发现了萧靖华的半截佩剑,那是高祖苏璎赠给他和女帝的新婚贺礼。 女帝相信萧靖华不会有事,无极阁上下也都怀着信心。堂堂黎城少主炎旭,才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呢。这么多年,他游走四方与沧渊的人斡旋,从来就没出过什么事,就算有事,也会逢凶化吉。 但是个人都可能会死的。 就算是用枯木逢春护住了心脉,如果一直等不到救援,一旦最后一丝灵力枯竭,他还是会死的。 叶臻喂萧靖华吃了药,又喝了一点水。她将那块凤凰玉放进他手心,沉默着没有说话。苏凌曦的记忆并不是很明晰,过去的事在她脑海中忽隐忽现。她侧头看向玄天承疲倦的侧脸。此时他们仍身在那诡异的空间交叉之中。她想,这大抵就是命运,也是幸运。在这堪称荒诞的时间和空间的交错的裂隙中,总还有一线光亮,能照亮来路和前路。 叶臻身上还带着干粮,她和玄天承一人分了一点吃。玄天承的脸色一直不是很好,她见他手捂着左边膝盖微微拧眉,便知是寒气诱发了他腿上旧伤。这伤她听洛逸讲起过,是当年在雪窝子伏击西夏人时中箭后留下的,他仗着年轻没好好休养,后面一受冷就会很痛。她其实带了止痛药,只是她知道有暗香疏影在,止痛药根本没什么用。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搓热了手拢在他膝盖上。 玄天承半抱着她,靠着她低声说:“阿臻,我们回去吧。” “嗯。”叶臻其实也有点害怕了。他们这一趟进来,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但又陷入了更大的谜团。一无所知倒还好,这种触碰到真相边缘又不能窥见真相的感觉实在令人抓狂。可若是只有她自己便罢了,他们在这里,她什么冒险的想法都没有了。什么九州的纷争,什么沧渊的阴谋,统统见鬼去吧,哪怕是苟且偷安,她只想让他们都好好的。 萧靖华一直都没有醒来,不过脸上总算慢慢有了血色。 玄天承和叶臻担心再生变故,也没敢再耽搁,等恢复一些力气,便由玄天承背上人继续往回走。直到退回到第一只玉腰奴的位置,两人便不敢再轻易往前走了。 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回大殿还是直接从上面出去。若试探着回大殿,只怕久久找不到出路,一来怕萧靖华伤势恶化,二来就算找对了路,也要用魂力出去,以两人目前的状态只怕很勉强。可若直接从上面走……谁知道出去了是什么地方?落在荒郊野外还好,万一是在别的国家还是敌对国,离泗水十万八千里不说,像阿冉和叶瞻淇那样一路被追杀岂不更完了。 但不这么走也没办法。萧靖华身上的伤太重,根本止不住血,再拖下去必有性命之忧,只能往上走赌一把了。 他们运气倒还挺好,在附近转了转,头顶最薄的山岩竟不过数丈。 玄天承定好位置,让叶臻先用魂力变身上去。他在下面紧张地等着,很快叶臻的声音通过长相思传来:“天亮了,没下雨,看起来是个原始森林,没见到有人。” 玄天承心下微定,道:“那便好。你接应一下。”他说着,用天下归元“渡”将萧靖华送了上去,而后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叶臻正在查看萧靖华伤势,见得出血量还好,稍稍松了口气。她见玄天承上来,颇为担忧道:“这里湿气很重,你的腿怎么样?” “比刚才好些了。”他说着,抬头去看这片原始森林,“这树有点眼熟。” “你也觉得眼熟?”叶臻说,“这好像是随云山脉。” 西南的树是很有特色的,尤其是在随云山脉附近。玄天承认同她的看法,刚点了点头准备说什么,叶臻已经三两步窜上了树梢。 树梢上传来她颇为欣喜的声音:“山势很平缓……延之,我们在关内诶!”话音未落,她已经轻盈落地。 玄天承见她脸上的愁绪一扫而空,心情也颇为美妙。虽然镇南关如今不算很太平,但落在关内,到底还是有十足的安全感。他背起萧靖华,仍是叶臻探路,两个人一道摸索着出去。 即便他们方向感不错,一时也说不出现在是在哪该往哪走,只能尽量找大路,看看有没有路过的人能问到村镇的方向。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出了森林,在一条土路上顶着太阳走了许久,才遇上一个驾车的老汉,那老汉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便驾着车走了。 两人顺着走了片刻,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便见路两旁窜出来几个农民打扮的人,那先前驾车的老汉站在最前头,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们,用夹生的官话大声喝道:“又是南疆细作,兄弟们,逮了他们领赏去!” “不是,我们长得像细作吗?”叶臻瞠目结舌,看着那一群显然都是义士的老百姓举刀向他们冲来,“这,我该还手吗?” “不如咱们跟着去领赏吧。”玄天承小声说,“腿疼,走不动了。” 他说疼,那大概是真的很难受了。叶臻很是忧心,面上却不显,做了个起手式止住了那些人,说:“我们不是细作,我可以保证的。”她想了想,摘下了右手食指上的银戒,那是苏凌远送她的小型暗器,可以变换成锋利的尖刺,“你们长官是谁?他看到这个就知道我身份。” 那几人一时被唬住,其中一人哼了一声:“休想贿赂我们。”另一人道:“别信她,上次那个南疆女人就是这么骗走情报,差点害死我们长官。” 还有过这种事?难怪他们如此警惕。 “这样吧。”叶臻抿了抿唇,“你看我父亲伤成这样,实在拖不得了。先把他送到有大夫的地方行吗?你们把我捆起来总能放心了吧?” 那几人交换了神色。这些敢在边境上做义士的百姓,到底都是良善之人,见到萧靖华的伤势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心便有些动摇了。但到底都没忘了自己的责任,于是有人上前准备捆叶臻的双手,另一人指着玄天承说道:“他也得捆起来。” 叶臻想都没想就说:“这不行。” “他一个男的,更得捆起来了。”那驾车的老汉道,“要真查明了你们是冤枉的,老汉我跪下来给你们磕头都成。”他说着,接过麻绳便要往叶臻手上套。 玄天承忽然伸手摁住了他手腕。那般强硬的力道,让老汉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杀气,条件反射就要拔刀。不过玄天承很快便松手,随即单手解下腰间玄月剑横在身前,沉声道:“我是镇北侯。” 他本来是不想暴露身份的。倒不是说他怀疑这些人的身份,而是有些事对他们来说是负担也是危险,实在没必要知道。但他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尽责。 “镇北侯?”几人面面相觑,接过那剑看了看,半信半疑。那老汉嘟囔道:“倒没见过敢冒充镇北侯的……好吧,我信了。”他很快去驾了车过来,请他们三人上车。 那车是自制的板车,不过老汉驾车技术很好,在土路上也很稳当。 一边早有人递过来一瓶散发着清香的药,说:“这是咱们的土方子,治伤很管用的。”叶臻笑了笑,垂眸说:“多谢你,不过这伤用不上的。” 玄天承自上车后就一言不发,叶臻知道他是难受得很了,悄悄伸手给他揉着膝盖。他稍稍靠过来些,说:“我没事。你休息会儿吧,到了叫你。” 叶臻摇摇头,小声说:“他们这么警惕,看来南疆细作潜入手段层出不穷。” “嗯。也亏得他们警惕。这里应该有梁王的人在。”玄天承道。 像是印证了他的猜测,他们没走多久便来到一个群山环抱中的寨子。寨子最中心的一座吊脚楼里有人进出,以玄叶二人的目力,一下便看出那是军中人的步子。 老汉将车停稳,跳下去同其中一人交谈。不多时吊脚楼里几个人匆匆跑了出来,为首那人见了玄天承,又惊又喜,还不忘行了个礼:“真是您……侯爷怎么会在这儿?” “纪副将?”玄天承认出来这是苏凌远的副将纪世耘,心下大定,见旁边都是人,只道,“路过此处,救了个人。说来话长,这是什么地方,离县城有多远?” “哦,平章府平南县得胜乡,县城不远,翻过两个山头就是了。”纪世耘说道。 叶臻本是背身坐着,但听得是纪世耘,便转过头来,小声问道:“我哥在哪里?你小声点说给我听。” “大小姐?!”纪世耘果然大喊一声,听了叶臻的话,连忙压低声音,贴过来说,“在的,殿下在县城里。” “好。”叶臻大喜,吩咐道,“你不要声张,找个人带路。” 得胜乡这边如何,叶臻没再管了。天擦黑的时候,他们总算是进了县城。本来也没那么麻烦,只是最近细作无孔不入,进城关卡很严。他们打算在县城停留,不清楚苏凌远在这边是什么布置,为免更多麻烦,也不好直接翻城墙进去,跟着那带路的亲兵老老实实进城。 不过由于他们带着萧靖华这个伤员,许多百姓自发给他们让路。叶臻等人连声道谢,匆匆进了城。待到了地方,另有叶臻认识的金吾卫兄弟来带他们进去,他们方才得知苏凌远现在不在,至于何时会回来并不清楚。 叶臻顾不得多言,金吾卫那边已经认出了萧靖华,连忙安排下去。 等到将萧靖华安顿好,军医正在赶来时,门口忽然传来声响,接着便是一串脚步声,有一女子撩起门帘大步进来。她还穿着夜行衣,头发上和脸上都有干涸的血迹。 叶臻见到她,心彻底落到了实处,鼻头一酸,“嫂嫂。” “没事了。这里有我。”萧凌梦说,“你和镇北侯先去休息一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重聚 叶臻和玄天承一路精神紧绷,到此才算是稍稍放松下来,各自去洗漱换过衣衫,却不肯休息,又回来守着。军医已经赶到,都被萧凌梦吩咐了在外面等候。 叶臻站在廊下,见得青阁中人行色匆匆,和金吾卫焦急地说着什么,心道边境恐怕有变故。不及多问,就听里面萧凌梦叫她和玄天承进去。 萧凌梦已经处理好萧靖华的伤。她罕见地在面对叶臻时神色严肃,说道:“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混沌凶煞已深入肺腑,即便神木之力也难根治。伤口会很难愈合,药石无用,只能靠自己慢慢休养。” 玄天承听得萧凌梦确认是混沌,神色便是一凛。他与萧凌梦皆知其中利害,一时无言。 叶臻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堵得慌。她深吸一口气,毕竟人活着就好,“那他何时能醒?” “不好说。寒气深入心肺,气血伤得很厉害。”萧凌梦直言,又安慰道,“不过父亲求生意志很强,不会太久的。” 叶臻点头:“还好有嫂嫂在。” 萧凌梦这时才问他们说:“说起来,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发现他的?又怎么会出现在边界上,差点被当细作抓了?” 她这般问着,一面抓过叶臻的手把脉,秀眉微蹙,不由分说拉着她坐下,在她后心连点几个穴位。 叶臻顿时觉得浑身直冒冷气,嘶了一声,就见玄天承大步朝她走来,满眼担忧。她顺着他的眼神,后知后觉摸了一把头发,触手一片冰凉。在玄天承的描述下,她才知道自己刚才眉毛头发上都结满了霜。 “还冷吗?”萧凌梦又给她输了点灵力,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顺带将她头发烘干了,“冷的话和我说,不用不好意思。” 叶臻摇了摇头,“不冷了。”她抿了抿唇,有些丧气地说:“嫂嫂,我也不知道那是哪儿。我们本是在邙山……从墨家别院地下过去,本来是想找邙山大墓的,结果迷路了,探路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冷的地方,凤凰玉有了感应,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才找到了……他。我们找不到返回墨家别院的路,直接往上穿过山石,就到得胜乡外面的林子里了。” 萧凌梦听她说完,抬头去看玄天承,见他也点了点头,不由感到吃惊:“所以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一时却无暇琢磨细节,盯着玄天承多看了两眼,眸色微沉,对叶臻道:“把他上衣脱了。”又对玄天承道:“背过身去。” “啊?哦。”叶臻不明就里,但本着对萧凌梦的信任,起身去推玄天承,“你转过去。” “阿臻。”玄天承有点无奈,“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你坐下。”这话是萧凌梦说的,语气有点凶。 说话间,玄天承挣不过叶臻已经被扒下了上衣,后者正对着他露出来的后背上大片的青紫血淤震惊不已,“这……” “一个两个的闷葫芦,就憋着不说吧,到时候要死要活,还不是我们做大夫的倒霉。”萧凌梦冷声道。有玄天承在,叶臻身上还能有这么重的寒气,那只能说明玄天承也着了道,且只会更严重。 “你……怎么不早说呀。”叶臻虽然知道他帮她挡了冰风受了伤,但见他行动如常,一点没看出来竟如此严重。她懊恼道:“你这人!你在我这里没有信誉了!”她见玄天承看着她一脸无辜又委屈的模样,转头就向萧凌梦告状:“他膝盖上还有旧伤呢!嫂嫂,多给他扎几针,使劲扎!” 萧凌梦被逗笑:“我真扎了,那你是心疼还是不心疼啊?”她到底也没动针,只是如法炮制用神木之力化去冰霜。她灵力流转间微微顿了一下,轻咳两声,诧异道:“你何时接触过混沌?还不止一次。” “不好说。”玄天承道,“在宣城百草堂养伤,在日照峰水下遇到那黑衣人,还有神女峰受伤。都有可能。” 萧凌梦轻吁一口气,点头说:“凶煞已经被你化解得差不多了。”她看向旁边闻言又提起了心的叶臻,“你别担心,不要紧的。” “嗯。”叶臻闷闷应了一声,看向玄天承,到底没有了脾气,只觉得难过,又感到一阵无力。 玄天承整理好衣服,伸手去拉她,温声说:“阿臻,我没事的。” 叶臻眼眶发酸,忍了又忍,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倚在玄天承怀里,看着床上仍旧面无人色的萧靖华,哑声说:“你们不要再吓我了。” 她这时情绪忽然就有点难以控制,又觉得头疼,这是很熟悉的记忆开闸的感觉。她咬着牙忍耐,意志与身体做着对抗,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她想,她还是跑得不够快。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不可以再这样看着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要站到所有人身前去。 萧凌梦显然是还有事,等交代下去让一个药王谷的亲信守在此处便匆匆离开了。叶臻和玄天承各自联系上无极阁和血影后便守在房中,轮流去休息片刻,但始终没见到萧靖华醒来。 待到天亮时,外面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这次却是苏凌远和萧凌梦一同回来了。两个人都是一身狼狈,先去换了干净的衣服才进屋来。 苏凌远记不清自己上次见萧靖华是什么时候了,但见他毫无声息地躺在这里,当下便红了眼睛。萧凌梦大约在路上已经跟他说过大致的情况,他大步过来拥抱了叶臻,又揽了揽玄天承的肩膀。 叶臻见苏凌远比上次见面更加憔悴,满脸的胡茬也没来得及刮,蹭得她脸颊生疼。她扯开一个笑,哑声说:“你说巧不巧,你上次刚问起过那玉。我本来出门不爱带丁零当啷的东西,这次想了想,顺手给带上了。” 苏凌远说:“我们家一直运气很好。”他当时提醒叶臻带那块玉,真就只是想到了说一声。他看向萧靖华,也扯了扯嘴角。他老爹的运气才叫好呢,被女儿和女婿遇见,又有儿媳妇治伤。他要是醒了,看见一下子又长那么大了的叶臻,准是要唬一跳。 苏凌远和萧凌梦安排好军中一些事务,便叫人把早饭摆在了偏厅。 四人在琉璃殿高谈阔论的少年时期,恍然还在眼前。但十来年了,四人竟还是第一次再这般整整齐齐坐下来用饭。 于叶臻而言,这不单是十来年,还是两辈子。他们都已年近而立,她却还留在豆蔻年华。她急切地想要追上丢失的时间。她时常会想,如果自己不成为叶臻,有镇国公主在,吏治改革是不是就不会搁置,壬寅变法是不是就不会失败,叶家是不是也不会……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了。正如青云所言,前尘旧事,因果轮回,不必计较的太清楚。记忆是残忍的,却也是慈悲的。她选择正视自己丢失的记忆,正如同她敢于面对重拾的记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他们四人既聚在一起,自然闲话不了几句,便说起了正事。 眼下他们最关心的便是邙山下的蹊跷。四人自诩见多识广,一时竟也无法下定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最终他们都认可了叶臻“空间交叉”的理论,也暂且用“白舜”来统称这股反动势力的幕后黑手。至于困住萧靖华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只怕要等到他醒来才能知晓一二了。 苏凌远将地图铺在地上,眉头紧皱。虽然玄天承和叶臻都倾向于认为这是天然形成的空间交叉点,但他们无法确定“白舜”是否已经知道并且能利用这一点。如果他们能够熟练利用,或者至少能利用一部分——比如这条从邙山直通平章府的快捷通道,那眼下边境上的布防简直不堪一击。 “我倒觉得他们也没完全弄明白。”玄天承说,“如果他们已经能在里面来去自如,不会放着充沛的灵气不要。墨芳菲说他们是吸完了灵气所以才撤走的,但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怕被困死在里面。” 苏凌远和萧凌梦没有亲历过,但他们相信玄天承。 叶臻大致认同玄天承的观点,看向他,又补充说:“你在神女峰同一时间同一位置经历了两次瞬移,第二次并没有出现阵法,且正好就到了墨家别院。所以第一次……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他们此前就知道神女峰能瞬移到墨家别院,所谓乾坤倒置的阵法不过是故弄玄虚,但可能他们并不知道具体进口在哪里,或者说不清楚具体点到点的对应关系——就像我们在邙山地下一样,周围空间对于灵识来说完全是均一的。我们想要找到一扇所谓的‘门’,但根本无法找到那个清晰的边界,更有可能,交叉点是一片流动的区域。你说你在一线天遇到的那些火器和子弹比正常的要密集且更亮,我觉得,那可能是为了标记位置,所以最后一枚开花弹才能精准命中。”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好半晌,苏凌远才道:“很精彩的推论。”他们虽然觉得叶臻的推论确实太大胆了些,但谁也没有轻视。苏凌远在地图上标好了邙山到得胜乡的箭头,那上面原本已经有了神女峰和邙山大墓的标记。 玄天承想了想,指着昆仑山说:“姑且认为这里也有进口。” 苏凌远在两者之间又画了一条虚线。忽地他想到什么,于是看向萧凌梦。 萧凌梦便说道:“你们应该听过不少传说,所谓东海之上和昆仑山中有通往沧渊的入口。对于九州甚至是沧渊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传说而已,但其实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神殿、无妄塔的人,还有少部分上古世家当家人都知道这些入口开启的方式。”她看向叶臻,“你和燕汝文会在云梦县外见到突然出现的神殿中人,那不是什么神迹降临,单纯是因为他们知道那条路。不过阿冉他们去的……我也没亲眼见过,不好说那是什么地方。” 叶臻“咦”了一声,“这么看来,是一回事?” 萧凌梦点点头:“可能没有那么玄乎。不过……”她蹙眉看向玄天承,“你先前说过,日照峰水下那个黑衣人半张脸是师父的模样。除了傀儡人,我倒是还有一个猜测。师父过去是神殿长老,以神殿中人的本事,幻化出他的面容并非难事。而如果这个黑衣人跟神女峰设计害你的另一人是同一个人……这就都能说得通了。” 苏凌远道:“他身为神殿中人,早就知道神女峰和墨家别院的联系,并将其透露给了白舜。” “没错。”萧凌梦道,“可惜我出生之时阖族已无长辈,这些东西我只知皮毛,也是刚才你们说起来我才想到的。” “诶?那爹娘不知道么?你爹娘也不知道?”叶臻问苏凌远,又问玄天承。 苏凌远摇头。玄天承也摇头。还是萧凌梦说道:“像东海和昆仑山,这些属于大家都知道的,陛下他们自然也知道。至于神女峰这样的……既然师父不知道,那陛下他们更不可能知道了。看起来,这可能是机密中的机密。” “好吧。”敌暗我明,叶臻又一次败下阵来。她喝了口粥,怂恿萧凌梦说,“嫂嫂,要不你回青木崖探探,咱好歹也是个王嘛。”她是很熟悉萧凌梦才会这么说话的。 “你跟你哥一样贼精。”萧凌梦点了点她的鼻子,“你放心吧,我既想到了,自然会叫人去查。” “带上我做什么,你听我妹瞎说呢。”苏凌远哼道,一面瞪了眼叶臻,“你就仗着阿凌宠你,逮着她薅。” “那怎么了,不是在想办法嘛。”叶臻说,“你那嘴角收收,知道你老婆厉害,别滋个大牙笑,没点王爷样子。” 玄天承在旁边绷不住笑了。他这一笑,其他三人也忍不住了。这熟悉的感觉,实在太对味了。 这顿饭吃完,沉重的气氛可谓一扫而空。四人转战书房,开始整理复盘目前为止所有线索。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家 时候已经过了正午,四人才大致理出一些头绪来,随后就如今能想到的关窍对手下亲信做出了安排。但这些都只能算未雨绸缪,剩下的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捉拿陈崇绪归案,随后便能开始为叶家翻案造势。据可靠消息,陈崇绪和陈霖极可能藏身在平章府。至于牵涉其中的萧家,他们默契地选择暂时隐下。这虽有部分私心的缘故,但且不说叶鹤林留在上元县的信件是否足以指证当年苏凌远出狱背后的确有肮脏的交易,此时萧家仍与朝政牵涉颇深,而毕竟国父、梁王妃皆出身萧家,非要直接公开萧家这一节真相必会弄得两败俱伤。 先翻案。萧家能徐徐图之。叶家已经等了八年,为了把其中委屈全说出来,再慢一点也没关系。 叶臻闭上眼,发现脑海中叶鹤尧和江翊宁的面容已经开始模糊了。就连叶鹤庆,她都快忘了他原本长什么样。她的记忆里,只有叶鹤尧身首分离和叶鹤庆血肉模糊的模样,与那本书册上触目惊心的红点和圈交错在一起。 她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人,许多应该永远不会知道,除了战场上刀光剑影的搏杀,有人已经在暗中庇佑了他们很多年,却至死也无法言说自己的功绩。 她要做的,从来都不只是让真相大白于当代,更是让史册记住这一切。至于壬寅变法之因果、叶家当时所为出于何故、掩藏在背后的世家如何沆瀣,就都留给后世评判吧。 南疆战局属于机密,叶臻和玄天承便也没有多问。苏凌远和萧凌梦只将君执卧底的事告诉了他们。四人谈及乌家,也是唏嘘。 叶臻说:“‘一夜之间消失’‘近于天罚’,如今看来,乌家灭门很可能也是他们干的。”她已经想明白,当克蒙自应该是与乌家合作,同时算计了叶鹤尧和苏勒牧,事成之后,或是为了杀人灭口,或是为了收服乌家势力,又或是为了找替罪羊,总之乌家“一夜蒸发”,又被刻意抛出来引人注目,其“制作活尸”“在齐国国内兴风作浪”等诸多罪名死无对证,继而使得当克蒙自完美藏身八年之久。 萧凌梦点头:“君执不愿意牵连我们,他是想自己解决。”她顿了顿,“毕竟同出一门,倘若遇上,还是帮他一把吧。” 叶臻闻弦知意,道:“乌家的事与三哥无关,我分得清。” 四人简单用了饭,苏凌远和萧凌梦便又离开了。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叶臻和玄天承看得出来,南疆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这场战争本就起于南疆内乱,要解镇南关的局,首先要定下南疆的王位,但齐国又不能明面上参与王位争夺。而幕后沧渊势力的渗透,则为一切都增加了莫大的不确定性,以他们目前掌握的消息,当克蒙自和南海温家都还蒙着一层神秘的纱。好在陈、代二家落马撕开了一道口子,襄阳侯、梁敬泽那边都收敛了很多。据金吾卫说,镇南关这边揪出了不少细作,更换了好几个主事的官员,情况已经比一个月前好多了。 叶臻和玄天承打算再留一日,若仍不能等到萧靖华醒来也只能作罢,毕竟他们都有职务在身,且若行踪泄露更是麻烦。 苏悦潇是一个人来的。驻守在此的金吾卫反应过来时,她已出现在院中,他们还道是强敌入侵,连忙提剑阻拦,看清她面容又不迭跪地请罪。苏悦潇摆摆手,叫他们带路。 叶臻和玄天承熬了两个通宵又一路奔波,都十分疲倦了。叶臻起先还强撑着在看书,没多久就趴倒在桌案上,手中的竹简发出哗啦一声响,把一边也在打瞌睡的玄天承吓了个激灵。他缓了缓神,过来抱起叶臻,打算让她去榻上舒服点睡。叶臻在他怀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低下头去靠近了想要听清。 正在这时苏悦潇一阵风似的进来了。 玄天承被她目光扫过,罕见地生出几分做贼心虚的感觉,但旋即又觉得没什么,抱着叶臻走上前去,板板正正行了礼。 他出声时叶臻便醒了,跳下来站直身子道:“陛下。”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觑了眼玄天承。 苏悦潇面色如常道:“累了就去歇着,这里有我守着。” 叶臻本来是想说什么的,但又觉得都不必说,于是匆匆告退就拉着玄天承走了。关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苏悦潇如雕像般坐在床边,但看不清神情。 因为苏悦潇在,两人没好意思再挤在一起睡觉,老实地各自回房,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苏凌远和萧凌梦刚前后脚回来,张罗着去酒楼买了些吃食回来,正摆上桌时,玄叶二人来了。 “你们两个真会赶时候。”苏悦潇亲自来给他们开的门,难得笑意盈盈。她温和地看了眼玄天承,又打量了下叶臻,终究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叶臻恍惚了一下,旋即她便听到一个男声说:“那是我宝贝女儿有口福。快进来让我看看。” 她倏然睁大眼睛,顾不得多想,三两步就跑了进去,一时又不敢近前。 萧靖华靠在床头,脸色看起来还是很憔悴,但精神却不错。不过到底伤了心肺,他说完那一句就连连咳嗽。 苏悦潇进来便瞪了他一眼。苏凌远在一边说:“爹你可悠着点,你是刚从鬼门关回来,不是好了。”他看了眼有点不知所措的叶臻,道:“妹妹还没全想起来,别吓着她了。” “哦,对。”萧靖华笑了笑,看向叶臻,试探道,“泱……阿臻?好姑娘,你还记得我么?”他仔细看着叶臻,和记忆里样子差不多,只是更瘦高个些,但无论如何他是越看越欢喜。他的女儿,当然是什么样都好看。 叶臻不知道说什么,求助地看向母亲和兄嫂。 苏悦潇浅笑道:“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谁让他一走十四年。” 萧靖华颇为委屈,但绷着脸强撑自己父亲的威严。苏凌远和萧凌梦都抿着唇憋笑,一点不敢帮腔。 萧靖华出走的这十四年是在做什么,苏悦潇其实一清二楚。但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默契。没有人知道,苏悦潇收到无极阁的消息后是怀着何种心情照常处理政务;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匆忙奔赴边陲,看见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时,心绪又如何翻涌。她只需一眼就看出这是混沌凶煞留下的伤口,几乎不需要多想就能猜到他经历了何种凶险。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周围很安静,时光也像是被无限拉长了,却又像被无限缩短,短到往昔近在眼前。 这不是他第一次踏入鬼门关,甚至不是最凶险的一次。他们的心已经被磨炼得很硬了。他们早就开诚布公谈过,就算对方死了也不用太伤心;但那不吉利,说一次就够了,他们都要好好活着。 苏悦潇笃定,他会醒来。她静静地坐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虽然气色很差,但还是好看。他身上所有的锋锐和桀骜都随着年岁沉淀下来,塑成了如今硬朗沉稳的轮廓。 她忽然就想起那年玄都世家盛会上,她独自离席跑到无妄海边悬崖上发呆,这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就这么风风火火闯进了她无聊规板的人生。 当然,其实她不是什么守规矩的大家小姐,只是大家都需要她是,她就一直装得很像。 没错,不像她和格落说的那样,她跳无妄海是心灰意冷寻死。她是发呆的时候看到海里有东西,所以打算下去看看。天地为鉴,她真不是要寻死。她就是单纯觉得直接跳下去很方便而已。结果他慌里慌张地飞过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接她,然后她灵力失控,两个人一起栽进了海里,差点淹死。 她最后也没弄明白那无妄海里有什么,两个人狼狈地上了岸,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谁起的头,笑得前仰后合。 喔,据他后来交代,那只是她以为的第一次见面。这人早就看上她了,这次还以为逮到机会能来个不经意的浪漫邂逅。 这可太浪漫了。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海水的腥臭味。 那之后他三五不时出现在她跟前,变着花样给她送东西,她每一次都当着他面把东西全丢了——那会儿虽然没有正式文书她本人也很反感,但所有人都默认她是玄弋的未婚妻,未来的帝后。她就拿这个来拒绝他。 但口是心非,大概真的是会被看出来的。 “蓝大小姐,你理理我嘛。” 她现在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他实在是生得好看,又会撒娇耍赖,叫她实在不忍一次次丢掉他精心搜罗来的东西。 “你别再来了。”她别过头说。但她心里清楚,她已经栽了。她对他,不光是少女的情窦初开。可她沉在玄都这泥淖里太久,能见到他这样的人已经很满足,实在不想为了反抗命运把他也拉进来。 “蓝斓,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他收起嬉笑之色,“别告诉我你信那个狗屁诅咒。” “那又如何?”她冷声道,“炎旭,你敢赌么?” “蓝斓,如果我敢,”他上前一步,站到她身边低头看向她,“你愿不愿意?” 她实在是昏了头。后来的很多年里,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可大抵他们都昏了头,才能一直走到今日。 她看得出神,也想得出神,两个人猝不及防目光相接时,她有一种虚实颠倒的恍惚感。她轻咳一声,微微侧转目光,道:“醒了就好。” “没哭。”萧靖华虚弱笑笑,“那就不是做梦。”他很累,说完这句就又闭上眼睛,嘀咕道,“你只在梦里为我哭。” 苏悦潇哭笑不得,一巴掌盖他脸上,落下时又很轻很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哦。”他慢慢说,“那我做梦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出声,“我怕我再不醒,你得急死。” 苏悦潇弯了弯嘴角,“我可不急。”她没再逗他,只温声道,“你睡吧,我陪你。”她没有立即跟他说这是哪里。否则以他的脾气,肯定不会老实躺着的。 他再次睡着以后,她才真正觉得浑身放松下来。说不怕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们都敢假装不怕。在他们能顾及的范围内,这些事也不必让孩子们担惊受怕。 可惜孩子们都太过聪明,想瞒也是瞒不住的,只能顺其自然了。再则,不说其他,就说这次,要不是有孩子们在,他只怕真要栽了。对此他们虽然有点懊恼,但也很骄傲。孩子聪明说明什么,说明父母聪明呀! 这离开的十四年到底还是有影响的。叶臻感受到苏悦潇和萧靖华温和的目光,深呼吸几次,还是觉得不太自然。她微微垂下头,说:“臣女……我,我其实记起来一点了,还不太连贯。” “别着急想,仔细伤神。”萧靖华说,“我听阿凌都说了。那地方寒气重的很,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臻摇了摇头。她见大家都看着他们,实在有点尴尬,看向苏凌远说:“哥,要不……咱们吃饭?” “……对,吃饭。”苏凌远接过了尴尬的场面。他刚才已经把桌子挪到了床前,这会儿拉着叶臻到身边,“你坐这里。”他旋即看向进门后就一直沉默的玄天承,使了个眼色,但后者一言不发,看着比叶臻还僵硬。苏凌远恨铁不成钢,忍不住传音道:“你救他弄一身伤,多好的机会啊。” 叶臻见状十分疑惑,正欲开口,萧凌梦抢先提起道:“爹,是延之把您背回来的。” “嗯。”萧靖华态度冷淡。当然只有叶臻不知道,这态度已经是很和缓了。 “他们两个的事,我已经点头了。”苏悦潇在一边说,又叫玄天承坐,“他这回是气你拐走她女儿,跟你家里事没关系。但是他自己不在女儿身边,底气不足,只能自己生闷气。今日你和阿臻可是功臣,还有阿凌。你们都坐。” 她这般说完,就听萧靖华郁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别揭我老底啊,这孩子们都在呢。”顿了顿,他又继续说,“可那玄家白家净是些戴假面的人……毕竟亲缘难断。” “他从小就养在我们身边,秉性如何我们清楚。至于往后他变心……”苏悦潇传音说,“你当时非要娶我,就没想过我反手把你卖了?” 脑海中好一阵静默,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那……你不是没有嘛。” “你在浮虚山……那般受折磨都没变过心。”苏悦潇声音微沉,“炎旭,人心难测不假。可如若我们都不能容他……那便是在逼着他变心。” “我知道,他能走到今日殊为不易。”萧靖华叹了口气,“但毕竟是泱泱一辈子的事,我不能不自私一点。”他虽如此说,到底也清楚玄天承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他和苏悦潇一贯坚持,孩子都是好孩子,只是没养好才会生出坏心思,实在魔童降世的,以他们的教法也能救回来。若没有这次救命之恩,他打算找个机会和玄天承好好谈谈——他觉得玄天承已经长成,能够处理好玄家白家那堆破事了——然后正式把女儿托付给他,如今摆架子只是不想让自己这个岳父显得很没有威胁力——因为救命之恩许配女儿结果女儿给婆家磋磨又因救命之恩不敢抬头的故事他可听得太多了;二来他确实有点生气,他就是睡了三个月,怎么这小子已经偷偷求婚了,怎么蓝斓就点头了? 算了,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这小子早不是以前那个阴郁寡情的样子了,看着倒也顺眼起来,和女儿站一块勉强算登对。话说回来,这要不是女婿,他能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瞧他自己生的那个苏凌远,一身的臭毛病,不照样是他的好大儿。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他得护短。 萧靖华和苏悦潇这一番理论,叶臻全然不知,不过她聪明的很,已经猜到些许内情。她心里暖暖的,更少了些不自在。 一时气氛融洽不少,终于开始吃饭了。这来之不易的团聚时光,他们很默契地没说什么正事。家里吃饭,本来也没什么规矩。 萧凌梦小声说:“陛下和国父很爱你们兄妹,我当时也这样。要不是……”她看一眼苏凌远,“要不是他坐牢我没丢下他,他们也不会同意。”她又对叶臻和玄天承说,“我不是说你们也得这么惨啊。” “承蒙我们萧大小姐不离不弃。”苏凌远浅笑,“放心吧,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既然点了头,那就都是一家人了。”他说着挑眉看向玄天承,“往后见到我尊重点啊。” “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梁王殿下?”玄天承看着他,毫无负担道,“大舅哥?” 他真这么叫了,苏凌远反而起了一身鸡皮,噫了一声:“你该怎么就怎么吧。” 叶臻在旁边噗嗤一笑,成功给自己呛到了。于是桌上五个人——不算萧靖华因为他还不能行动——都停了筷子想去倒水,最后叶臻自己动作最快抢到了水壶,倒了水顺了下去。她转身就见大家若无其事又都坐了回去,愣愣道,“不至于……吧。”虽然被关心的感觉很好,但她也不想成为所有人注意力的中心啊。 “吃这个。这个好吃。”苏凌远若无其事地给她夹了块肉,就把这茬接过去了。他和萧凌梦看得出,不光叶臻和玄天承不自然,苏悦潇和萧靖华也有点不自然。但那缺失的十四年是一个结,玄家和白家又是另一个结,他们夫妇也只能尽力在其中缓和。不过他们毕竟是一家人,慢慢总会好的。 结果他这一夹菜倒像是打开了开关。没过一会儿叶臻和玄天承碗里就堆满了,大部分都是苏悦潇夹的。 苏悦潇今天晚上特别和蔼可亲,一点也不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直到实在吃不下了,和玄天承一同遛弯回去时,叶臻还在如此感慨。她抬头问玄天承:“我实在记不得了。他们以前就这么恩爱么?” “嗯。”玄天承说,“他们感情一直很好。”他见叶臻敲着太阳穴一脸懊恼,连忙摁住她的手,“别想了,等会儿又要头疼。” “哦,我尽量吧。”叶臻甩了甩头,吁了口气,又问他,“父亲他……以前因为你家里的事为难过你?” “……嗯。”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苏凌曦一直知道有这回事。只是对着叶臻他会有私心,恶劣地希望她能够一直不知道。当然,叶臻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其实萧靖华对他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萧靖华是何等人物,他又是何等人物?他这样的人,能被这个家接纳,实在是……受宠若惊。 “我看父亲其实很喜欢你,就是故意板着个脸的。”叶臻说。她原本只顾着自己尴尬,此时才真正细想玄天承的异常,但见他似乎又不是因此情绪不高,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有点累。”玄天承说。他忽然站定,倾身拥住她,闷声说:“阿臻,我真想生在你家。” 叶臻其实听懂了他想说什么,但她玩笑道:“……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呀。”她听见耳边玄天承轻笑,伸手环住他的肩背,说:“你跟我在一起,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家就是你家嘛。” “……好。”这一字似有千钧,他说得却很轻。从来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但他好像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不过现在有了。而且在她这里,他好像不用哭也有糖吃呢。 第一百四十章 谋中谋 苏冉上一次来崖州的时候就查过佟风华,但因行程匆忙没有深入,只嘱托手下人继续打听。 不打听不知道,原来这位佟风华佟都尉在崖州县城声名显赫。这却并非什么好评价。提起佟都尉来,人们的表情不尽相同,但多数都十分鄙夷。据说,这佟都尉乃是某位大人的情妇。她却不似那寻常情妇,天生不爱红装倒爱武装,大人疼爱她,便疏通关系让她做了这靖西折冲府的果毅都尉。仗着这位大人颇有权势地位,佟都尉平素在县城里十分威风。靖西折冲府本就没有都尉统领,另一位果毅都尉申伯益草根出身,处处受佟都尉排挤。大好男儿时常被一情妇奚落,怎能不教人扼腕叹息? 苏冉听得十分震撼又恼火。小姨如何能是什么情妇?定是那些不明真相者随意编排! 可手下人呈上的证据却让她不得不相信。不过,姑且不管这些八卦,这位大人是何身份更值得关注。江雨心为何会失踪八年,又以佟风华的身份行走于世,宁愿拐弯抹角帮叶家人脱身也不肯暴露身份,是否便是因为这位大人的身份? 苏冉耐住性子,听手下人继续道:“虽没有打探到这位大人的确切身份,但都尉府的门房有回喝醉酒说漏了嘴,喊过一声侯爷。近日又听说这位大人失势,都尉府风光不了几日了,想必这位大人应是安宁侯。” 苏冉微微蹙起眉,隔着窗户居高临下看向两条街外都尉府的方向,那里一切看起来仍是井然有序。当日在安宁县强攻三清堂,她手下的人也有暗中参与。她自然知道目前陈崇绪仍下落不明,而陈霖已经进入镇北侯和梁王的视线,被作为寻找陈崇绪的诱饵。陈霖倒是来过这崖州县内,但并没有去过都尉府。 不过就在昨日,四一那边倒是传来好消息,他和青松在一块儿,已经见到了叶明,正在崖州附近。 四一大概是得了叶明吩咐,没有说太详细。此刻苏冉盯着都尉府,灵光乍现,神色便难看起来。她提笔迅速写了封信,仔细封好口后却并未如寻常一般交给手下,而是低声唤道:“阿兴。” 黑衣侍卫悄无声息出现在屋中,把仍旧侍立在旁的伙计吓了一跳。 苏冉摆摆手示意他下去,才对阿兴道:“交给叶子,要快。” 阿兴接过信,一时却未动作,只道:“冉姑娘,小姐嘱咐属下保护好您。”殿下有命,他必须遵从。 “那她是不是还说了,让你凡事听我的?”苏冉道,“你只管去。此事十分要紧,信必须亲手交到你们小姐手里。” 阿兴见她神色的确严肃,犹豫片刻,道:“那好吧。冉姑娘,您万事小心,属下明日就回。” 苏冉目送他离去,暗自懊恼。若她有那般来去自如的灵力,这趟她无论如何都自己去了。虽然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绝脉,这些年已经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可到底还是不甘心。她走南闯北多年,寻访过不少名师良医,若他们都说无药可医就罢了,偏偏有一游方术士面露惊奇,直道不该如此。她追问下去,那术士道,观你身手,不说资质上佳,如何也不该是绝脉,或是机缘未到,关窍未开。她听得一头雾水,那术士却不再多言,潇洒离去。 她直到如今也没参透那所谓的机缘指的是什么。若她只打算做她的苏老板,那眼下的拳脚功夫已经够用了。可她想像叶臻一样做得更多。她不能总是让影卫保护,更不想成为叶臻的软肋。 她心道,这趟回去以后,就再上一次留仙谷吧。没准当年是测错了呢?八年过去,没准她可以了呢? 正胡思乱想间,手下人来报道:“姑娘,四一公子回来了。” * 陈霖的确没有从地上进都尉府。 夜已深,他把身后的追兵甩掉,从一处隐秘的地下通道直接进到了都尉府的主院。 若不是陈崇绪还有相当一部分底牌没有告诉他,他才不想冒险走这一趟。当然,放在从前,他畏惧陈崇绪背后那个强大的人,肯定不敢这么干。但眼下陈家失势,那个人也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眼看着素日吆五喝六的伯父如丧家之犬,只能在女人的庇佑下苟且偷生,陈家幸存的人又把他陈霖当做主心骨顶礼膜拜,他还有什么不敢的?等他拿到了那些军火和军队,证明了自己不比伯父差什么,那个强大的人再把力量借给自己,陈崇绪做不到,他一定能做到! 至于佟风华,他从未放在心上。 一个傀儡罢了。 陈崇绪的确很喜欢佟风华。她长得漂亮,很有见识,又会武功,跟陈崇绪能说到一块去,不像他家中妻子,端庄却无聊。那时陈崇绪爱极了她,日日都要与她笙歌至天明。可即便如此,危险关头,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将她拉到身前挡刀。事后,陈崇绪痛哭流涕,屠了刺客全家,把他们的头颅都摆上香案祭奠。他不相信佟风华已死,每日照旧让丫鬟替她梳妆打扮,稍有不如意便将丫鬟打死。那段时间,陈府血流成河。陈霖每日被迫对着一具尸体问安,直到再多冰块都盖不住腐烂发臭的味道,他实在忍受不了,就劝陈崇绪让人入土为安,却被一顿好打。 后来有一天,陈崇绪带回来一个和佟风华模样相似的女人。他和颜悦色地对所有人说,这是佟都尉,她回来了。那女人朝他们点了点头,神情与从前别无二致。陈霖和家中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只有他的堂弟,安宁侯世子陈震,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摇着轮椅回去了。 佟都尉回来的那天,她房中那具尸体终于被抬走了。按照陈崇绪的吩咐,尸体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佟都尉换到了新的住处,由新买的丫鬟上了旧时妆容,看起来与从前更加神似。 很久以后,陈霖才知道那个东西叫傀儡。原来,陈崇绪很早之前就开始研究傀儡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邪术,一开始在动物身上尝试过几次之后,就开始拿人实验。那些被打杀的下人,最终都变成了他的实验材料。他做出来的傀儡一开始质量参差,后来就渐渐与真人无异了。当然,陈崇绪最满意的还是佟风华。 他爱这个女人,爱得甚至不符合他的性格了。如今穷途末路,竟还有心思与她厮混一处。这陈家,是时候该交给他陈霖了。 陈霖颇为鄙夷地想着,就见佟风华披着头发撩起珠帘袅袅地走了出来。 “这么晚了,大公子怎么来了?”她低头施了一礼,“侯爷刚睡下。” 她只穿了薄薄一层衣服,露出的肩颈处玉雪飞红,一看就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不得不说,她这脸蛋的确是美,身段也好。只可惜他眼下要办大事,等他解决了陈崇绪,必要一亲芳泽。陈霖没多看她,道:“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是。”佟风华乖顺地行礼告退。 陈霖进到屋内,转了一圈,却没看见陈崇绪。他目光落在整整齐齐的床铺上,心生狐疑。 下一刻,他后脑忽然一阵剧痛,眼前便天旋地转。他反应迅速当即拔剑迎战,一面高声呼喊。却见佟风华劈手便夺了他的刀,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直到被两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兵结结实实捆在了廊柱上,他也没见到院中出现任何能救他的人。 陈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喝道:“你们疯了不成!给我住手!”他慌乱地在脑海中四下搜寻,奈何他根本不记得控制傀儡的方法。伯父,伯父去哪儿了?他嘶声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这院子里的人,都被你们欺辱过,”佟风华蹲下来,冷漠地看着他,“你说,谁会来救你?”随着她话音落下,那两个女兵齐心协力收紧了绳子,将他勒得面色青紫。 “你……”陈霖连连咳嗽,虚弱道,“我大伯呢?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佟风华挑眉,“这时候想起来他是你大伯了?” “你想怎样?”陈霖摸不透她的心思,“你要是觉得陈崇绪欺负了你……他就是个畜生!他已经完蛋了,你想把他怎么样都行,我又没害过你,对吧?你被他打的时候,我还帮你说过话呢。” “呵。”佟风华眼底仍旧没什么情绪。她在他身上摸索一番,很快找到了他的私印。对着陈霖惊疑不定的眼神,她掏出几份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女兵恭敬递上印泥,她拿着私印,一份份盖上了章。 陈霖伸着脖子使劲地看,看见文书上的内容,瞪大了眼睛:“你……你竟敢!”他倒吸一口冷气,“你如何仿得我的字迹?” “这很难么?”佟风华慢条斯理地压着他的手指沾上印泥,一一按好手印,“多谢你的厚礼。”她吹干了文书,递给女兵,“去吧,传陈氏家主令。” “佟风华!”陈霖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咳咳……” “造反啊,这不是你们陈家一直想做的么?”佟风华无辜地眨眼,“侯爷睡着之前,还特意说了,这可是他一生的心血,一定不能辜负。” “你要彻底毁了陈家!”陈霖回过味了,“佟风华,不,你到底是谁?” “原来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们陈家人对自己做过什么都很清楚呢。”佟风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就在这儿好好想想,如何下去向我姐姐赔罪吧!” 她披上外衣,迈出了这幽暗的主院。女兵阿弥候在一旁,伺候她穿戴软甲,又在外面套上一件披风。房间里陈霖发出呜呜的叫声,仔细听来说的竟是:“我哪知道你姐是哪个……是姓李的那个?不对,是姓黄……” “他们作恶多端,不知害死过多少人。”佟风华闭上眼睛,“阿弥,现在还不能杀他,对不起。” “杀陈贼,只会脏了都尉的手。您是要回去做大小姐的。”阿弥帮她整理衣装,低声道,“我妹妹她们,应该也更想看到陈贼去大理寺,去刑部,挨千刀万剐。” 佟风华愣了愣,绽开笑道:“是啊,我们都要回家去,做大小姐。” “都尉,车马已备好。”来报信的是个小孩。陈崇绪身边的仆从待不满几天就会更换,这个小孩是陈崇绪带来的傀儡,是他除了佟风华之外还算亲信的人,陈崇绪也就是靠着他和剩下的残部联系。 佟风华点了点头,拉上了披风的兜帽,道:“走。” 她走到角门处,果然见到一辆马车。她撩起帘子,陈崇绪端坐在车中,向她伸手:“风华,坐上来。” 佟风华摇了摇头:“我在外面,好保护您。” 陈崇绪点头道:“也好。” 驾车的是那个小孩。随行的除了佟风华,还有两个黑甲卫。佟风华动用自己的特权,一行人连夜出了城。 陈崇绪在都尉府停留休养,就是为了恢复元气。他知道陈霖很快会找上门来,所以早有准备,让佟风华伺机拿下他,准备收拢陈霖手中的陈家势力后,再去真正的老巢,伺机东山再起。 佟风华自认还算了解他,他如今落魄,却仍有退路。尽管她还没有全弄清楚,但机不可失。她上次送走阮文君一行恐怕已经引起他的怀疑,这次无论如何都必须冒险。拿下陈霖虽是陈崇绪授意,但那几份文书早被她私下篡改了内容,而除了陈霖的私印,她也偷过陈崇绪的私印,若顺利的话,梁王和镇北侯那边应该已经收到定位信号。只要假传命令能混淆视线,哪怕拖住一时片刻,让陈崇绪多暴露几分底牌,便算值得。且他逃跑之际仍将她带在身边,他们就有机会弄清楚他的老巢究竟在哪儿。 “陈霖可解决了?”陈崇绪的声音从车中传来,听不出情绪。 昔日他最为倚重的侄子,最后也不过如此。佟风华早知他刻薄寡情,没什么情绪地说道:“杀了。” “狼子野心,是该杀。”陈崇绪道,“风华,只有你不会背叛我。” 佟风华背后微微沁出了冷汗。今夜天阴,没有月也没有星。马车疾驰在陡峭的山路上,两侧的树影诡异地朝她涌动而来。她强自稳住心神,仍旧如往常那般,顺从地道了声是。 山路越来越难走了。最后一段路,马车再跑不动,大家都下来步行。 漆黑一片的山林中,那小孩提着一盏灯远远走在前面引路,两个黑甲卫一前一后无声地拱卫着,佟风华只能听到自己和陈崇绪的呼吸。那盏风灯微弱的光摇摇晃晃,终于映照出一个洞口的影子。 一行人钻进了洞口,生火取暖。佟风华稍稍打量了一下,这个洞外面很隐蔽,里面还有幽深的去处。木头燃起来的时候,空气中能闻到微微的硫磺味道。 “风华,去打点水来。”陈崇绪忽然说。 佟风华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分毫不动,指着其中一个黑甲卫说:“让他去嘛。” “我想喝你打的水。”陈崇绪看着她,不容置疑地说。 佟风华被设计为不能违背他的命令,于是她只僵硬了片刻,便接过了水壶,起身往外走去。 就在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她忽然以非人所及的速度折返,身形如豹,猛地扑向了陈崇绪。 谁都没有想到她这番动作。两个黑甲卫当即朝她冲过来,她扼住陈崇绪的咽喉把他禁锢在身前,狠厉道:“再往前,他一定比我先死!” 几乎同一瞬,山洞外传来了哨声,在寂静的山岭中格外刺耳。 无数的脚步声在往这边包抄而来。 但陈崇绪很快就反制了佟风华,将她死死压在了身下。他握着她的脖颈,使得她整张脸都涨得紫红。她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双手死死地抱住他钢铁般的小臂,用膝盖使劲顶着他胯下试图挣脱。 “果然醒了。”陈崇绪冰冷地盯着她,“江雨心,你真让我失望。” 佟风华被掐得直翻白眼。她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但身体还是傀儡的设定,在这个设定里,佟风华虽武功高强,却永远不是陈崇绪的对手。她无法摆脱身体的桎梏,只能凭着一腔勇气去搏。她能听见自己的骨头碎裂的声音,可却始终没有松手。 就在二人纠缠之时,援兵进了洞。 冲在最前的竟是叶明!他抽出腰间软剑,在叶家死士的掩护下绕开黑甲卫直指陈崇绪,逼得陈崇绪放开了佟风华,与他交起手来。 佟风华摔倒在旁,剧烈咳嗽,猛地呕出一大口血。她不知道自己伤到了什么位置,总之哪里都痛,但她很快就爬起来,吼道:“后腰,三寸!”因为背叛了主人,心口传来的剧痛让她一下栽倒在地。 叶明等人顾不上去救她。此刻能跟在陈崇绪身边的都是他最满意的属下,连那小孩都有着非人的身手,陈崇绪本人则更是难缠,就算佟风华指明他的破绽,他们一时也难以近身。而且这山洞狭小,根本施展不开。 “把人逼出去!”叶明低声喝道。 叶家武士得令,分散站位,缠斗间将陈崇绪等人往洞外逼。 佟风华视线已经模糊,眼看着陈崇绪等人被逼出了山洞,心中微微安定,昏死过去。 叶明见她还算安全,便专心对付起陈崇绪来。 然而,即便没有背后那人诡异的灵力加持,陈崇绪也还是极其厉害。陈崇绪招招杀招,他们却试图活捉,便是他和四一以及青松联手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僵持间,陈崇绪手一抬,施了个他们看不懂的法术,眨眼间,佟风华就被他提着脖子抓在了手中。 叶明顿时收住了剑势,失声喊道:“放开她!”他见陈崇绪作势要捏断佟风华的脖子,连忙又喝道:“都住手!” 趁着陈崇绪放松控制,青松四一还有其他叶家死士已经控制住了两个黑甲卫。 那小孩三两步退到陈崇绪身边,仰起脸看他。陈崇绪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他就跑进洞里去了。 叶明不明就里,警惕地看着他,“你又耍什么诡计?” “倒是我小看你了。”陈崇绪惋惜道,“叶明,值得么?我待你,难道不如叶鹤尧?” 叶明冷着脸,没有去看他的惺惺作态,只道:“放开江雨心。” “江雨心已经死了。”陈崇绪轻轻一动手,佟风华便睁开了眼睛。他松开了禁锢她脖颈的手,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而后抬眸看向他,不解道:“郎君,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在这儿?” “江雨心!你醒醒!”叶明见她又被控制,顿时急了。他摸出陈震交给他的铃铛,但摇了半天,佟风华仍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郎君,这个人是谁?” 陈崇绪满意地看着叶明目眦欲裂的模样,悠悠从脚下捡起一把刀,递到佟风华手里,笑道:“是要害我的人。去吧,杀了他。” “是。”佟风华接过刀,浑身都是杀意,挽了个花式就朝叶明冲去。 “江雨心!”叶明无法还手,只能狼狈后退躲闪。他余光看见陈崇绪飞身而起,连忙道:“快追!” 一旦空间不受限制,陈崇绪的速度极快,眼下叶明被佟风华牵制,只有青松还勉强能跟上他。陈崇绪和青松两人在山林间追逐,很快把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青松提着一口气追至此处已是极限,一晃神就失去了陈崇绪踪迹,正犹疑间,陈崇绪的声音在近前响起:“真麻烦。” 他下意识提臂格挡,眼前被什么东西一闪,瞬间暴盲,他凭着感觉胡乱挡了几下,很快被卸掉手中的剑,二人就在林中赤手空拳对弈。青松视物不清,自然就落了下风,很快被压倒在地,只凭着生存的本能不让自己被绞死。 生死一瞬间,“噗”的一声响,大片温热的血泼到了他脸上。他听见陈崇绪一声惨叫,隔着血污,只模糊地看见一只断掉的右手臂落在他身上。他趁此机会利落地翻滚站起,后退至黑暗中安全地带,眼睛终于能看清楚东西了。 他正定睛搜寻陈崇绪去向,就见一少女动作极快地掠过枝头,幽微的光映出她的面容,却是苏冉! “冉姑娘!”青松大喊,“快回来!”他们之前商量的时候,冉姑娘也没说她要亲自来啊!这若出了什么事,他如何向叶臻交代? 苏冉没有回音,径直在林间穿梭,一面快速给手中枪支填弹,再度射击。这一枪由于距离太远,没有上一枪那样可怖的杀伤力,但也命中了左小腿,让陈崇绪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 苏冉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再瞄准,忽地耳边风声骤至,连忙飞身后撤。她虽无灵力,硬功夫却很俊,几步就躲到了安全地带。她刚才躲藏的地方落下几支火油箭,火苗沾上周围枯草,一下子就窜高了。 火势瞬间蔓延,很快苏冉藏身之处也无所遁形。羽箭接踵而至,她眼见陈崇绪逃窜而去,不退反进。藏着也是被火烧,跟在陈崇绪附近,那些人总不至于要杀了自己的主子。 她从烈火中走出,手中的枪已经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她拔出了腰间短刀,直奔陈崇绪而去。 青松看见火烧过来,想起家中青芝,微微握紧拳头。但不过犹豫片刻,他便捡起了自己的剑,冲进了火海。 火势已经很大了,他一时找不到苏冉,心中焦灼不已之际,忽地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别过来!快回去,让他们快走!” “冉姑娘?!”青松听她声音惊惧,一时也没注意她话的内容,不过就算他注意到了也晚了。 苏冉话音刚落,轰隆一声,整座山都剧烈摇晃起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穷途 影卫阿兴带着信飞奔回泗水,才知道叶臻就在崖州县不远的平南县,于是立马又匆匆回返,几乎跑断了腿。 但彼时叶臻已经不在平南县城了。那夜他们一家人吃完饭后,没休息多久,就从不同的渠道收到了几个地方军火和兵马异动的消息。 陈崇绪是穷途末路准备殊死一搏,还是为了保存实力所以仓促转移? 此时却容不得他们深想。这几个据点不在代元熙的记忆里,也和赵家无关,更没有被苏凌远和玄天承的人探到过。然而,它们都靠近镇南关,且地形易守难攻。事出紧急,苏凌远当即联合岭南都护府发下手令,着各级州府派遣兵马平叛。另一面,玄天承连夜返回泗水抽调人手。女帝不宜亲自露面,只召来一队无极阁影卫,由叶臻率领相机行事。 阿兴见到叶臻,是在随云山脉深处一个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村庄。 到处都是烟,还有未燃尽的火。没有血影和金吾卫提前探路,一切只能靠随机应变,山林复杂的地形和冷不丁出现的火药为作战带来了不小的难度。即便强悍如无极阁影卫,也死伤无数。 更可恶的是,叛军伪装成百姓混迹在村落中,多年来已经和当地人无异。而傀儡更是令人防不胜防。连被叛军作为人质要挟的小孩也可能是个傀儡。影卫拼命将其救下,却被残忍地一刀杀死。影卫们中了几次招后便开始犹豫害怕,在无法分辨的困境中,许多真正无辜的百姓被夺去了生命。 就连叶臻都有点惊魂未定。 就在刚才,她救下了一个与苏清一般大的小女孩。那女孩畏畏缩缩地往她怀里钻,她一边安慰着抱紧了她,一边提刀杀敌。倏然,她腹部一凉,低头看去,只见那小女孩双手握着一把不知哪里变出来的小巧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她小腹,脸上还挂着极其残忍嗜血的笑容。 小女孩看起来柔弱,力道却极大,匕首捅的位置又十分凶险,若非叶臻身上瞬间展开一面无形的屏障,使得那匕首再难挺进半分,这一刀必会要了她的命。小女孩随即被叶臻震飞,狠狠摔在地上,七窍流血,最后化成一具骷髅。 叶臻捂着伤口踉跄几步,勉强拄着刀站稳了。一个影卫朝她飞奔而来护住她,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低头看去,极其浅淡的太极图案出现,护在她腰腹间。她长出一口气,随手扯了一块布把伤口缠紧,继续投身战斗。 心知有太极封印护身,她心中大定。她不想看见影卫再有折损,一直冲在最前面,主动试探究竟是傀儡还是普通百姓。 到最后,她已记不得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自己的血混着敌人的血,染红了半身。 当邻县衙役和折冲府官兵终于赶到时,最艰苦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官兵入场,给所有人吃了定心丸。叶臻与他们一交接,得知有流寇携火器逃窜,在县城中制造了一些恐慌,不过已经被拿下了。 叛乱终于被平息。如今在场的人里,叶臻品级最高,本地官兵见她和带来的影卫身手不凡,十分识趣地让他们做主。 村中尸横遍地,哭声震天。许多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竟住在贼窝里,终日与豺狼为伍。方才打起来的时候,有胆大的躲在门后看,被那血腥的场面惊得失魂落魄。有不少人被火器击中,断了手脚,运气差的直接没了半截身子。幸存的人后怕不已,跪在地上对着官兵连连磕头,有谢大老爷庇佑的,也有诉自己无辜告饶的。 衙役们负责押解俘虏,收敛尸体。折冲府官兵顺着山洞,小心翼翼地搬运一箱箱火器和火药。此事关系重大,县一级已经做不了主,后续事宜还得交由府衙乃至州里定夺。官兵们平日再威风,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路上手都是抖的。但头脑活络的,都知道这是天大的功劳,顾不得心神震颤,满怀都是即将升官发财的喜悦。 叶臻暂时顾不上他们的各样心思。她看过阿兴带来的信,眉头紧蹙。她定了定神,喊了折冲府一个靠谱的校尉过来,将指挥权移交,又招来影卫,吩咐了后续事宜。 影卫们经此一战,都十分疲惫了。叶臻让他们在此处休整,也是防止后续再出变故。她本想让阿兴也留下休息,但阿兴缓过一口气,又见叶臻受了伤,便说自己同去。 叶臻和阿兴还没进崖州城,就见城外方向山上强光迸发,随即传来巨响。是爆炸! 叶臻瞳孔收缩,顾不得伤势,径直将速度提到最快。 整座山都在崩塌,大半片森林都淹没在火海里。山石、树木隆隆地滚落,隐隐能看见不少人的影子被裹挟在其中,有的随即就被埋在下面,有的一路失控地滚落。 叶臻眼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单手挂在山谷对侧一棵突出的树上。 她飞奔靠近,见那人正是青松。他半身是污血,左手臂断骨穿出,双腿也无力地耷拉着,也不知如何艰难才勉强支撑住。 阿兴紧跟而来,见青松这般,瞬间红了眼,蹿上树去轻轻将人抱了下来。 青松费劲地睁开眼,看清了叶臻和阿兴满是担忧的脸,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叶臻半跪下去,迅速检查他的伤势,摸到他肋骨也断了,还不好判断内脏伤势。她也红了眼,施展疗愈术稳住他的伤情,又用树枝和藤蔓帮他固定好断骨,让阿兴立即送他就医,并去崖州联络点求救。 青松拽住叶臻的手,勉力道:“叶明,佟风华,四一他们在山上,冉姑娘……在……”他抬起手指指了一个方向,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 看着对面还在崩塌的山,叶臻脑袋嗡嗡作响。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先去找苏冉。 她往青松指的方向追去,一面大声呼喊着苏冉的名字。 这一路上,草木摧折,飞沙走石,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还会遇到黑甲卫。叶臻有些力竭,费了好大劲才把黑甲卫解决掉。 结合苏冉的信,再看这山中情形,佟风华也就是小姨将计就计跟陈崇绪逃亡,叶明带着叶家死士跟踪他们,以图将陈崇绪及其余孽一网打尽,却不料陈崇绪早有准备,竟是反将一军!连青松都受了这么重的伤,阿冉……天啊,叶臻不敢想了。 叶臻没走多远,就又遇到一个受了重伤的黑衣人,一番交手之下,她认出黑衣人使的竟是叶家刀法!她心下大喜,连忙也用叶家刀法证明身份:“我是叶臻!” 那黑衣人立马停手,单膝下跪,低头道:“属下丙申,见过大小姐。” “起来。”叶臻听得是编号,就知道这是叶家死士。她让丙申回城去,他却摇头,执意跟着她,于是两人一同上路。 这时山崩已基本停了。 听丙申说,除了青松和四一,叶明带了二十个死士。这一路上他们却再没见到幸存者。在好几处山坡上他们看见了人的形状,把石头搬开却只见气绝的尸体,有的甚至只有残肢。 连素来冷性的死士丙申都有点受不了,叶臻更是不忍再看。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被发现,却始终没看见阿冉,她终于绷不住流了泪。她一边搜寻一边吸着鼻子,呼喊的声音都走了调。 “这里……” 回应声很小,但叶臻听见了,急急刹住脚步往回返,循着声音摸索过去。 “叶子,是你吗?!”石头敲击的声音,随着苏冉惊喜的呼唤从脚底下传来。 叶臻从声音中推断苏冉应是安全的,总算是喘匀了气,踉跄着跪下去,探身喊道:“是我!你有没有受伤?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我没事!陈崇绪,他往西边山里逃了……” “先别管他了。”叶臻用灵识定到了苏冉的位置,运足灵力猛地踹掉了最顶上的一块大石头。她顺着缝隙探下身去,勉强看见了苏冉的脸。 丙申没有说话,默默地在一边搬着石块。 苏冉被困的位置是一道震出来的深沟,三块巨石以非常刁钻的角度恰好为她撑起了一个安全的空间。 叶臻搬动这三块救命的巨石时,它们表面竟闪过淡淡的金光,有灵力流转的痕迹。当她把巨石挪开后,灵力就自动消散了。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巨石,但如今不是寻根问底的时候。 苏冉倒是没被压住,但右腿在摔下来的时候脱臼了,不自然地扭曲着。她疼得满脸是汗,见到叶臻才彻底松了劲,这一卸力,眼泪就掉下来了。 叶臻没摸着她身上其他骨伤,只有后背一处擦伤要紧些。她长出一口气,抱着苏冉跳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她将苏冉轻轻放下,示意丙申把人按住,手定准位置干脆利落地一按,把骨头复位了。 苏冉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来。 叶臻替她擦了汗,又将伤处固定好。她听说陈崇绪重伤,身边还剩大约十人护卫,点头道:“交给我。”她本打算让丙申带苏冉离开,就听苏冉虚弱道:“他的位置还在变……我能感应到,带上我。” 叶臻动作微顿,蹙眉看她:“你能感应到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苏冉闭上眼睛,呼吸急促,“但我就是知道。” 扶着苏冉的丙申这时道:“大小姐,冉姑娘背上很烫。” 叶臻连忙看过去,只见苏冉后背衣服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污底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她叫丙申回避,脱下苏冉上衣仔细一看,一个赭红色的符咒铺满了她整个后背。叶臻不认识这是什么,也不敢随意动作,紧张地问苏冉道:“你后背有什么感觉?” 苏冉皱眉:“有点刺痛,又有点痒。”她接着又道:“应该不是坏东西吧?我刚才掉下来的时候,就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缓冲了一下。” 叶臻想到那三块巨石。但她没有在此时深究,替苏冉拢好衣服,又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背上她说:“你指路,我们去找他。” 苏冉伏在叶臻背上,小声地指点着方向。随着时间流逝,她背上的烧灼感越来越强,精神压力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叶臻看出她状态很差,十分担忧。 “没事……就到了,他们没再动了。”苏冉说。 叶臻已经看见了陈崇绪。他此时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正咬着木头,用一把匕首试图去挖小腿肚里的子弹。他断掉的右手臂被衣服胡乱包裹着,已经被血完全浸透。还有两个侍卫尽心尽力守在他身边,都不是黑甲卫,只是普通的士兵。 叶臻拨开草木,径直走了过去。 陈崇绪骤然看见她们,露出惊诧之色,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竟能找到这里。不过,都是自投罗网!” “事到如今,你以为自己还能耍什么把戏?”叶臻冷冷看着他,“陈崇绪,束手就擒吧。” 话音落下,她脚底一震。以她们所在地为圆心,爆炸再度发生,火光漫天。 陈崇绪嗤笑道:“真是不自量力。” “炸完了?还有没有了?”叶臻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陈崇绪肃了神色,握紧了拳头:“怎么可能?” 烟尘散去,叶臻收回了金钟咒。她虽然修为不够,但结一个小小的金钟咒还是能行的。至于强用金钟咒导致的反噬,她此时恨意上头,浑身是劲,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倒是苏冉被这金钟咒一震,嘴角溢血,彻底昏迷过去。丙申也有些支持不住,呕了口血。叶臻见状,让丙申带着苏冉躲远些,保护好她,不要过来。 没有了白舜灵力加持,陈崇绪再厉害也有限,何况他右手臂已断,浑身又都是伤。他见这一波火药没能炸死叶臻,最后的倚仗便也没有了。但即便到了此时,他也没有真的露怯。他站起身来,从侍卫手中接过长刀。那一瞬间,他神色就变了。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穷途末路,仍有狠劲。当初,他应是就凭着这股狠劲,才能在乱世中雄霸一方。可那般有气魄的英雄,最后却被欲望裹挟,变成如今阴毒狠辣的小人,最后落得如何凄惨,都是咎由自取。 叶臻不会在这里就了结他。但她出招时,用的却是叶家刀法。她终于不是以君寒的名义,而是以叶臻的名义,提起了寒光刀。 那一瞬间,她突然就看清了叶鹤尧和江翊宁的面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的面容,交替在眼前闪过。她灵巧地躲闪过两个侍卫的夹击,又矮身避开长刀刀锋,一刀自陈崇绪左肩处削过,利落地斩断了他的左手臂。 陈崇绪失去平衡,跌倒在地,蠕动着往后退,剧痛让他差点咬断舌头。那两个侍卫见状,手中刀纷纷落地,跪下求饶。 叶臻没有管他们,径直走向陈崇绪,一掌废了他的灵根,就地找了两根藤蔓,将他死死捆了起来,这才道:“你可真难杀。” 修为被废,彻底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陈崇绪看起来有些颓然,却也没有要求饶的意思:“成王败寇罢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他见叶臻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讥笑道:“怎么,不敢么?” “少在这儿英雄无畏,真恶心。”叶臻一面说着,一面用灵力将那两个侍卫也捆了起来,接着就地坐下了。就算陈崇绪还有花招,她也认了,等会儿再说。不是因为别的,她现在很累,还浑身都痛。要把陈崇绪弄出去还得费一番功夫,叶明他们还生死不明,也不知道阿兴去搬的救兵什么时候能来。 “再不走,一会儿我的人来了,你们就等死吧。”陈崇绪道。 “还有后招?还真是狡兔三窟。”对于他这话,叶臻倒是有点相信的。她活动了一下筋骨,牵扯到小腹伤口,不由垮下了脸。 她随即目光一凛,提刀挑飞一支羽箭,挑眉道:“你的人?来杀你的?” 陈崇绪微微变了脸色。 叶臻接连挑飞几支羽箭,道:“你还真是不得人心。”她虽如此说,心下却有猜测。陈崇绪带佟风华去的那个山洞应该是假的老巢,但他今夜确实打算逃去老巢。他还有最后的一批心腹,应该就是现下出现在山林中的这些人,他们很可能与白舜或者当克蒙自有联系,或许已经得到了风声,所以打算放弃陈崇绪,杀人灭口。 还有一场恶战。 羽箭逐渐密集,坐着已经无法应付。叶臻站起身来,掂量了一下寒光刀,眼中闪过兴味的光。她感觉筋脉中那股破坏力蠢蠢欲动,导致太极封印和手指上的青铜戒指都有些不安。 她一个人,究竟能杀掉多少人? 就在叶臻几乎要堕入黑暗状态时,他们身后,丙申护着苏冉所在的方向,忽然也传来了大批人马行动的声音。 叶臻当即清醒过来,一掌拍晕了陈崇绪,提着他身上的藤蔓,三两步落在丙申和苏冉身边,做出了防御姿态。 不多时,一队着轻甲的士兵抵达,与林中那拨人交战起来。为首之人提着长枪指向她,喝问道:“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这些人看起来倒是正规军的模样。叶臻打量一番那人,亮出了官验,道:“淮西折冲府,果毅都尉君寒。” “果毅都尉?又是个女的?”那人露出不屑的神色,放下了长枪,有些敷衍地回礼,“靖西折冲府,申伯益。” “同行啊,那可太好了。”叶臻一副很是感激他们到来的模样,笑意却未达眼底。且不说她早知申伯益是佟风华的对头,又与南疆那边有点似是而非的关系,只说他今日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不过眼下他们人多势众,不宜和他起冲突。他对她的态度似只是单纯的轻蔑,那反倒是不棘手了。 申伯益果然未曾多注意她的神色,只哼道:“行了,这儿没你们的事了。”他接着又喊了两个士兵过来:“你们两个,去把那个姓陈的抬过来看好了。” “申都尉,人是我抓到的。”叶臻忍不住开口。 “喔,多谢君姑娘了。”申伯益横眉道,“可这是我靖西府管辖地,君姑娘莫要多管闲事。” 叶臻暗暗啧了一声,信口胡编道:“我也是从安宁县一路追凶至此。我跟我们燕都尉立下了军令状,不把陈贼带回去,我要掉脑袋的。” 申伯益见她受了伤,又带着两个伤员,冷笑道:“若今日我就是要把人带走呢?” 叶臻抿紧了唇。她传音给丙申,让他一会儿背着苏冉先走,在救出苏冉的地方等她,一面道:“既如此,人犯便交给都尉了。只求都尉述职时也能提上一笔我的功劳,好让我在燕都尉那儿有个说法。不过我有些累了,想在此处休息片刻,还请都尉行个方便。我这两个亲兵伤得重,能否让他们先行下山去治伤?” 申伯益见她识相,点头道:“请便。” 叶臻给了丙申一个安心的眼神,他便背起苏冉先离开了。 申伯益不熟悉叶臻,自然对她没什么防备,陈崇绪又被打晕不可能提醒他。他只叫一个亲兵盯着叶臻,自己往林子深处追去。 叶臻就地坐下,盘腿调息,心中默默掐算着时间,估摸着丙申带着苏冉已经走远了,指尖悄悄凝聚起灵力,尝试着使用了天下归元“渡”。 在平南县的这两天,玄天承见缝插针地教了叶臻几个术法。她学艺不精,比如这“渡”根本不能把人送到太远的地方,还没她轻功一步跑得远,但屋内传屋外的距离还是能做到的。这点距离,唬这些士兵足够了。 这会儿正是凌晨,人最困的时候,士兵们大半夜干活本就疲惫,守着的又是个没有行动能力又昏迷的人,自然就懈怠了。等他们反应过来陈崇绪不见了的时候,连叶臻都已经三两步窜上枝头跑远了。 叶臻把陈崇绪捞起来,狠狠踢了两脚出气,这才一把拽起藤蔓飞奔而去。她听见远处申伯益气急败坏的声音,不由得闷笑。 做小人真爽。 她摸了摸小腹位置,感受到太极封印力量的流转,情不自禁地想起与玄天承匆匆分别时他温柔的眉眼。 有点想他了呢,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谜底 叶臻在半路就追上了丙申。他本就受了重伤,此时背着苏冉,脚步十分迟缓。 苏冉已经醒了。她看见叶臻,挣扎着想要说什么。 叶臻抓住她的手。她手心烫得厉害,但摸她脸又不是发烧了。叶臻将陈崇绪丢在一边,让丙申将苏冉放下来,贴近了听她说话。 苏冉极小声地说:“我看见明叔了,但是……唔……”她还没说完,神色就变得极其痛苦,伏在叶臻肩头呜咽。 “阿冉?”叶臻伸手环住她,被她后背烫得一激灵。只见她原先裹在苏冉身上的那件外衣,竟然已经被烧穿了!她一下子慌了神,试探着用冰系灵力探入苏冉身体,“这样会好点吗?” “好一点了。”苏冉低声说,“我又能看见了……小姨她和四一……在半山腰一棵杉树的树洞里,上面盖着大概有四五层石头。明叔他……他好像被压在石头下面了……有一半看不清。我说不好。” 有寻找陈崇绪的经历在前,叶臻自然不会怀疑她是发烧了在说胡话。苏冉不知为何会有这种能力,但她从未修炼过,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样下去,就算背后的符咒不把她烧穿,精神压力也会让她疯掉的。 “阿冉,别再想了!”叶臻按住她,“我知道了,我会去找他们。” “我也不想……可我控制不了。”苏冉痛苦地闭上眼睛,死死抓着叶臻,好像抓着救命稻草。 叶臻紧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她体内竟有剧烈的灵力波动,心头大骇。她运功试图压制这股灵力,却被一道屏障反弹回来,冲得她喉口腥甜。她心疼不已,又无计可施。 叶臻的灵力一离体,苏冉愈发痛苦。她挣扎着想要去抓后背的皮肤,丙申在旁根本按不住她。 叶臻无法,只得一掌劈晕了她,抬手布施七星镇神决,总算压得她背后符咒沉寂下去。 这一来却是把叶臻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灵力又耗了个干干净净。她沉默地看着眼前一片废墟的山林,再度颤颤巍巍地坐下了,招呼丙申也坐。就算她再怎么着急去找叶明和佟风华他们,也不得不受制于现实。她计算着阿兴的脚程,觉得无极阁的支援或许已经在来的路上,但现下周遭一片黑暗,来支援的人能不能找到他们还是个问题。 叶臻一面调息,一面思索着苏冉身上异常。她与苏冉一起长大,从未见过她背上有什么符咒,但她刚才用灵力探查发现,这符咒与血脉融为一体,显然是自幼就有的。 这还不是最令她惊诧的。太极封印只是遮掩她的火系灵根,这个符咒却实实在在封印住了苏冉的灵根,使得她被断言为绝脉。而苏冉潜藏的灵根……若叶臻那一下没探错,是与她同出一脉的火系灵根。 这也就意味着,苏冉极可能和她有血缘关系。 叶臻苦着脸想,苏冉是苏悦潇御赐给她的伴读,难不成这也是设计好的? 她现在真想立马冲回平南县,把萧靖华从病床上薅起来审问,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至于为什么是找萧靖华而不是苏悦潇,叶臻承认,她怂。虽然她还没全恢复记忆,但就这两天她已经摸清楚了,萧靖华本来就很疼爱她,又愧疚这十来年没在她身边,对她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对苏悦潇,叶臻已经在努力调整了,她对自己说,要慢慢转变自己的身份,就像从前是苏凌曦的时候那样,自然一点。 不过,要是苏悦潇现在能出现,哪怕挨骂她也愿意。 叶臻望着漆黑的天,幽幽叹了口气。苏悦潇曾对她说,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知道答案,的确,只有活着,她才能慢慢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没休息多久,他们就必须动身了,因为远处已经有隐隐的火光和人声涌动过来。叶臻放眼望去,领头的正是申伯益。她拎起陈崇绪,丙申背起苏冉。看着申伯益他们的阵仗,叶臻心思一动,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贴着他们走,但保持距离不要被发现。 叶臻的判断没有错。 待到破晓时,有一支三人小队循着动静朝这边找了过来。叶臻看清领头的人,当即招呼着丙申跟上她的脚步,抄近路绕到他们身后,轻轻喊了一声:“阿兴!” 她这一声把影卫们都吓了一跳,十分戒备地围了过来。 “嘘,是我!”叶臻拨开乱石,探头道。 阿兴欣喜道:“大小姐!”他三两步跑过来,紧张道:“您可有受伤?” “我没事。”叶臻道,“你们来了几人?青松怎么样,伤得可严重?” “一共二十四个人,分了八个小队。其他人应该是往那边山上找了。”阿兴道,“青松他……大小姐不必担心,青芝也在崖州县城里。” 叶臻闻言便知,青松的伤势怕是比她预计的还要严重。但听得青芝在,她长出一口气。她接着迅速安排影卫们将苏冉三人带下山去,治伤的治伤,关押的关押,尤其交代了看好陈崇绪。 阿兴听得她又要单独行动,连忙制止。 叶臻也知道自己是着急上火,又犯了孤狼脾气。她闭了闭眼睛,定下心神吩咐道:“让大家分三队。一队悄悄跟着申伯益他们,我怀疑他们的动机。”她蹲下身,用树枝摆出简单的地图,继续比划道,“这个地方可能有陈崇绪的老巢,找几个身手好的小心靠近查探,不要轻举妄动,首先保证自身安全;剩下的人两两一组,随我进山救人。”想了想,她又命丙申转过身去,扒下他衣服,指着他左肩刺青迅速说道:“除了我和丙申刚才路过的三具尸体,山中应至少还困有十九人,其中一男一女在半山腰一棵杉树的树洞里,另有一人被石头压住。其余人左肩都有这个刺青,如没有刺青,极可能是陈氏余孽,即便是小孩样貌也不可掉以轻心。此外,留心残余火器,提防二次爆炸。” “是。”阿兴一一记下,转身飞奔而去。另外两个影卫也知刻不容缓,提起陈崇绪,带着丙申和苏冉就往山下冲。 叶臻调匀气息,先回到了发现那三具尸体的地方,然后开始在附近一寸寸搜寻。 按丙申的描述,爆炸发生时,叶明正与佟风华缠斗,他和四一从旁协助,离爆点有一段距离,但正好位于一处断崖下方,爆炸引起了山体崩塌,将他们全都冲散了。他和叶臻发现的那三具尸体,当时就在洞口,接替青松和四一看押那两个黑甲卫。至于那些残肢……应该属于那几个跟在青松后面去追陈崇绪的死士,他们可能正好踏进了雷区。 在发现尸体的位置附近搜寻,总比大海捞针要好一些。 叶臻一面走一面用灵识查探,赶来的无极阁影卫也就近分散开去帮忙找寻,却都只找到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叶臻心中隐有预感,其他叶家死士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阿冉没有给出他们的位置,固然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去想,但既然那些人的位置都是自动出现在她脑中的,就更可能是因为……她只能感应到活着的人。 天几乎全亮起来时,叶臻才终于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她和影卫们费劲地把顶上的石头一块一块搬开,爬下去看到了叶明的情况,确认了只有活人才能被感应到的猜测。 苏冉说叶明有一半看不清,是因为他下半身自腰腹起都被巨石碾碎,已经血肉模糊。 叶臻挪开了他身上的石头,想要救他,却不知从何下手。她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喊道:“明叔。” 这一次,她多么希望眼前的叶明还是一个傀儡。 叶明费劲地睁眼,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但看见叶臻,他咧开嘴笑了,就像是第一次在鲤城港见面那样。若非他唇角都是呕出的血,看起来就十分的柔和慈祥。 叶臻有很多话想问他,不光他的事,还有陈震、佟风华,但看着他的神情,她已经猜到大概了。“为什么要这样?”她哑声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明明能有更好的办法……明明我才是家主。”这不光是问叶明,也是在问死去的叶鹤尧和叶鹤庆,在问她自己。 “您还不是家主。”叶明看着她,轻笑道,“不过很快就会是了。” 早在当日他受命叛出叶家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不会有太好的结局。不只是他,他带走的那些叶家人也是。叶家的情报线八年来已经与罪恶深深交融,他叶明,早就不清白了,他们这些人,也回不去了。 不如以死相搏,以英烈之举挣得清白之名。留下的叶家人,叶臻、叶瞻淇、叶时熙,他们都应该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只可惜,他叶明没算计过陈崇绪,最后关头被反将一军,断了自己最后一点贪生的妄想。 叶臻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下。是啊,本就是她自以为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又把他们看得太轻了。 她觉得自己是那救世的英雄,八年来叶家人都原地不动在等着她去拯救。其实在他们眼里她一直都是那个要被守护的大小姐。她如今终于有翻案的本事了,可他们也同样蛰伏了八年,以这般惨烈的自毁的方式,换取到了最机密的情报。事到如今,她如何能不明白,梁王和镇北侯有时会收到的机密消息正是出自叶家情报线,而这次陈崇绪几个隐秘据点会暴露出来,大概也是他们做的。 “你见过陈震了吧。他是个可怜人,由不得他选择。”叶明缓缓说道,“江雨心能醒过来,多亏了他。可惜,我们没能真正弄明白傀儡的秘密。” 安宁侯世子陈震之所以深居浅出,是因为拥有这个身份的不止一人,他们交替出现。除了真正的陈震,剩下的都是陈崇绪制作出来的傀儡。当然,那时叶明还不知道傀儡的存在,只是发觉陈震身份有异。很久之后,他才见到真正的陈震,也就是叶臻见到的那个吴家二少爷。 陈震倒不算完全欺骗叶臻,他的确是被陈崇绪毁了脸、砍了四肢用于实验,也的的确确想要为母报仇,那只镯子也如他所言是能够分辨傀儡的好东西。当然他不是什么好人,陈崇绪制作傀儡,相当一部分材料都是他找来的,包括归来山庄那些七八岁的小孩。只不过,他一直在尝试弄明白傀儡的秘密。 叶明和陈震摊牌后,决意联手。 陈崇绪对叶明并不信任,直到叶明帮他杀了几个人甚至是叶家人之后,他才逐步让叶明近身。叶明随即献上情报线以投诚,又替陈崇绪做了几件脏事之后,成功将情报线插入了陈家的势力,从而能经手机密。 也就是在差不多时间,叶明发现,那个被陈崇绪藏在崖州的情人佟风华和江雨心长相极为相似。多次试探之后,他确定那就是江雨心,只是已经被制作成了傀儡。江雨心体内有姐姐江翊宁赠与的灵珠,乃是轩羽阁至宝,故而留得一缕神志,偶尔能够控制身体。 江雨心清醒时颇为痛苦,数次请求叶明杀掉她。叶明如何下得了手,思虑之下,想到陈崇绪对佟风华极其信任,便道她留在陈崇绪身边,能够帮他们复仇,又道他们正在研究傀儡的破解方法,一定能救她。 站在叶明的角度,这么做自然是为了让江雨心活下去。可他不知道为此江雨心经历了什么,也没想到她后来能收拢都尉府大片人心,暗中帮了他们不少忙。 陈崇绪却始终没有放松过对叶家人的戒备。他生性多疑,叶明再谨慎,情报线的异常还是没能瞒过他。正好青阁在四处打听叶明下落,陈崇绪便打算再度试探叶明。 叶明心知逃脱不过。但八年过去,也差不多到了能为叶家翻案的时机,于是,正如陈崇绪希望的那样,他告诉了叶臻叶家叔伯们的地址。 他并没想到望川楼会有这样惨烈的结局。消息传来,他在归来山庄小院二楼站了一夜。 不管他心情如何复杂,棋局已开。只要事情继续发酵,就不算辜负众人一片苦心。 不久之后,陈震在失败无数次后,终于试验出了傀儡人的制作方法。但他是自己悟出来的,与陈崇绪掌握的方法并不全然相同,无法主动控制傀儡,只能被动维持大概两个时辰。即便如此,也已是极大的突破。三天后,陈震又进一步将维持时间延长到了四个时辰,并推测出主动远程控制的方法。 为了试验这一方法是否真的可行,也为了接下来的谋划,叶明主动向陈崇绪献计,也就是发生在归来山庄小院的那场暗杀。他若能借此假死逃脱,便能验证陈震的方法是正确的,自己则能转入地下谋划;若他死在那里,至少也能引得官府查下去,为叶家昭雪撕开一道口子。 至于为何算计的是镇北侯,一则是为了计谋更能说服陈崇绪——当时陈崇绪正想通过江州的流言扳倒镇北侯,一面也在研究能替换镇北侯的傀儡;二则,他偷听到那幕后之人告诉陈崇绪镇北侯是白家人,故寄希望于镇北侯能想出解决傀儡的方法。他没想到事情就那么赶巧,叶臻和玄天承都出现在了归来山庄。但总归还是达到了目的,让他们发现了傀儡。 叶明成功假死脱身,便以为他们已经破解傀儡的秘密,能够对抗陈崇绪最大的底牌。近日,他们收到陈家倒台的风声,又从佟风华处得到消息陈崇绪准备出逃,便开始策划今晚的行动。 然而,直到刚才他使劲摇那个铃铛都无法唤醒佟风华,他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真的破解傀儡。他了解陈崇绪,看见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爆炸发生,被巨石压住身子的时候,他眼前闪回过自己的一生。 陈崇绪问他值吗,他其实不敢想这个问题。从望川楼的消息传来,他的心就时刻备受煎熬。他想起过往八年他为了投诚做过的错事、杀过的无辜的人,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八年前他接过叶鹤尧重托的时候,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了。 就这样结束,对他来说,可能是种仁慈吧。 叶明心知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但大约是回光返照,他现在很精神。最后关头还能见到大小姐,亲口将这些告诉她,将叶家交托出去,他很满足了。 作为叶鹤尧的心腹,他一直都知道叶臻是皇女,是叶家的底牌,也是叶家的未来。他们这一代人就走到这里了,叶家,是时候该交给年轻人了。 叶臻听完这一切,久久不语。许久,她才缓缓道:“你们可有想过,我该如何自处?” 叶明蹙眉:“大小姐这话何意?” 叶臻深吸一口气,勉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尊重且敬佩他们为叶家昭雪所付出的一切,可同样厌恶这样自以为是的隐瞒和牺牲。 “你们从没给过我知情的权利和选择的机会,只让我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去死,最后告诉我,叶家未来就清清白白地交给我了?”她越说越出离愤怒,不禁冷笑道,“你们可真高尚,真大义,真叫我自愧不如!” 她本已接受了望川楼血案的发生,是她失察,是她对不起死去的人,可现在他却告诉她,不是做不到,而是被隐瞒是本可以!那死去的人算什么,笑话么?叶家人做好了以死明志的准备,行,算你们壮烈,可凭什么要拉上无辜的人?阿容他们,都只有十几岁啊! 交到她手里的叶家,可真干净啊,干净到除了叶鹤庆一脉,再无他人。当真是赤红的鲜血染就的拳拳之心! 她甚至怀疑,她一直被排除在外,就是因为叶明知道她是公主。就算她没有要求过什么,可从他们的角度看,他们为了保护她、为了这个国家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叶臻觉得一切都如此荒谬,可又怪不了叶明。燕汝文说得没错,叶家全是笨蛋! 叶明听她这么说,劝解道:“殿下,您不必自责。他们都是死士,如今都是死得其所。您也不必为我们这些老骨头伤心,我们得偿所愿,可以瞑目了。”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难过么?”叶臻哀戚地看着他,见他一脸迷茫,话就哽在了喉头。她站起身来,冷声道:“既如此,我定会如你们所愿。我已经告诉瞻淇哥哥我的身份,叶家未来会交给他。您若见到了父亲和小叔,告诉他们,只要有我在一日,叶家必定长盛不衰。” “如此,多谢殿下。”叶明拱手道。他该说的都已经说完,眼睛微微合上了。 叶臻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吩咐影卫道:“背他下山吧。” “是。” 叶臻看着尽职尽责的影卫,感到十分疲倦,小腹伤口也愈发疼痛,疼得她几乎站立不住。但她拒绝了影卫的搀扶,自己爬了上去。 天色反倒比方才更阴沉了,还下起了雨。她寻了一棵倒下的巨木避雨,闭目凝神,平息着心头百般滋味。 别乱想了,她对自己道,只管往前看吧。 她休息了片刻,正准备动身去找佟风华和四一,就听见远处高坡上影卫高声呼喊道:“找到了!” 她连忙飞奔过去,只见场面一片混乱。 原来四一是打晕了佟风华才带着她藏在树洞里幸免于难,结果她醒来后跟疯了一样对着他拳打脚踢,四一不敢下死手竟不是对手,两人一路追逃至此,被两个影卫拦下,但三个人也无法轻易擒住佟风华。 这会儿他们好不容易才用藤蔓捆住了她手脚,吊在了树上。她却仍使劲地挣扎着,带得整个人大幅度甩动,撞得额头都破了,却仍全无知觉,对着试图靠近的任何一个人龇牙咧嘴。 “小姨?”叶臻试探着伸出手去,却被佟风华一口咬住手腕,瞬间鲜血淋漓。她嘶了一声,摆手制止影卫,再度靠近,“小姨,我是臻儿啊。”她一面说着,动作极快地解下项链上挂着的那枚血玉坠,加注清心咒,套在了佟风华脖颈上。 她念到第三遍清心咒时,佟风华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她看着叶臻,目光移到她手腕上那个深深的牙印上,张了张嘴,一时却没发出来声音,只是眼眶慢慢湿润了,一滴滴泪珠滚落下来。 叶臻见她没有再挣扎,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藤蔓,将她抱在怀中。人一入手,她微微蹙起眉头。江雨心确实很瘦,可抱起来未免太轻了些,浑身也凉得很。她仔细看去,大吃一惊,江雨心的皮肤僵白透明,却看不见多少血管,脸上也没多少生气,额头刚刚撞出的伤口只流出一点点血就止住了。 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江雨心靠着她,轻声说道:“臻儿,我怕是活不成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再生变故 带走陈崇绪和丙申苏冉的那两个影卫阿全和阿忠不过二十出头,是无极阁这一批培养出的翘楚。他们第一次出任务就是如此要紧之事,不由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幸得如此,当陈崇绪骤然睁眼、指尖寒芒一闪直冲他要害而去之时,阿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 那枚小型暗器堪堪擦着他后脖颈划过,带出一道血线。阿全就地一滚,那边阿忠已经放下了丙申和苏冉支援过来。丙申欲上去帮忙,阿忠回头道:“保护好冉姑娘!” 阿全和阿忠将陈崇绪围在中间,大惊失色:他们分明记得陈崇绪被砍掉了双臂,又被叶臻废去了灵根,可此时他竟毫发无损,甚至连灵力也恢复了! “放信号!”阿全道。他从后脖颈开始整个人都有点僵硬,心知是中了毒,眼前一阵阵发黑,一不留神胳膊就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陈崇绪,心中涌起诡异的感觉。 “有折冲府的人。”阿忠喘着气说。 “管不了这么多了。”阿全说话间,身体忽然僵住。 从阿忠的视角,只看见一股黑气以极快的速度从陈崇绪身上钻出,猛地捅穿了阿全的身体。 阿忠瞪大了眼睛,手比脑子反应快,掏出信号弹拉开引信往天上一放,接着顾不得陈崇绪,朝阿全扑过去。 阿全显然是被极大的痛苦折磨着,勉强出声喊道:“别过来!” 话音落,他眼眸一下子赤黑一片,调转攻势直冲阿忠面门而来。 与此同时,阿忠余光瞥见那枚信号弹在头顶不到三丈的位置原地消失。他一下就愣住了,身体也忘了反应,眼见就要被阿全刺中,忽地被人拉住往后一甩。 丙申到底伤重气力不济,且阿全如今力大无穷,他甩开阿忠之后只能勉强招架阿全的攻势,被逼得往陈崇绪的方向连退数步,眼看就要撞上陈崇绪手中那把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刀。 千钧一发之际,阿忠扯着丙申胳膊把他往侧边一拉,同时一脚踹在陈崇绪刀面上,使得刀身微微偏转,擦着丙申腰侧过去。 “似乎是傀儡术。”丙申抹了把唇角的血,看着周围黑沉的天空,急促道,“而且这里有阵法,我们被困住了。” 形势紧急,阿忠顾不得多思索,只喊道:“怎么破解?” “不知道。”丙申如此说着,解下铃铛冲着阿全摇了两下,可惜没有任何侥幸发生。想想也是,既然叶明并没能唤醒佟风华,那他们以为的方法就是错的。 陈崇绪看着丙申摇铃铛,嗤笑一声。他重新长出来的双手没有衣袖遮盖,是紫黑色的,上面经络虬结。他抱着手臂,悠悠地看着他们自相残杀,手指微微一抬,又有两道黑气从他指尖流出,射向阿忠和丙申。 有阿全的前车之鉴,他们拼了命地想要抵挡,却是被越缠越紧。那黑气如蛇一般嘶嘶地吐着信子,恐吓了他们一番后,就猛地扎进了他们体内。 阿忠眼前一黑,直道吾命休矣,眼前忽然白光一闪,接着他就感觉身体一松。有个人挡在了前面。他定睛看去,竟是那个一直在昏迷的姑娘。 “你不是陈崇绪,你是谁?”苏冉看着陈崇绪,轻声说道。她身体还很虚弱,几乎站立不住。 另一边挣脱了束缚的丙申连忙扶住她,却发现叶臻布下的七星镇神诀竟然已经失效了!不过苏冉后背并没有发烫,那个符咒也没有出现。丙申弄不清状况,眼含担忧,生怕她又发疯。 苏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看了眼失去意识昏倒在地的阿全,对阿忠道:“你去看看他。” “陈崇绪”打量了她一会儿,才饶有兴致道:“我当然不是他,他那么蠢。不过,你又是谁?” 苏冉神色微微一变。她还没弄明白身上的灵力是怎么回事,也根本不知道怎么用,急得她抓心挠肺的,面上却还要强作镇定。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醒了,怎么就冲了上去,怎么她一冲上去这个冒牌陈崇绪就无法动作了。事实上,从她在山中追杀陈崇绪时脑中突然闪过山崩的画面开始,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就没停过。 不管是怎么回事,眼下似乎只有她有能力对抗这个冒牌货。可是,这力量到底要怎么用啊?她念着叶臻跟她讲过的心法,又做了几个起手式,却都只是徒劳。她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怎么也没想起任何有关的说明,这种有劲没处使的憋屈让她愈发心烧火燎。 那边“陈崇绪”显然是对她颇有兴趣,好半晌没有动作,只是啧声道:“霍,原来根本没修炼啊,真是暴殄天物。你要跟了我,早就横扫九州了。”他忽然凑近几分,“喂,有没有兴趣跟我修炼啊?” 苏冉拧眉盯着他,没有说话。 “陈崇绪”忽然拍了拍右手臂,哼了一声:“就是她打断的这只手?知道知道,多大点事。” “他,他这是在和谁讲话?”阿忠扶着昏迷的阿全,打了个寒战。他一直处在状况外,本来不想出声的,但实在忍不住了。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识好歹?那就只好可惜咯。”“陈崇绪”摇了摇头,看起来真心实意地惋惜了片刻,接着嬉笑道,“杀了你们太简单,那就都做成傀儡吧。”他指尖一动,阿忠和丙申就感觉浑身被禁锢,无法再动分毫。 苏冉虽然没被直接控制,但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抵抗重压,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呼吸十分困难。右手臂传来的钝刀磨肉的感觉是最明显的,疼得她几乎控制不住惨叫。她拼命地用手在虚空中抓握,可这一次她脑子里没有再出现任何画面,身体里也没有任何的力量回应她的求救。 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死亡的临近。 “陈崇绪”笑眯眯地欣赏着她的神情,悠悠说道:“你说,如果你亲手杀掉叶臻,她会不会和你现在一样,那么震惊,愤怒,恐惧……真是让人期待啊。” “你……你卑鄙无耻!”苏冉脸憋得通红,使劲捶打着后背,忍不住怒吼了一声,心道你这狗逼玩意到底是什么意思?能用不能用,倒是给个准话啊!为什么要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她悲切之下,凝聚内力在掌中,打算真到万不得已就自我了断,无论如何决不能任人宰割,更不能被操控去伤害叶臻。 挣扎中,她意识有点模糊了,瞳孔中已经染上赤黑。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可是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了断在这无名山谷?!多少次生死关头她都闯过来了,这次凭什么不可以? 就在那生死一线间,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只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倏然炸开,冲得她胸臆间气血翻涌,但也将所有人都掀飞三丈。 信号弹消失的位置震出一声巨响。“陈崇绪”勉强稳住身形,拧眉看了眼头顶因为出现破洞而开始显形的咒术边界,抬手就将其重新加固,接着闪现到苏冉面前,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倒是小看了你。” 其实都不用他再做什么,那一下已经冲得苏冉七窍流血。她没有力气去掰开禁锢住她脖子的手,只是不屑地看着他。人事已尽,接下来只能认命了。她平静下来,掌中仍旧蓄着一点内力,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就在此时,他们头顶又传来一声巨响。“陈崇绪”刚刚修好的位置,又被震开了一个大洞。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竟不是苏冉一个人破的咒!外头那个根本不会破影术,只是在用灵力硬冲!好强悍的力量! “陈崇绪”目光凛冽。这副身体真难用,否则他怎会如此狼狈?真是憋屈死了!他暂且没管外面那个破阵的,掌心黑气溢出,准备完成傀儡术。 就在黑气吞没苏冉、她准备自断经脉之时,他们头顶连着脚底巨震,整个咒术旋即哗地一下崩塌。一个身影极快地扑了进来,一脚将“陈崇绪”踹开,手臂极有分寸地在苏冉腰间轻轻一揽,带着她落在地上。 “……四哥?”苏冉看清是君识,心一下就安定下来,“你怎么在这儿?太好了。” “路过。”君识把她拦在身后,没多言语,警惕地看向“陈崇绪”,“你到底是谁?” “陈崇绪”道:“黄泉路上鬼,何必知道那么清楚?” “这么嚣张?”君识冷笑,“今日你休想离开。” 二人交手时,苏冉已经调匀了气息,擦掉了一脸的血污。她叫醒了阿忠和丙申,又查看了阿全的状况。他伤在后颈,毒蔓延得很快,又被黑气当胸穿过,伤势很重。阿忠点了他几处要穴止住毒性蔓延,扶着他坐下,想问苏冉发生了什么,但看她也是一头雾水,只好硬生生压住。 还是丙申提醒道:“信号弹还有吗?” “哦,有,有的。”阿忠说着,又掏出一枚信号弹,拉着了引信。这回没有了阻拦,信号弹窜上天去,炸开红色的烟花,即便天色已经大亮,还是十分显眼。 苏冉见信号弹升空,舒了一口气。她一时却没顾得上自己,抬头看着半空中君识和“陈崇绪”交手的残影。她心知帮不上忙,颇为担忧。 好在没多久君识就绑了人回来。他将人往地上一甩,对苏冉道:“是小七让你们把他带回去的?” “对。”苏冉看着再度陷入昏迷的“陈崇绪”,蹙眉道,“他这回是昏了还是……”倒不是她质疑君识,只是这冒牌货实在太有欺骗性了,她现在心还跳得厉害,“我们捉住他的时候,他分明双臂已断,叶子还废了他灵根。” “没有那个人的操纵,他就只是陈崇绪。”君识话音落下,陈崇绪的手臂竟瞬间消失了,看得阿忠等人都惊呼不已。 “这……”苏冉也觉得匪夷所思,但有她自己的事在前,她已经很能接受了。她看向君识,欲言又止,措辞片刻,才道:“所以,那个人,是被你打跑了?” “嗯。”君识看了她一眼,别过头,“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还莫名其妙呢。”苏冉垂头嘀咕。她再看向陈崇绪,觉得棘手,又觉得瘆得慌,犹豫了下,道:“那……四哥你能帮忙把他带回去吗?我怕又来一次。” “既然放了信号,等小七来了再说。”君识说着,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苏冉看着他,轻轻嘶了一声。她此时竟然能看见他周身淡淡的灵力流转了。她以前是完全感受不到灵力波动的。也正是因此,她眉心紧蹙。 刚才她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但并没有多问。此时一看,他灵力也虚得很,显然是受了重伤。大概就是因为受伤,他才会选择在这里等叶臻来。 她有点纠结,到底还是没有多问,想了想,让阿忠和丙申带着阿全先下山去治疗。 君识察觉到苏冉在不远处坐了下来,开口道:“怎么不一起回去?” “啊?”苏冉脑子一团浆糊,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她说不清为什么,又挺想从他这里问到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只说:“等叶子来了再说吧。” 她说完,肩上一暖,侧目看去,是他的外衣落在她身上。 “披上吧。”君识道。 衣服贴到皮肤的触感骤然传来,苏冉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还有叶臻给她披的衣服后背的位置都被烧穿了,所以她刚才……天啊。她脸上有点热,小声道:“谢了。”她抿着唇,想道,他和阿忠他们都没说什么,想来那个符咒应该是没再显形了。不过她自己也看不见,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君识没再说什么,专心调息。 苏冉也没再跟他说话,一面盯着陈崇绪,一面搜寻自己的记忆,试图找到后背符咒的线索。 线索没找到,她太阳穴忽然一跳,出声道:“有人来了。” 君识猝然睁开眼看向她。她神情严肃:“不是叶子……来者不善。” 她又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所见的画面更清晰一些,但被君识抓住手腕拉了起来:“人来了。” “啊?人在哪……”苏冉茫然地看向四周。太阳已经升起,目之所及遍地疮痍,却无半个人影。下一刻她眼前一晃,被君识拉到了身后。 她从他身侧探出头去,只见一个穿白绸长袍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十步远的地方。那人不辨男女,黑发雪肤,神情平和。 苏冉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君识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就算不是冲着她来的,她也感觉到很不舒服。 她接着看见,那个人出现在了“陈崇绪”身边,将他提了起来,冲着君识说了一句话,倏而便消失了。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发生。人就这么莫名其妙被带走了。 苏冉下意识追出去两步,又回头看君识:“发生了什么?他是谁?他说什么?” “他说,这个人他要带走。”君识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苏冉听得更是迷惑,忽地福至心灵:“神殿的人?”见君识沉默,接着追问道:“你是追着他们来的?” 君识没有说话,忽然像被抽离了魂魄似的,直挺挺倒了下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又遇神殿 难道……破咒即死? 叶臻怔怔然看着江雨心,脑中轰然一响。 她一心想要唤醒江雨心,却忽略了自己不明白咒术的操纵规律,救人的过程,很可能是在杀人! “不,不会的!”叶臻眼看着江雨心脸色愈发灰败,慌乱地运起疗愈术。 大量灵力加持下,江雨心脸色果然红润起来。 可不过片时,叶臻就开始灵力不济了。她本就受了伤又经历鏖战,一直就是在强撑。但她不允许自己收手。 影卫见状,纷纷上前给她输送灵力。但尽管如此,也不过杯水车薪。 “臻臻……停下。”江雨心轻声说,眼中含着泪光,“听话。” “我不!”叶臻压着哭腔说,“小姨,你变回去好不好?你变傀儡,我不怕的。” 江雨心无奈一笑,说:“臻臻,这与你无关。陈崇绪之所以不怕我逃脱……从第一次醒来,我就知道,每多清醒一分,我就离死更近一步。”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浓云遮盖的天空,觉得有些遗憾,目光却流露出久远的怀念,连眉眼也变得温柔,“如若不是阿姐的宝珠,我根本撑不到今日。” “一定有办法能救你的,我不相信!”叶臻含泪摇头,把人救下来却又要看着人死,这是何其的残忍?不可能,不可能的!小姨是那么好的人,当年为了救她和阿冉不惜与全家为敌,最后流落江湖被陈崇绪俘获,这一生的悲剧全都是因为她啊! 叶臻控制着心中的暴虐与悲伤,努力地找回神志的清明。 影卫看得不忍,出言提醒道:“小姐,或许可以去药王谷……”他说着又没了声。药王谷已经是最近的了,可看江雨心现在的状态,连药王谷都支撑不到。 叶臻闻言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她哭着点头说:“对,药王谷,留仙谷……还有镇北侯!小姨,他可厉害了,我带你去找他,他一定能救你的!” “傻孩子……”江雨心闭上眼睛,“你这又是何必……放我走吧。” 叶臻心里清楚,无论是去哪里,他们都支撑不到的。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等等! 如果还有一丝希望……但是强用往生咒会怎么样?不管了。 玄天承曾对她说过,往生咒超度怨灵,度一切苦厄。而逆用往生咒,则是逆天而行,能将魂魄强行留在尘世间。 叶臻其实只背了心法,没正经用过,更别提逆用了。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能相信自己,也是相信太极封印。 咒术起手,她心神一颤。 眼前倏然五光十色,洞见人世间千姿百态。尔后,她五感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在敲骨吸髓的剧痛中,过往十余年岁月在她眼前纷繁划过,她熬着痛苦睁大眼睛,又看见了未央宫中属于苏凌曦的过往。苏凌曦和叶臻的身影在她面前交错出现,随后是她熟悉或陌生的一张张脸孔……众人的嬉笑怒骂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在人声的浪潮中起伏,在无数次的窒息后又飞上云霄。 一切倏然就如镜面一样破碎了,又似乎被一张黑幕陡然罩住,沦入静谧无声的死寂。她的五感一下子消失不见,整个人轻飘飘升至半空,在望不见头的黑暗中如流体一般延展开,汇入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暗红色的血腥中。她在那里看见了厉鬼与恶灵,他们像是看见了美味佳肴,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她恐惧地尖叫着,却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只是跌跌撞撞地逃跑,脚下倏然一空,是深渊! 她坠了下去,一直一直没有尽头…… “那不是我,我不会逃跑。”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骤然睁开眼睛。 咒术已成大半,她看见了自己指尖涌出的纯白色的灵力。 可是,她没力气了。 而这一次,影卫帮不了她。 叶臻咧开嘴笑了笑,有些狂妄地想道,逆天而行,就算最后还是个死,起码也是争过了,那就拼到最后吧。 恍惚间,她听见了一声叹息。那声音潜藏在记忆里,已经有些陌生了,但听到的一瞬间,她还是落下了眼泪,轻轻叫道:“阿娘。” “雨心,阿姐最后护你一次。”那个声音说。 叶臻抬起头,以灵识看见一颗透明的宝珠悬浮在江雨心心口,随着往生咒的符文,发出璀璨的光。她不由热泪盈眶,掌中灵力有些不稳,忽然感觉右手被什么温柔地摁住。 “臻儿,运功要专心。”那个声音又说。 叶臻使劲吸了吸鼻子,道:“我记住了,阿娘。”她抿紧了唇,不让眼泪模糊视线,在一片晶莹剔透的视界中,看见了江翊宁温柔的脸,哑声道:“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往生咒成。 大梦一场。 叶臻看着陷入昏睡的江雨心,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影卫带着些颤抖的声音响起:“小姐,您……还好吗?” 叶臻倏然清醒,举刀作镜一看,她的脸色极其惨白,说是和鬼一样也不过分。一缓过劲,她才觉得整个人好像是被摔碎了又拼起来的,反应迟钝,到处都在痛。但是她好端端地能呼吸能说话,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低头看去,竟连腹部的伤口都愈合了。 这便是往生咒的力量吗? 其实叶臻也不知道自己是用对了还是用错了,但至少江雨心的命暂时是保住了。而且,还有阿娘呢。阿娘最后的力量,总不至于护不住小姨的。 想到这里,叶臻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泪又有点忍不住了。她垂下眼帘,对影卫说:“我没事。”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让思绪平静下来,说:“休整一下,留下两队继续找人,两队回县城支援,其余人跟我去药王谷。” “是。”影卫应下,神色更多几分恭敬,又伸手来搀扶叶臻。 叶臻这次没有逞强,借着影卫的力爬了上去,坐在山坡上,看着他们将江雨心背了出来。她实在是有点腿软了。身体的疲倦,让她都顾不得脑中的纷乱。她接过水壶来猛灌了一大口,放空脑子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天空,想喘一口气。 前尘因果,早容不得她仔细计较对错。世间之事,本就没有圆满的解法。没有如果。能顾得了眼前,便很了不起了。 耳边忽然传来影卫的呼喊:“小姐,有求救信号!” 叶臻猛地回神,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为了找人,都分散开了。这求救信号是在山的另一面放的,还是另一队影卫看见了,又四处找叶臻他们,这才耽误了许多功夫。 叶臻听了影卫简短的叙述,看向江雨心,迟疑片刻,叫来四一做出决断说:“我让四个影卫跟着你,你带着小姨去药王谷求见谷主。”她郑重嘱咐道:“就说是君寒求见,他若不见,就报梁王妃名号。我会尽快来药王谷。如若谷主救不了,就去留仙谷求我师父青云先生,同时去泗水找镇北侯,记住了么?” 四一点头,“记住了。” 叶臻看着他背起江雨心,又吩咐几个影卫道:“注意安全。” 几人领命前去,叶臻闭了闭眼,道:“走,去看看。” 虽然刚才让阿全阿忠带走陈崇绪是事急从权,但叶臻是真没想到他还能整出幺蛾子。当然,这会儿她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影卫急促地说那是他们的求救信号,红色是最高级别了,心里便划过不详的预感。 半路却是遇上了苏冉和另一队影卫。 两边一接头,叶臻看见好端端站着的苏冉,又看见其中一人背上昏迷着的君识,头都要炸了,“怎么回事?” 影卫摇头道:“我们往信号方向去,就遇到了冉姑娘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来说吧。”苏冉缓了口气,说,“我们离开的路上,有个人占据了陈崇绪的身体,还用阵法造了一个小空间,打算控制我们成为傀儡来伤害你们。是四哥突然出现帮我们破阵。他本来已经抓住了陈崇绪,但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把陈崇绪带走了。那个人走了之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哥就这样了。”她顿了顿,轻声对叶臻道,“我的事,我回头再跟你说吧。丙申他们都受了伤,我让他们先走了。那信号发出以后不久,折冲府的人就找过来了,我们没法留在原地,路上正好遇到了影卫。” “申伯益他们还在?”叶臻蹙眉,先查看了苏冉的情况,微微放下心来。她目光落在苏冉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她的衣服上,接着又看到君识的衣着,心中便有数了。她没多说什么,那边影卫已经将君识放了下来,她上前把了脉,眉头蹙得更深。 “他怎么样?”苏冉蹲下来,担忧道,“我把过脉,他内伤很重。” “是很重。”叶臻顾不得多想君识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受了伤。她听苏冉仔细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况,道:“是神殿的人?” “我也是这么猜的。那个人的穿着,跟我在云梦县郊外看见的很像。”苏冉说,“你能用沧渊话说一下‘这个人我要带走’吗?” 叶臻便用沧渊话说了一遍。 苏冉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 他们说话间,叶臻给君识输送了一点灵力。君识虽然伤得很重,但这个程度还不至于昏迷不醒。她猜测那个神殿的人一定对他做了什么。她心知君识身世不简单,奈何一知半解的,此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吁了口气,吩咐道:“先下山吧,回县城再说。” 叶臻知道,自己还是轻敌了。申伯益算什么,真正的敌人连面都没露,就把他们弄得这么狼狈。她有点懊恼,又十分憋闷。眼下这个烂摊子算怎么回事? 君识便在这时睁开了眼。他双眼一时没有焦距,苏冉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还十分茫然,缓了片刻才出声:“苏冉。” “哎。”苏冉应了一声,弯了弯唇角,又喊叶臻,“叶子,四哥醒了。” 叶臻已经听到了,凑过来问:“四哥,怎么样?” 君识看起来像睡了很长一觉,反应十分迟钝,半晌才道:“你是……小七?” “完了,不会傻了吧?”叶臻嘶了一声,“这又什么情况?” “谁傻了?”君识这句倒回得快,接着捂住了额头,看起来十分痛苦。 苏冉惶然看向叶臻,但叶臻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继续给他输灵力,却被君识一把摁住手腕,强硬地推开。 “我没事,缓缓就好。”君识说。 “哦。”叶臻知道他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不知道。 苏冉在一边干着急,但是犹豫再三,也什么都没问。 “那个人,也是神殿的人,一样的气息。”君识忽然开口说,“我是说,控制陈崇绪身体的人。” 叶臻神色微沉:“不是白家人?” “至少这次不是。苍梧山那次是。”君识说,“你们先别急着找陈崇绪。” 这次的教训已经够了。叶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君识缓了半天,脸色却也没好看多少。他不过说了几句话,连呼吸都有点急促了。还未及叶臻再查看,他竟是又昏了过去。 苏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人,看向叶臻:“这到底怎么回事?” 叶臻心里也没底,摇了摇头,但看君识脉象还算平稳,她微微放下心,说:“应该是太累了。”她接着悄声问苏冉说:“你……那个符咒,没再发作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苏冉小声说:“破阵以后,它就销声匿迹了。现在没什么感觉。”她接着恼道:“这东西根本不听我使唤,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臻感同身受,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犹豫了一下,道:“送四哥回县城以后,我要去药王谷陪小姨疗伤,你要不一起去?或许谷主会知道一些。” 苏冉看了君识一眼,点头道:“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混沌 叶臻带着人回到崖州县城,安顿好伤员,便收到了玄天承从泗水传来的消息,信中简单叙述了墨家别院的后续进展,又嘱她万事小心。他们尚且没有摸清这背后的真相,但有他兜底,叶臻心中安定不少。 她草草写了回信,吩咐了影卫几句,便听得君识房中传来器物翻倒的巨响,连忙破门而入,却见君识竟死死掐着苏冉的脖颈,将人牢牢压制在床上! 他回头向叶臻看来,目光冰冷嗜血。 “四哥?!”叶臻看见他瞳孔的颜色,厉声喝住跟进来的影卫,“都不许进来!”一面抄起桌布拧成股,甩过去缠住君识手臂。 君识瞬间挣脱,却也因而松开了苏冉。 苏冉脸憋得紫涨,顾不得喘息,屈膝一下狠踢在君识侧腰。 叶臻旋即飞身而至,一掌劈在君识脖颈,将人接住了慢慢放倒,转而查看苏冉脖子上的血瘀:“怎么回事?” 苏冉指着地上翻倒的水盆,哑声说:“你刚出去,他就醒了,让我帮忙打盆水来。他那会儿看起来很正常。我端着水进来,他就突然要掐死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叶臻看着再度陷入昏迷的君识,心道,若不是他伤重,真发起狂来,她跟苏冉哪里摁得住他。这不是傀儡,确实是君识本人没错,可他这是怎么了? 此时窥探他的秘密,是不是不道义?可若不看,又是对大家不负责。叶臻心中天人交战,心一横,抓起他手腕,用灵力深入他体内查看。 君识是火系灵修,但此时,他气海中火系灵力聊胜于无,全数被一片浓雾笼罩。叶臻本能地感到很不舒服,灵力下意识就退了出来。 这玩意怎么有点熟悉……可,这不是好东西啊。 见她皱着眉久久不语,苏冉在旁道:“你说,会不会是那个神殿的人对他做了什么?” “或许吧。”叶臻也拿不准,君识是本来就这样,还是接触了神殿的人才这样。她其实更倾向前一种,只是君识平日里掩藏得很好。这样一来,他那天救治燕汝文的亲兵之后异常的瞳孔,以及他面对神殿中人时那种仇恨的神色,就都有了很好的解释。她看向君识,目光复杂。半晌,她拿定主意,让苏冉扶着君识靠坐起来,给君识输送火系灵力。 她并不确定那东西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故而没敢用疗愈术,也没敢用天下归元“净”。她自己的火系灵力就是在冰系灵力衰竭时失控的,所以君识的异常,或许也能够用补充火系灵力来解决。 不过君识的修为不是她能比的,她这一路奔波打斗也是疲倦,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脸色煞白。她收了功,调息片刻,再度探查君识气海,只见那一团浓雾变得稀薄一些,微微舒了口气。 正在这时,君识清醒过来。他对上叶臻视线,欲言又止,旋即发觉自己正被苏冉揽着,十分不自在地挪开了距离,被侧腰和后颈的刺痛一激,记忆回笼。他目光闪烁,低声道:“刚才……我是不是伤到你们了?” 苏冉顺势站起来,抱着手臂道:“已经扯平了。” 君识显然是想说什么,最终只道:“对不起啊。” 叶臻沉默片刻,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可以当不知道。”她接着微微冷下脸,说:“可四哥,你得保证,不会再这样伤人。” “……嗯。”君识道,“不会再伤人了。多谢你的灵力。” 叶臻犹豫一下,还是问:“你的情况,师父知道吗?” 君识点头:“知道。” 叶臻想了想,又问:“那你要找镇北侯,是打算和他坦白,然后合作?” 君识迟疑片刻,道:“算是吧。” 叶臻就有点生气了:“如果你想到找他,那为什么不找我,不找我哥,不找陛下?我们比他不可信?而且现在我跟他……你找他和找我有什么区别?” “不是。之前我以为……算了。”君识吁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找你和找他一样。但你现在……毕竟不是以前。” 叶臻缓了口气,说:“四哥,我今日试探你,是不敢拿自己和身边人的性命做赌。不追问,只因我相信你。但你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说出来,也许大家能一起解决。” “你既已探过,就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君识道,“小七,不是不信你们。我不能让你们共担危险。”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么?还有镇北侯,你早就猜到了。”叶臻说,“四哥,也许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 君识沉默下去,许久才说:“我不一样,小七。” “你俩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苏冉皱眉,“合着就我蒙在鼓里?” “别提了,我也蒙着呢。”记忆受限的憋屈感让叶臻咬牙切齿,“一个个的锯嘴葫芦,主意还都大得很。但凡把话说清楚,能省多少麻烦。” 君识的表现,已经彻底印证了叶臻的猜测。她心情复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才道:“可你从未害过人。相反,你救过很多很多人。” 君识轻哂,“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他看向苏冉,目光微黯,“可刚才你也看到了。” 苏冉眼前忽然就闪过一些画面,黑色的火焰从天空中落下,无情地吞噬着万物生灵,接着君识的面容就扭曲成了这团黑色的火,张牙舞爪地向她扑了过来,她不由后退几步,手撑了一把桌面才不至摔倒。 叶臻连忙扶住她,“怎么了阿冉?” 苏冉惊疑不定地看向君识,见他面容分明就很正常,闭目摇了摇头,轻声说:“我……看到一些东西。”因为之前她脑中的画面最后都得到了印证,她已经无法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幻觉。 君识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最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他起身下床,说:“我该走了。”他顿了顿,浅笑说,“小七,好好修炼。你想帮忙,起码要打得过我。” 他虽然在笑,看起来却很悲伤。叶臻知道,他是在怕自己失控。他有多厉害她是知道的,若再加上混沌,恐怕君墨都不是对手。她有点难过,明明都是很好的人,为什么会这样? 不,她才不信呢。 “我会好好修炼的。”叶臻昂首说,“四哥,你管它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你还不是让它老老实实的?这次肯定也能行。你肯定能行的,从小我就觉得你特厉害。” “好了,少拍马屁。”君识被她逗笑,“我走了,你们万事小心。”他走出去几步,回头道:“我就是去探个底,有事会找你们商量。” 叶臻没真正放下心,此时却也只能点头。她挂念的事实在有点多,反倒什么都不上心了,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她拿来药膏,打算给苏冉涂药,就见她脖子上的伤已经淡了不少。 苏冉见着叶臻错愕的神情,倒是没太大情绪波动:“又自动恢复了?”虽然她到现在一直很懵,但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她右腿明明是脱臼了,不过几个时辰就能行动自如,刚才踢君识的时候还贼有劲。 “再过一会儿可能都好了。”得了,是她天真,才会觉得苏冉是普通人。现在看来,她,她身边的人,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叶臻说着,还是仔仔细细涂了药,一面问她说:“除了能看到奇怪的画面,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冉摇头说:“没有。”回来县城的路上,她和叶臻先行几步,已经把自己身上的异常和当时的场景都告诉了叶臻。这会儿她有点迟疑,但到底还是把刚才所见的景象说了出来,又道:“我听你们的意思,君识他……身份有异?” 她问得委婉。不说从前在江州他们早就熟识,就凭君识今日救了她,她也不会恶意揣测他。但和叶臻来泗水时,叶臻就告诉过她自己的身世和沧渊的事,她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的。而将心比心,她也听出了叶臻问君识时内心的焦灼,再加上自己看到的预示画面,猜到君识身份并非难事。 “如果他真有混沌血脉……”叶臻眸中有一瞬间的空茫,片刻哂笑道,“不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我又有什么立场审判他?真论起来,我们都能去浮虚山排排坐了。” 此前玄天承和萧靖华他们都被混沌所伤,她自己在归来山庄也很可能是被混沌蛊惑了心智。在她心里,混沌已经被归为了强敌。 可四哥……四哥怎么可能是敌人呢? 总不能混沌和双血一样,也是无妄塔和神殿的谎言吧? 叶臻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逗笑了。果然人都是自私的,自己的立场,总是要造得金碧辉煌一些。 但,混沌在世人的认知中,是绝对的恶,是需要关押在浮虚山恶之境中,永世不得超生的。 所以君识对她隐瞒,她很能理解。而且他其实已经漏给她很多信息了。 她嘴上虽然埋怨大家不把话说开,但心里很清楚,不说开有不说开的考量。她自己也是这样。就说对着苏冉,这还是猜到了她身世,这会儿才能这样不多避忌地讲话。 苏冉闻言,也沉默下去。她知道自己能修炼灵力,又得叶臻坦言沧渊的事,本该很高兴的。可她现在心情很沉重。她看向叶臻,觉得心疼,又觉得酸楚,原来叶子一直背负着这么多。 “可能都不需要去药王谷。”叶臻忽然转了话头说,“阿冉,你的灵根……让我觉得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