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旧札》 1、 第1章 further/著 “湖石镇纸,一百二十七两;珊瑚串珠,五百四十二两;珊瑚雀鸟摆件,珊瑚雀鸟摆件……”穆宜华抬眼望了一下放在桌上的东西。 没有珊瑚雀鸟摆件。 穆宜华冷冷一笑,没什么动作,继续往下看账册。 “紫竹纹花狼毫笔,龙泉印泥……”她又望了一眼桌上。 还是没有。 二月的汴京,屋檐上还积着新岁留下的白雪,穆宜华围着兔绒,将账本重重地拍在桌案上:“这群手脚不干净的东西,我们不过离开汴京在明州待了四年,他们竟想掏空库房。” 春儿递上一盏茶:“是少了很多东西吗?” “大件儿的不敢搬,丢的全部都是小而贵重的,这挑东西的眼光倒还真是毒辣。” “前些日子大姑娘去庄子,那些管事们也不尽心尽力,郊外多好的田,收成竟差成那样。宅子里的婆子丫鬟们也不省心,生生把大姑娘都熬得眼下乌青。” 穆宜华按着太阳穴,呷了口茶:“主家因言获罪贬谪离京,归期未定,又在南方鞭长莫及,也难怪他们会偷奸耍滑,毫不尽心。可如今我们既然回来了,这府内府外,倒真是要好好整肃一番了。” 穆宜华揉了揉因天冷而有些酸疼的膝盖,缓缓道:“今日我随宋嬷嬷去瞧库房,瞧见一处角落没有落灰,那地方本是我囤笔的,今早还瞥见了。从前我不在,他们偷了也就偷了,如今我回来了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干那些腌臜事儿。 “那东西怕是还没出府。你一会儿让小厮们加紧看守府邸的各大小门还有库房的门,就说我丢了一支琉璃簪,需要找找,进出府门库门都必须搜身。到第五日,你挑几个人在府上后院搜一搜,找不到东西不重要,但是一定要弄得声势浩大才好。” 春儿有些不明白:“东西找不到也不打紧吗?” “若只是为了找那几支笔如此大费周章才是不值得,我要的是,人赃并获。” 下人们接到命令,窃窃私语一番,春儿看底下交头接耳,心中不悦:“这是大姑娘的意思。从前大姑娘随着老爷迁往南边,无人管教你们,但如今大姑娘回来了,这宅子后院就是大姑娘说了算。我们穆家刚刚返京,最重要的便是安内,你们若是还想待在穆府,便照着大姑娘的意思去做,若是不想的,便趁早说出来,同我拿了身契便走。” 要说是四年前,春儿说出这话,定是有许多人要追在她屁股后头讨要身契的。可如今穆家回京,穆家主君穆同知也已经摘去了党争谪官的帽子,重披紫袍官居副宰,是朝堂上响当当的人物,若这个时候再离开,那才是傻子。 下人们听春儿说完,无不称是。 春儿点了八个人搜园,早卯晚申,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查,搞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众人如履薄冰。 到了第三天,有一个丫鬟泪眼涟涟地跑到穆宜华面前,说家父病重务必要出去一趟才行。 穆宜华瞧了她一眼,示意春儿搜身。春儿将人领到里间,不一会儿便出来了,对着穆宜华摇了摇头。 “你去吧,快去快回。”穆宜华吩咐道。 待到小丫鬟走远,她抚着暖炉,轻声说道:“派人跟着她。” 春儿领会,遣了人去看着。不多时便回来复命,说这小丫鬟真是去探望父亲的,父亲就在城东的济世医堂,问了掌柜的,人已经躺了好几日了。 穆宜华没说话,只是摆手让人下去。 几日事情毫无进展,春儿有些着急:“姑娘,我们就一直这么干等着吗?笔这东西好藏极了,一直这么搜下去,怕是无果。” “还有两日,离五日还有两日。我倒要看看这个人,五日后沉不沉得住气。” 相府失窃,宅内连日紧绷,看守的小厮们累得有些倦怠。尤其是东偏门的小厮,离花园最近,离住所最远,鲜少有人来往。 待到第五日的深夜,更是值守不住。 “你说这大姑娘也真是,不就一支琉璃簪吗?满大街都是,我攒个三个月的月钱,都能给我老娘买一支顶好看的了。这相府缺什么?缺一支琉璃簪吗?至于这样吗?搞得人心惶惶,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这老爷和大姑娘刚刚回京,府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四年了,你我是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这是天子脚下,我们老爷还是探花郎,说不准什么时候官家开恩就从南边回来了。你看,如今不就回来了吗。可保不齐就是有人爱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情。现在这是什么地方啊?参知政事的府宅啊,那可是副宰啊!副宰府邸失窃,丢了小东西还好,往后若是丢了重要的东西呢?大姑娘这般小心也是没错的。” “你有理你有理,我看你就是跟你们家婆娘待在一起久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得了得了,别挤兑我了。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什么?我去……酒!” “你小点儿声!夜深了,没人会来,我们就喝一点点,不被人发现,耽误不了事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语气很是震惊。 “灶房啊!今儿个大姑娘要吃酒糟鸡,厨房就给做了。可谁承想大姑娘说不好吃,许是酒的问题,李师傅就给放那儿了,还剩大半坛呢,被我拿来了。” “可以啊兄弟,来来来,他们不喝我们喝。贵人都是金舌玉口,他们不愿意喝的东西在我们嘴里倒是香甜的。” 另一人从怀里掏出小酒盏,搓了搓冰凉的手:“虽说都过了年,但这天儿夜里还是冷啊。” “给,喝点酒暖暖身子。” 米酒这东西入口是甜的,一杯下肚是暖的,可缓过劲儿来却是极其醉人的。不过半坛,二人就已经扶着门槛睡下,嘴里念念叨叨,不知所云。 一个纤瘦的黑影从花丛中显现,她四下张望一番,小碎步撵着走过小厮身边。脚边的小厮突然大喊一声:“再喝!” 那身影吓得一激灵,半晌不敢喘气。良久,她确认小厮再无动静,悄悄地打开一条门缝,从其中挤了出去。 - 穆宜华还拥着毯子就着灯光看账册,春儿匆匆赶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穆宜华神色如常,只问道:“曹嬷嬷抓到人了?” “是。” 穆宜华浅浅一笑,反扣下账册:“那行啊,既然抓到人了,便叫上曹嬷嬷和宋嬷嬷,带上几个小厮,随我们一同去吧。” 夜黑风高,北风席卷着刀子般的冷意刮在脸上。穆宜华下了马车,曹嬷嬷便迎了上来。 “大姑娘,老奴眼看着他们一男一女进了屋,到现在还没出来。” 穆宜华将目光转向其余的人,都纷纷点头。她环顾破败的四周,又见里头并未点灯,直觉不妙,不由叹了口气:“你们两个,把门和窗户都堵住。你们两个进去,把他们的嘴巴给我捂严实了,切不可让街坊邻居听见一丁点儿声响,然后把人捆了带回穆府再说。” 众人领命,各自站位蓄势待发。穆宜华扬头一个示意,冲在最前头的小厮破门而入,里面的人还未来得及惊呼,曹嬷嬷与宋嬷嬷便眼疾手快地将麻布塞进他们的嘴里,守门的小厮连忙跑进去递麻绳。众人将他们捆得如同蚕蛹,春儿从屋里走出来:“大姑娘,好了。” 穆宜华走进屋子,只见一男一女被丢在墙角。女子泪眼涟涟,男子一脸愤恨,身边还放着一个包裹。 春儿上前将包裹打开递予穆宜华,里头是一张身契,几支并不昂贵的素钗,一些碎银子,还有一支……穆宜华曾经的琉璃簪。 她的目光在那支簪上顿了顿,轻轻一笑,将簪子拿起来摆到众人眼前。 “那不就是大姑娘的琉璃簪吗!”曹嬷嬷狠狠地瞪了一眼小丫鬟,“主家的东西是不是都让你给偷光了?如今事情败露,是不是就想和你的奸夫一走了之?” 小丫鬟扭动着身体,一点点蹭到穆宜华身边,她艰难地抬头,满脸的泪珠,最终说不出话,却知她在伸冤。 穆宜华心下已经了然,她摆摆手:“把人带回府,我自有处置。” 2、第2章 穆宜华将人分开安置在了两边的柴房,摒退所有人,先审问那小丫鬟。 小丫鬟显然被吓得不轻,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浑身还在发抖。 穆宜华端坐在她面前,示意春儿将麻布拿开,声色平静:“秋露,你在府上有几个年头了?” “回……回大姑娘,如今是第六个年头了。”秋露眸中含泪,“大姑娘,秋露当真没有偷东西,当真不知道那支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这件事我们先略过不谈。你先说说你与那男子的关系吧。”穆宜华不紧不慢,她半张脸隐在烛光的阴影下,给人以无形的压迫。 秋露缓过情绪,低声道来:“他叫冯子年,家中是做香饮子生意的。三年前,我上街采买东西,不慎被人偷了荷包。我不是那店家的常客,他以为我是故意说没钱寻他开心,便同我理论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把好多街坊都引来了。我不敢说自己是穆府的……”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穆宜华。 毕竟当年的穆府还是人人喊打的党争谪官,这话要是说了,怕是火上浇油。 穆宜华了然点头:“继续。” “那时我快急哭了,是冯郎替我出了头,还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替我垫付。我回府后拿了自己的积蓄给他,一来二去,我们就熟络了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又开始抽泣,“大姑娘,奴婢该死……奴婢不应该在主家不在之时私定终身。奴婢有罪……” 穆宜华叹了口气:“如今最重要的是府内失窃,这件事结束了,你们其他的事都好商量。” 秋露在这话里听见了希望,她立马收了眼泪:“冯郎祖籍绍兴,一年前他祖父身体不好,他们便想着回绍兴,冯郎希望能带上我一起,可我身契在穆家我如何能走,便留下了信物想就此了结。可我没有想到冯郎他回来了,他还来找我,说他一直在等我。他还想来找大姑娘您,希望能够促成我们的姻缘。可大姑娘回京后近几日先是去了庄子,而后又查府,秋露不敢让他在这个时候来找您,害怕您发现我们……我们私相授受……” “你看你胆子小成这样,缘何会做出今晚这般胆大的举动?”穆宜华问道,“为何不再等等?” “冯郎这回是偷偷从绍兴跑来汴京的,那么远的路,他瞒着家里人吃了多少苦,我实在是不想再让他为我……而且,而且此前有一次,我与冯郎夜晚私会回来的时候,被……被人撞见了。” “谁?” 秋露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第二日曹嬷嬷来找我,告诉我有人向她告密。她将我骂了一通,还劝我趁早与冯郎断了,如今风头正紧,大姑娘您是断断不可能容忍我们这般的。若是被大姑娘您发现了,怕是要给我们送开封府去。 “奴婢就想,此事已经让两人知晓,怕是瞒不住的。奴婢着实害怕,怕受罚,怕坏了穆家的名声,又怕辜负了冯郎,一时脑热,便想着能跑便跑,随着冯郎跑到了绍兴,穆家兴许就找不到我了……” “那身契,是你从曹嬷嬷那儿偷来的?” 秋露点头称是。 “她放在哪儿?” “瓷枕里头。曹嬷嬷找我训话时,我看见的。” 穆宜华听完她这一番话,字字真情,倒不像是假的:“还算老实。” 秋露咀嚼着这四个字,试探地问道:“大姑娘……信我?” 穆宜华偏头朝她笑:“你说我丢的是什么东西?” 秋露一愣:“不是……琉璃簪吗?” “自然不是,我那琉璃簪在我的妆匣里好好放着呢,丢的是几支笔。” 秋露听见这话,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所以大姑娘在打开包裹的时候,就知道秋露并没有偷东西,是冤枉的?” “没错。”穆宜华说道,“你那簪子是被人放进包裹的,而栽赃你的那个人才是府上真正的窃贼。你,被人诬陷了。” 秋露听见这话,连忙爬到穆宜华身边,哀求:“大姑娘明鉴,秋露不曾偷过主家任何东西,只是一时之间鬼迷心窍想着私奔,还请大姑娘饶过秋露和冯郎吧!” 穆宜华垂眼看着她,没有松口,只是说道:“你虽不是偷窃之人,但你与外男私奔,败坏门庭实属大错。你是穆家买来的奴婢,没有主家允许,偷了身契就跑,你知道若是在公堂上你与冯郎君要受怎样的刑罚?今日我将你抓了回来,一是为了穆家的脸面,二则是为了让你免于囹圄。” 秋露连连叩拜:“大姑娘所言,秋露谨记在心。” “你们的事,我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在府内必不服众。但你若是将功补过,我倒是可以……放你一马。” “只要大姑娘开恩,秋露定言听计从!” “明日,陪我演一出戏,若是演得好,我便放了你们两个,还给你备嫁妆,就当是送你远嫁了。可若是不尽如人意……你与冯郎君的前程,便都葬送于此了。” 3、 第3章 大姑娘要审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院,后院的嬷嬷丫鬟小厮齐齐被叫到了主屋庭院里。 穆宜华坐在檐下,抚着手中的暖炉气定神闲得看着廊下顶着水盆直跪着的秋露。春寒料峭,前些日子的雪还没化光,眼下正渐渐消融,在地上积起一处处小水坑。 秋露已经跪了半个时辰,双股手臂连连打颤。她嘴唇乌紫,眼睫上结了霜。 “还不说吗?”穆宜华接过春儿递来的茶盏,“其余东西藏哪儿了?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从实招来我可以念及主仆旧情不报官。已经半个时辰了,你觉得你还能坚持多久?” 秋露艰难开口:“我没有……” 穆宜华长叹了口气:“你的如意郎君说,是你勾引的他,他为了撇清自己,把罪责都推给了你啊,你还硬撑什么?” 秋露听见此言,神情大变,眼泪簌簌落下,摇了摇头:“他不会的,何况我们没有偷东西……请大姑娘明察!” 一众老嬷嬷立在一边,叹气摇头:“这孩子平日里看着乖巧,怎会生出这样的歹心?” “定是被情爱迷了心窍,自古女子碰上薄情郎,就没几个好下场的。” 曹嬷嬷气急:“吃里扒外的东西,在穆府待了那么些年,被外头的野汉子一勾就勾走,不成器!” 丫鬟小厮们看着秋露受罚,却是大气不敢喘,他们你瞧我我瞧你,低头瑟缩。 穆宜华瞥了眼人群,侧头对春儿低声道:“派人跟着了吗?” “嘱咐过了,六头他们在后院儿门守着,若有人出去便一路跟着,绝不打草惊蛇。听了大姑娘您的吩咐,将他们一网打尽。” “去看一眼,抓回来没有?” 春儿应声离开。 堂下突然“哐”得一声,冷水洒了一地,秋露不堪重负,昏倒在霜地上。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慌忙后退。 穆宜华示意下人将她带进屋去,又道:“去把冯郎君叫来吧。” 冯子年一到堂前就破口大骂:“这就是相府!这就是相府嫡女!不分青红皂白,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这样的相府,当年被皇帝贬谪摘官,就是你们活该!” 此言一出,穆宜华目光一凛,将茶盏重重搁下,不怒反笑:“冯郎君知道的可真是够多啊,那可否告知我们家的东西都被你们藏到哪儿去了呢?” 冯子年咬牙:“我呸!你们以多欺少,颠倒黑白,查不清楚真相就想拉个替罪羊!亏你们自称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想逼我就范,根本不可能!” 穆宜华被逗笑:“好胆量,好气魄,在下佩服。” 冯子年一脸愤恨地瞧着穆宜华:“我不是你们的家仆,即使真有私,也该是衙门给我定罪。你们若是动用私刑,只要我还能从这地方走出去,我就去衙门告你们!我让……我让言官弹劾你们!” 穆宜华看着堂下的男子,心中倍感无奈。他本意是想试试这人对秋露的真心,真心是试出来了,但是傻气也被她试出来了。幸亏她只是做戏,若是真架势,碰上不讲理的权贵人家,他有没有命活着走出去都两说。 “冯郎君对我们秋露当真是情真意切。可我并不想罚你,我只罚秋露。我管教我手底下的丫头,难不成还要过问你这个外人?你不是我府上之人,我不能对你动刑,但这丫头犯错与你私奔,不管我动什么刑都是我在理。她一日不说出财物去向,我便关你们一日,直至你们松口为止。” 穆宜华声音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冯子年看着高高在上的穆宜华,心中懊恼惭愧不甘杂糅,他忽然抬头:“我替她受罚!” 穆宜华心头一惊,嘴唇翕合,半晌才出声:“你说什么?” “我说我替她受罚!”冯子年瞧见穆宜华的样子,嘲笑道:“穆娘子这般震惊,是未曾见过真心吗?那穆娘子未免也太过可怜了。” 纵然是做戏,穆宜华对他冷嘲热讽的忍耐也到极限了。 她强压着怒意,摆手招呼道:“行啊,把水盆给冯郎君吧。冯郎君男子气概,年轻气盛,换个大点儿的。” 冯子年双手举直,真就替秋露顶罚,没有半分的偷懒。 穆宜华在檐下看得都有些惊讶。 堂下众人窃窃私语,还有似乎在质疑他们是否是真的偷窃的人。 穆宜华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乡下来的小子心眼儿那么实,她瞥了一眼人群——方才与众人一齐看热闹的曹嬷嬷已然不在。 春儿匆匆走来附耳道:“抓住了,三个人,在后院柴房关着呢。” 穆宜华听见这话,悬着的心渐渐放下。她叹了口气,瞧了一眼还在堂下受罚的冯子年,笑道:“你就再待会儿吧。你们,都给我看牢他。” 穆宜华来到柴房,小厮给她让开一条路。曹嬷嬷、宋嬷嬷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被捆成竹笋一般,三人被丢在地上,听见声响,宋嬷嬷与那男人纷纷抬头,只曹嬷嬷看着地,面如死灰。 穆宜华先看向宋嬷嬷,冷笑:“我本以为府中只有一人偷奸耍滑,不承想是你们二人狼狈为奸。曹嬷嬷宋嬷嬷,您可是我们穆府的老人啊。” 宋嬷嬷也觉得自己荒唐,她想笑,眼泪却是止不住:“大姑娘是不知道您与老爷离京的那些日子我们过得有多辛苦。当年老爷被罢官,名字还被刻了碑昭告天下,若不是吕相从中帮衬,老爷的官位都不保。 “你们离京远离是非,可这京中的风风雨雨不都得由我们来承受?前两年庄子收成还好,还有收益,府中遣散奴仆后剩的人也不多,日子能过下去。可后来庄子上的人偷鸡摸狗,拿来的钱是越来越少,都快揭不开锅了,我们这才不得已为之啊!我们知道老爷大姑娘小公子在南边过得辛苦,我们不敢叨扰,所以……所以就没办法了啊!” 穆宜华冷笑:“这宅子为何不卖,你们是知道的。当年父亲离京前,也是问过你们意思的。宋嬷嬷您,还有曹嬷嬷和张嬷嬷都是我母亲还在时亲自挑选的人,我当年感念你们忠贞,拿出自己的积蓄各分了你们二十两,只盼你们能好好替我们守住这个家。二十两啊,都够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我给了你们一人二十两,再加上庄子的收益,不够花销吗?为什么张嬷嬷能拿着这些钱张罗好日子,你们偏就不行? “再者,这四年里府上才几人?秋露他们这群小丫鬟都知道省着花我给他们的钱,你们如何不知?你说府上困难才去倒卖的物件儿,那我问你,你倒卖来的钱财可是用于府上开支?若真是用于府上开□□我一回来,丫鬟们也不至于朝我哭诉吃不好穿不好。” 她拿起手中的紫毫笔:“你们倒卖的摆件、印泥、毛笔,虽不至于多金贵,但给你们加餐添衣总是足够了吧?你给她们买了吗?不都是进了你们自己的腰包?若真是添作府用,我在南边,你们大可以来信告诉我,何至于栽赃陷害,闹得这半月不得安宁!” 宋嬷嬷哑口无言,面色灰白,不再说话。 穆宜华走到男子面前,那男子不敢正眼瞧她,侧头躲避。 她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向从一开始便沉默的曹嬷嬷:“我已经派人去搜了这男人的住宅,枕头下有本账册,上面记载了他入黑市以来所有经手的东西。这位官人是个细致的人,货源何地,供货何人,何时何地成交,金钱几两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曹嬷嬷,您还有什么话说?” 曹嬷嬷苦笑一下:“大姑娘昨夜看见那支琉璃簪的时候,就知道秋露是被冤枉的了吧?” 穆宜华叹气:“是啊,您在穆府待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想不到呢?我素来不喜琉璃,从小到大也就那一支,长大了便鲜少带出来,除了你们这些儿时伺候过我的嬷嬷们见过,后来入府的小丫鬟们哪个知道,又如何会偷那支簪子呢?何况我丢的分明是紫毫笔。都怪您心太急了,急着销赃,才会陷害秋露,还趁我审问之时,让宋嬷嬷去代为交易。” “那姑娘抓着她了,为何还要等我?” 穆宜华点头:“宋嬷嬷是管仓库的,您是管人的。秋露在您地方看见了身契便去偷,她以为是她偷你,却不承想给了你栽赃她的机会。就算那簪子不是你趁她偷身契的时候放的,那她私会情郎不日夜奔的消息也是你发现的,怎么样你都脱不了干系。” 曹嬷嬷认命似的闭上眼睛:“到头了,终是到头了。” 她嗤嗤一笑:“四年未见,大姑娘远游南地,见了世面,愈发聪慧敏捷、独当一面了。唉……两年了,从第一次开始,老奴总是战战兢兢,如今这颗心终于安定了。大姑娘,老奴……认了。” 这三人被穆宜华带到堂前,冯子年还在堂下顶着水盆。她示意小厮将人带到一边,把曹嬷嬷二人押在堂下跪着。真相大白时,众人无不失语震惊——平日里素来说一不二、管教严明的曹婆子竟是偷盗主家财物的人。 穆宜华身姿微斜,她款款地倚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暖炉,将底下的众人扫视一圈,朗声开口:“人赃并获,宋嬷嬷与曹嬷嬷狼狈为奸、串通一气,在两年间倒卖府中财物二十三件,共计五百七十四两银子。为奴不忠,为人不信,沆瀣一气,污秽府门。然念其二人侍奉穆府多年,出事之时又是穆府多事之秋,便免于送官,没收其一切穆府所得,逐出府去,永不复用。 “秋露虽蒙羞受冤,但越矩私奔实乃不忍之事,不守规矩的丫头,穆府也留不得,今日也送其出府,从此不得再回。今日之事乃是我穆府之教训,日后若有人重蹈覆辙,我穆宜华定将人转送开封府,绝不姑息!明白了吗?” 廊下小厮丫鬟们大都是穆家回京后买的,哪见过这阵仗,吓得魂儿都没了,无有不应,各个恭顺听话。 曹嬷嬷宋嬷嬷本是府中得力能手,一下子送走两个,穆家又是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关键时候,穆宜华在人群中看了一圈,看见一人:“张嬷嬷。” 张嬷嬷听见大姑娘喊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神色恭敬平和,上前行礼道:“大姑娘安。” 这张嬷嬷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因年轻时不比曹宋二人机灵,所以少显眼,未能做到她们二人的位置,也不少被她们排挤。但穆宜华是记得的,母亲在时,她便能将母亲吩咐的差事办得妥妥帖帖,不用操半分心。后来母亲病重去世,他们贬谪南方,张嬷嬷也是第一个提出来不想随迁,要留在汴京守着府邸的人。 如今的穆家刚洗净罪名回京,凡事都要处处小心,让张嬷嬷来协理后院是再好不过的了。 穆宜华朝她笑了笑:“您也是家中的老人了,这四年替我们守着这穆府辛苦您了。” 张嬷嬷欠身:“都是老奴应该的。” 穆宜华点了点头,转而对着众人说道:“你们都听好了,往后穆府后院协理掌事之位,便由张嬷嬷接替,尔等记住,见她如见我。这穆府重添新灯,再上高楼,里里外外和和气气的,于大家皆有好处,不生罅隙,不犯脏事,安稳度日,我穆宜华,定不亏待诸位。” 4、第4章 一场闹剧让穆宜华得了个圆满。 冯子年听明白前因后果,惊讶地看向穆宜华,但又拉不下来脸道歉或是恭维,只冷冷地看着她,“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秋露见他如此,用手肘撞了撞他。 冯子年憋不住,说道:“即使是做戏,她也忒狠了!” 秋露还瞪着他。 冯子年被看着看着,败下阵来,朝着穆宜华敷衍地拱拱手,阴阳怪气道:“穆娘子当真是心思沉稳,思虑周全。先前是在下无礼,在这里给穆娘子赔罪了。” 穆宜华看他如此,也不愿同他计较:“不告诉你,是为了演得逼真些,也是为了试试你对秋露的真心。这丫头在我们府里呆了也有些年头。今日头脑糊涂干出私奔之事实属不该,该罚。但此事并未酿成什么不可收场的结果,我念及旧情,她守穆府四年,我也不能将她罚得太难看。” 秋露闻言低头,喏喏回答:“秋露悔不当初,多谢大姑娘可怜。” 穆宜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对冯子年道:“她既选择了你,我当然要看看值得她这样做的男人到底是何模样,她虽有不对,可我也不能让她随便被人骗了去。今日种种观察下来,冯公子也算是把我们秋露放在心上的。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亲事,你们二人既然两情相悦,也免去我费心思找人家,便就将她许配于你,日后回了绍兴,好好过日子。” 冯子年见穆宜华答应,想答谢,但话语就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秋露拍了一下他的背,冯子年无可奈何地立马道:“多谢!” 穆宜华失笑摇头:“行了,你就别为难他了。” 冯子年看了一眼穆宜华,抿抿嘴,还是开口说道:“今日之事,是我们糊涂,也是我的不是。我不应该私自约见秋露,应该直接上门提亲。” 穆宜华见他如此,有意揶揄他:“如今也不迟啊,磕个头就成,秋露的嫁妆我也能备好。” “你——” 秋露一把拉住冯子年,连忙说道:“大姑娘能饶恕秋露,成全我们,秋露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奢求更多。” 穆宜华没有理会他们,附耳对春儿说了几句,春儿点点头走出屋子。 她又问冯子年:“冯公子,你说若是再来一次,你会直接找我来提亲。那你既是存了这心思的,聘礼可带了?” 冯子年一脸“那是自然”地递上几张交子:“舟车劳顿,未带物件儿,但我带了银钱交子,若是穆娘子你即日松口,我今日便去买聘礼!” 他将里衣内侧的暗口拆开,从中取出一张一百两的交子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本是再试一试他,嘴上说说提亲容易,若是把东西真带上了,那便是认真了的。 穆宜华看见这数目,有些意外:“一百两?于你而言,这可真不少啊?我听秋露说,你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你家里给你这么多钱?” 冯子年回道:“我祖父去世了,家里几房亲戚争家产,我父亲是老二,分家早,该得的也早就拿了,是以没有去蹚那趟浑水。后来我几个叔叔欺负我小姑姑,要把属于我小姑姑的那份又抢过去,我小姑姑没有法子,竟生出了将表妹嫁于我的心思。可我一心都在秋露身上,哪会去娶别人?我明白穆娘子在担心什么,我是瞒着家中亲戚跑出来的,并非父母。我父母知晓我与秋露之事,我母亲也曾夸赞秋露不愧为相府女使,晓书通理,有情有义,若是我真能带她回去,我父母定会好好待她。” 冯子年虽对穆宜华多有不耐,但谈论此事却眸光坚定。 穆宜华闻言,笑着叹气道:“罢了,就随你们去吧。” 春儿回来,将手上的木盒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又问了一遍:“你是真心实意的,对吗?” “对!” 她又问秋露:“你认定他了,要跟他走,是吗?” “是!” “好。”穆宜华将盒子打开,细细说道:“秋露的嫁妆走不了公账,我走了我的私账。这是一百两的交子,按照相府二等女使的规制给。另外,还有一支珊瑚珍珠钗、一对雕花鎏金银耳坠和一条缠柳翠珠璎珞。”她将聘金放进去,“加上这个和身契。” 穆宜华盖上盖子,递给秋露:“你的嫁妆,拿着吧。” 秋露不敢相信,经此一遭,穆宜华还能给她备上这样的嫁妆为她送行,一时失语,只余热泪盈眶:“大姑娘……大姑娘,秋露不能……” “拿着吧。虽说是错事,但你也不想的,我明白。何况你无父无母,在穆府待了六年,在穆府最难的时候守了穆府四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都是你该得的。拿去吧。” 秋露颤抖着手接过,跪下叩拜。 冯子年见秋露如此,也朝着穆宜华作了揖。 这可把穆宜华惊到了,她连忙侧身:“秋露也就算了,冯公子这是何必。” 春儿忙将秋露扶起,笑道:“好了好了,可别拜了。再拜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今日成亲呢。” 秋露面上飞霞,秋水潋滟,难言的甜蜜。 穆宜华将二人从后门送走,再次道别,看着二人款款相依的背影。 她不由得会心一笑。 早春高阳,柳枝抽芽,燕子回巢,正是一岁新始,万事皆宜。 5、 第5章 十三离京,十七回,汴京繁盛,一日一个样,那方起高楼,这方凿塘池,人群熙攘来往,叫喊喧天,勾栏瓦肆,亭台水榭,犹如在天地间造就人间烟火工笔图,美不胜收,难以移目。 穆宜华随着父亲一同升迁回京不过一月,整整一月都在料理府中那些陈年旧账,今日终于得空出来放风,跟着父亲,带着弟弟一同去拜访即将要告老归乡的吕征吕宰执,听说她父亲能从明州返京,吕宰执从中帮了很大的忙。 当年穆同知中了探花郎,在吕相手底下做事,不管是仕务还是经学,吕相都给予了他不少裨益,是良师亦是益友。当年穆同知因为党争被贬,吕相也求了情,只是拗不过皇权大过天,只能眼见着他远走南方。 如今朝中缺人,当年党争轰轰烈烈,穆同知所在的元嘉党人贬的贬,罢的罢,至今未能翻身的也大有人在。如今,四年已过,与其相斗的景右党头领帝师章帼病逝,党争似是平息。吕相便上书皇帝,例数穆同知在南边的种种作为业绩,党争于朝政危害,如今正是调和各方的时机,再陈情自己年迈,不日告老归乡,见学生委屈憋闷,心中不安,望官家看在他为大宋鞠躬尽瘁的份上,了却他一桩心事。 皇帝看罢,也颇为唏嘘,便下旨将穆同知调回汴京,破格升为参知政事,与当年身处景、右党的枢密使辛谯分庭抗礼,互相牵制、共商国是。 穆家独子穆长青正是十二贪玩儿的年纪,他撩起帘子往外看,沿街小吃冒着热腾腾的水汽,香味扑鼻。他看见一屉刚出炉的包子,两颊生津,叫停了车,让车夫去问是什么馅儿的。 车夫问完赶回来:“回小公子是鹅肉馅儿的,里面还包了葱花和咸菜,小的方才瞧见别人吃了,还流油呢。” 穆长青连忙央求穆宜华:“姐姐我想吃。” “一会儿就到吕府了,吕相万一留我们吃饭,你吃不下怎么办?” “我不会吃不下的,我……我好久没回汴京了,我想尝尝看!好姐姐,我求你了……” 穆宜华无奈,将钱递给车夫:“买五个吧。” 车夫将买好的鹅肉包子捧给春儿,烫得春儿连忙放在垫子上,她用手绢裹着一个吹了吹递给穆宜华,穆宜华感受了一下温度,又递给穆同知:“父亲,不是很烫了,您先尝尝。” 穆同知笑着接过,掰开一看,里头鹅肉油光发亮,还参差地嵌着切成小段的榨菜。咬下一口,柔嫩鲜滑的鹅肉与酸咸可口的榨菜交织在一起,口感之丰富,令人停不下嘴。 穆长青四五口吃完一个,伸手要拿第二个时,微微一愣,心虚地瞧了瞧穆宜华。 穆宜华失笑摇头:“就是特意给你买了两个的,你现在长身体吃得多,想拿便拿吧。” 穆同知看着一双儿女,嘴角噙着笑,扬了扬下巴道:“若是喜欢,就让府中的人采买些,日后做早膳也不错。” 穆长青欣喜地点头。 马车在吕府前停下,三人去前院给吕相见了礼,穆同知与穆长青留下,穆宜华则是被引到后院。吕府上下正在收拾回乡的物件,庭院里摆满了箱子,书房书架上的书籍画卷也被收拾一空。 丫鬟熟知穆宜华,一路将她请到僻静的水榭里坐着,说是夫人正在准备点心,让她先稍作歇息。天气有些回春,今日无风,阳光照在身上暖和又温柔,清风拂面如鹅毛般和煦温柔。水榭两旁栽着依依杨柳,抽出嫩绿新芽,扶风盈动。 穆宜华正惬意地赏着美景,却听一阵焦急的声音响起:“小郎君您慢点!” 几个小丫鬟簇拥着一个垂髫小童边追边喊:“您慢点!您别摔着!” 穆宜华起身探头张望,只见一个才堪堪及腰的小子跨上亭子,啪叽一下抱住了她的大腿,仰起头用水灵灵地大眼睛望着她,嘿嘿一笑,奶声奶气道:“仙女姐姐!” 穆宜华被逗笑,将他抱起,对着赶来的丫鬟询问:“这是……” “回穆娘子,这是相爷的小孙子,芽君,今年三岁。” “芽君。”穆宜华嘴里念叨,“是吕四叔的孩子吗?” “正是。” “都长这么大了,在明州时还只是听说吕四叔成亲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穆宜华将他抱在腿上喂食,“你喜欢吃什么呀?藕粉糕吃吗?蜜饯金桔吃吗?” 芽君本就喜欢漂亮姐姐,遇上穆宜华这般又温柔的,立即被她哄得服服帖帖,丫鬟来抱根本不撒手。 芽君在穆宜华怀里腻歪了一会儿,指了指水榭旁边的秋千,嘴里含混不清:“姐姐,玩!” 穆宜华笑着拍了拍他:“好。” 她抱着芽君坐上秋千,春儿走过去推。秋千越荡越高,穆宜华衣袂飞扬,领襟微敞,发髻渐松,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春日总多情。 赵阔从后门偷溜进来时,从未想过能在这里与穆宜华重逢。 他轻便着装,高髻束袖,干练精壮,轻车熟路地在院子里盘绕,一边还催促着身后的齐千:“你快点。” “三大王,您这样贸然前往太冒险了,您私自回京若是被官家知道了,那、那……” “好了,来都来了,还怕这怕那的。”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是为您好!” “当年爹爹把我送去军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你看我现在哪里像很好的样子?在军营里那个童蒯天天给我气受,回到京城他还要天天在我面前显眼,好不了!见个长辈都得偷偷摸摸。再说了,大军马上就要回京了,我们早到晚到都一样。” 赵阔大步流星地转过院门,眼前忽现一妙龄女子恣意荡秋千的模样,衣衫微微凌乱,发髻也不整齐,一瞬间愣神,又连忙退了回去。 “怎么会有年轻女子呢?”他心下纳闷。 “谁在那里?”穆宜华瞥见了衣角,她放下芽君让丫鬟们看顾。自己领着春儿走了过去,方要绕过院门时,却见一块令牌从树丛后伸出来。穆宜华一看上面的字,连忙转头对身后将要赶来的丫鬟喊道:“是只猫,无大碍,我去看看,你们看好芽君。” 春儿也见着了赵阔,一时之间愣在那儿半分话也说不出。她与齐千对视一眼,双双识相地走远了几步。 余下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看着彼此愣神,似是要在对方的脸上找出些与曾经不同的改变。 赵阔黑了也瘦了,不,应该说是精壮了。一双明眸炯炯有神,如同草原上的鹰隼一般锐利明亮,宽肩瘦腰,手臂也遒劲有力,半分瞧不出皇子王孙的矜娇,却赫然是个驰骋沙场的年少将军的模样。 穆宜华比之四年前更加明艳动人,除却曾经的乖巧温柔多了份风情,眼眸秋水剪瞳,红唇欲说还休,衣衫素淡身姿却玲珑有致、窈窕婀娜,不复曾经的纤瘦单薄,脱去稚气,浑然是个女人模样。 四年的日夜思念,她不承想会在此地遇见赵阔,如此的猝不及防,甚至想不出任何有关久别重逢的说辞。只知道屏住眼泪,强压着心头情绪,缓慢地展出一个笑容:“三哥。” 赵阔看清,原来真的是她,一时之间失了神、忘了语。 “三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我、我爹让我从北边回来了,你……你呢?” “父亲被召回京,拜参知政事,已有一月余。” 赵阔听罢,心中忽然生出欣喜与庆幸,还想说话,只看见一小儿忙不迭地跑到穆宜华脚边撒娇:“抱抱。” 赵阔从未见过这小儿,又见这孩子与穆宜华亲厚,忽然一愣,有些急切地开口:“他是谁?” 穆宜华有些哭笑不得地将芽君抱起来解释:“是吕相的小孙子,吕四叔的儿子。吕四叔与四婶常年在边陲之地,不便带着孩子,便养在了吕相家中。吕相还乡,也刚好把孩子带回去过个礼,上个族谱,就打算养在乡下了。” “噢噢……”赵阔忽觉尴尬,连忙敷衍而过。 “小公子——小公子——天啊,只是去拿件披风的功夫,这人怎么就跑没了!” 穆宜华见小丫鬟要朝着来,连忙朝赵阔摆手:“快走,快走啊。” 穆宜华催促着他,赵阔却是不想挪动步子。 如今面前站着的,是他朝思暮想了整整四年的姑娘啊。本以为他们俩会因为父亲的那道圣旨,此生再无缘相见。 可偏巧他胜仗归来,偏巧她脱罪回京,又偏巧在这一日无约而至吕府。 赵阔想,这或许就是天意。 他还想对她说几句话,穆宜华却抱起芽君拐出了院子,又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 赵阔木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悸动。吕府的丫鬟远远而来,他转身拍了拍齐千的背,快步离开。 “哎呀,原来穆娘子您抱着呢!真是吓死奴婢了!欸,刚刚有人在这儿吗?” “没有。”穆宜华笑着回应:“哪有什么人啊。不过……是只调皮的野猫罢了。” 她微微侧目,只见那一抹玄黑的身影消失在花丛的拐角。 - 吕夫人匆匆忙忙赶来,后面带着一队手托食盒器皿的丫鬟小厮们,远远地瞧见穆宜华,人未至,笑先到:“哎哟,阿兆是不是等很久了?” 穆宜华连忙起身见礼:“吕夫人。”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见礼就生分了。快坐下。你们把东西都摆好。” 侍从们一个个规矩齐整地将点茶具、香饮子、菜肴、糕点一一摆上桌面,将一张圆石桌排得满满当当,这才行礼退下。 芽君本是在穆宜华怀中的,一看见吕夫人便欢笑着跑到她面前撒娇:“奶奶!” “欸!来奶奶抱!” 芽君一扑入吕夫人的怀抱就开始说起方才见着的男人,又高又壮,有点像话本子里的歹人。 吕夫人惊讶道:“歹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好高好高的,芽君要这——样,才能看见他的脸。” 吕夫人听见这话,立马明白过来,她看了眼穆宜华,笑道:“三大王可是回来了呀?” 穆宜华不知该不该说,只听吕夫人道:“方才我就是从前堂来的,看见三大王了。这孩子也真是,大军不日就要抵京,他做什么那么急,我们又不是马上就走了。万一被官家知道他堂堂一个将军弃军先行,即使他的大宋的三皇子,也没有好果子吃。” 穆宜华颔首浅笑不作声。 “你们俩方才见面了吧?” 穆宜华点点头:“他变了很多。” “四年前你们分别,一个不过十三,一个十六。这小孩儿啊,就好比雨后春笋,一个不留神儿,就变成竹子了。我也多年未见你了,女大十八变,方才我在远处看见你,袅袅婷婷的,若非你怀里抱着芽君,我都不敢认。”吕夫人笑了一阵,又凑近问道,“方才你们二人……说了什么没有?” 穆宜华摇摇头,低声:“没来得及。” 吕夫人叹气:“看来是我来的时间不对。” “哪有,即使夫人不来,我也是要撵他走的。” 吕夫人笑着点点头:“我懂。你们二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若非当年因你父亲之事,你们早该成亲了,如何能等到现在啊?”她的话语里满是遗憾,“如今你方才回京,这刚好,三大王也回来了。这就是老天爷在告诉你们,前缘未了,终究是要重逢的。” “老爷也一直因当年未能保住你父亲而自责,如今你们终于回来了,我看过你,见你们安好,即使我与老爷要离开,也是安心了。” 穆宜华听吕夫人如此讲,眼眶有些热热的,倾身依偎在她的肩膀上:“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别担心。” “你像你母亲,为人持重,左右逢源,我不担心你。”吕夫人稍作停顿,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你父亲。你父亲虽刚直,却不懂迂回,四年前就是因为这……唉!我本以为离京南迁于你父亲而言是最好不过的。可如今老爷他……他竟又向官家谏言召你们回来。也不瞒你,为这事我没少埋怨他,他还责备我妇人之见。也不知此事于你们而言,是福还是祸。” 穆宜华知吕夫人是真心担忧,抱住她的肩膀宽慰她:“不管是福还是祸,吕相让父亲回来总是有他的意思的。吕相可是父亲的恩师啊,不会害我们的,对吧?”她打趣道。 吕夫人拿食指戳了戳穆宜华的脑袋:“你呀。算了,不去说他了,来,我们吃东西。今日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你不在的四年里啊,丽娘又研制出好多点心菜肴,一定要在我们离京之前吃个遍啊,不然以后可就没机会了。小鹃——”吕夫人朝外喊道,“给穆娘子点茶。” 小鹃已等候良久,走到二人面前福了福身,在中间的位子落座,一双素手细嫩光滑,拣茶,碾茶,筛茶,注以沸水,手轻筅重,指绕腕旋,茶色在碗中渐渐鲜白,茶沫浮于上,经久不散。她又拿湿润的竹签蘸取茶粉作画,兰花毕现。 穆宜华欣喜地鼓掌:“小鹃姐姐的点茶技艺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吕夫人笑道:“这丫头都嫁人了,就因着你要来,我才把她从夫家喊回来的。” 穆宜华抿了口茶,在嘴里咂摸出味,问道:“早春的雀舌?” “我知你爱喝雀舌,今年杭州的贡品刚分赐予大臣,就让你给喝了。”吕夫人言语中带着骄纵的嗔怪,“还有这脆薄饼,糖蒸茄,酱佛手,酱香梨子,哪样不是你爱吃的?就为着你这小妮子,阖府上下忙前忙后的。” 穆宜华知吕夫人偏爱她,倚在她身上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着。 “给长青的书塾找好了吗?” “找好了,是阿南家的书塾。” 吕夫人点点头:“两年前他们家大郎考中了进士被分配在太常寺当职,想来宁家书塾也是好的。何况你又素来与阿南亲厚,确实是不错的选择。近几日就去送束脩吗?” “嗯,到京中月余,阖府上下事宜也都打点好了,是该去拜会拜会亲朋了。” 吕夫人放下茶盏,嘱咐道:“听闻这几日宁府有亲戚在,好像不太好相与,你去的时候多加注意。” “亲戚?”穆宜华在脑海里搜寻一番,“莫不是宁伯伯那在老家经商的二弟?我记得……宁伯伯当初是被继父扫地出门才投得军啊,他们兄弟二人并不亲近。” “所以才难缠啊,生意垮了,要赔好多银子,儿子女儿都跟来了,听说一个叫宁元赋,一个叫宁之雅,一个要娶一个要嫁,走投无路了,这才腆着脸到汴京来找这个名义上的大哥。” “在宁府留住多久了?” “半个月了吧。你说这汴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呢,那宁肃难道真能不管他弟弟了?宁夫人也无法,只能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不过有一件事就不好办了,宁夫人此前让我帮着相看适龄闺秀给他们家大郎说媒。本来都看中都官郎中孟秋的嫡长女孟禾了,那姑娘生得漂亮,知书达理,比元庆小五岁,正正好。宁夫人连孟府的拜帖都做好了,可如今堂兄堂姐一来,只能尽数搁置,就怕为他人做嫁衣。你若是去了侯府,若是能开解宁夫人就再好不过了。” 穆宜华点头称是。 吕夫人见她乖巧,上下将她打量,笑着拉起她的手说道:“如今仔细看看你,是真的越发稳重好看了。” 因今日是见熟人长辈,穆宜华并未过多打扮,只挑了件兔绒水绿色合领长衫,里头是橘红花罗缠枝暗纹交领窄袖,下身穿着一条间错绣着簇簇桂花的乳白百迭裙,发髻在头顶绾出一个曲折漂亮的弧形,发底斜簪着一株新折杏花,又有翠玉步摇相衬,虽没有多华丽,但穆宜华长相温和大气,这一身正衬着她端庄。 “宁家的孩子到年纪了,你也到年纪啦!”吕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官家召三大王进京,一是因为联金抗辽胜利,原谅了他当年的鲁莽;二是因为……”吕夫人凑近,低声说道,“三大王今年加冠,皇后娘娘要为他择妃啦。” 穆宜华心神微微一荡,不由地攥紧了袖中的手。 “如今宫中的皇子帝姬们都已长大成人,却只有太子殿下成了家。皇后娘娘本盼着太子妃这胎能生下一个皇孙,可谁承想一月前东宫宠妾冲撞了太子妃,这四个月的身孕就没了。皇后娘娘大怒,幽禁了那宠妾,还训斥了太子殿下。东宫这几日愁云不展,所幸三大王回京,这中宫才稍稍和缓。嫡次子回京,皇后娘娘必定重视,不出一月必会召你们这些待字闺中的闺秀们入宫。届时,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你父亲,你都要好好把握啊。” 6、 第6章 汴京春日将至,穆宜华命人从集市上买了些腊肉与三只羔雁,又准备了一方雕刻山水的砚台与一支狼毫笔,带着穆长青就去了宁府。 因先前就与宁之南通了信,他们家又与宁家素来亲近,穆宜华也没有下拜帖,直接坐着马车来到了宁府后门。 她正想撩帘下车,却见宁府的后门紧闭,大有不见人的架势。穆宜华心下思忖一番,遣了春儿去敲门,过了半晌,那门才微微打开一条缝隙。宁之南的贴身侍女如画挤出半个身子,见是春儿才打开门将她迎进来:“穆娘子在车上吗?” “在呢,早些时候与你们家娘子通了信说今儿个来,让留门的。我们来的时候见着后门关着,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呢。” 如画一脸为难地点点头:“也确实……出事儿了。” 穆宜华在马车上见二人神色不对,叫上穆长青下了马车,走进后门道:“你们家二姑娘呢?” 如画叹了口气,转身给穆宜华引路,期间避开了几处住所,穆宜华看这方位,应当是宁二叔那一家子的院门了。 宁之南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生着闷气,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粉碧玺鼻烟壶,听见声响抬头看见穆宜华来了,连忙从秋千上跳下,一边喊着:“你可算是来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如画,好好招待穆小郎君,去把元吉叫来陪他玩儿。”一边将她拉进屋子,嘱咐谁也不许进来。 “这是怎么了?我一路过来都觉得你们家怪怪的。何况这时候,你们不都在书塾里读书吗?我故意这个时间来的,等你们课上完,我就带着长青拜师了呢,今日束脩我都带了。” 宁之南重重地躺倒在床上,摇头感慨:“今日怕是不行了。” “为何?”穆宜华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问道。 宁之南转了个身,趴着托着腮,嘟嘟囔囔:“我不是在信里同你说,我们家来了个亲戚嘛。虽说此前爹爹和我这个便宜二叔没什么联系,但至少是门亲戚。我爹被赶出去虽然是因为我二叔,但我爹说那时我二叔也还小,帮不上什么忙,说不上什么话。因此也没说什么便让他们住下了。我娘也跟我说了,只要他们家安安分分地不惹事儿,她肯定会帮他们找新的营生,帮阿雅姐姐找个好人家的。可你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宁之南一脸难以置信:“我简直,不,不仅仅是我,是我们全家都低估了他们的脸皮。” 穆宜华笑道:“想厚了还是想薄了?” “岂止想薄了一点点!”宁之南气愤地直接坐了起来,“我阿娘今日请了孟夫人和孟娘子来做客喝茶,表面上说的是朋友间的寻常走动,但是我们两家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就是为了防我二叔他们,尤其是我那个二婶!一副乡野市井妇女的模样,见着我们家的东西都要摸上好一阵,还想把我屋里的摆件拿到她女儿屋里去。 “你说他们拿东西也就算了,可今天我二婶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孟娘子要来,竟叫了我那堂哥早课请病假去花园里候着!就等着孟娘子游园时遇着呢!” 穆宜华听这话,心也不禁提起来:“那遇见了吗?” “遇见了呀!不然我阿娘能气成那个样子?当时我娘正和孟夫人喝茶聊天呢,孟娘子就一个人去园子里放风筝。放到一半,好巧不巧就挂树上了,那可怎么办呀?你看,这又好巧不巧,宁元赋就在那园子的拐角,爬上树就把风筝拿下来了,还臭不要脸地说自己是宁家的大郎。” “孟娘子认错人了?” “就是这样!孟娘子头一遭来我们宁府,哪知道我大哥长什么样,权当这府上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就是我哥了呗!那会儿我刚下学去找我娘呢,就听见孟娘子在那边说遇见了宁家大郎君,说宁家大郎君多好心好意帮她。我看着我娘那个脸色跟冬日里的寒霜一般。我大气儿都不敢喘!” 穆宜华朝门外望望,又问:“那你二叔那边是什么情况?知道宁夫人生气了吗?” 宁之南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们一家现在龟缩在院子里不敢出来呢,敢做不敢当。”话罢,她还是不解气,略带恼怒地锤了一下枕头,“若他们与我们不相干,我倒也随便他们作去。可他们如今姓宁,又住在我家,他们说的做的处处与我们家挂钩。今日那宁元赋不顾礼数唐突孟娘子,你要孟家如何看我们?” 话音方落,外头的如画敲了敲房门,说道:“二姑娘,老爷和大公子回来了。” 宁之南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下,赶忙上前打开门:“我爹去我娘那儿了没?” “去了,本来大公子也进去了,愣是被赶了出来。” 宁之南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不行,快去颉芳阁。” 几人匆匆来到颉芳阁外,只见一大群丫鬟小厮们站在院门外张望,一个都不敢进去。 宁元庆和宁元吉两兄弟在主屋前跪得笔挺。突然破空一声瓷裂,宁夫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她大声吼道:“宁肃!老娘我今日就将话撂在这儿了!我蒙扶有你能过,没有你也照样能过!你那么心疼你那便宜二弟,那你就把你们宁家所有的家产给他去,一分也别给你三个孩子留!左右元庆已然中了进士,元吉长大后定也会跟随他哥哥,阿南也是要嫁人的。我们四个离了你都照样过好日子!你守着你们宁家那破亲戚、臭名声,过日子去吧!” 宁之南听这话不对,连忙跑过去,边将兄弟喊起来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倒真是让她大吃一惊,宁侯爷坐在床榻边的小矮凳上,满脸委屈百口莫辩,而宁夫人则是一手拿着镇尺,一手按在膝头,气势汹汹地坐在床榻上训话。 宁之南见此景,连忙将眼睛捂住转身,用身体挡住一众要涌进来的人:“出去出去!阿爹阿娘能处理好的,快出去!” 众人还不明所以便被推出门外,宁之南像个门神一般守在屋外,对着她两个兄弟说道:“你们就在门口待着,绝对不能进去。” “那……爹娘若是打起来可如何是好?”元吉问道。 宁之南低头在弟弟耳边轻声道:“那就帮爹爹叫最好的大夫吧。阿娘消气比什么都重要。”她抬头起身,又见仆人们各个围着,严肃朗声道,“都偷懒呢?散了!” 仆人们纷纷散去,只几个年纪大的面露难色,凑上来问宁之南:“二姑娘,老爷与夫人当真无碍?老奴在府上待了多年,从未见侯爷夫人吵得那么厉害。” 宁之南听见这话,神色突然变得凝重,她走了几步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先是叹了口气也不说话,接着拿起石桌上的茶壶倒了盏水慢慢喝了几口。 老奴们等得心焦,耐不住又问:“二姑娘您就说吧!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让手下的丫鬟小子们说话做事都能小心些。” 宁之南又是叹了口气,这才说到:“你们也都知道,我爹娘这二十年来夫妻恩爱,我爹更是妾室都不曾有。如今大动干戈,还不是因为……”她消声,眼神瞥了瞥那院子的方向,“唉,我爹娘那么深厚的情意,难不成就要被这半路才认的亲戚给糟蹋了吗?” 那老奴听见这话,怒气终是憋不住了,她狠狠地啐了一口:“二姑娘今儿个既然说了这话了,那老奴也不忍了,他们一家子,除了那小女儿懂得规矩礼仪,其余三个都是吸血伥鬼。平日里顺手牵羊,占小便宜的事那可真是没少干。 “老奴也曾禀告过夫人,夫人度量大,看那些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顾着亲戚和老爷的颜面便不曾说什么,如今倒好,东西拿不够,倒来抢人。那孟家娘子是他们能肖想的吗?我们大公子一表人才,一举中第,那是朝廷新秀,见了天子圣颜的。 “呵,他们算个什么东西,大内宫门都不曾见过吧!也配来和我们提亲戚!同一个姓就是亲戚了?李还是大姓呢,难不成整个唐朝姓李的都是皇亲贵胄了?” 宁之南本意只是想挑起老奴们对她二叔的怨气,不承想这压根儿不用挑,直接满得要溢出来了。 一老奴站出来:“二姑娘不必为难,我们在宁府侍奉多年,知道谁才是我们的主子,我们都省得的。” 几个人说完话便向宁之南行了礼离开,穆宜华走上前来,宁之南再也忍不住,她望着老嬷嬷离开的背影捂着嘴偷笑:“这几个老嬷嬷在我们宁府待了十余年,手底下的丫鬟小子们各个管教得好,严厉得很,眼里也揉不得沙子。有这几位嬷嬷啊,够我那二叔堂哥喝一壶的了。” 穆宜华坐在她身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我们阿南这四年长进不少啊。” 宁之南面带笑意摆手摇头:“我不过只是学了我阿娘的皮毛罢了。再者,若论管家,你才是我见过的第一人呢,谁敢在你面前枉自称大?” 穆宜华朝颉芳阁里屋瞧了瞧,房门依旧紧闭,元庆元吉仍旧守在外头:“宁伯伯与夫人好像不吵了。” “没事,我阿爹阿娘最宝贝我大哥了,只要看见他,他们俩什么气都没了。今日我阿娘发那么大脾气,主要也是替我大哥委屈。我大哥二十,京城中与他适婚相配的女子虽多,但我爹为武官,此生做不了高位,是以想为我大哥谋一门好亲事。我娘罗列了京中家世、年龄、样貌、才情相配的,共有四个人,你、孟禾、曹秋月还有一个是……辛秉逸。 “不过这辛秉逸……我们还是不和天家抢人了,曹家娘子八字相冲也不行,嘶——这么想想,好像阿兆你也挺合适的,要不你当我大嫂得了?若是你当我大嫂,我们家定八抬大轿,结彩相迎!你我也好一辈子作伴了。” 穆宜华哭笑不得:“我与元庆哥哥乃是兄妹之情,你说这话可得经过他同意。” 宁之南凑近朝她贼贼地笑:“难道不是因为我们阿兆已然心有所属?” 穆宜华听出她意有所指,轻轻推了她一下:“瞎说什么!” “你别不承认,三大王要回京了,你会不知道?” 岂能不知?都碰见了。穆宜华心中嘀咕。 “你说,你们两人都回来了,那你什么时候把放在我这儿那点东西取取走呀?” 7、 第7章 “你还留着?”穆宜华惊讶。 宁之南笑得得意:“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自然帮你留着。” 宁之南看穆宜华不说话,拉着她回到自己屋子,从书架后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箱子递给她:“喏,都给你收拾得好好的。你今日要便拿去,若是不要……反正三大王也从边关回来了,我便托我大哥还给他去。” 说罢,佯装要拿走,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住:“我要,我要的。” 宁之南抚掌大笑:“那可太好了!我总算不用替你们俩担心了!当年官家还下旨说宗室不得与景右党人结为姻亲,这名头直指你与三大王。何况你们天南地北的,我就怕哪天你在明州嫁了人,他在北地娶了亲,那可如何是好。”她将箱子稳稳当当地放在穆宜华手掌上,“好啦,如今物归原主,想必他们的主人也是要再续前缘了。” 穆宜华带着东西离开宁府时,宁家夫妇二人已然和好,她带着穆长青拜过师,将束脩给了先生便启程回家。 穆长青坐在马车里正吃着从宁府顺的蜜饯,看见自家姐姐捧着一个来时没有的箱子,探手就想拿来看,被穆宜华一掌拍掉:“刚吃完东西就乱摸,脏不脏?” 穆长青悻悻缩回手,拿着春儿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呀?阿南姐姐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穆宜华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孩子少打听大人的事,今天晚上回去就温习功课,明儿让茴郎陪你读书去。你别以为爹爹最近忙于科举常宿于宫中就没人管你,有我在啊,一日懒都不得偷!” 穆长青听见这话唉声叹气,叫苦连天,却也只能屈服于姐姐淫威。 回府,穆宜华看着穆长青进了屋子,吩咐春儿给他备吃食,自己径直走回屋子关上门。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她自己。 穆宜华捧着箱子走进床榻,斜靠着枕头,慵慵懒懒。她从袖中取出钥匙,犹豫半晌,终是将箱子打开,里头干干净净地放着一支金凤衔珠步摇,一套紫竹狼毫笔和一本卷页的《唐传奇》。 - 赵阔与穆宜华,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与君初相见,妾发初覆额。 那是穆宜华父亲穆同知考中探花郎,在京中为官的第三年,因才华出众又年轻,被官家选为时年才七岁的三皇子赵阔的老师。 年轻的穆同知被委以重任,不敢有一日懈怠。今日是《论语》,明日是《大学》,窗课学业排布有序,赵阔也学得如鱼得水。 穆同知认真负责,即使公务再繁忙也从不曾告假。可却在极其平凡的一日急递告假书至宫中,说是家中小女高热不止,夫人又有孕在身不便操劳,是以告假三日,待到小女好转再继续进宫为三皇子讲学。 赵阔在宫中等了老师整整三日,不承想第四日穆同知又递来一封告假信与当日的窗课布置,说是早朝已退本该来给三皇子上课,奈何小女年幼大病初愈,大夫嘱咐需得时时陪护,他怕夫人身体不便又担心下人笨拙,便再于榻前陪守一日,明日再进宫讲学。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赵阔喜欢这个老师,十分想见他,便有些按捺不住,以探望师长名义请示出宫,去找了穆同知。 皇后认可他的尊师重道,却也担心,便遣了许许多多的侍卫与仆从跟随。赵阔怕惊扰到病者与孕妇,便将随行队伍留在了拐角,自己与齐千从后门翻墙而过。 穆府雅致,回环曲折,他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前厅在哪儿。 他随意进了一间屋子,想找个人问问,见那屋子鲜花鲜妍,熏香清甜,一见便是女子闺房,赵阔脸颊微热,想默默退出去,却听一个娇弱的声音在帷幔处响起:“水,我要喝水……” 赵阔犹豫一瞬,内外看看,周围又无人,他进退两难,过了半晌,认命似地走进屋倒了杯水,从帷幔缝隙处递了进去。 他别着头,不敢看。 时年方才四岁的穆宜华缓缓起身,睡眼朦胧,声音娇弱:“姐姐……我、我够不着……” 赵阔又往后移了两步,他咽了咽口水,头皮有些发麻。 穆宜华拿过碗盏慢慢喝完,又道:“还要。” 赵阔只好再给她倒。 如此三番,穆宜华终于消停,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汗水,无力地叹了口气:“姐姐帮我更衣。” 此言犹如一把火炬将赵阔从脚烧到头,他如临大敌,连忙放下碗盏落荒而逃。穆宜华脑子昏昏沉沉,只见一团黑影飞出屋外,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 此后穆宜华与母亲说起此事,说家中侍女极为奇怪,让他们更衣就好似是什么天大的难事。母亲也下去询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每一个贴身侍女当时都有事在身,煎药的煎药,准备膳食的准备膳食,一个个都何其无辜。还是长大以后赵阔坦白从宽,才让穆宜华知晓了事情始末,羞得她三日没敢见他。 那事过后,赵阔求了出宫读书,只要身边的人都跟随,皇帝也懒得管他,便一概应允。 穆夫人得知此事,特地收拾出来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在园中又栽了几棵香樟树,摆了些花团锦簇。 赵阔第一日去穆府上课并不想太过兴师动众,他怕老师会在门口带领一众奴仆行礼,便又走了后门,连招呼也没打。 齐千抱着他的书在跟在赵阔身后飞快地走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背。齐千侧过头连忙询问:“怎么了怎么了?三大王。” 赵阔定定地站着,看着远处花园里想要拼命爬上高脚椅的穆宜华。她双手撑着椅子,奋力一跳,一条小腿攀上,另一只脚却怎么也够不上。赵阔连忙跑过去推了她一把,让她顺利爬上了椅子。 穆宜华两脚晃悠着,歪头看着赵阔,咧嘴突然甜甜一笑,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赵阔猝不及防红了脸,他一甩袖,撅着嘴,一脸嫌弃:“哼,可不是要帮你。爬个椅子都不会,笨死了。” 穆宜华却不觉得是在骂她,仍旧笑着,她缓缓俯下身去,在赵阔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赵阔脑内瞬间一片空白,他吓得赶紧擦脸,想跑,腿却一软“啪”地跌坐在地上,吓得齐千扔了书就跑过来扶他。 赵阔震惊地语不成句,食指颤抖着指着穆宜华:“你你你——你一个小娘子成何体统!” 穆宜华却是被他摔倒的样子逗得肚子疼。 “阿兆!”穆夫人挺着肚子来找她,却瞧见刚被扶起来的赵阔,连忙跑过去拉着穆宜华行礼,“阿兆,这位是三大王,快行礼!” 穆宜华有些不明白,但她素来听母亲的话,便欠了欠身子,甜甜地喊:“给三大王请安!” 赵阔被穆宜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胡乱敷衍:“起来吧起来吧。” 柳月鸣也实在不知赵阔为何会出现在后院,自家老爷还等在门口迎接,这人竟直接出现在自家府邸里了。她赶忙遣人喊来了穆同知,赵阔被下人们簇拥着离开时,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眼穆宜华。 满园秋色,她小小的一个人穿着绒衣,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眯起月牙似的眼睛正冲他天真无邪地笑着。 穆宜华六岁开蒙,彼时的她每日坐在赵阔的身侧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戳一下赵阔,拿着“一二三四五”不厌其烦地去问他这是什么字。 赵阔实在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对着老师家的小姑娘发脾气,便将她的字帖藏了起来,让她一早上都在找东西没空来烦他。穆同知见女儿早上迟到,便询问她去做什么了。穆宜华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爹爹,阿兆不乖,把字帖弄丢了……” 穆同知心疼坏了,抱着她哄:“阿兆乖,不哭,爹爹明天给你去买新的好不好?今早先用三大王的字帖看看如何?” 穆宜华怯怯地望了赵阔一眼,水灵灵的大眼睛泛着微红。 赵阔心中顿生愧疚与怜悯,无奈地点点头,好似勉为其难:“好吧。” 穆宜华爬上椅子,乖巧地双臂叠在一起,等着赵阔把字帖拿出来。赵阔看她这样,竟然又生出了作弄她的心思,他故意挑了颜真卿的石碑帖递过去说道:“只有这个了。” 穆宜华为难地拿过来,用食指一个个点过去小声地读,认字水平可谓是惨不忍睹。 “帰辟木后什么而日……” 赵阔扶额:“是‘掃辟木石書而習’,这统共也就七个字……” 穆宜华努努嘴,不反驳也不闹脾气,顺从地接受赵阔对她的指摘。 赵阔见她这副模样,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着写策论的时间,又找出几张简单的字帖递给她,脸撇到一边:“刚刚随便找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看这个吧。你这么笨,只能看懂这个了。” 穆宜华耸了耸鼻子,将字帖接过来,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你才笨……” “你说什么?”赵阔难以置信。 “我说你才笨!”穆宜华难得的硬气。 “你——你——”赵阔气急败坏,拖着椅子远离她,鼻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穆宜华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椅子拉到一边儿,开始生闷气。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可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赵阔从宫中给她带了珍奇的小玩意儿,立马又“哥哥哥哥”地叫不停。 赵阔虽送过她许多东西,但是正儿八经地第一份礼物,应当是穆宜华初学画时,他特地命人从徽州带来的一套紫檀花卉刻纹狼毫笔,深沉温润的笔身,细腻柔软的笔触,简直让穆宜华爱不释手。 官家喜爱书画,常常派人去民间搜集墨宝,世家大族官宦名流也乐于迎合官家,教手底下的子孙们学点本领,指不定哪一日便入了官家的眼,平步青云。 可学的人多,出人头地的却少。 柳月鸣本也只是想让穆宜华挑一样自己喜爱的,见她平日里就爱拿着笔涂涂画画,便替她请了老师来教,勾线分染统染罩染,观物赏景体心落笔。穆宜华六岁始学画,从一只小手只能握住一支细笔到一手横架握笔三支,三年,她终于丢下笔闹脾气不想学了。 “阿兆,你已经学了三年了,先生也说你天赋奇高,若是放弃不异于成功在望却半路折返。阿娘不许你这么做。” “我不。”穆宜华委屈,“太苦了,阿娘。” 柳月鸣疼惜孩子,不舍得打她,苦口婆心:“万事开头难,何况你已经入门,若是今日放弃,你日后必定后悔!” 柳月鸣舍不得她三年的功底就此作废,硬是逼着她继续学继续练,不仅如此,因官家自创的瘦金体于工笔画勾线大有裨益,在习画的基础上,柳月鸣还额外给穆宜华加了习字。 九岁的穆宜华身形渐长,对外界亦不再谨小慎微,她恨不得天天往外跑,只因母亲看管严格,鲜少有偷溜成功的时候。 是以,她最盼望的便是赵阔。 他总会给她带许许多多这府外的,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泥面人儿、草缚戏龙、罗刹面具、弹弓球丈。有时课业完成尚早,赵阔也不着急回去,会带上齐千等一众小厮们陪着穆宜华玩关扑□□、捶丸斗草,还教她傀儡唱戏,脚踩高跷。 只要不读书,她就是开心。 柳月鸣很着急,但又碍于身份无法阻止赵阔,可赵阔好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某一日说是要带着穆宜华出门,汴京城东有家画馆比技,想带她去看看。 柳月鸣察觉出什么,便叫了许多侍从一并跟上。赵阔也给穆宜华报了名,可那时的穆宜华技艺不精,待到他人已经绘画完成,穆宜华这厢才染了两遍色。 化作一亮相,众人品鉴,高下立现。 穆宜华也是一眼看出自己技不如人,有些垂头丧气。 穆宜华输了比赛,心情不佳,可在场之人见她一个小娃娃来比赛,都没有当真,纷纷夸她:“这小姑娘如此年幼便有如此技艺,长大后定是名震京城的画师啊。” “说不定日后她画的画,还能入官家的眼呢。” 彼时的穆宜华听着旁人夸奖,沉默无言。 赵阔笑着将夺魁之人的画送给她,穆宜华十分惊讶:“三哥,你什么时候买下来的?” 赵阔不回答她,只是问道:“你当真不想学画了?你也听到了,若是你再学下去,定不比他们差,没准还强于他们。若是放弃了,那你此生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穆宜华闻言愣了许久,第二日便拿出被她藏在床底下的那套狼毫笔发奋图强,直至十一岁那年官家生辰天宁节,穆同知带着贺礼与穆宜华的群鹤呈祥图一并进献,画卷展开,一鸣惊人。 8、 第8章 是年,穆宜华被准入宫学画。皇后召见了她,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和煦地笑道:“原来你就是穆宜华呀,常听三郎提起你,今日可算是得见真颜了。” 穆宜华盈盈笑着,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回话:“宜华技艺浅拙,却承蒙圣恩得入宫学画,实在是受之有愧,日后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赵阔听见这话,有些不乐意,也顾不得众人在场,直接反驳:“胡说,你就是最好的。你年纪还小呢,等你长大了,指不定比那群老头厉害到哪里去。” “三郎!不得无礼。”皇后轻声教训,又对穆宜华说道,“你与三郎也算是自幼相识,日后便都在这宫中读书学习吧。宫中大孩子不多,他太子哥哥课业事务极其繁忙也陪不了他,你们二人便在这宫中做个伴吧。” 赵阔听闻此言,兴奋地喊起来:“当真?阿娘您说的是真的吗?” 皇后嗔怪瞧了他一眼:“阿娘说的话还有假?今日就让尚宫局做块出入大内的牌子,日后啊,你就可以随时出入大内了。” 穆宜华得了恩典,赵阔却比谁都高兴。从皇后那儿出来,便拉着穆宜华逛宫巷。 “那儿是延福宫,爹爹居所;方才出来的是蕊珠宫,我阿娘住的地方,离我与妹妹的宫殿可近,安柔住的是群玉殿,我住的是成平殿,名字虽是她的好听,但是我的宫殿比她大多了,殿外还栽满了桃花月季,一到春夏就开得极好,都是从南方进贡来的品种,你若是喜欢我便送你。等到秋冬,我再让人移植些菊花腊梅,我们就在庭院里围炉炙烤,饮酒赏雪,赋诗作画。等到那时,我定要问你讨一张寒雪腊梅图,你作画我题字,如此可好?” 穆宜华见他憧憬着日后,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听闻大内还有好多园林呢,我都想去看看,想把他们画下来。” “我肯定带你去,我们把每一个都画下来!”赵阔说得信誓旦旦。 自此后,二人在宫中形影不离,一个放风筝另一个就帮忙牵绳,一个作画另一个就帮忙磨墨。宫婢内侍们也常瞧见三皇子帮着穆家娘子抬桌案,扛笔墨纸砚,翻山越岭只为了找一个最好的角度采风。 一日,穆宜华正与小宫女们用凤仙花捣烂的汁水敷指甲,她揭下树叶,白净的指甲染上淡淡的殷红色,她衬着阳光举起手看,喜爱得不得了。 赵阔找了她半天,见她在此处染丹蔻,不由地有些恼又有些委屈,走过来朝她抱怨:“我在藏书阁找你许久,你却在这里与她们嬉闹,都不来找我,也不同我说一声。” 穆宜华被无缘无故数落,也没带好气回道:“分明是我在藏书阁等你好久,不知是谁说一炷香的时间便回。我眼见着影子偏斜,人却还没来,腹中饥饿,还不允许我出来找些点心吃了?” 赵阔被辩得无言,可还是不依不饶:“那是爹爹叫我,我有什么办法。你难道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心里有多着急?整个皇宫那么大,你若是走丢了怎么办?” “好没意思的话,我不过是多走了几步路,又没那么笨,怎么会走丢?” 二人小孩拌嘴,身边的宫女却经不住掩唇笑了出来。 赵阔更是恼怒,叉腰喊道:“你们笑什么?” 一宫女盈盈福身:“回三大王的话,奴婢方才见到树上两只雀儿争吵,煞是可爱。” 赵阔信以为真,仰头看天,嘟囔:“哪儿呢?” 宫女们见状,又低低地笑了。这回连穆宜华也按捺不住,笑着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没想到指甲上刚染的颜色印在了赵阔的额上,让他活像个菩萨。 众人见状,无不掩面窃笑。唯有穆宜华胆大包天,捂着肚子趴在桌上笑到岔气。 “好啦,别恼了。我帮你擦掉。”穆宜华知道再闹下去,赵阔定然要生气了。她见好就收,从袖中取出手帕蘸了点茶水,拉着赵阔坐到对面,捧起他的脸,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擦拭。 穆宜华身上清甜的熏香与微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闻得赵阔有些拘谨。 他忽然吞了一下唾沫,想要远离穆宜华,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了回来。 “还没擦干净呢,你躲什么?” “哎哟,这是在做什么呢?” 穆宜华闻声立即放开赵阔,只见恪贵妃辛诗正摇着扇子含笑望着他们。她瞧见赵阔额上的印记,略有些惊讶:“三郎这是怎么了?是磕着了吗?” 穆宜华连忙解释:“没有……” “被她打的。”赵阔抬手一指穆宜华。 恪贵妃更加惊讶了:“阿兆怎会打你?” “他说谎!”穆宜华急了。 “就是你打我!” “你!”穆宜华被气笑,抬手就要朝他的肩头打去。 赵阔抓住现行,笑道:“你看吧!” “贵妃娘娘他欺负人!”穆宜华告状。 恪贵妃见着这两个孩子嬉笑玩闹,无奈摇头,又拉过穆宜华煞有介事地说道:“娘娘教给你一个办法,能让你管他,你想不想听?” “什么办法?”穆宜华兴致来了,赵阔听闻此言,也凑上前来。 恪贵妃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一转,轻笑一声:“你呀,只要给我们家做了媳妇,想怎么管他都成!” 此话一出,穆宜华白皙的脸颊瞬间通红,她语无伦次:“娘娘……” 恪贵妃笑睨着赵阔:“怎么样?娘娘这个提议如何?” 赵阔闻言没有立即反驳,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回去,一双眼睛定定地瞧着满脸飞霞的穆宜华不说话。 穆宜华被盯得羞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留下一句“哪里好?”便逃也似地离开。 她跑回藏书阁,找了处无人的花丛假山躲避。她捂着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脏深呼吸,额头抵着冰凉的假山石头降躁。她刚好一点儿,赵阔却直接找到了她:“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穆宜华惊呼出声,见是他,“哼”了一声就要走开,被赵阔不由分说一把抓住。 “你在生什么气?”赵阔不明白。 穆宜华想挣开却敌不过赵阔的力气,她有一瞬的惊愕,朝赵阔望去,却忽然发现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你在生我的气吗?”赵阔低头,小心求证。 穆宜华不看他,点点头。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否认?” “我为什么要否认?”赵阔更加不解,“我觉得很好。” “你……”穆宜华本已平复的心情更加奇怪,“你觉得好?” “反正我们两个是要一直待在一起的,那……那有何不可……”做夫妻。最后三个字,赵阔却也是害羞地没敢讲出来。 “你,我,我……”穆宜华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语塞,“你懂什么!我不理你了!” 穆宜华当真是说到做到,接连几日没有进宫。宫里传言三大王与穆家娘子吵架了,皇后身边的张内侍也前来询问,问话无果乃反。 几日后,穆同知从宫中回府,给穆宜华带了几本书,说是赵阔给她的。 穆宜华虽说不想见他,但求知若渴,拿到后便连忙读了起来。 前头几本都是一些经史子集,只后头这本,封页黛蓝有雷云纹作饰,煞是好看,上书《唐传奇》三字。穆宜华一下被吸引,翻开书页,坐在秋千上读了起来。 书中怪力乱神、侠客情女无数,故事跌宕起伏、荡气回肠,与穆宜华此前看的四书五经全然不同,她茶饭不思,连赵阔已到身后都觉察不出。 “这柳毅当真是重情重义,所幸龙女不离不弃才能让他们得成眷属,不然这段姻缘生生错过,就太可惜了……”穆宜华感慨。 赵阔在后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突如此来的声音,吓得穆宜华惊叫一声,差点从秋千上跌落,赵阔眼疾手快,俯身一抱,将穆宜华揽在了怀里。他望着她错愕的表情,笑道:“书好看吗?” 穆宜华被吓得不轻,泄愤似的在他身上锤了一下:“你吓我!” “还不是你不想见我,只好我来见你了。我到这府中,见你看得入迷,便不想打扰你,可谁知你抒发情怀,与我所想不谋而合,我便忍不住搭了腔而已。” “狡辩!” 赵阔素来对穆宜华无法,只好认命:“就当我是狡辩吧。可是都这么多天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方才看《柳毅传》还觉得龙女被不明不白地拒绝十分可怜。怎么到我这儿你就半分都不可怜我?” “柳毅拒绝钱塘君与龙女,一是不想趁人之危,二是不想让人觉得他帮助龙女就是为了以恩情胁迫龙女嫁给他,桩桩件件都是道义!” “那你呢!” “我……”穆宜华收了声,转过身去,“我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赵阔急迫,“难道是因为你厌恶我?” “我怎么会厌恶三哥你!” “那是为何?”赵阔绕道她面前,一定要探出了个究竟,“柳毅明明心悦龙女,却拒绝了她,害得龙女心中期艾,他自己也两度丧妻做了鳏夫。这样可惜可叹的事情,你我心中皆是不忍,却为何……为何要将它发生在我们身上?” 赵阔说出了这话,穆宜华听见,心中如同芙蓉炸蕊,她想出声反驳,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本能地想躲。 “阿兆。”赵阔没有追她,却在身后急切地喊了一声,带着些被忽视的委屈。 穆宜华心头一软,她转过身去,低着头绞着手指:“我……我还不太懂。” 赵阔上前几步:“那我就问你,你愿意和我分开吗?” “当然不愿意。” “那……那我们就一直待在一起好不好?” 穆宜华咬着下唇,抬头看见赵阔期许的眼神,她面上有些烧。 “好不好?”他又问。 十三岁的赵阔眼睛清亮,他的双手握着穆宜华的双臂,紧张又局促。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穆宜华,凝神屏息,好像在等一个宣判他生死的答案。 穆宜华踌躇半晌,她不懂很多东西,但如果要让她与三哥像柳毅与龙女一般错过,她是万万不敢想的。 穆宜华抬头,定定地看着赵阔的眼睛,缓缓道:“好。” 赵阔闻言一愣:“啊?你,你说真……真的?” “嗯。”穆宜华咧嘴笑了。 赵阔顿时欣喜若狂,情难自禁,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槐花摇曳,飞花掀帘,二人在庭院中相拥,仿若春画最鲜妍的一页。 赵阔笑得开怀:“你不懂,别怕也别担心,左右我们永远都会在一处,以前有什么东西我们都是一起学的,这些东西我们也可以一起学。” 少年郎捧着情窦初开的满腔热忱,郑重说道:“待你及笄,我便让爹爹赐婚!龙女柳毅因化仙而得永生不离。可等到那时,我们即便是凡人,也不会再分开了。” 穆宜华听他此言,心中甜蜜,看着他点了点头。 赵阔正沉浸在得偿所愿的欣喜中,突然听见穆宜华发问:“等等,这本《唐传奇》你是从何而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书我爹岂会让你看,让我看?” 赵阔笑而不语。 “你故意放在里面的?”穆宜华恍然大悟,“赵阔!我告我爹去!” 9、 第9章 穆宜华十三岁这年,赵阔命人从南海带来了两颗鸽子蛋一般大的珍珠,打了一支金凤衔珠步摇在她生辰那日送给了她。说是一年一支,等到她及笄那年就送她一顶满头三十六颗明珠的凤冠,到时候这两支钗左一个右一个,交相辉映。 “你想在喜服上绣什么?”这是自穆宜华十三岁生辰后,赵阔最常问的一句话了。 他好像一刻都不愿意再等。 “要不今年我便向爹爹求赐婚吧?唐太宗与长孙皇后也是在这个年纪成婚的,根本不算早!” “我不要!” “为什么?”赵阔追问。 “唐太宗都是五百年前的人了,你如何用古人喻今人。我爹娘生养我不容易,我想再陪陪他们。” 赵阔泄气,恼恨道:“那你怎么就是不想着陪陪我?” 穆宜华哄他,凑到他脸颊边蹭了蹭:“我这不是陪着你嘛。” “不够。”赵阔抱怨,“如今一日大似一日了,阿娘也常跟我说妹妹长大了,叫我不要老往穆府后院跑。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 “宫里头的小丫鬟们嘴巴也碎得很,那日我抱你下石阶,她们都可以嚼上好一阵,又不是没见我抱过你。” 穆宜华揉了揉他的脸,低声哄道:“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她们待在宫里无聊,又与我们相熟,岂不只能说这些?你就别怪他们了。” 赵阔瞧着她:“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不说呢,只是近几日你在人前避嫌避得厉害。上次在后宫遇见吕夫人你直接把我的手甩开了。” “哎呀!这件事我都道歉好几遍了,你还提!我那时哪知是吕夫人?万一是……是哪个美人妃子,到官家跟前说了几句,那可怎么办?” “那我就把你娶了,总好过就我一个人着急。” 穆宜华剥了颗葡萄塞进赵阔的嘴里讨好他:“好啦,我的好哥哥,我们不生气了好不好?” 赵阔吃着嘴里甜津津的葡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石桌,好似大发慈悲:“行吧,那本王就不生你这个小女子的气了。” “嘿嘿,小女子多谢三大王开恩!” 赵阔牵着穆宜华的手望着这院中花开花落近十载,他们与这世间所有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一般,期许着还有彼此陪伴的未来,笃信会永远在一起的海誓山盟。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那年一封从明州寄来的书信,让身体本就娇弱的柳月鸣一病不起。 穆宜华停了大内学业,每日在床前陪侍汤药、照看幼弟,可柳月鸣的病却是药石无医,一日重似一日。 腊月的某个夜晚,穆同知因政务又被留宿在了宫内,穆宜华在自己屋里睡得不踏实,便卷了铺盖偷偷跑到了主屋去。不承想主屋还亮着微弱的灯,她轻轻地敲了敲门:“阿娘,我是阿兆,我可以进来吗?” 过了一会儿,柳月鸣才应声:“进来吧。” 屋里无人,柳月鸣侧卧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页纸覆在被子上,屋里烧着银骨炭,暖融融的,可柳月鸣的面色却还是惨白。 穆宜华看着消瘦的母亲,心中绞痛,几步走过去抱住她:“阿娘……” 柳月鸣疼惜孩子,她明显地感受到穆宜华的悲痛,她轻柔地抚摸着穆宜华的脊背:“阿娘在呢,在呢。” 穆宜华哭了,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滑落。她不想母亲看见,连忙抹去,抬头笑问:“这个时辰了,阿娘为何还不睡?” 柳月鸣没说话,目光移向手中的书信。 “这是?” 柳月鸣叹了口气,面上疲态尽显:“因着你们还小,很多事情爹娘不愿告诉你们。但如今……”她失笑,“再不告诉你们,就怕来不及了。” “不要,不会来不及的,阿娘不要告诉我了,等我再长大点再告诉我!” 柳月鸣摩挲着她的脑袋,缓缓道来:“你从未见过你外祖父,对吗?” 穆宜华乖巧点头。 柳月鸣眼神疲惫悲伤,睫毛轻垂,似是要落泪:“你外祖父几月前……去世了。”她声音微抖,“我们父女二人,至今已有二十年未见了。整整二十载啊……时移世易,白云苍狗,我终究是兑现了我年少时的承诺,呵,承诺……” 柳月鸣自嘲一笑,眉目哀戚:“你外祖母是在阿娘九岁那年溺水亡故的。” 穆宜华略感震惊,母亲从不与她提起幼年之事,她问,柳月鸣也只是一笑而过。 “那年,你外祖父母吵架,你外祖母便带着我要回江阴娘家。江南的梅雨季,连日暴雨,江水汹涌,狂风暴雨,把船都给掀翻了。江上昏天黑地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记得当时你外祖母举着我,对着远处爬上小船的人喊,让他们救救我,救救我……那艘船太小了,小到竟无法容纳我与母亲。他们,他们只能带着我,只有带走我……”柳月鸣紧紧地攥着穆宜华的手,她满眶眼泪,簌簌而下,“我一身狼狈,活着回到胡家,可我……可我却再也没有母亲了。” 穆宜华看着母亲这般,心中十分难受,微抖着手替柳月鸣拭去眼泪,自己却也忍不住低低抽泣:“难怪母亲回家省亲时只回胡家,可那时外祖父健在,为何……为何不去见外祖父呢?” “你可知你外祖母为何会一气之下带着我走?”柳月鸣面色幽愤不甘,“你外祖父,我父亲,曾在成亲当日立下誓言,答应此生只娶你外祖母一人为妻,但因你外祖母生下我后再难生产,他……他便瞒着她在外头弄了个外室,五年间生育一儿一女。我母亲……我母亲冒着大雨去瞧的时候,都是那家儿子来开的门!阿兆,你不知道阿娘看见你外祖母痛哭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阿兆,你不知道啊……” “阿娘,阿娘。”穆宜华拥住柳月鸣,抚摸着她的脊背给予她温度。 “你外祖母想要和离,可你外祖父不愿意,说那两个孩子都能接回来记在胡家名下算作你外祖母的孩子。可你外祖母她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她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气?她便带着我走了,就这样,就这样……下雨了,船翻了,走时六七个人,却只有我活了下来……你外祖母又为何要替我而死啊?为什么?天灾?人祸?我都不知道该怪谁……或许,或许,应该怪我,你外祖母若不是为了救我,她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她明明可以!”柳月鸣捧着心口痛哭,“我母亲殒命,我寄人篱下,可你外祖父,我那爹!却还在明州过着逍遥日子,与他那外室私生子安生度日!自那时起,我便发誓,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他,除了这姓氏他给了我,其余我什么都不要!可他……可他如今却死了,他明明那般对我与我母亲,却为何能走得那么轻巧!” 柳月鸣哭喊着,面目通红,汗水眼泪涔涔而下,湿了头发与衣襟。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一瞬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过去,抓着穆宜华的手臂大声喊道:“我母亲死后他竟还要纳妾!他竟还要将那外室之子做我母亲的儿子!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他不配……” 穆宜华从未见过端庄得体的母亲这般,一时间吓得愣住,被捏痛了都浑然不知避让。 “阿兆!”穆同知闻声赶来,一把拉开穆宜华与柳月鸣,“带大姑娘下去。” 穆宜华被下人们簇拥着离开,她最后回头望了眼相拥在一起的父母,穆同知不管不顾地抱着几近癫狂的柳月鸣,不论她如何拍打都不放开:“鸣儿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没事了。” 柳月鸣在那次发病,不久便过世了,未能等到新年春日第一杯屠苏酒,未能见到她亲手种下的桃花盛开,匆匆撒手人寰。 穆宜华形容枯槁、神色恹恹,她守灵七日,帮衬着父亲置办好丧礼,便开始着手收拾母亲遗物。 她从母亲的妆匣里找到了一封留给她的信—— “吾爱阿兆亲启,近几日常觉神思恍惚,如入梦中,不知今日。恐大限将至,留信于你,望你观瞻。阿娘年至三十,幼年失恃,寄人篱下,虽衣食无忧然尝尽白眼冷遇,前生命途多坎坷。然十五得遇你父亲,生一双儿女,女儿伶俐聪慧,幼子娇蛮乖顺,阖家融融十数载,未尝辛苦,实乃人生大幸。阿娘疼惜你,知你定伤痛难抑,然死生如常,人皆有之,早晚而已。你外祖父一事乃阿娘心头一大劫,如今得解,缘也,法也,勿执念。 “阿娘唯忧阿兆你悲痛经年,如是,九泉之下必不心安。宜华者,桃夭也,灼灼其华逢春客,吾家阿兆心性坚韧,必不会一蹶不振,阿娘深信,惟愿从心从善,逍遥自在,得一如意郎君,如我与你父亲一般,携手相伴、终老一生。勿忘管教幼弟,勿忘帮协父亲,勿忘,思母。” “阿娘素来珍爱你,今无法再陪伴你,心中不舍难弃。然生死不由常人定夺,只盼孩儿朝朝吉祥,岁岁如意,平安喜乐,百岁无忧。请记来年春风过境,庭前檐下,桃夭花开,折一芳华,遥寄东风,期念嘉时,勿扰心忧。” 10、第10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穆宜华丧母的第二年,穆同知被弹劾了。与他一同被弹劾的,还有文臣执政官十五人,待制以上官三十四人,余官十八人,内臣七人,波及皇宫内外,文臣武将共百余人,世称景元党争。 当时,时任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章帼与枢密使辛谯想要一同推行变法,在农业、盐铁业、商业等领域更改税收经营政策等,与其同一阵营的被称作元嘉党。变法刚提出之时,不乏有反对之声,久而久之,反对之声增加,形成了以太师李克勇为首的保守派,成为景右党。景右党人以元嘉变法派课税过重不利于民生等为由,连续十几日在朝堂上力争弹劾,期间争吵愈演愈烈,直从政务波及到家务。元嘉党人怒不可遏,一一阐明以税抑商稳定朝野,景右党人顾左右而言其他,围魏救赵,信口开河等为由据理反驳。 皇帝被两边的人吵得头疼,歇朝三日。而也是这三日,让这场牵动朝廷的党争政论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章帼乃帝师,辛谯又是皇帝的表兄与妹夫,二人联合向皇上进谏,陈述变法一一好处,再搬出先皇列祖为求变法之决心,终于在第三天说动了皇帝,得到了他的认可。 那日朝堂宣告圣旨,身为景右党人先锋的穆同知站在底下如同被人在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政律被皇帝接纳认可而后推行全国,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朗声驳斥,之后有更多的官员跟随他,下跪祈求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震怒,若说此事一开始只是一项政策的商讨,可到了最后早已演变成了天子颜面之争。景右党人惹怒天颜,皇帝一怒之下,下了罢朝罢官的命令。可波及官员太多,树大招风,穆同知首当其冲。 “穆大人,官家知您刚经历丧妻之痛,心中幽愤,心绪难平,人之常情。可您也不能当众站出来驳斥官家,下官家和章宰执的脸面啊。吕相都出来替您打圆场了,您怎么就是还不收呢!若您当时不那么莽撞,何至于今日?”官家身边的黄内侍来传口谕,最后也实在忍不住和穆同知说了几句,“奴婢愚钝,不过是在官家面前当了几年的差,也不敢猜官家的心思。但是这次……官家是真的生气了啊。穆大人直言进谏是好事,可如今……如今穆夫人仙去,您身边没了时刻规劝的人,更是要多多顾及家中儿女啊。” 穆同知知其好意,拜谢却不应允:“谢中贵人好意。” 黄内侍无法:“唉,那穆大人这几日便在府中好生休养,等官家有旨意了,奴婢再来罢。” 穆宜华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趁着父亲回屋,连忙跑出府门喊住了黄内侍:“中贵人且慢。”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宜华冒犯,还请中贵人给宜华一点时间问些事情。” 黄内侍上下打量穆宜华一番,知她与赵阔交情匪浅,浅笑道:“穆娘子问话,无有不听的。” “我父亲他……会受罚吗?” 黄内侍摇摇头:“那是圣意,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连您也不知道吗?”穆宜华失落得垂下眼眸。 “奴婢毕竟只是个手底下做事的奴才,也并非官家亲近之人。穆娘子若真要问啊……怕是得找别人了。” 穆宜华是夜辗转反侧,披衣起床,想喊春儿掌灯,却不见春儿应声。她走下床榻,只见春儿开门行色匆匆地走进来,她凑近低声道:“大姑娘,三大王在外头。” 穆宜华心中震荡:“那么晚他来做什么?” 春儿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她冰凉的手握着穆宜华的手腕,微抖着声线:“他,他说他想见您。” 三更半夜,大内最受宠的皇子潜入罢朝罪臣之家与未嫁闺秀私下见面,若是被人知晓,不管多难听多恶劣的话都能传开。赵阔他可真是疯魔。 穆宜华知道以赵阔的性格只要她不出去,他是不会走的。她只好匆匆披了几件衣服,由春儿领着走到了穆府后院的假山下。 她低头钻了进去,春儿走远了几步望风。 赵阔的肩头已被寒霜湿透,眉睫上挂了白色的霜雾,嘴唇有些发紫。他甫一看见穆宜华便张开披风将她裹了进去:“你这样出来不冷吗?” “也不看看是因为谁?”穆宜华的语气里带着委屈、抱怨、撒娇,她鼻子微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再看看你自己,你难道不冷吗?” “不冷,一点儿都不冷。”赵阔用那张已经冻红的脸笑着对穆宜华说,“对不起,母亲关了我好几日,就是怕我来找你。今日昭仪娘娘生产,母亲分身乏术,所以我趁着傍晚宫门落锁前溜出来的,还得赶在卯时前回去。” 他眼神中是分明的失落:“对不起,明明是我最应该陪着你的时候,我却……” 穆宜华紧紧环住赵阔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从微微抽泣到压抑的痛哭:“三哥,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已经没有母亲了,我会不会……会不会连父亲也……” “不会的!”赵阔斩钉截铁,“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捧起穆宜华的脸,用温暖干净的里衣袖子擦拭她脸上的泪。他望着穆宜华哭红眼睛,满目心疼,双手捧起她的脸颊,颤抖地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只是这一个安慰的吻,便让赵阔心跳紧张不已。他不想让穆宜华察觉到他有一丝的无措,将她又抱回怀里,温柔地安抚着:“你别怕,我会帮你。” “我今日问黄内侍,问他我爹会不会受罚,黄内侍也说不知道……我打算明天去宁府一趟,让阿南帮我问问。” 赵阔低头望着她:“你知道问宁之南,就不知道要找我?” 那黄内侍同她说问错人时,她不是没想过找赵阔,但是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将他卷进来的。穆宜华摇摇头:“你要避嫌。” “避嫌?你要我现在避嫌?我若这个时候弃你们于不顾,弃你于不顾,我还是个男人吗!” 穆宜华伸出手捂着他被风霜吹冷的脸颊:“你傻不傻呀,这种时候冲在前头不是忠直,是莽撞。我父亲做了出头鸟,如今待在府里整日心惊胆战。若是我阿娘还在,以我阿娘为人处世,倒还能帮着我爹斡旋走人脉,可如今我阿娘不在了。吕相也已经在前朝替我父亲说了话,孟大人与曹大人望着风声难开口,宁伯伯又是武将,前朝能再帮我父亲的不多了。这种时候只能静观其变,我可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了。” 赵阔见她小心翼翼筹谋地模样,哪还有曾经半点恣意张扬的样子,一时间心痛难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假山外开始下雪,如同柳絮一般轻轻扬扬地洒落大地,万籁俱寂,一弯弦月钩在夜幕上冷冷清清。可狭窄到只能容纳下两个人的假山洞为他们开辟出独属于他们的天地。 二人相拥,只能听见彼此真实又热烈的心跳声。 “不想和你分开。”赵阔将脸埋在她的脖间,嘟嘟囔囔,“这一分开,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穆宜华也是万分不舍,但是没有办法。她抹了抹眼睛,从赵阔的怀抱里离开,瘪着嘴说道:“很晚了,三哥你该走了。” “我不。”赵阔又拥住她。 穆宜华擦了擦泪,艰难地推开他:“走吧……” 赵阔抓着穆宜华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为难道:“那我……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什么难以应付的事,一定要传书于我。” 穆宜华点点头,二人松开手,赵阔转身钻出假山。他披着青灰色的斗篷立在一片茫茫中回头,雪落满身,璧玉独立,蓦然回首。穆宜华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想叫住他却硬生生收了声。 赵阔笑着朝她摆摆手:回去吧,别冻着了。 穆宜华就这样站着,看着他微弓着身子消失在蜿蜒亭台中。 穆同知在府中待了近一月,本以为还要再等下去,可不承想这一日宫里下了旨,说是要将当日当庭驳斥皇帝的人的姓名刻进碑石,立在各州县的衙署外昭告天下——这群人党同伐异,结党营私,即日贬谪,无召不得回京,奸党子嗣族人不得入京为官,宗室不得与奸党子孙互通姻亲。这已是莫大的罪名与处罚,而当日最先站出来的穆同知,更是罪加一等:谄媚君上,奸言惑众。 若是其余的罪名是因为朝堂而来,可这“谄媚君上”的罪名怕是因穆宜华与赵阔而起的了。 穆宜华在接到旨意的当日,大内便让人取走了她的入宫令牌。宫里的人告诉她,三大王在圣旨颁布的前两天,在延福宫当着官家的面与太子大吵了一架。皇后禁了三大王的足,气得都病了。 穆宜华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为什么会吵架?” 那人笑睨着她,阴阳怪气:“穆娘子当真猜不出来吗?还是懂却要装作不懂呀?穆娘子不会就是端着这副天真无邪的傻样子讨好三大王的吧?” 穆宜华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般奚落,她气得发抖,咬着牙挤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大内之事,宜华如何比得过宫中诸位贵人消息灵通呢?还请诸位赏个脸,告知一二吧。” 那人斜着眼看她,嘴角勾着玩味的笑,微微凑近说道:“皇太子殿下不过就是说穆大人似有献女谄媚,又夸了句穆娘子貌美聪慧,很得三大王喜爱。这么些年,穆娘子与三大王的情义奴婢们都看在眼里,皇太子殿下这说得不句句都是实话吗?” 穆宜华敛下眼眸,咬了咬腮边的肉,笑道:“多谢贵人告知,宜华恭送。” 赵阔被禁了足,穆宜华被勒令十日内必须离京。她收拾清点了家中田产房产地契,变卖了一些换了银票打算跟父亲贬谪到明州后能买一间屋子。这府邸是柳月鸣生前一手料理,他们不忍心变卖,便留了几个府中老人留下打理,余下的全部遣散。 穆宜华不知他们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京,但只要不到万不得已,这府宅也是会一直留着的。 她收拾行囊时,翻出了珍藏在书柜上架的楠木盒子,里头藏着的都是无比珍贵的东西,可却是再也不适合她这个罪臣之女了。 穆宜华拿起那独支的凤钗,趁着无人将它戴在了头上。金子与珍珠在阳光下交相辉映,明艳夺目。她神色暗淡,将凤钗拿下重新锁在了箱子里,一并交给宁之南保管。 “你当真不带去?”宁之南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这支凤钗好歹拿走做个念想吧。” “不了,你日后若能见到他,便帮我……帮我还给他吧。”穆宜华望着那盒子,强忍着泪水。 两个小姑娘相顾无言,哭了好一阵才算结束。 穆宜华离开的那日,春寒料峭。穆宜华在春儿的搀扶下钻进马车。穆长青昨日晚上刚刚哭过,如今真要走了,抱着穆宜华又是一顿抽噎。穆宜华揉着他的脑袋低声安慰,忽然听春儿附耳低声说道:“大姑娘,三大王在外边。” 穆宜华怔忪,她惊愕地探出头去,四下寻找,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那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 她的身子又探出去一些,望见不远处阁楼上,一男子扒着栏杆紧紧地盯着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个魁梧的侍卫。被禁足了十几日的赵阔面容极其憔悴,他望见了穆宜华,神色急迫,张嘴就想喊她,可声音到了喉咙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立即转身要跑下楼,却被身后的侍卫拦住:“三大王,皇后娘娘有吩咐,不可。” 赵阔恶狠狠地瞪了那二人一眼,只好转过身去回到原地。 马车驶动,穆宜华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就一直望着阁楼上的赵阔。她不知自己是否落泪,只觉眼前模糊,面颊微凉。 穆宜华不想让他瞧见自己这般模样,她缩回马车,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忽然屈膝,将自己埋在双臂间,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11、第11章 穆宜华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穆长青已经在屋外等候多时了。 穆长青过几日便要去宁家私塾读书,虽说课业在南边时并未落下,但若要与汴京相比,那还是有些距离的。穆宜华不想弟弟居于人后,便想趁着这几日临时抱佛脚,能读一些是一些,就叫了他一同上街买书。 科举将至,汴京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学子口音各异,寻街问路,神色匆忙却见欣喜期盼,有坐着押货车仍在苦读的学子;也有家中富裕,举家来京,四五辆马车前后连成线一般行在御街车轨上;亦不乏有出手阔绰,带着两三个仆人丫鬟的公子哥,甫一进京就直接钻进了汴京城里最好的酒楼——樊楼安顿歇脚。 穆宜华在颜如玉书楼下了马车,春儿一路跟过来,瞧了不少书生模样的男子,不禁在穆宜华身后轻声感慨:“这可都是我们大宋的青年才俊啊。” 穆长青插科打诨:“那可不一定都是青年。” 春儿听出此话意味,没忍住笑出声来。 穆宜华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自己考进士时,还说不说的出来这句话。” 穆长青心虚地挠了挠头,跟着穆宜华进了书店。 “言以载物,文以饰言。你如今辞藻华丽有余,但却缺乏所言道理与心意,须得多读史书,以弥补因年少而导致的世情阅历不足。引经据典,以史论今,这史不仅仅要是史事,古人先贤的警句也要多背多记。”穆宜华一边说道,一边在书架上挑书,“《四书章句集注》是日后要在宁家学的,《战国策》《左传》《史记》……我先给你拿这几本,先从晦涩的开始嚼,往后看书就方便了。” 穆宜华翻阅检查里头的油墨印刷和纸页装订,开口询问:“掌柜的,这是杭州来的吧?” 掌柜的听见方才穆宜华说得头头是道,也知道她是饱读诗书的名门大小姐,上前招呼道:“娘子好眼光啊,这不是马上就要科考了吗?往年科考,学子们都爱来买书,所以我就从杭州进了批货,娘子看着如何?” 穆宜华笑着点头:“整个大宋要论印刷之首,必定是杭州了。长青,你过来看看这几本你可喜欢?” 穆长青凑上前来,也没仔细看,便随口敷衍:“可以可以,都买了吧。” 穆宜华瞪了他一眼,啐道:“不学无术。” 穆长青的心思早已不在书店里,屋外闹哄哄的,巡防营的士兵将路人推挤到御街两侧,将车轨道空出来。春儿想要拉住他,他却如同泥鳅一般溜到了外面,看了好一会儿热闹,逮住身边的人仔细问道:“哪位将军回京了?” “三大王呀!我们与金人联合攻打辽国,三大王凯旋而归啊!” 穆长青听见这话,神思一愣,连忙跑回去喊姐姐。 穆宜华那会儿正在询问书籍存货,掌柜的拿起微有破损的样书一瞧,难为道:“娘子,实在不巧,这书方才那位郎君已经定下了。”掌柜的朝书店另一角抬了抬下巴。 穆宜华转身看去,只见一书生模样的人站在那儿看书,一袭淡青祥云暗纹纱织圆领长袍,点缀织金菱形格,腰间并未配什么玉佩宫绦,只用一根简单的青色绳子系着,外头罩了件鸦色合领半袖夹袄,未带幞头,露出梳理齐整的发冠与美人尖,眉目细长,清隽温柔,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颇有南人风姿。 他似是听见谈论,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穆宜华回头对掌柜的说:“那不用了,多谢,其余的包起来吧。” “这位娘子是想要《苏氏文集注校》吗?”那人冷不丁地问道。 穆宜华有些惊讶,以笑答之:“正是。” “娘子若是要给令弟,《苏氏文集注校》恐怕并不适宜,如娘子方才所言,令弟不能言之有物,言以载道,那《韩退之文集》想来更适合他。” 掌柜的闻言,连忙递上《韩退之文集》给穆宜华看。穆宜华瞧瞧书又瞧瞧那个人,他说完话后便不再看她,容色沉静的看书。 半晌,那人将书合上走到柜台前,将手中三四本典籍和钱一并递给掌柜:“就要这几本,多谢。” 掌柜的收了钱,笑道:“您慢走。” 穆宜华想对那人道谢,可还没张口,他却拿着书从她身侧匆匆而过,未曾侧目。 “他是明州的解元,叫左衷忻,进京赶考的。这些日子就宿在这附近的客栈里,得空便来我这店里看书。我有些书错字漏页的,他看见了都能十分详细地说出来,真真是博览群书啊。我还拿了我儿子的文章给他看,说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不愧是考上解元的人啊,要是我儿子能有他的一分好我都心满意足了。” 穆宜华见此人衣着简单素雅,但只是方才与自己交谈的那几句,便显现出与衣着颇为不符的学识,没想到竟是素来出才子的江浙之地的解元。 穆宜华不由地想自己弟弟从小就笔墨纸砚、良师书童得伺候着却还是如此不着调,气就不打一处来。 “姐姐!你快到外面来!”小冤家又来烦她了。 穆长青扯住穆宜华的袖子就要往外拉,穆宜华仓促地将书钱丢给掌柜的,嘱咐春儿让小厮将书送回穆府,便跟着穆长青跑了出去。 沿街的人群沸腾,穆宜华看见大宋的战旗在万里晴空下猎猎飘扬,马蹄声震耳欲聋,她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人群在沸腾,军队整齐有素。 她扶着穆长青的肩膀,踮起脚尖张望—— 是赵阔,他骑着马,走在大军阵前,身着金片锁成的盔甲,腹吞兽面,肩吞虎形,兜鍪上插着迎风红缨,腰佩长剑,手执缰绳,意气风发。 人群看见他,爆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 虽然穆宜华早已与他重逢,但仍旧难掩见到此情此景的激动之心。 震动的地面,高呼的人群,浩荡的军队,穆宜华没来由地热泪盈眶。 他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背负着胜利的功名、百姓的瞻仰与她四年难以消磨的思念与爱慕。 她就这样站在路旁,与大宋汴京万千子民一般,仰望着她那个朝思暮想之人——那个被战场上风霜雨雪催生成的男人,夺目耀眼,让人挪不开目光。 “三大王可真俊朗啊!” “是啊,少年将军又是公子王孙,文能治国,武能打仗。当真是如意郎君!” “如今可算是争了口气!当年澶渊之盟,害得我们不知送了多少东西给辽国。如今辽国被灭,我们燕云十六州也可以拿回来了吧!” “那是肯定的!听闻武议大夫与三大王一同赴北地与金人商谈,当年也已然定下瓜分辽国的契约,燕云十六州就是我们的!” “太好了太好了!今日我定要饮酒三千觞,以贺国喜!” 众人都在高声赞扬他的丰功伟绩,而他却微微低头,将目光斜向街边——他看见了穆宜华,惊鸿一瞥。 “三大王是在看我吗?” “你瞎说什么呢?这青天大白日的怎么就开始做梦了?” “你才做梦呢!” 穆宜华站在一旁,看着赵阔渐行渐远,耳边是其余人嗡嗡的吵闹声,而她却只能听见自己的一颗心砰砰跳着,好似要蹦出喉咙一般。 穆长青拍了拍她:“姐姐,三哥回来了。” 穆宜华陡然回神,捂着心口平息自己,她故作不知地应和:“是啊,他回来了。” 我也回来了。 - 宫里来人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中贵人张内侍,穆宜华接待看茶,十分得体。王内侍看她,面上挂着欣慰和蔼的笑,喝了几口茶,命侍女拿出上巳宴的请帖,说道:“皇后娘娘三月三会在金明池办一场上巳节的宴会,遍邀各家闺眷,趁着春来好时日,聚一聚,喝茶玩耍什么的。这是穆娘子您的请帖。” 穆宜华叫春儿收好,道谢。 张内侍又笑说:“因您才回京月余,皇后娘娘怕我们做事粗心再三叮嘱万不可把您给忘了。这不,其他人都分头去送了。奴婢啊,走完辛府就直奔穆府来了,一刻都不敢耽搁啊!” 穆宜华听这话,颔首一笑:“多谢皇后娘娘挂怀,中贵人也有心了。” 张内侍道:“奴婢也就只是听从皇后娘娘的吩咐罢了,穆娘子客气了。奴婢也不多留,还要给同平章事家的娘子送帖子去呢。穆娘子留步吧。” 穆宜华还是让春儿去送了送。 她打开那请帖,里头是贴了干花片的香薰花笺,上书府衙官职、受邀者名姓与时间地点。她将花笺贴在胸口,闭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月,金明池畔杨柳依,草长莺飞花含苞。 听闻皇后娘娘去年仲夏命人在池边建了一座五尺高台,名曰向瑶台,上有摘星阁、回环廊、朝华园与曲水流觞,今春方才落成。城中传闻此台东西南北相去百步,凌驾溪上,桥面三虹,朱漆雕阑,飞甍振翅,其间游鱼戏水、鸟禽欢飞、百妍争艳,另设有戏台博户,侍婢百余,华服美衣,如登仙境。 这是宫中未曾有过的宴会,又是中宫亲自下贴去往向瑶台,京中收到请帖的闺眷们皆是欢欣鼓舞,互相传话询问,只盼能知晓睡被请了而谁又没被请。一时之间,后宅震动,好不热闹。 宁之南也在其列,二人知此次宴会重要,便相约着定制了衣裳与头面。 三月三是日,穆宜华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齐整,只见她里头穿着藕粉色五蝠暗纹抹胸,外头罩着一件雾蓝花绢褙子,下着月牙白莲枝缠纹百迭裙,脚上一双织锦翘头履。春儿将她的高髻绾进莲花玉冠中,以长身玉簪固定,又在玉冠发底簪上桃莲菊梅四种象生花,以珍珠发排掩鬓,谓之“一年景”。妆容素雅大气,只在眼尾悄悄地勾勒了一抹红,朱唇微点,画眉远山,珍珠装饰在眉间若花蕊初绽。 穆宜华起身在铜镜前照了照,将耳坠手镯璎珞戴好。春儿感慨:“大姑娘好久没有这般打扮了。等京中闺眷见了您,怕都是要黯然失色呢。” 穆宜华捏了捏春儿的脸颊:“你这张嘴呀——行了,出门!” 阳春三月,最是踏青好时节。 穆宜华坐在马车内时不时地掀帘去瞧窗外的景致,暖风微拂,如同轻柔的手抚摸过穆宜华的脸庞,她的头斜斜地依靠在窗棱上,有些沉醉不知归处。 “春风似酒游人醉,陌上花繁迟迟归。”她随口成诗,正自顾自陶醉着,马车骤然一停,害得她差点磕着脑袋。 “怎么了?”春儿询问。 车夫回话:“前头两马车相撞,把路给堵了!” 穆宜华掀帘往外看,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穿戴奢侈,满头的珠翠花冠,衣裳华丽,嘴上却是极为不饶人。她拉着对面那姑娘的手腕,嚣张跋扈,横眉瞪眼,振振有词:“分明是你们家车夫不长眼不让路,还敢赖到我们头上!” “陆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家马车好好地走在路中央,是你们非要从我们旁边过这才碰着的!” “放屁!若不是你们的车夫故意往左,我们的马车才不会碰着你们的。休要赖账!”那陆娘子越吵越起劲,说罢还要推开那丫鬟将马车里的娘子拽出来。 陆娘子身后的单螺髻姑娘将她拉住,笑着好言相劝:“姐姐,这在御街上呢。我们还是先赴宴要紧,左右就是一辆马车,我们公爷府哪差这些东西?” “滚开!”陆娘子将她妹妹推到一边,啐她,“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陆家的还是他们虞家的?竟帮着她们说话。你没瞧见我被她们撞成什么样子了吗?” 虞家的丫鬟气得泪眼涟涟:“陆娘子,您哪有被撞成什么样子?你说话都这般中气十足。倒是我们大姑娘,额角磕了一个肿包。今日赴宴,您让我们如何面见皇后娘娘?” 那陆娘子挑眉一笑,似是十分得意:“那是你们活该。我也是想不明白,我为韩国公之女,理所应当在受邀名列。可你们虞家区区从五品的朝请大夫,竟也在金明池恩典之列,皇后娘娘可真是心善啊。要说这上巳宴也是谁都能去,连当年景右逆党之女也在其列,真是好笑。” 穆宜华早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出几人的身份,那跋扈无端的便是韩国公唯一的嫡女陆昭瓷,她身后的估计就是他那荒淫老爹给她生的不知第几个庶妹。而对面那个虞姓娘子,便是朝请大夫虞励嫡长女虞倩倩了。 她本想置身事外,觉得刚刚回京低调行事为上,然陆昭瓷都把自己挂在嘴边了,那不出去见见她好像也有点对不住她的挂念。 穆宜华钻出马车,款款走到二人中间。陆昭瓷没怎么见过穆宜华,一时间没认出来,只把她当做陌生不长眼的女子,傲慢地仰头说道:“你是谁?你来凑什么热闹?” 穆宜华施施然一笑:“原来陆娘子并不认识我,我还以为陆娘子将我挂在嘴边,对我很是熟悉呢。” 陆昭瓷更加疑惑,上前一步质问:“莫名其妙,我都不认识你,我为何要将你挂在嘴边。” 一旁的小陆娘子仿佛猜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想将陆昭瓷拉回。 陆昭瓷本就因为父亲要她带着妹妹心中十分不满,这一路下来就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如今自己腹背受敌,这丫头非但不帮忙还总是劝训自己,这让陆昭瓷极为恼火。她反手在小陆娘子推到在车辕上,怒斥:“陆秀!你今儿个最好长点心眼儿,别再惹我生气。我答应爹爹带你出来并不意味着你能为所欲为!” 陆秀腰身砸在坚硬的木缘上,她疼得龇牙,却不敢叫出声。听陆昭瓷这般训诫,连忙憋回眼泪点头:“对不起姐姐……” 陆昭瓷又看向穆宜华,见她打扮得体雍容,身后的马车也很是有气派,这才渐渐反应过来陆秀拉她的原因——这娘子怕也是赴宴的。 “在下便是陆娘子您口中的景右党人,当今大宋参知政事穆同知之女,穆宜华。” 穆宜华笑容和煦,没有半分气愤:“方才听见陆娘子在问,为何景右党人之后也能去金明池赴宴。宜华这便来答。皇后娘娘邀请的是京中官宦闺眷,于理,只要是家中有男子做官的,那家的女眷便可在娘娘邀请之列。且这名单是娘娘亲点,内务府审查、制柬,过了礼部的。金明池一应设施也都是走了礼部、户部和工部的。官家也知晓此事,甚至赐了高丽日本等国进贡的器物、食物来为娘娘助兴。这宴会,是官家过目过的。若是陆娘子还心有疑虑,不如等一会儿到了金明池,再亲自向皇后娘娘发问?毕竟……您祖上可是立功受爵的韩国公啊。” 陆昭瓷在家中骄纵惯了,韩国公只顾自己快活,根本不管束她。家中人人怕她惧她让着她,她也学惯了一口刻薄利嘴,对付柔弱顺从的人手到擒来。但穆宜华这话绵里藏针,句句藏锋,陆昭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又听穆宜华道:“陆娘子想来也是重视这上巳宴的,眼见着天晚,还是不要在这里耗费时辰了吧。” 陆昭瓷心里憋了一口闷气,无法对穆宜华撒出来,转身就对车夫吼道:“车子修好了没有!” 车夫连连点头哈腰:“修好了修好了!姑娘请。” 陆昭瓷狠狠地瞪了一眼穆宜华,转身走进马车:“我们走!” 陆秀紧跟其后,却在钻进马车的那一瞬间,侧目细细瞧了一眼穆宜华,随后又掩眸进车。 陆家马车渐远,虞家丫鬟连忙抹干净眼泪上前道谢:“多谢穆娘子相助。这陆娘子实在跋扈,奴婢根本招架不住。” “你们家娘子呢,如何了?” 丫鬟转身掀开帘子探身进去说了几句话,她回头示意穆宜华进去。 穆宜华钻进马车,只见一个杏眼圆脸的姑娘,额上磕起一个红肿大包,眼中满是惊恐与委屈。她贴在马车角落,微微抬眸瞧了一眼穆宜华,紧抿着双唇不说话。 12、 第12章 穆宜华让自家车夫帮着一起将虞家的马车修好。她没有回到自家的马车上,而是陪着虞倩倩。 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太久,金明池又远在郊外,车夫甩着马鞭,一路疾走。 穆宜华朝着虞倩倩挪过去几分,将丫鬟方才从药铺买来的药递上,微微一笑:“虞娘子先把药敷好吧。” 虞倩倩抹去眼泪,身子朝穆宜华凑过去。穆宜华将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她凸起的肿包上,虞倩倩倒抽一口冷气。 穆宜华见她如此,不禁说道:“这陆娘子也真是无法无天,将人撞成这般,好歹也要道个歉。” 虞倩倩摇摇头,轻声细语:“我们也有错的,若是能让她一让,也不至于如此。还害得穆娘子您也迟到。” “我们来得及。”穆宜华收起药膏,“还有,这事你不必自责。御街不得纵马,马车都得沿着车轨走。我看那情景,分明就是他们越轨而行这才撞了你们的。不是你的错,你就别往自己身上揽。” 虞倩倩听穆宜华一番话,心中阴霾渐渐散去,破涕为笑,向她点头道谢。 “只是我如今这个样子,怕是到了宴会,也是给我们虞家丢脸。我阿娘又要怪我了……” 穆宜华看她额上的肿包确实显眼,又瞧了瞧她发上的首饰,便从自己的鬓间摘下一朵象生桃花簪别在虞倩倩发间遮掩那处伤口。 穆宜华看着点点头:“好看,正适合你。” 虞倩倩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要将花拿下来还给穆宜华:“穆娘子这使不得,您这头面是一套的。” “戴着吧。”穆宜华拢下她的手,宽慰道。 马车终于停在了金明池前,一小内侍在苑外焦急踱步,见着他们二人连忙迎上前:“是虞娘子和穆娘子吗?哎哟,二人娘子终于到了,快请快请,皇后娘娘已从中宫出发,马上就要到了!” 穆虞二人自知来迟,跟着小内侍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向瑶台。 今日日头高升灿烂,白墙旁绿叶新裁,繁花含苞,唯有几株桃夭开得浓烈,红得俏丽。 穆宜华踩着石子路走在抽芽新树的光影之下,拿着绘花绢扇遮挡阳光。绕过拱形苑门,她眼前好似忽现桂宫兰亭——暗香浮动,银囊腾烟;绿云珠钗,华光荧荧;白雪作肤,朱砂点唇;杨柳作腰,芙蓉为面。 那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呢?饶是善画如穆宜华,也难在一瞬间就构想出这番美景,唯有梦里睡里得了天机才能幻想出来。似乎是整个大宋姣好的女子都聚集在了这里,今日并不是金明流觞会,而是瑶池月下逢。 “阿兆,阿兆,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好久!”宁之南一看见她便飞奔而来,绮罗衫裙,髻上的钗环摇摇坠坠,闪着晶莹的亮光。 真是难得看见她这般打扮。 “这位娘子是?”宁之南看向穆宜华身边。 “这位是朝请大夫虞大人的女儿虞倩倩。倩倩,这位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宁大人的女儿宁之南。” 二人互相见礼,宁之南招呼她们落座。因宴会还未开始,娘子们都三五成群,聊天散步,吃酒吃食,好不热闹。 “你们二人怎么一起来的?”宁之南问道。 虞倩倩笑说:“路上遇到一些难处,穆娘子心善,替我解了围,我们便一道了。” 宁之南点点头,看向穆宜华:“像是我们阿兆会做的事。” 虞倩倩看二人亲昵,问道:“你们……是表姐妹?” 宁之南惊奇:“非也,为何这么觉得?” 虞倩倩有些不好意思:“见二人娘子亲近,像是血亲,但又不同姓,所以才问的。” “我们俩不是血亲胜似血亲。我与阿兆都没有亲生姊妹,因父母们是好友,我们从小玩在一处,所以像亲姐妹。” 虞倩倩听罢,有些艳羡地点点头:“原是如此,倒真是让人羡慕。” “虞娘子也定有交好的闺密吧,哪用得着羡慕我们。”穆宜华说道。 虞倩倩眼神暗了下去,只是浅笑没有再说话。 小丫鬟们忽然上前,对她们说皇后娘娘要到了,让她们随自己落座。 因穆宜华父亲的品阶在三人中是最高的,是以被安排在了高台侧边,与高台上的皇后、贵妃、帝姬郡主县主们的坐席紧紧相邻。 她左右看了看,同平章事与副枢密使家的娘子都到了,可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属于辛谯女儿辛秉逸的位置却还空着。 穆宜华很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却硬是憋住了,倒是坐在旁边同平章事家的李娘子来问她:“穆娘子知道辛娘子为何没来吗?”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应当是会来的吧。不然也不会安置她的位子了。” 二人这说着,只听司礼内侍尖声一喊:“皇后娘娘、恪贵妃、安柔帝姬到——” 众闺眷纷纷从席间起身走到案前屈膝跪地告礼。 皇后娘娘环视一周,虚虚抬手:“都起来吧。” “谢娘娘。”婉转如莺啼。 众人起身落座,这才看见恪贵妃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凤眼细眉,高鼻薄唇,优柔华贵,不怒自威,一身殷红小金花褙子称着月牙白里衣,梳着双蟠髻,以十二颗圆润南珠点缀发缘,红绦系在髻底,白玉篦子掩鬓,眼角、眉心、面靥点着晶莹半珠,似泣非泣,面光莹莹,一身红衣白珠,衬得女子珠光宝气、玲珑典雅。 穆宜华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猜到了这女子的来历—— 辛谯嫡女,辛秉逸。 世人提起辛家,总是津津乐道其与皇家斩不断乱如麻的亲戚关系——辛谯乃大长帝姬之子,是今上表兄;辛谯胞妹辛诗,又在宫中做着受宠的恪贵妃。而辛谯自己,则尚康王爷之女衮国郡主赵适,亦是今上的堂妹,自己的表妹。这用街头勾栏瓦肆的玩笑讲,那就是“爹亲娘亲,都不如表兄弟亲;姑好舅好,都不如妹妹最好。” 如今这一代的辛家也是厉害,大郎君辛妙言早早进入国子监读书,十九便成了进士,入仕户部,弱冠之年又娶了太子少师之女为妻,节节攀高。二娘子辛秉逸为人们称颂才貌双全,三郎君辛妙轩年且十岁,便是出口成章,口若悬河。 辛家之气派,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辛秉逸正要离开恪贵妃落座,便听恪贵妃笑说道:“臣妾求娘娘一个恩典,可否让善君替清河坐我旁侧?清河从小身子不好,这样的场合也难以露面,臣妾见娘娘带着安柔,心中分外羡慕。今日,可否就让臣妾的侄女代替臣妾的女儿陪伴臣妾呢?” 皇后娘娘笑着瞧了她一眼,示意内侍:“就按照贵妃说得办吧。” 辛秉逸的位置被挪到了台上的左侧。他们各自落座,皇后娘娘一挥袖:“今日三月三,上巳节,从修禊事也,拂除杂秽,以清身心,以正德行。本宫今日邀你们前来,便是要你们作为大宋女子之典范,效古人高风亮节,展女子德容行言。今日有歌舞宴饮,戏曲□□,捶丸斗草。晌午时分移步水汀,品曲水流觞宴,共庆佳事,不必拘束。” 闺眷们恭敬称是。 舞乐齐上,舞姬们衣着华美,披帛灵动,正如灞桥柳扶风,翩翩起舞。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点心一一摆上桌案。因时间尚早,上的都是些精致的小吃糕点和尚食局新制的擂茶。点心由鲜切林檎打头,后接五香糕、酥油泡螺、酥琼叶、二色灌香藕,擂茶也是味足料多,加了山楂碎、芝麻、花生等。一套茶点色香味俱全,吃得穆宜华恨不得问尚食局讨要食谱。 隔壁的李娘子颇为惊喜地与穆宜华讨论:“不愧为宫里的东西,真是好吃啊。” 穆宜华拿筷子点了点那二色灌香藕,赞叹道:“这与我在杭州吃得别无二致,但宫里淋的桂花糖浆更加清甜,也不知尚食局的女官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素来听闻穆娘子持家有度,想来家食宴饮定然也颇为擅长,若日后得空,还想来穆府请教一二呢。” 穆宜华笑着回答:“那自然是欢迎的。” 二人这厢说得热闹,恪贵妃看向辛秉逸,却见她的眼神定在穆宜华身上,细看了几眼,又收了回来,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茶。 恪贵妃瞧出她的心事,略微凑过去低声道:“穆宜华虽与三大王有旧情,可中间毕竟隔了四年。你别太灰心。” 辛秉逸拿着筷子的手一滞,浅浅一笑:“她穆宜华是个妙人,但我也知道,我自不比她差。” 恪贵妃点头:“到底是我辛家的女儿,我们辛家人何时低人一头过?何况穆家是你父亲的手下败将,即使官家有意让两党和解,但辛家在朝中的根基,是他们怎么也比不上的。” 辛秉逸未在说话,她稍坐了一会儿,便领头向皇后敬酒。 辛家女从来都是让人满意的,辛秉逸举止得体大方,皇后点头赐酒。 穆宜华远瞧着辛秉逸,看她汴京贵女与生俱来的端方典雅、清贵傲气,不说艳羡,只觉得有一瞬的怅然若失。可转头又细细一想,如今的日子,父亲身体康健,弟弟活泼听话,亲朋在侧,安稳度日也是不错的。人总是要学会知足的,如此想着便也坦然接受过往与现在,笑着起身走到皇后面前行礼:“宜华给娘娘请安。问娘娘身体安康否?” 皇后娘娘上下打量她一番,欣慰叹气:“你离京四载,变得本宫都快认不出来了。本宫身体好,难为你这孩子挂心,你呢?在南方的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起初是有些水土不服,但宜华从汴京家中带了掊泥土去,用这土种了株兰花,日日看着闻着,心也净了,神也定了,便渐渐习惯了。” 皇后娘娘赞许地点头:“你是个能干的孩子,如今回来了,就好好待着,毕竟大宋哪儿都比不上汴京啊。” 春儿适时递上茶盏,穆宜华举杯虚敬:“多谢皇后娘娘挂念,宜华就在此以茶代酒,祝愿娘娘五福齐至,禄寿安康。”说罢,一饮而尽。 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本就不错,见着穆宜华嘴甜心巧,面上更是灿烂,又寒暄了几句便放她去了。 安柔帝姬却逮住了她:“原来你就是从南边回来的穆姐姐啊,常听三哥提起姐姐你呢。” 安柔声音不大,却让台上的几位都仔仔细细地听见了。 恪贵妃拿绢扇掩唇一笑:“三大王倒也是重情重义,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妾身还记得,皇后娘娘此前还赐给过穆娘子一块入宫令牌呢,有那令牌但是能随意出入大内了。穆娘子真是有福气。” 此话一出,皇后娘娘掩下眼眸,轻轻瞥了眼恪贵妃。恪贵妃眼神停在皇后脸上,嘴角噙着笑。 穆宜华听见这话,身姿端正笔挺地站着,声音清越温柔:“是啊,官家与娘娘为人宽厚,赐我恩典进宫学画至今未忘,宜华也未敢辜负官家与娘娘的期望,在明州的四年里笔耕不辍,细心钻研。宜华不才,小有所成。” 这话头被岔开,皇后娘娘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哦?那本宫倒是想看看你的技艺如何了?你只要将今日这幅盛景画下,为期一个月,画成我便叫人接你进宫,届时便让官家一同品鉴,画的好,有赏。” “是,宜华领旨。” 皇后又道:“你今日妆扮别出心裁,可本宫总觉得这鬓间少了一株桃花。桃莲菊梅四芳齐秀才能谓之‘一年景’啊。来人呐,去园子里折一株桃花来。” 宫女端着一株三朵桃花而至。 皇后娘娘示意将桃花递给穆宜华:“你的名字取自桃夭,回京又恰逢春日,那今日,本宫便折一枝春桃赠与你,就当是我们春画之约的信物,如何?” 穆宜华接过那一株桃花,恭敬行礼:“宜华谢娘娘恩典。” 13、 第13章 恪贵妃望着穆宜华落座,轻浅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对辛秉逸说道:“这穆宜华不愧为十三岁掌家之人,做事左右逢源,得体大方,倒是与你有颇为相似之处。” 辛秉逸略微点头回应自己的姑母,目光却始终聚焦在穆宜华身上。诚然,在穆宜华到来之前,这汴京城无敢有与她平分秋色的女子,不论才情样貌、家世门第,她辛秉逸若称第二,便无人称第一。那样的日子所说舒坦,却也腻味了。 可这穆宜华来了,她本以为跌入过谷底的穆宜华会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可今日一见,却远不似自己所想,她好像是一块被打磨得更加光滑透亮的璞玉,不骄不躁,在一处静静生辉。 这不由得让辛秉逸对她有些刮目相待。 闺秀们已经在场中玩了好几巡,宁之南玩遍了捶丸、斗蟋蟀、猜商谜、傀儡戏,香汗淋漓。她一早将珠钗全部取下扔给了如画,一头素发,衬得眼睛格外明亮。她束着襻膊,胳膊白嫩细巧,拿着杓棒跑到穆宜华身侧,将一根簪子递给她:“喏,这个是我赢来的,我觉得衬你,给你了。” 穆宜华欣喜地接过端详,是一支瓜瓞绵绵簪,上头还有会颤抖的蝴蝶。她将簪子递给春儿收好,笑道:“那就多谢宁二娘子啦。”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说罢,宁之南便在穆宜华的席上坐下,掰着手指头数,“我还赢了一只玉扳指,给爹爹的;还有一只八宝簪,给阿娘的;还有一只玉镯子……”她顿了顿,“嘶——我也不爱戴首饰啊,这镯子难不成给我那婶婶?” 宁之南对自己都产生了质疑。 穆宜华戳了戳她的胳膊,下巴朝虞倩倩的方向抬了抬。 虞倩倩正在席间与邻桌的娘子讲话,脸色却有些疲累。 “不如给虞娘子吧。” 宁之南一抚掌:“好提议!” 她起身跑到虞倩倩席前,将玉镯子递给了她。起初虞倩倩还推辞,但宁之南态度坚决,直接将镯子放在了她的桌案上。 虞倩倩小心翼翼地拿起镯子,颇为珍视,向宁之南道了谢,又远远地看向穆宜华,点头致意。 “你说你有什么用!这个赢不了,那个也赢不了!真不知道爹爹做什么要我带你出来!没用的东西!”陆昭瓷嗓门实在是大,场上不时有娘子侧目,穆宜华也忍不住朝那边看去。 陆秀耷拉着脑袋不敢看自己这位嫡姐,眼里微微有泪光,却抿着唇,什么话都不说。 陆昭瓷身边有人在劝说,她收了声,白了一眼陆秀,冷哼一声走开,将陆秀丢在一边。 穆宜华无奈叹了口气,又看向陆秀,只见她悄悄抬起眼正望着自己,双眸如同小鹿一般,紧张又害怕。 穆宜华正起身子,陆秀却忽然掩了眸,快步又跟在了陆昭瓷身后。 宁之南从虞倩倩那儿走来,看了看陆氏姐妹,转头对穆宜华道:“陆昭瓷脾气也太大了,好歹是自己妹妹,那么多娘子在,一点儿面子不给她留。” 穆宜华颔首没接话。 “对了阿兆,你到底帮了虞娘子什么忙?我见她对你好生客气。” “也没什么,就是小事一桩。” “不行,你必须得跟我说,不然我就要吃醋了!”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奇奇怪怪。 穆宜华连忙哄她:“好啦,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天不怕地不怕,活脱脱汴京小哪吒。虞娘子的马车在路上和韩国公家的马车撞了,你刚也看见陆昭瓷的做派了,仗着母家身世煊赫,又是府上唯一嫡女,父母宠爱不加管教,性格飞扬跋扈、恣意妄为,对自己的妹妹是如此,更何况他人? “先帝与先韩国公渊源颇深,如今官家也不能动他们,韩国公家的子孙犯错向来都是小惩小戒,你哪次见过官家重罚?这四年我虽不在汴京,但我在明州都有所耳闻。 “且不说虞家只是个从五品官,我今日见那虞倩倩,性格十分温顺娇弱,哪是那陆昭瓷的对手?若我瞧见了却不出手,此事怕是会闹得更大。那可是御街,有多少双眼睛瞧着呢。那陆昭瓷不在乎,我不相信虞娘子这样性格的人会不在乎。 “况且那陆昭瓷言辞之间,还说了我们穆家几句。我们虽说曾经是被判为逆党,但如今官家也让我们回京了,我父亲又承了参知政事这样的官职,我岂能任由他们陆家在背后诟病我们?” 这番话宁之南细细听下来,觉得穆宜华讲得颇有道理,心底竟也对虞倩倩生出怜爱之心:“我初见虞娘子便觉得她可人,待人接物,说话举止都十分温柔可亲。别说你了,若是我在场,定也会帮虞娘子说话的。” 穆宜华笑着揉了揉宁之南的脸:“哎呀,我们阿南就是心善。” 日头渐高,已近晌午。宫女从偏廊走到皇后身边汇报午膳已准备妥当。 皇后吩咐众人移步,穆宜华起身跟在贵妃的后侧,旁边正是辛秉逸。二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辛娘子。” “穆娘子。” 曲水流觞建在向瑶台的不远处,下了假山再绕了一段路,便到了两壁岩石之间。两侧湿岩凹凸不平,山泉在岩缝中穿行,缓缓流入人工挖凿出来的沟渠,侍从们将一应菜肴、美酒搁置在流水上,水流温吞,催送着盘盏流动。 众人按照次序落座,这排下来,穆宜华与辛秉逸便是面对面了。二人从来都有听闻彼此的名字,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走得近过,又加上两家父亲在朝堂上政见不合。二人相面而坐,倒是有些尴尬不适。 皇后说了几句话后便吩咐开宴。 宫中的荔枝蜜桃香饮子酿得极好,穆宜华一不小心便贪杯,微红了脸,有些微醺。 宁之南倒是与虞倩倩坐在了一处,不知是不是穆宜华与她说了的缘故。席间,宁之南格外地照顾虞倩倩,给她夹菜布酒,还说笑聊天。虞倩倩时常低低笑着,面上欢快。 饭还未吃一半,安柔帝姬却是发话了:“阿娘,您不会忘了女儿求您的事吧?” 皇后嗔了她一眼:“没忘,你这个小丫头天天在本宫耳边叨叨,本宫会忘吗?只是这酒都没过三巡,你倒是想给娘子们出难题了。” “女儿不管,便要现在。”她面向所有闺秀们,朗声道,“我大宋以文昌隆,我身为帝姬,自是要以身作则,今日,本宫想在诸位闺秀之中择一位姐姐进宫做我的伴读。” 皇后又道:“即使是女子也要勤奋好学,多读典籍,皆有益处。今日安柔帝姬择伴读,各位娘子们也不必拘束,畅所欲言便可。” 安柔起身,声音在石壁之间徘徊:“今日来赴上巳之宴的,都是京中才貌双全的佳人闺秀。因此本宫心中有一疑问想向诸位姐姐妹妹们请教,还请你们不吝赐教。” 她施施然福身,又走到宴席中间:“上巳兴于周朝,是为祓禊、高禖、除秽之事,然我大宋不兴此风久矣,可娘娘今日却在金明池宴饮,遍邀女眷,是为何理?” 上古上巳节,男女交欢不禁,妇女祈求生育,古人驱邪祛瘟。太子妃小产,三大王赵阔回京,四大王赵闵也快到年纪了。今日明面上是邀请女眷们来春游赏景,可这心中人人皆知是为皇室纳妃祈育的。在这节骨眼上,这些由头都不好听,安柔帝姬却偏偏要问出来,可见其刁钻。 恪贵妃微微瞧了一眼辛秉逸,只见辛秉逸掩眸啜茶不说话。 她望了眼四周,只见闺眷们纷纷回答。 有说踏春赏景的,有说让她们来见世面的,还有的说皇后娘娘心疼她们,让她们多出来走走的。 这些玩笑话一律避开了选妃求子。安柔笑意盈盈地看着闺眷们答话,目光悄悄瞥向穆宜华与辛秉逸。 底下的闺秀们闲话已说了一圈,安柔仍不满意,穆辛二人仍无动静。安柔憋不住了,直接向她们俩问道:“二位姐姐缘何从一开始就不说话?安柔儿时便听闻二位姐姐被称作‘汴京双姝’,今日倒是想要一睹姐姐们的风采。” 穆宜华本就觉得这问题不妥帖,也不想抢辛秉逸的风头,想着不回答能够蒙混过关,可如今被直接点了名,倒是不得不回答了。 她看向对席的辛秉逸,只见辛秉逸望了她一眼,率先起身行礼,慢慢吟诵道:“‘仙籞龙媒下,神皋凤跸留。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此乃王摩诘所著诗作《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王摩诘在上巳节此日,观玄宗“万乘亲斋祭,祓禊向中流”,有感而发,歌颂大唐千秋伟业,陛下万代盛名。皇后娘娘主持上巳宴饮,想必也是想让我们记住今日之大宋,钟鸣鼎食,国泰民安。” 辛秉逸读书破万卷,出口成章,在座听完她的讲演无不点头赞许。恪贵妃见自家侄女长脸,心中也甚是宽慰。 皇后娘娘听闻此言甚是欢喜,可她更期待穆宜华在辛秉逸之后的回答——难喽。 虞倩倩一脸担忧地看向她,宁之南安抚道:“别担心,我们阿兆可比她厉害。” 穆宜华早在心中打了腹稿,她读书虽说不能考状元,但这四年遍走民间的经历加之先前的经纶诵读,她的见识早已超越了一般闺秀所能见到的、所能读到的。她不是不知道怎么答,只不过面前的是辛谯之女辛秉逸,她不能那么答。 穆宜华缓缓起身,礼数周全地行完礼,抬头看向众人,眼中澄澈清明,她浅笑道:“《论语》有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上巳节,上古先贤踏春沐浴,各言其志,为家国社稷建言献策。今皇后娘娘在金明池设宴款待,一是皇后娘娘厚爱,二便是想让我们齐聚一堂,走出闺门,各抒其志。” 这回答中规中矩,并不出挑。 辛秉逸心中有些诧异,她掀眼望向对面的穆宜华,略有探究地看着她。 安柔本以为穆宜华有什么别样的回答,讲出这话,倒是让她有些失望。 恪贵妃饮了一口酒,看着酒杯中起起落落的荔枝果肉,轻笑一声。 皇后出来打圆场道:“各位娘子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今日本宫在向瑶台设宴款待,曲水流觞,还望诸位借此机会瞻仰先贤,以圣人之心来规诫我们的德行,女子虽居于方寸,但仍要心怀天下,以上率下,做天下女子之典范。” 14、第14章 上巳散宴,穆宜华同虞倩倩、宁之南一起离开。 恪贵妃望着穆宜华远去的身影,慢悠悠说道:“你觉得今日的穆宜华表现如何?穆同知方才回京,今日她又是回京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按理说,应当给她父亲争面儿的,可今日……” 恪贵妃话未说完,只是摇了摇头:“真不知她在想什么。” 辛秉逸扶着她姑姑,轻轻说了句:“藏锋。” “藏锋?你就那么笃定?”恪贵妃问道,“这样露脸的好时机,她不把握?” 辛秉逸心里清楚,但面上却是笑道:“侄女也只是猜测,姑姑没必要太放在心上了。” “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你若是成了安柔的陪读,不就能日日进宫了?我倒也不是要你陪我。只是啊……想让你了却你自己的心愿。”恪贵妃边走边拍了拍她的手,“三大王与安柔一母同胞,关系又极密切,你自十二岁时便心悦于三大王,姑姑是想帮你啊。” 辛秉逸不想辜负姑姑的心意,挽着恪贵妃的手臂略带撒娇道:“那善君就谢谢姑姑关心啦。” 皇后一早离开,安柔与她一驾马车。刚上马车,安柔就不自主地往皇后那边瞟,皇后闭目养神,却将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说吧,到底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嘿嘿嘿,果然逃不过阿娘的法眼。” “是不是你三哥?” 安柔靠在皇后臂膀上撒娇:“哎呀,三哥只是关心我的学业,让我自己找个知书达理、聪慧灵巧的姐姐教我罢了。” “你啊!”皇后伸出手指点了点安柔的额头,“你三哥早就同你说了选谁了吧?” “嘿嘿,我本觉得以穆姐姐的才学,回答这种题目是信手拈来的,可穆姐姐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在刻意回避什么。” “这孩子聪明。”皇后感叹道,“她知道当年她父亲的败因是在位高权重者面前锋芒毕露,不懂迂回委婉,所以她避了辛秉逸的风头。也难为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母亲去世的早,家里前前后后都得由她打理。” “穆姐姐那么厉害,也难怪三哥那么喜欢她。” 皇后听见这话,有些诧异,诧异过后又是深深的无奈,她叹了口气:“年少情分果然难以消磨,本以为二人一南一北,相隔天涯,不通书信,情义迟早淡了,不承想这孩子竟执拗至此。可若只有他一人执着又有何用呢?” - 宫里给穆宜华送来了宣纸颜料,小内侍们对她笑脸相迎,好话连篇。穆宜华打赏了银钱,他们便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皇后娘娘这是给大姑娘机会在官家面前露脸呢。”春儿招呼着下人们将东西搬进书房,“大姑娘这几年画技精进,定然能再次一鸣惊人的。” 穆长青见书房那么繁忙,也来凑热闹地探头探脑:“姐姐要画画了吗?” 穆宜华知他小子心思,点了点他的额头:“别以为姐姐要画画了就没人管你,这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会查你的功课,若是写得不好,我就让先生罚你。” 穆长青认命叹气:“好吧好吧,弟弟谨遵姐姐教诲。” 二人趁着天色尚早,又去了外头买了些颜料。穆宜华正细心地听掌柜解说,穆长青颠儿颠儿地跑来,扒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姐姐!我方才瞧见阿南姐姐和一个男人说话。” 穆宜华一个激灵:“你说什么?在哪儿呢?”她也不管掌柜的,直接跟着穆长青走出店铺去看。 只见宁之南打扮俏丽,与那男子行过礼便一同进了樊楼。 穆宜华瞧过后,神色恢复平静,也没说什么,折返继续去买了颜料。 回去路上,穆长青实在忍不住:“姐姐,阿南姐姐私会男子啊。” “你傻不傻,他们去的是樊楼!汴京城最大最热闹的酒楼,什么样的男女幽会会选在樊楼啊!还在大门口行礼说话。必是谁家宴请,设宴在樊楼,阿南这才随着父母兄弟一同前往。” 穆长青觉得这话在理,但又说道:“不会是让阿南姐姐想看夫婿的吧?”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能,那日瞧见的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若是有家眷,也应当带在身边一起见礼才是。难不成……真是相看夫婿? 穆宜华心里有些幸灾乐祸的欣喜与好奇,定要择日去宁府问上一问。 皇后娘娘要求的春园图其实并不难画,仕女与花鸟一直都是穆宜华的专攻之项。 画少女游园戏耍、梳妆奏乐是古往今来仕女图惯会选择的主题,但穆宜华并不想落入窠臼。 她回想了当日的风貌,上巳佳节,曲水流觞,窈窕淑女,坐论古今。 是了,这才是她想画的——容色各异,思想万千的女子。 胸有成竹,落笔如神。她构图、勾线、染色,半月画成一半。画中的女子们或举杯或辩论,或婀娜或丰腴。席间更有三位站立讲言的女子,面若冠玉,侃侃而谈,不像是囿于深闺的姑娘,倒像是谈论经史的士子。其余的女子们有仰面倾听的,有低头深思的,姿态各异,妙趣横生。 这一日,穆宜华还在为画添色,却收到了一封来自陆府的信。这倒是让穆宜华很是惊讶,且不说他们穆家与韩国公并无什么交情,那一日的争执,按照陆昭瓷的心性哪还会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谁送来的?” 春儿回答:“陆六娘子,陆秀。” “陆秀?”穆宜华更是想不到。她打开信,细细一看,里面先是对那日的情况表示歉意,再是对穆宜华解围的致谢,末了还表达了想与穆宜华切磋文艺的愿望,望她成全。 “这陆六娘子倒是真不一样,一点儿都不像韩国公府的人。” 穆宜华收起信件:“韩国公妻妾众多,儿女也多,不受重视的儿女们自然不会张扬跋扈。我那日见陆六娘子,便觉得她比她那姐姐好,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可却小心翼翼,对陆昭瓷唯命是从,也是可怜。” “那大姑娘要回信吗?若是让陆三娘子知道了,怕是会去找六娘子的麻烦。” “陆秀来信都觉得无事,我们也不必多想了。不过就是闺中女儿书信来往交流诗文,有什么要紧的?不回信,倒显得我们跟他们过不去似的,铺纸研磨吧。” - 一月后,春宴图最终画成。 穆宜华找人将画裱好,跟着来接她的内侍进了宫。宫车一路到了延福殿门口,内侍将她扶下车:“穆娘子,官家和娘娘都在里头呢,您请吧。” 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面圣,穆宜华打扮得体简单,甫一入殿,只见堂上桌案前聚着四五个人,除了皇帝皇后,还有安柔清河两位帝姬和赵阔。 穆宜华悄悄地瞥了一眼最左侧的赵阔,低下头行礼:“臣女穆宜华见过陛下娘娘、三大王和二位帝姬。” “起来吧。”皇帝眉目慈善,一身褐红祥云圆领长袍,腰间系着金玉相间的兽面躞蹀带,右手握着仙鹤玉把件,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 他比穆宜华十二岁初见时要瘦很多,许是政务太过繁忙了吧。穆宜华如是想到。 “画儿带来了?” 穆宜华双手将画卷呈上,内侍接过放在案桌上徐徐展开。 众人都凑上前来细细端详。 一时间殿内无人言语,只有浅淡的呼吸声。穆宜华立于堂下,心中有些难安。她悄悄抬眼瞧去,只见众人都在认真地看画,除了赵阔,只有他看着她,眸光沉静温柔,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穆宜华紧张的心瞬间安静下来。 半晌,皇帝抚掌大笑:“妙,不过四载,穆娘子的画技竟是这般精湛了。回头我要好好问一问宫里的那些老头,拿着朝廷俸禄,竟画不出一幅像模像样的画儿来。” 穆宜华恭敬回道:“陛下过奖了,宜华能有如今的技艺多亏了当年大内的老师们倾囊相授。” “不错。皇后你看呢?” 皇后也点头称是:“穆娘子的画技自是不用细说,只说这幅画的立意就比古时那些寻常的仕女图要高出许多,不是嬉耍游乐,而是座谈论经。”她指着案前站立的一个小人笑道,“这怕是我们安柔呢。” 安柔也赞不绝口:“穆姐姐这幅画设色明艳,景致优雅,每个人的神态、衣饰、动作都各不相同,真是绝妙的上品。” “我也实在不如姐姐学问高,夸不出什么,但我就这么一看,也觉得是极好的。”清河帝姬声音轻柔细小,因是早产儿自小便有不足之症,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年纪却仍旧瘦小非常。她浅浅笑看着穆宜华,目光崇拜歆羡。 “好啊。”皇帝对赵阔招了招手,“今日你们兄弟几人就你来了,过来题个字,让我看看你在北边儿待着有没有把这文墨落下。穆娘子也过来吧,你觉得这字题在哪儿好呢?” 穆宜华走了几步到桌案前,赵阔则是站在皇帝的身侧,二人相隔不过一臂。 穆宜华敛袖,伸出葱指在艳阳边点了点:“在这儿,这样一排写过去,正合适。” 皇帝点点头,将毛笔递给赵阔:“你来。”说罢,便让出了位置。 赵阔与穆宜华皆微微弯腰,二人的发丝被春风吹得绞在了一起。 “这儿吗?”赵阔轻声询问。 “嗯。”穆宜华乖巧回答。 穆宜华是临摹赵阔的字长大的,对于他的字迹她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潇洒俊逸却又不失规矩方圆,游丝流畅,一气呵成—— 吹花嚼蕊风月俦,扫眉才子笔玲珑。 “好!”最后一笔落成,皇帝赞叹道,“去,把你的私印去拿来,盖上去。” 内侍将赵阔的私印呈上,赵阔沾了印泥,他看了一眼画中不远处的穆宜华的印章,上头是她的表字——夭夭。 他心中忽觉畅快,嘴角不自主地上扬,郑重地在题字旁按下印章——民清。 皇帝命内侍一左一右执起画卷,众人远远观赏,阳光和煦,照在画卷上仿若上巳宴众女辩论眼前再现。 “此画要好好收藏,定能流传百世。来人,让大内的画师再临摹一幅,传阅后宫。” 内侍收起画卷,便退下将它藏起来。 皇帝看了看身侧的穆宜华,良久感叹道:“四年了啊,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和你父亲在明州……可还好啊?” 穆宜华回道:“多谢陛下挂怀,我与父亲一切都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没多说话,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在汴京好好待着,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了,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但也要在心中留个心眼。你天赋奇佳,务必要心无旁骛,才能得道精进,明白吗?” 穆宜华咂摸着这句话,恭敬点头。 “黄玉,把那套徽州的文房四宝拿来给穆娘子。”皇帝看着穆宜华,“徽州墨宝,加了脑麝与金箔,写字好看。日后你定要勤加练习,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待。” 宫车正缓缓驶离,穆宜华抱着赏赐若有所思。 进宫送了画领了赏,这是他们返京以来第一件圆满的事情。 回汴京已有两月余,如今还能以画技博得官家喜爱,也算是能在汴京城扎稳脚跟了。父亲曾受过那样大的罪责,好不容易返京做宰,她也一定要竭尽所能,为父亲减少负担与障碍。 忽然,车子停了。驾马的内侍与外头的人说了几句话,递进来一个小盒子:“穆娘子,是黄内侍遣这个小宫女来的,说您少拿了一样东西。” 穆宜华道谢接过。她不以为意地打开小盒子,以为里头会是什么寻常的赏赐镯子,却猝不及防地被里头的东西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支与她十三岁时收到的,一模一样的凤凰衔珠步摇。 15、第15章 穆宜华又被赐了宫牌,被准许可以随意出入翰林画院学画。 安柔帝姬择伴读之事虽然不了了之,但自从穆宜华能进宫,她便天天跑去找她。 是日,穆宜华方才看起书,安柔便哭哭啼啼地跑进屋子,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开始抹眼泪。 穆宜华见状连忙上前:“帝姬这是怎么了?” 安柔抽噎道:“三哥吼我!” 穆宜华也疑惑:“他为何吼你?” “他前朝不顺心,就拿我撒气!不就是和那个童蒯在朝上吵了几句吗?他们吵得还少吗?在北地的时候就一直不和,怎么如今还成了我的错了?”安柔委屈。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我胳膊肘往外拐,什么忙都帮不上。”安柔哭得更大声,“我又不能在前朝从仕,我能帮上什么忙?” 安柔正哭诉着,赵阔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瞧见穆宜华也在,微微一愣神,有些尴尬心虚:“我与安柔闹了点小矛盾。” “哼!那叫什么小矛盾!你从前从不骂我。” “你可别冤枉我,我现在也没骂过你?” 安柔“噌”地一下站起来,气势可足:“你骂我是白眼儿狼。” 赵阔听见这话,嗤笑:“你可不就是吗?当着亲哥哥的面竟说别人有理。” “秦国之师之所以能成为虎狼之师,就是因为他们不避平民,赏罚分明。我大宋武力素来微弱,如今好不容易抗辽大捷,你还不允许他给自己的部下请赏了?你麾下的齐千得了那么多的赏赐,也不见得童大人反驳啊。”安柔理直气壮。 赵阔被妹妹气得头疼,又不想再与她争吵,只好软下态度好言相劝:“唉……好了好了,你对你对,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说话那么急,你别哭了。” 安柔心中还是有气,抱着穆宜华的胳膊不正眼看赵阔。 赵阔有些无奈地抬眼看向穆宜华,穆宜华失笑,揉了揉安柔的脑袋:“帝姬就看在三大王如此诚心的份儿上,原谅三大王吧。” 安柔努努嘴:“我今儿个是看在穆姐姐的面子上才不同你生气的,不然我非得告诉爹爹阿娘去,让他们好好说说你。” 赵阔头疼得拧了拧眉心:“知道了知道了,真是我祖宗。” 安柔破涕为笑,穆宜华替她擦了泪,安柔又粘着穆宜华说话。赵阔看着安柔与穆宜华这般亲昵,心中莫名不耐烦:“你整日与你穆姐姐待在一处,可有学得她半分?” 安柔扬眉,有些揶揄地看着赵阔:“我又有什么必要现在就学她呀?保不齐日后就成我‘真正的姐姐’了呢。” 此话一出,穆宜华心头蓦地一跳,面上飞霞,脑海里又想起赵阔偷偷送她的步摇,一时语塞,低着头不说话,转身要走。 安柔笑着看她:“要走也是我走,穆姐姐就在此地好好看书吧。我就……不打扰啦。”说罢,她古灵精怪地瞧了一眼赵阔,嬉笑着跑出宫殿。 偌大的宫室,只剩下赵阔与穆宜华二人。 穆宜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微微抬眼看了一下赵阔,轻声道:“三大王请坐。” 二人坐在罗汉榻上,隔着一张矮几。穆宜华故作镇定地拿起新茶碗开始添料,芝麻、花生碎、葡萄干…… “是什么茶?”赵阔突然出声。 穆宜华的手一滞,笑回道:“瑞龙茶。” “绍兴的。” 穆宜华点点头:“此前与父亲谪居明州,也去过绍兴,那边的茶山一到春天就是漫山遍野的绿色。采茶女们戴着头巾围裙,一边唱歌一边采茶,真是在汴京未曾见过的景象,有趣极了。” 赵阔接过穆宜华点的茶,细细嗅了它的香味,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味甘香甜。他问道:“你自己调配的?” 穆宜华有些不好意思:“在明州无所事事,便整日与长青春儿一起琢磨些吃的。” 赵阔又尝了一口,他放下茶碗,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沿口。半晌,他抬起头望着穆宜华:“你在明州……过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让穆宜华有些哽咽。 “初到明州,多有不适应。深感大宋幅员辽阔,南北差异竟如此之大。” “我听闻明州多雨,尤其是到了五六月份梅雨季更是阴雨连绵,不见日光,初到南地,你可有生病?你膝盖也受不得凉,在那边有找到好的郎中吗?” 十三岁的穆宜华初经丧母之痛,又从云端坠入泥里,幼弟尚小,父亲自身难保,举家艰难。她忧思不断,又未尝辛苦,刚到明州时便病得不省人事,连日高烧怎么都治不好。穆同知曾一度以为自己连这个女儿都要失去了。 穆宜华却只是拢了拢耳边的发丝,轻描淡写:“起初是有些小病小灾,但都过去了。三大王呢?北地寒冷,刀枪无眼,你……你又过得如何?” “父亲将我赶去北地,起初并不是想让我去带兵打仗。”赵阔看了一眼穆宜华,官家当初的意思,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当时年轻气盛,对父亲的任何决定都愤怒不满,所以我就想自己去挣名头。军中除了统制知道我的身份外,并无他人知晓。我便从一个小兵做起,一点点往上爬。后来父亲决心要联金抗辽,命我出面谈判带兵,众人这才知晓。” 穆宜华听他经历,笑了笑:“看来官家让你去北边,也并非坏事。若是你这辈子都囿于深宫,怕是也无缘见天下了。” 这话虽不假,但赵阔心中还是有极大的遗憾。他深深地望着面前的穆宜华,在外磨炼的那四年,多少个午夜梦回脑里眼前都是她的身影。他本以为他们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了,可如今此人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对面,只要他伸手就可以够到。 “我听闻……辽人负隅顽抗,最后一战金人的援军也迟迟不来,宋军牺牲了很多人,你……你心中是不是很难受?你可有受伤?” 赵阔抬头看见穆宜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里似乎隐隐有泪。 他心中突然有一瞬的冲动,一把抓住穆宜华的手,问出了那一句在心中百转千回地话:“你一直都关注着北地的事况,是不是?即使相隔千里,你还是关心在乎的,是不是?” 穆宜华神情怔忪,相顾无语凝噎。 赵阔再也按捺不住:“阿兆,我想寄信去明州,但我送出的每一封信都会被父亲拦下。我问了吕相你们在明州的住处,可吕相说我若此时莽撞必会给你们招来更大的灾祸。阿兆,你不知道我这四年是怎么过的,我……”话到嘴边却是哽咽。 “三哥……”穆宜华嘴唇颤抖,“我,我……” 四年分离,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怨地为何让我们相遇,怨天又为何让我们分离。未能说出口的话太多,竟全数化作了滚滚泪水倾泻而下。 “你别哭。”赵阔慌了,连忙松开自己莽撞的手。 “三哥,我明白……我都明白。”穆宜华抽噎不止。 “你都明白?”赵阔微讶,他站起身俯视着她,眼眸有神晶亮,炽热地看着她,“那支步摇的意思,你也明白,对吗?” 穆宜华点头。 “阿兆。”赵阔的声音欣喜又温柔,“四年分别,若你所念所想仍旧如昨,我也当告诉你,我亦如是。” - 穆宜华在宫中用过饭后便打道回府。她整个人神思恍惚,想到什么又面颊绯红,拍着脸让自己清醒。 方回到府中,宫中便有人送来了两个盒子,说是三大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的。 穆宜华故作镇静地接过,回到房里,嘱咐下人不准打扰,放下床帘,这才敢打开。 里头是厚厚一堆信,穆宜华双手将它们捧出来放在床上,一封封拆开来看—— “我已到太原府,不知你是否已经到明州。明州地处东南,与汴京相去甚远,你定要珍重。” “我昨日本想给你寄信,但张统制告诉我但凡是我寄出去的信皆要送往汴京呈于官家过目。父亲如防贼人一般防我们二人,实在不可理喻。” “太原已然下雪,明州可还是艳阳高照?这几日,我随统制读兵法、演沙盘,颇有所获,若你在我身边,我尚有人能言之一二,可如今你我天各一方,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我初到太原军营,此地只统制一人知晓我身世。每日与大宋的将士们同作息、同饮食,离开曾经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人生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明州多雨,天气潮湿,多食生鲜,不要贪凉,不要贪吃生食,以免肠胃不适,害得生病一场。明州风土人情与汴京亦多有不同,我曾听你说起明州是穆夫人之故乡,待到诸事落定,你可游览一番,见你母亲所见之景,就当是替她重返乡土了。” 书信极多,但大多都只有一页纸,上面不过就一两句话—— “岁近春分,想起你又长了一岁。” “三年孝期已过,你竟十六了。” “有女采花田间,我又想起了你。” 16、 第16章 “快科举了吧?我听哥哥说,这次科举官家让穆伯伯主持呢。”宁之南一边捣着凤仙花汁,一边闲聊。 穆宜华翻阅着手中的香谱应和:“嗯,父亲刚刚返京,官家就委以重任,他都好久没回家了。” “我哥哥也是,自从承了太常寺的官职,从早忙到晚,陪我和元吉的时间都没有。” “等你有了嫂嫂,你哥哥就更加没时间陪你们姐弟了,现在你就知足吧。对了,先前孟娘子的事……” “别提了,因为我那堂哥,孟夫人都不怎么上我们家来了。”宁之南瘪嘴。 穆宜华叹了口气,继续研究熏香。 “当年宁大郎君是榜上第几?”虞倩倩在一旁问道。 “二甲第一呢。”宁之南骄傲地回答。 穆宜华笑道:“倩倩你是不知道,宁伯伯自己是武将,宁夫人也是出身将门,宁家出了一个读书人,还是二甲第一,宁伯伯别提有多开心了。” 宁之南笑着点点头:“希望元吉能争点儿气,让我们家再出一个进士。那我爹可要高兴坏了。” 虞倩倩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没说话。 “倩倩你家中是不是有两个弟弟?”穆宜华问道。 “嗯。一个十五,一个十三。” “那也是正读书的年纪啊。学业如何?在哪儿读书呢?” “二弟学习尚可,三弟就有些顽劣了,请了大儒陶先生,每日到家来授课。” 宁之南欣喜:“听闻陶先生诗词教得极好,倩倩定也听了不少吧,改日哪家娘子办了赛诗会,我们一起去,有你和阿兆,我们必得彩头!” “那你就坐收渔翁之利,是吗?”穆宜华调侃。 宁之南理直气壮:“那是自然,这种舞文弄墨的交给你们,舞刀弄棍的就交给我,文武搭配,赢遍汴京无敌手!” 穆宜华听见这话,笑得人仰马翻,直夸她说得在理。 虞倩倩倒是颇为不好意思,右手略有些局促地摩挲着手链上的玉锁片,面上羞赧:“我……我怕是要辜负你们的期望了。” 宁之南道:“你就别谦虚了。” 虞倩倩摇头:“陶先生的课,我父亲并不让我一起听,我也只是偶尔学一些,闲暇时,也只是在房里做做针线练练字什么的。我此前看过穆娘子的词作,我是拍马也赶不上,所以恐要让你们失望了。” “那有什么的,我们只当是去玩儿的。你若是喜欢诗词,就让阿兆教你呗。” 穆宜华牵着虞倩倩的手,笑道:“是啊,若是喜欢,你常来我家,我们可以多多探讨,好让阿南这个小哪吒也沾一沾书香气!” 春日和煦,三个姑娘笑作一团。 穆宜华瞧见她左手腕上的链子,执起细看:“先前就看你带着这个,原本以为是大相国寺求来的,可竟是个玉锁片,往常见多的是金锁或是银锁,你这个玉锁片是哪儿来的?” 虞倩倩摘下拿与她们细瞧,玉锁片娇小却温厚,需得两指捻着看,那么小巧的东西上头竟还刻着几个清晰的字——奇玉珍岫,倩影永留。 “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啊,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物件儿。”宁之南小心地还给虞倩倩,“这是哪儿得来的?” 虞倩倩将链子重新戴回手上:“说来也奇怪,这东西若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藏物,普通人也用不着,若是得了怕是第二天就拿去当了。可这东西竟是一个癞头和尚给的。听我母亲说,那时我方才满月,正办着满月宴,便有一个癞头和尚来化缘,我母亲本就信佛,趁着好日子要请人进来吃些斋饭。可那和尚只是要了几个馒头,临走对我母亲说,他感念我母亲心善,虽天机不可泄露,但看在彼此有缘分,便告诉我母亲我们虞家十几载后有一场大劫避无可避。 “我母亲询问破解之法,那和尚说,虞家虽有灾祸,但生了个女儿自带吉相。他把这个玉锁片给了我母亲,说要我时时都戴在身上,还要我父母待我好,日后得遇贵人,定能保我家逢凶化吉,平安无虞。” “然后呢?”宁之南兴致勃勃,显然将这个当成了瓦肆里的南戏。 “我母亲将此事说与我父亲听,我父亲说这癞头和尚不成体统,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哪是能由女子决定的?那癞头和尚怕就是为了以后能日日上家里来要饭才这么说的。母亲被父亲说了一通,也就自此不提了。若非今日你们问起,我也是不敢再提的。”虞倩倩将链子拢进袖中,浅笑颔首。 宁之南插科打诨:“你还别说,我小时候也有这事呢,不过是个道士,也是让家里人好好待我,也是说能逢凶化吉。我爹娘,一个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一个将门出生从来不吃斋念佛的人竟都信了,从小事事顺我心意,我要什么就给什么,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要我看,这就是那群神仙道士在江湖上坑蒙拐骗的言语话术,信不得。你就当白得了一件好玩意儿,别把你爹和那癞头和尚的话放在心上,自己过得自在逍遥便是。” 三人一直聊到傍晚,穆宜华命人布置了晚饭,吃过后,又让虞倩倩带了些点心回去。宁之南一早便同家里说了住下,两个分开多年的小姑娘洗漱完毕后便窝在一张床讲悄悄话。 “三大王给了你这么多信啊?”宁之南就着微弱的烛光一封封看过去,“看这纸张是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是新写故意拿来诓你的。” 穆宜华嗔道:“三哥怎么可能诓我!” “哎哟哎哟,我也没说什么呀,这么着急做什么?”宁之南揶揄,从另外一个盒子里拿出个半旧的香囊,“这不是赵阔十五岁生辰那日,你送他的贺礼吗?他怎么把这个也给你送来了?” 穆宜华见之,连忙要藏起来,被宁之南一把躲过。她说:“从实招来。” 穆宜华无奈:“里面有字条。” 宁之南拿出来一看,之间上头写着:旧物旧人,新喜新香。 宁之南恍然大悟:“我说你今早怎么一直在看香谱呢,原来是为了红袖添香啊。”她拿着香囊在穆宜华面前晃来晃去。 “好啦!”穆宜华拿过香囊放回盒子里,“我素来善香,只是添香而已。等添完了香,他便来取,仅此而已。” “是取物,还是娶人呀?”宁之南说得煞有介事,“旧物添新香,旧人续前缘。也多亏了我没把那些东西送回去,不然你们如何再续前缘?这么说来,你们还得感谢我这个月老了。” 穆宜华轻轻打了她一下:“你也别说我,我且问你,那日长青看见你与一男子在樊楼相会,我猜是有人宴请你们家。我怕长青年纪小乱说话便搪塞了过去。今日你在这里必须从实招来,不然我就不让你睡觉了。” 宁之南听见这话,神情一瞬间垮下来,叹了口气,将信笺收好:“你与三大王是情投意合,好事将成,可我呢?每天对着我那倒霉叔婶,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们又怎么了?” “这不是临近科考,许多举子都进京了。那天我婶婶忽然找上我,说要我陪我姐姐吃饭去。我当时可纳闷了,她那么大个人了还要我陪她吃饭?后来我才知道,她借着我们家的名头跟人说亲事呢!” “又来?”此前宁元赋和孟娘子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听说这回他们宴请的人是蜀地来的举子,家产颇为丰厚,此前是我叔叔生意上的伙伴,两家可能对于姻亲之事提过几句但未定下来。这回他们家的郎君进京赶考,全家人都跟着来了。我叔叔也不知怎么就跟他们碰上了,说是要请他们吃饭,就定在了那日的樊楼。” “若真是这样,那必定是为了你堂姐的婚事,又为何要叫上你?” “这就是最气人的地方。他们往外打的名号是我们家要请他们吃饭,我爹堂堂朝廷正四品殿前副都指挥使,怎会去宴请他们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之家。我本以为父亲会拒绝,可你猜怎么着?”宁之南说得义愤填膺,“父亲竟然答应了,他怎么能答应呢!我大哥说,那家的儿子可会读书,听说是考了眉州的亚元,我爹怕是看上那家的儿子是个读书人了。” “眉州的亚元……”穆宜华若有所思,“那确实是个人才啊。若是为了你叔婶而拒绝掉这样的后生,确实有些可惜。” “天下读书人多的是,我爹难道要见一个看上一个吗?何况若是我堂姐与那人真成了,他难不成要收那人做门生?” 穆宜华看宁之南已经像只炸毛的小猫,连忙顺着她的心意说话:“那你往好了想,若是这桩婚事成了,你叔婶一桩心事已了,想来也不会经常来找你们麻烦了。” 宁之南听此言觉得在理,心里一下子开阔:“言之有理啊。可是……”她话说一半忽然顿住。 “可是什么?” 宁之南想了半晌,这才抬起头来和穆宜华说:“阿兆,你知道吗,我觉得那户人家是个攀附权贵的主儿,是冲着我们家京官的名声来的,若他们知道我叔婶的底细,根本不会理会我的叔婶,定是扭头就走的。我看我叔叔也只是想用我堂姐去换聘礼,好让他周转做生意。我觉得他根本不在乎我堂姐自己的心思。” 穆宜华听完,心里失落又不甘,叹气道:“这世道……儿女亲事总是父母说定的,哪由得了我们呢?” “可是……”宁之南忽然低下头,撩了一撮披散的长发绕在指尖,支支吾吾:“我……我觉得我好像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穆宜华好奇了:“怎么说?” “就是那日你们看见的那个同我行礼的男子,是那家的儿子,叫……叫贺辰光。” 穆宜华猜了大半:“你是不是听见他说什么话了?” “那日我故意在街上游荡,就想着能晚点去宴席,可以不用与我那叔叔婶婶面对面。可好巧不巧就碰见他与他父亲了。我就躲在暗处,不想与他们碰面,不承想就听见他们谈话了。” “他们说什么了?” 宁之南清了清嗓子,挺直身板,装模作样故意压低声线道:“父亲为何执意如此?难道在父亲眼里,辰光不能凭一己之力考取进士吗?就非得走这些歪门邪道吗?” “这叫什么歪门邪道?那可是正四品官员,官家面前的红人,你日后考取进士也是要与这大人打照面的,早晚不都得认识?我有时真是不得不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自诩清高,死要面子活受罪!” “孩儿不是自诩清高,只是不想看父亲这样为我劳累奔命。因为经商,我们没少受别人白眼,也没少吃苦,如今孩儿能进京赶考,就是想让父亲长脸。我自诩才华有几,但如今尚未应试,便让父亲如此汲汲营营结交四方,孩儿心中有愧。”宁之南边说边恭恭敬敬地作揖,抬起头又说,“何况,孩儿知道您今日来此另有一事,便是与那宁二……” 话说到这儿,宁之南突然收了声。 穆宜华立马抓住:“宁二娘子!他知道你?” 宁之南怨道:“哪是知道我,他们是把宁之雅当做了宁二娘子。这汴京城里谁不知道我才是宁家二娘子,可按照族中辈分,宁之雅也确实是老二。我觉得我叔婶知道此事,但却不提。那贺郎君,开口还将我当做宁之雅呢,真是乐死我了。” 穆宜华叹气:“你这叔婶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宁之南拿着架势继续演:“宁家二娘子之事,孩儿知晓,然姻缘不可强求,若是为利为来,那便会因利而散,实在徒劳。”最后几个字,她装腔作势地重重顿下去,颇有些瓦肆里演戏的意味。 穆宜华被她拿腔拿调的样子笑得肚子疼,她拉着宁之南的手说道:“照你这么说,这个贺郎君倒还真是个好的。我看宁伯伯怕是早就打听过这个人,不然也不会去见了。” 宁之南努努嘴,没说话便躺下了。 穆宜华整理好床铺后,也躺下在她身边,轻轻问道:“哎,那贺郎君长得如何?” 宁之南似乎有些困倦,声音哝哝的:“嗯……他生得……也还行吧。” 17、 第17章 四月下旬,春闱临近,整个汴京城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节日的到来,大相国寺的香火在这几日尤旺,明明家中并无科考之人,宁之南还是拉着穆宜华和虞倩倩一同去寺庙里赶了这趟热闹。 春闱乃是重中之重,朝廷上下皆是严阵以待。作为主考官的穆同知更是被要求住在宫中。穆宜华府中操持,命人去宫中送了熏香膳食、补药衣物,将穆同知照顾得舒服。往年主持春闱工作的官员们时有因为天气与操劳而生病的,可穆同知却是神清气爽,无丝毫疲惫之像。同僚们见之皆感慨女儿孝顺能干。 科考前几日,穆同知被放回府上修整。穆宜华却忙了起来,被褥暖炉、吃食点心一样样准备起来,还吩咐府里的蜜煎局和果子局准备了穆同知爱吃的蜜饯糕点,用油纸包好一并带到贡院去。 穆长青在一旁看着,不禁感慨:“这是闹饥荒要逃命吗?” 穆宜华小声埋怨:“你看看你,也不知道帮我。如今虽然是四月,但夜里还是冷的,贡院里除了隔间、恭桶、木板桌椅其余一概没有,虽说父亲不是考生,待遇会好些,但为防止考察官徇私舞弊,也是不允许进出的,得在里面关三天呢。那边的东西必定是不如自家的,父亲为这事忙前忙后月余,都没能好好休息,只能让他在贡院稍微住得舒坦一些了。” “那我以后科考去了,姐姐也替我准备。”穆长青卖乖。 穆宜华笑道:“你要是能过乡试成了举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四月二十日黎明,天方才蒙蒙亮,穆家的马车便停在了贡院门口。不管是考官还是考生皆不得提前入院,是以他们只能趁着微弱的日光早早地到达此地。 贡院外已有一些官员等候。穆同知下了马车,拱手道:“孟兄,我来迟一步,实在是对不住。” “不妨事,我也才刚到。”孟秋回礼,“如今就等曹兄的钥匙便可开这贡院的门了。” “父亲。”穆宜华拉着穆长青从马车上下来,同各官员行礼:“叔叔伯伯们好。” 孟秋看着穆家的一双儿女,忍不住夸赞:“女贤子孝,穆兄啊你可真是让贤弟羡慕。我们家的孩子可是一个都敌不过你的啊。” 穆宜华笑回道:“孟叔叔说这话,孟娘子那一手好厨艺可不答应。” 孟秋听罢抚掌大笑,直夸穆宜华会说话。 突然,穆长青拽了拽穆宜华的衣角:“姐姐,那儿有个人欸。”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年轻男子披着略薄的外氅坐在离贡院不远的早点摊里,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神情专注,黎明的寒风吹得他的脸有些苍白泛红,可他却不为所动,只就着烛光认真地看书。穆宜华一眼便认出了是那日书店里遇见的人,好像叫左……左什么…… “左衷忻?”穆同知喃喃喊出他的名字,“倒是来得早。” “今年春闱的考生名单我都看过,这左衷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孟和秋也在旁说道。 穆宜华好奇:“为何这么说?” “他三岁失恃,七岁失怙,无依无靠,由乡老供养长大。求学之难,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我听闻他还当过一富贵人家的杂役,不求报酬,只求遍览那家人所有书籍。十五为秀才,县令怜其辛苦,赠其五十两纹银以示嘉奖,他本可以拿着这个钱去寻一好师长、好学院,可那时,有一从小扶持他长大的乡老性命垂危,他二话不说便将那钱拿出来给乡老治病,也未再继续求学,只偶尔去书院做做杂工,听些课,再回家中自学。有些人读书于他而言便是天赋,加之自己努力,一步登天也不是难事,可有些人即使耗尽终生,也难望其项背。这左郎君便是前者了。” 那日一见,穆宜华只觉此人清俊出尘,冷傲独立,没想到背后身世竟如此坎坷凄苦。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或许就是科举能够给予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的公平了吧。 “孟叔叔为何如此了解?”穆长青疑惑。 孟秋失笑:“每一位府州发解的考生,地方都会上呈他们的生平履历,更别提左郎君是明州的解元了,吏部自是更加上心。早在去年乡试放榜之后,我们便传书仔细询问过了,今年不过是得见真人罢了。” 四人望向远处的左衷忻,可他却仍旧是旁若无人地看着书,仿佛世间一切与他无关。 “科考,是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了。”穆同知感慨。 穆宜华将这话听进了心里,见左衷忻衣衫单薄,面颊微红,心中竟生出些许怜悯之情。 不多会儿,曹大人也到了,三把钥匙一齐将贡院的门打开,穆宜华吩咐小厮们将东西搬了进去。因天气仍旧冷,穆宜华出门时还披了件大氅带了个手炉,穆同知催促着他们回去,穆家姐弟二人行了礼便回了马车。 穆宜华微微掀起帘子——天际微白、一灯如豆,左衷忻仍旧是旁若无人地看着书。她突然对穆长青招了招手:“长青,你把这个手炉去给左郎君。贡院寒冷,这个用得上。” “好嘞。”穆长青乖巧地接了手炉下车,小跑着去找左衷忻。 左衷忻好像此时才意识到除了他以外的旁人,颇有些茫然的看着穆长青。 “我姐姐给你的,她怕你在贡院冷考不好试,别推辞,拿着吧。” 左衷忻瞧了瞧那个用兔绒绢布包裹起来的手炉,精致小巧,还散发着茉莉幽香,一看便是闺阁女子用品。他转头看向穆宜华,只见她浅笑着,眉目在微弱的晨光里异常柔和。 她点头示意。 左衷忻起身朝她作揖示谢,没什么犹豫地从穆长青手里接过手炉。 “多谢好意。”有些疏离又有些恭敬。 “不客气不客气,祝郎君不枉辛苦,早日登科!告辞。”穆长青抱拳离去。 马车缓缓离开,穆长青问道:“姐姐,这左郎君为何那么早就到贡院门口了?贡院卯时三刻才开呢。” 穆宜华揉了揉他的脸颊:“你没听孟叔叔说吗?左郎君家境贫寒。这离贡院近的客栈多贵呀,一晚上就要四两银子。” “四两银子……不是还好?” 穆宜华敲了一下穆长青的脑袋:“何不食肉糜!唉……也望左郎君金榜题名,就不用再过这般辛苦日子了。” 晨曦微亮中,马车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左衷忻坐在原地,双手捧着暖意融融的手炉,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18、第18章 四月二十这一日,昼光明亮,春风和煦,贡院开门接纳了来自大宋五湖四海的学子们,他们带着寒窗十年的满腹诗书与报效家国的赤诚心愿,跨入这天下每一位读书人所期盼的圣地,用三天的时间去实现夙愿,待到放榜之日,再来一场“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五月十四,春闱放榜。 五月二十九,集英殿试。 皇帝华服冕旒端坐高堂,太子赵闵、三大王赵阔、四大王赵阙朝服正冠,分作龙椅两侧,一派肃穆威严。 司礼内侍高声唱词、点名、散卷,贡士们赞拜、行礼、归位、颁题。 太阳正当好,斜斜地射进大殿内,玉石地砖折射出的金光照在学子们的桌案上,毛笔起起伏伏,一片片文章在宣纸上熠熠生辉。 大殿静默无声,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前程未来书写,这里或许将诞生左右大宋前途命脉的权臣高官,辅佐君王明政的忠臣志士,恪守高风亮节的清流言官,他们将从这里开始,走向大宋的漫漫远方。 殿试考题有诗赋、帖经、墨义与时务策论,线香燃尽时,已是傍晚,所有人由内侍官带着拜过皇帝,齐整地走出宫门。 穆同知与一众大臣陪同皇帝阅完卷,被准许放了三天假。 穆宜华备了好酒好菜让父亲好生歇息,用过饭后,穆同知将姐弟二人召到书房。 他递上几张纸:“你们两个好好看看这个卷子,看完告诉我你们的想法。” 穆长青未看先叹:“这字可真好看,哪个考生的?” 穆宜华敲了一下他的头:“科考所有的卷子都是由誊录官重新抄一遍再弥封上呈的,这可不是考生的字迹。” 穆宜华拿着卷子走到榻旁坐下细细看,有时还轻轻念诵,不多会她便惊呼出声:“这真是好文章啊。爹爹,这是谁的?” 穆同知捋着胡须,端起茶张啜了一口:“新科状元的。” “新科状元?”穆宜华心中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她几步上前走到穆同知面前,眼眸晶亮,“是……是……” “就是你们见过的,左衷忻左郎君。” “真的是他?”穆宜华惊叹之余带着欣喜,“那可太好了!他果然是有真才华的。这文章引经据典,以我大宋开国以来所施用的政策以及真实民事为例提出自己的观点,深入浅出,有理有据。怪不得会是官家钦点的状元。” 穆同知笑道:“不仅仅是官家,除我以外的其他五位阅卷官都觉得这篇文章最为出彩,颇有当年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向与胸襟啊。” 穆宜华宽慰地感叹道:“寒门士子……当真是不容易。官家有想好授他什么官职吗?” “官家似乎有意拜他枢密副承旨一职,我朝即使是状元,初授的官职一般也不高。枢密副承旨虽只有正六品,但常侍立在官家身侧,是个好位子。” 穆宜华听见“枢密”二字,便失了兴致,默默地“哦”了一声。 穆同知看出她的失落,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你不必替父亲觉得可惜委屈,有才德之人到他应到的位置去做他应做的事,为大宋江山社稷鞠躬尽瘁,这才是为父最想看见的。” 穆宜华听见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嗯。” 穆长青却适时插话:“爹爹,等我以后考上了状元,我来给你打下手!” 其余二人先是一愣,而后纷纷笑了出来。穆同知也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啊好,你姐姐贤淑聪慧管家,你一举中第治国,那我今生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可就真没什么遗憾了。哈哈哈哈……” - 六月上旬,殿试放榜,贡院门口挤满了男女老少。科考的学子们各个仰着头看张贴出来的告示寻找是否有自己的名字,找着的大喊大叫,没找着的垂头丧气。 穆宜华虽然已经知道状元是谁,但还是想来凑一凑热闹,便拉着穆长青一起上了街。她若是能亲眼看见左衷忻的神色反应,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她刚下马车,却也瞥见带着帷帽的宁之南东张西望。 穆宜华上前拍了拍她肩膀:“阿南。” 宁之南显然不曾料到这样也能被人认出,她惊叫出声,见是穆宜华,小声抱怨道:“你吓我!” 穆宜华委屈:“我哪有吓你,你就出来看个榜何必带帷帽?” “我……我怕晒黑!”宁之南随意扯谎。 “别诓我了,从实招来。”穆宜华一眼看穿。 “就……就是怕晒黑!” 穆长青见宁之南如此,笑出声:“宁二姐姐骗人!我都看出来了!”十分骄傲。 “你个小猢狲!”宁之南用食指顶了顶穆长青的脑门。 “别找了,二甲第七。” “真的?”宁之南撩起帷帽,兴奋难抑,“中了?” “中了!” 声音重叠。 宁之南侧头相望,只一瞬间她恨不得划花自己的脸遁地而走。 贺辰光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宁之南,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作揖鞠躬:“宁二娘子。” 宁之南努力回神,故作镇定屈膝告礼:“贺郎君。” “宁二娘子也是来看榜的?”贺辰光微微低头,和声询问。 “嗯,随便凑个热闹罢了。” 穆宜华立在一边,装作并不识得宁之南,耳朵却偷偷地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贺郎君可是中了?” 贺辰光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小欣喜:“嗯,总算是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宁之南笑了笑:“贺郎君如愿以偿,恭喜了。” 贺辰光侧目看她,嘴唇翕合,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几次三番,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还要感谢……感谢宁二娘子当日赠言。” 那日宴席散会,宁之南本是客套说了句祝愿他早日登科,得偿所愿,不承想他今日如此郑重地说出来,反倒显得她确实有什么意思似的。 宁之南微微脸红,她无意地拉扯下帷帽,挡住贺辰光的视线,清了清嗓子好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榜也看完了,贺郎君,我就先行一步了。” 贺辰光侧身行礼,宁之南隔着朦胧的帷帽悄悄地瞧了他一眼,容姿端正,器宇轩昂。宁之南微不可见地浅笑了一下,在心中默念:那就愿你以后能做个常守初心,为民请命的好官罢。 穆宜华仍旧偷偷观察着贺辰光的神态,他就这样一直望着宁之南离去的背影,良久才回过头来。 身边的小厮调侃道:“老爷说给公子找了宁家二娘子,可没说是哪个宁二娘子呢。” “住口!再胡诌我便不会带你出来了,这种有损姑娘清誉的话可是能随口乱说的?” 小厮挠了挠头,笑道:“小的只是见公子高中,开心坏了这才口不择言,还请公子原谅。” 贺辰光叹了口气,转身与小厮一同离去。 穆宜华将话一句句记在心里,会心一笑——这有些人呐,怕是红鸾星动了。 她抬头看着一张张名帖,得进士之人上至古稀下至弱冠,有些人耗费了整个人生,而有些人的人生却刚刚启程。比如这一甲第一的状元,年方二十的—— “左衷忻!左郎君!”一个少年兴奋地大叫,摇着身边男子的肩膀喜形于色,“状元!你是状元啊!”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是这位郎君吗?哎呀,郎君真是厉害啊,芝兰玉树,满腹诗书,多大了?家中房产几何?有几口人啊?可有娶妻啊?喜欢什么样的啊?我家中五个女儿,保准有一个郎君喜欢的。来来来,郎君今日就上我家去吃杯酒吧!” “哎!你这个刘老三,就知道往自己家拖人,这郎君这么好,我也要给我家闺女瞧瞧,你起开!” “你怎么回事儿你!谁让你动作那么慢!你给我起开!” 二人争吵起来,那少年连忙拉着左衷忻出逃,却又被人群拦了回来。他口不择言,胡诌了谎话:“左郎君有婚约了!有婚约了!诸位别忙活了!” “有婚约了?”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表示不介意,“这没关系,那不还没成亲呢吗。不怕,老朽家财万贯,只要郎君娶我家女儿,您约定的亲家那边,我来办!” “不成不成!我们左郎君品行端正,言而有信,才不会干这种陈世美的勾当!”少年义正言辞,口若悬河,“不瞒你们说的了,和左郎君有婚约的就是我姐姐,我们家绝对不会同意的!绝对不会!” 二人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左衷忻被逗笑:“你何时有过姐姐啊?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气喘吁吁:“哎哟累死我了,汴京真是……真是不一般啊。有人他们是真抢……” 少年在那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不见左衷忻回话,抬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女子亭亭玉立,正笑瞧着他们。 少年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迅速地整理自己的衣冠,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汴京可真是不一般啊。 “左郎君!”穆长青长臂挥舞。 左衷忻上前几步到他们面前行了礼。 穆长青率先开口:“左郎君在贡院待得可好?我们看见了,你是第一名!嘿嘿,其实不瞒你说,我们前几日便知道了。恭喜左郎君了!” “穆郎君谬赞了。”左衷忻说道。 “你知道我姓穆?” “那日马车上悬挂的灯笼。”左衷忻示意,“二位又说早知这名次,想来是穆相公的亲眷吧。” “正是正是,还有一桩事要告诉左郎君,您的文章我们……啊!姐姐疼啊。”穆长青捂住自己的胳膊抱怨。 穆宜华讪笑:“左郎君别见怪,这孩子野惯了,口无遮拦的。” 左衷忻淡淡一笑:“不碍事。” 他将目光移向穆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瞬才说出来:“贡院寒冷,那日多谢穆娘子了。” 穆宜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暖炉之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难为左状元记着。” “怎么了怎么了?”身边的少年询问。 “春闱那日,穆娘子送了我一只手炉。” 少年笑道:“那左郎君可是要谢谢这位娘子了,若非娘子想得周到,你怕是要考不上这状元了。” “这位郎君言重了,左状元是真有才学之人,可不是因为我。”穆宜华哭笑不得。 可惜这般聪慧又有毅力之人竟不能在父亲手底下干事,真是一大遗憾。 “你是谁?”穆长青对着少年抬了抬下巴。 “乔擢英。”少年抱拳,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煞是明朗可爱,“左状元的同乡,我们一同进京的。左状元在我们那儿名气可大了,如今得中状元,连我们都跟着沾光。” 穆宜华打量他一下,只见他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个子高但仍旧生得稚气,一双大眼睛分外干净明亮,唇红齿白,宽衣博带,一看便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 19、第19章 放榜得喜之人享无穷之欢。 六月二十五,琼林佳宴。王公士子,贵妇美眷,歌舞窈窕,琴瑟绕梁,荷花未谢,夏阳骄烈。 琼林苑座落在汴京城郊西侧,与金明池相望南北,大门外石砖铺就双道,两侧古松怪柏林立,又伴有石榴、樱桃两园。苑东侧建有一处华觜冈,高几十丈,冈上并排建了两座望月楼,以虹桥相连,可目及远方,手摘星辰。冈下池塘画舫、花园飞禽美不胜收,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皆有两浙两广进贡,一年四季备有专职侍花婢女,池塘上玲珑精巧水榭难数,锦鲤鸳鸯难名。 今年的琼林宴也是与往日不同,不仅有老臣新贵,汴京城中尚有些排面的臣子家眷们也受邀在席。穆宜华听父亲说这场琼林宴极尽奢华,官家特命人从地窖背上来数千块冰,将男女分席团团围住,并命宫人摇扇不休,以供清凉。席间的酒水果品也都是放了冰块,用冰水浸润过的,六月日头毒辣,宾客坐于期间却如同三九一般还要裹上外氅才能坐住。 男女席分别置在两个院子里,其间亭台楼阁,廊腰缦回,叶茂花香,众人分坐其间,赏美景品美食,两厢便宜互不耽搁。 这琼林宴本就是为了新旧相识,一开始诸位倒还是按照品阶次序端坐着,酒过三巡,各自走动,便无人在乎这位置的前后了。 穆宜华与宁之南、虞倩倩聚在一起打马博.彩,几轮下来,穆宜华赢了个盆满钵满,看得虞倩倩是一愣一愣的。 宁之南咬牙:“倩倩你可别被她乖巧温顺的外表给骗了,阿兆精得很!这打马我从小就没赢过她!” 虞倩倩笑:“我本以为宜华饱读诗书,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好闺秀,不承想赌局上那么威风,像个提枪上马大杀四方的将军。” 宁之南凑过去,大声密谋:“到时候我们俩围堵她,不管谁赢了,我们把银钱对半儿分!” 穆宜华挑了挑眉,出声警告:“我可听见呢。” “我管你听见不听见呢。”宁之南噘嘴不看她。 穆宜华拧了拧宁之南的脸:“好啦,别恼了,等宴席结束了,我拿这钱请你们去樊楼好好吃一顿。” 说道这个宁之南便兴奋:“我听闻樊楼最近酿造了新的羊羔酒,我要去尝尝!” 穆宜华皆应好。 女席热闹,男席似乎也已经热络开了,笑声欢呼声越过墙头传入家眷们的耳朵里。 她们三人也正玩着,一女子突然朝她们走来。 她轻轻拍了拍虞倩倩的肩膀,略带歉意地说道:“大姑娘,妾身实在不该劳烦您,但妾身找不到大娘子,又怕两个孩子在前头吃酒吃多了会昏了头。妾身人微言轻,也不曾来此等宴会见过世面,但是大姑娘您不同,您是来过上巳宴的,不知可否帮妾身找个宫女去问一问,或者将这解酒药带给两个孩子?” 穆宜华听这话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她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一身秋香色的常服中规中矩,发髻也干净齐整,粗看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她腰间的玉坠,腕上的金镯以及鬓间的八宝攒珠簪都在时时刻刻彰显着她的不同。 穆宜华瞧了一眼虞倩倩。 虞倩倩抿了抿双唇,有些为难的开口:“姨娘,两位弟弟……我母亲是放在心上的,何况这前院父亲也在……” 女子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对她微微颔首:“妾身知道大姑娘为难,但妾身就是有些担心,那两个孩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妾身怕他们……”她缓缓递上一个小药瓶,“大姑娘就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帮帮妾身吧。” 这一来二去,穆宜华算是明白了。此次琼林宴并无多大限制,只是想让朝臣们都能欢聚一堂以庆大宋获良臣,因此大臣家中,只要主君允许不分嫡庶皆可赴宴。这其中自然不免将宠妾带在身边的大臣,一如这虞家的主君。 虞倩倩实在不会拒绝,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却被穆宜华出声打断:“劳烦姨娘挂心了,恰好我也要给舍弟送东西,就让我的侍女一并送过去吧。两位郎君的情况我也会让我的侍女告知虞夫人,就不劳姨娘费心了。” 那女人面色一滞,略带试探地询问:“穆……娘子?” 穆宜华未起身,点头示意。 那女人神色有些难堪,福了福身:“那就……多谢穆娘子了。” 女人离去,宁之南拉住虞倩倩问道:“这女人谁呀?讲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虞倩倩脸色疲惫,长叹一声:“我……父亲的妾室也是……他的表妹。我的两个弟弟皆是由她所出,开蒙后便养在了我母亲的房里。” 穆宜华轻声询问:“开蒙后是一直由虞夫人抚养吗?” 虞倩倩摇摇头:“我的二弟在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是劳累所致,一连发了好几日的烧。我父亲责骂我母亲对待孩子太过严苛,不懂严慈相济,不像是个做母亲的模样。我姨娘也因为跪祠堂为我弟弟祈福而晕了过去,我父亲心疼,便将我二弟送回到姨娘房中,没过几天,我二弟的病就好了。父亲更加责怪我母亲,说不把我二弟当做亲生孩儿一般对待,便将我两个弟弟又送回我姨娘房中养了好几年。” 穆同知对亡妻思念甚笃,宁肃与妻子感情和睦,是以穆家与宁家皆没有妾室庶子,虞倩倩此烦此难,二人一时之间竟难以共鸣,只替她觉得心酸苦楚。 穆宜华拉住她的手:“别想了,如今两个弟弟都在你娘亲房中,你也那么大了,虞夫人的福气在后头呢。” - 穆宜华借着给穆长青送扇子的名义,让春儿去前头将解酒药给了虞家两位公子。回来时,面上羞红,低头抿唇,就立在穆宜华身边不说话。 穆宜华见她不对劲,拉过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春儿悄悄地看了眼虞倩倩,还是不言。 穆宜华回过身,对着二人笑道:“这孩子在跟随我在闺中时间待长了,是我的错,不该叫她去前院的,应该叫个小厮去。行了,我们继续玩儿吧。” 三人正玩儿着,只听见宫中女官喊道前头置了屏风,开始击鼓传花赛诗,官家邀请有兴致的闺眷们可往前院旁听。皇后娘娘也不拘着众人,安柔与清河帝姬相携前往,穆宜华素来爱诗词,也实在按捺不住,宁之南大度放了她一马。 穆宜华走到前院,娘子们见是她便稍稍让开一点位置,让她挤到前头去。 屏风前是枝繁叶茂,雅致景象,沉稳自持的臣子们与意气风发的学子们列坐其间,或举杯高吟,或低头沉思,一人坐于中央,拿着小鼓小锤蒙眼敲击,一柄包裹着绢布的扇子在众人手中传递。 穆宜华瞥了眼穆长青,只见他两手空空,曲着单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只听着别人作诗笑嘻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穆宜华实在无奈却又无法,却在一瞬间意识到——穆长青手中的扇子不见了。 等等!难道……穆宜华震惊地看向击鼓传花的“花”。莫不是……莫不是那一把? 蠢材啊蠢材!穆长青你真是个蠢材! 且不说团扇是闺中女儿之物,你亲姐姐给你的东西你怎好直接拿出去作宴饮赏乐用? 穆宜华心里头正生气,却听身边有人说道:“穆娘子觉得此人作诗如何?” 转头一看,竟是辛秉逸。 “辛娘子。”穆宜华问礼。 辛秉逸也是礼貌回敬。 “这已是过了几巡,穆娘子可听见让自己满意之作了?” 这话听着像是认真问的,穆宜华也就认真回答:“被抽中的大多是新科进士,作的诗格律规范辞藻丰富,只是所作不出美景美酒美时光,虽不出差错却也不会出挑。” 辛秉逸点头:“毕竟王勃不是人人都能做,《滕王阁序》也不是年年皆可现的。” 穆宜华认同点头。 “我曾拜读过穆娘子的词作。”辛秉逸转头对着略有震惊的穆宜华笑了笑,“您作的画我也看过。所以我倒是觉得,若是穆娘子作词,定不会比他们差。” 穆宜华不懂辛秉逸对她说这番话的涵义,捧杀?讽刺?可都不尽然。她未曾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一丝丝有别于欣赏赞美的东西。 辛秉逸是真的在夸奖她。 穆宜华一时之间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回她。因二人父亲的恩怨,穆宜华一直有意地躲避有关辛秉逸的一切,她想要尽可能地减少与辛家人起冲突的可能性,只要能够不去招惹他们,她可以藏起自己的光芒、能力乃至野心。 可如今这辛秉逸反倒直接撞到了自己的跟前,这打得穆宜华一个措手不及。 “辛娘子亦然。”这是穆宜华在最短时间内能够想到的最得体的话了。 “可惜啊,我们皆为女儿。”辛秉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看着那端的男席,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 穆宜华心中突然震颤,她故作淡定地望向身侧的辛秉逸,只见她微微欠身,转身离去,独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浅笑。 穆宜华正出神,只听屏风外传来一阵热烈的叫喊与掌声,线香燃尽,击鼓传花的最后一棒是—— “左状元!” 20、第20章 穆宜华听见这个名字,轻轻地扶住屏风凑近前去看。朦胧之中,只见左衷忻一袭鸦青圆领长袍,腰间配了一根月白色宫绦,冠帽上插着几朵杏花,他长身玉立,身影略微有些瘦削,如同玉雕人一般。他朝着官家作揖,正要张口,穆宜华却被旁人拍了拍肩膀。 她扭头一看,竟是春儿。 “大姑娘,经天池那边宫女姐姐们都在品香呢,您要不去看看?” 穆宜华听这话讶异,虽说她喜香,但春儿断断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地叫她去和小丫鬟们一起品什么香。 看来只有一件事了。 穆宜华心神恍惚,微微垂眸又抬起眼睛与她对视:“好啊,我跟你去看看。”说罢,便跟着春儿走出了人群。 辛秉逸微微侧目一瞥穆宜华离去的身影,又将眼神挪回席间,只见那高堂明座上早已没了赵阔身影。 琼林苑极大,今日办宴会不过就只是动用了其间两三间院子罢了。春儿带着穆宜华七拐八绕,把穆宜华头都绕晕了。她无奈抱怨:“这路你是怎么记得的?” 春儿哭笑不得:“三大王交待的,春儿可断不敢忘。” 二人再走了几步,忽到了一处紫薇掩映之地,粉白紫红交相辉映,蝶飞蜂绕,美不胜收。春儿将穆宜华引到此处,便躬身褪去,只听草木葱茏之间传来一男子的声音:“阿兆。” 穆宜华回身,见赵阔立在繁花树下,今日的他褪去了沙场的戾气,一身祥云暗纹长袍,广袖簪花,眉目清朗,看见她时那双眼睛还闪着欣喜明亮的光,不像个将军,倒是像个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 “阿兆。”他缓缓上前来,目光无他,唯有穆宜华。 穆宜华欣喜,几步上前:“三哥!” 二人皆是偷偷从宴会上溜出来的,隐在花丛间轻声细语,紧张、害怕,却又有些隐秘的兴奋。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香囊。 那香囊被穆宜华翻新过,原先的针脚粗糙,本只是少女时试手之作,不承想被赵阔觍颜要了过去,一戴还戴了那么多年。 她可不想再让他戴着这么个蹩脚的玩意儿了。 “我把原先的线都给拆了,花样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这个针脚比以前的细致,流苏我也给你配了新的。” 赵阔满心欢喜地接过。黛色的绢布上用海蓝色蚕丝与银丝交叠绣制雪浪拍岸,远处还绣着青绿色的群山,底下的流苏一看便是穆宜华自己染得渐层水蓝色,链接处还分别扣了三颗珍珠。 他将香囊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忽觉一股绵长醇厚的香气钻入鼻子,吸入肺腑又顿觉清新明朗,神思澄澈。 他笑问道:“这是什么香?” “雪中春信,是梅香。但我怕太过冷冽,还加了一些乳香与林檎汁。你常伏于案牍,又忙于朝事,累了闻一闻这个,能放松些。” 穆宜华就是穆宜华,赵阔在那一瞬间,甚至觉得此生他若没有遇见她,那该是多么无趣与可怜。 他上前一步,穆宜华被逼得要后退,却被他一把拉住。他比穆宜华高出大半个头,此时正微微弯着身,认认真真地看着穆宜华逃避的眼神:“阿兆,我要这香囊是何意思,你是明白的,对吗?” 穆宜华心跳如擂鼓,她当然明白,不然她也不会在琼林宴上,在这个皇亲国戚、举国重臣、新科进士、贵女娘子齐聚的地方带上这个香囊,与他做这般有违规矩私下相会之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我若拿走了,这辈子都不会还了。”赵阔凑得近,穆宜华甚至都能感受到他烘在自己面前的热气,“你不许后悔。” 穆宜华捂着心口,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年将加冠的赵阔,是她自小爱慕的情郎啊,是迢迢千里路、漫漫长岁月都斩不断的相思啊。 “不会。”她回答,“我不会后悔的。” - 穆宜华庆幸没有人来,她与赵阔依依惜别,带着春儿从园子走出去,心思却还停留在方才的温存里。 赵阔上前轻轻地搂着她,鼻尖萦绕着属于长大成熟的女子的香气。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已经到了开花摘果的年纪了。 穆宜华也是心脏狂跳难以停歇,她虚虚地靠着赵阔的胸膛,听见从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面颊发热绯红。 若不是时机不对怕被人发现,他们或许还要这样抱下去。只是听见宫女们渐近的声音,穆宜华只能推开赵阔转身离去,只回头留给他一个浅浅的笑。 转出花丛,她努力地平复着心绪,却听一旁陡然有人喊了她:“穆娘子!” 穆宜华心中一惊,定睛一看,竟是陆秀。今日的她比上巳宴见到时更明亮娇艳了些,让穆宜华眼前一亮,险些不敢认她。 “陆娘子?你……你怎么在这儿呢?”这地方与方才她与赵阔私会之处相去不远,穆宜华心里有些慌张。 陆秀笑着上前,看着穆宜华的眼睛道:“我就随便走走,穆娘子也是吗?” 穆宜华有些心虚,垂眸一笑:“是啊,席间人多,出来透透气。” “穆娘子方才是在那边吗?”陆秀往穆宜华来路看去,只见一片繁茂紫薇,“花儿开得真好……穆娘子挑的地方一定是好的,一会儿我也去那边看看。” 这话听得穆宜华冒冷汗,她讪讪一笑:“紫薇太香,蜜蜂有些多,我也是怕被蛰了才回来的。陆娘子若是想透气,不妨去那边的经天池走走?我方才路过还看见小宫女们在玩儿香呢。” 陆秀闻言敛眸一笑,点点头:“好的。” 穆宜华又接着岔开话题:“我今日一见,陆娘子气色比上次好多了。” “是啊,话说回来也是多亏了穆娘子。平日里家中也无人同我论诗作词,如今得了穆娘子指点,我作的诗竟被家中先生夸奖了。父亲听了也高兴,就赏了我和我小娘一些东西。”陆秀眼中闪着欣喜的光。 她微笑颔首,语调轻轻:“若是,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穆宜华看着陆秀这副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虞倩倩来了,心中顿生酸楚,她拉住陆秀的手宽慰她:“都会好起来的,你若在诗文上有不懂的,或者有什么想与人探讨的见解皆可书信于我,我必一一应答。” 陆秀望着穆宜华的脸,紧了紧她的手,垂下眸子,“嗯”了一声:“我是知道的,穆娘子与我是一样的人。我一直是将穆娘子当做知己的。” 穆宜华闻言愣了愣,觉得此话有些奇怪,但又没心思细想,便又寒暄几句,匆匆离开。 二人分开,穆宜华大喘一口气,悄悄嘀咕:“她应当没看见吧?” 春儿安慰她:“姑娘别担心,春儿一直守着呢。” 穆宜华劝慰不要自己吓自己,又在池边微微站了一会儿,想着与赵阔错开时间回席。她望着池子里闲适得意的锦鲤们在池面拱出一圈圈涟漪,只一会儿便出了一层薄汗,想扇扇子却发现手中无物,掐指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正要回席,却见虞倩倩已在院门那儿站了许久。 穆宜华连忙迎上去:“倩倩?” 虞倩倩神色踌躇为难,见她发现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她支支吾吾:“宜……宜华,我方才去问了励儿,我……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吧!” 穆宜华连忙制止:“那是你两个弟弟不懂事,又与你何干?” 虞倩倩愣神:“你……你早就猜到了?” 穆宜华叹气:“春儿回来面色酡红,又不说话,显然是生气了,看你时神色不对,我便猜了七八分。” 虞倩倩更觉无地自容,她愤懑交加:“这两个混小子,喝点儿酒诗书礼义就全给忘了!欺侮春儿不成,还想调戏宫女,我来时他们俩正被尚宫教训呢!还是我母亲去求得情,尚宫这才放过他们,没有禀报皇后娘娘。真是气死我了!” 春儿被言语调戏,心中羞愤,本是想找自家小姐好好诉一诉委屈,可奈何始作俑者的姐姐是自己姑娘的朋友,她这才把话往肚子里咽。可如今见虞倩倩这样替她打抱不平,那剩下的一点点怒气也被磨没了。 穆宜华了解虞倩倩的脾气,也不急着回席,就拉着她在池边坐下,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安慰她。 “哟,这里倒真是处处有美人啊。”一男子满头鲜花,一身淡紫色长袍,里头竟还穿着花色的里衣,衣带松垮,满面酒晕,看见穆宜华与虞倩倩便想扶着树枝走下来,不承想脚下一滑,直接屁股蹭着台阶溜了下来。 “谁啊!谁啊!哪个不长眼的在这边放石子儿啊!不知道本少爷要走路吗!”那人嚎天嚎地,对着身边的仆人大吼大叫。 穆虞二人掩唇偷笑,男子看过来,眼睛又瞬间眯成一条缝,颠儿颠儿地跑到二人面前,讨好地笑道:“二位姐姐……嗝……赏花儿呢?花儿哪有你们好看啊,你们临水照花不就好了?” 油嘴滑舌。 穆宜华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拉上虞倩倩就要走。 “慢着!我让你们走了吗!”那男子虽然醉了酒脑子不清醒,但这手脚倒是利索,一下子揽住穆宜华的细腰往自己身上贴,“别走啊,你们赏好了,我还没开始呢。” 21、第21章 “你放开!”穆宜华怒目圆瞪,一把挣开,“这位郎君,这是琼林宴,来的都是重臣亲眷,你怎敢!” 男人见着穆宜华跑走,又去捞虞倩倩,还醉醺醺地要往虞倩倩脖子上闻,吓得仆人和穆宜华春儿连忙冲上去将二人拉开。 虞倩倩惊魂未定,眼里泛着泪花,看得穆宜华气上心头,她四下张望,拿起一杆称手竹竿,趁其不备,就朝着那人的肚子捅过去,力道拿捏之分寸,一下子就把人杵得滴溜溜滚下斜坡,半个身子都要浸到池子里去了。 “哎哎哎——救我!救我!我不会水!救我!”男子半个身子在池上,双手死死地拉住池边石块,半个身子在池里,一群鲤鱼围着他转,全然不复方才嚣张姿态,看得穆宜华捂着肚子大笑。 “下去喂鱼吧你!登徒浪子!”穆宜华怒喊。 虞倩倩一脸惊恐地看着穆宜华,显然是被她的言行举止吓到了。 她又有些慌张地将目光转向那男子,那人已经被仆人从池子里捞了出来,又不怕死地向她们冲来。穆宜华拿着竹竿还想上前,被虞倩倩从中拦下,她怕事情闹大,在中间劝说道:“这位郎君,琼林宴官家与皇后娘娘都在,若是闹到官家跟前,我们都是不好看的。” 那男子方才被水泡过,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他上下打量了虞倩倩一番,只见她虽生得清丽,但衣着打扮并不华丽奢靡,嗤笑道:“瞧你这打扮,你父亲官职定不高,本公子看上你那是抬举你,你别不识好歹!至于你……”他把眼神瞥向穆宜华,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惊喜,他上下逡巡看了好几眼,刚想说些轻佻的话让穆宜华难堪,但又想起她方才的竹竿功夫,硬是把话往肚子里咽了回去。 “你……你们家的官职肯定也不高,哪家高门高户教得出你这般粗鲁的女儿!” 穆宜华上前几步,将虞倩倩护在身后,冷笑:“怎么,难不成这汴京只要是有权有势便能欺凌弱小,欺侮女子?若真是这样,我看你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如此不知检点,不知礼数!” “谁说的!谁说本公子是小门小户!本公子是南阳侯府四郎君周秉天!你们倒是报上名来,让本公子看看你们姓甚名谁!” 虞倩倩听见这名号,吓得连忙拉住了穆宜华的手腕,她回头小声问道:“怎么办啊?是南阳侯府的人。” 南阳侯府……倒确实是个可以让他嚣张的家世。自己父亲的品阶尚可与之相提并论,若是硬扛,不管是父亲还是穆长青也定会为自己伸张正义,但是倩倩……穆宜华侧头看了一眼。 虞倩倩面露难色,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宜华……” 强硬的父亲,难为的母亲,受宠的妾室,不懂事的弟弟…… 穆宜华忍下心中气焰,挡在虞倩倩面前,与周秉天对峙:“周郎君,南阳侯府素来是书香门第,祖上荫封,您如今醉了酒做了混事说了浑话,我们不与你计较。你若是再敢胡来,官家和娘娘可还没走呢。” 周秉天瞧着穆宜华那张不卑不亢的脸心中就莫名不爽,但也不敢上前,只敢嘴上占便宜:“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啊,不知汴京哪户人家能容得下你这尊大佛?” 穆宜华自是不会把这个大麻烦惹到自家门前,硬是没说话,让春儿拉着虞倩倩先走。她瞪了一眼周秉天,转身就要离去,周秉天被她最后一个眼神瞪得心火顿起,几步上前要抓穆宜华的手,非让她回答不可。 “周郎君。”左衷忻不知何时站在院门旁,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人间闹剧。他扫了一眼周秉天身侧的仆人,清冷淡然地开口道:“周郎君喝醉了,你们为何还不拉着他去歇息?” 仆人再一次尝试拉扯他,又被周秉天一把甩开:“松手!你们是我们家的人还是他们左家的人?哦对了,左状元是寒门士子啊,从小到大应该也没被什么人伺候过吧?哦对了,左状元没被人伺候过,但是伺候过人,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周秉天拍了拍他身边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厮,“你看着和我们左状元长得差不多啊,没准你小子过几年也能中状元,我大宋朝如今可真是谁都能中状元了,啊?哈哈哈哈——” 这话听得穆宜华真是牙痒痒,她忍着怒气,只见左衷忻淡然走下台阶,凑到周秉天耳边轻轻说道:“那位娘子头上的那支钗有一颗红珊瑚玲珑珠,周郎君不妨想想,红珊瑚玲珑珠是哪里才会有的东西呢?” 周秉天被酒迷得混沌的脑袋开始运转,半晌,他忽然惊恐地看了一眼穆宜华,嘴上念念有词:“走,走……哎哟头好痛,扶着我点……” 仆人见自家公子终于消停了,连忙扶着他离去。 虞倩倩松了口气,拍着胸脯仿若劫后余生:“宜华,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穆宜华安抚她:“别怕,以后遇见这种人就打他!” “我方才真的被你惊到了,我从来不知你还有这样一面。” 穆宜华笑道:“你跟阿南待久了,八成也会这样。”她抬眼看向左衷忻,几步上前行礼,“方才多谢左郎君了。不知左郎君同那人说了什么,我们怎么讲他都不听。” 左衷忻掩眸:“是穆娘子您的簪子,上头有大内才有的贡品红珊瑚玲珑珠。” 穆宜华摸了摸头上的钗,这是皇后娘娘此前给她的春画赏赐,她为彰显敬意今日特意戴的,不承想还替自己解决了一桩难事。 她感叹:“多亏了左郎君,我竟是没有想到。” 左衷忻摇头:“并非穆娘子浅薄,在下原也不知,只不过刚才跟随内侍领赏,拿了一串玲珑珠手串,听内侍随口说了几句便记住了。” 穆宜华惊喜:“左郎君得赏了?那想来是左郎君作词作的好,真是可惜,我没听见。” 左衷忻神色微动,他看了一眼穆宜华,又低下眼眸:“不过是些陈词滥调,穆娘子不听也罢。” 穆宜华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与敬意:“哪儿的话,不瞒左郎君,家父给我看过你的文章。说句自负的话,我素来觉得自己文采了得,但见了你的文字只觉自己此前写得文章黯然失色。不怕你笑话,我跟自己赌气赌了好几个晚上呢。” 此话一出,左衷忻竟是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穆宜华,半晌才展开一个轻浅的笑容,似是宽慰又像是定心:“是吗?那便多谢……穆娘子夸奖了。” - “宜华你认得左状元?”虞倩倩问道。 “认得,因为一些因缘际会,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总之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我弟弟,都对他的文采十分赞许,当然也有我。” 虞倩倩又回头瞧了一眼左衷忻离去的背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穆宜华听见虞倩倩不自禁吟诵出来的诗句,轻轻地笑道:“哎呀,这从一个姑娘的嘴巴里说出来,可就是首情诗了。” “我……我瞎背的!我就是觉得左郎君人好,希望我的两个弟弟能多跟他学学,别整天没个正型。” 二人回到席面,虞倩倩被虞夫人叫了回去。作别后,穆宜华便在场中找宁之南,可找了半天也不见她的人影。如画也是一样心急如焚,这可把穆宜华急坏了,她逮着一个宫女就问人去哪儿了。 找了一圈儿,终于在一个小亭子里找到了闷闷不乐的宁之南。 穆宜华连忙上前拥住她,连声道歉:“我错了,我和倩倩都错了。你别生我们俩的气。” 宁之南显然没有什么兴致,她靠近穆宜华的怀里蹭了蹭,疲累地叹了口气。 穆宜华察觉到什么,这显然不是因为她们丢下她而生气。穆宜华在她旁边坐下,轻声询问:“怎么了?” 宁之南靠在穆宜华的肩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阿兆,我好羡慕你。” “你羡慕我做什么?”穆宜华哭笑不得。 宁之南无奈一笑,起身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把香囊送出去啦?” 穆宜华点了点头。 宁之南又将头靠了回去:“所以我才说羡慕你呢。” “阿南——阿南——”宁夫人在亭下找人。宁之南听见立马起身向下张望应答:“阿娘,我这就下来!阿兆,我娘来找我了,我走啦。” 穆宜华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当真无碍?” 宁之笑着摇了摇头,松开手便跑下亭子。 穆宜华独自一人在亭中坐了一会儿,只听树木葱茏外,母唤女归的声音此起彼伏,她静静坐着听了一会儿,便起身去找春儿回府了。 - “我的扇子呢,穆长青?”听姐姐这么一直问,穆长青才记起来原来还有茬事。 他挠了挠头,悻悻然说道:“我错了姐姐,我酒吃多了,我记不起来了。” “你将我的扇子拿去当击鼓传花的筹码,用了却又不替我好好看护,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东西。” “我错了姐姐,我真知道错了。”穆长青连连告饶,“一把扇子而已,姐姐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春儿无奈:“公子,那不是一把普通扇子,上面有大姑娘十二岁写的闺词,扇面还是用蚕丝做的。大姑娘可喜欢,至今不舍得丢呢。” 穆长青这下知道自己完了,连忙帮着一起找,找着找着,听见一处青年人正在闲话,便不自觉地远远站着听了起来。 一绿衣男子立在人群中央,手舞足蹈广袖飞袂,高谈阔论,眉飞色舞。众人正围着他,不住地附和—— “我看那左衷忻作词也不怎样,只是运气好,恰好击鼓传花传到了他的位置。若是让邓郎君得此机会,那今日这圣上嘉奖必定是邓郎君您的啊!” “听闻邓郎君一跃从会试三甲成为榜眼,这才情着实让人佩服啊!虽说此次未得状元,但以邓兄之才情日后在仕途上必定能得伯乐啊。” “我看邓兄的才华根本不低于那左衷忻。何况我看那左衷忻看似清高得很,不与我们说话碰酒。可反倒是专门围着……”那人声音渐渐变小,“围着大人相公们转,尤其是今年主考官穆同知穆大人。这攀龙附凤,眼高手低,不见得有多好。” “就是……”那群人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一同附和起来如同苍蝇一般嗡嗡惹人烦。 正中央站着的正是此次榜眼邓孚舟,他听见此言微微一笑,挺着胸膛,摆手推辞:“这话可说不得,毕竟运气也是一个人的能力。只不过若是永远仰仗运气,那这个人怕也是走不长久的。” “邓兄说的是啊!邓兄如今得了辛枢密使的赏识,日后去了官家近前供职,那简直再容易不过啊!” 邓孚舟颔首笑着,没有反驳,只说道:“多谢诸位仁兄的抬举了,日后我们便是同僚,还望诸位多加担待了。” “是邓郎君担待我们才是!” 其中一人忽然噤声,不知看见了谁,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人:“你看那边那个,贺辰光,殿试二甲第七名。听闻他已然攀附上了宁大人,正想着如何求娶宁家二小姐呢。” “宁家二小姐是哪个?” “不知闺名,好像是宁肃宁大人的侄女。贺家经商,得他一个进士已是光耀门楣,再娶一个京中重臣之女,真是如意好算盘。” “今日他与左衷忻倒是走的近。” “一丘之貉。”那人觑眼细瞧了贺辰光一眼,“行色匆匆,面色颓唐,也不知道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儿。” 穆长青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心中好奇万分,正想凑上前去询问,冷不丁被人一拽,转头看见穆宜华微愠的脸色。 “姐姐,我……我没找到。” “没找到还是根本没有找?”穆宜华叹气,“罢了罢了,找不到就不找了吧,偌大的一个琼林苑,哪是那么好找的。” 三人往苑门走,穆同知已然在门口等他们。穆长青犹豫再三,还是好奇极了,连忙挤到穆宜华耳边问道:“姐姐,我问你个事儿,宁二姐姐是不是要嫁人了?还是要嫁给一个姓贺的。” 穆宜华略有惊讶:“你问这个做什么?谁跟你讲的这些?” 穆长青指了指那群方才散去的人:“我偷听他们说的。” 穆宜华蹙眉:“他们还说什么了?” 穆长青在穆宜华面前极其老实,和盘托出:“他们还说左状元就是运气好,都奉承那个姓邓的榜眼呢。但是我觉得他们说得不对,那文章不作假,左状元就是有才华的,他让你给我买的书我也看了,可真有用,先生说我如今写策论大有长进呢!” 穆宜华将目光从穆长青的面上移向那些人,面色厌厌又冷淡:“离他们远点儿。《韩非子》如何讲的?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他们此言此行,非君子也,不可学。” 穆长青点头如捣蒜。 22、第 22 章 “姑娘,您若是要香,大可让张嬷嬷出门采买,这日头毒辣何必自己出门?” 穆宜华认真地看着掌柜递上来的香谱,一款一款香料看过去,笑道:“张嬷嬷要管后院诸事,况且她也不善此道,还是我自己来安心些。掌柜的,我要沉香、檀香各三两,天竺的乳香要五钱,茉莉花干也来一袋吧。” 话说了半晌,不见有人应答,穆宜华走出柜子,只见掌柜的正与一个华服少年说话。那华服少年眉头紧蹙,面色难堪,跟掌柜的争辩了几句便不说话了。 穆宜华觉得那少年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是放榜之日站在左衷忻身侧的那个人,便上前喊他:“乔郎君。” 乔擢英回头看见熟人,如见救命稻草:“穆……穆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啊?” 乔擢英从左衷忻那儿得知穆宜华是当朝宰执之女,又现身香料店,定是懂香之人,便开口问道:“穆姐姐,我想问一下大秦与努比阿的苏合香在汴京的价格是几何?” 大秦与努比阿皆是海外之国,盛产香料,因路途遥远质量极高,多用于朝贡,是以民间虽也有少许流通,但价格高出大宋朝本土香料好几倍,是连穆宜华都舍不得买的程度。 穆宜华刚想开口,就被掌柜的打了岔:“这位小公子,我们的进价与卖价是不同的,您问这位娘子也没有任何参考的意义啊。您倒不如去问问沿街其他的香料铺,看大家给你开的是什么价。” 穆宜华买了香将乔擢英拉出店铺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乔擢英长叹一口气,顿感挫败,他随便找了一处台阶坐下说道:“我爹让我一个人出来说价,说是要历练历练我,只要能说动一家以我们的价格进购苏合香,他便认我是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你跑了几家了?” 乔擢英有些不好意思,支吾开口:“这……这才是第一家。哎呀,穆姐姐,我……我不敢。那掌柜的一看便是做了好几年香料生意,我刚只是一开口,只报了一个数,他就给我否决了,说价格太高,他们根本卖不出去。” 穆宜华感受到少年的失落,拉着他走进了一家香饮子铺,命春儿去买了些雪泡梅花酒和生淹水木瓜,二人坐着吃。 乔擢英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穆宜华笑道:“你比我弟弟大不到哪里去,你就当是家中姐姐请你吃东西吧。” 这话说完,乔擢英才放开了肚子吃。 “我们家这苏合香,是与大秦商贾签订了合契才拿来的,那商贾每年都来明州,我父亲看中那香料成色、香味与留香时间,都是极佳的上品,这才高价买来。今年上汴京,一是为了送了左郎君进京赶考,二便是为了卖这苏合香的。 “我父亲说,这苏合香若是在黄金遍地的汴京卖不了,那别的地方也不用想了,定也是卖不了的。怎么办?我若是无法将这桩生意说下来,我父亲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了?” 乔擢英说着说着,又苦恼起来,手里的吃食都咽不下去了。 穆宜华见他如此,轻轻一笑,宽慰他道:“你别这么想,你父亲并不是一定要你将这桩生意说下来,他只不过想历练你一番。好不容易来汴京,见见这里的商人如何说话做事,如何应对货商,如何应对买主,这才是你父亲想要你做的。” “真的?”乔擢英懵懂。 穆宜华瞧他可爱,点点头:“是啊,你如今也才十四,我听你说你是家中二郎,想必上头还有哥哥姐姐,父母健在又年轻,家中的生意你必定还未接手。你父亲又怎会让你一个未曾了解家中营生的孩子独自出来谈生意呢?即使你那个价格合理,掌柜的见你年纪小,也必定会压价,谈成了才是亏了呢。” 被穆宜华一开解,乔擢英脸上的阴霾顿时消除,吃东西都有劲了:“穆姐姐说得好有道理啊,我一下子便明白了。” 穆宜华瞧这孩子悟性高,又随意点了他几句:“你如今要做的,是多走几家香料店,了解汴京各坊行情,将他们一一记下,等晚上回去了告知你父亲,让他心中对汴京的香料市场有个数。你若这么做了,你父亲定然夸你。” 穆宜华寥寥数语,乔擢英茅塞顿开,他饮下最后一口酒,对着穆宜华作揖:“多谢穆姐姐,改日定去穆姐姐家中登门拜谢。”他说完这话又想到穆宜华的身世,挠了挠头笑道:“我忘了穆姐姐是相府之女,不是我能随便见的。” “无妨,我家中有个年纪与你相仿的弟弟,就是你之前见过的穆长青,你若是想来可以找他玩儿。” 乔擢英听见穆宜华这样说,面上的笑容抑制不住,灿烂得如同屋外的骄阳。他再拜,又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穆宜华买好了给赵阔续香的材料便同春儿一道驱车回府,谁知马车行将半路,突然一个刹车,人险些摔出去。 “刘叔,怎么了?”春儿扶着穆宜华,没好气地问道。 “有个乞丐婆拦住了我们的马车,现在还抱着我们的马腿呐!哎!松手!松手!我让你松手听见没有!” 春儿有些急躁了,掀起帘子想丢钱将人打发,却在看见那婆子脸的一刹那愣住,返身对穆宜华低声私语:“大姑娘,是曹婆婆。” 穆宜华心中一惊,下车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风干褶皱的面颊,混杂黄红的双眼,发丝凌乱,衣衫褴褛。她凑近前想瞧个清楚,谁知那人抬起头,一见穆宜华的模样便掉头就走。 “等等。”穆宜华在后头喊道。 女人不听,拄着木头棍子疾步离开,赤脚踩到石子踉跄着就要跌倒,穆宜华赶忙上前要去扶,被她一下躲开。 那女人胡乱挥着手,口中念念有词:“别碰我!别碰我!” “曹婆婆。”穆宜华喊她。 “别碰我!别看我!你走!别过来!” 穆宜华连忙收手。 曹婆婆立马起身,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巷子里。 穆宜华嘱咐刘叔在原地等候,与春儿二人一路尾随她到一间破旧茅草小屋,篱笆枯萎松垮,屋顶的干草随风倾倒翻飞,一不留神便破了个大口子。 二人在门外站着,没敢进去。 突然听见,屋里曹婆婆大喊:“你下来做什么!快躺好!” “娘,您别再出去了,您这样……儿媳看了心里实在不好受……”是年轻女子的抽噎声。 “我不出去你们吃什么?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又被主家逐出家门坏了名声,这周围的主顾哪个敢用我?你们娘儿俩命苦,无夫无父,若是以后我也走了……那你们可怎么办啊!” “我不做这月子了,我去做工,桨衣洒扫我都可以做。娘,您别出去了。” 屋里二人没再说话,穆宜华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杂草堆。春儿拿着帕子推开木门,汤药、发霉、秽物混杂一体的味道扑面而来,穆宜华下意识的捂住口鼻,还是止不住喉间恶性。春儿眼明手快,递上香囊又想去开窗,却被穆宜华拦下。 有妇人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红色的布条,面色苍白,十分虚弱,身边放着一个娇小瘦弱的婴孩,应当是出生没几天。 曹婆婆看见她走进来,面露惊恐,连忙回头四下寻觅藏身之地,然家徒四壁,没有一处可供他容身。 穆宜华几步上前,曹婆婆却尖叫起来:“你来干什么!看我出丑你就那么高兴吗穆宜华!我一把年纪,有儿有孙本可以享福,可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吗!” 春儿听她这话,心中来气,冲上前就去教训:“你倒是有脸,你怎么不问问我们姑娘为何把你逐出家门,没把你送开封府已是念及旧情,你还这样不识好歹!” “春儿。”穆宜华将人叫住。她低头看着,曹婆婆面色颓唐,嘴角挂着嘲讽的笑,神智已有些不清醒,面对她时更是疯癫。 “穆宜华,你高高在上相府嫡女,我们这些生如草芥的贱民,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呢?你好聪明啊,你聪明极了,你把穆府上下都管得井井有条,你厉害啊!我呢,对,我偷盗、撒谎、诬陷,我他娘的全都认了,但是那又怎样!反正我们这些贫苦人家的贱命你们这些高门显贵从来没在乎过!我又何必在乎你们!” “娘……”床榻上的夫人见自己婆婆已然疯癫,连忙下床拉住她,“娘,您别这样。” 曹婆婆泪流满面,眼泪都是浑浊的:“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本来都可以不用服兵役了,是你们!你们又把他抓走了!是你们让他去北地对抗辽人,是你们害死了他!” 穆宜华喉间干涩,她沉默许久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对抗辽人……他是为国捐躯的……” “为国捐躯!”曹婆婆声嘶力竭,“你看看!穆宜华你看看!” 她陡然站起来抓住穆宜华的袖子,指着破败即将倾塌的屋子笑道:“为国捐躯的将士生前就住这样的地方,身后他的妻母儿子要靠乞讨为生!你见过这样殉国的将士吗?你见过吗!还是说整个大宋都这样!那大宋不就像这间房子一样,像这间房子一样……马上就要完了?” “娘!别说了!”妇人泪流满面紧紧地拖住曹婆婆,“别说了……” 此话一了,穆宜华浑身如轰雷掣电,双脚如灌铅一般沉重,她缓了缓发麻的神思,艰难开口:“你先撒手,我听你说。” 曹婆婆盯着穆宜华的脸,被春儿和妇人一起拉开。 穆宜华四下张望,发现屋中连一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 妇人抱歉:“实在是对不住,家中贫寒,让穆娘子受委屈了。” 穆宜华扶着妇人回到床上,自己坐在边上,轻声询问:“夫人怎么称呼?” “我姓叶。” “叶娘子。我记得曹婆婆是识字的,以往家中虽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如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叶娘子叹气,“那时我夫君被强征从军,军营里除了给口粮、马匹、兵器,其余一概由士兵自己支出,夫君戍边,婆婆不得不变卖家产以充夫君从军之用,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只是个农户之女,可汴京城中也无有田地给我们种,我只能去别人家里打打零工,做做散活,勉强维持生计。当时的穆府也……” 叶娘子瞧了一眼穆宜华,没再说下去。 “当时婆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拿一笔钱回来,她说是主家寄来的,让我安心用着。那时家中困难,是以我也没想多,竟不知……是偷盗所得。” “将士殉国,朝廷会给你们发恤银,你们没有吗?” 叶娘子垂泪摇头:“没有。甚至连我夫君战死的消息,我都是在大军凯旋后才知晓的……一年前,我夫君曾回来看过我们,我本以为此次打了胜仗,我们就能阖家团圆,可谁承想……都说‘童蒯童蒯,有去无还’,我本觉得只是坊间瞎传,不承想竟是真的。” 原来曹婆婆盗窃是为着这些原因。 穆宜华瞧了不远处的曹婆婆一眼,看了看身边娇弱的婴儿:“几天了?” “二十五天了。” “好小啊……”穆宜华不禁感叹,像一只瘦瘦弱弱的小猫。 她转身让春儿拿出二十两放到床上:“这是给你们的,不要推辞。算是曹婆婆为我们穆府操劳多年的辛苦费。曹婆婆犯错,我为了府上太平不能不追究,但终归是情有可原,我不愿看你们如此煎熬。这二十两够你们花用一年了。先把各自的身体养好,然后好好把孩子养大,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穆府找我。但我不能再让曹婆婆入穆府了,我说出的话必须做到,这点不要强求我。” 妇人听穆宜华如此言语,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掀开被子就要给穆宜华磕头。 穆宜华连忙制止住,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去了。 她往外走了几句,回头再看时,只见曹婆子半佝偻着身子立在荒芜的院中,“噗通”一声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跪倒在地。 上了马车,穆宜华就着春儿打湿的帕子擦了擦手,又接过刚刚燃起的熏香放在身边,祛除身上难闻的味道。 她还想着妇人说的话——童蒯童蒯,有去无还。 赵阔似乎对童蒯也颇有偏见。 她只知道这个童蒯是个宦官,对道法颇有研究,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尊白玉三清真人像,惹得官家龙心大悦,便让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内侍变成了官家身边的亲信,时常与官家谈论长生不老之秘术。官家还在宫里为他筑了炼丹房,专为自己练成长生不老丹。 官家上了年纪后,偶有头疼脑热,便也喜欢找他,久而久之,国策朝事议论竟也将他带在身边。甚至此次出兵辽国,都让他带兵跟随赵阔一同出征。此间内因,穆宜华一个闺阁女子不甚知晓,但见赵阔如此厌恶他,百姓如此唾弃他,便也知此人并非什么好人。 穆宜华心中嗤笑,这回可真是开了眼,见着活赵高了。 23、第 23 章 “穆姐姐当真要买这么多香料吗?”乔擢英接过合契仔细看了几眼,“这是要办宴会?” “是家用的。不过近日确有喜事要庆祝,我们家新建的芳园和泮池落成,我想在园子里办个诗酒宴,就请些朋友聚一聚,看一看园子。” 乔擢英听见这话来了兴致,问道:“穆姐姐,我能去吗?” “你去什么去!”乔大郎乔擢荆低声训斥道,“相府是你想去就去的吗?那么不懂规矩!” 乔擢英被哥哥训斥,有些难受地低下头。 穆宜华将合契递于张嬷嬷收好,起身道:“左右不过是家宴,二郎与我弟弟也相谈甚欢呢,他年纪也小,来吃吃酒赏赏景也没什么不可。宴会就在半月后,你等我给你下帖子,记得要来啊。” 乔擢英欣喜地将穆宜华送到门口,有些依依不舍。 “怎么了?”穆宜华笑问道。 乔擢英有些支支吾吾,抿了抿唇,期盼地看着穆宜华:“穆姐姐,你真的会给我下帖吗?” 穆宜华笑着点头:“会,放心吧。” 乔擢英得了承诺,顿时笑开了花,开心地如同中了头彩:“好!谢谢穆姐姐!” 穆宜华正要走,迎面却碰见了陆秀。她有些讶异:“陆娘子?” 陆秀倒是不惊讶,上前拉住穆宜华的手:“穆娘子,原来真能在这碰到你。” 这话听得穆宜华奇怪:“这话怎么说?” “我听闻汴京从明州来了一队香料商,便想着来看看,又记起京中穆娘子最善香便想着不会遇见吧?不承想真的遇见了,都是缘分呐!” 穆宜华也觉得巧:“除了海外来的那些香料,你也可以看看他们的沉香,品质也是极好的。” 陆秀点头,又看了看穆宜华的双手,问道:“穆娘子什么都没有买吗?” “我买的有些多,便签了合契交了定金,让他们给我送府上去了。” “原是如此,买那么多是做什么用呢?” 穆宜华本想说明缘由,却不知为何话锋一转:“我只是碰见稀货便喜欢趁早攒一点,这样便不怕日后后悔了。” 陆秀听此言,面上一怔,又立即笑着附和:“哦哦……那穆娘子慢走。” 二人作别,穆宜华三人上了马车,春儿有些奇怪:“大姑娘不请陆娘子吗?” 穆宜华沉默半晌,答道:“不了吧。去韩国公府下帖子请庶女便没有道理不请嫡女,陆昭瓷见我和虞倩倩都不顺眼,还是算了。” 张嬷嬷瞧了一眼穆宜华,忽然开口:“老奴倒是觉得这陆娘子今日不像是恰巧碰上的。” “为何?”春儿纳闷。 张嬷嬷摇头:“直觉。你要说这汴京每日里有多少南边儿的商人进来,陆娘子从前也不喜香,怎会留意?” 春儿听此话,细细思忖了一番:“倒也说得通,可陆娘子时常与大姑娘书信来往,许是因为我们大姑娘,也喜香了呢?” “我未曾在书信里提及。”穆宜华支着下颌靠着窗,若有所思,“算了不去想她了,我们赶紧回府将宴请名单拟出来去下帖吧。” 芳园之所以叫芳园,是因为穆宜华在其建造之初就有意将四季鲜花都种在这个院子里,四季芬芳、经年不败。园中玉兰、紫薇、合欢、芍药、刺槐不等,泮池上廊腰缦回,池中睡莲并蒂,锦鲤游戏其间,园中亭台楼阁沿着假山跌宕起伏,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这园子刚落成,穆长青便不在书房读书了,卷了纸笔就让小厮把桌子搬到了花下树间,说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古人文中的风花雪月,笑得穆宜华直呼歪理。 看穆长青这般潇洒,穆宜华也所幸让张嬷嬷与春儿在园子里写帖子。七月流火,天气日渐凉爽,微风吹动着纸页,说不出的安静祥和。 张嬷嬷看了眼名单,又望了望穆宜华欲言又止。 “嬷嬷怎么了?” 张嬷嬷递上名单问道:“先前我看大姑娘拟的名单了,是有辛秉逸辛娘子名字的,为何这份……” 穆宜华敛眸不语,手指开始卷纸边。 张嬷嬷看出穆宜华的心思,开口劝道:“老奴自知没有身份说这话,但大姑娘为这穆府,为了老爷公子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如今返京也快半年了,老奴见家中也时常有朝中官员走动,官家也让老爷领了重要的差事,可见大姑娘用的心是有效果的。大姑娘何不如……一鼓作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姐姐这个我会背!”穆长青听见熟悉的字眼就开始卖乖。 穆宜华戳了戳他的脸蛋:“安心读书。” 张嬷嬷又道:“大姑娘本也是写了辛娘子的,如今为何又不写了?大姑娘觉得辛娘子此人如何?” 穆宜华虽与辛秉逸接触不多,但与她相处的那些时候,从未有任何的不悦不舒服。辛秉逸出身尊贵,家教严苛,待人接物一丝不苟,也难有笑颜,但在与她为数不多的交谈中,她总能发现辛秉逸其人的妙处。 她有时候觉得,或许辛秉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不可亲近,或许父亲与枢密使辛谯曾经的那些恩怨,可以从她们开始消解。 穆宜华沉默了一会儿,提起笔在帖子上写下了辛秉逸的名字,又嘱咐春儿:“你亲自把这个帖子送到辛府,就说……芳园新造,得了新香新茶,还请辛娘子与我们一同来品鉴。” - 辛秉逸收到穆宜华请帖时,心中十分诧异,她拿着帖子一问再问:“当真是穆府的人送来的?” 侍女百清说道:“奴婢绝对没有看错,还是穆娘子的贴身侍女春儿送来的,嘱咐我们一定要送到您手上。” 辛秉逸心中说不上是惊喜多点还是忐忑多点,她先将请帖拿与母亲衮国郡主看,郡主将这请帖翻来覆去看了几下:“这穆宜华……”话到此处只是一笑,“字倒是挺好看的。是先往这儿来送的吗?” 百清答:“春儿姑娘先送的我们。” 郡主摩挲着请帖,说是先在她那儿放一下。 辛秉逸原只是想知会母亲一声,第二日便应答要去的。谁知,第二日辛谯便找她:“听你母亲说,穆家娘子邀请你去穆府赏花?” 辛秉逸有些害怕,她也是知道当年党争的结局,可如今穆同知完好无损地回京,还与父亲平起平坐,她拿捏不准父亲的心思。 辛秉逸只好如实回答:“是,穆娘子诚心诚意,女儿最近也无事,便去捧个场。” “你觉得穆宜华此人如何?”辛谯突然发文。 辛秉逸仿佛是在学堂问答,细细思忖:“处事周到,左右逢源,甚得人心。” 辛谯点头:“我也有所耳闻,穆同知这个女儿颇有当年先穆夫人之风范,比他穆同知不知聪明多少。” 辛秉逸沉默。 “你还不知吧?这穆宜华一回京,便与曾经的好友重续情义,多有走动,还广交闺友。以前景右党的那些人也有一些回京的,她也时常与他们保持着联系,不频繁但逢节庆便走动,分寸拿捏极好。她也不计较那会儿没帮她父亲说话的人,只要不是我们这边儿的,她能接触便也接触着。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女儿,管内管外,如今也是要把手伸到我们这儿来了。” 辛谯这话说完,辛秉逸的心凉了一半儿,悄悄地抬眼看父亲。 “她想和缓我们两边的关系,从你入手。左右官家让他们回京也是这个意思,你便顺水推舟,遂了官家的心意吧。” - 穆宜华没有收到辛秉逸的回信,心中虽不觉得意外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穆同知下朝来,穆宜华叫人备饭,只见穆同知急匆匆走到屋中,问她:“阿兆,你办宴会请了辛家娘子?” 穆宜华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情,点了点头又忙说:“但是辛娘子并未回信。” 穆同知坐下叹了口气:“此事已被官家知晓。” 穆宜华愣住,她只是想办一个闺友之间的秋日赏花宴,那么小的事值得惊动官家? “今日朝会后,官家将我叫去延福殿,说是素来知你能力,既然你要办宴会,便办得再大些。” “办得再大些?”穆宜华惊呼。 “官家说会从大内拨人供你使唤。” 此话一出,惊得穆宜华差点站不稳。她就只是邀请了一下辛秉逸,怎么忽然就揽下了那么大一个差事? “太子与太子妃也会出席。” 穆宜华越听头越大。 “旧臣新贵皆可邀请。” 皆可不就是皆要的意思,旧臣不就是元嘉景右党人,新贵不就是新科进士? 穆宜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道:“爹……我现在说我重病不起办不了宴会,您说官家会信吗?” 穆同知瞧见女儿为难的模样,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邀请辛娘子,爹爹知你的用心良苦,但有时候我作为父亲,更愿意看见你和你弟弟过得轻松,外人如何看我、说我、待我,爹爹真的不在乎,爹爹只在乎你们。 “此次宴会由我们做东,显然是官家想让我们低头缓和朝堂局势,避无可避。但是你放心,你若有难处都可以跟爹讲,爹帮你想办法;出了错,爹帮你担着,你别怕,放手去做。我相信我的小阿兆,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魄力!” 24、第 24 章 官家的命令一下,穆府开始忙碌起来。 “半月后,我穆府将在芳园泮池设一宴饮,今日将府上侍从分为四司六局,鲁嬷嬷掌管帐设司、厨司;李嬷嬷掌管茶酒司、台盘司。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由知书管理,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由知秋管理。张嬷嬷乃宴饮总司,春儿为副司,我为统管。四司六局人事皆由其主管挑选分配,不得违抗。宴饮虽重要,但府上日常事务不得懈怠,尤其是老爷与公子。此事办好,我必有嘉奖,望大家同心同力,功到自成。” 下人们乖巧应声,几个被点到名字的主管出列,众人散去。 穆宜华将府上侍从的名册递于几人,对着知书知秋着重说道:“你们二人没有鲁嬷嬷与李嬷嬷那般经验老到,但日常做事都十分细致周密,今日我将你们挑出来是有意锻炼你们。你们若做得好,日后谋个管事女使的位子也是容易的。” 知秋知书二人郑重点头。 第二日,穆宜华请来了吕相与吕夫人,让他们就邀请人员名单替她出谋划策,当年涉事人员之广,怕是三个芳园都容不下。 如何平衡品级官阶与当年涉事程度,如何考究此人与那人是否有恩有仇,如何保证邀请之人都能来,来了还不吵架。 想到第三个问题时,那穆宜华本还觉得很难的前两个问题一下子就显得简单无比。 吕夫人听穆宜华这一说道,垂首叹气:“这事……难啊。且不说你父亲如今回京有多少人还心有怨言,即使你父亲现在已经办了多件像模像样的差事了,还是有不少人因当年的党争在背后盯着他。官家皇后让你办这个宴会,显然是想让你接过这个烫手山芋,让你替他们做嫁衣罢了。” 一贯谨言慎行的吕相听她说这话,也没制止,苦口婆心道:“这话不假,朝堂因为当年的党争元气大伤,如今有这机会,你又给他递了引子,这才让他找到了由头。办得好自然好,但这事,实在难办啊。” 穆宜华听他们这么一说,心中又有些戚戚焉。 吕夫人看她神色,拉住她的手宽慰:“孩子你别怕,也得亏我们还没走,这请人的事儿啊,你若有要我们帮忙的,你便开口。如今老爷致仕,虽说已然没有了权力,但汴京城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看我们这张老脸的。” 穆宜华听他们如此一言,也斗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吕相,夫人,宜华有一想法,还请二人替我参谋。宫中办宴与家里办宴是不一样的。宫中办宴,若是想缓和两党关系,什么由头都不好找,请的人呢还得多。可那些言官是在官家面前吵架吵习惯的人,哪会在乎什么颜面,酒一喝多,气性一上来,指不定就要指着谁的鼻子破口大骂。 “可是在家里不同,一则是我下帖子邀请大人与家眷们一同前来,而且我想过了,我……我不仅要请当年最出风头的那些人,我还要请一些朝廷新贵。” 吕夫人前半句听懂了,后半句倒是有点新奇:“新贵们不懂也不曾经历当年党争,为何要请他们?” 穆宜华无奈道:“凡事都得有领头雁,这领头雁偏了航,剩下的自然也就渐渐会变方向。但是领头雁们最是强壮凶狠,为了防止他们吵架,让他们的孩子、下属甚至是学生,来牵制他们。他们不怕在官家面前吵,但是当着妻儿的面,总得有丈夫父亲的样子吧。何况,如今朝中人尽皆知官家想把当年的事情翻篇儿,若是谁当着新科进士们的面提及此事,或者再次将他们卷入其中,官家知道了肯定会动怒的。到时候落得个搬弄是非、掀风鼓浪、误人子弟的罪名,那他们身为重臣老臣的名声可就不保了。吕相,夫人,你们觉得如此可行?” 吕相捋着胡子,半眯着眼点头:“是个法子,想得不错。” 吕夫人一听自家相公答应,一拍穆宜华的手:“那行啊,这领头雁的名册你就甭操心了,交给我们。” “可是……”这种得罪人的事,穆宜华还真不好意思全权托付他们。 吕相摆手:“无碍,左右我们下月便要离开了,走之前,再替官家了却一桩心事,也算是尽了为人臣子的义务了。” 穆宜华欣喜:“那便多谢吕相和夫人了。” “你府上人手可还够?菜肴、果品、歌舞、游戏可都拟好了?若是拟好了,我帮着你看看。我虽说年纪大了,但终归在汴京城待得久,见得也多,能够帮你出出主意。” “我让张嬷嬷去请了樊楼的厨子,付了定金,菜单由他们拟定,我们过目确定后,便和我们厨司的人一道去采买,后厨事宜便也交给他们了。至于果品,我让蜜煎局的在研究,最好能制些新的玩意儿,如今柿子、山楂什么的也都熟了,我就让他们从这些东西入手,想想办法。歌舞我倒是觉得不必,本来我办此宴,是想请人游园赏花看画作诗的,若是置办歌舞,怕是会本末倒置,免不了觉得吵嚷。游戏倒是想了很多,秋千、投壶、捶丸、关扑、斗草,我连斗蛐蛐儿的地方都给他们想好了。” 吕夫人听她一番话,不住点头:“想得真是周到啊,这才开办头一天啊,你就想的那么齐全了?” “有备无患,好谋才成算。” 吕夫人望着眼前聪明能干的穆宜华,不由地叹了口气:“你真的很像你母亲。你父亲能有你这么个女儿,真是他的福气。” 有着吕相吕夫人的帮忙,穆宜华倒是轻松不少,那些难啃的骨头们不愿给她面子,但至少还会看在吕相三朝元老的份上赴宴吧。 宁之南也知道她心烦,拉了宁元庆就到了穆府,摆着一副领头上司的模样给她哥哥下命令,让他好好将办宴的规矩讲给穆府的人听。穆宜华从善如流,叫来了四司六局所有的大小正副管事一同来听宁元庆上课。他还带了赴宴人员的画像,让下人们一一辨认,以免出现怠慢之事。 “宫中宴饮常用‘九盏制’,然此次宴饮虽请的都是朝中大臣,但毕竟是以家宴诗会的名义将众人聚在一处,不必严格按照宫中规制,随机应变即可。”宁元庆讲完最后一句话,合上书问道,“穆娘子,此次是打算将男女席面分开,还是一起?” 穆宜华道:“此前赴琼林宴,男女坐席分列清楚是因为人多混杂,外男甚多。但这回是在家中园子,且闺眷们的长辈都在,新贵们请的也不多,我想办得热闹温馨些。打算只将座位分开,不放置屏风或分坐两处园子。” 宁元庆点头:“可。” 有了多人的助力,加之皇后娘娘从宫中又挑了些人手来帮忙,芳园泮池一时之间热闹纷呈。 一日吕夫人又来,等到穆宜华忙完才上前将她叫到屋里。穆宜华一边喝水一边听她说话:“皇后娘娘派人来了?” 穆宜华点头。 “派来了谁?” “吴雁,吴尚宫。” 吕夫人听见此人名姓,小声一叹。 穆宜华瞧出些许端倪:“怎么了?” “这吴尚宫是宫中的老人了,年纪虽才三十,但在宫中已有十八年。皇后娘娘派她过来……”吕夫人凑近前,低声道,“你可明白意思?” 穆宜华微微一愣,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吱声。 吕夫人看她神情,想她也是明白了:“你也知道,这宴会明面儿上是家宴,但已与宫宴无异。古往今来,能主持宫宴的都是谁啊?” 穆宜华简直是被忙疯了才没去想吴尚宫来此的意义。 主持宫宴者,若非礼部、太常寺,也只有后宫嫔御了。 “皇后娘娘是想让吴尚宫相看相看你呢。” 若真是皇后为了看她主持中馈的能力,那是不是就证明…… 吕夫人握住穆宜华的手:“阿兆,不论是你的才貌、为人,还是你与三大王的情谊,你都是三皇妃的不二人选。再过几月便是三大王的加冠礼,加冠成年后,三大王便会封王离宫开府,乃至前往封地驻守一方。女儿家的婚事向来都是头等大事,你不能只顾着穆家内事,顾着你父亲你弟弟,却不顾着自己。要记住‘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 一切事宜已准备的差不多了。 穆宜华正在书房核对名单与请帖,快要对完时,春儿送来了一封信。 “是陆六娘子送来的。” “陆秀?”穆宜华边拆信边说,“自上次从乔家分开,倒确实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 穆宜华打开信,粗粗看了几眼,眉头愈锁愈深。 春儿见穆宜华容色不对,还未开口,就听穆宜华问道:“送信的人可还在外头?” “在,是陆六娘子的贴身侍女送的信。” 穆宜华将人叫了进来,细问道:“你们家娘子近几日如何?我看她好久没有找我讨论诗词了。” 下头跪着的丫鬟不说话,只细细抽着气。 前堂微尘浮动,穆宜华有些坐不住。 “我们家娘子……想见穆娘子一面,可否?” 穆宜华只觉事态不对,细细思索一番,还是叫人驱车到了一处小楼。小楼进深两间,高两层,面路就一扇小门,二楼的窗户开着细微的一条缝。过路来往人流不多,只有屋前河边坐着几个说闲话纳鞋底的老婆婆。 “我们家姑娘就在里头。”丫鬟开门请穆宜华进去。 穆宜华没有挪动脚步,小丫鬟看了她一眼,领先进去,过了一会儿,陆秀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 穆宜华领着春儿走进屋子,屋内陈设简单,走上二楼时楼梯还有吱吱呀呀的声响。陆秀坐在二楼窗边,面容半明半暗,她望着穆宜华,眼中神色晦涩,只瞧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穆宜华上前坐在她对面,陆秀对着丫鬟说道:“你去楼下守着。” 穆宜华看了陆秀一眼,也对着春儿点点头。 下人退去,屋中只余她们二人。 桌案上放着一壶微凉的茶,陆秀盏中的水也早已失了热气。细微的风吹进窗户,掀气陆秀披在颈间的头发,穆宜华隐约看见一条青紫色的伤痕。 她心中一惊,慌乱出口:“你脖子……” 陆秀连忙捂住后脖颈,小心翼翼地看向穆宜华,眼中隐隐有泪。 “你脖子……怎么了?” 陆秀嗫嚅着嘴唇:“我……我……”话未完,眼泪簌簌落下。 穆宜华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上前将帕子递于她:“你别哭。是……是家中,有人打你吗?” 陆秀紧抿着双唇,泪珠还挂在她的下巴上。她点点头。 穆宜华虽早有猜测,但得到确认心中还是大为震惊。 “陆……陆昭瓷?”穆宜华轻声猜测。 陆秀没说话,她缓缓撸起袖子,只见雪白的手臂上青一道紫一道,还有几条一看就是被钗划出来的伤痕。 “那脖子上的……” “我要跑,姐姐直接把枝条甩我背上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是这斑驳伤痕,当时的境况又哪是这几句话能概括的? “她为什么打你啊?” “我姐姐看我写的诗词得了先生的夸奖,心中气不过,便来我房中把我所有的诗作都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都不会同她起争执的,可那天我与她吵了起来,她很生气,就开始打我拧我,我……” “韩国公和国公夫人不管吗?”穆宜华难以置信。 陆秀泪眼涟涟,她无助地摇头:“穆娘子,你知道韩国公府有多少侍妾?有多少孩子吗?大娘子只姐姐一个女儿,她若看见姐姐能压制住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疼我们,替我们出头?” 陆秀看着穆宜华,眼神中充满艳羡:“穆娘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家中人口简单,父母恩爱,幼弟恭顺,亲朋众多。而你又诗书通达,才技出众,如今又得圣眷,操持宴会……” 陆秀伸手握住穆宜华的手,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穆娘子……你帮帮我吧,除了你,我真的想不到其他人了……我,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穆宜华心口难受,甚至多了几分小愧疚:“若说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你,但是我人微言轻,国公府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不,不是的穆娘子,我并不是想让你帮我多大忙,我只是想,只是想稍稍远离那个地方,远离那个人,只要能让我远离她就行!”陆秀眼中蓄满了泪水,看得穆宜华心头微疼。 她垂眸,拍了拍陆秀的手安抚她:“我虽做不了什么,但若又我能做的,我定然帮你。” 25、第 25 章 “大姑娘,陆六娘子也请吗?”春儿问道。 “嗯,左右宴会那么多闺眷在,再多一个也没事。” “可您当初并不想请她啊……怎么改主意了?” “别瞎猜了,送帖子去吧。” 春儿“哦”了一声,领了所有的请帖,叫上小厮一并去送。 穆宜华看着春儿离开的身影,又想起在那间小屋子里陆秀同她说的话。 穆宜华本没有叫陆秀的打算,一来是韩国公府家风不正,只会享受祖上荫封,到了这辈文武皆无人可用,韩国公更是妻妾儿女成群,管教又无度,百姓深受其害,只是官家看在其祖上功德,不想动他们;二来从她与陆秀初相识,穆宜华便觉得陆秀对她的态度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让她略有不适。 可今日陆秀攥着她的手,哀戚戚地抽噎:“穆娘子,我如今向你坦诚,我确实有意接近你,那是因为那日你替虞娘子出头,我发现你为人仗义,与我家中姐妹全然不同,我想同你做朋友。可碍着我姐姐当日对你出言不逊,我怕你排斥我。我也如实同你说了,我不想一直待在陆府,不想每日都碰见陆昭瓷,我怕她,我真的怕她。我就想离他们远点,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穆娘子,我有时候一直想,若是我与你们相熟,我姐姐……会不会就看在你,还有宁娘子虞娘子的面子上对我好点……穆娘子,穆姐姐,我求求你了。” 她藏着满身伤疤,哭着拉着她的手,一口一句“求求你了,穆娘子”,任谁都会心软的吧。 傍晚时分,春儿带着一众小厮回府。穆宜华拉着她问众人的反应。春儿叹了口气,将未送出的请帖递于穆宜华:“先前部分与老爷交好的官员有接的,但有些……即使是吕相去说了也没什么用。他们还……还说……” 穆宜华已然猜到:“他们还说什么?” “说老爷首鼠两端、意志不坚、不守本心,道不同不相为谋……” 穆宜华长叹一声:“在所难免的。这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春儿委屈地问道:“老爷又不这么想,还不都是官家派下来的活……” 穆宜华拿着笔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啊——这话只准说与我听,别人那儿可一字不能提。” “本来就是嘛……” 穆宜华摇头:“是,也不是。父亲仍旧坚持自己所想,不过这几年他在明州也思索良多,党争若只是单纯为了政事社稷并无不妥,但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一党若是想要推行政令,必定要使手段在各个官司放置自己的人。有时为了让官家同意自己的想法,会刻意事事迎合媚上,这都于江山无义。家国有家国的制度,言官有言官的职责,若是用人唯亲,不进忠言,于国于君皆无意义。父亲看出了党争弊病,便不想再如此下去了,如今是个契机,虽是接了个棘手的活,但并不是吃哑巴亏,一无是处。” 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姑娘懂得真多。” 穆宜华失笑:“不懂也得懂啊,这家中有无人帮我。哎呀,刚才那番话就该让穆长青来听听,他怎么就不在这儿呢。” 春儿笑道:“小公子怕打扰大姑娘,如今都是在宁府用过饭做完课业才回来睡觉呢。” “也是,若是待在家里整日在我面前瞎晃悠,我看着都烦。你说这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怎么就那么招人嫌呢?还是说只要是自家的就嫌烦,别人家的就会好受些?那乔家二郎也才十四啊,我怎么就不觉得他烦呢?”穆宜华无奈抱怨。 春儿吃吃地笑了。 “对了,还有一人我想问你。辛谯辛大人……” “收了!我看辛府下人们的反应,好像是辛大人的亲信收的。” “这么容易?” “奴婢也惊呆了,奴婢本以为辛府是最难的,所以早早送过去了,若是不收,我还能折返再来磨他们。可竟然一下子就拿了。” 穆宜华捻着毛笔,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眼看着宴会临近,宫里送来了一封信,穆宜华战战兢兢地接过一看,竟是赵阔写给她的。信上说让她按照原定的名单准备,其余一概不用管。还说这几日未能帮她,若不是吴尚宫在他一早便飞来了,只是这吴尚宫在宫中做事说话公私分明,自己三皇子的面子她都未必在乎,为了彼此好他便也只能忍着。他也看过她给宁元庆的宴会流程,觉得安排妥帖。准备得当,只要顾好当日便可,还让穆宜华别担心,太子登临,那帮老顽固即便是心中有气,也不会在台面上闹得那般难看。 穆宜华又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将信纸贴在心口,长舒一口气。她虽跟在母亲身后学了不少管家事务,但办如此盛大的宴会还是头一遭,宴请的人情关系又如此复杂,要说她不担心不紧张那都是装出来让下人们安心的。 可赵阔这一封信,倒真如定海神针一般将她内心的波涛涟漪平息。 那日,会顺利的吧? - 七月初五,穆家宴会。 芳园里花香四溢,秋桂、金菊、海棠、木芙蓉交错参差,泮池锦鲤游曳,游廊回环,亭台结彩。穆宜华命人在芳园中央最高的亭台里搭了个戏台子,四五个伶人穿戴齐整,正在台下排练操演。 宁之南坐在席间,与虞倩倩闲聊:“阿兆说不置歌舞,倒是请来了内中瓦子莲花棚的戏班子,也不知道要唱什么。” “我听我二弟说,这班人诸宫调与滑稽戏唱得好。诸宫调多唱史说,滑稽戏则是……” “唱什么?”宁之南好奇。 虞倩倩微红着脸:“不过是些市井男女之事。” 宁之南听明白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宴会囊括的官员势力虽广,但说实话也只请了四十来个。穆宜华本是要减位置的,但赵阔让她按照原定人数设宴她也就照办了。可这眼瞅着时辰将近,来人还未到齐,穆宜华心中不免得打起了鼓。 穆同知看出她的异样,宽慰道:“别急,他们定会赶在太子殿下前赶到的。” 言之有理。穆宜华默然点点头,继续耐心等候。 不过一会儿,便有二人策马而来。穆宜华定睛一瞧,是如今正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左衷忻,边上的则是贺辰光。 他们二人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于小厮便上前朝穆同知行礼:“穆大人。” 穆同知一见他们便喜笑颜开,连忙扶起:“二人就不必多礼了,快请进吧。” 二人将随礼递于张嬷嬷,又同穆宜华穆长青见礼。 穆宜华虽从宁之南那儿熟知贺辰光名姓,但到底二人明面儿上根本不认识,过了礼便没话了。倒是左衷忻,穆宜华不免笑着揶揄他:“如今左郎君中举得官,看来我也该改口称呼你一声大人了。” 左衷忻听见这话轻笑一声:“穆娘子见笑了,不过是个朝奉大夫,当不起大人二字。穆娘子若不嫌弃,便如旧称呼或是称呼我表字皆可。” “左郎君的表字是?” “泰安。” 穆宜华在唇齿间咀嚼着两个字,笑意从嘴边慢慢晕开:“以左郎君之才华当得起国泰民安之志。春儿,送二位郎君去芳园。” “是。” 等二人走远,穆宜华凑在父亲身边询问:“父亲,左郎君不是枢密副承旨吗?” 穆同知长叹一声,语气中颇为惋惜:“小人当道,时运不济啊。” 穆宜华尚且没能领会父亲的言中意,却听马车辚辚,环佩叮咚,前后四十六人并排而行,身着华服,执旗、执扇、执伞、执炉、执灯,佩剑、佩弩,浩浩荡荡而来,在穆府大门止步。后头还跟着几辆小马车也一并停下。 穆同知几步走下台阶,带领着穆宜华穆长青与一众奴仆行礼:“微臣携领家眷恭迎皇太子殿下。” 太子赵闵扶着内侍的手下了马车,太子妃孙合袖也紧随其后。 “穆相公请起。”赵闵虚虚抬了抬手,便不再看他。他环视四周,打量了穆府门面一番,笑道,“返京半年,穆相公这府邸倒是修整得不错啊。” 穆同知笑道:“殿下谬赞了。寒舍简陋,只望殿下不觉得委屈。” 赵闵不以为意,甩手道:“带路吧。” 穆同知连忙跟上:“殿下这边请。” 穆宜华站在原地维持着微躬身子的姿势,低头颔首以显恭敬。可在一瞬却觉得有目光盯着自己,悄悄抬头看去,只见太子微斜着眼眸,觑着眼闲淡地看着她,却又匆匆略过,不复回头。 穆宜华心头生出几丝古怪,她的目光随太子而去,又不经意瞥见孙合袖回头看她。太子妃此前小产,面色如今都有些苍白无力,可望着她时,还向她挤出一个笑容来。 穆宜华连忙掩下神色。 忽然,身后传来一股淡淡的清甜的梅香。 穆宜华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知道是谁来了,欣喜地转头,见着赵阔笑意融融的脸,正要喊“三哥”,余光看见身后走来的辛谯一家与一众官员,立马将话咽了回去,笑容也收敛起来。 她福了福身:“臣女见过三大王,郡主娘娘,辛大人。” 辛秉逸也上前几步与穆宜华互道万福。 衮国郡主鲜少出门,这次应邀穆宜华也很是惊讶。她一身黛蓝褙子牙白裙衫,挽着累云高髻,玉簪点缀,平静庄重,不怒自威。见了郡主,穆宜华才意识到辛秉逸与她母亲到底有多相似,高贵持重,一丝不苟,只是多了几分十七八岁少女该有的稚嫩与鲜活,但那也只是几分而已。 他们身后还跟着那几个本拒绝邀请的官员,一脸不情不愿,像是被人威胁了才来的,也不知道赵阔给他们灌了什么药。 穆宜华偷偷瞧了一眼赵阔,赵阔见她发现后面那几个像是被绑来的人,背对着所有人朝她挑了挑眉,颇有邀功的意味。 穆宜华强忍住嘴角的笑,伸手示意:“宴会将开,诸位里边儿请。” 26、第 26 章 太子落座主台,太子妃随侍一侧。 他举杯对着穆同知说道:“早就听闻穆宰执家中修建芳园泮池,要将四季花色尽入府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穆同知坐在正下首,起身举杯回应:“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此景也只是小女小孩子心性所设,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殿下赐教。” “庭院碧苔红花遍,粉塘烟水澄如练。穆宰执就不要谦虚了。来,今日就让我们赏美景、饮美酒、品美食,横古今,忘俗世。”太子一饮而尽。 在座的大臣家眷们随酒。 宴席第一盏酒饮尽,宴会也正式开始。 戏班子开始登台,穆宜华安排了第一出是一场滑稽戏,名叫《眼药酸》说的是一个不懂眼医的酸儒秀才为赚钱,挎着画满眼睛的袋子上街行医,指着一无病之人追着人家说人家有眼病,后被他人倒打一棍,落荒而逃的故事。 戏曲用词简单,常有市井俚语间或蹦出,伶人们神态多变,举止夸张却又惟妙惟肖,逗得席间笑声连连。 后厨也紧锣密鼓地做着菜,丫鬟们一盘盘上。前菜是环饼、油饼、枣塔,配上乌梅番果与酥酪林檎;后头又上了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白肉胡饼,炙金肠、假沙鱼、肚羹等佐酒菜;等主食吃得差不多了,后厨又做了五种甜水——蜜浮酥捺花、荔枝紫苏饮、石榴错认水、酥油泡螺、乳糖真雪,一一呈上,饭后解腻清口,最是合适。 菜肴美味,节目有趣,众人虽是仇人相见,心头那几分怨气也消了不少。 穆宜华本意便是如此,不管今儿个这屋里是不是真的和解,有没有人握手言和那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进来了,和和美美地吃完饭又出去了,那便是给了朝廷众人一个暗示——曾经的恩怨,可以揭过了。 台上的戏演了几出,伶人们下场休息。赵闵显然喝得有些醉,面色微红,右手支着脑袋假寐。 孙合袖拉着他的身子喊道:“殿下,殿下。” 穆宜华瞧见立即上前,吩咐丫鬟小厮们扶着太子到预备收拾出来的屋子里休息,孙合袖跟在后头,脚步有些虚浮,走急了还轻咳几声。 把太子安顿好后,穆宜华留了几个小厮侍候,领着孙合袖到了偏屋。 孙合袖坐在榻上,抚着胸口,微微蹙眉,细细地抽着气。 穆宜华的心一下子就被揪起来,她关切询问:“太子妃娘娘,您没事吧?” 孙合袖身侧的侍女连忙上前递过一个香包,她深深地吸了几口,胸中疼痛顿消,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老毛病了,穆娘子无需担忧。”孙合袖安抚似的拍了拍穆宜华的手,一片冰凉。 这可还没入秋啊。穆宜华心想。 “难为你办这场宴会了。”孙合袖说道,“且不说这家中只有你一人掌局,光是这些赴宴的人,都是够呛的。” 穆宜华无奈地笑了笑:“毕竟官家和娘娘的意思,臣女也只是为他们尽一份心。” 孙合袖眉目温柔,上下打量她一番,款款笑着不说话。 穆宜华明白太子与太子妃的到来一是为了镇场,二来……怕是与吴尚宫有着一样的任务。她也没说话,任孙合袖审视。 半晌,孙合袖浅浅地笑着说话,语气中带着点怅然若失:“你与三弟都是好孩子,是有缘分的。” 穆宜华听见这话,抬头看她。只见孙合袖掀着眼帘看她,面色虚弱疲累,却还是带着苦涩笑意:“不必讶异,你们二人之事,在大内早不出奇。两情相悦……是大幸事。” 穆宜华听了这话,从孙合袖口中咀嚼出几分不明的意味。 太子微弱的鼾声从后屋传来。 穆宜华朝孙合袖笑了笑,起身告辞。 - 前厅十分热闹,臣子家眷们聚在一起游戏,乔擢英与穆长青多日没见,二人正绑着袖子,捶丸玩得起劲。 陆秀正与宁之南、虞倩倩说话,宁之南见穆宜华来了,连忙跑过去找她,小声抱怨:“话不投机啊话不投机,你怎么就是叫了韩国公府的人呢。” 穆宜华拍了拍她的胳膊:“过会儿再跟你解释。” “穆娘子。”陆秀迎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多谢你啊。” 穆宜华道:“不过是个小小宴会,让大家有机会聚一聚罢了,哪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在后头的园子里摆了一些近日新收的画,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她让侍从们招呼着臣眷往后头走,边游园边赏景。 穆宜华命张嬷嬷等随侍,自己又赶去芳园,一来一回走得她腿都快断了。 “阿兆。”赵阔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穆宜华惊讶回头,只见着他一身几步并作一步地朝她走来,伸开双臂将她拥住。赵阔埋首在穆宜华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闷闷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穆宜华笑他油嘴滑舌,但还是抵不过思念,将他轻轻抱住。 “长大一点儿也不好,儿时每天都能相见,如今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见你,还要偷偷摸摸的。”赵阔闷声,抓着她不放。 臣子家眷们还没走远,穆宜华有些害怕被人瞧见,她推了推赵阔劝道:“你先起来,一会儿被人瞧见了。” “唉,我刚说完你就要推我……”从小到大赵阔就喜欢在穆宜华这儿耍无赖,扮委屈,“没人来……我好久没见你了,再抱一会儿都不成吗?” 穆宜华也舍不得二人温存的时刻,但心中仍是担忧,故作生气决绝道:“嗯,不成。” 赵阔悻悻然将她放开,面上不愉。穆宜华哄他,牵起他几根手指晃了晃。 赵阔一下子没了脾气,妥协道:“好吧,今日就原谅你了,但是这手不能放。” 穆宜华乖巧点头:“直到走出这个园子。” 赵阔失笑,二人相携闲庭信步,都有意放缓脚步。 前头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穆宜华奇怪:“这么热闹呢?你来时他们在做什么?” “聚在一起喝酒呢,但还是党系分明,就连新科进士们都难以幸免。那榜眼邓孚舟一整个都快贴到辛谯身上去了,谁看不出他的心思?” “邓孚舟?”穆宜华奇怪,在琼林宴上她对他印象不佳。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攀附上了辛谯,如今做了枢密都承旨,整日在爹爹面前晃悠,我看得都烦。”赵阔言辞当中,似乎对蔡孚舟此人颇为不喜。 穆宜华又问:“枢密都承旨一职原本定的不是左郎君吗?” 此话一出,赵阔有些讶异,他觑起眼睛略有探究地询问:“你怎么知道?左郎君?你们相熟?” 穆宜华连忙解释:“也不是,只是巧合,此前去书店给长青买书遇见过。之后又在贡院门口,放榜之日见过几次,普通相识罢了。我只觉得左郎君才华难得,我也不瞒有私,他这般才华若是能够帮衬到父亲,我也不至于如此为父亲长青劳心劳力,提心吊胆的。” 赵阔知道穆宜华为整个穆家到底做了多少,听完这话一时之间有些心疼,又怪自己多心吃醋,话连忙软下来:“我就随口问问……那左衷忻的文章我也看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那邓孚舟的文章虽辞藻华丽,论据颇丰,但与左衷忻的文章相较,想法便多浮于纸上,有空谈之气。爹爹本也是想让左衷忻做枢密都承旨,但这官职毕竟是在辛谯手下,还得问过他的意思。 “可谁知辛谯竟举荐了那个邓孚舟,左衷忻便做了正五品的朝奉大夫,也算是对他补偿。这朝奉大夫虽说是五品,却是个散官,主朝堂议事与谏言,你说这朝廷里有多少这样的散官言官,哪比得上都承旨日日侍奉官家御前,倾听左右来得好?我也觉得可惜,也不知这左衷忻是不是得罪了辛谯,本已是快定下的事,临门一脚,竟给改了。” 穆宜华也唏嘘。 赵阔见她这样,又开始吃味:“你我许久没见,今日我好不容易从宴会上溜出来,你竟全然不问我,只问外人。” 穆宜华开始顺毛:“好啦。那香囊你用着舒服吗?我近日寻得了海外之国的香料,配了另外几种,你若是要,今日我便再配制几份让你拿去。还有今日宴上喜欢吃什么,我让厨子也给你带回宫里去?” 赵阔被气笑:“吃完了还要兜着走,我这回宫要是被阿娘看见,一准骂我不知礼数,是不是她在宫里不给我饭吃。我才不想遭罪。” 穆宜华也笑,轻轻地靠在赵阔手臂上枕着肩膀。园中微风和煦,间或有鸟叫蝉鸣,二人相携而立,漫步在悠长而深远的小径上,旁若无人地享受着独属于二人的静谧。 眼看着就要走出园子,赵阔有些依恋地勾着穆宜华的小指,不说话。 穆宜华也不舍,二人看着彼此,相顾无言。 突然,一个女声传来,冷硬而严肃,只听她道:“前院儿都闹成那样了,穆娘子还要待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