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市公司悲欢纪》
1. chapter 1
“粟米油、玉米油、橄榄油、花生油、火麻油、山茶油、棕榈油、芥花籽油、葵花籽油、大豆油、芝麻油、亚麻籽油、葡萄籽油、核桃油、牡丹籽油……”
一片依山望湖的别墅区,十岁的景瑶坐在露台那儿,背商品名。
那是爷爷给她安排的作业。
她忽然探头,看湖对面一栋别墅门口,停了几辆车子,身着制服的一行人下来,进进出出,最后查封了那栋别墅。
景瑶看了好一会儿,咚咚下楼,问:“奶奶,高叔叔家,怎么了?”
景瑶是个鬼精灵,记性好,整片别墅区,哪户住着哪家人,她都一清二楚。
景家奶奶坐在客厅看新闻,说:“没多大事,都是常见的事。”
景瑶问:“高叔叔家门上贴着白纸,也常见?”
景家奶奶淡淡说:“商场如战场,这就是常见的事。”
景瑶听电视财经新闻,说的就是高叔叔家的事,又问:“奶奶,什么叫限制高消费?”
景家奶奶淡淡笑,说:“你那一屋儿的娃娃,几万块一个,就是高消费。”
景瑶说:“那不是很平常的娃娃?”
景家的老阿姨说:“十块二十块的,才是常见的,几万块一个的,睫毛眼睛头发丝儿都真真的,那可不平常。”
景瑶问:“高叔叔,高家哥哥们,以后都不能买好娃娃了?”
老阿姨说:“不能买,还要坐牢。”
景瑶噢了一声。
家里电话响了,老太太接了,原来是五代旁支的亲戚家的儿媳妇,说是家里有个女儿读书还算努力,可能考上市一中,想来借学费和寄宿费。
老太太答应了,说,费用会让人送过去。
景瑶咚咚又上了楼,在露台栏杆那张望。
她没看见高叔叔和两个高家哥哥。
她有点害怕,商品名没法往下背,只是坐着发呆。
她又偷偷去书房,开爸爸的电脑,打开网页,她在手写板那儿,慢慢写了高家的公司名。
新闻跳出来了,“资不抵债”……
昨天还是商界追捧的大人物,今天就成了过街老鼠。
景瑶心里一咯噔,她家不会也这样吧?
她打电话给爸爸。
电话接通了,景瑶喊:“爸爸,爸爸。”
景琇爸爸正在开投研会议,停下来,对独生女儿景瑶说:“找爸爸有什么事?”
景瑶说:“爸爸,你什么时候下班?”
景瑶爸爸笑了,安抚了女儿几句,匆匆结束了通话。他以工作为中心,继续开会。
景瑶心里扑通扑通,偷偷下楼,溜出别墅,沿着草地小路一阵跑,跑到了高家门口。
从花园那儿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她又一溜烟跑到别墅区保安亭。
亭里两个保安看场子,保安最怕景瑶这个多动症。
她一来,就要玩升降杠按钮,来来回回玩,还要查岗工作日志,好奇心过剩。
保安忠叔搬了凳子,请景瑶坐。
景瑶特别文静地坐下来,问:“我去上学的时候,高家叔叔和两个哥哥……被警察抓了吗?”
忠叔一愣。
这别墅区非富即贵,没有一个人来问邻居高家的事,除了景瑶。
忠叔说:“有这事,前几天你上学,你高叔叔和高大哥被抓了,高家二哥在国外读大学,没在公司上班,不用坐牢。”
景瑶哦了一声,又问:“那高家没钱了,二哥还能读书吗?”
忠叔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书应该还是能读的,只是想翻身就难了。”
景瑶明白了,说:“我要喝水。”
忠叔拿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那,给她倒了矿泉水。
景瑶一口喝完了,说:“要是有一天,我爸爸也被抓走了,你还请我喝水吗?”
忠叔愣了。
景瑶放下纸杯,跳下凳子,出了保安亭,一阵风跑回家去了。
景家富贵荣华,那门借学费的远房穷亲戚,独生女儿,叫景琇。
离中考还有一个月,景琇放了学。
她远远看见自家的电器家具,被扔在楼下,妈妈正和一个男人争执,对方叫来了警察。
站在边上的景琇,听见房子已经卖了,新房主换了锁,腾空了她的家。
至于被谁卖的,无非是景琇爸爸。
一家之主,创业心炽热,偏偏做什么亏什么,又爱摆阔,负债累累,如今丢下母女,脚下抹油,卖房卷款走人。
景琇妈妈拨打丈夫的电话,停机。
天要下雨,景琇放下书包,慢慢搬小家电,先搬到自行车棚底下。
景琇妈妈六神无主,景琇说:“妈,今晚我们找招待所,明天去租房,再找搬家公司,这些东西先托小区保安照看。”
民警弄明白了事情经过,没有多余的热心,只说:“有纠纷,按合同走,不行上法院。”
景琇妈妈只是普通的超市理货员,不懂法。
房子确实不是她的了。
人过中年,房贷刚还的差不多,景琇妈妈以为有好日子过了……
景琇找小区保安商量,保安大叔同意照看景家那堆家电家具杂物。
晚上,招待所里,景家母女要了最便宜的房间,没窗户。
景琇洗了澡,吹了头,看她妈妈坐在床上,掉眼泪,嘴唇像滚过蜡一样直抖。
景琇静静地坐下,把书包里的题拿出来,数学先做,然后是英语……
景琇妈妈慢慢回过神,看着做卷子的女儿,眼睛直愣愣的,问:“能考上市一中吗?”
景琇问:“考不上呢?”
景琇妈妈忽然说:“那妈妈现在没有多余的钱供你。考不上,你来超市打工。咱娘俩省吃俭用,存钱买新房子。”
景琇静静听着,说好。
一个月后,景琇中考放榜,考上了,可以去市一中读书了。
她的同学霍真,考上县二中。
霍真的父母是建筑工人,说,钱要留给弟弟读书,让霍真去郊区的民办托儿所,当后勤老师,不要再往下读了。
霍真同意了。
那个中考结束后的暑假,霍真拉着景琇去办身份证,十六岁了,两个人拍完照,办完证,一起去打羽毛球,像所有少女一样,在蔚蓝的夏天里,笑意很单纯。
霍真挥着球拍,说:“景琇,你的命比我好,天生是读书的料。”
景琇什么都没有说。
她像电影里的轮盘赌,被扔进数字格、滚啊滚的弹珠。
羽毛球飞得很高,飞过匆匆光阴,飞到了三年后,高考结束那一天。
景琇已经和霍真来往得少了。
霍真十八岁嫁人,生儿子了,老公是开出租的,但没领结婚证。因为没到法定年龄。
霍真的丈夫,总是意味深长看着景琇,仿佛穿着市一中校服的女学生,是什么稀罕物。
景琇就不去霍真的出租房了。
景琇玩得好的高中同学,叫邱月,家里很富裕。
当初,父母替邱月交赞助费,进的市一中。
邱月也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但她不羡慕学习好的景琇。
学校体育馆,邱月邀请景琇一块儿打网球。
她挥着网球拍,说:“景琇,我有金钱,你有聪明,咱俩最适合组对做朋友。”
景琇问:“你真打算整容?”
邱月坦率又明确地说:“我不仅要整容,我还要出国留学!顺便当网红,不是唱跳的网红,是穿搭卖衣服的网红!我这身好看吗?”
邱月穿着一件浅蓝色船锚图案毛衣,配一条浅蓝牛仔裤,蹬着白色小皮鞋,戴着镶红色母贝的玫瑰手链,干净清爽。
景琇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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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邱月说:“我穿正版,开网店卖盗版,价格少一个零,或两个零,包赚!”
景琇笑了,问:“你爸妈出本钱吗?”
邱月说:“当然!我是他们唯一的宝贝女儿。”
景琇说:“那很好。”
高中三年,景琇寄宿,总在学校食堂吃素菜,学费交完,算上买教辅的钱,伙食费跟不上,整个人面黄肌瘦。
邱月看出来,但不揭穿,常常请她吃牛排、荷包蛋、蔬菜水果。
邱月常说:“景琇,你是唯一一个不惦记我的钱,也是唯一一个不嘲讽我只有钱的人。我们都不卑不亢!”
景琇笑了。
这么挨了三年,景琇考上了大学。
寒暑假期,景琇当培训班的辅导老师,攒够伙食费和学费,没有申请学校助学金。
拿了助学金,哪天她想吃一顿好的,或者买双好一点的鞋子,要被人指指点点。
她虽家境贫寒,但也想自在一点。
大学时光,景琇真正受大城市洗礼,勤工俭学读了六年,读到硕士毕业。
她一年比一年疲倦,因为她已经知道这个社会,熬完学业,还得熬房车孩。
也许,过了五十岁,她才能刑满出狱。
景琇终于熬到毕业,找工作,也曾兵荒马乱,四处看人脸色。
最后当了行业研究员,省吃俭用,忙忙碌碌又工作了四年。
十年最青春的光阴,都在纸堆里度过,也没谈过男朋友。
至于她怎么熬实习,怎么熬长途通勤,怎么熬夜写报告,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不用赘述。
谁都一样,没有放纵过青春。
景琇过完二十九岁生日,决定买房。
她打算在离工作地点两个小时的卫星城,用积蓄付首付,买一套六十平的二居室。
她再也不想看见家具电器被扔到楼下,像她十六岁那年一样。
卫星城新房多,看房不麻烦,定下来也快。
景琇买房算晚的,许多大学同学,比如沈兰,一毕业就结婚买房,双方父母给首付,小夫妻一起还月供,赶在房产起飞之前,享受到了增值的红利。
另一个大学同学,黄嘉嘉,家庭条件一般,也没有婚姻合伙人,但她借消费贷,凑出首付,用工资奖金还房贷。
买的房子,离工作地点一小时,已经是好地段。
黄嘉嘉正职兼职一起做,常常说自己一天都不能倒下。
结果真倒下了,心梗,差点猝死,送到医院抢救回来。
黄嘉嘉心灰意冷,卖房,清债,辞职,回老家了。
景琇觉得所有人的人生无法参考。
她的新房简单装修后,入住,景琇妈妈搬进新家,激动的胃疼,老毛病,没敢花钱治。
景琇挂了号,陪妈妈去做无痛胃镜。
检查室,医生用了麻醉药,妈妈呼呼大睡。
医生操作胃镜,显示屏幕上,有肠胃细节。
慢性胃炎,没大事,不是癌。
医生开了药,景琇一直坐在病床边。
检查室的病床上,景琇妈妈迷迷糊糊醒了,望着她问:“是癌吗?”
景琇说:“不是癌,医生开的药单子在这儿,都是治慢性胃炎的。”
景琇妈妈放心了,说:“我总算没白苦,熬出头。”
景琇妈妈没有再婚,长年累月打工,头发灰白。
回到新家,景琇拆快递,都是书。
景琇妈妈说她:“读书读疯了。”
景琇笑了。
她回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看书。
快三十了,景琇才真正有点自由。
空间上的自由、知识上的自由、生活费上的自由。
她长长舒一口气。
她出息了,解放了。
因此,她失踪多年的爸爸,很快就会闻风找上门。
2. chapter 2
公司楼下,景琇爸爸埋伏好几天,终于见着景琇,疾步奔上前,扯住她手臂。
景琇吃了一惊。
她爸胖了老了,身姿像倒伏的麦子,并不能挺直,手指沾着汽油渍。
但景琇仍然一眼认出了他。
景琇看出来,她爸当年卖房子所得的钱,已经挥霍干净,仍然靠修车维生。
他开口向景琇索要十万块赡养费。
景琇拒绝了。
景琇爸爸腾的一下揪她头发,一迭声骂,“不孝女”、“赔钱货”。
景琇用力将她爸爸推倒在地。
景琇爸爸爬不起来。
景琇披头散发,提包进电梯。
这一幕被有心人拍了照片,很快在公司内部传播。
景琇被领导谈话,她沉默,忽然要辞职,立马休积攒的年假。
也许,这只是一个经年疲倦的导火索。
景琇收拾东西下楼,坐地铁两个小时,去看北回归线标志塔。
标志塔在一个小公园,景琇站在塔底,看天空的聚光。
塔下,她不需要知识,也不需要礼仪,只是一个很原始的人。
她躺下去,用包枕着头,背地理知识,“东南信风”、“等高线”、“月相”……
人间要是没有前人积攒的知识,她活着,该多无趣。
躺够了,景琇缓缓爬起来,回家去了。
反正是待业,需要透气,景琇决定和妈妈去大超市打几天工,换换气氛。
她在那擦红酒瓶,整理巧克力,每一款都有心思。
情人节将至,商人热情,费尽心思地取悦消费者。
至于冷柜里的高档红酒呢,锁上了,钥匙一般人没有,超市主管保管。
到点换班吃饭,景琇和妈妈坐在楼道,吃快餐,她妈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
景琇说:“妈,我们去旅游吧?我有一个同学叫黄嘉嘉,在老家开民宿。她说,有一种本地人唱的调声,很好听。”
景琇妈妈说:“旅游得花多少钱?”
景琇说:“花不了多少钱,我们买特价机票去。”
景琇妈妈说:“存着吧,给你当嫁妆,什么唱歌听歌,妈妈不感兴趣。”
景琇妈妈是一辈子挣扎在贫困线的人,也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不爱文化人那一套。
景琇嗯了一声。
亲戚景家老太太,富贵闲散,看重景琇,要给景琇介绍朋友,说是学历人品都不错。
景琇妈妈让景琇试试,说她年纪不小了,景家老太太富贵,认识的青年才俊,圈子高档一些。
景琇同意了,也许是个好男人。
对方叫礼云,有景琇的联系方式,两个人先在线聊了聊天,聊的是喜欢的书籍。
恰好都有看书的爱好,聊的还算有共同语言。
渐渐的,天南海北地聊,聊了有十天半个月,两个人讨论了《诗经》,聊哪首诗最触动人。
礼云说:“我得去看看目录。”
景琇忽然说:“读诗有触动,还是十几岁。”
礼云想跟她视频,景琇同意了,视频里,他斯文得很。
他说:“《十亩之间》这首很好,采桑归来,说说笑笑,没有烦恼。”
她问:“你做哪行的?”
他说:“开发网游。你呢?”
她说:“辞职前,写研究报告。”
礼云问:“《诗经》最感人是哪一首?”
景琇想了想,说:“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礼云沉默片刻。
景琇说:“我是个很扫兴的人。”
她喜欢悼念诗。
礼云却问:“周末一起吃饭,有空吗?”
景琇说好。
他说:“周末开车来接你。”
周末那天,景琇坐在阳台,给一丛绿薄荷浇水。
小区大门,挨着国道。
她觉得礼云开车一来,她就能看见。
这是很好的一部分。
上午十点左右,她手机响了,礼云打来的,他的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他在那等她。
景琇拿着新手袋,和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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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里的礼云寒暄几句,又和妈妈说了一声,要出门聚餐,轻快下楼。
小区门口,景琇走向礼云的时候,感觉时间很慢,甚至要屏住呼吸。
他相当的有风度,身姿挺拔,相貌堂堂。
礼云给她开车门,两个人坐在车里,景琇问他:“路上堵吗?”
即使上高速,从市区到卫星城来,至少也要两个小时。
礼云说:“正好出来逛逛。”
景琇系好安全带,礼云刚要发动车子,一个人忽然窜了出来,利索地躺在他的汽车前盖上,不让两个人走。
那个人用两根手指,冲景琇比划了一个十。
景琇面色惨白,手脚发凉。
半天,她生硬得一字一顿,对礼云说:“下次再吃饭吧。”
她下了车,手在发抖,轻轻扯了扯车前盖上的男人的胳膊,说:“你下来,我凑钱要时间,你给我三天。”
男人说:“三天我等不了,明天我就得见着钱。”
景琇站在那里,说行。
车子里的礼云摇下车窗,问景琇:“这位是?”
男人说:“我是她老子!”
礼云有点震惊,似乎他的世界和景琇的世界,有云泥之别。
景琇爸爸终于肯爬下车前盖,说:“明天我再来,十万块一分不能少。”
景琇爸爸扬长而去,骂骂咧咧,无非是骂景琇自私。
景琇木然。
车里的礼云不予置评,递了一个礼物盒子给景琇,说是礼物。
景琇接了过来,看他开车走了。
景琇回到家里,景琇妈妈追着问:“怎么才下楼就回来了?”
景琇什么也没说。
她进房间,拆开礼云给她准备的礼物。
盒子里一条手帕,绣着一只戴眼镜的西装兔子,似乎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引小姑娘去兔子洞的那只。
景琇用手帕蒙着脸,慢慢的,心跳平稳了。
她想一些好的事,不去想坏事。
她不愿意被一种深切的怨恨,或者厌恶裹挟。
3. chapter 3
过了一周,礼云忽然打电话给景琇,说:“我下周旁听法院庭审,你愿意陪我去一趟吗?”
景琇问了具体开庭时间和地点,礼云发了案件信息过来。
她看了,是一宗抢劫杀人案。
她不知道案件和礼云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同意作陪。
庭审那天,天气灰蒙蒙的,景琇早早站在法院门口,不一会儿,礼云也来了,一个人来的,车子找地方停好了。
他锁了车,走过来,什么都没有细谈,只是说:“一起进去吧。”
景琇跟着礼云进了法庭,坐在旁听席。
她第一次进法庭,看着挂在墙上的国徽,有点茫然。
没多会,审判长、审判员都进来,坐在正中。
书记员坐在下边,记录庭审过程。
两边席位也坐了人,大约是控辩双方。
法警押着穿看守所囚服、戴着手铐的犯罪嫌疑人进来。
案件是十五年前的悬案,国道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深夜闯进歹徒,店主夫妻被杀,烟酒现金被劫,现场留下的DNA证据,匹配不到疑犯。
直到时代进步,锁定两名嫌疑人,但是具体的分工、分赃,法庭还要逐一审理。
景琇旁听着,审判长具体围绕如何行凶,谁授意分赃的比例,谁清理现场,驾车逃跑路线等等,要裁定第一被告人和第二被告人的责任。
公诉人的意见,共同犯罪,应判处死刑。
旁听席上的听众都在鼓掌。
景琇看礼云一动不动,他神色冷淡。
但接着的庭审,第二名被告人进来,两名犯罪嫌疑人供述不一致,发生了扯皮现象,和警局的笔录不同。
到底谁是主谋,各执一词,应该是受了各自辩护律师的指导。
毕竟主犯和从犯,量刑在生死之间。
景琇认真听着案情。
直到最终,法院判决辩护律师意见不予采纳,判处两名犯罪嫌疑人死刑,礼云的神色才稍微平静一点。
庭审结束,礼云开车,景琇坐副驾驶,他半路停下,买了吐司和矿泉水,递给景琇,说:“对付一下当午饭?”
景琇说:“好。”
礼云开车,上高速,最高时速开了好几个小时,天黑了,下高速,走国道,才到达他的最终目的地。
景琇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觉得害怕。
礼云一路都没吃东西,只是口渴的时候,喝了一点水。
天色将晚,他停在国道边一处荒废的店面门口。
旧式的一排木板门,荒草萋萋,小镇的灯火,隔着一条河,在对面闪烁。
礼云下了车,打开手机照明,进去看那些旧式的柜台与货架,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景琇下了车,脑海一闪而过,上午法庭里播放的图片,问:“这是抢劫案的犯罪现场?”
礼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隔了好久,说:“是。”
景琇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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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问:“被害的夫妇……”
礼云没说话。
他拿着手机,走出这个凶案现场,景琇跟着他,两个人又走到国道对面,沿着黄泥小道,芦苇苍苍,蜿蜒上山。
景琇什么都没问,走了十五分钟,到了半山一座水泥坟,夫妻合葬墓,旁边还有一座空坟,还没有刻墓碑。
礼云用手机照了照,景琇就看见了夫妻的名字,正是抢劫凶杀案的受害者。
礼云说:“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悼亡诗,不一定悼亡伴侣。这是我父母的墓地,旁边的空坟,以后埋我。”
景琇陷入了沉默,仿佛有一种冰冷的绝境。
礼云掏出打火机,抽了一根烟。
他看山下的风景,生活过的地方,如此熟悉,一切像没有发生。
景琇问礼云要了一根烟,礼云替她用打火机点着了,景琇抽了一口。
一个人活久了,都有劫数。
良久,她掐了烟,问:“回去吗?”
礼云说:“好。”
几小时车程之后,回城午夜刚过,礼云送景琇到她家小区门口。
路上,景琇一直在睡觉,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礼云想,也许他身边,需要一个像她这样冷静的人。
到了小区楼下,景琇模糊醒了,和礼云说了声再见,下车回家。
礼云没有估错,她会替他保守秘密。
因为,她不比他幸运。
4. chapter 4
三月的尾巴,风和日丽的一天,礼云打电话给景琇,说,请她吃饭,问她有空吗?
景琇有空,她不去超市体验人生,去了别处上班。
她发了定位给礼云。
礼云开车来接她,位置是一家地下旧书店。
旧书店在放歌,唱着“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礼云下了车,看景琇在那称书,一麻袋满地的书,她按斤数,给卖书的人结了帐。
礼云问她:“卖书呢?”
景琇说:“收书。”
真正卖书的人,拿了二十块钱走了,五毛一斤,四十斤。
礼云也没多诧异,问:“开店了?”
景琇说:“替人看店。”
她拢裙摆蹲下,说:“你要不要看看,如果有喜欢的书,我送你。”
礼云不嫌弃那些书脏旧,也蹲下来,和景琇像两个难民,围着箱子翻翻捡捡。
从门口那儿,倾泻到半地下的阳光,特别跳脱,像明媚的钢琴曲。
挑完书,礼云请景琇吃饭,往一家看桃花的半山餐馆开。
餐馆很清雅,进门左转,包间好位置,挨着山间溪流。
他让她点菜,景琇看了眼菜单,问:“点几个菜?”
礼云说:“随你。”
景琇说:“还是你来吧。”
礼云说:“好。”
他点了岩茶蟹、佛跳墙、茗菌脆虾、清蒸鳜鱼、松茸土鸡南日鲍……
慢慢菜上齐了,景琇吃到好东西,心情好。
她看窗外桃花,花事夭夭,溪流淙淙。
礼云不怎么说话了,他吃东西也不多。
景琇忽然问:“如何区分一个人的谎言和真话?”
礼云慢条斯理答:“愿意花钱和时间,就是真的。”
景琇嗯了一声。
吃完饭,礼云结账,送景琇回家。
景琇重新找工作,上班,写报告,约专家解读政策,常常组织电话会议,或者调研一些行业的新业务,牵扯已经上市或未上市的公司。
领导有时组织饭局,喊景琇作陪,还有另一个姑娘阿瑜。
饭局到最后,领导喝醉了,专家也喝醉了,景琇叫了代驾,送领导回去。
阿瑜说自己会开车,主动送专家回去,掏了专家西装口袋里的钥匙。
专家是一个研究所副所长,景琇看了看这情形,圈子里,有一些关于副所长的风言风语,说他来者不拒,出手大方。
景琇想,这是一只邀请谁吸食毒蘑菇的毛毛虫。
如果她很缺钱,很着急用钱,或者很爱钱……
景琇喝了酒,坐地铁觉得晕,忍着,回到家才吐了。
景琇妈妈看她在洗手间捯饬,说:“琇儿,没有好一点的工作?”
景琇说:“没有。”
她洗完澡,打算睡了,睡前看见床边地上一个快递盒子。
她看寄件人,是礼云。
景琇拆开快递,里面放了一个限量金色手办,小姑娘形象。
她有点快乐,沉不住气,发语音问礼云:“手办是谁?”
礼云说:“梦游的爱丽丝。”
景琇哦了一声,他还挺有少女心。
她有点以为自己做梦呢,吃了解酒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翻身被爱丽丝硌着了,确定不是梦。
景琇看着晨光里这个金色小姑娘,又拿出那个绣着兔子的手帕,觉得礼云很好。
景琇今天仍然要去上班,无非忙常规的事,也许有劳,也许有怨,做到下班为止。
她主动发语音问礼云:“下班没有?”
礼云说:“没有。”
她说:“我可以参观你的办公地点吗?”
礼云说:“可以。”
他发了定位,还说:“你可以顺便带点好吃的晚餐。”
她问:“你想吃什么。”
他说:“随你安排。”
景琇买了金枪鱼三明治和鸡肉菌菇沙拉,打的去礼云上班的智慧城。
路程离景琇上班的金融新城,大约十五公里。
到了礼云工作的写字楼下,景琇看这边道路规整,种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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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榄仁之类的行道树,路灯明亮,比市中心清静一点。
她进了写字楼,浏览电梯门口的铭牌,确认楼层。
景琇坐电梯上楼,礼云的公司占一层,前台带她进去,办公室布置很简单,礼云正在忙,抬头看见景琇,微微一笑。
景琇才知道,他是老板。
景琇将外卖放他桌上,礼云不嫌弃冷餐,也不用加热。
她看他办公桌上的东西,问:“你通常加班到几点?”
礼云说:“晚上十一点。”
景琇嗯了一声。
他吃完了景琇带的食物,说要下楼散步消食。
景琇和礼云下楼,他的员工自然有了八卦,对景琇品头论足一番,说:“不年轻。”
写字楼背后,有条清浅的水渠,旁边种着红花羊蹄甲,两个人在这走了一段,春风沉醉,花瓣落了一地。
景琇认为礼云将自己的人生掩饰得很好,开着游戏公司,举手投足也气派。
礼云说:“景琇,你可以常常来看我,给我带晚饭。”
景琇说:“要不给你做个外卖菜单,各家馆子的拿手菜?”
礼云微笑着说:“好。”
他倚着栏杆,口袋里,还有一小块三明治,用餐巾纸包着,这会拿出来,打开了,喂水渠里的红鲤鱼。
红花羊蹄甲的花瓣拂落了,落在他俩身畔,风轻轻吹得枝叶响,花香潜进夜色里。景琇轻轻一颤,在礼云伸手,为她拣走头上花瓣那一刻。
从那以后,景琇不用加班,就带食物去找礼云,加班晚了,就对他说:“今天不营业。”
礼云就会订高档外卖给她,送到她的格子间。
这天,景琇正吃着一份丰盛的晚餐,忽然听到有女人在外边闹事,厉声道:“做小三做红了,就好像妓院里出了头牌,你也不知道她接了多少客,伺候过多少商界酒会!有钱拿,应得的!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被闹的,是阿瑜,办公室走廊,冥币纸钱,漫天雪花。
同事过来八卦,说:“走廊这位贵妇,是某某研究所副所长的老婆。”
5. chapter 5
阿瑜并不觉得羞辱,景琇打电话叫了写字楼保安,保安半押半请,送副所长老婆下去。
阿瑜去洗手间,整理妆容回来,没事人一样,叫景琇一块儿下楼,吃午饭。
说是见某家公司的助理,地点在一家私房菜的包间。
来人姓陈,菜上齐了,开门见山,说:“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阿瑜微笑着应答:“您说。”
陈助理说:“举个例子,两家化工厂要是竞争对手,一家爆炸了,另一家股价就蹭蹭地涨。”
阿瑜说:“是这个理。”
陈助理说:“我有德德股份的财务造假证据,只要你摇摇笔杆子,如实写一份相应的研究报告……”
德德股份和陈助理所在的公司是竞争对手,写研究报告,做空德德股份,对他自然有利。
阿瑜说:“我有什么好处?”
她挑眉,冲景琇微微一笑,陈助理说:“当然。”
他拿出两张购物卡,轻轻推过来,适用某某奢侈品商场。
阿瑜爽快地说:“那我尽力而为,但我不能实名。”
陈助理微笑,说:“你安排。”
写做空报告的人,有立场,那是常见的。
如果在外网发布,很难查到痕迹。
饭局结束,阿瑜说:“我准备放胆写一回。”
景琇没收那张购物卡,递给阿瑜,就算表态了。
她不参与这个漩涡。
这事提醒她,要避开财务注水的上市公司。
难说一纸报告,就跌停了。
不久,阿瑜有内部资料,基于此写了报告,逐条逐条,细如刑侦,结论是德德股份财务造假。
消息很快发酵了,业内评价是报告较为可信,德德股份果然应声下挫。
阿瑜给自己换了一个奢侈品包包。
分析师像嗅松露的猎犬,信息差很重要,有些处罚,在公布前捕捉到风声,更重要。
至于怎么捕捉风声,各凭本事。
阿瑜如鱼得水,社交圈子广,研究所副所长弥补她,给她介绍了不少人脉。
比如有好几件处罚,在公布前,就悄悄知会了阿瑜。
阿瑜拿着这个筹码,跟公司讨价还价,待遇升一级。
公司看重她长袖善舞。
阿瑜开会时说了,山峰集团的大股东,悄悄通过私人账户,操纵自家集团的股价,非法所得一个亿,马上就要被查了。
大股东增持减持,都应该公告,利用私人账户和内幕消息做买卖,避开监管,操纵市场,违反信息披露原则。
消息值钱,没过两天,山峰集团连续跌停,资产缩水,跑得快的,打七折,跑得慢的,腰斩。
阿瑜立了一功,没人计较她怎么得了消息。
下班后,景琇想着今年考全了财会类的注册资格,约礼云一块儿庆祝。
礼云抽了一天时间作陪,地点在儿童公园的草坪。
他给景琇定了一个樱桃蛋糕,春风依然和煦。
两个人坐着,看一群小孩子来来往往,荡秋千的,玩皮球的,扔飞机模型的。
儿童公园里,能有什么烦恼?到处是充满童趣的花艺作品。
礼云坐在草坪里躺下去,景琇也躺着,两个人隔着一个蛋糕,奶油的香味弥漫。
景琇觉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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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礼云闭目养神,忽然说了一句:“现在很好。”
景琇微微一笑,她看飘过的云,像一个雪堆的兔子。
他们静静躺了很久,直到儿童公园的广播响起,傍晚了,该清场了。
礼云坐起来,他伸手拉景琇起来。
景琇愿意握着他的手,温暖有力的手。
礼云开车载景琇回去。
景琇想,为她花时间的他,是真挚的。
没多久,景琇听圈内人说起礼云公司,她留了一个心眼,又问了游戏圈的熟人,打听了礼云的罗曼史。
礼云一直有女伴,偏爱年轻漂亮的模特。
女伴很张扬,在国外社交账户上,一直更新两人的亲密合影,从未有空档。
景琇如坠冰窟。
她一个人坐在地下旧书店,看着自己平价的皮鞋,平价的手袋,书柜上有一面镜子,看见了自己的脸,不是什么年轻美人。
这天,晚风清醒,城市的灯是迷幻的,高架桥上的夜云沉重。
景琇对开车的礼云说:“我到地铁口就行,既然你已经有亲密女友,你我不见面了。”
景琇不容忍他,哪怕这样的事,稀松平常。
礼云需要一个贤内助做妻子,景琇是大投资公司景家的亲戚,学历好,工作上进,冷静庄重,很适合做妻子。
礼云没有挽留,从头到尾,他最爱自身。
景琇在地铁口下车,她迈了一大步,往前错了一格地砖。
回到家,她收拾几件礼云送的小礼物,扔进了垃圾桶。
景琇躺在床上,“晚安”,她对自己的灵魂,轻声细语。
6. chapter 6
匆匆两年,景琇过完三十岁生日,分期赡养父亲,每个月开销增加。
什么都可以金融分期。
父亲租房在附近,有时候喝醉了,拦路虎一样,景琇被他用力推搡到河边,她往边上一让,父亲冲过来一栽,趴在栏杆上。
喝醉酒的人,溺水也是常有的。
景琇想到杀死他的办法。
但她终究没有那样做。
她走了。
景琇妈妈打散工,别人问:“女儿不嫁人,愁不愁?”
景琇妈妈说:“不嫁人自在,存了钱,我们母女俩去了不少地方旅游。”
景琇偶尔听说礼云的消息,风生水起,但与她无关。
他足够有野心,一片狼藉中,找最好的资源,攀登向上。
景琇仍然喜欢去地下书店。
喜欢的书,看得差不多。
书店老板傅岩是个散人,和景琇认识许多年,他脸上有块浅浅的青斑,不认真看,看不出来,但傅岩很在意,总是擦粉底掩饰。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若干年前,景琇来挑书,傅岩正在堆书的小仓库,揽镜涂粉,一半青,一半白,景琇瞪大了眼睛。
傅岩的手顿住了,不由自主地交待:“我小时候没有这块斑,这几年不得志,忽然长出来的。”
景琇说:“水浒传,青面兽。”
傅岩微微一笑。
他看她踱步走开了,景琇在书架挑了一本薄薄的旧书,《流动的飨宴》。
景琇结账,傅岩说:“这本送你,替我保守秘密。”
景琇看见傅岩化好妆了,遮住青斑,说不上是抽象,还是立体。
她说:“我什么也没看见,还是付钱吧。”
傅岩说:“行,五毛。”
景琇付了钱,悄步走了。
傅岩看着她的背影,一个独立遥远的人,不像这个时代的。
景琇第二次来旧书店,傅岩忽然说:“我有急事,你帮我看店,书你随便挑,当工钱。”
景琇一愣,看傅岩走了,穿着一身运动装,急着投胎一样。
店里空无一人,她只能留下来。
她挑了一本旧旧的《塞尚画册》,看见地下室窗户旁边的沙发,放着被单枕头。
半地下的书店很大,几十架书,角落一个很小的洗手间,这是他的窝。
景琇看见画册扉页有个名字,写着购书时间,傅岩。
她看到墙壁上的营业执照,傅岩。
景琇知道了这家店的青面兽,叫傅岩。
台阶旁边的小盆栽,不种薄荷,也不种罗勒,种着小茴香,阳光下郁郁青青。
景琇察觉此处,有奇异的避世感。
后来几个月,景琇慢慢翻了这里的专业书,有他大名的,往往是地质学,她心里有数了。
傅岩倒是不客气,教景琇收旧书的标准,只要正版。
周末,他就常常溜兵,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一整个白天不见,还把店门钥匙交给景琇,甚至让她替他拿干洗的衣服。
作为报酬,他常常手写购书代金券给她,两百元,五百元。
景琇看他的字迹,正经人的字,潇洒自如。
她将代金券放进了钱包。
很久之后,景琇知道了傅岩的一点故事,学地质学,毕业后去石油外企工作,薪水很好,直到某几年油价暴跌,奖金蒸发,他辞职开店。
景琇曾经问他:“开店能养活自己吗?”
傅岩深邃地说:“不能。我是寄生在书里的,因为有了书,才有了学历。因为有了学历,才有了工作。工作后,我寄生在石油,石油背叛了我,我又皈依了书。”
景琇听笑了,问:“那你的店怎么没倒闭?”
傅岩神秘地说:“我还有兼职。”
景琇点点头,说,要兑换几百块的购书券。
她指了傅岩摆在书架最高处的一箱岩石标本,红的,绿的,白的,黄的,矿石来自世界各地。
傅岩替她拿下来。
景琇提着一箱石头走了。
两个人这么相识了不知道多少年,傅岩唯一看见景琇有男人做伴,是两年前。
很像伪君子的男人,在书店陪她挑书,她脸上有喜悦光泽。
再后来,伪君子没再出现了。
景琇又成了孤独站在舞台上的人,灯光一瞬照着她,一瞬又移走。
归于暗处的她,仍然淡淡的,什么都不值得乍喜乍悲。
傅岩感觉到景琇的冷意,像一个雨天撑开黑伞的意象。
但景琇也有富有幽默感的时候,像绿宝石一样。
两人慢慢混熟了,他知道她的名字,也有她的联系方式。
景琇说他这个地方,是玩偶之家。
某天,傅岩存了一瓶红酒,问景琇要不要喝。
景琇说:“代金券,买你的酒。”
她有很多他欠下的代金券,在他出门浪荡的周末。
她将两百块代金券搁在桌上。
傅岩说:“关于这瓶红酒的价格,你应该看看红酒鉴赏的书。”
景琇说:“你这里有红酒鉴赏的书吗?”
傅岩去书架那抽了一本,翻到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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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品牌,要给景琇介绍。
景琇又拿了一张五十元代金券,放到桌上,说:“这本书我也买回去看看。”
傅岩发现景琇的包,很像金库。
他到底写了多少欠条?
景琇说:“你这家店,不会像倒闭的健身房一样跑路吧?”
傅岩笑了,说:“不会。”
景琇说:“为什么起名猫眼绿书店?”
傅岩说:“贵重。”
景琇嗯了一声,说:“你开酒,我请你的。”
傅岩摇头笑,开了酒,洗了两个玻璃杯,一个喝威士忌的,一个喝牛奶的,都不是高脚杯。
两个人在书店喝了半瓶酒,第一次交换了年岁生日,郑重得像交换八字。
他比她大两岁。
景琇问:“你平时做什么兼职?”
傅岩说:“帮人收租。”
景琇哦了一声,问:“收哪栋楼的租?”
傅岩说:“好几栋。”
景琇嗯了一声,说:“我也是帮人收租的。”
傅岩问:“这么巧,你管理的物业在哪?”
景琇说:“你知道北回归线标志塔吗?”
他嗯了一声。
她说:“整条北回归线上的物业,都归我管。”
傅岩说是。
景琇翻开红酒书,看了看红酒价格,表情不动声色,说:“我有个酒庄,也在北回归线上。”
傅岩说是。
他了解她看过的每一本书,天文地理,无所不至,他怀疑她早晚走火入魔,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这令傅岩感觉到,景琇的不正常,他有一定责任。
红酒喝到见底,傅岩讲故事,说:“春秋,有一个鲁隐公,被大臣羽父杀死。羽父有军权,鲁隐公只有王权。”
景琇说:“然后呢?”
傅岩说:“几千年后,东南亚小国,军方也能随意更换最高领袖。”
景琇哦了一声,说:“太阳底下无新事。”
傅岩说:“活着十分无聊。”
她说:“你想约我自杀?”
傅岩笑了,听她酒后胡言乱语,他说:“我家人还健在,那样太不孝。”
景琇说:“那你想表达什么?”
傅岩说:“如果你不顺利,不要觉得世界针对你,everything在重复。”
景琇微微一笑。
两个人喝的有点晕了,景琇打算回家去了。
傅岩基于绅士风度,说要送她。
景琇说:“不用送了,收租的青面兽。”
7. chapter 7
礼云结婚了,对象是一个投资人的妹妹,景琇听说了。
周末,景琇看了一天店,也看了一天资料,躺在沙发上。
她又看了看鉴赏书。
那瓶傅岩请的红酒,过万。
她清醒地坐了起来。
喝了一半,至少五千……
两个人认识也有七八年了,傅岩的打扮一直都很朴素。夏天不是T恤,就是衬衫,冬天穿的像卷心菜,羽绒服外套,包着里面一件秋天的夹克外套,明显的不打算置办几件毛衣。
景琇翻出包里的代金券,数了数这两年的,也有几千块。
她把代金券放桌上,用镇纸压着,看看时间,傅岩是不打算回来了。
她锁上店门,走了。
匆匆又过了几个月,傅岩很久没有见到景琇了。
景琇工作很忙。
傅岩只能自己看店,看得他万念俱灰,打电话给景琇,开口就问:“你最近忙什么呢?”
景琇在办公室,说:“加班。”
傅岩说:“周末有空吗?”
景琇说:“没空。”
“我给你涨工资。”
“你那瓶红酒哪来的?”
“我爸给的生日礼物。”
“那天你生日?”
“是。”
“你爸很有钱?”
“还行。”
“你不会是替你爸收租吧?”
傅岩说:“不是替我爸……是替我爷爷。”
景琇停顿片刻,说:“好,富三代剥削平民,这周末,我替你看店。”
傅岩笑了。
周末,景琇又在书堆里过活。
她发明了旧书消毒法,买了一个臭氧消毒柜,给书消毒,太破旧的书,也要修补一下。
有些几十年前的旧书,似乎被虫蛀的厉害,景琇用樟脑丸泡水,做疗养喷雾,给书杀虫。
她忙活这些的时候,傅岩忽然回店里拿东西,来了一句:“要不你当正式工吧?”
景琇说:“工资多少?”
傅岩说:“四千一个月。”
景琇说:“我的房贷都不止这个数。”
傅岩说:“我替你把房贷还了,你来打工。”
景琇问:“你是不是有病?”
他笑了,说:“看你认真骂人,也挺有意思。”
傅岩轻快地走了。
下午,他终于全身心浪回来了,带了好一点的音响,放在店里,问景琇听什么歌?
景琇说:“什么歌都听,有心意的就行。”
傅岩说:“那可难了。”
景琇停顿了一会,说:“时间久了,自然知道。”
他给她放了一首甄妮的《海上花》。
傅岩翻着桌上一沓佛经,不知道是哪些寺庙免费舍出去的,也有人拿来卖二手,景琇也收进来了,五毛钱一斤。
景琇说:“卖不出去,就卖废纸,废纸也是五毛钱一斤。”
傅岩说:“白忙活,可以不收的。”
景琇整理书角,压实了,说:“佛经也有动人之处,贴着人的七情六欲写。”
傅岩说:“For example?”
景琇说:“没有比如。”
她不跟他分享。
傅岩忽然问:“景琇,你想看兰花吗?我爷爷种了不少。”
景琇说:“你爷爷在家吗?”
傅岩说:“你希望他在家吗?”
景琇说:“只是看兰花就好,我也看看富人家的排场。”
傅岩笑了,老套地说:“只是中等人家。”
五月一个休假的日子,天气晴好,傅岩带景琇回家看兰花。
大房子在郊外,隔着僻静的街道。
围墙内满是树,层层叠叠,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傅岩开车载她来的,景琇像是跟他郊游。
黑漆木门厚重,绿琉璃瓦做檐,门口一树黄花夹竹桃,斜出做明朗的色调。
傅岩对着门禁监控,照了他涂粉的脸,识别了,门开了。
他开车进去。
门里一条长长的夹道,用凤尾竹隔出界线,两边是花圃,阴凉处摆着无数花缸,养着荷花,还有石灯柱。
傅岩停好车,带路,景琇跟着他进了一个月洞门,流水小池,一个更敞亮的园子,亭台楼阁都有,房子最高不过两层半,那一半是琉璃瓦。
兰室在小池对面,傅岩请景琇进去喝茶,梅兰菊竹屏风茶几,老派人的养生风格。
兰花的幽香,缠绕着茶香,景琇说:“这里很享受。”
傅岩难得文静,只是泡茶,手势很有派头。
景琇从窗户看出去,远远的错落假山,有坡度的草地,高处也有房子,疏疏落落。
景琇问:“冒昧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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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你爷爷这块地皮有多大?”
傅岩说:“九千平米。”
景琇调侃:“某年某岁的斗地主,没你家的份?”
傅岩笑了,说:“三四十年前买的,我爷爷本来在南洋。”
景琇说:“你爸又是做什么的?”
傅岩说:“银行有一点股份。”
景琇嗯了一声。
她扭头看外边的紫花藤蔓,说:“你家这个园子打理得真好。”
傅岩说:“要是想细细逛,还有杜鹃花坡,坡下的小湖可以划船。”
她问:“为什么住地下室?”
他很直白地说:“我有好几个叔伯姑婶,还有不少堂表兄弟姐妹,家里人口很多,混得不像样,不想天天和亲戚打照面。”
景琇想了想,问:“等级制度吗?”
傅岩说:“人越多,越森严。”
大户人家,人口多,子孙就是一个小社会。
他俩在这里叽叽咕咕,之后,景琇跟着傅岩逛了别的地方。
有一处雕花的三面亭子,一面玻璃窗,雕满了花鸟物件,黑底金漆的一串串葡萄,厚重久远,竹林掩映。
傅岩介绍:“这是请老师傅刻的。”
景琇站在亭子里,说:“要不你帮我拍个照?”
傅岩发现她总逗他笑,景琇把他爷爷家当旅游景点了。
他还是顺手给她拍了好几张照片。
景琇说:“你家真不多见。”
傅岩说:“刚毕业,我爸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去投资,亏了不少,老实去上班,没几年又赶上行业低谷。这就常见了。”
景琇笑了。
他坐在一个户外秋千架,荡悠悠,景琇站着,看美丽的植物,说:“虽说挫折不少,我看你还是很有福气的人。”
傅岩说:“我想也是。”
他邀请她一块儿坐,景琇坐下了,两个人并排挨着荡秋千玩,还挺乐呵。
她说:“按着一般的路数,你得做个花花公子,夜店泡美女,排解寂寞,振奋精神。”
他又乐了,说:“我不想让人看见脸上的青斑。”
她说:“看见的人多吗?”
他说:“我留着这个人陪我荡秋千。”
景琇微微一笑。
她看着漂亮的园林,不打算放他的话在心上。
有缘说话,不要弄得太复杂。
8. chapter 8
凑巧,傅岩和景琇说话的时候,他爷爷像蜗牛一样踱步经过,傅岩和景琇就站起来了。
平常,傅岩见不着他爷爷,八十岁老人,有自己的作息。
傅岩的爸爸呢,本来是可以见一见的,但因为忙,也见不着。
老太爷精神很好,很像寿星的面相。
老太爷问:“带朋友来逛?”
傅岩说是。
爷爷看看景琇,问:“兰花那儿看了吗?”
景琇说:“看了。”
爷爷又问:“有喜欢的吗?”
景琇说:“都挺喜欢的。”
爷爷说:“你们年轻人玩,如果有喜欢的兰花,可以带几盆回去。”
爷爷拄着拐杖走了,傅岩对景琇说:“走吧。”
两个人绕着水渠小桥走,路上遇见说说笑笑的几个人,是傅岩的堂兄弟姐妹。
他们在讨论一个孔家。
“孔家做的生意,本来那一宗,利润薄了,没想到又给他们找着新门道,不然早晚破产退市。”
“找新门道也难,多少企业想二次创业,最后两头不开花。”
他们看见傅岩,止了话头,对傅岩态度很尊敬,有点怕他的样子,打了招呼就走了。
景琇看着那些年轻人,都穿得漂漂亮亮,说话很挥洒,都是富贵儿。
景琇问:“你家里同辈怕你?”
傅岩微微一笑,说:“是。”
景琇问:“为什么呢?”
他说:“家里的好东西,即使我不争不抢,常常也归我。”
她听笑了,说:“这么邪乎?你特别讨大人喜欢?”
傅岩神秘地说:“有可能。”
一个人轻而易举得到别人向往的东西,难免招人忌惮。
过了半个月,傅岩说要挣点钱,把地下书店改了,一大半改成卖教辅、童书、文具的。
生意好了许多,他还要策划画家见面会,打算在这个书店,搞文艺活动。
旧书,他收的少了,常常清理了,卖废品。
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装帧好,他留下了,送给景琇。
偶尔也有一些少见的书,几十年前的,他也留下来,还影印了电子版。
他说:“免得失传。”
当中他爱的那本,请景琇看看。
景琇抽空看了那本薄薄的旧书,散文集,说:“只有一篇好,烤松鸡那篇。”
傅岩说:“为了那一篇好,剩下的是酝酿。”
景琇说:“你写东西吗?”
傅岩说:“写什么?”
她说:“诗歌?”
他说:“不给市面上制造噪音了。”
说是这么说,不久后,景琇看见傅岩留了一张纸,放在收银台,压在玻璃杯下。
景琇翻另一面看,写着“南园粉蝶斗草飞”。
她认得他的字迹,写的还是古诗,生机盎然,虽说只有一句。
有时候,景琇在那整理旧书,傅岩说:“想听阿城的《棋王》吗?”
她说:“你念。”
傅岩念了,大意是写一个知青,很会下棋,人进入心流。
他停顿的时候,景琇问他:“你挨过饿吗?”
傅岩说:“没有。”
景琇说:“我想也没有,小时候吃的素,馒头很香。”
他说:“人吃的清淡也好。”
傅岩解决伙食,总在附近一家素食店,有时候约景琇一起,算工作餐。
景琇觉得他也像修道的,说:“搭一个看电影的投影仪怎么样?”
傅岩说:“可以搭一个。”
他挺顺着她。
两个人吃完午饭,回店里,傅岩的洗衣机在滚衣服,一阵阵响动。
秋冬冷了,景琇说:“我送毛衣给你,你收吗?”
他问:“什么名义呢?”
她说:“补的生日礼物。”
傅岩说:“可以,要不再讲个故事?”
景琇想了想,讲一个很老的账房先生,管着东家所有账,他铺床的地方,容不得一丝头发,说是硌得慌。
有一天店里着火了,账本烧了,他一本本默出来,后来要告老还乡,东家很器重他,再三挽留。
他很坚持,东家勉强放他走,之后东家发现没他不行,又去找他。
结果看见他睡在乡下一个竹篓子里,睡的很香,问他怎么能睡着?
账房先生说,心里不搁事。
傅岩听了微微一笑,看景琇拿着《棋王》这本书。
他背书:“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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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笑了,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毛衣,灰的怎么样?”
他说:“我得回你一个礼。”
但回什么礼,也没说。
之后某天,傅岩看见沙发上放着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两件叠好的羊绒毛衣,一件浅灰,一件深灰。
他知道是景琇送的。
他换上,很轻暖,很合适。
她估量得出他的身形,两个人也认识很久了。
周末,傅岩找着书架那边掸灰的景琇,问她:“我这身材,还凑合吧?”
景琇说:“挺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小袋子给她,说:“石头。”
她打开小袋子,里面是一颗蓝宝石,可以镶戒指那么大。
傅岩说:“如果不唐突的话,我还有很多,可以送你做耳环、项链、戒指。”
景琇说:“太贵重。”
傅岩说:“只是石头。”
他搭了一个投影仪,新的幕布支架,在沙发对面,请景琇看电影,《棋王》。
傅岩说:“能写出这本书的人,得灵魂出窍。”
至于怎么个灵魂出窍法,他也没说。
景琇觉得电影剩下的片段,落了下乘,就不看了。
傅岩也同意。
天黑之后,两个人关上店门,匆匆过马路,去对面吃晚饭。
傅岩忽然说:“还是吃点别的。”
他请她吃料理,天气凉了,炙烤的金枪鱼寿司,暖和一点。
店面很小,师傅精工细作,傅岩说,这一片快要拆迁了。
玻璃窗外种着朱顶红,挂着竹卷帘,店里只有他俩。
傅岩给景琇倒清酒,景琇没说话,她只是慢慢吃寿司,沾着芥末酱油。
窗外忽然下起大雨,菩提树叶卷着风雨落下来,一地湿漉漉,黄叶堆积,萧索。
长久以来,她所皈依的友人,只有书。
书中的一字一句很懂她,她也懂书中的一字一句。
吃完饭回去,傅岩给地下室店门和唯一那扇窗户堆沙袋,防止进水。
他说:“这里很有象征意义。”
她问:“什么意义?”
他说:“象征一个人的大脑,放着旧书,投了很多钱,雨天会进水。”
景琇问:“我象征什么?”
他说:“意外闯进来的电波。”
9. chapter 9
冬至那天,傅岩问景琇:“聚餐吗?”
景琇问:“你不和家人过节?”
傅岩说:“不回了。”
景琇说:“去我家?我妈包饺子很好吃。”
傅岩嗯一声,他似乎等着这句话。
两个人一起搭地铁回卫星城,傅岩穿着景琇给他买的灰色羊绒毛衣,套着一件黑色呢大衣,挺齐整。
他不空手上门,买了进口水果,一个大果篮。
景琇看他过地铁安检挺傻的,一个提着果篮的傻子。
景琇妈妈在家擀饺子皮,剁馅,猪肉虾仁三鲜,还褒汤。
傅岩进门,叫了一声阿姨,很有礼貌地站着。
景琇妈妈满脸笑容,接过果篮,让傅岩坐着看电视,饭马上好了。
傅岩客套了一番。
房子像麻雀窝一样的小巧,景琇有一点好茶叶,她泡茶给他喝,阳台上有水仙花和海棠花,要养到新年。
他看见景琇的房间,书本一摞一摞堆在床底,他的那一箱石头标本,在她的书桌上。
傅岩喝着茶,看电视。
她盘腿坐在沙发,低声问傅岩:“你想发财吗?扬眉吐气,让家人高看你一眼的那种。”
傅岩却说:“When I was a child,我有许多进口的变形金刚,不少同学跟我借着玩,弄坏了,骂我吝啬。”
景琇问:“所以呢?”
傅岩说:“发不发财,都是身外事,不如给脸涂上粉,没有信号。”
景琇安静了。
傅岩看她家墙上的照片,她不爱笑,和父亲也没有合影。
景琇妈妈把饺子端出来,喊傅岩吃饭。
傅岩落座吃东西,汤炖得很清甜,饺子很新鲜,他吃的很暖和。
天色晚了,傅岩告辞,景琇送他。
两人散步,他轻声叫她的名字,景琇回过神来。
夜晚凛然的冷风,傅岩对景琇说:“小时候玩抓周吗?”
她说:“没玩过。”
他说:“我玩过,猜我抓着什么了?”
“抓着什么了?”
“一瓶腐乳。”
“腐乳怎么解释?”
他说:“腐乳是发霉的豆腐,谁抓着,谁就一直倒霉,倒霉一辈子。”
景琇扑哧笑了。
傅岩说:“家里堂哥放进来的,听说我爷敲了我堂哥,爷爷说你是一个不藏坏心眼的人。”
她望着傅岩,他轻轻拥抱她一下。
傅岩说:“我回去了。”
他手里还提着一大盒生饺子,景琇妈妈给他的。
景琇上楼回屋,景琇妈妈说:“傅岩很聪明。”
景琇问:“怎么看出来的?”
景琇妈妈说:“你跟着他好。”
景琇说:“我没跟着他,他也没让我跟。”
景琇妈妈洗碗,说:“你俩叽叽咕咕的,比谁家小夫妻都亲。”
景琇哦了一声,回房间去了。
午夜,景琇梦见自己又和傅岩坐一起喝茶,屏风边的兰花,落进茶里。
她喝完茶,不能释怀的事,假装释怀的事,都忘了。
他要她一起坐船,划船去摘杜鹃花,吃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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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景琇醒了,有点缱绻,却也觉得,很多事说不准。
景琇第二天依然上班,工作上的事,写研究报告,像算命先生,帮深闺少女找金钗。
金钗勾在门帘上,却不明说,故意编一套拆字法。
办公室里,同事刘振辞职跳槽,待遇更高。
私下里,刘振游说景琇一起辞职,景琇没有动心。
两人聚了一次餐,刘振夸了景琇一番。
景琇微微一笑,不将客套话当真。
刘振问景琇为什么不跳槽,只是安于经理助理的位置。
景琇官方地说:“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
早年,公司副总对投资者的演讲,景琇听过。
“在市场等待观察的过程中,中长期选择盈利有持续增长保障的行业和公司进行持续配置。”
刘振看景琇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强求了。
书店里,傅岩有时会留东西给景琇,新上市的枇杷,含苞待放的桃花。
半地下室,当年傅岩购入的时候,房价不那么夸张,之后升值,倒像坐火箭。
景琇没见过他这种投资风格,独树一帜。
傅岩脸上的青斑淡了,叹息,说:“来得奇怪,去的也奇怪。”
景琇说:“并不明显。”
傅岩说:“看新年烟花吗?”
她说:“城里禁燃,去哪看呢?”
他说:“郊外游龙的古镇,半夜,焰火放一个钟头。”
她问:“你在邀请我一起过夜吗?”
他微微一笑,说:“酒店订两间房。”
10. chapter 10
新年,傅岩开了一辆新车,接景琇。
景琇只提了一个包上车,说:“除了新年烟花,你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傅岩说:“以后试试溶洞探险?”
景琇说:“行。”
傅岩笑了,发动车子。
小镇不远,也就一小时的车程。
到了镇上,车子挤在道上,新年有游龙,十来米长,竹架子,纸糊的,粉扑扑的一条龙,通了电,锣鼓喧天。
傅岩摇下车窗,看的很认真,说:“从前我妈带我来看,更有气势一些。”
景琇说:“你和你妈妈来过?”
傅岩说:“小时候来过,我妈说,潜龙勿用。”
景琇说:“你妈妈是个不寻常的人。”
他们找了一个旅馆登记入住,干净的小旅馆。
出差,不至于到这荒凉古镇,探亲,也有本地人接待,小旅馆没什么人。
景琇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晚上十点半,终于有动静,窗外一声锐响,一声轰鸣,玻璃上一簇花火。
她出了房间,没想到傅岩在门外等她,景琇问:“你怎么不敲门?”
傅岩说:“不催你。”
景琇嗯了一声,他在前面走,她跟着他下楼去。
两个人沿着国道散步,看镇里几千户人家庆祝新年,焰火此起彼伏,金的银的,红的紫的,一簇簇的热闹。
她没接触过这样的,以为焰火一阵就没了,没想到怎么也不结束,闹的人心慌。
傅岩倒是很安静,他慢悠悠踱步,一瞬走进暗处,一瞬他又走到亮光里,映在河面的花火,绕着山有回音。
景琇只觉得傅岩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
整整一个多钟头的焰火,景琇耳膜鼓振,等到终于消停,已经是午夜。
她的腿酸了,和傅岩从镇头走到镇尾,从镇尾又走到镇头。
回到小旅馆楼下,景琇很疲倦,但没有焦躁。
傅岩说:“琇琇,你的脾气很好,不可多得。”
景琇笑了。
景琇想问什么,又没问,她回自己屋,很快睡着。
那一晚,景琇梦见了烟花,银光坠落了。
第二天,傅岩和景琇去逛文昌阁,两三百年老建筑。
乾隆年间的古建筑,飞檐斗角,朱漆镶边。
两个人进了门,石阶往上,里面像迷宫一样,塔下一圈圈小屋,每间不过五六平方,从小方窗能看外边的景色。
傅岩说:“镇在塔下的白蛇,有这么多房间清修。”
景琇乐了。
他们一层层打转,看阁里木门,像是藏人的密室。
两人从阁楼往下看,游客也没有,收门票的也没有,真奇怪。
傅岩说:“科举,士子在这里读书,逃犯,也可以躲在这里,不管谁交了香火钱,平安留宿的好地方。”
景琇调侃:“三百年前,你在这做文昌阁阁主,我做逃犯好?还是读书人好?”
他说:“黄粱一梦的读书人,做了大官,又落了马,看破繁华,回老家休养,我好心收留你。”
她说:“不问为什么落了马?”
他说:“不问。”
她点头。
傅岩说:“我再带你逛个别的地方。”
他领路,景琇就跟着他。
两个人慢慢下了又陡又直的木梯。
出了文昌阁,街道往里去,有一个旧式电影院,灰砖墙。
不管哪个年代,人的青春都很短促。
新一茬的人,又换一片天地。
傅岩推开大门进去,舞台幕布落了灰,卷起来铺在地上。
大厅是翻转的木椅,他选了一个位置坐下,说:“以前和我妈在这看过一场电影,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看着景琇,说:“我妈妈特别喜欢自由,你也喜欢自由,很难降落。”
景琇问:“你在想怎么安置我吗?”
他问:“你愿意让我安置吗?”
她沉默片刻,说:“我想,有这个可能。”
他听见了。
两人到了街上,有集市,还有小鸟算命摊。
红纸铺在桌上,放着铜钱签文,竹笼子里翠生生的一对雀儿,跳出来算命。
他问她要不要算命?
景琇说不用了。
傅岩也不算命,和她走过草药摊,还有卖树苗的,将叶到根齐全的幼苗铺在地上。
他说:“买一棵桃花。”
景琇问:“种哪呢?”
傅岩说:“文昌阁后边的山上。”
他的后车厢,正好有一个没开过光的小铁铲。
小山峰和文昌阁塔尖之间,两人决定种一棵树。
景琇觉得挺好,她没有和谁种过树,还是一棵桃花树。
景琇问:“明年开花吗?”
他说:“明年再来看看。”
那天回到城里,景琇快活了许多。
工作日,她看笔记本电脑里的行业研究报告,几百个细分行业,国际扩张业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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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景琇跟着经理出差,考察工业园,调研龙头公司。
许多年前,景琇初入行,学历和职业资格过关,通过了笔试与面试,获得实业机会。
实习半年,景琇熬夜看数据,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其他实习生,有的靠人脉关系,有的留学归来,初看,比景琇更有优势。
挑景琇留下来的经理,偶然说:“这一行,需要赛犬。”
景琇被标记为赛犬。
如今,做了七八年研究员、高级研究员、经理助理,景琇依然是赛犬。
大学同门约了聚餐,坐了两大桌,无非是闲聊各自的进展。
吃完饭,一伙人坐大沙发,合影留念。
没人赤裸裸盘算对方的东西,略看几眼,心里已经有数。
周一上班,景琇坐格子间,继续看数据,看一周内几百类货物的价格走势。
下午,开会,景琇升为一个小型负责人,规模五千万。
她常年正确率高,连续选中上涨标的。
相较于管理几十亿,甚至几百亿资产,五千万只是零头。
但景琇总算升了一阶。
她独立的投资业绩,也会被业界关注到。
她约傅岩一块儿庆祝,她订了高级餐厅位子,他很赏脸。
景琇和傅岩匆匆吃完饭,没有多留,要回去加班,他问她:“这么忙?”
景琇说:“视频电话约一位咨询行业的朋友。”
他问:“以后会更忙吗?”
景琇说:“会。”
他忽而说:“太优渥的人,没有上进心。”
她说:“像我这样出身底层、又不甘于人下的人,难免比较激进。”
之后整个季度,景琇工作越来越忙,很少去傅岩的旧书店。
傅岩找过景琇几回,她不是在开会,就是出差,连电话都匆匆忙忙。
他很快明白,景琇不属于他。
她有一段征程,也许六十岁退休,七十岁仍奋斗,永远不会停下。
景琇慢慢知道傅岩家的发迹史,祖上做南洋木材贸易,后来投资了好地段的工业园,参股了地方银行。
年年孳息,稳坐钓鱼台。
虽不在潮头,也有一席之地。
与不少落魄退场的商业家族比,傅家自然优越。
傅岩不同步景琇的野心,情有可原,他生来什么都有。
景琇沉思,站在写字楼落地玻璃窗旁,眼前是分岔口。
11. chapter 11
过了半年,傅岩和景琇见面很少,心里都明白了。
有一天,傅岩忽然打电话,对景琇说:“我最近订婚。”
景琇很平静。
她一点也不好奇傅岩的对象,想必是一个家底殷实、闲散不争的好女子。
景琇说:“恭喜你。”
他说是,温柔地说了一声再见,结束了电话。
再后来,景琇妈妈问起,傅岩很久没来了。
景琇没说话。
两个人步调不同。
她也不指望一个男人,养她全家三口。
职场上混迹了多年的景琇,赶上了行业飞速增长的好时候。
社会地位上升,收入增长,请帖也来了,珠宝品牌艺术展。
景琇对艺术兴趣淡,她只知道好地段的房子、金子、艺术品,都是储值的隐形货币。
春夏之交,她忙着看上市公司的业绩说明会。
各大公司的分析师代表,问询不少财务痛点。
“第一季度发电量减少的原因?”
“过剩发电量如何消化?”
“年度分红比例下降,是什么原因?”
……
所有研究工作,都围绕信息更新。
那天下班后,她一个人逛家具商场,看上一个东南亚风情的柜子。
她正蹲下看抽屉,来了一个模特身材的混血美女,马尾绑着波点头巾,身穿一套明黄色连衣裙,娉娉袅袅。
她居高临下看景琇,忽然微微一笑,说:“好巧,你是景小姐吧?”
景琇一时想不起来。
对方轻巧地说:“我叫吉雅。”
她弯腰,压低声说:“我是礼云的情人。”
景琇平静。
吉雅小姐坦率地说:“你和礼云约会,我很嫉妒,我以为你们会结婚。不过,礼云最需要的,是有嫁妆的妻子,我做他的情人,你是他的知己。”
景琇没空听人废话,说:“我不认识你们。”
吉雅明媚笑了,她的手机相册里,有几张偷拍的照片。
礼云和景琇在儿童公园草坪上,躺一块看云,两个人很登对。
景琇站起来,不置可否。
她问家具售货员,能否打包送货。
吉雅微微一笑,说:“你不该退出的,如果你愿意,回报很高,你看我这条钻石手链。”
景琇看见她手腕上的闪光奖品,说:“吉雅小姐,我不帮男人管理小老婆。”
吉雅小姐无所谓吐吐舌。
景琇离开家具商场。
她站在街上,看着流动的车灯,等出租车,手机响了,很久没联系的初中同学霍真找她。
霍真说:“我离婚了。”
景琇问:“你在哪?”
霍真说:“搬出来了,我爸妈不会收留我们母女。”
景琇说:“我地址发给你,你过来,先住我这。”
霍真很感激。
景琇站在公寓楼下,路灯里,夜风很轻,她等到了霍真母女,小姑娘叫秀秀,今年十岁,上五年级,秀秀还有一个哥哥,跟爸爸。
秀秀很懂事,看见景琇,嘴甜叫阿姨。
景琇逗小姑娘,说:“你也是秀秀?”
霍真说:“秀秀长大要和你一样,会读书,找好工作,还能买房。我就知足了。”
景琇笑了,领母女上楼。
一室一厅,景琇租的,靠近上班地点。
她打算卧室给霍真母女住,霍真怎么都不肯,说她和秀秀睡客厅就够了。
景琇说:“我呆在家里的时间很短,卧室你母女俩住着,不浪费。”
霍真知道景琇仗义。
景琇做饭招待霍真,霍真一块儿进小厨房忙。
小姑娘秀秀似乎知道自己安全了,放心地在客厅看电视,欢乐的动画频道。
霍真和景琇洗菜、做饭。
景琇看霍真只有两个行李袋子,问:“没有分割财产?”
霍真说:“我前夫拿房子抵押,还从银行贷了消费贷,买了亲友渠道的上市公司职工激励股,说是打折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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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一股,之后两年暴跌了,30元跌到退市。”
景琇说:“哪家公司?”
霍真说:“百里行上市公司。”
景琇没说话。
百里行公司,财务暴雷,十元买入,血本无归。
诱骗职工贷款,买职工激励股的操作,自然是违规的。
周末,景琇想起艺术展,不如给秀秀增长见识也好,打算邀霍真一块儿去。
霍真除了工作日上班,周末报了月嫂护理班,不去了,让秀秀跟景琇一起去。
秀秀小姑娘也知道艺术展是一种格调,尤其还是著名的珠宝品牌基金策划的。
展览也没什么,时尚服装品牌设计师、明星、富太小姐……
许多人受邀,但大多不稀罕来。
进场,秀秀很乖,轻轻抓着景琇的手。
景琇所不能预料的,小小开幕式,她看见了剪彩的礼云和他的妻子,一对贤伉俪。
景琇蹲下,说:“秀秀,我背你,一起去吃牛排。”
秀秀不明白,但还是趴到景琇背上。
景琇背着小姑娘,离开艺术馆。
餐馆,景琇让秀秀点餐,小姑娘懂事,看清价格,不敢点贵的。
景琇点了几样,说:“打包给你妈妈吃。”
两人大快朵颐,吃完还去商场的儿童乐园,秀秀爬上滑滑梯,冲到彩球池,玩的挺开心。
景琇坐在家长区刷手机,浏览最近的收购重组公告。
要是收购了高利润高增长的资产,值得开会讨论,收购了利润一般的资产,待定。
她看看商场的玻璃窗外,窄窄天台上,有一些鸽子降落。
景琇正发呆,她妈打电话来了,说景家远房的老太太住院了,让她去看看。
“景家资助学费供你读高中,看你毕业做事出息了,撮合你和礼云,那个仆街仔,做事业是没问题的,私生活不检点,隔了这么多年,老太太特意向你这个晚辈赔不是,有心了。”
电话里,妈妈絮絮叨叨,景琇听进去了。
12. chapter 12
景家老太太躺在舒适的病床,午睡醒了,看见两束鲜花。
护士说,两个孙女都来看过,留了花。
老太太想了想,一个是景瑶这个亲孙女,另一个是远亲家的景琇。
匆匆十六年,当年别墅区瞎溜达的十岁小姑娘景瑶,今年已经二十六了。
她本科读国内名校,硕博读海外名校,天资出众,去年刚回国任教,从未离开过所谓的精英圈。
景瑶正事不耽误,也会玩,弹琴绘画马术,样样精通,相貌姣好,身材窈窕,追求她的男孩子,像微生物一样多。
景瑶自认为是一个有危机感的人。
她这个圈子,有人继承家业,有人做艺术家或明星,有人嫁富二代。
像她一样学有所成的,也不少。
她从未去看底层生活,不是因为傲慢,是因为没有机会。
礼数上,她待人接物,不管情绪上自在不自在,她都掩饰得很好。
谁都说她命好,拿到了同花顺。
这天,景瑶不在学校忙,去她爸爸的投资公司玩。
她爸是老江湖,管着数百亿的资本。
投资这事,已经是很机械化的操作。
景爸爸正在办公室看资料,景瑶敲门进来。
景爸爸抬头看见她,问:“去医院看奶奶了吗?”
景瑶奶奶常常住在私立医院,使唤医生和护士,图个舒坦。
景瑶说:“周末见了,老爸,你妈脾气真大。”
景爸爸笑了,说:“那也是你奶奶。”
景瑶穿的漂漂亮亮,一身行头,不下十万块,坐下,伏在桌上,扫一眼那些上市公司资料。
她常常想起破落的高家。
当年,高家大哥在监狱自杀,高家二哥不知所踪,今年,高家叔叔应该出狱了。
在过往的时光里,哪些公司,破产退市,哪些公司又冉冉升起,成为市场宠儿。
景瑶都留意着。
景爸爸忙完了,陪女儿景瑶去大商场购物。
奢侈品店的导购,曾经误会景先生带了大太,又带情人。
谁想有一天,大太和情人一齐来买首饰,才知道是亲母女。
一家三口,富贵和睦,让人羡慕。
景瑶挑了一个大牌的首饰,几十万,景爸爸付了钱,她觉得稀松平常。
早前,景爸爸发现女儿不爱买衣服鞋帽一类的,只爱首饰名表。
景爸爸问过缘故。
景瑶说:“要是哪天家道中落,首饰还能卖了套现。”
景爸真是琢磨不透了,难不成是破落户投胎到他家了?
景瑶挽着爸爸的手臂,离开奢侈品店。
她不经意抬头,看见中庭走廊,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她看了好一会,又不敢确定,太模糊了。
商场里,高星桥买了不少衣物,西装衬衣都有。
下午,他接父亲出狱。
当年,刚满二十岁、在国外念大学的他,自以为是天之骄子。
家世学业,称心如意。
直到变故来袭,匆匆回国,高家已经没有立锥之地。
母亲多年前病逝,高星桥没有可商量的长辈。
他试过拜访几位叔伯,都避而不见。
没多久,大哥在监狱自杀,父亲身陷囹圄。
高星桥办完哥哥的后事,出国。
他如何独行了之后的人生路,无人知晓。
高星桥开一辆普通车子,停在监狱大门口。
他看见父亲出来了,旧夹克,头发花白。
高星桥打开车门,父亲坐后座,高星桥开车,先去墓园。
大哥与早年过世的母亲,两座墓碑挨着。
清静的墓园,高父在妻子和大儿子墓碑前放下鲜花。
高星桥站在墓碑前,年轻时,他曾经万分失落,现在,心如止水。
高星桥租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
高父洗了澡,换了新衣服,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
高星桥给父亲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高父试了试,触屏的。
他进去前,手机还是按键的。
高父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学的很快,气势也没有低迷。
高星桥陪着父亲坐了一会,回房睡觉。
他年少时,总是在看书,父亲也总是忙生意,两父子的交流,不多。
大哥高星辰更像父亲,爱琢磨生意,骄傲得像一只翱翔的雪鹰。
年轻气盛的他,去承担判刑坐牢的命运,不可想象。
高星辰选择了一条绝路。
人间,同样留意高家的,只有景瑶。
学校里,景瑶教本科新生《产业经济学》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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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的光线,落在教学楼墙上,从窗户玻璃那折射回来,残阳夕照,她听见下课铃响了。
本科,只用教概念原理,一些过去的案例,安排课堂演讲,讨论一些时事。
再多也不必了,探索学科前沿,那是研究生阶段的任务。
有好学的男学生,向她请教,她耐心解答,他问着问着,闻见老师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耳根子红了。
景瑶察觉到异样,收了话尾。
男学生不好意思。
景瑶晚上在学校办公室坐着,看资料,准备论文课题。
她和国外的导师依然保持着邮件联系,分享一些前沿学术话题的感想。
成年后,景瑶渐渐不再担心坠落。
她知道一切坠落,都会修复。
不管以哪一种方式修复,每一次坠落,都意味着新生。
周末有一个研讨会,景瑶坐在观众席,听国内教授的讲座。
她本来低着头,做一些笔记,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
她抬起头,电子屏幕上的演讲人介绍,写着高星桥教授。
讲台上,那个男人身着休闲西装,五官和记忆中的,七分像。
记忆中的他,穿着网球运动服,在别墅区的大叶紫薇花下,一个人练习发球。
景瑶则骑着脚踏车兜风,隔着高高的绿网栏,扬声问他:“国外上大学好玩吗?有什么好吃的零食吗?”
高家二哥知道她是一个多动症,看她踩着脚踏车一圈圈绕弯,绕了几十圈,问:“你一天吃几碗米饭?”
景瑶说:“六碗,一顿两碗。”
高星桥问她:“那下午茶和夜宵呢?”
景瑶是个坦白的小女孩,说:“下午茶吃五个泡芙,夜宵吃奥尔良烤翅,或者烤虾。”
高星桥笑得很大声。
景瑶生气了,踩着脚踏车,一阵风进网球场,停车,拎起网球丟他,没丢中。
高星桥说:“景瑶小公主,你得再吃两碗饭,才能丟中我。”
他收起球拍走了,景瑶气呼呼地也回家去了。
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很向往大人的自由。
那份幻想,伴随着她的成年,与得逞的好奇心,渐渐消失。
景瑶凝视台上的高星桥,相貌与名字都没有错。
他回来了,在很近的地方,安然无恙。
13. chapter 13
高星桥以教授身份,兼任上市公司万家矿业的监事。
好比明星代言产品,让渡个人信用。
他在大都市立足,无非靠教职收入、项目收入,以及企业兼职。
也许有些道不清的财源,如沉在海水里的冰山。
他如果不忙,喜欢一个人开车兜风,去郊区人烟稀少的旧国道。
停滞的地方,保留了二十年前的氛围,一切停在完好无损的岁月里。
景瑶不知道高星桥住哪,但她知道他的办公室地址,以及邮件地址。
那天,她找了一个端午节送粽子的理由,拜访他。
登记了访客姓名,她进了综合楼。
楼上,他的办公室门开着,里头站着一位女郎。
女郎名叫孔苏,孔家的独生女。
过去二十年,孔家在国内外收购了不少矿产,涵盖锂、钴、镍、铜……名副其实的资源型企业。
这样炙手可热,公司旗下还有一座工业园,入驻大量化工企业,哪怕放在国际产业链,也很有份量。
孔苏是高星桥在国外留学时的学妹,未婚。
高家想东山再起,如果高星桥愿意做孔家的女婿,会是一条捷径。
端午节前,孔苏刚从意大利旅行回来,空运了许多礼物给他。
橄榄油、牛排、山羊奶酪、红酒、那不勒斯红虾、白松露……
除了吃的,还有彩绘玻璃威士忌酒杯、喀什米尔羊绒围巾。
装了整整两个木箱那么多。
高星桥一件都没拆,原样寄回孔家。
孔苏兴师问罪,不忘补一个俏丽的妆,换一身清爽的夏装。
她开最新款的小跑车,停在大学地下车库,引起年轻大学生们好一阵注意。
高星桥今年三十六岁,未婚,从未考虑过孔苏。
他认为她缺乏一定的换位思考能力,如同太阳无须考虑向日葵,只用肆意、发光发热。
那也不怪孔苏。
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不询问谁的意见,只单向考虑自身的感受。
如若孔苏找一个骑士做伴侣,尚可行。
但她要找一个强有力的、又愿意降低身段服侍她的男人。
那就有点为难了。
她在高星桥这儿碰了壁,越发执着。
高星桥正在修改研究生论文,没空和孔苏闲谈。
孔苏坐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低声说:“如果我爆料你不光彩的历史……”
走到门外的景瑶,恰好听见了。
高星桥语气平缓,说:“我不光彩的历史很多,你指哪一件?”
孔苏站了起来,挽着新款手袋,心里气鼓鼓,面上什么也没说,走了。
她出门,和提着粽子的景瑶照了面,以为是哪个巴结老师的女大学生,当然不放在眼里,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景瑶轻轻敲了敲门,高星桥抬头看她。
景瑶说:“高教授,我能进来吗?”
高星桥同样误以为,她是哪个预备役的研究生,来联系导师的,说:“请进。”
景瑶拿着粽子,家里阿姨做的,高星桥以前喜欢吃。
她想知道,他有没有变。
高星桥问:“你是?”
景瑶想了想开场白,说:“你的邻居,景瑶。”
高星桥一时没想起来。
她又说:“留园,住在你家湖对面。”
高星桥抬起眼眸,一瞬凝视景瑶。
他从小居住的地方,有一个多动症小女孩景瑶,犯病的时候,踩着小小的脚踏车,到处绕圈,像间谍一样,跑到各家各户玩。
但她不会挑饭点,或午休时间。
大人教过她,登门拜访,要考虑对方的时间。
景瑶问:“高星桥,你还喜欢打网球吗?”
高星桥很久没听人直呼其名,说:“你长大了?”
她轻轻皱眉,说:“不然呢,我当天山童姥?”
高星桥微微一笑,起身,给她煮水泡茶。
景瑶说:“你吃粽子吗?家里新鲜做的。”
高星桥忽而想起许多事,包括景瑶父亲,像所有叔伯一样,拒绝给高家融资,但还算大方,愿意支持高星桥读书。
高星桥没有接受。
茶泡好了,景瑶剥粽子,递给高星桥。
高星桥接了过来,桂花末子和粘粘的糯米,甜馅,他尝了一口,是记忆中的味道。
景瑶不是哪个冒名的。
景瑶踱步看他办公室书柜的书。
她忽然转过身,说:“我以为你当海盗去了,像基督山伯爵那样。”
高星桥喝口茶,说:“基督山伯爵不是海盗。”
景瑶哦了一声。
他一点一点想起景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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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留园别墅区,海槟木槿开明黄花朵,小姑娘总是忙忙碌碌,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候在念“黄花梨、金丝楠、菠萝格……”
他撞见她,问她干嘛呢。
她仰起头,说:“背木材名。爷爷说,等我长大了,哪种供不应求。就炒哪种。”
他逗她,说:“小小年纪,一身铜臭。”
她听懂了,他居然敢奚落她,她就要发动自行车撞他,被他按住车头。
他笑得很灿烂,把小公主景瑶气坏了。
这会子,高星桥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景瑶看看他办公室的一棵绿植,摆在书柜上,藤蔓盘绕,绿意盎然。
亚热带的植物,如此这般的放肆。
景瑶说:“你猜呀。”
高星桥想,大约是什么公开场合,被她遇见了。
景瑶安静了一会,高星桥想她的多动症应该治好了。
他说:“粽子的味道很熟悉。”
景瑶就高兴了,问:“你电话多少?”
高星桥给了她一张名片,景瑶收下了。
她说:“下次我来找你玩,你还在吗?”
高星桥说:“不一定。”
景瑶说:“我现在也会打网球了,有空一起打网球吗?”
他看着她的脸,二十多的年轻姑娘对着他说话,那么亲昵自然,话题飘转,无心回望,不像绮丽的男女之情,倒像要他越过时光,陪她玩耍,弥补寂寥。
高星桥不是缺乏情趣的人,但他还是婉拒了,说:“我很忙。”
景瑶口吻不自觉的幼稚,说:“好吧。我下次再来找你,等你有空。”
她看见书架一本书,名叫《故园风雨后》。
她指着那本书,说:“高星桥,这本书借我?”
在景瑶这种童年玩伴眼里,他永远只能是高星桥,不可能是什么高教授。
他说:“可以。”
他开了书柜玻璃门,拿着那本书,递给景瑶。
景瑶收好了,说:“我回去了,有空我还会来找你。”
她走到门口,扭头看他一眼,确认他全须全尾活着,又说一遍:“我走啦。”
他说:“好。”
她轻步走了,像一阵初夏的风,吹动窗外满墙爬山虎的绿意。
高星桥看着茶几上的粽子,很不真实,又物证明显。
14. chapter 14
孔苏,并不知道高星桥什么见不得光的底细,她喜欢虚张声势。
感情不遂意,事业上,她更觉得生不逢时。
这不是逐鹿中原的时代。
哪怕有新的鹿,也很快被瓜分。
孔苏觉得闷,更年轻时,又不肯脚踏实地,选一门小事业做,当网红带货,或者,读书做科研。
她喜欢造作,去什么名媛派对、奢侈品牌见面会,或者什么游艇沙龙,都是老气横秋的投资社交。
托她爸爸的福,她没几年见惯了这些活动,渐渐也腻了。
孔苏唯一有建树的事,学了园林设计,喜欢植物,常常环游世界,经费由她爸爸赞助……
她曾经投资过一个鉴别植物的APP,很受欢迎。
某个角度看,她还是遗传了家族的商业触觉,略赚一笔。
近几年,她觉得难受的时候,想去南美高山,找哥窑冰裂纹兰花。
她多想高星桥陪她去,决不是她一个人,带着几个雇佣的跟班。
工作日,她在人烟稀少的南方植物园摆了一个画架,画垂坠的芙蓉花,水粉颜料涂抹。
她感觉到林荫和草地的气息,夏天如此悠长静谧。
手机打开音频,听财经新闻念稿,谁家踩空政策,被断了金融支持。
小学应用题,进水的水龙头被扭紧,出水的水龙头在流失,请问,水池子多久枯竭?
她认识的叔伯们低调慈善、从不妄言,更具备一种稳重的风采。
无论孔苏再怎么招摇,她也从不公开提父亲名字。
她爸总让她相亲去,孔苏没去。
那些啃老的公子,草包得很,书也不好好念,生意也不会做。
孔苏宁愿打电话约一个没家底的男孩子,年轻大学生,叫廖凯。
他很喜欢她的跑车。
孔苏比他大六岁,她把那两箱意大利特产,放在跑车,运到廖凯的公寓楼下,撒谎说,特意买来送他的。
廖凯很高兴。
他体能好,两箱做一箱,扛了上去。
孔苏无所谓地跟他上去,才进了公寓,她就要冲澡,衣服脱下,丢在沙发上、地毯上,半裸进了浴室。
廖凯习惯孔苏的做派,看惯了她的身材,他了解她的每一寸。
孔苏说,两个人只在床上要好,不是结婚对象。
廖凯不置可否。
孔苏有廖凯羡慕不来的出身,他靠近她,像接近命运的反面。
十五分钟,孔苏裹着浴巾出来,光着脚,侧着身,躺在沙发上。
廖凯在拆她送的礼物,有的放进冰箱,有的放进储物柜。
至于那条羊绒围巾,特别柔软,彩绘的玻璃杯,特别漂亮,一看就是仔细挑选的,他摆弄着玩。
他问:“你去意大利了?”
孔苏漫不经心,说是。
她嫌房间不够通风,拿遥控器开空调,听歌,节奏特别缓慢那一段。
廖凯问:“你怎么不带我一起去意大利?”
孔苏说:“你不要上课吗?”
廖凯说:“上课也没意思,毕业薪水那么低,不如你养我。”
孔苏说:“这里的开销,不是在养你吗?”
廖凯说:“我说的是养一辈子。”
孔苏说:“将来的事,谁知道?”
廖凯特别贞洁地说:“我第一次,是和你。”
孔苏乐了,说:“你过来。”
他就过来了,压迫式地用手臂围着她身体。
孔苏在他耳边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总找你?因为你干净呗。”
廖凯不高兴了,剥开孔苏的浴巾。
孔苏觉得身体痒,止不住咯咯笑。
两个年轻男女滚在了一处,像一场热烈的动物世界。
廖凯这样年轻气盛的男孩子,爱游泳,爱跑步,肌肉线条漂亮极了,完全满足了孔苏的需求。
孔苏是欢愉的,她不会花冤枉钱。
最后人累了,困了,廖凯抱她到床上去。
第二天清晨,两个人一起去看画展。
什么无聊的版画,都是名家的影子,门票还不便宜,一千块一张。
孔苏看预展画册,实在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她只是无聊,无聊到想去清静的地方,走走看看。
雪白的美术馆展厅,廖凯陪孔苏坐在一条流线型长椅上,她横看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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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上的拙作,忽然扭头说:
“你猜这画家,是不是也被人包养了?才华平庸,也能开画展……还有,我知道一个油画研究所所长,画得还行,很美,但是没有冲击力,缺乏从几百米的瀑布,俯冲下来的劲气。”
廖凯说:“从几百米的瀑布冲下来?你别干危险的事。”
孔苏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廖凯嗯了一声。
他也觉得一簇花、一片云、一个几何图形的版画,确实乏味。
但孔苏就是有钱,一千块一张门票,说订就订了。
她忽然问他:“你学什么专业来着?”
廖凯说:“考古学。”
孔苏说:“有什么冷门知识吗?”
廖凯想了想,说:“挖掘出来的尸体,要是牙齿整齐,没有蛀牙,说明生前食肉多,吃淀粉少,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
孔苏说:“你看我的牙……”
他轻轻捏着她的嘴,看了看,说:“一千年后,考古学家同时挖出你和我来,会说你是个贵族,我是个穷小子。”
孔苏微微一愣,俏皮地问:“你想和我埋一块儿?”
廖凯说:“我做一副棺材,咱俩悄悄埋深山里,不火化。”
孔苏笑靥如花,又说:“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有情的床伴,总比无情的好,他应该得到奖赏。
她贴着他脖子呵气,说悄悄话,他还没回过神,孔苏拉着他的手,两个人躲进美术馆一扇雪白门隔着的杂物间,关上门。
局促的空间里,廖凯明白了,忽然说:“这次,你得听我的。”
孔苏说:“听你的?”
他说:“帮我脱衣服。”
她笑了,利索脱他的上衣,以及裤子。
孔苏看他□□,嘴角上扬,说:“很有裸体画的景致嘛。”
廖凯什么也不说,扯下她的裙子,孔苏也觉得无所谓,他命令她转过身去。
她不那么温驯,他可不管,使了手劲,扳着她的腰。
孔苏挽着他的脖颈,吻他。
两个人,倒像一副扭曲的版画。
幸好,这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展厅。
15. chapter 15
早起,孔苏看一眼财经新闻,抵押股份、套现还债的老总,面色枯瘦,仿佛走入绝境。
早饭时间,她问爸爸:“您要是也穷途末路,也吃不好,睡不着?”
孔父说:“有人终究是放不下。”
孔苏问:“您放得下吗?”
纵横商场三十年、屹立不倒的孔父说:“放下很容易。”
今日,孔父有个捐资助学的仪式,吃完早餐,要去学校剪彩,另有政府官员列席,新闻媒体也请了,务必做回馈社会的姿态。
孔苏吃完培根和煎蛋,换了美丽的泳衣,去游泳。
她喜欢泳池旁边的南洋杉,墨绿色的树影,幽蓝的水池,色调舒适。
她下水游了几圈,趴在泳池边上,打电话给高星桥。
高星桥接了,孔苏说:“高先生,我以董事的身份,询问身为监事的您,晚上有空来我家吃饭吗?”
高星桥说:“孔先生有正事?”
孔苏撒娇说:“我的事,也是正事呀。”
高星桥不理会,孔苏说:“别挂电话呀,我问你,那么多煊赫一时的上市公司,为什么破产?”
高星桥说:“主业枯萎。”
孔苏又问:“没有天长地久的富贵?”
他说:“国运尚且兴衰,何况一家公司?”
孔苏看雷雨前,山峰绿树起伏,天边一朵雪白的云。
她说:“既然你知道,又为什么放不下?”
高星桥沉默片刻。
孔苏说:“不如和我快活逍遥,有一天,算一天。”
他礼貌地回绝了,挂断电话。
孔苏不高兴了,打电话给廖凯,说:“你到我家来!”
廖凯觉得自己像哈巴狗,但难得,孔苏邀请他去她家。
廖凯翘课,孔家所在的别墅区十分大,他站在山脚大门,等了一会。
电瓶车接他进去,树影摇摇的拱门,约摸一两公里,到了半山顶,才算孔家的地盘。
他跟着女佣,走到泳池边,看见孔苏在那儿漂浮,头脸朝下,乌发散开像水藻,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是恶作剧,喊她名字“孔苏”。
她不理会,他只能下到泳池,搂住她的腰。
孔苏在水里轻轻翻过身,双臂搂住他的肩,忽然吐水在他脸上。
廖凯说:“你几岁?”
孔苏笑盈盈问:“我家好看吗?”
她捞了泳池上漂浮的鸡蛋花瓣,别在廖凯耳朵边上,说:“橙色的鸡蛋花,少见吧?你要不要考考古?”
廖凯觉得孔苏越来越疯了,一个欲求不满的女人,他试探不到她的心事。
孔苏身着湿漉漉的泳衣,缠着他,水里贴着他的后背,问:“吃早饭了吗?”
廖凯抹把脸,说:“没有。”
孔苏说:“我给你准备一份。”
她搂着他的腰,亲了他脸颊一口,一个人游上岸。
她拿着浴巾,擦干头发和身上,踩草坪进厨房。
十几分钟后,她端了盘子出来。
罗勒松子意大利面、图灵根肠、荷包蛋、生菜番茄沙拉……
廖凯坐在泳池边的户外椅子上,看这个泳池之外,树荫里往下的房子,若隐若现,屋顶错落。
他十辈子都买不起这里的房子。
孔苏说:“张嘴。”
她要喂他,廖凯受不了她这样,接过盘子,自己吃了。
孔苏让女佣拿了干净的衬衫裤子出来,都是她爸的,新的,没穿过。
廖凯当着她的面,换上衣,至于内衣。
孔苏示意说:“你换吧,没监控,便宜我。”
树荫之下,他直接脱掉,□□,换了衣物。
孔苏欣赏他整个人,身体那么年轻,性情也可爱。
廖凯问:“你爸不在家?”
孔苏说:“做慈善去了,多积德,免得失道寡助。”
廖凯听笑了,孔大小姐调侃人,连自己爸爸也不放过。
廖凯慢条斯理地吃早饭,孔苏叫女佣过来收拾衣物。
他问:“晚上,我在你家过夜行吗?”
孔苏撑着头,说:“那不行,被我爸发现,打断我的腿,我爸还以为我是黄花大闺女,成天张罗相亲。”
廖凯问:“你什么时候不是黄花大闺女?”
孔苏说:“和你玩过了,就不是了呀。”
廖凯说:“之前没和别人玩过?”
她说:“你不记得了?”
廖凯模糊记得,那天,两个人第一次是在跑车里,黑灯瞎火的郊外,沿着河流,不少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孔苏把他办了。
大学城马路边,她骗他上车的原话:“大学生,你长得这么帅,要不要跟姐姐去看萤火虫?”
这会,廖凯吃饱了,孔苏请他参观她的房间。
二楼,窗外看一树凤凰木,火焰一样红透的花冠,远处水光碧绿,打磨得像镜面的湖泊。
孔苏跳上床,趴着一动不动,她说:“帮我按摩。”
廖凯坐在她床边,发现床头柜一本《红楼梦》,厚重的书,掂一掂,重的很。
他撩开孔苏的泳衣肩带,帮她脱下泳衣,轻轻按摩她的后颈、肩膀……
她舒服了,毫无顾忌地转过身,像一条水蛇,缠坐在廖凯身上。
她的头发到肩,不长不短。
她在廖凯耳朵边,轻柔地问:“你喜欢姐姐哪里?”
廖凯慢条斯理说:“喜欢你……别出心裁,能折腾。”
孔苏哦了一声,说:“我最喜欢你的□□。”
他不确定,要不要在她家乱来,但她这样不着丝缕,贴着他,火热得像一条原始的美人鱼。
廖凯血气方刚,忍不了多久,将孔苏按在身下。
孔苏咯咯笑,说:“廖凯,你最好了,只有你愿意花时间陪我。”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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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无所谓被谁听见,软腰配合着他的起伏,又有些遗憾地说:“其实,谁的时间都一样矜贵,你不应该看轻自己。”
廖凯说:“乖,专心一点。”
孔苏脸上飘过红晕,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像一个索求无尽的海妖。
她喜欢他的嘴唇,年轻的唇,总是特别自然的粉红。
廖凯没有和别人玩的经验,他不知道,是不是都这样美妙。
她坐在他身上,换了个姿势,什么情话也没说。
直到她有点晕,他才若有若无说了一句:“孔苏,小宝,你被宠坏了。”
孔苏可不管,用手上戴的戒指,轻轻在他后背划了一道血印子,做了标记一样。
第二天,凌晨四五点,窗外是浅蓝的雾气。
孔苏醒了,对廖凯说,她把那个鉴定植物的app股份,出售了,换了一套市中心房子,送给他,让他像公子哥一样住着。
孔苏整个人,有时候阴郁又柔美,像民国灯火昏暗红色西洋建筑下的旗袍女子。
廖凯醒了,看看手机时间。
孔苏昨夜对他说,她爸出差,他可以住一晚。
廖凯住下了,孔苏睡相一直很乖,像一只轻轻呼吸的猫。
孔苏起床,换衣服,说她要去打高尔夫。
别墅区有高尔夫球场,电瓶车接送,经过各处别墅园区,深门大院。
廖凯看不懂这个地方的规矩,也许是渊源很深的家族,不然怎么积聚如此多的财产,占据上风上水?
高高的树林里,日光时隐时现的草坪上,橙腹雀鸟踱步。
孔苏挥杆,她要打一个小时的球,什么都不想。
廖凯作陪,孔苏本来说,他可以多睡一会,不用陪她。
廖凯不能确定她是玩真的,还是玩虚的,直到她说,房子在他名下。
她打球的样子很随意,容颜笼罩在雾霭蓝的光里。
孔苏说:“这里的时光,一点都不动弹。”
廖凯问她:“有没有打算搬到温哥华、悉尼、伦敦之类的地方?”
孔苏说:“去那些地方做什么?富却不贵,二等公民。”
廖凯没听懂。
孔苏说:“经商也好,金融也好,在自己的地盘作怪,和寄人篱下是不一样的。”
廖凯说:“不是说,富了,会被清算?”
孔苏笑了,挥杆,说:“不懂事的,乱说话的,会。诚信纳税,热心公益,不会。”
廖凯忽然发现,孔苏一点也不傻,她只是喜欢装天真。
孔苏说:“我爸让我干点正事,下个月进公司,做证券事务代表。”
她皮肤白皙,轻轻一笑,像沾着露水的茉莉花。
孔苏丢下球杆,双手揽着廖凯的背,轻轻一跳,腿缠住他的腰。
廖凯连忙勾住她的腿,不让她滑落。
孔苏说:“我只想放假。廖凯,证代助理这个位置,我推荐了你。”
16. chapter 16
古董戒指,孔苏从一家小店买的,店主叫吉雅。
店里百物,都是吉雅从国外各种跳蚤市场,以及古董店收来的,品相很美。
物以稀为贵,收入还不错。
吉雅在礼云身边呆的最久,不管礼云结婚与否,找到知己与否,她人淡如菊。
她过二十六岁生日,得了礼云的支持,在大商场附近旧街开一家店。
店铺是礼云出钱买的,价格不菲,装修也是一笔开销。
吉雅很开心,热络络地选灯具,跑了不少地方,偶然在家具城遇见了景琇。
礼云说过,景琇单打独斗,和他一样。
这令吉雅嫉妒,吉雅十六岁做模特,也是单打独斗,只是没有做出成绩,所以在礼云心目中,不如景琇。
更不如礼云的妻子,哥哥是投资人,金融圈吃得开,投资礼云的游戏公司。
吉雅不打扰礼云的婚姻生活,她很清醒,她既没有学历,又没有金饭碗,要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准,只能靠一种长情的姿态。
况且,她是喜欢礼云的,斯文多金的男人,又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十九岁起,她就跟着礼云,离开他,她没法适应那些无能又呼呼喝喝的男人。
璀璨的灯,选好了,店铺也装修好了,正式开张。
独一无二的戒指、胸针……小众,都只等有眼缘的客人。
那天,她按季度,要去国外走一走,联络国外新的店主。
长途飞行,她定的头等舱,舒展。
她很满意,像她一样年轻的女孩子很多,但像她一样享受的,不多。
曾经,她装模作样上过夜校,学英文和财务,礼云很喜欢她的好学,资助了她的学费。
样子做久了,也不是没学到东西。
在吉雅心里,礼云不止是情人。
她的欧洲之旅,在闲逛中度过了。
回国,提着行李回去看小店。
店里一片狼藉,装修、柜台,全被拆了。
吉雅着急了,问了隔壁服装店铺,说是有个小包工头带队来过,撬开卷帘门,重新装修。
她报了警,没几天,警察根据附近监控,查到了包工头。
包工头早有准备,说是拆错了,委托人的地址看错门牌号,愿意赔偿。
吉雅不信什么拆错,她的货也不见了。
包工头说,当建筑废料,扔填埋场了,能找回来。
警察看包工头态度好,息事宁人,没立案。
很快,吉雅得了一笔二十万的赔偿,货也回来了,尼龙袋装着,清点了,大致不差。
再想装修,又没了兴头,她坐在店铺废渣里,茫然。
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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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灯,拽着长长的电线,吊在身边。
吉雅偷偷关注了礼太太的社交账号,发现礼太太上传了一张新图片。
图片是一块古着手表,礼太太配了一句话,轻描淡写:新买的,二十万。
吉雅看那手表眼熟,放大图片看细节,是她店里的物件。
她脑袋嗡嗡响。
礼太太财大气粗,手腕比她高明一万倍。
拆店,只是前菜,谁知道还有什么后手?
吉雅想找礼云评评理,又怕礼云跟她丢开手。
周末,礼云正参加游戏产业大会。国际会议中心大厅,各路英才云集,商界、学界、金融界,各抒己见,也轮到礼云冠冕地讲公司战略。
景琇作为基金负责人,恰巧在座中听了听。
两个人交汇,情境已经翻篇。
景琇慢条斯理做调研,和小组一起评估上市公司的国际战略。
礼云,年年忙于开发新游戏。
两个人都活的挺好。
将近散会时,礼云的助理猫着腰过来,邀请景琇,说:“礼总请您今晚一起吃饭聚聚。”
景琇拒绝了。
助理传话回去,礼云终于明白,景琇完全不吃他那一套。
谈情、谈钱,都不吃。
他也不太在意,女人只是他生活的点缀。
17. chapter 17
景家老太太找孙女景瑶。
景瑶本来在山道散步,看紫花泡桐树,落了一地的花瓣,她脱了凉鞋,踩地上。
她接了奶奶电话,穿鞋走上去,进她家这一片的园门。
门口,佛陀寺一样的海浪纹石钵,养着虾子红色的睡莲。
她想折,又怕被谁逮着,告状到奶奶那里去。
景瑶坐观光电梯,下到居住区。
她进屋换了鞋,去奶奶房间。
景家奶奶正在看一个字帖,戴着老花眼镜,景瑶瞥一眼,明代书法家的字。
奶奶看着景瑶这个独孙女,从小多动,磕磕碰碰,手肘子,脚膝盖,摸爬滚打,还爱串门。
这里都是什么人物住的,谁家孩子,像她东奔西跑,没规矩。
奶奶教了她很多次,女孩子要静。
时代大风大浪,更要静观其变。
景瑶没进金融圈,去大学教书。
奶奶问:“你都做什么研究课题?”
景瑶答:“没课题,混日子。”
奶奶又问:“不谈对象?”
景瑶答:“没有看上的。”
奶奶说:“你就没个心愿?”
景瑶说:“要是坐在柳树河边,看人用荧光鱼漂,钓鱼一整天,直到傍晚,我就觉得很好。”
奶奶说:“喂的太饱了,要是生在穷人家……”
景瑶接话:“要是生在穷人家,住不好,吃不好,穿不好,干着苦力,一分钱掰成两瓣花,那一定咬紧牙关,往上爬。”
奶奶说:“远房那个姑娘,就很好。”
景瑶说:“隔墙桃花吹散,各有归处。”
奶奶听笑了。
景瑶坐在奶奶旁边的藤椅,垂头倚着椅子扶手。
奶奶以前也会布置她功课,让放暑假的她,一天看八百条上市公司公告。
景瑶慢吞吞能看完,挑出二三十家,故意请教奶奶,讨奶奶喜欢。
她看惯了富贵风景。
景瑶编口诀胡扯:“哪家公司年景好,就买地,年景不好,就卖地。谁又清算子公司,谁又战略投资新公司。你方唱罢我登场,年年难过年年过。奶奶您千秋万岁,今年买了什么好公司?”
奶奶笑了,说:“退休了。”
景瑶奉承说:“退休?爸爸要修成您的道行,再过二三十年,也成不了。”
奶奶戴老花镜看资料,景瑶扫一眼,认得其中两家做同一行的,说:“新药开发的实验室?”
奶奶不置可否,摸摸她手臂,汗腻腻的。
景瑶说:“我去冲澡了,不陪您了。”
景瑶冲了澡,换了干净衣裳,晚上参加婚宴。
她的朋友萧萧,家里开着利润很薄的工厂,在国内吃不消。
这几年,搬去东南亚办厂,求生存。
实业在二十年前,很兴隆,如今艰难了一点,萧萧家远没有景瑶家风光。
萧萧原本独自在国内管销售,父母则在东南亚管厂子,一家人分居两地,很是辛苦。
最近,萧萧要结婚了。
一周前,她打电话邀请景瑶,对象人品忠厚,厂里的销售骨干,帮了她大忙。
晚上六点,景瑶开车,到了办婚礼的酒店。
五星级酒店,二楼大宴会厅 ,正在办庆功宴。
一家上市公司,投资了一家新公司,在科创板上市。
消息发布后,股份大涨了一轮,收获了好几个涨停板。
吃了红利,很值得开庆功宴,邀请了投资的政策顾问、律师、会计师等各界人士。
相较而言,三楼的小宴会厅,萧萧办婚礼的地方,家业朴素,婚礼也朴素。
景瑶坐中庭的扶梯,上了三楼,红包递给门口新郎新娘,寒暄几句。
落座没多久,景瑶撑着脑袋,打量周围人。
她眼神好,见人知道来龙去脉。
客人到的差不多,新人热热闹闹走红毯,司仪撮合了几个小节目。
新人四处敬酒,几巡热闹说话,一个钟的婚礼结束。
散席后,景瑶下了楼,正遇见高星桥从二楼庆功宴出来。
景瑶不知道何时站在他跟前,说:“高星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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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星桥看她,神出鬼没。
景瑶说:“我在三楼参加婚宴,你呢?”
高星桥坦率地说:“参加一个庆功宴。”
景瑶瞥一眼二楼宴会厅,敞开的大门,宾客已经散去,屏幕上滚动着字幕,庆祝某某公司科创板上市。
她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高星桥说:“授信背书。”
她说:“教授的身份,蛮好用。”
高星桥看景瑶还是个心直口快的小疯子。
景瑶要跟他喝咖啡,他说行。
楼下有个挨着景观瀑布的咖啡厅。
景瑶说:“你想知道我的近况吗?”
高星桥说:“那本书看完了吗?”
景瑶说:“看了一点点。”
高星桥说:“喜欢哪一段?”
景瑶发现做惯教授的人,爱考试。
她说:“喜欢书里的人,老宅子里吹肥皂泡泡,夕阳下喝酒。”
高星桥说:“我画线的那一段?”
景瑶笑了。
景观瀑布很高,流水贴着苔藓蕨类落下来。
景瑶看他今天穿衬衫西服,打着领带,完全不是少年人了。
她忽然说:“高星桥,我很想你回来,跟我做邻居。”
高星桥听见她这样直呼其名的挽留,问:“你说话痴痴傻傻的,有去上班吗?”
景瑶说:“我也在大学上班,当讲师。”
他一笑,大学是蓄鸟的林子。
景瑶问:“高星桥,你记得我曾爷爷做什么的?”
高星桥在走神。
高星桥出狱的父亲,找了几个老龄旧部下,租了郊区一个场地,做一个东山再起的样子。
场面早已变了,没人追捧失败者。
刚刚的庆功宴,截然相反。
宴会主人,手握两家上市公司股份,高朋满座。
景瑶自问自答:“我曾爷爷赶上家业退潮,我爷爷重振家业。周末,和我回留园逛逛吗?”
高星桥想起过往岁月,隔湖花墙,蝶恋莺飞,说好。
18. chapter 18
办公室,高星桥正在看资料,他看见景瑶站在门口,他停下手上的工作。
下楼,高星桥开车,景瑶坐副驾驶,半个小时后,到了留园。
他依稀觉得,小山峰之后的一切,和当年大不相同。
景瑶说:“很多住户搬到悉尼去了。”
高星桥嗯一声。
湖山依旧迷人,风雨中的人物已经换了。
高星桥故地重游,经过凤凰木红得灼灼的花冠,紫鹤一般的芭蕉,摇下车窗,红砖步道的玻璃半墙之外,居住区分割,更远处,涟漪如雾镜的湖水静谧。
他整个年少时光,都在此处。
过往十六年,高星桥没再回来过。
树木比从前高大,草坪的石桌石椅,像一个略微褪色的故事。
他停了车子,景瑶和他一块儿下车,两人不着急打网球,只是踱步。
清静无人,高星桥似乎听见了一句歌,从很空很远的地方。
活泼的景瑶,年轻的女郎,不曾受过折挫,她踩着软软的白色羊皮鞋,一个人提着裙子往前走。
高星桥迈大一点步子,跟着她。
景瑶转到铁门内,折了水法石钵里的睡莲。
杏子红一样明艳的莲,说:“你闻。”
高星桥没有凑过去,但依然嗅见很清凉沁人的香。
他不由确认:“真在大学教书?”
“不像吗?”景瑶问。
高星桥说:“时代变了。”
两人走到留园的网球场,高星桥起初还有兴致,陪景瑶打网球,打了半个钟头,他不打了。
他坐在椅子上,喝了点矿泉水。
景瑶拨网球拍绷紧的线,问他:“为什么不接着玩?”
高星桥不说话。
景瑶说:“我爸认识不少人,你想不想多接几个研究项目?”
高星桥看着她,说:“那倒不必。”
景瑶说:“高星桥,你和从前不太一样,但我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高星桥看看手表,又说:“不早了。”
景瑶问:“不去我家坐坐吗?”
高星桥温和地说:“不用了。”
景瑶有点怅然若失,她预感,高星桥再也不会回来了。
郊区一个厂房,高星桥看访父亲的草台班子。
父亲带着几个老部下泡茶,侃侃而谈,准备寻找新的赛道。
高星桥坐了一会,又回去了。
他没上高速,走国道,无意经过了北回归线标志塔。
高星桥想逛逛,停车进了园子,空无一人。
满园,龙眼花香,熏出酒味。
他拾阶而上,站到当中位置。
他抬头看见塔心,有一段天然的光束,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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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极亮的一点,通向深不可测的宇宙。
朴素的园子,大哥高星辰活着的时候,喜欢来此处。
高星桥觉得一切都在退潮,他孑然站在潮水里。
他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阴影里,触摸北回归线标志塔,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下台阶走了,消失在龙眼花的香味里。
高星桥记住了她的侧脸。
过了半个月,高星桥在一家靠湖的研究所休息,刚刚参加完研讨会。
大雨倾盆,高耸的树林坠下狂乱的落叶,他打算关上会议室的窗户,忽然觉得这个研讨会,可以开,也可以不开。
试图将人类的认知边界,不停往前推,那不一定是他的责任,他或许,应该结婚生子。
窗外,一截枯枝骤然坠落,砸中一辆小车的前盖,警报声不停地响。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站在廊下,试图按动车钥匙,结束警报,但于事无补。
她冲进雨幕,用力拖走枯枝,眉头紧皱,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令她像一个淋漓尽致的疯子,上车开车,扬长而去。
高星桥的同事也看见了,说:“原来是景小姐的车子。”
高星桥平淡地问:“景小姐?”
同事说:“景琇,一个想钱想疯了的基金经理,为了调研一家物理研究相关的上市公司,已经往我们这跑了好几个星期。”
19. chapter 19
年末,景琇完成了目标收益率,这行,九死一生,跌破净值的基金,清盘。
明年能不能活,不可知,今年,景琇将卫星城的房贷还清。
月底,她拜访一家上市公司。
公司前身是小地方车企,市场萎缩后,改制,另辟市场。
造车烧钱,没有大江大河入海口的经济基础,舞动不起来。
仅凭一个小城市的金融、政策、人才支持,想造车,只能巧着造。
大股东选了新的细分领域,转型的十年,也是披荆斩棘的十年。
之后,景琇休了一段假期,找了近郊一处风景好的酒店。
傍晚无人,她散步去私人美术馆,不看画,坐在园子里的秋千架。
竹林森森然,灯火阑珊,隔绝酷暑,一点点生出凉意。
美术馆在办很小的展览,居廉的花鸟,客人也不多。
高星桥看完画,从美术馆小门出来,看见侧头靠着秋千的景琇。
她身上兼具书卷气与秀气,片刻重担卸掉。
高星桥念她的名字。
景琇扭头看他,问:“你是?”
他说:“高星桥。”
她问:“哪两个字?”
他很自然地说:“星星长桥。”
景琇站起来,说:“很好的名字,我先走了,高先生。”
高星桥有点纳闷,她一点也不好奇,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后来,高星桥向美术馆主人打听景琇。
美术馆主人说,景琇住在林下湖边的酒店,常来美术馆荡秋千,有时候带花篮贺展。
高星桥明白了,她在消暑度假,他也在消暑度假。
午后,酒店餐厅大落地窗旁,景琇看湖景,岸边是芍药。
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她在看一家企业的IPO招股书,一家公司的上市投名状。
股东是谁,主营是什么,同行、客户有哪些……
她手上这家企业,生产太阳能电池丝网成套印刷设备。
看完了,景琇去游泳,不让神经太紧绷。
景琇从高星桥的躺椅前走过,他很容易认出她。
泳池深蓝,她游了半个小时,高星桥看了半个小时。
她游上岸,用浴巾擦头发,擦腿,擦手。
遮阳伞下的他,也许在她的意识里,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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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木乃伊。
过了半小时,景琇换了一身运动装,自顾自坐在他旁边的躺椅,问:“高先生,刚才看够了吗?”
高星桥莞尔。
景琇说:“大学教授?”
她查到他的履历。
高星桥故意说:“是,景小姐,你做哪一行?”
景琇坦率地答:“你不知道吗?我管着一个规模很小的基金,目标是认识有钱人,扩大资金规模。”
他看着景琇的眉眼,很上道地问:“帮忙扩大规模,有什么好处?”
她说:“你想要什么好处?”
高星桥说:“晚上陪我喝酒?”
她问:“在哪?”
高星桥说:“我房间。”
景琇嗯了一声,问:“依你之见,我以后还要陪多少男人喝酒?”
高星桥听见她的谜面。
他答:“喝白开水也可以。”
景琇端视他片刻,他不是酒色淘伤的容貌。
他说:“一千万基金份额,开始了解一个人?”
她说:“太少。”
景琇起身,绊倒了高星桥的沙滩椅,看他摔倒在地。
20. chapter 20
晚上九点,门铃响了。
高星桥约景琇的时间,他给她留了房间号。
他开门,她站在门口,她穿着绸缎浴衣,脚上是绸缎拖鞋,故作风情,问:“你猜我最喜欢男人哪个部位?”
高星桥笑了,请她进门。
景琇进来了,他住了一个大套间,大玻璃窗外是饱饮绿意的山峰,灯影照着潋滟水光,夜已深。
高星桥说:“肩膀。”
她问:“什么?”
他说:“两次见面,你的目光,总落在我的肩膀。”
高星桥请她喝白开水,景琇问:“下药了吗?”
高星桥问:“你希望我下药吗?”
她淡然一笑。
早上六点,景琇醒了,她习惯早起看资料。
她看大段大段的关于上市公司股东违规担保、违规占用公司资金的利空。
高星桥醒了,看着枕边半裸的女人,侧着身子在那玩手机,看资料。
他觉得难以置信。
高星桥伸手,扶住景琇的身体,轻轻压着她。
他看见她一脸红晕,春日的桃花。
昨夜,景琇问高星桥:“你有几个情人?”
他看着她的脸,说:“暂时只有你一个。”
两个人清晨有很好的鱼水之欢。
高星桥洗澡的时候,景琇穿上绸缎浴衣,回自己房间去了。
浴缸放满热水,她泡了好久。
她的电话响了,高星桥问她:“下楼吃早饭吗?”
景琇问:“你有我的手机号码?”
高星桥说:“昨晚你喝醉了。”
昨晚,景琇还没喝醉的时候,说要退休,拿走高星桥一千万,趁她没有人老珠黄,还能出售□□。
高星桥说,她的事业很常规,显然,她没有成功出售过□□。
景琇嗯了一声,自己拿了洋酒和杯子。
之后喝了酒,说,她有过两次机会,做男人的太太,但不会善终。
高星桥问,为什么不会善终?
景琇说,她从不迁就男人的计划。
高星桥说,理论上,男人占据优势,不需要女人迁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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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琇看他,问,那他为什么迁就她?
白天,他摔倒了,狼狈起身,一点也不生气,还对好奇的泳池救生员说,椅子,年老失修。
他丝毫不追究她,还遮掩她。
高星桥坦白,因为他对她有好感。
景琇则说,以利相交,不是好的开始,幸而,他天生善良,装不了混球。
高星桥一笑。
两人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看着窗外的湖水,浅斟慢饮。
景琇又说,从底层往上走,对别人天然就是冒犯,善行施恩,都无意义,活到现在,靠运气,一路,死了不少人,都是很年轻的聪明人。
她觉得,至少在男欢女爱前,假装两个人推心置腹过。
这也是女人的误区,男人没有这个需求。
高星桥听了,喝半杯酒。
景琇说,不过,她真要想办法退休了,邪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防不胜防。
他问她,到哪里去?
她说,天涯海角。
他轻轻拿走她的酒杯,低头吻她,之后的事,都是男女之事。
21. chapter 21
过了半个月,高星桥想和景琇去旅行,问她有没有兴致?
景琇问:“去哪?”
他说:“由你决定。”
她说:“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电话里,高星桥说:“苏州园林,这几天下雨。”
景琇说:“我走不开。”
他说:“等你有空。”
她平静地说:“你会不耐烦。”
高星桥很自然地说:“我们才刚开始。”
景琇屏住呼吸。
她忙完一阵,主动去高星桥办公室找他。
景琇见到他,他在审一些申请,看见她来,嘴角上扬。
高星桥准备了一份礼物给她,递了一个小盒子给她,景琇坐在沙发打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情人桥。
景琇恰好也准备了一份微不足道的礼物,说:“刚工作的时候,用第一个月工资闲余,买了一块石头,没有刻字,现在送给你做印章。”
高星桥接过来,桃花冻,端看那一抹胭脂红。
景琇等高星桥下班,之后两个人去兜风,路上,林荫道的风景一直往后退,景琇开了车窗。
高星桥问她:“在想什么?那么安静。”
景琇说:“想工作的事。”
他嗯一声,并不指摘什么。
景琇问:“一个有点钱有点地位也有点情趣的男人,为什么单身?”
高星桥说:“之前情绪不在那里,你来得刚刚好。”
景琇说:“那我为什么单身?”
高星桥说:“运气不好,没遇见像我一样的男人。”
景琇哦了一声。
临近毕业季,廖凯有可预见的名利、用心铺设的坦途。
孔苏推荐他入职家族企业,说他将来年资够了,再升迁。
廖凯参加毕业聚餐,同学们羡慕嫉妒,想灌醉他,都说他傍了一个有本事的姐姐,开超级跑车,家里富裕。
大家想让他酒后吐真言。
廖凯喝了酒,但没醉,什么都没说,以后也不打算参加同学会。
他从不回宿舍,回公寓。
他整理那些考古书籍,装进纸箱,寄回老家。
新工作报道,廖凯穿戴整洁,孔苏给他买了好几套行头,从头到脚都包办。
她的眼光当然好,从小不看价签,只看款式。
昨天挑衣服那会,孔苏电话响了,她家老阿姨小心翼翼问:“苏苏,我退休了,平时也不敢烦你。你知道月亮卖医美产品,她想读个MBA镀金。MBA值不值钱?能不能交男朋友?”
月亮是阿姨的女儿,孔苏说:“花钱读MBA,女的交朋友,男的也交朋友。正经富太圈,都不让老公读MBA。”
老阿姨说:“月亮不好找对象。”
孔苏对月亮还算宽容。
打小,月亮来她家,从不乱碰她东西,不是个骨头轻的。
她说:“投资人聚会,青年才俊不少,我有请柬,月亮想去吗?”
老阿姨喜出望外。
廖凯从试衣间出来,孔苏坐在沙发,挂了电话,问导购:“我弟弟帅不帅,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导购说帅。
廖凯坐在沙发上,和孔苏并肩坐着,问:“为什么说我是你弟弟?”
孔苏答:“你以后还要娶老婆,名声坏在我这儿,不值当。”
廖凯问:“咱俩现在算什么关系?”
孔苏说:“地下情。”
他不说话了。
女人都像孔苏这样不缠人,男人应该雀跃。
但廖凯知道,孔苏是嫌他不够格。
廖凯给公司各类会议打杂,自学法律和财务,忙忙碌碌,他见孔苏少了。
孔苏不以为意,她出国,去东南亚,看蝴蝶一样艳丽的蝙蝠,睡在芭蕉叶里的。
她搜集了一尊佛国黑漆木雕,想送给谁,头一个想到的,仍然是高星桥。
孔苏心情很落寞,用紫红鸡蛋花串的花冠,套在脖子上,一个人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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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狭长的木船上。
水深一两米的湿地上,紫红的睡莲盛开,长脚水鸡在附近觅食。
孔苏造作地补防晒霜,东南亚的日光,还是晒了点。
补完妆,戴上墨镜,她像一个长手长脚的玩偶,伸手拨水玩。
几个保镖托孔大小姐的福,也环游了世界。
孔苏八小时睡觉,八小时在酒店房间里发神经,只有户外的八小时,需要保镖跟。
保镖们当然知道,孔苏有个情人叫廖凯,但她从不带这个男学生旅行。
她在意识里,只带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人。
将近半年,廖凯在办公室做到凌晨一两点,闲来看考证的书。
他骑自行车回公寓,睡六个钟头,八点半起床,洗澡出门,买了三明治和咖啡,九点半继续上班。
年轻人体能好,怎么熬夜,都不露疲态。
他一进办公室就听说,一个很出名的上市公司,升升电子。
办公室助理,不止廖凯一个,大家低声议论,说:“升升电子,披星戴月创业,从萌芽到兴盛,用了二十年,没落只用了三年,技术跟不上市场,公司业绩一朝枯萎,被主管单位调查,说是信息披露违规。”
“没人坐牢已经大幸,听说有公司花三四个亿,买下升升电子的壳,准备注入新资产。抵偿债务,升升电子的创始人可以体面离开。”
“一辈子打拼,净身离开,真是惊险刺激。”
“你没见过资不抵债,像过街老鼠一样,被舆论追着打的老总?”
“提前把资产挪到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全家移民,做个裸商。哪天不对了,逃之夭夭。”
廖凯听大家谈的津津有味,不插嘴。
也许他熬到三四十,才有戏升一级,做代表。
如果想升高管董秘,往往得跟上哪家潜龙在渊的公司,做大股东心腹,从未上市,到上市,一手承揽与政府、证券公司、会计所、律所等等的关系。
这何其难?
22. chapter 22
孔苏从东南亚回来,听说高星桥交女朋友了,还带去留学校友聚会。
她去食品储物间,翻出了一罐腰果,倒在手上一大把,往嘴里塞。
她边嚼边打电话,叫廖凯过来作陪,像一只愤怒的土拨鼠。
廖凯本来在加班,整理文书,背着包就过来了。
孔苏的爸爸不在家,廖凯来过几次,熟门熟路,别墅区保安也放行。
他是一回生二回熟,孔苏看见站在储物间门口的廖凯,拍了拍地板,说:“你坐。”
廖凯坐下。
孔苏说:“我吃了这么多坚果,明天长胖。”
廖凯替她拧紧了坚果罐子,握着她的手轻轻拍干净果屑,说:“偶尔吃一次,也没什么。”
孔苏说:“我从东南亚给你带了一个黑漆佛像木雕。”
廖凯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孔苏起身去抬木雕,不轻,四十厘米高,也有十来斤。
等她回来,看见廖凯盘腿坐着,借着储物间的灯,在看学习资料。
她将佛像轻轻放在他背后,说:“我给你拍照。”
孔大小姐的摄影技术挺好的。
廖凯转过头看她,忽然,他的眉宇间有种很轻的忧愁,与佛像静的眉眼起了冲突。
他又低头,看那尊佛像,对视时,他的嘴角有轻轻的嘲弄,一闪而过。
孔苏说:“你看我拍的好吗?”
廖凯不看自己的照片,问:“你去旅游的照片呢?”
孔苏就给他翻看自己的照片,专业摄影师拍的,每一张取景别致光彩照人,很衬她的美艳。
廖凯忽然在一瞬间,感觉到他不再那么爱她。
他说:“孔苏,你做我姐姐很好,你我没有将来,也是很明智的预判。往更远看,谁的将来,都要埋到土里。”
孔苏听了这话,问:“你想要什么将来?和我结婚生子?”
廖凯凝视孔苏,说:“你心里一直有别人,这佛像也不是给我的。”
孔苏被揭破,一点也不心虚,理直气壮地说:“你应该一直装傻,不然怎么玩下去?”
廖凯说:“怎么不能玩呢?”
他蛮横地握着孔苏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孔苏想挣脱,却挣脱不了。
廖凯的力气比她大多了,将她困住,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孔苏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胸口被压的很重,她喘着气说:“廖凯,买卖不成仁义在!”
廖凯放开她。
他收拾东西,背包要走。
孔苏用干果砸他,用瀑布一般的腰果砸他。
廖凯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回头看她,大步走了。
他回到公寓,浏览大量的公告,分门别类,存档。他的上司老彭,常常布置几个助理,做文书写作,谁写的更规范,就用谁的。
其他助理,不是财经系,就是法律系毕业的,就他考古系毕业。
彭彰对于孔小姐塞进来的人留心,看他相貌堂堂,学历不低,专业不对口,倒也不要紧,谁都喜欢聪明漂亮的年轻人。
这几个月试用期,廖凯没有出错,颇为严谨,当助理够用了。
那天,说要招待十几家财经媒体记者,发布一些宣传软文,提前知悉一些舆论方向,要是对公司形象有负面影响的,也能有个心理准备。
招待会,几个助理分工,布置会议场地,发邀请函,预订酒店住宿与宴会厅,准备会议流程。
廖凯跟着忙忙碌碌,像红楼梦里的小厮,不是心腹的那个,抬轿子那个。
会议前后张罗了两周,他认识了不少媒体朋友,当中有个叫王琦的姑娘。
王琦以为廖凯单身,约他出来喝咖啡。
廖凯赴约,在一家咖啡馆,悬着带花草标本的乳白素纸灯笼。
王琦倒是不把他当外人,说:“招待会一年参加几十场,前几天还有个基金公司,也办了一场活动。”
廖凯说:“他们托你写什么?”
王琦微微一笑,说:“不写什么。他们更关心我们写什么。如果唱衰一家上市公司,影响他们持仓的股票价格,最好提前卖个人情,知会他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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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凯说:“你们权力这么大,收入很高吧?”
王琦说:“收入不高,车马费凑合。”
她端看廖凯的脸,浓眉星目,说:“你要是有什么新闻素材,也可以告诉我,我给你线索费。”
廖凯喝了一口咖啡,说:“坏消息比好消息有价值?”
王琦说:“当然。”
他问:“你需要很多线人?”
王琦说:“肯定啊。”
廖凯笑了,说:“那你有男朋友吗?”
王琦忽然嘴角上扬,说:“没有。”
廖凯说:“我给你介绍男朋友,我们办公室不少独身的。”
王琦笑着问:“怎么不介绍你自己给我呢?”
廖凯说:“我有一个对象,她脾气很坏。”
王琦说:“你倒也诚实,不玩花头,明明可以装单身。”
她也没觉得下不来台。
散了局,王琦得了一个猛料,某老总的情人,吞安眠药自杀,被送进医院,刚刚抢救回来。
她马不停蹄赶去医院,叫了摄影师一块儿。
医院病房不让进,她和摄影师蹲在医院外边的快餐店,蹲守到深夜,再摸进护士站,自称是病人的妹妹和妹夫,从老家过来的。
换班护士没有防备,问了病人名字,报了病房号。
王琦得逞了,至于她怎么拍了照,挖了素材,那都是她的看家本领。
老总风流情史的八卦新闻,最后没发出去,她和摄影师都得了一笔封口费。
王琦很满意,添置了一件珠宝首饰。
自杀的女病人吉雅出院时,王琦还送了果篮,开车去接。
听说吉雅也得了一笔安置费,跟她断了关系的老总,安排她出国留学,原话是:“外边有的是新朋友,不必要死要活。”
吉雅心有不甘。
爆料给王琦的,正是她本人。
安眠药的量,也控制的很好,住院洗胃免不了,但死不了人。
王琦当然知道,吉雅不是省油的灯,她会是好线人。
23. chapter 23
王琦被安排了一个新的选题,瑞瑞公司欺诈发行退市。
听说牵连很广,上市公司、承揽上市的证券公司、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客户方、银行……都卷进漩涡。
主编让王琦按照欺诈发行的手法、惩戒的结果、官方的态度,写一篇三千字的报道。
王琦忙去了,查到最后,一条食物链浮出水面。
她咨询了一个会计师事务所的朋友,张大会计师。
对方收了咨询费,讲了讲手法,说:
“坐牢的老总,虚构了四年的利润,虚增应收账款,银行流水,都是为了上市。这家公司,自始至终就没有赚钱。承揽的证券公司,审计的会计公司,以及尽职调查的律师事务所,都是配合的演员。演出报酬,包括垫付资金的高额利息,最后都由股民买单。”
王琦又咨询了一个律师事务所的朋友,问怎么罚?
黄大律师答,证券公司、会计师事务所、律所,都要伤元气。
王琦问:“当初不接这单,不就行了?”
黄大律师说:“演员为什么接拍烂剧?”
王琦说:“没有好剧本,好导演。”
黄大律师说:“一个道理。嗷嗷待哺的证券公司多,律师事务所多,会计师事务所也多。能上市的好公司不多。”
王琦恍然大悟,又问:“我听说不少上市公司,也是补税上市,算不算欺诈发行?”
黄大律师说:“这事,要看水分大小。有些公司是盈利的,离上市标准还有一小步的距离,得道多助,众人帮一帮,捧一捧。你要是完全没利润,画个海市蜃楼出来,那肯定要挨板子。要虚实结合嘛。”
王琦明白了,整理好,写了一晚上稿,这周就算交差了。
一连串的同行财经稿件发布后,引起怎样的舆论轰动,股民们会怎样咒骂,王琦是不关心的。
这样一幕大戏,借出资金的投资公司,扶植一家公司上市,最后变现,才是食物链的顶端。
瑞瑞公司退市后,背后出借资金的公司永华,套现走人,毫发无损。
王琦查了永华投资,老板姓景,第一代创始人去世了,传给第二代,第三代有个独生女,叫景瑶,年龄和她差不多,不做投资,走学术路线,当大学讲师,干干净净的鳄鱼世家。
王琦忽然来了兴趣,应该抽个空,走进校园,去认识这位景家千金。
下班回家,王琦的父母五六十了,依然操持一家早餐店,粥粉面小笼包豆浆,辛苦。
王琦考上大学,父母就从老家县城出来,在大城市边上,大学生密集租房的小区,开了一家早餐店。
王琦的父母不用她养,还存了不少钱,一家人凑了首付,偏远地段买了一套三居室。
王琦觉得自家,就是标准小市民,上流社会的富太千金,生活离她十万八千里。
秋季,景瑶跟着经济教授们,忙着开经济论坛。
论坛办得好,观点前沿不前沿,嘉宾有没有份量,能不能透露政策风向,很有参考意义。
高校为了提高话语权,增加学界影响力,也非常重视这一类活动。
这一类的论坛,也常常邀请政界、金融界、商界、学界的大佬参加。
景瑶年龄也到了,景家老太太物色过几个青年才俊,但景瑶总说自己还小,不打算结婚。
景瑶想邀请高星桥出来聚聚,高星桥婉拒了,生活经验与年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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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沟。
有家上市公司想在高校赞助实验室,研究新技术,预算是三年,每年三千万,总计九千万。
项目由谁牵头,由谁挑担,都有讲究。
高星桥所在的学院忙这事。
高星桥趁空闲,打电话给景琇。
他对她说:“之前,买了一套新房子,刚请设计师装修好,也请了检测公司验收,放什么家具,由你定。”
他给她房子地址和入户密码。
景琇想,他有足够的诚意,且直截了当。
她抽空去他的新房子逛,空空荡荡,望山。
景琇打电话给高星桥,说:“家具的事,两个人一起决定吗?”
高星桥说:“如果你想参考我的意见,周末一起逛家具城?”
景琇说好。
周末,两人约在高档家具城门口。
景琇站在一棵开粉花的异木棉下,用手指拨树干上的尖刺玩。
高星桥开车来的,看见景琇的一举一动。
他可能钟意她,像盲人一样摸索过人生,虚空中无望又坚持地描绘,和他一样,年复一年。
她的妆容很淡,有时精明,有时迷惑,介于一种年轻与成熟之间。
他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子,从电梯上广场,放轻了步子。
她似乎感觉到他,回头看他。
高星桥一笑,说:“我原本打算吓唬你。”
景琇说:“那我应该吓到吗?”
他展开双臂,幼稚地说:“准备好了。”
她微微一笑。
人来人往,景琇抱着高星桥的腰,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像漂泊的海鸥,落在了顺风的邮轮,暂时歇了歇脚。
24. chapter 24
吉雅出城了。她得到的价钱够高,可以重新开始,另觅如意郎君。
吉雅想不到的是,礼云并没有空出多久,就开始接送王琦。
司机将车子停在她报社写字楼下,像个邀请。
王琦没有拒绝,礼云请她吃了几顿饭,送了几件礼物,温文尔雅地说,他很欣赏她的韧劲。
王琦同意做礼云的情人。
没有别的理由,礼云开的价钱够高。
三个月之后,没什么下文了。
王琦也不觉得吃亏,只当交了一个男朋友,也得了一笔很不错的安置费。
礼云的确没有失败过,除了在景琇那。
他想复制一个景琇,像搜集玩具一样,但没有成功。
她是饥仍择食的一个人。
傅岩结婚,也给景琇发了请帖,抬头是,“best friend”。
景琇没去凑趣,更愿意赴高星桥的约。
那晚,夜幕星垂,高星桥在码头游艇俱乐部,带景琇上游艇。
景琇夸这艘船漂亮。
高星桥说:“这艘游艇,我哥定制的,后来一交船,就被拍卖了。前几年,我买回来翻修,最近刚交船。”
景琇觉得故事复杂,问:“高先生,你的收入合法吗?”
高星桥说:“不要害怕,许多非法的勾当,在当时,是合法的。”
景琇说是。
第二天早上,睡在游艇的景琇,被手机消息吵醒了,助理跟她说,公司的许经理玩老鼠仓,被监管发现了。
基金经理操纵私人账号,先于自己管理的基金买入股票,又先于基金卖出,获取收益,名曰老鼠仓。
坐实了,基金经理要坐牢。
她关了手机,高星桥也醒了。
他说:“昨晚你睡得很熟,一点也不怕我将你卖到马六甲。”
她说:“半老徐娘,卖无可卖。”
高星桥问:“那谁是半老徐爷?”
景琇笑了,说:“你是个顶好的人儿,总替我圆场,早十年认识你,我的孩子现在应该读小学。”
高星桥饶有兴趣问她:“想跟我生孩子?”
景琇说:“男人做父亲,最重要是品德,高先生,你很良善。”
高星桥摸摸景琇的头发,说:“我想我不会有孩子。”
景琇问:“为什么?不孕不育吗?”
高星桥笑了,问:“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还跟我吗?”
景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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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可以跟,不是什么大事。”
高星桥说:“完全没有男女之欢呢?”
景琇疑惑,问:“你的身体,在走下坡路?去医院看了吗?”
高星桥哭笑不得,说:“我尚且健康。”
景琇哦了一声,说:“我没有那么饥渴,人健康终究比性生活更重要。”
高星桥笑出声。
她好奇地说:“为什么你认为自己不会有孩子?”
他说:“人间不是乐园,和尚茹素无子女,是慈悲。”
景琇明白了,说:“男人到六十岁都可以反悔,女人四十岁之前要做决定。我如果借谁的基因生孩子,高先生,你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高星桥想了想,说:“现在是在征求我的同意?还是一开始……”
轮到景琇笑出声,她说:“高先生,我欣赏你的学识,尤其是你那些惊人的学术成果,我高攀你了。我原以为天才的缺点是风流,很快发现不是,你的容貌气息,像泉水一样清澈。我想,你只是心情好的时候,喜欢故意使坏。那天你为什么心情好呢?我一向不自恋,但也受宠若惊。”
高星桥听了,嘴角上扬,低头吻景琇的红唇。
她完全猜中他的心。
25. chapter 25
这一年,查环保,各地的小型养猪场被清理,肉价翻倍,资本众志成城地炒作畜牧、饲料、兽药……
收益不俗,又混过去了。
闻风而动的贸易公司,进口大量肉类,迅速转销,也赚了不少。
高星桥有一间小贸易公司,也赚了一笔。
他大起大落过,快乐也有限。
基督山伯爵也不快乐,快乐的是他的前身,大副唐泰斯。
那天,高星桥去见父亲。
他爸泡着茶,说:“有人投资,让我东山再起。”
高星桥说:“这是好消息,签合同了吗?”
他爸说:“签了。”
这份体面的投资,是高星桥操作的。
他爸说:“星桥,你长大了,以前你不肯听我讲生意场上的事,只顾着读书,你哥倒是更愿意听。”
高星桥说:“我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我想带她来见您。”
高爸说:“你带来见见。”
当年,高家破落没多久,父亲坐牢,哥哥自杀,各路亲戚忽然跑来,要相帮高星桥。
高星桥简单办完哥哥的丧事,只说要出国留学,谢绝了。
远房亲戚们不甘心,旁敲侧击问起公司财产。
高星桥说,都被查抄了。
这几天,高星桥准备带景琇见家长。
景琇倒是意外了,但她没有拒绝。
工业园区,景琇初见高星桥的父亲,觉得眼熟。
她过目不忘,得空用手机查了查新闻,查到了高家的往事。
景琇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陪高星桥的父亲泡茶。
高星桥说:“试试药桔蜜饯。”
他递了小瓷罐子过来,黑乎乎一团,景琇挑了一个吃,很甜,没有籽。
她说:“我看见外边有一架子百香果,很漂亮。”
高爸爸说:“高星桥大哥喜欢喝百香果茶,我特意种的。”
高星桥一愣,景琇不动声色,她知道高星辰已经在监狱自杀。
景琇仍然装作不知情,问:“伯父,星桥排第几?”
高爸爸说:“他排老二,我就两个儿子。”
景琇没再问。
之后,高星桥和景琇一起在小工厂做饭。
景琇却说:“我来下厨吧,我做饭还可以。”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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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工厂小食堂的厨房,食材都是齐全的,景琇下厨,蒸饭、熬汤、炒菜,饭菜很快出炉。
景琇问:“伯父一起吃饭吗?”
高星桥说:“他习惯一个人吃饭。”
景琇就留了饭。
饭后,高星桥说,和她去附近厂区转转,散步消食。
景琇跟着他出门。
到处空落落的,也许某个时代,有成群结队的工人,但现在都散场了。
残局里的人,也要活下去。
高星桥牵她的手,在一轮秋月下,漫步旧工业区,有兴致给她介绍,哪间是惊弓之鸟,衰败了,一直没开工,哪间是枯木逢春,重新粉刷厂房。
景琇聆听着,他俩像走在涂涂抹抹的时代画卷里。
她认为高星桥掩饰得很好,像从没被重创过一样。
她也掩饰得很好,像从没对人失望过一样。
景琇说:“我欲与君相知。”
高星桥看着景琇,他才将自己的故事展开一角,她似乎已经了然。
高星桥用手指蹭蹭她的脸颊,又替她整理毛衣领子。
他只说:“天冷了。”
26. 26
秋天,落叶金黄的季节,景瑶又参加婚礼了,另一个老同学王桢结婚。
她打小就两个女友,一个是工厂二代萧萧,另一个就是王桢。
婚房在私家园林里的小洋楼,新郎开书店,听说常常为王桢办小型展览,家里有物业收租、有银行分红,是个富三代。
王桢则是大学油画系讲师,大美女,也是千金小姐。
结婚前几天,两个女人,曾在王家说一些体己话。
王桢挑剔婚纱,选着珠宝,又挑剔婚鞋,忽然问:“景琇你认识吗?名字和你很对称。”
景瑶说:“一个远房表姐。”
“长得美吗?”
“我长得美吗?”
“挺美的,骨相好。”
“她比我成熟一点。”
“那挺美。性格呢?”
“你问这干嘛?”
王桢说:“我未婚夫写请柬,只邀请了景琇这一位女性朋友,还说她是best friend。”
景瑶答:“我远房表姐进取理性,男人和她有共同语言。”
“家境很一般了?”
“我那个远房叔叔,不太像样。”
“那你觉得,我比你表姐如何?”
“你是千金大小姐,世家名门,我表姐家世不如你。”
王桢问:“除了家世,那别的呢?”
景瑶说:“别的呀,野生的石斑鱼,比家养的石斑鱼贵。”
王桢听了一嗔,问:“景瑶你什么意思,我是家养的石斑鱼?”
景瑶说:“我表姐用最少的资源,走了最远的路,男人当然欣赏她了。”
王桢说:“但傅岩要娶的是我。”
景瑶说:“他也是家养的。让他逆流江河,到上游产卵,他可做不到。”
王桢又气又笑,说:“他也是鱼?还要逆流产卵?好,景瑶,要不是打小认识你,我得好好收拾你。”
景瑶笑着说:“我随口说说。新娘新郎,天生一对。祝你俩白头偕老。”
新娘又忙着打电话,和婚礼策划确认现场,还有摄影师、化妆师、发型师等等。
景瑶就走了,只觉得世界真小,一座城的年轻人彼此都认识。
景瑶回家后,向奶奶撒娇,说要买下高家的别墅,给她做嫁妆。
景家奶奶说:“还没找男朋友,就跟奶奶要嫁妆?”
景瑶说:“我没嫁,但房子先预备着。”
景家奶奶说:“房子虽然近,但不吉利。”
景瑶说:“奶奶,没什么不吉利的,我先拿来当仓库,放我的东西。”
景家奶奶沉吟,只租不买,说,过个两三年,再买不迟。
奶奶问景瑶:“你爸说你不打算评职称,只想一辈子做讲师?”
景瑶说:“我没什么学术天赋,只喜欢教书育人。”
景瑶奶奶说:“学术的事,可以请人帮你。”
景瑶说:“奶奶,咱家什么都用钱买,钱能买爷爷回来吗?”
景瑶奶奶说:“你爷爷安息去了,买回来做什么,吓全家人一跳。”
景瑶笑了。
等别墅租下了,景瑶搬了不少东西过去,只布置了一间房当卧室。
有时候,她一个人在院子里修剪花草,有时候,她养一只兔子。
她痴痴呆呆的,小时候喜欢的娃娃,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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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放在玻璃柜里,摆在一楼客厅。
她记得自己从前,带了一个娃娃过来高家做客,高家招待她喝茶。
他们说的事,她都听得懂。
谁家上市公司老总行贿政府,获得软件订单,要判刑坐牢……
乍喜乍悲,景瑶都不关心,高家哥哥多谢她带的点心,说家里人都很喜欢吃。
那是别致的小兔桂花点心,也是景瑶上门的借口。
高家哥哥摘了院里的石榴,彬彬有礼地递给她,将她当大人看,也不嫌她有多动症,请她常来坐。
景瑶去谁家,都没有这般待遇。
别人都将她当成一个麻烦,换着法子赶她,骗她说,家里来电话,催她回去。
她回去了,家里人从来没打过那些电话。
只有高家哥哥对她特别尊重,还会教她拉小提琴。
如今,景瑶买了最贵的小提琴,放在别墅卧室。
她有空拉琴,还养了一盆五种花色的太阳花,那是小时候,看高家的花台种满的。
她的床头,放了一张合影,景瑶与高星辰的合影。
景瑶在学校讲课的时候,挺正常,庄重大方,她只是需要一个社会身份,掩饰自己。
至于她的心,飘向了哪里?
名利场,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投资失败,跳楼的也有,逃出国外的也有。
景瑶的父亲是数学系博士毕业,做事有一套深沉的统计思路。
他常常教景瑶:“谋定而后动。”
她不想评职称,景爸爸也不勉强她。
景瑶的心,终究飘向了高家的别墅,那里没有现实,只有小提琴、太阳花、石榴。
27. 27
周一,景琇看见了基金公司副总病逝的讣告。
社会是一个精密机器,人人都是可替换的螺丝。
晚上,景琇和高星桥在一家餐厅吃饭。
既然人间的河流急湍,大部分渡过去了,那也不必再谈起。
第二天,景琇睡醒,看见窗外云天江景。
手机里的财经新闻,有时候会有意外惊喜,比如公司被要约收购,有时候也会有意外惊吓,比如公司高管被立案……
高星桥有一定的成就,不用莽莽撞撞地开宗立派。
他坐在床上看景琇,他喜欢抚摸她的头发。
景琇说:“研究生那一年,问自己为什么做不了学术。想了许久,我急需一个值钱的文凭套现,目的不纯。”
高星桥问:“选了一个自己不感兴趣的专业?”
景琇说:“工资高的专业。”
高星桥嗯了一声,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意的选择。
景琇坐起来,问:“男人,到了志得意满的四十岁,流行停妻再娶,清一色,娶二十岁出头的女大学生,娇妻令他们青春焕发,原配则令他们烦躁,高先生,你有这个需求吗?”
高星桥笑了,靠着枕头,低头看她,说:“我更需要一点阅历上的共鸣。”
他又说:“新房子,通风得差不多,搬过来一起住吗?”
景琇说:“好。”
装修好的新房子,家具两个人一起挑的,都已经布置好。
他给她留了单独的书房。
之后,景琇搬进去,看窗外,远远的杉树浅绿,轻得像模糊的羽毛。
今朝梅雨霁,青天好,一壑一丘。
她要跳出框架,自立门户吗?
景琇还不愿意冒险,她和万千普通人一样,输不起。
同居后,景琇喜欢窝在客厅沙发,和高星桥看各自的书。
高星桥头也不抬问景琇:“有没有兴趣环游世界?”
景琇说:“那是退休后的计划。”
他问:“在研究什么?”
景琇说:“财经史。”
许多总裁都是发明家,开创了一个行业,直到行业凋零,亏损了。
一个企业由无到有、由盛到衰的周期,平均二十年。
人的寿命八十年,于是悲欢离合,风流云散。
孔苏自认为失恋之后,不造作了,跟着爸爸当秘书。
她爸有点夸张,和她出门,总是分开坐两辆车,搭乘不同的航班。
以防出意外,孔家就覆灭了。
孔苏终于松了口,劝爸爸再娶生子。
孔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红颜知己,正好吻合了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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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婚,热热闹闹一阵,但不和女儿孔苏同住一栋。
孔苏觉得这样最好。
她找廖凯,去他的住处,他忙着看书学习。
孔苏故意飘来荡去,说:“不用这么小气吧?我还不能精神出轨了?你们男的刷多少短视频网红,女的也没崩溃呀。”
廖凯镇静地说:“你在偷换概念。”
孔苏说:“廖凯,你和我好像老夫老妻,不上床,光吵架。”
廖凯说:“请你不要打扰我,我没有富爸爸。”
孔苏哼的一声,说:“我爸再婚了,马上要追生二胎了。”
他说:“哦,你不是骄纵独生女了。”
孔苏走过来,勒住廖凯,廖凯轻轻把她手掰开了,扭过身看她,说:“玩够了没有?”
孔苏说:“为什么要玩够?”
廖凯说:“你不需要找活着的意义,你生来是享福的。”
她说:“就是玩,也会玩腻的,学术艺术,我什么建树都没有,整天混吃等死,妈妈也很早升天了,没人跟我商量人生,明恋的人,也不喜欢我,再加上你也是白眼狼。”
廖凯看着她,说:“你是不是进入更年期了?唠唠叨叨。”
他抱住孔苏,吻她的额头,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孔苏安静一点了。
28. 28
高星桥有不少学术交流活动,夏天要出国访问。
他似乎脱离了俗世,除了教书和科研,归于一种清静的气氛。
景琇做饭,高星桥说自己要发福,规划了一条散步路线。
两个人手牵手,沿着路灯散步,对岸是连绵的小山,夜幕里灯火亮了,勾勒出星星点点的流光。
景琇甚至觉得,她可以在这一瞬间消逝。
高星桥忽然说:“好一点的车子,更安全,你爱到处跑,调研这调研那。”
他买了辆新车送她,停在这里,车钥匙递给景琇,非常老套,也非常关切。
景琇不由笑了。
工作上,景琇从容很多,安顿了许多,至少比一年前。
她喜欢计算流动筹码,静悄悄地,有步骤地,像雪山里迂回靠近猎物的雪豹。
高星桥纳闷,景琇在房间里摆了满架的书,但一本也不跟他讨论。
他当然不知道,景琇跟一个男人讨论过诗歌,还跟另一个男人讨论过小说。
她在避忌。
景琇只跟高星桥讨论水族箱里的珊瑚礁。
高星桥说她一口一句高先生,与其说是尊称,不如说是拿他解闷。
景琇淡笑。
高星桥认为她长得很美,草木云朵的自然美。
景琇无数次感觉到自己,像一个泥胚,过去还未煅烧成形,他即使见到她,也不会留意她。
她成熟了,相逢了,才彼此欣赏。
有一天,高星桥心血来潮,对她说:“我要从你的书房,借一本书。”
她说:“哪一本?”
书架是定制的,高度从天花板一直到地面,空间上,她利用的很好。
高星桥平淡地说:“《故园风雨后》。”
景琇时过境迁,说:“念中学时,我爸爸要去做生意,把房子卖了,带着钱不知所踪,留下我和妈妈自己谋生,那时候,我刚好在看这本书,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问:“什么道理?”
她说:“故园风雨后,因为人散了,不是因为房子没有了。”
高星桥忽而意识到,景琇与他的共同点,要比他知道的更多。
傅岩的婚礼相当热闹,新娘也没再追究他的best friend,毕竟人都没来。
婚后,她肯定是要控制傅岩的。
傅岩天生散漫自由,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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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是不愿意被控制的。
步步紧随,步步争执,傅岩通常不说话。
新娘子有一天去傅岩的旧书店搞破坏,推倒了书架,像多米诺骨牌。
傅岩的世外桃源,瞬间变成了一锅粥。
他忽然说:“原来我不适合结婚,适合修道。”
傅岩就离家出走,不知所踪了。
新娘子用了各种关系找遍了,都没找着傅岩。
隔了几个月,终于听说傅岩当道士去了。
新娘子找到道观里去,傅岩在那里穿道袍,玩双刀,背《庄子》,善刀藏之。
她上前抢他的刀,傅岩躲进屋子里,反锁门,她拍门,他不出来。
王桢说:“离婚,你也得跟我去一趟。”
傅岩说:“我暂时不想离婚。”
她缓一缓,问:“那你到底想干嘛?”
傅岩俗套地说:“想静静。我错过了一个女孩子,我不想再错过一个女孩子。我得想明白,我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女孩子。”
王桢说:“你只想你自己的需要,当然一直错过。”
傅岩沉默了半天,把门打开了,说:“王桢,你讲的有点道理。”
29. 29
景瑶父亲忽然住院了。
人在手术室抢救,不是小病,突发脑梗。
景家不少人都在,帮不上忙,陪到晚上,几个亲戚扶着景家老太太,先回去了。
景瑶留下陪护。
过了几周,景瑶父亲抢救回来了,但精力大减。
景家的投资公司不能少了管理人,景家老太太的意思,让景瑶辞掉大学讲师的工作,继承家业。
景瑶认为这是宿命。
景家的投资公司,并不在CBD写字楼,在一个双地铁商圈的商业楼里,租了顶楼两层。
离机场、两个火车站,都在半小时车程里。
餐饮也很方便,挨着一家大型的商场,点外卖是不用愁的。
景瑶上班第一天,也没打算开会,只是坐在她爸的办公室发呆。
以后她的工作,将围绕各行各业,像从小训练的那样。
至于象牙塔一样玲珑的大学生活,装学生,去听整学期的电影赏析课,不可再得。
景家人,做投资,如同艺术。
过了几天,开会的时候,景瑶决定了未来两年的投资方向。
钢铁与煤炭上市公司、铁矿石期货、在英国上市的国际铁矿公司、国内的铁矿公司。
公司的几位投资经理想询问理由。
景瑶说:“爸爸之前的意思。”
老经理不能确认景瑶是鹰雏,还是雀仔。
但资金是景家的,景瑶是景家独生女,学历没问题,只怕经验不老道。
有一位投资经理,之前去医院看望过景家掌门人,病人昏昏沉沉,怎么可能决定投资方向。
他觉得景瑶这个黄毛丫头,太儿戏。
下班后,景瑶下楼去逛商场,天桥对面的家居商场,也有大超市和服装店,她下意识留意一家店的热闹与否。
初中的暑假,她想买一匹马。
奶奶让她去商场数人头,做统计,哪家店人流量大,哪家店人流量小。
她不数人头,花钱请人去数。
她将业绩最好的店铺告诉奶奶,奶奶问她,给她现金,去买一匹马,还是用奶奶账户去买股票。
景瑶决定买股票,不买马了。
奶奶看了她选的经营业绩好的公司,不做评价,打了电话给股票经纪人,按着景瑶的投资策略,报了数。
从那以后,景瑶天天都要上网查股价,暑假在涨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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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度过了。
景瑶没有赚到钱,国际级别的扩张,产业级别的更新,才有可能大幅影响股价。
几家商场的经营数据,投石无水花。
景奶奶让她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
之后,她无数次去未知之境,都学会了自己试错摸索规律。
第二天早上,景瑶七点到公司,公司里的七八位研究员,来得更早。
景琇接到景瑶的电话,问她是否有兴趣跳槽时,她有点意外。
景瑶给的待遇很优厚,管理资金的规模也更大,施展空间不小。
景琇说:“我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
一个星期后,景琇还是婉拒了景瑶。
去亲戚处做事,恩恩怨怨不分明,不好散场。
景瑶也没有强求。
永华投资老部下,不理解景瑶的投资方向,要来劝说,大意是煤炭炼钢这一类大宗商品,需求大户房地产有颓势了。
景瑶问:“钢材也能造车,您怎么看新能源汽车产业?”
老部下沉吟。
之后两年,资本市场的表现,检验了景瑶的预判。
她坐稳了景家第三代接班人的位置。
30. 30
下周,景琇要调研垃圾焚烧电厂,去外地出差。临窗的书桌上,放了一沓书籍,关于垃圾焚烧发电。
书桌上,还有一支燃尽的桂花香,一盒梅子糖果,一些纸笔。
出差的事,她之前说过了,高星桥放下手中的书,说:“有时候想,你可能是我的一个梦境。”
她问:“高先生,你做的这个梦,是从□□开始的吗?”
高星桥笑了,轻握住她的手。
景琇淡笑,走开了,她不想又和他玩到天色困人、花气醉人、春梦不醒。
那天,景琇下班前,接着了傅岩的电话。
傅岩熟络地说:“我最近在做文化公司,忙得头重脚轻。”
景琇问:“然后呢?”
傅岩说:“琇琇,我向你道个歉。”
景琇安静听着。
傅岩说:“谋生做事业,千辛万苦,以前是我没有体谅你。”
景琇停顿片刻,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下了班,景琇逛高档商场,买了沐浴露洗发水之类的。
景琇结账时,天公作美,她又一次偶遇了吉雅。
吉雅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在商场中庭,拉起家常来,说:“景小姐,我最近开了一家模特中介公司,专为网上的服装店服务,你负责的基金有兴趣投资吗?”
景琇说:“我负责的基金,不做创业投资方向的。”
吉雅说:“看来不能合作了。”
景琇不置可否,匆匆走了。
景琇并不知道,同样出身底层的吉雅,用半条命换来这一笔创业启动资金,当了人贩子,专门进口东欧模特。
出差那天,景琇做了早餐,两份培根三明治,配椰汁,另外做了一大份猕猴桃蔬菜沙拉。
高星桥吃着早餐,说:“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景琇说:“不用奔波了,我叫了出租车,一会到楼下。”
高星桥说:“独立到我没有用武之地。”
她笑了。
出发前,景琇看到了哪家基金公司高管,又被立案调查的消息,她也没有很吃惊。
猝死和坐牢,在这行,都属于寻常事。
她吃完早餐,拉着行李箱正要出门,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高星桥:“要不要我带点什么土特产给你?”
高星桥说:“不给你增加行李负担了。”
景琇说:“你也是很理性的人。”
两个人简直相敬如宾。
高星桥走过来,吻了她额头一下。
景琇下楼了。
这天是企业的投资接待日。
景琇和助理经理以及一名研究员一起出差,下了飞机,拜访企业。
有几个同行也来了,戴上安全帽和口罩,参观垃圾焚烧电厂的机器设备。
技术上,炉排炉型焚烧炉,优于流化床焚烧炉。垃圾焚烧发电,对环境的保护,也优于垃圾填埋。
之后开会,一行人和管理层交流,更新公司与行业的情况,询问垃圾处理费和发电收入,两股现金流入的增长,以及了解股东分红,员工福利。
该了解的,都做了记录。
白天忙完正事,晚上,景琇和同事回到快捷酒店,大家解散,不聚餐了。
景琇下楼,在街上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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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报刊亭,买了一张旅游明信片,写了细致的祝福,投进邮筒,寄给高星桥。
她希望他收到有城市邮戳的纪念品。
之后几天,景琇带着团队,顺便拜访了当地另外几家上市公司。
她忙忙碌碌,看看有什么行业新方向。
最后一天,是周末,给大家放假,在当地逛逛。
景琇哪儿都没去,大小城市,她做研究员那几年,都逛过了。
她找了酒店附近一家美容院,精油按摩两个小时。
按摩的两个小姑娘,向她推销套餐。
景琇说:“我来旅游的,按一次就回家了。”
小姑娘问:“您做哪一行的?”
景琇说:“卖基金的。”
小姑娘又问:“卖基金赚钱吗?”
景琇说:“赚辛苦钱。”
她闭上眼睛,小姑娘们就不问了。
按摩完,小姑娘们走了,景琇一个人在包间,电话响了,是高星桥。
他问:“工作忙完了吗?”
景琇说:“忙完了。”
高星桥说:“明信片先回来,人还在外地,有点可怕。”
景琇忍不住笑了,说:“出差,要多拜访几家公司。”
高星桥说:“猜我在哪?”
景琇诧异,问:“在哪?”
高星桥说:“酒店楼下,有一排梧桐树。”
景琇坐起来了。
她挂了电话,在美容院结了账,只隔了一条街,几百米,她远远看见林荫道上,高星桥的身影。
景琇心中尘埃落定,慢下步子,向他走过去。
31. 31
高星桥将行李放在酒店房间地上,看见桌上,她的笔记本电脑开着,旁边又是一沓资料。
他要去冲澡,脱掉外套前,口袋拿出一个首饰盒,递给景琇,说:“明信片的回礼。”
景琇打开看,是一条祖母绿钻石手链,她忽然想到曾经有女孩子,跟她炫耀做情妇的战利品,也是一条手链,微微一笑。
景琇坐在桌旁,又看标的公司公告,回购股票,八亿到十五亿,不是小数目。
直觉有些利好,具体是什么,她让研究员去问内部员工,但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浏览了这家公司的历史招聘信息,查这家公司私下的招兵买马,尤其是高薪职位。
去年到今年,一直在招国际工程项目经理。
“ 负责公司(国际)EPC工程项目管理,履行项目经理职责。
把控项目成本、进度、安全、质量和合同管理。
协调现场与业主、监理及其它施工单位的关系,处理现场突发事宜。
负责对项目成本进行管控,确保项目利润,保证项目顺利实施。
协调和管理公司内部项目组成员,有效推进项目实施,合理调配公司资源,公平分配项目奖金。”
景琇浏览完,有了一个估计。
之后两个月,这家公司连续发布海外项目中标公告,一个在印尼,一个在巴黎,股价短期上涨了25%左右。
那是后话。
景琇只是根据概率,提前埋伏了而已。
当下,景琇标记完这一个信息,打算跟注。
高星桥洗完澡出来,穿着家里的睡衣,景琇问:“你行李箱蛮大,出门日用品带的很全吗?”
高星桥说:“习惯自己的物件。”
他看她伏案,说:“整天看资料,明天有空消磨一天吗?”
景琇说:“有空。”
高星桥暂时不打扰她,他坐在靠窗椅子那看闲书,点了外卖。
景琇踱步到高星桥身边,他看诗词呢,“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高星桥说:“我订了你出生那一年的红酒。”
景琇一愣。
高星桥牵她的手,让她坐在他身上。
第二天,景琇和高星桥一起去当地茶馆喝茶。
竹椅凉棚,不少人围坐小桌,都在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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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茶水上来,素瓷雪色,水纹凝然。
高星桥沏茶,景琇品茶。
景琇慢慢放松下来,无意看见手机信息,以前的一个同事,得了抑郁症,药物摄入过量,没抢救过来。
景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陪高星桥喝茶。
这一行,高强度的信息摄入,高压的情绪波动,残酷无情。
高星桥说了一些事,讲的是一家小贸易公司,只有三五个职员,哪个行业供不应求,就从海外大宗进口商品,平时则是一个清闲的状态。类似于,修复失衡的供求关系。
景琇问:“贸易公司是你朋友开的吗?”
高星桥答:“我留学时开的。”
景琇嗯了一声。
他有很多事,她不知道,现在他主动告诉她。
景琇说:“常常有人打着要大额认购基金的名头,邀请基金经理餐叙。饭桌上,话锋却转向联手炒作,游资组局。”
高星桥放下茶杯,问:“动心吗?”
景琇诚实地说:“风险太高,不然肯定动心。”
高星桥一笑,他知道她是保守主义,两个人的关系,是例外。
32. 32
景瑶父亲出院后,一直在家休养,景瑶因为工作的缘故,认识一个律师,叫做方哲。
她将这个方哲的照片发给高星桥,问:“像吗?”
高星桥一瞬间知道像,但神不似。
高星桥的大哥从小养尊处优,是个翘楚人物。
方哲,表情克制,不挥洒。
他反问:“像谁?”
景瑶已经迷惑了,或者她一直期待着什么,长年累月,得到了罕见的回应。
景瑶离开律所,司机开车,回公司开本月的投资会议,煤炭涨价,火电亏损,预备高位沽出煤炭,买入低位的水电。
她让经理遴选水电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最后选了几家买入。
她和方哲第二次见面,是在保龄球场。
景瑶特意去的,她查了方哲的家庭、学历、工作履历、感情状况。
景瑶知道了方哲是高材生,以出人头地为目的,从不接公益法律援助案件。
他不单身,有交往多年的女同学,但看见景瑶,依然主动上前邀请她,态度殷勤。
方哲自然知道景瑶的家底,一个活泼靓丽的富家女,年纪轻轻,成了接班人。
景瑶穿黑色毛衣、配牛仔裤、一双印花白球鞋。
她看见方哲那张脸,和记忆里的高星辰重合。
景瑶打了几局保龄球,就不打了,方哲要送她回家,约她下次吃饭,她婉拒了。
她回到留园别墅,蓦想了一遍。
景瑶感觉到徒然,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那张合影,高星辰和她的合影,迷住了她的心神。
她不是照片里的多动症小女孩了。
晚餐时,景瑶说要去相亲。
景家奶奶有点意外,但还是如一切长辈一样欣然。
对方条件优越,和景家门当户对。
三个月后,景瑶订婚。
高星桥和景琇都收到请柬,都知道了关联。
高星桥轻轻抽走景琇的资料,柔和说:“别看这些了。”
景琇忽然问:“高先生,跟我在一块,你闷吗?”
他说:“初看你东奔西跑,像脱兔一样。我才是沉闷的那一个。”
她问:“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怎么会知道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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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奔西跑?”
他说:“你哪天跑过我眼前,你自己不知道。”
景琇纳罕,她不记得更早前见过高星桥。
但这座城人来人往,他见过她,也不稀奇。
景琇说:“我管理的基金,规模很小。即使熊市,也能找到几个避险板块。至于规模大、单一行业配置的基金,默认要熬寒冬。”
高星桥听她这样冷静,倒衬得他患得患失。
他从国外回来后,用一个季度的时间,将资产抽出一份本金。
他对景琇说:“账户密码都在这张纸上,钱交给你打理,想退休,随时可以退休。”
景琇问:“为什么忽然做这样的安排?”
高星桥说:“你聪明伶俐,正好当管家婆。”
景琇问:“那你做什么呢?”
高星桥说:“专心做学术。”
景琇说:“亏了怎么办?”
他说:“千金散尽,租房子住。我教书,你做主妇。”
景琇有点触动,他为她兜底,也有求婚的心意。
她所不知道的,他已经放下过去的哀愁。
33. 33-40合辑
33
没有任何意义的一个日子,高星桥订了厄瓜多尔玫瑰花,南美空运过来的,铺张了一个书房。
景琇下班回来,看见了,像撞进一幅油画。
他不在家,她打电话问他:“热情不会消减?”
电话那头,他答:“与日俱增。”
她说:“晚上我想去大学看你上课。”
他说:“好。”
景琇换了运动服,开车去高星桥教书的大学。毕业后,她很少去校园,总在社会上跑,市场、工厂或公司,跑遍了。
满脑子都是钱,做学问什么滋味,忘了。
景琇在校园地下停车场停好车,按着高星桥发给她的地址,按图索骥找教室。
她悄悄从阶梯教室的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坐下,高星桥看见了她。
景琇冲他一笑,他嘴角上扬,转眼又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讲课。
教室里都是好学生,做笔记专注得很。
夜晚的日光灯,照在玻璃窗上,景琇觉得学生们,像是被催熟的反季节大棚蔬菜。
活泼泼的年龄,埋首书堆。
课上讲什么,景琇没听进去,她自己工作上的研究资料,也不去想。
她远远地看高星桥,他的身姿,他的声音。
她大约是在犯花痴,回味做学生时,想去夏威夷,看重瓣木槿花、迷离的海浪与稻草裙。
她灼热地想逃离,却被费用阻止。
滚滚红尘,心瘾延迟。
下课了,学生们慢慢散去,高星桥关闭教室的电子设备,整理讲台。
他像一个老学究一样,拾阶走到她身边。
她抬头看他,高星桥说:“原来你可以走神两小时。”
景琇笑了,说:“我坐足两小时,已经很有诚意。”
她心情好时,语调里有轻灵的笑意,十分迷人。
高星桥说:“是很有诚意。”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拉她起来。
他说:“回家去吧。”
她说:“好。”
熊市来临,积木搭高了,总要抽条。
景琇看基金业一片萧条,一个季度录得正收益的基金没几家,大量公募基金回撤、私募基金解散。
她打理的基金尚未亏损,清仓,保有今年的体面。
景琇下了班,去4s店,给车子做保养。
天色将晚,日出日落,她有点神经衰弱,亢奋与绝望交替。
这一天,景琇妈妈仍然在超市打工,下了晚班回来,看见景琇坐在小房间看资料。
景琇像一片河岸边的芦苇,永远安静在夕阳下。
景琇妈妈买了一棵种在青白瓷砵的文竹,苔藓覆了泥土,秀气如云,摆在她的桌上。
景琇回家就看见了。
难为妈妈买这样一盆植物,让她高兴。
一直以来,景琇和妈妈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妈妈打工务实,求生存,毕生理想是一套房。
景琇妈妈很满意,女儿替她买了房。
景琇妈妈不知道的是,因为没跟景琇爸爸领离婚证,这个男人第二次动了分割房产的心思。
34
景琇开车回到住处,高星桥在家等她。
他下厨做晚饭,做的是黄花鱼,说是给她补脑。
景琇笑了。
她看见餐桌上放了一本新书,题目是《八十天环游地球》,儿童文学。
她放下手袋,问:“高先生,你环游过世界吗?”
高星桥说:“半个地球。”
第二天周末,两个人去看望高星桥父亲。
小小的一排办公室,窗外边又新种了不少百香果,青色的果子,藤上开紫蕊白花。
高星桥摘了一个百香果下来,递给景琇闻了闻。
高父说:“前几年,有一个三线城市的小商人,偶然做了两门小生意,赚了千万家财。之后,集资炒大豆期货,一败涂地。凌晨将豪车开到工业园,浇汽油了。商场如战场,爸爸知道太晚,早知如此,不图这些了,平平淡淡。”
高父对景琇是很满意的,闲谈时,对高星桥说:“不小了,该结婚生子。”
晚上,高星桥和景琇住一家小旅馆,窗外是松林高耸的小山岭,夜晚看不太真切,嗅见透过纱窗的山林清香。
高星桥说:“思绪理不清,也可以住到这里清修。”
景琇站在窗边,说:“这里很清静。”
她像寄居松林的夜鹭,拥抱中宵的露水,安静得一动不动。
次日清晨,景琇醒了,发现高星桥不见了,心头有点空寂。
今夕何夕,窗外的云,掠过松树梢头,最近的天边。
没多会,她听见开门的声音,他买了早餐回来,一盒蔓越莓涂层的烤面包,绿豆黑豆混的豆浆,手上还折了一枝雪白的栀子花,拎着一个小口的玻璃瓶。
这样偏远的地方,不该有这份情致,但他还是凭空揉造了这份细腻。
她说:“我以前去过一个日料餐馆,玻璃窗外是一个很大的五彩风车,之后,人越来越多,我走了。昨晚又梦见那家餐馆了。”
高星桥问:“几年前的事?”
景琇说:“七八年前。”
回过神来,她笑了,说:“动辄就是七八年前。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昨日烟云。”
高星桥抱她起来,哄她去洗脸。
两人吃完早餐,出门散步,什么也不做,站在桥头看云。
那样悠闲的云,羽毛一样轻渺。
景琇问:“高先生,这天气,会下雨吗?”
高星桥说:“不会。”
景琇又问:“你记得哪首诗,是用味觉写雨的吗?”
高星桥说:“想吃芝麻酥了吗?我给你买。”
景琇笑了,天街小雨润如酥。
消遣一两天,他们依然回城市做人。
景琇听说同行的明星基金经理岳某,被人冒名顶替,冒充者在网上开投资群,非法集资,骗了几千号人。
最后只能报警处理,纷纷扬扬。
公司开会,要加强信息安全,聘请网络安保。
高星桥有时候接景琇上下班,看她打扮得一身黑,腕表是黑与金色,耳环是白珍珠,一头乌发,什么装饰也没有,手袋是黑色,高跟鞋也是黑色。
开车的高星桥递来一个糖果盒,说:“补充维生素。”
景琇吃了一个。
高星桥看她的手,柔若无骨,是钢琴家的手。
景琇并没有机会学琴。
幸而,景琇是不惋惜的一个人。
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只想唯一的如意事。
孔苏的人生则相反,十件只有一件不如意。
廖凯对她说:“你觉得我爬得上金字塔尖吗?”
她听笑了,问:“金字塔尖,那是哪里?”
他说:“董秘,高管。”
她说:“谁知道呢,也许等你做到了,公司也破产了。”
廖凯停顿了。
孔苏说:“个人的技能,与空白产业共振,才有超额收益呀。你有天时地利吗?还是,你有人和呢?”
廖凯噎住了。
孔苏喝一杯蔬果汁,说:“不过也不要气馁,天命最高,也许你有天命呢。”
孔苏在那阴阳怪气,廖凯忽然乐了,把她抱出浴缸。
她一身的水,沾了他的衬衫,都是水印子。
他抓了架子上的浴巾,帮她擦干净,又拿了毛巾,替她擦头发,说:“我买了一盆垂丝茉莉,你喜欢稀罕的花草,垂丝茉莉挺稀罕的,你应该喜欢。”
孔苏哦了一声,说:“你有心了,可惜我见过了。”
廖凯说:“那我给你钱。”
孔苏说:“你给我多少钱呢?”
廖凯说:“我能给的,都给你。”
她叹气说:“我偏偏最不缺钱,你留着哄别的小姑娘罢。”
廖凯说行,哄别的小姑娘。
孔苏就要打他,他握着她的手,说:“女人不要打男人,不然吃亏的还是你。”
孔苏哼了一声。
那天,孔苏陪爸爸参加一个工业园剪彩,什么工厂老总,什么水电消防部门也在。
孔苏的电话响了,医院通知她到医院认人,说有人见义勇为,救了车祸儿童,救人的年轻人也住院了,你来医院看看。
孔苏问:“谁救人了。”
医院说:“钱包里的身份证上叫廖凯,你的手机号在他通讯录里排第一个。”
孔苏跟她爸说了一声,有急事,匆匆忙忙就开车走了。
她到了医院,找急诊室,一路问过去,问到了住院病房。
廖凯没死呢,躺在病床上昏睡。
孔苏走过去,拿着床头柜上他的手机,翻通讯录。
她的名字是“A孔苏”,所以排第一个。
孔苏请了两个护工轮流照顾廖凯,让护工给他买了瘦肉皮蛋粥,使唤护工喂他。
喂不好,孔苏不耐烦,端过碗,又伸手端正廖凯的嘴。
廖凯“啊”地张好嘴。
孔苏拿勺子舀一点粥,喂进他嘴里,看他吃干净勺子。
她说:“我爸都没这待遇,你真是命好,傍上我。”
廖凯什么话也不说。
35
高星桥订了一对青花瓷杯,杯上描了缠枝莲与蝶恋花,请景琇喝茶。
景琇说:“以前看过几回瓷器展。”
他问:“喜欢哪一种瓷器款式?”
她答:“青花抱月瓶。花纹画得太满,太对称,不好看。疏淡几枝荔枝,几处花鸟,就可人。”
高星桥说她:“心能达意。”
几天后过节,景琇买了粽叶糯米、蛋黄瘦肉,要亲手包粽子。
高星桥看她在那裹粽叶,将包好的粽子,上蒸笼。
高星桥见她这样家常、兴致又好,夸她手艺好。
景琇觉得高星桥眼里的自己,大约是完美无缺的。
高星桥开车,陪她去送粽子,先送他爸爸。
高父很喜悦,曾经高家繁华,门庭若市,什么礼品粽子,收都收不完,送给物业、保安、佣人。
高家落难后,连家常像样的粽子,也没人送了,才知道往常是虚幻。
高星桥陪父亲泡了一会茶,吃了点粽子,说:“还要去景琇家里拜访。”
高父点头,说:“登门拜访,不能失礼。”
他起身,去简陋的办公室里间,在柜子里翻出一件翡翠狮子镇石,装进礼品盒里。
高父拿出来,说:“原先办公桌上的,以前一个老部下,替我收起来的。”
高星桥接了过来,他已经习惯在断井颓垣里,看芭蕉樱桃,看了千百回。
高星桥和景琇出门,高父目送两人离去,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离开工业园,去卫星城,高星桥头一回去景琇家,提前在后备箱准备了一些礼品,都是贵重药材。景琇出门前推辞,说:“我妈妈不进补这些。”
高星桥说:“那也不能敷衍。”
上了门,景琇妈妈看着药材,还有一个翡翠狮子,很是吃惊。
景琇妈妈问了高星桥不少话,在哪上班,买房没有。
景琇妈妈笑着说:“年轻有为,大学教授好。”
景琇将粽子放在厨房,景琇妈妈进来,准备做饭,催景琇出去,多陪高星桥。
饭后,高星桥开车带景琇兜风,说:“想去海边坐坐吗?”
她说:“好。”
一个小时的车程,两个人坐在海边,海浪如同惆怅的口琴曲。
景琇说:“我最近放心了。”
高星桥开了两瓶橘子汽水,一瓶放好了吸管,递给景琇。
他不问她放心什么。
半夜,高星桥见景琇不进卧室,去书房看她,发现她伏案睡着了。
她一瞬醒了,看见是他,又放了心,伸手挽住他的脖子,枕着他肩膀。
他抱她到床上,让她闭上眼睛,她乖乖闭上眼睛。
他说:“一个苹果园,山谷苍翠欲滴,海岸绵延曲折,你手上有一个苹果,咬下去很甜,你吃完有点食困。”
她说:“我想吃苹果派,有没有好的奶酪?”
他说:“有,独家的。”
她说:“真是一个好地方。”
他握着她的手,说:“你会做一个甜蜜的梦。”
她嗯了一声,放松手脚,她的梦境深处,她跟他环游了世界。
景琇的美梦没有长久。
她爸以各种形式勒索她,说她现在是有头有脸的经理了,有的是钱,不应该对亲生父亲小气。
景琇不吱声,被眼红的父亲抽了一耳光。
景琇扭头走了。
她打电话对高星桥说,回家陪妈妈几天,其实是养嘴角的伤,连公司也撒了谎,请年假。
景琇的母亲一看她嘴角,问是怎么回事。
景琇忽然冷冰冰地说:“下辈子择偶,擦亮眼睛,不要祸延子女。”
景琇的妈妈一下就愣住了。
这是景琇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景琇养好了伤,也替她爸还了卡债。
景琇的母亲本是个本分的人,但竟然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景琇的母亲,给她名义上的丈夫送了几次酒。
大意是,女儿出息了,一家人既往不咎。
景琇的父亲,原本有戒心,但那酒喝了几次,都没问题,就放下心来。
直到最后一次,景琇的父亲,醉倒在一个小公园的亭子里,被扫地工人发现,瘫痪了。
36
这是一个林区,有一些未开发的山径小道。
这天,一个男人报了失踪案,他的妻子在扫墓路上找山泉取水,忽然不见了。
几十名搜救志愿者上山寻找,一天一夜后,发现妻子摔死在一个十几米高的深沟下。
又过了一个月,这个妻子就职的工厂,报案说,死者生前挪用公款。
死者生前是厂里的会计,抓着财务制度的漏洞,弄了上百万的亏空。
至于钱去了哪里,警察查到这个妻子的股票账号,亏损了不止百万。
工厂想向死者的丈夫讨债,丈夫半月前已卖房,出国务工去了。
这个案子有许多疑点,警方想细查,但人已出国,只能暗访妻子生前的同事、朋友,都未听说她炒股,反而丈夫痴迷炒股,加入了几十个炒股群。
股市最火热的时候,餐馆里的服务员、校园里的大学生,也都开了账户,兴致勃勃。
丈夫是校园外包餐厅里的厨师,难免被鼓动,毫无章法玩上瘾,沉迷了好几年。
这事在林区传开了,都说丈夫杀妻。
林区,山高林密,泉溪淙淙,一段溪谷,有一个漂流景区,套票吃住全包,吸引年轻人过来消暑。
兴旺过一阵,经济不景气,游人就少了,淡季什么都便宜。
服务员们无所事事,就讲这桩事,都说,股票碰不得,也说那女人可怜。
景琇坐在落地窗边,看山色有无,喝一杯柠檬水。
她这样独来独往,服务员们总想打听她,她什么也不说,有空就去登山,看溪流中许多兰叶细草,登到山顶,也看看风景。
这条山道,是漂流景区的一部分,倒没有不相干的人来,景琇很清静。
她常常坐在山顶,眺望一个小水库,像绿海里嵌的蓝宝石。
山风自由,住满一个月,景区熟脸的人多了。
明天,她要换一处新的地方住。
次日清晨,景琇退了房。
景琇去哪,也就一个背包,没什么财物。
在国道上,她坐上小巴,到站,转长途汽车,换下一个城市。
她参观博物馆,看看几千年此处的风土。
直到看厌了,不看了。
一天走二三十公里,走累了就不走了。
有时候在公园坐着,看一群退休老人,在那聊股票,争执不下,两只股票买哪只,争得面红耳赤,有的说菜籽油盘子小,涨的快,有的说昨夜梦见大豆油涨了。
一群人吵累了,又散了,过一会又吵起来。
有个老头看景琇年轻,过来搭讪,问她做什么工作?
景琇说:“卖保健品的。您是每月自己领退休金,还是子女寄生活费给您?”
吓得老头咳嗽一声,慢慢踱步走了。
景琇一笑,在那折草叶玩,试图折一只蝈蝈。
高星桥每周打电话给她,问她游历到哪里。
景琇说:“世上没有净土。”
高星桥听见背景音里,一群人在吵吵嚷嚷,争执:“炒铜还是炒锌,炒铁还是炒铝。”
他说:“快到中秋节了。”
她说:“我会回来的。”
辗辗转转,景琇去见了高中同学邱月。
邱月在网上卖服装,也做进口面膜,赚了不少钱,是扬长避短的范例。
邱月请景琇去酒吧坐,两个人毕业后各奔天涯,将近二十年,时常有联系,但路径实在不同。
邱月问:“景琇,你看我是不是老得厉害?”
景琇说:“我们认识得早,你永远是十七岁模样。”
邱月说:“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瞒你说,我赚够了,准备退休。”
景琇也笑了,邱月聪明,永远务实。
邱月举杯,碰碰景琇的酒杯。
邱月又说:“你看我,从小被父母拉去接受艺术熏陶。什么柴可夫斯基芭蕾舞,什么肖邦钢琴,什么婀娜戏曲……但我一想到那什么高雅玩意,我就逆反,生活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景琇说是。
邱月说:“读书那么苦,毫无必要。花钱读一个海外名校学历,装点门面,容易社交就行了。我十八岁开始做生意,倒腾美丽,出售美丽,飞黄腾达。”
景琇说:“你父母怎么想?”
邱月说:“以前是恨铁不成钢,现在夸我是聪明鬼。他们也老了,六七十了,除了催我生孩子,别的都不管。”
景琇慢慢喝一杯酒,她没有体会过父母比自己成熟是什么感觉。
景琇离开高星桥将近两个月,四处游荡,也没有什么心得,太阳底下都是旧事。
高星桥下班了,回到家里,看见灯亮了,景琇睡在沙发上,像一朵紫罗兰。
高星桥走过来,细细看她,她的精神气还行。
等她醒来,高星桥说:“中秋节礼物,在书房桌上。”
他去浴室冲澡去了,景琇起身去书房看了,一个古董留声机,还有不少唱片。
这个物件,很有情调,她试图操作,但不会。
等高星桥出来,她说:“你这个礼物太高级,我不会用。”
他擦干头发,说:“这个礼物,还配套一样东西。”
她问:“什么东西?”
他说:“我。”
她莞尔一笑,看他弄留声机,播放《The Girl From Ipanema》。
Ipanema是巴西有名的海滩,也是凉鞋牌子。
他说:“假如你穿上凉鞋,和我放假一起去里约看海,也是很惬意的。”
景琇说:“的确是很惬意的。”
留声机播放下一首,叫《tea for two》,译名《鸳鸯茶》。
他这样放松她的心情,不让她沉迷。
几个月前,景琇妈妈在酒里下药,把景琇爸爸弄瘫了,妈妈被判刑坐牢,爸爸被送去了疗养院,非常决绝的故事,简直成了本城大新闻。
高星桥没有在意这些,他家破产那年,新闻更具刺激性。
他颇有黑色幽默,对景琇说:“你我是天生一对。”
37
过去两个月,景琇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睡得很轻,能睡三四个小时就不错了。
有一个晚上,她甚至独自出门,在城里徒步了三十公里,一直到天亮。
景琇预约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见惯风浪,无非是开药。
她按时吃了药,睡眠勉强正常了。
景琇从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常常送礼给高星桥但被拒收的孔小姐,是什么来头。
千金小姐,家世显赫。
孔小姐甚至很老套地发信息给高星桥,许诺帮他当上学院副院长,走仕途。
那是很好的前程,也许一路高升,五六十岁当上校长,甚至更高。
景琇提供不了什么资源,苍白无力。
她去监狱看望妈妈。
阿妈对她说了很多话,大意监狱里也不难熬。
景琇说:“胃痛药停一段日子,我会花钱请律师,办保外就医。 ”
景琇妈点头,明白是苦肉计。
景琇就回去了。
景琇去商场,买了换季衣裳。
因为走了很久的路,不用考虑节食,她吃了一大个抹茶泡芙。
她觉得整个世界散落得很,像一场旷日持久的牌局,一不小心就会输光离场。
景琇对高星桥说,想散心,想和他一块儿去漂流景区。
高星桥看见她的情绪云开雨霁,自然愿意去。
景琇开车,两小时高速,半小时国道,又半小时景区道路,到了她住了一个月的地方。
下午天气蛮热,两个人一块儿去漂流。
四五公里溪流,坐皮划艇冲下来,人晒黑了,手指也泡白了。
高星桥一直护着景琇,他像那种护雏的企鹅。
景琇一脸都是水,怎么也擦不完。
玩够了,他俩坐接送电瓶车,回房间。
小窗外还有蔚蓝的天气,山林绿色的树梢。
景琇忽然说:“我想生一个孩子。”
高星桥一顿,说:“我应该先求婚。”
她忽然笑了,那种很发自内心的笑。
景琇说:“高先生,我只想要小孩,不想结婚。”
高星桥说:“不行,孩子和爸爸都需要名分。”
第二天,景琇说要去找猴子玩,在景区酒店买了一大袋的早餐面包。
两个人缓缓散步,猴子们在水库那边,高星桥看她露出解脱的神色,说:“我应该早点求婚。”
他误会了,她的解脱是很多方面的。
放弃做一个好人,是最重要的一面。
她在水库堤坝上,给猴子们摆了一个面包阵法,猴子们顺着阶梯栏杆就过来了,拾起面包,坐在景琇旁边吃了起来。
景琇喂过它们好几回了,都熟络了。
景琇拔了一撮猴子毛,轻轻吹向天空,猴子也不生气,高星桥不由笑了。
景琇依偎着高星桥坐着,她没有千言万语,只是如此晴好的天气,她应该快活一点。
回到城里,高星桥在家看婚礼礼服。
景琇看一系列作品,非常流畅,雪白蓬松的婚纱上,刺绣满是小花朵,有的含苞,有的盛放。
她说:“设计的很漂亮。”
他说:“我请人做婚纱。”
高星桥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天鹅绒方盒子,递给她,说:“和婚纱配套。”
景琇接过,打开一看,是祖母绿钻石项链,光华璀璨。
高星桥说:“和耳环本是一套,拍卖行不全,我原以为拍不齐了,没想到有缘,近来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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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用来求婚。”
他轻握着她的手,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景琇说:“我想去国外度蜜月。”
高星桥笑了。
38
景琇借着高星桥支持的金钱,自己做投资,半退休状态。
景琇和高星桥领了证,如此稀松平常。
他说:“在国内多闷,和我去国外转转。”
她问:“你申请去哪所大学做访问学者?”
高星桥说:“巴西圣保罗大学。”
提前一段时间,两个人出国签证办好了,搭飞机去巴西,行程太长,中间转机。
巴西是南半球,七八月是冬季,十分清凉,偶尔还会下雪,适合多穿一件外套。
下了飞机,有大学行政人员来机场接机。
酒店,倒完时差,景琇本来打算调研巴西啤酒行业,据说全球一半啤酒是巴西资本控制,她找了一堆英文资料,在房间里正准备摆开架势。
高星桥看着她新打印的一沓文件,说:“应该学会度假。”
景琇说:“不上班是一回事,资料还是要看的。”
高星桥说:“历史上有一个女人,也是这么没有安全感。”
景琇问:“谁?”
他说:“隋朝的皇后。”
她想了想,说:“独孤信是权臣,留下侧帽风流的典故,女儿独孤伽罗,亦是美丽的贵族少女,之后做皇后。我是平民野草,没有可比性。”
高星桥说:“独孤信自杀身亡,独孤伽罗如履薄冰,雅好读书,识达古今。”
景琇怔了片刻,她轻轻将那沓资料放进了抽屉,说:“原来我这么好揣摩。”
他有国际驾照,说:“我租了一辆车,一起去兜风?”
景琇抱着他的腰,说好。
巴西城市的街头,常见风铃木,如同云,桃粉明黄,高达五六层楼,透露着漫长而奢侈的种植时间。
城市建筑,倒是大同小异,钢筋玻璃,城市森林,足球场比较多。
高星桥说:“巴西的丰收节收尾了,我们来迟了一步。”
景琇说:“一起载歌载舞吗?”
他说:“想和你到处看看人世风景。”
“听说基督山总是人山人海。”
“挑清晨水汽弥漫的时候去,城区和海水都为白茫茫的大雾覆盖了,只剩下大基督雕像俯瞰苍生。”
景琇听见了,他的品味卓然,郎小生在富贵家,哪怕横峰吹断,眼界还在。
高星桥找了位置停车,带景琇去逛市政市场,看当地特色的食材。
一个铺头的奶酪、肉类、蜜饯,都还在她的认知范围内,一大桶一大桶的水浸小果,果仁中空,像椭圆彩珠,紫的,橙的,白的,橄榄绿的,是巴西小鸟嘴辣椒。
两个人去当地餐厅吃午饭,菜单上是颜色鲜艳的海鲜、烤肉、蔬果。
人过了大口饕餮的二十来岁,不再想吞下整个世界的饥饿感,但热带色彩依然刺激食欲。
餐厅背景是亚马逊森林的海报,果实从灌木的巨大红色枝条上垂下,像是一串串红色的葡萄。
红色的豆壳裂开后,露出种子,当人在雨林中行走时,就像上百万双眼睛在俯瞰,像迷离的散文。
他和她在这样的散文里。
39
高星桥忙于学术,景琇在自助餐厅,看着热带水果堆成的小山,培根卷成的花盘,她弄了一份沙拉,坐着吃午餐。
人在巴西,景琇请了律师处理她妈妈胃病发作、胃癌早期、保外就医的申请。
是不是胃癌,景琇请了私立医院出具证明,医药费给的很高。
高星桥下了班,和景琇两个人散步的时候,说:“周末去里约玩,我订了圣保罗飞里约的机票,大约一小时航程。”
他订了海景房,可以看里约清水蓝的海滩。
学术交流一个月,他安排出蜜月。
高星桥在飞机上看巴西画家的画册,鲜艳奔放的色块,大胆错位的构图,所谓的现代主义。
高星桥说:“我们的时间很充裕。巴西的动物园,植物园,看南美的造物,也去亚马逊河划船,看久远的水流。”
她听着他诗意的描述,轻轻靠着他,说:“给我枕一会。”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闭眼,短暂的航班,睡着了。
到了里约,景琇先在酒店睡午觉。
高星桥照例看他的学术前沿杂志,在那之前,又去冲澡。
景琇醒来,发现高星桥陪她相对躺着,但没有睡觉,他拨着她的头发玩。
他问:“醒了?”
她含糊嗯了一声。
他说:“本来有情,难以生存,但有预先的聪慧。”
高星桥知道了,景琇替妈妈做的一切,但他不干涉。
凌晨四五点,两个人登上了里约的基督山。
没有人头攒动,只有俯瞰众生的大基督像。
大雾笼罩,茫茫一片,海岸也不知在何处。
圣经创世纪,犹太人约瑟当了埃及王的宰相,预判饥荒,为埃及王建了粮食储备,挨饿的百姓,用牛羊田地金银,换取粮食,充实国库。没有财产的穷人,经书没有记载,大约是弱肉强食,灰飞烟灭。
她在静谧的雾中祈祷,南美日出,橘红色的光。
下了山,两人经过里约贫民窟,看五彩斑斓搭积木的半山房子,层层叠叠,弯弯道道。
海岸并没有独特之处,他们消磨了一会,又去了巴西的国家博物馆,
他们司空见惯了大城市风景,在里约流连了一天,第二天坐飞机,飞去亚马逊流域中段的小城市玛瑙斯。
到了玛瑙斯,先休息了一晚。
隔天,两人搭小飞机 ,飞越亚马逊河,俯瞰河水交汇。
小型飞机,常常搭载非法采矿的矿主,前往亚马逊森林深处。
高星桥和景琇单纯看风景。
景琇说:“要是飞机坠落原始森林,我和你怎么生活呢?”
高星桥说:“我烤鱼,你采摘野果,两个人穿草裙,幕天席地。”
景琇说:“伊甸园风情。”
下飞机了,两人也在亚马逊河坐了一段船,看河岸边的原始森林,与天相比,低矮绵延的浅绿线条。
他们不想去吃烤虫子。
下辈子吧,她生在巴西原始森林,当个采摘编织的不识字女人,嫁给部落里另一个男子,再烤虫子。
结束亚马逊之旅,他们飞回了圣保罗。
景琇太喜欢南美的色彩,打算去逛画廊。
高星桥陪她去。
艺术界最残忍,几万个衬托一个。
巴西近代的画家,颇有国际地位。
学术交流快要结束的那周,高星桥带着景琇去逛巴西的红酒酒庄。
巴西的红酒行,经理文质彬彬地开酒、醒酒,倒酒,请景琇和高星桥品酒。
景琇呡了一口,说:“好喝,但我不会品酒。”
高星桥说:“留两箱放在家里,慢慢品。”
酒庄风景自然好,果园芬芳,各家酒窖都有不少储藏。
在葡萄园里踱步时,土地似乎也变得松软。
景琇看见南美悠远的夕阳,不用沉浸社会,不需要思考盈亏,只需要沉醉。
离开巴西的前一晚,景琇坐在化妆镜前,手轻轻撑着头,接过高星桥递来的红酒。
酒店套房的窗纱,随夜风吹拂,这个月,他们在度蜜月。
酒喝完了,杯子放在一旁,他抱着她,让她坐在化妆台上。
他深深吻着她,酒杯从化妆台晃下去了,砸在软软的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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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苏听说高星桥结婚了,忽然没什么感觉。
廖凯说:“有老婆的男人,你惦记着,那是心魔。”
孔苏说:“我看上更好的,不惦记了。”
他问:“在哪?”
孔苏说:“集团新来的高管,海内外双料名校履历,我爸亲自挑中的乘龙快婿。”
廖凯嗯了一声,说:“咱俩早该到头了,是不是?”
孔苏说:“也不是,你可以做小,在外边陪我玩。”
廖凯说:“不能够,我也回老家,找个好女人结婚。”
孔苏说:“那你去吧。”
她这话说出口,廖凯上网定了火车票。
廖凯忽然发现自己没那么向往大城市,什么名企,都是框架。
廖凯走的那天,孔苏以为他说笑,早晚得回来
后面知道他真走了,公寓没人住了。
孔苏和老爸介绍的男人相亲几次,对方满意于她的家世相貌学历,谁不说她是万里挑一的千金。
她却不怎么满意,对方服侍她不够体贴。
孔苏百无聊赖刷新闻。
某县道一处泥石流,冲没了一辆巴士,几十人的失联名单出来了,她看见了廖凯的名字。
孔苏有一种寒冷的直觉。
孔苏决定去给廖凯收尸。
她千山万水,去了他老家,打听了半天,在山旮旯里找到他家,
廖凯在院子里冲凉呢,孔苏先是一愣,眉眼弯弯微笑,说:“都不用陪睡了,还锻炼腹肌呢?”
廖凯回头看见她,孔大小姐千里追踪他。
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穿上衣服进屋,孔苏进屋去,还用力关上了门。
廖凯把门打开,孔苏要关门,两个人握着门框僵持,他说:“不陪睡了,回家种田,和母牛睡一块,母牛不轻贱人,还犁田。”
孔苏说:“你意思是,我不如母牛?”
廖凯说:“某个角度是。”
孔苏掐他腰,廖凯抓着她的手,说:“你找我到底干嘛?”
孔苏说:“不干嘛,我也乡下住着,换个心情,换你包养我。”
廖凯端看她,说:“行,包吃包住。”
他松手了,孔苏关上门,观察他的屋子,干净朴素,她就上床躺下了,说:“我一路奔波,你不帮我按摩吗?”
廖凯问:“孔苏,你是吃定我了?”
孔苏说:“你不就是想要名分吗?我给你名分不就得了!”
廖凯忽而笑了。
之后,景琇委托律师,给她妈妈办保外就医,悄悄办成了,她妈妈本就有胃病,是轻是重,放任一下,自然就重了,另外找私立医院做了病历手续,花钱操作。
景琇妈出了狱,住进医院,景琇陪她,看阿妈挂点滴,给她带了粥。
景琇阿妈遭受一系列变化,在床上休息,景琇喂妈妈喝粥。
景琇妈妈说:“我当年步步错,是人是鬼没看清。琇琇,你是妈妈的心肝骄傲。”
景琇嗯了一声。
景琇妈看看景琇,摸摸她的头发,景琇上进,她自己想成全自己。
圈子淘汰一批明星基金经理,又成长新一批,更年轻,更脑热,如同新的花肥。
周期下行,股权类基金,进入了冷场。
景琇已经是局外人。
那天,景琇看完疗养院里瘫痪的爸爸,一个人开车去爬山。
她很喜欢山,走到山口一棵松树旁,坐在石头上,须臾歇息,看见地上,蛇蜕下的皮。
人生道,她已行了大半,如蛇蜕皮。
良久,她对自己的灵魂,轻声细语:从今往后,没有枷锁。
远山之外,美丽的留园。
景瑶的女儿也是个小多动症,到处跑,跑过了石榴树、太阳花、网球场。
景瑶骑自行车,女儿骑儿童车,欢声笑语游荡。
景瑶偶尔驻足,回眸看湖光山色。
匆匆二三十年,她挥挥手,前尘旧事,随风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