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为何跑路》 1、第 1 章 晨光熹微,澄明的细光透过晨间还未散的雾气,稀释庭院中的无边墨色,庭中海棠迎风绽放摇曳生姿,织成一片锦绣,一滴露珠正顺着花瓣边缘缓缓滑落。 “娘子醒醒,已经卯时一刻了,若夫人知道您今天睡迟了,又要罚您了。” 贴身女使紫锦急切的嗓音传入贺之盈梦中的无边黑暗里。 贺之盈感觉意识沉沉下坠,双眼如有重石压镇,秀眉紧蹙,莹润的指尖不复往日红嫩,用力得发白,死死攥着盖在身上的衾被。 梦里大雨滂沱,男子身形颀长宽阔,臂膀遒劲有力,死死地箍着她,将她固定在身前。 她下意识挣扎着想逃开汹涌的浪潮,还未爬出几寸,身后覆上一阵温热,她又被拖了回去。 如被巨蟒缠住一般,只得承受汹涌撞击的浪潮,仿如在急江中无舟乱荡而下。 男人一直未开口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打在她的耳畔。 在一片模糊与凌乱中,她只看清了不断摇晃在她眼前的,那个男人胸口的月牙胎记。 云收雨歇后,她脑中尚一片混沌,不明昼夜,忽闻一道嘶哑而又略微熟悉的嗓音:“杀了。” - 紫锦见贺之盈神情昏沉,额间不断冒出豆大冷汗。 “霜云,霜云,娘子是不是魇着了,快去叫大夫。” 这时,贺之盈撑开双眼,光亮刺过薄纱,将噩梦破碎。 紫锦与霜云吊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欣喜笑道:“娘子您终于醒了。” 说着紫锦连忙扶刚梦醒的贺之盈起身,却感觉寝衣被冷汗浸湿,纤弱无骨的玉手冰冷异常。 紫锦吓了一跳,“娘子是梦魇了吗?” 贺之盈无力地接过霜云递来的茶水,茶水的温热透过瓷杯传至指尖,茉莉的淡淡清香绽在唇舌间,她总算找回了几分清明。 竟又梦到了前世,此刻那种恐惧窒息感还沉沉如棉花般堵在她的胸口。 她掀开衾被,想要下榻,可肌肤间传来的黏腻感令女娘不适地直拧眉。 “先备水,我要沐浴,现在什么时辰了?” 霜云立刻转身出房,招呼外面的女使们立刻动作麻利地将热水送进浴房。 紫锦答道:“卯时一刻了。” 得知时辰的贺之盈烦躁地闭了闭眼,卯时三刻她便要见胡先生,练上两个时辰的琴,再进行插花,用完午膳后还要练习作画与棋艺。 而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三个月了。 这般算起来,自她重生归来,也已过了将将两月了。 父亲膝下无子,又能力不足,多年来只止步于济江知府,想再往上攀升,振兴家族,怕是无望。她是家中独女,因此他与母亲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婚事上,想要依靠姻亲关系获得助力。 姑父官拜礼部侍郎,前世贺之盈靠着姑父姑母的打点,再加之自己又费了不少心思结交他人,上京未过多久,便被三皇子看中定了亲。 三皇子容恂母家势微,性格温润,娶她为正妃并不算辱没了他,彼时她又被顺遂之势所带来的惊喜迷昏了头,飘飘然地未曾细想。 在吃下容恂遣人送来的茶点后,她的意识便陷入昏沉。 只隐约记得被送上一人的床榻,而她直到死前,也不知躺在她身侧、与她翻云覆雨的人是谁。 但这半月,她无数次在午夜梦回又惊慌醒来后,终于在某日忆起男人服饰,辨认出那男子。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未婚夫要设计下/药。 染指已经与亲弟定亲的女娘,私德有亏,对于一向洁身自好的太子殿下可谓是有力一击。 容恂这步棋走得可真是阴狠,她一向识人老辣,竟被他的温润表象骗了过去。 幸而老天眷顾,她重回上京前。重生后,她殚精竭虑,苦思改变命运之法。想来想去,先将上京之日延后,原本该二月上京,如今延后到五月。 虽延后约定期限,但上京之后,仍有可能重蹈覆辙,功亏一篑。她要在三皇子看中她之前抢先定下婚事! 但想要达到目的,光凭京中姑母的打点与助力自是不够。 虽然她自小到大便被严格培训,但与自小在京中生长高门贵女,还是不能比的。因此这段时日她刻苦练习,腰间整整细了一圈。 “动作快些。”她听见她声音带着嘶哑急促。 - 旭日东升,此时的济江城内弥漫起烟火气息,街路上的贩夫走卒多了起来,也不乏大户人家中出府买早点的婢女小厮。 一辆简朴低调的马车行过大街,白皙而骨骼分明的一只手掀起车帘。 那人只露出了半张脸,但观其英挺的鼻梁及瘦削的下巴,便知其面如冠玉,俊逸不凡。 “还要多久?” 那马车旁有一随从纵马护卫,低声道:“禀殿下,约莫半炷香。” 马车内的男子闻言并不答话,周身气势更加压迫,轻咳了一声,与此同时似有一道冰凉的目光透过车帘而出。 那随从似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低头,“公子。” 那男子放下车帘,嗓音低沉,“莫再叫错了。” - 贺府内。 紧赶慢赶还是误了些时辰,教习弹琴的先生早已品完一盏茶,正要再用上一盏,沐浴梳洗完毕的小娘子才姗姗来迟。 “先生,对不住,学生来迟了。”贺之盈跨进院门后,立即向正坐在太师椅上等候片刻的胡先生致歉。 “无妨,无妨,娘子多礼。” 贺之盈不好意思笑笑,底下的女使们动作利落,做事周全得当,早就提前将琴摆好,等待娘子每日的晨间弹奏,并贴心地在案上点上主子素日喜爱的香料,此刻香雾正从小巧精致的香炉中飘出。 如冰泉流水一般的琴音自她细长的指尖倾泻而出,直将她的思绪从昨夜的噩梦中抽出,融至眼前的琴弦里。 待得练过数曲,庭院外出现一个身着绿衣的女使,贺之盈抬眼望去,顷刻便认出是母亲身边的女使。 最关注她是否能具备大家闺秀的品性气质的便是她的母亲薛燕回,因此薛燕回从来不会在她白日练习时打搅她,如今派人前来,想必是有何要事了。 手下动作不停,贺之盈脑中转了几转,她转头望了一眼一直候在身侧的霜云。 紫锦与霜云都是自小就跟着她,伺候她的,十余载的朝夕相处下来,二人早已是她的心腹,对她忠心耿耿,到如今她一个眼神,紫锦与霜云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霜云会意,立即快步行去,问明立在门中的女使的来意。 霜云三言两语便弄明情况,短暂的交谈之后,霜云立刻附在仍低头拨弄琴弦的女娘耳畔。 “京城的表公子突然拜访,夫人请娘子立刻去前厅相见呢。” 京城里的表公子? 贺之盈心下生疑,前世这时她已抵达京城,家书中也未提到有表公子到访家中一事。 大姨母家在青州,那么此次到访的表公子便不是大姨母家的表兄。 贺之盈脑中思索一番,近亲之中,唯有姑母家在京城。但是父亲在书信中早已道明,与姑母约定好她五月进京的,可如今才三月。 那么是为什么? 琴音戛然而止,贺之盈向胡先生道明有急事,并吩咐底下的小厮好生将胡先生送回府。 虽然贺之盈琴技尚佳,本就不用他多费心思,但平日里都是练习两个时辰,今日才将将练习一个时辰便结束,胡先生自然也乐得自在,告辞后便由小厮带路离去了。 她由女使们理了理披帛,再将发髻整理得一丝不乱,将被日头晒化的胭脂补好,一番动作下来闺秀做派愈加凸显之后,便立即带着女使们浩浩荡荡地前往前厅。 - 春光融融,日头较起先更甚,照得前往前厅路上的鹅卵石更加发亮,贺府院中种了各种花卉,一直由贺之盈关注照料着,如今正是盛春,一路上花香满溢。 贺之盈带着满腹疑云行至前厅外,遥遥望去可见厅中立着一个颀长的背影,男子锦衣玉服,芝兰玉树。 男子正与贺廷和薛燕回交谈,话语声传进她耳中,却听不真切。 她快步走进前厅,端庄地向厅中坐在上首的贺廷夫妇以及立在她身侧不远的男子行礼。 “见过父亲母亲,见过表兄。” 说罢抬眼向身侧的男子望去,这不是京城姑母家的表兄。 眼前的这位表公子周身气派,一看便出自高门世家,一身云水蓝,更衬肤色白皙,腰间所系玉佩玲珑剔透,价值连城。但更打眼的是他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贺之盈还未见过比他更俊俏的郎君。 这位表公子并不答她话,只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 贺廷清清嗓子,贺之盈如梦初醒,有些羞赧地略低下头。 “这位是你的宋表兄,宋元熙。” 宋表兄?贺之盈在脑中搜寻有关姓宋的表兄的蛛丝马迹,只记起她的三姨父似乎姓宋。 只是因着些缘故,两家毫无往来,她也从未见过这位表兄。 为何今日这位三姨母家的表兄突然上门? 顷刻间贺之盈心中百转千回。 薛燕回开口解释道:“元熙在京中生了重病,大夫说江南气候暖和,最宜养病,这不,就打算来咱们家借住两月。”又转头跟宋元熙说道:“元熙,你尽管将二姨母家当作自家,不必拘束,二姨母会遣人尽心照料你的。” 站在身侧的宋元熙回以一礼,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贵气令人灼目,“如此,叨扰了。” 薛燕回笑得欣喜,暗暗给贺之盈使个眼色,又开口说道:“盈儿,你带你表兄四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贺之盈收到母亲的眼神后,心下了然,生出几分无奈,刚要开口应答,身旁的男子抢先开口。 “不必了,我身体尚为虚弱,怕是需要先回院休息了。”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薛燕回一愣,面对气势压迫的青年,一时间说不出周旋之语,脸上扬起略微尴尬的笑容,转而说道:“说得也是,是姨母想岔了。那盈儿你便送表兄回院子里吧。” 此番也太过明显,但面对母亲强势的眼神,贺之盈只得无奈应下。 但转身的瞬间,看着已要行出厅门的高大背影,她心里倏地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能在上京前就觅得一位京城的高门贵婿呢,她岂不是能更早定下婚约,不重蹈前世的覆辙? 而眼前这位出身将门、风采不凡且要在她府上借住两月、与她朝夕相处的表兄,便是最好的人选,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1)。 贺之盈向站在身侧不远处的男人甜甜一笑,“表兄,跟我走吧。” 郎君神情依旧淡漠,只闻言瞥了她一眼,不言语。 2、第 2 章 薛燕回给这位出身显赫的宋表兄安排的院子与她的月海楼相距甚近,几乎毗邻,动的是何念头,再是清楚不过。 不过贺之盈倒是乐见其成。 前头有府中小厮带路,府中假山林立,江南的亭台楼阁与京中千差万别,贺之盈带着初来乍到的宋表兄穿过春光大好的回廊,回廊雕花的矮栏之外,种了不少海棠花,在鼻尖泛起细微的清香。 一路下来,身旁的表公子神情冷傲,周身带着迫人气势,不怒自威,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看上去还是个冷静内敛的正人君子,贺之盈摸摸鼻子。 她捏了一把手中方帕,主动开口道:“还未关心表兄,如今身体如何?” “尚需静养。” 贺之盈竖耳等着后文,发现身侧男子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如此,表兄放心,安心在府中养病便是。不知表兄所得何疾?我令下头人注意着点,莫妨碍了表兄养病。” 郎君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说出,“狩猎之时不慎坠马伤了腿骨,济江气候宜人,在此养病,不至于留下隐患。” 贺之盈颔首,见这位表兄行走还算便利,料想腿骨伤势已是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伤筋动骨的,要完全大好恢复如初,难免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这也是他来此的目的。 “竟是伤筋动骨,那表兄可得好生休养。一会儿我派人送上我亲调的安神香,此香用料虽不比京中的名贵,但安神效果比外头香料铺子售的好过太多,希望表兄莫嫌弃。”说着给身旁的紫锦使了个眼色,紫锦会意,慢慢行至后头去准备了。 贺之盈侧目而视,一双杏眼盈盈如水,眉间流露出担忧之色,对上男人的眼睛,男人点漆双眸中若有寒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戏谑。 男人并不回应,只意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贺之盈心中一虚,讪讪回以一笑。 一路上贺之盈绞尽脑汁地和这位矜傲的表兄找话题,从府中的院落布局、花草养护聊到琐碎趣事。 奈何身旁的男人却是不给她面子,一路下来沉默不语,只偶尔敷衍般地应上几字。 她面上和煦,心中确是羞恼极了,这位表兄连几分薄面都不给她,她还从未这般殷勤地对待过哪位郎君,一般都是那些郎君上赶着和她搭话。 在身旁男人的又一次沉默后,她垂下眼睑,轻咬唇瓣,微露一分羞恼,暗自反思,她在济江一向是谈吐出众、容貌昳丽的娇娇女娘,倒也不至于让他这么不感兴趣吧。 耳侧似传来极细微的一声轻笑,似嘲似讽。 贺之盈怔然抬头,见他依旧端着一张冷脸,神色淡漠。倒像是她听错了。 绕过假山,穿过竹林,竹林尽头处出现一座院落,院门处悬挂一匾额,上书“风竹”。 二人在门口站定回身,他作势要告别进院,贺之盈连忙说道:“此处清幽,表兄若有急事,可派人寻我。”又补充解释,“我的月海楼离此不远。” 男人颔首不应,只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她,半笑不笑。她莫名被看得有些心虚,正想开口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面前男人清泠之声传来,“留步。” 说罢转身便踏入院内,身后跟着的随从也连忙快步跟上,独留海棠花一般的娇美女娘在竹林下神思凌乱。 望着男人利落离开的背影,贺之盈攥紧锦帕跺了跺脚,还从未有郎君这么对她,这位家世显赫的表哥跟一只高傲的孔雀似的,油盐不进。 她咬牙切齿,“霜云,我们走。”说罢转身就走,行走间的疾风微微吹起她双臂间垂落的紫色披帛。 - 长风将门窗合实,确认外面已经打点妥当,没有贺府的人后,转身去看坐在矮榻上正悠悠品茶的公子。 “殿下,已经打点妥当,院里伺候的都换上我们自己的人了,贺府安排的人手已打发到远处做粗活了。” 男人含糊应了一声,凝目望向随从手中端着的精致锦盒,目光疑惑。 长风见主子盯着锦盒,反应过来道:“这是那位表小姐先前提过要送来的安神香,殿下您瞧,还用这般精致的锦盒包好了送来的。” 锦盒使用的是上好的锦缎,印着秀丽的海棠暗纹,连开合的暗扣都设计巧妙,若非人手开启,是决计不会掉落出里头的东西的,便是长风,在京城或是宫中也少见这样别致的锦盒。 宋元熙,或者应该称太子容惟,压根没抬眼仔细看那锦盒,落手将茶杯放至茶案上,嗤笑一声道:“哪门子的表小姐。” 长风自知失言,立刻低头认错,“属下失言。” 见容惟自在地又斟满一杯茶,沉默不语,长风又鼓起胆子说道:“殿下,属下见这位表、贺娘子倒是周全妥当,属下刚刚安排时探知贺娘子列出一张单子,令院中众人平日里警醒着注意着殿下的腿疾未愈,还细致地安排了院中的补品膳食。” 容惟细细品茗着口中的茉莉清香,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是个有趣的,只可惜居心不纯,与京中那些整日想着攀龙附凤的贵女们无甚分别。” 又转而望向茶杯中,一小瓣茉莉花漂浮在澄净的茶水之上,“这茶倒是不错。”与他在京中喝惯的花茶倒是不同,此茶清甜,饮下后唇齿依旧留香,茶中的茉莉就是寻常的茉莉花瓣,也非什么名品,不知是额外加了什么。 长风讪讪笑道,“属下先前听贺府小厮说,这茶也是贺娘子安排泡制的,贺娘子喜欢侍弄花草,府中的花花草草都由贺娘子安排栽种养植,平日里更是常带着下人采集花瓣,晾晒干透后入茶,制成各种花茶。” 男人眉间一动。 末了,长风又补充,“属下瞧着贺娘子倒是和京中的娘子们不太一样呢。” 话音刚落,男人屈指在茶案上敲了几下,长风立即住口不言。 “别忘了我们为何来此,京中瞒不了多久,办完事情速速回京。” 此次的贩卖私盐案与远在京城的那位三皇子,他的好皇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背后牵扯无数,干系重大,且他派出的暗卫要么无功而返,要么被暗杀,若非因此,他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借着麾下宋元熙的身份做遮掩,千里迢迢来到济江亲自查探。 明面上宋元熙借故养病南下,但宋元熙一向在暗中为他效力,三皇子暂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倒看不出端倪。 只是东宫的那位替身隐瞒不了多久,他虽借故道圆华寺高僧断言他今年有一劫,需得斋戒数月,减免宴会玩乐,若非必要则不出门而避劫,但太子突然深居简出,难免会被他的那位虎视眈眈的好弟弟抓到破绽捅到祁元帝面前去。 他在这贺府中本就住不了多久,现下又冒出了个缠人的表小姐,他怎么没听过宋元熙提到过有这样的一位表妹。 想到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娘,容惟捏了捏眉心,倒是比他的妹妹嘉乐公主还要聒噪,长风说得对,她与京城里的娘子们一点儿也不一样,那些个成日端着大家做派的贵女们哪个似她这般不矜持。 “是。”长风应下,目光又移到手上的锦盒,“那这安神香……” 容惟对这“表妹”送来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不耐地随口应道:“随便收起来。” 长风在房中巡视一番,贺府虽不比东宫精致,但卧房布置得倒也干净雅致,长风随意地打开了个紫檀木柜,将这锦盒丢了进去。 “迅速联络上之前派出的暗卫,立刻搞清楚情况。”容惟眼中笼着一片阴云,以不容有失的口吻下达命令。 “属下明白。”长风答道,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 穿过院前的紫藤花架,贺之盈回到自己的住所月海楼,推门进房后直奔面前的茶几,为自己斟满茶水。 几杯微凉的茶水下肚,贺之盈胸口中熊熊燃烧的心火方才熄灭不少。 紫锦刚办完先前主子吩咐的给表公子送安神香一事,才进房伺候,便看到平日里端庄自持的女娘此刻坐在矮榻上,连喝下几杯冷茶,原本如珠如玉般精雕细琢的小脸上琢蕴着薄怒。 紫锦与霜云对视了一眼,霜云用眼神暗示是因那位初来乍到的表公子之故,紫锦微微点头会意。 “娘子,茶水凉了,再喝恐伤了脾胃,奴婢为您重新沏上新的送来吧。”紫锦小心道。 “不必。” 她平复下来,宋元熙在京城长大,许是见惯了多才多艺又相貌出众的世家贵女,才会如此眼高于顶,琴棋书画上她可能不及从小有大家教导的女娘们,但其他方面嘛,可说不准。 贺之盈暗暗捏紧手中的茶杯,心中激荡,又燃起希望光芒,她就不信,这位表兄能一直傲下去,越是难攀的险峰,她就越要试试。 她沉声吩咐:“午后作画照常,”又转头问道:“紫锦,院里最靠近宋表兄院落的地方是哪里?” 紫锦对府中事务知晓得十分清晰,立即答道:“在后院东墙角的海棠树旁。” 一旁的霜云也立即明白贺之盈没有放弃,也是,她家娘子姿色出众,可以说是济江最美貌的女娘之一了,而且贺之盈并不是个空有外在的绣花枕头,调香弄花更是信手拈来,若她是男子,喜欢上这样有趣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 贺之盈颔首,接着吩咐,“用过晚膳后,将我的抱霞琴放至海棠树下,我要在那儿弹奏片刻,才不好忘了今日胡师傅所传授的新曲。” 紫锦应下,“是。” 先前送表公子回院时,紫锦半路离开去安排安神香一事了,但是霜云可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贺之盈,目睹了全程的霜云疑惑道:“娘子,怎的这位表公子先前从未来往过?婢子今日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表公子呢。” 贺之盈回答道:“他是我三姨母的儿子。我的三姨母是个有主意魄力的女娘,议亲时反抗家中定好的亲事,自己做主嫁给了当时尚是军中小卒的三姨父。 外祖父气得与她断绝关系,家中兄姐也不敢违逆父亲意思,与三姨母断绝往来。那一阵三姨母的生活想必甚是艰难。怎料三姨父有将帅之才,在沙场上立下战功赫赫,一路加官进爵,如今已被圣上封为忠武大将军。 三姨父发达后,母亲曾修书几封给三姨母,但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念及前事,料想以三姨母的个性也不会再搭理母家兄姐,也就放弃了想要攀附的心思。” 霜云闻言了然,想了想又担忧道:“娘子,但是表公子如此目中无人,这样能行吗?” 贺之盈凝眉,微垂双眼,右手不断摩挲着茶杯润滑的杯壁,“不行也得试试,这样显赫的门楣本就不多,即便到了京城,有姑母的助力,也不易再碰见了。况且如今他在我们府上暂住,日子还长着呢。” 她又啜了口茶水,继续道:“即便不成,若能成功地重修我们与三姨母的关系,也能为父亲的仕途带来几分助力。” 贺之盈思虑缜密,霜云的忧虑已打消了大半。 贺之盈见她仍有些担忧,温声宽慰道:“你怕什么,这是决计不亏的买卖,你不相信旁人也就罢了,你还不信我吗?” 霜云立刻反应过来,她家娘子看上的便没有失手的,此前在济江名门的赏花宴上与其他女娘一同看上的彩头,最终也都是落入她家娘子的手中,虽然贺之盈费尽心思得到的彩头,总是把玩几日便丢进库房之中,再也没拿出来过。 小娘子笑起来杏眼中流光溢彩,微嗔地看了一眼霜云,“傻丫头,还不给我换壶热茶来。” 饮下热茶,贺之盈又问起紫锦道:“我令你筹备的铺面如何了?” “禀娘子,已筹备得差不多了,就等开业了。” 贺之盈应了一声,脑中百转千回,重生后她才惊觉前世消息闭塞,若是能有途径让她提早掌握蛛丝马迹,也不至于此,她初到京城时,事事均是一抹黑。 若能收到消息情报……她脑中立马冒出一个念头,开香铺。 她本就擅于调香,她开的香铺可不是普通的香铺,售的是她特制的香料,用料皆是名贵,针对的是高门大户的女子们,内设雅间,可供休息小憩。 前朝的官员们口风严,但后宅的夫人们却不一定。 因此她便打定主意,派人前去京城提前准备,但路途遥远,消息滞后,她便先在济江经营试试水,同时准备的京城的铺子。 济江的铺子准备妥当,不日便要开业,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响…… 3、第 3 章 而容惟此刻还不知道自己被拿去与赏花宴上的彩头做比,长风办事迅速,不过一个时辰便简要地将信息呈上。 看着手中密报,容惟感觉有些棘手,他的好弟弟,还真是不简单。 此时,门口响起脚步声,容惟细听辨认出是长风,便没有将密报收起来。 笃笃响起两下微弱的敲门声。 “进。”说罢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长风开门见山,“殿下,贺府夫人为您准备了接风宴,您可要出席?” 容惟啧了一声,可真是麻烦,“不去。” 长风应下,将房门关好后,到前院回复薛燕回派来的小厮:“怕是要辜负夫人美意了,公子腿伤未愈,又一路舟车劳顿,现下元气大伤,正卧房静养呢。” 掐慌掐得娴熟,面不改色,一看便知他已扯谎应付他人多回了。 小厮应了声忙回去禀报了。 - 而另一边的月海楼的庭院花架下,一身烟罗紫的小娘子正于香雾袅袅间提笔作画。 画上的牡丹花已初现雏形,栩栩如生,一旁的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偶而加以指点。 紫锦快步从院门中进来,附在贺之盈耳旁回报着刚探听来的消息。 笔尖一顿,贺之盈迅速反应过来收笔,才没留下一个大大的墨点,毁了整幅画。 她转了转眼珠,平淡道:“不去便罢了,不急于一朝一夕。”复而继续蘸墨描绘这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 - 因接风宴的主人公拒绝出席,这场接风宴到底是没办成。 贺之盈陪父亲母亲用过晚膳后,回房用皂荚净了手,脱去下午作画带来的手指酸麻感,又换上了熏好香的外袍,清幽的海棠香令她灵台清明不少。 歇了片刻,见日头要落不落地挂在云端,一旁的皎月已跃至中天,院中金黄的余晖正慢慢褪去。 她唤来紫锦,问道:“可准备妥当了?” 紫锦办事向来妥当,“只等娘子移步了。” 贺之盈颔首,挽好双臂中挂着的披帛,抬步往后院走去。 夜凉有风,正是落花时节,下人们一时未清理,海棠花瓣就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更有不少覆在她的抱霞琴上,霜云连忙上前拂了个干净。 贺之盈坐定,抬手抚上琴弦,幽幽琴音倾泻而出,抱霞琴是薛燕回花重金给她寻回的好琴,音色如幽谷清泉般清亮,悠扬婉转着传到不远处的院落里。 紫锦和霜云在身后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望到满意之色,娘子在琴技高超的胡师傅的指导下是越发精进了,她们听惯了贺之盈抚琴,也不免醉入这琴音中。 表公子首次听到娘子的琴音,必是惊艳得很吧,娘子这招果然决妙。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贺之盈刚抚琴奏响,不远处房中的容惟便已听到。 他烦躁地饮下杯中剩余的茉莉茶,唤道:“长风!” 门外守着的长风立刻推门进来,听候容惟吩咐。 “属下在。” 容惟将手中的密报合上丢在桌上,桌上布着大张白纸,白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长风余光瞄到几个人名,均是江南一带的官员,心下了然,想是又要吩咐他去探查。 谁知冷傲的太子殿下开口却道:“是谁在抚琴,吵死了。” 早就想好要去探查的长风一愣,没想到容惟是嫌琴音扰他处理要务,他反应灵敏,回道:“属下这就去查明是何人,竟敢以此俗音烦扰殿下。” 容惟又灌下一杯茶,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快去。 不多时,长风进房,但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来。 容惟抬眸看了眼他纠结的神情,心中已大致猜出是何情况,嗤笑一声,呵,又是那位表小姐吧,为了攀上高门,还真是费尽手段,他不去接风宴便隔着院墙抚琴吵他。 接下来又要出哪一招? 他一向不近女色,京中那些贵女们为了当上太子妃也是煞费苦心,虽不及这位表小姐如此直白,但也是手段众多,但他从未正眼看过哪个女娘,均是挡了回去。 因此这位表小姐抚个琴,送个香便想让他刮目相看,没门。 不过烦就烦在如今他借着宋元熙的身份,寄人篱下隐身在贺府暗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他还不能命人去制止这位表小姐。 可真是烦死了,若是在京城中,他早就…… 想着想着,一曲罢。耳边的噪音没了,想是这位表小姐见他没有任何反应,终于抚累了琴要打道回府了。 但还来不及容惟完全放松,那清脆琴音又悠悠地响了起来。 容惟:……就知道她是个缠人的女娘! 他心下烦躁,也没了心思继续在纸上推演,无奈道:“罢了,用膳吧。” 他就不信,这女娘能抚这么久的琴。 另一侧的贺之盈弹奏完最擅长的几曲后,见东面仍是寂静无声,陷入了濛濛月色中。 算了,宋表兄眼高于顶,即便是对她有所改观,也不会即刻做出表示。她自信得很,这些日子来,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琴技的精进。 更何况其中有一两首曲子,还是她费心命人搜罗很久才寻来的琴谱孤本,即便在京城,也是没人会奏的,她不信他听了能不动容。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贺之盈神容满意地起身,霜云立刻走上前扶她,紫锦连忙吩咐其他女使将抱霞琴收好,快步跟上前面的女娘。 烦人的琴音终于止住,想是她也弹累了,容惟暗自觉得好笑,他就知道,他对她的琴音没有任何反应,她定是弹不了多久,是个会审时度势的女子。 他倒是听出了有两首曲子失传已久,他仅依稀记得在许久前的宫宴中听过一次,后面便再没听过,她倒是费心。 不过那又如何?自他记事时起,参与的各类宴会,听过的曲子数不胜数,且他的母后,在尚未出闺阁时就以高超的琴技名动天下。 这小娘子,还得多多修炼。 - 清晨露水还有些未化,半落未落地挂在庭中的枝叶上。 贺之盈一大早便带人出门,命紫锦在风竹院外守着,她急于得到昨日抚琴的反馈,螳螂捕蝉般地等待那位高傲的表公子出门。 她捧着一个小罐子接着从嫩红的花瓣边缘滑下来的露水。 一侧的霜云挎着一个编织得精致得竹篮,篮中已放了不少和她手上一样模样的瓶瓶罐罐,里头装着的皆是她一早采下来的露水。 她对品茶之道一向甚有研究,用这些露水烹出的茶仍带有几缕花朵芬芳,入口留香。 但她都已经采了这么多罐露水了,这就意味着离她要去练琴已没多少时辰了,而她千盼万盼的容惟还没出门。 女娘面上浮起几分急躁,不耐烦地蹙眉往竹林深处张望。 只见一个身影快步从竹林中闪出,是紫锦回来了,等了许久的小娘子心中的水如将要沸腾般,咕噜噜地往上冒着泡。 “娘子,表公子要出门了。” 贺之盈立刻接过霜云递来的盖子,用力往罐上一合,急切地丢进了竹篮里,动作麻溜地理了理衣裳和发髻,一旁的紫锦也连忙上来帮手。 她听见脚步声逐渐接近,立刻换上了明媚笑容,手指轻抚花瓣,装作在赏花,心里估算着距离。 在男子刚行至转角,她装作无意撞见般,笑容中带着一丝意外,柔柔地说道:“真巧,表兄晨安。咦,表兄是要出门吗?” 容惟早在跨进竹林不久便听到了这边的声响,心下嗤笑,但面上仍不露山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贺之盈对他惜字如金的说话风格早已毫不意外,立刻说出昨夜就想好的说辞,“昨日听说表兄身体不适,连母亲准备的接风宴都不能参加,表妹我好生担忧,见表兄现下能自如行走,我也将心落回肚子里去了。” 这话说得似嗔似喜,哀肠半露,再配上小女娘剪水明眸中欲迎还拒的眼神,桃花般的脸庞,连心知肚明、望着娘子对镜练了多回的紫锦和霜云都不免对这样娇美的女娘生出几分怜惜。 怎知容惟依旧岿然不动,面上表情都未松动分毫,薄唇冷冷地吐出两字:“费心。” 贺之盈稍觉挫败,见他作势要走,鼓了鼓气将准备好的最重要的说辞一股脑儿地道明:“昨夜因牵挂表兄伤势,表妹我便抚琴几曲,以安表兄心神,不知可令表兄舒缓些许?” 说罢便略有些紧张地盯着他闪着寒星的眸子,等待他接下来的答复。 怎知,他面上带了几分惊奇,“原来是表妹在抚琴,我耳力不佳,听不真切,还以为是春江水暖,府中的鸭子发出的声音。” 什么?什么意思? 他把她精心弹奏的曲子形容成野鸭子的叫声?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贺之盈的笑容滞住了,饶是练过多次,在听了这样的话后,她也无法维持面上微笑了。 他怎么能这样说她?她心头火起。 容惟见她极力压着怒火的模样,眼中嘲讽之意更浓。 “既如此,表妹还是好好练习,万万不能让府中的鸭子给比了下去。”他刻意加重“好好”二字,面前的女娘眼中怒火更甚。 说罢拿着折扇转身施施然离去。 高大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转角处。 “娘子……” 贺之盈怒目盯着他离开,在他转角后立刻卸下面上凝滞的笑容,狠狠地跺了跺脚。 转角处停步的容惟听到后头的声响,嘲讽地嗤了一声。 长风一脸疑惑,“公子?” 容惟大步离开,“走。” 4、第 4 章 暮色笼罩江南城,只听铃声轻响,马蹄踏碎浮金,落日余晖通过马车上的薄纱斜斜刺入车内。 车内香雾氤氲,微凉的龙脑香通过鼻腔如清水般流向头部。 锦衣郎君正闭目养神,高挺的鼻梁为搭在脸侧的手指投下一片阴影。 他刚召见完此前布下的暗卫,但调查情况十分不顺,这是他意料之外的。 容惟了解完情况,心中泛起丝丝阴寒,容恂竟在他的背后,已将江南的势力发展壮大,他派出的暗卫所获线索寥寥。 容恂安插的棋子究竟是谁? 济江知府贺廷虽能力不余,但为人懦弱,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始终未升迁,止步于一方知府。况且,未防暴露,他离京前已调查清楚才敢冒用宋元熙的身份,不会是他。 思及此处,脑中思绪俨然成了一团乱麻。 修长的手指屈起叩了下窗牖,不出几息,车门打开一条缝,长风掀帘跨入车内。 “公子,您找我?” 容惟点头,“还有多久到?” “约莫一炷香的路。”长风答道。 忽听容惟冷不丁问道:“我记得,要报中写明盐运司同知徐顺义与贺廷是同窗?” 长风将摸透的情况倒豆子般地说出:“是,这些年两家来往也不少,先前还有人在传贺家女会与徐家长子结亲,而且徐家似乎 也有此意,但贺家却从未作出任何表示,再加上贺娘子不日将上京探亲,他们都在传是贺娘子眼高于顶,看不上徐家。” 上京? 他嗤笑,脑中浮起晨间她被他戏耍后十分愠怒又极力维持面上笑容的样子。 也难怪她对他如此殷勤了,只可惜手段拙劣,让人一眼看穿。 这种只知攀龙附凤的女子,他见得多了。 可惜了那一手制花茶手艺,想必也是为了讨好郎君,凸显自己与那些只知舞文弄墨的大家闺秀不同而学。 不过她不日将要上京—— 容惟谨慎道:“探什么亲?” “贺廷的妹夫如今任礼部侍郎。” 原来如此,礼部侍郎官职不算很高,她上京后估计也很难见到他,即便是在宫宴上,太子千尊万贵,她一个外来的表姑娘,座席距他也很远。 即便她认出他来,她远道而来,说来她家暂住的不是表兄宋元熙,而是太子殿下,又有谁会信?况且她只求嫁贵婿,胸无大志,他多的是法子拿住她,必不会让她有开口的机会。 - 另一厢月海楼内,幽香满溢,香雾若隐若现之间露出精致的眉眼。 女娘神情专注,翕鼻细嗅香炉中燃着的香气,随后在旁边的金花笺上提笔记下。 香气似风雪扑面涌来般清泠幽远,纯澈无垢,又若有若无地带着一股净寒的梅花浅草香。 贺之盈眼中跃着自得,轻轻煽动着花笺上的字迹,好让它快点干透。 “喏——上面是‘急雪舞风’的配方及制法。让底下人紧醒着点,莫要在哪一环节出了差错。”贺之盈将金花笺转身递给立在一侧的紫锦。 紫锦妥帖收好,娘子为了将要开业的香铺,这些日子来花了不少时间完善香方,平日里又要进学。 眼见着娘子眼下青黑不断加重,紫锦心疼得要命。 幸好今日已将最后一味香“急雪舞风”调试完,只等下面人依法炮制,备料开业了。 莹亮的指尖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贺之盈盯着眼前香炉上镌刻的海棠细纹,神游天外。 片刻后,目光一缩,似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出声道:“霜云呢,还未准备好么?” 话音刚落,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双手似是提着一个食盒,脚步急促。 转眼,霜云掀开面前的珠帘,房中氤氲的香气如令她踏入冬雪中。 “娘子,准备好了。” 贺之盈有条不紊,“放着熏一炷香后,派人给表公子送去,就说是我亲手做的,请表兄尝个鲜。” “是。”霜云说罢,将手中的食盒置在香炉旁。 只是,为什么娘子不亲自送去呢,还能趁机与表公子说上几句。 霜云心里这么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贺之盈挪开食盒盖子,只见精致的花鸟纹食盒中放置着一盘刚蒸出尚散着热气的桃花糕。一掀开盖子就传来清甜不腻的桃花香,粉中露白,形状玲珑小巧,是霜云带着院里的女使们在院里厨房忙了一下午做出的。 配方么,自然是她研究出来的,花瓣也是她亲自带人采的新鲜桃花花瓣。 贺之盈勾唇一笑,“不过一碟鲜花糕罢了,日后还有的送呢,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何必我上赶着送去。” 说着想起今早男人眸若寒星,吐出的话语让她怄了好一阵,她从未感到如此羞辱过。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唾手可得的东西也算不上什么奇珍异宝,珍宝就珍在不易得。 但还是叹出一口气,轻抚着装着桃花糕的食盒道,“希望能有用吧,也不枉我花了不少功夫,在一众桃花中精挑细选。” 霜云抚慰道:“娘子一向手艺超群,院中婢子们无不称赞喜爱娘子的鲜花糕的,表公子也定会这么想的。” 说着又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张花笺,花笺上的金粉在余晖之下熠熠闪光。 “娘子,沈娘子明日办赏花宴,这是今日刚递来的帖子。” 贺之盈接过,沈若真是她的手帕交,她主家办赏花宴,她是一定会出席的。 紫锦问道:“娘子明日打算穿什么衣裳?奴婢们也好为娘子提前搭配首饰。” “就穿新裁的那套绿荷裙吧。”脑中灵光一闪,又对着霜云道:“你等会带人送去的时候,顺便问问表公子明日是否方便一道赴宴。” “是。” - “公子,贺娘子的侍婢送来了一盒桃花糕。” 这个女娘真是缠人。 本想开口拒绝,但扫到手边的花茶,拒绝的话忽地梗在喉间,容惟鬼使神差地应道:“送进来。” 门传来轻微的“吱呀——”,容惟仍低头看奏报。 耳边传来食盒放下的闷声,眼前缓缓放置了一叠色泽艳丽的桃花糕。 长风又道:“贺娘子还说,近日百花绽放,济江总兵之女沈娘子邀请她与公子明日出席赏花宴,问公子是否方便。” 不方便,他为着公务焦头烂额,哪有功夫去出席这类毫无意义,只知吟风赏月的无趣小宴。 倏地转念一想,这小宴由济江总兵之女主家,必然也会邀请济江各名门郎君,是否能在小宴上打探到什么? 于是口中含着的话语一转,“去。” 只是又免不了要和那个做作的“表妹”接触了。 “是,属下这就去回绝贺……啊?公子您要去?” 长风本抱着蛮询问一番的心态,心中已找好借口准备回绝,怎料这个在京中都甚少出席宴会的人竟应下了。 容惟扫来微凉的两道眼神,长风一怵,立即收起脸上的讶异。 “是,属下这就去回话。” 容惟扫扫手示意他下去,低眸继续看着奏报。 鼻尖忽萦绕着微弱的甜香,今日出门召见暗卫,一时也未顾上餐饭,草草解决腹中饥饿便继续,如今倒还真有些饿了。 用指尖捏着桃花糕花瓣形的边缘,递入口中,入口即化的润腻口感令他眉心一跳,他不由得多用了几块,伴着阅奏报。 待得指尖一空,他怔然抬眸,才意识到素来少食糕点此类甜腻之物的他,竟将盘中一扫而空。 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娘子于烹茶制糕一道确有造诣,手艺竟比东宫的厨娘还要好。 吃完桃花糕,房中那股冷香便愈发明显,他翕动鼻翼,发现这股好闻的香气是从放在桌案上的食盒传来的。 先前伴有桃花糕的甜香,他只觉得糕点清甜,忽视了夹杂着的冷香。 他拿过食盒细嗅,镌刻着花鸟纹的食盒幽然传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将他带入怒雪狂舞的梅花丛中。 这香也是那个表小姐制的?倒真是有两把刷子,先前真是小瞧了她。 醉心于调香弄花的小娘子,他以为应当是兰心蕙质,恬雅知礼的,没想到却是矫揉造作,念着攀附权势之人。 容惟摇摇头。 - 正是阳春三月,日光和煦,轻轻照在绘着海棠花的纸伞之上。 伞下的女娘一席浅绿,裙上绣着盛放的荷花,衬得女娘仿若一枝在荷花丛中开得最盛的清水芙蓉。 耳后传来脚步声。 “来了娘子。” 贺之盈立刻在原本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堆上明媚笑容,优雅地转过身去,用甜腻的嗓音说道:“表兄,你来啦,今日腿脚可好些?” 容惟早远远地看见她,今日她打扮得跟个荷花精似的,他素来极其厌恶荷花,这一番打扮令他心中生厌。 但望见她粉嫩的双颊,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到昨晚粉白相糅的香甜桃花糕。 容惟咳了一声,甩去脑中莫名其妙的念头,淡然地对上面前女娘充满笑意的娇俏眉眼,语调依旧如往常般无波无澜,“尚可。” “时辰不早了,表兄,你腿脚不便骑马,我们先上车吧。”女娘说着望向面前坠挂着珠玉的马车,由婢女扶着上了马车。 回头见容惟仍在原地,并不动作。 怎么,不想和她一辆马车? 贺之盈微提高声音,“表兄,你在想什么?快上车吧。” 5、第 5 章 容惟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与除了皇后与嘉乐公主外的女娘同车,他倒是头一遭。他在京时从未与其他女眷同车过,多是骑马在前。 但此时也无法辩驳说要骑马,因为他口中的腿脚受伤正是因为坠马。 见容惟顺从地提步上车,贺之盈眸中暗闪过一丝得意。 马车中燃着不知是什么香,如坠春日山间野花丛边的融融泉水中。 容惟一向不喜花香,宫中不少女子甚爱熏花香,玫瑰香牡丹香云云,凑在一起的时候闻得他头晕,但此刻燃着的花香竟无过分甜腻。 见容惟盯着案上的熏香炉,贺之盈上道地开口道:“此香是我的独家香方,名曰‘雨添花’。香中有一味原料甚是稀少,只生于春日,过春则谢,且工序繁杂,是以表妹我的院中所存也不多,我虽喜爱,却很少焚这味香。” 说着侧目对上男人的眼,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神色,见他似乎有些兴趣,便转而开口道:“但若是表兄喜欢,回去我便命人送些给表兄。” 此番南下,一切从简,以前他在东宫用惯的香料也没有带上,贺府为他准备的香显然不是贺之盈调的,略显粗糙。 贺之盈调的香倒是与他平日所焚的不同,他闻着也觉着新鲜,但若是贺之盈主动要赠香给他…… 贺之盈见容惟垂眸一息,似是在犹疑着该不该收,心里也不由得打起鼓来,他不会又要拒绝吧,可真是油盐不进。 本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心态,她忍着痛将雨添花拿出来了,今年的还未制作呢,今日一焚库存更少,若是还被他拒绝,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垂眸望着腰间挂着的香球,心中如盛了一壶水,正焚在火上,欲开未开。 忽闻他淡淡应了一声:“嗯。” 嗯? 贺之盈心中的水瞬时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对上郎君闪着细光的眉眼,一贯高傲的郎君收了她的礼,似乎有些难为情,面上闪过一丝懊悔,略带慌张地移开目光。 她脸上扬起笑容,小脸如花般绽放,“表兄客气了,此香能得表兄青睐,是表妹之幸。” 即便是从小见多识广的世家贵公子,对她调的香还是感兴趣的。既如此,她便换着法子送,不怕他不对她心生好感。贺之盈暗暗下定主意,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忽而又想起刚刚他挣扎的神色,贺之盈忍不住想扬唇,又不想表现得太过于欣喜,咬着唇瓣忍住了笑意,但脸上还是泛起了浅浅的梨涡。 抬眼又细看面前端坐的郎君,修长的手指搭在白瓷茶杯上,正专注品茶,他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旁边放着一件深绿披风。 在见到容惟前,比起男人容貌,贺之盈更看重家世,对她来说,家世和权势才能提供实打实的助力,容貌不过是锦上添花。 可见到容惟后,贺之盈的想法不由得动摇了,容惟面容如美玉,赏心悦目,虽然他脾气真的很坏,但面对着他这张脸,她的笑容有几分真意,她也说不清。 她不该这样的。 许是注目着他太久,茶杯后的脸微扬,与她对上了视线,一双桃花眼中蕴着漩涡…… 容惟咳了一声,贺之盈如雪般的脸上染上一丝薄红,正要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未想一向沉默寡言的漂亮郎君冷不丁开口道:“受邀的宾客都有谁?” 原来是赴宴结交朋友的……她本抱着试试的心态相邀,无论去不去,于她而言总是无损失的,是以昨日收到容惟答应去的消息后纳闷了一会,此刻倒是解开疑惑了。 对于济江当地名门办宴邀请的宾客每次都差不多,除非有新贵或是调迁来济江任职的新官。 这类小宴贺之盈也办过多回了,名单烂熟于心,倒豆子般地跟容惟说了。 容惟点点头,又沉默下来,恢复先前的做派。 贺之盈试探着道:“表兄若想结交哪家公子,表妹我还算说得上话,可为表兄引见。” 郎君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不必。” 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贺之盈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就随他高兴吧。 接下来贺之盈又试图再搭话以拉近距离,但高傲的孔雀又昂起脖颈,如先前那般,对她的话要么不答,要么惜字如金地回以几字。 - 沈府离贺府不远,不过多时马车便稳稳地停在沈府面前。 贺之盈由霜云扶着下了车,便见一女娘面容娇俏,早带着婢女在外面迎她了,正是她的闺中密友沈若真,见她下了车立刻欣喜地迎上来,“小盈,你来了,我可恭候多时了。” 贺之盈正要也说上几句俏皮话,忽扫到身后的郎君也下了车,立马改口道:“表兄,这是我的好友,也是此次的主家,沈若真。真真,这是我表兄宋元熙。” 两人互相见了礼。 沈若真一把挽上贺之盈左臂,拉着她往里走,一面低声问她:“这就是你信中提到的出身将门的表兄?瞧着一身杀气,很不好相处吧。” 容惟耳力过人,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眼中微寒。 只听她身旁的女娘也压低声音答道:“可不呢吗,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今日赏花要紧。” 于是沈若真转而问道:“说起来,你今年的雨添花制了吗?我可是盼着好久了。” 另一道清亮的女声扬起,“还未呢,你也知道我最近事忙,打算过阵子再去采料,莫急,我定会在上京前制出送到你府上的。” 沈若真面色变得遗憾,“也是,不久后你就要离开济江了,你我相识十几年,没想到竟要分离了。” 贺之盈眼里流过一丝不舍,但嘴上仍调笑,“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若你舍不得我,今日便多赠我几盆花吧,你不是说这次有什么新奇品种么?快带我去看看。” 原先阴沉沉的气氛一扫而空,如春光般暖融了起来。 “你想得倒美,这是不成的。除非……你多给我几味香。” “想得美的是谁?” “谁说的就是说咯。” 娇俏女娘们的笑闹声渐行渐远,容惟故意走慢几步,远远跟在后头,不着痕迹地环视周遭。 刚踏入花厅,一华服公子便殷勤地向她们迎来。 贺之盈眼皮狠狠一跳,忙侧目以询问的目光射向沈若真—— 你怎么把他叫来了? 沈若真面上也满是惊讶,忙摆摆手—— 不是我,是我弟写的帖子。 眼神几个来回,转眼间只见那男子已走到眼前,贺之盈无奈扶额。 沈若真见状脚底生风,急忙道:“盈盈,你跟徐公子慢聊,我先去招待其他客人了。”说着浩浩荡荡带着一帮人离开,留得贺之盈气忿不已。 真不讲义气,碰到难缠的徐蓬与,不出言帮她解决就罢了,居然还撇下她一人。 “之盈妹妹,近来可好?我上次给你送的玉簪你是不喜欢吗,怎么命人给我退回了?” 贺之盈面上笑容僵硬,几乎维持不住。 之盈妹妹? 缓缓踱步过来的容惟眉毛一挑。 不难推测,面前这个以讨好姿态对着贺之盈的徐公子,就是他要查的盐运司同知徐顺义家的大公子。 贺之盈余光见到容惟跟上来了,心中将徐蓬与问候一通,嘴上连忙撇清关系,“徐公子,你别这么称呼我,我们不甚熟稔,况且你送的礼那般贵重,我怎好意思收下呢。” 徐蓬与不认,继续说道:“妹妹你同我青梅竹马,怎么如此生分,你若是不喜欢,我再挑更好的送你便是。” 什么青梅竹马,她才不和他青梅竹马呢。容惟就在她身旁,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竹香,他听到了该怎么想她?贺之盈几欲把牙咬碎。 “徐公子你太客气了,真的不用。” “话可不能这么说——” 徐蓬与正要继续反驳,身后行来另一个同样贵气的郎君过来拉他:“好久未见了,蓬与,今日可得好好和你喝一杯。” 贺之盈心下一松,向那郎君投以感激的眼神。 被这么一打岔,徐蓬与也忘了原本要说什么,被拉着一边后退,一边嘴上仍同贺之盈叫嚷着:“之盈妹妹,那我们待会再叙——” 女娘讪讪地看着他被拉走,原本绷直如松的背影也松弛下来,口中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余光中那片月白色的衣角动了一下,贺之盈倏地抬头看向容惟。 一张充满玩味的脸撞入她的视野里,俊美的男人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场闹剧。 “表……表兄你别误会,我和那位徐公子不熟——”贺之盈连忙挥手解释,眼眸盛满春泉,明亮夺目,看上去无措极了,倒像是被人欺负了。 容惟唇畔带笑,用手中的折扇抵住她的手,玩味道:“表妹不必解释。” 贺之盈一愣,想继续说明真的是徐蓬与死缠烂打,又怕越描越黑,一时间竟想不到说辞,支吾了半天,“我……真不是……表兄你误会了。” 面前的男人见状眸中讥讽之意更浓。 “误会?”容惟戏谑地盯着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同徐公子不甚相熟,表兄你怎么……”贺之盈还欲解释。 还未说完,便被容惟冷冷打断,“先失陪了。” 说完转身便走。 郎君气度非凡,还未走远,早在一旁旁观许久的女娘们就团团围了上来,将贺之盈围住,“之盈,这便是你京城来的表兄么?” “真是好生俊俏。之盈,你可别藏着,给我们引见一下呗。” “不知表兄可有婚配?” 贺之盈被一众女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惹得头上青筋直突突地跳,脑子飞速运转,“你们可别只看容貌。” 此言一出,女娘们立刻都换上了疑惑的神情。 “为什么这么说?” 见贺之盈又闭口不谈,神色似有几分懊恼,一副是说错了话的样子,女娘们兴趣更甚,“你快说呀。” 容惟尚未走远,闻言也脚步一顿。 “好吧,那我说了,你们可得保守秘密。”贺之盈无奈开口。 女娘们更是急切,口中忙道:“你还信不过我们么?快说吧。” 不远处的容惟脚步缓慢,好整以暇地准备听听这小女娘要说他些什么。 “哎——”贺之盈叹了口气,“我这表兄坠马受伤才来此养病,可是……”说着压低了声音,女娘们忙附耳上前。 “他似乎是坠马伤到了别处……” 女娘们目瞪口呆,纷纷闪过一丝遗憾,这样龙章凤姿的郎君竟…… 被传有隐疾的公子闻言惊得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没从石阶上摔下去。 长风连忙上前扶住,被容惟大力挥开。 只见容惟面色乌黑得同锅底一般,咬牙切齿。 好,好,贺之盈,你可真是好得很。 6、第 6 章 酒过三巡,太阳已升至中天,席上笑闹声不绝,人群渐渐散开了,化作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 贺之盈暗暗觉得遗憾,本想趁此机会和容惟多接触,未想容惟只初入府时和她说了几句话,便转入人堆里了。 她每次悄悄寻他的身影,都见他和一群郎君在一处说话,偶尔有女娘壮着胆子与他搭话,都被他冷着脸搬出的一副岿然不动的压迫气势吓退了,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来搭腔。 沈若真凑过来挡住贺之盈的视线,笑得玩味,“又在看你表兄呀?” 贺之盈脸一红,微嗔地瞪了沈若真一眼。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们去那儿看看吧。”沈若真指向不远处的玫瑰花丛。 “走吧。”贺之盈熟稔地挽起沈若真的手。 玫瑰花摇曳在清池旁,沐浴金光,芳香馥郁,清澈的池水中,数尾色泽艳丽的锦鲤在倒映的玫瑰花丛中穿梭游荡。 莹润的指节捧起一朵红艳,挺俏的鼻梁凑近,呼吸着芳香。 “啊——” 一声尖叫惹得玫瑰花枝一颤,贺之盈和沈若真立刻抬头往声源望去。 只见数十步远的池中,一个鹅黄的身影正在水中扑腾挣扎,池水将宽大的衣袖散开,恍若鸟翼,如一粒巨石打入池中,将周遭的鱼儿都驱散开来。 女娘口鼻漫入水中,双手不住地往上挥着,似要抓住救命稻草。 对面岸边闻此动静,也都聚拢过来,均是神色大骇,却没有任何人有要下水施救的动作。 短短几息,池中的女娘挣扎得愈发猛烈,吃了不少水,坠力随着衣裳的吸水量逐渐变大,直拽着她往深处去。 但岸边众人仍在踌躇,互相张望,都盼望着其他人下水。 若是从小生在济江,多是会凫水的,但世家公子们不想与落水的女娘牵扯上干系,阻扰婚事,迟疑着不施救,而女娘们不想在宴上湿了衣裳,仪容不整,也都盼着他人去救。 眼看着落水的女娘连连呛了几口水,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贺之盈心知耽误不得,她纵然不想湿了裙裳,但她也无法看着小娘子在她面前溺水。 她从小便学会凫水,她一向是一群玩伴中在水中憋气最久的,一定可以的。贺之盈暗暗给自己鼓劲。 沈若真这厢也在犹豫。 她虽会凫水,但却不敢救一个溺水的人。溺水之人遇到施救者如遇到救命稻草,会牢牢紧抓着不放,若施救者水性不佳,轻易就是两人俱陨。 这时她忽感觉身旁带起一阵风,一团绿影跃入水中。 “欸——盈盈!” 沈若真心提到了嗓子眼,见那道绿色身影快速在水中移动,划过一缕绿丝。 贺之盈靠近落水女子,用尽全力扣住她的肩平稳而迅速地向另一端游去。 见状,沈若真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春寒料峭,池水仍是冻人,贺之盈费力带着人爬上岸,岸边众人立即涌了过来。 衣裳被池水浸透,牢牢地贴合在身上肌肤,发髻也散了,发丝凌乱地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因受了冻,肌肤更显莹白。 贺之盈牙齿打了个寒战,正要唤霜云。 怎料霜云反映迅速,不知从哪寻来了一件绿色披风,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快步冲在众人前面,将此刻甚是狼狈的贺之盈裹住。 “之盈,你没事吧?” 贺之盈身体打颤,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转目关心地去看落水的女娘。 她对这女娘有印象,似是新升迁的温源县县令之女,刚来济江一段时日,认识的人不多,也未有交好的女娘郎君,是以刚刚一直未有人下水。 此刻,她罩着一件披风,因呛了不少水,受了惊,迟迟说不出话来,瘦小的身躯不住发抖。 主家沈若真此时也从对岸赶来,见状先行呵斥府里小厮女使,“你们怎么做事的,若是出了人命,你们担待得起吗!通通扣三个月月俸。” 随后命人速速准备两间上房,取两套新衣供两位女娘更换,又命人准备姜汤端给女娘驱寒。而围观的女娘郎君们,则被小厮带着先行去花厅休息。 发生了这样的事,众人的兴致都散了不少,不少人还受了惊,均打算稍作休息再准备离府,也有几个女娘郎君先行告辞离开。 沈若真吩咐妥当后,扶着贺之盈跟着领路小厮离去。 - 贺之盈饮过姜汤,沐浴梳洗完毕,在热水中一浸,方才缓过劲来,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异样,但此刻脑中混沌,一时想不明白。 出来已不见沈若真身影,想是去安置前院宾客了。 桌上放着先前她披着的那件深绿披风,贺之盈细细端详着上头绣着的竹叶暗纹,终于记起来这件披风,她今早见过。 这不是她表兄的披风么,霜云当真反应敏捷,这就夺了他的披风,不至于令她的狼狈模样被众人见到。 刚才情况紧急,她下水救人后也未顾着看容惟在哪儿,也不知他现在如何,是已然先行回府,还是在前院坐着歇息,他本就腿脚有疾,方才不便下水便罢了,可别受了惊又加重伤势才好。 这披风,等她回府派人洗净,晾晒妥当再送还给他吧。 贺之盈抬目望向窗外,月色已透过轩窗朦胧地照映进来,方才她沐浴更衣花了不少功夫,现下天色已晚,她也该告辞回府了。 霜云不知去了哪儿,想是去打点着准备回府了,今日未料及突发状况,她只带了霜云一个女使,落水事件后沈府乱作一团,霜云现下也是分身乏术。 罢了,先去前院吧。 贺之盈常来找沈若真,对沈府后院的构造倒是熟悉。 贺之盈走到后院的一棵桃花树下,听闻远处传来脚步声,还带着女娘的啜泣与郎君的说话声,郎君语气柔和,似在哄着那女娘。 不会是撞见哪对情人私会了吧?贺之盈蹙起眉头。 脸上突然传来暖意,身前一股大力,捂着她的唇,将她拖拽到桃花树后。 贺之盈心一颤,忙要大声叫嚷,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是我。” 那张脸贴在她耳边,说话间吐出的温热气息扫着她的耳廓,她浑身一激,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贺之盈强迫自己迅速平定下来,微微点点头,捂着她唇的手才收回。 她心中羞赧,刚刚她挣扎时,唇擦了他的手掌心的软肉好几下,她甚至能感觉到手掌突然收紧的力道,以及身后人猛烈的心跳,似战鼓般敲得又急又重。 见容惟避着她的目光,如白玉般的耳廓发红,想是也因刚刚意外的亲密行为而气血上涌。 贺之盈羞涩地正要开口,容惟立刻将手指竖在唇边,并指了指前方。 耳听那声音越来越近,她回首望去,眼前的情形令她大吃一惊—— 下午她施救的女娘正不住啜泣,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好不可怜。 而她面前的男子,是济江一名门望族的郎君。 女娘哭诉着,“你就是不想娶我。” 那郎君解释道:“当时周遭人甚多,况且你突然落水,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后来贺之盈又跳下水救你,你当真不能理解我吗?” 女娘哭得更激烈,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不能!不能!你就是不想在众人眼下与我有了牵扯,宁愿眼睁睁看着我溺水,也未想着要来救我。” 郎君唯恐她这番动静将人招来,焦急得上手捂她的嘴,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就不能小声点么?” 看着女娘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又不忍心放软了语气,“柔娘,你不信我心中有你么?此次真是意外,我向你保证,过不了多久,我便说服我爹,上门向你提亲。” 女娘闻言也止住了哭,但仍不住地抽泣,“真……真的么?你莫哄我。” “真的。”说着往女娘脸上凑去。 贺之盈立马转身,见一旁的容惟早已转身闭眼不看。 但是,虽看不见画面,那细微水声仍不住传入二人耳中,贺之盈虽前世有过经历,但当时被下了药,意识昏沉,根本不记得什么。她面红耳赤,羞赧极了,心里把这对男女骂了无数遍。 抬目见容惟白玉般的耳垂更红,连面上都染上了一层红,便知他也不好受。 身后暧昧的声响过了一阵终于停了。 “好了,前院还有人在等我,你收拾一下便回府吧,我会命人暗中护送你的。” 女子羞怯地声音响起,“嗯。” 接着就是男人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贺之盈吐出口中提紧的一口气,转身回去,只见一个娇小身影又从月门后闪出,接着影影绰绰的月光,她勉强辨认出应该是女使。 桃花树后空间狭小,贺之盈微微往身侧挪了几步碎步,手背一热。 贺之盈低头一看,竟是触到了容惟的指尖。 容惟反应过来,将手一抽,手上的温热感顷刻消逝。 桃花树前的女使已走近那女娘,担心道:“娘子,今天下午可真是让奴婢吓了一跳,若是没有贺娘子——” 那女娘不复先前的娇弱姿态,呵斥着打断:“要不是她坏了我的好事,江郎定会忍不住下来救我的,犯得着我后来费一番功夫吗!” 树后的贺之盈目瞪口呆,她出于善意,不顾在众人面前湿透裙裳救下她,没想到竟会得到如此恶语。 她这时才悟到心中的异样在何处,溺水之人遇到施救者定会紧紧抓住,将全身都挂在施救者身上,但她救这女娘时很是轻松便拉到岸边。 当时情况危急,她没有察觉出来,只隐约感觉不对劲。 原来这女娘是装落水。 “虽曲折了些,但方才江公子也许诺娘子将会上门提亲了,结果也不算坏。”女使安慰道。 女娘闻言平复了些许,“也是,也不枉我跳进那么冷的池子里了,虽然未达到我想要的效果,但是也不算太差。” 又转言:“天色已晚,我们去向沈娘子告辞回府吧。哦,莫忘了明日备份谢礼送去贺府,贺之盈毕竟是济江知府独女,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话音渐渐消失。 二人这才从桃花树后出来,先前因着后头狭窄,二人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此刻肺里吸进大量新鲜空气,贺之盈急速的心跳稍稍恢复,想起刚刚主仆二人的对话,她微微垂下眼来,眼中情绪不明。 本以为好心救了落水的小娘子,怎知竟是小娘子自个往下跳用以逼婚,还对她口出恶言。 耳畔忽的传来一道清冽声响:“不走么?” 7、第 7 章 那女娘落水时,他正在不远处,只见青池中央,一尾碧绿在水中飞快穿梭,他两眼又定定一瞧,方才辨认出那是贺之盈。 她心地倒也不算坏,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跳进水里救人。 这点倒令他意外。 低首却见贺之盈正抬首望他,在微暗的月光下,眼睛似琉璃珠做的一般流光溢彩,琉璃珠纯净清澈,竟无一丝愠怒。 对于那个女娘的所作所为,她看上去似乎丝毫不在意。 女娘本想问他为何在此,但看他神色,心中一转,她改口道:“表兄是诧异我为何不委屈,不怄那个小娘子吗?” 容惟僵硬地偏过头,“没有。” 可落在贺之盈眼中,却是一副被说中了的样子。 贺之盈笑容微收,“若说不生气,自然是假的。我的衣裳湿了,还弄污了表兄的披风。”语气又一转道:“但是,怄她并没有用,只会平白令我肝火大动。况且,当时情况危急,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救人。” 还是会选择救人。 她说得坚定。 容惟心中一动,但面上仍无波无澜,只淡淡道:“你倒想得开。” 贺之盈回以一笑。 虽然前世只比今世多活了几个月,但她已死过一回,重生后许多想法和观念也与上世不同,而今对她而言,性命与未来,才是最重要的,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给旁人。 况且——在旁人眼中,她一娇弱女娘舍命救人,那女娘给情郎下套,却让她捡了漏,平白得一个美名,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这点私心,她是断然不会说出口让容惟知晓的。 她将刚刚未问出口的话复又道出,眼中溢着困惑,“表兄,话说你为何会在此?” 容惟眼里闪过一丝冷戾,他在这自是为了暗查,但是——不能告诉她。 语气不禁冷了几分,“听闻后院有处危雁楼,凭栏眺望能看到贯穿江南的长河,过来瞧个新鲜罢了。” 说着一边观察面前女娘的表情。 看来她不算太傻,若她起了疑,他就…… 想着握了握袖中暗藏的匕首。 漂亮的女娘点点头,沈总兵确实在府里修了座高楼,表兄有所兴趣也正常。 容惟见她脸上没有一丝怀疑的神色,确认她已全然相信,周身戾气消散些许。 贺之盈毫无怀疑,撇到四四方方的院墙外的天色随着他们说这些话的功夫又幽暗不少,玉脸上扬起笑,“表兄,我们也回去吧。” 确实天色已晚,他查探一天,回去还得细理线索,顿觉疲乏。他点头同意。 贺之盈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玉雪小脸上又堆上璀璨笑容,“表兄,多谢你今日借我披风。” “你怎知道是我的?”容惟眉毛微扬,蓦然反应过来,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真是蠢极了,今早他将披风带入了马车中。 女娘眼神狡黠,只含了一抹笑在唇中,见他幡然大悟,便没有解释。 “待我洗净晾晒后还与表兄。” 女娘怎知面前的公子金尊玉贵,还有很严重的洁癖,别人穿过的东西,他是决计不会再要的。 “不必,你直接丢了吧。”男人冷言拒绝。 女娘仍不气馁,大声反驳道:“这怎么可以?” “反正莫要还我。” 贺之盈见他态度坚决,知道此计行不通,话锋一转,“但是表兄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必是要好好答谢表兄的,表兄你可莫要推辞。” 又来了,啧。容惟感到牙疼。 “不用!”斩钉截铁的拒绝。 贺之盈杏眼中立刻有水色晃动,“为何?表兄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表妹我也是真心想报答表兄的。” 倒是委屈上了。 容惟心中一软,沉默不答。 女娘见他不说话了,愈挫愈勇,继续纠缠,以商量的口吻道:“那表兄喜欢那天我送的桃花糕么?我再换一种花糕请表兄尝尝,可好?” “不过尔尔,莫要再送。”男人脸色阴沉,再次出言拒绝。 贺之盈勉为其难道:“既然表兄看不上我亲手做的糕点,那便罢了。” 又将话语一转,“但表兄定要明白我的一片诚心,将来若有机会,我定会报答表兄的。” 眼中水光潋滟,琉璃珠光芒更甚,男人移开目光。 若他这次不收,将来她还要以报答之名给他塞东西?容惟顿感头更疼了。 又转念一想,若是他这次收下,难道这个缠人的女娘以后就不会寻别的理由给他送东西了么? 容惟很肯定,答案是会。 “区区小恩,不必报答。”说罢连忙止住话头,“天色已晚,回府吧。” 说着就疾步跨向前,男人腰窄腿长,贺之盈步疾如风,但又记着维持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快速迈着碎步跟着,但连男人的衣角都碰不着。 先前还好好地,一提到要给他赠礼,又立刻恢复了避如蛇蝎的做派,生怕跟她扯上关系。 油盐不进!油盐不进! 女娘跟得双腿发软,气喘吁吁,心里恨骂道。 但见他双腿疾行,贺之盈蹙眉,他本就未好全,这样不会又受伤了吧,压抑着心中疑惑,提高音量以让前头的男人听到,“表兄你不是双腿还未好么?你走这么快,身体吃得消吗?” 前头快步欲跑的男人一顿,贺之盈见着心中乐呵,可被她扳回一城了吧,跑得再快,如今也得安分地和她同行。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女娘都出言提醒他了,他再快步走就显得可疑了,容惟顿感受人掣肘。 前面的男人将右手握拳放至唇边,心虚地咳了一声,只得放慢脚步。 这下,身后的女娘很容易便追了上来,同他并肩行走,还和煦地冲他一笑。 被扳回一城的容惟表情更加不善,俊脸蕴着阴云。 贺之盈将一切尽收眼中,但面上仍装作不知,继续开着话匣子,欢快地同他分享今日赴宴趣事——虽然容惟并不怎么搭理她。 - 回到闺房后,紫锦贴心,早已燃上她喜欢的海棠香,香雾肆意扩散,她靠在贵妃榻上,身体完全放松下来,疲乏随着香气蔓延消散。 美人卧榻,雪白的肌肤在灯光泛黄下更显吹弹可破。 她心中还记挂着要送表兄“雨添花”的事,吩咐紫锦道:“将库房内的雨添花送一盒到表兄院去,顺便再挑几味冷调一并送去。” 他不想要鲜花糕,现在夜已深,也不方便制作,那她便送别的香料,她就不信,他还能推拒。 至于他的披风,她已吩咐好霜云洗净熨烫,日后再找机会还他,总有一日,她会令他心甘情愿地收下。 - 待得洗漱梳洗完从净房出来,紫锦已办完贺之盈交待的事,在房中等着复命。 贺之盈以眼神示意。 “娘子,表公子已收下了。” 虽然意料之内,但亲耳听到他没有退回,贺之盈心中还是微微一动,“全部么?” “是的娘子。” 全部收下就好,他没有退回,就说明她这礼还是送到他心坎上的,否则以他高傲挑剔的贵公子性子,避着不想和任何女娘扯上关系,他定是不会收的。 看来,她一年仅制出少量的“雨添花”还是让他对她调香水平有所了解的。 想想库中所剩无几的香料,今日为引他注意燃了不少,晚上又大手笔地送他一盒,女娘心中肉痛。 罢了罢了,不亏,不亏。女娘想想以后光景,抚着胸口安慰自己道。 - 翌日一早,贺之盈按部就班地例行训练,霜云忽凑在她耳边道:“娘子,昨日落水的陈娘子派人送谢礼来了。” 昨日霜云不在,自是没有听到那陈娘子的一番算计。 贺之盈冷了脸色,“什么礼?” 霜云有些不怡,“不过是寻常几匹锦缎。娘子,他人都不愿救她,独独娘子伸出援手,还湿了衣裳,这小娘子也太不懂得感恩了,竟就送这些东西打发娘子。” 女娘冷笑,她弄乱了她的一盘棋局她,不恨她就不错了,不过是为了做面子才忍气备礼,自然不舍得送什么好东西给她。 指尖行云流水地在琴弦中流转,琴声悠扬,话语却不夹一丝情感,“丢了。” 霜云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平日有小女娘与娘子互相赠礼,即使对方回礼得敷衍,娘子也会收下,只是下次送礼也变得随意罢了。 扔掉哪位小娘子的礼物,倒是第一次。 但霜云并不质疑娘子的决定,娘子行事一向有她的道理,这小娘子必定是哪里惹了娘子厌恶。 - 接下来好几日,贺之盈都未能见到容惟,对方只称那日赏花宴行走太久,腿疾又恶化了,连着几日都闭门不出。 连着几日都没见上面的贺之盈心中焦急,好不容易做好思想工作,放下在容惟面前本就所剩无几的贵女做派,去了风竹院。 “表兄可好些了,我实在担忧得很,可否容我进去探视一番?”贺之盈言辞恳切。 长风都不忍拒绝了,即使他觉得贺娘子心眼并不坏,为人也与京中牡丹花般的大家闺秀不同,她更像一朵肆意绽放的蔷薇。 但他心里也明白屋里头的那位主一向不近女色,其他成年皇子就算未娶妻,也收了不少通房,可太子殿下别说通房了,屋里连个女使都没有。圣上和皇后为他物色了几家小娘子,统统被他拒绝了,是以长到如今连情爱滋味都没尝过。 在他眼里,殿下是个不会动情,斩断七情六欲,心中只有大业的奇人。 贺娘子是特别了些,但殿下依旧未放在眼中。想必在殿下的冷漠与多次回绝下,这位贺娘子也会如京中千千万万的女娘一般打退堂鼓的。 长风不好意思地堆上笑,熟练地搬出理由打发:“贺娘子,我们公子正静心休养呢,不便见客,不如贺娘子过段时日再来?没准儿到时公子的病就好了。” 这通说辞拒绝得滴水不漏,看来今日是不成了。 女娘认识到这一点后,脸上带了几分惋惜之情,勉强地点点头,“那就不妨碍表兄休息了,过些日子我再来探望表兄。你记得转告表兄,就说我来过,很是挂念他的伤势。” “小人必定将话带到,娘子慢走。” 女娘转身带着一众女使们离开了。 回院路上,霜云感叹道:“没想到那日赏花宴表公子还行走自如,回来就病得如此严重。” 贺之盈嗤笑一声,“你莫不是真信了?” 霜云疑惑,“娘子的意思是——” 8、第 8 章 先前还一脸担忧之色的女娘立刻卸下伪装,换了一副表情,“他不想见我罢了。” 霜云忿然,为她抱不平,“娘子已这般花心思,这表公子的心莫不是铁做的,若是奴婢,对上娘子这般天仙佳人,根本把持不住。” 贺之盈忍俊不禁,口中否认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夸张?” 此时春光晴朗,雕花栏外的花枝随风微微摇曳,飘零一瓣花瓣落在女娘乌黑如云的鬓发上。 霜云拂去落花,一脸不赞同,接着道:“娘子有多好,奴婢们心中都是有数的。是表公子盲了眼,不识珍宝。” “好了好了。”女娘话锋一转道:“铺子的事备得如何了?” “都备好了,就等下旬开业了,制香的工人均是签了死契,万万不会泄露娘子的香方。” 贺之盈前世虽未比今世活长多久,但她痴迷炼香,对未来几个月流行香料类型的讯息把控得十分清楚的。 况且济江女娘们纷纷效仿京城娘子的穿着用度,但碍于路途遥远,京城流行的风格通常都要隔着几月才会在济江流行。 贺之盈谨慎算着日子,提前将京城备受女娘欢迎的香料制好在济江兜售,必能吸引一拨喜爱焚香熏衣的贵女夫人们。 对于自己制的香料,她还是成竹在胸的。 万事开头难,但不适用于她贺之盈,她定会开个好头,随之越做越大,一路红火不熄。 掌柜也经她一手调教,必能暗中诱哄,令那些贵女夫人们说出不为人知的密讯。 - 房内香气冷泠,如花坠落入泉,溅出无数沾满水珠的花瓣。 通身贵气的公子伏案而写,头也不抬地道:“打发走了?” 长风应道:“是。” 房内再度陷入静谧,安静得可闻气息吞吐。 长风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您已闭门称病不出三日了,再‘养病’下去,贺家会不会……” 青年开口,声音低沉,“我心中有数。” 长风住口不继续往下说。 房中仅有狼毫笔划过纸面的微弱摩擦声,只听这摩擦响了约莫一炷香才停下。 修长的指尖夹着一封信,长风忙过去用接下,等待示下。 晨光肆意倾洒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上,柔和地镀上白边。 “交给王信。” 信里是他那日查探到的信息,那日赏花宴,他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各个贵公子之间,他们见他来自京城,父是忠武大将军,不免放低姿态,一日下来收获颇丰。 容惟闭门称病,也并不是为了避开贺之盈,他称腿脚有损来江南养病,也不便日日出门,若无必要,都是交给长风和底下人去办。 是以,这三日他在房中抽丝剥茧,试图弄明局势,一面让暗卫继续调查,今日配合刚送来的情报,才初有眉目,便速速修书王信改变方向,王信是他安插在济江的棋子。 长风应下出门安排了,忙碌多日的青年脑中紧绷的弦微松,往后靠在椅背上,余光中闯入那个海棠暗纹妆花锦的盒子。 他伸手拿过,捧在面前,指腹摩挲着妆花锦,眼前又浮现那极致妍丽的一张玉脸。 女娘上次说这香有味原料极不易得,过春则谢,她今年还未制新的,是以库存不多。可是却大手笔给他送了一盒。 在容惟眼中,贺之盈心机不纯,卯着劲地吸引他注意力,可这些日子来,她对他温柔小意,挂念他的腿伤,仔细吩咐底下人,是个办事周全的。 这般费心思,就这么想嫁入名门么?可是她上京后又并非没有其他选择,难道因为宋元熙门楣较高,对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吗? 那她若是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岂不是会更加体贴讨好? 京城的贵女们因着背后有个基底雄厚的家族,虽对他示好,却始终有一股隐约的傲气,因为她们还有很多路可以走。 但这女娘对他示起好来,虽然有时被他刺得气急败坏,却放低了姿态,他多次拒绝,甚至出言讽刺,她还整日想着法子给他塞东西,引起他的注意。 他称病闭门不出,她就多次派人来询问,今日更是亲自登门。 她就这么想嫁高门? 算了,无论她怀有什么心思,他都不感兴趣。 容惟将锦盒放下,又抽过桌案上的一本书看了起来,但文字密密麻麻,如浮在纸上一般,怎么也进不了眼里。 男人烦躁地把书扔在桌案上,罢了,憋闷在房中许久,他出去转转。 - 被人盯上的肥羊一出笼,便有耳目向伺机而捕的兽报信。 娇娇小姐正进行着早晨的最后一个项目——插花。 白瓷花樽中已初有雏形,各色开得灿烂的花枝在瓶中肆意散发芬芳。 女娘玉手握着小剪子,正细细剪下枝叶,听了霜云回报,手中动作依旧行云流水。 霜云疑惑,娘子令人盯了表公子三日,终于逮到表公子出房透气,怎的如此不急不慢。 又过了一炷香,女娘将最后一束花插好,中心的海棠花含苞吐蕊,在一众盛放鲜花中丝毫不显逊色,而是被衬托得尽态极妍,姿态傲然。 女娘小心调整细节,做最后的收尾。 随后双手抽起花束,交由一手握住,空出的一只手提了一下微然垂下落在地上的裙摆,拔步往外走。 穿过庭院花架,花园中万紫千红,百花尽头处有一俊美男子手持玉折扇,在春光融融下缓步行走。 贺之盈在暗处确认男人余光看不到她之后,理了理因急忙赶来而有些凌乱的衣裳和发髻。 “可以了吗?”她用气音问道。 紫锦将她鬓边碎发理好,微微点头。 贺之盈将手上的花握紧,装作一副路过的样子走进男人视线。 在与郎君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她立刻端出早已演练过的意外神情,口中惊讶着说着烂俗的台词:“呀,表兄,真巧。” 容惟心里冷笑,巧吗?他就知道。风竹院外都是她的人,一旦他踏出院子,这狡猾的女娘就会收到风,这不,立刻上来扮偶遇了。 但尽管他心里如明镜一般,今日竟还是鬼使神差地出来了。 一定是屋里太闷。 他十分肯定。 贺之盈见郎君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讽刺,接着表情又变得有些怪异,若有所思一般,莫名微点了点头后,将视线定在她手中的鲜花束上——她方才花了半个时辰插好的。 她微举起手中的一团姹紫嫣红,捧到男人面前,面上端的是一副娇羞小娘子的神情,甜腻着嗓音道:“表兄,鲜花赠佳人。” 男人不接,漆黑的眼眸盯着她,似要在她面上灼出一个洞,眉毛一挑,语气轻蔑,微微低头凑近道:“哦?佳人?表妹更当得起‘佳人’二字吧。” 因男人的俊脸突然靠近,她雪白的小脸上立刻飞起两团红霞,胸口狂跳,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他呼出的热气都喷洒在她脸上,脸上一片滚烫。 “表兄真会说笑。” 说话间她方意识到她的嗓音竟都打着颤!贺之盈强令自己镇静下来,脑中转得飞快,思考怎么与男人拉近距离。 坏心眼的郎君见女娘不过是纸老虎,心中尝到了使坏捉弄的乐趣。她先前还大着胆子说要赠花,可他不过微微凑近,脸竟一路红到脖颈,真是外强中干。 但他发现,现下的距离居然能看到女娘玉脸上的小绒毛,容惟眉头皱起,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开。 被捉弄的女娘又大着胆子道:“表兄,我本打算将这花插在房中白玉花樽中,但既然在园中遇到表兄,就说明这花与表兄有缘。” 容惟眉头皱得更深,越说越离谱了,为了塞一束花给他,竟将缘分都搬出来说了。 罢了,看她这皱着小脸,绞尽脑汁编借口的模样,就将它收下吧。 容惟下定主意,以眼神示意随从收下。 女娘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愈深,往前走要将花递出去,但脚下不知哪来的微风,将裙摆吹入她的脚底,绣着栩栩如生的花朵的锦鞋狠狠地在裙摆上一踩! 贺之盈胸口心跳一停,来不及反应便往前扑去—— 完了完了,为何是她的脸着地!她的脸不会被脸上尖锐的碎石划伤吧,而且还是跌在容惟面前,她要丢死人了! 她脑中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别摔得太难看…… 漂亮的女娘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忽觉一道大力揽住了她的腰肢,鼻尖撞上坚硬,传来的痛楚令双眼下意识地做出反应,霎时眼里就含了一包泪。 正是春夏交接时节,济江已悄然升温,女娘也换上了较薄的春裳,隔着薄薄一层衣物,容惟清晰地感知到女娘腰间肤若凝脂,似光滑的锦缎,滑腻的手感令他心脏狂跳。 贺之盈鼻尖疼痛,呼吸加重,呼出的气息尽喷洒在他胸口。 容惟立刻感觉有一股火噌一下地从他的后背火速往上爬,令他青筋搏动。 怎么回事?!他怎就鬼使神差地往前接住了她,他当时尚未反应过来,脚步比大脑动得更快,双手也有自己的意识般紧紧搂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容惟懊悔极了。 贺之盈也并不好受,她神魂立刻归体,腰间传来的滚滚热流灼得她头皮发麻。 她、她发誓,她绝不是故意耍手段往如玉郎君怀里跌的,她……她尚未如此豁得出去。 她不敢抬头面对男人的神色,想也不用想,定是从里到外黑透了,她本想循序渐进的,平时也都是不痛不痒地试探以拉近距离,突然来这么一出,他不会厌恶死她了吧。 怎么会这样—— “你还要赖多久?”头顶传来男人的嗓音,胸腔微震,贺之盈感觉自己的耳朵也烧了起来,直突突地顶着她的天灵盖。 9、第 9 章 “赖”这个字用得很好,女娘顿时更加羞赧,咬着水光潋滟的下唇,视死如归般地从男人怀中出来。 旁边的女使及随从都以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盯着他们。 紫锦等人是想着,娘子竟如此大胆,直接扑进表公子怀里。复杂的目光中不由得夹杂几丝敬佩。 而容惟身边的随从则是想着,殿下竟然会揽住某个小娘子,这是多么稀奇的一桩事,这个贺娘子当真是又大胆又有手段。 女娘双颊飞霞,鼻尖通红,眼中结着厚厚的水壳,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 她感觉数道目光齐齐定在她的脸上,最具压迫性的自然是头顶那道。 她欲哭无泪,恨不得这就打个地洞钻进去。 数道复杂的目光令她窘迫非常,她承受不住心里压力,只想赶紧结束这次尴尬的“偶遇”,于是恶狠狠地将手里的花束塞进男人怀里,但她根本不敢看他的反应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身后的一众婢女见娘子跑开,这才缓过神来,匆忙对着容惟行了礼便提步去追娇羞逃窜的小娘子。 容惟看着手中尽态极妍的朵朵娇花,都似女娘红透的双颊,手掌中还若有若无地保留着女娘腰间肌肤的滑腻触感。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平生第一次尝到因为一个小娘子而浑身发热,胸口狂跳的滋味,他不由得怔在原地。 - 月海楼内。 娇忿的女娘一入屋便大力迅捷地将房门阖上,领着一众女使的紫锦同霜云差点就撞上门上雕花。 “通通不许进来!”女娘愠怒地声音从房中遥遥传出。 一众婢子们无奈,又害怕娘子有什么吩咐,只得安静地候在门外。 房中,贺之盈将脸埋在衣袖中,她真是羞愤极了,她平日虽直白,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扮偶遇,但她倒没有如此豁得出去!想起那个男人的眼神,还有他说的话,她就更加难为情。 什么叫赖在他怀里? 她什么时候赖在他怀里了?! 这郎君真真是讨厌极了。 贺之盈恼怒地想。 怎么办,她的高门梦,她莫不是要坐以待毙,明知命运走向却无力改变,又被杀千刀的三皇子当作棋子利用,惨死在冷血太子的刀刃下吧。 贺之盈更感绝望。 转念又想,目前暂住家中的这个表兄还有机会,他是她最大的希望,前世京城那些贵公子都看不起她,即使愿意结亲,也是想纳她做妾,她哪愿意给那群花花公子做妾? 是以容恂看上她时,她简直狂喜,以为她这只麻雀,终于飞上枝头变凤凰,能让那些瞧不起她的人狠狠打脸,而且还不得不讨好她。 她爽快极了,那一段日子她每日吃得好睡得香,怎知只是容恂麻痹她的手段罢了。 不行,家中这个出身将门的表兄不能放弃。 啊——但是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她该怎么面对他?他一定觉得她诡计多端,还不顾名节。 贺之盈不敢回想起先前尴尬的场面,羞得肌肤透出淡淡的粉。 - 另一厢的容惟回到院中,神识才渐渐回笼。 他盯着手里握着的花束,海棠花在他手中绽放。 长风正传递完消息回来禀报,就见平日冷静自持的太子殿下紧盯着手里的花束,眼中怔然。 他疑惑地看向容惟身后的随从,企图推测发生了什么。 但容惟已看到他回来,将手中的花束交给他,“找个花樽插好。” “是。”长风二丈摸不着头脑,这是打哪儿来的花束,自从到济江后,殿下房中便没有专门侍花弄草的小太监了,自然也没有花樽插花。 容惟身后的随从拼命地给他打眼色,他似乎明白了—— 这是那位表小姐给的花。 令他震撼的是,殿下竟然收下了,一个小娘子,而且是对他别有想法的小娘子给的花! 长风的表情又困惑变为恍然大悟,又由恍然大悟变为震撼,这一番变脸自然逃不过容惟的双眼。 容惟觉得自己方才的感觉奇怪极了,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此刻看着长风的眼神,羞恼的感觉又涌上来,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愣着做什么?” 男人面色发黑,风雨欲来,长风不敢怠慢,连忙应下,抱着花跑去找贺府要花樽了。 容惟站在原地又陷入沉思,但仍旧想不明白,只觉青筋突突直跳,不得不放弃深思,自暴自弃地挥袖回房。 - 物转星移,蹲守了三日的女娘蹲到了猎物后,又发生了让她极难为情的事,她心中的火熄了一半,仅微弱地燃着,连着几日都没有再去那个郎君面前晃悠,以引起他注意。 凑巧的是,香铺开业在即,她这几日不仅要例行每日的弹琴作画,闲暇时她还得将精力分在筹备铺子之事上,大大小小的事均由她做最后敲定方能安排下去,她也无暇顾及容惟。 香铺由她起名为“闻思楼”,意蕴每味香都有独特的内涵,需客人细细品鉴。 在外她并不亮明主家身份,事事均由她一手培养的掌柜出面,她只在幕后谋划。 因此外头人只知这新开张的香料铺背后的主家大有来头,却不知是谁。 贺之盈挑了下灯花,灯花一跳,她精致的脸在幽幽黄光下忽明忽暗。 希望能得到有用的情报,最好同京城有关。 - 又过了几日,香铺筹备妥当,剪彩开张。 因她对当下局势的把控,以及她调得一手好香,济江的贵女夫人们对这些不走寻常路的新鲜香料好奇极了,一时间闻思楼前门庭若市。 掌柜每隔三日会将香铺情况以及所探消息同她汇报,但今日是开张第一天,因此刚用完晚膳,贺之盈便收到紫锦来报。 “女娘,彭掌柜求见。” 贺之盈彼时正将一双柔荑浸在泡满玫瑰花瓣的温水中,闻言取手巾擦干双手,边道:“请进来吧。” 不过多时,紫锦便领着彭掌柜进来。 彭掌柜原本是贺之盈名下其他铺头的掌柜,自贺之盈正式接手父母为她置办的铺面后,便一直追随着贺之盈。 其虽是女儿身,却在经商上颇具才干,将铺头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以自贺之盈重生后脑中冒出想开香铺,以阻止坐以待毙的情形发生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彭掌柜。 不仅如此,她如今还在考虑着是否要将她带去京城,继续打理香料铺。 贺之盈敬重这个才识过人的女掌柜,礼数周全地命人看了茶,待彭掌柜饮下半盏,方才开口道:“今日情形如何?” 彭掌柜笑容和蔼,“娘子,今日有不少名门贵女,及高官夫人光顾,娘子真真是调得一手好香,刚开张便如此受欢迎。” 贺之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您过誉了。” 又转而语气严肃地问道:“可有探听到什么?” 彭掌柜不好意思地说:“娘子,今日刚开张,暂无所获。” 女娘笑笑,“是我心急了。” “不过,”彭掌柜话锋一转,女娘立刻神色微变,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彭掌柜迟疑着继续道,“今日盐运司同知徐顺义的夫人也来光顾了,我无意间探出一些蛛丝马迹,但其为人谨慎,我欲再往下探问,徐夫人是死也不肯开口了。” 徐顺义是她父亲同窗,两家在济江均是土生土长的当地名门,她与徐顺义的夫人也有几分接触,其为人谨慎,确实无法从她口中知晓什么消息,纵使彭掌柜一贯灵敏,但能探到蛛丝马迹已是厉害。 “什么蛛丝马迹?”她问道。 “似乎……徐府有在豢养死士。” 贺之盈心中一惊,徐顺义为何要豢养死士?他不过正四品盐运司同知,虽盐运司一向是个肥差,但大祁对盐榷一向管理严格,各地盐运司也少有钻空子的,那他究竟为何—— 她又回忆了一番前世,心中确认在她死前,徐顺义似乎并没有干什么特别的事。 但她心中却觉得,这件事必定不简单。 “此事干系重大,你小心查探徐府为何豢养死士,以及豢养数量,若有所获立即来报。”贺之盈正色交代。 彭掌柜见她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也明了此事的紧要,认真答道:“是,我会尽力去做的。” 随后彭掌柜将铺面细节等再同她对了一番,二人商讨着后续经营计划,原本尚有些明亮的天色随着时间流逝,已完全黑暗下来。 彭掌柜见天色已晚,担心叨扰了女娘,便提出告辞。 贺之盈命紫锦领彭掌柜离开。 彭掌柜一走,贺之盈面色立刻沉下来,她盯着眼前跳跃的灯花,心中百转千回,脑中回荡着彭掌柜刚刚告知的徐顺义豢养死士的消息。 一个四品官豢养死士,必定有所图谋,他是在为京城中哪个贵族或是高官效力? 她逼迫自己又将前世所知细细回想,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想了许久,仍想不出任何不对之处,遂作罢。 再等等吧。 女娘幽幽叹出一口气,但心中却始终萦绕着淡淡的不安。 - 另一侧风竹院中,长风也将暗卫新传来的密报呈给容惟。 “殿下,有消息了,徐顺义为人一向小心谨慎,幸好殿下上次在赏花宴上从徐蓬与处得知徐夫人与徐顺义感情甚笃,猜测她可能知晓什么。这几日暗卫按殿下吩咐盯紧了徐夫人,虽未得知什么特别的,但是——” 容惟抬眸,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今日济江城中有一香料铺新开张,名曰‘闻思楼’,外头都传幕后主家来头不小,且铺中所售香料别出心裁,因此——” 容惟眉头微蹙,屈指敲击桌案,不耐烦道:“说重点。” 长风低首,“是。徐夫人似乎很喜爱这铺里的香料,在其中逗留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方才离开。” 容惟思索道,“一个香料铺,仅仅是香料特别,就能让她待那么久?” 长风不好意思道:“这个属下也不甚清楚,只知那掌柜是个女子。” “哦?” “这掌柜以女子之身在外抛头露面的经商,且能将先前的铺子都经营得生意红火,十分得人敬佩,但外人一直不知她是在为哪家做事。如今又成为这个香料铺的掌柜,第一日开张便门庭若市,想必其中是有些内情的。”长风细细将情报汇而报之。 “有点意思,明日去看看。”容惟脸上扬起玩味的笑,眼中却如淬了冰一般。 10、第 10 章 翌日午后,贺之盈取消了例行的作画,将家中穿的较为轻便朴素的青色绣蝶纹裙换下,换上靓丽的鹅黄绣海棠花裙,大朵大朵的海棠衬着容貌姝丽的女娘,随走动而栩栩如生地摇曳着。 女娘戴着一顶帷帽,在女使们撑着的伞下踏出贺府后门,上了那辆摇金坠玉的马车。 此时太阳正升至中天,照耀着坊中的宽阔大道,正是春夏相交之时,不少酒楼摊贩都推出了冰饮子。 贺府的马车稳稳停在城中最负盛名的茶楼“玉春楼”之下,只见车中被人扶下一个女娘,虽被帷帽遮住了脸,但观其身姿气度出众,便知是个貌美动人的女娘。 贺之盈由茶楼小厮带路,一路踩着乌木楼梯上至三楼包厢“娘子,请。” 小厮将贺之盈带到厢房前,乌木雕花门旁挂着一个木牌,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字:上阳春。 此楼厢房非贵人不售,即使有万贯白银,若无权势地位,也是无法包下的。 茶楼管理是济江中最为严格且齐全的,闲杂人等绝无可能踏入此地。 是以贺之盈与沈若真吃茶都是选定此地,且由爱去“上阳春”房,不仅可将外头街景尽收眼底,还直面说书台,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贺之盈核对门口木牌,确认无误后,方推门踏入。 房中涌动的荔枝香立刻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驱散她一路赶来的一身热意,透过帷帽上的薄纱,可以看到貌美的女娘扬起红唇,风吹起帷帽一角,似乎能见到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哟,终于来啦。”窗边望着街景的娇俏女娘回头浅笑,今日沈若真一身晴蓝,静美秀丽。 贺之盈走近,见桌上已呈上一碗冰雪荔枝膏,虽名“冰雪荔枝膏”,但却非荔枝制出,是由乌梅、丁香等几味材料混合制出荔枝香味,生津止渴,在炎热之季很受济江小娘子们的喜欢。 荔枝价贵稀少,便是京城宫中,一年也只有夏季时岭南进贡的少数,更别说贺之盈这样的门第了,她平日甚少有机会能吃上几粒,上一次吃还是前几年京中姑父得了赏赐,送了几粒给他们尝鲜。 贺之盈尝过后便对这外壳红润,果肉似水晶般晶莹又饱满的水果产生喜爱,特别是香甜丰满的汁液在口中爆开的感觉,令她念念不忘,那刻她才明了“一骑红尘妃子笑”中饱含的唐明皇对杨妃的宠爱。 之后她便在冰饮子上市之时,常点一碗冰雪荔枝膏,聊以慰藉。 沈若真与她交好,自然知晓她的喜好,每每贴心地提前为她备好。 “你倒记得我的喜好,这饮子刚推出不久吧,前些日子我遣人来买还说未备好呢。”贺之盈迫不及待地摘下帷帽,将饮子送入口中,神情餍足。 “我自是记挂着你的。”沈若真颔首,翘起尾巴,引来对面女娘娇嗔一眼。 贺之盈连食几口,方觉冰凉感如流水般流过全身,熄灭了所有热意,这才放下汤匙。 “你说我们像不像那被银河相隔的牛郎织女,而薛姨就是那无情的王母,终于在今日大发慈悲让我们见上一面。”沈若真调笑道,薛燕回的高标准她是从小便见识到大的。 “上回赏花宴还没过多久呢,你再给我递帖子,她自是不允的。”贺之盈答道。 沈若真撇撇嘴,“但从前哪有这般,更何况你再过一月便要启程了,日后你在京城,我在济江,我们哪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见贺之盈神情略微黯淡,沈若真转移话题道:“你从济江到京城,脚程几日?” 贺之盈思索一阵,估算答道:“约莫五月中旬可到吧。” 沈若真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那说起来,你和你表兄岂不仅有一月的相处时间了?” 这话正戳中贺之盈心中的苦闷,上次那事后,她羞了好几日避着他,后又忙着香铺的事,算起来,都有将近七日没见着容惟了。 他们相处的时间本就短暂,原本贺之盈还自信满满地能够拿下容惟,但如今已是三月下旬,容惟对她态度似乎并未改善多少,依旧是一副眼高于顶的矜傲样子。 她不禁犯愁,若是没有三皇子容恂,她自然不着急亲事,上京后可徐徐图之,表兄虽家世显赫,但她本也未想着一定要嫁如此显赫的门楣,略低些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而如今她明知上京后不久便会被三皇子容恂盯上,成为他棋盘中的一颗棋子,一颗用完便丢,被收入对方棋盒中的棋子。 随着时间流逝,上京日子容不得她再拖,如死神脚步般逐渐逼近,令她每日越来越慌神焦虑,她恨不得赶紧将容惟绑了与自己定下亲事。 平时头一次,在济江呼风唤雨的高贵女娘感到了自己在权势下的渺小,原来她的性命是如此的轻微,说利用便利用,说杀便杀。 想起那个与自己春风一度后,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把她杀了的冷血太子,她就恨得牙痒痒。 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但他却没有任何留恋。 也是,在他眼中,她就是一个攀龙附凤,帮着他那觊觎皇位,有着不臣之心的好弟弟夺位的女子,杀了她,是那时最简单有用的破局之法。 但是她依旧无法缓解内心阴暗滋长的恨意,那样不明不白,一夜荒唐意识还未清醒就惨死他乡。 她恨太子,更恨那暗算她,先将她捧至高位,在她得意忘形之时狠狠将她摔下的三皇子。 恨意布满她的脸,暗藏在日光另一侧的脸颊于阴暗中肆意滋生怨气。 沈若真一愣,她看着贺之盈脸色变换,最终冷了下来,恍若终南山上的终年积雪,她并不知道贺之盈溢出的恨意来自何处,也从未见过贺之盈这般失态。 “怎么了,盈盈?”沈若真小心翼翼地试探开口。 贺之盈方才从意识海中醒来,方才神思不由自主地飘到前世种种,勾起了她内心沉重的仇恨,又因在沈若真面前,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没事,我不过是担忧嘛,我那表兄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贺之盈烦躁地倾诉道,“前几日,还发生了一件事——” 沈若真本欲饮茶,这品君山银针味醇甘爽,她这已经是第二盏了,正将茶盏递到唇边,一面悠然自得地听着好友的倾诉,但忽见好友颊上飞红,说话支吾,顿感不对,忙将茶盏放下。 “怎么?” 贺之盈咬咬下唇,斟酌着词句道:“我、我想赠花给他,却不慎跌了一下,直接——” 女娘娇羞,欲言又止。 沈若真双目圆睁,猜测道:“跌他怀里去了?” 恰巧此刻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到那贵族小姐为了穷书生放弃一切,与家里作对,与穷书生私奔的桥段。 虽是很老套烂俗桥段,但说书先生描绘得高低迭起,底下茶客被勾动情绪,霎时唏嘘声一片。 声音响在贺之盈耳旁,将她刺得心尖微抖,动作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沈若真双唇微张,俨然十分惊讶,这哪里是无甚进展,简直是一飞冲天,突飞猛进,抱都抱过了,温香暖玉在怀,还是贺之盈这般香软貌美的女娘,难道就没有片刻的心动吗? 沈若真不信,除非那人的心是石头做的。 她敬佩道:“盈盈,这招高啊,怪不得说‘女追男隔层纱’,日后我若碰上心动的郎君,少不得向你取取经。” 贺之盈见她也误会了,她就知道,旁人见她如此都会认为她是故意的。 连忙矢口否认道:“不是,我真是无意的。” 沈若真狐疑,“意外?” 贺之盈笃定地重重点头。 “竟如此巧合,但他也未将你推开,我瞧着对你是有些不同了。” 贺之盈扶额,“并未!”接着将容惟那一句“你还要赖多久”道来给好友听。 对面的好友噗嗤笑出声,险些将口中的茶喷出,“不、不是,他竟这样说?也太不解风情了吧,莫不是柳下惠转世?” 可不是么。 况且,她哪有赖在他怀里! 贺之盈无奈。 沈若真笑了会,突然正色道:“不过有一事,我今日来本就想着顺带告诉你。” 见她正色,贺之盈也收起心思,细待下文。 “那日你不是带着你表兄来我家赴宴吗?他一个京城来的贵公子,在席间左右逢源,历廷也同他攀谈了几句。宴散后几日我同他聊起,竟发觉你表兄有打探我父亲消息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弟弟一向被家中宠坏了,长到如今束发之年,也没几个心眼。若不是他同我说起,我还未发觉你表兄话语间尽是巧妙试探,他来济江是做什么的?” 贺之盈怔然,她只知表兄是担心落了隐疾才来此气候温暖之地静养,未曾想还抱了别的心思。 沈若真见她愣住,明白她是毫不知晓。如今皇帝踏入中年,逐渐年迈,身体不复往日康健,底下几个儿子也羽翼渐丰,朝局开始动荡。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涌动,也不知道这宋家表兄是否真是来养病的。 还是以养病之名,实—— 沈若真不敢往下想,见贺之盈眉头紧蹙,正要宽慰几句,忽然脸色一变,忙示意贺之盈往楼下往。 贺之盈疑惑地看向沈若真目光落处,视野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今日着了一身雪青,佩金带紫,更显他贵气非凡。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人身姿利落地下了马车,望不出半分腿脚不便的模样,接着步伐敏捷地踏入了一家铺子。 那家铺子是—— 贺之盈目光上移,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若真惊呼:“那不是你的铺子么?” 目光定格,果见那铺头牌匾是她一手敲定,篆着鸾翔凤翥的三字——闻香楼。 女娘顿感两眼一黑,他怎么到她香铺来了。 11、第 11 章 以他的敏锐,他该不会发现这铺子的幕后主家就是她吧,毕竟她先前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力,顺带讨好他,给他送了不少亲自调的香料。 其中有几味因她从未拿出来赠人过,只改了香方上的部分香料配方,虽闻着并不怎么相同,但细闻还是可见端倪。 她置办这铺子虽有部分目的是用她的手艺赚些黄白之物,但主要是为了打探消息,她决不能像前世那般一无所知,坐以待毙,如一头羔羊般撞入陷阱。 就连沈若真,也仅是知道这铺子是她名下的,并不知晓暗处之事。她告知沈若真保守她是背后主家的秘密时,沈若真也只当是她不想抛头露面,爽快地应下了。 此事……决不能泄露让任何人知道。 她不能叫他发现了。 思虑再三,她决定跟着他进入闻思楼,置办铺子之事最后虽都由她拍板,但一向是通过彭掌柜联络底下众人,因此,除了彭掌柜,便是铺子里的伙计小厮,也是识不得她的。 贺之盈心稍稍安定,带着歉意对沈若真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若我久未出来,你便先行回府,过几日我再想法子给你递帖子。” 沈若真只当她要去找心上人,宽容地道:“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去吧去吧。只是,你莫忘记了我刚同你说的话。” “我放在心上呢。”说着便起身,带着霜云快步离开了。 沈若真啜了一口茶,看着楼下行色匆匆的鹅黄身影,好笑地摇了摇头,将注意力移至楼下正说着起劲的说书先生身上,故事引人入胜,她立刻被吸引,听得入迷。 - 另一厢,贺之盈生怕容惟已经进了雅间,那她要与他一处,就变得麻烦不少。因此步履匆匆,踏进铺子时仍喘着气。 好在容惟还未进入雅间,正由小厮领着上楼。 呼吸稍稍平复下来的女娘朗声喊道:“表兄!真巧。” 正在抬步上楼的如玉郎君背影一顿,瞬息后僵硬地收回脚,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地传至他的耳中。 容惟听到女娘的那一声清脆的“表兄”,就知道来者何人。 真是个缠人的女娘! 他本想来此看看这铺子有何名堂,与那几个官员有无干系。 他出门时还派人打听了这小女娘的去向,得知她出门见好友去了,便放心地出门了。怎料在此还能碰到她,他与她是不是也太有缘了些! 容惟面上出了一丝裂缝,转身见女娘朝他而来,正拾阶而上。 今日她穿了一身鹅黄,肤色白皙,更显少女明媚活泼,鬓间步摇轻晃,金玉碰撞发出细微响动。之前倒没见过她穿如此明亮的颜色,容惟心中一跳。 少女在他立着的楼阶的下一层站定,仰头看他,如琉璃珠般的眼眸熠熠发光。 她疑惑问到:“表兄怎的在此。” 容惟心下觉得好笑,“此话该由我问你吧,表妹?” 少女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一脸无辜地解释道:“我方才在茶楼上,见到表兄进了这家铺子,担忧表兄久未出门,便匆匆赶来,现下胸口还在狂跳呢。” 说着抚了抚胸口。 容惟目光不自觉随着少女的柔荑向下,看到那鹅黄之下起起伏伏的白雪,脑中轰然,慌忙移开了视线。 “我应付得来,不阻表妹与友品茶。” 少女担忧地皱眉,“这怎么行?我不放心。”说完似乎怕他驳回,立刻同带路的小厮道:“带路吧。” 贺之盈抬步越过他上楼,见他仍待在原地,朗声道:“表兄不走么?” 郎君脸色更加难看。 真是缠人极了! 但他今日来都来了,若是被这女娘一搅就打道回府,岂不是前功尽弃,况且他都在济江待了半月,好不容易有了线索。 郎君冷戾着道:“走。” 他容惟从未放弃过盯上的猎物。 - 雅间布置得整洁干净,桌案上早已命人摆好了温热的茶水。 二人由小厮带路,一前一后踏入雅间。 “二位客官先坐会,小人这就去将香料拿来,供客官仔细挑选。”小厮热情道。 少女催促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手脚麻利,为二人倒好茶水后就后退离开。 房中顿时安静下来,空气微凝,长风与霜云皆低头望着鞋面。 容惟拿起茶杯送了一口,一面细细打量房中环境。与楼中一样,布置得精致雅静,大气简洁,可见主家是个有品位的。 且楼中陈设看着简约,可实际上这些陈设并不便宜,主家若没有一定的财力,是无法置办下来的。 容惟心里有了一定的数。 身边传来幽幽怨叹,“表兄,我这几日忙着都未有机会见到表兄,瞧着表兄与我生分了不少。” 生分?他们熟过么,容惟心下冷笑。 可嘴上依旧不饶人地戳人痛处,“倒是我误会了。” 少女竖起耳朵。 “我原以为,表妹为了那日的事,要躲着不见我呢。” 少女心思一下被无情戳破,那日的羞赧又化作热风吹回,雪白的小脸上立刻漫起红晕。 但仍执拗地挺着腰背,口中否认道:“怎么会呢?那日若不是表兄,我怕是要摔伤。我又怎么会躲着表兄不见呢?” 说谎。 都躲了他几日了。 容惟垂首饮茶,遮住眼中的不明情绪。 贺之盈未发觉,仍自顾自地掰着手指继续说:“算起来,表兄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助我,而表妹我却帮不到表兄分毫,只能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供表兄聊以慰藉,当真是惭愧。” 惭愧?是又找着借口要给他塞东西了吧。 她还真是会见缝插针,顺杆上爬。 但少女幽幽叹口气道:“但是表兄似乎并不喜欢我送的玩意儿,表兄若不喜欢,我便不再送了。” 嗯? 容惟将目光从浅黄的茶汤上挪开,抬眸攫住少女的鲜妍脸庞,如桃花般粉嫩的小脸上布满幽怨。 这是转性子了?从前想方设法地讨好他,现在发现他铁石心肠,根本不吃她这套,打算放弃了? 啧,果然心志不坚,心中只想着嫁高门,他这处行不通,就打算放弃,转移目标了。 容惟鬼使神差地道:“何出此言?” 贺之盈就等他这个反应,立马控诉道:“若非如此,表兄为何来这香料铺里?我前前后后派人赠予表兄那么多香料,就连——连我那所剩无几的雨添花都忍痛割爱了,但表兄嫌其粗鄙,宁愿出来在外头的铺子买香料,都不愿再继续用了。” 说着杏眼微湿,瞧上去倒像是她上赶着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而他却还嫌弃她粗鄙,辜负她的一片赤诚,好不委屈。 但高贵的郎君先前心里轻微的不快却一扫而空。 真是个小气的女娘,他不过来香料铺子逛逛,就这么大的气性。 他出来自然不是为了买香料,他根本看不上街头铺子售的香料。从小到大,他用的香料要么就是宫里精心制出的,要么就是西域进贡的,此回他下江南,肯用她赠的香料已是破例。 不过嘛,她确实有几分功力,马马虎虎过得去吧。 但他不会将这番话告诉她。 女娘眼睫微湿,见他毫无反应,又咬着红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明明是她塞给他的东西,现在又怨他。 “不过是闲来无事逛逛罢了。” 一旁的长风闻言微怔,这……太子殿下这是在和贺娘子解释吗?怕她心生怨气?殿下果然变了,他自小便跟着殿下,何时见过殿下对哪个女娘如此。况且殿下做事,从不和任何人解释,更不会顾及他人想法。 容惟似有所感,转过来瞪了他一眼,眼中充满警告。 长风连忙正色。 对面的女娘未注意到这一串的小动作,只将注意力放在他刚刚说的话上。 她刚装着委屈不满,对着男人控诉,终于引出了男人的话来。 闲来无事……他只是在府中闷坏了想出来转转,凑巧她的香料铺新开张,门前还立了告示牌,牌匾上的红绸还没摘,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不过是巧合罢了,想来他也发现不了这家铺子是她的,更发现不了背后密辛,更何况等他身子好全了,就要离开济江了。 贺之盈头一回因为容惟要离开济江而欣喜。 见女娘面上乌云散去,又在光下变得明媚灿烂,容惟不知为何感到全身微松,一面又纳闷。 她便如此爱慕他么,他只不过是出来看了看别家的香料,都要吃味儿,若真用上了,岂不是更要哭闹。 啧,占有欲真强。 容惟又送了一口茶水,忽然扫到门口经过几个贵妇人,其中一个身材微丰,但面相狠厉,看上去就是个不好惹的。 贺之盈也看到了,连忙低首遮住面容。 那妇人不是徐夫人是谁?看来她昨日来铺子里,对她的几方香料很是满意,不仅今日又来,还带了交好的夫人来。 那些夫人她只打过几次交道,不甚熟稔,都是济江当地职位较高的官员的夫人。 那被簇拥在中心,连徐夫人都带着讨好笑容面对的贵妇,便是江南盐运司长官洪旭辉的夫人。 彭掌柜伶俐,她会知道怎么处理的,倒不用她想法子递消息给她。 正想着,旁边的男人站了起来,贺之盈立刻疑惑地望去。 “表兄,你怎的了?” 男人面沉如水,“我去更衣,失陪。” 贺之盈瞄到他手边的茶盏,心下明了,从进来到现在就一直在灌茶水,能不急着如厕么。 女娘体贴地笑道,“表兄快去吧。” 12、第 12 章 容惟这一去就去了一炷香不止,贺之盈以手托腮,望着面前送来的香料,不禁疑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边还记挂着仍在茶楼里的沈若真,欲赶忙回去,又担忧容惟过会子挑香料时发现破绽,心下不由得焦灼起来。 心急的女娘正要唤来小厮去寻容惟时,那紫袍郎君才姗姗来迟。 少女嘟着红唇怨道:“表兄可真让我好等。” 容惟面色阴沉,周身散发出不怡的气息,酝着黑色漩涡。 贺之盈一怔,她不过抱怨一句,便这么大气性么?忙堆笑道:“你快过来挑挑这些香料。”一边偷偷觑他神色。 男人克制着缓了神色,随意道:“你挑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啊? 贺之盈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喜怒无常的男人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雅间,留下她在原地怔然。 也罢,事毕,她也好回去找沈若真,她想必都等急了。 少女唤来伙计将东西收回,便提步回茶楼寻沈若真继续听书品茶了。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贺之盈因下午吃了冰饮子和几块荷花酥,腹中饱胀,晚膳未用几口就回房了。 换下平日穿的鹅黄裙裳,正由霜云帮着松发,紫锦就拿着烫金帖子进来了。 “娘子,明日是徐大公子的生辰,邀娘子去参加生辰宴呢。”紫锦递上那烫金小帖。 贺之盈扫过帖子,徐蓬与明日包下画舫,申时三刻在居阳江上举宴。这一番下来花费不小,也只有贵公子女娘偶尔办几回,徐蓬与平日本就张扬,生辰宴如此铺张也不出奇。 女娘将帖子递回,“去问问表公子是否想去。” 紫锦笑着答道:“娘子,徐公子此番也给表公子送了帖子。” 贺之盈先是微讶,随后想起来上次那个富贵骄人的郎君在赏花宴上左右逢源的样子,收到徐蓬与的邀帖,倒也尽情尽理。 本想让紫锦再问问他去不去,转念一想,他上回赏花宴都赴了,必定是会去的,也就免得紫锦再跑一趟了。 “去库房将那方墨玉砚台包好,明日赠给徐蓬与作生辰礼。” 后又选好了明日赴宴的裙裳,倦意上涌,贺之盈吹熄了灯盏欲入寐。 脑中走马观花般浮现白日种种,几个贵妇人在走道谈笑的一幕、容惟面色阴沉回来后又匆匆离开的一幕又在脑海中一转,贺之盈心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几丝疑虑,但未深想便被汹涌而来的困意吞没。 - 因生辰宴在申时,贺之盈提前结束作画,剩余下时间梳妆换裳。 门口停放着她常坐的那辆马车。 “表兄呢,莫不是先走了?”贺之盈一边由紫锦扶上马车,一边发问道。 门口只有她的一辆马车,想是如此了,女娘小声嘟囔道:“还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紫锦正欲答话,车内传来那道熟悉的嗓音,“表妹只顾调脂弄粉,差点误了时辰,我在此等候许久,竟还被倒打一耙。” 贺之盈一惊,脸上立刻泛起红晕,直连到了脖子根。 女娘掀开帘子,尴尬道:“表……表兄,你今日好早。” 郎君端坐在车内,今日他未着昨日那身紫袍,一身低调玉色,但依旧掩不住通身贵气,玉润冰清。 “我一介粗人,自然不及表妹梳云掠月。”说罢又上上下下扫视了她一通,又道:“表妹今日……依旧是如此夺目,我还以为赴的是表妹的生辰宴。” 一股火从贺之盈脚底直蹿心头,她见他昨日着紫好看,今日便穿了一件豆蔻紫绣折枝玉兰长裙,颜色是鲜艳了些,倒、倒也没有他口中那般虚夸。 贺之盈坐下,带着火气给自己倒了杯茶,边道:“表兄此言真叫表妹惶恐,不过赴宴罢了,席上那样多的郎君女娘,表兄是要叫我落了面子么?” 以退为进,明明是她让他在马车中等了那么久,现在说得像是他存心欺压她一般。 容惟忍笑道:“表妹莫气,表妹今日浓妆淡抹,等会儿定是万众瞩目。” 贺之盈眸中润亮,“真的吗?表兄你竟如此觉得。”容惟竟会这样夸她,莫不是转了性子? 可男人的下一句话就驳回了她心中猜想,“自是,想必徐大公子定会梦魂颠倒。” 贺之盈恍然抬头,瞧见男人眸中笑意,少女气性又起,她就知道,他怎么会好言好语赞她今日夺目。 “表兄可莫打趣我,上回不少小娘子问我表兄是否婚配,今日想必又有好些小娘子要来问我。”说着装作苦恼的样子看了一眼容惟,哀叹道:“表兄,表妹实在是见不得那些小娘子伤心,只好怜香惜玉一番了。” 本以为容惟会烦忧被些热情的小女娘打扰,怎料他不疾不徐,只一双清冷如泉的眼眸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道:“不怜香惜玉的,是表妹吧。” 贺之盈才反应过来,眼下更怕他与其他小女娘有所牵扯的是她才对吧!上次赏花宴,那些前来打探的小女娘通通都被她挡了回去。 郎君似是想起什么,面色发黑,冷冷地道:“不知表妹用的什么借口?” 少女立刻想起上回,为打消那些小娘子的心思,她说他—— 有、隐、疾。 少女身体一僵,心下发虚,闷闷地哑声了,又偷偷抬头觑他神情,见他神色又恢复如常。 仔细回忆了一番当时的情景,他距离她们那么远,她们在大厅里,而他当时正在下石阶,应当是听不到的。 听不到的,想必他只是随口一问。贺之盈笃定,这才将心放下。 马车行过繁华闹市,正是收市时分,嘈杂的人声微微驱散了车内的凝滞氛围。 贺之盈又开口问道,“表兄你的生辰是在何时?” 容惟一愣,此刻他借着宋元熙的身份,他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一向都是别人记着他的生辰,他哪里会记得别人的生辰? 口中含糊遮掩道:“表妹已上京了。” 少女眼中闪烁着光,笑道:“话虽如此,但日后即便在京城,闲来无事,我也会常去寻表兄的。” 你寻得到再说吧。容惟暗想,到时候他早已归位东宫,寻到的可就是货真价实的表兄了。 见男人不答话,贺之盈又道:“日后表兄要过生辰,我一定会精心备上生辰礼,表兄总该给我点时间准备一下吧?” “六月初十。”男人嗓音清冽。 这是他自己的生辰。 “表兄放心,表妹自会精心准备的。” 贺之盈暗自记下,算上日子,她才到达京城一个月不到心中筹划着要给他送上特别的生辰礼,最好让他以后过生辰都能记起她才好。 “表兄,我的生辰与你相近,在五月二十八,到时若在京中举宴,还望表兄赏脸。” 算起来,上辈子她只过了生辰不久,便被三皇子求娶,定下婚事,当时的她以为时来运转,老天送了一份好大的生辰礼给她,她每日乐得牙不见眼,怎知欢喜未多久,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贺之盈等了好一会儿都未听到身旁郎君的回答,心想他定是不愿来的,在前世的阴云笼罩下,不由得暗淡下来。 马车内氛围又陷入寂静,周遭空气凝固。 就在贺之盈认定他不会再回答时,耳旁响起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嗯。” 贺之盈一愣,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他竟答应了。 虽然只有一字,但对她来说却备受鼓舞,心中霎时被填满,满胀得让她杏眼弯起,如月牙般娇俏可爱。 “表兄,那我们说好了。” 郎君面无表情,只一双桃花眼定定看着她,并不答话。 此刻欣喜的女娘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他刚刚已经答应了,就算他后面反悔也是无用的。 “表兄,过几日初一,暮后城中会举办灯会,还可以放花灯祈愿,居阳江是我们济江人民的母亲河,会保佑我们所求实现的。表兄可想出来转转?” 女娘期待地望着他。 面对着少女期待的神色,男人毫不动容,神色淡淡,“我是京城人。” 意思就是,居阳江保佑济江人,和他有何干系。 贺之盈无语,但她马上就要上京了,这半个月来她与他进展缓慢,他对她似乎没有任何改观,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她不甘心放过灯会这样好的独处机会,只得又开口劝道:“表兄,三姨母是济江人,你身上也淌着济江血脉,虽然先前未来过济江,但我相信居阳江会保佑你的。” 容惟闻言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似要反驳她,又压抑了下来,最后什么都没说。 女娘继续劝道:“表兄,那日可热闹了,不仅有烟火杂耍,还有花车游街,表兄你终日在府养病,也甚少出府,就不想出门转转吗?” 男人依旧岿然不动,眼中没有半分松动,惜字如金道:“不想。” 贺之盈泻下气来,当真是油盐不进!罢了,现下她再如何说,也是无济于事的,不如到那日再想法子将他拖出去。 马车倏地停了下来,门处传来几声叩门声响,紧跟着响起紫锦的声音,“娘子,表公子,到了。” 13、第 13 章 贺之盈下了马车,目下宾客未齐,画舫仍停在江边,但甲板上已有不少人正交杯换盏,抑或是对着茫茫江面吟诗作对。 斜阳照江,波光粼粼,无数碎金在江面飘荡。 二人由着岸边的女使带路上了画舫,刚登上画舫,清凉的江风便扑面而来,吹散了晚春的微微炎热。 与江风一同而来的还有今日的生辰宴主家,徐蓬与。 “之盈妹妹,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许久未见你愈发美丽动人了。”徐蓬与殷切笑道。 听到称呼的贺之盈眉心一跳,她确实想过以繁忙为由不来,但是因为两家交好,这样做未免太不给徐家面子,便还是来了。 “你别这样叫我,徐公子,我们没有这么熟。”女娘讪讪地笑。 徐蓬与反驳道,“之盈妹妹,你别忘了我们曾经……” 见徐蓬与又要例行岁月史书,而容惟还在旁边未走,贺之盈连忙打断:“徐公子,若真来了吗?” “来了,在厅里面呢。之盈妹妹,今晚我特地安排了烟花,你不是喜欢看烟花吗?” 贺之盈无心与他继续攀谈,只想着赶紧结束这纠纠缠缠的对话,也未听清就忙道:“徐公子好好欣赏,我先去找若真了。” 说罢看了一眼容惟,她本想多些时间同表兄相处的,但眼下她不赶忙溜走,还得在这面对徐蓬与的纠缠。 见容惟面色微凉,贺之盈心想,他也觉得这徐蓬与烦人吧。 对着仪表非凡的郎君温声补充道:“表兄,我先走了,你若有事便遣人来寻我。” 容惟不答,只望了她一眼。 贺之盈急着摆脱徐蓬与的纠缠,匆匆离开了。 徐蓬与在后头叫了她几声,“诶——之盈妹妹。”见女娘头也不回,失望嘟囔道:“烟花还没开始呢,我欣赏什么?” 余光又瞥见正欲离开的容惟,忙把人拦下搭话,“宋公子,上回你我相谈甚欢,这回可得不醉不归啊。” 怎知上次待他还算温和的容惟瞥了他一眼,眼中情绪不明,但气势迫人,徐蓬与还未反应过来,便转身离开了。 “这对表兄妹怎么回事啊?”徐蓬与疑惑叫道。 - 斜阳逐渐沉逝,江面上的碎金逐渐变为白鳞,正在金白交错之时,画舫开动了,在江面上行了一炷香后,静静停下,随江而动。 厅内,贺之盈和沈若真与一众相熟的女娘围在一起,讨论时新的花样子,众人笑道贺之盈对此最有研究,可要将花样子分享给她们才好,贺之盈笑着应了。 众人又从珠钗耳饰,聊到济江城最近的八卦。 “你们知道吗,据说那陈家大娘子与江家二郎有私呢。” 一女娘疑惑道:“江家二郎我知晓,那陈家大娘子是谁?是温源县新上令的县令一门吗?” 众女娘顿悟,因着那县令上令不久,且家族在济江当地并无底蕴,众人与陈家交往稀疏,对陈家并不熟悉。 有女娘记性好,“诶?那这个陈家大娘子就是上次之盈救下的女娘吗?” 众人这才把名姓与容貌对上。 又有人疑惑道:“江家家学深厚,竟看得上陈家这样的门第吗?” 有女娘笑道:“可不就是看不上吗,听闻那江家已开始给他家二郎相看其他女娘了,接着就传出了他与陈家大娘有私的消息了,一夜之间传遍整个济江。” 众女郎顿时心照不宣,消息是谁传出的,于谁最有利,可想而知。 一女娘小声驳道:“但若是江二郎负了陈娘子,陈大娘初到济江,无权无势的,利用舆论逼压江家,也是无奈之举。” 有女娘突然开口附和,“正是,那日陈娘子落水,那江二郎救也不救,还是之盈下去救的,这江二郎素来浪荡,我看定是陈娘子初到济江,一无所知,才会识人不清被他蒙骗。” 此言一出,有女娘也点头赞同,场上风向又转而同情陈娘子。 贺之盈知晓部分内情,全程都未开口说话。 虽然陈娘子事后对她出言不逊,但她故意落水的目的也是想坐实婚事,如今看来,江二郎是个不负责任的,陈娘子许是早有察觉。 她不也为了婚事,一再使手段令表兄注意到她么? 虽然收效甚微。 不知哪个女娘提起过几日初一灯会一事,提起灯会这等热闹节日,场上又喧闹起来,交好的女娘约着出门,七嘴八舌地聊起灯会那日的行程。 沈若真用手肘捅了捅贺之盈的腰部,“盈盈,那日你我同游吧。” 贺之盈想起那执意不从的高傲表兄,她虽没有十足把握将他约出来,但万一他就转了性子呢? “真真,那日我得同我表兄一起,恐怕不能和你同游了。” 沈若真诧异道:“你竟叫动了他?” 贺之盈叹气,“还没呢,这不是怕他后面又答应了。” 沈若真忿道:“重色轻友的小娘子,人家都未答应同你出去,你也不会考虑一下姐妹我。” 贺之盈充满歉意,诚恳道:“对不住真真,我过几日就去采摘雨添花原料了,制出后我第一个派人送到你府上,你就别怄我了。” 沈若真转愠为笑,“这还差不多。” 贺之盈难得出府,正要将腹中所积话语同沈若真倾诉,船身忽然传来颠簸,贺之盈慌忙间同沈若真交手握紧。 颠簸中厅中烛火骤熄,光源消逝,霎时眼前黑漆一团。 贺之盈心下一惊,未同沈若真交握的手摸索着袖中匕首,直到触到匕首上凸起的花纹,心下才稍安。 重生后,她担忧若遇到与前世相同的情形,无力反击,于是在出门时都会在袖中揣上匕首。 厅中众人顿时胆丧心惊,有女娘厉声尖叫起来—— 有不少女娘吓破了胆,正呜呜啜泣,有女娘带着哭腔喊道:“怎么回事啊?” 此时有郎君朗声道:“大家莫慌,许是江流湍急,颠簸中熄了烛火,徐公子一定会速速派人点上灯的。” 郎君的声量很大,传遍整个花厅,一下安抚了众人情绪,女娘们的哭泣声微缩。 贺之盈的双眼此时已适应了黑暗,微薄的月光透过花窗照进厅内,乌云蔽月,江上薄雾弥漫,凉气肆意游荡。 “没人带了火折子吗?”有郎君问道。 紧跟着有人嚷道,“谁赴宴会揣着个火折子,等徐府下人来点上吧。” 众人这才发觉,离灯熄已过了一会儿了。 徐府的下人一向训练有素,反应不会这么慢…… 贺之盈心里漫起不祥的预感,手上不自觉将沈若真的手握得更紧。 倏地,厅外传来刀剑相交声。 “啊——”听到此声响的女娘大声惊呼起来。 花厅内惊叫声与哭声一瞬间此起彼伏。 “大、大家莫慌。”先前宽慰众人的郎君再度出声,但其声也夹杂着颤抖。 阴云飘近,笼罩在画舫之上。 怎么回事?贺之盈首先想到的是徐蓬与父亲是盐运司同知,竟都敢有人对他下手?转念又想,是否是水匪—— 凄厉的女声哭叫道:“莫不是水匪?” 此话更引起众女眷的惊慌,一女娘颤声道:“他们要财物,拿、拿去便是了,不会……不会还会要我们性命吧?” 有女娘想到了更可怕的可能,一时间害怕得牙齿打颤。 可是水匪敢来劫徐家的船,是要放手一搏吗? 不对,都不对,徐家的护卫不可能打不过水匪,她听着外头的动静分明十分激烈,虽然有一方落了下风,但难保不是徐家护卫。 莫不是徐顺义的朝中对家?可今夜是他儿子的生辰宴,要下手也应当对他下手吧,怎会绕过他去动他儿子? 究竟是谁,会选此机会举事—— 沈若真忽然唤她,“盈盈,盈盈。”声线微颤,显然惊慌极了。 贺之盈这才发现她们交握的双手间肌肤黏腻,竟是沈若真不停地冒着冷汗。 她连忙安抚答道:“我在,没事的,真真,我带了匕首防身。” 沈若真一惊,“你怎会带着匕首赴宴?” 贺之盈不便在此下同她多解释,只道:“总之你先别慌,尚不知外头情况呢。” 沈若真的手减少了颤抖,但仍在微弱抖动,她勉力维持着冷静,问道:“你说,到底是谁,选着大家相聚之时落手,是针对徐蓬与,还是席上其他人。” 贺之盈摇头,她也不清楚,“今日来了什么特殊的人吗?” “没、没有啊,就是往日赴宴常见的郎君女娘。” 眼前迷雾更甚,贺之盈心中一团乱麻,弄不清这些贼子所为何事,就难以破局。 脑中正混沌成一团,一郎君颤声嚷道:“有没有人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花厅窗外是居阳江,花厅之外尚有一段长廊才到达甲板,距离太远,众人只勉力借着蒙蒙月光辨物,只瞧见远处人影闪动,别的是什么也瞧不清了。 另外一郎君喊道:“赵三郎,素日里你不常自称你胆大吗,怎么此时你不出去?” 那郎君不满驳道:“这能一样吗!” 眼见二人就要吵起来,有女娘不满喊道:“别吵了,还嫌眼下不够乱吗!” 耳边刀剑相交铮鸣声不绝,有变大的趋势,战况激烈。 糟了!表兄还在外头! 贺之盈胸口一紧,心上泛起一阵绝望,他腿脚未好全,虽平日行走无碍,但在此生命危急的时刻,他该如何—— 此时门外传来跌宕脚步声。 莫不是贼人闯进来了—— “啊——他们来了!” 花厅中众人均听到了,一时间凄厉惊恐叫声不绝于耳。 贺之盈心惊胆跳,几欲拔出匕首。 14、第 14 章 花厅里本就女眷居多,郎君稀少。 贺之盈眉头紧蹙,若真闯入贼人,人数不多还好,若人数众多,她凭这一把匕首不知能否脱身。 对了!贺之盈眼前一亮,摸了摸腰间,果然摸出一个暗蓝色绣海棠暗纹的锦袋,里面装着些许白色粉末,是她调的迷香。 此香她取名为“醉梦”,其方便之处就在于无需用火焚烧,不必出门还带个火折子,只需一洒,便能让对方立即陷入梦景,久久不能清醒。 她今日出门时鬼使神差地顺手带上了,没想到竟在现下派上用场。 但她没想到会碰上这么多人,早知道多带些了,贺之盈懊恼。 此时,那伙人奔到花厅门口—— 厅内响起惊恐的尖叫,贺之盈猛地把袖中匕首拔出,匕首映着寒光,幽幽地照在贺之盈右颊。 “是我!你们看清楚!” 好熟悉的声音。 众人定睛一看,看清来人,这才松下身子来,原是徐蓬与,但他此刻头发散乱,原本束在头上的白玉冠也不知所踪,在凉凉月色下,可依稀看出他衣袍上的暗红。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郎君,满目惊慌,有的甚至浑身还打着颤,想是一场搏斗拼力杀出重围,逃来花厅。 一郎君惊魂未定地道:“你吓死我们了。” 贺之盈连忙朗声问:“徐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表兄呢?” “是啊,到底怎么一回事?” “徐公子,我想回家,你快派人送我走吧。” 徐蓬与也是一脸神魂刚刚归位的样子,“我们正在舱外品酒论诗,忽然打来一个大浪,将灯火全都淹灭了。我正要叫人来点灯,这时一艘小船不知何时从背后追了上来,个个身手矫健,武力高深,瞬息就上了我们的船。” 花厅里响起骚动,徐蓬与此言带来莫大的恐慌,门外刀剑声依旧不绝。 “我府上的护卫立刻与他们交手,我们这些会武的郎君也动起手来,但那群贼人不发一言,招招狠辣,我们落了下风。我府上几个护卫拼死护着我们杀出重围。” “那该怎么办?你府上的护卫都不敌,我们今日要葬身居阳江了吗!”女娘带着哭腔喊道。 “呜呜我要回去找阿爹阿娘!” “我们都不会武,等外头杀完了,那贼人闯进来,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有郎君开始埋怨徐蓬与,“徐公子,你为何要将宴设在江上?我们虽都会水,但江流湍急,夜寒露重,江水那样冰凉,我们能否游到岸边都不知道!” “是啊徐公子,今日我们都要丧命于此了!” 徐蓬与驳道,“我哪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贺之盈听着只觉头痛,丧命的阴云笼罩在花厅上方,云下的众生或惊惧惶恐,或茫然哀怨,或冲冠怒发。 “徐公子,你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沈若真出言问。 众人闻言纷纷反应过来,“画舫没有逃生船只吗?” 徐蓬与凄笑道:“在后头,但被铁链锁住了,钥匙在外头的护卫首领身上。” 有人质疑道:“你方才逃进来时怎么不取了再来,我们现在也可逃生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胡首领正被五六个贼子纠缠,他以一对多吃力得很,我们也是拼死才逃出,哪有机会去取钥匙!” “那你此刻逃到花厅,没有钥匙,过一阵子贼人闯入,我们还不是要死!” 徐蓬与吼道:“我回来不正是要搬救兵吗!你们可有人愿与我同去取钥匙?” 厅中又吵嚷起来,几个郎君互相推搡,但没有人站出。 贺之盈无暇顾及,奔到徐蓬与身旁道:“我表兄呢!他是不是还在外头?” 徐蓬与讶然,似乎是没想到贺之盈此时还记挂着表兄,但还是老实答道:“他在外头,没想到他武功那么好,但即便如此,对方人数众多,他也受了伤。” 听到容惟受伤,贺之盈的心又高高提起,一股焦躁涌上心头,血液奔腾着流向大脑。 若是……若是表兄出了事,她这么久倾注在他身上的心思全白费了不说,京中的三姨母家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家的! 她好不容易才重生,难道要满盘皆输了吗! 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上辈子她也没听说徐蓬与遇袭的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动?还是徐家瞒下了消息…… 此时有郎君嚷道:“徐公子,我与你出去取钥匙!” 此言一出,紧跟着也有几个郎君站起身来,叫道:“我也去!” 徐蓬与一怔,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几个世家郎君愿意舍命救人,其中还不乏平日里只识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好!那我们快去吧,他们恐怕撑不了多久。” 门外打斗声伴着江浪滚动,如无数细针般密密麻麻地刺向她的耳边,令她全身血液沸腾,几欲逆流。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一定要救下他!她所带的那点醉梦,迷晕几人趁机救下他应当是足足有余的。 若能趁此机会挟恩图报,就算攀不上这门亲事,他救下了三姨母的独子,三姨父想必也愿意在朝中出力扶持父亲或族中叔伯。 贺之盈看了一眼沈若真,见她待在几个女娘旁边,想是暂时安全,便心下一横,对徐蓬与道:“我也去!” 徐蓬与大惊:“之盈妹妹,你去做什么,你又不会武。” 跟在一旁的紫锦闻言也是惊骇道:“娘子!” 旁边的郎君附和道:“对啊,你去了我们还得分出人手保护你。” 徐蓬与又劝道:“我知道你担忧你表兄,我们取到钥匙就尽力保他出来,你在花厅里好好待着吧。” 贺之盈当然清楚,她并不会武,但她有醉梦,她或许琴棋书画不及他人,但调香一道上,她从不自贬。 但是今夜人多眼杂,她不欲展露出来,也不想令人联想到城中新开的香铺之上。 只道:“我就在廊道处隔着远远地望一眼,不然我不放心。况且我带了匕首,徐公子,你就让我看看吧,我当真放心不下。”说着亮出袖间锋利的匕首。 沈若真见她要去,慌了神,连忙大声嚷道:“盈盈,你别做傻事!” 贺之盈忙道:“事不宜迟,拖不得了,快走吧!” 听着门外打斗声,徐蓬与慌忙点头,忙带着一帮人往外走。 贺之盈又转头对着紫锦交待道:“照看好沈娘子。” 见紫锦点头,才放下心来,连忙提步跟上前头奔跑的郎君们。 - 越靠近廊道处战况愈烈,铮鸣声不绝地敲打着耳膜,直击在心上。 一股寒意从贺之盈脚底漫起,她极力迫使自己冷静,用力咬着牙以防牙齿打起颤来,一手中紧紧握着匕首,一手抓紧了那个装着迷香的暗蓝色锦袋。 外头风盛,吹入廊道,薄薄的一层冷汗紧紧贴在她的后背。 她心里将那群贼人骂了个遍,什么倒霉事都能叫她碰上。 前头郎君奔了起来,步伐迈得极大,因情势紧张,奔走更加迅速,贺之盈竭力不让自己掉队,只觉肺部酸胀疼痛,奔走间已走到廊道尽头。 外头无屋顶罩着,月色铺开肆意地倾洒在船舷上,比花厅里明亮了不止一星半点,贺之盈不用费力就能清楚看明外头境况。 只见场上人荒马乱,原本精致摆放的花樽和琉璃架也应打斗碎了一地,流光溢彩的琉璃被染上不少血迹,月光皎洁,此刻却融着血液的鲜红。 贼人黑衣蒙面,有不少徐府护卫已受伤昏倒或是被贼人杀害,几个锦衣华服的郎君也都形容狼狈,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或是已挂彩昏迷,仅余少数会武的郎君仍在奋力抵抗,场上此刻已是敌众我寡。 表兄呢?贺之盈慌乱地移动视线,终于在前方不远看到个出手矫健敏捷的身影,如一根长竹般在月下劲舞。 容惟离他们很近,正背对廊道与贼人交手,原本白洁的玉色长袍被刀刃划破,其上洒了不少暗红血迹,被江风吹得瑟瑟飞扬,贺之盈眼被这红耀狠狠一刺——不知是他的血,还是那些贼人的血。 她那有腿疾尚未养好的表兄,拿着不知从何处夺来的长剑,一把长剑在他手中使得行云流水。 与他交手的那贼人明显是当中武功最佳的,下盘稳当,出力遒劲,只是出招十分阴毒狠辣,且招式怪异,招招冲着容惟心口去。 容惟挥剑抵挡,与其交手有来有回,占了上风。 旁边还有几个贼人见首领不敌,拼死挣开徐府护卫,冲着容惟而来—— 容惟顿时八面受敌。 贺之盈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奔在前头的郎君见状早已加入战场,徐蓬与掉回头小声同贺之盈道:“之盈妹妹,好好保护自己,若有危险,大声叫我。” 贺之盈刚点头,面前的郎君立刻旋身参入战局。 她忙将目光定在那个月光下身影敏捷,出手刚劲有力的身影,只见刚刚几个涌上来的贼人顷刻间便被他解决,剩余的被长风缠住。 但敌方人数众多,斗志汹涌,竟像被逼急了一般带着拼死反扑的决心,长风紧咬牙关,额间冷汗密布,显然招架不住。 一黑衣人趁此机会,抽身而出,直往容惟后背刺去—— “公子!” 容惟耳听剑风,立刻闪身躲避,并一刀划过那人臂膀,黑衣立即就被洇湿。 怎料那人并不就此放弃,仍负着伤用力举剑作刺,只能从稍缓的动作中看出些许吃力。 容惟忙作防御,眨眼间几个来回,被逼退到廊道门前,离贺之盈仅有几步之遥。 身形颀长的玉面郎君显然也受了伤,略微吃力地挥剑抵御迅猛的攻势。 贺之盈心急如焚,握紧了手里的锦袋,刀剑相交间将寒凉的月光照进她带着惊慌失措的双眼里,剑上滴落的鲜血让她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脑中浮现出逃走的念头。 但克制地转念一想,她冒险出来就是怕表兄出事。 而容惟如今腹背受敌——许是因为他武功明显强过其他郎君,那群黑衣人都奔他而来。他们武功高强,纵使他武艺超群,但双拳难敌四手,此刻招架得已是十分吃力了,她又怎么能在这时候选择回去呢? 电光火石之间,有一贼人挣脱徐府护卫束缚,闪至她眼前,举剑就要砍向容惟后颈—— 她的摇钱树!她的改命符! 贺之盈反应过来,一边迫使自己清醒,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散开锦袋,右手颤抖着摸索出一把粉末,对着那贼人就猛洒出去—— 洒下去的那一刻,她惊骇地闭目屏息,以防嗅入粉末。 耳边传来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声。 不对! 她只是洒了一把醉梦,并没有用袖中匕首啊,怎么会有刀刃没肉的声音?! 不对! 谁来告诉她,为何她的右臂会这么痛啊?! 15、第 15 章 剧痛迫使她睁眼,往疼痛的地方瞧去,只见她衣袖上绣着的盛放玉兰被利刃划成两半,从中流出的汩汩鲜血瞬时将她的衣袖染成鲜红,红红紫紫,艳得刺目。 贺之盈更感疼痛,紧咬下唇,浑身颤抖起来。 这该死的贼人!见她要挥洒迷香竟用力挥剑砍她! 幸好醉梦药效猛烈,令他收了不少力道,否则她今日真要断臂在此!要真如此,那她也不必担忧重蹈覆辙了,因为容恂怎会看上个独臂女娘? 她忍着疼痛抬目望去,见那几个贼人早已倒下,但一同倒下的——还有容惟。 远处几个贼人一直注意着容惟,见此光景,更拼命要挣脱而来。 贺之盈心下更急,强忍着疼痛抽出解药,奔至容惟身侧,猛然用力塞入他口中。 动作剧烈,又抽动右臂伤口,豆蔻紫上的血花绽开得更大更艳,贺之盈倒吸一口凉气。 见长风费力地拦住那几个贼人,心中油煎火燎,只盼着解药快点生效。 幸而药效迅速,容惟幽幽转醒,眼神迷茫地定在她脸上。 “贺之盈?你不是在花厅里吗?” 容惟以手肘撑地,敏捷地跃起,目光定在少女一片血红的右臂上。 少女左手腕上挂着个暗蓝色锦袋,以手掌压着伤口,鲜血染红原本白嫩的柔荑。 郎君眼里闪过惊讶,“你的手怎么了?!” 女娘无暇与他多解释,“待会再说,你快接应徐蓬与,取走胡统领身上的逃生船只的钥匙!” 容惟连忙点点头,就要旋身离开。 贺之盈想起还未用完的醉梦,连忙用手拉住他的腕子,鲜血在他白皙的手腕上抹下痕迹。 “这个给你!”女娘连忙抽回手,伸出腕子,那个绣着海棠纹的暗蓝色锦袋微晃。 容惟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我拿走了,你怎么办?” 贺之盈忍着疼痛,冷汗顺着她颊边流下,原本红嫩的脸色苍白无比,竟是一丝血色都无,软了身子靠在柱子上,双腿发软,浑身似被抽走了力气,头晕目眩,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回花厅避难。 她咬着牙道:“我不碍事的,表兄,我相信你能取到钥匙。”说罢又软了语调,抬目对上他明亮的眸子,“我也相信,你不会丢下我不理。” 容惟眼眸一震,重重地点头:“嗯。你在此处等我,我速速回来。” 贺之盈虚弱地点点头,郎君立刻旋身跃入战局。 玉袍郎君霎时间便杀出一条血道,跃到徐蓬与身侧。 那群贼人见他要挥洒迷香,立刻要屏住呼吸,但容惟动作更快,立刻贴面洒出醉梦,巧妙地避开了旁边的徐蓬与。 “快去胡统领那儿!”徐蓬与脱身后忙道,拔步往身形魁梧的护卫统领处走。 见容惟眼明手捷,借着余下的一些醉梦迷倒了胡统领周围的贼人,顺利从他身上取走钥匙,贺之盈松了一口气。 许是身体松泛下来,竟更觉眼前昏暗,此时一道寒光射进她眼中! 贺之盈瞳孔猛缩,忙要闪躲,但她此刻目眩神摇,双脚如灌铅般不能挪动。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心中悲哀地想,完了完了,上天真是白给了她一次机会,今日她就要死在贼人剑下! 耳尖传来刀剑碰撞的一声铮鸣,撞得她灵台一震,鼻间忽然传来凌冽而熟悉的竹香,她周身一暖,跃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头顶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担忧,“贺之盈,醒醒,你受伤没有?” 少女直感觉神识要被这暖意吞没,臂上伤口更痛,要将她神智刺死。 她将浑身重量寄于容惟身上,意识昏沉地摇了摇头,模糊着说道,“表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揽着她的郎君道,“还能走吗?” 女娘原本饱满鲜艳的红唇毫无血色,动作微弱地摇头,几欲昏过去。 她模糊中感觉劲拔的郎君揽住她的腰,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整个世界倒了过来,腹中被骨骼分明的肩部顶住,双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锁住。 啊!这个该死的郎君!他是将她当作麻袋扛了吗! 他怎么跑得这般迅速?她被他颠得先前在花厅用的吃食都要吐出来了! 但她此刻连出声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如一个柔软的麻袋般被郎君架在肩上扛走。 意识陷入昏沉,只记得耳边响起众多郎君女娘们的急烈说话声,密密麻麻的奔跑脚步声,紫锦和沈若真的关切声—— 模糊中过了一阵,腹中翻涌感忽地消逝,身体仿若在江面上荡漾,容惟似乎将她放在了船只上。 跟着面上一软,似是谁在用锦帕擦拭着她面上冷汗,但怎么动作如此粗暴?!她柔嫩的小脸怎经得起这样粗野的擦拭。 似是见她小脸皱成一团,落在面上的力道轻柔了不少,紧接着有粉末落在了右臂上,绽开的伤口猛地一痛! “啊——”她痛叫出声。 “宋公子,盈盈不会有事吧?!”沈若真看着倚在高大郎君怀里的女娘,那郎君面色漆黑,有风雨欲来之势,正利落地在女娘右臂上洒着药粉。 “不会。”郎君眉头紧拧,嗓音带着嘶哑,手下不停,立刻取了锦帕缠上伤口,紧实地扎上一个死结。 见贺之盈又陷入昏沉,但呼吸变得平稳些许,沈若真才微微放下心。 旁边的长风忙道,“公子,容属下为您包扎。”说着就要接过容惟手上的伤药。 沈若真这才注意到,面前郎君的衣袍上也带着刀刃留下的划痕,只是伤口不深,血液早已凝固。 “不必,你去帮着划船。” 此刻他们已坐着船只离开,徐府护卫将剩下的贼人缠住,等待着他们带来援兵,赴宴的郎君带来的小厮正勉力划着船,好让船上众人能够平安抵达,也有不少郎君加入,因划桨有限,他们便徒手拨开江水,再加上此时江流湍急,一时间船行迅速。 长风连忙应下,立即离开了。 露重夜寒,江上更是霜气横秋,一阵江风钻过,吹得衣袍簌簌作响。 容惟怀中的娇小女娘身形一颤,嘤咛道:“冷。” 那倚靠的郎君身形也是一颤,面容漫上些无措,对着对面的沈若真道:“她说她冷。” 沈若真没好气地道:“那你便揽紧些。” 见那郎君双眸一缩,动作迟疑,沈若真翻了个白眼,怒道:“盈盈从小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从未受过一点伤,如今为了救你将右臂伤成这样,你连为她取暖都做不到,你当真是狼心狗肺!” 容惟闻言气血上涌,白玉般的耳垂红得滴血,张了张唇似要辩驳什么,在沈若真如刀的目光下又挪开了眼神,只无力地吐出一句:“她救了我,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沈若真冷哼。 说罢他用力将怀中的女娘搂紧了,鼻尖的海棠香更甚,只觉一股热流流过四肢百骸。 不过多时,远处灯火闪烁得更加明亮,已是快到岸边,船只上响起欣喜地惊呼,死里逃生的剧烈惊喜感冲撞着五脏六腑。 待得众人从船只上下来,双脚踏上岸边湿地,才有了逃生的实感。 “太好了,得救了!” 有女娘忍不住呜呜哭起来,“我要回家!” 有郎君怒道:“蓬与,今夜究竟怎么回事,你可要给我们一个交待!” 有女娘附和道:“就是,不少郎君负了伤不说,之盈居然也伤了右臂。” 徐蓬与赔笑,嚷声道:“大家放心,我定将此事调查得水落石出,今夜大家受惊了,明日我定亲自带人上门赔礼。” “徐公子,你也是受害者,今日是你的生辰,却发生这样的事。” “是呀,不必客气,你也是受害人。” 徐蓬与连忙拒绝:“要的要的,娘子郎君们快先行回府吧,那伙贼人不知是否还会追上来。” 此言一出,方才九死一生之感又迅速笼罩在众人心头,众人连忙带着随从女使要走。 “那我们便先走了,徐公子。” - 容惟扶着女娘下船,见女娘意识稍微清醒,可以用双腿行走,便没有像之前一样把她当作麻袋扛起来,只是揽着她行走。 行至马车前,沈若真仍旧放心不下,焦急道:“我随你一同送她回府吧。” 容惟冷言拒绝,“不必,我不会让她出事。” 沈若真气性又起,正要辩驳几句—— 一旁的紫锦忙道:“沈娘子放心,还有婢子在呢。您先回府吧。”说着又担忧地看了看后头的江面,江面平静,但难保何时便掀起巨浪,“娘子,那伙贼人还未被抓获,您的安全要紧。” 沈若真勉强道:“好吧,你可要仔细照顾好盈盈,否则我定不会放过你。”说完狠狠瞪了一眼面若寒霜的郎君。 郎君不语,只颔首表示应允。 沈若真拂袖离开。 容惟揽着贺之盈要上马车。 但马车极高,贺之盈又意识昏沉,紫锦担忧想着娘子应是上不去的,若是像先前一番用扛的,表公子粗人一个,先前不过是擦个脸,都能那般粗鲁,将娘子苍白的脸硬生生擦红了,要是不小心磕碰到可怎么是好。 当下忙出声阻拦容惟扛起贺之盈:“表公子,奴婢助您将娘子抬上去吧。” 容惟斜她一眼,眸中仍是淬了冰般清寒,并不答话。 紫锦以为他默许了,正要上前将女娘的双脚抬起。 只见容惟一手搂住少女纤细的腰肢,一手横过女娘膝弯,轻捷地将少女抱了起来。 紫锦愕然! 16、第 16 章 贺之盈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先前混沌之中被喂下了几粒伤药,配合着臂上伤口处的药粉,血止住了,疼痛也减轻了不少,她的灵台清明几分。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见已经被放置在马车内,紫锦正给她拿着靠垫,见她醒来,惊喜道:“娘子醒了?” 贺之盈无力地“嗯”了一声,这才看见车内的另一个人。 容惟正拿着袍上撕下来的碎布,随意地在受伤的腰腹上一缠,草率地打上一个结。 听到紫锦的声音,他抬目望来,“先前给你用的药粉是我……府上医师特配的,于伤口愈合有奇效,回去后我令长风给你送去。” 他出身将门,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府中的伤药必然上等,反正比济江城内的要好。 “那便多谢表兄了。” 男人出奇地话多了些,“你也是为了救我。”说罢似是有些难为情,又握拳咳了一声。 贺之盈挽起嘴角,靠上紫锦刚刚放好的靠垫,忽然感到身后的窗牖传来几声敲击。 “宋公子。”马车外响起声音。 徐蓬与?他怎么来了?先前她虽意识昏沉,但是也模模糊糊地了解了情况,徐蓬与现下应当忙着找人去接应还在船上的徐府护卫才对,怎么跑来找表兄了? 贺之盈疑惑地看了眼面前的郎君。 “何事?” 徐蓬与立即说道:“宋公子,你先前在船上使的香粉还有吗,可否借我些许,或是我向你买也行,价格不是问题。” 贺之盈闻言脑中一震,警铃大作,当时情况紧急,她只想着快速取走钥匙,又担心表兄出事,没怎么过脑子就将醉梦给了他,事后觉得容惟动作迅速,直奔徐蓬与和胡统领处,应当也没多少人注意到。 没想到徐蓬与不仅注意到了,此刻还向容惟讨要。不过他讨要的对象既是容惟,应当不知道那包香粉是她的,她现下只需让容惟保密。 容惟听闻后也未做声,只征询般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目光交接,贺之盈对他动作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眸中蕴着请求—— 她又用口型说道,不要告诉他那香粉是我的。 容惟目中转为了然,挪开目光,偏着头朝窗外道:“没有。” 并出奇地解释了一句:“此为我意外所得的西域奇香,仅此一小包。” 窗外沉寂下来,贺之盈心下安然,没想到容惟还扯谎了香粉的由来,替她摘了个干净。 她投以感激的眼神。 “如此,那可惜了。不知之盈妹妹现下如何,还昏着吗?” 面前的郎君又侧过头定定地盯着她,眼中充满询问。 要说吗? 贺之盈刚放松的身体又紧绷起来,她目下只想回府包扎伤口,无暇与徐蓬与叙旧。 她迎着容惟的灼灼目光,再度向他,摇了摇头。 容惟望着她,颔首,再度对着窗外的人扯谎道:“嗯。” “既如此,就不打扰宋公子了,烦请宋公子转告之盈妹妹,明日我登门探望她。” 贺之盈闭眼,感觉此刻实在是有些尴尬。 高傲的郎君并未答复徐蓬与的请求。 “走吧。”这声是对门外的车夫说的。 待得行出一射之地,贺之盈才完全松下身子。 今夜乱事频出,动荡如汹涌江涛般一浪接着一浪,冲袭着她,此刻在回府路上,她才有绝处逢生的大赦之感。 “为何?”身旁郎君忽然开口问道。 迎着他洞察的眼神,贺之盈不免心虚,斟酌着词句道:“我一个小娘子,却制了迷香,传出去于我名声不利。” “你倒也知道。” 贺之盈发虚不答。 只听男人又问,“那你为何制它?” 贺之盈抬眼,男人却面色如常,似乎只是好奇一问。 她扯谎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以备不时之需罢了,这不今日便用上了。” 郎君垂下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不置可否。 车内又寂静下来。 贺之盈瞥见他腰腹伤口,先前她醒来时见他正在包扎。 不知还伤了何处? 想着便上上下下将他全身扫视一通。 “做什么?”语气中有一丝不自在。 “表兄,你还伤了何处?”她担忧问道。 “仅此一处。” 贺之盈闻言,心中担忧小了一大半,忆起今夜不知何处来的一伙黑衣人,出手狠辣,但似乎意不在他人,只在容惟,招招冲着取命而行。 否则就以他们的武力,取其他郎君的性命应当轻而易举,但只是有人受伤,无人丧命。 是京城来的人吗?趁表兄养病之机取他性命,表兄是否也是为了躲祸,才千里迢迢来到济江养病? 况且今日看他御敌,身形灵动敏捷,似是好得差不多了,那他为何还滞留于此,莫不是真在京城惹了仇家? 她仔细回忆,但还是没有在前世的记忆里找到一丝有关今夜变故的蛛丝马迹。 贺之盈心中百转千回,她对京中局势并不甚了解,一时间毫无头绪。 身旁的男人咳了一声,将她从一团乱麻中拉回。 容惟的目光带着疑惑,似是问她在想什么。 “表兄,今夜那伙人是冲你而来吗?” 她感受到身旁的郎君身子一僵,似是惊讶于她的敏锐。 “不知。” 话语含糊,但她观其神色,不像是完全浑然无知,云山雾罩的样子,明显是有所隐瞒。 罢了,本来也没想着能从这个男人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男人又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意思? 贺之盈惊疑地盯着他,许是目光灼热,还夹杂着无数讶异,男人耳垂不自觉地染上一抹粉红,在白皙的底色之下尤为明显。 容惟无奈补充了一句,“你救了我。” 她暗觉好笑。 药力迅猛,失血过多的女娘的脸色较之前的苍白红润了些许,但在热茶飘出的热气氤氲之下仍显十分虚弱。 她费力挤出一个笑,“什么都可以吗?” 容惟点头。 女娘笑容更大,“那便以身相许吧。” 容惟浑身一震,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溢满了震惊,红霞从他脖颈处飘起,飘到脸面上。 贺之盈好整以暇地等待回答。 男人半晌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绝、无、可、能!” 女娘似是失落极了,“不是你说什么都可以吗?” 郎君极快地反驳道,“这个不算!” 少女面色悲戚,一时间不做言语。 身旁男人握拳放至唇边咳了一声,忸怩着开口,“你不是想去灯会吗?我陪你去。” 嗯? 少女眸中一亮,又恐情绪太过明显,令他看出她刚才的悲戚不过是以退为进,装出来对付她的。 又扯下嘴角,恍若不情不愿,十分勉强。 “那好吧。”话锋一转,“只是,我舍命救了表兄,表兄就仅仅作陪逛灯会,不免敷衍。” 男人眉间一皱,“那你想如何?” 女娘笑笑,“这个嘛——我暂时没想好,不如先欠着。”又得寸进尺道:“不过灯会还是要去的。”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真是个顺杆上爬的女娘! 见他面色不善,眸中更是乌黑,贺之盈心里有些发毛,脑中飞速转动,忽然惊呼一声,抽着气道:“伤口疼——” 他从东宫里带出的药,药效如何他能不清楚么?但见她是为了救他才受此重伤,一个柔弱女娘流了那么多血,伤口他也看了,那贼人下手很重,若是再重几分,便可见到森森白骨了。 罢了,不就是个灯会吗。 见男人只是沉下脸来不说话,贺之盈心中自得,但很快,她又担心起她的伤口来,她身子骨一向不佳,是以今夜流了这么多血,现下虽血已止住,但浑身发软,无力地靠在靠垫上,才能支撑身体坐着。 也不知她要休养多久,是否会耽误一个月后的上京。 敏锐的郎君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未伤至筋骨,养个一月便会好全。” 女娘犹豫着问出她最在意的问题,“那会留疤吗?” 男人看了她一眼,“会。” 伤得那么深,不留疤的概率很小。 少女周身气息一下暗沉下来,这次是真的伤心了。她一向在意这些,平日注意着不磕磕碰碰。今夜为了救他,却受了这么重的伤,她生了十六年,这是头一遭。 他允诺的一个要求暂且不提,本来她也未希冀着能得到什么,如今还要在完好的皮肤下留下一个疤痕。 她一下没了兴致,心中酸楚,先前的自得顷刻间烟消云散。 - 她沉默下了马车,紫锦见她面色阴沉,问道:“娘子,是伤口痛了吗?” 贺之盈只无力摇摇头。 贺府前灯火通明,她的父亲母亲带着一大帮子的家丁在门口焦急等候。 “盈儿,终于回来了!”薛燕回担忧地迎上来,鲜红的血迹在豆蔻紫的衣料上格外明显,更别提她臂上绑着的白色锦帕了,早已被鲜血浸湿。 “怎么伤得这般严重……”薛燕回又惊又急,“我已派人请来了医师,你快进去上药包扎。” 说完才注意到一旁的郎君,也是衣袍带血,心下慌乱,又道:“元熙,你本就在病中,又逢此意外,也速速进去上药吧,真是无妄之灾!” 他怎信得过让外人给他包扎腰腹伤口,立即果断推拒,“不必了,不过皮外伤,我自己包扎即可。” 见他态度坚决,薛燕回心里又记挂着贺之盈的伤势,也无心多劝他,“待会我令人送定惊茶到你院中。陈四,快带人扶表公子回院。” 说罢又招呼着后头的女使,“快来扶着娘子!” 17、第 17 章 贺之盈被一群人簇拥着回院安置,霜云早早在院门接应,立即上来扶住她,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入房内后,又风风火火地吩咐女使烧水、上茶、净手、为她擦脸,接着令女使将医师带入。 贺之盈感觉这是她活了十六年以来最痛苦的一日。 医师干脆利落地拿起剪子将她伤口旁的布料剪开,利索地将因血液干涸而黏连在皮肤上的布料扒开—— 贺之盈只感觉灵魂都要被剥离了,额间不断冒出冷汗,更别提清理伤口的时候了。 天旋地转之间,她昏昏沉沉地想,若是晕过去也好。 “娘子,表公子令长风送来的。”紫锦从房外进来,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种颜色一深一浅的小瓷瓶,每种颜色约莫有三四瓶。 霜云讶异,“这么多。” “长风说,深色为外敷,先前娘子用的便是这种,浅色为口服,一日两次。” 贺之盈用未受伤的左手指了指深色的瓷瓶,对医师道:“等会用这个。” “是。”医师手下动作不停,女娘又倒吸一口凉气。 待得撒上容惟送来的药粉,女娘才从这痛苦炼狱中解脱。 也不知这药粉是什么方子制出的,竟见效这般快,先前的灼痛感被清凉抚平,贺之盈感觉脑中的弦松了下来。 因着痛感减轻,贺之盈感觉包扎很快便结束了,并没先前那般难熬,先前因疼痛出了不少汗,如今已半干,黏腻着贴在她的背上。 她用未受伤的左手把玩着容惟送来的药瓶,小瓷瓶朴雅素淡,倒贴合他的作风。 他应承给她送药,便立刻送来了,不仅送,还送足了分量。 显然,他的态度因她今夜的举动而有所松动。但她想要的,不仅仅是这几瓶药,毕竟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不过,那伙贼人究竟是谁派出的,离奇的出现,离奇的武功路子…… 看来明日要叫彭掌柜来,看看通过铺子能不能查出蛛丝马迹。 她有一种预感,这辈子和上辈子已经变得不同了,有些事在黑暗中悄悄改变了走向…… 女娘眸中晦涩不明,漆黑中仅有烛火在风中跳动。 “娘子,快服下安神茶吧。”紫锦打断了她的思绪。 女娘左手握汤匙有些费力,霜云见状想要接过,被女娘阻止了。 一碗安神茶饮用下来,许是因为茶热,又许是因为费劲,女娘身上又出了一层热汗。 “备水,我要沐浴。” 紫锦先前细细记下了医师的嘱咐,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得沾水,忙出言阻止,“娘子,方医师说伤口不能沾水,眼见天气热起来了,若沾了水恐会发炎,娘子伤得这般严重,不若忍忍吧。” 贺之盈眉间更皱,今日本就出了不少汗,若是不沐浴,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 “不碰到伤处便是了。” 紫锦见她态度坚决,也一向了解女娘喜洁,便也没有再劝,出房令下面的女使去烧水了。 - 另一厢风竹院内。 容惟将腰腹的绷带缠好,刚套上里衣,便听闻长风敲了几下门。 “进。” 他走到桌前,熟练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用眼神示意长风汇报查到的消息。 “殿下,果然如您所想,是徐顺义派出的人。” 男人挑眉,轻蔑一笑,“在自己儿子的生辰宴上举事,轻而易举就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是,今夜他派出的死士个个武力超群,恐怕不是近日才培养的。况且今夜他竟派出这么多死士要取殿下性命!” “看来,他跟着我三弟的时日不浅,”容惟又送了一口茶,剑眉紧蹙,“就是不知道,盐运使是不是也和他们同流合污。如今他已发现我们的人了,恐怕我的身份不日就会曝光,动作要快些了。” 长风道:“他敢这么大胆子在济江城内豢养死士,而且今夜当着那么多济江名门的面举事,难保济江城内没有比他更高的官护着他。”说着又想起什么,“对了殿下,今日我们的人探了探那庄子,尚未发现异样。而徐顺义夫妇白日里为徐大公子庆生,夜里徐大公子去画舫宴客,他们也未去那庄子。” 那庄子指的是上次他们在香铺,听到徐顺义夫人与盐运使洪旭辉的夫人在言语间无意说漏的。 修长的指尖在红木桌上轻点,语气冷冽,“那庄子定是他们的接头处,你亲自带人去盯。盯紧了,再走露了风声,你也不必干下去了。” “是。”长风正色应下。 “殿下,时候不早了,属下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见容惟低头饮茶,长风转身准备出门。 “等等。” 长风脚步顿住,以为还有什么有关私盐案的吩咐,回身,低首等待下一步指示。 “先前……贺之盈送来的安神香呢?去找出来。”容惟语气透露着几分不自在。 长风错愕极了,“啊?” 容惟一记眼风扫来,长风不敢质疑,忙提步去寻。 “先前殿下不是看不上么,现下又要寻出来……我当时随手塞哪儿了来着,好像是在这里啊——”长风在红木柜中翻找,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容惟的衣物,不将它弄乱,一边低声嘟囔道。 “说什么呢?”男人冷声。 长风吓了一跳,谨慎地斟酌着词句,赔笑道:“没有,殿下,您先前不是看不上贺娘子送您的东西吗,还让属下随手丢了,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一茬了?” “你有意见?”眸中清冷,带着压迫。 长风连忙道:“属下不敢!” “快找,莫误了我入睡时辰。”容惟道。 长风内心叫苦不迭,半个多月前随手放的东西,如今可怎么找? 翻找了一阵,长风终于在第三层最底端攫住了那个熟悉的海棠暗纹锦盒的一角,顿时眼睛一亮。 “找到了,殿下!”长风迅速放在男人眼前,就要退下。 “等等。”男人再度叫住他。 长风脚步又转回去,面上堆笑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只见昏黄烛火摇曳下,神采英拔的男人仔细缓慢地抚摸着锦盒上的海棠暗纹,动作轻柔,长风恍惚了一瞬,这姿态,他似乎只在高贵的太子殿下抚摸东宫里那柄皇后赏赐,殿下自小使用的玉如意时见过。 “想办法,速速令人把东宫里收着的那罐芙蓉膏送来。” 长风再度错愕:“殿下,您不记得了吗?那芙蓉膏由西域进贡,仅此一瓶。当初皇后娘娘赏赐给您时,您说男儿家身上留疤痕乃是常事,用这膏损了男儿豪气,娘娘便赏给嘉乐公主了。” 容惟眉头一皱,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便向嘉乐讨来,同她说我之后会寻些稀奇玩意补给她。”顿了顿又道:“要到后,派人连夜快马送来。” 长风更是讶异,今夜殿下是怎么了,竟是转了性子在意起了身上的疤,况且——殿下对嘉乐公主一向大方,如此讨要东西还是头一回。 “殿下,您腰腹伤得不深,这样是否有些大费周章了?” 容惟蹙眉扫了他一眼,“谁说我要自己用了?” 长风心下暗忖,不是自己用……今夜受伤的还有——贺娘子。 莫不是要给贺娘子用?殿下对贺娘子竟这般上心了……不过贺娘子今夜舍命救殿下,殿下一向不喜欢欠别人的,为贺娘子寻药倒也正常。 可是,殿下他不是都已经将上药给了贺娘子么,连殿下自己都没剩几瓶。 打小就跟着容惟的长风直觉不太对劲。 “想什么呢?还不快去。” 长风止住思绪,立即应下,“是。” 长风的脚步声远去,容惟缓缓打开锦盒,女娘送的安神香被细致地装好,静静地躺在锦盒内。 - 朝晖灿然,夜间下了一场大雨,冲刷着院里的海棠,花瓣残落一地,霜云正小声指挥着女使们将落花收拾干净。 “小声些,娘子还在睡。” 贺之盈迷蒙醒来,下意识用右手掀开床前的帷幔,右手传来钝痛,划破刺开女娘的朦胧睡意。 “啊——”贺之盈按住自己的伤处。 “娘子醒了。”紫锦推开门,带着端着洗漱用具和衣物的女使们鱼贯而入。 紫锦将帷幔挂上床前的金钩,一边道:“娘子伤了右手,夫人特许这段时日都不必弹琴作画了,怎的这般早就醒了。” 贺之盈望了一眼雕花窗外的日光,因着右手受伤,她终于不用在天蒙蒙亮时就起身梳洗,准备练琴,她本打算要好好睡上一觉,将前些日子的觉都补回来。 可她昨夜竟又久违地梦见了前世,现下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着那个月牙胎记。 昨夜大雨滂沱,可她梦中也是疾风甚雨。 贺之盈睁眼,不愿再去回忆。 - 午后未时,贺之盈卧在美人榻上翻动着书卷,因着右手受伤,她只得将书平摊在茶案上,用左手翻动,饮茶时也动作凝滞。 “娘子,彭掌柜来了。”紫锦来报。 贺之盈合上书卷,“请进来吧。” 女娘又翻过一个茶杯,将壶中花茶注入,动作有些吃力,霜云欲帮,却被她拦住了。 不过多时,紫锦便领人进来,细心地和霜云带着房里伺候的女使退下。 “昨日徐蓬与生辰宴的事,你应当也听说了。” 彭掌柜点头,“是,我知道娘子必定要查明那伙贼人的来由,已派人去查了。” 贺之盈面色流露出赞赏,“做得好。”又问道:“那日你说徐家豢养死士,可打探到更多的消息了?” “正要和娘子说呢,娘子来铺中那日,徐夫人和洪夫人以及其他官夫人也一同来了铺中。” 女娘颔首,表示记得那日。 “那日徐夫人与洪夫人言语中提及了一个庄子。”彭掌柜继续说。 贺之盈眉头一皱,“庄子?” 彭掌柜点头,鬓间的步摇微晃,“是,后我再以言语试探,只得知似是徐家的庄子,有时洪夫人会随洪大人一同前去,两家相聚。” “高官置办庄子等财产,不足为奇,他二人是上下级,平日里有来往,也不足为奇。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徐家豢养死士,徐顺义只是个盐运司同知,其中,会不会有他的上级,也就是洪旭辉的手笔呢?” 贺之盈以左手手指沾茶,在红木茶案上写下“庄”,因左手使用不顺,一个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彭掌柜蹙眉思索,“娘子所言不无道理。” “目下我们只知道这个庄子,先顺着这个查吧。”女娘用沾湿的手指将庄字圈起。 “我有感觉,那日徐蓬与生辰宴上离奇出现的贼人,怕与徐顺义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18、第 18 章 贺之盈又问了铺中的经营情况,如她所料,那些时新的香料果然很受贵女夫人们的喜爱,甚至有不少郎君慕名而来,买了讨小娘子的欢喜。 “娘子,不少女娘问能否特制,并表明愿意出高价,娘子可有打算?”彭掌柜问。 当然有,但问题是,不久后她就要离开济江,短时间内她也无法培养一个徒弟,若就制这一个月,到时她上京,特制又做不下去,不免容易叫人发现她就是幕后东家。 因此她打算在京城开香铺,只售特制香,也难叫人发现,况且京城达官贵人多,卧虎藏龙,售特制香一方面方便拉近关系打探情报,另一方面,绝对能赚得多过济江很多。 只可惜她不便把彭掌柜带去京城,到京后又要花时间调教新的掌柜,培养可信任的人,怕是要筹备不短时间了。 见女娘摇头,彭掌柜不再提,二人商讨了一下后续经营计划,彭掌柜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了。 “娘子,先前徐公子来过。”紫锦送走彭掌柜后,带来这一则消息。 “他来做什么?”贺之盈问出口,突然又想起来,昨日车窗外徐蓬与说今日要亲自上门赔礼。 耳边紫锦的声音模糊了些许,昨日坐在她身旁的芝兰玉树的郎君又浮现在她脑海内,他们以眼神口型交流如何应付窗外的徐蓬与,并不宽阔的马车内,他们前所未有的亲密。 旁边的紫锦仍继续在说:“然后表公子便出去会客了,似乎还问了那伙贼人的情况呢。” “贼人”二字拉回沉浸在昨日马车内光景的女娘的思绪,女娘怔愣,“等等,你说表兄出去会客?” “是,昨日娘子与表公子都受了伤,徐公子自然是上门一道赔礼的,连金疮药祛疤膏等等药物补品都是送了双份呢。” 听到“祛疤膏”,女娘立即道:“把他送的祛疤膏留下,其他的丢库房里吧。” 徐蓬与送的东西,应当不能太差,她手上没有什么好药,祛疤膏自然也是功效一般,但她又极害怕留疤。 “是。” 贺之盈继续问,“那徐蓬与调查出了那伙贼人的情况了吗?” 紫锦回忆,“奴婢也是听当时在厅前伺候的桐花回报的。似乎是——没有,据说徐公子派人回去增援后,那些黑衣人能逃的便逃了,逃不走的便自刎或咬舌自尽,最后竟是一个活口都未抓住。” “一个活口都未抓住?”贺之盈讶异。 “是,表公子还说,这些死士当真是忠心,就是不知为何而来。”紫锦补充道。 死士…… 徐顺义也豢养了不少死士,济江城内究竟有多少人在豢养死士?还是说——这些人就是徐顺义派来的,这些人的目标大概率是冲着表兄而来,派出那么多死士,若不是表兄本身武力高强,长风又忠心护主,昨夜又会是何境况? 可徐顺义和表兄,有什么勾连吗…… 徐顺义虽是正四品盐运司同知,但盐运司一向是肥差,徐家在济江又是世代名门,因此徐顺义在济江也是有不少威望,可这些在京城也是不够看的,徐顺义能和京城的表兄有什么关联吗? 贺之盈想想还是否定了这种可能,那究竟是谁豢养了武力如此高深的死士? 女娘背上泛起一阵冷寒,前世她竟不知,远离京城的济江城竟也是如此的波诡云谲…… “那徐蓬与怎么回答的?”贺之盈追问。 “徐公子只说不知,但是派人按照那些人的武功路子去查问了,若是能寻到那伙贼人的出处,也许就能弄明白了。” 贺之盈点点头,但她觉得,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查到的。 等等——女娘蹙眉质问:“既是上门向我和表兄赔礼,怎么没人禀报我?” “本是要的,桐花正要叫人传话给娘子,但表公子听闻娘子正在见客,便说不必禀报了,他会见徐公子便可。他们也未聊多久,表公子便称他精力不济,送走了徐公子,彼时娘子与彭掌柜还未谈完,婢子们便也没有进房禀报。” 不必禀报了? 表兄何时变得如此亲民了,以他的秉性,不是应该派人将她喊出来,他才好称病不来么?他既接待了徐蓬与,问完昨夜情况又派人送客,难道是他想要单独与徐蓬与谈昨夜之事,还是……见她受了伤,又正在待客,不想打扰她呢,让她费神呢? 一种名为希冀的情绪如一颗嫩苗般在她心中生根。此刻,她希望是后者,这样,她才能离改变命运更进一步。 “等会我们去风竹院。”贺之盈望向不远处的红木柜,里头躺着几张灯笼图纸,是她前两日画的,本想令人打造出来,过几日灯会时用上,并送一盏给容惟。 但她昨日去参加徐蓬与生辰宴,后又伤了手,这件事就搁置至今。 离灯会不过几日了,她本该立刻令人取了图纸加急打造的,但现下,她改变了主意。 灯笼自然要造,但不一定是她画的那个模样。 - 春夏交接,白昼渐渐拉长,天色将瞑未瞑,半边天如火烧般将火红蔓延,染红了风竹院前的丛丛绿竹。 贺之盈就是在这时到的风竹院。 霜云上前与门前小厮说明来意,小厮不敢怠慢,立刻进院禀报去了。 不久,长风出来迎她,和煦道:“贺娘子请随我来,公子在小院里等您呢。” “有劳。”贺之盈客气道。 随着长风的脚步踏入风竹院,虽说风竹院离她的月海楼很近,但她不怎么踏入其中,只知道院内院外都栽了不少竹子。 许是容惟在此居住的缘故,贺之盈努力地将院内与记忆中的风竹院做比,试图寻找容惟在此留下的生活痕迹。 走过一段小径,贺之盈拂下落在臂间披帛的竹叶,不慎扯到了右臂伤处,不忍地皱了眉,就在此时,面前开阔,映入一道小院院门,容惟在小院尽头处的竹下等她。 郎君今日换下了昨日脏了血污的玉色衣袍,换了件竹叶青,倒与身后的苍翠竹林相衬。 石桌上已摆好了茶盏,似乎还能见到茫茫白雾轻盈地穿透竹林,消失不见。 “表兄。”贺之盈走近唤道。 容惟看了看她面前的石凳,意思是叫她坐下。 贺之盈从容坐下,霜云跟上取出一叠纱纸,放置好笔墨。 容惟望着桌上的物什,心道不好,蹙眉道:“你又有什么花样?” 对面的女娘一笑,并不作答,只道:“你们先退下吧。” 霜云听闻,立刻听话地掉头退到小院外。而长风自然不是听贺之盈号令的,只以请示的眼神望向高傲的太子殿下。 原以为一向对女娘没有好脸色的太子殿下会出言拒绝,怎料容惟对他点了点头。 嗯? 长风诧异,殿下竟要和贺小姐独处?! 但他不敢留下,旋即反应过来,便随着霜云退到了小院门外。 “伤口又痛了?没用我给你的药?”容惟望了下女娘的右臂,紫色披帛下是鹅黄裙裳,女娘今日依旧衣香鬓影,仿若昨夜未经历那些可怖的变故,隐藏在鹅黄裙裳下的右臂也未有那道可怖的伤痕般。 “用了,表兄送的药自然是顶顶好的,但日常起居总不免扯到。”女娘顺着郎君的视线看向臂间伤口处。 “伤在关节处确实易扯到,你若想避免,可以将右臂挂起。”容惟认真地给她提建议。 见男人一脸认真,贺之盈才意识到他确实在给她想法子,好让她快点康复。 但是,挂起右臂也太难看了,她倒是常见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会挂起受伤的手臂,多是玩乐时与人起了争执,被打断了手臂。 因此她抵触这种方式,昨夜医师也建议她这样处理,被她一口拒绝,她一个娇娇女娘,这般也太不好看了些! 她想也不想拒绝道:“我不,这般太丑了!” 容惟挑眉,“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担心丑不丑的,平日你都待在府上,还怕外人瞧见么?” 贺之盈咬唇,对上他一双明眸,此刻那双桃花眼中潋滟有光,清澈得她可以在他眼中见到自己的影子。 女娘小声道,“那我不是不想让你瞧见吗?” 耳力过人的郎君自然听到了。 贺之盈感觉对面的身形顿了一顿。 男人握拳在唇边假咳一声,随后又不自在地送了一口茶,半晌吐出一句话,“伤势要紧。” 女娘撇撇嘴,想起了徐蓬与送的那一箱药,“表兄,今日徐蓬与也给你送药了?” “徐公子所赠的药非凡药,表妹已经用上了?” 贺之盈闻言奇怪地看了一眼他,“自是没有,表兄昨夜赠我的那些药已足够我用了,况且徐公子所赠的药,又怎比得过表兄赠我的药呢?” 隐藏在茶杯后的唇角勾起。 容惟面无表情放下白瓷茶杯,随意道:“那表妹是收到库房里了?如此岂不辜负徐公子的一番心意?” “自是收起不用了,”说着想起那箱笼中的祛疤膏,未深思便道:“哦,除了那几盒祛疤膏。” 男人神色一顿,字句像是从齿间挤出来般,“祛、疤、膏?” 19、第 19 章 女娘尤自顾自说道:“表兄你上回说我怕是要留疤了,说来也真巧,徐公子这就送了祛疤膏来,他的药必定比我的要好,我打算着待伤口结痂了就用上。” 好,真好。 上一刻还在说徐蓬与送的药怎么比得过他送的,下一刻就夸徐蓬与送的祛疤膏好用,亏他还派人快马加急地送芙蓉膏来,眼下看来是没必要送了。 容惟心头里莫名扬起一阵火。 贺之盈对容惟的不语习以为常,视线移到桌上的纸笔,道:“呀,差点忘了。” 冷着脸的郎君被女娘的话语带得看向桌上的纸笔,先前霜云摆出时他便觉得奇怪了,难不成她伤了手还要过来同他舞文弄墨吗? 少女脸上绽起一个灿烂的笑,“表兄,过几日就是初一灯会了,济江城的女娘郎君们会提着各色新鲜样式的灯,之前我本想画好样式派人去造,” 说着脸上的笑暗淡了几分,叹了口气道:“谁料竟伤了手,便搁置下来,再不将灯笼图纸送去打造,恐怕就赶不及在灯会前造好了。” 瞧着好不可怜。 容惟反应很快,“你是想让我给你画图纸?” 女娘点点头,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恳求,“表兄,你愿意吗?” 见容惟似是要开口拒绝,又连忙道:“先前的每一年我都带着自己设计的灯笼去逛灯会,今年不但伤了手多有不便,连时新的灯笼样式都没有……” 女娘望了眼郎君,垂下眼睫微叹道:“罢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说着就要用未受伤的左手拾掇桌上的笔墨,但单手十分不便,左手又非惯用手,动作很是笨拙,将叠得规整的一叠纱纸弄得零七八碎。 眼前闯入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修长的手指握住了那一叠凌乱的纱纸。 女娘极力压住要扬起的嘴角,仍端着一副遗憾又委屈的样子。 “不就是个灯笼么?至于这么委屈?”清冽的嗓音如涌来的清浪般一字一字地打在心里的礁石上。 男人又道:“画什么?” 贺之盈拿乔,“表兄不必勉强,不过就是离家前的最后一场灯会用不上自己设计的灯笼罢了,我随便在街边买一个便是了。” 男人耐着性子,拿起狼毫笔蘸了墨,又问了一句:“画什么?” 女娘细瞧郎君的神色,确认他确实是愿意帮她画图纸的,玉白的小脸溢着欣喜的红晕,“那便多谢表兄了。” 容惟短短“嗯”了一声,不辨情绪。 女娘开始描述她想画的灯笼样子,其实也无甚特别。一盏是以海棠花为底,上坠小巧的玉兔形状。 而另一盏则是竹形,在边缘处偶而点缀几样小小的海棠花瓣。 这一盏自是为容惟制的,竹形点缀海棠花,贺之盈的灯便是以海棠花为底,用意再明显不过。因此贺之盈描述时紧盯着男人面上神情,担忧他不悦,撂笔便走,并拒绝同她一起出游。 但并未发生贺之盈所担忧的情形,容惟只在听闻时笔尖顿了一顿,接着便跟未发觉其中用意一般,笔下依旧行云流水,不过片刻便将第二张图纸画好。 “表兄,从前竟不知你的画工如此之好。”贺之盈惊叹。 容惟将狼毫笔放回笔架上,画好的两张灯笼样式铺开了晾干墨水,两式灯笼精美绝伦,容惟笔触细腻,将灯笼上的兔子与花都描绘得生动可爱,与贺之盈先前心里头的设想一般无二,甚至更显精巧。 贺之盈一脸惊喜,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海棠花灯盏,担心碰坏了这样精妙的图纸,“表兄是自小就学画么?想必丹青也不差吧。” 皇后喜画,身为太子的容惟自然自小就受影响,花在绘画上的时间也较多。她想的不差,他的丹青是宫里最好的,便是进了宫的那些誉满天下、妙手天成的丹青手们,恐怕也比不过他。 容惟口中仍是淡淡道:“还成。” 但和煦的面色,勉力压抑的嘴角,都告诉着贺之盈,被她一番夸赞下来,他心情很是不错。 “既如此,日后表兄有时间可否为我绘一幅丹青?”女娘得寸进尺。 容惟自然不会应允,“没空。” 女娘撇撇嘴,“表兄是嫌我貌丑,不想为我作画么?” 郎君态度依旧坚决,“我不随意为人绘丹青。” 女娘闻言,面上并未有失落的神情,显是早就料想到他不会应承,一时间也没有再执着下去。 今日贺之盈带来的墨是上好的徽墨,谈话间已在纸上晾透,色泽润黑,淡淡的墨香味在二人间散开。 “还有事吗?” 贺之盈无言,真是油盐不进。她本以为他今日出奇地愿意见她,是态度有所好转,现在看来并没有,只是出于昨夜她舍身救人的几分感激罢了,为她画完图纸便要赶她走。 “有。”女娘掷地有声。 容惟仍坐在石凳上,疑惑地抬首看了眼立在他身旁的女娘。 因贺之盈要看画纸的缘故,便自然而然地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鼻尖缠绕着若有若无的海棠香,女娘弯腰时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犹如羽毛般拂过他的腕子,令他的心也随着腕子痒了痒。 女娘对上他的眼,继续道:“这几日我手伤了不便作画,但我甚是技痒,不如表兄教教我,如何左手作画?” 真是越发得肆无忌惮了。 “我向来用右手。” 意思是,我也不会左手作画,教不了你。 贺之盈一笑,不知为何,容惟竟看出了一分玩味。 “这还不简单,表兄用右手带着我的左手练习作画便是了。” 容惟眼眸微微睁大,显是被她大胆的言语所惊到。 女娘又期期艾艾道:“我本每日都要抽出一到两个时辰作画的,怎料突然伤了右手,练习作画一事又耽误不得,表兄是不愿意费点小功夫教我吗?” 容惟嗤笑,“小功夫?” 又拿受伤之事胁迫他,但她又确实于他有恩。 “放心吧表兄,我不会耽误你太长时辰的,这样吧,每日半个时辰如何?” 容惟咬牙,“不能再多了。” 女娘自得极了,生怕他反悔,连忙定下,“那便每日午后,我会带好作画工具来寻表兄你的,也不辛苦你奔波,我们便在你这一方小院中作画如何?” “嗯。” 贺之盈满意极了,用左手笨拙地拿起两张画纸,“表兄放心,送去打造好灯笼后,我会好好保存你的画作的,必不教表兄今夜的辛劳化之一空。” 他甚少赠画于人,多是兴致来了画上一幅,便令人收置在东宫内,而今夜他不仅为一个女娘画了两张图纸,这个女娘还告知他会将图纸小心收藏。 收着便收着吧,又何必告诉他。 容惟表情有一瞬不自在。 贺之盈已向院门处走了几步,朗声唤她的贴身婢女霜云进来收拾用具。 他听到她对着那侍婢说:“这是表兄画的,小心点收好,莫弄坏了。” 那侍婢应下。 随着霜云进来的长风闻言瞪大了双眼,一脸惊诧地转头看他,以一种担心高傲的太子殿下被鬼上身的眼神望着他。 容惟心下生出几分不自在,懊恼极了答应女娘画那劳什子灯笼图纸,甚至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她每日分出半个时辰教她作画。 那侍婢手脚很是麻利,风卷残云般地将用具放进带来的木箱内。 “表兄,那我便先走了,莫要忘了,明日午后。” 长风呆呆望着女娘带着婢女走出小院门,呆滞着转头看向抿茶的郎君。 “殿、殿下,明日午后要做什么?” “教她作画。” 长风张大了嘴,似见了鬼一般,往后大退了一步,“殿殿殿殿下,您,您莫不是喜欢上贺娘子了吧?!”还未等容惟回答,便喃喃自语,“我就知道,贺娘子大胆又花样百出,饶是殿下也不由得动了春心。” 容惟闻言更是羞恼,将茶盏狠狠地往石桌上一放,“混说什么!不过是她救了我,我还她人情罢了。” 长风不赞同,“殿下,您虽然不喜欠别人的,但您这又是为贺娘子向嘉乐公主讨要芙蓉膏,又是为她作画的。属下从没见您为除了圣上、娘娘、嘉乐公主之外的人作画,更别提您明日还要教贺娘子作画了!” 容惟喉头一滞,想反驳若他不应承,贺之盈定会不断挟恩图报,但倏地莫名觉得这说辞有些无力。 更何况,他做事什么时候还要和下属交待了? 想着便冷了神色,瞪了眼仍目瞪神呆的长风道:“做好你分内事。” 末了又补充一句,“否则我就让你和长云的差事对调一下。” 这话无疑戳中了长风的死穴,连忙收起惊讶神色,“殿下,属下知错,您别让我去干那刑讯之事。” 长云是容惟的另一个心腹,与长风一般,自小便忠心耿耿地跟在容惟身侧。 但是二人职责不同,长云负责在东宫暗牢中审讯那些犯人,手段狠辣,向来没有人能够挨过长云的一套刑讯。而长风最是惧怕暗牢里残酷暴虐的刑讯手段了,他多是负责查探情报、追捕犯人,以及保护容惟。 因此此次南下,为避耳目且图方便,容惟只带了长风。 “那就不要想不该想的。”男人冷声。 “是。”长风唯诺应下。 容惟心里有片刻动摇,但立刻被他否决。 20、第 20 章 “你作画要用这么多东西?” 容惟看着女娘指挥着侍婢放颜料宣纸后,又放置了一个金香炉,点上了女娘素来喜爱的海棠香。 在旁置了炉子,将茶煮上后,那侍婢又摆上了时新的瓜果,琳琅满目,色泽鲜妍,摆了满满一盘。 正当容惟觉得这已足够时,那侍婢又摆出了一叠鲜花糕,像是午时刚蒸出来的,仍散着热腾腾的雾气。 接着,那侍女不知从哪又掏出一个花樽,将新采的洒了清水的鲜花插进花樽里。 容惟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他作画时也不过煮茶焚香罢了,这女娘竟这么大阵仗。 贺之盈一边指挥,一边抽空回答他,“焚香饮茶是必不可少的,这瓜果糕点不过是作画时解渴解馋罢了,而且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诶——霜云,将这花樽往那儿挪些,对。” 他从前实在不知,作画焚香就罢了,摆了一桌子的瓜果糕点也罢了,怎么还要放个花樽,他们今日也不画花。 容惟咬牙切齿,“那你这花樽是怎么回事?” “表兄,作画时没有鲜妍的花儿,我会没有兴致的。你画累了看看这朝气蓬勃的事物,不会觉得精气十足吗?”女娘理直气壮。 容惟院里一向极简,物少而精,小院里只在花架下放了纳凉的榻子和茶案罢了,再就是石桌一张。今日要作画,他也只令人抬了张红木桌出来。 而女娘一来,便带人洋洋洒洒放置了半天,使他不甚宽阔的小院一下子丰满了不少,却只为作半个时辰画。 容惟气道:“不会。” 贺之盈:…… 罢了,不和这没有情调、油盐不进的男人计较。 霜云将宣纸铺开,用镇纸压好,润了笔摆在笔架上,对贺之盈点头示意。 女娘坐在右侧的软凳上,她作画时用未受伤的左手,而容惟以右手带着她,坐在她的左侧显然方便些。 “开始吧,表兄今日想画什么?”少女眸子亮晶晶的。 容惟移开视线,“随你。” 贺之盈偏头一想,“不如画幅采莲图吧,夏日将至,倒也应景。” 男人沉声拒绝,“我从不画荷。” 从不画荷?贺之盈心下疑惑,望了眼男人一下阴沉下来的脸色。 她没有追问,目光转向一盘的瓜果,颜色浓厚的紫红葡萄很是突出,“那便画幅葡萄图吧。” 容惟不答,只倾身将那润了的笔蘸上墨水,原本洁白的毫毛顷刻被彩色染上。 “拿着。”他将笔递过。 眼前两根修长的手指握着那细细的笔,贺之盈心里一跳。 从前竟没发现表兄的手这般好看。 许是见她愣神,男人又有些不耐烦的扬了扬手,于是那骨骼分明的手指就离她更近,她甚至能看到食指上的小痣。她抑住呼吸,怕鼻尖喷洒出的热气会扑散到那玉指之上。 女娘怔怔地用左手接过笔,他握过的地方仍带有几丝余温。 左手不便,她有些慌忙地调整姿势,单手调整并不顺利,她正想小心地用右手辅助。 这时她先前看呆了的那两根手指触碰笔端,左手指尖受到一股大力,被这股力带着握好了笔。 女娘抬头看了眼罩在她头上方的身影,男人依旧如寻常那般面无表情,但她却觉得胸腔微动,握笔的手指紧了紧。 “你先试着画枝桠。”容惟并未坐下,只负手站在她身后。她仿佛能感受到他说话间传出的热气喷洒在她的头顶。 左手画枝桠并不难,但贺之盈画得有些歪歪扭扭。 身后传来一身叹气,紧接着手中的笔传来劲头,带着她画完了长长的树枝。 男人的手指握得很高,并未触到她的手指。 但他的衣袖自然垂下,不可避免地挨着她的衣袖,贺之盈感觉左臂烫极了,那股热流顺着左臂而上,直烧到她的左颊。 似是这般握笔令他并不舒适,他无奈道:“手往下握些。” 这回他真的将热气喷洒在她左面了,她的左耳感受到了。左耳旁垂下的未梳上发髻的碎发,如被雪突然压下的细枝,猛地一颤。 她并不仰头,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男人高挺的鼻梁,以及,红润的嘴唇,他刚饮过花茶,午后日头足,照得嘴唇上未干的细微水渍莹莹,她看着恍若还能闻到那花茶的清香。 贺之盈压下心头颤动,手顺着直挺的笔杆往下挪动些许。 男人也将手下挪,衣袖覆在她左臂,如有千斤重。 直到香炉里的香都式微,贺之盈盯着面前这幅画了一半的紫红葡萄,才神魂归位。 说是教她作画,可却不是教,分明是男人直接把着她的手作了半个时辰的画。 “今日便到这里吧。” 容惟的手松开,贺之盈差点没握住笔,幸而她反应快,迅速握住,才没让那笔尖的紫红沾上她今日的鹅黄衣裙。 女娘顿感尴尬,忙抬眼去看郎君。 他不会看到了吧?作个画她竟失神至此,真丢人。 见容惟早已背过身去饮茶,应当是没看到她失神的一幕,她才放下心来。 虽说作画这个主意,甚至是他把着她的手作画这个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她本想着靠亲密距离和举止把住郎君的心。 没想到整整半个时辰里,失神的只有她一个人,他与她同握着笔,衣袖交叠,他未坐下,只俯身只手牵着笔作画。 因着俯身,她感觉到的男人气息便更加强烈,想必他也能闻到她身上的海棠花香,但这些,都不妨碍他笔下流水行云,纸落云烟。 那色泽艳丽的葡萄虽只画了一半,圆圆滚滚的紫红只展现了部分,但依旧栩栩如生,紫紫红红刺激着人的视觉,直令人想咬上一口。 “霜云,快收好。”贺之盈收起心神,忙朝门外唤道。 望着女娘的侍婢又一件件地将东西收起来,容惟开口道:“明日就别带这些了。” “不行!” 见好看的郎君蹙起剑眉,贺之盈这才意识到她反应有些大了。 “不……不是,我是说,这些放着也未碍着表兄作画呀。”女娘软了音调。 高傲的郎君不吃这一套,指指桌上的物什,“这些,这些,明日都别带,看着花眼。” 贺之盈讨价还价,“你若不喜,瓜果糕点我不带便是了,但这花还是要摆的。” “你的院子就塞满了这些东西?倒真够乱的。” 女娘不服,提高了声量,“怎么能叫乱呢,分明是彩饰琳琅,八窗玲珑,朱门绣户。” 容惟嗤笑,“那你的彩饰琳琅,八窗玲珑,朱门绣户就是放了一堆不用的东西?” 说着看向霜云正往回收的瓜果,给出有力一击,“这瓜果你一口未动。” 女娘顺着他挪动目光,看向那盛满瓜果的彩瓷盘,仍是刚摆好时的样子,甚至还招了几只虫子在周围舞动,喉头一滞,说不出反驳之言。 见贺之盈语塞,他乘胜追击,“明日,都不准带。” 女娘气极,又说不出辩驳之语,恰巧霜云手脚利落地收拾完了,将那副画也妥帖收好。贺之盈便气鼓鼓地带着婢女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男人勾起的嘴角在长风跨进院门时压下。 “殿下,有消息了。”长风低声。 容惟拾起先前随意放在桌上的折扇,“进屋说。” 容惟撩开外袍坐下,“什么事?” “殿下,我们的人在庄子外探查了两日了,但都还未见到徐家或是洪家的人出现,庄子里也只有几个仆人在做事,因着主人家不来,做事都十分懈怠。庄子安静极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动静……容惟将几个字在嘴中嚼了一下。 “那收到什么消息?” “属下发现,还有一批人也在盯着这个庄子。” 还有一批人?容惟脑中立刻浮现出几个人名。 “谁派的?” “闻思楼。” 闻思楼……容惟在脑中搜了一圈,才记起上次他正是在这间香铺听到了徐夫人和洪夫人的谈话,才知晓这间庄子的存在。 容惟冷笑,“竟是一家探听情报的作坊。” 上回去他未见到那掌柜,但先前听长风所搜集到的情报表明,那掌柜并不简单。 原来不仅想赚取那黄白之物,还想插手进朝堂之事。 “主家是谁,你不要告诉我你查不到。”容惟语气森冷。 “查到了。殿下,这人殿下也认识……”长风语气支吾,表情十分不自在。 容惟看出长风表情中的几丝讶异,是他意料之外的人吗?他将先前脑中浮现的人名划去。 “谁?” “贺娘子。” 三个字犹如平地惊雷,炸得郎君脑中一空。 “你说贺之盈?” 容惟确实没想到,这探听情报的香铺竟是贺之盈置办的。 “是,属下也觉得出奇呢。贺娘子一个大家闺秀,平日里调调香,借手艺开铺子赚点银两也实属平常,京城里的高门贵女们手下也都握着不少铺子。但这贺娘子所开香铺又是干的这种事,照理说贺娘子五月便要往京城去了,此时开这铺子意欲为何?属下实在纳闷。”长风如倒豆子般将腹中的疑惑全都说出。 容惟剑眉紧皱,口中喃喃:“是,她一个女娘,却在探听情报……” 他实在没法将那开铺搜集情报之举与今日午后,花架下与他讨价还价,不肯弃了那些繁杂又无用的物件的女娘联系起来。 长风观察着郎君的神色,小心道:“殿下,那那批人马该如何处置?” 容惟沉默。 半晌,才开口:“掩护着他们,莫叫徐家或洪家的人发现了。” 长风目瞪口呆。 容惟又补充道:“我倒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21、第 21 章 阑风常雨,济江忽一改先前疾风骤雨之势,下起了细雨,天色昏暗阴沉,贺之盈在屋檐下望着院里被雨打散的落花。 因着雨势和缓,只零星有几片落花,不似之前雨大时般散落一地。 贺之盈又想起那日画了一半的紫红葡萄,容惟画得栩栩欲活,葡萄上的零星水渍恍若真的泛着光。 这雨已经连着下了一日了,只在昨夜时止住,眼见今日和表兄约定的作画怕也是去不了了。 “霜云。”她轻唤廊下正指挥着女使要去清理落花的霜云。 霜云快速吩咐了几句,便拔步前来。 “娘子。” “先别清理了,你去带人把榻子搬出来吧,再煮上一壶茉莉花茶,哦对了,再把我先前未看完的话本拿来,我要在这儿赏会雨。”女娘一副悠闲之态。 “是,”霜云犹豫道:“娘子不是看不得这一地花残吗?要不婢子令她们速速清理干净了,立刻给娘子搬榻子煮茶,耽误不了娘子多少时辰的。” 怎料贺之盈一反常态,“无事,先不用扫了。” 再清理还是会落的,就像她无法阻止这细雨停歇一般,她说不清心头的烦闷。 “是。” 霜云和紫锦一个带人搬榻,一个将茶烹上,不过片刻就准备好了。 女娘理理臂间的披帛,将右手放在榻旁的扶手之上,用左手拿着话本,翻页和饮茶时有些不便,但贺之盈依旧看得投入。 不知过了多久,紫锦在一旁回道:“娘子,彭掌柜来了。” 贺之盈放下话本,看了眼外面的雨势,依旧缠绵,屋檐流过一串黏连的水珠,她仿佛身处水帘内。 三日之期又到了。 “快请进来。” - “娘子,算起来铺子也开了快十日了,这是账本,请娘子过目。” 贺之盈接过那暗红色封皮的账本,用左手翻阅起来。 “这般顺利,还得多亏彭掌柜的经营之才。” 香铺这几日的进账可能比她手下其他铺子一个月的进账都要多,她在府中养伤这几日,也未与外界完全隔断,她知道闻思楼已在济江中小有名气,一跃成当下最新鲜火热的香铺,沈若真给她传信时也提到了这点。 但今日真切地见到账本,她对这形势更有了清晰的实感。 “小人不才,还得是娘子调香之艺高超。”彭掌柜和煦笑道。 贺之盈又开始遗憾不能带彭掌柜上京了,毕竟她上京,彭掌柜也跟着上京开香铺,实在是打眼了些。 “娘子上回给我的几个新的方子,我已命下人连夜赶制了,想是能赶上初一灯会那日。” 贺之盈点点头,铺子里的一些香料已在济江流行起来了,她回忆着前世京中其他受贵女夫人们青睐的香方,又调了几味,彭掌柜也是个办事利落的,她本以为赶不上灯会那日了。 “铺中的事大部分你做主就好,我相信你的能力。”彭掌柜虽为女娘,但见其将她手下的铺子都经营得风生水起的,贺之盈很是信任她的才能,也不十分关注铺中经营状况。 她关注的更多在于——“徐家那座庄子可有发现?” 彭掌柜面带遗憾地摇摇头,“这几日没有人去那座庄子,但是——好似有一批人也在盯着这座庄子,不知怎的,似若有若无地在掩护我们的人马。” 贺之盈惊道:“还有一批人?徐顺义必定有所异动,否则怎么有人同我们一般摸到了这个庄子,也在盯着他们的动静?” 彭掌柜又问:“娘子,我们调查不出那群人的来历,不知是哪家派出的。” 女娘摇摇头,“查不出正常,他们既能掩护我们,自是路数高过我们,既然两方都是一个目的,对方也未动手做过什么,先不必管,让他们好好查探即可。” 彭掌柜点点头,对座的女娘依旧如往常一般思虑清晰,做事干脆。外人常言贺家无子,只有一个女娘,可彭掌柜却一向觉得,贺之盈却比一些世家郎君还要有才干。 所以在听到贺之盈令她接手新的香铺,而且还要做些探听消息之举时,她并不惊诧,也很乐意为这位女娘效劳。她在她手下几年,不但赚取了黄白之物,更觉得一身才干得以施展。贺之盈不会如其他人般顾忌她是女子而不用她,这位女娘只看重本事。 “对了,过几日灯会,我命人也给你打了一盏灯,那日若铺中应付得来,你也不必一直留在铺中了。”说着唤了声门外的紫锦,让把一早打好的灯笼拿来。 紫锦应了一声,不过片刻,便将那灯笼拿进房内,是一盏做工精细的牡丹花灯。 贺之盈虽自己的灯一直未画好图纸,但一早就派人将彭掌柜的灯打好了,不仅如此,她还给铺中伙计也都做了灯笼。 彭掌柜面色惊喜,欣然道:“多谢娘子。” - 果然,接下来几日细雨连绵不绝,贺之盈根本无法去容惟处继续作画,那幅画了一半的葡萄图也就搁置在书房内。 幸而在灯会前的那日傍晚,雨势彻底收起,看天色,明日应当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暮色刺破未及时散开的云雾,为沾满雨水的娇艳镀上金光。 “娘子,想必明日是不会再落雨了。这几日雨势缠绵,外头都来不及布置灯会,奴婢刚刚听置办物件回府的小厮说,雨一停,外头已火急火燎地开始布置了。”紫锦一面将熨烫好的裙裳摆好,一面对着靠在榻上正看书的女娘说道。 贺之盈抬眼,透过薄薄的窗纸看到明朗起来的天色,笑道:“倒是赶巧了。” “娘子明日是想穿这套烟罗紫绣梨花丝裙,还是这套鹅黄团蝶裙,”紫锦说着又摆出另一件,“还是这件藕粉碧荷织锦裙。” 贺之盈目光扫过,在最后那件裙裳上顿了顿,“就它吧。” “是。”紫锦将裙裳收好,同霜云商量着要给女娘搭配首饰去了。 “等等,莫忘了给表兄递信,就说明日酉时我在府中东门处等他。” 紫锦的声音遥遥传来,“是。” 贺之盈浅笑,忽想起今日下午送来的那两盏灯笼,因着图纸画得好看且细致,她又花了重金请了济江当地的名家打造,虽时间紧迫,但成品却未有仓促之感,让她颇感惊艳。 她正欲叫回紫锦,让她把给容惟打的那盏灯笼一道送过去,又忽然转了主意,表兄那个性子,若又突然改了主意,不肯拿着灯笼与她同游可如何是好,还是放在她手上,出门时再给他吧。 贺之盈看了眼窗外,几个女使正有条不紊地清理着地上的落花。 她这几日都未见到容惟,只每日给他递了信,说是落雨无法前去作画了。紫锦传完话回来禀报,每次容惟听了,只是淡淡地“嗯”一声,一丝别的情绪都无。 “铁石心肠。罢了,明日便能同游灯会了。”贺之盈嘟囔道。 - 翌日午后,贺之盈由医师换了药,伤口太深,她身子骨一向不太好,将养了几日,配合容惟送来的药,如今才初初结了痂。 贺之盈按着臂上伤口,已不复先前那般疼痛,女娘轻轻叹了口气。 紫锦正小心伺候着贺之盈沐浴,谨慎地避开伤口,听她叹气,柔声安慰道:“娘子这伤在右臂上,留了疤痕也无事的,平日里瞧不出来。” 贺之盈愁道:“虽是如此,但我每次看到总会难受不已。” “娘子不是有徐公子送来的祛疤膏吗?徐公子的药很是金贵,没准娘子用了,一点儿痕迹都留不下呢。” 女娘叹道:“但愿如此吧。” 待得梳洗完毕,穿上昨日选定的藕粉衣裙,梳好发髻,带上首饰,一身叮铃咣当地准备出门时,正是暮色时分。 “娘子,表公子已至东门等候娘子了。”紫锦进房来报,彼时霜云正给贺之盈佩戴好香囊。 倒还挺守时。 贺之盈拿起那盏海棠缀玉兔的灯笼,灯笼已由霜云提前点好了,莹莹暖光透过灯笼纸,在夕阳余晖下颇显温馨宁静。 “走吧。” - 月海楼离府中东门很近,贺之盈带着紫锦穿过府中假山,亭台楼阁,行得半柱香不到便可到达东门。 还未行至东门,贺之盈就看到了那站在东门外的颀长身影,她看了眼他的腰腹,那日他受伤并不严重,想是已经大好了。 那他的腿脚呢,若是将养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就要启程回京了? 思及此处,贺之盈玩兴熄灭了一小半。 “表兄。” 容惟回身,定定地望着她的脸道:“表妹出门果然还是这般费时。” 贺之盈脸上浮起两片云霞,嘴上仍不服输道:“我与表兄约好了酉时,现下刚过酉时,我也不算太晚吧?是表兄来得太早了。” 容惟嗤道:“是我的不是了。” “怎敢,表兄,那日你绘的灯笼打好了。你瞧着好看吗?”说着扬了扬左手提着的灯笼,海棠花绽放,其上的玉兔活泼。 灯笼散发出的柔光顺着女娘的动作缓缓地移到了女娘精致的小脸上。 暖黄的灯光照耀下,明媚的少女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一双杏眼流光溢彩。 容惟喉头一滞。 22、第 22 章 酉时刚过,天色将息未息,如荷初绽般的女娘和锦衣郎君并排走在宽阔街道上。 此时还未至最热闹的时辰,济江四月的灯会总是在酉时三刻,即日色完全消失,月光照耀时才点亮全部的灯盏,华灯初上,年轻的娘子郎君们在这一日都会出门,提着灯盏或是选一盏顺眼的买下,当下提了就走。 而此刻,街道上人并不多,天空中也未有祈福灯,河流中也清澈干净,还未到放花灯的时候。 容惟右手提着那盏灯,似是不情愿极了,贺之盈总觉得他下一息就要将手中的灯盏甩给身后跟着的长风。 贺之盈在他的右侧行走,以左手提灯,行走间她臂上挂着的披帛总会飘触到身旁郎君宽大的衣袖,贺之盈又右手不便,无力整顿那飘扬的披帛,只得用左手往里压了压,好似这样也能压下她心中的异样。 “表兄,你腰腹上的伤口痒么?”贺之盈出言询问,语气中充满关切。 她注意到身旁的郎君在这一路上,已用左手摸向腰带数次。 她起初以为他是在摸索什么物件,但见他摸索数次都未拿出什么,疑惑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 表兄上次不就是伤到了腰腹吗? 先前刚见到他,见他长身玉立,容光焕发,还以为他伤势大好,这么一看,似乎还未好全呢,走了这些路伤口就有所不适了。 一旁的郎君闻言面上多了丝不自在,只摇了摇头。 不舒服都要忍着陪她逛灯会吗? 贺之盈心下一暖,体贴地说道:“表兄若是不适,我们可以先去茶楼坐坐,听听书,目下灯会也未正式开始,待得夜幕降临,灯烛辉煌时再赏灯也来得及。” “也可。” 二人进了茶楼,是贺之盈常去的那家,因为地处城中,旁边便是居阳河,逛灯会十分便利,因此现下也有不少和贺之盈怀着同样心思的人,在茶楼消遣歇息。 小厮照旧将贺之盈带到三楼的包厢“上阳春”房。 “娘子,郎君,需要些什么?” “冰雪荔枝膏,再来一壶君山银针。”说的都是平日里她与沈若真来时常点的,点完才意识到容惟许会不喜这些吃食,又问道:“表兄可要来些什么?这家茶楼的冰饮子制得很是不错。” 容惟早已在上楼时就将灯盏交给了身后的长风,此刻他撩了外袍坐下,正望着窗外。 “我不挑。” 贺之盈闻言差点没有笑出来,她没听错吧,这个一向高傲挑剔的郎君居然说他不挑。 “那便再来碗冰雪荔枝膏吧。”她侧首和伙计说道。 “好嘞。”伙计记下,就退出了包厢。 贺之盈摘下帷帽,鬓上簪着的步摇微微晃动。 对面的郎君仍是望着窗外。 他在看什么? 贺之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牌匾。 闻思楼。 因着今日灯会,闻思楼也在门口悬了灯笼,二楼雅间外的窗户也悬上了样式各异的花灯,此刻天色微暗,那些模样精细的灯笼是她命人制的,与街道上其他铺子悬的灯笼风格迥异,更照得铺子更为突出。 她顿感懊恼,她怎么忘了,上次她就是在这和沈若真听书喝茶时碰到了容惟,她依旧记得那日他穿了一身雪青,很是贵气,贺之盈终于对紫色的高贵有了实际的感觉。 他那日下了马车就往她的香铺走,还吓得她不得不暂时抛下沈若真,跟着进了香铺。 但是后来见他也未再来,也未和她提起那日香铺的事,她便忘了这事。 否则今日就是说什么,她都不会带他来这家茶楼的。 “表兄在看什么呢?”语气有一丝紧张。 容惟似是没听出她嗓音中的紧绷,随意地道:“上回和表妹一同去那香铺,我还未选香料就先行离开了。今日又见到这铺子,就多瞧了几眼。” 贺之盈讪讪笑笑,“是呀,上次表兄走得急,我也没怎么看那些香料就离开了。” 容惟挑眉,忽道:“不如等会再进去逛逛?我瞧这铺子生意红火,倒是好奇是怎样的香料,可以如此的受到青睐。” 女娘闻言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呼吸不自觉急促了几分,勉力挤出一个笑:“表兄,我赠了你那么多香料,你是有不中意的吗?怎么又想着去外头铺子看香料了。那些香料我上回去闻着觉得普通,想是刚开张大家觉得新鲜罢了,倒不必费功夫去看。” 说着望了眼远处的居阳河,已有零星几个花灯随波漂流,如几个小星子在乌夜闪耀。 贺之盈眨眨眼,“表兄,我们等会先去放花灯吧,等到戌时人便多起来了,到时候我们不好挤进河边的。” 容惟玩味地勾起一个笑,只道:“行。” 女娘刚放松下来,以为躲过一劫,怎料那郎君又再度开口道:“那便放完花灯去这铺子看看吧。”说着盯着那龙飞凤舞的牌匾,念出了铺名:“闻、思、楼,名字倒不似寻常香铺的名字,真是有趣。” 贺之盈心弦又绷紧,他念名时一字一顿,如小锤般一下下砸在了她的心上,砸得她血液倒流。 今夜这个表兄是怎么了,往日他不是看不上济江的东西吗?怎么非要往她的香铺去。 她本以为说那些香料平庸便可以打消这个挑剔的表兄的好奇心,怎料根本不起作用。 “表兄,我们今夜还要逛灯会,看杂耍呢,娘亲命我须在亥时前回府,想是没有时间可以去呢。” 容惟回首盯着她,语气颇有些遗憾,“既是如此,那便下回再议罢。” “是,下回与表兄出府,若有机会,我再陪同表兄逛逛这铺子。”贺之盈生怕容惟改变主意,急促着接话。 包厢响起叩门声响,想是伙计送茶水上来了。 紫锦连忙去开门。 门一开,楼下的说书声、鼓掌声、议论声更感清晰,如洪流般涌入安静的屋内,三楼包厢所用木材坚实,若是想听说书,便将门打开,放下帘子以做遮蔽,若是饮茶议事,便将门扉紧阖。 紫锦接过伙计手上的托盘,一旁的长风见状伶俐地将门阖上。 紫锦一将那冰雪荔枝膏呈上,贺之盈便迫不及待地送入了口中。 冰冰凉凉的饮子顿时席卷了口腔,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你喜食乌梅?” 贺之盈抬眸,见容惟用勺子舀了一勺,但还未吃下,只蹙眉盯着勺中的冰饮子。 “倒也不是,只是我偶尔食了几粒荔枝,甚是喜爱,但荔枝珍贵不易得,我也只食过那一次,只能以此聊以慰藉了。” 容惟回想,确实每年进贡的荔枝量极其稀少,他也不爱吃这甜腻带核的玩意儿,每回父皇都是将他的份例分给妹妹嘉乐,她倒是很喜欢。 女娘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表兄,你不喜欢么?” 容惟摇摇头,见她那般喜爱,也尝试着往口中送了一勺,绵甜的口感令他蹙起了眉。 她们女娘都喜欢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吗? 又悄然抬眸看了眼贺之盈,见她吃得酣畅,神情餍足,一碗顷刻已没了一小半。 男人看了眼勺中的冰饮子,又不信邪般地送了一口,再度皱起了脸。 罢了,他吃不惯这些甜腻之物。 容惟放弃了面前的冰饮子,转而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抿着。 忽地,数盏祈福灯飘向空中,看方向是从居阳河边放出的,艳红地火光从薄薄糊在灯架上的白纸中透出,在暗夜中熠熠生辉,此刻华灯初上,照得茶楼窗边的二人面上微红。 “表兄,这是济江的习俗,除了放花灯,还可以放祈福灯,在纸上写下祷告之语,祈求上天可以赐下好运。”贺之盈耐心地解释道。 容惟早就注意到那些灯纸上都写了字,京城倒也会放祈福灯,但多是在上元节,而且就算是在上元节,京城也是习惯放花灯多些。 但这些城中的游玩乐趣,他久居东宫,甚少参与,顶多陪着放几盏花灯,也从不许愿什么,他只觉得万事都需靠他的努力达成。 如此,这倒是头一回,不论是灯会,还是和女娘同游。 容惟问道:“你待会也要放么?” 贺之盈欣然点头,“自然,我每年都会放灯。” 男人似是来了兴致,“那你想祈愿什么?” 贺之盈一顿,不明白他怎么还问起了她要写什么,她当下内心最大的愿望自然是躲开前世的灾祸,躲开皇家人,无论是表里不一的三皇子容恂,还是杀伐果断的太子。 但她自然不会如实告诉容惟,半真半假地道:“自然是希望我不要留疤了。” 面前的郎君张张唇,似是要说些什么,又再度合上。 贺之盈瞧见他又将手往腰间摸索,心中暗忖,难道她刚提起留疤一事令他的伤口又不适了? 她再度关心道:“表兄可是伤口又有何不适了?若表兄不适,我们可以再这茶楼里多歇息一阵的,索性时辰尚早。” 容惟不自在地看了她一眼,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贺之盈更感疑惑,究竟是怎么了?若是伤口实在不适,要不就先回府中—— 而在贺之盈的视线望不到之处,容惟握了握腰间塞着的那一小罐芙蓉膏,只觉得烫手得很。 23-30 第23章 第 23 章 明明是一个小圆罐, 明明里头装的是冰凉的膏药,但容惟却觉得既硌人又滚烫。 自从他出门前将它放入腰间后,一路上他都觉得十分不自在。 长风办事速率很快, 那晚他交代下去后,短短五六日芙蓉膏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因着下雨贺之盈没有来他院里作画,那圆圆的膏药被放置在他房内的桌案上。 一日一日,他越盯着,越打消送出去的念头, 甚至昨日他都决定, 就那样放在他房内吧—— 当作他并没有专程写信,以其他珍宝为代价向他的妹妹交换这膏药。 可今日出门前, 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顺上了这盒膏药, 造成了如今他骑虎难下的局面。 “表哥?”贺之盈观察他的神色, 又出言关心道。 罢了,先不急。 容惟将手放回桌上,似是又觉得不舒适, 颇为生硬地端起茶杯饮了口茶。 “无事。” 贺之盈松了一口气。私心而论, 她是很想逛完今晚的灯会的, 但若是表兄身体不适,她也必须陪他回府歇息。 春夏交接时节,此时约莫已将至酉时三刻, 天色渐渐转为全黑, 月替日, 但辉煌灯火顶替了月。 贺之盈与容惟坐在窗边, 自是能一眼望到街面。 街道上往熙熙攘攘的趋势转变, 无论是铺面还是小摊贩都点亮了灯盏。 贺之盈担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率先开口:“表兄, 我们去居阳河边吧,再晚恐是挤不进去了,我曾经就因去得晚了些,被堵在桥上,进不得退也不得,在桥上待了得有一炷香才得以脱身。” 容惟向远处的居阳河望去。 整个济江城此刻如星河流动。 星月交辉,乌夜被放飞的祈福灯照亮,如蓝色的绸缎流动着闪耀光泽,洒下明辉。 “走吧。”容惟应道。 贺之盈戴上帷帽,隔着那薄薄一层纱,仍不难看出其后的妍丽面容。 她感觉有一道目光刺透薄纱落在她面上,但却转瞬即逝- 因着每年灯会,河边都会有专门制了花灯来卖的小贩,虽在河旁设摊,但手艺并不差。 有些女娘郎君们不想挤着人过桥,也会选择先行买了,直接带来河边放走。 贺之盈就是那不愿过桥的女娘,因着之前她一时疏忽被堵在桥上,自那之后她便吸取教训,每次灯会前都会派府中小厮提前采买好花灯。 紫锦将花灯从木箱中取出。 长风见状,明了道:“难怪你出门提了个木箱。” 紫锦呛道:“也没见你帮我提上一提。” 长风似是没想到,只摸头讪讪一笑,不知如何接话。 “紫锦,你不必跟着我了,今夜难得出来热闹热闹,你也去寻些新鲜吧。”贺之盈笑着接过花灯。 紫锦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娘、娘子,那您一人成吗?今夜人这样多,娘子右手的伤又未好全,要是伤了娘子就不好了。” 贺之盈十分轻松,笑道:“不必担心,我这不是还有表兄陪我呢吗?” 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容惟,将手上的两盏花灯分出一盏递给他。 不知是河面的花灯太多,灯火过盛,还是人群过于拥挤,胸口憋闷,贺之盈望向容惟时总觉得他面色似是比之前更红润了一些。 紫锦面色担忧未减分毫,皱着眉还要再说什么,贺之盈打断道:“无事的。”又微微侧目对着长风道:“长风,紫锦一个女娘,今夜龙蛇混杂,你可否帮我照料她?” 长风顿时愣住了,“啊?” 他一向贴身保护他们公子,怎么这个贺娘子竟吩咐他舍下容惟去保护她的贴身女婢,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征询地看向容惟。 紫锦也是哭笑不得,“娘子——” 原本担心对方安危的是紫锦,现在竟调转过来,她家娘子反而担心起了她的安危。 贺之盈忽感手中一空,那递向身旁男子的花灯被他接了过去,他的食指指尖还无意地擦过她的指节。 紧跟着耳旁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不辨情绪,“去吧。” 长风瞪圆了眼,“公子,您怎让我……” 容惟一记眼风扫来,长风不情愿地闭上了嘴,没有再说,闷闷地应了声“是”。 贺之盈也未料到今日的容惟竟这么好说话,她原以为还得费好一番功夫呢,但瞧他神色,又不似不情不愿的模样。 “长风,那拜托你好生照顾紫锦,多谢。”贺之盈语气诚恳极了,礼貌地朝长风点头。 紫锦仍有些割舍不下,但在贺之盈的手势示意下,只得转身离开了。 长风将手中的竹子灯笼递给容惟,随后怏怏不平地跟上紫锦。 目送着两人上了桥远去,贺之盈才收回视线,扬了扬手中的花灯,因着右手有伤的缘故,幅度很小,但容惟敏锐,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隔着薄纱对着那俊美郎君堆起笑道:“表兄,我们找个略空的地儿放吧,否则会被他们的花灯冲到岸边的,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郎君跟着女娘提步往上。 他身形修长,美如冠玉,身旁的女娘虽戴着帷帽,但观其风姿绰约,手上又提着那样精美的海棠花灯,便知其不凡。 此时已有不少人聚在河边放灯,二人一路逆流而上,获致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挑了一个人迹稍微稀少的岸边,贺之盈道:“就在这儿吧。” 说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牵动右手,同时保持身体平衡,以至于不摔到水里去,将那花灯放入水中。 花灯放入河中,微微转动了一个弧度,便顺着轻缓的水波向下徐徐漂去—— 贺之盈望着那花灯汇入无数他人放的花灯内,辨别不出。 回首一望,见那郎君仍站在她身后,拿着她先前递给他的那盏灯。 贺之盈问道:“表兄,你不放吗?” 容惟不答。 贺之盈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表兄,居阳河会保佑每一个放花灯的人的,你不放吗?” 容惟抿着唇,半晌吐出一句话:“我不是济江人。” 意思是,居阳河保佑济江人,关他何事? 贺之盈差点没气了个仰倒,“不过讨个好彩头罢了,表兄,你怎么这样较真。”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娇嗔。 郎君又陷入沉默。 贺之盈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固执着不肯放灯,同游的兴致顷刻间消散不少。 却又无奈地想道:他一向心高气傲,今夜看在她当日舍身救她的份上才肯与她同游,又何必勉强他遵照济江的习俗呢。 女娘咬咬唇,今夜她涂了口脂,红唇鲜艳欲滴。 “罢了,你不愿在居阳河放灯,那祈福灯可是你们京城传来的习俗,你总愿意同我一起放了吧。” 容惟望了她一眼,眼中意味不明,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贺之盈只得接过他手上的那盏灯,恰巧身旁有一家三口经过,一个总角的小娘子约莫八九岁的模样,被父母牵着往下游去。 漂亮的女娘将手中的花灯递过去,“妹妹,这个送你。” 那小娘子有些吃惊,迟疑着收下,面上扬起一个感激的笑,“多谢姐姐。” 一旁的容惟长身玉立,小女娘转了目光打量了他一瞬,天真道:“姐姐,你这样好看,这个哥哥为什么不想和你放灯呀?” 济江有一个习俗,每年一度的灯会时,有情人会一同在居阳河放灯,以求终生不渝,此情永驻。 但贺之盈原本并无这样的念头,放花灯是她的惯常而为。 那小女娘的话如一道雷般劈进她的心里,聪明的女娘顷刻便明白,为何方才那郎君又变回了原本矜傲的模样。 贺之盈僵了半边身子,被天真的小娘子当面戳破,面上的笑瞬时是挂也挂不住,勉力地挤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喉头凝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在小女娘身侧的父母闻言也是大吃一惊,忙对着贺之盈赔礼道:“童言无忌,娘子莫往心里去。” 贺之盈极力维持面上的笑容,俯下身与她平视,费力地用右手掀起帷帽的薄纱一角,露出半边脸,笑道:“你又未见到我的容貌,怎就夸我好看?” 那小女娘甜甜一笑,露出小小的贝齿,“姐姐你这般好心赠我花灯,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个美人儿,现下一见,果真如此。” 贺之盈心下一暖,轻轻地拍了拍她头上梳起的一个角,“快去放灯吧。” 望着那个拿着花灯的身影越走越远,贺之盈先前心中的少许暖意渐渐散了,变得寒凉。 原本被她极力缓和的气氛又凝固下来,明明是热闹的居阳河畔,不少女娘郎君结伴出游,欢声笑语,笙歌鼎沸,但却似乎有一道屏障将她二人严严实实地罩住了。 此刻,她与容惟之间是那样的尴尬,她又是那样的难堪。 而在一刻钟前,贺之盈还在为二人独处而开心,容惟当时也还未排斥放花灯。 他那样敏锐,定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济江人之间自发而成的习俗。 贺之盈闷闷不乐地想。 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以及他的坚执,无非只有一个缘由—— 他不想,也不愿同她放灯。 明了个中意思的女娘心石凝寂地沉到了海底。 她本以为,他今日应承了与她同游灯会,又允准了长风的离开,默许了他们的独处,他终于有所松动了。 她本以为,她本以为……是她的舍身相救,令他改变了态度。 可是,贺之盈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身旁的郎君高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能以救命之恩要挟着让他同游,但却始终捂不热他心中的寒冰,他就像是终年落雪的南山上的那棵固执挺拔的雪松,无论积再多的雪,都无法压弯他一丝一毫。 事已至此,那祈福灯,还要一齐放吗? 先不说二人现下氛围凝滞,只是她如今是个右手有伤的人,根本无法提笔写字,又怎能在祈福灯上写下心愿? 但贺之盈不愿放弃。 无论是出于她每年一定会放飞祈福灯,于上许下心愿—— 还是出于她由小自大都是一个倔强执拗的女娘,不撞南墙不回头。 女娘自嘲地想,在固执这一点上,她与容惟倒是相像。 她心中顷刻便定下了注意,正踌躇着不知怎么对郎君开口,又见他将手移至腰间。 又伤口不适了? “表兄,你若是伤口不适,不若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放祈福灯也可以。” 贺之盈开口依旧柔和体贴,仿佛没有发生先前的事。 郎君剑眉紧皱,语气冷了几分:“你想让我走?” 第24章 第 24 章 贺之盈一怔, 一息后挤出笑道:“表兄,我见你频频抚向伤口,若你身体不适, 不必……”女娘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不必顾及画舫上我救了你,而勉强自己。” 勉强自己? 容惟盯着她,“我从不勉强自己。” 贺之盈愣住了。 他说他从不勉强自己,她想起那日她在马车中打趣着要他以身相许, 他未经思索便果断拒绝了, 还有刚刚的放花灯…… 但若是令他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像是教作画, 游灯会, 他也愿意以此回报她那夜的奋不顾身。 所以, 只是报恩吧。 郎君又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愣着做什么?走吧,放祈福灯。” 说罢就转头往下游走去, 贺之盈反应过来急忙在背后朗声道:“表兄, 你走反了!” 走在前头以背影示人的直挺郎君身形一僵, 随即又旋身快步往回走,并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目光。 贺之盈少见他吃瘪的模样,忍俊不禁, 先前心里的难堪和烦闷因这一出消散了些许。 容惟身形修长, 步子迈得大, 转眼已行至她面前, 面上有几分不自在。 “带路。” 贺之盈勾唇笑了, 颔首向前走去。 人潮熙来攘往,贺之盈走得不快, 先前步子迈得极大的郎君也只得缩小了步伐,跟在她身侧。 郎君年轻身壮,正值盛年,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的手臂不自觉地隔着微薄的夏裳贴着她的左臂。 贺之盈隐约觉得有热浪隔着那薄薄的布料传至她左臂相贴的肌肤,就连她和他手中提着的两盏灯笼都时不时挨碰在一起。 她因这距离的亲密,心里生出几分异样,不动声色地挪远一步。 身侧的郎君五感敏锐,立刻侧目看了她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走了一段路,眼前越加宽阔,但人影却未减少,飘在天上的祈福灯也越来越多,远远看去像是占据了半个天空。 明亮的灯火将乌夜照亮了不少,夺了月光之辉。 “便是此处了,先在前头写下愿望,再燃了灯放飞即可。”贺之盈以手中的灯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张大桌,人群乌泱泱地围在一旁。 灯上的玉兔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如活泼跳跃般,容惟望着女娘鲜妍的脸庞,喉头微微滚动。 “嗯。” 容惟取了两盏灯来,见贺之盈仍在人群外打转。 很明显,她一个瘦小的女娘,今夜人这般多,她要挤进去费力得很。 顾及到她右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容惟主动开口道:“你右臂有伤,也不便写字。要写什么?” 女娘微微皱眉看了眼他的腰腹,担忧地开口:“表兄,你成吗?” 她这是质疑他,那日所受不过小伤罢了,他能不成? 容惟压着因女娘的屡屡质疑而微升的怨气,尽量耐心,声音低沉好听,“说罢,想许什么愿?” 贺之盈偏头思索,因着表兄帮她写下,她自然不能说得太明白。 “便写‘诸事顺遂,长命百岁’吧。” 容惟眉毛一挑,口中含糊应了一身,将手里的灯递给她,便转身挤进人群。 贺之盈提着两盏灯,远离了拥挤的人群,站在放灯处的河边等着容惟。 身形高大有力的郎君很是迅速地提笔写完,又挤出人群。他身形比旁人都高出一截,贺之盈不需费力便可望见他。 “表兄!这儿!” 容惟回首一望,提步朝她走来。 “燃灯后,就结束了?”容惟问她。 女娘惊了一瞬,“表兄,你未放过祈福灯?这不是你们京城传来的习俗吗?” 容惟看上去有些无奈,“京城早就不时兴了。” 贺之盈恍然大悟。 望着两盏灯飘向空中,郎君的字迹不似她的簪花小楷一样秀气,是如竹般的遒劲,被火光照亮着越飞越远。 贺之盈往着雪白灯面上的那两行字—— “诸事顺遂,长命百岁” 她不由得合目祈愿。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虽然前世她只活得比今世长久几个月,她除了知晓三皇子潜藏的野心外,任何于她有用的消息都不知晓,重生至今,如夜海摸黑行舟,每日都担心行差踏错,重蹈覆辙。 但她仍旧感谢上天能够眷顾她,让她回到上京前。 她有时甚至偏执地想,虽然面前的表兄面冷心更冷,但只要定下亲事,令她避开祸端,之后也并非一定要成婚的,她也可以再寻觅其他合她心意的夫婿。 但她父亲官职不高,她并没有什么利益可以与他交换,她只得吸引他,反正世间郎君的爱并不长久,只要……只要能维持到她安然无恙,避免被三皇子看中就好了。 贺之盈默默许下心愿,暗暗希望上天能够再慷慨地帮她一把。 待得睁开眼,身侧的郎君正巧望着她,她顷刻便陷入他若寒潭幽深的一对眼眸中。 而那被他亲手放飞的两盏灯已小如黑点,消失不见。 “许好了?” 贺之盈点头,“表兄你呢,你许了什么愿?” 方才她留意看了眼另一盏灯,但似乎是—— 空白的。 “我没有什么心愿。” 贺之盈疑惑,“怎会?人生在世,只要活着,就不会别无所求。” 容惟略带嘲讽,“我不靠上天实现我所求。依靠旁人,又有什么意思?” 贺之盈一噎,心想,还真是个自食其力的郎君…… 郎君忽然冷不丁又道:“我原以为,你会许些别的愿望。” 他没想到,只是简简单单,意义十分宽泛的八个字,他一字一字提笔写下时,忽觉得她并不似他所见的那样。 他不禁怀疑,她那日豁出性命,义无反顾地救他,当真是为了他——抑或者更准确些,宋元熙的家世权利,还是为了…… 他这个人? 他见过不少攀附权势的贵女,但却没有见过贺之盈这样的女娘。 他含糊不清的话语让女娘头脑一空,脱口问道:“什么?” 容惟不答,只定定地盯着她的一双眸子,灯火璀璨,她如琉璃珠般的眸子流光溢彩。 在他的灼灼目光下,贺之盈领悟到他话中暗藏的意思,面上一哂,“表兄,不是你说的么?” 容惟面露疑惑。 女娘一字一顿,“依靠旁人,又有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清亮的眼,眼波流转,带着些玩味,“这件事,我不靠自己,指望着靠着老天帮我实现吗?若可以,我倒是想。” 老天怎么改变他的性子,派个南疆人来给他下钟情蛊么? 容惟一怔,旋即回过神来,握拳放至唇边咳了一声,“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还要看杂耍么?” 贺之盈忍俊不禁,也未揪着他再就着这事继续掰扯,聪慧的女娘知道点到为止的妙处- 等到看完杂耍,已近亥时,再加上人群此刻多聚集在居阳河边,街道上的人少了大半。 贺之盈在看杂耍时碰到了紫锦,以及跟在背后,虽说是保护,但看上去有些不知作何姿态,手足无措的长风。 紫锦见到她,欣喜地迎上来,口中不住分享着今夜的所见所闻。 “娘子,您说那口中喷火是如何做到的?” “胸口碎大石婢子倒是省得个中把戏。” “婢子见那戏班子今夜唱得倒是有趣,险些走不动道了。” 听着紫锦今夜的琐碎见闻,贺之盈觉得先前心中的憋闷一扫而空,面上的笑容也更满,谈话间也将先前的不愉快,以及那个令她不愉快的人抛之脑后了。 长风见两个女娘相谈甚欢,恨不得将分开后发生的事都一一说尽了才好,也无暇注意他主仆二人,便低声对身侧的主子道:“公子,属下今夜打探了一番那个香铺的事。” 他二人都耳力过人,此刻放轻了声音说话,也只有他二人可闻,一旁的两个女娘浑然不觉。 容惟微讶,他倒是没有令长风寻机打探紫锦,他立刻将面上的情绪压下,又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 “但,属下不才,什么都没打探出来。”长风沮丧道。 容惟无奈极了,撇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那你同我说什么?” “属下只是觉得奇怪,贺娘子她开了间打探情报的香铺,但是连她的贴身婢女都对此不知情,贺娘子一个女娘,这是要做什么?” 容惟用手拨弄着灯笼上用木雕出的竹叶,“先观望。” 长风见容惟没有了下文,正要应下,忽听容惟又道:“应当不是对我们不利。” 他家殿下一向敏锐,总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旁人所不能察觉到的事情,这是又发现了什么? 长风好奇地问道:“这,公子,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容惟一顿,隔了半晌方吐出两个字:“直觉。” “啊?”长风脱口而出,张大了嘴,险些未压低声量。 容惟一记眼风扫来,长风立刻收起面上的讶异,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公子的直觉定然不会有误。” 忽地又想起什么,未细思便脱口道:“公子,那芙蓉膏您给贺娘子了吗?” 郎君闻言身体一僵。 长风见他这个反应,顿觉失言,无措地努力找补,却又给出锥心一击。 “公、公子,您不会一晚上都还未开口吧?!” 第25章 第 25 章 “她现下还用不上。”容惟冷声。 长风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解法, “公子,要不属下派人直接将芙蓉膏送到贺娘子院里吧,这样您既不必直面贺娘子, 还能不让她误会。而且,您赠了她这样珍贵的药膏,她日后也不好意思再借此来纠缠公子了。” 长风心中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怎料容惟未思索便立刻驳回,“不成。” 长风摸了摸脑袋, “这, 公子,属下不明白。” “你笨手笨脚的, 若是出了差错, 我去哪寻第二罐芙蓉膏来?” 可是殿下交代办的事儿他也没出过差错呀?长风闷闷地应了声, 默默开始回想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令得殿下对他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娘子,彭掌柜来了。” 刚回到贺家大门, 便见霜云焦急地在门口徘徊, 一见到贺之盈便立即迎上来, 压低了声音附在贺之盈耳旁回报。 贺之盈垂下眼睫,暗自思索。 三日之期未到,况且今夜是灯会, 彭掌柜不去照料香铺生意, 却来贺府寻她, 想必是碰到了什么要紧事。 难道是派出去的人手传来消息了? 明白事情紧急, 女娘抬眸看向身旁的郎君。 “今夜多谢表兄拨冗与我同游, 时候不早了,表兄早些歇息。” 说罢又转头对紫锦吩咐:“紫锦, 你命几个人好生将表公子送回风竹院。” “表妹有要事?” 明明听着语气只是信口一问,但贺之盈不知为何却感到了其中的质问与试探。 她心下生疑,仔细观他面上情态,见他神色如常,不似含着别的心思,又怀疑起是否是自己太敏感了。 贺之盈飞快转着心绪,立马扯起慌来,“哦,倒也算不得什么要事,就是院里的豆绿牡丹忽然枯了,想是伺候的下人出了什么差错。” 容惟豁然开悟,“既如此,表妹可得好好瞧瞧。” 女娘闻言微蹙了眉,怎么感觉阴阳怪气的?但看他面上一片疏朗,又不似有意为之。罢了,眼下她见彭掌柜要紧。 “那我便先回去了。”贺之盈点头,快步离开。 容惟望着她手中跳动的玉兔灯,眼中若明若暗。 握着灯把的那只骨骼分明的手往后一移,长风会意接过。 “走,我们也回去听听——是什么消息。”- “什么?徐家的死士今夜似是在操练?”贺之盈握茶盏的手一颤。 彭掌柜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是,或许早前就开始了,但动静并不大,我们的人离得远,并未发现。” 贺之盈眼里升起一丝冰冷,“看来,那日船上的黑衣人多半是徐家派出的人了。上回在船上他们伤亡不少,前几日许是在养伤,因此我们今夜才瞧见端倪。 只是,我一直不明——为何他们的目标,是到济江不足一月的宋元熙?” 彭掌柜同样困惑,“娘子,想必徐顺义是有何不可告人之事,宋公子自京城来,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贺之盈点点头,“我也如此想,徐顺义在盐运司任职,自古以来盐运司就是一个肥差,无数人借权牟利,想必徐顺义也是如此,看来,我的表兄突然南下,是为此事而来了。” 彭掌柜神情担忧,“娘子,徐家想是又要有所行动了。盐运之事事关民生财计,背后水深得很,此事波及不到娘子,不如我们就此撤回人马吧。若是被徐家发现,查到娘子头上,恐对娘子不利。” 彭掌柜所言,她又何尝不知,原先她开香铺时只是想撞撞运气,没想到还真被她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密辛,是她上辈子完全不知晓的事情。 今世时局变化,前世没有表兄南下暂住她家,也没有画舫暗杀一事,她思来想去究竟是哪一环出了差错,现下,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她前世早在二月时就去了京城,不久便被三皇子容恂看上火速定下了二人的婚事,随后便做了他人棋子。 而今世的第一个变动就在于,她推迟了上京的日子。 所以,之后产生的与前世不同的一连串变故,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她未上京,未被三皇子发现她是颗顺手可用的棋子。 如此想来,表兄南下,徐顺义举事,恐怕都与三皇子脱离不了干系。 她目下能肯定的是,表兄与徐顺义不是同一势力。 那表兄,会不会是三皇子的人? 贺之盈思及此处,后背爬上一股阴寒,令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兜兜转转,她还是绕不开三皇子,她还是躲不开前世宿命纠缠吗? 见女娘沉思,眼中越发寒冷,似还有——几分恐惧?彭掌柜开口唤道:“娘子?” 贺之盈回过神来,面前温暖的烛火将她从如临深渊的恐惧感略微拉回。 她此刻,还有重来的机会。既现下知道了此事恐怕与三皇子脱不了关系,她就更应该顺着线索追下去,没准会有什么意外所得,助她脱险。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就不能放弃。 女娘定了定神,正色道:“再继续跟着,此事凶险,千万莫叫他们发现了。”她顿了顿,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一息后又道:“彭掌柜,此事已牵扯到朝政,非你我之力所能干涉扭转,如今局势盘根错杂,各方实力角逐,实是危险,我担心会牵扯到你,不如过几日你便辞了闻思楼的掌柜吧,接受我手下的其他铺子。” 彭掌柜没想到贺之盈会提出让她回避,惊讶道:“若我走了,闻思楼这边娘子该如何?” 贺之盈略一思索,先前她并未料到会是这样的局势,大意了未准备后手。所幸她一直为着京城开铺一事做准备,在暗暗地培养其他人手,虽不及彭掌柜得力,但也能勉强一用。 “你不必忧心,我会找其他人顶替的,虽然不及你伶俐,但也差强人意。” “娘子,您不必担心我。我向来清楚,是娘子给了我机会,不顾外人非议和反对,令我能够施展我的经商之能。我对娘子,一直抱着感激,如今又怎可弃娘子于不顾?!” 贺之盈被她这坚毅之色震得心下一颤,顿了几息,才压着语气中的惊骇,“你不怕么?此事与平日里的商事争斗不可同日而语,若有差错会波及性命的。” “我怕。”彭掌柜对上贺之盈清澈的双眸,“但我不能舍下娘子。” 贺之盈霎时间说不出言语,来表达她此刻的感受,心中煦暖,驱散了先前的寒凉,“好,多谢。” 彭掌柜扬唇笑了,“娘子,那我便先回去了,我会让他们盯紧徐家的,有消息我立刻向您禀报。” 贺之盈回以微笑,点点头,扬声唤着守在门外的霜云,“霜云,你亲自送送彭掌柜。”- “真是好久未见你,你的手养得还好吗?” 沈若真一踏入茶楼雅间,便提裙快步朝她奔来。 贺之盈任由她摆弄着右手,“已经不怎么痛了,不然我今日怎会出来赴约?” 沈若真嗔了她一眼,“说起来,你每日琴棋书画的也过了好几个月了,难得空闲,可得好好歇歇。我瞧你现下气色都好了不少。” 贺之盈笑着,正要打趣几句,忽然余光中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握着茶杯的手倏地收紧,女娘神色大变,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面孔,惊骇得不敢眨眼。 那人在一条小巷口观望,似在等待着谁。 “怎么了?”沈若真见她神色不对,出言问道。 贺之盈无暇多解释,匆匆放下茶杯下楼,“我有些事,真真你先回去吧,我改日去你府上寻你。”后头几个字已是模糊不清。 沈若真看着贺之盈的帷帽,口中喃喃:“这是怎么了?帷帽都没来得及戴……”- 三皇子……三皇子的人怎会出现在济江?! 她想,她永远忘不掉那张脸,以及那人手上的大痣。 前世三皇子派人来给她送茶点,她对那个温润如玉的未婚夫毫无戒备,放心地吃下了。而给她送茶点的那个人,就是他! 果然,她先前的猜测不无道理,三皇子的人这个时候便出现在济江,定然不是因为她。 贺之盈坐在马车上心神不宁,窗外由繁华广阔的街道转向宁静的郊路,道路上人迹稀少,只有匆匆赶路或是运货物的百姓。 那人上了一辆马车,她也立刻上马车跟着。因怕被他们发现,她吩咐车夫隔着很远一段距离跟着,险些就要跟丢了。 “娘子,似是要去不远处的庄子。”车夫轻轻叩了叩门。 庄子?贺之盈观察周围,试图辨认此地。她隐约记得,徐顺义秘密置办的庄子,似乎就在此处。 虽然先前就有过猜测,但是此刻真正证实,她又觉得十分不真切,徐顺义与她父亲贺廷是同窗,两家也常走动。她没想到的是,徐顺义居然是三皇子的人。 “在此停车,你离远一些等我。”贺之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 她先前已经吩咐霜云,若她久久未归,就去找彭掌柜。 往前走可能就能触碰到前世她身死背后更深的密辛,她才更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此刻没有办法回头了- 徐家庄子前有一片桃花林,贺之盈小心地观察周遭,顺着车辙痕迹向前。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人声,她心如擂鼓,将呼吸收得更紧,不敢泄露一丝气息。 随着她的走近,那些模糊的人声清晰了些许,但她仍旧听得不大真切,只隐约听见“殿下”、“圣人”、“装病”等词。 不止一人,似是有两方在对话。 贺之盈心跳更加剧烈,仿佛要跳出她嗓子眼来,她用力压着胸口,以桃树做挡,缓缓地试图靠得更近,想听清他们的对话。 眼前突然闪过一阵银光,贺之盈大骇,险些惊叫出来,往后退了一步,跌出桃树的遮蔽外。 那把剑寒光刺骨,送入土中的力道极大,剑身莹莹,于日头下泛着冷光,清晰得照出女娘惨白惊骇的一张脸。 贺之盈抬起头,只见那熟悉的面孔,对她笑了笑。 而背对着他的那个人,闻声也转过头来,是更熟悉的一张脸。 第26章 第 26 章 贺之盈早有预料, 但望见那张好看的脸庞时,她还是怔愣了几息,“表兄——” “呵——”那人闻言嗤笑。 前世奉三皇子命送下/药的茶点给她的那人, 穿着粗布麻衣,背后乌泱泱站了不少人,贺之盈粗略一看,约有十几二十人。 “那人”止不住笑道:“真是有趣。” 容惟回首见到她也是神色震惊,一向无波无澜, 少有情绪的一张脸在此刻也有了波动。 “你怎会在此?” 贺之盈绕过那把深深插进土里的剑, 用力维持着身体的平静。 但她每迈出一步,都感觉自己在颤抖, 时间恍若被无限拉长, 似乎过了一刻钟那么久, 她才走到容惟身后。 而走近才发现,站在“那人”身后的一人,竟也是熟悉的面孔。 虽然贺之盈方才已经猜到了徐顺义也是同谋,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与他打了个照面。 而他身后的人, 均着乌衣, 贺之盈凭衣裳质地认出,他们与那日画舫上的蒙面黑衣人是同一拨人,也就是——徐府豢养的死士。 剑气森寒, 贺之盈感觉他们手中的剑映照着日光, 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心脏狂跳。 徐顺义见到她, 也是惊了一瞬, 很快便收起神色,“之盈, 原来暗探的另一批人马,是你派出的。既然你今日来了这里,就别怪我不念往日叔侄情分了。”语气听上去还颇为惋惜。 忽地,徐顺义语气一转,“不过,我很好奇,我早令人将你的人马引走了,你怎么会来?” 贺之盈掐着手指,痛觉令她保持冷静,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笑道:“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见到徐伯伯你。” 左手被人攥住,手腕处传来一丝温热,她此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激之下,差点未反应过来要大力甩开他。 那只手察觉了她的敏感,使着劲压住了她的动作。 耳边传来低沉喑哑的一道声音,“你为何会在此处?!” 贺之盈盯着他一双眼,那双眸子平日里如寒潭幽静,此刻却似被搅起波澜,有着什么在内里暗涌。 “我……” 她也不知如何同他解释,她总不能告诉他,她认得容恂身边的人吧? “这是要叙旧?”“那人”将剑抬起,直指他二人。“有这功夫,不若留着在黄泉路上慢慢说。” 贺之盈心下一凛,反握住容惟的手,不自觉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极力保持着脑中的清明,右手悄悄摸上腰间。 “慢!”容惟沉声。 贺之盈悄悄扯下腰侧别着的绣着西府海棠的锦囊。 “那人”正要举起的手一顿,眼中充斥着鄙夷,嗤道:“怎么,你不会以为你的那些暗卫们能这么快解了我的药,能赶过来救你吧?今日你走不掉了,若你有遗言,我可大发慈悲帮你带给殿下,毕竟死在自己——” 容惟冷声打断道:“你没这个机会。” 话音刚落,“那人”身旁的徐顺义已察觉到了贺之盈暗地扯香囊的举动,立刻将剑尖对准了她,大吼道:“她又要使迷香了!大家屏息!” 众人立刻顺着徐顺义的剑尖,将落在容惟身上的目光转到她的右手上。这些死士经过长期训练,在一息内便可做出反应进入状态,顷刻间就挥动着手里的剑要朝她劈来。 贺之盈浑身一颤,胸口剧烈震动得像是要把她击昏,右手用着最快的速度摸索锦囊里的东西。 左手被一股大力一扯,腰间倏地一紧,她鼻尖又被那股熟悉的竹香萦绕上,与她上次在画舫受伤时所闻的丝毫不差,清冽淡雅。 容惟左手揽着她躲了几个人的刀剑,右手抽出腰间的折扇抵挡着。 锋利的刀剑砍在玉制的折扇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贺之盈心下更急,右手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似是崩裂了,一阵痛意顺着手臂蔓延到她头颈。 她紧咬着下唇,抽出那几根银针,像那群涌来的黑衣人射去。 “有暗器!大家小心!”反应过来的死士大声提醒着同伴。 但那银针不知是什么做的,不仅细还坚韧得很。 而最紧要的是——那上面沾着不少她新调的醉梦。 上次画舫后,她发现洒迷香虽然量大,能迅速迷晕范围内的人,但无法精准击中敌人——上次她救容惟时就顺带着把他也迷昏了。 而且徐顺义的死士上次在她的醉梦上吃了这么大个亏,他必定会提起警惕,若再洒醉梦,恐怕很难达到上次那样好的效果。 当她沉思着如何改进时,她看到了霜云放置在桌上的针线筐,她脑中灵光一现,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但是醉梦到底是香粉,她担心刺入血液可能会收效甚微,又研读医书,照着做了些改良。 并且为保万无一失,她还令这些银针熏了许久的醉梦——为此还不慎把紫锦和霜云迷昏了两次。 只是今日是她第一次使用,没想到会是用来对付三皇子的人,她不免忐忑起来。 醉梦刺入体内,顺着血液流淌全身,虽分量不如洒出来那般多,但幸好不影响效果,转眼间便倒下了数个死士。 贺之盈见状心下微松。 “好啊,这又是什么新的把戏,给我看看?”“那人”起了玩兴,亲自挥剑朝她砍来。 对方人数众多,贺之盈右手又有伤,一张手挥出的银针有限,何况她准头还甚是不好。而容惟手中只有一把折扇,纵使他武力超群,也难抵这样多训练有素的死士。 而她锦囊里的银针也快用完了…… “给我!” 容惟将她护到身后,朝她伸出了手。 贺之盈立即将手中的银针递给他,飞速着道:“小心刺伤自己。” 因着注意力放在左手上,“那人”寻到了空子,避开他右手拿着的折扇,挥剑划向他的右臂。 “表兄!” 身前那站如松的郎君身形晃都未晃,只唇角间溢出一丝闷哼,手中疾如雷电般地将银针射出。 “那人”立马闪身躲避。 容惟的准头很好,即使死士们反应迅速,在见他挥射银针时便准备好了闪避,但容惟似是早就预料到他们躲避的方位—— 一击即中。 如此两三次,场上只剩下了手脚最为轻快的几个死士和那着粗布麻衣的三皇子心腹,就连徐顺义,都已昏倒在地。 “那人”移动着剑尖指向她,“你倒有几分本事,可惜你现下知道得太多了,否则,纳入殿下麾下倒不失为美事,”又转目看向容惟,“你说是吧,太——” 容惟嗤笑:“你现下不如担心担心自己,还记挂着容恂呢。” “那人”脸上怒火更甚。 “表兄,只有我们两人,你做什么激怒他?!”贺之盈扯了扯他的袖子。 容惟看向她,张唇欲言。 忽然,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对方众人脸色一变,贺之盈趁机又击中几个人。 “我不是将你的人迷倒了吗?好啊,容——”最后一字还未发出,便因一把剑抵着他的咽喉肌肤而凝结在口中。 容惟早就利索地接过长风抛来的剑,目光冷厉,抵着他的咽喉,“老实招供,我可饶你一命。” 那人嘲讽一笑,似听到了什么很荒谬的趣言—— “长风!” 长风快步跃上前,迅速卸了他的下颌,抠出他口中的毒囊。 但只他一人,虽手急眼快,也挡不住剩下几个死士见大势已去,齐刷刷地咬破口中的毒囊。 “公子——”长风眼见那一排人崭齐倒下,请示地望向容惟。 容惟收起剑,抛给身后的暗卫。“无事,好生伺候他,不怕拿不到我们要的东西。另外,把徐顺义也带走,一并审问。” 他的语气依旧古井无波,但话语却令人心寒胆战,贺之盈从没见过这样的表兄。 从前他虽孤矜高傲,对她说话也很是刻薄,但从未像此刻般气势如山岳般沉重压来,无需厉声高吼,便令人心生畏惧。 这就是上位者。 容惟旋身,朝几步之外的贺之盈走来。 贺之盈往后退了一步。 “怕了?” 女娘尽力让自己面色如常,摇摇头,压着声音里的一分震抖,“我命人将马车停在山道上了。”眼睛被他右臂上的鲜红一刺,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担忧,“你还成吗?” 郎君幽寒的双眼绽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女娘只顾盯着伤口,恍然未觉。 他清了清嗓子,“无事。” 这时长风从身后的桃林牵出一匹马,“公子,这,不若属下让他们让出一匹马给贺娘子……” 贺之盈不欲麻烦他人,微笑道:“不打紧,你们办事重要,我自行去寻我的马车。” 长风闻言也认为这是个解法,毕竟眼下确实着急着将徐顺义和“那人”带回他们在济江的暗牢审问,徐家的庄子也要迅速派人手来搜。 不料他那一向孤傲,不理旁人琐事的太子殿下,竟出言反驳,“不必,她与我共乘一骑,我带她下去。” 长风睁大了眼,贺之盈也如被雷击中一般杏眼圆睁。 几息过去,容惟见女娘仍无动作,蹙眉催促,“上马。” 贺之盈愣愣地去看长风牵来的那匹马。 那匹马比她寻常所骑要高上不少,容惟这般高大的男子上马自然轻便,她虽不矮,但要上这匹马有些吃力—— 正当她费力要翻身上去时,腰间突然被一股大力一托,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稳稳坐在马上。 身后带起一阵风,她鬓间碎发微动。 容惟也已翻身上了马。 贺之盈嗅觉一向敏于常人,那股淡淡的竹香如细丝一般缠在她身边。 容惟由后伸手,握住马辔。 衣袖交叠,她此前同他同行、作画都未有此刻这般亲密,而他此刻似将她抱在怀里一般环着她。 容惟一夹马腹,身下的马立刻往前奔去。 在马上颠簸的贺之盈感觉脑中一片迷糊,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这些变故如洪水来势汹汹地朝她涌来,她都未能静下心来思考事情背后的蛛丝马迹。 三皇子的人要杀表兄,那他就不会是三皇子的人。贺之盈心下稍宽。 那么,他是谁的人,太子?还是其他的皇子的人? 贺之盈猜不出,但目下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来济江养病的,她疑惑了好些日子了,看他腿脚不似病未好全的样子,起先以为是有内疾未愈,没想到,他是根本没有病! 借故住在济江知府的府上,真是好谋算,想必他所办的事一定对容恂有很大威胁,否则他怎会派心腹追到济江,徐顺义冒着被暴露的风险也要派那么多人暗杀他。 不过,她的表兄如今擒住了徐顺义和三皇子的心腹,一定会扰乱三皇子的计划,想必她上京后也不会立即就被三皇子拉入棋局中,她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贺之盈心中瞬时百转千回。 马跑得不快,此时才刚出桃花林,她却无暇顾及周围飞速飘过的景致。 “在想什么?” 突然发出的清亮声响吓了她一跳。 表兄似是被她这般反应逗到,她感受到紧贴着她的背的他的胸腔,传来几声震动。 “我在想——”贺之盈拉长音调,“你来济江不是为了养病对吧?” 容惟心想,倒是坦诚。 今天已被她撞破,只是,他不确定他与徐顺义那伙人的谈话,她躲在那桃树后听到了多少。 他不动声色,“不是。” 贺之盈语调骤冷,“你是谁的人?太子?” 不知为何,容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对“太子”的排斥,他内心飞速思考,他似乎没有以太子的身份与她有过接触。 原本他确实欲扯谎他是太子的人,但观她态度,准备好的借口在出口时变了内容,“不是,我只是奉圣上命令前来,至于具体做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贺之盈颔首,她本也无心插手朝政之事。 见女娘沉默,容惟又道:“今日之事事关朝政机密,接下来徐顺义会‘离奇消失’,你所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包括你那两个贴身婢女,否则我可不会留她们性命。” 命令她?还要杀她的贴身侍女?贺之盈闻言一下火起,今日要不是她那一把醉梦,长风等人赶不及,他早就难以以一敌众,死在那伙人刀下了。 贺之盈有了底气,“凭什么?” “你没听徐顺义说么,你的人马早叫他们发现了。若不是我派人为你遮掩,他们早查到你头上去了。何况今日你又撞破,我们如今在一条船上。” 一条船上……若放平日,贺之盈会觉得此话暧昧,但现下她只觉得脊背生寒。 “你的人马?原来是你……”那批人马是彭掌柜安排的,那也就是说——“原来你早知我是闻思楼的主家,还故意在灯会那晚装作一无所知,要一探究竟,看我费力遮掩,你觉得很有趣?” 容惟答道:“我是好奇,你一个世家女娘怎会做探听情报的勾当,为了你父亲?” 看来现下是绕不开这事了。 徐顺义今日特地将她的人马引走了,在收不到风的情况下,她却莫名出现在了庄子,这件事本就令人生疑。 不若就此应下—— “是。” 容惟见她反应,他虽好奇得很,也心知问不出什么了。罢了,只要莫影响他的计划,她要做什么也随她的心意。 “那你答应了?”他又问。 “什么?” “保密。” 女娘起了兴致,“若我说不呢,你要待我何?” 身后郎君胸膛起伏,沉默了几息,沉声道:“把你关起来。” 不远处的长风听到这话差点坠下马来。 谁来告诉他,这还是他杀伐果断的殿下吗? 第27章 第 27 章 贺之盈闻言嗤道:“表兄, 你还不明白吗?今日是我再一次,救了你。” 女娘语气着重强调“再一次”三个字,言下之意是:他凭什么以不可置喙的语气命令她? 容惟闻言果然软了一分语气, “那你要如何?” 贺之盈心下暗自畅快,但同时又庆幸他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因此她才有了跟他“谈判”的底气。 “哎——说起来,你上回应承我的一件事都还未做,怎么这如今又攒了一件。” 容惟不用想便知道, 她此刻必定高高扬起了她的嘴角, 如翘尾上天的狡黠狐狸般。 “要什么?两件事,我会做。”容惟难得耐心承诺。 不论她想要什么, 他贵为太子, 一定会倾尽全力替她办成, 即使是寻什么稀世珍宝,他也会替她寻来。 她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要保密闻思楼的事,不能泄露我是背后主家, 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长风闻言默默放慢了马速, 装作没听见。 “可以。但是, ”男人话锋一转,眉头微蹙,“你就要这个?” 她目下确实有一个心愿, 那就是避祸, 但她总不能令表兄助她吧。可除此之外, 她又的确不缺什么。 贺之盈轻松道:“我别无所求, 要不你以身相许?” 长风浑身一颤, 又差点坠下马去,恨不得立刻将耳朵捂上。 一边暗叹道贺娘子真是个勇猛胆大的女娘, 一边连忙将马速放得更慢,拉开好长一段距离。心中懊恼极了,为何刚刚不寻由头拍马先行,偏他耳力好,隔着一段距离还能听清二人的对话。 长风悲哀地想,他真的不是故意要听殿下和贺娘子说话的!他知道这么多,不会被殿下灭口吧。 山道偏僻,此时路上一个人影不见,周遭静极了,天地之间只有马蹄踏开尘土的声音,落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响。 贺之盈只感觉身后的人气息乱了几瞬,她暗自得意。 她知道,他这般高傲的人,上次那般严辞拒绝,这次也绝对不会答应。而她不过是逗逗他寻寻乐子罢了,索性他平日也没少看她笑话。 “好。” 啊? 贺之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今日日头是毒了些,但也没大到要将她晒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吧?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 长风这次是真的摔了——若不是他反应迅速用力抓紧了马鞍将自己拉回,此刻已摔到马下。 高贵又从来不近女色,寝殿里连个婢女都没有的太子殿下一阵眼风扫来,威胁之意明显。 长风咽了口口水,讪讪地笑,立刻拍马疾驰,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扬:“公子,属下先走了。” 看着长风的身影越来越小,贺之盈才缓过神来。 “看我笑话很有意思吗?”她不可置信,下意识认为容惟又是在寻她乐子——毕竟他不是第一回干这样的事了,不觉恼怒起来。 脸颊吹来热风,将她身前的青丝都吹到耳后。 男人靠近了些,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他说话间热气喷洒在她裸露在外的雪白脖颈,“怎就看你笑话,这不是你想要的?” 这……没错,她是想嫁给他。毕竟她的婚事,她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她与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族人丁凋零,她背负着责任,而他是她目下最好的选择,所以她一直卯足了劲对他示好。 但他一向油盐不进,她本都欲放弃了,反正京城还有郎君,虽然可能家世不如他,长相不如他,武艺、书画等等都不如他。 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子……不会是想要娶她做妾吧?! 贺之盈再度气恼:“我不给人做妾。” “谁说要你做妾了?你就这般看我?”男人声音冰冷,听上去甚是不悦。 什么意思?他是真的要娶她? 她这般费劲,终于有结果了?正二品忠武大将军府的独子,这样的婚事,她先前只是想着试试罢了。 反正于她来说,并不亏,她救了他两次,最起码也能够重修与三姨母的关系,不怕不会为父亲带来助力。但此刻表兄真的承诺说可以娶她,她又如同被馅饼砸了一般。 “你认真的?表兄,你不会是又在唬我吧?”贺之盈再度出言问道,她听到她的声音在风中簌簌颤抖。 “你若不愿,那便换个。”容惟的声音已是冷到极致。 “不、不是,我……”贺之盈忽地难以启齿说出“愿意”二字,正想要询问那何时定下云云。 容惟似是知晓她要说什么,主动开口道:“待我事务了结回京,我会禀明……父亲母亲,那时你应当也到京城了。” 贺之盈心中的春苗瞬时迸开了花,没想到这般顺利,待她上京时已定下婚事,三皇子韬光养晦多年,不会为了她一个棋子就和忠武大将军对着干。 她终于可以避开前世的灾祸了! 她欣喜地答道:“好,此事不急,表兄先忙着手中公务要紧。” 她感觉容惟似是点了点头,片刻,那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带着几分别扭和难为情,“我娶你是因为你救了我。” 贺之盈面色一滞,顿了一会儿应道:“我知晓,我不会有非分之想的。” 这件事,她本就知晓,她也从未想过琴瑟和鸣,只愿相敬如宾。 她也知晓,表兄愿意娶她是因为她不顾性命救了他两次——虽然今日她也是退无可退,但他又主动出言强调,她心里还是掀起几丝愠怒。 容惟冷哼一声,“最好如此。” 女娘闻言心头怒火更甚。 真是自大,她也不是因为心悦他才要嫁给他的! 因着心中恼怒,接下来她都未再主动开口,容惟一向冷傲,自然也不会主动与她搭腔,马上顿时静谧下来。 行了约半炷香,视野里出现了女娘常乘坐的那辆挂金坠玉的马车。 贺之盈利落地跳下马来,转头就朝着马车走去,一句话也未同她那个刚定下的“未婚夫”说。 身后传来马蹄声,逐渐远去。 女娘不可置信地望着容惟纵马离去的背影,直感觉气得下唇都要被她咬破了。 “油盐不进!”贺之盈对着那越来越小的身影愤愤道,转身上了马车- 天色已晚,她走前便担忧着恐怕回不去,便让沈若真先走了,不知她走了没有? 女娘回府后立刻让紫锦前去茶楼看看沈姑娘还在不在,得知沈若真在她走后听了会书也离开了,这才放下心来。 上次也是半途看到容惟急忙离开了,贺之盈不禁愧疚起来,又派紫锦去给沈若真送了口信,道下次一定给她赔礼。 处理完这些事务,她才有功夫顾及右臂上的伤,今日拿银针时太过紧张,且局势严禁,她当时便觉得伤口撕裂的疼,现下虽不及当时那样疼,也是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痛。 恐怕伤口是又裂了,她今日穿着红衣,看不出伤口渗出的血迹。霜云小心翼翼地为她卷起袖子,那雪白的绷带又被星星点点的血红沾染。 霜云见状惊呼:“娘子,怎的伤口裂开了——” “无事,这几日我的伤口养得好,也不必再叫医师过来了,你简单帮我包扎一下吧。”贺之盈看向窗边放着容惟送来的伤药的红木柜。 “是。”霜云心疼得眼中微含眼泪,连忙去拿伤药和绷带了。 贺之盈盯着右臂上渗着血的绷带,脑中想起今日容惟拿银针时也不慎被“那人”砍中了右臂,他后来策马离去必定是去审问徐顺义和“那人”去了,也不知有没有空闲包扎伤口…… “嘶——”右臂的疼痛令她回过神。 “娘子,血干了沾着绷带,取下来会有些疼,娘子忍忍。”霜云放缓了动作,一边将染血的绷带解下,一边心疼地小口吹气,生怕让她更疼。 贺之盈心头微暖,安慰道:“好了,没事的。” 霜云见到那撕裂的伤口心疼极了,有些语无伦次:“娘子从前哪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好不容易养了这些日子,又撕裂了。娘子,婢子明白表公子家世显赫,但娘子总是为了他将自己陷于险境,表公子他……根本不领情。” 霜云从小便跟着她,最是忠心护主,她只知道娘子突然离开,受着伤回来是为了那冷漠的表公子。 但贺之盈还未告诉霜云,那冷漠的表公子承诺娶她一事,也难怪霜云气恼,为她抱不平。 贺之盈笑了笑,用左手握了握她的手,“好霜云,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霜云闻言猛然抬头,睁大眼睛,惊讶着道:“娘子是说……可表公子成日里一副谁都瞧不上的样子,怎么突然……” 这个小婢女的反应令她忍俊不禁,她笑着打趣道:“我救了他两次,让他以身相许,算便宜他了。他说回京后便会禀明三姨父和三姨母。” 霜云心里却是一酸,娘子一路付出她看在眼里,她觉得表公子根本不值得娘子对他那么好,但表公子的家世确实能为娘子带来很多助力,娘子也不会在到京城后被他人看不起。 一时间百感交集,“娘子……” 贺之盈乐道:“好了,你快给我包扎完,我还要去沐浴。” 今日在那尘土飞扬的郊外,又是同徐顺义一伙人斗智斗勇,又是纵马行路的,一向喜洁的少女只觉得此刻灰头土脸的,恨不得立刻钻进那温热洁净的水中。 霜云压下扬起的情绪,继续为贺之盈包扎,口中应道:“是。” 一包扎完,贺之盈立刻吩咐人准备沐浴,温热的清水令她放松下来。 “霜云,你先出去吧,我泡一会。”女娘无力地靠在浴桶边缘。 “是,娘子莫要泡太久了,担心水凉。”霜云离开前仍不忘嘱咐她,被女娘笑着赶出净房外。 净房内安静下来,贺之盈这才得到完全的放松,将全身都浸入热水中,仅余头部在水面上,感觉全身都松软下来,惬意享受一日中难得的宁静。 一旁案上燃着的海棠香是她素日最爱,充斥了她的鼻腔,但她却总觉得那股清雅的竹香仍在她的鼻中、脑中,挥之不去。 但她还未舒坦多久,便听霜云叩响了房门。 “娘子,表公子来了。” 表兄?他这么快便审问完了?- 因容惟到访的突然,贺之盈只匆匆换好了衣裳,将头发绞到微干,便踏出房门见她。 她的头发还带着浓厚的潮意,雪白的小脸素净,不施粉黛,一看便知是正在沐浴,被突然打断后匆忙赶来。 容惟握拳咳了一声。 “表兄,你找我?”贺之盈讶道。 虽然二人早已见面多回了,但容惟来她的月海楼,却是头一遭。贺之盈听到霜云禀报时,心中甚至有一丝……受宠若惊? 容惟不自在地摸向腰间。 这个熟悉的动作将女娘带回灯会那晚,他也是这样频频摸向腰间。 难道是同她一样,伤口也崩开了? 正当贺之盈要出言几句关心这个新晋的“未婚夫”时,就见他掏出一罐圆圆的小盒子。 包着的妆花锦,贺之盈都不需细看便知一丈千金。 “这是?”她疑问道。 “芙蓉膏,于祛疤有奇效。”他将这句萦绕腹中数日,他多次欲吐却莫名被遏住,开不了口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第28章 第 28 章 他那晚一直摸索腰间, 就是想给她这个? 贺之盈接过那又圆又小的一罐膏药,盯着外层的妆花锦沉思。 这药想必千金难求,他得来倒不出奇, 但是他一个大男人也需要祛疤膏吗?会是为她寻的吗?她早就表露出,她很担心留疤这件事。贺之盈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微妙的焰火。 她竟然觉得,那夜高傲的郎君不断探手去握着这罐膏药,说话支吾、欲吐未吐的别扭模样有些像……她曾养过的小猫,刚到府上时, 它总是冷傲着不肯理人, 甚至抓伤了好几个婢女小厮,更不肯让她靠近。但后来照料久了, 它虽还是一副傲然的样子, 但她伸手去抚时却默默不动着令她揉圆搓扁。 此时夕阳欲颓, 正是天光昏暗之时,明媚的少女眼眸中却跃着光亮,如月色洒在夜谭上所被照映出的细碎银光。 “表兄, 谢谢你。”她诚挚言谢, 默默地注意到郎君已换了身衣服, 想是已回院包扎过了。 “这药据说用个数次,便看不出一丝痕迹了,甚是有效。”他莫名强调起药效来。 “多谢表兄为我寻来这药, 待落痂我便用上。”贺之盈虽然疑惑, 但还是诚恳地答道。 容惟抬眼盯住她, “那你不会用别的药吧?” 贺之盈更加疑惑了, 他的药这样好, 她库中也没有其他药能比过,自然不会用其他的药了, 女娘对于留疤这件事一向是十分谨慎小心的。 虽然疑惑他现下的反常,她还是耐心答道:“不会。” 郎君面上微沉的神色转霁。 “伤口崩裂了?”他微微垂眼看向她的右臂,他早在她出来时,就透过素日所闻的海棠香中嗅出了药味。 是他送的伤药,他自然清楚那药味道。 贺之盈耸肩,面上轻松,完全看不出她先前被解下绷带时忍痛流汗的模样,“是,不过现下已重新上药了。” 容惟眉心微皱,想说日后定不会令她再受这样的伤了,但说此话意蕴太过不同,他口中打转过几轮,终是没有开口。 “表兄?”女娘柔着嗓音唤他。 “你还未和你父母说吧?”郎君冷不丁道。 话题的转换令贺之盈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什么?” 郎君神色变了几变,白玉般的脸上染上了几抹绯色,从唇齿间挤出两字:“定亲。” 女娘一怔,“尚未,怎么了吗?” 难不成他要反悔?贺之盈提起了一颗心。 “无事,只是我想回京禀明我父母后再将此事告知他人。”容惟答道,他担心贺廷和薛燕回知晓后会直接修书给宋元熙父母,或是张扬出去。 此事宣扬出去,那旁人只知贺之盈是和京城来的表兄“宋元熙”定亲,而不是他容惟,他借着宋元熙的身份来此,自然也不想为他招惹上一门亲事,也不欲暴露身份,而且若是后头再颁下赐婚圣旨,于贺之盈的名声也不利。 但是于女娘看来却是另一层含义。 他不欲叫她父母知道他要娶亲一事,是怕日后反悔,想要在这一段时日再细细思量一番? 她垂下眼睑,余晖勾勒着她翘如蝶翼的双睫。 “怎么了?”容惟察觉到女娘情绪不对,先前他察觉到她失落时,总犹豫着出言会令她多想,但如今他们是那样的关系……他问上一句,应当不显得突兀吧…… 女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本就生得娇美,此刻更是令人心疼。 “表兄是不是后悔了?” 容惟蹙眉,原来是怕他反悔,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做事一向都是考虑清楚了后果才会行动。 他本就无心娶妻,不然也不会将至弱冠之年还未定亲,他十分清楚自己不需靠太子妃的娘家权势助他。 若不是她实在缠人,又救了他两回,他也不会答应她的。他既然承诺了她,就不会再反悔。 但他又实在不知怎么哄小娘子,口中硬邦邦地:“没有,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违诺。” 女娘立刻欣喜起来,“那……何时成婚?” 怎么一下跃到婚期身上……皇太子要成婚,诸事繁琐,不仅要令司天台观测天象,礼部择日,再到准备婚仪,还会有教导嬷嬷去教习贺之盈宫中规矩,一番繁琐流程下来,少说得一年半载。 她就这般心悦他吗,怕他跑了不成?竟着急得就要立即成婚。 但不知为何,他却感觉心里头沉甸甸的,口中也不由得轻快几分:“你很着急?” 女娘点点头,“着急。” 能不着急吗?虽然定亲了,但她还是不太放心。 她是在太害怕落得上世惨死的下场了。 郎君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故意捉弄她,“约莫得等个两年吧。” 贺之盈一下睁圆了双眼,“六礼要走这般久吗?可以请近一些的婚期吗?” 就这么想嫁给他? 容惟口中模糊地“唔”了声,“不好说,到时再议。” 又是这句话,贺之盈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郎君看上去心情甚好,抬首望了眼天色,“先回了,好好养伤。”右手的折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右臂。 贺之盈看着那渐渐行远的颀长背影,心中哀愁,他是什么皇子吗,怎么还要等这般久,两年后她都要十九了!更何况,这两年又怎能保证不出什么变故呢? 女娘瞬间如蔫了的花儿一般,焦躁地跺了跺脚。 未走出几步路的郎君听到这动静,脚下微微一顿,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殿下。” 容惟撩袍坐下,自顾自地斟了杯茶,今日的茉莉茶竟出人意料的清香。 送下一口后,郎君不紧不慢道:“招了吗?” 长风答道:“徐顺义倒是招了,但是他说他一直是为洪旭辉办事,也不知晓背后之人是谁,还以为是京城哪位高官,今日同那杨标刺杀殿下时,在旁听了才知道。” 容惟挑眉,“难怪今日会有惊讶之色。他既不知,想必其他事知晓的也不会太多。杨标没招?” 长风摇摇头。 容惟嗤道:“我这好弟弟带出的人还真是忠心,再严刑拷打,我就不信还撬不开他的嘴。”又问道:“那洪旭辉呢?” 长风遗憾地道:“属下已尽快带人去那洪旭辉家中,但……人去楼空,只找到了他同三殿下往来的书信。” 郎君放下茶盏,白瓷在石桌上磕出一声脆响,冷笑一声,“他消息倒快,不过他走不了太远,派人马去追。” “是,属下已即刻派人去追了。” 容惟淡淡“嗯”了一声,又道:“要尽快将此事了结了,容恂现下必定费力寻着证据以证我无诏离京,一定要在他将此事捅破给父皇前回京。” 议事到此结束,容惟见长风仍矗立在跟前,疑惑地看向他,见他一副纠结模样。 他没耐心地问:“还有事?” 长风脑里闪回的却是今日抓捕杨标和徐顺义后,殿下不仅主动说要与贺娘子同骑下山,后来还、还答应了要以身相许给贺娘子,惊得他差点坠下马去。 “殿、殿下,您真的要娶贺娘子?”他小心地问。 容惟眼都未抬,只口中挤出一声“嗯”。 “这……是封侧妃还是……”长风愣住了,没想到他家殿下竟是真的想将贺娘子纳入东宫。 容惟这回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没听到?” 长风一怔,“什么?” 容惟忽地面色恍悟,“你那会走了。” 他细细回忆,好像是在殿下说好后,他差点落马,不敢再听便拍马先行了。难不成,后头还有更能让他直接坠马的事? “这,属下没听着,贺娘子还说什么了?”长风殷勤道,他着实好奇他走后,胆大的贺娘子还同殿下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容惟语气寡淡,似在说着什么日常琐事,“她说她不愿做妾。我会在她上京后向父皇请旨赐婚,相信父皇也一定乐见我的太子妃母家不显。” 长风大骇,倏地庆幸自己先走了,不然他确实会直接坠下马来。 贺娘子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祁储君,太子殿下,可他知道啊,一个女娘竟对着一向生人勿进的太子殿下要求正室之位,那可是太子妃!而他家殿下居然允了?! 长风忽然好想念在京城的长云,天知道他知晓这么多事有多痛苦。 “怎么了?你知道我并未想过要借太子妃母家权势。”容惟看着长风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不悦道。 “但……”殿下也不是那种随意就会答应女娘以身相许的人啊!这还是他高傲如谪仙的殿下吗? “您,喜欢上贺娘子了?” 容惟往口中送茶的手一顿,白瓷杯就停在唇边一寸的位置,缥缈的热气裹挟着清新的茉莉花香卷进他的鼻腔,但他脑中却是混沌一片。 喜欢?他并不知道是何种情绪,他一向对那些莺莺燕燕避而远之,东宫内连近身的婢女都无,身边唯一亲近的就是妹妹和母后。 更何况,在看到一向爱荷的母后,却被身边的一个养荷女以养母后的荷花为由攀上了父皇,分去了父皇的钟爱,变得郁郁寡欢后,他不仅厌恶上玉洁冰清的荷花,还对古往今来无数文人歌颂的情嗤之以鼻。 他唇边又触上那微温的瓷杯,“怎么可能,回她恩情罢了。她既那么想攀附权势,便如她所愿,娶回来放在东宫便是。” 长风点点头,又有些为贺之盈抱不平,“可是贺娘子那样喜欢您,您到时不管不顾她,她会伤心的。” 容惟意外地抬头看这个帮着他人抱不平的贴身护卫,发难道:“你好意思说?今日要不是你来得迟,会轮到她救我?” 长风委屈得不行,“不是殿下您说要多套会话,恐属下暴露,坏了殿下好事。” 容惟一噎,确实如此,本来一切都顺利进行,贺之盈突然出现才打乱了所有节奏,但她竟那样聪颖,上次用香粉把他也迷晕了,这一次就有了新手段,使出了那些银针。 但她一个女娘,随身带着防身的利器,真的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吗?她暗中探取消息,真的也是为了她的父亲贺廷? 还有今日,明明他们把她的人马引开了,她却能那样快收到消息,出现在庄子。 她瞒着他什么。 他心中莫名升起几分不快。 第29章 第 29 章 贺之盈的伤养了两日, 又重新结好痂。 “表公子送来的药竟这般好用。”这日紫锦伺候她换药时也不忍惊叹道。 贺之盈下意识想起前两日黄昏时,他别别扭扭地从腰间掏出芙蓉膏的模样,那一小方膏药已被她妥善放置在柜里了——同他送来的其他伤药一起。 女娘微微抿了抿唇, 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紫锦轻轻将她的衣袖拉下,再仔细整理了一番她的装束。 贺之盈任她摆弄,口中状若无意地问道:“这两日可有听说什么?” 紫锦正在整理她挂着的香球,细想了会道:“昨日徐家突然又说找到徐同知了,原是在同僚家中饮醉了, 便留了一宿。娘子, 您说,徐同知也真是的, 留宿也未给家中人传个口信, 可把徐家人给紧张坏了。嗯……除此之外, 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娘子,理好了。” 贺之盈淡淡应了一声。 “走吧。”玉手拿起桌上的纨扇,放在鼻尖前轻嗅, 是如一朵微绽的栀子花般清新纯净的香气- 郊外的落微湖荷花初绽, 袅袅婷婷。 沈若真索性大手一挥, 包了几艘小船,邀请各家小女娘来此游玩,可深入藕花摘下几支, 或是采不少莲子品食, 清甜之味巧解初夏的燥热。 济江的荷花开得甚是好看, 以往每至荷花绽放时, 她总是要去上落微湖几回的, 夏日里她院中总放置着几方小缸,盛着她于千百枝荷花中精挑细选的最好看的那几枝。 还未等她靠近湖边小亭, 欢声笑语便满溢于耳。 “呀,之盈来了。”与她交好的女娘明矜见她来了,忙同她招手。 她忙迎上前去,落座在纪明矜旁边,关心道:“明矜,你身子如何了?” 纪明矜先天不足,这些年来大病小病不断,算起来,她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上巳节的小宴上。 纪明矜勉力扬起一个笑,微涩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入夏倒是会好许多。” 贺之盈心中也是微酸,“明毓哥哥在京城不是一直想法子为你寻医问药吗,兴许哪天便有了应对之法呢?” 她记得前世上京不久后,便听说纪明毓寻到了一个隐世神医为纪明矜医治。 可惜她死得早,也不知明矜的病治好了没有。 纪明矜苦笑:“但愿吧,但阿兄公务繁忙,我也不愿拖累他。” 贺之盈扯开话题:“说起来,我倒有六七年没见到明毓哥哥了。” 纪明毓走的是举荐的路子,目下官至禁卫军统领,年轻有为。 但自他离开济江后,她便再也没见纪明毓。 “之盈!你来晚了,等会儿你可得把采的莲子分给我们!”旁边笑闹的几个女娘见贺之盈到来,欣然地同她说话,打散了她与纪明矜对话间的酸苦。 今日着了一身碧落绣梨花烟罗裙的女娘如一汪清泉般清泠,笑起时又如春光灿烂,微浅的眼眸映着湖水明光烁亮,光彩照人。 女娘嗓音宛转悠扬,“可真是占我便宜,我可不依。真真呢?不会已经采莲子去了吧?” 一女娘打趣道:“可不呢吗,若真作为今日的主家,怎么能不拿出一盏莲子款待我们呢?” 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湖上的小舟,隐约可见一个窈窕人影撑着伞坐于船头。 湖上并不只有沈若真一艘小船,已有不少女娘松了绳子,划着小舟往湖中去了。 贺之盈意兴盎然,忙乘上小船,往沈若真那艘小船上去了。 “就这个吧。”沈若真正指点着婢女们摘着莲蓬,一边往口中塞着刚剥下的莲子。 “真真。”两船靠近,沈若真船上的婢女们接着贺之盈的手,扶她登上沈若真的小船。 撑着伞的女娘欣喜回头,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小小的莲子塞入贺之盈口中,“你来啦,快尝尝。” 沾着芬芳荷香的清甜瞬间满溢于口中。 贺之盈挤入沈若真伞下,挽着她的手,也为自己挑选起适合摆在院中水缸里的清水芙蓉来。 贺之盈带着紫锦一上来,本就不甚宽裕的船头又狭窄了几分。未过多久,粉嫩的荷与碧绿的莲蓬更是堆满了小半个船头。 “日头可真大,盈盈,歇会吧。”沈若真面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实是酷暑难忍,将伞一递给贴身婢女,便大大落落地直接坐下了。 紫锦立刻打开伞,在另一侧为贺之盈遮着日头。 此时湖的另一头绽出响声,语笑喧阗。 贺之盈侧目望去,影影绰绰见着不少郎君女娘们围坐在湖边,曲水流觞。 隔着遥遥湖水,她似乎和座首的一位郎君目光相交,辨其身形,应当是不相熟的郎君。 贺之盈收回目光,继续同沈若真说着话。 正掩去细节,说到那日表兄倏地一转态度,应承了要娶她。沈若真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得似乎要落出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盈盈,你这不声不响的,还真将他拿下了。” 贺之盈颔首摇着扇子,笑容明媚,得意姿态溢于言表。 沈若真又道:“如此,我倒不必担心你在京城不顺了,有他照料着你,想是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想起前日他那一副只是为了还恩情才应下的姿态,贺之盈驳道:“那可未必。” 倏地,面前划来一艘小舟,贺之盈疑惑望去,沈若真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一位中年男子立于舟上,朝二人作了个揖,“二位娘子,我家郎君见二位娘子在湖心泛舟,派老奴过来问问娘子们可有兴致上岸凑凑热闹?” 沈若真开口问道:“你家郎君又是谁?” 那管事笑答:“江家大公子江皠。” 贺之盈与沈若真闻言对视了一眼。 江皠其人,她们只在宴上见过几次,听闻其文采风流,已中了解元,不久后就要上京,提前准备明年的春闱,众人都说他非池中物,想必能光复逐渐落魄的江氏一族。 她们与江皠不甚熟稔,倒是更熟悉他的弟弟些。 那日贺之盈在沈若真举办的赏花宴上救下的女娘施计欲与之定下亲事的郎君,正是江皠的弟弟,江家二郎江皓。 二人今日本就为了采荷而来,无意牵涉他人宴会。 贺之盈正欲开口推拒,那管事许是察出了二人的想法,又道:“我家郎君今日也是为了赏荷,才叫上了一众娘子郎君们围湖赋诗咏荷。恰巧娘子们今日也有缘来此,既有缘分,不如上岸坐坐,娘子们兴许还能赢些彩头。郎君已备下醇酒招待二位娘子,若娘子们实在觉得无趣了,再离开也不迟。” 一番说辞客气殷勤,二人竟不好出言拒绝了,毕竟江家虽没落,但在济江也是百年大族,她们也不便拂了江家颜面。 沈若真开口道:“那我们便去看看,若我们想走了,你也莫拦着我们。” 那管事热诚笑着,“这是自然,娘子请。”- 她们先前为摘荷采莲,早已泛离亭子甚远,与之相对的,离那对岸就近了不少,划了片刻便上了对岸。 管事将她们引入席间。 那座首的江皠她们是不识得,但他今日广邀众人,席间倒有不少与沈若真和贺之盈相熟的女娘郎君们。 “若真,之盈,这般巧。”有女娘同她们打招呼。 座首的锦衣郎君温润如玉,气质出众,见管事带人前来,立即起身迎接。 “江某见娘子们泛舟湖上,便起兴邀娘子们入宴共乐,望娘子们莫要怪罪江某唐突。”说着作了个揖。 “江公子言重了。”贺之盈客气道。 江皠望向贺之盈,笑道:“娘子们楚楚不凡,不知是哪家娘子?” 有郎君上前来帮两方做着介绍,“这是贺家娘子和沈家娘子。贺娘子,沈娘子,这是江家大郎江皠。” 两方正式见礼。 江皠已命人添好席位,立即命下人带二人入座,他回到座首,为二人介绍,“贺娘子,沈娘子,今日湖中风光甚好,甚宜曲水流觞,江某打搅了娘子们摘荷雅兴,若娘子们作不出诗也不打紧,由江某代饮,若娘子们拨得头筹,也可挑样彩头,江某准备的彩头简陋,望娘子们不嫌弃。”说罢对贺之盈二人笑笑。 席间一郎君笑着反驳道:“阿皠,若你都拿不出好彩头,那我们便更拿不出了。” 江皠只是谦慎微笑,俊美的一张脸可令雪融冰消。 沈若真朗声道:“江公子客气了,那便开始吧。” 第一回落在了江皠面前,江皠一向才名出众,作诗于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席间众人都揶揄道江皠今日的彩头怕是又要带回家中了。 第二回,那酒杯又随着湖水缓缓留下。 接下来竟是连着三回都徐徐地飘到了贺之盈面前停下。 贺之盈见那酒杯又停在她面前,顿感头痛,暗想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她于诗词一道并不精通,甚至可以谈得上没有天赋,先前作了两回诗已是掏空她腹中墨水。 她对着那湖中娉婷婀娜的清水芙蓉,当真是作不出一字了。 女娘微微拧起秀眉,一副惆怅模样。 “贺娘子作不出了,阿皠快饮酒。”几个郎君见她支吾半晌,连忙转头起哄起先前说要代二位女娘饮酒的江皠。 江皠无奈对着那些郎君笑笑,利落饮下一杯。 贺之盈愧疚地望着江皠,得来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酒杯又从头开始流动,而后倒是不怎么落在贺之盈面前了,其中仅有几回,那酒盏又慢悠悠地停在已经作不出一句诗的女娘面前。 自然,都是江皠代她饮下罚酒。 见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天光中已微有暮色,贺之盈提出离开。 本就是江皠中道邀人入席,他也没有了再挽留的理由,只得送人离开。 江皠是个礼数周全的谦谦公子,令众人继续玩乐,自己亲自来送沈若真同贺之盈。 “那江某便送至此处,二位娘子也莫因江某扰了兴致,望娘子们今日满载而归。” 风度翩翩的公子此刻因着微醺显露出几分风流,面上微红,但话语间见不着一丝醉意,脚步仍沉稳。 贺之盈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江皠替她挡了多回,饮下了不少酒。 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今日多谢江公子款待,我摘了不少荷,若江公子不嫌,我挑几支靓丽的赠与江公子可好?” 江皠注视着面前少女清亮的双眸,今日她一席碧落色,泠泠然,一清如水。 他没有推拒,“那便多谢贺娘子了。” 贺之盈点点头,与沈若真一道走向小船停泊处。沈若真先行上了船,等待着抱荷前去赠人的娇俏女娘。 贺之盈浅笑着将怀中的几支荷花递给面前的翩翩公子。 “那我便告辞了。”女娘开口辞别。 此时,耳侧蓦然响起一道好听又熟悉的嗓音:“贺之盈。” “表兄!” 贺之盈回头,见她的表兄沿河缓缓朝她行来,通身贵气,神采英拔,只是那张好看的脸此刻乌黑如墨,一双平日里平风静浪的眼眸阴沉沉的,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谁惹他不畅快了吗?贺之盈眉心微皱。 容惟已走到她身侧,宽大的衣袖擦着她的,声音低沉:“不引见一下?” 贺之盈缓神,“江公子,这是我表兄宋元熙。” 容惟微微眯了眯眼。 贺之盈继续说道:“表兄,这是江大公子江皠。” 二人互相见礼,江皠见容惟面色不善,有些微微愣住。 容惟并未搭理江皠,而是转头对贺之盈说道:“你不是说要给我摘荷吗?在何处?” 贺之盈一怔,她今日出游都未同他说一声,何时说过要给他摘荷了? 容惟咬了咬牙关,他接到密报,说是徐顺义先前将账簿藏在湖边不远处洪旭辉的宅子里,他便带着长风来了。 怎料不仅扑了个空,账簿不翼而飞,还碰到先前想方设法图谋嫁他、嫌婚期太迟的女娘,抱着几支丑荷花对着另一个男人明眸浅笑。 还将那几支丑荷花赠给了他?! 其实他不喜荷花,因着母后的缘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极度厌恶,东宫中从未插过荷花。 但不知为何,那荷花虽丑,但抱荷的女娘他却反感不起来。 而令他反感的,是那女娘赠荷的行径。 他心肺中一下就蹿起了火,按捺不住出声唤了她。 她此刻……她此刻若敢说并未应下要给他摘荷,他定不放过她。 第30章 第 30 章 迎着两道目光的女娘硬着头皮, 心里困惑极了,平日里眼高于顶看不上她的东西的是他,今日莫名向她讨要荷花的也是他。 她讪讪地道:“在、在船上呢。”又照顾着江皠感受, “江公子……” 江皠极有礼数,见她为难的样子,主动辞别道:“多谢贺娘子赠我的荷花,我回去就命府中下人插好。贺娘子,我不好叫他们等太久, 便先回了。” 容惟眉毛轻挑。 贺之盈应下, 二人互相行了个礼,江皠便往回走, 衣袂被湖中吹来的风吹得微微翻起。 “他走了。”耳畔传来一道嗓音, 听着情绪不怡。 贺之盈更摸不着头脑, “表兄,我何时说要为你摘荷了?还有,你怎么会在这儿?” 容惟面上一丝心虚都无, “我也想问, 我的‘未婚妻’怎么会在这儿给外男赠花?而旁人都有的东西, 我却没有。” 女娘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语气戏谑,“表兄, 你醋了?” 容惟被她这话劈得里嫩外焦, 呼吸一窒, “没有!” 贺之盈面上笑容更大, 郎君面色发青, 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女娘吃痛地捂住他敲过的白嫩,“好痛。” 容惟一愣, 他并未用力,难道他无意识下弄痛她了?思虑间就要上手掰开她捂着额头的手。 怎料女娘狡黠一笑,将手收回,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我今日出门同真真她们摘荷罢了,碰巧这位江公子在对岸设宴,便邀我们一同玩乐,盛情难却。” 容惟不自在地收回手,轻声清了清嗓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但神情又微微转霁。 自然是怕你介意。贺之盈想起方才他看江皠的眼神,压迫感沉沉,像是下一刻就要让长风出手了。 真是奇怪。 女娘试探着去碰他的手腕,隔着薄薄一层夏衣,清晰察觉到手下的肌肉微微僵硬,以及强力跳着的脉搏。 “我摘了好多呢,你若喜欢,不如挑几支。” 容惟张张嘴就想言明他不喜荷,但看着女娘如琉璃珠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眸,闪烁着欢欣,喉间一滞,硬生生将话吞了下去。 罢了,他想,回去再丢了吧。 贺之盈拉着容惟的手腕向泊船处走去,她的衣袖垂下,摩挲着容惟的手。 郎君呼吸重了几分。 但贺之盈丝毫未察觉到,因她此刻也心神不宁,感觉手下相触的肌肤烫手得紧,明明在向前行路,她的注意力却不自觉放在二人相触的手上。 泊船处不过十几步路,但原本停在这儿的小船,以及堆满了小半个船头的粉嫩芙蓉同碧绿莲蓬,还有船上的女娘沈若真,都声销迹灭。 面前的湖水碧绿,以微不可查的速度徐徐流转。 “船呢?”容惟清冷的声音敲向她怔愣的脑。 这……她也不知道啊! 难道沈若真有急事先走了?她转念又想。但又很快被她否认,若沈若真真有急事,也会遣人来同她说一声的。 她抬目往广阔的湖望去,瞧见不远处有一小舟朝对岸泛去。 那船上坐着的同她挥手微笑的女娘,不是沈若真是谁? 沈若真指了指她身旁的郎君,又做了个双腿行走的手势。 意思是,她就不打搅他们未婚夫妻谈情了。 一旁的紫锦也笑着看他们,挥了挥手。 贺之盈:“……” 女娘有些羞赧地看向身侧的俊俏郎君,见他唇角微勾,眼神清亮,不由得微微一愣。 她定了定神,“表兄,不若我们从这儿回吧。” “嗯。” 贺之盈转身,这才发现她的手仍握着男人的手腕,像个受惊的小兔般立即触电般地松开。 男人唇间溢出轻微的笑音。 女娘更感面上滚烫,正要辩驳上几句,倏地感觉左脚上一阵冰凉触感,顺着她的罗袜蜿蜒向上。 她的夏衣一向都是用轻薄透气的料子制的,包括这小小罗袜,平日里散热的衣裳此刻却令她的感官更加敏感清晰。 女娘心下产生不好的预感,下意识低头去瞧,就见一青绿物什正缠绕着她的腿。 她大叫出声,“啊——”一边连忙往身旁避去。 容惟被她的叫声惊了一瞬,一直以来的训练令他立刻摸向腰间的匕首,右手手指刚触上匕首,胸膛被狠狠一撞,一团热气带着熟悉的海棠香充盈了个满怀。 他的左臂一沉,右手立刻松开匕首,下意识地托去—— 腰间被狠狠一缠。 怀中温香暖玉,他呼吸顷刻便乱了。 而女娘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双腿死死地缠在他精瘦的腰上,却丝毫不觉现下的姿势暧昧。 她的一双白嫩的藕臂用力地缠绕着郎君的脖颈,不敢去看腿上那缠动的物什,浑身发颤着直道:“蛇、蛇……” 容惟这才回过神来,往她缠在自己腰侧的腿上一看。 那细长的青绿仍顺着她细瘦的小腿蜿蜒向上。 容惟左臂使劲将惊骇得发抖的女娘扣向自己怀里,一边迅速地用右手灵活地拔出匕首,对准了往下一划! 左腿上的冰凉触感霎时消逝,贺之盈缓了几息,才微微回过神来。 接着,她就发现,此刻她正以一个极其不雅又暧昧的姿势——缠在那个目中无人的高傲郎君身上,因着内心的极大恐慌,她的四肢紧紧地锁着他的上半身。 容惟年轻力壮,朝气蓬勃,浑身的热气透过她轻薄的夏裳流过她的全身。 腰间尤其滚烫……还带着一股大力,她甚至还能感觉到,他指尖慌乱中摩挲了一下她的腰,透过一层布料传至她的胸腔,她的心一颤,身体也跟着微微一抖。 耳旁传来郎君微微粗重的呼吸。 被砍成两半的青绿落在茂密的绿草中蹦腾了几下,归于平静。 天地间也一下静了,原本微微流淌在耳畔的水声也霎时消失了,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长风目瞪口呆之后,连忙秉着非礼勿视的心态背过身去。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接下来他一定能见到更多打破他认知之事。 虽然这一个月他已经见得够多了。 容惟轻咳一声,环在女娘纤腰的臂力微松。 尘土又再度在空中流动起来,贺之盈登时回神,活动着手脚,从高大的郎君身上跳了下来。 但许是心中慌乱,跳下来时动作十分笨拙慌忙,柔嫩的下半张连同郎君如玉般的左颊微微一擦。 脚下一软,踩在绿草地上发出一片脆响。 怀中温热香气顿时冷却下来,手心滚烫,仍保留着先前的柔软触感。容惟不自在地收回手。 而脸颊所触更是柔软温热,他感觉左颊瞬时连着脖颈滚烫成一片,暖流往下注去。 贺之盈绞着袖子,神色也并未比容惟好上多少,仿若今日失手用了大半盒胭脂,原本欺霜赛雪的小脸此刻泛着粉红,比天边飘着的霞云还要红粉上几分。 “表表表表兄,多、多谢……”尾音还打着颤,如一把细细的钩子,在他的胸腔处轻轻一勾。 容惟忍着身体的异样,强撑着道:“无事。” 贺之盈这才敢微微抬眸,郎君皮肤白皙,那左颊边的一抹微红就更加明显,加上刚刚她慌忙的动作,蹭得他衣裳皱皱巴巴,尤其是胸口部分。 郎君这般模样,仿佛被她蹂.躏了一般…… 湖水徐徐,湖上的风绵绵,初夏的炎热挟裹着荷花的香气,送到这一对俊秀相衬的女娘郎君间。 暗流涌动。 贺之盈心跳漏了一拍,她的口脂竟蹭在了他的脸上,她暗自叫苦,他本就俊美,一向吸引旁人目光,总不能顶着这张脸同她一道回府吧。 那旁人一看便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说不定还会误会他们…… 贺之盈不敢往下想,连忙拽着衣袖要去擦他的左脸。 他身形修长,她需要踮脚才能够上。她暗自嘀咕,先前她是怎么跳进他怀里的,甚至还能两臂环上他的脖颈。 她的左手握上郎君的右臂,那手心下的肌肉又是一僵。 郎君神色震惊,把住女娘探向他左脸的右手。 她是经此一遭完全不掩饰了吗?就这样直接探来,想要同他肌肤相亲…… “作甚?” 贺之盈下意识地抬眸,撞进男人深邃的双眼中,似乎有着什么在那渊深中酝酿。 她心跳更乱,脉搏也跟着乱,一阵乱跳的脉搏顺着肌肤震得郎君修长的指尖轻颤。 她支吾着:“我……你的脸,脏了。” 说话间低下头,避开他幽深的目光,像一只熟透的虾。 容惟愣住,一息后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被她那红艳欲滴的双唇蹭过的地方更加滚烫,令他十分不自在。 平日里遇事一向不露声色,冷静自持的郎君此刻乱了手脚,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松开了攫住女娘纤细手腕的那只手。 他素来有洁癖,不喜别人触碰,即使是一直跟着的长风和长云也和他甚少有肢体接触。 脸上一阵轻柔的摩挲触感,女娘怕弄疼他,克制着擦着口脂,慌急的呼吸打在他脖颈上。 他难受极了,扬了扬脖颈,脖上的筋脉顿时更加明显。 “你莫动,我擦不到了。”女娘不悦地抱怨道。 这简直比受了伤还要令他痛苦难受,容惟沉声:“还没好吗?” 女娘细致地擦了又擦,确定看不出任何痕迹后,才退下来,声若蚊蚋,“好了。”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容惟垂下眼, 声线平稳:“走吧。”说罢转身就走。 贺之盈皱皱鼻子,连忙跟上。 小道上,暮色渐沉, 见不着人影,只有两匹马随意地拴在树边。 贺之盈傻眼:“表兄,我们三个人,两匹马怎么回去?要不,你同长风……”说着声量渐小, 只一双水灵的眼睛在他与长风之间穿梭。 长风闻言一颤, 连忙观察一旁的容惟神色。 他和殿下共乘?贺娘子在说什么梦话呢,他是不想活了么? 容惟瞥了一眼长风, 长风立马换上讨好的笑容。 男人薄唇微启, “你走回去。” 长风一惊, 脱口而出:“公子,这儿离贺府那般远,您让贺娘子走回去不合适吧。” 容惟神情更加不耐烦, 掀唇道:“我说的是你。” “啊?这、属下, 可是……” 容惟冷声发问:“那我走?” 长风缩了缩脖子, 他哪有胆子这么干啊!殿下真的变了,他竟然叫他让马给一个女娘。 不过想想也是,殿下素来不让女娘近身, 上次同贺娘子共乘也是为了套问贺娘子消息, 这次又无特殊情况, 自然是不肯和贺娘子同乘了。 长风以一种我为了你付出了很多的眼神看了眼容惟, 忍辱负重地走上小道。 贺之盈不忍, 此处到贺府怎么着也得走上近一个时辰。 “表兄,要不你送我回对岸, 我的马车停在那儿。” 容惟面无表情,抬眼看着她,道:“你若是能寻条船来,我便送你回去。” 贺之盈利落地闭嘴了,她的船早被沈若真划走了,总不能拜托江皠借人给她吧? “上马。”容惟以一个爽捷的姿势,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 贺之盈愣愣应了一声。他们郎君骑的马不同于她骑的小马,她踩着马镫使出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才翻上去,尚且还趴在马背上未直起身子,忽闻前头一阵马蹄破尘的声音。 她对着那个已跑出几步远的背影嚷声:“表兄,你等等我!”- 彩霞被月光代替,月海楼在天色微暗时就纷纷点亮灯盏,檐廊下挂着的宝盖珠络琉璃灯被徐风吹得微微转动。 通室明亮,橘黄的烛火自薄纱中透出,映照着软榻上专注的女娘。 贺之盈卸了发髻,将一头青丝披散下来,换下了白日里穿着的衣裳,初夏夜间仍旧带着寒凉,女娘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袍子在寝裙外。 不知为何,许是白日出游太乏,女娘只觉得纸上的字如蚂蚁在爬,密密麻麻的看着眼疼,平日里有趣的书册此刻成了无味的蜡块。 “娘子。” 贺之盈抬头,见紫锦神色犹疑,眉头微拧。 “发生何事?” 紫锦似是挣扎着,不知是否该告诉她。 “你说。”女娘从容地放下书册,微微仰头,澄澈的眼传达着肯定。 “表公子他……将娘子挑的荷花都丢了。”紫锦越说声量越小,微微低头,抬着眼看着自家娘子的表情,生怕她为此难过。 一旁的霜云正为贺之盈收拾着妆奁,闻言怒道:“娘子挑了最好的几支送去,他竟这么不识相,不想要便推拒了,收下又丢了是怎么回事?白瞎那几朵好花了。” 贺之盈却是神色平静,泄不出一丝愠怒或是委屈,只是刚听闻时通发的手一顿。 霜云将妆奁阖上,微碰出声音,为自家娘子抱不平道:“娘子,您就不生气吗?” 贺之盈自顾自地拿起书册,翻了一页,“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脾性了。” 一如既往的喜怒无定,教人看不明白。 霜云见贺之盈平淡的反应,一下噎住,瞬间哑了火。 手中的书册是彻底看不下去了,她将书册往案上一丢。 “安寝吧。”- 又是一连两三日,她都未见到容惟,只知晓他常早出晚归。 她借着手上有伤停了练习,但只有紫锦和霜云知晓真正的原因。 自然是因为不需要了,更何况贺之盈本就实力不俗。 贺之盈是难得几月来的轻松,更是借此机会同着交好的女娘出游,不是今日这家办小宴,就是相约着一同郊游。 这日更是相约着一同去济江城中香火最旺的宝明寺进香。 进完香,贺之盈一手轻抚着额间。 沈若真无奈地看着她:“你磕那么用力做什么?” 方才贺之盈许愿时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虔诚,许完更是用力地对着肃穆庄严的神像狠狠地磕了三个头,果不其然,白嫩的额头迅速漫上了红。 贺之盈捂着痛处,但心下微微放松,在灵验的寺庙里许了愿望,又捐了不少香油钱,定能被神明照拂一二吧。 “心诚则灵嘛。” “之盈,若真,快些。”其余几个女娘们已拉开距离,回头叫道。 贺之盈应了一声:“来了。” 几个女娘们求的不是姻缘便是健康,结果有好有坏,但总归不算太差。 贺之盈不欲让沈若真她们旁听,只扮作娇羞姿态,令她们以为她是要求与表兄的姻缘,打趣一番便走到远处的树下了。 贺之盈这才将自己手上的竹签递过去,那道士拿出写着对应签文的红纸,摊在桌上。 那道士看着签文,眉头微皱,面色凝重。 观察道士神情的贺之盈心里轻轻一声咯噔,莫非是个下下签? 几息后,那老道终于抬起了头,严肃地问她:“娘子所求何事?” 贺之盈道:“我目前手中事,是否已实现我所求?” 那老道看着红纸,嘴角拉下,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的反应对贺之盈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瞬间贺之盈心中闪过无数疑问。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难道是因为她现下同表兄还未成婚,所以仍有危险? …… 那老道又开口道:“娘子所求,为逆转命数之事,签文显示大难已消。” 贺之盈心中的大石顷刻落地,但又漫起疑惑:“那您为何摇头叹气?” 那老道用两指点点签文,“娘子,万物自有规律,因果循环,一难消,一难便因此而生,娘子眼下要面对的,是另一难。” 贺之盈还未轻松多久,心又随着老道这话高高提起。 是她还不够努力吗,怎么还有劫难? 她忙急切地问:“什么另一难?我该如何解?” 那老道只是一脸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语焉不详:“此难随另一难而生,是娘子命中注定的劫数,老道见娘子面相贵不可言,福泽深厚,若娘子顺利渡此劫难,之后必定否极泰来。” 贺之盈怅然若失,只点点头- 沈若真挽着贺之盈走出寺庙,见她一副失魂落魄地模样,试探着问:“怎么了?说你那个表兄不好?” 贺之盈不欲她担心,只勉力扬唇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没有,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我正琢磨呢。” 沈若真听完立刻撤下紧张的表情,“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很不吉利的签文,可吓死我了。我们也不知那老道道行深浅,许是他也参不透那签文,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来哄你呢。” 但贺之盈却是信了个七八成。 女娘又垂下眼去,沈若真用胳膊肘捅捅她,“好了,你能瞎琢磨出个什么?我瞧你还不若去抛个红条。” 说着抬起手指向寺庙大门旁的那棵槐树。 那棵槐树约十几人合抱之粗,叶蔽苍天,无数红条挂于树枝上,树叶沙沙作响之时也轻轻摆动。 听闻宝明寺的许愿树一向灵验,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游人来此许愿,甚至周遭的百姓会专程来济江抛许愿条。 既然来此一趟,自然也不能缺了这一环。 沈若真每日称心快意,自然也没什么愿望要许,只陪着贺之盈罢了,草草写了几笔便随意抛上枝头。 贺之盈提笔慎重写下,心中虔诚地将许愿条抛上,瞧见它稳稳地落在枝头,才放心离开- 只是,女娘诚恳写下的心愿,于她离开后不久,就被悄然取下。 半个时辰后,女娘亲笔写下的红条便被呈上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的桌案。 容惟望着那极致的红上用浓墨写下的簪花小楷,皱眉道:“这什么?” 长风一五一十地汇报:“贺娘子今日同好友们去宝明寺进香,这是贺娘子写下的许愿条,我们的人亲眼看她写的,她一走便立刻取下,送来给殿下您过目了。” 许愿条?她就这么喜欢许愿? 上回放灯时她只写了八个字,但此刻这红布条上却布满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 他就知道,她上回是顾忌着由他代写,隐藏了自己的本心。 那她此次写下的真心愿望,不会是要顺利嫁他云云吧,她现下最大的心愿不就是这个吗? 郎君噙着嘴角边浅到微不可查的一抹笑,拿起那红布条,手指被极艳的红衬托得更加白皙。 他凝神细看。 “砰——”桌面狠狠一震,桌案上的茶杯都轻微一跳,跃出了不少茶水。 长风也随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往后一跃。 “殿下?”长风失声,抬首看向愤然拍桌的男人。 原本心情不错的男人此刻面色铁青,原本舒展的右手此刻狠狠攥着红布条,大有将那布条捏碎的架势。 “你说,这是她亲自写的?”容惟咬牙切齿。 长风眉心狠狠一跳,“是,有何不妥吗殿下?” 心下不住嘀咕,这贺娘子是写了什么将殿下气成这样,不会是什么大胆露骨之语吧? 长风心下好奇,忍不住倾身想要窥探那布条上的字迹。 怎料容惟反应更快,立马将布条往怀中一收,沉声道:“出去!” 长风低下头,闷闷应了声,连忙快步离开此地,担心被容惟的怒火波及。 室中顷刻静默下来,落针可闻。 容惟将那红布条泄愤般地往桌上一丢,抬首揉了揉眉心。 那红布条上的簪花小楷秀丽至极,恍惚中能窥见下笔的锦心绣口的女娘。 只见,那红布条上写着—— “信女不求真情,只求顺利渡劫。” 第32章 第 32 章 午后, 贺之盈让紫锦和霜云搬了软榻,放在花架下。 璀璨的明光被花架上层层叠叠的绿叶割破,碎在女娘肤如凝脂的小脸上。 贺之盈透过那花朵绿叶间的缝隙, 望着那灼目的赤日,双目被耀眼光芒照得有些刺痛,但她似是不觉,仍怔怔望着。 而霜云正带领着院子里的女使们将书房里的书搬出来晾晒。 “可小心着点,别弄坏了娘子的书册。诶——白柰, 你放这儿来。” 前段日子下了不少雨, 今日日头不错,正适合晾晒。 白柰手中抱着的书堆上还摆了几幅画, 白柰费力控制着那几幅卷轴不掉落下来, 但她身形瘦弱, 搬动得十分吃力。 “呀——”卷轴滚落在地,还带落了底下尚未裱起来的画,顿时间白纸纷飞。 霜云见状, 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些都是娘子收藏的名家墨宝, 若是弄坏了可怎么得了?!”说着忙叫着几个女使放下手中的活来帮着收拾。 “对不住, 霜云姐姐。”白柰也忙蹲下来收拾。 扯开顶上的一幅画作,紫红的饱满葡萄展露在日光下—— 霜云收拾的手一顿,小心地拿了起来。 “娘子, 娘子。” 霜云唤了好几声, 贺之盈才回过神。 因着日光猛烈, 花架下阴凉, 她的双眼尚未适应, 有些不适地闭起了眼。 “怎么了?”女娘的声音沉沉。 霜云能明显感觉到,自家娘子今日从宝明寺回府后就一直兴致缺缺, 但陪同娘子的紫锦也不明白娘子究竟怎么了,明明早晨出门时还是兴致高昂的。 照顾着女娘情绪,霜云放轻了声音,“娘子,这幅画您还未作完,要裱起来还是……”说着将手中作了一半的画作递过去。 贺之盈眯着眼接过,眼前已逐渐适应了花架下的阴暗,她一下便认出这是表兄先前教她作画时所绘,后面因为阑风长雨,不得已搁置下来。 容惟的画工极佳,远胜过她,这样一幅好看的葡萄,若是她自己接着画完,难免有些破坏了原有的意境。 贺之盈想起昨晚听到的,她费心挑的几支盛放的荷花都被他丢了,她心里难免赌气,当下就想让霜云将它束之高阁。 但这幅画又实在赏心悦目。 她叹了口气,“我去找表兄接着作完吧。” 霜云正忙着晾晒书册,贺之盈便令紫锦收拾了一番笔墨。 想起上次郎君对她的阵仗嗤之以鼻,这个不让放,那个不让带的。这次她就只带了个香炉,连瓜果都未捎,便往风竹院去了- 此时的风竹院,长风正带着人将京城运来的一小盒荔枝收好,放足了冰以防腐坏,这才放心往前院走去。 容惟正在树下阴凉处品茶看奏报,他虽离京,但朝中有些要务还是得他亲自过目。 长风本想着揽揽功劳,但想起今早殿下看完贺娘子写的许愿条后,不知为何原本不错的心情直转而下。 甚至亲自去了趟暗牢,审问那杨标。 杨标嘴严,受刑都将近七日了,却还撬不开他的嘴。 一向杀伐果断的殿下此次亲自上刑,下手狠辣,杨标压抑凄惨的叫声恍若还回响在他的耳边。 长风浑身一颤,决定还是不要招惹殿下了,否则赏赐没讨到,保不准还要受罚。 “殿下。” 容惟抬目看来,面色暗沉极了,眼神中如淬了冰般寒冷,周身气势迫人。 长风心里叫苦不迭,心道,贺娘子究竟是写了什么,将殿下气成这样。 长风硬着头皮道:“殿下,您上次交代的荔枝,已经运来了。您放心,途中照您要求,放足了冰,一点儿都没坏呢,现下属下也已叫人冰镇上了。您看……接下来怎么处理?” 最后一句问得谨慎极了。 其实他多半也能猜到,殿下不爱食带核之物,此番却突然特意修书给东宫,令带着人皮面具扮作殿下的暗卫去主动讨要今年进贡的荔枝,更令人千里迢迢地运来济江。 上回茶楼时他也在场,贺娘子当时提过几句喜食荔枝之事。殿下这一番动作必然同贺娘子有些干系,但贺娘子…… 现下殿下还为她生着气呢! 他的差事真是不好办极了,长风顶着容惟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心想。 容惟又将目光移回,继续看奏报,掀唇冷声道:“丢了!” 长风不敢质疑,“是。” 转身时悄悄擦了擦额间冒出的汗。 还未走出前院,便见到一个熟悉的鹅黄身影。 那身影见到他,连忙朝他走来。 “长风,表兄在里头吗?” 长风腹诽,在是在,但是您最好别见到他。 望着女娘澄澈的眼睛,长风脸上堆上笑,“公子现下不太方便,娘子要不改日再来?”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谁在外面?” 贺之盈面容一滞,怎么感觉他今日心情不太好?听着跟吃了火药一般。 长风神色为难,“这……” 他实在摸不准要不要将贺娘子领进去。 贺之盈微微挑眉,“走吧。”说着越过长风便抬步往里走去,紫锦连忙跟上。 长风望着那风风火火的背影,一拍额头,眼下的情形真是令他头痛极了,希望殿下见到贺娘子能消消气吧。 贺之盈走出小径,便见那俊俏郎君往她这看来。 只是往日平静的目光此刻却冷至极点。 贺之盈一愣,忙转头看向长风,用眼神询问。 这是怎么了? 长风哪敢回答,慌忙地避开目光。 郎君似是不耐烦极了,冷冷道:“有事?” 贺之盈朝紫锦使了个眼神,紫锦会意,麻利地取出画,铺开在石桌上。 容惟眉头紧皱,不解地看她。 女娘上前一步,“表兄,先前你应承了教我作画,这画才作了一半呢,今日天朗气清,宜作画,我便来寻你了。” 说着又笑了起来,明媚璀璨,“这画在我书房内堆积数日,画完了我好命人裱起来。” 容惟冷笑一声,“自己不会画?” 贺之盈一愣,又理直气壮道:“不会,所以才需要你教我呀。” 最后一句话语气娇嗔,女娘说得似同他撒娇般。 容惟抬目对上她的目光,眼神幽暗冰寒,贺之盈一惊,他从未用过这样的目光瞧她。 她暗自寻思,她近日何处得罪他了?得罪对方的那个人是他吧,她都未计较他将她赠的荷花都丢了。 这般想着,脸上又镇定下来。 容惟盯着她,似要在她脸上灼出一个洞,嘲讽道:“是真的不会画,还是装的?” 贺之盈一顿,反应过来后一股火从脚底蹿上心头,说话也难免淡了下来:“这是何意?我不明白。” 容惟冷哼一声,“你既已达成目的,又何必再费力做戏?” 长风不忍地闭眼,殿下也太不给贺娘子留情面了。 贺之盈气得微抖,她从未被人这样难听地说过,面上霎时一片滚烫。 她竭力掩盖声线中的颤抖,强撑着说:“什么目的?什么做戏?表兄,你今日说话未免太难听了。” 容惟又抬目看来,眼神锐利,仿佛将她洞穿。 他冷声道:“你心思费尽为了什么?此为事实。我说话不中听,你可以别听。” 贺之盈咬着下唇,心中同被火燎一般,怒极了,盛怒之下,还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是,他说的自然没有错,她是为了他的家世,为了嫁他费尽了心思。 但她以为他一直都心知肚明,却不知为何在今日突然挑破。 女娘没有直面回答,只强调:“表兄,我救了你两次。” 她费尽心思又如何?若不是她,他可有那么容易从三皇子的人手中全身而退? 容惟闻言垂下眼帘,心中冷笑。是,没有她,他确实不会这般轻松地脱身,少说也得费上不少劲。但……若不是她那般缠人地挟恩图报,若不是他看在她确实奋不顾身的坚决上,若不是…… 可惜…… 他眼波微动,浅提一口气闭上眼,没有再想下去,睁开眼又是一片冰凉直达眼底。 “我已应承你的条件,你只需安心待着上京便可,无事……”他顿了顿,冷声继续道:“别成日来寻我。” 贺之盈心里憋屈难堪极了,面上更是因为郎君难听的言语而一片热辣。 她自嘲扯起一个笑,勉力维持自己所剩不多的体面,但她心下却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难看极了,“好,我不会再来寻你。” 说完转身就走,转身时似有什么滑落。 紫锦愤愤不平,瞪着那个吐完那般难听的话语后还若无其事看奏报的男人,怒道:“表公子,娘子对你那般好,你怎能这么说她?” 气性一起,说完也忘了桌上摊开的那幅画了一半的紫红葡萄,忙提步追着自家娘子。 长风看着快步,不,甚至能称得上是跑离的两个身影,挣扎着不知要不要去送送。 气氛僵硬,冷至冰点。 长风想起刚刚女娘离去时的失态,有些不忍,下定决心开口劝道:“殿下,其实……贺娘子虽然是念着攀附权势,但是属下瞧着贺娘子也是极喜欢您的,刚刚她都哭了,您今日……” 那面若寒霜的郎君盯着他,质问道:“你是想说,我做错了?” 长风立马低头,“属下不敢。” 耳旁突然响起一阵瓷片碎裂声,长风下意识看去—— 只见平日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心境不动的殿下,此刻却将那盛茶的白瓷茶杯捏碎了。那澄澈的茶液流淌在男人修长白皙的手上,顺着往下流去,顷刻间石桌下的地面滴满了茶液。 长风失声道:“殿下——” 男人似无所觉,将奏报一合,快步走向房中。 “砰——”房门阖上,声响大得仿佛要将天震破,一群鸟儿受惊飞起。 长风揉揉眉心,他从未见殿下这般失态过,殿下虽对人冷傲,但多是不屑搭理,还未对几个人这般说话过,即便是对着三皇子,殿下也从未这么生气过。 望着那紧闭的房门,长风沉沉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的差事怕是不好办了- “娘子,您手上伤还未好全呢,真要去吗?”霜云担忧地拿着背篓,看向登上马车的女娘。 娘子前几日说去找表公子,却没过多久就气冲冲地回来了,随后便将自己关在门内一整晚,连晚膳都未用。 翌日清晨,好不容易将门打开了,却说要去采雨添花的原料。 此刻尚在初夏,雨添花中的那味珍稀原料通常不会存活到四月末,她们原都以为娘子今年不打算制了,娘子却突然提出要去。 “去,再不去来不及了。”女娘应道。 霜云跟着钻进马车,语气仍是关怀,“那您让婢子跟着您上去吧,那处地势高险,婢子实在不放心您。” 女娘兴致不高,面无表情道:“无事,以往我不是都顺利采下来了吗?何况,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霜云还要再言,女娘只是摇摇头,闭目假寐。 马车走动起来,车上坠着的珠玉随之碰撞起来,叮叮当当地轻响。 第33章 第 33 章 马车停在了积云山脚下。 霜云陪同贺之盈行至半山腰, 犹豫着不肯将背篓交给她。 贺之盈抬头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日光璀璨。 她笑着安慰道:“好霜云, 无事的。那雪商距离不远,只是那处不易行,两人上去不甚方便,你若同去,我还要分心照看你。你便在此处等着我吧, 若我迟迟未下来, 你再唤人来。” 霜云神色担忧不减,“娘子, 但您的伤……真的不紧要吗?” “你每日帮我换药, 你还不清楚吗?”女娘嘴角噙着一抹笑反问。 霜云只得将背篓交给她, 脸上依旧不情不愿。 贺之盈接过,又耐心安抚几句,便背上往山中更高更深处走去-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路, 眼前出现了正盛放着的淡青色小花。 贺之盈松了一口气, 雪商已转为淡青色, 虽然比刚绽放时的雪白色妍丽,但这却意味着它离枯萎凋零不远了。幸而她赶上了,否则今年这香指定是制不出了。 女娘蹲下身用镰刀割了几株, 忽感天色昏暗不少, 抬首一看, 已有几片乌云笼罩在顶端。 莫不是要下雨了? 女娘秀眉紧紧拧了起来, 手中动作不自主地加快。 因顾忌着下雨后山路泥泞, 会更加难行,她只采了以往一半的量便匆匆往下行。 忽感脸上一凉。 女娘用手抹干, 身侧高耸入云的绿树上的叶片已被雨点击打得具有韵律地往下垂坠。 她叹了一口气,立即反手用背篓上的锦布将其中的雪商遮盖好,匆忙往下跑去。 记性一向很好的她记得上山时,山道旁有一个浅浅的山洞。积云山向来是贵女郎君的登山出游之地,少有猛兽,去那处避避雨应当稳妥。 伶俐的霜云见着突然落雨,应当会立刻找人来接应她的- 待得进入山洞中时,她已浑身湿透,还摔了一跤,此刻左脚正灼痛着。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大雨,她这几日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此刻更加颓丧。 洞中有人在此待过的痕迹,布满尘土的地上放了零星几根细瘦的柴火,想必也是同她一样在此躲雨。 贺之盈拧干帕子,将面上的雨水擦了擦,忙放下背篓察看其中雪商的情况。 完好无损。 “最近这是怎么了?真是诸事不顺。想必霜云此刻已在寻人来接应我了,这路这般难行,她可别摔了才好。”女娘低声嘟囔,将背篓中的锦布往地上一展,小心地顾着左腿,坐了下来。 手中轻柔地掀开左脚的罗袜,脚踝处已是紫红一片。 “右手伤还未好,左腿又受伤了。”女娘心中憋闷得要命,烦躁地系好罗袜。 洞穴空旷,风不住地往里吹,她本就淋了一身雨,此刻明明是初夏,但风横蛮地卷过时,她却如置身寒冬般。 她身上冰凉刺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抱紧了臂膀,双目望着洞门出神。 洞外雨势不减,洞门如坠水帘,成串的雨点如珍珠般滚滚而落。 “雨这般大,也不知霜云如何了。”- 大雨如注,一个瘦小的身影撑着把伞跑进贺府,但雨势湍急,那一把脆弱的伞被风吹得摇散,几欲飞走,伞下的身影已浑身湿透,但那衣裳上除了水渍,还遍布着不少泥点子。 长风正陪着心情连着几日皆不畅快的高傲主子出门,洪旭辉终于落网了,接到这个消息的容惟不顾雨势,立刻要前往暗牢。 这几日他办差办得身心俱疲,神思恍惚,见着那瘦小的身影愣了愣神,又揉了揉双眼。 身侧立刻投来质问的冰凉眼神。 长风立刻回报:“公子,那不是贺娘子身边的霜云吗?外头下这样大的雨,她跟在泥里滚了一遭不说,还这般焦急……”说着脑中迅速一转,“该不会是贺娘子出什么事了吧?!” 容惟脚步一顿,“去问问。” 长风眉毛一抬,心道,还不是担心贺娘子?脚下迅捷,立刻跑到霜云身旁。 “霜云,这是怎么了?”长风拦下霜云。 霜云神色焦急得不行,泪水滚滚而下,同脸上的雨点混到一起。 “娘子出事了,我改日再同你说,我现下急着寻人。”说着就要往府内走。 长风长臂一拦,“贺娘子怎的了?我遣人协助你。” 霜云焦灼,语速飞快:“我家娘子上积云山采草,却突逢大雨。我本想拿了伞上山接应娘子,但那处地势太险又湿滑泥泞,我摔了好几跤,死活爬不上去,只得回府寻人。” 容惟已快步走到二人身后,将霜云之语尽收耳中。 他冷静地下命令:“长风,你同霜云去寻人,我先赶去积云山。” 长风一怔,“公子,这雨这么大!您若是淋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那已走出府外的身影并不停顿,恍若未闻,利落地翻身上马,驰骋离去- 雨下得更加凶猛,仿若银河倒泻,贺之盈叹了口气。 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 耳畔忽地传来微弱而又熟悉的嗓音,似从远处遥遥传来,被风裹挟吹进洞穴。 “贺之盈!” 女娘一怔,表兄?霜云怎的把他请来了? 她未来得及细想,那人不住唤着她的名字,听着已接近这山洞了。她连忙走到洞口处,果真见到布满黄泥的山路上有一修长身影,他撑着伞,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下盘当稳,就要摔倒在污泥中。 女娘心下一紧,嚷道:“表兄!” 那伞沿立即向上微抬,伞下那人身形一顿,快步朝山洞而来。 瓢泼大雨中,隔着雨帘,只看到女娘瘦弱,面容并不清晰,朦朦胧胧地藏在水帘后。 前几日对着她冷言冷语,令她难堪的那人此刻浇着大雨而来,她甚至能看到一向喜洁的他靴上的污泥,以及月白长袍上沾染上的无数泥点。 贺之盈胸口沉闷,看着那俊俏的面容离她越来越近,一时说不出是何滋味。 那生得极为好看的一张脸越过水帘,出现在她眼前。 贺之盈还未反应过来该如何同他搭腔,手腕上倏地一热。 霎时间,心如擂鼓,猛跳得快跃出胸膛。 “你没受伤吧?!”男人眼眸墨黑,深不见底。嗓音不似寻常清冽,嘶哑低沉。 贺之盈感觉手腕快要被他的大力捏碎,偏他的手又灼热得很,一下子贴在她寒凉的手腕上,她低温已久的身体被猛地一烫,忍不住一颤。 “表兄,你捏痛我了。” 容惟顿觉失态,手下立即撤了劲。 贺之盈揉了揉手腕,神情不自在极了,“你怎么在这儿?” 那日被他那般羞辱后,她再也未寻过他,给他送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此刻见面,不免尴尬非常。 他盯着她澄澈的一双眼,“我来寻你。” 简洁明了。 女娘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怔愣。 不是说无事不要再寻他吗? 容惟就这样盯着她,薄唇微抿。 女娘承受不住,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目光,幅度微弱地点点头。 方才着急应答,起身迅猛,此刻那本就灼热发烫的左脚更是如火烧一般疼痛。 容惟正暗暗打量她,瞧见她衣裳上沾了黄泥,心中一缩。 女娘指了指洞中被她铺开的锦布,“是霜云回府寻你来的吧?现下雨势迅疾,不便下山,我们在此等等吧。” 说完也不回头看他反应,便自顾自地往那走去,一瘸一拐地,显然是有伤在脚上。 “你受伤了。”他蹙眉,直接道出结论。 贺之盈小心地坐下,但仍是拉扯到左脚,眉心一皱。 “无事,摔了一跤而已,养几天就好了。”她漫不经心道。 容惟走到她身旁坐下,身侧立刻传来温热,洞穴中的风都未有先前那般严寒了。 他语气中夹杂着从所未见的一丝关心,“我看看。” 手中就要去掀开她盖在脚踝上的裙摆。 贺之盈立刻压住裙摆,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赌气:“不用了。” 容惟抬眸望着她一眼,见她眼都不抬,只望着裙摆上绣着的云纹,缓缓收回手。 洞穴归于安静,只闻湍急雨水声,呼呼风声,难以言说的气氛在二人间流转。 安静了半晌,女娘低声开口,语气挣扎犹疑,似是思考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 “表兄,若你觉得我……”她顿了顿,有些难堪地继续道:“我一直在做戏,我知你只是因为我挟恩图报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娶我,其实……你若实在不愿,以后换别的方式报答我,也可以。” 还有一句她未说出口,那日他说的话如撕破她的脸面一般,她也不愿再面对他了。 她虽然记挂着避祸,记挂着家族,虽然她也知道开了口,可能又是归零重来,她又要日日担忧着未来。 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法接受容惟这般说她。一直以来,他都是洞若观火地看她的种种把戏,对她也毫无情意,或许放弃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是解脱,她也不必因他的轻视鄙夷而一直难堪。 这番话在脑中萦绕数日,她不断权衡利弊,却还是在这个遮挡着疾风骤雨的狭窄山洞内说了出来,但说出来后,她竟感觉畅快了不少。 身旁的男人身形一顿,似是没想到女娘会主动开口说要放弃。 他对上她小鹿般纯净澄澈的双眼,一开口竟是嗓音干涩:“你要退婚?” 迎着他压迫的目光,女娘坚定地点头。 第34章 第 34 章 容惟想都未想, 果断道:“不行。”声音依旧干涩。 女娘拧起秀眉,带着些质问的意思,“为何?” 容惟定定地看着她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眼, 嘲讽一笑,“当初强迫我答应的是你,如今退亲的也是你。贺之盈,你将我当什么?” 说得好似她是那玩弄人心的薄情女娘。 贺之盈气性微气,呼吸急促几分, 她着实看不透这位阴晴不定的表兄, 他的想法一时一变,喜怒无常。 她辩驳道:“既然是我强迫你, 你也厌恶我的做派, 又为何不答应?” 郎君眼眸深邃, 移开目光,瘦削的下颌紧绷,月白衣袍下包裹的结实胸腔起伏了几下, 薄唇微掀, 极不情愿地轻声道:“没有。” 洞外雷声忽作, 贺之盈仿若被这道雷劈了一般,好几息方才反应过来他的“没有”二字的意思。 她迟疑着开口:“你……不是厌恶我吗?” 她如琉璃珠一般的眸子染上了几分委屈。 通身贵气的男人朝她微微倾身,他们之间本就为甚不多的距离更加微小, 一股沉沉压迫感袭来。 女娘不由得胸口狂跳, 脑中如塞了黏稠的浆糊, 又似使了多年的破旧石磨, 此刻竟是半分转动不得。 他一错不错攫着她的一双眸子, 沉声开口,“那你呢, 你可是真心心悦我?” “我……”贺之盈下意识想开口辩驳,可望着男人那灼灼目光,又心虚地住了嘴。 扪心自问,她所做一切只是为了嫁他。他性情淡漠,对她的示好视若无睹,更是常常出言讽她,她面上一片殷切热意,可其中又有几分真情? “贺之盈,”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你想要权势,我可以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贺之盈被惊雷劈了一道又一道,怔怔开口,声若蚊蚋,“什么?” 容惟眼眸如化不开的墨般漆黑幽深,此刻有着她分辨不出的情绪在浓墨中沉滞微转。 他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的真心。” 洞外风急雨骤,电闪雷鸣,正如她此刻心境。她几乎要溺毙在他好看的一双眼眸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她不禁怀疑起,她是不是因淋了雨发烧而发了幻梦,一向冷情淡漠的表兄竟然说要她以真心待他。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吗…… 可是,他不是最不在意别人的真心吗…… 贺之盈心口狂跳,一时间无法消化他简简单单一句话里蕴含的意思。 见她久久不答,他眼中似乎漫起了几丝失望,移开目光。 “不愿便算了。” 贺之盈慌忙道:“不是,我只是……” 男人又转头攫住她清澈的一双眼睛,“只是什么?” 贺之盈却不答,反问他:“表兄,那你的真心呢?” 这回换成容惟愣住了,他没想到女娘竟还将问题抛给他,反将一军。 面容姣丽的女娘扬唇一笑,眼里再度流光溢彩,没有再追问他,而是下定决心道:“我答应你。” 说到底这门亲事于她更有益,他既主动挑明,态度认真,只想要她真心待他,她应承又何妨。 郎君似是被她看得羞赧,生硬地别过脸去。 外头雨势微减,洞中风势缓和,贺之盈感觉浑身不似先前般冰冻,微热的热意漫遍全身。 她大着胆子,用手穿过他的臂膀,试探地搂住了他精瘦的腰,不管不顾般地狠撞入他的胸膛。 本就结实的腰腹在她环上的那一刻更加僵硬。 容惟从未和人这般亲近过,虽然上回她被蛇所吓,情急之下慌不择路,跃进他的怀中。还有上上回,她脚下一滑,撞入他的怀中—— 但,那都和和此刻不同。 他慌乱地去掰开她的双手,“你做什么?” 女娘鼓起勇气,没有松手,口中喃喃道:“表兄,我冷……” 他手中动作一顿,随后皱着眉,不满地开口:“不要唤我表兄。” 贺之盈不解,疑问道:“为何?” 容惟垂下眼眸,盯着女娘已半干的乌发,那熟悉的海棠香气顺着湿气钻入他的腔道。 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总之别唤。” 她的表兄是宋元熙,不是他。 女娘贴着他的胸口,嗓音也似直接穿透他的胸腔,“那唤什么?” 他轻咳一声,也不明说:“我小字兰衡。” 贺之盈右耳传来他深重的心跳,直直地捶打在她心上。她翕动鼻翼,轻嗅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竹香,柔和轻声唤:“兰衡哥哥。” 轰—— 他脑中一炸。 女娘抬起脑袋,明亮的双眼看着他,似察觉不到他的羞赧般,仍笑着问他:“可以吗?” 他颔首避开她布满热意的目光,别扭地开口:“随你。” 贺之盈被他扭捏的样子逗到,又往他怀里缩了一缩,心里是从所未有的盈实,她又唤了一声,似娇似嗔:“兰衡哥哥。” 半晌,正当贺之盈以为他不会应答她,打算说些别的话时,头上方忽地传来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嗯。” 贺之盈扬起嘴角,心中的春苗好似要盛放出花。 夹杂着潮气,洞穴中微扬的尘土好似被粘合起来,时间也流逝得缓慢。 贺之盈呼吸逐渐趋于平稳,一半神识已随着疲惫陷入昏沉。 容惟剑眉一皱,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扯离自己怀中。 “我看看你的伤。” 贺之盈眼神还迷蒙着,似覆上了一层云雾,动作缓慢地将罗袜扯至脚踝处,原本细瘦的脚踝此刻如馒头般肿胀,雪白的肌肤上染着一片紫红。 容惟下手沉稳,用力捏着一动,女娘立刻倒吸一口凉气,杏眼溢出泪花。 “疼。” 郎君冷静地道:“没伤到骨头。” 贺之盈微抖着双手,将罗袜扯上,抱怨道:“你的腿疾是假的,可如今我的腿疾却是真的。” 容惟微勾唇角,“将养半月便可。” 女娘攥着腿上的罗裙,神色既委屈又不甘,杏眼微湿,直言道:“可我想同你一起上京。” 郎君避开她的目光,她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说话丝毫不避讳,她果真极爱慕他,还要同他一同回京。 那日的许愿条,或许……只是这个糊涂的女娘不明心意,可他一向明智,她此刻分明就爱极了他。 他咳了一声,虽有些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如若顺利,五六日后我便会启程回京。” 贺之盈一惊,神色黯淡下来,“这般快。” 容惟深邃的眸子望着她,没有说话。 洪旭辉已落网,找到账簿便是这几日的事,收尾的事自然不必他去做。他的好弟弟此刻正逮着机会治他个无诏离京的罪名,回京之事迫在眉睫,他已在济江待了一月有余,实在无法再逗留。 山洞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女娘浑然不觉,但容惟耳力过人,尽收耳中。 “他们来了。”他淡淡道。 贺之盈反应了一瞬,便要站起身子,但左脚传来的痛楚令她瞬间脱了力,往地上跌去—— 腰间一紧,一股大力将她一托,她还未反应过来,眨眼间已站直了身体。 她抬目去看揽着她的腰的郎君,那人触到她的目光后如触电般火速收回双手。 眼看他如白玉般的耳垂变得血红,女娘不禁抿了抿唇压制上扬的嘴角。 容惟面色微恼,快步走到洞口,朗声将长风同霜云带来的人马唤来。 “娘子,您的脚……都怪婢子不好,若是婢子坚持同娘子上山,娘子也不会受伤了。”霜云甫一见到贺自家娘子一瘸一拐的模样,便泪盈满眼,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内心自责得要命。 见着霜云如在泥里滚了一遭,她的内心也不好受,拿帕子擦了她的眼泪,安慰道:“好了,我没事。回府再说。” 霜云点点头,开口唤人上来一同搀扶自家娘子。 那护卫还未靠近贺之盈,长风忽感觉周身被带起一股风,定睛一看,自家殿下已一个箭步冲到了贺娘子身旁,阻了那小厮要搀扶的手。 “你下去。”他沉声命令,不怒自威。 见着自家殿下终于同贺娘子消除矛盾,环绕周身多日的沉重气息和缓了下来,长风暗暗松了一口气。 外头雨势虽减小不少,但仍坠着雨珠,长风跟在容惟身侧打着伞,而她同霜云则由贺府的护卫打着伞蔽雨。 坡道湿滑,贺之盈的脚因受伤更加无力,脚下不住地在污泥中打滑,幸而身侧的那人大力地握着她的臂膀,才不至摔倒。 贺之盈注意到容惟先前在洞中已干透的衣袍又被斜雨打湿,但他似不觉般,专注地望着前方。 女娘心中一热。 山脚下停着马车,还拴着不少匹马。 长风请示道:“公子,您是骑马还是坐车?若您坐车,属下将您的马牵回去。” 容惟应答果断,“坐车。” 在一旁听见了他二人对话的贺之盈一怔,“你骑马来的?” 他竟冒那样大的雨骑马前来,难怪先前见到他时他衣裳半湿。淋了一路的雨,他还走了那样远的山路寻她…… 贺之盈杏眼蒙上了一层水雾,眼波流转,喃喃道:“兰衡哥哥……” 一旁的长风闻言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惊异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 殿下的小字一向是陛下同皇后唤的,而现下殿下不仅将小字告诉贺娘子不说,还允许贺娘子这般柔情蜜意地唤他如此肉麻的称呼…… 长风立即意识到,完了!一向冷静自持的殿下竟还是彻底被贺娘子攻下了! 容惟的耳垂立刻染上绯色,不自在地握拳轻咳了一声,“上车。” 女娘由霜云搀扶着上车,背对着他们主仆二人之时—— 高傲的郎君瞪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长风,眼中警告之意明显。 长风连忙收回神色,低下头。 女娘并未发现二人的小动作,回过身来,一如最初唤他上车般:“快上车呀。” 第35章 第 35 章 “娘子, 表公子回来了。” 房门被霜云轻轻推开,外头悬挂的宝盖珠络琉璃灯散开的灯光悄然洒入静谧温馨的寝房。 贺之盈正用纤细的指尖拨弄着柔嫩的月季花瓣,闻言侧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擦黑, 此时正是戌时三刻。 她嘟囔道:“怎的回来这般晚。” 今日送她回府后不久,他便立即出门去了,竟出去了这样久。 霜云未听清,疑问地唤了声:“娘子?” 贺之盈索性从软榻上起身,“走, 去风竹院瞧瞧。”- 贺府入夜后纷纷点亮悬灯, 府中灯火星星点点,霜云和紫锦一人手提着一盏灯笼, 跟着贺之盈行在通往风竹院的小路上。 贺之盈左脚崴伤了, 行得比往日慢了些。 霜云心直口快, 忍不住问,“娘子,您就这样原谅表公子了?” 一旁的紫锦狠狠瞪了她一眼, 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贺之盈却毫不在意, “他那日说话委实过分, 我也确实图谋他的权势,既他已表明想要我诚心相待,我也别有所图, 那也不必再计较之前的事了。” 虽然因着他先前种种行为, 她目下对他着实没有几分情意, 但既然日后要成婚, 她认真待他还是做得到的。 霜云仍旧忿忿不平, “表公子这般眼高于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天神下凡呢。我瞧着他一点儿都配不上娘子。” 贺之盈哭笑不得, 但内心却哀叹,她又何尝不想有机会选择自己中意的婚事呢?若是没有三皇子,她前世或许能寻到中意的男子,而不是被当作一颗棋子为人摆布,今世也不必如此紧迫,每日如有把利刃悬在她的头顶,费了不少功夫才解决这个傲睨一切的表兄。 她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能直接一步到位,解决三皇子就好了。 她摇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袋,回过神,发现已行到风竹院外。 紫锦出声道:“咦,怎的没人守在外头?” 贺之盈知晓,表兄院中人事虽简单,但以往总是有两个小厮候在院门。 她道:“进去看看。” 穿过那条竹林小径,院中竟也是空旷,一人都无。 贺之盈眉心微蹙,心下生疑,莫不是又出门去了?那为何她的人手没有来回报? 她将目光落在那点亮着灯的寝房上。 她吩咐道:“你们在此处等我。” 说完便抬步,她左脚受伤,步下缓慢地朝那寝房走去。 风打树叶,击得沙沙作响,夏蝉开始鸣叫,一片响动之下,紫锦同霜云提着两盏灯笼侯在院里,微弱的光如两个沉静星子坠落在漆黑小院般。 光亮自门扉的小缝中泄出。 贺之盈眉心微皱,怎的连门都未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念及他的安危,她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 门内传来些细微动静,贺之盈试探地唤了一声:“兰衡哥哥?” 门内人似是被她惊动,那声响大了不少,瓶瓶罐罐碰撞声清脆,夹杂着细微的衣物布料摩擦声,听上去很是慌乱。 心中疑云更甚,莫不是三皇子又派贼人前来?! 贺之盈未细想,将门推开—— 只见正对着门的红木桌旁,英俊郎君衣襟敞开,露出如玉一般莹润的结实胸膛,但腰腹间却胡乱地缠上了几圈绷带,隐约有血红渗出。 而房中的另一个男子手足无措,面色慌乱地看着她。 长风慌忙地喊了一声:“贺娘子。” 今日捉到洪旭辉,殿下套出他的私宅位置后,院里的暗卫们立即悄摸地从小门出了府,跟上殿下一同前往。对方的人手在先前的交锋中元气大伤,但他们也落不着好。 殿下料想今夜对方不会再有动静,贺府中一向清净,便将那些暗卫们都留郊外的秘宅中了,令他们破晓时再悄悄回府,此刻他们要么正在养伤,要么留下收尾。 但长风未想到,贺娘子大晚上忽然造访风竹院,他忙着在给殿下上药,蝉鸣聒噪,他一时间竟未听见贺娘子的脚步声同气息。 因着被塞过几回美人,甚至是小倌,殿下很是忌讳旁人擅自闯入寝殿内,以往便因此发配了不少人,贺娘子如此贸然闯入,殿下又该生气了…… 长风不由得将目光挪到身旁坐着的郎君身上,只是他家殿下连看都不看他,直直看着贺娘子,但观其面色,不似愠怒的模样。 长风挑了挑眉。 贺之盈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她是头一回看到郎君如此情状,下意识地便想移开眸子,却被他胸膛上的一处印记攫住了眼眸…… 贺之盈身体一僵。 那是一个小小的胎记。 如月牙一般…… 熟悉的形状让她脑中有无数道惊雷炸开,她恍然地正要定睛细瞧,怎料那郎君就立即将衣裳合上了。 男人一边系着衣裳,一边漫不经心道:“你先下去。” 长风应了一声,手脚轻快地将红木桌上的放着几瓶伤药的托盘端了下去。 直到长风将门阖上,贺之盈仍旧如同被定在原地一般,双耳都开始鸣叫。 怎么表兄会和那太子有一样的胎记…… 她脑中顷刻间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太子,那个与她翻云覆雨后杀了她的心狠手辣的太子。 但又立即被她的神智否定。 不可能,她分明记得清楚,前世太子容惟一直待在京城,何况无诏离京是大罪,他若是来济江待了这样久,朝中早有风言风语传出了,但她却并未听父亲提过。 更何况,表兄可是带着姨母的书信而来,她也未曾听闻表兄同太子有何交集,眼前的这个表兄货真价实,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许是灯火幽暗,许是她眼花了,只是相似的胎记罢了,不可能会是那般荒谬。 在胸前长胎记,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会的…… 心中霎那间百转千回之后,定论之后脑中才微微清明,连带着绷直的身体放松了些许。 容惟已系好衣裳,披起了放在一旁的外袍,皱着眉看向她,见她正盯着地面出神。 咳……先前她那般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胸膛,长风还在房内呢,真是个胆大的女娘,见过他的身体后又出着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垂眸看了眼胸膛,那处已被雪白中衣包裹,但他记得因为常年习武,他的胸膛结实遒劲,腰腹有着块垒,应当不算丑陋吧……她为何是这个反应? 他忍不住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贺之盈被他言语拉回了神,连忙摇头否认,扯出笑道:“没有。”说完方才反应过来,担忧道:“兰衡哥哥,你受伤了?” 容惟迎着女娘关切的热烈眼神,神色淡淡道:“不碍事。” 女娘上前几步在他身侧坐下,身体朝他挨了些许。 熟悉的香味立刻传来,如蛊虫般钻进她的腔道。 她神色担忧,一对秀眉紧紧拧了起来,“怎能说不碍事呢?是不是又是那伙人。” 他对上女娘水光潋滟的杏眼,轻点了点头,“遭了埋伏。” 埋伏? 贺之盈情急几分,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还有哪儿受伤了?” 说着就要掀开他的袖子。 那云锦中衣上的玉手还未掀动就被摁下,郎君的手掌就这样直接的贴在她的细嫩手背上,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手掌上粗糙的茧。 她慌忙抬头去看他,眼前视野闯入他的薄唇,形状好看,许是在她来前抿了不少茶,现下在摇曳烛火之下泛着薄薄一层水渍,极淡极淡的茉莉茶味被她挺翘的鼻捕捉。 她忽地记起,以往见到他,有那么几回他总是端着那副无波无澜的姿态,静静坐着饮茶。 而被他送入口中,在他那唇舌间滚过的那一杯一盏,皆是她特地吩咐人送来风竹院的,她亲手制的茉莉茶。 贺之盈胸口泛起几丝异样,滞涩起来。 那昏黄的烛火摇曳生姿,他二人照在后头净白墙上的一对影也随之摇荡,周遭凝滞低沉,她不禁心旌摇曳起来。 风停了,蝉静了,天地之间阒无人声,沉寂一片。 她不知受何驱动,鬼使神差地微扬了扬头,朝他薄唇贴近几寸…… 但那薄唇忽地挪开一寸,他英挺的鼻尖堪堪擦过她的鼻尖。 贺之盈顿时无助,此刻她反应迟钝,只下意识追去目光,捉到他的一丝仓皇之色。 他已挪过了头,并不看她,只以那峭拔的鼻梁面对着她。 他以手掌包住她的小手,动作迅速地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挪开,如方才无事发生一般,口中沉静道:“没有。” 贺之盈赧然地收回手,压下心中的羞恼,面上轻笑:“没有便好。” 男人垂下眼睑,看向她的脚,只有一对镶嵌着明珠的鞋头露在裙摆外,他忽道:“你的脚如何?” 女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左脚,“霜云帮我揉了药,现下倒是不疼了。” 容惟点点头,昏黄灯光为他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柔和金边。 房内又安静下来。 女娘因着先前的主动之态,心中漫起尴尬,装作忙碌地理了理披帛后以手撑桌站了起来,脚下缓慢地朝门口挪去,口中道着告辞之语:“兰衡哥哥,那你好生歇息,我便先回院了。” 手腕忽然被捉住—— “等等。” 被猝然一捉,加之她本就受了脚伤,脚下一个不稳,竟朝身后跌去。 第36章 第 36 章 贺之盈只感觉眼前视野急剧晃动, 情急之下,她反应迟钝,四肢失去了神识控制。女娘为维持平衡, 双手慌乱地朝周围抓去,如坠崖之人欲捉住救命稻草。 “嘶——”一道轻吸凉气声音在混乱之中响起。 贺之盈感觉整个人狠狠地撞到了容惟怀中,她与之相撞的地方疼痛蔓延。 女娘听到他的抽气更加仓皇,情势更加慌乱,脑中尚存的几丝清明告诉她, 她似乎伤到了表兄。 她心中顾念着表兄的伤势, 也不知伤到了哪儿,慌慌张张地抬首往上望去—— 一道闷哼声响起, 而与之而来的还有她头顶的疼痛。 女娘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痛处, 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在伤处, 直疼得女娘小脸上精致的五官拧皱成一团,原本清浅的眼里瞬时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壳。 而被她击打的郎君也未好到哪儿去,与她左臂相触的胸膛起伏得剧烈, 声音似被她接二连三的“攻击”冲撞得有些嘶哑, “贺之盈, 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的俊秀面容在一片水汽中模糊闪烁,贺之盈的语气充满了歉意,软声道:“兰衡哥哥, 对不住, 我不是故意的。” 容惟却没接话。 水雾朦胧之中, 她压根看不清他的脸, 唯一能知道的便是, 他正盯着她。 贺之盈这才留意到此刻她与他挨得那样近,她的大腿隔着夏裳贴着他, 上半身几乎靠在他胸膛,郎君年轻气盛,如火炉一般,暖暖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至她身上,心里。 意识到这点后,她的胸口剧烈顷刻间跳动起来,声音大得仿佛两个人都能听见,贺之盈叫苦不迭,他不会听到了她如擂鼓般的心跳了吧…… 害怕落面子的女娘悄悄地透着消散些许的水雾,勉力观察面前男人的神色。 只见他脸色幽暗,眸中漩涡暗涌,正沉沉盯着她的一双眼。 浑身的血液似停顿了一瞬,女娘回过神后挣扎着便要起来。 怎知容惟在她跌坐之时将手放在了身旁的红木桌上,双臂竟无意识地如牢笼般将她困囿于他怀中。 贺之盈被他的长臂一挡,加之起身那一瞬忘却了左脚的伤,过于迅猛的动作顷刻间便牵动了沉寂已久的腿伤,她左腿一软,又往后跌了回去—— 疼痛如瀑布飞流,顷刻流转在她血脉之间,她的脸又不受控制地皱巴起来,颤抖着轻轻抬起左脚,以缓解剧烈的疼痛。 郎君微微倾身靠向她,问道:“碰到脚了?” 她噙着因疼痛而溢出的泪花,点了点头。 容惟眉心紧皱,压着声音道:“你先起来,我看看。” 女娘一只手抓紧了他腰间的衣裳,略带委屈地说:“起不来,我脚疼。” 郎君被她的动作弄得腰腹一绷,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贺之盈再度抬首望向他,眼睛像小鹿一样纯净,蕴着点点委屈,鼻头微红。 容惟眼神阴翳,不知正想说点什么,嘴唇微动,敏锐的女娘立即察觉,眼神往下挪动了几寸,最终停留在他的薄唇上。 见状,他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但她似是丝毫不觉,只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唇。她鼻尖正对着他的薄唇,呼吸之间呼出的热气裹挟着海棠香重重击在他的唇上。 他微掀唇道:“贺之盈!” 却不防脖颈被一道力猛然扯下—— 轰—— 少女的双眼迅速撞进他的满带震惊的眼中,唇间一阵濡湿传来,一阵酥麻迅速地从脊椎骨处密密麻麻地爬起。 贺之盈她双臂环着他的脖颈,用力拉下对准那两片唇瓣后迅疾地闭上双眼,她将勇气都用在了前头,此刻她勇气耗尽,不敢去看他的反应。 暖黄寝房之中,娇小的女娘就那样坐在高大郎君的腿上,衣袖下滑落出一节藕臂,那女娘微微仰头,与郎君双唇紧贴,平日本就嫣红的嘴唇,许是因为此刻心中激荡,血脉之间加速涌动流向面部,变得更加娇红。 她做了活了十六年,快十七年来最大胆的事,而她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知道此刻胸腔处是一片充盈,有枝枝春花肆意盛放。 或许,也许……她确实,在她未感觉到的时候,在暗流涌动之下,对他生了几分真心? 极度的紧张令她只是贴着他的唇,不敢再多动一丝一毫,纤细的身躯此刻以着一个略显诡异的姿势,如被寒凉冰雪冻在大雪纷飞之中般僵住。 唇间柔软的触感带来阵阵潮水,不断地侵袭着她,她五感中除了触觉似乎都被潮水覆盖淹没,不——她惊讶发现,还有听觉存余。 心跳轰鸣,混沌之间,不知是她的,还是此刻与他双唇相贴的郎君的。 周遭气息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流动,凝滞在二人之间。 贺之盈悄悄掀开眼帘,面前的郎君似乎陷入了沉睡,身体止住不动,面色淡然,唇部更是丝毫未动。 就像她在强迫他一般。 贺之盈顿觉无趣,神识在此刻逐渐回笼,原本激荡的心情被几分羞赧覆上。 女娘双臂一松,头微微后仰,就要分开黏连的双唇。 腰间猝然一紧,原本一动不动的郎君忽地倾身向她,那薄唇也有意识地追着她,压了过来,呼吸间又黏连在一处—— 她瞪大杏眼,与郎君涌着奔腾的浪潮的一双眼相撞,如天雷重重滚过,贺之盈顿时忘记了呼吸。 她的皓齿因突如其来的力道重重地磕上他的唇,一股铁锈味顿时弥漫在二人相贴的双唇间。 但此刻,谁都未有心思顾及,在心跳怦然间,只凭着本能交换唇间的濡湿,他笨拙地吮着她的下唇,一口利牙将她唇周磨得疼痛热辣。 相贴的肌肤一片滚烫,热意在唇齿间流转。 分明只是两唇相碰,但贺之盈却有溺毙之感,一道娇吟溢出唇角,即刻被吞没在唇瓣相交间,腰间被收紧,她上半身紧紧地贴在容惟身前。 意乱情迷之中,她似乎无意中压到了郎君受伤的腹部,他皱着眉闷哼了一声。 贺之盈一个激灵,情潮褪去,立刻后仰将二人分开,不顾眼中压着惊涛、追唇过来的郎君。 “兰衡哥哥,你的伤……”她气息不稳地道。 她唇上的口脂花了,肆意糊在嘴周,眼中波光潋滟。 容惟眸色更深,强压着平复紊乱的呼吸,但嗓音却嘶哑非常:“无事。” 女娘仍是担忧,“可是我感觉你伤处更僵硬了……” 容惟闻言一顿,不自在地偏过头,强调道:“无事。” 贺之盈点点头,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挂在他脖颈上,立即慌张地收回。 “我……我先回去了。”她右手摸索着桌面想要借力站起,却触到一片温热。 是他的手。 他的手不知何时从她的腰肢又挪回到了红木桌上 那只小手如触电般立即收了回来。 身侧的郎君胸膛震动,轻轻的笑从唇角中溢出。 贺之盈不敢去看他那破了口子,闪耀着水光的嘴唇,羞赧地又将右手按在桌面撑起身来。 女娘站直后,一瘸一拐地走出门,那脚步迅速,想来若不是崴了脚,此刻已跑出门去。 院外又响起了两人的脚步声,伴随着听着显然是受了脚伤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容惟垂下眼来,眼帘覆住了眼中的情绪。 门扉处响起两声敲门声响,随后长风的声音跟着响起,“殿下。” 容惟理了理腰间衣袍,方沉声道:“进。” 长风推门而入,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郎君唇上的口子时顿住,“殿下,您的嘴唇流血了。” 一边暗自惊叹。 没想到殿下英明在外,可私底下近弱冠之年的殿下,都这么大人了,同贺娘子饮个茶水还能不甚将唇咬破。 长风的好意提醒换来了自家殿下的一记眼风,那警告之意下竟暗含着几分羞恼。 长风委屈地低下头,他好意提醒罢了,怎的还不领情。 忽地记起自己想要说的事,又道:“殿下,那荔枝要给贺娘子送去吗?” 殿下午后好端端地提起那荔枝之事,长风心中暗自得意,幸而当初他见那荔枝不过几粒却又极其珍贵,擅自做主留了下来,怎料殿下还真问起了此事。 长风自得地揽功,果不其然,顺利地得到了他青睐已久的,放置在东宫库房中的一柄长剑。 长风耐心地看着容惟,等待殿下吩咐。 幽幽烛火旁握着茶杯的郎君动作一顿,片刻后又沉静地下命令,“明日再说。” “是,属下告退。” 待门扉完全阖上后,那握着茶杯的郎君将那白瓷茶杯放置桌上,几滴茶水溢出,很快没入锦布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洇痕。 容惟合上眼眸,那双唇相贴的触感,唇上破口的刺痛感在黑暗之中更加明显。 方才他拉住她,原本是想给她荔枝的,但谁知后面竟会发生了那样的事…… 一向冷静自持,脑中清明的他,那时竟完全将此事抛之脑后。 他睁开双眼,轻轻抚上脖颈处的一道划痕,那划痕微红,斜斜向下,就要没入衣袍之下。 一声冷哼溢出唇角。 真是个牙尖,手也利的女娘。 第37章 第 37 章 贺之盈风风火火地出了风竹院, 紫锦同霜云不解地对视一眼,连忙提步跟在后头。 “娘子,小心您的脚。您等等婢子们。”霜云在后头唤道。 贺之盈虽一瘸一拐, 但仍尽力走得飞快,不过半炷香便回到了月海楼。 女娘直奔寝房,迅速将房门阖上,紫锦同霜云险些将鼻尖撞了上去。 望着紧闭的房门,二人只好在院中候着, 等待娘子传召。 霜云望乌黑的天, 忍不住道:“表公子是不是又惹娘子生气了?” 紫锦摇摇头,表示不知。 忽然, 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二人连忙上前迎着门后的女娘, “娘子。” 却见贺之盈手中拿着一封信, 以蜡封口,封皮上书着簪花小楷,就要递给紫锦。 紫锦双手接过, 疑惑道:“娘子怎的突然想起给朱夫人写信了?” 朱夫人, 便是贺之盈在京中的那位姑母, 贺岚。 贺之盈微皱起眉,沉沉道:“许是我多想了。” 羞赧褪下后,她又想起了与她唇舌交缠的郎君胸前的那道月牙胎记。 月牙胎记出现在她梦中多回, 是她萦绕不去的噩梦, 而如今, 这道胎记竟出现在了与她朝夕相处的表兄身上, 怎么会这般巧合? 但是无论贺之盈怎样推演, 都觉得眼前的表兄不会是那心狠手辣的太子。 许是她前世为人所害后实在是敏感异常,虽然她心知是她多想了, 但还是先修书一封给姑母,请求姑母先派遣人手调查一番,待她上京后也能知晓结果。 她容不得有任何意外出现,令她今生再陷囹圄。况且这样一来,她也好心无旁骛地专诚待他。 “婢子这就去安排。”紫锦领命,拿着信去找贺府小厮了,以保在天亮后便能寄出。 霜云上前一步,“娘子,婢子伺候您洗漱安寝吧。” 贺之盈点点头,今夜心中激荡,情绪如浪潮般起起伏伏,现下身体不免染着几分疲惫。 梳妆台前,绘着西府海棠的纱灯为女娘欺霜赛雪的小脸染上昏黄,双鸾菱花镜中映照的面容仙姿佚貌,只是这唇比往日红肿些许,更如正绽放的红牡丹一般。 女娘闭着漂亮的一双眸子,青丝如瀑,柔顺地散在背脊上。霜云正给自家娘子通着发,目光落在了女娘的红唇上,怔愣了一息后疑道:“娘子,您的嘴唇怎么肿了?” 贺之盈睁开双眼,这才看到了镜中格外红艳的自己的唇,她先前回房时已经将糊了的口脂都擦了干净,未曾想此刻的唇还是这样红润。 她现下相信那郎君确实未接触过任何女子了,前头他扣着她的腰,二人贴唇交缠时,他的动作甚是笨拙,口中利齿时不时磨到她娇嫩的唇瓣,后头更是又吮又咬。 难怪肿成这般…… 贺之盈搪塞道:“许是上火了。” 霜云通发的动作微缓,思索着最近的膳食,因着夏热,府中菜色也以清淡爽口为主,似乎不含什么上火之物呀? 贺之盈面上浮上几分绯色,扯开话题道:“对了,我令你打的玉佩如何了?” 娘子今日从山上回来后,不知为何提起了要将先前得到的一块品相极好的羊脂玉打成玉佩,那玉娘子得了许久,都未舍得打造,如今花重金寻济江中最好的雕玉师傅不说,还要求一定要在这几日内打完。 玉佩样式由女娘亲自所画,很是精致好看,但那样式……霜云一见便知道定是要送给表公子的。 霜云心中叹了口气,答道:“娘子一向都是寻王师傅雕玉的,您还不放心他的手艺吗?” 贺之盈嘟囔道:“也是,他那般挑剔,也不知会不会喜欢。” 霜云见着自家女娘俨然一副陷入情网中的忧思模样,心中一咯噔,“娘子这般用心了,表公子若是再不领情,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女娘脸上染上一抹笑,“也是。”说完握住霜云的手,“好了,不必通了,安寝吧。” “是。”霜云连忙去为女娘放下帷帐- 假山林立,璀璨日光之下湖光四射,湖中的红黑锦鲤围成一群,竞相抢夺着玉手撒下的鱼食。 “你在这里。”身后忽然响起的一道声音,将她吓了一跳,手中的鱼食碗险些没拿住,要落进湖中去。 贺之盈转身,小脸上扬起明媚笑容,一对如琉璃珠般的眼眸光芒流转,“兰衡哥哥。” 今日他换了一身云水蓝,贺之盈恍惚片刻,依稀记起他初到贺府那日,就穿着这身衣袍。那时她被他的不凡的姿容所惊艳,而如今……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定亲走六礼。 郎君依旧通身贵气,周身散着生人勿进的疏离气息,神情淡漠,但他的双唇…… 贺之盈目光下挪,落在他破了一道口子的下唇上。 她恍然忆起,昨夜意乱情迷中,她似乎不慎将他的下唇磕破了,这道口子想必就是那时留下的。 见女娘面若红霞,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唇上,那心中的痒感又起,他咳了一声,侧首道:“长风。” 贺之盈这才注意到身后的长风托着个箱子,她疑惑:“那是什么?” 一旁的紫锦也上前帮着长风,将箱子放在凉亭内的石桌上,隐隐有凉气在空中漫开。 长风答道:“贺娘子,是几粒荔枝,”见贺之盈瞪大了双眼,他继续面不改色地扯谎,“老爷得了圣上赏赐,挂念公子远在济江,派人快马加急送来了。” 事实上,分明是自家殿下主动修书回去讨要的。 贺之盈怔愣,盯着容惟的眼睛,“兰衡哥哥,你自己不留着么?” 他移开目光,掀开那箱盖,晶莹剔透的冰中包裹着几粒圆圆的红艳,他拿出一粒把玩,口中随意道:“我不喜欢吃,荔枝珍贵,你不是爱吃么?莫浪费了。” 贺之盈眼眸如蕴着夏日清泉,此刻盛满了感动心绪。 他不喜欢吃荔枝,府上怎会不知,又怎么会千里快马地给他送来呢? 他居然还记得她爱食。她只在灯会那夜的茶楼中与他提过一次,她喜食荔枝,但可惜只食过一回,没想到他那时外表看着冷淡,竟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心中被甜意填满,胀得快要破开,她上前一步,展臂抱住他精瘦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之上。 长风眉毛一挑,紫锦一声惊呼险些溢出口,二人对视一眼,立即背过身走到凉亭外。 容惟蹙眉,“你做什么?现下在外头。” 贺之盈收紧了手臂,从他怀中仰着小脸看他,笑道:“不在外头便可以了吗?” 容惟一噎,用手别过她的脸,“我可没这么说。” 贺之盈轻笑一声,放开了他的腰,后退一步,从他怀中退出。 温香软玉顷刻离开他的怀里,他垂下眼睑。 贺之盈语气认真,正色道:“兰衡哥哥,谢谢你。” 容惟皱眉,语气带着些警告,否认道:“我不喜欢才送你,你可别多想。” 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贺之盈笑容不减,“我明白,恰巧我也有一份大礼要送你。” 容惟闻言抬眼,语气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之意,“什么?” 她眼珠骨碌一转,狡黠地笑,“保密。” 一片羽毛轻轻地在郎君胸口挠了挠,容惟无奈地瞪她一眼,淡然道:“我还有事。” 说罢依旧如往常一般,也未等她回答,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贺之盈却也不恼,朗声唤着凉亭外背对着他们的紫锦,“紫锦,将东西收起来。” 那冰中的火红又被盖上,贺之盈忽地记起,昨日山洞中他说五六日后便会回京,难怪他看着如此匆忙…… 女娘垂下眼睑,长睫在面上投出一片阴影,眼帘盖住了眼中的失落- 两日后,一辆摇金坠玉的马车停在了玉石铺旁。 那女娘戴着帷帽,观其周身气质便知是世家贵女,一长相讨喜的婢女在一旁打着伞,跟着女娘进入铺中。 “娘子看看可有中意的?若是这些没有,铺中还有些……”铺中伙计立即热情招呼道,许是新来的,并不认识这位常来光顾的女娘。 霜云打断道:“我们是来拿玉的,前些日子请你们师傅雕了件玉佩,不知雕好没有?”说着将袖中的竹牌递了上去。 那竹牌刻着铺名,上头用不褪色的松烟墨书着“壹”。 这家玉石铺是济江名声最佳的一间,珍惜的玉石尚不足为奇,那主家的雕玉手艺才是令这间铺子声名大噪的主要源头,因此每日来请求雕玉之人数不胜数,但那主家矜才,只肯雕上等玉石。 许是人数众多,他们会为送来的玉石挂上竹牌,一份交给客人,客人凭牌取玉,以防弄混。 而贺之盈不仅在此光顾数年,此次更是花了不少银两,又用的是极品羊脂玉,因此取得的牌号为一。 那伙计接过竹牌,殷勤道:“娘子不妨先在楼上雅间歇息片刻,我这就去取娘子的玉。” 贺之盈点点头,带着霜云上楼- 待得取完玉佩从铺中出来,已过了一炷香。 霜云小心地抱着那装着玉佩的锦盒,口中惊叹道:“王师傅的手艺还真是日益精进,这玉佩雕得真是尽美尽善,”说着又凑近自家女娘,小声道:“我看,表公子这回定然挑不出什么错来。” 女娘戴着帷帽,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一声轻笑。 “贺娘子!”身侧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贺之盈欲上马车的脚步一顿,回首望去,竟然是那日游湖采荷时,邀她与沈若真入宴的江大公子,江皠。 他今日一身竹叶青,腰佩美玉,更衬得他面容温润似玉,风度翩翩。 贺之盈微微掀开帷帽的轻纱,露出半张脸,“江公子。” 江皠欣喜上前,同她搭话,“真巧,竟在此处碰到贺娘子,对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是脚摔伤了吗?”说着担忧地看了眼她的左脚。 江皠自那日之后又给她递过一次帖子邀她赴宴,但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未去,方才他许是看见她走路有些不顺,便主动出言关切。 贺之盈面不改色,“不慎摔了一跤,现下好多了,多谢江公子关心,江公子是来买玉的吗?” 江皠笑容柔和,“正是,家母过些日子生辰,正想着打枚玉佩以作生辰礼。说来娘子请恕我唐突,我见娘子腰间佩的海棠玉佩不俗,想是对此颇有研究,不知娘子今日可有空为我掌掌眼?在下为着这一份生辰礼实在是焦头烂额得很。” 午后日头毒辣,炙烤着城内。 容惟正从暗牢中审完人出来,今日总算让那杨标吐出几个有用的字了,心下舒畅不少,正骑马带着长风回贺府。 忽地被街边那熟悉的身影牵住目光,那早晨还扑入他怀中的娇小女娘,此刻站在一家玉石铺旁,正同一个郎君说着话。 容惟眉头微蹙。 待得看清那男子面容后,他双眼微眯,有墨云在他眸中翻涌。 第38章 第 38 章 长风纳闷地看着自家殿下忽地勒马停下, 见他一直盯着右前方,也纳闷地顺目看去,惊诧道:“公子, 那是……江公子?”说着不待回答,又自顾自地囔囔:“怎的和贺娘子在一块?” 容惟眼中阴云密布,勒紧了手上的缰绳。 长风跟随容惟多年,已对他的面色十分敏锐,他知道, 傲然的殿下此刻已是怒上心头。 他试探地询问道:“公子, 要过去看看吗?” 那睥睨一切的郎君将手抬起,无名指同小指自然地微垂, 语气听着却是漫不经心——若是长风不了解自家殿下, 也会认为他此刻心境依旧无波。 “不必, 回府。” 说罢一夹马腹,那骏马带着郎君顷刻跃出一射之地,飞速地从女娘身边闪过。 长风心里叹气, 殿下当真是越发不冷静了, 竟然在闹市中纵马。 他摇了摇头, 无奈地拍马跟上。 背对着街路的女娘自然没有看到在道路上纵马疾行的两人,她此刻正纠结着是否要应下。 上回江皠在小宴上为她挡了好几回酒,算了, 索性今日无事, 她不过顺手而为, 为他掌掌眼也无不可。 她客气地笑, “江公子谬赞了, 不过我不甚了解令堂喜好,怕是选不出特别合心的, 江公子稍作参考即可。” 江皠作揖道:“娘子肯为江某掌眼是江某之幸,”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子请。” 贺之盈点了下头,回了他的礼,便提步往里走去- “公子,娘子,是想看些什么?” 雅间内,角落置了冰碗,凉气顺着雕花窗外吹来的微风在室内游蹿,那青花缠枝香炉内燃着的龙脑香被凉气裹挟,一同吹入腔道,令人在酷暑之下脑内清明。 伙计殷勤地为二人奉上茶水。 江皠笑得依旧温和,如三月春风拂面般,易令人心生好感。 “不知贵店可有鹤纹玉佩?” 那伙计忙道:“有,小人这就为公子拿来。” 那伙计见江皠气度非凡,自然热情招待,脚下迅疾地退出雅间,为二人取玉去了。 贺之盈早已在进雅间时便摘下帷帽,隐在薄纱下已久的朱唇粉面展露在外,她今日一身素白流金云纹霓裳裙,像极了夏日里的雪魄冰花。 江皠啜了一口茶,主动笑着道:“听闻贺娘子不日将上京。” 贺之盈不知为何他忽地提到这一茬,还是实诚道:“正是。” 温润如玉的公子笑得更温蔼,“真是巧了不是?我过些时日也要进京,好准备明年的春闱。” 贺之盈一愣,一息后又扯笑,“如此真是凑巧了,那我便在此祝愿江公子顺利夺得功名。” 女娘爽快地以茶代酒,扬头一饮而尽。 江皠回以一盏,打趣道:“那上京后若我再举宴,贺娘子定要赏面。” “自然。” 话语间,那伙计已拿来几块雕得栩栩如生的鹤纹玉佩,热情招呼江皠,“公子,铺子里最上等的鹤纹玉佩都在这儿了,您瞧瞧可有中意的?” 江皠应了一声,目光在那几枚玉佩上逡巡而过。 那几枚玉佩不但玉质通透,其上雕着的鹤纹更是细致精妙,仿若随时便会化形,展翅而飞。 江皠扫了一遍,面色依旧温润,看不出是满意抑或是不满意,扭头望向坐在身侧的女娘,“贺娘子觉得呢?” 贺之盈闻言专神地细看,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双鹤飞翔玉佩,不但雕工细致,更为重要的,是它的寓意更为切合。 江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道:“贺娘子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随即侧目以眼神示意身旁的随从取银两,对那伙计道:“便是这块了,劳烦帮我包好。” 那随从取出金锭,递给伙计,“多的赏你了。” 这锦衣郎君彬彬有礼,出手又极为阔绰,伙计脸上笑容更加热烈,“多谢公子,我这就去将它仔细包好,绝不损伤一分!” 江皠温然应了声,又回头看向贺之盈,略带感激道:“今日多谢贺娘子了,我为着家母的这份生辰礼,也是千挑万选多日了,今日终于有了着落,想是今夜定能安然入睡了。” 贺之盈受宠若惊,“江公子客气了,你本就看上了那玉佩,没有我你也会买下它的。” 江皠不以为然,微微摇头,“但贺娘子陪我挑了大半晌,费心劳神的,不若也挑上一块玉石,由江某赠与娘子?” 贺之盈自然不是那等贪恋富贵之人,更何况她不过顺手帮忙罢了,连忙摆手推拒道:“不必不必,左右我午后无事,江公子上回也帮我挡了多回酒,就当抵过了。” 江皠闻言笑容深了几分,温声道:“贺娘子当真是心慈面善。” 贺之盈回以一笑,这江公子当真是谦谦君子,与她之前碰到的江二公子江皓差距甚大。 江皓与陈大娘子的事儿闹大后,江皓先是死活不认,但江家一向作风严厉,最终迎了陈大娘子进门,但新婚第二日便有人传出江皓出现在花街柳巷。与这光风霁月的兄长江皠一比,二人但倒不像是一对父母生出来的兄弟。 二人选完玉佩后出了玉石铺,贺之盈站在马车前与江皠辞别。 江皠客气道:“今日多谢贺娘子了。” 贺之盈此刻已戴上帷帽,只隐约可见她绽开笑容,露出雪白皓齿,“哪里的话,那我便先回了。” 江皠又“诶”了一声,女娘脚步一顿,不解地看向江皠。 江皠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唐突,讪讪笑道:“哪有让娘子独自回府的道理,我送送娘子吧。” 贺之盈摇头拒绝,江皠若是打马跟随在贺府马车旁,明日便会有风言风语传出了。 “不必了,此处离我府上不远,江公子府邸又与贺府方向相反,现下天色不早了,江公子还是尽快回府吧。” 江皠没有再坚持,只作了一揖,目送女娘登上马车。待女娘行出一射之地,马车消失在日光中,才拍马掉头而行- 回到贺府时,正在日暮之前,日头已要偏移着往下落,日光微微染上一层薄金。 走到月海楼院外,就见一女子守在院外,身型熟悉。 贺之盈定睛一看,加快步速迎了上去。 “紫锦,你怎的在外头候着?”女娘疑惑问道。 紫锦神色不太自然,似乎顾及着什么,低声道:“娘子,表公子来了,等您半个多时辰了。” 半个多时辰?贺之盈一愣,半个时辰前她似乎才进那玉石铺不久。他今日已经办完事了?怎的突然来寻她了,晨间不是刚见过吗。 想起那匣子荔枝,贺之盈嘴角往上勾了勾。 表兄虽然看着冷情,但自昨日山洞之后,待她倒也真诚。 她望了望霜云抱着的锦盒,正巧,将那玉佩赠他,免得又要往风竹院走一趟。 女娘抬步往里走,直接忽略了紫锦挤眉弄眼的暗示。 容惟正站在院中,摘了朵她院中种着的月季,正扯着那月季的朱红花瓣,地上已落了几片红艳。 贺之盈一怔,忙过去阻拦,“兰衡哥哥,你做什么这般摧残我的花,这可是我精心照料的花。” 说着便从他手中夺过那已被他扯了一半的可怜月季。 容惟目光沉沉,并不回答她有关月季一事,语气不善,“你去哪儿了?” 贺之盈顿感莫名其妙,往日也未见他在意她去了何处。 “玉石铺。”她答道。 容惟扫了一眼霜云抱着的锦盒,冷然道:“这是他送你的?” 贺之盈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神情不解极了,“你见着我了?那你怎么还问我,而且你也没同我打声招呼,我……” 郎君脸上风雨欲来,打断女娘要说的话,“他送你什么了?” 贺之盈这才反应过来郎君的情绪从何而来,内心颇有些哭笑不得。 一道念头闪过。 女娘意兴盎然地看着他,“没什么。” 本就没什么。 郎君闻言面色更加黑沉,上前一步,他双腿修长,二人之间的距离立即缩小,顷刻间暗流涌动。 他冷声道:“是什么?丢了。” 贺之盈双眸似夏日午时泛着细碎银光的山泉,神色饶有兴致,“兰衡哥哥,你是吃味了吗?” 面前的郎君显而易见的身形一顿,立即断然否认,“没有。” 女娘狡黠地笑,“可我不想丢了它。” 那可是她花重金专程为他打造的玉佩,怎能说丢就丢? 那郎君咬牙,从齿间挤出话语,一字一顿,“贺!之!盈!” 贺之盈轻笑出声,“你不妨打开看看。” 容惟一怔,似是意识到了女娘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去将那锦盒接过。 “啪嗒”,锦盒锁扣轻响,里头的物什渐渐露于日光。 是一块玉质莹透净纯,细腻温润的羊脂玉,触手生温。其上雕出了一株空谷幽兰,兰草高洁坚韧,清秀雅淡,雕工精细,兰草花叶脉络清晰可见。 容惟呼吸一窒,用手指轻轻抚过那玉佩兰草纹样的凹凸。 兰草…… 兰…… 其中意味,抑或说,这是赠给谁的,再明显不过。 身后响起一阵徐缓的脚步声。 女娘将手负在身后,踱步而上,面上带着淡淡笑容,一副闲情逸致之态,只是因着左脚有伤,走路时一瘸一拐,倒破坏了那淡然之姿,稍添谐谑。 “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1)。”少女神色得意,微扬着头,朗朗吟词。 她将头凑到郎君微低的面上,笑得明媚动人。 “怎么样,兰衡哥哥,喜欢吗?” 第39章 第 39 章 济江此时已是气候温热, 连在小院间游荡的风都是微暖,娇俏女娘的一字一句,顺着那暖风送入他的耳膜, 流淌而下,将他的胸腔填满。 方才的烦躁,以及那压在心底的一丝微妙的不安无处而去,俱被积在腹中,那滋味仿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容惟喉头凝滞, 此刻竟无法言语。 贺之盈见他原本浓墨流转的黑眸中被光微微透亮, 眼底笑意更深,佯装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嗔道:“怎么, 你不喜欢吗?” 容惟侧目,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的情绪浑厚,贺之盈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怔了一瞬。 他往日里沉静如水的神色略有动容, 似乎是惊讶融入几分被打动之色。 但似乎, 还夹杂着…… 一丝微弱的挣扎? 贺之盈看不明白,待得正要细看,他又垂下眼眸, 看向他修长的手指正摩挲的那块兰草玉佩。 霜云隔有几步远, 只看见那表公子依旧不开口, 料想这眼高于天的表公子想必又是心生挑剔, 忍不住帮腔道:“表公子, 这可是我们娘子珍藏了多年、自己都不舍得的羊脂玉。这回不但拿了出来,还花了重金请了最好的师傅雕琢, 表公子您虽在京城见过不少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但我们娘子这份情意却是不可比拟的。” 贺之盈心下一暖。 身侧的郎君仍旧微低着头,眼帘垂下,看不清眸中情绪。 她清了清嗓子,对霜云道:“对了霜云,你去帮我看看我出府时炖上的石榴粉羮如何了。” 虽然确有其事,但那石榴粉羮由紫锦在照看着,霜云心知娘子这是要支开她,便也未多言语,应了一声便走出了小院。 顷刻间,小院里只剩下两人。 贺之盈不满道:“你若不喜,便还给我。” 沉默许久的郎君这回反应倒快,直接避过她欲夺物的手,双手迅捷地别在了腰封之上,还顺手将他那佩戴多日的玉佩取了下来,收进衣襟中。 那兰草玉佩同他腰间佩戴的瑞鸟纹银香球,分别垂在腰腹两侧,更衬得他清雅俊逸。 容惟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带着些嘶哑,“你便是去取这个的?” 贺之盈哭笑不得,坦诚答道:“自然,”又偏头反问他,“不然你以为我是去做什么的?” 郎君剑眉微拧,“那江皠呢?” 女娘无奈道:“出来时撞到了,他寻我帮着挑挑他母亲的生辰礼。”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郎君却依旧面色不善。 贺之盈凑上前去,挺翘的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笑得明洁,“兰衡哥哥,你很在意吗?” 一双透净的眸子还闪烁着观察捕捉着他的神色。 她的唇就距他的一寸距离,这般贴近,昨夜昏黄灯火旁的唇齿交缠不约而同地闪回在二人脑海中,二人皆是神色微变。 郎君喉头微动,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偏过头去,依旧否认,“想多了。” 女娘也略微羞涩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咳了一声,也消了与他辩驳的心思,“但愿如此。” 看着她后退的步伐,郎君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一瞬即逝- 从月海楼出来,郎君脚步轻快不少,未过多时便回到了风竹院。 “殿下,您回来了。” 容惟掀袍坐下,倒了杯茶,茉莉茶的香醇气息顿时弥漫在空中。 他浅啜一口,开口问道:“如何了?” 长风递过几页纸,“殿下,有嫌疑的官员都在这上边了。” 容惟接过,目光迅速扫过,一边冷笑道:“我这弟弟还真是厉害,染指盐铁,勾结节度使,现下都将势力渗透到禁中了。” 长风鄙夷道:“可惜棋差一招,派人杀殿下不成,反倒撑不住我们的刑讯。不过那杨标如此嘴硬,我们费时费力多日才套出这一条模棱两可的消息,倒是忠心得很,也难怪三殿下派他前来。” 容惟已将那几页人名粗粗扫过,“待会我会圈出几个人名,立刻给京中传信,先查他们。” “是。”长风应下后,又察觉到一丝不对,疑惑道:“殿下,那我们何时回京,证据不是收集得差不多了吗?” 按计划本该还有三四日才能回京,但未想到事情进展出奇的顺利,杨标也吐出了有用的信息。 在济江的证据已收集完毕,京中那带着人皮面具的假太子已瞒了一月有余,实在没有再滞留济江的理由。 郎君将白瓷茶杯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壁,没有接话。 长风面色一滞,逐渐察觉出缘由,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事态紧急,若您再不回去,三皇子再在圣上面前谗言几句,令得圣上对您起疑就不好了。反正您同贺娘子已说定了,待贺娘子养好腿伤后便会启程上京了,来日方长嘛。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长风的苦口婆心换来了自家殿下的一记眼风。 容惟沉声道:“收拾收拾,明日启程。安排好人马护送杨标等人,将他们毫发无损地送达京城。” 长风领命,“是。” “等等。” 长风离去的脚步一顿,静静等着殿下的下一步吩咐。 房内倏地沉静下来,落针可闻,就在长风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那一直沉默的郎君又开口道:“算了,出去吧。” 长风顿感奇怪,抬目看了一眼面前那个摩挲着茶杯的郎君的神色。 是他看错了吗?殿下这是在…… 纠结? 一向做事果断的殿下也会有纠结之事? 长风困惑不已,眼见殿下又要抬眸看来,又连忙垂下眼。 他试探地道:“那属下告退了?” 见自家殿下依旧沉默不语,长风旋身准备出门,怎料又被自家殿下叫住,“等等。” 长风身形一顿,又回头耐着性子道:“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长风,表兄怎的忽然找我,有要事吗?” 正是华灯初上时,贺之盈跟着长风走进风竹院,忍不住问道。 长风却不细说,语焉不详道:“贺娘子,您见到公子就知道了。” 贺之盈和身旁的紫锦对视一眼,心下疑惑更深,秀眉微蹙。 绕过那一条竹林环绕的小径,眼前出现熟悉的小院。算起来,这小院她也来过多回了。 一向只摆茶盏的石桌上备上了几盘瓜果同下酒菜,一旁还放着一壶酒和两个琉璃杯。 贺之盈更加困惑,怎的还摆起酒菜了?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吧,更何况他们今日都见过两回了! “你们先下去。”郎君沉声道。 说的自然是紫锦同长风,二人对视一眼,应了一声“是”,立即退到小院外。 贺之盈在容惟身旁坐下,问道:“兰衡哥哥,这是?” 容惟不答,往那琉璃杯内斟上酒,是一壶果酒,香甜的气味瞬时绽放在空中,琉璃杯中的酒液映着灯火,流光溢彩。 “能喝酒么?”他问道。 贺之盈点点头,她酒量一向马马虎虎,不过饮几盏应当无事。 几乎是她刚饮完,容惟立刻就贴心地给她倒上,就这样一同饮了几盏。 这果酒酒劲不小,贺之盈顿感先前高看了自己的酒量,此刻脑中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略微有滞涩感时,身侧的郎君开口了。 “明日我便启程回京了。” 贺之盈心头一跳,“这么快?不是应当还有几日么?” 他昨日在山洞中刚同她说的五六日。 容惟又给她倒了一盏酒,“事态紧急,我不便多待。” 贺之盈失落地点点头,虽然她早已做好了他这几日便会离开的心理准备,但他今夜忽然同她说明日便要走,实在是令她措手不及。 浓浓的失落漫上心头。 她又饮了一盏酒。 “也是,你还得回京复命。”说着她勉力扬起一个笑,“索性待我腿好了,便能启程上京了。” 容惟面色微微动容,半晌后道:“不会太久的,是么?”一边又提起酒壶,为她满上,澄澈的酒液映出女娘一张绯红的小脸。 贺之盈此刻已是微醉,掰着手指头,说话含糊,“嗯……应当最迟四月下旬初,便能启程。” 少女醉态比往日多了一分活泼可爱。 容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待你到京城,我便让圣上下旨赐婚,届时到你姑母家传旨。” 贺之盈扬起唇,大着胆子开口,“兰衡哥哥,你是不是……也同我一般着急?” 容惟不答,只是依旧望着他,眼中深邃。 贺之盈眼神已变得迷濛不已,杏眼中一片水色,身子一软,失了平衡,往身侧倒去。 郎君连忙扶住她的后背,将人接了过来。 那手掌接触的地方肤如凝脂,容惟一顿,手下忽然变得炽热滚烫,隔着薄薄一层夏裳,热流一路顺着手臂传至五脏六腑,浑身都燥热了起来。 女娘已经醉了,还往他怀中凑了凑,像小猫般窝在他怀中。 容惟嗓音嘶哑了几分,从唇齿间挤出字句,唤道:“贺之盈。” 贺之盈反应迟钝,片刻后才抬起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轻声道:“兰衡哥哥。” 女娘双颊绯红,嘴唇更加红艳水润,像极了昨夜唇齿交缠后的她。 胸腔鼓胀得快要炸开,体内忽的涌上热烫血液。 “唔……” 郎君对着这双唇,将薄唇压下。 贺之盈只感觉一片迷朦之中,唇上倏地一热,她不由得惊呼,但瞬间就被吞没在唇舌之间,失了声响。 第40章 第 40 章 肺间的气息越来越少, 憋闷得像是要炸开,贺之盈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言语,依旧在转瞬间消逝在唇齿间的濡湿中。 就在此刻, 她似乎无意中触到了一片柔软。 与她双唇相贴的郎君动作一僵。 正当贺之盈疑惑之时,那条游鱼又钻了进来,带着酒液肆意游荡,先前香甜醇郁的果酒味在二人唇舌相交处流转。 郎君的动作瞬间变得猛烈起来,颇有狂风暴雨之势, 而她就是被狂风暴雨不断翻卷的孤舟。 她肺间气息已耗尽, 直喘不上气来,挣扎地用手捶了捶他紧搂着自己的坚硬臂膀。 “唔——” 搂着她的郎君终于松开她。 贺之盈因呼吸不畅, 立即大口大口地吸气, 缓解胸口的憋闷感, 眼中波光涌动得更加急骤,不满又委屈地看向面前的郎君。 素来冷静自持的郎君,许是醉意流蹿, 眼眶微微发红, 眼底沉重地压着狂涛, 呼吸粗重几分,胸口起起伏伏。 他声音沙哑极了,还带着几分滞涩, “怎么了?不喜欢?” “我疼……”贺之盈闷闷地道。 容惟微微扬起染着水色的唇, 又重复了一遍, “不喜欢?” 贺之盈一怔, 那浓度甚高的果酒令她的情绪感知能力变得迟缓, 脑中也沉重不已,只觉得她舌根那般疼痛, 怎会喜欢? 思及此处,面对郎君散着点点星子的眼眸,不解地摇了摇头。 环在她身侧的两条臂膀收紧,她呼吸一窒,蹙起秀眉,不悦地望向这个似要将她捆起来的郎君。 “兰衡哥哥,你……”女娘已是醉了,连恼怒的情绪都发作得有些无力。 他周身气息压迫,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再度重复那一句话,“不喜欢?” 少女下一刻便答:“不……”喜欢。 那最后二字又在唇齿交缠间消散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周遭的动静都小了,天地间变得静谧,明月悄悄爬上柳梢头。 少女双颊绯红,也不知是那果酒劲儿涌了上来,还是因长久的呼吸不畅。 她无甚力气地靠在郎君的肩头。 忽地又被摇了摇,她含糊应了一声。 “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答我。”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嗯。”她此刻已神识不明,仅凭借着本能在回答他。 “若是……”他艰涩开口,“有人不得不瞒骗了你,你会恼么?” 醉酒的少女又没了声响,只闻她浅浅的呼吸声。 容惟皱了皱眉,环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唤道:“之盈。” 女娘抬起头来,似是惊讶于他怎会问她这样的问题,但还是实诚道:“自是不会,我讨厌被骗。” 得到答案的郎君喉头一滞,几息后似还是不死心,又问:“若他是有缘由的呢?” 贺之盈皱着眉头,垂下眼睑思索了一阵,语速因醉意变得缓慢,“那要看什么缘由。” 郎君面色微松,又将她揽进怀里,她浅浅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间,将体内的热意烧得更旺。 恍惚间,贺之盈似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日光刺破帷帐,涌进荡着浅浅果酒味的拔步床内。 贺之盈眼皮沉沉,眼眸微转,片刻后方掀开眼帘,熟悉的床顶映入视线。 女娘无力地伸出手摇了摇床边的铃铛,不过片刻,紫锦同霜云便带着几个女使鱼贯而入。 “娘子醒了,快饮了醒酒汤。娘子昨晚喝得也太多了,把婢子们都吓了一跳。”霜云帮她挂着帷幔,紫锦则将尚温热的一碗醒酒汤递给她。 女娘皱眉饮完,此刻脑中才渐渐浮起昨夜的情景。 最先想起的,自然是用时最久之事。 贺之盈捂额,不愿再回忆那被缠绕的窒息感。 她此刻方才明白——原来,双唇相贴并不是情人间最紧密的亲吻。 她冷静了片刻,将那羞人的回忆驱出脑海,但她又发现,在这后头的记忆已是模糊不清。 女娘疑惑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紫锦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表公子背您回来的。” 贺之盈一愣,但比起羞涩的情绪,更快涌入脑海中的是——昨夜他说今日便离开的画面。 宿醉过后的女娘连忙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已是日上三竿。 她抱着一丝希望,“表兄呢?” 霜云不知从哪处找出一张字条,递给自家娘子,边道:“表公子今晨天一亮便走了,这是昨夜他交给婢子的,吩咐待娘子一起身便交给娘子。” 贺之盈直起的身体又因着失落微微垂下,抿了抿唇接过那张字条。 墨迹微微洇湿透过纸背,修长的手指将字条展开。 字条上不过简单四字—— “京中等你” 贺之盈不悦地摇了摇唇瓣,用力合上字条。 什么嘛,还以为会同她说些什么。况且他竟走得那般着急,连个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 女娘虽心中焦灼,但左脚的伤毕竟要将养些时日,只得耐着性子在府中养伤。 自那日徐蓬与生辰宴受伤后,直到如今,她一直在养伤,不是伤口迸裂,便是更添新伤。女娘心中哀叹,真是流年不利。 思及徐蓬与,她倏地记起,自从徐家大张旗鼓地寻失踪的徐顺义,又道徐顺以留宿同僚家中后,便对外称徐顺义“病了”,随后其上峰洪旭辉也巧合地“病了”,各中真相,虽盐铁司中官僚多半猜到几分,但外人却堪不破,猜测出了各种可能,在坊间流传。 表兄回京,想是将他二人也带走了,想必不久后,江南盐铁司要有一番大变动了,就是不知那三皇子能否自辨。 三皇子获罪,她自然开怀,但一想最大的受益人却是太子,她又略微有些不爽。 不过表兄想必也能凭此一役在朝中晋升了,贺之盈面色稍霁。 “叩、叩” 门扉传来几声叩门声。 女娘收起思绪,朗声道:“进。” 霜云走进房内,带来了一则消息,“娘子,徐公子来了,正在大厅等您。” 徐蓬与?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但他寻她是为何? 贺之盈由着紫锦同霜云理了理衣着,便前往大厅会客- 算起来,她也许久未见徐蓬与了,大厅开阔,隔着远远一段距离,贺之盈便看到了大厅内的人。 徐蓬与正坐着饮茶,只是看着深思不属,似在沉思着什么。许是因为家中变故,徐蓬与身形消瘦不少。 “徐公子,你找我?” 怎料徐蓬与见到她,神情微微激动起来,“之盈妹妹,你那表兄回京了?” 贺之盈被问得一愣,眉头皱了起来,怎地消息流传得这般快? 看来,有不少双眼睛正盯着贺府。 贺之盈后背微凉。 女娘反问道:“你寻他有事吗?” 只见徐蓬与更加激动,“你知晓吗?他不是为了养病南下的,他骗了你!他将我们都骗了。” 贺之盈被他激烈的反应带得一怔,她不能暴露表兄是受圣上之命前来济江的,因此只装不知,迟疑道:“这……又是从何说起?” “我只能告诉你,他的身份并不简单。”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我今日前来,便是想提醒你。我知道你不日就将上京,你可一定要早做打算。” 贺之盈听得云里雾里,她知道表兄南下的目的不简单,但身份不简单?还劝她早做打算,这又是什么意思?她心中又浮起不好的预感,那丝被她压抑着的怀疑又瞬间生根发芽。 她莫名紧张起来,一开口竟是微微颤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蓬与更加激动,“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完全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你我如何得知的。事实上,我得知后便想告诉你,但我一直被他的人手监视着,根本无法给你送信。好在他并不知道我已知晓他的秘密,走时也未设防,他若是知晓,必定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同你会面。 之盈妹妹,别的不提,你只需想想,他连我家一干人等的文牒都暗自扣下,不允许我们出济江,他一个将军之子,在朝中也未任要职,哪来这样大的权力扣下我们的文牒?” 贺之盈不敢相信,“可……若是圣上给他的权力呢?” 徐蓬与冷笑,“若真是圣上的命令,那他又何必扣下我们的文牒?” 贺之盈浑身血液在此刻仿佛被冻住。 是……若是圣上派他暗查,徐顺义同洪旭辉已落网,只需押送回京便是了,没必要再扣下他们家人的文牒。扣下文牒,只有一种可能——怕他们上京。 徐蓬与说完,见着贺之盈震惊的神色,似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激,平缓了片刻气息,语重心长地道:“看在我们幼时情分,我只能提醒你到这了。之盈妹妹,你一定要早做打算,小心提防。” 贺之盈怔然,徐蓬与的一番话仿佛一把巨斧,将她有意压着心中猜疑的大石劈开,千丝万缕的怀疑立即蔓延开来。 徐蓬与自嘲一笑,“好了,我便先走了,希望我今日所言可以帮到你。” 说着也不待贺之盈唤人送他,便撩袍大步离开。 徒留女娘在原地盯着前方发愣。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娘子, 您相信徐公子的话吗?” 回月海楼的路上,紫锦看着深思不属的贺之盈,担忧极了。 娘子已同表公子定亲, 如今徐蓬与却说表公子身份有问题,且所透露的消息足可见他的雷霆手段,娘子同这样的人成婚,日后不会被他欺压吧?! 贺之盈脑中一团乱麻,将徐蓬与同她说的话翻来覆去地细想, 企图抓到那解开乱麻的一条长线。 表兄身份有问题?他不是她的表兄, 那他能是谁?他的那个胎记…… 女娘心口狠狠一缩,不敢往下细想。 “你去吩咐他们准备一下, 我们明日便启程。”贺之盈沉声吩咐, 但紫锦还是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一丝颤抖。 她在害怕。 紫锦知道事不宜迟, 也未再劝女娘顾及脚伤,回月海楼后立刻吩咐女使将娘子的衣物、用具等物都拾掇好,吩咐小厮备好干粮, 准备好马车, 再调了府卫随行护送。 月海楼立刻忙碌起来, 贺之盈同父母道明将上京后,就坐在软塌上看着窗外怔愣,房内女使忙进忙出, 却丝毫不扰她的心神, 只有女使们来请示她的意见时, 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贺之盈只觉得此刻, 自己是平静江面上的一弯小船, 但平静之下却暗藏汹涌,暴风雨顷刻将至, 就要掀翻她这艘小船。 霜云同紫锦不明各中细节,只知表公子的身份有问题,但贺家乃至济江却无一人发现,可见来头不小,也就忽视了自家娘子神魂不定之下的恐惧。 傍晚时分,贺之盈心绪稍定,又被不舍的情绪占定胸腔,急急忙忙找出纸笔给沈若真写信,无非就是解释一番自己要提前上京云云,并附上了一盒子的“雨添花”。 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再见,上辈子她离开济江后,直到身死,也再未见过沈若真。 “娘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您看还有要添的东西吗?” 夜幕低垂,烛火跳动旁,女娘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面容失神,片刻后才反应过霜云的话。 贺之盈摇摇头,“没有了,咱们轻装简行,你记得吩咐车夫,一定要找些脚力足的好马,我们要在十天内到京城。” “是,那婢子先伺候您安寝吧,咱们走得仓促,若娘子再不好好歇息,明日路上定要受罪了。”霜云说着便去扶女娘。 贺之盈此刻确实身子不爽利,许是因着情绪起伏,忧思太过,头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痛,如被重物不断敲击。 罢了,索性上京便能有答案- “盈盈!” 爽朗女声夹杂着马蹄声传入她的耳中,贺之盈踏上马车的脚步一顿,惊喜地看向来人。 只见沈若真从车上跳下,着急得甚至未等马夫搬出脚凳。 “幸好赶上了。”沈若真朝她奔来。 贺之盈眼睫微湿,心中酸涩得好几息都吐不出话语,“你怎么来了,现下才卯时……” 沈若真不满地微嘟起唇,“卯时怎么了,难道我平日里起得很晚吗?” 紫锦同霜云忍不住轻笑出声,连沈若真的贴身婢女月夷也是笑容难掩。 沈若真佯怒道:“不准笑!” 贺之盈破涕为笑后又强压住笑容,语气无奈,“好好好,我不笑了,”说着又正色道:“真真,我很开心能见你最后一面。” 沈若真连忙“呸”了几声,“什么最后一面,又不是见不着了,日后我有机会必然会去京城寻你的。” 贺之盈嘴角噙着笑,只看着她并不再细说。 沈若真又道:“好了,我先前就说你那表兄有问题,你此行去京城,一定要万事小心,莫让我担心了。” 贺之盈眼中泪光微闪,“我会的,你要时常给我写信。” 沈若真垂了垂眸子,掩去眼中水光,她扬起笑,“这是自然。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快启程吧,否则今晚怕是到不了驿馆了。” 贺之盈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盈盈,我必然会去寻你的!” 车窗之外,沈若真挥着手看着女娘在视线中逐渐离去,直到消失不见。 “娘子,我们已经拐过街角了,您快坐好吧,担心受伤。”紫锦忍不住劝道。 女娘这才将脑袋从车窗之外缩回,鼻头微红。 真的离开济江了。 同样的路,她今生又走了一遍。 京城对于前世的她,是待开的一匣子珠宝,可之于此刻的她,却是云雾缭绕,令她看不清,四下茫然。 她不知道今世能否避免前世祸端,城府极深的三皇子,杀伐果断的太子,身份陷入迷云的“表兄”……- 在女娘出发后三四日,容惟日夜兼程,终于在宵禁前瞒过他人耳目,回到东宫。 “殿下,方才下人收拾行囊时发现了这幅画,您还要吗?” 正堂内的男子隐隐散发着杀气,但说起话来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纸上画了一半的紫红葡萄映入他的眼睛。 素来高傲的太子殿下微微勾起唇角,漆黑的眸子亮了几分,将画纸递给长云,“好生收起来。” 长云接过,看着殿下在烛火旁微亮的神色,戏谑道:“看来殿下此去收获不小。” 什么贺娘子的,他早已听长风说了一耳朵,除去那夸张的说辞,长云也讶异自家殿下居然也有为女子动心的这一天。 被打趣的容惟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警告道:“长云。” 长云并不被殿下的冷脸吓到,依旧是一脸玩味,“那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 “殿下有何吩咐?” 容惟轻咳了一声,“东宫里怎的燃这般难闻的香?孤不在,你们做事是越发随意了,快去换上孤带回来的香。” 长云一怔,殿下不是最看不上市井之物吗,况且这香,他闻着挺好的呀,与殿下平日所用一般无二。 殿下去了趟江南,连品味都变了? 见他迟迟未动,容惟不耐道:“还不快去?你若不知,便去问长风。” 提起长风,长云忽然记起,长风那一堆又臭又长的惊叹殿下居然要和江南的一个知府之女成婚之语中提到了一句—— 未来的太子妃擅制香。 迷云忽散,长云面色更加玩味,“是,属下这就将那香找来。” 脾气不好的太子殿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长云退下后,他又摩挲起腰间的兰草玉佩。 “也不知她醒来会不会恼呢?如今在收拾行囊了么?” 声若蚊蚋,无人听清,模糊中便消逝在夜露中,仿佛坐着的那人只是微动了动唇- 翌日一早,一月多来上朝次数屈指可数,称要避灾的太子殿下声称凶厄已除,出现在了朝堂之上,言辞犀利,直说得一众官员都抬不起头,暗自拭汗。 罢了朝后,在朝上被狠戾的太子殿下痛批一顿的官员唉声叹气地行出大殿。 “太子哥哥。” 容惟脚下一顿,神情不耐极了,立即加快脚步,怎料身后那人见状也狂奔起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太子哥哥,臣弟都好久未见你了,怎的你听到了我叫你,还接着走呢?”来人脸上却不见恼怒,笑得灿烂。 “有事?”容惟沉声道。 五皇子容愉不满道:“无事便不能寻太子哥哥说话吗?” 容惟无心同这个聒噪的弟弟多攀谈,“无事我便先走了。” “诶,等等——太子哥哥,你既然灾厄已消,那过几日母后办的宫宴,你一定会出席吧?”容愉眼神期待。 容惟眉头微皱,冷声道:“不会。” “哎呀哥哥,虽然你本就不怎么去这些宫宴,可你都在东宫闭门不出这么久了,就不想放开了手脚玩乐一番吗?” 容惟睨了自己这个性情跳脱的弟弟一眼,已是不耐极了,“不想。” 容愉笑意微减,遗憾道:“好吧。” 容惟抬步便要走。 “等等,太子哥哥,你换玉佩了?”容愉惊讶地看向他腰中挂着的兰草玉佩,絮叨不休,“你先前那块不是带了十几年么?我早提过多次令你换了,还给你送了不少极好的玉佩,但你总不换,怎么今日忽然换下了?!” 说着便要伸手去拿起细看。 容惟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迅捷地侧身避过。 容愉伸出的手落了个空,尴尬地收回,委屈道:“太子哥哥,我只是觉得你这玉佩好看……” 容惟耐心告罄,撇下这个难缠的弟弟,扬长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容愉皱巴着一张脸,心道,太子哥哥还是这般冷漠。不过,那玉佩还挺好看的,也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会喜欢,倒是让他也生出换腰佩的心思了。 他唇角一扬,先前受到的冷落顷刻间烟云消散,立即往宫门走去,准备出宫再去淘些好看的玉佩来- 容惟摆脱了聒噪的弟弟,却不往东宫行,而是来到了凤仪宫。 “殿下来了。”殿中一年长的女官喜道,连忙吩咐宫婢端来他素来爱喝的茶水。 “芫姑,母后呢?”容惟开口问道。 那被唤作“芫姑”的女官面容和善,欣喜道:“皇后娘娘刚接见完各宫娘娘们呢,奴婢已让人前去通传了,娘娘都多日未见着殿下了,昨夜知晓殿下回京,高兴得好半宿未睡着觉呢,说正好殿下能出席过几日的宫宴,看看有没有可心的。” 容惟看着跟随母亲多年的女官,面上也染上几分笑意,“不用看了。” 芫姑立刻劝道:“殿下您六月便过二十岁生辰了,连五皇子都开始相看亲事了,您这兄长还迟迟未定下,别说娘娘着急了,奴婢也着急呀。” 容惟笑容更深,却仍旧道:“不必。” 芫姑心中一急,正要开口再劝,却见那内敛的太子殿下一脸笑意,摩挲着不知何时换上的、她从未见过的兰草玉佩,语气染着笑意道—— “我碰见可心的了。” 第42章 第 42 章 芫姑闻言喜色难掩, 嘴角压都压不住,“当真,殿下不是在诓奴婢吧?是在济江认识的小娘子吗?” 容惟正合上茶盏。 芫姑见他仅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疑惑道:“这茶殿下不喜欢吗?”说罢又轻声自言自语道:“奇怪了,这不是往日殿下最爱喝的碧螺春吗?怎的去趟江南口味都变了。” 容惟将茶盏放下,在济江喝惯了贺之盈制的茉莉茶,回京后喝别的茶竟是难以入口,早知便带些她制的花茶回京了。 不过不要紧, 月底她定然能到京城了, 这些时日他便忍忍吧,到时必定要让她补上。 思及此处, 他心中悄悄算着日子, 唇角微微勾起。 “兰衡!” 门外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语气惊喜非常。 一容貌柔和,气质淡雅的女子踏入大厅, 身后跟着几个着绿色宫装的宫婢。 她虽未着锦衣华服, 所佩戴的首饰也都以简雅为主, 眉眼亦可见留下岁月的痕迹,但见其娴静温淑,雍容华贵, 便知其身份尊贵。 皇后谢越婧接见完六宫妃嫔后, 便收到了一月多未见的儿子在大厅等候的消息, 急急忙忙地换了身衣裳, 便加快脚步赶来。 自他走后, 她就时常担忧他在江南的情况,又担忧这头会被有心人寻到证据捅到圣上跟前去。现下见到从江南回来的儿子正同芫姑交谈, 看上去心情甚好,心中吊着的大石这才完全落下。 闻声的容惟连忙起身,向母后行了个礼,恭敬道:“母后。” 谢越婧忙令儿子免礼,上下前后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见他安然无恙,这才到上首座椅坐下,一举一动皆是沉稳贵气。 娴静淡雅的皇后娘娘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一众宫婢应声,忙退出了大厅,只剩皇后太子与芫姑三人。 宫婢们一退下,谢越婧带着急切的关怀,忙道:“你自小在宫中娇生惯养的,我先前还甚是担心你不适应济江的气候饮食,现下见你气色良好地回来了,便知那贺家定未亏待你。” 容惟温和微笑,周身气息一下变得柔缓,“让母后担心了,”他顿了顿,低头笑了一下,莫名补充上一句,“贺家……的确待儿子甚是周到。” 一向了解儿子淡漠性情的谢越婧神色微变,眼神既疑惑又惊喜地看向芫姑。 芫姑在后头悄悄地点了下头,主仆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越婧压了压唇角,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母后便安心了。” 静了一瞬,又闻上首道:“说起来,过几日母后要筹办一个宫宴。兰衡,你正好瞧瞧有无适合的女娘,你这婚事迟迟未定下,母后实在是忧心。”说着便叹了一口气,悄悄给芫姑递了个眼神。 主仆几十年,芫姑自然立刻意会自家娘子的意思,忙笑道:“娘娘还不知道呢,先前殿下同奴婢说已有中意的女娘了。” 谢越婧秀眉一扬,又惊又喜,“真的吗?兰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也未修书告知母后一声,好让我准备赐婚。快说说,是哪家娘子?” 容惟立即看透了母亲同芫姑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无奈地摇摇头,正欲回答,又被母亲打断。 谢越婧面上沉稳神色减了几分,“诶——让我猜猜,这女娘必然是你在济江认识的,是也不是?” 说着似是恍然大悟,一拍手掌,“我知道了!是贺家的女娘吧?” 容惟面色无奈极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了结最大心事的皇后娘娘语气都轻快几分,笑得开怀,“能被你这般挑剔性子的人看上,这女娘必定才貌不俗,还另有过人之处。” 只见坐在下首的高贵太子殿下白玉般的耳垂染上绯色,“她……对儿子甚是上心。” 皇后笑容微带玩味,“你腰间戴的兰草玉佩,便是贺娘子送的吧。竟让你连戴了十几年的玉佩都摘下了。” 容惟看了眼那玉色润泽的兰草玉佩,心中更是充盈,“她送了儿子不少香,过会儿我派人送些给母后。” 皇后心知自家儿子这是想在自己面前,替贺娘子搏个好印象,大笑道:“不必了,母后就不夺你所好了,你自个用着吧。” 容惟耳尖更是红润。 谢越婧沉吟片刻,“若我未记错,贺娘子父亲是正四品济江知府?” 容惟正色道:“母后,您知道,儿子不在意家世。” 谢越婧见儿子这个严肃的样子,忙笑着安抚,“兰衡你别紧张,我不过是问问,母后自然知道你最不看重这些了。” 容惟听到母亲这话,身体微松,面色稍霁。 皇后又问,“那贺娘子可是同你一起回京的?目下在哪处落脚?兰衡,你可别藏着掖着,快带进宫来让母后看看,再挑个良辰吉日请你父皇赐婚。” “母后,您也太心急了。她脚受了伤,怕是要月底才能到京城。” 谢越婧佯怒,“好,你不着急,我倒看看贺娘子到京城后你会不会急着找你父皇赐婚。” 容惟笑而不语。 见儿子这淡然的姿态,皇后内心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了这样久的话,谢越婧口也干了,饮了口茶后,话锋一转,“不过,那宫宴你还是得去。” 容惟眉心一皱,他甚是讨厌宴会这样的场合,宫宴中除了皇帝皇后的生辰宴等他必须出席的宴会,他几乎不会出现。 正要推拒,皇后似看穿他所想,在他开口前,率先开口:“你一月多未露面了,虽说有圆华寺高僧断言,但总归令人生疑。” 谢越婧所言不无道理,他借避祸说辞一月多皆深居简出,京城总归有风言风语,皇帝更是试探过几回,只不过被皇后还有东宫那个带着人皮面具的假太子挡过了罢了。 看来,这场宫宴他躲不过了。 容惟只得应下,“是,母后费心了。” 谢越婧又再细问了几道儿子看中之人的细节,见儿子露有羞恼之意,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传了午膳- 被母亲好生拷问一番的太子殿下被留下用了午膳后,终于在巳时前回到东宫。 东宫内已燃上了贺之盈亲制的“雨添花”,想起当时她在马车上分明想给自己赠香,又扭捏地各种暗示此香不易。 还有她正是因为采这香的原料,才会避雨洞中……想起那日洞中情形,她的一声“兰衡哥哥”,容惟唇角微勾。 一进正殿,便见长风跪在地上。 容惟目光一冷,立刻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他淡然地撩袍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神情沉稳得似是早就猜到一般,只在饮到茶水后略微蹙了蹙剑眉。 他语气平静道:“人丢了?” 长风连忙俯首,一副请罪的姿态,“殿下,请您恕罪,是属下办事不力,被那杨标逃了,而徐顺义与洪旭辉趁乱被那伙人杀了。” 容惟却是早已料到,淡然道:“起来吧。” 长风惊了一瞬,他将这样大的事搞砸了,殿下居然出奇地没有怪罪他?这让他心中更感不安,“殿下,您罚我吧。” 容惟眼都不抬,“罚你做什么?” 长风更是惊诧,斟酌着词句,“这……属下有罪。” 却闻坐在椅上的太子殿下嗤笑一声,“就算我们将他们带回来,你觉得,圣上就会重罚容恂么?” 长风惊讶片刻,渐渐明白过来自家殿下的意思。 当今圣上身子逐渐衰败,儿子羽翼渐丰,殿下自小优异聪颖,叱咤多年但如今已年迈的皇帝渐渐开始害怕儿子夺权,便刻意地更加宠爱有所才干的三皇子容恂。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注1)。 皇帝子嗣不丰,大皇子未满七岁便夭折,四皇子容慎又一向体弱,五皇子容愉又成日没个正形,只知吃喝玩乐,日后只会是个闲散王爷,难登大宝。皇帝只能靠三皇子容恂制衡殿下。 因此……即使将人平安带到,证据确凿地证实三皇子实官商勾结之事,吞并民生财政,皇帝也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长风明白过来,请示道:“殿下,那咱们在济江搜到的证据……” 容惟实在饮不下茶水,只得放下茶杯,皱着眉道:“先不急,先查那几个官员。咱们不发难,容恂必然以为咱们是因为没有了证人,无法揭露,放松警惕。 他眼里泛起寒光,“如此再找机会,一击即中。”- 而在太子殿下忙着查禁中内鬼,处理政务布下棋局之时,夕阳西下,京城依旧繁华,热闹非凡。 一辆挂金坠玉的马车带着千里风尘,经核验后飞速越过城门,踏入京城,马蹄踩碎一片浮金,迎着余晖往西奔去。 京城之西,靠宫门较近,地理位置甚佳,居住之人亦非平民,大部分为在朝任要职的朝廷命官。 车窗上的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露出一张芙蓉面。 到京城了…… 她漏夜赶路,有时连驿站都不住,只在马车中歇息,竟真的只花了十日便到达京城。 昼夜兼程的女娘明明身躯已是疲惫不已,但望着与前世记忆重合的街景,浑身血液竟沸腾起来。 她再次踏入了这个地方,等待命运的更转。 第43章 第 43 章 马车踏入青砖铺地的整肃街路, 一炷香后于一座府邸前停下,府邸宽阔雅致,一道匾额挂于朱门之上, 端正地书上“朱府”。 马车上先下来一个女使,匆走着向门房禀告,随后又有一婷婷袅袅的女娘被搀着下了马车。 朱府门房的小厮是朱府的老人了,又被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表小姐到来之事,转眼间便认出贺之盈, 忙遣人去通报, 自己则迎上前来。 “表小姐。夫人自收到信后一直念叨着您呢。” 朱府中的亭台楼阁都与江南完全不同,再加之姑父朱炎是个读书人, 如今又任职礼部侍郎, 府中上下装点更是文雅大方, 处处无不附庸风雅,简雅清趣,就连每处盆栽摆放也是极有讲究。 贺之盈跟着朱府小厮一路往正堂走。 隔得还有一段距离, 便见姑母贺岚同姑父朱炎带着表兄同表妹前来迎她。 “之盈!” 这些年来她在济江, 父亲与姑母两兄妹却感情要好, 多年来虽见面次数不多,但书信往来却是频繁。姑母为人热心爽朗,时常给她寄些钗环首饰或是新奇的玩意儿, 贺之盈对这个唯一的姑母也是颇有好感。 她忙迎上去, “见过姑母。” 说完又对着站在贺岚身旁的儒雅男人道:“见过姑父。” 那锦衣妇人轻拥了拥她, “好孩子, 可算盼到你来了。”说罢忙回头对一双儿女道:“临翊, 暮蝉,你们好几年未见之盈了, 可还认得?” 贺之盈忙对着表兄表妹友好地笑。 那被唤作“临翊”的郎君样貌端正,只是性子却是略微腼腆,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暮蝉却是继承了贺岚的爽朗性子,落落大方,早已在后边转着眼珠将这位从济江来的、好几年未见的表姐好奇地打量了一通。 蓦然听到母亲询问,立即朗声答道:“自是记得,之盈表姐依旧同以前一般,秀美动人。” 朱炎同贺岚忙笑起来,贺之盈闻言也是粲然一笑,连朱临翊也笑得露出白牙,多年未见的生疏之感顷刻间一扫而空。 贺之盈回赞道:“小蝉也是如以前一般嘴甜。” 贺岚笑了一阵,握着贺之盈的手,“好了,莫在外头站着了。之盈,你还未用晚膳吧,我未曾想你这般快就到了,没来得及准备你喜欢的菜式,今晚你便将就一下。” 贺之盈受宠若惊,“姑母言重了,我不挑食的,借住姑母家已是麻烦姑母了,您不必特地为我准备。” 贺岚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懂事又聪敏的侄女,握着侄女的手抬步往里行去,口中爽快道:“同姑母生分什么,把这儿当自个家就行。” 朱家一向注重礼数,食不言寝不语。 安静地用完一餐饭后,贺之盈回贺岚为其准备的小院稍作整顿,与前世记忆相差无二的院落令她心下稍宽。 待得沐浴完换了身衣服后,又带了紫锦往姑母的院子走去。 天色尚早,贺岚自是还未睡下,朱炎此刻正在书房处理职务,如此倒方便了姑侄二人。 “你那表兄我已遣人查过了,他确实是在一月前对外声称去了济江养病,数日前才刚刚返回京城,这倒与你信上说的日子吻合。至于旁的……太过隐私,我没有查出来。之盈,你是觉着有什么不妥吗?” 贺之盈摇了摇头,道:“姑母,你便权当我是过于谨慎了。” 贺岚自然理解,温声道:“婚姻大事,谨慎些是好事。对了,他可有同你说过何时走六礼?” 贺之盈仍记得徐蓬与的话,因此并未派人传信给宋将军府,她也不想将姑母牵涉入此事,只道:“他只说待我到京城便求圣上赐婚,但我来京仓促,想着先行整顿,再同他商议此事。” 侄女一向聪慧有主见,贺岚很是放心,况且年轻人的事,她也不想插手太多,只想着代替哥嫂护好侄女,让她风光出嫁便可。 因此她也未多过问,又将宋元熙夸赞一番,“说起来,元月时我曾在他的生辰宴上见过他一回,样貌端方,对人谦和有礼,可见其家风严正。虽说目下他虽只任龙武卫郎将,但瞧着前途无量。” 贺之盈一怔,捕捉到异样字眼,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元月?” 她曾问过他生辰,他告诉她的分明是六月初十! 更何况,他那般傲慢的人,怎会待人谦和有礼? 贺之盈修长的手指掐进手心,手心的痛楚丝丝蔓延,微缓心中惊骇。 一向爽朗的贺岚丝毫未注意到侄女的异样,只点了点头,又转而提起了其他事,“说起来,你来得倒巧,明晚皇后娘娘办了场宫宴,你可想去?” 贺之盈仍是怔愣出神的模样,直到姑母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 皇后娘娘的宫宴…… 她记得前世约莫是有这么回事,名义上为宫宴,实际上却是为太子相看,不少女眷精心打扮,盛装出席,怎料等到宫宴结束,那傲慢的太子殿下都未露面。 当时的她已同三皇子定下了婚事,为避嫌整场宫宴也都是同那些小娘子在一处,未留意到表兄是否在场,但今世表兄初回京,这般盛大的宫宴大抵是会出席的…… 她来得突然,“表兄”必定未设防。这场宫宴,或可拨云见雾,她必须要去证实心中猜测,若不是她想的那样,她也可放下心来同他…… “姑母,我去。”她下定决心,正色道。 贺岚见她如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般,怔愣了一瞬,“哦……好,那我等会便让你姑父给太常寺负责宴会宾客之人递个信。之盈,明日人数众多,你初到京城,若有不能应对的……” “多谢姑母,您放心吧。那侄女便先回去准备一番。”贺之盈忙道。 贺岚点了点头,贺之盈便起身行了礼,旋身离开了。 看着侄女离去的背影,贺岚皱了皱眉,怎么觉着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许是她多心了,侄女舟车劳顿多日,难免疲累- 回院后贺之盈压根无心明日宫宴之事,只随意地选了参加宫宴的衣裳首饰,便吩咐着要安寝。 但烛火吹熄,帷幔放下后,天地间万籁俱寂,只闻微弱蝉鸣,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帐顶,心中却是动荡不定。 种种疑团混杂,她几乎可以肯定,来济江暂住的绝对不是她的表兄宋元熙。 那人可以拿着姨母的亲笔信,上头更有着姨父的亲印,信不可能有假,但人却不是真的。 而她与那人,他们曾那样的亲密交缠过,如今离定亲更是只差一步。 她不敢再往下去想,与她相处多日,那样亲密,不仅骗了她,借了她表兄的身份骗了全家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贺之盈强令自己稳住心神。 心道,总之,无论如何,明日定有分晓- 翌日傍晚,红日将落未落,夕阳余晖以金边描摹着巍峨宫殿,细细碎碎地散下无数道金光。 朱家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贺之盈被扶着下了车,这才注意到宫门外已停了不少马车。 如前世一般,皇后娘娘今日宴请了不少人。 贺之盈怔然望着宫门甬道尽头处露出的辉煌一隅,一股复杂滋味由心口涌出,随着血液涌动蔓延四肢百骸。 朱炎同贺岚跟着宫婢走在前头,贺之盈同表妹朱暮蝉走在一处,朱临翊性子内敛,女娘家的私密谈话他自然是不参与的,只隔着一段距离同他们并排走着。 贴心的朱暮蝉见表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只以为因她是初次进宫,不免紧张,温言安抚道:“表姐,你等会便一直同我一处吧,我也好照应你。” 分明她才是姐姐,但朱暮蝉却说着照应之语,贺之盈笑道:“那便有劳表妹了。” 朱暮蝉亦是笑得得意,她本就性格天真烂漫,对这貌美的表姐更是心生亲近。 她压低声音道:“听说今日皇后娘娘邀请了不少女娘,等会儿我都介绍给你认识。” 其实那些人她都认得差不多了,毕竟上辈子她上京别有意图,自然同那些女娘们都打好了关系,到如今她还记得不少女娘的喜好。 但她面上不显,只是笑着点头。 朱暮蝉继续絮叨,“皇后娘娘为了给太子殿下相看的意图也太明显了。表姐你不在京城不知道,那太子殿下可傲慢了,谁都入不了他的眼,陛下都懒得过问他的亲事了,也就皇后娘娘一直为他费心。我看啊,今日的宴会他依旧不会来。” 贺之盈听着前半段时,心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人,只因他也是这般目中无人。听到最后两句,心中却是莫名其妙地微松。 朱暮蝉又转而给她说了一些女娘的喜恶,让她先记下,等会再介绍给她认识。 谈话间,便到了今日宴会之地,华枫殿,入眼处皆富丽堂皇。 男女不同席,贺之盈与姑母表妹随着宫婢带领入了女眷席,因姑父官职算不得高,三人的席位并不靠前。 如今离开席还有一段时辰,但殿中已来了不少人,小娘子们均精心打扮,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谈笑,朱暮蝉便带着贺之盈结识了几家女眷。 而其中有位叫方声晚的小娘子,贺之盈前世与其交集并不多,只粗略有个印象。 方声晚对江南之地甚是感兴趣,拉着贺之盈攀谈了好半晌,语气感叹:“你们灯会这般盛大么?若是有机会,我也能够体验一番就好了。” 旁边的女娘立即呛声打趣道:“得了吧,你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京城,你父亲母亲能舍得你去江南游历?” 朱暮蝉和贺之盈闻言也是轻笑。 这位出言呛声的小女娘,她也记得,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女儿,也就是皇后的侄女,郑雨萝。长得很是玉雪可爱,前世她们也搭过几次话。 方声晚娇嗔地看了她一眼,又对贺之盈道:“你别理她。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听说你们济江的花灯造型甚是别致,你见过京城的灯笼吗,你瞧着有何不同?” 贺之盈正要答话,忽听外头太监唱声道:“皇后娘娘到!” 众人忙收了笑意,回到自己的坐席上恭敬行礼。 “平身。”一道温淡的女声响起。 贺之盈悄悄抬眼,见为首那人锦衣华服,举止从容不迫,这便是皇后娘娘了。 她前世与三皇子的生母菡妃倒是接触多次,同这皇后娘娘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性子温和,待人和善,虽从未摆过皇后的架子,但却能让底下人信服。菡妃多年来与她针尖对麦芒,她却从未红过脸,总四两拨千斤地将菡妃挡了回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后的目光一直在女眷席中逡巡,像是在寻着谁,眼见目光即将相接,贺之盈忙低下头。 皇后虽早吩咐平身,但直至这位高贵典雅的皇后在上首落了座,底下众人这才起身回座。 “陛下政务繁忙,今日便由本宫待为招待各位。” 说罢,谢越婧递了个眼神给身旁的太监,那人忙唱声道:“开宴——” 聘婷袅娜的舞女们立即鱼贯而入,清歌妙舞一出,席间立即热络起来。 贺之盈眸光一顿,留意到皇后下首空了个座位,应当是给太子准备的,但现下却是空着,想必是与前世一般,他今日依旧不会出席。 她垂下眼睑,眸中神色不明。 酒过三巡,殿中已相互交谈热络起来。但男宾席离女眷席尚远,贺之盈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寻宋元熙,但她心中也不急,索性今日有的是时辰。 她又浅啜一口茶。 面前忽地出现一盘色泽妍丽的糕点,贺之盈疑惑抬眸,只见是一位面生的宫婢。 那宫婢恭敬道:“问贺娘子好,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您的玫瑰冰雪酥。” 周遭的女眷已纷纷注目,投来好奇目光,嘀咕起这是哪家女娘,怎的从未见过,竟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 贺之盈受宠若惊,忙起身谢恩。 宫婢办完了差事并不多逗留,行了礼便立即离开了女眷席。 周遭投来的目光更加热烈,贺之盈望着面前的糕点怔愣,心下不住暗忖,前世似乎没有这一出,皇后娘娘怎会认得她,今生她尚未同皇后娘娘说过话,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住猜测,莫不是皇后娘娘性子和善,看在姑父的面子上便赏赐了她?但怎的姑母表妹却没有,独独赐给了她。 一旁的表妹朱暮蝉却是十分惊喜,“表姐,皇后娘娘谁都未赏,却独独赏了你。你一入京便得娘娘赏赐,这般荣宠,想必明日城中就传开了。” 贺之盈面露困惑,正要答表妹话,忽听得门外太监唱声道:“太子殿下到——” 席上宾客忙呼啦啦地起身行礼,贺之盈也连忙起身。 要蹲下.身的那刻,却见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外走进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 他腰间佩着的兰草玉佩随走动轻摇,也晃着贺之盈摇摇欲坠的心神。 她盯着那张她以目光描摹多次,以手抚过,以唇相贴,日日朝夕相见,她熟悉到闭着双眼都能分毫不差地忆起的脸,此刻以着另外一个身份出现。 而席间众人却是无不恭敬,又敬又怕地向他行礼,口中唤他作—— “太子殿下。” 所有猜测在此刻得到证实,云雾破散,拨云见日。 贺之盈震然呆立,耳旁响起鸣叫,直激得她脑中一片空白,浑身血液在此刻倒流。 第44章 第 44 章 太子殿下…… 他真的是太子…… 当看到那处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时, 她就应该想明白,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月牙胎记,而且还长在了同样的位置上。 她应当早点知道的…… 血液齐齐倒转逆上头顶, 此刻仿佛被撕扯着无限拉长。 她望着眼前千尊玉贵的男人,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姿态高高在上,连望都不望蹲跪着向他行礼的人。 而也是这样一个人,在十几日前同她许诺定亲, 在月下搂着她唇舌间极尽缠绵。 也正是他, 前世与她□□.好后,毫不犹豫地下令杀了她。 唇瓣传来的痛感令她微微清醒。 裙摆处忽地传来扯动感, 是在她身侧已蹲跪行礼的朱暮蝉, 正神色焦躁地看着她。 贺之盈这才回过神来, 幸而她席位靠后,倒不打眼,连忙蹲下.身行礼。 容惟大步跨过殿中, 余光隐约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女眷席中。 他心中一紧, 几丝欣喜漫上心头, 立即偏头往那处望去,却只见一片贵女夫人们垂着头给他行礼。 也是,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京城, 他竟出了幻觉…… 漠然的太子殿下面色微微波动后又恢复原先的面无表情, 仿佛将一粒石子投入平阔湖中, 泛起几圈细微涟漪过后归于平静。 他垂下染着几分失望的眸子, 大步往母后下首的空席走去。 “见过母后。” 谢越婧温声:“起来吧。”说罢又对着行礼的众人道:“你们也平身罢。” 众人这才哗啦啦地起身回席。 被突然到来的太子殿下打断的奏乐继续响了起来, 歌声绕梁。 待得坐回席位上,贺之盈才从一片震然中找回几分清明。 “表姐, 你怎么了?”朱暮蝉的声音随着那悦耳的乐声送入她才刚稍稍找回知觉的耳里。 贺之盈莹润的指甲死死扣着杯壁,一脸失神,闻言只是轻轻摇了下头。 朱暮蝉顿感疑惑,怎的表姐一副撞了鬼的模样,而且她这是在看谁? 朱暮蝉顺着表姐的目光看过去,心中一惊。 表姐这是在看太子殿下? 而且她掩在华服之下的纤瘦身形…… 竟是在……发抖? 朱暮蝉又关心问道:“表姐,你若是身体不适,要不先去后头休息一下?” 贺之盈仍是摇头,她的目光遥遥透过前头数排女眷,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在一片轻歌曼舞中,皇后偏头同下首的太子殿下说了些什么。 原本神情平静的太子殿下竟转为略微惊喜,转过头就朝女眷席望来,目光迅速搜寻几息后定在一处,随后唇角微微勾起。 女眷席立刻响起一阵骚动。 “太子殿下看过来了!”女娘惊喜道。 “诶?殿下这是在看谁呀?”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我没看错吧,他怎么还笑了?小庭,你快看,他是笑了吧?”一女娘低声道,语气困惑。 “他怎会对着咱们笑,莫不是中邪了?” 女眷席立即针对一向冷情的太子殿下莫名对着哪位女眷笑了这件事,展开谈论。 “砰——”这略微的茶水打翻声在一片嘈杂谈论声也就显得微不足道。 坐在贺之盈身侧的朱暮蝉却是心口一跳,忙扯了锦帕去擦拭表姐袖子上的洇湿痕迹。 袖子下的那双手抖得更加厉害,朱暮蝉疑惑更深,正要再次询问,却听表姐道:“小蝉,我先去更衣。” 那嗓音竟失了平日的沉静,抖得厉害。 “诶——”朱暮蝉刚要应答,便见表姐慌忙地起身,望也不望她,如逃般地从一旁的殿门奔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了? 还未等朱暮蝉回过神来,眼前又闪过一道修长贵雅的玄色身影。 这位落席尚未多久的太子殿下,不顾旁人议论,又风风火火地提步出了殿。 “这就走了?”一女娘低声问。 “可不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位主一向随心而行。”- 殿内灯火通明,颇有山中千年之感,待走出了殿外,才见外头天色已是幽黑,银河徐徐流转,淡淡月光洒在宫道上。 贺之盈一路狂奔,裙袂翻飞,心口不知是因着惊骇还是提足狂奔,只觉得大力震着她的心脉,快要跳出胸腔。 他看到她了! 意识到这点的她已是神魂不附。 想起那灼热中带着惊喜的眼神,似要将她洞穿。 四目相对,她心中更加惊骇,竟失神打翻了茶盏。 前生今世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在脑中如洪水般迅疾流转,无心顾及礼数,她无法再在殿中待下去了! 贺之盈慌不择路,跑进了湖心亭中,湖中静谧,此处离华枫殿不远,还能隐约听闻丝竹之声。 她扶着梁柱气喘吁吁,迷茫地望着湖心。 重生一回,她如履薄冰,不惜豁出去向表兄主动示好。 没想到,她以为摆脱命运的法子,实际上却是将她往深渊中更推一步的手。 女娘面露嘲讽神色,自嘲地勾起唇角。 她从前只知他杀伐果断,但没想到,连她上辈子,都是死在了他的手上。 她如今,又怎么可能放下一切同前世杀了她的仇人成亲? 幸而,他也未对她有几分情,她明日便想法子给他传书,退了这门亲事!不过便是从头再寻,她不想再被三皇子利用,但也不想哪日太子殿下一个不高兴,便下令将她杀了。 贺之盈下定决心,微稳心神。 “贺之盈。”一道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万分熟悉的声音,往日里总令她胸口狂跳,此刻却如夺命之铃。 顷刻间贺之盈心中满是惊惧,她本就站在湖心亭边缘,腿下一软,便要歪身往湖中跌去。 腰间一紧,她被旋身揽入身后之人怀中,熟悉的竹香夹杂着温热,顷刻间便缠了上来,将她裹住。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还是这般冒失。” 脑中还未回过神来,身体却已给出反应,她双手颤抖地使劲推开了那人。 月光之下,他褪去了往日在济江穿着的几身颜色素淡的常服,今日着了一身玄色,衣袍以金线绣了祥云龙纹,在月光下耀着浅浅光泽,更衬得他尊崇高贵,贵不可言。换回太子服制的他,周身气势更显压迫,不怒自威。 贺之盈更觉好笑,先前她竟没发觉,将军之子,怎会有如此威肃之气? 被推开的容惟怔了一瞬,先前被欣喜压下的微怒蹿了起来,“你到京城,怎么没派人告诉我?” 若不是母后告知他,他还不知道,她早已到了京城。他本对这宫宴感到烦躁,此刻却是庆幸,他今日来了。 贺之盈眼神如洒在亭中的月色一般寒凉,冰霜之下压着惊骇,垂在袖中的推开他的双手仍不住发颤,她勉力维持声音平静,“那你呢,你又将所有事告诉我了吗?” 她一字一顿,“太子殿下。” 容惟这才回过神来,他尚未向她坦白,莫不是她早已修书派人往宋府送了?但又得不到他回信,今日又乍然在宴上看到他,这才恼了。 也是,她那般在意和心悦他,难免会生气。 这般想着,他心中气焰已是完全消了,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手,一边道:“当日情况紧急,我本想着你到京城再告诉你。好了,明日我便求……” 伸出的手被狠狠甩开。 高傲的太子殿下哪被人这般对待过?转瞬间脸色幽黑了下来,眸中迸出怒意,盯着她避开他眼神的一双眸子。 那双眸子往日如琉璃珠般流光溢彩,此刻竟是冰凉彻骨。 他压了压心中怒意,又主动开口,语气带着生涩,“你莫恼了,明日我便求父皇赐婚封你做太子妃,挑个良辰吉日便将你我婚事成了,嗯?” 贺之盈如陷入泥沼一般,她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以手心的疼痛强令自己稳住心神。 湖心平静,悠悠舞乐笑谈之声随着夜间微风飘入亭中,却不破凝滞气氛。 半晌,她仍是垂着眼帘,不敢对上他灼灼目光,口中斟酌着字句,轻轻开口:“不必了,太子殿下。你权当,我们从未说定过。” 容惟注意到了她称呼的变化,她并没有如往常般甜着声唤他“兰衡哥哥”。 他气息骤然紊乱,无意在兰草玉佩上摩挲的手指倏地一顿。 “什么意思?” 贺之盈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对上他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平日里如井般幽深无波,此刻却如淬了冰般,似乎……还带着些许不安。 她将杂乱的想法压下,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一丝颤抖,“殿下,当初是臣女僭越,挟恩图报。殿下您的亲事又怎能如此草率?请殿下将在济江种种忘了吧。” 她一口一个“殿下”,听得容惟刺耳无比,胸口漫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如针扎一般,此刻他恨不得堵住她的唇,让她改了那恼人的称呼,逼着她再唤回“兰衡哥哥”。 他冷笑道:“贺之盈,你又想退婚?” 早知她反应这般大,那日便告诉她好了,索性她迟早都要做他的太子妃。 一向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头一回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 女娘似是说完那一番话又耗尽勇气,只垂着眸子不答话。 罢了,她平日里那般迁就他,连珍藏多年的羊脂玉都肯拿出来,只为为他打一枚玉佩。说到底,她闹脾气也只是因为他骗了她,而她又那般在意他。 既如此,他便勉强哄哄她吧。 傲睨一切的太子殿下头一回对小娘子放下身段,僵硬生涩地开口:“便这般生气?你也知当时情况,我……” “殿下!” 容惟留意到她绞紧了袖口,那片被茶水洇湿的痕迹在雪青布料之上格外明显。 她违心道:“亲事是臣女逼迫殿下的,臣女自知配不上殿下,还请殿下另择良配。” 第45章 第 45 章 对于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来说, 一向都是他拒绝别人,然而此刻却被再三拒绝,他心中已是怒意难抑。 短短几瞬, 他心中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明白。 她看重权势,而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为什么她不愿意嫁给他做太子妃?分明只是临门一脚的事,她又为何在此时坚决要退婚? 况且, 他都未想过她配不上他, 她怎就自轻了起来? 他怒火难抑,难免厉声厉色起来, “贺之盈, 我不答应。” 听到这话的女娘心中更加惶然, 她未想过他会拒绝,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容惟喉头一滞。 为什么? 他说不出。 但方才听到她说要退婚,姿态也不复往日亲密, 对他十分疏离, 更是一口一个“殿下”, 他只觉着胸腔涩然得要炸开,立即开口驳了回去。 她想退婚,他断然不会答应。 就在这时, 远处遥遥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欢声笑语, 由远及近。 贺之盈顿时如受惊的鸟儿一般, 若是被旁人看到她与容惟在一处, 明日必定传得街头巷尾皆知,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同容惟脱离干系了! 她顾不得退婚之事还未谈妥, 慌张地便要离开,“殿下,臣女离席太久,先回了。” 手腕一紧,被大力握住。 她看着握在她纤细腕上修长的手指,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她挣了下没挣脱,语气不免软下来,恳求道:“殿下,您快放开我,等会叫旁人看见了。” 她就这么怕被旁人看见? 容惟心中一痛,手中更是不放,右手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眼底沉沉压着怒火,语气嘲讽,“放了你?贺之盈,索性我们是要成婚的。明日圣旨一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太子妃,此刻被人瞧见,又有什么紧要?”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今夜直接在宫宴上昭告众人。 贺之盈闻言神色更加惊骇。 他是不是中邪了?! 他为何非抓着她不放呢? 转眼间那谈笑声离得更加近了,而她此刻不仅与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独处,还被他抓着手腕,要真被看见了…… 她急得眸中升腾起一阵水雾,一双杏眼更加波光潋滟,“殿下,我们去别处谈,好不好?” 还在叫他殿下! 容惟心里怒火更旺,尽力平缓着气息道:“可以。” 贺之盈神色一松,但却听他又道:“你唤回我小字,我就放开你,去别处谈。” 语气既是恼怒又是期待。 他受不住她唤他的一声声疏离的“殿下”了,只觉得每一声都是在往他心口扎,提醒着他们往日的亲密,现下的疏远。 被遏制住的少女瞪圆了杏眼,震惊之色要满溢出来。 二人就这样僵持,那一众女娘的谈笑之声更近了。 容惟冷冷地看她,正要厉声开口,但瞧见她泪盈于睫,下唇被咬得快要渗出血来,心中泛起酸痛,只觉得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狠狠拽下一层皮肉,血淋淋的。 就这般不愿意? 罢了。 他抓着她的腕子,旋身便走。 他生得高大,此刻又带着怒气,恼怒着自己毫无原则的妥协,步伐比平日更加急促。 身后的女娘本就不如他高大,此刻又被他抓着手腕,只得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容惟寻了最近一处宫殿,抬起脚猛然将门踢开。 “砰——” 他力道极大,殿门狠狠撞上门框,又缓然减速回弹。 气上心头的郎君动作粗鲁地将女娘扯入殿中,回身迅速地关上门。 这是一座空殿,虽日日有宫人打扫,但当今圣上力崇节俭,无人之殿在夜里自是未燃烛火。殿中空寥,只有微凉的月光悄然透过雕花窗泄落,一片寂然。 郎君率先开口,语速迅疾,“贺之盈,你别把我当三岁小儿一般诓,为什么要退婚?你今日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间屋子。” 他已然是气急了,胸腔起起伏伏,气息杂乱无章。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就连先前他们唯一一次吵架,他也是冷然地说着伤人之语,并不像此刻这般情绪激动。 贺之盈咬唇,看来他根本不信她方才的说辞,咬死了一定要她说明白,说到他信服为止。 面对着这个前世亲口下令杀了她的人,她心中惊惧不已,又莫名其妙地微微蔓延着酸涩。 可她又能如何说呢,是说她是重生之人,还是说她尚未十八,便在神智混沌之时便惨死于他手中,到死都未能魂归故土? 那他的第一个反应必然是找圆华寺的高僧替她驱邪吧。 她惨然一笑,稳了稳心绪,“殿下,我已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嫁给您,请您另择良配。” 容惟受过不少伤,无论是自小习武时所伤,还是长大后的明枪暗箭,但那都没有此刻来得令他难受。 他往前凑近一步,面前的女娘惊惧得立刻往后退。 距离又被拉开。 他眼眸一缩,方才察觉出她今夜的异样。 他涩然道:“你怕我?” 她怕他,为什么,只因为他如今恢复了太子身份么? 他看着往日里情绪高涨时总爱环着他的腰,窝进他怀中的女娘的发顶,喉头凝滞得说不出话。 贺之盈仍旧低着头,“殿下龙威燕颔,惮赫千里,臣女自然心生畏惧。” “贺之盈!”他难以遏制地高声道。 她真是长本事了,一番话中没一个字是他爱听的。 殿中寂静半晌,忽闻他又道:“你是不是忘了,你答应过我,要报以真心。” 许是情绪激动,话中带着几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忆起当日洞中情形,贺之盈胸口一颤,索性心下一横道:“臣女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那日山洞中的情形,臣女已全然忘却。臣女知道殿下来济江暂住臣女家,是臣女与家中父母的福气,但臣女亦救过殿下两回。殿下,可否一将过往一笔勾销?此后臣女绝不会再缠扰殿下。” 说着满是希冀地抬头望着他。 从前她提起救命之恩,是为了嫁给他。 而如今她提起救命之恩,却是为了不嫁给他。 容惟心口酸胀得几欲炸开,几息后,他用右手轻轻抬起挂在腰侧的兰草玉佩,那玉佩在幽然月色下更加莹润,用羊脂玉雕琢出的兰草栩栩欲活,更显高风峻节。 他俨然不信,漆黑的眼眸闪烁着凄凉月色,“你说你对我没有情意,那这枚玉佩呢?” 贺之盈在望见他抬起玉佩时眸光一顿,一息后沉静道:“当日臣女僭越,将殿下当作未婚夫婿,赠此玉佩实属人之常情,但……我如今不敢觊觎殿下半分,烦请殿下将它还给臣女吧。” 胸腔似被惊雷猛然一击。 容惟冷笑,带着怒气猛然点了几下头,嗤道:“好,贺之盈,你可真是好样的。” 见她仍旧垂头不语,竟连半分目光都未分给他。 他何时尝过如此滋味?他的一颗心仿若被狠狠碾碎,苦涩得要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胀,冷冷看了她一眼,“玉佩雕了兰草赠了我,就别想要回。至于退婚的事——” 贺之盈猛然抬头盯着他,眼中燃着希望。 话都说到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了吧?! 俊秀傲然的郎君冷然掀唇,语气冷硬得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贺之盈,你想都别想。” 说完也不再看她反应,便漠然转身,掀开殿门离去,玄色衣角在黑夜中凛冽微扬。 那玄色身影转眼便消失不见,贺之盈心中仍是惊涛骇浪,阵阵天雷滚过心口,她颓然跌到殿中冰凉石砖之上。 他一定是中邪了,一定是,明明是她逼迫他定亲的,怎的如今无论她怎么说,他都不肯退婚? 殿门大开,京城不似江南炎热,虽是盛夏,但到了夜间难免寒凉,一阵冷风吹过,唤回贺之盈心神。 她身体一缩,准备起身回宴。 出来这般久,她得先回去,否则姑母该担心死了,退婚之事令她焦头烂额,还是回去再细想解决之法。 刚踏出殿门,便见那边回廊出现了一个提着灯笼的宫婢。 “见过贺娘子,太子殿下担心娘子找不着回路,命奴婢来带娘子回华枫殿。” 贺之盈怔住,半晌后开口:“有劳。” 看着女娘随着宫婢越走越远,消失在视线之中,隐藏在暗处的那人方才转身离开- 殿中仍是语笑喧阗,众人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男宾们均是世家子或在朝中担任要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女眷们则是聊着当下时兴的钗环香粉,相约着要办赏荷宴。 “之盈,你去哪儿了,怎的去了这般久?可没把我急死!”贺岚一见贺之盈回席,便着急地迎了上来。 贺之盈心中也是愧疚无比,歉然道:“对不住姑母,我就是饮了几盏酒,在湖边吹风醒酒,一时之间竟忘了时辰,让姑母担心了。” 贺岚这才放下心来,“你这孩子,下次记得派人来说一声。” 朱暮蝉忙帮着缓和气氛,“哎呀母亲,殿中太闷,表姐出去走走罢了,你看那太子殿下不也离席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贺之盈闻言下意识地往那席位看去—— 一旁的贺岚斥道:“你这孩子真是没轻没重的,太子殿下是我们能议论的?你说话可警醒着点!” 朱暮蝉却毫不在意,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贺之盈收回视线,神色复杂,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第46章 第 46 章 许是贺之盈出去了太久, 她回席后未多久,皇后娘娘便称天色已晚,将宴席散了。 甫一回到朱府, 贺之盈立即拉住姑母,称有话要同她和朱炎说。 贺岚见自家侄女一脸严肃,立即意识到她有要事,将众人屏退了。 性子单纯天真的朱暮蝉被赶走前仍在抱怨道:“有什么事这么秘密……” 大厅中只余贺之盈同贺岚夫妇三人。 贺岚疑惑道:“之盈,你有何事要说?” “姑父, 姑母, 之盈明日一早便回济江,这几日多谢姑父姑母的照顾。” 朱炎与贺岚均神色一变, 二人对视一眼, 贺岚惊道:“之盈, 你前日刚到京城,怎么这般突然说要走?” 贺之盈咬了咬唇,不知该如何将此事说出。 贺岚观察着她的神色, 猜测道:“是不是同你那表兄有关, 你今夜离席见到他了?” 女娘被猜中了心事, 点点头,握着姑母的手,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 “姑父, 姑母, 之盈本不欲将此事牵涉姑父姑母……” 贺岚打断道:“一家人这般见外做什么?” 朱炎也帮腔道:“是呀, 之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你那表兄不认账了,要退婚?” “确实是要退婚, 只不过提出退婚之人,是我。”贺之盈垂下眼睫。 贺岚惊诧道:“为什么?”说罢反应过来,“莫不是他欺负你了?” 贺之盈摇摇头,挣扎几息,斟酌着字句,担心姑父姑母不能接受,以和缓的语气解释道:“来济江的……不是我的表兄宋元熙,而是——” “太子殿下。” 她的话如一道平地惊雷,炸得贺岚夫妇久久未能回神。 贺岚平缓了气息,这才将话顺畅吐出:“你……你是说,同你说定亲事的,是太子殿下?!” 贺之盈点点头。 贺岚惊魂未定,在厅中踱步起来,“难怪,我就觉着不对劲,他与你说定亲事,也不给京城将军府传信,而是说要回来寻圣上赐婚。原来,原来如此……” 朱炎脑中迅速一转,“那你今夜可是见到他了?他如何说,是要请圣上封你为良娣?” 贺之盈摇头,“他……他说要请旨封我做太子妃。” 贺岚夫妇二人闻言均是神色震撼。 在京中十余年,她从未听说太子殿下同哪位女娘有过干系,如今却说要封侄女为正妃,莫不是对侄女生了情意? 侄女虽门第算不上显赫,但生得聪敏灵透,仙姿佚貌,太子殿下心悦侄女,也不出奇。 面对着姑父姑母震惊的神色,贺之盈继续道:“之盈虽想寻门好亲事,可我不愿意嫁入宫中,但太子殿下却坚持明日便要去请旨,之盈不欲牵涉姑父姑母,思来想去只好决定先回济江,太子殿下少年心性,过了这阵子便能想开。” 他漠然吐出两字,就可以要了她的命,她实在是心生畏惧,不愿嫁他。 可容惟今夜的反应却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冥思苦索,终于想明白是为何。 从小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忽然出现了一件他无法掌控的事,可不是抓心挠肝,势必要得到吗?但这股劲头持续不了多久,贺之盈心想。 贺岚回以理解的目光,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性子淡漠,对人傲然,做事手段狠辣,不留情面,虽身份尊贵,但自家侄女若嫁给了这样的人,日后受了委屈,也无法脱身。 况且如今朝局动荡,皇帝身体衰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嫁给太子并不是件好事,倒不如寻门其他世家子的亲事。 朱炎眉头皱起,沉吟片刻,“太子殿下无诏离京,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今夜只当未听过,之盈,你也千万莫向他人吐露。至于赐婚一事,你先不急着动身,明日一下朝我便去找殿下谈谈。” 贺岚却不赞同,“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那个脾气,此刻他正在兴头上,能轻易收手么?!我倒觉得之盈先回济江避避风头算是个折中的法子,之盈离了京城,咱们再拦上一拦,赐婚一事就会被暂且搁置,待得太子殿下劲头过了,这事也就没了下文了。” 朱炎沉默片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点头。 但贺岚仍是有些放不下心,又对贺之盈道 :“只是你这才刚来……” 贺之盈心中愧疚,“之盈惹了这么大麻烦,姑父姑母未怪罪我,我已是很感激了。” 贺岚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别这么说。现下已经很晚了,你快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赶紧出发离京。”- 拜别了姑父姑母,贺之盈心中仍是一团乱麻,一回院便吩咐着紫锦同霜云去收拾行囊。 宫中赴宴,紫锦同霜云自然不能跟随,只得在院中等候了自家娘子一晚上,却等来了要回济江的消息,霎时间十分诧异。 “娘子,可我们不是刚来……”霜云疑惑道。 贺之盈焦急地打开梨木柜收拾衣物,口中道:“先收拾,我之后再同你们细说。” “是。” 院中立即忙碌起来,贺之盈的心也如被油火烹过一般,焦躁不安地在院中来回踱步。 什么父辈仕途,家族兴旺,她此刻顾及不得了,太子素来手段狠辣,杀伐果断,现下她的小命都快玩完了! 若是明日赐婚圣旨一下,往后若容惟不肯罢休,她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连逃都逃不掉。 贺之盈崩溃地想,当真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避开了三皇子,却亲手将自己送到了另一个仇人手中。 他今夜态度那般坚决,说什么都不肯退婚,除了先逃离京城,她当真是别无他法了。 只有如此,才能从荆棘中搏出一线生机。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夜已幽深,就在朱府忙碌之时,东宫内也是灯火通明。 殿中又是一阵激烈的重物倒地之声,长风不忍地闭了闭眼睛,“殿下这是要将东宫拆了吗?” 长云摇摇头,神色不见担忧,好奇道:“好久没见着殿下这般生气了,你说是为着什么?” 长风微微抬高音量,“我哪知道,这几日陛下和三皇子好像也没什么动静吧?总不能为着贺娘子吧,她人都没到京城!” 长云挑了挑眉,“听你这么说,以前殿下也因为贺娘子这般失控过?” “唉,在济江那阵,我时常有种殿下被人附身的错觉。你也知道,殿下平日里对谁都云淡风轻的,可唯独在面对贺娘子之时,看上去总算是有了七情六欲。”长风神情意味深长。 长云叹道:“没想到殿下也有为情所困的这一天啊。”一息后又回过神来,“不对!贺娘子现下也不在京城,那殿下今夜又是……” 话音刚落,便听闻殿中传来夹杂着怒火的声音,“都进来!” 长风一缩脖子,“殿下该不会是听到了吧。” 长云皱着眉摇摇头,“不会吧,我们声音挺小的。” 况且,殿下摔东西的声音可比他们的说话声大多了…… 二人怀着将要被责骂的忐忑进入殿中。 只见原本宽敞整洁的殿中已是一片狼藉,插在花樽中鲜妍的花儿散落在一地水渍与碎瓷之中,桌柜倾翻,其上的杂物也是散乱一地。 长风与长云二人艰难地寻了个落脚地站稳。 长风结巴着道:“殿殿殿殿下,有何吩咐?” 容惟眼角微红,颀长的身影如雪松一般立于一片混乱的边缘,衣袍因摔砸东西也有些乱了,手中握着略有些皱巴的一张画,整个人露出冷戾之感。 长云瞪着双眼想要看清那幅画,但因殿中的灯盏也被砸了不少,殿内一下幽暗下来,他费了老大劲也看得不甚清楚。 只凭着画上的紫红认出——似乎是……当日下人从殿下带回京城的箱笼中收拾出来的那幅未画完的葡萄? 这时,怒意未平的太子殿下冷声道:“给孤盯紧一个人。” 长风与长云对视一眼。 原来是因为朝政。 长风殷勤道:“不知是哪位大人?” 容惟眼底沉沉压着怒浪,“贺之盈现在在朱炎府上,派暗卫给我盯紧了,人要是跑了,孤唯你们是问!” 贺娘子?! 长风一个愣神,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贺娘子到京城了?” 容惟扫过来一个眼风,神情已是怒极。 长风连忙垂下头。 他就说吧,虽不知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但能让殿下头一回这么生气,将东宫的东西都给砸了的,也就只有贺娘子了。 正在气头上的太子殿下已是不耐极了,高声道:“还不快去!” “是!” 长风二人退出殿内后,容惟无力地微抬起手,画上的紫红刺痛了他的双眼。 那日将画收拾出来后,他便抽空将剩下半幅画完了。 他画技一向出众。如今,那葡萄鲜红欲滴,圆润可爱的姿态跃然纸上,只消一眼,便能令他回忆起当初衣袖交叠作画的情形。 本想等她到了京城送给她的,他甚至还在脑中预想了一番她的反应。 可他却没想到…… 容惟闭紧了双眼,遮住了猩红的眼眶。 方才,他差一点,就将这画撕碎……但他最终还是收了力道。 垂在袖中的左手猛然握紧,指节发白- 晨光熹微,天色初初转明,东宫寝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长风站在房门外焦急道。 “吱呀——” 未过多久,房门打开,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一双桃花眼下带着几分青黑之色。 男人似怒未怒地微微抬眼,掀唇冷然道:“说。” “殿殿殿下,贺娘子她她她她,她跑了!” 本就乌云笼罩的脸色霎时更是面若寒霜。 第47章 第 47 章 天色初明, 仍带着黑夜的余韵,京城的街路上人迹稀少。 忽的马蹄声起,扬起一阵尘土。 “殿下, 一大早贺娘子的马车就从朱府出发,往迎朝门走了,属下想起殿下叮嘱,就只派了一部分人马跟着,剩下的人仍盯着朱府, 果然未过多时, 又有一辆马车从朱府后门出来,直奔镇安门, 属下便立刻令人将镇安门封锁。” 骑在马上的太子殿下已是黑云压城, 下一刻便要风雨袭来, 此刻有些府邸门口的灯笼还未熄灭,他的神色在黎明中明明灭灭。 长风同长云对视一眼,他们跟随容惟多年, 知道他现下已是怒火中烧。 一队人马已拐过街角, 再行一条街便到达城门。 容惟道衣角沾了些晨露, 寒气环着他颀长的身躯。 “去派人把周围街路都封了,一丝风声都不许走漏。”他沉声吩咐。 “是。”长云应声,带了队人马立即离开了。 马上的郎君缠着红丝的一双眼中冷厉, 冷风扑在他凝重的脸上。 他彻夜未眠, 脑中翻来覆去的是她扑入他怀中, 她赠玉佩给他, 以及二人唇舌交缠的情形。 以及……昨夜她闪着躲避与惊惧的眼神, 坚决着不愿嫁给他的情态。 天将亮时,他才在难抵的疲惫之下陷入浅眠, 但似乎才过了几息,便收到了长风传来的她要出城的消息。 难以言说他那刻的复杂心绪,愤怒、震惊、痛苦齐齐涌上心头。 他就这般想让她逃开?仅仅因为他在济江时的欺瞒,令她其他世家郎君也不想嫁了,刚到京城就收拾着行囊要逃回济江,只为避开他。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将马御得飞快,尘土在马蹄间飞扬- 而此时城门之外,一辆马车抵达。 贺之盈坐在马车之中,不知为何心如擂鼓,浑身微微发麻。 分明她已安排妥当,还放出了烟雾弹,令紫锦装作她坐在贺府的马车中以障耳目,但心中就是紧张难消。 “例行检查!”马车外响起了城门守卫的声音。 霜云忙下车交涉,言明城外的姨母生了急病,急于探亲,请守卫放行。 那守卫没有多问便放了行,“走吧。” 贺之盈心下一松,忙催促着车夫快走。 “等等!”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贺之盈心跳一停,着急道:“快走。” 马车动了几步又急忙勒马,似被急急拦住,急促的颠簸险些令车上的女娘跌下来。 她心中一凉,泛起一阵绝望。 完了! 那队人马转瞬已行到城门,马蹄声响在她的耳畔。 “都不准走,太子殿下有令,封锁城门!” 她听见霜云又跳下车来同领队之人交涉,“我家娘子的姨母生了急病,此刻你们封锁城门,若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索性方才守卫大哥也为我们放行了,您就通融通融让我们先行出城吧,实在是情况紧急。” 那领队之人丝毫不为所动,“有什么事,太子殿下担待得起!” 贺之盈心中已是凉了半截。 她闭上眼,“霜云,回来吧。” “娘子!” “我们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车窗外又响起一阵马蹄声,一步一步重重踏在她的心上。 “还是这般聪明。” 男人的低语响在女娘所靠的窗牖旁,震荡起心中波澜。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直漫上她的后背。 贺之盈深吸一口气,压着心底扬起的情绪,尽力以平静的语调道:“殿下,您到底想怎样?” 窗牖之外的那人发出一声轻笑。 他垂下眼来,掀起薄唇,声音冷冽得如覆冰霜,“贺之盈,你是自己下来,还是我上车将你带下来?” 车内的女娘呼吸难以抑制地急促了起来,心中的骇惧似潮水涌起,令她身体颤抖起来。 她强撑着道:“殿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窗外那人嗤笑,“贺之盈,我再说一次,是你自己下来,还是我上马车带你下来?” 马车中静了半晌后传来了微微的响动声。 马车门打开,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个纤瘦身影,那道身影行至马前。 矜贵的太子殿下骑在马上,面若寒霜,眼中风云涌动,气势压人,静静地垂着眼,盯着不久前还主动环着他的腰,甜声唤着他“兰衡哥哥”的女娘。 贺之盈抬起头同马背上的人对视,神色透露着一分倔强。 她压着声音中的颤抖,“殿下,您究竟要做什么?” 马上的人盯着她几瞬后狠狠咬了咬牙,似是终于忍无可忍地翻身下马,尘土微扬。 腰间的兰草玉佩随着剧烈的动作晃动,莹亮的玉色刺痛了贺之盈的双眼。 他大步走到女娘面前,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眸。 那眸子往日里总是蕴着水色,满溢情意,此刻却是生冷淡漠,还带着几分惧怕。 见他朝她走来,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下意识的后退狠狠压垮了他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女娘纤细皓白的腕子被大力抓住,顷刻间浮起红痕。 她挣脱不过,反而顺着力道撞入了他的怀中。 他怀中带着一路疾行而来的寒气,清冷竹香顿时溢入她鼻尖。 她惊慌道:“殿下,你做什么!” 贺之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扯入怀中。 在场之人见状也是愕然,回过神后纷纷低下头。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抬头再看! 郎君生得高大颀长,女娘在他怀中显得瘦小,沉重的压迫感涌来。 女娘不断挣扎,被背上同腰侧的手却如铁石一般坚固,紧紧桎梏着她不放。 他沉声问道:“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贺之盈心中已是惊浪不绝,“殿下,此事与您无关。” 一股火气直蹿他的心肺,将他的心焚得灼痛,“与我无关?贺之盈,我们定了亲,既如此,我便是你的未婚夫婿。你说说,怎会与我无关?” 贺之盈闻言似被踩了尾巴的猫,急急高声反驳,“殿下慎言!” 掐在她细腰上的手紧了紧,她被压得往他怀中入了一分。 “贺之盈,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没有这回事。” 女娘心虚地垂下眼帘,语调恳切,“殿下,要如何您才能放过我?” 容惟心口怆痛,紧紧咬着牙似是要将其咬碎,“是你先赖上我的,你让我放过你?放了你,你想逃去哪儿?” 一字一句随着寒风送入她耳中,贺之盈震然地抬眼望着他,只觉得自己如被一张大网缠住,紧绕着令她无法呼吸,她在他怀中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容惟压着眼底的怒火,沉沉看了她一眼,忽地伸臂将她横抱起来。 眼中立刻天旋地转,贺之盈惊呼道:“殿下!” 她被他送入马背上,还未直起身子,身后传来一阵风,转瞬间她又被桎梏在他怀中。 他要带她去哪儿?! 贺之盈彻底慌了神,“殿下,您要带我去哪?您不可以这么做!” 耳边传来一丝冷笑,气息扑在她耳侧。 “你还会在意我怎么做吗?” 贺之盈愣住。 身后又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众人只见太子将一个女娘紧紧锁在怀中,面色凛然如严霜,在马背上扬声道:“嘉乐公主邀贺娘子入宫陪伴,尔等小心护送!” 底下传来众人应声,“是!” 贺之盈如被惊雷劈过,身下的马已然跑动了起来,冷风刮在她的脸上。 她慌忙扯着束在她身前的铁臂,惶然得直接唤起他名字,“容惟!容惟!你这是强掳!” 身后的郎君却是沉默不答,环抱着女娘的双臂收得更紧,腿下默默夹紧马腹,握着缰绳让马跑得更快些。 天还未大亮,再加之长云已带人将街路都封锁,广阔的京城街路上尘土飞起,一阵人马如疾风般掠过,又消失不见,恍若从未存在过- 贺之盈就这般一路疾行地被带入了东宫,就连霜云都被长风“请”入了东宫。 下了马,女娘又被横抱起,眼前陌生的宫殿更让她心慌,她不住地在他怀中挣扎,“容惟!你不怕被御史大夫参上一本吗!” 头上传来一阵冷笑,他语气森冷发寒,“我看谁敢。” “况且,你是我的太子妃,我带我的太子妃回东宫,又有什么不对?” 挣扎间,贺之盈被横抱进一间寝殿,怀抱着她的郎君狠狠地反脚将门踢阖。 观其陈设,应当是这位太子的起居之处。 女娘被放至他处理政务惯常坐着的太师椅上,挣扎着还未起身,就被仰面而来的郎君圈住。 贺之盈惊慌地往后一缩,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之上。 房门紧闭,仅有几丝天光从门缝处溢进,殿中昏暗,他面色已是乌黑发冷,风雨欲来。 “容惟,你疯了!”她颤抖着道。 他将脸凑近了些,好更清楚地捕捉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贺之盈,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要退亲?” 贺之盈不敢对上他灼热的双眼,呼吸急促,“我……我想明白了,我对你没有情意,我不想嫁给你了。” 说着抬起水汪汪的眼眸,泪盈于睫,恳求道:“殿下是千金之躯,另有更好的女娘相配,你放我回去,好不——唔!” 面前的郎君带着怒火而下,重重地压上她的唇,将她所有的拒绝之言都封入唇舌之间。 第48章 第 48 章 他裹着滔天怒火而来, 似要发泄所有压抑着的苦闷。 他掐着她的下巴,不让她逃脱,蛮横地撬开她的齿关, 粗莽地在其中翻云弄雨。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沉沉扎在他的心上。 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宛若全身都被点了火。 自昨夜见到她之后,看她近在咫尺,就将要成为他的太子妃,他心中像是被星火点亮。 后又被她的坚拒刺得又怒又痛, 如狂潮般来势汹汹, 在今辰得知她连夜收拾东西出城后到达顶峰。 此时再也压抑不住,以最粗暴的方法直接强横地堵了她的唇, 不让她再多说一字。 贺之盈的双手用力地抵在他覆过来的坚硬胸膛之上, 但却纹丝不动, 如同蚍蜉撼树。 还未挣扎几下,就被他的一只大手紧紧锁住腕子。 她拼命向后缩,想躲开他带来的风雨, 却被紧紧攫住唇瓣, 另一只手牢牢撑在她的后背之上, 将她又往他怀中压了几分。 肺间的气息被掠夺,她胸口起伏更加猛烈,瞪大了双眼, 启唇急于说些什么, 却淹没在浪潮之中。 “唔!” 着急之下, 她又抬脚去踢, 压着她亲吻的郎君似丝毫不觉疼痛, 反而用腿将她双腿锁住。 几乎转瞬之间,她就被他牢牢锁在太师椅中, 被迫承受他的怒气与压迫。 他们此前双唇相贴过数次,但皆是带着缠绵的情意,就连上次醉酒,也都不如此刻激烈。 贺之盈别无他法,只得用力往下一咬。 压制住她的郎君不防,吃痛地闷哼一声。 血腥气瞬时在口腔蔓延开来。 但他却依旧不放,甚至往前再进了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骤雨逐渐转变为和风细雨。 贺之盈趁此机会手中狠狠使力推搡他,他不舍地吮了下她的下唇,顺着力道徐徐退开来。 天光更亮,宽敞的东宫寝殿中,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消了,只余二人粗重的呼吸声。 容惟深邃的眼眸中血丝更加红艳,不仅染上了几缕情/欲,还流转着她无法辨明的情绪。 先前混乱挣扎之中,她咬破了他的舌尖,鲜血于交缠之中染在了他的薄唇之上,显得他俊迈的一张脸更加苍白。 而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红肿唇瓣上亦被染着几点红血,舌根被他吮得发麻发痛,胸口剧烈起起伏伏,呼出的气息急促。 因长久的气息不畅,眸中升腾起一片水雾,明明是令人爱怜的一双眼,此刻却愤然地瞪着他。 方才怎么使劲都推不开他,还被他趁机往怀中压了几分,就连此刻仍被他围囿于他双臂形成的包围圈中。 她又气又急,“你、你……太子殿下在外高风亮节,私下却将一女子困于此处,做、做这种事,不怕来日被他人耻笑吗!” 他声音嘶哑,用力抓着她一双柔荑,嘲道:“贺之盈,这种事我们已做过多回了,”他顿了顿,眼中深邃,话锋一转道:“还是说,那夜你醉得将全部都忘了?可我却没醉。” 少女被他说得更加羞恼,语气更急,“你、你,但我们现下又没有定亲,你怎怎能——” 容惟果断打断她,反问道:“没有吗?我从未答应过你要退亲,我没答应,我们的约定就不算作废,你仍旧要成为我的太子妃!” 他强调着他们二人的亲事,但坚定的话语之下又微微泄露着一丝不安,如用力抓着海上浮木一般。 双手被他抓握着,贺之盈挣了下,依旧挣不脱,男女力量本就悬殊,他又处于情绪顶峰,手中便更加用力。 “没有!没有!你同我父母提亲了吗?我们订立婚书了吗?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是私下说定罢了,根本不作数的。你、你快放我回去!” 容惟心中忽地生出无数后悔,当日竟没有先交换庚帖,可转念一想,当时他尚顶着宋元熙的身份,又如何同她立婚书? 他单手拽着她白嫩的手,不顾女娘的偏头闪躲,用闲余的另一只手强硬地将她挣扎间垂下的鬓发别到耳后。 “是,所以之盈,我等会就去请圣上赐婚,有了赐婚,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我了。” 他眼中狂涛已平静下来,眼波徐徐流转,但贺之盈却看到了暗藏之下的可怕漩涡,似要将她吞没。 贺之盈闻言心中惊雷炸响,他坚定的神色令她恍然之中意识到,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去求赐婚。 圣旨一下,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她就算再不情愿,也无法反抗权势滔天的太子殿下。 她怎么可以嫁给他呢? 她不可以嫁给他! 她索性豁开了反抗,“容惟,你不能逼着我嫁给你!你、你若是决意逼我,我就……” 容惟心中一惊,随后胸口缓缓漫上一阵钝痛。 他不明白她的态度转变,也不明白为何她这般坚决地不肯嫁给他。 容惟厉声反问,“你就怎样?你就寻死不成?” 女娘神色倔强地同他对视,丝毫不退让一步。 他涩然道:“在济江时,你不是这样的,告诉我,为什么?” 他面上的落寞令女娘心口一酸,她不知怎么同他解释,一时间沉默下来。 容惟忽的想起那日她在徐顺义的庄子外义无反顾地救下他后,他们共乘一骑,她问他是不是太子的人,他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排斥。 但他之前,从未以太子身份与她有过交集,她又为何如此抗拒“太子”? 容惟敏锐道:“就因为我是太子?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情意,否则你在济江就不该对我是那般态度。你反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身份。之盈,谁和你说了什么?” 贺之盈猛然抬眼,对上他变得微亮的一双眼。 他竟然这般敏捷,一下就猜出了其中关窍。 她惊骇地想,若不是前世之事太过荒谬,任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还有重生这般离奇的事,岂不是会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容惟看她讶异之色,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下一松。 不是厌恶他这个人就好。 他继续往下猜,“你担心成了太子妃会陷入权势争斗之中?” 她心中一紧,他确实说对了小半,前世她就是因为与容恂定了亲,才被卷入争端,死在他手中,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但最主要的缘由,还是在于他杀伐决断,前世她已经死在他手中一次,这一世她迈不过那道坎,也更是不敢赌。 但这些,都不能告诉他。 她压住眼中情绪,索性认了下来,试着同他说理,“是。殿下,嫁你意味着被卷进宫中的波诡云谲之中,我只想平稳度日,不想面对这些争斗。” 容惟抬眼,一错不错地攫住她的眸子,眼神坚毅不可动摇,坚定地对她承诺,“之盈,我会护住你。” 贺之盈似嘲似讽地一笑。 她索性不再深入同他辩驳这个说法,“殿下,我真的不愿意。况且当初明明是我逼迫你的,现下你分明可以再择他人,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下来,浮尘在门缝透进的天光中轻飘。 他逆着光背对殿门,天光为他的身形勾勒出浅浅一道白边,微微抿起薄唇,眼底压着挣扎之色。 半晌,高傲的太子殿下面上出现了几丝灰败之色,自嘲地勾起唇角。 “没有人可以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贺之盈惊诧地瞪大了杏眼,半晌都未能从他话中的深意中缓过神来。 她磕磕巴巴地开口:“你……” 容惟眼中深深,忽地又倾身吮了一下她的唇瓣,她尚且被他一句话击得神智不清,一时间竟没躲开。 “有你做我的太子妃就够了。” 他对旁人,本就没有任何兴趣。 贺之盈心界之中开始地裂山崩,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敢相信,容惟这是在同她剖明心迹?可他在济江时向来对她不屑一顾,只有……只有在亲密之时才会流泻出几分情意,但她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人的本能罢了。 可他方才却说,他不是受她逼迫的。 话下意思是,他是心甘情愿的。 见外头天色已大亮,容惟心中如烈火烹油般焦躁,不得不开口唤回她的神思,“我还要上朝。” 贺之盈仍是神色震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起身,连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都忘了闪躲。 他大步走到殿门前,又偏头垂目道:“我给你一次回心转意的机会,上完朝回来,希望可以听到我想要的回答。” 说完也不等女娘答他,便大步走出门外。 见他态度松软,不似先前那般坚决得不留余地地要去求皇帝赐婚,贺之盈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还有机会说服他。 她又颓然跌回太师椅中,今辰发生了太多事,震得她心神摇晃,脑中一团浆糊,凝滞沉重地无法转动,她现在才有空余仔细理顺。 忽地,殿门外遥遥响起一道冷厉之声,随着夏日晨间尚未燥热起来的风飘入殿中。 “把人给我看好了!” “是!” 贺之盈的脸色立刻“唰”地一下变白。 他还是不肯放了她! 他这是要将她囚在东宫之中,直到她点头答应吗? 第49章 第 49 章 糟了!霜云呢? 她似乎记得霜云也被带回了东宫, 但不知道被容惟关在了哪处。 惊惧之下,她立即站起身来,奔了出去。 双脚刚踏出殿门, 一把长剑登时横在她面前,扬起一阵微风,惹得她发梢微动。 那剑鞘上的金属光泽刺得她双眼一痛。 那握着长剑之人她从未见过,只觉周身暗暗散着杀气,如修罗一般, 面色漫不经心又带着几丝玩味, 懒懒地道:“娘子想去哪里?” 贺之盈悄悄握拳,尽力不显出气虚, “你是谁?” 那人笑容戏谑, “娘子可以猜猜。” 她上下扫视一番, 开口定论,“你和长风一样。” 长云笑意更浓,并不答话, 默认了她的猜想。 贺之盈没心思同他拉扯, 口气强硬道:“跟在我身边的婢女呢?带她来见我。” 长云微微挑眉, 似是惊讶于她竟不是闹着要走。 贺之盈神色镇定地与他目光碰撞。 他忽的笑了声,“殿下不让任何人见娘子,不过……娘子放心, 不会有人怠慢您的婢女的。” 听到霜云没事, 贺之盈这才放下心来。 长云收起长剑, 抱臂拦在她身前, “娘子请回吧, ”说着语锋一转,“不过若是娘子回心转意了, 属下会立刻传信给殿下。” 贺之盈冷笑一声便旋身,自觉地往殿内走,并不多做争取,显是态度坚决。 长云眉毛一挑,殿下原来喜欢这般性情的女娘- 辰时,天光大亮,朝阳直直耀着太极殿,朝气四溢,将刚散朝而出的群臣的身形拉长。 “今日谁又惹了太子殿下了?我瞧那老陈都快被他骂得气昏过去。” 另一人轻叹一口气,“哎,谁知道呢,太子殿下的心思岂是我们能揣测的?” “说的也是,但往日也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 那人忙以手肘相捅,“快别说了,殿下过来了。” 两个臣子正正仪容,正打算向容惟见礼,“太子殿下——” 却见容惟面色阴沉,丝毫未闻一般从旁疾走而过,凌厉带起一阵风。 两位臣子对视一眼,已是习以为常,忽的旁边又走过一人。 那人神色温润,比之刚刚疾如风火,面若冰霜的太子而言,可谓是三月春风。 “三殿下安。” 容恂笑着同他们点点头,脚下步伐不停。 “皇兄!”他在后头高声叫着容惟。 耳力过人的容惟却似听不见一般,仍行走得飞快,衣袂翻飞。 容恂眼里闪过一丝阴寒,顷刻便被日光化开。 他不得不急急跑了几步,这才将容惟拦了下来。 容惟不耐极了,“有事?” “皇兄今日心情不好?不如说出来让弟弟帮着分担几分?”语气甚是关心,若是有旁人经过,定是要夸他一声敬爱兄长。 容惟睨了他一眼,眼中嘲讽之意甚浓。 容恂似是丝毫不觉,仍笑得和煦,状似不经意地道:“皇兄这枚玉佩甚是好看。” 感到身旁那人脚下一顿,他笑得更加畅快。 “让弟弟猜猜,可是皇兄今辰带回东宫的小娘子赠给皇兄的?看来皇兄济江一行,还真是收获颇丰。” 身侧那人面色已是风雨晦暝,语调充满威胁,“什么济江,孤听不明白,你可有确实证据?不过,容恂,你若是敢将主意打到她头上,别怪我下手太重!” 只闻一声轻笑,容恂似丝毫不感威胁之意,看着心情甚是舒畅,“皇兄真是多虑了,皇兄的人,弟弟怎敢有别的心思?皇兄放心,父皇并不知晓此事,”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许,眼中戏谑,“做弟弟的,自然会帮哥哥保密。” 容惟嗤笑,“有这功夫,不如盯紧董开,别整日盯着东宫的动静。” 董开,剑南节度使。 容恂面色微变,容惟嘲讽地瞥了他一眼,大步流星地将他甩在身后离去。 掩在衣袖中的双手握成拳,力道大得发颤,原本温润如玉的脸霎时转为阴狠- 东宫之内,周身气压低沉的太子殿下令明亮的东宫卷进层层阴云。 “殿下,您回来了。”长风殷勤地迎上去,却见殿下的神色比之今日离开前更加晦暗。 底下的宫人均低着头默不作声,谨慎地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 所有宫人都知,今日当差要悬着一百二十个心,绝不能有丝毫不慎,否则轻则挨板子,重则丧命。 最紧要的是,要将殿下寝殿中的那位娘子伺候好。 “宋公子在书房等您。”长风低声道。 容惟本要往寝殿去的脚步一转,朝书房行去。 长风紧紧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安静的道路上忽然响起一道冷冽声响,“招了吗?” 长风笑容一滞,摇了摇头。 眼见殿下又要发火,他忙抢着开口道:“殿下!您又不是不知道,那霜云对贺娘子衷心得很,属下已是使出全部功力了,总不能对她上刑吧。” 容惟剑眉紧蹙,“连话都问不出来,罢了,让长云去办。” “是。” “她……回心转意了吗?” 长风心中一紧,忙低下头,意思明显。 若是贺之盈回心转意了,那长云一定立刻回报给他。 显然,她还是不肯嫁给他。 此处能远远地看到他的寝殿。夏阳炽热,但他的寝殿却是用了特殊材料铸就,冬暖夏凉,最宜居住。 她喜欢养花弄草,东宫庭院空旷,最适宜她摆弄各类花草,他也会不动声色地命人弄来珍惜花卉,供她消遣。 只是—— 他的一颗心沉沉地落了下去。 书房内,一郎君英英玉立,见他进来,忙拱手行礼。 “见过殿下。” 见到容惟的神情,宋元熙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一眼,轻易便看出这位矜贵殿下今日心情不佳。 容惟撩袍坐下,“坐。有消息了?” 宋元熙摇摇头,遗憾道:“没有,那董开是个谨慎之人,不过,他的副将唐交自十日前带人往渝州巡视后,离奇失踪了。董开当下便让人封锁了消息,不过还是被我们的人发现了。” 在红木桌上缓慢敲击的手指一顿。 两指撑在太阳穴处,正闭目养神的太子殿下抬眼,“务必把人给孤抓到了,唐交跟着董开十几年,多少知道些什么。” “是。” 宋元熙又道:“派去济江顶替洪旭辉和徐顺义职务的两人这两日应当到了。” 洪旭辉与徐顺义接连“称病”,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虽然不会任由容惟势力过大威胁自身,但也不会任由容恂发展过盛。 容惟点点头,“容恂现下应当忙着搜集孤无诏离京的证据,济江那头,就有劳你遮掩打点了,务必看好洪徐两家人。” “是。” 随后,宋元熙又说了几桩朝政要务,需要容惟的指示。 但他却明显感觉到,太子殿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回答时还带着几分焦躁,又似在等待着什么,频频往门口望去。 待最后一桩要务谈完,已是过去了一个时辰。 容惟忙站起身来,急急抬步要走出书房,忽略了仍坐在座椅上的宋元熙面上的犹豫之色。 宋元熙犹疑片刻,还是将已走到书房门前的男人唤住。 “殿下,臣还有一事。” “什么事?”被唤住的太子殿下神色焦躁。 宋元熙一副挣扎之色,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心情烦躁的太子殿下不耐烦道:“说。” “殿下,你真要娶我表妹?” 宋元熙鼓起勇气问道。 自从上次殿下回京后同他说要娶他表妹后,这个问题盘绕在他心中,直到此刻问了出来。 他从未见过那位济江的表妹,也不明白素来对女子冷情的殿下怎么去了趟济江,还不到两个月,回来就心甘情愿地要娶他表妹,而且不是封为侧妃良娣,而是许以太子妃之位。 见容惟面色忽的转黑,他连忙补充道:“这,臣知道这是殿下的私事,但殿下可能有所不知,我这二姨夫能力平平,二姨母又有些趋炎附势,殿下真的做好决定了?” 他着实是有些担心,殿下被他的二姨母一家哄骗了。 “子端,孤想得很明白。” 宋元熙对自己跟随的这位殿下的能力一向清楚,既然他如此坚定地说想得明白,想是他的这位表妹,有何过人之处,入了这位傲睨一切的太子殿下的法眼吧。 既如此,他便也不多掺和了。 宋元熙低眉送太子殿下走出书房,却闻他忽地转头冷不丁道:“对了,你这两日可有收到她送到你府上的信?” 宋元熙一愣。 原来殿下只是自己心里盘算,竟然还没告诉他的表妹自己的真实身份? 看殿下这急切的样子,当真是对他的表妹上了心。 他摇摇头,“没有,许是还未到京城吧,等表妹到了京城给宋府送信了,臣必定第一时间回禀殿下。” 谁知容惟拒绝了,“不必了。” 宋元熙点点头。 走在前头的殿下忽地抛出一平地惊雷,“她已经在东宫中了。” 这一句话可把宋元熙炸得大脑一空,他神色愕然,失声道:“殿下……” 殿下就这般心急么?表妹一到京城就立即带入东宫中金屋藏娇了? 太子殿下忽地冷不丁又道:“日后无事,别在她面前晃。” 毕竟如果去济江的人是宋元熙,贺之盈是否会像对他一样对宋元熙,他不确定。 但是只要心中想到这种可能,心口便冒起一团火。 宋元熙怔住,殿下这是连他的醋都吃?可是他从未见过贺表妹啊!- 一走出书房,容惟脚下生风地往寝殿走去,跟在后头的长风险些就要跟不上,还不敢出声让这位主子走慢些。 毕竟他也知道,这位主子此刻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东宫寝殿内,仍一如他走时的样子。 心心念念的人坐在他的那把太师椅上,正沉思着什么。 容惟望了眼桌案上菜色丰富,但显然一口未动的、早已凉透的早膳。 他皱起眉,冷冷道:“贺之盈,你要绝食?” 第50章 第 50 章 绝食? 贺之盈懵然地抬头看着他, 看到他紧绷的脸后几息才反应过来。 容惟派人送来的早膳种类齐全,像是怕她吃不惯京中吃食似的,其中还特地备上了几样济江的菜色。 但她彼时只顾着脑中的天人交战, 粗略望了一眼,便将那一桌热气腾腾的佳肴抛之脑后了。 她没有回应他,冷然垂下眼睫。 她的沉默不语落在容惟眼中等同于默认。 见她疏离的模样,一阵酸胀之感悄然升起。 “再做一桌端上来。” 他侧目沉声向长风吩咐道。 长风连忙应声,马不停蹄出去吩咐膳房再备上一份。 少女轻咬下唇, 他把她困在寝殿内不止, 现下连早膳都要逼着她用? 容惟缓步走到坐在太师椅上的娇小身影一旁,他身形高大颀长, 在她发顶处覆下了一片阴影。 他带着几分压迫之势道:“贺之盈, 我下朝了。” 女娘抬目看了他一眼, 眸中浸满冬雪,只消一眼,又垂下眼来。 容惟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自然未错过她那一眼中含着的意蕴, 像是在说—— 所以呢? 矜重的太子殿下仍觉不死心, 即使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他气息沉重,“答案。” 贺之盈望都不望他,果决道:“我不想嫁给你。” 她承认, 先前在他剖明心迹之时, 她脑中一片空白, 可以用山崩地坼来形容, 心中也难免动摇起来。 毕竟, 前一世她与他毫无交集,她是容恂手中制住他的一步棋, 在当时的情况下,就算容惟不杀她,为防止皇室丑闻败露,她一样会被皇帝暗中处理掉。 于她而言,那是一个死局。 但一想起前世身死的惨状,她大抵是连个坟茔都无,死后想是被草草处置。还有她的父亲母亲、沈若真、霜云同紫锦等人得知她身死,又该有多悲痛欲绝? 贺之盈心中的不忍之情转瞬间又冷了下来,她没有办法放下前世嫁给他。 她在灯会那晚许的愿望没有实现,现下是一片乱局。 再三被拒绝的太子殿下喉头一滞,胸口急急起伏几下,又使力强压住内心的躁乱。 半晌,他掀唇涩然道:“先用早膳。” 女娘闻言身体轻轻动了动,又归于平静。 他心中酸涩难忍,索性直接倾身,精壮有力的手臂穿过她腿弯,一把将她横抱起。 被骤然抱起来的女娘一惊,手脚挣扎起来。 心中气急地想,他这是得了什么毛病,怎么回了京城便动不动的直接将她整个人端走?! 他瘦削的下颌紧绷,手中多施加了几分力道,制住她的挣扎动作,带着些哄的意味,轻声道:“你乖一些。” 她裙摆顺着垂下,轻轻擦着他的下袍。 与他的手接触的腿处传来滚烫之感,如火灼烧般,令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他横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到桌案旁,稳稳将她放在已垫上软垫的红木祥云纹圈椅中,随后撩袍在她身侧坐下。 眼前的场景莫名有一股熟悉之感,贺之盈循着细想,忆起他在济江的最后一夜,他们月下对酌,也是这般贴近着坐在桌旁。 当时她心中尚且不舍他的离开,还饮了不少果酒。 贺之盈心口涌上一阵酸麻,她忙低下头,手指轻蹭着袖边以彩线绣着的精致海棠花纹,不让身旁的郎君窥见到一丝情绪。 殿中再度寂静下来。 不过多时,便来了几个小太监将早膳摆好,还贴心地将济江的特色菜布在她面前。 贺之盈纳闷,东宫里怎么还有做济江菜的厨子? 难不成他在济江住了阵子还喜欢上了济江的菜色? 见她神色犹疑,他问道:“怎么了?” 贺之盈摇摇头,冷不丁问道:“你什么时候肯放我走?” 容惟执箸的手一顿,这是他下朝回东宫后,她同他说的第二句话。 他抬眸冷冷望着她,“你什么时候答应我,就什么时候放你走。” “那若是我不肯答应呢?” 他将筷子撂下,冷笑道:“那你便在这儿待着吧,正好借此机会熟悉一下环境,免得成婚后生疏。” 贺之盈心中一紧,“你、你不怕我姑父姑母状告到陛下娘娘那儿吗!” 他面上依旧是不屑一顾的神情,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的兰草玉佩。 “嘉乐喜爱你,多留你在宫中一阵,又与我何干?更何况,送回个‘侄女’给朱府并非难事。贺之盈,我有千万种将你留在东宫的法子。” 一阵惊寒由心口蔓延开来,她顿了顿,劝道:“殿下,强扭的瓜不甜。” 郎君轻笑一声,语气嘲讽:“那你当初在济江又是对我做什么?” 贺之盈一噎,只得退后一步,“霜云呢?你先令霜云来见我。” 容惟微微勾起唇角,语气强硬不容拒绝,“有我陪着你,不够吗?” 贺之盈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强撑着道:“我在你宫里,周围都是你的人,我又不会跑了。殿下,我不是你的犯人。” 郎君垂目将她面前的牛乳粥往她那儿又推了几寸,淡然道:“你跑不掉,快用膳吧。” 沉沉压迫袭来,贺之盈看了眼碗里的莹白。 折腾一番下来,她也确实筋疲力尽,饥饿感从腹中浮起,接下来她还要想法子令容惟放她离开东宫。 她轻拿起汤匙。 容惟见她终于肯用膳,目光微微柔和下来。 一顿早膳便在寂静中用完。 用完膳后,容惟又唤长风进来。 “将东西都搬过来。” 看样子他是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容惟贵为太子,他的寝殿自然宽敞无比。他在殿中书桌旁处理政务,贺之盈不想同他待在一处,便只好在卧房中雕花窗边的软榻坐了下来。 卧房同殿中有隔断,她坐在软榻上,刚好可以将他的身影移出视野。 贺之盈百无聊赖,扫视起他的卧房来。 他的卧房很大,但却清净简洁,一扇紫檀嵌玉云龙纹屏风将拔步床遮掩得严实,博山炉中香雾袅袅。 贺之盈翕动鼻翼细嗅,怔愣顿住。 雨添花? 方才她脑中一团乱麻,只觉他殿中舒适,莫名带着熟悉之感。 现下静下来细嗅才发现,是因着这熏香之故。 他竟在寝殿中焚上了她亲手制的香。 她寻了特别的法子,制出的香留香时辰长,顺着缝隙钻进他的衣袍之中,久久不散。 久而久之,他身上的竹叶香中也难免裹挟着几丝她制的香。 贺之盈喉头一涩,忙将目光转移开来。 日头随着时辰流逝移动,逐渐挪至中天。 容惟从繁杂的政务中抽离出来,侧耳倾听着卧房的动静。 今日他处理政务一直心不在焉,总难免地将注意力放在卧房中的女娘身上,时常放下笔来听她的动静。 只听出她似乎饮了几盏茶,寻了些书来翻阅几下,许是因为他放在卧房的书皆是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她翻阅之声逐渐缓慢,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这是睡着了? 也是,想必她昨夜也未睡好。 容惟微微勾起唇角。 卧房之中只有她浅浅的呼吸之声,却让他压下烦躁,心中倍感充盈,安然地将心思放在政务之上。 待得手中的事务处理了大半,他轻轻起身,悄然往卧房挪去。 卧房之中光线明亮,日头从雕花窗外钻进,挥洒在窗边女娘欺霜赛雪的小脸上,更衬肤色莹白如凝脂,那微肿的唇瓣也在日光下更加红润。 看着她花瓣般的小脸,容惟只觉胸腔似被填满。 女娘闻着雨添花,身子也不自觉放松,紧张了一夜的心绪褪去,疲惫之感如潮水袭来,竟就这般靠着榻便陷入沉眠,那被她翻阅了几页的书籍也随意地落在手边。 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往拔步床走去。 她睡得踏实,只在他抱起她时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回京后她在他怀中最温顺的一回了。 容惟难抑地扬唇。 殿中香雾氤氲,陷入长久的安谧之中。 殿门紧闭,长风紧紧守在殿门之外,无人敢来打扰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 待得贺之盈睁开眼时,卧房之内已是一片金黄之色。 落日余晖倾斜着洒入房内,照得拔步床前的屏风微闪着光泽。 她轻轻动了动,却觉周身一片温和柔软,一条薄薄的衾被裹挟着竹香覆在身上。 奇怪?她不是在软榻上吗,怎被挪到床上来了? 她掀开衾被正要起身,忽见床旁坐着一团黑影,险些将她吓了一跳。 她凝目望去。 郎君双眼紧闭,抱臂靠在拔步床边,呼吸均匀,已是陷入安眠,几缕夕阳打在他的一边侧脸,为他英挺的轮廓描上一层金边,面对着她的半边脸则是陷入黑暗之中。 少女掀被的手一顿。 她怎么从软榻挪到拔步床上的,不言而喻。 只是,她从未见过他睡时的模样,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这才注意到,他面色微微苍白,眼下青黑明显,眉头微微皱起。 今日他在黎明时便出现在城门处将他拦住,想是昨夜也未睡多久,后又忙着上朝、处理政务,也难怪靠着拔步床便睡着了,还睡得这般安稳。 不过——他此刻熟睡,反倒成了她离开的机会。 长风好说话,最起码她也得先诓着长风领她去见霜云。 思至此处,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跳瞬时快了几分。 贺之盈忙轻手轻脚地从拔步床内挪出来。 他的卧床很是宽敞,她蹑手蹑脚地挪了好一阵才到床边,一边还得屏住呼吸观察着靠在床边安睡的太子殿下,可着实费了她一番功夫。 双脚刚沾地,正要站起身来,右臂忽地传来一阵力道—— 她又重重地落回衾被之上。 还未回过神来,耳边传来一道仍染着几丝睡意的低沉声音—— “去哪?”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修长的手扣着她的腕子。 贺之盈狠狠被拉坐到衾被之上, 下意识地顺目望去,面上自不觉染上了几丝惊慌无措。 而那双手的主人,此刻已睁开双眼, 因着久眠初醒,平日里清亮的一双桃花眼微带迷朦雾气,眼眶猩红,眼底似含着深不见底的寒潭。 容惟目光充满质疑,沉沉地望着她, 似是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手腕上传来一阵钝痛, 他略有些失控地掐紧她的腕子,冷声道:“怎么不说话?又要跑?” 他隐隐又燃起怒火, 贺之盈心中暗叫不好, 紧张之下, 胸口跳得更加剧烈,脑中飞速转动。 急急忙忙扯谎道:“我渴了。你先放开我,你把我抓疼了。” 语气却是难以掩饰的心虚。 容惟嘲讽一笑, 右手卸了几分力道, 抓着她的手腕抬起, 轻而易举地戳破了她站不住脚的谎言。 语气冷寒,“你的脉搏乱了。” 贺之盈面色一白。 本以为又要承受他的怒火,怎知他忽然道:“我命人查了, 九月二十八, 宜嫁娶, 是个好日子。如今四月, 时间也充裕。” 贺之盈愣住, “你什么时候查的?” 他眼中的漩涡攫住她的目光,“回京第一日。” 回京第一日…… 贺之盈呼吸快了几分。 他竟一回京就开始准备他们的婚仪…… 倏地, 他握着她的手腕用力,顺势将贺之盈往前拉了几寸。 未反应过来就被骤然拉近的女娘差点就要碰上他的鼻尖。 她身子一缩,就要挣扎着退开来,又被他的另一只手按在颈后。 灼热的气息打在她唇部,酥酥麻麻的,而那只按在她颈后的手转掐为抚,徐徐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 拔步床内气息骤然升温,燥热而暧昧地在他二人几乎可忽略的距离间流动。 贺之盈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挣扎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道:“东宫内东西简明,你可随意添置,跟长风说一声便可。你不是喜欢养花么,我已让花房的人去挑选花品了,院子里日头好……” 心口处泛上细细密密的酸痛,她狠下心打断,“不必了,我不会嫁给你。” 郎君手下轻轻摩挲着她雪白的腕子,语气似在诱哄,“我是太子,没有人比我更能护得住你,我更不会令你陷入险境。更何况,太子妃有权有势,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不肯答应?” 话里话外都在说服着她不要退亲。 贺之盈心中冷笑。 的确,除了皇帝,谁又能过大过太子的权势。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那般草率地失了性命。 见她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冷情的样子,容惟有些失控地捏了捏她的手腕。 “说话。” 贺之盈对上他燃着躁火的双眼,“若是陷我于险境的那个人,是你呢?” 她一字一顿道:“太子殿下。” 容惟否认迅速又坚定,“我不会,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贺之盈反问:“你让我怎么信你?” “殿下,你现在不就正做着这样的事么?用着你口中至高无上的权势把我困在东宫,逼着我答应嫁给你!” 容惟神色微变。 她继续道:“殿下,你只是不甘罢了。先前在济江的时候,我对你关怀备至,可你呢?你根本不屑一顾。如今我想明白了,不愿意嫁给你了,你心中不甘,才会这般执着。” 她顿了顿,似在证实般,又似在说服着自己,“是不是?” 容惟喉头一滞,急急地否认:“没有。” 她连忙打断,“没有什么?殿下没有对臣女不屑一顾么?我当初花了小半个时辰,从采到的几十支荷花中费心挑出最好看的五支,马不停蹄地派人给殿下送去,生怕殿下久等,可殿下呢?不喜便罢了,竟是尽数丢了。这样的事,殿下还做过很多,需要臣女为殿下一一回忆么?” 她越说越气,显是又因着往事被牵动了怒火。 说到最后,眼中已是不可自抑地泛起泪意,目光满是讥讽,又带着几分委屈地着看他。 容惟被她说得怔住。 他咬咬牙,心中暗骂,这个长风!他分明让他悄悄丢了,怎的还是被贺之盈的人手瞧见了。 荷花的事,是她误会了。 但在此之前,他确实常对她不屑一顾,偶而还加以嘲讽。 他自出生那日起便被封为太子,做事一向随心而定,从不在意旁人看法,更不可能解释什么。 但他却头一回生出了急切的,不想被误会的心情。 可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解释,反驳之语顿在了口中。 他犹豫着说不出话的样子,落在贺之盈眼中,更显得似被说中了般苍白无力。 “殿下,放我回去吧。” 说着便要从他手中抽出腕子。 还未抽出几寸,那腕上的手指忽地收紧—— 他又将她的手腕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说话的这会子功夫,日头已然落下,没有他的吩咐,宫人不得随意进殿,因此殿中未掌灯,幽暗之色渐浓,更显他脸上晦暗。 只听他讥诮道:“但是,若我真是宋元熙,你是不是到了京城便如以往那般着急得要成婚?为什么是宋元熙就可以,是太子就不行?贺之盈,我若是放了你,你回去了是不是要想方设法地要和宋元熙定亲?还是和其他男人?” 光是想想这种可能性,便让他心中憋闷得要炸开。 若她当真这么做了,那他又该如何? 他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形发生。 贺之盈被他说中,张张唇欲言又止。 手中传来钝痛,他又多使了几分力。 “告诉我,是吗?” 她无力反驳,因她确实是这么想的,未婚夫从表兄变作太子,一切翻盘重来,不仅容恂的隐患未解决,现下还多了个更加难缠的太子。 她焦头烂额,心中盘算着要立刻定下亲事破局,到时候就算是太子,也没办法凭权势抢别人的未婚妻。 她的默认令他心中怒火“腾”的烧得更旺,直把脑中的清明吞噬,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胸腔烧得灼痛。 容惟扯动薄唇,牵出一个讥嘲的笑,“你没想过吗?有我在,谁敢娶你?” 细细密密的大网又缠来将她罩住。 “容惟,你是权势滔天,但是他人的亲事你也管不着!” 他冷笑,“你不妨试试。” 他语气肯定,贺之盈心口泛起一阵无力感,脑中一团乱麻,浑身如被藤蔓纠缠住,紧密得她喘不上气。 卧房中沉默下来,天色已然变得昏暗。 黑暗之中,突然又响起一道清冷声音。 “荷花一事,不是因为你。我本就厌恶荷花,现在是盛夏,你瞧东宫中可有一支荷花?” 贺之盈想起那日教她作画时,她提出要画荷,他当时便否决道—— “我从不画荷。” 她皱眉,“那你还同我要?” 他脱口而出:“那你为何给江皠送荷?” 贺之盈脑中炸开一道雷,神色恍然。 高傲的太子殿下说完面色染上几分羞恼,似是恼怒着自己的一时口快。 “我去令人传膳。” 男人匆忙起身,带着几分落荒而逃地意味往外处走- 用完晚膳,二人之间仍是无言。 殿中灯火通明,容惟政务繁忙,用完膳后便又去到外间,继续处理白日未看完的奏报。 但随着夜幕逐渐漆黑,卧房内的女娘不由得开始发愁。 容惟他如今颇有寸步不离看着她的架势,但夜里又该如何? 总不能与她同榻而眠吧? 他一向锦衣玉食的,必然是不会将拔步床让给她。看来,她只能在这软榻上凑合一晚了。 紫锦未等到她,定然会回朱府给姑父姑母报信。 看来少不得要惊动圣上或是皇后了,如今只盼着姑父姑母能请动圣上或是皇后娘娘,早日来将她带回去。 这般想着,眼前忽的覆下一片阴影。 男人轻咳一声,将她从软榻上拉起来,“去床上睡,有屏风挡着,你可安心入眠。” 她一愣,容惟竟将他的卧榻让给了她? “那你呢?” 他眼中映着烛火光亮,“我睡外间的榻上,有事便唤我。” 贺之盈心头微动,低低应了一声,“哦。” 容惟又命长风找来几个婢女伺候她洗漱。 烛火熄灭,重重帷帐放下。 隔着厚重的帷帐与屏风,贺之盈似乎能看到他蜷缩着挤在外间软榻上的模样。 她轻叹了一口气- 天将将亮时,几缕日光刺进厚重帷幔,闯进拔步床中。 拔步床内的女娘被外间的动静吵醒。 外间动静并不大,许是怕惊醒她,外间的动作放得极轻,只是她本就睡不踏实,还是醒了过来。 忽然,长风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帷帐飘了进来。 “皇后娘娘来了。” 贺之盈猛然惊醒,顿时睡意全无。 现下时辰尚早,皇后每日辰时都要接见后宫众人,可今日却一大早便来了东宫,莫不是知道了容惟将她带回东宫一事?! 容惟似是说了什么,只是声音放得极轻,她卯足了劲去听,想要听清皇后究竟为何而来,奈何她耳力平平,压根听不清。 随后便响起几道脚步声,逐渐远去,殿中又归于宁静。 贺之盈却是睡意全无,连忙起身整理仪容。她昨夜本就合衣而睡,整理仪容倒费不了多少功夫。 凭借前世的记忆,她知晓皇后一向仁善宽厚,就算今日不是为了容惟强带她回东宫一事来的,她若是能寻机会见到皇后陈情,皇后也定然会逼着容惟将她送回府。 离了东宫,她便有了一线之机- 就在女娘盘算着撞到皇后跟前时,另一厢,容惟已踏入东宫会客厅中面见皇后。 谢越婧面露愠色,她平日里甚爱品茶,可现下却将茶水放在一旁,动都未动,显然是气得不轻。 皇后平日里无事并不常来东宫寻他,如今又是这副情态,容惟心中立即有了数。 他不动声色地行礼,“拜见母后。” “砰!” 谢越婧拍桌站起,“你做事是越发荒唐了,快将人放了!” 被斥责的太子殿下神色倔然,对上母亲愤怒的脸,口中坚定道:“不放。” 第52章 第 52 章 谢越婧不可置信, 儿子做事向来不留情面,作风狠厉,但她怎么也没想到, 这次他竟直接将人带回东宫。 而现下,她亲自过来叫他放人,他仍不肯放手。 “你……若不是朱夫人进宫来拜见我,我还不知道你做了这等荒唐事。贺娘子不肯嫁你,你就借阿悦的名义将人带进宫来, 你有没有想过, 若这事传出去,于贺娘子、于天家的名声都是一种损伤。这些你都不管不顾了?!” 容惟漫不经心答道:“我将街路都封了, 这事不会传出去。而且, 我会娶她。” 谢越婧气了个仰倒, 秀眉直拧,“人家小娘子不愿意,你还要强娶不成?你告诉母后, 贺娘子为何不愿嫁你?” 殿中陷入沉默, 容惟抿唇不语。 看着儿子这般反应, 再结合先前贺岚同她的说辞,谢越婧心中微凉。 她试探问道:“你没告诉她你的身份?” 容惟神色微变,谢越婧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一直担心儿子的婚事, 好不容易容惟从济江回来, 有了可心的小娘子, 她本以为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可以放下, 就等皇帝下旨赐婚。 但他从未尝过情爱滋味, 更是不懂如何同女娘相处,不知怎的竟闹得人家女娘要退亲。 想起自己同皇帝早些年的事对儿子的影响, 谢越婧不忍,苦口婆心劝道:“你将人强行拘于东宫中,岂不是让贺娘子对你愈加失望吗?兰衡,你将人先放了,之后再寻机会同人家说明白。 相处在于坦诚,贺娘子是个□□大度的女娘,你对她坦诚,令她信你,她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面前的儿子一直垂目不语,手中无意识的摩挲在兰草玉佩。 直到听到最后几句,才神色松动,半信半疑地抬眼。 也不知将她的一番劝告听进去没有,谢越婧叹了口气,点到即止。 “你们小辈的事,母后不便多管。但今日我必然要将贺娘子送回朱府。” 说罢也不等儿子回应,对身旁的芫姑道:“阿芫,你去将贺娘子带来见我。” “是。” 不过多时,正堂外就出现一个纤瘦女娘的身影,正往正堂走来。 贺之盈跟在芫姑身后,心中是难以抑制的欣喜。 没想到皇后娘娘一大早来东宫还真是为着她的事,想来是姑母求到皇后娘娘面前去了。 容惟再如何,有皇后娘娘在,也不得不将她放了。 进了正堂,皇后便迎了上来,面上饱含歉意,温声道:“贺娘子,真是委屈你了。你姑母在宫门处等你,你的婢女我也派人带过去了,快回去吧。” 贺之盈身体放松下来,皇后果真同传闻一般仁善。 “娘娘言重,那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谢越婧应了一声,“阿芫,送贺娘子到宫门外,便说是嘉乐公主留了贺娘子一宿。” 皇后做事体贴周到,贺之盈对这位性子温和的皇后娘娘很有好感,略带感激地行了个礼,便要旋身离开。 转身前—— 她的目光却无意同一直沉默地站在厅中的那人目光交汇。 贺之盈身体一颤,寒意顿时从脚底涌上。 她神色骤变,瞬时间如坠冰窟。 谢越婧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变化,笑容微收,忙回首警告地瞪了身后的儿子一眼。 但身后那人恍若未觉,仍一错不错地盯着贺之盈。 贺之盈忙移开目光,惊慌转身跟着芫姑离开,脚步仓促,心中已是惊得神魂不附。 他的眼神,就犹如孤狼盯上猎物一般,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占有。 那眼神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并没有放弃,他迟早逼她答应,将她带回东宫。 想起他眸中的执拗,贺之盈心中一阵胆寒- 转眼间便行至宫门口,一锦衣妇人焦急地在宫门外踱步,身后还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芫姑见状道:“贺娘子,那婢子便送您到这了。” 贺之盈点头,礼貌道:“多谢姑姑。” 贺岚和霜云也已见到了不远处的贺之盈,忙往前走了几步,神情担忧。 见贺之盈行来,忙迎了上去。 “娘子。”霜云哽咽道。 贺之盈回以安抚一笑,又看向姑母,见姑母神色疲惫,眼下青黑,心中酸涩不已。 “姑母,劳您为我操心了。” 人未走成,还累得姑母姑父为她操心奔波,姑母一大早便进宫寻皇后娘娘出手相助,瞧着姑母眼下青黑,想必昨夜也未睡好。 贺岚拍了拍贺之盈的手,“好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先回府。” 朱炎等人已用过早膳在正堂等着二人归家。 朱暮蝉见贺之盈回来,欣喜地上前拉住表姐的手。 “表姐,可担心坏我们了,昨日父亲母亲派人找了你好久,费了不少功夫才知道你是被嘉乐公主邀进宫了。对了表姐,你何时同嘉乐公主如此熟稔了?” 除了朱炎和贺岚知道其中内情,朱暮蝉同朱临翊皆不明其中曲折,只以为是嘉乐公主将贺之盈邀进宫中留宿,忘了递信出来。 贺之盈被问得一怔,一旁的贺岚体贴地过来替她解围,“好了,你表姐在宫中待了一天也未休息好,我先送她回去休息,旁的话日后再说。” 朱炎也附和,岔开话题道:“对对,小蝉,你等会不是还约了几家小娘子要去游湖吗?” 朱暮蝉性子纯真,也未看出其中的不对劲,仍旧笑得单纯,“也是,那表姐你好好歇息。” 姑父姑母极为照顾她,表兄虽稳重内敛,却也是极担心她,表妹性子单纯,天真烂漫。贺之盈心头一暖,同时亦更加愧疚。 贺岚亲自送她回房,贺之盈心中却清楚,姑母这是有话要同她说,便也未推辞。 果然,二人一踏入房门,贺岚便对下人:“都下去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严实合上。 先前在外边,贺岚不便外露情绪,现下房内只有姑侄二人,她立即露出了担忧神色。 “怎么样,他没欺负你吧?” 贺之盈摇摇头,“没有,太子殿下只是想逼迫我答应亲事。” “对了,你不是往济江走了吗,怎么又会被太子带回东宫去?” 贺之盈答道:“他派人盯着我,在城门处将我拦下了。姑母,他不会轻易罢手的,我得早日定下亲事,才能断了他的念头。” 贺岚惊诧,虽不甚明白为何侄女坚持着不肯嫁给太子,太子显然是铁了心,否则也不会做出强掳人回东宫这等荒唐事。 她宽慰道:“放心,姑母为你安排。” 二人昨夜都未睡好,姑侄二人又聊了半炷香,贺岚便起身离开。 贺岚一走,贺之盈便连忙将紫锦同霜云唤了进来。 “娘子,这表公子怎的突然变成了太子殿下?”霜云惊讶道。 昨日看着表公子忽的摇身一变成了金尊玉贵的太子,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连带着带回东宫。 贺之盈摇摇头,“我也没想到,你昨日被他们关在何处,可有受欺负?” 霜云回忆道:“没有,婢子被长风带去了一间厢房,长风一直想套婢子话,但婢子咬死不说。之后又有一个叫‘长云’的过来,他比长风机灵不少,婢子险些便说漏嘴了。” 贺之盈不忍,心中又将容惟骂了千遍万遍,竟然还令他的贴身侍从来套她婢女的话。 “霜云,委屈你了。” 霜云摇摇头。 贺之盈神色暗沉,“太子不会善罢甘休的。对了,紫锦,铺子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紫锦答道:“正准备香料呢,过一阵子便可开张了,娘子可要见见掌柜?” 贺之盈摇摇头,“不必了,京中不比济江,我不便暴露身份,命手下信得过的人同他对接便是。” “是。”- 贺之盈休整好,已是几日之后的事。 她虽知道容惟必定派了暗卫在周围监视她,但心中还是放心不下,便借着挑选布料的借口,盘算着去那铺面看看。 铺面所处繁华,周围皆是京中出名的铺子,此处是贵女夫人们常爱来之处。 当初她咬咬牙花了大成本在京中的繁华地段赁下了这间铺子,便是图的这点。 贺之盈不动声色地在周围观察了一阵,心下很是满意。 “娘子小心!” 变故陡生。 耳边传来骏马嘶鸣之声,小臂处传来一阵急力,将她往一旁拽。 贺之盈只感觉眼前视野一阵动荡,待回过神来,连忙顺着声源看去。 一辆宽敞低调的马车停在面前,因惊吓而加速的心跳仍未平复下来。 耳边传来紫锦担忧的声音,“娘子,您没事吧?” 若不是紫锦即使将她拉住,她今日怕不是要惨死在马蹄之下。 她神魂未定地答道:“没事。” 她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神识逐渐回笼。 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着,这马车很是熟悉…… 这时,马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断了女娘的思虑。 待得看清那人面孔,贺之盈神色骤变。 容恂?! 她知道但凡到了京城,见到容恂是迟早的事,只打算着尽力避开他,以防重蹈覆辙。 但她未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她避无可避。 那令她日日夜夜憎恨的面孔换上了一副担忧神色,郎君温润如玉,带着歉意地上前。 “真是对不住,不知是哪家娘子,没事吧?” 第53章 第 53 章 直到后背传来一股碰撞之感, 贺之盈才回过神来。 紫锦低声惊呼:“娘子!” 此刻,他面上摆着依旧是如前世一般温润和煦的笑容,不知他真面目之人皆会对他下意识地心生好感。 比起容惟, 容恂才是真正害她身死之人。 见他靠近,贺之盈对容恂又恨又惧,竟不自觉往后退去,险些将身后的紫锦撞倒。 容恂怔了怔,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 又迅速压下, 换上担忧之色,温声道:“可是吓着娘子了?真是对不住, 不知怎的马儿竟受了惊。不知是哪家娘子?在下定要备礼好生向娘子赔罪。” “不用!”贺之盈声量略大, 引得周遭几位路人纷纷侧目。 容恂神色怔愣, 看上去对于不小心撞到女娘一事十分自责。 贺之盈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控,稍稍平复情绪,面上装作并不知晓容恂身份, 复而开口道:“公子, 你也并非有心, 既然我也未受伤,不必赔礼了,告辞。” 也不顾礼数是否周全, 贺之盈慌忙转身便要离开。 她巴不得离这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容恂越远越好, 若是令他赔礼, 一来二去的, 难保不会又如前世一般。 其实她也曾疑惑过, 为何是她,她母家并无权柄, 以她来陷害容惟,真的能达成目的么? 但后来转念又想,正是因为她母家式弱,才最适合做棋。 皇家不容许此等腌臢之事传出,若是她母家有权势,反而不易了结,还会影响到做局之人难以收场,自损八百。 容恂此人,心思缜密。 贺之盈遍体生寒,急急要离开此处。 “贺娘子!”身后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这下贺之盈不得不停住脚步,回身望去。 只见一容貌娇俏的女娘正朝她走来,是她上回在宫宴上见过的方声晚。 身旁还跟着两人,左边那女娘便是上回同她们一同畅聊的谢雨萝。 而右边那人…… 贺之盈凭借前世记忆,模糊地认出那是吏部尚书之女,郑吟商。 容恂也未离开,见到三人,柔润地笑了笑,如玉般的面容中满是融和。 三人走近,这才留意到站在一旁的容恂。 只因方才容恂是背对着她们,她们只看清了贺之盈正在同一郎君交谈,未曾想这郎君便是容恂。 谢雨萝讶异道:“咦?三表兄,你怎的在此处?你同贺娘子认识?” 说着目光在二人间逡巡。 容恂温声解释:“方才我的马突然受惊了,差点撞了这位娘子。我心中过意不去,正想赔礼,但这位娘子好心,只说既未受伤,不必多礼,”说着叹了口气,“实在让在下心生愧疚。” 贺之盈暗自咬牙,当初她就是被容恂的温和有礼给骗了,重来一世,他还是这般会演,若是她不知晓其中内情,怕也是会觉得他是多么谦恭仁厚一人。 谢雨萝闻言忙帮着解围,劝道:“贺娘子,三表兄为人最是敦厚了,若你今日不肯接受他的赔礼,他怕是今夜都睡不安生了。” 说罢,谢雨萝也未注意一旁的女娘神色中的排斥,恍然道:“哦对,你们还不认识吧。贺娘子,这是我三表兄,也就是三殿下。三表兄,这是从济江来京探亲的贺娘子,是礼部侍郎夫人的侄女。” 既已说到此处,贺之盈骑虎难下,但谢雨萝纯粹出于好意,是担心她同容恂有了龃龉,她对这个善心可爱的小娘子生不出不悦,只将恼怒都怪在故作纯良的容恂身上。 贺之盈不得不同容恂行了一礼,“原是三殿下,我初来乍到,未能认出殿下。” 容恂揖手回礼,“娘子多礼,早前便听说过娘子。” 贺之盈神色一变,这辈子她到京城后根本还未见过容恂,他怎么会听说过她? 莫不是因为容惟在济江的缘故,他已经盯上她了?! 一股阴寒爬上后背,如一条阴冷的蛇缠绕在她身侧,嘶嘶地吐着信子。 见她平静之下暗藏的惊骇,容恂扬起的唇角游过一丝玩味,顿了顿后补充道:“听说嘉乐与娘子相谈甚欢,还留娘子在宫中住了一宿。”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贺之盈绷着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 一旁的方声晚闻言好奇道:“对呀,此事我也听闻了,贺娘子,你刚来京城几日,是何时结识的嘉乐?听上去嘉乐好似很喜欢你。” 贺之盈含糊道:“就是宫宴那日碰到了。” 方声晚也未细问,“我们现下要去茶楼坐坐,贺娘子可要一起?” 面前站着的容恂笑得温和,却令贺之盈心惊胆怕,她万万不敢再在这停留,忙推拒道:“我还有些急事,今日恐怕不能同行了,改日定然给你们递帖子。” 方声晚面露遗憾,她还挺喜欢这位江南来的贺娘子,语气惋惜,“好吧。” 同方声晚等人挥别后,贺之盈行色匆匆,脚下生风地离开了。 见她转眼间便消失在视线之外,谢雨萝喃喃:“看来贺娘子还真是有要事在身。” 谢雨萝收回目光,侧首对一旁的容恂道:“三表兄,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却见容恂盯着远处出神,将她的话忽视了。 谢雨萝暗忖,这是在盯着贺娘子?只得再高声唤道:“三表兄?” 这才将容恂唤回神来。 容恂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眉眼带着柔和笑意,忽道:“这贺娘子还挺有意思的。”- 而另一厢的贺之盈恨不得即刻回府,拼命催促着车夫将马御快些。 待回到朱府,便径直往小院里走。 “表姐!表姐!” 鹅卵石路上忽的传来朱暮蝉的声音,但贺之盈却丝毫未觉,直到朱暮蝉行至眼前将她拦住,她这才注意到表妹已经唤了自己多回。 她居住的小院与朱暮蝉的毗邻,朱暮蝉此刻恰巧准备外出,便撞上了刚巧回院的贺之盈。 她观察着贺之盈的神色,疑惑道:“表姐,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失神落魄的?” 贺之盈摇摇头,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扯开话题道:“没事,小蝉,你要出门么?” 朱暮蝉也未多想,只当是贺之盈在想事想得出神,转而接着她的话道:“我正准备出门挑些首饰,过两日小宴用呢。对了,那日表姐你不如与我同去?你刚来京城,正好结交些朋友。” 贺之盈下意识便想拒绝,但念及东宫中虎视眈眈的那位,拒绝的话在嘴边收了回来。 “好。” 朱暮蝉笑眼弯弯,“那表姐,我先走了。” “表妹慢走。” 挥别了朱暮蝉,贺之盈望着鹅卵石道旁道湖面出神。 望见湖上的莲花,她竟不自觉想起那日幽暗寝殿中,重重帷幔旁。 那人一手握着她的脖颈,一手拽着她的腕子不令她逃脱,眼中幽深地弥漫流转着几丝情意,令她险些就要陷进去。 他低声同她解释并非是看不上她的荷花,而是见她给江皠送荷。 贺之盈想着想着忽地气恼起来,那也不该就那样将她苦苦采的荷花丢了。 不过,他又是为何不喜荷花?她隐约记得,容恂的生母菡妃喜爱荷花,所以皇帝给她赐封号“菡”,莫不是因为这个? “娘子?”紫锦小声道。 她摇摇头,将脑中的想法都挥出去。 罢了罢了,他如何又与她何干,索性等她与旁人定了亲,日后便再无交集。 在湖边伫立片刻的女娘不再去看那绽放芙蕖一眼,提步往前走去- 京城不如济江多雨,已是艳阳高照数日,但忽的在今日下起雨来。 但小宴帖子已发,也不便因雨之故便取消,只是将原本设在室外的小宴改为了听雨品曲的“赏雨宴”,不过此举反倒引起了一众贵女郎君的新奇欲。 朱府青瓦之下,出现一个着雪青的纤瘦女娘,一把绘着西府海棠的纸伞撑在她的头顶,在雨水的沾染下更加绚丽。 朱暮蝉已在侧门巷口处的马车上坐着等候贺之盈了。 女娘遥遥见到朱府的马车,脚下不由得快了几步,忽视了停在巷子后边、她身后的一辆马车。 那马车通身黑金,拴着的几匹马儿毛发水亮,身姿健壮魁梧,非寻常凡马。 一见便知是哪位高门世家公子的马车。 眼前迅疾掠过一个黑色身影,将刚踏出门几步的女娘同身旁的婢女拦住。 “贺娘子,”那人长眼带笑,顿了顿道:“又见面了,公子想请贺娘子小叙。” 一旁撑着伞的霜云见到他便气不打一出来,怒道:“又是你!我家娘子还有事,别拦着我们。” 长云挑眉一笑,面上带笑,但脚下却是丝毫未动。 显然,他不会让。 朱暮蝉仍在等她,贺之盈心中焦急,又不敢贸然作声,生怕与车中那贵公子扯上关系。 他想必就是利用这一点,才强逼着她上马车。 贺之盈心中气急,却无可奈何。 她没好气地看了眼长云,“走。” 霜云讶异道:“娘子?” 而拦在面前的长云依旧笑得戏谑,得意地看了眼霜云,炫耀之意溢于言表,将那撑伞的霜云气得跺脚。 贺之盈踩着脚凳上了那辆招摇的马车,正伸手要开马车门,那门却忽的打开了。 一张几日未见的熟悉面容随之徐徐展露,闯进女娘的眼中。 巷子中人只见那马车门后伸出长臂,那玄色衣袍上以金线绣着的祥龙纹在幽暗雨天闪着极浅的光泽。 那修长的手扣上马车门前女娘的手腕,将人拽了进去。 雪青色的衣角在门扉处闪过,随后消失不见,仿若只是花了眼。 马车门紧紧闭上。 第54章 第 54 章 被突如其来的力道骤然扯进车内, 贺之盈只觉身体失去平衡,撞进一人的温热怀中。 她闷哼一声,熟悉的竹香夹杂着微弱的她亲手调制的“雨添花”迅疾地缠绕上来。 肩膀随之一紧。 今日落雨, 贺之盈身上也难免沾上几分潮意,但男人身上的灼热此刻却环着她,将潮意尽数驱散。 嘈杂落雨声中,她隐约听到耳侧传来极浅的一声喟叹。 女娘站稳身子,缓过神后连忙要推开他。 还未等她的手触到他的玄色衣袍, 那人似是反应过来, 极快地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 短暂的拥抱一触即分。 容惟靠着窗牖, 面色微霁, 像是在大漠苦行之人终于饮到了甘泉, 正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自从上次他在皇后娘娘的要求下将她放了后,贺之盈就再未见到他。 直到今日。 此刻见到他,贺之盈心中复杂, 分辨不出是何种情绪。 但念及朱暮蝉还在巷口的马车内等她, 贺之盈不欲同容惟多言, “殿下,有什么事,你快说吧, 我表妹还在等我。” 容惟稍稍扬起的唇角又压了下去, 周身气息微寒, “你就这样上了我的马车, 不怕我再将你带走?” 贺之盈轻笑一声, “殿下若是想带走我,断不会这般张扬, 选在朱府侧门动手。殿下,你究竟有何要事?” 许是因为知晓他现下无法如上次般轻易掳走她,连说话都有了几分底气。 容惟开门见山,“你前几日碰见容恂了?” 这是连掩饰都不掩饰了,明摆着告诉她,他派了暗卫盯着她。 女娘心中不悦,嘲道:“殿下的人没汇报给殿下吗?” “你刚到京城不久,谨慎为妙。” 话语微露几分担忧。 男人垂下眼,长长的眼睫覆住了他若寒潭般的漆黑眸子。 贺之盈冷笑,并不说话。 她知道容惟不会轻易撤去暗卫,不过有他的暗卫在,她的确不用担心什么,甚至不用担心容恂会做些什么。 只是需要担心他罢了。 宽敞的马车内因着外头落雨,光线略暗,雨点不住打在贺之盈耳侧的窗牖边,敲得女娘心头不自觉烦躁了几分。 马车内安静了几息,忽听他冷不丁道:“前几日我去城郊办了些事,你出府碰见容恂那次,我恰巧不在。我回来后,你又再未出过门。” 贺之盈一怔,他似乎在解释为何连着几日未来寻她。 语气间似乎还有些委屈的意味。 贺之盈悄然抬眼觑了他一眼,却无意对上他闪着微弱期盼的眼睛。 被抓了个正着,贺之盈慌忙移开眼,却瞥见他右手漫不经心地正轻轻摩挲着那枚玉佩,修长的手指反复磨着玉佩上雕刻的高洁兰草。 那手法已是娴熟,仿佛已做过千百次。 就连那枚玉佩,分明只赠他戴了将近一月,却变得比之前更加莹润。 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贺之盈清清嗓子,将心中的繁杂心绪统统压下。 “殿下不必同我说这些,我对殿下的私事并不感兴趣。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走了。” 她足尖点地,正要起身,视线中闯入一只骨骼分明的修长大手,压在了她的小臂之上。 玄色上的金色祥龙压在她的雪青衣料之上,紫黑相衬,更显威赫。 贺之盈皱眉看向他,用眼神询问。 还有什么事? 男人似是怕她跑了,忙道:“离容恂远一些,他并不是什么好人,若是他敢对你做些什么,你便来寻我。”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巧的令牌,递给她。 贺之盈一怔,猜测那是他打造用于调遣暗卫的私令。 见她不动,容惟又将手抬了抬。 贺之盈仍是不接,淡然道:“那殿下呢?” 容惟愣住,一息后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回应他的那句“容恂并不是什么好人”。 容恂温润如玉的面皮之下满是阴私算计,那他呢,又会比容恂好到哪儿去? 手段狠厉的太子殿下喉头一滞。 女娘面上露出几丝讽刺之意,沉声道:“告辞。” 说罢迅速开了车门,从马车中钻了出去。 马车内的海棠香即刻被外头雨水卷进来的泥土青草湿味冲淡。 贺之盈从容惟的马车上下来后,也未回头去看他的神色。 站在马车外等候的霜云手中利落地将伞倾了过去,在雨中盛放的西府海棠将女娘娇瘦的身躯遮了个严实。 方才同容惟不过交谈几句,但贺之盈还是生怕朱暮蝉久等,忙提着裙摆,急急往停在路口的朱府马车行去。 朱暮蝉的马车满是娇俏熙和的情调,暖香四溢,席位上的软垫绣着精致的牡丹,窗牖上还挂了一串珠帘。 比之先前那辆暗沉沉的马车,不知温馨多少。 因容惟出现而波动的烦乱心绪,也随马车上的馨香稍稍平复下来。 而朱暮蝉正靠着马车壁看着画本子,俨然沉醉其中,压根未注意到贺之盈迟了片刻。 见表姐上了马车,朱暮蝉娇笑道:“表姐来了,对了表姐,你不是和嘉乐公主挺投缘的吗,听说今日她也会去。” 贺之盈笑容微滞。 嘉乐公主容悦,年方十六,是容惟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上回容惟也怕将她带回东宫的事传了出去于她名声不利,便对外称是嘉乐公主邀她入宫的。 因她刚至京城几日,不仅在宫宴上得了皇后赏赐,虽不过一盘点心,但皇后那晚只赏了她一人,后又有嘉乐公主邀她进宫一事,这一番下来,她虽尚未接触几个贵女郎君,却在他们之中有了几分名声。 更甚者有人猜测,是否是皇后娘娘看中了她,想要将她赐给太子容惟做侧妃。 但这些皆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今生根本未同嘉乐公主说过一句话,前世也只不过因着赐婚容恂之故,同嘉乐有几次接触罢了。 今日来的贵女郎君加之也有将近二十人,众目睽睽之下,她又该如何应对? 贺之盈心中更加烦闷,忿恨地将容惟又骂了几遍,决意等会低调行事,千万不能让旁人注意到。 京城的贵女郎君皆是聪敏,若是被他们注意到嘉乐与她压根不相识,明日便会有其他流言传出,难保不牵扯到东宫那位太子身上- 小宴设在光禄寺卿府上,同在京城西处,与朱府相距并不远。 马车迎雨而行,不过多时便稳稳停在秦府门口。 贺之盈同朱暮蝉由秦府小厮带路,往花厅走去。 遥遥便传来一阵笑谈之声,将淅沥雨声压了下去,是已到的贵女郎君们已在花厅玩闹开了。 行至廊下,有几位贵女郎君正在此处观雨。 在朱暮蝉的引见下,贺之盈同他们见了个礼。 “表姐,进去吗?”朱暮蝉问道。 贺之盈踌躇,心中担忧嘉乐公主在里头,她还未想好若是碰上了嘉乐公主,该如何圆过去。 思来想去,她索性先避开,婉拒道:“我便先在廊下赏赏雨吧。” “好吧。” 朱暮蝉正要进去,忽闻转角之处传来女娘的娇笑声响。 一个鲜眉亮眼,身着华服的娇俏女娘从转角处走出,谢雨萝与她并排而行,身后还跟着三四个着宫装的宫婢。 贺之盈心里一紧,现下再往花厅走已是来不及,她没想到,竟直接同嘉乐公主撞了个照面。 这可怎么办?! 身旁的贵女郎君已纷纷朝嘉乐公主行礼。 贺之盈也只得硬着头皮行礼,随后将脑袋微低,遮挡住部分容颜。 但已有不少贵女郎君投来了探究的目光,在她同嘉乐公主之间逡巡,好奇着这位从济江远道而来不久的贺娘子,究竟为何受到嘉乐公主青睐。 贺之盈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只盼嘉乐公主能够忽视她,别上前询问之前为何没见过她云云。 雨势减小,雨水顺着屋檐如珠串般滚滚而落,廊下静了一瞬。 只见那华贵的嘉乐公主往前一步,主动走到贺之盈面前。 瞬时间,贺之盈气息凝滞,心口狂跳。 怎料嘉乐公主挽起一个明媚笑容,热情地开口道:“之盈,上次你说要给我的花样子怎的还未给我,你是不是忘了?” 在场的众人恍悟,看来这位贺娘子果真同嘉乐公主相谈甚欢。 “嘉乐公主好似很喜欢这位贺娘子呢。” “这贺娘子想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皇后娘娘看着也很喜欢她。” 而贺之盈却是讶异非常,惊讶地抬起头来,对上嘉乐公主的笑颜。 嘉乐公主毕竟与容惟一母同胞,与他生得有五六成相似,只不过那一双相似桃花眼却不似那人般深沉若寒潭,潋滟水光之中闪跃着笑意。 见她抬目看来,嘉乐公主灵动地眨了眨眼睛,以眼神暗示她。 贺之盈忙扬起唇角,笑道:“对不住殿下,臣女竟不慎忘了,回府便立刻派人给公主送去。” 嘉乐公主娇俏一笑,嗔道:“下不为例!” 这时,花厅中又闹嚷着要去湖心亭中赏雨品茶,一众人乌泱泱地令婢女随从们拿了伞,便要往湖心亭去。 嘉乐公主有意拉着贺之盈落在众人后头。 众人已将目光转到湖心亭之上,正高声热烈地讨论着作诗的彩头,欢声笑语不止。 嘉乐公主轻轻扯了扯贺之盈的袖子,温煦笑道:“放心吧,哥哥已经交待我了。之盈,你不必担心被他人发现。” 第55章 第 55 章 嘉乐公主口中的“哥哥”指的是谁, 再明显不过。 除了方才刚把她拉进马车的那人,又还能是谁呢? 她杏眼圆睁,不明情绪沸腾起来, 在胸口乱蹿,急急地要跃出来。 虽然本就是因他逼迫才造就了后头的事。 只不过,她没料到,容惟竟然还想到了这一层,找了嘉乐公主在众人面前圆谎。 嘉乐扯了扯贺之盈的衣袖, 好奇地凑过来小声问道:“话说回来, 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哥哥呀?我哥哥那么挑剔的人,我还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小娘子这般呢。之盈, 他是不是惹着你生气了?” 说罢又自顾自喃喃:“要不是这回送了我不少好东西, 我才不帮他呢。” 贺之盈忍俊不禁, 前世她与嘉乐并不甚熟稔,竟不知她是这样一个明快可爱的性子。 但面对嘉乐的疑问,贺之盈却回答不上来, 只得干巴巴回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 嘉乐不甚赞同, “怎么会呢, 我哥哥脾气极差,为人又挑剔,之前又没同小娘子相处过, 我看没几个小娘子受得了他。” 说着灵光一闪, 神情顿悟, “不会是你不喜欢我哥哥吧?” 贺之盈眉心一跳, “我……” 怎么回事? 此刻她分明该坚定承认的, 但否认的说辞在唇舌间滚过几遍,迟迟未说出口。 嘉乐只当她不好意思直白否认, 见自己猜对了,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轻轻拍手,言辞间是难以掩盖的开怀。 “哎呀,没想到我傲慢的太子哥哥也有今天。之盈,你可千万别轻易答应他。” 她倒是万万不会答应的,贺之盈勾起唇角,回以一个笑,暗暗心道。 雨势微弱,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顺着廊道拐过几个弯,迎着石子路向前数十步,宽阔湖泊近在眼前。 两侧的花草芳香馥郁。 贺之盈忽闻身旁的嘉乐又道:“之盈,听母后说,你擅制香,我好奇得很,能否送我一些你亲调的香?” 这时,前方又传来了一阵笑语之声,分去了贺之盈几分心神,没注意到身侧女娘面上的几丝紧张。 这段日子本就为了筹开香铺,命人批量制了不少香。 她来京匆忙,行装从简,也未带几味香来,索性随着铺子里的香料一起命人制了,其中还包括她在济江未来得及制的“雨添花”。 是以,现在她院中库房堆了不少香料。 贺之盈想也未想便应承下来,“没问题。” 嘉乐又道:“对了,听说你泡制的花茶也甚是好喝,能否也送我一些?” 见贺之盈投来夹杂几许疑惑的眼神,她连忙补充道:“我听哥哥说的。” 贺之盈没有多想,嘉乐公主性子明快,想是好奇这些新鲜物什,口中果断道:“好。” 嘉乐悄悄松了一口气,语气轻快,“那等会我派人跟你回府取。” 进了湖心亭后,见两个小娘子朝嘉乐走来。 贺之盈认出那是前几日在街路上碰见的,同方声晚与谢雨萝在一处的女娘郑吟商,另一人便是今日的东道主,光禄寺卿之女秦月归。 见贺之盈在旁,二人神色犹豫片刻。 贺之盈心领神会,识相地寻了个借口同嘉乐公主分开了,抬步朝朱暮蝉走去。 光禄寺卿为人甚是喜欢捣鼓府上布景,不仅连花园中的假山都别有洞天,就连这个湖心亭,也都建得宽敞明亮,此刻十余 人在此,竟绰绰有余。 方走出几步,便听到其中一人道:“嘉乐公主,过几日端午宫宴,太子殿下应当会出席吧?” 语气满溢希冀。 贺之盈脚步顿了顿。 又听嘉乐迟疑回道:“哥哥定然会跟着祭祖祭神,但宫宴……” 贺之盈垂下眼,只停留了一瞬,抬步继续向前,后方的对话变得模糊不清- 小宴散后,雨势彻底了了,日头刺破薄云,照向水洼,闪着粼粼光泽。 广阳宫中。 嘉乐刚踏进正厅,便见那身着玄衣,面色暗沉的男子端坐在首位上,一旁的茶已是凉透。 看上去已是等候多时。 见嘉乐踏进殿内,掀唇道:“东西呢?” 手中把握着筹码的嘉乐底气十足,昂起头伸出手道:“那我的东西呢?” 容惟不耐地扫了眼一旁的长风。 长风连忙回意,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嘉乐。 “把东西给我。” 嘉乐得意地觑他一眼,手中连忙动作着打开锦盒,“等等,我先验验货。” “啪嗒”一声,锦盒锁扣打开,露出盒中的紫玉。 嘉乐两眼放光,心满意足地合上锦盒,这才让身后抱着箱子的小太监把东西交给长风。 贺之盈见嘉乐公主感兴趣,竟送了不少来,箱子分量十足。 得到东西的太子殿下神色肉眼可见的明朗了起来,起身就要准备离开,又听妹妹好奇问道:“哥哥,你就这般喜欢贺娘子吗?” 大步流星的太子殿下脚下一停。 “少管闲事。” 那风风火火的玄色身影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留在殿中的嘉乐撇撇嘴,“这么急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有鬼在追。”- 大雨过后,京城的气候又愈发炎热起来。 贺之盈跟着小厮走上茶楼雅间,帷帽下的那张脸已是香汗微出。 女娘心中暗道不好,今日姑母安排了相看,若是花了妆可怎么是好? 那约定的雅间已近在眼前,贺之盈只得悄悄拿着锦帕,在帷帽长长薄纱的遮挡下,在面上轻轻按了按。 “娘子,就是这儿了。” 紫锦连忙递上一小锭银子,“下去吧。” 雅间门大开,仅有一巨大的绣百花屏风遮挡里头光景,透过屏风的薄纱,隐约可见一修长人影,正坐着品茶等待。 不知为何,贺之盈竟感觉有些眼熟。 姑母并未详细说明那人是谁,只说是个世家高门的公子,家风严正,代代为官,此人更是前途无量。 她心中暗忖,莫不是她前世见过? 那人将随从留在门外,她便也留下紫锦在门口等候。 绕过屏风,那位公子的真容露在了窗外的日光之下。 贺之盈惊呼:“江公子?!” 江皠微微一笑,如无瑕美玉的面容下暗含着几丝欣喜,起身见礼道:“贺娘子,又见面了。” 贺之盈大感意外,没想到姑母安排相看的郎君,竟然是江皠…… 先前他在请她为母亲挑玉那回,确实说过要进京准备明年春闱,但她未想到,竟然会这般快的就碰上他,还是在这种场合…… 见贺之盈神色意外,江皠面上笑容放大,“贺娘子很意外今日来相看的是我?” 他说话直白,贺之盈倒不知如何接话了,讪讪道:“倒也不是……” 江皠依旧笑得温和,但那笑容却比往日热情几分,轻提着茶壶为对面的女娘斟茶。 茶水倒入瓷杯中声响清脆。 他又道:“或许贺娘子不知道相看之人是谁,但江某却知道对方是贺娘子,这才来了。” 一番话直接明了,直击得贺之盈怔愣住。 “江公子,你……” 江皠身着月白,衣袍洁净得一尘不染,眉目带笑,“能娶到贺娘子,是江某之幸。” 贺之盈疑惑,“但我似乎与江公子接触不多。” 他们不过只见过两回罢了。 “贺娘子或许忘了,济江三月沈娘子办的赏花宴,江某弟妹落水之时,旁人袖手旁观,就连我的弟弟也在犹疑,是贺娘子奋不顾身凫水将人救下。那日江某虽不在,但事后却听说了娘子的英毅心善之举,心中撼然。” 他提起此事,贺之盈才记起,那日她救下的设计落水逼婚的女娘,逼婚的对象正是江皠的弟弟,江皓。 他早就认得她? “那那日湖边小宴……” 江皠不好意思地笑笑,“恰巧见到贺娘子同好友游湖,便贸然派人上前,唐突娘子了。” 贺之盈心中百转千回,她先前从未想到有一日会同江皠相看。 许是见她面露犹豫,江皠忙道:“贺娘子不必现下便着急给我答案。我知晓贺娘子对我并不甚了解,现下我功名未定,若娘子愿意,待我考取功名后,再过六礼也不迟。这段时日,贺娘子可同江某多接触了解,再做决定。” 他一番话说得周全,贺之盈也不好拒绝他,只得点点头。 似是怕她不自在,江皠讲起了早前游历之事,将其中波折动荡,奇闻趣事讲得娓娓动听。 一番下来,生疏感倒消了不少。 待得行出茶楼之时,已是天色昏暗。 “江公子,不必送了,天色已晚,你快回去吧。” 江皠也未坚持,只道:“那娘子路上小心,望下次还有机会同娘子如今日这般畅谈。” 贺之盈笑笑,见礼离去。 直到望不见女娘的马车,江皠这才拍马离去。 江皠是只身一人前来京城准备春闱,所幸江家底蕴深厚,在京中也有宅子,倒省了他一番功夫。 江皠催马往家中赶,心中着急着温书,今日午后聊得畅快,倒误了时辰,今夜想来是要挑灯夜读了。 他急急下马,正牵着马要进门,宅子一旁的暗巷走出两个人影。 白衣郎君一愣。 走在前头之人一身玄衣,面色阴寒若冰霜,眼中沉沉搅着漆黑漩涡,周身气息威赫难言。 他冷冷掀唇,语气夹着难以抑制的怒火,“孤的人,你也敢觊觎?” 第56章 第 56 章 江皠口中的“宋公子”只说了半截便卡在喉间, 灵敏地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某个特殊字眼,神情疑惑一瞬后,划为顿悟。 他低眉敛袖揖礼, “见过殿下。” 站在暗巷中的那人左手负在身后,右手依旧持着一把折扇,缓缓从暗巷的黑暗中踱步而出,行至光下。 挂在街路两侧木柱之上的灯笼所散出的莹莹之光徐徐照亮他俊美的面容,腰间的兰草玉佩在灯火中珑玲透亮。 但即使灯火亮堂, 他一双漆黑的眸中仍似化不开的浓墨般, 仿若随时准备捕获猎物而蛰伏的猛兽。 而他身后的那人一身简装,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容惟走到那白衣郎君面前, 在江皠月白衣袍的衬托之下, 更显周身冷厉。 他敛眉看着他, 冷然开口,语调充斥威胁之意,“还不算蠢。既然知道了我是谁, 那就应该知道该如何做, 包括——”他一字一顿, 强调道:“放弃一些你不该觊觎的人。” 江皠并不被他周身戾气吓到,神色自若,仿佛他们此刻只是在谈话家常。 他平静地将心思剖白展露, “殿下的前半句话, 我听明白了, 但后半句却是不懂。据我所知, 贺娘子并未和殿下有何明面上的交集吧。既然贺娘子如今在相看, 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那么又为何不能是我?” 听到他的最后几句话, 容惟下颌紧绷,眼中的怒火倏地弥漫开来,仿若要将对面的人灼出一个洞。 还在济江时,见江皠的第一面,他就看他很不顺眼。 后来又在玉石楼前碰见他同贺之盈谈话,他便更加恼怒,情难自抑地昏了头,在贺之盈小院中等了她半个多时辰,只为探明他们之间谈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许是郎君间的默契与直觉,或许贺之盈根本未意识到,可他却确定江皠的心思并不纯粹。 今日午后他在外处理完要务回到东宫,便立刻从长云处收到了贺之盈同其他郎君在茶楼雅间中相看的消息,而最令他憋闷恼火却是,那人竟是江皠。 他竟这样快就来了京城。 果然,他就知道,他与他怀着同样的心思。 而此刻他亮明身份警告他,他竟丝毫不惧,甚至不愿让步,他心中气急,只要想到那日抱在怀中的女娘日后也会同江皠做他们做过的亲密之事,甚至更加亲密。 他心中酸涩得就要炸出胸腔,竟立即马不停蹄地赶来江皠宅子,恰巧碰上他和贺之盈分开回到府中。 争锋起,孤傲的太子面上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握紧折扇的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力道大到指节发白,他沉声质问:“江皠,你这是要和孤抢人?” 江皠脸上扬起一个温润的笑,比起面前黑衣郎君的压迫气势,他周身温煦似毫无锋芒,从容道:“殿下,这如何能叫‘抢’呢?归根结底,选择的权力在贺娘子手中。纵使殿下贵为储君,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但也无法强扭改变贺娘子真正的心意。” 容惟被他一番敞亮之言说得怒极反笑,嗤道:“不自量力,你既知道我的手段,就该不该来与我争。江家逐渐衰败,你是你们族中最前程的一个,十年寒窗,你背负那么多责任,难道都可以抛下么?” 江皠被他说中,闻言神色微变。 容惟嘲讽地瞥他一眼,江皠虽前途无量,但却顾及太多,有什么资本同他争? 况且,这江皠是不是不知晓,在济江时贺之盈有多喜欢他? 只要他令贺之盈相信他,不再顾忌他的身份,到那时,她一定会像当初在济江一样,满心愿意地想要嫁给他。 玄衣郎君利落旋身离去,孤傲身影在灯火之下拖出长长黑影- 夜幕低垂,此时已过宵禁,白日里喧闹繁华的京城寂静下来,陷入沉眠。 贺之盈已散了发髻,换上寝服,正坐在烛光旁,垂目翻阅着香方古籍,神情专注。 过了端午,香铺便要开张,开铺时准备售卖的香料已准备得差不多。 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她大抵还能推测这一阵子贵女夫人们的喜好。 但她毕竟前世也未活多久,过了这段时日,可就说不准那些贵女夫人们是否还会喜欢这些香料,因此还需早做准备。 她这几日闲暇时便将先前收藏着的古籍拿出来翻阅一番,寻些灵感。 周遭安静,小院之中只偶尔闻几声蝉鸣。 灯花一跳。 倏地,女娘抬起眼眸,直直盯着雕花窗,凝神思索着什么。 霜云同紫锦见状,也跟着疑惑地看了眼窗外。 只见窗外夜色黯然,小院空空如也。 霜云神情困惑,“娘子,怎么了?” 贺之盈皱了皱眉,“你们没有听见吗?” 霜云同紫锦摇了摇头,并不知道自家娘子在说什么,外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啊? 贺之盈屏气凝神静听,那熟悉的琴音于蝉鸣声遮掩之下流入她的耳中。 这不是她收集来的琴谱孤本之一吗? 只是那琴声与她弹得有些许不同,拨弄琴弦稍显生疏,甚至弹错了不少音。 许是弹琴之人心境有所差异,细听之下,那人的琴声暗暗流露出几丝哀怨。 她记得最开始时,也就是容惟刚来府中那日,她志骄气盈地弹了琴给他听,好令他因她出色的琴技对她刮目相看,而其中一首便是这个曲子。 然后得来了他的一句似府中野鸭的评价。 紫锦忽然开口,“娘子!婢子好似听到了,是有人在弹琴吗?莫不是表姑娘?不过这首曲子,婢子怎么似乎听娘子弹过?” 紫锦说着说着神情又转为茫然。 霜云反驳道:“紫锦,表姑娘早就睡下了,怎会三更半夜的在院中抚琴?我倒觉得那琴音似是从侧门处传来的,莫不是旁边宅子中有人在抚琴?” 贺之盈的院子是朱府中离侧门最近的院子,因此只要侧门处的动静一大,便会俱数传至小院里。 而朱暮蝉的院子虽与贺之盈毗邻,但却在另一侧,与侧门并不处同一方向。 女娘细听辩位,确认了琴声来源,“是从侧门处传来的,应当是在巷子里。” 朱府旁的宅子与朱府隔了一条巷子,若是只在院子里弹琴,倒不至于传到他们院子里。 “真奇怪,谁家大半夜的不歇息,跑到巷子里这般幽怨地抚琴?”霜云撇撇嘴抱怨道。 确实奇怪。 这琴谱是孤本,也是一番辗转才流到贺之盈手中,会此琴曲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虽然那人弹错了不少音,但大体上也能听出他所弹之曲。 所以,绝不可能是朱暮蝉在抚琴。 那会是谁? 倏地,贺之盈心中一紧,心中闪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听闻皇后娘娘谢越婧年少时曾以琴技动天下,一手古琴弹得令人如痴如醉,动人心弦。 该不会…… 就在这时,院外的琴声停了,一曲奏毕。 贺之盈垂下眼帘,掩住了明亮烛火后,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暗沉。 看来他离开了。 “咦?好似停了?”霜云诧道。 贺之盈细致地将古籍合上,轻放在案上,语气平静,“刚好,安寝吧。” 但她站起身,双脚刚触到地面,那悠扬的琴声又起。 紫锦皱了皱眉,不解道:“怎么这首似乎也听娘子谈过?” 贺之盈凝目望着侧门的方向,神色不明。 自然,这一首也是那日她谈给容惟听的。 墙外那抚琴之人是谁,已是不言而喻。 女娘蹙了蹙眉,他是不是中邪了?大半夜的不好好待在他的东宫,竟大老远跑来朱府外抚琴,也不怕被人瞧见。 贺之盈又望了眼雕花窗外,夜色如潺潺流水,清泠泠地洒下,覆在院中娇妍花朵之上。 现下是夏季,京城入夜后也并不寒凉,想来冻不着他。 紫锦生怕琴音扰了自家娘子入睡,请示道:“娘子,要派人将那人驱走么?” 琴音遥遥送入耳中,其中暗藏着的几丝幽怨拨得女娘冷不丁的心弦一颤。 她摇了摇头,“不必,安寝吧。” 霜云同紫锦应声,一个连忙将烛火熄灭,另一人则上前将拔步床前的帷幔放下,做完这些事后,二人迅速地退出了房外。 房中一下幽暗寂寥下来。 床幔厚重,将凄清月色俱然隔绝在外。 贺之盈眼前一片漆黑,视觉不明,听觉便在黑夜之中变得更加灵敏,那琴声在脑中放大了数倍。 本以为他弹个两曲便会因为耐心耗尽而离开,怎料他竟又继续地弹奏下一曲。 这般举动,颇有几分若她今夜不出来,就在此奏到天明的架势。 黑暗之中,女娘闭紧双眼,勉力将琴声摒除在外,强逼着自己入眠。 片刻后,忽闻被衾掀动之声,床前青色的帷幔被一只素白的手拂开。 几丝月色趁机灵巧地钻进了拔步床内,闪映在女娘带着躁意的一张脸上。 未过多时,只听紧闭的房门“吱呀——”的一声打开。 紧跟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从门缝处闪了出来。 第57章 第 57 章 夜静更阑, 此时已接近子时,朱府的下人们均回房歇息了,安静的石子路上, 仅有月色同琴音随她前行。 随着她越发靠近侧门处,那悠扬的琴音也逐渐变得清晰,徐徐送入她的耳内。 贺之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侧门近在眼前,贺之盈循声源走去,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墙边。 墙边栽了不少花木, 绣鞋一深一浅地踩在地上的落叶枯枝中,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几乎是她刚靠近墙边,那琴声便骤然停了下来, 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 空中仅余二人浅浅的呼吸声。 几息之后, 墙外那人忽道:“贺之盈。” 并非疑问句, 而是十分肯定地唤她名字。 贺之盈沉吟不语,心中暗道,他听觉竟如此灵敏? 墙外那人也未再开口唤她, 二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一时间, 天地静谧下来, 容惟的琴音一停,那蝉鸣之声便在寂寥深夜之中格外明显。 贺之盈垂着脸,低头盯着袖口上的暗纹, 面上神色在幽暗之中难以分辨。 不过片刻, 墙外那人又开口, 声音夹杂着几分沙哑, “不要去同别人相看。” 他说话素来强势不容拒绝, 便是现下声音也依旧冷硬,却微不可查地带着几分微弱的请求之意。 贺之盈不答。 空中默了一瞬, 又闻他涩然开口,“你还要恼多久?” 贺之盈尽力让自己语气平静,“殿下,我并非是赌气。” 墙外那人呼吸急促几分,似是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他们比得过我吗?” 论才论武,他天资聪颖,三岁便读书习武,由最好的名师教导,不过十五,他便文韬武略。 论容貌,他更是不输,这点从之前亲密时,贺之盈望着他的容颜,眼神沉醉便能看出。 就外头那群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也配和他比?江皠之流,也不过是比那些人好些,但是瞧着文弱得不行,自然也是比不过他的。 “他们自是比不过殿下的雄才大略,但他们起码谦逊有礼,不会以权压人,更不会说我弹琴像野鸭子。殿下,你大半夜跑到巷子里抚琴扰人,就是为了说这个?若是如此,还请殿下早点回去歇息吧。” 忽然提起他当初的嘲讽之语,墙外的容惟蓦地一噎,心中生出无限悔恨,寞然地垂下眼睛,手下的琴弦霎时间变得锋利起来。 方才见完那惹人厌烦的江皠之后,他将要务收尾,时辰已晚,他御马走过朱府所在的街路之时,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而强烈的冲动。 他想去寻她。 他鬼使神差地吩咐长风回东宫一趟,将皇后留给他的一把古琴带了出来。 谢越婧琴技高超,他虽对弹琴不感兴趣,但出于幼时耳濡目染,倒也练了手不差的琴艺。 当指尖触到琴弦时,他不自觉地将当初在济江之时她所弹的琴曲复刻了出来。 他本就听过那琴曲几次,皇后处也藏有抄本,加之他过耳不忘的好记忆力,今夜竟也磕磕巴巴地弹出了七八成。 只不过他当初嫌她弹琴烦人,并未怎么花心思去听,只隐约记得其中两首,只得将这两首翻来覆去地弹。 他心中的情绪难以言状,“贺之盈,我们本就有婚约。若你不信我,也总该给我时间证明,而不是这般着急。” 带着讽意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了出来,“我这般着急,还不是因为殿下么?” 墙外那人顿了一瞬,急促道:“我可以不逼你,但你也不许同旁人相看。” 听上去似乎是在同她商量,可话语中依旧满带逼迫之意。 贺之盈毫不犹豫拒绝,“请恕臣女不能从命,殿下不逼我,我也不会嫁给殿下。” 墙外那人气恼起来,“在济江时你分明对我有情意,如今却这般急迫地想要嫁给旁人,贺之盈,你的心真是多变。” 贺之盈呛声道:“分明殿下的心才是多变吧,当初说这琴曲似野鸭之声,如今又三更半夜地跑来巷子里弹琴。还是殿下贵人事忙,将自己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听他沉默不答,她又道:“殿下,我们没有任何干系了,我不干扰殿下纳太子妃,还望殿下也莫用权势压人,阻挠我的婚事。” 她撇尽干系的话语刺得他心中细细密密地泛起疼痛,酸涩难言。 他确实因着她急着相看一事气得要命,气她的多变无情,但他今夜来却并非如她所言,用权势逼她就范。 他压抑着胸腔内四处冲撞的情绪,涩然开口,声音似砂石一般略显粗砺,“我今夜只是想见见你。” 即使是这样隔着一堵墙,他也能得到些许满足。 最后几字说得极清,隔着墙,贺之盈险些就要听不清。 待费神识别他的话语后,贺之盈心中一紧。 摒去心中烦乱的思绪,她轻吸一口气,维持语气平静,装作不在意道:“那殿下见过了,可以回了。夜已深,臣女先回房歇息了。” 说罢旋身便走,脚下踩着浅草枯枝而过,浅发出几道沙沙声响。 “贺之盈。”他的声音透过矮墙传了进来。 拢着披风往前的女娘脚步一顿。 只听他又开口,“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太子妃。” 贺之盈眼眸一动,脸上泛起几分动容。 但只不过瞬息,她又深吸一口气,面色恢复了平静,又提步往前行去,未再往身后看一眼。 之后几日,每到深夜,容惟总会大老远跑来朱府侧门处弹上几曲。 虽然他不再弹那日的两首曲子,但无论他弹什么曲子,贺之盈总能莫名听出曲中的一丝哀怨。 他也不似那回般不眠不休地弹奏,只为令她出来见上一面,只每晚如完成任务般,照例弹上几曲便鸣金收兵。 像是只为了告诉她,他并不是如她所说的只是因为不甘心,才执拗着非要她嫁给他。 又像是为了证明他那日所说的那句话。 贺之盈尽力不去想他这些举动之下的深意,每夜听完他的几首曲子后,便安然就寝- 转瞬之间,便至五月初五端午。 依本朝习俗,辰间由太子陪伴皇帝皇后前往祭祖祭神,待此事毕后,便回宫中同群臣及其家眷宴饮。 午时一过,皇帝携着皇后同菡妃,身后跟着太子等一众皇子公主,踏入华枫殿。 众人早已然到齐,在席位上等候,见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贺之盈垂首,感觉似乎有道目光停留在她发顶几瞬。 第58章 第 58 章 “都起来吧。”上首传来皇帝浑厚的声音。 贺之盈随身旁的姑母同朱暮蝉起身回座, 悄然抬眼看了眼坐在最上首的皇帝。 只见皇帝举止之间难掩苍老,就连脸上也暗暗透出几分了灰白之色,说话间也略显气虚。 看来, 果真如传言般,皇帝的身子正在逐渐衰败,也难怪容惟同容恂这些年来暗里争斗得愈发激烈。 与之相比,一旁一身华服,簪金带玉的菡妃就更显红光满面, 正娇声同皇帝说着话, 惹得皇帝笑声连连。 也难怪这么多年盛宠不衰,倒显得一旁的皇后与皇帝之间关系十分疏离。 未免旁人发觉, 贺之盈不再细看, 正要收回目光, 却无意地同皇帝下首的那人目光相碰。 今日他需出席祭祀仪典,换上了平日少着的一身明黄太子服制,头束金冠, 更衬得他贵不可言。 他眸中流转着几丝情意, 穿过席前众人, 定然望着她。 他们隔着众人对望。 贺之盈险些陷入他眼中乌黑的漩涡,又忽的被右前方两人的动作牵住目光。 是上回寻嘉乐说话,打听容惟是否出席宫宴的两个女娘。 贺之盈席位在她们之后, 望不见她们面上神情, 只见坐在左侧的秦月归以手肘小幅度地碰了碰右侧的郑吟商, 凑过去附在她耳旁轻语。 郑吟商忙抬头望向皇帝下首的那人。 随后二人又凑近脑袋, 贺之盈隔得远, 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她抿了抿唇,果断地收回视线, 不再看他。 殿中歌舞升平,语笑喧阗,酒酣热烈之时,甚至有不少贵女郎君主动出席请求献艺。 贵女郎君们花样众多,光论奏乐,便可以用上数种不同的乐器,更别提所奏曲子的不同了。 若是前世,在这样的场合中,贺之盈必然也会如他们一般主动展现才艺,甚至她还会提前一段时日便在府中练习精进,力求在宴席上给众人留下惊艳印象。 但这一世,她却恨不得避开皇家,自然不会再在这样热闹的场合大出风头,惹人注意。 因此此刻她只是凝目望着殿中舞剑的郎君,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到了方才所见的情形。 她前世与郑吟商接触甚少,现下怎么回忆,也记不起她与容惟之间关系如何,只记得前世她身死之时,倒未听闻过他心悦哪家娘子。 殿中舞剑的郎君是大理寺少卿之子,在贺之盈怔愣之时利落地将剑舞完。 他身形轻捷,将剑舞得风行水上,众人赏脸地鼓起掌来,贺之盈这时方回过神来,象征性地抬手鼓了鼓掌。 坐在上首暗自留意女娘动向的郎君皱了皱眉。 这人舞剑有那么好看吗?竟看得这般入迷? 不过,她若是喜欢,他倒也不是不能舞给她看。 这时,席位在女娘右前方的郑吟商忽地起身走至殿中,主动提出献礼。 “陛下,娘娘,臣女欲献上一舞。” 这些贵女郎君们才艺各式各样,皇帝已是看得应接不暇,想也未想便欣然允了。 “准。” 郑吟商含笑屈膝行了礼,目光却是暗暗飘向皇帝下首。 贺之盈席位并不靠前,看不清殿中女娘面上神情,但从她退出殿外准备去换舞衣的轻快步伐来看,应当心中是十分欣悦的。 胸腔似被一团棉花堵得严严实实,贺之盈看了看空了的酒杯,皱了皱眉。 因郑吟商暂时离殿去换舞衣,殿中又奏起丝竹之声,与众人的笑谈声混作一处。 贺之盈更觉心气不顺,脑中嗡嗡作响,想是饮了那些酒的缘故。 想了想,她凑近正在同邻座官员女眷交谈的姑母,轻声道:“姑母,我出去醒醒酒。” 贺岚头也不回道:“去吧。” 殿中宴会正是气氛高涨之时,席间也有不少贵女郎君们出去醒酒更衣,贺之盈得了姑母允准,便立即离开。 席间人数众多,气息稀薄。 到了殿外,贺之盈立马感觉胸腔堵滞之意微减。 索性今日宫宴还需很久方会结束,她便循着廊道往外走去。 在宫中湖泊边的廊道坐了好一阵子,湖上微风轻拍在她面上,令她心下轻快不少,这才起身顺着原路返回。 “贺娘子。”一道温润男声响起。 贺之盈脚步一顿,背后爬上一阵恶寒。 容恂从她身后缓缓踱步上前,行至她面前,面上笑得温蔼,依旧是一副端方君子做派。 前世贺之盈就是被他的这副做派所迷惑,才失了戒备。 见躲不过,她只得屈膝见礼,“见过三殿下。” “免礼。方才席间不少人献艺,怎么没见贺娘子露一手?” 贺之盈悄然观察他的神情,他面色从容,仿若只是叙旧时随口一问。 “臣女无才无艺,便不出来贻笑大方了。” 容恂笑道:“贺娘子真是自谦,我听说贺娘子调得一手好香,不知何日可以见识见识?” 贺之盈猛然抬眼。 他说这话是在试探她? 在济江时,她曾用香救过容惟两次,他知道她会用香并不出奇。 那日在香铺前碰到她,莫非他知道那家香铺是她的? 容恂顿了顿,状若无意地补充:“我听雨萝表妹说的,京城喜好香料的小娘子不少,不过会自个调香的小娘子我倒见的不多,听贺娘子会调香,倒颇感新鲜。” 贺之盈只得硬着头皮,“若殿下不嫌弃,下次臣女可赠些给殿下。” 那人轻笑,眼中神情意味不明,“那便拭目以待了。” 贺之盈不欲与他多谈,正打算寻个借口遁走,忽听他冷不丁又道:“我先去寻皇兄了,方才见他往这边走了。贺娘子,回见。” 说罢便朝贺之盈身后走去。 贺之盈侧首往后看了一眼,容恂口中的皇兄除了容惟,也没有别人了。 容惟也离席了?容恂又去寻他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多么兄友弟恭。 罢了,这些都与她无关。既然容恂说他在另一个方向,她顺着这条路回去,应当也碰不到他。 思及此,女娘当机立断地往前走。 走了片刻,正要穿过假山,忽闻假山后传来一道柔和女声。 “殿下,我方才舞得如何?殿下多见广识,可否给臣女一点意见?” 贺之盈脚步一顿,在假山后掩住身形,脑中立即明白过来是什么情况。 那两人是容惟和郑吟商。 第59章 第 59 章 不知为何, 她心中又滞涩起来。 她并不想偷听他们二人谈话,此刻假山将她的身形完全遮掩住,若贸然出去, 岂非撞破他二人私下碰面,惹得众人尴尬? 女娘便想着再往回走,等过会儿估摸着他们二人该说完话了,再循路往此回殿。 但脚下却如灌了铅般,心中翻涌着不明情绪, 令她莫名地想要听听容惟会如何回答。 那人清冽的声音传入假山后。 “没看。” 对方似是未曾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错愕了一瞬,“殿下……” 郎君似是有要务在身, 语气染上几分焦急, “孤还有事。” “殿下, 殿下……”女娘仍在后头唤他,但那离去的脚步声却无丝毫停顿。 贺之盈心中滞涩之意略消,凝神听着假山后又响起郑吟商离去的脚步声, 推断着她已走远, 这才打算闪身出去。 “找到你了。” 耳边响起熟悉的嗓音, 贺之盈心中一惊。 左腕忽的传来一阵力道,将她拉转回身。 毫无防备之下,她蓦然撞入那双熟悉的, 染着笑意的桃花眼。 “在这偷听?”他右手灼热, 隔着衣袖轻轻摩挲着她的腕子。 贺之盈被这动作惹起一阵颤栗, 忙要抽出腕子, “我只是凑巧路过, 没听到什么。” 容惟右手紧了紧,将纤细的手腕握在掌中, 轻笑道:“是么?可是我听到你在假山后待了一阵子,为什么不走?” 原来他早就听见了她来此道声响,被戳破谎言的女娘神色露出几分不自在,“我只是怕坏了你们的事。” 他耐心细问:“什么事?” 女娘话语泄出一丝恼意,似是对他的刨根问底感到不耐,“你同郑娘子私下往来,若我不慎撞破,未免尴尬。” 容惟微扬起唇角,话语间也染上了笑意,试探问她:“吃味了?” 贺之盈一怔,抬眼看他,见他面上满是得意与欣喜,羞恼地瞪他,眸中一片水色,急急否认道:“没有!你同别的女娘的事,又与我何干?” 这一副神情落于他眼中,却满是欲盖弥彰之意。 他嘴角扬起幅度更大,顺着她道:“好,与你无关。” 这话说的,倒显得她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她恼怒地瞪他一眼,左腕用力就要抽出。 见她恼了,容惟也顺从地松了手,令她将手腕收了回去。 贺之盈不自在地揉了揉手腕,忽听他又道:“喜欢看舞剑?” 女娘一怔,茫然道:“什么?” 容惟笑意敛了敛,墨黑眸子盯着她,不愿放过她面上的任何一丝神色变化,“方才大理寺少卿的儿子舞剑,你看得很开心。” 女娘这才想起来,似乎是有个郎君方才在舞剑,但她那时心中想着的却是…… 那剑舞得如何,她现下已经记不清了。 当时心中想着的人此刻便在眼前,她略有些心虚,“没有。” 但这副神情落在面前的郎君眼中,却是被说中般的羞赧,他心中的情意散了些许,语气不免冷硬了起来。 “别看旁人的,你若喜欢,我以后日日舞给你看。” 方才那大理寺少卿之子是光着膀子舞剑的,他现下却说也要舞给她看?! 贺之盈双目圆睁,脸上浮起绯色,慌忙后退一步,“谁、谁要看你舞剑了。我先回去了,你莫跟着我,等会让旁人看到了。” 女娘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假山后只留下被女娘反应逗乐的太子殿下,眼含笑意地望着女娘逃走的背影- 席间依旧热闹非凡,贺之盈回到殿内时,殿中一众舞女身姿曼妙,宛如飞燕游龙般,柔情绰态地舞着水袖。 未过多时,那身着明黄的太子殿下也回到殿中,高傲的郎君依旧一脸漠然,但面色却不复开宴时的黯沉,显然心情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见他又要往这边望来,贺之盈连忙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舞女们已表演完毕,正齐身行礼,说着祝祷之语。 皇帝并不是吝啬之人,今日宴上心情甚好,献礼之人均或多或少地得到了赏赐。 舞女们得了赏赐,欢欣感激道:“谢陛下。” 皇帝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乐声暂停,席间欢声笑语一片,融融泄泄。 就在此时,变故骤起! 只见那俯身行礼告退的一众舞女们忽地从长长的水袖中抽出短剑,寒光乍现,直直朝着上首而去! 原本娇媚的舞女们顷刻间变为了阴冷刺客。 “护驾,护驾!” 殿中瞬时乱了起来,皇帝的贴身太监尖声叫嚷了起来,那尖细的声音在刀剑铮鸣中格外明显。 菡妃面色慌忙地紧挨着皇帝,与之一比,皇后便镇定得多。 容恂也连忙跃上上首席位,神色担忧地护住皇帝。 容惟眉头微皱,今日宫宴,他将武器全都卸下,只得抽出袖中的折扇,身姿敏健地挡住跃上席位想要刺杀皇帝的刺客。 一众禁卫军闻声赶来,迅速冲入殿中,与一众刺客缠斗起来。 进宫不得带利器,郎君们有不少自幼习武的,已在刺客拔剑时便往前冲去,赤手空拳地同刺客们交手起来。 但贵女们却毫无防备之法,只得慌乱着挤作一团往后退去,尽量远离战圈。 贺岚同朱暮蝉久在京城,守卫森严,何时见过这番场景,连平日里一向胆大爽朗的贺岚此刻也是面有惧色,更遑论年仅十六的朱暮蝉了。 贺之盈的匕首不在身上,此刻她的防御之物只有锦囊内的醉梦,现下殿中人数众多,众目睽睽之下,未到关键时刻,也不可轻易显露,只得随着姑母同表妹往后避去。 忽的,眼前寒光一闪—— 席间上首,皇帝已被赶来的禁卫军同御前侍卫保护起来,面露慌张地看着与禁卫军们缠斗不休的舞女们。 女眷处忽然传来尖叫骚动之声,只见其中一个舞女挣脱了禁卫军的包围,握着短剑直冲着女眷席位而去。 贺之盈慌忙之中撞上了桌椅,脚下踉跄一瞬,危急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右手下意识地慌忙去摸锦囊里的醉梦。 但那人的剑比她的手更快,转瞬间那寒光就朝她的胸口而来。 眼前忽的闪过一片明黄,熟悉的竹香闯入鼻尖。 霎时间,她被那人牢牢护在怀中。 耳旁传来利刃入肉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哼。 她失声道:“兰衡哥哥!” 第60章 第 60 章 大殿之上,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见生生挨下那短剑一击的郎君将怀里的女娘紧紧护住,用尽力气抬脚将意图再行刺的舞女猛地往后一踢。 “兰衡!” “哥哥!” 此时, 禁卫军们也反应过来,将那舞女制住。 贺之盈被他紧紧揽在怀中,浑身颤抖,巨大的恐慌漫上心头,似要将她吞没。 她脑中登时空白一片, 下意识地用手颤颤巍巍地去触他的背, 触摸到一手的濡湿。 她喉间紧缩得几乎发不出声,声线打颤道:“兰衡哥哥……” 以身护住她的那人意识已有些昏沉, 因听到这亲密称呼, 短促地轻笑了一声。 但那笑音却气虚非常。 贺之盈面上血色已褪了个干干净净, 眼中泪珠如断线珠串般滚滚而下,打湿了他的衣袍,在胸口处留下一片洇痕。 感受到胸口湿润的郎君往后微微一退, 将贺之盈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因受伤面色苍白, 稍有些吃力地抬起手, 揩去她落在脸上的泪珠,轻声道:“你未受伤,哭什么?” 贺之盈眼泪落得更凶了, 哽咽道:“可是你……你让我看看你的伤……” 说着就要从他怀中出来。 只闻他轻吸一口气, 似是牵动了伤口, 眼神已涣散开来, 又将她按进怀中, “疼,别推开我。” 贺之盈只感觉肩膀一沉, 顿时不敢再动。 席间众人也是震然,太子殿下被刺客伤了不说,竟然还是因为护着个小娘子,替那女娘挡了一剑才受的伤。 以皇帝皇后为首,众人忙上前将太子殿下团团围住。 殿中禁卫军已将所有刺客压制住,她们均是死士,见大势已去,已咬了毒囊自尽。 华枫殿内欢笑不复,一地狼藉。 那短剑上喂了毒,容惟此刻神智已陷入昏迷,面若金纸,周身泄了力,往一旁倒去。 他身形高大颀长,贺之盈承接不住,也被他带着跌在地上。 旁人惊呼:“太子殿下!” “剑上有毒,快传太医来,其他人将太子移去偏殿。”皇后眼眶通红,焦灼地吩咐宫人,语速极快。 一旁的皇帝见佳节盛宴竟被刺客毁于一旦,甚至还伤了太子,已是恼怒至极,怒声道:“给朕查!” “是。” 侍卫们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要将受伤昏迷的太子殿下抬起。 但那已不省人事的太子殿下,手中却死死抓着那贺家娘子的手不放。 众目睽睽之下,那贺家娘子满脸泪水,焦急地试着掰了掰太子殿下的手指,却未有任何松动。 一旁的侍卫们更是不敢贸然将太子殿下的手掰开,只得以请示的眼神望向皇帝皇后。 皇帝并不知晓自己素来不近女色的儿子怎么忽然对一个小娘子用情至深,愠怒之下带着几分茫然。 谢越婧却是反应极快,“贺娘子,你一同过去吧。” 贺之盈没有拒绝,面上满溢担忧之色,只觉内心似利刃剜过,四肢百骸都漫起痛楚,她声音颤抖,“多谢娘娘。” 因伤了太子,此事事关重大。皇帝同一众皇子们留在正殿处置刺客一事,由皇后带着受伤的太子前往偏殿疗伤- 贺之盈已是惊魂失魄,一只手被容惟紧紧握在掌中,一路过来,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容惟的体温在逐渐下降,交握的那只手变得冰凉。 到了偏殿,侍卫们又忙忙乱乱地将容惟抬至榻上,因伤在背部,手中又紧紧拉着贺之盈,侍卫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安置好。 贺之盈双目已有些灼痛,透过眼中的水壳去看榻上那人。 那明黄布料已被鲜红浸透,触目惊心,刺得贺之盈双目更痛。 那剑不但喂了毒,还扎得很深,唯一的庆幸便是未伤到要害,只是伤在了肩背之上。 未过多时,太医匆匆忙忙赶来。 容惟同她交握的手才得以分开。 眼见太医就要划开那伤口处的布料,谢越婧适时上前道:“之盈,你同我先出去吧。” 因流了太多的泪,贺之盈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不清,“娘娘,殿下他……” 谢越婧拉着她的手往房外走,见她此刻已是自责得要命,温声安慰道:“好了,你也别自责,现下先让太医为兰衡诊治。你方才也受惊了,我令他们熬了安神茶,你先去服下,再歇息一阵,好吗?” 贺之盈心乱如麻,皱着眉摇了摇头,“娘娘,您就让我在这待着吧。” 谢越婧见她坚持着要在外等候,也未再劝,“那我命人带你先去换套衣裙吧。” 贺之盈这才注意到方才混乱之中,她手染上了血红,又不知在何时蹭到了衣裙之上,现下很是狼狈。 “谢娘娘。” 换了衣裙,又饮了安神茶,贺之盈便同皇后坐在门外等候,房门紧闭,不知内里动静。 贺之盈忧心如焚,只觉得时辰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过得极慢。 直至日光变得金黄,那紧闭已久的房门才打开来。 她忙跟着皇后围了上去。 “娘娘,臣已将殿□□内的毒素解了,但此毒毒性猛烈,殿下伤口又深,怕是得静心休养一阵子。” 皇后点点头,“太子醒了吗?” 太医面露难色地摇摇头,“殿下伤势很重,怕是要昏迷一阵才会转醒,不过娘娘也不必过于忧心,臣会为殿下开好方子,只需定时服用,必然会逐渐痊愈的。” “好,有劳太医了。” 贺之盈闻言却更是焦灼,她本以为容惟昏迷是因为那剑上的毒,但如今毒性已解,他却仍旧昏迷不醒,可见那伤势是重到了什么程度。 谢越婧又吩咐宫人去东宫将太子的起居用物取来,太子现下昏迷不醒,暂且留在偏殿静养,待醒来后再回东宫。 谢越婧做事细致妥当,安排好一切后,看向贺之盈。 “之盈,兰衡现下毒也解了,你先回去吧,否则你姑父姑母也该担心了。” 贺之盈下意识便想拒绝,容惟为了救她尚且昏迷不醒,她又如何有心神回府呢? 但还未等她开口,谢越婧许是已猜到她心中所想,柔声劝道:“你留在此处于你名声不利,待兰衡醒了,我再派人接你进宫,可好?” 皇后想得周全合理,若她再在此处等候,便要宿在宫中了,姑父姑母也难免为她担心。 贺之盈勉力按下心中肆意冲撞的心绪,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娘娘。” 皇后回以温和一笑,命人将贺之盈送出宫去。 贺之盈跟随宫人行在宫道上,因着方才出了刺客一事,宫道上时不时有禁卫军巡视而过。 她内心一片混乱,神思不属地往前走。 耳旁忽的响起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只是她一时间记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 “之盈?” 60-70 第61章 三章合一 她朝来人望去, 只见那人一身禁卫军装束,走在队列最前,五官深邃立体, 容貌十分熟悉。 似乎今日也是他带兵入殿击杀刺客。 贺之盈试探道:“明毓哥哥?” 纪明毓回以一笑,随后侧首沉声吩咐身后的禁卫军:“你们先走,我待会追上你们,查仔细些!” “是。”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过。 “先前明矜书信中便同我提到过你要来京城了,没想到这就碰见你了。怎么样, 明矜在济江还好吗?”说罢, 纪明毓无奈地笑道:“明矜在书信中总说她很好,但我实在放心不下她的病。” 纪明毓在京任职数年, 但仍同妹妹常有书信往来, 这点贺之盈是知道的, 还感慨过他们兄妹感情之深。 提起纪明矜的先天不足,贺之盈轻叹了口气,“上回见到明矜, 说是入夏后身子好些了。” 关心妹妹的纪明毓闻言松了口气, “那就好。” 纪明毓见贺之盈眼眶鼻尖皆是通红, 想起今日的变故,温声道:“之盈,今日吓坏你了吧?那刺客是识得你吗, 为何径直冲着你去?” 贺之盈摇摇头道:“我没事, 我也不知为何那刺客会冲我而来。” 显然, 今日那人也想要刺杀她, 才会直直冲着她而去, 而不是随机选中。 可她刚到京城不久,又是谁要借着刺杀皇帝的契机顺带将她杀了? 还是说……那背后之人的目标不在于她, 也不在于皇帝,而是在于—— 太子。 若真是如此,那人必然知晓她与容惟的关系,否则怎么会想着假意伤她,从而达成刺伤容惟的目标。 贺之盈心底泛起一阵胆寒。 “怎么了?是想起什么了吗?”纪明毓见她神色有异,试探问道。 贺之盈摇摇头,“没什么,明毓哥哥,这事可有眉目了?” 纪明毓是禁卫军统领,想来若是查出了什么,他也是头几个知道的。 可纪明毓却面露遗憾,惋惜道:“那些刺客均是死士,也不知是如何混进宫来的,竟能够带利刃入殿,此事还在查。对了,太子殿下现下如何了?” 提起容惟,贺之盈心又沉了下去,面露忧色,“他伤得很重,尚在昏迷,不过已解了毒,无性命之忧。” 纪明毓明显松了口气,忽地又道:“你同太子殿下……” 贺之盈心中一紧。 今日容惟是护她而受伤,不少官员同家中女眷都在场,众人皆见他紧紧将她揽在怀中护着,即使昏迷也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令得她只得跟着他去偏殿。 这般想来,现下她同容惟的事应当已在京城中流传开了。 贺之盈心中五味杂陈,她虽不想同容惟再有何牵扯,可今日危急之下,却是容惟奋不顾身地替她挡下那一剑。 就算那幕后之人是以她为饵,想要诱出容惟,但当时那种情形,她退无可退,若是容惟未上前救她,她现下恐怕已殒命。 之前她告诉自己,容惟或许只是高傲惯了,倏地被女娘拒绝心有不甘罢了。 可现下,她却不得不承认,他对她有情。 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地,一边是前世的身死之仇,一边是今世他想也未想便舍命救她的情意。 见贺之盈面露难色,纪明毓自然也知她不便回答,忙扯开话题:“好了,今日你也受惊了,我护送你到宫门吧。” 纪明毓尚有要务在身,贺之盈怎敢让他相送,连忙推辞,“明毓哥哥,皇后娘娘已派了宫人相送,你快去巡查吧。” 说着指了指先前领她出宫,后又因他二人叙旧而走到不远处等待的宫人。 纪明毓没有坚持,“好吧,那你路上小心点。若你今后有事,可以来寻我。” 贺之盈点点头,心中惦记着姑母,同纪明毓告辞后便快步往宫门处走。 待回了朱府,小厮上前告知:“老爷夫人听闻表姑娘回来了,正在厅中候着呢。” 贺之盈连忙往厅中赶。 贺岚担忧地将贺之盈从头至尾检视了一通,“今日可真是吓死我了,那刺客竟差一些伤了你,还好……” 话语戛然而止。 一旁的朱炎忙接过话道:“太子殿下如何了?” 贺之盈据实将容惟的伤势说了。 一旁的朱暮蝉听了半晌,忍不住好奇道:“表姐,你何时同太子殿下相识的?” 容惟借着宋元熙身份来济江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贺之盈只得含糊其辞:“就是无意撞见过几次。” 朱暮蝉恍然大悟,“表姐秀外慧中,怪不得连太子殿下都钟情于表姐。不过话说回来,太子殿下为了救你受了伤,待殿下康复后,圣上应当会为你们赐婚吧?” 她惊喜起来:“表姐,那到时你岂不是太子妃了!” 贺之盈神色微变。 一旁的朱临翊阻拦道:“小蝉!” 朱暮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悻悻地住了嘴。 贺岚忙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之盈,你今日受了惊,先回去歇着吧,我令人煮好安神茶送到你房内。” 贺之盈此刻亦是心烦意乱,“姑母,姑父,侄女先告退了。” 天光初初大亮,寂静无声的夜幕落下,京城又飘起烟火之气。 霜云同紫锦正在为贺之盈梳妆。 霜云盯着女娘眼下的两团青黑,不由得心疼起来,“昨夜没了那莫名其妙的琴声,娘子不是会更好睡些吗,娘子是为着刺客一事还未缓过神来吗?不若婢子今日再命厨房熬些安神汤来吧。” 贺之盈睁眼看向镜中人。 原本的朱唇粉面覆着几分憔悴,眼眶因昨日长久的落泪略微发红,整个人看上去衰惫得很。 但她此刻无心在意自己的倦容,“不必了,可有宫里传来的消息?” 紫锦霜云二人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 贺之盈的心又沉了下去,宫里没有递消息,便意味着容惟还昏迷未醒。 他素来铜筋铁骨,如今却昏迷了整整一夜,可见此次伤得有多重。 要不,她去求了皇后娘娘,放她入宫见见他? 贺之盈正犹豫的当口,院里忽的传来一阵声响。 透过轻薄的窗纸,贺之盈隐隐绰绰地望见院内光景,一个婢子正着急地同守在院里的其他婢女说着什么。 有消息了? 贺之盈焦急地同紫锦霜云道:“快,出去看看。” “娘子别着急,婢子这就去。霜云,你先帮娘子梳妆。” 未过多时,紫锦快步跑入房中。 贺之盈的心提了起来,急急要跳出胸口。 紫锦语速极快地回禀:“娘子,太子殿下醒了,太子殿下遣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侧门处了。” 贺之盈心一松,欣喜随之在胸腔内炸开来,忙道:“快,给我梳妆。” “是。”紫锦也连忙上前帮着霜云为她梳妆。 平日里贺之盈总觉得朱府至宫门处很近,但今日她却强烈盼着马车快些,再快些。 马车停在距东宫最近的福顺门,贺之盈被宫人带着往东宫去。 眼见那熟悉的宫殿复又出现在面前,贺之盈不由得想起上次被容惟强抱着回东宫的情形,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贺娘子,圣上有请。” 眼前忽的出现一个年岁稍大的太监,拦住了她的去路。 贺之盈心中一紧,圣上不会无缘无故地传召她,想来是为了容惟的事。 “娘子请吧。” 承乾殿内。 只见那身着龙袍之人正负手背对着她,虽那龙袍之上的金龙声势赫奕,却难掩他身姿的苍老疲倦。 “臣女贺之盈,拜见圣上。”贺之盈垂下眼,恭敬行礼。 皇帝负手旋身,“免礼。” “你同太子,是怎么回事?” 贺之盈掩着内心的紧张,“太子殿下深仁厚泽,臣女很是感激。” 只闻皇帝戏谑地笑了一声,“朕瞧着贺娘子对太子也是情谊深厚。” 还未等贺之盈细想他话语中的意思,他又抛出一平地惊雷,“既如此,待太子伤好了,朕便为你二人赐婚,择吉日速速完婚。” 贺之盈一愣,惊讶得下意识抬头望去。 皇帝神情意味深长,并不像是为儿子着想而成全儿子心意的样子。 方才带她入殿的老太监忙催促她道:“贺娘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还不快快谢恩?” 贺之盈心一横,大着胆子道:“求陛下收回成命,太子殿下龙章凤姿,臣女配不上殿下。” 皇帝面色骤然沉了下来,“朕既为你二人赐婚,便是认可你,贺娘子是想抗旨?” 见皇帝面上已有愠怒之色,那老太监忙道:“贺娘子,快谢恩吧。” 贺之盈垂头不语,以沉默表达拒意。 皇帝冷冷扫她一眼,又道:“这事朕会令礼部去办。朕不留你了,太子该着急了。” 为了赐婚,皇帝将抗旨的罪名都搬了出来。 她不由得疑惑,为何皇帝非要为她和容惟赐婚。 但贺之盈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先顺从地同皇帝行礼告退。 正是晨间,日头还不甚灼热,在宫道之上印出两道微长的身影。 东宫之外,长风正在门外来回踱步,低头喃喃念叨着什么。 此时,一锦衣华服的女子走出,红颜绿鬓,几个宫婢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贺之盈同正出东宫的嘉乐公主撞了个正着。 “见过公主。” 嘉乐笑道:“免礼免礼,我就说嘛,方才哥哥怎么心不在焉的,原来是在等你。” 贺之盈面色凝重,闻言勉力勾了勾唇角以做回应,“不知殿下醒了多久了?” “昨晚就醒啦。昨日当真是好险,可把我和母后吓坏了。” 说罢见贺之盈愕然的神色,疑惑道:“哥哥没派人告诉你吗?” 贺之盈摇摇头。 嘉乐思索一息,顿悟道:“定然是哥哥见你昨日受了惊吓,不舍得半夜去打搅你。” 贺之盈的心蓦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对了,之盈,你什么时候做我嫂嫂?我瞧哥哥心中一定急得要命!他……” 长风忽地上前打断嘉乐的滔滔不绝,“公主,贺娘子还要探望殿下呢,您看……” 嘉乐摆摆手,面上调侃之色明显,“知道了知道了,之盈,你快进去吧,别让我哥哥等急了。” 长风适时道:“贺娘子,请吧。” 太子受了伤,但东宫之内却是一片忙碌景象,不少宫人忙着搬送花木,洁白的茶花在日光微风中更显冰魂素魄。 贺之盈眉心一跳。 长风将她领入寝殿之中,殿中陈设比之她上次来时分毫不差。 这是她第二次来东宫,但心境却是大有不同。 长风识相地关上殿门,殿门轻阖的声音唤回女娘的心神。 一道清亮之声从那紫檀嵌玉云龙纹屏风内遥遥传了出来,是难以掩饰的欣悦,暗含着一丝紧张。 “来了?” 贺之盈收回繁乱的心绪,走到屏风外头。 隔着屏风,她隐约可以瞧见他靠在拔步床上,满怀期望的目光灼灼地透过屏风,照在她身上。 她脑中不适时地想起方才宫人搬运花木的情形。 贺之盈眼眶一酸,涩然道:“见过殿下。” 他嗓音骤冷,“为何唤我‘殿下’?昨日你分明……” 贺之盈狠下心打断道:“昨日是臣女失态了,烦请殿下莫放在心上。” 屏风内的郎君呼吸急促几瞬,又勉力压下,“你先进来。” 贺之盈喉头滞涩,咬住鲜红唇瓣,使力压下想要上前的脚步。 见她岿然不动,他只得威胁道:“既如此,那我只好亲自抱你进来了。” 说罢就要起身。 果然,几息后,屏风边闯入女娘的身影。 容惟因受伤面色微白,但也比昨日昏迷时苍白的脸色红润不少,眸子更显墨黑。 他正靠在拔步床上,望着她一步步走近,眼中满溢占有欲.望,似要将她吞没。 贺之盈却是心间骤然一松。 昨日他倒在地上时,她只觉得心都快要被碾碎了。 此刻见到他,才觉肺间气息清冽,松了一口气。 容惟用眼神从上到下将她扫了一通,确认她毫发无损后,将目光又停留在她红肿的眼睛之上。 他目光凝住,贺之盈有些狼狈地别开眼去。 昨日回去后她已命霜云为她热敷,但今日眼睛还是红肿了起来。 他那般聪敏,必然能够明白为何她的双眼如此。 但他却未说什么,只是起身抬手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拉了过来。 贺之盈怕他裂了肩背伤口,只得顺着力被他拉着坐下。 二人距离骤然缩小。 “你来迟了。” 她来迟是因为皇帝传召,她要不要将皇帝欲赐婚一事告诉他? 贺之盈面露犹豫。 他猜测:“是圣上传召你了吧。” 见她神色,他知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他要为你我赐婚?” 贺之盈一怔,他竟猜的分毫不差。 容惟的语气似嘲似讽,“他自然想赐婚,只要你我成婚,我便失了借助太子妃母家势力的可能。” 此话一出,贺之盈骤然明白过来,为何方才皇帝决意要为她和容惟赐婚,但看上去又不似为儿子着想之态。 原是为了防范容惟夺权。 天家无父子,纵然他锦衣玉食,千尊万贵,却仍旧被亲生父亲如此提防算计。 她心中酸胀起来,面色忍不住露出一丝心疼之态。 容惟见状,方才沉下去的心又缓缓升腾起来,轻笑道:“不过我不在乎他如何算计,我本就打定主意要令你做太子妃。之盈,你还记得我先前提过的日子么?方才那些花房宫人你也看到了,我已命人送了不少珍惜花卉,待到九月,你我寝殿外便会……” 她忽地打断他,“殿下。” 贺之盈不敢再听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沉溺其中,生了不该有的寄望。 此刻她甚至不敢望他神色,定了定烦乱的心神,轻吸一口气,将心中打算同他道明:“见殿下自昏迷中醒来,臣女也放心了。今日,臣女想同殿下道别……” 他的脸蓦然沉了下去,殿中瞬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半晌后,他轻轻开口,语气夹杂着微弱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贺之盈闭上眼,下定决心地开口:“殿下没有听错,过几日我会启程回济江。也求殿下,看在我曾救过殿下两次的份上,劝圣上打消赐婚的心思。” 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说出“求”这个字眼。 此刻她心内如燃灭的灰烬,昨日他飞身过来以命相抵,那把短剑刺在他肩背之上,也将她从迷朦中刺醒。 她不得不承认—— 她喜欢容惟。 但正是因为前世他的狠辣无情,她才会丧命,重来一世。 她始终忘不掉死前如窒息般的绝望,她如何能够同他成婚,又怎么做得到与他圆满? 与他成婚,日后会不会因她的心结、她的猜疑与不信任而磋磨他们之间的情谊,最终他又变为前世的模样? 她不想这样。 容恂尚虎视眈眈,如今皇帝又要强行为他二人赐婚,她身心俱疲,脑中混乱一片,左右为难之下,索性想着先回济江去。 只听他带着讽意,“然后呢,这一辈子再也不来京城?” 贺之盈摇摇头,如实道:“我没想好。” 容惟神色微松:“既然没想好,那便先待着吧。” 贺之盈猛然抬眼,神色愕然,想要挣扎着同他再商议。 他抢先开口,“还有,不要叫我‘殿下’了。” 他攫住她的双眼,“昨日我虽受伤,但是我听得清楚,也看得分明,在那种情形下,你的反应不可能有假。” 他突然抬手,那修长的手指便抚上了她红肿的眼睛。 许是受伤的缘故,他手指不复往日炽热,微凉的触感令在日头下行走了一炷香,浑身微微发热的女娘忍不住一颤。 他眼中欣喜与怜惜的情绪相互交织,语气也轻快起来,“你心疼我,是因为你心里有我。” 他的灼热目光已令她承接不住,她有些狼狈地偏头躲过他抚摸的手指。 贺之盈出声否认道:“殿下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担心殿下,但我对殿下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容惟神色逐渐暗了下去,反问道:“没有吗?贺之盈,我敢承认,我喜欢你。你呢,你敢承认你心里有我吗?” 一道惊雷滚过贺之盈的心口,她登时感觉额角突突跳动,脉搏也乱了起来。 容惟先前虽也有过剖明心意之举,但却从未如此直白地告诉她,他喜欢她。 她忙垂下眼帘,避开他似乎能洞穿她心中所想的视线,掩住心中的慌乱。 “殿下,我对你只有感激之情,殿下以命相救,大恩大德,我……” 容惟面色发黑,忍不住冷声打断:“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他的眼神变得嘲弄,冷冷掀唇,重复当初她说的那句挟恩图报之语:“那便以身相许吧。” 贺之盈猛然抬眸。 往日在济江的记忆又被他唤醒,想起他当初说的话。 她定了定心神,眼中情绪冷却下来,如琉璃珠般的眸子冷亮剔透。 她将当初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回敬给他:“绝无可能。” 容惟一愣,神情微变,似是也想起了当初她在画舫上救他,二人在马车中对话的情形,下颌顿时变得紧绷。 他忍不住又去握她的手,“我说我会护住你,我做到了,但你却依旧拒绝我。” 他沉声下定结论:“贺之盈,你有事瞒着我。” 贺之盈心中一惊。 他追问道:“你不是因为什么权势斗争,才不肯嫁给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我既要同你成婚,自然要与你一起面对所有,之盈,你告诉我。” 他神情坚定,一番情意再真不过了。 可是,她又该如何告诉他? 贺之盈心头发涩。 “殿下,我没有什么事瞒着你。” 容惟怒极反笑,“好,你不肯说,没关系。但你方才还说我救了你,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才刚醒,伤势沉重,你就要抛下我回济江。贺之盈,这又是什么道理,你便是这样报恩的?” 他义正辞严。 确实,他毕竟是为了她而受伤,她就这般不管不顾,未免有些忘恩负义。 她试探着道:“那待殿下伤好了,可否能放我回去?” 这回容惟答应得痛快,“可以。” 贺之盈心头一松,一块大石落地。 却又听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我是为你而伤,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应该进宫照顾我?” 贺之盈愕然,“可我如何能住在宫里,未免有失体统……” “无事,我每日会派人去朱府接你,日落时再送你出去。放心吧,不会被人瞧见的。” 他计划得周全,贺之盈找不到反驳之处,只得答应,“嗯。” 此时日头耀眼,明亮地打在他面上。 在和煦日光中,他的轮廓被白光镀得柔和。 他又开口道:“不如这样,我同你打个赌,如何?” 她的心神已被他牵着走,下意识问道:“什么?” 他眼中翻涌着情意,“在我伤好以前,我会令你会回心转意,承认你的心意。若我做到了,你就得答应做我的太子妃,将你的难言之隐告诉我。” 贺之盈反问:“那若是你做不到呢?” 容惟坦然道:“我会放你走,再令圣上消了赐婚的心思。怎么样,你要不要同我打赌?” 容惟肯放她走,又肯帮她应付皇帝,这个诱惑对她而言实在太大。 虽然她喜欢他,却始终无法放下前世的事,令他心甘情愿地放她走,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这般想来,她心中已有主意,答应道:“好。” 见她应下,容惟双眼微亮。 贺之盈忽然想起昨日刺客的事,正色道:“昨日的刺客,是容恂派来的?那些刺客直冲我而来,是料定了你会出手护我?” “很大可能性是他,不过不能确定,现下朝中局势紧张混乱,想要对我下手的人很多,但知晓我们关系的人甚少,我已派人去查了。” 贺之盈皱了皱眉,容恂就这般恨他?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他均是对容惟狠下死手,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 房中静默了一瞬。 忽的,他轻咳一声,“我有些口渴。” 贺之盈收起脑中乱七八糟的猜想,站起身来,想去给他倒水,这才发现手还被他紧紧握着。 她微微一愣,她现下竟已习惯了与他的亲密。 她有些羞赧地抽出手,容惟坦然看着她,面上含笑,手指顺从地松开,只是在要分离的那一瞬—— 他轻轻地在她的掌心挠了一下。 一股酥麻顺着手臂直直流至胸腔,她登时浑身一颤。 她连忙将手收在袖中,看也不看他一眼,快步往屏风外走去。 容惟难抑地嘴角勾了起来,胸腔微震。 倏地,他似想到了什么,猛然往屏风外望去。 只见女娘已倒好了茶水,端着茶杯从屏风外走进,与他的目光对上,神色震惊中带着恼意。 她径直将茶杯塞入容惟手中,也不顾他是否拿稳,就抽出手来,浸着茉莉花香的茶味在空中漫散开来。 “殿下可否解释解释,为何我配的花茶,会出现在殿下的寝殿内?” 说着她又往那博山炉看了眼,“若我未记错,我赠给殿下的‘雨添花’应当早就用完才是,那么此刻殿中焚的又是哪来的?” 一道怒火在她胸腔内乱窜。 他竟利用嘉乐公主骗她,她就说不太对劲,为何那日嘉乐又是同她讨香,又是讨花茶的。 枉她当时还以为嘉乐只是好奇,整整送了一箱的花茶香料,然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那些东西俱数被送往东宫。 她疾言厉色起来:“殿下好生歇息,我便不打扰了,先行去外头候着了。” 说罢就要旋身离开。 腕子猛地被拉住。 贺之盈心中恼怒,急急地想要甩开他。 忽闻他轻吸一口气,“嘶——” 她心中一惊,连忙泄了力道,回身见他垂着头,似是伤口被扯痛得难受。 她急急坐在床边,就要去看他后背。 她有些愧疚:“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方才她急着要走,也未收着劲。 却见他气定神闲地抬脸,满带笑意地望着她,哪里像是扯到伤口的样子? 贺之盈甩开他的手,怒道:“容惟,你又骗我!” 一向傲然的太子殿下急忙拉住她,语气软了下来:“我用不习惯旁的,你送我的都用完了,这才出此下策,让嘉乐讨了来。” 听上去倒有几分委屈。 她反问道:“那你不能直接……” 还未说完,她便意识到,他们现在并不是之前那样的关系了。 反正待他伤好了,她便会离开,日后也不会再赠物给他了。 她神色淡了下来,有些不自在地开口,“罢了,你用吧。” 见她这别扭的样子,容惟眉目又染上笑意。 接下来几日,每日辰时,他派来的马车总会准时停在朱府侧门,又在日落时送她回府。 先前他们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他的伤势一下缓和不少。 除去被他带回东宫的那一日,他们从未如此长时间地待在一处过。 许是因为存着日后或许不会再见的心思,贺之盈无意中也有些放纵。 例如,他总喜欢拉她的手。 容惟平日里总挑剔待在寝殿内太闷,要求她陪他出去走走,但或许因他此次伤得太重,也不复往日大步流星之态,走得极慢极慢,颇有走到日落天黑之势。 而在这时候,他总会试探地去抓她的手,若她一时未甩开,他便立刻得寸进尺,将手指扣入她的指缝中,死死拽着她的手不放。 次数多了,她也就无奈地随着他去了,任他抓着。 她也是在这时才发现,东宫中的花卉还在持续变多,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贺之盈看着那新搬来的妍丽花朵,神色复杂。 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容惟受了伤,有不少郎君贵女趁虚而入,请求想来探他,却均被他挡了回去,其中也包括那日在假山处撞见的郑娘子郑吟商。 外界也已然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便说贺之盈每日回府,总能从朱暮蝉处听到各式各样的内容,不但听了一耳朵不止,内容还不带重样的。 大体上无非便是说济江来的贺娘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但令皇后同嘉乐公主都喜欢她,现下连素来不近女色,年近二十都未传出过定亲苗头的太子殿下也为之倾心。 有的甚至说是嘉乐公主替哥哥物色太子妃,私下安排了他们相见,这才成就了一桩好事。 贺之盈哭笑不得,她就快要回济江了,也不欲再去理会。 但同时令她颇感奇怪的是,容惟受伤的这么些时日,除了最初那日,她在东宫门口撞上了刚探完容惟出来的嘉乐公主,之后几日也未见皇后同嘉乐来探过。 而更奇怪的是—— 容惟身子骨一向健壮硬朗,臂膀腰腹均是紧实。 上回他们在画舫上都受了伤,后来她的伤口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一段日子才好,他却没过几日便好全了。 可这回,他肩背上的伤竟过了这么多日还未结痂。 贺之盈取下他肩上缠绕的绷带,看着那紧实漂亮的肩背上多了道狰狞的伤口,忍不住地皱眉。 见她久未动作,他回头看她。 问道:“怎么了?” 她手指轻划过伤口周围,忍不住担忧:“你的伤怎的还未结痂,要不明日再寻太医来看看?” 她的指尖引起一阵颤栗。 他浑身一颤,连忙拉过她的手,温声道:“太医不是说了吗,剑上喂了毒,又刺得深,难免愈合得慢些。” 她还要再辩:“可是……” 忧虑的目光却撞进他满含笑意的眼中。 “你很担心我?” 语气听上去很是开心。 贺之盈瞪他一眼,推着他未受伤的另一边肩膀,将他推转过去,边道:“才没有,你快转过去,我要为你包扎了。” 她的羞赧太过明显,惹起他的几声轻笑。 女娘手下熟练地为他上药包扎,一边闷闷地瞪他。 真会得寸进尺。 每日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包扎,包扎完便意味着贺之盈在东宫中的一日结束。 将手中的绷带仔细缠好,她背过身去,令他自己将上衣套上。 她就要走:“你快将药喝了,我回府了。” “等等。” 贺之盈脚下一顿,回身见他已将衣袍系好。 他端着药碗,语气中流露出几分希冀,“不能陪我用完晚膳再回府吗?” 望着他的脸,贺之盈险些就要沉溺其中、应了下来。 她压下心口怦然,“殿下,我们说好的。” 斜阳打在郎君脸上,耀眼夺目,但他神色却是失望灰暗。 他摆摆手,“罢了,你走吧。” 贺之盈旋身,没有丝毫停顿地走出寝殿。 身后的郎君见她这毫无留恋的果断模样,气急地咬了咬牙。 东宫内的鹅卵石路上,贺之盈行色匆匆。 她回府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晚,今日回府恐怕都要天黑了。 身旁走过两个端着花的小太监,头上一片阴云笼罩,俱是露出了愁眉苦脸之色。 只听其中一人忧愁道:“殿下房里的花怎的又枯了,这已经是这几日的第三盆了。殿下现在很是在意这些花卉,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被逐出东宫啊?” 另一人摇摇头,“花房送来时分明好好的……哎,先去寻花房的人看看吧,再不过去,他们该下值了。” “说的是,快走快走。” 这些对话俱数送入贺之盈耳中,她皱起眉,脚步一顿,忙叫住那两个已走出几步的小太监。 “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给我看看?”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 能在东宫中行走自如的女娘,他们自然能够轻易地猜到这是谁。 毕竟他们在东宫中任职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殿下肯令哪家小娘子进东宫,也是头一回见殿下这般在意一个小娘子。 他们立刻将手中的花交给她,想着兴许这位娘子心善,到时还会为他们求求情。 贺之盈接过其中一盆,细看了看那枯萎的花瓣叶片,又轻翕动鼻翼,眉头紧紧皱起。 她又接过另一盆,依旧是同样的步骤,眉间锁得更深。 两个小太监见她神色凝重,不由得焦急起来。 莫不是这花已经没救了? “贺娘子,这花还能活吗?”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 贺之盈将花递回去,“只是加了些别的东西,还有救。”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脸上看见了迷茫之色。 加了些别的东西? 可他们每日都是按时浇花,精心看护的,怎会多了别的东西? 待正要再细问,却见那贺娘子往回走去,早已走出了十几步的距离。 门外的长风见着她,忙堆笑道:“贺娘子,您怎么……欸!贺娘子!” 阖紧的寝殿门乍然被推开,发出一阵响声。 殿中的郎君正束着褪下的衣袍,未曾想心心念念的女娘去而复返,神色慌乱之中夹杂着一丝惊喜。 他连忙加快手中的动作,将衣袍束好,惊喜地问道:“改主意了,想同我用晚膳?我这就命人……” 却见贺之盈神色恼怒,三步并作两步,气势汹汹地走上前来,看了眼他身侧的盆栽,冷笑了一声,伸手就要将他刚束好的衣袍扯下。 容惟早在她看盆栽时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在她抓住后背的衣袍往下拉时紧紧地揪着前襟,与她角着力,不让她扯下。 贺之盈扯了两下未扯动,恼道:“放手!” 手下依旧纹丝不动。 她威胁道:“你再不放手,我日后再也不来了。” 手下骤然一松。 贺之盈猛地将他衣袍扯开,露出光洁的后背来。 那她走时包扎得完好的伤处,此刻纱布却渗着血,蓦然暴露在空中。 她气不打一出来,眼里泛起泪花,焦躁地在杏眼中打转。 她气急得说不出话,“你……是你自己将伤口扯破的?” 容惟面上满是心虚之色,不顾此刻衣襟大敞,回身便想去拉她的手。 却在触到的前一刻被她躲开来。 他以前从不知,身子骨太好也是一种累赘。 他的伤势一向好得快,再配上独有的金创药,这剑伤固然扎得深,可要愈合如初,不过十来日的事。 他早已将金创药换成了药效最为普通的,再把太医院送来的药都悄悄倒了,但仍旧抵挡不住伤势见好。 他只好每日自她包扎好离开后,悄悄将伤口扯裂,再在她第二日来东宫前,重新包扎一遍。 这么多日来,她一直没发现,只当是伤口深恢复得慢,怎知今日被她撞了个正着。 他抿唇,墨黑的眸子看着她,“我伤好了,你就要走。” 第62章 第 62 章 “那你用得着将自己伤口扯裂么?” 容惟坚定地对上她复杂的目光, “若你能每日都进东宫陪我,自然值得。” 贺之盈心神一震,半晌后, 她默默上前,将缠绕在他肩上的绷带解开,带着血的伤口狠狠刺痛她的双眼。 方才包扎的用具尚放在一旁,未收起来,恰好方便了此刻。 她手下熟练地为他重新上药包扎, 说来也好笑, 她每日帮着容惟换药包扎,居然都没有发现他在背后做的手脚。 她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酸涩, 看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眼中晶莹夺眶而出。 他是不是疯了, 为了令她多留几日,竟然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 容惟似是察觉什么,肩背一动, 想要转过身来。 贺之盈连忙抵住他, 一只手迅速地用衣袖将面上的水色擦得干干净净, 只余下微红的鼻尖同眼眶。 郎君顺从地坐着令她上药,只听他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哄的意味, 但显然他并不善于此道, 说起来带着几分生硬, “是我的不是, 你……别哭了, 好不好?” 殿中沉寂下来,只余绷带缠绕的细碎声响。 待重新上好药包扎好, 贺之盈方才开口,语气也没有了先前的急促与恼怒,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殿下,你莫要这样了,隋山之行过后,我会回济江。” 今晨皇后派人来传话,说是后日要带着一些郎君女娘们去隋山别宫游玩几日,特意勒令了容惟一定要随行。 只因隋山别宫中有一天然温泉素来出名,于身体大有裨益, 皇后更特地下令让人提早为正在养伤的太子殿下备下了草药香料,好让太子殿下能够泡上药浴。 容惟要去,照顾他已一段时日的贺之盈自然也会前往。 而他们在隋山最多不过待个三四日便回,也就是说,贺之盈七日后便要启程。 容惟咬了咬牙,眼睫垂下,眸中立刻暗淡下来,面上覆下了一片阴翳。 这些日子来,他发现贺之盈虽然有时会纵容他,但是态度依旧没有任何的松动。 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也套不出她究竟瞒着他什么。 不令伤口愈合,只是他为自己争的机会。 可现下被她识破,就算他永远好不了了,她也不会为此再留下。 “好。” 半晌,贺之盈才听到容惟沉闷地应了一声。 他双目低垂,一向傲睨一切的天之骄子此刻面上落寞之色明显,令得她有一瞬间的心软。 她暗暗咬了咬唇,将所有在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统统压下,声线平和,“我先回府了。” 他没有说话,仅是抬眼定定地看着她,眸中满是酸涩。 贺之盈胸口闷窒,连忙错开眼去,旋身离开他的寝殿。 殿中幽暗,而外头金光满天,余霞成绮,他的神色在殿中难以分明,只见他垂着眼,缓缓将被她扯松的袍子系好。 贺之盈眼眶一红,喉头凝滞,又要落下泪来,见他要抬眼望来,忙急急地收回了视线- 前往隋山那日,日丽风清,因着山势高耸,马车走走停停了好一阵才到别宫。 贺之盈一走出马车,便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阵子方才挪开。 她用余光瞧去,容惟今日着了件云水蓝袍子,素雅的颜色衬得他更是清冷,加之他因伤面色微白,倒莫名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昨日她依旧守诺,按时去东宫照料他,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件事,只是她默不作声地疏离了些许,他自然也是注意到了,时而漏出几丝落寞。 贺之盈一面同朱暮蝉闲聊,一面偷偷留意着容惟的动向。 这回同行的好多位郎君女娘,均也出席了上回的端午宫宴,好奇的目光在相隔不远的二人之间逡巡。 “太子刚刚是不是在看贺娘子啊?” “好像是吧,我听说等太子伤好了,圣上就要给他们赐婚了。” “这么快?” “那位着急吧。” 忽的,一道身影自女娘身后而来,带笑的嗓音响起,“贺娘子。” 贺之盈下意识往身旁望去。 只见江皠眉目温润,正笑着看她。 没想到皇后这回竟然还邀了一些学子一同游玩。 贺之盈怔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同他打招呼道:“江公子。” 江皠似是丝毫不知晓这些日子来的传闻,也丝毫未闻端午宫宴之事,面上一如往常,温声同她聊起了此次的行程。 他一副温润公子之态,平易近人,又见多识广,便是连同他素不相识的朱暮蝉,一路下来,也同他搭了不少话。 而三人谈笑的情形,纤悉无遗地落在了不远处一直留神着贺之盈动静的太子殿下眼中。 握着折扇的手收紧。 长风试探着道:“这,皇后娘娘怎么还邀了江公子来……要不属下寻个借口命人将江公子唤走?” 容惟不悦地收回目光,“现下就算了,你命人把江皠的住处安排远些,离贺之盈越远越好,这几天机灵点,别让他有事没事就在人眼前晃。” “是。” “皇兄!”容恂的声音遥遥而来。 容惟面色更是阴沉,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但容恂却是不依不挠,旁人只见担心兄长伤势的三殿下快步自后头而来,追上了因病而面色不佳的太子殿下。 容惟已是不悦到极点,脚下依旧不停,容恂也加快了步伐,跟在他身侧。 “不知皇兄身子如何了?这些日子皇兄勒令不让任何人去探病,可真是让弟弟好生担心。”容恂面上一片担忧之色,话语之中满是关心。 容惟并不分他分毫目光,嗤笑一声,“可惜了,你这次喂的毒不够厉害。” 身旁的容恂依旧笑得温和,丝毫不见异样。 “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弟弟怎么会害皇兄,不过是为你分忧解难罢了。你看,现下谁人不知你和贺娘子的事,就连父皇,也是打算着要为你们赐婚了。弟弟可就等着饮皇兄的喜酒了。” 说着压低了声响,稍微凑近了些,“弟弟为皇兄备下了一份礼,以贺皇兄与贺娘子喜结良缘。” 容惟脚步微顿,眼神露出威慑之势,面露警告地微微侧首看向身旁温润如玉的弟弟。 “收起你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纵然我的太子妃母家势弱,也不代表你就有机会了。” 容恂闻言沉默不语,笑得更加温润。 但眼神却满是轻蔑。 容惟冷笑一声,又加快了步伐,长云同长风紧紧跟在后头。 这回容恂没有加快脚步追上来- 午后未时,女娘们约了赏花游乐。 山中自然之景风光秀丽,女娘们不亦乐乎,就连贺之盈连日来堆积在心中的憋闷都消了不少。 女娘们游乐了许久,这才寻了就近的亭子歇脚。 贺之盈方才随着朱暮蝉寻了个空处坐下,就见两个女娘主动凑上来同贺之盈搭话。 是秦月归同郑吟商。 秦月归热情地问道:“贺娘子来京城不久,想是还未来过隋山别宫吧?” 贺之盈摇摇头。 “隋山风光甚好,贺娘子之后想是能常来游乐。” 她们并不知道她过几日就要回济江之事,一番话说得别有寓意。 贺之盈但笑不语。 一旁的郑吟商正吩咐着随行宫人将行囊里的酸梅汤取出来,张罗着分给众人。 郑吟商接过宫人递来的一盏酸梅汤,因行囊里放了冰镇着,微凉之气在炎热夏日中格外明显。 “贺娘子,快用吧。” 贺之盈伸手接过。 方才她留意过那宫人是用容器装好,再各自倒入盏中分给众人,其他女娘们已道谢后饮了几口。 贺之盈便也随着饮了,一盏落腹,身上果真凉了几分。 此次出游,皇帝与一些在朝中任职的郎君因政务之故,只在隋山别宫上待上一晚,明日便启程回宫。 因此今夜皇后命人筹备了宫宴。 饮完酸梅汤,在亭中歇了半晌,众人顾及着晚上的宫宴尚要更衣打扮,时辰已不早了,便张罗着起身往回走- 更衣打扮完,贺之盈同朱暮蝉一道前往赴宴。 行了还未半炷香,贺之盈便感觉身子有些不对劲,竟泛起酸软来,脚下如被抽了力般。 这感觉并不似中了暑热,而最令她慌乱的是,这酸软之感还在逐渐扩大。 她脑中飞快思考,方才意识到那碗汤有问题。 郑吟商为何要下手害她,还是别人借着郑吟商的手? 但此刻,她已难以保持脑中清明去细想当时亭中的情形,解决即将开席的宫宴才是当务之急。 “表姐,你怎么了?”朱暮蝉见贺之盈脚下一阵踉跄,方才发现表姐的不对劲。 贺之盈连忙抓住朱暮蝉的手腕,强撑着开口道:“小蝉,我身子有些不适,你自个先去赴宴,若是皇后娘娘问起,你便说我受了暑热。” 朱暮蝉点点头,见表姐确实不适得厉害,担忧道:“但是表姐,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贺之盈道:“我们未走多远,我认得路。” 宫宴即将开始,朱暮蝉也未多想,便随着领路的宫人先走了。 贺之盈强忍着身体泛起的酸麻,往住处行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只感觉身上的酸软要将她的五感俱数吞没,只凭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回到了院子里。 她想要回榻上歇下,但身体已撑到极致,她方才走到屏风后,便身形一晃,借着本能扶住了雕花窗前的长案。 贺之盈半趴在窗前的长案上,微凉月色洒在她纤瘦的身影上。 她口中喘着粗气,这究竟是下的什么药? 这药与前世容恂给她下的药不同,这药令她浑身无力,但又不至于完全失去神识。 他们究竟想对她做什么? 忽的,只听门扉处“吱呀”一声。 贺之盈脑中顿时警铃大作,浑身都紧绷起来。 有人进来了! 贺之盈心中一惊,立刻隔着屏风往门处望去,一边用着仅存的几丝力气,吃力地往下摸索着锦囊中的醉梦。 紧接着,屏风外传来一声带着试探的熟悉嗓音—— “之盈?” 意识到来人的那一刻,贺之盈立刻感觉浑身如火烧起一般,先前的所有酸软登时化作酥麻,如蛊虫啃啮一般,奇异的感觉登时流遍全身。 燥热从脚底泛起,将她脑中仅剩的几丝清明也尽数吞没。 那高大颀长的身影自屏风后缓缓闪出,清冷的月色驱散他面上的黑暗,熟悉而俊美的一张脸闯入她的眼帘。 那人漆黑的眸子跃着光。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贺之盈心中顷刻间风雨狂作,她无法压抑着地走上前去。 紧接着,女娘的一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竹香与海棠香登时细细密密地缠绕在一处。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她的红唇便贴了上去。 被吻住的郎君一顿,立即焦渴而炽热地回应起来。 第63章 第 63 章 他脑中顿时炸开。 唇瓣厮磨间, 巨大的欣喜恍若那夜灯会时在济江夜空中升腾起的无数烟火,在他心中剧烈炸开来。 他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 但令他出奇的是,今夜的女娘格外主动, 双臂紧紧环着他不说,甚至还主动张开了唇。 她的主动无异于催化药,他飞快思忖,莫不是她突然想通了?这才特意命人传话寻了借口唤了他来? 光是猜测一下,就令他心中的激动更加难以按捺。 月光悄然从雕花窗中透过, 倾洒在未点燃任何烛火的幽暗寝房, 绣有百花盛放的屏风后头,只见二人身影缠抱在一处, 郎君腰间的兰草玉佩轻贴着女娘腰带上的香囊。 忽地, 屏风后头传来一声惊呼, 紧接着的是雕花窗前的长案上东西扫落的声响,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贺之盈的背抵上窗棂,背上瞬间传来冰凉触感, 令她在这一瞬间找回了几分神识。 只见面前的男人面色黑沉如水, 衣襟有些皱了, 急促地喘着粗气,胸膛起起伏伏,乌黑的眸子在暗淡的月色映照下竟一丝光亮都无。 他正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眼中往日平静不复, 如风雨欲来般地暗涌着情.欲。 因着药, 她的反应有些迟缓, 还未细想当下是何情形, 又为何她突然就从地上坐到了窗前的长案上,那猛烈的燥热又再次从脚底泛上来。 她忍不住地再次长臂一伸。 清泠月色肆意地挥洒在她的后背上, 以及放在那儿的一只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上。 天地间仿佛都变得寂静无声,只余寝房之中的细微响动。 忽地,那只青筋凸起的手满是仓促狼狈地往身侧一按。 他气息急促,嘶哑的声音响起—— “别动,之盈……你别招我,我们还未成婚……” 贺之盈只觉得脚踝一热,那炽热的滚烫透过罗袜,流走她胸腔里乱窜了起来,她意识随之变得更加昏沉,忍不住往那热源靠了靠。 空中又响起了一道极轻的吸气之声。 被他擒住的脚挣扎着要摆脱桎梏,她的双手急急环上他的劲腰,又要抬脸。 身前的郎君终于在此刻找回几分神识,心中汹涌的浪潮退去。 他眉间一皱,意识到面前的女娘今夜不太对劲。 方才他以为贺之盈突然回心转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再加之她难得的主动热情,他未设防便被拉入了巨浪之中,更记不起他为何而来。 现下才意识到,就算她回心转意了,但也不至于主动到这般……她这般反应,倒更像是中了药! 那来寻他的宫人想来也不是贺之盈派来的,而是下药之人。 他手下使了几分力道,急急将怀中乱动的女娘按住,按捺住狂跳的胸口,观察起她的面色来。 他抓住她的腕子,动作迅速利落地将她的衣袖往上撩了几寸。 女娘手臂上的几个红点登时刺入他的眼中。 许是因为衣袖突然被拉上几寸,手臂骤然受凉,她因着药效五感放大,又忍不住挣扎乱动起来。 他强忍着压住心底的燥热,手上更加用劲将她按在长案之上。 容惟的声音霎时满溢着怒火,急促道:“之盈,谁给你下的‘心眠’?” 女娘面色浮起一丝迷茫,懵然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水色。 她挣扎的力道与幅度小了下来,似乎是在思考他说的话。 但还未出几息,她眼中难得的一丝清明又再次被吞没。 看样子,现下暂且是问不出什么了。 容惟只得先将她留在窗前长案之上,迅速地避开她又要纠缠过来的双手,快步走出寝房去寻长风同长云。 他们二人正守在院门外,许是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声响,二人又走离了院门几步。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二人回过头来。 只见殿下神色慌乱,衣裳凌乱地从房中出来,二人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后,连忙迎了上去。 “长云,你去带人将此处封锁好,一丝风声都不准露出去,无论是谁,都不准放进来。” “是。” “长风,你去打几桶凉水来。” 长风虽心下疑惑,殿下怎的和贺娘子一处还要用凉水沐浴,但现下他也不敢多问。 二人都退了下去,院中顿时只余容惟一人。 院中空旷,隋山地势较高,虽然如今是盛夏,但入夜后常有细风吹拂,微凉的风吹散了几分他心头上的燥热。 他不敢再进房中,“心眠”于她药效那般猛烈,他担心贺之盈再见到他,二人又是一发不可收拾。 到那时,他不敢肯定,他能否如方才般把持住,便索性狠下心来在房门口守着她。 在院中待了片刻,他身上的燥热已被吹散。 长风办事利落迅速,未过多时便回来禀报,本以为殿下已进入房中同贺娘子待着,怎料殿下长身玉立,站在院中的高大树下,面色阴晦,似乎思考着什么。 他出声道:“殿下,都准备好了。” 只听容惟淡然应了声。 长风等了一息没等到其他吩咐,正要退下去,却听殿下又道:“等等,去把跟着贺之盈的暗卫叫去孤的寝殿,孤有话要问。” “是。”- 而此刻房内,旖旎气氛尚有存余,空中都有几分躁动不安。 他一抛下她利落地离开,女娘体内的燥热又立即化作了酸软,但先前药效太猛,此刻她正昏沉无力地靠在窗棂边。 屏风内又闪进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影,他的衣袍已经束得严实,除却那衣襟却依旧皱巴巴的话,又是一副端方君子之态。 见到他俊美的脸的一瞬,她脸色又是一变,身体不受控地掀起燥火,面色更是绯红,呼吸急促起来。 容惟眼中又暗了几分,用力地咬咬牙,避开她的纠缠,迅捷地弯下身子,一把将她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一旁与耳房相连的过道走去。 贺之盈窝在他怀中,被他有力的双臂桎梏住,意识昏沉得只迷迷糊糊地望见他紧绷的脸。 她有些急躁,好似身上泛起瘙痒却始终挠不到痒处,慌忙地想要止痒。可无论她如何试着亲他,他都不为所动,只是双手收得更紧,脚下步伐迈得更大更急。 耳房早已由长风点上了灯,与未燃一支烛火的幽暗寝房完全不同,明亮的光将外间的黑暗破除开来。 她眼中忽的大亮,被烛火刺痛地猛地闭上双眼。 紧接着,一股力道托着她温柔和缓地往下落去—— 身上倏地传来剧烈的冰凉刺痛感,温和又紧密地贴着她,将她胸腔内乱窜的邪火顿时灭下。 她脑中立刻在此时找回了几分清明,下意识地睁开了眼。 衣裳已牢牢贴在她的身上,她浸在凉水中的几寸乌发也湿了,如海藻一般在浴桶中飘散开来。 只见那人身上的云水蓝衣袍异常的皱,连头发都有一丝散乱,正面露担忧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见到他的那一瞬,她刚熄下去的燥热又有了要泛起来的趋势。 他试探着开口,“之盈?感觉如何了?” 贺之盈只觉得身上愈来愈热,她强撑着开口问道:“殿下,这是……” 他唇上仍带着几分红肿水润,张张唇答道:“你中了药,但我没有解药,只能先用凉水压着药性。” 贺之盈忆起方才的事,脸上绯色更甚。 不知为何,只要望着他,她便觉得药效愈变愈猛烈。 她立即察觉到这药虽有催.情功效,却与寻常的催.情药不同。 不过她没有细想,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将药效解了,否则拖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她有些狼狈地往水中沉了沉,掩住身形,“我知晓了,烦请殿下先出去吧。” 容惟担忧地抿了抿唇,右手不自觉地带着烦乱摩挲着坠在腰间的兰草玉佩。 “你……一个人可以吗?若是实在解不了,我可以帮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定然望着她。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索性他不会放她回济江,他必然会娶她做他的太子妃——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他话语中包含的意思很明显。 贺之盈心跳又快了几分,这般一个心神波动,凉水就立刻快要压不住那汹涌而来的药性。 她咬了下唇,疼痛又勉力拉回她的一丝神志,她坚持道:“不用,殿下先出去吧。” 容惟点了下头,语气满是忧心,“好,我就守在外面。你别待太久,当心着凉。” 意思是她不必担心会被他人撞见。 贺之盈不敢再看他,敛下双眼,忙点点头。 满是催促之意。 “吱呀”一声响起,房门开了又阖。 贺之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确认他已出去后,这才沉下水面……- 容惟再度退到院子里,但他耳力过人,依旧能将一些声响收入耳底。 他眼中又酝起漩涡,抿着唇默不作声地往外再走了几寸。 约莫过了半炷香功夫,寝房骤然点起了灯火,方才只被月光覆盖的院落顿时亮了些许。 容惟心中了然,立即转身往寝房走去。 走到房门口时,他顿了一息,然后缓缓抬手在房门上轻敲了几下。 房中的声响停了一瞬,女娘略微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进来吧。” 寝房内,贺之盈正端坐在软榻之上,沐浴过后,她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乌发半湿地垂在腰间,她正用巾子绞着湿润的发尾,手中的动作看上去无力极了。 她低垂着头不敢看他,面上潮红仍未褪去。 屏风内隐隐可见一片狼籍,先前他失控时,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将长案上的东西扫落了一地。 难以言喻的气氛登时在他二人之间暗暗流转。 只见房门口的郎君站在原地顿了几息,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贺之盈正纠结着要不要出声唤他,就见他突然大步走来,接过了她手上的巾子。 女娘愣住,却见他神色自若地帮她绞起头发来,也未反抗夺回,只是神色不自在地敛下眸子。 他忽的开口问道:“解干净了?” 他的语气十分坦然,仿佛只是与她闲话家常,询问她是否用过午膳一般。 方才的情形还回荡在她脑中。 她被他的直白说得更加赧然,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凝滞的喉间轻挤出一声“嗯”。 鼻尖竹香萦绕,他的衣袖时不时擦过她的肩膀,也不知是不是那药效残余的作用,她莫名又觉得有些酸麻。 院子里栽了不少妍丽花朵,晚风一吹,寝房内暗香浮动。 问完那句话后,他再也未开口,手下动作不停,轻柔地为她绞着头发。 贺之盈悄悄抬眼观察着他的神色,张张唇想问他有关那药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 毕竟方才发生的一切着实是太混乱了。 “好了。”他随意地将布巾丢开。 她轻声道:“多谢殿下。” 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还有别的事要做吗?” 他问得甚是突兀,贺之盈心中一阵疑惑,但仍是摇了摇头,“没有。” 听到回答的郎君莫名轻笑一声,忽地撩袍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既然无事,那就聊聊这药吧。” 提起这药,贺之盈呼吸一滞,但她很快便找回几分清明,“殿下,不知这究竟是什么药?” 为何她最初自己待在房中之时,身体只是酸软无力得很?她很清楚,那时的她心中平静,丝毫未有一丝情潮波动。 她失控的开始是在他进房,她看到他之后。 这药与容恂上一世下给她的不同,她前世中了药只是神志陷入昏沉,事后什么都记不清楚,并不似今夜失控清醒过来后,所有的事记得清晰分明。 容惟答道:“是‘心眠’,一种秘药,我也只在宫中藏书阁的一些古籍上见到过。中药之人手臂上会浮起红点,看上去如梅花一般。因着它不好发挥效用,逐渐地便无人使用,因此就连东宫中也未存着解药。” 贺之盈一怔,眉头皱起,难怪方才她沐浴时发现了手臂上组成梅花状的红点。 但——这药分明药效猛烈,怎的容惟还说“不好发挥效用”? 容惟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微勾唇角道:“你可知道它是如何用的?” 贺之盈懵然,老实地摇了摇头。 下一瞬,她的手忽然被他握在掌中,手心温热一片,他修长的手指迅速缠了上来,十指交扣。 她正挣扎着要甩开,却听他又开口,说出的话令她霎时间怔愣在原地。 “它会让人只对心动之人动情动欲,越是心动,就越是动情。” 轰—— 贺之盈心中轰然,登时明白过来为何他说不好发挥效用…… 她的内心竟就这样赤裸裸地被彻底揭露在明亮烛火之下,完整地展露在他面前。 容惟墨黑的眸子清晰地倒映着烛火,眉间跃着笑意,手中更用力地握着她的手。 “贺之盈,你那么动情,现下还要否认你喜欢我吗?” 第64章 第 64 章 他的目光明亮炽热, 定定然地望进她的双眼,寝房中的烛火在他眼中轻摇,贺之盈可以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寝房中静寂了许久, 久得仿佛时辰被无限拉长。 半晌,女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响了起来。 “是,我承认。” 容惟难以抑制地勾起唇角,心口狂跳得似乎要跳出胸腔, 一股酥麻从脚底升起, 令他浑身都紧绷起来。 他忍不住更用力地扣住她的手,眉目间的情意满溢, 语气急促, 按捺不住地问她:“承认什么?” 贺之盈的手被他握在掌中, 他还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那温热源源不断地顺着小臂流至四肢百骸。 她定了定心神,对上他的眼眸, 坦然道:“承认我喜欢你。” 握着她的那只手更加用力, 他扬起嘴角。 贺之盈愣住, 她还从未见到容惟如此情绪外放过。 他素来无波无澜,即便是他们亲密之时,他也多是克制的, 就像方才, 她失控之时忍不住以脚轻蹭, 他被撩拨得眼尾泛红, 也依旧停了下来。 而此刻, 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欣喜,他的身体竟有些发颤。 贺之盈本打算要说出的下一句话在口中打了个转, 他的反应令她生出了几分心软,犹豫着没有开口。 也正是这一犹豫,一阵力道自手臂处传来,她径直被拉入了他温热的怀中。 温热夹杂着竹香顷刻间缠绕上来,他的双臂紧紧将她束住,缠抱得她有些呼吸不畅。 她被闷窒得忍不住出声,想令他将她松开些,“殿下……” 只听他打着颤的声音在她耳侧响了起来,“明日我便求圣上赐婚,婚期依旧定在九月二十八。” 说罢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试探,温声问她:“好不好?” 此刻的温情令她喉间更加凝滞,那欲吐之语再一次堵在了唇边。 她心下一横,将话说了出来,“我不嫁给你。” 抱住她的那人呼吸一滞,顷刻间浑身僵住。 贺之盈心中酸楚,无力地闭了闭眼。 他缓缓张臂将她松开,眼中灰败、挣扎与执拗复杂地交织在一处。 他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不死心地问:“为什么?” 贺之盈被他眼中流转的情绪刺得敛下眼帘,张张唇想要说什么,但心中纠结得不知该如何去说,最终又是沉默不语。 她的反应令他更加恼怒,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还是不肯说,是不是?‘心眠’于你药效那般猛烈,可见你对我的情意并不止于分毫。更何况,你不记得我们的赌约了?” 贺之盈猛然抬眼。 容惟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输了。” 她皱着眉下意识反驳:“我没有!我并没有回心转意要嫁给你。” 容惟面上的笑变得更加嘲讽,“当初我们说定的是,只要你承认你喜欢我,就将你隐瞒的事告诉我。贺之盈,你如今是想耍赖?” 一阵后悔涌了上来,贺之盈没想到,他竟还在赌约中设了个陷阱给她! 要告诉他么?可是现下若是不告诉他,以他的性子,她承认了对他有情,他必然不肯放她回济江,更遑论令皇帝放弃赐婚。 反正左右都是死路,或许—— 告诉他,他会放弃呢? 她心中动摇起来。 见她神色松动,容惟又乘胜追击,轻声诱哄道:“方才你中了药,我大可借此机会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后逼你嫁给我,但我并没有趁人之危,之盈,你还不肯信我吗?” 贺之盈心神一晃。 方才他确实可以趁虚而入,与前世一样是中药,但最终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她纠结了几息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地开口,“我说。” 握着她的那只手一紧,容惟眉目上溢上紧张。 前世的事太过复杂,瞬时之间她忽地不知该从哪开头。 房中又静了几息。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满是悲戚之色,她似嘲似讽地开口道:“殿下,你相信重来一世之说吗?” 容惟感到莫名,皱了皱眉道:“我从不信鬼神之说。” 贺之盈对上他的双眼,目光复杂,轻声道:“可我有前世。”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无波无澜,但之于容惟来说却无异于抛出了一个平地惊雷。 容惟神色震然,“你……为了拒绝我,竟想出这样的借口了?” 说着神情苦涩起来,“你就这般不想嫁给我?” 贺之盈无奈极了,“我说了你又不信。” 见她神色认真,容惟也不由得正色起来,“你说真的?” 贺之盈坚定地点头,“我说真的,殿下,我没有诓你。” 房中静了好几瞬,容惟垂着眸,显然是在接受如此奇特之事的存在。 他素来聪敏,脑中转了几转,再结合她的种种反应,已是想到了事情的关窍点。 他嗓音发涩,“在你的前世,是不是……我对你做了什么?” 她平静地陈述,“前世,你没有借宋表兄的身份来济江,二月我便上京了。上京不久后,我便和容恂定了亲,我本以为自此可以放下心来,却未想这只是他做的局。” 她的面上又露出凄凉的自嘲之色,刺得对面的郎君心中一痛。 他不由得有些激动,“你和容恂定亲?后来呢,他利用你陷害我?” 贺之盈点点头,只道:“他给你我都下了药……” 后续的事几乎不用贺之盈讲,他便能猜到,自己的弟弟将未婚妻送上他的床榻,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自然会命人将之斩草除根。 他皱着眉追问:“那你在济江之时怎未认出我?” “你一向不出席宫宴,我那时来京还未多久,自然未曾见过你的真容。况且容恂下的药令我意识昏沉得很,什么都记不清了。我还未醒来,就被你派人给……” 贺之盈顿住,提起前世身死之事,她面上又是一片凄凉之色。 容惟剑眉一直簇着,听到此处,敏锐地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丝不对劲,“你既意识昏沉,怎知是我派的人?” 她下意识接话道:“可是我当时听到你下命令,说了句‘杀了’……我虽前面的事记不清了,但这事我却记得很清楚。” 容惟紧紧拉住她的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可你在济江见我时,并没有任何熟悉之感。既然你听过且清晰记得那人的声音,你仔细想想,下命令之人声音同我一样么?” 贺之盈一愣,她倒从未想过这个,只下意识地觉得当时他在房中,那发出“杀了”命令之人必然是他,且他会下此命令也是合情合理。 但容惟这般一问,原本十分肯定的她又有了几分不确定。 在他的引导下,她模糊回忆,往常深埋记忆里的那些细节浮了上来。 那人的声音浑厚,与容惟确实有些不同。 容惟见她皱着眉陷入沉思,又继续追问,“你可记得杀你那人有什么特征?” 她摇摇头。 容惟眼神顿时暗了下来。 忽地,贺之盈面上闪过一丝惊诧。 容惟忙道:“你想起什么了?” 贺之盈犹疑着开口:“我似乎记得那把短剑上面挂着一只兔子模样的剑坠。” 她也是方才被容惟追问,细想之下才记起了那一瞬间,但多的却是想不起来了。 “兔子模样?那必然不可能是我派的人,我一般只会命长云去解决这样的事,他从没有什么兔子剑坠,我的暗卫也没有人挂这样的剑坠,你若不信,我可以将他们都召来检查。” 贺之盈怔住,若不是他命人下的手,那究竟是谁?她这些日子来都误会他了吗? 容惟又道:“会不会是容恂?你想,他设局陷害我不成,必然不可能留下你。” 她摇了摇头,“下命令那人不是他,我识得他的声音,当时就是因为我听出来不是他,才认为是你。” 她这话令容惟心中五味杂陈,他默了半晌,试探着开口道:“总之,我会命人去查剑坠的事,挂这样剑坠的人不多,想来还是比较容易查到的。” 贺之盈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点头。 她从未想过,她一直以来坚定的事在今夜被彻底推翻,此刻她心中也是一片翻江倒海。 可是若不是他们二人,其他人又有何理由要杀她? 莫不是皇后或是菡妃,或是皇帝下的命令? 贺之盈这头心中百转千回,容惟脑中却不断回荡着她刚才的几句话。 她前世是同容恂定的亲?他们定亲后,也会像她和他这般吗? 几乎只要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心中便又酸又气,沉闷的怒火几乎难以抑制。 他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会和容恂定亲?” 贺之盈一怔,方才她还以为他已经忽略了这件事,没想到他还是提了起来。 她有些心虚,“当时他同我说想让我做他的正妃,可能是因为我适合做棋子?但当时我没想太多,就……” 容惟打断道:“那你当时喜欢他?” 贺之盈神色确信地摇了下头。 认识容惟后,她才知道何谓情意,她心中肯定,她是不喜欢容恂的。 她否认的动作一出,容惟面上的不悦立刻散了大半。 虽然这事无论如何,他都会有些介怀,一想到她曾是名义上的容恂的未婚妻,他心中便抓心挠肺的难受。 但她那般肯定地说不喜欢容恂,是不是代表着,她只喜欢他? 是了,“心眠”对她药效那般强烈,她定然是很喜欢他的。 容惟忍不住又将她纳入怀中,怀中的充盈令他此刻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如珍宝失而复得一般。 他轻声开口道:“只要我能够证实……我并没有对你做过那样的事,你是不是就愿意嫁给我了?之盈,我现下才明白为何你一直坚持。我一定会查明白,而且,我也一定不会放过容恂。” 贺之盈神情动容,她未想到前世之事居然还能有这峰回路转的一出。 他又道:“我知道你想在京城也开香铺,我已命人将济江的那位掌柜接往京城了,你不必担心旁的事,我会处理好。” 贺之盈闻言怔住。 彭掌柜?他竟命人将彭掌柜接来了京城? 她心中一热。 他的手臂紧了紧,将她又往怀里压了几分,话语带上几分恳切,“你先留在京城,好不好?” 贺之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他怀中点点头。 她也想弄明白,前世究竟是怎么回事,若她什么也记不清,此事倒也无从查起,可她又记得一些蛛丝马迹…… 她心中燃起几分希望。 虽此事未得出最后结论,但贺之盈总算是将心中隐瞒之事同他坦白,容惟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忍不住揽着她多抱了一阵。 寝房中只有微风吹动花草树叶的沙沙声响。 过了一阵子,容惟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松开她。 “对了,你今日为何会中药?是谁给你下的药?” 贺之盈皱了皱眉,“那药应当是下在今日午后郑娘子端给我的酸梅汤里,是我疏忽了。对了,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寝房?” “有一宫人说你身体不适,听了你的吩咐来寻我。” 贺之盈怔住,“我并没有派人去找你。” 容惟轻点了下头,“必然是下药之人吩咐的,我会让人去盘问郑吟商。‘心眠’的炼制之法早已失传,郑吟商如何能得到?想来是做了他人的刀。而这背后之人,很可能就是容恂。” 听到容恂的名字,贺之盈不免腾上一阵火,“又是他?” 他便只会做下药这种阴险的勾当吗?! 她面色同话语间流露出的对容恂的恨意令容惟心中莫名地扬起欣喜,他难抑地扬起嘴角,“不过,若不是这药,我又怎么知道你这般喜欢我呢?” 贺之盈张张唇想要反驳,但这药的效用摆在那儿,她的身体不会骗人。 辩驳之语堵在喉间,她只得羞恼地狠狠瞪他一眼。 她强撑着道:“总之,所有事都是你的猜测,我虽答应暂时留在京城,却没答应一定会嫁给你,若你查不出什么,我还是要回济江的。” 容惟笑笑,眉目间俱是满足,从善如流地道:“好。” 他的顺从令她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之感,她假意望了眼天色,不自在地道:“很晚了,宫宴要散了,你再不走,到时被人看到,可就说不清楚了。” “好。”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想先收些利息。” 说着就要覆身过来。 贺之盈心头浮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忙拒绝道:“什么利息,你不准——唔!” 未说完的推拒之词被他以唇舌堵在唇间。 许是他今夜实在激动,吻也变得如狂风骤雨一般。 过了片刻,他方才不舍地放开气喘吁吁的少女。 贺之盈忙以手背挡住唇,那处本就因先前中药时的亲热红肿起来,方才又被他咬了几下,现下更是泛着几丝酥麻。 她面上因方才的呼吸不畅扬起了绯色,一对杏眼水光潋滟,正恨恨瞪着他,恼道:“容惟,你!” 他不忍胸腔微震,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好了,我走了。” 说着在她再次说出斥责之言前,先行一步离开了她的寝房- 容惟在别宫的住处内,被派去保护贺之盈的暗卫首领正在正厅候命。 见容惟回来,他怔了怔。 怎么感觉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错?不仅是不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春风拂面。 容惟一记眼风又要扫过来,他忙低下头,对他行礼。 “参见殿下。” 容惟压了压声音,斥道:“怎么回事?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都能被人动了手脚?!” 那人忙跪下请罪,“请殿下恕罪,是属下眼拙。属下方才已派人将今日贺娘子用过的用具查了一下,确实是将药下在了杯盏内。属下已命人盯着郑娘子了。” 容惟摆摆手,“罢了,明天把郑吟商带来,让长云亲自盘问。以后把人保护好了,再有类似的事发生,孤唯你是问。” 那人微微一缩,恭敬道:“是。” 待得殿中那人退了下去,伫立在上首的太子殿下不知在想什么,面上的威厉忽地如冬雪般消融,他情不自禁地抬起腰间的兰草玉佩看了又看,唇角难抑。 倏地,他似是记起了什么,唤道:“长风!”- 翌日一大早,皇帝便带着一众有公务在身的郎君下了山,其中自然包括容恂。 贺之盈得知这个消息后,松了一口气。 而容惟,因着“有伤在身”,需要多泡泡别宫内的药浴,因此留在了别宫之内。 用过午膳后,皇后便组织着带一众女娘郎君们去泡隋山别宫里的天然温泉。 虽说是天然温泉,但实际上也由皇家修缮了汤池,设径将温泉引入池内,皇后同太子公主各有各的汤池,而其他女娘同郎君只得分开共用几个汤池。 贺之盈同朱暮蝉,以及一众女娘由宫人带路往汤池走。 谢雨萝奇道:“这山中不似城内炎热,怎的之盈你昨日中了暑热不说,今日吟商也身体不适起来。” 贺之盈敛下眼眸。 方才她一出女娘们所居的寝处就知道,郑吟商不在。 虽她的好友秦月归对外称是“身体不适”,但贺之盈心里清楚,多半是因着昨天给她下药一事,一早就被容惟的人带去盘问了。 不过谢雨萝等人只是略微觉得奇怪,倒未多想,说完便换了个话题。 就这样一众女娘们说笑着来到汤池之外。 正要由宫人领着带去女眷汤池处时,长风悄然走近,拦住了走在最后头的贺之盈。 长风低声道:“贺娘子,殿下要见您。” 一旁的朱暮蝉了然,心领神会地一笑,善解人意道:“表姐,那我便先进去了。” 贺之盈还来不及叫住她,她便如一阵风般溜进了殿内。 长风做出“请”的姿势。 贺之盈皱皱眉,跟着长风走了几步,忍不住问道:“我这样过去,不会被旁人瞧见吗?” 那可是郎君们的汤池处。 长风答道:“贺娘子放心吧,殿下的汤池同郎君们的汤池不是一条通道,那些郎君们是万万不会碰见的。” 心中暗道,若是贺娘子能撞上那些郎君赤身裸体地泡浴池,殿下才不可能令他带贺娘子过去。 听长风这么说,贺之盈方才放下心来,轻点了下头。 容惟的池子果然隐蔽,贺之盈随着长风在别宫中七绕八转,这才到了门外。 房门紧闭,但站在门外,便可隐约感受到其中传来的阵阵热气。 长风将门推开一条缝,忙退到一旁。 门缝处露出一道巨大的屏风,将里头的光景遮了个严密。 压根看不清处里头是何情形,更别提看清那人的身形了。 长风提醒道:“娘子请吧。” 贺之盈只好抬步进去。 方走到屏风几步远之外,那房门便立刻被长风关了个严实。 紧接着,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屏风后头响了起来,话语间带着几分急躁。 “来了?快进来吧。” 贺之盈犹疑地站在屏风外,“你……不会光着身子吧?” 屏风内传来一声轻笑,“你又不是没见过。” 贺之盈心口立刻跳得更快,面上浮起了一丝绯色。 他这话说的,究竟是在说前世的事,还是在说济江时她无意闯入他房内时撞见的事。 许是听着屏风外没了动静,容惟担心她恼了,忙道:“我穿了中衣,快进来吧,昨日那药的事有进展了。” 听他这么说,贺之盈才放心地走到屏风后。 只见那汤池甚大,容惟穿着中衣靠在池边,乌发微湿地搭在背上,眉目间满是笑意地望着她走近。 他虽着了中衣,但在汤泉的浸润之下,牢牢地贴在身上,隐约可见其下的块垒。 贺之盈忙移开眼去,站在汤泉边。 “殿下有什么事便快说吧。” 容惟似是被她的反应逗笑,“你站那么远,我怎么同你说?” 贺之盈面上绯色更甚,抬步缓缓朝他那处挪了几步。 却听他又道:“再近些。” 贺之盈瞪了他一眼,只得缓慢挪步走到他身侧。 她没好气地道:“这下可以了吧,快说。” 他抬脸望她,又是皱了皱眉,“你站着,我怎么和你说话?” 贺之盈忿忿瞪了他一眼,不悦地蹲了下来。 容惟抬手去拉她的手。 谁知这一拉,他一时未把控好力道,加之汤池边的石头经汤泉润泽,太过湿滑。 “啊!” 贺之盈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掉进了汤池之中—— 水声砰然。 第65章 第 65 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贺之盈未经思考便下意识地急忙拽住身旁的人, 如落崖之人死死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扬起的巨大水花落下后,汤池周围都不免被泼溅上了或多或少的泉水,留下了湿润的水痕。 偌大的汤池之中, 只见女娘的衣裳在水中飘散开来,而她的双臂牢牢环绕在郎君的脖颈两侧,浑身紧密地贴在他只着中衣的身上。 贺之盈稳住身形,连忙睁开眼来。 面前的太子殿下俊美的脸上被泼得满是泉水,水滴正顺着面上轮廓缓缓滑落下来, 滴进水中。 而他眸色深沉地望着她, 眼中无声地酝酿着风暴,翻涌着巨浪。 贺之盈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 她的身体正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 她连忙就要松开环在他脖颈上的双臂, 从他身上退下来。 就在这时, 他温热的手心贴上她的腰侧,腰间一紧,身侧的水浪被身体划拨开来, 她的后背瞬间抵在了温热而又坚硬的汤池壁边。 她几乎是撞上那池壁的, 硬实的触感硌得她后背发疼。 贺之盈忍不住吃痛地皱了皱眉。 面前一暗, 那人就要覆身下来。 贺之盈一惊,慌忙用手挡在唇上。 因为昨日的事,她现在唇还有些发麻呢! 柔软的触感印在她的手背上。 贺之盈被激得浑身一颤, 双手急急地把他推远了几寸。 汤池内又扬起一阵波澜, 只听气恼的声音响起:“容惟, 你叫我走过来就是为了把我拉下水?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贺之盈面上神情已是又羞又恼, 蹙着一双秀眉愤然瞪着他。 容惟莫名心虚, 虽然他方才真的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池边太过湿滑, 他一时没把控好力道,不过想来同她说,她定然是不会相信的。 他轻咳了一声,“我等会令人给你找身干净衣服来,”说着看了看汤池中的泉水,隐约可见漂浮的些许香料与药材,“汤泉里加了药材,于身体有益。” 见她又要恼,容惟忙扯开话题道:“昨日下药一事——” 贺之盈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秀眉散开来,面上的羞赧也转为正色,急急问道:“可有定论了?” “郑吟商只交代有一家仆托着一人的名义来寻她,给了她这药,教她下在杯盏之上,不会被旁人发觉。” “托着谁的名义?” 容惟答道:“江皠。” 贺之盈怔了一瞬,顷刻间已明白过来是何情况,随后忙道:“不可能。” 容惟面色瞬间黑了下来。 虽然他也知道不可能是江皠,江皠才来京城不久不说,以江家那败落的底子,怎么可能寻到“心眠”这种失传的秘药? 但见贺之盈维护江皠的举动,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不悦。 贺之盈沉思着,没有瞧见容惟面色不虞,推测起整件事来:“那人必然是借着江公子的名义,令郑吟商帮助促成我们的好事,而郑吟商心悦你,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成太子妃,也就愿意帮他一把。对了,那你可有查到那人是谁?” 她一双杏眼好奇地望着他,眼中水光莹莹,容惟勉力压下心中的不畅快,道:“查到了。” “容恂?” 容惟轻轻“嗯”了一声,“昨夜来寻我的宫人也是他派来的,他同圣上是一样的心思。” 一股怒火窜上贺之盈的心头,果然是他。 倏地,她心中莫名冒出一个念头,前世他给她下的是迷药,但给容惟下的呢?若是普通的催.情药,东宫处应当收有解药才是,怎么会…… 但这个念头一冒出便即刻被她否定了,前世她和容惟根本没碰过面,容恂下“心眠”给容惟,和没下又有何区别?怎么可能会有任何的效用? 见她沉吟不语,秀眉紧紧皱起,容惟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贺之盈连忙收起这个荒谬的念头,否认道:“没什么。” 她这才将注意力挪回汤池之中,温泉水热,汤池间水气氤氲,但仍旧可隐约见到容惟被水浸透的中衣之下结实劲瘦的胸膛,那枚月牙形的胎记若隐若现。 贺之盈脸一红,忙往汤池内设的台阶处走,想要登上岸去,一边道:“既说完了事,我就先走了。” 身后响起水声,紧张之下,她不免走得更快,但因她衣裳层层叠叠,吃了水沉沉地拖着她,她走得甚是吃力,还未走出几步便被周围的人追了上来。 他抓着她的胳膊,眉目间染上一分戏谑,笑道:“走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好了,我去命人带你去更衣,你先别走,我有东西要给你。” 贺之盈还未来得及问是什么东西,他便迅速地从一旁的石阶上了岸,往外唤长风去了。 一副怕她拒绝后跑了的模样。 不过他一走,贺之盈倒是松了口气,温热也顷刻间缠了上来,她这才注意到他这池子加了草药香料,不但闻着怡人,泡起来还甚是舒心。 索性容惟出去更衣了,她现下也走不了,不如在这泡上一阵。 未过多时,就在她险些要靠着池壁惬意到入眠时,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贺之盈连忙清醒过来,就见一个宫婢从屏风处走了进来,要带她去更衣。 贺之盈这才起身跟着她走了。 换完衣裳,再将头发绞干,已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那婢女守在房外,见她更完衣出来,又将她往另一处带。 走的皆是小径,一路上都未碰上任何人,想来是容惟吩咐的特意避开旁人。 贺之盈不禁纳闷,这是要往他的住处去?他究竟要给她什么东西? 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贺之盈跟着那领路的宫人七弯八拐后,眼前才映入一座巍峨殿宇。 容惟早换了身衣服,候在正殿中了。 贺之盈一进殿便忍不住四处张望了一下,却没瞧见任何东西,心下更觉疑惑。 只听容惟轻笑一声,起身过来拉着她的手到他身侧坐下。 她忍不住问出口:“你究竟要给我什么?” 容惟笑着缓缓从袖中掏出了一样物事,似乎是枚令牌,模样瞧着还甚是眼熟。 待瞧清那枚令牌的模样时,贺之盈一愣,这不是当初他在朱府侧门拦她,把她带上马车时要给她的东西吗? 她当时还说他同容恂一般,亦非什么好人,不肯收这枚令牌。 没想到他现下又拿了出来,坚持要赠给她。 见她怔愣的模样,容惟勾起唇角,带着几分打趣道:“这回该收了吧?” “你……这是你调遣暗卫的私令,你就这样给我了?” 容惟径直将令牌塞进她手中,解释道:“容恂现在已对你下手了,我虽派了那些暗卫保护你,但也仅是护你安全。你若有了这枚令牌,便可直接驱使他们办事,也可以让他们带着你来找我,总不至于像这次般发生了什么事却受制于人。” 他一番话讲得不无道理,容恂是个没有底线,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他这次可以给她下药,后头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无法预料。她如今又处于被动的地位,又无权势可同容恂抗衡,容惟给她这枚令牌想来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她脑中飞快转动,几息间便下定了主意,将这枚令牌握住了。 见她肯收下,容惟眉目间染上笑意。 “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从别宫回城后,可能连着几日都不能去寻你,你若想我了,便用这令牌令人通传我一声。” 贺之盈面色泛红,急忙磕磕巴巴地反驳他:“我才不会想你,殿下既然公务繁忙,就不必折腾了。况且,回城之后,我也得忙活铺子的事。” 铺子本来就该开业了,只是前些日子突然发生了容惟遇刺的事,她忙着照顾他,铺子这头自然就落了下来。后来她又决定要回济江,盘算着将铺子租给旁人——不过现下倒是不必了。 容惟失笑,忍不住扣住她的手,“那你的香铺打算何时开业?” “本就备得差不多了,等彭掌柜到京城便开吧。”- 他们又在隋山别宫处游乐了两三日,便启程回城。 那日她同容惟说的话果真一语成谶,回城后容惟便忙得成日脚不沾地的,就连她也是投入到香铺之中。 香铺在彭掌柜到京安顿之后便开业了。 开业第一日,贺之盈忍不住带上帷帽想去瞧瞧香铺的情况。 香铺位处繁华地段,车水马龙,一片热闹之景,今日又是初初开业,吸引了不少怀着好奇前来的贵女夫人们。 贺之盈随着小厮往楼上雅间走,一边观察着铺子内的动静,心下很是满意。 “娘子,到了,小的先去拿几样香料上来供娘子过目。” 贺之盈淡淡应了一声。 怎料房门刚一阖上,眼前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刀刃顷刻抵在了她的喉间。 贺之盈不敢低目去望那抹寒光,心中不住胆寒,勉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明。 霜云失声惊呼:“娘子!” 紧接着,雅间内的雕花窗处传来一阵声响,几个一身玄衣的人翻了进来,拔剑走向他们。 那几人面容陌生,但贺之盈透过帷帽隐约可见他们的服制,猜测应当是容惟派来保护她的暗卫。 劫持住她的人连忙道:“站住,再过来一步,我就将她杀了,到时看你们如何同太子交代。” 这话直指他们的弱处,那几个暗卫只得停了下来。 贺之盈从他话语中推测出几分他的来意,强撑着维持冷静,问道:“你要寻太子殿下?” 那人冷哼一声,“果真聪明,难怪太子殿下如此钟情你。” 贺之盈脑中飞速转动着,“可我也寻不着他。” 话音刚落,那人的匕首立刻往她喉间更贴近了一分,一丝刺痛传来。 “全京城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甚是中意贺家娘子,二人好事将近,若是连你都寻不到太子,那就没人能寻到了。” 说罢又同那几个暗卫道:“你们快快去告诉你们主子,说他的太子妃在我手上,若是不来见我,我就杀了她。” 那几个暗卫闻言神色一凛,请示地望向贺之盈。 只听贺之盈问道:“我带你去找太子殿下可以,但你总该告诉我你是谁吧。” 那刀刃又往她脖颈处一抵,“我是谁你不用知道,你只要告诉他,我手上有三皇子和剑南节度使勾结的证据就行了。” 贺之盈闻言心下一惊,容恂和剑南节度使勾结? 她立即意识到此事事关重大,只得抽出袖间容惟给她的那块令牌,亮给几个暗卫们,吩咐道:“带他去寻太子殿下。” 几个暗卫见了令牌,顺从领命道:“是。” 原以为那人就此放了她,怎料他依旧持着匕首抵在她脖颈处,“你也跟着去。” 第66章 第 66 章 贺之盈右手悄悄摸上那个绣着西府海棠的锦囊, 一面应道:“行,我跟你去。但是你若这般劫了我出去,定然会被旁人看到, 你也不想暴露于人前吧?” 这番话戳中了那人的顾及之处,那人显然犹豫了起来,似乎是正在思考该如何劫她出去,连刀刃都松了几寸,自然也就没发现眼前人的手已经悄悄伸进了锦囊内。 就在此刻! 她从锦囊内抽出银针,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要拉住她。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数根银针已扎在了他身上。 醉梦药效极快, 他手中一松, 只听清脆一声声响, 那人同匕首一齐倒在了地上。 暗卫们也为贺之盈这迅捷利落的反击感到震惊,方才他们还担心她来不及使那暗器,又要陷入险境, 怎料女娘游刃有余。 贺之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人, 同暗卫首领道:“把他带去见太子殿下吧。” 毕竟他手上握有容恂和剑南节度使勾结的证据, 若是此言为真,即使皇帝想着平衡权势,也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逐渐壮大, 染指兵权。 “是。”暗卫首领应了声, 忙吩咐其他人上来将那人捆好。 就在他们要把那人带走时, 贺之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殿下现在在哪?” 暗卫首领敛眉答道:“殿下午后应当在城郊外处理公务。” 贺之盈垂眸, 算起来自从从隋山别宫下来后,她就没有见过容惟了, 今天应该是第六日了。 心底的情绪翻搅起来,索性他们也是要将人送给容惟,她帮着送过去一趟,顺带见见他,倒也不麻烦。 况且,那人中了她的醉梦,她到时也可给他解药,把醉梦给解了。 转瞬间,她就落定了主意,“我也去吧,”说罢又似欲盖弥彰般地补充了一句,“我有事要同殿下说。” 贺娘子要见殿下,他们自然不能阻拦,忙低头应下。 如今已是未时中,顾念着即将到达日落时分,一行人忙往郊外赶去。 贺之盈坐在马车中,车内一片静谧,香雾氤氲,女娘正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倏地,马车停了下来。 紧接着,窗外传来一阵刀剑相接的铮鸣之声。 贺之盈一惊,下意识地睁眼,要去拉开车帘。 怎料刚拉开车帘,一柄长剑便横亘在了她的脖颈处。 贺之盈呼吸一滞,顺着长剑望去—— 只见容恂正坐在马背之上,与她平视,面上挂着阴寒的笑,温声道:“贺娘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贺之盈忙往身后看,见容恂带了不少人来,而东宫中的暗卫要么被伤得倒在了地上,要么就是被容恂的人马劫持着。 而先前在香铺中劫持她,声称手上握有容恂同剑南节度使勾结证据的那人,自然也落入了容恂的人手里。 而在容恂的一众人马中,她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 贺之盈见到那人的那刻,杏眼圆瞪,浑身如同定在原地般,几息过后肺间方才涌入新鲜气息。 容恂顺着贺之盈的目光往那处看,玩味地轻笑了一声,“贺娘子见到熟人很惊讶?既如此——” 他同身后那人说道:“纪统领,便由你将贺娘子带下来吧。哦对了,贺娘子锦囊里的香很是厉害,我上次便同贺娘子讨要了,你也一同给我拿过来吧。不过,小心一些,那香可是会伤人的。” 最后一句话他拉长了尾音,倒显得有几分戏谑轻佻。 贺之盈浑身血液倒流,醉梦是她最有力的护身之物,若是被他拿走,那她便毫无反抗余地了。 她悄悄地伸手去够挂在腰间的香囊,面前忽的银光一闪。 她的一缕青丝顷刻间飞扬在风中,被风卷走,消失不见。 贺之盈心头一紧。 抬目便见容恂笑中充满寒意,眼神如淬了冰一般,带着警告意味地开口:“贺娘子,你安分一些,本王不过是想看看你手里的香。若你执意不给,下次断的,可就不是贺娘子的一缕头发了。” 话语之间,纪明毓已从马上下来,上了马车要将贺之盈同霜云捆住,再将贺之盈带下马车。 霜云见着纪明毓,忍不住怒道:“纪公子,你竟然为这逆贼效命!我们娘子可是你看着长大的,还是纪娘子的好友,你如今做出此等恶事,也不怕哪日纪娘子知道吗?” 提起纪明矜,纪明毓神情微变,手下动作顿了一下。 只听一旁的容恂不耐道:“纪明毓,不要忘了你答应本王的事!这婢子可真是聒噪,把她嘴堵上。” 贺之盈从容恂的三言两语中捕捉到蛛丝马迹,忙对着已扯下她腰间锦囊,正在捆住她双手的纪明毓道:“明毓哥哥,你答应他什么?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为他效力。” 纪明毓张张唇,正犹疑着要说什么。 眼前寒光微动,容恂又将剑往贺之盈脖颈上抵了几分。 “贺娘子,你没想到的事可多了去了。纪明毓,别慢手慢脚的。” 见容恂已是不耐到极点,纪明毓只得加快了动作,将贺之盈捆好。 被捆住双手,只有双脚能动弹,腰间的醉梦又被收走的贺之盈此刻陷入绝境,毫无反抗之力地便被纪明毓拎下了马车。 容恂继续吩咐道:“快点将人处理了,等会容惟的人寻了过来可就不好脱身了。” 贺之盈被纪明毓押着,心头狂跳,怒视着容恂,“容恂,你当真是——” 容恂冷笑着打断她,“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贺娘子,你觉得容惟就是什么善人吗?本来我还想着留你一命,让你嫁给容惟,不然岂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筹谋?可怪就怪在——唐交找上了你,你知道的太多了。” 贺之盈一愣,旋即回过神来,脑中灵光一闪,“端午那日的刺客是你安排的?” 他安排刺客在宫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她,就是算准了容惟会来救她,一向不近女色的孤傲太子突然舍命救下一个女娘,这事定然能在全京城引起一众轰然。 而就连皇帝也会知道,太子钟情于她。为着防备太子,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地为她与容惟赐婚。 皇帝圣旨一下,就算她再多么不想嫁给容惟,她也不得违抗旨意,而若是退婚,又会连累家族。 容恂果然还是如此的阴毒,又心思缜密。 见贺之盈已猜了出来,容恂坦然承认,“是我安排的,谁叫你迟迟不肯答应嫁给我的好皇兄呢。说来他也是废物,都将人掳回东宫了,还能把人放跑了。” 贺之盈闻言怒着就要辩驳:“你——” 他抬起掌来拦住了她的话,不再与她多说一句,侧首吩咐她身侧的纪明毓:“还不赶紧动手?” 一旁的纪明毓顿了一息,应下道:“是。” 贺之盈呼吸顿住,浑身都发起颤来。 难道她重活一世,还是躲不过惨死的下场吗? 身侧的纪明毓已走到她面前,将袖中的短剑拔了出来。 那短剑上的兔子剑坠在夕阳之下熠熠散着金属光泽,刺得贺之盈眼眸一痛。 这俨然是她前世身死那日为数不多记得的片段中,杀死她那人的一个线索。 数道惊雷在贺之盈心中滚滚而过,劈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她瞬间激动起来,双目圆睁,已是震惊到极点。 “原来是你!” 纪明毓愣了一瞬,看了眼方才贺之盈一直盯着的兔子剑坠。 那是明矜送给他的剑坠,他一直带在身上,小心珍藏着,很少拿出来示人。 贺之盈的话令他面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情,但很快就收了回去。 纪明毓将短剑拔出剑鞘,带着歉意轻声道:“之盈,对不住。三殿下手下的神医可以治好明矜,明矜先天不足,没有一日如同常人般快活过,你也不忍心看着她一直如此……” 贺之盈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前世她死前的那一段时日听闻纪明毓寻到了神医,往济江送去了。 原来是因为纪明毓答应为容恂效力的条件,就是医治好纪明矜的病! “够了!别婆婆妈妈了,快点动手!”容恂在身后忍不住催促道。 纪明毓闭了闭眼,心中默念了几句对不住,将短剑对准了朝贺之盈刺来—— 贺之盈忍不住绝望地闭上眼睛。 没想到,两世她都因着同样的缘由死在同一人手中。 忽的,空中响起一阵破空之声 。 那短剑在要挨上她的那一刻猛的失了力道,直直往下坠去。 面前的纪明毓唇角溢出一丝鲜红。 而他的胸膛之上,插着一把箭矢,箭头刺破了他胸前的衣襟,被鲜血染红。 可见射箭之人的力道之大。 眼见纪明毓倒下,容恂忙道:“快将唐交杀了!” 声音之中满是仓皇。 只见纪明毓身后,那人一身玄衣,双目凌然,将弓对准了正朝她奔来,想要挟持她的容恂。 弓箭刺破斜阳,直直末入容恂左臂之中。 容惟的人马急急从后头赶了过来,与容恂的人缠斗在一处。 只见马上握着弓的那人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将其对准了容恂,又要再射—— 几个容恂的人拼死摆脱了缠斗,抢了马上来护着容恂要走。 “殿下,快走!” 容恂面色发白,却也明白大势已去,此刻是无法同容惟硬碰硬,也不顾着左臂的伤,急急搭上护卫的手,翻身上了马。 那护卫护在容恂身后,容惟手中的箭疾如雷电,又往前射了几箭,也只是俱数射入那护卫背上。 斜阳之下,宽阔郊外上,一片交锋后的残乱之景。 容惟眉心微皱,沉声命令道:“追!” “是!” 长云应下,耳侧又是一阵马蹄声,黄土顿时弥漫在空中。 贺之盈稍缓的心口又剧烈跳动起来,见着手握弓箭的那人将弓箭挂在马背上,急急地下了马朝她走来。 夕阳为他周身轮廓镀上金光,他面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慌乱,快步朝她奔来。 贺之盈眼眶一热,有晶莹水泽滚过她的脸,她心中酸楚万分,浑身因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忍不住打颤。 容惟奔至她面前,见她双手被捆,急忙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那些绳索砍断。 绳索刚断开,贺之盈便立即扑入了容惟怀中,双手紧紧束着他的腰。 “兰衡哥哥……” 容惟亦是心惊胆颤,牢牢将她抱在怀里,颤着声道:“还好你没事。” 两人抱了一会,待到心跳平稳了几分,容惟才松开她,吩咐暗卫将此地处理干净。 他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我先送你回朱府。” 贺之盈点点头,上了马车。 她方才坐下,为霜云松了绑,便听马车门处传来一阵响动,随后一道颀长的人影钻了进来。 他身形高大,立刻显得马车有些逼仄起来。 霜云忙识相道:“娘子,婢子去车外坐着。” 霜云一走,马车内就剩下他们二人。 方才发生了那般惊险的事,容惟心里泛起好一阵的后怕。 他不敢想,若不是他收到暗卫的消息,说她正在来寻他的路上,他一时激动急忙将手上的公务处理好,带人循路去接她,她会发生什么事。 他忍不住将人又是紧紧揽在怀中。 “对了,”贺之盈从他怀中探出头来,语气满是不可置信,“我没想到,前世竟然是明毓哥哥杀的我……” 容惟双眼微眯,重复道:“明毓哥哥?” 贺之盈激动之下话语凌乱无序:“对,就是禁卫军统领纪明毓,他是我好友纪明矜的哥哥,我同他也是素有来往。若不是看到那兔子剑坠,我也没想到会是他……他方才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是容恂手下的神医可以医好明矜的先天不足,他这才……” 说罢,她面色已是一片唏嘘。 容惟垂下眼眸,先前在济江时,杨标便招了说容恂同禁卫中人勾结,他回京后事务繁忙,虽吩咐了底下人一直在查,但容恂那边护着那人,短时间还未查明。 原来那人是纪明毓。 他带着抚慰意味地捏了捏她的手,问道:“那你想怎么处置他?” 怎么处置纪明毓? 贺之盈杏眼中尽是茫然,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也是为了明矜才会听命容恂,但他又差点再次将我杀了……不过说来说去,罪魁祸首还是容恂。” 容惟温声道:“那这事就交给我处置吧。” 她担忧道:“可是容恂逃了,那说着有他与剑南节度使勾结证据之人也被他趁乱杀了,这该……” “放心吧,那人是剑南节度使手下的副将,想来是无意中发现了上峰与容恂勾结的事,在带兵巡视渝州时被上峰暗算,被一路追杀着逃到京城来。他虽身死,但那些证据他并没有带在身上,我已让人去查他到京城后的住处了。容恂这回很难逃脱。” 见他神色笃定,贺之盈心中的担忧也即刻消散了大半。 马车中静了一瞬,只闻他话锋一转,墨黑的眼眸微亮,染上笑意。 “你刚唤我什么?” 贺之盈被他一问,想起她扑入他怀中时喊的那一声“兰衡哥哥”,面上立刻烧了起来。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回道:“你分明听清了。” 一道短促的笑声从他唇角溢出,他再度张臂将她揽入怀中,下巴顶在她的发顶之上,感受着纤瘦的女娘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双臂还紧紧抱着他的腰。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恍若冰雪消融成春水。 他诱哄道:“之盈,我没听清,你再唤一声,好不好?” 贺之盈似是有些恼了,豁出去般地唤了一声,声音大了不少,直震得他胸腔发软。 “兰衡哥哥!” 容惟这才满足,语气温柔,“既然你已清楚前世之事,现下该愿意嫁给我了吧?待将容恂处置了,我就去让圣上赐婚,好不好?” 怀中静了几息后,传出一声闷闷的“嗯”。 容惟胸腔微震,双臂更是将她揽紧了些- 容惟将她送回朱府后,嘱咐她这几日莫要出门了后,便急匆匆地御马走了。 之后几日,她一直未见到容惟,只听闻宫中传来了纪明毓革职下狱的消息,而三皇子容恂因勾结剑南节度使,被朝廷派人暗中捉拿,京城街路上也多了不少巡逻的侍卫。 这日,一向晴朗的天色也转为阴云密布,灰暗的天空低垂,阴云笼罩着全京城,像是在酝酿着一场风雨。 贺之盈望着天色,唤来霜云同紫锦。 “天色有异,想是要有一场暴雨,快将院子里的干花收起来吧。” 霜云同紫锦忙领命下去忙碌。 倏地,院子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上去甚是着急匆忙。 贺之盈心跳漏了一拍,手上握着的书籍一个没拿稳,书页翻飞地落在了厚实的地毯之上。 她透过雕花窗往外望去,只见贺岚身边的婢女将长云带进了院中。 贺之盈心头浮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长云在此时出现在朱府,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忙迎了出去。 长云朝她作揖行了一礼,语速飞快,显是着急得很,“贺娘子,三殿下带兵往宫中去了,太子殿下担心他们会对娘子不利,特命属下将娘子接往殿下的私宅。娘子快收拾收拾东西同属下走吧。” 容恂带兵入宫了?这是要发动宫变吗? 贺之盈深知此事事不宜迟,急忙令霜云同紫锦收拾东西- 天色昏暗,被乌云遮蔽整日的太阳终于落了下去,天空中的最后一点光也蓦然消逝,黑压压地沉了下来。 未过多时,一场暴雨如期而至,肆意冲刷整个京城。 暴雨打在将士铁甲之上,将其上的鲜血与灰尘都冲了个干净,焕出的冷光寒凉刺骨。 宫城之内,平日里百官议政的大殿内,鲜红溅上窗纸,以白为底,更衬红的刺目。 巨浪过后,仅余一阵沉寂。 容恂已被万剑所指,大势已去。 他嘲讽地笑了起来,双眼通红得似要涌出血泪,他看向上首已是苍老万分的皇帝。 “父皇,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容惟。为什么?自他一出世便是太子,他被取名为‘惟’,而我却是‘恂’?” 皇帝颓然地跌在龙椅之上。 片刻后,他疲惫而苍老的声音从上首遥遥传来,“为你起名‘恂’,便是希望你谦恭、谨慎,如今你竟带兵逼宫!” 经过今夜这一场宫变,他知道他已无法在玩弄帝王的权衡之术了,两个儿子羽翼渐丰,斗得你死我活,其中一个更是勾结了节度使,带兵逼宫。 容恂笑得更是讽刺,剖肝泣血地吼道:“父皇你拿我掣制容惟之时,可有想过当初为我取名的用意?!” 一把剑尖直指他咽喉。 容恂满眼不甘,顺着冷剑朝上望去。 只见容惟一身明黄太子服制,眸中冷然涌着恨意,“他对你们母子还不够好吗?!你是不是不知道,当初我兄长容怡是怎么死的?” 容恂狰狞地笑了起来,往日温润的样子不复。 “你兄长心术不正,小小年纪便要害我母妃腹中胎儿,父皇不过小惩大戒,是他自己身子骨撑不住,父皇还补偿你们母子,你一出生便把你封作了太子。容惟,你的太子之位,可是踩着你兄长的尸.首得来的。” 提起容怡,那直指着容恂的剑尖不可抑制的稍稍打颤,“我兄长当真是自己撑不住么?需要我再传召当初为我兄长医病的太医前来吗?再者,我母后为何生嘉乐时难产,后再难有孕?容恂,这些年来,圣上偏宠的,究竟是你们母子,还是我同母后,你心中不清楚吗?” 容恂面色灰败,神情似哭似笑的难以辨明,“那又如何,到最后,父皇还不是选择你?” 容惟冷笑一声,“你自己棋差一招。” 兄弟交锋间的话语俱数化做锋利冷剑,扎入老迈的皇帝心中。 他缓缓站起,身形不稳,险些就要从龙椅上栽下去,“都别说了!” 说着口中咳嗽几声,苍老的皇帝忙以巾帕捂口,望见其上的一抹鲜红也已是习以为常,神色平静地收入袖中。 “传朕旨意,三皇子容恂蔑伦悖理,罔顾国法,私下勾结节度使,染指盐铁。即日起发配边疆,今生今世不得踏出一步。太子容惟,护驾有功,特赐监国权。” 容恂闻言,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讽刺。 而上首的皇帝似是强撑着一口气下的旨,说完后便身形一歪,从龙椅上跌了下来。 殿中顷刻忙做一团,“陛下!”- 外头的风雨打得雕花窗簌簌作响,容惟的私宅干净整洁,房中燃着的烛火将女娘的身影映在窗纸之上。 只见那纤瘦的身影在房中来回踱步。 自从到了这个宅子后,她心口就莫名跳得飞速,浑身血液都急躁起来,激得她难以平静。 她忍不住朝外道:“长云,还没有消息吗?” 门外长云的声音传了进来,“还没有。” 贺之盈握了握手中的锦帕,前世与今生时局大有不同,前世她死时容恂都未似今世这般,被逼入绝境,只得负隅顽抗,也不知容惟可否能够顺利应对。 此时,灯花跳了一跳,门外响起马蹄之声。 贺之盈猛然朝门外奔去,正好见到容惟撑着伞御马而来。 他手中握着的那伞不大,外头狂风骤雨,他身上的明黄服制都被淋湿了大半,留下颜色深深的洇痕,就连他的乌发也是半湿,显然是着急赶路而来。 只见马上那人迅速翻身下马,走到屋檐下时将伞往身侧不管不顾地一丢,张臂就是将她紧紧纳入怀中。 凉意袭来,贺之盈蓦然触到一阵雨水的冰凉,忍不住颤了一颤。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按理说他既然平安出宫,自然是将容恂制住了才是。 但他此刻却全无大事了结的喜悦或是激动,甚至带着几分……脆弱? 贺之盈安抚地环住他的腰。 房中只余二人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的淅沥雨声。 他清冽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嘶哑,将头靠在她颈侧,轻声问她:“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贺之盈一怔,他素来孤傲,当初她坚持着不肯嫁他时,他就算流露几分难过,也不会像此刻这般脆弱。 一向聪慧的女娘已猜到了几分,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容惟面色失了往日的桀骜,少见地露出几分哀婉,见她松开他,眸中更是灰暗。 贺之盈心头酸涩,用手臂将他拉了下来,红唇猝然贴上了他冰凉的薄唇。 一触即分。 贺之盈勾起唇角,如琉璃珠般的眸子流光溢彩,她笑得明媚璀璨。 “我会一直陪着兰衡哥哥。” 第67章 第 67 章 五月二十八, 贺之盈生辰这日,贺岚为她办了一场生辰宴,邀了不少女娘郎君。 众人皆知这贺娘子不日后将成为太子妃, 也都赏脸前来。 秦月归也不例外,但在生辰宴上,却有意无意地避着贺之盈,与她总隔着一段距离。 贺之盈将她的躲避之举尽收眼中,那日郑吟商给她下药, 秦月归作为郑吟商的好友, 明显是知道一些的。 那件事之后,郑家便对外声称郑吟商染了病, 将她送回老家养病了。 宫变之后, 菡妃落下个教子无方的罪名而被幽禁, 而宋元熙因揭发贩卖私盐一案有功,被任命为江南道巡盐御史,下月便要去赴任了。 至于纪明毓, 也因与三皇子勾结被发配岭南了。纪家得知消息后将此事对体弱的纪明矜瞒了下来。 想起纪明矜的病, 贺之盈心中轻叹。容恂手下确实有一神医, “心眠”便是他寻到散落的残方复刻的,但早已在半年前过身。 想来前世派去济江的“神医”也不过是引导纪明毓上钩的鱼饵罢了。 纪明毓自小便品性率直,唯一的软肋便是妹妹纪明矜。 因此贺之盈此刻对于他也是态度复杂, 她猜测了很多人, 却没猜到, 她前世竟是死在了这位她一向敬重的好友哥哥手中。 同时, 朝中三皇子的势力也均被太子寻了借口肃清一空。 而宫变后未出几日, 京城又传来三皇子容恂在发配边疆的路上,不慎被马踏伤, 落了个终身不遂,下半生都只能卧在榻上。 三皇子彻底失去了继位的机会,剩下的四皇子体弱,五皇子整日吃喝玩乐,太子继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经此一遭,太子雷厉风行的手段,京城皆有目共睹。 在此情况下,秦月归自然不敢再来同她搭话。 席间正是一派热闹之景,语笑喧哗。 今日席上,江皠自然也受邀前来,二人隔着远远一段距离遥遥一笑,打了个招呼。 前些日子,江皠递了帖子邀她去茶楼一叙,贺之盈赴约前去,同他道明一切。 江皠那日依旧一身素袍,洁净得一尘不染。 闻言只是压下了眼中的不甘,面上依旧笑得温文尔雅,一如往昔。 “既是贺娘子的选择,江某自然会尊重贺娘子。” 贺之盈以茶代酒,“我也在此祝愿江公子顺利在春闱中拨得头筹。” 外头忽的闹腾起来,唤回贺之盈的心绪。 只见院外跑进几个婢子,面上一片喜色,激动着道:“娘子,圣旨来了,娘子快出去接旨吧!” 贺之盈一愣,先前容惟只说容恂事了后会请旨赐婚,可她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还是在她的生辰宴上颁旨。 身旁的婢子们催促道:“娘子,快去呀!” 席间的一众女娘郎君们也纷纷上来恭喜她。 贺之盈几乎是被推着前往前门的。 “兹闻济江知府贺廷之女贺之盈温良敦厚、言容有则,今太子适逢婚娶之时,特将汝许配太子为太子妃。由礼部操办婚仪,于下月二十五完婚。” 正跪着接旨的贺之盈一愣,下月二十五? 容惟不是一直同她说的九月二十八吗,怎的提前了三个月?! 耳旁响起传旨太监催促的声音,“贺娘子,接旨吧。” 贺之盈回过神来,俯首道:“臣女谢主隆恩。” 她甫一接旨,周围人便围了上来,口中尽是些恭喜之语- 夜幕降临,今夜月色格外明亮,京城内华灯初上,街路上熙来攘往。 长风将贺之盈带到凤来楼楼顶的雅间前。 “贺娘子,请。” 只见雅间内,那人长身玉立,正面对着京城的繁华街景。 贺之盈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走近了雅间内。 “吱呀”一声,雅间房门被门外的长风关了个严实。 那人转过身来,剑眉星目,面上被笑意浸染。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眼中流转着无限情意,轻轻掀唇道:“生辰喜乐,太子妃。” 贺之盈被他的称呼唤得面上一红,但念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他,忙压下心中旖旎,迫不及待问道:“婚期你不是说定在九月二十八吗?怎么又变成六月二十五了?” 容惟轻笑着将她揽在怀里,解释道:“最近的吉日在六月二十五,再往后就要到九月二十八了,又要再等四个月。” 好不容易才解除了他们的误会,她肯嫁给他,他自然担心中间又出什么变故,巴不得赶紧将人娶回东宫才好。 贺之盈想起当初在济江时,他嘲讽她着急成婚一事,不由得打趣道:“兰衡哥哥,如今究竟是你更着急些,还是我更着急些?” 容惟抿抿唇,不情愿地承认:“我。” 贺之盈靠在他肩上笑了笑,想起下个月婚仪,担忧道:“可是婚服赶得及定制吗?” 他清冽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她发顶,“你的婚服,我回京那日便命人去赶制了,婚期虽提前了,但我再拨些人手赶工,定然是赶得上的。” 贺之盈一怔,她原以为他从济江回京那日只不过是查了日子,准备办婚仪,竟连婚服都命人赶制了? 她正愣着神,眼前倏地闪过一串细碎的银光。 只见他修长的指尖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香球,展在她面前。 他轻咳一声道:“给你的生辰礼。” 贺之盈轻轻接过,是一个海棠花鸟纹银香球,其上还镶嵌着不少宝石,在灯火之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香球做工精巧,一看就不是近些日子才赶制出来的。 她眼眶一红,感动得有些哽咽:“兰衡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的生辰……这也是你回京后打造的?” 她先前是在济江时同他说过她的生辰,但他当时那个态度,她本以为他压根不记得了。后来回京之后,她又闹着要退婚,自然也没提过生辰一事。 没想到他在济江时就记下了,还提前为她备下了生辰礼。 容惟不自在地别过眸子。 回京后他算着日子,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她的生辰,便亲自画了图纸命人去赶工打造了,其上镶嵌的那些宝石,均是他亲自从东宫私库中一颗颗挑出来的。 不过,这些倒没必要告诉她。 贺之盈细细看了那香球许久,随后便将腰间自己佩戴了许久的香球取下收入袖中,换上了容惟赠她的香球。 她笑着问他:“好看吗?” 她今日穿了件鹅黄绣西府海棠裙裳,站在万千灯火旁光华夺目,令人移不开眼睛,倒与这缀满宝石的香球相得益彰。 容惟定然盯着她的双眼,“好看。” 夜空中骤然升起烟火,照得黑蓝色的夜空顷刻间如深蓝色的丝缎般徐徐展开。 贺之盈疑惑了一瞬,今日又非什么良辰吉日,怎的放起了烟火?莫不是…… 就在此刻,透过烟火绽放的鼎盛沸腾声,贺之盈忽然听见他轻声说:“之后的每一年都给你放。” 她心头狠狠一颤。 容惟正背对着那在夜空中盛放的烟火,俊秀的侧脸在起起落落的烟火映衬下明明灭灭。 “凤来楼的这间雅间,是京城中除城楼外最适宜观赏烟火的地方。” 贺之盈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情潮,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腰间骤然收紧,烟花绽放下,二人紧紧相拥。 初时细雨和风,可吻着吻着,就变了味。 贺之盈只觉得舌根疼得发麻,嘴唇亦不知何时被他咬了几口。 容惟也未好过到哪儿去,粗气沉沉地打在她耳侧,烫得她耳侧一阵酥麻。 只听他气息不稳地道:“真想快些与你成婚。”- 离定下的婚期已不足一月,京城众人都津津乐道着太子殿下果真着急,一朝铁树开花,这般火急火燎地便要成婚。 宫中也连忙派了教习女官来教她宫中礼仪。 皇帝自那日宫变后身体便一直反反复复,常常缠绵病榻,太子作为储君代为监国。 因此自那日贺之盈生辰后,二人尚未见过几面,便因为婚仪前半月不能相见的规矩而彻底见不上面。 也因此,贺之盈错过了容惟六月初十的生辰。 不过半个月转瞬即逝,太子成婚那日,京城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直至入夜才消停些许。 行过繁琐的礼仪,容惟外出宴客,婚房中仅余婢女们,贺之盈这才得了空闲,坐在了寝殿内的拔步床之上。 “娘子,”霜云轻声唤她,“您可想用点东西?” 贺之盈轻摇了摇头,这凤冠沉重,压得她如头顶千斤重,她也无甚食欲,只盼着早点卸下这凤冠。 偏生太子婚宴盛大,容惟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贺之盈只好靠在拔步床边,好减缓一些重量,让她能舒服些许。 可这靠着靠着,寅时便被拉起来梳妆的女娘竟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霜云同紫锦焦急地唤她,“娘子,殿下回来了,快醒醒。” 她挣扎着要掀开眼帘,耳侧又听闻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你们都下去。” 她心中一惊,连忙睁开眼来。 寝殿内的婢女们已都退出了院外,偌大的寝殿中只余他们二人。 先前掀盖头时在场人数众多,贺之盈不敢细瞧他,便垂下了眼。 现下一看,只见容惟一袭大红婚服,贺之盈从未见过他穿如此鲜艳的颜色,烛火摇曳之下,更衬得他面若冠玉,俊秀非常。 他盯着她瞧了一阵,眸中翻涌着深邃的漩涡,贺之盈险些便被吸去了心神。 他拿起合卺酒坐到她身侧,将酒递给她时,轻轻在她手心挠了挠。 贺之盈又羞又恼地瞪他一眼。 饮完酒,容惟看了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我帮你拆了?” 贺之盈虽然巴不得立刻卸下这沉重的东西,但面对着容惟,她不由得疑惑道:“你会吗?要不还是让紫锦她们进来……” 容惟走过来将她拉到梳妆台前,已上手开始卸那凤冠,一边道:“你我洞房花烛,唤旁人进来做什么?” 贺之盈面上立刻热了起来,只好沉默着任他摆弄。 没想到容惟甚是聪颖,只最开始时问了她该如何拆卸,后头竟迅速利落地将那凤冠完全拆了下来。 发顶的束缚一去,贺之盈立刻觉得神清气爽,她望向镜子中自己的脸。 还好,虽是在大热天成婚,但她的妆面都未花。 视线上移,容惟满溢情意与占用的眼神倒映在镜中,似要将她拆吞入腹。 “你……” 容惟面色沉静,语气却是急促,“快去沐浴吧。” 她忽地叫道:“等等!” 容惟面色一暗,心中暗忖,莫不是她今日太累了?不愿与他…… 只见贺之盈往从朱府带进东宫的箱笼处走去,因着婚服繁重,走得不如平日顺畅。 她从箱笼中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了容惟。 “这是什么?” 贺之盈不答,只笑着望着他,眸中秋水盈盈。 容惟接过盒子打开,只见里头装着一味香料,打开后,淡淡的兰草香萦绕在寝殿之中。 贺之盈的声音在这时响了起来:“这是补给你的生辰礼,名曰‘第一香’。我专门为你调的,全天下只你一人独有。” 她的话语令他心跳怦然,他忍不住将她搂过来吻住。 她挣扎着道:“唔,还没沐浴呢!” 容惟气息不稳,轻喘着气道:“快去吧。” 待得沐浴完再度坐在拔步床上,贺之盈心口狂跳,想起昨夜姑母拿给她的小册子上的画面,更加焦灼地闭了闭眼。 浴房里的水声清晰地送入女娘耳中,令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她盼着时辰不断拉长,可还没过多久,容惟就换上了干净的寝衣,乌发还未完全擦干便从浴房中出来了。 贺之盈愣住,“你……你怎么这么快?!” 那人带来一阵竹香,倾身将她吻住,含糊着道:“着急。” 床幔卸下,被翻红浪。 只听不绝吱呀声响中,传来一声轻笑。 “忍着做什么?我将他们都打发到院子外头去了。” 女娘刚想急急说些什么,又立刻被淹没在浪潮之中。 云收雨歇后,贺之盈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再去沐浴了一回。 方才的寝衣已在混乱中被他丢到了地上,皱巴巴的不能再穿了,她只好去箱笼中再寻一套干燥的寝衣。 后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贺之盈浑身一颤,赶忙着就要将寝衣套上。 方才急急忙忙地穿好寝衣,后背便缠上一股热气,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是餍足,“还羞呢?” 贺之盈娇嗔地瞪他,想起方才恼人的情形,忍不住质问道:“你、你怎的把那葡萄挂在那儿了?!” 她口中的那葡萄自然是当初他们在济江时,她缠着他令他教她作画时所绘,只是当时他只把着她的手绘了一半,后来她再去找他作画,却被他冷言冷语气了回来,这画便落在了他那儿。 贺之盈万万没想到,他回京后不仅将另一半绘好,竟然还……还挂在了拔步床内! 方才她与他亲密时,满目皆是那紫红的葡萄,晃得她又羞又恼。 容惟埋在她颈侧轻笑几声,安抚道:“你若不喜欢,我们再绘上几幅,换着挂,好不好?” 眼见他又有蠢蠢欲动之势,贺之盈连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急急忙忙道:“都两回了,明日还要给陛下和娘娘请安呢,快歇息吧……” 容惟不语,只是眼眸沉沉地盯着她。 贺之盈只得软了态度,轻唤他道:“兰衡哥哥。” 这声称呼顷刻间又将他拉回方才床幔间,但现下确实时辰已晚,夜幕低垂,明日又需早起请安。 罢了,索性他婚假三日,来日方长。 “睡吧。” 二人又再度躺进拔步床内,回想起她初次躺在这张床上的情形,贺之盈心中五味杂陈。 帷幔厚重,床内一丝光亮都无,但她能感觉到抱着的那人也同她一般,还未入眠。 她抬脸轻声问:“兰衡哥哥,你在想什么?” 床间静了一瞬,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发顶之上响起,“我在想,你的前世。” 她的前世? “什么?” 他声音含了几分缱绻的情意,“之盈,会不会在你的前世,我也喜欢你呢?” 贺之盈一怔,“我都没有见过你,怎么会……” “可以我的性子,若我不喜欢你,在容恂设计你我之后,我定然会立即让长云将你了结。但是我醒来后却没有,反而是容恂再派纪明毓来灭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狠不下心来杀你。” 他的猜测让贺之盈彻底愣住。 容惟继续道:“会不会前世,他也下了‘心眠’,但中了‘心眠’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东宫中存有许多解药,却唯独没有‘心眠’的解药。” 贺之盈在他怀中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可能性,疑惑道:“兰衡哥哥,但是我们前世确实没有见过面,你怎么会对我有情呢?” 黑暗之中,贺之盈什么也瞧不见,只倚靠着身旁的热源,她感觉容惟在她的额间印下一吻,充满了温情怜惜。 “或许前世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早已心悦你。” 毕竟她那样好,或许她虽未见过他,可他却早在暗中悄然注意到了她呢? 但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只要她闯入他的视线之中,他便一定会为她动心。 【正文完】 第68章 婚后日常(一) 晨光熹微, 几缕光线透过厚重的帷帐,轻洒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只见睡在里侧的小娘子嘟囔一声,正要推开面前那人的胸膛, 往里边转去。 却被腰间的大手一拦,又拉回了郎君的怀中,被紧紧抱住。 容惟睁开眼,眯着眼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才轻轻放开她, 掀开被衾, 准备更衣洗漱去上朝。 睡在一旁的女娘迷迷糊糊地哼了几声,眼睛掀开一条缝看了看正起身的夫君, 声线含糊:“要去上朝了?” 容惟眼中闪烁着柔光, 轻轻应了一声。 贺之盈强撑着睁开眼, 挣扎着起来要帮他更衣,“我帮你……更衣。” 但话音刚落,脑袋方离开枕头几寸, 又猛地倒了回去。 容惟忍俊不禁, 忍不住在她面上轻吻, 知道她昨夜累着,温声道:“你再睡会。” 贺之盈凭着一丝清明,半梦半醒间同他对话, “好, 那你回来……陪我用早膳。” 话语声渐弱。 明知道她大抵是听不见的, 容惟还是应了一声, “好。” 待贺之盈完全清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昨夜依旧折腾了半宿才睡着, 她被缠着叫了好几声“夫君”,容惟才肯放过她, 令她安寝。 想起这事儿,贺之盈就生气。 为何每日早晨容惟总能龙精虎猛地去上朝?有时甚至还能早起练个剑再去,而她却得休养生息,直至辰时他下朝回来才能睡醒起身? 贺之盈穿戴整齐,梳洗完毕后走出寝房,哀怨地看向已坐在大厅内等待她用早膳的郎君。 那人似是感知到她的目光,好笑地朝她看来,手中从容地摩挲腰间那枚兰草玉佩。 “怎么了?谁一大早惹我的太子妃不高兴了?” 贺之盈瞪了他一眼,“还能有谁?自然是你。” 被妻子瞪了一眼的太子殿下面上一片无辜之色,问道:“我怎么了?” 贺之盈闷闷道:“你还好意思说呢。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采阴补阳之术?” 容惟失笑,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你的身子骨还需要再加强,不若以后你每日都与我一起练剑,之盈妹妹?” 贺之盈浑身一颤,这个亲昵的称呼仿佛一下将她拉回到昨日床笫之间,汹涌浪潮袭来时,他便在她耳旁不住地唤这个称呼,羞得她立即捂上他的嘴,恶狠狠地令他不准再唤。 她急道:“你……你不准这么唤我!” 容惟双眼中微眯,立刻带上危险的意味,双手放在她腰间轻轻摩挲着,低声问道:“当初在济江时,徐蓬与不就是这般唤你的?怎么他唤得,我唤不得?” 徐蓬与?贺之盈一怔,她已好久没听闻这个名字了,因着徐顺义贩卖私盐一事,后来在清算三皇子势力之时,徐洪两家被牵连流放西南。 此时想起徐蓬与,贺之盈心中不免唏嘘起来。 手中忽地被狠狠一捏,面前的男人面色已是阴晦无比,略带埋怨地望着她。 贺之盈回过神来,辩驳道:“那能一样吗?” 一向处事认真的太子殿下刨根问底地追问她:“有何不同?” 贺之盈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逼得语塞,支支吾吾道:“你、你总是在那种时候这么唤我。” 此言一出,神情不悦的郎君立即面色转霁,低头在她红唇上轻啄了一下,“我瞧你喜欢得紧。” 面前的男人是愈发不要脸面了,她先前怎么也没想到他成婚后会变成这样。 “用早膳吧,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说着便捉起筷子。 容惟为照顾她口味,早在回京第一日时就请了济江的厨子,放在东宫的膳房中——这也是为何当时贺之盈出城被拦下,被容惟带回东宫后,桌面上摆的膳食中含济江菜的缘故。 她成了太子妃之后,每日的膳食均含着济江菜色。 贺之盈知道,容惟并不算喜欢济江菜色,只是陪着她用罢了。 视线中闯入一双筷子,将菜夹入她碗碟之中。 那人幽幽叹了一口气,道:“那可惜了,我本想告诉你个好消息,原想着你知道后定然欢喜得很。” 贺之盈一愣,忙追问道:“什么好消息?” 容惟眼里漫起戏谑的笑意,“你不是不想同我说话了?” 真是记仇的郎君! 但他却说这个消息定能令她欢喜得紧…… 她欢不欢喜暂且不论,现下她是好奇得紧! 她轻轻勾上他修长的手指,软了音调道:“兰衡哥哥。” 容惟岿然不动,又夹了筷菜到她碗碟之中。 贺之盈深吸一口气,面上笑容扬得更大,“夫君。” 这个称呼一出,容惟眸子一动。 贺之盈立即捕捉到,乘胜追击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嗓音婉转动人,“夫君,你就告诉我吧。” 容惟身子顿时僵住,一息后轻笑一声,“看你表现。” 什么表现,自不必言说。 可无论贺之盈接下来如何殷勤讨好,这男人就是咬死了不肯说。 油盐不进! 贺之盈看着他走向书房渐远的背影,愤愤地跺了跺脚,喃喃道:“不说就不说!” 说罢同身后的紫锦同霜云道:“紫锦,霜云,你们同我去铺子里。” 身后的二人对视一眼,紫锦出声提醒道:“娘子,您忘了,未时皇后娘娘在御花园办了一场赏花宴,您还得出席呢。” 贺之盈这才记起来。 自当初那场宫变后,皇帝便时不时地卧病在床,菡妃被终身幽禁冷宫,太子代为监国。 大局已定,皇后也乐得清闲,三五日便要办场小宴,看上去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不止。 除此之外,还常召贺之盈去她宫里坐着,除却闲谈如何侍弄花草外,还教她如何处理宫务。 想来过个个把月,便要将宫务全权交给她,退居幕后了- 未时一至,御花园内。 “太子妃到——” 贵女夫人忙起身给这位风头正盛,受尽太子独宠的太子妃行礼,“见过太子妃。” 贺之盈忙令她们起身,走到皇后跟前行礼。 皇后谢越婧笑道:“来了。” 贺之盈坐到谢越婧同嘉乐身旁。 谢越婧关心道:“兰衡最近忙碌,可有疏忽你?” 贺之盈闻言面色微红,何止没有疏忽,除了处理政务,那人恨不得时时跟在她身侧,寸步不离。 还未等她回答,嘉乐便抢先答道:“母后,你不知道哥哥将嫂嫂看得多紧,上回我不过让嫂嫂帮我选选花样子,还未一个时辰呢,哥哥就派人来催嫂嫂回东宫。” 此言一出,不远处有几个贵女夫人也都听入耳中,不由得感慨,先前见太子殿下冷情的模样,颇有这一辈子都不娶妻的意思。 没想到现下会这般宠爱太子妃,成婚数月如胶似漆不说,更是压根没有纳妾的意思。 几个大臣借着太子妃成婚数月腹中都无动静为由,想给太子殿下塞妾室,结果是皆被太子殿下狠狠痛批,骂得挂不住老脸。 后来便无人敢再提此事,也都知晓了太子殿下有多宠爱这位太子妃。 谢越婧闻言笑得更是开怀,“既如此,母后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不过之盈,你也不用着急,你还年轻,先将身子养好再说。” 贺之盈面色更红,应道:“是。”- 用过晚膳,贺之盈便靠在雕花窗前的软榻看香方,殿中烛火摇曳。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贺之盈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暗道容惟怎么还未回来。 这些日子皇帝又病了,他处理政务所花的时辰也愈来愈多。 贺之盈轻打了个呵欠,将香方翻了一页继续看着。 但眼前的字渐渐模糊昏暗起来。 忽地,身子腾空。 贺之盈猛然惊醒,眼前闯入那张熟悉俊美的脸庞,在灯火映照下如美玉无瑕。 见她醒来,他笑道:“醒了?” 边说边抱着她往拔步床走去,将她轻放在床上。 善忘的女娘已将白日里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因着小憩醒来,贺之盈声音中尚带着几分懒音,“兰衡哥哥,你回来得好晚。” 她竟然都等得睡着了。 容惟捏了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话语中含着几丝歉意,“让你等久了。” 贺之盈摇摇头,催着他道:“你快去洗漱安寝吧。” 那人闻言戏谑地笑了一声,轻轻在她股上拍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好。” 待得他沐浴完毕,从浴房出来,掀开被衾,从后头抱住昏昏欲睡的妻子。 贺之盈感到身后传来一股热气,忍不住往他怀中缩了缩,迷迷糊糊“唔”了一声,“快睡吧。” 容惟揽着她的手加了几分力道,清冽的嗓音中带着诱哄道:“之盈妹妹,你不想知道那个好消息了?” 身旁那人已是半梦半醒之间,过了几息才有了反应,“不想知道了。” 话音刚落,拔步床间便响起一声惊呼。 贺之盈骤然被翻转过来,浓厚的睡意顷刻之间散了个干净,望着面前眼中充满情.欲的郎君,撒着娇道:“兰衡哥哥,夫君,我真的不想知道了。” 容惟二话不说吻住她。 “不行,你必须知道。” 直至月上柳梢,房中方才云收雨歇。 今夜叫了几声“夫君”不够,被缠着叫了数十声才够的女娘恶狠狠地捶了一把郎君的胸膛,“现下你总该告诉我什么好消息了吧,若不够好,我可不买账!” 容惟面上一派餍足,轻笑着包住她的手,将憋了一日的好消息告诉她。 “沈若真的父亲被调往京城任职了。” 贺之盈语调立刻高扬起来:“那岂不是真真也要到京城来了?!” 看着怀中妻子这惊喜的模样,容惟也跟着笑起来,“嗯,约莫这个月月底。” 见她喜不自胜,又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我没说错,是个能令你欢喜得紧的消息吧?” 贺之盈忙搂着他的脖颈亲了他好几下,甜声道:“谢谢兰衡哥哥。” 第69章 婚后日常(二) 沈若真到京城那日, 贺之盈在城门为她接风。 二人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因着沈府尚未安置好,二人只得约着待沈若真安顿下来, 再好好叙旧。 沈若真一安顿下来,便立即差人给东宫送了信。 “不行。” 容惟果断拒绝道。 贺之盈有些气急地追问道:“为什么,可我同真真都半年多未见了,不过是出宫住一晚,你都不肯答应?” “那你就舍得撇下我一人在东宫中吗?贺之盈, 我们成婚也不过数月, 你就厌了我?” 软榻旁昏黄的烛火在他漆黑的眼眸中摇曳,他眼含幽怨地望着她, 语调带了几分委屈的意味。 贺之盈沉默下来, 成婚后他们无有一日不是待在一处、交颈而眠的, 她从前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济江时那般眼高于顶的孤傲郎君,成婚后会是这般粘人。 但他此刻又让她莫名觉得有几分……可怜? 贺之盈心下一软, 方才因被他拒绝而微扬起的怒火也散了个干净。 她忍不住凑近, 挽住他精壮有力的臂膀, 红唇在他面上亲了一下,软了音调道:“兰衡哥哥,我怎么会厌了你呢?” 容惟瞥她一眼后收回视线, 似是不信, 语气淡然, “真的?” 贺之盈连忙用力地点头, 以证她所言为实, “自然是真的!” 他将贺之盈的手轻轻拂了下去,轻叹了口气, 哀怨道:“但你却要我独守空房。” 贺之盈“欸”了一声,连忙抬起被拂下去的手,情急之下,这回直接紧紧地抱住他的窄腰。 见他这失落的模样,她心头生了几分愧疚,想也未想道:“那我补偿你好不好?” 被抱住的太子殿下转过头来,眸中的哀怨一扫而光,放着淡淡的亮光,语气夹杂着几分惊喜,“真的?” 哪里还有方才半分失落的样子? 贺之盈此刻方才意识到不对,立即想要松开抱着他腰腹的双手。 却被那人察觉,瞬间用大掌死死按住她的双手,不让她挣脱。 贺之盈立眉瞪眼,声音不由自主大了起来:“容惟,你诓我!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拦着我,不让我出宫住?” 被猜对心思的男人厚脸皮地换上了一脸无辜的神情,但那姿态却是理直气壮得很,“不是你自己说着要补偿我,这是要耍赖?” 说罢也不肯再听她反驳之语,直接从软塌上站起俯身,长臂伸过她的膝弯,将她横抱在怀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拔步床走去。 贺之盈双膝被他的左臂紧紧束着,只有小腿能动弹,如踏浪般的挣扎起来,绣鞋上的明珠映着光辉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畅的弧线。 “你诓我!” “没有。” “你就是诓我!” “好了,省点力气。之盈妹妹,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不如我们试试那本册子上的……” “我不要!” 话语间,贺之盈已被放在拔步床上,挂在床内的那幅紫红葡萄,艳丽夺目。 她想着逃脱,只是双脚刚刚沾地,那人长臂便伸了过来,抱着她的腰将她拉了回去。 殿中响起一阵暧昧声响。 最终,贺之盈身体力行地令幽怨满满的太子殿下松了口- 夜幕低垂,京城西边的沈府中。 白日贺之盈同沈若真在京城内转了一圈,将先前没去过的新奇地方,没逛过的铺子都逛了遍。 但到夜间,二人仍是精力满满,卧房里不住传出笑谈之声。 “我父亲母亲在济江过得可好?”贺之盈问道。 上回见他们,还是她同容惟成婚时,贺廷同薛燕回照规矩来观礼。 二人在收到信得知女儿成了太子妃时很是惊喜,满心欢喜地盼着上京这日,但上京后得知这太子竟然就是当初借住在家的表公子时,惊喜变成了惊吓,不由得庆幸当初未怠慢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 不过私下震然归私下,二人在皇帝皇后面前也未露怯。 婚仪一过,因着贺廷公务在身,二人便赶着回济江去了,之后便是偶而通一封家书。 沈若真笑道: “好得很呢,济江现在谁人不知你爹娘有个太子妃女儿?自是无人敢轻视的。” 贺之盈松了口气,父亲能力平平,容惟做事上又向来公私分明,定然不会明着提拔她父亲。不过因着她成了太子妃,多多少少还是为家族中人带来了些助力。 躺在一旁的沈若真又感慨道:“我压根没想到,你的那位表兄竟是太子假冒的,难怪眼睛长头顶上。你都不知道,我收到你的信时有多惊讶,恨不得立刻雇了马车到京城来寻你。对了,那你那位真表兄呢?你可见过他?” 贺之盈回忆起几次见宋元熙的场景,似乎都是在宫宴上? “就见过几次,说来也奇怪,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总感觉他一见到我就避着我走。” 沈若真笑道:“你家殿下将你看那么宝贝,你那表兄怎敢同你说话?” 贺之盈娇嗔地横了她一眼。 沈若真掖了掖被角,转过身来,收了玩笑的心思,正色道:“当初收到信,我还当心你当了太子妃后会被他欺负,到京城见到你,我才放下心来。” 也难怪沈若真担心,就凭容惟一开始在济江时的那副姿态,她自己当初也曾担心过。 究竟是何时他对她态度有了变化?若不是当时她要退亲,她可能会一直以为容惟只是想报恩,半推半就地才从了她。 贺之盈下定主意,哪日还得好好盘问盘问他。 可转念一想,连她自己都不知晓何时对他动的情。 或许情意总是化在潺潺流水中,如润物细无声一般,在某日忽然的冒出了苗头- 第二日一大早,容惟便派了长风来问她何时回东宫。 彼时贺之盈正挽着沈若真的手,要带她去看她的香铺,闻言摆摆手道:“午后吧。” 长风哭丧着脸,昨日太子妃说今日就回东宫,今日又说要到午后,这可叫他该如何同殿下回话?他可不想面对殿下那张乌黑如锅底般的脸。 同沈若真逛了一圈香铺出来,二人便顺道去附近的茶楼坐了坐。 这在茶楼一坐,便碰到了许久未见的江皠同一众友人。 上回碰见江皠,似乎还是在她同容惟的婚仪上。 二人遥遥打了个招呼,贺之盈便同沈若真进了雅间。 这品着茶,听说书听得正起劲,忽闻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这……公子,您不能进去。” 紧跟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也敢拦着我们公子?” 贺之盈自听到长云的声音时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人方走到屏风外,就见那雅间的门猛地弹开了,露出门外一脸阴寒的太子殿下,惊慌地拦着来人、又观察者雅间主人神色的小厮,以及正握着剑拦着小厮、依旧是一脸不羁的长云。 小厮看了眼面前一看就不好惹的郎君,又看了眼雅间内玉貌花容的娘子,“这……娘子,小的实在是拦不住……” “无事,你先去忙吧。” 小厮神色古怪地看了眼他们二人,带着一脑袋的猜测预想离开了。 女娘疑惑道:“你怎么来了?欸——” 贺之盈话还没说完,便见面前的男人风风火火地往里间走去,速度快到刮起了她耳侧的碎发。 长云一副看热闹的姿态,挑眉笑着把雅间门阖上了。 大步流星地太子殿下连忙走进屏风后,就见沈若真正往嘴边送茶的手猛地一顿,似是被他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空中凝固了一瞬。 沈若真试探地开口:“太子……殿下?” 贺之盈也在这时跟进屏风后,习惯性地扶上他的腕子,“你怎么来了?” 容惟阴晦的面色微微转霁,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我来接你。” 她不是和长风说了午后再回东宫吗? 贺之盈蹙了蹙眉,为难地看向沈若真,“可我同真真还没听完书呢……” 沈若真眸子一转,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善解人意地化解道:“罢了罢了,索性我也搬来京城了,来日方长嘛。盈盈,你今日便先同太子殿下回去吧。” 说着挤挤眉,揶揄道:“他都追你到这儿来了。” 贺之盈被她说得脸一红,“那我改日再给你递帖子。” 沈若真同她告别,“去吧去吧。”- 容惟是骑马来的,但回去时自然是同她一道慢悠悠地坐马车,由长云骑着马先带了他的坐骑回去。 马车内,香炉中焚着女娘亲自为郎君调制的独有香料“第一香”,香雾氤氲。 贺之盈观察着容惟的神情,试探着道:“你怎么了?” 身旁那人搂着她,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腰间轻轻摩挲,虽然现在已入冬,但不知怎的,她腰间还是升腾起一阵酥麻。 容惟垂下眼帘,强撑着以一副不在意的口吻淡然道:“没怎么,就是顺道来接你回去。” 贺之盈秀眉一蹙,“可我怎么记得,你今日下完朝应当是去城东考察民生来着,城东和城西怎么顺道?快说实话。” 说着揪住他的衣襟。 容惟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移了眸子不肯同她对视,含糊道:“就是听说,江皠也在茶楼里。” 贺之盈闻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难怪他那么火急火燎地闯入雅间,急着往屏风后走,她拦都拦不住。 原来是担心这个。 她笑得肆意,“兰衡哥哥,你怎的这么容易吃味?” 索性已被她戳穿,容惟破罐子破摔,反问道:“不行吗?你同沈若真是游玩得畅快了,也不知想过我没有。” 贺之盈哭笑不得,从马车中找出昨日同沈若真逛街时买的物什,那锦盒包得很是别致。 “喏。” 容惟疑惑地接过,虽还未看里头的东西,但嘴角已翘了起来。 “这是什么?” “给你买的腰带,快看看喜不喜欢。” 他的尺寸嘛,她自然是记得分毫不差,但成婚虽数月,她还是不太有把握能挑到入这位高傲的太子殿下法眼的礼物。 容惟打开那精致的锦盒,将腰带从里头拿了出来。 贺之盈略有些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面上露出了满意之色,才放下心来。 腰间忽地一紧,耳侧被打上温热的气息,他低沉的嗓音贴着她的耳一字一句送入,“为我换上。” 贺之盈心中一惊,手中动作变得慌忙起来,“你……这在外头,我怎么给你换上?”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无事的,外面看不到的。” 说罢便急急低头含住她的唇瓣。 马车行驶了一炷香有余,才驶进宫中。 贺之盈从马车中快步下来,面色红润,看都不看身后的郎君,就奔进了宫中。 身后的郎君一脸餍足,慢悠悠地从马车上下来,步伐平稳地跟进寝殿中。 只见女娘已开始翻着衣柜,急急地要将身上这身皱巴的衣裳换下。 容惟轻笑一声,从后头将她束在怀中,轻声在她耳旁道:“恼了?不是没到最后一步么?” 贺之盈狠狠用力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腹部肌肉坚硬,反而撞得她手肘有些发疼。 “那你也不能在马车上!” 见怀中的妻子真有些恼了,容惟忙哄道:“你昨夜不在,我太想你了。下次不这样了,好不好?” 成婚数月,容惟已愈发直白地表露对她的情意。 贺之盈心中被填满了一瞬。 但忆起马车上的事,她嘴角又压了下来,用力挣脱出他的怀抱,又羞又恼地将他往房外推,“你出去,我要更衣了。” 许是方才在马车上已心满意足,容惟从善如流地退出房去,还贴心地为她关上了卧房的门。 房中瞬时间只剩下女娘一人。 贺之盈看了眼手中的衣裳,不禁想起了昨夜同沈若真的对话。 沈若真同她聊起济江的事时,提到有几位好友这半年多来也成了婚,甚至有的还有了身子。 贺之盈闻言不禁有些感怀,说起来,她同容惟也成婚快半年了,而且他每回都留在里头,怎的她腹中一直没动静? 否则那些个大臣也不会寻到借口,想着法子要给容惟塞妾室了。 贺之盈叹了口气,又想起沈若真为她出的建议。 “听说这能否怀上,关键还是在于郎君那一方,要不给你家殿下补补?” 贺之盈心中动摇起来,不若她去寻太医开些滋补的方子? 第70章 婚后日常(三) 这日午后, 东宫之中的静谧被打破。 只见寝殿外,几个宫人正低眉俯首地端着一套茶具,那茶具上绘着的荷花清雅绝尘, 很是不俗。 贺之盈顾及着还在里头午睡的容惟,压低声音道:“尚舍局怎么将莲花样式的东西送到东宫来了?” 领头的宫人连忙请罪,“太子妃恕罪,主管是新上任的,一时疏忽犯了殿下忌讳。” 容惟厌恶荷花一事的缘由, 贺之盈也是后来知晓了一些事后, 才猜到是因菡妃之故。虽三皇子已倒台,但容惟的喜好已经年累月, 东宫中依旧见不得带有荷花之物。 更别提这么一套茶具了。 但那些宫人瞧着年岁也小, 想必也是入宫不久。 “无事, 下回记得便是,这回先换套茶具再送来。” 说着令紫锦带这些宫人出东宫。 解决完此事,贺之盈旋身往寝殿走。 刚踏入寝殿, 就见门边有一个颀长人影, 将未设防的女娘吓了一跳, 险些往后头跌去。 贺之盈气息未定,眼中因惊吓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你怎么醒了不出声, 故意在这儿吓我?” 容惟眼中满是温情, 按捺不住胸腔内流窜的情意, 忍不住将她扯到怀中吻住。 直到贺之盈快喘不上气, 试图挣脱后, 他方才留连不舍地放开她。 他嗓音中尚带着一丝午睡刚醒的慵懒,温声道:“不然我怎么知道, 我的太子妃这般将我放在心上呢?” 原来他都听到了。 也是,他素来浅眠,耳力又好,也就是成婚与她同床共枕后,才睡得熟了些。 但方才的动静,将他吵醒了也未出奇。 贺之盈被他的话说得羞赧,似娇似嗔地横了他一眼,“我令膳房给你炖了补品,既然你醒了,便用一些再去书房?” 面前的郎君闻言更是满足,轻笑着将她又往怀中压了几分,欣悦道:“现在这么关心我?” 想起那盅补品道真正效用,贺之盈心虚地挪开了眸子,“这不是看你政务繁忙,给你补补身子吗。” 容惟欣然道:“好,听你的。” 片刻后,坐在桌旁的郎君看着炖盅里的补汤,脸黑如墨云,方才的温情缱绻气氛一扫而空。 只见素来无波无澜的太子殿下手背青筋凸起,力道大得就要将手中的勺子捏碎。 他咬咬牙,看向身旁不敢同自己对视的太子妃,咬牙切齿道:“你这是想补哪儿?” 贺之盈心虚得要命,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大,“我这不是……怕你身体有亏损嘛……” 她越说越心虚,话语声渐弱。 容惟又看了眼那炖盅,因那方面被质疑而扬起的怒火在心中乱窜,他将勺子丢在桌上。 清脆的声响吓了贺之盈一跳。 容惟冷冷看向一旁心虚的妻子,“亏损?看来我的太子妃对我有误解。那我今夜可得好生澄清一番,万不能令我的太子妃误会了我。” 他用力地加重了“我的太子妃”这几个字。 贺之盈眼见他似乎是真的恼了,刚想张唇哄哄他,就见他骤然站起身来。 容惟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的危险意味不言而喻。 “我先去处理政务。” 贺之盈忙道:“欸——” 但她还未扯到他袖子,他便迅疾如雷电般,风风火火地走远了。 贺之盈望着他远得就快要看不见的身影欲哭无泪。 他平时就已是很折腾她了,今日又这般生气,那她今夜可该怎么办?! 待容惟晚上处理完政务回寝殿,打算好好证明清白时,就见房门紧闭。 他试图推了推,发现里头的女娘果真上了门闩,将他锁在了外头! 高傲的太子殿下从小到大何曾被人锁在房外过? 但将自己锁在外头的却又是自己的太子妃…… 他压了压心中的怒火,以修长的手指叩了叩门,敲在房门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 屋内的女娘一个激灵,就听房门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贺之盈,你这是做什么?快将门开了。” 贺之盈确认门窗都关好后,大着胆子开口:“兰衡哥哥,你今夜先去偏殿睡吧,待明日……明日我们再详谈。” 说完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急急道:“我困了,我先睡了!” 说罢便去熄周围的灯盏。 殿中的灯盏刚熄到一半,贺之盈转身想去熄另一侧的灯盏。 甫一转身,那张熟悉而阴沉的脸就这般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他抱着臂,似是饶有兴致地等着她将灯盏熄完。 “啊!”她惊呼道。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房梁上的祥云纹急促地闪过,视线蓦地变高,她腹部被他精壮的肩膀硌得生疼。 她竟就这般轻飘飘地直接被他如麻袋一般扛在了肩上! 烛剪顺势落在厚重的地毯上,被吞去了声响。 贺之盈惊慌地用手去捶他的肩背,“你怎么进来的?!” 她不是将所有能入殿的门窗都紧紧关上了吗! 扛着她大步往拔步床走的郎君嘲讽地笑了一声,“这是我的寝殿,你以为将门闩上就能将我困住?” 话语间,贺之盈被重重地放置在拔步床间的被褥上。 他走路的动作顶得腹部翻江倒海的,但她此刻顾不着了,急着就要逃脱。 她知道,她闩门的动作无异于火上浇油,这人定然不会放过她的。 怎料那人比她动作更快,屈膝跪在了被褥之上,径直将她压制住。 他单手制住她的腕子,一只手利落而熟练地将她从寝衣中剥了出来,莹润的肌肤露在昏黄的烛火之下。 他眸子像含了化不开的浓墨,冷笑道:“之盈妹妹,才刚成婚就将夫君锁在外头,看来定然是为夫平日里冷落了夫人。” 如雨点般密密麻麻的吻顷刻间便落在了身上。 夜间突然下了场大雨,硕大而密集的雨点将东宫寝殿外的海棠花都压弯了花枝。 急风骤雨过后,东宫廊檐处滴下一串串雨点,如扯散了珍珠链般散落下来。 贺之盈就快要抵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浪潮,但依旧挣脱不开握在腰上的那只炙热的大手。 那幅紫红的葡萄摇晃得厉害。 只听男人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在她耳旁开口,“现在可知道我是否亏损了?” 贺之盈求饶道:“知道了知道了,夫君,我错了。” 又过了片刻,房中才安静下来。 容惟横抱起结束后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的妻子,往浴房处走。 折腾一番后,他心中的不服气也烟消云散,低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我补身子,你平日里不畅快了?” 贺之盈无力地搂着他的脖颈,窝在他怀中,任他抱着往前走。 闻言她委屈道:“我不过是瞧着旁人腹中都有了动静,这才……” 要是知道最终是这般结果,她是死都不会去炖这盅补品的! 只听头顶传来几声笑声。 贺之盈抬眼瞪了一眼压抑不住嘴角的男人,怒道:“你笑什么!” 他笑着反问她:“你很着急?” 贺之盈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答道:“倒也不是。” “就是见旁人都是成婚几月就有了身子,我们成婚快半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容惟笑容更大,语气笃定道:“自然不会有动静。” 贺之盈一愣,“为什么?” 她心中冒出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试探地支支吾吾道:“该不会是你……先天……” 抱着他的郎君脚步一停,脸立即黑了下来。 “我服了药。” 贺之盈心中一惊,“啊?你为何……那不会损伤你的身子吧?!” 女娘关心的言语令他的神色又和缓不少,“不会。之盈,你刚过十七,先养几年身子,子嗣的事不急。” 谈话间,容惟已将她抱入浴房,轻缓地将她放入水中。 贺之盈怔住了,她本以为他会着急子嗣的事,毕竟那些大臣们老催促他,又想着法儿地给他塞妾室…… 况且,那些郎君成了婚后不都着急着这事吗?怎么到他这倒反了过来。 容惟猜到她心中疑惑,一边帮她擦洗着身子,一边道:“你可知道为何母后生了嘉乐后就再无喜讯了?” 贺之盈皱皱眉回想,“似乎听说是因为生时难产,伤了身子?” 容惟淡淡“嗯”了一声,“菡妃当时在太医局中安插了人手,令我母后生产那日难产,险些殒命。这也是为何我不愿你现下就有孕的缘故。” 当初在济江时,就算用上了他的金创药,她受的伤也是反反复复的,恢复得缓慢。 若是她有了身子,他岂不是每日更加提心吊胆的? 贺之盈这才知晓容惟的顾虑,心中的担忧顷刻放了下来,她感动地握住男人的手。 “兰衡哥哥,你也不一早同我说。” 容惟轻轻掐了下他手下的柔软,“我怎猜得中我的太子妃竟着急到要给我大补?” 提起这件事,贺之盈忙讨好地柔声道:“我那不是不知道此事内情嘛……那药当真不会损伤你的身子?” 容惟安抚道:“不会,待你身子养好了,我将那药停了便是。”- 进补一事最终以容惟的陈明内情收场,贺之盈也不再焦急着子嗣一事。 日子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着。 这日宫宴上,卧病在床许久的皇帝难得地下榻赴宴,席间又是一派热闹之景,不少郎君女娘们又如往常般在席上献艺。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大理寺少卿之子。 自然,献的艺还是舞剑。 那位郎君上场时,贺之盈正往口中送了一颗容惟剥的葡萄,下意识地往殿中看—— 眼前忽地一暗,一只熟悉的大掌挡在她眼前。 贺之盈愣了一瞬,对场上的人更好奇了,略带急躁地去扯开他的手。 那手岿然不动,耳边传来郎君极为不悦的冷声:“别看。” 贺之盈转头,疑惑道:“为什么?” 她压根还没见着人,就被容惟挡住了视线,此刻容惟越不让她看,她越好奇。 他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廓,诱哄着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舞剑,你若想看,我今夜回去舞给你看。” 贺之盈脸一红,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 其实她只不过是好奇罢了,谁喜欢看男人光着膀子舞剑了?- 待到宴席散了回东宫后,贺之盈脑中满是其他郎君女娘们献的才艺,早把舞剑这事抛之脑后。 将宫人都屏退后,二人又纠缠着往拔步床走去。 容惟松开女娘的红唇,利落地把衣袍解了丢在一旁。 贺之盈见状有些惊讶,他今夜怎的如此急躁。 紧接着,腕间一紧。 容惟扯着她的腕子就要将她拉起来往外走。 贺之盈一惊,挣扎道:“做什么?” 容惟手下丝毫未松,带着她往外头走,“去外边。” 这三个字如一道雷劈在女娘脑中。 他……他们从来没尝试过在外头做这种事! 可他又甚是坚决,她只得试探着反抗道:“这……在外头不太好吧?” 不过每日他都是将那些宫人打发得离院子远远的,院子里倒也没人,只是她着实不太能接受这一“突破”。 容惟头也不回道:“这种事不在外头怎么施展?” 施……施展? 他今夜还要怎么施展,她明日还能下榻吗?! 贺之盈害怕极了,挣扎也变得激烈起来,“我不去!” 容惟扯着她不放,坚定道:“你必须去!” 男女之间力量相差悬殊,她拗不过,就这般被强行扯着腕子带到了院里。 贺之盈心跳飞快,又是羞又带着几分期待。 只见扯着她走在前头那人放开了她的手,往前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剑。 然后……行云流水地在空中挽了个剑花? 一边还志骄意满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你不是想看舞剑吗?今夜我让你看个够,好不好?” 说着又强调道:“不许看别人的!” 平日里他早起练剑时,她都在睡着,今日可算是有机会了。 贺之盈:…… 【全文完结】 第71章 前世if线(1) 丝竹之声遥遥送入烛火幽暗的卧房之中, 房中的暧昧气息比之方才微微消散。 床前散下的帷幔遮住了床内的一片旖旎风光,但床前散落的凌乱衣物可见方才的激烈情形。 躺在外侧的郎君眉间紧皱,缓缓睁开眼来, 映入眼帘的是青色的帐顶。 神识渐渐回笼,他似是在去赴宴的路上,发现自己身体竟然泛起了酸软无力。 在宫中浸淫多年,见识过宫中各式各样手段的太子殿下当下便立即意识到了不对,猜测是中了什么迷药, 忙令长风去寻解药。 附近只有一处空殿, 他中了药,不知对方目的, 此时不便再去赴宴, 只好先去那儿等着长风。 然后…… 他只记得, 一进殿看到卧榻上的人似乎就失了控,情.欲在体内乱窜,无法压制。 后头的事就记不清了。 他扶了扶额坐起身, 锦背顺着胸膛滑落向下, 手臂上的梅花状红点将他的眼刺痛了一瞬。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是中了什么药, 慌忙看向身边的人。 只见面容姣好的女娘浑身不着一物,锦背将风光尽数遮住,但露出的脖颈上零星散着几个暧昧的红痕。 她在意识昏沉中秀眉紧皱, 似是还未从风浪中缓过一样, 如花瓣般的嘴唇红肿水润, 带着被蹂.躏后的痕迹。 容惟呼吸窒了一瞬, 刚发泄过的情.欲又有要被点燃的趋势。 他竟被容恂摆了这么一道, 他早该想到,容恂好端端地去请皇帝为他和贺之盈赐婚, 本就不只是为了和他抢人,而是为了在今天狠狠摆他一道,让他负上玷污亲弟未婚妻的污名——虽然他本就打算将人抢过来。 此时门外忽地传来长风焦急的声音:“殿下,殿下!” 容惟看了眼身旁沉睡的女娘,草草将衣物穿上,开了门。 长风见到他这般模样,便知发生了什么,震惊得说不出话,但事情既已发生,此刻只得寻求补救之法,他忙道:“殿下,三殿下怂恿着陛下娘娘带着人往这来了,您快离开吧。” 容惟剑眉紧蹙,“孤更衣完便走,你在外头守着。” 长风犹豫道:“那里头那位可需要属下解决?” “先解决皇帝的事,你去通知长云过来看着。” 容惟刚想转身,脑中莫名冒出不好的预感。 容恂此回设计他不成,必然不可能留贺之盈一条命,他走了之后,若是容恂的人设计将长云引开…… 又或是,长云还未到,容恂的人就到了…… 长风见殿下转了个身又转了回来,忙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容惟皱皱眉,“罢了,不用通知长云了,你想法子把人带到郊外的私宅上。还有,想办法让容恂那头以为孤已将人解决了。” 长风愣住了。 里头那位究竟是哪家娘子,依殿下的行事风格,难道不是应该让人立刻把那位娘子杀了灭口吗? 但殿下这分明是要将人保下来,还要养在郊外的私宅里…… 长风还未回话,容惟已利落地将门阖上。 房内又暗了下来。 容惟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迅速地穿好,又将女娘的衣物捡起。 看着手中繁复的衣裙,他皱了皱眉,看向了仍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看样子她应该也是被容恂下了药,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 情况紧急,他只得亲自上手摸索着给她套上衣裙。 活了十九年,今夜才头一遭接触女娘的郎君如何会为女娘穿衣? 他心下着急,面对着这复杂的系带,索性直接打了个死结,确定不会露出里头的春光后,又用锦被将人裹好。 房门打开,长风正焦急得在门外转圈,见他出来,忙迎了上来。 “殿下,您快过去吧,再不走陛下娘娘就要到这儿了。” 容惟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嘱咐道:“你赶紧将人带走,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长风见自家殿下神色郑重,也正色道:“请殿下放心。”- 夜幕仍低垂着,贺之盈感觉头痛欲裂,迷茫地睁开眼。 湖水色鲛绡软帐闯入她尚有几分模糊的视线中,令她怔了片刻。 这不是姑母为她准备的床帐! 贺之盈连忙坐起身来,只见床幔紧闭,一丝光线都难以刺入。 她环视了一下周遭环境,腿间传来的黏腻感,以及身上的酸胀令她心头扬起不好的预感。 记忆这才如潮水般涌来,只记得她似乎是食了未婚夫容恂派人送来的糕点,那时身旁的女娘们还夸赞容恂为人体贴…… 后来她便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以为是饮了果子酒的缘故,便想着出去醒醒酒。 似乎才刚转过一个回廊,眼前便是一黑。 随后便只有零碎的记忆…… 忆起那人身上的明黄服制,她瞬间慌了神,她竟然被容恂暗算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未婚夫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利用她来陷害太子! 只是……她现在又在哪里?! 她慌忙地掀开帷幔—— 看外头天色,已是下半夜了。 屋内燃着的明亮烛火映入她眸中,烛火旁那个面容俊秀,一身玄衣的郎君也一同闯入她眼里。 那人剑眉星目,眸若寒潭,正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她掀开帷幔的响动,那人忙抬眸望来,与她四目相对。 她怔愣了一瞬,正要塞入绣鞋中的双脚也顿住了。 “你……你是?” 那人面色露出了一丝不知所措,似是不只该如何回答她,顿了几息后方张唇欲答。 但贺之盈已从他的反应中猜到了几分,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试探地问道:“太子殿下?!” 那人面色微变,显然是被她猜中了。 房中寂静了一瞬。 容惟缓慢合上唇,一声淡淡的“嗯”自唇间挤出。 贺之盈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心中数道惊雷滚滚而过,但此刻面对着他,又带有几分尴尬。 她不自在地垂下眸子,忽地看到了胸前裙裳打成死结的系带。 她愣了愣,“这……是你帮我……” 素来冷情的太子殿下如白玉般的耳垂上染上几丝绯色,他轻咳一声,简明扼要道:“情势紧急。” 女娘的乌发带着几分凌乱,露出来的脖颈上星星点点的红痕无不昭示着方才他们做了情人间最亲密的事。 容惟脚底又泛起燥热,虽然在她仍昏迷时,他已经将之后的事都盘算好了,也预想了说辞,但此刻却是生平头一次这般慌乱。 “容恂给我们都下了药后,带了圣上前来,紧急之下,我只得先令下属将你带走。这儿是我在城郊的私宅,你不必害怕被容恂发现。” 贺之盈语气不可遏制地染上愤怒:“我知道,三殿下想借我陷害殿下您。” 容惟骤然抬眼,神色中带着几分震然。 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虽然他知道,她一向聪颖镇静。 只是……他没想到,她对容恂竟然一丝情意都无?她并没有他预想中的,被未婚夫设计的悲愤,亦或是,被心上人辜负的伤心难过。 他能看出,她现在顶多只有识人不清而惨遭暗算的愤怒与恨意。 容惟头疼,预想的说辞忽然有些派不上用场了。 只见她深吸几口气,忍下心中的愤怒,对他强撑着扬起笑容,“多谢殿下救我。” 贺之盈心中感激地想,容惟此人,倒也没有外界说的那般心狠手辣? 按常理而言,他应当立刻将她杀了灭口,可他不仅没有,还将她带到了城郊的私宅安置,让她不必担心容恂找来。 她知道,若不是他及时带走她,容恂那头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虽然他们之间发生了那般尴尬的事情,但他的稳重令她感到分外安心。 心跳无形中加快了几分。 容惟有几分心虚地移开眸子。 想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将她带回私宅安置,可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掩藏在暗处的、在内心翻涌着难以压抑的要将她抢来占有的欲.望。 他微扬起唇角,掩去眼中的占有,温声道:“贺娘子不必客气,这些日子你便先待在这儿。” 说着又象征性地征询了一番她的意见,“可好?” 贺之盈方才就想着此事该如何收场了,但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该如何解决,没想到这头容惟就给她先递了个台阶。 这太子殿下人可真是不错,顶多只是有几分不善言辞,外头的人何至于对他误会这般大呢? 是了,想来必定是容恂带人在外头散布的流言。 思及此处,贺之盈对这位好心的太子殿下生了几分好感,感激道:“多谢殿下。” 说着她又皱起眉来,“但这段时日,宫里那边……” 容惟神情意味深长,回答道:“贺娘子还不知道吧,今夜宫里传来消息,有一位娘子饮多了酒,不慎坠入荷花池中。禁卫巡逻时发现,将人捞了起来,但已为时尚晚。” 早在他讲到一半时,贺之盈便猜到其中内情,有几分惊讶地望着他,这事定然不是容恂做的,那便只能是面前这位太子殿下的手笔,为的便是让容恂误以为她已死,消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善良”的太子殿下顿了顿,继续道:“而那位娘子,经查明,正是三皇子的未婚妻。” 她对这位办事滴水不漏的太子殿下更生了几分好感,“多谢殿下相救。” 容惟点点头,准备的到嘴边的说辞又不住打转起来。 他想说,若她愿意,在了结了容恂后,他会为她寻个新的身份,让她入主东宫…… 其实无论她愿不愿意,他对她,都是势在必得的。 只是在想吐露的这一瞬,他忽地生出了几丝犹疑,他怕听到她的拒绝之言。 那说辞在唇舌中转了几转,他无力地闭了闭眼,还是将那几句话咽了回去。 他复又开口道:“贺娘子,这段时日你先在此住着吧,待过了风头,我再想办法。至于今夜之事……” 见他苦恼地皱眉,贺之盈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殿下也是受害者,我并不是想要借此事便要赖上殿下之人,殿下救下我,我已是很感激了。” 虽说她意外同其他郎君有了肌肤之亲,但大祁一向民风开放,更何况,听闻太子殿下一向不好女色,此番他也并非有意,归根结底,还是容恂手段过于下作! 容惟被她的一副说辞说得微微怔愣,笑容凝滞在面上。 他此刻倒恨不得她是那等要赖上他的女娘!- 而此时的三皇子府上,屋内传来一阵响动。 容恂望着面前满地的碎瓷片,语气阴寒,转目看向跪在地上的杨标。 “你确定,那荷花池打捞起来的人真是贺之盈?” 杨标头低得更低,“殿下,真的是她,纪明毓趁机再三确认过了。” 屋内静了几瞬,又响起瓷器的清脆碎裂声。 紧接着,满带怒火的声音响起,“我可真是低看了他,枉费我布了这么久的局!” 纪明毓借职务之便进入东宫,回来禀报他,容惟屋中所燃的香料有异,并不出自宫内制香局之手,而是出自济江来的那位小娘子之手时,他就知道,一向如铜墙铁壁般的他的皇兄也有了软肋。 他便趁容惟不防,抢先求娶了贺之盈,就为了今日的这个局。 可没想到,他竟这般狠得下心,‘心眠’对他有效,便可见他对贺之盈并不只是有好感,可即便如此,他醒来后居然还能将人杀了。 他这段时日来付出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杨标又道:“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容恂闭了闭眼,睁开眼时眼中又满是阴鸷,“先同董开保持联络,容惟一直在派人暗探济江那边,我们做好防范,多派些人手过去。” 济江那处的财路不能断。 第72章 【完】前世if线(2) 贺之盈在容惟的私宅之中, 日子过得清闲了不少,她先前忙于同各位贵女夫人们交际,成了容恂的准三皇子妃后更是加倍的花心思在此之上。 如今骤然闲下来, 她倒不知做些什么。 所幸容惟此处一应俱全,书籍种类丰富,其中还有不少香方古籍,而弹琴作画等用具更是不缺,她甚至还找出了一套调香用具。 贺之盈暗自感慨, 到底是太子殿下。 且容惟做事很是体贴稳妥, 特地派了几个婢女来伺候她,那些婢子们做事也很是干净利落, 并不比跟了她多年的紫锦和霜云差, 连厨子烧出来的菜都种类丰富、甚是美味, 她的日子竟比在朱府还要滋润不少。 许是有了容恂的对比,她觉得这位太子殿下不仅精明强干,有勇有谋, 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 想来外头那些于他不利的流言必然是容恂派人散播的, 毕竟外头还说容恂是位文质彬彬,带人谦逊有礼的皇子呢。 容惟隔一两日便来私宅看望她,主要是告知她外头的消息。 贺之盈得知, 宫中已将她的“尸.首”运往了济江, 无人发觉她还活着。为防风声走漏, 连她的父母以及姑父姑母都被蒙在鼓里, 听闻那日她的姑母贺岚很是伤怀, 贺之盈不免有些担心。 但幸而容惟告诉她,之后会为她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眼下的情况只是暂时的。 贺之盈才觉安心不少,但太子殿下帮了她这么多,她该如何感谢呢? 这不禁令她犯了愁- 这日晚间,容惟处理完政事,便御马赶来了私宅。 听到门外熟悉的马蹄声,贺之盈忙从软榻上站起身来,她知晓这是容惟来了。 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心海,沉沉地落在了心底,而水面上泛起了几圈浅浅的涟漪,贺之盈掐了掐指节,压下心中莫名的躁动,走出房门迎接来人。 黑夜之中,院中仅有几盏昏暗的灯盏燃着,她只见来人一身玄衣,那玄衣上由金线绣着的祥龙纹在黑夜中淡淡散着金光,他俊美无双的面容在昏暗之中瞧不真切,但只看他的身影逐渐逼近,贺之盈的胸腔就莫名地狂跳起来,压也压不下去。 她屈膝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手臂被一托,那掌心的温热顺着肌肤传递入体内,躁动地冲向四肢百骸。 他的声音依旧清泠好听,“贺娘子,不必如此多礼。” 说着守礼地往后退了半步,收回了手。 虽然他们那日有了肌肤之亲,做了情人间最亲密的事,但之后他对她却是守礼得很,从不越雷池半步。 贺之盈回以一笑,笑靥宛若三月盛开的桃花,扑鼻而来一阵清甜之香。 “殿下今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要事?” 容惟道:“进屋再说吧。” 二人进屋后,相对而坐,虽房门开着,但进屋后贺之盈总觉得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令她心中略微起了几分异样。 容惟轻咳一声,唤回她的神识,她立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殿下,可是三殿下那儿有了什么动作?” 她忙问道。 容惟摇摇头,“他尚未发觉,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你一事,你可知道一人?” “谁?” 有什么事是他这个太子殿下查不出来的,莫非这人与她有关? 容惟答道:“纪明毓。” 贺之盈一愣,纪明毓是她好友纪明矜的哥哥,在京中任禁卫军统领,虽在纪明毓前往京城任职前,她同纪明毓关系甚好,她是家中独女,没有兄弟姐妹,纪明毓可以算得上是她半个兄长,但上京后她与纪明毓碰面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她斟酌着词句道:“明毓哥哥是我好友兄长,与我也算熟识。殿下怎的突然问起这事?可是明毓哥哥犯了什么事?” 听了这个称呼,容惟眸中墨色更浓,语气带了些不悦,声音也冷了几分,断然地道出事实:“他是容恂的人,那晚的事,便是他同容恂里应外合。” 贺之盈心中轰鸣,震惊之下,猛然站起了身,却不慎踩到了裙摆,就要往旁跌去—— 面前那人一个箭步,将她搂进了怀中。 那夜萦绕在鼻尖的竹香传来,令贺之盈不自觉地忆起当时的画面,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赶忙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被他触碰到的地方还留有淡淡的触感,如一根羽毛挠在她心上,令她心中升腾起一种抓心挠肝之感。 容惟眸色更深,似有浪潮在他眼底翻涌着,急急要将她吞没。 她倒不常见他如此神色,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有了这一出,她也冷静下来不少,又绕回方才的话题,“多谢殿下,明毓 哥哥怎会是三殿下的人,他似乎与三殿下素无来往。” 她在容恂周围的一段时间,对于他交好的郎君倒也知晓一些,纪明毓从未与容恂来往过。 更何况,在她眼中,纪明毓一向是个正直善良的人。 容惟敛去眸中神色,“其中内情,我并不清楚。但是那晚若不是他借职务之便相助容恂,容恂的计策不会实行得如此顺利。并且,在你的假尸.首从荷花池打捞上来后,纪明毓趁机查探是否属实后,偷偷将消息递给了容恂身边的人。” 虽然贺之盈与纪明毓如今生疏了一些,但幼时她去纪家游玩时,纪明毓有时做完了功课也会带着她们一道玩乐。所以在贺之盈眼中,纪明毓一直是一位耐心又有风趣的兄长,甚至他赴京任职时,她还伤怀了好一阵。 而如今,在她眼中一向是好兄长的人,却与她那阴险的未婚夫合谋,用那下三滥的招数谋害她。 她不由得怀疑起来,是否在权势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她就这般被当作一个棋子,毫无自主可言。 容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道:“你也不必难过,在宫中便是如此。” 但我与他们不同。 他压了压眼中翻涌的情绪。 贺之盈心头一暖,这些日子她的世界可谓是天翻地覆,她从前认为的善人,实际是不择手段的,而从前所认为的心狠手辣之人—— 她看向了面前的郎君。 或许她可以信任他吗?- 此事后过了几日,贺之盈正在院里指挥着婢子们晾晒花瓣,院子内一派忙碌之景,倒一扫往日的清冷。 忽闻身后响起一道清冽之声,“这是做什么?” 贺之盈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身时面色还未和缓过来,澄澈透亮的眸中闪着几丝惊魂未定。 “殿、殿下。” 那人想是刚处理完公务赶来,今日换了件素雅的月白袍子,更衬得他如高山雪松一般,高不可攀。 他嘴角难抑地勾了起来,“吓到你了?” 分明就是被吓到了,但少女还是摇了摇头,如琉璃珠般的眼眸晶莹水润地望着他,“没有。殿下,我正带着婢子们晒干花呢。” 容惟看了眼她身后的几大篮花瓣,“你这些花瓣是哪儿来的?” 最后一句话令贺之盈心头一跳,她忙辩解道:“殿下,我可没有摘你院里的花!这些都是被风吹落在地上的落花,我收集了好久才得了这几篮子。” 这慌里慌张辩解的模样让容惟更觉有趣,他轻笑道:“紧张什么,我还未穷到几朵花都要同你计较。只是,你要这花做什么?” 他素来面上无波无澜,即便他同她说话时虽然温和,但许是因着他出生便是太子,他身上始终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与疏离。但此刻他笑起来,面容依旧俊美,如三月春风拂面般和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消融。 贺之盈心里不自觉跳动得更快,面上也染上笑意,“殿下帮了我这般多,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回报殿下的。我自幼便喜调香弄花,便想着为殿下调味香,剩下的还可做成花茶,只盼殿下不嫌弃。” “不会。” 他的反应带着几分激动,贺之盈微愣。 面前那人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以掩尴尬,“那我便等贺娘子的回礼了。” 贺之盈又端上和煦的笑。 他话锋一转,“恰好到用膳的时辰了,贺娘子不介意我留下吧?” “怎么会,此处是殿下的私宅,是我叨扰了殿下才是,哪有反过来介意殿下的道理?” 容惟强忍着要勾起的嘴角,对下人们吩咐道:“摆膳吧。” 用过一餐饭,容惟又无意提起早上处理公务疲乏,贺之盈立即善解人意地提出可以午休后再启程。 此举正中容惟下怀,他便缓缓踱着步歇息去了。 这一歇息,就到了未时。 贺之盈瞧着天色,纳闷道他怎的还未起身。又转念一想,容惟贵为太子,这阵子又出了那件事,他还要分出精力来为她善后,必然是累坏了。 这般一想,她心中更是感激,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只要容惟有用得着的地方,她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在所不辞的。 等了一阵,见他还未起身,她午后又无聊得紧,索性令婢女们将前些日子未画完的画搬了出来,烹上一壶茶,就这般在院中花架之下作起画来。 眼前的海棠花已初见雏形,丰姿冶丽。 忽地,手上传来一阵力道,只见笔身上多了几只修长的手指,握在红棕笔身之上更显白皙漂亮。 贺之盈下意识顺着抬目去瞧,就撞进一双染着几分笑意的桃花眼中,如夏日溺进清泉一般,心头的燥热都解了个干净,不想再从里头出来。 回过神后,她忙要站起身来,却被他按住了肩膀,硬生生给她压在了坐椅之上。 “别动。” 他俯下.身子,竹香立刻缠绕上来,他鼻尖溢出的温热气息俱数喷在了她的脖颈,贺之盈心里狠狠一颤。 他轻声开口,因午睡醒来,嗓音还带着几分慵懒喑哑,“你这儿画得不够丰满。” 说着便带着她的手将他口中所说的那处完善。 贺之盈心里轰然炸开,脑中嗡嗡作响,只知他似乎一直在指点她,但那些话她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分不出心思去听。 他身上的热浪沉沉袭来,烫得她心跳飞速,后背滚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卸了力道,贺之盈险些没握住笔。 只见他帮着绘了几笔之后,面前的海棠花已更加妍丽漂亮,可见他的画技超然。 她眼眸一亮,眸中闪烁着几分敬佩之意,“殿下的画功当真出神入化。” 容惟面色淡然地“嗯”了一声,便道自己还有事先走了,若是贺之盈没见到他白皙的耳垂上又爬上绮丽云霞,一定也会误以为他心中毫无波澜- 贺之盈调制的香料不出几日便大功告成,她特地派人寻了个精致的锦盒来装上,但这锦盒始终比不过她自己准备的,不过也只得将就一下,等这阵子事了了,日后她必然会送他更好的东西。 她不禁有些期待下一次碰面,只是容惟来时不定,她只知道他隔一两日便会来一趟,因此这两日她总提着心,连用膳都不能好好用,总是担心下一刻远处就会传来熟悉的马蹄之声。 而被女娘千盼万盼的那人在这日黄昏终于到来,彼时贺之盈正同婢女们将屋里的灯盏点亮。 听到外头的声响,她从屋中探出头来,惊喜道:“殿下来了。” 在对上她明亮的眼眸的那刻,容惟这两日的疲累烟消云散,她仿佛是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院中的温馨让他几乎难以抬脚离开。 他心中涌起一阵阵激荡与眷恋。 “都下去。”他淡声同屋中的婢子道。 贺之盈招呼容惟坐下,将早已准备好的香料拿了出来,如献宝一般,神色欣喜又忐忑。 “殿下,这是我先前答应您的香料。” 容惟接过,打开锦盒轻嗅了嗅。 见他神色满意,贺之盈也放下心来,接着道:“我知道,殿下的恩情不是这一盒香料能回报的。请殿下放心,日后只要您吩咐,我必定会尽力为殿下完成,以偿殿下的大恩大德。” 容惟越听眉头越皱,她的一番话说得敞亮,只是……怎么听着像对他只有感激一般? 紧接着又听少女道:“纵使我日后不在京城了,只要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在所不辞。” 容惟眉头紧锁,终于忍不住问道:“不在京城,你要去哪?” 贺之盈一愣,不明白他怎么会有此一问,“自然是回济江了。这些日子,我的想法也变了很多,索性京城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过殿下放心,我方才所言——” 他冷冷打断道:“没什么留恋的?” 他抬眸对上她的眼睛,神色已是阴晦极了,眸色如化不开的浓墨,翻涌着几丝怒火,“那我呢?” 贺之盈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殿下……” 手中忽地传来一股力道,将她整个人都拉了过去。 她脚步踉跄着往前,尚未反应过来,便坐在了他的腿上,双手还下意识地缠上了他的脖颈。 他扣着她的腰身,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面色不虞极了,这些日子来,贺之盈还未见他如此生气过。 他质问道:“你就不留恋我?” “我……” 她心中慌乱极了,她不敢去想他话中含义,他这是……这是在同她剖明心迹吗? 他语气又温和下来,一双墨黑的眸子紧紧勾着她,诱哄道:“你不舍得走的,对不对?” 贺之盈此刻心中一团乱麻,但似乎……只要她一想日后或许会与他再无干系,心口便泛起一阵酸麻。 或许真如他所言,她不舍得走? 还未等她想明白,面前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庞忽地在眼中放大数倍,已历经人事的她自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下意识地闭起了双眼。 但那湿热之感却迟迟未传来。 她疑惑地睁开双眼,便见他停在她面前几寸,她就这般骤然地撞入了他流转着无限情欲的眼眸之中。 她慌忙地想推开他,此时腰间却是一紧。 迟迟未至的潮热情意在此刻纷至沓来,她的唇瓣被他紧紧含住,口中游入一条湿滑的藤蔓,缠绕着她的舌尖,在她口中搅动着风浪。 也不知是谁先失控的,又或是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仅凭着本能作出反应。 拔步床吱呀响动了许久,方才歇了声响。 床前一地凌乱。 贺之盈刚从惊涛骇浪中缓过神来,被他紧紧锁在怀中喘着气。 上回是中了药,那这回呢?这回他们分明都清醒得很,但还是做了那般亲密的事。 情浓之时,她更是紧紧抱着他的肩不放,不住地主动献上红唇。 而此刻,他们都未着一物,她的心口紧紧贴着他的,甚至能感受到他尚未平复的心跳。 他冷不丁道:“你知道上回我中的是何药吗?” 他兀然提起了上回之事,让贺之盈一时未反应过来。 只听他在她耳边轻语,“是一味叫‘心眠’的药。” 贺之盈茫然地抬起头,“心眠?” 容惟眼中仍带着几分未消散的情欲,“这药只对心动之人有效,越是动心,便越是动情动欲。” 轰—— 眼前仿佛劈开一道闪电,她将他这句话在脑中瞬间转过百遍,愣道:“你……” 他低头在她汗湿的额发上落下怜惜一吻,“或许你那夜才第一次见我,可于我而言,却不是。” 对上她震惊得怔然的眼神,他语气变得更加缱绻,“我早就听闻,济江来了位女娘,调香弄花很是精通。后来在嘉乐处无意闻到了你送她的香,才知此言不假。” 是何时开始的呢?或许是那香所传递出的情境,令他忍不住地好奇,那制香之人,究竟该是怎样的女娘。 直到那日,他在母后宫中用了午膳,母后见他近日政务繁忙,神色疲倦,强留着他在偏殿中小憩。 他午睡醒来后,正欲离开,忽然听到大堂处传来几个女娘的笑谈之声。 其中,就包括她。 他停了脚步,从后方进入大堂,隔着屏风望向那明媚璀璨的小娘子。 彼时,她正在同母后讲述着该如何侍弄荷花,谈到她精通之事,她的姿态更是自信从容,如盛开的海棠一般妍丽灿烂。 他就这样不可自拔地留意上了一个小娘子,甚至还借机偷偷去瞧过她,只为一解心中疑惑,这是他生平头一遭。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可他却如在暗处蛰伏的野兽般紧紧盯着她。 若不是容恂趁他不注意—— 他再度吻了吻她,珍视地将她抱紧,语气郑重:“待将容恂了结,我会为你寻一个新身份,让你当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贺之盈被接二连三而来的冲击击得神思迟顿,她不明白,分明今日只是将香送给他,怎的会到如今这般田地,而现下他竟还同她说想要她做他的太子妃? 但心中却生出了一股莫名却强烈的冲动,让她答应他。 她蓦然在某一瞬意识到,或许她早在无数个烛火摇曳的瞬间,也对他不可抑制地生了情意。 她很清楚,方才她并不是不愿,反而是心甘情愿,难以自拔地同他亲密。 许是见她许久不答,抱着她的那人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几丝紧张地开口:“你不愿意吗?” 贺之盈对上他带着忐忑的双眼,忽的笑开了。 “我愿意。”- 外头日头明亮,正是午时,天地之间寂静下来,只余点点蝉鸣,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唯有紧闭的房门泄出几丝声响。 房内的拔步床响了半晌,骤雨方歇。 海棠花被雨水浇打多时,已弯了花枝,雨珠顺着鲜妍的花瓣滑到院中的青石砖上。 重重帷幔内缠绕着难言的气息。 贺之盈推了推将自己束在怀中的男人的胸膛,声音还带着几分喑哑,似乎还未从暴雨中缓过来。 “你、你怎么……” 这些日子以来,他寻到了容恂贩卖私盐以及勾结节度使的证据,圣上大怒,将容恂发配边疆,此生不得回京,容恂大势已去,容惟登基之事已成定局,他也给她安排了新身份,并定了婚期,只是—— 还有三月才是婚期,若这会子有了…… 她心中担忧。 容惟紧了紧胳膊,将她往怀中又压了几分,怜惜地亲了亲她汗湿的额头,望着她面上绯色,温声道:“我吃了避子药,不会有孕的。” 他身上实在太温暖,如个火炉一般,她不自觉地往他怀中缩去,汲取更多温暖。 揽着她的郎君身躯一顿,面上染上笑意,忍不住低下头来吻住她。 房中又响起声响。 她推拒道:“你……你怎么还来?” 方才已经是第二回了,若是再来一回,她真担心明日约定的出游能否顺利进行。 况且,她膝盖已是有些肿胀了…… 望着面前女娘如桃花花瓣一般娇嫩的容颜,容惟忍不住又亲了亲。 口中不住诱哄道:“之盈,方才你不畅快么?” 说完还不等贺之盈回答,又复低下头去。 贺之盈眼前又模糊起来,混乱中应了声。 窗外忽地又下起了雨。 第73章 容惟视角番外 浮香绕曲岸, 圆影覆华池(注1)。 容惟自小便讨厌荷花。 凤仪宫曾在夏日时养满荷花,但后来,花房养出了更好的荷花时, 第一个送往的却并非凤仪宫了。 这是皇帝的旨意。 但谢越婧似乎丝毫不觉得膈应,在夏日时仍摆满了满宫的荷,也依旧会令那些宫人照料。 容惟无意中撞见谢越婧抱着已逝去的兄长容怡的旧衣暗自难过后,才知道一向从容的母后并不似表面般坚韧。 他知道,他的父母也曾如胶似漆, 两情甚笃。 他也知道, 他的太子之位是皇帝为了补偿皇后有关容怡一事,同时为了压制菡妃, 这就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他想, 世间情感也不过如此, 他人生的前十九年有所求,但求的永远不会是真情。 有不少小娘子都是为了他的权势才对他示好,其中自然也包括贺之盈。 初次见她, 她带着明媚的笑意, 一双杏眼含着盈盈秋水, 撞入他的眼中。 她望着他的眼神中满是惊艳之色,仿佛见到了什么宝贝一般。 也是,济江这种地方, 他即便是借着宋元熙的身份, 也能令她视如珍宝。 果不其然, 她当下就借着领他去院子的机会, 对他关怀备至。 不过是个花瓶美人。 因此, 她送来的安神香,他望都不望一眼便令长风随便收起来。 一个满脑子尽是攀附权势的女娘, 能调出怎样好的香?虽然之后的事证明,是他失算了。 嗯,不过她泡制的花茶尚可,勉强能入口吧。 到了傍晚,她又开始弹琴扰人。 果真是比他妹妹嘉乐还要聒噪——虽然那琴音确实尚能入耳,但她的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不过是将军之子,便能令她使出这样多的手段,那若是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不是恨不得将整副身家都掏出来? 他无心同这便宜表妹过多纠缠。可看着她暗自生气,又要强撑着扮笑时,他又莫名觉得有几分有趣,毕竟他来济江之后每日都忙着查那私盐一案,偶尔逗逗她,也算劳逸结合了不是? 可令他颇感几分意外的是,她倒还有几分善心,那日他看得分明,那些个世家子弟,压根不想同一个县令之女扯上任何干系,可她却径直跳进了池中。 她不是很是看重外在的吗?哪日出门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她那个不知道是叫紫锦还是霜云的婢女来求助,想借件披风。 容惟本想拒绝,不过看在她为人倒有几分善心的份上,便帮她一把吧,索性他带着也无用。 可被她救下的女娘只是想借落水一事逼婚,甚至迁怒于她。那女娘所作所为,他倒不觉意外,毕竟宫中这样的事可不少。不过嘛,他本以为这花瓶表妹听了那些话定然是要伤神的。 可他再次失算了,她竟然同他说不想浪费精力在无用之人身上。 他暗自生出几分赞许,倒是个有脑子的——若她能够安分些便更好了。 那日在徐蓬与庆生辰的画舫之上,那些黑衣人忽地冒了出来,虽与众人缠斗,可他心中如明镜一般,那些人分明就是冲他来的。 人手太多,他逐渐有些不敌,正盘算着要不要暴露带来济江的暗卫时—— 眼前一黑。 这便宜表妹的香可真厉害,连带着将他也迷晕了。 但他睁眼时,却撞进了一双满含担忧的眼睛,她一向面若桃花,红粉菲菲,那时面色却有些苍白。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袖已被染红。 他讶异不已,她竟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救他? 而后她更是将那保命的香给了他,强忍着臂上的伤痛说她相信他不会丢下她不理。 当她失血过多晕在他怀里时,容惟更是第一次开始怀疑,这个小娘子,是否真的是为了权势才对他这般好,一个人可以为了权势连命都不要吗?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对他生了真情? 她之后想借着这份恩情要他娶她,诚然,他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他现下还不打算娶妻。思来想去,还是陪她逛逛灯会吧,他可不想看她哭哭啼啼的样子。 算起来,他先前还真未这般正式地逛过灯会——如果腰间那装着芙蓉膏的圆圆的小药罐没有一直在发烫,时刻提醒着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专程修书给妹妹嘉乐,拿其他珍宝做交换,讨要这他从前看不上眼的膏药。 或许是为了回报她的恩情吧,毕竟她确实于他有恩。她那般怕留疤,他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又有何妨?更何况,那徐蓬与送的祛疤膏,哪有他送的好用? 不过那膏药到最后也没送出去,那便宜表妹似乎因为他没陪她放灯一事不开心了,还说让他先走。 他对她只有报恩之心,放那灯又算怎么回事?岂不是默许着某些事?他自然是不肯放的。 但见她伤怀,又赌气地让他离开,他莫名地有些恼怒,他不知在恼些什么,或许是在恼她的半途而废吧。 灯会后,杨标来了济江。杨标是容恂的心腹,培养多年的得力助手,他自然不会放过活捉他的机会。 于是他顺势令他们以为他的人马借被迷晕,放松警惕之下果真让他套出了不少话,事情到此进展得十分顺利。 但变故出现了,贺之盈竟出现在了徐家的庄子之外。 他也是这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便是那香铺的幕后主家。 看来他果然看错人了,她可不是什么花瓶美人,分明是朵带刺的玫瑰。 她的出现打乱了全局,杨标等人急着要动手,还差点暴露了他的身份——还好他力挽狂澜,好险。 危急之时,她竟又掏出了那香,还做了不少改良——起码不会令他也跟着一同被迷晕了,这小娘子果真有几分聪慧。 他这回能够确定了,她定然是图他这个人,才会又一次的舍身救他。 当时的容惟心想,她都救他两次了,而且她想要的从始至终不过是嫁给他罢了。算了,索性她为人也不坏,他也从未动过娶旁的女子的心思,答应她便答应了吧,娶她也不算难事。 但那夜,他出奇地彻夜未眠,或许是他觉得从今以后他也是有了家室之人,人生踏入了世俗认可的传统意义上的另一阶段?或许是吧。 可惜她那样喜欢他,他却不能回报她情意,他本就是为了报恩才娶她的。 直到他看到那张字条—— 不求真情? 他恼怒之下,竟忽视了“顺利渡劫”这四个字,当时他望着那张红纸,满心尽是怒火。 她真的喜欢他?还是只是为了他的权势? 他头一回失了态,对她冷言讽刺。 可见到她哭着离开的模样,他心中又莫名地一揪。 他关在房中想了很久,终于为这几日的反常失态找到了缘由。 他喜欢上她了。 他生平头一遭对一个小娘子动了心,可他原以为他这一世都不会娶妻的,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甚至有种预感—— 他只会对她动心。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贺之盈不仅顶顶聪慧,还调得一手好香,泡的花茶也甚是合他的胃口,他会喜欢她倒一点也不出奇。 但她这回好似很生气,连着好几日都没再找过他。 不过没关系,索性后头是要成婚过一辈子的,来日方长,她的气也会渐渐消了的。 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心神不宁了好几日,在听到她被困在山上的时候,浑身血液才急躁地活了过来。 她可真是胆大,竟敢一个人去山上采香料? 容惟只感觉他从未如此焦灼过,明明寒雨冰凉地扑了他一身,但他却感觉胸腔都要被燎起来了。 所有的燥火,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尽数熄灭。 她受了伤。 她臂上的伤尚反反复复的,这又受了脚伤,怎的身子这般弱?看来他回京之后,得让人给她好好补补身子才是,反正他库房堆满了各类补药,她嫁入东宫后自然是要每日都进补的。 他这么想着,眼前的少女似乎还在意着他前几日的话,还说要与他退亲? 那瞬间,他只感觉见到她后心中所有的沸腾都尽数冷却下来,几丝酸胀在心底悄然萌发,令他整个胸腔都酸痛不已。 他分明都愿意将她想要的权势给她,她怎么会想退婚,又怎么可以退婚? 她说他是被她强迫的。 容惟觉得有些好笑,还没有谁能够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 罢了,他知道或许是他高看她了,她现在并没有那般喜欢他。但这些都不重要,来日方长。容惟相信,她迟早有一日会幡然醒悟,知晓他有多值得她喜欢。 他告诉她,他只要她真心对他,她答应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一向有自己的规划,不过这是头一回,他将一个小娘子放入他的规划中。 他盘算着回了京后,便让皇帝赐婚。反正皇帝素来忌惮他,见他要娶一个四品知府之女,怕是立即便能答应下旨,巴不得他们明日就成婚,少得夜长梦多。 不过,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明明他是有正当缘由,可他心中却生出了几分退缩感。 那夜他将她灌醉,借机问了她的想法。 罢了,她到京城若是恼了,他便想办法哄哄她,她那般聪颖,一定能够理解他当时的难言之隐。 她的嘴唇很软,他忍不住又亲了亲,才恋恋不舍将人送了回去。 与她分别的几日,他本以为会过得很快,毕竟不过十几日,她便要来京城做他的太子妃了。但许是有了这个预想,他一日日竟过得焦灼起来。 他想了想,他从未等过人,头一回这般也正常。 许是为了给他个惊喜,她竟未告诉他她提前上京一事。 幸好,他那日赴宴了,幸好,母后派人告诉他了,否则他是不是还要再等下去? 见她出了宴厅,他也不管不顾、心急如焚地跟了出去,只因为好几日他都未曾好好抱抱她了。 心跳得飞快,在心跳轰鸣声中他才意识到,他对她的喜欢早就不只停留在分毫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却让他颇感意外,她却铁了心地要与他退亲,比上回在山洞之时还要坚定。 甚至还有些……怕他? 不仅如此,她还一口一个“殿下”,一声声如沉沉碾在他心上一般,还说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他觉得讽刺极了,难道她在济江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吗? 他才不会信,而且她也只能嫁给他! 在他严词拒绝之后,她居然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要带人回济江。 他头一回尝到了情之酸涩。 他不明白,为何宋元熙可以,他就不可以?她喜欢权势,他愿意让她做太子妃,享尽无限荣光,为什么又要逃呢? 将她囚在东宫的那一日,他的心终于定了几分,只要耳边能够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他便出奇的心安。 他也终于理解,何为陪伴,为何那些人总心心念念着娶妻,若是每日醒来能够见到她窝在怀中,他便会觉得今日是有意义的。 第二日,母后亲自来东宫要他放了她。 他本是铁了心不肯放人的,即便是母后亲自来,即便是他要像小时般被罚,他也不会退缩。 谁都不能让他放了她! 但母后的一句话让他心中开始动摇。 若是他同她坦诚,令她放下心中顾虑,她会不会像在济江之时那样对他? 他头一次主动追一个小娘子,只为令她回心转意,他有时也后悔得很,若是他当初对她再好些,今日她会不会就会更轻易些接受她? 可越接触,他便越发现,她不是对他无情,而是有着什么难言之隐。 那日他为她挡剑,她眼中的焦灼,下意识地称呼他小字,这些都不会是危急之下装出来的,而是她的本能反应。 究竟是什么让她宁可压着心中情意,也要执拗着不肯嫁给他? 她为何不想想,她是他的妻子,有什么事他自然会护着她,挡在她面前,想方设法地为她解决? 容恂手段一向下作,可这回他却有些感谢他,若不是他,他又怎么能知道,贺之盈这么喜欢他?只消一眼,她的理智便无法压抑“心眠”的药性。 在他的半逼半哄之下,她也承认了对他的情意。 那一刻,他激动得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也觉得好笑,他对任何事一向能够冷静下来,可唯独对她却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她只要有任何波动,他便会随她而或喜或悲。 可她却依旧不肯嫁给他。 幸好他当初为她设了个陷阱,他不禁暗叹起自己的先见之明。 可她说出的话,却让他心中震然得几乎说不出话。 又是容恂! 她往日的一切反常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容恂竟敢这般对她! 震惊的浪涛过后,他强令着自己保持冷静,顺着她的回忆抓出了错漏,其实他也不敢完全肯定是不是真是他下的手。 但无论如何,他今生是不会放了她的,她只能嫁给他。 不过他没想到,还未等他查出什么,容恂那头就坐不住了,果真是个不中用的。 他心中欢喜极了,并不是为了容恂慌不择路之下选择逼宫,让他根除了他的势力,而是在于—— 贺之盈终于放下了心结。 在三个月前,若是有人告诉他,他日后会为了一个小娘子甘愿奉上所有,只为让她回心转意,他必定是要气得立刻命长云将那人了结的。 那时的他,只是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贺之盈- 六月酷暑,他每日夜间搂着她,她总嫌他体热,他气不过,索性让长风安置了许多冰鉴在东宫中。 他压着心底的不悦问她,“这般可以了吧?” 她笑着窝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而熟悉的姿势,又再他唇上亲了亲,撒着娇唤他小字。 所有的不悦、恼意、心烦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想,他的心绪怕是要被她一直牵着走了。 他开始盼望着冬日的到来,因为一到冬日,不必他主动搂过,贺之盈便会自发地紧紧抱着他安寝。 他知道她怕冷,在东宫中燃了上好的红罗炭,日夜燃着不歇,但她依旧会主动地紧紧贴着他。 在从前,容惟对于四季无甚感觉,如同日月交替一般,不过是世间运转的规律,可在此刻,他却恨不得一年四季都是冬日。 还有,她怕冷却甚是喜欢雪,即便在雪地中行走艰难,也要闹着去赏梅。 罢了,他舍不得她摔着,便背背她吧。 反正要背一辈子的,也不差这一回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