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难养》
1. 初相识
京城的大门岌岌可危。
烽火烧天,羽檄急急递入天子庙堂。城门将破,旌旗上沾满了胡人的鲜血,却执拗地屹立。胡军一轮攻势结束,朝城头扔下几百具尸首退了下去。
积雪盈尺,粮线被彻底断绝,战士们捡起随处可见的尸首充饥。
一群人围着一堆一堆的火把,伤兵们的痛苦呻吟声萦绕在耳边,悲惨凄绝。气氛肃静得发指。
一位小战士最先沉不住气,站起来一通大喊:“别叫了!别叫了!”薄薄的白霜黏在他的铁甲上。他眼眶通红,因寒冷而红肿的手紧紧攒成拳。
他身旁的士兵连忙站起来拉他,另一士兵也被激怒,隔得远远地冲他吼起来,说的是官话却带有浓浓的西南口音。
明晃晃的火堆照亮了他愤怒的脸,光影摇曳。
小战士虽然听不大懂他骂了句什么,但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当即要冲上去一决高下。
有人阻拦,也有人加入混战,所有人一同闹将起来,像是要把积压多天的压抑情绪一下子释放,场面混乱。
靠在火堆旁的老兵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一幕,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大靳啊!”涕泪横流,在暗夜里发着光。
怒骂声和呻吟声不死不休地传来,沈逸拿起一火把往混乱的人群中扔去:“都什么时候了!只会闹!”为了避开火把,人们这才散开。
见主帅发火,一时间无人敢有动作。
沈逸深吸一口气:“积怨深久,那也是对敌人的,我们不可自乱阵脚。”
有人咬牙切齿:“该死的胡人……”
“一直俯首称臣的若羌国突然造反,还打到京城门口来了,真是奇耻大辱!”
“若羌那个小质子不是还在皇宫?他凭什么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
“该死的小胡虏,现在还缩在皇宫不敢出来!”
这句话明显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怒火,霎时间各种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沈逸看着那些人戾气深重,却也没有再阻拦,起码大家团结起来了,士气被点燃了。
宫墙门口,无法参与战争的普通民众围在一起,要求皇族将那“蛮族奸贼”交出来以平民愤。
多日战争带来的苦难使得这些人的愤怒远远超于恐惧。他们此刻缺衣少食,有的还性命垂危,却还是坚持吊着一口气,要为死去的亲朋讨一个说法。
大军压境时,那岌岌可危的皇权似乎也不足为惧。
民众的怒火恨不得越过宫墙烧死那些无动于衷的掌权者。然而皇宫之内,仅为一墙之隔,却是另一番情景。
大片大片的银白色代替绿叶留在枝桠上,掩盖住了冬季原本有的荒芜。暖橘色的曙暮光从树影的缝隙里钻过,斜斜地打在宫墙上。
一群半大孩子的嬉笑声远远传来,都还没过变声期,那声音格外粗犷,打破了冬日的寂静。
“传球传球,这边!”
“诶!又叫他抢了先。”
“呼”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极速飞过,闪着重影,分毫不差地正中球门。
将东西踢进球门的少年小跑着过去,捡起来带在自己头上——那是一顶冠帽。那少年莞尔而笑:“我赢了。”
这少年穿着紫黑色的长袍,胸前处用金线绣着一平安结,并无多余的装饰,只有腰间带着一枚墨绿色的玉佩,被光照得晶亮明润。头上的冠帽沾了不少雪和脏污,他浑不在意地拍了拍。正是让民众义愤填膺的对象——段秋平
太子宋荣一身金衣华服,冲他扬了扬下巴,盛气凌人地睥睨他一眼,只见段秋平金质玉相,此刻长身玉立,谈噱自若,倒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踟蹰和恭谨,不禁握了握拳,抬手便要夺他的冠帽:“不行,再来一局!”
段秋平闪身躲过,心有余悸地捂着帽子:“你怎么自食其言。”宋荣眼珠往下移,蓦然扑向他腰间的玉佩,等紫衣少年缓过神来的时候,那枚玉佩已经在别人手上了。
众人围着那枚玉佩,对着光照:“嘿,还真是个好东西。”
段秋平怒目圆瞪,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陡然扑向宋荣:“还给我!”
众人吓了一跳,闪身躲开,叫他扑了个空。宋荣指着他怒骂:“段秋平,你算什么东西,也能得到这玩意,莫不是去哪里偷来的!”
段秋平踉跄了一下连忙站稳身体,下半身微微发颤,猛然发了狠踢向宋荣。周围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太子当心!”
宋荣却已经躲不开了,两人距离极近,他眼睁睁看着那条腿朝自己逼近,而他只能愣愣站在原地,下意识闭上眼。
谁知那带着阵风的一脚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宋荣恍恍惚惚睁开眼,只见段秋平早就收了腿,劈手就要夺他手中的玉佩,宋荣兔起鹘落,一个闪身将玉佩丢到了旁人手中。
段秋平恼羞成怒,紧紧捏住宋荣的领口,手指微微发白,止不住地颤抖。
宋荣丝毫不惧,反而用盯着段秋平泛红的眼角,似是挑衅地歪嘴笑笑:“要动手啊?”
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像得了指令一般将二人团团围住。
“你现在就是条过街老鼠。”
“若羌的兵都逼到京城了,你怎么还活着。”
“你父皇这个时候出兵,真不管你死活啊。”
段秋平骑虎难下,却还是松了手,缓缓后退半步,只是视线一直没能从宋荣身上移开,阴鸷酷烈。
宋荣从没见过他这样子,心中隐隐泛出些疑虑。
只是那眼神并未持续很久,段秋平很快调整了面色,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眼神温润,垂在身侧的手暗暗将拳头握得更紧,拳头被冻得通红,微微的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宋荣几不可查地皱皱眉,没人能一边紧握着拳头一边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
这时候,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毫无顾忌的哄堂大笑。
紧接着从人群中站出一人来,他穿着青绿色的衣袍,手里拿的正是宋荣刚丢过来的玉佩——此人是淑妃疼爱的小皇子宋渡:“段秋平,今日你从我膝下过,这玉佩便还给你。”说着便摆好姿势,指了指自己的膝下,眼神戏谑。
段秋平盯着宋渡手中的玉佩,故作轻松地嬉笑道:“别开玩笑了。”对面的人脚一跺,将玉佩高高举起,作势就要扔:“谁跟你开玩笑了!不知好歹的东西。”
段秋平连忙举着双手制止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宋渡还在步步紧逼。他指着自己膝下逼问:“你钻不钻?不钻就戴着你头上的脏帽滚回自己的国。”
宋荣往后退了半步,将嘴一抿,噤声不言,余光若有若无地溜向段秋平。
段秋平上前一步,看着握在他人手里的玉佩,渐渐低下了头。耳边依旧充斥嚣张跋扈的声音,他只能勉强正住身形,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这玉佩…是他作为皇室贵族唯一的象征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它都是他尊严的最后一段支柱。
他是若羌国的皇子,自小苦读诗书,攻六艺,样样比皇兄们强,可父皇却从来没给他一点好脸色。宫里都是看人下菜,作为六宫中最不受宠的小皇子,没少被蹉跎。
恨吗?他当然是恨的,要不是父皇太过明显的偏心,他也不会时刻被践踏。
可是有一次,寒冬腊月里,不知哪个奴才将他的冬衣尽数藏起来,又收起了炭火。他怎么哭闹都没人理,只觉得天旋地转,如坠冰窟。
再次醒来时,他首先看见了父皇惊惧的脸,然后是乌泱泱一片趴在地上的奴才。他看着父皇嘴唇一张一合,也分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好虚弱地摇摇头。
父皇看着他,沉吟许久,最终从衣兜里拿出这枚玉佩,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将玉佩轻轻放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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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他只感觉到父皇温热的手心轻轻环着自己的手腕,像是慈父对幼子的关怀,忽然间泪眼婆娑。
他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佩,像是要以此控制住汹涌而出的情绪。父皇关切的眼神看着他:“此物保你平安,望吾儿…天地同寿。”
肉体凡胎而已,怎么可能天地同寿呢?可是看着父皇坚定的眼睛,手腕的余温仿佛还未散去,他也不忍心说些扫兴的话,只轻轻点点头,生怕动作太大,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温馨。
就为这一件事,他原谅了此前此后所受的所有不公,即使父皇毫不犹豫地将他送到周国为质,即使父皇在他为质期间公然挑起战争,即使他已经是若羌的弃子,他毫无怨言。
他在异国的土地上,无数次抱着玉佩入睡,贪婪地汲取着人生中仅有一次的关怀。
可是现在,这枚玉佩被握在别人手上,惶恐和空虚感潮水般涌上来,一如多年前那个只穿单衣的冬夜。
众人沉浸在欢乐中,丝毫未注意到远处有两人正缓缓靠近。
男子年过半百,须髯如戟,丝毫不见岁月蹉跎的痕迹。身上披着云锦制的长袍,辅以金线密织,尽显天家富贵。
段秋平微微仰头,看见了男子身边稚气未脱的女孩,走起路来盈盈纤纤,形态端丽。容光初绽却未尽发,初春的惠兰一般含蓄娇憨,此刻正微微伸着脖子打量着人群聚集处。
女孩对上段秋平的目光,隔着空旷的雪地,二人视线交错,她看见那眼神里是近乎恳求的殷切。他是谁?他恳求什么呢?希望自己救他于难堪的处境吗?女孩怔愣着,她却不敢贸然行动,只怕会引起父皇的反感。皇权之下的亲情总不像寻常人家那么纯粹。
此时旁边传来“咔擦”一声,一大片残雪从高处落下,紧接着一段残败的枝桠从树梢落下——终究不堪霜雪的重负了。
女孩回过神来,抿抿唇,终究扯了扯身边男人的衣袖:“父皇……”朝着段秋平这边示意着,想借天威来终结这场闹剧。
哪知皇帝对此不置一词,反而带着女孩靠近了些,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段秋平的反应,他漠然的视线扫过段秋平的冠帽,上面雪污仍在。
正在兴头上的众人显然未察觉到身后的变故,他们盛气凌人,不知收敛。
段秋平眼见女孩示意着自己这边,原来竟是提醒皇帝走近些看笑话吗?心中冷笑,面上的温雅险些维持不住。
他死死咬着下嘴唇,控制着不让自己情绪失控,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说话算话。”
宋渡被他眼神一激,一股邪火从心中起,正要发作,却又见段秋平缓缓下蹲,作出幼儿学走路前的匍匐爬行姿势。
他得意地一笑,双腿大开,眼睁睁看着段秋平从自己膝下钻过。
看热闹的众人将二人围在中间,哇哇怪叫着,哄闹着起哄。只有宋荣远远站在人群外,神色自若。
膝行肘步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待段秋平爬过那人膝下,十指深深陷入雪地里,柔软而冰冷的雪包裹着他大部分的手掌,他却只感觉到浑身发热。
皇权之下,这些人自觉矜贵,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吗?他百般妥协,甘愿当一个乖顺的玩物,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一条命。他全部的生活早已被仇恨驱使着,他迟早要还回来。
他缓缓爬过那人膝下,回头一看,雪地里是一条不长不短的痕迹,见证了他的屈辱。准备站起来时,却被宋渡一把按住,笑着跨坐在他背上,正要说些什么,抬眼对上皇帝的目光,不知站在这看了多久。
宋渡战战兢兢地起身,端端正正立在一旁,行了个标准的宫礼。段秋平这才找到间隙爬起来,将身子伏得低低地行了个礼。
皇帝负手而立,没有看宋渡一眼,只是转向太子:“少玩些不该玩的。”
宋荣冷汗涔涔,只得讪讪点着头。
2. 异梦
皇帝的视线落到段秋平身上,冲他淡淡点了一点头。看着眼前这个乖顺异常的男孩,他其实也是满意的。
他抵住压力,不顾民心,硬要保段秋平一条命,其实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此时就算杀了段秋平,虽出恶气,不免落下欺凌弱小之名。
留着他,日后跟若羌谈判也多一个筹码。若城门真的被破,谈判无果,那时候再杀他不迟。
皇帝身边的女孩见状,一把夺过宋渡手中的玉佩,交还给了段秋平,愤愤不平地看着自己兄长,无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段秋平低着头接过玉佩,那些无声地眼神交流他自是没有察觉到。
异样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他不敢抬头再与她对上视线,却在心中默默嘲讽,这女孩好生厉害,见皇帝不悦就作出此举来回应,惯会见风使舵,好一个马后炮。
感受到一双手覆上自己肩膀,段秋平迅速收敛心神,抬起头时又是一副恭顺的模样。瞥见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内心鄙夷,匆匆行礼跪安。
下过雪后的傍晚也是天光大亮的样子,天和地的白色融合在一起,一直绵延到宫墙边,段秋平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场纯白色的盛宴里。
他何尝不知道皇帝未说出口的话,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的宽慰,他听了就不适。
这场闹剧,对王公贵族来说只是一场恶作剧的游戏,而对于皇帝来说这却是场服从度的观测,但凡他段秋平做出一点反抗的行为,不知道那天就会不明不白地身首异处。
天潢贵胄,帝王心术而已,他见惯了。
鬼使神差地,段秋平的脚步停留在那段被雪压断的枝桠旁边,他俯身捡起,脑海里闪过那女孩的脸。他眼意心期,她却只存了看热闹的心思。
当朝的小公主,宋音之啊……
不知哪座宫室响起了歌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悠悠荡荡,如遇间关莺语。深宫中的女人寂寞,孤枕难眠,夜晚就显得格外漫长。宋音之和衣躺在床上,神思也随着曲调游弋。
这些女人们的家族,哪一个不是钟鸣鼎食,其中也不乏公子王孙,她们拜别家族,远离故土,只为迎接无数忧思难断的夜晚。
那自己呢?作为一国公主,哪天也要迎来自己的命运,在异国他乡的深宫中度过余生,这便是她的命运吗?真令人绝望。
宋音之兴致缺缺,不一会儿就开始神思倦怠,昏沉欲眠。
恍恍惚惚间,她只觉得身体飘飘然,像浮在水面之上,浑身又传来撕扯的裂感,却不觉得疼痛。她只觉得魂魄荡荡悠悠离体,飘向无明处。
风驰电掣间,无数陌生的场景呼啸而过,震得她脑仁疼。再次睁眼时,一大片银白色的钢体印入眼帘,不知名的油味混着冷冽的空气涌入鼻腔,她不禁皱皱眉。
四周都是透明琉璃制成的小门,通向各个仓口。她就站在正中央,面前是一顶巨大的团状物,她伸手触摸,却异常坚硬,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还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不安起来,本能地感觉到,这些东西不属于她的时代。
令人不安的轰鸣声停止时,她才豁然觉得耳边一片清明。眼前一个男人隔着琉璃制的片状物看向她,面容清癯,形态瘦削,穿着一身穿白色的长袍,却有种独特的清逸气质。他缓缓开口:“若真如你所说,此行避无可避。”
她感觉到自己的右手举起,掌心向下对准自己太阳穴,身上传来钢体碰撞的声音。
她缓步走向那团状物内一小仓,鬼使神差地躺了进去。男人还低头在操作着什么,他按下一按钮,不紧不慢地说道:“自时光机器研制以来,人类逐渐意识到时间不是流动的概念,它们是共存的,所以你的任务成功与否,我们这边会立刻收到反馈。”
“一轮又一轮的牺牲之后,你是最后的希望。”
宋音之屈身躺入仓内的小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机器启动的时候,轰鸣声渐渐大了,她觉得天旋地转。
她听见自己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像来自遥远的时空末端,又像是在自己耳边。失去意识前,男人的声音穿过重重喧嚣,深重地打在她耳膜上:“全在你身上了。”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被什么东西牵动着,所有的动作全都来自于意识之外的某个东西。
她并不能听懂那个男人的话,心中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是酸涩的、哀痛的。
再次睁开眼时,她站在城墙之巅,耳边充斥着绵延不绝的号角声,宫墙之外喊杀声震天。
阴雨绵绵,长风万里,冲不散熏天的血腥气。黑云压低了天,远处的红霞破云而出,但那是在很远的远方。
宋音之第一次体会到事情在眼前失控的感觉,可是她没有悲痛,没有绝望,只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
视线尽头,暮光将逝之际,有一个策马奔腾的身影急急赶来,铁甲反射着残阳的余晖。
她忽然热泪盈眶。想要看清那人的样貌时,失重感忽然袭来,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确保即将被废墟压垮的身体不会太狼狈。
出乎意料的是,迎接她的并不是难以言喻的钝痛,而是刺骨的寒凉。
环境的突然转变让宋音之不知所措,她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一个人缓步登上神坛,背影端丽逎劲,披一身长袍,看起来像由大量金线与彩线交织而成。
不是她印象中父皇的那件龙袍,这件她从未见过,更显华贵鲜妍。
帝座高悬,她看着他走向权顷四海的那个位置,缓缓转过身。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朝贺声。白日高悬,她看不见他的脸。
身体逐渐醒转,宋音之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梦里,她从未如此抗拒过苏醒,为什么……她那么想看清楚那张脸?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宋音之蜷缩着手指,抓到了柔软细腻的被褥。睁开眼,只看见琼楼玉宇,寒梅冉冉。她暗自松了口气。
只是……这场看似荒诞不经的梦,似乎在指引着她什么。那个从残阳光影中越出的身影,他带领无数悍匪染指宫墙,最终黄袍加身。他……是谁?
宋音之越想越头大,索性挥了挥手,唤来丫鬟南乔为自己梳妆。
少傅已早早地等在门口了———城门楼的战事再紧张,也耽误不了宫里的日常事宜。
宋音之抱着一本《诗经》,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暗自抱怨父皇的严苛,真羡慕宋渡那个小蹄子整天没人管,还有个和气好说话的母亲。不像她和长兄宋荣,日日都是诗书礼,居然一天也没多少闲时。
不过抱怨也没用,只得强忍心下不甘跟着太傅一字一句念叨:“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
“昊天有成命,昭昭上天有指令……”太傅一字一句地解读着,宋音之却只注意到他说话间震动的胡须,稀稀疏疏,像马尾最末端的一点毛。
“老师,上天会给每个人都安排天命吗?”
太傅愣了一愣,略想了想道:“……殚精竭虑保天命,成事在人。”
保天命吗……什么是她的天命呢?她久处宫中,多见美娇娥被蹉跎得麻木。一开始是心驰神往,希冀仰瞻真龙之资;结局却是郁郁而终,此生不得善终。
红颜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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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迎接这样的命运。成事在人吗?如果昊天有成命,请给她指引,不要责怪她妄自臆测天机。
与此同时,当日的大朝会上。
大靳的皇帝凤表龙姿,端坐上位,尽显天朝之威。可是他眉目含愁,心绪不宁:“胡虏打到我京城门口了,使得民生不安啊。”
老实说,此刻战况危急,早已不单单是“民生不安”的问题。皇帝在这种时候强作镇定,没有丝毫怒意,一则是为了安抚臣心,二则……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暗示臣民,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不到万不得已,“迁都”一词最好慎言,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受此辱。
大臣们洞若观火,一时之间也没人敢站出来说话。
气氛沉闷起来,皇帝耐心告罄,皱着眉头,眼看就要开口斥责,户部李尚书向前走一步:“陛下不必破釜沉舟,若愿民生稍安,可使……可使……本朝公主出面安抚,既能显我天朝气度,又可不必大费周章而息事宁人。”
他算是老臣,就连皇帝也对他颇为尊重。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细碎的低语。李尚书的意思很明显,若送公主和亲,不仅缓解战事紧张,可拖出更多的时间等待援军,又不用承担迁都的耻辱。
细细想来,倒不失为一个绝妙的缓兵之计。皇帝面色稍稍缓和,态度似有松动。
李尚书见状,正欲乘胜追击,却见侍郎李顾往旁边站出一步,逼近自己:“陛下,此计不可!”
话音刚落,众臣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发言人。倒不是说李顾的此话有多出人意料,只是大家都没想到朝堂之上也能观看父子相争的戏码。
看热闹的时候,人们总有很多话说。若不是顾忌朝纲,恐怕这些人能就着这场戏将各类小食吃个半饱。
就连皇帝也是饶有兴致:“哦?爱卿细述。”
“此法过于保守,不仅无法安抚民心,反倒失我天朝之威,到时候胡人反而会变本加厉。”
听着此话也甚是在理,皇帝瞬时有些为难。帝王之术,最难就在驾驭人心。此法一出,胡人到底是当天朝大度,还是认为大靳放低姿态,苟安一时,谁也说不准。
李侍郎的脸红了又白,这样当众被亲儿子拂了面子属实难堪,当即反驳起来。李顾也是个倔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嘴仗打得有来有回,一场下来看得人酣畅淋漓。
皇帝本就坐立难安,被他们这么一吵,更觉得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乱跳,只得大声喝止起来。
气氛又僵持下来,眼看皇帝面色又沉了下来,在场众人也在暗暗滴汗。这时,立于后方的钦天监一摆手,弓着身子站出来:“陛下,臣窃以为,此计不可行。”
“陛下可还记得,公主出生那日,其生母曾言,梦中见一神兽,九尾、四耳、其目生于脊背。臣前日翻阅古籍,才知此乃上古神兽猼訑,从来被视为祥瑞之兆。又夜观天象,见公主天命不凡,若陛下轻易将公主让于他国,相当于是将国运拱手送人啊。”
如今这局面,还谈何国运呢?此言一出,众大臣纷纷窃语。虽然对钦天监的话多有质疑,但此言明显给了众人一记定心丸,也许留住公主,事情总会出现转机,所有人也许就不必承担破国的痛楚。
陛下一听,也是心下惊诧:“当年是有这么个说法没错,不过朕见公主生母气息奄奄,总以为那是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并未放在心上。”
钦天监点点头:“那就是了。陛下圣明之君,敬天爱人,自然也知顺天命。”
皇帝心下疑惑,思来想去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公主天命所归,在何处?”
3. 城破
御前的人嘴严,将前朝各项大事瞒得水泄不通。然而架不住宫里日子单调,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总能精准传进后宫,为人津津乐道。
很快公主身为天命之神的传闻普及宫闱。“国运”一说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大家都很重视。
处于话题中心的宋音之在还在府里与兄长宋荣下棋。四下安静,一点灯火摇摇曳曳。这个氛围下,人们很容易将不便说的事拿到明面上来。
宋荣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棋子,细碎的光透进黑棋里,幽绿幽绿的,温润如玉:“最近宫里很多有关你的传言啊。”
闻言,宋音之迅速落下一子:“流言而已。”
宋荣点点头,没说什么:“你能这样想最好。”他本意是想解一时风波,抓住了皇帝畏天敬神这一特点,保他这个天真的小妹妹一时平安。
却不想朝会上一句话,传到宫内就愈演愈烈,悠悠众口如洪水猛兽,不可收拾。
又恰逢多事之秋,再传下去,哪天被人揪出他个欺君之罪,也不是不可能。真是……山雨欲来啊。
其实这些传流言的人,只管嘴巴一张一合,图一乐而已。奈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宋音之这几天并未因为流言而恐慌,反之还非常亢奋。她像在迷雾中穿行的人突然看到了灯,她看到了这条很多人走过的路,她不会再踏上去。
代揣天意,自安己分。昊天之下,她自己的路在哪里?
“你输了,心不在焉的。”闻言,宋音之恍然之中回过神,怔怔地看着棋局。
宋荣见状站起身:“不早了……我先回去。”
送走兄长后,宋音之心下难捱,胡乱在池边走着。见前方一少年穿个白色短褂子,身影皎皎。冬日里大家都穿得臃肿,他倒是新柳一般的清秀端丽。见她迎来,冉冉一点头,笑容温厚。
宋音之看得愣神,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迥异的感觉,沉沉地压在胸口。她喘了几口气,连忙拉拉身边南乔的袖子:“这是谁家的小书生?”
“若羌国来的小质子,殿下见过的。”宋音之歪歪头,总算想起了那段并不算愉快的记忆,站在原地思忖了一阵,却见那质子抬脚就要避开她,宋音之又不甘心地唤他两声,前头的人似是没听见,暗戳戳加快了步子。
宋音之快步走到他跟前,含着笑问:“公子是恶我还是识不得我,何苦避如蛇蝎?”段秋平一愣,随即恭恭敬敬地见了礼,也垂着眼笑:“自然识得殿下,不过彼此见面忆起的尽是些愁云惨雾,彼此难堪而已。”
宋音之一听,知道他为当日之事耿耿于怀,待要解释什么,又不好说的。正是踌躇之际,忽然听见尖锐的哨声,紧随其后的是黑烟滚滚烧天,大有遮云蔽日之势,把宋音之唬得呆住了。
段秋平面色也没有什么波澜,顺着哨声回身看了看,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烽火通神京——城,破了。”
他那一笑使一口白牙若影若现,宋音之怔怔地盯着他,恍惚觉得那是某种凶狠的兽类受困时露出了獠牙。青天白日之下人畜无害,却会在无人时磨利自己的爪牙。
“段秋平!”二人闻声齐齐朝一个方向看去,却见本该回到东宫的宋荣不知何时折返回来,眦目欲裂,正急急朝二人这边赶来,他身后的天际,黑烟冲城起,随风自飘扬。
宋荣一把攒住段秋平的手腕:“叫我好找,跟我走!”段秋平也不挣扎,垂着眉眼任由他拉了一个踉跄,却在身形不稳的一霎抬了头,嘴角的笑容还未收起,就这么直直撞进了宋音之眼里。
如果段秋平是猛兽,那也是开了智的凶兽。极其会隐藏自己,面对猎物时不是露出锋芒毕露的獠牙,而是放出极具欺骗性的诱饵。
宋音之感到不安,她既防备,又牵挂。她说她要跟上去。
宋荣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添什么乱?回去。”二人步子大,宋音之只得一路小跑着跟上去,嘴里还急急为自己分辨:“怎么带他去就能帮忙,我去就是纯添乱了?你都可以去,凭什么我去不得?”
宋荣理也不理,只顾拉着段秋平步履如飞。宋音之跟得吃力,说话间细细地喘着气,见宋荣无视她,一股邪火朝心中涌,要伸出手去拦住他,宋荣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闪身躲过了。
宋音之气得没办法,劈手拉住了段秋平另一只手腕。宋荣走一半忽然感到一股阻力,正要回头呵斥段秋平,却见段秋平正弯着眼角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另一只手被宋音之紧紧拉住。
宋荣本来心中焦急,被她这一打扰瞬间泄了一半的气,只得柔声说:“你别在这个时候胡闹啊,等过了这阵再陪你玩行不行?”
宋音之哪里听得进去,手指更是紧了紧。段秋平微微翻了翻手腕,感觉到手腕处一片潮热。
宋荣跺了跺脚,正准备发作,却看见了段秋平眉梢眼角影影约约的笑意,心中略微清明了些。现在这个样子,倒像是他们兄妹俩唱戏给这个人逗趣儿似的。
他不愿意被外人看见皇家的瑕缺,只能压着性子解释:“外面很危险,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就……”
“那我更要去看看了。”
宋荣见她油盐不进,又没法说重话,二人一时僵持了下来。
“皇兄。”宋音之定定地看着他:“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知道城门失守,也知道若羌凶狠,此番定是破釜沉舟。但我是天家人,身份不允许我缩在皇宫独善其身。”说着表决心似的将段秋平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我不是去添乱的。”
宋荣见她如此,况且情况又危急,无奈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来吧。”
宋音之这才舒了口气,松了手。段秋平的手腕沾了她的一点薄汗,此刻乍见天光,被她握过的地方凉飕飕的。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宋荣将二人带到竹林边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子里,里头的房子大都门窗紧闭,有的被蛛丝结满了房梁,一看就不是住人用的。
宋荣轻车熟路地开了一扇门,将宋音之和段秋平塞进一舆车里,又出去牵了一匹马,将马绑在舆上,一切准备妥帖后关了屋子的门,三人瞬间被笼罩在黑暗里。
宋音之心下疑惑:“把我们关在里面干嘛?”段秋平斜斜靠在车坐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兴许会走密道吧。”
“你怎么知道?”
“宫里的常见手段。”段秋平将手搭在椅背上,“看来公主被保护得很好啊……”
这话看似漫不经心,却将宋音之噎得开不了口。
宋音之恨恨地盯着眼前的人,见他神貌间是月射寒江一般疏离淡漠,此刻却戏谑地睥睨着她,与初见那般低眉顺眼的模样判若两人。
或许是气的,又兴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宋音之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几乎是同时的,一点微黄的灯光亮起,光源缓缓移动着,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车前———也不知道宋荣在外面捣鼓什么。
不过段秋平现在无暇想这些,他只能感觉到自己感官感受随着光源的靠近无限放大,甚至敏锐到能看清她霞映澄塘般的明艳,以及听到她咧嘴时,从唇齿间窜出的,短促的气流声。
他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借着灯光如昼,他忽然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可是现在收回视线是不是看起来也太窝囊了些?段秋平也是没法,梗着脖子盯着宋音之看了几秒,脑海里千万句言语闪过,最后却只是干巴巴来了句:“你笑什么?”
“段公子,水满则溢啊。”
宋音之此话说得蕴藉,嘲笑他平日里的谦和表现得完美,却在她这里裂了一道缝隙。
可是在段秋平这个有心人听来,此话确实格外刺耳。他脸色微变,终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垂下眼来:“少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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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段秋平缓缓坐直了身子,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舆车动了。
宋荣掀开帘子看进来:“坐好了?”
话音未落,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截断了话头。宋荣的动作一顿,沈下脸来扭头看向门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变幻了姿势,做出了攻击的准备。
车里另外两个人也定住了,一时间屋内安静,只闻得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敲门声还在持续着,门外的人似是失了耐心,节奏逐渐急促起来。
宋荣从袖子里翻出一把匕首。
细微的说话声在门外响起:“……不是这儿吗?跟丢了?”闻得此言,宋荣绷直的脊背迅速放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怒气腾腾地打开门,将宋渡一把拽进来:“你疯了是不是!”
宋渡被他吼得一愣。
“还敢跟着我们,万一你背后还有人跟踪呢?这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我看了,没人跟着。皇兄,你们是要找御林军去吗?”
宋荣深吸一口气:“你就在这,等我们走远了再出去。”
“我……”
“别跟我说你也要跟着,我不会再多带一个人。”
“你们都去得,独留我在宫中,哪有这样的事?”
“宋渡!”宋荣额间青筋突突跳,他的呼吸颤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焦躁,想解释什么,又不好说太多,“情况危急,你不要拖着我们。”
谁知宋渡直接越过他,径直往马车方向走。宋荣见状,急忙拉着他的手腕拦住他,双手死死扣住宋渡的双肩:“你不能去。”
宋渡十分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我得去。”宋荣猩红着双眼跟他对峙了几秒,无奈妥协,却仍旧余怒未消,猛地将他往前面一推,“进去。”
宋渡掀开帘子,与车内早已坐好的两人遥遥相对。宋荣坐在外头,一扬马鞭,车内就轻轻颠簸了起来。
有了第三个人存在,段秋平明显自在多了。他挪挪屁股给宋渡让了个大些的位置,不咸不淡地开口:“若不是情况危急,而你们又太难缠,还上不了这趟车呢。”
舆车行驶得不算慢。不多会儿,车里的三人就得以重见天光。
段秋平被一小队士卒围着,其余三人跟着引路的士兵们缓缓行步。一路上也没人说话,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而盛大的祭祀。
段秋平被推到城门楼的最上层,其它皇室成员则无声无息地站在下一层。
段秋平斜着眼瞥了下这群人,心中暗笑,大靳向来不待见他这个小国质子,却等到他母家打上门来的时候,又将他奉为上宾了。
让他这个若羌皇族以身为旗,赌的就是再勇猛的将军也能因身份差别而忌惮三分。这个法子确实不怎么上得了台面,不过也是真奏效。
因为段秋平的出现,两军僵持不下,若羌领头的大将肉眼可见地焦灼了起来。一是怕再拖下去援军到来,靳国得救;二来,段秋平在若羌再不受待见,也是个皇子,若是真不顾他死活,回去了被人揪住小辫子,他也承担不起罪责。
刹那间,若羌军中有一支箭斜贯苍穹,破空朝城楼射去。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根本不及人反应。等所有人瞪大眼睛朝段秋平望去时,他早已中了那箭。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眼看就要往城下坠去———
一只手迅疾地将他拉了回来。段秋平被那力量一冲撞,无力地软倒在地上,肩头早已被鲜血染红。
若羌的士兵见状,早已蠢蠢欲动。领头的将领一看,已经有人无畏替他揽下了弑皇室这个罪责,他便能无后顾之忧了。
一个手势下来,若羌军队间眨眼迸发出地动山摇的喊杀声,迅速开始了攻势。
长久以来吃皇粮的御林军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时间,若羌势如破竹,御林军节节败退。
4. 出逃
疾风四起,战地风来草木腥。
宋荣扶着段秋平的肩膀,强行将他塞入舆车:“你要是在这送命,我们就更没有斡旋的余地了。”接着将宋渡扔在他身上,压得昏迷的段秋平呵出一口气。
他深深看了眼宋渡:“你跟着他走吧,总不能让皇室后继无人。先找个地方安身立命,再徐徐图之,总会有卷土重来的那天。”
他缓缓转过头,黑沉沉的目光锁住宋音之:“你也走。”
宋音之早已被宫内宫外的割裂感震得说不出话,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长久地纠缠着,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冲上阵前。
阴雨连天,此时正值江河汛期,城内忽然骚乱起来。宋音之回头一看,大片大片的洪水一拥而上,躲在城中各处角落的民众避无可避,纷纷逃窜起来。
城内的洪水上漂浮着不少的尸身,再多人类的血液也染不红泛滥洪波,朵朵艳红短暂地漂浮,转眼间被湮没在黑暗的水流中。
尚存着行动能力的群众迫不得已往城门口赶去,可是前方哪里还有路容他们走?正是尸山血海,两军战得难舍难分,他们冲上去只有给人当肉盾的机会。
御林军本就是负隅顽抗,见此更是士气大损。
一小战士急冲冲跑来,还未到人前就脱力扑倒在地上。定睛一看,此人小腿处有一条被利器劈开的沟壑,深可见骨。
小将士几乎是爬到皇帝的面前,死死抓住地上的尘土,声泪俱下:“若羌派人凿开江堤,淹死军民百姓不计其数!”
“该死!”宋荣低着头咒骂一声,抬眼见皇帝身体发颤,伸出手想将皇帝扶下城楼:“父皇……避一避吧。”
皇帝却甩手躲开了他的触碰,不顾宋荣在身后万般阻挠,抬腿站上城楼的最高处,上最后一级台阶还踉跄一步,恼羞成怒地对着身边的老太监吼:“上警角!”
老太监不敢违逆,动作迅速地找到主将沈逸。沈逸听后沉吟半晌,说什么也要亲自送上去。
皇帝站得高,身边箭矢流星一般飞过,他恍若未觉,面色沉静地接过沈逸递来的号角,深吸一口气。
警角的声音幽远绵长,久久不息。老皇帝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犹嫌不够,他一下又一下吹着冲击的号角,虽没有鼓声相和,却足以振奋颓靡的士气。
若羌的主将阴沉着脸看着城楼上的皇帝,尚未发一言,身后早已有数不清的箭矢和石子投掷上去,半空而落的石头砸死了多少人暂且不谈。只有沈逸大吼一声,将皇帝扑倒在地,背后早已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皇帝猝不及防,手握着警角的尖头重重抵在了沈逸的喉管处,这对沈逸造成致命的一击。
沈逸的尸身,连眼皮都尚未来得及合上,便被宋荣一脚踹开。宋荣冒着箭雨慌忙将皇帝拉到屋檐之下。
皇帝的呼吸这才急促起来,嘴唇也后知后觉地颤抖。宋荣盯着号角上那一点残余的血迹,久久说不出话。
那跑来带口信的小战士早已没了气息。
此情此景,宋音之再也说不出先前那样的豪迈话,她在宋荣的催促下利落地钻进舆车。
“等等,”宋荣塞给宋音之一把透明的琉璃制小刀,又递给她一个小袋子:“小心点。”
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宋荣轻轻拍了拍她脑袋:“走吧。”宋音之默默地看向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还残存在头顶。
他们兄妹二人极少有这样亲昵的时刻。宋荣一直是个很理性的人,理性到甚至有些冷漠疏离。在宋音之的记忆里,他一直是可敬却不可亲的。
其实宋荣内心不是没有离经叛道的根由,只是常常被自己生生折断。
直到一场战争到来,铁甲踏破了他心中的净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面对段秋平时,恶意的果实落地生根,控制着他所有的心智。
宋音之神色郁郁。直到宋渡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地抚摸上不住颤抖的双腿,这才发觉手脚早已抖得厉害。
她不知道宋渡是什么时候钻出舆车,开始驾车带着她和段秋平走的。
她只是眼波一转,瞥到段秋平的血液从伤口处滴滴落下,早已在车内聚起了一大滩。见他呼吸微弱,宋音之心中大骇,上前一步查看,见他伤口深陷,汩汩往外涌着血。
宋音之慌忙扯下衣衫内侧的布条,死死按在段秋平伤口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段秋平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睁眼正见宋音之神情慌乱,面容哀伤似是在为谁悲怯。
段秋平挥挥手挣开她的触碰,强撑着坐起身来,其间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宋音之,颇有些安抚的意味:“又不是要害处,死不了。”
宋音之这才放松下来:“你要是死了,靳国连最后的筹码也没有了。”
段秋平只有冷笑:“气数将尽,难道是留着我就能有救了?”
此人情绪转变之快,让宋音之极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此刻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也懒得去究其原因:“好一个气数将近……既然留你无用,那就算了。”
段秋平怒极,古井无波的眸子盯着她:“你试试。”
方才种种情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记忆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宋音之悲愤交加,真就起了杀心,从袖口翻出宋荣临行前塞给她的短刀朝段秋平刺过去。
段秋平翻身躲过,略有些惊讶地盯着她。
宋音之早已红了眼。她握着短刀紧紧相逼,每次都下的狠手,哪里还有半分理智尚存的样子。
宋音之的神色近乎癫狂。段秋平瞧着她这副样子,一直顾着闪躲的身体忽地松懈下来,只堪堪躲过心脏的位置,被宋音之一刀插进胸口。
听见声响的宋渡掀起帘子瞧进来:“闹什么呢?”
段秋平握着刀柄,偏过身子将宋音之挡在身后:“没什么,我闹的自戕。”
宋渡看着段秋平沾满血迹的手,忽地将眼睛一瞪:“你敢!”
段秋平笑:“不敢不敢……赶路去吧你,小心被撞了。”
宋渡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别真死路上了。”
段秋平握着刀柄的手指动了动,眼神不明:“我怎么敢啊……我可是你们的筹码。”
宋渡将信将疑地皱皱眉,却还是利索地退了出去:“老实点。”
招呼完宋渡,段秋平才微微侧过身去看宋音之。她仿佛才回过神来:“你说些什么怪话?”
段秋平观察着她的神态,并不接她的话茬,只是浑不在意地将刀拔了出来,轻轻宋音之的身边一推,尽力克制着呼吸的颤抖:“消气了?”
宋音之一言不发地捡起那副短刀,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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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头擦拭着其上的血迹。这小刀生得奇特,通体透明,沾了一点血迹就极为明显。
琉璃易碎,段秋平还真没见过拿这种东西制刀的,恐怕它比主人还要娇气。
段秋平无声无息地盯着她,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她的发顶,以及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轻嗤一声,看见宋音之安静地靠在座位上,极其珍重地将那刀收好,揶揄的话便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段秋平突然回忆起,在他的家乡有一种小兽,通体灰白,眼珠明润,耳垂细小。
年幼时他总是恶意地捣毁它们的窝,看它们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垂着眼皮耷拉着脑袋,过会儿又会自己重新筑窝。总觉得这个过程有无限趣味。
来靳国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还会遗憾,名盛天下的京城就没有他们西北平原的那种小兽,他还怪想念的。
眼前这个人倒是短暂地排解了他这场相思之苦。不过……秋平看着宋音之的头顶眯了眯眼,忽然想叹息。
“殿下。”段秋平勉强笑笑,“恕臣冒昧……借汗巾一用。”
宋音之定睛看了看,见他面色苍白,粘稠的血液顺着指缝往外流着,她只好掏出手绢扔给他。
段秋平接过紧紧按着胸口,汗巾没一会就被浸得鲜红。他垂下眼看了看:“改日再另赔殿下一完好的。”
见宋音之仍旧是兴致缺缺,段秋平不动声色地将濡湿的帕子塞进里衣,伸出血迹斑斑手往宋音之眼前挥了挥:“京城繁茂,殿下可听过戏否?”
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恼,只把脑袋微微一甩,模仿着末角的腔调,粗声粗气地唱道:“我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唬得宋音之猛地转头看他,想是段秋平借此戏词讥讽,正准备出言呵斥他,却见他笑意吟吟,神情坦荡。
宋音之收敛心神,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跟他这无聊的小质子计较算了。
段秋平却忽地正色道:“说出这句话的人,从宫廷乐师落魄到街头巷尾,过上了漂泊无定的生活,最后郁郁而终。其实世间的故事,都大差不差……悲剧也好,喜剧也罢,不同的是各人的选择罢了。”
宋音之微微抬了眼,眼神转到他身上,又迅速溜走,她倏然懂了他未完的话,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沉默以对。
宋音之在心里念了念这两句戏词,忽然身体发软。眼前四下无人,宋音之也不管什么宫闱礼纪,她缓缓跌坐到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弓起双腿,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段秋平却再也不发一言,盯着她安静地蜷缩,又是逃避般默默移开视线,盯着镶了金花的幕帘发呆。
沉默越来越肥硕,简直要将两人挤压得窒息。
段秋平搞不懂自己为何跟眼前人如此共情,只是不忍她沉沦,就一遍又一遍地拿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见宋音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急促地吸进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瞥见宋音之呆愣地盯着他,仿佛三魂七魄都扔在了城头。再也回不来。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宋音之毫不在意,她轻轻捂了捂脸,若无其事地坐起身,眸光渐显,朝段秋平望过去:“什么?”
段秋平轻轻摇了摇头。
5. 横祸
日升月落,大地广袤而安静,舆车缓缓行止。绝望的旅人匍匐于天地之间,来时孑然一身,去处阒暗无明。
许久,车上余粮将尽时,宋音之感觉到耳边嘈杂了起来——他们已驶出无人之境,来到一方小镇上。南方的小镇刚下过雪,薄薄的一层盖在地面上,寒林叶落,生机从隐秘处汩汩涌出,是一种温柔而又固执的力量。
宋音之透过小窗看向外界,也被这气氛感染,战争带来的阴霾短暂地消散不见。她回头招手示意段秋平下车:“看看人。”
段秋平顺从地跟上,中心街处是热气腾腾的烟火气,各类小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生出一种人间安好的错觉。不知这里的人是否也曾听闻京城的噩耗,但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提起。人对美好是有留恋的,谁也不愿意看见安宁祥和都化为齑粉。
三个从硝烟中逃出的人心意相通,默契地沉默了下来,一味地拿眼睛四处瞟着那些新鲜玩意儿,企图将低落的情绪甩在脑后。
一条街上各处都很热闹,对这些天家人来说,哪里都充满了抓人眼球的新鲜劲。宫里出来的人,看多了名贵珠宝,乍一见民间百姓用来取乐的物件都惊异万分。宋音之忽然有些哀伤,帝室人也不知道引进些,太将这唾手可得的趣味看淡了。
正是感慨间,一个转角,几抹鲜妍万分的色彩乍现,三人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凑上去。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脸谱,看得出来都是纸糊的,再用颜料画上去。摊主自己也戴着一副,正乐此不疲地表演着变脸。
街上的人大概都是见惯了,除了一些捧场的孩童,没人表现得多新鲜。摊主似乎很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尤其是三个大人一围上来,他更受鼓舞,变脸的速度愈发快了,冬日里竟从鬓角处出了一层薄汗。
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小机关,将暗处的绳索一抽就能换一副脸谱,段秋平盯着看了个明白,瞬间就觉得没意思,抬脚要走,哪知宋音之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副脸谱跟了上来。
左臂传来轻微的触感,段秋平顺着歪头,十分自然地接过来戴上。红脸金眼,獠牙大露,段秋平略带嫌弃的疑问从凶神恶煞的面具后方传来,声音闷闷的:“这东西什么味道。”
强烈的违和感惹得宋音之忍俊不禁,自己饶有兴致地戴上,还不忘哄着宋渡加入他们。
三人戴着各自顶着一张大花脸,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面面相觑,吸引了不少目光。
面具只在眼睛处开了个很小的孔,勉强能让人看清而已。宋音之嫌挡视线,没两下就摘下来。
段秋平摸索着面具后面细细的绳索,轻轻一抽,面具表面传来轻微的摩擦声,透过眼睛处的小孔,隐约看见宋音之含笑的脸孔。
他也跟着笑,胸腔的震动牵涉着胸口肩头两处伤口,一阵一阵的钝痛传来,连呼吸都带着颤,他渐渐噤了声。
面具后面的绳索仿佛是宋音之身上的发条,抽一次就惹得她欢笑一阵。宋渡看着段秋平从大红脸变成大蓝脸又变成大黄脸,也跟着在一旁哄笑。
傻乐了一阵,宋渡随即皱着眉头取下脸谱,狐疑地看了眼段秋平。这面具又闷又热,一股怪味,鼻子处没有气孔,呼吸全靠脸谱和面部未完全贴合的缝隙处进来的空气,亏得段秋平若无其事戴这么久。
厚重的面具遮住段秋平病态的面色,其散发的气味不断刺激着他的鼻腔和大脑,段秋平咽下一股黏腻的腥甜,动作变得迟钝。
他忍无可忍地摘下面具,抿唇道:“这东西别戴了。”虽说着,却还是将大花脸收了起来。
闲逛了一阵就到了饭点,下意识寻找吃食,游荡了这么久忽然有了目标,几人牵着舆车的步伐开始急切起来。
三人停在一店家门口准备进去填填肚子,却被小伙计拦住:“这么大的车停在这里,挡住做生意了。”宋渡没法,只得将舆车迁至巷子里,直起身正准备走时,隐约听见什么地方传来隐忍的呻吟,等他赶到店家门口,见段秋平软倒在地上,宋音之正慌忙揭开他的脸谱。
宋渡慌忙上前,见面具之下的脸苍白得不成样子。面具内水汽覆盖,宋音之摩挲着面具内的潮湿,看着段秋平肩头胸口处的艳红一点点洇透衣物,宋音之眼里想到他在城门口被一剑刺中,再在车内被自己刺中胸口。两次受伤都是一声不吭,导致她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伤势到了什么程度。
宋音之心中讶异,没想到此人如此能忍。
宋渡不由分说将段秋平抱到巷里,砰地一下扔到车上,一路疾驰。因为心中焦急,一路上只有行人匆匆避让的份。
街头巷尾,一路没有见医馆的影子,宋音之又气又急,跳下车拦住一个路人:“小公子……这附近哪里有医馆?”
那被拦住的少年背着一大筐红红绿绿的草药,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见宋音之虽狼狈不堪,衣着却光鲜,料定是哪位贵人一时失势至此,便不敢怠慢:“我正要回医馆,不如贵人跟着我。”
宋音之张嘴正要答话,宋渡驾着舆车从后方跟上来:“上车。”一共就那么窄的街头,被舆车占了一大半,少年看着这么大阵仗,一下子不敢动作。
宋音之只能耐着性子将他哄上去,让他坐在车头指路。
舆车一下子有了方向,又背着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比之前更横冲直撞,二人只顾着心中焦急,哪里看到一旁的少年紧紧抱着车头的木柱,一张脸吓得煞白。
一路颠簸下来,少年只听得尾椎骨与车板不住相撞的响声。车外又没有车内那样的软垫可以护住尾骨,所以下车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能感觉到股骨处隐隐的幻痛。
此一行动静之大,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那少年帮着他们将段秋平扶进室内,一看他情况不好,又惊又急,扯着嗓子大喊:“师傅快出来!这里……这里要出人命啦!”喊得宋音之感觉整个人都凉了半截,宋渡看出了她的紧张,急忙呵斥那少年:“别瞎说。”
内室的老郎中打着帘子从内室出来,并不急着救命,而是先低头抬着眼打量眼前一行人,见三人皆是锦衣华服,便知来路不小,这才尽心尽力起来。
老郎中轻轻将段秋平的衣服拆解开,狰狞的血腥味立即四散蔓延。他嘴里啧啧声不住,挥手喊那小徒弟去烧一盆开水。
等水开的这段时间煞是难熬,宋音之额角的汗都要冒出来,那老郎中在一旁压着段秋平左按按右按按,眉头紧皱。
水烧开了,老郎中慢慢悠悠地将棉布用热水一烫,正要搭在段秋平的伤口上,只听门口“轰—”地一声,一群人穿着统一的服饰闯进来,齐整得像是来自于某一个组织。
屋内的人齐齐抬头,空气一下子凝滞,只有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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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微晃动时的吱呀声响。老郎中吓得手一抖,棉布上滚烫的水滴落在段秋平的皮肤上,宋音之将他的手推远了些。
宋渡将几人护在身后,正准备张嘴说些什么,一行人先上来把他制住,急得宋渡口不择言。
屋内所有人一个也没放过,一行人不顾老郎中和少年连连后退,嘴里无措地“诶——诶——”叫着,将所有人统统解押送往县官处。
老郎中年纪大了,手被反绑起来就直不起腰。他只能低着头窥视着宋音之一行人,目光从一开始的恭敬变为了埋怨。
一行人被绑起来,后背插上一根直直的木棍,身子被迫弓得像熟透虾米似的行在大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几人羞愤难当,只恨不能以头抢地。
公堂之上,两边官员拿枪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等着他们一行人走到那县官前站定,忽然拿枪重重地撞击地面,从喉管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嘴唇微动,铿锵不绝地声音环绕在众人耳边,绵绵不断。
宋音之第一次见如此场面,被惊得瞪大双眼,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种奇怪的仪式本就是为了给人一个下马威,碰着胆气小的,不用审问就能将实话倒豆子似的全倒出来,能省不少事。
端坐在上堂的白脸男人体态圆润,皮肤和花季的小女儿一般娇嫩,一双眯缝眼中精光毕露,肥头大耳,极为富态。他猛地一拍案板,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堂下。
站在一旁的门子会意,粗着嗓子吼道:“还不跪下!”宋渡被押送过来本就愤懑已久,一听这话恨不得跳起来:“跪下?”宋渡冷笑着,似是要说什么,却被宋音之抵了抵后腰,他识趣地闭了嘴。
大概是土皇帝当得久了,那县官对着忤逆他的人表现得竟有些惊奇:“你们从哪里来?”
宋音之见状赶紧扒拉一下宋渡,怕他嘴不严实说出点什么来,又惹麻烦。
宋渡张张嘴还欲说些什么,被旁边的官员一脚踢在膝弯处死死按在地上,宋渡又惊又气,挣扎得面红耳赤终是败下阵来。
宋音之只能认命跪下,膝盖触地的瞬间,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她与段秋平初见哪日,只不过今天换了角色。悲愤之余,心中涌起又酸又涩的热流。
这白胖县官的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哪家公府的千金?”
短短几秒间,宋音之脑子里编出千百句谎话又迅速被她否决,句句都感觉不靠谱,但实话又不能说,这可让人头疼。
那县官见宋音之半晌不说话,眯着眼睛往后一靠,嘴边涌起似有若无的笑意,显然并不关心她的回答:“我这里不是什么阎王殿,允你陈述冤情,绝不许人无辜入狱。”
宋渡一字一句地从喉管蹦出几个字:“敢问大人,给草民安了个什么罪?”
那对小眼珠一转,睥睨着他:“你们——当街乱撞,扰乱秩序引起恐慌,怎么还是我给你们扣的帽子了?”
宋渡跪得直挺挺,只盯着他白胖的脸蛋:“大人,断案得讲究证据。我扰了哪位民,撞了哪个人,引起了谁的恐慌?敢问大人可说的出来?”
那县官冷笑着,只挥一挥手,几人就被捂着嘴强行拖下去,段秋平也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起跟在人群后面。
老郎中急忙爬到前面,张嘴预备着喊冤,被那当差的眼疾手快地敲晕往另一处带去。
6. 不虞之隙
监狱正门是十分厚重的大板门,沉重又坚固,仰头望去令人胆寒。
一行人跟着狱卒穿行在狭窄的小径中,两边是锁满了囚犯的房间,微微侧头便能看个真切,吃喝拉撒无处遮掩。阴冷潮湿的环境下,最容易产生气味。宋音之皱了皱鼻头。
胡子拉碴的男人们见进来三个细皮嫩肉的小年轻,甚是惊奇,纷纷围着栏杆探着头望,贪婪地盯着,充血的眼睛越发红肿。有胆子大的伸出手来试图触碰,被狱卒呵止。
人声嘈杂,男人们急促的呼吸声和窃窃私语声绵绵不绝,像是执意要往人耳朵上撞的苍蝇。宋渡闭着眼啧了一声:“什么地方……”领头的狱卒很没脾气地冲他笑笑:“都是些粗人,没有什么礼节。”
几人拐过一个角,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印入眼帘,各类用具齐全,连案板都有。段秋平被轻轻抬上床铺。狱卒从怀里掏出一盒膏状物:“不是什么好药,但能帮上一点忙。”
宋渡沉默着接过,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沉重的铁门吱吱呀呀缓慢地尖叫,最后砰地一声,三人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们住的房间和普通犯人显然不同,也并没有将男女隔开,不知道那白胖子打的什么主意。
宋音之揭开段秋平的衣服,伤口狰狞,铁锈味与血肉微微腐烂的气味混合,淡淡飘在空气中,一呼一吸都令人眼热。她将薄薄一层伤药涂抹在烂蜈蚣一般的伤口上,轻轻将衣物披上。
沉默的傍晚匆匆掠过,很快便入夜了。本以为会很难入眠,两人的身体却困乏得松软,很快陷入沉睡。
二人被铁锁链打在铁门上的重大撞击声吵醒时,一丁点不算刺眼的光才堪堪射进监狱,时辰还早得很。
昨日领头的狱卒带了一位中年男人走进来,身着长衫更显清瘦,手边却提着一个大大的箱子,显得有些滑稽。
男人一进门就在离门口不远处席地而坐,背挺得直直的面对着眼前三人。
狱卒态度很好地朝几人点点头,殷勤介绍道:“这位曾是京城画师,从宫廷下来的,技艺颇为精湛。”
宋渡仔细端详半天,仍然觉得面生得紧。
“列位站好,赏脸画张相。那位昏迷的……罢了,等会再说。”
宋渡一动也不动:“你哪来的脸?”宋音之听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宋渡的目光越过宋音之:“我凭什么配合你?”宋音之伸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用身体挡住宋渡的视线。
宋渡怒气冲天:“哪来的滚哪去!”
吼得那画师不知所措,准备打开箱子的手顿在原地,仰头看了看狱卒。那狱卒也愣愣神,不好发作,干脆装听不见。
画师很有宠辱不惊的精神,见人不配合也不强求,拿出画板就着眼前姿势各异的三人画起来。
宋渡被时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刺得疼,利落地拿出那脸谱“啪”地一下盖在自己脸上,闭着眼装死。
画师停了笔,很无奈笑笑:“下官奉命行事,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啊。”
宋渡坐起身,声音闷闷地从脸谱后面传来:“我就长这样,你画吧。”
画师看着纹丝不动对着自己龇牙咧嘴的大花脸,愁眉苦脸的。
宋音之在暗处拧了一把宋渡,啼笑皆非。小蹄子带个花脸就老实了,幼稚的尺度把控得极好,让谁都不好去计较。
那画师与宋渡僵持一阵,换了张画纸照着宋音之画,被宋音之察觉,也去将大花脸戴上,还贴心地准备将段秋平也遮掩住,又思索到脸谱气味难闻,对他这个病人似乎不大好,于是闪身,用身体将段秋平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
两个大花脸一前一后,狱卒与画师两个也一前一后,双方如临大敌般对峙着,都有点让对方下不来台的意思。
宋渡将两腿一盘,伸出手掌平摊,五指对着那画师:“画啊。”面具后面宋音之咧着嘴将上排八颗牙都拿出来放风了,隔着面具却愣是不显山不露水。
狱卒几乎是跳出来站在几人中间,笑得很逆来顺受:“二位二位……县官大人清廉公正,生怕有人蒙冤,这不是照着二位画张相,去街上调查调查,好还人清白啊。”说完眼睛下意识往二人脸上一闪,本能地想察言观色一番,却被两个龇目欲裂的大花脸挡得怔住。
宋音之听着这明显站不住脚的话语,冷冷一笑:“是吗?”除此之外再无回应,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下官也只是听命行事,怎么知道上面的心思。您就行行好……”
宋音之懒懒地靠回床上,言简意赅:“不。”
这狱卒面上不显,心里恨得牙痒痒。要不是怕惹不起,像眼前人这样子的早不知死了多少次。要不是看一行人穿的都是绮罗绸缎,哪里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其实县官也有暗戳戳的小心思。先前见到三人就知道非富即贵,于是找个由头给他们关起来,再将画像张贴上去,只等富贵公府家的听到消息来寻人,这样拿到的报酬必然少不了。
狱卒捏着拳头勉强一笑:“那就不打扰二位了。”说罢拉着画师出去,一转身他面色就阴沉下来,心中鄙夷但没处发泄的,当真是苦闷至极。
宋音之盯着两人走远,这才将脸谱取下来:“这些人……实在是胡闹。”正说着,听到旁边段秋平的呼吸频率微变,知道他要醒转,目光缓缓转向他。
段秋平刚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满腔烦躁地睁开眼,正好遇见宋音之站在眼前,立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只恹恹地躺在床上,半晌不肯动。
宋音之惟恐他躺出毛病来,伸手将他扶起,却只虚虚地环抱着他,不肯距离太近。
段秋平闻到她身上的馨香,笑了一笑。仰头看了看四周天花板,对周围环境颇为不满意:“这哪?”
宋渡余怒未消,摆上了谱,见着段秋平好转也没好气:“牢里。”
久闭的双目初见天光,被镀上一层晶透发亮的水汽,听见宋渡没头没尾的回答,段秋平又添了一层疑惑,将平日里若隐若现的獠牙都藏了个干净,只剩下最纯粹的迷惘。
宋音之忽然觉得他其实是洁净无瑕的,只是在尘世久了,难免蒙尘。
宋音之垂下眼,她不动声色地松开手,离他远了点。段秋平感觉到了,眼神从宋渡移到了宋音之身上,视线相接,给人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宋音之沉吟半晌,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段秋平瞧她眸光深沉,脉脉含忧,已经想象到她将软语说些什么,不觉坐直了身子,万分期待。
哪知宋音之只是接过了宋渡话茬:“我们坐着舆车在道上横冲直撞,被定了罪。”
段秋平听了,将眼神收敛起来,一直强撑着身体的右手手肘一弯,他整个人就软软地靠在了侧边的墙壁,很心不在焉地应了句:“是吗?”
宋渡看在眼里,虽然想得不十分的明朗,却又隐隐约约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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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一点暗示,懵懵懂懂地不敢相信,主要还是因为,他想象不到一个刚过生死关的人睁眼就披着满身情意,竟把其它所有都抛在脑后。
宋音之笑了笑。见到段秋平无碍,她感到一阵轻松。暗自想,若是两国交战时让质子丧命,她不知道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呢。
段秋平靠着墙壁喘气,见吃食被送了进来:“正好,我饿了。”宋音之见状将食物端来,哪里还有半点在宫里端着的架子。
宋渡阻止也来不及,想说你一个公主这么端茶送水地放低姿态干嘛,回头看见段秋平很自然地接过去,半分推让的意思也没有,宋渡将脸一黑,瞬间无话可说。
“没救了。”宋渡很嗤之以鼻。
宋音之兴头上,只装没听见。从前生于绮罗丛,她享得了富贵娇养;而今虽云散高唐,一时失势,她也能接受瓦灶绳床。自食其力,何必守着些没意义的傲气。
被忽视的宋渡心口堵得慌,有种已经被这二人抛弃的错觉。
其实监狱的待遇很好,几人不仅药食无缺,还颇受尊重。可毕竟是大牢,对待犯人的地方,环境哪里能有多好。阴暗潮湿的,不可能适合静养,更不适合病人生活。
几天下来,段秋平的伤口甚至有了恶化的迹象。
宋音之的态度渐渐冷淡下来,整日例行公事似的逼着宋渡给段秋平上药,两人说话也少了,更多的是通过宋渡来交流。
宋渡若问时,宋音之沉吟半晌说自己受不了秽物。宋渡不懂,若是嫌段秋平的伤口恶化污秽,先前又何必亲自处理。
问得急了,宋音之便略带怒意地威胁:“再说话将你舌头割下来。”滔滔不绝的宋渡被凶了一通,老老实实闭了嘴。
环境陷入沉默时,宋渡捕捉到了宋音之的眼神扫过段秋平,却近乎慌张的逃避过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的这位皇姐聪慧伶俐,自小就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看起来洒脱不羁,实际上比谁胆小。她在面对真正在乎的事物时,往往会选择避而不见;面对需要争取的东西时,她无动于衷,其实是在避免做任何无用功,以防止事态生变时会崩溃。
而段秋平面对宋音之的冷漠,最开始委屈得很,后来仔细思索了一番,只当宋音之还在怪他,他的国家和人民害她一朝失去温柔乡,苟且居缩在偏远小镇的大牢里,心中有怨也是该的。
他不去问,不解释;她也不说。二人的沉默在彼此自认为的心照不宣里慢慢放大,最后将所有的情与妄都吞噬干净,片甲不留。
大牢里有时候冷得宋渡哆嗦,他仔细权衡了一下利弊,这二人还不如像前两日那般“没救了”呢。
宋渡在那沉默的冰窖里度过了几日,等到狱卒来将他们客客气气地请出去时,他忽然觉得看这些人都顺眼多了,果然在荒地里呆久了看见个会喘气的都新鲜。
段秋平脚步虚浮,如行棉上,也不知他是在飘啊还是在走的。宋音之皱眉,走路真丑。
再次来到公堂,二人轻车熟路地跪在下沿。宋渡这回再无挣扎地跪下。默默将那白馒头县官从祖辈问候到后代,一代也不愿意落下。
段秋平见二人顺从的架势,愣在原地半天,缓缓吐出一口气,也跟着跪在地上。
段秋平余光扫了眼宋音之,他好像认不得她了。
宋音之没有那么多感慨,她总算明白,一朝韶华破碎,世界变成了赤裸裸的驯化场。
7. 破冰
堂上的人一唱一和说的话,宋音之只当听不懂,不想听的语言也不必费心听;面色却严肃,仿佛听得很认真似的。她就这个面无表情的模样最能唬人。
坐在堂下的画师一看好机会,唰唰作画起来。
那县官身子往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你可认罪?”片刻的沉默后,宋渡的嘴角张开一个讥讽的裂口:“认什么?”
堂上观看的、堂下跪着的、上沿高高在上的,这些人的呼吸交融在宽敞的室内,形成一阵不屈的风,萦绕着、萦绕着不肯出堂。
县官敷粉般光滑细腻的脸颊染上一层绯红,像少女与情郎相见时那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是愤怒的火光,热得灼人。他为他们的不尊重而恼怒,也为自己的万全之策沾沾自喜:“带上来!”
话音未落,老郎中带着他的少年学徒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了,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丝毫不露怯。
那老郎中的胡子抖了几抖,声音很洪亮地指证道:“那天,我正在睡中觉,是他们———”说罢将手往几人一指,“要挟着我的徒弟,逼他将病人带进来,又逼我治病。”
“我虽不愿,但也只好屈服于他们的淫威了。”
宋音之抬头,瞪大了眼睛望向他。老郎中和那少年的动作出奇地一致,在触碰到宋音之眼神时都抬眼看向县官。
县官摇了摇得意洋洋的胖脑袋:“这下,可认罪?”宋音之狠狠拧了一把意欲揭竿而起的宋渡,于是宋渡快到嘴边的怒斥变成了难以抑制的一声痛呼。
他只好怒气腾腾地看着那县官,咬牙切齿,长了一身五花肉,就知道算计人。
证据确凿,本无可辩驳。可那县官仿佛很有时间似的,在公堂之上唠起了家常,他拿着惊堂木迟迟不肯敲下,那神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思索了一会,他看向堂下跪着的段秋平,故作惊讶道:“诶,小公子醒了!”
段秋平扬起眸子看向他,眼里没有其余二人的悲愤和不甘,于是坦荡荡的忧伤避无可避。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像很多西北人那样的深邃和狂野,面上却很干净,没有外族特有的长到腮边的鬓角。有时候,他神态中所有的攻击性都收敛,这种时候被他看向的人,会被激起母性的欲望。
段秋平看着县官,嘴唇抿了抿,好像是要说话,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点头。
县官又坐着说了很多不着调的话,直到屏风后面有人上来,附耳低语了一阵,他才放下心来,狠狠将惊堂木敲击,总算定罪。
当日下午,三人的画像被粘贴在了大街小巷,很高调地通报着三人罪行。此事在民众之间是很有嚼头的,足足过了大半个月才叫人渐渐忘却。
狱卒见过了许久也不见人来赎三人,料定几人并不十分的尊贵,也不显赫,于是待他们也渐渐地淡了。又加上前头几日,三人给了他气受,所以他更肆无忌惮地对付他们,这几天以来,居然过得比普通囚犯还不如。
日日送来的尽是残羹冷炙,宋音之和宋渡挂念段秋平一身伤病,处处以他优先。尽管如此,段秋平的身体还是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弱了下来。伤口处发出淡淡的腐臭味,已经有了恶化的嫌疑。
“啧。”宋渡用宋荣留给他们的那柄小刀割掉腐肉,段秋平一声闷哼,活鱼一般跳起来,被宋渡一把按住:“老实点。”段秋平的身体依旧止不住颤抖,却硬生生咬着牙,不让一丝一毫的呻吟声溢出。
黏腻的鲜红干枯,伤口处又不断涌出新鲜血液,将透明的琉璃刀染成红褐色。宋渡的动作尽量放轻,眉头却紧紧皱着。他被血肉熏得眼睛疼,很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死在这可麻烦了。”
终于将腐化的部位清理完,宋渡长舒一口气,将琉璃刀递还给宋音之,手竟微微颤抖。琉璃刀不比普通金属刀具,锋利性不足,透视性倒强,使用时帮了宋渡不少倒忙。
宋渡经此,见那琉璃刀就直摇头。
段秋平依旧是一言不发。从那日公堂上下来之后,他的话渐渐地少了。有时候整天也不说话,靠在床边的窗户下发呆。
段秋平和宋音之依旧不说话,可是又有什么东西悄悄生变了。
宋音之不明白,抱着迷惘入睡了。
她梦见段秋平就这样安静地靠在窗户下,身体渐渐地透明、再透明。她眼睁睁看着,作不出任何反应。
她梦见夕阳赭红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轻轻回过头看着她,露出熟悉又遥远的笑容。
暮色在他身后炸开了花,暖橘色的光影晕染着他的脸,丝丝碎光透过睫毛的缝隙,打在他眼睛里,眸光明亮,丝毫不沾染暮色的昏沉。
她忽然热泪盈眶,好像预见到了某种悲惨的结局。
宋音之醒来了,再不发一言。
“段秋平。”她背对着他,轻声唤他。她感觉到他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敢回头。这是自他们冷战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话。
段秋平没有应声,于是她不甘心再次叫了一声。就像是他们初识的时候,他退避三舍,她步步紧逼。
段秋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这次他很快地答话了:“诶,我在。”
气息短促,声音虚弱。她总觉得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抓不住了。
于是她回过头,想看看他。段秋平仍旧是靠在窗边,对上她的目光,他笑了一笑。宋音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走上前去,轻轻伸手抱住他。她还可以触碰他,他没有变透明也没有消失。宋音之的心渐安。
段秋平靠着墙不动,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宋渡惊得目瞪口呆:“你……哭了?”宋音之这才感觉到两侧脸颊凉飕飕的:“可能是,被噩梦吓到了。”
宋渡很迷惑地看了看穿过窗栅的日光:“大白天的,做什么噩梦呢?”
宋渡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是他明显地感觉到,二人的冷战结束了。
大牢内又热闹起来,可是始终萦绕着浓浓的哀伤,诀别的影子如鬼魅一般挥之不去,仿佛此刻就是绝响。
宋音之很想对着上天不择言语。简直怕什么来什么。夜幕低垂的时候,段秋平的体温滚烫,宋音之只感觉到浑身发冷,脑子里只剩两个字:完了。
她冲到门口,用力扒拉着狱门:“救命……快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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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她声音低了下去,似是不忍说了。
领头的狱卒来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他们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怎么了?”
宋音之无助得说不出话。宋渡斜那狱卒一眼,低声嘟囔:“没长眼睛?”那狱卒摆摆手:“每日在监狱里死的人多了去了,个个都要理会吗?”
宋音之红着眼:“你说什么?”狱卒不理,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混蛋……”宋音之失神地看着段秋平烧红的脸,从喉咙里溢出近乎绝望的低吟。
她心念一动:“要不……跟他们坦明了说?”坦白身份会很麻烦,但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现在说,谁会信?”宋渡头也没抬,眼神不由自主飘向段秋平,被他一身死气感染,人有点怔怔愣愣,说话间声音也低了下来,“而且,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身份吧。”
宋音之沉默下来,看着段秋平胸口的刀疤,试探着问:“匕首……皇兄给的匕首可以吗?”
宋渡眼睛一亮。
宋音之慌忙去搜寻,手指摸到了和匕首放在一起的一个小袋子。那是宋荣临行前和匕首一起塞给她的。
她打开这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最上面一层是一些碎金,薄薄地铺在顶端。
宋音之的手指拨弄着,忽翻到一张字条,展开来是一张很大的地图。
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地情况:哪个地方闹洪闹旱,不许去……什么地方贫瘠什么地方苦寒,慎重考虑;何地宜居又有哪里天灾人祸已平,可以去。
字字句句,无一不用心。它怕不是宋荣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把这几年所有的政务消息搜刮干净,勤勤恳恳,只为给他的家人留一个退路。
宋音之看着这张地图,深厚的思念猛然掠过她全身。
地图背面只用小楷写了四个字:平安喜乐。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空落落的,连叹息的力气也无。
狭窄的大牢安静,却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肆意叫嚣,那不是她肉体凡胎可以承受。
长久的缄默惹得宋渡将脑袋凑过来看。他扒了扒袋子里像沙土一样的固体:“这什么?”这些沙土几乎占满了这个小口袋,使地图都只能可怜兮兮地挤在一隅。
宋荣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怕他们思念故土吗?宋音之将沙土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会心一笑:“炸药。”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炸药,忽然皱眉:“都潮了,这怎么用?”宋渡点点头:“在这种地方,不潮才怪。”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用它,干嘛?”
宋音之明亮的眼睛异样地闪着光:“可以用它逃出去。”说罢又很挫败似地摇摇头,“可是没有火折子。”
宋渡不可置信:“怎么用,炸大牢?”
“算是吧。”
听见这话,宋渡深吸一口气,胸中正酝酿长篇大论,被宋音之一掌猛地拍在背上:“嘶——你干嘛?!”
“省点力气,少教育我。”
宋渡看着她,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最终怯生生憋出一句:“你这……可行性是不是不高?”
8. 身不由己
宋音之没空理,只是吩咐着宋渡将潮湿的那部分火药分出来,平铺在阳光直射的地方,剩余的干燥火药装在小袋子里,宋渡踩着床榻放上窗台——高处不容易受潮。
宋渡看着段秋平啧了一声,手指不经意抚过他蜷缩的手指,被烧得一惊:“他这也不行啊。”
宋音之束手无策,宋渡急忙摆摆手:“行了行了,他会好的。”
二人干坐了一会,宋音之感觉喉咙发紧,肌肉牵扯的酸涩感从胸口一举涌到腮帮子。
狱卒端着一个大盘子,从底部将饭食推进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宋渡将饭食端过,冲宋音之一扬脑袋,“你吃。”宋音之满心疑惑,一步三回头地拿了吃食:“你搞什么名堂?”
宋渡没说话,伸手将属于他和段秋平的一碗粥端过去,将段秋平的领口往下压了压,一勺一勺把粥喂在他嘴里。宋音之跟着看了一会,自己也吃了起来。
照顾完段秋平,宋渡那碗粥早已冷透了。他疑似嫌恶地皱皱眉,动作顿了顿,还是将手指伸入那碗冷粥里,一下一下往段秋平脸上抹。
宋音之的疑虑渐消,却仍有些没底:“你……这能行?”
宋渡动作不停:“死马当活马医吧。”
光抹完脸也不行,宋渡将剩余的粥尽数揩到段秋平身上,只避开伤口处。末了将手往段秋平衣服上擦得干干净净:“只能这样了。”这下段秋平全身都是黏黏腻腻的冰冷。
南方的冬天濡湿阴冷,两人怕他冻出病来,又给段秋平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还真帮他把温度降了下来。
段秋平醒时,感觉浑身的皮肤被黏到了一起,闷闷的,不透气。胸口快被厚重的被子压得喘不过气,眼睛也像被什么束缚住一般,他废了好大劲才睁开,喃喃着说自己的身体不会呼吸了。
“你醒了?”宋渡将手指往他鼻息探了探,温热急促的气息轻轻打在他手上,他笑道,“鼻孔还在出气呢,怎么就不会呼吸了?”
宋音之在一旁抿着嘴傻笑。乐完了一阵,宋音之抬头看向窗边的炸药:“我们还是赶紧出去,这地方不适合段公子养伤。”
这称呼简直听得宋渡牙酸,这么生疏的称呼是做给他看的吗,真当本殿下是傻的呢
宋音之一双饱含春水的含情目,无事也带三分笑意,看着人笑时,那样的春水就铮铮淙淙地流淌起来,似眸光闪烁,又似泣似诉。
他段秋平是个一身硬刺的仙人掌,见着宋音之也得被她双目软化几分。软化后的刺一靠近就弯了,一碰到就掉了,徒留阵势浩大,一点伤不了人。宋渡摇摇头,有些事情,身为旁观者看得更为清楚。
宋渡踮脚伸手去够那高处的炸药袋子,嘴里说:“你确实不能久呆,不然……”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几人想去做些什么反应却已来不及了。
“干嘛呢!”巡逻的狱卒撞见宋渡的动作,传来野猪发怒一般的嘶吼,企图以巨大的响声震慑住对方。
宋渡反应极快,咻地一下将那袋子塞进怀里,转身如临大敌般面对着狱卒。
狱卒见音量震慑无用,瞬间被气成了一根弹簧——他打开牢门,咻地一声弹射到宋渡跟前,速度之快令宋渡只来得及后退半步。那狱卒便一鼓作气劈手去掏宋渡的衣服。
宋渡摊开手掌将他手腕往下按,略带怒意地低声吼道:“别放肆。”那狱卒只当它一纸老虎空会恐吓人,于是越发强硬起来。
他挺高自己的胸膛,企图以自己魁梧的身体弱化对方:“轮不到你跟我说这话。”宋渡根本不吃这套,眼神轻描淡写地往他身上溜一圈:“把自己当什么啊?”
狱卒气恼地呼吸两声,伸手往宋渡衣襟上的鼓起部分抓,宋渡抓着他的手腕往后翻转。
那狱卒本就生了一张黑脸,此刻又疼得发红,二色叠加,全成了紫色。
宋渡暗自庆幸,好在早年间学的一点皮毛还未完全荒废。
那狱卒气得嘴唇颤抖,本能地飞起一脚,这脚下了狠劲,被宋渡闪身躲开就收不住力,硬是向前踉跄了好几步,险些撞到段秋平。
段秋平病中人,反应力不佳,见此竟不知道躲闪,表现得比紫脸狱卒还要笨重。
宋音之看得浑身一僵,暗道不好,着急忙慌地扑上去猛地蹬一脚,蹬得那狱卒换了方向,堪堪躲过尖锐的墙角,扶着墙哎哟哎哟地叫。
宋渡上前两步要细看看此人状况,只怕因此被泼脏水。却瞅见狱卒拿起一小圆哨子就要吹,本能地冲上前去夺,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重心不稳往狱卒身上倒下去。
将狱卒压得虎躯一震,反应过来后预备着趁人没回神要下黑手。
段秋平将过程尽收眼底,张了张嘴连叫都没叫出声,就见宋音之上前拦住狱卒的手,那狱卒手腕一翻往宋音之脖颈上掐,宋渡被他另一只手抵住背部动弹不得。
宋音之掏出怀中的匕首猛地扎在他的大手上,那双有些龟裂的黑手上,伤口还没来得及流血,就听见狱卒躲闪不及的惊叫。
二人趁机脱身。狱卒手上鲜红的血液是过了几秒钟才开始流淌的,痛感也随之而来。
狱卒龇牙咧嘴,眼含恨意。羞的是居然在一群小白脸这里吃了憋,怒的是这群人居然敢让他这么惜命的人流血,于是他失去理智一般扑上去。
他毕竟在体型上占了风头,宋渡两下就招架不住,眼看他拳头要挥向宋渡的头骨,宋音之兔起鹘落,匕首插进他后腰,这人的身体就抖了三抖,倒了下去,拳头依旧是捏得死死的。
宋渡急促地呼吸着,直到血液染红了大片的地。其余二人也缓缓回过神来。段秋平双手抱胸,看向宋音之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探究。
光影幢幢,他整个人的身影都沉在那片暗色中,与宋音之二人之间有一条明确的明暗分界线。
尸身之下,地上的血水缓缓流淌,穿过那条明暗交界线,流向段秋平脚底,慢慢浸入他脚下的那片土中。
宋音之与他对望,觉得有条血河从段秋平脚下出发,被他的凌厉之气冻得僵硬,而后化为最伤人的利器,扑向她。
良久,段秋平将双手垂了下来,眼神里的戒备被很好地掩藏起来,眸光清润,又恢复成了她熟悉的样子。
他抬脚,一步步走向她,走向光照射的地方,脚上沾的血迹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从昏暗处暗红到明亮处的鲜红,他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扎眼。
宋音之下意识将刀往身后藏了藏,忽然注意到一个小光点随着她的动作也动了起来。她再次挥了挥手,小光点再次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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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秋平说:“殿下好本事。”他眼中只有纯粹的笑意,让宋音质觉得方才那场审视是一片幻觉。
她仓皇错开视线,将刀从身后拿出来,余光瞟到了早晒在地上的炸药。没有选择去接段秋平的话,而是微微一笑:“这炸药能用上了。”
她这才明白宋荣将一把易碎的琉璃刀和炸药一起送给她是为了什么。
段秋平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眼神一冷,敛了笑意,不再看宋音之。
宋渡伸手推推段秋平:“走吧,别耽搁了。”
段秋平被轻轻一推,直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牢门,靠在一边等着他们却不愿回头。
宋渡和狱卒换了身衣服,宋音之用琉璃刀聚集日光的热,点燃了大牢。“轰——”地一声,三人冲出牢门,宋音之回头看见那具魁梧的尸体被明明灭灭的火光掩埋。大火跳动得肆无忌惮,吞噬着一条逝去的生命。
她不是一个常常民胞物与的人,重要的时候手起刀落都不带犹豫,只是有时候会感到悲哀。
在这个命如草芥的年代,似乎生与死都是极其痛苦的事,两相权衡到底如何抉择。
然而大部分的人就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存与亡,或者促使他人的存与亡,这些看似是自由意志选择的事情,等回头来看似乎又是身不由己的。
监狱内曲折的长廊上有三人跌跌撞撞,烟火味和黑烟滚滚而来,像凶猛的巨兽紧紧跟随着自己的猎物。
三人奋力跑到有人声的地方,见前方一伙狱卒聚在一起吃饭,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声。
这些人都是牢房门口的看守,他们常常无事聚在一起找乐子,今日也不过是跟寻常一样玩乐了一阵,却出了岔子。
宋渡紧了紧身上狱卒的衣服——这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了。
他装作慌张失措的样子扑倒人群中间,断断续续地描述着烈火燃烧的惨状。宋渡身上的黑灰和监狱内淡淡的草木灰气息让一群人信以为真,情急之下竟忘了究其原因,赶紧一窝蜂跑去救火。
三人放轻脚步,生怕碰到那领头的狱卒。本就与他结了怨,再迎头撞上怕是不得了。
不知几人的担心是场预言还是就单纯运气差。他们走到暗处发现这头领正站在大门口擦拭着佩刀,这必经之处他们躲不得也逃不掉。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挪屁股,恨得宋渡直咬牙:“这老鸡贼。”
他们没有时间等。若那些看守们灭了火,又回过味来,他们就成瓮中之鳖了。
权衡利弊之后他们铤而走险,将一小包炸药倒出来大半,要用琉璃刀引燃。然而此时落日轻浮,颜色艳丽又不正烈,炸药许久也不见有要被点燃的迹象。
身后人声与脚步声渐渐靠近,叫骂声越来越大,三人跳脚着急又毫无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段秋平扯下身上一大块布匹盖在炸药上,果然不多时便被点燃,火势渐烈,三人撒丫子腿跑起来。
砰砰的爆裂声在身后此起彼伏,黑烟滚滚,大火拦住了身后的人群。
领头的狱卒回头一看,几人浑身带着黑烟,还有个小少年衣衫不整,外衣被撕裂,纯白色的里衣露出来,在一片废墟中只有他的胸膛是干净的。
领头心下惊惧,这架势唬的他转身一言不发地飞身跑起来,哪里还有去跟他们寻仇的心思。
9. 朝阳
宋音之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身后沉闷的爆破声带来人们的惨叫,让她心底一颤,脚底生风,只恨不能跑得更快。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喉间泛上一股一股的腥甜,伴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传来剧烈的疼痛。
身体烂泥一般无力,想要停下却由于惯性继续向前冲,双腿酸软,几个呼吸间膝盖已经砸地。
其余二人情况没比她好多少。躺在地上沉默着,周围全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粗重而紊乱。
他们来到了无人之境。四周都是平原,偶尔几棵杂树挺立在路边,倒多添了几分萧索。像是闯入禁地的孩子,陌生的环境给他们带来令人窒息的茫然和恐惧。
他们不发一言地平躺着,看那唯一一抹光消失在天地的尽头。日落月升,温度很快地降了下来。万籁俱寂,仿佛一切灾难、苦厄和凶险都睡着了。
身体和精神都归于平静的时候,又被寒冷与悲伤侵袭,瀑布一般,强烈又绵延不绝的,叫宋音之喘不上气来。
段秋平忽然坐起身,对着无边无际的天幕深深叹了口气,浑身刺挠一般扭了扭肩膀:“我得去找个地方沐浴。”
宋渡直起身:“你身体都那样了,大冬天的作什么死呢?”段秋平咧嘴:“你身上被糊一身稀粥试试呢。”宋渡哑口无言。
他缓缓地走远。宋音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回身躺下去,嘴里嘟囔:“真是的……”
宋音之打了个冷颤,真冷啊,她想,段秋平看起来温温弱弱的,其实是很执拗的一个人。
寒风呼呼吹着,兴许是他们处在从从杂树之间的原因,树总是很招风的。宋音之裹紧了衣袍,忽然想起段秋平的外衣被扯裂,不知道能不能防风。
段秋平他话很少的。其实她感觉到他今天有一点点不开心,但他不仅不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她能模模糊糊地猜到原因,又好像猜不到。他总是给人一种很朦胧的感觉,像雨天前一晚的月亮。
这里的风真大啊。宋音之被吹得脸颊生疼,刚想开口抱怨,脑海里似乎闪过段秋平在冰冷的河水里沐浴的场面,无关风月,这场景扎得她喉头一哽。
寒风吹走了多少思绪,连带着她的灵魂也飘走了。宋渡开口的时候,她这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心中的煎熬。
宋渡说:“他去哪找水了?”风声淹没了宋音之的叹息,内心的焦灼在无尽的沉默中膨胀。她猛地站起身,一个不察踉跄一下,原来双腿早已麻痹了。
“我去找找。”宋音之步履匆匆,扔下这句话头后也不回地顺着段秋平离开的方向去了。
四周荒野,灌木的枝干芜杂地斜贯大地。宋音之烦躁地踢开脚边的枝丛,引得木头断裂,那响声反而引得她更心慌。
天是纯粹的黑蓝,星月的华光普照,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大地的广袤反而加深了宋音之的恐惧,远方是光秃秃的高枝,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尘土,天地悠悠,她的所有情绪一览无余。
宋音之在微弱的虫鸣声中颓然伫立。段秋平真的不是个好东西,只会给她带来对消亡的恐惧,此种情绪不知来处,不知缘由,甚至让她一日比一日迷茫,如大雪中行路,不知道前方一脚的深浅,怕踏错一步入万丈深渊。
宋音之忽然飞奔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土地上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然后渐渐弱了下去。
喉咙嘶哑,体力也差不多耗尽,双手冰冷肿胀,她再也喊不出声,只是无意识地拖着双腿向前走,脑海中仿佛还回荡着自己喊他名字的声音。
宋音之感觉到自己所有的思绪都睡着了,只剩下段秋平的名字在脑海里乱撞。
宋音之走到一处水源前的时候,已经麻木到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她急切地跪倒在地,却在准备伏下头去喝水的时候身子一软。身体接触到刺骨的水面时,她脑子里又多了两个字,完了。
冷。疼。这些感觉接续刺激着宋音之的身体,连自己已经窒息也没有察觉到。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先扣住她肩膀,又环住了她的身体。
被人拽着往岸上拖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下好了,喉咙也不干了,水也不用喝了,嗯……就是方法不大体面。
宋音之上岸后,就更顾不得体面了。她挥手将身后的人一推,弯着腰咳嗽得天地不分。好不容易有时间抬头,想看看救命恩人是何方神圣时,又接连哇哇哇地吐出几口水来。
她瘪着嘴,胃里一阵泛酸。大牢里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会子一吐,可给她恶心坏了。好在她压着嘴角坐半天,渐渐缓过劲来。
身后的人递过来带绣图的手绢,宋音之下意识接过,擦半天嘴角才发现这手绢眼熟得很,这不是她当初借给那人的手绢吗?
宋音之猛然一回头发现段秋平正垂眼看她,头发和衣服湿哒哒地粘在身上,啪啪啪往下滴着水,狼狈程度比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音之一愣,一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反应面对他,她举起手中尚未沾水的手帕,冲段秋平扬了扬。
段秋平挑挑眉:“事先洗好了,正放在岸上晾晒,没有随你我一同入水。”说罢很开心似的,将眉头舒展开来,“既然殿下现在来了,那正好,物归原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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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音之一看他这样子就一股无名火,将手绢往他身上一扔:“去你的。”她起身,“蠢货,害本宫如此找你。”
段秋平捡起手帕,动作轻盈地拿在手里:“殿下脾气真大。”说罢想到什么,咯咯咯笑出声,“殿下是寻不到我,气急败坏要寻短见吗?”
还不是因为你。可是这矫情的话宋音之又说不出口,她想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样,眼前这人居然还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语言尖锐地打趣她。
从未有过的委屈感一股脑涌上,让她自己都不知所措起来。
“我哪里得罪你了,何必如此……”
说着早已红了眼眶,眼睛眨巴眨巴的频率越来越快,感觉到眼泪要到了眼窝边沿,她转身就要逃,被段秋平一把扯住手腕,未及反应就眼前一黑。
段秋平微微凑近,用手捂住她的泪眼。他身上的寒湿让宋音之心中一惊。段秋平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宋音之的背:“殿下……真是对不住。”
闻得此言,宋音之的眼泪汹涌而出。
感觉到掌中的湿意,段秋平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倏然发现那些辗转百回的情绪都是自己矫情了,好在这会儿想清楚了也不算晚。忽然的顿悟让他释然,他咧了咧嘴,有种恩怨两消的错觉。
衣衫被水都浸湿的时候,会紧紧贴着肌肤,仿佛融入人的血肉。二人在此时相拥,虽隔着衣物,却又仿佛是肌肤相亲的。
他温热的体温透过层层冰凉的衣物,微弱却固执地传递到宋音之的身上,让她渐渐安定下来。
宋音之仰起头,已分不清脸上沾的是泪渍还是段秋平身上的水渍,又或者二者皆有。段秋平扬起手,作势要帮她拭泪。
宋音之将头往后缩了缩,段秋平的动作也适时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转手将手帕放置宋音之头上,抿着唇看着她笑。
宋音之吸了吸鼻子:“快些回去吧,宋渡那小惊蹄子最烦等人。”
宋渡看着二人走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好奇他们怎么弄的一身湿,反而低低笑起来:“嗯?又好了?真弄得我也没法了。”
宋渡原本就没个正形,又在大牢里呆过那么长时间,身上不知道沾染了哪位狱卒的匪气,说起话来贱得人后槽牙疼。宋音之皱着眉挥挥手:“少说怪话。”
宋渡乐得见他们无隔阂地站一起,呵呵笑两声,把久等带来的烦躁一下子抛诸脑后了。
这么折腾一下,再呆呆坐一会儿,一晚上就过去了。
长烟生红日。当旭日的身影淹没在云海里时,最后一点赭红的光影从天边褪去,至此天光大亮。
10. 听戏
宋渡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哎——一晚上没睡。天亮啦,我们该赶路了。”段秋平懒懒地不想动:“急着去哪啊?才越狱出来,大街上肯定到处是抓我们的人。”
宋渡给气笑了:“怎么,难不成一直呆这儿?”他围着段秋平走了半圈,“我发现你这人怪得很,不该勤快的时候一溜烟跑去沐浴;正经时候你犯懒了。”
段秋平睁开一只眼斜着着他:“勤快得值啊。”宋渡没听懂,只白他一眼。
段秋平不动,躺地上翘着二郎腿,心情很轻松似的,将腿上下抖动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宋渡听了一会儿,很没耐心地打断他:“诶,你是不会宽衣解带吗,是跟粽子一样跳下河的吗?还有,怎么将皇姐也弄得浑身湿透?”
段秋平啧了一声,抿着嘴坐起身,实在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半晌说了句:“你问你皇姐。”
宋渡愣愣地将目光投向宋音之。宋音之被盯得没法,随口敷衍道:“我也沐浴了。”
宋渡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半天不说话。等宋音之终于忍不住看向他时,他才弱弱地指着段秋平问:“是跟他一起吗?”
宋音之看着他这愣样就来气,咬牙切齿地回道:“是,所以我们都没脱衣服。你也看到了。”宋渡气急败坏地跳起脚,仿佛自己是一个被爱人背叛的可怜人:“你们怎么能这样?!”
宋音之转过身懒得再理他,恶狠狠地想道,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宋渡还要跟到宋音之身前去问什么,被段秋平的手搭上肩膀,宋渡回头看见他这张脸就来气,正准备发火,就见段秋平一脸严肃的凑近。
“别听她瞎说,我们没有。”段秋平说完就将手收回,趁宋渡还没反应过来,还疑似嫌弃地拍了拍巴掌。
“哼。”宋渡气得一口气进去就出不来,他都还没嫌弃呢。
三人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冷风吹过,暖阳照射,二位落汤鸡将羽毛上的水抖落干净时,他们才出发。
出发这个词好像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可实际上这他们只是没有目的地乱晃而已。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更何况现在一见人就有可能被抓回监狱,可是若不走出平原,早晚会被饿死。
人声渐近时,为了保险,他们还是将那副不知道跟了多久的脸谱拿出来戴上。宋音之和段秋平的那副过了一趟水,异味倒是没有,不过很多颜色都已晕染开来。
段秋平觉得这样看起来很不靠谱,不像一个正经的变脸大师。
他们先走进裁缝店,随便买了身不那么扎眼的衣服,其间一直对店家欲言又止的目光熟视无睹。反正这脸谱的视野不开阔,眼皮垂下一点就能让不想看见的事物消失在视线范围。
走出店铺时,出于好奇,他们往人群聚集处挤了挤,好巧不巧纷纷看见了自己的画像。而他们居然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画下的。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那县官一看就不像什么老实人。宋渡义愤填膺:“我就知道,这五花肉一定会使阴招。”
宋音之乐了一下,莫名感慨起自己的智慧来,真是无心插柳,买的这脸谱帮了大忙。路上被人看见了顶多认为是老不正经——毕竟三人身形都不是小孩了。不过也比被抓起来强。
宋渡还沉浸在愤怒中,捏着拳头叫嚣:“若有机会,一定要找他算账。”段秋平默默看他一眼,心中冷笑,自己的欠的帐还没还清呢,还要找别人算账。
前方有一群人小跑着过来,穿着统一的服饰,领头人带着个铁甲帽。这些人穿的衣服眼熟,同那日抓他们入狱的人一样。就是不知道今日要抓的是谁。
看着一大队人越来越近,宋音之心里直打鼓,赶紧拉着身边二人躲在暗处。
等脚步声渐远,几人才敢探出头来。一张画纸荡荡悠悠落地,捡起来看时,三人的画像下方多了一行小字:夹带私货,炸毁牢狱,死伤无数,论罪当诛。
这下惨了。闹大了。往中心街处走时,地上墙上到处是他们三人的脸。
这么大的规模,想来也不止当地官府的手笔,应该是县官府添油加醋的宣扬引起了恐慌,普通民众也开始想办法围剿这三位。
民间画师、当地乡绅都出了一份力,毕竟在逃者可是“有能力造成大规模伤亡”大人物,自然要警惕一些。
宋音之觉得整天顶个大花脸也太诡异了,照他们这三张脸的普及程度,光是三人共行就能引起人们警觉,更何况戴个大花脸,就是相当于抻着脖子告诉人“我们仨有问题”。
宋渡想了想:“我们三个大花脸,分开走吧。”百姓对他们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眼下碰见三人同行还不让看脸,很容易引起群众的应激反应。
宋渡盯着眼前二人脸谱上晕染的一大坨颜料,早已将其原本花脸图案掩盖得严严实实,默了一瞬,敲定说:“你们看起来是一路人,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走。”
段秋平左右看了看,觉得也是。他只问了句:“怎么联系?”宋渡苦笑了一阵,感觉到了周围行人的视线,他想无论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都是此一别的见证。面具阻隔得他声音闷闷的:“因缘际会,一别无期。”
哪里能有什么办法取得联络呢,别后三人将隐姓埋名,分别奔向未知的方向,各寻生计。自城破,如落花流水,无根无依。
宋渡缓缓地走远了,他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做好了草草一生、隐匿于世的准备。最好永远不要听见故人的消息,他想。
宋音之透过细小的缝隙看宋渡在人海中若影若现,不发一言。宋渡走的时候谁也没看,缓慢却坚定。
她心底一阵迷茫,自此一别,此生是否还会相见。她机械地转过身,只觉得身体僵僵的,头一次察觉到原来这面具这么闷人。她又该何去何从。
“找个地方吃饭吧。”她背着身说。
段秋平缓步跟上去,心里也跟被棉花堵了一样难受,他心里总是还记得一仇,纵使宋渡后来待他以真心,他依旧没有想过就此了了。
可是宋渡突然说要走了。他忽然就好迷茫,像失去了什么东西,虽然谈不上悲痛,却足够磨人。
他总觉得自己睚眦必报,恩仇分明,纵使情与恨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他也不会心软半分。一码归一码,有恩报恩,有怨还怨,从不会混为一谈。这一点他很欣赏自己,至少在这个时期,遇见宋渡的段秋平是这么想的,并且很引以为傲。
至于后来,碰上同样的情况,却面对的是另一个人时,段秋平却丢盔弃甲,彻底败下阵来。而这似乎就是天意妒人、上天不愿见他活得如此通透而编排出来的闹剧了。
因为带着面具,二人侥幸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有宋荣留的几两碎金在手,吃饭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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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很好解决。宋音之想起来,之前分别匆匆,宋渡又无分文傍身,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人与人的关系至今保持着很微妙的尺度。大家会对他们投去异样的眼神,却很少有人会去问,真要遇到搪塞不过去的,当面编个故事卖卖惨也就罢了。
这日夜雪,民间贺岁,明灯高悬,人间的红夜映照天际,星月带喜色。宋音之和段秋平刚吃过一轮膳食,正闲逛着消食。
宋音之仰头见细细密密的雪扑簌簌落下。天空高而广,仰头望去像看不见尽头的深渊,而这些碎雪就是从中而来的。宋音之悲从中来:“不见其来处,结局却已既定。”
段秋平不忍见她触景生伤情,带着她往人群聚集处走。春节赶集的人格外多,人们会将过年要置办的东西买好,因此街上摩肩接踵,挤得宋音之浑身燥热,心中有火发不出来。
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喘不上气,宋音之嫌这花脸戴得碍事,又见街上人人坦坦荡荡,唯有她二人左顾右盼、不知所以。一时冲动摘了那面罩,想来人人沉浸在新年喜气中,不会将目光投向她这无名小卒。
雪落即融,三人的画像随水化了大半,墙上都模糊不清,地面也已被人清扫过,不留他们一点痕迹。段秋平四下看了看,略犹豫了一下,也将这妨碍人的劳什子摘了下来。
二人将花脸捏在手中,不多会,花脸被一点点落下的雪浸润,颜料随水化、整个面罩软软塌塌地搭在手上,料定是不能戴了。二人索性将其扔了。
宋音之放心不下,到处找找还有没有花脸卖,苦寻不到也就算了。
前方搭了个戏台子,唱的人声音清朗,悠悠扬扬,从周围喧哗的叫好声中挤出一条清净路,直往人耳里钻。又赶上月色收敛,星光明亮,夜雪消回音,那副好嗓子就干干净净地唱入心坎里。
一曲唱罢,人声鼎沸。有人哈哈笑着往戏台子上扔银子。小旦角在热闹中鞠躬谢幕。
那些戏词,宋音之听不大懂,只是觉得很好听,连带着唱戏的这个人也喜欢起来了。剩下的都戏一出接一出地上场了,可宋音之总觉得跟第一场比还差点意思。
她回头一看段秋平,竟是听得很感慨的样子,似喜似嗔,连眼珠都舍不得转一下。宋音之拉拉他袖子:“你懂戏?”
段秋平的脑袋小幅度地摆动,竟是在学台上的角色。宋音之看他简直比戏有意思。段秋平说:“我母妃是中原人,她很喜欢戏。”
宋音之一愣:“中原人?那她是大靳皇室的某位前辈吗?”段秋平摇头:“作为前朝皇帝的妃子和亲的。”
宋音之呆站了一会儿,她想,宫门难出,甚至有时还有辞别故土,辇去他乡。她心中怅然,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笑笑道,“那你也很懂这些戏了。”
段秋平看她一眼,摇摇头:“有些听过,有些没有。”正说着,最后一场戏也落了幕,人群散去,宋音之鬼使神差地拉住段秋平:“我们去看看。”
段秋平整个人懵懵的:“什么?”宋音之讨好地笑笑:“看看戏台子后面。”其实她是想去看看第一场戏的旦角。她也知道风口浪尖上,应该老老实实藏在人堆里凑凑热闹算了,不该跟人正面碰面。奈何这小戏子实在稀罕人,一嗓子就把她给勾住了。
段秋平何尝不知道,他看着宋音之,竟也没再说什么,任由宋音之拉着他往戏台子后面绕。
11. 劫后
伶人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妆面,在宋音之看来画的那些都大同小异,跟他们在路上买的大花脸一样。
鲜艳夺目的配色本是很容易脱颖而出,可大家都是这样花花绿绿的便不好引起注意了。
宋音之仔细辨认半天也没找到自己想找的小花旦。段秋平冲一位将妆面已卸得干干净净的娇俏美人扬了扬脑袋:“是不是那个?”
宋音之看时,那小花旦素面朝天,端坐于姹紫嫣红的戏袍中间,头面还未来得及卸下。这头面与宋音之在宫中见过极尽奢华的凤冠又不同。
它翠色作底,朱红点缀,显出一种清雅的贵气。让宋音之一见不忘,再次看到依旧是记忆犹新。
宋音之冲段秋平笑笑:“这小花旦卸了妆面像你。”
“瞎说。”
戏台子后面叽叽喳喳,唱戏的人声音大都清而媚,可一旦说的话多了就显得格外吵嚷,就跟甜食吃多了腻得慌是一个道理。
只有这小花旦不讲话,她很安静。宋音之歪头看她,这小花旦的安静深深吸引了她。
不过,宋音之想,如果小花旦是滔滔不绝的,她也会被她的鲜活所吸引,这是某种不可抗力。
小花旦开始卸头面了。没有人帮她,她一个人缓缓地将发丝从复杂的头冠中抽出,有的地方打了结,在她的视线盲区。扯的她皱眉。
宋音之上前帮她,闻到她的头发很香,发着一股子发油的气味。头发很硬很干,不像她自己的那般柔顺。宋音之说:“要对自己的头发上心,否则撑不住头面。”
小花旦略带惊讶地看她,宋音之冲她笑笑。
头面终于被卸了下来,宋音之拿在手中掂了掂,暗想这东西这么重,亏得人戴着上台,还要又唱又跳的。
小花旦缓缓站起来,冲宋音之福了一福,朱唇微张,轻声道了谢。
宋音之从前偷着看了许多话本子,才子佳人的那一套戏码早就烂熟于心,却总觉得有些虚伪。男人常常在政事上疯狂,又在情事上风流,就算女子有意,又去哪里找一情郎来帮她圆一场“生死相许”的情梦呢?
她今日碰见这女子,下意识觉得全京城就该被她闹得满城风雨,就像画本子里写的那样。从前不懂的,如今终于信了。
“吴烟。”宋音之听后默默念了两遍,觉得很好听。
段秋平在后面等久了,见二位聊得笑意盈盈,不好上去打搅。后台很挤,人人几乎都是贴着他的身过,他又不耐,干脆退到角落,缩了缩身体,扶着膝盖坐下了。
宋音之打听到吴烟今日末场的戏已完了,盛情邀请她一起用膳。
吴烟也觉得眼前人甚有眼缘,既是一起用膳,便不要亏待人家。她选了个当地很有名的酒楼。
路过段秋平时,吴烟等段秋平站定,二人礼貌地互相点了点头。
吴烟给他们单独订了一雅间。老板显然是认得吴烟的,见她一来就亲自接待,笑着点头哈腰的,极尽殷勤。却在眼神瞟到了她身后穿粗布衣服的段宋二人时,态度明显冷了下来。
吴烟见状连忙打发他走:“我们自己看吧。”说着回头对二人抱歉地笑笑。
三层的雅间都满了,嬉闹声此起彼伏。连走廊都装潢奢贵,显然是按以京城中宫室为模版。
段秋平四下打量,猜测道,若要订得这样一间房,权与财缺一不可。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到前方行步轻柔的女子身上,眯了眯眼,觉得她不可貌相。
吴烟打发走了所有的陪客,独留了琵琶手,整个房间顿时清净不少。宋音之这顿饭吃得很开心。吴烟很会把握气氛,跟她相处时总是愉悦的。
美中不足的是有不速之客上门打搅。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不等回应他便推门进来了,是刚刚接待他们不成的那位老板。老板依旧笑得谄媚:“吴小姐,隔壁雅间的张先生找您。”
吴烟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今日我是作为客人来的,不陪客。”
老板弯着腰做出“请”的手势,言语和动作都很谦卑,语气却很坚定,处处是毋庸质疑的强硬:“小姐,张先生一听说您来了,连忙张罗着要见,这会子已经准备好了。也不能让我们做下人的太难看是不是?”
吴烟面色变了几变,宋音之几乎以为她是要拍案而起,哪知她却叹着气轻声说:“您若不说,他如何得知我在这里?你们老是说不能让自己难做,却又爱使这样的伎俩。若您不来为难我,你我二人之间,又何来做得难看一说?”
老板几乎是冷笑:“您若不肯,我们只好回去复命。到时候别怪人没给你机会;趁着如今还能顾上体面,吴小姐还是跟我走吧。”说罢将门一摔,也不顾里头的人反应,径自走了。
再看那吴烟时,一张脸早已憋得通红,含羞欲泣。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向二人道歉,说罢就要跟出去。宋音之连忙拦住她:“这张先生是何许人也,你何苦这样受他威胁?”
那吴烟一双泪眸望向她,仿佛有万语未言,末了却只是轻轻摇头:“姑娘不要拦,免得将火烧到自己身上去了。”
宋音之看她这样逆来顺受,心头火起,却又不好发作。看了眼段秋平,转身就走。
段秋平见状跟上,听见吴烟在身后喊道:“今日是我扫了姑娘的性,改日再聚。”
她的声音已经尽力压制着哽咽,段秋平听了这声音,脚步一顿,如行差踏错入了浅水,虽不伤人,脚踝处又被水压得难受。
他拦着宋音之道:“你既然要走,为何不给她好脸色?她本来就无奈,此时更是委屈了。”
宋音之本是怒气冲冲,段秋平的指责,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狠狠瞪段秋平一眼,张张嘴想要分辨自己,可是仔细一想又确实是自己不占理。一下子哑口无言。
她先是一时冲动出了门,这会子冷静下来了,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段秋平适时地退步道:“既然她说下回再聚,到时候说清楚就好了,嗯?”
可是这件事又像跟刺一样堵着宋音之难受,她说要回去看看。段秋平没理由阻拦。
二人回到雅间去看时,早已空无一人。想是吴烟已经跟着老板去陪那位张先生了。
宋音之在空旷的房间内站了会,转身走去隔壁:“方才老板不是说张先生在隔壁?”段秋平一听这话,心中警铃大作,连说不可。
宋音之一时听不进去,想着要为先前的冲动买单,再说那老板不知道喊吴烟去干什么勾当呢,她去打搅了也不算坏事。
段秋平急了,伸手拽住她:“殿下。”又迅速松开,一字一句地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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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此时情况非比寻常,你我来此吃饭已是打草惊蛇,不要再惹是生非。”
宋音之抿着唇低下头,段秋平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重了,正思来想去如何改口时,却见宋音之神色淡淡道:“说得也是。是我冲动了。”
段秋平松了一口气,正要领着宋音之走时,隔壁的房间却开了。
“张先生”将头探出来时,宋音之和段秋平二人下意识转头去看。这一眼引得张先生兴奋不已:“令我好找啊。”
宋音之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段秋平迅速反应,拉着宋音之疯狂跑起来。
张先生要追出去,他酒气熏天的身体根本跟不上二人,他气急败坏地一跳脚,大着舌头喊道:“抓住他们!”
这一嗓子喊得整层楼房间里的人都警觉起来。这层雅间里的人非富即贵,不少都是竞争关系。一开始开门探头时,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并没有动手的准备。
只见一男一女飞奔而过,衣衫不起眼,也并不十分惹人注目。这些人哈哈笑着,眼神戏谑。可是有人看清了他们的脸。那人一脸惊恐地指着他们的背影,结结巴巴:“夹……夹……夹带私货!”
众人的神情这才严肃起来。二人已逃到大门口,突然被反应过来的人群拦住。
宋音之一想糟了,炸药已跟着宋渡离开了,他们身上现在可没有什么私货了,可是这会儿还要跟着进大牢,实在得不偿失。
张先生缓缓从楼上走下来,笑得嘴咧到了眼角,藏不住的得意:“终于给我遇上了?”
他正是那日站在县官身边的门子。
吴烟跟着从楼上下来,到二楼时,她越过栏杆猛地下坠,众人瞪大双眼看向她。
吴烟娇小的身体落地滚了几圈之后停了下来,宋音之颤抖着要上前看,她却已经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宋音之和段秋平走去。
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安静,只剩吴烟的脚步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她仿佛下一步就会向前扑倒,可是偏偏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正当众人耐心耗尽,快要回过神来时,她却突然转变方向,身影如鬼魅一般掠向张先生。
再次定睛去看时,她右手的五个指头已经嵌入张先生脖颈的肉里,五指按压的地方发红,五个穴位被死死抵住。
张先生一张脸青紫,叫也叫不出声,也说不出话。宋音之目瞪口呆。
众人不敢乱动,也无人说话。吴烟已完全褪下了柔柔弱弱的外壳,她眼神凌厉,眼睛扫过之处似凝滞般无声无息。
她的目光最后停在宋音之身上,眼神依旧是带着杀气,令宋音之遍体生寒。她张口,说的话确是给张先生听的:“放人走。”
张先生铁青着脸,身体几乎动不了,嘴也张不开,吴烟根本不等他反应,似是威胁一般猛地将手往下压。
众人如临大敌。张先生用尽全身力气冲宋音之和段秋平挥了挥手,示意快走。
宋音之没有立刻走。张先生的身体越来越难捱,摆手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像是垂死的挣扎一般,动作轻浮无力,却依旧固执地摆动着。
吴烟死死盯着宋音之。
段秋平心说照这架势,那张先生就是不死也得少半条命。他自认心怀慈悲,赶紧拉着宋音之一走了之。
12. 离开
人们的惊呼声和尖叫声将整个酒楼搅成一团淤泥,而他们因为有吴烟的帮助,还算是干干净净地走出来了。
宋音之和段秋平不敢往人多的位置跑。眼下草木皆兵,老百姓因为他们而终日诚惶诚恐,人在恐慌之下做出来的事情是不可预料的,这样想来更该害怕的应该是他们才对。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吴烟拖着个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死了的一具躯体跟了上来:“跟我走。”
他们来到一地处偏僻的小房子里,这地方荒得连大一点的动物都没有。吴烟说:“此地原本就是建来为有朝一日避难的,本以为是杞人忧天,想不到真派上了用场。”宋音之点点头,觉得能找到这地儿的人也是个奇才。
吴烟将门踢开站定,细细打量两眼宋音之:“你们这两张脸长得好,就是可惜尽出恶名。”宋音之尴尬不已,县官放出的消息虽夸张,可也不算冤枉了他们,这下想解释都难。
吴烟并不在意,摇摇头,低头处理地上躺着的那位。她绑缚张先生的动作熟练且随意,末了用脚一踢,张先生就咕咚咕咚地滚进了房屋里。
做完后抬眼见宋音之一脸歉意地要说什么,连忙抬手打住,咧嘴笑道:“我倒不是被你们连累的。你们俩我一看就和海捕文书上的脸对上了,之所以跟你们玩呢,是想……找点刺激。”
这番话赢得宋音之“思想清奇”的评价,吴烟得意得扬了扬脑袋。
吴烟转头的时候瞟到段秋平,将眼光觑着他,似笑非笑道:“我可是早就听说三位的大名了。”伶人的眼睛大都晶亮且灵,他们学唱戏前都要训练眼神,眼里要能藏住一个角色的神韵,万不可被花花绿绿的扮相给抢了风头。
那样的一双眼睛盯着人看时存在感实在太高,段秋平无法视而不见,只能微微颔首:“给姑娘添麻烦了。”
吴烟不置可否,转身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二位随意。”其实段秋平这话很好接话茬,客套话就在嘴边,她却硬是不愿意递个台阶。
这态度引得段秋平心中疑窦丛生,难道他在哪里得罪了这姑娘不成?
宋音之不见外,很开朗地给自己倒了一壶茶,还招呼段秋平:“坐。”段秋平默默坐下来,心想这小殿下,说句话仿佛跟在自己宫里喊“赐座”一个架势。
吴烟这所房子里东西摆得还算整齐,就是落灰很多,看来是真的不怎么住人。三人决定将房子简单打扫一下,再分配房间。
黑灰乱洒,地上昏迷的男人忽然醒过来,被呛得咳嗽半天喘不了气。段秋平听着这声儿难受,生怕他就这样过去了:“他这怎么处理。”
吴烟将手上的扫帚往墙上一靠:“诶,还真是个问题。”她伸脚轻轻踢了下张先生,“我还真不想让他呆在我这,是弄死还是给人送回去?”
张先生听到这话,本来被呛得红通了的脸一下子煞白,咳嗽也神奇地止住了,屏息凝神听吴烟接下来要说什么,屁都不敢放一个。
吴烟对这态度很是受用,乐了半天:“我是从脖子开始呢,还是从脑袋开始啊?”
这下可不得了,张先生害怕得张大了嘴,将身体扭动得像个肉虫:“姑娘!姑娘别介,您就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先前是我……”
吴烟看他这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就有点不耐,皱着眉头说:“现在知道说好话了。”
张先生此时处在极度恐惧中,只顾着为自己辩解,声音很激动很高亢,将吴烟的声音都盖了下去,嘴里滔滔不绝,到最后就是乱语一通毫无逻辑。
段秋平听着简直比他刚刚咳嗽的声音还吵。
吴烟烦躁,上去踢他一脚,张先生这才蜷缩着身体闭了嘴。
吴烟二话不说扛起他,这不光把张先生吓得不轻,在旁边看热闹的两人也受了惊吓。这是要干嘛?
吴烟头也不回地走:“我把他送到路边去,会有人碰见的。总不能真让他在我这里,我睡不踏实。”
吴烟一走,小房子里就剩两人。宋音之看着吴烟的背影满是欣赏:“这小姑娘真是不一样。”
段秋平嗤一声:“你知道她这么帮我们的原因是为什么?还是多留个心眼吧。”
宋音之很是不快:“别人图什么?”
段秋平走到身后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我怎么知道。”
听出了段秋平语气中的防备,宋音之也有点奇怪:“你今天不太对,对别人小姑娘的敌意干嘛这么大。”
“哼哼,”段秋平没好气地敲了敲桌子,“懒得跟你说。”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太出来。这吴烟既然知道他们正被抓捕,又为什么要欣然结交他们,趟这趟浑水;如果订那个酒楼专门是为了害他们,又为什么要舍身救他们,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收留他们。
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或许,单纯只是因为自己接收到了吴烟的敌意,从而引起了应激反应。
可是细细想来,段秋平又觉得很不安。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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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身手敏捷,还身强体壮,再加上之前她威胁张先生时,一只手五个穴位,处处按的是要害,他有理由怀疑此人还颇通医术。本能告诉他,这人绝对不简单。
傍晚的时候,吴烟的影子出现在小路的尽头,日光在她的身后,鲜艳亮眼,她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影子娇小,姿态袅娜,丝毫不逊色于日光的艳红。宋音之想,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在生活在灿烂与盛大里。
吴烟进门先咕咚咕咚猛灌几口水,这架势可不像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倒像肆情快意的侠客。她抹了抹嘴:“二位,你们的海捕文书被撤下来了。县官还专门张贴告示澄清,我去的时候已经大半条街都是澄清告示了。”
宋音只和段秋平的脑子跟被下咒一样嗡嗡响,宋音之甚至怀疑是吴烟在开玩笑,可是她的神情却很坦然。
段秋平摸摸额头:“什么情况,这不对吧?”
“千真万确,骗你们干嘛。“
宋音之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去找宋渡啊。”宋渡身上又无银两,真不知道这几天怎么生活的。宋音之生怕他会铤而走险,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吴烟很狡黠地挑挑眉:“是跟你们一起被张贴在街上的那位公子?”
二人简单休整了一夜,第二天就出发了。因为惦念着宋渡,所以走得格外匆忙。吴烟不好多留,就只是笑道:“别把我这隐秘地儿说出去了———有机会再来。”
段秋平很不屑,这破地方谁爱来。但是他这个人口上很积德,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表情露出了破绽,吴烟居然还点着名叫段秋平:“听见没?”
唬得段秋平诚惶诚恐:“下次一定。”
吴烟狠狠白了他一眼:“什么下次一定,我们都说到下一个话茬儿了!”
走了好远,段秋平还能感觉到吴烟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害他浑身难受了好一阵。他总觉得自己跟这女子之间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他太讨厌这种感觉了,常常让他想要逃离。
明明跟吴烟没相处多久,段秋平却感觉像相处了万万年那么久,她总给他一种很尖锐的痛感,是因为他们二人身上都有种相同的狠戾。
当一个人身上有与自己似曾相识并且很讨厌的特质时,他就会加倍讨厌那个人。
这种感觉太不好受。好在终于要离开了,段秋平暗喜,偷偷揶揄,还“有机会再来”呢,他真是一秒都懒得多呆。
13. 回宫
行在路上不用避人的时候,宋音之感觉自己的头很久都没有昂这么高了。他们这几张脸可算是出名了,一路上都有人看。
找宋渡的办法很简单,就是问过路人,有没有看到和他俩一起被挂到海捕文书上的那张脸。以三人的普及程度,实施起来不是难事,宋音之很满意,想说这县官也算是弄巧成拙了。
就是不知道县官他大肆抓捕后有大规模澄清,先后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大的原因是什么。
热情的路人给二人指了路,忽然又见前方一群人朝他们冲过来,这群人宋音之可太熟悉了,就是抓他们进监狱的那群人。不过她这会儿没有躲,就是想着反正自己也被澄清了,他们现在要抓谁与自己何干。
宋音之万万没想到那群人最后停了下来在自己面前站定。段秋平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横在宋音之面前,脑海里千头万绪飞过:那吴烟就是跟县官一伙的,联合起来串了一处戏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最后还是要把他们抓回去。可是他又想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宋音之吓傻了,暗想这回一失策,就是真的穷途末路了。脑子里想起前几日看的“论罪当诛”,仿佛四个大字变得血淋淋横在她面前了。
领头的人一脸严肃,忽然低头行了个礼。宋音之受宠若惊,赶紧回头看看是不是身后有什么大人物。那人行完礼一抬头,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京城来信邀您回宫。”
此言一出如擂鼓作响,让宋音之一下子血气上涌,周围任何声音都与她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这感觉就像当街被人掌了嘴,一样的脸颊热辣辣,一样的耳边嗡鸣。
宋音之和段秋平被簇拥着来到县官处,上回倒还是跪在堂下,这回已经被奉为上宾了。宋渡早已被请来了,看样子是已经等了许久。
宋音之看时,他的处境可以称得上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与他平日里讲究的样子大相径庭。宋音之的鼻尖一下就酸了。
宋音之问时,他只用沙哑的语调说:“不堪回首。”
段秋平总觉得宋渡对自己和善了很多,明明以前是面狠心热的人,短短几天怎么就变了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县官将他们的舆车还了回来,还多增了几个守卫一路护送,一改先前齿高气昂的模样。宋渡见不得他这副嘴脸,全程背对着不听他说任何话。
县官也不向他讨没趣,转而低着身子昂着脑袋向段秋平来了。惹得段秋平着急忙慌地上了车,将帘子狠狠拉上。
宋音之想着去找吴烟道个别,却发现那座房子早已落了锁。木门上歪歪斜斜地雕刻着一行小字:江湖路远,后会无期。宋音之只得打道回府。
舆车颠颠簸簸地动起来。当初仓皇出城的惨状仿佛还在昨日。细细回忆起来,中间又穿插了不少荒诞的记忆。
段秋平多想就这样沉沦,将回京途中的时间线拉得要多长有多长。此番能够回京,必是若羌战败狼狈退兵,或者是更坏的情况。他的母族虽厌弃了他,却终究是故土,他还没有扭曲到乐见灾难发生的地步。
再者……段秋平悄悄瞄了一眼宋渡。一回宫,某些人制造的不堪回首的记忆涌入他怀里,会黏得他动弹不得,若想摆脱,定会打碎很多他现在想维持的东西。
他一下子觉得很累,多想为他将要做的事情大哭一场。如果没有这场稀里糊涂的逃亡,他又怎么会凭空生出那么多羁绊,那样的话,他的恨会纯粹很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两极的情绪拉扯到快要被撕碎。
宋音之见段秋平神色郁郁,以为他是在担忧回宫的日子会难过,于是撞撞他的肩膀,微微一挑眉一歪头看他。段秋平接收到了这样的信号,勉强点了点头。
他本来很想对她笑一笑的,却被心底的歉疚感控制住了面部肌肉。一切的悲剧还未开始,段秋平心中的不忍在劝他悬崖勒马,可是又被某种坚韧压了下去。
进了京城,周边的景象一下子熟悉了起来。过往的记忆猝不及防涌上心头,那时候就算他自己的世界是混乱不堪的,起码其余人过得还算安稳。
段秋平被自己内心中疑似不舍的情感吓了一跳,真心怀疑自己老了,或者有受虐倾向,要不然怎么会对过往有一丁点留恋。
这大概是段秋平不愿承认的。他总认为自己冷血至极,心中只有仇恨。其实他很容易就将自己的情感交付出去,给了周围人、周围建筑或者一草一树、一花一木。
这种无差别的情感输出反而让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情感,从而误以为自己是“冷血无情”的。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物极必反”。
宋荣早已在宫门口迎接着了。宋音之嬉笑着扑进他怀里,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宋荣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拉远了些距离:“都多大了。”
话虽如此说,然而他眸光清浅,藏不住喜色。又打量着宋音之身上的衣服:“辛苦了。”
宋荣余光瞟到旁边一身黑灰的少年,正疑惑着怎么带了个这样的人进宫,却细细地从眉眼间辩出了熟悉的影子:“宋渡?”
宋渡一脸委屈地背过身,嚷着要回宫去换衣服,“偏偏你们这群人要在这里叙旧,却挡了我的道。”
宋荣笑了一阵,招呼着一群人进宫了。段秋平独自跟在后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他想,就这样也好。
段秋平回到自己的寝宫,看着花花绿绿的帐顶发呆,总觉得自己像是短暂地抓住了热闹的尾巴,可是前面的人奔跑得太快,一下子又将他甩回了深渊里。
他又沉沉睡去了。
兄妹三人聚在一起,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说,但实际情况却是沉默的时候居多,时不时会有人蹦出来说一两句话,其他人句句有回应,绝不会让话掉在地上。直到宋音之问起了老皇帝。
宋荣低着头不看人:“你们自己去看看吧。”宋音之身体一僵:“他怎么了?”这个话题似乎抽干了宋荣所有的心力,他依旧低着头重复道:“自己去看看吧……”
老皇帝的寝殿光线昏暗,飘着药物的清苦气息,老皇帝躺在龙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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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微微起伏着。宋音之走上前去,她不明白不过是月余不见,她印象里不会老不会死的父皇怎么就变了样。
察觉到来人,老皇帝睁开眼对着他们挥挥手,宋音之和宋渡就一前一后地伏在床边。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将目光轮流落在他的两个孩子身上。他已年迈,幼子尚未长成,让他如何放得下心。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在回忆他年轻时的事迹和他惦念的孩子们幼年的趣事。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仿佛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幸福。老皇帝又觉得他这一生是值得的,可以放下心来。
宋音之浑浑噩噩地走出老皇帝的寝宫,药物的味道萦绕在鼻腔久久不肯散去。她数着步子缓慢地走出长廊,万分珍惜她走的每一步。
宋荣见她低落,安慰道:“太医说,若能熬过这个冬日,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宋渡听进去了,他兴奋得直点头。宋荣很欣慰地一笑,双手轻柔地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发,都是很柔软的。
深夜,宋音之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去。她又做了那个梦。她梦见上回策马踏血而来的那个人走了,走得头也不回。她却一定要留住他,撒泼打滚什么招都用上了,不讲半点风度。
可那个人还是走了。宋音之几乎是被吓醒的。缓过神来之后,她又被这毫无逻辑的梦给逗乐了。
冬日的天亮得晚,此时太阳都没升起来。但宋音之早就被自己笑得没了睡意,索性翻身下床了。
今日的风真大啊。宋音之刚出门就钻进屋去,南乔招呼着给她披了个大氅,她这才敢再迈出屋去。
外面的地上早已积了一层薄雪。这是京城的第二场雪。
一切事物在一个冬天内产生的巨变让她瞠目,包括她自己的变化。
宋音之又在前方碰见了人。这回她毫不费力地就认出了他。寒冬腊月里,段秋平依旧是穿得单薄。
宋音之迎上去:“怎么起得这么早了?”段秋平歪头看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回了小塘中。水面已经结冰。段秋平说话时哈出的白气险些蒙蔽住自己的视线,让平整的池面变得曲折:“有些难捱。”
“冬夜太漫长了。”段秋平觉得自己矫情得很,像个小孩似的一个人就睡不了觉。明明自己之前也不是这样的。
归根结底,他还是很痛恨这场长达月余的出逃,黄粱一梦终会醒的,可是却让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一阵寒风拂过,宋音之自己都紧了紧领口,段秋平却纹丝不动,她都替他冷得慌:“你为什么穿这么少?”
段秋平看了看宋音之的衣着,哑然失笑:“可能我不怕冷吧。”宋音之想象也对,他的家乡在苦寒之地,是比常人耐冻些。
“殿下怕冷还是先回去吧。”宋音之听他的话转身走了,总觉得段秋平待她生疏了许多。
这下子,不论是段秋平还是宋音之,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割裂感。“离宫”或者“回宫”都变成了令人难以接受的矛盾。
14. 变故
靳安二十七年,若羌兵临城下,皇族死守宫门,终于等到援军到来,暂退其至沂水对岸。
同年十二月,若羌内乱,皇族被囚,叛党专权。若羌腹背受敌,无奈与靳国签署战后协议,立休战书。尚在病中的皇帝听闻此事,精神都矍铄了很多。
贺岁时节,全城却百废待兴。京城上空,在一片废墟之上升起一簇簇红灯笼,可以渡一切苦厄,让亡魂知归路,活着的人期盼未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宫中开宴,宴请群臣。宋音之在觥筹交错间渐渐染上了醉意,影影约约听见大臣肆意高谈若羌的现状,举杯欢庆:“若羌此时也是自身难保了。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音之兴奋之余,举起酒杯与众臣隔空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段秋平看在眼里,宋音之此举深深刺痛了他。他想冷笑,却生生止住了,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他们二人面前,一人横着一座大山,各自的国家死死挡住他们各自的视线,逼着他们个人的情感往后退。
握住酒杯的拳头紧了紧。既然是不可绕过的大山,那他就用自己的手段,打碎它,到时候,变成一地碎石的高山还怎么阻挡他和她呢?
又过了半个钟头,此时众人早已将此事揭过,开展出下一个话题,正聊得不亦乐乎。段秋平这时从角落的座位走出,对着坐在高位的皇帝行了一礼,略向群臣招呼了两句便要离席。
看到段秋平,宋音之将要送到嘴边的酒愣是停住了。暗道不好,忘了小质子还在席间,方才提起的那个话题还真是欠周到。
户部李尚书斜了段秋平一眼,从鼻子里溢出哼声,方才那话是他引出来的,就是为了要让他难堪。人人都道这个小质子知礼乖顺,他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今天非要看看这小质子能忍到几时。
李尚书虽心中鄙夷,但在天子堂前,面上不太好表现出来。他依旧是笑意盈盈地伸手:“公子且慢。”
段秋平回头看他。
“群臣乐宴,众人都没有说要离席的。再说段公子虽与陛下招呼了一声,却也未见陛下点头,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吧?”
段秋平不答话。
李尚书越说越起劲:“不知刚刚是什么话触了公子的逆鳞,竟让公子如此坐不住?老臣在此替众臣,向公子,陪个不是!”说罢将双手交合与胸前,微微低头,竟是真的行了个大礼。
此情此景,一下子将段秋平推上了风口浪尖。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段秋平身份的尴尬。更何况此时战争的阴影尚在,民生凋敝,民众的怨气未平,大家就不由自主地将多余的情绪放在了这位异国人身上,认为他遭此刁难,也是情有可原。
大殿之上倏然静可闻针落,所有人都在等待段秋平的反应。
宋渡和宋音之对视一眼,面露不悦,但此事涉及立场问题,他们谁也不好在此时插入话题。
段秋平淡淡地一施礼,眼睛却看向了老皇帝:“众卿畅谈家国大事,臣不过是一外族人,听来多有不便。再说了,”段秋平的眼睛瞟向李尚书,“各位,关起门来谈话不是更好吗?没有外人碍事,有什么宫闱密事尽管畅谈,免得被臣听了去,你们还要担心引火烧身。”
说完再次朝皇帝一施礼,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那李尚书哑口无言。可偏偏皇帝就爱吃这一套,段秋平的差别对待更加让他感觉到了自己格外受敬重,于是也就一笑而过了。
凌烈的寒风将段秋平的头脑吹清醒了一些。李尚书的谈话像一把横插进皮肉的利刃,拔出来也不是,让它继续插在那里也不是。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不能看着若羌政权旁落而无动于衷,若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等着他了。他是一定要回去的。
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故地,这里乍一看就像南方的平原那样宽敞,可其实还是被高高的宫墙所围困。他曾经在这里膝行肘步,受胯下之辱,这些他都牢牢记着。宋渡曾经带给他的,他会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他曾在这里第一次与她碰面。遥遥相望的时候,大雪压断残枝“咔吱”一响的时候,他心里真的是无动于衷的吗?
他曾在这里用尊严换回了父皇的玉佩,玉佩冰冷的触感就像父皇苍老手指抚过,父皇此刻也在受寒吗。他不求那些人善待皇室,只求他唯一视作家人的人,他的父皇,能够等到他回去的那一天。
宋渡来的时候,段秋平还沉浸在回忆里出不来。他缓了好久,才将现在的宋渡与过去的宋渡抽离,很和善地对他笑笑。宋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想安慰他。
段秋平摇头道:“二殿下不必说了。方才大殿上的事我并没有上心。”
不等宋渡说话,段秋平就紧接下去:“今日风寒,臣先告退。”宋渡总觉得自从回宫,段秋平都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但当宋渡意识到自己所站的是何处时,一些令人难堪的记忆涌上来,顿时又觉得,段秋平对他还能保持基本的礼仪,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自南方小镇街头一别,他过了一段既无银两、又无权势的日子,总算能品尝到段秋平宫中生活的冰山一角。
段秋平在回寝宫的路上遇到了气喘吁吁的宋音之,她跑到他面前来:“你……”
她呵出的白气仿佛打在段秋平的胸膛,让段秋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有节奏地敲击着他的胸口。段秋平忍不住后退一步,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没事。”
段秋平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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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音之不断吐出白气的嘴唇,红润而饱满,总觉得它的触感一定是潮热且柔软的。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要怪,就怪这冬日严寒,一呼一吸间都是雾气,导致口鼻的存在感太高。
“真的?”宋音之不肯信,觉得他这张嘴不太说话,若非要说呢,也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恐怕这人的嘴长来就是个摆设,天生为了好看的。
宋音之藏不住秘密,内心深处想了什么,眼睛就往哪里看。段秋平咽了咽口水,眼神无意识乱飘,耳根却悄悄红了。
段秋平察觉到了自己面上有些发烫,他故作严肃,想让宋音之以为自己的红晕是因为怒气:“你凭什么不信?”
这话的气势有些弱了,更显得他在掩藏些什么。他后退半步,面色极力保持冷静,心里却求了一万遍神佛,让面前的这人变得迟钝些,或者耳聋眼瞎,不不不,耳聋眼瞎不行,总之,不要让她发现什么啊啊啊!
他也不确定宋音之是否看透了他,只是感觉她在不断靠近。段秋平逼自己将脚步死死钉在原地不要动,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要露怯不要露怯,段秋平你能不能别这么窝囊!
段秋平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天,假装这个灰蒙蒙带着些阴沉的天空景色很好看,再不敢低头看一眼。
他听见身前传来宋音之压抑着笑意的声音:“段秋平,靳国地广人多,暂时不需要你参军。”
太近了太近了……段秋平完全没听清楚宋音之在说什么,他只知道太近了,公主殿下……他现在伸出一只手就能将她按在自己怀中,能感受到她的……不不不不行!
宋音之退出了老远,段秋平才仿佛被解开封印,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刚刚将全身绷得有多直。
难怪她刚刚说什么“不需要参军”的话,原来他居然窝囊到一动也不敢动,那架势就跟等着将领下令一般。
宋音之已经走远了,只留下独自悔恨的段秋平,固执地站在原地忏悔,硬是将雪面踩得深深凹下去,留下两个深得近乎突兀的脚掌印。
“恭送殿下……”他喃喃道。
他抬起头,眼中似有热泪。这让他……怎么舍得。
虽是情随境迁,但眼下的情形却在逼迫他走上一条不归路。于个人来说,受辱之仇他不得不报;于家于国,他也必须回若羌。他自是不愿将此地搅得天翻地覆,于是心中早已默默道歉了千百次,每一次都如剔骨挖肉一般疼痛难忍。
段秋平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雪地中,与天地的灰白融在一起,不分你我。
他的身边,包括他自己都是空荡荡的,他需要被一些东西填满。而他每一次的选择,都取决于填满他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15. 情关
新年伊始,岁尽春来。粗黑的枝干上再次生出鲜活,生活重新步入正轨,刀光剑影的记忆仿佛已经隐去,所有人认认真真地步入未来。
此一行让宋渡成熟了很多,老皇帝颇为欣慰,甚至同意了他在旁听政。
刚接触政权的小皇子势力还很微弱,再说大家对这个玩世不恭的小少年都没什么防备之心,只当小孩子陪过家家的,客客气气敷衍一阵也就罢了。
宋渡察觉到大家的态度,心中愤懑不堪,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屡次上书指摘时政,皇帝被他烦得没法,从大大小小事务中挑选了一个重要却很磨人的任务交给他——将今年春闱一事交与宋渡全权负责。
宋渡如愿以偿,自此认认真真准备起来,再无二话。
这天下早朝,宋渡的心情格外轻松。大雪化的水已经尽数散去。没有了冬日的湿气,暖意才渐渐浮上来,春和景明。花香叶色相衬,林风潮响盎然,一切都明媚起来。
正走到拐角处,林子里钻出来一纤瘦的身影,闪身扑在他脚下。将宋渡吓得连连后退,直捂着心口发怔。反应过来时,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恼怒,指着低着头的那人正要发作,却见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挂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其它。在宋渡说话前抢白:“公子救命!”
“救命?”这句话将宋渡一股气憋在喉管,连出气都找不到时机。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忍着烦躁想问些什么:“你……”末了又摇摇头,“算了。”说罢转身欲走。
女子着了急,爬起身要追,双腿却像支撑不住似的拖着她,踉跄了两步再次倒地。
身后传来沉闷的响声,宋渡回头看时,她又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侧头看自己脚腕上的伤,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虽是早春时节,毕竟未完全回温,连宋渡都尚且要多衬一条里衣,这女子却穿得单薄,衣领几乎要滑到肩头,更何况她长得是一副完全不耐冻的样子。
“啧。”宋渡稍稍走近了两步,“能起来吗?”
“能……”
宋渡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她伸了手。女子借力站起,软语道谢,称呼却还只是“公子。”
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这态度着实将宋渡逼得没脾气,心里组织半天语言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倒是自己把自己逗乐了:“你认不得……我?”
一直低着头的女子抬起头,微微蹙眉,眼神往他脸上一溜又迅速垂下眼,摇了摇头。宋渡这才看清楚她,娴花照水,一张脱俗的脸,穿得也是温和素净的颜色,不过多招摇,细细打量却又能见其色相。
宋渡觉得好笑,只当她是哪位宠妃,竟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了,歪头想半天又不知道说什么:“下回把衣服穿好再出来吧。”
这话不知哪里委屈了这位姑娘,眼中氤氲,泫然欲泣,嘴唇翕动:“公子……”
这下将宋渡打得措手不及,后退半步道:“这又是为何?”
女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奴婢才进宫不久,兴许是学艺不精,嬷嬷们常常短我衣食,前日又要对我施以惩戒,奴婢奋力出逃,扭伤了腿也不敢回去,只敢躲在这竹林中,悲愤难耐,方才见公子面善,这才贸然扑出来……”
宋渡皱着眉不说话,想说你这是不贸然了,简直是冒犯,谁遇上这样不被你吓一跳。
说着要跪下赔罪,宋渡连忙拉住她:“算了算了,小问题。”那女子依旧半弓着身子,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炸开一小点的水花。
宋渡挠挠后脑勺,实在没法:“你要不……”一句话未完又烦躁地缩了缩手,“你叫什么?”
“奴婢被赐名姜玉。”
宋渡看她眼泪才止住,柔声问道:“他们还在找你吗?”姜玉默然不语,算是默认。宋渡受不了这扭捏姿态,大手一挥道:“你是哪位娘娘宫里的?过两日回了皇额娘,让你跟着我可好?”
姜玉感激涕零道谢,宋渡急忙阻止想早点脱身:“算了算了,唉……”
回宫的时候自己还奇怪,究竟是这女子艺高人胆大,竟能这般缠得他妥协,换做他以前肯定是不耐的,早转身便走了,哪里还能留下来说这么多话,明明连她话里的真假都未辩,居然还帮了她。
姜玉服侍得确实尽心尽力,就是礼性太大了些。宋渡不爱拘礼,宫中上下都知道,姜玉却偏偏像是才认识他一般,晨昏定省日日不误。宋渡最开始说了她两句,时间久了也就随她去了。
为了方便姜玉请安,宋渡又将她提携为贴身侍女,终日不离。
姜玉在暗处松了口气,这不是很好搞定吗,已经成功大半了。
打听到消息的段秋平眉头紧锁,还不够。他要再加一把火。
次日的大朝会上。众臣讨论激烈,最让人头疼的是战争之后各项重建事务,吵得老皇帝头疼,只觉得比打仗还累。
国公府的老臣倏然站出来:“今天下稍安,民心尚不稳,或是当初未顺应民心坚持保了那质子的缘故。而今人心涣散,人们需要一颗定心丸,皇族或出一喜事来安定人心。”
众人都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老臣解释道:“战后重建的事由定需皇族插手,可如今……恕臣直言,民众对朝廷已无信任。若是毫无理由地相帮恐怕会起反效用,更使人心惶惶。而朝廷若出了喜事,普天同庆,既可感染人心,也可作安抚之用。民安心定,京城各处也会早日回春。”
皇帝有些犹豫,国公乘胜追击:“当今太子已到婚嫁之年,此举最合适不过了。”
宋荣听了全程,太阳穴猛地一跳。这老贼长得嬉皮笑脸的,他就知道没憋什么好屁。绕了这么大个弯子,最后居然操心起他了。
皇帝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转向宋荣,似是在思考。宋荣急忙低下头,飞速思考对策。
国公适可而止,再不言其它。皇帝点点头:“就算不作他想,荣儿也该婚配了。”
众臣久居朝堂,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见此更是把战后事由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地探讨起宋荣的婚事来。
直把宋荣听得头晕。
国公摸着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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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似无意地提到:“这姑娘嘛……要嫁入天家,必得是世家贵女,再不济也得是个大家闺秀。天潢贵胄,需得配个金枝玉叶才合规矩。”
众人不搭他话茬,默认他说了个废话。
可是这话有人听进去了。
宋渡感觉脑子“磅”地一下,像被人重重敲击,那声音直接在脑海里炸开,炸出了个姜玉的脸,一晃而过。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国公,发现这老臣一直盯着他,锐利的目光从细小的缝隙中射向他,仿佛要将他刺穿。
宋渡整个人如坠冰窟,从国公满是横肉的脸上,看到了大大的“阴谋”二字。
宋渡机械地将头转回来,深深吸进一口气,猛然才察觉到自己不知道憋气多久了。他看向宋荣面带愁苦的侧脸,整个人都沉了下去。哥哥啊,别人要针对的是我啊。
皇帝做决定十分迅速。不过月余,太子选妃的消息就被放了出来,宋荣连想对策的时间都没有,就成了这场角逐中最莫名其妙的牺牲者,而他自己还搞不清楚状况。
此消息一经放出,京城哗然。皇帝对此非常重视,足足准备了三个月之久。春夏之交,京城择日为太子选妃。
全国各地的名门贵女一得到消息便蜂拥而至。一时之间,京城随处可见各色轿辇。全城共贺,人人高兴得仿佛是自己大婚一样。
恐怕不高兴的只有老皇帝的两个亲儿子。
国公当日在殿堂上说的话如醍醐灌顶,宋渡仿佛已知晓自己与姜玉的结局,恐怕就是像如今宋荣那样,看着自己取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为妻。最好的结局就是能纳她入妾,但以姜玉的出身,恐怕并不会很顺利。
宋荣未见一点喜色,无事便找宋渡灌个彻夜难归。宋渡其实心中并不十分明朗:“皇兄。你若是有心上人,爱而不得的痛还尚可理解,可这么多年也未见你动情,娶一人而已,哪里至于如此悲痛?”
宋荣醉醺醺地斜他一眼:“话本子看多了吧你。”
“这世上,不是只有爱而不得的悲痛。”宋荣长叹一口气,“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心如死灰一般,还未见燃便被人一脚跺得稀散。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去爱别人。此刻的难受,并不是什么悲痛,而是……迷茫。”
宋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余光里扫到姜玉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比皇兄好像要幸运一点。
宋渡试探着问道:“若是……你爱上了位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如今这情况,你当如何?”
宋荣想了一想,红着脸将酒杯往桌子上一磕,忽然提高音量道:“本王!要不顾一切将她娶回宫!”
说罢忽然又像泄了气一般,软倒在桌子上,喃喃道:“现在说这些干嘛,不可能的事……”
宋渡很受鼓励,猛地坐直身子,拳头抵住掌心:“皇兄啊……受教了。”
宋荣很是疑惑,醉醺醺的人脑子又不太清醒,他没心没肺地笑道:“不客气,不客气……”
姜玉却面露不安,盯着前面的人柔软的发丝,很想伸手触碰。她忽然有些后悔了。
16. 大婚
宋荣的喜事定在同年二月。良辰吉日,太子大婚,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轿身通红,雕梁画栋。
宋荣同贺喜的人周旋完,回到了洞房中。那女人一身红衣,坐得端端正正,手指不断绞动着。
宋荣装作自己已醉醺醺的样子,掀开她的盖头,看也不看,伸出一只手,将小臂搭在她的脖子上,将人往下压,自己也躺倒在一边,再无动静。
酒气混着冰冷的木香扑面而来。女子动也不敢动,直到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变得均匀,她才侧过头去看他。这就是太子。芝兰玉树,风华正茂。
不……圆房吗?她的身体不自在地动了动,似是打扰到了宋荣。宋荣皱着眉头收回手,背过身去,脊背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着,仿佛真的睡得很熟。
苏沐清轻手轻脚地用被子蒙住头,思绪万千。
自小父亲就把她当作皇帝的宠妃来培养,她也知道自己生来是要进宫的。
但她想起日后自己的枕边人是同父亲一般的年纪,心中难免膈应。自听说太子选妃,她便死活要跑来试试,居然就这么阴差阳错选上了。
她知父亲必在暗地里帮了不少忙。若进宫,便与父亲的仕途和家族的兴衰紧紧相连,大家都对她寄予厚望。
苏沐清咬咬嘴唇,为了这一晚她提前作了许多准备,将母亲搜罗来的各色画本翻了个遍,哪成想竟是如今这般局面。
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那宫门只会更深。家人朋友或是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这事不能如期而至,她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没人教她应该怎么做。
初来到陌生环境的惶恐,和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在黑暗中不断放大。苏沐清的身体微微发抖,深呼吸了好久才敢探出头来。
她看着宋荣的背影,沉默着朝离他远的方向移了移。
同榻而卧,身后的人细微的动作都被宋荣大差不差地捕捉到了。他背对着她睁开眼,眼睛在黑暗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宋荣尽力平稳着呼吸,强迫自己不要瞎想。他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变得坚硬,成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再不能让他呼吸。
若是他有心仪之人,他必会奋起反抗,将这皇权枷锁抛在脑后。
可是他没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反抗的是什么了,他该为了什么而逃避什么。所以他只能接受。
宋荣轻轻捂住心口,紧紧闭上眼睛,睡吧……
苏沐清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荡荡。红纱帐,红缦帏,她本来以为是庆祝,现在看来是讽刺。
宋荣下朝后就直奔宋渡那里,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宫里的那个陌生女人。看着宋荣愁眉苦脸,宋渡也很是无奈,总觉得皇兄是替自己献祭的。
“本王!要不顾一切将她娶回宫!”当日宋荣的酒后醉话言犹在耳,宋渡觉得自己受了激励:皇兄没有不妥协的理由,他如今却有。
抱着一定会得到理解的心情,宋渡小心翼翼地将姜玉的事说了出来。
宋荣捏着筷子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
“宋渡,你觉得可能吗?”宋荣冷静而鄙夷地说出这句话,这狠狠刺痛了宋渡,他觉得自己不能好好说话了。
宋渡看着他:“皇兄,当初是你拍着桌子说要娶你的爱人;怎么到我就不行了?你自己确实再无机会,又何苦跟那些人一起来为难我?”
宋荣猛地站起来,气得手指都捏白了:“宋渡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宋渡也站起身来,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我说的不对吗?正是踩你尾巴了,所以你摆出这副样子来吓唬我。”
“你!”宋荣的眼神几乎要灼伤人,“好,很好。你翅膀硬了,我管不得。”
二人不欢而散。
宋渡心有余悸地握住姜玉的手,眼中似有脉脉深情:“姜玉,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姜玉姜头一低,面色正好埋入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宋渡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佳,赶紧拍拍她的肩膀:“姜玉,你怎么了?”
“……”姜玉顺势靠进宋渡的怀里,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就是,太高兴了。”
宋渡整个人都要化掉了,他轻柔地拨弄着姜玉的头发,一团从未烧起的火在慢慢苏醒,它啃食着宋渡所有的犹豫和桀骜,让宋渡变得坚定又柔软,慢慢成了“君子温如玉”的样子。
姜玉从宋渡温柔的怀抱里找到了一处缝隙,从那里看出去。其实世界也是一出戏吧,天空是很美的幕布,从朱红渐变到黑灰。一只孤独的大鸟掠过去了,不留一丝痕迹。
她就是这样慢慢走入这场戏中的,她的世界有了颜色。等一切落幕了,她就飞走了。她存在的痕迹将会是一场悲剧,她宁愿来去无踪。
皇城外,古城里,老宅子门前的镇宅石狮龇牙咧嘴地吓唬着路人。
老国公如期收到了来自女儿的来信。信中道她一切安好,虽然每次都是寥寥几字,却足以慰籍作为父亲的一颗心。
自女儿离家,已有一月了。这一月以来,他一直在惊惧中度过,为了女儿的安危,他不得不受那背后之人的要挟,成为他们玩弄皇权的一颗棋子。
老国公将信件小心地收起来,深吸一口气,要变天了……
早春时节,皇城内处处是新绿。枝叶轻轻摇摆,却察觉不到半点微风。
段秋平将厚厚一沓信件收起来——字迹娟秀,看起来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他正准备将这些锁到抽屉里,猛然发觉某一信件的一角沾有早已干涸的血迹。
段秋平的嘴唇紧紧抿起来,他将那信件抽出,毫不犹豫地置于火烛之上烧掉。草木灰的气息渐渐蔓延,直到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烟味。
段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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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皱眉,满脸愁云密布,信件已经不多了,万一东窗事发,他拿什么安抚好老国公呢。
段秋平轻轻咳嗽两声,起身拉开窗帘,昏暗的房间顿时见了光。他将窗户打开,凉风吹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下一秒宋渡就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将段秋平吓一个机灵,下意识要去挡桌子上的黑灰,反应过来后又缩回手强作镇定:“怎么了,这么生气?”
宋渡顺着他扑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转头怒气冲冲地喊道:“皇兄怎能如此!”
段秋平还没开始问,宋渡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说到口舌生烟,要去桌子上找水喝,手掌却不小心碰到了黑灰。
宋渡满脸嫌弃,把脏了的一只巴掌仰着,半天不动:“你烧了什么。”段秋平面色不变,转身就给他找来帕子:“一些伤时避世的消极言论,烧了干净。”
宋渡擦着手,深信不疑:“你啊,我看得出来,你内心有东西。”说着讲帕子往桌上一扔,笑道,“但不是什么好东西。”
段秋平笑笑。
宋渡被寒风惊得缩了缩脖子:“你这怎么这么冷……喂!你说,皇兄是不是很过分。”
段秋平咧嘴:“你跟那姑娘原本可以幸福。”宋渡听见这话跟打了鸡血一样,心中对宋荣的愤愤之情更加浓烈:“连你都能这么说,皇兄他……他说点好话能掉块肉啊!”
段秋平给他倒了一壶茶,坐下递给他:“看吧,有时候,权力不握在自己手里,就是会有这么多闲言。”
宋渡似有所感,狐疑地看向段秋平。段秋平却偏过了头,抬手喝茶,将眉眼都遮挡住,看不真切。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若手握大权,恐怕就算是你皇兄,也未必敢说什么。”段秋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那女子听你描述是个好人,对不对?”
宋渡连忙点头:“那当然了!”
“既如此,便不要辜负了她。”
宋渡就是再傻,也能觉出不对劲来:“我怎么觉得你在怂恿我干坏事呢?”
段秋平连连摆手,笑道:“我可没有啊,是将你当兄弟才真心给你出主意,你怎么反倒踩我一脚?”
宋渡却不回他任何笑意,沉默了下来。
段秋平双手抱臂,佯装慍怒:“呵,不论我说什么,决定权都在殿下手上不是吗?殿下要作何选择,与我何干?而今倒叫我平白被迫了一盆冷水。既是这样,下次我也不会掏心掏肺地支持你;再遇上事就一个人搂着姑娘哭去吧!”
这反应三两下将宋渡的疑问打消,宋渡立马哈哈笑着转移话题。
段秋平冷笑:“今日臣所言,殿下大可弃之如敝履。免得日后生出祸来,牵连旁人。”
段秋平将宋渡拿捏得死死的,以退为进,实则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祸患的种子,让他欲罢不能。
17. 求娶
宋渡心事重重地回到寝宫,就见姜玉急急忙忙扑上来,眼中哀哀落泪:“殿下……您去哪儿了?”
宋渡吓了一跳,连忙稳住她:“你这是怎么了?”
姜玉将头伏得低低的,挨在宋渡胸口,抽泣道:“此番连累您与太子殿下生了嫌隙,实在是奴婢的不是……在此赔罪了。”
宋渡搂住她肩膀,轻轻捏了两下算是安抚:“吓到你了?”
姜玉娇娇弱弱地抬头看他,又一摇头:“你我二人之间,还只是初见端倪就闹成这样,再任其发展下去,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呢,恐怕就要将这地搅得鸡犬不宁。奴婢谢殿下恩情,只是再不能继续承情了。若有来世……”
宋渡火大,怒声呵斥:“胡说!”
姜玉将一双泪眼失神地看着他,一眨眼,泪珠就嗒嗒两滴砸下来。
宋渡紧张得呼吸都忘了,抬手去拭泪,柔声安慰道:“你不必心有顾忌,天大的事我也会给你安排好,嗯?”说罢将眸光一转,瞟到一大包裹早已打包好,只差拎起来就走了。
宋渡紧紧攒着姜玉的手腕:“你要去哪?”
姜玉支支吾吾想挣脱,慌得宋渡一把将她搂入怀里:“不过是兄弟之间的小摩擦,你何苦这样吓唬我?”宋渡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后背,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姜玉的不安与恐惧仿佛隔空传入到了他心底,带起一阵又暖又酸的钝痛。
宋渡叹息着,低声说:“你这样忧心,皆是你在宫中还无法立足的缘故。”宋渡松开手,无比认真地盯着她,“我去回了父皇,来日给你正当的名分,你就再也不用走了。”
姜玉听了,自然是万般劝阻。哪知宋渡此念一上头就是铁了心,他要将她牢牢困在身边,使她再想走也找不到理由。
隔天,宋渡当着众臣的面向皇上求娶时,皇上觉得那架势倒不是“求”,简直是恃宠而骄,不知分寸!
“愚蠢!”得到皇帝的怒斥,更加激起了宋荣的决心,为了所谓的“情”或“义”而与强权、富贵相对抗,这样的义无反顾,这样的绝不回头带来的骄傲感比“一段情”本身更令人痴迷。
他没有什么好怕的。既不像皇兄那样为了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惴惴不安,也不像众臣那样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讲话。他日后最多当个闲散王爷,斗鸡走狗,风花雪月,富贵不愁,只求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从开始到结束都不回头。
宋渡匍匐在地,额头贴地:“求父皇成全!”
皇帝气得呼吸急促:“自我朝开国以来,从未出现这样的荒唐事。你为皇家丢尽了脸面!不知廉耻的小儿,还不快起来!”
宋渡一动不动,硬装没听见。皇帝更觉得难堪,只觉得被众臣看遍了宫闱丑闻。
宋荣暗暗摇头,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个弟弟如此蠢笨。今日一言,当着众朝臣的面,父皇就是有意包庇也无可奈何。要求婚,为何不在私下,为那女子求一个妾的名分,一样地能将人绊在身边。两情相悦,他日史书工笔,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宋荣哪里知道宋渡的一段情“痴”在何处,他既是心悦一人,从不认为此人的出身、背景算什么丑闻。他敢站出来,就是破釜沉舟,哪怕是将自己淹死,也算死得其所。
皇帝阴测测地瞄宋渡一眼,冷声道:“既是如此,你给我好好在殿内反省,若踏出门一步,饶你不得。”
从六旬老臣到弱冠新官,堂中上上下下三百人,无一人敢发一言。宋渡默默地领罚回宫,再无怨言。
忽明忽暗的烛光里,姜玉给宋渡倒了一杯茶:“您这是何必……”宋渡并没有接姜玉的茶,反而虚握住她手心,缓缓就着她的手仰头喝下。
姜玉百感交集:“殿下……”
屋外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宋渡想伸头去看,又反应过来自己正被禁足,低着头喃喃道:“这种时候只有你陪我了,姜玉……”
宋音之被侍卫恭恭敬敬地拦在门外,心知皇命难违,只好作罢。
自从听说宋渡的事情,宋音之心中郁结难耐无法消遣,回寝宫又见四面围墙使烦郁更难消,于是她坐在花园石子上发呆。
春日暖阳配微风,鼻腔内各色花类的甜香充斥,宋音之昏昏欲睡。
恍惚间闻到,宋音之与花香相斥的味道,带着酒气,带着木类焚烧的气息,从众芳的气味中脱颖而出。
段秋平直直朝她走来,眼神迷乱,眼眸带笑:“这是谁啊?”
他很少有这么轻佻的样子,将宋音之唬得愣住了。段秋平在她身旁坐下,往后躺倒在丛中,惊起一片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正好停在他鬓角。
红香轻吻鸦羽般的黑发,堪称绝色。宋音之想,这个人喝醉了,便勾搭她来了。宋音之摇摇头,她心中愁云惨淡,居然还有心思去欣赏段秋平的美色。可是他身上的气味和轻微的呼吸却让她忍不住靠近。
宋音之往段秋平那边挪了挪,很想静静坐在一旁跟他说说话。段秋平睁开一只眼瞧着她笑:“殿下……”
“嗯?”
“没什么,”段秋平摘下鬓角的花瓣捏在手里把玩,“殿下很会找位置,将臣都吸引来了。”
宋音之瞧着他身体绵软,面色微红,躺倒在花丛中,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忽然玩心大起,半点也顾不上发愁。
她作势要去拿段秋平手中的花瓣,身体不断靠近,段秋平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酒醒了大半,不自觉地将花瓣往宋音之的手上递。
宋音之不去伸手接,而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花瓣上,二人的指尖隔着花瓣相触,段秋平感觉到她微凉的温度顺着花瓣传递到他手指,又从他的手指传递到他的身体。
酒意带来的体热本就难消,这会儿更是火上浇油。段秋平不自觉松了手,花瓣就被一冷一热两根手指轻轻抵住。
段秋平慌得收回手,不自觉坐直身子,暗自庆幸还好有酒味遮掩,不然也太丢人了。
宋音之咧嘴笑,自打发现段秋平如此不经逗,她遇上什么都想在他身上找点乐子,这么一闹,宋音之心中的愁云散去了大半,眼里心里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段秋平。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被段秋平敏锐地捕捉到,段秋平的手足无措瞬间变为无奈,他抿着嘴歪头看着宋音之,对她幼稚的行为无言以对。
宋音之心情大好,甚至想将段秋平往花丛中一扑,扮演一个登徒子的角色,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也不能太将宫闱礼纪看轻了些。
段秋平将眼皮垂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那片花瓣。宋音之对他越是和悦,段秋平就越是惶恐。看来借酒并不能消愁,反而让他挣脱了理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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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线,被无所顾忌的情感牵着鼻子走。
醉酒后找到宋音之,就跟狗找到……嗯,算了,这么想对眼前人和自己都算是个冒犯。
宋音之忽然叹了口气,肩膀不自觉地往段秋平方向靠了靠。这人不在身边的时候还毫无异样,若是在身边待着了,就好想逗逗他碰碰他,或者抱抱他。
宋音之本是为了吐露愁绪,这才将宋渡在朝堂上惹出来的祸事告知郁段秋平。虽然段秋平听后说了诸多表示惊讶的语气词,可宋音之觉得他的反应并不大。
宋音之垂着眼轻声道:“哪一段爱情能撇开门户之见?连大一点的世家都是如此,更何况皇族。我是该赞宋渡痴心一片呢,还是该嘲弄他的天真呢。”
段秋平在一旁悄悄看她,万万没想到他引以为傲的一石二鸟之计用上了,到头来居然还打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握紧了拳头,将方才用来调情的花瓣黏得粉碎,汁水黏黏腻腻地糊在他的手指上,彻底盖去了宋音之的温度。
段秋平的眼神变得怨毒,门户之见,这句话不就是说给他听的吗?段秋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揣测,宋音之她故意引诱,又有意将这些话说与她听。她明明是知道他的心思,却又刻意地撇清关系。
段秋平的理智当然知道这些揣测站不住脚。何止是站不住脚,简直是荒谬绝伦。可是情感上,他更倾向于相信。
“呵,”段秋平冷笑着,将沾满花枝的手指缓缓伸到宋音之的脸颊上。刚开始是小心翼翼地触碰,可渐渐的,力度越来越大,直到花汁的颜色染上她的脸,带着段秋平的印记,镌刻在她的脸上。
宋音之看他眼圈越来越红,感觉到脸颊处隐隐传来痛意,忍着半天没有动,却在他越来越过分的时候忍无可忍,作势就要站起身来。
段秋平一把扣住她的肩膀,猛地将宋音之按到石凳上:“别动!”
宋音之吓坏了,他神色中的癫狂和狠戾是她见所未见的。段秋平的手指移到宋音之的嘴唇,花汁早已干涸在他的手指上,再也画不出颜色。可是段秋平依旧固执地摩挲着。
宋音之近乎是被迫接受着段秋平一切的为所欲为,但她真的被段秋平莫名其妙的反应唬得动也不敢动。她下意识紧抿着嘴唇。
段秋平的拇指一下一下用力地在她的唇上摩擦,每一次都近乎强硬地掰开她紧抿的唇瓣,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段秋平缓缓靠近,眼神落在她早已红肿而发热的嘴唇上,闻到了淡淡的花香。他闭上了眼,移开了手指。
段秋平的脸孔近在咫尺,呼吸间淡淡的酒气让宋音之血脉上涌,她的肩膀被段秋平牢牢扣住,她动不了。
情急之下,宋音之大喊:“段秋平!”
段秋平恍然睁开了眼,眼雾中闪过片刻的迷茫,紧接着很快清醒过来。宋音之的呼吸就扑在他的脸上,温热的,令他面颊发痒。嘴唇肿得比平日高,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真是……要命了。
段秋平剧烈地呼吸几下,猛然松开了宋音之。意识回笼的瞬间下意识想道歉,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说出口。他低着头凑近宋音之,拇指和食指轻轻拉住她的衣袖,他的低语轻到近乎是呢喃:“不要……远离我。“
宋音之在风吹树闹的环境中听得一清二楚,叶片都像是在为他鼓掌。
18. 遣送
宋音之没有动弹。段秋平缓缓靠近,却也仅此而已。他轻嗅她的呼吸,嘴角上扬,露出若影若现的白牙,仿佛在闪光。
宋音之被神经兮兮的段秋平整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下意识伸手捂住他嘴巴:“我知道了。”
段秋平深渊一般的眼睛看过来,忽然弯弯地笑了:“好,知道了。”
段秋平和宋音之待在一起不过半个钟头,就彻底醒了酒。回到寝宫继续面对着最后一张信件发愁,恨不得再喝一场。
段秋平长叹一口气,明日就又到日子了。国公那老东西精得很,到期没收到信,万一东窗事发可怎么好稳住他呢?
段秋平打开一道暗门,走进去是一张无名的立碑。尸体早已被他处理掉了,如今在这最隐秘的地方立个空空如也的冢,也只能让他自己的心意有处安放而已。说到底,他还是有愧于这对父女。
段秋平对着这张短小的立碑点点头,叹道:“后续事宜皆已处理好,你就此,去吧。”说罢低下头,默了一会儿,转身出去关门,立碑再次陷入黑暗中。
国公第二天没有等来亲笔信,而是收到了女儿早已逝世的噩耗。
他伸手扶住椅子扶手,重重坐了下去,将身边家仆吓了一大跳;毕竟老人家经不起折腾,也容易犯病。
国公的嘴唇有些颤抖,想不明白自己清廉一生,为国为民,而今寝食难安,战战兢兢几个月,最后还是得来了一个噩耗。
强烈的悲伤转为激烈的恨意,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力感。敌在暗他在明,唯一能挂上钩的线索就是宋渡和他的那个小相好。
国公知道那是一对苦命鸳鸯,连他自己也算是导致这一切的帮凶。他害了人没错,可是谁能来替他喊冤,又有谁来救他女儿的命。就算心知肚明,也只能做一回恶人了。
天色和暧。宋渡这几天的禁足期过了,照例来给老皇帝请安。
皇帝看也不看他,低着头批折子。宋渡一时也不敢动,就是跪久了膝盖有点疼。
皇帝轻轻将毛笔搁置,抬头扫了宋渡一眼:“想清楚了?”
宋渡低着头,声音很小却很坚定:“想清楚了。”皇帝面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幼子虽莽撞,却也不是不可教导。这样一想来,皇帝心情大好,手掌朝上抬了抬:“既如此,那就起来吧。”
接着从鼻腔输出一口气,胸口轻微起伏着,皇帝的音色略显苍老,却威严不减:“那名女子是不能留在宫中了。让她收拾行头,给她点钱财,打发出去吧。”
宋渡的肩膀一颤,接着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
皇帝皱着眉头,一股烦躁涌上心头。宋渡的后背挺得笔直:“求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儿臣是不会同意的。”
皇帝的胸膛起伏着,鼻腔内喷出愤怒的气息:“那你就陪她一起出去。”
讶异的眼神一闪而过,宋渡依旧沉默不语。
“哼,”老皇帝重新捏起笔,头也不抬地轻声道,“就到这儿吧。”宋渡听出了这是“快滚”的意思。
皇帝铁了心要撵人,明知不该自讨没趣,骨子里的执拗却寄生在身体里,让宋渡动弹不得。
“怎么,”皇帝抬起眼来,那双眼里没有一丝情感,只有犀利的冷漠,“为了一个女人,要跟朕犟到底吗?”
无人应答。
皇帝也不恼了,只是将脸色一沉,冲门口挥了挥手:“去外面跪,别碍眼。”
“是。”
枝繁叶茂,烈日正浓,生命正肆意绽放最热烈的情态。宋渡被太阳晒得颓废不堪,身体到它所能承受的极限时,居然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宋渡甚至一动也懒得动,怕是动一下就一命呜呼了。脑子乱乱的,宋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记得自己的思想什么时候从胡作非为的思考,变成了荒诞无稽的噩梦了。
宋渡醒的时候,膝盖骨处还仿佛磕在坚硬的地上,将腿动了动,却只碰到了柔软的棉被。喉咙深处的软肉因为长期缺水而干结在一起,一咽口水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扯得他从床上爬起来找水喝,慌乱中手一扒拉将水杯碰倒在地。宋渡心里一万句咒天咒地的话,一句也骂不出来——嗓子好像要废了。
他下意识要喊姜玉的名字,嘴唇动了动,喉咙处一声也发不出来。急得他呼吸都忘了,慌乱给自己倒了杯水,猛灌三大杯下去,不停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宋渡环视着空无一人的寝宫,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父皇在上头说的话带着丝丝冷意围绕他全身,让人脊背发凉。
他七窍生烟地吼道:“姜玉!”
守在外室的小丫头进来行了个规矩的礼:“殿下,姜玉已被遣送出宫。”
“什么?”宋渡脑子整个都炸开了,他跳起脚来喊,“我没同意放人。”
小丫头将头埋得更低了:“是皇上圣令……”
软软的一句话将宋渡的心头火浇灭得彻底,宋渡悲从中来,后退几步,缓缓靠着床沿坐下,嘴唇动了动似是要说什么,却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丫头很有眼色地倒了一小杯水递过来,宋渡接过,身体却因为咳嗽不住地颤抖,将茶水泼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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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大半。
刚被压下去的心头火又起,他狠狠将茶杯摔在地上:“有什么用!”宋渡红着眼睛指着丫头:“拦不住皇上吗,一个个干什么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小丫头委屈极了,又不敢动,不敢哭,红着眼睛低着头承受宋渡的怒火。
宋渡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最终放下手,长叹一声,眼中湿润,头朝后一仰,重心不稳般后退两步。
小丫头还被他训得不敢抬头,一动也不敢动。
宋渡一步一步后退着,感觉到膝盖窝碰到床沿时,猛地朝后倒下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轻轻咳嗽两声:“出去。”
脚步声渐远了,宋渡的肩膀开始缓慢地耸动,接着频率越来越快,最后近乎是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喉腔内发出不可抑制的悲鸣。
有什么用?那句话应该骂他自己才对。他若是真的有权,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遣送出宫。段秋平说得没错,他不该辜负她的,却因为自己的羸弱不得不辜负她。
宋渡的拳头缓缓地握紧了。大热天的,他的身体颤抖得像在寒潭中垂死的人。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响起,催命咒一般。宋渡烦躁,坐起来骂:“滚出去!”宋荣被他吼得顿住了步子:“上回吵架一别,已半月有余未见。到底生了什么样的气值得小殿下这么激动?”
看清了来人,宋渡的神思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冷哼一声,偏过头去既不看他也不说话。
宋荣上前扶住他又要躺倒的身子:“见了客也这么没礼节?”宋渡伸手挣脱他的触碰,小声道:“你们都是一伙的。”
宋荣长长呵出一口气,紧挨着他坐下,手指无意识捻着被褥:“为了一个女人,要将自己与家人都隔绝起来吗?”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语,宋渡眼圈瞬时红了,他猛地将宋荣一推,作势要挥拳:“你再说一遍。”
宋荣轻轻搭上他牵制住自己的手臂,眼神若沉水:“这一拳头下去,你可想好了。”
牙齿被宋渡咬得咯咯响,硬是忍住了没有踏出那一步。宋渡松了手,背过身去低声道:“请回吧。”
宋荣缓缓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你就不想知道,那女子身在何处?”
这话引得宋渡猛地回过头,瞪大了眼睛:“你?”
宋荣很得意地一笑:“本殿下暗中打点好了,下回出宫领你去看看。”宋渡被这句话彻底哄好了,恨不得抱着宋荣猛嘬两口。
凑近的时候,他的脸颊被宋荣的手掌轻轻划过以示惩戒。
宋荣笑道:“有奶就是娘,小王八羔子。”
19. 姜玉
姜玉出宫的消息是段秋平后来才收到的,乍一听闻的时候还颇为感慨。似喜似悲,心绪很复杂。
段秋平有时候幻想自己是天煞孤星转世了,他总是在辜负人。他干坏事的时候很坚定,可是由于良知尚存,便注定他要痛苦。
那个冬天,他还是任人欺凌的质子,跟这些个皇亲国戚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他常常一个人渡过孤独的深夜,失眠的时候,便在宫中四处走走。不必避嫌,宫中虽波云诡谲,却没人将他这个小质子放在眼里,看见了也视若无物。
漆黑的夜里,一点点的火光便极为明显,照亮了小半边天的那种亮堂。他移步走了上去,抬脚两下踢翻了火堆,抄起女子手中剩余的纸钱覆盖了上去,野火三两下被熄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多管这个闲事。也许只是因为,他像条独行狼一样走了太久,嗅见同类的气息太兴奋了而已。
那女子便是姜玉。
姜玉此时还没反应过来,低着头小声抽泣,等抬起一双泪眼看向段秋平的时候,他下意识上前扶起她来,解释道:“宫中生火引人注目……不大合适。”
姜玉还是那样娇娇弱弱地冲他福了一福算是道谢,转身欲走。段秋平抬手叫住她:“姑娘,可是在此思念故人吗?”
姜玉的背影停住了,不置可否。她不回头,段秋平真久就傻傻站在原地等着。
冬日寒风肆虐,吹得人衣袖翻飞。姜玉紧了紧身子,尽力稳住声线,可还是听得出来其声有控制不住的颤抖:“多谢公子温言提醒,奴婢不再犯了。”
段秋平低头沉吟了会儿,大声说道:“我那里有个祠堂,平日里无人来往,日后姑娘若是想了,可去我那里行个方便——就在西边的巷子尽头。”
他的声音穿透呼号的冷风吹进她的耳朵里,这回姜玉终于不再视而不见,转身深深地望了一眼段秋平,欲说什么却无话,只有轻声道谢再无其他。
段秋平是诚心邀约,却未成想姑娘真的会来。第二日,姜玉提着个小篮子,拿一小片布搭在上面,打开来,置于其最上方的却是两块烧饼。
姜玉先拿出一块来递给他,段秋平还在思考中,手却已经接过了。道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烧饼塞进了嘴里,说话也含含糊糊的,这是他最失败的一次道谢。
姜玉笑了一阵,由着段秋平引她来到祠堂,她跪下,火光一跳一跳的,全部映射在她脸上,她神情呆滞。
段秋平失神地看了会,反应过来后瘪着嘴眨眨眼,飞速转身出去关门。
关门时带起了轻轻的气流,一些细小的灰烬趁机飞了出来,粘在段秋平的衣角。
他用手指轻轻一捻,一部分灰烬就牢牢粘在他手上,还有一些随风化了,再寻不见。
也许是受姜玉感染,沉沉的情思在这时长了出来,脑海里全是故国时的一些画面。而段秋平在若羌过得并不好,可堪回忆的也就只有父皇赐玉那一件事。每当他思乡,他就只能想到这一件事。
姜玉开门出来,段秋平率先摆摆手阻止她行礼:“我并不是宫里的人,礼性也不大,随意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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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残阳似血,风景如画。姜玉笑着接受了段秋平的随和,也不像初始那般拘谨:“我离家的时候,天也是这样的美。”
段秋平敛了笑容,预备着为姜玉的伤春悲秋作出合适的表情,可姜玉的话题戛然而止:“我很喜欢那一天。”
姜玉说她的家乡很遥远,现如今回想起来也没有多少记忆,唯独少年离家那次记得最清楚,家人的不舍让她第一次体会到那么浓烈的爱。
几年后,家人的噩耗一个又一个地从遥远的家乡送达她身在的皇宫,她并没有流泪,只是在该纪念的时候,象征性挤出几滴眼泪算是全了一世亲缘。
段秋平听得很是沉默。
二人从黄昏聊到天黑,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姜玉一提,段秋平就当机立断,废了大力气将姜玉赎来。
他把姜玉当成不可多得的知己。虽以主仆相称,其实更像兄妹之情。
可段秋平从来就自认为是一个冷血的人,仇恨比感情更能让他体会到自己活着。
当那个计策成形的时候,姜玉顺理成章地首当其冲。而今她被他带入局中,连一声告别都未来得及就离开了。
离开……也好。段秋平望着月亮,月色一如当初他们畅言的那个夜晚。离他这个冷血无情的禽兽远一些吧,姜玉,希望你付出和得到的都是纯粹的情感,再也不要遇见谁来利用你。
段秋平长长叹了口气。这样,挺好。
一场郁结粘着着他的心脏,五脏六腑的血液仿佛都被集中挤压在这里,堵得慌,憋得慌,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20. 秋猎
且说宋渡自从被宋荣安抚了一番,从此彻底沉下心来,一头扎入秋闱各项事宜中。事务繁忙丝毫不怨,满心满眼只等着几天后的秋猎,那可是出宫的好机会,他必是要宋荣带着他去见姜玉一面的。
李尚书是皇帝派来协助宋渡的。他常常为了这个辅助的工作忙活到深夜,比宋渡这个管事的还要刻苦。宋渡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无奈陪着。
有时候实在熬不下去,他劝道:“大人啊,秋闱事物虽多,却也不是没有时间,何苦如此强迫自己呢?”
李尚书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搭话。而是当手上的笔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他才轻轻放下笔,笑道:“殿下,秋闱将近,若要求精,还得留下几天来打磨打磨。不可做完便交差了事——这种大事,是万不能出错的。”
“是吗?”宋渡嘟囔,“可老人家也太不将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李尚书的眼睛上下扫视着书卷,半晌才开口:“老臣一把年纪,还要那么惜命做什么。只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生便无憾。”
好高尚的死法。宋渡瘪瘪嘴,他有些不懂这些人为什么总将家国天下挂在嘴边。文死谏,武死战,好像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让自己死得高不可攀,驻墨丹青。可是,怎么死不是死呢,有什么不一样?
李尚书也不妄想宋渡能有多理解他,转头检查书卷,生怕有一丝差错。老人家眼神不好使,举着卷轴眯着眼左看看右看看,只为了寻找一个光线最好的地方能看清楚些,离烛火太近了也无察觉。
宋渡抓紧拦住他:“大人,若是看不清,我念给您听。”
宋渡的读书声顺着鹅黄的灯光飘入深夜,又渐渐被湮没。而李尚书虽然眼神儿不大好,耳朵还是很灵光的。打听到不对的地方呢,就会挥手示意停下,指了指桌子上的笔墨让宋渡整改。
二人一唱一和,看起来是很默契十足。可宋渡生来就是个心气燥的,还没弄一会儿就不耐:“您老别总打断我。”
李尚书一愣,拉下了脸,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同意了。直到宋渡读完了真就没再打扰。而是在宋渡放下书卷的时候低声道:“殿下,还有二十三处需要整改,我说您写。”
宋渡瞪着眼看着他老人家,惊讶得将抬头纹都挤压出来了:“大人方才一直记着呢?”
李尚书笑笑,宋渡难得从老人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狡黠。李尚书很得意地轻晃脑袋:“没点真本事,如何在朝堂立足啊?”
当夜又忙活到四更天。尽管李尚书一直很和气地表示宋渡可以回去休息,没有任何问题。可宋渡毕竟憋着一口气,既想向别人证明自己不是专门靠别人完成任务,二来也不太好意思留他老人家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如此以来,二人都颇为无奈,这番合作下来,都生出了些互相折磨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秋猎的时间,宋渡心情大好,跃跃欲试着要趁这次出宫好好放松下来,再有即将见到心上人,浑身是掩饰不住的精神抖擞。
老皇帝忍不住调侃:“熬了几天大夜,怎么还越来越精神了?”
宋渡眨眨眼,干笑两声搪塞过去罢了。因为惦记着要宋荣引路会见心上人,他提速跑到前头去猛地一拍宋荣的肩膀,也不等他,径自骑着马跑到前头去了。
宋荣会意,猛地一扬马鞭,追着宋渡,一下子便跑得没影。
皇帝的眼神追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颇为感慨:“年轻就是好。”
二人跑了许久,宋渡回头打量,见后方一片寂静也不见人,心知大部队已被自己甩出老远,这才放下心来凑近宋荣,肩膀轻轻撞一撞他:“你宫里那位如何啊?”
这回提起,宋荣居然微微一笑:“挺可爱的。”慌得宋渡轻轻推他一把:“我说的是你娶进宫的那个。”
宋荣垂着眼摩挲着马背:“对啊,苏沐清,我亲自娶进宫来的,我的妻。”
“?”宋渡下巴都要砸马背上了,心道皇兄你那几天找我喝的苦酒又成什么了。
宋渡瞧着他还颇为深情的样子,忍不住回忆起宋荣当初愁苦满脸,酒气熏天地抱怨自己迷茫和不会爱人时的情态,前后割裂得让他觉得是自己疯了。
“姜玉在哪儿啊?”宋渡身体微微往后一仰,拖着声音懒懒地发问。
“前面。”宋荣带宋渡转了十几个巷口,终于在一条小道的尽头发小了一座屋子,看着古雅,也还算坚固,能住人。
宋渡激动得耳根子都红了,惹得宋荣上手去一边摸一边笑,被宋渡笑骂着打掉手。
两人远远地将马绑在树上,宋渡的步子走得又大又急,将宋荣远远甩在后面。
他深呼吸两口气,抬手敲了敲门,满心欢喜地想象姜玉见到自己时会如何激动,会扑到自己怀里诉说着一路的委屈,他会像个可靠的郎君那样温柔地摸着她的秀发,亲吻她的额头时会闻到她身上的馨香。
屋内无人应答,宋渡疑惑地看了看,发现门上积灰,却未落锁。
他着急推开门,屋内一片狼藉。宋渡忽然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宋荣也从后方远远地跟上来,见宋渡身体僵直地愣在原地,他轻轻笑着走上前去抚上宋渡的肩膀:“怎么,看到小姑娘连路都不会走?”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因为周围一片寂静,屋内空无一人。宋荣蒙住了。
宋渡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声线微微颤抖:“皇兄,人呢?”
宋荣环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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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脑子比宋渡还空白。他往前走了两步,却被宋渡一把抓住手腕:“你不是说,你什么都安排好了吗?”
宋荣的气势前所未有地低迷,茫然地看着他:“我……是啊。”
宋渡眼睛一亮,两只手抓住宋荣的同一只手腕,语速飞快地问道:“你记错了?还是,你在耍我,跟我开玩笑呢,哥哥……你把她安置在哪里了?”
宋荣作势要抽回手:“你别这样……”却被宋渡死死拉住,他眼眶红得要滴血,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却发了狠劲不愿意承认:“你说啊,快说!”
回应他的只剩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皇兄,你不要耍我了,好不好?”
宋渡的手越来越用力,掐住宋荣的骨头,捏得他生疼。宋荣感受到宋渡紧耸的肩,他靠近,轻轻捏了捏。宋渡却像被冒犯的猫一样,反应极快地挥开他的手:“别碰!”
宋渡的手无力地下垂,宋荣第一次感觉到如临深渊的慌乱,低着头站在原地。
“你根本就没有管她对吗?你只顾着自己大婚,顾着自己了吧。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装作伤心,假装自己不想娶妻,都是为了安慰我?其实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你只想过你自己。”
宋荣低着头不肯看他,心中知道此话前言不搭后语,是气急败坏的产物,可宋渡尖锐的语气还是深深刺痛了他。宋渡在用最卑劣的方式揣测他。
他自认没有做错任何事,于是抬起头迎着宋渡的目光,似乎想用自己坦荡的眼神让宋渡冷静下来。
可是宋渡不愿意看他,只是默默移开视线,宋荣看清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
宋荣走上前去搂他:“你冷静一下我们一起去找,嗯?”尽管自己的声音也慌乱得不成样子,他还是将一只胳膊紧紧搭在宋渡的肩膀,手就顺势摩挲着他的下巴,摸着自己的弟弟略显坚硬的胡茬,迫使他抬起头来。
宋渡失魂落魄地接受着他所有的搬弄,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被宋荣推出屋子,接着便站在门口不肯走。任宋荣如何柔声哄他也毫无用处。
“啧,”宋荣皱着眉,语气里不无烦躁,“出事了去找就完了,你待在这里起什么作用,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就能等来人?”
宋渡冷冷地斜他一眼:“你当然会说风凉话。失踪的,又不是‘你亲自娶进宫来的,你的妻’。”
“你!”宋荣气得一口气顺不上来,恨不得冲上去撕烂这张只会损人的嘴。
他粗重地呼吸几声,似是妥协般点点头:“行,你继续在这等,你等吧,看你能不能等回你的心上人。”说罢头也不回地上马疾驰而去。
宋渡红着眼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重重地嗤一声,侧身席地而坐。
21. 金蝉脱壳
天色昏黄,雏鸟鸣叫。
马蹄声打碎了这份安宁,皇帝带着一大队皇亲国戚浩浩汤汤地回宫,大手一挥怒喝道:“全都给我去找!”
伏在皇帝面前的人领命而去,而皇帝显然还余怒未息,怒气上涌,惹得脖子粗红。
大队人马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了段秋平的注意,他探出头来左看看右看看,众人都从他侧边行色匆匆地掠过,神情严肃得像是要回家奔丧。
段秋平一想这么多人同去奔丧也不大可能,若是要拦住人去问问呢,也显得太没眼色。
他正被这好奇心折磨得断了肠一般,抬头见宋音之的身影在人群的缝隙中若影若现,段秋平立刻跟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冲上前去。
哪知他自己激动起来就不看路,冲撞了奔腾不息的人流。惹得那位壮汉迫不得已地停下,狠狠冲他啧了一声。那架势使段秋平不由自主地想,若不是这男人现今身有要事,定要停下来将他狠揍一顿不可。
好不容易涌到宋音之身边,他在她眼前晃荡半天也不起作用,宋音之一直将眼神投射在流动的大部人马上,半点不肯分给他。这让段秋平有点懊恼。
“嘶——”他颇为不满地从牙缝处吸进一口气,伸出手在宋音之眼前摆了摆,见是无用。段秋平简直怀疑眼前这人是故意无视他的。他最近没惹吧?
难不成要他也加入那群苦着脸奔跑的大汉子,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吗?
段秋平双手抱胸,皱着眉低头看宋音之:“殿下!”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在一刹间盖过了群众的脚步声,惊得宋音之短暂地回过了神:“啊?”
看这么入迷……那群膘肥肉厚的臭男人能有他香?此话不过是想想,段秋平是万不可说出来的。他清清嗓子,也学着那群男人们严肃的表情凑近宋音之:“出什么事了?”
宋音之瞧着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也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倒像是无事搞怪来的:“找人去。”
段秋平失笑:“你们这群人,好不容易出一次宫门,还能让自己走丢了?”
宋音之看他这样就一把无名火,轻轻推搡了他一下:“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哪有你说的那么蠢。”
“谁啊?”
“皇兄和宋渡,都不见踪影。一行人都等了好久,将父皇气坏了。”
段秋平摊着手:“不对啊,方才还见太子殿下宫里的侍卫出去。”
宋音之一愣:“不会吧,去干嘛?”
下嘴唇被他咬得死死的,段秋平皱着眉头,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儿不对劲:“我要去看看。”
说罢作势转身要走,被宋音之一把拦住:“怎的又和你扯上关系了?少折腾。”
“诶——”段秋平有苦难言,兴许还真和自己有关系,这下子去晚了可就真闹大了。宋渡和宋荣齐齐消失,又动用了宫里的兵卫。宋荣权利大,管事多,动兵不足为奇。但能让宋渡兴尽忘归、失控至此的事情可不多。
虽然并无十足的把握,段秋平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带我出去看看。”
宋音之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她带着段秋平,在自己宫里,又玩起金蝉脱壳那一套。这场妥协来得让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李顾迫于公主殿下的“淫威”,无奈将自己穿旧了的两套甲胄递了出来,却在宋音之要伸手去接时又猛地收回手:“殿下,出事了不可供出我。”
宋音之连声叫好敷衍着他,转头就忘。主要是她为了护着李顾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而且那样太蠢——此行若被发现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李顾。他太过特立独行了,至今是唯一从禁军转至朝堂的文臣。
世人说他玩世不恭,游戏人间,作决定也太草率了些。宋音之却看他是文武双全,年少有为,毅然弃武从文时那是孤注一掷,死不回头。
因此宋音之和他相处这么多年,对他始终带着一层美化后的色彩。
但是后来发现这人其实自命不凡又利口铄金,导致宋音之与其越是熟稔就越是爱对他口不择言。反正此人心大,什么尖言利语刺过去也是如陷入清水一般,除了最开始泛了点涟漪(挨了他更激烈的回嘴),最后在他这屁都不是。
李顾那两套衣服又旧又硬,段秋平穿着倒是还算合身,就是宋音之穿得太憋屈。肩膀处下滑,裤腰也系不住。最后还是李顾那来几个铁扣,将宽大的地方扯在一起吸住,这才算勉强能看。
李顾拍了拍巴掌:“这就很好了。从前禁军里,也有年纪小穿不上衣服的孩子,大家都用这招。”
两人要走时,李顾提醒他们要将铁罩抬起:“遮着点脸,外头人那么急,应该不会查你们。”
宋音之一看就知道他心里不安,生怕她这个刁蛮殿下任性将他连累了。当即依言照做,摆摆手道:“放心吧!别再说了。”
宋音之拦着段秋平,仔仔细细地教他:“见着这些人着急的时候怎么跑了吗,要迈小碎步,猫着一点腰,不要太急了,我们就这种姿势加入进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段秋平一边看她一边学,觉得这样子像只偷米吃的小老鼠,跟这些禁军的姿态一点不相关。就这样还能叫他们混进去了,段秋平暗暗摇头,觉得这届禁军真不行。
夜来了。月光替霞接了岗,炽热的土地变得温柔,可是光线的昏暗让宋渡的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姜玉仍然不见影踪,她如何吃如何睡,身在何处他一概不知。
宋渡终于坐不住了,他要站起身却踉跄了两步,扶着粗糙的树干缓了缓劲。远处传来的急促脚步声震得他一个激灵,他警觉地望过去,路旁远处生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接着是浩浩汤汤一大行人的齐步而来。
宋荣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来,扶着树干,低头喘息了一会对宋渡说:“找到人了。”
宋渡一下就来了精神,下意识觉得姜玉现在应当稳稳当当地在某处安全的地方等着他,于是不等宋荣说了什么,他就激动得将自己的哥哥一搂,嘴唇嚅嗫了半天却又没说出什么话来,神情尴尬,最后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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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松了手。
宋荣笑了一笑,算是接受了这个弟弟别扭的道歉。可是他的心情却轻快不起来,他没有在原地作过多停留,扭头带着宋渡急匆匆地走远了。
身后的人马一言不发地跟上,依旧是燥热而喧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土地上短暂地划过,也不见回音。
宋音之和段秋平赶到的时候,宋渡和宋荣带着一群侍卫已和国公和他的私兵对峙了许久。国公紧紧掐着姜玉的肩膀,退一步是万丈悬崖。
现场的气氛沉静得令人发指。
这天下真是滑稽。宋音之低下头,想起了画本子里写的英雄救美,那场面里常常出现这样的对峙。
按照那一套戏码的走向,通常是英雄救美最后成功了,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至于国公这个恶人自有天收,其结局之悲惨通常令人唏嘘不已。
只是宋渡并无绝世神功在身,也无见微知著的才思,这场戏真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皇帝一见了姜玉立马怒火中烧:“又是她。”心中痛恨宋渡的不明事理,这回居然连带着宋荣也任性起来。满腔愤懑全聚焦在了这女子身上,红颜祸水,看着就不让人省心。
更何况国公屯养了私兵,这是皇帝万万不能饶恕的。他猛地将左手往下一压:“拿下!”
宋荣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猛地回过头,直走到皇帝面前:“慢着!”
惹得皇帝的眼皮猛地一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宋渡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他手里有人质。”说话声不大,语气里确是坚如磐石的强硬。
眼看着皇帝的手令又要放出,宋渡慌了忙大喊:“不能伤害无辜!”
宋荣听得眉心突突直跳,心里暗骂蠢才蠢才,走上前去要将宋渡往侧边拉,哪知这个犟种丝毫不动。
最后对峙的竟是宋渡与皇帝,这是宋音之万万没想到的,宋渡这个主角不按既定走向前进,居然教皇帝做事。连国公和姜玉这两个主要人物都被晾在了一边。现实果真比话本子还要出人意料。
若是作为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宋音之还是很佩服宋渡的。可是他们之间,一方面有血缘亲情的纽带,一方面有朝廷政治的枷锁,这就导致她的感情很复杂。
两方没有僵持多久。皇帝也是被气昏了头,否则不会允许谁有机会迕逆他。
姜玉目睹了全程,她看见宋渡为了自己单薄的对抗,只觉得肩膀被掐得生疼,她明白觉得事情的成功已远远超出了计划的预期,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可是其惨烈结局同样超出了预期,她忽然有些不忍心了。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段秋平一眼,毅然决然地往那刀刃上撞去。
如泉涌般的艳红晃伤了人的眼睛,在突如其来的嘈杂声中,宋渡只看见了她下滑的躯体。她好像需要一个人接住他,可是他的脚在此刻落地生根,他甚至做不到冲上前去看看她。
国公看了看空荡荡的手掌,又抬眼望了望黑压压的人群,忽然诡异地一笑,转身跳下了崖。
22. 土堆
一切变化只在转瞬之间,姜玉的身体微微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而国公彻底消失在悬崖的云雾中。
一个世人眼中的祸水,一个屯养私兵的高官。就算他们今日能保下一条命,落到朝廷手上的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震惊之余,宋音之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代表两条生命再无活着被践踏的可能。
宋音之看不懂段秋平迈出去又克制着收回的右腿,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转过身盯着太阳,也不嫌晃眼睛;她更不知道段秋平在这种时候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捏住她的袖子是想表达什么,只是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接收到了一点不安的信号。
宋音之后退几步,与段秋平背靠着背贴得紧了些,她伸手碰了碰段秋平的手指,竟是又冷又湿的触感,他出了不少冷汗。宋音之用手指轻轻摩挲,直到那一点液体的触感销声匿迹,段秋平的指尖逐渐回温的时候,她不动声色的离他远了些。
指尖的触感一消失,段秋平的手指猛地蜷缩,他想抓住什么,最终也是徒劳。
他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回皇宫的,僵硬得连膝盖都不会弯,像是古老恐怖传说中的僵尸。也对,他现在不就是行尸走肉么。
和宋音之一起见李顾的时候,他浑身无力得连脱衣服都费劲,无奈被李顾粗鲁地将甲胄扒下身,还要承受他口不择言的挖苦:“你出去看个人,吓傻了?要不要给你叫魂啊?”
段秋平轻轻跺了跺脚,活动一下已经僵硬地膝盖,很莫名其妙地看了李顾一眼:“不用。”
看李顾的表情,他很是无言以对。李顾趁着段秋平转身的空档,伸手拦住宋音之,悄悄指了指段秋平,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疑惑。
宋音之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拉着段秋平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吃了瘪的李顾一点也不尴尬,而是以一副便秘了难受得要死的眼神盯着二人的背影,直到他们走远才敢意味深长地说出声:“哟。”
和宋音之告了别,段秋平回到寝宫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杯苦茶下肚,衬得心中更苦闷了。段秋平忍着烦躁将茶水推远了些,什么破茶。
他站起身,走进了那道暗门,对着无名立碑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他看着空白的木牌久久不说话,幻想着下一秒,木牌上就会出现血淋淋的字迹来指责他。
当初一回宫,他指派府下门客绑来了这位国公之女。最开始他也想和善地同她说话,与她以礼相待。想不到那女子如此没眼色,又叫又闹,恨不得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他这府邸虽地处偏僻,可他的计划是万万出不得一点差错的。无奈他只好将女子隔入暗门之中。暗室隔音,除了昏暗了点,其余并无什么不妥。
甚至他每日还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她,可那女子看他时眼神中的防备却一日深过一日。见软的不行,段秋平只好来硬的。
他逼迫女子写出一封一封的报安信,再由他定时寄给她的父亲老国公,他捏着国公如此大的把柄,其实就相当于捏着同样大的权力。老国公确实是救女心切,从此对他言听计从。
这步棋他下得十分成功,他甚至及其沾沾自喜。
他本想着事成之后,他回若羌,再顺便将此女子送回去,日后再无瓜葛。
可是他不知道那女子为什么铁了心地要反抗他。反抗他的方式有些可笑,她开始不分天昏地暗地写报安信,寝食不思,他如何劝也不听,日久也就随他去了。
他万万没想到有人能蠢笨如猪,几封信件将自己写得心力交瘁也不停手,最后力竭而亡,口鼻处溢出的一点血液染红了最后一张信纸,事后被段秋平发现当场烧了。
他看着死在昏暗中的女子,蹲下身盯着她嘴里溢出已经干涸的血迹,很想问问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可是也没什么必要了。
尸体草草地被他处理了,他只能装作无事发生。报安信一封一封地定期寄给她的父亲,他能拖多久是多久。
陪上这两条命远在他计划之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去害任何无辜的人,可是总是天不遂人意。
悲痛变成了愤怒,又加深成了痛恨,这一对父女,一个比一个蠢。因为除了蠢笨,他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形容词。有什么样的感情,值得一个人拼上一整条命,去做一个无谓的努力,去推翻一个自己心知肚明的结果。
当夜,一群人围着悬崖飞檐走壁,直走到崖底,抱起了一具被水泡得浮囊却身着朝服的尸体。他们挖了个深坑,将其掩埋却未立碑。
几日后,坟头生出了野草,远远看去也不过是个高一点的小土堆罢了。
至于悬崖之上的那具女尸,被这些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藏在马车的地板下,一路颠簸着往南方走去。她被安葬在两座坟墓之间,她的墓碑上“姜玉”二字入木三分,力气大得像是刻字人与木板有什么深仇大恨。
段秋平想,他也算是帮姜玉全了这一世亲缘。
宋荣本以为,经此一役,宋渡要一蹶不振,他在腹中酝酿了许久的长篇大论,正准备说出来开解开解宋渡,却窥见他神情并无异常,这反而是反常之事。
宋渡像是根本没受到什么影响,当场头也不回地钻进书房,处理起了秋闱事宜。他这轻描淡写的反应将宋荣唬得满头雾水,难不成这人前几日爱得深情款款、做出的那些疯狂事都是镜花水月吗。
李尚书来帮忙时,宋渡正办事务办得入迷,这让他微微地怔愣了一下。而宋渡抬头见了他,居然还很和气地笑笑:“大人,编撰一干事宜已完成,往后您就多休息吧,就不再麻烦您了。”
李尚书前脚还未踏进门槛,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打得措手不及:“这……这怎么行呢,老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协助,怎么能让老臣……半途而废呢。”
“这不是半途而废。”宋渡很无奈地呼出一口气,“陛下派您来辅助,是不是?先前是我能力不够离不开您,而今在您的影响下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还要劳累您做什么呢?”
弯来绕去说半天,话虽说得有理,李尚书只听出了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行吧,小殿下翅膀硬了,急着证明自己,他怎么好去干涉。再说他本身就不是主要负责这次秋闱的,也乐得不去趟这趟浑水。
等到李尚书走远,宋渡长长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似乎又觉得窗台上射进来的光有些刺眼,宋渡索性将窗户一关窗帘一拉,却又嫌屋内太暗了,大白天点起了两个小灯。
宋渡回到座位上,低下头,借着并不算亮堂的光线写着些什么。
宋音之今晚失眠了。兴许是目睹了很有冲击力的场面,导致精神刺激太大了。
越是不想去回忆什么,思想就越是领着人往那个领域跑。宋音之满脑子都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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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身上溅上的那女子的鲜血,和他的纵身一跃。
意识昏沉的时候,她以为今晚要做噩梦了,可实际上没有。
她梦见自己身穿一身银亮的铁甲,走起路来噼里啪啦像打更似的。她又来到了琉璃制小门的中央,面前的仍旧是轰鸣不止的团状物。
她转身来到一扇白色的大门前,还未及她靠近,大门就“叽——”地打开,发出了类似于某种锯齿状钢体摩擦的声音。
刚出门,迎面跑来一只巨大的狒狒,宋音之认识它,是因为它长得跟从前靳国收的南边小国合送的贡品一样,凸嘴凸眼,丑得很,当初宋音之看了一眼就觉得瘆得慌。
而今这东西居然直直朝自己冲撞而来,将宋音之吓得忙往旁边躲闪,怪道这只狒狒极晓得分寸,正好与她擦肩而过,眼睛既没有看她又没有减速,但确实在即将撞到她的那一刻侧身而过了。
耳边逐渐嘈杂起来,她再往前走时,又见不少人穿着和她一样的长袍,却又有不少人的衣袖短到露出肚脐和大腿,面中戴两片黑色的大琉璃,也不知道会不会遮挡视线。
听那些人说话时,明明是相似的口音,发音习惯却又大不相同。有些人说话同她是一样的,有些人说话她却听不懂。
宋音之见着了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于是顺势坐了上去,身旁却有一辆四轮、且四周封闭的跟大号甲壳虫一般的物件飞快地超过她,宋音之余光瞟见里头是坐了人的,这惊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路边遇见两只狒狒围着一堆木头发了狠劲,终于升起了一团火,两只狒狒就围着火堆“呜呜呜”地怪叫起来,似是在庆祝。
可是宋音之又分明见到有些人穿着她从未见过的衣服,站在路边,将一种比手掌还小的物件往下一按,一小簇火苗就顺势升起,哪里用这么费劲。
她还见着了她自己的脸。穿着她在靳国一样的服饰,正泰然自若地走在这片混乱中,她很想喊那个“她自己”一声,可是她发不出声音。
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让宋音之感觉到有些毛骨悚然。一直在心中有雏形却不敢肯定一个猜想却被突然出现的“她自己”印证了,这些本不该出现在同一段时间里的生物和事物,如今却共同存在。
更令人诧异的是,所有人似乎都对此见怪不怪了。
马车停在了一座宽大的建筑面前,宋音之感觉到自己很自然地下了车,走进了那扇门,她又躺在了另一座轰鸣的圆团子里了。
眼睛一睁一闭,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无数场景在她眼前奔驰,有身着长衫带着琉璃片的青年男女举着写满了字的白布高呼着什么,也有人拿着直筒型的小物件,将上头的白线一扯再扔出去,远方就炸开了。宋音之猜出里头应该是炸药。
好像还有人坐在白色的封闭钢体里,展开翅膀像鸟一样的,它载着人在天上飞。
眼前的景物陷入黑暗,只几秒钟的时间,她又见到了她自己,躺在熟悉的寝宫的床上,似乎正做着不安的梦,她感觉到自己缓缓靠近,入了正在熟睡的那个“她自己”的身体里面。
接下来的梦境,她不知道到底是出自于哪个“她”。总觉得一切都不对劲起来了。好像陷入了迷宫一样的局里,她在梦里拼命翻着白眼要醒来。
四下安静,她将腿用力地一蹬,总算摆脱了梦境。当看见熟悉的帐顶时,她稍微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