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
1. 楔子
定安三年,冬。
除夕夜里又下起了大雪,洛阳城中一片银装素裹。夜风卷着纷飞的雪粒洋洋洒洒地落进庭院,送来远处连绵而起的炮竹声响。
岑容披着氅衣坐在窗边,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向外望。
两位女使忙前忙后,为她挪来了烧着炭火的暖盆,又将灌了热水的汤捂子塞进她手中,确保不会受到一丝窗外寒风的侵扰,这才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除夕喜气好,菩萨保佑,姑娘都能下床来了。今日不仅比平时多用了些吃食,还有精神在窗边坐坐了。”性情活泼的流石先笑起来,合掌向香殿的方向拜了拜。
自当年的那事发生之后,她便对“娘娘”、“殿下”这类的尊称嗤之以鼻,仍像岑容未出阁时那样,以“姑娘”称呼。
就好像岑容还仍在岑家一样,有父母疼爱,幼弟恭顺,族中子弟皆芝兰玉树,蔓蔓日茂。
岑容收回目光看向两人,微微笑了笑。
缠绵病榻三年,她的身体已十分虚弱,眉间总笼着一层病气。然而这病气却无法减损她的容色,反而因一种易逝的脆弱,更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
即使流石与云影已跟随在岑容身旁多年,在这一眼之下,也不由一怔。
怔神过后,心间便涌起一股悲哀——曾经那样充满生机,无论做何事都坚定、从容、满怀信心的岑容,是再也见不到了。
血恨像已燃尽了她一身的骨血,在大仇得报之后,只剩下尘埃灰烬里微弱的火光。
而现在,就连这火光也摇摇欲碎,即将湮灭。
她们怔怔站在原地,心中低落,反倒是岑容见二人不动,笑了:“怎么都停在那里?来,给你们发压岁钱了。”
她从袖中取出两枚锦囊,鼓鼓囊囊地托在手中,细听还能听见内中事物相互碰撞的声音:“有些小锞子,你们拿去买吃的甜嘴吧。过年了,不用陪着我闷在这里。”
瑶光寺是皇家寺院,但皇家宋氏也已是前朝旧事。如今寺外驻守的羽林卫皆已撤去,寺中之人可随意出入,今夜除夕不设宵禁,正是上街游玩的时候。
寺院坐落在洛阳城内城,自然是比不上外城热闹的。
流石接了锦囊,却对岑容话中的提议不假思索地摇头:“那可不行,姑娘身边怎能没人呢?”
岑容笑了:“怎么就没人了,澄镜大师不是在么。”
她的视线向一旁望去。不远处,端坐在蒲团上的比丘尼对上她的目光,轻轻颔首。
她一袭僧衣,面容沉静,是正式受过具足戒的出家之人,更是瑶光寺的住持。
澄镜此前一直在茶台前静静煮茶,不曾参与岑容主仆之间的谈话,如今被点到法号,也只是无言示意,便又将注意力移回茶炉之上。
“澄镜大师医术精湛,有她与我在一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岑容道。
流石却不是这样好说服:“那怎么能一样……”
心思细腻的云影却已看出端倪,沉默片刻,忽而伸手挽住同伴的臂弯:“好了流石,姑娘给我们放假,那我们便出去逛逛吧,也好看看有什么吃的玩的,带回来给姑娘试试。”
她一面说,一面挽着人向外走去。流石虽不情愿,但在主人与同伴的劝说下,也只好勉强同意。走到门边,她忽而一停步子,回身不放心地向岑容道:“姑娘一定要把氅衣穿好了,别受了寒,要是累了就早点歇息,明日我再带姑娘起来看雪。”
又朝澄镜道:“澄镜大师,就劳烦你看顾一下我家姑娘了。”
澄镜微微颔首:“施主放心吧。”
岑容笑道:“就是,你放心去玩吧。听说大将军带兵出征已有胜局,不日便将尘埃落定。此役之后便是天下平定,乱世终结,今年的除夕一定十分热闹。”
“你就代我去看看吧。”她说。
不知为何,岑容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松,落进耳中却沉甸甸的,连带着心里也跟着沉重起来。流石眨眨眼,应了一声,脚下却被这沉甸甸的感觉压得迈不开步子。云影再挽着她拉了拉,她才顺着力道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少了两人,屋中一下静下来。冬夜里,能听见雪沫从枝头坠落的声音。
岑容闭了闭眼,身体向后靠去,倚住了椅背。
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却忽而像是泄掉了胸中的一股气,面庞迅速地浮现出疲色,抬手捂住唇,低低地咳了咳。
一盏腾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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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茶适时地递到手边。
澄镜将茶递过来,面色依旧平静,只是问:“需要请谁过来么?”
岑容接过茶,笑了笑:“无牵无挂之身,还有什么人需要再见最后一面吗?”
她低头抿茶,澄镜看着她,平静的目光也不由微动,轻轻叹息了一声。
清茶入口,适时地缓解了喉间的痒意。岑容放下茶盏,听见这声叹息,微微笑起来。
“澄镜大师,这三年尽心为我调理身体,辛苦你了。”她说,“若无大师妙手,也许我在三年前,便已长埋泉下了吧。”
澄镜微微摇头,低低念了一声佛号。
岑容轻声道:“三年已然很长,是我已无生志,澄镜大师不必自责。仇怨已了,我身死魂销,也算是解脱。”
“身后诸事,我已安排妥当,她们看到我的信便知该怎么做。”她说,“其他人我都不担心,只有流石与云影两人,还请大师看顾一二,助她们生活安定下来。”
澄镜点头应下,看着岑容苍白的面庞,沉默片刻,还是劝道:“旧事已远,岑娘子,不若向前看吧。”
岑容轻轻笑了笑。
“澄镜大师,我在昭阳殿里住了七年,又在瑶光寺中待了七年。后七年里抄经供奉,长明佛灯,可从没有哪一刻——能够忘却之前的那七年。”
她淡淡说着,目光再次投向一窗之隔的深深庭院。
推开窗棂,夜风便挟着雪的凉意卷进来,吹散了屋中的温暖,叫人遍体生寒。
岑容恍如未觉,只是出神地看着纷飞着大雪的夜空。
“佛门教人修心、行事,为轮回之后的来世结下善因、种得善果……”
“可是我不愿要来世,不想向前看。”她轻声说。
因为那旧事,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和悔恨,哪怕最终大仇得报,也无法挽回万一。
精神越发不济,岑容垂下眼,抬手枕在窗台之上。
“如果可以,我只想回到过去……”
回到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都能有弥补的时候。
澄镜沉默许久,终是长叹一声,低低念了一句佛号。
而岑容已枕着手,面朝着窗外,轻轻闭上了眼睛。
2. 重生
“娘娘?……娘娘?”
一串唤声,将岑容的目光从窗外移了回来。
她收回神,看向身边的人,流石双手交握着,担忧地看着她。
她的面庞年轻而秀丽,仍然是双十年华的鲜妍,与多年后瑶光寺中的那个女使充满了许多相似的不同。
岑容恍惚片刻,很快回应道:“怎么了?”
“娘娘,尚食局将午膳送来了,我们去用膳吧?”流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岑容没有动作,急道:“娘娘,再怎么样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呀!”
她面色焦急,眼中的担忧不言而喻,岑容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来:“好,用膳吧。”
流石没想到这样快便劝动了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欢喜地“哎”了一声,忙转身吩咐宫人摆膳。
侍奉宫人早已等候在外,一声令下,旋即鱼贯而入。她们的动作轻巧而细致,珍馐美馔如流水一般呈上桌前,偌大的宫殿却不闻一丝嘈杂之声。
岑容从窗边起身,向殿中走去。膳食呈毕,泰半宫人便退出殿外,余下几位侍立在一旁,流石早已去到桌边,为她布菜、移碟,随时等待她的吩咐。
这样的景象,身为皇后的岑容早已习以为常。
然而对于来自瑶光寺的岑容而言,却已是恍如隔世。
——她回到了始光十五年的冬天。
瑶光寺中清冷孤寂、油尽灯枯的感觉仿佛还缠绕在周遭,眼前却已换做了雕栏玉砌的宫殿,往来一切,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岑容花了数日才终于相信,此刻的她是真正回到了过去。
她尚是执掌中宫的皇后,还不曾被废为庶人,禁足瑶光寺。而岑家,也还未被鸟尽弓藏,满门皆遭屠戮。
病重逝世之后,不是踏上奈何桥,而是日月重演、再返从前——岑容不知道,这是涉过忘川前的一场美梦,还是诸天神佛给予她的慈悲。
是梦是真都不重要,既然站在了这里,那她就一定会走下去。
她会将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悔恨,都统统改写。
宫中御膳向来珍奇精美,更遑论岑容身为六宫之主、如今又正在特殊境况之中,尚食局更是锚足了劲地来准备这一场午膳。食以进补,岑容认真用了膳,到感觉腹中已有七分饱意,才停下筷来。
流石在一旁早已欣慰地擦眼睛:“这么多天了,娘娘可算是多吃了些。”
岑容看她这副模样,不由笑了:“好了,我以后都会多吃的。”
不管未来如何谋划,都需要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才能考虑更多。
她从桌前起身,流石见她又要往窗边行去,连忙先上前将窗扇合拢,不叫一丝寒风透进屋内。
岑容接过她递来的手炉,见她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受寒的样子,正要说话,耳边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娘娘,我从太医署拿了药回来了。”同样年轻了许多的云影进到殿中,见侍奉宫人们已在撤下膳食,也松了口气,来到岑容面前。
“娘娘已用过午膳,休息一会儿,我去叫小厨房熬药,晚些便呈上来吧?”她说。
岑容顿了顿,看向她手中的药包。
回到过去的这些天来,流石的忧心,云影的关切,乃至昭阳殿上下所有的宫人,都隐隐笼罩在一股压抑之中,她都有所感受。而这皆是因为,身为此地主人的岑容正在病中。
始光十五年的冬日,她虽未如瑶光寺中那样沉疴难起,却也结结实实地生了一场大病。
她在孕期三月之时小产了。
.
昭阳殿中雕栏玉砌,处处精致华贵。这座皇后的寝宫岑容曾住过七年,其中一砖一瓦,皆无比熟悉。
而这七年里发生的所有事,也在日后的悔恨煎熬中,一遍遍回想至刻骨铭心。
她出身陈朝首屈一指的望族岑氏,自年少起便闻名于洛阳城,又在十七岁时入宫为后。七年里鸾凤和鸣、中宫盛宠,在那场巨变发生之前,市井民间说谈起帝后二人,皆是欣羡天家夫妻鹣鲽情深,惋惜昭阳殿迟迟未有皇子出世的。
但鲜有人知的是,在始光十五年,她嫁入宫中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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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时,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个孩子。
手指搭上小腹,层层衣饰之下那里依旧平坦如昔。孕期三月不会在外表上有太大变化,一个生命来了又去,好像都看不出什么分别。
这样也好,她与那个人之间,日后注定不死不休,又何苦再添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微微抿起唇,岑容很淡地笑了一下,点头道:“好,让小厨房煎药吧。你们也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流石与云影对视一眼,悄声退了出去。
殿中安静下来,岑容站起身,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沿着昭阳殿中宽大明亮的窗棂慢慢踱步。
始光十五年的冬日,正是她嫁入宫中的第四年。此时距离始光十八年那道突如其来的圣旨,还有将近三年的时间。
三年,足够做很多事了。
而她回到的当今的这个节点,正是方才经历小产、于昭阳殿中休养之时。皇嗣一事向来重要,此事风波未静,也有许多可为之处。
梳理如今情形,回忆未来将发生的重要事件,敲定初步计划,这是她当下要做的。
站定在窗棂之前,岑容透过薄薄的窗纸,向中庭望去。
昭阳殿的环境自然不是瑶光寺可以比拟。仅是一项窗纸,就能做到在薄如蝉翼的同时又绵密坚韧,将冬日的寒风都牢牢阻挡在外。
透过这层窗纸,可以清晰地看见庭中的情形。冬日已深,常常一连几日都是大雪,今日却难得地放了晴。日光穿过云层投下来,庭中盛放的梅花、皑皑的白雪,都在这日光之下透出一种灼目的光彩。
宫中佳话,皇后喜爱寒梅,入主中宫后,天子便为皇后在昭阳殿内外遍植了梅花,每逢冬日,总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岑容静静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心中无悲无喜。
久别重逢,这一次,又将鹿死谁手呢?
她慢慢摩挲着掌中的鎏金手炉,一旁,云影快步走进殿中,轻声禀道:“娘娘,九郎君来了,正在殿外求见。”
岑容一怔,蓦然抬起头来。
3. 手足
绿荫浓郁、蝉鸣声声,瑶光寺中,来客将一只木匣放到桌上,轻轻推至她面前。
“终于有机会将此物交还于你。这是……岑家那日之后,我命人私下接触羽林卫,从他们手中得到的,尚未被毁去的一些旧物。”停顿片刻,又道,“还有令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岑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说,‘你们将皇后如何了?’”
那时她坐在原处,倏然之间,泪如雨下。
旧事层叠褪去,冬日的昭阳殿中,岑容看着走进殿内的身影,眼前却仍然微微模糊起来。
青年容色清隽,风姿秀逸,即便是疾步走入,也仍维持着仪态的端整,只在双目下一点淡淡的青痕,显出一丝风尘仆仆的痕迹。
他进到殿中,展眼望见岑容的一刻,便先唤道:“阿姊!”
十年风霜拂去,年少温文,明朗依旧。岑容微微阖了双眼,泪水却依然滚落下来:“……阿怀。”
岑怀走上近前,还未开口说话,先被这一滴眼泪所怔住。
作为与岑容一母同出的胞弟,自少时起,他所熟悉的,便是长姐的背影。
他们的父亲是承袭了永嘉公爵位的岑家家主,而在岑氏这一辈的诸位子弟之中,他的姐姐,也是最得父亲看重的孩子。
她始终那样聪慧,骄傲,仿佛万事万物都可尽在掌中,而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哪怕是当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接下圣旨嫁入宫中一事,一开始并不赞成的父亲后来也同他感叹过,相信自己能做到世上艰难之事,这样的胆魄,也只有岑容能有。
可是现在,他却看见了长姐的眼泪。
他一时心中震动,还未说话,岑容已先抬手擦去了泪痕,朝他微微笑起来:“我记得你月前不是领了父亲的差事,出京去了?”
“……事情办完,我便先回来了。”岑怀在一旁坐下,看着岑容清减的面庞,低声道:“阿姊,你……你别难过,这笔账,我会向朱家讨回来的。”
他自收到消息起,便加急处理了手中的事务赶回京中。到了家中才知,这一月以来父亲母亲想要探望长姐,都被统统回绝了出来,而昭阳殿至今仍在闭宫拒客之中。实在放心不下,他便也入宫求了旨意到昭阳殿来,却未想到长姐同意见他的第一面,就落下泪来。
为后四年,他知道姐姐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孩子。
当日家中接到皇后有孕的消息时有多欣喜,他听闻长姐意外小产时,便有多愕然。
那朱贵嫔本就是朱家的人!做下这种事……
“这件事,与朱家无关。”长姐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岑怀讶然抬起头。
他归家之时听母亲亲口说过,长姐小产的当日是在一场宫宴之上,被朱贵嫔推倒所致。此事朝中有品级的各家夫人皆有见证,是毫无疑问之事。
但如今岑容却说,此事与朱家无关。
他心中闪过无数猜测,最终也只能看着长姐,等待她的解释。而岑容沉默片刻,却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事:“阿怀,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几个月以前,我曾经向父亲提起过,或许要解除你与崔家的婚约。”
岑怀没有说话。他只觉得今日见到长姐的短短时间里,带给他的震惊诧异实在太多太多了。
崔十一娘与他青梅竹马,跟岑容的关系也很不错。两家之间虽未有正式的定约,但都心照不宣,将来总是要结亲的。他与十一娘也早已心意相通,为何……
岑容没有错过岑怀眼中的震惊与一闪而过的愤懑,苦笑一声。
“朱太后掌权,朱家权柄炽盛,至今仍可左右朝局。”她轻声说,“阿怀,岑家也同样势大,再与崔家结亲,更是引人瞩目。所以我那时以为,这样可以让岑家少受一些忌惮……我知道你会怨恨我。”
岑怀当然会怨她。前世里,她曾经真切地做下了这个决定。
她的胞弟,为了这样的“顾全大局”,被迫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分离。他拒绝了家中另外再为他择取的婚事,往后几年一直郁郁。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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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很久,她都没有再听他唤过一声“阿姊”。
可是这样怨她的岑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还是在挂念她的安危。
宫人沉默的身影远远地守在殿外,寂静的宫殿之中,只有刻漏声声滴答的轻响,良久,方才响起青年低低的声音。
“我知道了,是他,是不是?”岑怀慢慢道,“是天子……忌惮皇后的家族,又不能见容于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嗣。”
岑容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岑怀用力闭了闭眼,半晌,面色方才平静几分。
“好,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回去告知父亲,早做打算——岑家,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他说,站起身来,却没有马上离开。
“阿姊……如果你那时真的做下了这个决定,我也许会怨你……但不会恨你。”他低声说。
云影领着宫人,将岑家九郎君送到出宫的宫道之上,将近宫门时,一路沉默的九郎君方道:“照顾好娘娘。”
她垂首应是,回到昭阳殿时,见岑容仍坐在先时那个窗下的位置,便上前去,想要换下或许已不够暖和的手炉。
走到近前,方才讶然发现,岑容虽正神色平静地望着窗外,面上却宛然流下两道泪痕。
她吃了一惊,轻声问:“娘娘?”
是和九郎君说了什么,叫她这样伤心?
“无事。”岑容拭去泪水,抬眼朝她笑了笑:“不是伤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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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如今闭宫拒客,除岑家外,不会再有旁人前来拜访。夜色降下,岑容卸去钗环,梳洗过后,便上了床榻准备休息。
寝殿烛火被一一吹熄,只余殿角一豆烛光静静燃烧。宫人收拾了东西,都悄声退下,岑容放下床幔,也正要躺下,那轻柔的帐幕却又忽而被人轻轻掀开。
“阿容,这么早便休息了么?”那人站在床帏之外,微微侧身挡住外间的烛光,垂眼看她,“还是精神不济、容易疲累么,再让太医来看看吧?”
他眉间微凝,忧切地望过来。岑容身形一滞,瞬间攥紧了手心。
4. 再见
陈朝末帝宋继昭的最后一面,岑容并没有见过。
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眼,比那个时刻要再早四年。也是昭阳殿,也是这样的夜色,岑氏族人的血已随着夕阳流尽了,她站在殿中,第一次感觉夜色这样刺骨。
那时候她嘶声发问,连声音都好像一滴一滴淌着血:“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算计?”
“是。”而他淡淡答她,只留下一个冷漠的侧脸,“但你毕竟是我的发妻,我会留你一命。”
留她一命。宋继昭最大的错误,就是留了她一命。
后来她在瑶光寺中拿到线人送来的情报,看见那上面写“帝自刎于太极殿”,想起来的,也不过是那一天。
烛火在殿角灯座静默燃烧,映出一片昏黄的光,镀上宋继昭侧脸。年轻的天子面庞俊逸而端雅,眼尾微微扬起,专注看人时,似含着无尽的耐心与多情。
没有得到回应,宋继昭并不生气,只是将手中帐幔挂起一角,在榻边坐下,伸手想将岑容鬓边凌乱的发丝抿到耳后。
岑容向后一退,避开了他的触碰。
宋继昭的手停在空中,片刻,方才慢慢收回。他微微垂了头,借着透进帐幔的烛光去看岑容的面庞,眼中仍是关切:“……阿容,你怎么了?”
岑容静了几息,半晌,低声道:“无事,我是有些累了……这个时辰,陛下怎么过来了?”
她努力放缓呼吸,强迫自己慢慢松开手心,听见宋继昭微微笑起来:“什么时辰我不都过来了?”
他的手伸过来,探向岑容放在身侧的手。岑容下意识要向后收,这次却被他再一伸手,结结实实地握进了掌心。
“白天九郎向我请了旨意来看你,听说你终于愿意见人,我也放心许多……这几日政事繁忙,没能来看你,才是不该。”他说。
岑容当然知道宋继昭这段时间忙于政事。太后再失城池,朝中数个权位被宋继昭收入囊中,皆以心腹领职。如今朝堂之上两宫已成角力之势,伴随实权而来的,便是越来越多的政事奏章需要宋继昭处理。
也因此,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夜晚猝不及防地与他相见。
冬夜霜重,处理完奏折之后,宋继昭还会乘夜赶来看她么?太久了,她已经不记得了。
岑容隐在床幔堆叠的阴影里,静了片刻,轻声道:“朝事为重,我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怪陛下。”
她垂着眼,勉强维系声音的平常,却仍然被宋继昭察觉了异样:“你不会怪我,那怎么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阿容,从前,你从不叫我陛下的。”
他微微收拢了手,感觉到掌心之中一片凉意,似握了一捧细软的雪。冬日严寒,岑容一直在昭阳殿中,却比他这个方才漏夜而来的人手心更凉:“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
“但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会有很多孩子。所以现下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还有我们能尽力为孩子铺好的路。”他低声说。
岑容在昏黄烛光的阴影中看他。宋继昭的眉眼微微垂了下来,说起这些时,眼中泛起一抹哀色,像任何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那样。
她忽而抽回手,再向后退了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陛下说得是,现下最重要的,是我的身体。”她淡淡道,将视线从宋继昭微愕的面庞上移开,“妾精神不济,想早些歇息,陛下也劳累了一天,请回吧。”
宋继昭一时没有说话,岑容垂着眼,沉默去看帐中漏进的烛光。半晌,他终于开口:“……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榻边的人站起了身,岑容依旧坐在原处,不曾投去一分视线。
宋继昭低声道:“阿容,好好休息。”
她没有答话,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帐幔被重新放了下来,掩去的烛光中,熟悉的步伐渐渐远去。
黑暗之间,不知过了多久,岑容才微微动了动。几近僵硬的手指拨开床帏,她向着殿外,重复几次,才勉强发出声音,唤来了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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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宋继昭踏入昭阳殿,流石便亲自守在殿外。天子来去匆匆,她与值夜的宫人正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听见岑容干涩喑哑的声音,吓了一跳,赶忙进殿斟了温水递去。
岑容沉默着接过茶盏,低头啜饮,流石犹豫片刻,试探道:“娘娘,可是发生了什么……?”
她看得分明,天子离开昭阳殿时心情并不好,如今岑容也面色不佳,难道两人之间有了什么不快?
可是,几天前,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好好的……
岑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将茶盏递还给流石,疲倦地躺入锦褥之中。
乍见到宋继昭的一刻,她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神色与动作,不叫宋继昭察觉了更多的端倪。
回到过去,她拥有了挽救遗憾和悔愧的机会,却也要面对最大的煎熬——与毁去她一切的仇雠平静相处、隐而不发。
宋继昭太能隐忍、太能欺瞒了,在落下那道诛灭岑氏的圣旨之前,他未有一刻对她表露出半点的凉薄。岑容为后七年,他便做了七年情深如许的天子,将所有人都骗过。
就如今日,宋继昭入昭阳殿如入无人之境,不仅因为他是天子,更是这四年来中宫盛宠的假象,让两宫之间关系密切、昭阳殿宫人毫不设防。不说入殿通传,便是岑容一日做了何事,见了何人,只要宋继昭想,就能从她身边的人那里知道得清清楚楚。
而岑容甚至不能对此做出什么改变。
她可以是一个与天子“置气”的皇后,却不能做一个不信任皇帝的岑氏女。
——但这不意味着,一切就得如从前一样。
流石收了茶盏,悄声退去。暗夜之中,岑容静静地睁了睁眼。
始光十五年是个很好的时间,距离大局底定、岑氏满门受戮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却也不那么好,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还要与宋继昭长久周旋。
但她不会再与他扮什么琴瑟和鸣,恩爱夫妻了。
5. 太后
岑容回到现在这个时间之时,自身已在昭阳殿中休养了一月。太医诊脉都说她已见好,只是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梳理状况,便仍闭宫门不出。
如今岑怀与宋继昭接连前来探视,便不难想见宫中众人的心思。这休养的时日,也够长了。
两日后,闭宫一月有余的昭阳殿,再次打开了它的殿门。
岑容在宫中内外各方视线之中现身,重新踏入这拨云诡谲的局势之中。
踏出昭阳殿的第一件事,岑容穿过永巷门,去了宣光殿。
宫城之中,太极殿、昭阳殿与宣光殿同处一轴之上,为皇城的绝对中心。而宣光殿更在后宫临近前朝的永巷门之后,内外诸事,一览无余。
它的主人,也在这过去十余年间,牢牢把握着这座朝堂。
太后朱成碧,以良家子身份应召入宫,见幸于先帝,诞下皇子,由才人一路升至九嫔。先帝早逝,宋继昭作为宫中唯一皇子年幼登基,她便以生母身份成为太后,临朝称制,与摄政大臣共理朝事。
朱太后甫一登位,便在朝政上展现了惊人的天赋。明断果决、多谋善虑,不过几年时间便将大权尽数收入手中,而朱家也由此从没落世族迅速崛起,声势烜赫,占据军中各个部位。
哪怕是宋继昭加冠亲政的当日,朝中诸事,也仍然把握在朱太后掌中。
权势之前何谈亲情,从这一刻开始,这对母子之间便是天然的敌人。
未至宣光殿,远远便见几人身影自殿中而出,身着官服,皆是朝中官员。岑容定睛看去,认出这些人正是朱氏一系官员,想来方才正与太后议事,正好结束出来了。
岑容认出了他们,这些官员当然也看见了岑容一行人。皇后出席诸多宴席,朝中重臣自然都识得,消息灵通的更知晓宫中这过去一月刚发生的秘事,如今见到岑容出了昭阳殿,都愣了愣,很快便上来行礼。
“皇后娘娘万安。”为首的朝臣先道。
岑容停在原地,等几人行了礼,才微微颔首:“诸位大人操劳朝事,也辛苦了。”
操劳什么朝事,自然是近日风云变幻的朝局权位。
两方不痛不痒地打了几句言语机锋,朝臣们便告退离去。岑容向前方的宣光殿看去,便见太后身边的女官在方才她与朝臣交谈的片刻间,已然先行回殿禀报通传,此刻领了命,便又踏出殿来,上前为她引路。
太后身边的人,行事自然妥帖细致。
岑容微微一哂,略提了裙摆,踏上宣光殿前层层的台阶。
宣光殿作为太后宫殿,自然华贵至极,却又比昭阳殿更多了一分厚重。岑容跟着女官穿过屏风帷幕,入眼所见,便是座上之人轻轻拨弄茶盏的手。
于碧玉年华入宫,又在太后之位上稳稳坐了十五年,朱太后如今也已年届四十。她的眼角有了自然的纹路,却更因长年的养尊处优与权势浸养,而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气度与威严。端坐上位时,只是轻轻一个抬眼,便仿佛能将人心看透。
在很多时候,朱太后与宋继昭这对母子实在很相像。
岑容进到殿中,与朱太后对视一眼,便微微垂下头,行了个标准的见礼,口中道:“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她行礼之时,一旁的案几前也站起一人,向她见礼。
是近年来最得朱太后信重的近臣,赵氏子弟,赵十四郎。
岑、裴、崔、赵,陈朝为首的四个世家,彼此间历来盘根错节,渊源深广,而面对作为新贵的朱氏,便有些关系微妙。
唯一的例外,便是这旗帜鲜明地站到了朱太后一方的赵十四郎。
朱太后方与朝臣议事完毕,赵十四郎留在此处,想是在整理之前的议事事项。朱太后微一抬手,赵十四郎便收拾了案上文书,垂首退去。岑容扫过一眼,又将注意放回眼前人身上。
朱太后赐了座,随手将茶盏搁下,抬眼看她:“皇后身子如何了?”
岑容答道:“劳母后挂念,儿臣已无大碍了。”
朱太后点点头,又赐下些药材,便不再多说。前朝彼此博弈,到了后宫她们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像寻常人家那样。岑容首出昭阳殿便直往宣光殿请安,是因为礼法;朱太后关心两句她的身体,也不过礼法。
倒是寒暄话毕,朱太后又提起了另一件与岑容这次闭宫休养有关的事情。
“之前你在休养便先暂且搁置了,今日既来了,就一并处理了吧。”朱太后道,“朱贵嫔一直看押在建始殿中,此次她犯下大错,依例应贬为庶人、罚入薄室,皇后以为呢?”
岑容抿了抿唇,短暂沉默下来。
朱贵嫔的朱姓,自然是与朱太后同出一脉。当年宋继昭加冠成年之时,朱太后就想为他迎娶朱氏女,不料宋继昭早有争权之心,先发制人将岑容定为了皇后。此事一度让宫中情势紧绷,最后是两边各退一步,朱家照旧将女儿送进了宫中,宋继昭将她纳为贵嫔,位列三夫人之首,仅次皇后一人之下。
说是各退一步,但在宋继昭已明确展露夺权之心的当下,两宫之间都清楚,这位朱贵嫔是无法得到帝王青睐。甚至以岑容后来所知,朱太后这一笔让步,也只是麻痹他们这方的策略,以酝酿更深的杀招。
这个被送入宫中的女子,徒有显赫的身份和尊荣的地位,却不过是个粉饰太平的工具。
可惜,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唯独朱贵嫔本人一无所觉。作为朱太后的侄女、宋继昭的表妹,她性格骄纵跋扈,更是从年少起便倾慕宋继昭、将皇后一位视为囊中之物——自然而然地,她便格外地与岑容过不去。
原本只是后宫寻常的争风吃醋,朱贵嫔跋扈却没有什么心计,岑容也懒得与她计较,总是四两拨千斤地将争端化去了,却没有想到,最后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宫宴之上,朱贵嫔将她推倒,岑容失去了方才怀有三月的孩子。
皇室连续两代子息薄弱,朱贵嫔谋害皇嗣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哪怕姑母是朱太后,也护不得她。
朱太后将人接进宫中时没怎么在意过这个侄女的幸福,临到这一刻却到底有了恻隐之心。岑容闭宫休养后,她顶住宋继昭与岑家在朝堂的压力,派了自己的人将朱贵嫔看押住,更是在前朝对宋继昭示弱,默许让出数个权位,就是想借此周旋、保住朱贵嫔的性命。
——薄室薄室,换一个称呼,便是暴室。后宫宫人有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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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暴室医治;贵人有罪,亦囚禁此处。
谋害皇嗣,依律确实应当罚入薄室。但在入薄室之前还需受刑,朱贵嫔向来养尊处优,若是受刑,定然熬不过去。
后宫虽已在岑容治理之下,但岑容却管不到宣光殿的人。朱太后刻意省去这一点,便是打着只要朱贵嫔不受刑,即便入了薄室,她也能护住她的打算。
然而岑容却知道,事情不会如朱太后所愿。
也许是天之骄女一朝跌落的落差,也许是朱太后也有力所不能及,前世的朱贵嫔不曾受刑,却仍在入薄室的三个月之后传来了死讯。
那时的朱太后收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岑容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知道最后朱贵嫔的坟茔,是回到了朱家家墓之中。
沉默片刻,岑容道:“薄室艰苦,朱庶人有过,应以观心自省为上……”
朱太后面色微讶,抬眼看了过来。岑容迎着她的目光,淡淡续道:“……不若贬入瑶光寺,抄经茹素,以修其心。”
薄室是拘禁、惩罚有罪宫人之处,而瑶光寺却是皇家寺院,两者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朱太后虽意外岑容如此退让,却仍马上应了下来:“既然皇后这样说,那便改作瑶光寺吧。”
顿了顿,她若有所思的视线再次扫过下方的岑容。
前来宣光殿是为请安,岑容便穿了一身正式的皇后宫装,此刻端坐在座椅之中,洒金织红的凤纹裙摆便迤逦拖曳在光洁的玉石地面上,道不尽的端雅华贵。
然而更引人瞩目的,却是这一身妆束的主人。哪怕因病清减了几分,也仍然一副浑然天成的容光,凤袍朱簪极能衬人的金红之色穿在她身上,都好似敌不过她自身的容色,而沦为了黯淡的陪衬。
到底是这洛阳城中、这全天底下最灼目的一株牡丹。
她看着这样的皇后,心中升起一分兴味——
朝野皆知,天子爱重皇后,立后四年至今,除却最初迫于情势而纳入宫中的朱贵嫔之外,后宫之中竟再无别的妃子。如今朱贵嫔已注定是要离宫,从此之后岑容便是真真正正的后宫惟一一人,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看起来却并不如何开心呢?
朱太后慢慢抚摸着茶盏的盏沿,似感慨一般地道:“皇后宽厚,我那不争气的侄女也实在应该好好反省自己,为她造下的孽赎罪。”
岑容微微笑了笑,摇头道:“儿臣也只是想,母后为我陈朝呕心沥血,如今朱贵嫔犯错已付出了代价,便到此为止吧。”
这一句说得倒是漂亮,这段时间在前朝的退让到底没有白费。朱太后笑了笑,又称赞了几句岑容的仁德,便颁下手谕,让身边女官去往建始殿,宣布对朱贵嫔的最终处罚。
岑容从宣光殿出来时,建始殿曾经的主人已乘着青帷油车,无声地离开了这座宫城。
费了这一番心思,也只是想保住朱贵嫔的性命。朱太后固然醉心权势、乾纲独断,但到底还是有着一分心软,不会赶尽杀绝。
——从这一方面来说,宋继昭与朱太后却是全然的不同。
昭阳殿前,帝色冕服已出现在宫门。岑容轻轻整理了裙摆,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淡淡想到。
6. 亲人
皇后的仪仗方出现在昭阳殿殿前的宫道上,殿中的人便得了消息,踏出门外。岑容从步辇上起身,一只手便已递过来,静静停在身前。
她看宋继昭一眼,搭着他的手下了步辇,便收回手来。
宋继昭从凤辇上接了人,本想像从前一样牵手相偕进殿,不料岑容却将手收了回去。他怔了片刻,垂下掌心,微微皱了皱眉。
岑容并不管他反应,只是低头行了见礼,道:“臣妾有过,叫陛下久等了。”
“是我要过来等你。”宋继昭道,“进殿再说吧。”
他说完,又重新牵上岑容的手,微微用了力,带着人向殿中走去。
宋继昭用了巧劲,然而岑容却不再试图挣脱,只是在到了案几前时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抽回手去拿案上的茶盏:“陛下等了多久?臣妾方才从宣光殿回来。”
被这样问了,宋继昭也只好先将重点放回正事上:“不久。我听说对朱瑶的惩处已经定下了?”
他自收到消息起便摆驾昭阳殿,等待岑容从宣光殿回返,为的就是这一件事。
为后四年,岑容有多期盼这个孩子昭阳殿上下都知道,遭遇小产的伤心伤身更是不必多说。所以哪怕清楚明白这是一个争权的契机,她也仍然无法释怀宋继昭在前朝的动作——
利用朱太后意欲保全侄女的心理步步蚕食,那看起来就像,以自己的骨肉换取权势一样。
然而现在,她却对直接造成她失子的朱瑶轻轻放下。
话里说的是听说惩处已经定下,宋继昭真正想问的却是,为什么?
做出决定的是当事人岑容,颁下手谕的是太后,他不会收回或者更改这个惩处,却要知道岑容的态度为何会发生如此转变。
宋继昭会有此疑问,岑容并不吃惊。前世时,她固然无法释怀这样的权势与性命的交易,却仍然为了局势选择退让,同意了朱太后对朱瑶的庇护。
在这宫中,能得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失去的东西,不该耗费太多心神回望。
这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法则,也是这一场交易心照不宣的来由。
但宋继昭却知道,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法则。
她会为了局势勉强自己退让,却仍有一份坚守。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朱瑶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所以今日这个惩处的决定,才更叫他疑惑。
茶水注入茶盏之中,清幽的茶香随之而来。岑容在这袅袅茶香之中轻轻放下茶壶,将杯盏递给对面的宋继昭:“过犹不及。陛下,这些时日里宣光殿的退让,已是太后能容忍的最多了。”
“做到这一步,她势必要护下朱瑶,却也因此压抑了许多情绪。这样,与其中规中矩地处罚朱瑶,不如我们多退一步,也好缓和两宫之间的关系,谋取更多的时间——毕竟,现今要一击必中,还是太难了。”
说到最后,她垂下眼睫:“而我个人的恩怨,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宋继昭闻言沉默下去,良久,轻叹一声:“阿容,你受委屈了。”
他从案前探身过来,想握住岑容的手,岑容却先一步起身,退了半步,在案几旁微微垂下头去,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妾有一事,请陛下恩准。”她说,“臣妾想回家省亲一趟。”
.
岑家的长女,即便入了宫,要与家人相见也并不难。前世岑容的母亲便时常入宫见她,岑父如今领职中书令,平常与天子议事完毕之后,偶尔也会去看望岑容。
但这都是在宫门之中,若要出宫回岑家,却是麻烦许多。
岑容自小产之后便闭宫休养,一个多月以来除却与岑怀的一面,还不曾见过家人。宋继昭要将人召进宫来,岑容拒绝了,说只想回家看看。
皇后要回家省亲的谕旨便颁了下去,宫里宫外都忙碌起来。
到了定好的日子,岑容登上步辇,踏上了出宫回家的路。
饶是已刻意简略出行的仪式、轻车简从,皇后的仪仗仍旧浩浩荡荡地行了一路。到达岑府门前之时,岑家上下都已等候在外,为首之人一身文士模样,目光湛然,正是父亲永嘉公。
岑容眼睛一眨不眨,凝目望去,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也未察觉。
多少年了,她在瑶光寺中抄经礼佛,为往生的亲人们祈福祈愿,不敢回望的,仍是这一副副面庞。
岑家被行刑的那一日,她被关在昭阳殿中,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听见宫人们的议论,他们说羽林卫行刑的刀口都卷了刃,从岑府流出的血浸满了长街,清水挑了不知多少担,才冲刷干净。
后来的日日夜夜,她都活在这片血海之中。
“娘娘?”流石轻声唤她,目光中有些疑惑,岑容恍然惊醒,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下去吧。”
行礼、祭酒、宣读谕旨……一套套流程走完,进到屋中摒退旁人,才算是暂时放下了皇后的身份。
“阿容,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岑容的母亲向来寡言,此刻见到大病初愈的女儿,也不由急急询问,“之前你休养,我向宫中递了几次帖子,都被拒了回来。”
“已经康复了。那时是我病中容色不好,怕母亲见了伤心。”岑容宽慰道,抬眼看向一旁的永嘉公:“父亲。”
两鬓微白的男人点点头,看着岑容的面庞,叹了口气:“保重身体。”
短短的一句话,又叫岑容心中一酸。
皇后这个位置,朝臣看的是母仪天下、嫡嗣正统,天子与太后看的是岑氏一族世家百年的积蕴,只有家中亲人,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只在意她是否平安康健。
她静了静,收拾好情绪,轻声道:“好,我会照顾好自己——父亲,母亲,我们时间不多,阿怀之前去见了我回来,想必也与你们说过一些事了。”
坐在下方的岑怀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屋中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永嘉公道:“我已听闻宫中对于朱贵嫔的处罚。”
朱瑶被废为庶人、禁足瑶光寺的处置,他在谕令颁下的当天便已知晓。而此事最令他关注的,是这样的惩处决定是由岑容主动提出——朱瑶蓄意谋害,在原本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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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下,不该是这样轻轻放下的结果。
而在岑怀向他转述了岑容的话之后,回望整个事件,他也才猛然察觉一个怵目惊心的事实——
皇后小产,朱贵嫔被废,宣光殿退让,风云涌动的一个月下来,唯一得利的,只有那一人。
也是所有人心中,最不会怀疑的一人。
“是,我会不追究朱瑶的过错,正是因为,这个错不是她犯下的。”岑容说。
她感觉到母亲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了。
地龙烘烤着屋内,寒冬之中也有如春一般的温暖。岑容向外望去,父亲母亲与岑怀同她在内室说话,堂外便由家中的叔伯子侄代为招待随行而来的宫中使者。侍女仆从们也都守候在外,在这间屋内,是她这世上最信任的亲人。
她安抚地回握了母亲的手:“朱瑶当日的突然发难,本就有诸多疑点。而母亲也有看到,我跌倒之时,还有流石在一旁为我垫住了,就算只有三月的身孕,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小产。”
永嘉公紧紧地皱起眉来。
岑容很淡地笑了笑。说到这件事时,她其实不想笑,但数年的宫廷生涯已叫她习惯将所有情绪都尽数掩藏,无论遇到什么,都是喜怒不辨的模样。
她说:“实是在宫宴之前,便已有了胎位不稳之兆。太医说是因为我先天不足,内有虚亏,但父亲母亲知道,从前我未出阁时,身体一向康健——”
“竖子!”岑怀怒声斥道。
顾忌外面留在厅堂的众人,他声音压得很低,但眉间已尽是怒意,猛然起身在屋中转了几圈,半晌方才克制住自己情绪。永嘉公一语不发,却也在原处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将怒色勉强压下。
而母亲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已滚下泪来。
“阿容,”她哽咽着说,“你受苦了。”
岑容一怔,微微阖眼掩去泪意,摇了摇头。
暗示她的小产是身体根基为人所害,是被那个人所害,她其实没有想过亲人们能马上相信她。
天子对岑家的倚重不言而喻,而宋继昭为表现对她的看重,立后四年以来在迟迟未有后嗣的情况下,甚至都不曾纳有妃嫔。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说朝野间有没有人会相信,便是从前的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但无论是在昭阳殿里与岑怀的见面,还是如今的这场交谈,她的亲人们听到后的第一反应,都不是向她询问详细情形,要她列出具体证据,却是在为她受到的伤害而愤怒。
他们相信她,更痛心她的创痛。
“当初是我执意要嫁入宫中,此后遇到什么,也都是我该得的。”岑容低声说,“但我如何都无所谓,却不能让岑家也为我所累——父亲,天子不信岑家,连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嗣也不能容下,那等到日后他大权在握时,岑家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岑重山神色复杂,默然点了点头。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母亲忽而想起什么,又道:“那这个时候与崔家结亲,会影响到你接下来的打算么?”
“什么?”岑容怔了怔。
7. 旧事
“崔夫人日前与我暗示,说阿怀与十一娘的婚事可以提上日程了。”母亲说。
岑怀今年已至十八岁,行过了冠礼,即将正式入朝,确实也到了适婚之时。只是因着早有共识的缘故,崔家之前从未催促过此事,怎么如今却又突然提起了?
“是……是因为我。”岑怀道。
“上次去见过阿姊,我再与十一娘见面,便暗示她岑家情势不稳,为免牵连到她,要将议亲之事向后推延。”他说,“但她说……她不在乎这些。也许是怕我自作主张,便先说动了她母亲来开口。”
议亲之事,总是男方家族向女方提起,以示尊重之意。如今崔家先主动暗示了,若岑家再没有动作,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岑容听得一愣,半晌反应过来,不由哑然失笑。
崔十一娘行事还是这样坚定果决,出人意料。
她笑了笑,看着岑怀隐隐含着些担忧的神色,道:“结亲便结亲了——反正不管怎样,天子对岑家的忌惮总不会少,那又何必为此退让?”
永嘉公也笑了:“不错。就是你要做好出京几年的准备了。”
岑崔结亲已经十分惹眼,若岑怀再在此刻领了中枢的职位,加上天子妻弟的身份,便要做那众矢之的了。最好的办法是先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外放几年,也算是稍微减轻了宋继昭对此事的注意。
岑怀松了口气,闻言马上道:“我不在意这些,只要能帮得上家中的计划便好。”
“自然有你该做的事。”永嘉公说。
岑容微微笑着,与母亲相视一眼,看见她眼中的欣慰与释怀,心下叹息一声。
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宋继昭年幼登基,十几年来一直处在朱太后与朱氏一系朝臣的压制之下,至今仍未能完全收回权位。前世的她看出了宋继昭对未来历史重演的顾虑,却也错误地判断,只要岑家做出表态,那么天子纵使忌惮,最终也能在两方之间找到平衡。
岑怀是岑家的宗子,将来要继承永嘉公爵位的下任家主,这样的表态,只能由他来做。
只是这个决定,却不是这么容易能够做下。
与崔家取消结亲一事,在她回到这个时间的数月之前,便已与父母商议过。然而崔家却直到现在都不知情,就是因为他们知晓岑怀与崔十一娘两心相悦的情谊,久久犹豫,不能决断。
但再多的犹豫,再多的不忍,前世的她却仍做下了这个决定。
还好,这一次到底挽回了这个遗憾。岑容轻舒一口气,心情也轻松了几分,又叮嘱道:“除却阿怀入朝的事宜要重新打算,族中众人若要行事也需更谨慎些——父亲,您领职中书令,天子近臣,务必一切如故,不要叫他察觉了端倪。”
岑重山颔首以应。宫中使者在侧,他们不能密谈太长的时间,再稍说了两句,便请了岑容在家时关系亲近的几位族亲进来,回到正式的省亲流程之中。
今日岑容回家,宋继昭忙于朝事无法一同前来,便派了使者随行,并赐下无数赏赐,以示荣宠。岑容一一见过众人,便听使者入内禀告道:“娘娘,宫中赏赐已经尽数送入府中了。”
这是提示她时辰将至,该回宫了。
岑容点了点头,再看了府中众人一眼。父亲与母亲站在一旁,神色如常,眼中却隐隐含着担忧。
见面的时间太短,想说的话却有太多。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去:“回宫吧。”
凤辇备齐,便有仪仗一路将岑容迎出府外。宫人侍卫众多,又有岑家众人相送,岑府阔大的门庭前一时竟也有些拥挤了起来。
如此场面,仿似衬得那府邸匾额上古朴疏阔的“永嘉公府”四字,越发恢弘堂皇起来。
岑氏在陈朝立朝之时有开国佐命之功,家主获封永嘉公,世袭罔替,一直承袭至今。开国皇后更是出身岑氏,百年来族中人才济济,风光不衰。
可惜,岑宋两氏开国之时的情好甚密、信任爱重,历经百年世事消磨,如今已成相互算计,不死不休了。
也许有些事的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有预示。兰因絮果,莫过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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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照旧肃清了官道,岑容坐在凤辇中,从微微摇晃的帘幔下向外望出一眼。
瑶光寺在阊阖门旁,从这里看,自然是看不到的。
但她的眼前却仿佛仍能浮现佛者慈悲的眉目。
对于朱瑶贬入瑶光寺的处罚,宋继昭不满,朱太后乐见,自然都是因为,这个去处对于罪妃而言,已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瑶光寺名为皇家寺院,实则并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寺院——从它的住持,澄镜大师,便可见一斑。
陈朝之中佛寺广布,但尼众寺庙却只寥寥,澄镜大师以比丘尼之身掌皇家寺院,这其中实则有着一段要追溯到先帝的渊源。
从尘世血缘身份上来说,她是宋继昭的姐姐,陈朝的长公主。
先帝子息薄弱,膝下仅有宋继昭一位皇子,除却他早逝、在位时间不长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缘由,是他的后宫。
他宠爱李贵嫔,这个从潜邸时便陪伴在他身侧的女子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他为了她,不仅冷落皇后,致其郁郁而终,更纵容她对宫中怀了皇嗣的妃嫔下手——李贵嫔为妃数载,拥有帝王最多的偏爱,却只育有一个女儿,此后再无所出。
他想将皇位捧给他们的孩子,为此不在乎其他女人为他生下的血脉,哪怕那也是他的孩子。
直到出身没落世家的朱太后入宫,承宠有孕,费尽心血终于避过李贵嫔的迫害,生下了宋继昭。
若宋继昭只是公主,那李贵嫔还能勉强容之,但他却是皇子,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
岑容不清楚这段旧事的具体情形,只知道宋继昭长到三岁时身体仍十分瘦弱,堂堂皇子和嫔妃,在天子的默许之下被宫廷的倾轧折磨得提心吊胆,惶惶终日。
李贵嫔始终没有放弃取走宋继昭的性命,宋继昭的存在就是她眼中的一根刺。而她也几乎成功了——就算朱成碧事事小心,聪慧机警,躲过了无数杀招,但她是人,便总有疏漏的一日。
那一次宋继昭几乎濒死,差一点便要夭折,而当时的太后、先帝的母亲也终于忍无可忍。
她以太后的身份,联合前朝忧心皇室传承的大臣,一齐向皇帝施压,要求处死李贵嫔——如果说之前那些怀孕未生产的宫妃不能算数,那宋继昭却是板上钉钉的皇嗣!谋害皇嗣,不容轻放!
前朝后宫一齐施压,先帝无可奈何,却仍不愿处死自己最爱的女人,最终力排众议,将李贵嫔送入瑶光寺中,禁足并贬为庶人。
公主便是在那时上表请愿,请求随同母亲,一起去往瑶光寺。
李贵嫔被废,她的诸多恶行却并未牵连到她的女儿,甚至因为这是李贵嫔的唯一血脉,天子所有的愧疚与怀念都寄托在她身上,补偿都来不及,更不要说让她离开宫廷。
但公主心意坚决,再三请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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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母于国有罪,但于家她却仍旧是儿臣的母亲。儿臣不能在母亲贬居之时依旧华衣美服、仆婢成群,只愿尽孝于前,潜心修佛,为陈朝祈福。”
先帝如何挽留皆无用,最终只能同意。
再后来,先帝驾崩,宋继昭年幼登基,朱成碧以生母身份位登太后,临朝称制。彼时李贵嫔也已在瑶光寺中病逝,公主独居其中,依例晋升长公主。朱太后为显仁德,也为了表达善待皇家宗室之意,便派遣使者上门,想要迎接长公主回宫。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长公主再次婉拒了宫中的旨意。
她已无心尘世,正式接受了具足戒,成为一名真正的僧尼。
朱太后无法,只好下旨,任命澄镜——也就是曾经的长公主,为瑶光寺住持。瑶光寺自此也在皇家寺庙之中有了超然的地位。
前世,岑容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澄镜在瑶光寺中相见。
大仇得报后,她卸下心中重担,也失去了生志,身体迅速地衰败下去,开始缠绵病榻。澄镜心怀慈悲,又常年习医,便为她看诊调理。
然而把脉之后,她的面上却浮现出愕然与不忍。
“岑娘子,”她说,“你的身体被人下了一味毒药。”
那是一种极其隐蔽的药,通过经年累月地不断蚕食,最终使人失去生育的能力。
“此药隐蔽而罕见,若非我出身宫中,正好对此物有所研究,否则也是诊不出的。”澄镜说。
佛者话中的意味并不难明白。
根据澄镜的诊断,她体内毒素已然沉积,可见近年来已经没有再接触此种毒药,只是在此之前,毒物已然侵入她身体多年,如今她的衰弱也有此毒一份原因。
在长年的时间里侵蚀,近年却没有接触,这份毒药只会是她在宫中时被人所下。宫中的太后和天子皆不愿见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子,但她一向对宣光殿十分警惕,要长年累月地对她下手,朱太后尚且做不到。
只有那个人,只有他,她一直毫不设防。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已然百念俱灰之后,又得到一个更冰冷的真相。
翻过年月,重新回到这片日月下的岑容再想起此事,心中却已平静无澜。
收回看向帘外的目光,她想,不知道宋继昭如今有没有开始给她下毒,按照推断,应当是已经下了的。
实际有没有下都无所谓,只要她的亲人们觉得他下了,那就足够了。
.
冬日天暗得早,回到宫中时,昭阳殿中已然点起烛灯。宋继昭正在阶前下辇,见到皇后仪仗远远地迤逦而来,便驻足等了一等。
“看你还没回来,还想着出宫去接的。”待仪仗行到近前停下,他上前扶着岑容下了辇,含笑道。
岑容站定在凤辇前,抬头看他一眼。
许是今日翻腾起太多前世的记忆,她只觉得心中疲惫,不愿再在此刻花时间与宋继昭周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陛下朝事繁忙,怎好劳动帝驾。臣妾今日出行也颇感疲累,精神不济,无法招待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宋继昭闻言一怔,看见岑容说完这番话后向他微微倾身行了个半礼,便转身走进昭阳殿。宫人手中的提灯映在她的身上,在她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却终究没有触及到他的所在,渐渐行远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道强烈的预感。这预感之前从未有过,但在这一刻却如此鲜明而不容错认。
——他就要失去她了。
8. 侧殿
如今宋继昭的后宫之中只剩下岑容一人,各项事务都简单许多,但到底是偌大一个内宫,之前岑容还休养了一个月,堆积的宫务便有些数量可观起来。
岑容结束省亲之后便开始着手整理这些事务,不过眨眼时间,一天便流逝过去。
冬日逐渐远去,白日的时辰却仍旧短暂。流石领着宫人在殿中各处点上烛火,云影快步走进来,向岑容禀道:“陛下来了。”
她话音方落,玄色日月星纹的天子常服便已出现在内殿的帷幕之后,宋继昭脱下氅衣递给一旁的宫人,掀开纱幔踏了进来。
“我让尚食局备了羊肉,阿容,今晚我们吃炙羊肉吧。”他含笑道,一面伸手托住岑容的小臂,止住她行礼的动作。
岑容站直身体,仍旧微微垂了眼,淡淡道:“依陛下安排。”
宋继昭笑意微敛,却也未说什么,只是在岑容对面坐下,看她案前还有些许杂务等待处理,便自己斟了茶,随手拿起一卷书翻看起来。
岑容也不看他,仍旧回到桌前,与宫人轻声吩咐起来。
自省亲那日后回来,宋继昭便开始日日到昭阳殿来用膳。白日里他在太极殿处理政务,到了傍晚时分便来到昭阳殿,与岑容说些晚膳吃什么的闲话——就像他们从前那样。
即使她冷淡以对,他也并不愠怒气馁,仍旧日日如此。
岑容知道宋继昭在做什么。水滴石穿,天长地久,若她还是那个因朱瑶一事而产生心结的岑容,在如此情形之下,也早晚有一日会选择放下,与宋继昭重归于好。
可惜,如今的她已见过他最真实的一面,宋继昭再做多少,都是徒劳。
杂务告一段落,岑容挥手让宫人将案上文书都抱下去,看着仍在一旁观书的宋继昭,安静片刻,道:“陛下,怀弟今年已有十八,家中近日在为他相看亲事了。”
宋继昭手中一顿,抬眼望了过来。他微微笑了笑,接话道:“那么,九郎看中了哪家的女郎?”
“他自幼与崔十一娘相知,眼里是看不见其他女郎的了。”岑容道。
她转开目光,不再去看宋继昭的眼睛,只是凝望着雕花木格的窗棂之外:“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佳事。”
她话音淡淡,宋继昭看她片刻,也随之将目光投向窗外。
昭阳殿窗棂阔大,窗纸纤薄,坐在殿中,能清晰地看见窗外的园中景色。
春寒料峭,寒梅却已在枝头依依盛放,于清冷霜色间透出一点将至的春光。
这满殿的梅花,是三年前向岑家发下立后的谕旨之后,他亲自来到昭阳殿,安排宫人移植栽培而成。
那时因着立后一事,惹了朱太后不悦,朝中重臣频频出入宣光殿,情势一时紧绷至极。直至半月之后,两方在此事上各退一步,勉强达成共识,一场风波巨浪才就此停息下来。
待到岑容入宫时,这些梅树也都尽数栽培成活,暗香萦绕,傲立霜间,成为宫中民间的佳话。
他看着这些寒梅,直到书册在手中几欲滑落,才回过神,笑起来:“是,这也是玉成其美了。”
岑容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但看他如此,成了亲也还是一团孩子气,该把他派到外面去,多磨砺几年。”
“外派?”宋继昭重复道,“阿容是指?”
“检校御史。”岑容说,“让他去西边看看吧。”
宋继昭笑着摇了摇头:“长姐如母,阿容你对九郎太严苛了。”虽这样说,却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起身朝宫人道:“摆膳。”
岑容也站起身来,让宫人为她服侍换上轻便的常服。
宋继昭会答应这个任命的,岑容很清楚。检校御史官职不高,却有巡视监察之职,是天子耳目,足够展现他对岑家的信重。而更重要的,是岑容划定的巡视范围。
西部诸州,朱太后的长兄正领军镇守其中,任夏州刺史,统领高平、统万两个军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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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军事,号征西将军。
岑怀巡视这几州,便是进入到了朱氏的势力范围,监察的,自然也是朱氏之人。岑朱二家博弈,是宋继昭所乐见。
有此任命,岑崔结亲一事也可暂且放下。
一场晚膳安静地用罢,宫人依序上来撤碟时,宋继昭放下擦手的湿巾,向近侍吩咐道:“将侧殿清理出来。”
皇后的寝宫,即便是无人居住的侧殿,自然也是日日有人清洁整理的。宋继昭说清理,当然不只是清理之意。
近侍乍听到这个吩咐,愣愣地应了一声,片刻才反应过来,不由有些吃惊犹豫地看向岑容。
天子言下之意,是要他们将侧殿整理出来,他住过去。一国之君,来了皇后的寝宫,反倒要住侧殿……
岑容也抬起眼,安静地看过去。
宋继昭回望她一眼,摆了摆手,殿中宫人便都停下手中事务,悄声退了出去。
“阿容,我知道你心绪不佳,与我有隔阂,我不会强求你马上放下心结。”他缓步走过来,在岑容面前坐下,凝望着她的眼睛,“但我不愿意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成为外人口中的谈资——在昭阳殿中给我留一方床榻吧,好么?”
天子如今还需要岑家的助力,宋继昭不会允许朝堂、朱太后看见一丝嫌隙的存在,住进昭阳殿侧殿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岑容看着他,淡淡道:“陛下既不嫌弃,昭阳殿自是扫榻以待。”
宋继昭微微笑起来,直起身:“阿容,我们对弈一局,如何?”
晚膳之后摆棋对弈,或是去园中漫步消食,讨论一些朝堂上的事。便是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安静地相对而坐,各自处理自己的事情,也有十分的安宁。
这是过去四年里,他们所习惯的日常。
岑容站起身来:“侧殿那边或许准备不周,我去看看。”
宋继昭没有阻拦,只是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9. 心结
半个月后,岑母递了帖子,进到宫来。
岑容的母亲赵夫人是个寡言之人,曾经向岑容解释过自己如此的原因:“言多必失,行胜于言。我之心意,只需以行动传达便好。在意我的人,自然能体会到我行动之中的心意;于我有偏见的人,无论我说多少都是徒劳。”
然而这次进到昭阳殿,一见岑容,母亲却是马上握住她的手,一连问道:“阿容,这些日子可曾好好用膳?夜里睡得好么?现在还有些春寒,没有着凉吧?”
这样细细地询问起居吃食的一应事宜,仿佛她还是个需要长辈操持日常的小姑娘一般。
岑容知道,这是母亲担忧她在宫中的处境。此间情形,是母亲力所不能及,心中煎熬才会如此。
她摒退左右,挽着母亲的手臂,像小时候那样靠在她肩上,一一回应着她的问题,心中也不由酸涩。
都是她不好。当年她一意孤行,嫁入宫中,已让父母忧心;如今遭遇的种种,本都是她该承担的结果,却还是要累得家人为她担忧。
“母亲不必忧心,您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什么事也没有。”她安慰道。
赵夫人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里含着忧切,细细地看过女儿的面庞。岑容一向生得好,肤若凝脂,唇如丹霞,见到她便犹如看见最明媚的春光。然而这春光如今停驻殿中,却寂寂落索,无声黯然。
她还记得始光十一年的旧事,记得那些来往于皇宫与永嘉公府之间的书信,以及立后典礼前的一夜,岑容坐在窗边,仔细而郑重地在皇后大婚的袆衣内侧,绣下一枚小小的花形。
民间风俗,大婚前夜新娘于吉服之上亲手绣下花样,可得吉兆。
她聪慧而骄傲的女儿,曾经那样坚决、笃定,即使知晓前路险境丛生,困难重重,也仍旧怀着一颗心,踏入这座宫阙之中。
然而如今,一切竟已面目全非。
她只怕岑容伤心。
“我不会伤心了。”岑容却摇头道。
她的视线微微偏了偏,移到敞开的殿门上,似是在看那里投下的一寸天光,又似是静静地出了神:“过去如何,我皆已不在意。母亲,我只看以后——以后,岑家绝不会再落入他的算计之中。”
赵夫人看着她,微微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说:“我与你父亲寻了一名医女,对宫中秘药都颇有研究,这次我入宫把她也带进来了。你将她留在身边,让她为你调理身体吧。”
岑容早早便察觉了天子对世家的忌惮,然而岑家却直到现在才真正将此事重视起来,实在是因为无人想到,宋继昭的手腕竟能如此冷酷狠辣。
他为了麻痹岑家,立后四年来再没有纳过后妃,又为了将来能斩草除根,可以按捺得了膝下迟迟未有皇嗣的现状,狠心除去岑容腹中的骨肉。
这样的人,这样手段,他们不敢赌他在岑容身上下的是什么药。
“阿容,”赵夫人低声道,“宫中的太医是不可信了,有她来照看你,我和你父亲也安心一些……”
岑容看着母亲含着担忧的眼睛,微微笑了笑:“好,待会儿便让她来见我吧。”
调理身体这件事,其实岑容并不如何在意。前世的她被暗中下了药,也并未影响日常的行动,一样活到了去瑶光寺。如今距离她去世的时候更是还有许多年,足够她做完所有该做的事了。
但父亲母亲为她担忧,把医女留在身边,也好让他们宽心一些。
赵夫人点了点头,眉间的忧心却并未消却多少,犹豫半晌,还是道:“我听说最近,天子又回到昭阳殿就寝了——”
岑容方才经受了一场小产的磨难,就是因为宋继昭不能容许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子出生。如今他们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岑容仍是皇后,便不能拒绝天子的要求——若再出现有孕的情况,难道要她再受一次苦楚吗?
她心情沉重,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岑容道:“无事,母亲不必担忧,我不会再与他发生什么了。”
无论在她面前如何温和,岑容都知道,宋继昭始终有着出身皇室的自矜。他和她一样骄傲,不屑于强迫得来的东西,只要她不同意,他便不会动她,只会等待她解开心结。
而她的“心结”,是永远也不会解开了的。
.
同一时刻,数道宫墙之外,岑重山也正与宋继昭在太极殿叙话。
政事处理告一段落,上首的天子搁下御笔,再一抬眼,眉间的端肃便随之消散。他微微抬了抬手,便有早已候在一旁的近侍上来添茶,又呈上几碟精致的点心放在君臣两人的案前。
“尚食局新制的小食,阿容近日很爱吃,永嘉公也尝尝吧。”宋继昭笑道。
岑重山一袭官袍在身,神色冲淡,闻言微微笑了笑:“那臣便一饱口福了。”
他以筷箸夹起点心尝了一口,宋继昭亦垂首抿茶。一来一回间,殿中肃穆庄重的氛围也逐渐褪去,带上了闲话家常的轻松之感。
“今日伯母也进宫来看阿容了,现在还在昭阳殿吧。”宋继昭说。
“是,”岑重山道,“九郎的婚事定下了,她进宫来看望娘娘,顺便也告诉她九郎的婚期。”
岑怀将与崔氏女郎结亲之事,宋继昭已从岑容处听闻,此刻只是含笑道:“是么,那要恭喜九郎好事将近了。不知婚期定在何时?”
“劳陛下挂念,我们与崔家商议,将亲事定在了五月。”岑重山答道。
五月。岑崔两家对结亲之事早有共识,婚期定在五月,从现在开始筹备,也不算仓促。宋继昭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笑道:“正好,五月成了家,六月走马上任,也算是新婚一道出门游玩了。”
岑重山适时地露出疑惑的神色:“陛下的意思是……”
“皇后与朕商议,欲以九郎领检校御史之职,巡察西部诸州,永嘉公以为呢?”宋继昭道。
岑重山听到这个职位安排,便知是岑容之意,微微倾身行了个半礼:“臣代犬子谢陛下信重。”
宋继昭含笑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九郎处事稳重,朕也早盼着他入朝为朕分忧了。”
岑重山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是臣总觉着他年纪尚轻,还需历练,便一直不曾举荐他入朝。还是内子劝臣,说宦海浮沉,岂能事事尽先习得?不若让他亲身试练,也好过纸上谈兵。现下想来,还是内子说得对,是臣顾虑太多,束手束脚了。”
宋继昭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无论何种选择皆有取舍,永嘉公也只是为九郎担忧罢了。”
“是,无论子女长到多大,为人父母的,总忍不住为她烦忧。”岑重山敛眉应道,话锋一转,“臣也要向陛下告罪,今日内子入宫,还带了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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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通药理的侍女,想要送去娘娘身边,为她照看身体。”
“臣知宫中杏林圣手如云,娘娘在宫里自然能得到最好的医治。只是上回归家,见她形容消瘦,料想娘娘性情倔强固执,太医不在跟前,她未必会遵循医嘱,便想遣一位通晓医道的侍女留在她身边,也好时时规劝,调养身体。臣自作主张,还望陛下见谅。”
“阿容身体康健也是朕所祈盼,永嘉公一片爱女之心,朕又岂会怪罪?”宋继昭笑道,“正好今日政事已毕,永嘉公也去看看阿容吧,她一向十分挂念家中。”
“谢陛下恩典,那臣便先告退了。”岑重山答道,再行了一礼,便垂眼退出殿外,在宫中黄门的指引下向昭阳殿而去。
岑氏百年世家之族,承袭永嘉公爵位的岑重山,自然更是仪礼齐全,没有一丝错漏。
岑重山离去后,宋继昭独坐在御座之上,慢慢旋转着指上冰凉的玉质戒指,长久沉默下去。
岑家的态度已经向他表明,岑容与他之间的嫌隙不会成为岑家与天子之间的嫌隙,岑家仍会为他驱驰,在朝堂上全力对抗朱太后一系的势力。
他确认了这一点,却不知为何,心中仍有一分空荡,没有落到实处。
日光从窗外投射下来,遍洒在宽大的御案之上。这个时辰,岑容应当还在昭阳殿中,与父母叙话。
她的眉眼会柔和下来,虽仍有着身为皇后的端方华贵,却不再遥不可及,冷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像面对他时那样的冷淡。
自冬日的那一场大病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从前那般说过话了。
他知道岑容的心结是那个逝去的孩子,是自己与她处事的分歧,也知道即便如此,岑容心中也仍然有他——不然,她不会忍下失子之痛,对朱瑶轻轻放下,只为缓和太极殿与宣光殿之间紧张的关系。
她对他仍然有情,岑家也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冷淡而改变立场,似乎维持现状也不会有所妨碍。如此,他还需要做什么?
日光推移,御案之后的天子仍然沉默地坐在原处,半边如玉面庞没入阴影之中,竟似幽沉暗影,叫人不敢直视。
近侍不敢打扰,只是见案上茶水已凉,便轻声上前,准备撤换上新的一盏。他已放轻动作,却好似仍然惊动了案前的人,那一双狭长眼眸随之望来,其中情绪淡淡,却叫人触之生寒。
他慌忙跪下,伏地叩首道:“奴才鲁莽,惊扰了陛下。”
身前一时没有动静,半晌,天子的声音才响起来:“无事,你起来,去昭阳殿一趟,看永嘉公夫妇是否离宫了。”
近侍叩首应下,从地上站起来,恭敬地退出殿外。
这个时辰,陛下询问昭阳殿的情况,是准备摆驾过去,要与皇后共进晚膳了。成婚四年仍然同寝同食、后宫虚置,天家夫妻做到如此,也无怪民间闻之称颂羡艳。
近侍退出后,宋继昭也站起身来,走入后殿用以休憩的暖阁,由宫人服侍着换下会见朝臣的冕服,等待帝辇备齐。
岑家如今仍然全心支持他,但也不过是一时局面。若岑容长久与他如此隔阂下去,不说岑家是否会转变态度,便是朱太后也将察觉端倪。
他们要回到从前,回到那样亲密无间的日子中去,这是未雨绸缪,是他应当做的。
他微微阖上双眼,不再言语。
10. 观礼
到了五月婚期之日时,岑容出宫,回到了永嘉公府观礼。
宋继昭与她同往。这一日是休朝,他们照例先去了宣光殿,与朱太后共进了午膳,这才登辇驾车,出了宫门。
这是旧例了,也同之前的无数次请安一样,朱太后并未与他们多说什么,只是相安无事地用过膳,略坐了坐便结束了这一场见面。
无论在前朝如何争锋相对、暗流涌动,明面上,天子与太后之间还是维系着表面的平和。
婚仪定在黄昏时分,但从寅时天未亮之前各项事宜便已忙碌准备了起来。他们到达永嘉公府时,所见正是宾客满堂、车马盈门的热闹景象。
帝后联袂而至,除却岑家早先得了岑容的口信、有所准备之外,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俯首见礼。宋继昭摆手叫起,含笑道:“今日微服前来,便不必劳师动众了,都将注意留给我们的新人吧。”
岑怀已出发前往崔家迎亲,岑重山作为长辈留待府中宴请宾客,闻言微微一笑,拱手道:“有陛下与娘娘亲临贺礼,是新人之幸。”
众人纷纷附和,乐声再起,场上气氛复又热闹起来,只是各自在心中对天子于岑家的看重又有了新的思量。
不多时,远处便开始隐隐传来锣鼓吹打之声,人声鼎沸,越行越近,直至公府门前。岑怀在仪礼卫队的簇拥之下将喜车迎入府中,拂开垂下的轻纱帘幔,珍而重之地将新娘接下车来。
今日大婚,他穿了一身正红的礼服,将平日里清隽秀逸的面庞也衬出几分融融的暖意来,唇边更是无时不含着笑,眼神明亮地凝望着身旁的心上人,小心地指引着她迈过道前的路障。
而崔十一娘一袭青绿翟衣,花钗宝钿,执扇掩在面前,一双眼睛不似一般的出阁新娘那样羞涩低垂,而是大胆地越过纨扇边缘直视着岑怀,眼中亦满满含着笑意。
岑容看着这样一双含笑的眼睛,想起的却是前世里,她初入瑶光寺后,崔神秀来见她时的那一面。
那时岑家满门皆灭,崔神秀也早已嫁入裴家,作他人妇。她被囚于瑶光寺中不得出,虽未禁外人探望,却无人敢踏足于此,惟有崔神秀,是第一个来见她的人。
那时她见到她,只说了一句话,道:“娘娘如今可后悔了?”便转身离去。
再后来,她收到的就是崔家与裴家暗中联手,合力对抗宋继昭的消息。
崔神秀比她果决,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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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崔结亲,又有帝后亲至观礼,这一场婚事因为参与其中的人物而盛大无比,其间景象,直到数年之后也仍为人津津乐道,在洛阳城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而在当下,喜乐锣鼓的喧闹之声也久久地在城中盘旋,岑家安排了仆从沿街漫洒喜糖喜钱,岑怀更是领着花车在洛阳城中绕了一圈,十里红妆、百人仪仗的隆重景象叫多少人都欣羡不已。
就连巍峨肃穆的宫城也好似挡不住这份喧嚣热闹,隔着重重连亘的宫墙,都仿佛能听见那样喜庆的吉乐一般。
朱太后午后小憩了一会,醒来时已是漫天夕色。她出到庭院中设了坐榻,斜倚着凭几,让贴身女使为她按摩头部的穴位。
女使力度适中地揉按着,看朱太后有些倦意地微阖着双目,不由轻声问道:“娘娘可是在为今日岑崔的这一场结亲而烦忧?”
“烦忧?还轮不到我。”朱太后闻言轻笑了一声,“只是结亲而已,崔喻那老狐狸,哪里会因为一场婚事,就将赌注全部压下。”
朝局之中,朱氏一系的官员与天子一方争锋相对,但在这两个势力之外,还有着一方超然于外,每每作壁上观,淡然旁观着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
百年世族,名士辈出,在陈朝建立之前便更早地屹立于世的这些家族,也确实有着这样傲然的资本——无论最后胜者是谁,都仍然要重用他们,倚仗他们。
就连岑家,在岑容执意嫁入宫中之前,也是对这一场太后与天子之间的宫廷权斗置身事外的。
但岑重山会被岑容说动,崔喻却不会因为一场结亲而轻易改变立场。这个历经三朝的老臣狡诈而滑不溜手,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不会做出任何举动。
包括赵家的家主,以及裴家——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裴之礼,都是同样如此。
所以她并不为此有多少烦忧,正如她的那个好儿子,也难以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唯一从这场婚事中获益的,是岑崔两家越发亲厚的关系。
黄昏醺然的微风轻柔地抚过眉间,朱太后轻舒一口气,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向庭院里时至暮春仍极尽鲜妍的群花。
朱家在她掌权的这十余年间收拢了大量的军权,声势煊赫在洛阳城中都鲜有人能比拟锋芒。有好事谄媚者甚至将朱氏也列入陈朝四大姓之中,与岑裴崔赵四家并列五氏。
而这四个世族也确实与朱氏交善起来,那亲睦和善之势,仿佛他们也真的将朱氏视作与自己一般的家族。
但她知道,那些人从未真正接纳朱家。
连皇后之位都不太放在眼里的世家,一个靠着太后的关系崛起的新贵,自然更不在他们眼中。
朱太后的唇边微微挑起一抹笑意。
四氏的态度,并不在她意料之外。她也是世家女,朱家也是世家,自然知道世族之间层层相递的地位与沟壑。朱氏是尚未走到世族的顶端,但需要的也只是时间,一步一步提升家族名望的时间。
但是宋继昭——
这个全然属于皇室的天子,这个极力于大权在握的皇帝,又能对这样的世家容忍多久呢?
到那时,他与岑家又会是怎样的关系?
她很期待。
.
两位新人拜过天地高堂,便要进入青庐,行合卺结发之礼。岑容看着岑怀与崔神秀一同踏入青庐,转过身,向着人声渐少的永嘉公府后园行去。
宋继昭已然先行离场,在公府侧门的驾辇之上等她过去。帝后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有他们在场,宾客众人总多了一分束手束脚。他们悄然离去了,宴席才好热热闹闹地继续下去。
去往侧门需要借道公府之中的一片花庭,岑容带着侍从穿过一庭似锦繁花,迎面却见有三两人影漫步在道径之上,似是正闲观落花。
她脚步一顿,不远处的几人也是一眼看见她这方仪仗,一怔之后便快步上前,拱手行了一礼。
“娘娘万安。裴某不胜酒力,出来稍歇,不意惊扰了凤驾,还望娘娘恕罪。”为首之人微微垂首恭声道。他眉目俊朗,形容闲适,即便口中告罪,神情间也仍是从容的意味。
岑容看着眼前几分熟悉的面容,怔了片刻,略有迟疑地道:“你是,裴家五郎?”
男子没想到她竟一口言中了他在族中的序齿,愣了一愣,笑道:“正是,未曾想娘娘能认出在下。”
岑容笑了笑,看他身后两人皆是侍从模样,便知他醒酒之辞所言非虚。她缓步向前行去,见裴五郎略退两步,礼数周全地跟在旁侧,心中略有感慨。
没想到会碰到他。
岑容会记得裴五郎裴玄礼此人,不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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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正是因为崔神秀。前世里,岑崔取消结亲后,崔神秀便是嫁给了他。
岑府阖门遇难,裴崔两家会选择一同对抗宋继昭,更多是因为唇亡齿寒、情势使然。但崔神秀在这其中两方斡旋、全力促成联手,却是十分明确地,只为了给岑怀报仇。
岑容曾经担心崔神秀如此行事,会惹了裴玄礼不喜,让她在裴家的日子难过,但崔神秀只是摇头道:“他不会在意的。”
那时她们对坐在瑶光寺的禅房之中,面对着窗外清寂的秋景和案前微涩的茶汤。崔神秀一开始对她有怨,而她则怀了满心的憾恨,几载时光过去,慢慢才终于能如这般对坐而谈。
“我与裴郎可以做朋友,但做不成夫妻。”那时她这样说。
果然,在最后尘埃落定之时,崔神秀便与裴玄礼和离,回到了崔家。
如今日月变换,在岑怀与崔神秀的婚宴上遇到的裴五郎,闲庭信步于花.径之中,偷闲消酒,悠然自若,并不知有些轨迹,已经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变化。
世事无常,或许正在于此。
“岑裴两家世交,我们从前也是见过几面的,如何会认不出五郎来。”岑容淡淡笑道,“你长兄呢,偷闲观花,不与他一道来?”
裴玄礼听此一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咳,斟酌道:“兄长他有事缠身,便让我们备礼代他贺喜,并未前来……”
岑容轻笑一声:“他是嫌婚宴喧乱,扰了他的清净吧。”
裴玄礼的长兄,裴家如今的家主裴之礼,向来是闻名洛阳的孤冷离尘之人。
裴玄礼不好多说,只是故作不知地转了转眼睛。岑容微微一笑:“但今日原是九郎的大喜之日,你长兄也不来,倒少不得改日九郎要亲自上门,反向他讨一盏酒作饮了。”
裴玄礼眨一下眼,笑应道:“自然,兄长定会备齐佳酿,虚席以待。”
岑容微微笑着,看公府侧门已在近前,便略颔了颔首,向外行去。裴玄礼止步原地,俯身行了一礼,目送皇后的仪仗离去。
侧门外宽大精致的车驾中,宋继昭端坐榻上,正闲闲翻阅着一卷书。书册翻尽,他漫不经心地算了算时间,便见帘幕一掀,岑容登上车来,唇边犹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在他面前已经很久不曾这样笑过,宋继昭看了片刻,含笑道:“阿容今日很开心?”
能亲眼得见岑怀与崔神秀共结连理,挽回一桩憾事,岑容当然开心,此刻只是带着笑,淡淡点了点头。
宫人侍从各自归位,车驾微微一震之后,便缓缓向前行去,带得晚风吹鼓起车帘,送来黄昏静谧的夕光。
昏黄的光投射在车厢里,宋继昭唇畔噙着笑,似慨叹一般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佳事。我今日见那婚礼仪仗,也总想起我们成婚的那个时候。”
岑容一怔,眼中笑意慢慢淡下来。
他们的成婚之礼,是封后大典。岑崔今日的婚仪已是十分盛大,但帝后婚礼,自然更比之隆重数倍。
虽然那时朱太后并不喜这一桩婚事,但典礼仍旧尽善尽美地举办了下去。这是举国的盛事,不仅洛阳城,全天下都要为他们庆贺。
而今想来,却已如隔世。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宋继昭慢慢吟道,看着岑容的眼睛,“阿容,那时的我很高兴——我想让你也像那时一样高兴。”
他声音平静,岑容却仿佛从中听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微微皱起眉:“陛下这话是何意?”
宋继昭只是笑了笑:“或许,很快就能知道了。”
11. 真相
宋继昭说的“很快”,果然很快便到了眼前。
岑容清晨时方才起身,便听流石禀告,瑶光寺澄镜前来拜见。
“澄镜?”岑容一时愕然,从铜镜前转过头去看向流石,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瑶光寺的澄镜大师求见?”
云影正在梳发,怕岑容一番动作扯痛了头皮,慌忙停下手中动作,也一起向流石看去。
“是的娘娘,她现在正在侧殿等候。”流石肯定地点点头。
不怪娘娘如此惊讶,她听闻来人身份时也是一样的诧异无比。瑶光寺一向独立于世事之外,澄镜也一直潜心修佛、甚少踏出寺外,更与娘娘从无往来,怎么会突然进宫求见?
她欲要探知一二,但澄镜只说有要事需要面见娘娘,便也只好就这样通禀过来。
岑容却比流石更多了一层疑惑。
前世里,她直到被囚入瑶光寺,才第一次与澄镜相见。始光十六年的这个初夏,并没有发生过澄镜入宫求见的事情,是哪里有了变化?
她沉默地思索了片刻,向云影道:“为我梳妆。”云影忙应了一声,复又动作利落地为她挽起发来。
前世今生相互比照,除却澄镜突然前来拜见之事,只有一样,如今与前世不同——被遣入瑶光寺的朱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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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快了动作梳妆更衣之后,岑容带着宫人,向澄镜等候的昭阳殿偏殿行去。
还未踏入殿中,她便一眼望见堂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素色僧衣,腕缠佛珠,清瘦挺直的身形,以及那一双淡远的眼睛。
澄镜转过眼来看见她,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岑容进到殿中,让澄镜入了座,开门见山道:“澄镜大师入宫拜见,想是有要事。”
她方一起身便收到澄镜来到昭阳殿的消息,想来早上宫门一开,澄镜便进宫来了。
她直切主题,澄镜也不迂回婉转,直言道:“是。贫尼入宫来,是为告知娘娘,朱娘子昨夜突发急症,命在垂危。”
岑容猜测澄镜此来多半与朱瑶有关,却没想到竟是攸关性命之事,不由一惊:“突发急症?朱娘子现下如何了?”
她还记得前世里朱瑶入薄室三月之后便骤然离世,只是如今她去往瑶光寺早已过了三个月,之前也一直未曾发生什么事,岑容便以为她已无碍。如今看来,竟是仍避不过这一劫么?
澄镜说完,便静静望过来,到岑容问了朱瑶,才微微颔首,念一声佛号:“所幸贫尼略通医术,已将朱娘子状况暂时稳定下来。只是有几味药材宫外难以寻得,故而匆忙入宫,求请娘娘赐药。”
岑容先听得朱瑶如今性命暂且无忧,略松了口气,到听见澄镜后面的话语,心中一动,看向佛者的眼睛。
澄镜的医术和品行,岑容一向毫不怀疑。而佛者因复杂的出身,从而通晓宫中秘药之事,她也知道得清楚。
如今澄镜话中暗指,竟似在说——朱瑶的这一场急症,并非源于自身,而是人为。
来自宫中的人为。
心念电转间,岑容马上便明白了澄镜为何要早早入宫,又一直到见到她才道出朱瑶消息的缘由。
澄镜也不知朱瑶的急症是何人所为,她要亲眼看到她知晓消息后的反应。
岑容道:“自然,大师需要什么药材,都尽可以上报予我取药。宫中也可派出太医前往瑶光寺,与大师一同会诊。”
澄镜闻言垂目合十,颔首道:“谢娘娘恩典。澄镜此番贸然求见,实是情况紧急,其中唐突之处还望娘娘见谅。”
这句话中的意味,便是澄镜已经确认了岑容并非向朱瑶下手之人,为这一番试探向她致歉。
岑容摇了摇头,没有在意。
她并不介怀澄镜的试探。如今的她没有在瑶光寺中待过七年,澄镜也不曾与她在漫长的相处中熟悉起来,不了解她的为人。更何况出事的还是朱瑶,与她颇有隔阂的前贵嫔,澄镜会疑心她是人之常情。
如今误会解除,便不需要多加计较了。
澄镜没有在昭阳殿中停留太长时间,不多时便告辞离去,到了午后终于有回信传来,言道朱瑶已然脱离危险,病情见好了。
宣光殿听闻消息,也派出了使者前往探看。
岑容收到回信终于松了口气,独坐在窗边,有些失神地看着庭院里的日光。
从头到尾,她和澄镜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过,到底谁才是这一场急症的幕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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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后复朝的第一日政事,向来比平常更繁多些。夜色笼罩,宫城四处都点上明灯之时,太极殿中的朝事才终于告一段落。
留下内侍整理批阅过的奏折,宋继昭让人点起宫灯,也不叫辇,就这样向漫步向昭阳殿走去。
晚膳已在处理政事的间隙时用过,他此刻回去,是要到昭阳殿就寝。
宫城殿群之中,君王起居之所是式乾殿,朝政处理则在太极殿,与这两殿最近的,便是中宫所居的昭阳殿。
从太极殿到昭阳殿的这一段路,在始光十一年至今的千余个日夜里,早已烂熟于心。
夜色如水,清凉的月色下,昭阳殿檐下点亮的宫灯明亮如星。五月的夜里已有了些轻盈的虫鸣,庄重华贵的中宫寝宫矗立在这样的夜色里,却更显沉默肃穆。
宫人们都候在外间,见到他来,纷纷俯首行礼。宋继昭踏进内室,见岑容独坐在南窗之下,便摆摆手,让近侍也退下去。
他踱至她身前坐下,取了案上青釉小瓶的清酒,为自己斟了一盅。
岑容默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屋中寂静,灯烛明亮。他们对坐而视,仿佛一瞬之间沧海桑田,到垂垂老矣、华发丛生,他们仍同在这片宫阙之中,长久地彼此相对。
“今天,澄镜来见了我一面。”岑容道。
宋继昭淡淡地点了点头。
澄镜到达昭阳殿时,他已然起身去往太极殿,做早朝前的准备。而她要向岑容说明的事情,他也在更早的时候,就收到了回禀。
瑶光寺不比薄室,他的人手等待了数月,终于得来这一个机会,却因轻看了澄镜的医术,最终功亏一篑。
“为什么?”岑容沉默片刻,只是道。
她没有再问急症之事是否是宋继昭所为,他此刻的态度已是最好的明证。
宋继昭道:“因为你不开心,而我想让你如愿。”
岑容掩在袖袍之下的手紧紧地捏住了指尖。
白日里风波平息下来之后,她回望这一日发生的事,很快便想起了宋继昭昨日在车驾上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想让她高兴。
而前世里,真真正正为了那个失去的孩子而伤心的她,的确在听闻朱瑶离世的消息之后,缓解了心中的伤痛。
既已为了局势后退一步,确定了惩罚,她便不会再对朱瑶下手。但当“命运”真的展现在眼前时,她会觉得苍天有眼。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她不知道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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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不知道急症真相的前提下!
而今她知晓一切,却只是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岑容再问了一遍。他们都知道这一句的所指已然不同。
“她一直全身心地倾慕于你……”她说,却被宋继昭淡淡的话语打断。
“那与我无关。”宋继昭道。
他平静地看着她,面容依旧温雅,眼中也仍然满含着无尽的耐心,却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冷淡薄情。
不,她是见过的,比现在更无情的那一刻。
岑容微微闭上眼睛,良久,道:“但如今我已知晓此事是陛下所为,再无命运无常之感,何况若太后得知内情,又将掀起一场风波,便就此作罢吧。朱瑶那处,无需再去管她了。”
宋继昭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并不在意一念之间的生死翻覆,一如岑容所料。
她早知道的,不是吗?对宋继昭而言,一个全心倾慕他的朱瑶的性命,在修复他们的关系面前,毫不重要。
正如岑家阖族的性命,在至高无上的权柄之前,也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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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暑意炽盛,天上浮着轻絮般的云。
竹苓在屋外不过略站了半刻,额间便有些冒出细汗。她仔细地听完了下面人通传上来的禀告,点了点头,便提着手中的食盒转身进了屋内。
一踏进殿中,一阵凉意便扑面而来。高大的冰山挡在屏风后,缓缓向四周送去清凉的气息,将窒闷的暑热都隔绝在外。
她绕过屏风,向明间走去,入眼便是一抹华贵庄雅的身影。
上首的女子倚在座中,一手支着侧脸,微垂着眼翻看着面前的簿册,不时简短地向站在下方的宫人说些什么。轻软的宽袖随着她的动作如水一般流泻下来,堆叠在小臂之上,露出一只莹润的玉镯,和比玉镯更莹白的皓腕。
竹苓想,她长于洛阳城中,天子脚下,见过的贵人如过江之鲫,也从没有哪一个,能有眼前人这样的品貌。
明明是素色衣物,玉石简饰,却仍叫人一眼之下只觉通身华贵,不可轻待。
这是举手投足间浑然的气度,不为外物所移。
她走上前去,先将食盒放在一边,便侍立在岑容身后,听她与宫人理事。
下方的人还在继续禀报:“……内廷清点库藏,整理了今年需采买的草药,上报予娘娘过目。”
皇后淡淡地应了一声,纤长的指尖在簿册书页的边缘轻轻摩挲着,似是在想着什么,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她道:“采办便依此名单,一应事宜都比照旧例进行。但库府之中的陈药暂不清理,留待原处。”
她径自下达了指令,并未说明原因,宫人却不敢有半点疑问,立时应了下来。
又说了半刻钟的时间,宫务终于处理完毕。竹苓见岑容摆手让宫人退下,便转身取出食盒之中的瓷碗,呈了上去:“娘娘,该用药膳了。”
岑容接过药膳,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这是年初母亲入宫看她时,为她送来的那名医女。岑容后来见到她,问及她的名字与家世,竹苓只道家中是世代行医,在洛阳城中开了医馆的。
岑容听完便知她这样的身世,要通晓宫中秘药,只怕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而竹苓这个名字应也并非本名,只是从药材之中随意择了一个来用罢了。
这样也好,更像一个侍女的名字。宋继昭要起意去查这个岑家送进来的女使,也不会从家世里发觉什么异样。
12. 等待
她握着调羹,慢慢将这一碗味道不怎么样的药膳吃完,听竹苓禀道:“岑舍人派人回信,说午时会送十六娘子入宫来。”
岑舍人说的是家中的五郎岑怿,如今正在中书省任通事舍人之职,是父亲的左右手。十六娘也与岑容同辈,只是年岁差了一些,如今还没有出阁,二者都是岑容的族亲。
岑容点了点头,起身道:“我去自雨亭中坐坐,十六娘来了便将她带到那边去。”
她说完便出了殿外,领着宫人们离去。竹苓垂首行礼,待那轻缓的步伐远去后,方才直起身来将瓷碗收进食盒。
当日岑家将她送到岑容身边,已将其中缘由都分剖清楚说与她听,所为不过一个——寻出毒物的来源,为岑容对症下药,调理身体。
似这种经年累月慢慢影响身体的药物,大多在熏香吃食上下手。她来到昭阳殿后先为岑容诊了脉,大致掌握了情况,又细致地排查许久,终于寻得根源,避开了人单独报与岑容知晓。
彼时,这个自她到来后,一次也没有问过毒物之事的皇后听完她的禀报,只是顿了顿,放下手中的书看过来。
她问:“你定下的药膳,会被人看出是针对此毒而来的么?”
她愣了愣,没想到皇后第一句问的却是此事,答道:“不会,所需皆是常见温平的药材。药膳由我亲自经手,外人不见配比,便看不出所治之症。”
皇后听完点了点头:“那便如此吧。”
这样就结束了?她提醒道:“娘娘,那些东西也当清理……”
“维持原样,以免打草惊蛇。”坐在上方的女子只是如此道。
她淡淡说完,便垂下眼去,继续翻开手边的书册。发髻间累金凤首步摇微微摇晃,在日光下映出熠熠的光。
既不清理根源,那调理身体的药膳效用便要大打折扣。她无奈地应下来,心里知道,若不是知晓自己会与岑家回禀此间之事,不愿父母忧心,皇后连药膳也是懒怠用的。
竹苓想,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没见过这样的品貌,也没见过这样不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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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雨亭是以精巧技艺引了渠水至檐亭顶端,任其顺着檐边四周流下,形成水帘、送来凉爽清风而得名。
昭阳殿内依着水边建了这座小亭,后宫游苑的碧海曲池之畔还有更宽阔精致的凉风观,但游苑之中总会意外不意外地遇见各种人,留在昭阳殿里才能得一分清静。
岑容倚着靠栏,慢慢翻了半卷的书,便听宫人通禀,岑怿与十六娘子到了。
她放下书,免了二人的见礼,含笑对岑怿道:“公事辛苦,劳累五郎午间休息还要走这一趟了。”
站在下方的青年俊眼修眉,神采飞扬,闻言微微一笑,轻松道:“走一趟能顺得娘娘殿中的冰饮消夏,怿亦不亏。”
“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岑容笑道,早有宫人提了食盒来到岑怿身边,岑怿再含笑行了一礼,便告辞出了自雨亭,离开昭阳殿去往前朝。
十六娘子已在宫人的服侍下净手净面,褪去一路行来的一身暑热,舒适地松了口气。此刻见堂兄告辞离去,便更放松几分,笑吟吟向岑容道:“娘娘可算唤我进宫来了。”
“日头这么大,放你在家中偷凉,你倒闲不住。”岑容笑着摇摇头,微一抬下巴,云影便上前来将早已备好的酥山呈到石桌上。
这酥山是以酪浆加热至融化流动之态,滴淋成山峦模样,再入冰窖中冷冻而成,入口清凉甘甜,齿颊留香。十六娘向来爱这一道冰饮,一见眼睛都亮了,也不多说,微提了裙摆在石桌边坐下,便拈起银匙小心挖了一勺下来,送入口中。
云影收起托盘退到一旁,见岑容唇边含笑看着十六娘,心里也跟着高兴。
十六娘子是岑家这大半年以来三不五时送入宫中、与娘娘说话解闷的。她年纪尚小,爱说爱笑,每次来到昭阳殿娘娘心情都很好,她们做侍女的自然也都开心。
自从去岁年底发生的那一桩事之后,不知从何时起,娘娘与皇上的关系便倏然冷淡起来。她想不太明白,与流石偷偷讨论了几回,也都没能得出什么结论,只是感觉到……娘娘,似乎有哪里变了。
不是说为人处事这样的变化,而是隐约的气质,一种寂静、荒芜的感觉,像沉默的春天。
她不知道娘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只是每次与岑家人见面时,娘娘的心情都会好起来,那些孤寂的感觉也都消散许多。这样,她便也盼着岑家能常常进宫来看望娘娘。
怕叫小姑娘吃了太多寒凉之物,酥山只上了小小一碗,十六娘子用了不多时便见碗底,放下银匙重新漱口净面,又回到岑容身旁坐下。
“还是娘娘这里好,什么都随我,我宁愿顶着日头走进宫来,也不想待在家里。”她撅着嘴道,毫不畏惧地挨着岑容坐着,面上一派赌气模样,看得亭中一众侍女都抿唇而笑。
岑容也笑了:“怎么,家里还有什么能惹你生气不成?”
十六娘子欲言又止,只撅着嘴不说话。岑容微微抬眼,云影便笑着行了一礼,带着刚收拾了石桌上碗匙的侍女们退出亭中。
自雨亭里便只剩下岑容与十六娘子两人,清凉的流水从四面垂落下来,雨帘并着水流声,模糊了亭中的声音,也模糊了亭外人向里看去的视线。
十六娘子仍旧挨着岑容的小臂,极亲昵又依赖的姿态,面上天真不知忧愁的神色却淡下来,低声道:“上次的事情,伯父说,如今朝中尚且平静……”
低低的语声消散在水流之间。
岑容垂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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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十六娘子转述的话,微微点了点头。岑怿带走的食盒中的书信,以及十六娘子居中传达的口信,是如今她与岑家最隐秘的联系方式。岑家所谋之事非比寻常,必须慎之又慎。
所幸至今一切可称顺利。岑怿善谋,十六娘子灵透,再有岑怀的持重,族中子弟芝兰玉树若此,来日就算她与父亲退下来,岑氏有他们护持,她也可以安心。
十六娘子将岑重山所言之事转述说完,便安静停下来等待岑容的回应。岑容沉吟片刻,缓缓说了几句,见十六娘子认真记下,放心地点了点头。
时日尚早,十六娘挽着岑容的小臂,张口道:“娘娘……”
“嗯?”岑容偏头看过来。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出心中盘旋许久的疑惑:“为什么,我们不向宣光殿那边去呢?”
自从伯父选中她参与此事,她便知晓了许多内情。堂姊的皇后之位并非荣耀,而是催命符,岑家在天子这里已是死路,这些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岑家如今的动作,都在宫廷之外。
若论夺权,他们本就有近水楼台之便,便是直接与朱太后化敌为友,都会比岑家要走的这一条路容易百倍。
一个延续了百年的王朝,要怎样才能撼动?
岑容知道,这个疑问,在许多参与此事的族人心中都有浮现。
她转过脸庞,目光穿过水帘,望向高远无际的晴空。
七月天,空气中一丝水汽也无,窒闷的气息盘旋在天地之间。
她沉默地望了许久,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仍等待着她答案的十六娘。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最后她只是这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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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千里之外,东秦州。
一队二百余人的骑兵卫队正行在山道之上,正中拱卫着一对身着骑服的年轻男女,锦袍玉带,眉眼俊秀,正是岑怀与崔神秀。
五月成婚,六月领到任命,因有天子开恩,岑怀便携了崔神秀一同赴任,出洛阳一路行西,向雍、秦诸州而来。
如今走了一个月进入东秦州地界,他们不急着入驻官驿,而是先在村野之处巡视探看了一番。
崔神秀单手勒马慢慢向前行去,另一手拿着舆图,凝眉看着:“先前路上听人说,泥阳城有些骚乱……”
岑怀举目四望,目光在干涸开裂的田地上停留,不觉微微皱了眉,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心里想着出京之前,长姐与他嘱咐的话。
“此去入西部诸州,见朱氏一系大小官员,其中外紧内松之处,还需你自行把握轻重。”长姐道,“另有一人,需要你着意结识交往。”
“——夏州刺史、高平统万镇将统军,朱太后长兄朱况麾下副将,宁远将军,伏连。”
13. 大雨
岑怀的信件经了层层传递送入昭阳殿时,洛阳城中已然下了半个月的大雨。
上一月的暑意被冲刷殆尽,风雨之中,轻纱衣袍都已难挡凉意。岑容换了衣服,坐在窗下,取来裁刀打开信封,就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展开信纸细看。
“豳州流民群聚成匪,流窜入秦,劫掠不计。适逢高平镇副将宁远将军伏连领命平叛,幸得援手,方能脱困……”
许久,岑容方才折起信笺压在案上,静静出神了半晌。
未料岑怀这一去竟然遇险,她一直屏息到看见信中说已然脱困,才不自觉松了口气。
她独坐许久,回过神来微叹一声,招来流石问道:“太极殿现下如何?”
流石领命前去寻问消息,片刻后回禀:“中常侍道陛下早朝之后召了诸位大臣入殿奏对,直至方才大人们才离开,此刻陛下正独在殿中。”
岑容听完点了点头,起身道:“备辇,去太极殿。”
大雨滂沱,天也沉沉欲倾,白日里四下昏瞑如夜。
岑容在太极殿前下了辇,风急雨狂,站在廊下亦有雨丝纷飞拂过面庞。宋继昭身旁的近侍守在殿外,见到她的驾辇连忙快步近前见礼,微弯着腰道:“娘娘来了,陛下现下未曾召大人觐见,奴才去为娘娘通传。”
岑容微微摇了摇头,暂时止住他的动作,目光向殿内望去。
天色昏暗,殿中早已点上烛灯,却仍显得暗沉。宋继昭独坐在御案之后,垂眼翻看着案上奏章,眉心微微蹙起。
檐下雨帘如注一般连续而落,水痕透过纤薄的窗纸,映在他的侧脸。
岑容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小事。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前世的她要回头望去,都已落满尘埃。
那是她刚登上后位、嫁入宫中还未满几个月的时候,朱太后因朝堂局势,不得已终于分了权与宋继昭。她有意为难他,故意转了棘手差事过来,岑容便陪着他一同在太极殿,将这团乱麻一一梳理结清,直至深夜。
夜半时分,放松下来才觉腹中饥馑。让尚食局简单做了饼汤送来,他们便围坐在案前,取了筷箸各自食用。
她吃了小半,抬头却见宋继昭碗中还没动用多少,只是皱了眉仍在出神,不由笑着敲他手背:“来日天下诸事皆入太极殿裁断,便干脆整日皆不用膳了?”
他叫她这一敲终于回过神来,失笑了与她故作正经道:“若真有那一日,宵衣旰食尚嫌不足,皇后可会允朕否?”
“自然如君所愿。”她笑道。
她知道他自少时起便有雄心远志,不赞同朱太后的怀柔之策,立意要以强硬坚决之手段扫清上下积弊,重振朝纲,为此无论何事皆可轻弃。
然而天意不允。
前世陈朝的最后几年,天灾不断,叛军四起。岑容都记不清各州有多少如今日岑怀所遇的流民队伍,在群聚为寇之后转眼便被镇压,留下洛阳城中一片太平盛世。
这样的太平盛世太过脆弱,在朱太后一系终于败落之后,已至千钧一发之际。
宋继昭也意识到了,所以在他彻底掌权之后,便马上以最迅烈的手段除尽岑氏满门,以世家之首岑氏的一夕覆灭震慑天下士族,换来万马齐喑、令出无阻,最大程度地扫清推行新政的障碍,以求快速将局势稳定下来。
站在他的角度,这些似乎都是不可不为之事,若非天灾频频以及联合起来的世家在幕后的操作,也许他真的能力挽狂澜。
——可是岑氏满门的性命,就合该做他脚下的铺路石吗?
她等了数月,到底等来这一场前世里下了两个月的大雨,知晓未来也将如既定的轨道前进,终于可以确定,这一世,天意也仍然背离了陈朝。
大厦将倾,无论是朱太后还是天子,岑家不会再陪在这条将沉的巨船之上。
岑容站在殿门,微抬了抬手,近侍得她放行,立时快步入殿,向宋继昭通禀。
她看见御案后的天子闻言一怔,蓦地抬眼望过来。岑容迈过门槛,宋继昭已然从案前起身,来到近前:“阿容,你来了?”
从前,她时常到这里陪宋继昭理政,但在闭宫再出之后,她没有再向太极殿来过一次。
岑容微微点一下头,站定在原地:“我听说,黄河决堤了。”
宋继昭的面色又沉下去,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着眉,点了点头。
他在为此事烦心,岑容明白。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已然持续了半个月,京中皆屏气敛息,至昨天,到底传来了黄河决堤的消息。
黄河水患难治,一旦决堤,下游转瞬便化作泽国,一年的耕种收成更是变为泡影,无数人流离失所,衣食无依。
然而朝堂之上,要紧的头一件事却是争论拉锯,为如何处置决堤流域的官员论战不休。
如此荒谬,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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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继昭还是朱太后,都无法从这荒谬的漩涡之中脱身而出。
不进则退,他们无法相信对方不会趁此机会攻城略地。
宋继昭揉了揉眉心,转身坐到窗下的矮榻之上,声音里几分嘲讽:“朝堂上这么多人,从昨日论到今天,还没有论出个章程来。”
“利益纠葛,非一时可以理清。”岑容道,“但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必须尽快调集物资出发。”
宋继昭如何不知此事才最为迫切,微叹一声,却听岑容续道:“岑家愿调粮食草药前往赈灾,为陛下分忧。”
“——什么?”他有些惊讶地看过去。
岑容仍然站在原地,只是微微抬了眼,对上宋继昭的目光:“我可以下皇后谕旨,向京中各家劝募,连同岑家所出先行送往灾区,以解燃眉之急。”
“另外,内廷库藏清理得出的前年草药也还没有销毁。这些药草不合宫中存放的例制,无法再留,但仍可入药,也一并调入救助物资之中,不使其浪费。”岑容道,“如此可抵一时之需,待朝中议定,便可由国库接手后续调度。”
药材存放,有年份越长药性越佳之类,也有只能保存两三年、再留便将损失效用之类。宫中各项用度皆为顶尖,似后者这一类药草,往往只存放一年便清理出库、重新采买补充,实则还未到药性流失之时。
这是前世她在瑶光寺时,从澄镜那里学到的医药故事。
宋继昭凝神听完,思索了片刻,展眉道:“甚好,此事便劳你筹备。”
岑容微微笑了笑,倾身行了一礼,向殿外走去。
她能感觉到宋继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身上。
这件事当然很好。他们是帝后,是一体,岑家捐赠的粮草和内廷所出的药材可以让她得到民心的爱戴,便自然也是天子的声誉;向京中各家劝募也是与朝臣们施压,让他们尽快结束拉锯,得出共识,将精力放回到赈灾之上。
而当帝后反目之时,这一切的赞誉与民心,都将成为她与岑家的武器。
民心如水,预知了未来的灾殃,岑容却做不到坐看天灾降临、甚至推波助澜激化民愤这样的事情——她是皇后,无论将来如何,现在的她仍是皇后,既无法庇护万民,又如何能再将他们推往炼狱煎熬?
做不了违心之举,便不如顺势而为,也算为岑家增添筹码。
风雨飘摇,她登上车辇,离开了太极殿。
14. 除夕
月余时间转眼而过,大雨停歇,洪水褪去,流民逐渐返回家乡,朝中也恢复到维持着彼此制衡的平静状态里。
岑家因赈灾粮草运送得及时,又安排了人手协助修补堤坝,一时收到诸多决堤流域民众的感激之情。岑容只让十六娘子传了口信回去,让岑家寻常待之,又嘱咐父亲多储备粮食草药,便让此事慢慢淡了下去。
过了这一事,很快又到了年末。
岑容最初从瑶光寺的前世回到这里时,正是始光十五年末与十六年初相交的冬日。去岁年末的宫宴上她出了意外,闭宫休养,如今一年时光过去,许多事都已与前世大不相同。
除夕夜照旧开了宫宴,召朝中重臣与家眷入宫赴宴。至戌时宫宴散去各自归家,才是真正阖家团聚,围炉守岁的时候。
岑怀今年外放,未在京中,却与崔神秀有了好消息传来。
岑容想着午时匆匆送到昭阳殿的信笺,也不由微微笑起来。崔神秀有了喜信,岑怀初为人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未满三月不好大肆宣扬的俗例都没想起来,急急便写了家信送入京中。
他与崔神秀也借此干脆在朔方郡停留下来。朱太后的长兄朱况领夏州刺史,府衙正在朔方郡,此前他们在东秦州为流民叛军所困,幸好等到朱况遣去平叛的军部,之后便随军去了朔方郡。
岑家与朱家立场相左,岑怀更是领了巡视监察之职来到夏州,但朱况却不能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发生分毫意外,少不得捏着鼻子给岑怀与崔神秀以及所带的侍卫安排了落脚下榻等事宜。
等岑家备齐生产所需的一应人员物事,赶去朔方郡,后续也无需担忧。
岑容中午看过家信之后心情便一直很好,漫长的宫宴结束,乘辇回到昭阳殿时,面上犹含着微笑。
未到子时,今年的最后一天还剩下最后一些时间,岑容给阖宫上下发了压岁钱,喜气洋洋的宫人们来回忙碌,很快便将守岁的瓜果小食呈了上来。
宋继昭在后面踏入殿中,由宫人服侍着褪下大氅,净手净面之后,也笑着扫了一眼屋中热闹情形,吩咐道:“你们就在一旁玩博戏吧,朕与皇后手谈一局。”
岑容待宫人严格却不严苛,气氛好时大家都很敢在她面前玩笑。流石偷瞧了一眼岑容,见她只是淡淡笑着没有阻拦之意,便向周围使了眼色。
宫人们都纷纷动起来,很快将棋盘棋篓呈上摆好,自己在旁边凑了一堆打叶子牌。
宋继昭与岑容便相对坐下,就着身旁热热闹闹的博戏声慢慢下起棋来。
此时对弈也只是为了打发守岁的时间,谁也没有当真。宋继昭随意选了棋盘一角落子,抬眼便见岑容也漫不经心地拈了棋子,在对角落下。
地龙温暖,她回到昭阳殿后便换了简单舒适的常服,面上脂粉也尽数洗去。比之宫宴上雍容华贵的妆束,如今清淡已极,却越显出一分秾艳之色。
“哒”,“哒”,一来一回的落子声中,宋继昭犹能分出半副心神留在对面人的身上。
自澄镜到昭阳殿拜见的一面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便总如今日这般,落在一个微妙的点上。
当日澄镜入宫往昭阳殿而来,他便知道她欲行何事。若不想让岑容得知真相,原本有很多办法,但他既没有拦下澄镜,在岑容问他“为什么”时,也没有拿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只是直言回答她“那与我无关”。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在那一刻竟如此坦诚,甚至是毫无掩饰地告知了她自己真正的想法。
或许从心底里,他一直想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他会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无论何事都可利用。他和她走的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岑容果然很吃惊,但很快,她面上的神色便化作默然。
原来她也早已有所察觉。
自那日之后,他们再见面,便再不同于往日——不是最初的亲密无间,也不是闭宫休养后的冷淡疏离,而是褪去了一层矫饰的直接。
他们之间仍然有隔阂,有秘密,却又从未如如今这般坦诚。
随意行了几局棋,时辰便接近了子夜。宋继昭将手中棋子投回棋篓,看向对面的岑容,含笑道:“马上便要放烟火了,出去看看吧。”
岑容向窗外望了一眼,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一旁的宫人闻言马上收了嬉闹,放下叶子牌上前来为二人披上大氅,又各自收拾殿中事物。宋继昭待岑容系好雪氅的系带,又往她手中递了只小巧手炉,便转身先往殿外走去。
今年刚经了水患,宫中便裁撤了年末庆典的耗费,只设了一处高台预备爆竹焰火,等新年一到便点燃鸣放,也算与洛阳城中万民同贺。
烟火燃放得极高,宫里宫外都能得见。他们只出了殿门站在廊下,仰望飘散着鹅毛大雪的夜空,未几便有一声脆响划破天际,火树银花乍然绽开,照彻夜明如昼。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焰火缤纷,照亮一瞬后又如流星雨落。
这场烟火要放半个时辰,岑容看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握着手炉向殿内走去。宋继昭在身后叫住她:“阿容。”
她停下脚步,转眼望去,宋继昭站在檐廊宫灯下看她,轻轻笑了笑:“明天见。”
岑容看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复又转身离开。
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后,宋继昭才收回目光,沿着连廊,慢慢踱向侧殿的方向。
说是侧殿,但因他居住于此,下面的人自然花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去整治,铺陈摆设皆不逊于主殿。
沐浴梳洗过后,他屈膝坐在榻上,借着地龙温暖的气息慢慢烘干发梢的水汽。殿中烛灯已然熄了大半,雪色透过窗纸映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沿着阴影走近,伏身叩首在地。
“启禀陛下,前次所赐之药已然用尽,请陛下示下。”那道身影说。
赐药。宋继昭手指点着膝盖,无声笑了笑。
他与岑容都已许久不曾同寝,还谈什么赐药。
“不必了,你回去原地待命。”他淡淡道。
下方的人闻言再叩首一礼,起身退出殿外。年节焰火到此时已然燃尽,四下里一片寂静,只余雪落在窗棂上的声音,宋继昭听了片刻,淡淡闭上眼睛。
.
夏州,朔方郡。
正月里府衙封印,除却轮替值守的岗位外,上下官员皆下衙归家,庆贺年节。朱况坐在刺史府邸的书房之中,取出驿使送来的邸报,展开细细看了一遍。
长年总领兵戎之事,他的气质雄浑粗犷,又兼身材高大,坐在上方便有如山岳般龙盘虎踞之势,令人见之生畏。
与慑人的气势相对的,他的面容很平静,看过邸报后便将之递给下方的幕僚。后者接过快速阅览完毕,抬头道:“年中虽出了黄河决堤之事,但到现在朝中也平静了下来。”
朱况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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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也未是好事。”
他看得明白,如今洛阳城中的风平浪静并非源于局势稳定,而恰恰是因为太后与天子两方势均力敌之下的微妙平衡——这也意味着,太后已经失去全面压制天子的优势地位。
这势均力敌的局面,乍看之下似乎难分高下,实则已是开始滑向彼盈我竭的颓势之中。
他坐在案后,沉默不语,兀自思索着。幕僚不敢出声打扰,只在一旁安静等待。
半晌,朱况忽道:“那岑家小儿,最近在做什么?”
这话说的便是领了检校御史之职,如今在朔方郡停留的岑怀。
“崔夫人有孕,岑检校多数时间留在府中相伴,偶尔会与伏副将往来。”幕僚答道。
“他眼睛倒是利。”朱况冷哼一声。
伏副将指的是他治下高平军镇的副将,如今封号宁远将军的伏连。麾下诸将之中,伏连实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位。
他不是从他的亲卫之中提拔而来,最开始只是军镇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兵卒。数年前他不过十余岁,便一人一马孤身来到高平镇投军,一度被传为笑谈——军镇士卒几乎都从当地军户而来,边境苦寒,沙场凶险,似这种不远万里主动前来投军的小子实在不多。
朱况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当时不过一笑置之。谁能想到数载兵戈下来,这个毫无家世,在军中也全无根基的伏连竟就凭着一次次的战功,从最底层的兵卒一路走到了副将。
他到这时终于开始注意起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看重他的才干,却发现欲要拉拢其完全为自己所用,几乎是无从下手——
幼失怙恃,早是孤身一人,本身也并非出自武将世家。不贪钱财,独来独往,若有人为他说合亲事,更是一口拒绝。
他的一颗心似乎都只系在沙场兵戈、马背功名之上,但得到朱况为他请封的将军称号,也仍只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朱况隐隐能感觉到伏连身上尚有更大的潜力,只是此时尚未激发出来。为着这份预感,他始终还是想将伏连完全收服,却没想到突然冒出个岑怀,也横插一脚一眼盯上了他。
早知道去年那场流民叛乱,就该换了旁的人去镇压。
他思索半晌,最后道:“年后我要入京觐见,让张通留守,伏连与我随行。”
他需要与太后亲自见一面,但不能就这样把岑怀放在夏州,更不能让他与伏连有机会接触。张通是心腹,可以代他镇守朔方郡盯着岑怀,伏连便随他入京。
幕僚躬身应下,出门寻了亲卫前去传令。
按照轮值安排,伏连此刻正在军营值守。传令兵寻到人时,他刚收了操练从校场上下来,数九寒冬的天气,仍是满身热腾腾的锐意。
传令兵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身着铠甲的高大人影便按着刀柄大步而过,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入驻所的营房。
没过半刻,里间便传来兵甲摩擦之声,接着是哗啦水声,传令兵不敢硬闯,只好站在门外等待。未几水声停止,营房房门再被打开时,里面的人已换了一身干净常服,周身犹带着冰凉的水汽。
他站在门口,高峻的眉眼向下一垂,看向等候在外的传令兵。
传令兵一个激灵,忙道:“统军有令,正月二十出发前往上京觐见叙职,命伏将军随行。”
青年静静听着,未干的水珠自鬓发上滴落,没入衣襟。待传令兵话落,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
15. 初见
朱太后的长兄,征西将军朱况即将入京的消息早早地传入了洛阳城中。
陈朝在全国上下以州划分地域而治,又在南北边境特设军镇以御外敌。军镇与州同级,长官为镇将统军,总领当地军事民政一应诸事,可谓大权在握。
朱况如今就在任职夏州刺史的同时兼领了高平、统万两个军镇的事务,曾经领兵大破吐谷浑,功勋卓著。如今边镇统军之中,惟有都督北方三镇、负责处理柔然事务的镇北将军岑重原,岑容的二伯,能与其抗衡。
如今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权臣就要进京,整个洛阳城的视线都聚集了过来。
但岑容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宁远将军,伏连,随行……”
她回想着奏章上附注的随行人员名录。
前世里朱况的这一次进京,岑容不记得其中有没有伏连的身影。
这个后来入主洛阳,平定乱世,距离天下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大将军,在当下的这个时候,还只是一个声名不显、低调寡言的副将,没有人在意过他的行程。
不知道这是否是今生的一道变数,更不知会对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岑容悬腕提笔,笔尖凝在纸面上,一时想得出了神。
“……娘娘?”十六娘在一旁研墨,见她久久没有动作,不由轻唤一声。
岑容回过神来,重新蘸了墨,最后留下落款,便收进信封之中交给十六娘。
“此信你回去交给我父亲看过,便命人快马加鞭,送到二伯的手上。”她嘱咐道,“一定要吩咐送信的人,要亲手交给二伯。”
岑宛小心地将信封收起,郑重点了点头。
她神色肃然,岑容反倒笑了:“好了,今日来是借了书法之事,我们再写两幅字吧。”
她敲敲案桌,守在外面的竹苓便进到内室来,整理案台,洗笔铺纸,复而垂首退了出去。
自从开始筹划诸事,岑容在处理相关事务时便大多摒退左右,或是只留知晓些许内情的竹苓在侧。并非她不信任云影与流石,实是此间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她入宫数年,宋继昭对她身边的人已很熟悉,若她二人不慎出现异样便更容易被察觉,惟有什么都不知道才显得自然。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没有再说起这些隐秘之事,只是寻常地论了书法之道,到日光西斜时,便遣人送了十六娘出宫。
晚膳岑容一个人用了,之后又消食一段时间,便梳洗沐浴了上榻休息。
宋继昭今日不会过来了,最近半月都是如此。朱况入京在即,其中许多事情都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太极殿里时常灯火通明到半夜,结束之后他就近回式乾殿就寝,二人便一晃有数日没有见面。
岑容当然不会主动去见他。亲做羹汤嘘寒问暖,关心朝事排忧解难,那些都是一个人心有情衷,或者另有所求,才会去做的事。
她照常安排每一日的行程,直到又过了数日,宋继昭才又踏入昭阳殿中。
月色皎洁,岑容独坐在轩窗之下,手边黑白棋子,正凝神自弈。宋继昭在门边略停了停,方才迈步进去,落座在对面,与抬眼望来的岑容对视了片刻。
四目相视,那双清明的眼睛中只有微微的讶然,很快又消隐无形,化为平静。
好像他来或不来,他们有多久没见面,对岑容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宋继昭收回视线,垂眼看向面前的棋盘,手中取过黑子,续上之前的棋势:“朱况入京之后,朝中将行春猎,到时你也随行去往猎场,记得提前收拾好东西。”
岑容早知会有春猎一行,执起白子落下,点了点头。
屋中一时只有棋子敲落棋枰的声音,半晌,宋继昭又道:“我看觐见奏折的附注名录,上次九郎在东秦州遇险,救他脱困的那名副将,这次也随行进京了。”
这一句才是出人意料,宋继昭竟然会记得此事。岑容微垂着眼帘,落下棋子,方才抬头回望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是,我也看到了。待他入京,还要召见与他道谢一番。”
.
次月,征西将军入京,觐见于大朝会,复与帝游宴苑中,君臣尽欢。
五日后,帝巡春猎,百官随行。
春猎之行与留守京中的安防、朝政处理等事早在之前便已安排妥当,到达猎场之后不过休整了半天,一切便又井井有条起来。
天高云淡,旌旗猎猎。岑容带着宫人出了帐篷,沿着距离驻地不远处的溪河漫步而行。猎场之中遍植草木,溪河对岸恰有一片桃林,已在春风中绽开花瓣。
离枝落花逐流水而去,岑容垂眼看着溪流之中水红点点,听见身后宫人禀道:“宁远将军到了。”
她转眼望去,一道高挑挺拔的人影已在宫人指引之下来到近前,止步在几步之外。男子英挺的眉眼微垂,拱手倾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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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伏连,拜见殿下。”
岑容的视线扫过他俊朗的面容。
这一张脸生得极好,不仅是五官,更有其间杀伐凛锐之气,远远有别于洛阳城中端雅矜贵的世家子弟,脱俗其中,是自沙场洗练而来的气质。
伏连与她年龄相仿,到今年也是二十岁出头。这个年龄已能统领一方军部,他的身上却不见有半分轻狂之意,被皇后召见,也并无紧张之感,仍然不卑不亢地向她行礼。
这份镇静自若,与前世里她从旁人口中听闻的大将军的形象也慢慢重合起来。
前世,岑容与伏连只见过一面。
是在淳平四年,洛阳城破那日的黄昏时分。黎明时城门被破,她听见兵甲摩擦与如雷的马蹄声在城中响起,接着便是叛军入城、宫门陷落、天子自刎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洛阳城中变了天,骚乱却很快平息,不曾发生城破后烧杀抢掠之事,她在瑶光寺中,也终于对自己的决定放下心来。
黄昏时,忽然有人来到瑶光寺。
陈帝宾天,局势却并非就如此尘埃落定下来。如今天下各处皆有势力割据,攻占洛阳、逼杀天子,更是给了四方名正言顺的讨伐理由。诸事纷纭,这个收拢了数十万兵众的定北将军却出现在了瑶光寺。
他带着两名侍卫微服来到寺中,止步在禅室门外,隔着半卷竹帘,对她道:“陈室已亡,殿下可以离开瑶光寺了。”
岑容在佛前上了三炷香,淡淡道:“陈室亡与不亡,我都已非皇后,当不得将军尊称;留在瑶光寺中,也与陈室灭亡与否无关,只发乎本心。”
竹帘后的高大人影沉默了片刻,又道:“攻陷宫门,有阁下助力,连只望能答谢一二。佛寺环境清苦,并不宜于阁下休养。”
夕阳越发沉了,橘黄色的夕晖穿过竹帘的间隙,将长长的人影投在她脚下。从杀伐场中下来的将军来到此处之前似是换过了一身衣物,只有很淡的血腥气萦绕在周遭。
岑容看着屋外漫天的夕霞,心中忽然平静下来。
她道:“我为报仇,君为权位,这是各取所需,无需答谢。至于休养——”
她笑了笑:“残烛之身,只待与家人重逢泉下罢了。”
竹帘那端的人听完安静了很久,终于道:“既如此,连便不打扰阁下了。”
他说完,似是向她望过来一眼,转身离开。
那是他们前世的惟一一次见面。
16. 春猎
如今来到岑容面前的伏连,既非那个身陷败军尤能力挽狂澜、收服数十万暴动流民,声震天下的定北将军,也不是以叛臣之身据守洛阳、平定各方势力,将九州收于掌中的大将军,而只是朱况麾下一个沉默低调的副将。
金鳞化龙,只待风云来。
这种种思绪只在瞬息,岑容看着眼前俯身行礼的青年,微微笑道:“伏将军,请起。”
“谢殿下恩典。”伏连直起身来,目光仍微微垂着。
一个是天子身边的皇后,一个是太后一方的将领,彼此立场微妙,也没有太多好寒暄的。岑容直言道:“伏将军,召你前来一见,是为答谢去岁舍弟在东秦州蒙你相救之情。”
伏连面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只道:“平定叛军是臣职责所在,不敢当殿下言谢。岑检校困于流民之中仍然冷静与首领谈判,安抚众人情绪,这次叛乱才能以伤亡最小的方式结束。故而非臣相救,实是岑检校自救。”
岑容对去年那一场流民动乱的详细情况知晓的不多,岑怀寄来的家信中对此只是一笔带过,当地刺史呈报朝廷的奏章也更注重于对镇压结果处理的禀报,直到听见伏连如此说,才知道岑怀也在其中出了力。
她并不意外弟弟的才干,但仍然关心他在外遇到的事情,不由追问道:“与首领谈判?伏将军可否详说这是怎样一回事?”
伏连闻言,忽而抬眼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轻而快,轻轻地扫过之后又很快收回,并不逾矩,只是让人有些意外。岑容一怔,那双黑色的眼睛已经在一瞬对视之后垂了下去,伏连沉稳的声音响起,言简意赅地说起了她所寻问的细节。
岑容收敛心神,听完岑怀与崔神秀在其中所做的事,心里也感到欣慰,笑道:“原是如此,还要多谢伏将军告知,不然家中至今都还不知道这些事情。”
她摆摆手,一旁的宫人便走上前来,怀中抱着一方长木匣。岑容让宫人将木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呈给伏连看:“虽然伏将军说这是职责所在,但到底也是帮助了舍弟脱困,岑家不能将此视作理所当然,惟有一点薄礼,聊表谢意。”
伏连向匣中看去,棕色的木匣之中是一柄长刀,形制古朴,线形流畅,虽正静静卧在鞘中,却不难想见它出鞘之时削铁如泥的锐利。
这一份礼并不十分贵重,更恰到好处。他收回目光,拱手道:“既是殿下所赐,臣却之不恭。”
伏连干脆地收下了谢礼,没有再用分内之事这样的话语推辞,岑容也很满意。目送着伏连随着宫人的指引告辞离去后,她面上的淡笑才慢慢放下来,有些出神地想起自己方才一刻的恍惚。
与伏连对视的那一刻,她竟从那双眼睛中感到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不是前世的那一次见面,更像是……在别处所见。
可是,会在哪里见过呢?
她想了许久,却一无所获,回过神后暗笑自己多心,便将此事放下,转身返回了营帐。
.
伏连带着木匣回到驻扎之处,马上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他们这些随朱况入京的亲卫,来到猎场后也都是安排在了一起驻扎。下午皇后派人召请伏连时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会儿他终于回来,马上便有人围上前来,左右打探他这一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伏连干脆地打开木匣,简洁道:“皇后为岑检校的事向我道谢。”
木匣中那一柄长刀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围上来的人群中发出失望的一声,还有人不死心地往木匣底下望:“就这个?那可是皇后的亲弟弟,不值得一箱金银珠宝?”
伏连冷冷道:“若送了金银珠宝,你敢收?”
太后与天子之间紧张的关系不言而喻。那人噎了一下,讪讪笑了笑,伏连身旁的亲随也上前给了他脑袋一下:“想什么呢你?”便没人敢再出声了。
伏连合上木匣,也不管他们,拨开人群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主角走了,众人也都各自散开,没人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人不起眼地向朱氏驻地中心的主帐走去。
伏连回到帐中,摒开一切目光,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他将木匣放在桌上,自己在桌旁坐下,沉默半晌,才又打开了那匣子。
将长刀握在手中,轻轻一抽,恰如一刹寒霜秋水骤然而现,映亮在眼前,银光冷锐,寒意凛然。
半出的刀身映出帐中的事物,也映出他的眼睛。
伏连看了半晌,良久,将它收回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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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召见朱况麾下副将,还赠下了长刀一事,很快便在猎场中流传起来。
这一次的召见之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事情接下来的发展,然而等了几天,这件事就像是偃旗息鼓了下去,岑家没有人再去结交伏连,伏连也仍是沉默寡言地在朱况身边做着他的副将。
好像这一场因公事而起的联系,就这样止步于此了。
岑容任凭这些形形色色的猜测,自己不动如山。早在知晓伏连将要入京时,她便决定了要与他见一面,却也只打算与他见这一面。
伏连是将才,是将来乱世之中崛起的雄主,但那些都是还未发生的事。岑家如今只需要与他结个善缘,岑怀在朔方郡时也是将二人的交情控制在平淡如水的程度——过犹不及,在当下的这个时间,与岑家太深的联系会让伏连在朱况那里处境艰难。
她结束了这一场见面,便将与伏连有关的事暂且放到一旁,开始关注起春猎来。
帝巡春猎,来到猎场后的这几天,宋继昭都会与朝臣们驰马山林,游猎苑中,打得大批猎物回来,便在晚宴时炙烤享用。
岑容对狩猎不感兴趣,只偶尔出席晚宴,白日里多是自己带了人往猎场中风景秀美之处散步。宫苑之中景色再好,总也比不过山林疏朗开阔之意,漫行其间,即便是满心纷繁思绪也能得几分放松。
她在等一件事,一件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就像等待一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剑。
岑容换了骑服,带着人骑马向外行去,还未到驻地门口,就听得一阵马蹄疾响,有人策马而来,进了营地。
她勒停身下的马,来人远远看见前方她这边一行人,也很快放慢了速度,到得近前时,骏马踢踏了两步,稳稳地停在了原地。
那人原先因快马翩飞而起的宽大袍袖也随着这停下的动作,缓缓地垂落下来。
褒衣博带,飘逸出尘,来者是裴家家主,如今在朝中任职门下省侍中的裴之礼。
他看见岑容,便翻身下马,行礼拜见。岑容颔首免礼,笑道:“春猎已有几日了,裴侍中今日才来?”
裴之礼面容清逸俊雅,与胞弟裴玄礼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却又因冷淡的性情而更添了孤高之意,闻言淡淡一笑:“臣前几日俗务缠身,所以来迟。”
正说着,有近侍通禀声传来:“陛下驾到——”
岑容有些意外,转眼望去,宋继昭已然到了近前。他一身窄袖圆领袍衫,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碎步而来,到达跟前时,先倾身拉过岑容的马缰,不让她下马行礼,这才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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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裴之礼。
“裴卿终于来了。”他笑道,“今日诸臣工比试狩猎,拔得头筹者有奖,裴卿也去换一身衣服,下场一试吧。”
裴之礼颔首应是,宋继昭便拉着岑容的马缰,带着她往营地外走:“皇后随朕来。”
大庭广众之下岑容不会拂他的面子,只是将马缰微微往回扯了一下,道:“陛下要去哪里?臣妾自己来吧。”
宋继昭便收回手,含笑偏头看她:“那皇后可要跟紧了。”说罢轻斥一声,手中缰绳一抖,身下黑色骏马便跑动起来,转眼就到前方拉开了距离。
岑容策马跟上。她虽不善骑射,但骑马总还是绰绰有余,宋继昭没有让马跑得太快,他们一前一后,倒也不曾落下太多。
直跑了一刻钟,宋继昭才拉紧缰绳,放慢了速度。
岑容从后面跟上来,展眼望去,他们已到了平原与山林交界之处,人声幽静,似是有些偏僻。她轻抖一下缰绳,再问了一次:“陛下到底是要去哪儿?”
“你这几日不是在四处游览么,我昨天偶然到了这边,发现一处地界景色尤美,带你来看看。”宋继昭道,面上含着笑意,兴致很高的样子。
岑容向后望了一眼,宫人侍卫们也都跟随着,似乎提前得了宋继昭的命令,只是远远缀着,并不近前。她收回目光,跟着宋继昭驭马慢慢向前行去。
宋继昭似是很喜欢这样策马慢行的时刻,并不急着带她马上到那风景尤美之地,只是一面慢慢走着,一面与她闲话。说到这几日与朝臣们的狩猎时,像是想起什么,对她道:“对了,我看那个伏连,倒是有些意思。”
岑容一怔,没想到会一再从宋继昭口中听到伏连的名字。
一个副将,如何引起了天子的注意?
她不动声色,只随口应道:“有意思?”
“随行朱况入京的几个将领之中,他的能力应在众人之上,但在狩猎中却并不显眼,守愚藏拙,独来独往。”宋继昭道,语气里漫不经心,“我让人查了一下,他在高平军镇时便是如此,虽为朱况副将,实则与他并不亲近。”
“是吗,原来他与朱况是这样的关系。”岑容淡淡道,手中却微微收紧了。
宋继昭如今看起来是漫不经心,但岑容知道他此刻已然有了些想法。
伏连的轨迹会因此发生什么改变么?
她心中瞬间转过无数思绪,面上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像是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宋继昭笑着看她:“还是你和九郎与他有了那番渊源,这才能发现……”
是了,救过岑怀,又得她召见的将领,宋继昭当然会有所关注。
话未说完,却忽见宋继昭面色猛然一变,喝道:“小心!”便伸手揽住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岑容没有反应的时间,便已随着宋继昭的力度双双跌下马去,同一时刻,耳旁响起一道震撼山林的咆哮。
是虎啸。
她脑中空白了一瞬,浓烈的血腥味已经在鼻间漫开,宋继昭将她护在怀中,马匹嘶鸣与侍卫慌乱的声音一同响起:“护驾!”
来不及的,侍卫在这么远的距离,而虎已到了眼前。
宋继昭面色苍白,要反手拔出腰刀,却闷哼一声失了力气。岑容撑住他的身形,在掌心里感觉到衣料被血濡湿的潮意。
虎冰凉而嗜血的眼神望了过来,岑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停滞了,直到“嗖”地一声,有箭矢急剧破空而来,她豁然抬眼,看见长弓后伏连蹙紧的眉心。
17. 遇虎
天子猎场遇虎,重伤而归,营地里顿时有些混乱起来。
岑容带着侍卫将宋继昭护送回营帐,看随行太医急急上前处理伤势了,便转身离开营帐,召了中护军前来。
中护军护卫天子銮驾,是宋继昭身边得用之人,但营地内的防护却不止中护军的人马在负责。掌管宫廷禁卫的领军府是朱太后一系的将臣,这次也有随行春猎,并分担了巡守之职。特殊时刻,又有朱况在此,需要预防这些人起了异动。
数道命令下去,营地终于慢慢恢复了秩序,岑容又与前来探望的朝臣简单说了宋继昭的伤势,这才将猎场中有些惶惶的人心稳定下来。
做完这些,她方才起身,回到主帐之中。
宋继昭当时将她拉下马去,又侧身护住她,便避开了虎直面而来的轨迹,只在后背旁侧被利爪带到。因而虽然重伤,但并没有危及性命。
此刻太医已将伤口止血、上药包扎完毕,营帐里还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宋继昭正靠在床边,单手接过药碗准备喝药,见到岑容进来,他仰头三两口将药喝完,把碗递还给宫人,伸手朝她笑道:“来。”
太医与近侍收拾了东西,都各自安静退下。岑容坐到床边,从瓷罐里拈起一枚蜜饯,递给宋继昭。
“哪儿就需要这个了。”宋继昭笑了,还是微微低了头,示意岑容将蜜饯送到他嘴边,张口衔下。
蜜饯甜腻的味道压下了口中苦涩的药味,宋继昭慢慢嚼着,看着身旁的岑容。
她还是之前那身骑服,身上的狼狈简单整理过了,鬓发却还有些凌乱,面色也微微苍白着,坐在床边不说话。
他问:“让太医看过了吗?有没有受伤?”
岑容摇头道:“没有受伤。”便过来扶着宋继昭躺下身去:“你休息吧,营地里一切都好。”
后背上有伤,宋继昭便侧躺着,拢上薄被,手伸过去握住岑容的手心:“不用担心太多,此事若是有预谋,我们也回不到营地。”
汤药里有镇痛安神的效用,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疲惫与困倦便马上席卷而来。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你也休息下吧,在这里陪着我……”
声音落下去,他没有听见岑容的回应,便已坠入黑色的梦境之中。
梦境并不安稳,他如同飘荡在水中,浮浮沉沉,似梦似醒,直到一个猛然向上,铺天盖地的白光便撞入眼中。
他微微眯起眼睛,抵挡这刺眼的白光。耳旁有人在说着话,却似是隔着水一般,含含混混地听不清楚。
直到一道含着薄怒的声音,刺破一切混沌模糊的景象,清晰地传了过来。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这样简单的道理,阁下还未学会吗?”
宋继昭眨眨眼睛,终于看清那刺眼的白光,是晴朗无云的天际。
岑容站在他身前,是俯视的角度。她好像一瞬之间小了几岁,面上犹带着青涩,乌黑的长发也挽成少女的髻环,一身轻俏的春衫,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与后来典雅端庄,仪礼言行无不完美的皇后相比,眼前的她更鲜活,带着春日蓬勃的气息。
他有些恍惚,不觉伸出手去,岑容却冷着脸瞪他一眼,带着人回身登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低调简雅的马车驶过,只留下车前悬挂的小薰炉中逸散而出的淡淡清香。
周身都是湿漉漉的潮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远去的马车,终于想起眼前的景象是哪一幕。
是在岑容入宫为后之前,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其实作为岑家的女儿,她很早便随着永嘉公夫人出席宫宴,他偶尔来到太后的宴席,也是与她远远见过的。
但像这样面对面地说话,在他们成婚之前,只有寥寥的几次。
那时的他尚未亲政,太后大权在握,并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做。闲暇之余,他便会换了衣服出宫,或是于酒肆中看戏,或是往城郊外跑马。
他们的见面,便是在那洛阳城外,洛水游舫之上。
第一次见面,他坐在船中斜倚着凭靠,笑看眼前丝竹管弦,美人歌舞。声色犬马之中,他听见一声冷哼,随即是窗扇合上的声音,不远处行经的游舫加快了速度,很快从他的船边驶行过去。
在还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扇之间,他看见一双含着鄙夷的眼。
他知道岑容认出他来了,无论是曾经远远见过的面容,还是那时他压在袍角的御制玉玦,所以对他游手好闲、纵情声色的举动那样鄙视不屑。
第二次见面,他替人出头,反倒因所带随从寥寥,被一群世家纨绔推落水去。岑容派人将他救了起来,带到岸上,冷冷斥了他一句,拂袖而去。
第三次见面,是在宫中开始传出太后要为他择朱氏女为后的传言时,他独自坐在游舫之中,一盏酒接一盏酒地自饮。
酒意微醺之时,他感觉到有人上了船。
那一次他说了很多,作为傀儡的不甘,作为天子的志向,冷眼旁观如今朝局,有心变革,却始终被阻拦在外的苦闷。
岑容坐在几步外的案几后,一直听他说了很久。
最后,是在宫中举办的赏花宴上,他在太后之前,先伸手拿起了牡丹花枝,放在岑容面前。
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中,她没有拒绝。
这是他们相遇相识的全部,也是——岑容所以为的全部。
她不知道的是,从洛水上的第一眼开始,这所有的一切,就都是他的算计。
他知道她在洛水之畔有一艘游舫,知道她喜欢在春来水暖之时泛舟江上。而他需要一个能够帮助他的妻族,不能再让后位也落入朱家人的手中,所以他算计了这三次见面,只为岑容而来,要得到她的同意。
只要岑容同意了,岑家便总有一日会同意。
这是从一开始便充满了假意的算计,是彻彻底底的利用,但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总不愿意去承认——
大婚合卺礼的那一刻,他隔着酒杯,在灯烛下望进岑容的眼睛,那个时候,心中浮动的是真正的喜悦。
正如这些日子以来,因她的疏离而若有若无浮现的烦躁。正如在她身后看见林中山虎的一刻,唯一的想法是要护住她。
不过是因为喜欢。
不过是因为,怕她不再将他放在心上。
生不能同衾至白首,死不能同穴共百年,这是他们注定的结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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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是这样,岑容也要爱他,到不能再爱的时候,也要刻骨铭心地恨他。
他是天子,她是岑氏女,他们合该如此,纠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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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继昭沉沉睡去后,帐中便落入一片寂静。
在这样的寂静中,岑容才终于能安静下来,回望自己纷乱的内心。
天子巡猎并非不会猎虎,猎场旁也设有虎苑,但将虎放入猎场必须是有完善准备、专人跟随,直到虎在包围圈中被击毙,才算是结束。平日里也要时时巡守猎场,防止虎熊这些大型猛兽进入御苑。
否则,像今日这样让虎游走于猎场之中,暴起伤了哪个贵人,都是难以承担的后果。
前世里,宋继昭也在这场春猎中意外遇到了虎,带伤而归。
那一次岑容并未随行春猎,便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一天的哪个地点遇到的虎,只是从后来了解到,当时虽仓猝遇见,但侍卫很快便集结起阵列,宋继昭与他们合力,最终将虎猎杀。
便是带伤而归,受的也只是轻伤。
而前世这件事掘地三尺地调查到后来,得到的结果也十分明确地显示,这是一场意外。从虎苑中逃逸而出的虎,意外遇到了与朝臣们分散开来行猎的天子。
没有任何阴谋,只是一场意外。
是意外,所以一切的反应都无法伪装。
天色已经暗下来,近侍轻声进来,在角落里点上一盏灯烛,又垂首退出去。岑容垂下眼,在微暗的烛光中看向侧卧在榻上的人。
许是伤口作痛,沉眠之中,宋继昭的眉心仍微微皱起,唇色也泛着白。他的右手从薄被下伸出,握住岑容的手心,握得很紧。
她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心中想到的,是前世里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哪怕在佛前抄了七年的经,哪怕死过又活回来一次,岑容也一直很清楚,自己心中始终怀着未灭的恨意与怨怼。
是岑氏满门皆遭屠戮的家仇,也是自己一腔真心被人背弃的私怨。
宋继昭在那时与她说,所有的一切从开始便是算计。
——她岑容的心,不是生来让人以虚情假意去摆弄的!
然而今日,在近在咫尺的危险中,宋继昭毫不犹豫,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这是千钧一发,电光石火的一刻,没有一丝举动能够作伪。
她看见了,在重重叠叠的算计之中,那流露出来的一点真心。
原来他也曾有过真心。
更漏沉沉,岑容垂下眼,将手从那握得很紧的掌心中慢慢抽出。
她站起身来,去到帐外,对守在门边的近侍嘱咐几句,看着他进到帐中床边守着了,便带着自己的侍女安静地离开主帐。
宋继昭欠她的,他们之间纠葛的一切感情,从今日起便算他偿尽,从此两清。
他欠岑家的,她会自己一一讨回来。
没有什么睡意,岑容带着人往营地僻静处漫步而去。绕开巡视的士卒,营帐前点燃的火杖也逐渐稀疏,月光重新倾洒下来,眼前宽阔寂静的平原上,却兀然出现一道独立沉思的身影。
她脚步一顿,那人却已听到声音,有些讶异地转眼望来。
是伏连。
18. 母子
岑容在原地停了一下,走上前去。
伏连已收回目光,敛眉拱手道:“殿下。”
“不必多礼。”岑容道,看着伏连重新直起身,视线往他周身上下扫了一眼。
此刻他已换下白日狩猎的骑服,身上软甲也尽数卸下,只着一身圆领袍衫,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长刀,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饰物,却更显得干脆利落,高挑俊拔。
她看不出什么异状来,便直言问道:“伏将军的伤都处理好了?”
遇虎的那一刻,是伏连先以箭矢逼退山虎向岑容与宋继昭扑过来的动作,将它的注意转移到自己身上,又拔刀与之搏斗,这才给侍卫拖延了时间,赶到近前将他们护送远离。后来伏连虽在侍卫的协助下将虎击杀,但到底是近身相斗,身上也负了伤。
若非担心中箭会使虎吃痛发狂,伤到近在咫尺的他们二人,他原本在远处便可以先取其要害,使虎虚弱下来,也不至于近身时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压制。
“劳殿下关心,都是小伤,已经上药了。”伏连答道,话里仍是一贯的简洁。
岑容看着他,心里微微叹了一声。
护驾这样大的功劳,伏连接下来,应当就不会再是一个小小的副将了。更不用说,在这之前,宋继昭就已经注意到了他。
她无法确定前世里伏连有没有这一次入京,却可以肯定,在平定那一场数十万流民叛乱、晋封定北将军之前,伏连原该是一直留在朱况麾下的,而这一场遇虎,他也并没有什么护驾之功。
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她这里转着思绪,伏连答过话,却微抬了眼,罕见主动地道:“夜里风寒,殿下该添衣才是。”说着,向她身后的侍女们扫去一眼。
岑容离开主帐,原本以为她会留宿其中的宫人们什么都没准备,还是在她往营地僻静处走去时,急急分了人回到皇后营帐,这才取了斗篷过来。只是接着很快岑容就遇到了伏连,侍女们一时寻不到机会,直到说到添衣,便马上抱着斗篷上前来。
营地位处山林,入夜时分,确实要比白日寒冷许多。
岑容没想到伏连会提起此事,愣了一下,身后宫人已到了近前。她垂了垂眼,由着侍女为她披上斗篷,又挥手让她们退下,这才抬起头来,从容笑道:“让伏将军见笑了。”
伏连早在宫人们围上岑容时便后退了一步,侧身移开目光。此时只转回身来,微微摇头道:“今日让殿下受惊了。”
“今日之事确实出乎意料。”岑容叹道,“若非将军相救,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将军是如何到了那处的?”
他们遇虎之地是在猎场僻静处,想来应是没什么猎物,才未见到四散在山林之中狩猎的朝臣们,却不知伏连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伏连沉默片刻,答道:“臣是欲寻人少之处狩猎,方才路过那处。”
岑容一怔,这时想起来,宋继昭曾说过伏连在春猎场上守愚藏拙,猎得的猎物在将领之间总是中规中矩,毫不出彩。想来他有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入场之后便如这般往僻静处而来,结果却是因此遇上了“大猎物”,如今反倒成了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就像她原本想着这次春猎只见他一面,到现在却是一而再再而三,连救命之恩都牵扯了进来。
她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对着伏连、又似是对自己说道:“事与愿违,但总有可为之处,先做好当下吧。”
说完,岑容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夜色已深,将军也早些休息吧。”便当先离去。
宫婢环绕的身影离开后,夜里的平原又回到了寂静之中。月色下,留在原地的人伫立许久,方才收回目光,也转身离开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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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遇虎受伤,春猎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太医诊断检查过后确认上路没问题,猎场里众人便拔营出发,向洛阳城而去。
回到宫城,刚在式乾殿中安置下来,便听谒者通报,朱太后来了。
宋继昭一路颠簸,此刻已换下出行的衣物在榻上躺下,药性泛上来也有些困倦,只侧卧着,微抬起眼,向站在榻前的朱太后唤道:“母后。”
这一幕就好像十几年前那个小小的皇子,生了病躺在被中,却不哭也不闹,只是抓着她的手轻轻唤她。
朱太后眼中微动,沉默片刻,在榻边坐下。
岑容轻声退出内室。
走到殿外,留守京中的朝臣接到消息,也都纷纷前来。岑容略说了几句,便让他们都各自回去,不必再守在这里。
她要留在式乾殿侍疾,也不能回昭阳殿,让众臣都散去后便打算往侧殿而去,等待殿中的见面结束。
转身之时,目光扫到尚未走远的朝臣,便看见一道清瘦的身影,虽正与众人一同向宫门方向走去,却隐隐与其他人都隔离开来,独行其中。
是随朱太后而来的赵十四郎。
赵十四郎得朱太后信重,年纪轻轻便是左右近臣,又有一副好相貌,于是宫里宫外私下里都有人说他是佞幸,是靠邀宠媚上才得了太后青眼。
传言刚出现时,朱太后便雷厉风行,强硬地将这些话都压了下去,从此没有人敢再在明面上说了,只是心底这么相信、并由此疏远排挤赵十四郎的却仍是大有人在。
许是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赵十四郎脚下一顿,转眼望了过来。岑容与他的目光对上,相视之间,她颔首致意,赵十四郎也拱手行礼,简单的招呼过后,宫阶上下的两方便又各自沿着原来的路径离去。
虽然流言纷扰,但岑容知道,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赵十四郎与朱太后之间确确实实只是君臣。朱太后是有面首,但她更看重公私分明,赵十四郎是她的近臣,是辅助她处理公事的臂膀,她便不会再将他发展出别的身份。
——正如很少有人能意料到的,今日朱太后来到式乾殿的探望,不是两宫之间关系缓和的预兆,而正是朱太后下定决心、斩断最后一丝母子情分的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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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阖眼睡去后,朱太后在榻边看了片刻,便命人将皇后唤来,自己起身离开了寝宫,回到宣光殿。
没有召见朝臣,宫人来往之间都屏声静气,于是宣光殿便也陷在一片寂静之中。她挥退左右,带着贴身女使走进中堂,径直走向上方的首座,沉默着坐下来。
“如何,确实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重伤,是吧。”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来人从帷幕后现出身形,玄色衣袍,金丝为绣,常服也掩不去的金戈凛冽之意。
自她从顾命大臣手中收回实权、朱况离开洛阳远赴边关之后,他们兄妹之间便少有这样对面而谈的时刻。
朱成碧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的神色认同了他的话语。
“娘娘现在在想什么?”朱况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在她下首的位置坐下,“娘娘现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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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一些早已逝去的东西,可知等陛下伤势稍有痊愈,会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处置这次在遇虎之事中有牵涉的官员。”朱成碧道。
朱况淡淡地说:“我问了郭计,这次遇虎不是他们谋划的。”
宫廷禁卫掌握在朱氏手中,这次春猎猎场的巡察也是由他们这方的官员负责。从虎苑逃逸出来的虎游走于猎场之中,没有被领军府安排的巡卫事先发觉清理,这便是他们的失职。
宋继昭不会在意这是不是情有可原的疏漏,争夺宫廷禁卫的掌控权,这是他绝不会放弃的机会。
“我早说过,在陛下立后之时,娘娘就该快刀斩乱麻。”朱况道。
朱成碧冷嗤道:“说得轻巧,只怕我们前脚刚立了幼帝,第二日那些世家就能拱卫别的宗室子上来了。”
朱况“嗯”了一声:“说得也是,何况就算能压下那些世家,二十年后又是同样的麻烦。”
朱太后妆容精致的眼睛转过来,看向朱况。
她生着一双凤目,眼尾微微挑起,神色冷淡地看着人时自有一种迫人的气势。朱况也长着这样一双眼睛,朱家上下都是标准的凤目。
包括宋继昭,也继承了这双凤目。
“二十年后又如何?”朱成碧冷冷道,“到我身死,你以为还有谁能压制天子对朱家的清算?我也早早说过,朱氏要留有余地,便不可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朱况笑了一声,“娘娘,若无朱氏咄咄逼人地立于朝堂之上,又何来宣光殿不可撼动的地位?娘娘与其恼怒自家,不若想想,为何陛下不肯稍退一步?”
朱太后沉默下来。
她又想起片刻前在式乾殿中见到的宋继昭,想起那些朱况嘲讽的“早已逝去的东西”。
在更久远的时光中,在那段孤立无援的日子里,他们也曾经是彼此惟一的支柱,支撑着自己坚持下去,度过无数个像这样脆弱的时刻。
先帝对这个子嗣毫不在意,连名字也起得随便,宋继昭登位后她亲自为他改了这个名字,只冀望未来的每一日都不再有阴霾。
但到如今,却是母子之间走得越来越远。
她不明白宋继昭为什么这样迫切要拿走她的东西。他指责她不该把持朝政,打压驱逐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可是他又岂知若让那些人掌握了朝堂,他们母子又会是什么下场?如今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入掌中,而他只需要等一等,等到她百年之后,这些东西便都是他的。
他是她唯一的儿子,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些翻云覆雨的权力,她不留给他,还能给谁呢?
可是宋继昭连这样的时间也不愿意等。
“朱家已经被推到这个高度了,娘娘也已经站在这里了。”朱况淡淡的声音传来,“陛下的性格你我都清楚,若想求一个余地,不是收敛一些锋芒就能得到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
“放下手中所有的一切,朱家做回一个安分的外戚,娘娘留在宣光殿中,只做含饴弄孙、不问世事的太后。”
“娘娘,你能做到吗?”他说。
朱成碧看着他,两双相似的凤目对视着,皆在彼此眼中看见灼灼燃烧着、不肯熄灭的野心与欲望。
权势这样的东西,一旦拥有了,就不会想再放下。
长久的沉默过后,朱成碧开口了。
“你有什么打算?”她说。
19. 侍疾
朱况笑了。他坐在椅中,一手搭在桌边,一手放在膝上,看起来极放松的姿势,却有如阖眼假寐的猛兽,让人毫不怀疑他随时都能抓住那致命的一瞬时机。
他说:“不是朱姓,终究还是有这许多的不便,不是吗?”
朱成碧也笑了,目光却很冷淡,直视着眼前的人:“不是朱姓,我到底还是这个太后;换了朱姓,那我又是什么呢?”
“是我最信任的手足,托付后盾的肱骨。”朱况毫不犹豫道,坦然回望她审视的目光,“你不会失去很多,但能得到最重要的——朱氏,永远不会驱逐你。”
“成碧,你知道世间事,有舍才有得。”他说。
朱成碧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早有预料,只是淡淡地点了头,又道:“所以你最近这几年的动作,都是为了此事谋划。”
近年来屡有叛乱,多是朱况遣兵甚至亲自前往镇压。如今他尚是镇将统军,但功勋累计,距离太尉也不过一步之遥。
到了太尉,再往上,就是大将军、大司马——位极人臣,万人之上。
“不错。”朱况干脆地说,“武将功名自然从马背上寻。不过现在,镇压这些零星叛乱的功绩于我而言已经没有太多用处了。”
“镇北将军岑重原。”朱成碧缓缓道,“他在一日,就是一日对你的掣肘。”
朱况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出发来洛阳之前,我让人送了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到柔然王庭。”他说。
朱成碧皱起眉来:“你要和柔然合作?”
与岑家、与天子的争端,再怎么样,也是陈朝内部之事。但将柔然牵扯进来,那就是与外族勾结了。
朱况冷笑道:“蠕蠕之人,也值得我去与他们合作?不过告知了一些他们最感兴趣的,镇北将军的消息。”
岑重原镇守北方三镇多年,将边境守得固若金汤,数次击退前来劫掠的柔然军部。柔然人对这位镇北将军既畏又恨,能得到那样一个消息,不论真假,都会前往一试。
而等到岑家这位最后的将才死于非命,等到接任之人将北镇搅得大乱,等到柔然乘虚而入南下叩关——
到那时,就是他朱况平定乱局的时候了。
他会将一切乱象都扫清,将柔然人挡在边关之外,当然,也会将北地数十万军民收入囊中,做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至高之位的最重要的筹码。
而宋继昭别无选择。
临走之前,他对朱太后道:“随我入京的那个副将,伏连,这次护驾有功,想来很快就会从我这里调离。此子已难收服,不可再留,娘娘坐镇京中,便待他迁官就任之后——”
“寻机杀之。”
.
养伤的宋继昭出乎意料地难缠。
近侍一脸忐忑地第三次出现在侧殿门口时,岑容叹了口气,将玉签夹入簿册中,对下方的宫人道:“此事便依如此安排,你回去吧。”
宫人行礼应是,便抱着文书退出殿中,岑容转眼看向走上前来的近侍,淡淡道:“何事?我记得我遣人说过,今日要处理宫务,之后还需回昭阳殿一趟,午膳便不在式乾殿用了。这个时辰你不留在陛下身边等候吩咐,到我这里来是为何?”
近侍陪着笑,躬身道:“娘娘明鉴,陛下心疼娘娘忙碌,已让尚食局传了膳来,昭阳殿中那些琐事也自有下面的人去做,娘娘只需留在式乾殿休息便好了。现在陛下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娘娘您看?”
就知道是为了此事。岑容又叹了一声,抚了抚裙裾,站起身来,扫一眼还在巴巴望着她的近侍:“走吧。”
近侍如蒙大赦,赶紧到前面领路了。
宋继昭伤在肩背,并不影响平日走动,也不是安分待着养伤的性子,是以过了头几日不得不卧床静养的时间便下了榻来,或是批阅奏章或是召见朝臣,除了朝会还停着,俨然已是往日里起居的样子了。
这次午膳也一样,没有就近在处理朝事的侧殿里摆膳,反倒换了个暖阁,叫岑容过去。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岑容进到暖阁解开披风,先看了一眼四面窗扇,见都妥帖地放下了遮风的帘子,便也不多说,向等在桌前的宋继昭走去。
“陛下传了膳便先用吧,原不必等我。”落座看见桌上膳食都温热着,没有动过的痕迹,岑容道。
宋继昭唇边噙着笑,偏头看过来一眼,一本正经地:“可是朕如今身手不便,没有皇后陪伴,食不知味啊。”
他左手搁在案桌之上,手边一柄白瓷调羹,右手便自然垂放到膝上,说话时微瞥一眼,尽在不言中的可怜模样。
伤在右侧肩背,连带着整只右手都不能多动,自然用膳时多出许多不便。
但再不便,还能不便到他堂堂天子身上去?真当这阖宫的宫人都不存在的。岑容执起公筷,往宋继昭面前的碗中布了菜,盛好汤,调羹放入他手中:“陛下现在可以食而知味了。”
宋继昭唇角勾了勾,拿起调羹,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不方便执筷进食,但宋继昭更不会允许他人喂饭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这段时间以来尚食局都下足了功夫,将膳食做得精致又方便调羹取用,连炙肉都细心地切作了丁状的小块。
一顿饭用罢,撤下碗碟之后各自漱口整理,宋继昭便笑着过来拉住岑容的手:“走吧,我们散步回去,也算是消食了。”
岑容就知道叫她来不只是用膳这样简单,心下微叹一声,顺着手上的力道走出暖阁。
阁外是一片花庭,如今的时节空气中还有几分寒凉,花庭却已在宫人尽心的照料下盛放了各色繁花。他们一路往堆放了奏章的侧殿而去,岑容动了动被握住的手腕,宋继昭便侧过脸来看她。
“我知道你今日的宫务已经处理完了。”他说,手上也没有放开。
“是。”岑容坦然承认,还是坚持道,“但我也不便总是往殿下处理朝政的地方去。”
宋继昭道:“有什么不便的,我如今不能动笔,自然该由皇后代为批复。”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侧殿,知道宋继昭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岑容也不再说什么。
这些时日总是如此,宋继昭在养伤,于是用膳要她作陪,批阅奏折要她作陪,连处理宫务这样的事情,都不许她耽搁太久,最迟半日便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岑容知道这是侍疾之中她应当做的,却从没想到宋继昭也能这样难缠。
来到堆放奏章的书案前,便听宫人禀报太医求见,该是换药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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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近侍将太医带进来,宋继昭也起身走进内室,岑容落在后面,先问了宫人煎药准备的情况,才跟进去。
宋继昭已经在榻上坐下,解了上衣让太医一圈一圈地将纱布松开,露出其下已有些愈合的伤口。虎是强大狠烈的猛兽,那一爪即使偏了位置,也在宋继昭身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太医院无数珍材良药都用上了,才叫这伤短短时间里能恢复到如今的程度。
岑容坐在一旁,看太医动作利落地清理伤口、敷药包扎,完毕之后便收拾了东西起身退出去。宋继昭也不叫侍从进来,自己一手披上里衣,一边拿眼来看岑容,口中道:“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让阿容为我上药包扎一回?”
岑容从善如流地走上去,接过他衣上的系带,为他一一穿戴上衣物,答道:“术业有专攻,陛下,该太医做的事还是由太医来做吧。”
宋继昭也只是这么一说,闻言微微笑着,看身上都打理清楚,便牵着岑容走出内室,正遇上宫人将煎好的药呈上来。
他看了看碗中腾着热气的褐色药汤,向岑容轻眨一下眼:“那喂药算不算该皇后做的事?”话毕,便端起碗几口将药喝完,放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岑容。
岑容无奈,只好从一同呈上来的瓷罐中拈了蜜饯,递到宋继昭唇边。
最开始在猎场的营帐中她这样做,是看宋继昭当时甫受重伤,行动不便,才略做些举手之劳。谁知当日还在说不需要这个的宋继昭,如今竟总是在喝过药之后要她亲自喂了蜜饯才肯罢休,全当那只完好的左手用不上一般。
宋继昭衔了蜜饯落入口中,终于心满意足起来,笑着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岑容去看放在御案上的一本奏折。
“今早大理寺递上来的。”他说。
岑容展开奏章,细细看去,原来是大理寺查办春猎遇虎一事的奏报。此事自宋继昭回到宫中起便选定了人马下去调查,直到今日才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
调查的官员之中宋继昭与朱太后两方皆有参与,宋继昭要确认此事到底有没有谋划,朱太后一方也疑心这是天子的苦肉计,两边人手难得齐心协力,一致将此案掘地三尺地查了个底朝天,终于得到一个毋庸置疑的结果——此事,是一场意外,没有任何的设计掺入其中。
“就算是意外,也少不了一个失职之罪,只是不好定得太重了。”宋继昭指尖轻叩着书案,等岑容看完奏折,笑着问,“阿容知道我准备怎么做?”
“……将领军府一分为二,置左右领军府将军,共掌宫中禁军。”岑容道。
“不错,”宋继昭笑道,“原本的领军府将军郭计保留其位,只不过变为右领军;而左领军的人选,宣光殿那边也绝对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心情很好,还想牵过岑容的手握在掌中,只是岑容仍拿着奏折,只好又垂下来,继续道:“算算时间,我们未来的左领军也该到了——”
话音方落,近侍略有些尖细的通禀声便响起:“高平镇副将,宁远将军伏连求见!”
“宣!”宋继昭笑道。
岑容刚从宋继昭的话中隐约意识到领军府左将军的人选,没想到宋继昭便已将人召来。她微微吃了一惊,放下奏章,转眼望去,便与走入殿中的伏连直直撞上目光。
20. 雨日
伏连在走进殿中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岑容。
此处是式乾殿的侧殿,天子自猎场回来后的养伤期间,召见朝臣与处理政事便都是在这里。殿中宽阔明亮,上方的御案后是天子,岑容便坐在桌案侧边,身后高大窗扇投下的日光在她身侧镀上一层轮廓。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转眼望了过来。
伏连垂下眼,像任何一个进入殿中需要掌握堂上情况的人一样收回视线,上前行礼。
天子免了他的行礼,声音里听得出心情愉悦,道:“伏将军久居边镇,这次来到洛阳,感觉如何?”
“边镇与上京风光迥异,各擅胜场。”伏连答道。
天子笑了一声:“洛阳城之胜场,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看尽——伏将军,春猎护驾一事你有大功,朕还未来得及向你致谢。”
伏连道:“为臣本分,不敢居功。”
岑容坐在一旁,听到伏连如此说,便想起在猎场时她为岑怀之事向伏连道谢,那时他也是这样答的。
职责所在、为臣本分。听起来全然是一个稳重谦逊,绝不居功自傲的臣子会说的话。
宋继昭唇边笑意不变,闻言道:“伏卿何必如此自谦,当时情势,全是托赖伏卿武艺过人,朕与皇后方能全身而退——伏卿如此能为,朕想,这领军府左将军之职,朝中也只有你当得了。”
话中牵涉到她,岑容淡淡笑道:“伏将军,这不止是致谢行赏,更是陛下对你的一片厚望。”
伏连沉默一瞬,俯身行礼:“臣定当恪尽职守。”
“朕相信伏卿。”宋继昭笑道,从御案后起身,下阶来到伏连面前,亲自将他扶起,“今后宫中禁卫,就倚仗伏卿了。”
.
伏连没有拒绝调任的旨意,或者说其实没有多少拒绝的余地。朱况也同样如此,而他的反应更加平静,在调令正式下达、猎场遇虎案尘埃落定之后,他便依照着原本定好的行程,向宋继昭提出了辞行。
镇将统军身负镇守边境之职,自然不能离开戍守地太久。宋继昭没有做挽留之态,再设宴宴请了朱况一回,便由朱太后遣使者送他离开了洛阳城。
征西将军入京月余,言行规矩,进退有度,全然没有外戚权臣手握重兵的跋扈姿态,只留下一个副将伏连,便风平浪静地结束了这一场觐见。
当然,他这样的表现,还不如真正嚣张跋扈了来得让宋继昭安心。解决一个狂妄自大的蠢货很容易,但要对付一个懂得忍耐的聪明人却很难。
果然,朱况回返朔方郡后不久,聪明人所奉送上来的大礼就匆匆进了洛阳城。
鸿翎急使星夜兼程,带来北地边镇的惊变急讯——怀朔镇将统军、镇北将军岑重原于巡防途中遇袭重伤,柔然趁势扰边,镇军应对不及,损失惨重。
北方六个军镇之中,岑重原独掌三镇,据守要冲,也肩负统筹之责。在他的统领下,柔然已有数年不敢接近边关。如今岑重原遭遇伏击、重伤昏迷的消息一传出来,柔然便马上发兵劫掠,虽有剩下三镇的统军组织抵御,却仍是让柔然人大肆游走掠夺,直到心满意足了方才退去。
急讯传来,宋继昭马上调遣了御医与上好药材赶去北镇,接着便召了中枢大臣入宫商议。
岑重原遇袭的具体情形暂时不清楚,但他重伤了,北地却依旧需要人主持局势。不求做到他在任时的固若金汤、柔然不敢犯边,至少也要能组织起镇军的抵御。
这个手握重权的边疆大吏之位,有许多人都想伸手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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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容绕过式乾殿中议事的侧殿,出了寝宫,在御苑湖畔一角的小亭中坐下。
过了惊蛰,春雨便开始淅沥落下,她看完岑家送进来的家信,坐在亭中,眺望着湖面圈圈点点的雨滴出神。
甲胄摩擦的声音打破绵密雨声,有人在亭外停下,犹豫了片刻,出声道:“伏连拜见殿下。”
岑容闻声望去,一时恍然。
伏连一身禁卫将军的服饰,按剑站在亭外。这个时辰正是宫中禁卫交接的时候,伏连从这里经过,也许是要出宫回府。
宋继昭发下任命的调令之后,也给伏连在京中赐下了府邸。护驾之功,又掌握一半的禁军,伏连一跃便成了洛阳城中近日炙手可热的新贵,听闻日日都有人上门拜访。然而他的行事却仍然低调内敛,闭门谢客、婉拒重礼,如今在宫中重逢,也全无骄狂之色。
宋继昭身边另有专门护持銮驾的护军府府卫,岑容在式乾殿中并不会遇到伏连,这是他们自那次入宫领旨后的第一次相见。
他静静地站在亭外,不曾执伞,任凭雨水淅沥滑过身上的甲胄。
岑容道:“落雨了,伏将军进亭来坐坐吧。”
伏连沉声应是,迈步踏入亭内,站在边沿,很快便在脚下洇出一片湿迹。早有侍女取来干净布巾,他伸手接过,简单擦去身上的雨水。
岑容安静地看着他打理好了自己,来到石桌的对面坐下。春雨绵密,他眉间还有一点未揩去的水迹,轻轻地缀在眉尾。
伏连就任之后,岑容也代表岑家给他送去了贺礼,连同遇虎得救一事的答谢。伏连收下了,之后她便也如当初在猎场时一样,避开了与这个京中新贵的交往。
曾经避嫌,是为伏连在朱况麾下的处境;如今如此,却是为了岑家少受一分天子的忌惮。但在这样的一个雨日里,与伏连意外相遇后对坐半刻,也是情理之中。
在这座宫墙中,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有无数的斟酌与思量。
她在心底自嘲地一笑,面上依旧平静,看宫人斟了热茶递上来,淡淡笑道:“宿卫宫中,重责在肩,伏将军辛苦了。”
伏连道:“身在其位,不敢言辛苦。”
岑容用盏盖轻轻拨去茶汤上的浮沫,看了他一眼。
宋继昭毫无保留地向所有人展示了他对伏连的看重,并不在意他曾是朱况手下的将领,也从没有试探伏连真正的立场——或者说,他并不需要试探。无论伏连立场如何,获得天子如此重视的他,都无法再得到朱太后一方的信任了。
这是阳谋,伏连能诚心归顺是最好,就是不愿归顺,他也只能在太后与天子之间选择后者。
然而如今的伏连,面对如此皇恩,态度却仍然疏离而公事公办。
这对岑家是好事,岑容却起了一丝额外的兴趣。伏连无论是在朱况麾下,还是在宋继昭身边,都是如他所说、“在其位谋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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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态度。他会尽心职责,但也仅止于此,更重要的愿意抛付一切的忠心,他一直牢牢留在自己手中。
前世他能无惧叛臣之名举起反旗,岑容便知道,伏连对皇室、对天子并没有常人应有的敬重和畏惧。但今世在得到天子如斯看重之后仍然如此,那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他,让他俯首?
也许伏连注定不会为臣,无论命运的轨迹如何变动。
她心绪流转,默然这一刻,伏连饮了茶,却先开口了:“臣从前在高平军镇,军中同袍每每于沙场之上舍身忘死,也皆是如此。”
岑容一怔,反应过来,这是他上一句“身在其位”的延续。
伏连道:“但即便愿意舍生忘死,能最终从沙场生还,也仍然是值得庆贺之事。”
岑容很少有机会听人说起军中之事,听到伏连这样说,不觉有些讶异:“不畏死,但更愿意生……想要活下来是人之天性,但在沙场之上,将帅会容许士兵如此做想么?”
伏连看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如此。”他说,“博取一份生的希望,会比为一份信念而死,更让人奋不顾身。这不是怯懦,因为活着,才能有更多的可能。”
岑容听着,到最后一句,忽而心有所感,抬眼望去。
四目相视,伏连说完了接下来的话:“军中皆如是,镇北将军虽遇袭受伤,但能得生还,是国之幸。”
几息之后,岑容笑道:“是,同样也是岑家之幸。至少,家中还有团聚的一日。”
她说着,若无其事地从对视中移开目光,望向亭外被春雨打湿的葳蕤花木,借以掩饰方才一刻的讶异与失神。
岑重原手握北地三镇,遇袭重伤这样的消息,送入洛阳城的第一时间便会流传开来,伏连会知道这件事,并不奇怪。
重伤休养所需的时日长久,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岑重原都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合统领北地军务,这个时候定下的代理统军之人,多半会成为正式任职。岑家如今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接手岑重原的位置,任命虽未最终定下,但能确定的是,岑家会就此从边疆镇军之中退出。伏连能凭借局势推论到这一层,也并不让人意外。
真正让岑容惊讶的,是他话中的意味,那些——迂回了很多的,暗含着宽慰的部分。
真奇怪,她想,伏连竟然会想要安慰她。
雨声淅沥,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岑容道:“听伏将军说了这许多军中之事……宫城禁卫与边疆沙场,将军还是更怀念后者么?”
不知为何,她本能地觉得不能再让这安静蔓延下去,才开口如此一问。然而伏连听了却默然片刻,略有些郑重地答道:“非臣怀念,只是当此外族觊觎之时,边疆沙场比宫城禁卫更需要将士的投身。”
他方才就任领军府将军之职不久,北地上下的将领无论怎样调动,都与他无关。岑容听出那话中一丝遗憾,笑叹道:“将军远志,未来总有一日,会回到沙场上的。”
伏连在战场上的才能不会因他职位的变动而被埋没,宋继昭将他从朱氏的阵营里剔除出来,也不是只为了让他做一个禁军将军而已。世事如潮,属于战场的人,总会被推往战场上去的。
21. 介怀
最后定下来的接任北地三镇统军之职的人,是江阳王宋景。
宋继昭有意将北方边镇这一部分的兵权从岑家手中收回,朱氏一方在北地将领的职务上插不了手,岑家也保持缄默,于是这个人选提出之后,没有太多波折便确定了下来。
“御医在怀朔镇见到岑将军了,等岑将军伤势稳定,我准备让他迁任冀州刺史。”宋继昭说,“你父亲之前奏请,想把岑怿调去冀州辅助岑将军,帮他分担一些事务,我同意了。”
岑容没有接话,只是垂下眼,看向身前的御案。那里铺开一卷锦帛,墨痕未干,是刚刚才写好的江阳王宋景的任命令。
她不曾与这个人打过交道,但知道宋景承袭父爵,旧年也曾带兵出战,如今陈室之中,他是难得既有身份,又有沙场经历的宗亲之人。
“……陛下决定了,就让江阳王出镇北镇吗?”她问。
“是。”宋继昭道,“阿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王叔资历虽不如镇北将军,但都督镇军事务,还是难不倒他的。”
他语气平静,已是下了决定,不会再更改。岑容沉默片刻,开口转了话题:“陛下伤势将近痊愈,我该回昭阳殿去了。”
宋继昭一愣,不觉伸出手去,想握住岑容垂在案边的手,岑容却收回手来,交叠在身前,于是他指尖便只划过她袖上柔软冰凉的绸缎。
“我的伤还没有好全,你不再住几日吗?”他说。
“陛下明日便要恢复朝会,下朝之后也要召见臣子,我留在式乾殿不合适。”岑容道,“回昭阳殿也更方便处理宫务。”
宋继昭找不到更多的理由,只能看岑容说完之后向他行了一礼,便转身踏出殿外。
物品琐碎自有宫人去收拾,昭阳殿里也日日都有人扫洒看顾,岑容只需要向他说一声,起身便能离开式乾殿。
而他们已然生疏至此,没有理由的时候,连再多留她一刻也不能够。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慢慢走到窗边,看岑容在殿前登上凤辇,就要离去,遇见从廊下走来的裴之礼,又抬手叫停了步辇,像是短暂地说了几句话。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清岑容的神色。
裴之礼微微垂首,停在原地,等凤辇行远之后方才转身继续走向式乾殿侧殿,传过通禀,迈入殿中。
天子正坐在御案后,垂眼翻阅着什么。他的长发以发冠束起,露出完整的一张面庞,在侧方窗扇投下的天光之中蕴出一点阴影的痕迹。听到他走近的声音,他抬眼望过来。
“裴卿来了。”天子淡淡地说。
召他前来所为之事,裴之礼心中有数,看到诏命也并不惊讶。正事说完,天子却不曾让他离开,只是沉默了半刻,忽道:“裴卿今年,年岁该是廿十……”
这问题来得突然,裴之礼不明所以,答道:“禀殿下,臣今年二十有五了。”
二十五,比自己大了一岁,与岑容只相差两岁。宋继昭淡淡想到,指尖轻叩着桌面,目光又在阶下人的面庞上掠过。
世家出身之人言行举止总是无可挑剔,而裴之礼在洛阳遍地世家子中,显然也是超凡脱俗的存在,更不必提那孤冷清俊的样貌,是多少贵女魂牵梦萦的意中人。
“……二十五了,朕记得,裴卿至今未有家室?”他说。
裴之礼不紧不慢,颔首道:“臣出生之时得高僧批命,不可轻言嫁娶,否则易有刑克。”
不可轻言嫁娶,这样模糊的语言,换句话说,就是成家与否、与谁成家,全由裴之礼任意解读。裴家长辈早逝,裴之礼为家主,便更没有人能做得了他婚事的主,天子也不行。
宋继昭也没有给他做媒的闲心,只是淡淡点了头,像是心血来潮随口一问。而裴之礼也从容告退,毫不在意地结束了这一场略有些突兀的话题。
殿中重又安静下来。
安静得就像那日猎场,他自旧日的沉梦中醒来,睁眼却只见营帐床榻边空落落的寂静。
他不喜欢这样的安静。往日的这个时候,岑容原本也该在这里,细致地研开砚台,提笔在奏折上留下雅正的字迹。
亲密无间的夫妻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任何理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患得患失,而他们早已不是了。
对裴之礼的这一问,其实是突然想起当日在猎场营地时,曾经看见的他与岑容交谈的一幕。
那时岑容骑在马上,垂眼去看牵马停在前方的裴之礼,唇边含着淡淡的笑容。分明隔着数步的距离,马上马下几句短暂的交谈,却让他忍不住拍马快步上前,要打破这个画面,把岑容带到自己的身边来。
他只是突然记起,六年前,始光十一年的春天,永嘉公的长女行过笄礼、将在洛阳城中择婿之时,若无那一道封后圣旨,原本与岑容最相配的,该是裴家的家主,裴之礼。
他了解岑容的为人,当年她愿意嫁入宫中,就绝不会有什么另外的私情。只是这一份“最相配”,仍让他如鲠在喉,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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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大半个月,怀朔镇传回来消息,说镇北将军伤势终于稳定,脱离了危险。洛阳城中,岑怿也将手头的事务都交接完毕,收拾好了东西,便带着家人坐上马车,踏上前往冀州的路。
说起此事,洛阳城里还暗中笑过一轮——岑怿此去冀州,最多也不过几年,总归是要回来的,但这位前通事舍人却收拾出了十几辆马车的家当,带着老母,领着幼弟,拖家带口地前去赴任,出行的队伍都可称一句浩浩荡荡。
连宋继昭听了,都笑着对岑容说:“若不是对永嘉公和岑怿都熟悉得很,还以为这是岑府把人扫地出门了。”
岑容笑了笑,淡淡道:“叫五郎白担了这个笑谈。实在是伯父早逝,五郎纯孝,要将伯母带在身边奉养,又实在放心不下十三郎独自留在京中,便都一起去了。至于那些行李,还有一多半是家中顺道送去给二伯的。”
永嘉公与镇北将军自少时起便关系亲近,是众所周知之事,宋继昭本也只是想起近日这桩趣闻,笑过之后便也过去了。
十六娘与家人一同,将岑怿一家直送到洛阳城外十里长亭,方才止步。回来之后入宫来见岑容,说起近日这一连串事情,还有些叹息。
“娘娘,二伯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吗?”她问。
岑容沉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岑重原遇袭之事的详细始末,已经通过奏折呈递了上来。二伯的亲卫之中出现了叛徒,与外人勾结,才叫岑重原巡防的行程泄露出去,遭遇了伏击。
但伏军伪装成了马匪的模样,叛徒也已身死,纵使所有人都看得出此事定与柔然脱不开关系,也难能有确切的证据可以问责柔然。
或者说,在朝中上下都关注于权位争夺的这个时刻,没有多少人在意柔然。
岑宛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二伯为北镇安宁尽心竭力了这么多年,就是这样的结果。”
“……至少,二伯如今还平安。去了冀州,将来还有团聚的机会。”岑容道。
那个雨日的亭中,伏连曾说只要生还了便是幸事,而她颔首赞同,也确实是出于真心。
至少,她的二伯,没有像前世那样,在这一场算计之中逝世。
重伤与失去北地的兵权,都是为了如今的这个结果可以付出的代价。
朱况不甘于现在的局面,要扩充势力,便必然会对北地数十万骄兵悍将出手;宋继昭碍于坐镇京中的太后,要除去朱况,也只能在战场上下功夫。
那个叛徒泄露的消息是送给了朱况还是柔然人,洛阳城中的天子并不会在意。朱况先落下了这一子,一直在等待时机的宋继昭自然也要顺势入局,各自铺开自己的谋算。
岑重原只能离开北地,不管是因为死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他离开了,这个平静了数年的局面才能被打破,一切算计与筹谋才会运转起来。
她提前给岑重原去了信,却仍是到了重伤的地步,才解开了这一局。而更大的代价——以北地无数人的平静生活为代价的斗争,却到底无能阻止。
此间种种无奈,也不必让十六娘知晓。岑容收回思绪,转眼望去,却见岑宛伏在靠栏上,垂眼望着池中悠然游曳的群鱼,神色有些怔忡。
“怎么了?”她问。
岑宛微微一惊,像是猛地回过神来,先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冀州,是什么样子的?”
她面容平静,神色间却仍然流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岑容探寻地看过去,岑宛对上她的目光,眼睫一颤,把脸埋在小臂上,别过头去。
“宛儿?”她试探地问。
许久,岑宛方才低声道:“娘娘,我……我去洗青别苑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洗青别苑亦是岑氏族人所置的一处地产。岑重山与岑重原那一辈的姊妹、岑容的姑母,曾经与裴氏结亲,嫁去裴家。后来那一位裴家长辈去世,岑夫人也没有再嫁,只是购置了这座洗青别苑,独自孀居其中。
岑夫人年轻时便素有才名,博闻强识。她膝下未有子女,孀居之后,岑裴两家的小辈便常常拜访别苑,既是为了陪伴长辈,也是向她请教学问,增长见识。岑容未进宫时也去过几次,十六娘心性纯善,担心岑夫人独居孤寂,去得要更勤些。
如今这情形,想来是在洗青别苑时,遇到了谁家子弟了。
岑容道:“是裴家的哪位郎君吗?”
岑宛眼睫又是一颤,抿了抿唇,小声道:“……是裴五郎君。”说话时,颊边霎时漫上如桃花般浅淡的绯色。
竟然是裴玄礼。
岑容一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半是讶然半是感慨地笑叹一声。
裴玄礼与崔神秀前世时曾为夫妻,却到底分道扬镳。这一世崔神秀与岑怀早早成亲,没有了崔家的主动接触,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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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便也没有马上论及婚事,一直独身至今。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缘分原是应在这里。
看岑宛的模样,也并非是单相思。她欣慰地说:“裴五郎的能为与人品皆不错,确是良配。同你父母提过了么?”
“娘娘!”岑宛叫了一声,面上绯色也褪去了,她认真地看过来:“娘娘……七姐姐,你不需要我了么?”
岑容怔了怔。岑宛垂下眼睛,慢慢地说:“七姐姐还需要我,家里也还有我能做得上的事……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嫁。”
“宛儿,”岑容低声说,“裴家是个很好的去处,朝中律法有言,罪不及出嫁女,若将来有意外……至少能保全你自己。”
岑宛摇了摇头:“若真到了那一天,难道我就能安心苟活于世吗?”她抬起头来看她,眼睛里开始闪烁起水光:“我留下来,还可以尽自己的一份力,就算是最坏的情况,那也是和父亲母亲在一起……”
“我跟他说了,短时间里,我不会考虑出嫁的事,他说他会等我。”她抿唇笑了一下,“这就够了,七姐姐,至少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有考虑的余地。”
岑容沉默着,忽而伸手,轻轻拧了一下岑宛的脸颊。
她一触即分,留下少女被她突来的动作惊怔住,睁大了眼睛看过来。
那眼睫上还沾了细碎的泪珠,看起来可怜又可爱。岑容笑了:“好了,怎么说得这么丧气?就给裴玄礼多些时间去准备聘礼吧,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想娶我们小十六的人就该排到洛阳城外了。”
岑宛还是第一次被她这样亲昵地打趣,顿时红了脸:“姐姐!”
“好好,不说了。”岑容笑道,“跟我说说姑母吧,她身体还好吗?”
岑宛小小地哼出一声,收起不好意思的神色,回想道:“姑母身体一向康健,跟在她身边也总是能学到很多,大家都常去拜访她,就连裴侍中裴大人,我有一次去的时候都碰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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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怿赴任的队伍离开洛阳城时,来自朔方郡的密信也送入了宣光殿中。
朱太后拆开信件,阅览过后,平静面容上难得浮现了一丝兴味。
她拿着密信,又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将它放到烛火上点燃,投入香炉之中。
火光卷噬了薄薄信纸,转眼熄伏下去,朱太后以银匙拨弄了两下灰烬,便随手搁在一旁,转而拿起侍女呈上的酒盏,缓声道:“新就任的葛舍人,见过了么?”
书案前,赵十四郎停下笔,回想片刻,道:“臣与他只见了一面,未有了解,但听同僚谈论,似是位稳重审慎之人。”
朱太后微晃着杯盏,闻言笑了笑,饮下一口酒。
看起来这位接替岑怿、来到永嘉公身边做副手的葛舍人是位得用之人。只不过,再得用也不能否认——他并非岑家人的事实。
岑家不缺未出仕的子弟,岑重山推举宋继昭的心腹做这个接任的通事舍人,可以说是大公无私,也可以说……是在诡谲朝局中保存岑家的力量。
朱况寄来的密信内容又浮现在眼前。那信中说,奉命巡查西部诸州的岑怀,未竟全功。
未竟全功。
自幼跟随在永嘉公身边学习的岑九郎君,确实如他的长姐一般,处事缜密而老道。停留在朔方郡的这数月时间里,已然牵出不少棘手之事,让夏州上下无不绷紧了神经。
只是,他面对的是朱家的家主,在有关于朱家最核心利益的事情上,有些东西就会展露端倪。
原来岑家也并非如世人所以为的那般,为天子尽心竭力。
岑家对北地兵权交接的态度太驯顺了,驯顺到一切细小的痕迹都被掩盖过去,没有人怀疑他们真正的立场和态度。
——包括那位,居于昭阳殿中的皇后。
朱成碧想起遇虎之事后,她曾经向朱况问起,他对岑容的印象。
朱况随行春猎,当日意外突发时,也将岑容在猎场营地中的一系列举措都看在眼中,面对这个问题,只是沉吟片刻便给出了答案:“是个聪明人。”
是的,岑容是个聪明的皇后,一个聪明的、会积极参与政事的皇后。
她曾经疑惑过,宋继昭,以及围绕在宋继昭身边的那些人,面对这样一个皇后,真的从未有过片刻迟疑么?
但天子的爱重有目共睹,连御笔朱批,都能毫不犹豫地交到皇后手中。
如今宋继昭的态度未变,岑家却已出现了一丝裂隙,那么岑容呢?
清酒入喉,余味化作齿间醇香,朱成碧一口饮尽盏中残酒,让后劲的辛辣直入肺腑。
岑重原没有死在柔然刀锋之下,这与他们一开始的设想略有偏离,但也暂时没有太大影响,可以先放一旁。接任北镇统军的江阳王宋景有朱况去处理,洛阳城中的岑容与岑家,便是她的目标了。
“出宫的时候,为我带一封信给太史令。”她对赵十四郎说。
22. 来使
江阳王前往北镇,接过统军之职后,很快呈上一封来自柔然王庭的信函。
是柔然欲派遣使者入京的拜函。
陈朝立国以来,与柔然几经交战,各有胜负,彼此都无法将对方彻底打压。北地怀朔、武川、沃野等六个驻守重兵的边镇便是为了防备柔然而设,近年来因为岑重原的镇守,柔然畏服,已有许久不见边境烽火。
如今岑重原一朝遭遇暗算而重伤休养,柔然便马上提出派遣使者入京拜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初春那一场劫掠只是暗算成功之后的庆祝,待到秋日马畜长成之时,也许就将是铁骑大军铺陈边关了。
如今朝中局势尚不明朗,不宜再起边境兵戈,这一场来访,陈朝要见,还要让试图刺探陈朝国力的使者慑服离去。
太后与天子在此事上达成了共识,朝中上下都为这一场来访准备了起来。七月,柔然使者自北镇入境,由鸿胪寺派遣而出的卫队亲自领入了京中。
此次带领使臣来访的是柔然可汗的兄弟贺提真,在汗国中掌有一方军权,地位颇高,声望不俗。宋继昭亲自设宴接待,考虑到两国皆于佛教上有所推崇,特意选择了宫苑之中的华林园作为宴席之所。
岑容作为皇后也要出席,临行前换上了宫装,坐在镜前让侍女将长发梳成螺髻。
宋继昭也换好了衣物走过来,接过侍女手中最后的翠翘为岑容簪上,朝镜中笑了一笑:“走吧。”
岑容在铜镜中与他对视一眼,淡淡应了一声,搭上他递过来的手站起身,两人一同向门外走去。
华林园引水为池、奇石为山,又遍植草木,风光清新自然,在七月的夏日里凉爽非常。宴饮设在碧水湖边,岑容与宋继昭一同下辇入席,看见了带领卫队,执戟戍守在侧的伏连。
他们各自入座,传唱声过,来自草原的王使步入了庭中。
贺提真年龄约在三十岁以上,身形雄健,粗犷面容上一双鹰目精光内敛。他走上前来时唇边还微含着笑意,开口便是流利通畅的汉语:“汗国贺提真,见过大陈皇帝、皇后。”
岑容早已从鸿胪寺的回禀中知晓这位柔然王使通晓汉话、对中原文化多有了解,这也是宋继昭对这次会见颇为重视的原因。此刻便只静静坐在座上,看宋继昭与贺提真言辞之间先交锋几个来回,才暂告一段落:“王使远来辛苦,且先入座享宴吧。”
贺提真微微一笑,又是抚胸一礼,便带着使团入席。
柔然盘踞草原,是北方大漠广袤土地上的雄主,但在旧时的传闻之中,他们也一向自傲于汗国荣光,对中原文化并没有多少认可。如今这位出身可汗族系的柔然贵族却主动学习汉语,有如此变通之能——无怪前世里,他最后成为了柔然的下一位可汗。
岑容静静观察着,暗自在心中评估,却忽觉一道目光投来,下意识看去,竟是贺提真。
贺提真与岑容对上目光,弯唇笑了一笑,似只是随意地望过来一眼,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华林园作为皇家园林,建设之初便是为了给天子举行佛事、礼佛讲经所用,园中随处可见描绘佛门故事的浮雕石像。今日宴席的碧池之畔,更立起了一座高大的八角灯台,上绘两层共十六扇佛门画像,上下缓缓旋转过众人眼前。灯座角檐上还系了绦带,随佛灯飘逸轮转,翩然若仙。
贺提真欣赏地打量着八角佛灯,笑道:“久闻中原佛法兴盛,工匠技艺也精湛,不像我柔然只会冶铁铸兵。今日得以一见二者的结合,果然独具匠心啊。”
宋继昭举起酒盏饮了一口,没有说话,下方列席的臣子答道:“大陈人才济济,无论是雕凿编织亦或冶铁铸兵,百工技艺自然都手到擒来。”
“原来如此,是贺提真孤陋寡闻了。”贺提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腔调,说话时慢条斯理,听起来有几分温文,却忽而话锋一转,道:“我久居漠北,对中原的了解也只到怀朔六镇。从前听说怀朔镇将,镇北将军有一尊玉观音,雕琢巧夺天工,面容神态无不真如观音现世,一直十分向往!没想到岑将军竟遭逢横祸离开了北镇休养,可惜,不知贺提真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一睹观音真颜了。”
“哦,”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目光再次望向岑容,用惋惜的语气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岑将军应还是大陈皇后的伯父吧?贺提真失礼了,万望皇后不要因此伤怀啊。”
话落,庭中一时寂静下来。
镇北将军岑重原的重伤究竟是遇到了谁的袭击,这个答案陈朝和柔然都心知肚明,陈朝也不过碍于形势才没有继续追究此事。贺提真此时却刻意如此提起,还将之与皇室联系起来,不是挑衅羞辱又是什么?
席上群臣都怫然变色,宋继昭手中一顿,“铿”地一声,将酒盏重重放回桌上。
他面色微沉,正要开口,气氛紧绷的一刻,却忽然传来宫人的失声惊叫:“走、走水了!——”
热浪与木制燃烧的焦味一同扑到眼前,众人都吃了一惊,转眼望去,竟是那座八角佛灯骤然腾起火来!
佛灯的主要构成是木料与纸,一旦起火便迅速蔓延到了上下。它本就有两层,高大非常,又与宴席挨得极尽,燃烧间便隐隐有倾颓之势,将要向席上倒来!
一时惊呼四起,所有人都匆忙起身试图避开,宋继昭拉起岑容,在宫人掩护下向后退去,却忽见一道银光照眼,蓦然直向熊熊燃烧的佛灯而去——
一柄长戟挑向佛灯底座,将它重重推倒碧池之中!
佛灯入水,溅起巨大水幕,片刻后湖面腾起青烟,终于缓缓平息下来。
庭中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岑容回过神来,轻轻推开宋继昭,踏前一步,朝着贺提真冷笑道:“王使是真正诚心想见玉观音的么?神佛在上,不容魍魉小人狡言巧饰!”说罢冷冷望过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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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继昭还留在原地,神色却是一样的冷淡,淡淡道:“王使也看到了,人生在世,不可妄作伪言啊——现下各处污乱,还是先移步更衣吧,改日朕再设宴与王使一叙。”
他方才为岑容挡下了溅起的水幕,浑身湿了大半,却不改凌然气势,向贺提真微一颔首,也转身离去了。
贺提真:……
一唱一和说得这么利索,他还在反应上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下一句就盖棺定论全是他的错了。倒是让他们反将了一军。
贺提真是不相信什么神佛显灵的,至少这一次绝对不是。八角佛灯是陈朝人自己做的,出了什么问题,自然也是陈朝自己的问题。
他又望向几步外的碧池。湖水上还回荡着细小的涟漪,烧成残骸的宫灯漂浮在上面,已不见片刻前美轮美奂的庄严盛景。
有人走过来,在几步外站定。“王使请随我来,官驿里已为诸位备好下榻之处了。”来人道。
贺提真循声望去,精神一振。
他记得这个人,就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当机立断,以长戟将佛灯挑入水中,避免了局面陷入更大的混乱。
能有这样的决断,冷静的头脑和高超的武艺缺一不可。
青年眉目高俊,身形笔挺,离得近了,便更有一种凛锐之意扑面而来——贺提真很熟悉,这是上过战场,斩过头颅,以敌酋的鲜血为自己开过刃的人,才能有的锐意。和他在这陈朝宫廷之中所见的其他侍卫都不一样。
那人见他迟迟不动,侧头望过来一眼,又重复了一遍:“请王使移步。”
贺提真笑了,仍旧是那慢条斯理的、带着奇异腔调的语气,道:“带路吧。”
他最后收回望向碧池的目光。佛灯已被宫人一一打捞起来,陈放在岸边,木料浸透了水变作深沉的色泽,露出内里被烧得残破的构造。
来这陈朝一趟,确实收获颇丰。贺提真想。既是如此,为陈朝背了这个黑锅,倒也不算亏。
毕竟,他也从这其中看见陈朝的内里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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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衣物都被溅起的池水沾湿,岑容和宋继昭便就近在华林园里挑了宫殿换衣。
岑容梳洗出来时,宋继昭已换了衣物,与赴宴而来的朝臣前去议事了。她在廊下站了片刻,正准备回返殿中等待议事结束时,忽然看见伏连自外间而入。
年轻的将军步伐又快又稳,不过几息便穿过庭院,由远及近到了殿前的台阶下。伏连方才前去护送柔然王使到下榻的官驿,此刻回来,应是要与宋继昭复命的。
岑容还记得宴席上他以长戟挑开佛灯的一幕,对上伏连望来的目光,难得感慨地叹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伏连看着她,似是也听懂了这一声慨叹的含义,面上浮现一丝浅淡的、同样无奈的笑意,拱手向她行了见礼。
今年的麻烦事,实在是太多了。岑容想。
23. 避居
果然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宴席变故之后贺提真像是安分了下来,由鸿胪寺带着游览了一些地方,安排了一场演武,便结束拜访,踏上了回返的路程。
使团离开洛阳城的数日之后,太史令一封上书,又引起朝中轩然大波。
皇后命星上行,与帝星相冲,恐有困厄灾殃,于天子不利。
“太史令的意思是,皇后会对朕有克防?”宋继昭翻过奏章,笑了一声,慢慢道。
他的语气虽仍然含笑,嗓音却沉沉,如酝酿着一场将至的风暴,已有明显的怒意。
太史令跪在阶下,头抵着青石地砖,深深俯首下去:“陛下贵为天子,帝星高贵,本无人能对陛下有所克防。只是娘娘与陛下命星相冲,相伴左右,便如同以卵击石之势,灾殃常发。又因陛下爱重娘娘,祸患之时以身挡之,如此灾殃便皆作用于陛下之身,故言不利。”
顿了顿,又补充道:“今年所发事端,大多为如此。”
这话便暗示了年初春猎的遇虎,以及前不久华林园佛灯燃烧一事都是这个原因。宋继昭淡淡道:“哦?所以依你之言,是皇后不该留在朕的身边么?”
“陛下与娘娘天作之合,此不过为命星一时行经所致,只需娘娘离宫避居,待到命星行过,便可如常……”
“一派胡言!”怒斥伴随着片刻前呈上的奏章被重重砸下来,跌落在太史令身旁。
殿中随侍的宫人们都跪下来,太史令也止住话语,更深地伏下身去。雷霆般的天子之怒前,没有人敢再出声。
宋继昭站起身来,目光冷冷扫过跪在下方的太史令,大步向外走去。
近侍小跑着跟上,听见天子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又沉又冷:“去宣光殿。”
宣光殿中一如既往地静穆,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前来,里外宫人看见天子仪仗,都默不作声地伏身跪拜,没有半分阻拦。
朱太后站在窗边,细细修剪着一座盆景之中曲折生出的枝叶。
宋继昭迈入殿中,目光在那崖柏盆景上一扫而过,继而望向朱太后。
他一路行来,怒火已在时间的作用下沉淀下来,只余下冰凉的锋芒,冷冷直面这座宫殿的主人:“看来上次对虎苑诸人的处置,朕还是定得太轻了。”
猎场一案中,虎苑在失虎这一点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证明了此事并无人为谋划,但一个失职之罪也让虎苑上下、乃至负责猎场巡守的侍从都被清洗了一遍——直接负责之人重刑处死,余者流放,罪不及亲族。
作为几乎危及天子性命的事件,这样的处置确实不算重。
那么在接待外族使臣的宴席上失火的佛灯,经手之人又该当何罪呢?
朱太后放下银剪,拿起一旁的湿巾,细细擦去手上浮灰。“陛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她漫不经心地说。
宋继昭看着她,微微收紧了下颔。
他至今没有责令有司严查此事,便是因为当日在宴席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与岑容已将此事定论,失火是贺提真不敬神佛所致。
这个结论不能质疑,更不能推翻,因为一旦否定,揭开的是陈朝光鲜表象下腐烂流脓的内里——
即使是在接待外族使臣的宴席上、在需要展示陈朝实力的场合里,也会出现阴谋破坏的,激烈的宫廷内斗。
他可以追究经手的一干人等,却不能以佛灯失火的名义,自然也就无法定下与之相匹的重罪,连带出更多的人。
朱太后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在宴席之上有恃无恐地下手。
如今,她这一着的真正目的终于显现了。
“吾儿,我怎么会不在意陈朝的颜面呢?”朱太后仿佛看透他的心声,微微笑了笑。
她转过身,走向上方的首座,慢条斯理地坐下:“华林园之事的当日,太史令夜观星象便已看出了祸端,连夜奏报于我。是我将此事压下,直到使团离开才允他呈递御前啊。”
“何况,离宫避居也只是一个建议罢了,便是皇后不离开,陛下有天命所归,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妨害。”她微笑道。
宋继昭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天子挟怒而来,又带着更深的威压大步离开了宣光殿,朱太后却全然不曾为这一场剑拔弩张的母子对话所影响,仍然坐在原处,以手支起下颔,远望着宋继昭离去的背影。
“其实你这样发怒,就是因为知道皇后不会选择留下,不是么?”她淡淡笑了笑,似自语一般,轻声地说,“吾儿,原来你也知道,皇后和岑家正在远离你啊。”
她的目光投向窗台,明亮日光之下,崖柏盆景枝叶上的水珠正在闪闪发光。
耳旁仿佛传来旧日遥远的声音,同样的这座崖柏盆景之前,年幼的宋继昭问她:“这是朱将军送给我的贺仪吗?”
她颔首应是,又教他:“朱将军是母后的兄长,也就是昭儿的舅舅。”
宋继昭点点头,稚嫩面庞上是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他思索着问:“是舅舅,所以是我们能信任的人?”
“是,昭儿可以信任他——但不能完全信任他。”她耐心地说。
宋继昭再如何老成,这时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闻言面上露出一丝茫然:“为什么?”
朱成碧伸出手,覆在他的头上。孩童的发丝柔软,细密地拢在手心之下,她看着宋继昭疑惑的双眼,轻声说:“因为昭儿是皇帝,皇帝不可以全然信任一个人,谁都不行。”
这是天下至尊之位,也是承载了一切人心的位置。所有臣服在帝阶之前的人都有所求,所有所求都可能变成刺来的利刃,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注定孤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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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继昭走进昭阳殿,踏入内殿的一刻,先听见的是岑容的声音。
“宫务诸事,有各部主事自行处理,再定期去行宫向我汇报。流石你留守昭阳殿,也要协助她们,不可怠慢。”那声音说着,语调里是一贯地从容与和缓。
他慢慢地走过去,停在门边。
殿中已经收整出了几只装着衣物的箱箧,账簿文书堆陈在桌案上,等待前来交接的人。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屋中的一切,最终停在岑容的身上。
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发怒,就只是这样的沉默,让殿中几位侍女都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气敛息地垂下头。
岑容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都离开了,门被关上,屋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沉默的氛围中,岑容在他的视线里站起身来,走到茶台前,开始沏一壶茶。
汩汩水声里,她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命星之说,我并不相信。但此事已在朝中激起诸多议论,我再留在陛下身边,难保有心人不会以此为题,滋生事端。为陛下安危,我暂且离宫避居,是最好的选择。”
撒谎。宋继昭在心里说。
岑容说了这么多,看起来像全然在为他考虑,其实也不过是……她也不想再留在这昭阳殿中了。
所以一遇上此事,便马上顺水推舟地同意了离宫。
她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初嫁给了他?
连这一句诘问,他也无法问出口。
岑容总是会后悔的,不在渐行渐远的如今,也会是在终将到来的未来。他们的时间从来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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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离宫避居,但作为一国之后,总不能离开太远。洛阳城外设有行宫,宋继昭亲自将岑容送到行宫中,又住了几日,方才动身回返。
岑容就这样在行宫中住下来。
不同于京中禁宫的庄严肃穆,行宫在布置上更偏向自然野趣,各处宫苑都有不同的特色。岑容在宫中游览了一番,最后弃置了华贵庄重的主殿不住,搬进了行宫东南角的竹舍里。
宫人侍从都被遣散开去,除了随行而来的云影与竹苓,其他人都甚少在她面前出现,让本就僻静的竹舍更加幽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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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叫人生出远离尘事之感。
来看望她的十六娘感叹道:“若非我就是从行宫正门过来的,几乎都要以为七姐姐这是住到姑母的洗青别苑里来了。”
岑容拆着信封,闻言头也不抬地笑道:“那我是没有姑母的长久钟情,等天气再冷些,还要搬到梅苑里看看新景色呢。”
她眉目舒展,唇边微含笑意,岑宛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前的堂姊比起在宫中仆婢环绕、庄雅端方的模样,如今要更自在许多。
她不觉道:“看七姐姐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伯父一直担心姐姐搬来行宫,会受了委屈呢。”
无论岑家真正的目的为何,岑容离宫这件事从前因后果来看,都可以说是被朱氏一系所逼走的。皇后位主中宫,避居已是闻所未闻之事,更不必说还有“于天子不利”这样的谶语出现,这是置岑容于何地?
从常理来看,她确实应当委屈,或者更坚决一些,留在宫中对抗这个荒谬的流言,继续做皇帝与岑家坚固同盟的象征。
但前世的她做过的事,这一次她不准备再做了。
岑容笑了笑,道:“不过些许议论罢了,既然能出宫,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劳你转告我父亲母亲,让他们不必忧心。”待岑宛点了头,又道:“倒是朱家,朱太后这一着意在试探,如今她已得到结果,岑家今后的行事也要有所转变了。”
命星之说,前世也曾出现过,只是那时朱太后为挑拨岑家与天子的关系,掀起的声势更为浩大,而这一世只有太史令的劝诫,则更像是要试探她的态度。
从始光十五年的冬天她重生至今,已有将近两年,与宋继昭之间冷淡的关系历经这么长的时间,终于掩饰不住、被朱太后察觉,也并不奇怪。
如今岑家与天子之间的裂痕初现,接下来便是三方之间微妙的周旋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展开信纸,先快速扫了一眼,下一刻便是一喜:“——神秀已诞下一女,母女均安?”
“什么?”岑宛也吃了一惊,又惊又喜地凑过来,探头去看信上的话。
她准备出发前来行宫时,正遇上从朔方郡回来的信使,便拿了给岑容的那封信径直过来,这才错过了家中的报喜。
“九哥的女儿,我也有小侄女了!”她笑道。
岑容含着笑,将信又看了一遍,这才暂且放下,对岑宛笑道:“我这两日就将贺仪备好,送到家中。家里送东西去朔方郡的时候,记得把我的那份也捎上。”
岑宛连连点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我也要想想送什么给我的小侄女去!”
新生命的诞生总是给人以喜悦,像穿透乌云的高阳,扫开连日以来若有若无的阴霾。
送走岑宛之后,岑容回到屋中,先给上下宫人都发了赏钱庆贺同喜,接着便坐到窗下的桌案边,思索起贺仪的章程来。
时已入夜,晚风习习吹过屋外竹林,带起一阵沙沙轻响,还有不知凑在何处的小宫女们说话间的轻笑声。她在灯下研墨,拟好了布帛金玉一类的东西,却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够,不足以寄托迢递千里而去的喜悦。
有细微的脚步声在庭中响起,是竹苓走近了那群小宫女们,笑问道:“凑在这里说什么呢?”
又是一阵笑声,便有小宫女脆生生地说:“在说流石姐姐虽然没来行宫,但也算是到了,我们就也给她分了一份赏钱。”
流石性情活泼,平日里与这些小宫女们关系最好,竹苓也是知道的。闻言四下望了一圈,疑惑道:“什么叫‘也算是到了’?”
“喏,那边竹林里就是呀!”小宫女笑道。
连岑容也不由好奇起来,抬眼向窗外看去。
夜色下的竹林中,有一条浅溪正蜿蜒而过,在银色的月光下泛出粼粼的波光。浅溪旁一块被水打磨得光滑的石头上,正躺着一枚圆圆的铜币。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流石姐姐说,这是娘娘给她起的名字的由来。”小宫女说。
24. 意外
竹苓也笑了:“原来是这样,那我也知道你们云影姐姐名字的由来了。”
“什么什么?”这回追问的变成了小宫女们。
“是‘天光云影共徘徊’呀!”
“吱呀”一声,是院门被推开了,云影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嗯?有人在叫我吗?”
“不得了了,果然不能背后说人!”
一串笑语中,岑容也不由弯起唇,无声地笑了。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候的事。那时留在家中,还没有太多的烦恼,也尤为喜欢诗中悠游自在的意趣,便给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女起了这样的名字。如今时光倥偬,竟几乎都叫人忘了当时的心情。
她忽然知道要送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小生命什么礼物了。
生于如今这样拨云诡谲的局势之中,她希望她的未来不再有波折,可以毫无忧惧、随心自在地长大,可以选择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想走的路,而不必为外物外事所妥协。
这是当下的他们,以及所有参与其中的岑氏族人,正为之努力的未来。
画一幅画吧。岑容想,将这些难以诉诸于言语的冀望都寄托到画中。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觉窗外那些小宫女们已不知何时各自散去了,只余下竹苓与云影,站在檐廊的灯笼下,轻声地说着话。
竹苓经过这两年的时间,已与云影和流石都很熟悉了,正笑着说:“都说我们云影姑娘处事稳重,对自己要求甚高,平日里轻易不与小宫女说笑的。我看这话不对,不说今天,之前在式乾殿的时候,也见过有一群小丫头围着你呢。”
“就那一次,也给你看见了?”云影无奈笑道,“那些都是在藏书阁管扫洒的宫女,听老人讲了前朝的古,在那里讨论呢。我也是正好随娘娘读书时看过那一段,才跟她们说了几句。”
“是前朝的什么古?”竹苓好奇道。
“是说前朝蜀地曾有一位国主,与王后十分恩爱,甚至后宫之中不置一人,只与王后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眷侣。”云影道。
“原来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国主?”竹苓感叹道,“我还以为……”话到一半,忽地停下来。
她没有说下去,但站在廊下的两人都明白这未完话语里的所指。
天子与皇后成婚到如今已是第六年,除却最开始入宫的朱贵嫔,两人之间,也是从未有过其他人的。
但只有她们这些近身的人才知道,帝后之间,早已不是世人口中所传颂的模样了。
甚至在这次命星之说的事件里,岑容离宫避居,朝堂上就随之出现了请天子充盈后宫的声音——岑家与天子的裂痕初显,皇后更是长久未有子嗣,这是大好的时机,有许多人都摩拳擦掌着准备分一杯羹。
虽然在行宫这里听到的消息,是天子将这些奏折都压了下来,置之不理,但也仿佛仍能看到,曾经这段朝野称颂的帝后佳话的消逝。
云影沉默了片刻,继续道:“确实如此。只不过……”
“只不过,后来蜀地遭逢敌国侵袭,无力抵抗。国主向盟国请求支援,盟国同意了,但提出要求,要国主迎娶他们的公主。”岑容道。
她屋中的窗扇是虚掩着的,只半开了一道小缝,但薄薄的窗纸阻不住声音,仍旧清晰地传了出去。
外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窗棂被小心翼翼地叩了叩,接着那一小道缝隙被拉开了,露出云影与竹苓两个人的脸庞。
“娘娘!原来娘娘在这里写字呢……”云影笑了一声,“娘娘是什么时候到这边窗下的?”
岑容让二人去分发赏钱之后便进了内室,不曾叫她们随侍在侧,偌大一间书房,当然料不到她在何处起居。岑容放下笔,笑吟吟道:“从你去发赏钱回来之前,就在了。”
云影干巴巴地又笑了一下。
而对于岑容与岑家在天子这里的处境,竹苓知道得要更多些。她追问道:“娘娘,那个国主最后当真迎娶了公主吗?”
“是,他将先王后与她的一双儿女送去了寺院,迎娶了盟国的公主以换来援军。”岑容道,“又因公主介怀,先王后母子三人最终死于非命。”
“啊……”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竹苓一时有些怔忡,“之前那么喜欢王后,到最后,也还是能这样抛弃吗?”
她询问地看向云影。云影在很久以前便跟随岑容在史书上读过这一段,感觉到竹苓的目光,叹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看起来很喜欢罢了。”岑容道。
相比于云影与竹苓二人的叹息,她对这个故事并没有太多的感伤。史书寥寥几笔,也足够后人推演当时的情形。在这段前朝旧事中,盟国所要求的其实只是蜀地王后这样一个位置,至于国主是谁,来迎娶哪一位公主,都有可以商榷的余地。
所以,无论是禅位于同样政绩斐然的胞弟,或是传位给已然开始进入朝中学习的小王子,都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但国主最终做出这样的选择,置先王后于必死的境地,追根究底,其实也不过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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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王位的在乎,远远大于他对王后的喜爱。
坚定的、坚决只选择那一个人的喜欢,为此无论何事皆可放弃的感情,太虚无缥缈了。世人总是更像这个国主一样,有太多的欲求可以摆在感情之前,可以轻易牺牲和抛弃。
她也从没有幻想过自己能得到这样坚定的选择。从小她就知道,长大后她多半是要嫁入哪个世家,做一个家族的冢妇,最好的结局是与丈夫相敬如宾。后来她成为皇后,成为朝野口中的中宫盛宠,也一直都很清楚,宋继昭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并不是她——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也证明了确实如此。
没有过期盼,看到这样的故事时,自然也就没什么可失落的。岑容摇摇头,看向窗前还有些失神的竹苓,朝云影笑道:“今晚我想去泡后山那个汤池。”
入浴所需准备的一切事宜,就算有小宫女来办,也总需要一位熟悉岑容习惯的女使在一旁提点着,以免出现什么差错。云影笑着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院落。
竹苓回过神来,看看云影离去的背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娘娘是写完字了吗,我来为娘娘收拾吧。”
“嗯。”岑容点了点头。作画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事,已经定好的布帛金玉之物,她准备还是仍旧随同岑家的贺仪先一起送往朔方郡,后面再单独送画,只望能赶得上小姑娘的百日宴。
明日还要写一封家信一同寄过去。一面计划着,岑容想起一事,又提醒道:“云影从前有一个妹妹,早年与她走失了,来到岑家之后托我寻人,也一直没能寻到。这是她的心结,可能是怕触景生情,她对类似年纪的小宫女便都比较疏远,不是刻意要冷待她们的。”
“这样吗?”竹苓讶异道,“那是我失言了……”
“你也是无心之言,云影不会怪你的,往后注意便好了。”岑容笑了笑,“好了,快来帮我收拾东西吧。”
竹苓应了一声,从窗前退开,便要进屋。她离开窗台、庭中景象重新回到岑容眼前时,寂静的夜里忽而响起一道哗啦水声,像浅溪在石上激起水花。
“什么人?”岑容霍然起身,推开了窗扇向外望去。
夜里灯烛照不到太远的地方,屋前的竹林里,深处仍是一片黑魆魆的。她其实看不到什么,但潜意识里,却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人注视的目光。
她凝望着这片漆黑的暗影,半晌,一道身影慢慢从魆黑中走出,走到竹林被月光照亮的空地上,露出一双熟悉的高俊的眉眼。
竟是伏连。
25. 逃犯
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看见伏连,便是岑容也不由愣住了。
竹苓早在她推窗出声之时便怔在了原地,此时看见伏连从暗处走出,才猛然回过神来,倒抽了一口凉气。
“别出声!”岑容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止住了将将出口的一声惊叫。
虽然不过才见了第一眼,但她也感觉到伏连此刻的状态不太对劲,月色下的面庞白得几乎失了血色,像是受了伤。而不远处的院外……
杂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地响在夜里,还有轻微的说话声,和往日安静巡守的侍卫们全然不同。
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下。”伏连开口了,他低声道:“臣遭逢截杀,混战之中无意闯入行宫,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声张,臣这便离去。”
说着,他一面向后退去,就要重新回到竹林的阴影之中。
“等等!”岑容压低声音叫住他。
寥寥数语之间,她听得出伏连还有许多隐情不曾说出。他为何会遭到截杀,又为何会来到行宫所在的洛阳城外,这些都仍是未知。但无论如何,如今的这个情况,正是一个机会。
“这座别院的四周想来都已被把守了,伏将军要怎样走?”岑容道。
伏连的脚步停住了,他微微抿紧了唇。
“无论实情如何,被人看见伏将军出现在此处,于我也是不利。”岑容说,“我有一个方法,可以助伏将军平安离开。”
夜风一时像是息止了,寂静的夜里,那些隐约的嘈杂声逐渐明显起来。
半晌,伏连道:“请殿下示下。”
岑容微微笑了笑,抬手示意竹苓走近,对她轻声吩咐了两句。
“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她对竹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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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邪门。苏全想。
被陛下派遣来负责行宫的守卫,本来就是桩难办的活计。行宫不如禁中重重关卡、防守严密,连设立岗哨都需要更多的精力,偏偏里面住着的还是皇后——猎场的事才过去多久,现在谁负责巡卫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就怕再出一点意外?
结果就是这样,还是有意外撞到眼前来。
“……你是说,有刑犯越狱,你们廷尉追捕至行宫附近,让他逃进了东南角的院舍?”他将来人的话总结了一遍。
火炬明亮,光焰映照着面前一队甲衣卫士的面容。为首之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是,所以还请中郎将尽快协助我等入内搜查,迟了万一惊扰到皇后娘娘就不好了。”
他还好意思提皇后!苏全差点没气个倒仰,压了声音怒道:“你知不知道,皇后娘娘现今就住在行宫东南角?!”
若真有刑犯潜入了行宫,能不能捉到还是另论,单就一条“进入行宫”,就够他们这些负责守卫的喝一壶了!结果现在还要入内搜查,怎么搜查?那可是皇后的居所!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一队人马。腰牌和文书早在初见时便已核验过,确是廷尉的人无疑,可能还因为涉及到了出城追捕,卫尉寺的卫士也在其中。
身份没有问题,缉拿逃犯想必也确有其事,那这搜查便必然是要做的了。
他皱着眉思索片刻,挥手叫来一个卫士,简单说了几句,后者便一点头,翻身上马,直往洛阳城中去了。
身后,甲衣卫队的为首之人抬起头,看了看行宫掩在夜色中的檐角。
没想到那伏连闯进的,竟是皇后的居所。皇后与伏连颇有渊源,当然不会认不出他,今日这一场围杀到这里,差不多也可以宣告结束了。
不过,没能取下伏连的项上人头,也不代表今次就是失败。毕竟,他们也只是在追缉逃犯而已——但在追缉途中,撞破领军府左将军深夜出现在皇后住处,便是所有人都没能料到的意外了。
这样,等回到宣光殿复命时,也足够交代了。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那边,苏全吩咐完属下,大步走过来,没好气道:“走吧,先去请见皇后娘娘。”
搜查之事刻不容缓,若拖延下去,就怕贼匪再来个劫持皇后,那他们的脑袋就真是不用要了。
两人正要动身,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苏中郎。”
苏全循声望去,一位女官正站在别院门前。他认出这是皇后身边的女使竹苓,忙上前道:“竹苓姑娘,突发事端,在下不得已先命人封锁了各处出口,是否惊扰到了皇后娘娘?”
竹苓颔首道:“娘娘正是听闻外间嘈杂,才命我出来查看情况。苏中郎,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全斟酌道:“是这样的,今夜有刑犯越狱,廷尉追缉至此,认为犯人可能潜入行宫东南角这一带了。现在为了保证娘娘的安全,需要封锁院舍,入内搜查……还请竹苓姑娘代为通禀。”
“竟有此事?”竹苓面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很快道:“我这便回去禀告娘娘,苏中郎稍候。”
苏全点点头,看着竹苓转身走入别院,心里松了口气。
皇后行事大度,一向为朝中上下所称赞。如今看她身边侍女的态度,这次要求搜查别院,应当也不会令她不快吧?
他瞥了一眼沉默跟在旁侧的廷尉卫队首领。后者之前一语不发,等着他与皇后身边的女使交谈,一双鹰似的眼睛却已左右扫视,开始打量起眼前的这座别院了。
廷尉之中,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苏全想起廷尉的长官正是朱太后心腹,暗暗皱了皱眉。
他们等了片刻,终于看到竹苓从别院中出来,神色微肃:“皇后娘娘已经知悉,苏中郎安排人手,随我进来吧。”
一面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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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扫了眼一旁的生面孔,脸上微微露出疑问。
不等苏全介绍,那人便开口道:“廷尉司直,陈一松。我等一路追缉逃犯而来,确认逃犯应是潜入了别院无误,敢问竹苓姑娘,没有察觉什么异状么?”
这话说得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不仅竹苓变了脸色,苏全也猛地沉下脸来。
他正要开口,一道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冷冷刺破庭中凝滞的气氛。
“陈司直与其质问我的侍女没有发觉异状,不若反思反思,廷尉大牢为何还会出现逃狱之事?”
一道纤雅的身影慢慢从烛光明亮的屋舍中踱出,立定在廊下。甲士卫队都已随着苏全一行人进入别院,煌煌火把照亮了幽静的竹林,也照亮廊下之人的面容。
轻纱素衣,玉簪挽发,分明不是什么灼烈逼人的妆束,却自有一种凛然气度,令人望之生畏。
陈一松对上这样的目光,一时也不由一滞,片刻,方才随着苏全的动作俯下身去。
“拜见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岑容淡淡道,“苏中郎,陈司直,我这座别院就交给你们了。究竟有没有潜伏逃犯,你们就彻底搜查一番吧——包括行宫的其他院舍,也随你们自便。”
竹苓走上前来,岑容看向她,语气略微缓和了些:“我去后山汤池,你留在这里照看,若有什么东西被翻得乱了,也好及时整理。”
一番话连消带打,苏全心里暗骂陈一松,忙道:“娘娘放心,搜查别院只为了寻人,定不会妄动娘娘的东西。”
岑容不置可否,随手点了一名站在别院门旁的侍卫随行,便要离去。陈一松还要说话,苏全赶在他之前打断道:“属下安排一队侍卫护送娘娘吧?”
“不必了,苏中郎还是留足人手,好好处理此间事务吧。”岑容回答道,提步迈出了院门。
皇后自从来到行宫之后,便不喜周围有太多侍从跟随,这一点苏全也是知道的,当下便噤了声音,目送岑容带着一名侍卫消失在别院外的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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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苏全还能放心让皇后只带一名侍卫便出行,自然是已经将行宫之中各处岗哨的警戒都拉到了最高。
几乎每隔几步就能遇到一队巡守侍卫,岑容步态舒缓,一路颔首回应巡卫们的见礼,直到踏入后山汤池所在的院舍里,周围才骤然安静下来。
前来准备入浴所需事宜的小宫女们已经在完成工作之后悄然退去,院舍里一片寂静。岑容向里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脚步一重,一道闷哼低低地响起,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痛楚。
她转回身去,匆忙迎上几步,这才勉强接住身后之人摇摇欲坠的身躯。解下侍卫统一的头盔,一张苍白的面容便完整出现在眼前。
“伏将军?”她试探地唤了一声。
26. 私藏
伏连紧紧闭着眼,薄唇抿起,像是短暂陷入了昏迷。云影听见动静,从屋中出来,看见眼前的一幕,一时也惊怔在原地。
武将高大厚实的身躯太过沉重,岑容勉力揽着他,还是不由踉跄着滑坐到地上去。她撑起伏连的上半身,对还愣在一旁的云影道:“快过来,帮我把他扶进屋里去,再去取伤药和纱布来。”
云影被这样一唤,终于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帮岑容撑起伏连另外的半边肩膀。将人送到屋中的矮榻上之后,又魂不守舍地迈出门去。
岑容喘了口气,平复下因为过度消耗力气而急促的呼吸之后,这才有时间察看榻上之人的状况。
在竹舍时的感觉不错,伏连果然已经受了很重的伤。鼻尖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岑容犹豫片刻,伸手解开伏连身上的侍卫外袍。
袍服之上,侍卫所配的软甲都已浸上血迹。带着这样重的伤,还能撑着举止如常的模样,随她经过无数行宫侍卫的眼睛,直到此处才终于放松精神,其中的意志实在坚忍。
岑容摇了摇头,想起还在别院时,与伏连的对话。
竹苓领命而去,到别院外牵制苏全的注意,拖延时间。伏连看着她从屋中角落的箱箧里翻出一套完整的侍卫装备,面上难得露出了哑口无言的神色。
“殿下……”他戴好侍卫的头盔,面容被夜色阴影掩去大半,却仍从声音里透出明显的犹疑来。
岑容有些奇怪他在犹豫什么,便听伏连道:“如果殿下有什么计划……最好还是不要选择‘亲自伪装成侍卫’这个方法。”
这人……什么时候了,该担心的是这种事吗?
岑容一时也不由语塞,片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伏将军,你去门边的那片竹林中等着吧,稍晚他们进来,就寻机站到旁边去。”
宫外比禁中更方便行事,一些需要避开宋继昭耳目的会面,也可以由她暗中离开行宫、亲自前往。她确实有过假扮侍卫的想法,但在种种考量之下已经放弃了这个存在太多变数的计划,只留下了备好的衣物,以防不时之需。
却没有想到,这个不时之需,最后竟是用在了伏连身上。
卸下软甲,解开侍卫的外袍,其下便是伏连自己的常服。深色的袍服之上已有大片血液濡湿的痕迹,岑容微微皱起眉,将最后一层衣襟揭开。
腰腹处一道深深的刀痕,伤口还在缓慢渗出血来。伏连的身手岑容是见过的,能让他受上这么一刀,也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苦战。
她以手帕拭去血污,将伤口清理出来,云影端着清水与伤药进来,看见她的动作,忙道:“娘娘,我来吧。”
止血,上药,包扎,一番忙碌下来,总算是处理好了伤口。云影将杂物都收拾干净,这才松了口气,想起来问岑容:“娘娘……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也有许多事情不清楚。”岑容无奈道,“只是他突然出现在别院里,紧接着便有廷尉的人登门来,说要搜查逃犯。事情不明不白的,也不能让人看见伏将军在我的院舍里,我便想办法将他带过来了。”
“逃犯?”云影诧异道,不由向榻上的伏连扫去一眼,“那,那……”
岑容摇摇头:“至少伏连的名字,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在公文上成为钦犯过。不管廷尉要搜查的逃犯到底是谁,总归不会是禁军将军这个身份便是了。”
甚至于这个越狱出逃的“逃犯”,是否真的存在,也未可知。
她垂下眼睛,看向一旁矮榻之上,犹自沉沉昏睡的伏连。
失血过多,他的面色添了几分苍白,眉心也微微皱起,然而这些却都无损他身上沉着镇静的气质,仿佛无论发生什么,最终都有办法化险为夷、渡过难关。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难关,主使之人究竟是谁,其实也并不难猜。而岑家所需要的,就是把握住这样的机会,做那雪中送炭之人。
她静静沉思着,一旁,云影接到小宫女在屋外的请见,出门了片刻,回来时刚刚平静下来的神色又有些慌乱起来:“娘娘,竹苓传讯说陛下来了,已经到了竹舍,可能稍晚便会过来。”
“什么?”岑容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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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出宫骑马赶到城外,听完苏全的报告,留下人手协助继续搜查,便又往后山汤池而去。
宋继昭一路步伐匆匆,自接到消息起便有几分浮躁的心绪翻涌着,如在水中一般浮浮沉沉,催他快步向前。
他大步走入烛光明亮的院舍,迈进屋内,直到看见从屏风后踏出的岑容,才猛然回过神来,止住脚步。
“陛下。”岑容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她披着轻衫,内里只着一件单衣,一头乌黑长发也卸去了钗环,完全披散下来,带着潮湿的水汽。
宋继昭已有很久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怔了片刻,方道:“你……你是刚从汤泉那里过来?”
行宫之中的汤池乃是温泉,后山的数个院舍便是围绕着大大小小的温泉泉池建造而成。岑容如今的这方院落里便有一口温泉,正在内屋的露天之处。
“是。不知陛下深夜还会到行宫来,没能来得及整理仪容。”岑容道。
说到深夜来访,宋继昭这才记起过来的本意。他微叹口气,解下披风披到岑容肩头,正要牵着人坐到窗下矮榻上去,却见那一方窗扇大开着,吹鼓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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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寒凉的夜风。
“这里人都怎么做事的,叫窗这样开着?”他皱眉道。
岑容道:“是之前的小宫女点错了香,我让云影开窗透气,本来也要关上了。”她示意云影上前关窗,自己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抬头看向宋继昭:“陛下怎么出宫来了?”
屋中果然没有岑容常用的熏香味道,只余夜里清凉的气息。宋继昭没有再追究,也到岑容身旁坐下,沉默片刻,道:“我接到苏全的消息,说也许有逃犯潜入了行宫。”
即使已对宋继昭到来的原因有所猜测,亲耳听见他这样说,岑容还是有些惊讶。
她道:“陛下也看见了,我并未受到惊扰。”
“阿容,我不放心。”宋继昭叹了口气,“行宫果然不如宫中安全,你还是住回宫里来吧。”
他自听闻消息的一刻起,心中浮现的便是这个想法。
“离宫避居连两个月也没有,便要返回宫中,如此说出去,岂不是要贻笑于天下。”岑容摇摇头,“陛下放宽心吧,京畿之地,哪里有许多危险。”
她态度平静,宋继昭也早知岑容不会同意,沉默下去。
秋夜寂静,只余夜风吹拂过庭中草木的簌簌轻响。灯花微微跳跃着,岑容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衫,遮住轻薄单衣下的半截小臂。
宋继昭像是骤然从沉思中惊醒一般,站起身来:“夜里凉,你快进去吧。记得也不要泡得太久了,对身体不好。”
岑容点点头,也站起来,伸手去解身上披风,被宋继昭按住了。
“留着吧。”他说,掌心在肩头停顿片刻,收了回去。
岑容便不再动那件披风,站定在原地:“更深露重,陛下今夜在行宫休息,明日再返回宫中吧。云影,带陛下到碧玉阁去。”
碧玉阁中的温泉,是除了岑容所在院舍的温泉之外,最大的一口泉池。当然,二者之间也隔得很远。
云影接触到她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去。宋继昭点点头,转身踏出屋外。
他穿过中庭,向院门走去,停留在院中的扈从也随之离开这方院舍,只仍余下一批人散落在庭院四处,显出守卫的姿态。
直到一行人都消失在夜色之中,岑容方才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快步向内屋走去。
行宫侍卫不会搜查到这里,宋继昭留下的护卫只在外院活动,不进内庭,也不必担心什么。只是若要这些护卫撤离,多半得等到明日宋继昭出发回宫之时……
她心中思索着,步伐匆匆绕过屏风,目光却不期然撞上一双沉静眼眸,一时猛然止住了脚步。
“殿下。”伏连先反应过来,微微垂了眼,唤道。
27. 同盟
岑容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此处正是露天温泉所在的内庭,之前接到宋继昭将要过来的消息,她与云影便将伏连送入这里,安置在泉池之畔的软榻上。后来她回到内屋与宋继昭见面,却不知伏连半途醒转过来了。
他有听见什么么?
高大的青年微微撑起身,要从榻上坐起来,行动间带动身上的薄毯滑落,露出腰腹洁白的纱布。
岑容三两步上前,扶了一把,收回手来时看见自己的衣袖,才想起身上还是方才见宋继昭的那一身。
……为了不让宋继昭在这里久留,她卸了钗环,只着单衣,做出将要入浴的样子,刚刚突然见到伏连醒来,一时竟忘了此事。
她匆忙直起身,恰逢伏连抬眼望来,四目相对,岑容退了一步,面上镇静地笑了笑:“伏将军休息一下,我稍候便来。”
说完便转过身,又匆匆回到屏风后的内屋去了。
重新换好衣服,将长发简单挽起,岑容对着铜镜中的人影看了片刻,有些窘迫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都是事急从权之举,不必放在心上。
这样宽慰了自己,岑容起身来到内庭,便看见伏连坐在池边,垂眼看着面前的清泉,似是在想着什么。
他也已整理了衣物,包扎着纱布的伤口被掩在衣袍之下,除却面上仍带着一丝苍白,看起来几乎与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分别了。
若非亲眼见了他的伤势,又看着他就在面前倒下,岑容也要以为这人受的只是一点小伤了。
她走上前去,伏连听见声音,抬眼望来,站起了身。
“今日之事,多谢殿下出手相助。”他说。
“伏将军不必多礼,坐吧。”岑容道,走向池边的另一方矮榻,“现下各处都还在警戒之中,要动身离开,还是等到黎明时分吧。”
夜还有很长。
温泉池面氤氲而起的热雾缭绕在脚边,岑容看向伏连:“伏将军,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可以与我说说了吧?”
“臣确实是在城外遭遇了袭击,突围时误闯入了行宫。”伏连道,“对方对我的行踪十分熟悉,袭击的手法也更近似于埋伏围剿,应是早有预谋。”
他思路清晰,像是已思索整理过这一场突发事件的来龙去脉,岑容道:“所以幕后之人的身份,将军也有眉目了?”
伏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思片刻,道:“过去半月以来,领军府发生了几次事故,所幸处理得当,并未辜负职责。”
这是一句简单的叙述,但其中所代表的含义,岑容听懂了。
有人想要把伏连从领军府左将军的位子上拽下来——或者更直接一点,要他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伏连所负责的事务遭到了算计,但他足够谨慎尽职,这些算计都没能在他身上引发一个雷点,于是幕后之人不再将力量放在朝中,转而为他备下了这样一场围杀。
只要伏连死在今夜,领军府左将军最终的结局便是无故失踪,没有人会把这件事与廷尉连夜追缉的逃犯联系起来。
至于这个幕后人的身份……能调动出让禁军将军稍有差池便会削官革职的事故,还能为围杀朝廷命官准备好这样天衣无缝的伪装,除了大权在握的朱太后,还能有谁呢?
不愧是盘踞在这座朝堂之上十几年的太后,刚刚干脆利落地把岑家与天子之间的裂痕挑到台面上来,又马上着手清理伏连这个脱离阵营的“叛徒”了。
岑容对这个推论的结果并不意外,伏连竟也面色平静,看起来对曾经的上峰如此毫不留情地清算没有半点的失望或愤懑。
她手指绕着矮榻扶边的缠枝花纹摩挲了半圈,缓缓道:“将军现在,可是危机四伏了。”
伏连点了点头。岑容微微一笑,要继续说下去,却听他先开口道:“所以殿下是否愿意接受臣的投诚?”
“……”这一句太过出人意料,岑容一时怔住了。
伏连的投诚——是对她,而非对代表着帝后一体的宋继昭的投诚,她能听出这其中的区别。
这确实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来得太突然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岑容道:“选择我这一方的理由——伏将军是如何考虑的?”
伏连既已开门见山,她便也摒弃那些迂回的试探,直接问出这关键的一问。
夜风轻拂,鹅卵石小径上四散的灯笼映亮庭院,让彼此的神色都纤毫毕现。岑容凝视着眼前人的面庞,看见年轻的将领抬起眼来,对上她的目光。
伏连道:“因为陈帝与征西将军的政见,皆不值得我的效力。”
她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是未来会将这座王朝彻底覆灭的人。
“柔然使者回返王庭之后,柔然在北地的动作便少了许多,入秋时也没有调遣军队压境。”伏连道,“但贺提真绝非是会在出使中受到震慑的人,柔然按兵不动,只是因为,他们在等待,我们朝中自己动乱起来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正是陛下与朱将军宁愿罔顾黎民百姓,也一定要将对方置于死地,所制造出来的。”他说。
青年英挺的眉目间显出几分冷淡,而岑容面色不变,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伏连在政治上的触觉如此敏锐,即使不清楚宋继昭和朱况下一步具体的动作,对未来局势变化的推测也仍然精准。
这样的人,再加上卓越的作战和领导能力,无怪能在乱世中留到最后。
而岑氏百年以来,曾经也是诗书弓马传家,到如今却只剩下岑容的二伯岑重原尚有领兵之能。这一世她救下了二伯的性命,以岑重原在北地数年镇守的声望……
她竟仍然无法确定,岑家是不是真的能压制住伏连,将他收为己用。
岑容默然片刻,道:“所以,伏将军是不耻他二人之道,才选择不效忠于他们——可是,岑氏又真正有将军想要的吗?”
伏连一怔。
“岑氏确实常常赈济救灾,也为边境安定尽己所能,但做这些更多都是为了保全家族自身。”岑容冷静地说。
她看见伏连微微皱起眉,露出几分复杂的神情。
“将军远志,求之于岑家,我怕未来有一日你会失望。”岑容抬起手,止住伏连想要说什么的动作,面上倏然露出一丝笑意。
“但岑氏也确实不会与陈帝同道,将来的局势,或许我们还需要相互帮助。”
伏连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能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确实很少有。岑容唇边微微含着笑意,等待着。
半晌,伏连点了点头。
“承蒙殿下不弃,若有所需,定在所不辞。”他说。
这样便够了。岑容轻轻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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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她转回身来,看见竹苓已从竹舍中回返,正与云影远远地守在屋中。万籁皆寂,这慌乱的一夜似乎已经平息下来,危机都过去了。
“对了,还有一事我有些好奇。”岑容忽然道。
伏连有些疑惑,应道:“殿下请问。”
“我是好奇……伏将军不带亲兵长随,深夜孤身来到洛阳城外,是因为什么?”她说。
她看见伏连的神色在一瞬间微微绷紧了,倏尔向她望来。
这是伏连的秘密,关乎他本身。岑容做出了判断。
难怪之前几次说起今夜之事,伏连都有意无意避过了这点不提。她不打算继续试探下去,正要转移话题,却听伏连道:“并非深夜去到城外,而是白日里出了城,到夜间时正要回返。”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出城是为探望故人。幼年之时,臣在洛阳城外的一座村庄中长大。”
.
夤夜更漏滴响时,自城外归来的人也经由隐秘的引路,来到了宫城中至为贵重之所——宣光殿的殿中。
摇曳的灯烛将一切密语声都掩藏在夜色之中。
“所以,你认为皇后私藏伏连,帮他躲过了搜查。”用银钗挑着灯芯,朱太后听完禀告,淡淡道。
“是。属下无能,未能斩杀伏连,但一定可以肯定的是,伏连当时必定进入了皇后所在的院舍。后续没有在行宫中搜查到他,便必然是由皇后带走了。”陈一松站在下方,恭声道。
皇后离开竹舍后,在行宫中的搜查一无所获,这个结果虽让人有些失望,但并不在意料之外。统领侍卫事务的中郎将苏全被折腾了这一通,心中怨气颇深,陈一松与他掰扯几回,心里也明白想要再搜查皇后去往的后山汤池是绝不可能,便带着人手撤了回来。
现在再回想,当时皇后突然指定只要一名侍卫随行,便有些蹊跷。只是他对行宫中的侍卫并不熟悉,苏全又在一旁碍事,这才叫伏连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了。
但这其中种种,并不是可以说出来当作任务失败的理由。陈一松微垂着头,安静等待着。
朱太后拨动了一下灯芯,忽而偏头向一旁的女使问道:“之前有人来禀告,陛下深夜出宫去了?”
女使恭敬答是,陈一松也很快反应过来:“属下在行宫见过陛下后,听闻他随后便去往后山皇后所在之处了。”
朱太后的唇边微微挑起一抹笑意。
“那么,此事便不用再管了。针对伏连的行动,也全部停下,撤回人手。”她慢条斯理地说,摆了摆手,让陈一松退下。
殿中又重新充满了夜的寂静。
“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安排?”朱太后道,女使诚实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我问你,你觉得皇后会告诉陛下,她救了伏连这件事吗?”
女使下意识地摇头,片刻后恍然大悟。
将伏连私藏在寝殿之中,借此避过搜查,岑容此举固然大胆果决,但再怎么说,也是不好告知宋继昭的。
更何况他们如今已经知道,皇后与天子之间,已然不复从前的亲密信任。
所以伏连现在不能杀,也不必再由他们费心去杀。
“天下岂有不漏风的墙,总有一日,陛下会发现此事。”朱成碧淡淡地说。
就算宋继昭没有发现,她也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发现。
28. 合作
伏连原来是出生于洛阳城京畿的村庄之中。
岑容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前世里,伏连展露头角之后,有许多人都曾去调查了这个横空出世的将星,但最终得到的也只是他少时孤身去到高平镇投军的旧事,有关于身世的更多消息,都是一概不知。
却没想到这一次阴差阳错,让她知道了。
出生于洛阳城京畿,幼时父母即早早去世,在村中各户人家的关照帮助下长大。为人勤勉,年纪稍长之后便开始入山狩猎,得来猎物卖到城中,以此维持生计。后在十四岁那年离开村庄,不知去往何方。
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幼时出生在哪里,很少有人能查得到;但洛阳城郊的村庄中,一个无名少年曾经生活的轨迹,却可以很容易地打听到。
岑容放下这份情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从调查所得到的信息中看,伏连出生长大的村庄在他幼失怙恃之后,对他照顾良多,想来他也感念这份情谊,从边境调回洛阳后,休沐时也会回乡探望村中众人。
这种对于他来说必定是特殊而重要的存在,伏连就这么告诉了她,是相信她不会以此威胁利用吗?
岑容心绪复杂,到底留下了人手在村庄附近,吩咐他们关注动向。
她想着这件事,直到竹苓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娘娘,现在这样可以吗?”竹苓问。
岑容向铜镜中望了望,看发饰衣物都合适,点了点头。
云影从外间进来:“娘娘,出行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嗯。”她站起身,又看一眼云影。
那日到了后半夜将近黎明时分,伏连便趁着夜色寻机离开了。不久宋继昭也动身回返宫中,廷尉搜查行宫无果,又过了些时日,便上报“逃犯”已缉拿归案,公文落定,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
只是可能岑容把伏连带回寝殿的举动太过胆大妄为了,云影有些后怕,这段日子总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时不时就会有些走神。
原本岑容还打算让云影和流石开始逐步接触她的计划,现下看来,也只好先搁置一段时间了。
“竹苓随我去吧。”她点了人,便向外走去。
行宫门外,一辆低调的马车已然停驻在原地,车身不见任何徽记,装饰却古雅考究,于细节处透出华贵之意。换上便服的苏全正在门前整训卫队,看见岑容主仆出来,忙上前行了一礼:“娘娘,随行护卫都已经安排好了。”
岑容点了点头,登上马车,片刻的停顿过后,车窗外的景象便开始辚辚向后退去。
她向窗外看去,行宫在洛阳城外,已是幽静之处,而马车一路驶入城中,竟也未见太多人声喧嚣,就这样到了一座竹林环抱的园舍之前。
正是岑容的姑母独自孀居之处,洗青别苑。
她下了马车,便有一位小童从门中走出,上来行了一礼。
时下常有弃婴孤儿流离失所、无处可依,一些行有余力的寺庙道观便会尽量收留。岑容的姑母独居在别苑,也收养了两个小女孩,想来眼前就是其中之一了。
小孩约摸七八岁的模样,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团子,一身也清清爽爽不见饰物,只着道袍。她的眼神清澈明亮,见到这许多人来,面上也不见怯色,只对着岑容道:“夫人到了,请随我来吧。”
苏全在一旁皱了皱眉。岑容亲自前来拜访,论理即便是别苑的主人也当出门迎接,如今却只有一名小童引路,叫他看了有些不满。
但他也知道皇后的这位姑母一向崇道,性喜自然,又兼博学善辩,在岑裴两家乃至洛阳城士子之中都颇有名声。岑容既然是以后辈身份前往,那岑夫人寻常待之,也没有多少可指摘之处。
——再说,皇后也面色如常,显然没有将这放在心上。
他便也不多事,只向岑容行了一礼:“属下就在外面驻守。”
侍卫不便随行进入别苑,所幸此处清净,远离城中鱼龙混杂之处,守在外面也可以保障岑容的安全。
岑容向他点点头,带着竹苓走入门中。
岑容的姑母岑知微爱竹,洗青别苑之中便也处处是竹,一亭一台都以此做景。岑容跟着道童的步伐,穿过曲折竹林,踏出小径时,豁然便见一方小筑出现在眼前。
隐隐约约的弦鸣之声,从屋中流淌出来。
“我家主人正在里面,夫人,请。”小道童道。
岑容迈入屋中,第一眼所见,便是一道悠然独坐于露台之上的身影。
身披道袍的女子席地而坐,一手按弦,一手执着竹片,正随意拨弄着身前的筑器。看见岑容进来,她停下手,含笑道:“阿容来了。”
岑知微与朱太后年龄相仿,但不同于后者的威严气度,她性情放达洒脱,见之更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岑容从前几次拜访都与她相谈甚欢,如今久别重逢,心里也十分怀念,上前几步行了晚辈礼,笑问道:“这筑曲不曾听过,是姑母新谱的吗?”
“不是我写的,是近日新得的古谱,还在研究呢。”岑知微笑道,“阿容也为我听听吧,楼上有望台可以览看别苑竹海,正宜听乐。”
岑容便敛袖向她一礼,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望台之上,黑釉酒盏一左一右,安放于案几上。眉眼孤冷的男子执起酒壶,注入盏中,清冽醇厚的酒香便迅速溢满了这方空间。
“去岁一盏酒之约,今日与君共饮。”他将酒盏向岑容方向推近,抬眼向她看来。
裴之礼,裴家的家主,门下省侍中,姑母嫁在裴家时的后辈,岑宛心悦之人裴玄礼的长兄……
这样多的身份,对于岑容来说,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重。
前世里,他还曾是岑容的盟友,替她保留下了岑家遇难后的遗物,也与她一起合作,为宋继昭铺开失败的深渊。
她走上前去,在案几前坐下,向着对面的裴之礼微微一笑。
“好酒需等,裴侍中的这盏酒,想来一定等得很值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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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曲悠扬,回荡于竹林之中,裴之礼轻呷一口黑釉盏中的清酒,道:“所以,岑家欲与我裴氏合作的,便是此事。”
“对裴氏而言,很值得,不是吗?”岑容微笑道,“此事隐蔽,不会影响到裴家在朝中的立足,但岑氏却一定承这份情,若有来日,定当回报。”
她话锋一转:“更何况,在‘来日’到达之时,有了这次经历,我们还可以谋求更多的合作。”
裴之礼与她对视,良久,微微颔首。
“那么,裴氏拭目以待。”他说,再度斟满酒盏,“以此为约。”
岑容含笑点头,饮下这一盏清酒,向裴之礼露出盏底。
裴之礼道:“向裴家寻求合作,不担心裴某将此事转投到太极殿?”
“裴侍中会吗?”岑容反问道,“裴氏需要一个机会,告知太极殿固然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但孰能知晓未来是不是会赴岑氏之后尘——更何况,我岑氏与他陈帝,最终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她微笑道:“此中利弊,裴侍中看得清楚,自然我不担心。”
裴之礼唇边微微抿出一丝笑来,点了点头。
岑容含笑以应,到这时心里才终于放松下来。
说服裴之礼同意合作,她虽有七八分的把握,却因深知此人心思难测,而多少有些担忧。
好在,裴之礼有一点与她十分相像,让他最终选择了对岑氏的下注——在他们的心里,家族,永远都是自己行事考量的第一位。
士族之中,裴氏虽是名望仅次于岑家的大族,但因裴家长辈接连逝世,在朝堂之上的力量已经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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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下来,只剩裴之礼撑持门庭。如今裴家后辈还未成长起来,裴之礼要振兴家族,便必定要抓住合适的机会。
在知晓了宋继昭对世家的忌惮之后,他所寻求的机会,自然落到了岑氏身上。
但裴家不似岑氏已无退路,不可能像岑氏一样将手中筹码都尽数投下。岑容提出的合作不大不小,更足够隐蔽,这才能使裴之礼同意。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待到日后局势变化之时,才更方便做第二次、第三次的合作。
正事落定,岑容向裴之礼告辞,便先行下了二楼。
岑知微仍在露台之上,缓缓弹拨着筑器。先时领她们进来的小道童不知去了何处,只剩竹苓守在一旁,见她下楼,很快迎上前来。
岑容向岑知微行礼:“多谢姑母为我牵线,今日叨扰了。”
岑知微笑起来:“说什么叨扰,你为族中筹谋,我也不过能帮你这一点小事罢了。”
她放下筑器站起身来,问:“现在便要回去吗?”
岑容点点头,有些歉意地说:“今日没能细听姑母的筑曲,改日我寻到了古谱,一定再来拜访。”
“都说了,老这么客气做什么,没有古谱你便不能来陪我了吗?”岑知微嗔她,“走吧,姑母送你一程。”
竹径曲折,但实则路程并不长。岑知微将岑容送到别苑门口再折返回来,也不过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裴之礼也已从望台下来,等候在小筑中。
岑知微道:“七娘才刚出去,静君你再等等,晚些时候从另一道门走吧。”
七娘,岑容在岑家这一辈的子侄之中,排行正是第七。
无论岑容的身份如何变化,在岑家长辈的眼中,也永远是那个七娘。裴之礼心想,道:“叔母很心疼她。”
“当然了,像你们这些年纪轻轻就开始整日为家族筹谋的,谁看了不心疼?”岑知微叹道,伸手虚点一下裴之礼,“从小就是你们最聪明,小小人一个,心里想的却最多,长大了也还是一样。”
她笑了一声,又慢慢叹口气:“原本人各有志,若是享受这些事情、如鱼得水,便也就罢了。可是为形势所迫,要被逼着去搏一份生路……兔死狗烹也没有这样的。”
像是想到什么,岑知微面色淡下来,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她转身回到茶台前坐下,烧起水炉,开始动作轻缓地用沸水温热茶盏。
裴之礼也随之在茶台边落座,知道岑知微的这一番话,开头说的是“你们”,但到了最后一句,所指的已是岑容了。
岑容登上凤位,成为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现在又面临天子对外戚的忌惮清算,看似是得失有常,享受了什么,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其实不然。
以岑氏的地位,皇后之位的尊荣对于岑容来说,从来都没有多么重要。人说兔死狗烹,猎犬吃食居所皆仰仗主人,故而生杀予夺也皆系于一人之上。可是岑家与天子不是这样的关系,是宋继昭借助了岑家的力量,才从曾经的傀儡皇帝成长为如今能与太后抗衡的天子。
利用岑容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还要敲骨吸髓,将岑家的用处压榨至最后一分。冷酷至如此地步,岑知微话中才会有这许多的不齿。
裴之礼想起数月之前,天子曾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那时正是春猎后不久,宋继昭受伤休养,处理朝事都还在式乾殿中。他受诏前去,说完公事之后,天子却忽而问起他的婚娶之事。
御案之后,宋继昭的神情掩饰得很好,但他仍然从那副平静面容下,察觉到帝王隐藏的在意与介怀。
很有意思。裴之礼想,既然已经决定将人利用到底,却还要这颗被利用的心不背弃他而去。宋继昭不仅冷酷,还很贪心。
太贪心的人,最后总是万事成空,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