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放牛班,童生夫子教出进士三千》 第141章 丢了大人了 随着陆为宽出的题目越来越多,院中学童们的眉头越皱越深。 甚至有的学童干脆放弃,将手中的毛笔已经放了下来。 陈凡看向弘毅塾和旁边的安定书院。 此时弘毅塾几个孩子里,只有贺邦泰已然拿着笔苦思,薛甲秀抻着下巴两眼呈现放空状,刚刚还在挣扎的陈学礼,此刻早已摆烂。 旁边的安定书院也好不了多少。 大多数安定书院的学童已然放下了笔,只有一人还在坚持。 陈凡看那学童的背影还有些眼熟。 “大哥,那孩子是谁?”陈凡指着那孩子的背影问堂兄。 陈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点头道:“朱绶,淮州卫指挥同知朱杰家的公子,跟你的学生起了争执的那位。” 陈凡恍然,原来是他,之前陈学礼就是被那朱绶带了家丁殴打,后来才拿了小刀要去攮人家,为此还差点被安定书院退学。 “这个叫朱绶的,似乎学问不错?” “嗯,他是绮兰斋的,但上次月考,比很多破岩斋的学童考得都好。眼看着马上就要升斋了。” “嗯?”陈凡闻言,颇感诧异。 安定书院有斋堂四所,分别是凌寒斋、绮兰斋、破岩斋和傲霜斋。 书院的分斋之法,有点类似于弘毅塾的分级法。 但也有不同。 弘毅塾的分级,是按照学习进度来安排学生进入哪个年级。 安定书院则不管学什么书,只要你读书进度快,书院便安排你去上一级斋堂修学。 朱绶一个二级斋堂的学童,竟然能在学问上比过三级斋堂的学童,这不得不说,小家伙还是挺厉害的。 眼看着十道题已经出完,分司衙门的吏员们来到院中收走各家书院、社学学童的试纸。 阅卷自然是几名官员一起。 虽说是几家一起,但题目都是人家陆为宽出的,标准答案自然也在他的心中。 高同知、郑副判不过是在旁观摩罢了。 因为是直接答经义的句子,所以答案也一目了然。 陆为宽批阅得很快。 不久,分司衙门的照磨便拿着结果冲着院中宣读起来。 “淮阴书院,曾雅正,十题答对三题。” “邴黟,十题答对四题。” …… “淮阴书院十人,答对四题者一人,答对三题者三人,答对两题者一人,答对一题者一人,余者皆不曾答对。” 照磨刚刚读完,全场一片哗然。 淮阴书院也是近十多年声名鹊起的大书院了,尤其是这两年,从里面不知走出多少秀才、举人,甚至连进士都出过一名。 可这么大的书院,答题最佳者,也不过只答出四题。 余下竟然还有四人竟一题也没答对。 此时,淮阴书院的夫子和学童们脸色阴沉,垂头丧气,一副丢了大脸的样子。 “临川书院十人……” 一听说淮安府的临川书院的成绩出来了,刚刚还议论纷纷的众人立马住嘴看向那照磨。 “娄康伯,十题答中五题!” “哎哟,到底是出过两个状元的临川书院,第一个就答中了五题,厉害厉害!” “沙孟君,十题答中五题!” “嘶~~~~两个答中五题的了!”在场学童无算,就说他们这帮议论的夫子,有一个算一个,大家心里都清楚,刚刚陆为宽题目念出时,自己答出了几题。 所以当他们听说临川书院竟然有两人答出五题,嘴上吃惊,心里更惊。 “到底是江淮有名的大书院啊!”有的夫子谓然一叹,似在叹息,自己穷修半生,还不如人家临川书院的学童有宿慧,那种挫败感,实在是…… …… “晏策,十题答对六题!” “哗……” 刚刚临川书院出了两个答对五题的,就让众人唏嘘感叹了,如今出了答对六题的,全场顿时哗然一片。 “了不得!” “厉害!” “此子将来八股文章必然了得!” …… 随着人群的议论,这次临川书院带队前来的堂长也是志得意满,下巴都抬高了不少。 “扬州甘泉书院!” 当那照磨宣读到这个名字时,院中前排十个学童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台上一直“云淡风轻”、自持身份的高同知,此时也已然坐直了身子。 “谈弘!十题答对六题!” “哎哟!了不得,甘泉书院不愧是天下闻明的书院,与临川书院相比不逞多让啊。这上来就是一个答对六题的!” 高同知听到这个成绩,手中的折扇顿时猛扇几下,脸上的笑意也露了出来,显然心情甚是畅快。 “徐乐贤!十题答对六题!” “又是个答对六题的!” 陈凡转头对陈轩道:“甘泉书院名不虚传啊,这么难的题目,一次竟然有两人答对六题,不简单不简单。” 陈轩也点了点头:“甘泉书院的山长,是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致仕后回乡,被扬州知府请去做了山长,这些年甘泉书院对学童的学业抓得甚严!” 就在这时,二人的目光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的胡芳。 陈凡见到他虽然表面古井无波,十分淡定,但再看他的手,捏着腰玉,导致手指都发白了,显而易见,已经胡芳此刻心中十分忐忑了。 最后,扬州甘泉书院,一共有三人答对六题,其余答对五题、四题的也不少,一题都没答对的更是一个都没有,成为目前场中最大的赢家。 “扬州自古人文荟萃、文脉昌隆,就连小小学童也如此上进,同知大人能在扬州任职,真是好福气啊!”陆为宽瞥了一眼淮安的郑副判,转头笑着对高同知道。 高同知“哈哈”一笑,显得十分畅快:“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郑副判口中嗫嚅了几下,终究是因为高同知是上官,且忍了吧。 …… 终于,照磨官念到了安定书院的名字。 陈凡身边的堂兄顿时正色起来。 “淮州安定书院!参加讲会者计有十人。” “欧景焕,十题答对……一题!” “嗡……” 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此间半个东道……安定书院的山长胡芳。 胡芳此时面色铁青,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十题答对一题的人不是没有,但这个泰州分司的照磨好不晓事,刚念完甘泉书院的“十对六”,就把自家的“十对一”放出来,这不是落他安定书院的脸面又是什么? “江贤,十题答对……一题!” 沉默!场中顿时沉默了下来。 不是大家不想议论,只不过在看到胡芳那张铁青的脸时,大家不想得罪这位侍郎公子,故而知趣的不说话而已。 …… 照磨又读了安定书院其余几人。 只有一名叫朱绶的学童答对了五题,算是给书院勉强挽尊。 但明眼人都知道,那真是挽尊了。 除了朱绶,安定书院的其余九人,竟然没有一人答对超过两题的。 这…… “唉!不应该啊!安定书院那也是淮州胡家传承几十年的,开山山长胡瑗更是史书上有记载的大儒大德。怎么……” “嘘,小声点,你还没听说?自从胡老山长入京为官后,胡家二公子现在是山长了!” “知道啊!怎么?这二公子不也是个举人功名?” “举人怎么了?做事还不是一样昏聩?我听我一老友说……” …… 陈凡看着身边沮丧的堂兄,不知道如何安慰。 陈轩摇头叹息道:“长此以往,安定书院……堪忧啊!” 第142章 弘毅塾教出来的孩子这么厉害吗? 教育有的时候就是这样,陈凡对于安定书院出现这种尴尬的场面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有的时候,一个学校的最高领导,他的行为举止和决策能很快反馈到教学上。 在另一个时空中,陈凡见多了这种案例。 比如有的学校,校长天天在学校跟女教师乱搞男女关系,一下班就去吃吃喝喝。 这种人把校园当官场经营,当一任校长,所为者,也不过“升官发财”四个字而已。 这样的学校,有这样的校长,上行下效,不好的风气很快就会反馈到教学上面。 学生的学习成绩自然就不可能好。 相反,有的学校校长,那真是要操守有操守,要教学理念,有先进的教学理念,每日所思所想,也是紧抓教师队伍的素质,研究教学方案。 这样的学校,风气整肃,学风昂扬朝上。 学生的学习成绩又怎么可能会差呢? 安定书院如今也遇到了这个问题。 有才学的夫子性格上大多倨傲不逊。 这样的人,身上不知套了多少件长衫。 你哄着他,他死心塌地为你家书院教学童。 但胡芳这样,任人唯亲,这些老夫子可看不惯这些,性格烈的跟胡芳争吵两句,然后被胡芳辞退;性格淡的,直接拔腿走人了。 安定书院又怎么可能办好? 整个场中,作为半个东道的安定书院师生,脸上去全是羞愧。 就连身在淮州府的真正东道主陆为宽都感觉有些尴尬。 丢人啊,淮州府掏钱,让人家扬州府、淮安府的书院扬名立万。 自家书院却如此不争气。 刚刚还一脸不爽的郑副判,此刻看着吃瘪的陆为宽,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书院的成绩已经全都读完。 下面轮到淮州府“凑数”的社学了。 就连大名鼎鼎的安定书院在这次讲会上都折戟沉沙。 在场的所有淮州人,心中早就不抱任何希望。 社学? 那能跟安定书院比? “一会儿念到社学的成绩,估计更丢咱淮州人的脸!” “如皋成均塾参加讲会五人……” “文承福,十题答对两题!” “党淳,十题答对一题!” …… “苗鼎,十题答对三题。” 如皋成均塾的林夫子听到这个成绩,脸上露出笑意。 他当然知道自家的情况,跟这些大书院的教学肯定不能比的。 但好在五人都有答对,这成绩也算是不丢脸了。 “高邮州显学塾,参加讲会五人……” “……” 照磨一番读了下来,淮州府社学的情况,只那如皋成均塾还算好些,其余各塾,大多数学童能答对两题已经算很好的了,更多则是一题都没答出,再次将淮州府的脸面仍在了地上,任凭扬州府、淮安府的夫子、学童们辗轧! “海陵弘毅塾!参加讲会五人!” 听到自家的名字,陈凡精神一振。 对于自家塾堂,他也没有抱有多大希望。 在他看来,弘毅塾的贺邦泰、薛甲秀两人,十题能对个四五题。 陈学礼答对一题,运气好能答对两题。 至于周炳先和王大力两人,嗯……重在参与。 这时,徐拯扯了扯陈凡的衣袖:“夫子,我有点紧张!” 陈凡洒然一笑:“没关系,咱们塾新办,明年你们来时,辗压他们!” 几名学童纷纷笑了。 周围的目光看了过来,只感觉这陈夫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若明年还是这么难的题目,碾压?你拿什么碾压? “弘毅塾陈学礼,十题答对……两题!” “嗯?”陈凡对这个结果早有猜测,“嗯,学礼还不错,能答对两题,该对的都对了。” “弘毅塾薛甲秀!”那照磨读到这,抬头看向陈凡等人的方向,眼光中似有诧异,“弘毅塾薛甲秀,十题答对五题!” “哗……” “啊????” “什么?这成绩已经跟安定书院那个朱什么的学童一样,都答出五题了。” “弘毅塾这么厉害吗?” …… 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陈凡和身边学童们的身上。 王瑛挥舞着小拳头开心道:“到底是学丨习丨委员,真给咱们弘毅塾争气!” 众学童连连点头,要不是礼法规矩在,他们早就跳起来了。 而仍坐在院中的几个弘毅塾参赛“选手”,此刻高兴地拍着薛甲秀的肩膀。 陈凡也高兴啊。 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薛甲秀他们时,这帮小家伙还是恶习缠身,学渣几个。 如今变化太大了,大到作为夫子的自己毫无所察,但外人却惊艳异常的地步了。 尤其是薛甲秀可是“著名”的安定书院凌寒斋出来的学童。 但凡对安定书院了解一些的人,他们的心中更加惊讶。 胡芳此时的脸面已经掉进了灰土里。 是他赶走了陈凡。 薛知州随即将儿子送去了海陵。 那时候的他,还能说薛梦桐有眼无珠,摆着他们这么好的书院不读,却把儿子送去海陵,交给一个小小童生去教。 但如今,当年他的每一个不屑的念头,都化成了一记记耳光扇向自己的脸庞。 “啪啪”作响。 “弘毅塾贺邦泰,十题答对……咦?”此时,阶上那照磨惊疑不定的看着手中的成绩单,两眼瞪得滚圆,似乎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他回头看了看陆为宽。 陆为宽似乎有所猜测,也是诧异地看向照磨。 没错,是他批改的卷面,他当然也知道这些学童的成绩。 但为求公平,试纸上是没有学童名字的,所以他也不知道哪个学童是哪家的。 只到最后由衙门的小吏按各家书院、社学的名单整理后,才交给照磨官宣读而已。 而贺邦泰这个名字,他清楚记得…… “弘毅塾贺邦泰,十题答对八题!” “哄!” 炸了锅了! 彻底炸了锅了。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八题!” “这么难的题目,这学童竟然一次性能答对八题?” “弘毅塾这么厉害的吗?” “弘毅塾的夫子是哪家名师?我是淮安府的,孤陋寡闻,请这位夫子不吝赐教。” “我也不知道啊,我是扬州府的。” …… 陈凡也傻了。 在他看来,贺邦泰能答对五六题,至多至多,连猜带蒙能答对个七题就了不得了。 没想到…… “文瑞,这就是上次经会时,洪夫子夸赞的那个贺邦泰?” “是,是啊!” “真天才也!”陈轩摇头感叹,随即他再次摇头,“不对,世间哪有那么多天才,都是凡弟用心了!之前我还反对你做夫子这一行,现在看来,是为兄视短了,为兄佩服!” 陈轩郑重转身,朝陈凡深施一礼。 这既是一个兄长小看兄弟的愧疚,又是一个同行对陈凡的认同。 一揖到地,诚挚无比。 第143章 盈科而后进 初试之后,便进入了短暂的“中场休息”。 官员们喝茶的喝茶,闲话的闲话。 各家书院的夫子们则恨不得掰开学生们的脑袋,一股脑将《论语》掰碎了、嚼烂了塞进去。 淮州府这边就…… 安定书院的夫子们灰心丧气,说话声都比其他两府的书院夫子说话声细小得多。 混进来拿“奖品”的社学夫子们更是大多摆烂,一副你安定书院都不行,我们更不行的姿态,干脆选择躺平。 只有如皋的林夫子看着陈凡:“你们弘毅塾倒是可以出两个人,就那两个贺什么、薛什么的……,陈夫子,要给咱们社学涨涨脸啊!” “不是给咱们社学,我看呐,安定书院是不成了,陈夫子,你要给咱们淮州府涨涨脸咯。”又是一个兴化县的社学夫子看着安定书院,幸灾乐祸道。 就在这时,站在安定书院人堆里,一直很“低调”的陆羽突然朝陈凡等人走来。 刚刚还围着陈凡说话的众人立马转了话题,聊起天气来了。 “陈斋长!”陆羽依然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这人虽然跟自己没有多少交集,但陈凡看到此人那皮里阳秋的样子,心里就莫名其妙一阵烦。 陈凡不冷不淡拱手道:“原来是陸教习。” 陆羽哈哈一笑:“陈夫子好本事,回去海陵这种小地方,竟然还能勾得周知府、薛知州将公子们送去读书。” 陈凡瞥了他一眼:“陸教习还是有话直说吧。” 陆羽顶着茶圣的名字,却一点茶圣的气度都没有,听到陈凡这话,心中愠怒,但他依然笑嘻嘻道:“那我就直言了,刚刚山长找到我,让我来跟陈斋长说几句体己话。” “山长的意思是,他之前刚刚接任书院,对整个书院还不了解,所以让陈斋长这样的人才流落海陵这种小地方!” “但今日一见,他确见陈斋长是有才学的,所以想请陈斋长回去。” “月俸……”陆羽竖起指头:“五两银子!” “嘶……” 别看他俩在说话,其实周围不知多少人竖起了耳朵。 当一众社学夫子们听到安定书院竟然给陈凡开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时候,那些社学夫子们眼珠子瞪得滚圆。 没错,他们是私底下揶揄安定书院,但那是底层的人,揶揄首富的那种自卑心作怪。 相信如果大名鼎鼎的安定书院愿意出五两银子邀请他们,他们立马会当自己刚刚的揶揄是放了个屁,屁颠屁颠上赶着去感谢胡芳。 没办法,安定书院给得太多了。 一年那可是六十两啊。 他们这些穷哈哈的社学夫子,大多都是绝了科举念头的生员,既没有朝廷的廪膳禄米,又大多不事生产。 一年十几两银子就算烧高香了。 要是给他们六十两,他们都敢去提刀杀人。 陆羽提完银钱的事后,背着手微微仰头,似乎在等待陈凡一改刚刚的无礼,转而客客气气地感激涕零一番。 可是…… 陈凡只是淡淡道:“那倒是要感谢山长了,不过《孟子》有云,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陈凡只能在此谢过山长了。” 陆羽只不过是个巡检司的武人,凭借一手好弓术在安定书院当个教习,陈凡说得话,他根本就听不懂,陈凡讲完后,他还张着嘴看着陈凡等待解释。 谁知陈凡挥了挥手:“烦劳陸教习就这么回复山长吧。” 陆羽一头雾水地走了,等他走后,一众社学夫子看着这个白丁的背影,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 泉水遇到坑洼,必先填满再继续向前,最终汇入大海。 陈凡之所以这么说,意思是既然我已经离开安定书院,虽然海陵只是个小地方,但我也会跟泉水一样,不断克服障碍,坚定前行,不可能停滞或者倒退的。 用俗话就是,我特么“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胡芳做梦想屁吃呢? 你看,这就是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甚至不读书的人都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陆羽回去后,在胡芳身边附耳小声说了些什么。 显然,胡芳这个举人,可不是目不识丁的陆羽,听到陈凡的回复,他的脸瞬间黑了。 他是谁? 他可是堂堂举人,是当朝礼部左侍郎家的公子,是淮州首屈一指的安定书院的山长。 这个穷泥腿子,小小童生,竟然敢拒绝他?他怎么敢拒绝他? 难道就因为在一次经会、一次讲会上得意了? 他陈凡难道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胡芳阴沉着脸,挥了挥手,斥退了陆羽,目光看着陈凡,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陈凡当然不会管一个无关人等如何无能狂怒。 此时官员们已经休息结束,讲会第二阶段即将开始。 分司官暑的小吏们早就按照答题多寡拟定好,参加团队答题的名单。 淮安、扬州两府来参加盐院讲会的都是书院,名单上自然都是书院的学童。 遇到答对数量一样,难以抉择的情况,两府书院也能够相互谦让,争取做到都有人参加下一轮。 但到了淮州府就不同了。 参加第二轮的学童,各府都只能出六人。 淮安、扬州两府,虽然没有人能达到胡邦泰答对“八题”的高峰。 但人家普遍水平都还不错,答对五、六题的大有人在。 可淮州府就尴尬了,安定书院只有朱绶一人答对五题,别的……竟没有一人答对超过两题。 反观弘毅塾的成绩,虽然有两人“零蛋”,但陈学礼答对两题、薛甲秀答对五题,变态学生贺邦泰更是答出了八题。 宣读名单的照例还是那照磨。 “淮州府安定书院朱绶、师滦、邱江、弘毅塾贺邦泰、薛甲秀、陈学礼。” “候补者:江贤、周炳先。” 名单一出,全场再次哗然。 堂堂的安定书院,在第二轮的参赛名额竟然跟一个小小社学平分了? 安定书院的夫子和学童们更是异常激愤。 如果说答对两题的陈学礼能挤入名单,他们还没有什么理由反驳,毕竟自家不争气,除了朱绶之外,回答问题最多的也只有两题。 但凭什么候选名单中会出现“周炳先”的名字? 他们安定书院一大把答对一题的人,不比这个纨绔厉害? 难道? 就因为此人是淮州知府的儿子? 陈凡看着那群愤怒的安定书院学童,叹气摇头:“生活在象牙塔里,被保护的太好,还不了解这个社会的险恶啊。” “有的人天生在罗马,有的人天生是牛马,另一个世界都改变不了的,更别提在这个时空中的大梁了。” “不爽?不爽难道去骂老天?人家如皋成均塾的林夫子还没骂呢!” 第144章 复赛白热化 参赛“名单”刚刚读完,安定书院的山长胡芳便拉下一张死人脸,直接拂袖而去了。 陆为宽等人当然看见胡芳的表现。 高同知对此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他本是“看戏”的客人,此间事,与他无关。 郑副判则笑着看向“东道”陆为宽,胡芳是什么人? 那是胡源的儿子,礼部左侍郎家的二公子。 就连转运使大人看到胡源都要客气三分的。 得罪了胡芳,陆为宽真是昏了头。 但陆为宽好似浑不在意,笑着宣布道:“既然名单议定,那就开始吧。” 无关人等全都撤了回去,场中只留下“参赛”的学童。 陆为宽敲了敲戒尺,全场肃静。 “为圣人画像!” 第一题出,全场寂然无声。 为孔子画像? 陈凡听到这题,心里也直犯糊涂。 孔子长啥样,他当然没见过,至圣先师像他倒是看过不少,但那都是后人想象出来的。 再说了,这次讲会,可是“反破题”的形式,也就是用《论语》中的一句话来契合问题。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微笑。 也就在同时,场地里不少学童霍然站起。 陆为宽见状笑道:“看来这题不少后生都能答出嘛!” 他指着扬州府的一名学童道:“你起身最快,就你来答。” 那学童恭敬躬身作揖道:“学童来自扬州甘泉书院,姓曹名坤,谨回大人之问。”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陈凡听到这个叫曹坤的学童回答后,点了点头。 温是温和,良是善良,恭是恭谨,俭是不浪费,让是谦让友好、理性的、把自己放在最后的。 这五个字描写了孔子的风度、性格以及他的修养。 这不就是对一个人的素描吗? 只不过这种人物画像不是形象上的罢了。 “这个曹坤很聪明啊!甘泉书院果然名不虚传!”陈凡感叹地对身旁的堂兄陈轩道。 陈轩此刻仍然忧心忡忡:“文瑞,拒绝了二公子,将来……” 陈凡讶然:“大哥,你还在想这件事呢?” 陈轩见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弟弟是心大还是胸有成竹啊! 答完了第一题,扬州府加了一分。 看着扬州府一群人“弹冠相庆”,淮安府和淮州府的学童们纷纷捏起小拳头,这种时候,不蒸馒头争口气啊。 下一题又来了:“高明之家,鬼瞰其户。” 难! 太难! 非常难! 最少,陈凡这个小童生完全不知道这句话如何破解。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陈轩,只见他叹了口气道:“此题估计大半学童都答不上了!” 陈凡好奇道:“这句话有什么讲究吗?” “此句出自杨雄《解嘲》,意思是说,显赫的人家,会遭到鬼神的窥视和嫉妒。” 陈凡敬佩地看着堂兄。 人家到底是秀才,读的书就是比自己多啊。 有了这个解释,陈凡按照答案索骥,心里有了猜测:“大哥,这句破解是不是《为政》结尾那句。” 陈轩点了点头:“你读书时间尚短,虽然没读过杨雄的《解嘲》,但我刚解释给你,你就能想到《语》中的解法,也算是对《论语》一经,熟稔无比了。” 就在兄弟两说话的时候,场中竟然有了个学童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用清朗骄傲的声音答道:“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陈凡点了点头,果然…… 不过这个学童……好厉害! 他记得这个学童,是淮安府临川书院的学童,之前也曾答对五题,似乎……姓郑? 熟料他还在记忆这个孩子叫什么的时候,台上的郑副判抚掌而笑,神情自得。 一旁的高同知笑着对郑副判道:“此童乃安之佳儿吧?” 郑副判名叫鄭汝静,字安之。 郑副判再也忍不住笑意,放声一边笑一边答道:“同知大人谬赞,正是犬子!” 说完,小眼神甩向陆为宽,那眼神里分明写着:“怎么样,我有这么争气的儿子,你呢?” 陆为宽心里那个憋屈啊。 没有儿子就是他这一辈子的“硬伤”,同僚间说到这个,他头都抬不起来。 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有为此纳过妾室,但……女儿越生越多,儿子却不见一个。 刚刚一直被自己压着一头的鄭汝静,竟然在这件事上反击了一把,搞得他吐血的心思都有了。 可偏偏陆为宽只能黑着脸,装模作样地表扬了一番鄭汝静的儿子郑睿,嘴上赞赏,心里却跟吃了个绿头苍蝇似得。 “原来此子是郑副判家的公子,难怪家学渊源!” “厉害厉害,小小年纪,竟然博闻广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确实,一般人可不会在这个年纪读过杨雄之文。” …… 看着台下的议论纷纷,陆为宽心里再“宽”也受不了了。 赶紧下一题。 “吉光片羽、稍纵即逝。” 麻蛋! 这次连陈凡都要骂人了,这老陆,出的题目狗都摇头。 吉光是古代的一种神兽,毛皮为裘,入水能数日不沉;入火也不会被烧毁,一般用来比喻残存的、极其珍贵的文物。 但也跟“凤毛麟角”有些同义。 吉光片羽,稍纵即逝这句话可以理解成,好的时光,可能就在一瞬。 傻眼了。 说实话,如果有经义,大家来阐发,这已经很难了。 拿着一个阐发、延伸的解释,倒找经义原文,这是难上加难。 而陆为宽竟然在难上还要加倍难,可见,盐院也不是傻大方,银子不好拿吖。 院中所有人,包括夫子、学童们全都紧紧皱眉,思考着问题的答案。 之前扬州府、淮安府都已经露了脸,淮州府的学童,尤其是安定书院的学童更是紧张不已,想要争回一场来。 就在所有人都在紧张思考时,却没有发现,淮州府的书院和社学之间也在暗暗较劲。 “邦泰、甲秀,你两脑子好,赶紧快想啊!” “你闭嘴吧,聒噪得我还怎么思考?” “不是,我看朱绶那厮好像快想出来了,求求你,甲秀,你知道我俩之间恩怨的,要是被朱绶答了,我立马死在你面前。” “你要死死远一点,不要影响我啊!拜托!” …… 陈学礼歪头看向安定书院三人中,那个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仇敌”,只见朱绶似乎真得想到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 “丸辣,这种场合,被比下去,回去之后会被爹打死啊!”陈学礼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头上都出汗了。 就在这时,突然身边不远处的厢房中突然有女声道:“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这声音恰到好处,正好给弘毅塾的三人听见,只见贺邦泰、薛甲秀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陈学礼更是恍然,霍然站起,按着弘毅塾的规矩,高高举手:“举手,我举手了!” 说罢,指着不远处,几乎跟他同一时间站起的朱绶道:“他没有举手,不算!” 众人:“((??-_-)-_-)-_-)-_-)-_-)-_-)-_-)” 陆为宽:“(????灬????)” 第145章 小小举手也有大学问 “不好办呐!”能搞出这种比赛,显然,泰州分司都会对三府各个参赛队伍进行简单背调。 尤其是陈凡的弘毅塾。 只要是在淮州府做官,不可能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一个是淮州卫指挥同知的儿子,一个是泰州千户所千户家的公子。 两家最近还…… 让谁来答都会被人家认为是“站队”? 不过…… 陆为宽是文官,文官自然有文官的“滑头”。 “来,对,就那个手伸出很高的小子,嗯,就是你!” 陆为宽装模作样,指着陈学礼道:“你说说,什么叫举手?为什么举手的就能回答?不举手就……” “不举手就不算数!”陈学礼昂着45°的脑袋,斜撇向身边的朱绶。 “哼!”朱绶一挥袖子,转过头去。 陆为宽点了点头:“对,你说说,为什么不举手就不算数?这是你们塾堂的规矩吗?” 陈学礼挺着胸脯,昂首道:“这是我们陈夫子给弘毅塾定下的规矩,课上每有提问,塾堂的学童想要回答都要举手。” “先举手的才有回答的资格。” 旁边的高同知好奇问道:“这有什么说法吗?” “夫子说了,这有几点好处,其一,维持课堂秩序与效率,避免多人同时发言的混乱!” 嗯? 高同知和陆为宽看向对方,不自觉点了点头。 就连郑副判也点头道:“有些道理。” “其二,夫子说,这可以培养我们的规则意识和乑化能力。(乑,音盈)” 其实这句话用另一个时空中的现代汉语说,就是“培养我们的规则意识和社会化能力。” “社会”这个词,属于白话词语,最早出现是由日本人组词后,后又传回中华。 其实社会这个词语在古代,华夏汉语中有专门的字来表达,即——“乑”。 听到陈学礼的话后,在堂上安坐的三位盐官此时都坐直了身子。 而台下的一众书院夫子,原本将这件事当笑话看的,听到这话也渐渐正色起来。 陆为宽抚须道:“确实,举手这种看似怪异的行为,运用到课堂中,可以让学童了解规矩,学生也能学会尊重他人、控制冲动,为长大成人后适这个世界打下基础。” 高同知难得话多,温言问道:“还有吗?” “夫子说,还可以促进公平参与,确保每个学童都有平等发言的机会,避免强势者垄断话语权。” 说到这个,所有弘毅塾的学童和安定书院的学童,目光不自觉转向周炳先。 周炳先瞪大了眼睛…… 不是啊,我改好了啊,你们怎么能用老眼光看人………… 弘毅塾的规矩,让在场所有书院和社学的夫子们都很有兴趣。 这时,扬州甘泉书院的刘堂长先是朝几位官员行了礼,然后转头看向陈学礼道:“陈夫子,能请教一下,弘毅塾除了举手,还有其它规矩吗?” 陈凡本来正看着“好大侄”陈学礼傲娇表现呢。 谁知此刻,自己突然也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他先朝刘堂长回了一礼,然后道:“弘毅塾在发言这里有三条规矩。” “一,举手后获得夫子允许才能发言。” “二,他人发言时,所有学童保持安静倾听。” “三,讨论时需要用礼貌用语,如,我同意XX的观点,但补充……” 这些在陈凡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规矩,却让一众夫子们连连点头。 刘堂长更是赞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陈夫子,你刚说发言有三条规矩,针对别的事呢?” “行为规范:课前准备好书本、文具,未经允许不得擅离座位,课堂上禁止干与课堂无关的事情。” “学习态度:按时完成并提交夫子布置的作业,向夫子提问前,先尝试独立思考……” “人际互动类:……” “安全与卫生类:……扫把放在门后,大扫除要清理死角……” 林林总总,详细无比,陈凡说完后,已经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其实陈凡说得这些规矩,很多都是约定俗成的,但从没有人想过,将这些规矩抠出来,一点一点地灌输给学童。 陈凡虽然说了这些弘毅塾的规矩,但却并不害怕被人学去。 这些人中,大多数人叹服的都是陈凡的心细如发,但少有人理解这些规矩里面蕴藏的深层逻辑价值。 首先,隐性课程(Hidden Curriculum),规矩本身传递的就是价值,如守时,就体现出对他人时间的尊重。 其次,心理安全感。明确的规则可以让学生预判行为后果,减少焦虑。 最后,也是陈凡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教师权威的合理构建。 通过规则,而非个人威慑维持秩序,更具有可持续性。 不了解这些举措里的深层逻辑,对于这种规矩,他们只会觉得新奇,或许会引入几点,但绝不会全部认同。 所以说,任何时代、任何社会,懂得潜在逻辑的人才能成功。 听懂掌声。 没有掌声,一帮夫子们听完后议论纷纷,一帮学童们面露惊惧之色。 要特么这么搞,毋宁死。 再看向深色泰然的贺邦泰、薛甲秀;看向还因此“沾沾自喜”的陈学礼,一众学童心中,顿时涌起犹如另一个时空中,普通中学生看着重点中学的学生时,那种感觉。 我很羡慕你的中学,但我宁死也不去那种魔鬼训练营。 夫子们不以为然,那是因为他们常年的教学经验,自有一套经验,很难接受新事物。 学童们没眼看,那是因为人性害怕被约束。 但在官员们眼中,陈凡口中的规矩就不一样了。 他们身处官场,最明白“规则”的重要性,听到陈凡详列的林林总总,他们眼睛发光,感觉这陈凡如果不做个塾堂先生,就是做个官,那必然也是不错的。 尤其是身具官员和学生家长双重身份的鄭汝静郑副判,哪个学生家长不想让孩子能多受点规矩? 在学校,是老师和规则教你做人,你若不懂事,长大后就是社会,哦不,是乑,乑教你做人了。 一念及此,鄭汝静看着陈凡的目光都变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第146章 时哉时哉 陆为宽的提问,虽然引出了有关“弘毅塾”的大讨论,进而偏离了讲会主题。 但这也让他接下来的举动变得更加合理,且不得罪人了。 只见他微笑看着陈学礼道:“既然你举手了,那咱们这次讲会就按照你们弘毅塾的规矩来一会,你先举手,你先回答。” 陈学礼闻言大喜,一脸胜利者地骄傲姿态瞥了眼朱绶,朱绶此刻完全已经气炸了,再次扭过头生闷气去了。 “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陈学礼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直接将“小抄”当场念了出来,估计此刻他心里还真把这答案想象成是自己答出的,那得意劲儿…… 一旁的贺邦泰和薛甲秀直摇头,啥人啊这是。 陆为宽听到这个答案后,对弘毅塾的教学水平更是有了相当的认可。 “回答的不错啊!”他转头对身边两位同僚道。 高同知也同样欣赏地摇着扇子表示认可,奇怪的是,这次连一向跟他作对的郑副判也点了点头。 “你能说说,为什么会这么回答吗?”陆为宽开口询问。 好在陈学礼虽然刚刚回答不上这题,但答案都给你了,他也是通读《论语》的,哪还不明白这答案为什么要这么回答? “回大人,在塾中,夫子在给我讲这一段时,用一个画面给我们解释了这段话,我可以也同样描述一下吗。” “哦?”不仅是陆为宽,在场所有人都好奇了起来。 圣人跟学生子路行到山中,突然山中一大群野鸡飞了出来,野鸡的羽毛是很漂亮的,起飞时展开,像是一群孔雀。 其中一只,飞了一阵后落在山岗之上。 圣人看到这个景象,仔细一看,还是只母鸡,这只母鸡悠然得站在山岗之上。 这时候子路在老师身边,圣人便对他说:“时哉,时哉!” “我们陈夫子说,这个时哉很有意思。” “野鸡站在山岗之上,显得很神气,像只凤凰,但假设它站在屠夫的鸡笼旁边,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 “野鸡站在山岗上的场景,犹如一句诗——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上面是千仞岗,下面是万里流,一人怡然自得站在岗上,犹如神仙中人。” “就在这时,圣人有感而发,他一生周游列国,想要发扬自己的思想,但却不得其时,看到山梁雌雉,觉得它立足站稳还有这般风采,所以教导子路,早一点站好你的好位置。” “三嗅则是子路听懂以后,恍然领悟而产生的反应。” 惨不忍睹。 原本一副凤凰展翅的美好画面,被这小子讲解的支离破碎,陈凡真是没眼看。 但这故事讲述了“参乎!吾道一以贯之”的精神。 就算是在场的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能尽抒其意,陈学礼一个十岁还不到的孩子能讲成这样已经难能可贵了。 而且陈凡觉得他能记住自己在课堂上说得话,这点就已经足够。 有些学问,不是某一年龄段能够理解的,只要记下,那么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你将收获自己的“顿悟”。 显然,陆为宽不会在意陈学礼描述的有没有美感。 事实上,陈学礼能把孔子说得“时哉时哉”这句,联想到周游列国,那这便已经算读书有成。 他很满意地点头道:“此童回答甚好,弘毅塾教学有方,淮州府答对!” “哦!!!!!”陈凡身边的弘毅塾学童们,激动地雀跃而起。 至于给淮州府加了一分,顺便打击“仇敌”的陈学礼,此刻就像山岗上的野鸡,恨不得立马展示个“孔雀开屏”。 从“吉光片羽”这个问题后,陆为宽出得题便稍稍简单了些。 其中淮安府又加了两分,扬州府和淮州府各加了一分。 淮州府答对的那一分还是安定书院的学童答出的。 目前为止,复赛已经到了尾声。 淮安府暂列第一,答对三题。 扬州府与淮州府并列第二,都答对了两题。 还有最后一题,决定名次的冲刺阶段开始了。 淮安府拿到这一分,便锁定了第一名。 而扬州府和淮州府若是能拿到一分,则可以争个上游,去跟淮安府并列第一。 所有学童屏息凝神看着堂上的官员。 各个书院、社学的夫子们也都给自家学童们捏了一把汗。 陆为宽轻咳两声,讲出了今天讲会的最后一题:“理难清!” 他的话音刚落,“刷刷刷”整个院中全都举起手来。 陈学礼看到这一幕差点被气笑了。 都特么学会抢答了? 这明明是我弘毅塾的规矩啊,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陆为宽点了一名最先举手的学童,这名学童看座位应该是扬州某书院的学童。 只见那学童昂首站起,用自信的声音回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他刚刚回答完毕,全场一片叹息。 显然,这名学童的答案跟大多数人想的一样,这学童答出了,比赛也就结束了。 谁知这时,陆为宽微微一笑,却只让那名学童坐下。 “咦?”身边的高同知奇怪道:“难道不是这句?” 陆为宽摇了摇头,神秘兮兮。 又有人不信邪,举手起身回答道:“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这个答案刚出,陈凡便摇了摇头。 跟上一个学童一样,这些学童们回答这个考题的思路,都是从“亲亲相隐”的角度来考虑的。 题目是“理难清”,所有人想到的都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按道理讲,这么回答也没错,但考官明显考察的角度不同,这条路被堵死了啊。 到这会,依然有不信邪的学童,起身回道:“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 谁知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为宽训斥了一番:“又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这一解释,为何不撞南墙不回头?” 原来刚刚这名学童说的这句,依然是孔子跟叶公说的话,意思大抵也是家庭成员之间应该互相隐瞒过错云云。 说白了,跟之前两人,都是一个套路。 被陆为宽这么一训斥,刚刚那怀着侥幸心理的学童惭愧坐下。 场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皱着脸苦思冥想。 “理难清?这不就是亲亲相隐的典故吗?” “是啊?怎么就不对呢……?” 就在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举手站起:“我,我能回答吗?” 所有人转头,目光“唰”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陈凡也诧异低头,惊讶出声道:“炳先?” 第147章 和尚的故事 “炳先?”陈凡用诧异的目光看向陈凡。 弘毅塾的同窗、包括安定书院认识周炳先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这位? 就他? “这是周知府家的公子吧?听说之前……”背调男陆为宽欲言又止。 “嗯!夫子!交给我吧!”周炳先捏着拳头,抿着嘴抬头郑重看向陈凡,眼神中透露着一生悬命、视死如归的慷慨。 “嗯,炳先,放胆去答,夫子和你的同窗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陈凡同样捏着拳头。 燃起来了,燃起来了。 周炳先缓缓转头看向陆为宽。 这时,就算是久历宦途的陆为宽都被这眼光逼视地郑重起来:“唔,既然院中没有人能答出来,你作为候补,可以……” 台下顿时有人撇嘴,陆为宽露出狐狸尾巴了,装作不认识,那你咋知道人家是候补学童? 但……不重要。 周炳先挺身上前一步:“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静…… 可怕的安静…… 竟然真得被这小子找出了答案。 陈凡摸着下巴,欣慰地看着周炳先的背影,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好小子,竟然被你抄着了。 陆为宽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不是说这位……?” 随即他反应过来,很是欣赏地点了点头:“这位候补的学童回答甚好,没错,理难清者,听讼,吾犹人也。” “哗~~~~~”全场都震动了。 “竟然答对了,竟然是他答对了。” 有外地的学童不知道周炳先的大名,上前打听:“这位答得甚好,难道在你们淮州很有名吗?” “唔~~~~~,确实有名……吧?” “这个叫弘毅塾的社学竟如此厉害,出了不少经义俱熟的天才啊。” “嗨……咳咳,是啊!” …… 周炳先转过头,激动地嘴都裂开了,呲个大牙朝陈凡笑。 那眼角都写着:“夫子,咋样?我厉害不?我是不是给咱弘毅塾长脸了?” 就在这时,台上的陆为宽笑道:“这位学童,你能说说对这句话的理解和心得吗?” “当然!”小霸王周炳先的自信回来了,他转身负手而立,小小年纪自有一番昂藏气度。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陈凡转头对堂兄小声欣喜道:“稳了,来之前给这小子补习过。” 陈轩悄悄点头,还得是堂弟你啊。 “这句话的解释是:圣人说,遇到双方有争执的事情,嗯……” 卡壳? 陈凡瞪大了眼睛,不是,那天晚上不是给你解释过了嘛? 这特么送分题啊大佬。 不是…… “嗯……” 啊。感觉不大对啊…… “嗯……………………” 一旁目不识丁的王大牛都急了:“你别嗯了,上个厕所都没你嗯的时间长。” 此时的周炳先额头冷汗直冒,脸色涨红。 不是,那晚夫子怎么解释的来着? 我那天明明背下了啊!船上还温习来着。 千年才能遇到的好事,周炳先啊周炳先,事到临头,你竟然能给忘了。 用夫子的话说,人撞树上了,周炳先你撞猪上了吧? 越是紧张,周炳先就越是忘得快。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个回答即将结束时,陈凡在他身后鼓励道:“炳先,屏息凝神,不要拘泥于夫子给你的解释,自己组织语言,用自己的语言来说出你对这句话的理解。” 周炳先听完后咽了咽口水,眼泪都快出来了。 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语言…… 那天晚上回去后,自己思索这句话,好像……想到了一个故事。 对,一个故事。 突然,周炳先眼睛一亮,随即开口道:“一个老和尚……” 完啦,咱在讲圣人之言,这周炳先搞什么老和尚,丸辣,彻底丸辣。 所有弘毅塾的学童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老和尚,有三个徒弟,有一天,老和尚叫他们来问三人的修行心得。” 周炳先越说越顺,语速快了起来:“首先老和尚听了大徒弟的心得,随即对大徒弟说,你说得对。” “二徒弟说完后,刚好观点跟大徒弟相反,老和尚说,你说得也对。” “最小的徒弟感到奇怪,就问老和尚,大师兄这样说,你说对;二师兄那样说,你还说对,那究竟谁对呢?” “老和尚对小徒弟说,你说得更对。” “我,我的释义说完了!”周炳先心中忐忑,看向身后的夫子。 陈凡张着嘴,这,这不是我教的啊。 所有人都在思考周炳先的答案。 最先反应过来的甘泉书院刘堂长,眼睛一亮,抚须赞道:“妙哉!” 其他人全都看向这位:“何妙之有?” 刘堂长听懂了周炳先的意思,但总结起来还需要时间,一时之间他语塞了。 陆为宽等官员也听明白了,但却跟刘堂长一样,没有办法总结这个故事。 但陆为宽不能解释,那弘毅塾的陈夫子,你总能解释吧?这学生可是你教出来的。 “昂?怎么就突然轮到我来解释了?”陈凡被点名,突然就一脑门高血压了。 这小子从哪听来的故事啊? 到底…… 冷静,冷静! 刚刚还叫人家冷静的夫子,现在却冷静不下来了。 “嗯……” “这个,嗯……” 王大牛看着陈凡,可不会觉得自家夫子答不上来,只见他忽扇着牛眼,一脸“夫子你可以的,你是我的偶像”那表情。 “这个意思吧……”陈凡豁出去了,“佛家呢,嗯,形而上,嗯……” “形而上!”对啊,陈凡一边拖延时间,一边脑子里渐渐清晰了。 “我们都知道,佛家的观点是泯除是非,天下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是非不同,是根据时间、地点的不同而断定的。” 越说陈凡越顺儿:“咱们圣人之学就不一样了,那是向下着手,是有是非,主张要明辨是非;至于道家,则认为要调和是非。” “这时三教之论着眼点的不同,各有千秋,各有不同的用处。” “所以,绝对的是非在哪里呢?” “刚刚这位学童的小故事,所要阐发的论点是,辨别一个事情的对错,就要设身处地的去思考。” “但佛家最后觉得你对,我对,大家都对。” “道家则是和稀泥。” “咱们圣人却能在设身处地后还能给出一个明辨是非的答案,不过,这个过程实在是【理难清】啊。” 陈凡一头热汗,重重“呼”出一口气来。 在场的所有人任然在思考陈凡话里的意思。 忽然,有人理解了。 周炳先这个小家伙是用佛家类比儒家。 在这件事上,释儒道三家确实在辨别是非的过程中,都有相似之处,都是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 周炳先这位小朋友就是基于这点,用这个故事来解释圣人的这句话。 可以算是有自己的见解了,在这个年纪的学童中,能答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作为学童的夫子——陈凡,则详细解释了释儒道三家最终的不同。 显然是在给自家学童的回答,打上了补丁。 众人惊讶的不止于此,像是这种,将实际问题回归哲学本源的回答。 不管是学童还是夫子,能给出这样的答案,实在是比刚刚问一答一的层次高出了不知多少。 “彩!” 陆为宽点头陈赞。 高同知轻摇折扇。 郑副判拈花微笑。 第148章 赏 “本官观风问俗,典巡书院、乡塾,今有淮安、淮州两府夫子,敦品励学、教化有方。门下诸学童,晨兢夕励、文华彰彰。” “适逢盐司州府讲会,二府共拔头筹,实乃我大梁之幸,痒序之光。” “仰承圣化,特颁嘉赏:” “一·赐两府各有官银二百两,以供修葺学社、购置典籍所费。” “二·逢此次讲会学童各给湖笔两管、徽墨四方、宣纸百张、端砚一方,彰其勤勉。” “三·颁给两府【讲魁】匾额,以励后进。” “望尔等守谦恭之心,持青云之志,继诵弦歌,以报国家。” 堂上阶前,分司经历官宣读完奖赏,淮安、淮州两府学童欢呼雀跃。 扬州府的学童们则灰心丧气,一脸憋屈。 “纹银二百两!”陈凡本以为自家能够独得,谁知还要跟安定书院平分,也不知道安定书院有没有脸收下这银子。 实话实说,老陆这人还是挺会来事的,颁赏时,给弘毅塾,就连陈凡带着过来打酱油的学童,也都给了笔墨纸砚,只不过只有湖笔一管、徽墨两方,宣纸倒还是百张,但端砚却换成了普通的石砚。 “可以可以!”看着意外得赏的酱油学童们的笑脸,陈凡觉得这次不虚此行。 给扬州府宣读完赏赐后,这次讲会总算圆满的结束。 银子颁了下来,因为淮州府参加最后复赛的只有安定书院和弘毅塾。 按照规矩,二百两银子划拨四十两给其他社学平分。 剩下一百六十两应该由弘毅塾和安定书院平分。 陈凡拿着八十两银子正准备带着学童们离开,谁知陆羽这时候又来了。 “恭喜陈夫子啊!”陆羽依然一脸笑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陈凡关系不错。 “唔!”陈凡懒得跟他虚与委蛇,只淡淡应了声。 只见那陆羽将手中装着安定书院八十两赏银的托盘交给陈凡:“我们山长说了,既是弘毅塾在复试独挑大梁,那我安定书院这银子便不要了!” 说罢,他微微一笑,转身就走,根本不给陈凡拒绝的时间。 不过…… 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那都是咱弘毅塾的小家伙们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为什么要拒绝。 你安定书院高姿态,你安定书院不在乎八十两银子。 那没事,我们弘毅塾小小社学,正是花钱的时候。 “帮我跟胡山长道个谢哈!”陈凡的声音追上了陆羽。 陆羽闻言,脚下一个不注意,绊在一块翘起的青砖上,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哈哈哈哈!”一众学童,尤其是从安定书院出来的陈学礼、薛甲秀等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一旁的陈轩则忧心忡忡道:“文瑞,二公子此人最是……唉,这次怕是得罪他了。” 陈凡却不以为意,得罪,要说得罪,胡芳早就得罪我了。 他拍着大哥的肩膀道:“大哥,要是在安定书院干得不顺心,你干脆回海陵,咱们兄弟一起教这帮孩子吧。” 陈轩脸上露出一丝纠结,像极了另一个时空,明明干得不顺心,却不愿意回乡的大厂打工牛马。 讲会结束,陈凡自然要上前跟金主们告辞。 陆为宽那边还在被众人围着,陈凡也不着急,便安静带着孩子们在堂下等着。 这时候,倒有个意外之人来到陈凡面前。 只见鄭汝静郑副判拱手笑道:“陈夫子!” “昂?不叫我方仲永了?”陈凡心中暗道。 “陈夫子,今日讲会,实在让本官也获益匪浅,本官之前对弘毅塾了解不多,进门时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你看看,会说人话,咱们就能畅快沟通交流了。 陈凡也是躬身还了一礼:“大人谬赞。” 郑汝静道:“不知弘毅塾学童可曾招满?” 唔?陈凡已经听说,这位郑大人的儿子也在这次讲会中,而且还是淮安临川书院的高材生,难道? “是这样,我大哥在乡中务农,前日来信将幼子托付与我,但我公务繁杂,无暇看顾,若是弘毅塾还收学童,我倒是想将这个侄子送去海陵,给陈夫子管教。” 陈凡刚想说话,郑汝静又开口道:“只是不知弘毅塾束脩几何?” 陈凡闻言恍然大悟,原以为这位是欣赏自己,所以将儿子送来海陵读书,谁知道这位是侄子来投奔,估计觉得临川书院学费太贵,这位舍不得,所以就把侄子干脆送来自己这,省钱啊。 特么,这位可是盐官。 天下最肥的缺。 皇帝的内帑缺钱,这帮孙子都不会饿着的。 为了一点束脩,竟然把亲侄子送来海陵。 那不好意思,原本像李班头的儿子李长生这样的新晋学童,进入弘毅塾只需要缴纳二两银子,贫困学生还能减免,但这位…… “啊,一年五两银子的束脩。”陈凡“子大开口“。 “什么?五两?”郑汝静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那好那好,等我回去就将侄儿送来。” 陈凡瞠目结舌,这踏马是要少了嘛? 待郑汝静兴匆匆离开后,陈凡抓着一个临川书院的学童“声色俱厉”道:“你们书院一年束脩要多少钱?” “回禀,这,这位夫子,我们临川书院一年需要束脩五十两。”学童被陈凡惊怒的目光吓坏了。 尼玛! 陈凡目眦欲裂,悔恨的泪水划过心巴。 就在这时,堂上围拢陆为宽道别的夫子们也告别的差不多了。 陈凡进入堂中。 陆为宽看到时陈凡,大笑站起,挽着陈凡的手臂道:“文瑞,今日让本官大开眼界啊,现在才知道,周知府、薛知州慧眼识珠。” 陈凡对于这位的“亲密”有些不适应,讪笑道:“都是各位大人提携。” 陆为宽摆了摆手笑道:“对于你们这些后生才俊,本官向来是欣赏的,今晚我在府中设宴,到时候有话于文瑞说,文瑞且在海陵耽搁一日,学童们就安排在我府中住下,知府、知州家的佳儿也让他们回家见上父母一面嘛!” “这……”陈凡总觉得这宴无好宴。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陆九,让夫人给弘毅塾诸位打扫个院子出来,安排他们住下。” 第149章 夸街 江南文风鼎盛,各种针对科举的文人讲会多如牛毛。 虽然盐院“赞助”的讲会放之东南算不得什么,但在淮州府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淮州府地处扬州之东,淮安以南,襟江带海,是大梁漕运、海防、盐业最重要地域节点。 小小泰州城中,不仅有泰州知州衙门、淮州府衙,还有都转运使司下辖的泰州分司,以及淮扬海防道衙门、操江御史衙门等。 除了操江御史衙门因为涉及到轮驻江对岸的京口,故而没有在淮州“赞助”讲会,别的衙门都是很热心“文教事业”的。 其中,又属盐院的泰州分司“赞助费”最高,影响也最大。 所以当“讲魁”的匾额被人抬出夸街之时,整个泰州城都轰动了。 “哎哟,今年咱们泰州又得了第一!” “并列第一,没看见有两块讲魁的匾吗?” “另一块是……临川书院?不得了,不得了,临川书院那可是名震东南的大书院,咱们安定书院与之并肩,也算是恰如其分了!” “那是当然,咱们安定书院的老山长,那可是如今的礼部左侍郎胡老先生。他老人家的学问,就算是官家也是看重的,不然怎么会召老先生入京呢。” “咦,不对啊,你们看,咱们泰州不止安定书院参加了讲会。” 参加夸街,匾额后会跟着参加复赛的书院、社学旗,这都是往年的规制。 往年里,淮州府若是夺得讲魁,那匾后只有一杆旗,上面大书“安定书院”四个大字。 百姓们早就习惯了。 可今年,安定书院的旁边,还有个瞪着个牛铃大眼的汉子,举着一杆“弘毅塾”的大旗,特别显眼。 “弘毅塾?弘毅塾是咱们泰州的私塾?” “不是啊。没听过。” 人群盯着“弘毅塾”的旗子,指指点点。 杠着旗的王大牛此时得意无比。 “陈夫子学问就是好,刚教了没两月的学童们,竟能夺了讲魁。” 这时,路边有好事之人问道:“喂,那大汉,弘毅塾是哪里的塾堂?” 王大牛挺了挺胸:“海陵的!”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复试都是我们弘毅塾答得题!” 说完瞥了一眼身旁安定书院扛旗的那位,只见那位脸都黑了,一副想找个洞钻进去的样子。 “海陵的?没听说啊。” “弘毅塾,怎么听名字这么熟悉!哦!我想起来了,我家大舅哥在知州衙门当白役,听说知州家公子去了海陵求学,好像就是在这个叫弘,弘毅塾的社学里读书。” “我也想起来了,我家王大官人的公子也是在弘毅塾。” “知府大人家也是……” 人群议论纷纷,冲着远去的弘毅塾大旗指指点点,仿佛另一个时空中,学生家长们在议论另一个地方的神秘私立学校。 知州衙门,门子轻手轻脚走入二堂,小声对薛梦桐说了点什么。 薛梦桐放下笔点了点头:“五题?题目可曾抄来?” 那门子赶紧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来,恭恭敬敬摆放在薛梦桐面前。 “难能可贵?”薛梦桐抚须思索片刻后笑道:“此题倒也简单。” 再往下看:“高明之家,鬼瞰其户。” 薛梦桐皱眉想了想:“于开蒙的学童而言,此题甚难。” 等他看到“时哉时哉”时,脸上已经露出郑重之色。 “这陆为宽出这么难的题目考校学童?”但他一想到自家儿子竟然能答对五题,面上不由露出欣慰之色,转头对那门子道:“大公子回来没?” 那门子恭敬道:“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温书。” 听到这话的薛梦桐,简直比听到儿子答对五题更加高兴,此刻他的心情,就如同六月天里喝了冰水,畅快无比。 随即他吩咐道:“去酒楼点几个好菜送去后院。” 那门子也是伶俐人,见状大胆笑道:“还是大人慧眼识珠,当时大公子被送去海陵时,小人还觉得是大人对公子失望了。没想到那弘毅塾的陈夫子竟然如此会教。” 薛梦桐得意一笑,转而平静道:“去忙你的吧。” 待那门子刚走,薛梦桐立马起身,搓着手感叹道:“好小子,好小子!” 说罢,官帽都给忘在桌上,兴匆匆朝后衙去了。 王家。 看着回来的王瑛,王如海心疼地将儿子拉到身边,细细问着最近在海陵读书的情况。 当王如海听到,盐院讲会,参加的人中竟然没有自家儿子,刚刚还高兴不已的他,脸上笑容顿时淡了下来。 “平日里,陈夫子待你和周炳先、薛甲秀等人有无区别?” 王瑛摇了摇头:“没有啊,夫子待每个人都是一样,就算是家里困难的,夫子也从不慢待。” 王如海却是不信,周炳先是个什么货色? 自家儿子还不甩那纨绔几条街? 凭什么周炳先能参加讲会,自家儿子却只能在旁观看? “爹,不是这样,贺邦泰和王大力家里都很困难,不也被选中了吗?夫子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看着面红耳赤争辩的王瑛,王如海心中叹了口气。 这两人的情况,他派去海陵的人也都跟他汇报过。 那贺邦泰的母亲,是个俏丽的小寡妇,在弘毅塾帮佣,那陈夫子年轻,方兴未艾,说不定跟那个小寡妇有什么瓜田李下呢。 还有那王大力,据说其父虽然只是个卖苦力的,但似在歌舞巷的穷人间威望甚高,且似乎还帮着陈凡经营着什么产业。 这么一想,王如海更加笃定,陈凡之所以不选自家儿子参加讲会,就是自己这边没有“眼色”。 但这些事情,他又不好跟儿子明说。 自家儿子心思单纯,觉得这世上什么都是公平的。 “唉!还是老父亲帮你铺平了路吧,赚了这么多银子,不就是为了花在儿子身上吗?” 王如海想通此节后,跟儿子交待了几句便去了账房。 “老爷,支多少银子?” 王如海纠结了片刻,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两!” 说完,他咬了咬牙,一脸肉疼道:“五百两!” 第150章 这牌有意思啊 知府衙门后院。 刚回家的周炳先便拿出珍藏的《三国杀》,叫来一帮小厮下人,充当起老师教他们玩了起来。 “哈哈,南蛮入侵!杀杀杀……” “甘宁,我是孙权,有救援,你濒死状态下我对你使用桃,你可以额外恢复一点体力。” 小厮们哪里玩过这种有趣的游戏,没多一会儿便沉浸其中了。 就在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之时,却不知旁边早就站着面若寒霜的周良弼。 “哈哈,你死了!”周炳先大胜一局。 刚抬头想得意两句,突然他身体一僵,像是被猛虎盯着的羔羊一般瑟瑟发抖,屁股尖儿隐隐作痛。 小厮们还在笑闹,讨论这这个有趣的游戏。 却不知谁先发现,空气似乎渐渐变得凝滞,有人转头一看,顿时身体抖若筛糠:“大,大人!” 一众小厮闻言,吓得全都转头,发现周良弼面沉似水地站在他们身后时,吓得这帮小厮全都跪了下去。 “本以为你这段时间出息了,没想到回来后便打回原形,现在更加不堪,竟然与些个下人玩起了叶子戏,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周良弼一直派人去海陵查探自家儿子消息的。 最近接到回报,说自家儿子变化很大,读书很是用功。 尤其是这次,夫子竟然带着他来泰州参加讲会。 周良弼心里那个高兴,还没等下衙便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 谁知刚进后衙,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下人们被管家领着挨板子去了。 只剩下周炳先跟小瘟鸡儿似得,抱着三国杀的牌跟着父亲进了书房。 走进书房,周良弼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拿眼睛盯着儿子。 周炳先被看得头皮发麻,不敢做声。 好一会儿周良弼才道:“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叶子戏的?” 周炳先瑟瑟道:“爹,爹……,这,这不是叶子戏。” 说完,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案上:“这是夫子见我读书刻苦,送给我的,叫《三国杀》,是一种游戏。” “嗯?”周良弼感到有些意外,眼光看向那叠粗糙麻纸做得“牌”。 抽出一张来看去,只见上面写郭嘉二字,然后是三个勾玉的图案,图案下方写有“遗计”:此有锦囊若干,公可依计行事。 遗计:当你受到一点伤害后,你可以观看牌顶堆的两张牌,然后将这些牌交给任意角色。 天妒:当你的判定牌生效后,你可以获得此牌。 “什么鬼东西!”周良弼看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这是啥玩意。 不过饱读史书的他当然知道郭嘉此人。 大约也能根据历史人物猜到“遗计”、“天妒”的意思。 但那些技能内容,他是完全看不懂的。 “夫子给你的?”周良弼语气缓了缓,随即问道:“这些是什么游戏?怎么玩?可要耍钱?” 一听这个,周炳先顿时来了精神,随即将一张张牌摊开,给自家老爹解释起《三国杀》的玩法来。 周良弼越听,心中越奇。 这牌有点意思啊。 游戏性先不说,光是以三国时代为背景,将史书中出现的每个人物,以身份、势力或者阵营为线索,最后用卡牌的形式,合纵连横,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谋略和动作获得最终的胜利。 陈凡发明的? 若是他发明的,那陈文瑞此人太厉害了。 孩子通过这款游戏,接触到了三国的历史,知道了这么多的三国人物,和他们的一些简单故事。 还能通过这个游戏,训练孩子的谋略。 “嘶!这牌有意思啊!” 周良弼不是腐儒,当然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 “别的不说,就这牌上已经做到了语出必有典”,这便已经难能可贵了。 “比如这张……”周良弼摊开一张名叫【无中生有】的牌,只见上面写着:“天生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这不就是引自《道德经》吗? 想到孩子若是闲暇时玩这种游戏,不比那些斗蛐蛐、掷沙包有意义的多? 但作为父亲,刚刚已经发过火,他又不好收回,于是只能将案上的牌归拢归拢,推到儿子身边,淡淡道:“既然是夫子赠你的,那你便好好收下,成天与那些下人厮混在一起有什么出息,要玩,也是要在学完之后再跟同窗一起玩。” 周炳先惊了,自家老爹竟然同意他玩这个《三国杀》? 要知道以前他虽然是学渣,但在府中,父亲是不允许他干任何读书以外的事情的。 想到这,周炳先差点给老爹跪了,泪眼模糊了都。 周良弼看到儿子这没出息的样子,心里只觉好笑,随即他又虎着脸,用淡然的口吻道:“今日讲会,听说你答出了关键一题,帮咱们淮州府夺了讲会第一?什么题?” 说到这个,周炳先顿时来了劲:“爹,这题可难了,本来儿子不会的,但在海陵时,我恰好请教了夫子这题,没想到碰到了。” 巴拉巴拉,周炳先小嘴说个不停。 当周良弼听到儿子忘记夫子的解释,随即用和尚的故事“蒙混”过关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忘记了夫子的解释,这虽然可恼,但能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故事来解释这个题目,这比死记硬背更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感到欣慰。 周良弼笑着道:“这个和尚的故事,我记得还是你小时候,我跟你说过的吧?” 周炳先听到这,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是父亲带我和母亲去天宁寺上香后,从扬州回来的路上讲给儿子听的。” 周良弼用欣慰的目光打量着儿子,学以致用,儿子……终于开窍了啊。 “老爷,老爷,炳先刚回来,你可别下狠手啊!” 这时,窗外传来杂乱又急促的脚步声,方氏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一会,门被推开,方氏捻着手帕,一边擦眼角的泪痕,一边朝屋内看去。 只这么一看,她便怔在当场。 哪有刚刚下人禀报的“父亲打儿子”。 分明只有儿子抱着一叠纸朝他傻笑,夫君闭着眼一脸生无可恋。 “怎,怎么回事?” 方氏糊涂地看着这对父子。 第151章 女官 华灯初上暮云收,十里长街灯火流。 最近因为泰兴的事情渐渐淡了,淮州城的宵禁再次放开。 陆为宽拿了银子,让府上的管家去外面酒楼点了桌席面,带着弘毅塾众人出去耍了,只独独留下陈凡一人。 陈凡见状心里更是疑惑,总觉得有啥了不得的事情要发生。 晚上府里单开的一桌席面陈凡见了倒是亲切。 陆为宽:“听说陈夫子是溱潼人,所以专门找了擅治溱湖菜品的厨子整治了一桌席面,来来来,请坐请坐。” 溱湖的席面,陈凡虽然是溱潼人,但却只听说没见过。 席间只有两人,却有八道菜,这八道菜是极为讲究的,号为“溱湖八鲜”。 这八鲜分别是:溱湖簖蟹、溱湖甲鱼、溱湖银鱼、清湖青虾、溱湖水禽、溱湖螺贝、溱湖四喜和溱湖水蔬。 其中溱湖四喜还有大四喜和小四喜之分,“大四喜”为青、鲌、草、鲫;“小四喜”为黄颡鱼、鳑鲏鱼、沙塘鳢鱼、白鲦鱼。用“大四喜”制作的各式大菜,实为溱湖美食之佳肴。“小四喜”均为野生,营养丰富,味道特别鲜美。 不过陆为宽这种盐官从来不会做选择题,而是大四喜、小四喜全都取了鱼蓉,做成鱼丸,一股脑给上全乎了。 残暴啊。这一桌席面陈凡的记忆中,就连乡中的马秀才家也是置办不起的,盐官有钱,有钱。 “动筷吧,在后衙,文瑞无需客气!”陆为宽笑眯眯地夹起一块甲鱼的裙边放在陈凡的碗中。 陈凡无奈,只能满腹心思地边吃边跟陆为宽说话。 几杯酒下肚,两人也算松弛了些。 陆为宽笑道:“文瑞,实不相瞒,今日单请你在府中用饭,实在是本官有个不情之请。” 来了,陈凡赶紧放下筷子:“大人有什么事尽管直说,但凡是在下能做的,必然……” 没等陈凡说完,陆为宽按了按手笑道:“文瑞,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不要紧张嘛。” “唔……”陆为宽话到嘴边又犹豫了起来。 终于,他似乎下定决心道:“是这样,本官大女儿年方十五,从小被她母亲惯坏了,从小便不喜做女红这些女儿家的事,专喜欢看书。” “本官也是拿她没有办法,衙门里事情又多,只能任凭她去。” “只是这女子越来越不像话,到了出嫁的年纪,却根本看不上一般男子!” 陈凡听到这吓了一跳,卧槽,不会是捉我为婿吧? 谁知完全是他想多了,对方接着道:“也不知道小女从哪听说了,明年宫中招收一批女官,所以,所以……呃!” 陈凡听了半天总算搞明白了。 合着自己刚刚完全被另一个时空的口水剧带歪了,以为这位要捉婿呢。 谁知是陆家的女公子想去做官,做女官。 “大人!”陈凡犹豫片刻依然迟疑道:“听说很多女官到老才能被放出宫,女公子这……?” 陆为宽讶异道:“我大梁何曾有这般规矩?宫中女官蒙受皇上恩典,二十之前都要出宫成家,自是成家亦可以回宫中为官。不知文瑞是从哪听来的?谬矣!” 陈凡瞪大了眼睛,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陆为宽随机给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科普”了起来。 “我朝太祖皇帝汲取前朝教训,因司礼监权柄太重,故而分润贴黄之权于尚宫局,自此六局女官柄权日重,宫内宫外,朝廷大政,须臾离不开女官。” 陈凡脑门一阵热汗,又吃了经验主义的亏啊。 在他认知中,以为女官就是处理宫廷琐事的,没想到这大梁朝竟这么开放,女子也能参与政事了。 比如这贴黄,便是负责摘取奏疏中的要点,贴在奏疏之后,皇帝看到贴黄,便自然明白疏中大要,省去了大量省览的时间。 就在他感叹之际,陆为宽道:“这算不得什么,前些年,江南还有大员上疏,说是要让女子与男子一般,同样可以参加科举。” “啊?”陈凡目瞪口呆。 “后来虽然被朝中驳斥了,但此等风潮一直暗流涌动。” 说罢,他低声道:“不过,文瑞你才学过人,对于我们这种考女官的人家还没甚要紧,但若是像勇平伯那种人家求得你去,你需分辨清楚,别到时候惹了麻烦上身。” 陈凡此番来泰州,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勇平伯的名字了。 第一次是堂兄陈轩对他说过,这勇平伯家的女公子还曾乔装打扮参加科举。 第二次则是陆为宽的警告。 “这勇平伯家的……”陈凡还想再问。 谁知陆为宽似乎颇为忌惮谈及此事,只摆了摆手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来,喝酒,喝酒。” 陈凡知道他身为朝廷官员,说话自然要谨慎,所以也便没再追问,而是转换话题道:“只是不知道朝廷招收女官需要考些什么?大人请在下是要……?” 陆为宽道:“宫中女官设六局,分别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除了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四局之外,尚宫局掌贴黄之事,是最有权柄的女官衙门,其次便是尚功局。” “尚功局在前朝计有五司,分别为司正、司制、司珍、司采、司计,我朝依然有五司,但职能却与前朝大相径庭。” “前朝的司正,是纠察宫闱、戒令、贬谪、惩罚事务,但如今除了掌管这些外,还可协助外朝三法司,甄别案情冤屈。” “司制原本只是掌管宫中衣服裁制,现在却管着江南织造和两浙织造。” “司珍在前朝只是管理宫中金玉珠宝,但现在却负责监督矿税太监的账目。” “司采和司计呢?”陈凡越听越是惊讶,忍不住问道。 “司采负责核对工部、太仆寺马政等衙门的采买账目。司计那就厉害了,跟每个衙门的照磨所一样。” 陈凡目瞪口呆,照磨所,就相当于后世的审计单位。 大梁朝除了州府县之外,几乎各级衙门都有照磨。 合着这司计就是皇帝的审计单位,专门搞审计的? 陈凡讶然,看着陆为宽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152 我摊牌了 陈凡有些明白陆为宽今天找自己过来的目的了。 “大人是想让我教贵府女公子,然后进宫充任女官?” 陆为宽苦笑道:“哪有这般容易。” “嗯?” 陆为宽道:“自我朝女官逐渐掌握权柄,朝廷在宫中,除了开设有针对太监的内学堂,还开设了针对女官补充的内文学馆。” “内文学馆里,自有当世大儒与女官中有文学者为学士,执掌教学妃嫔、女官、宫人经义道理、女红数算等事。” “也就是说,想要成为女官,那就要先能进内文学馆!” “就像女子的国子监!”陈凡恍然。 陆为宽点了点头:“所以,距离明年内文学馆招收女学士还有半年之期,我想请文瑞教导我家长女四书和黄氏楷书。” “尤其是黄氏楷书,宫中移文用字,馆阁体最为关键,想进内文学馆,女子的馆阁体写得好不好,是决定了能否踏入女官门槛的第一步。” 陈凡听完后知道,一定是自己在府试中,卷子上的馆阁体写得好,所以被人传到了这位的耳中。 而且传播这信息的人,陈凡有八成把握是杨廷选这厮。 说得好听,让自己代表海陵来参加讲会,实则不过是想让自己跟陆为宽见上一面才是真的。 想到那群大白鹅,得……,白感动了。 实际上陆为宽没有跟陈凡说得是,他想让女儿进宫,做女官什么的不过是个由头。 宫中的女官可是不仅重视才德,容貌更是重要。 万一被皇帝看中,女官出身的妃嫔,在宫中位份晋升更快,而且,大梁也没有什么“妃嫔必出于小民之家”的规定。 万一自家女儿晋为妃嫔,他的宦途自然一帆风顺了。 教个女弟子,陈凡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心理上自然没有什么负担。 不过现在有个问题。 “大人,在下虽然才疏学浅,但既然大人有命,陈凡自无不可,可毕竟男女有别……” 陆为宽很欣赏陈凡提前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他哈哈一笑:“文瑞考虑的周到,你放心,此事我早已想好,若小女答应此事,我便着家中仆妇送小女赁居海陵半年,其间你若给小女讲课,中间便挂有垂帘,旁有仆妇陪同。” 陈凡讶然道:“还要贵府女公子答应?” 陆为宽闻言,一口水被呛到,连连咳嗽,好半晌才讪然道:“小女自小便有主见!” 懂了,这位是女儿奴,那陆府的女公子也是个不好糊弄的。 吃完了席,陆为宽吩咐下人撤去席面。 随即便有下人端来文房四宝。 屏风后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陆为宽轻咳两声道:“还请文瑞写几个字,让本官欣赏一番!” 陈凡知道,这是考校自己来了。 他也没有二话,拿笔蘸了小厮刚刚磨好的墨,想了想,用馆阁体在纸上写道: 《任官惟贤才》 贤为邦国本,材是栋梁需; 论秀升司马,多能可大夫。 教先三物重,闢乃四门俱; 金箭东南美,圭璋左右携。 恩方推锡予,身已许驰驱, 照有胸中镜,遗无海内珠。 五龙扶舜驾,六凤赞轩图。 这首诗是陈凡临时起意而作。 既然这陆家女儿不爱红妆想当官儿,那自己就应景写首夸赞她有才学、可以做官的诗。 陆为宽看完后,站在陈凡身边赞叹道:“好字,好诗。” 字自不必说,这诗也是陈凡花了心思的。 能做到陆为宽这级别的官员,那自然也是进士出身。 陆为宽赞道:“邦国本,若我猜得不错,文瑞是引自《唐书·赵憬传》吧,憬精治道,常以国本在选贤。正应了题目《任官惟贤才》。” 说完,他又看了一遍摇头又赞道:“五龙者,《抱朴子》言曰,舜驾五龙;六凤者,《通鉴》云:黄帝六相。” “好诗,好诗!” 说完,他让一名婢女用纸小心吸干了墨汁,拿着诗去了屏风后。 不一会儿,屏风后传来女子小声诵读的声音。 陆为宽笑道:“读诗的便是文瑞将来的弟子。” 可谁曾想到,不一会儿,有个清越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都是一些腐儒寻章摘句之文,全没有半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话音刚落,陆为宽便黑了脸,忍不住脱口而出训斥道:“慕贞,休得胡说。” 许是太过急切,他却是不小心将女儿的闺名也说了出来。 陆慕贞却没有像一般女子似得,被陌生男子听到闺名后羞怯难当,而是继续道:“爹爹,孩儿又没说错,男子便要有男子的气概,不然却是连女子都不如了。” 片刻后,从里面又传出一张纸来。 纸上的字丝毫不像女子的字,反倒是豪迈异常。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陈凡看到这句诗,心中更感诧异。 这句诗出自鱼玄机的《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大概意思是,诗人恨自己是女儿身,掩盖了一身才华,如今只能空羡那些金榜有名的进士。 “志向不小啊!”陈凡看着两句诗,嘴角微笑道。 屏风里的人冷笑道:“阁下的气度可比女子尚还弱了些。” 卧槽!~~~~~ 被小女子鄙视了! 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可惜陈凡穿越至今,虽然在系统的帮助下,也能写些诗,但水平毕竟有限。 事到临头,竟然被小女子瞧不起了。 那不好意思,是你逼我的! 本不想以文抄公的可憎面目示人,但换来的却是嘲讽和疏远。 那不装了,我是文抄大神我摊牌了。 陈凡笑了笑,拿起笔在纸上挥毫写下: 《对酒》 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 一诗写完,陈凡将手中之笔一掷笑道:“倒是不知此诗能否入女公子法眼。” 女儿奴陆为宽凑近一看。 前两句还好,待看到最后两句时,不由睁大了眼睛,口中忍不住喃喃念到:“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好诗,好诗啊!” 第153章 我也要考考你 《庄子·外物》里说,“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秋瑾的这两句诗写得实在太好了,那种极致的革命浪漫主义,放之在任何时代,都是能够让人一眼便心驰神往的。 陆为宽自然不知道是秋瑾所作,但却被诗中那种气势影响,赞不绝口。 当这首诗送进屏风后,里面久久没有声音。 好半晌陆慕贞才说话道:“文辞一般,但胜在诗中有神,虽与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之语相比,还差了点意思,但——也不错了。” 说罢,窸窣声再次响起,却是人要……走了。 走了? 我拉下脸来抄了鉴湖女侠的诗,你就点评这点便走了? “等等!”陈凡突然出声道:“女公子留步!” 陆为宽诧异地看着陈凡道:“文瑞,你可能不知道,小女虽未说话,但意思是已经答应成为你的弟子了。” 屏风后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似是在等陈凡的下文。 陈凡道:“陆大人,陆小姐,我虽非名师,但也不是谁都教的。” “唔?” “嗯?” 父女两隔着屏幕同时诧异出声。 陆为宽连忙道:“当然当然,陈夫子且放心,束脩一事我心中已有打算,半年!八十两,如何?” 八十两,那已经是天文数字了,就算是大梁最好的书院,也不可能教人家半年就收八十两。 果然还得是盐官,狗大户啊。 陈凡咽了咽吐沫,摇头道:“非是束脩一事,师生也讲究个缘分,之前女公子已经考了在下,在下也是要考考女公子,看看咱们有没有师生缘分的。” 陆为宽一头热汗,显然,这陈夫子刚刚被“学生”刁难,这是要找回场子了嘛? 自己在就跟慕贞说过,女孩子,别这么傲气,你看看,这泰州城中已经气走了多少老夫子了? 搞得如今泰州城中的宿儒已经都不敢赚他陆家的钱了。 现在好不容易抓个外地的,万一要是再把这小子气走…… 头疼啊! 陆为宽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一脸无奈。 谁知屏风里的人却道:“你要考我什么?” “既是女公子要学黄体楷书,那便请按照我的要求写两幅字吧!” “第一,以柳体书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一词。” “第二,以瘦金体书李商隐的《杜司勋》一诗。” 陆为宽一听,脸色一变,用担忧的目光看向屏风之后。 屏风后突然有个女声道:“这夫子是说姐你为赋新词强说愁呢。姐,咱们找别人教,哼!” 陈凡笑了笑,没有说话。 八十两他想赚,但刺头的学生他又不想要。 只能压一压这学生的脾气了。 他猜这陆慕贞绝不会半途而废,这样一来,岂不是坐实了他的话? 果然,片刻之后,从后面传出两张纸来。 第一张是柳体字,上面写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第二张是瘦金体,上面写着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这一首词、一首诗,其实都是说这陆家的大小姐自诩有点小才华,天天故作高深,装什么文艺青年。 还“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我来瞅瞅你这字能不能考进内文学馆再说吧。 “这馆阁体,讲究个唐骨宋韵。” “在下之所以让女公子手书柳公权与瘦金体,原因便是如此。” “柳公权曾笑言,楷法如筑墙,横平竖直方见盛世气象!” 说到这,陈凡故意顿了顿,拿着手里的那首辛弃疾的词摇头“惋惜”道:“书体绵软无力,似无有骨架,媚柔太甚,不好不好!” 说完,随即将手里的字随手一扔,看起另一张来。 “有人说馆阁体上溯源流便在宋时徽宗年间的【院体字】,院体集大成者便为瘦金体。” “瘦金体金钩铁划,潇洒飘逸。” “既然你柳体法度无骨,那我便看看你的字有没有飘逸的意思吧。” 说完,陈凡微笑摇头:“很一般呐,这种字,连我们社学教书法的夫子尚且不如,就这?半年后还想考内文学馆?” 沉默!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陆为宽无子,从来都是把陆慕贞这个女儿捧在手心里,十多年来,就算是重话都未曾对女儿说过。 可这位陈夫子…… 陆为宽此刻的心里,就像是一片花海被人任意践踏,还特么在上面打了几个滚。 心里既是伤心,又是难过,还很紧张女儿。 却是杀了陈凡的心都有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驳斥陈凡之时,突然陆慕贞开口了:“那还请……还请夫子教我。” “嗯?”陆为宽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屏风方向。 这,这,这……女儿竟然称呼陈凡“夫子”? 难道? 这事儿成了? “姐姐!” “大姐!” …… 几个小妞的声音传来,声音里带着大姐被人折辱,一损俱损的倒霉感觉。 “馆阁体想要写好,那就要遵从我的金匮铁律……” “永字八法知道吗?” “不知!” “横画收笔需藏锋三毫,竖划末端悬垂如露,点需作鼠矢状,捺必带燕尾势……” “松烟墨必选歙县古窑所出,研磨时需加麝香三钱,需以【落纸三日不晕】为合格。” “宣纸,宣纸首先要以牙石打磨,再用茜草染出朱丝栏,甚至,连栏线在我塾都有要求,误差不得超过半根蚕丝的宽度。” “你还要学吗?”(上我的课,很费的!) 空气再次安静。 但这次,陈凡等待的时间并不久,屏风后便传来斩钉截铁的女声:“弟子愿学!男女有别,请夫子在屏风外受弟子一拜!” 话音刚落,陈凡就发现屏风后的人影动了,似乎正在盈盈下拜。 陆为宽闻言松了一口气,总算,总算有人能收拾自家这位了。 谁知他的笑容刚上眉梢,却听里面的陆慕贞道:“父亲,给夫子的束脩提高到半年二百两,若是半年后我字未学成,那便……连本带利要回五百两。” “噗……”端着茶盏的陈凡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五百两? 这女弟子明明可以抢的…… PS:还有一章,今天迟了 第154章 送客 收了个女弟子。 赚了二百两。 但又签了个对赌协议,半年后小妞不满意,不仅二百两还回去,还要倒贴三百两。 这特么都叫什么事? 陈凡想拒绝,但一想到二百两。 那是二百两吗? 那是石头做的院墙,那是青石板的小路,那是不知多少间的青砖灰瓦大房,那是院落的奇花异草…… 谁想天天跟臭脚郑应昌睡一间屋子? 谁想让可爱的学生们住在拥挤的一间宿舍里,连上个虎子,都要谨慎小心,不被别的同窗抱怨呲水声音太大? 想要建成双一流社学,硬件设施必须得跟上啊。 这么一想,二百两,加上讲会的一百六十两,一共三百六十两,可以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不是,是可以让学生们更加高效的学习。 这钱……得赚。 “唉!谁让咱是夫子呢?为了学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回去后就把陆慕贞的教学任务划拨给郑应昌,毕竟专业对口。“ “若是半年后学生不满意,那就把老郑交出去,谁让你的专业水平不能让学生满意?” 嗯! 想到这,陈凡心态平和了。 就在他回到借住的小院时,陈凡发现,一众学童们已经在王大牛等人的带领下回来了。 “夫子,王员外等你很久了!”王大牛来到陈凡身边,小声道。 王员外? 王如海? 果然,走进堂屋,王如海正坐在下手喝茶,见到陈凡,他急忙笑着起身道:“夫子!” 陈凡也笑道:“员外,王瑛不是回家住上一晚吗?明日才走,怎么你不在家陪孩子,却来这里了!” 王如海笑道:“瑛儿正在书房苦读,就是回家也没有懈怠,我这做父亲的左右无事,想着还是来见见夫子,了解了解我家瑛儿最近的情况。” 陈凡点了点头:“王瑛这个孩子,自从去了海陵,读书方面有了很大的进步,课堂上不像以往在安定书院时,也不走神了!” “学习进度在整个弘毅塾,排名前列。” “不过!” 王如海闻言,捏了捏袖筒里的银票,心道:“来了!” “不过呢,王瑛虽然学习刻苦,但据我观察,他好像有些内向啊。”陈凡说到这:“王员外久在外面走动的,当知道将来王瑛若是走科举为官一途,结交人脉也是很重要的……” 王如海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在暗想:“这哪里是在说瑛儿,这是在点我不懂事啊。” “所谓的结交人脉?若是连夫子都没有打点好,还想让儿子在弘毅塾出人头地?” “这怕不是就是这位夫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吧?” 陈凡还在细细给王如海分析儿童心理学呢。 谁知这边王如海趁着陈凡讲话的间隙,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银票双手放在陈凡面前。 陈凡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银票,搞不懂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五百两? 这是要把我家弘毅塾买下? 他当校董? 又特么一个狗大户啊。 太残暴了。 “夫子,瑛儿的事情让你费心了,我是个不读书的,心里感激,又不知如何表示,只能用这些阿堵物聊表心意!” 说完,他身子往前凑了凑,将陈凡面前的银票往陈凡身边推了推。 “王员外,你这是……”陈凡皱眉,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了。 “就是一些心意,心意……”王如海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态度十分谦恭,甚至可以说是谄媚了。 陈凡见到他的笑容,恍惚间突然跟记忆中前世某些场景有了些重叠。 这不是自己上小学时,父亲带着自己去数学老师家里送礼时的笑容吗? 他还记得,那次数学老师家里有个面包机想要变现,于是便让自己拿回家给开小家电的父亲估一估多少钱。 回家后,父亲说这种型号的面包机店里没有,他也不知道多少钱。 随后就让陈凡把面包机送回去了。 陈凡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将面包机还给数学老师时,对方那张肥脸上的阴沉。 之后,他总在课堂上因为一些小事被那名张老师针对,大耳光也挨了不少。 再后来,父亲带着他和礼物来到那位张老师的家里,就是用王如海现在的表情,谄笑着说:“张老师,上次那面包机,我们店里也有了,你不是用不到吗?” “正好,你给我,我放在店里卖,这是两千块面包机的钱,您收下。” 张胖子斜着眼看着父亲淡淡道:“我这面包机还值两千呢?” “是啊,是啊!” “哦?那行,那我就收下了!” “老师辛苦了!老师以后有什么不用的小家电,记得照顾我们店里,省得还去进货了!” 淡淡的声音再次传来:“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陈凡问父亲:“爸,什么牌子的面包机这么贵?是进口的吗?” 当时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记得父亲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才叹了一口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凡,以后读书要争气啊。” 争气啊! 陈凡猝然一惊,眼眶里突然多了一丝酸涩。 看着笑容满面的王如海,陈凡将桌上的银票推了回去:“王员外,为人师者,严非威厉,谓仪容端肃,学问精纯。”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王员外误会了我。” “但这钱请你拿走,我是不会收的。” 王如海诧异地看着陈凡:“夫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还没等王如海说完,陈凡便正色道:“王瑛是个好孩子,读书也渐渐有了起色,我希望王员外能以身作则,给孩子树立一个言行端直的好父亲形象。这样,我们塾堂和家里才能互相配合,给王瑛学童打造一个适合读书的良好环境。所以……” “请把这些东西拿回去!” 王如海惊讶地看着陈凡,可还在揣测,这是不是陈凡故意防高姿态,就他接触的文人里,不少人都是这般…… “陈夫子,你听我说,你教导瑛儿如此费心,这真就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陈凡见状知道他不信,只能摇了摇头,端起了茶盏。 “送客!” 第155章 全都是卷王 好不容易让王如海将银票收了起来,又是一通安慰才将其送走。 这边王如海刚走,那边陆府的管家便将陆慕贞的束脩和拜师帖子送了过来。 陈凡接过拜师帖,还没展开看呢,突然…… “叮!恭喜宿主完成系统主线任务二,社学招生满15/15名,其中戊等以上学童五人【薛甲秀(戊等)、王瑛(戊等)、贺邦泰(丁等)、谢东阳(戊等)、陆慕贞(乙等)】。” “恭喜宿主获得系统奖励:《制艺心得》!” 制艺心得:融会贯通另一个时空中,明英宗至明思宗年间所有大儒、状元于制艺一道的心得体会。 可以瞬间从宿主如今的八股文水平,立刻提升至“无一字一句不是法度”的八股制艺新高度。 “因宿主的八股水平提升,获得新的头衔【成弘法脉】。” “拥有【成弘法脉】头衔的宿主作文时,皆循“合一事之始终,而禆成条贯的”的法度。” “熟练掌握篇法、股法、句法、字法,各具其妙。” “成弘法脉?”陈凡心中疑惑。 他在另一个时空中虽然也喜欢研究历史,但还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汇。 不过就这四个字的含义来说,陈凡倒是能稍微分析出一些东西来。 “成”应该是指明朝的成化年间,也就是明宪宗朱见深当国的年号。 “弘”则应该是明孝宗朱佑樘的年号。 至于“法脉”,应该是指文章的法度、脉络源流。 但更多的他便不清楚了。 陈凡猜测的确实不错。 另一个时空中的成化到弘治年间,是八股文写作方法和文章气脉逐渐成熟的时段。 这个时段中的八股名家名作既讲丨法度,又追求运用巧妙,且文中还能不见用法的痕迹,不管是炼格、炼意、炼句、炼字,无一不工,有的高手常炼百字为一字,故而文章中显现出高简古朴的气象。 是八股文的一个巅峰时期。 如李东阳、邱濬、王鳌、钱福等皆是八股文中领创一代风潮的人物。 陈凡获得了这个时代八股写作的奥义,无疑对他将来的科考,有着无法言喻的巨大帮助。 刚得了好东西,陈凡打发走了管家便回到房中查看起自己的面板数据: 【宿主】:陈凡 【所通经义】:蒙学全通、《算学启蒙》(一知半解)、《诗经》(一知半解)、《论语》(熟读)、《大学》(熟读)…… 【教学点】:520038 【技能】:成弘法脉、馆阁体(高级)、作诗初级(唐诗三百首BUFF提供)、平菇种植(中级)、慧眼识珠(高级)、疾言厉色(中级)…… 【儒林名望】:小有名气 看完自己的面板数据,陈凡发现,跟刚拿到系统时,自己的数据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原本的他,连蒙学教材有些还是懵懵懂懂,但现在已经全都融会贯通。 四书部分虽然还没有到融会贯通的境地,但也全都是熟读的状态。 此“熟读”可不是读得顺溜。 这个年代的熟读指的是已经能够完全背下,也能解释经义的意思,但深层次的阐发还不够。 那是“融会贯通”才能达到的境界。 另外就是各种技能,果然多了一条成弘法脉,虽然陈凡还不知道这个技能对于他写作八股文有什么帮助,但既然是完成了主线任务送得,那想必是不会太差。 “系统,这儒林名望,到底有多少级?我这小有名气是什么水平?” “儒林名望共有十级,分别是:目不识丁、文墨不通、才疏学浅、小有名气、如切如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为人师表、儒林宗师。” “除此之外,儒林名望还有一级——万世师表,古往今来,只有一人能够得到这个头衔,此人姓孔名丘。” “竟然还有万世师表?获得这个头衔的人有什么牛比之处?” “一言出而万法随,儒宗圣人,万代敬仰,就算是人间帝王见到万世儒宗也只能怯怯乎退而求其次也。” 果然是可望不可即,系统不将“万世师表”放在儒林声望的十个等级里十分合理。 开玩笑,儒家就是人家至圣先师搞出来的,以下万代儒者都是在人家这条条框框里阐发,再牛比能比得上制定规则的人? 看完了自己的面板数据,陈凡这才想到,能完成这个系统主线任务,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陆慕贞竟然是乙级资质。 如今陈凡手里最顶尖的学霸就是贺邦泰了,贺邦泰也不过是第四等丁级,而陆慕贞竟然达到了第二级乙等。 这个女学生这么厉害吗? 可惜了,对方是个女儿身,不能参加科举,难怪陆慕贞会发出“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这样的感慨。 相比如收到一个资质上佳的好学生,更让陈凡欣喜的是,在他不断地教导下,社学里的一帮子小“学渣”们,综合评价也在渐渐提高。 薛甲秀、王瑛、谢东阳这三个学生,原本就是个最差的癸等生,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已经连续跨越六等,成为了戊等。 虽然,薛甲秀他们停留在戊等上已经有了一段时间。 但陈凡相信,只要不断精进学问,自己善加诱导,他们将来一定前途光明。 “笃笃!” 就在陈凡沉浸在系统中时,突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薛甲秀。 “甲秀,你不在家里跟父母团聚,怎么这么晚了还来了这里?” 薛甲秀道:“夫子,父亲让我专心读书,不要挂念家里,所以便遣人送我回来了。” “这薛知州表面看起来最是平和,但实则是个【卷王】啊。” “笃笃!” “嗯?”又是谁? “夫子,我爹让下人抬了些点心、布匹来,说是给夫子赏人用。”周炳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就放在院中吧,我今晚不回去住了。” “嗯?王瑛、谢东阳?你们怎么也来了?”院中又传来周炳先诧异的声音。 陈凡叹了一口气,合着全都是“卷王”家长啊。 第156章 张家破落 第二天一早,陈凡等人用过早饭,陆为宽亲自来送。 “陈夫子,海陵那边安排好,我便着人送小女过去,以后还要多请夫子费心了。” “好说好说!” 告别了陆为宽,陆家专门安排了管家给陈凡等一行人打前站。 因为海陵县的官船早就回去了,为了让陈凡等人回去的路上能舒服点,陆为宽便把盐运衙门的官船安排了一艘,专门走一趟海陵。 这盐官的官船自然比县衙的官船坐的舒服,又大且装饰豪华,搞得陈凡都觉得太过高调。 一行人刚到码头,陈凡正安排孩子们上船,突然他在人群中看见个熟人。 “徐兄!”陈凡上前拱手行礼。 对方看到陈凡顿时眼睛一亮:“文瑞……哦,不,是陈案首!” 原来此人正是陈凡县试时的熟人,齐云社社首张让的表弟徐行健徐乾甫。 “乾甫兄这是要回海陵?”陈凡看着他大包小包的提溜着行礼,于是开口问道。 徐行健面色一惨,叹了口气道:“正是。” 陈凡见他这样儿不由好奇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徐行健又是一叹,站在码头上便和陈凡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原来齐云社的社首张让,在东南蹴鞠行当里那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像齐云社这种蹴鞠社,除了日常表演、比赛之外,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关扑”。 所谓关扑,其实就是赌博,但这是在朝廷的许可下进行的合法赌博活动。 有点像另一个时空中的足彩。 “我那表兄去杭州参加蹴鞠,受人胁迫故意输给杭州的风华社,谁知被官府侦知,把我那表兄抓了去,罚了个倾家荡产人才放回。如今齐云社已然关门,我这账房先生自然也没了差事,这不,想着回家重新找份工来做。” 听完,陈凡不由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目前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学生”张祖胤。 自己当时因为这小胖子的天赋,以及张让的拜师礼,所以收下了这个弟子。 可后来张祖胤跟着自己遭受了无妄之灾,导致被安定书院逐出。 虽然其父张让因为“名校崇拜”才让儿子拜入自己门下,打得心思就是“曲线入校”,且在被逐出后,便跟自己断了往来。 但人家毕竟也没有因此落井下石,将之前的拜师礼要回去。 陈凡也正是靠这笔钱才在海陵县站稳了脚跟。 如今张家落难,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陈凡提起张祖胤,徐行健面有愧色道:“没想到陈案首不计前嫌,还能想到我那表侄儿。” “陈夫子也别怪我那表兄,实是祖胤被安定书院逐出后,张家就已经出了事。我那表兄官司在身,也无暇去管祖胤的学业了。” “如今表兄一家在泰州的产业已经全被官府查封,前些日子便回了海陵祖宅,我这次便是了却了齐云社在泰州的手尾,最后回乡去的。” 陈凡听到这话方才知道,张家遭遇的变故比自己刚刚想得还大。 而张让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都没有找自己要回拜师礼,陈凡也不由敬对方是条汉子,遵言守诺。 要换做是别人,家中遭逢剧变,就连生活都过不下去了,自己这个只教了几天张祖胤的夫子,拜师礼绝对会被要回去的。 而张让却始终没有开这个口,宁可自己身无分文,也…… 陈凡想到这,邀请徐行健跟自己一行同回海陵,顺便到海陵后,请他领着自己去张家看一看。 别人待自己仁义,那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家落了难,徐行健自然是能省则省,听说能免费坐船,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待到所有人都上船后,堂兄陈轩也赶来相送。 “文瑞,一路顺风。” 陈凡拱手道:“大哥,若是在安定书院过得不自在,那便去海陵帮我吧。” 要是放在之前,陈轩一定是犹豫的。 但这次他却笑了笑道:“或许用不了多久,大哥可能真得要投奔文瑞你了。” 陈凡听出大哥话中有异,于是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二公子因为书院学童在讲会上没有挣脸,所以昨日便着陆羽、李翔请了淮安府、扬州府各大书院这次来泰州的夫子吃席。” “据那陆羽回来后对人说,二公子在席间,给淮安府四大书院和扬州甘泉书院的夫子,全都开出了每人每月三十两的月俸,想挖这些夫子来安定书院教书。” 陈凡听完后冷笑道:“这是夫子的问题吗?书院老山长在时,为什么讲会上能跟两府的书院打得有来有回?” “那胡芳不想想是谁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却只想着通过换夫子来提高书院的水平。” “我看他是舍本逐末。” 陈轩苦笑道:“别管二公子怎么想了,我听人说,昨晚不少两府书院的夫子都动了心,估计过不了多久,咱们安定书院的夫子就要人满为患了。” “到那时,像我这种向来不受二公子待见的,恐怕也免不了被逐出书院了。” 陈凡知道,堂兄也是受了自己的池鱼之殃,所以才有此担忧。 但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他这个堂兄是个性格保守的,轻易不会“跳槽”。 陈凡也能理解堂兄,毕竟他在这已经干了很多年,周围的环境、人脉都已经适应了,再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对他而言,即使是堂弟那里,也是陌生和难以预测的。 陈凡想到这只好道:“大哥其实不必烦心,以大哥的才学,不在安定书院教书,去哪都有人抢着要的。” 陈轩笑了笑,反倒是关心起这个弟弟来:“这次你恼了二公子,他立刻花了大钱招揽两府名师,这是憋着股劲儿要扳回一城的,以后若是再跟安定书院撞上,文瑞你且要小心,莫要轻敌大意,失了好不容易赚来的名头。” “知道了,大哥!有事你便回海陵。” 陈轩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笑道:“快开船了,去吧,去吧。保重身体。” 第157章 冲动消费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 秋意渐浓,回去的路上,孩童们自然又是围着小桌儿一通三国杀。 陈凡先是与徐行健聊了两句,便转头回到船舱继续埋头默他的《三国演义》去了。 “吕布走得快,卓肥胖赶不上,掷戟刺布。布打戟落地。” “卓拾戟再赶,布已走远。卓赶出园门,一人飞奔前来,与卓胸膛相撞,卓倒于地。” 正是“冲天怒气高千丈,仆地肥躯做一堆。” “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不知不觉,陈凡已经伏案写了一个多时辰。 他也不要字好,这一稿主要是将记忆中的情节,尽量靠实罗贯中的语言将书录下,实在记不住的便用自己的语言描述一番。 小说嘛,最重要的是故事性,谁让他没开文抄公的金手指呢。 写累了,陈凡坐在舱中准备小憩一番,但舱外孩子们的笑闹声不绝于耳,他睡又睡不着。 一想到之前看了面板,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间已经积攒了五十多万的教学点,心中不由火热起来。 系统商城中的商品琳琅满目。 有一次性的道具,有针对塾堂的陈设,甚至还有一个名叫“小天才手表”的道具。 售价:88888888。 功能:安全功能,内置GPS人肉保镖系统,能实时追踪孩子的位置,若是学童遇到危险,保镖会第一时间通报官府和夫子,并且能使用飞鸽传书,通知家长,并共享学童位置。 健康功能:能实时记录孩子的步数、睡眠质量,帮助夫子更全面的了解学童的身体状况。 娱乐功能:内置多款儿童游戏,按键后自动吸引周边一公里内的孩童陪同手表佩戴者进行跳格子、斗蛐蛐、下象棋等游戏。 学习功能:按下学习按键,自动吸引五里内的拥有秀才及以上功名者,为其翻译四书五经的内容。 陈凡看到这个价格和功能介绍,顿时满头热汗:“特么!就离谱。” 再翻一页。 “绚彩大儒卡牌。” 功能:1888888W/张。绚彩大儒卡牌,从至圣先师到剃圣曾国藩,都以卡牌的形式绘制在上。 至圣先师:SSSSSSR氪金级。 抽取到至圣先师王牌氪金绚卡的小盆友有福了。 四书五经自然融会贯通。 朱子:SSSSSR钛金级。 拥有钛金级朱子卡的小盆友有福了。 《四书集注》自然融汇贯通。 新建伯:SSSSR铂金级。 拥有铂金级王阳明卡的小盆友有福了。 《心学》自然融汇贯通。 …… 曾剃头:R倔强青铜级。 拥有倔强青铜剃头卡的小盆友们就哭吧。 《冰鉴》、《曾国藩家书》你就看吧,一看一个不吱声。 至圣先师卡抽取几率:0.00000000000001% …… 曾剃头卡:99.8888888% 陈凡看到这拍桌骂道:“难怪另一世儿子学校要禁止玩卡,就这几率,狗抽了都摇头。” 就在这时,陈凡的目光突然看到了一张《书院建设图纸CAD版本》,标价455555。 嗯? 这价格似乎还能接受。 点开后,映入陈凡眼帘的便是一张3D版本的CAD图纸。 只见图纸上方的设计说明内写着:“根据天字SYTZ-009号规范设计,本次设计范围未知,设计规划红线范围五十亩,设计内容包括泮池、山门、中庭、四书堂、五经斋、藏书楼、版刻坊、杏林苑、虎贲堂、农学院、天工房、……马厩!” “本图纸设计范围将根据购买者书院的地形合理安排建筑。” “购买此图纸后,筹备相应工程款,十一两可开放泮池图纸,二十二两可开放山门图纸,一百一十两可开放四书堂图纸……” 陈凡此时早已目瞪口呆。 特么,也就是说,我花了教学点购买下这份图纸,最后还要根据手里的工程款才能开放相应图纸。 也就是说,我手里有十一两银子,那就自动开放泮池图纸。 泮池也就是挖个池子,上面建个曲桥的事儿,陈凡估计,十两就是极限了。 那剩下的一两就是设计费呗。 真特么。 再往下看。 “按照本图纸建成规划建筑进度达20%时,自动收摄五十里内文韵充足之地。” “注 文韵充足之地:历史上有著名儒林宗师到访的地方。” 看到这个注释,陈凡突然眼睛一亮。 海阳楼。 范仲淹。 自家社学就与海阳楼隔凤城河相望,最多也就二里地。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按照图纸建成20%的建筑,海阳楼的文韵就会被收摄进弘毅塾了? 干! 陈凡二话不说,直接冲动消费。 “叮,恭喜宿主获得《书院建设图纸CAD版本》。” 随着系统音响起,陈凡再次打开人物面板…… 心在滴血。 好不容易攒的五十二万多教学点,一下子被他挥霍了只剩下六万四千点。 都已经快破产了,那就别省着啦。 “抽奖!” 【消耗一百点教学点,谢谢惠顾,请下次光临!】 【消耗一百点教学点,谢谢惠顾,请下次光临!】 【消耗一百点教学点,谢谢惠顾,请下次光临!】 …… 【消耗一百点教学点,谢谢惠顾,请下次光临!】 【恭喜宿主获得亚圣图一幅。】 【消耗一百点教学点,谢谢惠顾,请下次光临!】 …… …… …… 【恭喜宿主获得述圣图一幅。】 …… 【消耗一百点教学点,谢谢惠顾,请下次光临!】 【恭喜宿主获得食疗方:菠菜猪肝汤。菠菜猪肝汤,有生血养血、润燥滑肠、补充铁元素之效,猪肝放水里浸泡掉血水。菠菜切成段,猪肝切成片状。再将猪肝放水里过一次。重新接水,烧开后放入猪肝,然后加入菠菜。再次煮开后,加盐调味即可。基本材料猪肝200克,菠菜250克,麻油5克,精盐、酱油各适量】 【消耗一百点教学点,谢谢惠顾,请下次光临!】 …… …… 【恭喜宿主获得复圣图一幅】 【复圣图:悬挂在塾堂内,可以提升所有学生100%学习效率。】 …… 【消耗一百点教学点,谢谢惠顾,请下次光临!】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您的您的您的教学点余额不足,请加倍、加倍、加倍努力获取。】 残念! 就这? 64483点教学点,如今只剩下83点。 就抽到啥玩意? 述圣图两张、亚圣图四张,复圣图一张。 这陈凡也就忍了。 特么菠菜猪肝汤是什么鬼?这玩意儿谁特么不会做? 亏了,感觉系统调过抽奖概率了。 干。 第158章 酒醉的社首 “陈夫子,刚刚上船时见你还是春风满面,怎么下船了却双目猩红,满脸狰狞?”徐行健诧异地打量着陈凡,一脸都快认不出他的样子。 陈凡烦躁地挠了挠头,像个刚从四海赌坊里出来的赌徒一般:“没什么,就是肉疼。” “肉疼?可是劳累过度,亦或者是风湿?陈夫子要注意休息啊。” 陈凡摆了摆手:“还是先去我那学生家里看看去吧。” 徐行健闻言不由一阵感动,陈夫子都肉疼了,还想着我那表兄和表侄儿,这样的夫子,唉! 张家的祖宅就在城中的铁炮巷。 “就在前面不远,原本我表兄家祖宅是个三进的院子,但因为惹上了官司,需往衙门里使钱,所以我表兄卖了宅子,只留下一个偏院,封死了往来的院墙,且安顿住下。” 陈凡点了点头,想着张社首诺大的家业,如今便只剩下这一处逼仄小院,这样的人生落差,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挺过来。 就在他们准备敲门时,突然院内传来女人的哭嚎声:“打,你打,你干脆打死我算了。我的命真苦啊~~~~” 一旁的徐行健听到声音尴尬一笑道:“我表兄原本不是这样的,自从我表兄回了海陵,便迷上了日日饮酒,终日烂醉,一不顺心,便拿我表嫂撒气。让,让陈夫子见笑了。” 陈凡还没说话,院内的女人叫声再次传来,这次更比上次还要凄惨。 陈凡闻声,连忙扣响门上铜环。 不一会儿,里面女人的叫声停了下来,只传出愔愔抽泣。 “谁啊!” 门被打开,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酒气。 上次与意气风发的张让见面,陈凡恍若昨天。 但今次见面,原本昂藏的张社首不见了,面前之人蓬头垢面,脚步虚浮,就连铁塔般的身子,腰间也长了赘肉。 赤着上身,满身酒气的张让看到来人呆在当场。 “陈,陈夫子……”话音刚落,张让顿时手足无措,抓着对襟的小衫便想遮住满身的横肉。 陈凡黑着脸道:“张社首,本不是我滥管闲事,但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动辄拿女人撒气,算什么男儿?” 张让局促地扯着衣服下摆,像是个犯错的学童一般垂下脑袋。 女人见家里来了客人,连忙进了屋,抽泣声渐渐小了。 徐行健在一旁道:“表兄,夫子听说咱家的状况,特地来看看你和祖胤,还不请夫子进院子?” 张让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侧开身子,口中慌忙道:“陈夫子,请,请进。” 陈凡进了院子,看到院中一方小桌上,只有咸菜一叠和酒坛一瓮,显然,别的什么下酒菜便没了。 院中也是寒酸无比,枣树下新翻了地,地里种了不知道什么菜蔬,刚刚冒头。 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张让,再看到院中如此景象,陈凡也是叹了口气。 都说这年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普通人一旦惹上官司,倾家荡产都算轻的。 像张让这种,还能留个小院已经算是祖上积德了。 “夫子,我,祖胤在屋里,我叫他出来。”张让嗫嚅了半天,才像个犯错的孩子似得,冲着屋内喊道:“祖胤,快点出来,陈夫子来了。” 等了半晌,陈凡等人也没见到张祖胤出门,徐行健见状,害怕侄儿出事,连忙起身进了屋。 半晌后,他才牵着张祖胤从屋内走出。 时隔几月,陈凡再看到自己的第一个学生,他几乎已经认不出这个孩子了。 原本的张祖胤胖乎乎的,腰身肉乎乎的,几乎将布制的短打上衫给撑破。 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嘴巴上沾着不知道哪里蘸的灰,身体几乎瘦了好几圈,如今的张祖胤不仅不胖,甚至眼窝凹陷,跟以前的他相比,几乎是另一个人了。 “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得了什么病?”陈凡拉过张祖胤,心疼地上下打量。 张让局促道:“这孩子不知怎得,家里出了事后,有一日突然喊肚子疼,拉不出屎来,后来找大夫去问,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没办法,我使了麻油,给他扣了一通,方才好上茅厕。” 陈凡闻言,低头对张祖胤道:“祖胤,现在身体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夫子带你去重新找个郎中看看可好?” 张祖胤傻乎乎地抬头看向陈凡,最后摇了摇头道:“祖胤不疼。” 看着这个眼神中透着胆怯、乖巧的小家伙,陈凡心中叹了口气。 随即他对徐行健道:“徐兄,还请先带祖胤出去转一转。” 徐行健知道陈凡这是要跟表兄张让说话,于是便对小祖胤道:“祖胤,表叔带去去街上耍。” 看着离开的两人,陈凡正色转头道:“张社首,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祖胤还小,我作为的他的老师,请你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也不要再动辄殴打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听到“老师”二字,张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陈凡:“陈,陈夫子,你还愿意当祖胤的老师?” 陈凡正色道:“当然,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既然祖胤当时给我磕过头,那他便永远是我的学生。怎么?难道张社首后悔让令郎拜入我的门下了?” 陈凡话音刚落,突然,面前的张让像个孩童似得嚎啕大哭,一边哭,他一边踉跄着跪倒在地:“陈夫子,我废了,但祖胤还小,求你一定要教他读书,万不能像他没用的父亲一般。” 张让的话刚说完,屋中偏房中,女人的哭声又传了出来,这次声音更大。 陈凡上前扶起张让:“张社首,男儿顶天立地,一次失败,还能东山再起。你这样终日饮酒颓废,给孩子会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啊?” “就算我在塾堂里拼命的教,祖胤回来看到你这样,也没办法安心学习,你说对不对?” 张让闻言,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陈凡。 突然,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双手抓起酒瓮,“嘭”得一声摔在地上,透明的酒业犹如银瓶炸裂。 “陈夫子,明日我便出去找工去做,若我再喝酒,便如此瓮!” 陈凡抚掌赞道:“好,这才是好男儿!” 屋中的哭声到这渐渐变成了抽泣,很快便停了下来。 第159章 平菇丰收 再次回到社学,刚将张祖胤交给周氏安排其住下,那边姜老发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陈夫子,陈夫子,恭喜恭喜啊!” 看着满脸喜色、一头是汗的老姜叔,陈凡不好意思道:“泰州的事情,老姜叔也知道啦?” 谁知姜老发呆愣片刻:“泰州?泰州什么事?” “咳咳,那个啥,老姜叔,有什么喜事?” “刚刚王大牛家的回来,说是平菇好像可以收获了。” 陈凡闻言“嚯”的起身,眼睛放出亮光:“成熟了?走,走,快去看看。” 当他刚到城南大棚内时,一群妇人便满脸喜色地围拢了上来。 “陈夫子,快点来看看,这是不是熟了?”王家嫂子激动地等待着陈凡的判断。 陈凡走上前去,仔细观察菌囊,只见这时候的菌囊满菌囊都长出肥厚的平菇,一根根像是动画片里的雨伞。 不,像魔兽世界外域赞加沼泽地图似地,密密麻麻,肥肥壮壮,看着特别喜人。 “熟了,熟了!”陈凡满脸喜色。 一旁的女人们咧着嘴,眼睛里的喜色再也藏不住,相互之间握着手,手紧紧地攥着对方,手心里全都是汗。 “摘一点,大家今天都来社学,我下厨给大家做一顿平菇炒蛋。” …… 傍晚。 弘毅塾的小院里挤满了从自家带来碗筷的男男女女,所有人翘首看着厨房。 周氏盯着挽着袖子、兴致勃勃的陈凡道:“夫子,君子远庖厨,要不,还是你在旁指导我吧。” 陈凡却哈哈一笑:“不不不,圣人都说了,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连菜都做不好,那还考什么科举做什么官?” 周氏在旁看着陈凡,眼中划过一阵异色。 陈凡先是将菜籽油倒入锅中,等油温上升之后,一口气倒入十几枚鸡蛋。 等鸡蛋定型之后将其盛出。 就着锅里的余油下入葱花,很快,葱香味四散溢出,站在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们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 再将周氏撕好的平菇下入,煸炒去水分,加入少许酱油、盐调味,再舍了血本,放了些糖霜提鲜。 待锅中平菇水气被炒到半干未干的时候倒入鸡蛋。 翻炒几下, 出锅! 陈凡拿起筷子,迫不及待从锅中夹起一块平菇来,也不嫌烫便放入口中。 “呼呼”连连在口中吹气降温,终于可以咀嚼了。 一口嚼下。 “嗯!” 这一刻,陈凡感觉灵魂都要升了天。 “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妈妈最喜欢做这道菜了。”他想到另一世,感觉眼睛里突然有些湿润。 “好吃吗?”一旁的姜老发勾着头看向锅里,好奇地问。 陈凡这才醒过神来道:“好不好吃,大家都来尝一尝,都来都来,我给大家盛。” 街坊们还是有些羞怯,推攘着说要给孩子们先吃。 陈凡也不劝,给薛甲秀、周炳先、大力他们这些孩子,每个人的米饭上都盖上了一勺。 薛甲秀吃得还很文雅,刚开始只是浅浅尝了一下,随即,他眼睛一亮:“好鲜!” 随即话也来不及说了,埋头苦刨了起来。 周炳先撇着嘴,一脸嫌弃地看着薛甲秀:“你们丙班的同学怕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就一个炒鸡蛋而已。” 薛甲秀埋着头白了他一眼,没空搭理。 周炳先端着碗漫不经心地刚想动筷,一旁的王大力满嘴都是饭菜,瓮声道:“你见过世面,你不稀罕,那你给我。” 话还没说完,筷子就捯了过来。 周炳先连忙把碗转开:“呔,这是本公子的。” 说完,忙不迭转头一筷子将一口平菇和鸡蛋放入口中。 只一瞬,平菇的鲜美夹杂着鸡蛋的油香一下子在他口腔中炸开。 “嗯?”周炳先傻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碗内。 “吃不吃吃不吃?不吃给我……”丫头已经炫完了,眼神直勾勾看着周炳先的碗。 “吃,吃吃吃!”周炳先不敢再发愣,生怕这么好吃的东西被这群饿狼们夺了去。 学童们正在狼吞虎咽的时候,一群大人们也开始品尝他们几个月来劳动的果实。 他们平日里吃的粗陋,甚至不是逢年过节,连油水都没有,一个个面有菜色。 见到碗中泛着油光的鸡蛋,姜老发摇头道:“太奢了,太奢了,用这许多油。怕是贵人才吃得起啊。” 说罢,他小心翼翼夹起一块菜放入少了床牙的口中抿了起来。 当肥厚的菌伞被他的牙床挤压出鲜甜汁水时,他呆若木鸡。 这年头,本来因为炒菜费油,所以普通老百姓吃得就少,更何况用这么鲜的食材,毫不吝啬地用油煸炒。 油脂的高温滗出了平菇里的水分,随即自己趁机而入填满了平菇已经干瘪的“身体”。 姜老发抿的哪里仅仅是平菇的汁水? 那分明是混合着油脂的仙液啊。 场中所有人,无不露出迷醉的神色。 甚至骚包员工郑应昌还当场作歪诗一首: 白菇入沸油锅香,蛋液翻飞片片黄。 最是勾人香透壁,却言饥腹辘饥肠。 “张祖胤,你怎么不吃啊?”安定书院的前同窗谢东阳,看着刚刚被夫子寻回的张祖胤,不解问道。 张祖胤摇了摇头:“不吃。” “奇了怪了,这家伙在书院时,到了吃饭时能把碗都啃了,夫子做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倒不吃了?” “你不吃我们吃了哈。” “拿来吧你!”别人还没动手,丫头一筷子已经杵了过去,转眼腮帮子就鼓了起来。 “都别急,别急,一会儿还有平菇汤!”陈凡看着笑逐颜开的大家,心里也满是收获的喜悦。 吃完了饭,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平菇的鲜美,各自回家去了。 郑应昌看着陈凡道:“这平菇可是个稀罕物,若是杂着东家的做法拿去卖给酒楼饭庄,应是能卖出一笔钱来。” 陈凡点了点头,他之前就想通过王如海打开销售渠道。 但昨天晚上用力过猛,伟光正的教师形象已经推出去了,这时候再去找学生家长办事,他一时又拉不下脸来。 “夫子,睡了吗?” 门外传来王瑛的声音。 陈凡:“……” 这不是我上杆子找王家,这是王家少东家自己找来的,不会影响我高大上的夫子形象了吧? “快快请进,是王瑛啊!”陈凡脸露笑容,“还没睡?是找夫子有什么生意……不是,是有什么事吗?” 第160章 一代先河 两天后,看着家中仆人端上桌的平菇炒蛋,王如海陷入了沉思。 “我就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算是陈夫子也不能免俗啊。” “之前是看不上我的小钱,搁这等着我呢。” 王如海笑了笑:“一个社学夫子,又是种菌子,又是研究吃食,还以为我真会信?也就是瑛儿那傻小子……” “定是找个由头,想用这些东西捞笔狠的。” 想到这,王如海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平菇炒蛋顿时没了胃口。 “实在不行,还是将瑛儿送去扬州或是金陵的大书院吧!” 王如海边想边伸出筷子朝那盘菜夹去。 片刻后,他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神色郑重起来。 王如海挥了挥手招来海陵回来的小厮:“公子让你回来,说没说这平菇有多少?” 那小厮连忙道:“回老爷的话,公子说怕是最少有两千斤。” 王如海眼睛一亮:“多少钱一斤可曾交代?” “五文钱!” “五文钱?”王如海惊呼出声,“你没听错?” 那小厮惶恐低头又想了下,最终确定地点了点头:“没有听错,公子就是这么说的。” 王如海连忙道:“快,叫管家带人去海陵找陈夫子,就说这两千斤的平菇,我全都要了,以后若是还有,我王家也全都收了。” 那小厮闻言,一骨碌爬起,转身出去给管家传消息去了。 王如海又夹了一筷子平菇炒蛋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这一次他只觉越吃越香。 “看来这陈夫子并不是借着这机会在我这弄钱啊!难道真得是奔着跟我做生意来的?” …… “做生意就是要规规矩矩!我跟王瑛的父亲如此,跟大家也是如此。” 又是两日,陈凡站在院中,面前正是王大牛等七户人家。 王大牛挠了挠头道:“夫子,咱们这几家,孩子都在您这读书,您不仅一文钱束脩不收,还免费供这帮小子一顿饭,咱们帮您做点事那还不是应当应份的。” 陈凡笑着摇了摇头:“那大牛哥你可说错了。这种菌菇的事情,我只教了你们很短的时间,一直操着心的是周家嫂子,你们谢也应该谢她。” 周氏本来待在厨房里看这边,谁知突然陈凡提到了她,她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我也是跟夫子学得。” 陈凡哈哈笑道:“行了,你们都别谦让了,是这样,我准备将这次种平菇的收益一分八份,每家能得大约一两半的银子。” 一两半可能给很多富贵人家吃一顿饭都不够,但眼前的这些家庭,一年的收入也未必能有五两银子。 若是遇到什么天灾,或是官府有了什么摊派,这个年代的普通百姓甚至一年连半文钱都存不下,有的还要去举债度日。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佃户? 而陈凡教给他们的活计,十分轻松,家里的妇人们都能操作。 也就是说,只要掌握了这门技能,以后这些人家,不仅男人们可以出门赚钱,女人们在家里也可以赚到同样多的钱。 是的,家里。 菌菇种植最重要的是温度和湿度,这个年代,各家的院子又大,大棚完全可以搭建在家里,各家妇人在家里就能照看。 听说陈凡让他们学会了,在家里操作,众人看着他的目光更是感激。 “那,那这样,便宜都让我们赚了,夫子你这……”王大牛是个实诚的,只觉得脸上烧得慌。 陈凡笑道:“你们赚了钱,孩子们便能交上束脩了,那我这夫子不也水涨船高有了银子?” 陈凡虽是玩笑话,但众人脸色却无比郑重:“夫子,请放心,待得我们用这些银钱置办了棚子继续种平菇,以后卖得钱,都给夫子分去一半,谁要是瞎了心舍不得掏,休怪我王大牛不讲多年的情分。” “大牛,你这说得什么话?” “就是,大牛哥,你休要小看我等!” …… “叮!学校的发展离不开学生家庭的支持,有经济基础的家庭才能带给学校良性循环,平菇种植已经初见成效,继续带领这帮学生家长走上致富的道路。” “支线任务:开发一项适合这个年代的新项目,带领这八个家庭,每个家庭年终创收五两及以上。” “任务奖励:奖励【齐名要术】头衔,拥有此头衔,可提升宿主农业工程学经验,商城【农业工程学】板块开启,可使用慧眼识珠功能侦测农业工程学人才。” 陈凡被突然而来的系统提示音吓了一跳。 “农业工程学?” 听名字就不是单纯的农学,农业工程学在陈凡的记忆中似乎还覆盖了农业设施、农田水利、畜牧业、种植业、经济植物等等很多范畴。 他又想到他花大价钱买下的《书院建设图纸CAD版本》,图纸里好像就有农学院和天工坊的建筑。 这么一想。 “卧槽,我这哪里是什么传统书院啊?这特么不是奔着综合大学一路库库狂奔嘛?” “系统,这特么不会被当成异教徒烧死在十字架上吧?书院不教四书五经改教沤大粪了,你确定那些老顽固不会搞死我?” 系统:“你也太小瞧华夏读书人的包容性了。” “书院之研究,虽大抵都以传播程朱理学、陆王心学、考据之学等为主的儒家学术思想、文化基础教育,以及攻习帖括时艺之学而求科举及第。” “但还有很多被历史长河湮灭的专科教育,后世却少有人知。” “如山东历山的历山书院,其书院便是华夏第一所实行医科教学并开办门诊业务的书院。” “还有岳麓书院,为圃为亭,相地兴射圃,备刀剑弓矢,以待武举者肄习。” “除此之外,还有书院专门教官话的,专门教天文术数的,甚至还有专门教外语的,哦,那时候叫夷文。” 陈凡还真不知道这些,这边他还在感叹老祖宗思想还挺开放呢,突然…… “不对啊,你上面说的我都能理解,毕竟都跟科举、武举什么的沾边,医学嘛,读书不成,退而求其次治病救人也是老传统了,可没见你的例子里有教种田、做工的啊?” 系统:“没有嘛?那恭喜宿主,开创一代先河的伟大使命就这么意外地降临了。开不开心?意不意外?” 陈凡:“……” 第161章 海鲤 翌日,天刚到午时,衙门里便又派人来请陈凡。 再见陈凡时,杨廷选比之前更是亲热:“文瑞啊文瑞,你真乃本官的福星啊。” 陈凡诧异道:“县尊何出此言?” 原来,盐院泰州分司三州会讲的事情如今已经传到了金陵。 南直隶提学御史李世亨也听说了这件事。 “邢台先生特意移文本县,褒赞本县文教之功,说是要在大计时,要为本官佐证一二呢。” 陈凡数次听说过南直隶的这位提学大宗师,但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叫李世亨。 “对了,大宗师还在给本官的私信中提及文瑞你了。” “我?” “嗯,大宗师说,很想跟文瑞这样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交谈一二,但道试临近,你们师生之间却要避嫌,故而大宗师让你拿着我的名帖,等到了金陵时去他管家府上投递,等他院考结束,看到名帖,自然会记起,到时邀你去学政衙门见上一面。” 听到这话,陈凡心中很是高兴。 虽然他是周良弼点的府试案首,院试一般不会黜落。 但能跟一省提学搞好关系,教育口这一块方方面面的好处颇多。 而且之前在钱琦这个案子时,这位大宗师削去刘家家主的功名一事,也帮了海陵县的大忙,于情于理,陈凡都应该去拜见的。 说完了这件事,杨廷选兴致很高,拉着陈凡道:“走,正好陪本官用点饭。” 这年月,普通老百姓一日大多两餐,但有钱人家和官员,一日三餐的习惯业已流行开来。 陈凡陪着杨廷选进入后衙,果然,这桌上已经摆了四道时令小菜。 突然,陈凡看着桌上怔住了。 杨廷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笑道:“文瑞是不是不认识这道菜?这叫平菇,是泰州那边的熟人使人送来的,用这平菇炒了鸡蛋,又鲜又香,给肉都不换呐。” 陈凡实未想到,平菇会以这种渠道“出口转内销”了。 两人分宾主坐下后,杨廷选像是个得了宝贝便像朋友炫耀的小童,夹起一块平菇炒蛋便放入陈凡碗中。 “文瑞,你快尝尝!” 陈凡没有拿起筷子,而是面露古怪道:“县尊,这平菇就是本县所产。” 杨廷选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凡,张着嘴满脸不可思议。 “本,本县?所产?” 陈凡于是将王如海赠田,陈凡教几家歌舞巷街坊种植平菇的事情说了。 听完后杨廷选比之前更惊讶了,目瞪口呆了半晌才用不可意思的口吻道:“文瑞,你还会田亩之事?” 陈凡笑了笑:“略懂一二。” 杨廷选见陈凡这话不似作伪,当即便急切道:“此平菇种植,文瑞能否教给本县……” 他的话刚说一半便摇了摇头:“本官唐突了。” 杨廷选本想请陈凡能将平菇种植这个事情教给海陵县的百姓,这样一来,县中百姓便能多个营生。 但转念一想,这种赚钱的门路,谁家不是敝帚自珍? 陈凡能教那几户人家已经算是良善了,再让他教给大家,杨廷选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谁知陈凡笑道:“县尊是想让我将此法传给县中百姓?” 杨廷选叹了口气,苦笑摇头:“算了算了。” 陈凡微微一笑:“为什么算了。既能让百姓赚些银钱,又能助县尊理政慰民,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陈凡不会拘于门户之内的。” 杨廷选看着陈凡,似乎想从他的眼眸里甄别出这句话的真假,但对方诚恳的笑容却做不得假。 杨廷选突然起身,后退一步,随即躬身弯腰行礼道:“杨廷选今日方知百姓足,孰与不足这句话,不是印在纸上的空洞之言。” “文瑞之器,胜我多矣,本官愿代海陵百姓谢过文瑞,文瑞受我一拜。” 陈凡吓了一跳,连忙离席避开杨廷选这一礼,上前扶起他道:“县尊,你既是本县父母,又是堂堂新科进士,陈凡不过布衣,连生员尚且不是,受不得县尊大礼。” 杨廷选起身郑重摇头:“我不是只敬衣冠不敬贤的人,文瑞之行,本官便以师礼拜见也是应该。” “叮!恭喜宿主,海陵县令杨廷选敬重宿主品行,再次自愿诚心以师礼尊之,宿主成功收下第一名官员学生。” “叮!恭喜宿主开启商城官员版块。” “叮,支线任务已发布,在明年帮助杨廷选将海陵县税赋提升至100000石。” “任务奖励:县政(词讼、黄册、里甲、税赋、保甲、恤政、祭祀、学校、劝农、乡饮酒礼、旌表……)全精通。” 接二连三的系统音让陈凡目不暇接,可当他听到要将海陵县上缴朝廷的税赋提升到十万石,他差点骂娘。 去年,就在跟淮州隔江相望的镇江府一年上缴的税赋也不过32万石。 那可是镇江府,是与苏、松、常、杭、嘉、湖并称为“江南七府”的鱼米膏腴之地。 地处江北的海陵小县如何能交得上镇江一府的三分之一? 就在陈凡满腹心思重新落座,正准备用饭时,门子突然来报说外面有个名叫海鲤的人求见。 “海蛎?还是海狸?这什么名字?” 谁知杨廷选听到这个名字“霍然”站起,惊喜道:“跃之兄?他怎么来了?” 海鲤字跃之,湖广武昌府江夏县人,与杨廷选同乡,曾祖时曾任长芦盐场大使,家中豪富,与杨廷选在天监十一年湖广乡试时同时中举,乡试第四十二名。 不多时,一个黑黑瘦瘦,个子不高,撅牙露齿,几可以用“丑陋”二字来形容的男子踱着方步缓缓走了过来。 杨廷选见到海鲤,高兴地亲自迎出门去。 陈凡也离开位置跟走了出去。 杨廷选把这丑男的臂膀兴奋道:“跃之兄,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说罢兴奋地转身给陈凡介绍道:“文瑞,这是我少年时的好友,同窗中治《诗》学问最好的海鲤海跃之。” 陈凡拱手一礼道:“见过海前辈。” 海鲤排开二人,嗅了嗅鼻子,随即转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先吃饭先吃饭,一路上腿都跑细了,就为了打这顿秋风。” 说罢,也不管二人,径直走了进去,拿起杨廷选的碗筷便大口朵颐起来。 陈凡看到这一幕都傻了。 可杨廷选好似早已习以为常一般,笑着让人再上一副碗筷。 第162章 本经 这位海鲤海跃之据桌大嚼,吃得酣畅淋漓,指着只剩鸡蛋碎渣的盘子道:“走南闯北,只在京中吃过平菇,却也比国栋这的菌子瘦小了许多。” 说罢,他举起黑乎乎、脏兮兮的手指,伸进口中掏了掏牙:“都说做官好,做官好,做个县令,千里之外的菌子,也能吃到如此新鲜肥厚的。” “国栋!”海鲤朝杨廷选眨了眨眼:“做官很赚钱吧?” 杨廷选听到这窘迫地红着脸道:“跃之兄又在胡言乱语了。” 说罢,他指着陈凡道:“这位是陈凡陈文瑞,跃之兄刚刚吃的菌子,就是这位带领街坊在城外种出来的。” 海鲤闻言诧异转头,第一次认真看向陈凡,吊梢眼看着陈凡好一会儿才感叹道:“看着也不是沤粪的,倒是稀奇。” 杨廷选歉然看向陈凡:“文瑞勿要生气,我这少年好友性格古怪,但人却是真真好人。” 陈凡笑了笑不以为意,拱了拱手道:“既然县尊有故友到访,那在下便先告辞了。” 杨廷选示意他等一等,亲自去了后衙拿了自己名帖来递给陈凡:“文瑞不要忘了,院试前持我名帖去李御史的官家府上拜见一番。” 陈凡点了点头,正要离开。 谁知这时还在喝茶的海鲤突然放下茶盏,转头看向杨廷选和陈凡:“李御史?可是李世亨那厮?” 杨廷选瞪了海鲤一眼,转头对陈凡笑道:“文瑞,你先回去吧,这几日先办好保结之事,然后细细温书,我等你的好消息。” 陈凡朝他躬身一礼便离开了。 待回到塾中,见周氏正一边给浙东白鹅喂着菜叶,一边给一众妇人讲授如何从成熟的菌囊里分出菌种,继续下一轮培育。 当他来到房中,郑应昌正脱了鞋,将那双臭脚摇动着,搞得满屋子臭气熏天。 “回来啦?是不是找你说院试的事情去了?” 陈凡捏着鼻子推开窗,摇了摇头,将杨廷选今天找他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郑应昌笑道:“我原本以为杨廷选找你去,是为你做了陸副使家女公子的先生这事。” 陈凡讶异道:“陆家的女公子?怎么扯到这事情上了?” “咱们这位提学大宗师,最是古板,朝野都传遍了,他最厌女子读书。你成了人家女公子的老师,杨县令难道不担心你被这位大宗师压上一科?” “啊?你特么不早说?”陈凡惊怒。 郑应昌贱贱地笑道:“现在不是没事了嘛,人家叫你去见管家,那是要提携你啊,你还担心什么?” 特么,这事后诸葛亮,陈凡满眼怨念地看着眼前的“大爷”。 “员工大爷”慢悠悠地汲了鞋道:“看在你是我东家的份上,给你讲讲院试的情况,省得东家比我这小小夫子的功名还低,太难看了。” 陈凡白了他一眼:“算你还算有良心。” 郑应昌笑道:“今日杨县尊让你去找大宗师,虽然没见本人,但能在考前见了管家,也算是有了门路。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陈凡不解道:“我就是见个管家而已,算不得天大的面子吧?” 郑应昌嗤笑一声:“提学官按临地方之后,便住进了学政衙门,也就是考棚。” “按照朝廷律令,这期间,提学御史的随从、家人和书吏都要跟着住进衙门之内,不准外出,以免招摇撞骗、索取贿赂红包,买卖生员名额。” “而且考试前后,提学也不准再访亲探友,拜访当地士绅。” “你说扬大人这封名帖,是不是天大的恩惠?” 陈凡闻言一惊:“这特么叫恩惠?” 郑应昌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能确定:“首先,你还记得前几日你出发去泰州时,县里的官场被县尊征用了这事吗?” 陈凡点了点头。 郑应昌道:“我打听到,那日就是大宗师按临如皋,路过海陵,杨县令特意前去拜访。说不定是杨县令与你交好,在大宗师面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呢?” 陈凡皱眉:“我是问,考前去拜访大宗师的管家,这不合规矩吧?万一被查出来,岂不是……” 郑应昌撇着嘴道:“这算什么规矩?早不知道哪年的老黄历了,一个管家都能在衙门外置办宅邸,你觉得这规矩还有个屁用?” 陈凡还是有些不放心,郑应昌道:“你去便是了,少说话,递了贴子就行,别的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说。” 陈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郑应昌又道:“对了,你决定治什么经了没?” 所谓治经,就是童生在院试之前要从五经中挑出一门来,专门研究。 有点像后世的3+2,不过这个时代是1+1+大综合(乡试、会试才有大综合)。 1(四书题)+1(五经中选一经)。 大梁道试,规矩是考试时只考四书题一道加五经题一道。各考生按照本经对应做本经的五经题即可。 比如陈凡选了尚书,那考试时,只需要做尚书题,其余礼、易、诗……什么的就不必做了。 说到这里,陈凡也有些苦恼。 他五经都能熟读,但其中《尚书》、《礼记》、《周易》这三经都有点枯涩难懂,他也仅仅是读过。 《春秋》想要学好,结合的辅助教材太多,他虽然也感兴趣,但不敢保证能作好相应的八股文。 只有《诗》,《诗经》他在另一个时空中就读得比较多,再者《诗》读起来朗朗上口,内容也不枯燥,是他在五经里最喜欢的一经。 陈凡将自己的想法说了,郑应昌点了点头:“江南治《诗》的名家大族最多不是没有道理的,《诗》易于阐发,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你可要想好了,一旦选中本经,以后乡试、会试却变不了了。” 陈凡点了点头,一个人的第六感很重要,你内心一旦抗拒去看一本书,那本书你便肯定学不扎实。 还不如就治《诗》,就他知道的身边人,比如杨廷选、徐述都是治《诗》的。 对了,还有刚刚那个怪人海鲤也是。 这么多人选择,必然是有他们的道理。 一念及此,陈凡道:“决定了。就《诗》了。” 第163章 这个有意思 虽然院试增加了五经题,但其实成绩占比80%的依然是四书题。 所以拥有成弘法脉头衔的陈凡对此并不畏惧。 “到时只要能写得大差不差,交了差便也就是了。”陈凡心中暗道。 这边他还在抓紧跟郑应昌请教院试的规矩呢,却没曾想到,弘毅塾来了位不速之客。 李长生拖着鼻涕,颇有乃父之风的攀在门框上笑道:“夫子,塾里来了个吃醉酒的丑八怪,跟城隍老爷似得。”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唉哟”一声,踮着右脚尖歪着身子呼痛起来。 陈凡再看,门口海鲤正露出招牌似的可怖笑容,拎着李长生的耳朵道:“你叫我甚?小娃娃?” 陈凡和郑应昌赶紧上前,陈凡躬身道:“小儿不识礼数,还前辈还请宽恕。” 海鲤顺势撒开了手,李长生“出溜”一下钻进郑应昌的怀中,显然,刚刚他有很大的表演成分,其实海鲤手上还是注意了轻重的。 海鲤见状,莫名大笑道:“小子奸猾,将来倒是个能做吏的。” 陈凡:“……” 这时,海鲤身后才站出一人来,县衙门子躬身道:“陈夫子,宜陵旁两村为了争地械斗,县尊赶过去处理,这位海公……” 海鲤打断他,对陈凡道:“这海陵没了熟人,你我见过一面,特来投奔。” 陈凡面露古怪,但还是请他进门道:“荣幸!” 海鲤笑了笑,抓了个酒坛子就大步朝屋内走去,郑应昌捅了捅陈凡小声道:“东家?你拆了城隍庙?” 陈凡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跟着走进屋内。 还没等他开口,海鲤用桌上的砚台敲开泥封,自顾自抱着酒坛喝了一口:“听说你要去院试?主考是那李世亨?” 陈凡点了点头:“海前辈专程前来,可是有什么教导在下的?” 海鲤露出可怕笑容:“教导谈不上,但听国栋说了些你的事,觉得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所以来点拨你两句。” 陈凡闻言点了点头:“海前辈请讲。” 海鲤:“杨国栋多事,让你去见什么提学的管家,你若是去了,丢下东西便走,万万不能进那管家家中,就算是门房喝口茶也不行。” 听到这,陈凡看向郑应昌,海鲤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香港脚”,陈凡道:“刚刚我这位郑兄也是这么提醒我的。” 海鲤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倒是我多言了。” 说罢,也不管此间主人,自顾自喝起酒来。 陈凡见他就这么干喝,便自去厨房断了一叠盐水蚕豆摆在他面前。 可海鲤并没有说话,还是自顾自喝酒。 直到陈凡和郑应昌两人都出去上课了,海鲤还是一点没有走的意思。 陈凡走出屋子对老郑道:“原以为你够拽的了,现在看来,你也就脚臭点,为人还是正常的。” 郑应昌白了东家一眼:“这谁啊?好大的谱儿。” 陈凡扁了扁嘴:“我也不知。” 今日轮到陈凡在丙班上课。 刚进塾堂,薛甲秀便跟弹簧似的“唿”地站起:“起立,夫子好。” 陈凡放下书本,手交叠在案上,环视一圈塾堂众学童,最后点了点头:“坐下。今日讲絜(音:协)矩之道。” 就在他准备开讲时,突然看见个一张丑脸在门口悄悄张望,眼眸里带着一丝好奇。 陈凡见学童们并没有注意海鲤,于是便也不管他:“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 “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 “昨日让邦泰、甲秀、东阳、学礼、王瑛四人预习此文,我看看有几人还不懂?”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讲案下“唰”地举起手来,五个学童昂首挺胸,小手因为用力,骨节都在皮肤下明显起来。 “邦泰、甲秀、你两放下,我知道你两素来自觉,对你两,夫子是放心的。” “王瑛,你先来。” 王瑛涨红了脸,似被陈凡刚刚的话“羞辱”了似得,鼓足了气道:“这段话是说,当官的赡养尊重老人,如父母以上的祖父母,乃至上上辈中的叔伯老人都能敬重孝养。扩而充之,必能赡养天下的老人。” “就如文王善养老,一个意思。”王瑛最后又补充道。 就在这时,陈凡打断他,满脸惭愧地点头:“看来王瑛最近读书也很上进,是夫子错怪你了。” “好,你先坐下,卤簿上记上一分。还有两分你便能换管笔了,继续努力。” 王瑛捏着拳头,满脸兴奋坐下,得意洋洋地看着四周。 旁边的陈学礼白了他一眼,这王瑛家都这么有钱了,还在乎一管笔?切…… 竞争再次开始,陈学礼连忙举手,举得老高。 可惜陈凡这次还是没有点他:“东阳,你来解释下一句。” 谢东阳:“上长长,而民兴弟”这句话,其实跟上一句句式差不多,能做到尊敬年长的兄长辈的人,自然百姓都会效法你的行为,做到“善事长者”,兴起友爱的德行。 陈凡正准备点头,谁知谢东阳又接着往下讲:“上恤孤,而民不倍”……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陈学礼大叫:“谢东阳,该我了该我了,轮到我了!” 陈凡见状脸立马黑了:“陈学礼,搅乱课堂纪律,三戒尺先行记下,一会儿答不出,双倍。” 转而看向谢东阳时,陈凡好像换了张脸,温柔道:“东阳,你继续……” 陈学礼看得眼珠子都快瞪掉下来了:“完啦完啦,洒家就会前三句……” 待谢东阳解释完“上恤孤,而民不倍”后,陈凡的目光转向陈学礼,笑着道:“学礼,你最近倒是出息了,积极回答问题,很好,若是你下面这句解释地我满意,那戒尺便免了。” 陈学礼一脸衰样,没好气道:“好答地都被答了,下面,我不会。” 好小子,皮糙肉厚就属你抗打,二叔不是抽你板子,二叔当你是驴,不抽你两鞭子,你咋跑得过这些马? 二叔的良苦用心啊:“啪啪啪!” “啊啊啊!” “啪啪啪!” “啊啊啊!” 陈凡看着龇牙咧嘴,实则屁事没有的陈学礼,看着对方疯涨的学习效率,满意地点了点头解释道:“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的【絜矩】二字是什么意思呢?” “【絜】字就是中心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做工的有规有矩,规是圆的,矩是方角的,就是自古以来的测量工具。把方圆标准的器具凑在一起,便叫做规矩。” “这是说,大人君子们,必须要有【独立不倚】、公平正中的修养,才能【智周万物】。” “才能【量同太虚】,才能涵养万民,才能泽被苍生。” “懂了吗?”陈凡看向挨了六尺子的陈学礼道。“懂了就用其他经义里的一句话概括这【絜矩之道】。” 此时脑携380%学习效率的陈学礼,两眼电射出睿智的光芒,记忆在此刻翻江倒海般席卷而来,只看过一眼的书也好似开了挂,过目不忘: “《中庸》之中!” “善!” “《易》之六合、六爻之中!” “上善!恭喜你学礼,你都学会抢答了。来,记上一分!” “嘿嘿!夫子,我就是欠揍!”学礼笑得很甜。 门外的海鲤此时早已目瞪口呆,口中喃喃:“这个,这个,这个有意思啊。” 第164章 我四十不动心 到了晚上,风尘仆仆的杨廷选竟然亲自来接海鲤。 “不回!”海鲤大摇其头,“我就待在弘毅塾了,有空找国栋你喝酒!” 不是,陈凡都傻了,这特么怎么还赖上了? 杨廷选也无奈啊:“跃之兄,弘毅塾屋子太少,恐怕住不开,你若是想来找文瑞,也可以每日从县衙过来,反正也不远啊。” 海鲤还是摇头:“我跟他们挤一挤就行,不占孩子的地儿。” 说完,手指着目瞪口呆的陈凡和郑应昌二人。 “这……”杨廷选转头看向陈凡。 陈凡只好道:“来者是客,若海前辈不嫌弃,挤一挤就是。” 海鲤大笑:“挤一挤好,挤一挤好,我也不白吃白住,你这不是塾堂嘛,我自问教这些蒙童还是可以的,就给你当段时间夫子抵这食宿钱吧。” “啊~~~~”其余三人全都愣了。 杨廷选临走前将陈凡拉到一边道:“我这跃之兄性格比较古怪,但人却不错,才学更是同窗间最好的。” 陈凡好奇道:“那他怎么没考中进士?” 杨廷选叹了口气,摇头道:“下次他喝醉,你自己去问他吧。” 说完,背着手上了轿子离开了。 当陈凡回到屋内时,只见郑应昌正哭丧个脸给新来的海鲤垒床。 而海鲤则坐在陈凡的案头,就着油灯看着他给社学定的规矩。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不错不错。” 突然,他看到陈凡写得一个类似教案的东西后,指着教案对刚进门的陈凡道:“这个《千字文》和基础记账法融合是什么意思?” 陈凡笑道:“我是以这《千字文》中【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等涉及金钱的句子为切入,结合【贝】、【财】、【货】这些字解释其象形本源。” 见海鲤听不懂,陈凡道:“比如这个【贝】字,这是古人的货币,可以将其引申账目、贸易、以物易物到货币的贸易等等。” “还有【资父事君,日严与敬】,可以结合【俸禄】制度,给学童们讲一讲收入分配的记录方法。” 海鲤似懂非懂地指着“记账双用本”道:“这个呢?” “每页左侧书写《千字文》词句,右侧设计日收/支/结余栏位,举个例子:” 丨天地玄黄丨收:束脩三斗米丨 丨宇宙洪荒丨支:购宣纸五十文丨 “然后让学童分饰商户、客人,使用《千字文》中句子制作的价签进行货物买卖。” 海鲤恍然大悟,说白了就是让数字跟文字进行结合,并且用商品交易的场景加深学童的印象。 以后只要学童提到宇宙洪荒就知道这代表宣纸五十文。 接下来再设计个文房四宝店的场景,学童通过背诵宇宙洪荒,从而让“店家”思考,这四个字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从而强化“买卖”双方对三字经的熟悉程度。 看起来这似乎是脱裤子放屁,但陈凡的这个方法就有点像间谍的密码本。 为什么间谍记忆密码,长时间都不会忘记? 就是因为文字和数字之间转了个弯,从而在训练时需要保持专注。 同样的场景训练,陈凡还设计了很多种。 “还有这个,【具膳餐饭、适口充肠】——计算学童其家的月粮消耗。” “还有【推位让国】,编制诸侯纳贡账册。” “还有,制作九州禹迹、百郡秦并的地图沙盘,用不同颜色的豆粒表示各州赋税,然后通过移动豆粒,从而理解【周发殷汤】时的财税调配逻辑。” 海鲤彻底傻了。 陈凡说得这些,他听得似懂非懂,但莫名感觉很有意思。 “是不是通过《三字经》,学童又能了解财税、又学会了收支记账,最后还能了解周武成汤、天下并秦之类的史学?” 陈凡点了点头:“可以,我把这种称之为【链式教学】,也就是识字明理→记账培能→科举应试→为官有术。” 此时的海鲤脸上早就没了玩世不恭的戏谑,反而抓着“教案”,一脸郑重。 半晌后才开口道:“你就不怕那些老夫子们说,【岂有圣贤书中掺杂铜臭】之理?” 陈凡摇了摇头,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务实之辈,自知我的东西,可以经世致用。” “而且我认为,蒙学若只是单纯的文字传承、经义道理,不如给孩子们加上点浅显的通识教育,这样以后的他们,就算考不上进士,也不至于成为【五谷不分】的废人。” 海鲤闻言,沉默不再开口,而是抓着他的教案再次埋头看了起来。 陈凡见“好奇宝宝”没了问题,于是便坐到桌子另一边,拿起《诗经》读了起来。 正看得入迷,突然郑应昌开口道:“海前辈,你是天监十一年湖广乡试的举人公?” 陈凡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 海鲤的简单情况,杨廷选大概跟他说过,但郑应昌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 这海鲤很有名? 海鲤闻言抬起头来笑道:“我确实中了那年的乡试,但我不是举人。” “嗯?”陈凡有些听不懂了。 郑应昌眼中却有异彩连连,连忙起身躬身道:“原来真是海公,晚辈久仰大名。” 陈凡问道:“郑兄,你听说过海前辈?” 郑应昌道:“何止是听说过,这位可是天下闻明的大才,善书画,通音律,湖广有名的治《诗》大家。” 说完他满脸兴奋,像是榜一大哥看到了流量网红:“海前辈,你画的《俏石飞瀑》皴法线条能不能教教我?” 说完转头对陈凡道:“海前辈一幅画,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豪掷千金,却一纸难求。还傻站着干什么?把讲会得的好宣拿出来请教一二啊。” “昂?”就特么倒反天罡,我是东家你是东家? “海前辈,你刚刚为什么说你不是举人?我不是听说你当年中举了嘛?” 海鲤笑道:“因为啊,中举当年岁考,提学出了个《我四十不动心》的文题,我在稿纸上写了几句话取乐,所以被罢了功名,终身不得科举。” “啊?”陈凡和郑应昌二人面面相觑,陈凡道:“海前辈写了什么?” “化日光天之下,万两黄金;更深人静之时,一双美女。试问大宗师之心,动乎不动。” “然后又续上【动动动……】,计有三十九个【动】字。” “为何是三十九?”郑应昌傻傻问道。 陈凡白了他一眼,平日里也是个精明人,见到偶像,连脑子都没了。 四十岁时对黄金、美女不动心,前三十九年都快钻进去了呗。 哈哈,这海鲤,还是个俏皮精。 第165章 金陵 海鲤在弘毅塾就这么住下了,偶尔在下课时间教孩子们点水墨丹青的基本功。 除此之外每日便是饮酒,听陈凡、郑应昌讲课。 初时学童们还有点怕这个长相丑陋的中年人,但几天一过,这帮学童竟然已经没大没小地叫起“鲤子”了。 陈凡最近这段时间忙碌异常。 他除了要去徐府找徐家二爷继续给他保结,还要跑县衙、府衙办理院试的保票。 院试的保票看起来就比府试的还要正规些。 提学官按临之府,回到提学衙门准备监考院试前有一定的程序。 未到衙门之前便有提学衙门的官差去各府通报报,说大宗师某日准到提学衙门。 这叫做“下马”。 有了“下马”的日期,则由各府向各县出牌告示考试日期。 各县再通知各里甲,凡应考者到这时就要起身赶赴府城应考了。 这时,考生要办好府县两级衙门的试卷结票,到时候考生要持结票,也就是保票赴考。 这个保票上有抬头:“院试卷结票”,下面内容是“淮州府海陵县陈凡,为科考事案,奉学宪举行科考,该城五街下一甲文童,亲身赴房投纳卷结收执,以备查考。” “为此票给该童知悉:于点名时执票领卷。该童陈凡持有宪据,如无卷票者不准入场。” “各宜遵照,毋得自误。” “曾祖:允之,先祖:和:父准。业师:张德芳。里邻:刘阿大。互结:徐述。” “廪保:徐怙;派保:张孝友。” 弘文三年九月二十二日给。 此票交派派保张孝友收存,临领卷备查。无此票者不得领卷,毋得自悟。 到了院试,陈凡在府试时遇到的问题就不会再发生了。 派保虽然由府衙指派,但派保人被指派后,也就相当于有了合同在身,如果到时候院试时派保人携着结票却不到场,耽误了考生,那提学衙门是可以治罪的。 所以人家既承担了风险,还要按时“打卡”,院试派保的好处费就要得很高了。 一下子十两银子花出去,陈凡心中也是感叹:“这年代果然是没钱不能读书,光是一次院试就要给派保银子十两,那是小康之家一年的收入啊。” 难怪堂兄陈轩会帮他介绍到安定书院“打工”,若关起门来读书,就他们陈家的家境,想要考个秀才,很可能一家就要沦为赤贫。 也难怪大嫂卢氏当时看到自己回乡,以为自己丢了活计,从而摆出那种脸色。 将心比心,小叔子若全靠自家男人和公公养着,开销还这么大,作为外姓的卢氏肯定是打心底里不愿的。 “说白了,钱是英雄胆,没钱真是寸步难行。” 陈凡在泰州办好了零零碎碎的事情后,马不停蹄就赶回了海陵。 距离院试还有六天,他既要回弘毅塾安排这段时间的教学任务,还要赶路去往金陵。 等安排好一切,陈凡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时,谁知海鲤也将包袱收拾好了。 陈凡见状心中大喜,这么说来,等院试回来时,就不用三个人挤那一间小草屋了? 心情一好,说好自然就悦耳动听了:“哎呀,海前辈,不是说好了在弘毅塾里住上一些日子吗?这些天忙忙碌碌还没有时间请教,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海鲤把包袱往身后一背,瞪着吊梢眼道:“走?什么走?走什么?我跟你去金陵,等你考完后我再跟你一起回来。” “啊?” “这些天在金陵的食宿你便帮我包了!” “啊??????” “不白吃白住,考前有什么学问上的事情,你可以找我,我会的教你,不会的……那就不会吧!” 陈凡:“……” 从海陵去金陵,往日里大多先南下,在江中乘船沿江而下。 但由于这段路途径泰兴,前些日子泰兴出了事,故而这次陈凡是跟着王家贩粮的商队走陆路去的。 这沿途大约不到三百里,商队走得很慢,大约需要两天的时间。 第三天清晨,为了赶早入城,在城外住了一宿的商队早早便来到城墙下。 此时,晨雾初散,陈凡仰头看向金陵高耸的城墙。 再眺望远处。 真真儿是紫金叠嶂如苍龙伏脊,石城踞江若猛虎饮涛。 远处但见长江浩荡、千帆溯流,恰似太白笔下“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待进得城中,过了朱雀桥头,野草蔓生石缝,乌衣巷口朝阳初生。 “那便是夫子庙!毗邻的就是江南贡院。”海鲤指着远处高大的棂星门,对陈凡道。 陈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贡院朱墙映日,飞檐刺云,闱场前站了不少青衿士子,恍惚间,陈凡犹如见了六朝衣冠遗蕴。 淮州府童生下榻之处就在贡院不远处的秦淮河。 秦淮河名气极大,提到此河,所有人脑子里想到的都是画舫笙歌彻夜,酒旗招摇十里。 实则秦淮河是南京国子监的泮池。 没错,泮池。 别处的泮池就是在儒学门前挖个小池塘。 可南京国子监的泮池是独一无二的天然河道。 “来了两位,请问两位都是淮州府的儒童?这条街上的四家客栈都已经被淮州府的儒童包下了,若客官不是赴考院试的,那只能请两位另寻住处了。” 刚进魁星客栈,店里的伙计便操着金陵官话,噼里啪啦说了好一堆。 陈凡道:“我是淮州府海陵县的儒童,这位……” 海鲤这时打断陈凡的话道:“我是这位儒童的书童。” 伙计:“……” 海鲤长相奇丑无比,伙计神色怪异地看了看海鲤,又看了看陈凡,尤其是在看陈凡时,那眼神仿佛在说“尊驾你什么怪癖,竟找了这么个又老又丑的书童”? 陈凡登记了姓名,出示了路条方才住了下来。 在去房间的路上,伙计笑着搭话道:“这位客官老爷,您运气真是不错,若是明天再来,那小店便要住满了,别家哪有我家这般住得舒坦,且要受委屈呢。” “这不,你们府城的安定书院早早便定下了房间,安定书院到底是大书院,知道咱们房间紧俏,客官你……” 陈凡:“安定书院也住在这里?” 话音刚落,果然,陈凡就看见客栈后院门中转出几个读书人,一边走一边交谈,正是安定书院破岩斋的,他原本在书院时见过。 那几人走到陈凡面前,突然看到陈凡,似乎有些诧异,随即朝陈凡拱了拱手,也没说话便匆匆朝外走去。 打发走了伙计,陈凡忍不住问道:“海前辈,你怎么说是我的书童?这,这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海鲤:“这种科考时包下来的客栈,若不是考生本人,便只有儒学教官、各学师长和陪考的书童才能入住,不然你以为我自甘下贱?” (明清两朝,金陵的江南贡院是供乡试所用,特定时间段也有做会试用的。院试一般是大宗师按临各府。) 第166章 旧事 距离院试的时间还有四天,时间很是紧张,陈凡又带了杨廷选的名帖,要去学政管家家里走一趟。 他放好东西便对海鲤道:“海前辈,你先休息,我去去就回。” 海鲤见他拿着那名帖,于是对陈凡道:“文瑞,你且等一等。” 陈凡闻言停下脚步。 这时海鲤用陈凡从未见过的郑重神色道:“我之前给你说过,我被夺了举人功名那事,你还记得吗?” 陈凡点了点头,郑应昌现在私下都叫你“三十九动公”,能不知道吗? “世人都道我狂狷不羁,说我在岁考考场上写这些东西,是咎由自取,包括杨国栋也是如此想我。”海鲤苦笑,“你呢?你怎么想的?” 陈凡有些莫名其妙,这节骨眼上,自己马上要出去办事,怎么拉着自己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但细细想海鲤那件事,若自己是他,在岁考考场写这些东西,心里大概是有愤懑之情想要发出来吧? 他试着开口反问道:“海前辈是不是对那大宗师不满?” 海鲤点了点头:“天监十二年,湖广学政你知道是谁吗?” 陈凡渐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难道是……今年的南直隶学政御史李世亨?” 海鲤嘿然笑了,但脸上的笑却依然那副阴恻恻的样子,让陈凡不寒而栗。 “不错,如今的南直隶提学御史李世亨,就是当年的湖广提学御史李世亨,杨廷选的乡试座师。” 大梁朝两京一十三省,13省提学皆为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外放,不理刑名,专督学校事。 而北直隶和南直隶的提学大宗师则一般由正四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或者正三品的副都御使担任。 几年过去,当年的湖广学政已经从正七品转迁至正四品了,升官之快,连陈凡也暗暗咋舌。 “那前辈当年为什么会故意写那些话触怒李提学呢?”陈凡越来越好奇了。 “因为我发现了对方售卖当年乡试考题的秘密!” 陈凡瞪大了眼睛,一脸惊骇地看向海鲤。 “海前辈,这可不能乱说啊,事情一旦传出去,若是坐实,便是人头滚滚;若无有实据,就不是革除功名能解决的了?恐前辈有牢狱之灾啊。” 海鲤傲然一笑:“他很小心,我也没有实据,所以虽然我明知他售卖考题,但只能出言嘲讽,你以为我傻?没有实据就去告发他?我也只有一颗大好头颅。” 陈凡更不解了:“既然前辈没有实据,那为何要出言嘲讽呢?” 海鲤道:“我虽然没有抓到他的尾巴,但我知道他一定做了这等事,我不屑与那帮鼠窃之辈共登一榜,所以才故意出言嘲讽那李世亨。” 陈凡恍然,难怪海鲤在《我四十不动心》的下面写了:“化日光天之下,万两黄金;更深人静之时,一双美女。试问大宗师之心,动乎不动。” 如果李世亨身上真有问题,看到这样的嘲讽,心里不打鼓才怪。 “海前辈,你是怎么确定,这位大宗师售卖考题的?” “因为在那年乡试以前,李世亨去江夏府讲学,一众生员欣然前往,我与杨国栋也去了,那次讲学,李世亨讲的是《礼记·昏义》。” 陈凡皱眉:“有什么不对吗?” “讲学中,李世亨反复讲了很多次【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 陈凡对礼记不熟,但也知道这段话的意思。 古时候女子在出嫁前的三个月,如果该女子与君王还是五服以内的亲属,就在君王的祖庙里接受婚前教育。 “有什么不对吗?” 海鲤突然笑了:“当然不对,不过,只有我这种聪明人才能发现。” 海鲤从包袱中拿出纸笔,然后在纸上写下“嫁”字。 他用笔尖点着这个字道:“【女】通【汝】字,【女+家】乃是【汝需安家】的意思。” “三月据我猜测应该是三成贿银,也就是三百两的意思。” “祖庙呢?”陈凡皱眉问道。 “祖庙暗喻银两成色要足,因为祖庙中的祭器需要用纯铜。” 陈凡听完后摇了摇头:“这一切不过是海前辈你的猜测而已。” 海鲤闻言瞪大了眼睛,突然跟小孩子赌气一样:“杨廷选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 陈凡无语:“不是,主要是这全是猜测,没有实据,很难让人相信啊。” 海鲤气得手一挥,拂袖合衣倒在床上,背过身去道:“去吧去吧,我是见你小子还算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才多说这许多,既然你不信,那便奔你前程去吧!” 说完便面着墙,任凭陈凡如何喊他,他也不再转头。 陈凡无奈,只能让店家送了份吃的递了进来,然后对海鲤道:“前辈,杨县尊一片心意,我若不去,到时反叫县尊难做,你放心,之前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到时候我放下名帖,马上就走。” 海鲤还在赌气,在床上一挺屁股、一蹬腿,意思好像在说,你去你的,我不管你。 陈凡冲着他拱了拱手,又把食物放在案上,这才转身出门。 来到熙熙攘攘的秦淮河边,陈凡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摇头:“主考带头科举舞弊,那可是杀头的大罪,这李世亨能得拔擢为一省提学,那是将来要被大用的,他不会为了这点银子就自断前程吧?” 很快,他边一路问了过去,来到距离学政衙门不远的一处名叫“青娥巷”的所在。 不远处一个挂着“李宅”的不起眼院落,就是院试主考李世亨家管家的小院。 这个院子很小,甚至说是又小又破,来到门前,门框都因为江南潮湿而朽坏了。 陈凡伸手敲了敲门,不一会从里面门被打开,露出一个苍头老翁来。 陈凡赶紧施礼道:“我是从海陵而来,持了海陵县令扬大人的名帖拜会你家主人,名帖在此,在下还有别事,便先告辞了,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说完将那名帖和路上买的点心递给那老翁。 陈凡正准备走,那老翁笑道:“你便是淮州府案首陈凡吧?我是李大人的官家李持,大人专门提过此事,既然来了,快里面请。” 第167章 果然有猫腻 陈凡站定,回身拱手道:“在下还有些要事需要处理,今日便不叨扰主人家了!” 说罢,他又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那管家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盯着陈凡的背影看了看便关上了门。 “听杨廷选的意思,大梁朝虽然禁绝考生在考试前后,跟考官及其家人联系,但如今这条法令早已形同虚设,考生考前拜会考官,已经是有门路的学生必做的事情。” “李世亨此时应该已经按照规矩待在贡院里了,且贡院已经锁门。” “这时他这个管家就是他与考生沟通的桥梁。” “可今日见这小院甚是冷清,似乎这李世亨并非海鲤所说那般不堪。” “不然的话,这里早就门庭若市了。” 陈凡一边走一边想,转过巷口,突然看见住店时看见的那几个安定书院学生。 陈凡记得,他们是破岩斋的,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久已未见的李翔。 见这群人一边交谈一边朝他青娥巷走来,陈凡害怕被这群人发现,误会自己跟考官有什么勾当,于是连忙闪身朝岔向东的小巷走了进去。 陈凡待在转角处,不一会就听见说话声传来。 只听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道:“前面就是大宗师那管家的府邸了。” 李翔的声音响起:“你们且先在这各自将衣袍整理整理,万勿在大宗师家人面前失了礼数。” 又一人低声道:“李斋长,我家里备了银子,刚刚我已经换成了银票,一会儿是不是直接把银票交给那管家?” “住嘴!”李翔愤怒的声音传来,“我跟你们不止一次说过,不许谈银子的事情,你们脑子都被狗叼走了?” 几人唯唯,不敢再说。 这时,又有人道:“李斋长,山长有没有告诉你,一会儿我们去了之后说些什么、注意些什么?” 李翔道:“你们去那什么都不要说,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是!” “好了没有?好了便跟我走,记住,闭上你们的嘴!”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 等脚步声走远,陈凡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看着来时的方向,心中惊诧莫名。 “难道海前辈说得竟然是真的?” “安定书院竟然……” 等他满怀心思地回到客栈时,刚来到自己租住的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海鲤和陈轩的说话声。 “五年前我曾有幸读过海公的《小潭杂忆》,当时便对海公的辞藻文章心折不已,没想到我那堂弟竟有这般运气,还能日日聆听海公教诲。” “哈哈哈哈!游戏之作,我也没想到竟传到了南直隶。” 陈凡听海鲤的声音,隔着墙都能感觉到对方此刻奇爽无比。 推开门,陈凡笑道:“大哥来了?海公,我回来了。” 刚刚还笑声爽朗的海鲤,在见到陈凡的那一刻,双脚一踢,汲在脚上的布鞋便飞了出去,他整个人麻溜儿缩回床上,继续陈凡临走前,背对着墙,赌气的样子。 “哼!陈夫子通了关节回来了?” 陈轩见到这,满脸诧异地看了看海鲤,然后转头对陈凡道:“文瑞,怎么回事?” 陈凡苦笑,于是便将杨廷选的交待说了一遍。 陈轩果然已是青衿秀才,也知道这些都是科场的潜规则,于是便对海鲤道:“海公,我这堂弟人品还是没问题的,他既然说只是去投递名帖,那便真的只是递个帖子,绝不会进门。” 海鲤身体发力,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犹自气呼呼道:“跟那种人有什么好打交道了。我都说了,那人不是什么好人。” 就在他以为陈凡还要辩解时,陈凡却诚挚对海鲤歉然道:“海前辈教训的是,似乎那李世亨当真有问题。” “嗯?”这次轮到海鲤好奇了。 陈凡也没废话,直接将刚刚他所听到的全都说了出来。 谁知听完后,陈轩涨红了脸,愤怒起身道:“我去问问邱堂长,是否有此事。” 说完,转身就朝外走。 这下却将海鲤吓了一跳,连忙起身,顾不得穿鞋,一把拉住陈轩道:“你这人,刚刚看着还比你堂弟稳重些,怎么这档口却如此冲动?” 陈轩涨红了脸道:“考前、考后拜见主考家人依然是陋习,若真得想使银子,走通关节,那朝廷的抡才大典岂不是场生意?” “安定书院是老山长一辈子的心血,如今他入京为官,我作为书院的夫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书院沦为藏污纳垢之地。” “若真有此事,我当去南礼部、都察院状告学政李世亨科场举弊、售卖考题。” 海鲤拉着他,脸上露出看到同道中人的爽利,又有几分对他如此冲动的无奈。 “那只是你堂弟的一面之词,你拿什么去告?别到时没把李世亨告倒,自己却陷了进去。” 唉?不是,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陈凡一脸古怪地看着海鲤,心中腹诽。 陈轩依然脸涨得通红,似乎跟自己犯了错、偷了东西被人发现似的:“怎好如此,怎好如此,从小受圣人之教,怎好如此啊。” 海鲤撇了撇嘴,对陈凡道:“你这堂兄,对安定书院倒是很有感情啊。” 陈凡叹了口气:“海前辈,你说这李世亨已经按照规矩待在贡院内,贡院已经落锁,这管家也不可能再进贡院了,那就算管家售卖考题,又如何确保买题之人一定被录中呢?” 海鲤嘿然一笑:“当然是约定卷中要有【关节字】咯!” 陈凡皱眉:“何为关节字?” “所谓的关节字,就是考官和考生事先约定的暗号,比如某段文中第几字必须为【天】!” “考官阅卷时在此段看见此字,那便是通了关节的,自然便会取录。” 陈凡闻言摇了摇头,如若这般,就算知道对方有问题,也很难抓到其把柄。 这事情除非捅破了天,不然别想查出端倪。 海鲤叹了口气对陈轩道:“我也想让李世亨遗臭万年,但万事都要谋定后动,切切不能冲动行事。” 陈凡恍然:“所以海前辈来弘毅塾,实则是为了跟我一起来南直隶院试,想要发现些什么?” 海鲤笑道:“那是自然,我这举人功名可不能让人随便抹了,那也是我十年寒窗苦读来的,凭什么?” 第168章 发放考纸 没有实据,海鲤也没有办法。 陈凡也暂时放下这件事,专心备考起来。 第二天,风平浪静。 又有学政衙门的人来到客栈发放五色笺。 五色笺就是空白试卷,院试时答题所用的试卷和稿纸,因为供给规范的格子颜色不同,计有五种,故而名曰“五色笺”。 五色笺要在入场前数日发放到考生手中,每个考生在卷子封面上填写本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履历后再交回试院。 考生入场时凭试卷结票将写好卷头的卷子领回,然后再入场考试。 来到客栈大堂,此时早已挤满了前来领卷的考生。 陈凡刚到,就被安定书院众人发现了。 昨日陈凡回来后一直在房内读书,就连吃饭都是客栈的伙计端出来的,大部分安定书院的考生,此时才见到前不久离开书院的助讲陈凡。 这个被书院辞退的夫子,这几个月来却屡屡折了书院的脸面。 但又是此人,经会蒙受洪升看中,府试夺了案首,讲会给淮州挣了脸面。 考生们看着陈凡的眼神中透着复杂。 就在陈凡站在队尾排队领卷时,突然昨天他看到的三人与李翔从后院走了出来。 看到陈凡,李翔有些诧异,随即上前笑着拱手道:“陈夫子,好久不见啊,听说前阵子讲会陈夫子出了大风头,恭喜恭喜!” 这家伙嘴里说得好听,但语气却让陈凡感觉到了戏谑。 陈凡嘴角扯了扯,算是应付了过去。 李翔见他根本不理睬自己,冷笑道:“这次倒要看看府试案首没了靠山,能在院试里考得几名?” 陈凡闻言,转头笑着对李翔道:“不管是几名,好歹我能继续考。至于李斋长!” 说完他状若无意地看向李翔的右手小指。 李翔见状,眼睛突然就红了,上前一把揪住陈凡的衣领道:“是你,是你干的?” 陈凡一把拂去抓着他领口的手,冷冷道:“你也配?” 就在冲突即将激化之时,前来分发卷纸的学政衙门属吏呵斥道:“再闹,我便立刻禀告大宗师,所有人都不要考了。” 虽然知道他是恐吓,但李翔却不敢再闹,只能用阴冷的眼神看着陈凡:“看你还能得意几时,这次,我们安定书院一定压你一头!” “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家伙,以为有人为你吹捧,你就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李斋长,你自己干了什么,导致少了一根手指,其中缘由我毫不知情,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问心无愧,言尽于此,以后不要再来污蔑我,不然……我抓你去见官!”陈凡冷冷道。 李翔冷笑:“你猜我信吗?陈凡,你不过是记恨我接手了你凌寒斋斋长的位置,所以才叫人对我动手的吧?不然我李翔行得正坐得直,何曾有什么仇人?” 陈凡撇了撇嘴,说了你又不信,不信你还要哔哔,这人是真的烦,跟苍蝇一样。 到这时,邱堂长和陈轩也联袂走了出来,似是感觉到场中气氛不对,邱堂长朝陈凡等人看了过来。 “李翔,叫你来带着学童领卷纸,你在这干什么?”邱堂长瞪着李翔,呵斥道。 李翔神色不善地看着一眼邱堂长,随即冷哼一声,转头离开了。 邱堂长看着他的背影,阴沉着脸。 “邱堂长!”陈凡上前拱手行礼。 邱堂长这才转身点了点头道:“文瑞来啦?院试在即,勿要因为这些小人分心!” 显然,李翔等人在书院的做法,也让这位安定书院的老人心中不快很久了。 陈凡点了点头。 陈轩深深地看着他一眼,跟着邱堂长离开了。 陈凡站得这位置被一众安定书院的考生夹着,他转头走到跟李翔同行的那三人身后,对着一个社学考生拱手道:“兄台,能站在你前面吗?” 那社学的考生见到陈凡连忙拱手行礼道:“陈案首,久仰久仰,你请,请!” 队伍还在缓慢向前,因为要写三代履历的缘故,陈凡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来到分发卷纸的案前。 站在他前面的三人正领了考纸去旁边写抬头和籍贯去了。 学政衙门的小吏看到陈凡:“姓名。” “陈凡!” 小吏手指划动着名册,随即诧异道:“你是今年府试案首?” 陈凡点了点头。 小吏态度立马变好,笑着拿出考纸:“陈案首,请吧,小心些,勿要污了卷纸,写完后交来便可,但不能带回房中!” 他指了指不远处,刚刚三人的旁边,那里有学政衙门的人盯着,防止有人在考纸上动手脚。 陈凡拱手道了声“辛苦”,随即拿着考纸来到那三人旁边。 那三人见到陈凡抬了抬头,便又低头认真书写去了。 当陈凡经过三人时看向对方的考纸,一瞥之间,眼眸微缩。 写字时陈凡这再没出过什么幺蛾子。 写好后便交给了面前监督的吏员。 此时那三人也已经写完朝后院去了。 陈凡来到陈轩面前,看着那三人的背影,小声道:“那三个人叫什么名字?” “唐瑜、余子俊、汪浩,怎么了?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三人?”陈轩小声问。 陈凡点了点头。 “唐瑜和余子俊都是盐商之子,汪浩祖上来自山西,他家也是江左有名的大商贾,做口外皮货生意的。” 说完,陈轩追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陈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不能跟陈轩待在一起时间太久,不远处李翔不善地目光一直看向他们。 若自己跟堂兄待得太久,堂兄在安定书院将来的日子肯定更加艰难。 告辞了堂兄,陈凡回到院中继续读书。 可到了晚上,堂兄陈轩却再次来到他的房中。 关上门,陈轩小声道:“刚刚唐瑜、余子俊、汪浩三人出去了一会儿,没多久便回来了,但我见他们有些古怪。” 海鲤早就从陈凡口中知道了这三人的名字,于是问道:“什么古怪?” 陈轩道:“这三人这两日一直没有专心温书,总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 “可刚刚出门之后,便各自回房,关门不出,就连叫他们出门吃饭都没出来,我路过他们窗外时,仿佛听到有读书的声音。” 海鲤眯着眼思索片刻,突然笑道:“不是读书,他们是在背书。” “背书?” 海鲤点了点头:“应该是知道了考题,然后请了人代做了文章,现在拿来背呢。” 随即他问陈轩道:“这三人在书院时,读书怎么样?” 陈轩摇头:“不是我斋里的,我不知道。” “不过,这三人家里都是巨富,老山长在时他们还挺规矩的,这几个月却常常呼朋唤友出去饮酒作乐。” 海鲤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陈轩道:“海公,现在怎么办?” 海鲤瞪着三角眼:“什么怎么办?你在这干嘛?不要影响你堂弟温书,走走走。” 陈轩:“……” 陈凡:“现在想到我了?” 第169章 赴考 院试前一晚,试院因已落锁,故而内外交通隔绝。 平日里杂草丛生的地方早已在前些日子被号军清理了一遍。 因为为了防止有人趁着落锁,在试院考生待的号房里做文章,故而早早便由各卫所抽调的号军日夜巡视。 号军打着火把路过静谧的考场,不知惊到了哪里栖息的鸟儿,那鸟儿叫了一声,“呼啦啦”飞走,吓得两个巡视的号军一跳。 “哪个狗曰的拔的草?拔得一笔吊糟,雀子还躲在里面坐窝呢!” “就是,都是假码日鬼糊弄事呢!” 随着灯笼的远去,两个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此时的明伦堂内,漆黑一片,只有偏厢学政的公廨内还点了蜡烛。 “老爷,明日就是院试,且得忙呢,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灯影中坐着一人,约莫五十不到的年纪,长髯及腹,面带威严之色,听到下人的话,李世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 等那下人走后不久,李世亨静静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人后起身打开了窗户。 不一会儿,一只鸽子落在窗口。 李世亨见到那鸽子,连忙抓起,取出鸽子脚上铜环里的纸条来。 等他回到案前,就着油灯看去,片刻后,他先是笑了笑,口中喃喃道:“南直隶盐商果然豪富!” 当他心满意足再往下看时,突然脸上一怔。 再盯着看时,却见最后一列写着——“【天】持帖一张、点心一盒。” 看到这,李世亨皱了皱眉。 这个陈凡,他数次听人提及,尤其是前段时间的盐院讲会,此人的弘毅塾更是大放异彩,成了淮州府唯一的脸面。 他这个做学政的都已经听说了陈凡的名字。 “还是今年府试的案首啊!”李世亨看着那张小条,口中沉吟,“本想给周良弼、杨廷选一个面子,再把你录为院试案首,全了你的体面。呵!竟也不是个聪明的。” 说完,他抽出一张纸来,只见那纸上写了:“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随即,他拿起笔舔了墨,在“天”字顶上画了个“X”。 接着又将什么“山花”、“海树”之类的顺序调整一二,便将那纸放了回去。 至于那张小条,此刻已经放在案头的烛火中被烧成了灰烬。 …………………………………… 五更天,陈凡早早便起了床。 自从昨日起,海鲤便不知去了哪。 陈凡因为院试在即,故而也没时间去找,总之,海鲤这么大一人,端得不会自己走丢了的。 起床后,陈凡又是细细整理了一番考篮,对照着名单,确保没有少带东西后,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饼子就着外面买的牛肉、鸡蛋,和着水吃了。 而淮州府各县学官,早就按照“县纲”竖起了高脚灯笼,等着应试的考生云集灯下。 所谓的“县纲”,是指道试因为赴考的人多,往往像淮州府、扬州府、苏州府这些文风鼎盛的地方,考生更多。 这么多县若是杂乱在一起,一拥而上参加院试,那肯定会发生事故。 所以学政衙门会在每年,按照各县上缴的钱粮、州府县生员的岁考成绩等等一众数据搞量化排名。 排名考前的自然就能在“县纲”中排名考前。 如果说这县纲排名靠前有什么用? 院试里作用那可就太大了。 先进门的,领的号牌考前,座次也就考前。 但县纲在后,领了靠后号牌的县,考生只能坐在最后,最后是什么? 靠近茅房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屎号”。 海陵县虽然不是大县,但物产丰富,还有伴生盐业的各种商户,故而也能在淮州府排个中等偏上的县纲位置。 当陈凡来到灯笼下时,“老熟人”周教谕早已站在灯笼脚下。 见到陈凡,周教谕脸上一阵尴尬。 他与钱家狼狈为奸,一齐朝陈凡使绊子。 钱琦死后,他惶惶不可终日,觉得这一切都是陈凡干的。 他甚至一度想要辞官回乡,避开陈凡。 但见陈凡似乎并没有拿他开刀的意思,最后便也舍不得学官的位置,战战兢兢在海陵待了下去。 这时再看到陈凡,周教谕脑袋一缩,恨不得将头装进肚子里去。 陈凡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这种小人,只要不来坏你的事情便可,院试在即,他根本没闲心去记什么仇。 灯笼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海陵县的考生见到陈凡,连忙上前朝他这个案首行礼。 陈凡也一一回应。 跟随着人流,当整个淮州府的考生来到试院前时,这里早已人声鼎沸。 考生、看热闹的百姓、做小买卖的商贩挤满了学政试院前的空地。 但除了他们这些考生,却看不到一个秀才或者举人。 陈凡不解,问旁边的人道:“兄台,怎么看热闹的全是百姓,却一个读书人都没有?” 那名考生年纪已经有四十岁了,见到陈凡这个案首也不敢怠慢:“案首不知,自李学政来了南直,整肃学风,按临各地,处罚不法生员、举人很多,故而各地读书人对学政大人心存畏惧,一般若是无事,是不敢上街的。” 那考生说完后,脸上露出对李世亨的敬仰和崇拜。 这时,一旁一位操着兴化口音的世子道:“提学来,十字街头无秀才;提学去,满城群彦皆沉醉。青楼花映东坡中,红灯夜照《西厢记》。” 陈凡转头看去,拱手朝那人行礼道:“这位兄台有礼了。” 那兴化童生笑着拱手:“陈案首,在下李存疏,兴化县人。” 听到李存疏的名字,海陵县这边的考生纷纷转头朝他看去。 陈凡诧异众人的反应,刚刚那四十多岁的考生小声在陈凡耳边道:“李存疏是上一科的案首,刚中案首便死了爹守孝三年,今年却是又能考了。” 没想到又是个案首,陈凡连忙再次行礼道:“原来是李兄,失礼失礼。” 李存疏笑了笑道:“听闻陈案首才学过人,就连知府、知州家的公子都送到陈案首的塾中就学,今次院试,在下倒是想跟陈案首比上一比,究竟是你这个案首才高一等,还是我这个案首技高一筹?” 挑战? 陈凡微微一笑:“那就考后放榜时再见?” “哈哈哈,好!” 第170章 入场 就在众童生说话时,突然三声炮响,大梁弘文三年南直隶院试便正式开始了。 跟府试差不多,按照县纲,轮到某县时,便有人领着一组十人,点名进入考场。 同样,应考者县试进入九龙曲折的护栏缓慢移动向前。 就在考生们点名时,试院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作为这场淮州府院试的提调官,知府周良弼和首县知州薛梦桐,以及州府县三级的学官、考生的廪保早已聚在试院门前。 “提调官进!”司仪高声站在试院大门喊道。 声音宏亮,吸引了在场所有考生的目光。 陈凡也伸着脑袋超前看去,只见周良弼进入试院,大门口一名同样身着绯袍的官员起身跟周良弼相对作揖见礼。 “首县及各学校教官进!”司仪再次大喊。 这次是薛梦桐领着各县的学官走进大门,李世亨跟他们见礼,同样是相互作揖。 “廪保进!” 这次,李世亨却高坐不动,坦然受了一众廪保生员一礼。 但等这些官员和廪保进了大门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点名。 一众官员坐着喝茶叙话,门外的学政衙门书吏们却加快了第一次点名的节奏。 很快,院外的考生全都按照花名册点名结束。 各县也按照各自的县纲在九龙场排好了队。 “弘文元年,淮州府府试案首李存疏,进~” 陈凡诧异看向不远处的李存疏,没想到他竟然是第一个被点名进去的。 这时,他身后的那名海陵县考生道:“陈案首第一次院试,恐怕还不知道这院试的规矩。” “院试点名都是看府试录取的名次先后。” “李存疏是上一次府试的案首,因为丁忧所以才没有考院试,按照以往的成例,他早就是生员了,故而第一名进场的应该是陈案首你才是,不过第二名应该就到陈案首了,您赶紧准备准备!” 陈凡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转过头朝那人行了行礼,忙将地上的考篮提了起来。 果然,刚等他提了篮子,那边就有人喊道:“弘文三年,淮州府府试案首陈凡,进~!” 陈凡连忙越众而出,在一众人等艳羡的目光中挤过人群来到门前。 到了院门前,陈凡才发现,李世亨是个保养极好的中年人,下颌的长髯使得他看起来儒雅风流,似乎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 此时的李世亨正面东而坐,微笑地看着陈凡。 周教谕见到陈凡,连忙上前站立在李世亨身后:“回禀提学,此人正是今科府试案首陈凡陈文瑞。” 李世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随即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书吏。 书吏连忙道:“廪保上前。” 老工具人徐怙也立马站在李世亨身后。 书吏到这会儿才看向陈凡:“海陵县陈凡!” “有!” 李世亨慢慢吞吞拿起身后周教谕递过来的名册,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念道:“陈凡,字文瑞,南直隶海陵县溱潼人,十五岁,面目清朗无须,面白无麻点瘢痕,曾祖……。” 念完后,盯着陈凡也不说话,似乎在打量陈凡的长相跟名册中的描述是否一样。 因为李世亨的沉默打量,气氛好像凝固了一般,就连一旁口观鼻、鼻观心的周良弼与薛梦桐也微微抬头看向李世亨与陈凡二人,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有学政衙门的书吏急匆匆小跑着进来,凑到李世亨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李世亨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那重新出去的书吏再次走了进来,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胸前绣着“鸂鶒”补子的都察院官员走了进来。 “周三近?”陈凡看到来人,眼睛一凝,“他怎么来了?” 此时点名因为周三近的到来陷入了停滞,李世亨起身与周三近作揖笑道:“尔德,你怎么来了?” 周三近笑道:“本官为都察院江西道巡按御史,有监督学校、整肃学风之责,院试乃国家抡才之典,本官恰从通州回来,便想着不负朝廷之托,今次监临院试,协助大宗师震慑考生中的不法之徒。” 李世亨眼睛微眯,随即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有了尔德在,必能让本科院试周全圆满。坐……” 说完,让人端了把椅子放在薛梦桐身边。 周三近戴着乌纱帽,穿着圆领衫、束腰、蔽膝、白袜、黑鞋一应俱全,加上不苟言笑的那张脸,顿时让场中所有人感觉到了此次院试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点名继续,不过这次李世亨再没有看向陈凡,而是道:“此童生廪保何在?” 徐怙上前看了陈凡一眼,面无表情道:“徐怙保!” 等他说完,府衙指派的派保上前递交“道试卷结票”,待书吏验明后,李世亨点了点头:“发给卷纸。” 陈凡走上前去,来到一众官员面前,只见周三近似乎跟他不熟一般,只跟周良弼等人一同,漠然地看着自己。 陈凡拿了卷纸,拱手告退,便被书吏领着朝院里搜检去了。 “天监十二年府试第二名贺旭,进……”唱名再次开始。 来到后院的陈凡就看见李存疏此时已经脱得只剩一条犊鼻短裤,抱着胸口任凭号军摆弄。 待陈凡进来,他也不是科场的小白了,放下考篮,自动宽衣解带。 可惜,这次因为没有陈湘的照顾,他只能脱得精光,眼噙泪光,羞耻地撅起腚让一众号军查看。 好在那号军对李存疏、陈凡这两案首相对他人还信任些,没有给两人趁机做个指检。 待穿好了衣服,两人哪还有刚刚在外面时,众人眼中那高高在上的案首样子,全都夹着屁股,匆忙收拾了考篮,灰溜溜朝考舍里走去。 待陈凡进入号舍,总算松了口气。 这号舍是个仅容一人的小房子,若是身宽体胖,可能都塞不进这号舍里。 号舍的里面是个砖砌的台子,供考生坐下;左面墙上是块木板,放下后搭在右边墙上凸起的部分便成了一张桌子。 这木板还能卸下,跟座位上层的木板一拼,就是一张可供睡觉的小床,虽然不能伸腿,但好歹能让腰背舒服片刻。 两边墙上还有几个钉子,那是供考生放置考纸的地方。 陈凡的考篮中就备有一个蓝布包袱,用不到的考纸和稿纸就放在包里挂在墙上,以免污损。 到这里,所有考生便不能移席、换卷、丢纸、喧哗、顾盼、搀越、吟哦了。 否则立即扣考,重则枷示。 约莫半个时辰后,考生入场的差不多了。 大梁弘文三年的南直隶院试淮州场——正是开考。 炮声三响之后,有书吏执牌下巡,以示耳聋者。 只见牌上写着第一道四书题,陈凡见到那题,眼中“忽”的亮起。 【成弘法脉】的头衔也在脑海中的面板上闪烁发光…… 第171章 四书文和唐寅 《禹恶旨酒 一章》 这就是今科南直隶府试的四书题。 为什么陈凡看到这个题目后会如此兴奋?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因为完成了主线任务,获得了系统奖励的《制艺心得》。 这本书里记载了明清时代不少八股名家、大儒的巅峰之作。 而《禹恶旨酒 一章》此题正在这本书里有记载。 作此文者乃明朝弘治十一年应天府乡试的解元——唐寅唐伯虎。 唐伯虎这个人在历史上大名鼎鼎,关于他的影视小说作品很多。 这些艺术作品,将唐伯虎包装成诗画双绝,众人了解他的生平,也仅知道他被牵连到弘治十二年会试的科场案中,还有就是宁王朱宸濠造丨反,他装疯卖傻逃走的事情。 实则,在诗画方面,唐寅并不很去钻研,直到他晚年颓然自放之后才寄情于此,他曾经对人说:“后人知我不在此,见我一斑就够了。” 世人向他求画,他无论贫富贵贱,来者不拒,但大多未精心构制,用他的话来说,不过是“寄兴”。 在八股文历史上,唐寅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他幼读经书,几岁就能写文章,却不屑于科举时文。 他纵酒放怀,诸生讥笑他,他慨然道:“闭户经年,取解首如反掌耳!” 果真,他关门用功一年,便取得了应天乡试解元。 世人都说他聪明绝顶。 但其实大家不知道的是,他对于八股文有精深的研究和体悟。 他的好友祝允明说,唐寅研习八股制艺,有着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方法。 他“不觅时辈讲习,取前所治《毛诗》与所谓《四书》者,翻讨拟议,只求和时议。” 什么意思? 就是说,唐寅不怎么看当时的八股名家写的文章,他喜欢研究经义本身的意思,然后结合时代的特点,进行自己理解后的阐发。 而这篇《禹恶旨酒 一章》便是他这种制义心得最集中的体现。 《禹恶旨酒 一章》的文题目,意思就是要考生阐发“禹恶旨酒”这一整段。 这句话出自《孟子》,全文是:“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翻译过来大概的意思就是,禹厌恶美酒,却喜欢有价值的话,汤秉持中正之道,却能提拔德才兼备的人…… 周公想要学习三代的君王,来实践禹、汤、文、武的事业。 如果有不合当前现实情况的,他便日以继夜的思考;若是想通了,便坐着等到天亮,马上就付诸实践。 其实李世亨这道四书题出得是十分有水平的,从拟题就能看出,李世亨绝非庸才。 为什么? 因为构成这个题目的经义是讲书古代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些古代圣人道统的承继关系。 题目长、文字多,涉及的人物不少,头绪纷繁复杂,。 没有水平的考官出题就出截搭题,李世亨却能用正常的考题,考出比截搭题更难的效果,这是什么? 这就是水平。 普通人想要理清楚这些头绪,并且从中找到符合题旨的线索都难,更别说抓住这条线索,写出一篇经典的八股文了。 可唐寅不是普通人。 陈凡抽出一张稿纸,细细研墨后,静心凝神,在稿纸上写道:“大贤举先圣之心法,明道统之相承也。” 写到这里,就算现在对八股文颇有心得的陈凡也不得不感叹,唐寅真得是个天才。 这个破题绝对可以称得上“方正严洁”,从这个破题里就能看出他对经义及传注把握完全切合“时义”,极为准确精当。 “夫圣人身任斯道之寄,则其心自有不能逸矣。由禹以至周公,何莫非是心耶?” 夫圣人们一生担道义,自然就不会隐世以藏于内心,而代代薪火相传。由禹以至周公,一脉相承耶。 “孟子举之曰……” “禹则致严于危微之辩……” “汤则加谨于化理之原……” “文之继汤也……” “武之继文也……” “迨周公承其后……” …… “心一故道同,三代之治所以盛与。” 虽然是在稿纸上,但陈凡却写得很慢,通过这次书写,他也在慢慢体会唐寅文中的题旨意。 他越写越是感觉唐寅此人实在不凡。 开头的破题简单大方也就算了,接下来的文章以破题两句为主题,一层层展开阐发,脉络井然,可见作者构思之精巧。 全文炼格、练意、练句、练字,无一不工整精致,放在后世拿作文类比,这种文章是可以作为高考满分作文,分发给全天下的高三牛马学习背诵的。 而这也正是“成弘”年间,士人八股文章最大的特点。 简练、紧贴题旨,格式、题意、句子、用字无比凝练。 难怪刚刚“成弘法脉”的头衔闪烁,原来是“检测”到一篇符合它心意的文章了。 陈凡又拿起稿纸,细细看了一遍,修改了其中几个犯讳的地方,又将“民安道盛,该必欲达于神话之域斯已矣。”以自己对这个时空的理解,修改为“民安矣,犹若阽于危也;道盛矣,犹若阻于岸也。” 什么意思? 就是说,民虽安,但社会还是有隐蔽的危险,道虽盛,但如今还是犹如相隔两岸。 还没达到三代之治那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说白了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小小的改动,将满篇圣人之治,变成了“以古喻今”,激励君臣士人奋发向上。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唐伯虎,自然也没有人来抓他作弊;但他依然选择修改了先贤文章,加入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观察。 这种改动不大,但八股文章,不应仅仅是科举做官的手段,也应该是为人处事、仰慕先圣,继而改变自己、端正自己人生观的一种手段。 如果只把文章作为进身之阶,那与表面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凡到这会儿继续检查了一遍,见没有问题后,才从墙上摘下卷袋,拿出考纸认真誊写了起来。 等他抄录完毕之后,这才抬起头来,将砚台收好,细细等考纸上的墨迹晾干。 在这个时间里,考场里寂静无声,陈凡只能听到哀叹声和咳嗽声。 巡考的号军来到他的号舍前,见他抬头,立马警惕地看向他。 但见到考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后,那号军愕然盯着考纸,一脸难以置信。 有的人连稿纸都还是空白一片呢。 这位,这位的文章难道已经写完了? 就在他呆愣的时候,陈凡已经收起了四书文的卷子,又从考篮里拿出点心来放入口中,慢条斯理的一边嚼一边跟他对视。 “霍似尼玛,拽死了!”号军咽了咽口水,肚子里腹诽。 第172章 五经题 这年头考完一场可没有休息的说法。 待陈凡休息了片刻后,便又有学政衙门的书吏举着牌子来“展示”本次院试的五经题。 那书吏刚走下明伦堂,号舍里便一片哀鸿遍野。 这次的四书题太难了,很多人连破题都还没写好,如今又来了五经题,他们这边想着尧舜禹汤,思路突然被打断,骂娘的心思都有了。 不过骂是不敢骂的,你敢骂,一个考场喧哗,铃印一盖,还没出成绩便天然降一等,那可就彻底“舒服”了。 当书吏举着牌子来到陈凡他们这排号舍时,陈凡才看清了这次院试的五经题。 《诗经》题为《周颂·天作 全篇七句》 “又是一道全文题。” 上一篇《禹恶旨酒 一章》就是出自《孟子》的一篇全文题。 没想到这次五经题中的《诗经》题,仍然是一篇大题。 《诗》这一经,因为言辞优美浅显,所以理解经义想要表达的意思并不难。 难就难在,因为太过“简单”,所以阐发时,多是以训诂或则对经义的侧写来表述。 说白了就是越简单的题目,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越难”。 《天作》一文只有七句话,是《周颂·清庙之什》中的一篇,说的是周武王在岐山祭祀从古公亶父至周文王等历代君主的诗。 “诗里大多都是歌颂祖先功德。” 想到这,陈凡脑子里对这篇文章的写法已经有了大概得脉络。 再凝练一番,又与朱子注疏、《毛诗》相互印证后,随即在稿纸上落笔写道:“诗颂祖功,终之以保业也。” …… 此时的明伦堂上,来往奔走的吏员忙碌异常。 但坐在堂中的官员却沉默地想让人逃离。 周良弼、薛梦桐等人久历官场,自然知道周三近的到来有些不同寻常。 但不管如何,猜也能猜到,这是为了科场而来。 涉及到科场之事,他们虽然在院试挂了个“提调官”的名,但本职还在地方,所以能少说话尽量少说。 而作为本次院试的主考,此刻却好想感受不到空气中的异常,正拿着一本前朝文人的杂记看得津津有味。 至于周三近好像也真只是前来监临,并没有做出什么异常之举。 这时,代替李世亨安排考场一应事务的提学衙门胡吏典走上前来笑着朝众人作揖。 “禀大宗师、各位大人,五经题已经巡场结束,所有考生都已经抄完。” 吏典一职,虽然不是官员,但他们平日里协助官员处理衙门的日常事务,熟悉衙门的各种规章制度及办事流程,属于官员最为倚重的吏员。 一般只要不是杨廷选那种官场小白,对这种吏员都是十分尊重且重视的。 李世亨放下书,笑着看着胡吏典笑道:“辛苦了!” 胡吏典眼睛一亮,随即笑道:“小人哪里辛苦,今科院试能如此顺利,全赖大宗师这些日子的操劳。” 李世亨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胡吏典一直在外面忙碌,倒是没有感觉到此间气氛的不对,他趁着李世亨笑脸对他,于是连忙拍马道:“大人这次院试题目出得太好了,就算是我这种不谙经典的粗人也只能叹服不已。” 李世亨眼睛微微眯起,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周三近,随即似笑非笑道:“好在哪里?” 胡吏典更是来劲:“小人少时也曾读书,至今只有生员功名,虽然不敢在诸位大人面前卖弄,但一时技痒,也想说说我对这两篇文题的感触。” 听到这话,几名犹如木雕的官员好像突然“活”了过来,转头看向胡吏典。 胡吏典道:“大人这道《禹恶旨酒 一章》,举三代圣人之迹,着考生阐发圣人道统,一着不慎,便恐有些学经义未曾精深的考生,会将此文写成各位圣人做过的事情,却不能将其串联在一起。” 众官员听到这,看着胡吏典,面容上也稍稍郑重了些。 虽然这胡吏典说得浅显,意思表达也不完整。 但他却说中了此篇考题最重要的题旨……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脉相承的道统才是这次考试考察的主旨。 如果考生只是歌颂这些三代圣人的事迹,那就偏离了李世亨考察的主题。 胡吏典虽然是个吏员,但他却是生员,且又在文化部门认知,经义的功夫看来是没有丢下的。 他从考题中敏锐地发现李世亨这道考题中的“陷阱”,这点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道题大人出得极妙,也颇难!”那胡吏典继续道,“但更让小人心中诚服的是大人出的五经题。” “就拿《诗经》题《天作》举例,此题虽然同为全文题,看似简单,但想要破题却也难。” “凝练文字,阐大贤之未发,更能看出这些考生对经义、注疏的熟悉程度。” “能将简单的考题,考出难度,天下两京一十三省的大宗师,如大人这样的水平,估计一只手掌便就数了去。”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拍马屁,但在场的所有官员也都在心里点了点头。 这些人都是从科举考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两道题貌似简单,但实则非常难。 李世亨这时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吏典过誉了!” 说完,云淡风轻地继续拿起书看了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从号舍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考纸,正在跟号军说话。 刚刚一直沉默的周三近突然坐直了身子,凝目看向那人。 不一会,那考生拿着卷子朝明伦堂走来。 众人看去,只见这人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的袍服很是精致,人长得也是身宽体胖,一看便是家境很好。 “大宗师!列位大人,在下泰兴县考生常高。” 说罢,那胖子考生将自己的卷子放到了李世亨身前的案上。 李世亨不苟言笑地拿起卷纸,展开一看。 周三近偏头也朝那卷纸看去,但随机便回过头来不再去看。 李世亨余光瞥见周三近的动作,心中一沉,但他面色依旧道:“你这文章,三年之后再来吧!” 说完,将卷子扔进了罢黜的篮子里。 一旁的周良弼和薛梦桐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周良弼心中暗道:“难道这个考生有问题?李世亨是怕被周三近发现其中猫腻,所以临时决定黜落此人?” 那胖子的卷子被黜落,却完全没有沮丧的意思,反而像是松了口气般,躬身道:“谢过大宗师。” 李世亨点了点头:“去门边等放炮吧。” 待那名考生走后,作为提调官的周良弼是可以看看黜落的卷子的。 他忍不住心中好奇,将那卷子从篮中拿出,展开来看。 “什么狗屁文章?这水平还考秀才?” 看到那胖子的文章,周良弼感觉眼睛都瞎了。 “也就是说,这个考卷应该是没问题的。” “刚刚周三近看了一眼便知道此文没有问题?难道周三近已经掌握了李世亨与考生暗通款曲、私相授受的方法?” 一想到此处,周良弼不动声色地将考纸放入黜落那篮子里,随即笑道:“此人文章不行,三年恐怕也未必能中。” 说完,他心中却想:“一会儿,正戏才刚刚开场哟!” 第173章 明伦堂前 号舍里的陈凡田刚过午便已经将所有卷子答完。 等他将考纸重新挂在墙上时便已经听到似乎有人已经开始交卷了。 这次他可不是府试,府试时,那凳子要折,所以逼得他没办法,只能赶紧交卷。 但若现在交卷,一是太引人瞩目,跟他向来低调的性格不符。 第二他实在不愿意坐在大门口发呆,号房虽小,但蜷缩着也是能小憩一下的。 这下好了。 别的考生都在抓脑袋,陈凡这边的号房里却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号军听到动静再次来到陈凡的号房前都傻了。 刚刚还只做了一篇,现在两篇都写完了? 要不然怎么都睡上了? 陈凡这一觉一直睡到申时三刻,周围交卷的人渐渐多了,这才将他惊醒过来。 看着这时候交卷应该差不多了,陈凡赶紧从墙上摘下考袋,将考纸重新检查了一遍后,便在号军哀怨的目光中离开了号房。 刚刚走到明伦堂前,陈凡却发现这里堵了一大群人。 堂上的李世亨似乎正在当场看卷。 按照大梁的规矩,“小三试”的考官们,是可以当场决定考生能否上榜的。 只见李世亨看得极快,是不是对着卷子点评两句,说话间,还将卷子递给一旁的周良弼、薛梦桐、周三近等人,一同商量。 陈凡是越看越糊涂了。 当他看到周三近突然到来时,还以为他会马上掀桌子。 可这马上都考完了,周三近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反而笑吟吟地正跟李世亨等人叙话,仿佛真得就只是来监临的。 不知不觉间,前面的人都交了卷子出去了。 陈凡走上明伦堂,照例朝李世亨行礼道:“拜见大宗师。” 李世亨转头对周良弼道:“这便是你们今年的府案首吧?我来看看他的文章。” 说话间,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大贤举先圣之心法,明道统之相承也。” 看到这句破题,李世亨眼睛微微一凝,这陈凡的四书题不仅没有踩中他题目里的陷阱,而且竟然破得竟然精炼无比。 再往下看,李世亨的眼睛越睁越大。 他的这道《禹恶旨酒 一章》考得是考生对圣贤道统的传承。 这陈凡将三代君王以下的道统顺序全都梳理了一遍,而且每一句精炼无比,仿若宿儒。 比如这句“理有值夫变通之利,必果行以奏其效,待旦而不安与寝”,简直就是大贤这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的完美阐发。 而且李世亨注意到,陈凡的文章中,竟然每个段落都是紧扣《孟子》原文中的每一句话。 “这篇文章,单拎出来,竟然比朱圣的注疏阐发地更为深刻。”李世贤手指摩挲着这篇文章,爱不释手。 此时的陈凡心中十分紧张。 如果按照他的猜测,李世亨通过杨廷选,让自己上门投贴,其实也是存了索贿的意图的。 可自己就提溜个点心上门,对方如果知道了自己索贿不成,那定然会在这次院试中发难。 可谁曾想,李世亨却突然展颜一笑,将手里的卷子拿给一旁的三人道:“终于看到一篇好文章了。” 周三近等人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常,只是凑了过去读了起来。 因为明伦堂距离考舍号房较远,故而也不怕被还在考试的考生听见。 只见周良弼读道:“文之继汤也,则以德业未易全……明烛无疆,而远弗敢忘也……” 通篇读完,众官员还没说完,明伦堂下的考生们却先动容了。 “原来八股文章竟然还能这么写?” “完了,我写错了,我专盯着大贤写了。” “你写的什么?” “我写得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那意思。” “嗨,都一样!” “到底是今年的案首,果然厉害。” 此时,站在这群人身后的李存疏,满脸震惊,神色复杂地看向堂上的陈凡。 他听到陈凡的文章后,再看看自己捏在手里的考纸,感觉心里重若千钧,手里的考纸却好似轻如鸿毛。 堂上,周良弼读完后蔚然一叹道:“全篇一气贯之,犹如飞瀑直下,遒劲高昂。” 薛梦桐点了点头:“坚、炼、遒、净,一语不溢,题之义蕴毕涵。” 周三近虽然只是临时过来监临,但看到如此文章,他此刻竟然也忍不住点评道:“至大至精,增减一字不得。只有风流放达之人,才能有此卓然可传之作,宜其于大节自凛凛也。” 如果前面周良弼和薛梦桐还只是针对文章本身评述。 这周三近竟然由文论及陈凡这个人,台下考生无不惊诧莫名,难道这名风宪官跟陈凡认识? 这时,李世亨又抽出了陈凡的五经题《周颂·天作 全篇》。 好的文章,便从破题就能略窥一二。 “诗颂祖功,终之以保业也。” 李世亨心中不由击节而叹,自己宦海多年,也担任过两省学官,主持过不知多少场岁考、科考、院试,也是两届乡试的副主考。 可看过的那些卷子里,像陈凡这种,在八股文上“天资卓绝”之人,屈指可数。 比如这句破题,完美的概括了本题的意旨。 很有点《毛序》和朱熹《诗集传》中,所谓“诗柄”那意思。 他随机将陈凡的文章拿给周良弼。 周良弼看完后摇头感叹:“《毛序》曰,《天作》,祀先王先公。” “朱圣人《诗集传》则解释为,此祭大王之诗。” “两公都是从此诗的礼仪功能进行阐发,相比而言……” “此生所作《天作》一文的破题更贴近《诗》之本意。”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尤其是薛梦桐、周三近等人,他们是知道周良弼跟陈凡的关系的。 要是普通官员,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恐怕避之不及,而周良弼竟说出刚刚之言,那只有一种可能—— 对方的文章写得太好了。 果然,当他两看到陈凡的五经题后,只是开头的“破题”就让两人心中震荡,神色复杂地抬头看向陈凡。 李世亨拿回了卷子,用指肚摩挲着考纸,盯着陈凡,心中纠结。 若是按照之前的打算,徇例他必然是要将陈凡录了的。 但陈凡在考前的举动,以及去给盐官家的女子做夫子这两条,却让他决定给陈凡一个中游的位置。 这样不显山不露水,谁都说不出二话来。 但此子的文章实在做得太好。 周围这么多眼睛盯着,为了“大局”,他不得不…… 想到这,他突然露出一丝笑容,对陈凡道:“你于文章一道之精研,本官十数年未见几人。” “国家取士,看得就是道德文章。” “你文章甚好,我会录你!” 说罢,将手里的卷子轻轻放在案旁,显然这是要高高取中了。 堂下诸人全都朝着陈凡射来艳羡的目光。 但只有其他三名官员脸上露出玩味之色。 什么叫“国家取士,看得就是道德文章。” “为什么你李世亨最后只说陈凡【文章甚好】?” “【道德】呢?” 陈凡也在心中“咯噔”一下,李世亨到底会将自己录为第几名? 第174章 被抓 魁星楼后院。 “考完了,就不要去想太多!”陈轩一边帮堂弟拧着擦脸巾,一边笑着说:“我可是听不少回来的考生说了,你今年必是被录了。” 陈凡接过毛巾,擦了擦脸笑道:“大哥,海前辈呢?今天你见到他了吗?” 陈轩摇了摇头:“我几次来你房里叫他去用饭,但敲门一直无人应答。” 陈凡皱着眉头,看着海鲤床上的包袱,显然他并没有离开金陵。 不然怎么也会将包袱一并带走才是。 两人刚要坐下吃饭,突然敲门声响起。 “是不是海前辈回来了?”陈轩赶忙站起,去门边拉开房门。 可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海鲤,而是…… “李兄?你怎么来了?”陈凡起身,诧异地看着门口的李存疏。 李存疏站在门口,躬身朝陈凡一揖,脸色严肃道:“陈案首,之前存疏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骄纵狂妄,说的那些话,请陈案首不要放在心里。” “存疏的学问、文章……,不如你。” 说罢,他就站在陈凡的门口,深深一揖。 “李兄!”陈凡想邀请他进门一起吃饭。 谁知对方起身后,抄陈轩拱了拱手,掉头便离开了。 陈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身影,转头道:“怎么回事?他谁啊?” 陈凡耸了耸肩:“李存疏,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啊,莫名其妙。” “李存疏?他就是李存疏?”谁知堂兄陈轩听到这个名字惊讶出声。 陈凡诧异道:“大哥,这李存疏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当然!”陈轩一脸惊讶。 原来这个李存疏在南直隶名气极大,少年出名,祖父是太宗朝的首辅,阁老李昀。 李昀的朋友,现在担任在朝中担任首辅的韩鸾,年轻时曾到兴化拜访李昀。 正好在家中遇到当时只有五岁的李存疏。 韩鸾见李存疏长得颇为灵秀,于是便出了个对子“二舟相争,撸速(鲁肃)不如帆快(樊哙)”让李存疏对。 李存疏稍一思索便回道:“八音齐奏,笛清(狄青)难比萧和(萧何)。” “这件事在士林很是轰动,世人都称李存疏将来必跟他祖父一般,位列台阁。”陈轩感叹道。 陈凡没想到,那个比自己没大几岁的家伙,竟然名气这么大? 不过,这家伙今天突然来这么一出到底是啥意思? …… 接下来的几日,各府考生全都汇集金陵,陈凡也没听说试院里出了什么事。 一切都好像风平浪静一般。 只有这海鲤好些天没有出现。 陈凡是真得着急了。 就在院试各府全都考完,开始阅卷时,陈凡终于坐不住了。 “大哥,你说海前辈是不是去查李世亨了?” 陈轩沉着脸点了点头道:“有可能。” “那你说,海前辈会不会被人发现了?然后被抓了去?杀人灭口?” 两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越想越觉得可怕。 “不行,我赶紧修书一封送回海陵告知杨县令。”陈凡起身,直接坐在案前。 不多时,一封信便写好了。 陈轩拿过信道:“文瑞,院试很快就会放榜,你别离开金陵,我去跑一趟。” 陈凡点了点头,陈轩急匆匆回去跟邱堂长告了假赶去了海陵。 又等了两日,眼看府试放榜在即,可堂兄那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陈凡急得每日都去金陵街面上寻海鲤。 却依然半点消息也无。 这一日,他晚上回到客栈,正准备泡个脚上床休息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随即,他的房门“嘭”得被人粗暴一脚蹬开,门外站了十几个打着火把的卫所军士。 其中领头的一名试百户手里拿着一张纸,上下打量惊愕的陈凡一眼,随即看着纸道:“海陵县陈凡是吧?” 陈凡皱眉点了点头:“我正是陈凡,尊驾这是何意?” 那试百户却不理他,直接朝身后挥了挥手:“带走!” 陈凡还赤着脚呢,就被两名军汉一左一右挟着带出了房间。 此时魁星楼后院中的士子们全都好奇地围拢了过来。 “哎哟,那不是陈案首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咱们读书人能出什么事?这档口能出什么事?肯定是院试啊!” “院试?”其中一名考生眼珠突然瞪得溜圆:“难道这陈凡院试舞弊,被发现了?” “嘿嘿,肯定啊!” “我就说,这陈凡原本名声不显,突然一下子暴发了,定然是考场里做了手脚。” “嘿嘿,陈凡的塾堂里,可是有本次院试提调官家的公子。” 火光下,几名窃窃私语的安定书院考生,脸上露出不可名状的猥琐笑意。 陈凡一头雾水,被人拖拽着从房间里出来,此刻的他还是一头雾水。 但刚到院中,赤着的脚接触到青石板后,他猝然醒来,正色道:“我是南直隶淮州府府试案首,你们不可如此苛待读书人。” 谁知那试百户狞笑道:“陈案首,便是秀才公犯了事,我也照拿不误。” 陈凡怒声道:“我犯了什么事?” 试百户:“那要问你自己了,带走。” 说完,他挥了挥手,那两军汉便拽着陈凡朝楼外走去。 走到客栈门口时,客栈外早就围拢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此时陈凡才发现,身后又有几个军汉拖拽着三人走了出来。 再看那三人,正是那日见到,去李世亨管家府上拜访的三人。 “都到齐了吗?”试百户问道。 其中一名军汉回禀:“还有一人。” 不一会儿,只见李翔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被人押了出来。 李翔见到那试百户道:“我是生员,你们无端殴打生员,我要去提学衙门告你们。” 那试百户戏谑地看了看陈凡,又看了看李翔:“秀才公,便是举人老爷犯了事,我也照拿不误。” “卧槽!你特么说话,都是一套模版是吧?”陈凡无语。 转眼,五人被押送上车,朝着试院的方向行去。 待马车走后,人群“哄”得一声“炸开”。 “哎哟,看来今年院试要出事啊。” “出什么事了?”就在这时,从海陵匆匆赶来的陈轩看着远去的马车。 第175章 试院风云 陈凡与李翔等四人被押上了同一驾车。 军汉们粗暴地将他们仍在车厢里,很快马车便动了起来。 好在这马车是有车厢的,虽然狼狈,但周围百姓却看不见,算是留了些许读书人的体面给他们。 车厢里,陈凡看着李翔等人,心中猜测,应该是他们科举舞弊冬窗事发了。 只是不清楚,自己却为何被一同抓了过来。 …………………… 不久前,试院内。 自南直隶各府皆试后,李世亨已经带着一众房官阅卷两日多了。 他拿着房官们不断递过来的卷子,打开一份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他隐蔽地瞥了眼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动身的周三近。 这些天来,周三近一直没有什么动作,李世亨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 “许是年轻人急于表现,所以才掺和进道试之中!” 李世亨越想越是可能:“不过,就算他事先收到些什么消息,那也无妨,我却不信他知道其中款曲!” 就在他拿着朱笔在这份卷子上写出考语之时,突然从外面匆匆走来一名吏员,跪倒在他案前禀告道:“大宗师,曹都御史在门外扣试院大门,要我们打开大门放他进来。” 听到这话,刚刚才稍稍安心的李世亨,心脏“咕咚”一下漏跳了一拍。 所谓的徐都御史,是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曹光佐, 南京都察院按例不设左职,只有右都御史,所以曹光佐此人便是南京都察院的掌院官,官阶还在他这个佥都御史之上。 “他来干什么?”李世亨皱了皱眉头。 可随即他便呵斥道:“不懂规矩,按大梁律,院试、乡试、会试,考场皆要落锁,本官和一众人等,不等到放榜都不许出门,也不能放外人进来,就算是曹都宪也不行 ,你难道这也不懂?” 整个南京,真正有实权的只有三个人,一是南京兵部尚书、一是南京留守太监,还有一个是勋贵代表勇平伯。 至于其他人,都只不过是官场上的失败者,朝廷怜惜他们,给个虚位安置一二罢了。 所以虽然曹光佐官阶在李世亨之上,但李世亨却一点也不怕他。 他刚刚说完,正准备再拿出一份卷子时,谁知堂下那小吏还是没走。 李世亨皱眉看向他,那小吏惶恐到说话都已经结巴了:“大,大人,外面已经被兵围了,听曹都宪说,他是奉了兵部堂官、留守老公和勇平伯的令,让我们打开大门。” 李世亨闻言,瞬间感觉身上的力气被抽空了似得,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都等着李世亨的回答,见他久久无语,一直很安静的周三近突然开口淡淡道:“既然是三位南京留守重臣的命,开门吧!!!” 李世亨“唿”地转头瞪着周三近。 周三近也不怕他,于他对视。 良久,李世亨才转过头去,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开试院大门,请曹总宪进来吧!” 不一会儿,大门处有嘈杂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各房房官听到了动静,纷纷走了出来看向大门。 只见一名胸前绣着獬豸补子的绯袍大员从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二十几名全身甲胄,全副武装的卫所兵,一时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 李世亨见状缓缓站起,整理了一番官袍后才走下堂来,带着周良弼等官员朝那名官员行礼。 “曹总宪。” 曹光佐目光锐利地看向李世亨,随即也不说话,径直走上堂去,站定后才面对堂下,丛袖中抽出一封文移来:“奉南京留守勇平伯、南京兵部尚书均令,会同南京留守提督诸事太监,着都察院右都御史曹,查办院试舞弊一事。” 李世亨脸上的嚼肌耸动了几下,随即拱手道:“曹总宪,按照朝廷法令,查办科举舞弊之事,需得内阁拟议,陛下亲旨才行,你这手令恐怕不够资格吧?” 曹光佐冷哼一声:“无妨,若陛下怪罪下来,自有三位大人与本官担着。” 说罢,也不管李世亨再准备说什么,直接一挥手,将那人带上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那群甲士身后转出几名军汉,像拖死狗一般,将一名苍头老汉拖拽了出来。 李世亨看向那老汉,心头一震,此人正是他的管家,被他留在外间沟通的管家李游。 曹光佐冷笑道:“李世亨,你可认得此人?” 李世亨此时反倒冷静了下来,淡淡看了眼他:“认得,我的管家,前些时日因为身体不适,只能留在试院之外休养。” 曹光佐“呵呵”冷笑:“到底是休养还是为你在外沟通买题的考生?” 李世亨看了眼对方:“不知道大人从哪听来的谣言。” “谣言!”曹光佐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轻轻一抖展开后道:“你这管家已经全都招供了!” 随即又看了眼堂下一名甲士,那甲士不知从哪提了个笼子过来,只见里面装着十来只信鸽。 “你这管家真是【聪明】啊,在两条街外又买了处院子,专门用来安置这些信鸽,若不是我们引而不发,还不知道你们这好手段呢。” 李世亨见状,知道今天已经难以幸免,于是只是脸色灰败地站在堂下,闭口不言。 曹光佐见他不说话,于是对周良弼道:“提调官,还有多少份卷子没有阅完?” 周良弼道:“今天是最后一府的卷子,已经阅了十之七八,仅剩……” 他招来一名在各房取卷的书吏问了问,随即又回道:“禀总宪,还有三十四份卷子未曾审阅。” 曹光佐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就是卡着点来的,想看看李世亨到底录了哪些人,去过那李游府上的名单,他现在已经拿到了。 只要按照送礼的名单,再一一对照被录取的名单,就可以坐实李世亨买卖考题的证据。 虽然还来得稍稍早些,但也大差不差了。 “将已经录取的考卷全都拿来。”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喧哗声,众人朝外看去,只见一群垂头丧气、鼻青脸肿的读书人被押了进来。 其中甚至还有穿着犊鼻裤,脸上印着胭脂唇红的家伙,显是刚从温柔乡里直接便被拎了过来的。 第176章 黄泥掉裤裆了 陈凡这是第三次来到试院了。 第一次是查看考场,第二次是入场考试,第三次……是踏马真滴冤枉啊。 “我冤枉啊!” 还没等陈凡感慨完,就已经有考生先把他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只见一个身着绸缎小衣,披头散发的家伙,一边抹泪,一边叫屈。 “诸位大人,我这是做什么了?竟被这些粗汉从床榻上拖了下来,只是稍稍询问几句,被遭殴打!请大人们为读书人做主啊。” 那人不断叫屈,声泪俱下。 曹光佐冷冷看着他,随即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抽抽噎噎道:“小人孟洋,直隶松江府华亭县人。” 曹光佐将手里拿着的一张纸一抖便看了起来,很快他冷冷道:“上个月二十七日,你家家仆带着八千两松江银前往李游府邸!是否有此事?” 孟洋闻言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怔在原地,突然开始发抖,嗫嚅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小,小人只,只是去拜会大、大宗师。” “小小拜会,你竟然花了八千两银子,孟公子可是好大的手笔啊。” 随即他对周三近道:“尔德,去,看看这些被取录的人中有没有这位孟公子。” 李世亨听到这,方才证实心中猜测,这周三近果然是带着命令进入考场的。 只是不知道,这期间,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周三近在一众卷子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抽出一张卷子来递给曹光佐:“都宪,此人被取录了。” 曹总宪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孟洋,这才展开卷子看了起来。 文章写得不错,想来应该是代笔。 再看下面李世亨的评语:“该文气势磅礴,中后比凌空盘远,文意曲折,用笔进退,腾挪变化,殊妙哉。” 看到这个评语,曹光佐冷笑,抖了抖考纸对李世亨道:“这种文章,只能说尚能入眼,取录似也正常,但你不觉得你这评语言过其实了嘛?说罢,你准备录他多少名?” 李世亨知道今日之事很难善罢甘休,但处置轻重,是丢人头还是罢官流放,这还是能够争取一下的。 听到这话,他冷哼道:“曹总宪,文章之道,气象万千,本官喜欢的,你未必喜欢;你喜欢的,本官未必喜欢。此人文章我既然给了这般评语,那我定然是欣赏的。” “好狡辩!”曹光佐冷笑。 周三近来到曹光佐身边道:“总宪,为今之计,这李世亨定然是跑不掉的,但为了坐实此人之罪,还需要搞清楚几件事。” 曹光佐点了点头:“尔德,你说!” “第一,搞清楚此人到底用什么方法知道,哪一份卷子是跟他约定好的。” 院试考纸都有誊抄弥封,除非经过面试的考卷,其他名字都是弥封了的,也就是说,看不到考生的名字。 想要做全证据链,那就要搞清楚对方怎么舞弊。 因为就算考生事先知道了考题,也请人代做了考题,但想要百分之百被录取,那就一定有跟考官之间的暗号。 考官在看到弥封后的考纸,从暗号里便知道这考生是花了银子的。 这种作弊方法虽然很繁琐,但也算是包了售后了,以后就算被查起来,对方文章是找人代做的,自然不会太差,从而考官就有狡辩的余地了。 所以,搞清怎么作弊,这一点很重要,可以完全掐死对方将来翻供的可能。 “第二,甄别考生中有没有冤枉的。”说到这,周三近的目光看向人群中的陈凡,“譬如海跃之说的那个考生。” “你是说那个陈凡陈文瑞?” “正是。” “此人是谁?” 周三近道:“陈凡,你上前来。” 听到周三近点了陈凡的名字,在场一众人等全都齐刷刷看向走出队伍的陈凡。 李世亨见到陈凡,目光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即阴翳遍布了他的眼睛。 “你叫陈凡?” “正是。” “考前,你去了李游家中拜访?” 陈凡拱手道:“正是。” “为什么去?” “因大宗师按临地方时路过海陵,本县父母向他推荐了在下,说在下文章尚可。大宗师便让县令给了我名帖,叫我考前去他管家府上拜访!” “你不知考前拜访主考,是不合规矩的?” “知道?” “那是海陵县令和主考逼着你去的?” “是本县杨县令害怕我不去,惹得大宗师不快,所以只能让在下前去,并且嘱咐我,去了之后不要说话,丢下名帖和一盒点心后,便立即离开。” 陈凡将郑应昌和海鲤的交待,安到了杨廷选的头上。 若不如此,本来好心的杨廷选估计会因此丢了官,陈凡也算是为了煞费苦心。 李世亨听完后“哈哈”大笑:“可笑可笑,明明是那杨廷选有意让你走本官的门路,所以这才苦苦哀求我!哪有一省提学求着考生登门拜访的。可笑可笑。” 其实李世亨说得不错,他并没有求着陈凡去拜访,那日不过是杨廷选为了陈凡,多此一举而已。 谁知今日陈凡“颠倒黑白”,倒打了他一耙。 “那是因为你想从我这索贿!”陈凡淡淡道。 陈凡这句话也没说错,李世亨确实存了这番心思,那日杨廷选说了此事后,他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所为者,不过是那点孝敬而已。 但李世亨却绝对不可能承认的,他立刻大声辩解道:“不管如此,你来我府上,也是要我在院试里照拂一二的。” 听到这话,周良弼、薛梦桐等人紧张地看向陈凡。 若是坐实这点,陈凡就算文章作得再好,那也无用了。 突然,一旁的周三近道:“他要你照拂一二?” “嗤”周三近突然笑了出来:“此人正是举告你的人——之一!” “啊??????”现场所有人都傻了,包括陈凡。 “我特么什么时候举告李世亨?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陈凡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向周三近。 周三近却又道:“再说了,此人的文章,难道还需要你来照拂一二?” 说罢,他拱手朝曹总宪道:“总宪大人不信,略试这陈凡一二便知。” 曹光佐目光缓缓移向陈凡:“你可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证?” 老杨唉,你坑死我得了。 自证,肯定要特么自证了,不然就算将来没事,也会变成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请总宪出题。” 第177章 露出小坤脚 “等一下!” 就在这时,李世亨突然开口,背着手来到明伦堂上。 他盯着曹光佐道:“曹总宪,此间乃江南试院,我乃朝廷钦命的南直隶提学御史。你在我的地方考我治下的读书人,请问,你置朝廷钦命于何地?你置皇命于何地?” 曹光佐冷笑:“李提学,就从你管家家中搜出来的东西,你觉得你这提学御史还能做得?” “做不做得那是朝廷说了才算,只要是一日未有旨意,或者你一日未能坐实我确有不法之端。那你就算有南京留守等人的均令,那我还是这南直的提学御史,皇上钦命的南直隶院试主考。” “对了,你说我那管家?” “我那管家若有不法之举,那我顶多就是个被下人蒙蔽之罪罢了,又岂能因此耽误南直院试,国家抡才?” “曹光佐太着急了。”陈凡这时也不得不佩服李世亨思维之缜密。 曹光佐惊怒交加,但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 就在这时,周三近却道:“李大人果然能言善辩,不如这样……”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刚刚那名松江童生孟洋:“孟洋,我看你的文章做得极好,想必于文章一道颇为精研,我现场再考你一题,让曹总宪和在场所有人都看看你的水平如何?” 话音刚落,刚刚早已瑟瑟发抖的孟洋,此刻身体突然似筛糠一般抖动了起来。 曹光佐眼睛一亮,对啊,这些行贿考官的考生,就算找人代做了卷子,但现场却没有人可以帮忙了。 “周公谓鲁公曰:” “周公谓鲁公曰”出自《论语》,具体内容为:“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不疏远他的亲属,不使大臣们抱怨不用他们。旧友老臣没有大的过失,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人求全责备。 陈凡感叹周三近这题出得极妙。 没有具体的内容,如果熟悉《论语》的人,这题非常好答,但若是不熟悉的人,这题却只有“周公对鲁公说”,说什么?他们不清楚,那这题就巨难。 只见那松江童生孟洋听到这话后,苦苦思索,半晌也答不出来。 周三近笑道:“看来是不成了……” 突然,那孟洋道:“这位大人,小,小人试破之。” “哦?”周三近有些意外,这家伙之前表现的如此不堪,难道恰好会破这题? 只见那孟洋道:“不观周公乎,不观鲁公乎,不观周公谓鲁公乎?” 他的破题念完,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傻傻地看着他。 突然,不知是谁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哪里是破题,这特么是编顺口溜啊。 此时的李世亨面色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曹光佐笑道:“孟洋,我再考你一题,用《圆坛八陛赋》试作一文。” 孟洋挠了挠脑袋,苦思冥想,最后几乎用哭腔答道:“圆坛八陛,八陛圆坛,既圆坛而八陛,又八陛以圆坛。……” 编不下去了,实在编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哈哈哈”大笑起来,那孟洋茫然地看着哄笑的众人,手脚无措。 周三近呵呵一笑,来到那孟洋身边:“这位考生,你不知做八股文章按例,需用【换字】之法吗?” 他的话说完,现场又是一阵哄笑。 所谓换字,就是题目里出现的字,在破题中是不能出现的。 题目是《周公谓鲁公曰》,那破题中就不能出现“周公”、“鲁公”这样的文字。 破题是有一定破法的,比如孔子,那就要破“圣人”,或单破“圣”,如文中出现“圣心”、“圣训”,那就是在说孔子。 颜子、曾子、闵子、子思、孟子,这些人要破“大贤”。 其余子贡、子张、子夏、子游等诸贤,凡注称孔子弟子,俱要破“贤者”或者“贤人”。 孔子弟子中,只有子路要破成“勇者”;子贡或破成“达士”。 一切法度森严,哪能像这孟洋,周公、鲁公,没有任何代词,直接便出现在破题里。 若是正式考试,考官看到这个破题,那下面的文章根本不用看,立刻便知道此人是个草包,什么都不懂就来考试了。 周三近这一题,立刻便证明了,孟洋之前所作的文章,一定是由人代作的。 可怜孟洋至今还不明白自己已然招供,双眼茫然地看着哄笑的人群。 可怜啊。 有的时候,没有知识,就算被人嘲讽,也茫然无知。 周三近又跟曹总宪要了名单,查找了一番后,念道:“唐瑜何在。” 陈凡一听这个名字,立刻竖起了耳朵。 他分明记得,这唐瑜便是考前出现在李游家中的那三人之一。 只见唐瑜抖抖瑟瑟地走出队伍,两眼看着自己的脚尖,根本不敢抬头。 周三近道:“你来起讲【虎负嵎(音:于)】。” 此典出自《孟子.尽心下》: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 “嵎”有险峻之地的意思,这句话可以解释成负隅顽抗,没有人敢试其锋。 其实这题也很好作,题目一出来,陈凡就在脑中转了转,立马出现了七八种文章的写作方向。 可那唐瑜却脸色纠结,片刻之后终于说道:“虎若曰:我所积畏者妇(指冯妇)也,今尔众,其奈我何!” “虎若曰,我所甚惧者搏也,今徒逐,其奈我何!” “虎若曰:我所失势者野也,今在嵎,其奈我何!” …… 这唐瑜说完,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三近感叹道:“到底是在安定书院读书的!” 那唐瑜闻言顿时长舒一口气,以为他这次算是过关了。 谁知周三近突然冷笑道:“八股作文,是代圣人立言,你倒好,给老虎的话描述得逼真活现。” 到这会儿,一众考官,房官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若曰”两个字,是站在圣贤的立场,设身处地地帮圣贤说出“未尽之言”。 可这位唐瑜倒好,一口气帮老虎想说的全都说了出来。 所以这位比孟洋好些,书是读了的,但读得不多。 最终现场露出小坤脚,丢了大人了。 第178章 何谓知言 见到这孟洋和唐瑜的丑态,李世亨的脸黑如锅底。 这么简单的题目,在他看来,都不用转脑子的,却没想到,这两个草包竟答成了这样。 曹光佐冷笑着转向他道:“李世亨,你还有话说嘛?” 李世亨同样冷冷一笑,将头转过面向别处道:“或是我在家中,一时不备,为那管家李游所趁,盗了考题售卖予他们,我说我,我之罪,罪在御下不严,臣不密则失其身,我无话可说了。” 果然是读书人,狡诈无比。 此时的李世亨依然死咬着,是管家李游的问题,他只是被小人盗取了考题。 “避重就轻,你还是跟三法司、跟陛下解释去吧。”曹光佐不屑地看向他,随即道:“来人,将除了陈凡之外的人,都给我押下去。” 说罢,曹光佐从周三近那拿回了名单,一一照着名单念了下去。 在场的考生无不如丧考妣,转眼便有不少考生犹如死狗般被拖出了试院。 就在军汉们抓住李翔的时候,突然,李翔挣脱了抓他胳膊的军汉,冲到明伦堂下。 那两军汉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脚踹在他的膝弯处,打落他的儒生方巾,拽着头发就要走。 李翔却声嘶力竭道:“总宪大人,刚刚听你说,这陈凡也去了李游府上,为何你只考别人,不考这陈凡,陈凡也有嫌疑。” “这……”曹光佐看向一旁的周三近。 周三近冷着脸道:“你见过提着一盒点心去贿赂主考的人吗?” “这陈凡开设的社学中,有提调官周良弼家的公子,有首县官知州薛梦桐家的公子。他这案首之名,本来就是私相授受得来的,提着点心去那李游家,说不定也是李游为自家学政计,高高取了这陈凡也说不定。我请大人明察!” 周良弼和薛梦桐两人顿时大怒,脸上惊疑不定。 我猜你二大爷,你特么死就好好去死,这时候来咬我一口?干集贸? 陈凡也是大怒,瞪着死狗般的李翔。 曹光佐看了看周三近道:“尔德?” 周三近是知道陈凡的学问的,但他这时候也不好帮忙说话。 突然,他抬起头来对曹光佐道:“总宪大人,不如请南监的刘祭酒来,由他来考一考这陈凡。” 曹光佐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现在的他们都身陷局中,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可能被人觉得“别有用心”。 但南京国子监祭酒乃当世大儒,于江南士林名望极高。 请他出面考察陈凡,只要陈凡能让刘祭酒满意,那便任谁都说不出二话来了。 而且就算是上报到朝廷,朝廷也会认可的。 但刘祭酒学问高,考出的题目,自然也很艰深。 曹光佐很怀疑这个陈凡能不能答出。 他迟疑地看了看陈凡:“你可听到了?要不要本官去请刘祭酒?” 曹光佐的话已经给了陈凡台阶,但这个台阶,陈凡却不能下。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给自己台阶下,但能看出对方是真心回护自己,但自己若真得怂了,那将来一辈子都要被士林猜忌为“未走正途,以谋私门”的幸进之人。 这可太要命了。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今天,就是特么不吃馒头也要争口气。 想到这,陈凡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于是躬身道:“那边请总宪大人请刘祭酒走一趟吧。” 曹光佐、周三近、周良弼、薛梦桐,以及所有人都用目光死死地盯着陈凡。 那可是曾经担任过当今圣上经筵日讲的刘祭酒,要不是年纪大了,皇帝许他在南直隶颐养天年,说不定此刻早已入阁。 早听闻刘祭酒为人清介方正,治学极严,若是陈凡答题中稍有漏洞,那名声可就彻底臭了。 李翔没想到,周三近竟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出来,满脸是血的他狞笑着看向陈凡:“陈凡,今天倒叫天下人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陈案首,好大的名头,哈哈哈哈……” 南监就在试院不远,很快,南直隶试院大门洞开,从外面抬来一顶青布小轿。 曹光佐等人联袂迎了下去。 一个耄耋老者,从小轿里缓缓走了出来。 曹光佐连忙上前躬身道:“和泉公。” 刘汭,字文渊,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因其家乡山中有口泉水,名曰“和泉”,故而自号“和泉”。 刘汭看着曹光佐等人,并没有说话,虽然他的南监祭酒,官位并不在曹光佐之上,但他却丝毫不给曹光佐等官员的面子,径直走到了明伦堂上。 曹光佐等人似乎也习以为常,毕竟,这位在儒林名望实在是太高了,只要是读书人,都是要仰视对方的。 刘汭来到堂上,盯着李世亨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身为一省提学,我先不论你有没有徇私枉法,就看你把国家抡才之典搞成这个样子,你便可以自尽以谢陛下了。” 李世亨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没有了刚刚一直坚持的骄矜,呈现出一片灰败。 刘汭看向周三近,冷着脸道:“你们要我考校何人?” 周三近恭恭敬敬上前道:“有劳和泉公考校本次院试考生,陈凡,陈文瑞。” 陈凡走上前,躬身朝老人一揖:“拜见刘祭酒。” 刘汭冷冷地看着陈凡道:“要我考你,你须得想清楚了,若是有一丝差池,那我便不论别人,专门上奏,革除你的一切功名。你以后就勿要再读圣贤书了。” 陈凡也郑重了起来:“想清楚了。” 刘汭见他神色坚毅,回答坚决,便也不再废话:“《何谓知言》。” 此题一出,所有人都露出沉思的神色,包括早早在一旁看热闹的众房官。 这个题目出自《孟子·公孙丑》,公孙丑问孟子,怎么样才能分析别人话里的意思? 这老夫子,在这档口,这充斥着谎言和虚伪的试院中,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既是在考陈凡,也是在拷问现场所有人。 偏颇的言辞,我知道它片面性之所在;放荡的言辞,我知道它失足之所在;邪僻的言辞,我知道它叛离正道之所在;躲闪的言辞,我知道它理屈之所在。 这四种错误言辞,从思想中产生出来,必然要危害政治;在政治上去推行,必然要危害各项事业。如果圣人再出现,一定会认为我的话是对的。 “你试作之!”刘汭盯着陈凡,“不要伪言娇饰,文在人心,话语可以说谎,文章却骗不了人,不信,你可以试试!” 【呼!这几章写得很慢,如果兄弟集美们细细看这些文章的话,可以发现,每个人的答案都是有深意的。】 【希望大家喜欢,催更搞一搞,好评写一写!评分实在是……唉!】 第179章 秉烛破迷幛者 “何谓知言。” 对于这个时代来讲,这个题目是很难的。 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心中,圣贤那真的是圣贤,圣贤说的话,那就是礼,是万万不能越雷池一步的。 没有了“生活”,自然也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但这点对于穿越的陈凡来说,却很简单。 陈凡的那个年代,网络发达,各种“名师大儒”、“网红UP主”,是人是鬼都能解释经典。 一票不明所以的,自诩为国学爱好者的人,往往将这些“半吊子”的话奉为圭臬,然后还要洋洋得意拿出去卖弄、显摆。 想到这些人,陈凡脑子里很快就知道应该怎么写这篇文章了。 这时候,试院内的书吏已经搬来了桌子,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陈凡一边磨墨,一边细细打磨心里的文章,动作轻柔舒缓,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这是决定他未来人生命运的一次写作,平静的反而像是夜晚静思后,细细打磨白天构思的文章一般。 周良弼、薛梦桐等人神色紧张地看着陈凡。 今次,若是陈凡这篇文章作得不好,或者作的不能让刘汭满意,那他们也就有了“关节”对方的嫌疑。 虽然这种嫌疑不能让他们罢官夺职,但未来的前途必然也会因此蒙上一层阴影。 这时,陈凡已然舔墨开始动笔。 刘汭等人见状,纷纷走近了去看。 只见陈凡在纸上用馆阁体,一板一眼,细致写出此文破题—— 知言者知其害,所以有功于圣人也。 能看透别人话中的本质,那就能知道这种谬言的危害,所以这种人是有功于圣人的。 一语中的。 陈凡这句话看似平平无奇,但实为“文眼”。 也就是后世小学生写作文常用的方法——提炼中心思想。 别小看这种方法,于小学生而言,提炼中心思想是有难度的。 对于八股文章来说,既然提炼中心思想,又要选择明破、暗破,又要注意换字,还要小心避讳,最后按照格式,一字不增、一字不漏炼化为句,且要通顺,这就需要水平了。 可刘汭看到这个开头,脸色依然冷峻,只是微微点头:“破题尚可,字还不错。” 听到这话,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精辟的破题,还只是尚可?这刘公果然严厉啊!!!” 陈凡当然听见了对方的评价,但心里也并不在意。 这老头,他说他的,自己写自己的,能把自己心里想得写出来,不管结果如何,无愧于心就好。 “夫害始于心及于政事如此,而人不知焉。使人皆知其害,而圣人之道著矣。” …… 此时的陈凡已经彻底沉浸在文章之中,丝毫感觉不到周围人发出的声音。 陈凡对于这篇文章应该怎么写,是有自己的观点的。 他的观点就是,如今很多人为了标新立异,故意曲解古代圣贤的意思。 而有些话其实很有迷惑性,导致很多不懂经义的人听了后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之前有个网红“专家”,曾经解读过庄子的“吾生也有涯”。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这网红专家说:“庄子是在劝人躺平啊,反正都学不完,知识越多,人就越痛苦。” 这种读书无用论,一时间拥趸百万,很多人为他点赞,觉得他很牛逼,把先贤的话解释的通透无比。 这就是砖家,这就是现在很多人拥趸的流量明星。 这些人看书全凭臆想,说话不负责任。 对于这句话,郭象注云:“以有涯随无涯,明当止于性分之内”。 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庄子想告诉大家的是,治学要量力而行。 而不是要大家“废学”。 彼辈截取半句,犹如断鹤续凫,使南华真人蒙尘。 还有个例子,孔子曾经说过“以德报怨”。 还是某网红,对于这句话的解释是“被人打了左脸,要伸出右脸求合影!”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气度”。 一群傻子观众还在弹幕里大呼“通透”。 特么,这种人是听到一点圣人经义,就断章取义,引用后自觉牛逼吗? 殊不知《宪问》原文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种掐头去尾之术,堪比宋人隔裂《春秋》为“断烂朝报”。 陈凡想到这,心中不由一阵愤懑,落在纸上就变成了—— “一时皆喜为新论,而将来遂传为异书,一人倡而百家并起,其心亡其发不觉也;” “学士多惊羡以为美谈,国家冻尊信以为要术,大纲失而凡事皆谬,其害甚其言愈炽也。” 有些人,说得都是些偏颇不正的话,明明偏激却好像言之有理。 我就知道他的心有阻滞蒙蔽,对一些事实视而不见; 有些人说了放肆的话,胡说八道好像说不完,我就知道他的心有所陷溺,不可救药了。 看完这一段,一直都在凝眉盯着陈凡的刘汭终于动容了。 他扶着胡须,神色依然凝重,但嘴唇却似乎正在抖动,周三近站得最为靠近刘汭,分明听见他在小声诵念“则甚矣,其自坏其心以坏及人心也,而人犹不知其害之生也……” 文章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只见陈凡写道:“吾言岂可易乎?能好能恶,看今日必当诛其心,而大是大非,后代必有重吾言者。” 我说的难道还有错吗? 既然人心能喜欢也能憎恶,今天就一定要谴责那些说不正经话的人,他们的不纯的动机; 而论及大是大非,后世一定会有和我说同样话的人。 一言以毕,四座皆惊。 李翔听完后,满头满脸都是大汗。 他被人砍断小指,心中愤懑,遍寻仇人而不得,最后武断臆想出一个“敌人”——陈凡,将自己心中的委屈、怨毒和失落,一股脑仍在陈凡身上,认定了好像就是陈凡干得。 但……真的是陈凡干的吗? “能好能恶,看今日必当诛其心。”李翔闭上了眼睛,眼泪从两颊滑落,前尘种种,自己错得太多,仇恨蒙蔽了自己的眼睛。 自己心中的圣人之言,也成了攻伐对方的武器。 刘汭感叹地转头对众人道:“知言之要,终在顾亭林所谓采铜于山,而非俾贩碎金。” “或为往圣继绝学,此人当为秉烛破谜幛者。” 第180章 化学小专家 《说苑》:老而好学,如秉烛之明。 在信息混沌的世界里,始终保持清醒的认知。 如郑玄遍注诸经,面对古文经学的释义混乱,以“秉烛”之姿考订《毛诗》真伪。 朱熹重构《大学》格物体系时,既继承二程道统(继绝学),又批判佛老“空寂之说”(破迷障),如同举烛勘验儒释边界。 如王夫之隐居石船山注疏,借油灯勘破程朱理学。 如阎若璩证伪《古文尚书》,恰似持烛照见梅赜作伪的千年迷雾,重现“绝学”本貌。 陈凡呆愣原地,手里执笔,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刘汭突然朝他露出和善的笑容来,随即躬身朝陈凡一礼。 陈凡大惊失色,周围人更是惊惧交加。 刘汭,天下闻明的帝师大儒,江南士林的代表人物,竟然朝一个小小的童生躬身行礼。 “和泉公!” “刘祭酒!” “大人!” 众人纷纷破口而出,神色各异地看着刘汭。 刘汭叹了口气对陈凡点头道:“昔日司马温公撰《通鉴》,必究事件首尾,近人却解《道德经》【绝圣弃智】,我老了,未来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能烛见经义,正解天下了。” 随即他落寞的挥了挥手,转身对曹光佐道:“此子不可能科场作弊,若是有人不信,你让他来找老夫,朝廷关问起来,老夫自然会上奏陛下!” 说罢,他走下明伦堂,在一众读书人的目光中缓缓上了轿子。 轿子抬起,却听轿中之人念道:“其自坏其心以坏及人心也,而人犹不知其害之生也。” 声音缓缓远去,渐渐听不见了。 众人默然,这分明是陈凡刚刚文章中的句子啊。 待得众人再次看向陈凡,目光中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东西。 说不清楚这是什么。 但炯炯烁光,犹如洞照万古长夜的那一丝亮。 陈凡摸了摸鼻子。 这个时代啊,是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时代。 人与人之间,用一篇文章就能彼此交心。 人与人之间,又有着万语千言都说不清的尔虞我诈。 他的目光转向李世亨。 处处刁难我,处处为难我。 好,那我今日便也称称你又有几斤几两。 圣人不是说了吗?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大人,我想问,我是不是已经摒除嫌疑了?” 曹光佐看着陈凡,脸上挂着善意亲近的笑容:“你这文章,就连和泉公都说好,你以之才,当然无需舞弊,你没有问题。” 陈凡点了点头又对周三近道:“周巡按,既然我已经摒除嫌疑,那我有话要说。” “请!”周三近再也不能用以前那种,看待小有才名的社学夫子那般,对待陈凡了,他客气点头。 “请诸位大人查点,名单中诸人的卷纸,五色笺是否都是红色线格。” 众人闻言一愣,曹光佐和周三近随即眼睛一亮,李世亨则浑身一抖,眼神惊恐地看向陈凡。 很快,这些人的卷子被搜罗了出来,众人一对,果然全都是红色的“五色笺”。 世上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只要是去李游府上“拜访”过的,拿到的卷子全都是红色。 这已经初步证明,李世亨必然是有问题的,必然不是他所狡辩的那样,全都是管家偷他考题所致。 但这还不够,除了名单上的人全是红色笺纸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有红色笺纸。 那也就是说,红色笺纸上还有关节的文字。 关节的文字分为两种情况。 一是在文章的某一段落里存在固定的某一个字。 李世亨只要看到这个字,便清楚此人是“打了招呼”的。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在这个卷纸上做了标记。 李世亨通过某种手法,能够发现其中的端倪。 “先找人核对,有没有某段某个字相同的情况!”陈凡对曹光佐等人道。 他的话说完,刚刚因为刘汭到来,还没有被拖走的一众考生中,顿时有人屎尿齐流,空气中弥漫出难闻的臭味。 一众房官很快就被组织起来。 这时间,陈凡要来曹光佐手里的“礼单”。 这些人中,除了自己那显眼的“点心一盒”之外,还有两种贿赂金额。 一种是唐瑜等三人那种,一人三千两,事前付三百,事后再结尾款两千七八两。 还有一种是孟洋那种,直接一次性支付五千二百两。 “竟然还有层次之分。”陈凡看着名单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突然有房官道:“总宪大人,有发现。” 其中一名房官指着几份卷子道:“大人请看,这几名考生的起讲部分,第三个字都是归字。” 陈凡看到这个字,顿时笑了起来。 薛梦桐好奇道:“文瑞,何故发笑?” 陈凡指着考纸上的“归”字道:“归字可拆解为帚和彐。” 众人恍然大悟。 【彐】这个字,很形似这个时代白银计量的符号“三两”。 再核对这几张卷子的名字,果然,正有安定书院那三人位列其中。 彐字也就是代指三千两。 估计李世亨看到“彐”字,就心里有数,给这些人在排名上安排符合“价格”的名次了。 众人看向李世亨,此时的他早已大汗淋漓,早就不复刚刚的淡定。 曹光佐又问道:“五千二百两,一次性付清的这种呢?” “有没有找到关节字?” 众人又是一通翻找。 可惜,这次却没有再找出关节字来。 陈凡点了点头:“看来,这是考纸上做了记号了。” “记号?”所有人都盯着考纸,想要从中发现点什么。 曹光佐转过头去看向李世亨:“你还不老实交代吗?” 李世亨汗如雨下,却始终闭口不言。 众人只好再次看向陈凡。 陈凡盯着卷子,仔仔细细研究了半天,又将很多卷子拿出来对比。 突然,他看到左下角翻页的部分,每个地方都有一片因为水渍而产生的褶皱。 这种褶皱很是微小,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仿佛有人翻页时手指沾了水似的。 陈凡心中一动,对周三近道:“巡按大人,有没有茶水。” 很快便有人端来一盏茶。 陈凡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用食指轻蘸茶水,放在那褶皱上面。 “咦~~~~~~~” 众官员惊讶出声,只见那褶皱沾了水的部分,缓缓显现出一个小小的、几不可见的“史”字。 陈凡笑了,【史】字可拆“口”与“乄”截取史字上半部分,共有五笔,“乄”共有两划。 加起来,可不就是五千二百两吗? 他转过头对李世亨戏谑道:“没想到大人还是化学小专家啊,白矾隐写,你也算是开创了一代先河了,未来必将青史留名,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感谢各位老哥小姐姐给了作者很多鼓励,作者是兼职写文,平日里事情也多,以前尝试过一天一万多字,但为了这本书的质量,我还是宁可保证质量,也不想靠水文赚钱。大家保持耐心,我会加倍努力。适当的时候,我会加更感谢大家的。拜谢。多多评论哦!】 第181章 高墙 待陈凡走出试院时,天色已经漆黑。 这次被带入试院的童生,以及一众涉及院试舞弊的相关人员已经全被被收监,曹光佐还当场下令,让南京都察院彻查与此案有关之人。 闹哄哄地被押进来,最后却只有自己一人自由地从试院里走了出来。 陈凡看着身后再次关闭的大门,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怅然。 功名利禄确实是好东西啊,竟让这么多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下一秒,他却随即又警醒了过来,这个时代,行差踏错一步,那就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自己将来一定不能犯糊涂。 宁可平平淡淡、教书育人过完这一辈子,也不能做这等事。 就在这时,突然从远处有人大喊着找了过来:“文瑞,文瑞……是你吗?” 陈凡抬起头,发现两人正朝他疾步走来。 凑近了一看,就发现堂兄陈轩焦急的脸庞,旁边还站着一脸丑笑的海鲤。 “大哥!” “海公!” 陈轩拉着陈凡,左看右看了半天:“没事吧?文瑞!” “没事!”陈凡笑道,“我又没有舞弊,怎么会有事呢?” 一旁的海鲤笑道:“早就说他没事了,我之前已经跟曹光佐与周三近说了,是他发现了此次院试有蹊跷,他就是被请去协同曹周二人查案罢了。” 陈凡没好气地看了海鲤一眼,特么,“请去协同查案”? 自己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押上了车,脸都丢完了。 “没事就好,文瑞,杨县尊此刻正在不远处的一家酒楼等消息,咱们快快去拜见。”陈轩拉着陈凡就走。 等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酒楼,刚进了雅间,就见里面的杨廷选长身而起,朝着陈凡重重弯腰施了一礼:“文瑞,此次是我好心办了坏事,将你置于险处,我实在……” 陈凡赶紧上前搀起了他:“县尊,你也说了,本是好心。” 按《大梁律》,地方官不能随便离开辖区,若是被发现,这也是要治罪的,杨廷选竟然漏夜赶来,他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可想而知,之前听说陈凡被他“坑”了,他心中也是万般焦急。 知道陈凡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众人连忙拉着他边吃边谈。 “什么?竟然还请了刘祭酒?”杨廷选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刘祭酒可是身负江南人望的当世大儒,平日里只在南监,很少过问外事,没想到这次竟然惊动了他。” 海鲤也很诧异:“这件事若是惊动了他,那这边的情况很快就会被宫里知道。” 说罢,他担忧地看着杨廷选。 杨廷选苦笑:“我本来就犯了错,朝廷若是处置我,我也没有二话,只是让文瑞这次受了连累,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陈凡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名帖,竟然惹出了这么多事来。 他还是对这个时代的官场与科场了解太少,不然说什么也不会去那李游家了。 杨廷选倒很是洒脱,他笑道:“我年纪太轻,历事太浅,主政一方本就艰难,这次若有调任,估计不会再辖地方,正好,我也能在别处多学些东西。” “倒是跃之兄,李世亨此人必被彻查,当年他任湖广学政时的事情,估计也瞒不住,到时候跃之兄的功名说不定能因此次之事而恢复!那曹光佐跟跃之兄有旧,定然会在奏本上提及此事。” 海鲤撇了撇嘴道:“这些年我闲散惯了,就算恢复了我的功名又如何,我已经没了科举做官的心气儿……” 说到这,他看了看陈凡:“不过,我对你这弘毅塾倒是很感兴趣,要不,请陈夫子接纳我一二,让我也能谋口饭吃?” 开什么玩笑,你海鲤家中豪富,这些年来也不在外做事,只是满世界游山玩水,钱却没有断过,你要去弘毅塾谋生? 说出去鬼信哦! 杨廷选等三人脸上全都露出古怪之色。 吃完饭,杨廷选等人自去投店,只有陈凡和陈轩二人回到了魁星楼。 刚走进大门,就发现邱堂长等人还点着蜡烛坐在堂中,神色忧虑地看着门外。 见到陈凡,邱堂长眼睛猛地睁大,抢上前拉着陈凡道:“文瑞,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们全被抓走了,对了,李翔他们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 连珠炮的问题,陈凡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陈轩便抢上前,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邱堂长和安定书院众人听到这话,顿时大吃一惊。 “舞弊……” “贿赂大宗师!” 突然,邱堂长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客栈大堂的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门外,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我安定书院的名声彻底毁了,夫子领着学童贿赂考官,天下读书人会如何看待我们书院啊。” 一众安定书院的考生此刻脸都绷得紧紧的,神色间多了一丝对李翔等人的愤慨,以及对自己前程和名声的忧虑。 邱堂长老泪纵横地握着陈轩的手:“胡家百年,四代人苦心经营,才赚下了安定书院如今的名头,如今全都毁了,老山长临走前嘱咐我好好照看书院,严督学生们的品德操行。我……我我我,愧对老山长啊。” 众人想到远在北京的胡源,若是得知此事还不知道是何感想。 说不定甚至会因此事而受牵连。 众人心中想到这更是阴霾一片。 陈凡叹了口气,心中却摇了摇头,李翔那厮不过是一个小小生员,他有什么能耐可以跟一省学政牵线搭桥。 说到底,他不过只是个跑腿的罢了。 真正背后使劲的主儿,肯定是现任安定书院的山长胡家二公子……胡芳。 众人一边安慰着邱堂长,一边搀扶着他回到房中休息。 陈轩看着远去的邱堂长,语调中带着一丝怅然道:“书院这次或能托庇老山长过得此关,但书院再也不是从前的书院了。” 他拍了拍陈凡的肩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陈凡去安定书院的时间很短,而且他的思维还是另一个时空的思考方式,在他看来,安定书院那里,不过就是一份工作。 这里不行了,那换个地方不也可以? 这里做得不开心了,那我炒了老板不也可以? 他不能理解陈轩这种,将一份工作当成生命一部分的思维。 但他心中却莫名尊重邱堂长、堂兄他们。 这种思维,或许正是阻拦他融入这个时代的一道高墙吧。 第182章 拆号 本科院试,主考带头舞弊、售卖考题的事情不胫而走。 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南直。 所有人,无论士庶,都在讨论这次朝廷会如何处理李世亨和作弊的众考生。 而陈凡这个当日被兵士抓走,却唯一放出来的考生,也被舆论推到了风口浪尖。 有说他“背景身后,是朝中某某丨大员子侄”的。 有说他出卖老东家安定书院的考生,换取独善其身的。 也有人揣测,此次院试,朝廷肯定宁可错杀,必不会放过有嫌疑的陈凡,使得其获得生员资格的。 总是,舆论嘈杂,每日里都有人来魁星楼探头探脑,想看看陈凡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竟然能从院试舞弊案中全身而退。 陈凡这几日根本没有出门,只是呆在房中,请陈轩买了几本书来,仔细研读,两耳不闻窗外之事。 到了第五天,朝廷终于有诏旨下来,随同天使来到南京的还有几个三法司的官员及二百多京营的兵士。 很快,李世亨被锁拿进京问罪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 所有涉嫌舞弊的考生及涉事人员全都被罢黜了功名和童生头衔,即使南京都察院、南京刑部扣拿问罪。 至于此次院试却也耽误不得,圣旨上着令山东布政使司左参议罗尚德改迁南直隶提学御史,组织此次院试一事。 海鲤听到罗尚德的名字后,对陈凡和陈轩兄弟道:“这位新任大宗师罗公,字希容,乃是山西平阳府临汾县人士,其兄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罗尚礼,其父罗永章乃太宗朝大学士,听说罗氏父子三人皆为人清廉方正,罗公改任提学御史,文瑞的功名算是保住了,无需再担心。” 果然,十天后院试拆号。 小三试中的院试跟县试、府试不同。 县试、府试皆放榜,但院试却是拆号。 所谓拆号就是提学使阅卷结束,会按照各县及府学的取录名额取录各县及府学生员。 然后长案发布告示。 一般这个时间是院试结束后十天左右,这次倒是因为舞弊案耽误了。 告示放出,然后在试院大门前摆放一张大案,各府县考生按照所在地排好队上前等待拆号。 陈凡跟海陵县的士子这日早早就等在了试院大门前。 此刻前面大案前已经开始拆去各考生考纸上的弥封。 “苏州府吴江县取中三十八人。”一书吏高声对着吴江县的士子们宣布。 “苏州府姑苏县取中四十三人。” …… “淮州府泰州取中二十九人。” “淮州府海陵县取中十八人。” …… 各县有县纲,自然府学州学也是按照县纲来定大小,大的如苏州府,这等繁华之处,当然取录的生员便多些,小的如淮州府,那自然府县学规模小,取录的生员便也少。 终于等那书吏将所有县的取录名额念了出来后,拆去弥封的卷子也被他身后的书吏们按照名次排列好了。 所有考生此刻全都盯着前方,他们知道,三年寒窗,究竟是什么结果,答案就要在下一刻开启。 陈轩转过头,担心地看着堂弟:“文瑞,此次不管中没中,中了也勿要管得了什么名次,你还年轻。” 陈凡笑了笑:“大哥,不用担心我,我不紧张。” 不紧张那是假的,任何人大费周章后,等待宣判的那一刻都会紧张。 只不过陈凡相信,就算这次不中,但只要不剥去他将来应试的资格,自己总有一天会出头,所以并不着急。 这时,那大案前的书吏,拿出第一张卷子,展开看后,缓缓对众人念道:“弘文三年南直隶院试第一名……淮州府海陵县陈凡。” 陈轩强笑着转头对陈凡道:“出来了,第一名是陈……”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堂弟,半晌后他突然高兴地跳起:“是陈凡,是我堂弟陈凡,我堂弟陈凡中了,他是院试案首!” 众人听到动静,齐刷刷转头看向此处。 陈凡也愣在原地,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但从没有想过,自己经历了那件事,还会被点为案首。 他以为只要身陷事中,官员们总会顾及影响,就算取录他,也是挑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可…… 就在兄弟两一个傻了,一个傻乐的时候,有人裹着红顶小巾,身着红色喜服,穿过人群朝他两冲了过来。 只见那人来到陈凡面前,手上呈着一本小册子,跪倒在地笑着道:“恭喜案首,小人手里乃是本次院试第一名的花册红案,呈于老爷。” 陈凡听到这方才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对方。 陈轩是有经验的,他一把抽走那花册红案,转而塞进陈凡手中,随即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估摸着约有二两轻重,塞进那人手中。 那人一看碎银,顿时眼睛放亮:“谢案首老爷赏,祝老爷公侯万代,乡榜连捷。”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长案边上已经有十几个身穿红衣,头戴红巾之人牵着马飞驰而去。 陈轩看着那些远去的骑马之人,笑得嘴都裂开了:“文瑞,那些人都是报喜去的,最迟今晚咱们家,还有外家、友朋、师长就全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且放心,这些人报喜的速度极快,一般都是十几个人组成,专门去考中者家中报喜,第一人专跑府城,其余人则散布沿路。” “咱们家祖宗三代、何处有哪些亲戚朋友师长,他们比咱们还清楚。明日啊,你便出息了,所有人都知道你中了案首啦!” 陈凡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一旦中了秀才,竟然还有中秀才的纪念册? 飞马通知家里人也就算了,竟然连舅家、好友、师长都会通知到。 这些人……很会赚钱啊。 果然,很会赚钱。 除了陈凡专门派了十几匹马出去报喜,其他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一府往往只有十几个骑士去报喜,这些人沿途收费。 合着陈凡这案首是弟弟专车,别的秀才就只能享受弟弟拼车了? 前面的名次终于念完。 所有人却没有散去,陈凡好奇道:“大哥,念完了,大家还在等什么?” 陈轩眉间喜色难掩,伸着脖子看着前方道:“都等着看你案首的大作呢。” 原来,院试也会将所有中式之人的试卷贴到墙外,供所有人观摩、监督。 当陈凡挤到前方时却发现,自己贴出来的卷子,不仅有院试时自己写的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 旁边还贴着刘汭考校自己的那道《何谓知言》。 陈凡就听有目力好的正在读自己的《何谓知言》:“夫害始于心及于政事如此,而人不知焉。使人皆知其害,而圣人之道著矣。” 他一句念完,旁边人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吟哦。 “妙哉!” “此人文章果然大妙,昨日听说,这是案首公在和泉公前自证之文,就连和泉公听完后啧啧称奇,说陈案首有状元之才呢!” “和泉公?可是南监祭酒刘公?” “不是他还是谁?” “哎哟,那可是讲过经筵的帝师啊!”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陈凡身后道:“陈案首,我输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周围之人,众人纷纷惊讶看向陈凡和那人。 陈凡转过头去,见是李存疏,连忙将他扶起道:“李兄考了第几?” 得,人家刚刚光顾着高兴去了,哪还能听到别人的名次? 理解,大家都理解。 李存疏红着脸,羞惭道:“腆列第二,但与案首《何谓知言》此文相比,我这第二,望尘莫及。” 周围人全都沉默了。 你莫及,那我们是屁都闻不到了呗? 第183章 报捷 因为陈凡去了金陵赴考院试,一个人的郑应昌按照约定好的,代为管理了几日塾堂后,便放了一帮小家伙们回家休息两日。 此时的溱潼湖边陈家,早已吃完了晚饭,洗漱之后,家中的五口人便早早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卢氏一边缝着丫头在塾堂穿坏的鞋子,一边骂道:“你个成天上房的猢狲,老娘为了你上城里,前不久刚刚给你纳的鞋,怎么又被你穿了撕了道口子?” 陈休一边跟儿子在床上玩掷铜钱的游戏,一边笑道:“男娃儿,成日里就知道疯皮,你也勿要怪罪他。” 卢氏闻言顿时来了气,一股脑将手里的东西扔进针线篮子里道:“你成日里没个当父亲的样子,说话总是向着他,看把他惯成了什么样子?学也不好好学,去了城里,回来后问他学了几个字,到现在《三字经》都还没背熟,连村里先生那的惫懒娃儿都不如。” 陈休苦笑,明明妻子才是最惯着儿子的那个,有事儿却怪到自己头上了。 他知道,卢氏是因为二弟陈凡没有将丫头放入那个什么丙班,心里委屈着呢,这次也不过是借着机会拿他撒气而已。 “丫头他娘,丫头刚刚入塾,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自然要循序渐进,先从教《三百千》的丁班开始读起,二弟也是为了丫头考虑。” 不说这话还好,被戳破了心思的妇人闻言顿时高声起来:“我何曾说二叔这事了,我说的明明是你……” “咳咳咳!”突然,外面传来婆婆刘氏的咳嗽声,“大晚上,还睡不睡觉了?不睡觉就去把爷们明日下地吃喝的浆饭准备着。” 卢氏闻言顿时闭了嘴,脸上却露出了委屈之色。 陈休让儿子睡下,伸手捅了捅卢氏,坐在床边的卢氏扭了扭身子,陈休又捅了捅她腰间的软肉,卢氏扁着嘴,皱着眉,气得一把打在自家男人手背上,谁知没忍住,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丫头在旁边瞪着“咕溜溜”的大眼睛,突然道:“又哭又笑,老猫撒尿。” 卢氏闻言,脸上一红,气得又在汉子身上扭了几把。 就在这时,突然寂静的夜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刚刚还在跟妻子打闹的陈休“唿”的从床上弹起,神色凝重地走到窗边,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 卢氏看着丈夫,疑惑道:“怎么了?” 陈休皱着眉侧耳倾听,却并不答话。 待着听着只有一骑的声音后,他方才缓颊笑道:“听到马蹄声,还以为是有贼。” 可他并没有因为缓颊而放松了警惕,反而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手里却穿起了衣服。 等到来到外面,陈准已经披着衣服站在了堂屋,父子两人借着月光彼此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陈家小院外停了下来。 陈休刚准备问话,谁知门外突然传来“嗵嗵嗵”三声炸响。 随即院门被人敲响。 “谁啊?” “请问是陈府吗?我是金陵赶来贵府报喜的,恭喜贵府少爷荣中今年南直隶院试第一名案首。” 此时刘氏、卢氏、丫头等人已经都穿好了衣服站在了堂屋里。 堂屋的油灯也已点亮。 一家人互相看着彼此,感觉这个世界一下子恍惚了起来。 还是卢氏最先惊醒过来,尖着嗓子叫道:“爹,娘,二叔入学了,二叔是秀才公了。” 说完,忙不迭汲着布鞋,踉踉跄跄冲出了堂屋。 卢氏打开院门,还没看见人,就见一张梅红大纸横在他的面前。 卢氏是个不识字的,只觉得火光下那张纸在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她想伸手去拿,但却又像是怕玷污了什么神圣的东西似得,刚伸出手,就如同烫着了一般,忽又收回手去。 她激动地浑身颤抖,转头几乎带着哭腔道:“爹,娘,是二叔的喜报。” 门口那报喜的人,似乎早已习惯这个场面,他也没有笑话卢氏,而是冲着院子里大声吆喝道: “贵府公子陈凡,今蒙提督南京学政罗,取中为今科院试第一名秀才,乡试连捷……咯…………” 他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回荡着。 院中陈准的嘴唇颤抖着、哆嗦着,眼睛怔怔地看着那火光照耀下的梅红色捷报。 刘氏此刻已经醒了过来:“快,快,老大,请这位进院说话,还有,赶紧去请你大伯。” 陈休也如梦方醒般连连点头,笑着将那人请进了院子。 很快,陈轩的老父陈滦拄着拐杖,在陈休的搀扶下急匆匆走了过来。 见到那报信之人正坐在堂上跟陈准喝茶,他顿时舒了口气,脸上洋溢出笑容来,大声对里头的刘氏道:“弟妹,赶紧,这位差人半夜赶路,先弄些吃的来。” 厨房里卢氏献宝似的笑道:“大伯,已经做了!” 陈滦连连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锭约莫五钱左右的银子,进了堂屋就放在了那报信人的手中。 那报信人笑着站起接过:“哎哟,您就是今科案首公的大伯?令侄高中院试头名,现在金陵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啦。” 陈滦脸上更喜,这欢喜,只在上次陈轩中了秀才后才有过,他连连点头:“今晚差人且在此住下,明日我家大摆宴席,还要请差人多喝三杯。” 往主家送捷报,那是十几人中最红的差事,报信人也是争了很久才得了这差事,他自然知道,今晚的主家和这案首的大伯给的银钱虽然是大头,但明日主家各路亲戚汇聚此处,散碎的银钱那也不少。 他笑呵呵的吃了盏茶,又垫巴了肚子,就被安排去了客房休息。 这时候,陈家的院子早就被听到动静的乡邻们站满。 就连一旁的马家也让下人先行搬来了桌凳碗筷,以备明日陈家宴请所用。 卢氏一边忙碌,一边喜笑颜开,乡亲们艳羡的眼神不断向她投来:“大房家的,好福气唷,这下子你家免了徭役,休哥儿也少了劳碌奔波之苦,眼看子日子马上便是越来越好了。” “哎呀,哎呀,那都是二叔争气,都是二叔学问好!” “还是你这做嫂子的贤惠,供小叔子读书这么多年,一句牢骚都没有。” “是二叔争气,是二叔争气。”卢氏面对恭维,眼睛亮亮的,心里乐开了花。 第184章 簪花 “高升高中任高才,添喜红条便报来。 讨赏门前无别话,今朝小的喝三杯。” “好~~~~~~~~”一众乡邻齐声叫好。 刚刚临场做诗的致仕知府马员外马元奎,站在陈家院中,细细摩挲着手里陈凡的院试案首捷报。 “陈准老弟,恭喜啊,小三试中的院试最为重要,但被点为院试案首,那便进了学,就已经是廪膳生员了。” 说到这,他对陈滦陈准两兄弟道:“二位老弟,廪膳生员,那距离中举可就不远了,再过几年,说不定文瑞走出去,人见了就要称上一句【老爷】了。” 陈准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都是马员外平日里照拂,才有我家陈凡今日!” 马元奎哈哈大笑,挥了挥手,一名马家下人端着一个盘子走了上来。 那下人揭开盘子,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乡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那盘中放着一锭蜂窝束腰银,看着足有二十两重。 “这便给老弟赏人用了,老弟且请收下。” 陈准大惊:“这怎么好收,还请员外拿回去,实在不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马元奎便捂着陈准的大手感叹道:“你我两家虽然同在溱潼,但平日里少有亲近,今日正逢喜事,我也是为老弟高兴啊,老弟收下,一定要收下。” “这怎么能收?”陈准还是摇头。 谁知那马元奎突然板起脸来:“怎么?老弟是不想跟我马某多多走动了?” “这……” 最终,陈准在马元奎的“威逼”之下,只好收了银子。 看到这一幕的乡人们,在院里讨论这那锭银子的成色,带着孩子的,将孩子拉到一边:“看,那个陈文瑞,小时候还没你聪明咧,你看人家读书吃苦,现在多快活,人还没回来,便是连马家都上赶着送银子!” 乡人口中“快活”的陈凡此时却依然“快活”不得。 参加完院试,并不代表考试就结束了。 按例,还要参加一场考中后的面试……大复。 大复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才是院试的最后一个环节。 不过这个环节并不为世人重视,要不然也不会放在拆号之后才举行了。 大复同样要考四书文一篇,经文一篇。 提学官还要从各府各县抽出中榜生员之前考的卷子。 这些县试、府试考得卷子再拿来跟院试、大复考的卷子最后比对一番。 若是发现堪磨有误、或者县试、府试卷子中有什么情弊,照例也可以在大复中黜落此人。 不过,规矩是规矩,这条规矩早就成了摆设。 所谓大复,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南直隶此次中式考生,在罗尚德的监考下,又做了两篇文章。 两篇文章都不是很难,罗尚德也没有为难新晋生员们。 拿着卷子后大概看了看便笑着对众人道:“我蒙圣上恩典,按临南直,今日既已取中尔等,便也有了师生的名分,诸生当谨守学校制度,将来不可恶聚乡议,为难地方,一旦为我发现,必然黜落。诸生谨记在心,知道了嘛?” 这位大宗师虽然在笑,但所有人都不敢大意,齐齐恭敬拱手道:“谨遵大宗师令。” 罗尚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诸生具体分拨道州府县学,提学衙门已经安排完毕,没有特殊情况,不得更易。” 新进生员也就是附学生员,照例要分拨给各县学及府学。 每县学额,按照文风高下、钱粮丁口多寡,接受这批生员。 但这时罗尚德却笑着看向最前列、率领诸生的案首陈凡:“案首,照例你入学之后便是廪膳生员,府学、州学和县学都向我要你,你看你是去哪里?” 周围人纷纷向陈凡投来羡慕的目光,事实上,有的时候,选择自由也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谁让人家学习好呢?谁让人家考试第一名呢? 陈凡闻言,上前躬身作揖道:“学生想去海陵县学就读。” 罗尚德颇为诧异,他以为陈凡会选府学,毕竟府学是一府之学,条件、待遇等方方面面都要比小县海陵的县学好得多。 但转念一想,这个学生似乎在海陵还开有社学,便也了然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好!” 说完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书吏去办这件事了。 到这,大复这个流程便结束了。 下面还有簪花礼。 簪花礼是学政为了新进生员进行的祝贺性、勉励性礼节。 此时雅乐骤响,一众书吏从堂后鱼贯而出。 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只大盘,那盘里有各色绢制的簪花。 等这些人站定后,堂后又有一人捧着一盘走出。 那盘子里放着一袭月白布料的长衫。 诸生的眼睛看到这月白长衫,顿时热络起来。 罗尚德笑着从那些花中挑出一朵正红色的来,亲自走到陈凡面前插在陈凡的头上。 礼成,一众诸生早就排练好了,齐声唱和道: “袍似烂银文似锦,相将白日上青天。 金鞍玉勒骋轻尘,宫里才人带角巾。 牡丹花下帘幙外,朝士尽簪西府春。” 罗尚德笑着又让捧着月白长衫的那人走上前来,亲自在陈凡身上比划了一番:“案首,可合身否?” 陈凡弯腰恭敬道:“合身,谢大宗师。” 罗尚德点了点头道:“我看过的你的文章,写得极好,以后去了县学,一切以学业为最要!明年乡试,你大可来试,我在此间等你!” 陈凡听到这微微错愕,这可不是事先排练好的。 站在他旁边的诸生听到这话却羡慕不已。 一般考中的生员,大宗师勉励的话都是叫他们在州府县学里好好读书,将经义文章好好在打磨几年。 等八股文章纯属之后再去参加乡试,以免搓磨了心气儿。 可这位大宗师,却鼓励案首明年就去参加乡试,这显然是对陈案首的文章相当满意,认可了他已经有赴考乡试的资格了。 陈凡再次躬身道:“谢大宗师!陈凡回去后一定精研经义,打磨文章。” 罗尚德抚须大笑道:“好,好,我在金陵等你。” 【不知道怎么回事,吞了很重要的“拆号”一章】 今天为了补偿大家,下面还有一章。 等星期一研究下那章是怎么回事,到时候大家可以倒回去再看。 还有大家别等养肥再看,一定要现杀现吃,那才新鲜啊不是? 拜谢! 第185章 案首的重量 坐在回家乡的商队车上。 陈凡来时还只是个赴考院试的童生,可回去已然是身着月白澜衫的年轻秀才了。 商队的主人看到他这身衣服便十分客气,又听说他是社学的夫子,那神情间更是尊敬。 陈凡发现,自从穿了秀才的澜衫后,周围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变了。 来时,商队的脚夫、镖人还能跟他说笑两句,打打趣。 可回去时,那些商队的脚夫们连吃饭都不敢跟他围坐在一起,自己经过他们时,这些人刚刚还在有说有笑,突然一下便全都拘谨地闭嘴,只站起对他露出讨好的笑容。 陈凡不解,问那商队的主人。 那商队主人早年间也是读过书进过学的生员,他笑着对陈凡道:“同案老弟有所不知,咱们做了秀才,那便与这些人不一样了。” “见闾阎父老,圜圚(市场)小民,同席聚饮,恣其笑谈,见一秀才至,则敛容息口,惟秀才之言语是听。” “秀才行于市,两巷人无不目视之,曰此某斋长也。” “人情重士如此,岂畏其威力哉?” “以为彼读书知礼之人,我辈村粗鄙俗为其所笑尔。” 这商队老板也是,为了凸显自己也跟陈凡一般,都是读书人的身份,讲话文绉绉的。 大概意思就是说,不管是乡间还是集市的老百姓,本来一起喝酒吹牛逼,笑声爽朗无比。 可路过一个秀才,这些人立马正襟危坐,不敢谈笑。 秀才走在路上,两旁的老百姓见到秀才无不行注目礼,等秀才走后,便对身边人说:“这是某某斋长。” 斋长不仅是安定书院的职位,更是老百姓称呼秀才的一种称谓,因为中了秀才也就代表入了学,入学之后会跟书院一样分斋,故而称呼秀才叫“斋长”,就相当于后世见到某办事员,称呼其为“某主任”、“某科长”一个道理。 那么人们是不是因为害怕秀才呢? 其实并不是。 这些百姓其实是觉得自己没有读过书,不懂得礼节,怕自己的言行被秀才看到,觉得他们粗鄙俗气,所以才不敢说话。 陈凡想到这,叹了口气。 以前他对“阶级”这两个字理解并不深刻,现在他算是发现了,什么是阶级,这就是阶级啊。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掌握了知识,在全民尊重知识的时代,他们可不就“高人一等”吗? 陈凡路过扬州时,在城外看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妓女,那妓女见到他,远远就下了驴车,膝盖几乎快要蹲到了地上,双手合十朝他拜下,口称“磕头”。 但在城里又见到妓女,这些女人则真得跪倒在地,实实在在磕了几个,搞得众人瞩目,陈凡哪里见过这阵仗,只觉得不好意思,慌不择路便离开了。 那商队的主人见他这样,于是笑着道:“案首公无需如此,这些下贱之人,尊重咱们读书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以后你便习惯了。” “所谓【公论出于学校】。咱们生员虽然没有举人、进士那般可以出去做官,但进士往往都在外地为官,举人也很少在家乡的,咱们生员在乡梓间,代表的就是官府。” “什么叫乡愿?咱们就是乡愿。” “咱们生员纠结起来,就算是州府县官也要考虑我们的观点。” “还有,咱们生员有事要给县令上公事,那便可以写禀贴。” “那些平头老百姓写得就不能叫禀贴,要叫呈文,同样一件事,但叫法不同,禀和呈,虽然都是由下往上,但禀贴比呈文就显得亲近得多。” “呈文只能说公事,但不可以言私事,因为那些普通人没有跟县尊说私事的资格。” “咱们生员为了私事,可以用【治下门生】名帖说出来。” 陈凡点了点头:“我听说生员见了县令可以不下跪,是这个道理吗?” 那商队的主人点了点头:“对也不对,见了本乡县令是不用下跪的,但见了附郭县令必须庭参,咱们下跪,对方也是要回礼作揖的。毕竟首县的县令那可是咱们院试的提调官,那也占着个老师的名分不是?” 陈凡心中阵阵感叹,原来如此,以前看书,上面说秀才见官不跪,原来压根不是这样。 要是放在自己身上,自己遇见杨廷选,那按照朝廷规矩,确实是不用跪了。 但遇到薛梦桐,那特么还是要跪拜啊,只不过薛梦桐要起身作揖回礼罢了。 想到这,陈凡不由为自己弘毅塾夫子的身份感到骄傲。 自己是生员,见到薛梦桐要跪拜,但自己又是薛甲秀的夫子,两厢一抵消,嗯,下次把薛甲秀的分数再往上提一提,让薛梦桐见到我作揖。 “有点爽文男主那意思了。” 正好遇见善谈的商队主人,陈凡又请教了他生员别的注意事项。 那主人早听说陈凡是今科案首,自然倾心结交,便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以前咱们生员见到县令只准称老大人,其后则可以叫老师,一些富豪家的子弟,还送礼送钱拜在县令门下,以门生自居。” “现如今则不一样咯,咱们南直隶还好些,听说有些北方偏远的州县,县令称呼生员之号,生员竟然能安然受之。” “北方的州府县学,生员入了学,那些教官根本不敢称呼生员的名字,而是称兄称号。” “啊?”陈凡听到这瞪大了眼睛,北方这么剽悍的吗? 教官虽然只是学官,不入流,但那毕竟也是官呐。 见到学生竟然只能称“某兄弟”、“某某斋主人”、“某某翁”,这特么不是全都乱套了? 简直倒反天罡啊。 那商队主人见陈凡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自己却朝陈凡露出艳羡之色:“最厉害的还是你们这些廪膳生员。” “乡人娶亲、或者家中有事,不请个廪生,那就不能成席。” “每年朝廷还会拨付给每个廪生膏火银一百二十两,一百二十两啊,同样是生员,咱们这些人累死累活,一年还不知道能不能赚个五十两,您老,人在家中坐,天上便掉下这些钱来。” “有的廪生到了可以拔贡的时候,宁可不去做贡生也要留在学里,为什么?” “这银子太好赚了!” “陈案首啊,你发达了!” 陈凡怔怔地看着对方那满脸的艳羡,到这会儿他方才知道,自己这个案首的重量。 【今天兑现诺言,三更咯!】 第186章 陈家过往 都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但陈凡回到溱潼真不是为了装逼。 按照士林的规矩,院中考中生员后,第一件事便是回乡祭祖,告慰三代亡人。 等他回到溱潼时,刚进村,果然犹如之前那个商队的主人所说,平日里看着他长大的乡邻们,在看到他后,脸上露出局促、拘谨的笑容,却是再也不敢像往日里热情地问东问西了。 不过陈凡还是像往日一样,见到老人便停下一一行礼拜见,还跟他们攀谈两句,说说天气、聊聊收成。 遇到年轻的平辈,则拱手见礼,笑了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遇到晚辈则摸摸他们的脑袋,从包袱里拿出些金陵带回来的点心给他们分了。 陈凡告了声罪,这才在众人的瞩目下朝家里走去。 等他刚走,人们便大声议论起来了。 “看看,看看,这才是读书人,知礼的很,遇到三叔公,还特意来拜见,尊老敬老!” “那是,我从小就觉得凡哥儿不是一般人,他出生那天,我路过他家,你猜怎么着?” “咋了?” “我看见他家后面的湖面上有两条大鱼,就浮在他家岸边咧!”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 “我为啥要专门给你说?” …… 陈凡还在路上走着,距离自家小院且有段路。 突然从岔道上撞出一个人来,那人看见陈凡先是一愣,随即眼珠子瞪得溜圆,撒腿就朝陈凡家里跑去。 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文瑞回来了,文瑞回来了。” 陈凡看着他的背影也是一阵无语。 原来这人正是他儿时的小伙伴,上次跟他父亲一起进城的武徽。 不多时,村上的大路便来了一群人,等陈凡走近才发现武徽站在自家老爹身边,一脸傻笑看着自己。 陈凡连忙上前拜倒在陈准面前:“父亲。” 陈准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他上前扶起陈凡,拍着陈凡的手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娘你大哥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等回到自家院里,陈凡才知道为什么有一大群人前来迎接自己,原来家里早就开了流水席,这桌凳院子都摆布不下了,一直排到院门前的路旁。 众人见到陈凡,吃席地全都站起身来,一脸笑容地看着新晋的院试案首。 这时,卢氏搀扶着母亲刘氏匆匆忙忙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刘氏看到小儿子,眼泪“哗”一下就掉了下来:“二子,二子,我家争气的二子回来了!” 陈凡上前跪在母亲面前道:“没有给祖宗丢脸,儿子考中了生员,特回乡禀告父亲、母亲、大哥。” 刘氏抹着眼泪,颤抖着手将陈凡搀扶了起来。 一旁的卢氏也拿着手绢擦着眼角道:“二叔是个争气的,不枉费爹娘苦了这么多年供养。” 说罢将丫头推了出来:“还不拜见你二叔,你二叔是秀才咧!” 陈凡笑着又深深一揖道:“谢过嫂嫂这么些年帮着家里操持家务,嫂嫂辛苦了。” 卢氏闻言一怔,往日里这些话陈凡也说过,但她并没有觉得如何。 但今日,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堂堂的秀才在众人面前这般感谢她。 这一瞬间,这么多年的“委屈”好像突然烟消云散一般。 她红着脸道:“我是妇道人家,原也不懂礼数,都是二叔不与我计较。” 周围人见到这一幕,老人们指着卢氏便感叹道:“看看人家这儿媳妇,贤惠哟!” 听到这动静,卢氏心中更是羞惭,也不顾摆弄儿子了,忙转身躲进了灶台里,拿了把大柴塞进炉膛里,一时间眼泪却流了下来。 她一边擦一边对厨房里帮忙的邻居笑道:“这柴怎么还是潮的,烟大!” 妇人们那还会嘲笑她,只觉得作为秀才公的长嫂,卢氏将来是要跟着享福去了。 陈家因为是外来户,所以在村子里没有祠堂。 陈准带着两个儿子,扛着两把鍬便走去野地里给祖宗圆坟上香去了。 陈家的祖坟其实只有一座,还光秃秃地在自家田里。 陈准亲自挖了个新的圆锥形坟头,扣在了那座陈凡祖父的坟上。 香烛点燃,祭品奉上,陈准带着两个儿子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道:“爹,大哥家出了个轩儿,不孝子家也出了个凡儿,凡儿今年中了南直隶院试案首,今天特地来给您老人家禀告此事,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轩儿、凡儿乡试连捷,早中进士。” 说罢,他率领两个儿子朝坟茔重重磕了几次,随后方在陈休和陈凡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起身后,陈准却并没有走,而是站在坟前,看着袅袅的香烟道:“二子,你知道我们陈家是怎么会定居此地的吗?” 陈凡想了想后道:“爹以前不是说过,我们是爷爷躲避开国时的战乱,所以定居溱潼的吗?” 陈准点了点头:“我们祖上是白驹场亭人,你祖父曾追随周士相起兵反了前朝,一度受封同知枢密院事,后来周王兵败被杀,你祖父便带着我和你大伯逃到溱潼,隐姓埋名活到了现在。” 陈凡目光惊诧地盯着陈准的背影。 周士相? 这不是跟本朝太祖争夺天下的“吴王”? 后来兵败被杀,跟随他的人马,在大梁开国后全都被贬为“贼户”。 这些贼户不能跟外人通婚,不能科举、不能为官,只能做些低贱的营生,走到哪都低人一等。 没想到自家竟然跟周士相有关,还是周士相朝廷的同知枢密院事。 这个消息犹如炸雷一般,在他耳边轰鸣,震的他几乎站立不稳。 一旁的陈休似乎早早便知道了此事,他笑着对陈凡道:“二弟也莫要慌张,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在乎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如今考中了秀才,也到了守门护第的年纪了,爹告诉你这件事,就是告诉你咱们是从哪来的,也没有别的意思。” “以后你该咋样还是咋样。” 陈准转过身来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去吧。” 等陈凡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时,只见席面已开,丫头坐在席间,刘氏夹了块鹅肝放在他的碗里。 “奶,我不喜欢吃鹅肝,一股味道,还嚼着黏糊糊的,我要吃肥肉,大肥肉。” 第187章 《鹅经》 考中了秀才堪比做官,甚至比做官还累。 东家长西家短,该照顾的情面都要去照顾;该维系的关系都要去维系。 从溱潼到县里,从县里至泰州,只要是相熟的人,陈凡都要一一拜访。 华夏自古就是这种人情社会,你有了喜事,若是关门待在家里不交际,别人就会觉得你对他有意见了,疏远了,考中了秀才拿乔了。 忙活了十来天,陈凡终于闲了下来。 见到郑应昌,两人自然是聊了一下金陵发生的事情,随后陈凡便小心翼翼问起了周士相的事情。 郑应昌也没当回事,只以为陈凡是在路上遇到了“贼户”,他笑着道:“开国都已经六十多年,周士相的事情都少有人提及了,东家肯定是在路上遇到贼户了吧?” 陈凡勉强笑了笑,口中唯唯。 郑应昌道:“说起这些贼户,唉,又是可怜又是可恨,可怜者是这些人不能科举,不能从商,也不能务农,只能聚在一起靠打渔为生,甚至衙门里连他们的户籍都没有。” “说起可恨!”他突然看了看窗外,然后小声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在友人处听说,上次泰兴虹桥被贼人劫掠,就是这帮贼户干的。” 陈凡张大了嘴,瞪着郑应昌,郑应昌挥了挥手:“不提这个了,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无需给我留饭。” 这两天里,弘毅塾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海陵开始读书。 陆慕贞也从泰州搬到了海陵,就在凤凰墩上租了一个小院,陈凡需要跑去给她上课。 郑应昌出门办事,海鲤也在金陵没有回来,陈凡安顿好了孩子们,便回到房中清点这段时间系统签到的收获。 其中大部分还是书本增益类的道具。 使用后增加陈凡对经文的熟悉和理解。 不过这系统似乎有点儿意思,可能知道陈凡已经成为了生员,对四书依然十分熟悉了,故而签到所得的物品比重,渐渐从四书类朝五经类靠拢。 这些是大部分的收获,最让陈凡感到意外的是,最近签到可能地方驳杂,有的时候在试院,有的时候在客栈酒楼,有的时候在行路之时,所以签到所得物品小部分也是奇奇怪怪。 比如《饮膳正要》,比如《陈旉农书》…… 最让陈凡诧异地还是一本名叫《鹅经》的南宋书籍。 这本《鹅经》看封面,是一个叫鹅冠道人所著,打开书籍,里面采用的是朱墨双色批注体,正文又是北宋的官刻体,书的边缘有元代畏兀尔问音译注释。 “好像以前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鹅经》啊,那什么《饮膳正要》啥的,好像还有点影响。” “还有,这畏兀尔文的注释,难道是从阿拉伯传过来的?” 陈凡从第一页细细看起,静下心来,竟然觉得这本书还挺有趣。 首先这本书分成很多章节,比如《庐宇篇》,说得是鹅肉舍的搭建。 还有《相形绝》,这里说的是鹅种的选育和优化。 翻到最后甚至还有《扁鹊问》一章,竟然是给鹅类生病后如何医治给出了很多方案。 看到这陈凡才知道,这本书估计确实是外域传到中土来的。 但经过本土改良,早已面目全非。 比如这注释里面引用了很多华夏的古籍, 譬如在相形觉这一篇里,作者引用了《咸淳临安志》里提到的《相鹅经》。 还有《梦梁录·市食篇》里记载的临安“鹅鲊"、灸鹅脯"等鹅制品。 就在陈凡略略翻过这本书时,突然他停下了翻动的手指,驻目看向其中一段注释:《岭外代答》有云,邕州土人持竹筒灌粳米,日三回,鹅羽丰而脂厚。 看到这,陈凡突然有了增加收入的办法。 前几日,他还在溱潼时,记得那日丫头对刘氏说,他不喜欢吃鹅肝,觉得鹅肝粘腻,入口有股怪味。 当时他觉得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看到这里,他突然有了个主意。 “用填饲法,养殖肥肝鹅!” 另一个时空中,鹅肝早些年就是珍馐美味、奢侈食品的代名词啊。 后来虽然打破了洋人的垄断,自己发现了饲育肥肝鹅的办法,但那价格依然昂贵。 寿司店里几枚鹅肝寿司就可能需要花几十块钱。 如果说平菇是供给普通百姓餐桌上的食材,那可以不以用鹅肝填充大梁达官贵人的餐桌呢? 想到这,陈凡越发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他随即重新翻到第一页,认真读起这本《鹅经》来。 这本书不厚,陈凡很快就全都看完了。 果然,在这本书里,并没有饲养肥肝鹅的办法。 不过里面有几段却给了陈凡一些思路。 比如书里提到了“骆驼隆肉术”,古人早就发现了骆驼的驼峰美味,适合腌制后食用,为了得到丰美的驼峰,故而要先用苜蓿、菘填饲月余,则其峰肥硕。 这就是最古老版的游牧民族肉畜填饲技术啊。 如果将这些苜蓿替换成别的,适合鹅的食材呢? 鹅肝的蓄能,虽然跟驼峰储脂在生理部位上不一样,但也有其一定的生理共性,无非就是在特定部位增脂呗。 刚刚《岭外代答》中说明,侗族的先人们已经发现了竹筒灌粳米,每天三次就能让鹅快速育肥。 想到这,陈凡唿地站起在室中绕走。 知道了填饲可以催肥鹅肝,那么为什么侗族人填饲后只能将鹅整只催肥呢? 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者使用什么特殊的饲料,可以让鹅只肥肝,却不让脂肪均匀分布? 陈凡皱起了眉头。 心里装着事,便没办法休息。 他干脆穿上衣服朝王大牛家走去,他记得王家嫂子后院是养了鸡鸭鹅这些家禽的。 自己不懂这些,说不定人家能懂呢? 永远不要小看劳动人民的智慧啊。 到了王大牛家,牛蛋他们一家正好还没有休息,见到陈凡亲自登门,王大牛显然比以往拘束得多。 陈凡也没有多说什么,开口便请教起养鹅的事来。 王家嫂子见一个堂堂秀才公竟然还关心家禽,顿时觉得十分诧异,但一想到这位还带着他们种植平菇呢,便也觉得释然了。 说到这些东西,王家两口子明显自信的多。 王家嫂子道:“夫子,要说到鹅,那学问可就大了,咱们这里养的都是太湖鹅,这种鹅比其它地方的鹅更小些。” 陈凡微微诧异:“听嫂子的意思,你还见过别的鹅种?” 王家嫂子点了点头:“以前我们在船上讨生活,南来北往的船客见得多了,所以也就跟着见识过不少。” “比如我曾见六安一代的船家,船上养着一种比太湖鹅大一些的鹅种,这种鹅羽毛洁白,鹅绒很多,听说当地很多人都用鹅绒制作冬衣。” “还有从浙江咏康、武义来的船商,他们带来的鹅又有不同,跟咱们太湖鹅差不多大,但却很能长肉,羽毛是灰黑色或者淡淡的灰色,我听说那叫什么咏康灰鹅。据说在当地很有名。” 就在这时,突然王大牛补充道:“夫子你忘了,塾里杨县尊不还送了你几只浙东白鹅,那种鹅也很有名,浙东白鹅比咱们这的鹅还要大些,额头上有高凸的半球形肉瘤。” 陈凡迷瞪了,本来想找这两口子解惑的,谁知越问消息越多。 “夫子要是想买,明日我找船上的兄弟帮夫子搜罗些来。” “成,既然不知道哪一种合用,那就每种都试试,每样都买五只,要多少钱?” “不用钱,我跟弟兄们凑一凑。” “那不行!”陈凡丢下一锭十两的银子,跟王大牛打上打下,好不容易才脱了身。 两口子等陈凡走后,看着那锭银子,王家嫂子感叹道:“夫子真是个好人,做了秀才老爷还是没有忘记我们这些人。” 王大牛看了她一眼:“我早跟你说过,夫子不是那种得了势就瞧不起我们的人。” 第188章 文科生穿越,很吃亏! 大牛夫妇俩说要去帮陈凡购买各类鹅种,那真得就是尽心竭力去做了。 但事情的进展却并不顺利。 他们驾着船去了海陵附近的各个水道,甚至还去了泰州和如皋,可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他们之前虽然看过有人带着各地的鹅种跑船,但这只是遇到过,并不代表随去随有。 夫妇俩驾船跑了几天水路,最后竟空手而回。 男人局促地站在陈凡面前,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夫子,我把家里几个娃托付给邻居,然后再出门去找,找不到我便不回来见你了。” 太朴实了,陈凡看着眼前的汉子心里有些感动,为了这样的人,自己为他们苦心钻研致富之路,也算是不枉费了。 “不用了,大牛哥,也是我太心急了,这种事急不得!”陈凡总不能让人家两口子连家都不要了,去奔走此事吧? 王大牛还想再说,突然一旁的寡妇周氏小声道:“夫子,似可以去问问鹅行。” 王大牛闻言,顿时眼睛一亮,一拳头砸在自己脑壳上:“我这榆木脑袋,对对对,问鹅行,鹅行的人说不定有路子。” 这个时代,农民想要往城里销售东西,大多都要经过行会。 这些行会会去各地收购农民手里零散的物资,然后集中起来拿到城中销售。 比如做丝茧生意的,有丝行;做成品猪、种猪买卖的,有猪行;就连打手,也有打行。 而鹅行,顾名思义,自然就是肉鹅、种鹅收购、贩卖的行会。 鹅行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北的渔行,当王大牛领着陈凡来到鹅行时,还没到地方,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禽类的味道。 果然,转过街角,一处三间的大屋出现在两人眼前,大屋人来人往,很是忙碌,很多人从屋里提着笼子,笼里装满了大鹅,正要贩运到各地。 进了鹅行,很快便有人迎上前来:“两位客人是想要卖还是买?我们这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生意做得极大,北到山东,南到福建,西到安庆,咱们鹅行都有生意。” 陈凡今日只穿了一身道袍,并没有穿代表身份的澜衫,他微微一笑:“这位小哥,你这里有没有咏康灰鹅?” 那伙计抬眼打量了一番陈凡,随即笑道:“哎哟,客官还知道咏康鹅!” 他说完后,掉头走进了里屋,将一个人请了出来。 那人身穿绸袍,脸色蜡黄,最引人瞩目的是他脸上的大眼袋,跟注了水似的挂在苹果肌上。 “这是我家掌柜,客人有什么外地鹅种的事情,可以问我家掌柜。”伙计说完便跑别处忙去了。 那掌柜端着紫砂壶,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凡和王大牛,接着便啅了一口茶淡淡道:“客人是要咏康鹅?” 陈凡道:“不仅是咏康鹅,只要掌柜能找到的鹅种,我都要。” 掌柜闻言,眼睛一亮,随即放下茶壶笑道:“好办,每种鹅要多少只?” 既然是要做实验,且找到了专业人士,陈凡自然不会只买几只,他竖起三根手指道:“每种来五只。” 掌柜点了点头:“咱这的本地鹅种,一只成鹅约需一钱八分银子,但客官想要我们代为寻找别的鹅种,那价格就要贵些,但客官要得多,这样吧,就收你们4钱银子吧。” 大牛听完顿时怒了:“掌柜的,什么鹅这么金贵,一只竟然要我们4钱银子?你这做生意可不能太黑心了。” 那掌柜瞥了眼王大牛身上的穿着,刚刚还有笑意的脸上,笑容顿时淡了下来,他压根不理会王大牛,而是转头看向陈凡:“就这个价格,如果需要订购,那便先押个二十两银子来。” “夫子!”王大牛急忙想劝陈凡另想办法。 可陈凡却朝他摇了摇头,随即转头笑道:“掌柜的,这价格我可以接受,但我要得急,十日,十日我能看见我的货吗?” 掌柜笑了笑,自信道:“且等着吧。” 交了定金、写了契,两人从鹅行里走了出来,王大牛愤怒道:“刚刚那掌柜就是讹我们呢。夫子不应该在他这买。” 陈凡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他身上背着任务,说是要在明年给杨廷选治下的海陵县赋税增加到十万石。 这个任务有三个条件——明年、杨廷选、十万石。 明年看似时间还有不少,但每一个增加收入的方法都是需要时间去实践的,实则这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还有杨廷选,因为这次院试的缘故,其实大家都清楚,朝廷虽没有明发旨意处置杨廷选,但调任他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这样一来,如果自己明年即使给海陵县增加到了十万石的赋税收入,可县令换了旁人,任务依然是要失败的。 故而时间越发珍贵,没必要为了小小银钱耽误了他的大事。 解决了实验鹅种的问题,陈凡接着就要考虑填喂食物配比的事情。 首先需要摒弃的就是青料,也就是散养禽类吃的青草这些。 青菜虽然健康,但这玩意儿没有营养。 其次陈凡能想到的填饲食物就是谷物、麸皮、玉米(玉米传入华夏,真实历史是在明朝嘉靖年间,默认已经出现。)、花生这些。 想要做好配比,这需要一个组合一个组合的试过去。 陈凡平时忙碌,自然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搞这些的。 他请来了周氏和王家嫂子等七户的女眷,给她们开了个会,大概讲解了这个思路。 听完后,女人们一头雾水。 “夫子,鹅肝这东西虽然在咱们穷人眼里是好东西,但到了那些贵人眼中,都是上不了桌面的,这东西就算搞出来,那能有人买吗?”黄家嫂子首先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陈凡笑道:“这种鹅肝可不是普通鹅身上的鹅肝,经过填饲的鹅肝十分肥美,切片后两面煎制,表面形成焦褐的美拉德反应后,浇上料汁,那就是人间难得的珍馐。” “美拉德?反应?这是什么意思?”周氏第一次主动反问陈凡。 “呃!”陈凡想了想:“就是好吃的意思。” 周氏皱着眉想了半天,还是一脸求知欲地看着陈凡。 陈凡只好摆了摆手:“等搞出来再说吧。” 女人们顶着一头雾水散会了,临回家前,各自抱走了一只浙东白鹅。 “千头万绪!”本来觉得搞个鹅肝又不是研究大炮,应该很简单,特么,文科生穿越,很吃亏啊。 第189章 行会 陈凡不是个畏难放弃的人。 在这个时代,想要带着穷人发家致富,继而丰富自己的书院“院系”设置,那就要走出不同的路来,让大家在产业中看到效益,最终反哺他的教学系统。 不然都指着囤积居奇、屯田开荒,那自己这个穿越人士说不定还没土著懂得多呢。 到时候你拿什么教人家,拿什么手段开设“农学院”? 别人进你的农学院跟你学“挑粪”吗? 所以,再难也要搞下去。 陈凡分析过了,现阶段,饲养肥肝鹅面临着几个问题。 首先,鹅种选择;其次,填饲的饲料配比实验;第三填饲鹅的大小。 比如到底是从鹅生长的什么阶段开始填饲,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肥肝? 所以他在订购鹅种的时候,就专程让那鹅行掌柜,买了仔鹅和成年鹅两种,分别实验。 鹅行那边给足了银子,效率果然够快。 只等了七天,对方便叫了板车,推着一群被捆了双脚的各色鹅种来到弘毅塾。 正巧是放课时间,一群孩子好奇地打量着满车的鹅,那些大鹅“呱呱”乱叫,甚至还伸嘴去啄孩子们伸来抚摸它们的手,吓得一群孩子们嬉笑着跑开。 这些鹅里除了之前王大牛夫妇说得六安鹅、太湖鹅、咏康鹅之外,还有一些鹅种就连王家嫂子也没见过。 亲自押送货物的掌柜骄傲道:“这是广府那边的三元鹅、狮头鹅;还有,这个是湖广那边的溆浦鹅。陈夫子,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废了好大力气才弄来的。” 他指着高大的狮头鹅、溆浦鹅道:“尤其是这玩意,可不好弄,之前说的4钱银子可不行,这两种,每只半两银子。” “什么?半两?”王大牛怒了,“说好的四钱银子,怎么又变卦了?” 那鹅行的掌柜闻言,一把揪住狮头鹅的脖颈,另一只手抓住溆浦鹅,淡淡道:“那你们嫌贵,我便不卖了。” “你!”王大牛气愤道:“不卖就不卖,我去外地请别的人家卖我们。” 那掌柜闻言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便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家这价格,你跑遍整个南直隶,都是一样的价格。” 王大牛还想说话,却被一旁看热闹的郑应昌拦了下来。 郑应昌道:“东家,你若是急用,还是买下吧。” “可……”王大牛还想说些什么,陈凡却用眼神示意他勿要再说。 随即陈凡掏了钱,支了银钱。 那掌柜收了钱后,朝王大牛冷笑道:“为了几钱银子扣扣索索,一辈子穷鬼命。” “你……”歌舞巷那七家的男人们全都怒了,挽起袖子就要殴打那掌柜。 那掌柜却似根本不怕:“动我一下试试,今天我挨了打,老爷我天天叫打行的人上你们家吃住去。” 说完,领着一帮伙计离开了。 等他走后,歌舞巷的汉子们义愤填膺,有的骂这鹅行掌柜嚣张跋扈,丝毫不把陈凡这个秀才公放在眼里;还有的人骂这人黑心,说好的价钱,到了交货却变卦了。 这时郑应昌却道:“东家,若是你想买鹅,只一次的话,那脏东西对咱不客气,你可以叫杨县令收拾他一番。” “对!” “就是!” “陈夫子那可是秀才公,写个帖子给县尊,他哪还敢这样?” 郑应昌摇了摇头:“我话还没说完!” “东家,若你要养那个什么肥肝鹅,在自家能孵小鹅前,最好还是不要得罪那掌柜。” 陈凡皱眉道:“为什么?” 郑应昌笑了笑:“这鹅行跟所有行都一样,他们把持着一个行业,往往通省干这行的人都互相有联系。” “你在他这花五钱银子买的鹅,到了别处,一样要花这么多钱!” 听到这,大家都不说话了。 他们都是船上讨生活的,虽然跟鹅行接触不多,但渔行却是常来往的。 渔行收购他们的鱼获,说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 王大牛他们若是打了鱼,除非自己吃,不然只能卖给他们,卖给别人,别人是不敢收的。 普通商贩若是收了他们的鱼,将来便不能去渔行买鱼,甚至若被渔行知道了,渔行还要派打手殴打他们。 若是贩去乡村,每个村都有他们的人,这些人跟里保乡老都有关系,甚至有的时候就是里保和乡老把持着各地的各行各业。 贩到外地也一样。 他们这些人为了把持一个行业,早就串通在一起。 出了省倒不是他们的天下了,可你会为了几条鱼、几只鹅千里迢迢跑去别省买卖吗? 这就是行会,有的时候,甚至地方大族也有求到这些人的地方。 更别说陈凡只是个秀才了,他们有钱有势,不来招惹你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陈凡听到这,总算对行会有了些许的了解。 “鹅种买回来了,当务之急是研究怎么肥肝,这些人我到时候自有办法对付他们。”陈凡对王大牛等人道。 说到正事,陈凡询问:“最近大家有没有研究出什么好的食物配比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周氏,周氏通过平菇种植,已经隐隐成为这七家的领头人,她脑子活,又认字,陈凡交办下来的事情,大多是她牵头在搞。 “陈夫子,我们这几天采买了一些麸皮、谷子、花生和玉米,磨成粉,用竹管填喂那些浙东白鹅。” “王家嫂子细心,她发现玉米和花生掺在一起填喂后,白鹅重量增加的最大。” “后来我跟几家嫂子商量后,又尝试了几个方法,最终发现,玉米要经过炒制,待炒到八分熟的时候,拿出来泡水,最后填喂给鹅吃,鹅长得最快。” 陈凡闻言大喜过望。 他实在没想到,这才短短几天功夫,众人竟然已经研究到这个地步了。 很快,各家便从家里拿了各自饲养的鹅来,周氏也拿了一张纸,纸上详细登记了这些天,每家鹅增长的速度。 当陈凡看到周氏那只鹅喂养的记录时,顿时眼前一亮,这是一只三个月大,约莫7斤的大鹅,经过这几天的喂养,一日三餐,顿顿半熟玉米和花生填饲,竟然已经长到了七斤六两。 这才几天啊? 竟然就长了六两。 再看那鹅,陈凡摸着下巴,体型跟在弘毅塾时变化并不很大,重量增加,难道浙东白鹅就是肥肝的好鹅种? 现在都不好说,一切要再等段时间,宰杀后才能看到效果。 他嘱咐了女人们,继续观察其它鹅种的变化,饲料实验也不能停,实验费用、一切开销都可以找他来报销。 并且让她们一定要注意,在鹅生长的各个阶段,也要试验给他们喂食的变化。 一众妇人们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这么郑重地交托她们有关家庭收入的大事。 听了陈凡的话,妇人们全都干劲十足地应了下来,抱着鹅,昂着头,雄赳赳地往家里走去。 陈凡看着她们的背影,这才感觉到,为什么说妇女的家庭地位是从经济独立开始的。 平菇使得她们为家庭收入做出了贡献,男人们再也不敢动辄打骂这帮女人了。 搞得现在王家嫂子们说话嗓门都大了许多。 嗬!看她们那走路那股劲儿,一阵风似的。 第190章 永字八法 就在陈凡醉心于研究“脂肪肝”的时候,从凤凰墩回来的郑应昌将手里的书本往案上一丢,转身躺床上不说话了。 陈凡看今日的郑应昌好像与以往不同。 以往郑应昌回来,肯定是要照例跟他吹两句牛逼的,今天却闷闷不乐直接躺床上了,奇怪奇怪。 “郑兄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人郑应昌就等着他问呢,闻言立马抱怨了起来:“我说东家,你接的这叫啥活啊?教女子书法?学生天天隔着屏风,我就只能给她讲点需要注意的地方,这进度也太慢了,别说半年,就是再来十个半年也教不好啊。” “现如今人家说了,你收了人家的银子,就要负责解决这个问题。” “跟那陆公子同来的嬷嬷,天天跟防贼似的防着我,我还怎么教?” 看样子,郑应昌这是要撂挑子不干了啊。 “不是,郑兄,咱们之前可都说好了的,分你二十两,你负责教学,咋?你想反悔?” 一听说“二十两”这三个字,郑应昌“垂死病中惊坐起”,立马从床上弹射坐起吐槽道:“你还好意思说二十两,你之前跟我怎么说的?人家给你四十两,你拉来的活,分走二十两。” “亏我还那么单纯,信了你的鬼话,你是不是收了人家二百两?” “拿我当傻小子骗呢?” 呃…… 被揭穿的陈凡只能讪笑几声,随即挽尊道:“我这钱都是为了扩建社学啊,郑兄,你也不想天天同我挤在一间屋子里吧?” 郑应昌听完,一倒头又躺下了:“我还挺喜欢跟东家一起睡的,暖和。” “特么!”陈凡看着“摆烂”的员工,既有资本家面对员工的骄傲,又有资本家面对罢工的无奈。 “反正不管怎么说,你先把我刚刚说的问题解决了,不然没法教!” 反了天了,小小员工,竟然敢跟老板提要求? 就不怕我炒…… 冷静……老郑这人水平还是挺高的,跟孩子们也能打成一片,很是契合自己的教育理念。 关键是,看起来挺精明一人,一文两文的小钱锱铢必较,遇到十两以上的银钱便昏头转向,从哪找这么好骗……好敬业的员工去? “嗯,郑兄。你也先别着急,这事情我来想办法。” 书法教学,最重要的是什么? 读贴。 从古人写的字中,能够参悟前人在写这个字是,笔墨转化的韵味。 但光有读帖还不行。 因为人的大脑是个奇怪的东西,大脑明明感觉我行了,但转化为对肢体的指令,脑子里的东西往往付诸于实践后就会变形。 说白了,就是看会了,学废了。 那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机械化训练。 一遍一遍的临摹,且在书写过程中,有错误的地方能够即使改正。 郑应昌的苦恼显然就在这里。 陆慕贞书写时隔着屏风,郑应昌是看不到对方提按转折之间出现的书写错误的。 比如写个“点”,学问就有很多。 点在书法上分为左点、右点、横点、竖点、提点、撇点、仰点等等等等。 就拿《兰亭集序》第一个字“永”的第一笔“点”来举例。 这个点就是“右点”,右点在书写时,写出来是有讲究的——“三点一肚”。 也就是说,这个点从落笔到收笔,要有三个明显的点,中间弦部要饱满,微微突出,像是一个吃饱了的肚子形状。 写这个笔画,往往书写者会犯两个错误。 第一种是从落笔第一个角,写到第二个角时,肚子已经出来了。这写出来的点就像吉他的拨片。 另一种是等三个角写完,肚子却没有出来。这种又像野兽尖利的爪子。 正确的写法是什么呢? 笔尖按下后向斜下方点出,中间微微用力,利用笔肚受力弯折的角度,去自然形成肚子和第二个点,随即收力落下,最后回锋,保持这个点干净整洁。 (这里的方法,仅是针对馆阁体而言,具体馆阁体写法,现存的资料已经不多,我这个是根据自己的想象,结合现代二田楷书的教习方法臆想的。) 所以笔尖从何处落笔,在中间时使用多大的力气,最后收笔回锋的角度,都是要老师在旁边时刻观察提点的。 如果是一种书体的初学者,没有遇到老师在旁及时提点,他写的东西往往似是而非。 单一个字看起来好像是那么一回事,但书写整篇文字,文字凑到一起,便缺乏法度,看起来很散,每个字似乎都很别扭。 陈凡在之前就曾经想过用现代的书法教育,引入这个时代教导弘毅塾的孩子们。 所以听到郑应昌的问题,他立马决定,马上解决这个问题。 当即,他便拿出宣纸,在纸上书写了一个大大的“永”字。 1、点为侧(如鸟之翻然侧下) 2、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 3、竖为弩(慢慢用力而写) …… 8、捺为磔(磔音窄,裂牲为磔,有如腰斩的意思,呈一波三折之势,最后平缓收笔) 对,没错,这就是著名的“永字八法”, 因为一个“永”字包含了大部分汉字的笔画,且每一笔都不重样,所以历代书家给后代启蒙,从来都绕不开这个字。 但陈凡的方法就是拾人牙慧吗? 当然不是,他是拾很多人的牙慧。 随即,他又拿出勾线笔,在这个字上,用笔画出了书写时,毛笔的运行路线。 这个“路线”,随着笔画书写时的轻重,线条也据此画出粗细不同,这样就可以让使用者写到某个节点时,根据线条的粗细,知道自己下笔的轻重。 还没有结束,陈凡又在每个笔画落笔、收笔和关键节点上,将它们圈画出来,随即用引线标注出书写时的感觉和落笔姿势的要点。 这样一来,一个字就出现了三个教学点。 1、宗旨概括,每个笔画给出大而化之的书写宗旨,只要不背离宗旨,这个字就大差不差。 2、运行轨迹,书写的轨迹是很多初学者都会遇到的难点,给出了笔画运行轨迹和粗细线条的规范要点,就能让这个字结构稳定。 3、细节丰富,书写的每个要点就相当于一个字的血肉,掌握了这些要点,就能在骨架的基础上给这个字贴出丰富美丽的血肉外表来。 如此这般,有骨有肉有风度,这个字就算成了。 当陈凡拿着“永”字教案放在郑应昌面前时,郑应昌初时还不在意,可他越看越是惊讶,随即“咕噜”一下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看着“教案”。 “东家,这,这是你搞出来的?” “某宝多的……咳咳,嗯,自然是我,不然还能是谁?” “天才啊!”郑应昌满眼都是小星星,眼睛盯着陈凡,都把陈凡看娇羞了。 第191章 古代版水写布 “东家,有了这东西,我就可以对照着这个……【教案】,来给陆公子讲课了。” “没错,比如说到这个点怎么写,你可以让她隔着屏风,先看你演示一遍,然后再让她写,写完拿出来给你看,有什么问题,你对照教案给他讲授,这样她更容易理解。” “好!这个办法好!” “既然你也认可我这个办法,那接下来的教案就交给你了!” “好……嗯?”郑应昌惊了,不是,这特么怎么又变成我的活了? 陈凡振振有词道:“这个方法只能解决那女公子上课时的问题,咱们放课后,她难道就不练习了?我得给她准备别的教具。” 郑应昌不解:“照着教案练习呗?” “那没人给她指出问题所在啊?” 郑应昌托着下巴,脸上又露出苦恼的神色。 半年时间速成一种书体,这本来就是个很难的事情,如果不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练习,那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东家你……” “呵呵,山人自有妙计。”陈凡抚着光滑的下巴,神秘兮兮。 第二天。 陈凡早早出门,回来后带来了一匹绢。 郑应昌一大早就听陈凡说,他要出去给陆公子弄些教具过来。 “教具就是这些绢布?”郑应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凡笑道:“流水难穷目,斜阳易断肠,谁同砑光帽,一曲《舞山香》” “听过这首诗吗?郑兄?” 郑应昌点了点头:“苏东坡的《落梅》啊!” “噢~~~~”他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想做个砑光帽!” 砑光帽又叫砑绢帽,这种帽子在以前非常有名,很多名人大家都喜欢戴。 陈凡白了一眼老郑:“我要做的是砑光绢。” 砑光绢是制作砑光帽的原材料,这种绢布说白了就是用普通的绢布用玉石辊(或铜辊)反复碾压得来。 《齐民要术》有载:“砑绢百遍,光可鉴人!” 郑应昌不解道:“东家,你要用这玩意干嘛?” 陈凡笑了笑:“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院试时,李世亨让考生用明矾水密写记号的事情吗?” 郑应昌越听越是糊涂:“记得啊,怎么了?” 陈凡微微一笑:“你等着看吧。” 说完,他从包袱里又掏出一个铜匠房里买来的铜制车轴,这玩意一般是大户人家马车上用的,代替了木车轴,可以让马车车轮更加耐磨损。 只见陈凡见那擀面杖似的车轴放在绢布上,双手一推一回,像是擀饺皮似的,就这么“擀”了起来。 看不懂,真得看不懂。 郑应昌只觉得陈凡今天神秘兮兮的,好像要搞什么大事。 过了不久,那绢布上纹理间隙被重物擀制的更加紧缩,绢布表面渐渐出现了光泽。 就在郑应昌以为陈凡还要继续“擀面”时,谁知陈凡拿着那绢布朝太阳看了看,接着很满意的就放了下来。 随即他去了一趟厨房,回来了端回了一碗米浆,原来这是他临走前就请周氏准备好了的。 他将米浆放在桌上,又从出门时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一包粉末来洒进米浆水中。 郑应昌看到这一幕,试探着问:“这是?明矾?” 明矾自东汉时就被记录在《神农本草经》中,被列为药品,说是有止血、解毒的功效。 大梁百姓更是发现用明矾可以沉淀水质,陈凡买来很是容易。 只见他将米浆和明矾的混合液体充分搅拌均匀后,便拿出那张砑绢,细细涂抹在光滑的那一面。 很快,砑绢上的水分就在光的照射下挥发了。 陈凡满意地摩挲着砑绢布,笑着对老郑道:“郑兄,跟我来,试试成品好不好用。” 带着满头雾水的郑应昌,陈凡来到屋内,他提笔蘸墨挥毫在那绢布上写道: 永字八锋藏,九宫镇庙堂。 颜筋擎岱岳,柳骨刺寒霜。 褚遂良摹碑,汗浸洛阳纸。 法度森严处,墨痕即史章。 郑应昌看完点了点头:“东家,字是好字,诗是好诗,但你折腾半天,就为了在绢布上写个诗,你是不是早上吃多了,脑子糊住了?” “你知不知道,就这点擦屁股都不够的绢布,换成竹纸,可以买十刀。挥霍无度啊东家!” 郑应昌一脸心疼地看着那张绢,恨不得拿去淘洗淘洗给自己袍子贴个内衬啥的。 陈凡哈哈大笑:“郑兄,别急,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 郑应昌正疑惑呢,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片刻后,本来还要等好久才干的墨迹,竟已经干了。 陈凡微微一笑:“若我要将墨换成水呢,你再看看。” 还是刚刚的那首诗,陈凡用毛笔蘸着水,在那首诗的下方又写道: 韦诞制墨燃松烟,右军鼠须写黄庭。 澄心堂纸映星斗,端溪紫玉吮蟾精。 文房四宝聚灵韵,字匠终难窥玄门。 须知点画通宇宙,一管柔毫载道存。 可以说,虽然是绢布,但可能因为经过碾压,导致绢布密度提高,所以陈凡的每个字,提按转折,每一笔都清晰可见。 而且,即使是透明的清水书写,在白绢上却留下了书写的清晰痕迹。 郑应昌越看越惊,越看越是爱不释手。 随着那清水逐渐变干,白绢又恢复了原样。 “也就是说,这是一张可以重复书写的绢布?” 陈凡点了点头,哈哈笑道:“若我在这绢布上,先用漆描出某个字的轮廓呢?” 郑应昌瞪大了眼睛:“然后陆公子就可以根据这个轮廓,来判定自己的字有没有超出法度?” “哈哈哈,郑兄,你都学会抢答了。” 郑应昌犹自傻傻看着那张“古代版水洗布”愣神,片刻之后才问道:“你脑子怎么长的?” 陈凡得意道:“这可不是我发明的,古有记载,北魏时敦煌僧人就曾用砑光绢蘸清水练字,字迹保留至干燥,每日可书写30-50次。” “你从哪看来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你都没听说过?敦煌遗书你总听说过……”话说一半,陈凡立马闭口不言,特么,他这才想起,这个记载出现在敦煌遗书S.2144里,以前上大学时看过。 但敦煌遗书是另一个时空中1900年才在莫高窟17号洞窟中被发现的。 S代表的是最早发现的英国人斯坦因。 至于2144,是整理出的文献里,有关书写和书写习惯的相关文献。 陈凡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一是大学里老师教过,二是他参观苏州博物馆时,博物馆曾复现此法,故而他记忆贼深刻。 “敦煌遗书?这又是什么?” “咳咳!不该问的别问。” “呵呵,我现在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郑应昌恍然大悟,“你跟李世亨其实是一伙的。” “谢特,这个月扣你一两银子。” 【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现在流行的水写布,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流行了。有记载,这个办法可以让敦煌的童僧识字率提升至67%,而当时最繁盛的河东、中原地区,小童的识字率也不过才45%】 有的时候,真的会被老祖宗的智慧所折服。 喜欢此文的兄弟集美们,感谢大家最近给予的好评,从6.5已经来到了8.2。我很想知道,啥时候能上9.0啊,望眼欲穿。 第192章 等而下之? 有了新的教具,陈凡和郑应昌两人信心满满,急不可耐等到书法课,两人一齐走入丁班。 丁班的孩子于书法一道,还都是刚刚启蒙的阶段,比如牛蛋,毛笔用得简直辣眼睛,横平竖直,他的横又粗又弯弯曲曲,就像一个肥硕版的蚯蚓,简直惨不忍睹。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练习太少。 这个年代,纸张还是很贵的,就算是陈凡也不能免费提供纸张给他使用。 不是陈凡抠门,而是他作为弘毅塾的夫子,最起码要做到一碗水端平。 他给了牛蛋“特困补助”,那别的孩子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这也是陈凡急于让贫困学生家庭尽快脱贫的原因之一。 又是书法课,而且陈夫子还亲自到场。 一众学童们,尤其是牛蛋等人都很紧张。 他们这些家里贫苦的孩子能够入学,都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所以在学习上非常刻苦。 即使是周炳先这种从小受到家庭诗书熏陶的孩子,在学习进度上也在被牛蛋等人死死咬住,片刻也不得放松。 但牛蛋等人唯一苦恼的就是书法课。 郑夫子上的课很有趣,他们也很喜欢书法。 但每次周炳先这些人可以毫不顾忌地任意使用竹纸,甚至宣纸。 可他们不行。 因为,周炳先一节课使用的纸张,甚至比他们全家一天的吃喝嚼用都贵。 所以他们只能在塾堂上课时,使用最便宜的竹纸。 这种纸吸水性很差,写出来的字,有的时候墨迹尽然会沿着纸张上的纤维横溢,搞得笔画间,像是长了树枝。 即使是最便宜的竹纸,也不是牛蛋这些穷孩子能随意使用的。 他们更多的时候,为了节省墨锭,都是用竹枝在沙盘上书写。 学过书法的人都知道,想要用硬头的竹枝,写出汉字那种起承转合的美,那是想都别想。 故而牛蛋等人的字,在整个弘毅塾都成了笑话。 陈凡也很苦恼,孩子们不懂事,不知道家庭之间的经济差异,他们对牛蛋等人的嘲讽,仅仅局限在书法本身。 但穷人家的孩子成熟的又早。 陈凡很担心,这些会给牛蛋等人带来不好的心理影响。 “学习丨委员,上来领取【纸】发下,每个人都有!”郑应昌到现在还有些不适应陈凡给学童们委派的“官职”名称。 牛蛋“嚯”得犹如标枪般站起,大步来到郑应昌面前。 可当他看到讲案上的“纸”时,突然一愣:“郑夫子?” 郑应昌笑着点了点头:“给每个人都发一张。” 牛蛋盯着满脑门的问号将“纸”发了下去。 周炳先好奇举手:“报告!” “说!” “这是手绢儿吗?夫子?女子才用这布料,太素了。我请求更换。” “哈哈哈哈!”一众学童们笑得前仰后合。 眼看着丫头拿着砑绢布已经捏到了鼻尖的“黄河”,郑应昌脸终于黑了:“这是以后书法课给你们使用的【纸】。” “纸?”所有学童都愣住了。 牛蛋等学童听到以后要用绢布来书写时,更是浑身一颤,神色很是纠结。 “绢好,绢好,有名气的人写字都写在绢上,我爹收藏的《鸭头丸贴》就是写在绢上的!” 听到《鸭头丸贴》四个字,陈凡和郑应昌两人眼睛同时抽动了一下。 特么,王献之的《鸭头丸贴》,竟然被周良弼收藏了,狗官,狗官呐。 郑应昌咳了咳:“大家静一静,在我和陈夫子共同研究,咳咳,共同研究下,终于发现了一款可以反复用于书写的绢布。” “好,今天每人发下一支新笔,大家使用清水代替墨汁书写。” 这话一出,牛蛋等人顿时眼睛一亮。 “反复书写?” “清水代替墨汁?” “这是真的?” 笔墨纸砚是易耗品。 如果真有这种好东西,那岂不是以后练习书法时只要买笔就可以了? 众人迫不及待尝试了起来。 神奇…… 真的很神奇。 在这种绢布上书写,字上的水痕很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而且这些绢布上还有用油漆拓写的字体轮廓,众人只要按照夫子教导的运笔路线,然后控制运笔的力度,就能将原本很难写好看的字,写出美观的效果来。 “这里注意,发力要有勾回的笔意。” “对,很好,你看你之前为什么这一【竖】为什么下面全都是悬针的感觉?为什么总是填不满我给你们之前画好的字体轮廓?” “就是因为你在收笔时,没有这种回提的一步。” “你再试试!” 牛蛋鼻尖都已经紧张地出汗了,只见他运笔下探,在结束时,习惯性地又想收笔,但看到砑绢布上那用红漆画得字体轮廓,他突然想到郑应昌刚刚的话。 只见他手腕一提一勾,笔锋回转,恰好填满了“竖”这一画的底部,使得整个笔画变得饱满有力,十分漂亮。 “好,不错,记住要点了,等这个字干了后,继续练习!”郑应昌满意地点了点头,背着手又去指导下一个人去了。 牛蛋看着眼前的“中”字,根本不相信这是自己刚刚才写的。 他欣喜地左看右看,满心想着,等将来自己也能练好字后,给家里写春联的场面。 到时候街坊、邻人少不得要竖起大拇指对爹和娘赞一声:“牛蛋也出息了,到底是读书人了,这个字,啧啧。” …… 凤凰墩上。 屏风前,陈凡端着茶盏,旁边站着个容嬷嬷似的老妇人。 片刻,从屏风后传来陆慕贞的声音:“砑绢布?改临摹前人法帖,变成临摹你们的字,那我这字以后还能写出前人风骨吗?” 陆慕贞很不满意,叫郑应昌带话回去,让陈凡解决问题。 可陈凡就带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古人临摹法帖,那是临摹书法大家字中的意境,最后慢慢形成自己的风格。 可按照这砑绢布上的字体轮廓书写,那岂不是等而下之,一辈子只能写出比陈凡等人还不如的字体了? 这客户实在难搞,但陈凡却道:“陆公子,你写得馆阁体,向来规矩森严,分毫之间不能逾越,宫中诏令文书使用的字,不是让你恣意狂放,随意乱写的,我这法子,虽然不能让你成为一代书家,但却能让你过了女文学馆的考核,将来通过你手写出去的文书,也能通过通政司的审核。” 屏风后的陆慕贞沉默良久,最终她缓缓道:“夫子说得也有道理,那便这样吧。” 陈凡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请留步,晚上已经给夫子留了饭。” 陈凡转头看了看容嬷嬷:“这,这这这不好吧!” “我爹要来。” “好咧!” 第193章 盐引造假 晚上,果然陆为宽坐着轿子赶到了海陵。 和陈凡见面后,陆为宽先是寒暄了一番,随即道:“朝廷邸报刚刚送来,对李世亨的处置已经出来了,三堂会审,秋后问斩。” “还有,安定书院的胡芳也被查出与这件事有关,胡侍郎上疏请辞,但被陛下驳了回去,估计这胡二公子的山长是干不了了,我听泰州有人在传,胡家在四川做知府的大公子胡襄可能会辞官回乡接手安定书院。” 陈凡讶然,堂堂知府,竟然会辞官回乡做书院山长? 不过转念一想,胡家之所以能被皇帝信重,所赖者无非是胡源在士林的名望。 胡源在士林的名望又来自安定书院。 所以,经营好安定书院才是胡家能在士林站稳、能被朝廷看重的根源啊。 不过陈凡还是很佩服老山长胡源的。 能这么果断让儿子弃官回乡做一名教书育人的山长,这也并非常人所能做到的。 用完饭后,两人重新坐下。 当陆为宽看到陈凡制作的“水写布”后不由啧啧称奇。 他自己也忍不住拿了笔来,在上面书写一番。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陈凡等他写完,写着道:“陆大人好一手赵孟頫!” 随即他笑了笑:“只是不知大人心中有何烦恼?竟要学那陶潜悠游林下呢?” 陆为宽苦笑摇头:“竟瞒不过文瑞,我最近实在心烦意乱,正想找人倾述。” “……”老陆说话端得会绕圈圈,你一个堂堂朝廷大员,不好好在泰州呆着,专程跑来海陵,还让女儿把自己留下,这肯定是要找自己有事啊。 还非要文里文气的写个诗让自己猜,文人呐,弯弯绕太多,麻烦。 “文瑞,我已然听说你在院试用茶水查出李世亨售卖考题一事,现在南直官场到处都在传,说你对秘法研究颇深。” “现在我们两淮盐场遇到个问题。想请你帮忙参谋参谋。” 陈凡拱手道:“陆大人说笑了,我就是个普通读书人,那里懂什么秘法,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陆为宽摇了摇头:“本官是真得想请你帮忙,若是文瑞能帮我这次,我必有重谢。” “此事说来话长,等慢慢给你说说”陆为宽看起来很是着急,不等陈凡答应便将心里的烦恼说了出来。 “朝廷此前每年给我们两淮盐场,核发盐引配额128907张,咱们泰州分司因为有淮中十场,出盐最多,所以每年分配给本官的盐引是五万张左右。” “可前不久,巡盐御史来我两淮,查出有两万三千多张假引。” “其中我们泰州分司就有假引六千余。” 陈凡眼角抽了抽,盐引价格全国各地不同,两浙一引盐约莫一两二钱银子左右,长芦一两,河东八钱。 但两淮盐品质最高,所以一引价格接近二两。 六千引,也就是说,朝廷除了一万两千两的直接损失,还要倒贴盐户、灶丁的工费、以及盐场的管理费用、柴火费用和短途运输费用。 一来一回这最起码要损失两万两。 陆为宽唉声叹气:“实不相瞒,朝廷已经下旨,责令地方查办假引,补齐假引导致的亏空,而且还要我们两淮盐官各自陈奏将来如何杜绝假引一事,若是颟顸无能,束手无策之辈,当即开革。” 说到这,他额头已经有汗慢慢渗了出来,陆为宽拉着陈凡的手道:“文瑞,这补齐亏空,咱们为官一任,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补上的。” “但唯独怎么杜绝假引一事,我是毫无头绪。” “为今之计,只有两法,一是让地方彻查,发现一起,便全都按律将那些人抓了杀头。” “但盐货最为紧俏,杀多少也会有人甘冒其中风险。” “故而我想请文瑞帮忙想想,有没有第二种方法,比如将什么秘法用在盐引之上。” “就是那种我们盐司官员一看,便能发现真引假引的办法。” 陈凡听到这,总算了解了对方的诉求。 说白了,就是盐引防伪技术呗。 陈凡好奇道:“陆大人,往常盐司衙门是怎么杜绝盐引造假的呢?” 陆为宽立刻道:“四柱码。” “呃……详细说说。” 陆为宽有些为难,想了想后还是咬了咬牙道:“我可以简单告诉你,但你万万不能研究这东西,万一出事,法司找到我,我只告诉了你。” “这么严重?”陈凡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那我还是不听了。” 陆为宽既想让陈凡帮忙,那就只能透底儿,他摇了摇头道:“我不会说得太细,你就算听了应该也无妨。反正你也没有《秘档》。” 所谓的四柱法,说白了就是一种加密动态码。 户部将传统的四柱记账法(旧馆、新收、开除、实在)转化为动态加密系统。 通过数值计算+时间变量声称不可违逆的防伪码。 简而言之就是数学化防伪。 其中: 旧管(初期库存):取小数点后两位×月份数(如325.76两→76×3=228) 新收(本期收入):末位数字+日期(如1500两→0+14=14) 开除(本期支出):千位与个位互换(如980两→089→89) 实在(期末结存):取百位数字平方(如436两→32=9) 然后再加入动态因子: 时间戳:以签发日干支为基数(如乙巳=42,二月十四=2×14=28→42+28=70) 地域码:用《广舆图》府州编号(如扬州=55)作为乘数 生成公式: 动态码 = (旧管值 + 新收值) × 开除值 ÷ 实在值 + 时间戳 × 地域码 比如说: 某盐引数据:旧管228、新收14、开除89、实在9,签发日扬州(55) 计算得:(228+14)×89÷9 +70×55 = 242×9.888 +3850 ≈2392+3850=6242 最后“6242”这个数字就是单独的防伪码,一码一用,用完即刻作废。 但这里面有个重大的漏洞,也就是盐司衙门掌握的《四柱秘档》。 也就是这个算法的密码本。 “秘档失窃了!”陆为宽说到这时依然心有余悸,“一年前,都转运使司衙门发了场大火,大火被扑灭后,烧毁了经历司。” 陈凡恍然:“你们原以为那个什么秘档被烧毁了,其实这大火是贼人故意放的,真正的目的是掩盖盗窃的行为。” 陆为宽垮着脸,点了点头。 第194章 楮皮纸 陈凡还在思考此事,一旁的陆为宽道:“文瑞,我召集衙门精于算法的书吏以及造纸的匠人,让他们集思广益,却始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可时间不等人啊,还有一个月,淮北盐场年底最后一次开秤,若无新引,两淮之盐便无法发售。” “一旦我们这不出盐,那南直、湖广、江西、河南的百姓都会缺盐,咱们大梁的盐荒转瞬即至。现在转运使司衙门上下都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吃不下、睡不着啊。” 听到这,陈凡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人可以十天不吃糖,但却不能三天不吃盐。 若是没有盐,人便会没有精神,便会生病,便会虚弱。 这样的后果实在是太可怕了。 陈凡都能想象到若是不解决盐引的问题,对于盐司衙门,包括朝廷来说,都是灾难性的后果。 在陈凡的认知中,参考现代的纸钞防伪技术,能够增加盐引辨伪的办法可以从纸张、墨迹、防伪夹层三方面来考虑。 想到这,陈凡道:“陆大人,不知道这以前的盐引用的什么纸?” “楮皮纸。” 楮皮纸就是用楮树的韧皮制作的纸张,这种纸很受文人墨客的喜爱,一般讲究点的作品,文人都会选用这种纸张。 这种纸很结实耐用,明人徐渭就曾说过:楮墨如工,反寿终身之玩。 这里的楮墨就是纸墨,意思是说如果纸墨制造精细,作成书画后可供一生欣赏。 “那这种纸制作的盐引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呢?” “当然,这种纸只有经过转运司衙门专门匠人的制作才能使用!” 说到这,他拿出身边陈凡制作的砑绢:“跟着个一回事,都是砑过的楮皮纸。” 陈凡听到这就明白了,也就是说,盐引制作时要使用砑这个工艺。 无非是追求三点,一,纸张的纤维粗细;二,纸张的光洁度。 “纸张的纤维粗细肯定是为了透墨的均匀,只有细纤维的纸张,透墨才均匀,不然拿出一张盐引来,上面乱七八糟,太容易改动造假。” “纸张的光洁度是为了水印吧?” 听到这,陆为宽惊喜道:“文瑞,你还说你不懂这些,你竟然连水印都知道。” “这……” 陆为宽激动道:“文瑞,你一定要帮帮我啊,这事情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身边懂得秘法的人便只有你一个了。” 陈凡点了点头,也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大人,这件事我可以帮忙参详参详,但绝不会保证我能解决。当务之急,我想去看看制作盐引的工坊,可以吗?” 陆为宽皱着眉摇头道:“不行,这地方就算是我去,都要跟户部先行报备。” 陈凡摸了摸下巴:“那你能描述一下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无非是纸墨这些。” 陈凡:“……” “那能弄点楮皮纸回来吗?” 陆为宽点了点头:“这倒是没问题。” …… 第二天一早,陈凡刚刚起床,一个身着书吏袍服的中年匆匆忙忙赶到了弘毅塾。 “陈夫子,我叫陆炜,是陸大人的远方侄儿,也是分司衙门的书办,叔父让我从今日起便跟着你,给你打下手。” 说完,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送到陈凡面前。 这是一刀楮皮纸和一张废掉的盐引。 “叔父让我一早就去买来了楮皮纸,让夫子看一看。” 陈凡接过那楮皮纸细细摩挲了一番,又拿出那张盐引来,两厢对比之下,他很快就发现了两者的不同。 首先,这盐引摸起来十分光滑,肯定就如同陆为宽所说,是砑过的。 其次这盐引相比于普通的楮皮纸,纤维更细。 陈凡又拿出笔墨,在废引和普通楮皮纸上分别写了一笔,果然,普通楮皮纸晕染相比废引更加明显。 陈凡对那陆炜道:“陸书办,假引的纸你们查过吗?跟这真引相比,有没有什么区别?” 陆炜摇了摇头:“几乎没有区别。” 陈凡沉吟道:“那盐司衙门使用的楮皮纸是从哪里购买的?” “江西上饶。”陆炜随机补充道,“这些纸张产出后都是有数的,转运使大人已经着人在上饶查过,并没有人私藏或者多制。” “那就是有人掌握了这门技术,私自伪造盐引用的楮皮纸咯?” 陆炜点了点头。 陈凡放下手里的纸,对陆炜道:“还请陸书办帮忙再从市面上买些纸来,我要对比一二。” 很快,陆炜就将市面上的好纸搜刮一空。 陈凡挑挑拣拣,发现制作这盐引的楮皮纸还真就替换不得。 比如就拿韧性相对较好的扬州纸相比,楮皮纸的品质更高,吸水性、柔韧性更佳。 “看来朝廷用楮皮纸制作盐引是有一定道理的。”陈凡心中暗暗思索,“可是楮皮纸太厚,透光性也不佳,想要制作防伪夹层,这种纸就没办法用了。” 他习惯性摩挲着下巴上刚刚蓄起的短须道:“陸书办,我想请问,你知道这普通的楮皮纸,是什么地方所制吗?” 陆炜立马点头:“当然知道,衙门里也经常采办这些,我听人说,好像就是从海陵采办的,对,我想起来了,海陵城南九龙湖旁的贼户,就专门生产这种纸拿去卖。” “贼户!”听到这两个字,陈凡顿时眯起了眼睛。 …… 城南九龙湖。 这是一片依水而搭建的窝棚,陈凡和陆炜两人还没走近窝棚,陆炜便嫌弃地拿出手绢捂住了口鼻。 二人走到近处,只见一群衣不蔽体的男女老幼蜷缩在竹棚里,草席浸透着霉斑,灶台积满了灰尘,路边的破碎陶罐内,楮皮混着麦麸,表面蠕动着米虫,一个干瘦凸肚的幼童,光着身子,用脏兮兮的小手挖着那陶罐里的“吃食”,就这么放入口中。 陈凡皱了皱眉,他真的没有想到,就在距离海陵城不远的地方,竟然还有这般“人间地狱”。 想到这些人,原本都是跟自家老爹一样跟随周士相,可自家靠着隐姓埋名一步步走出困境,渐渐向大梁朝廷靠拢;可这些人,就因为“迟钝”,最后竟然沦落至此,几十年了,三四代人了,他们还是这样。 难道这才是大梁? 真实的大梁? 一个对仇恨,几十年都难以释怀的大梁? “哄哄哄哄!”突然,远处传来巨响打断了陈凡的思绪。 就在这时,有个拿着钢叉的少年来到两人面前,他警惕地看着陈凡和陆炜,手拄着钢叉,大声质问道:“你们来干什么的?” 【今天有事,上传晚了,所以多写一章,回馈友友们】 到这里,整个大梁和我心中的天下才缓缓拉开帷幕。 欢迎大家猜一猜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第195章 秘密 少年的声音嘶哑犹如老叟,警惕地看着陈凡二人。 陆炜连忙上前道:“小兄弟,你家大人呢?我们是来买纸的。” 少年冷笑一声:“黑皮狗,谁是你兄弟,买纸去笔墨铺子,来我们这干嘛?老实说。” “凤池,怎么说话呢?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说话之人是个披散着花白长发的老翁,他皮肤黝黑粗糙,脸上的褶皱也是藏污纳垢,但眼睛却很明亮,不像是这个年纪的老人那般污浊。 “德爷爷,这些人说是要来买纸,我怀疑他们有问题。”少年凤池依然冷冷盯着陈凡二人,丝毫没有松懈。 老人看了眼陈凡和陆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开口道:“二位差爷,我们这的纸都被城里提前预定了,要买纸,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 陈凡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由自主想到了父亲陈准,若当年陈家也没有隐匿,说不定自己穿越过来,也跟这少年一般了。 想到这,陈凡心中压根没有厌恶对方的感觉,反倒是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近。 他躬身作揖,语气十分诚恳道:“老丈,实不相瞒,我是前来看看作坊,不知刚刚发出巨响的可是水碓?” 见陈凡朝贼户躬身作揖,陆炜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可是秀才公啊,普通百姓见到他都要作揖的,可对方竟然主动给一个贼户老头施礼,这…… 对面的老者似乎也很惊讶,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凡笑道:“老丈,我是城中弘毅塾的夫子,今日正好路过此地,想来挑点楮皮纸回去。还顺便想看看如何作纸,实在好奇,搅扰了。” “弘毅塾?”老者听到这个名字,眼角微微一动。 沉吟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跟着来吧。” “德爷,这些人……” 老者摆了摆手,先行转身,示意陈凡二人跟上。 随着朝窝棚区深入,周围的场景愈发让陈凡心惊。 腐烂的楮皮堆成了小山,渗出褐黄色的汁液在地面结成蛛网状的黏层,这污水中,间杂着芦苇碎屑与鼠尸,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就在这时,“轰隆”声越来越大,陈凡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矗立着一个直径一丈二的樟木轮,远处闸门提起,湖水冲入水轮叶片,樟木轴吱呀转动,带动碓杆如巨兽颌骨般开合。 碓头升时,湖水在叶片间迸溅银光;坠落瞬间,石臼震颤,楮皮在轰响中迸出污浊的水来。 一行人走进工坊,尤其是陆炜穿着一身黑色吏服,更是成为了人群关注的焦点。 一群只传短衣的壮汉,纷纷转头,死死盯着陆炜,眼神中透出毫不掩饰的不善。 陆炜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能低着头不去看人。 这时,老人开口了:“这位夫子,你要楮皮纸?我们这只有楮皮纸卖,虽然我们这的楮皮纸卖得比江西纸便宜,但也不是社学习字的娃娃用得起的,你是不是来错了?” 陈凡笑了笑没有搭话,而是径直走到石臼边,只见那石臼旁一个壮汉,拿出些楮皮来放入石臼,然后看了一眼陈凡,转身单手拎起龙尾闸,湖水“哗啦”一下灌了进来,瞬间带动樟木轮缓缓移动了起来。 “嘭”轰隆一声巨响在陈凡耳边炸开,那碓杵重重砸在石臼里的楮皮上,楮皮的纤维顿时四分五裂,震撼无比。 连续砸下六次,那大汉又放下了闸门,水碓缓缓停下。 不知什么时候,老者来到陈凡面前:“夫子,看完了吗?这些都是我们下贱人家的贱业,莫要脏了贵人的衣服,出去聊吧。” 待出了工坊,陈凡拿出二两银子递给老者:“烦请老丈给我照着银钱拿些楮皮纸来。” 那老者点了点头,挥手让刚刚那个叫凤池的少年去拿来了纸。 让陈凡意外的是,那少年回来时竟然用了独轮车,车里堆放了整整十刀楮皮纸。 陈凡上前查看,只见那些纸是最劣质的楮皮纸,里面掺杂了芦苇稻草,跟之前陆炜交给自己的那种,品质差不多。 陈凡皱眉道:“还有好的嘛?我想要些好的,适合,嗯,书写的那种。” 老者笑道:“贵人,这本来就可以书写啊!如果您想要好的,那可能要请人去买江西纸或者南直泾县纸。” 陈凡点了点头笑道:“那就这些吧。” 陈凡和陆炜两人各自搬了五刀楮皮纸离开了。 等他两走后,那个叫凤池的少年盯着二人的背影道:“德爷,这些人不像是来买纸的。” 老者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等陈凡和陆炜还不容易将纸搬回了弘毅塾,陆炜喘着粗气,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道:“陈夫子,你这次去那工坊,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凡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想搞清楚民间能不能造出官营纸来。” 在去之前,陈凡已经从陆炜口中了解到,不管是江西上饶还是南直泾阳的楮皮纸,那都是官营作坊,工部定期作价采买。 所以,既然有人能仿冒盐引所用的楮皮纸,那一定是掌握了江西纸的制作方法。 他这次去城南,就是想了解一下,官纸和普通的楮皮纸到底有什么技术鸿沟? 可经过刚刚一看,他心里已经大约有了数。 “贼户”们表面上只能生产廉价的楮皮纸,但实际上,他们绝对跟这次伪造盐引一案有关。 为什么他如此笃定? 因为刚刚他去作坊时,看到的水碓,那水碓的樟木轮是斜着安放的,这种叫斜轮碓,相较于当今普及的立轮碓,这种斜轮碓不需要激流就能驱动,正好适合城南九龙湖的水形水貌,也就是说,贼户之中有能人啊。 其二,陈凡刚刚看过了对方制作楮皮纸的过程,也就是六连碓,水力驱动碓杵,将石臼里的楮皮连砸六下,可以粉碎大部分纤维。 那么,制作品质更好的楮皮纸怎么办呢? 多砸几下呗。 没错,或许可能还要加些别的材料进去,但基本的原理就是这么简单。 陈凡不信能研究出斜轮碓的人,会想不通这点? 明明制作出更精美的楮皮纸可以卖得更高的价钱,对方却刻意隐瞒。 这是为了什么? 不言自喻了。 陈凡着实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想去工坊找一找盐引防伪的灵感,却好像无意中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第196章 莫尔条纹 到底要不要将这个发现告诉陆炜呢? 现在盐引出现问题,无非是《四柱秘档》泄露。 若是举告了这些人,官府就可以立刻抓人。 抓住了懂得《四柱秘法》逻辑的“贼人”,官府这种动态密码的设计逻辑也就保住了。 换而言之,盐司衙门只要给四柱密码稍做改动,比如改成天干地支码,那盐引就能继续发卖,根本无需再搞别的防伪技术。 陆为宽的问题,迎刃而解。 可陈凡想到那贼户少年凤池,以及窝棚中每一双麻木的眼睛,他的心都会抽动一下。 陆为宽还在海陵等待,陈凡与陆炜二人又赶往了凤凰墩。 再次见到陆为宽时,陆为宽脸上犹豫之色更加明显。 “文瑞,怎么样了?”陆为宽上前,握住陈凡的手急切问道。 陈凡并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诉陆为宽,只是开口道:“心里大约有了些想法。” 陆炜诧异地看向陈凡,刚刚什么都没说,没想到陈凡此刻已经有了办法? 陆为宽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拉着陈凡坐下。 “我这个办法叫做条纹验伪法。” “唔?” 陈凡的办法其实很简单,说白了就是利用一种光学原理——莫尔条纹。 这种方法是18世纪法国人莫尔发现的一种有趣的光学现象,用听不懂的话来解释,就是两条线或者两个物体之间以恒定的角度和频率发生干涉的视觉结果。 人眼无法分辨这两条线或者两个物体时,只能看到干涉的花纹。 用人话来解释,就是两条线,在特殊的光照条件下,以特定的角度重叠,那花纹就变成了奇奇怪怪的样子。 再说得简单些,美刀,你拿在手里,用不同的角度去看,是可以看到不同的花纹。 还有个更日常的例子,火车上卖得那种3D图画,二十块一张,正视它的时候是个山水图画,侧过来看,就变成了大熊猫吃竹子。 这其实就是利用重叠的线条来进行视觉欺骗。 陈凡让陆为宽拿来烛台和薄宣,然后在两张纸上分别画上直线,然后将两张纸对准烛台,重叠后放在陆为宽的眼前。 陆为宽一脸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文瑞,这不就是两张纸上的直线交叉了嘛?” 陈凡笑了笑,将纸张倾斜了一个角度。 灯光照射下,几乎透明的薄宣上,两张纸的线条叠交在一起,瞬间变成了奇怪的图案,尤其是线条和线条叠交的部分,竟然变粗了。 看着这神奇的一幕,陆为宽和陆炜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 陆为宽不信邪,将两张纸重新分开,可那纸上分明还是粗细均匀的直线线条。 重新交叠,奇怪的现象又发生了。 陆为宽和陆炜两人惊惧莫名地看向陈凡,半晌后,陆为宽才哆嗦着嘴唇对陈凡道:“这,这是什么妖法?” 陈凡笑道:“大人,这不是妖法,这只不过是一种障眼法罢了。” 说完,陈凡大概给陆为宽讲了讲这其中的原理。 陆为宽那可是中了进士的人,脑子必然是不笨的,听了一会儿,又问了一些问题,最终他恍然大悟道:“文瑞,我懂了,说白了就是线与线之间交叉,之所以出现粗的交叠点,其实是我们的眼睛分辨不出线条和线条之间的间隙,误以为这些间隙不存在,所以就把交叠的空心看成了实心。” 陈凡竖起大拇指:“陆大人实在是了不起,一听就懂。” 花花轿子众人抬,陆为宽哈哈大笑:“聪明的还是文瑞啊,能发现这么个障眼法,平日里必然是心细之人。” 说罢,他忽又皱起眉头道:“可是,这如何用在盐引上呢?” 陈凡笑道:“还是之前的《四柱秘法》,这个秘法其实非常好用,咱们只要换个参照标的物就能让密码面目全非。” 陆为宽还是有些不懂。 陈凡解释道:“我们用最薄最细腻的楮皮纸,经过砑制,使得它表面光滑,然后用动物的毛发编制经纬线,然后趁着纸张潮湿时,用黄铜磙碾压出网格来。” 陆为宽恍然大悟:“然后盐场的吏员用专用的,带着网格的工具,两厢对比一下,就能看到特殊的纹路,这个纹路,就是改动过的《四柱秘档》!” 陈凡心中感叹,真得永远不要小瞧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这些人聪明,接受新东西十分快,而且还能举一反三。 他点了点头:“陆大人果然一点就通。” 陆为宽忽然站起,绕着房间内四处走动。 这时,突然屏风后响起了陆慕贞的声音:“爹爹,夫子的办法很好,但还要补全几个不足。” 陈凡:“……” “第一,纸张为了砑出凹痕,就必须很薄,盐引是行盐的凭证,太薄可不行。” 陈凡还没说话,陆炜便道:“这个好办,用楮树嫩皮,经石灰水浸泡,这样做出来的纸就很坚韧了,这个是我听制引匠人提起过的。” 陆为宽随即补充道:“还可以多层裱糊,五浸七压。” 陈凡不敢问什么叫“五浸七压”,这里面涉及到盐引制作的机密,他只能装耳聋。 陆慕贞这时候又问道:“用动物毛发,需得是长毛。” 陈凡这点倒是考虑过:“可以用马尾。” “那盐引若是遇到虫蛀?” “可稍加砒霜防虫蛀。” “……” 陆慕贞终于没了问题,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道:“爹,我觉得这个办法十分可行。” “先不说那些造假者多久能破译出夫子那条纹验伪法,就算是破译出来,想要明白代替《四柱秘档》的新秘档也是需要大量时间的。” “到时候,还没等对方研究出来,咱们再换成新的条纹,那对方就是前功尽弃了。” 陆为宽搓着手,终于下定决心:“好,就按照文瑞的办法来,陆炜你连夜去一趟泰州,领几张制作盐引的纸来,我们试验一二。” 陆炜躬身称是,先行出发去了。 陆为宽看着陈凡,越看越是顺眼。 大女儿跟他年龄相仿,可惜却立志入宫当女官,不然说不得,怎么也要招他为婿。 陈凡刚准备告辞,却发现老陆盯着自己的目光有种算计人的感觉。 “呃,在下告辞。” “啊呀,这么早就走?留下用点宵夜?” “……还,还是不了。” 第197章 又是失火 弘毅塾丙班。 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钟衅与?” 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陈凡正在讲案后给丙班的学童讲授《孟子》,这时候门外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所有学童全都转头朝外看去,只见一名官员打扮的人正站在窗口,神色焦急,欲言又止。 陈凡看向屋外,见是陆为宽,但他并没有打断自己的教学进度,而是继续道:“这段对话的主人是齐宣王和大贤孟子。” “有一天齐宣王和孟子坐在堂上,有个人牵着牛从堂下走过。” “齐宣王就问那人,这牛要牵到哪里去?” 那人回答:“要去杀了取血,涂抹在钟上用以祭祀。” 齐宣王看到那头牛因为害怕,所以让那人放了。 那人疑惑道:“大王,那以后不祭祀了嘛?” 齐宣王道:“怎么能不祭祀呢?我是因为看见这头牛因为害怕而发抖,不由觉得这头牛像一个因为没有犯罪而被送去杀头的人,十分可怜,实在不忍心杀他。所以,换一头羊吧。” 陈凡笑着问台下:“大家觉得应该怎么理解齐宣王的这种行为呢?” 王瑛举手:“夫子,我觉得这个齐宣王是太吝啬了,他明明是舍不得一头牛,所以才换了一只羊来。如果真得觉得牛可怜,那羊便不可怜嘛?” 陈凡点了点头:“很好,王瑛分析的很不错。” 贺邦泰这时举手站起道:“夫子,我觉得齐宣王这是【仁】的表现。” “哦?”陈凡点了点头,“深入讲一讲。” “齐国在列国中也算是大国,齐国的国君就算再小气,也不会舍不得一头牛,所以他并非是因为吝啬。” 陈凡听完后欣慰的点头点头:“王瑛与贺邦泰分析的都很不错。” “果然,齐宣王做了这件事后,国中有人就说他是小气,是吝啬,就连祭祀都舍不得花钱。” “可齐宣王却保证说,我当时真的是因为不忍心看到牛因为即将被杀而颤抖的样子。” “孟子反问了一句,那您因为牛颤抖就不忍心杀它,那羊呢?羊同样也是一条生命啊?这怎么说呢?” 所有学童全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陈凡笑道:“这齐宣王的行为,在圣贤眼中,就叫做有【仁术】,无【仁心】。” “不想看到眼前有惨剧发生,这就是仁术,这是小仁,因为见牛未见羊也。” “那圣人是不是叫我们全都跟和尚一样吃素呢?” “哈哈哈哈!”一群孩子全都笑了起来。 “齐宣王的仁是小仁,他的仁是因为感官所见,所以才引发的,推及到治理国家,这种仁,只是维护礼和制度的表面平衡,并不能解决深层次的根本问题。” “那我问你们,真正的仁应该怎么做?” 薛甲秀这时抿嘴举手,一脸严肃道:“应该打心眼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能因为看到一头牛颤抖,就只拯救牛,而是应该推及到牛羊、百姓和天下。废除衅钟之制,以仁政取代血祭的传统,这才是仁心自觉。” 听到薛甲秀的这句话,陈凡抚掌而笑,这时,就连外面急躁等待的陆为宽都不由啧啧称奇,反倒是静下心继续听了起来。 陈凡笑着对薛甲秀道:“甲秀说得太好了,所以朱圣针对齐宣王这件事,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是这么解释的。” “王见牛而隐,其心已足王矣。然不能推此心以及羊,则仁有所蔽。” 讲完了《孟子》一节,陈凡开始布置课外思维题。 “南唐中主李璟有一天去野地里游玩,看到有头牛正在吃草,画面很美,他顺口就赞了那头牛很肥。” “这时,他身边豢养的伶人李家明立刻作了首咏牛的诗。” 曾遭宁戚鞭敲角, 又被田单火燎身; 闲向斜阳嚼枯草, 近来问喘更无人。 “这首诗里有三个关于牛的典故,大家课后试着找一找这三段故事,下节课我会检查。” 就在这时,放课的铃声敲响,学童们在薛甲秀的带领下齐齐站起:“夫子慢走。” 陈凡点了点头,收拾完书本便走出了塾堂。 站在外面的陆为宽感叹道:“文瑞这教书育人的功夫,不知要羞煞多少大儒啊。” 陈凡笑着摇了摇头:“陆大人,是不是陆炜回来了。” 陆为宽点了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来递给陈凡,神色急切道:“怎么样?能不能用?” 陈凡见他神色似有异常,于是皱眉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陆为宽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没错,刚刚收到的消息,上饶、泾阳的官办纸坊一夜间同时失火,大火恰好烧得就是储存楮皮原料和成纸的仓房。纸坊所有匠人和吏员、官员如今已经全都被朝廷关押,正在查到底是什么人放的火。” 陈凡闻言一惊:“这是贼人知道朝廷要研究新盐引,所以从原材料出手,烧毁了造纸的作坊。” 随即他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楮皮这种原料还可以再购买,也就是说,有人不想在短期内让新盐引被研发出来。” “可是为什么呢?”陆为宽也很苦恼。 陈凡沉吟了片刻:“大人说过,朝廷即将派遣大员来两淮查办此事?” 陆为宽点了点头:“没错,听说来的是工部侍郎左亭玉和户部江南清吏司主事瞿远。” “这是……有人要对你们都转运使司衙门的官员下手啊。” 听到这陆为宽吓了一跳:“文瑞,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你想啊,之前朝廷已经下令,让转运使司衙门各级官员研究制作新盐引的办法,这也是你们唯一将功折罪的办法。” “新盐引必须要用到韧性最好的楮皮纸。” “而且这些专用的楮皮纸都是有数的,就算是转运使司衙门也不可能存放太多。” “贼人只要断了楮皮纸的供应,你说,这新盐引还怎么研制?” 陆为宽也突然想通了,他浑身一颤:“贼人针对的是……转运使大人?” 第198章 陆为宽被抓 “怎么样?” 陈凡摇了摇头:“不行,若是用我说的条纹验伪法,原本官坊的楮皮纸太厚。” 听到这话,陆为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想要用莫尔条纹来制作隐有条纹的纸张,就必须要将纸张湿润后,用动物的毛发编织好后放在潮湿的纸上。 然后再用铜辊反复碾压。 最后将这张碾压后的纸跟其它纸裱糊在一起。 据陈凡估计,想要能清晰显示凹痕,这种砑过的楮皮纸,厚度一定要控制在0.1MM左右。 可官坊的纸张,厚度普遍在0.3MM左右。 这样的纸太厚了,陈凡用马尾放在上面辊了几次,试验出来的效果根本不行。 若是再经过裱糊,那效果就会更差。 陆为宽懊丧地摇了摇头:“算了,这件事还是等左公来了再说吧,我当面禀告此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没有办法了。” 陈凡现在也束手无策,他有解决方案,但是没有原料。 陆为宽叹了口气:“可这样,两淮盐场出盐就要耽误了,盐价腾贵,到时候朝廷必然是要治我们的罪了。” 为今之计,陈凡也只能劝道:“说不定大人献上此法,朝廷或能宽恕一二。” 陆为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传来喧嚣声,一名看门的老仆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外面被很多军汉围住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的院内就冲进了一群甲士,这些人疾步冲入屋内。 为首的将军看着陆为宽道:“你是泰州分司的陆为宽。” 陆为宽惊惧莫名:“出,出了什么事了?” 那将军冷笑一声:“陆为宽,你的事发了,江西那边有匠人举告,说是你收买了他们,烧毁了纸坊!” “什么?”陆为宽不可置信“霍”地站起:“是不是搞错了?” 那将军冷笑连连:“有什么话,你还是跟钦察大人说去吧。” 说完,他一挥手打落了陆为宽的头冠,陆为宽瞬间披头散发,狼狈不已,随即就有甲士上前,一边一个,搀着他离开了院子。 等陆为宽被带走后,那将军看了眼陈凡:“你是什么人?” “我是教授陆家女公子书法的夫子!” 那将军挥了挥手:“没你的事,你就赶紧滚蛋。” 说罢,他身后甲士一股脑冲进后院,没多久,后院便传来女眷惊恐的尖叫声。 陈凡没走,盯着那将军道:“朝廷可认定了陆大人的罪过?可有实证?” 将军皱眉看着陈凡:“你想说什么?” 陈凡拱手道:“我不敢耽误将军做事,但后院多有女眷,我那学生也在其中,还请将军不要为难这些弱女子,若是跟此案无关,就请将军放了我那学生,我代陸副使谢过将军了。” 那将军盯着陈凡好半晌没有说话,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人若给你,跑了我拿谁去交差?” 陈凡又是一揖:“在下今年院试案首,海陵县县学廪生陈凡,在海陵县有个弘毅塾,万万是走不脱的。” 那将军又沉吟片刻,最后才道:“我也是奉命捉拿,本也不信陆大人是那贼人,既然你担保,那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但丑话说在前面,若走脱了陆家家眷,我找你要人。” 陈凡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想要塞给对方。 对方却看也没看,拂袖离开了。 等陈凡出府时,身后跟了一辆陆府的马车,车厢里陆慕贞早没了之前的文青骄傲,此刻正在车厢内抽泣:“夫子,我爹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凡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车厢里的陆慕贞闻言顿时情绪激动起来:“不可能,万万不可能,我父亲是盐官,断断不会想不开,置前程不顾,去烧什么纸坊的。” 这小妞话里的意思,也是陈凡感到纠结的地方。 跟陆为宽接触下来,这人不是个清官,但也算是在盐官里有操守的。 出了假盐引的事情后,他也在积极寻找解决办法。 这种人怎么可能去让人千里迢迢跑到江西放火烧什么纸坊? 这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一个人做事,总要有动机吧? 陈凡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是有人贼赃陷害,而贼人,有很大可能就是伪造盐引的那帮人,说不定,烧纸坊的也是同一批人。 他们将罪过栽赃到陆为宽头上,从而瞒天过海,继续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姑娘,你爹平日里有什么仇人吗?” 陆慕贞在马车里冷静了片刻,最终隔着车厢道:“没听说过。” “这就难办了。” 陆慕贞急切道:“夫子,你一直在帮我父亲制作新盐引,只要你能把新的盐引制作出来,那贼人的诬陷便不攻自破了。” 陈凡苦笑:“可是纸坊已经被烧毁,最擅长制作盐引用纸的纸坊,已经没了原料。” “短期内是没办法再开工了!” 突然,他拉住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陆慕贞草木皆兵,惊惧道:“出什么事了?” 陈凡摇了摇头:“不对,还有一处可以制作盐引用的纸张。” 回到弘毅塾,陈凡将陆慕贞交给了周氏,请她代为安置这名女弟子几天。 自己便急匆匆赶往了城南九龙湖。 到了九龙湖,满眼依然是那副破败污秽的景象。 待进了窝棚区,陈凡大声道:“凤池,凤池在吗?” 喊了几声后,一个瘦小的少年,腰间挂着几只肥硕的田鼠,满眼警惕地出现在陈凡身后。 “你又来干什么?” “德爷,我要找德爷。” “不见,德爷没时间!”少年冷酷道。 “德爷,德爷……”陈凡为了救人,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大声叫嚷起来。 少年顿时气急败坏,抓起钢叉就对准了陈凡:“你喊什么?闭嘴!” 可陈凡依然不管不顾,大声朝四周喊着。 就在少年想要对他动手的时候,突然有个老者的声音传了过来:“住手!” 片刻后,从一间半塌的窝棚转出一个老人,来人正是“德爷”。 “夫子又来这里作甚?” “我想请德爷帮忙做点东西。” “做什么?” “盐引用的纸!” 德爷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第199章 底牌 陈凡分明可以看见,德爷微微眯起的眼角跳了跳。 德爷突然冷冷开口道:“这位夫子,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们虽是贼户,但大梁立国六十余年,我们也是守法之民,从未做过任何作奸犯科的事情。” “你……”德爷用冷冽的目光逼视着陈凡:“不能用我们祖宗犯下的【错】来妄图恶意中伤我们。不然……” 突然,陈凡周围的窝棚,钻出了十几个赤着上身,满脸凶狠彪悍的中年人。 陈凡刚刚根本没有感觉周围有人,突然间冒出来的众人吓了他一跳。 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道:“德爷,那我换一种说法好不好?我想订制一批塾堂里用到的楮皮纸。你们有水碓,按照我的要求来做,我可以付双倍的价格。” 陈凡刚刚说完,他身边突然走出一个壮汉,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他道:“滚!” 这时,突然有柄钢叉,叉尖对准了陈凡的眼睛,凤池一脸冷漠,目光中透出对陌生人的厌恶。 谈不下去了嘛? 陈凡挥了挥袖子,伸手拂开眼前的钢叉,他看着德爷道:“本想跟你们谈一笔交易,但既然你们是这种待客之道,那便算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这时,陈凡身后传来德爷的声音道:“什么交易?若是让我们帮你做纸,那就免谈吧。” 陈凡背对中众人,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他转头道:“当然不是,我要说的事情,只能跟德爷你聊。” “德爷,不要相信这个人。外面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凤池大急,急切地看向德爷。 德爷却朝他点了点头,随即道:“站在这的都是自己人,你想说什么,那便说罢,没有什么可以背着众人的。” 陈凡点了点头:“我有办法帮你们脱去贼籍!” 他的话音刚落,陈凡能感觉周围一道道目光如刀般射向他,锐利无比。 德爷哈哈大笑:“就凭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知道这里住了多少贼户吗?” 陈凡也笑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众人见陈凡这副淡定的样子,反倒是犹豫了起来。 德爷盯着陈凡的脸,半晌后才开口道:“你跟我来。” 没多久,陈凡跟着德爷来到一处纸坊旁的窝棚,巨大的水碓声震耳欲聋。 德爷坐在发霉的蒲团上,盯着陈凡道:“说说你的办法!” 陈凡摊了摊手:“这我现在不能说。” 跟着一起来的凤池急了:“德爷,这家伙根本就是来骗我们的,不要信这些人。” 陈凡没有理睬这个少年,反而用目光看向德爷道:“我只要订做一批纸张,仅此而已,本不用如此大动干戈,但自从上次我来九龙湖后,看到诸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故而想试着为大家做点事情。” “德爷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不用相信我。” “我订纸,是为了做什么,我想德爷您心里门清的,这件事其实跟我无关,我之所以愿意来做这件事,不过是为了……” 陈凡指着凤池:“他们。” 德爷突然笑了:“为了凤池?” 那个名叫凤池的小子也愣住了,怎么跟自己还扯上关系了。 陈凡道:“贼户按律不得与外人嫁娶,不得科举,不得为官为吏,不得种田、不得行商,生而为贼,到死为贼!周士相已经死了六十多年,难道德爷想让凤池这样的孩子,还有凤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他们再这样跟贼一样过多少个这样的六十年?” 德爷坐在蒲团上,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凤池看,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凤池却冷笑道:“你有这等好心?” 陈凡笑了笑:“反正你可以让我试试,失败了,你们又有什么损失呢?不过是损失几刀纸而已吧?” 德爷突然笑了:“不不不,纸我们可以帮你做,但你要先帮我们把事情办了!” “我们的要求不高,只要你帮我们将孩子的户籍从贼户上抹除,你要的东西,我做主,给你做了。” 凤池闻言大急:“德爷,别被他骗了,到时候我们做出来,他说不定就去官府举告我们,说我们做官纸。” 陈凡没有理他,而是看着德爷道:“不仅仅是这里的孩子,我说的是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会被抹去贼籍。” 这下,不仅是德爷,就连凤池都惊讶住了。 “你不会是说大话吧?” “为什么?” 陈凡看着德爷道:“我给学生讲课,说到齐宣王和孟子交谈的一段话……” 陈凡将“见牛未见羊也”的典故说了一遍,随后道:“周士相已经死了六十多年,你们不应该再为以前的事情遭受这些苦难,若我没有看见也就罢了,但我看见了,就不能只帮凤池这些孩子而不帮其他人。” “不然这叫仁心以蔽,我在良心上过不去。” 德爷想过千万种理由,但绝没想到陈凡的答案竟然是这个,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凡,半晌才摇头道:“读书读傻了吧。” 陈凡笑了笑,并没有反驳。 德爷这时从怀中突然摸出一本书,翻开其中一页念道:“陈和,盱眙人,吴王乾元元年被封为同知枢密院事,苏州一战败后,从水门逸走,隐姓埋名,定居于海陵溱潼喜鹊嘴,子佷、准;佷生轩;准生修、凡。” “部将余无汲、武平安与之一同隐居溱潼,余无汲子余皋、孙俞宝珊;武平安子武嘉、孙武徽。” 陈凡听完脸色大变。 这人不仅知道自家的身份,甚至连陈凡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 原来宝珊哥、武徽哥竟然是当年祖父部将家的子孙,他们从小跟自己玩耍,自己还以为就是同村的孩子,没想到…… 德爷合上那本书,脸上擎着微笑:“陈案首,我说的有错吗?” 陈凡默然无语。 德爷收住笑容:“兹事体大,既然是交易,那各自手里就要有底牌,你帮了我,这件事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而且还会送你几个惊喜。” “但你要害我们,明天你们三家的真实身份,就会摆到杨廷选的案头。” 第200章 鼠有鼠道 玩脱了。 陈凡是真得想给贼户们脱籍。 他初步的设想是用这次重新设计新盐引的功劳,为陆为宽脱罪后,请陆为宽帮忙上疏请求为九龙湖的贼户脱籍。 可现在人家根本不相信自己,而且还清楚知道自家的所有秘密。 其实陈凡的设想是可行的。 只要有了这次功劳,贼户说不定会因为掌握了新盐引纸张的做法,而被朝廷定为除了江西上饶、南直泾阳外,第三处官办作坊。 到时候贼户就能脱籍成为匠户。 可现在对方明显不相信自己,估计更不可能相信朝廷。 所以,要在制作出纸张之前,就立刻着手解决掉这些人的户籍问题。 开玩笑,九龙湖的贼户,虽然陈凡没有数过,但男女老幼最少几百人。 这几百人一下子就从户籍上消失了,可能吗? 可是不解决他们的问题,自家的问题就要爆发了。 他真得很难想象杨廷选看到陈家真实身份后的表情。 从南城进入海陵后,陈凡正准备朝弘毅塾走去,却在迎春街停了下来。 站在街头思索片刻后,他突然转而向东,朝县衙的方向走去。 半个时辰后,县衙斜对面的酒楼上,一脸逢迎笑容的李典吏拱手道:“还没恭喜陈夫子高中院试案首,失礼失礼!” 李典吏最近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因为之前的事情,杨廷选已经疏远他很久了。 加上他又为了杨廷选,打破了本地吏员、大族和官员之间的平衡,现在在衙门里,其他吏员也不待见他,导致他现在人见人厌,狗见狗嫌。 李典吏没想到陈凡会在这时候找到他,搞得这老家伙激动地说话都带着颤音,激动坏了。 “李大哥!”陈凡微微笑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李典吏脸上一垮就唉声叹气道:“案首说笑了,老哥这个称呼,在下实不敢当!最近,哎……一言难尽啊!” “最近杨县尊很少召见,少了许多亲近,县衙里那些人又都是趋炎附势、踩低捧高的,在下这日子实在是……” 陈凡点了点头:“那不知典吏有没有什么打算呢?” 李典吏哭丧着脸懊悔不已:“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陈凡听到这,心里渐渐有了谱儿:“所谓树挪死,人挪活,典吏不如换个衙门?” “换个衙门?” “对啊,盐司衙门!” 听到这,李典吏的眼睛“唿”地亮起,盐司衙门?那里可是个肥缺啊,只要能在盐司衙门谋个差事,赚得银子,十个县衙礼房典吏都比不过。 随即让似乎想到了什么,苦笑道:“陈案首勿要拿我开心,那盐司衙门岂是随便能进的?除了精通盐务的积年老吏之外,就只有盐官的亲信家人才能……” “我有办法。”陈凡直接了当,“但需要你先帮我做一件事。” 李典吏顿时警觉了起来:“什么事?” 陈凡道:“我想将一批人的户籍改为匠籍,分散安置在淮中的十个盐场之内,只要你能帮我办了这件事,我保你进盐司衙门。” 李典吏皱眉:“几个人?” “几百个人!” 李典吏听到数字差点吓得跳起:“陈案首,你在跟我开玩笑?几百个人?我又不是户部的官员,上哪给你改动几百个人的户籍去?” 陈凡却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几个人你便能办?” 李典吏看着陈凡,支支吾吾不肯开口。 陈凡见状知道对方还在计较得失,于是他开口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做官吗?只要你做好这件事,我保证让你得个场大使的位置,虽然不入流,但盐场大使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李典吏依然没有说话,脸上阴晴不定,似乎正在计较得失。 陈凡知道这时候不能催得太急,也不能表现出太急切,于是调整好心态,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典吏的脸上突然狰狞,他一拍桌子,狠狠瞪着陈凡:“陈案首,你不是欺我吧?” 陈凡盯着他淡淡道:“你若答应下这件事来,在我这签了文书,我们一同按下手印,一式双份,事成之后,文书当面烧毁;若你我之间有人欺骗对方,那另一人就拿着文书去举告对方。” 李典吏盯着陈凡半晌,突然点了点头:“签。” 事成了,陈凡大喜,叫人要了纸笔,当面立下字据,盖了手印后,一式双份,各自保管一张。 做完这一切后,陈凡这才道:“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办法了吗?” 李典吏点了点头:“最近正在秋收,户房所有人都已经去了乡下催缴,只有个名叫刘喜的书办看着。只要我们借着这个机会,用伪造的匠籍黄册换了原本那本,县里这头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陈凡皱眉道:“黄册都是一式双份,一份在地方,一份在户部,我们换了地方的黄册,那北京户部那里……” 李典吏嘿然一笑:“天下各府黄册何其繁多,户部的人怎么可能一一调阅,而且每三年,地方上就要呈送最新的黄册入京,老的黄册会被统一销毁。” “而今年秋收之后!”李典吏扶着胡须眯着眼睛道,“恰好是三年一换的时候。” “你确定户部官吏不会调阅比对新老黄册?” “会,但若是户口增加没有激增的情况下,这些人是不会细查的。” 陈凡皱眉:“一下子多了大几百号人,怎么可能不查?” 李典吏微微一笑:“案首公不是说,要将这些人安排去盐场吗?” “咱们只要先把这些人的身份,在县衙黄册里漂白成匠户,然后再让盐司衙门行文索要这些人进入盐场充当灶丁、盐户,那几百号人分配去了淮中十个盐场,盐场每年逃户不知有多少,多个几十号人,那还惹眼吗?” 陈凡盯着李典吏,都说猫有猫路,鼠有鼠道,这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先用县衙的黄册漂白,然后平均分配去各个盐场。 这样,原本惹眼的人数差异,就平均分配到各个盐场,变得不再惹眼。 加上盐场的灶丁很苦,每年逃亡的人有很多。 几百号人分配去十个盐场,就连浪花都砸不出一朵来。 户部那自然查不出什么了。 而此时,贼户变成了灶丁,虽然依然很苦,但毕竟是有了身份。 妙啊。 李典吏夹了一块菜,得意地放入口中:“现在案首公可以说说,这几百号人是什么身份了吧。” “贼户!” “吧嗒!”李典吏的筷子掉在桌面上,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陈凡。 第201章 假黄册 “文瑞,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坐坐?”杨廷选热情地邀请陈凡进入后衙。 分宾主坐下后,陈凡笑道:“前些日子不是说了平菇的事情吗?马上秋收就要结束了,天气转凉,正是种植平菇最好的时节,我想请县衙户房的人统计一下愿意种植平菇的百姓,然后无偿教授他们。” 杨廷选听到这事后皱了皱眉头:“文瑞,最近恐怕不行啊,县衙吏员和三班全都撒了下去,就连我也是忙里偷闲,从乡里回来处理积压的政务,这件事急吗?能不能等过了这段时间再……” 陈凡摇了摇头:“大人,很急,菌菇的种植也是有时令的,一般是春秋两季最为合适,尤其是秋收后不久,天气转凉,空气温润,既不干燥,也不潮湿,这时候若是种植,等年底时就是一场大丰收。” “年底百姓们用种植菌菇得来的银子,便可以每家每户买上点肉,扯二尺布了,这都是大人的仁政啊。” 陈凡说到这补充道:“再者,朝廷针对大人的处置还没有消息,但若是大人能在临走前做出点政绩来,说不定坏事变成好事……” 杨廷选闻言,眼睛一亮,随即点了点头道:“文瑞有心了。” 他转头对外面道:“去把户房留守的人叫过来,我有事要吩咐。” 不多会儿,一名吏员来到门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户房书办刘喜见过大人。” 杨廷选将统计平菇种植户数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对刘喜道:“你这段时间便听这位陈老爷的吩咐,尽快把事情做好,不得耽误。” 刘喜朝陈凡拱手道:“见过陈夫子!” 陈凡点了点头:“事情耽误不得,这样,这两日你便在城中走访,让里甲报个大概得户籍人数出来。” “等过两日,再去城外。” “是!” 仅仅从县衙出来后半日,李典吏趁着夜色,便跟做贼似的来到了弘毅塾,他小心翼翼将一本册子从怀里掏出递给陈凡。 “这就是黄册!案首公,万万不能丢了,一旦丢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陈凡也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于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陈凡便赶去了九龙湖,当德爷看到陈凡手里东西时大吃一惊:“黄册?你竟然把官府的黄册给偷过来了?你不会是想把我们的名字全都一股脑填到这黄册里吧?” 陈凡没空跟他多说,而是拿着黄册道:“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仿制出这种纸来。” 德爷拿着黄册,摩挲着里面的纸张,随即他点了点头:“取桑树嫩皮,8000碓,赶快的话,两日便能做好。” 说完他还依然不放心道:“这黄册三年一换,墨迹、纸张都有折旧,就算做出新纸来,你也用不得!” 陈凡笑了笑:“无妨。” …… 两日后,陈凡再次来到九龙湖,德爷叫人拿出一刀桑皮纸来递给陈凡:“你看一看。” 陈凡拿出黄册,对比了新的桑皮纸后,果然,这九龙湖的贼户纸坊是有手艺的,不仅这纸张和黄册用的纸张纤维粗细差不多,就连桑皮纸特有的黑斑都仿制了出来。 陈凡当场就让德爷叫来人,根据黄册的大小裁缝成册。 黄册因为是官府重要的文册,所以保护的极好,三年来根本没有破损、脏污,甚至还跟新的一样。 唯一有些区别的就是所使用的墨迹因为氧化,导致跟新墨有很大的区别。 这在德爷看来,根本是模仿不了的,但陈凡恰恰在另一个时空的某站看过墨迹、书籍做旧的办法。 只见他先让德爷找来一把锄头,然后小心翼翼在锄头生锈的部位刮下铁锈来。 随即陈凡将这些铁锈放入小石磨中磨得细腻,再收集倒入松烟墨汁中。 德爷看着他的操作,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什么状况。 陈凡解释道:“传统的松烟墨颜色较淡,最为适合做旧,铁锈粉中的铁锈能与墨中的胶质发生反应,延缓氧化过程,同时还能改变颜色,让墨迹看起来更像是自然老化。” 按照不同比例,陈凡调试了几种墨汁,一一试验之后,陈凡经过比对,挑选出其中最为接近黄册墨迹的一种。 随即便当着德爷的面抄写起黄册来。 他这边抄着,那边让德爷去将九龙湖贼户的姓名一一统计了过来。 好在抄写黄册,也是使用的馆阁体,这种书体,规矩森严,陈凡又是此中老手,模仿的字迹一丝不苟,甚至很多细节都处理的十分到位。 比如为了避讳,太祖洪运年间,“洪”字最后一笔要略去一截。 这些都是各地书吏避讳时的特有书写习惯,抄写时非要细心不可,不然很容易被人抓到漏洞。 陈凡足足在九龙湖抄到半夜,总算将黄册抄好,也将各家贼户的姓名分插在册中不同的地方。 这样,就算积年老吏,若是不去各家匠户中现场走访,也不会知道这黄册依然被人改动过。 但唯一的漏洞,就是要让盐司衙门赶紧将这些匠户从海陵县划走,不然真等到徭役税赋催缴到这些人家时,那就露馅了。 陈凡忙完了这些,又用纸将假黄册裹好,让德爷放入炉膛附近的地下埋起。 虽说真的黄册保存极好,但历经三年,也不是刚做出的纸张可以假冒的。 将假黄册埋入湖边微微潮湿的土坑里,旁边又有炉膛加热,可以促进微生物活动,进而分解纸张纤维,同时土壤中的矿物质可以渗透到纸张中,古籍做旧就是使用这种方法。 陈凡不用假黄册丨那么旧,所以,只需要埋入地下一天即可。 而这一天里,陈凡要做的事情就是解决,盐场划拨匠户的事情。 本以为这件事也要经过一番周折,谁知道陆炜在听到这个要求后点了点头:“这个好办,每年盐场最大的苦恼就是缺人,他们巴不得送人过去呢。” “而且,灶丁往往就是从海陵、如皋两县划拨。” “虽然大人已被收监,但这件事我就能办。” 陈凡听到这,长舒一口气——成了。 【两百章加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202章 讹诈 当陈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弘毅塾时,没想到周氏却将他拉到一旁:“夫子,那名女公子四处寻你,说无论如何,今天务必要见你一面。” 陈凡点了点头,这几日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有时间去见陆慕贞,对方心中挂念父亲,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边到底有没有进展,不着急才怪。 当陈凡来到周氏的宅邸,周氏将陈凡请了进去,自己却没有进门。 陈凡一愣,告了声罪:“嫂子,叨扰了。” 周氏摇了摇头:“无妨,我正好要去外面采买些孩子们吃的菜蔬,你们谈。” 陈凡点了点头,走进了进去。 刚进门,院中虽然一眼便能看出此间主人的日子过得清贫,但小院却被打理的非常干净整洁,墙角种着一丛竹子。 所谓“无竹使人俗”,就从这些细节,陈凡就笃定周氏的身份一定不是普通的孀妇。 此时,竹下站着一名澜衫士子,那士子转过头来,陈凡微微一愣:“你是?” 那“士子”躬身一揖:“夫子。” 说话时,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陆公子?”细看之下,陈凡才发现对方面容清丽,身形却是女子般的单薄,鬓角碎发用鱼胶粘成了男子的短髯,但耳垂上的小孔却暴露了她女儿的身份。 “夫子,我父亲的事情有没有什么眉目?”陆慕贞的声音带着急切。 陈凡点了点头:“我还在操办。” “能不能给我说说?” 陈凡闻言迟疑了,此间事已经涉及了陈家的身份,以及贼户的事情,万一说出来…… 陆慕贞见陈凡迟疑,眼中噙着泪水,突然盈盈拜倒在地:“父亲出事,只恨我家无有男儿,我这个做大姐的却躲在此间惶惶不可终日,于事无补,夫子,求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帮帮我陆家。” 陈凡侧身避开,连忙请她站起,心中却在踌躇到底要不要告诉她。 思忖片刻,陈凡心里将这件事理了理。 这件事最后能不能成,还要落在陆家身上。 此时的自己已然跟陆家被拴在了一条船上。 陆为宽出了事,自己安置不了贼户,贼户就要举告自家人的身份;自己出了事,陆为宽那边就彻底没戏了。 既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此刻就不能瞻前顾后。 想通此节,陈凡咬了咬牙,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陆慕贞听完后惊讶地看着陈凡。 她也着实没有想到,竟然因为自己家的事情,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知道陈凡这些天一直在为自己父亲奔走,且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陆慕贞收起泪眼,眼神坚毅,整个人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夫子,也就是说,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等海陵县将匠户调拨至盐场的文书办妥,然后拿着文书便可以去找那些贼户,制作新盐引用的楮皮纸了?” 陈凡点了点头,陆慕贞蹙眉沉吟片刻道:“这里面还有件事,夫子是将贼户名单平摊至海陵县匠户之中?” “对!” “勾划名单到时候,不仅有县衙户房的人,还有架阁库的人在场。” “这件事需得让自己人悄无声息的办好,才能断了手尾,若是经过别人之手,总要留下些痕迹的,万一将来事发……” 陈凡听完,这才知道,原来这里面还有架阁库的事情。 想到这,陈凡不由一阵头疼。 果然俗话说得好,谎言的开始,就意味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掩盖。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陆慕贞也在思索,片刻后,她明亮的眸中突然闪过一道精光:“夫子,你说你在县衙操作此事的是礼房的典吏?” 陈凡点了点头。 “还是找他,让他想办法!”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陈凡。 陈凡迟疑道:“我跟他签了契,为了盐场大使的官儿,他应该会帮忙想办法的!” 谁知陆慕贞摇了摇头:“既然他是可以诱之以利的小人,那中途再生枝节,他断断不会再帮忙,咱们只有再用钱财收买才更稳妥。” 还是县衙旁的酒楼,李典吏刚刚进门,做贼似地看了看四周,这才急切道:“案首公,黄册,黄册呢?我今天就去换了它。” 陈凡从怀中掏出那本伪造的黄册递给对方。 李典吏看着手里的黄册,惊讶道:“这,这不还是之前那本?” 陈凡笑了笑:“已然换过了。” 李典吏大惊失色:“什么?换过了?” 他将那黄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却丝毫看不出破绽,最终他只能摇头感叹:“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既然已经办好,那我赶紧回衙,乘着那刘喜不在,我下衙等没人后还回去。” 陈凡按住他的肩膀:“李大哥,划拨这些人去盐场的事情,盐运司的文书这两日就到,到时户房刘喜那边,我可以帮忙想办法缠住他,可架阁库那边便要你来想办法支走他们,然后由你来亲自操办划拨之事。” 李典吏闻言,眉头皱了皱,随即笑道:“案首公,咱们之前说好的事里,可没有这一桩哟!” 陈凡笑了笑:“李大哥,话不能这么说,一个盐场大使,若是只做些鸡鸣狗盗的事情便能得着,岂不是太简单了?” 李典吏嘿然不语,半晌才道:“陈案首,非我不肯帮忙,其实想要支走架阁库的人,我有办法,但……” 他笑容逐渐谄媚,拇指和食指、中指搓了搓:“但要用些银钱。” 陈凡冷冷地看着他:“你要多少?” “一千两。” 陈凡心中恼怒,但却不能发作:“李典吏,你以为你便拿住我了?你要搞清楚,你也偷了县衙的黄册。” 李典吏微微一笑:“案首公,你说如果我要是去举告你,说你胁迫我做的此事,大人们会不会信我?” “哦……,信不信也没那么重要,但我知道,我一小吏,烂命一条,但案首公的大好前程……嘿嘿嘿。” 陈凡盯着此人,心中恨不得立马捅他两刀,但事情已经到了引弓待发的阶段,他只能强忍着胸中的怒火沉声道:“五百两。” “罢了罢了,也就是案首公你,别人别说五百两,五千两给我,我也不做这事。” 说罢,他吱溜”一口喝了面前的酒,随即揣着五百两的银票离开了。 等他走后,女扮男装的陆慕贞从隔壁走了出来,她来到窗边,微微抬起窗户,看着楼下步履轻快的李典吏,转头看向陈凡:“事情办妥,我陪夫子去九龙湖。” 第203章 被秀了一脸 只又等了一日,陆炜便急匆匆赶了回来。 “文移已经到了县衙,就等夫子这边了。”陆炜满头大汗,气还没喘匀便迫不及待道。 陈凡倒了一杯水给他:“莫要着急,我问你,现在陆大人怎么样?” 陆炜喝了口水:“叔父现在被关在淮州府衙,因为还有官身,府衙那边倒是没有难为他,我也使了点银子,上下打点了。” “钦差呢?钦差什么时候到?” “已经到了淮安府,听说刚刚下马,最多两日就会到扬州。” 扬州是两淮转运使司的驻节地,钦察下马自然是要到扬州,陈凡之前已经有了猜测。 陆炜这时道:“我这次回去还听说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有人传说,淮安分司的郑汝静正在淮安接待钦差大人,他是想通过此事,从淮安分司调到泰州分司来。” 陈凡点了点头,陆为宽出了事,他那个老冤家郑汝静肯定要动心的。 虽然同为分司衙门的首领官,但副使可是从五品,而淮安分司的副判则是从六品,郑汝静想借此机会上位,除了官位方面的考量,肯定也是因为泰州分司掌管着淮中十场,谋得这个位置,不仅能升官,还能发财,发大财。 陈凡现在没心思想这些官员的事情,于是问道:“还有什么事?” 陆炜道:“听说皇上对转运使大人很是不满,有人说,此次恐怕转运使寇大人也要受到牵连。” 陈凡点了点头,先让陆炜休息,随即便着人去县衙里送信给李典吏。 又等了半日,李典吏那边便又亲自登门,笑着拱手道:“恭喜案首公,事情已然办妥。” 陈凡微感诧异:“这么快?李大哥是怎么做到的?” 李典吏得意笑道:“我不过是在那些人的吃食里下了点巴豆。” 陈凡瞪大了眼睛:“县衙所有人?” 李典吏“哈哈”一笑:“何须如此,案首公也忒心狠了些。我只是给架阁库的人下了些,又为了保险起见,给那刘喜也下了点。” “那为何李大哥笃定县令大人会让你操办此事?” “县令最是恼我,盐司衙门催得急,我这个惹眼的,只要在杨县令面前闲逛几圈,杨县令必然是见不得我清闲的,事情,自然就落在我头上咯!” 陈凡盯着李典吏,心中突然有些后悔。 可能很多人听到李典吏的办法,会觉得他惯会搞些奸猾之事。 但陈凡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小吏是如何操弄人心的。 他竟然可以想到,利用杨廷选对他的厌恶来办成这件事。 换做是陈凡,他自认没有这手段。 这样的人实在是……可怕。 李典吏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案首公,事情我已经全都给你办妥了,下面……” 陈凡淡淡道:“下面李大哥就等着走马上任吧。” “哈哈哈!好,我等着案首公的好消息。” ………………………………………………………… 当陈凡拿着灶丁的匠籍文书,递给德爷时。 德爷怔在原地,呆愣了半晌之后,整个人似乎突然颤抖了起来。 他伸出干枯、犹如老枝的手,突然又缩了回去,用力在脏污的衣服上擦了又擦,最终才用两根指头小心翼翼捻着户籍文书。 他看了又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突然,德爷“哈哈”大笑,笑声恣意,又有些嘶哑。 “六十年,六十年了,终于,终于可以做个人了……” 突然,德爷的笑声变成了呜咽。 “咔嚓”,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窝棚外突然炸响了雷声,大雨砸落,冲刷着屋檐铁马。 德爷的呜咽,让窝棚里的凤池、陆慕贞,以及一众大汉全都惊讶地看向他。 德爷满脸流泪,看着屋檐下的雨帘,听着铁马的声音,半晌之后他才缓缓道:“六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如注,刚刚雨水砸在屋顶的声音,就像那日太湖水战的擂鼓声。” 他突然一把扯开胸前破烂的衣裳,露出干瘪、满是褶皱的胸膛。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昏暗的窝棚忽然被亮光充斥,陈凡分明看见那胸膛上,一条刀疤自从左胸一直狰狞至右肋。 窝棚里静悄悄的,呜咽声再次响起:“都是十四五岁的娃娃啊!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吴王败了,我们却成了贼户,天天过着老鼠般的日子,是人是鬼路过时,都能啐一口痰到我们的脸上。” “偏偏我们不能怒,不能杀,只能低着头,默默擦掉。” 说到这,窝棚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起来,一群汉子虎目圆睁,眼眶通红,可他们没有落泪,不敢落泪。 因为落泪就是软弱,作为贼户,软弱就要被人欺负的更加厉害,软弱说不定就是——死。 坐在汉子中的凤池怔怔地看着这群长辈,一时间手脚无措,茫然无措地看着众人。 “我真名叫彭陵,是吴王麾下工部尚书彭振之子。”德爷转头看向陈凡,“你大伯和你父亲认识我!” 陈凡闻言呆愣在原地:“我父亲认……认识你。” 彭陵笑了笑:“是的,我们一直有联系。” 陈凡闻言顿时大怒:“所以你一直在骗我,所谓的把我们家供出去,全都是骗我的?” 彭陵点了点头,摊开手无辜道:“我也没想过,这件事你真能办成。” “你踏马……”陈凡此刻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突然冲了出去。 一众壮汉连忙上前想要阻拦,却被彭陵抬手制止,看着越来越近的陈凡,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陈凡看他闭眼,又见他犹如朽木一般的身躯,终于停下了脚步。 而他的身后,陆慕贞正死死拉着自己:“夫子……” 彭陵睁开眼睛:“少年人,错过这次机会,你便解不了气咯!” 陈凡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踏马的,穿越前是人是鬼都在秀,穿越后,还特么被秀一脸,这特么不是白穿越了? 好好好,赢了吹点牛逼,输了讲点道理。 “现在,我想要的东西,现在可以做了吧?” 彭陵微微一笑:“不急,我给你看个东西,保证你看完后便消气了。” 第204章 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这时,“德爷”彭陵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陈凡记得这本书,正是那日彭陵念出自家“吴王余孽”底细的小册子。 只见彭陵好整似暇地翻了翻,然后目光停在一处。 随即他朝陈凡招了招手:“你来看。” 陈凡满腹疑惑地凑上前来,只见上面写着:“郑之道,清江浦人,吴王乾元二年被封为龙骧将军,苏州一战败后亡走,后定居浙江绍兴,子川、群、宪;川生汝贞、汝静;群生……。” 陈凡明白了,这本小册子,其实就是贼户在周士相败亡后,用以记录吴王余党信息的名册。 初看这个郑之道的信息,他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可再看一遍,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惊讶道:“郑汝静?都转运使司淮安分司副判郑汝静?” 彭陵微微一笑:“你发现了!” 陈凡恍然大悟:“你是说,伪造盐引的人,主谋其实是郑汝静?是他找的你们?” 彭陵笑道:“看来你早就猜到,伪造盐引的人有我们参加了。” 一旁的陆慕贞也惊讶地合不拢嘴,显然,她也是知道郑汝静的:“彭爷,这个郑汝静为什么要伪造盐引?我爹被抓,是不是也是他诬陷的?” “所为者,不过【权】、【财】二字罢了。”彭陵淡淡道。 陈凡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他会找到你们?” 彭陵点了点头:“因为整个南直隶,除了泾阳,就只有我们贼户懂得制作楮皮纸。所以他找了过来,用一些事情与我们做了交易。” “什么事?” 彭陵看了看窝棚里的其余贼户,斟酌片刻后才开口道:“因为他知道,泰兴一带定居的贼户,犯了虹桥的案子。” 陈凡听着有些糊涂:“虹桥也有贼户?” 陆慕贞小声提点道:“夫子,整个南直隶都有。” 陈凡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泰兴贼户打劫了虹桥,但这件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彭陵笑道:“虹桥的贼户抢来的东西不好出手,就算是出手,也低于市价太多。” “郑汝静提出的交易就是,那些东西,他可以代为处理,我们也能从这次交易中分润些好处,条件就是——我们要帮他制作假盐引。” 陈凡沉默片刻后恍然道:“但郑汝静不知道,其实你们无意中已经掌握了他的身份。” 彭陵笑着点了点头:“是不是很意外?” 陈凡看了眼陆慕贞,心里却盘算了起来。 郑汝静是贼户的事情,他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但实则已经为自己所掌握。 郑汝静制作假盐引,一是为了赚银子,第二,也可能是为了陆为宽的位置。 可是,郑汝静只是一个小小淮安分司的副判,他是如何让江西上饶、南直泾阳的官纸坊烧毁,又让官纸坊的匠人诬陷陆为宽的呢? 他一个小小从六品副判,有这么大的能量? 而且,自己怎么利用这件事,救出陆为宽呢? 想了片刻,陈凡摇了摇头,解决陆为宽这件事,不能牵扯到郑汝静隐藏身份这件事。 甚至不能牵扯到郑汝静。 不然这件事必然又牵扯出海陵贼户这边。 海陵贼户马上就要“消失”了,万一牵扯出他们,引来朝廷搜查,几百人迁徙必然留下蛛丝马迹,到时候顺藤摸瓜,自己也必然被一锅烩。 既然不能从这方面入手,陈凡便也不再纠结,重新回到最初接触彭陵等人的目的上。 听说了陈凡的要求。 彭陵皱着眉:“你的意思是,要做出只有原来官纸三分之一的厚度?” 陈凡点了点头:“而且韧度要足够,不能下水便溶了。” 彭陵道:“三分之一的厚度我们是可以做出来的,但想要纸张保留韧度,这就不容易了。” 陈凡道:“我回去后查了典籍,书上说当年吴王周士相麾下,工部尚书彭振最擅长工巧之事,想来德爷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彭陵笑骂道:“你别把我架起来说话……,这委实有些难度。” 窝棚里又沉默了许久,突然一旁的凤池开口道:“德爷,要不试一试加入稻草、芦苇,跟制作手纸一样?” 彭陵眼前突然一亮。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厕纸这个说法,不过不叫厕纸,而是叫“粗纸”,这玩意用的材料五花八门,但为了吸水、细腻、不一擦一个洞,所以纸张必须纤维细密、吸水性强,而且还要韧性十足。 这种纸百张约钱二百文,也可以用于包裹货物。 贼户们的纸坊,制作最多的就是这种粗纸。 彭陵转头看向陈凡:“似是可行,将普通树皮,换成楮皮,但颜色会微微发黄,可以吗?” 陈凡才不管什么发不发黄呢,只要能用,在乎那么多干嘛。 “行,现在便可以试做。”见陈凡点头,彭陵也安排几个贼户中的大汉:“一万两千碓,里面掺些芦苇,勿用稻草。尽快。” 那些大汉一言不发,得了吩咐,立刻便顶着大雨走了出去。 待众人走后,彭陵道:“等这边给你的纸做完后,我们就出发了。放心,我们都是夜里走,断不会引人注意的。” 陈凡点了点头:“德爷,那我家的情况……” 彭陵笑着将那小册子拿出,翻到陈凡家那一页,“刺啦”一声,将那页撕了下来递给陈凡。 陈凡看了看,缓缓将这页纸撕得粉碎,然后开口道:“您那不会还有备份吧?” 彭陵闻言一怔,随即黑着脸道:“你这小子,怎么对老人说的话一点信任都没有呢?” 陈凡撇了撇嘴,你这只老狐狸,我差点被你秀死,你跟我谈什么“信任”? 彭陵随即想起之前自己做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地笑道:“放心,老夫绝对不会骗你的,这件事,我们全都烂在肚子里了。” 陈凡也不废话,起身就准备离开。 可彭陵又笑着搓手道:“且留步,留步。” 看着这老贼户的笑容,陈凡就知道恐怕又没有好事。 果然,彭陵道:“咱们去了盐场,灶丁也苦啊,陈夫子帮人帮到底……” 陈凡没好气道:“灶丁逃户多了去了,朝廷管不过来。” 彭陵:“更好的办法。比如……” 说到这,他看向凤池:“比如让我们的孩子去你那读书,科举。” 陈凡都要被气笑了:“可以,匠籍可以参加科举,等你们的孩子中了举人,便可以想办法给周围人脱籍了,但是……钱呢?读书不要钱吗?” 彭陵闻言,不紧不慢的拿起面前的小册子摩挲起来:“钱啊!是啊!没钱咧!” 陈凡……一气之下,气了一下,尼玛,说好的烂在肚子里的,老头果然不能相信。 “我特么以后管他牛还是羊,去死去死去死。” 陆慕贞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于是柔声道:“夫子,这些孩子读书的钱,我们陆家出了。” 彭陵眉毛一挑,对陈凡道:“你看看,人家这女公子多大气。” “哼!”陈凡转头出了窝棚,身后陆慕贞道,“夫子,你且先在外面等我,我与彭老丈说件事。” 片刻之后,陆慕贞笑着走出了窝棚,身后的彭陵倒是黑了脸。 陈凡诧异地看着两人的脸色,待走远后,陈凡好奇道:“那个老登脸跟锅底似得?你说啥了?” 陆慕贞微微一笑:“没什么,以后夫子就知道了。” 第205章 钦差 扬州·都转运使司衙门。 转运使寇留站在衙门口,焦急地看着远处。 身边的经历司经历小声道:“陸副使已经从泰州解了过来,如今已经安置在衙内,按照大人的吩咐,并没有为难。” 寇留点了点头:“陆为宽为人清净谦和,断不可能去烧什么纸坊,此事定有小人从中作梗。” 那经历想了想,最后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听说钦差大人留驻在淮安府三日,郑汝静那边小意奉承,天天请安便也罢了,还叫来了城中女妓……” “早听说郑汝静跟陆大人不和,这件事,会不会是……” 寇留回头看了眼那经历,冷着脸很久都没有说话。 其实他心里也有怀疑,郑汝静向来在淮安勾当公事,淮安府又是漕督驻节之地,整个淮安府商贾云集,不少大梁的豪商都跟郑汝静关系匪浅。 而这些商贾之所以能将生意做得这么大,朝中关系必然也是盘根错节。 郑汝静勾搭上这些商人,背后也就有了靠山…… 想到这,寇留心中一阵烦闷。 不过他很快便摇了摇头:“那瞿主事我与他不熟,但左侍郎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来此必然会秉公处理这件事。” 那经历点了点头,可随后又小声道:“大人,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弄出新的盐引来,若是没有新引,我怕不仅陆大人会被朝廷严办,就是大人你也免不了吃挂落。” 听到这,寇留心中更是烦闷:“那些人研究出什么名目来没有?” 说到新引,那经历脸上露出苦色:“都是换汤不换药,不过是将四柱法换成别的法子。” 寇留叹了口气,再没了说话的兴致。 就在这时,突然远处传来吹打之声。 随即便看见街道上的百姓纷纷退让至一旁。 “钦差的车架到了!”经历小声提醒寇留,随即帮转运使大人扯了扯官袍。 不久,四面黄绸五爪金龙旗出现在队伍的前列,旗杆高丈二,顶端饰鎏金龙头。 后面四名甲士手持“回避”、“肃静”牌,牌面黑底金字,边框镶嵌铜钉。 在这两牌之后,又有一牌,上书“钦命工部左侍郎左,督办两淮盐务”。 前导后面,一顶蓝呢大轿,十六名铁甲骑士,身披赤色锦袍,鞍饰银纹,持长戟护卫左右。 寇留见状,连忙走出队伍,上面跪倒在地。 待那队伍停了下来,寇留一边拜倒,一边大声道:“臣请陛下安。” 那轿子撩开轿帘,从里面走出一个神色肃穆,目光锐利之人,来人正是大梁工部左侍郎左亭玉。 左亭玉看着跪倒的寇留,缓缓开口:“圣躬安。” 说完这三个字,他脸上肃穆之色一去,然后突然笑着抢上前去扶起寇留:“寇大人,请起请起。” 寇留从地上爬起,满脸惭愧道:“是我办事不力,让陛下劳神,让左公操心了。” 左亭玉笑着摇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便要赶紧补救。” 说到这,他敛了笑容,看着寇留道:“陆为宽带来了吗?” “已经在衙门里了。” 左亭玉点了点头:“问话吧。” 这时,副使户部江南清吏司主事瞿远也走了过来跟寇留见礼。 左亭玉见他大肚便便,走这几步路都气喘吁吁,脸上顿时露出不喜之色,他也不管瞿远,自顾自便背着手进了盐司衙门。 瞿远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对寇留道:“寇大人,犯官陆为宽可曾带到。” 听到“犯官”二字,寇留顿时心中不喜,他冷冷道:“事情还未定论,钦差大人说那陆为宽是【犯官】,这似不妥吧?” 瞿远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也对也对。” 寇留也不想再说,朝他拱了拱手便转身追着左亭玉去了。 瞿远在他们身后,笑呵呵地扶了扶肚子上的腰带,这才慢腾腾跟了进去。 自钦差到了扬州,便首先将陆为宽带到。 问话已经有一个多时辰,堂上众人都有些疲惫。 左亭玉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随后道:“陆大人,这么说,此事与你无关咯?” 陆为宽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身形瘦削,面容憔悴,他缓缓点了点头:“回禀钦差大人,我实不知这件事怎么会扯到我的身上。” “我一辈子没有去过江西,也没去过泾阳,在当地更是一个熟人都没有,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跑过去烧上一把火呢?” 副钦差瞿远突然笑了,脸上的肥肉把眼睛都挤得成了一条缝:“陆大人,会不会就是你伪造了假盐引,然后害怕东窗事发,所以才暗中遣人烧毁纸坊,杀人灭口呢?” “你……”陆为宽大怒,“盐引被人伪造,我这段时间心急如焚,成日里忙着研究制作新引,瞿大人这么说,下官不服。” 瞿远面对愤怒的陆为宽,他也不生气,还是那副弥勒佛的样子笑道:“你说你研究新盐引,那研究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这……” 看见陆为宽不说话了,瞿远突然脸色一变,从笑呵呵、人畜无害的样子,突然变得满脸横肉、满目狰狞:“陆大人,你说这件事不是你干的,又拿不出证据来,空口无凭,这叫左公怎么信任你?” “你说你在研究新盐引,忙得不可开交。新盐引呢?你倒是拿出来啊?” 说到这,他看向左亭玉和寇留道:“我看这人满嘴没有一句实话,可以上奏陛下,请旨将此贼移交三法司,好好审、用心审。” 寇留皱着眉头,忍不住开口道:“瞿大人,当务之急,我觉得是要做两件事,一是查清楚假盐引是谁主谋,第二件事,是赶紧制作出新盐引。陆为宽官声尚好,似是不会做出这等事的人,至于移交三法司,我看还要慎重。” 瞿远又变成笑呵呵的样子:“寇大人所言有礼,但将陆为宽移交三法司,不也是为了查清假盐引案吗?” 寇留还待再说,瞿远却抢先开口道:“大人三番五次阻挠我将陆为宽移交三法司处置,难道是寇大人你与他……” 寇留闻言大怒:“瞿远,你什么意思?” 瞿远也图穷匕见道:“寇大人,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陛下将两淮盐务交给你,你看看你搞成什么样子?竟还有这闲心操心别人……” 这时,左亭玉一拍桌案冷声道:“够了!你们再吵下去,几省百姓就要断了盐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寇留:“寇大人,陆为宽的事情,可以移交三法司,但如今,陛下最关心的是新引什么时候制成?百姓什么时候才能买到盐。” 寇留闻言,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门外小吏匆匆走了进来。 瞿远怒声道:“寇大人,你们这转运使司这么没规矩吗?没见到钦差正在说话?” 寇留瞪着那小吏:“什么事?” 那小吏看了看周围,磕磕巴巴紧张道:“大,大人,外面有人说,说是陆大人的亲戚,说新盐引已经制作出来了,之前奉陆大人之命,新引做出后立刻呈送寇大人。” 寇留闻言,心中一喜,看向堂下的陆为宽。 陆为宽满脸疑惑:“亲戚?是……陆炜?” 随即他脸上露出惊喜:“不不不,是陈凡,一定是陈凡!” 第206章 这生员什么来头? 不一会,盐院大堂外传来脚步声,所有官员的目光齐齐朝外看去。 只见一名少年澜衫士子,头戴四方巾,腰间束着一条靛蓝丝绦,正缓步朝大堂走来。 陆为宽看到来人,眼睛顿时亮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那生员走进大堂,环视一圈后行了个罗圈揖道:“海陵县生员陈凡,见过各位大人。” “生员!” 众人还没说话,钦差副使瞿远便冷冷道,“你一个小小生员,为何见了诸位大人不下跪行礼?” “罢了!”左亭玉摆了摆手:“陈凡,你是何身份?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陈凡想起出发前,陆慕贞对自己的交待,说她父亲陆为宽,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扎实的背景,能在盐司衙门屹立不倒,所倚仗者,无非是上官的赏识。 尤其是转运使寇大人,与她父亲最为交好。 想到这,陈凡对上首的左亭玉道:“不知这位大人是否是转运使寇大人?” 左亭玉眯起眼睛模棱两可道:“你说。” 陈凡躬身拱手作揖:“寇大人,学生是陆大人家西席,陆大人奉您之命,研究新盐引的制法,回去与学生商议后,这些天学生已经按照寇大人、陆大人之前的想法,结合学生自己的一些浅识陋见,终于将新盐引做了出来,今日特来交给寇大人。” 听到这话的寇留和陆为宽全都一怔,眼睛看向陈凡。 此时的陆为宽心中感激,他当然知道,如果有新盐引制作出来,都是他陈凡自己的想法,自己压根没帮忙,更别说寇留了。 对方这么说,相当于给自己的前途上了道保险,不管这新盐引,朝廷用还是不用,但寇留都要承这份人情,从而保下自己。 至于寇留,除了刚开始有些蒙圈外,此时心中却十分感动。 自己作为两淮牍转运使的正印官,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此时的他早已为了新盐引的事情焦头烂额,没想到陆为宽不仅为自己分忧,还把功劳算给了自己一份。 上首的左亭玉点了点头:“这新引你带过来了吗?” 陈凡从袖中掏出一个扁方木盒,打开后却开口道:“因为事涉新引的制作方法,还请寇大人屏退闲杂人等。” 左亭玉朝左右看了看,堂上除了几名官员之外,所有人都走得干干净净。 “现在可以说了吧?” 陈凡将盒子里的新制盐引拿了出来,转而递给了上首的左亭玉。 一旁的寇留和瞿远连忙凑上前来,盯着那张新引。 钦差左亭玉此次来南直,所为者就是盐引一事,在路上他早已不知道研究过多少次现行的盐引了,这个新引拿到手,他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同。 “这个纸颇硬。你是裱糊过了?”左亭玉看着陈凡。 “裱糊了三层。”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瞿远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凡:“三层?这纸张该有多薄才能裱三层?” 真正的寇留却一下子抓到了问题的重点:“为何要裱糊?可是这薄纸内有什么机关?” 陈凡点了点头:“这位大人问得好,确有机关,请大人将盐引对着阳光倾斜着去看、” 左亭玉走下堂来,就站在大堂门口,借着阳光,将盐引微微倾斜,只见这张盐引的表面,虽然经过砑制作,十分光滑,但在光滑的表面,却有很多细密、规则的凹痕。 左亭玉转身看向陈凡:“这些凹痕有什么用?” “还有,你这里为什么没有编号和印鉴?” 一张盐引之上,要有六个信息,编号和印鉴,印鉴很好理解,而编号就是之前所说的《四柱秘法》产生的动态码。 除了这个,还要有盐商的信息(取盐商人的姓名、商号)、取盐地点(明确指定商人去哪个盐场支取盐,通常按照区域划分);销盐区域(商人必须将盐运到指定的区域销售,不得越界);盐的重量或者数量(引数);有效期(过期盐引会失效,部分可以长期使用,无有效期)。 左亭玉翻来覆去找了半天,辨别真伪的动态码没了,他当即开口询问陈凡。 陈凡道:“堂下还有些东西,需要搬上来后才能揭晓。” 左亭玉点了点头。 很快,陆炜便带着东西上了堂。 众人朝那些东西看去,只见陆炜首先拿出了一个玉石制作的灯具。 这种灯具很是奇怪,形状就像是一张方凳,凳面不是木头,却是一块玉石,打开灯箱,点燃了蜡烛,那表面的玉石顿时散发出淡淡的柔和光芒。 第二个物什是个木头做的框架,在这个圆形框架里,密密麻麻编织着细丝。 “这东西?”左亭玉和寇留、瞿远绕着这两样东西左看右看,心中却始终搞不清这些拿来做什么用。 陈凡拱了拱手,从左亭玉那要来了新盐引,然后将新引放在了放光的玉石面板上。 左亭玉眼睛瞬间睁大,刚刚还要借助阳光才能看见的微弱凹痕,此刻却透过灯光,清晰可见。 陈凡又奉上了那木框,对左亭玉道:“寇大人,你将这木框中的细线,从下方缓缓接近盐引试试。” 左亭玉一头雾水地照做,突然,瞿远惊呼起来:“咦?” 难怪他一惊一乍,寇留的眼中也是惊讶莫名,原来,就在盐引上的凹痕与木框中的细线接触的一瞬间,众人的肉眼看到的竟然不是重叠的线,而是一组数字——乙卯丁己|辰水·午7·5。 “这,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陈凡笑道:“这是我用天干地支做得一套密档。” 随即他要了纸笔,就在众人面前书写了起来。 年柱:当前农历年天干地支(乙巳→编码乙2-巳6,按天干序数+地支序数) 月柱:二月对应卯→卯4(地支序数) 日柱:…… 时柱:…… 盐场代码:按十二地支分配全国盐场(如扬州盐场对应辰→辰5) 运输路线:以五行属性标注(水行=运河、火行=陆路→水1) 年柱天干-月柱地支_日柱天干·时柱天干|盐场地支·运输五行 左亭玉和瞿远二人看得头晕目眩,完全不知所云。 但作为盐官的寇留却惊喜解读道:“盐商王二,于大梁三年三月十九日巳时,领取栟茶盐场运河盐引。” “这是比《四柱秘法》还要更复杂的编码,是以天干、地支、五行、地点、运输路线组成的。” 左亭玉和瞿远已经傻了,此刻的他们完全说不出话来。 别说这么复杂的算法,就算是眼前怎么出现这组数字,他们至今还未搞懂。 这,这生员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仅懂四书五经,还懂算法、戏法? 第207章 陆为宽被释 “原来这就是条纹验伪法,本官懂了,这跟【望山跑死马】是一个道理,人的眼睛会欺骗自己!” “这个条纹,其实就是本官的眼睛欺骗了本官。” “但你又能借用这种【欺骗】,恰好让他们组成了盐引的编码。” “这样,没有专用的工具,别人就算是知道,这里面暗藏着编码,也没办法知道编码是什么,只要盐场的吏员拿着你这个木头框框,便可以立刻验明盐引的真伪。” “老夫说得对吗?” 陈凡躬身道:“学生苦心研究多日才想出来的办法,寇大人却一眼看穿,大人实在是才思敏捷,学生佩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真正的寇留,眼看着向来以方正闻名于世的左亭玉抚须大笑,心里对这次假引案总算有了底,再看向陈凡,他心中感激莫名。 “陈凡,我实话对你说吧,老夫非是寇大人,老夫乃钦差督办两淮盐务,工部左侍郎左亭玉。”左亭玉扶着胡须,心中小小得意,这么聪明的生员,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 陈凡“呼”出一口气,这老小子终于不装寇留了,你还真当我是个棒槌,虽然这堂上有两个身穿三品官袍的家伙,但门外的钦差仪仗早已说明一切。 钦差到了,寇留这个主官肯定得让出上位,那两个三品,究竟谁是寇留,在陈凡进来的一瞬间便早已搞清楚了。 他之所以一直装作不认识对方,所为者,不过就是暗戳戳地捧寇留一手,顺带着陪这老小子绕圈圈,让他在揭破身份时爽感加倍罢了。 “原来是左公,学生认错了人,错把左公当成了寇大人,实在是……” 左亭玉挥了挥手,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来,你再给本官解惑一二。我问你,若是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也做出了这木框框用来造假,这怎么办?” 陈凡笑着指向莫尔条纹下的【巳】字道:“大人请看,这个【巳】跟别的字有什么不同?” 左亭玉凑近细细打量,突然惊讶发现:“【巳】字第一笔似乎有断笔。” 陈凡点了点头:“没错,只要在编织这些线条时,官府加上一些记号,那造假者造假的难度就会倍增。” “就比如这个断笔,等造假者编织出,断笔处相差不过3毫的赝品假引时,这引都早被用掉作废了。” 左亭玉抚须沉思片刻,随即点了点头:“造假的难度提升了,也就延长了造假的时间和成本!” 真正的寇留这时开口道:“这《天干地支密档》有什么说法没?” 陈凡道:“这个更难破解,首先是时间回溯,在盐场,光凭这一点,普通的假引便大多会被发现。” “其次这个数值,每个时辰变化一次,新年时天干地支变量组合更新,旧码立刻便会失效。” “第三,官府到时候在特定时辰使用特定的印鉴,还有防伪的作用。” 寇留惊讶道:“印鉴也能防伪?” 陈凡点了点头道:“朱泥掺上盐卤,用印后跟普通印鉴无二,但只要稍稍熏蒸,便会析出盐,用灯光一看,盖印的部分便会比普通印泥更加反光。” 沉默…… 在场的所有官员全都沉默了。 陈凡这次展示的新盐引,带给他们的震撼太大。 如果说以前的盐引防伪技术是“1”,那现在陈凡带来的新技术就是“100000……” 他们到时候只要在天干地支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些动态防伪的密码,比如再给这些加上一组“变量”,那便可以直接抄陈凡的办法使用了。 左亭玉此次来两淮,临行前皇帝和内阁交待他最重要的“急务”就是处理好新盐引的事情。 本来一路忧心忡忡的他,没想到,刚到了扬州,就被眼前这个小小生员给解决了。 “好!”左亭玉也不犹豫,当即转头对寇留道,“寇大人,你去找人,汇同我带来的工部官员、户部经历、照磨一应人等,赶紧重新做出新的密档。然后再找盐司匠人,模仿这个条纹验伪法,制作出新的盐引。”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泾阳纸坊,已经有新楮皮调拨到位,我给你五天,五天之内,我要看到盐商可以去盐场行盐。” “能不能做到?” 寇留躬身一揖:“没问题!” 就在寇留准备离开时,陈凡却道:“等一等!” 众人转头看向他,陈凡道:“左公,寇大人,陆大人一心公事,为了新引之事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这样的官员怎么可能是烧毁纸坊的人呢?” “伏请钦差大人明察。” 左亭玉还没说话,刚刚一直没有开口的瞿远却道:“陈凡,陆为宽就算制作出新引,也不能代表他跟假引案,烧坊案无关,这不是你一个小小生员该议论的事情。朝廷自有公论,你下去吧。” 陆为宽闻言,脸色一白,神情萎靡。 陈凡更是心中大骂,你特么用完人就把人家甩一边去了是吧?狗曰的。 听到瞿远的话,左亭玉面色突然转冷,转头看向瞿远:“瞿主事,这些话,是不是郑汝静跟你商量后,请你说的?” 瞿远脸色一变:“左公何出此言?” 左亭玉冷笑道:“你在淮安,借故不肯再南下,晚上却去了盐商的栖园,跟郑汝静喝酒狎妓,你以为老夫是耳聋还是眼花?” “左公,这话可不能乱说。” “乱说?郑汝静送给你的两名瘦马,此刻就被你家仆人藏在钦差队伍里,你当老夫老眼昏花?” “这……这……”瞿远的肥脸上顿时渗出油汗,止都止不住。 “回去老夫自会禀告此事,你等着被参吧!”说完,左亭玉转头看向陆为宽,“来之前,本官也了解了一番你的官声,你为官尚属克己奉公,虽不是什么清官,但在盐官里也算是【在公明明】了。” “本官本就不信这事与你有关,你且先回家休息休息吧,等查明了此案真相,本官亲自上奏,为你洗脱冤屈。” 寇留点了点头:“左公,本官也可以为陆大人作保。” 陆为宽听到这话,先是怔愣了片刻,随即眼泪忍不住地滑落。 “左公、寇大人明鉴!”陆为宽跪伏在地,四五十岁的人了,此时竟委屈到哭得像个孩子。 第208章 是不是没完了? “原来你就是发现李世亨买卖考题的那个南直隶案首?” “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左亭玉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陈凡,眼中异彩连连。 “此次等我回京,你的事情,我也当上奏陛下!” “你要好好读书,我老了,将来报效国家就看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看着转运使司大门口,钦差大人竟对一个小小生员说出这番话来,周围人全都好奇地打量起陈凡来。 陈凡躬身道:“大人放心,我定然会好好读书的。” 左亭玉抚须又道:“你对假引案,有没有什么思路?” 陈凡斟酌片刻,然后小心翼翼道:“大人,假引案发生已经最少一年有余。朝廷派遣您来南直,可恰在这时,官办纸坊失火。” “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左亭玉皱眉思索。 陈凡干脆挑明:“大人,假引若是为【钱】,那烧纸坊,就是为了【权】,对方这时候发难,无非是不想在朝廷督办新盐引的节骨眼上,让寇大人和陆大人他们制作出新盐引。” “至于目的,或是有的官员,盯上了陆大人的位置……,甚至寇大人的位置啊。” 左亭玉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这两个案子背后都有官员参与?有没有什么嫌疑之人?” 陈凡摇了摇头:“我不是官员,不了解其中纠葛,但大人身处官场,稍加调查,查出此人应该不难。” 说话,有的时候说一半,效果最好,留下想象空间,等对方想到时,心中自己的认定,会比听到的更加笃定。 果然,左亭玉思索片刻,眼睛突然一亮。 …… 从盐司衙门告辞出来,陈凡很快便接到了被释的陆为宽。 恢复自由身的陆为宽,在见到陈凡时,顿时老泪纵横,早没了讲会上那“葛军”般的蔫坏样儿。 “文瑞,此次如果不是你,我……” 陈凡抢上前去,一把搀起对方:“大人无需如此,我这么做,也不完全是为了大人,也是为了几省百姓吃盐这件大事。” 陆为宽摇了摇头,双手捂着陈凡的手,一脸坚定道:“文瑞,我无以为报,家里几个女儿,许你一个,你挑,你选!” “昂?”不是,话题是怎么突然绕到这里的? 再说了,您家那几位小姐姐的脾气,您这是报恩还是报仇? “慕贞怎么样?这次我这个做父亲的做主,女娃娃考什么女官,嫁给你我看就很好!” “大人,大人,大人,咳咳咳,……”说到这,陈凡转头看向身后的马车。 陆为宽疑惑地看向马车,眼神又转回来跟陈凡交流。 陈凡眨了眨眼,陆为宽还没有反应过来:“文瑞,怎么了?这是接我的马车?不急着上车,我跟你说,慕贞脾气虽然不好,但她还是很欣赏你的,那日讲会之后,你写的那首诗,她还专门请人裱了起来,就挂在她闺房里,你们以后若是……” 就在陆为宽说到兴起之时,马车里传来冰冷的声音:“管家,我们先走,让他们聊,好好聊!” 陆为宽大吃一惊,看着远去的马车,又瞪着陈凡道:“慕贞在里面?你怎么不早说?” 我特么眼睛都快眨瞎了,你特么…… “慕贞,慕贞等等爹……” …………………………………………………………………… “你!” “你!” 隔着屏风,陈凡和陆慕贞二人同时开口。 陈凡道:“陆公子先请。”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道:“谢过夫子这段时间为我家奔走,特意备了一千两银子酬谢夫子,请夫子收下。” 话音刚落,“容嬷嬷”满脸笑容地端了个托盘来到陈凡面前:“陈夫子,老身也要谢谢夫子,要不是您,老身还要在县衙吃馊饭呢。” 陈凡看着眼前的托盘,上面是一张面值“一千两”的即兑银票。 陈凡没有客气,拿过那张银票道:“行,那我收下了,这银子就当是凤池他们的束脩吧。” “不,这是单酬陈夫子的!” 陈凡没有再说话,只是拿了银票折起放入袖中。 片刻,屏风后陆慕贞再次开口:“年前,宫里女文学馆就会派人来南直初选女学士了,我这里,还望夫子多多费心。” 这小妞啥意思? 变相表明心迹? 陈凡本来就是“姻缘殿前理都不理,财神殿前长跪不起”的主儿,心里自然坦荡,于是开口道:“那陆公子倒是要好好准备了。嗯,《女诫》每日抄写五遍吧!” 屏风后:“……” 待陈凡走后,陆为宽从后院贼兮兮地转了出来,他看着屏风外已经离去的位置长叹了一口气:“哎,慕贞,我都说了,爹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你爹还没到要女儿撑起这个家的地步。” “我说你啊,也别去考什么女官了,爹知道你是想让爹在朝中有个依靠,但陈凡这小子着实不错,人聪明,又讲情义,那可真是良配啊!” 陆慕贞黑着脸看向父亲:“那爹,你现在辞官。” “啊?会不会有些突然?” “呵呵!” 看着转身离去的陆慕贞,陆为宽愣了半天这才追了出去:“闺女,你爹可以辞官,可以辞官啊。” …… 九龙湖。 陆炜已经等在官道旁。 此时本就杂乱肮脏的窝棚更加杂乱了。 男女老幼们纷纷背着破旧简陋的家当,渐渐汇聚到了一起。 一旁的凤池带着一帮拖着鼻涕的小家伙们,眼泪汪汪地看着“德爷”等人。 彭陵拍了拍凤池的肩膀:“勿要哭,在陈家小子那里,照顾好弟弟妹妹,想家了,就来栟茶盐场找我们。” 凤池摸了摸眼泪:“德爷,我不想读书,我要帮你们去熬盐。” 彭陵刚刚还一脸笑意,突然肃然道:“没出息,熬盐熬盐,熬盐能让咱们这些人过上好日子?” “你小子,现在开始,我也不要你考中进士,就是中个举人,我死了也就瞑目了。” 凤池低着头,不敢说话。 彭陵抬头笑着看向陈凡:“陈夫子,那以后,这群孩子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用心教导他们哟!” 陈凡看着一群拖鼻涕淌眼泪的小萝卜头,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德爷,这么多人,我那不够住啊。你想想办法,给点银子,或者安排点人手给我,我要修房子。” 彭陵笑着从破衣烂衫的怀中,掏出那本陈凡熟悉的小册子:“不够住吗?要多少银子?我给你凑凑?” 没完了?是不是没完了? 他算是发现了,不能跟这老登提银子,一提就翻脸啊。 【又是三章,请问大家看得开心不?】 【评论能不能走一走?】 【(?ω?)】 第209章 我都教了帮什么学生? “大家都静一静!” “我们丁班又有新同学加入了!大家欢迎。” 陈凡带头鼓起掌来,周炳先等人好奇地看向门外。 掌声中,凤池等人局促地鱼贯而入。 每个孩子都紧张的扯着破烂的衣角,就连凤池这个威风凛凛的“领队”也因来到了新环境,冷着脸,抿着嘴,一脸冷酷实则紧张。 他们一行人刚进门,丫头突然捂着鼻子:“二叔,他们身上好臭!” 其他孩子也全都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向凤池等人。 整个丁班,也只有牛蛋等少数人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因为毕竟大家都是苦出生,对于凤池他们身上的味道,牛蛋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听到这话,贼户中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嘴已经撇了起来,眼看就要嚎啕大哭。 而凤池等几个大男孩,则用凶狠的目光看向丫头。 丫头丝毫不怕他们的目光,反而昂着头,噘着嘴道:“瞪我?你也不看看夫子是谁,案首陈夫子,那是我二叔,亲二叔!” 这家伙,自从陈凡考中了生员,得了案首,他每次跟别人提起陈凡,只说两个要点,一个是陈凡是案首,第二,陈凡是我二叔。 踏马的,陈凡自己天天在外面狗狗祟祟地做人,这小子竟比自己这个正主儿还猖。 “陈永寿,你给我出来!” 丫头看到陈凡脸色不善,讪笑着走出桌位,小意道:“二叔!” 陈凡黑着脸道:“伸手!” 丫头突然瞪圆了眼睛:“二叔……” “伸手……”陈凡大声强调。 “啪!” 台下众学童听到这个声音顿时瑟瑟发抖。 “啪!” 凤池等人的脸色稍稍好了起来。 “啪!” 班级里所有人全都安静了下来,整个塾堂回荡着陈永寿的惨叫声。 再看陈永寿的手掌,此刻已经肉眼可见地肿胀了起来。 陈凡还待再打,一旁的周炳先举手。 “起立,你要说什么?” 周炳先现在可是丁班的学习标兵,纪律标兵,只见他站得笔直,目不斜视道:“夫子,陈永寿说错了话,就罚他打扫塾堂卫生,板子就免了吧!” 陈凡冷冷道:“我作为夫子,处罚学童,何要你来置喙。坐下。” “是!”周炳先士气大泄,一泻千里。 经过这么一折腾,塾堂里再也不敢有人对凤池这群孩子表现出什么异样来了。 陈凡看着陈永寿:“陈永寿,我再次警告你,在弘毅塾,见到我要称夫子;还有,对待同窗要有友爱之心;第三,你以为我们家是什么有钱人家?刚吃饱饭就敢瞧不起人了?你的德行呢?书读到哪里去了?” “等上完课回到斋舍,罚跪一个时辰,背诵《千字文》,我明日来考你!” 丫头一言不发,噘着嘴捧着肿胀的手回到了座位。 陈凡看向凤池等人:“何凤池,你们各自找位置坐下,现在开始上课!” 正式开始讲课,陈凡先是让学童们自行温习课业,然后叫来何凤池等人,给他们圈画了句读,并带着他们从《三字经》开始念诵。 忙完这些孩子,又开始抽查其它孩子的课业。 不知不觉,一堂课就快结束了。 此时所有学童全都在读书,何凤池等一帮新晋学童也在努力适应学堂的氛围。 陈凡站在讲案后,看着已经拥挤不堪的塾堂摇了摇头:“看来,扩建迫在眉睫啊!” “对了!” 陈凡突然想起,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查看过何凤池等人的资质面板。 想到这,他连忙打开【慧眼识珠】功能。 【姓名】:何凤池 【年龄】:14岁 【状态】:厌恶学习。 【恶习】:不讲卫生、抓老鼠吓人、弹弓射窗纸、扮鬼吓路人、打架、砍人(就离谱)…… 【天赋】:弹弓乙级(几乎百发百中)、长兵丁级(擅使锯齿钢叉)。 【学习效率】:20% 【综合评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让这小子学四书五经,那真是要了他的亲命;或许换个思路还有得救,毕竟360行,行行出状元,砍人也能砍出头的。 什么鬼? 陈凡看着何凤池,目光复杂。 坏学生他见得五花八门,但恶习是砍人的,这特么还真是大姑凉上花轿,头一回见。 关键是,此时的丁班那可是有复圣图、述圣图、亚圣图加持的超高学习效率塾堂。 这小子学习效率竟然还只有20%。 陈凡原以为周炳先是他带过,最难的一个学童了。 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综合评分的【癸】只是面板属性的下限,却绝不是这小子的下限。 残念…… 再看其他几个贼户出身的小家伙。 好吧。 清一色癸等,压根不给你惊喜的机会。 唯一与何凤池不同的只有恶习的变化,以及学习效率围绕着1%,上下浮动不超过20%。 “完犊子了,这还怎么搞?万一把这群小家伙教废了,彭陵那个老头会不会直接告御状,跟我陈家来个鱼死网破啥的?” 悔不当初啊! 陈凡欲哭无泪。 放课了,丫头会斋舍罚跪,其他孩子绕着何凤池等人问东问西。 陈凡顶着满脑门高血压走出了塾堂,正在院中活动,一旁的郑应昌用胳膊捅了捅他:“知不知道,县衙那个李典吏,对,就礼房那个。” “嗯?” “哎呀,就是前两天调去栟茶盐场做盐大使的那个。还来请你去吃酒的,忘了?你不肯去,让我去白蹭一顿的那个!” “嗯!” “死了!刚到栟茶,晚上睡觉的时候被人闷死在床上!” “啊………………?” “惨哟,我之前还挺羡慕这老小子的,那可是盐官啊,一年得赚多少银子?就这么死了。还是福气不够。” 陈凡越听越是心惊。 怎么就死了?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想到那日九龙湖,陆慕贞落在后面,跟彭陵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难道…… 陈凡越想越觉得,他们应该就是商量着怎么干掉李典吏。 毕竟,这里面,李典吏是唯一经办贼户改动户籍之事的人。 他死了。 陆家清净了、贼户安全了、自己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如果真如自己猜测的…… 陈凡一把扯掉身边的花草:“我特么身边的学生都是什么牛鬼蛇神?” 就在这时,旁边转出谢东阳,戴着红袖箍一脸正色道:“夫子,按照塾规,破坏公物、践踏、毁坏花草者,罚饭堂洗碗一日。师生同例!” “啊……” 要疯。 第210章 异食癖 “夫子,这图纸我也看了,若是只盖几间土屋,那我们歌舞巷的街坊就直接给您盖了。” “但这图纸上,全都是高大瓦房,还有各种木匠活、石匠活、瓦匠活、漆匠活,这恐怕要找专门的匠人来做。” 陈凡一边“吭哧吭哧”低头洗碗,一边点头道:“姜老叔在街面上熟人多,我请您来就是想让您帮忙找些手艺好的来。” 姜老发抚了抚胡须笑道:“这个没问题,大工我请人,小工到时候街坊们就能做,夫子管饭就行,可以省一大笔钱。” 陈凡笑道:“不用省钱,最近我赚了些银钱,暂时还够支应的。” “为了不影响教学进度,所以我想将新建的房舍,全都建在靠湖边的位置。” “前面是中庭、四书堂、五经斋,后面则是饭堂和学童们住宿的斋舍。” “总之,图纸我已经规划好了。就全都按照图纸来做即可。” “一些农学院、天工坊之类的,可以最后再建,我再凑凑。” “行,你这图纸,是我见过画得最好的图了,又清爽又详尽,一看便懂,还有这个叫什么……图例、大样,这都是您画的?” “嗯?嗯!” “跟油墨印上去的一样,夫子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通啊,哈哈!” “嗯!嘿!” 就在陈凡尴尬的时候,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夫子出事了。” 陈凡放下手里的碗,一脸黑线道:“夫子好好的,没有出事。” 张长生扒着门紧张道:“张祖胤吃土,张祖胤吃土。” “啊?” …… 等陈凡来到塾堂时,这里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一众放课的学童全都围在这里,朝着人群中的一个小身影指指点点。 “夫子来啦!” “郑夫子也来啦!” “姜爷!” 郑应昌满头大汗:“出什么事了?” 陈凡瞪了一群看热闹的学童:“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想罚站吗?” 一群孩子闻言“哄”的一下,四散而逃,但他们逃到外面,便围在门边、窗边,露出个小脑袋来,偷偷看向里面。 等学童们散去后,陈凡这才看见里面的张祖胤。 此时的张祖胤低着脑袋,一副做错了事,被人抓住的样子,根本不敢抬头。 陈凡坐到他的身边,小声道:“祖胤,怎么回事?” 小祖胤依然低着头,不敢看陈凡。 陈凡摸了摸他的垂髫,然后抬起他的下巴,张祖胤的脸抬了起来。 郑应昌和姜老发看到张祖胤时,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张祖胤的嘴唇边残留着土粒,两个嘴巴子鼓鼓囊囊的,眼睛不敢看他们,只斜看向桌面。 而他身边的泥墙,此时已经秃噜了一大块。 陈凡皱眉,担忧道:“祖胤,你在吃墙土吗?” 张祖胤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 “多久了?” 张祖胤又不说话了。 陈凡起身,在郑应昌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郑应昌点了点头,很快走了出去。 不一会,他回来时,陈凡已经让小祖胤吐掉了口中的泥土,正在帮他用清水漱口。 见郑应昌回来,陈凡跟他走到一旁,老郑道:“发现了不少墙土被扣动的痕迹,就连茅厕的……” 陈凡心中一沉,异食癖,应该是异食癖无疑了。 虽然知道了张祖胤是什么问题,但陈凡在另一个时空中也只是听说过这个病症,却没看过这种病症诱发的原因,以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这时,一旁的姜老发对陈凡道:“陈夫子,这种情况,我倒是听说过。” 陈凡闻言,心中一喜:“姜老叔,说说看。” “之前渔行水村的一户人家,有个孩子不肯吃饭,出去四处找毛发、羽毛食用,附近人家的鸡毛、狗毛都几乎被他吃遍了。” 郑应昌皱眉道:“那后来呢?” 姜老发道:“后来听说这户人家想了很多办法,找了郎中,也找了道士、和尚,最后听说治好了。” “现在人怎么样了?”陈凡最关心的就是对方有没有后遗症。 “这就不知道了,这件事发生在几十年前,这户人家还在不在渔行都很难说。” 陈凡点了点头,转身来到张祖胤的面前:“祖胤,听到姜爷爷说得话没?你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先别紧张,可以治好的。” 张祖胤这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夫子,我害怕!” “别怕,别怕!”陈凡将弟子搂进自己的怀中,小声安慰道:“我们去找个郎中,然后调理调理便没问题了!” 陈凡看着张祖胤,心中很是内疚,自己这个弟子,原本胖乎乎的,特别喜欢吃,在安定书院时一顿饭可以吃两碗多。 可自从在海陵再见到他时,张祖胤已经消瘦了一大圈。 这么突然瘦下来,肯定是有问题的。 但陈凡最近又忙,看见张祖胤瘦了,还以为是张让破产,张家生活条件变差导致的,所以并没有往别的方向考虑。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两个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张让和一个消瘦的女人冲进了塾堂。 当张让看到张祖胤,以及桌子上的泥土时,他勃然变色,伸出手就要打张祖胤的头。 陈凡赶紧将其拉住,正色道:“张社首,你冷静点?” 就在两人交涉的时候,张让身边的女人一把搂住孩子,哭着道:“小祖宗,你到底咋了?跟娘说,你怎么会吃那些腌臜东西。” 张让黑着脸,看着搂着儿子的女人,心中更是愤愤:“都是你,就只要你照顾儿子,你看你成日里在家照顾成什么样子?” 女人闻言哭得更加厉害。 陈凡看不下去,冷声道:“张社首,当务之急是要赶紧请郎中给祖胤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让这段时间经历了鞠社倒闭,家庭破产这些糟心的事情,如今儿子又出了事,他整个人早已快要崩溃,但面对陈凡时,他还是谨守着最后一丝理智:“夫子,我将张祖胤先带回去,找郎中医治,塾里我给他告个假。” 说完,朝陈凡拱了拱手,领着妻儿离开了。 等三人走出了弘毅塾,陈凡听见院外传来张让的呵斥声:“别哭了,还不嫌丢人是吧。” 郑应昌、姜老发看向陈凡,三人对视一眼,全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今天还有,怕大家等,先传两章!我继续码字去了!】 第211章 忠静冠服 之后两日,张祖胤依然还是没能来读书。 陈凡每次走到丁班的时候,看着靠墙那空座位,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陈凡也不能空等,拜托了姜老叔去城北郊外的渔行,找人打听那户人家去了。 一节课放课后,陈凡正在批改丙班的制艺。 丙班已经开始学习八股文章。 《学而时习之》· 作者:陈学礼 学者,效也,如小儿效鸟飞,扑棱双臂而坠地;时习者,时时复习,犹阿娘日骂三遍,脑壳生疼也。 说(悦)乎?实苦乎!然圣人言悦,必是骗我等背书耳。 何以言悦?盖因学问如糖葫芦,初咬酸涩,久品方甜。 昔有邻人唤阿才者,日蹲茅房诵《三字经》,三年竟中童生,此乃时习之功也! 然小子尝见蚂蚁运食,亦日日习之,何以未成蚁状元? 尧舜禹汤,皆时习之圣王也。尧观星而治历,舜贩陶而悟道,禹持耒耜疏九河,汤祈雨于桑林。 小子亦曾日折纸鸢三百,何故飞不及树梢? 或曰:学必时习,然庄子观鱼,陶潜采菊,未尝见其捧卷苦读,何也? 盖学问在天地,在蝼蚁,在屎溺! 小子明矣:明日当弃书观蚁,此乃圣人之真意乎? (全文完!) 下接诗一首: 鸡鸣即起诵诗书, 眼涩如糊脑如猪。 夫子若赐午睡令, 颜回在世也欢呼! 哭笑不得,哭笑不得。 你说这宝贝大侄子不学无术吧,却也不是。 人家还知道陶器商贩,不过嫁接到了“舜耕历山”的典故上了。 知道“大禹治水”的典故,却又将耒耜说成农具,这是典章不熟。 可陈凡看完还挺高兴。 首先,陈凡让他们多读课外书。 人家读了。 断章取义《庄子·知北游》“道在屎溺”,将其曲解为“放弃书本”。 但最少这说明人家还是按照自己的要求,读了《庄子》。 陈凡让他们练习作诗。 人家作了,虽然是打油诗,虽然平仄混乱、俚语入诗、雅俗碰撞犹如泥石俱下,但你能说人家没用功? 可以了。 刚开始学习,不能急切,凡事要一步步来嘛。 “哟!丙班都已经开始教写文章啦!”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陈凡耳边响起。 陈凡抬起头一看:“海公,你回来啦!” 海鲤昂着头,一脸得意地样子:“怎么?不欢迎。” 陈凡笑道:“怎么会呢?我还想跟你聊一聊,院试的时候,我被军汉带走,拖拽上车的事情呢。” 海鲤闻言,顿时嘿然道:“嘿嘿,事情已经过了,你不也因祸得福,得了个案首的位置?不用感谢,不用感谢。” 陈凡白了海鲤一眼。 海鲤抓起陈学礼的文章看了一遍,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小家伙,文章不错!” “哦?”陈凡也很诧异,没想到海鲤对陈学礼的文章评价竟然是这样。 海鲤抚着鼠须道:“这文章嘛,取朴老不取繁艳;取简洁不取淫浮;取典雅不取卑靡;取名贵不取庸陋;取天真不取柔媚。” “赖以吐圣贤之语气,而显其须眉也。” 陈凡点了点头。 海鲤对于八股文章,看来还是颇有心得的。 陈学礼的文章,看起来狗屁不通,但实则就是取天真不取柔媚。 这不是说陈学礼的文章好,而是说,孩子在这个年纪,写文章就要是天真无邪,不要一上来就苦大仇深,仿佛一个老儒似的“之乎者也”。 海鲤的意思跟陈凡的教学思路差不多,保留着孩子的这份天真,要多鼓励,多引导,然后等他们腹中储备的知识多了,写出来的文章就能天真自然。 稍加点缀,敷衍传注,既能表达圣人之言的微言大义,又能让文章妁妁其华,纯真质朴。 每个人的文章都是有他的特点的。 若是陈学礼能保持这种特点,总比没有特点好。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因材施教”了。 两人又讨论了一番其他几个孩子的文章后,海鲤轻咳两声,站了起来,假模假式地在陈凡的书房里绕了两圈。 陈凡这才发现:“哟!哟哟哟!海公,蓝缎圆领袍服,这是朝廷恢复海公的举人功名了?” 海鲤昂着头:“啊呀,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我本不在意这些事情。” 装,接着装。 “咳咳,本举人这次回来,就是准备屈尊在你们塾堂担任夫子!” “怎么样?山长不会拒绝一个举人夫子吧?” “哈哈哈,不要因为我是举人身份便有压力嘛,你也不错,再考个十来年,想必也是能穿上我身上这件衣衫的。” “哦,对了,文瑞,你看我这腰襟这是不是要放宽些,肋下生肉,袍子紧了,紧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嘈杂声,一群学童全都朝院外大门涌去,似在看哪里传来的动静。 不一会儿,张长生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夫,夫子,有大队人马攻来!” 陈凡:“……昂…………” 这时,薛甲秀又跑了进来:“夫子,天使,天使。” 陈凡抬头看天,随即下一秒便意识到,此“天使”非彼“天使”。 海鲤惊讶道:“你小子干啥了?怎么钦差来了?” 等众人来到院外时,只见钦差仪驾已经到达。 从蓝呢轿中走出一名老者,来人正是工部左侍郎,督办两淮盐务的钦差左亭玉! 只见左亭玉笑着走下轿子,对陈凡温言道:“案首公,速去摆设香案,更衣准备接旨。” 陈凡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什么状况。 片刻后,香案摆好,陈凡穿着月白澜衫跪在地上。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绍天明命,统御华夷。盐策者,国之血脉;杜伪者,吏之肝膈。尔南直隶海陵县生员陈,献盐引独伪之法,遏奸商于未萌。其忠静之操,皎若盐晶;机变之才,锐如盐筴。 兹特赐忠静冠一顶、忠静服一袭,银五十两。 於戏!白盐赤心,当思鹾政之艰;紫绶青袍,毋忘布衣之始。钦哉! 弘文三年十月十七日。 刚刚念罢,左亭玉笑道:“陈案首,接旨吧。” 陈凡大礼之后,双手举过头顶,晕乎乎地接过了圣旨。 随即,便有人捧着装着五十两银子的托盘,和一套“官服”走了过来,放在陈凡身前的香案之上。 左亭玉又笑道:“陈案首,换上忠静冠服,我们再行叙话。” ……………… 当陈凡穿着皇帝赐于的忠静冠服走出来时,所有学童齐齐发出惊呼声。 “夫子是不是当官了?” “这衣服值不少银子吧?” 只见陈凡头戴乌纱为胎,表面髹黑漆的忠静冠。 左亭玉来到他的身前,指着忠静冠道:“前檐镶金线织「山」字纹象征「为官如山」!” 再看那忠静服,深青纻丝织暗菱格纹,经纬线掺孔雀翎羽丝,日光下隐现翠色波纹。 左亭玉再次正色道:“交领右衽,袖宽一尺二寸,较常服缩减三寸,示「勤政戒惰」。” “腰束革带,镶羊脂玉牌七方,对应北斗七星,铭文「正大光明」。” 说罢,他笑着对陈凡道:“陈案首,这可是陛下平日里赐给亲近官员的忠静冠服,寻常官员都不能得,这是陛下对你制出新盐引的褒奖,也是对你今后忠勤为国的鼓励,希望你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期待。” “谢陛下恩,谢左公!” 看着陈凡背后隐隐可见的“海水江崖”纹,海鲤嫉妒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可是官员,还得是皇帝亲近官员才有得穿的呀。 虽然这小子穿了这件衣服也不能算当官,可“皇帝亲赐”…… 再一低头,海鲤看向胸前那皱皱巴巴的蓝锻举人袍子,特么,越看越像抹布。 【第二天加更奉上】 第212章 枷锁 “情况就是这样,老夫还要查办假引案,望你多多读书,勿要让陛下失望。” 左亭玉笑着跟陈凡说了会儿话,便在匆匆赶来的杨廷选簇拥下去了县衙。 等众人走后,一群小屁孩好奇地打量着陈凡身上的官袍。 郑应昌看得眼馋,想要伸手去摸,但又想到刚刚天使驾到时的那种神圣感,他又缩回手去,撇着嘴道:“等我去了翰林院,也有一件穿。” 说完瞪着丙班的孩子:“都看什么看,读书好了,都有的穿,回去回去。” “这都什么人啊?”陈凡抬起胳膊一边看这官服的袖子,一边吐槽。 我陈秀儿虽有八斗之才,但我只想做一个生在春风里,长在龙旗下的安静美少年罢了。 我有错吗? 上面赏赐的,我有错吗? 看看这一个两个,除了羡慕,就是无休止的嫉妒,老郑平日里多好一个人啊,除了脚臭点,没有别的毛病。 现在看来,他除了脚臭,心也黑了。 唉!!!! 还是老海人不错,年长些,吃得多,看得也多,便不会像郑臭脚那般心眼小。 陈凡微笑在室内转了两圈:“海夫子,怎么样?你说这到底是宫里的手艺,就是好,我最近肋下生肉,穿起来也刚刚好好,你说那些人是怎么把握我的尺寸的?竟如此精准。” 海鲤穿着抹布黑着脸,憋屈地想用头抢地:“呵呵,东家倒是好手段,竟趁我在金陵奔走的时候,不声不响弄了套忠静服。” “哎呀,不过就是精致一些的衣服罢了,哈哈哈哈!” 海鲤闻言,顿时用尖利的声音道:“精致,你知不知道,这是陛下亲自设计的冠服,除了赏赐台阁几位老臣之外,便只赏赐了经筵日讲的几位饱学鸿儒,你何德何能,何德何能。气死我了,陛下,我海鲤也是一心为国啊!陛下~~~~!” 震撼,嫉妒使得之前的海鲤和现在的海鲤,差别大过人与狗。 发泄了好一通,海鲤依然黑着脸。 陈凡道:“没想到因为这件事,朝廷竟然将转运使寇大人调离,更让我没想到的是,陆大人竟因祸得福,成了新的转运使,嗨,这事兒,真应了那句话,福之祸之所依,祸之福之所伏。” 海鲤撇了撇嘴:“那又要恭喜你,听说陆家的大闺女如今还是你的高徒呢。哼哼。” 想到那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高徒,陈凡一个激灵,刚刚的兴奋劲儿立马没了。 这次左亭玉来,只说了新引案的赏赐,却没有说假引案的结果。 他又是部堂大员,绝不可能常驻扬州,之所以他被派来两淮,就是为了催促新盐引的制作和盐场的出货,其次才是查办假引。 如今新引已经使用,而且效果还很好,看来假引案会移交给三法司或者别的部门来侦办了。 想到这,他不禁对陆慕贞那女人除了胆寒,却又多了一丝敬佩。 当断则断,毫不圣母。 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呐。 难怪人家要入宫去当女官,走权游人生。 人家那是真有这方面的天赋。 陈凡又想到陆为宽的话,暗暗摇了摇头:“敬而远之,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 又过了几日,这段时间,弘毅塾又成了海陵县大街小巷谈论的热点话题。 “陛下钦赐陈夫子官服呢!了不得,人家还是个秀才,就能做官了!” “这你就不懂了,我听衙门里的亲戚说,这是赏穿官服,并不是真的给个官儿当。不过,以后陈夫子见官都无需下跪了。” “哎哟,那也行啊。” “人家陈夫子到底是陛下都知道的大才,听说没有,弘毅塾还来了个举人教书。” “就那个长得跟城隍庙里小鬼似的那个?” “嗯!” “嗨,那人是举人老爷?看起来还没陈夫子像老爷呢。” …… 里闾街坊口中的“陈老爷”此时正在“工地”看着一群匠人施工。 姜老发找来的这群匠人还是靠谱的,这些人里,听说还有几个是在扬州天宁寺修过佛堂的,本来人家好不容易在家休息段时日,不愿意来的,但一听说是弘毅塾,几个匠人二话不说,背着工具就来了。 就在陈凡好奇地跟着人家匠人攀谈学习时,姜老发匆匆走了过来。 “夫子,找到了!” 陈凡闻言一喜,前阵子他托姜老发帮他找渔行的那户有异食癖患者的人家,没想到还真被他找到了。 “怎么样?”陈凡急忙问道,随即他又摇了摇头:“走,我们去一趟。” 渔行水村。 一户破败的院子里,一个拘谨羞涩的瘦弱男人紧张地打量着眼前的秀才公。 “请问这位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那男人嗫嚅了半天才开口道:“二十多,多年了,那时候我还小,只有七岁多,突然一下子就……” 陈凡点了点头:“那后来是怎么好的呢?” 男人挠了挠头:“我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好的,我父母带我去看了不少郎中,也吃了不少药。” “有用吗?” 男人摇了摇头。 陈凡皱眉:“那你最后是……” “去了赞化宫,是那里的道士烧了符水回来喝,后来不知不觉就好了。” “符水?”陈凡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男人点了点头:“是,符水,喝了十几次就好了。” 陈凡踌躇片刻开口道:“大哥现在还会犯病吗?” 男人更窘迫了:“没,没有了!” 陈凡告了声罪:“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追问,而是我有个学生也得了这种病,所以问得详细了些。” 那男子瑟瑟缩缩,怯生生得不敢再说话,只一个劲点头。 陈凡从袖中摸出一串钱放在桌上。 随即,这汉子的女人,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一把扯了去,谄笑道:“秀才公有什么问题尽管再来。” 陈凡皱了皱眉头,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等他离开,院中那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个囊球货,生个鸟病,哪哪都不肯用你,好不容易秀才公问你点事便能拿钱,你屁大的字蹦不出半个。” 姜老发看着陈凡铁青的脸叹道:“周围人都觉得是他中了邪,全都疏远这人,这人老大年纪才娶了媳妇,还是个寡居的妇人,带了四个孩子,妇人也比他岁数大了一截。” 陈凡听完,心中更加沉重。 难道自己的弟子,也会像是这个男子一般,还没成年,命运便被缠上了枷锁? 可是赞化宫,符水? 相信符水能治病,那还不如相信文科生能在这时代造枪造炮了。 第213章 赞化宫 陈凡到底不放心张祖胤,从渔行回来后便去了张家。 可是,让陈凡意外的是,张家的大门紧闭,竟然没有人在家。 找邻居问了下,邻居说,这两天张家人早出晚归,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 “夫子,要不还是去赞化宫问一问吧。说不定那些道士们有办法?” 陈凡点了点头,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赞化宫此名,取自《中庸》:赞天地之化育。 但它实打实的却是一家道教宫观。 海陵的赞化宫不大,但却传承久远,在民间颇有影响。 陈凡记得,每年春节,就连母亲刘氏都会从溱潼走到赞化宫来上香。 刚进入赞化宫,一名小道童便拦在两人面前:“今日闭观,信士改日再来吧。” 姜老发道:“这位是咱们海陵的秀才公,姓陈。想见你家观主一面,还请小师傅通融。” 听说陈凡是秀才,那小道童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凡,这才转身回去通禀。 不一会,三清殿后绕出一个中年道士,离得很远便长声笑道:“听说有秀才公到访,又听说是姓陈,奉道弟子杨元一久仰,久仰。” 来到这个世界后,陈凡因为继承了前主部分世界观,也对这个世界的道观有一定的了解。 记得在另一个时空中,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电视,有道士出现,那些道士都是清一色自称“贫道”。 但其实这是不准确的。 道教全真派的道士,一般才自称“贫道”。 但比如“正一派”,一般是自称“小道”或者“奉道弟子”。 也就是说,从眼前这人的自称,陈凡便知道,对方是一个正一派的道士。 “道长有礼了!”陈凡拱了拱手。 那道士出人意料的,对陈凡非常客气,抓着陈凡的手一边朝后面走,一边笑道:“陈案首,走,我们后面叙话。” 观后院中,双方坐定,又有小道奉茶,那道人杨元一笑道:“早就听说海陵出了位饱学鸿儒,杨某几次想要去拜访,但却因观内杂务脱不开身,没想到今日却总算见上一面了,陈案首这次来是上香还是……?” 面对这个健谈的道士,陈凡也没心情绕圈圈,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听闻几十年前,贵观救治过一个嗜食动物羽毛、毛发的病人,渔行人,有这件事吗?” 杨元一微微一愣,随即皱眉思索片刻,好半晌他才点了点头:“似有此事,当时还是我师傅在世时,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过侍奉在师傅身边,有点印象。” 陈凡大喜,连忙追问:“听说贵观用符水给那人治好了病?” 杨元一又是一愣:“啊?哈哈,是,是是。” 陈凡看着他一闪而过的错愕表情,心中已经生疑。 这种病本来就是“怪病”,若是发生,离渔行有些距离的海陵,姜老发听说后都能记得几十年。 这位“在治疗现场”的杨元一却只是“有点印象”。 而且明显说话打盹。 正常人的反应不应该是听说后,立马就点头称是,或者“恍然大悟” 吗? 但既然来都来了,陈凡压下心中疑虑,开口继续问道:“是这样,我一个学生,他也得了这种怪病。” 杨元一闻言神情顿时肃穆起来:“原来贵弟子也得了这种病?” “不才想请教观主,当年的那个符水……” 杨元一正色朝陈凡一礼:“信士!” 说到这,他指着后院中文昌帝君的塑像道:“文昌帝君《阴骘文》云:‘济急如济涸辙之鱼,救危如救密罗之雀’。” “夫子为了学生如此辛苦,实在是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奉道之人惭愧啊。” “陈夫子都能做得如此,我一修道之人又怎会束手旁观呢?” 听到这,姜老发眼中浮现感动之色,朝着杨元一深深一礼道:“道长真是做了大功德。” 杨元一闻言微微一笑,又重归刚刚那副仙风道骨的摸样。 他叫来一名小道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不久后,那小道童从房中取出一本书来。 陈凡看去,正是《黄帝内经·素问》。 杨元一翻开其中一页,用指头点着《灵枢·九宫八风》,对陈凡道:“脾属土,主思,其味甘”。 夫子的学生嗜食墙土,实因脾土失养,地元丹法所谓‘土精离位,则摄金石以补之’。 然寻常本草何以无效?盖因尘世五谷皆染六欲浊气! 吾赞化宫‘太乙真水符’,取子时无根水,合《参同契》‘金华乍现’之法—— 即于丹炉中以硫磺煅雄黄,取汞气凝露,再书北斗符印贯通三才。 患者饮之,可引离火生坤土,更以朱砂绘‘戊己符’镇守中宫… 杨元一侃侃而谈,将一套治病救人的理论说得玄之又玄。 偏偏他说的话还隐合五行,陈凡一时之间也找不出什么错漏出来。 陈凡都找不出漏洞来,一旁的姜老发更是听得目眩神迷,虽然听不懂,但却觉得眼前的道人学富五车、十分厉害,也是个大能之人。 “陈夫子,我看要不请杨道长赐下符箓,咱们赶回去烧给娃娃喝。” 陈凡踌躇道:“这能有用?” 杨元一抚摸着长髯,淡淡道:“若非是陈夫子,我只需授你符水即可,又何须与你说这许多。” 姜老发见杨元一神色淡了,于是顿时急切对陈凡道:“夫子……” 陈凡皱了皱眉:“那这符箓多少银钱?” 杨元一笑了笑:“不用银子。” 姜老发闻言更是大喜:“道长真是有道之人,心地惯是顶顶好的。” 杨元一摆了摆手:“不过……” “我常听说陈夫子的才名,之前便想登门拜访,今日既然夫子亲至,那几张符箓,送于夫子又何妨。” 陈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道士的眼睛。 杨元一又是一笑:“我正有一事想与夫子商议!” “所谓三教融而合一,我赞化宫有见于海陵县百姓多贫苦,孩童们没有学上,所以最近正寻了一处地方,准备兴建道学,到时,我想请陈夫子来道学任山长。” “不知陈夫子能否屈尊答应此事。” 第214章 撸贷科举的郑应昌 陈凡闻言,眯起眼睛。 刚刚他就觉得杨元一对他异常的热情。 原以为是因为自己秀才的身份。 没想到竟然是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了。 陈凡想到这,微微一笑道:“杨观主,你们是道观,开设的道学自然是教孩童们阅读道家典籍,我一个学圣人之言的,恐怕没办法帮你啊。” “哈哈哈哈!”谁知陈凡话刚刚说完,杨元一却长声大笑:“陈夫子啊陈夫子,我现在倒是相信你是个笃学敏行,心口如一之人了。” 陈凡不悦道:“怎么说。” “尝见弘毅塾外有一对联,名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看来陈夫子是对这天下的佛学、道学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啊。” 杨元一笑着道:“我朝太祖皇帝诏令全国设立社学作为学童之启蒙之地。面向的孩童主要是8-15岁的农家子弟,教授的也不过是《三字经》、《百家姓》这些蒙书。” “既然是为了教化乡民、培育百姓,导人向善,那你们儒家经典和我们道家、释家的经典都可以呀。” “远的不说,就拿上一科山西乡试举例,山西玄妙观便有道学学童参加,十六人中举。” “道观除了教授些《道德经》之外,主要还是你们儒家的典籍!” “这样一来,贫苦人家的孩子有学上,学习的还是儒家的经典,能够参加科举,将来又能报效朝廷。” “这于我们来说,也是善行善举!” “好,若是山西太远,就拿城西宜陵的圆通寺来说,他们的佛学,不也出过两个秀才?” “夫子又何必拘于门户之见,区别什么道学、佛学呢?” 陈凡真得三观被震碎了。 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他,见惯了佛寺道观,但从来都把这些地方当成旅游景点。 却没想到,这年月,佛寺、道观还能搞三产……教育产业集团? “怎么样?陈夫子?” 杨元一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陈凡。 见陈凡久久不语,杨元一又开口道:“这样,我听闻夫子弘毅塾内还有不少学童!” “只要陈夫子肯答应成为我们道学山长,这些学童,一律免去束脩三年。平日里,还供一顿饭食。” 听闻这话,一旁的姜老发也不由有些意动了:“夫子……” 陈凡依然没有说话。 杨元一现在倒也不急切了,他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看向姜老发道:“这位信士,你先去前殿逛一逛,我与陈夫子说会话。” 等姜老发离开后,杨元一将椅子朝陈凡身边拖了拖,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道:“陈夫子,你若是与我合作,道学收到的束脩不仅全都归你,而且赞化宫的香火钱,我也可以分你三成。如何?” 刚刚还一直仙风道骨的模样,说到钱,这杨元一顿时变得市侩无比,哪里还有半点清修之人的样子。 最终,陈凡只推说回去考虑,便带着姜老发告辞离开了。 等回到弘毅塾,他思来想去也搞不懂这杨元一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仅束脩钱全给自己,而且就连他赞化宫的“营业额”也分给自己三成。 那特么他真是搞慈善的? 就他那市侩的样子,慈善? 别特么把自己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同行的姜老发却有些心动了:“夫子,要我说,这事是好事。” “哦?” “你想啊,他们那道学还没影儿呢。你只要说动他,将你这块地买下来,然后你只不过是将弘毅塾换了个名字,又能得了束脩,还能得了他的香火钱,对了,还能得了给张祖胤的符箓。” “哦哦哦,再让他们把新盖的屋子,钱一并付了,反正他们自己买地起房子也要花钱。” 陈凡“噗嗤”一笑:“老发叔,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那杨观主是个傻子。他人还怪好的咧。” 姜老发闻言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是啊,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平白得了这许多好处。” 到了晚上,赞化宫派了人到弘毅塾,那小道童双手奉上一张叠好的符箓道:“陈夫子,这是我家观主叫我送来的,说这烧了喝水,要十张符箓,若是觉得效果好,可以再去观里寻他。” 等那小道童走后,海鲤和郑应昌不知道从哪走了出来。 “你怎么跟道士扯上关系了?”海鲤眯着眼,看着那小道童的背影道。 于是陈凡就将自己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他的话刚刚说完,郑应昌顿时神色严肃道:“万万不能答应他!” 海鲤也点头肃穆道:“没错,此事万万不可。” 这下陈凡又疑惑了:“怎么了?” 一直吊儿郎当的郑应昌此刻却咬牙切齿道:“这些道士、和尚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没安好心。” 海鲤看了看他,转头对陈凡道:“你当他们是做善事呢?这帮人比放贷的人都狠啊。” 原来,江南读书之风盛行,整个江南,老百姓都想将自家孩子送去读书识字。 朝廷在太祖年间开始开设社学,原本社学遍布全国各地,每厢每村都有设立。 伴随着社学的开设,朝廷为了让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够读书,还专门划拨了学田。 是的,以前的社学,学田是朝廷直接拨给的。 除了学田之外,社学的营收,还有地方的摊派。 最后才是小部分束脩。 但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学田流失严重,本朝更是直接取缔了学田制,只给社学的夫子发放乐道银。 乐道银那点钱,就连给社学起间像样的房舍都不够,读书人有的是赚钱的营生,想要教书,也可以去族学、去私塾,长此以往,社学渐渐式微。 像海陵这种还算富庶的县城,社学都已经关掉了四成,别的地方更是别提了。 “但道学、佛学就不同了。” “本朝陛下信道,导致天下道观繁多,这些道观不仅有自己的宫观私田,还经营着各种产业。” “经营宫观私学就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 海鲤说到这,气愤道:“他们常以低束脩、免费供一顿饭作为噱头,诱使很多贫困家庭将孩子送来读书。” “这些人大抵都是赤贫的家庭,道士、和尚们用读书做官、出人头地,一家人鸡犬升天来诱导他们向道观、寺庙借贷供给孩子读书。” “然后故意教授孩子道家、释家经典,却很少教圣人之言,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些孩童拖在私学里,增加这些家庭的借贷。” “等几年后县试,若这些孩子不能考上童生,道观就会勾结胥吏,让这些家庭破产,最后既收走这些家庭的田产,还让这些家庭读书的孩子去他们经营的店铺做事。” “这些家庭,本想着通过科举改变命运,谁知最后落得全家成为道观、佛寺的附庸佃户。” “就连当朝首辅韩鸾都在前年上疏陛下,提及【佛道侵儒】。” 陈凡皱眉道:“那若是这些学童中有人考中了童生呢?” 这时,只听郑应昌幽幽道:“那这些人也会用各种手段让你家破产,然后让你的家人沾染上各种恶习,最后再【好心】借给你一笔钱,等你做官后,便要千倍、百倍的还给他们,成为他们在朝中的关系网。” 陈凡愕然地看向郑应昌,难道您口中撸贷科举的那位就是您自己? 【下面给大家一组数据,这些数据都是我查资料查到的:】 礼部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奏报:湖广地区蒙童能背《心经》者超《孝经》知晓者三倍; 东林党人顾宪成疾呼“释道侵儒”,要求严查寺院蒙学的“异端教学内容”。 杭州灵隐寺蒙馆甚至能容纳200名学童,配备寮舍供远途学生寄宿。 南直隶? 南京鸡鸣寺蒙馆收容流民子弟600人 浙江 普陀山法雨寺设航海算术特修班 北直隶? 潭柘寺蒙馆专教蒙古贵族汉语 【明朝中后期,道学、佛学已经部分把持了正统儒学的基层教学机构,这种事情其实是很可怕的,儒学被夹带私货,考中科举的官员,也成为了这些道士、和尚敛财的工具,地方官府根本无力解决此事,朝廷尽管多次下旨申斥地方官府处理,但效果寥寥。】 第215章 羁侯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郑应昌没有主动说,陈凡也不好多问。 只是心里将这件事记下了,将来有机会时再问吧。 海老师和郑老师都去给孩子们上课去了,这边陈凡还在批改“作业”,谁知刚走没多久的老发叔又急匆匆赶了回来了。 “夫子,张家出大事了!” 陈凡赶忙起身扶着他:“出什么事了?姜老叔你慢慢说。” 姜老发却压根没有休息,急切开口道:“夫子,刚刚在路上听人说,张家人被讨债的堵在医馆内出不去,医馆报官,把张家三口人和那群要债的泼皮全都抓了。” …… 县衙后堂。 陈凡给杨廷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张家的遭遇。 杨廷选皱眉道:“这件事难办,那些泼皮全都是泰州打行的人,这些人来海陵,也不动手打人,就是死皮赖脸贴着张家人言语挑衅,真要说动手,也没有这种情况。” “再说了,张家确实欠了人家的债,现在债主把债卖给了打行,人家打行按照契据要钱,就算是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陈凡皱眉道:“欠了多少银子?” “倒是不多,只有二十两。” 一听说只有二十两银子,陈凡眉角挑了了挑,刚想说话却被杨廷选拦住了。 “文瑞,这件事我劝你不要多管,天知道张家除了这二十两,还有没有别的债。” “你能帮他们一次,能帮他们一辈子?” 陈凡点了点头,对于杨廷选的话深以为然。 “那现在张家人我可以保出去吗?” 杨廷选笑道:“左右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先把人领走吧,我再把那些打行的人关一阵子,这些无赖……” 当陈凡来到快班时,快班班头李进见到陈凡,老远便迎了出来。 “哎哟,陈夫子,这种腌臜地方,还怎么劳您亲自过来,你叫人带个话不就行了。” 陈凡笑道:“李班头,要麻烦你了。” 李进哈哈一笑:“长生在弘毅塾天天都麻烦您,我这,欢迎你来麻烦,欢迎……” 两人说说笑笑,朝着羁侯所走去。 当二人刚刚走进羁侯所,一股怪味直冲陈凡的天灵盖。 抬眼看去,昏暗的牢房内,一间牢房,方丈之地竟然羁押了二十多人,地面上屎尿齐流,根本连个伸脚的地方都没有。 李进嘿然道:“夫子,要不你还是别进去了,我叫人把那张家人提出来?” 陈凡摇了摇头,来都来了,他也好奇这个时代的拘留所到底啥样子。 他捂着鼻子往里走了没多远,突然便听见里面传来喝骂声。 “张让,你特娘的还以为你是社首呢?爷爷今天放个话给你,若是不还钱,老子往后就住在你家。” “这是你媳妇、你儿子是吧?” “嘿嘿嘿,没钱,没钱用你媳妇顶啊,出去后,爷爷们去你家,你摆上一桌酒菜,沽上一壶酒,喝完了,让你媳妇伺候伺候我们兄弟几个。” “弟兄们说不定一高兴,就凑点钱帮你把银子还了。如何?” “你踏马还敢动手,兄弟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张让,出去老子就把你儿子卖给伢子,你等着,唉哟……” 李进闻言,偷偷朝陈凡看了一眼,见他脸色不善便立刻骂道:“狗曰的,狗曰的,平日里怎么教的?说了不能让同案双方关在一起。” 待陈凡走进,只见一个逼仄的牢房里,四五个泼皮正将张让一家堵在角落,凶神恶煞的看着张家三人。 张让护着妻儿,站在最前,身后的女人吓得瑟瑟发抖,张祖胤神情呆滞地躲在母亲怀中看着那群人。 这边陈凡还没开口,李进突然拿出钥匙,在牢房一众犯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走了进去。 刚进门,李进突然好想变成了进入羊群的猛虎,抽出腰间的铁尺,劈头盖脸地朝那四人砸下。 这衙门用的铁尺,长度约在80厘米左右,形状是六棱柱形,顶部还带着钝锥,底部有铸铁的圆球配重。 这玩意看起来就知道砸在人身上可了不得。 但李进却肆无忌惮,根本不管不顾,铁尺专朝那四人脑袋上招呼,好像根本不怕打杀人似的。 只片刻,那些人一头一脸的血浆,看着恐怖无比。 陈凡是真怕李进把这些人打死了,连忙叫住对方。 听到陈凡的声音,刚刚还满脸凶相的李进翻脸比翻书还快:“夫子勿要担心,这些人泼才,是挨打惯了的,皮糙肉厚,打杀不死。” 果然,那四人中有一人竟然嬉皮笑脸地开口道:“班头好尺,三日不吃班头的铁尺,我这头上便不舒服,班头要不再打几下。” 李进瞪了说话之人一眼,对墙角的张让道:“张社首,出来吧,陈夫子保你们来了。” 班房外,张让拉着妻儿突然跪倒在地,红着眼哽咽道:“夫子……” 说完两个字,这膀大腰圆的汉子竟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陈凡将他搀扶起来,偷偷在他手里塞了二十两银子,口中却没提银子的事情,而是问道:“祖胤的事情怎么样了?” 说到孩子的病情,张让脸上更多了份焦急:“这些天一直带着他四处寻医问药,但家里仅剩的那点银子都用完了,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他看了看身后的孩子,小声道:“昨晚他又……吃了。” 这时,一旁的李进突然道:“有没有去过正德堂?” 陈凡也听说过正德堂,据说这里坐馆的一位名叫王照的名医,在南直隶十分有名。 张让点了点头,随即又苦涩道:“王神医人不在医馆,听说被请去了金陵,只有他大徒弟坐馆!” “王神医的大徒弟说,祖胤这个病,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好,想要治好……最少准备一千……两。” 陈凡和李进闻言一怔,一千两,这么贵。 李进看了张让一眼,将他扯到一边:“老张,漫说你没有这么多钱,就算是有,还不如你们两口子趁着年轻,再生一个算了。” 张让闻言,没有说话,脸上挣扎扭曲,最终回头看了看,摇了摇头。 第216章 绝路 正德堂内。 一个长髯及腹部的中年人一边给张祖胤把脉,一边闭着眼,跟着脉象点头。 不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对陈凡道:“此病乃脾失健运,胃纳失司,土虚则嗜食异物以自救;且肝气郁结,横逆犯脾,气机失调致异食;这小家伙,肚子里或许还有虫。” 说完,他指着张祖胤的舌头道:“舌淡胖有齿痕,苔白腻,脉濡缓;舌边红苔薄黄,脉时而弦细;舌面红点有虫斑。不好治不好治啊。” “就算我师傅来了,也是参苓白术散配合着逍遥散吃上最少两年。” “这两年里,还要用穴位敷贴、耳穴压豆,再杂以小兒推拿方才有些效果。” 陈凡见对方说得还算靠谱,于是便问道:“请问这位先生,两年后确实能痊愈吗?” 听到陈凡的问题,张让夫妻两全都看向那大夫。 那大夫抚须看了看孩子,最终摇头叹道:“或能治好!” “那令师王神医呢?” “上回张社首来后,我便写了信给师傅,刚刚便是师傅的回信所言。” 听到这郎中的话,张家夫妇心头的希望犹如被当头浇了冰水。 或能治好,也就是不能保证。 花了一千两银子,还不能保证治好,在如今张家的这种情况下,基本就判定张祖胤的未来了。 陈凡心中也是一叹。 他身上能掏出这些钱,但这些钱却并非是他能支配的。 弘毅塾的一帮孩子衣食住行,很多都要从这钱里出,而且现在还是弘毅塾扩建的档口,一帮匠人的工钱也要开支…… 就在这时,张让脸色惨然,起身对那大夫和陈凡施了一礼:“谢过夫子,谢过大夫,我,我们先回去了。” 陈凡心中不忍,但那夫子似乎见惯了这种事情,只是点了点头道:“回去用生南瓜子带壳捣碎,粳米二两 槟榔三只煮粥,看看能不能下虫,或许能缓解一二。” 说完,他补充道:“这方子不要钱!” 就在陈凡帮忙抓了点药,众人准备离开正德堂时,突然徐行健从外面急匆匆找了过来:“表哥,今日你大伯为了祖胤,去了赞化宫,听赞化宫的观主说,他给了陈夫子一张符,烧了合水服下,祖胤的病就能好。” 刚说完,他这才看到最后出来的陈凡:“陈,陈夫子……” 张家。 老族长张仁用乞求的目光看向陈凡:“夫子,祖胤是我们张家的独苗苗,万请夫子救救我们家祖胤啊。” 陈凡皱眉道:“老人家,符纸我确实收到了。但怎能轻信僧道之言,如果烧个符水就能治病,还要那许多郎中医师作甚?” 说到这,陈凡心中暗暗恼火,当时他就觉得杨元一不怀好心,果然。 今天就算这张仁不去赞化宫,陈凡也相信,对方一定会让张家人知道此事的。 所为者,不过是逼他难以进退而已。 自己若是拒绝了赞化宫的符箓,那传出去,就是不管弘毅塾学生的死活。 但自己若是去求符箓,对方又会设计出很多办法,来逼迫自己答应给道学打工这件事。 这杨元一,赌得就是陈凡的良心和为人师表的操守,以及他对自己羽毛的爱护。 张让似乎看出陈凡的为难,于是拉了一把急切地张仁,然后小声道:“夫子,这件事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我自去想想办法。” 陈凡叹了口气道:“符篆这种事情,实在是虚无缥缈,张社首还是要谨慎一些。” 张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点了点头。 从张家回来后,郑应昌和海鲤见陈凡脸色不渝,于是便询问出了什么事。 陈凡将张家的情况说了一遍。 海鲤皱眉,开口道:“打行这件事,朝廷也应该重视起来了,天监十一年春,南直安庆府打行逼债导致37户织机作坊停产,当年生丝少出了一万两千斤,一万两千斤啊,扬州府一年才出生丝十万斤。” 一旁的郑应昌点了点头:“相比于打行,我更担心的是张家为了救孩子,恐怕会落入赞化宫的圈套。” 三人围坐在一起,全都摇头不语。 这件事,表面上是弘毅塾中一个学童的病情,实则映射出了整个大梁社会上的太多阴暗面。 海鲤感叹地拍了拍陈凡的肩膀:“东家,所以不要因为得了个院试案首便止步不前啊,穷则独善其身,何尝又不是一种残忍呢?” …… 两日后,张家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了。 陈凡刚刚放课,就见很多孩子冲到塾堂门口,好奇地在看什么。 等他出去后,就看见街角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边敲着碗,一边对众人唱道: “锵!锵! 张家门牌东三巷 欠下泰州阎王账 驴打滚,利翻浪 今日不还明日丧 张让老儿装糊涂 儿子啃墙像老鼠 赊米借面装大户 不如早进黄泉路!” 陈凡身边的郑应昌听到这话,顿时气得发抖,他先是出去轰走了这帮小乞丐,随即对陈凡道:“我去张家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当陈凡和郑应昌来到张家时,只见张家那院子的门墙上被人用赭色写了个大大的“欠”字。 院门大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院中地上散落着被砸坏的农具,原本小院里的菜蔬也被人破坏了去,一片狼藉。 郑应昌找来邻居打听张家人的去处,那户人家道:“一早便走了,听说去了赞化宫。” 郑应昌和陈凡对视一眼,心头一震。 “坏了。” 赞化宫内。 杨元一看着眼前的张祖胤道:“你儿子这事,我观他目现赤丝,这是鬼火侵肝,舌苔白腻,这是晦气盘踞中焦,指甲现竖纹,这是鬼脉附体……” 张家两口子闻言更是紧张,那妇人哭道:“道长,我儿到底,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元一一甩拂尘:“这是饿鬼投胎。” 夫妇俩面露骇然。 杨元一道:“我非哄骗尔等,《道门通教必用集·卷九》中就有记载,前宋政和年间,汴京王侍郎子嗜食灯油,清虚子以《酆都考召大法》驱食油鬼,设醮七日,取灯油混合雄鸡冠血画"太乙救苦天尊像"焚化,患者呕出黑水三升而愈。” 女人闻言,心中更怕:“那,那要是设醮,需要多少银子?” 张让面露难色:“还是要听夫子的,还是要去找郎中。” 杨元一微微一笑:“听人说,你们家被打行盯上了?” “那些人,若是听说你家孩童需要医治,第二天医馆便不敢再收你们了。你便是有钱,也没处使去。更何况,据我所知,张社首现在恐怕已经没钱了吧?” 他话锋一转:“但我这道门清修之地,那些打行的人却不敢来造次。” “太乙救苦天尊,我们道家也是心善,如今,我可以给张社首指两条路来。” “第一条,设醮七日,每日需要花费二十两银子,张社首可化些来,若是没银子,道观也可以给你先赊着。” “至于第二条嘛!”杨元一看着匆匆走来的陈凡和郑应昌,嘴角扯出笑容,“我们道观想做善事,为海陵开设道学,如今只缺了一名山长,若是你们能日夜跪在弘毅塾门口,求得陈夫子来做这山长,我便免了你设醮的银子,用十日符水也能驱了这鬼,如何?” 第217章 抽搐 “张社首,万万不能答应此獠!”郑应昌几步走到张让身边,瞪着杨元一,恶狠狠道。 杨元一被瞪,似乎也不在意,又摆出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抚须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弘毅塾的郑夫子了吧?不知今日那位海老爷怎么没来?” 陈凡没有理他,转头对张让道:“张社首,你们不应该来的。” 这次张让没有说话,一旁的女人哭道:“夫子,是我求他来的,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断是拿不出一千两的,咱们只能来道长这试试运气。” 陈凡摇头道:“咱们可以先想想办法,又不是一次性就付一千两!” 张让惨笑道:“夫子不知,今日我们凑了些钱去了正德堂,谁知……正德堂已经被打行的人警告过了,不准给我们家治病拿药。” “荒唐!”郑应昌道:“我现在就去县衙找县尊,倒要看看……” 陈凡扯了扯他,杨廷选之前已经跟他说过,这件事对方属于钻法律的漏洞,就算是官府也没办法插手,再去找杨廷选,不过是让他为难而已。 杨元一笑道:“刚刚我还跟社首夫妇俩说,给他们指了两条路。” 当他将“两条路”说出来后,陈凡冷笑道:“观主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若是张家找你设醮,你便利滚利,让张家成了你们道观的佃户。” “要么就是逼他们找我,让我帮你们做事。对吗?” 此时,张家夫妇也听出,这件事似乎并不简单。 只见张祖胤的母亲,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却不是来求陈凡,而是对杨元一跪倒道:“道长,我马上就出去卖了我自己,我知道就算我把自己买了,也凑不够设醮的钱,但我只求你发善心,拿了我的卖身钱后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说罢,她将头拼命磕向青石板,顿时,额头就有血冒了出来。 张让见状,心若刀绞,他眼眶挣得通红,想要搀起女人,女人却倔强地跪着,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给杨元一磕头。 “大嫂!”一旁的郑应昌好像内心什么事被触动了一般,流着泪道:“大嫂,别信这些骗子,他们,他们是要……吃……人……呐!” 可女人依然不管不顾,一个劲儿给杨元一磕头,仿佛要将这些天受到的委屈和逼迫全都通过磕头释放出来似得。 而杨元一呢,他叹着气摇头,也不让女人起来,只是盯着陈凡道:“张家的,你这何必来跪我呢,其实你们可以去求……陈夫子的嘛。” “够了!”突然,张让怒吼一声,一把拽起女人,对那杨元一道:“设醮的钱,我先欠着,若是还不上,我们一家人便卖给你们道观做奴。只要你治好了孩子,什么都好说。” 最后,张让在卖妻救兒还是全家沦为佃户中,选择了后者。 杨元一微微一笑,脸上闪过一丝可惜之色,转而笑道:“行!那,签契书吧!”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张祖胤,在听到杨元一的话后突然浑身颤抖,跟打摆子似的一头栽倒在地。 张让夫妇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查看。 杨元一却道:“赶紧签了契书,我要设醮驱鬼了。” 就在一个小道童拿来笔墨,张让抓起笔时,一双手按在了张让的手上。 众人愕然看向手的主人。 只见陈凡温言对张让道:“张社首,先等一等!给我点时间,我来想办法治祖胤的病。” 杨元一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陈夫子,这可不是什么病,这孩子身体里有鬼啊。” 陈凡冷笑道:“那日见你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元一嘿然道:“那日我又没见到孩子!” 陈凡也不理他,转头蹲下身去,对抽搐的张祖胤道:“祖胤,是夫子,你娘亲不卖自己了,你爹也不签契书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杨元一冷眼看着陈凡,嘴角露出嘲讽之色,怎么?这孩子都抽抽了,你跟他说这些,他还能不抽了? 地上的张祖胤还在抽搐,陈凡并没有放弃,而是继续一边抚摸着张祖胤的小脑袋,一边继续说着刚刚的话。 如此说了三遍,突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刚刚一直抽搐的张祖胤渐渐停止了抽搐。 郑应昌看到这一幕,惊喜道:“有用,祖胤不抽了。” 杨元一也长大了嘴巴,一脸的不可置信。 女人见状,心疼地爬到张祖胤身边,一把将小祖胤拉入怀中,泪流满面。 陈凡起身,冷冷看着杨元一,口中的话却是对张让说的:“张社首,带上嫂子和祖胤,跟我回弘毅塾。” 张让闻言,连忙搀扶起女人和儿子,跟在陈凡身后走出了赞化宫。 赞化宫里,小道童捧着契书:“师傅,这契书?” 杨元一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先撤下去,总有用的。” …… 陈凡将张家三口安置在了自己的屋内。 在这里,至少打行的人不敢上门,刚刚他问了,陈凡给张让的二十两已经还了,现在张让还欠着其它打行三百六十两。 今天去他家闹事的,又是另一批人。 因为腾出了房子,陈凡、海鲤和郑应昌,一个举人,两个秀才只能在书房里打地铺。 海鲤一边铺被,一边道:“明日里,我取四百两给那张让,算是我借他的,让他先把欠的银子还了,总归能耳根清净些。” 陈凡知道他家豪富,四百两还是拿的出的,于是代张让谢过了海公。 可接下来,怎么治疗小祖胤呢? 海鲤虽然豪富,但人家又不是开善堂的,能拿出四百两来借给张让已经是行了大善了,还能请人家再拿一千两? 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可真眼睁睁看着张家妻离子散或者沦为佃户牛马吗? 夜深人静,海鲤和郑应昌已经都睡着了,陈凡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个想法。 异食癖,这到底是个什么病呢? 难道真的是如同那正德堂的郎中所说,是脾胃虚弱,是肝郁脾虚,是虫积内扰? 或许有吧。 但陈凡总觉得,这种问题,更多是孩童心理上面得病了。 而今天在赞化宫,他用言语让张祖胤没有再抽搐,这进一步证实了陈凡心中的猜测。 陈凡想到这,打开了系统商场,在脑海中查看起,有没有儿童心理疾病方面的道具或者书籍。 翻看了很久,突然,商城中有本书引起了陈凡的注意。 《儿童心理疾病诊疗》 “就是你了!” 第218章 佛洛依德 《儿童心理疾病诊疗》这本书在商城里的售价是88000教学点。 自从上次使用了教学点购买了书院建筑CAD图纸之后,这段时间以来,陈凡又积累了十九万多的教学点。 八万八对于他来说还是消费的起的。 想到这,他毫不犹疑在脑海中购买了这本书。 “叮,恭喜宿主消耗88000教学点获得《儿童心理疾病诊疗》。” 系统音刚刚停止,陈凡的手边就传来书籍的触感。 他拿起书,就着月光一看,果然,一本线装竖版,散着油墨香气的新书出现在眼前。 陈凡赶紧站起身来,点起了油灯。 海鲤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道:“怎么又起来了?” 陈凡道:“还有点事,海公你先休息。” 听着身后两人此起彼伏的鼾声,陈凡这才拿起书翻开目录。 他在目录上看了半天,突然,目光停顿:“儿童异食癖 128页。” “真的有!”陈凡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异食癖】(Plca):指持续摄入非营养物质(如泥土、冰块、头发、粉笔等)超过1个月,不符合个体发育阶段或文化习俗。DSM-5诊断需排除自闭症、智力障碍等基础疾病。 看到这陈凡摇了摇头。 或许别的人得了这种病,需要通过科学手段进行诊断排除。 但张祖胤是他的弟子,在刚认识这个小家伙时,他可是看过对方面板的。 如果张祖胤真得患有自闭症、智力障碍,那他当时面板上没有经过加持,便有300%的学习效率怎么解释? 还有,他的学习型丙级天赋怎么解释? 这绝不可能是什么智力障碍。 再说了,在安定书院时,陈凡可是教过他一阵子的,当时给陈凡的感觉,这小家伙虽然不爱说话,但绝不是什么自闭症患者,跟人日常交流啥的一切正常。 从这两点来看,陈凡已经可以确认,张祖胤确实是单纯的异食癖了。 他继续往下看去。 “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主要围绕性心理发展阶段,比如口欲期、肛欲期等。异食癖可能和口欲期的固着有关! 因为口欲期儿童通过口腔活动获得满足,如果在这个阶段发展受阻,可能会形成固着,导致成年后出现口腔相关的行为,比如吸烟、暴食或者异食癖。” 陈凡看到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佛洛依德认为0-1岁的儿童是通过口腔活动,比如吸吮、咀嚼来建立与这个世界的初级关系的。 但是,如果孩子在哺乳期受到了创伤,比如过早断奶,那这个孩子很可能就在心理上停留在“口欲”阶段。 陈凡看到这,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似乎他已经逐渐摸索到了张祖胤异食癖的问题根本。 再往下看:“死亡驱力投射(Thanatos)!” “人类存在一种自我毁灭的本能,常常会通过一些症状表达自己潜意识的死亡冲动。” “比如异食行为,隐含对有毒物质的病态需要。” “患者通过伤害自身消化系统完成对施暴者的被动攻击。” 再往下看。 病情分析第三: 置换机制: 心理防御原理,患有异食癖的患者,将对原生家庭的愤怒转移到无生命体上(如墙灰、泥土。) 患者异食峰值与施暴者行为呈正相关。 到这里,这本书对于异食癖患者的心理病因做出了三点分析。 陈凡归纳总结,简而言之就是: 第一,异食癖患者大多在婴儿阶段遭到过创伤,使得他们极度依恋口欲阶段,下意识就想通过吃喝来释放欲望。 第二,患者遭遇了危险,会通过自我伤害、自我毁灭来报复施暴者。 第三,患者选择报复的行为,除了自我伤害之外,还会将愤怒转移到没有生命的物体上。 结合这三点,推倒在张祖胤的身上,陈凡心里对这件事大约有了数。 第二天一早,陈凡就将张让找来。 “张社首,我现在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祖胤小的时候,断奶是不是很早?” 听到陈凡这话,张让茫然地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没错,祖胤他娘在生他的时候没有奶水,平日里大多都是喝米粥汤,那时候家里也没什么钱,只能找同宗刚生孩子的女人,让祖胤去吃两口。” 陈凡闻言,心中一喜,这一点正验证了佛洛依德学说关于“口欲”的这一点。 陈凡又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祖胤瘦了的?” 听到这,张让想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不清楚,反正应该是齐云社出了事之后。” 就在这时,张家嫂子突然从屋内走出道:“夫子,就是在齐云社被查封后!”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天我夫君因为心中烦闷吃了酒,回来后狠狠打了我一顿。当时祖胤被吓坏了,躲到了米缸里。” “等我把他找出来时,我记得,他当时嘴里嚼了很多生米,当时还一个劲的往嘴里灌,我当时以为他饿了……” “自从那天以后,祖胤就很少说话,吃饭也吃得很少。”说到这,女人又哭了起来,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儿子。 一旁的张让见状,喉咙滚了滚,一脸歉意地看着女人,想说又似乎难以开口。 实锤了! 张祖胤就是因为张让家暴他的母亲,从而导致母子依恋的中断,最后退行到口欲期寻求安全感。 “夫子,我,我们家祖胤还有救吗?” 陈凡点了点头,欣喜道:“有,当然有,祖胤的问题不碍事。” 张让夫妇俩惊喜道:“真得。” 陈凡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海陵城西抟心斋门前。 这是一间泥塑作坊,原为徽商吴家的漆器铺子,前几年为本地匠人陶六儿买下,改成了一间泥塑作坊。 平日里这间作坊大多制作些神像、陶俑玩具之类的活计,也给寺庙、道观制作神像。 当张家一家三口站在抟心斋前时,张让疑惑地看着陈凡道:“夫子,这是?” 陈凡笑道:“想要医好祖胤的病,张社首,你们夫妇俩从现在开始,需要答应我几件事。” 张让闻言,立刻正色道:“夫子,您说,我全都答应你。” 第219章 泥塑坊 陈凡从袖中拿出一张四百两的银票。 这是一大早海鲤去钱庄取来的。 他将银票放在张让的手中,张让看着手里四百两的即兑银票有些不知所措:“夫子,这是……” 陈凡点了点头:“你们不是还有三百多两的欠债吗?这些是海公借给你们的,你们拿去还给那些打行的人!” 张让夫妇俩对视一眼,他们压根没想到,萍水相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们说过的海鲤,竟然会借给他们这一笔巨款。 一时间夫妇两都不敢来接,张让更是摇头道:“夫子,我,我这也还不起啊。” 陈凡严肃道:“你想不想让祖胤的病痊愈,想的话,你就拿着。” 听到这,张让目光中决然之色一闪而过,抿着嘴点头道:“只要能治好祖胤,以后我就给海老爷当牛做马又何妨。” 陈凡摇了摇头:“海公不用你当牛做马,以后有钱,还给他便是了,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将欠钱的打行全都叫过来,然后当着祖胤的面,将这些钱全都还了。” 张让虽然不知道陈凡这么做意义何在,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去寻找打行的人去了。 现在还剩下张家嫂子和张祖胤。 陈凡摸着张祖胤的小脑袋道:“祖胤,夫子带你去玩泥巴,好不好?” 张家嫂子闻言一惊:“夫子……” 陈凡知道她担心什么,于是劝慰道:“无需担心,我们不都在祖胤旁边看着他嘛,如果他要吃土,我们拦着便是。” 陈凡这又是给钱,又是帮忙治病,张家嫂子自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害祖胤,于是胆战心惊地跟着陈凡进了作坊。 进入到作坊后,只见院中西墙上摆放着一大群泥俑人儿,天井内设有“五坛”分别是青、赤、黄、白、灰五色。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从房中响起:“这叫五行土坛,泥塑坊内都会有的,五色坛对应五脏,保佑从这出去的泥塑都是惟妙惟肖。” 说话间,一个穿着短衣,满头花白头发的老者从屋内走了出来,见到陈凡,对方笑道:“陈案首!今日怎么会来我这小泥塑坊?” 说罢,朝陈凡躬身施了一礼。 陈凡赶紧回礼:“老先生认得我?” 对方笑道:“海陵县谁不认识陈夫子?怎么?今日来我这是订什么泥塑?至圣先师?” 陈凡摇了摇头:“我常常听人说,城西有个泥塑坊,此间主人制作的泥塑,颇受扬州盐商喜爱,今日正好带我一个学生过来,让他跟着老丈学一学。”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放在老人的手上。 对方看着手里的银子笑道:“那就谢过夫子了,只要不动成品,我这里的泥,你们随便用。” 说完亲自拿了些泥来放在张祖胤面前:“就是这孩子要玩泥塑?” 这时,陈凡和张家嫂子紧张的看着张祖胤,生怕他突然伸出手来,将眼前的泥胚一股脑塞入口中。 果然,张祖胤死死地盯着那泥胚,目光一瞬不瞬。 陈凡手心生出汗来。 他轻咳一声温言道:“祖胤,夫子带你来这里,就是想让你玩玩泥巴,你不要紧张,平日里你喜不喜欢狸奴呢?喜欢的话,夫子陪你一起捏个狸奴好不好?” 此间主人陶六儿这时也发现了不对,眼前这孩子看起来有点奇怪。 说他脑子有问题吧,但眼神却没有那些天生脑残者那样儿。 但说他没问题,这孩子眼睛又直勾勾看着泥胚,好生吓人。 陶六儿收了陈凡的钱财,当然要出点力气。 他接着陈凡的话,笑着对张祖胤道:“小公子,想不想玩土啊,我给你做个狸奴好不好?” 说完,陶六儿在那泥胚上揪下几小块土来,又是搓又是揉,又是捏又是粘,不一会儿,一只小小的狸奴便栩栩如生的出生在众人眼前。 陶六儿拿出工具来,在那狸奴的身上又修饰了一下细节,最后放在张祖胤身前笑道:“好不好玩?你也动手试试?” 他的话刚刚说完,只见张祖胤突然伸手抓向那泥胚。 这一举动吓得陈凡和张家嫂子二人一惊。 张家嫂子正要说话,陈凡却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就在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揪了一大块泥巴的张祖胤并没有将那土放入口中。 他也学着陶六儿的样子,将泥胚分成小块,在桌上揉动了起来。 不一会儿,陈凡等人就发现,张祖胤做的并不是狸奴,而是…… 张家嫂子看着儿子做得泥塑,突然捂住了嘴巴,眼角噙着泪光,哽咽道:“这是,这是我们家在泰州的齐云社。” 陈凡看去,果然,张祖胤捏出来的东西拼在一起,有当初陈凡跟他第一次见面时的齐云社门脸儿,后面是个大校场,中间输了个泥制的牌子,牌子有个空洞。 这不正是蹴鞠场中间的“风流眼”吗? 一旁的陶六儿看着张祖胤制作出来的东西,眼睛越来越亮:“这,这孩子是第一次做泥塑?” 陈凡看向张家嫂子,张家嫂子捂着嘴,点了点头。 陶六儿惊喜道:“这孩子天赋太好了,第一次竟做得比很多老匠人还好。” 没多久,一个微缩的“齐云社”便整整齐齐的出现在众人眼中。 陶六儿感叹道:“黏合的地方要稍做加固,不然烧制的时候会容易断裂,除此之外,这小家伙做出来的东西,烧好已经可以拿出去卖了。” 陈凡没有理他,他今天来此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让张祖胤打童工。 “祖胤,还想捏什么,你捏给夫子看,好不好。” 张祖胤这些天来,第一次抬头看向陈凡,目光中多了一丝生机。 随即,他低下头来,又在泥胚上揪下一块土揉搓了起来。 不多时,看着眼前一个大笼子出现在众人面前,陶六儿笑道:“这位小公子是制作什么箱笼?” 可张祖胤并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埋头制作了起来。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他做了十七八个小小的人偶,然后一一将它们放进“笼子”里。 陶六儿看得不明所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陈凡的眼睛却越睁越大,这哪里是什么笼子。 这分明是海陵县衙的羁侯所啊。 “笼子”正是逼仄的牢房,只见那牢房内,几个身穿打行服饰的人,此时被逼在墙角,一个衙役摸样的人正高高举起铁尺,作势要抽打在打行人的头上。 而那衙役身后站着四人,分别是张家三口,和穿着长衫的陈凡。 看到这,陈凡看向张祖胤,神色变换。 这孩子将被逼到墙角的自己家人,换成了打行的打手。 又重现了李进那日用铁尺抽打打手们的场景。 张祖胤在说话,他在用泥塑说话,他在用泥塑说出自己心中的痛苦,他在用泥塑转化他心中的痛苦。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张让,你特娘的把我们带来这里干甚?你若是敢耍哥几个,老子非要卸了你的腿。” 这个声音刚刚传来,突然,原本平静的张祖胤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突然一把扯掉了“牢房栅栏”,然后神色狰狞地将墙角的“打手”放在手心捏成一团。 “祖胤!” 面对突然出现的意外,张家嫂子彻底慌了。 可面前的祖胤却不管不顾,一下子将手里的“打手泥团”一把塞入口中。 【据嘉靖年间《髹饰录》残板记载:扬州府城东关街有"抟心斋"泥塑作坊,三进院落,原为徽商吴氏漆器铺。】 第220章 还债 就在这时,门被“轰”的一脚踹开,从外面走进一群敞衣露怀的壮汉。 这些人进来后嚣张无比的看着作坊内的陈设。 这群人一看就不好惹,主人陶六儿顿时被吓住了,半晌之后才上前拱手赔笑道:“诸位好汉,来小老儿这泥塑坊是不是要买泥塑。” “滚一边去!”其中一名大汉伸手便将陶六儿推到一边。 “把张让那厮带来。” 这时,人群分开,张让被人执着胳膊推攘着走了出来。 刚刚进来,张让就看见陈凡拉着自家儿子的手,将儿子手里的泥巴打落,随即又伸进儿子的口中扣出一大块泥来。 而一旁的妻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孩子身边痛苦流泪。 “啊哈哈哈!这两天听说张家这娃娃饿鬼投胎,你看你看,他真的在吃土哎。”打行为首那人夸张的笑着,一群打手也附和的砸吧着嘴,像是看什么笑话似的,纷纷围了上来。 张让见状,突然挣脱了执着他的两人,发疯似的冲到那首领身边,一拳捣在那人鼻子上。 为首那人“哎哟”一声惨叫,脸上顿时像是开了染坊,红艳艳的飙血。 “妈的,叫我们过来就是让我们看你儿子吃土?打老子,敢打你老子!”那首领捂着鼻子目眦欲裂,“弟兄们,打,把他腿给老子打断。” “够了!” 就在这时,刚刚处理完张祖胤口中异物的陈凡大吼一声。 那首领看着陈凡,冷冷道:“陈凡是吧,别以为你是秀才,老子就不敢动你,你特娘也不打听打听,老子们身后是什么人?” 陈凡冷冷瞥了他一眼,开口道:“李班头,来给这帮人松松皮!” 他的话音刚落,泥塑坊大门又被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黑衣捕快,手拿铁尺,进来二话不说,对着那群打手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砸。 这些快班的,平日里没少干这种活,铁尺招呼的位置,专找那种打不死人,又能让人痛苦加倍的地方。 转眼间,一群打手满脸是血地蹲在地上,跟蛆似得乱扭。 李进喘着粗气骂骂咧咧道:“狗曰的,你们泰州的打行,竟然还跑到我们海陵的地界闹事,黄豁牙,你什么背景?是不是马有山那老小子?” “你踏马也不张开眼看看,这可是陈案首,薛知州家的公子还在他弘毅塾读书呢,马有山一个小小主薄敢拿知州公子的夫子咋样?你告诉我!” 说完,李进用铁尺的钝头一下子戳在黄豁牙的肋骨上,黄豁牙惨叫一声,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抱着受伤的位置满地打滚。 “妈的,早就看你们这群狗曰的不顺眼了,有这么膈应人的吗?杀人不过头点地,竟然还编了曲儿叫小乞丐来咒人家孩子,你们这帮生孩子没屁眼的混账东西。” 李进威风凛凛,一脚踹在黄豁牙的身上:“都踏马给我滚回泰州去。” 那黄豁牙捂着肋骨,颤巍巍的站起,半句狠话也不敢说,转身就要带人离开。 就在这时,陈凡道:“等一下!” 刚刚还威风凛凛的李进,转眼便弓着腰小步跑到陈凡身边:“夫子,你还有什么交代。” 陈凡朝他拱了拱手:“谢过班头了。” 李进摆了摆手:“您是什么人物?那可是陛下钦赐了忠静服的,衙门里谁不知道,也就是这帮不长眼的。您别跟我客气。” 陈凡点了点头,看向一脸愕然的张让道:“张社首,把银子还给他们。” 一众打行的打手都傻了。 这位是不是有毛病? 把我们叫过来,难道就是为了打我们一顿? 临走前再给个甜枣? 特么,早知道这样,挨顿打我们这些贱胚也愿意啊。 那黄豁牙闻言立刻跟条狗似的跑了过来,腆着脸道:“您老怎么不早说,嗨,早知道您是善人,张家遇到您,那可真是他们的福气。” 陈凡接过黄豁牙手里递来的欠条,一一核对后朝张让点了点头,张让从怀中掏出兑好的银子放在黄豁牙手里。 黄豁牙见状眼珠子都快笑得裂开了,配上那满头满脸的血,样子极其可怖。 陈凡转头看了一眼张祖胤,然后对黄豁牙道:“张社首还欠你们银子吗?” “不欠不欠!”黄豁牙拿着银子裂开嘴,果然,门牙少了一颗。 “那就滚吧,以后敢再来骚扰张家,那下次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黄豁牙想到肋骨的伤势,浑身一个激灵,这个书生跟别的读书人不一样,特么是真敢下手啊。 等一众打手被快班的人一人一脚踹出去后,陈凡掏了五两银子出来放在李进手里:“李班头,谢了,这是给大家的茶钱,大家不要嫌少。” 少?怎么会少? 这帮快班虽然平日里进项也不少,但这五六个人一分,就是约莫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啊,一个月的月俸了,怎么会少。 看着李进带着众人千恩万谢的离开,陶六儿这才回过神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孩子应该是有什么病。 这位陈夫子是借他个场地,演出戏给这孩子看呢。 哎哟,可怎么专挑我这,也真是倒霉催的。 世界安静了,陈凡转身蹲下,看着张祖胤的眼睛道:“祖胤,看见没,坏人被夫子找人教训了,你爹欠的银子也彻底还清了,以后没事了!真得没事了。” 等他说完,陈凡观察张祖胤的眼睛。 只见他的眼眸闪动了一下,动作十分微小。 但陈凡可以肯定的是,这双眼睛再也不像之前,平静时的木讷消失了;应激时的紧张也消失了。 张祖胤的眼睛重新变得清澈无比。 陈凡好像又看到了齐云社中,那个撩起帘子,走到他面前的小小少年。 张让看着儿子,又看向陈凡,游移不定道:“夫,夫子?” 陈凡阻止了他说话,而是继续对张祖胤道:“祖胤,这两天你就留在这个做狸奴的爷爷这,好不好,你想捏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吃土哦,咱们击掌!” 张祖胤迟疑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来,朝着陈凡的手心,弱弱的击打了一下。 张家嫂子看到这一幕,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冲出了泥塑坊。 第221章 学生心理干预师 两日后,看着从泥塑坊回来的张让,陈凡开口道:“祖胤怎么样了?还会偷吃土吗?” 张让摇了摇头,这两日他一直在泥塑坊守着儿子,须臾不敢离开。 就算是吃饭洗漱睡觉,也是叫来自家表弟徐行健帮忙看着。 自从那日打行的人被收拾后,儿子张祖胤确实不再吃土了。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孩子不肯吃饭。 也不能说不肯吃饭,只是每顿吃得都很少,张让打开食盒,陈凡看见早上带去的鸡蛋羹,只被挖了两勺便再没动过了。 看着忧心忡忡的张让,陈凡道:“不要着急,这几日我再找找办法,只要祖胤不再吃土便没大事了!” 张让点了点头,感激道:“夫子,这些天劳您跟着操心,我这……” 陈凡笑了笑:“没事,既然我是祖胤的师长,那自然要为他操心的,再说了,我可是收了你们的拜师礼的。” 听到拜师礼,张让摇了摇头苦笑。 那点钱,跟陈凡为儿子的付出,那算什么? 等张让走后,陈凡叹了一口,以前他看新闻时,总听说孩子受不了压力,想不开,从教学楼跳下去。 有的学校,一年能跳几个。 当时他还觉得这些孩子太脆弱了,哪像当年自己那一代人,个个皮实的很。 现在看来,不管是什么时代,孩童的心理教育,是学校教育绝对不能缺失的一环。 张祖胤这种问题属于极端案例。 但保不准那些平日里笑逐颜开的孩子,小小的内心中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暗疾”呢? “叮!孩童心理教育,一直是古代教育缺失的版块,重塑孩童健康心理,是每一名师者的职责所在,也是保障孩童健康成长的长城。” “彻底治愈张祖胤学童的异食癖,试着从传统医学角度,寻找解决问题的良方。” “任务完成奖励:开启【学生心理干预师】职业树。” “学生心理职业树:Lv1 家脉诊者 初时激活等级 结合现代心理学和《朱氏家礼》引导学生心理健康,心理诊疗成功率30%!” “Lv2 心斋执灯人 累计治愈五人 获得心理创伤记忆沙盘重构术,可以用掩埋情绪焦虑容器的方法治愈心理创伤学童,心理诊疗成功率50%!” “Lv3 社稷愈心使 累计治愈十人,获得市井舆情引导术,可以通过舆情引导,扭转学生受创心灵。心理诊疗成功率80%!” “Lv4 心灵导师 累计治愈二十人,获得心灵导师头衔、道具【心灵控制器】,配合头衔使用道具后,心理诊疗成功率100%!” “学生心理干预师?职业树?” 陈凡细细回忆刚刚系统所述:“开启了学生心理干预师这个职业树,就能不断提高心灵疗愈成功率。” “这是个好东西啊。” 或许这个时代的人不懂,但陈凡却是明白的。 一名学生能不能好好学习,那健康是排在首位的。 健康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健康,心理方面也是健康的一部分。 如果能治愈学生的心理疾病,那将来…… 可是,怎么彻底治愈张祖胤,从而完成任务呢? 根据系统话术的分析,试着从传统医学角度,寻找解决问题的良方。 传统医学方面,陈凡并不是很懂,唯一能够借鉴的就是正德堂那名郎中的话。 调理脾胃、解决肝气郁结的问题、驱虫。 这三个问题有没有同一味药能解决呢? 想到这,他起身赶往正德堂。 接待他的还是那位大夫。 听说陈凡还是为了张家的事情而来,那大夫感叹道:“陈夫子,这年头,能为学生如此倾心考虑的夫子可不多了。” “不过……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我说句实话,药只能医患者的身体,却疗愈不了病人的心。心病还需心药医啊!”那郎中叹了一口气。 陈凡拱手道:“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说完,将泥塑坊发生的事情对这位说了。 这位郎中闻言怔愣了半晌,突然感叹笑道:“陈夫子也属实是煞费苦心了。那您今天过来……” 陈凡道:“我想请一味药,这要既能舒肝,又能补气健脾,最好还可以驱虫。先生能想想办法吗?” 那郎中抚须沉思道:“以健脾疏肝为本,驱虫祛邪为标。” 说到这,他拿出笔在纸上写了起来,片刻后交给陈凡:“君臣佐使,君为白术、柴胡,可以健脾润燥、疏肝解郁。” “臣为茯苓乌梅,茯苓利水渗湿,乌梅安蛔驱虫。” “佐药:使君子、香附,驱虫、理气止痛。” “使药:炙甘草、生姜片,调和诸药,护胃止呕。” 陈凡闻言大喜:“我先给他抓上几日,吃了看看效果再说。” 那郎中摇头道:“陈夫子,我说了,这些药或许能对孩子的病情有帮助,但……从古至今,医家没有治愈此病的可靠医案。” 陈凡犹豫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箓递给那郎中。 那郎中皱眉道:“这是符箓?看形制好像是赞化宫的。” 陈凡点了点头:“先生,这赞化宫屡次诱使张家签订卖身契,那观主言之凿凿说只要服下他的符水就可痊愈,你说这符里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那郎中厌恶地看着手中的符箓道:“那都是些惯会骗人的。” 陈凡却不这么想:“若是骗人,几日之后病人没有痊愈,那赞化宫如何交待?我觉得这符纸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那郎中打开折叠的符箓,上面只用朱砂画了个不知道什么的“符”。 又放在阳光下翻来翻去看了看,陈凡突然发现那朱笔画得符,笔画间似有闪光。 那郎中也发现了异常,将那符箓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他惊讶道:“朱砂墨里掺了……铁华粉。” 铁华粉记载于《本草品汇精要卷二十·金石部。》 这东西是取铁屑,经年刮取霜,味咸平,主养血安魂、治惊痫虚羸。 郎中皱眉:“他在朱砂墨里加这东西干嘛?” 等他看向陈凡,却发现陈凡脸上早已露出恍然之色。 “怎么?” “我知道了,他是要给孩子补铁!” “嗯?什么意思?” 陈凡摆了摆手:“大夫,之前那药给我开个七日的先。” 第222章 北海草堂来人 弘毅塾中,郑应昌正蹲在小炉边,低着头熬药。 一旁的海鲤看着陈凡,满脸疑惑道:“你这是作甚?” “做饭,给祖胤吃的饭。” 海鲤越看越是糊涂。 做饭? 哪家好人把牡蛎肉剔掉,然后拿个牡蛎壳烧了磨粉用来做饭的? 就在这时,周氏从外面提着篮子走了回来:“夫子,这菠菜和猪肝烧汤吗?” 陈凡点了点头:“菠菜切小段,然后跟猪肝烧汤。” 周氏将菠菜烫洗了一番后放入沸水中,接着又下入猪肝片。 她调味结束后,刚准备装在碗里。 谁知陈凡伸手拦住了她,转而将烧锻的牡蛎壳敲碎一块放入石臼里。 细细研磨片刻后,陈凡方才满意的将牡蛎壳粉倒入汤中。 “好了!”陈凡搓着手笑道。 要不是看着陈凡磨的是牡蛎壳,周氏和海鲤真会以为这家伙往汤里下药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汤呢?还是药呢?” 陈凡微微一笑,神秘道:“药食同源。” 原来,就在那天他看《儿童心理疾病诊疗》这本书,关于异食癖这一章时,作者给出了一些治疗异食癖的经验。 除了在心理层面解决患者遇到的问题之外,作者还提到了,根据现代医学研究,异食癖患者大多缺乏铁和锌这两种元素。 当时陈凡看完后也没当回事,因为作者只是稍稍提了一嘴。 陈凡当时全心投入在解决张祖胤心理问题的层面,压根没注意这点。 但在正德堂,那张赞化宫的符箓却提醒了他。 大梁的匠人以生铁屑浸泡米醋,露天曝晒百日,析出蓝绿色结,这玩意就是铁华粉。 铁华粉不就是铁元素吗? 他当时一下子便发现了赞化宫所谓符水的秘密。 补铁是吧,咱不用装神弄鬼,前阵子抽奖得来的菠菜猪肝汤,只要是华夏人就知道,这玩意补铁又补血。 至于锻牡蛎壳,这可是补锌的神器,陈凡小时候可没有什么钙铁锌硒口服液,很多家庭给小孩子补锌都是用锻牡蛎壳。 最后,一碗奇怪的菠菜猪肝汤就这么出炉了。 陈凡将郑应昌那边熬好的药,以及补铁补锌汤郑重交给张让:“张社首,一定要看着祖胤全都喝下去,多想想办法,一定要喝!” “好的,夫子!” ………………………………………… 赞化宫中,杨元一正在接待来自淮州府兴化县的一名道人。 “李道友,不知陆真人是否还在北海草堂清修?想去拜会,但不知陆真人能否拨冗相见,故而一直未能成行!” 来人行了个道礼,微微点头道:“我师前不久刚刚调制出北海丹方,近来受晋王所邀,前去京中为贵人们炼丹去了,待家师回兴化后,我与家师提一提此事。” 杨元一惊喜道:“那是甚好,那是甚好。” 说罢,挥了挥手,叫来一个道童,随即从那道童手里拿了一叠文契来,放在对面那人的几上:“我赞化宫在兴化有一百多亩上好水田,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李道友转交陆真人。” 姓李的道人笑着点了点头:“好!” 杨元一见李文烛收下了田契,心中更是高兴,刚想叫人布些酒菜来,谁知这时一名道童在跨院门口朝里面鬼鬼祟祟张看。 “端得一点规矩都没有,贵客在此,有什么话大大方方说。” 那道童闻言,赶紧走了进来,施了一礼后对杨元一道:“观主,正德堂的伙计说,那日陈凡带了我们宫观的符箓去了他们那,等陈凡走后,坐诊的谢夫子便让人取了铁华粉和朱砂。” 杨元一刚刚还在笑容满面,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脸上瞬间变得阴云密布。 他一直不放心陈凡和张家,生怕他们去找正德堂拿药。 所以买通了正德堂的一个伙计,帮忙听着消息。 本以为这是有备无患,落了一步闲棋,没想到还真让他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铁华粉,这正是赞化宫“太乙救苦药王符”的秘密所在。 赞化宫正是善于利用特制的符纸和朱砂墨制作所谓的“符箓”,然后让百姓高价买回去烧水喝了治病。 这种手段,是赞化宫历代观主相传的秘密,也是赞化宫发家的秘诀。 可现在…… 杨元一不敢想象,若是被百姓们知道,他们所谓的驱邪符,实际上就是一些混杂着药材的符纸,那这些人生病还会来找赞化宫吗? 直接去找郎中不就得了? 一旁的李文烛见状,于是笑道:“杨道友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处理?我要不先回避一下?” 杨元一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随即他眼珠儿一转,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请稍待片刻,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领着刚刚那道童匆匆离开了。 片刻后,杨元一又恢复了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展颜笑道:“最近这城里有个孩童,嗜食墙土,他家里人找到我,我翻遍了道籍,好不容易找到了《道门通教必用集》中就有相关的故例,于是特制了一张本观传承已久的【太乙救苦药王符】准备给那孩童使用,谁知……” 李文烛好奇道:“怎么了?这是善事啊?” 杨元一叹了口气:“唉,可却偏偏有人说我们赞化宫是装神弄鬼,将那孩子抢了去,不给我们用符。” 李文烛是兴化县人,师从道家内丹东派的创始人陆西星,陆西星相传得吕洞宾亲授丹法,本人也是极擅炼丹的道士,作为陆西星的弟子,听说有人质疑丹道,于是立刻皱眉道:“此人是名医?” “非也!” “那通医术?” “非也!” 李文烛怒道:“你赞化宫的符箓,那在江南都是有名的,是什么人,既然不是医者,又凭什么质疑我们道家的丹道符篆之法?” 见李文烛生了怒意,杨元一心中暗喜。 陈凡啊陈凡,你不来做山长,阻拦我诓张家借贷,这都没什么,动不了我赞化宫的根本。 但你要动我们符箓这一块,那就是要刨我们赞化宫的根呐。 “淮州府一年的道观香火钱便折合漕粮12万石,你敢跟我们作对,我让你在淮州待不下去。” 第223章 驱鬼 “表哥,自从吃了陈夫子的药和汤后,我感觉这几日祖胤的情况越来越好了。”徐行健看着远处跟着陶六儿一起塑泥的张祖胤,笑着对张让道。 张让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确实,这几日,我也觉得祖胤眼神越来越清明,再也不是之前迷迷糊糊那样儿。” “也是祖宗保佑,能让祖胤遇到这么好的老师。” 张让这些天来第一次笑得如此轻松:“祖胤他们在捏什么?” 徐行健道:“上午时陶掌柜给了祖胤一本画册,他说祖胤有泥塑的天赋,什么塑像,看一眼就能捏得十分传神,这不,祖胤正照着册子准备捏个《玄坛归宝》!” 张让点了点头,跟着表弟走出了泥塑坊。 在这种治疗病情的关键时候,他不想过多地打扰儿子。 等二人走出泥塑坊站在路边等待时,突然看见远处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 徐行健诧异道:“怎么一下子来这么多人?今儿个是不是有集?” 就在两人诧异之时,突然张让发现,这群人的领头,竟然是自家大伯。 张让连忙迎了上去,走到人群之前:“大伯,这是去哪?” 张家大伯还没开口,就看见人群分开,突然出现很多黄冠道士,其中一人指着前方泥塑坊便道:“我家师父昨晚推算出,有恶鬼盘踞于此,乡亲们,进去搜。” 张家大伯瞪了一眼张让:“叫你将祖胤送去赞化宫,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今天一早,城中六家道观不约而同来我张家祠堂,说我张家有后人为饿鬼所惑,祖祠有黑气萦绕。” “是啊!”旁边又一个张家之人道,“大伯赶紧去了赞化宫,求了很久杨道长,杨道长这才告知我等,饿鬼就在前面的泥塑坊。” 张家大伯显然知道自家侄子这两天在泥塑坊忙些什么。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张让:“你若早听我话,送去赞化宫,哪能让那饿鬼如此猖狂?” 张让愕然道:“大伯,祖胤身上没有恶鬼,祖胤是得病了。” 张家大伯怒道:“执迷不悟,得病你带他去找郎中,把他带来这里作甚?” 张让还想解释,张家大伯却抢先道:“让开,我看你是被那姓陈的读书人迷了心智,竟然相信一个读书人能驱鬼治病,简直荒唐。” “大伯……” 张让还没说话,就被大伯命张家一众后生捆了。 徐行健一看这情况,吓得赶紧溜了去找陈凡。 …… 当陈凡听说这个消息后,顿时大吃一惊,郑应昌、海鲤两人也是大怒。 “愚昧!” “刁丨民!” 陈凡道:“别骂了,我先去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海鲤说完便回了房,穿着一身举人袍子走了出来。 陈凡见状点了点头,让吼吼想去的郑应昌看家,他是真怕郑应昌若是去了,怕不是要拆了那些人的骨头。 当陈凡、海鲤赶到泥塑坊前时,他们被眼前的一幕彻底震住了。 只见小小的泥塑坊前,竟然有四五群人在做法事。 “来了,来了,那个陈秀才来了。” 当陈凡穿过人群,张家族人对着陈凡的背影指指点点。 当陈凡来到泥塑坊门前总算松了口气,此时虽然张让和张家嫂子被张家的族人控制着。 但可能是因为害怕有“饿鬼”的原因,张家人却不敢进入泥塑坊内。 泥塑坊的大门依然紧紧闭着,这群人只敢在外面社坛作法。 就在陈凡想要说话之时,突然这群盘坐在地上的道士之间,又一人手持七星剑、天蓬尺、五雷号令牌缓缓走出。 那人身穿绛衣玄冠,脚踏禹步口中念道:"玉清圣境元始尊,上清真境灵宝君,太清仙境道德祖,三炁分真降坛庭!" 一边念一边用七星剑剑尖凌空书写“敕”字,如此三次之后,他面前的香炉“腾”的一声,突然冒气火光,周围人吓得集体退后,神色惊疑不定地看着那道士。 “天蓬天猷真武将,翊圣佑圣四圣临,北斗七元开明镜,照见魑魅现原形!” 那道士一边念一边用手中的五雷号令铜牌,借着阳光的反射,将光影投射在紧闭的泥塑坊大门之上。 一时之间,阳光透过镂空的铜牌,在大门上投射出五雷法印,端得威势无比,让这名道人看起来却有几分神力加持的伟岸。 “杨观主!”就在众人“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作法时,突然,陈凡站在又唱又跳的道士身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杨元一此刻好像已经进入了状态,摇动着脑袋,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陈凡呼唤他。 陈凡微微一笑,毫无顾忌地当着众人面大声道:“装神弄鬼!” 一群张氏族人和道士们全都吓了一跳,接着,这群人便纷纷大怒。 作为族长的张家大伯冷着脸道:“陈夫子,这是我张家在亲诸位道长作法驱鬼,与你无关,请你速速离去。” 陈凡根本不看这傻缺老头,只是盯着还在“跳大神”的杨元一道:“我听闻赞化宫也是道门正统正一派的传承,正一派最擅符咒,怎么?什么时候赞化宫还学了茅山派的手艺,学人家驱鬼了?” 听到这话,一直念念有词、唱跳RAP的杨元一终于缓缓停了下来:“陈夫子,谁说我正一派的道人便不会驱鬼了?” 他微微一笑,缓缓从手中拿出一张符纸来,面向众人道:“既然陈夫子想看我正一道人的符箓功夫,那好,今日我便用这张验鬼符看看,这张家小郎体内到底有没有饿鬼。” 这时海公突然哈哈大笑:“像你这种神棍,不会是在那符纸上动什么手脚吧?”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口,那一帮张家人绝对要呵斥对方了。 但说话的海鲤,那身上的举人袍子虽然总被陈凡嘲笑“皱皱巴巴”,像块抹布,但在这群乡民眼中,这可是真正的老爷,真正的人上人,平日里,看到他们,就算是駡他们一句,打他们一顿,他们都不敢有丝毫反抗的存在。 杨元一看着海鲤,突然微微一笑:“这位举人公,想来便是海公吧?” 海鲤昂着头冷笑:“算你有点眼力见识。” 杨元一缓缓展开那张符箓,只见上面朱砂纹路隐隐浮现出北斗七曜:“此乃汉末张天师于青城山诛六天故气时所遗《太上斩邪箓》,俗名驱鬼符,载于《老君变化无极经》第三卷。当年祖天师以雌雄剑、阳平治都功印镇杀八部鬼帅,所用正是此符精髓!” 言毕,他指向符脚云雷纹:“此纹乃葛稚川《抱朴子》''入山符''秘法,五岳真形图藏于勾画之间,纵是《玄怪录》所载千年木客,亦当魂飞魄散。” “你说我在符篆上动了手脚,正好,此间有兴化吕祖弟子陆真人的传人李道友在,不如请他辨识一二,是否是我正一正篆?” 一听说兴化吕祖弟子陆真人,张家众人以及围观的百姓全都大吃一惊。 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正是陆西星的弟子李文烛。 围观众人看着他一身玄色道袍,隐编金线,全都纷纷拜倒:“真人!” 第224章 真的有鬼 陆西星,字长庚,号潜虚子,又号方壶外史,兴化人。 相传他自幼聪明,才华横溢,工诗文,擅书画。尝为诸生,颇有名望。 但早岁事举子业,九试而不中,于是弃儒学道,入山隐居。数次遇异人,得受仙道秘诀。 后声言吕洞宾降临其北海草堂,住二十二日,亲授丹诀。 这件事在整个大梁都传得沸沸扬扬,可以说,陆西星在现在的大梁,声望甚至超过了几位天师,就算是宫中和朝廷的各位贵人也将其奉为座上贵宾。 不过陆西星平日里很少露面,他在兴化的北海草堂向来有两位真传弟子主持。 一位名叫彭好古,此人继承了陆西星的道家内丹东派理论,将来必是要传陆西星的衣钵的。 另一位就是眼前这位李文烛,此人向来主持北海草堂的俗务,本身也著有《黄白镜》一书,是大梁道家外丹学说执牛耳者。 彭好古因为潜心研究道藏,故而在民间声名不显。 但这位李文烛那可是整个南直隶道家最为耀眼的明星。 听闻是李文烛到了,在场围观众人,不管是商贾还是农人,全都跪倒在地,不敢抬眼看他。 可此时的李文烛却十分无奈,他本就是来海陵处理一些事情而已,没想到莫名其妙被裹挟进了这件事中。 “果然拿手手短,吃人嘴短。”想着那兴化的一百多亩水田,他叹了口气走了出来。 “李道友,别人或是不懂符篆之学,你学究通神必然是懂的,烦请你帮这位海公看看,这符篆有没有问题!”杨元一将符篆递给了李文烛。 李文烛哀怨地看了一眼杨元一,接过符篆,稍看片刻后对海鲤行了个道礼:“这位信士,此符确实是我道家真品无疑。” 海鲤对陆西星的名头还是比较重视的,也相信北海草堂的名声,不过:“李真人,这符怎么用?” 李文烛道:“此符常用以驱鬼!我不善符篆之术,只在书上见过。” 海鲤笑着对杨元一道:“你用此符准备驱鬼?若是那小童身上本就无鬼,你非说是你驱了,这怎么验证?” 杨元一似乎早有对策:“无妨,只需烧掉此符,溶于水中,取那小童一滴血便可知道对方体内到底有没有鬼物了。” 众人听他说了,顿时觉得神奇无比。 更是有好事的围观之人鼓动道:“那举人老爷,便叫这道长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海鲤回头朝陈凡看去,只见陈凡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海鲤这才面色不爽地“哼”了一声,退到一旁。 杨元一见海鲤都退走了,看着陈凡微微一笑,神色隐有得意。 不多时,张家人敲开了泥塑坊的大门,只见陶六儿搀着张祖胤满是防备地走了出来。 “你们,你们到底要干嘛?这娃娃已经没事了,你们勿要吓坏他了。”陶六儿虽然因为害怕,说话结结巴巴,但却始终将张祖胤拉在身前,害怕众人伤害他。 陈凡也没想到,本来与这件事没关系的陶六儿竟然会这般回护张祖胤,这老头倒是个好人呐。 谁知好人毕竟只是个老匠人,却拦不住群情汹汹的众人。 赞化宫两个道士上前,一把将张祖胤扯了出来,带向了杨元一。 张祖胤的母亲看到这一幕,生怕刚刚好些的儿子再犯病,挣扎着、哭嚎着想要将儿子抢回来,谁知张家几个健妇死死压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陈凡见状暗道不好,转头看向张祖胤,果然,小家伙身体在这时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他顿时大怒,转头看向那几个妇人:“你们干什么?人家母亲关心儿子,你们还要拦着,世上有你们这般的亲族吗?” 张让此时也挣脱了开来,一把将几个妇人踹翻,拉着媳妇儿走到儿子身边。 张家嫂子一把抱住儿子:“兒,不怕,不怕。” 张家那老族长还想说话,嘴巴嗫嚅了两句,最终还是在陈凡和海鲤逼视的目光中,没有开口。 杨元一却不在乎,微微一笑道:“好了,取碗水来、再取枚针来。” 不多时,一个道童拿来一碗水和一根针放在他面前的案上。 在场所有人都好奇的凑了过来。 就连李文烛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就在杨元一取了针,让张祖胤伸出手指时,陈凡突然微微一笑道:“杨观主,我能看看符篆吗?” 杨元一不悦道:“刚刚海公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陈凡笑道:“海公岁数大了,我怕他眼神不好。” 海鲤:“……你小子,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陈凡不理会海鲤的吐槽,将那符篆接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杨观主,这种符篆,你这只有一张吗?” 杨元一昂着头,微微一笑:“当然不是,我们赞化宫符篆有千百种,每种都提前制好若干,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防止咱们海陵百姓为邪祟所侵。” 好家伙,还打上广告了。 周围百姓竟然还真有人大声叫好,口中“杨观主慈悲”之类的话不要钱似的奉承起来。 陈凡将符篆递还给对方,杨元一道:“可以开始了吧?” 陈凡笑了笑:“稍等,再让我看看这碗水。” 杨元一脸色一变:“你一会要看这个,一会要看那个,万一被饿鬼溜走,那都是你的责任。” 陈凡摇了摇头道:“我就是看一看,花不了多少时间,不影响观主驱鬼。” 说罢,他上前端起那碗水,先是看了看,又闻了闻。 众人紧张地看着陈凡,海鲤上前小声道:“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陈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来是我多虑了,杨观主,请吧。” 见陈凡没有发现,杨元一松了一口气,冷冷看着陈凡道:“现在没事了,那就请退到一边,不要影响我让这饿鬼显形。” 说罢,拿起那根针,朝着张祖胤的手指轻轻一扎,小祖胤的指尖顿时浮现出一颗小血珠来。 杨元一对张祖胤道:“别怕,将小血珠滴入碗中!” “咚!” 血珠滴入碗中声音虽轻,但在众人屏息凝神之下,竟显得声音奇大无比。 所有人都盯着那碗水,和那枚滴落的血珠。 只见那血珠很是正常的渐渐散开、淡化、缓缓沉入碗底。 就在海鲤松了一口气时,突然…… “你们看,这血……” 有人大声尖叫起来。 只见那散开的血丝并没有被水融化,而是像是枝条一样,周围凝结了密密麻麻的絮状物。 不久,那些血丝周围结满了絮状物,这些絮状物又渐渐凝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 “鬼,鬼,这这这孩子身上真的有鬼!” 第225章 玩白矾的祖宗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围绕着张祖胤的身边,人们纷纷退散,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他们既害怕,又好奇;既想逃离这里,又想亲眼见证鬼物到底长什么样子。 张让和妻子都已经傻了,怔怔地看着那碗水,又看着儿子、看着陈凡。 难道,难道真的有鬼? 海鲤也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碗水,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怀疑,难道张祖胤身体里真得有鬼? 张家的老族长冲着张让呵斥道:“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孩子身体里有鬼,你非不信,你非要去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书生来给祖胤治病。” “现在好了,耽误了祖胤,你就是我们张家的罪人。” 张让夫妇两失魂落魄地看着那碗水,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他们不相信眼前的东西,他们相信陈凡,但是在“事实”面前,他们无力反驳,无力反驳。 杨元一哈哈一笑道:“现在大家都看到了,这小童身上是不是有鬼?” 周围一个穿着绸袍的中年商人道:“真人好手段,快快驱了那鬼,等回头我请真人去扬州为我家作法净宅,出高价!” “是啊真人,有没有辟邪的符啊?” “辟疫的有没有!” 看着激动的众人,杨元一心情大好,笑着道:“都不要着急,等我祛除了这鬼,然后你们去赞化宫找我。” 说话间,他从袖中又摸出一张符篆来,刚准备放到烛台上点燃。 谁知这时有人拦住了他。 “陈凡,你到底要干什么?几次三番阻拦我驱鬼,难道想看着这孩子死去吗?”杨元一惊怒交加,再也没有刚刚世外高人的样子。 陈凡摇头笑道:“杨观主不要急嘛,我想请问你这驱鬼的符多少钱一张?” 杨元一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归知道对方肯定没憋好屁,他冷哼一声道:“这些等以后再说,救人要紧。” 陈凡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不不,我也是为了救人,我觉得……” 他突然指着海鲤道:“我觉得海公身体里也有鬼。” “啊?”海鲤都傻了,什么情况?我在哪里?不是,鬼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杨元一也傻了,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向陈凡。 陈凡却道:“还请观主再卖我一张,正好给海公体内的鬼一并驱了。” 杨元一是真搞不清对方要搞什么了。 但刚刚他说了,自己还有驱鬼符,现在人家要驱鬼,要一并做法事,难道自己还不卖? 可卖给对方,这陈凡看样子是要搞事情的啊。 想到这,杨元一摇了摇头道:“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 陈凡“哈哈”大笑道:“早【知道】杨观主不可能带那驱鬼符了,巧了!我也会画驱鬼符。” 说罢,他对陶老六道:“陶老丈,请给我拿纸笔来。” “啊?”众人大吃一惊,现场画符吗? 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李文烛眼中异彩连连,对这个叫陈凡的读书人更加好奇了。 不一会儿,只见陶老六拿出了笔墨纸砚来。 他咽了咽口水:“陈夫子,我这有朱砂,没有符纸,这,这能行吗?” 陈凡却微微一笑:“我道法精深,无须朱砂,也不需要符纸。” 说完,从地上捡起一枚树叶,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拿笔在那树叶上“鬼画符”,不一会儿,一张新鲜出炉的“符……叶”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啥? 这陈凡是来搞笑的吧? 画符不用朱砂,不用符纸,只拿了张树叶,在上面鬼画一通,这就能驱鬼了? 若是能驱鬼,这地方全都是天师啊。 可陈凡却没有说话,而是来到海鲤的面前,举着针对海公道:“海公,不要怕,我来给你驱鬼。” 海鲤黑着脸:“没错,我是长得像鬼,但什么时候身体里有鬼了。哎?哎哟!你不说一声就扎啊!陈文瑞……你。” 陈凡道:“赶紧的,拿碗端水来。” 就在陶老六准备去端水时,陈凡却拦住了他,他笑着对杨元一身边的道童道:“烦恼小道长将这碗水倒了,用这碗再倒一碗新水来。” 说话间,陈凡指向了刚刚张祖胤倒水的那只碗。 杨元一见状,脸上大变,那道童更是踌躇着,进退不得,犹豫不决。 众人更是好奇,他们隐约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但又不知道究竟哪里有问题。 最终,陈凡见那道童不肯行动,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将碗里的水泼掉,又在不远处的井里打了水来。 “海公,快,血干了,再挤一点出来。” “你小子,你扎那么早干嘛?”海公流泪,使劲捏着指头,又挤出一滴血来。 只见那血滴入碗中。 不一会儿,那血果然又凝结成絮状。 “鬼,这老爷身上也有鬼。” “鬼你个头啊,傻子都能看出来,这道人使诈了。”有脑子聪明的已经猜出,这盛水的碗中绝对被人动了手脚。 陈凡却不急着解答众人心中的疑惑,他突然转过身去,来到那张家老族长的身前。 “这位老先生,我看你也有鬼。” “啊?”老头都傻了,木愣愣地看着陈凡。 陈凡一把拽过他的手来,在一帮张家人众目睽睽之下,一针扎下。 那老头好像被人侮辱了似得,“啊哟”一声尖叫着跳了起来。 陈凡却不管不顾,将他手按在那碗边。 转眼,碗里就有两个“饿鬼”随着碗中水的荡漾,竟然跳起舞来。 “乡亲们,看到了吧,这就是杨道长口中所谓的饿鬼。” “照着他这符篆之法,我能让大家每个人身体里都会有鬼,要不要试试?” 陈凡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除了张家族人,竟然全都笑了起来。 人心似水、民心如烟,刚刚喊着要看捉鬼的是他们,现在笑话杨元一等道人的也是他们。 有人起哄道:“陈夫子,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们说说看呐。” 陈凡没好气地看着那人一眼:“这秘密啊,就在这碗水里。” 有人道:“怎么,水里有问题吗?” 陈凡点了点头:“这位杨观主带来的碗里,被涂了东西,你们不信,都来闻闻。” 有好事的人挤上前来,凑在水碗边闻了闻,只觉得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酸味儿,有点像未成熟水果的尖锐酸涩味道。 不一会儿他突然惊讶道:“这,这好像是点豆腐的卤水味儿。” “对喽!”陈凡哈哈一笑,“大家回去试试,用血点在点卤的水里,看看是不是也有鬼?” “哈哈哈哈!”众人又是新奇又是学到了,笑声欢乐无比。 只有杨元一等一众道士面若死灰,垂头丧气。 海鲤:“我说这小子怎么了,原来又是白矾,你说这杨元一也是倒霉催的,不知道他陈凡是玩白矾的祖宗吗?嘿……这事儿弄的。” 【南豆腐点卤一般用石膏,北豆腐用盐卤,内酯豆腐用葡萄糖酸,白矾虽然也有铝,但传统卤水点豆腐一般不含,不过古代有些地区也会因为化学知识不行,会在里面加点白矾,民国之后这种现象就很少存在了。白矾添加一般是用来增加凝固速度和豆腐的硬度,从健康角度来看,这玩意可能会有铝残留,还是应该避免的。】 第226章 财神像 围观的百姓可以笑,陈凡、海鲤可以笑,但张家族人却笑不出来了。 张氏族长按着手指,脸涨的跟猪肝似得通红,咬牙切齿道:“这群骗人的妖道,去官府报官,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对,抓他们!” “陈夫子,我家前头有人在石坊做工,前年得了病,咳嗽不止,他也去了赞化宫,这妖道说他胸口生了小鬼,想必也是骗人的咯?” 陈凡点了点头:“可以去医馆请郎中看看,或是肺痈,也可能是尘肺。” “好啊,这贼道人,大家揍他!” 群情汹汹,一群道士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刚刚还对这群道人言听计从的张氏族人,此刻却凶神恶煞地冲向他们。 法坛被砸,七星剑被撅弯,天蓬尺被偷偷塞入怀中,几个道士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其它几家过来给赞化宫帮忙的道观之人,此刻也遭了罪。 “我们没有骗人,我们没有骗人。” “呸,你跟那杨元一一同过来,便也不是好人。打!” 当县衙的李进再次来到泥塑坊时,快班的衙差们都傻了。 一群道士口歪鼻斜,模样凄惨无比。 问道杨元一在哪,有几个张氏族人像是拖死狗一般将一个鼻青脸肿,早就没了人形的家伙拖了出来。 李进看到这人顿时吓了一跳,杨元一他太熟了,平日里也没少跟他们这些胥吏勾当,可现在,那还看得出这是往日仙风道骨的杨观主? “陈夫子,这……”李进有些为难,这把人打得也太凶了,这究竟出了啥事啊? 陈凡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谁知刚刚还有些为难的李进听到杨元一竟然用符水骗人后,气得一脚踹在杨元一的身上。 李进恨恨骂道:“狗曰的,这符篆原来是骗人的,我爹前年病重,还去赞化宫求了符,后来我爹死了,我只当是我爹福薄,没想到是这狗曰的害死了我爹,杨元一,你等着陪银子吧。” 陈凡:“嗯?” 前面听着还挺孝顺,怎么后面突然扯到赔钱了,这李进到底是要爹还是要银子? 衙役们将一班道士全都押走了,看热闹的百姓们却久久不愿离去。 场中唯有一个道士没有受牵连,这人就是兴化陆西星的徒弟李文烛。 李文烛也是郁闷啊,刚听到杨元一说陈凡的时候,他也很生气。 可他并不想掺和这件事情里来。 但莫名其妙这件事就被杨元一扯到了他身上。 事态急转突变,杨元一突然变成妖道,自己虽然因为师傅的原因,并没有受到牵连,可众人看他的眼光却再也没有看神仙中人那般尊重,反而多了一丝怀疑。 他轻咳两声,拱手朝陈凡行了个道礼:“陈信士,这件事……” 陈凡并没有为难他,这人刚刚只说了符篆是道门正宗的符篆,毕竟他也是实话实说,并不清楚杨元一是在水碗里动了手脚。 陈凡点了点头道:“李道长勿惊,我们大家气愤的是有人利用道家的名头,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并不是针对道士。” 李文烛听到这话,嘴角抽了抽,心里莫名竟然有了些小感动。 他调整了一番思绪,对陈凡道:“我也略通一些医理,要不要我给这位小童看一看。” 海鲤显然是听说过陆西星的,他小声对陈凡道:“陆西星的两个弟子,肚子里还是有点货的,可以给他看看。” 陈凡却摇了摇头道:“我这学生应该已经痊愈了,无须再看。” 说罢,他来到张祖胤身边温言道:“祖胤,这几日感觉怎么样?” 祖胤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陈凡:“夫,夫子……” 张让急了,催促道:“祖胤,快点跟夫子说啊。” 张祖胤还没说话,一旁的陶六儿却道:“我看这几日,祖胤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陈凡微微诧异:“老丈是如何看出来的?” 陶六儿道:“那日吃了药,这小娃儿拉屎就拉出虫来,好长呢,几条!” 众人:“……” “不不不,还有,这小娃娃之前捏的泥塑都是心神恶煞的,这几天里捏出来的东西都是慈眉善目。” 说罢,他忙不迭冲进泥塑坊,拿出一堆小泥人儿。 众人看去,只见那些泥人果然都是怒目圆睁,恶狠狠的样子。 甚至还有个怒目金刚的神像,看起来颇为吓人。 这时,陶六儿又拿出一个泥塑来。 众人看去,竟然是观音像。 陈凡看那观音,顿时吃惊不已,只见那观音眉如新月含露,似初春柳叶浸染黛青,内敛而舒展的弧度暗合《洛神赋》“修眉联娟”之韵。 双目微垂呈八分闭,既显悲悯俯视众生之态,又留一线神光指引迷途。 瞳孔采用“沥粉堆金”技法,在青金石底色上点染金箔,烛火摇曳时恍若星河流动。 “这,这是小娃娃塑的菩萨像?”刚刚那围观的富商惊讶道。 陶六儿点了点头:“大前日,这小娃只看了我的谱册一眼,便自己捏出来了。” 海鲤感叹道:“惟妙惟肖,这小家伙竟然因祸得福,做得一手好泥塑,以后就是不读书,光凭这手艺都能终身不愁吃喝了。” “还有,还有!”陶六儿献宝似得将众人叫入泥塑坊:“诸位请看。”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真人大小的泥塑半成品摆在那里,那泥塑黑面持鞭,威风凛凛,正是财神赵公明的神像。 但又跟传统的赵公明神像有些不同,只见他右手持鞭,左手托着一艘船,众人看那船有些眼熟。 突然那富商惊讶道:“这是……盐船。” 陶六儿点了点头,又指着赵公明的足下,只见赵公明足踏一只怪兽,这怪兽鼠首、鹿身、鱼尾,很是奇怪。 富商皱眉道:“财神爷手托盐船,这我能猜到,那是象征着漕运、盐运之利,可这老爷脚踏的动物……?” “老鼠是利滚利,鹿身是福禄,鱼尾是年年有余。” 突然,一直没有开口的张祖胤小声说道。 “原来如此!”那商人惊喜道:“好好好!” 随即他惊讶道:“这小娃娃说话很有条理啊,看来病确实痊愈了。好兆头,好兆头。” 说到这,他对陶六儿道:“这财神像我一百两请了,你给我送去扬州个园,心灵手巧,心灵手巧。甚好甚好。” “个园?哎哟,这位是两淮盐业总商黄员外?” 张让夫妇听到这只觉着头晕乎乎的。 刚刚自家儿子还被人说是身上有鬼,转眼便帮家里赚了一百两银子? 这,这这…… 第227章 莫道阎罗掌生死 听到对方姓黄,海鲤眯着眼睛,小声在陈凡耳边道:“这人叫黄至筠(音:云,筠是竹子的别称),字韵芬,号个园,祖籍浙江仁和,是两淮盐业总商,在盐商中很有威望,淮盐运销,他占半壁江山。” 陈凡闻言一愣,没想到面前站着的,看起来摸样很是普通的中年商人,竟然是淮盐总商。 他之前认识的最厉害的商人就是王瑛他爹了,可王如海在这人面前,估计财产连他九牛一毛都不如。 黄至筠此时笑着来到陈凡二人面前,拱手道:“前些日子,我在府中设宴,宴请新任转运使陆大人,听陆大人提及海陵县有位秀才公姓陈,乃是他的恩人,未知便是阁下否?” 这老陆,刚升官就跟腐败堕落,简直烂泥扶不上墙,陈凡心里一边腹诽,一边笑道:“黄员外既然提到陆大人,想来应该就是在下了。” 老黄闻言两眼一亮:“原来真是陈夫子,太好了,我此次路过海陵,正想去弘毅塾拜会一二呢。” 陈凡这下子听愣住了:“黄员外这是?” 黄至筠欣喜道:“陆大人说他府中的女公子正在海陵跟随夫子学习丨黄楷,恰好我家也有一女……” 海鲤苹果肌缓缓耸起,用戏谑的目光看向陈凡。 这小子,又要多个女弟子了吗? 陈凡打断对方,拱手道:“此事稍候再说,黄员外,我要去看看我的学生。” 黄至筠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当然,当然。” 陈凡来到张祖胤的身边,看着一旁的财神像道:“祖胤,你现在是不是完全好了?心里还想不想……?” 张让夫妇紧张地看着儿子。 张祖胤想了想:“夫子,我也不知道。” 陈凡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对于孩子来说太过于抽象,于是便问道:“那你现在吃饭怎么样?” “香!想吃鸡腿!” 听到这话,刚刚还有些紧张的众人全都莞尔。 “那还想不想吃土呢?” 听到陈凡的这个问题,众人又是心头一紧。 张祖胤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一块泥胚放入口中。 “别……” 众人大惊失色。 谁知下一秒,张祖胤“呸呸呸”的将口中的泥土吐了出来,转头疑惑地看着陶老六道:“陶爷爷,这土是不是扬州黄黏土掺了景德镇的高岭土。” 陶老六长大了嘴巴,半晌合不起来。 众人也是一脸担心地看向陶老六。 陶老六见众人看他,哭丧个脸道:“这,这这,我也就是跟他说过三十多种泥性,扬州黄黏土酸涩,高岭土有股碱粉味,我真就只是给他说过,没让他尝过啊。” 陈凡却不管他,看向自己的学生道:“祖胤,你能尝出这些土有什么不同吗?” 张祖胤再次挠了挠头,一脸憨样儿道:“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些土,我舌头一抿就能尝出里面什么味儿!” “难道是……”突然海鲤惊讶道:“难道这小子生了一次病,却学会了地祇辨土术?” “昂?地祇辨土术?这是啥?”陈凡转头看向一惊一乍的丑人。 一旁的李文烛也是惊讶,随即解释道:“《太上三洞神咒》“地官赦罪”章有载,以地祇(后土皇地祇)为法脉源头,需配合《五岳真形图》施术,通过观测地气色彩(青主沃、黄主瘠、赤主矿)判断土地性质。” 陈凡白了一眼海鲤和李文烛,刚刚破除了一场封建迷信,你们现在又搞是吧? 海鲤连连点头道:“文瑞,这虽也是道经所载,但确有其事,北宋元丰六年,道士李思聪(没有胡诌,确实是跟校长同名。)用此法为开封选定新粮仓址,后人证实该处地下存在天然防潮黏土层!” 李文烛也道:“我们道家掌握此法之人,还能通过在地下埋设鹿骨,七日后尝土得知此地是否可以作为阴宅。” “还能用来掘井、辨别土壤是否肥力足够、是否有毒……。” 随着李文烛越说越激动,张让夫妻的脸也越来越黑。 好嘛,我家好大儿,好不容易治好了病,现在你把他当试毒童子了呗? 陈凡及时阻止了口沫横飞的李文烛,转头对张祖胤道:“祖胤,以后不要随便吃土了,这是不能吃的,听到没?想吃东西,夫子给你买大鸡腿,好不好?” 张祖胤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可随即又苦恼道:“那我还想捏泥人,捏泥人的时候可以尝一尝这土的味道吗?不吃,夫子,我保证不吃。” 嗯,看来还要继续补铁补锌啊,瞧这样子,应该是没断根。 陈凡笑着点了点头:“尝一尝立刻吐出来没问题的,不要吃下去!” “嗯嗯嗯!”张祖胤拍着手,高兴无比,转头对张让和母亲道:“父亲,母亲,我的玄坛真君还没点睛,我们一起好不好。” 张让两口子见到再次变得活泼的儿子,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心中却十分高兴。 青石基座之上,一人高的赵公明在窗棂投来的阳光下威风凛凛。 阳光穿透云母片镶嵌的袍袖,在青袍上流淌出犹如运河水一般的波纹。 张让拿着一支笔,张祖胤母子同时擎着一支笔。 陶六儿笑道:“小心些,别点过了。” 一家三口笑着齐齐蘸墨,朝着神像的瞳仁点去。 当两个墨点点在赵公明的瞳孔间时,一瞬间,那赵公明仿佛活了过来似得。 原本便威风凛凛的身姿,因为多了这一双眼瞳,变得更加传神。 黄至筠在旁看得欣喜无比,他原本为了一尊神像,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一是可怜这家人,二是这塑像确实捏得极好,三是那财神手持盐船的样子,正象征着他的盐运事业。 但要说这塑像真值一百两? 那也未见得。 可看到这一家三口给这塑像点了睛后,他简直觉得自己这一百两花得太值了。 海鲤抚须看着张祖胤一家和他们身前的财神像,笑着吟诵道: 玄枵当空照金匮,黑水绕梁镇银堆; 千山魍魉惊鞭影,万舸珊瑚拜旌旗。 莫道阎罗掌生死,此君断命更摧眉, 人间金银凭谁掌?黑面将军镇九闱! “好!”陈凡抚掌爆赞,看着张家三口,心中感叹,“海公此诗真真儿是说了大实话,莫道阎罗掌生死,此君断命更摧眉!唉!!!” 第228章 黄其霰 “怎么样了?”看到陈凡,郑应昌急忙迎了出去,神色间全没平日里的放浪不羁,眼神中透露出关心。 陈凡微笑道:“已经解决了!” 当他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后,郑应昌这才展颜而笑,不过随即他摇了摇头道:“可是张家没了产业,将来又怎么还这么多银子呢?” 陈凡道:“你放心吧,祖胤现在赚钱比你多,一个神像,就被人花一百两请了去。” “而且我也邀请了张让来咱们弘毅塾担任蹴鞠教头。” 郑应昌好奇道:“什么神像,竟然值一百两银子?哪来的大冤种?” “咳咳咳!”陈凡身后的黄至筠差点被口水呛到,咳得脸涨得通红。 陈凡黑着脸道:“郑夫子,注意你作为弘毅塾夫子的言行,怎么能对黄员外这种善行之人如此贬薄呢?” 说完,他转头换了一张笑脸:“黄总商,来,来来,里面请。” 看着走进书房的两人,郑应昌勾着头一边看一边对海鲤道:“这位是什么人呐?” 海鲤砸吧着嘴道:“你都说了,大冤种啊。” 书房内。 “大怨……咳,黄总商,之前你说贵府的小姐……?” 黄至筠一边打量着简陋的书房一边感叹道:“没想到名动淮州的陈案首,书房竟如此简陋。” 陈凡笑了笑没有接对方的话。 黄至筠也不再说些场面话,而是直接开口道:“我往日便与陆大人交好,以前就听说过大人将他家女公子送来海陵,当时我便也有此意,这不,这次湖广那边有点事,经过海陵,故而特来拜会。” 说罢,他拍了拍手,两名跟他一同前来的下人便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这是武夷半天妖,此茶虽然不及九龙窠六株母树产的大红袍名贵,但此茶茶香妖异多变,前香似兰,后香似果,我这特意带了十斤送于陈夫子,陈夫子平日里拿来赏人。” 说完,他又从另一名下人捧着的托盘上取下一个瓷罐:“这是60年树龄的老枞水仙,这茶我颇为喜欢,特意带来些给夫子品尝。” 陈凡又不是陆羽,哪里懂什么茶,心说就这点茶能值什么钱,还不如陆慕贞爽利,直接给银子多好。 “陈夫子,是这样,陆府的小姐明年要参加女文学馆入馆试,小女明年也要与陆小姐一同进京。” 陈凡诧异道:“黄小姐也是要考女文学馆?” 黄至筠摆了摆手:“小女哪有陆小姐的才情,我是想让他参加明年宫里选秀女。” “这?”陈凡皱眉道:“黄总商,选秀女你应该找个嬷嬷来教黄小姐吧?这找我来是……?” 说到这,黄至筠叹了一口气:“不瞒夫子,我这女儿,平日里娴静端雅,性格内敛,善作女红,可就是不爱读书。” “到现在连女四书都还没学完,入宫选秀女,若是连这都不会,恐怕……” 陈凡点了点头:“这没问题,只是我人在海陵……” 黄至筠见陈凡这问题,顿时大喜道:“我此行已经将小女带来了,既然陈夫子能答应此事,那请夫子移步,我在海陵有一处宅邸,小女正在那等我们消息。” ————————————————、 来到这个世界后,陈凡见过的大宅也有不少了。 但当他走进黄家在海陵凤凰墩的别院时,他真得被彻底震撼到了。 正门五开间歇山顶七进院,鸱吻嵌东海明珠,影壁浮雕《江水红日图》,浪纹用碎蚌壳拼镶,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泽,门槛以整块吕宋紫檀雕“步步登高”,跨高两尺三寸,黄至筠甚至需要侍女搀扶方能入内。 就在下人奉茶之时,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了陆慕贞的经验,陈凡当然知道,这是黄小姐到了。 黄至筠道:“陈夫子,明年小女就要进京,时间颇紧,还请你多多费心。” 陈凡现在反正已经收了女弟子,多一个少一个他也无所谓,不过他最关心的是学费问题,可这老黄,说了半天,除了给点茶叶,银钱上竟然提也不提,着实馋人,好气。 “霰儿,为父跟你说过的陈夫子来了,你有没有什么想问陈夫子的?” 陈凡竖起耳朵倾听屏风后面的动静,只听半晌之后才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回道:“一切,一切听凭父亲做主。” 听到这个声音,陈凡心里立刻就浮现出一个娇滴滴、林黛玉般娇生生的小姑娘形象:“这样的学生甚好拿捏,老黄毕竟是老陆介绍来的,不提钱便算了吧,就当是给陆慕贞当个添头。” 黄至筠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这女儿,惯是胆小,说话都怕大声惊了屋檐下的雀儿。” “哈哈哈,黄总商的千金,娴静自守,想来家教定是极好的。” 老黄得意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突然门外走来一名下人:“老爷,湖广那边的货物已经备好,管事想请您过去看看。” 黄至筠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朝陈凡拱手道:“陈夫子先跟你这弟子熟悉一二,我去去就来。” 送走了黄至筠,陈凡看着屏风,正在思索未来针对次女该如何展开“选秀”前特训。 谁知突然听到“嗯…………”的一声,似乎有人在伸懒腰。 紧接着,屏风后嘈杂了起来。 “小姐!” “小姐!” …… 几个中老年妇女的惊呼声刚刚响起,陈凡突然瞳孔地震,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从屏风后就这么施施然走了出来。 刚见到陈凡,她便一屁股大喇喇地坐在黄至筠原来的位置上,然后大马金刀的端起黄至筠的茶碗大大牛饮了一口。 “呸!”少女将口中的茶叶吐在茶盏内,然后抬头看向陈凡。 紧接着咧嘴笑道:“陈夫子,你喜欢看《牡丹亭》吗?” 陈凡张着嘴整个人都木了,下一秒,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少女追问道:“《娇红记》呢?” 摇头。 “《玉簪记》,道姑书生在佛殿不害臊的那个?” 陈凡:“……???” “都没看过?你这书生还挺老实的咧!”说到这,少女一转头,藏在发间的小辫轻扬,“我叫黄其霰(音:献),自号黄小玉,霍小玉知道不?自择夫婿的那个,《紫钗记》啊,这你都没看过?” “海陵有唱戏的班子吗?我们溜出去看,好不好?”下一秒她又苦恼地摇了摇头:“且忍明天,等我爹去了湖广咱们再去!” 突然突然有些想哭,但又哭不出来。 这哪里是什么温柔娇羞的女弟子,这分明是个爱看言情剧的小太妹嘛。 头疼。 第229章 这茶怎么淡了 陈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不少日子了,这位黄其霰小妞所说的几折戏曲他当然全都听说过。 《牡丹亭》自不用说了,杜丽娘大白天梦到书生请她做诗,然后又将她抱到牡丹亭坐爱做的事。 《娇红记》取材北宋宣和年间的一个真实故事,说的是一个名叫王娇娘的女孩跟书生产生爱情,然后不被允许双双殉情。 《玉簪记》那就更夸张了,陈妙常因为战乱在金陵出家为女道,后来跟观主的侄儿厮混到了一块,两人偷尝禁果后,男主跑去考功名,回乡娶了这女道士。 至于《紫钗记》,也大抵说的是男女情情爱爱,家庭各种反对之类的故事。 …… 大梁虽然民风开放,但绝对没有开放到,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凉,能够堂而皇之看“禁片”的地步啊。 是的,这些都是这个时代的“禁片”,虽然因为民间需要,官府查的不严,可也不是黄至筠这种人家的女眷能接触到的。 所以这位……不仅搞黄、小太妹,绝对还是个奥斯卡影后。 “黄小姐,你父请我来,是让我教你《女四书》,在海陵的这段时间,除了府里,哪里你也不能去。” 黄其霰凑近陈凡,露出一张得意的笑脸来:“鄙人愚暗,受性不敏……”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 “贞静幽闲,端庄诚一……” “乾象乎阳,坤象乎阴……” 黄其霰随即挑了女四书的开头,洋洋洒洒背了好大一段。 “夫子是不是觉得我只会背前面,那我现在从后往前背给你听好不好?” 陈凡赶紧拦住她,黑着脸道:“你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会了,还来这里耽误我的时间!” 说完陈凡拔脚要走,可这时黄其霰却施施然道:“陈夫子,我虽是一女子,但从小便帮父亲管着账目,你若是能在海陵帮帮我,遮掩一二,那你想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也不过就是我动动笔头,说两句好话的事情。” 说完,她背着手得意绕到陈凡面前,一副“快来求我”的表情。 钱是个好东西,陈凡也确实缺钱,但有的钱能赚,有的钱碰都不能碰,就比如黄其霰的事情。 他确实可以帮忙遮掩,但万一这女子在海陵出了事,那怎么办? 而且,人家父亲是带她来补习的,你不仅不教人家知识,还天天给这补习的孩子打掩护,遮掩她去楼下录像厅看黄丨色录像,那还有师德吗? 眼看着陈凡继续往外走去,黄其霰顿时急了:“夫子,你别走,我学,我学,你再教我一遍,只要不让我回扬州,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都会了,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 “不不不,我跟陆姐姐一样,跟你学馆阁体,只要你不走,我一定认真学!” “五百两……” “一千两……” 陈凡停下了脚步,看着门槛很是生气,这些有钱人家也真是,门槛搞这么高干什么?出去都难,就很烦。 黄其霰见陈凡停下脚步,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夫子,你千万不要走。” 陈凡转头道:“那你答应我,不准偷溜出去。” 黄其霰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举着手发了誓。 看到陈凡重新坐下,她方才松了口气。 陈凡道:“既然你有心向学,那我给你说一说,这馆阁体的规矩,以及从明天起,你要学习的内容。时间很是紧迫,我建议你跟陆小姐合班教学,没问题吗?” 黄其霰挥了挥手,毫不在意道:“这些都听夫子的。” “对了,夫子,你是哪一年生人?” “天监六年,怎么了?” “几月几日?” 陈凡糊涂了,完全搞不清这小娘到底要弄什么。 “快点啊,夫子,我看看你会不会妨我!” 这就是大户人家? 教个书还要算夫子与学生命理相不相冲吗? “甲辰月丁亥日。” 黄其霰“啪”,朝屏风后打了个响指,很快,后面便有个妇人端着笔墨纸砚走了出来。 黄其霰拿着笔,看着陈凡道:“《算法统宗》有云,甲己还生甲,乙庚丙作初,此乃子平数,算盘定吉凶!” “夫子你是壬寅年甲辰月丁亥日生人。” 壬=9(《算法统宗》河图数),寅=3(地支序数) → 年柱数:9×3=27 甲=1,辰=5 → 月柱数:1+5=6 丁=4,亥=12 → 日柱数:4×12=48 总命数:27+6+48=81 → 阳数极变,主“革故鼎新”。 陈凡只见她在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 不一会儿,黄其霰又小声念道:“我是甲辰年乙亥月庚戌日出生。” 甲=1,辰=5 → 年柱数:1×5=5 乙=2,亥=12 → 月柱数:2+12=14 庚=7,戌=11 → 日柱数:7×11=77 总命数:5+14+77=96 → 阴数九六,“玄机暗藏”。 等她写完后皱着眉头又说了句:“七珠定姻缘,五珠算吉凶,上下须分明,进退看相逢。” “天梁合。” “地格冲!下位珠夫子3颗属木,其霰4颗属金,金克木需通关。” “《九章算术》有云:二物易程位,三率求适平。” “今有陈夫子木气盛,其霰金德刚。欲使五行和,需借几多水?” 木气(陈凡)=3×10=30 金气(其霰)=4×10=40 水气需求:金克木需水通关,设水为变爻。 30?变爻=40÷2 30?变爻=40÷2 答曰:变爻=30-20=10(需增一壬水或癸水)。 陈凡看她一会儿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又抬头看着他思考,完全搞不清这有钱人家的闺女到底在干什么。 又等了片刻,黄其霰微笑着让人将桌上的纸张撤走,然后对陈凡道:“夫子,刚刚我已经算过了,你若是教我,我当……学有所成。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陈凡咽了咽口水:“刚刚是你自己测算的命理?” 黄其霰嘿嘿道:“对啊,《九章算术》、《算法统宗》里都有,何须劳烦他人?” 说到这,她诧异道:“夫子,你一个案首,不会连算学都不精通吧?” “啊哈,哈哈!这话说得。” 就在陈凡尴尬之际,突然,黄小妞的耳朵动了动,随即跟兔子似的跳了起来,身后屏风也冲出几名妇人来,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添茶的添茶,很快,堂中变恢复成黄至筠离开前的样子。 “哈哈哈,夫子,小女性格怯弱,说话言不及义,让夫子苦恼了吧?” 黄至筠坐下,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咦,这茶怎么淡了。” 第230章 县学换教谕 当陈凡晕晕乎乎回到弘毅塾后,到了晚上,黄家的下人随即便登门了。 “夫子,这些大的箱笼是我家员外所赠,这小匣是我家小姐的拜师礼。” 郑应昌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箱笼,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到底是两淮盐业总商,请个教《女四书》的夫子都舍得花这许多银子。” 待那下人走后,郑应昌迫不及待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各色布绢罗列其中。 一个小匣里,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压在银票上的是一个黑乎乎像是水晶的东西。 郑应昌眼尖,拿起那东西道:“咦,是块黑曜石的腰玉。背后有字。” 陈凡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刻着“壬水通天”四个字。 “这黄小姐送这腰玉是什么意思?这东西似是补全明理所缺之用啊。怕是黄员外借黄小姐之手送的吧?这块腰玉也值不少银子呢。” 陈凡听到这却突然好想明白了:“这难道是我的女学生小黄,觉得夫子命理有缺,所以才……” 唉!!! 小黄还是个不错的女孩啊,人聪明,长得也漂亮;当然有这个那个的小毛病,但总归来说,还是个挺懂事的孩子嘛! 看着眼馋的郑应昌,陈凡心情大好:“老郑,我那还有不少茶叶,送你两斤!拿去喝。” 说罢,陈凡领着郑应昌来到书房,将今日黄至筠送的“半天妖”抓了约莫二斤,用纸包了递给了郑应昌。 恰在这时,海鲤走了进来。 刚进门,海鲤便抽动着鼻翼一脸陶醉道:“好香的茶。” 陈凡笑道:“海公来得正好,黄员外送了点茶,你也拿二斤走。” 海鲤走到近前,看着被陈凡随意放在地上的罐子,眼珠子突然凸起:“半天妖?” “昂?”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陈凡和郑应昌二人傻傻的看着气急败坏的海鲤。 “知不知道这茶多贵?《长物志》载“武夷茶精者价同金埒”。” “你们就这么放在地上?”老海气急败坏,“这半天妖的价格跟杭州龙井狮峰御茶的价格差不了多少,一斤要五两银子!你们竟然就这么放在地上。” 五两! 陈凡感觉自己头顶的天都塌了。 这时海鲤拿起一片半天妖的叶片仔细观察了半天,最后感叹道:“这是黄至筠送你的吧?都说盐商豪奢,果然不假,看这茶的成色应是【探春】无疑,市价恐怕最高能卖八两银一斤。” 听到这话,郑应昌下意识的将胸口的纸包抱得更紧了。 陈凡转头看向郑应昌:“老郑,我换个东西送你!你不是一直想要几双鞋垫吗?” “唉,唉,海公,你别把坛子搬走啊,那小坛不要碰,不要碰啊……”陈某声音逐渐尖利…… ------------------------------------- 第二天一早。 黄家那里果然派人前来,说是今天黄至筠便要乘船赶往湖广处理一件生意上急事,未能道别,还请陈凡海涵云云。 等那下人刚走,弘毅塾便来了黄其霰的仆妇,说是小姐今日去陆大人府上拜会陆小姐,请先圣不必前往。 一家事,两个人来禀告,陈凡瞬间了然,想必这跟陆慕贞合班的事情,柔弱的黄小姐并没有告知黄至筠。 陈凡想想也是好笑,黄至筠能把生意作得这般大,却没想到灯下黑,被他这闺女瞒得好苦。 就在陈凡等人准备进入班级上课时,谁知弘毅塾又来人了。 这次来得是县学的门斗。 门斗是官学里的差役,官府中守门房者叫门子,司仓量米者叫斗子。 那为什么学署差役叫“门斗”呢? 因为在大梁,府州县学生员月给廪米,廪米是由学校按月发放的,所以学中的差役既要守门跑腿,又要用斗量放廪米,故而被称为“门斗”。 那门斗见到陈凡,作势便要跪下:“小的见过案首公。今天来案首公这,是专请案首公明日进学。” 说罢,他抬头四处打量着陈凡的弘毅塾,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陈凡闻言微感诧异。 院试后他成为生员,当时是可以选择在府学还是县学读书的。 但考虑到在县学读书可以就近照顾弘毅塾,所以他放弃了府学。 果然,考完试后,县学的周教谕因为钱家的事情,知道得罪了陈凡,所以从来都是将一应手续送到弘毅塾来,绝不敢麻烦陈凡去县学点卯。 陈凡这里每天又有忙不完的事情,见周教谕知情识趣,便也乐得逃学忙自己的事业去了。 陈凡皱眉对那门斗道:“周教谕叫你来的?” 听闻这话,那门斗连忙道:“案首公,那周教谕全没个做学官的样子,在县里又得罪了扬大人,前不久刚刚被提学衙门给评了个【不称职】,如今已经黜降了。” 朝廷针对学官有专门的考满制度。 九年任满,朝廷要核对此地考中举人的数量。 一般府学是九人,州学是六人,县学是三人。 达到这个要求,教官就能得到升迁。 若是少于这个数量,考语便是“平”。 虽然通过考核,但是不会得到升迁。 但若是中举的人少于或者等于核定标准的三分之一,那就是“考不通经”,结局就是黜降。 另一个时空中的冯梦龙在丹徒县学担任训导,他对八股文很有研究,尤其擅于《春秋》。 在丹徒县学训导任上,他还编纂了《四书指月》这样针对八股文的指导书籍。 在他任训导的期间,丹徒县学乡试中举人的人数科科达标,他也因教学成绩显著而被提拔到了福建寿宁县当了知县。 那周教谕,天天跟县里大族鬼混,心思全都放在拍大族马屁上面,能把县学搞好陈凡才会觉得奇怪。 “那现在提学衙门那边派了新教谕?”陈凡问那门斗。 门斗小意道:“回禀案首公,来了,不过是个例监,刚来县学便摆威风,县里的秀才公们对这老家伙都很有意见。” “这不,案首公是什么人?还需去县学受那老例监的管束?照我说案首公就去点个卯便可。” “实在抽不出时间,小人,小人愿找人帮案首公点卯。” 说罢,他一脸渴望地看着陈凡。 陈凡看着对方,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去便可。” 说罢从怀中摸出些小钱来递给那门斗,那门斗欢天喜地去了。 【今天写了五千多字,后来觉得不满意全都删了】 【所以,就两章吧,下面是个很重要的情节,我也要去读读书充充电,有些东西全给忘了!汗颜!】 【感谢大家,评分竟然这么快冲到了9分,说实话,都是大家多多评论的结果,而且清一色都是五星好评!十分感动!】 【能做的就是不水文,认真写好每一章,讲究个既有意思,也言出有典,不瞎嚼蛆糊弄读者!】 【拜谢大家,没评论的请继续!谢谢!我充电去了!】 第231章 张教谕 州府县之学官,俗称“教官”。 都是由朝廷直接委派,有一正职,辅以若干副职。 府学设教授一人,州学设学正一人,县学设教谕一人。 教谕别称“司训”。 以上这些都是官学的正职学官。 然后是副职,府、州、县学分设训导四人、三人、一人,这些是副职。 童生进学后,统归这些人教导。 陈凡虽然在海陵已经呆了一段时间了,也在县学门前来来往往路过了很多次。 但说实话,他还从来没进县学里看过究竟啥样。 海陵城中的凤城湖是引城河进入城中形成的人工湖,弘毅塾在小湖的南岸,而海阳楼则在小湖的北岸。 海阳楼的西边不远处有座文峰塔,塔下就是县学。 大梁的儒学都是有统一规制的。 学宫坐南朝北,中祀孔圣,从进门起为棂星门、半月形的泮池。 泮池后是一座四合院,四合院的南侧为名宦祠、乡贤祠,这里祭祀的都是本地出生,或者跟本地有关联的官员、大儒、乡贤。 比如徐家那三位,此刻就被供奉在其中。 说完了南边,正面则是大成殿,塑圣人孔丘像。 左右则是东庑、西庑。(庑是大房子、殿宇的意思) 这四合院周围有高丈余,长约四五十丈的砖墙围住,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就算是县学的师生一般也不给进,更别提普通百姓了。 因为这里是县学举行各种仪式以及祭孔的场所。 按理说,陈凡成为生员后,头戴两朵金花,乘着白马,前有彩旗,后有黄盖,从泮池进入大成殿中祭拜孔子才算完成了入学典礼。 这叫做“入泮”。 《诗经》有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故而入泮又可以称之为“采芹。” 可陈凡怕麻烦,拒绝了周教谕的邀请,最后没入泮,也没采芹。 便是今日,也就是朝泮池里张望了一眼便算是过了瘾了。 在学宫的西面才是真正县学里真正的教学办公地点。 跟学宫的棂星门并肩建有儒学门,陈凡刚走到门口,昨天那门斗看到他眼睛顿时一亮,忙不迭飞也似跑来请安。 “案首公,您这是第一次来县学,小的给您引路。” 陈凡正愁不认识地儿呢,于是点了点头笑道:“辛苦!” 那门斗想必是做惯了“导游”这营生的,自引着陈凡进入儒学门后,讲解便开始了。 “案首公……” “叫我陈夫子便可!” “好咧,夫子,你看,自咱们进了儒学门,这院子正面还有道门,叫【仪门】,仪门过去,正北是明伦堂,东面是致道斋,西面为育英斋,平日里教官们给各位生员老爷讲课便在这两斋里。” 陈凡点了点头,又跟着那门斗朝明伦堂后面走去。 门斗指着眼前出现的一处小阁道:“这是尊经阁,咱们县学的藏书都在这里。” “夫子,尊经阁后面就是敬一亭、射圃,没什么看头,咱们朝西边去,育英斋边上的围墙有个便门,通往教官的公廨,我领着您去公廨报备去。” 陈凡点了点头问道:“昨日你说这新来的县学教官是个例监?” 说到这个,门斗立马来了精神:“可不是嘛,你说这提学衙门也是,之前那周教谕虽然差了点,但好歹还是个秀才,现如今,不知怎得,上面给派来个例监,也不知道这张教谕什么功名?” 说到这,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听人家说,这位新来的张教谕是个老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上,蹉跎了几十年,最后花钱买了个学官,过过官瘾。” 陈凡皱了皱眉,很不喜欢这门斗在背后议论人家。 门斗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将陈凡引到一处朝东的门边,然后指了指里面道:“小人就送夫子到这里了。” 陈凡点了点头,等那门斗走远后,这才整了整澜衫,轻咳一声踏入公廨。 “生员陈凡拜见学老师。”陈凡站在学署公廨门前,躬身一揖。 教官虽然名字里有官,但他们与其他官员不一样,别的官员,像杨廷选之流,拿的是朝廷的俸禄。 学官也叫官,但工资却从学田所收和附学生员的束脩里得。 所以,相比于官员,学官这个名字更多是代表“师傅”的意思。 但区别与真正的老师,一般生员在正式场合,通常称他们为“学老师”。 顾名思义,官学里的老师。 片刻后,公廨内传出一个苍老又严肃的声音道:“进!” 当陈凡走进公廨,就见案后坐着一名皓首老者,目光凛凛地盯着陈凡:“我听闻你就是今年院试的案首陈凡?” “正是,” 那老者也不废话,拿着司签的卤簿冷哼一声:“为何进学后从来不来县学点卯?” “你可曾请假?”老者追问了一句。 陈凡听到这,心里直骂娘,那周教谕见自己不来也不催促,但你好歹把我请假手续补齐啊,没想到竟…… 见陈凡没有说话,张教谕道:“朝廷有制度,有生员告假三日一下,需由教谕批准记录在案,三日以上,需要报至教谕、县令,超过一月需要学政衙门备案,你卤簿上有二十余日未曾点卯,可曾报与前教谕和县尊大人?” 陈凡汗颜:“未曾。” 在张教谕顿时大怒:“有旷课者按日扣发廪膳银,这个月扣你二十六日的,你可有话要说。” 陈凡这时候只能认栽:“认罚。” 张教谕这才缓颊道:“看你知错能改,我便原谅你这次,但若是连续三月未至,或者累计未点卯超百日,我必上报学政衙门,革除你的功名,你需当警醒。” 陈凡一听到这顿时有些慌了,自己弘毅塾还有一摊子事情等着自己处理,外面还有女子补习班两名奇葩弟子,他哪有时间天天呆在县学。 就在他苦思转圜之策时,张教谕开口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来之前,大宗师也曾专门跟我提过你,我听说你文章很好?” 陈凡连道:“不敢!都是大宗师谬赞。” 张教谕点了点头,然后突然道:“我是例监一事,你听说过吧?” “啊?”陈凡疑惑地抬头看向他,搞不清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这时张教谕突然笑道:“我叫张邦奇,字常甫,曾在太仆寺车公手下做过事。” 听到太仆寺三个字,陈凡觉得有些耳熟,半晌之后他突然记起,太仆寺车纯,这不是徐述的儿女亲家嘛? 绕来绕去,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可既然有这层关系,对方为什么刚刚要如此拿捏自己呢? 【还是写了一章!】 【这章评论区有儒学的建筑简图,大家可以看一下,方便理解这章,参考的是《茶香室续录·卷十·牛叟先生游泮图》】 第232章 例监老张 张邦奇见陈凡不说话,于是缓缓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叹道:“老夫今年四十有七,也是鄞县人,与车少卿乃是同乡,便是徐相公,我在鄞县时也是走动颇为频繁的。” 他用羡慕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陈凡:“我这人,不善治经典,十九岁时方才过了县试,考了个童生。” “后来因家中长辈与车少卿颇为交好,当时正好车公考中进士授了官,于是我家长辈便请车公带着我一起去陕西上任,从此之后,几十年里,我跟随车公久历地方,直至前不久,我方才告辞车公,纳了监,又花了不少银钱来这做了学官。” 陈凡越听越是迷糊,大梁的太仆寺是掌管马政的部门,而少卿则是这个部门里的副职,那可是正四品的高官。 太仆寺这个部门在大梁专管马政,听起来车纯好像是个弼马温,还是个副的。 但实则这个位置十分重要,太仆寺卿是号称“小九卿”的重臣,朝廷大小事宜,内阁往往都会召小九卿商量,所以太仆寺的马政一般都是由少卿专管。 说太仆寺很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部门是朝廷里少有的独立收支的部门。 户部专项拨款,用于购马、草料、马政设施维护有马价银。 草场每年的租赁费用,有租场银。 马匹还有折色,叫折色银。 草场边界模糊,太仆寺通过虚报“隐设官地”收租,还有草场丈量余银。 所以太仆寺少卿是朝廷少有除了户部之外的“银袋子。” 陈凡搞不清,张邦奇这个跟随了车纯几十年的老幕僚,为什么会在职业生涯的晚年,选择去捐个贡生,再花笔钱弄个清苦的学官来当,这是要有多想不开? 说到“例监”、“贡生”可能有些人不懂是什么意思。 贡生肄业后,由州府县学推荐,进入北京国子监或者南京国子监继续学习,因为国子监是皇帝开设的,所以这种人才推荐,就叫“贡”。 而国子监的学生,就叫“贡士”,也叫“监生”,入了国子监就叫“入监”。 这个很像另一个时空中中学生升入大学。 入监读书有几种渠道,比如刚刚说得,州府县学推荐入国子监的,这种叫做“岁贡”。 因为按照朝廷规制,地方儒学每年选拔一定人数进入国子监,因此得名。 岁贡的贡生,是国子监里实力最为硬扎的一批,这种贡生就相当于国子监的尖子生,是很受人尊重的。 还有一种受人尊重的贡生叫“优贡”,国家每隔三年,各省都可以选拔秀才中品学兼优的,经过考试,由各省保送,名额2~6人不等。 这种优贡入京后参加礼部组织的朝考,成绩特别优秀的派任县令,二等派任学官,三等派任训导。虽然几率很小,且当官后没有进士官背景深厚,但也总归是条出路。 除了这两种还有恩贡、拔贡、副贡等等,这种贡生就没什么意思了。 但好在也算是进入了国家的最高学府,有了个监生的名头,在地方上跟秀才可以平起平坐。 那么张邦奇的例监又是什么呢? 例监又叫“纳贡”,看到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时缴纳钱财后才获得了入监的资格。 这纳贡的人还有区别,一种是之前有秀才功名的,纳贡是为了能够参加礼部考试。 还有一种是没有秀才功名的,纳贡仅仅就是为了混个文凭。 张邦奇的例监,就是后一种。 科举正途是县、府、道、乡、会、殿诸试一步步考过来。这种大牛自然受人尊重。 可张邦奇是童生文凭,花钱纳贡,还是没有考中秀才便花钱纳贡,这种情况简直是士林中最被人瞧不起的。 相较于进士官,这张教谕在社会上的地位,简直卑微到了尘土里,难怪连小小的门斗都瞧不起他,几次三番鼓动陈凡不要鸟他。 陈凡却并没有因为对方例监的身份,脸上表露出鄙夷不屑来。 因为他知道,像张邦奇这种,能跟随车纯几十年,一步步从知县混到正四品少卿的位置上,从来没有被车纯解雇,这就是人家的能力,人家的水平。 “学夫子能跟随车大人几十年,却在这时候突然来了海陵,想必定是受命而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学生一定不敢惜力。” 听到这话,张邦奇眯起眼睛,微笑打量陈凡:“我这个老例监来到海陵,县学中上至训导,下至门斗、膳夫、斋夫,多有鄙夷之色。就连你们这些县学生员们大多数至今也未来拜见,陈案首倒是乖觉。” 陈凡正色道:“既然是学老师,那定然是要尊重的。” 张邦奇莞尔一笑:“那你为何不尊重之前那个周教谕?为何屡次三番不来学中点卯?” “《礼》有云: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那周教谕不尊师道尊严,又怎么能要求学生全心尊师重学呢?”陈凡反驳道。 张邦奇哈哈一笑:“善!既然圣人说过这段话,那我更要恪守严师之道,从今天起,你每日须得点卯,不然……刚刚我已经给你说过朝廷的规矩了。” 呃……这老张,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陈凡有些无语。 “不过……”张邦奇话锋一转,“你若是不想点卯,那也可以,我出一题,只要你能让我满意,那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凡听完顿时大喜,出题?出什么题? 八股文章? 这个我擅长的呀。 “请学老师出题。” 张邦奇见状,哈哈一笑:“看来案首公很有自信啊。” “好!你且听着。” “《举用有过官吏》 【吏】”张邦奇在纸上刷刷几笔,然后将题递给陈凡。 陈凡接过一看顿时傻了眼。 这哪里是什么八股经义,这……这是一道判词题。 张邦奇看见陈凡的脸色,顿时笑了:“怎样?案首公能答否?” 陈凡抿着嘴,盯着手里的纸看了半天,最终叹道:“不能。” 第233章 判词 大梁科举中,判文为乡试、会试第二场必考科目。 就拿乡试来说,第二场要做论一篇、判五道、诏诰表三选一一道。 考试判语,起于唐代,唐代科举后并不授官,要进入仕途,还要经过吏部的考试,称之为“省试”,亦称“释褐试。” 当时考试的内容有四个方面,一曰身,二曰言,三曰书,四曰判。 身,取其体貌丰伟;言,取其言辞辨正;书,取其楷法遒美;判,取其文理优长。 四者之中,和从政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判。 到了大梁,随着时代的发展,大梁的判词已经有了固定格式,并不像唐代一样,考察具体的案件。 陈凡因为之前的小三试,所以一直讲精力全都放在八股文章和经义理解上,对于乡试、会试的其它考试内容并没有研究。 而且系统还在围绕着他对《四书五经》的理解进行补全,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故而想要涉猎第二场所试的内容,估计还要很久。 那能不能暂时放下四书五经,先研究第二场文体呢? 不行。 就拿判词这个考点来说,判语考察的是骈俪体,篇幅虽然简短,每天只有百字左右,但判语写作的要点除了考生对律法的研究之外,更重要的是要考察考生对经史子集的涉猎和引用。 举个例子。 陈凡之前也跟郑应昌、海鲤讨论过判词写作。 海鲤出了一题:“生员李某传抄妖书《推背图》 【刑】”让二人来作。 老郑虽然是州学生,但也就是新入学没多久的,于判词一道也是懵懵懂懂,最后写道:“夫理象之辨,圣人所以明天道也。李某妄注《推背》,虽非杜撰实启愚氓;桥朽不葺,有司怠政乃肇祸端...” “传抄妖书,依《大梁刑律》减等杖一百流三千里;聚众致死三人,按《天监新例》追赔烧埋银九十两,革去生员功名!” 写出来后,海鲤让陈凡点评,陈凡还是挺佩服老郑的,说他“律例详实!” 最后海鲤白了他们一眼,亲自写了一篇判词给他们看:“天象岂容妄测,民心尤需导正。仰观紫微有常度,俯察黔首无妄心。李某注谶纬于乡野,聚氓隶于桥头,致三命殒于践踏,九重震于妖言……” “《尚书》有云:''政贵有恒,辞尚体要''。着州县立观星台释天变,置说书亭导民智。妖言自绝于昭昭,祥瑞毕现于翼翼。” …… 所以! 从两者的判词分析,朝廷要考的判词,并非真让你Cosplay地方官,而是让你用优美的语言来理解、阐发这个案件。 《尚书》陈凡懂吗? 还没学到。 故而,陈凡学习这些【副科】之前,还是要先搞定四书五经。 可现在尴尬了,张邦奇的题目出得是判词题。 陈凡压根没搞过,可判词确实又是生员的必修课。 他确实能胡诌几句,想着蒙混过关。 但人家是车纯的老幕僚了,且人家提出这个问题,肯定是这方面很擅长,陈凡不觉得自己能靠闭着眼瞎写就能让对方放自己一马。 所以只能…… 陈凡躬身一礼:“学老师,学生还未研学判词。” 面对老老实实承认自己不足的陈凡,张邦奇笑了,但这笑似乎并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奸计得授”的蔫坏笑。 “啊!陈案首还没学判词啊,明年乡试在即,案首公的时间可不多了!” 陈凡苦笑:“我知道学老师肯定有办法帮到学生,学老师还是直说吧。” 张邦奇抚须点头,渐渐收敛了笑容:“我为例监,年近天命之年方才谋得一学官。但……” “车公许我,只要我在海陵能做成两件事,他可以跟礼部文选司打招呼,让我在知天命之前,放上一任县令,了却我多年的遗憾。” 陈凡懂了,合着这位是带着任务来的啊,而且这个任务肯定有求到自己的地方。 有所求那事情就好办了。 陈凡笑道:“不知学生有什么可以帮到学老师的地方。” 张邦奇“哈哈”一笑:“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力啊。” “第一,明年乡试,我要在海陵县学干出点成绩来,最少要有两人通过乡试!” 陈凡点了点头,学官的重要考核标准就是考满期间学生中举的名额,车纯要求张邦奇治下县学有两人中举,这已经超出了县学的要求,可见车纯也并不是任人唯亲之辈。 “自我到了县学,也对你们这些县学生摸了摸底,大概清楚了谁人能有中举的希望。” “而你!”张邦奇笑道:“就是我物色的,重点培养的人选之一。” 陈凡摸了摸鼻子:“所以学老师要给我个下马威。” 张邦奇摇了摇头正色道:“也不尽然,还要拿你当只鸡,杀了给猴看。这些年,海陵县学被那姓周的搞成什么样子?就如你们中的一些人的德行,还想考乡试中举?” 陈凡闻言苦笑。 老张这人还挺耿直,说话不带拐弯的。 “我是例监出身,经义文章自然是比不了你这个院试案首的,但我跟随车公久历地方,于判词判文一道颇有研究,只要你能帮我办好第二件事,我可以保证你的判词一道,通过会试轻轻松松。” 陈凡闻言顿时有些意动了。 虽然判词不太讲究跟现实绑定,虽然海公这个举人也能写判词,但想要写出既符合律法,又写得文采斐然,那还真需要有名师指点。 既然张邦奇说了,可以不让他每日来县学点卯,又能教自己判词写作,这么好的事情,陈凡必须答应啊。 可是…… 陈凡拱手施了一礼:“未知车公所托的第二件事是……” 张邦奇笑了:“我见过小石公给车公写得家书,上面说,你跟县令杨廷选关系匪浅?是这样吗?” 陈凡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于是模棱两可答道:“尚可。” 张邦奇点了点头:“无须紧张,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请你说动杨廷选,让他同意在海陵城南九龙湖开设马场。” 第234章 马政 “马场?”杨廷选听到陈凡讲起这件事,惊讶得从椅子上站起。 陈凡道:“张邦奇请我来游说县尊时,我便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县尊也无需答应我什么,我来此,只是一方面通知县尊,太仆寺那边有这个想法,第二也是好奇,养马之事,不都是在北地,为什么车公有意在两淮养马呢?” 陈凡只是一个普通读书人,接触外面的信息很少,自然不了解这些事情。 但杨廷选就不一样了,虽然杨廷选是新选官,但他每月都能看到朝廷抄送的邸报,对于国家发生的事情,肯定比陈凡了解的多得多。 果然,杨廷选沉吟片刻后道:“北地养马固然是积年成例,但文瑞你恐怕不知道,如今北地马政已经濒临崩溃,朝廷自去年始,便命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倘议马政。” “我记得当时有陕西籍官员上疏,说是要重启两淮马政。” “等一等!”陈凡打断他道:“北马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马政会濒临崩溃呢?” “多方面原因吧。一是北地养马之地多接近草原,虏寇每年南掠,马场几无幸免。” “还有西域良马输入断绝,战马这些年逐渐萎小,这些年北地马场出产的战马甚至比倭人的战马还要矮小。” “另外,马价银时常被挪作他用,就拿去年陛下亲子齐王就藩时,就曾让太仆寺提用38万两马价银给齐王采买云贵大木所费。” “最重要的是,如今陕甘等地的草场退化严重,马户为了完成朝廷规定上缴的马匹,便要多多蓄养马匹,马匹一多,草料更加不敷所用,最后草场沙化-马匹瘦弱-多多蓄养完成任务-草场沙化进一步严重,导致恶性循环。” 陈凡懂了,现在北地的马政已经是内忧外患了,再不改革,国家将要无马所用。 这时,杨廷选小声道:“听说倭人这两年在朝鲜频频生事,朝鲜派遣使者屡屡求告陛下,说倭人可能要兵侵其地,朝廷最近整肃马政,恐怕也是因为边军无马可用,万一到时候需要入朝……” 陈凡点了点头,有关于倭人窥视朝鲜一事,他也曾听海鲤说过,只不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有一丝一缕跟自己关联上了。 “那为什么要在两淮养马呢?总得给个理由吧。” 说到这,杨廷选十分生气:“是啊,这帮北地的官员也是病急乱投医,为了将包袱甩给我们两淮,他们也是撒费苦心,从古籍中查到,说汉朝以降,至北朝、唐宋,两淮都有大规模养马的记录。” 陈凡听到这也被气笑了,这特么不是刻舟求剑嘛。 那时候是什么气候条件?现在又是什么气候条件? 南宋时两淮还能看见大象呢,现在有吗? 而且就算他一个不懂马政的人也知道,动物是需要合适的气候环境才能存活的。 北马若是南下,就是空气湿润这一关,这些马儿都吃不消。 南方也有马,且按照朝廷规矩,十二户就要养一匹,但南马跟北马不同,一是瘦小,二是不能冲刺,不是战马的好选择,一般只能用来当做驿马、驮运所用。 可这些并不是杨廷选最关心的:“一旦海陵养马,很快就会出现几个问题,一是占用耕地,咱们这一马平川,南有江水,西有运河,乃鱼米之乡,这么好的地方用来养马,简直是暴殄天物。” “第二,马政害民呐!”杨廷选感叹道,“作为朝廷徭役的一种,按例各家都要养马,但养马不懂马又不行,故而这些人家必须要把养马的徭役转托给专门养马的马户,光是这转托,便要八两银子一年。草料豆料无算。” “而且朝廷规定【死马即偿】,万一出现马瘟,后果不堪设想。” “万一真的两淮开始养马,又不知道多少良善之家要卖儿鬻女了。” 陈凡听到这皱眉沉思起来。 两淮养马的弊端都是摆在台面上的,朝中的大佬不可能不清楚,两淮籍贯的官员也不可能不清楚。 那为什么车纯还要一意孤行在两淮养马呢? 难道是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 ……………… “杨县尊所言不错!”张邦奇点了点头,“北马南下,问题确实颇多。” “天监年间朝廷曾下旨在湖州养马,但因马瘟导致损失了上好战马200多匹。” “但你也不得不承认,两淮养马确实有其可操作的地方。” “淮河运河长江贯通南北东西,战马可以通过水路,三日可达南京扬州;五日可达开封、徐州、十日可达登莱。相比于河北,损耗大大减少。” “还有,两淮气候宜人,介于北方严寒和江南湿热之间,适合马吃的饲料也足够充足。” “最关键的是彻底避开北方来自草原的危险,不用担心养好的马,转眼就被虏寇抢走。” 陈凡摇了摇头:“没有解决【北马不适两淮】这个问题,一切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张邦奇嘿然一笑,饶有兴趣打量着陈凡道:“朝廷开科选士,选出来的大多都是些只知道吟风颂月的书呆子,像是陈案首这样,一眼切中时务之弊的人还真是不多。” “其实南方养马最重要的就是防备马匹的蹄足病。南方养的马,蹄足溃烂的,是北地养马的三倍有余,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别的问题,只要车公在太仆寺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车公能做得了主?” 张邦奇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就这么说吧,从陛下到内阁,这次是痛下决心,一定要解决北马南养之事!” “我之所以来海陵,那是杨廷选天大的造化,只要能帮我完成此事,将来他宦途自然一帆风顺。” “若是……不成功呢?”陈凡皱眉。 张邦奇肃然道:“若是不成功,假若几年后倭人真的侵入咱们藩属国,那我、杨廷选,甚至车公和朝廷里的衮衮诸公全都是我大梁的罪人。” “事涉国体,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我来请你跟杨廷选说项,那是顾及了他杨廷选的面子,盼着他能配合我完成此事。” “可若是他不答应,那朝廷自然可以另选一处,但……” “老夫和车公的前程丢了,无所谓。可若是让倭人在咱藩属国头上拉屎屙尿,朝廷那边恐怕不会快活?万一到时候陛下想起今天这件事……嘿嘿!”张邦奇说到这,目光凌厉,看着哪里像是个快到天命之年的老例监。 第235章 落地海陵 徐述自从回到海陵便一方面着手收回家族中的产业,另一方面他也在准备后年的会试,所以很少出府。 今天徐拯放课前,他却来到了弘毅塾。 “大家认真看着《玄秘塔》横画起笔。”只见郑应昌以朗豪蘸墨悬腕示范道,“当如切金断玉,折锋放切入纸,行笔时须力贯指尖,中段提锋如春蚕吐丝,至收笔处驻锋回腕,方显清劲骨力。” 徐拯以及一帮丁班的学童围绕在郑应昌的讲案旁,看得十分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徐拯和陈凡正站在塾堂外面。 演示了一遍之后,郑应昌拿起昨天布置的作业对徐拯道:“徐拯,你切上前,昨天让你写风,这就是你教的作业?” “柳体最忌松垮,中宫当如将士束甲,紧敛如磐石。” “你细观横折钩处,外拓之势需似挽千斤强弓,折角方圆相济,此乃融颜体丰腴于欧体峻整之妙法。昔人言"颜筋柳骨",正是这般笔势开张而筋骨凛然之态。” 说到这,郑应昌又拿出《神策军碑》对照着给徐拯讲起了这个字需要注意的重点和难点。 徐拯看完后连连点头,平日里放浪不羁的老郑在讲课时却不苟言笑,他严厉道:“不要光是点头,你来再写一遍,现在就写。” 徐拯闻言,嘟着嘴巴,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依言,当着郑应昌和所有小伙伴的面落笔写了起来。 陈凡和徐述二人看不见他的字到底写得如何,但这时郑应昌却展颜道:“嗯嗯,不错不错,有点柳法如刀的意思了。但起笔藏锋蓄势,中段裹锋疾行,末梢出锋须有裂帛之声。譬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柔中带刚,转折处尤见精神。” “你今天再将【风】字回去后写二十遍,我不要你写多,但我要你每一笔每一划都要写精,明日我再来点评。” 看完这一幕,陈凡和徐述来到书房之内。 刚刚落座,徐述便感叹道:“郑夫子虽是生员功名,但于书体一道,已经远胜不少进士、官员了,拯兒在他的教导下,最近于书道一途精进甚多,徐述心中感激。” 说到这,徐述起身,朝陈凡拱手一礼。 陈凡笑着请对方坐下,静等下文。 果然,徐述斟酌一二后再次开口:“想必文瑞已经知道张邦奇担任县学教谕是所为何事了。” 陈凡点了点头:“小石公,张教谕让我去劝说杨县尊,但似乎杨县尊于此事内心十分抵触,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恐怕要让张教谕失望了。” 徐述点了点头:“初时,我岳丈写信来,我也十分不愿,一旦在两淮养马,耕地多被破坏,且这件事风险极大,万一养的不好,那就更是劳民伤财。” “但我岳丈手下的几名太仆寺官员都说此法可行。最后内阁同意,陛下拍板。” 陈凡到这时才从徐述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面貌:“既然陛下都已经拍板,那直接下旨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想要办成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地方上的配合,如果地方上阳奉阴违,此事恐怕更难办成。” 陈凡懂了,既然已经选定了两淮,具体经办的车纯自然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家的女婿徐述所在的海陵。 徐述又道:“文瑞可以跟杨县尊说,这件事若是能办好,也是诺大的功劳一件!” “我因上次找人弹劾钱家一事,恐县尊心里不甚爽利,故而没有直接出面去找他,这才想着请你帮忙。” 陈凡点了点头:“我可以再走一趟县衙,但至于能否说动,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 让陈凡有些意外的是,这次再来县衙,刚将徐述那得来的消息告知杨廷选,杨廷选竟然点了点头道:“我老师的信已经到了,让我无论如何也要配合这件事。”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但海陵本就小县,人口不繁,若是再抽调民户养马……” 听到这,陈凡突然眼睛一亮:“这件事或许我有办法。” 最终,杨廷选表示,用海陵城南九龙湖附近的地养马没有问题,地方上也能给予一些草料、豆料方面的补助。 但要张邦奇承诺,将来若是试验成功,最好不要占用海陵这种平原地界来养马;第二不要因马政而过渡摊派地方。 张邦奇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喜,陈凡并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在一年之前,朝廷便已经开始布局,但因为各省抵触严重,始终没有选择一个落脚的地方来推动此事。 这件事本也怪不得别人,主要是马政之祸,已经臭名远扬,各地避之不及。 这次陈凡能说动杨廷选答应此事,已经让张邦奇很满意了。 “不容易啊,我这是朝廷发力,又找了地方士绅,最后才请你说动了县尊答应此事。” “如此,事情就可以做起来了。” 陈凡笑道:“既然如此,判词一事……” 这两天陈凡一直在想着《举用有过官吏》这篇判词到底应该怎么写。 他可以去找海鲤请教。 但海鲤却道:“我为曾经历地方,写出来的东西自己尚不满意!” 最后陈凡也尝试着写了几篇,最后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张邦奇。 张邦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夫荐贤为国,本宜慎之于初;庇过徇私,终必祸延于后。昔范仲淹举李觏而三验其行,今某官以赃黜而复起,荐者竟隐其前愆。此非失察之过,实乃欺君之罪!” “查《大梁律·吏律》第四十五款:''官吏曾经断罪罢职,诸衙门不许朦胧保举''。今荐者藐视王章,朦胧保举,当依律杖一百、罢职不叙。所举赃吏,依《刑律》''官吏受财''条追赃问绞。” 张邦奇看到这,突然微微一笑:“文瑞若是拿着这份判词去了乡试,那定然会影响乡试成绩的。” 乡试考三场,第一场是经义八股,第二场是判、诰、表这些公文写作。 虽然第二场的成绩在整个科举成绩中占比很小,但依然能决定一个人的成绩好坏。 如原本是排名前五十,却因为第二场成绩拖了后腿,那实在得不偿失。 陈凡现在已经不纠结点卯的问题了,而是真心诚意请教道:“还请学老师教我。” 第236章 要空谈不要实务 “咱们大梁科举,判文为第二场必考一科。” “老夫虽然经义文章作得不好,但却十分醉心刑名之学,自然而然也十分关心判词的写作。” “据老夫查看历年《皇梁贡举录》中的判科题目,发现其出题多从吏律下手,工律、刑律较少。” “但在准备上必然全盘都要学,户律、刑律偏重部分即可,兵律鲜少考,但也好准备,而礼律则是中规中矩,没有偏重。” “所以,我给你的建议是,把精力大多放在吏律、户律、刑律之上,工律、兵律、礼律则通晓《大梁律》条文即可。” 陈凡点了点头,心说这两天的功夫果然没有白费,这位是一上来就讲干货啊。 “判,断也。古者折狱以五声听讼,至之于刑而已,” “秦人以吏为师,专尚刑法。汉承其后,虽儒吏并进,然断狱必贵引经,尚有近于先王议制及《春秋》诛意之微旨。其后乃有判词,” “唐制选士,判居其一,则其用弥重也。” 张邦奇的这段话是说了判词发展的由来,陈凡这两天也有研究,这些他都听过,但听得却依然十分认真。 华夏断案的总结陈词,这个传统最早其实可以追溯到殷周时代。 到了汉代,因为儒家大盛,故而将《春秋》中的经义和事例引用作为断案的依据。 但真正判文大行于世,那已经是到了唐代。 到了宋代,进士、明经科皆不试判,虽然有明法科,但也在太平兴国四年废止。 后来也有设置,可最后都在徽宗时与其它诸科一样消亡。 到了元代,因为受到朱熹的影响,科举更是只有经义,亦无试判。 但大梁却不一样,自太祖始,因为出于官员治理的实际需要,所以在科举时重新开始试判。 “想要学习如何写判词,你要记住两点。” “其一,简当为贵,什么叫简当为贵?就是叙事清楚,说理充分,文理通顺,逐字逐句要仔细斟酌,遣词用句极为严格。” “其二,四六为文,乃为骈判,这是科场判词的规矩。” 说罢,他拿出陈凡那篇判词,笑着道:“你应该知道,你这篇判词的问题出现在哪里了吧?” 陈凡皱眉道:“既然是判词,难道不应该把事彻底说清楚嘛?然后再给出具体的判决意见,这才合理啊?” “你说的这种叫【散判】,散判就是官府日常审理案子时,结案时写得判词。” “记住,科场的判文,所重者乃是文采的呈现,只要对《大梁律》稍有认识即可,文笔华丽,必然没有大问题。” “真正关于判决的部分,只需要尾句带上一笔即可。” 陈凡听得目瞪口呆:“那不是失之于空泛了?国家举士,乃是为国储材,好不容易有个接触实务的判文写作,最后还要写这些空泛的东西,那考这判词又有什么意思呢?” “还不如直接考诗词歌赋。” 张邦奇并没有因为陈凡的话而生气,反而抚掌大笑道:“说的不错,朝中也有不少官员认识到了这点,最近确实有不少官员想要上疏陛下,请陛下将判词写作改为【散判】。” “所以啊,我观你对《大梁律》还挺熟悉,这是好事,将来说不定你乡试、会试时不写骈判,改写散判了,你岂不是更加得心应手?” “不过,现在你还是给我老老实实写骈判去。” “若是不能让我满意,那点卯之事想必你也不好意思再提吧?” “啊?”陈凡正听得入神,突然听到这老小子竟然又想反复,实在是有些无语。 骈判也就是用骈文写判词,对于陈凡一个能用骈文写八股文的人来说,这根本难不倒他。 陈凡拱手一礼道:“既然学老师有考,那我现在便试作一二,请学老师点评。” 这次轮到张邦奇愣住了:“文瑞,骈文入判,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但你要知道,在一百多个字里,融合历代经典、典故,且要写成骈文,这是需要很大积累的。” “就拿这篇《举用有过官吏》来举例,你能在一百多个字里,做到句句用典?” 陈凡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道:“或可一试。” 张邦奇看着陈凡,半晌没有说话,最终点了点头:“好!” 张邦奇既然在来到海陵之后第一时间找到陈凡,自然是对陈凡的过往做过调查的,他知道这位新晋院试案首,那是南监刘祭酒和江阴大儒洪升都颇为推崇的人物,更是作得一手好文章。 但判词毕竟跟文章不同,虽然同样是考察文学水平,但在仅仅百来字里做到处处用典,这已经不是一个秀才能力的范畴之内了。 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业要花费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才能从生员走到举人的位置? 问题就在于两个字——“积累”。 所以在张邦奇看来,陈凡这是过分托大,写出来的东西不可能让他满意。 “但此生能熟读律令,明年若是朝廷改用散判考题,说不定他也能乘着东风,一飞而冲天。” 陈凡此时已经坐在公廨东边的一张小桌之上,要来了笔纸,脑中开始构思。 就在张邦奇看着陈凡出神之际,陈凡已经开始落笔。 张邦奇微微诧异,这才构思了多长时间?竟然已经落笔了? 《举用有过官吏》 【吏】 (凡官吏曾断罪罢职役不叙者,诸衙门不许朦胧保举。违者,举官及匿过之人各杖一百,罢职役不叙、) 到这里,陈凡将大梁律的,关于这题的司法解释已经写在了题目下方。 按照判词的规矩,这时,正文才刚刚开始。 “南阳徐庶,识凤雏名隐之推;北海祢衡,见鹦鹉才高之赋。” “故织除欲奋乎鹰鷤,而碌碌落须分平玉石!” “连敖坐捕,重登大将之坛;督尉无功,更拜护军之爵。” “今人无心为国,有路怀私,乏冰鉴之明自蔽知人之哲;居山涛之任,空存密启之公。” “名器滥加,吹嘘莫及。表笺拂曙,参苓俱药笼之收;鹏鷎皋秋,桃李悉公门之植。” “抜骏却登驽马,画龙岂骇真形?拂开大隐,频见鹤书,穿引小山之种,偶随凤使之来。” “合坐妄举常刑,难受进贤上赏。” 要空泛不要实务是吧? 我穿越前那么多大会、小会、代表会难道白开了? 思想高度、情感温度、表达力度,我全都给你整明白了,就问你张邦奇迷糊不迷糊。 第237章 无需点卯了 张邦奇手里拿着陈凡的判词,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看陈凡:“你这……是找人捉刀的吧?” “之前故意拿出一份散判,装作自己什么都不懂,实则你早已深谙此道,对不对?”他的声音逐渐尖利,瞪着陈凡,一副要吃了对方的样子。 “呃,学老师,这就是学生刚写的。” 张邦奇盯着陈凡的眼睛看了半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这,这这这,这不是妖孽吗? 难怪刘祭酒和洪升都颇为推崇此人,若这真是他刚刚写的,那…… 他的目光重新转回纸上,当他看见“今人无心为国,有路怀私,乏冰鉴之明自蔽知人之哲;居山涛之任,空存密启之公”这句时方才相信陈凡。 因为写判词都是有格式的。 比如陈凡这句话中前两个字“今人”,在判词中就是一种代称,是指犯罪之人的意思。 但判词中不能写“今人”,而是要写“今某”。 从这一点就能发现,对方是真不知道判词写作。 张邦奇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 本以为接着教人家判词写作,可以让对方承他个人情,像陈凡这种少年成名,科举顺遂之人,官场和士林之人都是很愿意跟他结交的。 可现在自己手里的那点东西,人家听了去,转眼写出来的东西,就比自己研究了几十年写出来的东西还要好。 这特么还怎么“结交”? 《举用有过官吏》这在判题上,叫做“判目”,也就是此科出题的题目。 后面的【吏】字是标示出这一题出自吏律。 “凡官吏曾断罪罢职役不叙者……”这本不用写在这里,但陈凡却将《大梁律》相关的条款在录在下方。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对方不仅骈俪体写得出彩,其人也深谙律令。 张邦奇盯着陈凡心中暗道:“这是个文采斐然,又不迂阔,且读书甚多、博文广记之辈啊,将来前程……” 再看陈凡的正文,对仗工整,处处用典。 比如第一句“南阳徐庶,识卧龙名隐之推;北海祢衡,见鹦鹉才高之赋。” 徐庶在去曹魏之前,向后主刘备推荐了诸葛孔明。祢衡曾赋诗云:鹦鹉能言曾似凤,蜘蛛虽巧不如蚕。 又比如【连敖坐捕,重登大将之坛;督尉无功,更拜护军之爵】之句。 连敖是战国楚国的官名,但这里代指寒心,后半段则代指汉武帝时期的公孙敖。 韩信曾任【连敖】这样的小官,且被夏侯婴在刑场上救下;公孙敖救出在建章营当差的大将军卫青,两者情节有些雷同,所以陈凡举了这两个例子来说明题目,并且官名对官名,对仗及语义都十分工整。 “冰鉴之明,这是说曹魏时司马德操知人善用,时人谓之【冰鉴】。” “空存密启之公”指的是山涛凡事都会做笔记,而且记得非常详细,当时的人称这个笔记为【山公启事】。 “桃李悉公门之植”这句话说的是狄仁杰,天下贤才乐为用之,时谓之【桃李聚于公门】。 “画龙岂骇真形”,这个嘛就简单多了,无须赘言。(大家猜猜这说的是什么?) 然而,陈凡的答案里,真正关于判决的部分是什么呢? 只有尾句【合坐妄举常刑,难受进贤上赏】。 这句话对于一条司法解释来说,失之于空泛,但对于科举判词考核来说,却恰到好处。 科举判词五道,首重文采,只要对律法稍有认识即可。 按照张邦奇的经验,文笔华丽,用典繁多才是通关的秘诀。 因为从唐代开始,一直到如今,判文便首重文采。大梁仍然延续着这个传统。 陈凡看着对方捏着自己的“答题纸”,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学老师,我点卯的事情……” 张邦奇小心翼翼折起纸来收入袖中,嘴唇颤抖着嗫嚅了半天,这才点了点头道:“准你无需每日点卯,但月考、季考、科考和岁考却不得缺席。” 陈凡大喜,总算搞定“合规旷课”这件事了,他躬身一揖,准备告辞离开。 谁知张邦奇黑着脸道:“我这个教谕刚刚上任,今日【释菜】,你小子不会也不肯到场吧?” 释菜礼是一种祭祀形式。 祭祀对于天下儒学来说,是一个很隆重的仪式。 根据朱熹的意见,祭祀时不设塑像,而用木主。 何为木主? 其实就是用木片做个牌位,以表示咱们儒家跟佛道两家塑像崇拜是不同的。 儒家的祭祀一般分为两种,一种叫释奠礼,另一种叫释菜礼。 这两种祭祀都是用来祭祀孔子和诸位大贤。 不同的是,释奠礼更为正式,一般是要用猪、羊全牲供祭,而释菜礼则只用枣、栗、野菜和鱼来供祭。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每年春秋两季仲月仲丁日行“释奠礼”。 而释菜礼则是生员和学官刚进书院或者官学时举行的。 陈凡虽然弄了个弘毅塾,但他并没有搞这种仪式,因为弘毅塾就是个小小社学,这套规矩对于弘毅塾而言太过于“繁杂”了。 今天听说能见识到“释菜礼”,他还是比较好奇的。 就在这时,一个六十多岁、满脸菜色的老人走入公廨,见到张邦奇后,他拱手一揖道:“张教谕,生员们都已经聚在大成殿前等待,应到三十四人,实到……实到十二人。” 陈凡听到这话顿时感觉心中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 原以为自己已经属于恣意妄为的学生了,谁知道相比于这些人,连学老师的释菜礼都不参加的这些人,自己简直是个乖宝宝。 张邦奇闻言却是一脸平静,微微点头对那老头道:“辛苦了,焦训导。” 原来这人竟然是海陵县学的训导。 陈凡连忙转身朝那人施了一礼,那焦训导似乎有些老花眼,眯着眼看了陈凡半晌才恍然道:“原来是陈兄弟。” 陈凡大吃一惊,这可是县学的副校长啊,竟然跟自己这个学生称兄道弟。 可见张邦奇似乎对这个称呼也不吃惊,他这才恍然,早前听说县学里学官跟生员称兄道弟,原来这是真的。 这么一说,释菜礼都敢不来的二十一人,他们的行为也就“合理”了。 第238章 学官委屈难做 当陈凡跟着张邦奇和焦训导两人来到大成殿前时,院中孔子像前已经三三两两站了十来个人。 看着这些人,陈凡觉得还挺有意思,前脚他在弘毅塾还是一帮学童的老师,谁知换个环境,他又变成了别人的学生,在场的都是自己的同窗了。 张邦奇和焦训导一到,站在门口的斋夫便大声唱道:“张大人、焦大人到!众生肃立。” 陈凡抬眼看去,只见那斋夫唱完,这帮同窗却根本没拿他的话当回事,只瞥了一眼张、焦二人便没动静了。 倒是那十几个人在看到陈凡后眼睛一亮,纷纷走上前来。 这些人先是敷衍地朝张邦奇和焦训导拱了拱手,有气无力的叫了声“学老师”。 随即绕过两人来到陈凡面前,几个跟焦训导年纪差不多的同窗见到陈凡后一揖到地:“案首公,你来了,我们在县学里那真是盼着案首公抽空前来,好一叙同窗之谊啊。” 这一幕把陈凡弄得尴尬不已,有这么做事的吗? 老师走在前面,你们爱答不理;反倒是看到自己这个岁数都能做你们孙辈的年轻同窗,你们却摆出这幅高攀不起的样子。 虽爽但尬啊。 他连忙朝众人回礼道:“诸位同窗年纪都比我大,实在是折煞我了。” 其中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道:“案首公,咱们海陵自从国朝初年到今天,得中南直隶案首的,也仅有文瑞兄一人,所谓达者为师,我们腆颜痴长几岁,见到文瑞也是要以兄长称呼的。” 陈凡和他们又是一阵叙话,倒真正冷落了一旁的张邦奇和焦训导。 这里终归不是叙话的地方,陈凡跟几人招呼后便闭嘴,站在张邦奇身后。 众人见他这样,这才懒懒洒洒得又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中间还空出好大一块空地来。 张邦奇微微一笑,看着陈凡道:“都说少年秀才好,果然如此,我这老例监眼看着是没甚前途的,大家都抢去拜见案首公了。” 焦训导在旁嘿然赔笑,也不着恼。 张邦奇收敛了笑容,淡淡地看着下方,随即命司签道:“拿卤薄来,典签。” “廪膳生:陈凡!” “到了!” “孔祖懿!” “……” “孔祖懿!” 还是没有人回答。 …… 当三十八个名字全都念完,陈凡发现,到场的廪生只有两人,其中还包括自己一个。 至于增广生则是一个没到,全都缺席。 合着刚刚跟自己打招呼的几乎全都是附学生员。 这边张邦奇刚刚念完,还在拿笔在卤薄上圈画,谁知这时候已经有人不耐烦了:“喂,那教谕,赶紧的吧,咱还要回家打马吊,没时间在这浪荡,差不多就得了。” 听到这话,陈凡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向说话那人。 只见那人四十多岁,身穿澜衫,两眼眼底青紫,一副纵欲过度、睡眠不足的样子。 好家伙,常听说学官在官学里地位低,但陈凡着实没想到竟然这么低。 就连一个附生都敢对学官如此不恭。 张邦奇闻言依然没有生气,只是嘿然笑道:“不急不急!今日怎么来的人这么少?都去哪了?” 刚刚说话那人见刚刚的话,张邦奇并没有生气,于是更加大胆,他打了个哈欠道:“还能去哪,谁家没有点事,咱们这些人也就是今日得空,不然谁高兴跑来参加什么释菜。” 一旁的焦训导害怕张邦奇生气,于是小声在旁劝慰道:“张教谕,这些年向来如此,蒋弘德也并非是针对我等^^^^^^” 张邦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听到这话,斋夫立刻打开大成殿的殿门,这时陈凡才发现,大成殿内摆放着几十个木主。 当他随着两位学官的脚步走入大成殿后,陈凡才发现里面供奉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当中的是至圣先师孔子木主,周围是孔子的四个重要弟子,也就是“四圣”——颜渊、曾参、子思、孟子。 在这些人的旁边那木主上的名字就“千奇百怪”起来了。 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卲雍、陆九渊等名字陈凡还能认识。 但陈献章、湛若水、李涉、黄干、李博、颜诩、李善道、明起、刘元亨、卲宝、唐龙等名字,陈凡有的隐约知道这些人是朱熹的弟子或是唐至宋的大儒名师,也有天下官学有名的山长、洞主。 但其中大多数他压根连名字都没印象。 这时,祭品已经全都在木主面前摆好,张邦奇和焦训导等人神情开始严肃。 只见张邦奇抽出一张纸来肃容念道:“后学敬备芹藻,敢昭告于先师至圣孔子之灵: 今蒙朝廷简拔,忝任本邑教谕之职,惶愧交并,如履薄冰。 昔夫子有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故释菜之礼,非惟彰师道之尊,更欲明教化之本。 …… 洋洋洒洒,张邦奇念了很久。 就在这时,他停顿了一下,用目光看着殿中诸生, “一箪食,一豆羹,皆民脂民膏,学成当以济世安民为念! 若诸生中有懈怠嬉游者,吾必以夏楚儆之; 有笃志力学者,吾当荐于学宪,优其廪饩。 谨此盟誓,天地共鉴!” 念完后,殿中一帮生员在他的带领下,朝着木主长揖到地。 释菜礼就这么结束了。 就在众人以为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时候,突然张邦奇拿出刚刚那卤簿来,神色转冷:“今日释菜礼未至者,挞十鞭;现在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告诉这些人前来受鞭,若是半个时辰内不至,廪、增各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一个时辰不至者,黜革。” 张邦奇话里的内容犹如炸雷一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刚刚还嬉皮笑脸的众秀才,此刻全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这老例监,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竟然敢管束我们? 他,他怎么敢…… 张邦奇此时早就没了刚刚的云淡风轻,只是冷笑道:“我知你们中不少人跟没来的这些人私交颇好,还不快快去叫?” 听到这话,众人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立马匆匆出了乡贤祠的游廊,出门去吩咐家人各自通知去了。 张邦奇看着这些人,冷冷一笑,转而对陈凡道:“案首公,一会儿,还要借你的名头压一压他们,你可要准备好哦。” “啊?怎么这里还有我的事?” “你以为不用点卯是那么好办的?” 张邦奇笑容奸诈,老小子不是个好人啊。 第239章 县尊压阵 果然,都不用半个时辰,一群生员便黑着脸走进了大成殿。 这些人其实心里也在担心张邦奇刚刚上任,第一天便不到,会不会被张邦奇这个新官来个“三把火”。 所以一直藏在学宫西边的茶馆中等消息。 刚刚那帮附生出去一寻,这些人便跌跌撞撞赶了过来。 为首一个名叫马应才的增生带着一帮同窗赶到大成殿时,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冲着张邦奇躬身一礼道:“学老师,学生们来迟,还请恕罪,恕罪。” 张邦奇看着齐齐整整、不约而同赶来的增生,脸上露出浅浅一笑:“无妨无妨!” 那马应才闻言顿时大喜,直起腰来刚想说话,谁知张邦奇脸色一变:“斋夫何在,把这些人,就在大成殿扒了裤子抽十鞭。” 他的话音刚落,这些人顿时脸色大变。 “学老师,我们已经赶来了,这次就饶恕我们一次吧。”马应才心中不满,但还是尽量和声细气地想要跟张邦奇商量一二。 可张邦奇瞪着那两县学的斋夫道:“还傻站着干什么?” 那两斋夫闻言,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生员们,最后实在熬不过张邦奇的压迫走上前来,其中一名斋夫对站在最前的马应才道:“秀才公,得罪了。” 那两人刚想将马应才按倒,谁知马应才挣扎不肯趴倒,瞪着张邦奇骂道:“张邦奇,你不过一个皓首匹夫,连个秀才都考不过,你有什么脸来教我你爷爷我们?挞责那是岁考大宗师才能给的惩处,你一个小小例监有什么资格打我们?” 他的话音刚落,早就瞧不起新任教谕的生员们顿时闹了起来。 生员们七嘴八舌涌上前来,拿眼睛逼视着张邦奇和焦训导。 焦训导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诸位,诸位,张教谕刚到我们海陵,跟大家都还不熟,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哈哈哈,误会!” 谁知那马应才压根不给焦训导面子,指着焦训导的鼻子骂道:“焦童生,这你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不然今年三节两寿,咱们的孝敬你一个字儿都别想要。” 焦训导闻言,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最后讪讪一笑,退到一旁。 见姓焦的软了,这群人更加嚣张,这下这群增生干脆直接将张邦奇围了,七嘴八舌的“讨要说法”。 张邦奇也不着急,冷笑着看着群情汹汹的众人。 就在众人以为今天必然也拿捏他的时候,突然,只见一名老仆打扮的人匆匆走了进来道:“县尊大人到!” 众生员一听是杨廷选到了,顿时吓得一个机灵,聪明的已经退出了对张邦奇的“包围”,小心翼翼低着头装作无事发生一般。 这时,杨廷选黑着脸走进了大成殿。 他没有理会一众朝他行李之人,而是朝着圣人和诸大贤的木主恭敬行了一礼。 随即他瞪着张邦奇道:“贵官刚到海陵,便惹出这许多动静,有违清省随和之意啊!” 张邦奇知道对方因为马政落地海陵一事,虽然已经答应自己,但肯定对自己有意见,所以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今天他找杨廷选,就是算定了对方也肯定想要整顿海陵学风,毕竟文教这一块,也是县令政绩的重要组成部分,故而看到这许多人没到时,他便用眼神授意家中老仆去县衙告知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了。 果然,杨廷选对待张邦奇可以说是神色不善,但转过头来看向马应才时则可以称作是“声色俱厉”了:“马应才,你不在县学好好读书,不想着好好准备来年乡试,却处处勾连同窗,在县衙包讼。我念你十年寒窗不易,几次都委婉劝你,你却只把本官说的话当成耳旁风。” “来人,将该生员澜衫剥了,脊杖二十。” 听到这话,马应才顿时汗如雨下,浑身瘫软如死狗一般,任凭如狼似虎的衙役将他拖入院中杖责起来。 面对杨廷选,刚刚还嚣张无比的众人,此刻却大气都不敢喘。 为什么? 因为杨廷选作为地方官,一方面有向朝廷反应治内生员学习情况的特权,而且他还掌握着县学的财权和月考、科考阅卷权。 把他弄毛了,他是可以直接褫夺生员衣衫,然后再行报备的。 以前那周教谕不怕他,那是因为身后站着钱家等海陵大族,杨廷选不是不敢拿周教谕怎么样,而是要考虑他背后之人的反应。 “毛顺乂,你成日里留连城中青楼楚馆,靠着蹭席写联度日,今年你若是岁考不能进一等拔贡,我便夺了你的衣衫。” 杨廷选又看向另一人:“拉下去,杖十下。” …… 刚刚赶到的人,被杨廷选一个个全都拉出去打板子了。 到这会儿,他才稍稍缓颊,也不去看张邦奇和焦训导,而是笑着对陈凡道:“文瑞也来参加释菜礼了?忙完这边,弘毅塾还有那么一大摊子事情,你便早些回去吧。” 听到这话,一群噤若寒蝉的附生们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好嘛,人家迟到,你便打板子。 那你叫陈凡早退,这又该怎么算呢? 这时,张邦奇笑着来到两人身边,当着一群人的面道:“正好县尊也在此处,正好有一事相禀,陈凡此生,常有头疼病,三五日便要发作一次,故而我答应他除了县学考试,其它时间都可以请假回家修养身体,但按照县学的规矩,三日以上给假,便要县尊大人答应,这事……” 杨廷选闻言顿时关心地看向陈凡:“文瑞,你头是……” 陈凡那个尴尬,轻咳两声,看了一眼杨廷选。 杨廷选顿时了然:“哦!” 他转头对张邦奇道:“那需我签字的,待到年底一并拿来给我补签!” 一群附生闻言都快哭了,这算什么? 演都不演了吗? 就在这时,突然院外传来脚步声,随即,几个手拿折扇,身着澜衫之人走了进来。 那几个人看到杨廷选和张邦奇等人,为首之人连忙抢上前来恭敬道:“学生沈彪见过县尊、见过张教谕、焦训导。” 张邦奇看了看门外院中的日晷,淡淡道:“你们超过半个时辰了。” 第240章 沈彪 沈彪这几人来得匆忙,在路上只是听传信之人说张邦奇发火,但并不知道“超过半个时辰”有什么惩罚。 几人全都茫然地看着杨廷选和张邦奇。 杨廷选只觉得可笑,自己一个县令,在来的路上都听张邦奇说了事情大概经过,这些传信生员的家人真是办得好差事。 见县令不说话,众人的目光又看向教谕。 张邦奇道:“本官之前说了,今日释菜礼未至者,挞十鞭;若是半个时辰内不至,廪、增各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一个时辰不至者,黜革。” 沈彪几人闻言脸色一变,他们几人都是县学廪生,降等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每年的廪米或者廪膳银没了;代表着给童生认保和派保的保费没了;代表着岁贡、优贡的机会没了,万一真得学不成,就连做学官的机会也没了。 这,就是今天他们迟到半个时辰的代价? 几人闻言顿时呆若木鸡,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沈彪道:“县尊、学老师,学生今日没有参加释菜,学生知道错了,但看在学生每日里还要为父亲打理生意的份上,求大人和学老师给我这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敢再犯。” 沈彪的话说得言辞恳切,听完后还以为他是什么为父分忧的好人。 谁知在场除了陈凡,就连杨廷选和新来的张邦奇都对此人颇为了解。 张邦奇冷冷一笑:“你倒是孝顺,不过醉心商贾之事而不务本业,我干脆黜落你,你自去行商便也罢了。什么为父分忧?你父把持海陵鹅行,你把持海陵渔行,各是各的生意,怎么就成了你行孝道的证明了?” 听到“鹅行”两个字,陈凡下意识抬头看向那沈彪,没想到鹅行竟然是他爹开的,大牛哥他们往日的鱼获却是交给了这个叫沈彪的。 原来这家一老一小还是海陵商界的风云人物啊。 沈彪此刻已经泪流满面,哀求道:“学老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这次,饶了这次。” 可张邦奇身上那是带着车纯给他的承诺来的,人家是下定决心整饬学风,在这几年里干出点成绩来的,怎么可能因为此人的哀求而动摇。 只见他呵斥道:“若是再纠缠不清,我那便夺了你的衣衫。” 听到这话,所有人吓了一跳,噤声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可…… 沈彪却着急了,红着眼,突然指着陈凡道:“若是降等,那我不服,今年我来县学的次数,还比这案首来得多,既然学老师要整饬学风,那为何他没有事?今日仅因我来得稍迟便如此重罚我,我不服。” “还有,学老师说我是经营商贾之事,我看这陈案首也是一心扑在他那社学上,都是为了营生,便是我做的低人一等,他做得出人头地怎得?” 杨廷选见陈凡被牵扯进来,顿时大怒:“你一个欺行霸市,买卖鱼获的,如何能跟人家教书育人比?” 沈彪不敢顶撞杨廷选,但眼中那不服气的样子现场谁都能看得出来。 陈凡叹了口气,心说这沈彪是掉在坑里了,人家张邦奇早就算到有人会拿自己说事儿,所以等着他跳出来呢。 果然,张邦奇微微一笑开始勾他入觳:“县尊大人说得不错,你说你成日里跟鱼虾螺蟹这些东西打交道,人家在塾堂里却天天读四书五经,你们怎么比?” 沈彪听到这,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突然跪倒在孔圣的木主之前:“学生敢在圣人面前立誓,虽然学生为父分忧,管着家里的生意,但须臾不敢放松,每日苦读不辍,绝不敢怠慢学业!” 说罢他转头看向陈凡:“今为剖明心迹,愿与新科案首陈凡比校经义文章。” 众人闻言,尤其是一帮县学的附生听到沈彪这话,心中顿时大骂起来。 沈彪入学已经六年,能在六年里爬到廪生的位置,可想对方确实一直都没有丢下书本的,而且六年里的积累并不是刚进学的陈凡能够相比。 就拿经义来说,双方在《五经》的积累,就绝不会在同一个层面上。 这不是大家瞧不起陈凡,而是知识的积累是需要时间的。 就比如,好比陈凡是小升初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初一,但他哪里能跟初三的尖子生沈彪相比? 不是一个水平的。 可沈彪却提出要跟陈凡比试,这不是欺负人嘛? 就在沈彪以为张邦奇会拒绝之时,让他没想到的是张邦奇却点了点头:“甚好,甚好,我恰好也想看看海陵县学廪生们的水平。” 杨廷选惊怒交加,转头愤愤看向张邦奇这个老帮菜。 张邦奇则依然一脸微笑,可却在众人错愕之际道:“那题目便由我出吧。” 杨廷选听到这话,脸上惊怒之色顿时一敛,为什么?因为他原先紧张,是害怕这沈彪纠缠不清,万一出个五经题,那对于刚入县学的陈凡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可现在张邦奇却很鸡贼,答应你的要求可以,但题目却由他出,那杨廷选自然也就放心了。 沈彪哪里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儿,他想用话术把陈凡拉进来,可这些洞庭湖的老麻雀同样利用他的话术把他给绕进来。 不过,沈彪并不害怕,陈凡是案首不假,但自己也是廪生,是“高等生员”,那也是岁考真刀真枪拼出来的,谁怕谁? 想到这,他躬身一揖:“请学老师出题。” 张邦奇看了看陈凡,然后开口出题道:“叟,不远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 此题一出,在场很多人都茫然地看着教谕。 不是四书题,也不是五经题,《四书五经》里面根本没有这句话。 这时,杨廷选微微诧异地看向这个来海陵搞事情的老例监。 他当然知道这题出自哪里,也从这题中发现,这个老例监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车纯幕僚,一般的幕僚可没有这种水平考出这样的题目来。 陈凡也愣了,在他猜测中,老帮菜出的题应该是什么判词题,却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出了一道《史记》题。 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241章 义利之辨 “叟,不远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这段话出自《史记·魏世家》,说的是孟子和梁惠王的一段对话。 这一段说的是梁国兵败国破,国都都吓得迁到了大梁,迁都大梁以后,梁惠王心情恶劣无比,但他却并没有躺平,而是力图振奋,用“卑礼”和“厚币”邀请各国的贤人当他的顾问。 例如驺衍、淳于髡(音:坤)、孟子都因此被邀请到了魏国。 梁惠王很坦率地告诉这些人,我现在心情不好,国家的处境也很尴尬,多年来打了三次败仗,儿子太子申都被齐国俘虏了,我的得力上将也战死了。 现如今国家被我搞得十分空虚残破,我实在愧对祖宗和国人 说到这,他看向孟子问道:“老先生,你不辞千里辛苦来到敝国,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不知你有什么办法为我国谋取利益呢?” 张邦奇的考题就是梁惠王问得这句话。 可是杨廷选为什么从这个考题就能发现,张邦奇绝不是普通的例监? 这是因为司马迁写《史记》水平实在是太高了。 如果不仔细、再三地读完《史记》,并且细心揣摩,往往很多历史哲学的重点被他的手法瞒了去,从而搞不清司马迁写书的微言重点之所在。 其实记载梁惠王跟孟子见面,《史记》是记载在《孟子列传》中的,这个传中记载着孟子的政治观点……即主张传统的王道精神,既不愿将当时的侵略吞并的不义之战,也不远只讲霸术。 所以当然跟梁惠王谈不拢。 孟子的列传,司马迁相当于给孟子拍了张证件照、大头照。 可到了《魏世家》讲梁惠王,司马迁就开始给孟子画“侧写”了。 那么老例监出得这个题目,为什么水平很高呢? 因为这阐述了孟子思想中,一个最重要的东西——《义利之辨》。 这本来是从大头照里出题目才对,老帮菜却从侧写里找了句话来考陈凡和沈彪,这就是出题的水平。 而往往看一个人出题的水平就能看出此人肚子里到底有没有货了。 说张邦奇题目出得有水平,还有第二个原因。 你沈彪刚刚不是说自己在外面做生意嘛? 自己说他因为生意耽误了学业。 所以,我给你出的这题《义利之辨》,你自己来辩一辩,到底是小利重要,还是长期的利益,也就是“道”更加重要。 辩论赛开始。 其实华夏古代书院、官学向来有辩论的传统。 比如最有名的,朱熹和陆九渊在鹅湖书院围绕“教人之法”展开辩论,双方争论“格物致知”与“发明本心”的优劣,历时三天,史称“千古一辩”。 还有辛弃疾和陈亮在鹅湖书院讨论抗金复国策略,以诗词唱和表达观点,被成为“第二次鹅湖之会”。 这次陈凡和沈彪两人开展的辩论,在官学中非常常见,也是“会讲”的一种。 会讲之前,要由主持会讲之人决定双方到底谁是正方,谁是反方。 杨廷选是场中“大佬”,自然他是主持。 那反方是谁,已经板上钉钉了。 “文瑞,你是正方,沈彪,你作为反方。” 张邦奇撇了撇嘴,这个县令,还真是跟陈文瑞好到穿一条裤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有什么超越友谊的感情呢。 沈彪脸上一黑,但杨廷选的话就是最终决定,不好反驳。 再说了,他也不用反驳,四书中他《孟子》学得最好,虽然这题考得是《史记》,实则还是两人对《孟子》的理解。 想到这,反方先开口: 「孟轲之论,高悬仁义而蔽于实情!太史公言其『阔于事情』,诚哉斯言!当此列国兼并之际,若空谈『制挺挞秦楚』,而不务耕战富兵,岂非误国?《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无恒产,焉有恒心?若如孟子拒言利,则『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仁政安在?」 沈彪话音刚落,就连陈凡和杨廷选都诧异地看向对方。 回答的太棒了。对方用《孟子》、《史记》和《管子》三本书中的话来证明,在战国时期,孟子的话就是空中楼阁,根本不可能实现。 对方炼句、用典、立论都是超绝无比,其人确实是个读书的料子。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陈凡,想看看他会如何立论。 「夫圣贤垂训,首重义利之辨。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盖天下大义,本乎人心之善端。若君臣、父子皆以利交,则上下交征而国危矣!昔者商纣暴虐,诸侯争利,终致鼎革;周室行仁政,制民之产,使『仰事俯畜,乐岁终身饱』,此乃义利双成之明证!故曰:『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苟舍仁义而逐利,与禽兽何异?」 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可以说双方的立论都太精彩了,可谓是针尖对麦芒。 陈凡的立论,可以说,很多都是引自《孟子》,对于经义的理解,他丝毫不逊色于一个县学六年的廪生。 “难怪此人能得案首。” “是啊,这几句大贤之言,作为立论,实在太过高妙。” “唉,那沈彪也是倒霉,反方当然是吃亏的。” …… 双方立论结束,现在到了反驳对方的阶段。 这一次依然是沈彪先驳: 「且孟子言行相悖!其游说诸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岂非自享其利?又谓『非其道,一箪食不可受』,然受宋、薛之金,托辞『行道之需』,实与货殖何异?焦循曰:『必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治国当顺民欲,岂可强以虚名束之!」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全都哗然一片。 虽然在辩论中,因为辩论双方必须要有反派,所以对圣人之言的曲解,是用来战胜正方的手段,你能歪说的好,反而让人觉得你有些厉害的。 但游戏归游戏,在游戏中,你污蔑大贤,这却是不太好的。 沈彪直接说,孟子又是带着那么多仆人从者,带着车队,拿着宋国、薛国的钱,假装说是为了推行自己的“道”,实则全都揣自己口袋里去了。 假不假? 一帮生员不知道“假不假”,但知道这沈彪果然人如其名,说话实在是“彪呼呼”的。 第242章 总结陈词 杨廷选几次欲言又止,想要驳斥对方。 但他还是皱眉忍了下来。 这沈彪虽然对大贤不敬,但到底还是因为在辩论的范畴中。 不能因为辩论而治他的罪吧? 不然岂不是文字为狱了? 但,虽不能因此治沈彪的罪,可他对沈彪的观感更加差了。 杨廷选的目光看向陈凡,想听听他到底用什么样的语言来驳斥沈彪这狂狷之辈。 陈凡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 《易》云『利者,义之和也』?非也!孟子非绝利,乃绝『不以其道得之』之利。昔舜受尧禅,以天下为公,非私利也;夫子受宋、薛之馈,皆因『行道之需』。今子以『迂阔』讥孟子,岂不见战国诸侯争利而弑君亡国者乎?此正孟子『防祸于未然』之深意也! 都说『利益是万恶之源』,那如何解释《易经》中『利益是道义的和谐产物』? 并非如此!孟子并非否定所有利益,而是反对『用不正当手段获取』的利益。 从前舜接受尧的禅让,以天下为公,并非图谋私利;孔子接受宋国、薛国的馈赠,是因『推行道义的需要』。 如今你用『迂腐』批评孟子,难道没看到战国诸侯争利导致弑君亡国的例子吗?这正是孟子『防患于未然』的深意! 到这里,辩论其实已经走完形式了。 没错,这个辩论,其实在张邦奇定下正方、反方时,就已经被杀死了。 义利之辨,已经是儒家千百年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辩论题材之一,沈彪作为反方,能从大贤人品出发,拖延一二,这已经说明此人学有所成。 张邦奇笑着看向陈凡:“文瑞,你来总结一下【义利之辨】这个话题吧。” 儒家会讲,不会分出胜负,但让陈凡总结陈词,也就相当于分出了胜负。 沈彪脸上露出愤懑之色,显然输得并不是心甘情愿。 陈凡当然知道,这局胜之不武啊。 但对于义利之辨这个话题,他确实也是下过功夫,独立思考过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五经之首为《易》,易有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卦爻辞,以及上下系传等。” “其中谈及【利】的地方有184处,而说【不利】的地方有28处。” 听陈凡说到这,在场所有人,包括杨廷选都有些微微诧异,杨廷选知道陈凡本经为《诗》,可没想到他竟然对《易》也有如此研究。 陈凡接着道:“不管利或不利,都不外以【利】作为中心在讨论。” “《易》中最重要的四字宗旨就是……利用安身。所以《易》也讲利,而且告诉我们如何趋吉避凶,也就是如何求得有利于我。” “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就是告诉我们,以积善的因可以得余庆的果,所以,积善是【利用安生】最有利的行为。” 如果说探讨孔孟思想的文化源头,那绝对离不开《易经》,所以说,假如孟子完全否定了“利”的价值,那么《易经》等华夏所有的传统文化,也就全都被孟子否定了。 可能吗? 绝不可能。 所以刚刚陈凡引用《易》来说明“利”这个字,其实就是反而站在反方沈彪的角度,来大谈“利”这个字。 沈彪谈利,那是用贬低大贤的办法来达成。 再反观陈凡,人家不搞人身攻击,人家就从《易》这本书“积善”这句话,就从佛家因果律的刁钻角度,阐述了“利”是人需要客观追求的。 这叫什么? 这就叫水平。 辩论从来不是刻意的打压一方、贬低一方、菲薄一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真正的辩论是立意高远,正说反说,我都能说得你心悦诚服。 此刻的陈凡就做到了这点,现场所有人都微微蹙眉,思考着陈凡话里的意思。 可陈凡的“总结陈词”还没有结束,并没有给众人太多思考的时间。 “韩非有云:舆人欲人富贵,棺人欲人死丧。人不贵则舆不用,人不死则棺不买。非有人贼,利在其中。” 棺材店老板希望别人死去,4S店的人希望别人发大财。 这并不是人心好坏,也不是棺材店老板不义。 两种不同的心理,不过是为了自己生意好,能多赚点钱。 这是生意人的本份。 “韩非子的这句话,其实是给【利】字下了一个定义:或者是人,或者是物,或者是事,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空间中,能够产生【利用安身】的结果,那么它就具有【利用安身】的价值。” “也就是在当用、该用、要用、可用、适用、值得用的条件下,那么对这人、这物伙这事来说,就构成了价值,也就是对这人、这事、这物的【利】啊!”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陈凡又道:“第二,《易》中卜筮方面所显示的,可以归纳为吉、凶、悔、吝四种现象。” “实际上就只有吉凶两端,吉是好的,凶是很坏,而悔是烦恼,吝是困难。” “简单来说,悔、吝乃是小凶。” “天下人、事、物都不外乎吉凶两端。” “吉凶是怎么来的?《易经·系传》上说,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 凡是一动,就会发生吉或者凶,或者悔,或者吝这四种结果之一。 “从此可见,利和不利之间的区别,须是要从动、用之间而分。” 陈凡说到这,自己脑海中的思绪,也随着即兴演讲,被强行梳理的更加清晰。 这就好像小学生做数学题,做出来或许很容易,但你要让他能把自己的做题思路讲出来,这就很难。 陈凡被赶鸭子上架,将自己脑海中一直在考虑的东西,通过给众人讲解,这不仅是一个讲解的过程,也是一个自我学习提高的过程。 说到这,他脑海中突然意识到,所谓的“义利之辨”究竟是什么了。 “孟子对梁惠王说的仁义,这是大利。” “因为在那个年代,国与国之间都是在互相征伐的动乱之中,” “如果有一个国家,真的以仁义作为治国的国策,运用在内政外交上,那么最后的胜利,就必定属于这个行仁义的国家。” 这看起来是一段套话、废话,但陈凡真得只是在说些“迂阔”之言吗? 听不懂的人撅起嘴巴,觉得陈凡前面说得好像还挺有点那个意思,但最后却大失水准。 但听懂的人就不一样了。 杨廷选若有所思,片刻后点头恍然道:“《桓谭新论》有言:三皇以道治,五帝以德化,三王由仁义,五霸用权智。终究还是每况愈下啊。” 张邦奇也是点了点头,抚须道:“《长短经》有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 众生茫然,完全不明白,刚刚明明讨论的是“义利之辨”,这两人怎么又说到三皇五帝和礼的事情去了。 第243章 离经叛道 杨廷选看着院中那群“弱鸡”,心中真真儿生出“夏虫不可语冰”的感觉。 文瑞高论,这些人竟然难窥其中一斑,同样是县学生,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偏偏就在此时,之前抢着跟陈凡打招呼的一个老附生大胆上前拱手一礼道:“陈学兄,刚刚您说了这么多却让我糊涂了,义利之辨,你前面大谈义,后面陈词却一直在谈利,那到底你主张的是什么呢?岂能自相矛盾?” 听到这话,一群附生点头如捣蒜,脸上纷纷露出越听越糊涂,你赶紧来解惑的表情。 杨廷选见状,眼珠子都快翻上了天,一个个“穷经皓首”,却还要去请教刚进县学的陈凡。 可以见得,这些人平日里都在空费朝廷钱粮,也不知当时是怎么考过院试的。 张邦奇本来就想着借陈凡整顿县学,只有让他们看到自己与陈凡差距,自己将来才能更好拿捏这些人,所以他笑着道:“文瑞,你给他们说说吧。” 陈凡是真得不想再解释了,华夏不管是书画还是言谈,都讲究个“留白”,说的太多,反而失去了余韵。 但看着一帮老附生那副“求知若渴”的表情,陈凡只能点了点头道:“县尊、学老师,我试述一二。” 刚刚还满脸不耐的杨廷选,此刻却若和熙春风般轻轻点头:“文瑞辛苦了。” 众人:“⊙﹏⊙∥” 陈凡并没有直接开讲,这种牵涉到哲学的问题,很容易将自己绕乱,他在脑海中将自己的理解整理了片刻这才开口道:“大家想一想,若是劝梁惠王施行仁义的人,换成苏秦、张仪之辈,会是什么景象?” 众人闻言一愕,怎么又岔到苏秦张仪去了? 陈凡笑道:“我想苏张二人若是站在大贤的角度,他们不会直接了当去违拗梁惠王的意思!” “这般人一定会拐个弯,婉转的对梁惠王说,我有一个使魏国得到最大利益的长远之计,你梁惠王想不想听?” 卖关子,吊着梁惠王的胃口! 众人这却是听懂了,全都莞尔一笑,觉得自己仿佛身临其境。 陈凡接着道:“等将梁惠王的胃口吊足,他们才会慢条斯理说,如今天下是如何混乱,道德沦丧,人人都在渴望仁义。那大王你不妨如何利用仁义,如何以仁义为口实,颁布一些政令,那么天下的人民都到你魏国来了。” “你魏国有这么多人口,领土也会增加,国家富强了,自然你的霸业也就成了!” “迎合了梁惠王的心理,又道他们听从他们的说辞,慢慢施行仁义的政治。” 说到这,陈凡突然话锋一转。 “无论是在什么时代,任何一种文化,任何一种学说,都是以求利为原则的,如果不是为了求利,不能获利的,这种文化,这种思想,就不会有价值。” 一言罢,四座惊。 就连杨廷选也不可思议地看向陈凡。 这,这怎么能如此说? 什么都言利? 按照陈凡的意思,就连儒家的经典,之所以能够存在,也是因为“利”,而不是因为“教化”?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沈彪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怒斥”道:“胡说八道,大贤孟子开宗明义便说了,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难道你觉得大贤说的话也是错的?” 陈凡看了看他,并没有回答,而是按照自己的说法继续说了下去。 “所有人或者动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离苦得乐。” “饥饿是苦、疾病是苦;医治好了是了,天气太热是苦,树荫下乘凉是了。人和动物的一切行为,目的都是离苦得乐。” “任何行为,任何学说,若不能求利,没有利用价值,则必然会被淘汰!” 陈凡的话音刚落,院中众人顿时大怒。 “放肆!” “大胆!” “竟然曲解圣人经义 !” 张邦奇也傻了,这下玩大发了,今天陈凡这种离经叛道的话万一传出去,他这个县学教谕和旁边的杨廷选说不得都要受到牵连。 那到时候还搞个屁的马政? 他几次欲言又止,想要上前制止陈凡继续往下说,可沈彪却借着这机会煽动众人,仿佛看到了扳回一城,不用被惩罚的希望了。 这时,陈凡却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汹汹众人,而是继续淡定道:“自从孟子大贤讲了仁义,强调义利之辨后,渐渐的,后世的义利之辨,却开始曲解大贤之意,转变为自私无私之别。” “义利之辨,怎么能与自私与无私混为一谈,简直荒唐。” “汉唐以降,儒家义利之辨,大多混淆了私和无私之别,两者分不开来。” “所以谈义利之辨,往往就算是些大儒都会对经义理解的夹缠不清,导致我们现在很多人仍然搞不清楚,什么叫义,什么叫利,什么叫私,什么叫无私。” 众人听到这,突然愣住了,刚刚还闹哄哄的大成殿院前,此刻却安静的落针可闻。 人们下意识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将会在这小小的海陵县学诞生。 陈凡没有这些人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坦然道:“先说说公私之辩,公私之辩在春秋战国时,有两个极端相反的思想,一为墨子,一为杨子。” “墨子讲【义】,但墨子讲的和大贤所谓的义完全不是一回事,墨子讲的义,是主张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从头顶到脚底板,都可以放弃自己而去为别人谋利,是彻头彻尾牺牲自我,以利别人。” “而杨子!”陈凡看了看众人,“杨朱的思想,则与墨子彻底相反,他主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大家全都一毛不拔,大家也全都不要去妨害别人的利益,全都要为自己的利益着想。” 如果将墨子和杨朱的思想比对一番,答案是什么?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绝对都是不可行的。 人类是很奇妙的动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都免不了,但若是自私到杨朱那个程度,却也没有人能做到。 反之,要想做到墨子说的那样大公无私,天下公利,结果当然是好的,可实则完全不可能。 “既然两者都做不到,那再看看我们儒家的学说。” “为什么圣人之所以为圣人?” “为什么大贤之所以为大贤?” “就是因为两个字——中庸。” 第244章 自请去衣衫 “中庸不是调和!”陈凡开宗明义。 “中庸是兼容并蓄而仲裁为适可而止的中道。” 吃饭吃得太多,可以满足口腹之欲;完全绝食辟谷,可以养气登仙。 错,吃得太多对身体不好,完全不吃想着羽化登仙完全是想屁吃,儒家告诉你,什么叫“适可而止”。 这就是“致中和”,这就是中庸。 什么所谓的义利之辨,全都是扯淡。 圣人不会让你跟墨子杨朱一样,追求极致。 圣人要告诉你的是,追求利是人类的天性,是趋吉避祸的必然结果,但圣人又告诉你“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大义之义。 义理之义,义者宜也之义,并非侠义广义的义利之利。 “其实都一样,不管是什么伟大的义理,都是力行于义,才能有利于成其为菌子,所以这也是利便是义,义便是利的真正道理。” “贸易不欺三尺子,公平义取四方财。” “就连两宋商贾都知道要心存【不欺】和【公平】,难道诸位还想不通吗?” 众人恍然大悟,杨廷选看着陈凡,眼中精光闪闪:“莫言利涉因风便,始信中流立足难。孟子大贤敢于直言忠告梁惠王这件事,才是其难能可贵的【大义】之行!” 陈凡说的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听懂的心里已经暗暗叫绝了。 利和义,只要人生在世,都要面临取舍和抉择。 陈凡告诉所有人,在选择为己还是为别人,要做到中庸。 那么怎么样才能做到中庸呢? 那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如果你因为私利而害众,那你就是不义;如果你因公利而妨碍一些人的私利,那你就是大义。 但在不妨碍别人的情况下去追求自己的私利,这也没什么错啊。 这跟自私不自私没有关系,你们别整天想着圣人大贤都是让你们做那种大公无私的人。 若是这样,那圣贤不就变成了墨家的了? 自从汉唐以降,世人都把义利之辨,与自私自利这些混为一谈。 陈凡今天彻底将这个问题讲清楚了。 所以杨廷选才在听完后激动地手足无措,都不知道往哪摆了。 道理说起来简单,在场的所有人其实内心都懂。 但搞学术的,就是要从经典中找出依据。 陈凡今天所做的,就是把大家都懂的事情,引经据典说了出来。 《论语·述而》载孔子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恰如陈凡所为——虽未创新说,却将人所共知的道理以经典印证。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答“其恕乎”,此等简朴真理正需经典背书方显其庄重。 陈凡今天做得就是这件事。 可想而知,这在真正的圣人门徒杨廷选耳中,是多么振聋发聩的一段话。 但陈凡指望用这段话让在场所有人全都搞懂真正的“义利之辨”,这纯属想瞎了心。 他能把这其中的哲学道理说明白,那是因为他另一个时空中跨越千年,历代大儒对这段话的理解,以及现代思维对这个哲学问题的阐发。 结合来到这个时代后,自己学习经典。 两者一结合,才能做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高光表现。 但场中众人,他们可没有陈凡这种机缘,所以即使陈凡已经把话说得很透彻了,但拘于水平问题,这群人依然浑浑噩噩。 所以不怪乡下人看到秀才时,拘束地站起,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被秀才公嘲笑。 现在陈凡跟这群生员,虽然同为生员,但这群生员们看着陈凡的目光以及跟那些乡下人无二,他们听不懂,但他们不敢说话,因为一说话,他们很可能就暴露出自己水平太差。 有的时候真得很感叹,人与人看起来都一样,穿着、吃喝、行止都一毛一样。 有的人甚至觉得,某某领导换了我做,说不定做得更好。 其实,这些人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别人是领导,自己却始终郁郁不得升迁? 那是因为别人在人后做了多少努力,你压根不知道。 你在陪着小孩写作业的时候,人家在陪着领导喝酒;你在给女人敷面膜的时候,人家在给领导擦背。 同样是人,嘿嘿,差距这不就出来了? 扯远了,收………… 张邦奇也听不懂,但不妨碍张邦奇狐假虎威啊。 看着小心翼翼,一脸“我懂了”表情的县学众人,张邦奇冷哼一声道:“听听,你们都听一听,同样是县学生员,你看看你们,哪个能说出陈凡这等振聋发聩之言的?” “有的人还觉得,我让陈凡不来县学点卯有问题吗?” “人家的学问,那是因为贵在自学,不需我们教官押着他们学。” “再反观你们,一个个,懂人家刚刚说的话没?” 听到这,杨廷选看了一眼张邦奇,心道:“搞得好像你能听懂一样,老例监不要脸。” 张邦奇哪里知道杨廷选的腹诽,或许知道他也不在乎。 此刻的他转头看向沈彪一行:“认识到自己跟陈凡的差距没?认识到,那你们就认罚,降一等为附生,下次若有再犯,我必夺你等衣衫。” 其余人全都低下了头,一脸晦气。 可沈彪却咬着嘴唇,一脸不甘的神情。 张邦奇见状,心中冷笑,看来这还是不服气啊。 于是他转到沈彪身前问道:“怎么?沈彪你是不是不服?” 沈彪掌管着东盐河、草河、和海陵周边无数条河流、湖泊的鱼获,生意做得老大,怎么会被儒生说理给说服去。 他此刻也是豁出去了,不给他做生意,那特么靠着廪米度日?还是靠着吝啬公鸡的老爹接济? “非是不服,陈……学兄的话振聋发聩,可惜……” 杨廷选眯着眼:“可惜什么?” “可惜陈学兄空谈性理,文章作得再花团锦簇,也是与国无益,于事无补。反倒是学生我,既进了学,又通经济之道,万一将来有幸为官,也不会指着麦苗叫韭菜了。” 陈凡闻言眯着眼看向对方,呵呵,辩经辩不过我,开始转火说我是腐儒了? 来来来,咱们再坐下聊一聊,看看什么叫经济之学。 张邦奇也正有此意,于是拱手对杨廷选道:“既然此人不服,那县尊意下如何?” 杨廷选看着沈彪,口中淡淡道:“你喜欢谈经济之学,那好,便让你二人各作一文,题为《生财有大道》!” 说到这,他看着沈彪:“你这文章若是让我满意,你也可以不来点卯。” “若是不能让我满意,你自请去衣衫吧!” 杨廷选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都面色一白,“哄”的议论起来…… 第245章 生财有大道 沈彪闻言也是脸色一白。 他自小与父亲关系不睦,也非家中嫡子,能超越家中嫡子考中秀才,这本就是他在沈家腰板能够挺直的仪仗。 可若是少了这个生员的名头,族中的渔行生意还能放给他做?吃了几十年苦的母亲,他还能为她遮风挡雨? 可是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能退吗? 读书人应该有读书人的骄傲。 从小脑后生“反骨”的他偏偏不信这个邪,要不然刚刚他也如同那些没骨气的人一般,选择降一等的处罚了。 一念及此,悲从心来,沈彪有种怆然想哭的冲动。 但他强忍着,渔行社首的尊严让他不想跪下,也不愿意跪下。 陈凡是厉害,但我也不差。 想到这,他咬着牙,从齿缝中迸出一个字来。 “好!” “好”字刚说出口,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就连张邦奇也没想到,自己的吓阻之言,竟然被对方应下了。 他的本意是敲打众人,可并不是真得去夺人衣衫。 为什么他尤其针对沈彪,就是因为沈彪在刚刚和陈凡的辩论中表现得让他眼前一亮。 经典纯熟,也不拘古,敢于发声,就连“实与货殖何异?”这种话都敢说出口,只要调教得当,他未必不能跟陈凡一同乡试中榜。 可现在…… 杨廷选听到这话却跟张邦奇感受不同。 他冷冷地看着沈彪,心中对这人极其厌恶,只见他冷哼一声道:“既然你答应了,那好,端笔墨纸砚来。” 院中安静无比,就连斋夫都低头不敢看杨廷选,生怕这沈彪万一真作得不好被夺衣衫,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谁知杨廷选怒道:“耳朵都不曾带来?还不赶紧去?” 陈凡看了一样小杨,唉,这家伙还是太过耿直,为官尚需历练啊。 膳夫吓了一跳,赶紧去育英斋取来两副笔墨纸砚来,还有一人端了小凳桌案过来。 片刻后,双方坐定。 沈彪闭着眼,不看任何人,似乎在思考这个题目应该怎么写。 陈凡则看了看张邦奇,又看了看杨廷选,等着这件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谁知杨廷选大袖一挥:“开始吧。” 说完,他盯着陈凡温言道:“文瑞,我知道你文章功夫了得,当为了让这厮死心,便烦劳你也作文一篇吧。” 陈凡心中苦笑,得嘞,不写都不行了,那……便写吧。 写任何八股文章之前,首先要搞明白的就是这道题出自哪里。 这道题倒是不难,出自《大学》,全文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集注》对这段话的解释是:“吕氏曰:国无游民,则生者众矣;朝无幸位,则食者寡矣;不夺农时,则为之疾矣;量入为出,则永之舒矣。” 朱熹对《大学》这段话给出的解释就非常好理解了。 意思是,国家想要富裕,无非是降本增效、开源节流。 杨廷选出这题,明显就是想让陈凡好好发挥,然后来打沈彪的脸。 你不是觉得人家陈文瑞腐儒迂阔,不懂经济之学吗? 那别小打小闹,别跟你似的,今天收购两斤鲫鱼,明天卖出五斤虾子,咱们来点牛逼的,直接把你两按在首辅的位置上,你给我们讲讲,国家的经济之学。 文章既然不难,陈凡稍稍构思便开始动笔,动笔前他转头看向一旁,只见沈彪神色严峻,正握着笔似乎在思考如何破题。 陈凡不再管他,而是动笔写道: 《传》者论理财之有要,得其要而常裕焉。 还是老规矩,破题中规中矩,但绝对不会出问题,不惊艳,胜在稳重,这是陈凡破题的传统艺能。 夫财生于勤,而匮于奢也; 先之以勤,而复继之以俭,财有不余裕哉?此谓之大道也。 钱怎么来的?肯定是勤俭节约来的,怎么没得?肯定是奢侈消费了啊。 你靠勤劳积攒了第一桶金,之后又各种勤俭节约,那你怎么可能家中没有余财呢? 先把道理给讲通,紧扣题旨。 “而所以广其利者,自有均平之大计,不必于任术也;而所以裕其蓄者,自有节制之宏规,财以生而聚患于不众也。” “则以九赋任万民,驱游惰而农之,而不使之有余力,财以食而耗,病于不寡也;则以六计弊群吏,简俊乂而官之,而不使有冗员。” …… 唯图知国之当足,而以其私心与民争尺寸之利,夫是以所得之,不足以偿所失也。 到此,收束以毕,陈凡作此文一气呵成。 当他搁下笔来看向杨廷选时,杨廷选早就搓着手等候了。 “又能拜读文瑞雄文了!”杨廷选笑道。 陈凡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给小杨面子的,他连忙避席,连道不敢。 杨廷选拿起陈凡的文章,口中轻声诵读了起来。 看完后,他叹了一口气:“职贡司会,九赋六计,理尤备此,则浑然两足以包之。” 一旁的焦训导是个老童生,平日里就干些约束学生的杂活儿,读书水平很是一般。 此刻他凑近张邦奇,好奇道:“县尊大人此评价到底是什么意思?教谕,你能听懂吗?” 张邦奇面色一黑,瞥了一眼焦训导:“我自然是听得懂的。” “职贡司会,是职分与一种官名,九赋是古代赋税,六计是古代考察官吏的六项标准。” 焦训导竖起大拇指小声奉承道:“要不您才做得教谕呢,我读书不成,却只能当个训导,那张教谕,扬大人下面那句【理尤备此,则浑然两足以包之】何解。” 张邦奇转过头,缓缓眯着眼看向下首,朝那人招了招手。 一名刚刚被降一等的廪生怯生生走了过来。 “你来解释一下【理尤备此,则浑然两足以包之】是什么意思?” “学,学老师,我,我听不懂!”该生垂头丧气,没想到刚被降等,在学老师的考察中又接着败北,自己真是废物。 “夸人都听不懂,你被我降一等,你还有怨言吗?” 那生连连拱手:“不敢不敢!” “哼,去吧。” 焦训导刚想开口再问。 张邦奇瞪着他:“少说两句,那沈彪也交卷了。” 焦训导看着老例监:“这人真是好不要脸。” 第246章 告衣巾 理尤备此,则浑然两足以包之。 《朱子类语》有曰:理备于经。 意思就是指,这个人的文章义理阐释已经完全契合四书五经中所述的圣贤之道。 又如《大学珩义补》中所言:理到之言,无所不赅。 这句话的后半句“则浑然两足以包之”说的是陈凡的文章结构圆满(浑然两足),在思想结构上,起承转合八比俱全,符合“冒、原、讲、证、结”这五段法度。 “包之”则是包络古今,经纬天地之意。 可以说,杨廷选对于陈凡这篇《生财有大道》一文,已经是褒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这倒不是小杨跟陈凡关系那啥,而是陈凡这文是真的好,“造化赋形,支体必双”谈不上,但放在南直的生员、举人中,这文章亦可登堂入室了。 杨廷选的话并没有避着另一名考生。 沈彪听到这话,脸色苍白,握着笔的手,手心里全都是汗,就连抓握的笔杆,此刻都已经变得滑腻无比。 但他依然不愿放弃,屏息凝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埋着头又写了起来。 到这会,就连杨廷选都有点高看这厌物两眼了。 在杨廷选的心中,能跟陈凡比试文章的人,恐怕只有进士、翰林才有这个资格。 自己已然评价了陈凡的文章, 对方依然能咬牙坚持,不肯放弃,这说明沈彪此人虽然自甘下贱,行那商贾之事,但到底于学业一道,还是有恒心的。 终于,沈彪的文章也写完了。 当他交到杨廷选手里时,杨廷选并没有再向之前那般疾言厉色,而是淡淡接过对方的文章,这态度的转变,反而让沈彪心中更加忐忑。 “王者足国之道,自其所以裕民者得之也。” 跟陈凡一样,沈彪的破题也很谨慎,并没有为了吸引眼球而破出什么出格之言。 夫务本而节用,皆所以为裕民也。 以此生财,而财不可以胜用矣。 其道不亦大乎? 且夫财之为用,上关国计,而下系名声,是故不可聚也,而亦不可不理也。 …… 杨廷选看着手中的文章,心情有点复杂。 这篇文章浅白上口,就算仅仅识字之人也能看懂。 它不像陈凡的文章,每一句都能紧扣题旨,然后结合经义与《注疏》进而阐发。 但陈凡是什么人? 那是妖孽啊。 天下有多少读书人,在做秀才的时候就能写出文瑞那般的文章。 大多数士子文章的水平也就跟沈彪差不多了。 甚至沈彪的文章还稍稍胜过普通生员一筹。 由此可见,沈彪绝不是那种沉迷商事,钻研钱财之人,身为廪生的他,还是注意自己的学养的。 张邦奇没有看到文章,于是凑上前来好奇道:“县尊,此文如何?” 杨廷选虽然讨厌沈彪,但不愿说谎,于是沉着脸道:“扼定章意,句字皆有筋脉。” 众人一听,这评语不错啊。 虽然与陈凡文章的评语相比,那肯定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但生员能在官学中获得地方官、大宗师这样的评语,那要是放在平日,可都是要赏银的。 大多数生员的评语都是“文理欠佳,须放回细细堪磨”云云。 可是…… 相比陈凡而言,沈彪的文章可是差了不止一筹。 沈彪当然知道自己已然落败,他手里拿着陈凡的文章,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不断下沉,脸色也逐渐灰败。 输了,没想到自己比陈凡多进学几年,文章却还是及他差之千里。 败了,败就败在自己太自矜自豪,过惯了对渔民们颐指气使日子,习惯了对待县学周教谕的高高在上。 头,太久没有低下,他已经不知道低头是什么感觉了。 以至于今天不仅没有低头,还昏了头,在杨廷选面前摆出平日里对待那些渔民时的姿态。 杨廷选看着沈彪,其实心中也有些后悔。 观其人文章,已经颇具气象,只要再潜心琢磨几年,或许就能乡试中榜。 可自己刚刚因为太过厌恶对方,将沈彪逼入了墙角,如今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一脸丧气地沈彪躬身朝杨廷选做了一揖:“请县尊赐我纸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转身回到桌前坐下,蘸墨挥毫。 陈凡在其旁边,侧眼看去,顿时大惊。 《告衣巾呈》 “例请衣巾,以安愚分事:窃惟住世出世,喧寂各别;禄养志养,潜见则同。” “老亲年望六旬,能甘晚节;而某齿将三十,已厌尘氛。” “出序如流,功名何物?揣摩一世,真拈对镜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 “乃禀明于县尊,敢告于师长,长笑鸡群,永抛蜗角,读书谈道,愿附古人。” “复命归根,请从今日。” “形骸既在,天地犹宽。” “谐我良朋,言迈初服。所虑雄心壮志,或有未堕之时,故于广众大庭,欲绝进取之路。” “伏乞转申。” 看到这,陈凡心中巨震,这《告衣巾呈》是写给教官张邦奇的,由张邦奇同意后转呈给一省的大宗师。 刚刚杨廷选说,若是文章写得不好,便要夺他衣巾。 而沈彪这个彪呼呼的家伙,直接不要杨廷选夺了,我直接申请取消自己的生员功名。 这特么……不是打杨廷选的脸吗? 如果真要让他将这篇文章递给杨廷选,沈彪死不死,陈凡不关心。 可杨廷选那就彻底成笑话了。 可杨廷选和张邦奇两人都自持身份,不会在人家写作时查看的,这时,张邦奇正好奇地看向沈彪,转而又看向陈凡眨了眨眼,仿佛在问:“到底写什么呢?” 陈凡面露急切之色,摇了摇头,示意他要出大事了。 张邦奇先是一愣,随即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他顿时也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时,沈彪已经签字画押好了,正准备站起。 张邦奇还没想出对策,陈凡却不能再等。 于是他抢先一步躬身对杨廷选道:“县尊,沈彪虽然不守县学规矩,但念他文章中有一句【道经于下而财之源达焉】尚算不转不深,不跌不醒,请大人便宽饶他一回。千错万错,也是之前那周教谕治学不严,方才流毒至今!” 说完,他朝杨廷选眨了眨眼。 杨廷选正愁着怎么借坡下驴呢,闻言顿时大喜,于是黑着脸道:“既是文瑞帮忙说项,那便还依原罚,降一等吧。” 这下子轮到沈彪尴尬了。 他原来是抱着“必死”的信念,“遗书”都写好了,现在怎么个事儿?特么敌人不来了,那遗书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呢。 看着茫然的沈彪,杨廷选又生气了:“你刚刚写得什么?” 沈彪:“啊?啊……” 我写得什么?我写得“揣摩一世,真拈对镜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 我写的“长笑鸡群,永抛蜗角”! 有些纸面上的东西,过了那个劲儿再读…… 就很羞耻。 第247章 挺有趣 “叮!” “检测到宿主收集了两篇《生财有大道》,此两篇文章分别为上品、下品。” “再收集【生财有大道】绝品一章,即可获得系统奖励。” “任务奖励:《生财有大道》神品一篇,头衔:正嘉折文。” 从县学回弘毅塾的路上,陈凡突然接到了新的系统任务。 “《生财有大道》这篇文章,所谓的上品和下品?难道指的是刚刚跟沈彪比试时我和沈彪的文章?” “没想到我刚刚的文章竟然只有上品!” 真不是陈凡骄傲自负,要知道刚刚陈凡在写这篇文章时,因为他有《经义全集》的加持,所以能搜检到历史上很多名人大家的八股名作。 他所写的《生财有大道》其实有部分参考的是明朝时邓以赞的文章。 邓以赞,字汝德,江西新建人,隆庆辛未年会元、探花,授翰林院修撰。其人所作《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一文,清代制艺大家王耘渠评价道:“深厚尔雅,无一语书生气,却无一语宦稿气,前朝诸公之于此道,其精神实有足以不朽者。” 陈凡借鉴了这么一位大牛的文章,竟然也只被系统评为上品。 “难道是我太菜,把一篇牛文改垃圾了?”陈凡一度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但片刻后他在脑中细细对比自己和邓以赞的文章:“我的这篇文章,虽然不敢说超越邓以赞,但绝对水平不在邓以赞这篇文章之下。” 不然杨廷选这种识货的,也不会给出“理尤备此,则浑然两足以包之”的评语了。 邓以赞的文章都只能评为上品,那绝品又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能写出来呢? 更何况,在绝品之上,还有【神品】。 陈凡简直不敢想象神品文章又有什么气象。 还有“正嘉折文”又是什么鬼? 跟“成弘法脉”类似吗? 就在他怀揣着满腹心思来到弘毅塾门口时,突然看见家门前堆满了竹筐,竹筐里全都是大鱼。 见到陈凡回来,一人连忙冲出,这人身穿靛蓝粗布短褐,袖口磨得泛白,腰间系着一条草编绦带,裤腿卷至膝盖,露出黝黑精瘦的小腿,鞋底站满了泥泞,泥泞间还能隐隐看见白色的鱼鳞。 “小人沈十三,见过陈夫子!小人家兄沈彪,是大兄让我送些鱼来,给塾堂里的孩子们补补身子。” 说完,他目光看向状元牌坊的南边一处酒肆。 陈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跟廊檐下的沈彪目光对上。 沈彪慌慌张张忙把头低下,想要假装不在场,可随即又昂起头来,板着脸朝陈凡点了点头。 陈凡笑了笑,转头看向沈十三:“你大兄这是什么意思?” 沈十三年纪虽小,但行事干练,显然是早已出门任事的了,他毕恭毕敬道:“我大兄说,今日多亏陈夫子,不然他定然要丢了生员的功名,所以特意来此感谢。” 陈凡没想到,沈彪那个彪呼呼的家伙,竟然还懂得感恩。 这时,沈十三又道:“还有……” 说到这,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大兄,大兄说,如果可以,想,想跟夫子学作文章。” 陈凡笑了笑道:“我与沈彪本是同窗,相互切磋即可,谈不上谁跟谁学。” 说罢,他朝着沈彪遥遥拱手,便自行回去了。 弘毅塾中,陈凡刚刚换了身衣服,准备洗漱一番,却突然听到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小家伙,姐姐家的折冲大元帅没有带来,不然必将你这衰虫儿斩落马下!” 陈凡闻声,感觉是屋后传来的动静。 他系好腰带转到后院,却看见黄其霰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此刻正跟一群小家伙撅着屁股不知道研究什么呢! 他悄悄走上前,探头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去,只见众人正围着一个瓦罐,罐子里两只秋虫,黄其霰和丫头两人正用不知道什么毛发的东西蘸着水洗刷两只小虫的身体。 陈凡不懂斗虫,但也能看出,这种给虫洗刷身体的动作是有手法的。 这时,只见黄其霰换了根毛发,以45°的方向插入一只虫的牙间轻轻挑动。 那虫顿时跟吃了枪药似的,腿部跃跃欲试,就想蹬出去缠斗。 众孩童见状顿时惊呼雀跃,就连贺邦泰都激动的脸色通红,催促着一旁的丫头道:“拿出你的手段啊丫头,输了今晚没饭吃的。” 谁知丫头好整似暇,轻蔑一笑:“看我本事。” 只见丫头从一个竹筒内抽出一根草来,他用那草尖儿对着自己的虫,虫须部分虚虚点了三次。 就是这三下,只见丫头身前那虫,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凝神戒备,绕着瓦罐半边游走,像极了关前竖槊挑衅群雄的吕布。 周炳先见到这招顿时激动道:“丫头,这招仙人指路,你可不可以教我?” 丫头闻言只是淡淡道:“仙人指路算得什么?” “开牙三式听说过没有,除了仙人指路,灵蛇吐信、风卷残云,要徐徐递进,等寨门一开,对方可就,嘿嘿嘿……” 黄其霰却嘿然笑道:“小家伙,你不过就是占了虫子威武的光罢了,我家里的虫,那,嘿,那叫一个,嘿……” “吹牛,吹牛,吹牛……”一群小孩子嬉笑着做鬼脸,疯狂嘲讽黄其霰。 黄其霰也不生气:“你们懂什么?我家养的草师,那可是已经到了草丨过无痕,虫随心动的境界,一只劣虫在我家那草师的逗弄下,打败你这虎威将军,不过小事一桩。” 这时,斗栅被人提起,众人不再说话,只见丫头的“虎威将军”和黄其霰的“某某虎臣”正以触角相互试探。 突然,两虫如离弦箭矢对冲,双方都以「霸王举鼎」之势高举前身,六足撑地,钢牙交错咬合。头对头,各自张开钳子似的大口互相对咬,此时牙钳碰撞声清晰可闻。 只片刻,虎威将军一个「狮子甩头」,黄其霰的虫便被摔离地面,落地后仓皇逃窜,不敢再战。 孩童们发出惊喜声:“丫头赢了,丫头赢了。” “赢了有什么奖励啊?”陈凡笑着问。 陈学礼头也不抬:“黄姐姐说了,只要丫头赢了,就领着我们出去买糖……” 话说一半,他惊惧抬头,众童顿作鸟兽散。 场中只剩下没来得及收虫的丫头、被陈凡直勾勾瞪着的陈学礼,以及笑眯眯、看到陈凡开心极了的黄其霰。 “二叔,我走了!” 两个声音仓皇逃离。 陈凡转头看向黄其霰,黄其霰双手一背,胸脯一挺:“夫子,我要来弘毅塾读书,这里挺有趣!” 第248章 又有人拜师 “也就是说,你早就到了。” “嗯呐,你前脚去县学,我后脚就到了,中间我还出去过一次,为了跟丫头斗蟋,上街买了些虫!”黄其霰忽扇着大眼睛看向陈凡,一脸人畜无害地样子。 “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想要留在海陵,就不准出去乱逛乱跑!” 黄其霰噘着嘴道:“我又不是乱跑,我是来夫子的塾堂读书。” 陈凡扶额,只觉得自己脑壳疼,就这样,黄至筠还想把这活宝送进宫里。 嘶,那什么蟋蟀天子,木匠皇帝,会不会就是被这种人类给传染的吖,为大梁忧心忡忡。 “夫子,我在凤凰墩太无聊了,陆姐姐忙着练字,压根没空理我,这里又没有别的伙伴,我闷都快闷死了。求求你,就让我来弘毅塾吧。” 陈凡黑着脸:“成何体统,这里全都是男人,你来弘毅塾,万一传出去,别说进宫了,就是将来想要嫁人都困难。” 黄其霰撇了撇嘴:“我早就算过了,我若进宫,流年不利,我才不进宫呢。” 陈凡:“……那你不是答应你爹了?” “不答应我怎么出门?” 嘶,感觉说的好有道理,竟然一时之间没办法反驳啊。 “不对,你算过?你怎么算的?起卦?八字?”陈凡疑惑道。 黄其霰得意洋洋道:“那些都是装神弄鬼之人的把戏,我是用《算法统宗》、《九章详注比类算法》,然后结合《三命通会》与《星学大成》来八字排盘和纳音解析。” “然后再根据五行生克与理数映射的关系推演出将来的事情。懂吗?” 陈凡张着嘴,呆愣地看着黄其霰,懂吗?你不是侮辱人吗? 我特么一个文科生,你跟我说这些? 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组合起来就感觉好陌生的吖。 “不信?”黄其霰眨巴着大眼睛来到陈凡面前。 “唔!”实在是很难相信啊。 这时,只见黄其霰打了个响指,很快,便有个健妇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把我的算盘拿来。” 那健妇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算盘来。 “包金,别看了!”黄其霰嘿嘿一笑,算盘一抖,便在上面“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她一边打一边口中念道:“现在是未时,对应地支序数……未=8(按子=0、丑=1...未=8递推)。” “夫子生辰对应《算法统宗》天干甲=1,转化为算盘上珠位置(梁上一珠下四珠)的【1上】定位3。结合纳音五行:甲子属海中金,按《九章》粟米换算率,金=5,得加1×5=5。” …… 十分钟后,黄其霰撅着嘴将手中的算盘再次一抖,自信满满道: “天星照水映文枢,算珠悬天数不孤。 六合未央逢甲子,紫薇东指见鸿儒。 荧惑西移三刻止,太乙北转九章书。 莫道程门深似海,明堂已在艮山途。” 陈凡皱眉道:“什么东西?神神叨叨的,说的啥?” “这是泰来卦·学生至,泰卦之变,乾下坤上,三阳交泰。爻动于六五,化离为明,应朱雀南来,夫子,你又要收学生了。” 陈凡看了看天,现如今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快四点了,哪家好人这个点来求学? 噢~~~~~~~陈凡突然明白了。 “一定是你在外面看见沈彪那厮,对也不对?”破案了,搞得这么神秘,其实全都是套路啊,小黄童鞋,你老师那可是洞庭湖的老麻雀,经过风浪…… “夫子,前院有人说是来拜师求学的!见也不见?”这时,周氏走到穿堂处,看着陈凡问道。 陈凡瞪圆了眼睛看向黄其霰,只见某人此刻像一只骄傲的、名叫小黄的小狗儿,昂着脑袋,一付“我很牛逼,就问你服不服”的表情。 “妖怪,这绝对是妖怪!”陈凡再看了小黄一眼,气哼哼地朝外走去。 走到半路,他转头问道:“那天你要我生辰八字,算的啥?” 黄其霰得意一笑:“你猜吖。” “Damn!” …… 前院。 一名少年正背着包袱站在弘毅塾前,周围早已围满了学童,此刻海鲤正在跟他说话。 这少年瘦骨伶仃的骨架裹在宽大的素色长衫里,像一株未及抽条的青竹,不时还捂着嘴轻咳两声,陈凡分明看见他额头上的血管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见陈凡到了,海鲤道:“此童名叫郑奕,说他的叔父是都转运使司衙门淮安分司的郑汝静,你认识?” 陈凡恍然大悟,这童,就是让他痛失五十两束脩银的郑副判侄子? 那少年见到陈凡,连忙长身作揖道:“夫子!” 陈凡双手托起他道:“听郑副判提起过你,听闻你一直在乡中,有没有读书?” 郑奕小心翼翼道:“未曾读书。” 海鲤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郑奕,然后摇了摇头。 郑奕如今已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年纪跟陈凡都差不多了,在这个年代,读书人开蒙很早,到了郑奕这个年纪还没开蒙,这已经算是很晚了。 不过陈凡的弘毅塾里什么人都有,自然也不拘这个。 相比于他的年龄,陈凡更觉得棘手的是他的身份。 这郑汝静可跟自家一样,都是贼户洗白的身份,如今的他可不想跟郑汝静牵扯任何关系。 不过这瘦成小鸡子一样的郑奕显然不可能知道那么多东西,自己也不可能让对方接触这些。 所以,【慧眼如珠】 【姓名】:郑奕 【年龄】:13岁 【状态】:热爱学习 【恶习】:服散 【天赋】:无 【学习效率】:-130% 【综合评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一名奇怪的学生,天赋神秘,时有时无,但只要一旦发掘出来,该童的隐藏天赋可谓卓绝非常、世间难觅。不然也不会以一个-130%学习效率的学渣,综合评分却能达到恐怖的【乙级】。发掘他吧,无与伦比的成就感等带着你。 “你……先住下吧!” 陈凡说完迫不及待走回后院:“小黄,其霰,快来帮忙算算,这来的又是哪路神仙!” 第249章 玉米饲料 其霰早已缠着周氏谈天说地顺便蹭吃蹭喝起来。 陈凡看着灶房门口…… 沈彪做事真不怪陈凡吐槽,彪呼呼的。 一股脑送来这么多大鱼,他上哪吃得掉。 好在陈凡现在在海陵打开了局面,先挑了几条罕见的刀鱼,指导周氏做了刀鱼馄饨送去了县衙给杨廷选品尝品尝。 其它的便叫来姜老发和王大牛这些人家,让他们每人拿些回去。 正好王大牛在,陈凡记得之前王大牛说过,这泰州的渔业也是有行会把持的,以前他们没少吃行会的苦头。 既然沈彪是渔行的社首,想必王大牛等人应该也听说过此人。 “沈彪?”王大牛摇了摇头:“他虽也是社首,但就是个小社首。做不得主。” 陈凡诧异道:“这社首也分大小?” 王大牛道:“夫子有所不知,行会中,一般都有大社首和小社首,大社首统摄全城,小社首大多只管一域。那沈彪是专管城中草河、盐运河与城外几条河的小社首。” “草河、盐运河两岸商贾颇多,若是别的行会,占着这几处,那就是抱了个下金蛋的鸡,可渔业不同,城中鱼获大多都是小鱼,那沈彪虽有赚头,但跟别的社首比,他就不够看了。” “所以沈彪的生意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其实就是驴屎蛋子外面光?是这意思不?”陈凡恍然。 王大牛哈哈一笑,只觉得陈凡讲话有趣,全不似别的秀才公之乎者也的。 说到这,王大牛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夫子,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买鹅的鹅行吗?鹅行的大社首,就是上次来咱弘毅塾送鹅的那个瘦子。” 陈凡点了点头,很嚣张的黑心商人。 王大牛道:“那人绰号沈猴子,沈彪就是他儿子!” 陈凡微微诧异:“他们家不是经营鹅行的吗?怎么沈彪又去作了渔行的生意?” 王大牛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两人正在说话呢,突然王家嫂子和周氏两人联袂走了过来。 看着王家嫂子那张激动的脸,陈凡笑着看向周氏:“怎么?有什么好消息了?” 周氏笑道:“回禀夫子,王家嫂子上次从塾里拿了鹅走,这么长时间,嫂子精心喂养,现如今已经有了些眉目了。” 陈凡闻言大喜,转而看向王家的。 王家嫂子粗糙黝黑的脸上竟然显出一丝红晕来,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日子,我除了照看家中和城外的平菇,就琢磨着给那些鹅喂些什么吃。” 说到这,她突然卡了壳,转头扯了扯周氏的衣服:“你来说,我不会说。” 周氏笑道:“嫂子发现几个鹅种之中,育肥最快的是狮头鹅和浙东白鹅。” “嫂子又把这两种鹅,分别喂养了不同的饲料,最后发现用玉米掺杂着麸皮、花生饼,还有一些煮熟的小鱼小虾,其中一只浙东白鹅不长肉,重量却一直在增加。” 陈凡闻言眼睛一亮:“走,去看看。” 当几人来到王大牛家鹅栏之时,一群鹅正吃着青草饲料。 陈凡看向周氏:“这……” 周氏连忙道:“这也是嫂子发现的,一味的喂养玉米这些粮食,鹅长得反而慢,掺杂些青料,鹅更加长肉。” 陈凡看着王家嫂子感叹道:“嫂子这定然是用了心思,观察如此细致,恐怕不用心,不细致之人,便是一两年也发现不了这些诀窍。” 王大牛夫妇两听陈凡夸赞,脸上洋溢着笑容,这些天的疲劳也一扫而空。 周氏站在陈凡身后笑道:“不仅如此,嫂子还发现了一个诀窍。” 陈凡闻言,笑着对王家嫂子道:“嫂子,什么诀窍?” 王氏不好意思道:“有一日,我想蹦玉米花给大牛他们吃,蹦了一半,却发现家里的玉米没了,可那大鹅还没喂,于是便把炒了半熟的玉米泡水变软喂了几只鹅,谁知道那几只鹅吃得很香,第二天一称,喂了炒玉米的鹅比前几日涨的重量高出一截。” “我发现之后便又试了几日,最后总结出一个经验来,炒制的玉米要过筛,不能有杂质,再用文火炒到八成熟,不能炒的太熟,更不能蹦出米花来。” “喂养之前,要先用温水浸泡一个时辰,等玉米表皮泡的微微发涨就能捞出来了,然后再拌上麸皮、盐和一点点菜籽油、鱼粉,这鹅长得飞快。” 这是什么原理? 玉米是一种高能量饲料,这点他是知道的。 以前为了减肥,他还研究过玉米这玩意儿。 据说这东西里面含有一种东西名叫“胆碱”,胆碱这东西可以抑制脂肪在肝脏堆积。 但玉米的胆碱比别的谷物要少很多。 这或许就是用玉米喂养鹅,鹅能肥肝的原因吧? 那可不可以理解成,通过炒制,或者炒制后泡发,玉米中的胆碱进一步减少了呢? 想到这,陈凡看向栏内的一群鹅。 果然,有些日子没见,这些鹅各个长得膘肥体壮,一看伙食就很好。 尤其是几只狮头鹅,此刻已经比其它鹅高壮了一大截,杵在那像是鹅舍的门神似的。 陈凡好奇道:“嫂子,哪一只是你说的那只鹅?” 王家嫂子做事麻利,走进鹅栏,伸手一抄,鹅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浙东白鹅已经被她抓住了翅膀在其手中扑腾呢。 陈凡这一看,还真看出这只鹅跟别的鹅有些不一样来。 首先这只鹅的体型跟其它相比稍“瘦”一些。 但看着那肚子,似乎也不能说瘦,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有些中年人,四肢纤细,偏偏肚子贼大,一到商包,那肚子挺的连妹子都接近不了。 长成这般,陈凡心里大约已经有了谱儿。 这应该就是自己想要的“肥肝鹅”了。 “嫂子!”陈凡朝王家嫂子点了点头。 王家嫂子顿时会意,提着鹅就朝灶房走去。 刚走一半,周氏连忙道:“嫂子,血要放干净,最好是吊着杀,不然肝脏会淤血。” 陈凡一听恍然响起《鹅经》上也有这个记载,其中还有一条,似乎想要取出完整的动物肝脏,是不能杀完就取的,要拔毛后等待几个时辰。 交待完王家夫妇,陈凡走在回弘毅塾的路上,心中突然有些患得患失。 虽然填饲育肥鹅肝,饲料配比大抵是找到了。 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却不少。 一个是鹅源的问题,一旦确定育肥养肝,那需要的鹅就不是几只十几只了,到时候万一沈彪他爹卡自己脚脖子怎么办? 还有,如何将鹅肝这个美食推广出去? 道阻且长啊! 第250章 鹅肝宴 给穿越人士的一条忠告:永远要相信群众的力量,单打独斗,你一万个金手指也没用。 忠告者:陈凡。 看着眼前浅粉色的鹅肝,陈凡心中连连感叹。 鹅肝大约在一斤出头的样子,相较于另一个时空中A级的法式鹅肝,这鹅肝明显小了一两圈。 但陈凡他们选用的浙东白鹅又不是纯种的育肥肝鹅,且并不是从小育肥,所以能达到这个重量,便已经可以确定王家嫂子发明的炒玉米填饲法绝对是可行的。 将来只要继续研发,如何从子鹅填饲喂养成肥肝鹅,再经过一代代鹅种的选育,那迟早会出现比肩法国朗德鹅。 陈凡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鹅肝上,只见这只鹅肝的颜色在光线下,某个角度看去是浅粉的象牙色,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又是淡淡的金黄色。 这颜色类似上等宣纸浸润油脂后的通透感。 鹅肝表面分布均匀的大理石纹路,脂肪与肝组织交织形成雪花状的纹路,又好似水墨画的晕染效果。 王大牛也是满心欢喜道:“这么肥的鹅肝,要是用来做肝饭挑子,那生意定然是极好的。” 陈凡诧异地看向王大牛:“什么叫肝饭挑子?” 王家嫂子瞪了一眼自家男人,然后笑着对陈凡解释道:“夫子,别听他胡咧咧,这么好的鹅肝,去做肝饭挑子那简直太浪费了。” 周氏在旁笑道:“夫子有所不知,肝饭挑子是用鹅肝和鹅油煎出油脂,然后放在糙米内同炊,等饭熟后,将煎后的鹅肝碎、腌芥菜丁一同拌了,味道很好。” 陈凡诧异道:“这时何地的吃饭?” 周氏道:“码头周围的摊贩很多都是售卖这道饭食的,尤其是运河两岸,纤夫嗜吃油脂,肝油最易获得,所以……” 陈凡心中感叹,原以为这个时代的人吃鹅肝,顶多就是红烧后吃那种又绵又密的鹅肝。 却没想到,这个时代已经有人发现了肥肝油脂的美味。 不过,他费尽心思育出的肥肝那是为了赚大钱的,此法不可取。 陈凡转头看向周氏笑道:“嫂子,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周氏点了点头:“早就准备好了。” 只见周氏从碗柜里拿出几样食材来,分别是蟹粉、马蹄丁、河虾泥。 陈凡对周氏道:“我要做得这道菜,名叫鹅肝蟹粉狮子头。” 狮子头是淮扬菜,身在淮扬的周氏当然会做,他一听陈凡说出这个名字,瞬间就懂了。 “夫子是以鹅肝代替传统狮子头的肥膘肉,然后用蟹粉和马蹄丁揉成团?” “那河虾泥呢?” “虾滑……呃,河虾泥敷在狮子头表面,形成脆弹的表层,也可以防止油脂的溢出。” “然后用陶罐煨六个时辰!” 自从陈凡搞出那个平菇炒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夫子在吃上,那真是一名行家。 所以当他们听到做法后,也不质疑,全都帮忙忙活起来了。 这道鹅肝蟹粉狮子头,陈凡之所以会做,那是因为这道菜是另一个时空中,嘉靖朝首辅夏言创造出来的,成菜后,夏言将这道菜送给了严嵩,讽刺严嵩“外示刚猛,内藏膏脂”,时人记录这道菜虽然是为了骂人,但却意外的好吃。 陈凡上辈子最喜欢吃,怎么可能错过这种美食? 所以自己在家时也研究过一二,最后发现古人诚不欺我。 …… 第二天,今天弘毅塾休沐。 陈凡早早就请来杨廷选、徐述和张邦奇等人。 众人还在奇怪,陈凡怎么把他们这三人凑到一块去了。 谁知海鲤一边喝酒一边笑道:“今日你们有口福了!” 杨廷选是知道陈凡喜欢捣鼓美食的,他苦笑道:“我衙门里事情繁多,最近还要准备春节诸事……” 徐述笑道:“县尊不要着急,一顿饭的功夫而已。” 张邦奇这老例监则好奇的打量着弘毅塾,看着探头探脑的一帮子学童,心里研究到底谁是周良弼和薛梦桐家的公子。 不一会儿,第一道菜被郑必昌端了上来:“两位大人、小石公,这是东家做的第一道菜【水晶鹅肝脍】!” 三人好奇地看向那道菜,只见这道菜的龙泉窑青瓷荷叶盘上放着一层冰片,显然是从大冰块上刚刚敲下来的,即使是在这个渐渐转冷的季节,上面仍然冒着白色冷气。 而冰片之上则是一片片细腻嫩白的肝片,周围则放置着一墩墩如同汤冻一样的小块。 “这是?” 郑必昌虽然也是秀才,但在这几位面前,却无缝衔接,完美融入小二的角色,费劲心力给众人科普了起来。 “这道菜是取鹅肝中最细腻的部位,用薄刃铜刀片作蝉翼片,浸冰镇梅卤去腥,铺于雕花水晶冻之上。” 在座的,都是吃过、见过的,但何曾听说过这么考究的一道菜。 别的不说,就是这龙泉窑青瓷荷叶盘,借着釉色衬托出肝片,透出一种类似琥珀的光泽,别说是吃了,就是看,都觉得这道菜精致无比。 海鲤拿起筷子点了点:“都别拘着啦,尝尝。” 说完便急不可待地夹了一片鹅肝放入口中。 这鹅肝因为冰镇了乌梅盐和甘草汁制作的梅卤后真得是一点异味都没有。 反而入口后,细密的口感混合着油脂的香味在几人的口腔中轮转。 张邦奇感叹道:“以前在泉州时,跟随车大人赴市舶司使的宴席,席间有夷人呈献鹅肝,那鹅肝吃在嘴里,也是这般口感,但却一股腥臊之味,再加上鹅肝肥腻,让在场众人厌恶不已。” “没想到今在文瑞处吃到的鹅肝,竟然如此美味,到底是我华夏饮膳才是色香味俱全啊!” 这时,郑应昌端来一盘,盘中置四小碗,他在四人面前每人放了一只。 “狮子头?” “今天不是说来吃全肝宴吗?” 郑应昌笑着拿出一把小刀,当着众人的面,将海鲤面前的狮子头一破两半。 众人再看那碗里的狮子头,经过陶罐六个时辰的煨煮,鹅肝的油脂已经渗入蟹黄,狮子头的截面上好似“金镶玉”。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惊呆了。 他们都是士大夫阶层,吃过的精致菜品不知有多少。 但跟这个相比,估计便是宫里也…… 第251章 错得离谱 吃完了水晶鹅肝脍、鹅肝蟹粉狮子头,陈凡又弄了九珍肝膏汤、墨香鹅肝卷。 拘于鹅肝毕竟有限,陈凡也只是每样做了点给众人稍稍品尝一番。 当他到来时,海鲤竖起大拇指道:“咱这东家,下厨的手艺,比那些大酒楼的大师傅都强!” 陈凡不觉得做厨子有什么不好,所以可能在别人看来,海鲤的话是有些冒犯的,但他却不甚在意,而且海公也是知道自己并不在意,所以才说出这话,陈凡都懂。 可杨廷选的老毛病却又犯了,这家伙喜欢苦口婆心教育人:“文瑞还是一切以学业为重,这些微末小技,娱身尚可,但不可沉迷啊。” 陈凡摇了摇头:“县尊此言不妥。” “哦?”众人全都诧异看向陈凡,虽然知道这两人向来好到穿一条裤子,但杨廷选毕竟是县令,你当着人家面这么说人家,是不是多少有些不给人面子了? 但杨廷选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好奇道:“文瑞有何高见?” 陈凡道:“县尊还记得平菇一事吗?” 杨廷选闻言惊喜道:“文瑞是……” 陈凡笑道:“我准备自己组织人手来养殖肥肝鹅,然后雇佣海陵贫苦的百姓老帮我育饲鹅种。” 刚刚杨廷选还以为陈凡会跟“平菇模式”一样,将肥肝鹅的育饲方法推广至全县呢,谁知陈凡只是雇佣人来养鹅。 杨廷选有些失望。 陈凡笑道:“县尊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将这件事推广至全县?” 杨廷选摇了摇头:“文瑞能把平菇一事教给海陵百姓,这已经是善莫大焉了,我不敢有此奢求。” 陈凡微微一笑:“鹅肝跟平菇不同,饲鹅,尤其是饲养肥肝鹅,耗费很大,普通家庭甚至都无法承担它们的饲料钱。” “所以养成的鹅肝自然是进不了百姓的餐桌的。” 杨廷选恍然:“文瑞是怕大规模养了鹅后,需求的人少,鹅肝反而滞销。还不如你控制着这个产业,倒是能靠着雇佣,让一些家庭缓一口气。” 陈凡微笑着点了点头。 “观文瑞所行,非独【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实乃【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之践行。昔大禹【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文瑞今【为鹅肝立堤防,浚民生之沟洫】,可谓【仁者以财发生】。” 进士官的毛病,说话就喜欢引经据典。 总结来说就是陈凡之前跟沈彪辩论义利之辨。 人家辩论就是说说而已,而陈凡你却是真得言行如一。 在不妨碍百姓利益的基础下,谋取自己的利益,这不叫“谋利”。 在自己获得利益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乡亲、街坊,这就是“义”啊。 一个人,当他觉得你人不错时,怎么看你怎么喜欢。 用到小杨的头上,恰如其分。 陈凡听得都觉得脸红,倒是张邦奇抚须看着他,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徐述开口道:“文瑞能念及乡中父老,实在是我乡之幸事,但……” 泼冷水的来了。 陈凡正色请教:“今日请诸位前来,就是想让大家帮忙参谋一二此事是否可行。小石公但有所想,直告无妨。” 徐述点了点头:“观文瑞刚刚做的这几道菜,实为珍馐无疑,我想,文瑞一定是想让这些菜进入富家大户的府邸吧?” 陈凡点了点头,普通老百姓也吃不起啊。 “那我实言相告,文瑞,今人口味,多尚清淡,北地江南我都曾去过,鹅肝多被时人谓之曰【腥膏过甚】,一般读书人家是不会吃这个东西的。” 此言一出,陈凡心凉了半截。 读书人家,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士大夫阶层,他们是有钱有闲的代表。 也是引领时尚饮食的代表。 如果这些人不认可鹅肝,那销路问题上小打小闹还行,想要赚大钱,那肯定甭想了。 说到这,张邦奇指着那道水晶鹅肝脍道:“小石公说得没错,今人多谓【肝乃藏毒之所】……” 老例监话没往下说,但陈凡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菜品,最后竟然还剩下几片鹅肝刺身没有人夹走,这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完蛋了,是自己又开始带着另一个时空的思维走进死胡同了。 另一个时空中的饕餮客们,可不管什么养不养生,也不管什么腥膏过甚,总之就是一顿造。 刺身鹅肝上包裹上金箔就能卖出天价,还有无数有钱人前仆后继地消费。 他以为任何时代的有钱人都是如此,只选贵的,不选对的。 但他错了,错得离谱。 北宋士绅推崇颜渊“一箪食,一瓢饮”的简朴生活,将其视为安贫乐道的典范。孔子赞赏这种“贫而乐”的态度,认为饮食应克制欲望,注重精神超越而非物质享受。 黄庭坚在《四休导士诗序》中提出“粗茶淡饭饱即休”,将简单饮食与知足常乐的生活哲学结合,成为士人修身准则。 宋代士大夫将莼菜(一种清淡水生植物)视为“近于大道”的至味。苏轼在《浣溪沙》中写道“蓼茸蒿笋试春盘”,以莼菜、蒿笋表达对自然本味的追求。 陆佃解读《诗经》时,将莼菜与“道之味”关联,认为其清淡特质契合士人的精神境界。 王维在《游感化寺》中描述“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通过乡野素食寄托超脱俗世的情怀。 林洪《山家清供》记载的“槐叶冷淘”“冰壶珍”等菜品,均以清简食材展现文人雅趣。 可以说,一个又一个例子,已经表明在这个时代,清淡饮食已经刻在了士人的骨子里。 看着灰心丧气的陈凡,一直没有开口的海鲤道:“东家也无需揪心,天生万物,必有所有,读书人不吃,商贾便不吃了?天下有钱的商贾多了去了,嗜追好味的不知凡几,你做出来的鹅肝总有人愿意付银子的。” 陈凡摇了摇头,海鲤的话虽然听着有道理,但实则,在这个年代,读书人才是引领风潮的存在,若是不能打通读书人的嗜好追求,那鹅肝始终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腥膏过甚】之货,价格自然也提不上去。 这跟他走高端路线的想法已经背道而驰了。 第252章 彤史 客人们已经散去,只留下陈凡枯坐院中。 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郑必昌走到陈凡身边笑道:“还想着今天鹅肝那事儿呢?” 陈凡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花了不少心血,连累这大牛哥他们几家人一直跟着忙前忙后,最后得出这么个结果,实在是不尽如人意啊。” 郑必昌伸了个懒腰:“要我说,东家你这个人呐就是想得太多,有些事情,一时半刻没有办法,说定明天就有主意了呢?” 陈凡点了点头,老郑说的也有道理。 想通此节,他又重新振作起来:“我觉得可以请几家嫂子们再想想办法,能不能给饲养的鹅喂养青料时,加上一些天然药材进去,这样养出来的鹅肝,或许能少一些腥膻之味,多一份草本的清香也说不定。” 郑必昌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此法甚好,刚刚是我点化东家,东家万一将来靠这鹅肝发达了,可千万分润一二分利给我。” “呵呵!你从我的笑容中能不能看到答案?” “东家你的笑容诚恳无比,对我感激涕零!” “嗯,猜错了,把之前送你的茶叶还给我!” ———————————— 事实证明,臭脚郑的话决不能信,第二天陈凡起床依然没有半点头绪。 他只能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周氏和王家嫂子,请她们帮忙试验一二。 刚刚交待好,凤凰墩便来人请陈凡去陆府过府一叙。 等陈凡到了陆家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陆为宽竟然秘密到了海陵。 如今他也算是朝廷的方面大员了,是不能随便离开任所扬州的。 刚刚见到陈凡,老陆便一把拉住陈凡的手道:“文瑞,上次的事情还没认真感谢你,这次却又有事要麻烦你了。” 陈凡一惊:“新盐引出问题了?” 陆为宽笑道:“非也,这次请你来,是因为我已经收到消息,宫中这次派来南直隶监临女文学馆初考之人,乃是尚宫局司计司典记何彩娥。” 这女官的官名着实拗口,要不是陈凡之前因为女官一事在陆为宽面前闹了笑话,回去后恶补了这方面的知识,不然还真搞不清这官名是啥意思。 宫中女官设有六局,其中尚宫局最为重要,尚宫局下设四个司,分别是司记司、司言司、司簿司和司闱司。 其中司记司掌宫内各司文书簿籍,收发文书登记,还要负责签署印章、然后发付执行,最重要的是,前朝司礼监贴黄一权如今就掌握在司记司手中。 司计司有司计二人,正六品;典记二人,正七品,掌记二人,正八品。 所以别看这何彩娥好像只是个司计司的小典记,实则人家是能接触到帝国真正核心权力的一份子。 “而且何典记如今已经到了金陵。” 陈凡恍然:“初选马上就要开始了!” 陆为宽点了点头:“我寻了个关系,打听到了一些内幕,想来想去还是找文瑞你来商量一二最为妥当。” “陆大人,我对女文学馆这地方不是很了解,问了一些人,他们也不是很清楚,你能先说说这女文学馆吗?” 陆为宽笑道:“其实这女官考核一般都是面向官员勋贵之家,普通百姓知之甚少,我听说女文学馆进去后,女学士可以分为三等,第三等叫紫薇典学,也就是女文学馆招收的新生,除了在女文学馆内读书之外,紫薇典学还能入宫中六局行走。” 陈凡听懂了,这就相当于大学生,刚进校园就要进入职场实习,毕竟女文学馆并不真是教授四书五经、文学之道,而是为了培养宫中实用人才。 “第二等名曰金册典学,这种一般就已经在宫中有女官官职了,平日里可以役使两名宫女。” “第三等叫玉牒典学!” 陈凡听得正入神,谁知陆为宽却打住话头,犹豫要不要往下说。 “若是这玉牒典学所涉之事不便告人,陆大人不说也罢。” 陆为宽斟酌了片刻后才道:“也不是,这玉牒典学有御前行走资格,而且还负责记录《彤史》!” 听到这,陈凡才明白为什么陆为宽有些为难,这《彤史》是一本书,也是一个官职名。 彤史此官隶属尚仪局,正六品,一般有两人担任,一人负责掌管宴会召见进奉皇帝的事务。 另一人就厉害了,他专门负责跟着皇帝,凡事皇后、妃嫔、群妾跟皇上发生点什么,她都要拿出一本名叫《彤史》的小册子,将发生事情的时间、地点,甚至时间长短都要详细记录下来。 关于这个职位最高光的时刻之一,就是陈凡所在另一个时空的明朝成化六年七月初三。 朱佑樘出生于北京紫禁城西宫,当时宪宗万贵妃专宠,又善妒,后宫有孕的女子都被迫害。 明宪宗偶尔来到内藏库,与纪女史谈话, 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一时冲动,按着纪氏就在内藏库把事情办了。 不想春风一度纪女史便有了身孕。 万贵妃知道后,非常愤怒,命宫女去坠胎,宫女谎报说是病痞,而非有娠。万贵妃还是把纪氏打发到安乐堂去居住。 十月满,生皇三子朱祐樘。万贵妃让门监张敏溺死其子。 张敏觉得皇上还没有儿子,不敢抛弃这个皇子,于是把婴儿藏于他室,用粉饵饴蜜哺之,万贵妃被一直蒙在鼓里。 五六岁的时候,朱佑樘还不敢剪胎发。 成化十一年的一天,宪宗召张敏栉发,对镜子叹气说:“我老了,还没有儿子。”张敏伏地说道:“臣死罪,万岁已经有了儿子。” 宪宗愕然,问哪里有? 张敏说“我说了之后就会死,皇上得为小皇子做主。”太监怀恩也说道,“张敏说的是事实。皇子潜养西内,今已六岁,一直隐匿消息不敢传出去而已。” 宪宗大喜,马上去西内,遣使者去接皇子。 最后明宪宗找人查了彤史,果然发现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临幸了纪氏,算算孩子出生时间,这不就对上了。 后来,宪宗死,朱佑樘即位,是为“孝宗”。 想到这,陈凡忽然转头看向陆为宽:“陆大人,你别告诉我,这次女文学馆突然要预选,所为者就是为了物色彤史一职吧?” 陆为宽点了点头:“竞争很激烈啊。” 第253章 考题模式 “女文学馆招收典学女学士,一般考察什么内容,大人你知道吗?”陈凡追问。 陆为宽神秘兮兮看了看左右道:“文瑞,关于女文学馆考什么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你万万不能外传。” “为什么?”陈凡疑惑道。 陆为宽苦笑:“因为这件事是大家约定俗成,只在宗室、勋贵和官宦圈子里传播的事情,万一被别人听去,什么人都来考,那……” 他言有未尽之意,但陈凡已经听懂。 说白了这其实也是大梁上层贵族把持的一条家族女性出头之路,一条用女性巩固家庭地位的捷径。 大梁就连女文学馆这件事所知者都很少了,更别提女文学馆考试里的内容了。 “所以,馆阁体只是这场录取之试最基础的东西。” 陆为宽点了点头:“除了馆阁体,还有《女四书》。” 陈凡皱眉:“《女四书》?跟科举一样?取其一言,做篇文章?” 陆为宽摇头:“每年考察的方法完全不同,我仅也只从寇大人口中听说过寇小姐当年参试时宫中考察的题目。” 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陈凡。 陈凡接过对方手里的纸,展开一看,里面竟然不是文章,而是一件真实发生的案例。 天监十一年六月丙申 承审官:徽州府知府李崇礼 书吏:刑房司吏王守中 仵作:户房算手陈九畴【此案出自明代,明代仵作实际已经成为专职,但还不能算“吏”,只是苦力类人员。因为仵作在明代没有“品位”,大多由殓尸送葬、鬻棺屠宰之家的普通百姓担任。直到清朝雍正年间,仵作才成为一种政府设置的专门负责验尸的“衙役”,也只有在成为衙门正式吏役后才有正式的工作待遇。所以我觉得这个地方突然出现一个户房算手成为了仵作,大抵是因为仵作没有地位,也没有官家身份,所以不能出现在正式文书上面,最后只能拉一个在现场,或者跟现场相关的人来充数?也不一定,这点存疑。】 据歙县申详:本县民妇汪门周氏,夫汪宗显于天监九年病故,遗茶山六百亩、宅二所。周氏依《大梁律·户律》「夫亡无子守志者承夫分」条,立女户营茶。夫族汪宗远等联名具告,指其「违《女论语》营植家私」、「僭越外事」,求依「户绝法」归产宗族。 汪宗远控: 「周氏身为未亡人,当恪守《女论语》『治丝执麻,酒浆菹醢』之训,今竟亲赴屯溪茶市,与商贾论价争衡,更擅改祖制炒青工艺,实属『牝鸡司晨』之悖行!」 周氏辩: 「茶山契书载明系先夫天监三年置办私产,非祖遗祭田。妾身虽赴茶市,然皆遣户丁程大年交割,妾惟居后堂掌总账,合《内训》『内闱治家而不逾阈』之义。且岁纳茶课银八十二两,较先夫在时反增三成,敢问何罪?」 干证程大年供: 「小人代主母行销茶货,每旬携账册禀于内室,市价升降皆由主母朱笔记认,确未见其抛头露面。」 勘验文书……【此判牍原件现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成化徽州司法档》,文中略过不水】 【试为堂官,堂断此案,作文一篇】 陈凡看完此卷宗后,反而更加疑惑了,这道题,到底是在考什么? 确定是在考《女四书》里的内容? 这时,陆为宽又抽出一张纸来递给陈凡道:“这是寇小姐当年答试所作之文。” 陈凡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歙县周氏营茶山案当合女教大道》 盖闻《女诫》有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周氏既称未亡人,当效古之贞姜待符而死、令女截耳守节,今乃以素手执商贾筹算,此非但违《女论语》『治丝执麻』之训,实破乾坤纲常之大防也! 《内训》曰:『妇人无阃外之交,况敢与市井争利乎?』茶山者,利薮也;议价者,秽行也。周氏不念《女范》『三从』之诫,妄逞『四德』之伪,妾请以女教正其罪! 《女论语·守节章》明示:『夫死同穴,志不可移。绩麻治茧,守业于兹。』周氏若真守志,当效汉之桓少君『椎髻布衣』,岂可营植茶山?彼以户丁为辞,然《内训·慎言章》云:『妇人不涉外事,虽仆隶勿私语。』遣人市易,犹自玷清名! …… 看完后陈凡直接被整了个无语,这哪里是个女人写的文章? 要是按照那寇小姐的意思,周氏直接啥也不能干了,丈夫死了的那天开始,周氏就拿刀子抹了脖子算了。 但不得不说,这篇文章又是很契合这个时代很多人的价值观的,可以说,不仅在三观上,甚至在宗族伦理上,这篇文章都是这个时代又红又正的好文章。 但陈凡看到这篇文章总觉得眼睛要瞎,都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寇小姐也……嗨…… “所以,这位寇小姐最后有没有考中女文学馆?”陈凡很是好奇。 陆为宽摇了摇头:“没有,就是在这题上,她失了进入下一轮的资格。” “据后来寇小姐所言,当时陕西布政使家的孙小姐在这个考核中获得了甲上,最后进入了下一轮,最终被录为当年的紫薇典学。” 这次陆为宽没有再从袖子这个“百宝箱”里抽出纸来,而是口述那女子的答案道: 「审得汪门周氏守志承业,契据分明,课税无亏,虽更制茶法而未改祖产,遣户丁行销而未亲市廛,于律无违,于礼可恕。 汪宗远等挟宗法以谋私利,本应依《大梁律·刑律》『诬告』条反坐,姑念系缌麻之亲,从宽罚银五十两充修县学。 周氏仍掌茶山,惟须遵三约: 一、岁拨茶利二十两助修汪氏宗祠 二、嗣子未立前不得典卖山场 三、茶工雇佣限用本族贫户 此判。 陈凡闻言,彻底惊了。 这跟那寇小姐所作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丝毫不同,就是简单的堂断散判文书。 这里面一点《女四书》里的内容都没有,而且也有很多完全不契合《女四书》宗旨的判决要点。 这个陕西布政使家的孙小姐,甚至选择性援引《户律》中的承产条款,规避了《女论语》中的伦理争议。 比如她将案件定性为“产权归属”而非“女性丨行为规范”,避免直接反驳《女论语》的“妇人无外事”原则。 又比如这位小姐以“内闱治家”偷换“抛头露面”概念,借用《内训》的模糊表述合理化商业操作(如称“户丁代行”属内务)。 要知道,如果真的围绕《女论语》中《营家章》:“妇人惟事酒食衣服,不预外务”、《守节章》:“夫亡从子,无子从族”这两条来辩驳,最后肯定就陷入女性弱势的境遇。 对方却以法律条文规避思想桎梏,这也算是用皇权魔法来打败世俗魔法的绝妙操作了。 陈凡很好奇,大梁竟然已经进化出这种神奇的女性了吗? 不过再想想陆慕贞和黄其霰,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什么所谓的《女四书》考核,其实就是一个官府实用法律条纹、文书格式的考核,也是一个反抗社会思想对女性桎梏的突破口吗? 这考试有点意思啊。 第254章 《九歌·山鬼》 不过,这里面还有个问题,这个时代,想要思想突破的有一批人,那自然就有对立的另一批人……守旧派。 比如之前那个同样是女性的寇小姐,她满口女教、女诫,不正是这一派的人吗? 那个尚宫局的典记何彩娥又是哪一派呢? 陈凡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后,陆为宽明显对陈凡思虑周详很是感激:“文瑞也想到了,不过,何典记因为是宫中之人,所以我能接触的人中,是没办法接触到她的。” 陈凡点了点头:“总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看出一个人的性格的。” “她是哪里人?” 陆为宽眼前一亮:“她是直隶松江府华亭县人,医籍,其父何拳乃是太医院院正,其兄仍在太医院做官,后来在官任上参加科举,考中了乡试第一百二十六名。” “何家还有人在华亭吗?陆大人不妨前往访查一番,从侧面打听一下这位何典记年少时的旧事。” 陆为宽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三观,基本都是从少年伊始渐渐成型的。 虽然查访一个女性少年时的闺行多有不便,但陆为宽现在为转运使,只要有想法,肯定有的是人上赶着帮忙,只不过需要小心,不要被何典记发现有人窥探她年少之事就好。 陈凡是没想到,小小的女文学馆考试,场外因素竟然这么多。 但即使是这样,这才只说了第二场考核。 “还有第三场,这一场没有人知道具体考什么。”陆为宽蹙着眉,叹了口气。 陈凡诧异道:“以陆大人和前转运使寇大人的交情都不知道?” 陆为宽点了点头:“寇小姐参加完女文学馆试后,寇大人也曾问过小姐,但寇小姐却始终未曾开口,应该是宫里下了旨意,不许对外说这件事。” “以往的考生皆是如此吗?” “皆是如此。”陆为宽点了点头,“问了几个家中有女眷参加过女文学馆的官员,他们都不知道,或者即使知道,也讳莫如深,不敢相告。” 陈凡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先不管第三条吧,陆小姐也学了这么久的馆阁体,要不请陆小姐当着陆大人的面写一篇字,我们先看看最近她的字有什么变化?” 陆为宽点了点头:“文瑞费心了。” 不一会儿,屏风后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来。 之前陈凡虽然跟陆慕贞早就见过面,说过话,还一起经历了陆家的患难。 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尤其是当时老陆说了,要把陆慕贞许配给陈凡后,陈凡来陆府便再也没见过这女子。 仿佛陆慕贞也在小心避开陈凡似的。 就算是陈凡来教学,她也是能不说话便不说话,即使有沟通的必要,对方也多让“容嬷嬷”通传,陈凡觉得应该是陆小姐恼了陆为宽那天的话。 人家本就是一心想要做点事业的女强人,被那天老陆一说,当然要跟自己划清界限,省的再生出事端来,倒是让彼此再难相处。 陆为宽听到女儿到了,于是笑着看向陈凡对里面道:“慕贞,刚刚我已与文瑞商量了你考女文学馆的事情,文瑞相当热心,还为我出谋划策,给了我一个很不错的建议。” 片刻后,屏风里传来陆慕贞清冷的声音道:“小女子谢过夫子,夫子费心了。” 陈凡撇了撇嘴,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陆为宽听到女儿的死动静,朝着陈凡尴尬一笑道:“让你出来,是文瑞想让你写篇字来,为父也想看看你最近练习的成果。” “谨遵父亲之命!”对她爹同样语调清冷,陈凡心里感觉平衡了。 陈凡没有要求对方写什么,任凭陆慕贞自由发挥。 片刻后,“容嬷嬷”从屏风后走出,老婆子对陈凡这个陆府的恩人还是比较尊重的,笑着给陈凡道了个万福,这才将纸放在陈凡几前。 陈凡拿起纸一看,却见陆慕贞所写的是《九歌·山鬼》中的一段。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九歌》是一组祀神的乐歌,原本是屈原在民间祀神的基础上加工修改而成的。 但世人大多认为,这是屈原借用祀神之词来描述自己对国家和个人前途的忧虑。 就比如这篇《山鬼》,说的是山鬼苦待情人不至,空折香草…… 想到这,陈凡和凑过来看的陆为宽好似同时想到了什么,突然怔怔抬头吓了一跳。 尤其是陆为宽,盯着陈凡,又看了看屏风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 因为这一篇《山鬼》,除了政治方面的隐喻之外,本质其实还是一篇“情诗”。 山鬼在山中与心上人幽会,以及再次等待心上人可心上人未至的情绪,是这首诗的主题。 诗中描写的山鬼是个瑰丽又离奇的神鬼形象,全诗把山鬼见不到心上人的那种起伏不定的感情变化、千回百折的内心世界,刻画的十分细致、真实且动人。 陆为宽盯着陈凡久久没有移目,陈凡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但他下一秒脑中百转千回,却又暗暗摇头。 自家女儿写这首“情诗”却真未必是思慕陈凡,首先不说哪有女儿当着老父的面给情郎抄情诗的,其次便是自家女儿抄录的这段《山鬼》却在千百年间有着独特的解读。 陆慕贞前面几句描写的都是山景,而最后一句,「留灵修兮憺忘归」一般都被解读为“君主耽于享乐疏远贤臣”,「岁既晏兮孰华予」是“士人年老未遇明主”的意思。 整首《山鬼》有很多描写思慕之情的句子,可自家女儿独独选用这段……显然是刻意避开那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语句。 就在这时,屏风后的陆慕贞声音依旧清冷:“爹爹、夫子,自我习字,【兮】字八分总也写不好,故而特用屈原之诗练习此字,请夫子点评【兮】字。” 听到这话,老陆和陈凡同时抬头,不约而同露出释然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陈夫子,你看这字……?” “哈哈哈哈……陆大人,我未曾想到,陆小姐这段时间颜筋柳骨没有学到,却意外在馆阁体中融合了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韵律。” “你看这个【兮】字,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已经把握了卫夫人的【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之意。” “哈哈哈哈,都是陈夫子教导的好。”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都是陆小姐之前便习过簪花小楷,这也是意外之喜,意外,意外之喜。” 两人一边笑,一边下意识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转而对视一眼,又全都尴尬一笑。 你没有想歪吧?陈冬烘。 你想岔劈了吧你,老陆头。 第255章 宫闱密辛 陆为宽跟陈凡商议之后,立刻便派出了自己的远房侄儿陆炜前去松江府打听。 因为已经到了女文学馆试最关键的时候,陆为宽干脆以巡视海陵鲍坝盐引批验所的借口,干脆在海陵住了下来。 没到两日,陆炜便匆匆赶了回来。 见侄儿回来,陆为宽赶紧派人去请来陈凡。 当陈凡刚进陆府堂屋,陆为宽便匆忙拉着陈凡的手坐下:“文瑞,陆炜回来了,让他把这两天探听到的消息给你说说。” 陆炜自从上次跟随陈凡救了陆为宽,心里便十分佩服这位秀才公,并不敢把陈凡当成普通的蒙童夫子看待。 只见他躬身一揖道:“陈夫子,我按叔父之命前往华亭,果然打听到何彩娥在华亭的一位族叔。” “这位何家老者说,何彩娥一家几十年前便离籍前往京城,除了安排仆人回乡祭扫之外,很少有消息传回华亭。” “不过,何彩娥的兄长何晏清在参加乡试时曾经带着母亲、妹妹回到华亭住过一段时间,他也见过何彩娥。” 陆为宽不耐道:“赶紧说重点。” 陆炜连忙道:“据那何彩娥的族叔说,这何彩娥看着似乎为人娴静端慧,并不喜欢多言,外表上看起来,是个有涵养的大家闺秀。” 陈凡看向陆为宽,只见陆为宽道:“小女在试中,说话还是要收敛一些方好。” 陈凡点了点头问道:“除了这个,还听到什么消息吗?最近这何彩娥来到南直,难道没有回华亭去看看?” 陆炜点了点头:“还有一个消息,听闻这次何彩娥来南直后,曾受其兄之托,叫人送了一百多两银子回华亭,请族人代为修葺何家祖祠。” “而何彩娥所托之人,正是何家的老仆,那老仆到了华亭,跟何家那族叔吃酒,喝醉后曾经透露,何彩娥似乎一直在坤宁宫行走,颇受王皇后信重。” “等一下!”陈凡挥手打断陆炜,转头看向陆为宽:“大人……” 陆为宽虽然见陈凡话只说了一半,但还是默契点头道:“这个等下说,陆炜,你继续。” 陆炜看了看两人,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于是只好继续道:“还有,听那老仆说,这次女文学馆试,除了何彩娥这个考官之外,随行的还有一名司礼监随堂太监,姓骆!” “还有吗?”陈凡问道。 陆炜摇了摇头。 陆为宽见状便让侄儿先行退下了,等陆炜走后,陆为宽道:“小女的女文学馆之事,我便是从寇大人那里听来的,而且很多宫中之事,我也是从寇大人处晓得。” “当今陛下有两子,一为齐王,一为晋王,齐王已经就藩,晋王尚且年幼,但二王皆为刘妃所出,而王皇后至今无子。” “听寇大人说,虽然陛下春秋鼎盛,也颇为尊重王皇后,但王皇后生性恬阔,不喜过问宫中之事,如今后宫皆是刘妃代掌。” 一下子接收这么多的信息,陈凡在脑子里转了一会儿,这才问出了一个问题:“所以,这个司礼监的骆随堂可能是刘妃的人?” 陆为宽看着陈凡,脸上欣赏之色再难掩饰,随即感叹道:“文瑞窥一叶而知秋,将来为官,成就必在我之上。” “没错,这点在京官员大多有所耳闻,因为宫中是刘妃管事,所以各宫的掌宫牌子,以及太监,大多都是刘妃的人。” 陈凡摇了摇头:“如此看来,这女文学馆试双方都有派人前来,肯定是有所图。” 陆为宽皱着眉头,他也很是迷惑,他到底是外官,宫里的事情大多也是听以前的上官和在京同年书信中提了一嘴半嘴。 想要从这么少的信息里面提炼出东西来,确实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陈凡这时却眼光一亮:“陆大人,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我便斗胆揣测一二,你说王皇后至今还未有皇嗣,心里急不急。” 陆为宽笑道:“那是当然。” 陈凡又道:“那这位刘妃有两位皇子,且有一位成年就藩去了,你说这刘妃急不急?” 陆为宽听到这终于坐直了身子:“文瑞,你是说……” 陈凡笑道:“其实若是我等站在王皇后和刘妃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问题便很简单了。” “这次女文学馆挑选特意来南直挑选彤史,而且派那何彩娥来,我想一共有以下几点原因,首先王皇后并不是传说中的恬然不争之人,只不过她因为没有诞下皇嗣,知道都不过刘妃,所以故意退让而已。” 第二,王皇后若我所猜不错,她应该是南直之人。 陆为宽诧异道:“文瑞,王皇后正是南直苏州府之人。你之前难道不知道?那你是怎么猜到的?” 陈凡道:“很简单,女文学馆试本来是明年的事情,却突然要来南直隶招录个彤史,那必然是王皇后想要彤史这个位置一定要掌握在她的手中,且录用的彤史,最好是南直隶之人,或在南直隶为官的官员眷属。” “所以,她特意挑了同为南直隶出身的心腹何彩娥担任此次女文学馆试的考官。” 这时,屏风后的陆慕贞道:“那陈夫子,皇后为什么要掌握彤史之位呢?” 陈凡听到这话,有些尴尬的看了看陆为宽,谁知陆为宽也尴尬地朝陈凡看来。 彤史,那是每天都要接近皇帝的。 若是品貌俱佳,自然也容易被皇帝看中,说不定就成为这个时代,大梁的“纪氏”了。 陆慕贞那里觉得女官是这个时代女子唯一施展抱负的出路,可在陆为宽的心中,却是存着将这位喂到皇帝嘴边的心思。 父女两目标一样,但动机却大有不同。 所以,当陆慕贞问了这个问题后,陈凡和陆为宽同时陷入了尴尬。 陈凡面对陆慕贞的问题,不忍心揭穿老陆的小九九,于是隐晦提醒道:“彤史一职常在御前行走!” 陆慕贞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听到这话哪里还不懂陈凡的未尽之意。 只是陈凡看不到屏风后陆慕贞的脸色,也不知道这个杀伐果断、长相英气中带着点秀美的女孩子,此时的心理活动到底怎样。 老陆尴尬地看着陈凡,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屏风后陆慕贞清淡的声音再次传来:“所以陈先生是觉得,刘妃派那骆随堂来,是想招个美艳之人充任彤史,从而狐媚当今陛下,以分皇后之宠。这样,皇后永远没有皇嗣,那齐王和鲁王就有承继大统的机会了。” “而皇后则是想找个提己贴心的南直老乡来,一方面是听她的话,第二就是即使这彤史被陛下临幸,那将来,这个老乡生出的皇子也能为她收养,跟她贴心。” 陈凡和陆为宽听完后俱是汗颜。 老陆更加不堪,挣扎了半天这才道:“慕贞,爹爹,爹爹……。要不,还是不要去考了。爹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屏风后沉默,直到陈凡以为陆慕贞已经离开了,这时,陆慕贞突然开口道:“这王皇后和刘妃凭什么以为天下女子进了宫,就都一定要按照她们设定的路……循规蹈矩?” 第256章 何彩娥 就在陈凡和陆家父女研判何彩娥这个人时,却不知道,何彩娥也在拿在此次女文学馆南试的应试名单看得出神。 而在她旁边,此刻正坐着一个敷粉面白,眼角含笑、微微发福的中年太监,这太监身上熏了味道很重的香,似乎在遮蔽一些古怪的味道。 只见这太监拿出鼻烟壶,轻轻倒了一些鼻烟放在大拇指盖上,接着用右边的鼻孔凑上去猛的一嗅。 “阿嚏!” 正看着名单的何彩娥听到动静,眉宇间隐隐有一丝厌恶,但她却不动声色道:“骆随堂,还有几日便要南试,之前舟马劳顿,骆随堂便早些歇息吧。” 这何彩娥一头乌发梳成【三绺髻】,鬓角贴伏如燕翅,脑后盘绕的圆髻以素银扁方固定,发丝纹丝不乱,额前碎发用桂花头油抿得光亮如漆,既合宫中女官仪制,又显干练异常。 其人身着鸦青色暗云纹竖领长袄,领口缀三颗白玉纽襻,袖口露出半寸月白中衣;下系艾绿马面裙,裙襕处隐现银线绣的缠枝忍冬纹。 骆遇微微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皇后面前听用的红人,心里却隐隐有种男人才能迸发的欲望在慢慢积累,只见他微微一笑道:“何姑姑尚且不累,我这半个男人怎么能喊累?” 见到这个死太监眼中射出的腌臜,以及那拿腔拿调的声音,何彩娥只觉心中欲呕,但她却强打精神道:“既然如此,公公也看了名单,也派人去查了这些人的三代,可有发现不妥?” 想要进宫当女官,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 原则上,这女官考试是面向大梁所有良善人家的,但实则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女官考试一直都被世家官宦、勋贵、宗室所把持,按道理,这些人里,应该都属于大梁最政治正确的一群人。 但备不住涉及三代之中有犯罪、悖逆、品行不端的人混杂其间,所以骆遇这次能硬插进南试的队伍里来,就是刘妃用协查考生背景的名义才得以成行。 听到这,骆遇眼神稍稍清明,他点了点头:“说到这件事,好教何姑姑知道,卫辉郡王的四女也来参加此次南试,似有不妥。卫辉郡王三年前因饮宴无度,刚被科道弹劾,这样的人怎么能参加南试呢?” 听到这,何彩娥心中冷笑,什么饮宴无度,不过是对方的借口罢了。 卫辉郡王乃是这一代唐王的二子,这次参加南试的张淑仪乃是卫辉郡王的四庶女,按照朝廷规制,郡王的女儿俱封县主,但庶女出身的张淑仪岁禄才三百石,但实际领取还有八分折钞,现在大梁的宝钞跟废纸无异。 张淑仪与其去当什么县主饿死,还不如在宫里拼个出身,这样反哺郡王府,其母也能因此受到些照顾。 但骆遇却竭力反对张淑仪入宫,无非是因为张淑仪跟陛下是宗亲,陛下必然不可能对自家亲戚下手。 这样一来,刘妃那贱人的算计岂不是落空? 想到这,何彩娥不动声色道:“卫辉郡王不过是小过而已,言官弹劾之后便已收敛,这县主想试南试,倒也不逾矩!” 骆遇似乎早就料到何彩娥会反驳,于是又开口道:“这倒也罢,名单中似有江夏侯之女沈琼枝,何姑姑可曾看见?” 何彩娥看了一眼名单,点了点头。 骆遇道:“我之前遣人访查江夏侯府,据底下人汇报,江夏侯此女眉眼疏淡,鼻梁略塌,嘴巴生得也宽,若是进得宫中成为彤史,怕是要惊了陛下面前。” 说到这,骆遇话锋一转道:“说到相貌,底下人倒是访得名单中两人,似是容貌端正,像何姑姑这般的。” 何彩娥微微一笑:“骆随堂说得是哪两人?” 骆遇兴奋道:“其一乃是安南国王陈氏的嫡女,安南陈朝被胡氏篡夺王位,安南国王陈天平就在金陵,我手下之人访得国王陈氏这嫡女长相娇小可人,且精通汉文典籍,若是能安排其入宫,倒是个宽慰陈天平的好办法。” 何彩娥心中微微一动,陈天平被胡氏赶出了安南,只能带着家小来大梁寄居,成日里上表请求大梁发兵帮助其反悔安南,但一直都被陛下和内阁按在南直,不许他北上,这骆遇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那他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此人? 难道司礼监那边收到了什么风声?朝廷有意帮助陈氏返回安南? 对于自己没有掌握的情况,何彩娥并没有反驳骆遇,只是点了点头道:“此人我记得了!” 骆遇见何彩娥竟然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更加兴奋道:“还有一人,乃是两淮都转运使司,新任转运使陆为宽的嫡女,听闻此女容貌无双,且蕙质兰心、孝顺谨慎,陆为宽为官也是清省,前阵子刚立下大功,制出了新盐引来。” “若是何姑姑能在试中照拂此女一二……” 说到这,骆遇停顿了一下,随即神秘道:“说不定陆为宽也会投桃报李,对你在华亭的何氏族人照拂一二。” “陆为宽是两淮转运使,从他手指缝里漏出几千引来,你们何家也就发达了。” 何彩娥听到这话,盯着手里拿着的名单。 果然,就在这份名单上,她大拇指捏着的旁边,“陆慕贞”三个字位列其中。 何彩娥冲着骆遇微微一笑道:“皇后命我出宫,就是想寻找这样的谨慎之人,既然是骆随堂所荐,那我一定在试中好好观察此女。” 骆遇闻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那我便告辞,何姑姑你早些歇了吧。” 何彩娥蹲了个万福道:“送骆随堂。” 等骆遇走后,何彩娥让带来的宫女关了门,随即厌恶地看着骆遇坐过的凳子道:“去把这凳搬走,回京之前,不要让我看到这个凳子。” 几个伺候的宫女连忙蹲了个万福,搬着凳子离开了。 何彩娥等她们走后,方才用指头捏了捏眉心,最后将手里的名单放在桌上。 而烛火下的名单上,“陆慕贞”三个字分明被何彩娥的指甲划过一道深深的甲痕。 第257章 安南公主 腊月十二扫梁头,灰鼠逃窜不犯愁。 本来这一天,陈凡应该在弘毅塾带着一帮小子们用竹枝绑上红布清洁房梁,以迎接不久即将到来的元日春节。 但因为陆为宽不能离开任所太久,所以自己作为陆慕贞的“夫子”,必须承担起送考的责任。 南都金陵比邻大江,一到冬季,气温下降后,加上潮湿的空气,每个人都感觉身上阴冷阴冷的。 加之沿岸树木花草凋敝,整个金陵城仿佛被灰蒙蒙的颜色包围着。 当一行人来到陆家在金陵的别业时,天色刚刚过午。 陈凡安顿下来,那边陆炜和陆家的管家便来请他去给自家小姐进行最后的考前辅导。 “虽然你的字在一些细节上有了簪花小楷的风格,但说到底,馆阁体还是一个藏头护尾的书写方式。” “终究还是要讲究方正为骨,切锋入纸和顿提回顶这三个要点。” “批量化的书法是不需要太多个人风格的。” 屏风内的陆慕贞回道:“知道了!” 下午所有“考生”就要去南礼部的官廨参加初选,想要进宫备选,容貌太过于丑陋,惊着贵人总是不妥的,所以考前,陆慕贞还要参加一场容貌和礼仪方面的初赛。 这方面陈凡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等他离开时,陆为宽专门请来的嬷嬷已经在堂屋门口朝他蹲了万福。 很快,不到一个时辰,陆府的轿子就从侧门抬出了院子朝着南礼部的方向去了。 陈凡看着轿子渐渐远去,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大半年前,当他从泰州回到海陵开设弘毅塾时,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应试的学生,竟然会是一名女子。 只希望陆慕贞这次应试能够得偿所愿吧。 …… 大梁南京分为宫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四个部分。 南礼部作为六部之一,位于皇城东南承天门外东长安街边,不远处就是鸿胪寺了。 当陆慕贞的轿子来到礼部衙门侧门时,从鸿胪寺也抬出来一顶绿呢小轿,正好跟陆慕贞的轿子一起停在了南礼部官廨西跨院的门口。 当陆慕贞戴着帷帽从轿子上下来时便看见旁边的小轿上也下来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梳着“双环望仙髻”,外面穿着一件罗绸外袍却是敞开着的,内里着一件三截式束胸,胸脯下面的皮肉竟然就这么光天化日暴露在外面,让一众抬轿子的下人纷纷侧目,转而又红着脸移开目光。 容嬷嬷看到那女子的打扮,朝陆慕贞小声不屑道:“好个荡妇,这么冷的天还穿的露皮露肉的,比那些青楼女子还要不要脸。” 陆慕贞还没说话,那名女子看到陆慕贞后脸上一喜,竟然不顾下人的劝阻,就这么直接朝陆慕贞走了过来。 见到陆慕贞,女子像汉家女子一般福了一福,动作却很是别扭:“看见贵府马车的记号,请问是陆转运使家的小姐吗?” 陆慕贞淡淡点头道:“正是,不知……” “我是大梁陛下钦封的安南公主。” 周围人闻言大惊失色,他们绝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一名高贵的公主。 容嬷嬷更是吓得脸色苍白,自己刚刚竟然骂皇帝的女儿是个婊子。 可陆慕贞却知道,这所谓的公主,其实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失国之人罢了,她微笑一福道:“见过公主!” 陈妙秀跟随父亲逃到大梁便被勒令住在南京,不得北上,父亲陈天平和家中长辈天天在外奔波,结识大梁官员,以图借兵打回安南去,她一个女子却只能独守空闺,虽然衣食无忧,但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次参加女文学馆试,她好不容易获准出鸿胪寺的馆驿,见到陆慕贞后,此刻的她高兴的就像一只雀儿。 两人在头前走着,陆慕贞好奇问道:“公主对大梁人物很了解啊,竟然知道我父亲?” 陈妙秀嘻嘻一笑道:“所有参加这次南试的人,我都有名单,名单上只有你一个姓陆的,我当然猜到是你家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慕贞笑道:“宫里的何姑姑跟你父王很熟悉呀,竟把南试的名单都透露给你了。” 谁知陈妙秀撇了撇嘴,得意一笑:“才不是什么何姑姑,是个太监,白胖白胖的太监,好像叫,叫什么骆遇。” “真是个没有心机的小姑娘啊!”陆慕贞心中感叹一声,自己只是随便一试竟然便试出对方的底细了。 就在这时,引导二人的宫女进入一个宝瓶门的跨院内,进了院子,陈妙秀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惊喜道:“好多人!” 果然很多人,春兰秋菊,院中伫立着二十多名女子,见到陆慕贞二人,她们纷纷转头看来。 这个来自安南的公主,突然被那么多人盯着,刚刚还惊喜的劲儿突然一收,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闭上了嘴。 陆慕贞和她站在人群最后,肃立等待。 刚刚引导她们的宫女这时走到人群前面的廊下道:“各位稍待,何典记有些事情,马上就到。” 等那宫女一走,刚刚还肃立的众人似乎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人群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身着“奇装异服”的陈妙秀身上。 这时,突然有个长得富态白皙的女子冷哼道:“这是谁家的女子,真是好不知羞,竟然穿成这样招摇过市。” 话音刚落,一旁一位高颧骨,脸上长了几枚雀斑的女子冷笑道:“当然是化外蛮夷才会如此打扮,就这样的货色,还想进宫伺候贵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胖胖的女子茶里茶气的捏着手帕捂着嘴笑,周围女子也纷纷笑了起来。 陈妙秀脸色涨得通红,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眼睛里似乎有水气聚集,眼看着要滴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旁的陆慕贞淡淡的瞥了一眼那富态的宫装女子:“服之不衷,身之灾也;德之不建,天之弃也。这位贵人出身皇族,当思口德之修。” “服之不衷,身之灾也;德之不建,天之弃也”这句话出自《左传》,在场的女子虽然都是读书的,但读得大多都是《女四书》之类的女教典籍,根本不可能看什么《左传》。 不过,虽然她们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但众人却已然听懂这话。 富态女子面色一滞,翻着眼斜瞥向陆慕贞道:“你是哪家女儿,竟然敢跟我这般说话。” 旁边的雀斑女冷哼一声道:“知不知道跟你说话之人是谁?这是卫辉郡王的爱女,就算不入宫,将来也是要做县主的,你这女子和那小蹄子还不赶紧跪下见过贵人?” 陆慕贞冷冷看着两人,眼珠子一转,看向天空,再也不理会她们。 两人看了顿时气急败坏,虽然为了维持大家闺秀的仪态,没有叉腰大骂,但心里早就把陈妙秀给忘了,反而记恨上了仗义执言的陆慕贞,那两双眼睛看着陆慕贞的目光都不善起来。 第258章 初试 就在院中小小风波爆发的时候,隔着一堵围墙,何彩娥转头看向身边的宫女:“安南公主身边站着的那人是谁?” 宫女点看卤簿,随后小声道:“是陆慕贞。” 何彩娥没有说话。 又看了看院中气急败坏的张淑仪和那雀斑女,便又开口问道:“张淑仪身边那女子是谁?” 宫女道:“好叫姑姑知道,那女子是萧县宋县令的女儿宋春娘,张……县主从卫辉南下,经过萧县时,正好跟宋春娘结伴来的南都。” 何彩娥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骆遇匆匆赶到,刚进门,他勾头看了看隔壁院子里的众女子,然后笑道:“有事绊身,咱家倒是来迟了。” 何彩娥心中冷笑,这几日,随着应考南试的官眷到达金陵,这位骆随堂便忙得脚不沾地,却也不知通过这件事,此人到底收了多少银子,结识了多少外官。 但何彩娥却浅浅一笑:“骆随堂来了便好,那便开始吧。” 说完,她还不等骆遇说话,便抽出身边宫女手里的卤簿念道:“张淑仪、宋春娘、齐云儿、史进男……” 她一口气念了十来个名字。 骆遇张着嘴看着何彩娥,静等下文,却听何彩娥道:“这些人,全都让她们回去吧。” “啊?”骆遇嘴巴张得更大,惊讶道:“何姑姑,这么快……” “本就是查看仪容,这些人不适合入宫。” “可是……” 可是这些人里,不少人家骆遇都收了银子的,怎么就……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那这银子如何收下? 那岂不是收了钱不办事了?尤其是卫辉郡王的四女,郡王府长史刚刚还跟他把手言笑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张淑仪本就不在自家主子刘娘娘定下的名单内。 反倒是中宫那边因为对方是宗室,所以对其很有意向。 如此一来,倒是让自己省了不少事。 “可长史那边?” 骆遇突然撇嘴一笑:“钱,咱家是万万不能退的,大不了实话实说,把责任推到中宫那边去。” 这么一想,他顿时整个人都通透了,于是笑着道:“何姑姑到底是尚宫局的老人了,眼光就是毒辣,咱家也觉得剔掉这些人甚是妥当。” 何彩娥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去通知吧。” 院中,张淑仪一边回头,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陆慕贞和陈妙秀,一边转头对宋春娘窃窃私语着什么。 陈妙秀胆怯道:“陆姐姐,我父王告诉我,在南试中不要得罪任何人,这,这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这安南来的公主已然带了哭腔。 陆慕贞跟陈妙秀根本不熟,刚刚也不过是看不惯刚刚那两人,仗义执言罢了。 面对陈妙秀,她心中也是一阵不耐烦,但终究压了压烦躁,耐心劝说道:“无妨,别人打上门,左右不能不还手吧?” 陈妙秀年纪小,又身处异国他乡,虽然天性烂漫,但又处处谨小慎微,被陆慕贞这般回护,一时间看着陆慕贞,竟有种把她当成亲姐姐的意思,得她安慰,这时候也稍稍定了定神,感激道:“谢谢,陆姐姐。” 陆慕贞没有说话,因为这时从游廊内转出一群人来,只见打头两人,一人头戴银镀金翟冠,上面挂有两串珠结,身穿青色素罗袍,胸绣云鹤衔芝补子,腰缠素色银带,正是宫中七品女官的打扮。 而另一人却身着常服道袍,下颌无须,面敷香粉,显然是个太监无疑了。 一群人站定,院中女子们齐齐蹲福。 何彩娥没有丝毫废话,直接从旁边宫女手中接过一张懿旨来,展开便读: 大梁皇后懿旨 奉天承运,皇后懿旨: 本宫观璇玑之象,察兰台之阙,惟彤史之职,乃佐六宫以彰内治,秉直笔而录圣德。今特开凤阙,广纳贤才。 取中着,赐穿一珠银镀金翟冠一顶、鹭鸶踏莲练鹊纹青红大袖衫一领、乌角带一根。 未取中者着赐南海珠一颗。 钦此! 念罢,院中诸女不敢说话,但神情却激动不已,纷纷转头跟周围相熟的人用眼神交流。 可谁曾想,下一秒何彩娥收起懿旨,冷着脸便念道:“张淑仪、宋春娘、齐云儿、史进男……” 被念到名字的纷纷出列,惊喜地站到阶下,张淑仪更是洋洋得意地朝宋春娘眨了眨眼。 “你们可以离开了!” 谁知,何彩娥下一句话,将这十二个人刚刚的幻想击得粉碎。 张淑仪失声道:“何典记,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 何彩娥冷冷道:“我不管你们是谁,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 张淑仪闻言,立马转头看向一旁的骆遇:“骆公公……” 骆遇尴尬一笑……嘿嘿。 …… 眼看着刚刚还嚣张无比的张淑仪,转眼就被请了出去。 在场仅剩的几个人一下子全都噤若寒蝉。 何彩娥站在阶上扫视了一圈众人,然后道:“本次南试,计有三轮,每人都去东庑领个腰牌,每次试前,必须持有腰牌才能进入。” 说罢,她指着打头一人道:“一个个去,从你开始。” 听到这话,陆慕贞突然目光一凝。 打头一个女子闻言,朝阶上的何彩娥与骆遇福了一福便转身朝东庑走去。 众人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等到那女子从东庑里走出来,却听到东庑内传来说话的声音。 陈妙秀好奇道:“就是去领个进出的牌子,怎么到现在还不出来?” 陆慕贞看了看她,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走了出来,陆慕贞看她神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当所有人一个个走了进去后,终于轮到了陆慕贞,陆慕贞走进东庑时,却只见一个宫女坐在桌后,见她进来,便递出一个牌子来。 陆慕贞接过牌子一看,这牌子是铜制的,长方形,四角磨圆防勾挂,正面浮雕着云纹边框,中间竖刻…… 陆慕贞眼睛突然瞪大! “针工局内侍乙字四百五号!”陆慕贞不可思议的心中默念。 随即她抬头看向那宫女,刚想说话的她突然却闭上了嘴。 那宫女恰好这时也抬起头来道:“还有没有事?没有事便出去吧。” 陆慕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腰牌,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拿着那腰牌出去了。 等她走后,桌后的宫女看着她的背影,嘴角轻轻扯出一丝笑意来。 【实在抱歉,清明节前一天感冒至今,一直咳嗽不停,晚上睡觉都受很大的影响,导致最近整个人不在状态,我尽快调整。】 【这几章虽然有些平淡,但对将来的剧情推动很重要!】 第259章 腰牌 刚刚走出东庑的陆慕贞,刚出门便引得何彩娥与骆遇两人的关注。 骆遇看着走回人群中的陆慕贞,笑着对何彩娥道:“何姑姑,我看这位陆姑娘很有意思啊,这么快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何彩娥依旧淡淡道:“她聪明还是蠢笨,还要看马上她会怎么做。” 这边陆慕贞刚刚回到队伍中,一旁的陈妙秀便好奇道:“陆姐姐,怎么你比那些人出来的都快些?” 陆慕贞看了她一眼,好奇道:“你是安南公主,为什么会想着进宫呢?” 听到这答非所问,陈妙秀的脸突然涨红,整个人也扭捏了起来:“我,我父王之前想将我送入宫中伺候大梁皇帝陛下,但被一些大臣谏阻了!” “然后,然后父皇就想让我参加女官考试……” 陆慕贞怔怔地看着这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但却依然有些天真气的异国公主,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阶上念到了陈妙秀的名字。 陈妙秀刚准备离开,陆慕贞低声道:“若是看到牌子有异,不要说话,从房子里退出来即可。” 陈妙秀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便离开了队伍。 一刻钟后,所有人都已经领取了腰牌,何彩娥道:“腰牌你们都已经取了,明日开始便是第一场馆阁体试,大家都回去好好准备。” “是……”众女子行了一礼。 “都散了吧!”说罢,何彩娥挥了挥手。 一群女子不敢多说,齐齐转身朝外走去。 陆慕贞与陈妙秀也跟着人群走到了外面。 走出了院子,陈妙秀从袖中摸出一方腰牌,见四下无人,方才好奇道:“姐姐你看,这,这好像是大梁宫中宦者的腰牌。” 陆慕贞看着眼前同行之人渐渐走远,她突然停下脚步对陈妙秀道:“折返回去,将这腰牌换成南试腰牌。” 陈妙秀惊讶道:“姐姐你拿的也不是南试腰牌?” 陆慕贞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进了刚刚的院子。 刚进院子的她就发现此时院中只有何彩娥和骆遇二人。 骆遇看到二女走了进来,哈哈一笑,转头对陈妙秀道:“总算有两个伶俐人儿了。我就知道,她们会折回来。” 陈妙秀此时已经傻了,她下意识地跟着陆慕贞,完全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何彩娥看着阶下两人,淡淡道:“你们回来作甚?不是让你们回去准备第一场吗?” 陆慕贞拱手道:“刚刚在东庑领了块宫中伙者的腰牌,特意回转,请典记给予更换成南试腰牌。” 何彩娥冷着脸道:“当时你没长眼睛?不会让那给你腰牌的人立刻给换了?” 陆慕贞低着头道:“女文学馆试,既蒙皇后娘娘如此看中,特发懿旨交办给典记,典记又是宫中的老人,断不会在腰牌这种小事上犯错的。如果腰牌发放有误,一定是典记故意为之。” “但陆慕贞不知道典记此举有何深意,刚刚人多,小女子也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请教,故而等人走后,方才折返回来,请换此牌。” 骆遇闻言,哈哈一笑:“你就是两淮盐司陆大人的千金陆慕贞?” “正是,见过这位貂珰!” 貂珰是宫外之人对宫中宦官的雅称,这个称呼源自汉代宦官的服饰,貂尾、金珰。 骆遇能成为司礼监的随堂太监,自然是进过内书堂读过书的,所以自然知道“貂珰”这种对宦官的尊称。 他笑着对陆慕贞道:“抬起头来!” 陆慕贞缓缓抬头,骆遇看了眼她的容貌,只见陆慕贞长着一张鹅蛋脸,身着桃红竖领短袄,衣缘绣兰花纹,下系月华裙,裙褶间晕染渐变色),外罩杏色比甲;头梳双环髻,插累丝海棠金簪,耳垂明珠,手持团扇立于庭园中,尽显明媚清雅。 一时之间,骆遇也被此女身上那种知性,犹如空谷幽兰的气质给怔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待他惊醒时,心中却在暗暗点头,嘴上却道:“在宫中做事,第一就是遇事多问几个为什么,而不是急于去处置这件事。” “第二就是懂得进退,懂得为别人遮掩一二。” “宫中除了贵人,别的都是卑贱之人,若是咱们这些卑贱之人都不能相互体谅,那如何能全心全意照顾贵人们呢?” 说罢,他笑着对陆慕贞道:“你很好!很聪明,遇事也知道多想想,而且还能体恤何典记。” 何彩娥看了一眼身旁的骆遇,随即拍了拍手,这时,从她身后的房中,转出一名宫女来。 那宫女下阶递给陆慕贞一个崖柏的南试牌子,换走了陆慕贞手里的铜牌,然后转身便走了。 何彩娥也没有再对陆慕贞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让她先行离开。 …… 回到家中,陈凡早就等候在此,隔着屏风,陈凡细细将今天的事情问了。 待听完陆慕贞把今天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后,陈凡沉吟片刻,最后道:“你之前刚走不久,你家府上便有人持司礼监随堂太监骆遇的名帖前来,来人没说什么,丢下名帖便走了。” 陆慕贞沉吟道:“应是想让我家送些银钱去的意思。” 陈凡笑了笑:“你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方面懂得自然比我多。” 陆慕贞好奇道:“夫子,父亲说,我南试之事全权委托于你操办,那依你之见,骆遇今天褒扬了我,那我陆家要不要投之以李,报之以桃,送些钱去结交一二呢?” 陈凡耸了耸肩:“陛下如今春秋鼎盛,皇后也没有失去圣眷,将来之事谁又知道呢?我看呐!” “不如紧闭府门,勿要交通内侍。这什么女文学馆试,考得上也罢,考不上也没什么。正好在扬州做你的转运使家大小姐,岂不美哉?” 屏风后的陆慕贞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随即她敛容道:“那就一切听夫子的意思办。” …… 晚! 一名宫人从外匆匆走进何彩娥的房间。 “何典记,今日骆随堂的人,晚上又去了陆府。” 何彩娥丢下笔问道:“怎么样?” “陆府紧闭大门,那骆随堂的人在门外敲了半天,里面也没人开门,最后骆随堂的人骂骂咧咧离开了!” 何彩娥点了点头:“知道了!” 第260章 第一场 南试的正式考场在南礼部仪制司后院。 当陆慕贞走进仪制司后院时,目光却眺望着前院的方面。 礼部有四大核心清吏司,仪制司、祠祭司、主客司,精膳司。 其中仪制司是专门主官制定朝廷礼仪、教育以及科举等事务。 每年朝廷的科举就是由这个部门主司其务的。 陆慕贞伸出右手触碰着面前墙壁的青砖,微微叹了一口气,想到仪制司的职责,不由联想到自己的梦想。 “如果我如夫子那样,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啊!”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突然,陈妙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见到陆慕贞惊喜道:“陆姐姐!” 陆慕贞被她搅扰却并不生气,只是朝她微微一点头。 陈妙秀却兴奋异常,拉着陆慕贞的手道:“陆姐姐,谢谢你!昨天我回去了,把腰牌的事情对我爹和几个叔叔伯伯说了,他们都说我应该好好感谢你呢。” 陆慕贞微微一笑:“公主无需客气,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陈妙秀却道:“以后若是能进宫伺候大梁皇帝陛下,妹妹我一定记得姐姐对我的好。” 陆慕贞心中苦笑,彤史只录一人,若是她被录了,也就是自己被淘汰了,昨日自己似乎也办了件蠢事啊。 不过她转念一想,心中暗道:“如果真没有被选上,似乎陈夫子说得也不错,留在扬州也挺好!”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一群人走了进来。 当陆陈二人转头时,却发现昨日已经被裁汰的张淑仪、宋春娘竟然又出现赴考的女人中,被一群女人簇拥着朝里面走来。 陈妙秀见状瞪大了眼睛:“你,你们怎么……” 还没等她说完,脸上有雀斑的宋春娘得意道:“好教你们知道,这南试可不是那何典记一人说了算的,咱们县主动动嘴皮子的功夫,这些人就要上杆子求咱县主重新回来赴考。” 张淑仪得意地看着陆慕贞和陈妙秀二人道:“别跟她们废话,咱们走。” 一群女人从陆陈二人身边走开,刚转过墙去便传来一阵肆无忌惮地笑声。 “听说昨日衣着暴露的女子是什么安南公主呢!县主。” “还有,昨日帮那小贱人说话的是两淮转运使陆为宽的大女儿。” 宋春娘的声音道:“陆大人好歹也是咱们大梁正牌的进士官,怎么生出的女儿却跟这些化外妖女厮混在一起。真的好不知羞。” “同样不知廉耻,当然臭味相投,像这样的女人如何能进宫伺候陛下?且看着吧,这次骆遇那个太监已经答应我家长史了,我必然能进最后一轮,姓何的那女官也拦不住!” “就是,她以为是什么东西,咱们县主进宫那叫回家,哪容姓何那女人阻挠!” “县主,这次南试,我们不敢跟您争,只求着明年北试,您能帮忙照拂一二。” “呵呵呵呵,那要看本县主的心情了。” …… 陈妙秀紧张地看着院门,像只受惊的兔子。 陆慕贞叹了一口气道:“咱们也走吧。” …… 考场内,何彩娥道:“南试例有三场,今天上午是第一场,考书体;今天下午第二场,考《女四书》,明日上午考第三场,每场考完,当庭批阅卷纸,至于第三场考什么,我会在下午你们考完后告诉你们。” 说到这,她转头吩咐道:“发考纸。” 考察书体的考纸是由桑皮纸和宣纸多层裱糊而成,跟殿试时策论所用考纸一样同为七层。 考纸页面长一尺二寸,宽三寸六分,内嵌“礼部监制”字样,并且还加盖了南礼部的骑缝章。 页面每行固定二十四个字,由横竖红格线划分格子。 陆慕贞摸索着纸张,心中微微有些激荡。 她不知道在场应试中,多少人是为了进宫能够接近那些贵人。 但她不一样,她是女子,她所求的就是像个男子一样,能够坐在考场内,用读过的书,书写自己的人生。 即使,这不是真正的科举,即使这南试录取的也不过是宫中的女官,严格意义上甚至不是官。 但当她摸到这与殿试使用时,一模一样的考纸时,她还是激动到双手微微颤抖。 这时,宫女将今日的考题题板竖立在众人面前。 众人看去,却见那是一道有关河防的奏本。 “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各人抄录奏本,我会计算你们谁用时最短,抄写最工。开始吧!” 没有任何繁文缛节,女文学馆南试就这么突然开始了。 陆慕贞赶紧看向题板……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臣 某某 谨题 为黄河水患事 天监十年三月初八日 臣闻治河之道,贵在因势利导。今岁桃讯已至,清口淤塞日甚,淮扬诸县田庐淹没无算。谨将河防要务条列如左: …… 虽然陈凡在第一次见到陆慕贞时,为了挽尊,大言不惭说过陆慕贞的字不怎么样。 但实则陆慕贞从小习字,对于楷书是很有研究的。 这段时间以来,又被郑应昌和陈凡二人轮流教导,加上书写布描红的疯狂练习,她的馆阁体日日精进,早已颇有造诣。 看到题目,她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提笔就写,反而想到那日陈凡的教导的馆阁体“三要”,闭着眼睛,让自己的思绪安静下来,这才拿起笔写了起来。 何彩娥踱步走向一众考生之间,漫步间时不时停下脚步查看众人的书写。 一边看,她一边点头。 不得不说,在场众人全都是官员、宗室、勋贵之家出身的女眷,这些人并不是乡俚之间的普通百姓之女,从她们书写的字可以看出,这些人从小便训练有素,每个人的字都工整无比。 这其中尤以卫辉郡王家四女张淑仪写的字最为漂亮。 其实因为昨日之事,她对张淑仪这种嫉妒成性之人一点好感也无,要不是昨日骆遇死皮赖脸求到她这里,要不是贵人还不想跟刘妃撕破脸,她根本不会再让这张淑仪进入这里。 但今日张淑仪的字却让她对此人之印象大为改观。 从张淑仪的字中,她明显能够看出,她的字里有江永女书那种弧线的特点,往往在收笔时陡然上挑,微有一道飞白乍现,很是漂亮。 这种能在馆阁体里还能展现自己风格的书法,很是难能可贵。 何彩娥点了点头,又转而向后走去,一边看,她一边在心中暗暗点头。 当她走到陆慕贞身边时,突然站定,盯着陆慕贞的字久久不瞬一目,心中更是惊讶:“《笔阵图》笔意。” 第261章 耳光 《笔阵图》不是一个书法作品,而是一种书法理论。 这本相传由卫夫人所撰的《笔阵图》强调骨力至上,强调要用全身之力运笔。 陈凡之前所说的“永字八法”其实就是脱胎于这种书法理论。 自从陆慕贞去往海陵,跟随陈凡与郑应昌学习书法之后,她所接触的书法理论大多都是基于《笔阵图》的框架来的。 这也是陆慕贞不知不觉间,会在书写时,有卫夫人簪花小楷迹象的原因。 还有,这次陆慕贞来参加南试,所携的笔墨砚台都是很有讲究的。 之前按照陈凡的要求,陆慕贞的笔选用的是高山兔毫,因为这种毛制作的笔锋齐腰强,十分适合书写融入笔阵图笔意的馆阁体。 其次,墨用的是庐山松烟与代郡鹿角胶制作的十年以上沉墨,这种墨松烟细腻,墨色纯黑,又因为掺了鹿角胶的原因,行文时字体更加稳定,写出来的字,坚如玉,黑如漆,正适合严格要求规整的书体使用。 还有砚台,陈凡给陆慕贞挑选的是浅黑新石制作的石砚,这种砚台润涩兼具,是搭配庐山松烟墨的良选。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这三样工具的加成,再加上陆慕贞的馆阁体本就已经颇具气象,所以何彩娥看到的陆慕贞的字,虽然还没达到陈凡、郑应昌那种登堂入室的水平,但在这群女子中已经可算是首屈一指了。 第一场试很快便结束了。 中午众人没有被放回各府,吃饭时,何彩娥宣布了上午馆阁体试的成绩。 “宋春娘,乙等!” “沈琼枝,甲等!” “谭远芳,乙上!” …… “张淑仪!”何彩娥念到这时,抬头看了一眼众人。 张淑仪紧张地用手扭着衣角,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着何彩娥。 “甲上!” 当张淑仪的成绩被念出时,阶下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张淑仪眼睛一亮,脸上得意之色再难掩饰。 “陈妙秀!乙等!” 坐在陆慕贞旁的陈妙秀听到这个成绩,顿时沮丧地垂下了脑袋,张淑仪几人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她,脸上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陆慕贞!甲上。” “什么?竟然又是一个甲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淑仪是宗室之女,资源摆在那里,她能拿甲上,众人并不意外。 可这陆慕贞凭什么? 之前她的父亲不过是两淮转运使下面泰州分司的一个小小副使。 这种官儿,几年也没资格给朝廷递折子的。 她身在这种家庭,凭什么。 张淑仪看着陆慕贞,刚刚得了“甲上”那种喜悦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这种小婢女也配跟我一样?” 中午用饭时,众人围在一张桌上。 起先大家都秉持着“食不言”的规矩,可当传菜的使女退下后,众女便讨论起上午的书试来。 “刚刚看了县主的书体,所有字都呈长菱形状,笔画间点、竖、斜、弧特点鲜明,不知县主临摹的是哪家书体?”席间有人询问。 张淑仪夹了一块鸭肉放入碗中,神色得意,却并不回答。 一旁的宋春娘好像自己得了“甲上”似的,狗腿且得意道:“这你们就不懂了,这是江永女书。” “江永女书?” “没听过啊?” “是啊,古时有个叫江永的书家吗?” 这人刚刚说完,张淑仪抿着嘴做作一笑:“江永是湖广一个地名,这女书是当地一种流传于咱们女儿间的字体,相传是宋时一个名叫胡玉秀的妃子所创,这种字,除了江永还有流传,也便只有宫中才有收录,你们……” 说到这她轻蔑看向众女:“你们当然没机会看到咯。” “还是县主见多识广,到底是天潢贵胄。” “咱们的见识哪能跟县主比。” “我看啊,这次县主肯定能入选,到时候县主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姐妹啊。” …… 有的时候,女性在社会上行走,其实比男性之间相处的模式更加直白赤果。 张淑仪一遍享受着众女的吹捧,一边挑衅地看向陆慕贞。 其实这种近乎儿童似的炫耀,陆慕贞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在她看来,张淑仪这种人层次实在太低,让她根本提不起针锋相对的念头。 可她的沉默,反而助长了一群女人的气焰,使得他们更加骄纵跋扈起来。 “今天好像还有一位得了甲上的。” “是啊!”江夏侯之女沈琼枝用夸张的口吻道,“陆小姐,我记得好像是你吧?” 陈妙秀年纪小,又是外国人,自然不了解这群女人间的鄙视链和嘲讽口吻,反而以为沈琼枝会像吹捧张淑仪一样,夸赞一番陆慕贞。 她欣喜道:“是啊,陆姐姐,你的字写得真好,我们都比不过你呢。” 刚刚挑起话头的沈琼枝并没有再往下说,脸上露出一丝嘲弄便闭嘴轻笑起来。 宋春娘这时突然好想来了劲儿:“姐妹们,你们有没有听过一手小曲儿名叫《五更盐》?” 众女闻言顿时抿嘴笑了起来。 陈妙秀疑惑地看向陆慕贞,又看向宋春娘。 只见宋春娘丢下筷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一更盐官点卯迟,二更秤砣压银丝,三更搂着盐商妾,四更库房老鼠肥,五更鸡叫装清正。” “哈哈哈哈!” 宋春娘见陆慕贞还是没有说话,于是胆子更大道:“听说没?民间都将盐课司戏称为腌臜司。” 众女凑趣道:“这是什么意思?” 宋春娘娇笑道:“扬州民谣唱道:盐课司里盐如山,老爷腰缠十万盐,腌得百姓骨头咸。还能什么意思?当盐官的没有几个好东西。” 听到这话,众女笑作一团,张淑仪也饶有兴致地看向陆慕贞,胖脸上笑出了褶子。 陆慕贞依然没有发火,只是淡淡放下筷子道:“我吃好了,几位慢用。” “哈哈哈哈!”众女以为她怕了,纷纷大笑出声。 张淑仪更是得意道:“有些人,还学着人家绿林好汉,强出头呢。” 这时,陆慕贞已经离席朝外走去,刚好路过宋春娘的身边。 突然,她伸出手,一巴掌扇在洋洋得意的宋春娘脸上。 “啪”的一声,四座的笑声像是被一下子掐灭似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向陆慕贞。 宋春娘在最初的惊愕后,怒而站起:“陆慕贞,你打我。” 陆慕贞冷冷道:“我父是三品都转运使,堂堂进士出身,你父亲不过是一小县知县,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当着我的面嘲讽我父?” “是谁给你的胆子,当众嘲讽为朝廷忠心办理盐务的大员?” 陆慕贞低下头,盯着宋春娘的眼睛:“打你是为了你好,若是你再敢乱嚼舌根子,我让你走不到萧县就被人拔了舌头。” “不信……” “你可以试试!” 说罢,她看向张淑仪和沈琼枝,两女被她的目光逼视,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去。 宋春娘捂着脸,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半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陆慕贞突然莞尔一笑,朝众人点了点头,转身就朝外走去。 刚到门口,她便看见何彩娥与骆遇二人。 跟昨日不同,此时的何彩娥面露欣赏之色,但骆遇却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262章 算计 到了下午,第二试即将开始。 发考纸之前,众女陆续走入堂中桌前坐下。 早上还咄咄逼人的宋春娘等人,此刻见到陆慕贞和陈妙秀进来,虽然脸上依然还有不忿之色,但到底不敢再开口说些什么。 不过陆慕贞在经过张淑仪身边时,却听张淑仪小声道:“今天且让你先得意得意,明日须要你好看!” 陆慕贞闻言,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看了对方一眼,便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 不久后,何彩娥和骆遇等人进入考场。 何彩娥依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到了之后就吩咐众人发放考卷。 当众女拿到卷子时,刚刚还存在的窃窃私语之声瞬间便消失了。 就连陆慕贞也看着考纸微微诧异。 果然如寇大人家姐姐所言,第二场是一道判案题。 只见考纸上写着:“天监二年,南京富商陈氏病故,留下巨额家产。其生前先后娶张氏(持婚书)、王氏(无婚书但育一子)为妻,形成“双嫡妻”局面。两房各引《女四书》与律例争夺主母地位及财产分配权。” 张氏凭婚书主张“妻在,妾不可为妻”(《大梁律·户令》); 王氏以“侍奉公婆十二年”及“育子有功”要求抬为平妻。 张氏无子,王氏子主张“母凭子贵”继承七成家产。 张氏引《女诫》“贞女不二适”自证守节,王氏据《内训》“慈幼兴家”标榜教子之功。 “试问此案何断。” 陆慕贞看着这题,心中惊骇莫名,这哪里是让考生判断什么府上陈氏的遗产继承问题,这分明是将皇嗣继统的事情摆到了台面上。 张氏就是当今皇后,而那有子的王氏,不就是现如今的刘妃吗? 陆慕贞没想到,竟然只是第二场试,双方便已经图穷匕见,摆明了让考生亮明立场了。 之前陈阳和父亲陆为宽还在担心,这第二场的判题试,恐怕还会围绕了女性为官,革新和守旧这个话题,来强调女官的必要性。 没想到…… “管中窥豹,宫中的斗争已经如此激烈了吗?” 在场所有考生都不是傻子,他们从家人那多多少少都能了解如今后宫中发生的事。 所有人都陷入了两难。 若是选择皇后,那骆遇自然会盯上自己。 同样,选择跟刘妃站在同一阵营,何彩娥这个主考难道是吃素的? 关键是,只要选择了站队,那进入宫中之后,就要面临另一方的打压。 这无疑对于一个刚刚入宫的女官而言,是十分恐怖的事情。 骆遇看着堂下一众眉头紧锁的考生们,笑着转头对何彩娥道:“何姑姑,咱家这题看来出得颇难啊,拿到题后,到现在都没有一人动笔呢。” 何彩娥没有去看骆遇,自己虽是主考,但在临行之前,皇后特意嘱咐,要懂得韬光养晦,不能跟刘妃的人发生正面冲突,所以在骆遇提出更改试题时,她虽不愿,但还是捏着鼻子同意了。 不过这样也好,正借着这次机会看看,究竟底下这些人,是人还是鬼。 就在这时,堂下张淑仪率先动笔,骆遇看着她,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忍不住牵出一丝笑意来。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堂下众人已经全都开始动笔答题。 这题其实并不难解,关键是阵营和立场实在难以选择。 可一旦决定了选择什么阵营和立场,那接下来答题便很快了。 果然,张淑仪第一个交卷,宋春娘、沈琼枝等人紧随其后。 何彩娥并没有急着看她们的考纸,而是用目光看向堂下。 陆慕贞和陈妙秀还是书写。 陈妙秀秀眉微蹙,显然对于这题很是为难。 但陆慕贞却神色平静,好像心中并不纠结。 终于,陈妙秀和陆慕贞也一前一后交了考纸。 骆遇迫不及待道:“何姑姑,赶紧断一断分数吧?洒家,嘿嘿,都已经等不及了。” 何彩娥看了他一眼,转而拿起考纸。 第一张便是卫辉郡王四女张淑仪的答纸,只见上面写着: 【王氏侍奉公婆十二载,晨昏定省合《内训·事舅姑》"冬温夏凊"之孝。诞育二子,践行《女范捷录·慈幼》"善教胜于多产"之训,实为陈门功臣。】 【张氏犯《女诫·妇行》"懒堕私室"之过,廿年无所出,违"七出"首条。 王氏行《女论语·早起》"五更理妆"之勤,更兼《内训·母仪》"课子忠孝"之功。 据太宗年《妾升妻特许例》:"侍亲逾十年者,可破格抬妻"。】 故而: 废张氏嫡位,迁居别院,每日抄《女范》"谦卑篇"赎罪。 王氏晋正室,主理宗祠,独子载入族谱嫡系。 张氏原有嫁妆三成充公,用于养育陈氏独子。 看到这里,何彩娥心中惊怒交加,她终于明白了。 之前她还在好奇,刘妃那边原本的打算是通过此次南试,招纳一名明艳动人之女,用以霍乱后宫,分宠于皇后。 这张淑仪明明是宗室,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被何彩娥发现,此人小肚鸡肠,虽然她是宗室,不可能跟陛下发生点什么,但若是让此人入宫,必然会多生不少事端。 故而她才会第一时间将她逐出。 可后来骆遇却又好像收了银子,让这张淑仪、宋春娘再次可以参加南试。 刚开始,何彩娥只以为这明显与刘妃的目的相悖,骆遇之所以同意让二女参加南试,不过是贪财而已。 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这二女就是两头蠢猪,为了进宫,实则陷入了骆遇的陷阱。 骆遇不仅贪财,也是想让二女在这南试上借着断词,鼓吹将齐王、晋王立为太子。 从而这两女就算不能入宫,可卫辉郡王、萧县县令也会因为女儿在南试的立场,不得不倾向于刘妃一边。 偏偏这两个蠢女人还以为依靠着骆遇便能入宫。 愚蠢、蠢不可及。 何彩娥脸上阴沉的可怕,颤抖的手指翻开下一页,果然,宋春娘那个蠢物所述之言跟张淑仪几乎一样。 “哼!”看到这,她抬起头看向张淑仪与宋春娘二人冷冷道:“你二人第二试,丙下。” 张淑仪和宋春娘闻言愕然,转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骆遇。 骆遇却根本不看二人。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二人就算是立刻被逐出,又关他什么事呢? 卫辉郡王是唐王二子。 这蠢货张淑仪今日说了这般话,那宗室里最有实力的唐王一脉就算不想上刘妃的船,也不得不上了。 哈哈哈哈! 第263章 第二场 何彩娥的坏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江夏侯之女沈琼枝的判词便让她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查张氏系天监元年年明媒正娶,婚书印信俱全,合《周礼》"六礼不备,贞女不行"之训。王氏虽育一子,然未行娶妻之仪,按《大梁律·户令》"妻妾失序"条,终身为妾。 张氏守《女诫·专心》"妇无二适"之德,堪为女范。 王氏违《内训·警戒》"毋敢专房"之诫,恃宠生骄,竟僭主母衣冠。 据《女范捷录·嫡庶辨》"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纵有庶子,不改嫡母之尊。 王氏房私占田产尽数归嫡,依太祖《侵夺家财例》杖八十。 其子改录张氏名下,遵《女论语》"螟蛉亦子,教则亲生"之规。 王氏灵位不得入祠,另设"悔过室"于偏院,日诵《女诫》三遍。 判曰 嫡庶之分明如日月,岂容牝鸡司晨?今断王氏房尽归张氏,独子改宗嫡母。再有"以庶乱嫡"者,当效太祖朝沉塘旧例。此判。 沈琼枝此女,何彩娥之前也是打听过的。 沈琼枝是江夏侯的嫡女,自然明白嫡庶大防。 这篇判词正符自己的心意。 “江夏侯教女有方!”何彩娥暗暗点头,心中的天平逐渐向沈琼枝倾斜了去。 一旁的骆遇看到沈琼枝的判词,心中冷哼一声。 这些勋贵之家,最重嫡庶。 沈琼枝又是嫡女,他早就猜到此女会如此作答,所以根本对此女的判词没有抱有任何期待。 “左右不过几年,等中宫那位年纪再长几岁,怕是江夏侯这些勋贵要上杆子结交咱们刘妃了!” 何彩娥心情大好,继续往下看去。 之后的几篇判词有的是站在嫡母张氏立场的,有的则是为那王氏说话的。 看到安南公主陈妙秀的判词后,何彩娥却莞尔一笑。 这陈妙秀不晓得大梁判词怎么写,而且也对中原的法律不甚明了,于是便以安南的律法来评断此案了。 “下邦《洪德法典》有载:妾室若出三品以上文官世家,其子可享嫡子田产之半。” “庶子斩首百级者,准改宗谱为嫡!” “可与下邦顺化慈孝寺同例,设七层石塔,专供庶子灵位。既全宗族体面,亦慰亡魂。此制或可为贵国参酌,以缓庶子木主【不得入祠】之痛。” 看到这,何彩娥和骆遇两人都有点棘手。 你说这安南公主是向着嫡母吧,却处处在给庶子找补。 你说这安南公主是向着庶子吧,却一口一个“庶子”,还给庶子得“嫡”设置这么多门槛。 这齐王、晋王都是深宫孺子,上哪去斩首百级?上哪去找三品文官世家的外族? 大梁后宫都是从小民之家挑选的,这真是…… 最后两人笑着摇头,此女简直天真,还真把这题当成那富商陈家的家务事了。 答非所问啊。 这时,何彩娥手里的考纸只剩下最后一份。 她翻开最后一页,只见一手娟秀馆阁体书写在考纸上,庐山松烟墨将每个字都规规矩矩“束缚”在格子中,在阳光的照射下,规整又明亮,一看就让何彩娥对书写之人心升好感。 可随即,等她看向陆慕贞的判词后,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 只见陆慕贞写道: 一核案情: 陈门故商陈公,先聘张氏,执六礼,载婚书,聘为嫡室。后因张氏艰嗣,复纳王氏为侧,未行娶妻之仪,然育一子,奉舅姑十二年。今陈公殁,两房争主母位,讼于公堂。 二察律例: 依《大梁律·户令》:「妻在更娶妻者,杖九十,离异。」陈公虽宠王氏,然张氏既存,则王氏终身当以妾论。观王氏所持「侍亲育子」之功,按太祖朝《嫡庶恩赏例》,可赐帛五匹、田二十亩以旌其劳,然不可僭越妻位。 三衡经义: 张氏引《女诫·专心》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守贞廿载,冰心可鉴。王氏虽诵《内训·慈幼》,然查其子……违《女论语》「惟勤机杼,不问市利」之训。 四断人情: 王氏子泣血陈情,本司非铁石: 依天监五年《周门让产案》旧例,许王氏房分得陈宅东院、田产四成 然宗祠主位、族谱序齿、祭田七成,仍归张氏执掌 王氏灵牌不得入正龛,可另设「慈母偏位」于祠西庑 五正视听: 今有愚氓妄议「无子嫡妻当退位」,此乃坏纲常之谬论!昔日皇后无出,仍居六宫之首;倘因嗣废嫡,则天下正室人人自危,闺闱乱而家国倾矣! 判曰: 张氏守嫡妻之位,王氏享庶母之养。田宅析分依前述,族权永属嫡房。着陈氏族老监修谱牒,再有「双嫡」邪说流传者,以《大梁律·造妖书》论绞。此判。 看到这,何彩娥与骆遇两人的脸色全都十分难看。 陆慕贞的判词,看起来似乎是站在嫡母张氏的立场,处处维护嫡庶之别。 但实则,字里行间,尤其是第四条《四断人情》,这又是在给庶出开了个小口子。 要知道,虽然此案是骆遇拿来对标宫中目前的情状。 但这里面毕竟有一件事是完全不同的。 也就是案件里,陈富商是已经死了的。 可当今陛下可还年轻力壮,活得好好的。 像陆慕贞这般,给庶出开了个口子,其实对标宫中的情况就是齐王、晋王可以分得家产;宗庙里也有庶出的位置,且刘氏还能获得嫡母皇太后之类的位置。 所以这才是何彩娥不悦的原因。 至于骆遇,那更简单了,陆慕贞的话里丝毫没有提及庶子接替嫡房掌握家族的话。 总结来说,这陆慕贞是骑墙啊。 而且还是稍稍偏向皇后那边的骑墙。 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若是皇后产有嫡子,那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呗? 她在等。 并没有表现出鲜明的立场。 相比陈妙秀这种一眼能看出啥也不懂的“傻白甜”,陆慕贞这种没有鲜明立场的“真善美”就特别讨人厌恶了。 “沈琼枝 甲上!” “张淑仪、宋春娘、陆慕贞 丙下!” “陈妙秀 乙上!” …… “第三场的考题,现在发下,明日你们各自交来便是!”何彩娥最后说道。 第二试结束。 众女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南礼部。 独独陈妙秀绕着陆慕贞说话儿,心里全没有半点负担。 第264章 密奏 听完陆慕贞说完第二场她的作答,陈凡皱起了眉头。 今天这第二场试,表面上是在说什么富商陈氏,其实明眼人都能猜出,这其实就是影射宫中之事。 事涉宫闱,很是为难。 陈凡设身处地站在陆慕贞的角度,若是第二场是自己应考,也很头疼。 首先不能不表态,不表态比表态更加得罪人。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模糊,其实就是本就是一种态度。 若是用什么借口遁走,避开回答,那无论宫中还是官场都会觉得陆慕贞身后的陆为宽皮里阳秋,不值得信任。 可若是表态,旗帜鲜明的站在任何一方,这也不行。 现在来回顾宫中目前的情况。 刘妃育有两位皇子,一位是齐王,一位是晋王。 齐王因为年纪稍长,已经到了就藩的年龄,所以今年刚刚就藩。 而晋王年龄尚小,故而还养在宫中。 且陆为宽上次说过,皇后与陛下感情还算不错,关键是皇后也是个知道进退的,所以这些年宫里还算比较平静。 从这些得到的信息分析,陈凡觉得可以得出几个很关键的结论来。 第一,皇帝跟皇后感情甚笃,那这些年皇后却一直没有皇嗣出生,加之皇帝跟刘妃是有两个儿子的,所以大概率皇后的身体是有问题。 不然也不会这么些年也没有嫡皇子出身。 第二,齐王作为皇室的长子,却在刚刚就藩的年纪便被送出宫,这本身已经说明皇帝的想法。 他还是在等嫡子出身,最少,他还想跟皇后努力几年。 不然也不会这么快让齐王就藩,以正视听了。 第三,这些年后宫一直是刘妃在打理。 这说明什么? 说明后宫中,不管是皇帝,还是皇后,其实都在担心,若是皇后没有嫡皇子诞出,那将来大位必然是要传给齐王或者晋王的。 那么作为齐王和晋王的母亲刘妃,大家在情理上也在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意思。 从这三点来看,陈凡虽然觉得陆慕贞的答案可以说已经算是比较优秀了。 陆慕贞这篇作答其实大部分立场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这点很好。 因为皇后不管怎么样,那毕竟是皇帝的正妻,将来就算二王中的谁夺得大位,这个嫡母皇太后的位置谁也抢不走。 给刘妃留个口子也没毛病,刘妃在法理上本来就弱势,若是她能冷静下来看陆慕贞的答案,虽然没那什么县主的答案更能让她欢喜,至少也比那江夏侯嫡女的答案更容易让她接受。 所以陆慕贞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她虽然骑墙,但也是根据现实情况,有侧重的骑墙,并不是一刀切,五五分润这种。 不完美,但天也塌不下来。 “既然已经考过了,那就先别想这件事了,第三场考什么?”陈凡问。 这时,容嬷嬷从屏风后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陈凡。 陈凡展开一看,顿觉这考题有点意思啊。 第一场馆阁体,那是考身为女官的基础,第二场是考身为女官的立场。 这第三场才是真正考察陆慕贞这些人的业务能力。 “依天监二年旨意,阁臣可将密奏装入乌木匣,直抵御前,避开工科给事中抄录。” “密奏五不可,不可言及内帑、不可非议祖制、不可妄策立储、不可私评宫闱、不可指摘宗室。” “弘文二年,有工科给事中刘钦擅开乌木匣,私观阁臣密奏,后被捉拿下狱问斩。着应试之人设计新的密奏之法,以杜前患。” 现在宫中女官,从文臣和宦官手中收获的最大权利,就是臣子递给皇帝奏本的贴黄权。 从这条信息来看,宫里现在甚至有意绕开通政司和言官系统,将密奏之权也交给女官们来处理。 也就是说,这道考题,不仅要设计一个密奏的模式问题。 也要设计一个贴黄的保密问题。 因为毕竟是这个时代的绝密文件,在外面有外臣和太监可能泄密,在宫里难道就能杜绝这种情况了? 有的时候,宫里更是情报信息交换最猖獗的场所啊。 “今天张淑仪话中,似乎对第三场很有信心,我怀疑她已经从骆遇那得到了消息,提前开始准备!”陆慕贞的声音传来。 陈凡皱了皱眉。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搞好一整套文件保密系统,确实很难。 不过…… 之前因为收了杨廷选这个学生,所以他已经开启了教学系统商城的官员版块,说不定可以从中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想到这,他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教学点。 经过上次的使用,这次他的教学点又蓄积了89万多点。 点开商城搜索,陈凡尤其关注另一个时空中历代有关奏折的品类。 “《谏逐客书》?”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 这个没用。 “《论贵粟疏》?” 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 这个也不行。 “《谏太宗十思疏》?不行。” “《应诏统筹全局折》?不行。” “《陈六事疏》……不行……嗯?不对。” 看着脑海中的《陈六事疏》选项,陈凡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商城中的这本张居正的奏疏。 这是张居正在万历年间,提出“考成法”改革的千古名疏。 其中“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纲本、饬武备”为当时乃至直到后世20世纪80年代的行政体制改革给出了重要的指导性原则。 但陈凡需要的并不是这一本千古名疏,而是…… “我记得当年开放弯弯自由行,我去台北故宫参观时,也看到了一本张居正的奏折!” “具体名字是什么来着?” 陈凡皱着眉在堂屋中沉思,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陆慕贞也没有催促陈凡。 “台北!” “故宫!” “张居正!” 突然,记忆犹如干涸的泉眼,在春天雪融后潺潺流出…… 《江南清丈田亩受阻事》,对,没错! 致仕阁老徐阶胞弟徐陟伪造鱼鳞图册、勾结漕运官吏阻挠土地丈量,张居正因此上密折。 当时那个说话有些“嗲”的导游还曾经说过,这是明代密奏的典范。 密奏采用“干支代字法”,“甲字三号”在张居正和皇帝的约定中代表的就是徐阶家族。 “亥末水位”暗喻的是…… “对,好像是太仓银库。” 一瞬间,陈凡神清气朗,顿时对这个密奏流程怎么设计有了思路。 第265章 第三场 第二天。 一大早众女便重新回到南礼部。 陆慕贞刚下轿子,安南公主陈妙秀便早早等在门口,见她下轿,陈妙秀便赶紧下了自己的轿子匆匆迎了上来。 见到陆慕贞,陈妙秀皱着鼻子嘟着嘴道:“陆姐姐,昨天我父王说,我可能进不了宫了!” 陆慕贞看着她好奇道:“难道你很想入宫吗?” 陈妙秀看着陆慕贞,神情之中有些迷茫,片刻之后才回道:“从安南颠沛流离到大梁,父王每日都在大梁衙门间奔走,我看他鬓角都白了。” “我是女子,帮不了父王,如果父王说我入宫能帮到安南和他,那,那我就想着为他做点事。” 陆慕贞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可怜这个懵懂的少女。 有心想要帮她点什么,但想到自己的昨日第二场的成绩,只能苦笑。 自己都进不了宫,又能给她什么帮助呢? 就在这时,张淑仪等人的轿子也落在门前。 还是宋春娘先下轿,一脸舔狗样儿赶到张淑仪王府轿前。 可能是因为昨日第二场的成绩使然,今日的张淑仪看到陆慕贞却没有了前两日那么敌视了,但还是当陆慕贞与陈妙秀是空气,眼睛都不往两人这方向看。 倒是在沈琼枝来到门口时,张淑仪那敌视的目光射向了江夏侯府一行。 当沈琼枝下轿后,张淑仪冷笑着对宋春娘道:“前两日,我还当她是个蠢的,没想到却是个心机深的。” 宋春娘扶着张淑仪的胳膊道:“就是,之前在县主面前伏低做小,没想到藏得那么深。” 沈琼枝经过二人时,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嫡庶之别,那是人伦大妨,你二人都是嫡出,却为庶出说话,也不知道是你们蠢呢?还是【聪明】过头了呢?” “那骆随堂不过是被宫里那位强行插丨进来的罢了,正牌子考官是谁?你们怕是忘了?” 张淑仪、宋春娘二人闻言,气得手都在颤抖。 她们不是因为沈琼枝刚刚的话而生气,她们气的是,前两天这沈琼枝还对她们前倨后恭。 可这时,却撕开伪装,再也不装了。 张淑仪指着沈琼枝,用愤怒的声音道:“你这个小人。” 沈琼枝微微一笑:“你以为你是宗室,我便要去讨好你?呵呵,宗室,不过就是写吃闲饭的无人之人罢了,只有宋春娘这种小门小户才把你们这些闲货当成宝贝供着。” 说罢,沈琼枝娇笑一声,扭着腰肢走入了南礼部,只留下生气跳脚的张淑仪和宋春娘二人。 看着眼前的闹剧,陈妙秀紧张地握着陆慕贞的手道:“姐姐,这沈琼枝好可怕!” 陆慕贞看着沈琼枝的背影淡淡道:“这样的人,没有立场,全都是算计,关键是要装就装到底,半途暴露,徒做小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待得所有人进入考场,何彩娥骆遇等很快便走了进来。 今日第三试,考试的模式昨日已经告诉众人。 具体的考题很快便发了下来。 这是弘文元年,漕运总督,永昌伯杨益昌的奏本。 臣杨益昌谨奏: 今淮扬之地连月暴雨,江河漫溢,灾情甚于往岁。据臣实地勘察,自清江浦至宝应湖段,河堤土质松软,兼之今春河工款项被挪,夯土未实,致漕运咽喉要冲“堂字坝”与盐船必经之“基字闸”皆现溃决之险。 此番水患已淹没一等白粮三十万石、军粮储备十五万石,两淮盐场存盐亦遭浸损。若按原议重修堂、基二处工程,恐耗银五百万两,且工期难保;臣斗胆建言:当急启高邮湖南侧泄洪区(约九十顷),虽暂损农田,可保盐场与漕运命脉。 另请旨三项: 速拨太仓银三百万两赈济灾民 调扬州卫官兵三千人疏导流民 开常平仓调剂军粮,以防漕丁生变 此诚危急之秋,伏乞圣断。 这是一封地方大员呈递给皇帝的,典型的奏疏格式。 先是总述危机,然后分列数据,接着给出三级预案,最后预留问责空间。 可以说这本奏疏写得很有水平。 且文中用“暂损”替代“永弃”降低了方案的残酷,用“漕丁”替代“军队”降低了政治敏感度。 当时这奏本刚一至京,内阁和通政司便夸赞永昌伯奏本写得好,要传阅方面大员,让诸方学习。 当时这奏本送到扬州时,陆慕贞还真就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过邸报。 想到这,结合昨日跟陈凡商量的解题方案,陆慕贞心里顿时有了解题的方案。 只见她先抽出几张纸来,在纸上誊录出一行行字来。 第一张标题为《内阁密奏要则》 第二章标题为《弘文贴黄条例》 等她细细写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抽出新纸来,在上面写道: 《诗》云:『王事多难,维其棘矣。』臣观淮扬水患,实如《禹贡》所载『厥土涂泥』,然今岁『黍稷重穋』皆没于潦。『自堂徂基』之议恐难行,『于三十里』或可济急。伏望圣裁。 就在陆慕贞专心致志书写之时,场中大多数人都已经完成了考试,纷纷交了卷子。 何彩娥看着手中的卷子一张张增多,终于,她抬头看向下方,只见伏案作答之人,只剩下陆慕贞和那安南逃难的公主陈妙秀还在作答。 不对,准确的说,现如今只剩下陆慕贞还在书写,而那陈妙秀似乎从开始便一字没写,现如今已经趴在案上哭了约莫一个时辰了。 “看来是不会了!”何彩娥叹了口气。 女官考试虽然相比男子的科举要容易很多。 但也绝非那些蛮夷之邦以为的,懂几个中原的汉字就能考过的。 尤其是其中还涉及了不少宫中、朝廷的规制,别说一个外邦之人了,就算是小民之家也没办法作答。 就在她默默想着事的时候,陈妙秀终于放弃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站起身,手里拿着空白的考纸走上了台阶。 何彩娥看了她一眼,然后用难得温柔的语气道:“我叫人先带公主出去洗把脸,然后你再回来吧。” 就在陈妙秀出去的时候,场中唯一还没有交卷的陆慕贞站了起来。 当何彩娥接过她手中的考纸时,首先就被这份考纸的厚度给惊到了。 她数了数,竟然足足有十几张。 再看第一张答案。 《诗》云:『王事多难,维其棘矣。』臣观淮扬水患,实如《禹贡》所载『厥土涂泥』,然今岁『黍稷重穋』皆没于潦。『自堂徂基』之议恐难行,『于三十里』或可济急。伏望圣裁。 这写得什么玩意儿? 第266章 加密语言 何彩娥没有当场问出,而是将手里陈妙秀的空白答卷抽了出来,先放到一边。 然后她拿出第一个交卷的沈琼枝的卷子看了起来。 沈琼枝的办法很简单,若是总结来说,可以称她的办法叫《九宫折纸术》。 原理就是将奏疏按照3*3网格折叠,阅读顺序需要遵循“戴九履一”洛书的路径来阅读。 4 9 2 3 5 7 8 1 6 何彩娥看完点了点头,这种方法虽然简单,但密折呈递的时间是被严格把控的,若是等人费尽心思拆开密折,再找出“戴九履一”的规则,黄花菜都凉了。 从这里,何彩娥也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也就是《璇玑图阵》。 玄机图是东晋前秦时期的女诗人,生于武功苏坊(今天的陕西咸阳),其人以创作《玄机图》闻明,生平载于《晋书·列女传》。 武则天曾作《织锦回文记》详述此人事迹。 至于《玄机图阵》,简单来说原作之锦被织成29*29的方阵,用五种颜色织成,且采用“分区换色”技术。 如果说沈琼枝的“戴九履一”容易被人破解,那其实将其换成《璇玑图》织锦技法,就可以满足将八百字密奏写入29*29字的方阵中,甚至可以做到,正读是《劝农诏》,斜着读又变成别的文字的效果。 这次之所以第三试会出此题,本就是宫中考虑要抛开通政司,在女官系统内研发出一种新型密奏和贴黄的加密办法来。 沈琼枝此法,确实给了何彩娥不少启发。 一旁的骆遇看到这个办法,也觉得不错,虽然知道最后运用时,女官们肯定会加以改变,但也不妨碍他觉得江夏侯这个女儿确实是长了个七窍玲珑心啊。 这时,何彩娥已经抽出了第二份答卷来。 这是张淑仪的办法。 简单来说,张淑仪的办法是机械锁闭法。 首先要制作出一种铜盒,然后将密折放入带有机关的铜盒内,解锁需要按照《道生一,一生二》等顺序拨动太极盘。 然后再火漆封口内掺入硝石,如果不是按照特定角度开启,则会导致硝石阴燃,烧毁盒内的密折,防止有人盗看。 如果陈凡在现场的话,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张淑仪此法在另一个时空中的明清两朝已经得到了运用。 硝石阴燃这,其实是明代锦衣卫的《锦衣密则》中采用的情报保密方法。 而铜盒则是乾隆朝密折呈送的办法,至今这种铜盒还有传世的实物,收藏在故宫里。 骆遇发现何彩娥似乎并不看好这办法,他心中明白,张淑仪等人早就被何彩娥在心里给否了。 再加上这办法也失之于简单粗暴,所以何彩娥不上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只是可惜了这个办法,骆遇当时将第三试的考题提前告知张淑仪等人,一是存了攫取更多银子的主意,第二则是,这两条都是自己千思万想才得出的办法,万一被何彩娥采用,虽然之后肯定会被改动,但也有迹可循。 说不得,将来在某个关键的时候,自己能通过今天这步嫌弃,给老祖宗得了些了不得的情报呢? 再往下看,考生们的办法要么太过简单,要么幼稚的可笑,几乎全都不足取了。 何彩娥看得很快,遇到这种,她几乎随便一看,转而便随手丢去一边。 屋中众女也心怀忐忑地看着阶上何彩娥的动作。 遇到何彩娥多看两眼,那考纸的主人便激动不已;若是被何彩娥随手丢到桌上,考纸的主人便垂首泫然欲泣。 终于,到了最后一张。 骆遇好奇地凑了过来看向陆慕贞的考纸。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骆遇念了出来皱眉道,“这是何意?我记得这句话出自《小雅·采薇》吧?这陆慕贞是读书读坏脑子了?密折加密,这是实务,可不是她卖弄经义文章的地方!” 想到原本自己还很看好次女,却没想到自己派去索贿的人被拒之门外,寒冬腊月里枯站一个时辰,骆遇早就想给此女上点眼药了,遇到这机会,他当然不可能错过。 何彩娥听到他的话,却并没有附和,她随手翻开下一页,只见右边标题栏写着《内阁密奏要则》。 这《内阁密奏要则》中密密麻麻记着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甲 皇室血脉 甲+地支表具体成员(甲子=太子) 乙 军事部署 配五行表军种(乙酉金=重甲骑兵) 丙 财政税赋 数词单位转换(丙寅三=盐税第三季度) …… 辛 刑狱诉讼 病名代案件(辛卯喘=流民暴动案) 癸 技术秘辛 工匠术语转写(癸巳榫=新式连弩图纸) 何彩娥又看向下一栏: 子 皇城中枢 建筑部件代机构(子阙=内阁值房) …… 戌 江湖邪教 经文页码代聚众(戌七页=白莲教) 越看何彩娥越是惊讶,片刻后,她突然将考纸合起。 一旁的骆遇看得正入迷呢,突然见何彩娥将陆慕贞的考纸收了起来,他顿时嘿然一笑,讪讪地转过头去。 何彩娥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一个人走到旁边对照着《内阁密奏要则》试着解读刚刚陆慕贞的第一张考纸。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小雅·采薇》) 表层:形容国事艰难,契合水患危机。 暗层: 「王事」代指 盐税危机(据《密要》「王」对应盐政) 「棘」为 干支代码「己」(五行属土,暗指堤坝土方问题) 全句暗指 盐运使贪墨导致河工款被挪用,加剧水患。 …… 「于三十里」(《小雅·六月》) 表层:引用周王行军三十里,喻快速行动。 暗层: 据《密要》「三十」= 泄洪区方案编号SL-3 「里」折算为 淹没范围(1里=5沟,1沟=6顷,合90顷良田) 实际建议 启用高邮湖南侧泄洪区,牺牲农田保盐场。 「丙寅」级赈灾银(对应300万两) 「戌亥」方位(指扬州卫驻军协助疏散) 看到这何彩娥心惊不已。 这,这哪里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员女眷能写出来的东西? 可以说,这种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宫正司自己所设想的所有方案。 而且对方的方案似乎行之有效,且很难破解。 想到这,何彩娥走下阶来,抽出一张纸,蘸墨写下: 自徐州至淮安三百里间,河身高出平地丈余,崔镇决口阔四十丈,日泻洪流三万方。卫所军丁虽筑月堤,然夯土不实,遇雨辄溃。 写完,她将考纸递给陆慕贞,用从未有过的,带着一丝急切的口吻道:“用你的办法将这段文字重新写出。” 陆慕贞接过一看,拿起《内阁密奏要则》对照着就“翻译”了起来。 何彩娥盯着对方,只见陆慕贞一笔一划,用工整漂亮的馆阁体写道: 《诗》云:『渐渐之石,维其卒矣。』臣观淮扬形势,恰应《禹贡》『黑坟繇条』之象。『三台失次』则亥子相薄,日泻『至险』;『??交变』致泽防尽决,『四十为极』。 虽效《冬官》『五日十版』之法,然『挍日不足』,『堵版』虚设,每遇《五行志》『水不润下』之征,辄现瓠子旧患。『卒士暴露』如《盐铁》所讥,『百姓困乏』同《小雅》之叹。 写到这,陆慕贞停下笔来看向何彩娥。 此时的何彩娥半张着嘴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文字,早已忘了这还是在考场之中。 第267章 给你介绍单生意 在座的所有人,看到何彩娥的神色,哪里还不清楚,陆慕贞的第三试定然是答得极好的。 尤其是骆遇,此刻的他,抓肝挠腮想要看看陆慕贞到底写了些什么。 而张淑仪、宋春娘等人,原本她们还以为自己提前知道了题目,就算她们第二场成绩一般,那第三场说不定就能依此扳回一城。 可看到何彩娥脸上压制不住的惊讶,她们已然清楚,在沈琼枝和陆慕贞这两人的对比下,自己是绝无可能通过这次南试入宫了。 一时之间,之前两人脸上那种骄矜之色一扫而空,尤其是张淑仪,此刻她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惶恐来。 卫辉郡王府为了这次南试,不仅调动了所有的资源,提前联系到了司礼监的随堂太监骆遇,更是为了她动用了不少财货。 若是此次不能入宫,可以想见,未来她在王府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虽然她是嫡女,但郡王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 不管堂中这些人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何彩娥却捏着陆慕贞的考纸,还在继续认真研读。 《弘文贴黄条例》: 1、文书形态标准 …… 2、分类管理定制 刑案:…… 政务:…… 戎务:…… …… 3、…… 宫中从太祖年间至今,虽然沿前朝规矩,一直都有贴黄的规矩。 但大多都倚唐宋贴黄的规制,贴黄主要是用来纠正诏敕中的错误,或者补充诏书未尽之义。 虽然这些年宫里意识到,随着奏本的数量逐渐增多,新式贴黄的功能要逐渐转变成提炼、摘取奏本内容,让日理万机的皇帝能够快速阅览臣工所呈之事。 但知道归知道,却一直没有人针对这件事,将贴黄的要求彻底制度化。 可眼前这个让她又是欣赏、又是嫌恶的陆慕贞,却将宫中这个痼疾彻底在这《弘文贴黄条例》中给解决了。 甚至宫里可以直接将其拿来当做正式的规章章程来使用。 再看刚刚的密奏之法。 沈琼枝、张淑仪等人之法,虽然也可以当做密奏之法来用,但却失之于简单。 反观陆慕贞之法…… 突然,何彩娥想到前段时间一件事,两淮盐引有人造假,好像这陆慕贞的父亲陆为宽因此获罪。 最后因为呈现新盐引的制作方法,这才逢凶化吉,既化解了盐荒,陆为宽也因此得蒙拔擢,成为新的两淮盐运都转运使。 记得当时新盐引的奏本提交上来时,就是她负责贴黄的。 随着奏本一起呈送上来的还附有新盐引及验引的工具。 “好像此法与新引上天干地支那密语颇有相通之处。” 想到这,何彩娥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慕贞。 在政治要害部门中,有的时候最缺乏的就是保密型人才。 设计机务之事,这种人才往往显得尤其难能可贵。 但是…… 可惜了。 虽然第一试、第三试,这陆慕贞都答得甚好。 但在何彩娥心中,第二场,嫡庶问题的解答才是整个南试最为重要的部分。 毕竟,在宫里,立场问题永远高于其它。 最后,何彩娥将陆慕贞的考纸直接折起收入袖中,随即转头对众人宣布道:“此次南试已毕,各位且回去等消息吧,最迟便是元日之前,取中者也可以放心在家休息段时间,正月十五之后再启程上京。” 说罢,她拿起考纸直接离开了。 场中众人全都愣了。 第三场不给分数的嘛? 南试难道不直接宣布录取谁吗? 离开的路上,往日里像只小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陈妙秀,此刻却默不作声。 陆慕贞看着眼前的少女道:“南试之后,妙秀若是在南京无聊,可以去扬州我家府中住些时日。” 陈妙秀闻言,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暗淡了下来:“姐姐,我父王说,大梁的官员都很忌讳跟我们这些人来往的,我去你家,恐怕有些不妥。” 陆慕贞闻言沉默了下来,是啊,对方身份敏感,尽管陈氏已然失国,但毕竟还是大梁朝法定的外藩王室,陆为宽作为大梁的官员,确实是需要避嫌的。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不一会儿,陈妙秀似乎重新又振作了起来:“姐姐,虽然我这次南试不可能被选入宫中了,但本来南试就是临时增加的,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明年春天的北试,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到时候去宫里寻你。” 陆慕贞苦笑道:“你怎知道我南试会被取中?” 陈妙秀半张着樱唇,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刚刚那何姑姑看着姐姐的考纸都傻了,肯定是姐姐答得太好了!姐姐第一场馆阁体成绩很好,第三场又考得好,这次入宫的名额肯定是姐姐的囊中之物了。” 陆慕贞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第一场、第三场可能在宫中那些人的眼中,只不过是个添头,真正决定她们能否入宫的关键,应该是在第二场。 但第二场实在太过敏感,就算是她,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昨天的答卷,就算是她自己也不是很满意,更遑论何彩娥与骆遇了。 “陈夫子劳心劳力了这么久,倒是我辜负了夫子。”陆慕贞心中有些怆然。 “若是这次没能入宫,北试定然也是没戏。难道真得要把银子收回来?”想到陈凡那副财迷的样子,陆慕贞心里又有些想笑,嘴角不由自主扯出两分笑意来。 陈妙秀看到她的笑容,惊讶道:“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姐姐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陆慕贞朝她浅浅一笑道:“你不是猜我第三场考的不错吗?” 陈妙秀用力点了点头。 陆慕贞道:“我实话说,第三场我也自认为考得甚好,你明年若还是想参加北试,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夫子,你去跟他好好学,明年北试把握肯定更大。” 陈妙秀闻言,顿时眼睛一亮:“这还有夫子吗?” 陆慕贞点了点头:“当然。” 说完,她微微一笑。 陈凡,对赌的银子算我输了,现在我再给你介绍个学生,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了。 第268章 左燕君 “什么?你觉得你会考不中?” “你怎会考不中?你怎么能考不中?我不许!”陈凡黑着脸瞪着屏风上若隐若现的身影。 麻蛋,输了要给五百两的。 现在陈凡扩建弘毅塾,处处都是要钱的爪子朝他伸过来。 他对工艺要求要高,自己那点小家底跟水似的淌了出去,现在别说五百两,就算是五两、五文钱他都舍不得乱花。 陆慕贞看他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顿时觉得好笑,心里顿时生出想要逗逗这家伙的念头。 “夫子,虽然你帮了我陆家大忙,但一码归一码,当时说好了,考中二百两你拿走,考不中,你给我五百两。” “我还帮了你家新盐引的事情了,情分呢?人心呢?你这小女子,忒得狠心了!” 陆慕贞不紧不慢道:“那日我爹给你了一千两!” 陈凡顿时语塞,可他随即又强行挽回局面:“我和陆大人的关系,难道是用金钱能够衡量的?” “那是你和我爹的交情,二百两的束脩可是我自己掏的体己钱!” 呆……! 不行不行,这死女子心狠手黑,真要是赖着不给,说不定自己哪天一觉睡过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悔恨啊! 当初自己怎么就鬼迷日眼答应了她的条件。 当初自己怎么就满心满眼都是那二百两,而不考虑后果。 此刻的陈凡感觉自己像是中了无数后世的套路…… 骗子通过快递寄送免费礼品(如洗衣液、红包卡),或宣称“轻松兼职日赚百元”吸引宝妈小胡。 初期让小胡完成小额刷单任务,快速返现5-20元红包或礼品,建立信任。 收割阶段:以“操作失误”“需修复数据”为由,要求大额转账,甚至诱骗线下寄送现金。 “我是那个宝妈小胡!” 张某收到陌生快递扫码下载刷单软件,前期获利后投入100万元,最终无法提现。 “我是那个张某!” 范女士为“修复账户”向骗子寄送1万元现金,损失总计1.3万元。 “我是那个范女士!” 悔恨啊! 难受啊! 从陈凡的口袋里掏银子,简直是要了他的亲命啊。 一时间,陈凡又想到家里已经被瓜分的茶叶,顿时想跳河的心都有了。 “不行!”陈凡红着眼睛,像极了想要梭哈的赌徒,“那个何姑姑住在什么地方?我去帮你跟她分说分说。我就不信了,我的学生,怎么可能输?这不是对我教学成果的侮辱吗?” 容嬷嬷惊讶地发现身旁的大小姐笑了,她从没见过一向端庄大气的大小姐竟然笑得如此开心。 陆慕贞知道再逗下去,这夫子估计要疯,于是她刚准备摊牌,却没想到,这时突然有下人来报,说是何典记派人来了府上,说是要找陈夫子。 听到这话,陆慕贞和陈凡全都傻了。 “找我?”陈凡看着陆府的下人。 那下人也糊涂着呢,点了点头道:“是的,抬了轿子来的,说是请陈夫子前去一叙。” 陈凡转头看向屏风:“你跟她提我了?” 陆慕贞愣了半天,这才没好气道:“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我跟她提你干嘛?” “这倒也是!” …… 在前往何彩娥暂住地方的路上,陈凡实在想不通,宫里这位到底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寻自己过去? 这个问题,直到他在一处宅子的堂屋里坐下,脑子里也没想到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刚刚端起茶盏,想要喝上一口时,突然,中堂后传来脚步声。 陈凡连忙放下茶盏,随即站了起来。 来人正是何彩娥,见到陈凡,她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道:“是陈先生当面?” 陈凡拱手道:“不敢称先生!” 何彩娥依然还是那张扑克脸:“听闻陈先生是陆府小姐所请的老师?” “是,负责教授陆小姐馆阁体。” “今日陆慕贞第三试,是陈先生为其参谋的吧?” 陈凡更加好奇了,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又是怎么猜到第三试是自己所为呢? 突然,对方话锋一转:“第二试结束之后,想必陆慕贞也跟先生说过所考的内容了吧?” 陈凡心中一凛,果然还是第二场的问题。 “不知道先生觉得陆慕贞答的如何?” 陈凡斟酌了半晌,想找个委婉的办法绕过这个问题,可看着何彩娥咄咄逼人的眼神,他谓然一叹道:“我觉得陆小姐答得甚好。” 何彩娥皱眉道:“嫡庶大别,只尊礼教,岂容人情?” 陈凡知道,何彩娥这是在提陆慕贞作答的旧账。 但他却避而不谈这点,只对何彩娥道:“我记得陆小姐最后的判词是【张氏守嫡妻之位,王氏享庶母之养。田宅析分依前述,族权永属嫡房。着陈氏族老监修谱牒,再有「双嫡」邪说流传者,以《大梁律·造妖书》论绞。此判。】” 他在说【再有「双嫡」邪说流传者】这句话时,加重了几分语气,试图为陆慕贞找补一二。 现在陈凡算是看明白了。 何彩娥这个人就是典型的皇后一派,虽然陆慕贞的作答算是有理有据,但这人眼睛里揉不得一点砂子,但凡对皇后有一点不好的设想都不行。 其实陆慕贞的答案里,是有“富商亡故”这个先决条件的,富商是不可能跟嫡妻再有孩子。 所以陆慕贞说,要分给庶子财产。 这很合理的好不好。 可这位却紧咬着这点不放,显然是对陆慕贞“就事论事”,对陆慕贞没有“刻意”站在皇后一边耿耿于怀。 这不是胡搅蛮缠嘛? 有立场是可以的,但不能枉顾事实啊。 若是皇后一党真的抱有这么极端的想法,那在宫里肯定是混不下去了。 但是陈凡想到陆为宽说,皇后一党这些年来处处退让,似乎又不是何彩娥这种人表现出来的极端和激烈。 那也就是说,何彩娥在皇后那边,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角色。 真正能做主的并不是她。 再加上这次南试,第三试之后明明可以直接给出成绩,但却要延后一段时日。 故而,陈凡猜测…… 想到这,陈凡撇了撇嘴,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何典记,这次南试,你不是真正的主考官吧?” 何彩娥闻言一愣,随即黑着脸道:“不是我难道还有别人?” 陈凡微微一笑:“是啊?不是你,难道还有别人?” 突然,中堂后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笑声,片刻后从中堂后又走出一人来:“陈夫子端得聪明,我是左燕君,工部侍郎左亭玉的胞妹!现任尚宫局尚宫!” 第269章 江上处女 左亭玉? 陈凡恍然大悟。 左亭玉不是假引案的钦差吗? 自己得忠静冠服也是这位老先生前往海陵传旨的。 没想到尚宫局的尚宫竟然是他的胞妹! 这也就难怪对方能够猜出第三试的贴黄、密奏加密办法是自己捉刀所为了。 陈凡想到这,赶紧站起,后退一步躬身一揖道:“没想到尚宫是左侍郎的妹妹,陈凡有礼了。” 左燕君笑了笑,请陈凡坐下后,自己便坐在刚刚何彩娥的上首位置上,何彩娥却不再坐下,而是伺立在其身旁,显然,左燕君正如陈凡所猜测的一样,她才是此次南试真正的幕后主考。 “听闻陈先生府试、院试皆为案首,明年可要去乡试一试?” “学问浅陋,但也想去试试。”陈凡谦虚道。 左燕君道:“陛下自承继大统以来,励精思政,鸡鸣而起,夜分不寐,止二十余岁而鬓发尽白。” “陛下常对我们这些左右宫人说,如今北有虏贼,南有倭寇,朝鲜不稳,安南胡氏对大梁觊觎已久,此时正是天下士人振作而起之时。” “可惜丹墀梧桐,凤鸟不栖,非木不美,乃金笼未启!” 说到这,她看向陈凡,深深道:“陈先生,陛下知道你!” 陈凡闻言大感诧异:“陛下知道我?” 左燕君笑道:“前有南监刘祭酒给陛下写信,说你是东南生员中文章第一人。” “后有假引案,家兄上奏说你闻一知十,通变无滞!” “陛下闻言,这才有了给你忠静冠服的赏赐。其义也是勉你励学成才,将来可以报效朝廷,报效陛下啊。” 听到这,陈凡再次站起朝北面施礼:“生员陈凡感激涕零。” 左燕君点了点头,说到这,转头看向何彩娥道:“你先下去吧,我跟陈先生单独说两句话。” 何彩娥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等她走后,左燕君也不再兜圈子,而是肃然道:“能让你一个年轻男子陪同他未出阁的女儿来南京赴试,可见陆转运使十分信重陈先生啊。” 陈凡刚要说话,左燕君挥手阻止道:“陆小姐第二场的判词,这也是陈先生的意思?” 陈凡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 果然,左燕君并没有发怒,而是轻声道:“须知陛下和皇后感情甚笃,即使刘妃受宠,陛下也从未冷落过皇后!” 陈凡明白,左燕君说这句话的意思是皇后将来说不定还会有皇嗣,难道陈凡和陆慕贞就不想想后果吗? 又重新绕回这个问题上了。 陈凡心中叹了口气,斟酌片刻后拱手道:“左尚宫,陆慕贞此女的作答绝非是首鼠两端,反而是真心诚意为皇后考虑,所以才有第二试的判词。” 左燕君饶有兴趣道:“哦?” 陈凡道:“左尚宫,若是有皇嗣诞出,那自然是大梁之幸,但若是没有呢?” 左燕君盯着陈凡,等待着下文。 “最终还是要挑一皇子承继大统。陆慕贞所谓人情之言,不过也是为了让皇后多给自己准备一条路罢了。” 左燕君鼻子轻哼一声:“你说话倒是大胆。” 陈凡摇了摇头:“若是都像何典记一般,不敢面对现实,处处与对方针锋相对,将来……” “不如坦然面对,皇后母仪天下,就算是百姓亦是其子,何况别的妃嫔所出呢?” 左燕君冷笑道:“所以皇后就要委屈作人?以后处处要看刘妃他们的脸色?” 陈凡笑了:“左尚宫,我又没说把刘妃所出的两位皇子承嗣给皇后为子。” “什么意思?” 陈凡正色道:“皇后自然是诞下皇嗣最好,但也要做万全的准备,刘妃所出两位皇子,据我所知,齐王已经就藩,晋王也已读书,两人年纪太大了,就算是皇后想要恩养两位皇子,恐怕将来两位皇子也多是跟生母亲近。” “你的意思是?” “皇后不如继续端庄娴雅,包容后宫,这是让陛下省心,也是让陛下心有所愧,更加宠爱皇后啊!” 左燕君点了点头。 “还有,以防万一,不如由皇后出面寻一淑良女子入宫,万一诞下皇子,即刻收入坤宁宫,由皇后亲自抚养,这样一来,若是将来这位皇子承继大位,皇后便也不会有今日之忧了。” 左燕君摇了摇头:“你说的,与刘妃的打算又有什么区别呢?你知不知道,这次南试,刘妃他们就是想利用彤史可以接近陛下,然后被纳入后宫,分润了皇后的宠幸。” 陈凡笑道:“当然不同。别人有这打算,那陛下记得的是别人的好;皇后若是有这打算,那陛下记得的是皇后的好。” “再说了,这个被挑选入宫的人也有讲究。” 左燕君来了兴趣:“什么讲究?” “最好是心性单纯的,有外族可以庇护的。” “为什么?” “心性单纯,不会与皇后争宠;有外族庇护,不会被轻易卷入宫中倾轧,从而保证能有皇子诞出。” “这样一来,若是将来皇后有子,自然万事不论;若是皇后无子,收养此女诞出的皇子为嗣,将来便可无忧了。此为进退有据之法。” 左燕君突然笑了:“你这么一说,好像也也有点道理,但这样一来,你那个学生心眼颇多,似乎不是合适的人选啊。” 陈凡笑道:“左尚宫,我这女弟子本来就志不在此,她想做女官,那是想成为尚宫这样的人。” 左燕君道:“想成为我这样的人有很多,你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选她?” 陈凡道:“尚宫岂不闻【江上处女】之事?” 左燕君闻言眼睛一亮,随即点了点头笑道:“听家兄说,陈先生于格物一学颇有精研,我却没想到陈先生辩才也有苏张之能啊。” 陈凡苦笑,五百两逼死英雄汉,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啊。 等送走了陈凡,何彩娥从中堂后绕了出来。 “尚宫……” 左燕君挥手阻止她道:“马上就往各家投送这次南试的结果吧。” 何彩娥惊讶道:“这么快?尚宫已经有了决断?” 左燕君点了点头:“这次南试选两人入女文学馆,陈妙秀为第二等金册典学,宫中职役为彤史。” “另一人就选陆慕贞吧,让她进女文学馆为第三等紫薇典学,宫中职役……就让她在你司计司下面做个从八品的掌记吧。” 何彩娥大惊失色:“为什么?为什么要选两人?还有,那江夏侯的嫡女沈琼枝我觉得更适合……” 左燕君瞪了她一眼:“你的脑子就是一根筋吗?江上处女的典故,你回去读一读。” 第270章 深夜来信 从左燕君那出来后,陈凡也不知道今天他的“苏张之能”到底有没有发挥作用。 这左亭玉的妹妹看起来可比左亭玉那老头心思深沉多了。 转念一想,左亭玉这个工部侍郎似乎有点像后世的技术官僚,对于政治应该是兴趣不大的那种。 而这左燕君身为尚宫局尚宫,那可是妥妥的宫内女官首领人物。 是可以跟司礼监掰掰手腕的。 这样的人物要是能随意透露自己的心意,那才叫有鬼呢。 等他回到陆府的时候,没想到陆府依然还是灯火通明,似乎是陆慕贞在接待什么客人似的。 这时,容嬷嬷匆匆忙忙走了出来道:“陈夫子,杨总黄总商家的女公子来了。” “黄其霰?”陈凡大惊失色,“她怎么来了?” 容嬷嬷也是一阵义愤填膺道:“这个商贾家的女儿端得没规矩,四处乱跑,没得带坏了我家小姐。” 陈凡看着对方,心中一阵吐槽,就你家那位也不是什么好人呐,还用带坏吗? “对了,还有跟小姐一起参加南试的安南公主也来了,那南安王说是要找夫子呢!” “找我?” …… “不知安南王找我有何事?” 安南王陈平安是个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年纪的年轻人,见到陈凡,他赶紧起身学者中原人拱手道:“陈案首,久仰久仰。” “这次冒昧前来,是听小女说,先生似乎教授陆转运使家的小姐,考女文学馆?” 陈凡点了点头,心里大约猜出对方的目的了。 果然,陈平安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从外面走进不少外邦仆役打扮的人来,只见这些人手里拿着各色礼物站在陈凡面前。 陈平安走了过去,拿起一只锦盒打开道:“这是采用湄公河象象牙雕刻的象牙算筹,是照着《占城算经》需要制作的,送给陈案首,就当得个赏玩的物件。” 说完,又拿出一柄檀木雕刻、镶嵌珍珠母贝的琴来道:“这是我们安南特有的独弦琴,案首公是雅人,也送于案首公赏玩。” 到这,陈平安这才又朝陈凡施礼道:“请案首公教授小女中原上邦礼仪,小女久慕中华,感念大皇帝陛下圣恩烛照安南,学成后也想入宫伺候大皇帝,请案首公……” 还没等他略显蹩脚的汉话说完,陈凡便打断他道:“安南王,我不过是一小小生员,学识疏浅;且每日还要操心社学塾堂之事,恐怕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教授公主了。” 陈平安连忙道:“我找人打听过了,金陵城谁不知道今年院试,陈案首的文章就连南监的刘先生都赞不绝口,请您一定要帮忙。” 呃…… 陈凡是真的不想再收什么女弟子了。 一个两个就没有一个省心的。 再说了,马上过完年不久便是县试,自己要将精力全都放在这上面,教学大半年,终于到了验证结果的时候,他根本无暇分心再去管别的事了。 当陈凡对安南王说了自己的难处后,谁知这陈平安只是一味求告,姿态放得极低,一副只要陈凡不答应,他便不走的样子。 最后更是丢下礼物,直接便告辞了,根本不给陈凡响应的时间。 待送走了安南王父女后,陈凡的两个女弟子便到了。 屏风可关不住黄其霰:“姐姐,陈夫子是我们老师,怕什么,咱们出去说话,对这个屏风好生烦人。” “黄小姐,不可……” 容嬷嬷的话还没说完,陈凡就看见黄其霰扯着陆慕贞的手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再次见到陈凡,没了当日父亲被抓的紧急,陆慕贞却突然红了脸,对着陈凡蹲了个万福。 黄其霰见状,这才勉为其难跟着一起,敷衍地蹲了蹲。 陈凡黑着脸看着黄其霰道:“马上元日了,你不好好在海陵呆着等你父亲,跑来这金陵作甚?” 黄其霰朝陈凡做了个鬼脸:“我爹回扬州了,路过海陵时,我跟他说陆姐姐在考南试,我要去找陆姐姐打听打听南试的情况。为我【入宫】做准备。” 陈凡闻言脸更黑了:“你陆姐姐都考完了你才来?” “不是啊!”黄其霰眨巴着大眼睛,“我三天前就来了,玩了三天才来找你们的。” “噗” 陈凡闻言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 这么堂而皇之的嘛? 这么理所当然的嘛? 这时,陆慕贞掩着口鼻笑道:“夫子去了何典记府上,何典记找夫子所为何事?” 陈凡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陆慕贞惊讶道:“竟然连左尚宫也来了。” “你认识此人?” 陆慕贞点了点头:“听闻这位左尚宫不仅深得皇后信重,甚至连陛下在处理政务时,也会常常跟她商量着办呢。” 陈凡闻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左尚宫到底有没有被我说动。” 黄其霰踱步来到十二根象牙算筹前,一把将算筹全都拿起:“好漂亮啊,夫子送给我好不好?” 陈凡:“……” “不白拿,我给你们算一算。” 只见黄其霰在桌上将算筹摆了又摆,最后笑道:“你们看,按照【一纵十横】的办法,红筹为阳,黑筹表阴。” “初得卦辞【无妄】!” “初始得《无妄卦》(?),主卦震(雷)客卦乾(天),示变革之兆 通过【五不单张】算筹规则调整,使三爻变阴,终成《益卦》(?),结果——女子破天纲。” 陈凡和陆慕贞两人听得玄乎,陆慕贞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永贞吉。王用享于帝,吉。有凤鸣于文枢,得天数五、地数五,阴阳相济而文运亨通。” “姐姐,你老师厉害的紧,不出所料的话,今晚应该就有结果了,你要入宫了!” 陆慕贞轻笑摇头:“你这女子,还是改不了神叨叨的习惯,今天那何典记说了,要过两天才会有结果的。” 黄其霰噘着嘴道:“不信我?”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急匆匆在堂下禀告:“大小姐,刚有宫人传信,说南试结果已出,大小姐考中女文学馆紫薇典学,尚宫局司计司掌记,不日旨意便会下来,让您赶紧回扬州等旨意。” 陆慕贞震惊地看着黄其霰,随即用颤抖的声音确认道:“你说是司计司掌记?不是彤史?你没有听错?” “应该没有,要不要小人去追那宫人确认一二?” “不,不用了!” 陆慕贞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转头看向陈凡道:“夫——子。谢谢!” 黄其霰闻言噘着嘴道:“姐姐不应该先谢谢我吗?” 说完,她扬了扬手里的算筹,“唿”的手一缩,某人的算筹便换了主人。 第271章 益一人烛不为暗 到了第二天,消息终于得到了确认。 从扬州刚到金陵的陆炜,马不停蹄便赶往了何彩娥下榻的馆驿确认消息。 “大小姐确实被录为紫薇典学,且任司计司掌记一职。”回来后,陆炜兴奋道。 因为有陆炜在,难得呆在屏风后的黄其霰兴奋道:“姐姐,你真被取了!这女文学馆可是咱们女儿家的会试,你考中了,你是女状元了!” 陆慕贞淡淡的声音传出:“女文学馆试肯定是不能跟会试比的,而且南试不过是馆试的一场加试罢了。”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转而对陈凡道:“夫子,我知道,若是以我第二场试的回答,必然是不能被选中的,我很好奇,你去了之后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宫里这些人?” “是啊,夫子,究竟是为什么啊?”黄其霰也很好奇。 看着陆炜也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自己,陈凡清了清嗓子,只是淡淡道:“我只不过与对方说了四个字。” “四个字?哪四个字?”陆炜好奇问道。 “江上处女。” 夫江上之处女,有家贫而无烛者,处女相与语,欲去之。 家贫无烛者将去矣,谓处女曰:“妾以无烛,故常先至,扫室布席,何爱余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赐妾,何妨于处女?妾自以有益于处女,何为去我?’处女相语以为然而留之。” 此文出自《战国策》,讲了一位穷得没蜡烛的女子,靠提前打扫房间,用别人烛光的余光,既帮助了别人也不妨碍人,还让自己有了容身之地。 陈凡之所以对左燕君说这个典故,其实目的很简单。 “不管是皇帝、皇后还是刘妃,那都是宫中贵人们的纠葛。” 作为宫人,一心为主自然是好的,但也要审时度势,形成自己的利益圈子。 既然是动动嘴就能办成的事情,左燕君又何必为难陆慕贞呢? 陆慕贞是个聪明人,你今日能帮她一把,将来在宫中,说不定你左燕君也能多个臂助啊。 所以,这次南试于你左燕君而言,不过是分了些烛光给她罢了。 陈凡相信,但凡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她们思考问题的思维逻辑永远都是《易经》中所说的—— 君子安其身而后动。 在座的只有陆炜少不习书,此刻听到“江上处女”时,满脑门都是问号。 而屏风后的陆慕贞和黄其霰两人则互相对视了一眼,惊讶莫名。 尤其是黄其霰,眼中更是露出崇拜之色:“不愧是我相中的夫子,就是厉害。” 陆慕贞道:“益一人烛不为暗,损一人烛不为明,夫子端得好说辞。” 黑心女陆慕贞还是很有文学素养的。 她刚刚这句话虽然也是“江上处女”的意思,但却来自不同的典故。 “益一人烛不为暗,损一人烛不为明”这句话出自刘向的《列女传》,故事内容跟“江上处女”差不多,但却有了一些内容上的升华,比如把江上处女这个典故最想表达的意思,用这句话说了出来, 这也是后世“借光”这个口头语的来源。 这时,陆炜道:“今日还探听到两个消息。” “第一件事是本来这次南试想要取中的彤史一位,为安南国王的公主陈妙秀所得。我这次去时,安南国王送了很多礼物给何典记,我看到了就有十数个箱笼。” 听到这话,黄其霰惊讶道:“是昨晚那个陈妙秀?哎呀,这何彩娥也是多事,要是不取那什么安南公主,那咱夫子又能大赚一笔,别说象牙算筹了,就是黄金算筹也不在话下啊。” 听到这,陈凡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昨天那陈平安送我的象牙算筹呢?你们谁看见了?我昨晚回去收拾东西时怎么没有看见?” “啊……哈哈哈!”被陆慕贞盯着的黄其霰心虚一笑,“没,没看见呢。” 陈凡挠了挠脑袋:“奇怪了,容嬷嬷,你抽空把下人集中起来问问。” 黄其霰连忙看向一旁黑脸老妇。 黑脸老妇面沉如霜,鼻子里传出重重的“哼”声。 “第二件事是有个叫骆遇的随堂太监在我打听消息的时候气急败坏去了何典记那里,我见他面色不善便提前告辞了,临走时听见里面何典记跟他发生了争吵,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这次大家都没有说话。 黄其霰是不清楚其中内幕,而陈凡和陆慕贞自然知道缘由,只不足为外人道也。 商量完了事情,黄其霰道:“陆姐姐,夫子,马上就要春节了,你们都去扬州我家住几天吧?等春节我再派马车送你们回家?” 陆慕贞摇了摇头:“明年正月十五我便要北上了,我还要回去跟爹爹和妹妹们告别!” 听到这,陈凡心中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来,自己培养的第一个学生就这样要离开了。 说归说,笑归笑,虽然平日里总说自己这学生手辣心黑,但实则相处这么久,眼看着对方要离开,他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 就在这时,屏风后的陆慕贞道:“夫子,我知道你今晚就要离开了,这一别,再见已经不知是哪一年!” 说到这,屏风后沉默了下来。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将来便是书信也不能通的。慕贞只希望夫子早登丛圆杏榜,鸿渐于磐。” 看着眼前神色落寞,眼神有些迷惘的陆慕贞,黄其霰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娃眼泪盈眶:“姐姐,咱不去宫里不行吗?那地儿好没意思。” 陆慕贞没有说话,摸了摸黄其霰顺滑的青丝,转头朝后院走去。 陈凡怔怔站在客堂,也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对还是不对。 将这么一个大好年华的女子送入宫中,究竟对也不对。 “呼……” “或许她自己也很迷茫吧!” “叮!恭喜宿主的学生通过大梁女文学馆试,鉴于该学生是宿主名下第一个通过国家正规考试的学生,系统特别赠送【历史名家大课体验卡·一次】、【文章大家私教体验课·一堂】!” 第272章 试帖诗 第二天一早,陈凡便起了个大早找了个商队回海陵。 陆慕贞自有黄其霰陪着各自回扬州去了。 等陈凡到了海陵,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刚刚走进弘毅塾,他就听见海鲤的讲课声…… “说起试帖诗,很多人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 “今天我给你们讲讲这试帖诗释义……0 “试帖诗又叫试律诗、应试诗,是以五言排律为试的一种科举考题。” 陈凡静静站在门外,聆听着海鲤的教学内容。 之前海鲤想要留下来,对陈凡说,他要教授学童画技,但作为应试教育的典范学校……弘毅塾,画技对于蒙童们来说还是太过超前。 故而海画家被陈凡赶去两个班主讲诗律,次讲文章。 这还是陈凡第一次认真听海鲤给学童们传授如何写诗。 “【试贴】二字的由来,可以追溯到唐代。试贴原本有两种含义,一指贴经,一指试诗。” “按照唐代明经科的考试,主试官裁纸为帖,掩盖其上下两边的经文,中间只留出一行来,让考生总括其经文而默写出所帖的字,这便是帖经。” 听到这,陈凡顿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另一个时空的默写嘛,给你上下文,让你默写其中一句,高考语文常用考法。 “如果有人默不出帖经的内容,你们说怎么办?”这时,海鲤开始给学童们提问。 王大牛瓮声瓮气道:“必然是要像我爹一般,打那人屁股的。” “哈哈哈!”周围学童发出快乐的笑声。 海鲤也笑了,又指着一人道:“郑奕,你来回答。” 听到这个名字,陈凡收敛心神,静静等待。 “回禀夫子,应该是被黜落了!” 听到这个回答,陈凡摇了摇头,平平无奇,这个郑副判的侄儿自从来到弘毅塾后的表现,就是一名普通少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天赋来。 这时,海鲤也不卖关子了:“并不会直接黜落,主试官还会给考生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名叫【赎帖】。” “什么叫赎帖?你不是默不出吗?那你若是诗作的好,那可以用诗来赎这道错题,这就叫赎帖,也是试贴诗最初的由来。” 试帖诗的特点是按题作诗。 唐代诗题,不一定有出处,考官可以随意出题,考生有不清楚的地方,允许提问,称为上请。 宋初也是如此。仁宗景祐年间,才有了必须在经史中出题,禁止考生上请的规定。后来又将命题的范围扩大到古人的诗句。 说到这,海鲤转回正题: 试帖诗结构和写法,大致和八股文相同。 首联名破题,次联名承题,三联如起股,四、五联如中股,六、七联如后股,结联如束股。 每一联的写法也有格式化要求,试帖诗最难以掌握的便是用典,又叫做用事,就是要求所用之辞要有出处,或是历史典故,或为前人用过的辞句。 用典还切忌牵强、堆砌和冷僻,讲究正用、借用、明用和暗用,要求''熟事用之生新,僻语用之无迹'',以至''连类比附''等等手法。 试帖诗多应制之作,必须庄重典雅,切忌纤佻浮艳。 “现在丙班的学童已经开始学习制艺,试帖诗也已经开始学了。” “但你们还不能写八股文章,所以试帖诗更是无从谈起。” “不过这并不妨碍你们先接触写诗。” “之前我教你们的《声律启蒙》,都已经熟背了吧?” 学童们齐齐回道:“熟背了!” 海鲤似乎很是满意道:“很好,周炳先。【铢对两,只对双】,背!” 当即,周炳先站起背道:“铢对两,只对双,华岳对湘江。朝车对禁鼓,宿火对塞缸。青琐闼,碧纱窗,汉社对周邦。笙箫鸣细细,钟鼓响摐摐。主簿栖鸾名有览,治中展骥姓惟庞。苏武牧羊,雪屡餐于北海;庄周活鲋,水必决于西江。” “释义!”海鲤又道。 “华岳:《广舆记》西岳华山,在陕西西安府华阴县。 湘江:《广舆记》潇湘、蒸湘、湘源为三湘。 禁:宫禁。 青琐:《后志》给事黄门侍郎掌青琐,户边琐镂刻为连琐文而涂青也。 ……活鲋:《庄子》市辙中鱼曰:岂无升斗之水活我乎?庄子曰:我待决西江之水而活汝。” 听到这,站在门外的陈凡也不禁暗暗攥紧了拳头,心中暗道:“炳先,好样的。” 什么叫开窍? 这就叫开窍了。 开窍并不是指学童便聪明了,而是指孩童自身的内驱力被激发了出来,知道主动学习,知道主动研究怎么学习。 就拿刚刚这段话来说,别看只有百来字,但其中涉及的典故分别有《广舆记》、《汉书》、《蜀志》、《庄子》。 这些不可能是丁班学童能够掌握的知识,就算是陈凡也未必全能知晓。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这是海鲤在课堂上给他们讲过。 一般学童只要记住【展骥】这两个字,其实是鲁肃评价庞士元的话中所用的词语就行。 但难得的是,周炳先竟然还记住了这个词出自《蜀志》,且将鲁肃的评价原封不动背了出来。 鲁肃荐于先主曰:士元非百里才,使处治中别驾间,乃得展其骥足。 漂亮,只要能照着这个努力的劲儿学下去,陈凡相信周炳先的进步会让许多人刮目相看。 很显然,海鲤也对周炳先的回答很满意。 他温声道:“试以当归为题,吟哦一句。” 周炳先想了想,似乎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勉强答出:“客子肠断处,当归不敢归。” 陈凡心中暗暗点头,将药材特性转化为意象,这周炳先虽然作的诗句还很稚嫩,但不知不觉间实则已经踏入了作诗的门槛。 想到这,他竟有些汗颜。 虽然在系统的帮助下他也能作诗,但想要作得好就别提了,而且他还从来没有真正钻研过这个。 “若是再不努力,自己这个夫子恐怕要被周炳先这小子给比过去了。” “很好!炳先你坐下,卤簿上给你记上两分,我记得你已经积攒十分了吧?等你夫子回来,我让他给你奖励。” 说罢,海鲤又道:“陈长寿,你以【龙穴砂水】为题,作一句来!” “傻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诗句?手掌伸出来!” “啪啪啪!” “啊~~~~” 陈凡捂着脸,这丫头还是没进入学习状态啊,头疼。 这时,海鲤又点道:“王大牛!” “夫子……” “啪啪啪!” “李长生!” “啪啪啪!” “徐拯!” “地脉潜龙气,山形卧虎威!” “很好,很好!课堂上没有答出问题的留下来,其他人放课!” 第273章 送节礼 原本陈凡对于目前的教学进度还是很满意的,尤其是周炳先、徐拯二人。 但待到放课,海鲤与郑应昌在书房见到他,谈起了这件事儿。 “眼看元日即将到来,学童们马上就要各自回家,待得重新回到塾内,已然是正月十五之后的事情了。”海鲤扒着指头数着时间。 “明年二月底,最迟三月中旬就是县试。像薛甲秀这样随父亲上任的,想要参加县试,恐怕二月初就要回乡准备县试了。” “丙班学童县试作个文章,我觉得还是没问题的,甚至丁班也有几人可以一试。” “但唯独试帖诗,我最担心!” 陈凡听到这,苦笑摇头。 这其实并不是他们教学进度太慢,而是教学效果太好引发的烦恼。 别的社学,想要从开蒙到参加科举,最少也要有个两三年的功夫。 但在弘毅塾这小作坊下料太猛,不仅根据学童个人情况担负安排学习计划,还有圣人图、番茄钟、催学尺这些辅助手段加持。 这导致学童们背诵、理解的速度飞快,像是贺邦泰、薛甲秀他们,现在一个个站出来“之乎者也”的,俨然已经成了小学究了。 虽然他们可能在《四书》某些经义方面还不能达到“通达”的程度,但去试一试县试也是没问题的。 跟陈凡当年一样,关键是看考官出的题究竟出自哪一经。 出到弘毅塾猛攻的《论语》、《大学》那就还好,若是出了刚学没多久的《中庸》、《孟子》,那……就当是去提前适应考场了。 那海鲤为什么担心试帖诗呢? 虽然宋以后,试帖诗已经不是那么紧要了,甚至有诗不如策,策不如经的俗语。 但大梁科举,小三试中的县试,有的地方考官是要考察你作诗能力的。 四书题之后,紧跟着就是一道帖诗题。 这种情况在北方不多见。 但在江南,因为赴考的读书人太多,县令为了增加考试难度,几乎可以肯定,必然是要考帖诗的。 “现在不管是丙班还是丁班,试帖诗的结果恐怕都是惨不忍睹。”海鲤道。 郑应昌迟疑道:“要不再等下一科?” 陈凡摇了摇头,虽然有的夫子不建议考生过早接触科举,觉得这样会影响考生自信心。 但陈凡觉得,如果考不中的挫折都无法接受,那将来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又怎么办? 那可是一巴掌一掌血的科举啊。 最牛逼的天才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与其让他们将来纠结,还不如从小锻炼,考不中又怎样? 考不中明年再考就是了! 想到这,陈凡道:“我来想想办法,等过完年再说吧。” 说到过年,陈凡笑道:“眼看着学童们就要回家过年了,海公、郑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海鲤摇了摇头:“走?去哪?这时候你才想起让我走?上哪来得及去?今年我就跟杨国栋厮混去了!” 陈凡转头看向老郑。 老郑嘿然不语,只拿眼睛看着陈凡。 陈凡初时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都怪前世牛马当惯了,从来都是等着BOSS发银子,现在自己成了BOSS,员工这是等着自己发银子呢。 想到这,陈凡从袖中抽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来递给海鲤和老郑。 “海大富”哪里在乎这点银子,也不看,直接扔桌上了。 但郑应昌就不一样了,陈凡给他的“工资”那是一月一结的。 他本来的月薪就比书院的夫子还高不少,没想到陈凡竟然出手如此阔绰,年终奖加上这个月的薪俸直接给了五十两。 “昌飘零半生,只恨未遇明主。公若不弃,昌愿……” 陈凡眯着眼睛等着下文! “昌愿……”老郑黑了脸,“你怎么也不拦我一把。” 陈凡哈哈大笑:“你又偷看我《三国演义》的稿子了,继续啊,我爱听。” “不是看在五十两的面子上,我啐你一脸!”臭脚这个小垃圾,玩不起。 …… 到了下午,来接孩子回家过年的外地人家都已经到了。 眼看着满院子“咩咩”的羊,在木桶里挣扎噗通的大鱼、追着孩子们猛啄他们小腿的大鹅、公鸡,陈凡感觉这哪里是什么社学? 这分明是农场养成游戏的现场嘛。 直到腊月二十八,大部分学童才离开弘毅塾。 此刻塾内的学童只剩下侄儿陈长寿、郑副判的侄儿郑奕。 这郑副判好似将这个侄儿忘记了,陈凡忍不住问郑奕:“你叔父怎么还没派人来接?” 郑奕闻言有些羞于启口,嗫嚅了半天也没蹦出半个字来。 已经准备出发返乡的郑应昌道:“正好我要北上,要不我带着他去一趟淮安府?” 陈凡闻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高邮虽然也在北面,但距离淮安府还有不少脚程的,现在已经腊月二十八了,腊月三十在两淮叫“三十晚上”,在这一天很多地方都要祭扫三代亡人,烧纸钱的。 郑应昌若是再绕路去淮安,别说耽误了对方祭扫先人,就是元日也未必能赶回家了。 “不用,郑奕就跟着我过春节吧!”说罢,他笑着看向郑奕道:“如何?” 没想到郑奕听说不用去淮安,他竟然好似松了口气,兴奋地点了点头,第一次露出这个年纪的孩子才有的快活。 等送走了老郑,陈凡收拾收拾学生家长们送来的节礼,然后让周氏帮忙准备了十多份出来。 他先是跑了趟县衙,给杨廷选拜了个早年,然后又去了徐家。 徐家作为本地大族,跟自己这弘毅塾关系也不错,这自然也是要多多走动的。 再然后就是姜老发、王大牛、周氏这些街坊邻居了。 他也一个都没拉下,上街雇人挑了担子,每家都送了些鸡鸭鱼肉。 等这些都忙完时,他这才想起,好像自己还有两位县学的学老师呢。 等到了县衙西面的公廨。 刚刚走进去,陈凡就发现两位学官也正在“忙年”呢。 “拜见张教谕、焦训导。” 这两位老学官都是没有带家人上任的,可又不能回乡团聚,两个老男人只能互相报团取暖,此刻正在忙着准备过年吃的菜色。 “来啦!”张邦奇捧着块豆腐,小心翼翼放在水里养着,看样儿是要吃冻豆腐了。 “来啦!无需多礼!”焦训导拿了块三分之一A4纸大小的猪肉,正乐颠颠的拿刀切着片儿。 见陈凡盯着那猪肉看,张邦奇叹了口气道:“原先总听说学官清苦,没想到竟这般苦,一年到头,新年第一天咱两人只能从屠户那拿些存下的猪肉来打打牙祭。” 陈凡知道,这大梁学官的工资都是靠地方拨的税收支付的。 除了税收,便只有学田和义田的田租。 但这些年官学的学田早不知被谁占了去,再加上县试、府试出题、阅卷、去取,都被地方官一手包办,之中的好处根本没有学官的份儿。 所以这些学官平日里只能吃些小菜度日。 民间对学官们的饭食还有个说法,名叫“苜蓿饭”,说白了,就是嘲笑这些学官只能“吃草”。 平日里这些学官想要开开荤,那肉是别想了,只能花几文铜钱买几块豆腐吃吃,便算是加餐。 所以又有些地方把学官称为“豆腐官”。 曾经有教官作一对联自嘲: 扫雪呼童,莫谓今朝点卯; 轰雷请客,都知昨日逢丁。 什么意思? 现如今,各级官员衙门都有书役,要按期点名查验是否到岗,这叫“点卯”。 但是学官公廨内,好些的学官上任时带了个家童而已,故而下雪天大喊家童扫雪,就像点卯呼名一样。 再说,教官们平日没有肉吃,连请客也没有肉菜招待,要吃肉只有等春秋两季的阴历二月和八月祭孔。 因为祭孔都是在这两月上旬的丁日,故而又叫“丁祭”。 祭祀时要上供整整一头猪,叫“少牢”,这是相沿古法。 祭完后,这头猪便归了学校的教官、生员们分享,名之为“分胙(音:坐)”。 到了这个时候,学官们才能有几餐肉吃。 若是恰好在丁祭后有客人来,或者学官有什么重要的客人要请吃饭,那必然是要安排在丁祭之后的,因为可以上肉菜,有面儿。 多事之人又嘲笑这些学官,教官一请客,就知道又是一年丁祭之时了,所以叫“轰雷请客,都知昨日逢丁”。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阉猪,所以猪都喂养的不够肥,即便有肥猪,县衙也不会舍得拿来上供,故而一头猪顶多百把来斤。 几个学官一分,再给点贫寒的生员,学官们每人顶多不过二三十斤肉。 县学学官只有两个人,一时之间又吃不掉,所以就会把肉存在肉铺里。 嘴馋想吃肉了,便到肉铺里割一点回来。 显然,之前那周教谕走得匆忙,丁祭存的猪肉还剩这巴掌大一点没有薅走,倒是便宜了这两可怜的大梁基层教育者。 张邦奇倒是一副“安贫乐道”的样子,还有时间自我解嘲道: 风送邻家午饭沁, 儿童争告又争闻。 老妻忙抚儿童慰, 为说明朝是祭丁。 念完这首诗,张邦奇看着盆中的豆腐,神色有些怅然:“经年奔走,却是一点银钱也没攒下,若是让老妻来这海陵看着这……,我真是羞为丈夫啊!” 一旁满脸风霜的焦训导听到这话,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竟然眼眶都红了,手里那块油腻腻的干巴猪肉也不香了。 陈凡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手,冲着门外道:“抬进来吧。” 片刻后,张邦奇和焦训导亲自送陈凡走出了公廨。 焦训导:“文瑞以后点卯的事情便交给我了,也无需让扬大人那用印了。县学里的事情劳动县尊,究竟也是不便,文瑞平日里多忙啊,不能让文瑞跑腿了。张教谕,你看呢?” 张邦奇可能还是没吃够学官的苦,竟然还老脸红了一红,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就按焦训导的意思办吧。” 陈凡心中一喜,这好事啊,直接代打卡了呗:“成,我一会再让人牵两头羊来。” 张邦奇抱着陈凡的胳膊:“文瑞,你塾中若是到了教判词的时候,你说句话,老哥哥去……” 焦训导瞪圆了眼睛,“什么就【老哥哥】?” 我以为我自己已经很不要脸了。 第274章 春联 该拜见的拜见了,该走动的走动了。 陈凡终于也要回家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王大牛撑着船,载着陈凡、陈长寿、郑奕,以及满船的牲口家禽鱼货将他们直接送到了溱潼。 陈凡本以为他走水路,不会惊动乡邻,省得出现上次被围观的场景。 谁知小船儿刚刚在他家院后停下就被院中的人发现了。 “秀才公回来了!” “老嫂子,你家生员老爷回来啦!” “哎哟,文瑞,大家伙都等着你呢。” “瞅瞅,瞅瞅,人家过年回家带了一船的节礼,再看看你,一年忙到头,回家就给娘几个买了几根头绳。” …… 等大牛哥系好了船,陈凡从船上下来,刚刚下船的他就被一众乡邻给包围了。 以前这些同村的邻居见到他都是“二小”长,“二小”短的,此刻却规规矩矩,局促地围着他傻笑。 陈凡正笑着朝众人拱手呢,这边大嫂卢氏飞也似的挤出人群,一把抱住刚从船上下来,仿佛到了主场,顿时鲜活起来的陈长寿。 “我的儿,我的儿哟,看,都瘦了,断是在城里没有好生吃饭!” 听到这话,刚刚走进人群的刘氏黑着脸道:“浑说什么话?长寿跟着他二叔还能过苦日子?我倒觉得现在好,给你养着,就是痴肥长肉。” 这档子卢氏才似乎想起陈凡来,她满脸尴尬地给陈凡蹲了个万福:“见过叔叔!” 陈凡何曾受过这般待遇,震惊地看向母亲。 刘氏得意道:“现在咱们也是有身份的人家了,女眷自然是要讲些规矩的。” 这番话一出,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顿时露出“我很不屑,但又很羡慕你能装到”的表情。 “回来了!”这时,陈准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凡抬头看去,只见老父跟大哥陈休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 陈凡连忙上前见礼。 陈准点了点头道:“乡亲们都已经等你好些天了。” 陈凡诧异道:“这是……” 这时一旁武徽笑道:“文瑞,乡亲们都等着你写春联呢。” 陈凡恍然大悟,这个年代可没有银行、私教机构送春联,想要春联那就要请人代写,或者去城里购买。 但还有个办法,就是附近人家若是有读书人,那便可以请这家读书人代写。 这代写之人也是有讲究的。 童生当然可以,比如乡间私塾的教书先生,但若是这村里有生员,那童生就不够看了。 溱潼这出了三个生员以上“文凭”的高材生。 一个是马家,一个是陈凡的堂兄陈轩,还有一个自然就是陈凡了。 马家因为是高门大户,村中大部分田地都是人马家的,所以这些乡邻一般是不敢去请马家写的。 这两年,这差事一般都是堂兄陈轩。 可今年不同了,堂兄那不香了。 村里出了个院试的案首,谁家不想把案首公写的春联贴自家大门上? 这不,进了腊月就有不少人家提前来陈凡家“预约”了。 可陈凡因为陪着陆慕贞前往金陵,所以今年回来得特别迟,搞得这两天心急如焚的乡邻们天天分出人来蹲守。 陈凡得知了事情的原委,笑着给众人施了一礼:“那我马上就写!” 众人见状很是高兴。 “案首公心好!” “案首公回来,休息休息再写,俺们不急。” “是啊,先休息休息!” 陈凡笑了笑没有说话,到了前院,武徽、于宝珊已经将桌子抬了出来,就连笔墨纸砚都已经准备好了。 武徽急着道:“文瑞,给我家先写!” 陈凡以前不知道,现在却晓得,这武家和于家必然跟自家是有什么“深层”关系的。 于是便点了点头:“行,武哥!” 武家是经营打铁铺子的,于是陈凡便在纸上写道: 三昧火功熔日月,欧冶子法铸乾坤! 写完后,有认字的人念了出来,顿时引来一片叫好。虽然其中大多数人都不明白欧冶子是何方神圣,但不妨碍众人看陈凡的字啊。 只见那手馆阁体工整漂亮,一笔一划,似乎都如版印一般,这在乡人眼中,那就是很了不得了。 这时,于宝珊也挤了出来,他家是在镇上开生药铺子的。 陈凡挥毫写道:“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这联浅白容易懂,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有些人小声道:“那于家不是没生意了?咱们是高兴了,于家就未必高兴了。不好不好!” 可于宝珊倒是很喜欢,笑着道:“文瑞这联写得好,若是大家没病没灾的,我于家也乐得不做这生意。” 这话说得漂亮,周围乡邻们纷纷夸张,就连陈准也点了点头,对这个子侄后辈刚刚的表现很是满意。 接下来热闹了。 屠户家的——“樊哙事业千秋继,鸿门肝胆一片真!” 轮到自己家了。 所有人都好奇地盯着陈凡,想看看这位秀才公会给自家写上一副什么好联。 只见陈凡稍一思索便在纸上写道: “深耕浅种尊,早出晚归守。” 横批:力田为本。 此联一出,所有人都互相对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连一向疼爱小儿子的刘氏都懵了。 别人家都是什么五谷丰登迎新年啥的,自家儿子不写个“耕读传家”,那也要给点喜庆话啊,怎么写出来的东西却这般……跟教导他爹他大哥种田似的。 就在所有人疑惑的时候,突然有人长声笑道:“好,好!案首公此联好啊!” 院中诸人齐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马员外站在院中,抚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陈凡刚刚写的对联。 乡人们见是马老爷到了,连忙避了开去,让出一条路来。 马员外站在桌前对陈准道:“陈老哥好福气啊,教出一位案首公,书读的好,还深谙农事,若我记得不错,这上联【深耕浅种遵】乃是出自《齐民要术》,下联【早出晚归守】乃是出自《陈旉农书》!” “能写春联不算什么,但能从两本农书上摘出句子组联,那就非是一般生员能做到了的。陈案首,厉害厉害。” 乡人们听不懂马老爷的话,但不妨碍他们得到陈凡“非常厉害”的认知,一下子,人群更加轰动了。 “案首公,给我家也写一副!” “案首公,我家茅厕、猪圈还没写呢。” 结果陈凡实在忙不过来,就把刚刚学会写字的陈长寿和郑奕也安排写厕所猪圈去了。 看着陈长寿笔下歪歪扭扭的【六畜安宁】、【健硕丰盈】、【五谷轮回】,卢氏欣喜的看着,眼睛里闪烁着光。 第275章 没得空闲 陈凡终于理解,电视上为什么那些靠卖字为生的书生会饿死了。 能不饿死吗? 自己从到家为止,一直忙到腊月三十,除了祭扫祖宗坟茔之外,全都是给乡邻写对联去了。 可能有人要问,你一个溱潼小镇,家家户户全都来找你写,你也写不了这些天吧? 嗨,如果仅仅是溱潼倒也好办,关键是陈凡这笔工整的对联写出去,立马传遍了四里八乡,这些人不惜多跑点路,多撑点船,也要求得案首公的一副对联。 更夸张的是,就连如皋这么远的地方,有孩子读书的人家都赶来了两三户。 陈凡这几日写联写得是手腕生疼,但看着这些人扶老携幼,脸上带着讨好期盼的笑容,他又实在不忍心拒绝,于是便只能勉为其难,振作精神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好处一,这些人家上门多多少少带着一些谢礼,虽然这些礼物不值钱,但那也是个面子问题,从这两日刘氏和大嫂卢氏的满面春光中就能略窥一二了。 还有一个就是侄儿丫头和郑奕的字倒是通过这两日的锻炼,有了些进步,写出来的东西,落在纸上总算是有点气力了,这倒是让陈凡很是欣慰。 到了腊月三十下午,求着写联的人总算再没出现。 全家人终于喜气洋洋地准备忙碌新年了。 大伯一家今年跟陈凡一家一齐过年,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陈轩,兄弟两自然是有话要聊的。 “自从大公子胡襄回来接替二公子后,书院里学氛为之一肃,请回了不少被二公子撵走的夫子。” 陈凡点了点头:“那陆羽呢?” 陈轩摇了摇头:“被大公子革掉了教习,现在天天陪着二公子,二公子走到哪都能看到他。” 陈凡惊讶道:“那这么说,这胡芳倒也不是个用完人就丢的!” 陈轩苦笑:“文瑞,胡家这两位,不管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对你都是很重视啊。二公子那自不必说,对你的好感全无;就算是大公子也几次找我,想从我处了解弘毅塾的事情。” 陈凡笑了:“这胡襄有点意思啊,我一小小社学,还能当得起这位进士老爷的重视?” 陈轩严肃道:“有些话我作为安定书院的夫子本不应该说,但你是我弟弟,我还是要提醒你,莫要小瞧大公子,大公子一回来,书院便跟老山长在时一样,甚至更好,如今二公子花高价请来的那些淮安、扬州有名书院的夫子,也都纷纷夸赞大公子调教有术,未来安定书院必是要出几个进士的。” 陈凡感激的看向堂兄,他是知道的,这位堂兄对安定书院是有很强归属感的,能提醒他这么多,说明他也不想让弘毅塾被安定书院比下去。 这种两难的纠结,实在难为他了。 就在兄弟两闲话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马蹄声。 众人纷纷走到院中,好奇地看向院外方向。 这眼瞅着马上就要过年了,谁会在这时驰马飞奔? 很快,马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陈家院前停了下来。 马上骑士在院外翻身下马,随即推开了陈家的院门。 刚进门,那骑士便朝刘氏深深一躬:“老封君,县衙快班班头李进有礼了。” 原来来人正是李长生他爹,县衙李进。 李进又嘴跟抹了蜜似得跟众人打了招呼,这才对陈凡道:“陈夫子,县尊今日起床突然想起你前阵子获赐忠静冠服,那便要参加县衙打春牛,这不,便让我来溱潼请你来了。” 忠静冠服那是官员才有的穿戴,也就是说,陈凡现在的身份有点类似另一个时空中,享受XX待遇,但没有实职的人员一样。 而打春牛一般是地方所有官员都必须要参加的,不管是现任地方官、还是致仕、闲住的在籍官员。 亦或者是陈凡这种有官服却不是真正官员的“官员”。 听到李进这话,刘氏顿时觉得自己家儿子如今出息了,竟然连“打春牛”,县令还特地叫人来请。 于是他也顾不上什么团聚了,连忙道:“既然是县令大人来请,那便快快随这位李班头去!” 陈凡忙碌了大半年,就没有个囫囵休息的日子,刚回家便忙到现在,好不容易能歇下来了,他是满心不想凑什么热闹。 但母亲都已经这么说了,父亲陈准,大伯、大哥、堂兄也都一副“你还不赶紧去?想什么呢?”的表情,他只能心中一声哀叹。 李进笑道:“还有一事,县尊说了,今年社火,抬请都天大帝本来是城内各坊抽丁轮值,但大人说给陈夫子家留个一丁的名额。” 陈凡闻言,心中觉得古怪,大过年的,杨廷选让自己家出一人去抬神像游街,怎么搞得好像还是“恩赐”似的。 谁知李进的话刚刚说完,父亲、大伯、大哥和堂兄的脸上立马露出惊喜之色。 父亲陈准还没等陈凡说话,立马拍板道:“县尊好意,我陈家谢过了,休儿,你其他两个兄弟都是读书人,这丁便是你出了。” 大哥陈休听完不仅不生气,反而与有荣焉,就连往日里丁点亏不能吃的大嫂都兴奋地连连点头,一副沾了莫大荣光的样子。 李进还有别的事要办,自是先离开了。 等他走后,陈凡一打听才知道这海陵城的“都天大帝”为什么给他抬轿子大家都这么与有荣焉。 原来在泰海陵城西门边有一座都天行宫。里面供奉的都天大帝原型是天宝十五年,以六千八百兵死守睢阳十个月,抗击尹子奇十三万叛军的唐将张巡。 陈凡一听恍然大悟,这人在历史上很有名啊,睢阳守卫战是冷兵器时代守城战的奇迹,据说这人在睢阳守卫战中发明的“悬帘守城法”和“夜缒袭营术”被收录于《武经总要》,另一个时空中的戚继光多次借鉴此法。 这个人之所以有名,还有件事,在守睢阳时,睢阳兵粮短缺,这家伙好像把自己的小妾给杀了充作军粮。 宋元文人说他是“存大义而舍小节”。 “自从元丰三年都天行宫建成伊始,咱们海陵便从无大疫,就算周边疫病横生,那咱海陵也是安然无恙,这全都是都天大帝的功德。” “能给这位老爷抬轿子,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呢。”大伯抚须连连赞叹,“休儿你抬完了轿子,一定要去抓一把轿前的香灰,回来后给你大哥家的加男和你自家的丫头冲了水喝,保管一生无病无灾。” 大嫂卢氏欣喜道:“对对对,大伯说的是,往年里,这抬轿的人抓了香灰还卖钱呢,一小纸包,五十个大子儿。咱家不卖,咱给丫头和他姐喝。” 第276章 元日打春牛 到了春节,普天同庆的日子,所有人都可以跟家人团聚,但大梁的地方官们却到了一年中,第二忙碌的日子。 第一是秋收,第二便是春节元日了。 大梁弘文四年正月初一,杨廷选早早起床,在仆人的帮助下洗漱穿戴整齐后便走出了县衙。 “嗵嗵嗵!”三声铳响后,县衙门口早就等候的官绅百姓们顿时骚动了起来。 陈凡站在前面,正在跟一旁的徐述说话,却见县衙门大开,杨廷选从里面走了出来。 杨廷选站在县衙门口,神情肃穆,他微微偏头,只见县衙仪门两侧悬挂春幡,这春幡以茜草染绢帛为底,用金线绣着“东皇太乙”神符。 春幡下,衙役们拿着松枝蘸着糯米浆刷洗着衙门前的青石板路,空气中顿时弥漫出清香的味道来。 这时,有人手持桃木雕刻、缠着五色丝线的“句芒鞭”递给杨廷选。 杨廷选正色道:“开始吧”。 他的话音刚落,鼓乐齐鸣,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只见六房书吏分执春牛图、劝农文立于阶下;八名城中耆老手捧「社稷坛土」「龙王庙水」候于官轿旁。 官轿前,皂隶四人执「肃静」「回避」牌开道,牌顶插柳枝与竹叶(取「留春」「节节高」意)。 中班里,童子八人戴傩面跳「祈丰舞」。 杨廷选路过陈凡等人时,朝着陈凡、徐述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便钻进了四人抬着的云纹暖轿。 “啪!”有人挥出一鞭打在青石板路上,大声喊道:“打春牛咯!” 随着杨廷选的轿子朝东走去,陈凡在轿后朝更后面的街道看去。 只见每个随行的人,脸上洋溢着欣喜、期待又肃穆的表情走过沿街挂着“春钱”的商铺。 这些商铺门口每九步设一春盘,盘子里堆叠着水芹、生菜、春饼供百姓们自取“咬春”。 人群们跟着轿子一直走到东门外,那里早就准备好了犁耙。 杨廷选到了田间小路上这才下了轿子。 他先是让人咱帮他拿着句芒鞭,然后亲自在两名老农的搀扶下,脱了官靴走入田垄,随即在两名老农的帮助下,将犁具栓在一头牛身上。 旁边有礼房的书吏用海陵味儿的官话喊道:“孟春之月,天子亲载耒耜,躬耕帝籍,以教民尊天重农。” 他刚刚诵万《礼记·月令》里劝耕的文字,陈凡等人早就按照排练齐齐喊道:“遵圣训,勤稼穑”。 杨廷选许是锻炼太少,扶着犁走没几步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起来。 可仪式还没结束,户房典吏手持《劝农赋》诵道:“县令执耒兮启春畴,青袍染泥兮为民谋。三推九壤承帝力,万井千村起歌讴。” 好!这时候,兼具官员、百姓双重身份,不尴不尬“阴阳人”身份的陈凡总算开始发挥作用了。 户房典吏道:“县尊有令,着生员大梁弘文三年南直隶院试案首陈凡即兴作五律劝农诗一首。”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潮人海全都勾着脖子、垫着脚搜寻着人群中传说中的案首公,弘毅塾陈夫子。 陈凡看着满沟满垄的百姓,仿佛感受到了另一个时空六七十年代挑水库的那个激情岁月。 他在万众瞩目之下从官员队伍的最后,士绅队伍的最前方走到田垄上。 回忆了一番连夜作好的诗,清了清嗓子后念道: "乌纱换箬笠,朱绂系麻绳。 犁破板桥雪,锄开曲水冰。 炊烟因吏起,社酒为民增。 莫道耕耘苦,弦歌已上滕。" 这诗实在应景儿,开玩笑,那可是陈凡跟海公商量修改到半夜才得出的结果。 一经念出,队伍前方的官绅全都摇头品味了起来。 待陈凡刚刚念完,一群人便连连叫好。 外围的百姓们也不知道陈凡念了什么,但欢呼声却山呼海啸般细卷到海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陈凡的诗总算把脆皮县令杨廷选拯救了出来。 他满脸都是笑容,任下人帮他穿好官靴,对一旁的陈凡感叹道:“文瑞,直到今天,我才感觉到为政一方,当以造福黎庶为天的真谛啊。” 陈凡笑道:“都说【县太爷的脚板印,秋后要变粮仓印】,我祝大人在新的一年里步步高升。” 杨廷选调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听到陈凡这话,他也没了往日里的忐忑,而是笑道:“不管走到哪,只要我还能为百姓们做点事,那便无憾了。” 说罢,他穿好了靴子,接过一旁递过来的句芒鞭,朝陈凡点了点头,也不上轿便带头朝城内走去。 刚刚进城不久便来到东门边的迎春桥上。 这时,只见一头用盐运河淤泥混合着麦秸制成的“春牛”已经放在了桥头。 这春牛牛腹内藏着黍、稷、稻、粱、菽五谷包,牛角用涂满朱砂的桑皮纸制成,角尖尖系着红绸,这有个说法叫“避触岁”。 春牛的牛蹄则用铸铁的模具压制成莲花纹,暗示着“步步生莲”的吉兆。 只见杨廷选用“社稷土”调“龙王水”,浇灌在春牛的眉心,口中念道“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随即,他拿起句芒鞭,一鞭子打在牛背上,这叫“催耕”(催更?) 杨廷选口中念诵:“雷动风行廿四,土膏脉起万千田!” 山呼海啸的声音再次传来,百姓们的脸上全都是对丰收的憧憬。 又一鞭打在牛腹,这叫“促种”。 “黄童白叟饷南亩,紫蟹银鳞跃北川”! 再一鞭子打在牛尾,这叫“驱疫”。 “魃祟远遁三阳泰,仓廪丰登九野安”! 话音刚落,人群们便骚动了起来。 陈凡还在疑惑呢,只见李进走到杨廷选身边,手持大木锤,一锤子下去,打碎了春牛。 “轰!”人们彻底疯了。 杨廷选似乎早有准备,被衙役们护着来到陈凡等人身边,而百姓们跟拼了命似得抢到碎了一地的春牛身边,争着抢着捡拾地上的春牛泥块。 富户用红绸包好准备供奉祠堂,贫者拿回去撒入自家田埂。 就在这时,云锣、檀板、扁鼓、铜钹、唢呐、笛、笙各种乐器齐声响起。桥西突然躁动起来,人群们纷纷转头去看。 只见桥下南边突然出现一尊神像。 “是张大帝来了!” “张大帝!” 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 这时,陈凡才看见十二人抬着的大轿,抬着一尊披着红绸,面上用椿木雕刻,涂着朱砂、贴着金箔、青面獠牙的神像。 这神像很是神奇,被人抬着,随着轿夫的走动,那神像连连缓缓点头。像是在跟周围的百姓们打招呼一般。 徐述在一旁小声道:“轿杆里有机关,轿夫操控着就能点头。” 陈凡恍然大悟间却发现,自家老大哥正洋洋得意地走在前面,昂首挺胸,竟比轿子上的张巡还要威风的样子。 这轿子行到哪里,周围便有百姓自动拿出备好的笤帚清扫路过的街道。 而伴着大帝轿子,路旁的河里,一溜儿竹骨绢衣的彩船正鱼贯而行,这彩船船头装着可以转动的木质鲤鱼,船尾船尾垂挂十二串铜铃,行进时“鱼跃铃响”将这场海陵城的狂欢推入了彻底的高潮。 杨廷选笑着对陈凡等人道:“走吧,今日本官在学宫内宴请大家,大家今天不醉不归。” 海鲤这时候不知什么时候钻进队伍,笑着朝徐述拱了拱手,然后对陈凡不怀好意道:“文瑞,宴无好宴啊!哈哈哈!” 【查了不少资料,主要依据是万历《泰州志》,可以说,这个过年的场景是将明朝万历年间,泰州一带春节的场景完完全全描述了出来。感觉以前过年有趣极了。很有年味儿。】 第277章 元日唱和 待众人跟着杨廷选到了学宫。 此刻学宫两旁的厢房已经设了酒席,因没到吃饭的时间,所以席面上全都是新鲜的果子、点心和茶水,众人一边谈笑一边说话。 陈凡发现,在场的除了海陵的官绅宿老、士子富商之外,还有几个操着外地口音、作读书人打扮的家伙正围着一张桌子说话。 杨廷选清了清嗓子,笑着对众人道:“今天元日,也是咱们海陵县衙举办九九消寒会的日子,都是积年的老传统了!” 说到这,他拍了拍手,门外一直候着的衙役碰着一个卷轴走了进来。 只见那衙役进来后,当着众人的面展开卷轴。 卷轴上端写着《九九双梅消寒图》。 果然,这幅画中有两朵梅花。 左株白梅共八十一瓣,每一瓣上都录着节气。 右株红梅八十一瓣仍然空着…… 杨廷选道:“消寒日自然是要唱和一番的,诸位一边品茶一边作诗也是一年里难得的雅事。” “大家尽兴!” 他话说完,便坐在那群陌生人当中,与几人说笑起来了。 就在这时,窗外有艺伎取来琵琶一边弹奏《月令正调》。一边用扬州官话唱起了《踏雪寻梅》。 气氛逐渐被调动起来。 这时,跟陈凡一样,同为县学廪生的孔祖懿站起身,朝着杨廷选遥遥躬身道:“今天元日,蒙老父母宴请我等,祖懿荣幸之至,既老父母命我等作迎春唱和,那学生抛砖引玉!” “好!”在场众人纷纷鼓起掌来,朝孔祖懿看去。 杨廷选也微笑着颔首,用眼神鼓励了这家伙一番。 孔祖懿有心在县里众人面前卖弄,于是走出酒席,站在众席间,顿了顿方才诵道: 盐运河头柳未黄, 暖阁已觉篆烟长。 九重消尽寒梅影, 十万新引待帆樯。 他的诗刚刚念完,众人齐齐叫好,就连杨廷选也连连点头。 海陵小县,最重要的支柱产业就是盐运,这里是两淮盐引点验之所在,也是淮盐运往各地的中心节点。 孔祖懿的诗很显然是对今年盐业大发的美好期待。 有了孔祖懿带头,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被炒热了。 这时,上次在陈凡帮助下逃得一劫的沈彪此刻也站了起来。 他首先恭敬朝着杨廷选和张邦奇等人施了一礼,然后才道:“沈彪不才,也想在这元日作诗一首,以贺新年。” 杨廷选本就不是什么记仇的人,又见沈彪早已没了身上的傲气,于是便也放下芥蒂,微笑颔首。 沈彪诵道: “银丝鲥鱼佐雪醅, 水精帘外看花回。 不知旧日堂中事, 且画江南数剪梅。” 沈彪此诗虽然工整,但却新意不多,但杨廷选要的就是对方的态度,见原本骄傲的县学生,如今低眉顺眼的摸样,那还说什么,心情大好地夸赞了几句,便让他坐下了。 一时间收到杨廷选等一众官员的鼓舞,县学生们纷纷起身作起诗来。 陈凡知道自己作诗水平不行,杨廷选几次眼光扫了过来,他都装作没有看见,只是低头喝茶,任凭其他人出风头。 估计是杨廷选也发现陈凡没有作诗的意愿,于是便也跳过了他,笑着对陈凡身边的徐述与海鲤道:“小石公,海兄,你们二人都是大才,今日怎么也得作上一作。” 徐述还在谦让,海鲤却当仁不让站起身道: 入春才一日, 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 思发在花前。 众人听完后连连点头,就连杨廷选也笑着对陈凡道:“文瑞,你节后也抽空让海公回家一趟,海公这是想嫂夫人啦!”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这时,又有人起哄,让徐述来作诗。 徐述笑了笑,也作了一首: 荠菜登盘甘似蜜, 芦菔煨熟软于酥。 老夫自笑穷乡客, 醉插梅花便当符。 “好!” 徐述这诗一出,众人齐声叫好,就连刚刚与杨廷选一桌,一直微笑淡然的几人也点了点头,出口称赞了两句。 陈凡虽然不开口,但其实也是趁着这机会赶紧学习作诗。 慢慢品味之下,他也算是稍稍有了点头绪。 徐述这首诗相比于之前,其实水平跟海鲤差不了多少。 那为什么他的这首诗众人齐齐叫好呢? 在陈凡看来,海鲤的诗写的是思乡之情,是比较偏向于个人情感的。 在这种节日,很少有人能跟他产生共鸣。 但徐述这首诗就不一样了,那种以梅花代替桃符,体现的是文人那种桀骜不驯的叛逆,放在另一个时空中,有个词能很好形容他的这首诗……逼格。 在场的大多都是读过书的,读书人最是清高,这种桀骜不驯,有着叛逆潇洒精神的诗句是最让在座之人喜欢的,这些人当然要叫好。 “依我看,小石公此诗应是消寒会第一了!”这时,县丞笑着对杨廷选建议道。 “没错!” “小石公曾叔祖的诗,那可是在庐山勒石以记的,论作诗,在海陵还没有人能跟徐家相提并论啊!” …… 众人口中的徐岱,是徐述先祖工部侍郎徐嵩的同父异母弟弟。 其人精于数术而不求闻达,泽被桑梓而名鲜外传,这人是个科技学大牛,《淮扬水利图说》礼记载他创“四孔分沙闸”,解决了咸潮倒灌盐场的问题。 “以漕渠束淮,以高堰导黄”策略,比潘季驯【蓄清刷黄】理论还早。 另一个时空中,现代科技史家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称其为“东亚最杰出的工程数学家”。 但这个人同样精通诗文,至今五老峰上还刻着“云生函谷雨,算测海门潮。乙卯秋徐岱”的石刻。 就在一众海陵官绅吹捧着徐述之时,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徐家虽然是世代簪缨,人才无数,但观小石公诗文气象,恐怕已然名不副实啦!” 刚刚还和谐无比的厢房内,此刻突然安静的落针可闻。 不一会儿,人们从惊讶中醒来,面面相觑,互相打听道:“此人是谁?” “说话竟如此猖狂?” “不认识啊,听他的口音是扬州人。” 这时徐述尴尬站起,朝着说话那人拱手一揖道:“才发现是精舍先生到了,在下失礼,班门弄斧了。” 众人闻言,顿时哗然一片。 海鲤嘿嘿一笑,在陈凡耳边道:“这可是个厉害角色,扬州陆弼,字君弼,号无从道人,扬州词坛盟主,其人写得诗词,清理婉约、融史入词,与当朝吴国伦等人并称江南七子。” “噗!”陈凡口中茶水差点一口喷了出来,江南七子?怎么不是江南七怪? 不过对方这么狂,必然是有狂的资本。 杨廷选笑着对众人道:“精舍先生与门下弟子同往湖广游学,今日才到海陵,我便邀请他们在海陵小住一日。” 他的话刚刚说话,徐述便客气道:“精舍先生能与我等一道参加消寒会,实在是海陵幸事,我才疏学浅,贻笑大方,还请精舍先生也作诗一首,让我等揣摩学习一二。” 嘿嘿,徐述这老小子,别看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则心里不服气的很,这是架秧子叠BUFF呢。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海陵士人们可不管你陆弼名气多大,名气再大,你也来一首。 陆弼抚须看着众人,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这时,他身边一人站起道:“小小海陵,又怎需我师亲自出手……” 这人说到这,拱手朝陆弼躬身道:“学生方于鲁愿代老师吟诗一首!” “方于鲁!” 有人面色一变,惊呼出声。 陈凡疑惑看向海鲤,海鲤耸了耸肩:“我也不认识。” 一旁的徐述皱眉道:“方于鲁是陆弼的学生,上一科乡试第十二名,扬州有名的才子,还是扬州出名的大商贾。” 只见方于鲁走出席间,踱步沉思,来到窗口远眺,正看见光孝律寺的飞檐。 他突然微微一笑: 雪压东岳不见山,蒲团冷对佛灯闲。 僧家也贴宜春字,墨汁还掺金箔斑。 众人闻诗齐齐哗然。 就连杨廷选此刻也不由色变。 第278章 怼人我在行啊 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这首诗平平无奇,也没有多了不起嘛。 但要知道,如果真如杨廷选所说,这陆弼师徒们是因为耽误了行期,只能在元日暂且于海陵住下。 那也就是说,这陆弼师徒出现在消寒会上纯属意外。 别看沈彪这些人作诗很是轻松。 实则像曹植那种七步成诗的变态真得很少。 现实情况是,想要做个能看得过去的诗,是需要不断打磨的。 尤其是元日春节这种诗,历史上都被写烂了,想要写出点新意来,没点时间根本不可能。 就算是徐述也是早就猜到今日有消寒会,故而提前准备了刚刚的那首诗。 所谓的临场发挥,不存在,根本不存在。 这也是海鲤冲着陈凡坏笑,说这“宴无好宴”的原因了。 可这陆弼师徒呢? 他们可是恰逢其会啊,只是这么短时间便作出一首朗朗上口的佳作来本就不容易。 更何况……对方不仅诗作的好,而且对海陵的风土人情竟然也十分了解。 比如第一句,雪压东岳不见山。 东岳大家都知道,那是代指“泰山”。 可泰州城中哪有什么泰山,这不是胡扯吗? 还真不是胡扯,泰州确有泰山,没错,泰山的泰,泰山的山。 而且就在光孝律寺南边不远处。 说是泰山,其实就是个小土坡,北宋太平兴国二年,曾方实主持疏浚城河,将淤泥堆积成高6米、周长200米的土山,初名“西山”。 绍圣二年苏轼过海陵,题“淮海第一山”碑,始有“泰山”称谓,乃是取江淮小泰山,民安即国泰之意。 那再看第一句,便很有意思了。 雪压东岳不见山。用东岳泰山来类比海陵泰山,“不见山”这三个字多少有点暗讽海陵自不量力、夸大其词的意思了。 还有最后,大梁寺院多以金箔入墨。 这句表面是在说泰州的寺庙奢靡,实则呢,则是暗戳戳指责在场的官员不思民生疾苦,倒是纵容这些和尚们连墨汁都掺着金箔呢。 好家伙,这一杆子,将在场所有人都得罪了。 原本其乐融融的消寒会,此刻却是冷了场。 就连刚刚一直笑吟吟的杨廷选,此刻脸上也已经挂满了寒霜。 最让人气愤的是,陆弼和其他一众弟子似乎还对方于鲁的“急智”很是满意,陆弼的一众弟子交头接耳,窃笑不已。 “诸位,学生失礼了,恰好看到窗外光孝寺,有感而发,恕罪恕罪!”方于鲁嘴上说着“恕罪”,可脸上始终挂着笑意,根本没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此刻更是挑衅的朝四方做了个罗圈揖,然后开口道:“勿要让在下扰了诸位的诗兴,哈哈,哈哈哈!” 海鲤看着他嚣张的样子,啐了一口道:“德行,你说这杨廷选也是脑子被门夹了,请了这等恶客来作甚?” 徐述则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是想口占一首反击回去。 就在方于鲁坐下后,陆弼笑着对杨廷选道:“杨县尊,我看大家诗兴已去,不如对些对子,消磨打发一下时间?” 特么,老家伙“柯镇恶”表面上是转移话题,给海陵人一个台阶下,实则特么就是赢了就跑,不给别人翻本的机会啊? 杨廷选转头看向众人,刚刚还牛逼哄哄,各种抢着露脸的县学生与县中宿老们,刚一接触到杨廷选的目光,便耷拉下眼皮来,生怕被杨廷选点名。 杨廷选心里气苦,他堂堂进士,当然有能力作诗反击回去。 但自己是有官身的,跟一个举人互怼算什么事。 他的目光不由看向好友海鲤。 就在海鲤想要站起之时,突然他旁边板凳拖动的声音响起,只见陈凡微笑看向杨廷选。 杨廷选目光中惊喜一闪而过,连忙道:“文瑞,有什么话要说?” 陈凡朝他拱了拱手,然后对陆弼等人道:“扬州来的客人稍等,这《九九双梅消寒图》的红梅上还有不少空花瓣没有录诗呢。” 陆弼转头看向杨廷选:“杨县尊,此人是……?” 杨廷选得意道:“此乃去年南直隶院试案首陈凡陈文瑞,我们海陵县的才子!” 陆弼似乎并没有听过陈凡的名字,事实上,出了泰州,也没几个人认识一个小小生员,只见陆弼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他的学生们: “你们听说过此人没有?” 陆弼的学生大多要么是扬州富商,要么都是举人,他们就算听说过陈凡,这时候也输人不输阵,全都笑着摇头。 “没听过。” “院试案首吗?还要等几年才能乡试吧?” “这几科乡试是越来越难了,想要中举可不容易啊。” 眼看着这些人越来越离谱,杨廷选终于冷着脸道:“诸位,海陵虽不比扬州冠盖东南,但也不乏诗礼传家、科甲蝉联、庠序盈门的人家,何不坐下来,听陈生吟诵一番呢?” 众人闻言总算是给了几分东道主杨廷选的面子,全都不说话了。 但他们的眼神却分明带着一副看乡下人的地域歧视。 陈凡见这些人终于闭嘴,这才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来到门前,此刻站在门前伺候的下人们也知道海陵人被鄙视了,纷纷激动地看向陈凡,眼睛里仿佛写着“你给咱海陵争口气啊”。 陈凡见状,闭着眼睛稍一思索,然后开口念道: 日上三竿客始来, 学宫未扫宴先开。 莫言贺岁无先后, 童仆犹知立户台。 陈凡这诗刚一念完,周围寂静一片,突然,海鲤带头鼓起掌来,大声叫道:“好!”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学着海鲤激动鼓拍双掌。 过瘾。 我们特么天没亮就起来打春牛了。 你们这些客人啥也不干,日上三竿才到,一到便坐在席间,偏还不懂礼数,瞧不起我们海陵人,你牛什么? 我看你门前伺候的下人都比你们懂礼数呢。 杨廷选闻言顿时开怀,要不是顾及陆弼就在身边,他简直想要畅快大笑了。 再反观陆弼等人,此刻一个个脸如锅底,坐立难安,脸上偏偏还有愤愤之色。 没关系,陈凡写的诗虽然没什么营养,但他会骂人啊,蛐蛐人是他强项啊。 来,不止一首呢,我这批发…… 锦障十里列珍馐, 朱履三千践雪泥。 最怜寒士守残夜, 冻笔犹书拜帖齐。 劳资们辛辛苦苦写拜帖邀请来的客人,这些鸟人进门,脚上还踏着雪泥便大咧咧进我家门,我特么,你特么,真特么…… 柏叶椒花芬翠袖, 礼仪虽在客行粗。 醉扶归去君休问, 门掩东风自剪符。 以柏叶椒花(礼器)的精致芬芳,对照你们这些人“客行粗”的无礼,我们海陵人宁可“自剪符”一般的独处,也不想接待你们这群失礼之人。 呵呵,大过年千里迢迢从湖广回来找挨骂? 这不是贱是什么? 杨廷选胸中块垒早去,就连呼吸都觉得畅快了不少。 眼看着陆弼几人想怒又不敢怒,满脸羞愤的样子,他哈哈一笑:“好好好,将文瑞的诗赶紧录上!” “总也作诗倒是无趣,刚刚精舍先生说什么来着?对对子?” “好好好,对对子好啊,要好好对对子!” 陆弼等人:特么,赢了牌就拿钱走人? 第279章 者者居 对对子? “我不擅长啊!” 也不能说不擅长,毕竟陈凡还是会几个千古绝对的。 比如那啥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 但这又不是网文小说,咋可能没来由正好扯到这种对子,还恰好让你装一个? 还是老老实实坐下吧。 就在这时,传菜的下人正好往各桌布上新的点心。 这是海陵独有的茶点……一茶三点。 所谓的一茶三点,就是一杯茶配上烫干丝、蟹黄包和鱼汤面。 大家一大早参加打春牛,虽然刚刚垫吧了几个甜点,但大多数人还是饥肠辘辘中。 要说这烫干丝、蟹黄包和鱼汤面,这是淮扬一代都很有名的点心。 海陵是两淮盐运的枢纽,盐商云集,盐商宴客时以干丝显刀工之精,初时是以扬州大煮干丝名扬天下,但发展到后来,为了便捷和性价比,海陵便在大煮干丝的基础上又出现了更加滑嫩,用开水烫制,佐以酱油调味的烫干丝。 而蟹黄包则是跟金陵汤包有些类似,但更大汁水更多,里面还掺有蟹黄蟹肉,浓浓的肉汤混合着蟹黄的鲜美,轻轻抿上一口,那简直快活似神仙呐。 至于鱼汤面,则是东台、如皋、海陵一带的特色面点,面条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在这汤底上,鱼汤面的鱼汤是用鳝鱼骨油炸后开水熬煮的,加上大量胡椒,味道鲜美开胃,早上来一碗,暖身又开胃。 看到这一茶三点,陆弼的一名学生好像突然来了灵感。 只见他站起拱手冲着众人笑道:“今日蒙杨县尊所请,我等列席在座,为了聊表谢意,就由在下先出个上联,然后由海陵各位贤达对个下联,互为唱和如何?” 来了,海陵县一干人等连筷子都没有拿起,正襟危坐,生怕答不出来,丢了海陵县的脸。 只见那人看着大煮干丝笑道:“玉缕缠鼎味,煮透千秋宴上淮扬月!” 众人听见这个上联,顿时面色不愉,前面说了,扬州有“大煮干丝”,海陵有“烫干丝”。 这个陆弼的学生所出的上联,是吹捧扬州的大煮干丝犹如一首七言律诗,讲究章法严谨(刀工粗而齐)、意境淳厚(鸡汤丰腴浓厚),仿佛承载着“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士大夫情怀。 你看他上联所用之词“鼎味”、“千秋宴”,分明是在说扬州的干丝比海陵的干丝“大气”、“贵气”。 此联一出,海陵县学生员那一桌便开始窃窃私语讨论了起来。 好在这上联虽然有些瞧不起海陵的意思,但不管是格式还是意境上都是不难。 不一会,一名海陵县学约莫四十多的老增生站了出来: 银丝沸晨香,烫活一盏春头海陵潮。 【玉缕缠鼎味,煮透千秋宴上淮扬月; 银丝沸晨香,烫活一盏春头海陵潮。】 对仗工整无比,在场所有海陵人全都欢呼出声。 就连海鲤也微微点头,评点道:“扬州以“煮”显绵长厚重,泰州以“烫”彰迅疾灵动,工艺差异跃然纸上。” “扬州指向历史纵深中的宴饮文化,泰州定格市井当下的时令鲜活。” “扬州以“月”喻文雅静谧,泰州以“潮”喻生机涌动。” “关键是,泰州干丝:似一阙婉约小令,追求瞬间灵动(现烫现食)、本真至味(清鲜爽口),这正体现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小民智慧啊!” “好!”杨廷选道:“对的好啊!” 这时,城中一家名叫“者者居”的百年老店店东起身道:“杨县尊,我店想用十两纹银购买此联,刻于店门外。” 众人闻言齐声叫好。 这者者居的老板确实厉害,花了十两银子,将这场对联大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一方面宣传了自己的店,一方面又哄得杨廷选开心,最最重要的是,将来不管谁去者者居吃饭,看到门口的楹联都有好大一段故事可说。 海陵人出了风头,自然这会儿要乘胜追击。 又有一名县学生起身拱手道:“我这也有个上联!” 说罢,对刚刚起身的者者居店东道:“者者谦迎南北客!” 听到这个上联,者者居的老板刘店东脸上大喜,而扬州众人则纷纷大怒,甚至有人指着这名县学生道:“真是无耻,剽窃我们扬州的者者居店名,竟然如此坦然。” 说到这事,那就有的掰扯了。 当今天下,叫“者者居”的店家,出名的有三家,分别在扬州、济南和海陵。 者者居这个名字其实很奇怪,第一次听到用“者者”当饭馆名的,都会顶着一脑门子的糊涂。 其实这是意取“近者悦、远者来”的妙意。 那扬州的众人为什么为如此生气? 因为者者居虽然出名的有三家,但就属扬州的最有名。 扬州的馆子似乎都有很富有文学色彩,“如意馆”(在大东门)、“问鹤楼”(在徐凝门)、“杏春楼”(在缺口门)之类。 还有“席珍”、“涌泉”、“双松圃”、“碧芗泉”、“悦来轩”、“别有香”等等,都富有文化韵味。 《归田琐记》卷一中,记扬州大儒阮元虽于文章学问无所不知,但对“者者居”这个新典故却并不知晓。 当梁章钜告诉他,扬州有一家名叫“者者居”的酒馆之后,阮元这位饱学之士不禁为之解颐,说:“我数十年老扬州,今日始闻所未闻也!” 后来,有人把“者者居”同扬州的“兜兜巷”配为绝对,也是一段有趣的扬州掌故。 “者者近悦远来,三春茶沸西湖水,” 兜兜东转西回,十里香缠广陵烟。” 这个对联说的就是这件事。 而海陵的者者居跟扬州的者者居名气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 若是海陵跟济南一样,远在千里之外也就罢了。 关键是扬州和海陵距离还颇近,这导致两个地方的人都说自家者者居名气大,饭菜好。 这县学生抢先一步夸赞自家者者居,你说这扬州士子能不气炸了肺吗? 就在一众海陵县学生得意之时,突然,刚刚那个叫方于鲁的举人傲然起身道: “者者谦迎南北客,好上阙!我来对!” “鲜鲜妙煮维扬春!” 他的下联一出,刚刚还满脸得意的县学生们顿时大惊失色。 好嘛,自己抢来的先机,人家直接给安在自家扬州者者居的头上了。 第280章 你来我往,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扬州士人和海陵士子这次是真对出了火气。 你海陵士子上联说:“凤衔春信,海陵岁首梅先发;” 我这扬州读书人马上对出下联:“龙拓云程,吴地潮头帆正扬。” 我海陵士子用溱潼的会船节出联,你扬州人总不好对了吧? “篙点浪花,千舟竞发喧天鼓!” 谁知下一秒扬州士子便对了上来: “旗扬云水,万民欢腾动地歌!” 我海陵士子用望海楼出联: 曾几沧海变桑田,万里江河归眼底; 我扬州士子用“且看高楼临古堞,一城烟雨入樽前”立马化解。 我海陵士子用“经术倡东南,分斋授业开宋学”自夸。 扬州士子立刻用:“弦歌传海内,明体达用育英才”堵得你难受。 …… 针锋相对、你来我往,谁也不肯退让。 大家皱着眉头苦苦吟诵,就连茶都冷了,也没人去管。 只要走读书科举这条路的人,经学贯通之后,填词作联犹如捫掌观纹,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 眼看着众人火气越来越大,本来好好一场新春茶话会,肉眼可见即将上演全武行,杨廷选赶紧站起想要出口叫停。 就在这时,刚刚一直淡然喝茶的陆弼抢在他前面开口了。 “今日新春佳节,我等从湖广回返扬州,老夫同行的弟子中正好在湖广采买了五船彩石送给老夫修葺精舍。” 陆弼是天下闻明的名士,他一开口,杨廷选和众人全都不说话了,静听他的下文。 “这次路过海陵!”说到这,陆弼朝身边的杨廷选一拱手:“幸蒙杨县尊款待,无以为报,我便借花献佛……” “若是有人能对出我出的上联,那几船彩石我便送给对出我对子的人吧。” 众人闻言顿时大吃一惊。 彩石不是一种石头,而是很多石头的代称。 最好的比如汉白玉、青田冻石都可以叫彩石。 而太湖石、云南的孔雀石也能叫彩石。 若是这种石头,一船下来,价值最少几千上万两银子了。 所以陆弼所说的彩石不可能是这种石头,但即使是普通带着颜色的鹅卵石,一船估计也要价值三四百两。 而陆弼他们一共有五条船的彩石,也就是说,最少值千里两以上了。 杨廷选见玩大了,赶紧劝道:“精舍先生,既然是你学生孝敬你的,那就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陆弼笑道:“几年没来海陵,没想到海陵士人才思敏捷,令我大为惊讶,区区几船彩石,若是能奖励后学,那也是士林佳话。” 跟陆弼往来的都是些豪富的盐商大贾,几船彩石他还真未必看得上。 人家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再不敢应战就要被人瞧不起了。 一众海陵士子当场便鼓噪起来,纷纷要求陆弼出上联。 陆弼看了看这些人,嘴角微微一笑道:“船轻石重轻装重。” 听到这个上联,陈凡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上联,船轻石重是属于物体的物质属性与行为结果(轻装重)形成的悖论联。 其中暗合《老子》“反者动之道”的辩证思维。 且这上联平仄错落,叠字回环,这真得属于非常难得上联了。 果然,不仅陈凡觉得这联很难,所有海陵县的士人,包括海公这种“外援”都已经皱起了眉头。 杨廷选沉吟了片刻,暗暗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上联的解法,但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他不禁抬头看向徐述、海鲤等举人,期盼他们能够对出,省得太过丢海陵县的脸。 可此时徐述和海鲤眉头紧锁,似乎也不得其要。 杨廷选又看向县学那两桌,见刚刚还颇让他满意的孔祖懿与沈彪等人,此刻更是端着茶盏动也不动,脸上露出沉思、为难之色。 这边方于鲁赞道:“老师这上联,颇有市井谚语【三秤不如一尺,三尺不如一斗】的韵味!妙啊,学生鲁钝,到现在也没有想出下联来。” 陆弼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人家作为扬州名士,这等修养还是有的,断然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的太过自负。 方于鲁看着一众海陵人等个个愁眉苦脸,刚刚被陈凡痛斥一番的坏心情顿时扭转了过来。 想到这,他看向陈凡笑道:“那位姓陈的案首,你可有下联。” 陈凡真的无语,怎么?没完了? 刚刚的他是因为怼人是他强项,所以才出头给海陵县挽尊啊。 可他从另一个时空到现在,从来没有对过对子啊。 要命啊。 要不选择低头算了? 毕竟马低头思为了吃草,人低头思为了生存,生存嘛,不丢人。 可特么一看到方于鲁那家伙得意的样子,自己怎么就是满心不忿呢。 船轻石重轻装重,平平仄仄平仄仄。 那想要对出下联,就要是仄仄仄平仄仄平的规矩。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方于鲁挥了挥袖子,得意且挑衅地看向他,突然,他脑海中似乎有了些想法。 “怎么样?陈案首,能对得出吗?” “不要被挑衅冲晕了头脑,冷静,我有思路,我有思路,袍袖——衣服——裁缝!” 突然,陈凡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这时,方于鲁低头对陆弼道:“老师,看来海陵县无人能对出你的下联了,请老师给出下联!” “等一下!”陈凡突然打断了方于鲁的话。 杨廷选闻言顿时眼睛一亮,转头对陆弼道:“等一等。” 说罢,笑着看向陈凡:“文瑞你对出来了?” 这时,所有海陵人眼睛里带着希冀和期待的目光同时看向陈凡。 只见陈凡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尺短布长短量长。” “哎呀,妙啊!我怎么没想起来。” “这个下联好工整!” “真没想到,陈文瑞竟有如此急才!” “了不起了不起……” 海陵士子们激动了,可扬州的士子们却脸色灰败。 方于鲁跟变脸似的,上一秒还幸灾乐祸,这时脸已经僵了。 一旁的杨廷选“哈哈”大笑:“好,对的好啊文瑞。” 这时,陆弼也微笑点头道:“没想到竟然真有人对出来了,老夫本来自己想的下联是【路窄车宽窄行宽】,与这位陈案首相比,老夫的下联相形见绌,佩服,佩服!” 见扬州名士陆弼都甘拜下风,海陵这边顿时欢呼一片,看着陈凡,眼神中那种自豪几乎要把陈凡烫化了。 “那五船彩石便送与陈案首了!”陆弼依然一副名士派头,脸上风轻云淡,仿佛这一千多两银子跟几文钱没什么区别,撒出去便撒出去了,不心疼。 陈凡微微一笑:“南城进门高桥年久失修,县尊,这五船彩石便交给县衙修葺高桥吧。” 彩! 你扬州人大气,咱海陵人更大气。 海鲤、徐述仿佛第一次认识陈凡一样,目光中的欣赏再难掩饰。 杨廷选更是连连点头:“本官谢过文瑞,谢过精舍先生了。” 老名士呵呵一笑,却不看他,而是盯着陈凡道:“我这还有一联,陈案首可敢再对?” 上头了,上头了,陈凡这时候下不来了:“倒要请教。” 陆弼指着门外不远处的南山寺古塔:“古塔隐隐,七层四面八方。” 这个简单,陈凡后世好像看过类似的联句,下意识伸出张开的手掌:“孤掌摇摇,五指三长两短。” “好~!!!!!!”这次就连扬州士子们也忍不住跟着海陵众人齐齐叫好起来。 陆弼抚须,双眼微微眯起,用扬州土话念道:“大大大,二大大,二大大哪有大大大大?” 疯了! 这什么联? 绝联啊! 【这里面光孝律寺、南门高桥、南山寺、迎春桥、泰山等地名,至今海陵都还有,包括凤凰墩、都天行宫、者者居等等……】 【一茶三点,就是现在很有名的泰州早茶,水城慢生活,有兴趣的可以去泰州逛一逛这些地方,吃一吃当地美食。】 【很多大V,比如乌拉拉都曾来打卡的。一边看书,一边游泰州,很有意思。】 【顺便再请大家来对一对这个联!毕竟我的读者中,坚持看到现在的基本也都是牛人了。】 第281章 谦谦君子 大大大,二大大,二大大哪有大大大大。 为什么说这是个绝联? 因为在扬州话里,扬州人将伯父称为“大大”,大大大就是大伯父的意思。 且上联一共有十五个字,在扬州话里,这十五个字全都是仄声,且一仄到底。 这个上联翻译过来就是“大伯父,二伯父,二伯父哪有大伯父大”。 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陆弼能用土话入联,且精妙无比,这只能说明对方思维敏捷,而且急智近妖。 这下好了,这上联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色变。 杨廷选因为不是本地人,且刚来海陵做官不久,不了解当地土话在所难免。 可徐述及一众乡宦宿老、县学士子此刻却脸色灰败,只能将目光放在陈凡的身上。 海鲤沉吟道:“潮潮潮,暗潮潮,暗潮潮暗涌潮潮潮潮!” 刚刚念完,他苦涩摇头:“不行不行!” 陈凡也在皱眉沉思。 要说难,要说什么千古绝对。 这种将土话融入对联的绝对,至少能与历史上的名对比肩。 一时半会让他对出下联,他脑海中还真没什么头绪。 就在这时,扬州士子那边有人感叹道:“乖乖隆地东,老师这联子绝了啊!” 陆弼微微一笑,对陈凡道:“陈案首答不出也没什么,这并不影响老夫送你那五船彩石。” “乖乖隆地洞”也是扬州俗语,扬州人表达感叹时,最喜欢把它放在前面。 就在这时,陈凡脑海中犹如划过一道闪电。 “乖乖?” 在海陵话中“乖”这个字与“呆”这个字以平缓元音铺陈—— 也就是说…… “有了!”陈凡从沉思中惊喜醒来,看着陆弼道: “我对——乖乖乖,呆乖乖,呆乖乖还比乖乖乖乖!” 场中一片安静,紧接着,一种县学生犹如疯了似得大声叫“好”。 反应稍微慢一点的其他人也惊喜赞道:“这对得绝了!” “是啊,咱们海陵人把孩童唤作【乖乖】,下联十五个字,在咱们海陵话中全都是平声,且一平到底。” “不仅如此,陈案首下联的【比】字,按照泰州方言应该读作bei,乃是阴平之调。” 陈凡这个下联翻译过来就是“聪明的孩子,呆呆的孩子,呆呆的孩子还比聪明的孩子更乖。” 上下联,不管是平仄还是对仗,全都工整无比。 而且两人一个是用扬州土话,一个是用海陵土话,更是精妙绝伦。 海鲤感叹道:“今日消寒会,恐怕会因此联名传千古,此联多用叠字,考究音韵,出句刁钻,对句难得,可谓上联出得好,下联对得妙。” 这时候,在场所有扬州的士子全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愣愣的看着陈凡,再也没有刚刚骄矜的高姿态了。 而陆弼也仿佛重新认识陈凡一样,正色地打量着他,口中喃喃道:“这些年老夫隐居竹西,孤陋寡闻,没想到海陵竟出了这么一位少年天才。” 听到这话,杨廷选仿佛被夸的那个人是自己一般,连忙帮陈凡鼓吹起来。 “精舍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吧,这位陈文瑞,文章作得极好,就连江阴洪先生与南监刘祭酒都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呢。” 听到这话,陆弼明显神情一震:“洪先生?洪升?” 杨廷选笑着点了点头:“不仅如此,文瑞在海陵开办社学,就连我们淮州府周知府家的公子,和泰州薛知州家的公子都在他那塾堂读书。” 听到这,一旁的方于鲁突然好想想到了什么。 他起身朝杨廷选躬身一礼道:“我听甘泉书院的李世坚山长曾经说过,今年盐院讲会中,海陵有个叫弘毅塾的,里面学童于经义一道纯属无比,不知这弘毅塾可是……?” 杨廷选笑道:“正是陈文瑞开设。” 扬州众人闻言齐齐色变。 李世坚那可又是一位名满天下的扬州大儒,从他口中说出对方教出的学生“经义纯熟”,那这小小社学的学童该有多么厉害? 这时,陆弼叹了一口气道:“《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胜者不矜,如未发之中含藏道体;败者不馁,如中节之和通达人情。” “我自幼读书,然而愈老愈不知含藏道体,愈老愈不知通达人情。” 说到这,他起身朝陈凡拱手一礼:“倒是我起了争斗之心,让小友为难了。” 听到老师竟然跟陈凡道歉,一众扬州士子顿时大惊失色。 陆弼是什么人物? 其人于宋人经学一道钻研颇深,而且善书画,精弈道,更是在民俗风情上颇有研究。 听说前年扬州官府和地方士绅还推举他编写《扬州府志》,就从这点便可略窥其人才华之一斑。 可就是这样的人物,竟然跟海陵小县的一个小小生员道歉…… 而此时的陈凡却并没有因为对出了对子而感到骄傲。 说实话,能将对子对出,这确实有实力的体现,但在他看来更多的是运气成分。 若是当时方于鲁没有一振衣袖,若是扬州士子没有说出“乖乖隆地东”,那可能他也答不出来。 所以他躬身行礼道:“先生言重了,扬州、海陵原属一家,今日各位回家,只不过是与众人切磋耍乐一番,断不会有人心生怨怼之情的。” 才学好,而且还懂得人情世故,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这时不仅陆弼脸上重新浮出笑意来,就连刚刚瞧不起海陵人的扬州士子们脸上也露出了敬佩之色。 方于鲁感叹道:“《易》有云,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往日总觉得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但今日见到文瑞,方知屈大夫的那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所言不虚啊。”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的意思是说君子以谦卑态度修养德行。 而【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则出自屈原的离骚,意思是天生美质(德)与后天修学(才)兼具,王逸注:“修,远也;能,才也”,强调内外兼修。 能让一个骄傲的举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心服口服夸张一个秀才,这只能说明方于鲁是真得服了。 海鲤笑了笑,捅了捅陈凡:“好小子,这下子你要在扬州出名了!” 这边杨廷选更是心情大好,挥手道:“摆酒,今日大家畅饮!” 第282章 大梁朝开天辟地第一次家长会 对于大梁的底层读书人来说,过完了元日,元宵上灯这些日子都已经跟他们无关了。 尤其是有志于在科举一途有所成就的读书人。 过完春节不久,周炳先、薛甲秀等外地学童便前前后后回到海陵。 随他们同行的还有各家的长辈。 最先到来的是薛甲秀的舅舅,举人何陞。 再见陈凡,何陞也不得不感叹,短短半年,曾经那个不起眼的童生,如今已经赚得诺大的名声,就连他在金陵都有人跟他打听陈凡的名字。 随后来的是淮州府架阁库典吏以及陈湘手低下的一名千户所经历。 这些人前来,无非是想问一问陈凡这个夫子,他们家子弟现在还能不能参加县试。 其实在过完春节,陈凡就跟海鲤与赶回来的郑应昌商量了,列举了一份参加县试的名单。 首先是贺邦泰、薛甲秀、谢东阳、王瑛、陈学礼这最早跟随陈凡系统学习的五人。 在三人看来,其中贺邦泰、薛甲秀、王瑛这三人成绩最好,这次县试应该有希望被录为童生。 然后就是谢东阳和陈学礼。 谢东阳也还不错,而陈学礼学习的进度最慢。 “依我看,陈学礼恐怕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倒是我给他说些兵书战策、舆图地理时,他听得十分认真,回去后也能钻研。”海鲤沉吟道。 郑应昌点了点头:“没错,这小子很喜欢看东家你写得《三国演义》,还能根据你《三国演义》里的内容,画出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双方的对峙形势、粮草所在。” “我倒是建议这小子别考什么科举了,去考武举说不定更有出息。” 陈凡苦笑:“陈湘最希望儿子别走他武人的老路,要不你去劝劝他?” 郑应昌闻言,立马缩了回去:“陈学礼这小家伙,若是考了《论语》、《孟子》,倒也能考过!就是进度慢点。” “嗯,那这五人就全都给报上!” 说完了丙班,下面就是人数最多的丁班。 “丁班的情况更为复杂,周炳先我觉得以他现在的进度,应该跟陈学礼的水平差不多!”海鲤首先发言。 “丁班其他人嘛……,徐拯、王大力或可一试!” 陈凡点了点头,毕竟他带着这帮学童,时间最久的也不过就是大半年。 虽然有系统加持,但时间毕竟太短。 能教成今天这结果,说实话,他已经很满意了。 至于其他人,要么受限于资质实在太差,或者家庭杂事实在太多,这些人今年恐怕是赶不上了。 尤其是王祖胤,其实他的天赋很好,这段时间以来学习的进度也很快,可惜因为家庭耽误,导致赶不上这次县试,说实话还是很可惜的。 “行,那今年县试就贺邦泰、薛甲秀、王瑛、陈学礼、周炳先、王大力、徐拯这几人吧。” 郑应昌道:“这些人中,恐怕也就贺邦泰、薛甲秀稳当些,其他人就先试一试吧。” 议定了人选,接着还有几件事要办。 一是举行弘毅塾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家长会”,首先要给各位家长通报这半年以来各学童的学习情况,以及为什么名单上这些学童可以参加县试。 第二是要给王大力取个正经的学名。 王大牛当年根本没想到自家儿子也能参加科举,给牛蛋气的名字跟玩儿似的,要拿这名字去参加科举,主考看到这名字,估计啥也不说直接就黜落了。 第三则是给参加县试的各家“家长”,讲述县试的要点。 …… 第二天,弘毅塾弘文四年上学期开学家校合作会正式开始。 首先由陈凡通报上一学年中,各学童在弘毅塾的表现情况。 当着众人的面,陈凡颁发了“三好学生”奖两名。 薛甲秀和贺邦泰两人上台领奖,陈凡特意从城中找来吹打板子,此刻院中响起另一个时空中《运动员进行曲》的调子,虽然丝竹之声听起来有点古怪,但节奏明快、旋律激昂的曲调还是让参会的一众家长、学童激动不已。 “咳咳!在这个春风化雨、灼灼其华的日子里。” “我谨以弘毅塾夫子的身份对薛甲秀同学、贺邦泰同学提出表扬。” “他们在弘文三年弘毅塾的学习中能够做到,德润心田、行有担当,智启山海,思探苍穹,体魄为舟、美育成翼!” “特颁发【三好学生】奖状,奖励你们在去年在课堂上专注的目光,在值日时的躬身清扫,在与家中长辈、弘毅塾所在歌舞巷的邻居中,能做到“老吾老及人之老”的当代少年之践行。” “希望你们再接再厉,今日你们以身在弘毅塾为骄傲;将来弘毅塾也因为你们而自豪。” “三好之名非是终点,而是你们在科举生涯中的崭新起点。” “愿此间凤城河水,映照出你们未来科举征途的星汉灿烂!” 陈凡一番话说完,他面前的两个小家伙早已激动地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了。 就连何陞看着这一幕也不禁代入自家外甥,跟着激动地几乎落泪。 待两人回到座位,陈凡继续道:“现颁发弘文三年,弘毅塾最佳体育之星——陈学礼!” 台下的陈学礼没想到自己也有奖状,立马蹦起,来到陈凡身边。 “今日校园榜样,明日家国栋梁,学礼,须知少年强则国强的道理,少年人就要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 “你与前尘过往,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希望你在学业上更加努力,将来定有成就!” “二叔!”陈学礼拿着奖状,面对着一众学童和家长,哭得稀里哗啦。 “最佳进步之星!” 陈凡的目光扫视堂中众人。 所有被他看到的学童全都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周炳先!恭喜!” 周炳先一愣,似乎不敢相信陈凡口中念出的是他的名字,直等到身边的府衙架阁库典吏小声催促,他这才站起。 “夫子!”刚开口,周炳先便已经哽咽了。 陈凡温言道:“前尘往事多荒唐,涤净旧尘焕新生,你变化真得让我惊艳,这次县试我点了你,你尽力,就算考不过,夫子向你保证,只要你能坚持前段时间的表现,未来就算是进士也不在话下。” “是,夫子!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陈凡拂去他脸颊上的泪水,笑道:“来,给大家展示展示你的奖状。” “嗯!”周炳先重重点头转过身去,此刻映入众人眼中的是一张周边绘制着日月星辰、山、藻图案的边框。 奖状中左幅是春笋破土图,右幅是伯乐相马图。 中间隐隐约约写着几个大字: 奉文教之昭彰,扬进德之懋绩!!!!!! 第283章 王北辰 宣读完上一学年的获奖学童名单,陈凡继续进行下一项议程。 “县试三年两考,去年已经考了一次,今年还有一次。” “错过了这一次,那就要等后年了!” “因为弘毅塾初办只有半年时间,且学童中大多都是懵懂初学,故而我与海夫子、郑夫子商量了一下,建议以下学童可以参加今年县试!” “名单如下:” 贺邦泰、薛甲秀…… 随着陈凡口中的名字一一念出,被念到名字的学生“家长”自然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而其他家长则心中“羞惭”,甚至已经有人尴尬地坐不住,屁股在凳子上开始扭动了。 这其中,尤其以王大牛这些穷苦人家为甚,与他们同坐的,不少都是府县有官身的官员,要么也是举人、生员;再不济也是李进这样的吏员。 王大牛自打进门后,就生怕自己的脏鞋玷污了教室,更怕那些老爷们瞧他们不起。 自打进门后,他们便自觉坐在塾堂最后,既扭捏,又浑身不自在。 听到县试名单时,每个人都幻想着自家孩子能在名单里。 但一看到那些官员士绅的背影,他们又自惭形秽,觉得自家孩子毕竟底子太薄,跟人家如何相比。 比如王大牛,别看他平日里见到士绅恶吏,也是敢呲牙的。 但那毕竟是底层人不得已的抗争手段罢了。 其实他内心里也是羡慕那些读书做官之人的。 当他听到一个个官员士绅家的子弟名字被陈凡念出,心里虽然有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失落不已。 就在这时,陈凡念道:“徐拯、王大力……” 听到这时,陈凡的目光看向塾堂最后,既期待又畏缩的歌舞巷街坊们。 他本以为念到“王大力”三个字时,这些人会激动一番。 谁知过了半晌,这些人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他不由加重声音道:“王大力!” 说完,他的目光也朝王大牛的方向看去。 这时,整个塾堂里,那些官员、士绅、吏员也转过头去,顺着陈凡目光的方向看向王大牛。 王大牛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这时方才想起“王大力”似乎是他给儿子“牛蛋”起的大名。 可他们这些人家,“牛蛋”、“牛蛋”早就叫惯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大名。 “大牛哥,陈夫子说的是你家牛蛋?” “是啊,大牛哥,我记得牛蛋小时候,你给他起了个大力的名字吧?” 几个街坊神情激动地看着王大牛,仿佛陈凡念到的是自家孩子的名字。 王大牛闻言,整个人已经全懵了。 陈凡看着他微笑道:“大力这段时间以来很用功,我准备先将他调整到丙班,且准备让他试一试这次县试,王大哥,你怎么看?” 王大牛恍惚地站起,结结巴巴道:“全,全凭夫子决定。” 陈凡微微一笑:“嗯,那便试一试吧,不过王大力这个名字似乎不妥!” 陈凡的话音刚落,塾堂里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王大牛听到笑更加窘迫了:“陈夫子,我,我们都是不识字的,起名也是图叫着顺口。请夫子为牛蛋重新起个名字!” “嗯!”陈凡想了想笑着道:“叫王北辰如何?” “北辰?”王大牛哪里知道好不好,连忙点头道:“谢过夫子给牛蛋赐名!” 这时,代替陈湘来的那个千户所经历司经历笑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陈夫子给你家孩儿起了这么好一个名字,你回去后可要备上厚礼感谢一番陈夫子了!” 说完,他笑着看向陈凡,一脸恭维的笑。 陈凡没有理他,而是笑着对王大牛道:“此言正如这位大人所言,“北辰”出自《论语·为政》,我是希望将来王北辰能够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正直、德行高尚的领袖。” 王大牛手足无措,在众人提醒下,这才转出来,但他又不知道众目睽睽之下朝陈凡施什么礼节。 倒是这小王北辰到底是读书明礼了,眼看着父亲为难,他也转了出来“咕咚”一下子跪在地上。 “今感师恩,如沐春风,将来所学报师恩,幸不辱教!” 众人一听这贫家小子如此机灵,顿时心生好感,且王北辰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语出有典,众人纷纷赞叹这小子给他爹争气。 再转念一想,这到底还是人家陈夫子宅心仁厚。 看那汉子的打扮便知道家中贫寒,能不能吃饱饭都是问题,陈夫子还能将这种人家的孩子教到如今这般地步,属实是…… 看到这一幕,很多代替上官、主家来弘毅塾参加家长会的人,此刻也萌生了将家中适龄的后辈送来弘毅塾的想法。 经过这个小插曲,会议重新回到议程,陈凡道:“既然已经定下参加县试的学童名单,下面我给诸位说一说县试需要注意的事项。” “因为县试是小三试的起步,虽然在科举中最不起眼,但不知多少人止步于此,事关学童的前途和心智的发展,所以我希望参考人家都能重视起来。” “哈哈,陈夫子,你放心,知府大人定会重视的。” “没错,我谢家回去之后便着手准备!” “今天回去我就请郎中给王瑛开些安神健脑的药来!” …… 看着七嘴八舌的众人,陈凡笑道:“无需如此紧张。” “我还是先给大家说一说县试的规矩吧,我知道你们中大部分人家对科举都不陌生,但照顾到个别家庭,希望大家还是能认真聆听,先从了解规矩开始重视起来。” 刚刚还有些不以为然的众人,尤其是几个官宦之家派来的人,此刻顿时收敛心神,不敢再胡乱说话了,甚至有人拿出了笔墨纸砚,准备记下要点,回去交差。 见众人准备好了,陈凡这才说道: 县试是童子试的初考。 我大梁设科之法为士子起家,应童子试,必有籍。 应考之人为本县境内具有儒、官、民、军、匠、医之籍的士子。 “这次参考的人中,都是符合条件的,这点自不必多说。” “本县人不得去他县应试,所以籍贯不在本县的,二月初,我弘毅塾便给假,让不在本籍的考生各自回籍赴考。” 第284章 传家宝 “童子试三年两考,俗称小考,也叫小试。” “由县试而府试而道试,未考取者可再考。” “每逢丑、未、辰、戌年和寅、申、巳、亥年,即行岁考和科考之年,提学道行文进行岁考和科考的时候,各州县便会出告示考试学童。” “开考日期多在二月,州县官要先期一个月出示试期,估计这两天,咱们海陵县考试的日子就要贴出来了。弘毅塾会关注,各位本县考生的家长也请注意! ” “注意!”陈凡环视下方:“考生到时候要按照告示上的日期,自行去县学或者县衙礼房报名参加县试,报名时需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先觅本县在学的廪生保结……” 说到这,他笑着对贺邦泰、王北辰等本县考生道:“夫子我便是县学廪生,到时由我给你们保结便可。但其他不是本县的考生,这次家长会回去后,各家就要赶紧派人去准备这件事了。” 众人闻言,赶紧提笔将这点记录在纸上,尤其是几个代替各家大人来参会的,不仅记录了下来,还在纸上圈圈画画,标注重点。 等众人记好,陈凡点了点头,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最后他转头朝郑应昌点了点头。 郑应昌连忙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叠纸,发给这次参考县试的学生家长。 每个家长领到三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得全都是字。 只见第一张上写着四个大字“中式金针”。 “士子进试,文固要佳,然场中卷字尤需慎重。予总括八句,佩记于心,自可免诸犯忌也!” 试卷慎保全,场数字宜添。 怕污尤怕雨,防烛更防烟。 圣讳急须避,真草各相连。 章章恐揭白,涂注赘终篇。 这八个要点是什么意思呢? 试卷慎保全,场数字宜添 试卷保管:科举考试采用糊名誊录制,考生需确保试卷无破损、污渍,避免因卷面问题被取消资格。 信息填写:考生须在指定位置准确填写场次编号(如乡试、会试编号)、姓名、籍贯等信息,遗漏或错误可能导致成绩作废。 怕污尤怕雨,防烛更防烟 防污防潮:古代考场(号舍)为露天或半封闭环境,需警惕雨水浸湿试卷,且墨迹遇水易晕染,影响誊录官辨识。 防火安全:号舍内照明多用蜡烛,考生需谨慎使用,防止烛火引燃试卷或号板;同时禁止携带易燃物,避免考场火灾。 圣讳急须避,真草各相连 避讳制度: 必须避写皇帝名讳(如清康熙朝需避“玄”字)、孔子名讳(“丘”)及敏感字词(如“胡”“虏”等),违者以“犯讳”论罪。 例:唐代李贺因父名“晋肃”避讳“进士”,终身不得参与科举。 书写规范: “真草”指楷书(真书)与草书,答卷须用统一楷书,字迹工整,不可混用字体或连笔潦草,否则视为“违式”。 章章恐揭白,涂注赘终篇 卷面整洁: “揭白”指答卷纸张破损或留白过多,需保证卷面完整; 修改时须用规范符号(如“√”表示删除),禁止随意涂画或添加注释,否则扣分甚至作废。 内容精炼:八股文要求逻辑严密,忌赘述冗长。例如《儒林外史》中范进因“赘语”被考官批驳。 众人看到这,不由对弘毅塾的细心惊叹不已。 这年头,虽然参加科举的人多了去了,各种社学、书院也多了去了。 但还从没有人这么详细的罗列出考试注意事项,且用歌诀的方式方便考生熟背。 虽然这里面有些内容县试并不会触及,但让考生提前熟悉,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待众人再翻到下一章,却见上面又有四个大字——《进场须知》 一、场中果食之类,悉从所好者备办,但物必干燥,制必精洁,庶免污卷之虞。 一、场中最不可少者,油布帘一块,四角钉带四根,便于缚在屋椽,虽遇雨不湿,倘或点名时有雨,亦可借此蔽身也。 …… 一、将入场先几日,将场中应用物件,预为置备,点收一处,临时便用,今将应用物件开列于后: 好笔三四支(钻眼) 时墨一锭(古墨不知研,亦不可带滞臭之墨) 小砚(钻眼,墨亦钻眼,用青线穿连砚上) 水注 蜡烛带 包卷布 …… 细,太细了,就连何陞这个久于科场的举人都赞叹不已。 这其中很多东西,若是陈凡不罗列出来,可能就算是他或者姐夫薛梦桐估计都一时备办不齐。 比如陈凡开列的备办物品名单中还有一个名叫“好真紫金锭”的东西,这其实是一味药,药效是“辟秽气,防泄泻,肚腹胀痛等诸患”。 初看时,何陞觉得这陈凡也太过婆婆妈妈,这玩意也写在上面。 但细细一想,考试时,像甲秀这么大的孩子第一次参加科场,身心必然紧张虚弱,备不住就会被寒邪所侵,食水不协产生腹痛腹胀。 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导致浪费一年的功夫,那才真是不值当呢。 但有了这丸药就不一样了,我可以用不到,但我必须要备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看完了第二页。 这时陆陆续续有人翻到了第三页。 第285章 五年县试,三年模拟 华夏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家长会在和谐、友爱的氛围中圆满结束。 参加会议的家长们高度肯定了在上一学年中,弘毅塾全体夫子学童们所付出的辛勤努力,特别是对弘毅塾"德润心田、文铸精魂"的育人理念给予了充分认可。家委会代表全体家长郑重提出"再接再厉、再创辉煌"的美好期愿,并倡议进一步深化家校联动,共筑育人长城。 弘毅塾首席夫子陈凡同志代表全体夫子作表态发言时强调:“我们将始终秉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办学宗旨,以''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担当精神,从三个方面着力推进教育教学改革。” 一是强化师德师风建设,锻造''四有''良师队伍; 二是优化''五育并举''课程体系,全面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 三是创新''家校社''协同育人机制,构建全员、全程、全方位育人新格局。 陈夫子尤其提到,要深入贯彻新时代教育方针,在"双减"背景下探索"轻负高质"教学范式,通过建立"一对一"成长档案、开设"家长开放日"等十项务实举措,切实回应家长关切。 会议在《同心筑梦》的激昂旋律中落下帷幕。 与会家长纷纷表示,通过此次面对面的深度交流,更加坚定了与弘毅塾勠力同心、奋楫笃行的信心。 值此弘毅塾科举奋进的攻坚之年,全体夫子必将以此次家长会为契机,凝心聚力,携手共进,在培育时代新人的伟大征程中续写华章! 家长们陆陆续续散去,学童们也各自回到塾堂,场中只剩下陈凡、海鲤和郑应昌。 老郑一边摇头一边感叹道:“东家,我现在觉得,当一个社学夫子实在是委屈你了,官话、套话,你张嘴就来,真是好不要脸。” 陈凡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家长们花钱送孩子进弘毅塾是干嘛来了?科举!” “科举是为了什么?” “做官。” “《礼记·学记》有句话说得好,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 “我这是提前让学童们耳濡目染官样文章!” 海鲤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凡:“你果然不要脸……” …… 塾堂内,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授课,也是县试之前最重要的冲刺阶段。 陈凡、海鲤和郑应昌将两个班的学童全都集中在一起。 陈凡先是安慰了一下这次没能参加县试的学童,然后将薛甲秀等人召集到讲案下方。 “距离这次县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文章这段时间你们也做了不少。多得我不想多说什么。这是我利用春节到元宵的这段时间编写的可能考点,分发下去。” 等众人全都拿到手后,陈凡翻开第五页,指着那页抬头道:“这道【左右皆曰贤,未可】,出自哪里?” 参加县试的几名学童想了想,贺邦泰首先回答道:“回禀夫子,出自《孟子》。” “《孟子》,必考题!海陵县十几年没考,今年肯定考!童生资格摆在这,爱背不背!” 这时,郑应昌又拿着一叠纸,发到几人手中。 众人拿起一看,只见第一章上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目录。 《五年县试·三年模拟》 《小题大作》 《县试刷题必备:精选截搭题推荐》 《名师金点大小题》 《中榜金考卷》 《论语·题霸》 《孟子章章击破》 …… 台下的周炳先等人眼睛都直了,只感觉头皮发麻。 就连夫子们眼中的三好学生薛甲秀和贺邦泰此刻也脸色苍白,感觉这些题目全部做完,皮都要脱去三层。 “大家不要觉得难,从现在开始,大家脑子里要始终秉持一种信念。” “这种信念是什么呢?” “坚持就是胜利,最后一里路决不能松懈!” “科举改变命运,今日多吃苦,明日少流泪!” “把模拟当成县试,把县试当成模拟!” “回归经义!夯实基础!” “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全体夫子和同窗们与你们同在。” 陈凡这番话说完,塾堂里气氛顿时火热起来,那些这次没被选中的学童们,眼睛都红了,一方面是嫉妒,一方面是被陈凡的语言调动了起来。 而海鲤和郑应昌则面色古怪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海鲤:“这陈文瑞今天怎么有种复仇的感觉?说话咬牙切齿的。” 郑应昌:“海公,你也发现了?就感觉东家被他夫子这么凌虐过,现在他又反哺到这些孩子身上了。” 海鲤点了点头感叹道:“难怪陈文瑞文章做得好,原来是当年有如此严厉的名师按着他头学啊!” 小孩子到底好骗,随着陈凡的鼓动,贺邦泰他们眼睛都红了,好像不把这一大摞模拟考卷刷完就绝不休息似的。 看着学童们的觉悟,陈凡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谢东阳举手道:“报告!” “说!” “夫子,能不能在我们作文间隙给我们开开小灶,提升一下我们的诗文水平!” “谢东阳同学很不错嘛!《论语》有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谢东阳同学已经从被老师逼着学,转化成自己急迫的想学、要学。大家要努力向谢东阳同学学习。” “呱呱呱!” 没选上参加县试的学童们,尤其是何凤池等贼户出生的小孩,两眼喷火,羡慕崇拜地手掌都鼓出火星子了。 而谢东阳身边几人则一脸哀怨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是个问题啊! 陈凡很是苦恼。 大家来弘毅塾就读的时间本来就短,练习写文章的时间都不够,要不然他也不会出此下策,针对几人搞什么题海战术了。 作诗这玩意儿更麻烦。 虽然眼前这几名学童都是从小接受平仄韵律教育的,一些简单的典故他们也知道。 但众所周知,想要作诗,不是懂格式就行的。 还要一点灵性。 说白了,就是缺个人点拨一下,让他们豁然贯通,能将经义和杂书里看到的、学到的知识运用到诗文当中来,并且形成自己的某种风格。 想到这,陈凡忽然一拍脑袋。 “对啊,我怎么把那玩意儿给忘了!” 第286章 他来了 陈凡想起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上次陆慕贞考中女文学馆后,系统赠送的奖励——【历史名家大课体验卡·一次】、【文章大家私教体验课·一堂】!” 因为是面对大部分学童,所以后一样奖励是不适用的。 那么…… 陈凡回到住处,小心翼翼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带锁的盒子,用钥匙打开后,只见盒子的最上方静静地躺着一张卡片。 陈凡拿起金色卡片,一边摩挲一边自言自语道:“若是我使用大课体验卡,让历史上有名的诗人来给弘毅塾的学童们上一堂诗文课,结果又会如何呢?” 想到这,陈凡捏着卡片,脑中暗暗调动系统。 “检测到宿主准备使用【历史名家大课体验卡·一次】,请问是否使用?” “是/否?” 陈凡:“可以选择名家教学内容的方向吗?” 系统:“可以!” 陈凡闻言一喜,毫不犹豫开口道:“作诗的名家,最好是李白、杜甫这种。” 系统木得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宿主使用该体验卡后,系统将会在平行时空中随机遴选!” 陈凡无奈,也行吧,没有李白,来个白居易也不错。 实在不行,骆宾王、崔融、陈子昂、张九龄也不是不可以。 “使用!” 为了学生的这次县试,陈凡含泪下了血本。 随着他的意念刚刚说完“使用”,他手里的【历史名家大课体验卡·一次】瞬间消失。 陈凡茫然地坐在原地,准备地里钻出个韦应物来。 可是等了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系统,不是,这卡片是不是出问题了?人呢?” 系统:“系统正在调配资源,最迟十二个时辰到货!” 陈凡…… ……………………………………可耻分割线………………………… 一直等到晚上,陈凡也没见到弘毅塾里来什么陌生人。 这段时间里,陈凡的心理抓肝挠腮的,总在考虑,若是突然变出个穿着月白色锦缎长袍,嘴里喊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李白来,他该怎么解释? 周氏端着晚饭来布菜时,看着陈凡盯着院门发呆,她还还下意识地转头看了门外一眼,好奇道:“夫子在等人?” 陈凡这才惊醒过来:“没有,没有!” 到了第二天,直到十二个时辰快过去了,弘毅塾除了做工的工匠和掏粪的老头,再也没有外人来过。 “系统,你是不是把我大课体验卡吞掉了?怎么到现在也没人过来?” 系统:“资源正在调配中,请耐心等待!” “靠!” 就在陈凡准备回房补个觉时,突然院门被人敲响:“夺夺夺!” 陈凡顿时大喜,在灶房正在忙碌的周氏正准备去开门,她却发现陈凡已经飞奔了出去,将门打开了。 门开后,站在门口的人却让陈凡大失所望。 在他想来,若是系统调配的有名大诗人,必然是身穿唐人习惯的圆领袍,头戴黑纱罗软巾幞头,脚踩方口麻履的伟丈夫。 可站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名身高只有一米六都不到,容貌普通,细长眼的老家伙。 且这人穿着青布直裰,头戴黑绦软巾,分明是一个大梁土著。 陈凡见到来人打扮,心中顿时失望,没好气道:“卖零嘴儿等到放课才来。” 原来随着弘毅塾的学童日益增多,周围百姓也嗅到了商机,每次都有人带些自家做的零嘴儿、小玩意儿摆在弘毅塾门口售卖。 来人听到陈凡这话明显一愣,随即细长眼儿微微眯起:“孤是曹操。” “你就是刘备,也得等放课……” 陈凡话说了一半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来人,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是谁?” “弄熊咧,孤是曹操,字孟德的那个魏王。” “你真是魏武帝曹操?” 曹操瞪了陈凡一眼:“那是丕给孤上的谥号!” 陈凡恍然:“曹……公,你死后——哦不,是薨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曹操白了陈凡一眼:“多新鲜啊,不然孤咋被系统调配过来兼职的?” “吓……” 就在这时,曹操拂开陈凡,径直朝里走去。 陈凡见状,连忙追了上去:“曹公,那啥,既然你都晓得了,那对外的口径……” “你放心,来之前我系统已经通知到位了,除了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之外,别的我守口如瓶!” 陈凡:“……” 刚走进院子,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杀,曹操,你死了!” 陈凡听了大惊失色,就连魏王也停下脚步朝东墙根看去。 只见墙根下周炳先涨红了脸,兴奋地一把将手里的牌甩出,旁边的何凤池黑着脸,歪着头生闷气。 曹操此时已经朝几个孩童走了过去,陈凡急忙心惊胆战地跟了去。 来到几个孩童面前,几个学童见是陈凡来了,他们可不怕陈凡,现在是放课时间,陈凡早就说了,放课时间,他们要铆足劲玩,不用管那许多礼数。 这时周炳先看到陈凡身边的曹操,立马好奇道:“夫子,这矮老头是谁啊?” “咳咳!”陈凡小心翼翼的睇了一眼曹操,生怕他抽出剑来一剑把这小子捅死:“这位是我专程从外地请来的夫子,教你们作诗的。” 这时曹操从何凤池的卡池里拿起主公牌道:“此为何物?” 周炳先立马显摆道:“这是陈夫子设计的新游戏,专程送给我的。” 说完还骄傲的挺起小胸脯,得意地看着曹操。 曹操看了看他,目光落在手里的卡牌上。 陈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张牌,只见卡牌中间图画上,一个身穿盔甲,眼睛周围跟画了烟熏妆似的老头正用邪恶眯眯眼“盯着”曹操,旁边写着魏武帝曹操,下面写着“奸雄”、“护驾”。 陈凡看到这,如坠冰窟,特么,周炳先…… 曹操转头看向陈凡,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来:“你做的?” 陈凡尴尬一笑:“瞎弄,瞎弄的!” 陈凡说完,曹操却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发飙,而是转头看向周炳先,摸着他的脑袋道:“好像很有意思,小娃儿,你教教孤……老夫玩,可好。” 周炳先现在拿《三国杀》当宝贝,恨不得满天下宣传去,闻言立马开始教了起来。 片刻后,曹操似乎搞懂了游戏的玩法,转头看向陈凡,面带微笑道:“陈夫子,这牌有几点不妥,你记录一下,回去修改。” “昂?” “【奸雄】改为【治世能臣】,孟德一生未曾篡汉,何称【奸雄】?” “是是是!” “再给曹孟德加三个技能,一是【五色棒】,五色棒判定一出,在场所有人减血三勾玉!” 陈凡:“……” “二是【屯田】,每回合曹孟德自动获得两张【桃】!” 陈凡:“????????????” “三是【求贤】,角色牌中如郭嘉之流的寒门,全体出来护驾!” “你这老头,要这么搞,直接判曹贼赢不就行了?一点游戏平衡性都没有!好没意思。”周炳先噘着嘴,觉得这老头神烦,乱改夫子设计好的游戏。 这边,有没有意思陈凡不知道,陈凡只知道现在只想堵住这小子的嘴。 泪泡泡划过脸颊,自己真是闲得蛋疼,没事研究什么桌游啊? 第287章 唱戏的角儿 就在这时,海鲤和郑应昌两人正好联袂走了出来。 见到陈凡正陪着一个人,站在孩子们中间,他两还以为是弘毅塾来了客人,连忙上前见礼。 “东家,这位是?”郑应昌见对方文士打扮,于是拱了拱手。 陈凡见曹操丝毫没有回礼的意思,于是连忙解释道:“这位,呃,是我专门请来教学童们作诗的夫子。” 海鲤闻言,眼睛顿时一亮,文人嘛,听到诗人,尤其是陈凡大费周章,专门找来的诗人,他立马对曹操的身份来了兴趣。 “是扬州陆颖祁?” 陆颖祁是现在扬州诗坛盟主,海鲤自觉能让陈凡专门请来,自己又能服气,且在方圆两百里内的,也就这位陆公了。 谁知陈凡尴尬一笑,摇了摇头。 这时,曹操突然开口道:“孤乃曹操。” 刚刚还满脸带笑的两人此时全都愣在原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陈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两人身边小声道:“喜欢唱戏,以前是个角儿,后来没人捧,疯了!” 两人恍然大悟,海鲤笑道:“那一定是唱《狂鼓史渔阳三弄》的!” 郑应昌闻言顿时嘿嘿笑了起来。 陈凡又没听过什么“渔阳三弄”,于是小声问道:“这是啥?” “你本事汉室豺狼种,却将那龙袍暗里缝。许昌殿上欺幼主,铜雀台中锁娇凤。” 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见曹操听得聚精会神,待得这句唱完,他竟然问道:“下面呢?” 海鲤转头看向陈凡,意思好像是说,这不是角儿吗?这支都不会? 可按下葫芦浮起瓢,那边郑应昌献宝似的唱道:“民田千顷变军屯,饿殍犹唱《蒿里行》。汝道‘白骨露于野’,谁知尽是汝刀兵!” “汝遣我裸衣击鼓辱,岂知狂生骨铮铮!今日地府三通鼓,骂破奸雄万古名!” “愿汝魂堕无间狱,代代儿孙作马牛!他日汉家重光日,剑指曹冢骨成丘!” 陈凡听到这终于听懂了,这特么是哪个?竟然用祢衡被杀后,在阴间的口吻骂曹操呢。 关键是这整支曲儿,骂得技巧还很高超,三弄分三幕递进骂人。 第一弄斥曹操篡权,第二弄揭露其伪善,第三弄咒骂其终得恶报。 这三弄,唱词泼辣犀利,戏剧张力极强。 可特么被骂的主角此刻就站在他们面前。 陈凡小心翼翼看着曹操,预想中的阴郁、暴怒统统没有出现,曹操反而目光清明,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 他好整似暇地等郑应昌唱完一段后,这才开口道:“昔伊尹放太甲以安殷商,霍光废昌邑而存汉祚。孤奉天子以讨不臣,诛董卓、灭袁术、平吕布,使九鼎免坠于草莽,此非《春秋》所赞‘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耶?” “作词之人谓孤戮孔融、杨修,岂不闻子产诛邓析而郑国治,孙武斩宫嫔而吴军肃?豺狼塞道时,焉能以腐儒仁术治世!昔管仲射钩,桓公任之;陈平盗嫂,高祖容之——孤用才但取其智,小节何足喋喋?” “至于《蒿里》悲声,乃悯生民倒悬之苦;屯田养兵,实效赵充国戍边之策。若守小信而纵流寇,岂非孟子所斥‘以邻为壑’哉?” “祢衡裸衣击鼓,自辱名节,非孤辱汝。昔孔子诛少正卯,因其‘心逆而险’;今汝狂悖失礼,犹效祢衡骂座,岂非《礼记》所谓‘不中礼者,天下共击之’?” 听到这,陈凡、海鲤和郑应昌张口结舌,看着云淡风轻的曹操。 曹操斜着眼,一副很弔的样子,看着天空:“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他日青史如镜,自有丹笔定孤功罪!” 他的话刚刚说完,海鲤盯着他,却用胳膊肘捅了捅陈凡:“听他谈吐,不像是个疯子啊?” 陈凡:“入戏太深。” 海鲤点了点头:“即使是个疯子,也是个有学问的疯子。你怎么会找这种人来教孩子?” 郑应昌:“不用付银子呗!” 嘶!郑臭脚…… 陈凡不敢再让几人交谈下去了,备不住他们真聊到史家对曹操的评价。 万一出现个“赘阉遗丑”之类的评价来,陈凡真怕这老哥赖着不肯走了。 “咳咳。曹……夫子,你看什么时候给学童们讲讲作诗?”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周氏算准了时辰,正摇动刚制作的铜铃,告诉师生们该上课了。 “东家,我先去上课了。”郑应昌和海鲤两人没有耽误,转身便回房拿“教材”去了。 曹操见状,微微一笑对陈凡道:“不急,我去听听那两人讲学。” “对了,你们现在教什么?” “经学?”曹操在听完陈凡的讲述后,转头看向一群跌跌爬爬飞奔进塾堂的小孩,微微有些诧异道:“这些都是仕宦子弟?” 得,还以为是“举主门生”的时代呢? …… 当曹操真的看到弘毅塾的课堂后,这“千古奸雄”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今天丙班的课程是作文一篇——《天命之谓性》。 这道题出自《中庸》。 在上课之前,题目已经布置了下去,上课是来评讲。 海鲤抽出一篇来,对众学童道:“昨日作文,贺邦泰之文最佳。” “我念一下,大家好生体悟贺邦泰是如何破题的。” 说完,他对众人念道:“《中庸》明道原于天而备于人,必详言君子体道之事也。” “等等!”突然,课堂被人打断,说话之人正是站在塾堂最后听讲的曹操。 “【天命谓之性】一句乃是《礼记》三十一篇,乃孔子之孙孔伋之作,戴圣编订《礼记》时将其收录,怎是出自什么《中庸》?大谬!” “你这夫子,学问却也不行,怎能误人子弟?” 陈凡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曹操那年代,《中庸》还没有单独被拎出来成文一本独立的经义呢。 《中庸》这本书,原本作为《礼记》的一篇,在曹操那个年代并没有被十分重视,直到唐朝时,韩愈、李翱才开始推崇,最后到了南宋朱熹才将其独立出来,成为四书之一。 台上的海鲤皱了皱眉头,只拿曹操是头脑已经癫了的读书人,并不做理会,只是看着陈凡道:“文瑞,若是此人再影响课堂纪律,我要你马上把他赶出去。” 陈凡大汗,只能扯着曹操坐下,让他先不要说话。 第288章 经学和理学跨越千年的碰撞 贺邦泰的文章,其实以宋学以来的目光看,其实作的还是很好的。 尤其是这个题目本就是“形而上”的东西,想要说通说得有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有点难的。 但丙班的学童因为已经习练文章有一段时间了。 在陈凡、海鲤的教导下,他们的文章已经颇具规模。 譬如其中一句:“盖谓天下有性焉,有道焉,有教焉,夫人之所知也。” “而其所以为性,为道,为教者,夫人之所谓性矣。” 这句话什么意思,天下有性有道有教,所谓“性”是上天赋予人的本质,所谓“道”是人与万物应该遵循的规律,所谓“教”是圣人依据天地万物的规律来教导人类的方法。 这么小的年纪,能从“性”这一点,延伸到“道”和“教”,并且将之阐发清楚,这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试想一下,另一个时空中的二年级学生,此时应该还在写“有一天,小明和小红去公园里玩”呢。 虽然两个时空的教学重点不一样。 但出了弘毅塾,可以说,很多耄耋老童生也未必能说清楚“性”、“道”、“教”三者的关系。 刚开始时,曹操还在不屑摇头,对陈凡说:“天命谓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谓性命。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土神则知!” 什么意思? 就是将“天”拟人化,变成有意识的最高神,命就是天的命令,性就是五行赋予人的具体品德。 陈凡越听越是耳熟,不一会儿他便恍然,这不就是汉学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嘛! 将人性与天道,通过五行、五德一一对应起来。 转念一想,曹老板是东汉人,那时候郑玄、马融的经学大昌于世,他这么理解“天命谓之性”这句话,好像也是在所难免。 毕竟再牛逼的人物,也没办法跳出时代的桎梏啊。 想到这,刚刚还对曹操的到来,谨小慎微的陈凡,再看曹老板时,好像他已经跳出了白脸奸雄的固有印象,变成了一个那个年代下的“普通人”——被大儒洗脑的普通人。 不过曹操毕竟是聪明的,听着贺邦泰的文章,又听了海鲤的讲课。 等他出来后,便抓着陈凡道:“按照那丑虏的讲解,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 “是也不是?” 陈凡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果然能纵横天下的枭雄,没有一个是傻子。 这么短的时间,曹操竟然就从课堂上了解了朱熹对于性命二字的解释。 到了南宋,理学将儒家从神仙中剥离了出来,“理”为宇宙,不再是神了,“命”是规律,“性”则是事物存在的理。 “这是何人的学说?”曹操好奇问道。 “一个叫朱熹的家伙!” “这人的学说有大问题,若依此人之说【性即理】,那岂不是物物有个分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陈凡傻了,你曹老板刚刚一直吹牛,说你是大汉忠臣,怎么说起君臣之道,你又反驳了起来呢? 曹操冷笑道:“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什么意思? 宋明理学将“三纲五常”论证为“天理”在人间的体现,使得等级制度获得形而上的背书。 曹操却将其斥之为“小儒”。 什么叫小儒,就是那些机械遵循理学教条,将历史性的制度神化为“永恒真理”的腐儒。 陈凡心里那个汗呐。 这位果然是天纵之才。 刚到没多久,就发现了宋明理学里最大的问题。 关键是,这句话若是传出去,那可就真要命了,估计士林间要引发一场大地震。 好在这位不是从千年前穿越过来的经学家,曹操似乎对经义很不感冒。 这时候倒是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周氏道:“那女子是你的妻?我从外面来,见很多妇人戴金银头饰,穿艳丽之服,你很穷吗?怎么给妻穿素服戴木钗?” 陈凡摇头道:“你说周家嫂子啊,他是孀居之人,按照朝廷规制,禁戴金银珠翠,仅允许木簪、骨簪;孀居三年后改穿深蓝、白色或玄色,终身禁红,违者笞四十!” 就在这时,周氏端着盆走出了灶房,见到陈凡二人,微微蹲了个福。 陈凡点头回应,再转头时,就发现曹操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周氏,一瞬不瞬。 卧槽! 这尼玛!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位可是曹孟德啊,演义里就不去说了,真实历史上,他的“后宫”尹夫人是大将军何进的儿媳,杜夫人是吕布部将秦宜禄之妻(关羽曾请求曹操破城后赐杜氏给自己,曹操见其美貌后自纳,导致关羽“心不自安”) 难道这老小子贼心不死,竟然开始觊觎周氏的容貌了? 不行,得给丫找点事做。 陈凡强行将他注意力扭转了过来:“曹先生,呃,你看诗文大课安排在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曹操好似终于想起来,被系统安排过来的正事了。 只见他沉吟片刻后道:“随时皆可!” 陈凡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笑着道:“好,那我尽快安排。” …… 院内,丙丁两班的学童都被召集了过来。 陈凡站在台上,环视了一圈,然后笑着道:“前日里,有人担心县试时面复会考试帖诗,夫子专程从千里(千年)之外给你们请来了一位曹夫子,曹夫子极擅诗文,你们要好好学!” 众人好奇地打量着陈凡身边的矮个老头,纷纷交头接耳说起话来。 只见曹操垂手而立,目若炬电,忽然振袖而言曰: 夫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昔《关雎》发乎性灵,《黍离》寄乎幽愤,《雅》《颂》载道,屈宋骋怀,皆以血性为骨,风云为气。若欲为诗,当先立其魂魄: 一曰直取本心,不饰虚辞,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言必由己,掷地铿然; 二曰吞吐天地,不拘细格,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以万象入笔,荡胸生层云; 三曰以史为鉴,托古刺今,效《小雅》‘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讽喻隐于比兴,锋刃藏于典诰。 …… 听到这,郑应昌小声对陈凡道:“入戏挺深啊这老头,举例都用曹孟德的诗!” “嘘!”突然,海鲤正色道,“别说话,此人高论!静听!” 第289章 曹操教作诗 讲述了自己对诗歌的总的认知之后,曹操又讲解了作诗的一些基本技巧。 可能是在来到这个时空时已然经过了培训,所以他并没有讲述魏晋乐府诗的创作技巧,而是着重描述了作诗时,意趣类的注意事项。 比如作诗切忌平头、上尾、蜂腰、鹤膝等毛病。 但魏武帝就是魏武帝,绝不是那种站在讲案后空谈的主儿。 “我要带着他们实地走走,诗作都为有感而发,枯坐此间不过是作些无病呻吟的句子而已。” 可能是被他的风采所折服,海鲤闻言立马点头赞同道:“没错,作诗,尤其是刚刚学作诗的时候,最好要有身临其境的观感才能作出好诗来。” 很快,弘毅塾全体师生齐齐出动,全都朝城外去了,一路上不知引来多少好奇的目光。 一众人等来到东城门外。 虽然经过劝农,但此刻江淮地区的春耕并没有真正开始,江淮地区的春耕一般集中在清明前后,所以现在的东城外因为寒冷,一片凋敝荒芜的景象。 曹操负手站立于田亩之间,看着眼前的一马平川道:“眼前景象萧瑟,你们能不能口占一句诗作或者联想到前人的诗作?” 这句话是对一众学童说的。 这是引发大家开动脑筋,学会思考了。 可一帮子学童都是跟曹操刚见一面,似乎害怕在陌生人面前丢脸,生怕自己说错了,于是全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人开口。 曹操笑道:“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这句出自《诗经·小雅·谷风》,以山谷狂风为刀锋,宣告了草木的集体死刑,还真就蛮适合冬春之交田地肃杀的景象。 有了他打样儿,一众学童也终于明白念出来的诗应该是往哪靠了。 薛甲秀第一个举手道:“曹,曹夫子!” 曹操经过刚刚在弘毅塾的观察,早知道举手是什么意思了,他微眯双眼看向薛甲秀:“你说!”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曹操闻言连连点头赞道:“善,很好,不错。” 说完转头小声对陈凡三人道:“这是何人所写?甚善。” 海鲤和郑应昌两人愕然看着曹操。 这人给他两的感觉是那种肚子里装着绝大经纶之人,可问出来的问题却又如此无知。 陈凡一头汗解释道:“这是唐代王维所作《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好在曹操听完后并没有深究“细柳营”是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这个姓王之人所作之诗,‘疾’字如鹰隼俯冲之速,‘轻’字若马蹄借雪之滑,二字尽得物理之妙。这小童念诵的两句,不着一色而万象俱现!上善。” 听完曹操对王维的评价,虽然不理解这位怎么不认识王维,但他超高的文学鉴赏能力还是折服了海鲤与郑应昌。 郑应昌道:“这位曹夫子说得好,摩诘此作,犹带骆宾王《从军行》气骨。”“风劲角弓鸣”开篇如箭离弦,继承了初唐边塞诗的雄健之风,但以“将军猎渭城”将视角从战场转向猎场,开创了盛唐贵族游猎的新美学范式。” “尤其是刚刚甲秀念的那两句,千年以降,描写冬日初春草木凋敝之象,无超其右者。” 曹操和夫子们的交谈,自然传到了一众学童们的耳朵里。 有些思维稍稍滞后的,现在也明白,原来曹夫子并不是让他们描写田野中的景色,而是让他们描写“凋敝”。 这下子,一众学童的思维立刻被打开,纷纷举起手来。 曹操看向学童,盯着那个举手最高,胸脯挺得最高的家伙道:“就那个,五大三粗的那个。” 陈学礼一脸便秘,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变成“五大三粗”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曹夫子,我娘说我长相秀气,不是什么五大三粗。” 曹操:“你阿母那个叫【刺猬说儿子光,黄鼠狼说儿子香】,当真你就输了。” 说完,也不管那学童心里滴血,转头对陈凡等人道:“这又是何人所作?真乃佳句天成也!” 呵呵,另一个时空中,小学生的噩梦,绝对是牛的不行啊,傻眼了吧?老曹。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好!” “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 “甚好!”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 “妙哉!” 等众学童讲完后,曹操此刻的脸上已经郑重了起来。 他是经过培训,但系统培训时间毕竟只有十二个时辰,哪里知道千年之后有这般绝妙的唐人巅峰诗作。 这时,陈学礼的“报复”突然来了:“曹夫子,你有没有描写萧瑟之景的诗句呢?” 曹操傲然负手:“当然,我的诗作,余者不足相提并论。” 这么狂? 学童们纷纷兴奋起来,请他把他自己诗作念出。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当曹操看着一片萧瑟的初春景色,负手背出《蒿里行》时,所有学童全都怔怔地看着他。 薛甲秀小声道:“这不是曹操的《蒿里行》吗?” 好啊!啊哈哈,刚刚还说我五大三粗,现在被我抓到了。 陈学礼立将跳了出来:“好不知羞,这是魏武帝曹操的《蒿里行》!你伪称是自己的诗作,羞羞羞!” 曹操一时之间被这小童弄得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陈凡正准备让陈学礼这小子安生点。 谁知一旁的郑应昌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曹操,然后转头对陈学礼道:“学礼,不得无礼,《蒿里行》就是这位曹夫子所作!” 说完来到学童中间,只见他低声对众学童道:“这位学问是好的,就是唱戏入了魔,现在是文疯子,你们别刺激他,万一变成武疯子,把你们抓起来全都撕巴了!” 曹操:“……” 陈凡:“……………………………………” 第290章 铜雀春深锁二乔 念完了前人的句子,下面就要各人自己试着作诗了。 “看着眼前的景色,你们心中所想为何?用简洁、明快的句子描述出来,若是再加上一点【美色、美景、美句】】就能千古传颂了,作诗小技,最是简单,你们都来试试!” 好吧,合着在这位的心中,作诗忒简单了。 学童们刚刚学会作诗,尤其是丁班的,一个个愁眉苦脸,这位说得倒是简单,事到临头,他们看着旷野,满眼全是茫然。 好半晌,这才有人弱弱道:“曹夫子,我想一试!” 曹操此刻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道:“念!” 说话之人正是谢东阳,他看了看陈凡,见陈夫子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于是暗暗给自己鼓劲,出声诵道: 《草枯鹰眼疾》 竟然是用刚刚王维的《观猎》作诗。 曹操闻言,顿时来了些兴趣。 接天衰草白,鹰影下寒郊。 疾转双睛活,斜凝一目消。 坏云原上压,飞电穴中捎。 注意同鱼睨【音倪,斜着眼看】,回身卽【音即,通即】鸟钞【后汉书·刘陶传:鸟钞求饱,意思是像鸟一样抄掠。】。 残阳低赤烧,余怒奋青骹【响箭】。 断茸荒芦际,风毛雨雪交。 快心空大野,独立尚危梢。 会猎何人在,深山又鼓铙。 这首诗大概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谢东阳就是描述了一番带着鹰隼打猎的场景。 前面是描述鹰隼搜索猎场的神态,然后是驱赶猎物。 最后猎物被赶到猎手的上空,一箭被射了下来。 说实话,这首诗在陈凡几人看来,写得还是挺不错的。 陈凡笑问:“东阳,你看见过打猎?” 谢东阳笑道:“夫子,我前年跟随父亲在云中县做官,有一次他带着我和几个仆人去城外打猎,仆人中有一个蒙古人,带了一只鹰同去,所以说起《观猎》,我一下子就想到那日的场景了。” 难怪,原来是有经历的。 “断茸荒芦际,风毛雨雪交。这句写得很好!将猎物被射中后的样子描写出来了!很不错。”郑应昌笑着鼓励。 一旁的海鲤也点头道:“我喜欢【快心空大野,独立尚危梢】,将驱赶猎物后,鹰隼独立捎枝的孤傲样子描写了出来。” “而且全诗用典,从这首诗里能看出你最近是下了苦功夫的,黄庭坚的诗、吴敬的诗、《西京赋》、《后汉书》、温庭筠皆有涉猎,很不错,很不错。” 谢东阳被夸赞,脸上乐开了花。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道:“用事饾饤,气韵壅塞;声病迭出,宫商舛逆;意象芜杂,如散钱委地;章法支离,脉断神消;字句险怪,有乖雅正!” “此诗如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虽有「风毛雨雪交」等奇句,然总体未消摹古之窠臼。若使仲尼复生,当列之下品;假子云见之,必讥为『郑卫』;若使灵均操觚,当斥为『谲怪』;假宋玉裁篇,必删其『淫丽』。诗道贵在「思无邪」,如此饾饤险怪之作,非风雅之正声也。” 安静! 只听见风吹过旷野的声音。 刚刚还有些志得意满的谢东阳,此刻脸上涨红欲紫,张口欲言,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凡见状赶紧安慰道:“这位曹先生乃是诗作大家,你的诗能蒙他点拨,已经很了不起了,大多数人的诗,曹公根本不屑置评的!” 曹操闻言,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谢东阳经过这么一劝,脸色终于好了些。 但有了曹操如此评价,接下来也没人再敢浪作了。 眼看好好的一堂课,前面挺好挺和谐的,到了这会儿却变成了这个景象,陈凡三人也能哀叹连连。 没人再敢作诗,曹操也不强求。 情景课堂如今变成了“春游”,他再不说话,只负着手走在田野之中。 一会儿凑到农人家院前驻足,转头问陈凡,这个时代赋税徭役的情况; 一会儿又让陈凡指了大江的位置,看着南方半天不语。 终于到了夕阳西下,他这才意兴阑珊道:“回去吧,孤要离开了。” 海鲤和郑应昌两人只当他说的是要离开海陵,只有陈凡心中突然多了一丝萧瑟。 但他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跟着曹操往城里走去。 待众人来到城门处,残阳如血。 曹操看着城中,突然对陈凡道:“领着我去城头看看吧。” 戍守四城的是县衙的壮班,如今陈凡跟杨廷选的关系,整个县衙谁人不知,见陈凡带着学童们上了城楼,壮班的班头根本没有阻拦,甚至还笑着上前见礼。 待到城头,曹操伫立在城墙旁,看着远处的斜阳,突然感叹道:“孔丘教人【尽善尽美】,殊不知残缺才是大美啊!” 说罢,他看着不远处壮班班头脚下的箭壶,走上前,抽出一支折断,将断箭插在城头之上。 “吾之作,雅好慷慨,良由世积离乱,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而慷慨而多气也。” “你们作诗,勿要搬弄文字,切记要做到【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怨雅,体被文质】!” “懂了吗?” 他的这番话,大部分的学童必然是没有听懂的,但陈凡等夫子和少数几个学童却似乎得到了一些东西。 曹操突然展颜一笑,脸上没了来之后的那种沉郁:“你们谁用这断箭残阳作诗一首,作的好,孤有赏!” 学童们面面相觑,都不敢率先开口。 这时,突然二愣子陈学礼出人意料的站了出来。 漆灰骨末丹水砂,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簳雨中尽,直馀三脊残狼牙。 曹操听完后,惊讶地看着陈学礼道:“观你诗作,倒是有两分为将的气概!” 说罢,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放在陈学礼手中。 一众学童们眼热无比,陈学礼兴奋道:“谢过曹夫子。” 这时陈长寿突然举手道:“曹夫子,我还小,我不会作诗,我能念一首古人的诗应景嘛?就这种折断的兵器的诗!” 曹操瞥了他一眼,见他年纪小,胆子却颇大,于是笑道:“可以!” 陈长寿立马兴奋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念完,他眼巴巴看着曹操的袖口和怀中:“曹夫子,杜牧的《赤壁》,我二叔常诵此诗,定然是好的。我的礼物咧?” 此刻曹操的脸已经黑了:“你二叔是谁?” 陈长寿用手一指陈凡:“他!” 不是我,我没有, 陈凡: 什么是恐惧,恐惧就是与别人对视时,先移开的目光; 恐惧就是成为人群焦点时,浑身的不自在。 “Damn!!!!” 【好难啊!牛比的诗当然是文抄来的。】 【可学童的诗却要自己现编,不牛编起来也很累啊!四个小时四千字,从没码字这么慢过!】 第291章 建安风骨和性灵派 学童们在郑应昌和海鲤的带领下回弘毅塾去了。 巡城的壮班也已经跟陈凡招呼后走到远处。 此刻海陵城墙上只有曹操和陈凡二人伫立。 曹操没有说话,只是负手怔怔地看着夕阳。 似乎贪婪地想将千年后的苍茫大地尽收眼底。 眼看着落日西下,残阳如血。 曹操的声音缓缓响起: 驱马城西阿,遥眺望京阙。 望极烟原尽,地远山河没。 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 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 冉冉老将至,何时反故乡。 大雁生活在遥远的塞北,那是荒凉无人的地方。举翅飞行万余里,飞行栖息自成行。 田中有草叫转蓬,随风远飞四处飘扬。从此永远离开自己的根,万年难相会各在天一方。 战马永不卸征鞍,铠甲不离人身旁。岁月流逝人渐老,何时才能返故乡。 陈凡知道,这是他的《却东门西行》。 曹操刚刚所念,其其中很苍凉的一些句子,并不是整首诗。 这也是曹操一生中,极少数表现“乡关之思”,而没有“建安风骨”所谓壮情豪迈的诗。 曹操转过头来看着陈凡道:“此诗如何?” 陈凡感叹道:“着意处,皆以兴比为生,万岁不想当,情真悲切。” 他忍不住想到另一个时空中,王船山对这首诗的评价,忍不住说了出来。 曹操转身看了看身后的陈凡:“没想到,千年以后,还有懂孤之人。” 说到这,似乎曹操心中的那股悲凉之情稍稍缓解,他第一次朝着陈凡真正笑了起来:“孤很好奇,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后世人是怎么评价孤的?” 陈凡心中斟酌良久方才道:“洛阳饥民分食魏武仓廪陈黍,幽州铁匠犹用公之百炼钢法。” “黎庶心中自有一杆秤,量的清谁是屠城竖子,谁是真豪杰。” “南方不远处长江浩荡,非公当年横槊所临之赤壁;头顶银河璀璨,却与铜雀夜宴所见无二!” “江河万古,英雄皆过客。” “哈哈哈哈!”曹操听完后,身上那股迟暮之气一扫而空,笑着对陈凡道:“你是弘毅塾的夫子,今日全都是你的学生作诗。孤倒是想听听你作一首。” 陈凡也笑了: 沧海曾观非旧水, 碣石犹存是新篇。 莫道人间无魏武, 青史之外是青天。 陈凡早在曹操陷入那种“英雄迟暮”的状态下时,心中便想到了“东临碣石”,曹操刚有所问,他便脱口而出。 他接着“沧海、碣石”劝慰曹操,世事犹如潮涨潮落,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曹操。 青史之外,还有青天,星汉灿烂也不抵文明永生。 这是另一个维度的劝解。 果然,曹操听完后眼睛一亮,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这夫子,竟然还有此般急才。” 说到这曹操朝陈凡微微一笑:“系统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孤要走了。”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扶着城墙再次看向远方: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说罢,他自顾自走下城去,陈凡想要跟上,却发现自己一个年轻人,却跟不上一个小个子老人的步伐。 《短歌行》的声音很快就来到城下。 夕阳下的海陵街道上,一个老人回头朝城墙上的陈凡挥了挥手。 转身后又朝远处走去,那人影仿佛渐渐淡了去,最终消失在路上匆忙的人群中。 看着渐渐淡去的背影,陈凡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叮!恭喜宿主获得诗人曹操的认可,获得《东临碣石有遗篇》,使用后,可以使宿主及其学生同时获得【建安风骨】BUFF。” 陈凡听着脑海中的声音,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 可能是因为人类的情感太过于共通,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他才走下城墙,心中犹自郁郁。 待到了弘毅塾,已经是学童们吃晚饭的时间了。 见陈凡是一个人回来的,海鲤端着碗看向院外:“那个曹先生呢?” 陈凡叹了口气:“走了。” “走了啊?”海鲤遗憾地摇了摇头:“此人虽然疯癫,倒是有真学问的。” 陈学礼道:“海夫子说的对,我觉得那个曹先生比南京刑部的那些官儿还有学问。” 听到这话,海鲤和陈凡都笑了。 可能在陈学礼的眼中,最有学问的官儿就是南京刑部的那些人了。 陈凡也不由感叹,孩子到底是心思敏感,估计他是从曹操身上感受到了知识的渊博,同样也感受到了那种上位者的风度。 说归说,笑归笑,海鲤这时却正色道:“那曹先生显然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大才,但就是因为其心郁结,所教之言却有离乱之世的迹象,大梁虽有小衅,却大抵承平,当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之论收为己用!” 陈凡点了点头,曹操所作的魏晋乐府,其中大多都是慷慨悲壮,就像是一尊铭刻着战争、宇宙、死亡的青铜鼎。 器型是熔铸四言乐府的古老形制,纹饰是雕刻星汉沧海的超验图景,铭文是镌刻烈士暮年的存在宣言,音色是回荡金戈铁马的声学记忆,包浆是沉淀前年的历史氧化层。 放在经典之中,它照见了人类面对时间、战争、死亡的永恒困境和超脱。 但若是放在当今的大梁,尤其是放在科举的考场,这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陈凡点了点头道:“作诗作的是一口气,而不是人云亦云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们作诗时要保留曹先生所说的那种批判精神、创新意识。” “要将白骨露於野的悲悯之心,转化为【家事国事天下事】的任事之心。” “少一些悲壮,多一些倔强。” “那你们诗中的格调就会整体上一个台阶了。” 听到这,学童们纷纷放下筷子,若有所思起来。 陈凡见状,这才放心的使用了【东临碣石有遗篇】 瞬间,他感觉到周围学童们身上似乎有一层微光浮现。 突然,座间贺邦泰的身上光芒一闪而过。 陈凡惊讶地看向他,周围人此刻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什么。 陈凡赶紧打开《慧眼识珠》: 【姓名】:贺邦泰 【年龄】:7岁 【状态】:极度好学。 【恶习】:无。 【天赋】:书法(戊等)、学习(乙等)、性灵派诗人(辛等) 【学习效率】:370% 【综合评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三步之内,必有芳草,出生穷陋闾巷,却不堕青云之志,刚刚收获BUFF【建安风骨】,结合自身的人生经历,异变成为性灵派。 看到这,陈凡盯着贺邦泰,眼中异彩连连。 “邦泰,今日学了作诗,你能不能口占一首?”陈凡很想检验一下对方性灵派诗人的成色。 贺邦泰闻言,小脸上先是有些为难,然后才看了看谢东阳道:“夫子,今天我听东阳说了他小时候在云中时的故事,我能不能用脑海里幻想的云中作首诗呢?” 陈凡闻言大喜:“当然可以,你试试!” 贺邦泰歪着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想了想,最后道: “云中北望尽尘埃,木脱霜寒大漠开。” “天海诗情驴背得,关山秋色雨中来。” “茫茫阅世无成局,碌碌因人是废材。” “往日英雄呼不起,放歌空吊勒石台。” “吧嗒!” 突然,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打断了陈凡的惊讶,只见海鲤半张着口看向贺邦泰,脸上全都是不可思议。 第292章 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陈凡绝对没有想到,一场跨时空的教学大课,在诗坛大拿走后,自己的学生却结合了建安风骨,形成了这个时代的性灵派。 昨日贺邦泰的诗,没了曹植的“华而不实”,却结合了曹操诗作中“霸气中自见真性情”的风骨。 【代北风云皆莽苍】,虽然以个人游历的经历消解了建安史诗的格局,但也开辟了微观叙事的新局面。 虽然性灵派过渡强调自我性灵,丧失了建安诗介入现实的力量,陷入了文人趣味的窠臼。 但就算如此,那贺邦泰也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啊。 陈凡真得没想到,自己的学生里,竟然会出现一个诗坛开宗立派的人物。 不过这样也好,出人意料中,解决了陈凡的一个麻烦。 接下来让贺邦泰的风格拉动整个弘毅塾的诗歌创作风格。 让更多的“建安拥趸”返回现实,创作出合理合法且高于这个时代的诗歌才是他的工作。 不然…… 万一真的有学生在县试中写一句“白骨露於野”,那特么玩笑就开大了。 就在在弘毅塾忙碌着“中和”建安风骨的时候,扬州陆为宽派人来请陈凡,说是正月二十二,陆慕贞就要乘坐官船北上。 陆为宽邀请陈凡去转运使司做客,感谢半年来陈凡的辛苦。 等陈凡到达扬州时,整个陆家都处在忙碌中。 庭院里堆满了箱笼,时不时有下人走进院中抬着箱笼朝院外走去。 陆为宽看到陈凡时,脸上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满面春风。 “唉!以前慕贞说要考女官,本官也是支持的。” “怎么到了她离家北上的日子,本官心里却有些不舍了!” 陈凡叹了口气:“好在过些年陆小姐就能出宫,大人也不必太过难过。” 陆为宽摇了摇头,转而勉强笑道:“文瑞,你和慕贞到底师生一场,这次劳动你从海陵前来,本官烦你多宽慰几句小女!” 说到这,他朝内院看去:“你另一个学生,黄总商家的小姐也来了。” 后院都是女眷,陈凡虽然受邀前来,自然也是不方便进的。 上午只跟陆为宽喝茶叙话,到了中午,陆为宽又拉着一般下属作陪,请陈凡吃了顿饭。 席间老陆可能是喝多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陈凡的手叹气不已。 “文瑞啊,老夫后悔啊!” “去了宫里,再等出宫,慕贞又不知是多少岁了。” 陆为宽拍着陈凡的手,满嘴都是酒气,醉眼迷离道:“当是在金陵,老夫说得都是心里话,慕贞这个丫头,老夫最是疼爱她,从小将她捧在手心里,自然知道这丫头心中所想。” “别看她那日好像无动于衷,实则老夫觉得,她对文瑞你是有心意的。” 陈凡看着酒桌上三个一群,两个一党正在说话的盐运司官员,见他们的目光没有看过来,于是赶紧对老陆道:“陆大人,你喝多了。” 陆为宽用力睁了睁眼睛:“可惜了,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再等慕贞出来,不知已经是何年何夕。” “一段好姻缘呐!好姻缘呐!”陆为宽抹着眼角,似乎很是难过。 “陆大人醉了,扶大人下去休息!”陈凡招手唤来下人。 下人们将陆为宽扶下去擦脸休息去了,陈凡跟盐运司的官员们不熟,便找了个借口出了花厅。 他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散酒,突然眼睛被人蒙上,一个女子的声音故意捏作粗豪嗓道:“猜猜我是谁?” 陈凡无奈道:“其霰,把你手撒开!” 果然,下一秒,捂着他眼睛的手松开,黄其霰噘着嘴不悦道:“没意思。” 陈凡笑道:“你不在后院陪着陆小姐,上这来干嘛?今日陆府宴客,乱走乱闯,小心遇到坏人。” 黄其霰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神秘兮兮道:“坏人,这世上坏人很多,但我遇到过的,却只有一个。” 说罢,她盯着陈凡,那意思不言自明。 陈凡白了她一眼,转头又去看鱼池。 这时,突然几张纸在他眼前“唰唰”抖动了起来,陈凡定睛一看,竟然是几张一百两的银票。 “干什么?知道你家有钱,拿我这炫耀来了?”陈凡没好气道。 却不曾想,黄其霰诡异一笑:“这可不是我的银票!” “哦?” “这是你另一个女学生陆慕贞陆姐姐让我交给你的。” 陈凡皱眉道:“她北上入宫,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把银子给我干嘛?” 黄其霰撇来嘴,一脸酸溜溜的样子揶揄道:“还不是怕你盖书院没钱,陆姐姐可真是心疼你啊,把女儿家的体己银子都拿出来给你了。” 陈凡愕然看向后院,随即摇了摇头:“我不要,盖房子的用度已经够了!你帮我还回去。” 黄其霰一把将银票塞入陈凡的怀中:“要还你去还,我就是个传话的。这陆姐姐也真是,有我这个女学生在,夫子还能差了银子?” …… 到了午后,官船已经在运河边停靠等着了。 陆为宽还专门从漕总请了一船漕丁护送转运使司的官船北上。 因为是跟着漕船,码头那边有消息过来,说漕船马上就到,让陆家赶紧准备。 整个陆府瞬间忙碌了起来。 陈凡站在院外,正跟着一众官员安慰陆为宽。 却听见院里传来鞭炮响声,随即是一众女眷嘤嘤的哭泣声传来。 这时,陆炜跑了过来,小声对陆为宽道:“大人,小姐已经上轿了!” 待轿子抬出府,前来送行的官员们跟陆为宽打了声招呼,说了会儿话便纷纷告辞去了。 只有陆家人和陈凡随着轿子前往运河码头。 待轿子快要上船时,陆为宽已经冷静了下来:“文瑞,慕贞马上要入宫了,你要不要去交代她几句。” 陈凡点了点头,来到轿旁。 轿子里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听到陈凡的脚步声并没有说话。 陈凡来到轿边,将袖子里的银票抽了出来:“陆小姐,你在宫中,勿要掺和到皇后和刘妃的事情里,万事跟随左宫正行事。” 轿子里没有人回答。 陈凡顿了顿又道:“你将来花银子的地方还有很多,我这里够用,你拿回去吧。” 陈凡将手里银票折起,塞入轿帘中,却没有人去接。 这时,只听轿子里传来陆慕贞的声音,这次她的声音却没有了往日里的清冷:“夫子拿去用吧,给学童们添些吃喝用度!” “这!” “这钱可不是直接给夫子的,你我对赌一番可好?” “对赌?” “嗯,这里是五百两银子,若是几年后夫子的学生有人考中状元,那五百两归夫子,若是考不中,待我出宫,夫子需得还我一千两。” “这……” 还没等陈凡多想,只听轿子里铃声轻响,轿夫好似得了信儿,将轿子抬起,转眼便踏上了宽大的船板。 …… 瞬间,身后的几顶小轿中传来女人们的哭泣声,陆为宽也老泪纵横,站在踏板旁朝着官船上的轿子摇手。 陈凡只感觉心中堵得慌,有点难受。 官船渐渐离开岸边,在宽阔的运河中,变成千万樯帆中的一根,渐渐远去、远去,再也看不见了。 陆家人已经离开了。 陈凡犹自伫立在岸上,神情有些落寞。 脑中有个空灵的歌声响起,他喉头滚动下,忍不住跟着唱了起来: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身后传来黄其霰的声音。 “夫子,陆姐姐好像喜欢你呢!” “什么叫喜欢?” 黄其霰皱眉道:“对啊,什么叫喜欢?” 陈凡看着帆影,神色怆然:“喜欢,就是慈悲!!” 第293章 俞敬俞一中 送走了曹操,送走了陆慕贞,陈凡绝没有想到,大梁弘文四年新年之后,他会连续迎来第三场分别。 县衙后院,杨廷选看着下人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转头苦笑道:“原以为还要有个一两月,没想到吏部的官牒昨日便到了。” “大人这次是去?” “没有去得苏杭!”杨廷选洒然自嘲,“常州府同知。” 说到这,他将手里的官凭递给了陈凡。 收到很多历史类影视剧,二把刀编剧的毒害,很多人以为官员上任带着一颗大印。 这其实很搞笑,官印是官员到任后跟上级交接的重要物品,咋可能由吏部新选,还未到任的官员带着? 其实官员走马上任真正的凭证就是此刻陈凡手里的官凭。 官凭有两样物品组成,一个是委任状,不过在大梁,这东西叫“敕牒”,还可以叫“旨授”或“判补”! 另一个证明文件是官员的身份证明,这玩意叫“告身”,或者叫“出身”、“官照”。 委任状是由吏部颁发,上面注明了某人为某衙某官,还规定了到任的时间,超过这个时间,就有地方的巡按御史上表弹劾。 而身份证明文件则由朝廷统一制作,通常在官员取得身份时授予,譬如将来陈凡若是能考中进士,第一次去吏部等官的时候,告身便会发下。 告身没有时间限制,由官员自行保存,死后也不收回,所以通常该官员的子孙后代会将其收存。 陈凡打开杨廷选的刺牒,只见上面写道: 朕绍天法祖,统御万方,必选贤任能以安黎庶。尔杨廷选,辛丑科进士出身,历职海陵县令,勤慎廉能,才堪任剧。今特授尔直隶常州府同知(正五品),佐理府务,专督清军、巡捕、水利诸事,兼察属县奸弊。 一、掌治武备,勾稽军籍,整饬卫所,凡兵饷器械务令足用 二、巡防江海要冲,严缉盐枭盗匪,保境安民 三、总理溧阳、宜兴诸县水利,岁修圩田闸坝,防潦备旱 四、协理刑名,凡徒罪以上案牍须与推官会审定谳 五、每季终具结《军政册》《水利考成册》呈抚按衙门 自吏部给凭之日起,限四十日抵常州交割,逾三日者罚俸一月,逾十日者咨部议处。 陈凡看到这奇怪道:“常州离这不远,也就是渡江一两日的路程,大人为什么这么着急赴任?” 杨廷选苦笑道:“不是我着急,而是有人着急啊!” …… 泰州城。 眼看着自家下人在知州衙门口递了一张名帖,俞敬这才饶有兴致地放下轿窗上的帘子。 暖轿中,坐在火盆对面的陆羽笑道:“大人,薛知州虽然是首县知州,官阶上稍压咱一头,但他毕竟跟咱们没有什么统属关系,所以只要递个名帖就行。” 俞敬摇头叹道:“年前在北京投贴,年后正月十五之后在南京投贴,本官原以为终于可以歇歇了,没想到,到了淮州府,竟然还不得闲。” 说到这,他开口道:“争门投刺乱如烟,辘辘冲风亦可怜。触眼但逢骑马客,纵怀须待听莺天。” 陆羽等他念完,小心赔笑道:“大人果然大才,一件琐事被大人这么一说,竟然也颇有意趣。” 俞敬看着陆羽,嘴角微微一笑,这姓陆的不学无术,连夸人都不会夸。 但有了这人,自己刚刚外放为官,于官场的门道却也不熟,能得此人帮忙奔走,他也少了不少事儿。 就在这时,陆羽道:“薛梦桐那里,大人只要飞帖即可,但安定书院却要大人亲自拜访的。” 听到安定书院,俞敬也不由在轿子里坐直了身子。 俞敬字一中,浙江金华永丨康县人,此人乃天监年间举人,捐班后一直在吏部候补备选。 去年通过家中在京为官的亲戚,走了礼部侍郎胡源的门路,这才打通了吏部的关节,得了个海陵县县令的实缺。 所以胡家于他而言,那是举主,万万不能轻慢了的。 安定书院! 俞敬看着眼前的胡家大公子胡襄,恭敬一揖道:“下官见过大公子。” 胡襄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微胖,一笑起来,脸上犹如蒸熟的馒头:“在家赋闲之人,当不得大人如此!” 胡襄虽然嘴上客气,但屁股却半点没动。 俞敬见状丝毫不敢生气,莫说这胡家在泰州的权势,就说这位胡大公子胡襄,原也是堂堂四川叙州府正堂,若是不是为了自家百年书院,被胡侍郎叫了回来,不然俞敬见到面,那人家也是可以坦然受他一礼的。 一旁的陆羽这时也小心陪着笑,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给胡襄磕了个头:“大公子!” 胡襄看着陆羽,脸上却没了好脸色,只淡淡道:“不敢!” 待双方刚刚坐定,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的胡芳急匆匆走了进来,见到陆羽便道:“你们怎生来的如此之慢。” 俞敬二人连忙站起见礼。 陆羽道:“俞大人年前年后都在拜访各位上官,半点也没敢休息。” 胡芳冷哼道:“再不来,县试都要考了!” 陆羽赔笑道:“断不敢误了公子的事。” 俞敬茫然地看着陆羽,这神情一下子被胡芳捕捉到了,他顿时不满看向陆羽:“怎么?你没给他说吗?” 陆羽尴尬一笑…… 一旁的胡襄眯着眼道:“二弟,什么事?” 胡芳冷哼一声:“海陵县的弘毅塾那个陈凡,上次院试时勾动巡按御史周三近,按了我们书院四个人!这口气我断然是咽不下的。” 胡襄皱眉道:“胡闹,这件事分明是那四人咎由自取!” 胡芳却不管大哥,转头看向陆羽和俞敬二人:“海陵乃江淮鱼米之乡,吏部选官,像你们这种,大抵都是要去两广、云贵的,能让你们得这美差,你们心里须得有数。” 陆羽连忙站起道:“二公子,你放心,我和俞大人定以胡家马首是瞻。” 胡芳看了看依然愣住的俞敬,重重“哼”了一声,便甩袖离开了。 见胡芳走后,大公子胡襄皱眉道:“在地方上好好为官就是,不可找人家麻烦,如若不然,我亦有言官同年。” 俞敬和陆羽二人面面相觑,搞不清到底应该听谁的话了。 第294章 来者不善 两日后,弘毅塾。 刚刚上完一天课的陈凡,正在塾中批改学童们的文章。 就在这时,院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 不一会,书房的门被敲响,李进从门外走了进来。 “李班头,你下衙不回家吃饭,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李进神色焦急,见到陈凡开门见山道:“陈夫子,你可认识刚上任的县令俞某?” “俞某?” “俞敬,听说是个举人,不知怎么被选到海陵,接替了扬大人的位置。” 陈凡摇了摇头。 “那陆羽呢?刚来的县丞!” “陆羽!”陈凡眼神一凝,“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今日我奉杨大人之命,去宜陵迎接新任县令和县丞,到了宜陵,那陆县丞便向我打听弘毅塾的情况。” “都打听什么了?” “问了弘毅塾有没有学田,每年的乐道银有多少云云。” 陈凡皱眉道:“你怎么答的。” 李进摊了摊手:“我一个快班的,哪里知道这些事,我就直接回他不知道。” 陈凡点了点头,留着李进吃了口茶,闲聊几句便将他送走了。 李进刚走,陈凡便匆匆离开弘毅塾去往县衙。 因为新官和原任官员交接是有正式流程的,一般会找人算好日子,然后提前通知,最后原任官员按照流程当面点验朝廷给与的刺牒、告身,然后才会交接。 这也是俞敬、陆羽二人,明明已经到了海陵城西,却没有进城的原因。 听到陈凡的话,杨廷选皱眉道:“也就是说,这陆羽原跟你有抵牾?” 陈凡点了点头。 杨廷选想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文瑞,我觉得咱们先不要风声鹤唳,那陆羽问李进学田、乐道银的事情,那他尽管到任后去查,本官虽与你交好,但一切都是按照朝廷的规制在办事,绝没有徇私枉法。他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的。” 陈凡点了点头,他最怕的就是这点,杨廷选万一给弘毅塾的一些福利,没有走官面上的流程,那很可能接下来就会成为对方的口实把柄。 这时,杨廷选道:“明日我要去城西迎接新任县令,正好要邀请县中士绅同往。” “本念文瑞你的学生县试在即,所以没有通知你,既然如此,文瑞你不如明日与我同行,到时见面,我为你化解一二?” 陈凡闻言点了点头,陆羽那种小人便也算了,但他跟那新来的县令又没有仇怨,能平安过渡那自然最好。 第二日。 城西官道旁,壮班一名县兵骑马飞奔而至,待他下马,跪下道:“新任县令车架马上就到。” 县中众人闻言,一致排好队伍,在张邦奇和一主簿的带领下等在官道旁。 不久,两顶绿呢小轿远远从官道被抬了过来。 到了众人面前,那两轿中下来两人,陈凡看去,一人身穿县令官服,年月而立,而另一人,正是原安定书院的教习——陆羽。 见到来人,主簿和张邦奇齐齐迎了上去。 双方见礼后,主簿给新县令介绍前来迎接的本县致仕官员、里长、粮长和乡中士绅宿老。 当介绍到陈凡时,那主簿笑着道:“这位陈凡陈文瑞,乃是去年南直隶道试的案首,兼在本县社学弘毅塾教蒙童读书。” 听到陈凡的名字,领头的新县令俞敬抬头看了看陈凡,虽然笑了笑道:“年少有为!” 说罢便又去接见下一位了。 而拉在他身后的陆羽,看到陈凡时嘿然一笑:“陈夫子,我们又见面了。” 陈凡看着笑吟吟的此人,也跟着笑道:“原来是陸教习,哦,不是,应该是陆县丞。” 陆羽哈哈一笑:“这世上的事也是有趣,去年你我哪能想到你回海陵教书,我在海陵为官呢?” 陈凡懒得虚与委蛇,拱了拱手道:“那真要恭喜陆大人了。” 陆羽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凡,好似要将他细细收入眼眶一般,最后才哈哈一笑,跟着俞敬去了。 一旁的姜老发道:“陈夫子,这人是个笑里藏刀的。” 那边杨廷选在官厅验过了俞敬、陆羽的敕牒、告身,然后拿出《交盘清册》,在衙役的伺候下签了字,最后将其跟县印、仓库钥匙、赋役黄册一并移交给了俞敬。 到这里,若是被罢官的前任官员就可以去馆驿里窝着,等着离任了。 但毕竟杨廷选是高升,而且还是在不远的常州府为官,淮州和常州接壤,两边早晚还有往来,所以俞敬便邀请杨廷选去县衙赴宴。 杨廷选早就知道规矩如此,所以便也没有推迟。 待进了城,海陵县早就在三班的带领下,将城中街道清扫的干干净净,进门的地方还铺了黄沙。 俞敬一行直接去了县衙对面的城隍庙,俞敬身穿青色云雁补子圆领袍,系素银带,戴乌纱展角幞头在城隍庙前的,供着猪牛羊的黑漆云龙纹供案郑重行礼。 “维弘文四年,岁次乙巳,敢昭告于城隍尊神:奉天子命,牧养此民..." 俞敬刚刚念完》《赴任誓文》,一旁的道士便立马高声喊道:“神飨!” 紧接着,俞敬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念道:“本官初至海陵,在城隍神前立誓,一不枉法受赃,二不酷刑刑虐民,三不纵仆害里……” 仪式足足搞了半个时辰,终于,最后俞敬将杨廷选给他的《阴状》在案前火盆里烧了,海陵县才彻彻底底迎来了新的县令。 搞完仪式,杨廷选笑着跟俞敬说了会儿话,不久后便离开了。 前来迎接的众人也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片刻后,馆驿中,杨廷选对陈凡道:“刚刚我私下里探了探那俞敬的口风。” “此人虽然是刚刚为官,但口风很紧,提到弘毅塾时,只是一味微笑不语,根本不接茬。” 陈凡皱眉,看来对方确实是“带着任务”来的。 杨廷选道:“文瑞,要不你跟我去常州吧,常州地处江南,更加富庶……” 陈凡笑了笑摇头道:“谢过大人好意!” “那你在海陵……” “大人,账册给新县令了吗?” 杨廷选听到陈凡这话,突然笑了:“你是说?” 第295章 外地考生回乡 两日后。 官员离任,大部分不会拔脚就走。 一般会拖后三日。 毕竟为官一任,在地方上还是有不少来往的关系需要在临走前维护的。 杨廷选这几日很是忙碌,往往一顿饭要应酬几个场子。 第二天就要离开了,今晚他送走了海鲤、陈凡、徐述等人,正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谁知刚刚擦把脸的功夫,门外就有驿卒小声道:“扬大人睡下了吗?” 杨廷选不耐烦道:“何事?” 门外的声音越发小心:“新任的陆县丞求见,说是要奉上程仪。” 杨廷选闻言,冷笑一声,随即道:“帮我回他,就说我已经睡下了,贵官的好意心领,让他为官一任造福百姓即可,程仪什么的心领。” “是!”门外传来脚步声,渐渐远去。 上灯时分。 看着匆匆赶回来的陆羽,俞敬忙不迭站起,急迫道:“怎么样?他给了吗?” 陆羽一把摘下官帽,脸涨得通红:“没有,人家压根就没见我。” 俞敬闻言大急:“什么?没见你?你没说奉上程仪?” 陆羽抓起茶盏喝了一口:“说了,定是那杨同知知道我们与胡家的关系,必然会跟弘毅塾不对付,所以给咱们下马威呢。” 俞敬皱眉,却并没有说话。 陆羽赶紧道:“也说不定是那陈凡使的坏。” “大人,这陈凡本来就是一个小小童生,借了知府周良弼和知州薛梦桐的势,横行乡里。” “来之前您不也听说了他的事?吏部验封司主事钱裕,就是因为他,被罢官夺职,至今还流落京华不敢回乡,如此恶生,就算咱们没有胡二公子的招呼,也必不能留他为祸县政。” 俞敬还是没有说话,只绕着二堂不断转圈。 陆羽急了:“大人,别的不说,这二公子可开了金口,咱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俞敬却道:“二公子所言之事,我已记下,无需多言。为今之计,既然杨廷选不愿给出账册,你看如何是好?马上就知府大人的生辰,没有这账册,事情可就大了。” 陆羽知道俞敬的意思,是想让他再跑一趟,求一求杨廷选。 可他摘了官帽往茶几上一丢,就是不搭茬,摆明了他不会再跑一趟了。 俞敬见他摆出这幅无赖的摸样,心中不忿,但脸上却依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了笑道:“栖泉忙碌了一天,想必也是累了,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休息吧。” 陆羽闻言,仗着他是胡芳的亲近之人,朝俞敬拱了拱手便抓起官帽退了出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俞敬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开口道:“来人,把这幅茶盏撤了,以后二堂待客只用土窑烧的茶具。” …… 二月初十。 经过这段时间的“集训”,学童们文章和作诗有了很大的进步。 今日是参加外地县试的考生回乡的日子。 一大早周家、薛家、陈家、谢家和王家派人来接回各自的公子。 陈凡带着海鲤、郑应昌和一众学童们为几人送行。 陈凡上前为薛甲秀扯了扯衣襟,又拍了拍几人的肩膀。 “最近你们的文章,夫子每一篇都读过了,若是发挥正常,甲秀、王瑛、东阳,你们三人应该是能取中的。” “学礼、炳先,你们的《大学》还未通达,若是遇到《大学》题,尽力而为即可!” 几个小童在陈凡面前用力点头。 “你们岁数都还小,我的本意也是想让你们通过这次县试,能够去感受一下考场氛围,所以你们一定要秉持着胜不骄败不馁的精神去迎接这场县试。懂了吗?” “是!夫子!” 看着眼前的一颗颗小金豆子,陈凡心中涌起无限的成就感。 交待完学童,陈凡的目光又转向各家来接孩子的人。 尤其是周炳先和薛甲秀两家的下人:“回去后转告你们家大人,你们两家公子回乡路途遥远,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晓行夜宿,不要为了贪行,错过了宿头。” “水路务必要坐大船,陆路务必要跟随商队!” 这年月可不是另一个时空,路上剪径的强盗水匪多如牛毛,自己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学生,万一在路上出了事,那他要遗憾一辈子的。 薛梦桐派来的是他家的管家,闻言笑道:“陈夫子但请放心,知州大人已经让四川老家派了几个族中的老人来接,我们这边也联系了漕船,到时候公子坐漕船,断是没有匪类敢劫道的。” 这边周府的下人也说,到时候由亲信的下人十来个,护送周炳先回乡考试。 那周府下人说完,还掏出一张帖子来递给陈凡道:“下月月底二十七,是我家老爷的生辰,老爷让小的专请夫子到时候赴宴。” 陈凡接过请帖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笑道:“若是不耽误的话,炳先那时候也回来了。若是炳先争气,到时候贵府双喜临门!” 那下人闻言高兴的不行,连连作揖,说“借陈夫子吉言”。 就在周炳先等人各自离开后,陈凡刚准备回去,却见李长生他爹李进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朝自己这边看。 见陈凡看了过来,李进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他将陈凡请到一处僻静地方,看了看左右道:“陈夫子,这新来的县丞脑子挨驴踢了,这几日疯了似的让户房找你的麻烦。” 陈凡笑道:“什么麻烦?我行得正,他找不到我麻烦。” 之前陈凡就怕对方会无中生事,所以专门找了杨廷选,确认过弘毅塾相关的产业全都是合法的,这会儿他高枕无忧,根本不怕。 谁知李进道:“我的陈夫子哎,你这当然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县里的王记生药铺了!” 陈凡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王记生药铺?这与我何干?”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进道:“那陆羽查到了去年王记生药铺用【义学田】的名义送了十亩学田给咱弘毅塾。” “是!” “问题就出在王记生药铺上,这陆羽让户房查了王记的清税,发现去年王记生药铺的税还没交上。” 陈凡冷着脸道:“拖个几个月,这不是常有之事吗?” 李进张了张嘴:“官字两张口,那不是任人家说?” 第296章 学田诡寄? 大梁在天监初年开始允许民间捐田办学,也就是所谓的“义学田”。 因为义学田有减免税赋的功能,所以朝廷控制的极其严格。 王学海这么大一老板,为什么最后只送了陈凡十亩学田,其中就有这个原因。 按照《大梁律》户律的规定,学田初捐,不仅要有赠予和受赠双方立下的字据,也就是所谓的“白契”,还必须要有经过官府盖印的“红契”。 这两个手续,陈凡都有,所以之前陈凡才觉得学田不可能成为对方攻击自己的手段。 但到了弘文年间,朝廷因为学田兼并、乱发,所以又新出了《优免新例》,其中规定,若捐田之人,三年中有欠税避役的记录,则可认定“以捐田为名,行诡寄之实”。 赠者按照“欺隐田粮”追责,受赠者不仅田产入官,还要按每亩田的时价十倍罚银。 李进走了不就,姜老发就匆匆赶了过来。 “不好了,迎春街上,王记生药铺的掌柜被官府的人带走了。说是诡寄学田,诈以避税”! 歌舞巷的几乎人家就是用弘毅塾的学田培育平菇,这学田如何来的,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姜老叔才会在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跑来报信。 他前脚刚到,后脚王大牛便匆匆赶来了:“夫子,不好了,县衙的人去了大棚,说我们的田是诡寄的私田,他们把……他们把大棚全都推了,平菇也全都给砸了。” 陈凡闻言大惊失色:“全都砸了?” 王大牛恨声道:“他们砸了一个棚子,我让黄家二郎带着歌舞巷的弟兄们把其它几个棚子的平菇全都转移出来了。” 姜老发道:“夫子,现在怎么办?” 王大牛捏着拳头:“他们若是敢来找夫子的麻烦,我晚上一个个让他们挨闷棍。” 姜老发瞪了他一眼:“胡闹!” 说罢,他看着陈凡道:“要不请周知府出面说一说?” 陈凡摇了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了,这本来也是我们无理在先,按照规矩,他们确实可以这么做。” 姜老发叹了口气:“你说咱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偏就是官府这些人多生事端,原本杨县令就挺好,海陵人没福气,人家高升了,刚走,便来了这种混账官儿。” 陈凡没有说话,而是对王大牛道:“现在还有几处大棚没被推倒?” 王大牛道:“只有城南了!” “走,咱们去看看。” …… 几人刚到城外,就看见南城外第一次试着培育菌种的那处大棚,围满了人。 人群围着大棚指指点点,不时传来女人的哭骂声,和男人愤怒的爆喝声。 陈凡赶了过去,排开人群,就看见快班、壮班和十来个铺兵站在大棚外,正跟一群歌舞巷的街坊们对峙。 “姓李的,你家儿子也在弘毅塾读书,这可是弘毅塾的学田,陈夫子仁义,虽然没要咱们租田的租子钱,但咱每个月也是往弘毅塾送菌子的。你砸了这大棚,就是砸了你家儿子的碗,就是砸了咱歌舞巷街坊的碗。” “是啊,李进,你好歹也是咱们海陵人,从小都是乡里乡亲看着长大的,你真要帮着外人来欺负咱们自己人。” 李进苦笑道:“乡亲们,我李进吃衙门的饭,老爷们让咱出来砸,咱不敢不允啊,不然回去那是要吃板子的。” “狗官!” “是啊,还是之前的扬大人好!” “今天谁敢砸,老子跟他拼命。” 因为陈凡将平菇种植推广到全县的缘故,此刻弘毅塾的大棚遭了难,受了弘毅塾恩惠的,或者家中有孩子在弘毅塾念书的,此刻纷纷站了出来,挡在大棚与李进等人面前。 李进那个委屈啊,心里早把陆羽这个县丞家里女眷问候了个遍。 但他又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告诉众人,其实他已经早就去弘毅塾通风报信了,除非他将来不想在衙门厮混。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有人喊道:“陈夫子来了。” 陈夫子来了? 陈夫子来了! “陈夫子!” “陈夫子!” 感受到乡亲们亲切的目光,陈凡一边跟相熟的人打招呼,一边走入场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已经被推倒一半的大棚。 此刻歌舞巷的女人们,一边哭一边收拾着即将成熟,展开肥厚叶片的菌袋。 看着地上被踩烂的平菇,陈凡一阵心疼。 这可都是银子啊,这都是穷街坊们下锅的米,碗里的菜啊,就这么被糟蹋了。 这时李进和那壮班的班头小跑着来到陈凡面前、 李进惭愧道:“夫子……” 陈凡摇了摇头:“你们是奉命行事!” 那壮班班头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那狗日的县丞,刚来就给咱找事!夫子,咱奉命行事,你赶紧叫街坊们将里面的东西搬完,然后我们装装样子,掀了棚上铺盖的稻草就算交差了。” 陈凡拱了拱手,道了声谢。 就在他转头吩咐众人抓紧抢救菌袋时。 突然有人开口道:“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将这棚子拆了,这王记可是欺隐了朝廷的钱粮,王记生药铺的掌柜还待在班房呢!” 陈凡抬头,就看见陆羽冷着脸走了进来,恶狠狠地瞪着李进等人。 李进等人见状连忙顾不得其他,招呼着手下就朝大棚扑去。 好在这时大棚里的菌袋已经被转移到几家的板车上,减轻了不少损失。 看着衙役和县兵们拆着大棚,陆羽这才装作一副刚刚看见陈凡的样子:“哟,陈夫子,本官公干在身,刚刚没看见你嘛!” 陈凡冷冷一笑,却根本不看陆羽,转头对王大牛道:“大牛哥,我改主意了。有人拆咱的棚子,这可是咱吃饭的东西,是不是就给他们拆了?” 王大牛眼睛一亮,神情顿时振奋道:“狗曰的,我看谁敢拆!” 说话间,一步跨了上前,抓起一名县兵的胸口,一把将他扔了出去。 那县兵在空中打了个滚,“咕咚”一下正好掼在陆羽身前。 陆羽顿时被吓了一跳,他以前做过巡检司巡检不假,但欺压良善还行,真要是遇到王大牛这种混不吝,他也是怕的。 而且,此刻周围的百姓全都义愤填膺地看着他,一副要生吞活剥了他的样子。 歌舞巷的几个壮汉更是将陈凡拦在身后,一步步朝他逼了过来。 “李进,周佑,你们还傻站着干嘛?还不把这些乱民给我捆起来。” 李进和周佑此刻哭丧个脸:“大人,咱们还是先回衙门吧,万一事情闹大了,您这新官上任的。” 这两人久在衙门里行走,早就练就了一身滑不溜秋的身段,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围观的百姓们身边靠。 看起来努力想要营救被围的陆羽,实则光在那扯着嗓子喊,却压根没用半分力气。 陆羽此刻被众人围着,肺都要气炸了,偏就衙门里的这些人又救不了他,他只能恨声道:“陈凡,你且等着!” 第297章 如此账册 县衙内,俞敬扶额看着眼前的陆羽皱眉道:“弘毅塾为本县社学名声最卓者,百姓也颇为尊重陈生,陆县丞,你我刚至海陵,你又何必做事做绝呢?” 陆羽脸色不愉道:“县尊,你难道忘记来之前,二公子的交待了?” 俞敬正色道:“二公子有交待,大公子亦有交待,大公子可是说了,让你我在海陵实心做事,不然,他可是要让科道同年弹劾我们的。” 陆羽嗤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个迂腐的县令:“县尊,大公子是放过一任知府的,身上还保留着做官的体面,说话做事是不可能那么直白的,若咱们听话不听音,恐怕才真会让大公子失望啊。” “这……”俞敬闻言沉默了。 他虽然是举人出仕,但家中兄弟几人都是进士,上数三代族中亦有两个官至参议的族人,可以说俞家在桐城也是诗书传家,他本身学问很好,奈何考运太差,少年成名,三次会试皆是落榜。 几个为官的兄弟不忍见他在乡中沉沦,这才凑了银子,帮他通过胡源的门路做了海陵县令。 来之前,他压根不清楚安定书院和弘毅塾的纠葛,胡源那边也没有提及,只吩咐他踏实做事。 可自从与这陆羽见面后,他也逐渐晓得一些内幕。 自己能以举人的身份到鱼米之乡为官,他原以为是自家几个兄弟的面子,原来,真正促成此事的,其实是胡家的二公子胡芳。 就在这时,陆羽道:“大人,咱们不说二公子那边的吩咐,就说京里那个不敢回乡的钱裕。” “他家本是海陵大族,就是因为这陈凡勾连前任县令杨廷选,导致毁家灭族,这样能够牵动乡里的恶生,整日里不学经典,专靠蛊惑人心,勾结县官为祸乡里。” “有他这种人在,你觉得咱能做好这一任吗?” 俞敬闻言皱了皱眉头,他家中几人在外为官,自然知道生员勾连地方官,包讼为害地方的弊端,听到陆羽这话,他又有些迟疑了。 “还有,前任县令临走前,可是没有将【账本】留下啊!这分明是在警告大人啊。” 听到这,俞敬脸上也露出愠怒之色。 陆羽口中的账本,并不是县中哪一项开支的簿子。 而是历年海陵县令给各级官员“出礼”的账册。 比如过不了多久就是淮州府知府周良弼的生日,俞敬作为淮州治下的海陵县县令,必然是要去参加寿宴的。 那参加宴席,俞敬肯定要筹办礼物,这礼物究竟价值几何,那是有讲究的。 往年历任县令都会传下一个账本,这账本里记载了给各级官员的礼物价值。 不能低,别人送一百两,你送五十两,周良弼会怎么想? 不能高,别人送一百两,你送一百五十两,周围州县的官员会怎么想?你这不是把咱们架在火上烤吗? 偏这件事还不能四处打听去,送礼虽然是约定俗成的陋规,但一旦大张旗鼓,言官必然会弹劾的。 私下里问行不行? 行。 但你连“账本”都没有,这最少说明两件事,一,你这个人是个棒槌,这么点事都搞不定;二,这说明你的前任对你有意见,俞敬的前任若是被罢官夺职那便也罢了。 可人家杨廷选是高升了,而且是去了更加富庶的常州府做同知,同在南直隶,谁会因为你一个官场菜鸟去得罪常州同知? 俞敬想到那日杨廷选在城外官厅迎接他时说过的话。 “俞大人,范文正曾言,天下治乱系于学,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县学廪生陈凡在海陵开设弘毅塾,颇得百姓拥戴,贵官可以多多信重。” 听到这话时,俞敬立马想到在安定书院时胡芳曾经说过的话。 他下意识觉得,这陈凡实在是过分,自己还没上任,就勾连杨廷选敲打自己。 所以他当时面色不愉,当场便回道:“既是县学生又是社学夫子,那陈凡当以勤勉读书、育人为要!” 这话说得也没毛病,但俞敬想起自己当时说话的冷淡语气,这时他方才反应过来。 这陈凡既然与杨廷选交好,自己当时那态度必然是恼了对方,人家转眼就给自己下了个绊子,这真的是…… “大兄说我做官不过县令,现在看来,果然不假,还是喜怒太形于色啊!”俞敬叹了一口。 可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如果不想被人架着,当个三年空头县令,那自然要见招拆招了。 “那你说怎么办?” 陆羽早就等着这句话了:“俞大人,王记漏缴去年税款,按照《大梁律》,三年滞缴税款,所捐义学田都要作诡寄处理充作官田。” “这说破大天去,咱们也占个礼字。今日陈凡带人鼓动百姓闹事,这事断不能善罢甘休!” 俞敬斜睇了他一眼:“我听说,陆县丞在安定书院为教习时,似与那陈文瑞不睦啊!” 陆羽闻言顿时涨红了脸:“大人,我确与那陈凡不和,但我现在既已为官,自然不会将当年的小事放在心上。咱们新官上任,若是没有点霹雳手段,县中上下何以服众?那陈凡也不过就是恰逢其会罢了。” 俞敬点了点头,陆羽这句话倒是说到了他的心里。 跟杨廷选一样,俞敬新近为官,最担心的也是在两眼一抹黑的海陵被地方大族、吏员架空。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刚刚上任就来个下马威。 “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那准备怎么办?” 陆羽笑了:“俞大人,这也好办,陈文瑞毕竟是县学廪生,咱们还是要给他两分体面的,但今天带头闹事的那些刁丨民却不能放过,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为首几人都是弘毅塾所在歌舞巷的刺头,咱们只要抓几个……” 就在这时,门子来报:“大人,举人徐述求见。” 一听是徐述,俞敬顿时眼睛一亮,他四哥就是大同行太仆寺的协理马政主事,来之前就写信给他,说到了海陵一定要帮他拜会徐家。 一旁的陆羽自然也知道徐家的名声,可以说徐家在整个淮州府,那可都是鼎鼎有名的存在。 两人见到徐述,都十分客气迎了出去。 俞敬笑道:“小石公,久仰久仰,本官刚刚到任,诸事繁杂,没能前去拜访,实在失敬。” 徐述笑道:“俞大人言重了,理当是我来拜会大人才是!听闻大人的兄长乃是俞笃俞主事?” 俞敬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了几分,赶紧将徐述请了进来。 第298章 蹲班房 因为都是举人,且有车纯这关系在,俞敬见到徐述并不敢端父母官的架子,而是笑着分叙了年齿,最后以年兄弟相称。 大梁为官,是有很深的鄙视链的。 比如杨廷选这种进士官,如果遇到俞敬这种举人官,那能用正眼跟你说话都是修养好了。 举人为官,民间有句俗语叫“捧着卵子过河”,形容举人官员在官场胆战心惊的程度。 但举人到底也是举人,那是法定有做官资格的人。 他们虽然跟进士官不能比,但遇到陆羽这种从不入流的巡检司巡检转迁上来的,打心眼里也是彻底瞧不上的。 俞敬和徐述两人一口一个年兄,一口一个贤弟的称呼,根本就把陆羽当成空气一样。 陆羽刚开始还陪坐在下首,想要说两句话,可很快他便发现,他压根插不进话去,只能悻悻告辞,说是去给两人准备酒席。 等陆羽走后,徐述这才道:“年兄,这次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办。” “贤弟请讲!” 徐述笑道:“是这样,我想打听一下,年兄既已到任,县试什么时候开始?” “按理说往年这时候礼房应该已经出示试期了。” 俞敬笑道:“就在这一两日。怎么?贤弟家也有人要参加这次县试?” 徐述点了点头道:“犬子徐拯今年便要参加县试!” 俞敬“哈哈”一笑,开玩笑道:“贤弟,今日你来见我,那可不合规矩咯!” 徐述赶紧站起躬身一礼道:“大人说笑了,徐述不是来为犬子说项的。” 俞敬压了压手,示意徐述坐下。 徐述坐下后才道:“我打听这件事是因为犬子参加县试,保结之人是我二弟徐怙,但最近我二弟要去一趟如皋,处理一些家中田庄的事情,所以害怕耽搁保结之事,故而前来打听一二。” 俞敬哈哈大笑,嘴上说:“贤弟,这些都是小事,何须你专门跑一趟。” 可他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这徐述处事不分轻重。 跟田庄那种琐碎之事相比,哪有自家儿子科举考试来得重要,还需要专程跑一趟县衙打听? 不过他并没有变现出心里的不以为然,只以为徐述爱子心切,于是开口道:“且让令弟再等两日,后天礼房就可以接票了。” …… 果然,到了下午,县衙的礼房便贴出了告示,说今年海陵的县试在二月二十二日开考。 从明日起,县中除娼、优、皂、隶、奴仆之外的应试学童可以带着保结之人前往县衙领取具结文书和保票。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海陵县的社学、私塾、族学、义学全都忙碌了起来。 在去县衙之前,这些参加县试的学童首先要做两件事。 其一是跟邻居、里保打好招呼,到时候具结文书里,乡邻里保是要签押的,因为国家要确保考生确有其人,防止外地人冒籍“异地参考”。 其二就是找县中的廪生担保了。 消息一出,陈凡的弘毅塾顿时人满为患。 很多人虽然明知他开设了弘毅塾,自己便有需要作保的学生。 但这些人也精明,早就打听了,这次弘毅塾在海陵参加县试的学童一共只有三人,分别是贺邦泰、王北辰和徐拯。 而徐拯自然有徐家二爷作保,也就是说…… 一个廪生可以保结五人,剩下三个名额,在廪生稀缺的情况下自然要靠抢的。 果然,陈凡最后在熟人的介绍下,给县中其他三个学童作了保。 约定好明日去礼房交保票后,便收了钱,将三个学童及其介绍人送走了。 刚刚送走那些人,屁股还没落座,院中姜老发惊慌失措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陈夫子,陈夫子,出事了!” 陈凡扶住姜老发:“姜老叔,慢慢说,怎么了?” 姜老发的声音引得郑应昌和海鲤也走了出来。 “不好了,县衙派李进将大牛他们几家人全都抓了去,李班头让我赶紧来通知你想想办法。” 听到这话,海鲤顿时瞪圆了眼睛,放在他那张丑脸上,看起来更加狰狞:“这县令,刚来就要惹众怒吗?” 郑应昌皱眉道:“东家,这件事可不好办呐,明日就是礼房收保票的日子。若是王大牛进了班房,那牛蛋可就没了县试的资格了。” …… 县衙班房内。 李进虽然抓了王大牛等十几人,但却并没有为难他们。 “大牛,这件事你也别怕,那新来的县丞没有真想拿你怎么样,要真是想整治你们,就不会把你们关在班房了。” 同样被抓来的黄水生“嗤”了一声:“李班头,你放心,咱几个都是铁打的汉子,断不会叫你为难,那县丞有什么招数,尽管往咱身上招呼,咱要是求饶半个字,我是婢子养的。” 这时又一人道:“李班头,这件事你万万不要再去麻烦陈夫子,咱们这些人皮糙肉厚,蹲几天班房没甚要紧,就是千万不要让孩子的夫子为难。” 李进叹了口气道:“你们且先安心待着,等过几日那新来的县丞消气了,咱再想办法去给你们几人讨个好。” 就在这时,李进身边的一名作读书人打扮的白役道:“班头,这王大牛家的牛蛋今年要参加县试吧。” 周围人笑道:“那是,大牛哥家的牛蛋现在争气了,是咱们这些人家里,第一个参加县试的。” 王大牛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那白役道:“不好,若大牛一直被关在这里,那牛蛋可就参加不了县试了。” 王大牛和李进等人闻言一惊,王大牛连忙追问道:“这是为什么?” 那白役叹了口气:“班房虽不是大牢,是轻罪的犯人待的,但只要待过班房,且定了罪,甭管这罪名有多小,那也会被列入官府的【警戒人】名单,家里有人上了这个名单,那家中三代就不能参加科举了。” 李进闻言一拍大腿,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王大牛此刻脸色已然苍白:“那,那怎么办……” 第299章 五生联保 到了县衙礼房接收具结文书的日子。 一大早,参加县试的贺邦泰、王北辰便找了邻居、里保等在弘毅塾内。 由陈凡作保的另外三人,此刻也赶了过来。 郑应昌见状,一脸忧色道:“东家,王大牛被县里抓了,若是不放人,且被录入警戒人的册子,牛蛋是不能应试的,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警戒人”又叫“警迹人”,这个词最早出现于元朝,元制规定,凡事盗窃或者强盗初犯、纠众对抗官府之人,罪不至死者,会在其项、臂刺字,并将其列入特殊户籍,加以监督。 按照另一个时空的说法,其实就是有案底的人被“监视居住”的意思。 到了大梁,虽然警戒人已经不用刺字,但是按照律令,这些人每月都要前往官府报道,说白了,其实就是罪人的一种,只不过不用蹲大牢罢了。 这时海鲤拉住郑应昌道:“你别操心,文瑞既然昨日便已经知道此事,到现在还没有动作,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了。” 郑应昌看了看陈凡,最终欲言又止。 出发后,陈凡带着一众人等到了县衙,此时的县衙外早站满了摩肩接踵的人。 见到陈凡,跟他认识的纷纷上前打招呼。 但往日里对陈凡相当客气的县衙礼房吏员,此刻见到陈凡却没了之前的笑脸,眼光一直避免跟他接触,全当没有看见。 姜老发见状,“呸”了一口道:“这些趋炎附势的东西,杨县令在的时候,这些人见到你就恨不能摇尾巴了,杨县令一走,这些人却好像立马不认识你了。” 陈凡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姜老叔一把年纪,难道还看不开吗?” 姜老发愤愤道:“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人的嘴脸。” 这时,陈凡的衣袍被人摇动,陈凡转头,却看见是牛蛋。 “夫子,我爹……” 陈凡笑着宽慰道:“没事,你爹又没有动手打县衙的人,县衙必不会为难他们的。” 牛蛋迟疑道:“那,那我还是回去吧,省得让夫子为难。” 陈凡摇了摇头:“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 终于,礼房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开门放案,在院中具结文书的工作开始了。 “淮州府海陵县朱庄乡五生联保,欧迁、庞文化、刘智远、范叔大、秦阚上前。” “欧迁,淮州府海陵县宁川乡三十二都二图,年十五,身高五尺一寸,面白无须,左眉痣一点……” “祖有田、父大为,查无娼优隶卒出身,亲供无匿丧、无刑伤、无冒名!” 念到这,那书吏道:“里长、保长上前画押!” 随即他又补充道:“若保长不在,可由粮长代为!” 说罢,那欧迁请来的里长、保长上前,在亲供、三代履历的文书上画了押。 因为县试是科举最开始的考试,所以在具结文书方面相当严格,这玩意一旦开具,在未来除了“亲供文书”是每年考试都要重新开具之外,其他文书都是一直可以沿用到会试的,所以礼房的书吏不敢有任何懈怠,跟抓贼似的盯着欧迁等一行人。 在里保画押之后,那书吏又道:“庞文化、刘智远、范叔大、秦阚四人上前。” 这一步是五生联保,五生相互保结,这是为了连坐追责,五人中有一人出事,那其它四人全都要被追责的。 这种事都是之前早已协商好的。 有的家族还会相互之间签订长契,每到科举之年,相互保结时各家分出多少人,以保证保结人数,以及保结之人的可靠性,防止到了现场出现变故,或者临时找个人来,那人身份有什么问题,从而耽误了自家晚辈的举业。 等四名联保的学童签字画押后,那礼房的吏员这才拿出保票。 县试的保票是宁国府专供的青檀皮纸制成,文书右半盖县印,左半留给府衙存根,供查验时印文合榫,一叠保票还盖有骑缝章,上面有“礼制唯严”四个篆体半字印。 保票边框上方是魁星点斗,下方是鲤跃龙门。 有的县页脚还有吉祥词儿,譬如海陵县便有取自《神童诗》的“禹门三汲浪,平地一声雷”,预示着对考生的美好祝福。 等那五人全都具结之后,为他们作保的廪生这才上前画了押。 到这,那五名学童也就获得了参加县试的资格。 等他们拿到文书保票,旁边的人纷纷涌了上去查看文书上的考试时间。 “二十二日,哎哟,这快了呀!” “这新县令倒是个急性子,刚刚上任,我还以为他会将县试定在三月呢。” ……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起来,而前面的吏员还在不断开具着保票。 陈凡等人一大早便到了,可直到快用午饭时,礼房方才念到了弘毅塾的名字。 “扬州府海陵县十三厢歌舞巷、十五厢十胜街,贺邦泰、王北辰、许韧、钱至孝、雷文耀。” 念到这个名字时,那县吏明显顿了顿,随即歪头看向一旁的白役,那白役看了看陈凡便低着头离开了。 “贺邦泰,城中十三厢歌舞巷……” 念贺邦泰的时候,一切都没有意外,很快便通过了。 可到了王北辰时,那县吏先是抬头看了看牛蛋,然后突然道:“你这前几日刚刚改了籍?” 牛蛋躬身道:“回这位官人的话,学童前几日蒙塾老师为我改了大名,原叫王大力,现在改名王北辰。” 听到“王大力”三个字,人群中发了一声笑,搞得牛蛋脸涨得通红。 那县吏倒是没笑,而是装模作样翻找着之前准备的各种文书,漫不经心道:“你家三代可有贱籍?” “没有!” “可有匿丧、刑伤、冒名之情状?” 听到这,王北辰顿了顿,转头看向陈凡,陈凡朝他点了点头,王北辰道:“没有!” “说谎!”那县吏一拍桌案,作势大怒道:“县衙刑房的文书里,分明记录你父王大牛前两日聚众胁迫官府办差,现在还被关在班房里呢!” 陈凡见状,心中叹了一口气,呵呵,果然还是来了。 在众人一片惊讶声中,他走道王北辰身边,按照王北辰的肩膀道:“既然县吏对我这学生的情况有异议,那便暂时撤下王北辰的名字吧!” 说罢,他转头道:“李长生,你顶替王北辰,与其余四人联保。” 县吏见状顿时傻了,据之前得到的消息,这弘毅塾只有三人赴海陵县试啊? 这李长生? 好像是快班李进家的大儿子啊。 “这位县吏,李长生的父亲虽是县衙快班班头,但并非经制吏,也不是卒籍,他赴考应该没问题吧?” 那礼房的县吏抬头看向一旁不远处,陈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陆羽正笑着看向这边,还朝陈凡点头致意。 礼房书吏似乎得了信儿,翻了翻桌上的文书,最后点了点头道:“李长生没有问题。” 第300章 峰回路转 对于临时被李长生顶替,王北辰在众人的注视下并没有感到羞惭,反倒是挺直了胸膛。 陈凡看着带着一丝倔强的少年,小声道:“别担心,一切有夫子。” 王北辰转头用坚毅眼神看向陈凡:“夫子,不必为了我为难,我参不参加县试无所谓,只求夫子能想办法让我父亲和各位叔伯出来。” 陈凡笑着点了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有了王北辰的这个小插曲,县吏们的工作又重新走上了正轨。 说实话,一般人是不敢在具结文书和保票这一道程序这搞什么猫腻的。 这不是另一个时空中的“我大清”,冒名顶考的情况还比较少见。 快到晌午吃饭的档口,县吏们懒洋洋的拿着最后一份文书念道:“淮州府海陵县十厢凤凰墩、十三厢歌舞巷,应试五学童联保,徐拯、钱毅、黄韬、桑炳宏……” 突然,念到这,那书吏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的陈凡。 被念到名字的徐拯等人已经走到桌前,还没联保的人群也都盯着那书办。 这时,新任的礼房典吏皱眉道:“怎么回事?” 那县吏看了看典吏,欲言又止,最后只把徐家提供的五人联保名单递给了那典吏。 典吏接过一看,同样眼神微微一滞,随即也看向了陈凡。 很快,就在众人不解中,他赶紧拿了联保的名单,匆匆走向二堂门口不远处的陆羽处。 他将手中的名单递给陆羽,然后低声在陆羽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陆羽将手中的纸条展开一看,当他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时,顿时脸色涨红。 这红不是羞惭的红,而是被人戏耍之后的那种恼怒。 他狠狠道:“打回去,让徐家重新找人五人联保,不然不许考试。” 那新任典吏纠结了片刻,随即小声道:“县丞大人,这徐家……” “徐家怎么了?徐家就能枉顾朝廷律令了?” 典吏被这么一抢白,于是低头道:“我这就去办。” 说罢回转了来,在那县吏面前小声交待了几句。 那县吏面露为难之色,但也只能拿着纸条念道:“徐拯、钱毅、黄韬、桑炳宏……王北辰。” 王北辰的名字一经念出,经历了刚刚的人群顿时哗然一片。 牛蛋也愕然看向陈凡。 陈凡朝他微微一笑,便抬头看向那县吏。 县吏咽了咽口水道:“王北辰,刚刚不是已经将你打回去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五人里?” 说到这,他翻了翻卷宗,又道:“还有钱毅、黄韬、桑炳宏,你们三人的父亲也被捉在班房,不可参加县试。” 人群顿时大哗。 刚刚王北辰的事情,大家都能猜到,这或许是弘毅塾试探县衙的态度。 可现在一股脑将几个不合“规矩”的人放入名单,那就不止是试探了,而是赤裸裸跟县衙对着干呐。 想到二堂前喝茶的县丞,众人心中哪里还不了然,这分明是弘毅塾的陈案首跟新县丞有嫌隙……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新来的县丞,上任还没两天,就带人抄了弘毅塾的学田。” “还有这事?” “老兄,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可在下实在不知,这弘毅塾的陈案首,为何会将几乎罪人子弟加到县试的名单里?” “什么罪人?不过都是些普通百姓,看不过那县丞无中生事,所以为弘毅塾出了头。” “你说的不对,那王北辰的父亲与其他几乎人家,都靠着弘毅塾的学田种平菇过活呢,县衙抄了学田,就是断了人家的生路,人家怎么可能不拼命?” “老兄,你越说我越糊涂了,这是弘毅塾的学田,怎么又跟那几户人家扯上关系了?难道这几户人家租种了弘毅塾的学田?” “没有,我听说人家陈夫子是个好人,免费给这些苦哈哈种平菇,一文钱也没收。” “还有这事?” “可说呢!” “这新来的县丞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那是,陈夫子不要一文,免费教全县的百姓种植平菇,还免费提供平菇的菌种,平菇成熟后,还帮大家联系收购的商人。” “今年开春,县里多少穷苦人家,就因为陈夫子多存了一两多银子?这种好人,学田被推平,我要在场,我也跟官府翻脸啊。” …… 人群议论纷纷,看着县吏和不远处的陆羽神色渐渐不善。 这时,给五人作保的徐家二爷徐怙站了出来:“敢问这位县吏,这王北辰、钱毅、黄韬、桑炳宏四户人家,可曾定罪?” 县吏在徐怙面前不敢托大,只好站起赔笑道:“二爷,那几户人家虽还未定罪,但也就这一两日的工夫……” “笑话!”徐怙瞪了那书吏一眼:“既然还未定罪,为何不能联保?” 一旁的典吏心中苦笑,这陆羽真是绝了户的奸诈,他知道这件事上报到府衙,绝对会被打回。 王大牛等人又没有什么过激的行动,只不过是跟县衙的人对峙罢了。 这种事情,在每年秋收、春种的村民间不知道要发生多少起。 但为什么陆羽还要这么做? 他把王大牛等人关起来,其实并不是为了真要给王大牛等人治什么罪,而是利用这种“悬而未决”,造成弘毅塾这几户人家的孩子丧失这次县试的资格。 只要他的目的达到,就能落了弘毅塾和陈凡的名声,让县中上下看看得罪他的下场。 这也是刚刚上任的官员惯使的小手段。 典吏和县吏面对徐怙的质问,只能转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陆羽,可陆羽却装作看不见,低头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 “小婢养的。”典吏暗骂一句,然后转头赔笑道:“二爷,这王大牛等人的事情,几日后便有定论,反正县试开具保结文书又不是只有今天,要不您先回去等消息?” 徐怙嘿然一笑:“等消息?我等不起消息,明日我就要出发去如皋。” “这?” 徐怙道:“既然你做不得主,那我便去找能做主的人来。” 就在这时,二堂边的陆羽突然感觉身后有人,他转头一看,竟发现是俞敬在徐述的陪同下朝这边走了过来。 看到徐述,他心中顿感不妙,但他还是抢上前去:“县尊!” 俞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看你做得好事!” 说罢转头对徐述道:“小石公,王大牛等几人已经放了,这几户人家的子弟可以参加县试。” 徐述见状淡淡道:“如此谢过县尊了。” 俞敬“哈哈”一笑,转头却冷了脸:“还不速速去告知礼房,赶紧将徐公子五人联保的事情办妥当了!” “可是……”陆羽急了,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到俞敬第一次露出冰冷的眼神,他最终将话咽进肚子里,匆忙朝礼房走去。 第301章 设宴说项 对于俞敬让他亲自去解决这件事,陆羽心里是抗拒的。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是俞敬的身边还站着徐述,这位不管是后台还是乡愿,都不是他一个没有任何科举背景的杂流官员能够违逆的,即使他的身后站着胡家也不行。 当陆羽来到那县吏面前,在场所有人似乎都已经感觉到了事情将会有反转。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陆羽,想看一看这新任的县丞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来丢这次的脸。 不甘? 愤懑? 阴狠? 还是歇斯底里? 可任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时,陆羽突然微微一笑,遥遥对陈凡拱手道:“陈夫子,刚刚县尊来说,已经查明了王北辰等几家人无罪,如今县里已经将他们放了!” 在场所有人,包括陈凡、徐怙都有点惊讶。 这几句话看似平常,但也相当于在所有人面前认了怂。 在自己的权威领域,若有人质疑你并且当众反驳你,让你下不来台,大部分的人的处理方式是拼命捍卫自己权威。 要么虚张声势,让别人觉得自己输人不输阵;要么干脆撕破脸,我谁的面子都不给,毕竟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但这位…… “能屈能伸呐!”陈凡心中暗道。 若是陆羽表现出一般人的愤怒或者羞惭,陈凡倒是对此人便也放心了。 但对方竟然表现若此,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么长时间,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前同事”。 相比胡芳的另一个狗腿子李翔,看来这位的段位便不知高出了多少。 其实在前日学田出事的档口,陈凡便猜到对方会有所动作。 针对这件事,陆羽想要借题发挥,直接找自己的麻烦是肯定不现实的。 因为自己是生员,且是廪生,又是开国以来南直隶的府试案首,上面有周良弼的关系,北监刘祭酒那也是挂了名的。 他陈凡早不是当年那个随便让人拿捏的小童生了。 就算陆羽如今是县丞,也不能随便找自己的麻烦。 所以找不到自己的麻烦,那必然是要去找别人麻烦了。 谁呢? 无疑是那日出头的王大牛等人。 陈凡既已猜到,那定然不会让对方如愿,这才有了徐述亲自前往县衙拜会俞敬这件事。 只不过陈凡也没想到,俞敬的四兄竟然是大同行太仆寺的主事,这样一来,那断不可能出任何意外了。 可是用徐述的关系去让俞敬强压陆羽,这其实是有后患的。 对方刚来海陵走马上任,自己便按着对方的头,逼着他强压同来上任的陆羽,这必然给俞敬留下自己把持上官,聚党成群,左右串联,投牒呼躁的印象。 如果一个生员在县令眼中有了这般印象,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陈凡不仅要把问题处理了,接下来还要处理这位俞县令心里的疙瘩。 凤凰墩。 徐述端起酒道:“今日犬子能参加县试,这全都是县尊大人的恩德。” 说完,他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了:“我先干为敬。” 俞敬“哈哈”一笑,脸上并没有半分不悦,反倒是劝解道:“贤弟说的这是什么话,都是小事,小事。” 两人吃了点菜,又聊了几句,徐述这才回到正题:“今日承蒙兄长发声,不仅帮了犬子,也让弘毅塾的几个学童得以参加县试,弘毅塾的夫子陈凡也想给大人敬一杯酒,聊表谢意!” 听到陈凡的名字,俞敬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不悦。 但因为此刻在徐府做客,他只能微微一笑:“言重了。” 他的话音刚落,从花厅侧房走出一人来,正是那日在官道旁,跟杨廷选的车架一齐迎接自己的年轻生员。 “学生陈凡,见过老父母。” 对于徐述,俞敬可谓是十分客气,这是因为对方也是举人的身份,而且还是当朝太仆寺卿车纯的女婿。 但对于自己治下的生员陈凡,俞敬便收起了笑脸,对于陈凡站着躬身行礼的举动显然不满。 虽然生员可以见官不跪,但在私人场合见面时,地方的生员还是很“愿意”跪拜本县父母官的。 可眼前这个陈凡却站的笔直,甚至连装装样子的屈膝动作都没有,俞敬当然生气。 徐述人精,见状哪里还不知道俞敬已经生气了,于是便笑道:“县尊,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本县的弘毅塾夫子,去年南直隶院试案首第一名陈凡,陈文瑞!”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对了,就连圣上也知文瑞,前不久还下旨赏赐了他一套忠静冠服。” 听到忠静冠服,俞敬微微色变,这可是皇帝赐于亲近臣僚和翰林院官员的特殊官服,别说他这个小小七品县令,就算是他在地方为官的几名兄长也是没有的。 “难怪此人见到我不肯下跪,原来是……” 接受了徐述的解释,但不代表俞敬心里头便熨帖了,他微微点头道:“陈案首请坐吧。” 陈凡刚刚入座,俞敬便开口道:“学田一事本官也听说了,王家既欠缴弘文三年的税银,那县衙也只能按规矩办事。” 陈凡站起拱手道:“大人秉公执法,当是官员楷模,那王员外助学的学田本是好意,奈何去年年底因为王家盘账,故而耽搁了缴税,王员外昨日派人来,说是不仅要补齐去年欠缴,还要捐银百两修缮申明亭。” 申明亭是县衙大门外的一个小亭子,虽名为亭,但其实就是个大瓦房。 一般乡间街市中有什么纠纷,或者土地财产有什么纠葛,以及打架斗殴,小偷小摸这种轻微犯罪,原告是不能直接去县衙告状的。 要不然大老爷什么事也不干,天天处理县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了。 所以申明亭的作用就出现了,一般由县里德高望重的人就这些小案件进行调解,调解不成,这才会让这些人上堂断案。 王学海这么做,其实是很聪明,他有这笔钱,完全可以直接给县衙,或者直接给俞敬修缮后衙。 但他缴纳银子给县衙,让他们去修缮一个小小的申明亭,那破瓦房如何要用一百两银子? 说到底,不过是用公家的账本光明正大给俞敬送银子罢了。 果然,俞敬闻言,脸色稍稍变得好看些了。 出来做官,他可以不要那一百两银子的贿赂,但他一定是要众人俯首认他这个县令的权威的。 有的人做官,是为了银子;有的人做官,是为了多巴胺。 而俞敬,正是后者。 第302章 生员之害 “申明亭的修缮,何须那么多银子?那王员外既然有心,那便五十两即可,但本官有言在先,这次是看在小石公的面上,若是以后再拖欠税银……” 说完了这件事,双方的“恩怨”便算是暂时放下了。 可俞敬又提起一事,让陈凡的心又提了起来。 “前日我观县学卤簿,陈生你有恙在身?” 徐述深深看了陈凡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这位还是没有彻底消气啊。你便假装有病算了。” 可再有病,也不可能考完院试,除了释菜便一天也没去过县学吧? 陈凡很是纠结。 若自己假装有病,那人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永远对你关上门了。 你一个屁八个谎,任谁也不愿跟这种人来往吧。 想了想,陈凡还是决定老实交待:“回禀县尊,因为学生还担任弘毅塾的夫子,每日都要授课,所以县学那边便告了假。” 俞敬闻言,脸色一变:“告假也要有告假的手续,你入了学,自然也要按照学政衙门的规矩来,一请假就是几个月,学政衙门那边你可呈文了?” 话题到这又进入了死胡同。 徐述清了清嗓子刚想为陈凡辩解几句,谁知这是俞敬又道:“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吏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吏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 说到这,俞敬看着陈凡语重心长道:“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 “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 “开国以来,以此渐为大患!” 听到这,徐述和陈凡额头隐隐有汗渗出。 这老哥说话简直太直白了。 可以说,他直接将大梁这些年来,生员所干的事情痛骂了一番。 这些年,大梁很多地方的州府县的生员,利用当地百姓尊崇科名的心理,加上“公论出于学校”的社会共识,操控舆论,造谣诽谤,上下奔走倡议,要挟州府县官,谋取私利。 这些人知道天下衙门,自有重士体面。 于是乃借斯文之名,倡义气之说。 或一士见陵于乡党,则通学攘臂争告于有司;或一士见辱于有司,则通学抱冤奔诉于院道。 以至于有大臣上疏大声疾呼: 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士人而百姓之困苏;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 这些话有些偏激,说实话,敢于作恶,有能力作恶的生员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生员还是能恪守儒家伦理的,但它的确说明了此时的生员已经对地方政务和社会的影响造成了不少影响。 若是今天让俞敬对自己留下这种印象,那他不仅以后在学里不能犯丁点错,而且还将连累整个弘毅塾的海陵本地学生。 陈凡闻言皱眉道:“大人所言者,乃伪士而非真儒也!” 俞敬没想到对方会跟他辩驳,于是也生出好奇之心道:“哦?陈生试说之?” “《孟子》有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生员束脩入泮时,皆立誓,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官府政令有违《周礼》以利万民之旨,士子依《春秋》退诸侯、讨大夫之义发声,实是为了匡正时弊。” “若以个别败类之行,见污于生员全体,岂不是因噎废食,岂不是有违夫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之训?” 陈凡的反驳很简单。 首先我要跟那些故意闹事的人区别开来,我不是那些人,无事生非,目的无非是搞钱。 第二,你们官府要是不干人事,我们读书人就是监督你们的一股舆论力量。 我是舆论力量,我是正派人事,你对我的指责无效,反弹! 这番话,陈凡引经据典,说得有理有据,俞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了。 毕竟读书人干扰政事,那是大梁太祖的明令:“生员可直言政事”。 只不过今天有些人的心思歪了而已。 光是讲大道理是没办法让人服气的。 陈凡这时从袖中抽出一个册子来,递给俞敬。 俞敬皱眉道:“此为何物?” 陈凡道:“学生的塾中有名举人,姓海名鲤,乃是前任杨县令的好友,从他处,我得知杨县令临走前一时疏忽,带走了县中一本账册,学生担心县尊没了账册会耽误事,故而请海先生专程去了趟常州,将这本账册要了回来。” “现在物归原主。” 俞敬闻言,眼睛微微眯起,接过账册打开一看,果然,这正是记载历任海陵县令与官员来往的礼单账册。 看到这,俞敬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陈凡的目光复杂无比。 …… 从徐家出来后,刚回到弘毅塾,海鲤便道:“给他了?” “给了!” “这账册给他了也有可能加深那俞敬心中的疑虑啊!” 杨廷选打包中无意带走了账册,海鲤跟他通信无意中晓得了这件事,陈凡托海鲤专程去常州要回了账本。 谎言,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全都是Bullshit,陈凡这么做,岂不是更加确定,他陈凡与前任县令勾连甚多吗?这账册便是最好的证据啊。 陈凡叹了口气:“可能吧,但最少咱们也表明了一个态度,我不想跟他有什么冲突。” 海鲤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如果俞敬这人懂事的话,该取录的人他不会断了他们的前程,只不过……” “只不过这次县试,水平在可以取录,也可以不取录的弘毅塾学童身上,这俞敬大概率是会选择不取录了。” 就在这时,姜老发带着王大牛等几人走了过来。 刚进门,王大牛等人就带着自家孩子想要给陈凡磕头。 “夫子,这次又劳烦你帮我们救出来了!” “夫子,我们皮糙肉厚,以后你别管我们,咱让那些狗官关着,我看他能拿咱怎么样?” “就是……”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之际,姜老发黑着脸道:“浑说什么,破落玩意,夫子哪里是为了你们,那是为了你们的崽!” 陈凡看着这群汉子,心中着实为他们几家中最有希望考过县试的牛蛋担心。 以牛蛋的水平,本就十分勉强,又遇到这件事…… “给你爹和叔伯们争口气啊!王北辰!”陈凡摸了摸牛蛋的脑袋! 牛蛋捏着小拳头:“夫子,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第303章 县试开始 有了徐述的从中调和,虽解决了弘毅塾学童们参加县试的资格问题。 但其实陈凡与这位新县令的交谈并不融洽,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 很快,县学的焦训导便亲自上门通知陈凡,说是县里让县学整顿学风,县学生每日都需到县学点卯。 陈凡一听,就知道这是俞敬在敲打自己。 为了不让张邦奇难做,他只好将塾里的事情安排好,每日都前去点卯。 好在张邦奇虽然不能硬顶俞敬,但在规矩范围内,老张还是能给陈凡行个方便的。 每日陈凡一大早去县学签个到,便可以回弘毅塾了,别的事自有老张帮忙遮掩。 还有一件事便是县衙班头李进的位置被拿了下来。 “夫子,真不是我李进贪图这位置,这位置有什么好?每日里风里来雨里去,遇到捉拿贼人还有限期,超了限期便要被按在堂上打板子,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李进刚在县衙受了委屈,便来弘毅塾抱怨起来。 他因为屡次三番给陈凡报信儿,早就被有心人发现,捅到陆羽那边去了。 再加上李长生又在弘毅塾读书,这次还参加了县试,陆羽怎么可能饶了李进,这两日一直在俞敬面前递小话儿,终于夺了李进的班头之位。 对于李进,陈凡心里还是比较歉疚的。 人家好好的吏员干着,却因为自己被殃及池鱼,如今失了班头的位置,虽然暂时被安排在门房端茶送水,暂时还有个营生,但没了班头的位置,先不说损失了多少银钱,便是地位上落差,也让人受不了啊。 关键是从今往后在衙门里处处要受上官刁难,日子可就难熬了。 想到这,陈凡道:“李班头,等这件事晾一晾,我写封信给知府大人,看能不能请他帮你找个巡检司的位置,或者去鲍坝的盐司批验所……” 李进闻言,顿时眼睛一亮。 他又不是经制吏,混到班头这个位置,纯粹是几代人在海陵县衙经营的人脉。 说到底,这快班班头也就是走到头了。 但陈凡给他说的这两位置,巡检司巡检,一是跟他“专业”对口,都有捉贼拿赃的活计,二是一下子从小吏变成了官员,虽然这官员是个不入流的。 还有陈凡说的鲍坝批验所,这可是两淮盐运司在盐运河上设置的核验盐引的所在,跟盐运扯上关系,就是去里面做个吏员,那也是极肥的缺啊。 李进哪还有什么迟疑,躬身一拜道:“陈夫子仁义,您放心,我在县衙还有几个贴心的,就算我不在县衙了,我那几个兄弟也会把县衙最新的消息告知夫子的。” 陈凡笑着摇了摇头,他又不是真得想把持县政,以前杨廷选在时,为他出谋划策纯粹是两人关系好。 如今既然俞敬不待见他,他才懒得管那么多事。 且因为杨廷选的离开,以及肥肝鹅研究的失败,导致“帮助杨廷选将海陵县税赋提升至100000石”这个支线任务也失败了,正好,别人不待见,自己也就暂时歇了活儿,一门心思读书教书吧。 到了二十二这天,还是三更天的时候,不少人家便点了灯,妇人们在灶台上忙碌了起来。 今天是县试,天还黑着,县衙前便站满了前来赴考县试的学童和他们的家人。 县试的考场一般都是设在考棚或者县衙的大堂。 因为海陵县富裕,县衙的大堂是五间两卷共十间,极为宽敞。所以并不需要单独设立考棚,自开国以来,县试便一直安排在这里。 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终于县衙大门洞开,县令、县丞、主簿和张邦奇一同走了出来。 俞敬在县衙大门外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坐下,两旁站满了胥吏。 礼房的书吏拿了书册来,按册点名,廪保相认。 这考试流程跟府试、院试其实差不多,但在陈凡这里,却看着很新鲜。 以往自己的身份是考生,但这次他的身份却是廪保。 等所有考生全都领了卷子,提着考篮“观场”后,他跟随着廪生队伍,一齐进了县衙,站在了衙役排衙的位置,而学童们此刻已经在大堂前,院中的桌子下做好,研墨的研墨,养神的养神。 虽然县试考卷上都印有座位号,但并不规定非要按号就坐,所以入场后生童们哄抢光线好的地方。 陈凡朝考生们看去,只见弘毅塾的学童们,贺邦泰、徐述这种身体单薄的,此刻被抢占了好位置,只能坐在县衙大门口的廊檐下,光线极差。 反倒是牛蛋他们几个因为从小干活,身强体壮,加上之前得了陈凡的交待,刚放进来便挤占了前二三排的位置。 县试即将开始,礼房的典吏站了出来,宣布了考场纪律,最后又强调:“县试照例不继烛,也就是白天、傍晚都不准点蜡烛,有违者,驱逐出考场,都谨记了。” 说完后,他小心转回俞敬处。 俞敬毕竟是一县正堂,这时候是要自恃身份,绝不会跟生童们说话的。 他只点了点头,从案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题目递给那典吏。 典吏见状,连忙弯腰双手接过,转头对堂下宣读到:“大梁弘文四年,南直隶海陵县县试四书题一道……” “左右皆曰贤,未可。” 听到这个题目,陈凡心中一喜,果然如同他所料,这次靠的竟然真的是《孟子》题。 左右皆曰贤,未可,这句话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见齐宣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欤(音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 这道题取其中一句。 《四书章句集注》关于这句话的注解是:“盖尊尊亲亲,礼之常也。然或尊亲者未必贤,则必进疏远之贤而用之,是使卑者逾尊,疏者逾戚,非礼之常,故不可不谨也。……” 《孟子》的原文翻译,大概意思是: 孟子拜见齐宣王时说:「……国君选拔贤才时,若遇到不得不突破常规的情况(例如要让地位低的人超越尊贵者,关系疏远的人超越亲近者),怎能不慎重呢?即便身边近臣都说某人贤能,也不可轻信;要等到全国百姓都说他贤能,再去亲自考察。若发现他确有才能,方可任用。」 而朱熹对这段话做了充分的补充解释: 尊崇地位高者、亲近血缘亲者,本是礼制的常规。 然而,若尊贵者或亲族未必贤能,就必须起用那些关系疏远却真正贤能的人。 这种做法会导致卑贱者超越尊贵者、疏远者超越亲近者,违背了礼制的常态,因此必须格外谨慎。 第304章 自惭形秽 陈凡看到这题,心中顿时明白这文章页应该怎么写了。 说得简单点,其实就是针对“国君左右近臣的推荐”来展开,说明一下国家用人的制度应该如何设计。 其实这道题对于陈凡这样两世为人的人来说,简直不要太好作答。 但…… 看着场中,这次县试的考生中,虽然没有出现头发花白还在坚持靠县试的“人瑞”,但三十多还在拼县试的人依然不少。 相比这些有了一些社会经验的考生来说,自己弘毅塾的学生还是年纪太小,社会阅历的缺乏,很可能导致他们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不能深入阐发。 “要是这题给薛甲秀、周炳先来作答,恐怕这两小子县试是必然得过了。” 但陈凡并不是很担心,因为之前他一直有预感,这次县试可能会考《孟子》。 所以针对《孟子》,他给学童们出了大量的题目,而这道题,陈凡清楚记得,就在之前《县试必刷50题》上。 他再看向院中,果然,贺邦泰、徐述这两人已经提笔在稿纸上写了起来,而其他人脸上也没有露出焦急之色,显然因为之前有过针对性训练,他们胸有成竹。 就在陈凡观察自己学生的时候,堂上的一众官员也在讨论这次县试。 马主薄也是举人出生,因为是上一届杨廷选的班子成员,自从俞敬到任后,他明显感觉被边缘化了,遇到这个机会,他必然是要抓住机会,跟俞敬打好招呼的。 “昔孟子谓齐宣王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今大人此题,正合亚圣‘兼听明察’之旨!以贤才选拔为问,暗合《孟子》民本之思,深得圣贤治术精髓。” 以前他一个举人,是断不敢在杨廷选面前引经据典的,但现在不同了,大家同为举人,马主薄谈兴甚浓: “昔汉举孝廉、唐开科举,皆以‘选贤任能’为要。大人此题,上承周公《立政》‘克知三有宅心’,下启朱子‘尊尊亲亲,礼之常也’之教,贯通古今,非大贤不能为也!” 说实话,虽然为官,进士之下皆为蝼蚁,但在大梁,能成为举人本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马主薄这段话,引《孟子》立论,然后比附历代之事,显然是已经将俞敬的题目吃透,拍的马屁也正挠在俞敬的痒痒肉上。 俞敬抚须微笑,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县学的教谕,老例监张邦奇:“贵官觉得我这题出得如何啊?” 张邦奇虽然是个例监,但好歹也是读书人,闻言丝毫不怵:“宋范文正公(范仲淹)变法,首重‘明黜陟、抑侥幸’;今大人以此题试士,正是革除‘任人唯亲’之弊,若韩非子所言‘使法择人’,必能兴本县吏治!” “昔柳子厚(柳宗元)治柳州,以教化易蛮风;今大人出此题,显见已怀‘教化育才’之志。他日县中贤才辈出,必如《礼记》所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成一方大同之治!” 不远处的一众廪生闻言,纷纷点头。 这老例监虽然不能引经据典,但人家还是读了书、通实务的,说的话虽然也是马屁,但也能看出有两把刷子。 俞敬闻言笑着点了点头,不吝褒扬了两句:“学老师引史鉴今,不务虚妄,未来咱们县学必将大昌!” 听到这,一旁坐着的陆羽早已如坐针毡。 这些人“之乎者也”说了一堆,说实话,听了半天他压根一句也没听懂。 眼看着马主薄、张教谕都已经吹捧过了,而且还好像这些马屁还拍的颇有水平,那俞敬马上要问到自己,自己该怎么回答? 难道就回一句:“大人这题出得妙极?” 那也太丢架子了。 就在这时,俞敬点评完了张邦奇的话,陆羽赶紧坐直了身子,等着俞敬发问。 却没想到俞敬说完后便缄口不言,甚至连目光都没看向陆羽这个方向。 陆羽的脸“腾”的一下便红透了。 俞敬没有问他时,他害怕俞敬发问;但俞敬真不问他时,他又觉得被这群读书人狠狠地羞辱了一顿。 从他在巡检司出来后便进了安定书院,左右接触的全都是读书人,通过跟这些读书人的接触,他深深体会到这个年月,读书人跟白身那巨大的鸿沟。 一个人最缺什么就最在意什么。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千方百计,含污纳垢小心奉承那胡芳。 好不容易利用胡家做了官,以为自己身份变了,总能让陈凡这些读书人高看自己一眼。 谁知自从来海陵后,不仅陈凡徐述这样的人,压根“瞧不上”他,甚至连同为胡家门下的俞敬也在这种场合“折辱”他。 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憋着一团火,就想要发出来。 恰在这时,李进端了茶水走了过来,给众人续茶。 李进也算是能屈能伸了,以前他好歹还是三班中快班的班头,去到乡里,就算是有功名的人家都要小心翼翼伺候着他。 而此时,他做着县衙里最卑贱的活计,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不满来。 他先是给俞敬的茶盏里续上了水,然后顺手便给县令右手边的马主薄倒上了,接下来又是马主薄下首不远的张邦奇。 等给张邦奇续完,他绕到左手边的陆羽身边,小心翼翼赔笑招呼道:“县丞大人……” 此时的陆羽早已气得面色铁青。 大梁向来以左为尊,他陆羽不先给县衙二把手,坐在左边的自己倒茶,倒是先给那马主薄倒茶,这分明是瞧不起自己啊。 想到刚刚的遭遇,此时的他早就想借着事儿发泄一通了。 这时,李进已经将他的茶盏续慢,正收瓷茶壶呢,陆羽却故意胳膊肘一歪。 李进也是倒霉催的,哪能想到这时候会被陆羽撞了,手里的瓷把儿一个没抓稳,“啪”的一声,提梁壶调在地上,瞬间水花和碎瓷片溅射了一片。 众人的目光全都朝这方向看来,就连考生们也纷纷抬头。 陆羽还没等俞敬说话,他一边抖落官袍上的水渍,一边骂道:“腌臜东西,竟然在县试中惹出这大动静,来人,将这厮拖下去,打十杖,重打!” 李进闻言,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他知道陆羽断不可能饶他,他只能转身跪在俞敬面前:“大人,小人手滑,坏了县试,求大人饶小人一次。” 陆羽见李进不求自己,反而跪在俞敬面前,心中更是大怒,他也不管俞敬,直接开口道:“拖下去,重打!” 俞敬见状,刚刚想开口的他最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微皱起,看着堂下有个赴考的生童激动站起,他凝眉道:“勿要喧哗走动,赶紧把这人拖下去。” 第305章 老师是弘毅塾陈凡 场上站起的那名生童很快就在巡考书办的警告下抹着眼泪重新坐下。 刚刚还一片祥和的县试,却因为陆羽突然的暴怒,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有些堂下冷眼旁观的胥吏,见到衙门里原本颇有人脉的李进竟然被如此折辱,他们噤若寒蝉。 可噤若寒蝉只是表面上的顺服,各人心中如何想,便谁也不知道了。 陈凡看着犹自哭成泪人的李长生,心中叹了口气。 他早就劝李进不要来上衙了。 可眼看到了月底,李进舍不得这个月的银子,笑着说等这个月结束再辞了差事。 可谁能想到,这陆羽竟然如此不给原快班班头的面子。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几名官员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反倒是陆羽时不时说笑两句,但应者也不过是敷衍而已。 直到了下午,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交卷。 县试在小三试里规矩最为简省,往往学童能否过关,就是县令一言而决。 且大多数卷子,县令一般当场就给你批阅了,除非是收卷时,一下子交卷的人太多,那时候才会拿回衙中细看。 前几名交卷的,俞敬拿了卷子,刚开始还饶有兴趣的通读,但县试的考生水平摆在那,很快,俞敬便读得索然无味。 接下来几人,他拿了卷子,也就跟别的主考一样,看一下破题,然后往下简单扫上几眼便把卷子丢到一旁。 陈凡也在时刻注意着自己的学生。 就在这时,最早提笔的贺邦泰与徐拯此刻已经搁笔不写,陈凡知道这两人应该已经答完了。 徐拯还在抱着卷子,一个字一个字的检查,而贺邦泰看起来似乎胸有成竹,又快速看了一遍,便起身交卷了。 在贺邦泰起身的一瞬间,陈凡手心里顿时捏了一把汗。 以往自己考试,也是喜欢提前交卷的,当时的他觉得没什么。 可看到自己的学生也提前交卷,他却比学生还要紧张。 见又有学生交卷,俞敬懒洋洋的从书吏手中接过卷子。 贺邦泰的卷子刚拿到手,俞敬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他不由抬头看向堂下的贺邦泰,见他如此年幼,更觉诧异。 这卷子,先不说内容咋样,就这一笔字,不知要让多少秀才、举子难堪。 再看破题。 “夫天下之言贤者众矣,然必验诸行事而后真。” 俞敬看完心中暗赞一句。 《集注》有云:左右近臣,所言固未可信。 这生童开篇便将《集注》的话引申出“左右近臣”的范畴,文章立意顿时海阔天高,再无所羁。 他接着往下看。 “盖左右之誉,或处于私;独断之明,必察其迹。” …… “日月之明,不照曲室;江海之深,难测潜流。人主居九重之上,视听所及,皆在辅弼近习之间。若以耳代目,以誉取人,则管仲之囚徒可为相,伊尹之庖厨难登朝。故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非虚言也。” …… “读经闻史,见兴亡之际,未尝不废书而叹。夫齐桓用管仲而霸,及其殁也,竖刁易牙用事;汉武得卫霍而强,及其老也,江充巫蛊祸起。左右之言,始则甘如醴,终则毒如鸩。故《诗》云:"诲尔谆谆,听我藐藐",非谓人主当塞聪蔽明,实欲其执两用中,允执厥衷而已。” 看到“束股”,俞敬再也难掩心中兴奋,当场赞道:“执两用中,允执厥衷!善,甚善,此子之文,乃宰执之言也!” 旁边众人闻言,顿时惊讶莫名。 背诵王曾在考试时作《有教无类赋》,其中有“神龙异禀,犹嗜欲之可求;纤草何知,尚薰莸而相假”句。 主考陈恕击节赞叹:“此真宰相器也!” 后来王曾果然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创“天圣之治”。 可大梁又不是北宋,主考很少预言考生的前程。 而且眼前这小家伙才几岁? 他能跟王曾、李迪、张九龄、文天祥这些人相比? (李迪考中状元,真宗赵恒亲试《卮言日出赋》后谓宰相寇准:“此人他日必代卿位”! 考官沈佺期读张九龄《应道侔伊吕科策》时,特批“经国大略,当与管仲、乐毅并驱”。 等等……) 见众人不信,俞敬将卷子递给了马主薄。 马主薄看完后,跟俞敬的表情一样,他手指着“执两用中,允执厥衷”道: “《尚书》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子读书触类旁通,县试时便通晓五经,实在难得。” 听到马主薄的话,俞敬顿时大失所望。 他在意的是这考生引经据典吗? 他在意的是这名考生在文章中表现出的,超越常人的政治观点。 齐桓公、汉武帝年轻时多么英明,可以重用管仲、卫霍,可是到老了呢? 还不是易牙、江充这样的小人当道? 《诗经》说“谆谆教诲,听者藐藐”,并非是主张人主应该鼻塞视听,而是强调要把握两端取其中道,恪守内心公正的准则而已。 “大哉斯言。史识如鉴,不类少年之稚;辞锋如刃,不让台阁之臣;胸次如海,浑忘科举之程。” 俞敬再次感叹,让马主薄将卷子递给下首的张邦奇。 马主薄老脸一红,知道自己的评语没有说到县尊的心里,只好讪讪将卷子递到一旁。 张邦奇是在车纯身边帮办过实务的,对于人事任命方面,他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心得。 虽然他认为用人当用其才,而非其德,但不得不说,堂下这名学童,在这么小的年纪能写出这么“冠冕堂皇”的文章来,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说白了,人家“主旋律”文章写得好,这本身就是一种超卓的水平。 俞敬评价其有“宰执之材”,这倒也没说错。 他沉思片刻,抚须点评道:“此文史鉴精微,有伊周之器; 义理醇正,具程朱之脉; 文势跌宕,得韩柳之神;气度宏远,契圣贤之心。好文章。” 你看,有的时候排比句就是能让人觉得逼格高处不止一筹。 俞敬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对贺邦泰道:“文章不错,本官便给你过了,你老师是谁?” 贺邦泰强压心中狂喜,恭敬转身朝陈凡的方向躬身一礼道:“学童老师乃弘毅塾夫子姓陈讳凡!” “陈凡……”俞敬等一众堂上之人全都沉默了。 第306章 王北辰交卷 俞敬此刻的心中十分尴尬。 实话实说,他接任海陵县令,上任之初心情并不是很好。 尤其是那个叫陈凡的生员,自己的举主胡家跟他不对付,他虽然只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并不想成为胡家打压对方的工具。 但有一说一,到了海陵,这陈凡给他的观感并不是很好。 县衙查到赠送他学田的王家漏税,秉公办理,就是要将学田收回,可对方竟然纠结乡民阻挠办案。 还有,县中胥吏,如刚刚那李进,都跟这陈凡交好。 在俞敬看来,这陈凡怎么看怎么都是那种串通胥吏,横行县中的恶生。 虽然有了徐述在其中转圜,也通过陈凡解决了账册一事,但他心中还是对陈凡此人不以为然,觉得他不过是个蝇营狗苟、不思进取的读书人罢了。 可眼下,就是这个让自己瞧不上的生员,教出来的学生竟然能作出这般文章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若这贺邦泰是陈凡为其开蒙的话,那陈凡这个做老师的文章,又该是什么样的气象呢? “难怪此人能考中府试、院试案首,文章一道,这人不能小觑。”俞敬看着堂下的陈凡,心中暗道。 可他转念一想,一个人的文章代表了这个人的心性,能教出贺邦泰这样的学生,难道陈凡真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种生员吗? 第一次,俞敬心中产生了偌大的问号。 难道这陈凡是李林甫、蔡京这样的人? 李林甫精于骈文,《全唐文》存其奏疏12篇,尤擅"露布"文体,开元二十四年《贺幽州擒奚贼露布》被收入《文苑英华》,且其人书法造诣深厚,《述书赋》称其"墨妙如锥画沙"。 而蔡京这人就更不必说了,书法列"宋四家"(原为蔡京后改蔡襄),《宣和书谱》赞其"冠绝一时"。主编《大观茶论》,茶文化理论影响日本抹道至今 诗文结集《保和殿曲宴记》,杨万里评"有魏晋风骨"。 “文章写的好,人品却未必佳!”俞敬叹了口气。 但他刚刚已经说明,这贺邦泰必然是要取录的,不能自己扇自己的脸吧? 想到这,他温言对贺邦泰道:“你先出去吧,希望你将来若是能够为官,需谨记今日之言。做一个造福百姓的好官。” “是!”贺邦泰年纪虽小,但行事雍容,恭敬一礼,便缓步倒退着走出堂去。 看着对方年纪如此之小,俞敬心中苦笑摇头:“跟这般年纪的孩子说这些,他又能记得多少。” 想到这,他心中暗暗懊悔,刚刚不应该如此轻率,将童生的名额给了贺邦泰。 这边贺邦泰离开,一直关注堂上的考生们,见贺邦泰之前全都是黜落,可到了贺邦泰这,观察堂上诸位大人的神情,似乎给了这生童通过。 几个考生们顿时大喜,想趁着俞敬心情好,赶紧便起身去交了卷子。 俞敬看了这些卷子,有一二人文章作的尚可,他便当堂问了几个问题,答得好便也录了,答得不好,他也不说话,只是将卷子放在一边,等最后看全场的成绩,再适当处理。 至于那些文章作得狗屁不通的,他直接不给好脸色。 尤其是其中一个年逾五旬,门牙都掉了了考生,破题竟没看出这题出自《孟子》,俞敬直接毫不客气,当场将其斥退,并且对那考生道:“观尔文章,我之一任,不许再考!” 什么意思? 俞敬是说,就你这水平,我再给你一任三年的机会,你不可能考过,赶紧滚蛋。 这老头闻言嚎啕大哭,连连朝着俞敬磕头。 可俞敬却心如铁石,放任这种人不事生产,继续考下去,那是对他的家人的残忍。 都是从科举经历过来的,俞敬太清楚每个考生身后家庭的心酸苦楚了。 这一番说话,俞敬口干舌燥,他端起茶盏喝了几口,盏里的茶水顿时便空了。 旁边的书办见状连忙退到二堂,不一会儿-有人端着新茶壶走了出来。 这次来的当然不是李进,而是一个面色白净,身材、相貌都极好的少年郎。 俞敬看到来人,皱眉想了想,似乎没在县衙见过这人。 这少年郎给他斟了茶后,径直绕过马主薄,而是来到了陆羽这边,小心翼翼给陆羽斟满了茶水。 这时陆羽笑道:“大人,此人名叫萧安怡,乃是新补进衙门的书办,快班少了李进那厮,下官想着是不是让他去快班,平日里给快班做些书写的活计!” 俞敬又看了一眼萧安怡,见他男生女相,举手投足间,扭扭捏捏,心中顿时不喜,但他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驳了陆羽的面子,于是挥了挥手并不说话,而是又看向了考场内。 刚刚因为俞敬当面驳斥了那名五旬考生,场中的考生们心头刚刚燃起的那把火又被浇灭了。 所有人埋头苦吟,等着下一次机会。 就在所有人你等我,我等你的时候,突然,场中一名衣服朴素,身材却壮硕的少年郎站了起来。 “牛蛋?”陈凡暗暗皱眉。 这时候牛蛋交卷,万一被陆羽为难,那…… 果然,在看到牛蛋起身的那一刻,早就把他印刻在脑海中的陆羽端起了茶盏轻抿了一口,就在茶盏遮住嘴的瞬间,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来。 俞敬看到堂下躬身的少年,脑海里也有印象。 “此童似是那日……” 想到这,俞敬皱了皱眉。 刚刚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赞赏了弘毅塾的学童。 若这时再让此人过了县试,那岂不是让场中众人误以为自己忌惮弘毅塾,忌惮陈凡? 俞敬并不没有叫人去接王北辰的卷子,手中摩挲着桌角:“文章若是作的不好,那须得申斥一番,但要斟酌用句,不能坏了此童的向学之心。” “若是文章作得尚可,此童年纪还小,便让其回去堪磨几年再考。” “若是文章作的……,呵呵,本官也是多虑了,弘毅塾能出个贺邦泰这样的学童,已经很了不得了。怎么可能……” “到时,便录了贺邦泰与徐述家的公子,便也做到人情、官面儿两不误了,至于这王北辰……看你的本事了。” 第307章 纠结 “递上来!” 想通了处理方案,俞敬便让书吏接了卷子呈送了上来。 “弘毅塾的学童,字都这么好吗?” 看到王北辰的卷子,俞敬心中感叹。 虽然王北辰的馆阁体写得没有贺邦泰好,但说实话,这也比之前他看过的考卷上的字,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了。 比如刚刚那五旬的考生,写出来的字犹如软脚蚊虫,不堪入目,明明一大把年纪,却还不如眼前这名少年。 到这里,俞敬总算相信那日陈凡的自述了。 陈凡在徐家说自己之所以不去县学报道,实则是忙着教授弘毅塾的学童,从弘毅塾两名学童的字上来看,这陈凡说得倒也未必是假话。 再看文章。 不以近臣之誉进贤,盖其慎也。 怎么说呢? 这个开头中规中矩,没有刚刚贺邦泰的破题让人眼前一亮,但实话实说,即使是这样的破题,也可以在县试中刷下去大部分的人了。 最少从这个破题上来看,考生对《孟子》这篇的理解,以及对朱子的《集注》是下过功夫的。 继续往下看: 夫左右太信,则有与不肖论贤者矣。国君之所可,岂在是与?孟子箴齐王之疾曰,人才首关于大政,君心每惑于小言。所贵乎进贤者,亦慎诸此而已。 若君主过度宠信近臣,便会纵容品行不端之人妄议贤才。 国君的治国方略,岂能建立在这种偏听偏信之上? 孟子曾针砭齐宣王的弊政,指出选拔人才乃国家根本大计,而君主心智常被奸佞谗言所惑。 举荐贤能之道的精髓,正在于审慎防范此类弊端啊。 看到这,俞敬叹了一口气。 若是拿刚刚的贺邦泰的文章,来跟这王北辰的文章相比。 那贺邦泰的文章就是天纵其才,天马行空之下又能落在实在处。 而这王北辰的文章,处处都是“实在”二字,看起来没甚文采,但句句紧扣主旨,绝无多一字虚言。 这是两种风格的文章,若必须比出个高下来,自然是贺邦泰那种文章更容易受到考官青睐。 可这并不代表俞敬不喜欢王北辰的文章。 举个例子,王北辰的句中有“左右太近”之语,有“每惑于小言”之语。 一个“太”字,练字无比精简,过度宠信四个字,被凝练成“太”,这看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写这篇小说的作者就没有这水平,这作者写得东西跟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所以能将文字简化到极简,且能让人不误会其中的深意,这本身就是一种水平。 还有,什么叫“小言”? 花言巧语。 《庄子·列御寇》有云:彼所小言尽人毒也。 《注》有云:细巧入人为小言。 《释文》有云:小言,言不入道,故曰小言。 所以这个叫王北辰的考生,看起来小小年纪就长得五大三粗,但在这粗壮的身体里,蕴藏的可不是满腹草包。 他能将文字精简,又不是胡乱精简,而是言出有典,这就可怕了。 接着往下看, 左右虽卑也,与外臣之尊者,常相低昂,如曰某也贤,其尊之也,则有借君侧以威众者,亦因而尊之乎? 近侍虽处卑位,却常与外朝重臣形成权力制衡。若近臣声称某人贤能,外廷显贵便借君主威势抬高此人,这是否意味着权柄正通过君侧被暗中操控? 看到这,俞敬没有再看堂下的王北辰,而是看向廪保队伍里肃手而立的陈凡。 这陈凡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小小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岁不到的样子,竟然已经看透了官场中的一些门道。 就拿王北辰刚刚这段文章里的观点。 刚看完,俞敬脑海中就浮现出王守澄与李德裕的“甘露之变”前的博弈。 王守澄扶持李德裕制衡牛党,反而促成外朝改革派短暂联盟,这种“敌人的敌人”策略在党争中反复出现。 俞敬能理解王北辰文中观点的“珍贵”,是因为他本身就出自桐城诗书之家,对于历史典故熟悉无比。 通过典故的印证从而理解王北辰文章中观点的宝贵。 可王北辰,据他所知,不过是县中一个“泼皮”的儿子。 这样的人家…… 他忍不住再往下看去: 夫观意察色,工辞善誉以移主心者,莫左右者若也,而弗之可焉,则如不得已之心,自近者始矣。 由是公听并观,尊贤不失,尚何贤知之士羞,而世主之论悖乎? 结束了。 俞敬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段“大结”之言,可谓道尽了儒家辅弼人主的最重要方法。 也就是诸葛亮的“亲贤臣、远小人”之语。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说: 那些善于揣摩心思、巧言令色以动摇君主意志的,莫过于近侍之臣。若不能遏制这种现象,君主将陷入被动妥协的境地,祸患往往从亲近之人开始。 若能广开言路、兼听众议,使贤才各得其所,怎会有才智之士蒙羞埋没,又怎会令君主的决策悖离天下公论呢? 王北辰的“大结”之言,不正暗合《孟子》原文:“国君进贤,如不得已”? 一反常态,遇到这么好的文章,俞敬这次并没有递给马主薄和张邦奇来看。 张邦奇两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俞敬,只见他皱着眉,一脸沉思。 陈凡心中“咯噔”一下,若是牛蛋文章作得不好,那对方必然不会出现如此纠结之色。 怕就怕牛蛋文章作得好,对方却不想让弘毅塾及自己太过露脸。 陈凡猜测的一点也没错,此刻的俞敬就处于两难之中。 一方面他之前已经下了决心,除了贺邦泰与徐拯之外,不再让弘毅塾取录一人。 但作为一名文人,虽然已经为官,但刚刚做官的他,心中那种文人的坚持还没有崩塌,所以导致此时他的内心十分挣扎。 但看着王北辰也至多不过十岁的年纪,俞敬心中突然一动,笑着看向他:“你今年几岁了?” 王北辰恭敬回道:“回老父母,学童今年9岁了。” 俞敬点了点头:“你这文章尚可,回去用心读书,到了十二,我来取你。” 王北辰闻言,跪伏撑地的手都因为用力微微颤抖起来,他不甘道:“求大人看我苦读,给我取了则个。” 俞敬闻言,倒是没想到这王北辰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 他也没有生气,而是沉吟片刻道:“那既然如此,我出一上联,你若能对得我满意,那我便录了你。” 刚刚还在看热闹的陆羽,闻言顿时不满地看向俞敬:“这老东西行事太过优柔,便怎得又给这王北辰机会?” 俞敬当然不知道陆羽在心里骂他,他微笑看向王北辰:“大器贵在晚成!” 第308章 长才屈于短驭 县令大人刚刚让这生童,过几年再来考,到时候便将他录了。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这生童文章作得好,已经入了县尊的法眼,但县尊大人考虑到对方年纪还小,所以想再磨砺这小家伙几年。 听到俞敬这话,陈凡第一感觉就是:“完了”。 陈凡脑海里立马想到另一个时空中,晚晴状元张謇的经历。 咸丰年间,12岁的张謇参加南通州试,作《视远惟明》赋震惊四座。 但主考官李文安却批复道:“文如苏颋,惜雏凤声清”,最后张謇硬是被逼着三年后再考。 最后张謇在光绪年间中了状元,考官李文安也被士林赞扬,说如果没有当年他对张謇的砥磨,说不定张謇后来也就考不上这个状元了。 狗屎。 在陈凡看来,张謇人家明明有才,《视远惟明》的文章他也看过,绝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 这样的人,正应该出名趁早。 就因为那李文安的一句话,让人家耽误了三年的时光,偏世人还要赞他“用心良苦”。 现在自己的学生也遇到了这种境遇,偏自己只是廪保,在堂上半句话也不能说的,现如今只能呆着干着急。 可谁曾想,牛蛋这小子,偏就跟他爹一样,身上有股子拗劲。 普通学童,在县令如此说法之后,哪里敢质疑? 可这小子竟然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就冲这点,陈凡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小看牛蛋这个孩子了。 其实陈凡何止是小看了牛蛋。 牛蛋虽然平日里在学堂里不显山不露水,但他回去后,帮家里收拾了渔网、喂养了家禽牲畜,还要打理大棚里的平菇。 一日下来,就算是贺邦泰这样的也比他的生活清省很多,更别提周炳先这些官宦子弟了。 可就算如此,他每日里忙完一切,在家人都已经休息后,还跟其他几乎人家的孩子,就着一盏油灯苦读不辍。 不仅课堂里的知识,他力求日日皆习,别的几乎人家的孩子都回家睡觉了,他还是不睡,拿出从海鲤、郑应昌那借来的书,再读半个时辰方才罢休。 每日里睡觉不足三个时辰,便又要早起帮父母操持家里的事情。 可以说,这个少年,论及学习的自觉性,在弘毅塾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就在陈凡以为这次县试,牛蛋可能要被耽误时,没想到俞敬竟然还给了牛蛋一线生机。 “大器贵在晚成!” 这个上联其实很简单,但难就难在俞敬之所以出了这个上联,目的是进一步劝解王北辰,让他歇了这次县试的心思。 说白了,这不过是另一种婉拒的方式罢了。 只见王北辰凝眉沉思,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周围人都替这个小小少年捏了一把汗。 尤其是张邦奇,他看着少年袍子已经浆洗发白,下摆处的颜色还比上身颜色深了一些,知道这是这户人家用了新布在旧衣上接了一段才做了读书人的长衫。 这种贫寒人家的子弟,本就读书不易,蹉跎三年,这样的人家还能支付这三年的花销吗? 但此刻他不能说话,因为俞敬已经出了上联,张邦奇心里想着,若是这少年答不出下联,到时候看情况,他也许可以帮忙说项两句,只是决定权不在他这个学官身上,县试都是地方官一体作主,他的话有没有用,可就不得而知了。 场中众人,张邦奇知道进退,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但不代表所有人都知道。 这时,县丞陆羽开口说话了,他先是看着堂下沉思的王北辰,然后笑道:“该生果如县尊所言,学问还不行呐,不然大人出了上联,为何久久不能作答?” 说到这,他拱手对俞敬道:“下官觉得,为了该生好,还是就依照大人刚刚所言,让他回去再学几年。” 俞敬没有说话,目光却又看向给陆羽添茶的萧安怡。 他此时,不由想到刚刚王北辰文章中的一句:“左右虽卑也,与外臣之尊者常相低昂。如曰:某也贤,其尊之也,则有借君侧以威众者。” 左右近臣虽然地位不高,但是经常与朝廷重臣相互呼应。 如果他们说“某人贤良,应该重用”,那这里面就有可能有,借近臣的地位以威吓众人的人。 想到这,再看陆羽和那萧安怡。 俞敬越看心中越是警惕。 就在这时,堂下的王北辰拱手道:“大人!” 俞敬从思绪中被惊醒,他看了一眼陆羽和萧安怡,随即淡淡转头,看向王北辰笑道:“可是有了下联?” 王北辰道:“正是。” “大器贵在晚成,学童对【长才屈于短驭】。” (驭:音御,这里是驾驭车马的人的意思。) “大胆!”王北辰的话刚刚说完,俞敬身边的马主薄便起身黑脸道:“竟讽县尊大人是【短驭】,你这生童,胆大包天。” 这一声呵斥,声音很大,顿时让堂下的考生纷纷抬头,惊惧的看向马主薄。 王北辰虽然倔强,但年纪还小,听到这话,也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陈凡叹了一口气,心中为牛蛋可惜。 就在这时,张邦奇起身道:“对对子而已,马大人不要太过较真,我相信此生童并非有意……” 就在张邦奇说话之时,突然,上首的俞敬“哈哈”大笑,起身亲自走到堂下。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俞敬俯身挽起了王北辰道:“对的好!大器贵在晚成,长才屈于短驭!是本官小看你了!” “县尊!”王北辰愣头愣脑的,一句话也回不出。 这呆呆萌萌的样子,反倒是让俞敬更是爱怜。 他想拍拍王北辰的憨头憨脑,但一想到,对方已经作出那般文章,对出这么绝好的对子,已经不能孩视之了。 他刚伸出的手,最终落在王北辰的肩膀上:“你很不错,好好努力,府试时,要给海陵县争气!” 王北辰闻言,激动地再次跪下,连连朝俞敬磕头道:“谢过县尊大人,必不叫县尊大人失望。” 一旁的马主簿笑骂道:”你这小家伙,应该称呼县尊大人为老师了!“ 张邦奇看了他一眼,这老家伙倒是见风倒! 第309章 被堵门了 半年,这才仅仅跟着陈凡学了半年,原本閭巷中拖着鼻涕,跟着父亲后面杠渔网的少年,竟然在县试时当场被高高在上的县尊大人录了童生。 刚刚考完没多久,陈凡还在弘毅塾里给学生们分析今年县试的考题,得到消息的街坊们轰动了,不一会儿就把弘毅塾围了个水泄不通。 往日里周氏很不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但如今,她看着塾堂里,依然专心致志听课的儿子,眼中的激动再难掩饰,脸上又是泪水又是笑容,站在院墙边,跟大家伙一块,用崇敬的目光看向课堂。 “贺家的,去年陈夫子收学童时,你那一叩也是值了,邦泰这小家伙争气呐!”刘家嫂子用羡慕的目光看向周氏,心中却在暗暗懊悔,当时为什么就拉不下脸,明明自己做的饭食肯定比这寡妇做得好吃。 “贺家的也不容易啊,这大半年,一大早就带着儿子采买菜蔬,天寒地冻的,也每日不歇,到了日落,给夫子、学童们做好晚饭才回家。”李家大娘就住在周围,这半年里,将周氏的辛苦全都看在眼里。 关键是,这半年里,周氏谨守规矩,虽然在弘毅塾多有不便,但每次看到她,她都只在院里、灶间活动。 以前这群女人觉的周氏一个寡妇抛头露面,可能坏了礼法。 但通过这半年以来的观察,大家也算是看明白了。 人家弘毅塾的夫子们是知道避嫌的,人家周氏也是知进退的。 这样一来,以前对周氏各种闲言碎语的人,此刻再见到周氏,只觉得她是个能为儿子,牺牲太多的母亲。 心中除了感叹和敬佩,却是半点偏见也没了。 “好女人呐!” “将来这也是一段佳话,说不定能上县志呢。” “要我说,就应该请里老上禀县里,这样的妇人就应该得到朝廷的表彰。” 面对街坊们的感叹,周氏给众人蹲了蹲福道:“街坊们过誉了,自先夫离世,照顾邦泰,本就是我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不敢提什么旌表。” “而且这半年里,街坊们只看到我做得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不知道陈夫子为了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子弟能读书,付出的更多。” “陈夫子才是我们县里最应该表彰的人。” 周氏说完,众人连连点头。 “那是,陈夫子教咱种了平菇,今年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咱还多了一两银子的救命钱呢。” “陈夫子是个善人!” “我看陈夫子是天上的文曲星,将来必然高中状元,公侯万代的。” ……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时,突然远处又走来一群人。 为首之人,一人扛着半扇猪肉,脸上喜滋滋的朝弘毅塾来了。 “是大牛!哎哟,大牛生发了,竟扛了半扇猪来!” 原来,这群人正是歌舞巷那几户在陈凡塾中学童的家人。 这些人家,几户倾巢而出,每个人脸上挂满了笑容。 终于,院外的动静越来越大,陈凡眼看这考题分析的教学任务是暂时完不成了,于是他干脆给学童们放了课。 一群小家伙心里早就按捺不住,欢呼一声飞也似的跑了出来。 见这“乳燕投林”的架势,就算是人群中的老学究也每了往日的苛责。 陈凡的弘毅塾,规矩虽多,但有一条,只要是放课,孩子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像别的塾,学童不仅上课,下课时也极讲规矩,就算是放课快跑几步,也是要被夫子狠揍一顿的,更别提玩耍了。 刚到歌舞巷时,周围的几个老学究还因此断言弘毅塾教不出好学生。 可现实“啪啪”打脸,人家弘毅塾教出来的学童,听说在县试考场上连着两人当场被县尊取录了。 人群见陈凡、海鲤等人走了出来,顿时如水般沸腾起来。 “陈夫子!” “陈夫子,今年弘毅塾啥时候收学童啊?十六岁还能开蒙不?” “陈夫子,塾里学童多了,贺家的忙不过来,我能来帮忙不?”刘家嫂子从妇人堆里挤了出来,双手摇动,像是另一个时空女歌迷看到了爱豆。 几个也暗自存下这心思的妇人,面上一窒,转眼也跟上摇起了花手。 陈凡一边朝乡亲们点头致意,一边微笑着跟熟悉的人打招呼。 就在这时,王大牛喜笑颜开道:“夫子,俺,俺去买了半扇猪,中午给娃娃们吃。” 说完,这黑铁塔般的汉子,竟然脸红了,在众目睽睽下挠着头,不知所措。 陈凡也没客气,笑着打开院门,让王大牛将半扇猪放进灶房。 看到钱毅、黄韬、桑炳宏这几个学童的家长,陈凡道:“钱毅、黄韬、桑炳宏三人,刚学完《孟子》没多久,若是没能取中,你们回去不要苛责孩子,只要他们肯学,坚持学,我陈凡保他们一个生员功名。” 钱、黄、桑三家男人立马表态,黄大根代表几人道:“夫子,学,咱们家娃娃都是要跟着您学的,若是敢不学,我打断他的腿!” 开玩笑,怎么可能不继续学? 若是以前众人还有疑虑,只是将孩子扔进弘毅塾,想着让孩子习点字,习点算,将来好谋个差事,现在王大牛家的牛蛋,例子摆在那呢。 这才大半年,人家竟然就成了县尊老爷的学生了。 家里出个童生呐,那是他们几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更何况人家陈夫子都说了,保他们家几个孩子一个生员的前程。 虽然陈夫子也是生员,但陈夫子说话,向来说一不二,他只要能说出这句话来,那必然是能做到的。 那还想什么? 砸锅卖铁也要供自家小子读出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道:“那不是张顺祖、赵麦生和李满仓吗?” 众人闻言,目光齐刷刷看了过去,却见三个男人跟做贼被发现了似得,落荒而逃。 有不知道情况的,转头去问:“这三人咋个回事?” 有明白其中原委的,看着三人的背影叹气道:“这三人原本也是跟王大牛他们一起,送孩子进了弘毅塾读书的,中途却因为之前那个钱家威胁,最后把孩子又领回去了。” “嗨,这事儿闹的!” “可说呢!就是可惜了娃娃。” 众人摇了摇头,几个读过书的感叹,人生际遇,就是这么出现偏差的。 有的人读书将来做老爷,有的人却因为父母的选择,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时,院中的陈凡朝众人拱手道:“各位乡亲,县试还没结束,大家都散了吧,我要给学童们讲书了!” “陈夫子,你忙!” “陈夫子,你要收学童,到时候让里老们通知俺们一声啊!” “陈夫子,贺家的忙不过来,我可以来帮忙,我烧的鱼杂和杂鱼都很好吃!鲜得咧!” 第310章 临行密密缝 大梁的县试只考一场,考完后两天便应该放榜。 但也有例外,江南因为参加科举的人很多,因为参加人数基数大,所以出现好文章的几率当然也大。 那这时候,往往州县官员就会加试。 这加试也有说法,县试中,第一场考四书题一道,这叫“正场”。 而加试则有“初复”、“再复”和“面复”之别。 加试是根据各地情况,主考的州县官员自行决定场次的。 譬如在一些科举大县,如苏湖一带、江西、福建等地区,因为科举之风盛行,且考生人数太多,这些官员直接将复试三场全都排满。 那考生便只能悲催得考上四场,每一场一个白天的时间,隔一天考一场。 但海陵县不同。 海陵虽然读书人也多,但毕竟不是苏州吴县那样子的大县,整体读书人的基数下来了,故而俞敬主持的这次县试只考两场。 一场是正场,还有一场是面复。 所谓面复,就是大体上已经圈定了录取范围,然后从中再刷下一批人来。 这录取范围大小,刷下来多少人,那是按照朝廷的配额来决定的。 是的,录取人数也是有配额的。 按照大梁的行政分级,大梁将县分为上中下三等。 上县自然就是富庶、人口多的地方,比如刚刚说的吴县。 这种县一般录取50-70人不等。 中县在这个年代,举例说明就是湖广一些普通的县城,这里大约录取30-50人左右。 而下县则是这个年代还没有充分开发的云贵等地,每个县大约录取人数在20-30人左右。 大体上配额是这个样子的。 但也有特殊情况,比如某地遭遇灾荒,那可能朝廷恩典,给你增加几个配额,或者当地驻有卫所,比如泰州有泰州卫,那也会每一届额外录取10-15人左右。 海陵虽然是“小县”,但因为在江淮最富庶的地区,所以在朝廷配额上属于“大县”。 但这个“大县”又有点名不副实,最后朝廷给到的配额是“大县”中的最低,也就是五十人。 这次正场,县衙贴出了告示,通过正场考试的一共有66人。 “也就是说!今天面复,要从这六十六人中还要裁汰16人。”陈凡一大早便站在讲案后,面色严肃的看向众人。 陈凡看着堂下贺邦泰、王北辰、徐拯、李长生和黄韬,面带严肃道:“这次你们几人都进入了面复环节。” “其中邦泰、北辰,你们两我是不担心的,到时候很可能县尊都不会考察你们。” 贺邦泰和王北辰因为是被当庭取中,所以在面复中被淘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陈凡的目光转向徐拯,心中暗道,估计看在徐家的面子上,俞敬也不可能淘汰徐拯这小家伙。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从徐拯的身上挪了开来。 他不想让自己的言行,给徐拯带来“他很特殊”的感觉。 这对孩子将来的发展不好。 再看向另外两人,李长生和黄韬能通过第一场四书题的考核,这让陈凡有些意外。 李长生和黄韬本不在他参考县试的名单上,他们虽然已经读完了《孟子》,但在陈凡看来,他们的理论基础还不够扎实,别说跟贺邦泰、薛甲秀这样的孩子比,就算是王北辰,他们也略逊一筹。 毕竟八股文章并不是仅仅考经义,议论文体,关键在于“旁征博引”,并不是说一个学生将《孟子》读完便没事了,便肯定能考中了。 那干脆不考八股文,直接考背书得了。 所以在陈凡看来,李长生和黄韬在这方面是短板。 也不知道两人是哪一点打动了俞敬。 他们写的文章,陈凡昨天已经叫他们默了下来。 在陈凡看来,贺邦泰、徐拯、王北辰的文章,都算不错,徐拯的略差些,但也已经达到县试通过的水平。 而李长生、黄韬这两人就真的是意外之喜了。 文章不能说不好,只能说尚可。 陈凡昨日得到消息时,整个人还有点懵呢,直到家里又收了两扇猪肉,他才清醒过来,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徐拯、李长生、黄韬,你们的文章我看了,做的……尚可!” 见三人脸上露出喜悦之色,陈凡又正色道:“但若我是县尊,那肯定是不能让你们过的。” 看看,什么叫现代教育的“糟粕”,给个甜枣儿,再当头来一棒子。 既不能让他们翘尾巴,又不能打击了他们的信心。 果然,刚刚还有些喜悦的三人,此刻全都屏息凝神,安静了下来。 “今天县试,我若是县尊,必然会重点考察你们三人。”陈凡说话时,目光重点关照了黄韬和李长生。 尤其是李长生,因为李进的事,李长生的身份就有点敏感了。 陈凡真得替这小家伙,心里捏了一把汗。 “面复,最可能的考题就是试帖诗,贴诗我们最近已经集中训练过,多余的不说,你们只要能正常发挥,我相信你们三都是有机会的!” 这时,徐拯道:“夫子,作贴诗,你有什么关照我们的吗?” 陈凡思索了片刻,最后道:“不要想着一鸣惊人,这是考试,不是诗人的有感而发,只要四平八稳,言出有典即可。” 几个童子闻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这时候,海鲤补充道:“试帖诗,考得最多的就是你们身边的小事,或者前人诗句的阐发。你们切记一点,不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刚刚你们陈夫子说过了,言出有典最为关键,都记下了嘛?” “记住了!”几个学童同时郑重点头。 老郑还是有些不放心,也站了出来:“我讲一点!” “虽然试帖诗不用写在纸上,但你们要记住,每个人的衣着就是自己的体面,要给县尊留下一个好印象是非常重要的。” “这不是让你们衣着绫罗,朴素一点也很好,但切记干净整洁……” “精神面貌要昂扬向上!”陈凡挺了挺胸,笑着插了一句。 “哈哈哈!”几个学童纷纷笑了出来,刚刚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见差不多了,陈凡嘱咐道:“吃饭,换衣服,然后……出发!” 看着吃饭去的学童,老郑耸了耸鼻子:“终于明白,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那感觉了!” 第311章 早衙 面复安排在午后,但县衙每日处理的事务有很多,所以今日刚刚卯时,衙门里便站满了人。 大梁的各级衙门,除了法定假日和皇帝登基、寿诞、丧葬的其余时间,地方官每日清晨便要开始办公,日暮时方才散衙。 早上六点一到,吏典、隶兵以及各种杂役便在承发房画押签到。 所以才称之为“点卯”。 除了点卯,还有“画酉”,下午6点散衙,吏员们还要去承发房打卡,且这年月可没有什么单双休一说。 这么看,好像在这年月做牛马,也不得劲啊。 县官每日升堂分为早衙、午衙和晚衙,早衙一般是上午六点到八点,这功夫粮里长各照都图,依次站在院中两边的廊下次第升堂,作揖后听县令的派遣,然后放出。 但今天一大早,情况却有了变化。 随着正式升堂的云板声响起,在海陵县上班的公务员们,加起来两百多号人齐齐按照班次站在院中。 俞敬早就坐在堂上,看着堂下闹哄哄的一片,眼里那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只觉有趣,就连坐在椅子上的屁股,也磨蹭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瘾头这才满意道:“升早堂。” 他的话音刚落,承发房的赵承发走出班来,转身朝院中大声道:“阴阳报时。” 阴阳官出列:“今日早衙时辰卯时一刻。” 说罢,他又重新退回班去。 赵承发又喊道:“三班报各城门,衙署门,关厢街市门形状。” 这时,前日刚通过陆羽推荐的,那名叫萧安怡出列,用“女声”道:“迎春们、济川门、通淮门、迎恩门按时开启关闭,各门值夜,快班两人,壮班两人。” “五巷、十胜街、招贤寺、凤凰墩……,各厢更夫一人,昨夜无失火、夜盗、怪异等情。” 往日里,负责汇报昨夜情状的都是三班班头,众人却没想到,今日汇报人竟变成了衙门的新面孔,他们口中的“二椅子”萧某人。 一时间堂下议论纷纷,有说笑的,有眉飞色舞的,有斜睇着陆羽脸上意味不明的。 堂下哄闹,负责讲述的萧安怡顿时成了众目睽睽下的熟虾,只见他脸涨得通红,就连说话声音都颤抖了。 但坐在俞敬左手边县丞位置上的陆羽却似乎很享受这情形,嘴角微微含笑,带着一丝鼓励的目光,温情脉脉地看向萧安怡。 俞敬脸上没有表情,只安静去听。 待那萧安怡结结巴巴交待完,他这才看向赵承发,赵承发轻咳一声道:“肃静。” 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下来。 最后,又由赵承发宣布了今日点卯、请假的情况,早衙这才正式开始。 俞敬轻咳一声:“今日早堂,有何要事?” 他的话刚刚说完,陆羽便坐在位置上朝堂上俞敬拱手道:“大人,昨日下晌接到府衙传牌,说是户部下了札付到了南都,让南都调粮十七万石前往浙江备倭,且需在三月初九之前于湖州交付。县中马上就到青黄之季,存粮不多,请开常平仓发运。” 古代的文书分作三种,一种是上行文书,也就是下级衙门给上级衙门的文件,这一般叫“呈”、“详”或“禀”。 还有一种是下行文书,六部往地方布政司传递的文书叫“札付”,上级衙门往下级衙门传递信息的叫“牌”。 特定事务需要请示上级的,比如科举、祭祀这类的文书,叫“贴”。 还有平行衙门之间的文书,那叫“关”或者“咨”。 刚刚陆羽的意思就是说,府衙下了文书,说礼部交代南都调运粮食前往湖州交付。 而常平仓一般是各地用来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平抑粮价的储备粮所在。 储备粮本就是为了平抑粮食价格用的,那是最关键的时候才能开仓的救命粮,可户部却为了备倭,竟然调运储备粮。这说明事态已经很紧急了。 俞敬皱眉道:“浙江那边最近倭寇又有动静了?” 说到这,陆羽也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倭寇一股攻破福州,据线报说,这些倭寇很可能北上抢掠浙江沿海,朝廷已严令浙江、南直、山东沿海墩堡戒警。淮扬海防道的备倭船昨日还从盐运河东去了。” 说到倭乱,这也是大梁朝的痼疾了,从太祖年间便一直闹挺个不休,至今依然荼毒东南,每年朝廷备倭不知要花费钱粮几多。 就连陆羽这样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感觉直不起腰来,丧气无比。 既然说到备倭,马主薄也站了起来:“县尊,为了备倭一事,上面也让我们出动壮班前往通州狼山,受狼山总兵一体治辖。” 俞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些年东南年年闹倭寇,但倭寇一般都是在苏松一代抢掠,淮州地处大江,沿岸都是下操江的管辖范围,一般倭人是闹不到这里的。 可没想到,自己前人那杨廷选呆在海陵,啥糟心事也没有,开开心心升官走人了。 自己却刚刚上任就遇到这种破事。 想了想,俞敬道:“既是户部札付那自然不能耽搁!” 他左右看了看,对马主薄道:“主簿掌管本县团练、捕盗,那就劳烦老兄走一趟狼山吧!” 马主薄笑着起身道:“那是自然。” 说罢,俞敬又看向陆羽:“县丞管粮,常平仓的事情,你马上去办,办完后,速速押送粮草前去湖州交割,不可耽误。” 陆羽这官瘾还没过,自然不愿出去奔波,但俞敬已经发话,他当然不敢违逆,于是懒洋洋拱了拱手:“知道了。” 俞敬瞥了一眼陆羽,转过头来,对着堂下,因为这消息而议论纷纷的人群道:“都吵什么?倭人又不会离开大江,走这么远抢我们海陵,这段时间都给我实心用事,勿要怠慢。” 众人一想,还真是,海陵隔着大江还有泰兴呢,再说了,倭寇就算来了,抢他们海陵作甚?旁边的扬州、泰州不是更加富庶? 想到这,众人心里松了口气。 俞敬见公务处理的差不多了,于是道:“本官午堂还要县试面复,就散了吧!” 【很多人从官职名称等等细节早就便知道,这大梁其实是以明朝中后期为模版架空的王朝。 可能有些人不解,为什么你不直接写明朝? 呃,因为真实朝代,那有县试之后就童生的? 因为行文逻辑和结构、节奏等问题,架空是最好的选择。 里面有很多社会风俗和制度都是参考明朝,也有些部分是为了剧情,将清朝的东西掺杂了进来,比如试帖诗。 这两天一直有朋友催更,我年纪大了,能力有限,只能多更一章,聊表心意。 所以说要给我五星好评的友友请出列! 让我每天更200章的友友,¥%……&* 害怕我因为读的人少,提桶跑路的友友不用担心,这本书已经卖了有声版权,应该不会中途而废!除非成绩实在提不上手。 所以,没有五星好评的友友们,这本书写多久,就看你们了! o(╥﹏╥)o】 第312章 面复 虽然早衙时,因为倭寇的消息搅得衙门上下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但说实话,对于海陵人来说,倭寇这件事最近也就是发生在苏州的浒墅关,距离自己这里还很遥远。 所以从俞敬到县衙的扫夫,早衙议过此事便也结束了,除了担心粮价可能上涨之外,这件事便也到此为止。 吃完午饭,衙门前又挤满了前来面复的考生,礼房书吏们推了碗便又忙了起来。 面复相较于正场便更加随意了些。 新任县令俞敬又为了在读书人面前展示自己“恺悌君子,民之父母”的美好一面,所以面复被定在后衙举行。 等陆羽、马主薄、张邦奇等人赶到时,县试第二轮的面复便正式开始了。 县衙书吏这时出列道:“肃静!” 好奇打量四周的学童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俞敬看着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今日尔等六十六人,皆经县试抡才,脱颖而群,足见寒窗苦志。” “本县观诸生童文卷,或如清泉泄玉,或似老松寒霜,本县欣慰。” “然朝廷取士,非但取笔墨之华,尤重器识风度。” “昔王右军兰亭挥毫,须臾成章;谢太傅东山对弈,谈笑靖边。” “是知庙堂之器,必兼才思敏捷与从容雅量。” “今日面复,依祖制命试帖诗一首,诸生童需谨记:炼字如铸剑,须千锤而显锋锐;谋篇若布阵,贵奇正而忌散漫。限韵之内求新意,方圆之间见胸襟。本县将秉公校阅,去芜存菁,择五十贤才荐于府试。望诸生勿负初心,展骐骥之足,鸣朝阳之音。” 众考生听到这,早就心怀激荡。 之前早听说新来的县尊是个举人,大家打心里觉得他跟上一任的杨县尊根本不能比。 但听完新县尊刚刚的这番训话,众人心里明白了,这位虽是举人,但也是腹有诗书的举人,绝不是什么草包,更不是他们这些连童生都还不是的读书人能够瞧不起的。 一帮子考生,刚刚还志得意满,眼高于顶,却在这番话后纷纷肃穆站好,不敢再做什么小动作了。 同样,听到俞敬这番话,在场的马主薄和张邦奇也频频诧异看向县令的方向。 心里大抵在想,此人谈吐不凡,见识也不短,怎么就止步于举人,未能考个进士?实在是可惜。 可能整个后衙,只有陆羽和几个白役觉得枯燥无聊,目光游离,全把这俞县尊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训示结束,到了出题阶段。 俞敬抚须笑道:“贴诗之考题,本官昨日并未准备,今日便想起什么便考什么吧。”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愕然。 临时出考题吗? 这样一来,考题的随机性便大增,于考生而言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啊。 俞敬的话还没有结束:“既然是随性出题,那干脆今日便随性到底,本官看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临场出题,每个人都不同!” “啊!!!!!!” 一众考生更加愕然,临时出题便也罢了,一人一题那是不是就更过分了? 那遇到关系户,你出个简单点的题目,遇到你看着不爽的,你再出个难点的题目,那岂不是不公平? 可惜县试的面复根本谈不上公平,小三试,如果正场的经义题,县令还要考虑到公平,那到了面复时,县令真就是看个人心情黜落了。 面复正式开始,俞敬扫视了院中那几十个考生,他的目光首先定格在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 “你是何人?” 那中年人赶紧站了出来,恭敬朝俞敬一礼道:“回禀大人,学童廖永丰,城南六都廖庄村人。” 看着中年人略有些局促的脸,俞敬笑道:“我记得你,你的文章虽有匠气,但贵在义理通透,所以本官便给你进了面复。” 那姓廖的中年人闻言,赶紧跪在满是青苔的院中,重重朝俞敬磕了个头,语调中已经带有哭腔道:“谢县尊大人,学童惭愧。” 俞敬让他站起,然后抚须看向四周,似在思考应该出什么题目。 片刻后,他抬头看向天空。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天上乌云密布,似乎快要下雨了。 俞敬突然低头看向那姓廖的生童:“《礼月令》有云:仲春之月,雷乃发声。你就用《雷乃发声》为题,作诗一首吧。” 所谓《礼月令》其实就是《礼记·月令》的简称。 全名为《礼记·月令第六》,是两汉人杂凑撰集的一部儒家经典。 内容分为“孟春之月”、“仲春之月”、“季春之月”、“孟夏之月”、“仲夏之月”、“季夏之月”、“年中祭祀”、“孟秋之月”、“仲秋之月”、“季秋之月”、“孟冬之月”、“仲冬之月”、“季冬之月”共13篇。 二月正是仲春之月,在这本书里,《仲春之月》有载:是月也,日夜分,雷乃发声。 也正巧了,今日正在仲春之月,天上又一副打雷下雨的样子,俞敬心有所感,正好便出了这题。 旁边张邦奇这个老例监自然不懂这么多,但同为举人的马主薄却摇头晃脑道:“蛰虫咸动,启户始出,堂尊此题应时应景,妙哉妙哉。” 俞敬听完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一旁的老例监心中暗笑,这正是人家俞县尊抖弄的时候,显得你了? 张邦奇莞尔一笑:“县尊这题,似是题出有典啊。” 俞敬果然面色转喜,对张邦奇道:“教官也不知《礼》乎?” 张邦奇连忙拱手,连道惭愧。 俞敬却哈哈大笑,显然十分开怀。 一旁的马主薄脸都绿了,老例监看向老马,心中叹了口气,早知道天下做官的都是这水平,我便早些求车公放我出来了,叹…… 可马主薄好歹还能捧上一捧,跟文学靠得最近时,也不过是在书院当一名教习的陆羽则全程干笑,半个字也插不上,心中只能干着急。 就在官员们说话的时候,院中的廖永丰已经打好了腹稿。 “回县尊,学童已经得了!” 俞敬爽完了,笑着点了点头:“念来。” 廖永丰轻咳一声念道: 雷乃发声 铃铃声启蛰,虩虩(音:戏,虩虩形容恐惧的样子。)势凌虚。 宛转千盘后,艰难一震初。 人间能失箸,天上只行车。 风雨驱驰骤,龙蛇变化徐。 摘茶遥应鼓,惊笋促携锄。 花县听全彻,潮音沸略如。 先机能感雉,尾段仗烧鱼。 涣号由宸极,乘阳仰发舒。 第313章 何为试帖诗 廖姓中年生童念完后,场中寂静无声,人们神色各异。 生童们闭着眼睛,脑海中在思索刚刚记下的几句诗中,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出处。 但他们大抵想了一圈,最后只能想起“一震”和“人间能失箸”的典故来。 《华阳国志》有载:曹操谓先主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孤尔,先主方食,失匕箸。 会雷大震,先主曰:圣人曰,迅雷风烈必变,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公亦悔失言。 倒是徐拯、贺邦泰、李长生、王北辰、黄韬这五个弘毅塾出来的孩子神色间有些震惊。 尤其是徐拯与贺邦泰,他惊讶地看着廖姓中年人,神色间有些迷惘。 王北辰这时小声道:“这人很是厉害,我听了前面几句,几乎是出处用典。” 李长生嗅了嗅鼻子:“我也只听懂了前面几句,后面几句我一句也听不懂。” 听不懂的不仅有学童,在场的官员中,有一人连魏王和先主的典故都不知道。 “平日里作诗都讲究个押韵,此生童作的诗实在拗口,本官觉得不好!”陆羽装作读书人,硬生生往读书人圈子里凑。 他这话刚说出口,俞敬和马主薄这两个举人,脸上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就连老例监也知道按照韵脚来说,试帖诗一般要求一韵到底,平声韵,不能出韵。 这廖姓生童做得这首诗韵脚是虚、初、车、徐、锄、如、鱼、舒,都属于《平水韵》的六鱼韵部,是符合试帖诗的规定的。 偶有“车”字出韵,也在规定允许范围之内。 也就是说,这陆羽啥也不懂,一个劲乱讲话,他以为切韵就是念出来朗朗上口即可,殊不知,一开口便露了怯。 面对这种不在圈子里硬往里凑的人,向来是招人厌烦和瞧不起的。 起初陆羽跟俞敬一同上任,马主簿还觉得这县里的一把手和二把手是一伙的,他这个三儿算是歇了菜。 如今一看,这陆羽竟是个如此草包,甚至连县衙各房的典吏、掌案尚且不如,一时间马主簿又觉得自己举人的身份,顿时高大上起来,似乎也未必就真做三儿了。 陆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不学无术的草包属性,初春里摇着折扇,搁那装文化人呢。 俞敬却根本不理会这种不同文墨之人所说的话,而是笑着点头对那廖姓生童道:“很好,你的诗,首联破题,韵脚六鱼,五言排律,宛转对艰难,千盘对一震,人间对天上,失箸对行车,对仗也很工整。” “尾联讼圣,【涣号由宸极,乘阳仰发舒】,句中有“宸极”二字代替帝王和“乘阳”二字颂扬皇恩,这一点很重要!” 之前说过,贴诗写作,是有一套规矩的。 这规矩,大抵可以从格式、内容、用韵、题目来源等方面相看。 首先,试帖诗的格式结构,应该是五言排律,通常有特定的句数,比如十二句或者更多。 然后题目一般出自经史子集,尤其是四书五经里的句子。当然这些年大梁朝在这方面规矩放宽,出题也可以从御制诗里出,甚至考官自拟。 另外,破题和承题部分也有讲究,比如首联要破题,点名题目出处,接下来要展开。 中间要工整,用典要恰当,结尾还要颂扬圣人,也就是赞美朝廷或者皇帝。 专门交待一句,试帖诗里的用典也不是随意乱用的,典故限出于《十三经注疏》及《御批通鉴辑览》,说白了就是用典必须出自四书五经和朝廷认可的正史,稗官野史那是肯定不能用的。 这些知识,陆羽自然是不懂的,(但读者大大们现在懂了,所以各位已经比一县的副书记兼副县长厉害了,恭喜。) 有了这些限定,再回头看廖生童的诗就会发现,这人作诗虽然有些地方确实拗口难懂,但每一步都踏在规定范围之内,且还小有引申,这已经是很牛杯了。 铃铃声启蛰,虩虩势凌虚。 宛转千盘后,艰难一震初。 人间能失箸,天上只行车。 风雨驱驰骤,龙蛇变化徐。 摘茶遥应鼓,惊笋促携锄。 花县听全彻,潮音沸略如。 先机能感雉,尾段仗烧鱼。 涣号由宸极,乘阳仰发舒。 这首《赋得雷乃发声》 首先全诗十六句,符合规定。 除了首尾联之外,中间14句形成7组工对,符合规定。 平仄交替,严格遵守“二四字分明”的原则,符合规定。 官韵押《平水韵》六鱼部,无邻韵通押现象,符合规定。 韵脚布局,阴阳平衡,虚实交替,符合规定。 点题明破,首联"铃铃声启蛰"直扣"雷"字,符合"起二句见题"要求,符合规定。 暗破"虩虩"引自《周易·震卦》,呼应《御纂周易述义》,符合规定。 用典“失箸”用《三国志》刘备典,符合规定。 “烧鱼”引《周礼·天官》“春祠鲔”的祭祀规制,符合规定 …… 所以,有的时候,不是你觉得人家不行,人家就真得不行。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根本都察觉不到人家厉害的地方? 俞敬看了陆羽一眼,心中愈发难受,这胡家举荐的人中,怎么有如此不学无术之人? 这两天这陆羽的言行举止,简直越来越让他羞于之同行,甚至同衙为官。 堂下的廖永丰还在等着俞敬评述,俞敬笑着看向他道:“你说你是城南……?” “廖庄村!”廖永丰赶紧回道。 “你家是否有人读书做官?” 廖永丰愈发恭敬:“学童叔祖曾任辰州卫卫学教谕。” 辰州就是另一个时空中湖南省怀化市沅陵县一带。 旁边的马主簿到底在海陵待了几年,笑着道:“廖家也是我们海陵大族,耕读传家,家风甚好。” 俞敬好奇道:“你怎么这年纪才参加县试?” 廖永丰脸一红:“学生年少时不喜读书,婚后才幡然醒悟。” 俞敬点了点头:“试帖诗按照《钦定科场条例》,分为四部分别评述。” “你这首诗,理我给你【上】;辞我给你【中】,气我给你【中下】,韵我给你【上】。浪子回头,甚好甚好,本官便给你取录了。” 廖永丰闻言大喜,连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俞敬笑着眯起了眼,转头扫视院中,突然看到跟王北辰站在一起的学童,他收起笑容,指着那名学童道:“你叫何名?” “我……,学童名叫李长生。” “噗嗤”,听到这个名字,县衙不少在场的书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314章 卧龙 李长生,这名字可太熟悉了,“班头”李进家的活宝儿子,以前没少给李进惹事。 有个书办甚至记得,这李长生有次拿偷食李家祠堂祭品,最后将酒水替换成童子尿,被发现后,害得他老子被族老罚跪祠堂三日,整个海陵县人尽皆知。 就这么个小家伙,如今也读了书,竟然还文绉绉,自称“学童”了,实在是引人发笑。 俞敬当然也看到了众皂吏书手发笑,他疑惑地侧过头看向一旁的马主簿。 马主簿赔了笑脸,小声凑近递话:“这是原快班班头李进之子。” 听到这话,俞敬下意识转头看向陆羽,陆羽早就将李进八辈儿祖宗都查清了,哪还不知道这李长生在陈凡的弘毅塾读书。 见俞敬看了过来,陆羽沉着脸道:“大人,那李进虽不是吏部在册的经制吏,但也常年混迹县衙,其人最是刁滑,有其父必有其子,大人慎重!” 俞敬虽然不喜陆羽,但不得不承认,他这句话说得有道理。 从古自今,吏员在官员眼中,都是一群滑头,地方政令就是败坏在这些人的手中。 比如汉时爰书移狱案,元狩二年,长安狱吏田甲受淮南王指使,篡改囚犯供状「爰书」,将谋反证词替换为普通斗殴记录,事发后被腰斩,这也导致了了汉武帝设立「御史监录」之制。。 还有宋时元佑四年的朱墨异色案,开封府吏周大用朱笔篡改已用墨笔定稿的判词,将死刑改为流刑,最后苏轼因为此案,在奏折《论周大朱墨案》中推动建立「判署双色校验法」。 到了大梁,这些人更是嚣张,折色耗羡,仓底掺沙、飞洒诡寄、空月冒饷、驿传倒换,只有官员想不出的空子,没有吏员钻不到的空子。 俞敬上任之前,几位兄长书信交待,到任之后,最最紧要之事,就是不能信任这些吏员。 所以,虽然俞敬不喜陆羽为人,但在这件事上,两人的立场又趋于一致。 想到这,俞敬脸上,因为廖永丰而展开的笑容慢慢归于平复。 “须得出个难题!” 俞敬沉吟片刻,看着院中因紧张而微微有些颤抖的李长生,心中更感此子形容猥琐,难堪科举。 “既是如此,那便让他以……” 俞敬轻咳一声:“李姓生童,你以《卧龙》为题试咏之。” 听到这《卧龙》之题,一众学童顿时面面相觑。 在另一个时空中,只要听到“卧龙”两字,只要是中国人,那必然知道这是在说诸葛亮。 但在这时空,《三国演义》还躺在陈凡的书房里,《三国》方面的戏曲不少,但这些戏里也没有提及“卧龙”二字。 所以虽然《蜀志》里有“卧龙”二字,但在这时代却并没有普及,也就难怪众学童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俞敬这题出自哪里了。 俞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试帖诗本来前两句便要破题,他专挑了个难的题目来考,就是想让李长生知难而退。 可他却没想到…… 听到这题,一众弘毅塾的学童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 卧龙凤雏,这不是夫子写的《三国演义》中,蜀汉最厉害的两个谋士吗? 卧龙诸葛亮,观星、空城,贼拉好用啊。 熟,简直不要太熟啊! 下一秒,让俞敬大跌眼镜的场面出现了。 只见李长生刚刚还因紧张而颤抖的身体,此刻已然挺得笔直,躲闪的眼神也似乎……自信了? 就在俞敬疑惑不解时,李长生已经开口。 卧龙 诸葛卧南阳,神龙岂久藏。 听到这破题,俞敬刚刚拎起茶盏盖的手停在半空,惊讶地看着院中的李长生。 图形迷起伏,云气迭飞扬。 “竟然【图形起伏】此典,彼生都知道?”俞敬此时已经惊讶的张开嘴说不出话来了。 李长生念得很慢,显然在紧张的思考。 片刻,他似乎脑海中,关于这首诗怎么写的思路已经彻底被理清,一口气念道: 天地庐中大,风雷世上忙。 为霖吾志在,舒啸此声长。 睡即骊珠抱,行凭尺木翔。 鸟蛇通变化,鱼水殉君王。 井失炎炎火,星流作作芒。 之而形体具,古柏问祠堂。 俞敬傻了。 马主簿傻了。 老例监傻了。 一众书手站在廊下,瞪大了眼珠子,看着这个在他们身边长大的顽童。 他竟然会作诗了。 竟然会作诗了? 在这些吏员,尤其是识文断字的书办眼中,一个人若是能写文章,他们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学问人”。 但如果一个人能作诗,那就不一样了。 那是真正的读书人才会的东西。 那是老爷们、生员举人进士们才会的东西。 可眼前,这李班头家的小子,半年前还是个人见人厌的混账小子,提到这小子,他们最喜欢说的话就是:“以后哪家闺女许了这小子,那可就遭殃了。” 可短短半年过去,这小子就是囫囵在弘毅塾读了几天书,他竟然…… 一帮子书办们此刻的心理苦涩极了。 李班头平日里人缘很好,在衙门里与人为善,下乡也不胡乱欺负百姓,众吏员对他被陆羽撵出快班颇有微词。 但此时,众人心里莫名其妙“暗爽”了一把,颇有另一个时空中,又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的赶脚。 俞敬半天才醒过神来:“这,这是你作的?” 李长生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我作的难道还是你作的? 俞敬也反应过来,这话问得挺蠢,于是又追问道:“你似乎对三国颇为熟悉?” 李长生也不知道这时候该无形装一波,只无辜点了点头:“熟。” 俞敬捏着眉心:“蜀志、魏略是谁教你们的?” “啊?”李长生挠了挠头,“是我们看完《三国演义》之后,觉得有趣,所以跟海夫子借的。” 《三国演义》? 俞敬看向一旁的马主簿:“你看过这本书吗?” 马主簿摇了摇头,两人齐齐看向李长生。 李长生又挠了挠头:“这是我夫子写了给我们看的故事,可有趣了!” “你夫子?” “就陈夫子啊!”少年声音很是懵懂稚嫩。 第315章 用典 全都无言。 每个人的心里此刻都在汹涌翻腾。 尤其是俞敬。 在他来到海陵后,“陈凡”这个名字,每一次出现都会刷新他对此人的观感。 从最开始胡家那,陈凡在俞敬的心中,此人吃着安定书院的饭,却带着一众生童出走,最后还在院试时,害得安定书院名声扫地,这让俞敬觉得此人就是个卑鄙自私的小人。 到了海陵后,他对陈凡的观感,因为杨廷选一事变得更差。 他又不是傻子,哪还猜不到,“账册”一事,本就是杨廷选与那陈凡勾连好,卖他作个人情。 还有,学田诡寄,聚众生事,勾连胥吏。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俞敬对陈凡很是警惕。 但一件事都有两面。 你说陈凡既然人品有问题,周知府、薛知州难道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心甘情愿把自家孩子送去弘毅塾? 要知道,这些官员,对于子弟教育的问题最为慎重。 难道自己一个刚来的,还没有周良弼、薛梦桐了解的多? 这是他最近在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 还有,在徐述家中,自从他俞敬正式跟陈凡见面后,陈凡给他的观感似乎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不堪。 其中谦逊有礼,做人做事有里有面儿,徐述对他赞不绝口,甚至还将独子送到弘毅塾,也请那陈凡教导。 徐家,那是从宋室南渡后便兴盛至今的诗礼之家啊。 你可以怀疑一名官员的眼光,但决不能怀疑这种世家大族给族中子弟选择夫子的眼光。 还有,听说洪升、刘讷都很是欣赏此人,甚至皇帝还钦赐忠静冠服。 难道真的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俞敬的理智告诉他,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概率真得很小啊。 现如今,他亲眼见识了这位弘毅塾的夫子教出的学童是多么的优秀。 贺邦泰、徐述、王北辰,他们的文章在之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且这个胥吏之子…… 是啊,为了教导学童,让他们了解汉某那段往事,此人尽然能写出一本书来…… 用故事的形式,诱导孩童们去自己探究那段历史。 这手段,实在是高明。 就拿这李长生的诗中用典来看: “南阳”就不去说他了,“图形起伏”一典好像是出自《名胜记》,卧龙岗,起自嵩由之南,绵延数百里,至此截然而住回旋如巢,然草庐在其内。 时人以孔明为卧龙因名。 “云气飞扬”语出《易》,云从龙。 汉高帝有“大风起兮云飞扬”之语。 “为霖”? 俞敬皱了皱眉,暂且放下这个典故,转而想到“舒啸”二字:“这两字应该是出自《魏略》,亮在荆州与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观其大略,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而谓三人曰:“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三人问其所至,亮但笑而不言。” …… 想到这,俞敬已经满头大汗。 这李长生诗中用的典故,有一些他是知道的,但更多的他则听都没听过。 比如刚刚的“为霖”,又比如“井失炎炎火”之句。 俞敬是官员,但也是个刚刚踏足官场的读书人。 早前在乡里读书,遇到不懂的知识,他往往夜不能寐,一早便起床翻书,还是搞不懂,他往往步行几十里去请教老师。 可现如今,这诗中有些典故他又不懂了,如果不搞清楚,他真得睡不着啊。 可又没有老师请教,若是直接去问,又丢了官员的体面。 他左右环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县学教谕张邦奇的身上。 “张教谕,你觉得此诗用典如何?” 张邦奇闻言一怔,我例监啊,你问我? 问我还不如问身边的老马咧! 但…… 张邦奇眼珠子一转,脑子顿时灵光了起来。 这哪是问我啊,这怕不是俞敬他自己不懂,所以…… 算了,谁让我不要脸,习惯了。 他站起拱手,惭愧道:“此生童用典生熟不一,云气飞扬、舒啸等句似出自汉高帝诗、魏略,但其它……” 堂尊有官员包袱,我例监啊,我没包袱啊。 张邦奇转头就看向李长生:“你这【为霖】两字,语出何典?” 李长生惯性吸鼻挠头:“听塾中海夫子念过,凤栖常近日,虬卧欲为霖,好像是唐人钱起的《和范郎中宿直中书,晓玩清池,赠……赠》。” 李长生“赠”了半天也记不起诗名了,反正很长。 但这不妨碍场中读书人对这两句诗的理解啊。 凤凰栖息在梧桐树上,永远接近太阳;龙卧伏着,但总想成为霖雨。 这不正点题“卧龙”,还顺便描写了诸葛孔明的志向? 俞敬此刻只想拍大腿,只想“舒啸”,这弘毅塾到底是什么地方? 教出来的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太可怖了,这么大点的孩童,竟然用典用到这地步。 丧心病狂啊。 张邦奇梆硬着脸,梗着脖子继续“考察”:“那井失炎炎火出自哪里?我知道,但我怕你乱用典。” 李长生吓得自我怀疑了,瞪大了眼睛,声音已经着急了:“回大人,学童用典出自《异苑》,刘敬叔的那本《异苑》呐!” 听到《异苑》两字,俞敬和马主簿两人的脸上顿时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 马主簿立马脱口笑道:“张教官就是考验你,我们哪能不知道《异苑》此典?哈哈哈哈!!” 说完,似乎为了急于证明自己知道,马主簿立马说出了典故:“蜀郡临邛县有火井,汉室之隆,则炎赫弥炽。既桓灵之际,火势渐微。诸葛亮一瞰而更盛。至景曜元年,人以烛投即灭。其年蜀并于魏。对不对?” 李长生用羡慕又崇拜的目光看向马主簿:“是是是!就是这《火井》的故事。” 马主簿被这小童肯定,心中舒爽无比,笑着问道:“你们弘毅塾还教《异苑》?” 李长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学童平日里贪玩,就盼着放课后,夫子给我们讲故事。最近陈夫子正在给我们讲《异苑》,里面的故事可有趣了,还有大蛇变成野鸡的故事呢!” 看着少年兴奋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几名官员们额头上的汗已经都快滴落了下来。 第316章 滑猴儿 统观李长生的这首诗,典故出处基本都是陈寿的《三国志》。 其它的典故,除了《异苑》这种变态的引用,便大抵是唐诗了。 比如前面的“为霖”,出自钱起的《和范郎中宿直中书,晓玩清池,赠南省同僚两》。 “还有后面的“龙蛇变化”,这是出自杜甫《八阵图》的诗序”李长生道。 俞敬等人读诗词,对于这首《八阵图》应该很熟悉了。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可这首诗里并没有出现龙蛇变化相关的文字啊? 见俞敬眉头皱起,张邦奇无奈,只能又充当一会工具人。 “你这生童,记岔了吧?《八阵图》这首诗哪有什么诗序?” 一旁的贺邦泰在李长生不远处躬身行礼道:“回这位大人的话,长生确实记岔了,龙蛇变化之语出自《武备志》……” “阵势八,天地风云龙虎鸟蛇也,兵略传闻曰:其名八阵者,则诸葛孔明也。” “当时夫子说到这首诗时,引申来讲,便给我们说了《武备志》中,关于八阵图的解释。” 李长生顿时红了脸:“学童学问不求甚解,让大老爷们见笑了。” 见笑? 谁敢笑? 谁会笑? 你弘毅塾给一帮孩童讲《异苑》,大家都可以理解。 但你从唐诗引申到《武备志》,这多多少少是不是有点变态了? 关键是,李长生这小子,虽然记不清这典出自哪里,但用得还特么顶顶的好,这找谁说理去? 懂的人笑不出来,不懂的人却笑得开怀。 刚刚俞敬、马主簿、张邦奇三人如临大敌的样子,让陆羽以为,这李进的儿子也作得一首好诗。 现在他才恍然大悟,这小子在弘毅塾学得不精,这是当场犯了错被抓包了啊。 “大人,此生童自承用典有误,当以黜落,让余众引以为戒啊!” 刚刚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的陆羽,这次经过李长生、贺邦泰的话,终于确定自己不可能说错话了,那还等什么? 谁知张邦奇、马主簿跟看傻子一样,诧异转头看向了他。 陆羽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伸手抹了一把。 可谁知,俞敬这时也转过头来,冷着脸对他道:“尔本杂官为恩主擢于微末,岂不闻《论语》“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今观汝县试庭前聒噪,犹夏虫语冰、盲者论色,三句不离饾饤俚语,五言尽露筌蹄之相。昔韩昌黎云“惟陈言之务去”,尔乃陈腐满腹,竟不知班门弄斧之讥乎?” 陆羽见俞敬对自己说话,可里面很多都听不懂,他先是茫然地看着对方,但随即意识这必然不是什么好话。 可偏偏他又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能又羞又急又茫然看着俞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此刻院中却“哄堂大笑”起来。 就连几个读过书的书办也呲着大牙,赤裸裸地用戏谑的目光打量着陆羽。 终于将心中积攒了数日,对那陆羽的不快一股脑发泄了出来,俞敬心情大好。 他对李长生笑道:“你这学童,学问确实没有同窗贺生精用,但贵在你学了典故,大胆敢用,又能将之用得恰如其分,这就很难得了。” 针对刚刚李长生的小错漏,俞敬一带而过,现在开始正式评价。 只见他严肃了起来:“你这诗,第三联"风雷世上忙"出现三仄尾(仄平仄仄平),违反《声调谱》【二四六分明】之要!” “用韵嘛!倒是符合《佩文诗韵》上平七阳部。” “所以,你这诗,气格遒劲而微失绳墨,典实丰赡偶有差池。若将''''鸟蛇''''易''''龙虎''''、''''王''''字更''''皇''''韵,可更登一层。然以风骨论,已得试帖三昧。” “更难能可贵的是,你首句【诸葛卧南阳】直切【卧龙】之题旨,正是【破题如劈竹】之意。” “收束【古柏问祠堂】,借杜甫【丞相祠堂何处寻】意境,达成【结响遒劲】的效果。” “总得来说,此诗技法尚可,意向略逊,符合【清真雅正】的衡文之准。” “我给你【上】的考语。” 李长生茫然地看了看左右,然后又看向见过几面的老熟人:“三老爷,我过了嘛?” 马主簿笑骂道:“尔要自称【学童】,还不谢谢堂尊,你过啦!” 李长生顿时一喜,猴儿似的滑跪:“谢过大老爷!谢过大老爷!” 好嘛,这小家伙,哪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满嘴都是乡民俚语,满口“大老爷”、“三老爷”。 但俞敬等人却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小东西很是有趣,猴儿似的,机灵劲儿着实惹人喜爱。 (呸。俞敬你真是好不要脸,作诗之前,你觉得人家是胥吏刁滑家里出来的,形容猥琐;现在人家作了诗,你满意的紧,又觉得人家可爱,好一只双标狗。) 李长生成了童生。 李长生被县尊定了童生。 在场的学童们还没什么感受,除了弘毅塾几个同窗为他感到高兴之外,别人都是陌生人,对李长生背景并不了解。 但在一帮子吏员眼中,那可就不得了。 李长生,那个往祖宗用的酒壶里撒尿的小子。 那个拖着鼻涕,带着妹妹,每日里来班房找爹要钱买糖角的小子。 他竟然是童生了。 半年啊,这才半年啊。 半年前李长生还是通扬塾的学童,学了两年也没甚起色。 大家伙还在劝李进,别把银子丢进水里都听不到个响儿。 钱家倒了之后,李进把儿子送去弘毅塾时,大家伙还在笑他,说他祖坟火烧三日也蹦不出个读书种子来。 可如今。 可如今…… 如今,俞敬对弘毅塾这个叫陈凡的家伙越来越感兴趣了。 “或许,其人并非胡家口中那般不堪?” 想到这,俞敬拿起礼房呈来的文册,上面录了这次参加面复的人。 除了学童的基本信息之外,还有师承。 他用手指一行行捋了一遍,心中有了打算。 可他面上却并不显露出来,而是又看向众人。 见县尊又准备点选人来作诗,且一连录了两人,院中学童纷纷挺起胸来,希望借着这机会,让县尊选到自己。 可他们似乎忘了正场时的前车之鉴。 第317章 名额 俞敬已经被连续两位生童的诗作震住了。 难道这海陵县的生童,水平竟如此之高? 难道南都附近的生员质量竟如此之高? 他的目光扫向人群,见一个个生童昂首挺肚,很是自信。 考生一自信,倒把他这个考官整得不自信了。 “难道都是【井失炎炎火】?” “你,对,就是你,你师承何塾何人?”俞敬指着一个年纪跟李长生、贺邦泰差不多的生童道。 那生童见俞敬点到自己,顿时大喜,昂首阔步走到人群前列,心里却是打定主意,一定不要像那李什么长寿似的,畏畏缩缩,要拿出自己读书人的气度来。 说不定县尊看着自己举止大方有度,也就放了自己过了。 想到这,他躬身一揖到地:“回禀县尊,学童城西圆通寺佛学学童毛元亮。” 听到“佛学”二字,俞敬侧身看向马主簿,马主簿连忙回道:“堂尊,这圆通寺是城西宜陵的一处大佛院,院中主持长老印心和尚是南直有名的诗僧,常与南都诸部堂的大人们相互唱和。寺中设有一义学,曾出过两名生员。” 听到这话,俞敬点了点头看向那个叫毛元亮的学童:“刚刚以雷为题、以人物为题,这次便以诗为题吧。” 圆通寺的印心和尚作诗作的好,那我便考你以诗为题的帖诗。 俞敬沉吟片刻后诵道:“云横秦岭雪!” 听到这个题目,那个叫毛元亮的生童顿时大喜过望。 云横秦岭雪,这定然是出自韩愈的诗作“云横秦岭家何在”。 刚刚心中还有些忐忑的他,顿时心中大安。 片刻后,毛元亮便吟道: 岧峣秦塞险,玉垒冻云攒。 冯妇攀巉石,文君倚画栏。 冰封函谷道,月映灞陵滩。 虎踞蓝关路,龙吟蜀栈峦。 银沙湮汉阙,素甲覆周坛。 驿使梅花寄,鲛人泪竹残。 尧阶敷六出,禹甸兆三安。 圣代无饥馁,尧风煦百官。 念完,他满眼期待地看向俞敬。 其实当他念到一半的时候,俞敬严重便露出恍然之色。 为什么是“恍然”。 因为他发现,原来是他想多了。 并不是海陵县的诗作水平远超全国平均水平。 而是自己刚刚挑中的两个人实在是太过于“惊艳”罢了。 眼前这人,如果不懂诗的人乍一听,好像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懂诗且知典的人一听便能听出问题来了。 看着满眼期待的毛元亮,俞敬摇了摇头:“你这生童,作诗也不过是学了个半吊子。” 毛元亮脸上期待地神情一窒,这不可能啊,这诗作出来后,他自我感觉还挺好的。 俞敬看着对方道:“你虽然用韵皆是十四寒部一韵到底。但平仄却出了问题。” “你这首句「岧峣秦塞险」为仄起式(平平平仄仄),次句「玉垒冻云攒」应为「仄仄仄平平」,但「冻云攒」三平调(仄平平),犯孤平之误。” 毛元亮心中一沉,当时的他脱口而出,还真没有注意到这点。 “你那诗中冯妇为春秋晋国搏虎勇士,诗中「冯妇攀巉石」却与「文君倚画栏」并置,后者指汉时卓文君,二者时代相隔千年,强行对仗!殊为不妥!” “「虎踞蓝关路」化用韩愈「雪拥蓝关马不前」,但蓝关位于陕西,与「蜀栈峦」(四川)无关联,拼凑地名!” “尧阶敷六出」典出《韩诗外传》「尧阶三尺,雪六出以应瑞」,但末联「圣代无饥馁」强行颂圣,与雪景又有什么关系?你这结束的太仓促,原本根本没想好颂圣之句,为了应对格式,强行扭转,听着实在别扭。” 毛元亮额头上的汗已经渗了出来。 “最关键的是!”俞敬毫不留情,“我出的题目「云横秦岭雪」化自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但诗中仅首联点题,中后联转典,并未未紧扣「云横」意象!” 说到这,俞敬摇头叹气:“相较于前两人,你这诗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呐。” “念在你举止尚算有止,便给你个【中下】吧!”说完,俞敬查点名册,找到那毛元亮的文章,“你的文章作的也是虎头蛇尾,便让你过了吧。” 本来就只要剔出16人,现场66人,俞敬不可能开头便黜落十来个,那后面没法弄了。 毛元亮本来已经绝望了,但听到俞敬让他通过县试,他顿时惊喜地跪倒在地,激动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俞敬却黑着脸道:“你的学问还不成,回去再读几年!去吧。” 县令发话,毛元亮从刚刚的兴奋中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县尊既然这么说,也就代表,虽然他考中了童生,但在俞敬呆在海陵的几年里,他是甭想参加府试了,就算他想考,廪生也不可以为他作保。 可这时候…… 现场的生童,其中有脑子活的算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了,既然这毛元亮文章一般,诗也只得了一个【中下】的考语,这都被县尊大人给取了,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县尊大人在节省着黜落的名额,留着后面用啊。 那岂不是说越早作诗的人就越占便宜? 想到这,生童们激动了,连连超前挤去,就恨不能挂在俞敬的眼皮上,让俞敬一眼便看到自己。 可是参加县试的这些生童,大多数人平日里都恨不能头扎在经义文章里,就算学了作诗,也不过是个半吊子。 俞敬亲自出题,又一连考了十几个,却再难有什么能入眼的诗作出来。 说实话,这些人作的诗,可谓是狗屁不通,有些人甚至连毛元亮的那首都不如。 按照俞敬的脾气,他真不想让这些人通过。 但就是刚刚的原因,他必须保留名额留着后面不时之需。 这十几人中,除了两个实在说不过去的,他黜落了两个,其他人都纷纷通过,院中此刻喜气洋洋,生童们沾沾自喜。 可这会儿,俞敬实在觉得这些诗作污染耳朵,便懒得再出题考校,而是将任务下派给了马主簿,倒是让老马好好过了把瘾。 老马一过瘾,便没收的住,场中只剩下两人时,他才惊觉黜落的名额已经用了十五个。 也就是说,这剩下的两名生童中,就算两人诗作得再好,那也必须被黜落一人。 此时,已然考过的两人,此时已经全都站在廊下去了,马主簿看着院中孤零零的两人,心中顿时一惊。 原来,这两人中,其中一人他正好认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海陵县的名门望族徐家,小石公的嫡子徐拯。 另一人…… 他拿着俞敬给他的名册一对,头顿时疼了起来,原来另一个人名叫黄韬,是弘毅塾的学童。 “我真是蠢货,怎么把两个弘毅塾的给留在最后?那徐拯必然是要录的,万一那黄韬诗作的也好,那可怎生是好?” 想到这,他的目光看向俞敬。 俞敬疑惑道:“怎么了?” 马主簿咽了咽吐沫,将名册递还给俞敬:“县尊,您看一眼?” 第318章 天上下将军 当俞敬看到名册时也愣住了,随即他的心中便涌起对马主簿的不满来。 “这么一点事情都做不好!”俞敬皱着眉想要吐槽两句,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出现这种难堪的局面,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在他的身上。 他因为初次为官,第一次主持县试,根本没有任何经验,想到县试中,自己可以一言而决这么多生童的前程,于是一兴奋,好好的面复就变成当庭宣布考试成绩了。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这种尴尬的局面都会发生。 他这时才回想起年少时,自己参加县试,当日主持县试的官员似乎并没有当场宣布取录与否,是面复之后,他们这些考生等了一会儿才被告知了成绩。 俞敬想到这,顿时脸上一红。 以前他觉得做官嘛,那位置谁都能做。 现在想来,就是这一点点的细节,却能看出生熟手来。 可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徐述的儿子那定然是要取了的,那也就是说,剩下那个叫黄韬的少年…… 俞敬心中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对不住那少年,但事已至此:“便后年录了这黄韬,算是弥补一二吧!” 打定了主意,俞敬还得考虑,怎么把事情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最简单的办法无非是给那徐述出的题容易些,给那黄韬出的题稍难些。 “有了!” 俞敬简直太佩服自己的急智! 只见他肃容抬头看向两人:“徐拯何在?” 徐拯上前一步躬身道:“学童徐拯见过老先生。” 一个小小的称呼,便能看出家庭的不同来,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童称呼县令,习惯上还是带有小民习惯的称谓,例如:老爷、县尊之类。 但读书的士大夫人家,一般喜欢称呼父母官为老先生。 没有人定这个规矩,但好似约定俗成一般。 阶级和身份,往往就是从这些细节里体现了出来。 俞敬笑着点了点头:“你试以《周瑜火烧曹兵赤壁下》为题,作帖诗一首。” 听到这个考题,徐拯垂下的面容动了动,最后好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再次躬身道:“请老先生用此题先试生童黄韬。” “好机灵的孩子!” 堂上俞、马、张三人顿时心中同时涌起这个念头。 “好心地的孩子!” 三人心头随即又同时涌起这句话来。 俞敬心中苦笑,原来这孩子也看穿了我的用意。 原来,只剩下一个取录的名额,却要两个人来争,而跟自己争抢这个名额的人却是自己的同窗。 徐拯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而且他出身大族,心思和见识比别人都多些。 早就猜到俞敬一定会让自己过了这县试。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出一道相对简单的题目。 果然,之前这县令出了《卧龙》一题,从而知道了弘毅塾孩童都喜看《三国》。 所以俞敬故意出三国方面的题目来考验自己。 但…… 徐拯知道,若是今天他真得答了这题,将来自己在弘毅塾,再看到小伙伴时,他会别扭,会难受、会羞于面对众人,会永远觉得自己亏欠黄韬。 所以! 他选择拒绝。 俞敬心中暗叹徐家家风竟如此之好,但面上却严肃道:“县试抡才,岂容你在考题上挑三拣四?” 一旁的黄韬就算再傻,也明白了过来。 他身着满是补丁,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长衫,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道:“徐喷嚏,你也忒瞧不起人了!我何须要你让我这题?” 不了解内情的人,此刻看着两人争执起来,都还有些蒙圈。 可直到其中内情的人却都在心里暗叹,没想到弘毅塾教出来的学童,不仅学问好,竟然人品也没得说。 一旁几个书办,甚至马主簿都在想着是不是要让家中的晚辈去弘毅塾就读了。 这下俞敬却是为难了。 自己很欣赏院中的两个少年。 但终究只能取录一个。 可见他二人如此退让,态度十分坚决,他只能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二人觉得我出的题目有失公允,那我便出两题,你二人抓阄吧!” 说罢,他拿起案上的笔来,思索了一阵。 恰在此时,刚刚不断的响彻天地的雷声渐渐停歇,雨下了起来。 见到这场面,俞敬心中已经有了题目。 不一会儿,两张纸条被握在书办的两只手里,递给廊下避雨的二人选择。 徐拯朝身边的黄韬一拱手:“你先选!” 黄韬看了他一眼,便随便点了自己面前拳头里的纸条。 二人选好,张开纸条。 只见徐拯手里的纸条上写着《王师如时雨》。 而一旁的黄韬手中的纸条却写着《雷始收声》。 听到书办念出两人的题目,众人全都诧异无比。 《雷始收声》? 县试面复的第一个考生廖永丰,他作的是《雷乃发声》吧? 众人忍不住抬头看往天上。 乌云翻动,骤雨落下,雷声已经停歇。 没想到这位县尊大人,竟然又用雷声来考学童,实在是出人意料。 徐拯从小耳濡目染,对于作诗来说并不陌生,经过陈凡、海鲤和那个曹夫子这段时间以来的点拨,他自信作诗方面比黄韬这个农家孩子要强上许多。 于是不等黄韬说话,他便抢先道:“学童想先作!” 先作,便少了很多思考的时间,众人明白这是徐拯在为同窗争取时间,心中不由更觉得徐家这嫡长小公子人品真得没话说。 这次黄韬没有跟徐拯争,而是用感激又鼓励的目光看向徐拯。 徐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后看向天空上落下的雨水来。 众人见他思考,也不忍心催促这个善良的孩子。 一盏茶后,终于,徐拯开口了。 《赋得王师如时雨》 天上下将军,王师有盪除。 威风雄莫比,时雨沛应如。 大队龙蛇阵,前锋霹雳车。 神灵通溟涬【天地混沌的样子】,矛戟立空虚。 气动云霓外,声驰草木余。 指挥沉蚁穴,谈笑落河鱼。 洗甲银潢挽,成功铁券书。 …… 一诗既成,在场所有人都呆愣原地。 县衙的后衙院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 “天上下将军”……,开篇便如雷声一般振聋发聩。 第319章 雷始收声 天上下将军。 徐拯到底是家学渊源,又经过弘毅塾的调教,这首诗可以说开篇就是“王炸”。 这句诗的典故出自《汉书·周勃传》,亚父既发至霸上赵陟遮说曰:军事贵神秘,将军何不从此右走蓝田,出武关,抵雒阳,间不过差一二日,直入武库击鸣鼓,诸侯闻之,以为将军从天而下也。 但第一次用这个典故写出这句的人却不是眼前的徐拯,而是东晋时的庾信。 庾信有首诗名叫《同卢记室从军诗》,其中有“地中鸣鼓角,天上下将军”之句。 但你要说徐拯不过是拾人牙慧那就错了。 庾信诗中所谓的“天上下将军”,描写的是两军对垒时,己方所利用的空中武器。 具体什么武器已经不可考证了,但大抵应该是风筝之类的东西。 而徐拯将这句话抽出来,其实更加还原了《汉书》中的原意。 这句诗作为整首诗的开篇,顿时让人有种开篇宏大壮烈,有读下去的欲望。 可惜,因为庾信此人的诗作并不是很有名,《汉书·周勃传》堂上几人看过,却大抵也是记不住这个典故的。 可这些并不妨碍俞敬眼睛一亮,转头对马主簿和张邦奇道:“此诗直抒胸臆,不泥古古人,且全诗通俗自然,也不堆砌典故和刻意雕琢,本官似在本朝从未见过此种风格的诗文。” 马主簿此刻脸上也难得露出郑重之色:“堂尊有没有发现,这弘毅塾出来的学童,作诗似乎都有种……生气涌出,沉郁空灵的感觉。” 俞敬和一旁的张邦奇顿时恍然,张邦奇道:“没错,就拿这徐姓生童诗作之中的句子来举例,威风雄莫比,时雨沛应如。大队龙蛇阵,前锋霹雳车。等句,无不是浅显易懂之言。” “但却贵在文辞不矫揉造作。” 三人没有再说话,而是回想起之前李长生的诗作,似乎确实跟徐拯的诗作风格趋同。 若有一人出现这种情况,那可能是意外,但同一塾中出现两人风格趋同,那说明这都是夫子教的呀。 “这么看来,弘毅塾中还有诗文高手,也不知是不是那陈凡。”俞敬心中暗道。 为了公平起见。 虽然俞敬很喜欢徐拯的这首诗,但却不再开口评价了。 他的目光转向最后一个还没作诗的黄韬,目光中也没了之前看待弘毅塾生童的挑剔目光。 俞敬温言对黄韬道:“可曾有了?” 黄韬一躬身对俞敬行礼道:“县尊大人,学童已经吟得。” 此时,场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这个少年身上。 知道内情的都已经为这少年捏了一把汗。 徐拯的诗,县尊虽然还没给出最终的成绩,但通过几位大人的评述,那想必是作的极好的。 如今轮到这个少年,压力也全都给到了他。 黄韬很是紧张。 但他并不笨,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有一个与徐拯公平比试的机会,那是徐拯为他争取来的。 他心中很是感激徐拯,胸中那股少年人的傲气让他觉得,只有自己将诗作好,那才对得起同窗刚刚的相帮。 只有把诗作好,才是给他这种穷人家的孩子争个脸面。 只有把诗作好,才能报答陈夫子的恩情。 想到这,刚刚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这更剧烈的颤抖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 激动! 《赋得 雷始收声》 万物告成功,神威息太空。 侯真如电过,声已谢雷同。 前部归丁甲,诸天静雨风。 响停车百里,势竭鼓三通。 …… 就在这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雨下得更大了。 黄韬抬头看天,继而低头看向俞敬等人。 无复金蛇掣,徐消玉虎雄。 警心犹虩虩(念啥?不要翻前面),倾耳失隆隆。 蚊市荒凉后,鲸涛想象中。 春阳重奋发,先为验晴虹。 想要搞懂这首诗,首先要搞懂诗中几个重要的词句。 首先“雷始收声”这个题目,其实也是出自《礼月令》,跟廖永丰的那题一个出处。 但这题出自其中《仲秋》。 “雷同”这个大家伙口中经常说的词儿,其实是有出处的。 《礼》有云:母雷同,什么意思?雷之发声,万物无不同时应者。 “金蛇掣”——苏轼诗,雷光时掣紫金蛇。 “玉虎”——玉虎晨啸,古人代指雷鸣。 “蚊市”——《汉书》中山靖王曰:夫众煦漂山,聚蚊成雷。很多蚊子聚集在一起;嗡嗡之声就像霹雷一样。 “鲸涛”——《古今注》:鲸鱼鼓浪成雷,喷沫如雨。 解释完再看黄韬所作的诗,是不是就变得很有意思了? 小家伙整首诗里,一个“雷”字都没有。 但全诗,除了最后一句之外,每一个字又都是为“雷”这个字在做诠释。 什么叫水平? 这就是水平。 这么叫诗? 这就叫诗。 关键是,这首诗,不管你懂不懂其中的典故,读起来都十分朗朗上口,而且平仄、韵脚无一错漏。 俞敬的心已经累了。 今天弘毅塾学童的表现已经彻底震碎了他的三观。 这群孩子,读书既杂且广,而且用典恰当无比。 关键是他们的诗作中都有一种似乎很明显的风格。 这种风格不类古人诗作中的任何一种风格。 大气、直抒胸臆,且让人读之朗朗上口。 或许他们的作诗的水平跟历代的大诗人还不能相提并论。 但要知道,他们可都是一群平均年龄不满九岁的孩子啊。 俞敬将一旁书吏抄录的诗作接了过来,又重新将黄韬的诗看了一遍。 整首诗看似描绘雷电渐渐消退的景象,却隐隐在比喻阴阳变换的宇宙规律。 金蛇掣、玉虎雄,蚊市荒凉、鲸涛想象,那种微观和宏观的对比,那种雷息之后,苍茫大地留下的空寂感觉,让人回味无比。 最难能可贵的是最后一句,春阳重奋发,先为验晴虹。 这尾联将全诗中那种颓唐空寂的感觉,突然一下一扫而空,让俞敬心中突生出春天万物竞发的丰沛感。 “好!太好了!” “这下子可真麻烦了,徐拯和黄韬两人的诗作几乎不相上下!” “苦恼啊!” 【不是故意卡文,恰好写到这】 明天县试就要结束了,再不结束,我要秃了! 第320章 闹翻了 只有最后一个录取名额,但弘毅塾的两人的诗作都很不错。 甚至可以说,徐拯和黄韬的诗作,已经超过了县试里绝大多数考生。 此刻的俞敬心中是又悔又气。 悔的是自己初次主持县试没有经验,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恨的是这马主簿怎么也跟他一样,上了头便不管不顾,弄出现下这种被动的局面来。 此时的他抬眼看向院中的所有考生。 俞敬很希望这些人里,有跟弘毅塾这两个孩子一般,能有那种认识到自己水平比不过弘毅塾,所以挺身而出让出自己名额。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人群似乎读懂了他眼神中的诉求。 一帮子人高马大的成年人,目光顿时避开俞敬的审视,游离了起来。 年龄稍小些的,此时也不自在地扭丨动着身体,脸上露出羞赫之色。 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水平,那是必然比不过徐拯和黄韬的。 但人性都是自私的,他们不想失去自己的童生名额。 俞敬叹了口气,心中愈发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实在是孟浪。 就在这时,张邦奇似乎已经看透了俞敬的尴尬,于是在旁边小声提醒道:“大人,面复诗作的成绩只能作为参考,还需结合正场的成绩相看,才能最终决定取中的生童名单。” 听到这话,院中的生童,大部分人的目光齐刷刷瞪了过来。 俞敬眼睛一亮,心中暗赞这张教谕真是知情识趣,他心中已经认可了张邦奇的解决方案,但话不能讲的那么直接,还需要委婉演场戏,从而堵住悠悠众口。 只见他皱眉道:“张教谕是何意思?本官面复时已然说了,面复汰去十六人的就看诗作,你怎么面复都结束了,却有横生枝节。” 张邦奇看着俞敬“生气”的面孔,心中却一点都不急。 他跟随车纯几十年,早就习惯了给上官擦屁股的活儿,只见他正色道:“下官以为县尊汰除十六人的办法,本意是好的,但国家抡才,最终看得到底还是正场的成绩,为了生童们以后府试、院试计,恳请大人将正场与面复的成绩结合起来计较。”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再次转向俞敬,尤其是已经被录取的生童,此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俞敬似乎还在犹豫。 但这时,一旁的马主簿开口了:“堂尊,余窃以为,张教谕此言有理。” 陆羽闻言,差点骂出声来,他这时候才算看明白了,俞敬和马主簿两人捅了篓子,现在俞敬是在通过张邦奇找补,这马主簿当然也想通过这件事挽回自己在俞敬心中的印象。 他急忙站了出来驳斥道:“张教谕此言不妥,大人乃一县之尊,说话自然是要算话,如何能朝令夕改?” 张邦奇似乎早就胸有成竹,闻言立马起身拱手:“县丞大人,这非是朝令夕改,当今科举,首重制义,太祖曾言:制义阐明义理,发其精蕴,道统在斯治统治亦在斯,乃关乎国之气运的要中之要。” “程圣在《二程遗书》中有云:某素不作诗,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为此闲言,作诗可至束书不观,以撮弄字句为巧之弊,实不可取矣。” 陆羽心中冷笑,反正黑的白的,你们这些读书人翻过来是一套,翻过去又是一套,怎么说你们怎么有理! “张邦奇,巧言令色,要你这么说,咱这大梁为何面复皆考试帖诗,按照你的说法,干脆面复也考经义文章倒也罢了。” 张邦奇并不生气,而是微微一笑,拱手对陆羽道:“到底是县丞大人,见高识远,下官也觉得诗词之道,以后不必充于面复,改为策论都比试帖诗更能挖掘人才。” “你……”陆羽大怒,霍然站起,瞪着对面的张邦奇。 张邦奇却一直面露微笑,老神在在地盯着陆羽的眼睛。 “好了!”俞敬黑着脸沉声道:“陆县丞注意你为官的体面,不要动不动……” 他没有往下说,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你一个海陵县的二把手,动不动就手舞足蹈,吹胡子瞪眼睛,实在是丢份。 陆羽张口结舌,论口才,他八竿子够不这这些读书人,此刻三比一,他就算有冲天的怒火,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扭转局面。 最后他只能满脸怒色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俞敬拱了拱手。 俞敬见这厌物终于闭嘴,心情顿时大好,于是转头朝张邦奇拱手道:“到底是咱们海陵的县学教官,张教谕所言实在有理,之前是本官思虑不周了。” 听闻此言,院中顿时惊呼一片,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童生的那群考生,心中顿时担忧了起来。 偏偏众人还说不出反驳之言来。 这县学的张教谕所说的话,其实也是有道理的,除了县试,别的考试都不试帖诗,人家张教谕说,这样是为了让他们适应今后的考试政策,这全都是为他们好,谁能说出半句质疑的话来? 还是那句话,县试自由度太高了,怎么考,考什么都是县令的一句话。 陆羽见这两人装模作样演戏,冷冷一笑道:“今日之事,我定给淮州府同知写一份申祥,县尊大人到时被巡按查点此事,可就不要怪我了。” 可能在很多小民心中以为,一县县丞是受县令直接管辖的。 但实则有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县令之于县丞,之所以能压县丞一头,其实是因为每年可以对佐贰官进行考评。 而县丞的顶头上司其实并不是县令,而是府衙的同知。 大梁的府衙同知作为知府的副手,通常分管钱粮、清军、水利等专项事务,与县丞的职责范围直接对应、垂直管理。 陆羽说会把今天的事情汇报给淮州府同知,其实同知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同知上面的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这个七品小官是大梁官场的奇葩,中央有都察院,这巡按就是地方上的御史,地位有点像各省巡抚的佐贰官,但又不受制于巡抚,巡按虽然只是七品,但在地方上极有权势,是可以弹劾州县主官的。 陆羽这么说,其实就是威胁俞敬,他要借巡按之手,弹劾俞敬了。 也就是说,双方刚刚上任时的蜜月期彻底结束,终于因为县试之事——分道扬镳了。 俞敬到底是一县主官,如何能被下属威胁,闻言一甩官袍的袖子冷冷道:“悉听尊便。” 说罢,他对张邦奇道:“就按张教谕你说的办,结合面复帖诗考语于正场的成绩,重新评定取录名额。” 陆羽闻言,见自己的威胁无用,肺都要气炸了,他一拍椅把,再次起身,干脆拂袖而去。 场中众人见新上任的县尊大人和新上任的县丞大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闹翻,顿时噤若寒蝉,没人敢发出任何声音来。 第321章 最后的加试 因为正场和面复的成绩都是有专门的书办记录在案的。 所以接下来,礼房的书办便取来两场的成绩开始排名起来。 像贺邦泰、王北辰这种因为文章作得好,在正场时被当庭取录的当然不在这次排名之内。 而其余人就没这么好命了。 因为正场更为重要,所以这次排名的规矩是按比例计算成绩的。 县试正场的成绩占七成,而县试面复试帖诗的成绩占三成。 那些县试正场成绩不太好的生童,此时已经紧张到筛糠。 很快,新的排名出来了。 礼房的书办呈送到堂下,马主簿立马颠颠地起身接过,也不看便递给了俞敬。 俞敬接过一看,脸上神色一窒,堂下被新县令一言九鼎震慑的马主簿顿时一惊:“怎么?又出岔子了?” 确实,又出岔子了。 其实八股文作得好,试帖诗一般也没问题。 所以这名单里,之前被录取的大多数人都在其中。 但却有五人因为正场、面复的成绩一样,被单列了出来。 被列出名字的五人分别是毛元亮、张恒恺、王澍、谢忠……黄韬! 俞敬头真得疼了。 又是黄韬。 但好在这次解决了徐拯的问题,让他私心稍稍安生了一些。 他整理了一番心绪,抬起头冷然道:“将这五人唤来。” 很快,书办便点了五人的名字。 弘毅塾众人听到“黄韬”的名字又在其中,纷纷担心地看向他。 黄韬有些惭愧道:“都是我学问不精,落了咱们弘毅塾的名声。” 徐拯宽慰道:“勿要这么说,阿韬你一定能行,这次夫子肯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努努力,你一定会被取中的。” 其他几人也纷纷给黄韬打起气来。 若是陈凡在现场,他绝想不到,这次县试,自己的学生竟然遇到这么多的波折来。 黄韬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坚毅,又恢复成那个在大河上与风浪搏斗的坚毅少年摸样。 待到五人齐齐站在俞敬身边,俞敬道:“现在县试还剩一个名额,按照成绩,就应从你们五人中取录一人。” “本官为了公正起见,专出一题,你们谁破得最好,那最后一个名额就是你们的。” 破题。 也就是又要考一场经义。 只不过只需作个破题即可。 但这五人能排在最后,说明这五人都是经义文章中处在五十多人里最后面的。 尤其是黄韬,他知道,要是按照弘毅塾的标准,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来参加这次县试,能走到这里,除了陈夫子对他们的要求远超一般的塾堂,还有就是自己诗作应该给自己涨了不少分。 虽然诗作在最终的排名里占比并不多,但这还是说明,在场几人经义文章的水平应该都在自己之上的。 想到这,他的手心里已经湿了,整个人紧张不已。 俞敬却根本不给众人任何心理建设的时间,他拿起笔在纸上只“写”了一笔,然后就让书办展示给五人去看。 待场中所有人看到这次“考题”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原来这考题竟然是个——“○”。 这是什么? 当即那名叫王澍的考生便质疑道:“县尊大人,朝廷规定,制义所出之题,全都要出自《四书五经》,您这题……” 俞敬微微一笑:“这题正是出自《四书》。” 院中“轰”的一声,众生童纷纷议论了起来。 黄韬皱眉看着眼前的考题,脑子里反复回忆,到底这出自哪里。 “难道是夫子在句读时圈画的关键之语?” “不可能,夫子的句读不是圣人之言,这没办法用来出考题。” “可是……除了夫子圈画的【○】,圣人的书里怎么会有这东西呢?” 俞敬静静地看着几人,见几名考生全都愁眉苦脸,他摇了摇头,颇有些失望。 黄韬还在紧张地思考,他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句读”这两个字,他敢肯定,最少在《四书》已经学完的部分中,根本没有“○”这个字。 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他“唿”的抓住:“这……这这,这好像在刚刚开始学了没多久的《中庸》中出现过。” “对,《中庸》,天命谓之性章句里的【中】字。”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在该处批注:“○,音衷,本义为矢贯的,引为无过不及之名。” 此符号实为宋代版刻中标识关键义理的标记,并非原文所有,但被后来人认为本身就是圣人经义的一部分。 而俞敬以“○”命题,正是取《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的哲学概念,要求考生阐发“未发之中”的义理。 想通了此节,但并不代表自己就能破出,黄韬紧张地思考,额头上冷汗细密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那个叫张恒恺的生童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片刻之后,他突然激动道:“县尊,我破了!” 俞敬微微点头:“破来!” “夫子未尽之言,空空如也。” 一旁的马主簿点头笑道:“堂尊题目出得妙,这考生破得也不错。” 这时叫王澍的生童也惊喜道:“我也有了,我破【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 俞敬微笑点头,似乎这叫王澍的生童破的也不错。 王澍旁边的谢忠此刻也诵道:“我破【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等他念完,圆通寺佛学出来的毛元亮也有了:“圣人立言之先,无方体也。” 俞敬、马主簿、张邦奇三人在听完这个破题后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三人不约而同看向毛元亮,脸上的嘉许之色再难掩饰。 现在五人中只剩下黄韬还没有破题了。 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这个县试中命运多舛的少年。 只见黄韬沉吟片刻后,看了看众人,口中缓缓诵出:“县尊,学童破【圣人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当黄韬念出他的破题后,马主簿手中的茶盏因为惊讶差点没有拿稳,茶水撒了他官袍一身,他忙不迭起身拍打起来。 俞敬看了看他,随即转头郑重宣布道:“五人中,取录之人乃生童黄韬。” 就在这时,院中的雨渐渐停歇了下来,带着草木香气的清新空气充斥了整个县衙后院。 【县试结束了,事实证明,我不是卡文的人!】 第322章 县试三案首 “同样一个【○】,却又五个不同的破题,你们不能小觑海陵县的其他生童啊!” 县试之后,陈凡便立即召集学童,开始讲评今次县试的面复。 尤其是针对黄韬的加试,从这道题里,陈凡发现,俞敬这个人,虽然只是个举人,但绝对不能小瞧他的学问。 “是啊!”海鲤在一旁也正色道,“黄韬这次胜就胜在【立言之先】与【天象】,立言有先有后,【立言】有得有不得,【天象】是本乎、顺乎、自然等等,这个【○】就大可发挥了!这也是黄韬能被最终取录的原因。” 郑应昌恍然点头:“第二个【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这破得虽然不及黄韬,但也算上佳了。” “无方”就是【有○】,古人以方比喻做人做事的原则、以圆喻灵活。从这里就能看出,回答这题的生童,做事只讲灵活而不讲原则。” “跟黄韬的破题大气相比,他是既小家子气,又能看出做事不拘手段,故而才被黜落。” 陈凡笑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善于观人者,是能从幼时便能看到其未来的。黄韬很好,这人被你刷下不冤。” 黄韬是个很沉默朴实的贫家孩子,闻言低着头,有些局促的扭动衣角。 离开县衙,此刻他身上那浆洗到发白的长衫已然脱了去,早就换上了渔家子弟身着的短打,看起来哪里有县试那百折不挠少年的摸样,整个儿一个风里搏浪的少年。 这时,贺邦泰好奇道:“可是夫子,其他几人的破题,为什么也不及黄韬呢?” 至于其它三个破题,听完了自己学生的破题后,陈凡多少有点看不上那三。 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立论也跟黄韬一样,从天象出发,但角度却是不同。 浑然与太极两点立论,什么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混沌初开,等等,那生童是从自然的变化、发展来论述。 黄韬所言“天象”,是指一切事物的根本。 而这考生却谈的是变化。 那考生不去抓事物的根本,而是去追逐事物的变化发展,这本身就是舍本逐末的行为。 而“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这个考生的思维逻辑完全不同,走了另外一条破题之路,以赞颂孔子如日月之明立论发挥。 “未言之先,空空如也”,反之“既言之后,实实在在”。 这两个生童思维巧则巧矣,放诸别处,那也是难能可贵的高级破题了。 但跟伫立风中,观察日月星辰的,但看河山枯朽荣华的黄韬相比,他们的境界差了不止一筹。 所以,这五个破题就算是摆在皇帝的案头,黄韬被取录生童也是板上钉钉。 分析完考题,陈凡看向众学童:“其实,这是一道非常不可理喻的题目。” “但即使是这不可理喻的题目,照样可以写出变化多端的破题。” “一有破题,便抓住了论证的角度中心,接下来,按照程式,用自己的思维逻辑,逐步展开,便可以写成以破题、承题为中心的文章了。” 塾堂中的学童闻言,大多数人似有所得。 “再回到这题,虽然这题出自《中庸》,但各人破题的办法却都用的《论语》中的话——空空如也。” “这次俞县尊出的题目本就蹊巧,也没个出处的准地儿,所以黄韬等五人才能用《论语·子罕》破题,但正式的科场,典出何经,便要从此经本意破题,你们万万不可因为此事便在下次破题时胡乱破了!” “知道了!”一众学童齐声响应。 陈凡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了防止你们被县尊大人的出题带歪了,每个人回去后制义五篇,后日交到我处。” “啊~~~~~~~~~”讲案下的学童们顿时哀鸿遍野。 陈凡却不管这许多,微微一笑道:“好,放课吧!” …… 陈凡、海鲤、郑应昌三人刚刚走出塾堂,却突然听见外面响起爆竹声来。 “小试放榜了,陈夫子,你赶紧去县衙看榜啊!”一名路过的街坊,一边快步朝东走去,一边转头对陈凡等人喊道。 今天也是县试面复后的第二天,县试一般在面复之后一两日便会放榜,陈凡听到这个消息,也激动了起来。 这可是他第一批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啊。 虽然已经大抵知道了他们的考试成绩,但一日没有录在榜上,他心中便一日还都悬着。 当陈凡几名夫子带着学童一股脑涌到县衙大门外时,今日县衙八字墙边的站笼早被清理一空,诺大的白墙上早已贴了一张榜来,下面围拢了密密麻麻看榜的人。 陈凡刚到人群外面,认识他的人便连忙行礼道:“陈老爷!” “陈夫子!” “陈案首带学生来看榜了?请,里面请!” “恭喜陈案首,这次县试,弘毅塾多人上得轮榜,喜事啊,天大的喜事啊。” 陈凡一一根众人行礼,并不因为自己的生员身份便将众人的礼节坦然受之。 待他终于来到榜下时,榜下站立的两名皂班衙役忙上前小意道:“恭喜陈秀才!” 陈凡微微一笑,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抬头去看。 只见那县试的榜单是圆圈形状,按照顺时针方向写着取录的人员姓名。 第一名在圆圈正中,也就是十二点的位置,上面赫然写着“贺邦泰”三个字。 陈凡见状并不意外,然后又看向其他地方。 县试的榜单五十个人名为一圈,姓名头都朝外,别的地方,取录的人数不足五十人,则要间隔加宽,也排成一个圆圈。 这榜单不得直排或者横排,用这种方式,深意是表示这个取录的名单尚未确定。 尚需经过府试喝道试才能确定谁才是科举的最低级功名——生员的资格获取者,现如今,这童生都不算数儿。 所以才给这种圆形榜单取名为“圆榜”。 陈凡一一将圆榜看完,最终确定,这次弘毅塾里参加县试面复的贺邦泰、王北辰、李长生、徐拯、黄韬等人竟然全都被取录成为了童生。 “叮,恭喜宿主主线任务完成。扭转凌寒斋学童们的厌学情绪,县试通过十人,获得SSS级奖励。奖品:宿主本身四书融会贯通、八股文入门、试帖诗入门三百首!” “叮!因为宿主四书已经融汇贯通,八股文已经入门,奖励另行发放,变更为抽奖次数*2。” “叮!恭喜宿主有三名学生获得县试案首荣誉,奖励弘毅塾【县试案首光环】,在弘毅塾就读的学童,县试通过率增加20%!” 陈凡听到久未发声的系统音,心中惊讶无比,自己的学生中竟然出了三个县试案首? 除了贺邦泰还有谁? 薛甲秀? 最可能的就是他。 那还有一人是谁? 第323章 大哥送礼 又被堵门了。 这次相较于正场结束那次,围在弘毅塾周围的百姓多了不止十倍。 自从县试放榜之后,这两日带着自己学童上门求学的人实在太多。 刚刚成立半年的弘毅塾,这次在县试中一下子拿下五个童生名额的消息,此时早就扩散至四里八乡。 甚至连不少兴化、如皋、泰兴的学童家长都纷纷找了过来。 陈凡现在是既痛并快乐着。 弘毅塾刚刚成立时,百姓们都处于观望的状态,除了泰州跟来的薛甲秀、周炳先等人,进弘毅塾读书的,大多都是家中贫苦,交不起束脩的寒家少年。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歌舞巷破旧的街道,塞满了华丽的马车,骄横的家奴驱赶着围观的人群。 喝骂声、吵闹声喧嚣无比。 王大牛等几个汉子已经竭尽全力在维持秩序了,但跟激动的人群相比,这简直是杯水车薪。 陈凡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向院外喧闹的人群,他终于体会到八月小学报名时,那些老师们面对汹涌的家长,心中升起的那种无力感了。 郑应昌苦着脸道:“怎么办?东家,要不你再找几个夫子吧,马上新塾堂建好,正好可以多找几个夫子来教新的学童。” 海鲤摇了摇头:“现在的塾师,大多良莠不齐,弘毅塾之所以如此为人追捧,那是因为咱们教出来的学童学问都很扎实,若是不管不顾,什么人都收进来,不管收进来的夫子或是学童,其中说不定就有落了弘毅塾名头的。我看还是要慎重,取丨精不取杂。” “不要为了那点束脩,丢了弘毅塾如今大好的局面。” 陈凡算是明白了,现在弘毅塾处在一个发展的十字路口。 郑应昌的想法是扩大经营,多多招纳夫子,多多吸纳生员,这一方面有社会影响方面的考虑,还有办学经费上的考量。 而海鲤的想法就传统多了。 他的办学观念还很传统,也就是走精英教育路线。 学童贵精不贵多,采用小班教学,让保证科场录取率,打造南直隶优质教育资源。 可以说,两人的想法都有道理。 如何取舍却是个问题。 说实话,陈凡的想法是有教无类。 在他看来,除了天生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其他孩子并没有愚笨聪明之分,只要用心,都是能教出来的。 所以他之前一直想能收就收。 但现在弘毅塾的生童已经几十人了,靠他们三个夫子,既要分班教学,还要多科目教学,还要管理住校生的生活,说实话,已经分身乏术。 如果仅靠他们三人,根本不可能再吸纳别的学童入学。 也就是说,现在制约弘毅塾发展的,实则是教师资源。 “从哪忽悠……不是,从哪找愿意教授学童,教学素质又高的夫子呢?”陈凡很是苦恼。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三眼铳的炸响声。 顿时,院外鸡飞狗跳,人群瞬间乱了。 陈凡三人吓了一跳,尤其是陈凡,他是知道人群聚集,若是发生踩踏,那是会出人命的。 陈凡连忙走出房间,刚到院子,心里好歹松了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院外已经来了一队人马,这些人身着卫所兵的大红夹袄,很快便将周围喧闹的人群用刀柄打将的四散而逃,只能远远躲了去看。 不一会儿,弘毅塾的大门前便被清空。 院外的王大牛上前去跟这群人中领头的人交涉了一忽儿,片刻后他急急忙忙小跑了回来,结结巴巴对陈凡道:“泰州千户所陈千户马上就到。” 陈凡闻言却并不意外。 系统早就告诉他,这次县试,弘毅塾有十人过了县试。 除了在海陵县参加县试的五人,弘毅塾还有外地考生五名,分别是薛甲秀、王瑛、周炳先、谢东阳、陈学礼。 这也就是说,另外这五名外地考生,竟然也齐刷刷的通过了县试。 陈学礼的籍贯是泰州千户所军籍,自然考试就在泰州,陈湘这么快赶来,也算正常。 果然,不一会儿,一名骑着马的长须粗豪大汉在弘毅塾门前下了马。 陈湘这次来没有穿官府,只身着普通直裰,见到陈凡,他一巴掌拍在陈凡的肩膀上:“二弟,二弟啊!为兄要好好谢你,为兄出了一口气啊。” 陈凡笑道:“学礼考中了?” 陈湘哈哈大笑,朝西边拱了拱手:“知州薛大人给脸,取中了学礼那小子。” 陈凡点了点头:“那要恭喜大哥了。” 陈湘又是一声长笑,拍着陈凡的肩膀道:“这次来,喜事不仅是这一件。” “哦?” “兄弟,你也知道大哥我跟那朱杰争淮州卫指挥同知一职的事情吧?” 陈湘是泰州千户所千户,而朱杰,也就是安定书院学童朱绶他爹,朱杰是淮州卫指挥佥事,两家因为争夺淮州卫指挥同知势同水火,之前陈学礼还因为拿小刀要去攮朱绶,差点被安定书院开出,陈凡当然知道这件事。 陈凡笑道:“难道大哥……” 陈湘人逢喜事精神爽,哈哈哈大笑道:“兄弟,我升官了。” 陈凡连忙拱手:“恭喜大哥,恭喜大哥。” 陈湘一把将他挽起:“自从认识兄弟你,我家便喜事连连,这都是兄弟你带给俺们爷两的好运,啥也不说了,大哥是个粗人……” 说罢,他一挥手。 陈凡头皮一麻,武官果然作事便糙的很,啥也不管,大庭广众就是炫银子。 果然,又是十个箱子摆在弘毅塾院中。 陈湘的亲兵一一打开,这里面文房用度、银锭子、各色布匹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一柄用鲨皮鞘、象牙柄的宝剑。 陈湘将那剑拿起,一把抽出:“兄弟,都说你们读书人喜欢佩剑,大哥我这别的没有,上好的兵器一箩筐,这宝剑名叫松烟凝黛,别人送我时说什么【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最是适合你们这些读书人佩着。” 陈凡朝那剑看去,只见那剑身有松枝纹,锋刃隐含黛色,一看便知这真是一把适合文人佩戴好剑。 “谢兄长!” “哈哈,你我之间还客气作甚,以后你多多在你那不成器的侄儿身上多用心便也罢了。” 两人正说话间,陈湘的一名亲兵跑了过来,小声道:“大人,外面有人要进来。” 陈凡虎眼一瞪:“没看见我跟我兄弟在叙话?闲杂人等都叫他们等着。” 那亲兵道:“是知府周大人、知州薛大人的车架。” 陈湘闻言一窒,随即瞪了一眼:“泼才,你不早说!” 第324章 又来两案首 周良弼和薛梦桐两人并没有带太多的随从,跟陈湘相比,二人几乎全无排场可言。 刚进院子,周良弼便瞪着陈湘:“陈练兵,朝廷前日命淮州卫从信地出发,前往南都驻防备倭,你身为淮州卫掌印副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你好大的排场,带这许多人来海陵,你想作甚?” 刚刚还拍着陈凡肩膀大笑的陈湘,此刻头缩着,腰弓着,脸红着,像极了挨训的孩子,半晌后才结结巴巴道:“回周府台的话,我是奉指挥使大人之命,回泰州处理点事。” 周良弼又瞪了他一眼:“还不把你的人撤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淮州卫的兵进了城?” 陈湘满头大汗,连连道:“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陈湘一个从三品的卫指挥同知,见到个四品的知府,竟然如此唯唯诺诺,这又刷新了陈凡对这个时代朝廷以文御武的认知。 陈湘转过头去瞪着亲兵道:“还不赶紧按照周府台说的去做?都把人给撤了!” 陈凡赶紧道:“留些人,帮忙维持下秩序!” 陈湘闻言,目光转向周良弼。 只见周良弼点了点头,他这才又嘱咐了下去。 这边小插曲刚刚结束,周良弼犹如换了张脸似得,笑着朝陈凡拱手道:“陈夫子,昨日我接到老家驿邮加急传信,说炳先过了县试。” 薛梦桐哈哈一笑:“府尊,炳先可不是只过了县试,他可是得了贵乡的县试案首啊。” 陈凡闻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良弼。 周良弼“哈哈”大笑,对一旁的薛梦桐道:“薛知州,你那佳儿不也考中了县试案首?” 三个案首,原来另外一人竟然是周炳先? 陈凡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周炳先的学习进度一日千里不假,但在陈凡看来,他跟贺邦泰、薛甲秀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可…… 陈凡心中有疑问,当即便问了出来:“不知炳先和甲秀报喜的信中,有没有提到今科县试的考题。” 周良弼和薛梦桐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信来递给陈凡。 陈凡展开薛家的家书,里面的内容大抵就薛甲秀的问安和汇报了这次县试的考试情况。 略过问安的内容,陈凡看向这次薛甲秀的考题,只见上面已经按照陈凡之前的要求,将考题的内容在考后回忆下录了出来。 题目是《夫妇之愚 八句》 这个题目陈凡一看便知道是出自《中庸》第十二篇: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 按照《四书章句集注》的注解,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之道,近自夫妇居室之间,远而至于圣人天地所不能尽,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可谓费矣。 君子之道既广大又精微。 即使是普通男女的愚昧心智,也能理解其浅显的道理;但若论及其精微深奥的极致境界,即便是圣人也有未能全然知晓的部分。 普通男女的平凡行为,也能体现道的日常实践;但若触及道的至高境界,即便是圣人也有难以完全达到的局限 这是原文的解释。 朱熹对这段话的引申则更加复杂。 其中涉及到“道的普遍性”,也就是日常生活处处有道。 但“道”又有双重特性。其一是“费”,也就是广大的意思,道无所不在,如《诗经》所言“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上下昭著于天地万物。 其二是“隐”,也就是精微的意思。道的本质深藏于现象之中,需通过“戒惧慎独”的修养方能体悟,正如《中庸》强调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这道题很有意思,体现的是一种哲学辩证的关系。道既是“愚夫愚妇皆可知可行”的日用常行,又是“圣人犹有所憾”的终极真理,体现了“下学上达”的儒家修行次第。 以上可以略过不看,其实圣人想要告诉我们的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做什么事,都要从浅显处入手,避免空谈大道理,做人要做一个平易近人的人,但思想高度却要深邃无涯。 下面看看薛甲秀小朋友的破题。 “体物而不尽于物,君子之道之费也。” 体察事物而不局限于事物的本身,这就是君子所持的中庸之道最为广泛的运用了。 陈凡看到这,抬起头对薛梦桐道:“甲第这个破题,我不请薛大人来评讲!” 然后他笑着将题目和破题给赶来的海鲤说了。 薛梦桐、周良弼他们早就知道湖广名士海鲤在弘毅塾了,这一次终于得见,他们也很好奇这位名士对孩子文章的品鉴。 海鲤抚须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圣人所不知,如孔子问礼问官之类;所不能,如孔子不得位、尧舜病博施之类。” “愚谓人所撼于天地,如覆载生成之偏,及寒暑灾祥之不得其正者。” 海鲤这段话什么意思呢? 圣人也有认知的局限,例如孔子曾向他人请教礼制、官职制度(如《左传》记载孔子问礼于老子,问官名于郯子);圣人也有能力的局限,例如孔子未能获得治国之位施展抱负,尧舜推行「博施济众」时也因力所不及而感到遗憾。 所以我认为人们对天地的遗憾,主要在于其运行中的不完善:例如天地覆载万物时有偏颇(如山川分布不均、资源分配失衡),以及气候变化与灾祥现象偏离常态(如反常的寒暑、灾害频发等) 海鲤的这段话并不是对薛甲秀破题的评讲,而是对于朱熹那段话的引申。 周薛二人一听,惊讶的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一个小小的弘毅塾,竟然有这么一位经义纯属的大儒坐镇,这就难怪他这两儿子能过县试了且得了案首了。 海鲤对朱圣人的话延伸完成后,这才缓缓道:“甲秀这篇文章的破题,已经达到【理真义精】的程度了,尤其是对经文的理解中参入己意,从大旨上看,又深契儒学正统。可谓是唯其理真,破题有经义之神,得注释之妙,漫说是县试案首,这破题便是拿去府试,也是案首无疑。” 陈湘摸着胡子,脸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心里却在鄙夷这个丑八怪吹捧过甚。 反倒是薛周二人听完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很是认可海鲤的评价。 第325章 口惠而实不至? 听完海鲤的评讲后,陈凡道:“朱圣有曰:笃,厚也,笃恭,言其不显其敬也。” “朱圣在《中庸》第三十三篇总注中说,以驯致乎笃恭而天下平之圣。” “从甲秀这破题来看,文与题之形貌相合,亦就是思理精细,得题之神,气力深厚,文必肖题,笔墨虽未至化境,但亦大为可观。” 好吧,文人都是这个德行,不拽两句,就会让人感觉水平太低。 陈凡的点评其实很简单,薛甲秀小朋友作文很不错,朱熹以理学思维注解《中庸》,将道德修养(如「笃恭」)与文学表达(如「破题」)结合,形成「文以载道」的创作观,,其文章与题目形式内容高度契合,体现出思维缜密、把握题目精髓的能力。 文章气韵雄浑,内容忠实于题旨,虽未达到浑然天成的至高境界,但已堪称佳作。 你看,这么一解释,是不是就有点高中语文老师的那意思了? 可你要直接这么说,大家都觉得你狠LOW。 但引经据典这么一说,薛梦桐和周良弼却又被震撼到了。 他们虽然知道陈凡文章水平不错,也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他的能力。 不然也不可能放心将孩子送到弘毅塾来。 但就是这么一句小小点评。 陈凡用《中庸》之评注,点评《中庸》之题,可谓是将经典信手拈来。 这种对经义的理解和应用,在士林中已经蔚为可观。 陈凡并不知道他们两人心中的震撼,而是拿起另一封家书展开读了起来。 周家的家书内容跟薛家的差不多,看到后来,陈凡却突然笑了。 “文瑞,怎生发笑?”海鲤和周薛两人都好奇地打量着陈凡。 陈凡将手里的家书递给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员工老郑。 老郑有些诧异,海公是名满士林的名士,他虽然是洪升的学生,但也就是个小生员,且名气比起陈凡,简直微不足道,陈凡却在这时候把信递给他,他有些错愕。 不过郑应昌只是错愕,但并不怯场。 接过信,郑应昌细细读了一遍,当他看到县试的标题时突然也笑了。 原来,周炳先这次县试的题目是《其为人也孝弟 一章》。 首先,这题出自《论语》,丁班之前一直重点学习的经义就是《论语》和《孟子》,其中尤以《论语》花的功夫最多。 其次在陈凡的《五年县试 三年模拟》卷中,就有一模一样的题目。 当时给周炳先评讲时,郑应昌还记得,因为周炳先当时破题破得不好,被他拎到讲案后罚站,最后还因此留堂重写了。 再看内容。 “惟孝弟远于不仁,而为人之本可识矣。” 郑应昌乐了:“这不是当时我让炳先重写的那篇吗?一字不易啊。” 陈凡整日里跟周炳先这些住校生待在一起,他留堂,陈凡当然知道,记得那天他还曾去看过。 周炳先刚开始时写的破题是:“夫孝弟者,人伦之基也。根植于亲亲,枝叶发乎治平,此圣贤所以重本而达道也!” 翻译过来就是,孝悌(孝顺父母、敬爱兄长)是人际伦理的根本。它扎根于对亲人的关爱,由此生长出治国安邦的宏图,这正是圣贤重视本源、通达大道的缘由。 按道理讲,周炳先原本从孝弟引申到治平,其实还有点东西的。 但这种套路,说白了,就是有点浅显了。 举个例子,周炳先的这种解题思路,就有点像另一个时空中很多网文小说。 套路化,程式化,想要表达的东西浅显、苍白,虽然价值观还算正确,但翻来覆去都是被打压,然后歪嘴一笑,读者已经看得疲惫了。 但反观周炳先改正后的破题,惟孝弟远于不仁,而为人之本可识矣。 翻译过来就是:“唯有践行孝悌(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之道,方能远离不仁之举;由此即可认知到做人最根本的准则。” 有人说了,这看起来还没之前那个好呢。 错了。 这么破题有个特点,将孝弟跟“仁德”拉上了关系。 进而后文就容易阐发了。 首先可以从“根除不仁”阐发:孝悌是仁德的根基,《论语》言“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悌是仁的根本),通过孝悌的实践,可抑制人性中的自私与戾气,避免堕入不仁之境。 你看,又引申到了《论语》本经,用经典来验证经典,自圆其说,这就让考官看到后,有一种无法反驳,且觉得你这人作文时深思熟虑的感觉。 其二,还能引申出“本立道心”:朱熹强调“君子务本”,孝悌作为“人道之基”,能使人自然生发仁爱之心,进而扩展至家国天下(如《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再看,这样一来,还是可以绕回“修平治齐”这里面来。 这不比你单讲“修平治齐”来得更有多样性?内容更加丰富? 最后,从这点立,还能引申到“教化”、“社会风俗论叙”这上面来。 听郑应昌解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周良弼和薛梦桐两人已经被彻底折服了。 若他们以前将孩子送来弘毅塾,是觉得弘毅塾里有陈凡。 但现在他们只觉得当初在那么多人质疑,觉得他们脑袋坏掉的情况下,他们还坚持送孩子来弘毅塾,那特么真是能吹爆一辈子的最佳投资了。 看看这弘毅塾的配置吧,你们大家都睁开眼看看吧。 海内名士,书画双绝,尤善舆图地理的海鲤;名不见经传,但做题思路清奇、先天书法圣体的秀才。 再加上一个银子少,名声小,但教学方面办法却很多的陈文瑞。 这弘毅塾是什么? 这是隐藏在海陵县的白鹿洞,这是隐藏在淮州府的岳麓书院,这是低配版的国子监啊。 呸,现在的国子监……,狗都不去,比喻失误。 周良弼和薛梦桐这次是真得彻底将心放在肚子里了。 不过,让陈凡很失望。 文人到底是文人,不给实际利益,一点不知道急人之所急,他们这些人,就喜欢搞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周良弼挥了挥手,让伴当送来一个挂轴,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十子登榜弘文传薪火。” 又一仆展开下联:“三童案首毅学壮山河。” 最后来了个横批:桃李破云。 那边薛梦桐也凑趣道:“我这也有。” 说完,薛家的下人捧着对联走了出来。 上联:三人成众,众星拱月摘桂首。 下联:十口成古,古木逢春育新枝。 横批:教泽绵长。 “哈哈哈哈!”在场众人都笑了。 郑应昌:这下东家要发奖金了。 海鲤:没想到我半生飘零,最后竟然在弘毅塾教书中找到了乐趣。 薛梦桐、周良弼——臭屁。 陈湘:“文官就是口惠而实不至。” 陈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爽! 第326章 俞敬的态度大转变 人呐,真得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 陈凡在另一个时空,也算是经历了不少事情。 穿越之后,发现虽然相隔了时空,但人性是永远不会变的。 学生家长看到老师,永远都是那副很热切的样子。 虽然周良弼和薛梦桐处处想要表现出自己的淡然,但官架子的缝隙里还是处处透露出那种普通家长看到老师时的奉承。 其实有的时候,老师并不是永远会受到家长的追捧。 记得另一个时空,陈凡上面的大领导,虽然孩子在人家老师班级里,但人家老师还要上杆子去巴结他。 陈凡心中将那大老板跟眼前的周良弼比了一比,发现若是放在同一时空,周良弼跟那大领导的级别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再反观自己,似乎并不没有上杆子去“舔”的冲动。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有些牛比,但转念一想,这可能不是自己牛比,而是自己心里清楚,并没有什么求到周、薛、陈湘的地方。 所以心理上并没有比他们这些官员矮上一头,自然腰杆子更硬。 反应到日常的言行举止中,对对方也就更恬然自守罢了。 说了这么多,陈凡其实心中想的是,教育这本身是个社会行业,避免不了跟形形色丨色的人打交道。 老师也是社会上行走的人,避免不了跟周围的人接触。 但教育一定不能行政化、产业化;老师不能处处想着当官儿,处处想着往家里搂超出能力之外的银子。 若象牙塔是一方净土,社会应该让他们生活在净土之中。 就在他感叹之际,院外又有了动静。 这次来的人却出人意料。 当俞敬穿着道袍便装来到弘毅塾时,周良弼狠狠瞪了陈湘一眼。 陈湘也知道自己搞出来的动静,竟然让海陵县知道的,他只能嘿嘿笑了笑,再不敢吭声。 俞敬还是去府衙办理上任手续时见过周良弼。 当时见周良弼时,他还跪下给周良弼磕头了。 虽然大梁朝的规矩,下官见上官,除非是正式场合勾摄公事,别的时间是不用下跪的。 但两名官员碰到一起,总不会是完“小猫钓鱼”,所以后来官场默认下级官员见到上级,是一定要行跪拜礼的。 当然,除非两边关系很不错,这规矩也就可有可无了。 比如薛梦桐,比如陈湘,薛梦桐是府治县衙的掌印县令,平日里跟周良弼走动本来就多,加上两家孩子都在弘毅塾读书,所以虽然两人是上下级,但见面是不跪的。 陈湘那头也是这个意思,虽然他是武职,但逢年过节,没少跟周良弼走动。 别看周良弼见到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但他其实并不很怕,总之,油头滑脑的同知大人,在周良弼面前表现出害怕,多少也有点演戏的成分。 但俞敬就不一样了。 这位刚刚上任,南直的官场于他是两眼一抹黑。 刚进院子,他便要给周良弼跪下。 周良弼也很坦然的受了一礼,然后才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笑着道:“一中,无需多礼,我来海陵,为的是些私事,本不想惊扰地方!” 俞敬早就听说周良弼、薛梦桐家的公子在弘毅塾读书,见他二人同时到了弘毅塾,当然早就猜到是因为孩子的事情。 他的目光转向陈凡,见陈凡负手站在周薛二人身边,似乎在他来时,跟周良弼交谈甚欢,形容不卑不亢。 普通的生员见到府台,早就汗出如浆,车轱辘话都说不出半句来了。 但陈凡…… 再想想自己…… 俞敬突然心里有种,自己这官儿算是白当了的感觉。 就在他心中有些黯然的时候,突然目光扫到一旁,发现几人身后的仆人手里拿着对联。 再看对联,俞敬心中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陈凡。 很快,他转头再朝周良弼、薛梦桐拱手道:“不知这【三童案首毅学壮山河】的下联是……” 周良弼带来的一名幕友笑道:“好叫俞大人知道,我家公子回乡县试,如今得了县试案首。薛大人家的公子亦是如此。” 俞敬呆了一呆,还在静等下文,可半晌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剩下还有一个案首,不正是自己点的贺邦泰吗? 一个小小的社学,竟然同在一科出现了三名县试案首。 虽然这只是县试,但这大梁两京一十三省,又有多少社学能同时拿出这成绩来? 等他消化完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恭喜周良弼和薛梦桐,而是目光转向陈凡。 这个陈凡,自从自己上任,感觉每一件事都是在刷新自己对他的认知。 从厌恶,到淡然面对,再到县试时,被他教出来的学童震撼,从而对他这个夫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可到这时,他已经彻底被陈凡折服了。 一名社学夫子,能同时在一科中教出三个县试案首来,这最少能够说明,此人真的是有大才啊。 再说了,陈凡有能力,又跟自己的上官交好,俞敬就算脑子进了水,也知道不能再在对方面前拿大了,毕竟胡家虽是自己的举主,但到底县官不如现管。 …… “府台大人,薛大人、陈练兵,你们尝尝这个酒!”俞敬身为东道,热情给各人酒杯里斟上。 这次,他特意亲自来到陈凡身边:“陈夫子!” 说完,他给陈凡的酒杯里倒满酒。 陈凡赶紧站起客气道:“怎敢劳动县尊亲自斟酒。”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的没有提及之前的不快,俞敬心中松了口气笑道:“以后海陵县的学童们,有了陈夫子这样的蒙师,那是他们的福气啊。” 说罢,他端着酒杯,转头看向众人道:“此酒乃是海陵特产,名曰【枯陈】,隔水细蒸、榨出浆汁,最后加中药入坛封存2-3年才出售。请……” 众人好奇地端起酒杯,凑近一闻,除了酒香,这酒又有一股很浓的药香味,酒色橙黄,口感甘爽醇厚。 “好酒!”周良弼作为主宾,自然第一个出声,想要感谢一番俞敬的招待。 可当他刚想说话,突然雅间走进一人来,小声凑在俞敬耳边说了点什么。 俞敬听完后脸色大变,下意识抬头看向周良弼等人。 第327章 倭寇到了南都 周良弼见俞敬看向自己,顿时心“唿”的一沉:“出什么事了?” 俞敬此刻早已满头是汗道:“府台大人,南京出事了!” 听闻此言,陈湘手里的杯子“吧嗒”一声摔在地上,瓷片顿时四分五裂。 原来,就在刚刚,海陵县衙收到南京塘报,说本月初,大股倭寇从浙江绍兴上虞县爵溪所登陆。 他们他们首先攻占了会稽县高埠,夺取当地民居作为据点。 绍兴知府刘锡和千户徐子懿虽率兵包围,但倭寇趁夜扎竹筏从东河突围而出。 突围后,他们杀害了杭州御史钱鲸,随后向西流窜,先后劫掠于潜、西兴、昌化等地,引起内地极大恐慌。 倭寇进入南直境内后,先后攻掠徽州歙县、绩溪、旌德等地。 在旌德县,典史蔡尧佐率千余官兵抵抗,却被倭寇攻破南门,在城内大肆杀戮。 南陵县战斗中更为离奇,当明军放箭射击时,倭寇竟能徒手接箭,导致官兵惊骇溃散。 “芜湖县丞陈一道父子率当地精锐"芜湖骁健"力战,最终全部阵亡。” “倭寇经芜湖、太平府直逼南京,在江宁镇与我军发生激战。龙虎卫指挥朱襄和大江指挥蒋升率部迎战,却因军纪涣散遭袭,朱襄战死,蒋升重伤,300多名官兵被杀。随后倭寇进抵南京城下,首领身着红衣、骑马张黄盖,率众进攻大安德门。张部堂急令关闭城门,动员百姓登城防守。”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南京,那可是南京啊,倭寇从浙江一路北上,竟然如入无人之境,直至南京城下。 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陈湘。 在座的,只有陈湘是武职,他应最清楚其中的情况。 陈湘咽了咽口水:“我回来时,这伙倭寇据说还在浙江,莫非是插了翅膀,飞过来了?” 众人闻言,皆是无语。 大梁承平日久,尤其是南直,更是自太祖开国以来,从未经历战火。 而倭寇往年最多只从广东福建北上至宁波一线便停了下来。 还从未有继续北上,深入南直的情况。 这也导致南直的官民虽然知道倭寇这件事,但也从来没有将之放在心上,总觉得倭寇距离自己这边很遥远,断不会影响到自己。 可如今倭寇已经打到南京城下,周良弼、薛梦桐脸色苍白。 那可是南京,和淮州府中间就隔了一个扬州,走陆路也不过二百里。 以倭寇一月转战的速度来看,打到淮州府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陈湘彻底坐不住了,他起身脸色严肃拱手道:“我淮州卫驻地距离大江卫不远,大江卫若是出事,恐怕此刻我们这些客兵也是大为震动,我需得赶紧赶回南京!” 说罢,转身就匆匆走了出去。 看着他离开,众人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僵立当场。 不过片刻,周良弼最先醒了过来,他将酒盏一推,肃容对俞敬道:“好好守城,万勿出了差池。” 说完,还不等俞敬回话,他便转头对薛梦桐道:“立刻赶回泰州,迟之城中恐慌若是蔓延,要出大事。” 薛梦桐连忙起身,就连小帽都忘了拿,跟着周良弼便走了出去。 好好一桌酒宴,刚开始便结束了,俞敬看着满桌酒菜,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陈凡穿越以来,听说过不少倭寇的消息。 但以前听到的消息都是倭寇只在浙江南部、福建一带出没,且人数很少。 他穿越过来,当然知道另一个时空的明朝,东南沿海倭寇横行之事。 但穿越到大梁,这个世界的很多风土人物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往日里听家中长辈、里老街坊们说到倭寇,那仿佛发生在天涯海角的事情,那些倭寇大多也不过至多几十人,所以他也就以为,这个时空的大梁,倭人不过是芥藓之疾。 可是当这些倭寇到了南京,那个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且距离海陵不过二三日的路程,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后怕。 俞敬已经匆匆告辞赶回县衙去了。 当陈凡出了酒楼,发现好在街上行人似乎并不知道倭寇已经到了南都的消息,郭旗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这一刻让陈凡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到了晚间,情况各种消息风一样刮遍了海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首先是这两日一直等在弘毅塾登基入学的那些车马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了。 很快,城中流言四起。 吃完晚饭,孩子们自习的自习,休息的休息,姜老发带着王大牛等人匆匆赶来打听消息。 油灯下,海鲤面色凝重道:“海氛不靖,倭寇猖獗,竟至于留都震动,此亘古未有之奇祸也!今观彼寇,竟能横行三千里,破城斩将如入无人之境,此非倭奴之能,实我卫所之堕也!” “太祖高皇帝设卫所之法,军户世守,兵农合一,何等周详。而今军田尽为豪强所并,军卒沦为厮役,卫所武备,十不存一。浙直诸卫,空额过半,存者亦多老弱。倭寇犯南陵时,守军竟有持木棍充数者,此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昔日在闽,见倭寇焚掠福宁,将婴孩抛掷为戏,妇女尽数掳走,所过之处,尸骸塞路,井水尽赤。彼时犹谓闽海特甚,不意今日竟祸延畿辅!” 说到这,他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好像恨不能当场手撕了几个倭人似的。 这个消息,别说姜老发等普通百姓了,就算是陈凡这个生员也从没听说过。 郑应昌皱眉道:“那为什么这些年,我们南直地方上却从来听说过这些事?” 海鲤冷笑道:“江淮乃朝廷财赋重地,若是出了乱子,民生凋敝,谁能担这个责任,地方官吏颟顸塞责,封锁消息,就算是有浙闽商贾入境,官府也不许这些人乱说话的,不然抓到就是在衙门外站笼。” 众人听到这全都默然以对。 这时,王大牛怒道:“官兵平日里耀武扬威,见到这些倭寇却是半点办法也无,我也听人说过,这些倭寇天生矮小,长得跟猴子一般无二,只恨官兵怯懦如鸡,若是遇到我,定把他们头都给拧下来。” 海鲤正色道:“勿要轻视这些倭寇,这些倭寇虽然长得矮小,但天性残忍狡猾,天监十七年七月,有倭船搁浅温州,倭寇佯弃尸于岸,卫所兵搜检时,忽【死尸】暴起发难,原乃倭寇精兵涂鲎血伪作腐尸。乘乱夺南门而入,知府投井自尽。此辈能屏息逾两时辰,非常人所能为。” 什么屏息两个时辰之类的传言,陈凡是肯定不信的,但从这件事上看来,倭寇确实也狡猾如狐,天下承平日久,百姓官府军队对战争和敌人都没有什么警惕心,最是容易为敌所乘。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最后议定了一个章程。 最近这段时间,不管是学童还是学童家长都不要轻易出城。 最近报名弘毅塾的学童,说定了前来面试的,也无限期推后,等待时局安稳之后再说。 就在这时,弘毅塾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喊道:“陈夫子歇下了吗?” 众人闻声面面相觑,郑应昌道:“谁?” “我是县衙兵房书办刘启,奉县尊之命请县中士绅去县衙议事。” 第328章 议事 当陈凡来到县衙时发现,徐述已经在二堂用着茶了,他的身边围着一群厢坊里老,正在打听倭乱的具体消息。 这年月,晚上因为要点灯费油,所以人们往往睡得很早,这些人几乎都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加之心中惶恐,每个人的脸上被在油灯的照耀下都显得焦躁不安。 徐述见到陈凡到了,于是劝慰了众人两句,将他们打发走后便拉着陈凡来到一边:“今日住在江浦的世交遣人头前送信,说是要来海陵我家借助段时日。” 江浦距离南京城不远,陈凡知道,这徐家的世交定然是为了躲避倭乱,所以才举家借住到海陵这。 陈凡皱眉道:“小石公家故交颇多,有没有南都的消息?” 徐述皱眉摇了摇头:“只听说官军吃了败仗,倭寇有数千人,个个凶狠诡诈,草菅人命。” 陈凡两世都生活在承平年月,第一次感觉到战争距离自己竟然如此之近,一时间竟呆立当场。 就在这时,俞敬沉着脸,带着典史和县衙六房典吏走了进来。 刚刚坐下,俞敬便开口道:“倭寇祸乱南都,南直震动,今日下午接应天巡抚塘报,让沿江州县注意备倭,本官刚刚上任,县中县丞、主簿又因公事勾当去了外地,故而请各位士绅前来商议备倭事宜。” 就在他说话的功夫,还有人不断进入二堂。 陈凡甚至看到了同为县学廪生的渔行行首沈彪。 沈彪见到他也是一愣,随即朝陈凡拱了拱手。 这时,有里老问询倭寇搅乱南都的具体情形。 俞敬将塘报里的内容一一说了。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二堂里犹如禽圈。 这时,一个住在凤凰墩,曾任南京工部员外郎的士绅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诸位静一静,听老夫一言。” 众人见是王乡官,于是纷纷闭嘴。 王乡官朝俞敬一拱手道:“县尊,南都遭了倭灾,前段时间沿江几个卫所都已调兵拱卫,虽然大江卫、龙虎卫轻敌大意,以至小败,但大军云集,区区倭寇,应不会糜祸至淮州,依老夫看来,现在咱们海陵最好还是镇之以静。” 王乡官的话刚刚说完,几个穿着绸缎袍子的人便站了起来大声附和。 跟着陈凡一起来的姜老发低声道:“这些人都是海陵的大商贾,他们生意都在城中,若是闭门备倭,这些人的生意都会受到影响。” 陈凡闻言,了然点头。 这时,突然有个人站起斥责这些人道:“倭寇狡猾,来去如风,朝廷纵然调兵围剿,但南都附近水道纵横,若是倭人绕开大军西进,或是从河汊转入运河,江左立时危矣。” 陈凡转头去看,正是沈彪。 俞敬刚来海陵,不认识他,于是温言道:“你是何人?” 沈彪躬身一揖:“回禀县尊,学生是县学廪生沈彪。” 听说是生员,俞敬面色更加温和:“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应对?” 沈彪道:“学生这些年一直在打听这些倭寇的消息,听来往客商带来的消息说,这些倭寇奸诈凶狠无比。” “去岁在旌德县,倭寇故意将部分抢掠来的金银沿途丢弃,引诱官军脱离阵型追击,随后设伏歼灭。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会将战死的明军尸体摆成特定图案,如将首级排列成箭头形状指向下一个攻击目标,这种怖行对后续遭遇的官军产生强烈的心理震慑。官军往往不敢追击,以至于倭寇堂而皇之前往下一城池。” 朝廷一直在南直封锁倭寇的消息,众士绅听到沈彪这话,顿时议论纷纷。 可沈彪的话还没说完:“还有,前日有芜湖的船家前往扬州,学生恰好听他说倭寇在芜湖之事。” 俞敬好奇道:“何事?” 沈彪道:“倭寇伪造了盖有操江御史关防的假文书,骗开城门,在城中烧杀抢掠,最终在芜湖纵火,在官兵来到之前,大摇大摆从水路遁去。” 在众人心中,倭寇就是一些化外野人,虽然凶残,但跟野兽一样,是不会动脑子的。 可经过沈彪这么一说,这些人竟然还会骗城,这顿时让在座的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俞敬听完后问沈彪道:“那依你之见,海陵当如何备倭?” 沈彪当仁不让道:“这段时间当紧闭四门,调遣衙役骑马、乘舟往扬州、京口方向打听,若有倭寇出现,便赶紧回报,到时也让县衙有个准备。” “还有,须得赶紧通知官道河汊两旁百姓倭寇来了的消息,让他们发现倭寇之后赶紧逃去野地、宽阔水面暂避。” 刚刚众人还听得很认真,可待沈彪这段话说完,那王乡官闻声斥责道:“荒唐,县尊万不可听此人胡言!” “倭寇远在南都,距离咱海陵还远着呢。” “再说了,那倭寇必然是寻些富裕的地方抢掠,淮州在咱们大梁虽属富庶之地,但周围苏州、扬州、通州、京口,哪里不是人烟稠密、钱货堆积之所?” “倭寇就算要抢,也抢不到咱们海陵来。” “若是通知乡里倭寇来的消息,这些百姓惊恐之下全都携家带口涌入海陵,这么多人挤在这么小的一个城里,万一出事,府衙那边当是拿县尊你首先追责。” 人群“哄”的一声再次议论起来,尤其是里老们都赞成那王乡官的话。 俞敬也点了点头,大梁朝的地方官守土有责,县城若是出事,或者被攻破,县令是要殉城的,但城外的乡民就不同了,那些人不管死多少,责任却有应天巡抚和地方的卫所分担这些责任。 俞敬心里已经认可了王乡官的话,但还是转头看向徐述道:“小石公,你看呢?” 徐述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在下是从鄞县刚刚搬回海陵,浙江那边有关倭人的说法很多,刚刚那沈秀才所言大抵为真,在下也曾听过;至于励石公所言也不能不考虑。” 励石公就是那王乡官的号,王乡官朝徐述点头致意。 最终徐述道:“城门是不能关的,不然骤然关闭城门,城中百姓以讹传讹,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乡间只需胥吏通传各里里老粮长,嘱咐他们安排些合用的人,注意周围乡里的情况即可,不要惊扰百姓。” “至于沈秀才所言,派遣人手前往县境打探消息,我觉得可行,可让快班骑马乘船前往京口、宜陵等地,甚至可以沿江而下,直至看到倭寇再遣人回报消息。” 徐述的办法就是折中,因为不会影响王乡官等大族和商贾们的利益,这些人纷纷点头奉承起徐述来。 又因倭寇毕竟还在南都,所以沈彪虽然心中不满,但也对徐述的话表示能够接受。 最终由俞敬拍板,定下了此事。 第329章 你这次算得也不准啊 待众人商议之后便各自回了家。 全程陈凡都没有开口。 倒不是他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关乎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他怎么可能不关心。 但目前来看,徐述的中和的方法还算应对得当,他自然不用再开口了。 到了第二天,许是各里老回去后通知了各厢坊的百姓,之前浮躁的民情渐渐安稳了下来。 刚开始还没有人敢去离城太远的地方去,但几日一过,南京那边并没有消息过来,出去打探消息的马快也回来说京口、扬州、淮州一代都没有倭寇的踪影,据传,有人说在南京城下的倭寇已经转去苏松一带了。 这下整个海陵城的百姓都齐齐松了口气。 这几天因为担心家里,一直阴沉个脸的郑应昌也渐渐有了笑容:“东家,等明天还没有消息,便通知各坊的学童都回来吧。” 这些天风声鹤唳,街道上都没什么人,学童家长们担心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来不及带孩子跑路,所以除了附近歌舞巷、凤凰墩的学童,其他一律没有来弘毅塾。 陈凡点了点头道:“也好!那下午便让大牛哥去各家通告一声。” 他的话音刚落,院外有人敲门道:“陈夫子在家吗?” 陈凡推开门走了出去,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站在院门口,看见陈凡出来后,他连忙躬身行礼道:“陈夫子,我是扬州黄总商家的,我家老爷让我们护送小姐来海陵就学,说过两日他安排了扬州的事情后也会过来,请夫子这两日代为看顾我家小姐一二。” 陈凡愕然看着门外的马车,这小妞黄其霰傻大胆,你黄至筠难道也没长心眼子吗? 这什么时候,也不怕路上出事。 可随后他便明白了,扬州距离南京太近,估计黄至筠担心倭寇进入扬州,所以提前将家中女眷送来距离南京更远的海陵,反正他在这里有别业,住在这里方便,且方便观察情况,事情一旦不谐,从海陵走水路立刻可以北上进入内陆,或者继续往东前往沿海地区,因为这附近的沿海都是滩涂,不利于船只登陆,反而相较于大江入海口附近更为安全。 就在陈凡发愣的时候,轿子里传来黄其霰的声音道:“夫子,我赶路过来,甚是疲累,能不能在塾里讨口水喝。” 陈凡自然知道这小妞哪里是讨水,分明是憋坏了,想着下车放放风。 他有心拒绝,但估计黄家不少人都不知道这小妞的真实面目,自己又不好当面拆穿,无奈,只能道:“既然如此,那黄小姐就暂在弘毅塾歇息片刻吧。” “谢过夫子!”轿子里传来温文有礼、大家闺秀的声音。 …… “呜哈哈,夫子,过完年有没有想我这个女弟子啊?”黄其霰绕着陈凡的书桌,好奇地抓起这个放下那个,旁边的婆子低眉顺眼,半个字也不敢蹦出。 陈凡一阵脑壳疼:“黄总商什么时候过来?” 黄其霰抓起陈凡的《三国演义》书稿看得津津有味,随口便回道:“我爹他要把家中产业安顿好,安排掌柜、帮佣们各自回乡暂避,估计还有个一两日呢。” 陈凡听到这话皱眉道:“不做生意了?” 黄其霰抬头看了他一眼:“满城都人心惶惶,一日数惊,还怎么做生意?前日听说有人在瓜埠见到了倭寇,整个月扬州城都乱了,士绅和有钱人家纷纷出城过江避乱。” “那府衙那边难道没什么举措?” “有人说要关闭城门,但盐商大多反对,我爹劝了几次也没办法说动那些人,最后只能跟相熟的几家商议了一下,暂时停了生意,避往远地,观望几日再说。” 陈凡点了点头,好奇道:“你这个小神婆平日里算命最准了,你难道没有算过倭寇会不会往东?” 黄其霰得意道:“当然算过。” 陈凡大喜:“怎么样?” “不会!” 听到黄其霰这话,陈凡顿时松了口气,大笑道:“那行,你先在这呆着,晚上就在弘毅塾留饭,我请周家嫂子陪你用饭。” “不要,我要跟长寿一起吃。” “随你。” …… 到了晚上众人用过晚饭,陈凡正准备亲自将黄其霰送去她家凤凰墩的别业。 谁知刚走到院中,车都还没备好,突然西城阜通门附近一点火光乍起。 陈凡初时还以为是哪家走了水,可渐渐的情况有些不对起来。 火光在短时间内突然变大,映照着夜空中泛出妖异的红色。 整个海陵县全都好像醒了过来,周围厢坊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查看。 郑应昌站在梯上看向西城,低头对院中人道:“这火势也太猛了些?到底是哪里烧了?” 海鲤看着火光,神色渐渐转冷:“似乎不是走水!” 众人猝然一惊,纷纷转头看向他,海鲤肃容道:“若是走水,火势不可能一下扩展这么快,应是有人故意纵火。” 众人这两天本就提心吊胆,听到这话,郑应昌惊呼:“难道是倭寇来了?” 这句话刚说出口,院中黄家家仆顿时乱作一团,几个随侍黄其霰的女人瑟瑟发抖,脸色苍白。 就在众人担心之际,门外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不会儿,脚步声停在院门处,弘毅塾院门被拍响。 “谁?” 院外传来王大牛的声音:“夫子,是我们,老发叔让我们来护着塾堂。” 听到熟悉的声音,众人顿时长舒一口气,院门打开,只见王大牛等孩子在弘毅塾读书的人家,全都带着家小站在院门外。 姜老发一进门,便对陈凡道:“夫子,阜通门那边起火了,我看那火起得奇怪,害怕是倭寇来,所以带着他们一起来弘毅塾,人多了,也能守着塾堂,大家都有个照应。” 听到这话,陈凡感动的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西城那边好像大火烧塌了什么建筑,“轰隆”一声响后,又有嘈杂的人声在夜空中回荡。 弘毅塾周围纷纷传来闭门锁户上门板的声音,众人心中更是惊慌。 陈凡看着脸色煞白的黄其霰:“你这次算得也不准啊。” 第330章 杀人陈尸 大火烧了半夜,西城阜通门那边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凶狠的呵斥声也响了半夜。 整个海陵城好像一下子被恐惧吞没了一样,所有百姓都瑟瑟发抖的躲在家中。 弘毅塾的情况稍稍好些,因为有王大牛他们几家人在,又有黄家的家仆,虽然大家都是普通百姓,但到底男丁较多,胆气也稍稍壮些。 到了下半夜,哭叫声渐渐小了下来,大火也渐渐熄灭,直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街巷中才渐渐有人出门查看。 郑应昌登上梯子看了一会儿,见状元坊下已经有零星的男人匆匆走过,便下了梯子奇怪道:“东家,这情况有点不对劲啊,听昨晚那动静,好像已经被倭寇进了城,怎么闹了半夜,这会儿又好像没事了?” 姜老发透过院门中的缝隙朝外查看,一边看一边道:“许是倭寇压根没打开城门,只在西城边的住家那烧杀一阵子便就走了。” 众人闻言都觉得有礼,海陵城虽然不大,但城墙都是砖墙,不仅城高池深,四角还有望楼,甚至这么小的城还有一道暗水门,从高祖时便有了这门,但这么多年从没开启,就是为了防备贼人突然围城,城内人可以从暗水门潜出,出其不意给敌人来一下子。 众人又听了一阵儿动静,见似乎应该没事了,陈凡觉得总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便叫人打开门,准备出去看看情况。 王大牛道:“夫子,外面不安生,你要出去,那我陪你。” 陈凡摇了摇头:“应该是无事了,你们守着弘毅塾,这里孩子多,不能出事。” 说罢,他便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脚步刚刚迈出院门,一种恐惧的战栗感便由心脏直泵大脑。 陈凡不知道那些影视剧里的人物,为什么遇到再大的事情都临危不乱,甚至被几十几百万敌人围城,也面不改色。 反正此时的他刚踏出院门就感觉小腿肚子忍不住转筋抽搐,显然真正面对可能的危险时,他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穿过小巷来到迎春大街,迎春街上各家铺面几乎都上着门板,偶尔从门板的缝隙中,陈凡能够感觉到一双双眼睛正查看着外面的情况。 往日这时间县衙的快班、壮班、铺兵、帮闲早就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可这会儿,别说这些人,连个正经百姓也没几个。 好不容易看到两个人,这两人看见陈凡跟见了鬼似得,匆匆忙忙便转进小巷消失不见了。 陈凡又往西走了走,刚到抬盐铺,突然在路上撞见一群人。 那群人见到陈凡也是一惊,其中一个为首之人惊喜道:“陈夫子,你怎么也出来了?这乱哄哄的怎也不带个伴当。” 说话之人正是沈彪的弟弟,给陈凡送过鱼的沈十三。 “沈小弟!”陈凡遇到熟人顿时松了口气,抬头又看向不远处的人群,朝沈彪点了点头:“沈兄!” 沈彪带着十几个身穿玄色短打,手持长棍的壮汉走了过来,见到陈凡道:“陈……夫子去哪?” 陈凡道:“想去看看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彪微微诧异,显然没想到这节骨眼上,陈凡竟然还有这胆量,不过他沉默片刻后便点头道:“那就同去。” 有了沈彪这一行人,陈凡胆气更壮,不多会便来到了阜通门下。 海陵四城都有瓮城,此时阜通门和瓮城的大门洞开,空气中蔓延着大火后的焦糊味道,突然,沈彪身后一名壮汉惊叫道:“快看!”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青烟,远远看见阜通门门内南墙上,从城墙下吊了一根绳,绳子下面一人被吊着脖颈,此时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死人了!”沈彪面色凝重,众人更是持着长棍,小心戒备了起来。 当众人小心翼翼来到瓮城时发现,除了吊在城墙上尸首外,瓮城里,衙门平日查验行人的小棚里,横七竖八躺了六具无头的尸身。 陈凡看到这场面,胃部一阵翻腾,沈彪等人也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到了城墙下,众人看得更清,从城墙上吊下来的尸体,用的绳子很长,直接将尸体吊在平日衙门张贴露布的地方。 这时,陈凡才看到尸体旁竟然有一张露布贴在那里。 陈凡走到近前去看,只见上面写道: “海陵县诸官吏、富户、百姓知悉: 吾等乃扶桑浪士,奉天照大神之命,渡海伐罪!昨夜已破尔城门,斩尔戍卒,如宰鸡犬。今悬尸于墙,以儆效尤!若不信吾等长刃之利,且看瓮城内尸骸成堆,血浸砖石! 限尔等两日内,凑足白银十万两,装船运至城西巡检司水寨。若少一分,便屠一户;若迟一刻,即焚一坊!吾辈战舰泊于大江,甲士藏于尔巷,休想欺瞒! 倘若报官求援,必先杀尽衙役;若敢聚众反抗,定叫阖城鸡犬不留!勿谓言之不预也!” …… 一刻钟后,县衙二堂。 上任时风光无限的俞敬,此刻被家中带来的老仆死死按在椅子上。 周围跪了一圈从桐城跟随一起上任的仆人。 那老仆哭着道:“大人,万万不能出门呐,现在城中连鬼影都没几个,万一倭寇藏匿其中害了大人怎么办?” 俞敬怒道:“不能再等了,昨晚你们说天黑,情况不明,不给我出去便也罢了,现在天都亮了,我身为海陵县令,若是犹如妇人一般躲着不出衙署,那我还做这县令干嘛?” 那老仆涕泪横流一边抱着俞敬的腿,一边哭诉道:“昨夜里出了事,县衙、县丞衙的吏员便跑了个干净,今早连扫夫都没了影子,大人若是出门,无人护卫。” 就在这时,二堂外传来动静。 那些下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齐齐转头朝外看去。 不一会儿,陈凡、沈彪等人走了进来。 俞敬在看到陈凡、沈彪一行人的时候,心中大石突然落了地,急忙问道:“文瑞,威炳,外面怎么样了?” 陈凡神情凝重,将手里倭寇贴在墙上的告示递给了俞敬。 第331章 献银求和 天色已经接近晌午,城中才有百姓渐渐走出家门。 因为衙役逃散一空,几具尸体仍无人收敛,此时的西门瓮城内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县衙内,俞敬几次三番邀请之后才聚齐城中士绅,再次商议杀人陈尸之事。 那日的王乡官首先发难,质问俞敬道:“俞大人,我且问你,咱们海陵城晚上都是要关城门的,昨夜阜通门、瓮城门皆都大敞四开,贼人是如何开了城门的?” 往日里看着俞敬是父母官的份上,王乡官好歹还给俞敬些面子,但经历了昨晚一晚的担惊受怕,他这个进士官致仕的在籍闲居之人,竟然根本不给俞敬这个举人任何面子,人刚刚聚齐便首先发难。 俞敬满头是汗,哪里答得出来,半晌后才道:“等县衙三班回来后,立马让快班带着仵作去查。” 鲍坝批验所的监掣官鹿鸣春道:“我批验所还有去年积存盐课银二十九万余两,若是被倭寇侦知,俞大人,你与我都要被朝廷拿罪问责的,请大人想一妥帖之法,保这银子的周全。” 俞敬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档子事,他顿时吓了一跳,二十九万两的盐课,若是被倭寇抢了,那对于他和鹿鸣春来说,真就是灭顶之灾了。 就在这时,沈彪起身道:“县尊,速速派人出城请兵吧!” 海陵附近,除了淮州卫驻扎泰州的守御千户所之外,还有几支人马。 一是海陵东北部灶区驻守的盐城守御千户所,这千户所隶属淮安卫,专司盐场治安,设有把总一人,领骑兵三百余。 还有就是漕运总兵下辖的水兵两百,专司防汛;中营游击,驻扎白米护卫漕船;里下河水师,驻扎溱潼,专剿湖匪。 一听沈彪想要求兵,堂中顿有几人纷纷怒吼。 “不可!” “不可!” …… 原来,正是王乡官等海陵城的士绅大户。 王乡官瞪着沈彪道:“沈威炳,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也是海陵县人,若真让那些比土匪还狠的丘八入了城,阖城百姓的身家性命是不是由你担待?” 沈彪丝毫不怵这老头,起身争辩道:“若是不请兵,倭寇万一入城屠戮,我等用何抵御?” 说到这个问题,顿时堂中又没人说话了。 几个乡绅富户低着头,只用余光跟周围人交流。 陈凡也感觉出堂中的异样,想要说点什么,谁知就在这时,一旁的徐述扯了下他的衣衫,闭着眼,用极小的动作摇了摇头。 俞敬此刻陷入了两难。 请兵,兵来了海陵要遭殃;可若是不请兵,光靠海陵县这点衙役铺兵,怎么能抵挡穷凶极恶的倭寇? 他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徐述,但徐述却闭着眼,似乎并不想发言。 他一个刚刚接手县政的官场新人,有没有进士身份的加持,一时之间在堂中竟束手无策。 尴尬的沉默。 终于,在一盏茶后,王乡官轻咳两声,对俞敬道:“俞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匆匆入了内堂,等他们走后,堂中的沉默才被打断,陈凡转头道:“小石公,你刚刚拉着我是何意?” 徐述低声道:“这些人要花钱消灾了。” 陈凡瞪大了眼睛,这倭寇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便要花钱消灾? 万一钱给了,这些人不讲信誉怎么办? 还有,十万两,这么多银子,怎么凑? 后堂内,俞敬客气道:“老先生是有良策退敌?可能教我?” 王乡官斟酌半晌这才缓缓开口:“俞县尊,老夫在南工部任上致仕,消息比别人都灵通些。” “请讲。” “前年倭寇攻打绍兴,倭首向城中索要【犒军银】八万两,绍兴士绅凑银四万两及丝绸千匹,倭寇遂解围而去。” “有先例在此,为海陵百姓计,县尊似可仿照前例……” 他的话还没说完,俞敬“唿”的站起,满眼都是惊讶和愤怒:“老先生是要我款贼?” 王乡官尴尬的缩了缩脖子,随即辩解道:“非是款贼,俞大人,你且想一想,漫说那些兵你请不请的来,便是能请来,海陵城损失的可能都不止这十万两。” 听到这话,俞敬颓然的一屁股坐在椅上。 其实王乡官这句话说得没错,大梁官兵调动,离开信地本就要兵部或者应天巡抚的勘合,他一个小小县令,根本无法调动。 就算能调来兵,这些兵大多都是各地青皮流氓临时拼凑出来的,抢掠也就罢了,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比江匪、土贼还凶。 俞敬是万万不敢让这些人进城的。 王乡官看见俞敬不说话了,以为他已经意动,于是又劝道:“海陵是两淮盐业重地,又是漕运重地,在城中的盐商、粮商多如牛毛,只要县衙下令,以捐输的名义叫这些人掏银子,他们为了身家性命必然甘之如饴。” 俞敬看着这个无耻的家伙,心中愤懑,倭寇是让城中士绅百姓凑银子,可这位死道友不死贫道,要命也不舍财。 可眼下形势已然如此,兵又不能请,请也请不来,自己淮州府的子弟兵被调去了南都,客兵一至,立时糜烂。 要靠县衙这点力量守城又是不易,昨晚事发,到现在衙中还是小猫三两只,根本没人应卯。 …… 不一会儿,两人从后衙走了出来,所有人都盯着俞敬和王乡官看,只见俞敬心事重重,而那王乡官则似乎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般,脸上带着轻松。 俞敬坐下后,看了看王乡官,最终无奈将两人商议的结果说了出来。 谁知话音刚落,来参加商议的几名商人顿时大怒。 这年月,能够行商把生意做到他们这种规模的,谁身后不站着几个官员? 其中一名姓冯的海陵座商怒道:“倭寇临门,俞县尊不思御贼,倒是想要我等毁家纾难,愣是打得好主意。” 一番话,说得俞敬面红耳赤,俞敬只能找补道:“只是商议。” 于是又将王乡官口中绍兴的案例说了一遍,俞敬又不傻,自然不会轻易得罪众人。 这下子,所有人的矛头全都指向了王乡官,搞得他也好生尴尬,下不来台,怨怼地瞪着俞敬,气呼呼地转头不发一言。 就在众人吵闹之时,突然有个声音大声道:“住嘴!” 众人愕然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少年书生怒目圆睁瞪着他们。 那人身边的徐述瞠目结舌,半张着嘴看向陈凡。 陈凡扫视了堂中众人,尤其是那王乡官和为了守住钱财争吵不休的几名商人。 “我听你等商议两次,就商议出了这个?” “今日若献十万银,明日便索百万金!倭奴贪欲,何异豺狼舔血?” “王老先生你饱读圣贤书,岂不闻【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乎?” 他突然起身,来到二堂门口,指着西城方向道:“彼辈悬尸辱我父老,此乃血仇,非财货可解!吾等海陵子弟,绝非孱弱之辈!高祖立鼎时,我闻海陵童子犹持竹枪守卫垛口,今日城墙尚坚,壮士未死,尔等竟欲效仿南宋割币求和耶?” 说到这,他拿起茶盏,猛地砸在地上,碎瓷片四处飞溅,吓得堂中士绅惊叫躲闪。 陈凡看着愕然的俞敬:“今日再有言献金款奴者,有犹此盏!” 第332章 一盘散沙(两章合一) 这两日众士绅聚集县衙商议倭寇之事,陈凡一直表现的都很低调,除非必要,尽量不开口说话。 他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虽然有功名在身,已经跻身士绅的行列,但别说跟徐述这种世家子弟相比,就是连王乡官,那人家也是致仕官员,不好比的。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想要向倭寇花钱买平安。 听到这,他再也忍不了了,若是什么土匪、江丨贼、流寇倒也罢了,自己当个鸵鸟,权当没听见,可那是倭寇,那可是引动了基因里的仇恨,这叫他还如何去忍? 场中出现难堪的沉默,俞敬看着堂中众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当他的目光看向陈凡时,竟然有些不敢与之对视,自动略了过去。 最初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诸位听我一言。” 说话之人是鲍坝批验所的监掣官鹿鸣春,他先是转头看向陈凡:“陈秀才,少年人勿要冲动,事涉全城百姓和朝廷的盐课,当要慎重。” “本官说几点心中的想法,以供诸位参详。” 说罢,他朝俞敬拱了拱手道:“俞大人,贼人要银子,若是按照绍兴的故例,似也可商议,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 面对想要说话的陈凡,他伸手按了按,看着陈凡一副【你等等】的表情道:“但不管这倭寇要多少银子,让城中官绅出这笔钱,实在是有些为难大家了。” 一听这话,堂中众人先是窃窃私语,随即大声赞同鹿鸣春的话来。 鹿鸣春得了众人的赞许,他微笑道:“既然是为了阖城百姓,依我之见,还是全城百姓都要交一份银子的。” “当然,我们官绅是要多交些的,毕竟我们这些人世受国恩。” “这样,我先表个态,本官捐银一百两!” “鹿大人急公好义,那我们这些商贾也不能缩在后面,我出二百两!”一个盐商首先表态,看着鹿鸣春一脸谄媚。 “我出一百两!” “我小本买卖,就出五十两吧!” 刚才提议献币求和的王乡官此刻倒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好似一张嘴就漏了银子似的。 陈凡见状怒火中烧,本以为自己刚刚的表态,总能激得有些骨气的人站出来同仇敌忾,没想到却又成了这帮人推脱甩锅的可笑现场。 到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人微言轻,无人问津。 自己只是个秀才,在这帮人眼中,自己能进得县衙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刚刚的义愤之言,不过是少年人不识时务的表现罢了。 尤其是那鹿鸣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还以为自己反对输贼,其实是舍不得银钱。 到这会,他心中激荡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他要成长,他要科举,他要出人头地。 若今天他不是个秀才,而是个举人,站在这里,这些人也丝毫不敢孩视于他,更别说是进士了。 就在这时,突然不远处的沈彪站起怒声道:“我不与无耻小人为伍,今日若尔等敢予倭寇输银,那我必将今日之事,详细录于巡按大人。” 一听这话,鹿鸣春顿时大怒:“沈威炳,你别忘了,你想给巡按大人投贴,那也是要俞大人的县衙用印的。”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的时候,陈凡身边的徐述轻咳两声道:“现在敌情未明,咱们自己人就吵起来了,这成何体统?” 徐述一发话,这徐家世代积攒的名望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虽然双方还是互相瞪着,但都卖了个面子给徐述,没有再说话了。 徐述先是对俞敬道:“大人,我觉得此时谈输银给贼寇,实是不妥。敌人杀了几个衙役更夫,贴了张告示,咱们便自乱阵脚,实在是荒唐。” “若是有贼人佯装倭寇,或是倭寇人数很少,不敢攻城,只敢恐吓,那我们上赶着送银子,岂不是可笑?” 众人闻言,都沉默了下来。 “还有,海陵城还有城墙保护,可鲍坝批验所在城东,为今之计,首务是将盐课赶紧解来海陵城内,找一妥帖之地安置!而不是争论给不给贼人送银子。” 俞敬闻言,顿时长输一口气道:“小石公此言正是我想说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没有说话。 俞敬又道:“为今之计,小石公,你看倭寇那边……?” 徐述沉吟片刻道:“还是应派县衙马快前往城西巡检司水寨查看,到底是何方人马?” “对对对!”俞敬连连点头,可他随即难堪道:“自从昨晚火起,今日县衙三班竟无人应卯。”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士绅,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估计是想请各家派遣健壮家奴骑马去西边查探。 又是沉默。 包括陈凡,他倒是想挺身而出,但他就是个教书的,海鲤、郑应昌和他三人如何去得? 虽然若是自己有所请,王大牛他们必然会冒这个险,但王大牛又不是他的家仆,自己凭什么去要求人家。 就在这时,沈彪自告奋勇道:“我亲自去!” 俞敬大喜,走到他身边,拉着沈彪的手道:“威炳,辛苦你一趟。” 沈彪神情严肃地拱了拱手,随即便退了出去。 众人看没自己的事了,便又纷纷提出告辞。 等所有人走后,只有陈凡、徐述留了下来。 俞敬留下俞敬,是想请他帮忙在乡宦士绅和县衙之间沟通转圜。 徐述点了点头道:“当仁不让,县尊请放心。” 随即俞敬看向陈凡:“刚听陈夫子之言慷慨激昂,心中实是雄迈,奈何本官刚刚上任,县中情况还不熟悉,加之此刻心乱如麻,故而我想请教陈夫子未尽之言。” 这是想要问陈凡,若是不输银给倭寇,该如何守城了。 陈凡又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刚刚的发言不过是出于激愤,但现在若是胸无一策,定然会被俞敬小瞧,于是沉吟片刻后道: “大人,城门每晚都要关闭,但今早衙役更夫却死在瓮城中,需得防备城中有内应为贼人开城门。” “而且我料内应人数必然不多且跟那帮衙役更夫很熟悉!” “为何?”俞敬发问。 “胥吏本就凶狠,普通百姓避之不及,昨夜贼人若于衙役不熟,根本难以靠近城门!” 徐述和俞敬二人连连点头。 “还有四城城门处都有警钟,若是不熟,这些人就算突然杀出,警钟处的衙役也是有时间敲钟的。” “可昨夜先是火起,又是喊杀声凄厉,我猜内应必是用了什么手段,混入瓮城内,在衙役没有防备的时候突起发难,一下子将这些人杀了,然后再烧城下的民居和城门。” “那喊杀声呢?贼人既然蒙混进了瓮城,乘衙役不备杀了他们,可喊杀声又是怎么来的?” 陈凡在说自己想法的同时,其实也是在一点点捋顺自己的思路。 听到俞敬之言,他皱眉道:“或许是贼人故意鼓噪,让人以为倭寇势大,吓阻城中百姓官绅不敢前去查看。” 说到这,他才恍觉到一点:“也就是说,很可能城外的贼人人数并不多,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俞敬眼睛一亮,好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文瑞,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倭寇?” 徐述摇了摇头:“大人,不能这么早就妄下猜测,我在浙江时听闻,倭寇人数其实并不多。” “不是倭寇当然最好,但也需得小心谨慎。” 俞敬连连点头称是,随即又道:“那依文瑞之见,现如今要如何……呃,【备倭】?” 陈凡道:“刚刚小石公所言不错,当务之急是赶紧将盐课运城中,万万不能为贼人所取,不然大人也要受朝廷责难。” 俞敬闻言,不置可否,盐课那到底是盐运司的事情,他只要把海陵守好,那就算盐课被抢,他也不是主要责任。 陈凡这么说,其实也是有私心的,若是盐课真的被抢,那陆为宽的麻烦可就大了,所以能帮一把是一把。 俞敬这时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命城中胥吏全都要来衙门点卯,今日不至,那以后就都不用来了。” 俞敬通过这件事也发现,这帮胥吏可恶,但离了他们,自己这个光杆儿县令还真是什么事都束手无策,闻言也是点头,转身命家人去城中通知去了。 陈凡继续道:“等县衙胥吏到了,要严令他们在城中搜索陌生人,尤其是酒楼、客栈,若有生面孔住店,必须向衙门报备。” “其次,也要命里老严查厢坊,不得收容无关人等,十户联保,且让坊中青壮搜索旧旧无人居住的房子,以防贼人藏匿!” “好!”俞敬点头应下。 “还有,县衙的三班衙役、扫夫、膳夫、更夫、书办,只要是能走路,拿得动木棍的,都要他们今晚去四门值守,且要在晚上之前,用砖石将烧毁的阜通门堵死。” 说到这,陈凡顿了顿:“还有最后一点,客军来了就是兵祸,但淮州卫和泰州千户所都是我们淮州的本地子弟,他们生于斯,长于厮,虽然他们大部被调往南都,但肯定有留守的人马,只要能请动他们,小股贼人便也无忧了!” 前面俞敬听完都非常认可陈凡的观点,但听到这却犯了难:“文瑞你也说了,淮州卫大部被调往南都,剩下的人必然是要守卫泰州的,道台大人不可能轻易让这些兵马来海陵防驻。” 俞敬口中的道台大人,其实就是淮扬海防道于大綬,此人是天监十五年进士,从浙江知府任上升至淮扬海防道。 淮扬海防道是天监年间后期设立的,主要职责就是为了备倭和护漕,其驻地便设在泰州,所管的不仅有扬州卫、淮州卫、淮安卫和大河卫,还有圌山、荻港等营兵,权利极大,俞敬这小小县令,连人家的衙门都够不着。 很快,一旁的徐述突然道:“于大綬此人与州治薛大人相交莫逆!” 听到这话,俞敬的目光“刷”地看向陈凡。 陈凡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写信一封!县衙可命人送到泰州,请薛大人出面说项。” 俞敬感激地看着陈凡道:“前情种种,我与文瑞多有抵牾,文瑞不计前隙,危难之时倾力相助,下官感铭五内!” 陈凡起身道:“不敢当。” 徐述道:“既然已经决定固守待援,那从今天起,我等便要扎紧海陵城这【篱笆】,防止贼人再次生事,搅乱民心。俞县尊,我今夜愿带家丁巡防西门、南门城墙。” 陈凡也站了出来:“我愿协守北门、东门城墙。” 俞敬感激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道:“本官在县衙居中调度,誓言与海陵共存亡。”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当陈凡回到歌舞巷时,姜老发已经接到了快班的通知,让他组织坊兵今夜上城协防。 陈凡还没进弘毅塾,便被一众周围的百姓围拢了起来。 “陈夫子,听说是倭寇打来了?是也不是?” “县衙让我等自备棍棒,等候调配?” …… 面对七嘴八舌的街坊,陈凡按了按手,让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才道:“乡亲们,昨夜确有一伙贼人自称【倭寇】,趁着衙门不备,杀了几个壮班衙役和更夫,但从这帮人的行迹来看,他们的人绝不会多!” 众人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脸上也逐渐松快了些。 住在歌舞巷东头的王家婶子道:“陈夫子,我家当家的说,要带着娃儿去乡下避一避,你有学问,懂得多,我听你的。你觉得咱走不走。” 听到这,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陈凡摇头道:“城外失了城墙,贼人烧杀抢掠根本无可阻挡,还不如大家在城中万众一心,就算贼人来了,咱也不怕!” “没错!” “说得对!” “这时候就应该听读书人的。” 众人七嘴八舌,对陈凡似乎很是信任。 姜老发见状对陈凡道:“陈夫子,咱们厢坊接到的任务是一户抽一丁,一半人守住厢坊,防止贼人作乱;另一部分人要跟陈夫子你去守城墙与县衙。” 这时候,城内各坊当然紧要,但更为着重处应该是城墙和县衙。 这也是陈凡跟俞敬、徐述商议后的结果。 城墙自不必说。 而县衙,一会儿陈凡就要带着衙役三班,汇同批验所的盐丁将几万两的盐课存往县衙的库房。 陈凡听到这,他对众人道:“守住厢房要做两件事,一是防火,二是防贼。” “一处有火,各家都要出门帮忙灭火,防止火势蔓延。” “一处有贼,各家老幼妇孺在家中鼓噪,男丁出门驱赶!” 街坊们听到这,全都有些兴奋,围着陈凡说些防火防贼需要补充的细节。 待众人说完,陈凡对众人的积极态度很满意,转头对姜老发道:“老发叔,你挑另一半人,一会儿随我出城办事儿!” 听到出城,刚刚还兴奋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姜老发点了一个汉子道:“天九,你弟弟地九在家,你便跟着夫子出去一趟吧。” 被挑中的那汉子闻言跟触了电似的浑身一抖:“老发叔,我爹虽然生了两个,但我那弟弟从小体弱,我要是出了点事,这一大家子谁来撑着?” 不等姜老发说话,有人道:“这凤凰墩上那么多大户人家,一家丁口几十人,凭什么他们也是只出一人,咱小门小户也是出一人?不如让县衙叫那些大户多出些人去。” 有了这两人说话,形势顿时变了味儿。 刚刚说话的王家婶子退了一步道:“咱家只有一个丁壮,就是娃儿他爹,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和娃儿怎么办?要我说,大家还是逃出城去,反正那些倭寇抢的也是那些高门大户,关咱们这些小民啥事?” 旁边一个胖大婶白了王家婶子一眼:“你家只有一个丁壮不假?咋的?谁家不是一个男人?哦,别人家男人去城上打倭寇,就你家男人守在铺上抱着你个老娘们睡觉?你要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 “说得就是你。早就看你不惯了,前些日子从你家门前过,你个丧良心的家伙,是不是把脏水泼了我家娃儿一身!” …… 陈凡目瞪口呆的看着众人,眼看着他们越吵越凶,最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只留下老发叔和他二人在风中凌乱。 姜老发红着脸,喘着粗气骂道:“平日里一个个都说自己是英雄,遇到事各个都做了缩头的王八,夫子你别急,我去给你一个个拎出来。” 陈凡也是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给这么多人开动员会,且是做这么凶险的事儿,全没想到最终会落得这个结果,没办法,他只能拜托姜老发这个德高望重之人去协调了。 就在姜老发走后没多久,周氏带着贺邦泰走了过来。 陈凡见到他们,抚着贺邦泰的脑袋道:“周家嫂子,这两天外面不安生,正好弘毅塾最近盖了几间大屋,大牛哥他们几家住进来后还很宽裕,你带着邦泰也住过来,大家有个照应。” 周氏连忙道:“还是不了,家中还有那么多家禽需要喂养,夫子上次给我的鹅种,最近我也在给他们尝试各种饲食,万万不能功亏一篑,只请夫子让邦泰跟同窗们住在一起便可。” 贺邦泰闻言急道:“娘,我……” 周氏温柔地笑了笑:“最近城中嘈杂,但也不能忘了温书。” 第333章 索贵 陈凡并没有在弘毅塾待上多久,他回塾堂,将身上的道袍换了下来,随即换了身不妨碍行动的短打,又将好大哥陈湘送的那把松烟凝黛取了插在腰上。 王大牛走上前来道:“夫子,鲍坝虽在东城墙外面不远,但还有个把时辰就要天黑了,搬运银锭又耗费时间,实在太危险了,我带着几个兄弟护着你。” 陈凡摇了摇头:“我的主业是一名夫子,我的首要任务是保证学堂里的学童们不被危险侵扰,但我马上要做的事情也很重要,所以我想请大牛哥你带人守着弘毅塾!” 王大牛还待再劝,可见陈凡脸上露出决然之色,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道:“那你将黄老八带上,他身手也很好!” 黄老八就是黄韬他爹,是个满脸沟壑,更加沉默的汉子,他二话不说便站到陈凡的身后,露出一口黄牙,笑得很……无辜。 陈凡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那行,我走之后紧守门户!” …… 当陈凡带着老八来到县衙时,俞敬终于从三班拼凑出二十来人,又不知从哪搜罗来二十多辆马车,马车的车夫们和三班衙役,一个个面色如土,紧张地看着陈凡,甚至连拉车的马也似乎被人影响,不安的原地踱步。 俞敬见陈凡到了,于是连忙将他请进门房,屏退众人后对他道:“时间太紧,只能搜罗出这么多马车,文瑞,你看可够用否?” 鲍坝批验所的盐课银有二十九万两,这年月一两白银约计三十多克,二十九万两也就是90多万克,即九吨重出头。 而大梁的马车,一辆通常能装载一到两吨的货物,不过外面的马车大多都是单马,装载能力只有半吨左右。 20多辆已经足够用了。 但目前存在的问题是,马车有了,护卫马车的人手实在太少。 算上陈凡和老八,还不够一人一辆跟车分配的。 万一要是遇到贼人半路打劫,那根本不要想,直接逃就是了。 “县衙各处都要用人,就是这二十多人,还是本官逼着去的!”俞敬一脸为难。 陈凡知道他的难处,也不过多纠缠,恰在这时,徐述已经带着家丁来到县衙,见面之后,徐述知道了陈凡这里的难处,沉吟片刻后道:“现在天色不早了,从城中临时拼凑护送之人来不及了,不过鲍坝旁边就是徐家庄,我徐家的族人都聚居在那里,我现在便派人去田庄,让族老给文瑞派些人手过来。” 陈凡感激道:“那便谢过小石公了。” 这时兵房派人来请俞敬商议火药的事情,俞敬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开了。 门房里只剩下陈凡和徐述二人…… 县衙八字墙外,一溜儿马车正在焦急地等待着陈凡出来。 众人看着渐渐偏西的日头,心中焦躁无比,谁都不想天黑在城外,赶着装满银子的马车乱逛,那跟找死又有什么区别。 李进走后,顶首的快班班头名叫索贵,他几次朝门房张望,却始终看不到陈凡出门,心中更是着急,再加上他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此刻骂骂咧咧道:“这陈秀才,谈点事儿,怎么跟老太婆的裹脚布般又臭又长?再不出来,天都黑了。” 一旁一名叫蒋三的帮闲陪笑道:“班头,说不定那陈秀才也是被县尊逼着去的,磨蹭到天黑,那干脆就不用跑这一趟了。” 索贵“呸”了一口骂道:“你懂个屁,本来盐运司的事情跟我们有个弔关系,还不是那陈秀才主动揽的活儿,害得哥几个也得跟着冒险,入他大爷的!” 众人见他骂陈凡,全都不敢开口,陈凡在海陵名声还是很不错的,再加上有功名,且跟前任县令相交莫逆,以至于衙门里的人都有点怕他。 见众人没有附和,索贵环视一圈,嘴里仍然喋喋不休,骂骂咧咧,恰好看到不远处一个细皮嫩肉,身着黑衣红帽的小白脸,心中更是火起:“萧兔子,你给老子滚过来!” 萧安怡知道他是县丞陆羽的人,县丞又跟县尊当场撕破脸,所以自从他被陆羽安排进了快班,便处处被人打压欺侮,尤其是班头索贵,平日里总对他说些污言秽语,他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于是一早儿就缩在马车旁,生怕被人看见。可没想到,索贵还是点了他的名。 “班,班头!”萧安怡佝偻着身体,缩着脖子,在马车便应了一句。 索贵见他那副熊样,哈哈大笑道:“你特娘的,陆羽去湖州,没把你这兔子带去暖被子?爷几个今儿出城是去杀倭寇的,若是遇到倭寇,你狗日的敢跑,老子回来让你从菊花变成喇叭花。” “哈哈哈哈!”索贵的粗话,顿时让快班一众人等,以及看热闹的马车车夫们纷纷大笑。 萧安怡长得本就……极美,被这番污言秽语说了,脸上又羞又气,红彤彤的比个娘们儿还可人些。 他不敢反驳,因为他知道索贵既然能跟李进完成顶首,那必然是前任班头李进的心腹,顶首就是吏员们顶替上吏的一种说法,一般上吏去职,是可以推荐下一任的接任者的,官员一般不会干涉,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所以,一般上吏会选择自己的心腹接替自己,一是为了自己以前做得事情得有人继续把盖子捂着,二是继续施展自己在县衙的影响力,三,当然还有顶首银咯。 索贵原本就是李进的心腹,专管着县里市集、赌档、青楼,李进一出事,便选了他来顶首,索贵也是命有些不好,刚花五百两接了班头的位置,便遇到这事,心情不好,又遇到为难李进的县丞的心腹,他当然要给自己找点路子。 不过那萧安怡人长得细皮嫩肉像个娘们,性格也忒软弱,看着他竟然扶着车厢,嘤嘤抽泣,显然是快要哭了。 索贵暗骂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可突然看见门房里陈凡走了出来,他立马换了张稍稍斯文的脸迎了上去:“夫子,我是李班头的兄弟,我叫索贵,这次出城,你把我当牛当马用。” 陈凡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挥手道:“出发!” 【睡了一天,马上还有一章】 第334章 官道 虽然等待时心里将陈凡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见到陈凡后索贵却始终落后陈凡半个身位,始终十分恭敬。 他看了一眼腰间插着短刀的黄老八,认出这位是码头里厮混的狠角色,也知道黄老八为何会护卫在陈凡身后。 自从离开县衙,陈凡一直没有说话,索贵便转向黄老八道:“老八兄弟,你家娃娃争气啊,这次县试被县尊点了童生,将来你黄家算是生发了。” 黄老八睇了他一眼,闷闷道:“都是夫子教的好。” 索贵有些羡慕道:“我家也有个娃娃,才十二岁,几次跟李班头说,想要将他送去弘毅塾,但又怕那兔崽子脑子笨,学不得!” 说完,他偷眼去看前面的陈凡,可陈凡半点反应也没有,连一旁的黄老八也没接茬,他顿时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官道上一骑飞奔而来,下了马就来到陈凡身边,两人去一旁小声说了点什么。 索贵茫然的看着低声问话的陈凡,心中猜测来的骑手是什么人? 陈凡跟那骑手说了几句话后,那骑手便骑上马直接进了城,陈凡便又跟上车队朝外面走去。 等众人出了城门,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索贵回头看着夕阳,估摸着也就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到上灯的时候了。 城外因为倭寇的消息四野无人,蜿蜒的草河便倒是停满的渔船,船上老小看到陌生的车队,全都远远警惕地打量着管道上的他们,有在岸上的娃儿也被那些船家呵斥着召回了船上。 眼看着距离城门越来越远,草河也看不见了,四周安静的只剩风声,所有人都紧张的四下里观望,生怕野地里突然转出倭寇来对着他们一通砍杀。 好在鲍坝批验所不远,车队很快便来到批验所前。 鲍坝批验所比县衙的房子还多,不仅在陆地上有检厅、盐仓和官吏的办公衙署,甚至横跨着盐运河还建了个水寨,水寨有点像另一个时空的水闸,横跨水面,在水面之上还有供盐丁查验盐船的射垛、望楼。 当马车来到批验所前,整个岸上的批验所已经灯火通明,鹿鸣春亲自迎了出来,见到陈凡,他感激的握住陈凡的手道:“陈案首,到底是年轻人,急公好义,要不是你代表海陵县来帮忙,我这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陈凡对眼前这名正七品的制擎官因输银一事有些厌恶,他不愿跟他多谈,而是直截了当问道:“鹿大人,银子可曾装好?” 鹿鸣春对于陈凡的冷淡却不以为意,但却面有难色道:“还需要点时间。” 马车队一听还要等待,顿时吵嚷起来,谁都知道,到了夜晚,路上不仅难走,还有要命的倭寇,那可真是要了命了,虽然这次衙门给了一两银子的运费,但那可是用命在赚钱啊,谁也不愿为了一两银子把命送了。 索贵心里也很着急,但他刚当上班头,若是因为这件事丢了职事,那五百两的顶首银顷刻之间便要化为乌有,见状,他朝一众快手和帮闲努了努嘴,蒋三跟他最久,立马持着水火棍骂骂咧咧冲进车夫中,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 这水火棍前端虽是空心的,但打在人身上还是很疼的,一时间马车队里大乱。 而快手们这时也反应了过来,拿着锁人的铁链冲入车队,车夫们更是哭爹喊娘。 陈凡皱了皱眉,转头道:“好了,不要惹出愣大动静,怕倭寇不知道这里人多?” 索贵闻言,立马赔笑着点头,转过脸喝骂道:“都住手,他妈的都给老子停下。” 见萧安怡一直怕的没有动手,路过时他一脚踹在萧安怡胯上,萧安怡“哎哟”一声,算是倒了血霉,一时间又“嘤嘤”哭了起来。 陈凡看到这场面,心中更是不悦,他只好转头对鹿鸣春道:“鹿大人,尽快吧,天色越晚,危险越多。” “还有,我听俞大人说,这水寨里还有巡检司?” 鹿鸣春道:“有,用来查盐枭的,有弓手三十多人。” 陈凡毫不客气道:“既然盐课由我们护送,那弓手便一齐交给在下吧。” 鹿鸣春顿时急了:“这怎么行,这些弓手还要护卫盐仓周全。” 陈凡看了他一眼:“是盐课银重要还是存盐重要?鹿大人,丢了银子你要掉脑袋,丢了这几仓盐,也不过几千两的损失,你自己算算这笔账吧。” 鹿鸣春脸色灰败,好半晌才到:“那行,那你带二十个弓手走!” 陈凡摇了摇头:“我全都带走。” 鹿鸣春在昏暗的光线下,嘴唇似乎动了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最终他点头道:“好!”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偶有一声归巢的倦鸟发出鸣叫声,在早春的寒冷中更增添了几分萧瑟恐怖的气氛。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一名库大使走到鹿鸣春的身边道:“大人,银锭都已经装箱子了。” 陈凡闻言道:“带着车队,赶紧去装车,所有人都去帮忙!” 从银子装到箱子里,库大使带着人从下午就开始了,直到现在才完成,那是因为盐课银库,按照朝廷规制,装箱的人必须赤身果体,且只能派库大师手里的库丁去做。 但装车就不一样了,别看批验所就是个七品衙门,但这里面除了官吏,要有三十名巡检司的弓手、有五十多名专司搬运盐包、维护翻坝的坝手,以及三十多名专门抽查盐包的签筒手,这些人加上车夫,很快便将一箱箱沉重的银锭搬上了马车。 临行前,鹿鸣春也不知道是因为春寒料峭冻的,还是因为天黑之后怕的,他瑟缩道:“陈案首,你,你一定小心护得这些盐课银的周全,我将坝里的事情安顿好便进城去。” 陈凡点了点头,转身便对马车队道:“走!” 当车轮“辘辘”的声音消失后,车队离开了批验所的青石板路上了官道。 批验所的灯光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远处的“鬼火”,让回头的人看得心里发毛。 陈凡让批验所的弓手们前后各十五人护卫着车队朝城里行去。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有车碾过潮湿的车辙时,发出的水声。 陈凡握着松烟凝黛的剑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他不时的看向四周,心脏忍不住“蹦蹦蹦蹦”跳个不停。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黄老八扯了扯他的衣角,陈凡吓了一跳。 “夫子,太安静了!”老八的声音在陈凡耳边小声道。 陈凡一下子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握着剑柄的手僵硬的连指头都活动不了。 就在这时,突然马车队伍中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索贵闻言抽出腰刀,身体转动着吼道:“谁,是谁……” 车夫、快手、弓手们本就紧张地绷着一根弦,听到这身突如其来的惨叫,人们顿时慌成一团。 蒋三鼻息粗重道:“班头,好像是赵达财。” 因为怕成为靶子,整个车队只有前后有灯笼,且灯光刻意被掩了半边去,蒋三也是从惨叫发出的位置和声音判断出来的。 索贵闻言,惊慌道:“赵,赵达财,你特娘别吓人。” 没有人回话,四周再次死寂一片。 可老八却缓缓抽出了短刀,对一旁的陈凡道:“有血腥味,出事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远处海陵县城的位置又跟昨晚一样,有火光腾起,陈凡眼眸“唿”的缩起,“嗖”的拔出剑来:“都别慌,都别慌。” 可车队哪可能不慌,有的马车停下,有的马车想往前赶,顿时挤作一团,车夫们的吆喝声,快手们的喝骂声,弓手们的埋怨声混杂在一块,让原本井井有条的队伍更加混乱。 就在这时,突然两旁的田野的中传出怪叫声,人影幢幢的朝官道上冲了过来。 人们发现了田野中的埋伏,不知是谁说了句:“倭寇来了,逃命去啊!” 刚刚还骂做一团的人们,顿时发了声喊,四散而逃,索贵见状,和他的帮闲蒋三喝骂着,想要叫人回来。 黄老八沉着脸道:“夫子,不成了,咱们赶紧走。” 陈凡看着越来越近的怪人们,还在怒吼:“都回来,都给我回来。” 黄老八却一把扯住他的腰带,一翻手就将他扛在肩上,朝不远处的小河边芦苇荡跑了去。 “别走啊,都特娘别走啊!”车队中只余下索贵和蒋三两人。 蒋三拉着索贵道:“班头,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索贵满脑子都是五百两的顶首银,但被蒋三这么一扯,这才醒过来,妈的,五百两还能有命值钱,他立刻住了嘴,掉头就要带着蒋三跑。 可当他刚转头,却看见一张美得犹如女人的面庞。 “妈的,萧兔子,还特么挡路?跑啊!” 萧安怡的脸在尾车微弱的灯笼光下,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圣洁的面纱,他早没了泫然欲泣的娇弱,嘴角带着嘲弄道:“班头,你知不知道,我十五之前是做什么的?” 索贵已经觉察到萧安怡不对了,他结结巴巴道:“做,做什么的。” 萧安怡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玩味,有一丝嘲讽:“我就是你说的那样,是兔儿爷!” 说完,突然他手中不知从哪翻出一柄短刃,闪电般一扎,瞬间那薄如纸片的短刃便扎进了索贵的脖子。 索贵惊讶地瞪着萧安怡,但刚想开口,满嘴里涌出腥臭的血来,一旁的蒋三看到这一幕,傻傻地看着,手脚犹如被捆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直到那短刃被萧安怡抽了出来,索贵的血跟箭似的射了他一头一脸,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噗通”跪在地上:“萧爷爷,萧爷爷,饶我一命,我家里还有父母,还有吃奶的娃,你饶我一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 就在这时,旁边围过来二十多个大汉,那些大汉看到萧安怡,为首那人笑道:“萧美人,这趟活儿不错!” 萧安怡笑了笑,一刀又捅在蒋三的胸口,但没扎在心脏上,那蒋三此刻像个女人似的惊声尖叫,不停捂着胸口在地上抽搐。 萧安怡却不管他,而是来到马车边道:“查一下,然后带着银子赶紧走。” 那为首大汉点了点头,一脚飞踢,踢在蒋三的头上,那蒋三顿时没了动静。 当他来到马车边,拿刀一划便破了封条,随即拿起撬棍打开一口箱子。 “拿火把来。” 随即有人打着火镰,点了根火把。 众人头都凑到那口箱子,眼中却不是闪闪发光的银子,而是砖头石块。 萧安怡的“俏脸”顿时阴沉了下来:“被耍了!” 那大汉道却不生气,转身对众人道:“留下两人查看余下的箱子,其他人跟我走,去批验所!” 第335章 批验所 夜空中的惨叫声,让芦苇荡中的陈凡身体忍不住打了个晃。 黄老八道:“夫子,是那索贵的声音。” 陈凡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接着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 身体的疼痛,果然让他的思维清晰了些:“老八,刚刚运银子的车队里有贼人的奸细。” 黄老八小声道:“那惨叫的赵达财我不认识,那间隙应是距离他不远。” 陈凡点了点头:“若是能回到城中,找到车队里的人,一打听便能知晓刚刚谁在赵达财的身边了。” 可是…… 能回去吗? 在索贵等人的惨叫声后,夜色再次回归寂静,犹如一张择人而噬的怪物缓缓朝两人围了过来。 就在这时,远处的海陵城中再次腾起大火,陈凡咬了咬牙道:“城里出事了,走,回城。” …… 一群人蒙着脸站在距离批验所不远处的土丘之上,萧安怡道:“刚刚还是灯火通明,这么快就灭了灯!” 为首的蒙面大汉“哈哈”一笑:“走不远!” 说罢他当先一步提着刀朝批验所内走去。 刚进大门,众人果然看见虽然灭了灯,但在月光下,水寨旁的码头边有人影在晃动,时不时还有交谈声传来。 蒙面的二十多人也不说话,只沉默地朝码头方向围了上去。 待到了近处,却听有人在骂些什么。 “草丨你家八腿,赶紧给本官装了箱子,倭寇说不定马上就来,你们磨磨蹭蹭,都是想死?” 萧安怡听到这话,于是低声对身边的大汉道:“这人不是坝官就是库大使。” 大汉点了点头,对方骂人时说“草丨你家八腿”,其实这是淮州府的土话,“八腿”就是“八代”的意思,因为代这个字,淮州人念出来像腿,所以外地人听完肯定迷糊。 也就是从这污言秽语中,萧安怡分析出了对方的大致身份。 鲍坝批验所有官四名,一是监擎官鹿鸣春,他是正牌子的盐司衙门官员,是有功名在身的。 除此之外,还有从八品的坝官,从九品的巡检,以及不入流的杂官库大使。 那巡检刚刚跟着车队去了,在他们袭击车队时,这巡检早就跑得没影儿。 那也就是说,还有三个可能。 但对方说的是土话,大梁正经官员是不能在本地任职的,故而从中得知,对方不是坝官就是库大使。 眼看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被装进了盐船,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发了声喊便提着刀冲了出去。 黑夜里突然冲出这么多蒙面的汉子,那官员顿时吓得面色如土,瘫坐在码头边,一旁的亲眷家仆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倒是那盐船的船家高声吼着篙手,赶紧点篙离案,但萧安怡越过人群,一个箭步便跳到船上,篙手已经呆了,愣愣的拿着长篙,直到刀刃压在他的脖颈时,才“咕咚”一声跪下,口中连喊:“千岁饶命。” 为首那大汉见萧安怡已经掌控了局面,于是二话不说,也跳到了船上,他兴匆匆的打开装船的箱笼,却没想到,这箱子里依然不是银子,而是一箱箱衣物、日用。 见到这一幕,大汉顿时大怒,他返身跳下了船,一脚磴在那官儿的身上:“银子呢?” 那官儿哭道:“在下就是个库大使,一年不过11两的俸禄,做官两年,清廉自守,只存了一百两,愿奉于千岁大王。”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银票,抖抖瑟瑟的双手举过头顶,旁边的女眷们看到这一幕,全都哀嚎了起来。 大汉一把打落他手里的银票,拧起那大使的耳朵,一刀便割了去:“我问的是盐课银。” 大使哀嚎着满地打滚,早已说不出话来,这时,他家的一个老仆扑了过来,跪在大汉身前道:“回禀千岁,盐课银子下午便出了库,被船接走了。” 大汉闻言顿时色变:“运去哪了?” “不,不知道啊!” 大汉又拿着刀朝那老头走去,老头哭喊道:“真的不知,下午来了个骑马的,拿着海陵县衙的文书去找了鹿大人,鹿大人转头便领着那人来了库房,让我家老爷将装好的银子装船。” 听到这话,萧安怡从船上跳了下来:“你说什么?银子之前已经装了箱?” 那老头道:“今天一早,鹿大人去海陵县议事之前便让我家老爷将银锭装箱了。” 大汉疑惑地看着萧安怡:“怎么了?” 萧安怡咬着牙骂道:“咱们都被那陈秀才耍了。” “什么意思?” “那陈秀才肯定早就知道银锭装了箱,到了批验所,还装模作样让马车等候装箱,他跟鹿鸣春在演戏给我看呢。” 大汉闻言,没了刚刚的急躁,反而用拇指摩挲着刀柄笑道:“奶奶的,竟然被个文弱秀才耍了。” 说完,他又低头对那老仆道:“鹿鸣春呢?他去哪了?” 老仆道:“刚,刚走!没告诉我们去哪,就带了两个伴当,坐了只小船离开的。” 大汉暗骂一声狡猾,盐运河周围水系复杂,而且有很多在船上生活的人家,故而周边几条河流汊港都密密麻麻停满了大小船只,鹿鸣春乘船往这些船里一躲,漫说他二十多人,就是再来二百人,到天亮也找不出狗官来。 那大使家的老仆见大汉不说话,于是膝行过去,想要去拉大使。 大使依然疼得满地打滚,哀嚎阵阵,大汉心情本就不好,见状一刀递了过去,将那大使的人头削了下来。 惨叫声、哭嚎声戛然而止,人头恰好落在老仆的怀中,仍在“吱吱”喷溅着温热的液体。 大汉随即挥了挥手:“都杀了,一个不留。” 他的手下沉默地逼了上来,转眼间,码头上十几个人便全都倒在血泊中。 萧安怡没有动手,甚至有些厌恶地看着那些人收割生命,待一切都安静后,他看着海陵县城的方向道:“也不知道县城那边怎样了?” 大汉哈哈一笑:“放心吧,这趟虽然没能得了盐课银,但你的计策必然奏效,明日那些大户就要吓破了胆,乖乖给咱们送银子。” 第335章 围攻责难 陈凡与黄老八两人摸着黑赶到东城门时,东城边上的凤凰墩此时早已火光冲天。 他朝城墙上喊了几声,但根本就没人回话。 他们又不敢在一地停留太久,防止那些贼人再杀回来,好在黄老八对周围很是熟悉,带着陈凡躲在水门旁的坡下。 就这样,两人担心受怕,又苦挨着早春夜间的寒冷,直直等到半夜,陈凡在迷迷糊糊间被黄老八推醒。 “夫子,凤凰墩的大火灭了!” 陈凡抬头朝城墙上看去,果然,原本被火光照亮的城墙此刻已经重新隐藏在黑暗中。 而一直扰动喧闹的城市,在这一刻好像也重归平静,再也听不到半点动静。 陈凡略略放下心来。 若是有大股的贼人或是倭寇,如果进了城,这海陵早就乱了,不可能有人阻止扑火,也不可能这么快安静下来。 “说不定是贼人怕城里有人接应我们,所以故意放的火。”黄老八道。 ……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陈凡和黄老八两人又冷又饿,城门依然没开,城墙上很快便传来说话的声音。 待二人坐着吊篮缒上城头时,陈凡肉眼可见的满目疮痍。 距离最近的凤凰墩,往日里桃红柳绿,一派江南景象,此刻那些桃李掩映的高门大户,很多人家的门房、院落都被烧的千疮百孔。 而且城中还有不少别的地方,此时也冒着寥寥青烟。 在城头值守的正是歌舞巷旁十胜街的坊兵,见到陈凡,那坊兵期期艾艾道:“陈,陈老爷,昨夜里出事了,好多人家都出事了。” …… “好多人家都出事了!”俞敬黑着脸拿出一张黄纸来递给正在吃饭的陈凡。 陈凡放下筷子接过一看,只见又是一封威胁的信件。 但这次的信件中,针对的对象却不是阖城百姓,而是海陵城中的士绅人家。 只见那黄纸上写着: 海陵朱友仁听判: 尔盐仓积银如山,绸庄铺锦似海,真当倭刀不识富贵门耶?今夜烧尔门楼,不过略示天威。若再冥顽,下次便不是几间破屋这般便宜! 朱友仁,尔扬州盐栈年入十万,长子朱文炳现为凤阳府照磨,尔之底细,早由海商呈报!限明日午时三刻,备纹银一万两,裹红绸置县衙。迟一刻,断尔子一指;缺一钱,掘尔祖坟! 若指官军来救,劝尔等勿费心思!圌山张千户昨日刚收吾白银五百两,此刻正醉卧花船。南京城下,却不见卫所望风而逃? 文末画着一柄带血的倭刀。 俞敬又递来一块被烧得乌黑的瓦片。 陈凡知道这朱友仁,他家也住在凤凰墩上,黄至筠的别院就在他家院子旁边,这人也是那日反对商户给倭寇输银的几人中之一。 不过他反对的理由,并不是想御寇,而是不想自己这等士绅掏银子,而是想让全程百姓均摊。 陈凡随手将那黄纸扔到一边,又问俞敬道:“俞大人,沈彪回来没有?” 俞敬点了点头:“昨晚出事前回来了!” “怎么说?”陈凡眼睛一亮。 “城西巡检司的水寨没有看到贼人或是贼船!” 陈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承发房那边传来呵斥声。 很快声音就越来越清晰:“都给我滚开,我要见俞敬!” “滚开!” …… 俞敬和陈凡对视一眼,知道那些人来了。 果然,不片刻,门子便退到二堂门口,随即被人一把推开,从门外走进三十多个神情激动的士绅来。 那些人为首的正是王乡官和朱友仁。 王乡官看到陈凡,顿时大怒道:“陈凡,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陈凡却看也没去看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口糖水鸡蛋。 王乡官愤怒转向俞敬:“俞大人,昨夜我等家中被烧;就是倭寇的细作探听到有人阻拦给银子。你说,那些你大费周章纠集的坊兵顶个什么用?上城的坊兵让倭寇进了城,在厢坊的坊兵救火又来不及,最后既得罪了倭寇,又让我等损失了资财,两边都落了空。” “就是!”那朱友仁道:“一大早就听说陈凡你灰溜溜的坐篮子缒进了城,把那盐课银也给丢了,你一个小小秀才,只略通些文墨,就敢大言退敌?现在害得我等家中被烧,你退的哪个贼,却得什么寇?” 他的话音刚落,昨夜被人纵火的人家纷纷指着陈凡骂了起来。 这时,王乡官冷笑道:“陈凡,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弘毅塾也被倭寇递了信!你自己家都管不好,还大言拯救这全城百姓,你不觉得荒唐吗?” 陈凡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弘毅塾?难道也被烧了? 一旁的俞敬有些歉然道:“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他们就到了,昨夜有贼人去了弘毅塾,但被你塾中之人吓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一封信,勒索你一千两。” 陈凡听到弘毅塾没事,顿时放下心来,他冷笑着看着王乡官和朱友仁道:“来,既然你们找来了,那咱就好好分说分说。” “你们说,坊兵被分摊去了城头。没人给你们家救火?” “是啊!”朱友仁梗着脖子。 陈凡冷笑:“若是县尊不纠结这些坊兵,就连那一半救火的人都没有?你们这些人,不思感激我出谋划策救了你们的产业,不思感激县尊辛苦任事,反倒是怪我们没把人手全给你们留下?” “人手全都留下,贼人进了城,你们觉得他们还会烧你们的门房吗?还会只勒索你们这一万两银子吗?呵呵,怕不是全家老幼被贼人屠戮干净,几世所存都被贼人抢掠一空了吧?你怪我和县尊?你们如何有脸来怪我和县尊?” 俞敬听到这,心中只觉得一阵痛快,陈凡几乎将他想说又没说出的话全都一股脑送给那些贪生怕死之人。 恰在这时,门子匆匆走了过来:“县尊,鹿大人求见。” 果然,不一会儿一脸春风得意,满是松快的鹿鸣春走了进来。 刚进门,鹿鸣春便一把握住陈凡的手道:“文瑞呐,昨天下午你派人告诉我,要防止贼人在车队里动手脚,我还不信,后来幸亏听了你的话,用小船将银子先转移了出去,不然昨夜出了事,本官这官也就当到头了。” 众乡绅一听这话,方才知道,原来盐课银没有被贼人抢去。 俞敬也很欣喜,虽然盐运司的事情跟他这个地方官关系不大,但他毕竟也是参与决策者之一,到时候若是盐运司上奏叙功,那奏本上肯定也是有他名字的。 “若不是文瑞,不仅盐课银子要丢,便是昨夜,城中恐怕也要生出许多祸乱来。” 众士绅此刻全都闭上了嘴,虽然心里依然担忧自家人口财产安全,但也不好这时候攻讦陈凡了。 就在众人沉默地时候,突然门子又转了回来,语带兴奋道:“大人,坊兵在里老的带领下查找倭寇谍探,刚刚有人来报,说是潇湘书堂后面的柴房里有动静。” 第336章 柴房 潇湘书堂,听名字好像是安定书院的同行。 但实则却是一家妓院。 大梁的妓院也有等级之分,最低贱的叫小地方,也就是半掩门子,第三等叫下处,二等叫茶室,而这潇湘书院则是妓院中最顶级的,书堂里的姑娘除了姿色上佳之外,还要粗通文墨、琴棋书画、唱曲戏文,官员和士绅最喜欢就是书堂的常客。 当众人听到自己经常去得会所出了状况,顿时大吃一惊。 俞敬也很重视,立刻想要叫快班班头带人去查看。 但这时候他又想起,那新任快班班头索贵已经在城外被贼人杀了。 他刚来海陵,本就对衙门里的人员还不熟悉,周围又没有个贴己可以商量的人,一时之间顿觉为难。 陈凡猜到俞敬的难处,于是小声提醒道:“前任快班班头李进对城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又在快班多年,可以临时请他来帮忙。” 俞敬闻言,脸立马红了,李进为什么被赶走? 说白了就是当时他厌恶陈凡,继而讨厌起了李进,再加上刚上任要找人立威,所以就把李进打了板子,顺着陆羽的意思将他班头的位置拿下了。 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到这时,俞敬才明白杨廷选为什么会跟陈凡交好。 原来人家并不是勾连一处,而是杨廷选真得认可陈凡这个人呐。 所以李进…… 俞敬小声道:“李班头那里,本官实在是……” 陈凡也避开那群士绅小声道:“当时也不是俞大人的意思,这节骨眼上,李班头不会拒绝的。” 俞敬很感激陈凡照顾了他的面子,于是握着他的手道:“拜托文瑞了,你放心,快班班头的位置我给他留着,只要他能把这件事做好,兵房典吏过两年出缺,到时候我跟兵房的老刘说项,让他顶首。” …… “夫子,去临时帮个忙没有问题,但兵房那里……”李进的棒疮早就痊愈了,得了陈凡的信儿,立马赶到了弘毅塾。 陈凡笑了笑:“李班头是看不上兵房典吏的位置了。” 李进“嘿嘿”笑道:“有陈夫子的名帖,盐司衙门那里自然是比县衙兵房有前途的多。” 陈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不过你这段时间先帮忙将快班管起来。” 李进拍了拍胸脯:“别的不敢说,快班都还听我的话。而且是陈夫子主理此事,必然没得问题。” 三班归典史(管理治安和监狱)管,但海陵县的典史年纪大了,常年卧病在床,基本不管事儿,俞敬自己又要处理一摊子事,他怕李进心里还有怨怼,只能请陈凡亲自跑一趟。 虽然李进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但显然王大牛等人根本不信快班那些快手的身手,所以临行前,黄老八已经站在了陈凡的身后,王大牛还想去,但经历了昨晚的事情,陈凡万不敢让他们离开弘毅塾。 可去潇湘书堂,很可能面临危险,大家又不放心。 正在这时,有个人悄悄站了出来道:“我跟着去。” 众人齐齐朝那人看去,却发现,原来竟然是丁班的一个大娃儿。 陈凡看着何凤池又拿出了很久没见的钢叉和弹弓,有些无语:“凤池,你还是呆在塾堂里!这次出去太危险了。” 何凤池抿着嘴不说话,将腰间的弹弓拿出,随即掏出一枚陶丸放在弹弓的袋上,一弹弓射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墙外大树上一只雀儿掉了下来。 何凤池淡淡道:“管他什么人,四十步之内,我的弹弓可以射他的眼球。” 眼看着“丫头”从院外捡来一只被“爆头”的鸟儿,陈凡拍了拍他的肩膀:“走!” “二叔,我也要去!”丫头拿出竹弓。 “滚蛋!” 扁嘴。 …… “哎哟!李班头,您老亲自出马,奴奴也就放心了。”一个四十多岁,脸上皮肉松弛的老鸨迎了出来。 李进张了张院子里道:“怎么样?还有动静吗?” 那老鸨道:“十几个茶壶盯着呢。肯定没走脱。” 果然,转进一个偏僻的小院时,十几个戴着绿色头巾大茶壶提着棍棒看在那柴房门前。 “今天一早寮口来拿柴炭,想给姑娘们烧水洗澡,刚进了院子,他就听见这里面有动静。” “现在还有吗?”李进不耐烦的打断道。 “没,没了!” 李进闻言,瞪了那老鸨一眼,然后努了努嘴,快班里走出两个快手,抽出腰刀后小心翼翼朝那房门口走去。 其中一名快手侧耳听了听动静,然后用刀鞘推了推那房门,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那房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 李进小声道:“进去看看,其他人在门外守着。” 那两个快手得了信儿,小心翼翼朝里面走去。 可他们二人刚进门便退了出来:“头,里面有个死人!” 听说出了命案,那老鸨脸都变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这我以后怎么开门做生意啊?” 陈凡没去管他,小心凑到门口朝里面看去,果然,里面躺着一个四十多岁,满脸胡茬的中年人。 不一会儿,李进带着面罩走了出来:“柴房门门闩在案发前被人插上,但被人用薄刃想要从门缝里撬开,结果被人发现,那伙人撞门而入,柴房狭小,里面有六个人的新鲜脚印,其中一个是死掉那汉子的。脚印五人穿草鞋,一人穿布鞋,草鞋中,四人鞋底是鱼骨纹,死掉的那人是六股绳交叉的回字纹。” “房内两处稻草铺,一处散乱,一处平整,应是原本房内有两人,另外四人从外面闯了进来,杀了其中一人,带走了另一人。” 陈凡挥手打断道:“这伙人为什么闯了进来,不将藏匿的两人全都杀死?而是杀一个带走一个?” 李进拉着陈凡来到门口,指着那两处稻草堆到:“夫子你看,那干净的稻草铺!明显是有人拿了稻草认真铺就的,而且那铺可坐可卧!” 随即,他又指着另一处稍显凌乱的稻草铺道:“你再看这铺子,只是随意在地上铺了点草。” 陈凡恍然:“你是说,这藏匿的二人,其中一人是看守者,另一人是被看守的人抓来的,而另一伙四个人,则是来救人的。” 李进点了点头:“而且被救的这人是个女人。” 说罢,他用刀鞘指了指房中一处脚印:“女人的脚,且未裹脚。” 第337章 明心宝鉴 这时,房间里的尸体被人从里面抬了出来,县衙的仵作顿在地上仔细验看。 片刻后,那仵作站起。 李进道:“钱癞子,怎么样?” 姓钱的仵作沉吟道:“这尸首是跟人打斗后,被人按住,一刀划了脖子。” “还有,这人是常年跑船了。” 陈凡好奇道:“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钱癞子见是陈凡发问,于是小心赔笑道:“秀才公,你看这人的脚!” “这脚,脚趾叉开,显是常年不穿鞋导致的。” 陈凡更好奇了:“这年头,不穿鞋的人多了去了!” 钱癞子又指了指那尸体的腿部:“您看这人的腿。” “怎么了?” “有点罗圈!”只有常年在船上打转的人,才会既光脚,又因为盘坐导致罗圈。 听到是在船上讨生活,陈凡第一时间想到了倭寇。 谁知那癞子道:“小的说的经验,都是指海陵附近水上讨生活的。倭寇咱没见过,不好说,不好说。” 陈凡也不知道倭寇啥样,但倭人多罗圈腿,他倒是知道的。 这下子,他顿时犯了难,原本他已经有八成把握,觉得这次杀人悬尸是土寇干的,可这尸体一出现,又让他迟疑了。 等尸体被抬走后,陈凡走出院外,谁知他刚出院子,便看见一片莺莺燕燕、花红柳绿。 刚刚那老鸨见他们出来了,也不知道怎么知道了陈凡的身份,她立刻上前,搀着陈凡的胳膊道:“秀才公,您可要帮奴奴给县尊说说,咱这里姑娘多,能不能多派点人手在附近转转,这事一发,以后这生意还怎么做?” 她朝陈凡眨了眨眼睛:“您帮忙说项两句,事后我找个姑娘给您老挂衣!” 说罢,她朝远处一个女人招了招手道:“小眉,快点过来见过秀才公。”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夹袄,藕色襦裙的女子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柳眉庄,刚从扬州堂子里买来的,只要秀才公能帮忙说句话,眉庄以后就是秀才公的人了。” 陈凡看了那柳眉庄一眼,随即将自己的胳膊从老鸨怀中抽了出来,转头对李进道:“咱们走。” 待出了院子,陈凡好奇道:“刚那女人说什么挂衣?什么叫挂衣?” 李进嘿嘿笑道:“夫子不常去这些地方,自然是不晓得的。” 特么,我不是“常去”,我是从没去过好不好? “挂衣就是留宿在姑娘的房间,比打干铺有意思多了!” “什么跟什么啊?打干铺又是什么?” 李进笑得更加神秘了,但一想到对方是自家儿子的先生,于是立马正色道:“呃,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你特么。 …… 查了半天,谁知就去认领了具尸首,回到县衙,陈凡将情况大概给俞敬说了,俞敬再三道谢。 因为从昨晚到现在,陈凡还没有好好休息过,俞敬一脸歉意的请陈凡先回家休息,到了晚上,便是贼人限定交银的时候,到时还要陈凡来帮忙。 陈凡带着二人朝弘毅塾走去时,整个海陵县的坊兵都已经被李进的快班驱赶着,挨个坊检查外来人口了。 来回这一路上,何凤池始终没有说话,陈凡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县试的事情,倒是对他少了些关注。 “凤池,最近书读到哪了?” 何凤池闷闷道:“读到《明心宝鉴》了。” “哦?”陈凡在县试前交办他们读千家诗,如果进程快的可以读《明心宝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还挺努力。 《明心宝鉴》这本书收录了很多民间谚语与处事哲学,比如另一个世界常听到的“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便出自这里。 而且这本书既有《幼学琼林》的典雅,也有《增广贤文》的俚俗,读起来非常有意思。 按照一般的教学进程,弘毅塾的蒙童读完《千家诗》后,或学《朱子家训》,或学《童蒙须知》,但何凤池这群贼户的孩子年纪普遍偏大,在选择教材上,陈凡觉得太过于痴幼的内容,这帮孩子并不感兴趣,所以最终挑选了《明心宝鉴》。 听到他读到《明心宝鉴》,陈凡“夫子”的习惯又蹦了出来:“我考你一考,看你学得怎么样?” “积善逢善……” 何凤池在他半个身位后无奈的翻了个白眼:“积善逢善,积恶逢恶。仔细思量,天地不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哟!可以啊!凡戏无益……” “凡戏无益,惟勤有功。人非贤莫交,物非义莫取,忿非善莫举,事非是莫说。谨则无忧,忍则无辱,静则常安,俭则常足。” 陈凡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何凤池道:“道理学得不错,但也要学会将这些道理体用到日常生活中来,所以,凤池,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何凤池就知道这夫子没憋什么好屁:“不是我们的人。” 一旁的黄老八诧异地看着何凤池,心中肯定在猜测这孩子的身份,他隐隐有了些猜测,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诧异也不过一闪而过。 陈凡苦恼道:“刀头舔血,杀人不眨眼,又常年在船上讨生活,你说他们难道真的是倭寇?” “亦或是?” 不一会儿,三人已经走到了弘毅塾门前。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海鲤正在与人说话:“文瑞呐,学问是有的,老哥哥你是个有福气的!” 与他说话之人笑道:“都是海先生和郑先生帮衬着,我也不图他有出息,只愿他能让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少操点心也就罢了,唉,这不,听说有倭寇来了,他母亲担心孩子,非要我们来看看。还劳动村里几个孩子陪着一路。” 陈凡推门而入,愕然地看着树下与海鲤交谈的人:“爹?” 陈准笑道:“你回来了?” 陈凡下意识看向父亲、大哥和武徽、余宝珊脚上的草鞋。 一样的做工,但看不见脚底。 “二叔,你回来了?爹给我们带了大鱼头,今晚请周婶给加点肥猪肉炖了吃,好不好。” 陈凡看向灶房,不愿来弘毅塾避难的周氏,此刻正在灶房里忙到起烟。 第338章 审问 “老哥哥你看,是文瑞回来了!”海鲤笑着一边跟众人一起站起相迎,一边对身边的陈准道。 陈准见到陈凡,依然是那副沉默的老爹样子,只碍于海鲤的面子,笑着对海鲤点了点头,然后便只看着儿子。 倒是大哥陈休、武徽和余宝珊看到陈凡,高兴的迎了上去。 刚见面,武徽便想照以前一般,给陈凡的肩头来上一拳,但一想到如今陈凡的身份,他又缩回手去,亲热道:“二小,你回来了。” 陈凡压住心中百转千回的念头,笑着恭敬施礼:“武哥,余哥!” 武徽和余宝珊见陈凡虽然中了秀才,但还是照以前一般对他们很尊重,心中更是高兴,脸上的笑意更盛,陈凡看着他们的笑容,又不由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大哥陈准道:“娘听说县里有倭寇闹事,非要我们来城里接二弟回乡下住几天。” 陈凡很喜欢这个憨厚的大哥,笑着道:“我没事,就是让爹娘和大哥担心了,应该找个人回去报个平安的。” 这时,郑应昌道:“现在文瑞可走不脱,新来的县令很是看重文瑞,夜里组织坊兵守城,都交给了文瑞和徐家的大先生。” 武徽这时道:“走不脱便罢,反正来都来了,我们护着二小周全。” 说话时,武徽上身被肌肉撑起的短打不停的跳动,更给郑应昌这文弱读书人一种“猛士”的感觉,眼中看着都带了艳羡。 海鲤赞道:“好后生,没想到陈老哥乡里的后生胆气倒壮。” 陈准憨厚一笑,没有说话,很老农。 绕了半天的弯子,陈凡试探道:“爹,你们什么时候进城的?” 陈准掏出烟杆,塞了点晒烟进去点着后才道:“今日刚到。” “哦!昨日就有消息了,我还以为你们昨日就来了!” 陈准没有说话,倒是余宝珊道:“昨日出的事,我们也是晚间才得了消息,今日一早便来了。” 陈凡看不出几人面容上的端倪,只得作罢。 这时,灶房里帮忙的王家嫂子喊道:“饭好了!” 一群小朋友忙不迭从院里各个角落钻了出来,纷纷去灶房端碗拿筷,帮忙布置桌子,陈休看着儿子陈长寿也一手端了一个装满饭的碗惊讶道:“这小皮猴子,往日在家里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才几日,竟然也知道帮忙端碗了,二弟这里不仅教学问,还教做人,甚好,甚好。” 海鲤抚须道:“这也正是老夫喜欢待在这弘毅塾的原因,文瑞把孩子们教得极好,《汉书·贾谊传》有云: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从小培养孩子们自己动手,将来这些孩子就算不读书科举,也能作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养活自己,总不至于不读书便废了。” 众人齐去用饭,在路过灶房时,陈凡特意打量了一眼里面正在用筲帚刷锅的周氏,却见周氏跟周围几个女人时不时说笑两句,压根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陈凡这里饭刚吃一半,县衙那边俞敬又派人送了点粮食、肉蛋来,这两日,全是徐述与陈凡在外帮忙操持,之前他又对陈凡不太友善,所以特意自掏腰包要下人买了东西过来慰劳。 来人是俞敬从桐城带来的老家人,那老家人恭敬道:“陈老爷,我家大人说,自从海陵有乱,城中物价腾贵,特意吩咐我采买些东西过来,以备弘毅塾取用。” 陈凡客气请他进来说话,那老家人婉拒后道:“今日便是贼人约定的日子,大人请陈老爷用完饭,稍事休息后便前往县衙商议。” 说罢,他正准备离开,却见李进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还没进院子,李进便大声道:“夫子,石人头巷有坊兵在废墟中围了几个花子,找本地乞丐辨认了,说没见过他们,现在已经被关在城隍庙的审事厅,俞大人已经过去了,特意叫我来请您也过去一趟。” …… 待到城隍庙时,路面上依然一个行人都没有,经过皮场庙,几个人皮草袋被挂在小庙的廊檐下随风摆晃,很是阴森。 待进了旁边的城隍庙,刚进门陈凡就听见里面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待进得里面,只见俞敬坐在上首,徐述坐在他下首,两人朝刚进门的陈凡点了点头。 陈凡看向屋中,六个作乞丐打扮的人被五花大绑,绑在十字木枷之上,身上本就破烂的衣裳因为被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如今已经坏成了布条。 “老爷,咱都是田被押了,逃荒过来的,真不是什么贼人呐!” 俞敬冷笑道:“你手掌上全是硬茧,明显是常年握刀所致,还敢谎言欺我?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倭寇还是土寇?” 其中一人哭着哀求道:“大人,小人们真不是啊,小人们是砀山人,年后青黄不接,又押了地,没有活路才跑来作花子的。” 陈凡闻言,插言道:“你说你是花子,那你唱一段花子的门楼调我听!” 旧时讨饭的乞丐是不允许进主人家中的,因为会被狗咬,所以又聪明的乞丐就会在主人家院落的门楼里唱些喜庆吉祥的小调,以便让家中女眷心软,从而讨些银钱、吃食。故而这种小调叫做门楼调,也叫讨吃调。 陈凡这话一问出口,那中年乞丐明显一愣,随即哭道:“我们都是刚刚讨饭,还不曾学会。” 陈凡冷笑:“县中传警,各坊的外地人都去里甲报备,监视居住,偏你几人躲在石人头巷的废院里,若不是今日县中第二次排查,你们是不是准备晚上再杀些人,闹些动静出来继续哄骗县衙?” 中年乞丐也没话可以辩解了,只能苍白的苦求道:“冤枉”。 但他嘴里说着冤枉,眼泪却已经止住,陈凡知道,对方知道瞒不下去,也不准备再骗下去了,除了应付的叫两声冤枉,也放弃抵抗了。 陈凡对俞敬道:“县尊,请将几人单独关押拷问,谁若是先行举告,便饶了那人,其余人等一并在今晚前格杀勿论。” 听到这话,刚刚还哭哭啼啼的中年人顿时色变,挣扎着想要挣脱绑缚,他目眦欲裂地看着陈凡道:“陈秀才,你若敢动我们一人,我们的人必屠了你的弘毅塾,鸡犬不留!” 陈凡冷笑道:“你不是砀山典地逃荒,刚到海陵县吗?怎么还对弘毅塾和我这般熟悉?” 中年乞丐再也不装了,恶狠狠转头对其他几人道:“不要着了他的奸计,官府万万不可能放过我等。” 徐述这时睁开眼道:“县尊,先将此顽妄贼酋杀了!” 俞敬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对南监的狱子点了点头,狱子很快就押着那人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叫骂声,随即叫骂声戛然而止,很快,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便被摆在盘子上端了进来。 俞敬厌恶地挥了挥手:“去把它挂在皮场庙。等事后取下,尸首一齐送法司处置。” “是!” 待那狱子走后,屋中被捆绑的几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其中一个年轻的花子更是身体抖个不停。 俞敬声音冰冷,看着那最年轻的花子道:“看你在贼匪中岁数最小,本官怜惜你,给你个机会先说!” 那年轻乞丐此刻如同烂泥般瘫坐在地上:“我们,我们不是乞丐,也,也不是倭寇,我们是江上讨生活的。” 第339章 乞丐 陈凡闻言,目光与李进的目光恰好对视。 对了,之前癞子仵作就说潇湘书堂的那具尸首,正是常年在船上讨生活的。 而年轻乞丐承认,他们是江匪,正好符合这个特征。 俞敬大怒:“倭寇扰我东南,你们不仅不思杀倭寇护家园,还伪作倭人,杀我百姓,讹我银钱,你们还是大梁的子民吗?” 那年轻乞丐因为交了底,情绪彻底崩溃,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哭得撕心裂肺。 旁边其余几人此刻也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沮丧地垂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凡这时又道:“县中除了你们几人,还有没有奸细?” 年轻乞丐嚎啕大哭之中,抽噎的根本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后,情绪稍稍稳定些才回道:“没了,就我们几人。” 陈凡闻言,眸子“唿”的一缩。 审问很快便结束了,除了被砍掉脑袋的中年乞丐之外,还剩下五人全都被押解去了南监,陈凡等人随后出了城隍庙,众人看着五人被狱子押着经过皮场庙,正好看见那中年乞丐的头颅,此刻已经跟人皮草袋挂在一起随风摇曳,场面看起来诡异又瘆人。 县衙二堂 “那年轻乞丐撒谎。”陈凡语气很是肯定。 俞敬微微有些诧异:“文瑞,你怎么知道?” 陈凡道:“昨夜出城的车队中就有贼子的细作,那乞丐却说只有他们六人,这是其一,其二,今日我和李班头去了潇湘书堂,那里面的尸体,体貌也是常年在船上生活的样子,我估摸着也是跟他们一伙的。他们撒谎。” 徐述皱眉道:“那文瑞刚刚为何不说?” 陈凡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徐述的话,而是转头看向李进:“李班头,查出来没有?” 李进道:“查出来了,据那日车队里逃回来的快手、帮闲回忆,死去的赵达财周围计有五人,其中快手二人,这三人肯定没有问题,都是世代海陵人,我打小就认识他们!身家都很清白。” “还有二个车夫,那两名车夫向来与人为善,老实本分,也是世居海陵,奉母至孝,应也不是他们。” 陈凡知道李进是老江湖了,他说没问题,应该就没问题。但…… “还有一人是谁?” 李进看了看俞敬。 俞敬好奇道:“你有话直说,看我作甚?” 李进只好道:“还有一人便是陆县丞刚刚招进快班的萧安怡。” “是他?”俞敬脸上顿时露出凝重之色,“查过此人履历否?” “从他提供的户籍文书上来看,是泰州迎幸巷的。”李进嗫嚅了半天才道。 俞敬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李进道:“那地儿我听去过泰州的人说,是象姑馆汇集的地方。” 听到象姑馆三个字,堂上俞敬和徐述脸上都露出厌恶之色。 因为大梁官员禁止狎妓,所以男娼很是流行,男娼待得地方有叫男风馆的,但俚俗之间,喜欢叫这种地方为象姑馆。 俞敬又问道:“那萧安怡现在何处?” “跟着几个快手帮闲在巡坊!” 陈凡好奇道:“那年轻贼人既然做戏给我们看,说明他觉得肯定有人去救他们,若我猜得不错,他们的指望应该就是那萧安怡了。” 说到这,陈凡好奇道:“今晚快班的快手、帮闲有无安排?” 李进闻言,猝然一惊:“他与人调了,今晚正好守西门。” 俞敬闻言,顿时大怒:“知道他有问题,怎得还将他排去那紧要处?” 李进嗫嚅道:“回禀县尊,我就是个临时捉来做事的班头,也不是衙门里的人,衙门里安排人,我插不上嘴。再说了,小的也只是怀疑,没得实据。” “……”俞敬闻言一阵无言,他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李进是临时来帮忙的,而且拿下李进,安排萧安怡进快班,还是陆羽提议,经过自己点头的,想到这,他不由一阵气馁。 …… 月上枝头,今夜便是“倭寇”让缴纳赎城银的最后期限。 但所有海陵县人都知道,县衙的那位新来的县尊老爷已经决定跟倭寇死磕到底了。 站在西门城头的坊兵们紧张地看着黑洞洞的城外,生怕倭寇突然从野地里蹦出来,飞上城头。 萧安怡坐在阜通门下,蜷缩城门旁的站笼旁,这里往日是秋税时关押交不上税的农民,或者城中小偷小摸之人用的,但此刻站笼却纷纷围了布,里面垫了稻草,变成一个个独立小间,供给守城衙役门避风。 萧安怡没有进站笼的资格,他自从进了快班便被排挤,只能凑到站笼外,接着围布遮蔽点冷风。 看着天上的月亮,想到今日皮场庙的那个头颅,萧安怡知道李水生他们那伙已经露了,也知道今晚若是城中不送银子出城,何捻头必然会带着兄弟们过来逼迫海陵县就范。 他看了看四周,装作撒尿走到城门洞内,此刻城门洞两边插了火把,那日被烧的焦黑的城门,烧穿了好大一个口子,此时虽然已经被木板挡住,木板后砌上了砖,但又没有凝固,费点事总能用脚蹬开的。 “比上次麻烦了些,须得费些功夫,最好是乘着捻头来时,城墙上闹哄哄的,我在悄悄下来乘着众人不备,灭了火把再开城。” 萧安怡算了算时间,觉得有把握,于是便系上裤子,重新回到站笼下坐着去了。 站在瓮城角楼黑暗处的陈凡开口道:“今晚辛苦小石公和县尊守城墙了!” 徐述笑了笑:“城中或还有贼寇,文瑞巡查诸坊,还需小心!” 俞敬握着陈凡的手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文瑞虽然是读书人,又这么年轻,真是让不知多少人羞愧。待此间事了,我定奏禀圣上,叙小石公和文瑞之功。” 徐述拱手道:“海陵本我乡梓,守土乃我等乡人之责,县尊言重了。” 陈凡没有说话,只是拱了拱手,便告辞下城去了。 待到了城下,早有几个人等在那里,火光下,父亲陈准、大哥、武徽、余宝珊、黄老八、何凤池都在,但在火把阴影处还站着一人。 陈凡凑近去看,顿时大吃一惊:“黄小……弟,你怎么来了?” 黄其霰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我要在城里抓郭开!” 战国末期,赵国权臣郭开勾结秦国,多次向秦国传递情报并诬陷赵国名将,这小妞竟然把这海陵当成了邯郸,防内奸当成了抓郭开? 陈凡黑着脸:“荒唐,我们做正事去的,你去了岂不是添乱?” 黄其霰嘴一扁看向陈准:“陈老伯!你看!” 陈准难得露出笑脸,转头看向儿子时却又板起:“黄……小弟想去抓便去得,又不要你这小身板护她周全。” 武徽、余宝珊也齐声道:“是啊,有我们在呢,文瑞你放心!” 我放心? 我放的什么心? “去去去,都去都去,被贼子抓了当压寨,有的你哭!”陈凡小声威胁。 黄其霰吐了吐舌头:“算过了,没危险!” 陈凡一阵脑壳痛,明明是个数学小天才,非要干“神婆”勾当,偏还算得准,找谁说理去? 第341章 我家有人是反贼 自从“倭寇”乱起,陈凡便一直处于奔走的状态之中。 为了预防城内还有乱起,陈凡带着众人坐在坊门的铺舍中,这里是铺兵们值夜的地方,如今所有铺兵都已经被县衙安排去坊内巡视,所以迎幸巷的铺舍成了陈凡等人暂时的落脚点。 “迎幸巷周围是海陵最中心的厢坊,咱们只要待在这里,不管去哪都是最快的!”黄老八在给陈准等人介绍。 等待中,陈凡终于得闲跟自家老爹好好谈一谈了。 铺舍外,陈准“吧嗒”着晒烟,这东西自从传入大梁,被医家认为,抽一抽对身体有好处,于是立刻风靡大江南北,江淮这里抽的人还算少,北方甚至小娃娃都没事整两口。 陈凡试过,这东西跟另一个时空中的烤烟味道天差地别,他实在无福消受,最后只能望而兴叹。 黑夜中,一点火光忽明忽灭,呛人的烟雾被喷吐出来,陈凡扇了扇风,开门见山道:“爹,之前钱家那个钱琦,是你们杀的吧?” 黑夜中的小亮点黯了一会儿,忽又亮起,陈准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嗯!” 陈凡又问道:“那周氏和她的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贼子要掳走他?为什么咱家要去救他们母子?” 小亮点这次黯淡了很久,陈准低沉的声音道:“周姑娘是吴王周士相的亲孙女,是吴王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 “咱家、武家、余家与贺家,当年就是因为护着吴王幼子,所以才在梁军攻城前逃了出来,最后安顿在海陵。” “那为什么几家不住在一起呢?” “一下子这么多家住在一起太过扎眼!” 陈凡点了点头:“后来周氏长大后便嫁给了那贺家?” “嗯!”小小的亮点再次明亮起来。 陈凡又问道:“那爹,这次的贼人是不是在泰兴抢掠的贼户?” “你知道的还挺多!”他声音低沉道:“是彭陵告诉你的吧?” 原来自家老爹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知道,自己跟德爷的来往,他竟然也一清二楚。 “倒不是他说的,是我猜的,周围有实力的土寇,应该就只有那群人了。” 陈准叹了口气:“陈决做事狠辣,不择手段,迟早有一天会坏在他这心性上。” “陈决?”这又是一个新鲜的名字,陈凡好奇道:“他是什么人?” “你三叔!” “啊????????”陈凡大吃一惊,“爹,你什么时候又有了个弟弟?” 陈准沉默片刻:“我们不通往来几十年了!吴王身死几十年,大梁的皇帝都换了好些个,这陈决还想打着吴王的旗号,跟大梁划江而治,这已经不是痴人说梦了,这是蚍蜉撼树。” 陈凡一时之间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半晌之后才愕然道:“所以这三,三叔打算掳走邦泰,用他一个吴王后裔的名号——造丨反?” “呵呵!” 陈凡头皮都麻了。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自己从泰州回海陵,偏偏落脚在歌舞巷,偏偏收了贺邦泰作为学生。 不……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也许自己刚到歌舞巷,周氏便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原本她一直自己教贺邦泰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找自己这个夫子? 想必也是为了儿子考虑,不想让儿子一辈子养在后院之中。 …… 陈凡自打穿越以来,可以说一切都挺顺风顺水,这也导致他自以为所有事情尽在掌握。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被好大一张黑幕笼罩着,直到今天他才缓缓揭开这黑幕的一个角而已。 现在好了,凭空多出个一门心思造丨反的三叔来,造丨反呐,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别自己辛辛苦苦考中了进士,贼户事发,自己立马被拉出去斩首示众,想想就……委屈。 当陈凡将心里的担忧说出来后,陈准道:“不用担心,除了陈决,那伙贼户中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是那陈决,也不会害亲的。” 陈凡撇了撇嘴,这谁知道?备不住哪一天自己那三叔被逼急了,那啥急了跳墙,拉自己一家下水。 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陈准显然不是很想谈那三叔的事情,此刻又沉默了下来。 但陈凡却不肯放过他,好不容易有个了解贼户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陈准无奈,只能道:“当年吴王拥兵数十万,整个江南、福建、江西都是吴王的地盘,所以吴王死后,朝廷将当年吴王的拥趸全都打为贼户,贼户也就遍布江南、福建、江西,一代代繁衍下来,几百万也是有的。这也是陈决痴人说梦最大的倚仗。” “其中江南的贼户最多,淮州、常州、苏州这三府便有三十多万户!” 陈凡听到这,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这三十多万户要是造丨反,那可……” 陈准笑了:“哪有这么简单?虽然在大梁,贼户的日子不好过,但也没到彻底活不下去的地步,就比如彭陵那些人,贩私盐、做纸坊买卖,如今通过你洗白了贼户的身份,这些人据说在栟茶几个盐场混得风生水起,跟很多行盐的商人都搭上了关系,你说这些人会造丨反吗?” “啊?”陈凡愕然看着陈准:“爹,你这也知道?” 陈准笑了笑:“你这事做得可不漂亮,瞒不过有心人的,不仅我们知道,就算是陈决那里可能也已经知道了,都是贼户,虽然大家互不认可彼此做的事,但关系纠葛,千丝万缕,消息是会插上翅膀的。” 陈凡顿时冷汗流了下来。 陈准仿佛知道陈凡担心了,于是道:“你也别想太多,陈决就算知道了,也会约束手下的。” “万一有一天,三叔约束不了了呢?” 陈准磕了嗑烟袋:“那就谁知道,便杀了谁!” 一阵寒风吹过,陈凡不自觉的身体抖了抖。 突然,一阵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黄老八匆匆走了出来:“是凤凰墩方向。” 陈凡闻言,平复了一下心情,拔出剑道:“走!去看看。” 第342章 声东击西 刚到了凤凰墩的坊门前,一名铺兵便急匆匆跑了过来。 “陈老爷,听动静是王乡官的家中出了事!” 陈凡闻言,皱眉道:“那坊兵们有没有去?各家仆从呢?” 铺兵哭丧个脸道:“凤凰墩里住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坊兵都是这些人家的家仆,听到动静,这些人一股脑全都散了,各自护卫主家去了。” 陈凡口中暗骂一声,然后一边走一边道:“那王乡官家里难道没有仆从?贼人有多少人?” 铺兵期期艾艾啊道:“小人,不,不知道。” 这些铺兵有点像另一个时空的城管、消防队员,平日里就做些灭火、管理坊间秩序的杂事,还顺带递送公文,给过往官员、路人提供些喝水、歇脚的地方,所以指望这些人去对抗贼人,显然是不可能的。 当众人来到王乡官家的时候,陈凡惊讶的发现,王乡官的院子竟然就在黄至筠的别院旁边。 如今黄其霰因为没有在别院住,所以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带着两个仆役看家。 陈凡叫开了门,那看门的老头吓得瑟瑟发抖,见自家小姐在,方才稍稍安心。 “一炷香前突然闹腾起来,里面刚开始传出一两声喝骂声,随后便有人叫得那个惨,小老儿从没听过这么惨的叫声。咱院里又没人,小老儿担心那些贼人进了咱得院子……” 黄其霰打断他的话道:“咱家院墙能看到他们家院子里的情况吗?” “可以!” 武徽、余宝珊二人闻言,也不说话,立刻便拉着一个仆从往后院去了。 陈凡看了看爹和大哥,见他二人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只好道:“老八,咱去那王乡官的大门前叫门,试探一下里面的动静。” 黄老八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黄家。 陈凡与何凤池两人跟在后面,陈准和陈休站在黄家的院门处,显然是准备两处接应了。 黄老八上前拍了拍门,大声道:“开门,谁在里面!” 院子里没有动静。 黄老八又连叫了几声,却听见里面传来女眷哭喊声。 陈凡闻声,于是上前道:“我们是海陵县衙的人,里面的贼人听好了,县尊大人已经带了弓手赶来,你们莫要伤害……人质,不然等县尊一到,围了你们,你们便插翅难飞了。”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见东城城墙上一阵火光炸起,那里正是俞敬代自己守着的迎春门。 这时,突然院墙上飞出一个东西来,“咕咚”一声掉在陈凡脚下,陈凡低头去看,眼眸瞬间猛缩,原来这头颅正是那王乡官的。 只见那头颅在火光的映射下,脖颈间肌肉瘆人的露了出来,中间钉钉挂挂的好不恶心,尤其是那王乡官的脸上,前两日意气风发,此刻已经变成了惊愕的死不瞑目,形状极惨。 “你们的县尊如今自身难保,你这狗吏还想唬我,我家大王说了,赶紧把咱几个兄弟交出来,不然老子一盏茶杀一个。” 黄老八闻言,小声道:“夫子,你来拍门,我从门楼上翻上去看看。” 陈凡道:“小心。” 黄老八身手很是矫健,从门口的石狮子上稍一借力便一下攀上了墙头,可当他刚刚露头,一支箭矢便“唰”的一声贴着他的头皮擦过,显然院里的人早有准备。 黄老八狼狈的跌了下来道:“里面的人很小心!” 陈凡点了点头。 这时陈准带着武徽走了过来,陈凡见武徽身上也很狼狈。 武徽“啐”了一口骂道:“院子里只有十来个人,但都很小心,每个人都带了弓,露头便射,不好进!” 陈准道:“我叫余宝珊呆在黄家院子里,防止贼人走脱。” 陈凡点了点头,刚刚他便让铺兵去通知王家另一户邻居,叫他们也小心防备这伙贼人从那边翻出。 陈凡清了清嗓子道:“里面的好汉,县尊已经知道你们不是倭寇了,你们也不要再装腔作势,实话与你们说,你们那几个同伙已经把你们都招了,朝廷待倭乱一平,回转来便要收拾你们,我看你们不如今夜便弃暗投明,还能争取个首举之功,莫要撞了南墙放才后悔啊。” “去你妈的!”里面人骂道:“你要再敢多一句嘴,老子再送个人头给你!” “线香已经点着了,赶紧给老子去狱里提人!” 陈凡顿时陷入了两难,坊兵大部分已经上了城墙,多余的力量都护卫着县衙、银库和粮仓,断是无人来支援他们。 可陈凡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杀人,于是只好道:“行,我去提人,你莫要再杀人了。” 这次里面没有了动静。 陈凡转身朝那铺兵道:“你赶紧去东城找县尊,让他写个条子,将今日抓的乞丐都提到这里来。” 那铺兵哪里敢往东城门去,那里城头上刚刚被什么东西炸了一下,现如今还烧着大火。 何凤池不屑的看了看那人,然后道:“我去。” 陈凡不放心他一个人,于是恶狠狠看着那铺兵:“你与他一起去,不然出了事,县尊拿你是问。” 那铺兵没办法,只能跟着何凤池走了。 待两人走后,凤凰墩重新陷入了寂静,仿佛根本没有事发生似的,除了陈凡脚下的人头时刻提醒着他,里面有着一群穷凶极恶的悍匪。 眼看着何凤池已经走了不短的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陈凡算了算时间,从两人去东城,再去南监,再回返过来,时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 于是他只好道:“里面的好汉,我们的人已经去提人了,路上需要时间,你们万万莫要伤人。” 这次没有人回答陈凡,空中只有“忽忽”的夜风声。 陈凡又等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突然,他看向黄其霰:“这凤凰墩院子的后面是不是都有码头?” 黄其霰这时才后知后觉道:“是,是啊。” 陈凡大惊失色道:“老八,赶紧再去看看。” 黄老八二话不说,再次扒上了墙,可这次却没有箭射出,黄老八低头看着下面的陈凡道:“里面全是被捆起堵了嘴的,没有贼人!” “不好!”陈凡转头看向弘毅塾,贼人要银子是真,要周氏和贺邦泰也是真。 当海陵县识破了他们不是倭寇之后,银子已经没了指望,那周氏娘倆就是他们最后的目的。 开门破城强抢,可以得银子,可以抓人,这是那帮贼户的一个预案。 在凤凰墩杀人,吸引城中预备防守力量又是另一个预案。 “走,回弘毅塾!” 第343章 大鹅立功 漆黑的凤城湖,月光下有两艘小船在平静的湖面上劈出两股浪来,小湖对岸的海阳楼只成了个模糊的黑影。 “何捻头,这弘毅塾必然是学生教得好!不然怎么会占了海陵城中这么多地,还把社学拓到了凤城湖边?” 船首蹲着一名大汉,正是昨夜劫了盐课车队那为首之人。 他“哼哼”了两声:“教书教得好又如何,咱杀掉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这种人,柔弱的跟小鸡崽一般,一扭脖子,就断气了。” 船中传出轻笑声。 刚刚说话那人也笑道:“那可杀不得,来之前总杆首特意交代了,来海陵县,未做官的读书人不杀。” 何捻头轻哼了一声,显然对这吩咐很有意见。 他身后一人道:“要我说,总杆首如今也是老了,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还是跟着何捻头有前程,有银子拿,吃喝不愁。” “就是!” “何大哥,兄弟们只听你的!” “风里来雨里去,兄弟们没二话!” …… 船头的何奇峰脸部在黑暗中动了动,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转头训斥道:“这是什么时候?说这些话作甚?都把刀拿出来,弘毅塾里有几个常年跑船的,虽然不会甚武艺,但力气却大!” 众人闻言立刻不说话了,但他们并不害怕,刚刚何捻头的回答,看似训斥,却并不是反驳。 …… 凤凰墩因为住着的都是大户人家,且滨水而居,每家后院都有私家的码头,平日里供大人们游湖,或是家中走水路运些大件物什。 从凤凰墩的码头去歌舞巷,虽然都在湖边,但走水路却要绕个半圆。 何奇峰估摸着县衙的那群人还跟傻子似的呆在王乡官家门前,心里自然有些得意,但一想到若是走岸上,凤凰墩距离弘毅塾却是很近,心里又不由得急躁起来。 好不容易靠了岸边,何奇峰转头道:“之前都已经说了,这里面都是些老弱妇孺,咱们抢了人直接便走!莫要绑错了人。” “知道了,何捻头,那女人和孩子,咱都看过不止一次,断不会错。” “王鲢子也是阴沟里翻了船,早叫他跟我们一起行动,他非要先绑了那女人,现在打草惊蛇,平白让我们添了些为难。” “屁的为难,抓个女人孩子,能有多难?咱进去,看到有阻拦的一刀给剁了,总杆首那问起,咱就说匆忙间顾不得!” 何奇峰看着黑洞洞的弘毅塾道:“行了,上岸!” …… 自从倭寇的消息传开后,王大牛便带着人住进了弘毅塾,这两天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今晚陈夫子带着人出去后,他更是紧张,眼睛都已经熬得血红,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掌着灯,看了看学童们住的房间,一一数了房间里上下床,见没有少学童,他方才松了口气。 待他走出房间,关上门,门口桑二道:“大牛,你也歇会儿,哪个贼人没事抢社学啊?抢什么?抢书册吗?” 王大牛皱着眉道:“不管这些人来不来,夫子既然将弘毅塾托付给我,那我就要护得弘毅塾周全才是。” 桑炳宏的爹桑二叹了口气:“也是应该,人家陈夫子待咱几家的恩德,熬夜算个什么。” 两人正说话呢,突然听见院子后面,靠近湖边的地方传来鹅叫声。 先是一声,随后后院就像炸了锅似的,大鹅那种难听的嘶叫声此起彼伏,整个弘毅塾的灯光全都亮了起来。 郑应昌匆匆忙忙披了件衣服便第一个冲了出来。 “这么大动静,会不会是黄大仙?” 王大牛腰间别着刀,手里提着棍子,脸上凝重道:“走,管他是什么,先去看看。” 当六七个汉子来到后院时,火把光照射下,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桑二探头看去,见还是没甚动静:“大牛,怕真是大仙。” 王大牛没有说话,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却听那些鹅叫声依旧不绝于耳,反而越来越凄厉。 情况有些不对,王大牛更加警惕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箭矢的破空声“嗖”的响起,众人还在诧异之时,郑应昌“啊”的一声惨叫跌倒。 “有贼,贼有弓,躲起来,躲起来。” “有贼人,快点,灭了火把!” “回去一个人,把郑夫子拖走!” …… 歌舞巷的汉子们七嘴八舌,整个儿都乱了。 但经过最初的慌乱后,众人稍稍安定了下来,王大牛无比庆幸,今天听了陈凡的话,叫各家将养的大鹅全都带来了弘毅塾,若是不然,贼人摸进来都不知道。 王大牛躲在后院新砌的宝瓶门便,探头朝里面看了看,黑漆马虎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大声道:“里面的大王,你们摸错了门子,咱们这里是社学,全都是穷书生和学童,找银钱,你们东转!凤凰墩的大户人家多。”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一人骂道:“去你妈的,你特娘什么东西?大王我想抢哪里就抢哪里,赶紧给我滚远点,不然要你的命。” …… 何奇峰躲在一处堆放的青砖后骂道:“一个社学,怎么养这么多鹅来?下午踩盘的时候还没有呢。” “捻头,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冲进去,杀了!点火的点火,告诉东门、西门,咱们这活动开了!”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突然,陈凡刚找匠人修建的几栋大屋梁柱被人点燃。 桑二看到这一幕,“唿”的起身骂道:“狗日的贼子,你们打劫便打劫,烧屋子作甚?陈夫子花了多少银子才盖的屋啊!狗日的。” 他的话音刚落,却听见粗重的脚步声突然从后院传来。 众人连忙握着棍看去,只见十几个黑衣蒙面的汉子抓着腰刀朝院门这杀了过来。身后点燃的柱子犹如火炬一般,将这些人的影子照得犹如妖魔。 王大牛咬着牙道:“都别乱动,守着这院门,他们进不来。” 说完,端起手里的棍,看着冲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人,兜头砸了下去。 这一棍砸的又快又狠,贼人猝不及防,顿时被砸在锁骨上,那贼子“啊”的一声惨叫,瞬间跌在地上打起了滚。 何奇峰看到这一幕,气得牙痒,但好端端的调虎离山,好端端的偷袭,如今却搞成了这样。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提着刀沉默地冲向提着棍的那魁梧大汉,一刀朝那大汉的面门上砍去。 却不想那大汉虽然高大,但却很灵活,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那棍子便跟点篙似得,又快又准的点向他的面门。 何奇峰匆忙闪开,矮身又一刀划向对方的肚子,这时候他的兄弟都已经冲到了院墙边,纷纷用刀看向那人。 那人往后一跳,躲开了兵刃,随即大喝一声:“桶他们。” 瞬间,六七根棍子从那狭小的宝瓶门里钻了出来,瞬间有几人被捅,纷纷趔趄后退。 何奇峰见状大怒,一刀砍了出去,刀子锋利,一斩便砍去了一根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棍子。 棍子坚韧,刀砍之后,只砍了一半,另一半是被持棍之人甩断的,但那断了的棍子反而“长”出了带着木茬的尖来,无意之中让这棍威慑力大增。 就在这时,前院海鲤的声音传来:“他们在后院。” 王大牛精神一振:“陈夫子他们回来了。” 果然,不久后他们的身后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武徽、余宝珊提着棍子走在最前面,陈休、陈准,何凤池紧随其后。 何凤池来到门前,气还没喘一口便一丹丸打出,瞬间,贼人中一人捂着眼睛惨叫蹲了下去。 何奇峰眼看着今夜是没希望了,恨声道:“走了!” 这些人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何奇峰发话后,有人搀起受伤的同伴,有人挥刀劈砍着追来的众人,还有人射箭阻滞,陈准等人因为害怕被箭射中,无奈只能看着他们缓缓撤到了船上。 “开船,快点,妈的,朝西门去!快点!”何奇峰刚上传,便一脚踢在那点篙离岸的人屁股上。 船上拿弓那人依然不停朝案上追赶的人射箭。 很快,何奇峰等人的船便驶离岸边,从水路朝西边的文峰桥驶去。 就在他们一群人以为逃出生天时,突然有人道:“何捻头,身后有船。” 何奇峰扒着船篷朝后看去,果然,只见一艘小船上站了四五个人,正朝他们靠近过来。 何奇峰还没数完船上到底有几人,却听见“夺”的一声,一支箭插在船尾的梆子上。 “他们也有弓,是官军!” ? 第344章 一箭贯耳 何奇峰等人身后的小船上,黄其霰激动地手舞足蹈:“夫子,难怪你能写出《三国演义》,我觉得你就是那里面的诸葛孔明,你竟又能猜到贼子会偷袭弘毅塾,还知道他们遇阻会从水路退走。神了,神了!” 陈凡看着前面的船,并没有看今天刚收下的“小迷妹”,反而对身边的弓手道:“咱能射中他们吗?” 那弓手为难道:“陈老爷,咱们这三人里,两把是竹弓,射不远,唯一一把桦木弓,射距倒是够了,就是咱们力气够不着那船。” 陈凡低头看去,果然,其中两个弓手带着的是竹制羊角弓,这种弓偏软,射距只有二十多步,平日里巡检司用来吓吓盐船还可以,真要拿他杀匪,这竹弓就连安定书院的那把小稍弓都不如。 而另一张倒是辽东上好的桦木制成的,不管是硬度、韧性、弹性都很好,但这弓是六力弓,边军用着尚且吃力,这巡检司的弓手便只能拿来当个摆设了。 不过陈凡并不着急,这城门都还关着,这群人就是瓮中之鳖,他们只需要远远看着这帮人即可,待城墙上缓过手来,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捻头,这些人远远坠着我们,我们船大,甩脱不开,怎么办?” 何奇峰满头是汗道:“再找个人去撑船,看见火光,西城那边有人接应我们。” …… 黄其霰看着前面的船,跟她家的小篷船距离越拉越远,不由急道:“老纤叔,你赶紧划吖,别放贼人跑了。” 那给黄家别院看门的老头哭丧个脸道:“小……,少爷,咱这船船头是方的,就是老爷游湖用的,如何能追上前面那船,依我看,要不咱还是回去吧,万一出了事,老爷非杀了我不可。” 黄其霰一瞪那老头:“今春刚给你涨了一月二分银子,那可是本少爷作得主,你是听老爷的,还是听我的?” 老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浑身一抖,双臂不要命的摇了起来。 陈凡没管自己这个女魔头弟子怎么欺压老头,他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建筑,心里却暗暗纳闷:“奇怪,再走一点,前面就是西门了,西门那虽然有萧安怡做内应,但城门跟码头之间相隔还有段距离,在这里还有不少坊兵巡守,这些人若是想跟萧安怡汇合打开阜通门,就这几个人可不是不易。” 眼看着都天行宫近在眼前,这里就是从去往阜通门的码头了。 几个弓手捏着箭,紧张地打量着前方,他们也知道,这些人马上就要靠岸,他们正是想乘着他们停船的间歇,试着能不能射中那些人中的一两个。 可就在这时,前面那艘船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突然越过了都天行宫的码头,竹篙一点竟然转而向北去了。 陈凡看到这一幕顿感诧异:“他们往北干嘛?” 其中一个弓手道:“许是知道坊兵们巡守,他们不敢撞上去。” 另一人道:“应是想甩开我们,然后上岸躲进岸上人家里。” 陈凡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躲,海陵县就这么大,天一亮,挨家挨户,这些人马上就全都会被搜出来,一个都跑不掉。 海陵县城中有“三多”,庙多、河多、桥多,城中水系发达,各种沟汊纵横交错,眼看着他们七拐八转竟然拐到了城墙西北角,距离箭楼不远的位置依然不停。 前方城墙上灯火通明,且似乎已经有人发现了城下的两条船,城墙上的人大呼小叫。 黄其霰兴奋道:“这些人跑不掉了,他们是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陈凡脑子里似乎有一道闪电划过。 突然他想起那日贼乱起,姜老发曾经对他说过,海陵城有四门,但还有一座太祖年间筑城时留下的暗水门,这水门从不开启,而那暗水门正是在城墙西北角。 果然,就在这时,突然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绞盘声,就在黄其霰和弓手们不明所以的时候,突然前面那条船上点起一支火把,一人站在船尾长声大笑道:“谢过后面船上的兄弟相送,诸位就送到这吧,告辞。” 陈凡听这声音,正是在王乡官家中那狠厉的男声,他不由冷笑道:“兄台端得好本事,没想到暗水门还有你们的内应,佩服佩服。” 何奇峰听到这声音,顿时明白过来,这人正是王乡官家门外,带人堵截他们的那领头之人。 “唷?原来是旧相识,兄台可敢报上姓名,下次我专程来海陵拜访兄台。”何奇峰看着前方的水门已经缓缓打开,容得下自己的船通过,顿时志得意满起来,哈哈大笑道。 陈凡冷笑道:“岂有不先报上自家名讳,而去问别人名讳的道理,兄台何不先说说你的自己的名字。” 何奇峰“哈哈”大笑,见那开门的两个内应已经跳上了船,而船已经通过了暗水门,他也不再跟陈凡虚与委蛇,转而喝骂道:“狗吏,下次老子来海陵,定取你这狗吏项上人……” “头”字还没说出,何奇峰“啊”的一声惨叫,众匪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查看,只见一支箭矢擦了何奇峰的头射出,将何奇峰的左耳射飞,此时,何奇峰满头满脸全都是血。 众贼大惊失色,纷纷转头去看,却见模模糊糊的后船上,一个人影站在船头,正缓缓放下弓去。 “捻头!” “捻头!” “狗日的,回去将那射箭之人杀了!给捻头剁了下酒!” 何奇峰捂着耳朵,只觉得此刻仿佛隔着水,有人在他耳边敲着大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潮汐一般的痛感。 但他实是悍匪无疑,一把将脸上的血迹抹去,站起身来对后面的陈凡道:“今日吃了兄台一箭,来日我必杀你全家,涌泉相报。” 就在此刻,前船船身已经过了暗水门,城墙上传来坊兵们的惊叫声、喝骂声,透过洞开的暗水门,陈凡看见城外点了一大片火把,显然是前船匪贼的接应之人来了。 陈凡不敢托大,连忙冲着城墙上喊道:“我是弘毅塾夫子,生员陈凡,城头上赶紧下来人,把水门关上。” 此刻已经出了城的何奇峰捂着一侧耳朵,咬着牙道:“那人又喊了什么?” 其中一个同船之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何奇峰:“何捻头,那人说他是弘毅塾陈凡。” “陈凡!”何奇峰目眦欲裂,挥手一巴掌将帮他包扎的那人扇倒在船板上:“嘶!你踏马轻点!” ? 第345章 贼退 “射中了!” “陈老爷,你那一箭射中贼人了!我听见他呼痛声了!” 三名弓手激动的仿佛是自己射中贼人一般,兴奋地看着船头的陈凡。 陈凡摩挲着妇好韘,看着缓缓关起的暗水门,并没有高兴。 刚刚他见贼人出了城,城外竟然有大批接应的人,顿时再也顾及不了许多,只能高声表明身份,让城上之人赶紧下城关闭水门,以防贼人乘机进城。 可这样一来,贼人便有可能知晓自己的身份。 将来恐怕会引来无数麻烦。 虽然那“三叔”是贼首,但底下人又不知道自己跟他的关系,万一哪天乘着自己不备,一刀将自己脖子抹了,那可就太委屈了。 不过陈凡略一思索便不再去想,相比于未曾发生的事情,此时东西城门的安危却关系着整个海陵所有百姓的安危。 黄其霰接过陈凡手里的桦木弓,眼睛里波光流转,仿佛今日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个夫子一般。 “我让几位好汉送你回去,莫要再乱跑了,我要去城墙,你跟着,我不放心!”陈凡交待自己的女弟子道。 黄其霰这次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像往日般纠缠,她微微垂首,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陈凡并没有发现这个小丫头刚刚的变化,让船靠了岸,脚上轻点,一跃便到了岸上。 “夫子……” “嗯?” “小心些!” “你少给我添乱便行了!” 黄其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嘟着“哼”了一声:“老纤叔,回弘毅塾。” …… 阜通门前,因为城外的贼人,整个围墙上下都很紧张。 陈凡到达瓮城前瞥了一眼,见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待他上了城,徐述依然站在城门楼的阴影里,看着瓮城。 陈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萧安怡此时已经离开站笼,帮着一群坊兵,将布打湿挂在一根长杆上,陈凡知道这叫悬帘,一般是用木架挂在城头之上,城下若有贼人抛射,抛物线会先将箭矢射到悬帘之上,从而借用布匹的惯性,卸去箭矢的力道。而将布匹沾湿,则是防止贼人发射火箭。 “王乡官被杀,贼人从暗水门逃了出去。” 徐述的目光并没有移动,点了点头道:“听说了!” “萧安怡没有异动?” “城中火起时,他躲在城墙阴影里,但很快城中火灭之后,他便又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陈凡知道,那火是贼人在弘毅塾烧的。 贼人被赶跑后,就在陈凡追击的途中,他便看见了弘毅塾方向火势渐小,最后更是直接灭了。 “应是发现没什么可乘之机,所以放弃行动,准备自保了!” 徐述这时才叹了口气,转过头对陈凡道:“幸亏文瑞一早就让县尊组织坊兵,搜索奸细,不然若是今天下午被抓的那帮人还在城里,说不定四处防火,海陵立时便乱了,这萧安怡也就有了机会。” 陈凡摇了摇头,来到城墙另一边,朝城下看了看,城外的贼人说到底并不是军队,奸细没有搅乱海陵,内应也没有打开城门,他们并没有莽撞攻城。 海陵虽小,但也是土墙包砖,若是城中平静、自己不要生乱,且有坊兵把手,别说城下那几百只火把了,便是来几万贼,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攻打下来的。 陈凡估计这会儿他们还不肯走,估计还是存了一分萧安怡打开城门的希望。 “总这么对峙,已经没了意思,小石公,派点好手下去,将那个萧安怡拿了吧!” 徐述点了点头,挥手叫来不远处的弟弟徐怙:“二弟,将请来的打行打手们派下去,再调几个勇壮的家丁,将那贼子拿了,小心些!” 徐怙闻言,朝大哥和陈凡点了点头,很快便带着十几彪形大汉走下城区。 不一会,城下传来骚动,可预想中萧安怡的垂死挣扎并没有发现,萧安怡被围后,好像一副手足无措、很是意外的样子,也不知道在城下跟徐怙等人说了些什么,情绪很是激动。 但徐怙却并不管他,一挥手,打手们一拥而上,很快便将他五花大绑就近押在站笼里,周围人莫名其名,也没有人敢上前搭话。 城门里的动静显然已经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到了城外。 果然,城外的匪徒们似乎意识到今夜应该彻底没戏了,陈凡就听一声“鹧鸪”般的乐器吹动,城下的火把开始移动,渐渐朝西行去。 这其间,城外甚至连个说话声都没有,贼匪们只是沉默离开,显然很有纪律,陈凡觉得,就他们今晚的表现,甚至比陈湘那千户所的兵都靠谱儿。 城头上的坊兵已经两日没有休息好了,见到这伙贼人撤走,城墙顿时欢呼声大作。 “贼走了!” “贼走了!” 坊兵们奔走相告,看到个平日里不熟的人,都劫后余生般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脸上笑成了褶子。 很快,俞敬那边也传了消息过来,说迎春门外的贼人也全都撤了,只有城门楼那被烧了一角,有个坊兵救火被烧伤,除此之外,无一人伤亡。 虽然贼人已经撤离,但徐述等人并不敢大意,一直到东方破晓,众人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徐怙笑道:“大哥、陈夫子,你们这两日都辛苦了,赶紧去歇歇,我在这守着。” 众人正说着话呢,却见城西官道远远又有十几骑飞奔而来。 等那十几骑来到城下,其中一人道:“我是淮扬海防道瓜州营兵,奉道台大人之命,前来救援海陵。贼人呢?” …… “哪位是陈凡陈老爷?”县衙中,那营兵躬身道。 陈凡:“是我。” 那营兵更加恭敬:“淮州府知府周大人接到陈老爷急递,便赶往我家道台处,请道台大人出兵襄助海陵,但这两日如皋、海安、兴化处处皆有贼人自称倭寇,让城中缴纳【赎城银】。故而处处有警,道台大人只能从自己标营中挤出咱们这些人来驰援海陵。” 听闻如皋、海安、兴化都跟海陵有相同的遭遇,俞敬顿时急道:“那几处如何了?” “海安还好,没有中了贼人的计。” “但兴化、如皋城中士绅却被吓破了胆,纷纷交了银子送去贼人处,如皋交了银子,却还没有放松警惕;但兴化县令前日晚间交了银子,以为贼人已然退走,谁知这伙贼人狡诈,去而复返,乘着城中没有防备,贼人一鼓而入,城中官绅士民多遭屠戮,房舍皆被焚烧,县令也在县衙上吊死了。” 听到这话,俞敬手脚冰凉,看着陈凡和昨夜陪他守东城的沈彪,心中涌起一阵感激。 若不是他二人,当时说不定自己就听了王乡官的话,也输银款贼了。 ? 第346章 既智且勇陈夫子 随着贼人退走,几日后,越来越多的消息传至海陵。 首先是倭寇的动向。 这次侵扰南京的倭寇一共只有五六十人,倭首穿红衣戴黄帽,率众攻打南京大安德门,“攻城”两天,期间趁着大河卫、龙虎卫这帮卫所兵轻敌、懈怠,突然杀出,裹挟着仆从,竟然杀伤了两卫近千人。 且自浙江登岸后,横行浙江、南20多个州县,行经千里,无人能阻,杀伤梁军合计四千余人。 最后在南京留守、应天巡抚、操江御史的协调下,才将这伙倭寇逼到苏州府,最后出动几千人才将其剿灭。 倭寇虽然被剿灭,但遗留下来得恶果却让整个大梁难以吞下,首先是各地土寇打着倭寇的旗号,各处骗开城池烧杀抢掠,导致南直、浙江有三个县被抢掠一空,兴化便是其一。 其二,因为地方卫所贪污成风,卫所军官侵夺普通卫所军丁的土地房产,导致士兵军饷短缺、粮食不足;营兵甚至连开拔银都拨付不了,整个江南因为几十个倭寇,上万的卫所军、营兵乱做一团,跟无头苍蝇似的。 朝廷震怒,已经将应天巡抚下诏狱治罪,安池兵备道因为塞贼畏敌,被逮拿进京,朝野震动。 其三,江南乃是朝廷赋税重地,经过这么一折腾,很多地方因为备倭而耽误了春耕,明年漕粮必然会出现大问题。 “整个南直、浙江一片糜烂,但咱们海陵在这次乱事中却表现抢眼。” “首先是保住了去年年底的两淮盐课。陆大人已经上奏为我海陵县请功!” 俞敬抚着胡须,这几天里,他一直都是笑吟吟的,随即他又道:“其次是力保我海陵县不失,也没有款贼,兴化之惨况,兴化籍进士李世全已经率南直隶在京官员上奏,请将淮扬海防道李大绶交由部议,从严论处。这时候,咱们海陵能不款贼,守得百姓安居乐业殊为不易,李道台估计会借那几个标营兵大做文章,以示自己任上并非无功。” 说到这,他笑着对陈凡道:“文瑞,李大绶现在应该很感激那日你去请兵,不然他这次倭乱可以说是毫无建树,必被夺职的,但他派出了标营兵,虽然没甚用处 ,但只要请座师、同年们上奏时说些好话,说不定海防道的位置便保住了。” 陈凡对此并不感兴趣,就南直的官员,关一批,流一批,杀一批才好,几十个真倭,竟然能够搅动东南,真是丢脸丢到了姥姥家了。 “大人,既然淮州卫泰州千户所已经从南都回转,咱们海陵县白日里可以开城门了,这七八日,百姓们生活殊为不易,再不开城门,恐怕城里要出事了。”陈凡提醒道。 俞敬点了点头:“昨日泰州千户所派了一个试百户,带着百十来卫所军驻扎鲍坝,贼人应该投鼠忌器,不会再来,既然如此,那就通知下去,开城!” 在旁侍立的吏员们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激动起来。 自从那晚贼寇烧了阜通门,也就第二天开了城门,其余时间全都四门紧闭。 如今倭乱已熄,土贼也销声匿迹,确实到了开城的时候了,不然城中菜蔬、粮食、柴炭这些生活用品就要出大问题了。 这边县衙吏员去通知开城门,二堂里面徐述却问起了萧安怡等贼寇的消息。 “这几日一直严加拷问,但这伙人嘴很严,只说是大江上跑船的船工。” 沈彪冷笑道:“胡说,船工可不会撒谍探、布内应,骗城门。而且还在几县同时发动,这些匪贼必是老贼,去年泰兴虹桥等地被烧杀抢掠,应该就是这些人干的。” 俞敬点了点头:“本官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件事朝廷已经交由操江御史查办,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陈凡心里咯噔一下,他现在既想让朝廷将这些人一锅端了,又怕到时候“三叔”被抓,供出自己一家人来,那岂不是完蛋?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俞敬突然道:“这次贼后内应很是奇怪,他去王乡官家,这本官大抵能理解,但为何会去文瑞的弘毅塾?” 徐述在一旁道:“弘毅塾虽是社学,无甚钱财,但文瑞在贼寇来时,力排众议,坚决要求守城,估计那萧安怡发现文瑞乃海陵之胆,故而想让同伙抓了文瑞,让我海陵众人丧胆罢了。” “而且贼人也恨他一招瞒天过海,转移了盐课银,所以才施以报复。” 俞敬哈哈大笑道:“贼人估计怎么也想不到,文瑞竟然用小船将盐课运到了小石公家的田庄。这伙贼人就算想来县衙库房里抢夺此银,也会扑了个空。可惜贼人蠢笨,文瑞这招却没有用到,本官真想看到那群贼寇打开县库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的表情,哈哈哈!” 沈彪闻言点头,对陈凡拱手道:“往日里总觉得文瑞为人甚好,读书有成,没想到既智且勇,在下这次是真服你这案首了。” …… 当陈凡从县衙走出时,整个海陵县都沸腾了,这几日,百姓们先是被困在城内担惊受怕,等贼人退走,十几个标营兵进城后,百姓们又苦苦等着开城春耕。 终于,今日海陵县城门开了,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一路上,不少认识陈凡的百姓,见到他都恭敬施礼,甚至一些老人也是如此。 往日里大家伙看到陈凡,他们的尊敬,大多是敬畏陈凡生员的身份。 可今日却不同了。 “陈老爷,县衙里的老爷们都说是你组织坊兵、排查奸细,力排众议不给贼人送银子,是也不是?” “鲍坝巡检司的弓手说你距贼人八百步,一箭穿喉,贼人殒命?” “陈夫子,有人说你王乡官被砍头的那日,你两手各抓一个贼寇,跟抡风车似得,一路抡过去,砸死了几百个贼寇,是真的吗?” “胡说,我听说陈夫子手提一杆亮银枪,枪头有如蛟龙出海,一点寒芒,便有二十多个贼人栽倒马下。” “你们都瞎了眼,没看见陈夫子使的是剑吗?陈夫子那日手提宝剑,自己个出城,在贼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 “唉?陈夫子,你怎么走了?你给我们说说那日到底杀了多少贼寇啊!” ? 第347章 周良弼调离 “老郑,伤口恢复的怎么样了?”陈凡刚刚回到弘毅塾,便看见郑应昌这些天第一次走出了房门,正在院子里活动。 那晚他被贼人射中,好在射中的是肩膀,当晚王大牛他们就去了正德堂,将那位名叫王照的名医请了过来。 当陈凡回去时惊讶地发现,王照这神医真不是吹牛,将郑应昌的伤口处理的很好,甚至还有现代医学中常见的伤口缝合技术。 陈凡一直以为古人根本不会缝合伤口,但跟王照聊完后才知道,人家处理伤口时,用的是黄连、金银花煎汤清洗伤口。 这两样都是可以治疗金创引起的伤口溃烂,也就是抗菌消炎。 不仅如此,王照当日给郑应昌缝合了伤口,缝合伤口的线竟然是桑树枝韧皮,煮沸脱胶后编结而成的细线,那线极细,估计只有0.2MM左右,且经过米醋浸泡,韧性超强。 记得那日王照说:“这桑皮线要取三年生桑树枝韧皮编制,桑皮也可防止伤口溃烂。” 陈凡在听到后,真的感叹这个时代人的智慧,没想到人家早就对伤口抗炎杀菌有了针对性方法。 郑应昌耸了耸受伤的胳膊的那条肩膀笑道:“好多了,这两日也能活动活动。对了,听说城门已经开了,贼人那边不用防备了?” 陈凡道:“应是无碍了,自倭寇在苏州被剿灭,各地卫所军、营兵纷纷回到信地,这时候若是出来生事,那就真是千夫所指了。” “可真别再来了,我一教书匠,这身子骨本就弱,今日来一箭,明日挨一刀如何吃得消,最近……” 说到这,臭脚郑顾影自怜般抚了抚脸颊:“都清瘦了!” 说罢,他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陈凡。 “好好将养!” “嗯!” “注意休息!” “嗯!” “我去忙别的了!” “嗯………………?” …… 没过两日,朝廷关于此次倭寇与土寇骚乱东南一事明发旨意。 朕绍膺骏命,丕承洪基,夙夜兢惕,惟以安邦定国为念。近者岛夷跳梁,寇掠南都,烽燧夜举,江左震骇。此皆朕德薄能鲜,致干戈之衅,黎庶罹兵燹之苦,思之恸然,寝食弗宁。 今览兵部奏报,守臣疏于防备,将士怯于锋镝,此非独将佐之过,实乃庙堂筹谋失当。特颁明诏,整饬兵备,储养英才,其条例如左: 一、敕令五军都督府会同兵部,简拔智勇将校,汰撤老弱冗兵。各镇总兵官当亲诣营伍,考校骑射火器,月具操演实录驰奏。沿江要津增设水寨,广造福船、蜈蚣船,募习海战壮丁二千人,岁给双饷。 二、南京守备太监张宏忠即日解任就勘,以魏国公徐文爵权领南京中军都督府事。应天府辖境五十里内,着工部尚书董役,增筑敌台三十座,浚深护城河二丈,贮火药百万斤于聚宝山武库。 三、复太祖旧制,命礼部设武学于龙江关,岁取通晓韬略、膂力超群者三百人肄业。三年有成者,授千户实职。 咨尔六部九卿、封疆大吏,当体朕焦劳之意,共抒忠荩。军民人等但能力纾国难,朝廷不吝公侯之赏!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弘文四年三月二日(钤"广运之宝") 俞敬读完皇帝的旨意,然后看向徐述、陈凡、沈彪等人:“虽然圣上的旨意中将这次南都倭乱之事归结于朝廷,但九卿小朝议事时,却对整个东南地方官员做出了处置。” “光是南直、浙江、福建三省的知县便被罢斥七人!”说到这,他看向陈凡:“三地还有两名知府被申斥调离,其中就有咱们淮州府的周大人。” 陈凡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讶,倭寇本就挺让朝廷闹心了,这节骨眼上,土寇诈城,且让兴化县被攻破,县令在县衙大堂悬尸自尽,这件事影响太大了,周良弼这个淮州府知府说什么也要背锅的。 “听说是调任贵州遵义,还是知府!”徐述看了看陈凡,低声道。 虽然都是知府,但一个是江左富庶之地,另一个则是在这个时代没有完全开发,满处都是少数民族的荒蛮之地,显而易见,这是被贬嘀了。 陈凡叹了口气,周良弼虽然跟自己的关系还没有薛梦桐亲密,但好歹也点了自己府试案首,且是周炳先他爹,也不知道这次调任贵州,炳先会不会跟着他一起去? “那新任知府是……?”沈彪好奇道! 俞敬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新任知府人选,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便有消息!” …… 泰州,淮州府知府衙门。 周良弼亲自迎了出来,见到陈凡连忙拱手道:“这次幸亏是文瑞,不然我就不是调任贵州,而是被夺职下狱也有可能。” 陈凡知道他当日写了信,请周良弼说通王大绶派兵支援海陵。 虽然这对海陵并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但王大绶借此运作了一番,保住了海防道的位置,周良弼也因此获益,只是调离了事。 “可那王大绶依然还在海防道的位置上,周大人却……” 周良弼道:“王道台的座师是当今首揆,且儿女亲家又在都察院!本官……呵呵!” 说罢,周良弼苦涩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旋即周良弼又是一揖:“正好文瑞来了,之前我还想在离任前专门去海陵拜访!” “我这次去贵州,却想将炳先托付给文瑞,你看可否?” 陈凡松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以来,周炳先那小子是自己一步步扭转过来的,他也不想让炳先跟着周良弼去贵州,那地方自开国以来进士一共只出了六个,文风未启,若是周炳先跟了去,若荒废了学业就可惜了,这也是他这次专程来泰州的原因。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来到后衙道:“大人,新任知府已经到了!” “什么?”周良弼闻言,顿时皱起眉来,两任官员交接那是要提前通知前任的,哪有就这么直接上任,招呼都不打一个的? “新知府没有来咱们衙门,而是去了王道台那!” 周良弼知道自己官途算是基本走到头了,除非以后有大的政绩,不然很难有大的升迁,但自己的接任者进城不与自己打招呼,却直接去了海防道王大绶的府上,这多多少少让周良弼心生不快。 陈凡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问道:“这新任知府是什么来头?” 第348章 韩辑韩文和 “世兄,这次我从湖州推官任上,被调任淮州府任知府,一切还要你多多帮衬!”韩辑端着茶盏笑着对上首的王大绶道。 王大绶这个道员却并不敢因为韩辑只是个知府而托大,笑吟吟道:“文和客气了,你这次在湖州任上为大军筹措粮草立下大功,兄长这里却……,唉,何敢称【帮衬】二字!” 说罢,他又道:“文和这次来,老师那边可有交代?” 韩辑点了点头,掏出一封信让下人转交给王大绶。 王大绶连忙站起,恭恭敬敬双手接过那信,片刻读完后有些为难道:“老师说东南、东北如今都是用兵之时,让我好生在任上发掘文武兼备之材,并说朝廷已经决定另开武举,但江南士风柔弱,南兵向不堪战,卫所更是糜烂,这事恐怕……” 韩辑笑道:“朝廷和叔父的意思是从卫所军和营兵之外另起炉灶,在有功名的生员、举人中挑选谙熟武艺、兵略之人另组一军。” 王大绶恍然大悟:“所以朝廷重开龙井关武学?” 韩辑点了点头:“正是。” …… 这边两人说罢了正事,王大绶道:“文和,你来海陵,可曾去过周良弼那?” 韩辑无所谓的拨了拨茶盏中漂浮的茶叶:“不曾!” 王大绶皱眉:“周良弼跟为兄我同病相怜,他虽不像为兄我有老师帮忙说话,但他还是有真本事的,这两年将淮州府整治甚好,今次去了贵州遵义府,将来未必没有复起之时,文和你万不该先到我这里来的。” 韩辑百无聊奈地打开折扇子扇了扇:“这世上有治才却无运气的人多了,我哪有那精力一一照顾到他们的心思。周良弼的座师刘守愚因立储之事被陛下下令回乡闲住,在京的同年也大多被贬斥,他能得个贵州遵义府的知府,那还是沾了世兄的光,他不来感激我等,难道还要我等先去拜会?” 王大绶闻言,知道这位老师的亲侄子,向来自视甚高,于是便岔开话题笑道:“文和,现在还喜对弈否?” 听到这话,韩辑顿时眼睛一亮:“反正今日无事,世兄陪我下上一盘?” 王大绶笑着拍了拍手,不多时,便有人端着棋盘棋子走了出来将之摆好。 两人落子的速度都很快。 但不久之后王大绶的落子的速度便缓慢了下来,每落一子都慎之又慎。 这时,王大绶黑子第127手落于天元三路,颗他执棋的手骤然悬停在棋盘之上,目光所及,棋盘西北角的“大雪崩”定式已成乱局,二十三颗白子犹如困龙蜷缩仔一块,而黑子的“三连星”阵势此刻已然显出狰狞的獠牙来。 王大绶死死盯着棋盘,眉头皱成一团苦苦思索,反观韩辑则气定神闲,右手指尖轻叩檀木棋笥:“世兄,你这手【镇神头】固然精妙,但你可曾算过此局有几处劫材?” 话音未落,韩辑手执白子雷霆般切入黑阵七寸,原本铜墙铁壁般的黑棋竟然露出犹如蛛网般的裂隙,竟然处处都出了破绽。 王大绶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几年未见,文和的你棋艺竟精进若此,三十手之前就埋下的【倒脱靴】的伏笔,为兄我甘拜下风!” 韩辑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棋盘上的白子,一边收一边道:“危势远难救,定时似有奇。倘从一路打,惟有著星。” 王大绶看着韩辑感叹道:“文和你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于弈棋一道更有天资,这句话看似是在说棋局,但又颇合兵法。” “就比如这星位布局之说,星目如主将控制要冲,小目如策应,机变支援,【一路打】之言,正合兵法【以正合,以奇胜】的道理。” 王大绶虽然下棋不行,但在官场浸淫多年,说出来的话处处都挠中韩辑的痒处,韩辑心中高兴,正准备再摆一局跟王大绶下一盘,却在这时,有下人上了堂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韩辑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放下棋子道:“兄弟我这次在湖州筹粮,多亏了这淮州府一名县丞帮办,正好那县丞为我去府衙投帖回来,想借机拜见世兄一二。” 王大绶闻言,自然是要给韩辑面子的,于是笑道:“淮州府哪个县的县丞?” “海陵县!” 王大绶听到海陵县的名字顿时来了兴趣,这次若不是阴错阳差卖了个面子给周良弼,派了些标营人马去海陵,他在这次倭乱之中未必能全身而退,所以他现在对海陵县的观感颇为友善,本来一个小小县丞想要见他肯定是颇为麻烦的。 但他现在心情不错,于是便点了点头道:“那就请那人进来吧。” 不多时,院中有一身着县丞官服的人匆匆来到堂下,刚到廊檐处便跪了下来:“海陵县县丞陆羽拜见道台大人、府台大人。” 韩辑双手后撑在席上,整个人用一个舒服的姿势后仰着舒放上身,毫不顾及堂下之人。 王大绶看见他这做派,心中苦笑,老师这侄儿年少聪颖,但从来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哪有半点官员的体面。 他轻咳一声道:“陆县丞起来说话。” 陆羽磕了几个头匆匆站起,肃立在堂下,王大绶道:“海陵县这次没有被土寇诈城,这都是陆县丞这样的地方官员与士绅同心戮力的结果啊。” 陆羽连道不敢。 王大绶勉力了他两句,然后道:“倭寇被灭,土寇却暂无消息,以陆县丞之见,现下本官当如何所为?” 陆羽斟酌良久,方才恭敬道:“土寇余党奔溃,旦夕皆可成擒,此皆丈道台大人威名,这次土寇之扰,不伤一民,不废一食,至若民心初定,余勇可贾。但下官听闻乱事初平,当以【稳】字为先,且朝廷已经明发旨意,斥操江备办剿匪诸事,大人或可谨守泰州,其他听凭操江调配兵勇。” 说了这么多,陆羽的意思就是让王大绶什么都不要做,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这正合了王大绶的想法,他笑着对韩辑道:“此人倒是稳重!” 第349章 颇为赏识 听说韩辑去了王大绶的府上,周良弼便匆匆叫人备了轿子,拉上陈凡便朝海防道衙门赶去。 路上陈凡不解道:“这韩辑进城不先来拜见大人,却先行去了海防道王大人那,周大人又为何要……?” 周良弼脸上一红,最终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听浙江的同年说,这位韩辑韩大人据说是首辅韩鸾的亲侄。”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事也是我同年在户部有个同乡,那同乡写信告知他的,官场上至今很少有人知道。我叫上文瑞你同去,一是见一见王大绶,另外便是将你介绍给韩辑,等我走后,你弘毅塾在淮州也能行些方便。” 陈凡微微有些诧异,说实话,周良弼虽然将儿子送到自己这读书,但在任上的时候并没有对他有太多的照顾,没想到临调任,却对他颇为关照。 待到了海防道衙门,标营兵进去通禀之后,陈凡和周良弼在外面站了许久才得以进门。 刚进后衙陈凡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撑在凭几上,见到周良弼进来也没起身,而是继续跟王大绶对弈,似乎棋局比起堂下的前任还要重要似的。 王大绶见状,也不好推了棋盘,只能朝周良弼点了点头,抱歉的笑了笑。 陈凡却在这时候发现,在湖州运送粮草的陆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此刻他正站在韩辑和王大绶两人身边,端着茶盏,半跪在地上伺候着,身上还穿着官服,却跟个下人似得,全无半点朝廷官员的体面。 不一会儿,那年轻官员用手中的云子轻敲棋盘笑道:“端甫兄,你输了!” 王大绶早就想结束棋局,赶紧接见堂下一直等候的周良弼,闻言干脆直接认输道:“文和端得好手段,我实不如也。” 韩辑却一点都不急,指着棋盘点评道:“此局虽以七子收官,实则自三十手起已无悬念。端甫兄且看这【批亢捣虚】之策——他指尖划过棋盘西南角,兄只道我弃三子为败招,却不知此处正是【开户突围】的伏笔。待你贪食边角,我中腹星位早已成屠龙之势!” 说完,他负手而立,衣袍带起檀香袅袅:“我这手【孤雁入云】的变招……,便是叔父,怕也是要甘拜下风。” 说罢,他斜睇了一眼堂下二人,随即回到位置上坐下。 王大绶见状,便让下人前来收拾了棋盘棋子,自己却迎下堂去,搀着周良弼的手道:“赉臣你来啦!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新任淮州知府韩辑韩端甫!” 周良弼不敢托大,拱手对韩辑道:“韩大人。” 韩辑转头对着他笑了笑,点了致意。 王大绶这时看向陈凡道:“这位是……?” 周良弼侧身介绍道:“这位陈凡陈文瑞,这次海陵得以保全,皆是文瑞之功。” 堂上的陆羽闻言,脸上不屑之色一闪而过,但王大绶他们说话,他断是没资格插嘴的。 王大绶闻言欣喜道:“原来你就是陈文瑞!” 说罢他转头对韩辑道:“端甫,这位陈秀才可不简单,他的文章,就连南监的刘祭酒也很是赞赏!这次文瑞协助海陵县令俞敬组织坊兵、保住了两淮盐课二十多万两,听说陆运司已经上奏朝廷为他请功了。” 韩辑闻言,似乎终于从百无聊奈中醒了过来,饶有兴趣地打量起陈凡来,这次淮州府各州县皆糜烂,唯独只有府城泰州和海陵得以幸免,原来竟然是一生员之功。 他点头笑道:“陈秀才倒是年轻,进学之后是几等生员啊?” 陈凡道:“回这位大人,忝为县学廪生。” 韩辑对此很是诧异,这么年轻便是廪生,从增补到廪生,避开这次府试,那也最少三年的时间,陈凡如此年轻,那他究竟几岁中的秀才? 王大绶早就了解过陈凡,自然明白韩辑此刻脸上的惊讶究竟何来,他笑着对韩辑提醒道:“文瑞是府试、院试双案首。” 竟然是南直的院试案首,这就不得了了,韩辑终于坐直了身子,正式朝陈凡点了点头:“南直隶读书人多,且学问精研,文瑞能在南直隶得中院试案首,想来是学问的!” 王大绶哈哈一笑,让周良弼和陈凡入座,然后又介绍道:“文瑞确实书读得好,而且在教书育人方面也颇有心得,周大人家的公子和薛知州家的公子都是文瑞在教着,而且两位公子在前不久的县试中,都得中案首。” 韩辑闻言终于正色坐直了身子,这年月,自己读书好的人不少,但自己读书好,还能把学生教好的人那就很少了。 他虽然有点名士做派,官场上很是惫懒,但却十分看中读书人,尤其是教书教得好的读书人。 因为自己的叔父韩鸾年轻时,在家乡就因书读得好,最后被先帝时的阁老耿良松看重,让其以生员的身份进入府内给耿家子弟开蒙,最后甚至将孙女嫁给韩鸾,在韩鸾中了进士之后,更是一路提携,韩家因此得盛。 念及此处,韩辑对陈凡观感颇好,笑着对陈凡道:“文瑞可懂弈棋?” 陈凡刚来时对方就在下围棋,心知这新来的知府肯定是个围棋爱好者,但他本身虽然会下围棋,但并不精通,于是便老实道:“略懂,但下得不好。” 韩辑闻言顿时遗憾道:“可惜!可惜!” 旁边伺立的陆羽此刻嫉妒的脸都绿了,他在湖州督运粮草时与韩辑结识,后来无意中得知韩辑的身份,从此之后便小心奉承,没想到韩辑竟然摇身一变成为淮州府知府,他当时欣喜若狂,觉得自己投资的早,将来比因为此人飞黄腾达,是个比胡家更粗的大腿。 可没想到,今日陈凡被周良弼带来此地,韩辑似乎很是欣赏陈凡,这让他顿感吃了苍蝇似的难受。 韩辑因为对陈凡有了个好印象,于是专门问了问海陵县在土寇来时的情况,也随即赞了陈凡几句。 等与陈凡说完了话,他这才跟周良弼简单交谈了几句。 但只约定了交接的时间后,便说让手下幕友具体操办。 等说完这一切,韩辑似乎已经倦了,朝周良弼和陈凡二人拱了拱手便离开堂中,下去休息。 王大绶留周良弼和陈凡在府中用饭,但这次周良弼虽然好脾气,但被人如此轻视,饭是肯定吃不下的,婉拒后带着陈凡离开了道台衙门。 第350章 备办武学 从海防道衙门出来后,陈凡全程没有跟那陆羽说一句话,甚至连临走时的招呼都没有一个。 周良弼在回去的路上也发现了这点,于是便问了怎么回事。 陈凡将陆羽过往种种说了一遍,本来他与那人并无深仇大恨,但因为胡家,导致互为对立。 周良弼点了点头:“那韩辑似乎对文瑞印象颇好,那县丞既然是跟着韩辑一起回来的,想必那县丞已经知道了韩辑的身份,那他肯定曲意逢迎,文瑞回海陵后勿要轻易得罪此人!” 陈凡没有应承周良弼这话,有的时候,麻烦并不会因为你不去主动招惹便不来找你。 陆羽若是不来招惹自己还则罢了,若是惹上了他,就算他背后站着的是韩鸾亲儿子,他也照弄他不误。 …… 当日的陈凡根本没想到,陆羽回到海陵后不久,对他的敌意更浓了。 县衙大堂。 陆羽冷着脸看着俞敬,心中对这个举人县令很是不耐烦。 他明明跟自己一样,都是胡家举荐为官的,但却在来到海陵之后处处与自己不睦。 不仅当着一众官员和县中生童的面讽刺自己“不知书”便也罢了。 这次回到县中,自己安排进县衙快班,准备顶替李进班头的萧安怡竟然被这俞敬下令捉拿进了南监,对外放出的口风竟是什么“贼寇内应”。 萧安怡? 贼寇的内应? 笑话,这小人儿细皮嫩肉的,一掐都能掐出个水来,他能是贼寇的内应? 这分明是俞敬趁他不在收拾他的人啊! “县尊大人,敢问这萧安怡到底有何贼寇迹象,为何要将其定为贼子内应?” 俞敬见对方毫不客气,用质问的语气问自己这个上官,脸上顿时也冷了下来:“此人在与陈秀才出城接银时,站在快手赵某身边,赵某身死,此人嫌疑最大。” “另外,贼寇那晚啸聚城下,此人多次靠近城门,行迹殊为可疑!将其关起,那是本官的意思,怎么?陆县丞有什么疑议?” 陆羽双眼圆睁,喘气似乎都要喷出火来,就这么瞪着俞敬道:“县尊,我已去南监问过此人,据萧安怡说,那日快手赵某确实在他身边,但赵某身边有其他快手、车夫,为何只怀疑他,却不怀疑别人?” “别人都是身家清白,世居海陵,就独独他是陆县丞上任后才来海陵的,你说本官不去怀疑此人,而要去怀疑那些在海陵世代居住的本地人吗?” 俞敬的反问让陆羽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他的心里虽然也曾怀疑过萧安怡,但到了南监,看见萧安怡那楚楚可怜的可人样儿,他的心顿时融化了,这样的“美人儿”又怎么可能是能提刀杀人的贼寇呢? 俞敬见他语塞,冷笑道:“陆县丞,你我虽同是胡部堂举荐,但说到底,咱们都还是大梁的官员,以后你在海陵为官,不要因公废私,处处与陈凡为难,经此一事,让本官看透了很多人。” “平日里的膏粱之辈,未必是乱起时的擎天之柱;平日里仗义执言的文弱书生,也未必是勾连县衙,祸乱地方的狂生。” “胡部堂的举荐之恩,当然要思报答;但因此而害县政,我必写信去北京,连你和胡二公子一并告了!” 陆羽大惊失色,不知道在这段时间,这俞敬究竟被陈凡等人灌了什么迷魂药,此刻竟然连胡芳的面子竟也不给了。 俞敬冷着脸,拿出桌上一份邸报道:“朝廷准备在东南各省重开武学!我观陈凡此人颇有胆略,想借他弘毅塾备办我们海陵的武学堂,陆县丞,你可有异议?” 陆羽还能说什么,只是一甩袖子,气哼哼出门给韩辑写信告状去了。 …… 弘毅塾内,俞敬亲自到了后院查看被贼人烧去一半的大屋。 “县尊大人,虽然贼人点了梁柱,但因为歌舞巷的坊兵救援即时,所以多还堪用,只需将烧毁部分加固一番便可。”陈凡落后俞敬半个身位,给这位县令介绍自己刚刚盖了差不多的房子。 俞敬转头看向王大牛:“本官业已听说,你便是王北辰之父?” 王大牛闻言,上前跪倒瓮声瓮气道:“正是!” 俞敬赞道:“好啊,你这做父亲的,给朝廷养了个读书种子,自己也忠贞勇悍,护得海陵城坊,好,甚好。” 跟着王大牛身后的一群街坊,激动的看着王大牛,他们从没想过,像他们这样的苦哈哈,竟然有一天还能得到县令大人的赞赏。 俞敬这里说罢,站在一栋大屋前道:“文瑞,朝廷下旨,让东南各县重办武学,我有意将此事交给你弘毅塾,你可能办好?” 陈凡为难道:“塾中屋舍皆足,只没有教授武学的夫子、教习。” 俞敬“哈哈”一笑:“本官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说罢,他拍了拍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头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俞敬道:“文瑞,这位老先生曾任应天巡抚马都爷幕友,文韬武略,无一不通。这次马都爷挂冠,老先生正欲返乡,路过海陵时,因与本官乃桐城老乡,本官故而特请老先生留下,帮文瑞教练武学生。” 那老头原本是应天巡抚的幕友,平日里别说陈凡这个生员,就算是知府、道台见到他都客气无比,且有银子奉上,如今不过是看在俞敬家几位兄长的面上才答应留在海陵,听到俞敬介绍,他微一拱手道:“在下覃士群!” 陈凡见此人派头不小,加之又在巡抚帐中为幕,心里也很期待,他本来建设新弘毅塾,就准备开办讲武堂,见这覃士群来了,顿时高兴无比:“老先生既然是马都爷的幕友,那必然是韬略过人、运筹帷幄的大才,不知老先生读过什么兵书战策?” 覃士群傲然道:“鄙人粗通《孙子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黄石公三略》、《太白阴经》、《李卫公问对》、《武经总要》、《虎鈴经》、《守城录》。不知陈小友是否要考校在下一二?” 既称陈凡为“小友”,陈凡便知道,对方必然已经是举人以上的功名了,于是本着,就算这位教武学不行,总能教蒙童的心思,于是赶紧道:“没想到覃先生大才,文武兼备。以后便要麻烦先生了。” 覃士群却有话说:“鄙人有话在先,若不是俞县尊盛情,鄙人是想回乡悠悠林下的,但既然是乡人所托,那便勉为其难,但我在马都爷幕中,一月银钱是二十两,看在俞县尊面上,想要我留在弘毅塾,一月银钱不得少于十五两。” 就在这时,有人冷笑道:“好狂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有何资格一个月要银十五两?” 第351章 制图六体 覃士群听到这个声音,也不转头,只是嘿然冷笑:“是否在下狂言,马都堂自是知晓,虽然如今马都堂挂印归乡,但也不是一小县之人可以质疑都堂眼光的。” 卧槽,好牛的感觉。别的不说,就这牛逼的范儿,陈凡觉得这人说不定真有点东西。 刚刚开口质疑的海鲤站了出来,同样是冷冷一笑:“马都堂幕中人多了,谁知先生是不是滥竽充数之人?也不必麻烦,我且考你一考便知你值不值这月俸银子。” 覃士群闻言,终于转头看向海鲤,刚入眼,海鲤那张丑到清丽脱俗的脸便呈现在他的眼前,覃士群望见这张脸,心中更是不喜:“足下是哪一位?想要考校我的人多了,我是不是连贩夫走卒也要应付?那一日里也没得事能做了。” 见两人针锋相对,郑应昌兴奋地捅了捅陈凡,连连眨眼,果然,看热闹是不分阶层,不分时代的。 海鲤坦然大方,朝覃士群一拱手道:“在下武昌海跃之!” 刚刚还牛比轰轰的覃士群听到海鲤的名字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片刻后,他惊声道:“原来是天下闻明的武昌海兄,失敬失敬。” 众人全都愕然,包括海鲤在内全都惊讶地看着覃士群。 覃士群道:“跃之兄,你的《秋葵图》扇面,我千金购得,爱不释手,从桐城至马都堂幕中常伴左右,一日旦离,食不知味。” 说罢,他叫来随行的小厮去车上拿来一把折扇,“唰”的一声打开后,果然上面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秋葵,旁边题了“叶裁绿玉蕊舒金,微贱无媒到上林。岁晚冰霜共摇落,此中不改向阳心。” 陈凡凑近了一看,只见上面铃了“跃之”二字,旁边还有“四十不动心”的闲章。 看到“四十不动心”,陈凡便知道,这确是海鲤的作品无疑了。 得,刚刚还对覃士群大加攻伐的海鲤,面对自己的书画迷,一时之间愣在那里,准备火力全开的他彻底哑了火。 覃士群激动的拉着海鲤的手,看了看弘毅塾前院那几间破草房:“跃之兄,你在这里作甚?访友?探亲?路过?” 那嫌弃的语气,仿佛是在说:“偶像,你别在这待着啦,这地方你一踏足,那不是污了你的鞋?” 陈凡、俞敬、郑应昌等人全都尴尬地搓了搓脚板,合着您偶像来这地儿就是跟进了茅坑一样,那咱算啥? 接下来,偶像书画家跟小迷弟畅聊,从书画聊到文学,从文学聊到风物,一聊便是小半个时辰,众人又不好打断,只能站在旁边陪着笑聆听。 终于,终于海鲤大谈书画创作心得时瞥见无聊的陈凡,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来陈凡道:“简之,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陈凡陈文瑞,我的东家。” “东家?”覃士群瞪着陈凡,一副“你配吗”的表情,片刻后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跃之兄,以你之才,怎得到了这种地方?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小弟家中略有薄资……” 海鲤连忙拉着他道:“简之,文瑞文章经义乃是南直一绝,科途一道,成就必不在你我之下,且文瑞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可是……” 说到这,海鲤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陈凡:“他在我心中,可是马融、二程一般的人物。” 覃士群吃了一惊,马融?二程? 马融是谁?那可是东汉儒学的关键人物,他通过注经、传薪、援道入儒,重建儒家经典《五经》,并且培养出郑玄、卢植这样的弟子。 二程即程颢和程颐,程颢字伯淳,又称明道先生。程颐字正叔,又称伊川先生,曾任国子监教授和崇政殿说书等职。二人都曾就学于周敦颐,并同为宋明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 程颢早年受父程珦之命,与弟程颐和周敦颐问学,由此立志于孔孟之道,又泛览诸家。由于他和程颐长期在洛阳讲学,故他们的学说亦被称为洛学。 朱熹就是继承和发展了他们的“洛学”才成为一代儒圣。 偶像竟然说这除了长得帅,看起来没有其他优点的小秀才是二程、马融一样的人物。 “跃之兄,你是不是欠了他一大笔银子?”覃士群还是一脸不信。 俞敬看不下去了,苦笑道:“覃先生,要不我们还是说一说武学的事情吧?” 总算绕到了正事上,覃士群正色道:“跃之兄,你在这……【嫌弃脸】一个月多少银子?” 海鲤道:“十五两!” 覃士群立马对陈凡道:“那你每个月给我十四两就行!” “啊?”陈凡看着海鲤,一副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感觉。 谁知情况天翻地覆,覃士群这做派,海鲤又不同意了:“怎能如此?简之要是有大学问,确实知兵,一个月五十两那也是应该的!” 郑应昌:“……” 俞敬:“……” 陈凡:“………………??????” 好在海鲤还算靠谱,开口道:“简之,我替东家问你几个问题,你不吝赐教。” “不敢当!跃之兄请问!” “西晋裴秀所创【制图六体】,简之可知?” “什么叫制图六体?”郑应昌小声问陈凡。 陈凡摇了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去? 谁知说到了专业问题,覃士群洒然笑道:“都说兵法舆图不分家,跃之兄又是天下闻明的舆图大家,我早就猜到你会有次一问。” “所谓六体者,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是也。” “余尝闻制图之道,首重六体,乃晋裴秀所创,载于《禹贡地域图·序》。今日试为跃之兄释之: 一曰分率,分寸之率也,以辨广轮之度。若以黍累黍,以寸量里,使千里之遥缩于方寸,此乃舆图之筋骨。 二曰准望,准绳之望也,以正彼此之体。譬如北斗指极,日晷定方,使山川城邑各得其位,不相僭越。 三曰道里,经纬之道也,以定所由之数。若驿使传书,商旅贩运,虽隔山海,可计程而行,此乃舆图之血脉。 四曰高下,山陵之度也,以校地势之差。 五曰方邪,蹊径之斜也,以测坡度之险。 六曰迂直,曲直之变也,以算径路之实。此三者,因地势而制宜,如匠人运斤,削高补低,使迂途若直,险径若夷。 昔人云:「虽有峻山钜海之隔,绝域殊方之迥,登降诡曲之因,皆可得举而定者。」盖因六体相参,方能化天地之形于一纸之中,此乃制图之精要也。 郑应昌转头:“东家,别装了,这咱听不懂。” 陈凡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听不懂的,分率就是比例尺,准望就是方向校正,道里就是在图纸道路上标注实际里程数,高下就是地面起伏、高低落差;方邪就是地形坡度的修正,迂直就是道路直线距离呗,有啥难的?” 他刚刚说完,覃士群和海鲤突然停下了谈话,全都转头看向陈凡和郑应昌。 郑应昌头皮一麻,连忙指着陈凡道:“他说的,有错找他。” “尼玛!”要不是看这臭脚郑受伤,陈凡想揍他。 谁知覃士群定定看着陈凡道:“何为比例尺?” “夫天地广袤,若欲缩千里于方寸,必循「度」之法。昔鲁班造矩,分毫刻线于尺上,谓之「班尺」,此乃比例之雏形也。譬如绘九州舆图,若以寸代百里,则图上三寸可表三百里山川,此即「图寸」与「实地」之比也!在下称之为【比例尺】!” 覃士群张着嘴,半晌之后对俞敬道:“你先回去吧,我留下了!” 第351章 兵法到底为谁服务 赚了! 赚了! 赚大了! 应天巡抚的幕友,一年少说几百两的年收入,再加上代替巡抚勾连公事,上下打点的贿赂,一年少说上千两。 可覃士群最后竟主动要求十四两的俸钱,坚决不能比他的偶像海鲤高。 那还说什么? 应天巡抚的幕友,来低级武学教导蒙童,一个月只要十四两银子,陈凡觉得自己简直赚大了,不,是赚爆了。 俞敬离开时,覃士群和海鲤还在交流,就连他这个县令都没去多看一眼,更别提相送了。 等陈凡回来时,见两人还在就兵书战策问题进行讨论。 海鲤:“水避高趋下,兵避实击虚,然则韩信背水列阵恰是逆势而为,此非与孙武公相悖?” 覃士群哈哈一笑:“观巨鹿之战、垓下之围,项王破釜沉舟与淮阴侯背水为营,皆暗合《九地篇》''投之亡地然后存''的精髓。当年赵军见汉军阵型犯兵家大忌,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却不知那两千奇兵已绕道插旗——此正应【以正合,以奇胜】的虚实之道。用兵之法不一而足,需顺天时,循地利、尊人和,方才好一鼓而下。” 海鲤继续发问:“然则吴起谓【用兵必审敌虚实而趋其危】,若按此论,马陵道减灶诱敌与赤壁诈降火攻,岂非殊途同归?孙膑减灶示弱是虚,曹操铁索连舟为实,虚实转换存乎一心。 ” 覃士群:“采石矶水战,虞允文临时督师,以车船霹雳炮破金军铁骑。这正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今人研读兵法,多如东坡【八面受敌】法,每次只究一理……” 陈凡越听越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两人讨论的兵书和战例,确实是高屋建瓴,用人话讲,就是适合总参的参谋们讨论的话题。 但具体落实到细节,比如如何练兵,如何行军打仗,旗鼓金号,低级军官的培养等等,两老头是一个也不提。 好不容易等两人停下休息,陈凡小心翼翼问道:“海公、覃夫子,我想请问,怎么样才能练出虎狼之师呢?” 海鲤笑道:“文瑞,昔年管夷吾治齐,仓廪实方知礼义,府库足方识荣辱。强兵不在操戈,在通天地人三才。《淮南子》有云:''得道者,虽弱必强'',吴起守西河,五万疲卒可退秦甲二十万,何也?” 覃士群笑道:“司马仲达在渭水,十万蜀军粮尽自溃。你道他练过兵?《太白阴经》载:''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武侯星落五丈原,可见天数在帅不在卒。” 陈凡愕然道:“但若是士卒怯战……” “当年田穰苴斩庄贾,三军股栗而令行禁止。”覃士群一挥手道:“《三略》言''军以赏为表,以罚为里'',韩信背水列阵,市井之徒敢效死,岂因操练?乃仗兵阴阳之术。” 陈凡听到这终于明白了。 在这个时代,上层士人中就没有练兵这个概念。 在他们看来,所谓练兵就是丘八们应该做的事。 比如陈湘,那他是管练兵的淮州卫指挥同知,那练兵就是他的事情,但在海鲤和覃士群眼中,他们这些人只算是高级丘八,压根算不上“将领”, “将领”是什么?在他们看来,将就应该熟读兵书,懂得战略,懂得“势”,至于仗怎么打?应该派什么兵,手拿什么兵器,在什么时候切入敌阵那不是“将”应该考虑的事情。 所以,像那种白袍儒生,挥斥方遒,一挥羽扇,敌人灰飞烟灭,这才是他们眼中的“战争”。 可……不对啊。 不能否认《孙子兵法》是一门高深的兵法。但传统兵书多聚焦在战争哲学或者战术原则上,比如《六韬》讨论的是什么?是治国和用兵的关系。 再比如《吴子兵法》,强调“内修文德,外治武备”。 这些都有道理,但作为一名临阵指挥的将领,就凭借这些去跟敌人对阵沙场? 陈凡虽然不懂兵法,但也觉得这事太扯了。 突然,陈凡好像抓住了大梁卫所兵之所以不堪用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就是有指挥权的文官,根本不懂练兵、用兵;而卫所、营兵的武将,因为他们大多是世袭,所以也不懂如何带兵打仗。 这导致整个大梁上下,竟然没有一个系统性的理论,教他们如何成建制的复刻出强兵。 再说明白一点,大梁有人懂玄之又玄的兵法,有人有半吊子的家传练兵方法。 但却没有人一个人能够系统掌握战略、战术和练兵的方法。 大梁开国时有名将,或者说华夏历史上名将辈出,但为什么他们死后没有继任者能复刻出他们的辉煌? 因为他们的成功,都是基于自己对战争的理解,而不是像儒家一样,有一个完整的教学体系。 陈凡想到这,突然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朝廷建立武学,目的是什么? 目的不是培养多少个本兵,不是培养多少个巡抚、兵备道。 武学的最终目的是培养知兵、懂兵和练兵的中低级军官,至于这些军官升级为高级军官以后,让他们再去学《孙子兵法》不就行了? 中低级军官要懂什么“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陈凡整理了一下思路,拱手对二人道:“二位先生,在下以为,兵法之道,既要有高瞻远瞩的战略谋划,亦不能忽视具体的练兵与战术实操。《司马法》不也说过:''士不先教,不可用也''。练兵乃是强兵之基础,若士卒未经良好训练,纵有精妙战略,亦难实现。” “所以我觉得武学最重要的是培养武学生们,让他们懂得如何练兵、在战场上常规的致胜之道,而不是让他们泛读兵书。” 海鲤闻言,摸着胡须沉思片刻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可覃士群却摇头道:“若这么说来,这武学便不叫武学,该叫校场不更好?练兵有什么好教的?不过就是听些金鼓,教那些军丁们排排战阵?” 陈凡当然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脑子有局限性。 他们不知道,一个军队中,决定战争输赢的往往不是统帅,而是基层军官。 “可是要怎么才能说服他们呢?”陈凡很是苦恼,“要是有《高校军事理论与技能训练》这本军校生人人都有的书就好了!实在不行来一本《高中生军事训练》也行啊。” 突然,陈凡脑海中想到了一本旷绝古今的兵书,这本书似乎就是从实操入手,教习军官,兵员选拔、训练、武器使用、阵法、律令及兵法等各方面建军作战的全面型兵法书。 “必须想办法搞一本《纪效新书》!” 第352章 守睢阳作 《纪效新书》名气极大,在另一个时空中,只要是个上过学的基本都听说过戚少保的这本著作。 但听说归听说,陈凡那个和平年代,谁没事去读一本古早练兵法门? “所以还是要依靠系统啊!”陈凡总结了一下系统的产出方式。 首先就是签到。 七日一签,基本上都是对儒学的理解,少部分掺杂了一些史学方面的知识。 其二就是任务奖励,不过这显然不靠谱,陈凡算是搞明白了,这系统呢也是个属算盘的,若自己的行为没有触发到相关条件,任务是不会触发的,这也导致任务数量很少,指望这个也有点困难。 其三就是商城购买。 很可惜,因为武学这个版块在系统中还没有被触发,所以商城武学那一栏至今都还是灰色的,根本没办法购买。 “难办啊!目前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签到了。” 陈凡皱着眉头,指望签到这种概率性获得物品的方法显然无异于大海捞针。 陈凡摸着下巴:“大海捞针总好过什么都不做的好,对了……” 突然,陈凡眼睛一亮:“只要能在跟战争相关的地方签到,是不是更容易获得武学书籍?” 可问题来了,海陵什么地方跟战争有关联呢? 陈凡能够想到的,第一是凤凰墩,凤凰墩是南宋时岳飞担任泰州知州,从城河中取土垒出的高地。 第二是泰山,也是当时取土垒出的小山。 还有什么呢? “对了!” 陈凡突然想到元日时,都天行宫里的“都天菩萨”张巡,大哥元日时还沾了陈凡的光,成为都天菩萨抬轿人之一。 张巡是安史之乱时死守睢阳、城破不屈的大将张巡,在都天行宫打卡应该也是可以的。 想到此处陈凡心中立刻便有了决断……去都天行宫。 岳飞虽然是抗金名将,但想从城河取土中吸取战争经验,陈凡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反倒是都天行宫里具象到个人的张巡雕像,似乎更加靠谱一些。 正好明日就又到了签到日,陈凡一大早便早早睡下,第二天没吃早饭便匆匆出了门。 虽然来到海陵已经快一年了,但陈凡还是第一次走进都天行宫,都天行宫又叫都天庙,整个建筑由门楼、戏台、东、西厢楼、大殿、后楼等组成了庙宇主体。 门楼5间,中开券门,上嵌“古都天行宫”石额,并饰有祥云图案的砖雕,门前两侧立狮子盘球的石鼓一对。 门内后金柱下置屏门,平时开两侧小门,香期屏门打开。戏台与山门楼相连,座南朝北,上下两层,下层为通道,上层为演戏台,单檐歇山屋面,翘角飞檐,小巧精构。 陈凡刚走进庙里,庙里的庙祝正在吃早饭,见到陈凡顿时眼睛放光,放下碗忙不迭跑了过来在陈凡面前跪下:“什么风把陈老爷吹来了?小道这边有礼了!” 说罢自顾自站了起来,一边拍打膝盖上的灰尘一边谄笑道:“老爷一定是为乡试而来,咱吴天大帝最是灵验,老爷若是拜了他老人家,今年乡试定是要高中的。” 陈凡笑道:“承您吉言!” 说罢,从袖中摸出一颗约莫二分的碎银递给那庙祝。 平日里百姓来上香,多是一两个铜板,那庙祝一大早便收了二分的银子顿时乐得眉眼都开花了。 他屁颠颠跑去一旁拿了三支自己搓的草香来递给陈凡。 陈凡接过,径直走到神像之下将香点燃,此时他的心情紧张无比:“张大帝,今借贵行宫签到打卡,希望大帝保佑在下签出个《纪效新书》来,是,我知道戚少保你未必知道,但烦劳你在上面多帮忙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帮我开辟出武学版块也不是不行,大不了我用教学点自己购买!阿弥陀佛,不是,大帝保佑!” 一旁的庙祝见陈凡口中念念有词,心说这些读书人能中秀才,果然比那些黔首百姓更加虔诚些,待这陈秀才拜完,须得劝他抽个签,这样一来,解签时说些吉祥话儿,赏赐必然不能少的。 庙祝想到这时,只见陈凡已经将手里的草香插在香炉中,随即他又退后两步,口中依然念念有词。 “叮!【是否签到?是/否】” “是!” 【恭喜宿主获得《守睢阳作》!】 “哈?”陈凡傻了,“合着昨晚激动了一宿,今天一大早赶来庙中,最后签到给了首诗?” 陈凡气得抖抖瑟瑟从袖中摸出系统刚给的纸条来,展开一看—— 《守睢阳作》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看完这首诗后,陈凡的心顿时哇凉。 因为都天行宫的存在,陈凡是好生了解过张巡这个人的。 这首《守睢阳作》正是张巡的诗,诗中,前面几句还算是平常,主要说的是守睢阳时的场景。 但最后两句便有些“不吉利”了。 我和将士们苦战守城,战况危急,却无人上报天子,虽有破敌的谋略,却无法得以实现。 自己辛辛苦苦来签到,系统给了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凤凰墩或者小泰山打卡呢,说不定给个背嵬军练兵的方法,冷兵器时代的全员特种兵兵种,那也很不错的呀。 丧德啊,陈凡懊恼的想抓头发。 庙祝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位海陵名人,见他从袖中摸出张纸条后,脸色便变得很难看,庙祝的心中顿时忐忑了起来。 “陈老爷,要不要小的给您擎支签来?”他小心翼翼试探道。 本来他对增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谁知陈凡想了想后摇了摇头:“罢了,一大早让你陪着,耽误了你用饭,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说罢他从袖中又摸出一锭碎银,看着约有五分左右的样子再次递给对方。 庙祝心中那个感动,眨巴着眼睛,匆匆从后殿拿了个红绸蒙着的东西来递给陈凡。 陈凡疑惑地看着对方,庙祝感动道:“陈老爷出手大方,小庙没甚报答的,这是尊抟心斋泥塑坊捏制的吴天大帝像,请老爷拿回家供奉起来,保管家中人畜安宁、家宅兴旺,老爷你今秋桂榜高中。” 陈凡接过那雕像,突然,他左手心里捏着的《守睢阳作》纸条传来阵阵温热。 “叮!恭喜宿主通过给都天行宫捐纳香火钱的举动,激活了【守睢阳作】中隐藏BUFF,携带此诗作可以为携带者提供【裹疮出阵】BUFF和【饮血登陴】BUFF。两个BUFF都是在军队濒临崩溃时使用,可激发军队和将领的潜力,死战求生,军队士气、战力大幅提升!” 第353章 系统不给力啊 做人不要扣扣索索! 做人不要扣扣索索! 做人不要扣扣索索!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神仙也争那三根香火的! 陈凡攥着《守睢阳作》,看着桌上的吴天大帝像,笑起来像个傻子。 没错,虽然这次签到没有得到《纪效新书》,更没有开启系统的武学版块。 但当一个人觉得一无所有时,《守睢阳作》便是老天赐予的大馅饼啊。 陈凡将手里的张巡诗作拿起反复看了又看,终于折好小心翼翼夹在《诗经》中。 收好《守睢阳作》,陈阳高兴之余,现实的问题再次摆在他的面前。 经过这次倭寇攻打南都,土寇诈银淮州两件事,陈凡认识到整个大梁,最少是大梁的东南,安全形势不容乐观。 这里面当然有多种多样的因素,但最直观的就是大梁承平日久,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缺乏一支强军保护城池和百姓。 南都的情况陈凡不在现场,他不是很清楚。 但海陵的土寇他是跟对方照过面的。 其实面对“三叔”那伙人,在陈凡看来,海陵有包砖城墙,城中但凡有胆气略壮的甲兵几十,便能让之前那伙贼人不敢轻举妄动。 若真能练出戚家军那样的强军,便是真来千把贼户,几十名甲兵应付他们也是绰绰有余。 朝廷如今认识到了东南军备废弛,想要改变这种现况。 也提出了相应的举措。 但在陈凡看来,这些举措都大抵停留在方针政策的层面,根本没有人去细化这些政策,也没有人想到如何推进这些政策。 比如俞敬,他考虑的是完成朝廷下发的KPI,只要在海陵兴办武学就行了,至于武学能培养出什么样的人来,那不是他关心的。 “所以,还是缺乏《纪效新书》这种备兵百科全书啊。”陈凡苦恼的捏了捏眉心。 其实他早已决定兴办武学,从系统抽取的书院图纸里也有武学相关的建筑。 可如何办这个武学? 还是像传统武学一样,背一下《孙子兵法》,提弄几个石锁,射箭骑马稍稍练一练便去考武举去了? 与其这样,陈凡还搞什么劳什子的讲武堂? “签到已经用过了,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陈凡撑着下巴,拿起桌上的张巡泥塑。 他将泥塑翻到底部,只见上面刻着【张祖胤敬塑】五个小字,陈凡见到这几个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从张祖胤异食癖好了之后,小家伙突然就多了一项泥塑的天赋,这阵子课余都在陶六儿的抟心坊里“打工”,现在这小家伙做出来的东西已经在海陵周边渐渐打响了名声,一个元日售卖的泥塑就赚了六十多两银子,比他爹在弘毅塾当“体育老师”赚的多得多。 “就是有点可惜,祖胤要不是因为那场病耽误,这次县试应该也能考过!” 说到县试,陈凡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摩挲着神像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片刻后他恍然道:“对了,上次完成主线任务,系统的奖励折算为两次抽奖了。” 自从县试之后,陈凡一直忙碌,都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 反正今天各种手段都想到了,这次不如一块儿把奖也给抽了。 【是否抽奖,是/否?】 这边他脑中念头一动,系统已经有了反应。 “抽奖!” 【叮!恭喜宿主获得《秋仙遗谱》!】 “秋仙遗谱?什么东西?五线谱还是简谱?” 陈凡拿起桌上出现的一本小册子,翻过第一页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围棋赋》:“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自有中和兮,请说其方。” 陈凡看到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一本棋谱,而这篇《围棋赋》陈凡之前也在别的书上看过,作者是马融,没错,就是海鲤口中的那个马融。 陈凡又翻了翻,后面还有班固《弈旨》、张拟《棋经》、刘仲甫《棋法》及《围棋十诀》,再往后就是“弈图”了,上面绘制的是围棋图案,图案上密密麻麻都是黑白子。 陈凡虽然学过围棋,但对这东西并不感兴趣,于是随手就将《秋仙遗谱》放在书案一角,便不再去管它了。 “还剩最后一次机会,吴天大帝保佑啊!”陈凡抓着张巡的泥塑,口中念念有词。 【是否抽奖,是/否?】 “是!给我中……………………” “叮,恭喜宿主获得【历史名家大课体验卡·一次】!” 陈凡一翻白眼,瘫坐在椅中。 啥啊,眼瞅着武学马上就要举办了,难道真的要让老覃天天给学生灌输“水无常形”? 折腾了这么久,吴天大帝啊,不给力啊。 陈凡有气无力,算了算了,【历史名家大课体验卡】也不是不能接受,正好今日弘毅塾恢复上课,干脆一起用掉。 不出意外,使用了【历史名家大课体验卡】之后,卡片消失,跟原本便没有存在过似得。 有了曹操那次经历,陈凡知道,这是系统正在安排,时间长短不一。 正在这时,“铛”的一声响,弘毅塾倭乱后第一堂客开始了。 陈凡叹了口气,满心郁闷的夹着书走出了书房。 院中孩子们疯狂冲向塾堂,周氏站在院中,笑着看着孩子们。 见到陈凡,她朝陈凡蹲了蹲福,陈凡也点了点头,一旁的海鲤带着覃士群笑道:“文瑞,今日复课,第一堂课讲什么?” 陈凡道:“今日讲古文!” 覃士群毕竟是举人出生,闻言点头赞道:“昨日海公说东家有马融、二程之姿,我尚且不信,但今日听闻社学竟教授古文,便知文瑞绝不是那些普通蒙师。” “习练古文,对于科场八股甚有裨益,一曰规矩森严,文法自成,古文之对偶排比,如《诗》之比兴、《易》之象数,皆为八股之骨血。古文之格律严苛,使学者于字句间求精微,于声调中辨平仄,方能得八股之精髓。譬如《四书》章句,学者需揣摩圣贤语气,方能【代古人立言】,此非熟读古文,岂能得其神韵?” “其二曰经义贯通,思理周密。八股之题皆出四书五经,若无古文根基,何以解经中微言大义?” “其三曰辞约义丰,化腐为奇。古文贵简练,八股尤重"无中生有"之技。有人尝言:【八股如弈棋,局格虽定,而妙着无穷】。” 陈凡颇有些意外的看向覃士群,果然,这年月,能考中功名的人,没有一人是草包。 他躬身朝覃士群一礼道:“覃先生说得好,在下以为以古文为舟,八股为楫,则虽拘于格式,犹可溯游经典之源流,得治国平天下之大道。此乃古文润泽八股之真谛也。” “说得好,这位先生,能请老夫进门讨口水喝否?” 众人正在说话,院外站着一个枯瘦瞎了一只眼,用方巾包着头的老人,正朝院内众人拱手。 周氏看了看那老头,又看了看陈凡。 陈凡心中一动,客气对外面那瞎眼老头道:“先生请进。” 第355章 文起八代之衰 虽然知道,突然出现的这个老头很有可能是系统安排的历史名人。 但塾堂里的学童们都还在等着,陈凡只能跟正喝水的老头拱了拱手,夹着书本朝塾堂里走去。 这次上课的是丁班,班上周炳先等人还没有回来,但因为这次县试,丁班的牛蛋几人得中童生,导致现在整个塾堂里的学童全都好像憋了一股劲儿,见到陈凡等人进来,这些学童们“哗”的一声整齐站好。 “夫子好!” “你们好!” 王北辰肃容大声道:“坐!” “唰!”整个塾堂里的学童们齐刷刷坐下,双手交叠在身前,一个个小家伙,目光炯炯地盯着陈凡,眼睛里透出前所未有的那种对知识的渴望。 跟海鲤一起,坐在塾堂最后一排听课的覃士群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半晌都合不拢嘴。 他是南直举人,能在南直考中举人,至少说明两点,首先要头脑聪颖,第二就是从小有良好的教育资源。 覃士群从小在安庆桐城书院读书,教授他的都是当世名儒,书院的风气当然很好。 但传统的书院怎么能跟弘毅塾相比? 弘毅塾是陈凡吸纳现代学校教育的规章制度,规范了学童们的方方面面,《弘毅塾学童行为规范》所展现出的学生风貌,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书院能够企及的。 海鲤在一旁低声笑道:“怎么样?我第一次来时,也被吓了一跳。” 覃士群盯着讲案后的陈凡,第一次感叹道:“这弘毅塾的学童本就多,文瑞能将这么多的学童潜心向学,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你之前说他是马融、二程一般的人物,初时我还有些不信,但现在却是有些信了。” 海鲤得意抚须,开玩笑,我海跃之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不然平白无故为何跑来一个小小社学当个蒙师? “看着吧,后面还有让你更惊讶的!” 不知什么时候,刚刚讨水喝的老头此刻站在塾堂外面,周氏见他瞎了眼,可能是有些可怜他,还给他端来一个条凳放在窗下。 面对周氏的善意,老头却并没有什么表示,像是根本没看到周氏一般,眼睛仍然打量着塾堂内部。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陈凡看着塾堂里的少年们笑问:“有人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又说得是谁呢?” 堂下海鲤与众学童似乎对陈凡这种提问式的开场已经习以为常,但覃士群和窗外的老头却饶有兴趣的看向陈凡。 不管是蒙学还是书院、官学,一般的教学形式都是老师只管讲,很少有面向全体学童提问的,陈凡上来就是提问,这种启发学童思考的教学形式,立刻吸引了覃士群和窗外的老头。 丁班的孩子毕竟读书时间还短,就算是王北辰这些考中童生的学童也不过是读了些最基本的经义,他们压根没听过这句话,所有人都皱着眉头苦思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陈凡笑道:“这句话是北宋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对韩文公昌黎先生的评价。” 接下来,陈凡简单介绍了一下韩愈的人生过往经历,接着转到刚刚的话题:“何为八代?这里的八代指的是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这个八个朝代。有没有人知道,在这八个朝代里,文体有什么共通的地方?” 说到这个,堂中立刻有十几只小手举了起来。 陈凡扫视一圈,从这些人中发现一个往日里课堂的“小透明”——淮州盐运副判郑汝静的侄子郑弈。 这孩子自从来到弘毅塾,整日里病恹恹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学习任务倒是能完成,但要说完成的多好那就谈不上了。 陈凡很诧异他能主动回答问题,于是笑着点他道:“郑奕,你来回答。” 郑奕第一次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他有些紧张道:“夫子,郑夫子曾经说过,陈夫子你擅用骈文入八股,开创了制义先河,故而当时给我们介绍骈文时,就说过这几个朝代文人都是擅写骈文的。” 陈凡满意的点了点头,表扬道:“郑奕很不错,今后要多多举手回答问题,给你记一朵小红花!” 郑奕兴奋的脸上红彤彤的,激动坐下,身体挺得笔直,显然陈凡的鼓励很有作用。 陈凡继续道:“八代骈文盛行,这种问题,桎梏很多,有的文人一味追求形式华美,但内容却失之于空洞,这导致一个后果,文章不能言事,言之无物。” “昌黎先生见此,便族长恢复先秦两汉的散文传统,强调【文以载道】。什么叫文以载道?就是一篇文章要言之有物,要有对事物的思考,要【唯陈言之务去】,要【词必己出】,反对骈文那种刻意的堆砌词藻,推动散文回归质朴自然。” 陈凡这段话说得非常容易理解,堂中的学童们立刻便听懂了。 “那什么又是【道济天下之溺】呢?”陈凡这次没有让学童们来回答:“昌黎先生生活的年代,佛老盛行,儒学的正统地位岌岌可危,民间多是悲观厌世修来生的谬论,昌黎先生视此为【道统中断】、【天下之溺】,那需要怎么拯救天下人心呢?” “儒学!” “举个例子,上古帝王未受佛学影响却享长寿、国运昌盛,汉明帝引入佛教后,东汉至南北朝君主多短命、亡国。” “梁武帝三次舍身佛寺,禁绝牲祭、素食苦修,最终却被叛将侯景逼死,国家覆灭。这是什么?这是【事佛求福,反更得祸】!” “所以昌黎先生觉得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博爱之谓仁,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咱们圣人弟子,当以【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的坚守,将圣人之礼提升为超越生死的精神追求,从而对抗佛道的避世思想!” “这样,国家才能强盛,百姓才能安居,这就是昌黎先生以儒斥佛道的最终目的。” 说到这,陈凡顿了顿:“说了这么多,其实刚刚举得这些例子,夫子想告诉大家的只有四个字——” 【文以载道】 “如果一篇文章中,不能阐发一种核心观点,那文章就会失之于空洞。” 第256章 训诂 “《师说》,昌黎先生的核心观点是什么?” “是主张【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谏迎佛骨表》呢?” “是指出过度礼佛,会导致民生凋敝、生产停滞,社会混乱,国家危亡。” “《原道》呢?” “是指出尧舜禹至圣人、大贤的儒家道统、谱系,强调【博爱之仁】,进而批驳佛老破坏纲常伦理,主张【人其人,火其书】!” “所以大家发现没有,我说到现在,一直在强调一件事,写文章,要言之有物,这【物】就是文章的骨架,没有骨架,就算你堆砌再多华丽的辞藻,也无法让这篇文章【站起来】!” “我给这个【骨架】起了个名字——【中心思想】。” “所以,我们学习古文写作的首要目的就是言之有物,就是要有中心思想。” “将来大家在制义时,想通的道理,写文先立意,写文先确定你阐发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 “都明白了嘛?” 能不明白吗?陈凡借用古文写作,借用韩愈的文章,其实是在给所有学童上了一趟深入浅出的写作课。 通过他的讲解,学童们了解了韩愈的相关事迹;了解了韩愈的主要作品;了解了韩愈文章在那个时代的历史意义;顺便还说明了为什么要学习古文。 因为古文是为时文服务的,是要学习韩愈文章中的精髓。 别说这群犹如白纸一般的孩子,就算是海鲤、覃士群和窗外的老头,此刻都听得若有所思,大感今日有所得。 这时,李长生举起手问了个问题:“夫子,那我们研习古文,应该从何做起呢?读哪些书或是文章呢?” 陈凡笑道:“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都蔚为可观,皆可入手,且要映照着史书一并读了。” 李长生挠了挠头:“那该读多少书啊,每日里学经义、练字、制义都忙不过来呢!” 陈凡正想说话,这时窗外有人道:“有生书宜速读,不多阅则太陋;温旧书宜求熟,不背诵则易忘;习字宜有恒,不善则如身之无哀,山之无木;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马之跛不能行,四者,误一不可。” 所有人都朝着窗外看去,诧异的看着那个瞎眼的老者。 海鲤这时起身,躬身朝窗口一礼道:“先生此言甚善,从先生刚刚的话里,我觉得可以总结三个字【约、专、耐】!” “约者,是读书要少而精,抓住题旨,刻苦钻研,人之一生,精力有限,与其四处撒网,不如精研一本,这样更容易有所建树。” 窗外的老者闻言,笑吟吟的点头,只不过瞎掉的三角眼实在可怖,加上他又干瘦干瘦的,让一众学童望而生畏。 海鲤继续道:“所谓专,也就是【读书不二】,选定一个方向,那便一直钻研下去,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最后什么都不落下!” 窗外的老者抚须赞道:“这位先生高见。” 海鲤笑了笑:“所谓耐,那就是耐心了,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移山,终久必然有豁然贯通之候!先生才是高见,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门外老者起身拱手道:“在下曾涤生。” 陈凡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怔,我去,系统怎么把这“剃头”招来了? 海鲤却对这个名字很陌生,转头看向覃士群,似乎想说:“这人谈吐不凡,应该是有名之人,你认识吗?” 覃士群茫然的摇了摇头。 海鲤这时对陈凡道:“文瑞,这位老先生颇有高论,何不请他进来给这帮孩子们讲讲如何习学古文。” 陈凡咽了咽口水,盯着窗外的老者,躬身一揖道:“曾老先生……” 窗外那人颇有深意地看了陈凡一眼,随即笑道:“那我便讲两句吧。” “学作文,首重训诂。” “何为训诂?郭璞《尔雅.序》解为:所以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孔颖达谓: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训者道也,道物之形貌以告人也。” 陈凡听到对方竟然从这个角度教授学童写作,他颇感意外。 但转念一想,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训诂学以解释古代语义为核心任务,通过训诂能深入了解古文中字词的本义。例如《说文》中“血,祭所荐牲血也。从皿,一、象血形”,明确了“血”字的本义,在学写古文时,就可依据本义准确运用字词,避免望文生义或使用不当。 还有,训诂学在译解古代词义的同时,也会分析古代书籍中的语法现象。学习训诂可以让我们熟悉古汉语独特的语法规则,如宾语前置、状语后置等特殊句式。 比如“何陋之有”是宾语前置句,正常语序是“有何陋”,掌握这些语法规则有助于人们在写作中正确运用古文句式,使文章更符合古文的表达习惯。 还有,古人优秀的文章在行文结构和表达方式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通过训诂对这些文献进行解读,我们可以学习到古人如何谋篇布局、起承转合。 例如《滕王阁序》,文章结构严谨,层次分明,从描绘滕王阁的壮丽景色,到抒发个人的感慨,最后以自谦之辞作结,学习这样的行文结构能使学习的人的古文写作更具逻辑性和层次感。 总而言之,在学习古文写作时,遵循训诂所体现的古汉语规律和文化传统,能使习练者的作品更符合古文的风格特点,避免出现不伦不类或生硬模仿的情况,更好地传承和弘扬古代文化。 学童们自然是不懂什么叫“训诂”的,曾老头似乎很喜欢教导别人研究文章写作,他细细的给一众学童们讲解了什么是训诂学,如何学习训诂学,又讲解了训诂学的意义,这番新颖的言论,听得海鲤、覃士群,包括陈凡在内,全都如痴如醉,仿佛一个大儒在手把手教你怎么利用训诂来模拟古人的写作技巧。 不知不觉,曾老头讲了一炷香的时间。 最后他总结道:“想要做出古茂文章,须由班、张、左、郭上而扬、马而《庄》、《骚》而《六经》,靡不息息相通,下而潘、陆而任、沈而江、鲍、徐、庾,则词愈杂,气愈薄,而训诂之道衰矣。至韩昌黎出,乃由班、张、扬、马而上跻《六经》,其训诂亦甚精当。尔等试观《南海神庙碑》、《送郑尚书序》诸篇,则知韩文实与汉赋相近。又观《祭张署文》、《平淮西碑》诸篇,则知韩文实与《诗经》相近。近世学韩文者,皆不知其与扬、马、班、张一鼻孔出气。尔等能参透此中消息,则几矣。”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 从班固、张衡、左思、郭璞上溯至扬雄、司马迁,再至《庄子》《离骚》《六经》,无不息息相通。 而下至潘岳、陆机、任昉、沈约、江淹、鲍照、徐陵、庾信等人,文辞愈发杂乱,气势愈发浅薄,训诂之道逐渐衰微。 直到韩愈出现,才由班、扬、司马迁、张衡等上溯至《六经》,其训诂之学尤为精当。 你们若细读《南海神庙碑》《送郑尚书序》等篇章,便知韩文实与汉赋气息相通;再观《祭张署文》《平淮西碑》等篇,又可见其与《诗经》神韵相契。 学韩文者,皆不知韩文与扬雄、司马迁、班固、张衡实为同源一脉。若能参透此中奥妙,便算得上深谙文脉了。 全体起立。 什么叫大儒,这就叫大儒,不仅告诉你要学什么,还把学习的顺序详细列表,你只要遵循这个学习列表,并且下功夫钻研,那写出来的文章就【颇识古人源流,而文章又窥见汉魏六朝之门径】了。 “曾国藩!到底是湘乡古文流派的执牛耳者!”陈凡叹了口气,“本想着《纪效新书》,却没曾想到请来这尊剃头大神!” 注:天津教案之后,曾国藩的眼睛就渐渐瞎了。 第257章 结硬寨,打呆仗 “不知曾先生是哪里人士?听先生口音,似是湘沅人?”海鲤端起酒杯,恭敬站起,一上午的讲课,已经然这名自负的才子,对眼前这个瞎眼老人颇为推崇。 曾国藩不苟言笑,吊梢眼动了动,只沉默的点了点头。 众人也不奇怪,似乎离开了塾堂,这位老者身上那种谆谆教诲、好为人师的劲儿便消失了,转而变得沉默寡言,给人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甚至……有点阴冷,但又有种上位者的气势,让众人不敢小觑。 覃士群久在应天巡抚幕中,对曾国藩身上的感觉尤为熟悉,他试探道:“应是长沙、湘潭一带的口音,观老先生行止,似有阁臣气度,这些年长沙、湘潭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唔……又姓曾的……好像没有啊,地方上……” 陈凡不敢让他们再瞎猜,连忙笑道:“与曾老先生萍水相逢,既然曾老先生不愿说自己的身份,我们又何必乱猜?曾老先生能来我弘毅塾为一日师,便是我弘毅塾的贵客,来,曾老先生,我敬你一杯!” 曾国藩吃得很少,很快便放下筷子道:“难得来一趟,这位陈夫子,我想在弘毅塾四处走走。” 郑臭脚连忙放下碗筷,主动积极道:“老先生,我陪你走走。” 曾国藩笑而不语,只用眼睛看着陈凡。 陈凡只得放下碗筷笑道:“还是我陪老先生走走吧!” 郑臭脚撇了撇嘴,然后小声道:“多请教些,回来咱们互通有无。” …… 离开前院,两人来到凤城湖边,春日的微风吹拂湖面,荡漾起一层层的涟漪,开阔的水面让人胸中块垒顿去。 曾国藩站在湖岸边,看着远处的海阳楼道:“同治元年,老夫在给皇上的奏本中提及,【饬李鸿章部速援扬、泰】,海陵在咸丰十年为发匪占领,至于同治二年才被少荃部下吴毓芬收复。” “海陵恢复后,老夫奏请征收两江厘金,从中拨给部分予以李少荃委派的候补知府许道身疏浚通扬运河,同时修筑防洪堤坝。” “许道身在给老夫的信中提及海陵风土人物,说通扬运河之南,城内有凤城湖与之贯通,湖边有海阳楼,滕子京曾在此建文会堂。” “老夫不管是在帮办团练大臣任上,还是后来两江任上,都未曾来过海陵,没想到……此刻却站在凤城河边,远眺海阳楼。” 说到这,他突然微微一笑:“对了,海陵之东有一处地方名为姜堰,那许道身在疏浚运河至那处时,还曾修了一堤,名为【曾公堤】。” 陈凡很难将眼前这个感叹时空,追忆往昔的和蔼老人,跟那个杀得人头滚滚,小儿止啼的曾剃头联系起来。 他只能顺着对方的话感叹道:“当年烽火连天,百年后稚童嬉戏堤畔,方能体会老先生【结硬寨】终为生民开太平啊。” 曾国藩点了点头:“老夫《挺经》中有云,【以杀止杀,杀人安人】便是此理。” 听到这话,陈凡突然心中一动。 这两日自己一直在为讲武堂到底教什么而苦恼,眼前这位不仅是有清一朝儒学最后集大成者,他创建的湘军也在近现代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问问眼前这位练兵带兵的心得呢?说不定就对自己有所裨益。 恰在这时,两人回转看见被土寇烧黑了的梁柱。 曾国藩道:“这是……?” 陈凡连忙将前些日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曾国藩听说陈凡想要开讲武堂,刚刚那个追忆似水年华的老人立刻便消失了。 他点了点头道:“用儒学培养将领,这想法甚好,老夫所建湘军中,有将领五百余,其中监生以上有功名者占了一多半。” “老夫为何要用文人统兵?因武弁气习恶劣,非读书明理者不能革其面,洗其心,故而治军之要,首在教化,枪炮之利终在其次。” 陈凡闻言,立马追问道:“可是晚辈从没习过武,也没接触过兵法战策,现在若是办讲武堂,只去讲些孙子兵法,晚辈怕误人子弟。” 曾国藩笑道:“老夫当年回乡丁忧,发匪糜烂江南。我奉先帝之命出山办团练,不也有岳州之败、靖港之溃?但为什么最后竟以功成?就是因为湘军中有罗泽南、江忠源这些卫道之儒生。” “想要练好兵,老夫只教你五点。” 第一,选兵需选朴拙耐劳之名,矿工、山民最好;选将多选儒生中有胆气者。 其二,一军中有营、哨、队三等,营官自选哨官,哨官自募士卒。 第三,圣人之学治军,每次要有晨课,教导士卒忠君爱民。分设刀矛火器、阵法、负重行军三块操练,营中每日都需“站墙子” 第四,军纪要严,包括禁止吸食鸦片(违者斩)、私离汛地(杖八十)、造谣惑众(割耳游营)等。推行"连坐法",同伍违纪全队受罚。 创设【粮台】,统一发放饷银,士卒月饷4两白银,这银钱是绿营3倍。严惩克扣军饷行为,发现军官贪墨者,立即处死。 第五:未战而先虑败,结硬寨,打呆仗,行军半日即修筑壕墙。谍报细作的事情也要专人去做。 说到这,他意味深长道:“最后,多用火器。” 陈凡听得很认真,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这位多年带兵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等曾国藩讲完,陈凡问道:“老先生,什么叫站墙子?您当年具体是怎么操练士卒的呢?” 曾国藩笑道:“所谓【站墙子】,其实就是挖壕沟,深一丈二尺,底宽八尺,取土筑墙;墙高九尺设射击垛口,墙后五步挖「地堡」藏兵。壕底插竹签、墙外铺「铁蒺藜」、每隔三十丈设地雷巢。” 每日申时(15-17点)必须完成「两时辰工程」,雨雪无阻。 验收需以「三箭法」——距墙百步射火箭,墙不塌、火不燃、尘不扬方为合格。 说到这,曾国藩笑道:“吾每至驻地,必先策马绕营三周,见壕浅墙薄者,立斩营官,故我湘军营垒号称『铁寨』。” 陈凡闻言,心中暗暗腹诽,人家都说这位是结硬寨,打呆仗,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平日里士兵训练都是挖壕垒墙,打起仗来,行军半日,不管遇不遇敌,先按这标准扎营下寨,这岂止是铁寨,这时铁乌龟啊。 不过转念一想,曾国藩这办法似乎还真挺有操作性,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不搞什么声东击西,围三缺一,我就土丨工作业,你打我,我缩在寨子里。我打你,我把你围在寨子里。 打仗,不确定性太多,那我控制风险,将溃败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果如这位老先生给胡林翼的信中所言:“用兵之道,扎营如铸铁,行军如流水,二者缺一不可。” 第258章 纪效新书·补遗 在另一个时空中,很多人都嘲笑曾国藩的这种笨办法。 但其实设身处地想一想,这种将防御工事日常化的理念,不仅突破了华夏传统野战的思维定式,更暗合另一个时空中近代堑壕战的雏形。 更是将复杂的带兵规范化,程式化,让一帮书生也具有操作性。 陈凡想到这,愈发对曾国藩的练兵方法感兴趣起来。 于是便又追问道:“老先生,您还没说,您是怎么操练湘军的。” 曾国藩许是累了,转身进了宝瓶门,在门边石桌旁坐下。 “士卒每日操练「劈、刺、格、挡」四式,要求「力贯矛尖,身随刀转」。新兵需通过「三试」:刺草人百次不喘、劈木桩十断九裂、持械疾跑百步不落方可入营。” “矛贵直入如毒蛇吐信,刀求横扫似猛虎剪尾。” 陈凡点了点头:“那火器呢?” “三速——装药速(鸟枪30息/发)、列阵速(火器营半刻钟置防)、撤退速(携炮拆解不可过百息)。” 陈凡越听越是兴奋,这些是什么? 这些都是细化到分秒的经验啊。 兵书固然有用,但哪能跟带过兵、打过大仗的人手把手教你的好? “我湘军临敌,先以火器轰击,待敌阵稍乱,则变鸳鸯阵为三才阵突击,此法歼敌甚众。” “防御时以粮车围成「回」字形工事,车隙架劈山炮,车顶置湿棉被防火箭。祁门之战,我湘军以200辆粮车结阵,击退太平军陈玉成部万余兵力。车阵环列如铁壁,发炮如雨,贼尸枕藉。” 陈凡片刻也不敢分心,只恨出来时没有带好纸笔,他认真记下后又问道:“那体能……哦,就是负重训练怎么训练呢?” “兵贵如猿猱之捷,故练足力为第一要义,凡过壕沟五尺者,不得持械踌躇。士卒负30斤(含5日干粮、武器、帐篷)日行60里;哨长以上军官需额外背10斤地图文书。当年湘军初创,我令团练每月两次「百里奔袭」,要求8时辰内负重20斤跨越湘赣交界山地。这负重可以是杂物,亦可以是石锁】 陈凡暗暗咋舌,每个月两次百里负重行军,真要是在这个时代能做到,那甭管是倭寇还是土寇,打不过,最少贼也追不上。 现代步兵都要考核负重拉练,没想到曾国藩那个时代就已经有针对性的相关训练了,这么一说,曾国藩的思维还挺超前的。 曾国藩教的很细,不厌其烦,只要说到重点,他反复叮嘱,一一举例。 陈凡是对古代战争一窍不通的小白,当曾国藩听到陈凡问“什么是鸳鸯阵”的时候,摇了摇头道:“你这夫子,什么都不懂,这不是误人子弟吗?最少你也要看一看戚南塘的《纪效新书》啊。” 说罢,他恍然道:“哦,你这个年代有倭寇没戚南塘是吧?” 陈凡闻言眼睛一亮,语音中带着颤抖问道:“曾老先生~~~你,你还记得《纪效新书》吗?” 曾国藩并没有回答陈凡的问题,而是笑道:“刚刚我在塾中听说你独创了骈文入八股的法子?” 陈凡老脸一红,系统咋弄了个满清过来的老师,自己那点文抄故事,全都被人掀了老底。 曾国藩见他这幅摸样,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你还要做这个大梁的戚南塘啊。” 陈凡嘿然道:“曾老先生教我那么多,我准备结合老先生的练兵办法,然后在参详一番《纪效新书》,将二者结合起来,最后成书交给学生,书名《文正公兵法》!扉页上就写着【爱民为治兵第一要义】!” 说完,他顿觉不妥,文正是曾国藩的谥,特么,人家站在自己面前,自己直接给人家谥号整兵书上去了。 但也不对啊,他确实…… 一笔糊涂账。 好在老曾还是要脸的,他摇头笑道:“那就不必了,老夫当年练兵也是参校《纪效新书》!” “我可以将《纪效新书》里的一些重要内容抄录给你,但你也需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老夫的一些练兵法子,你也可以参详后,补充戚南塘兵书一二,嗯……就叫《纪效新书·补遗》吧。” 陈凡赶紧退后一步,郑重躬身行礼道:“谢过老先生了!” 两人回到书房,陈凡亲自研墨,曾国藩提笔看向一旁的他道:“《纪效新书》里《任临清观请创立兵营公移》这些我就不录了!” 陈凡也不知道这《任临清观请创立兵营公移》是什么,但见曾国藩不录,应该是不甚重要的官方文移之类,他忙点头道:“老先生觉得怎么录更好便怎么录。” 曾国藩点了点头,直接在纸上写道:“《束伍篇》第一原选兵,兵之贵选尚矣,而时有不同,选难拘二。若草昧之初,招徕之势……” ………………………… “若草昧之初,招徕之势,如春秋战国,用武日久,则自是一样选法。放今天下,承平,编民忘战,车书混同,卒然之变,自是一样选法……” “天下三家,边腹之变,犯如将有章程,兵有额数,饷有限给,其法惟在精。第三切忌不可用,城市油滑之人,但看面目光白,行动伶便者是也;奸巧之人,神色不定,见官府藐然无忌者是也。” “第三可用,只是乡野老实之人。所谓乡野老实之人者,黑大粗壮,辛苦手面,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此为第一……” 陈凡拿着新鲜出炉的《纪效新书·补遗》,在海鲤、覃士群、郑应昌等人面前念诵起来。 几人听得十分认真,听到仔细处,还低声跟周围人小声交流两句。 陈凡念了一段,郑应昌便赶紧道:“东家,你要用这法子练兵?这书是谁给你的?” 说完他恍然道:“必然是昨日刚刚离开的那位曾老先生给你的,对也不对?我看他这几日,成日在你书房中书书写写!” 陈凡瞪了他一眼,本想着在众人面前再来个文抄大法,谁知还没开始便被这臭脚郑打断了计划,他只好无奈的:“是也不是,这书是补遗,上面有那老先生的补充,但这本书原作者却是位姓戚的将军。” “哪个卫所的?”海鲤闻言赶紧追问。 陈凡咽了咽口水:“呃,好,好像是山东那边的吧。” 覃士群立马道:“老夫马上写信去登莱巡抚幕中,请他帮忙打听一二。” 陈凡吓得魂都飞出来了,他连忙打岔道:“几位先生,这,这兵书怎么样?” 覃士群正色道:“倭乱中得此书,如获指南,当以全文刊布,可使边将人人习之。” 海鲤感叹道:“此书一出,阴司演武,犹依此书。” 注: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载鬼卒论兵:“阴司演武,犹依戚将军《纪效》旧制。” 第359章 一日理百事 淮州府·淮扬海防道衙门。 王大绶丢下手里的棋子,苦笑着看向对面的韩辑:“文和,你已经上任有些时日了,府衙中诸事繁琐,你天天往我这跑,若是被有心人参上一本……” 韩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世兄是嫌我叨扰太甚了。” 王大绶再一次苦笑摇头。 韩辑长身而起,拉着王大绶的袖子道:“平日里总是麻烦世兄,今日世兄去我衙里做客!” 说罢,拉着王大绶就朝外走。 王大绶无奈,只能一边走一边劝道:“文和,你的身份本就难逃有心人窥探,若是被人所乘,老师须得怪我没有看护好你。” 韩辑拉着他上了轿子,坐定后笑道:“小小淮州,能有多少公务?这才几日,我随意便断了去。” 王大绶见他神色傲然,只好闭嘴不再去劝。 待到了府衙,韩辑叫来承发房典吏道:“将这几日所积公务,悉数取来。” 那典吏匆忙出去,不一会儿着几个书手,每人都搬了好大一摞上了堂来。 只见韩辑翻开一本南京户部询问兴化县此次匪乱的文移,他头也不抬,一边看一边道:“今日正好放告,叫衙门外告状之人进来。” 不一会儿,一群告状的百姓挤满了堂前,韩辑依然不抬头,手里一边写着申祥,一边叫承发房那典吏按照序号,让告状之人一一上堂。 他这边笔下犹走龙蛇,口中却问着案情,王大绶看向那文移,只见韩辑写的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而且嘴上丝毫没有因为书写而耽误询问案情。 待那堂中告状之人说完,他手里的文移恰好也写完了,只见他抽出一张纸来,随即在纸上写起此案的判词,口中还一边发落,区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 那堂中告状之人连连磕头拜伏。 只不到一个时辰,自他上任以来积攒的公事已全都处理结束。 韩辑见堂中百姓全都离开后,他将手中笔往大案上一扔,然后笑着对王大绶道:“此等官府之事?何足为奇?” 王大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在任淮扬海防道前,他也是放过一任知府的,自然知道府衙的事情有多繁琐。 但韩辑积攒多日的公事,仅一个时辰便勾当结束,且在他看来,似乎处理的还非常好。 王大绶感叹道:“常听老师说,文和天纵之材,为兄服了。” 韩辑笑着接过下人送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随即道:“现在咱们可以好好手谈两局了吧?” 王大绶摇了摇头:“文和你处理公务得心应手,但为兄却没有你这才干,衙门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为兄呢。” 韩辑拉住他的袖子,笑眯眯道:“其实请世兄来,是为了一事。” “朝廷勒令地方举筹武学,胡源家大公子胡襄与我是同年,所以小弟这里准备将武学一事交给安定书院去办,胡襄上次寻到我这,说这件事既然是圣上看重,那就必然要办好,所以请我代他找几个合用的武学教官来!” 王大绶道:“既如此,文和只需跟淮州卫说说,淮州卫那里……” 韩辑没等他说完,挥手打断道:“卫所糜烂,实不堪用,这次我想从世兄标营里找一二个深谙练兵之人教导武学生。” 海防道衙门的标营是圌山参将手里的营兵,因为圌山控遏大江,所以经常在大江上锁拿盐贩和江丨贼,卫所兵是肯定比不上的,甚至一些营兵也没有圌山营兵精锐。 王大绶还以为是什么大难题,他作为淮扬海防道,调几个标营兵给安定书院,这事情不要太简单。 可韩辑却小声道:“世兄,这人你可不能随便找几个给我!” 王大绶好奇道:“你有什么要求?” 韩辑起身负手而立:“这些武学生,我亲自教他们兵法战策,从你那调来的营兵要是那种可以管束队伍,对阵法、金鼓、兵器、马术都十分精通之人。” 见王大绶一脸怀疑的看着自己,韩辑“哈哈”大笑道:“怎么?世兄难道也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 随即他第一次认真道:“世兄,我实话与你说,这次陛下是下了决心的,一定要在东南练出一支强军来,各地督抚、地方衙门全都想借这次机会在陛下那露个脸儿,叔父特意写信给我,让我实心操办此事,且从京营中调了两个善用攻城器械的把总来。” 王大绶皱眉道:“那你还要我的人干嘛?” “练的都是土民,京营那些人过来说话,这些本地的武学生如何听得懂?” 王大绶点了点头:“文和还懂练兵?” 韩辑傲然道:“我也细细研读过曾公亮《武经总要》的,五事七计,道、天、地、将、法、主孰明,将孰能。这些还是还是知道的。” “72中阵法,枪、戟、狼牙棒、刀、斧、鞭、锏三十般兵器,我也曾在家中,让仆役们操练过。” “京营那两个把总来,我主要是让他们教授武学生搭车、钩撞车、折叠桥、云梯制法,和塞门刀车、木女头(移动掩体)、风扇车这些攻城器械。” 王大绶摇头笑道:“你既已经想好,那过两日,我便将人给你送来。” 韩辑难得正色朝王大绶一揖到地:“那就谢过世兄了,不过这件事还请世兄代为隐瞒一二,地方上虽然都已经开始兴办武学,但那些人都不知道陛下对此的重视程度,小弟我就想着利用这机会,一鸣惊人!” 王大绶知道他的意思,就是外松内紧,不要让别人看出端倪来,省得有心之人全都一拥而上,到时候韩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扛不住那么多竞争者。 就在这时,堂下有人道:“大人,海陵县知县俞敬送书信一封。” 韩辑招了招手,拿过书信,拆开一看,随即将信放在一边,皱起眉来。 王大绶见状好奇道:“怎么了?出事了?” 韩辑“嗤”笑一声道:“俞敬说他县里那个生员陈凡……写了本练兵的《纪效新书·补遗》!” 王大绶闻言好奇道:“哦?又是那个陈凡?” 韩辑挥了挥手:“一个秀才懂什么兵法,这俞敬也是老朽可笑,竟让我在全府武学推行这练兵法子。” “说到这个陈凡,胡襄、胡芳兄弟似对他颇为不喜,之前那个县丞陆羽前几日来府衙,说这次土寇诈城,陈凡借此机会,在县中胡乱抓人,搞得县里民怨沸腾。” 王大绶摇了摇头:“常州府同知杨廷选在任时,陈文瑞能与之相交莫逆;杨廷选是谁的人,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而新任县令俞敬是胡家举荐上来的,他也与陈凡关系不错,这说明什么?说明最少这陈文瑞是个有办法的,不然两任县令,他们身后之人立场又不同,他们早就跟陈凡不睦了,哪能今日给你写信,举荐他的练兵之法?” 韩辑是聪明人,虽然骄傲了些,但却不是个偏听偏信的,他点了点头道:“世兄到底长我几岁,这些事比我看得通透。” 王大绶笑着摇了摇头:“俞敬也是有心了,文和你虽看不上,但官场上也是要回信感谢一二的。” “嗯!” 第360章 乌骓 “韩知府不用此法,原也在预料之中。前几日他从标营选了十几个营兵放在安定书院后山日日操练。安定书院这段时间也放出告示,说要招收良善人家子弟入武学!因为不用入军籍,故而不少穷苦人家都将孩子送了过去,据说韩辑天天都要去看一看,甚至还亲自给那些武学生讲课。”郑应昌刚去泰州办事,回来后将他在泰州的见闻讲了一遍。 陈凡展开今日刚刚收到的书信道:“杨同知在常州写信来,说朝廷很是重视此事,部议中,大人们对选何练兵之法争议颇大。杨同知说,不多日朝廷就会亲派大员来我东南,专研此事。” 覃士群抚须笑道:“难怪那韩知府如此上心,估计是想着借此机会入得圣人之眼。” 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关于东南兴办武学,各省练兵的消息越来越多。 陈凡几人总结之后发现,朝廷的政策对此有些模糊,他只让各省兴办武学,但没有统一的教材,也多是委任地方官员和士大夫行办此事。 可朝廷中相关的争议却不绝于耳,有人建议重振卫学,将武学纳入卫学中,然后用北宋《武经总要》的办法训练武学生。 也有人觉得卫所已经实不堪用,那些卫所兵丁,很多都已经变成了事实上的卫所军官家的佃户,让他们种田可以,让他们打仗却是不行。 卫所不仅教不出武学生,也没有武学生的好苗子,想要搞好武学,就只能从民间遴选。 陈凡道:“县衙明日就要张贴告示,到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报名。” 第二天一早,县衙八字墙外便贴上了露布: 钦奉总督军门钧旨 设塾训武事 告本县忠勇子弟知悉: 盖闻承平修武,社稷之纲;弘毅养士,乡闾之盾。 今倭氛虽靖而边燧未宁,负耒耒耜则为民,执干戈则为兵。特依法度,开弘毅武塾,择良家子教习战守之术。凡我子弟,当以报国守土为志,踊跃应募! 一、 选士之要 首察心性,次考筋力 良民根脚:须三代隶本县籍,身家清白,无刑狱奸盗事; 胆气为先:面恶兽、闻金鼓而色不变者; 膂力为基:能挽硬弓一石,负五十斤疾行三十里; 朴拙者取:市井油滑、衙门积年、黥面跛足者不纳! 二、 教习之纲(恪守新书六科) 「练胆气以立魂,习技艺以充器」 …… 三、 养兵之制(县衙特恩) 「厚廪饩以砺志,明赏罚以正心」 月给米三斗,冬夏赐战袄靴履; 岁考优等者 教习兵法战策,保以武举; 犯十七条禁令者(喧哗乱行、私斗窃物等),杖革逐出! …… 露布下,有个读书人正在给周围的百姓念诵,百姓们一边听一边议论纷纷。 “这弘毅塾不是教人考状元的吗?怎么还教起丘八了?” “这你就不懂了,我家外甥在县衙做事,听说这次倭寇闹事,皇上震怒,下旨在东南办武学,各县都练起来了,兴化那边动静更大,兴化李阁老家被抢掠一空,李家的公子李存疏老爷自己花钱办了个武学,天天在李家庄子里操练,过往之人都去看热闹呢。” 刚刚问话的人摇了摇头:“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那些书生怎么会打仗?他们连马都不敢骑吧?” …… 弘毅塾门口,一匹额广如削竹,目似悬铃炯赤,耳尖如锥立,颈如鹤弓蓄力,肩胛高隆若峰的乌骓马正站在院外。 郑应昌一边看着那乌骓马,一边啧啧有声道:“也不知道是谁将这匹宝马栓在咱们院子门口。” 说罢,他上前爱不释手的抚摸着马鬃,转头对陈凡道:“怎么样?怎么样?我牵着这匹马的时候,有没有【颈如鹤弓蓄力,肩胛高隆若峰】那意思?” 陈凡点了点头:“可以,可以!” 就像每个男人都无法拒绝豪车一样,这个年代,每个男人都无法拒绝一匹良马。 臭脚郑见这匹马十分温顺,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他拉起缰绳,突然跳上马背:“胯下乌骓墨浪翻,满城姑娘掀轿帘,悔婚翠花墙头趴,大捶胸口泪哭杀,架架架~~~” 说罢他意气风发坐在鞍上,举起三根手指道:“河曲龙驹,运到咱这,作价二百两一匹,这乌骓马一丝杂色都无,至少翻了三倍六百两。” “六百两,现银拿下,没靠父母,没有典当,没有借债,我~~~没~~~~买……哈哈哈哈!” 说完,他小心翼翼从马上爬了下来,兴奋的来到陈凡身边:“乘着主家没来,你也上去试试!” 陈凡摆了摆手,伸手将马上的银丝鞍从马上卸了下来,郑应昌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你卸人家马鞍作甚?你知不知道这一马鞍上的一根银丝就能抵上我们弘毅塾所有人晚上一顿饭钱?你现在敢偷人家马鞍,将来还不把人家马给偷了?放回去,放回去。” 陈凡淡淡道:“这马鞍是我的?” 郑应昌身体晃了晃,看了看陈凡手里的银丝编制的马鞍:“你你你的马鞍放在别人的马上干什么?” 陈凡:“马也是我的!” 郑应昌此刻如遭雷击一般,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凡! 陈凡抚摸着马背:“你看我这马,脊背平直如板,可立铜钱不坠,肋排紧密如帘,马行老板说了,“十肋成算”为贵,老郑,咱好起来啦!” 郑应昌面色苍白,怔在原地半天:“恭喜你~~~啊~~~~啊~~~~~~这乌骓马肯定不是你的!” “是我的。是不是很为我开心?” “啊~~~~~~啊~~~~~~就你这样你怎么能骑上乌骓马?大家一起穷的好好的,你怎么有钱买这么好的马,啊~~~~~~~~????” 这时,院门推开,黄至筠带着女儿走出院子,对着陈凡道:“陈夫子,这次海陵险之又险,要不是你,小女恐怕……,这匹乌骓马喜欢不喜欢?我再叫人给你配条银丝马鞭如何?” 陈凡微笑摇头,接着转头看向郑应昌,老郑此刻已然红温,哭丧着脸,仿佛丢了一千两。 PS:发低烧了,几个月都没有断更,昨天断了一天,今天整个人昏昏沉沉。希望赶紧好~! 第361章 团练 时间到了三月中,又有几件大事发生。 一是福建有大股倭寇登岸,差点打进了福州,地方官员、士绅、百姓纷纷逃难,福建总兵被逮拿进京治罪,这样一来,东南练兵这件事更为急切。 第二是倭乱时诈城的土寇,终于露出了马脚,操江御史衙门在包港、小河寨一代抓获百余江丨贼,为首之人名叫包超,不过人虽然抓了,但这些人抢掠来的钱财却了无影踪。 第三件事便是朝廷有鉴于东南倭情,终于认识到需要有重臣在人事权、财权、兵权方面统一指挥抗倭,三月中邸报显示,原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苏时秀改加兵部尚书衔总督东南军务,统筹包括地方团练在内的所有抗倭武装。 不久后,“总督东南军务 苏 为地方团练事札付淮州府知府韩”的文件便摆在了韩辑的案头。 总结来说就是苏时秀认为,地方武学要结合团练来办,武学生在学习理论知识的同时,还要掌握将来带兵的实践,这样既可以练出卫所、营兵之外的一支地方团练力量,用以补充抗倭;另一方面也可以让武学生不要只有理论没有实践,毕竟这些武学生将来若是考中武举,那是真的要带兵的。 韩辑收到消息,很快便将之转到地方各县。 陈凡最近很是苦恼,自从县衙的消息公布以来,前来弘毅塾打听的人不少,但却都是问科举班的,讲武堂一个报名的人都没有。 倒是何凤池几次找他,说不要读那些经史子集,倒是想将来考武举,做将军。 何凤池这小家伙,陈凡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对方有股子英气在身上,上次面对贼人时他的表现更是让陈凡刮目相看,见他决定弃武从文,陈凡当然很是高兴。 “凤池,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将来说不定你就能考个武状元来!” “不过这年月,书还是要读的,功名也要去考,不读书不能开智,不读书不能明理,很多事,等你书读得多了,自然就窥一豹而知全身,将来你若真能带兵,读书对带兵更是大有裨益!” 但只有何凤池一人,这讲武堂肯定是开不了的,就在陈凡苦恼的时候,陈湘终于带兵回了信地,也催着儿子回到海陵。 听说又可以读书,又能学武学,陈学礼的眼睛顿时亮了:“二叔,我想进讲武堂。” 陈学礼在读书上的天份确实不高,同样的努力下,薛甲秀已经是县试案首,但他这次只是堪堪过了县试。 陈凡倒是不反对他去讲武堂,但就怕他老子陈湘知道后会反对。 古往今来的父母,都不想儿女吃自己吃过的苦,陈湘知道这年月武官在文官面前就是低人一等,他要是知道陈学礼这个童生,放着“大好前程”不好好读书,而是去考武举,估计能把这小子的皮给揭了。 陈凡踌躇了半晌,只能对他道:“你还是先跟你父亲商量商量再说。” 谁知陈学礼这次通过了县试,翅膀也是硬了,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夫子,我听凤池说了,进了讲武堂又不是不学经义,反正我两不耽误就是了。” 陈凡闻言便也答应了下来。 讲武堂的第三、第四个学生却是让陈凡有些诧异。 三月底俞敬以县衙的名义委任徐述为海陵团练总练,陈凡为团总,实际以陈凡的弘毅塾讲武堂为核心,打造海陵团练,这消息一出,沈彪兄弟二人找到陈凡,说他们兄弟想进讲武堂学习如何带兵。 陈凡对沈彪这个胆气颇壮的书生,印象早就大为改观,自然十分欢迎。 再说了,按照曾国藩的练兵思路,统军之人都应该是读书人,就这点,倒是跟目前的情况相符。 有了四个人,讲武堂就可以开办了。 徐述这个总练毕竟占了海陵团练的正职,总不好什么事情都不做,等团练正式招兵时,他划拨了城东徐家村的一处晒场,供给团练操练,另外县衙每月给团丁五钱银子的月饷,徐家再给每人补上三钱银,也就是说,团丁除了日常的收入之外,还有每月八钱银,这与最近层出不穷冒出的各地团练相比,已经属于“高薪”了。 因为这次朝廷给南直各县划拨的团丁名额是四十人,所以陈凡又从黄至筠那拉了点赞助,黄至筠答应给这些团丁每人再补八钱银,现在每个团丁一月的饷银达到了一两钱分,这钱已经不少了,毕竟这个时代普通壮劳力,一个月的收入,累死累活也不过才一两出头而已。 不过,给这么高的饷银,陈凡也是有要求的,那就是要这些团丁彻底脱产。 当然,他也知道想用一两多银子让普通百姓彻底脱产,这还是有些缺乏吸引力的。 所以他的目标从来不是海陵城的城市居民和周围的农民,而是……淮中十场的灶丁。 在大梁当灶丁晒盐是一项很苦的工作,这些人从小一年忙到头,整日里脚泡在盐卤池里,二十岁不到就溃烂了,很多灶丁盐户三十岁时就不能行走。 除了在盐场摊晒盐的人之外,盐场熬煮盐的灶丁更惨,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官府的芦荡割芦苇,然后砍树烧炭,忙完了,还要去灶房烧灶熬盐,常年盯着火,导致这些人眼睛久而久之便坏了,所以盐场瘸子多、瞎子多,到了这几年,盐场逃丁很多,朝廷也很苦恼。 有了陆为宽这层关系,陈凡当然很容易就在淮中十场招满了团丁。 当陈凡带着何凤池等四人来到徐家庄,看到这些团丁时,大家都觉得是捡到了宝贝。 这些灶丁个个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身体结实,除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瘦弱了些,照着《纪效新书》来看,这些人神态平静,沉默寡言,能吃苦耐得劳,简直就是天选之兵。 陈凡站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看着台下蓬头垢面的灶丁们,台上台下没有人说话,只偶有灶丁们的一两声咳嗽。 陈凡对此很是满意,若是招些城厢百姓或者农民,此时此地早就成了赶大集的场面了。 但这些灶丁就不同了,他们吃惯了生活的苦,早就有些“麻木不仁”,也知道说废话、做无用功是对体力的一种浪费。 旁边的沈彪凑近道:“陈团总,人已经到齐,请您训话。” 陈凡点了点头。 沈彪立刻站了出来,对着下面道:“奉县令大人令,招募海陵好汉入团练,团练团总大人就是这次拒贼于海陵城外的陈秀才,陈团总能文能武,是咱海陵人人称道的英雄好汉,跟着陈团总保境安民,既能受百姓敬仰,每个月还有一两八钱的银子,一月一两八钱,一年就是二十多两,没有克扣,没有短少,按时发放,若是能抓到土寇乱匪或是倭贼,还另外有奖赏。” “二十两!”听到这个数字,台下“麻木”的一双双眼睛好似突然活了过来。一名灶丁道:“老爷,是不是每个月到手足额一两八钱?” 沈彪刚想说话,陈凡抢先道:“以后在长官面前说话要打【报告】,还有,在军中,不称【老爷】,以后你们叫我【团总】,叫他……” 说到这,陈凡一指沈彪等四人:“叫他练总。” 第362章 团练2 本来陈凡想在团练中设置东南西北四个练总,分别由陈学礼、何凤池、沈彪,以及沈彪的弟弟沈鲲分别担任。 但考虑到沈彪好歹还有个生员的身份能够压服众人,其他几人一是年纪小,二是又没什么拿的出的技艺来,虽然是想让他们实践如何带兵,但拔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最后陈凡只让沈彪担任了这个练总。 好在沈彪自从在陈凡那看到了《纪效新书·补遗》后,一时之间奉为练兵神书,每日里爱不释手,再三研读,理论上已经初具规模。 陈凡既然忙着弘毅塾的教学之事,又要兼顾到徐家村的团练,有了沈彪的分担,到底能轻松一些。 但想要练出强兵,新成军时便是最为重要的关节,这是给这支队伍注入灵魂的关键时期,陈凡片刻不敢假手他人。 虽然兵招满了,但这些人符不符合要求陈凡还不知道。 他朝旁边看去,何凤池见状,立刻小跑下了台子,带着一群早就候在旁边的徐家家丁走上前来,在一众团丁们面前停下。 这些家丁每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软塌塌的,看起来有些重量,上面还用针线密密缝了结实的带子。 “这东西名叫【沙敷】,是绑在你们腿上的,每人两个,每个重曰三斤(纪效新书里的一斤是按照明制596克),从今日起,你们两条腿上都要绑着这沙敷,就连睡觉时也不准卸下。” 这些团丁闻言,还有些不以为然,当陈凡宣布,从今日起,每日需要绑着这东西跑三十里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仅是团丁们,就连被蒙在鼓里的陈学礼、何凤池、沈鲲三人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好在众人虽然惊讶,但他们吃惯了生活的苦,对比却并没有异议。 就在所有人以为陈凡的训话还要继续时,谁知陈凡道:“沈练总,你带头,跑到城南九龙湖处折返回来,中途不准有人掉队,再晚本团总都等着你们,若是有人不想当这个兵了,那就自己偷偷离开,离开之前将沙敷交予同伴。” 台下的灶丁们闻言,终于“嗡”的一声议论起来,可沈彪却不给众人说话的机会,三两步到了台下:“扎好沙敷!” “跟着我!” “跑!” 说完,第一个跑了出去。 那些团丁们看着沈彪已经出了晒场,终于,犹犹豫豫的跟了上去。 接下来是沈鲲、何凤池压在队尾。 陈学礼见状,看着陈凡欲言又止,但见这二叔看都不看他,他只能咬了咬牙,迈着步子紧赶了上去。 陈凡走下台来,默默绑上沙敷,跟在他后面跑出了晒场。 他知道陈学礼想要说的是什么。 陈学礼从小跟在陈湘身边,看多了军伍中的操练,尤其是陈湘那些家丁的操练,他以为考武举就是练习武艺,排兵布阵,却从没想过跟这群大头兵一起绑着沙敷,在乡民众目睽睽之中“狼狈奔跑”。 说白了,他现在已经考中了童生,身上也穿了文人的“长衫”,见团练跟他印象中的练兵不同,一时之间胸中那“长衫”脱不下来而已。 倒是沈彪让陈凡刮目相看,他之前是知道今天要越野负重的,而且他因为廪生和牙行的身份,整个海陵的百姓,几乎都认识他,但他却没有片刻犹豫,今日也是第一个冲出了晒场。 此刻,一群身着破衣烂衫的灶丁们在沈彪的带领下朝南跑去,一路上所有人都沉默着,还没跑出徐家村,周围的百姓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的打量着这支奇怪的队伍。 有些村中的顽童甚至跟着队伍跑,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的笑。 陈凡是经历过初高中、大学军训时的越野跑的,所以这种好奇没有丁点感觉,只是跟在人群后面压着队尾。 但这却让队伍里的其他人心理上别扭起来。 灶丁们还好些,有了当兵吃粮的心理准备,反正生存都快出问题了,丢脸算个什么。 可弘毅塾的几人,以及沈彪可就难过了。 尤其是沈彪,他一个生员,又自己打拼出渔行的生意,在海陵不说是横着走,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来到乡里,那些农人,谁见到他不客客气气行礼。 可如今,他却像猴子一样被众人围观,沈彪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只怪当初他觉得跟着陈凡此人,是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也觉得如今东南糜烂,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是能趁着这个风口得哪位大人看中,说不定便一飞冲天,不必再走科举之途。 陈彪跑了一阵,腿上传来的沉重感,胸口喘不过气的火辣辣的感觉,更加加剧了他的后悔。 但想到这几日在陈凡面前挥斥方遒,大谈治兵方略,若是第一天因为怕吃苦就退出,那也实在丢脸,无奈,他只能硬着头皮,撑着疲惫的身体,盯着沿路人群异样的目光,强迫自己迈起腿来。 可他这边还没妥协,身后便传来骚动,只听见围观的人喊道:“渔行那小掌柜吃不消,倒下了。” “哈哈哈,沈家小郎君做生意是把好手,当兵跑操却是不成。” 沈彪心中一紧,下意识朝后看去,可身后全是密密麻麻的脑袋,哪里能看到弟弟沈鲲,他心中怒骂两句弟弟“没出息”,便咬着牙转头继续跑了起来。 队伍的最后,陈凡停下脚步,一边看着脚下瘫软成一堆的沈鲲,一边借着机会赶紧调整自己的呼吸。 沈鲲沮丧的坐在地上,不时抬头看向头顶那个不怒自威的陈案首,心里有些羞愧:“陈夫子,我,我太累了,我跑不动了,我不当团练了,不当了不当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不行,可见沈鲲的意志已经被彻底击溃了。 陈凡一边喘气,一边看着虽然掉队,可依然还在跑着的陈学礼,他终于点了点头道:“你回去吧。” 沈鲲如蒙大赦,忙不迭朝陈凡行了行礼,臊眉耷眼的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解开沙敷,好像连脚步都轻松了不少。 陈凡没有再去看他,也不去看围观的百姓,追着队尾的陈学礼跑了过去。 到了队尾,陈凡一脚踢在陈学礼的屁股上:“你爹还是淮州卫指挥同知呢,就生出你这么个孬货来?步子迈大些,跑起来。” 陈学礼:“呼哧,呼哧……” 第363章 团练3 当队伍从九龙湖重新回到徐家村晒场时,整个队伍已经脱了节,陈凡因为早在安定书院之时就养成了每日锻炼的习惯,所以勉强跟上了队伍,形容尚不算狼狈。 最惨的是沈彪、陈学礼两人,这两人平日里养尊处优,根本没有锻炼的习惯,出发没多久就呼哧带喘跑不动了,但两人意志很是坚强,虽然落在后面,但也一瘸一拐,忍着小腿抽筋的剧痛挪了回来。 这都在陈凡的意料之中。 但也有在陈凡意料之外的事情,这次“拉练”,竟然有两个灶丁半途吃不消最终选择了退出。 陈凡看那两人筋骨强健,小腿纤细有力,根本不像是力竭的样子,估计是脑子里有别的想法。 陈凡也不去劝,直接让二人解了沙敷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是了。 刚回到晒场,所有人,包括灶丁在内,几乎全都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甚至有的人不顾形象的直接躺在晒场中,任凭看热闹的徐家族人指指点点。 陈凡拖着灌了铅的腿挪到台上,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都站起来,按照之前的队列站好!” 灶丁们稀稀拉拉站了起来,闹哄哄的你找我,我找你,好半晌才站好。 台下终于安静了下来,陈凡先是招来了徐家的管事,让他将看热闹的人群驱赶离开,等场中彻底安静下来他才道:“小小30里,已经有三人选择离开!看来之前我是高估了你们这群人。” 沈彪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这三个人里就有他的弟弟,而他的表现也可以用“不堪”二字形容。 以前他总觉得陈凡没什么了不起,后来觉得陈凡也不过就是书读得厉害,文章写得比他好,但今天这三十里跑下来,他气馁的发现,陈凡年纪比他小,竟然脚力也远胜于他,沈彪心中最后那丝不服气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去。 毕竟是第一次操练,陈凡也不想过于打击众人,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留下来的都是好汉子。其中有些人脚力比我好!我这秀才甘拜下风。” 陈凡此话刚刚说完,台下响起一阵哄笑声,陈凡的身份盐司的官员都是提过的,一个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说话竟如此风趣,这群苦哈哈们只觉得新鲜。心里也对台上这个年轻人多了点亲近的意思。 这是陈凡拿出名册递给一旁的何凤池道:“让他们排队,八排五行。” 何凤池闻言,结果册子跳下台去,这三十里竟对他丝毫没有影响,只见他拿着名册,叫到一个名字,便带着那人往划好的石灰点走去,不一会儿,这些灶丁们便站在点上排出了队列。 接着,何凤池又教了这些人左右,灶丁们目不识丁,从小便是打柴烧灶晒盐,左右不分,顿时场中闹哄哄的。 沈彪提着一把县衙给的腰刀,用刀鞘在那些人的身上一阵乱拍,警告他们不准说话。 好不容易队伍才整肃起来,众人也分清了左右的区别。 陈凡一直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闹哄哄一片,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待场中再次鸦雀无声时陈凡才道:“你们能坚持下来,那便是我海陵团练的一员了,之前去各盐场招兵时,想必你们也都听过了,只要考核合格,每个人先发第一个月的饷银。” “发饷!”陈凡一挥手,早就等候的徐家家丁便搬着一个小箱子走了出来。 来到台下,他将箱子打开,咯铛铛,早就剪好称重的碎银撒了一桌。 场中所有灶丁的眼睛一下子全都被吸引到了桌面。 陈凡环顾四周:“在领饷之前,我最后再说一句,入得团练,行止就需按团练的规矩,若是有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站在后面的一人道:“只要老爷你不短了我们的银子,我们听老爷的话。” 陈凡转过头去,在人群中搜索声音的来源:“刚刚谁在说话。” 没有人应声,但台下的陈学礼和何凤池早就锁定的那人,很快,陈学礼便拽着那人走了出来。 陈凡淡淡的看了那人一眼,从容的对众人道:“刚刚已经说过,想要说话,要说报告,在这里,你们要称呼我为团总,有约不守,打十棍,赶出团练。” 陈凡似乎早就预料会有这一幕,早早就备下了徐家的家丁,那两家丁轻车熟路,扛着棍子走了出来,将那样按倒,褪了裤子,当着众人的面业务娴熟的乱打一通。 顿时场中的灶丁和远处看热闹的人群都被这人的惨叫声吓得再也不敢说话。 灶丁中,散漫也在缓缓消失。 十棍很快打完,那说话的灶丁臀丨部已经青紫一片,有的地方甚至渗出血来。 陈凡看了那人一眼,对陈学礼道:“拿二钱银子给他治伤,拿了银子马上离开不得逗留。” 那人栖栖遑遑,不知所措的接了银子,最终穿了裤子,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陈凡又道:“还有谁想走,现在还来得及!” 等了些许时间,终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道:“报告,小,小人也想走。” 陈凡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让他走。” 那人本以为也有点银子可拿,却没想到陈凡竟然直接让他走人,顿时变得进退两难。 再等陈凡凌厉的目光扫过,那灶丁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陈凡道:“既然你们选择留下,那就是我们海陵团练营的兵了,外地的团练怎么练兵我不管,但在海陵,我要的是令行禁止、愿意用生命守乡卫土的好汉,只要你们听我陈凡的,认真操练,不偷奸耍滑,我保证你们不仅能拿到足额的月饷,还能收获百姓的尊重。” 废话不多说,陈凡一挥手:“发银子!” 灶丁们在沈彪的安排下,有序的上前拿了银子,中间再没有一人随意讲话,比之刚来时,神情中多了一丝憧憬,少了两分随意。 看着一个个排队领钱的灶丁们,陈凡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一手恩威并施是曾国藩教他的, 据说当年湘潭之战前,他夜查营房,发现三名聚赌士兵,当场格杀,随即对营房中其余三名未参赌的人,每人发给赏银十两,一时间全军震动,再也无人敢在营中设赌。 第364章 团练4 到了四月上旬,薛甲秀、周炳先等外地考生终于回了海陵,陈凡并没有因为团练的事情而放松弘毅塾的教学。 薛甲秀他们刚回来,陈凡便给他们设计了专门课程,让他们追赶进度。 周炳先初时还因为父亲调任,心中对回到弘毅塾有些顾虑,生怕人走茶凉,谁知陈凡还是一如既往待他很是温和,之前并没有因他父亲的官职而对他有什么特殊照顾;这会儿也没有因为他父亲调任贵州而有什么冷待,一切如常。 这也让周炳先大大的松了口气,重新变回之前活泼的样子。 “什么?学礼竟然去习武了?”周炳先惊讶地看着陈凡,一脸不可思议。 陈凡笑道:“是啊,他现在黑黑瘦瘦,像是变了个人,若是朱绶现在跟他打,估计学礼打败他不费吹灰之力。” 周炳先目光中透着艳羡,不仅是他,就连塾堂里其他孩子,大部分也蠢蠢欲动。 这年纪的孩子最是好动,这段时间以来,陈学礼何凤池回到塾堂读书,下课总给他们讲述在团练中发生的趣事,他们早就心驰神往了。 周炳先搓着手道:“夫子,嘿嘿,我能不能也去……” 陈凡正色道:“讲武堂不是玩耍的地方,休得胡闹。” 周炳先撅着嘴道:“那学礼为什么能去?” 陈凡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到弘毅塾的大门“哄”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众人齐齐朝外看去。 陈凡就见陈湘气势汹汹的带人冲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嚷嚷道:“陈凡呢,陈凡你给老子出来。” 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海鲤等人,见到气势汹汹陈湘,带着几个家丁神色不善的站在院中,海鲤上前道:“陈同知,你这是&……” 陈湘好歹还挺尊重海鲤这个举人,抱了抱拳道:“这里不关海公的事,我自去找陈凡说话,陈凡,你给我出来。” 塾堂里的陈凡叹了口气,走到院中,陈湘看到他顿时怒道:“陈凡,亏我拿你当兄弟,你就这么待你侄儿的?我家学礼好不容易考中了童生,正是科场一帆风顺的光景,你怎蛊惑他去劳什子团练?要当兵,着什么急,老子死了,他有得袭职。” 海鲤见他越说越大声,引得很多学童纷纷张望,他顿时怒道:“陈同知,要去讲武堂,那是学礼自己的决定,你在这大呼小叫作甚?” 陈湘冷哼一声:“谁不让我儿子读书,谁就是我仇人,今日我还是给尔等面子的,若要惹的我不快,那便顾不得了,我陈湘谁的颜面也不看。” 恰在此时,准备跟陈凡一起去徐家村的俞敬到了,见陈湘这混不吝的样子,俞敬怒道:“陈同知,兴办武学是朝廷大计,贵公子说不定就能因此给你陈家光宗耀祖,你却来为难陈夫子,这是什么道理?再有纠缠,须得小心我参你一本。” 到底是文官,陈湘收了肆无忌惮,但依旧神色不善道:“依我说,都是胡搞,你们这些读书人懂什么练兵?莫要耽误了那些青壮,更别耽误了我家孩子。” 陈凡这时才笑道:“大哥,你休要生气,我看你是误会了。” 陈湘原本一脑门子的火大,顶着高血压就来了,可伸手不打笑脸人,眼看着陈凡笑吟吟的,他态度立马软了下来:“兄弟,你这不是胡搞嘛,你也知道,大哥就学礼一根独苗,老陈家就指着他跳出卫所做个文官呢。” 陈凡故作诧异道:“我说大哥你肯定误会小弟我了,果然如此。” “嗯?”陈湘瞪着牛眼看着陈凡。 “学礼确实去了讲武堂,但他去之前可是答应我的,学业上不得耽搁,若是发现耽误了读书,我是必要叫他回来,不准他再去的。” 陈湘闻言,总算放松了些,紧接着他埋怨道:“我说兄弟你啊,多此一举,我家学礼想当官、想带兵,等我老了,位置就是他的,你还不知道大哥我,就盼着他将来能当个状元,光耀门楣呢。” 陈凡将他拉到一边:“大哥,漫说是状元,就算是进士,三年才多少个?想要考过,那是千难万难。” 陈湘还待说话,陈凡却打断道:“当然,学礼是聪明的,将来也是有把握靠进士的,但你有没有想过,每个人的考运都不一样,万一,我说万一学礼到时候……” 陈湘虽然着急,但也知道陈凡说得是实话,天下学问好的多了去了,但有的人考运就是不好,一辈子都在举人这级别打转转。 想到这他点了点头:“所以兄弟你……” 陈凡笑道:“在不耽误学业的情况下,学礼又学了带兵,将来最差也是个儒将,前途不比大哥你远大?两手都要抓……” 陈凡握起拳头。 陈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两手都要抓紧!” 陈凡:“……” …… 经过陈凡一番开导,陈湘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总算愿意跟着陈凡、俞敬等人去徐家村看看了。 刚到徐家村,陈湘便看见一群粗黑的大汉在一人的带领下,正热火朝天的挖沟。 而那群撅着屁股的人中,正有自家儿子在其中。 看到这一幕,陈湘的胡子顿时翘了起来,眼珠子又瞪圆了。 他刚想说话,这边就听见领头那人拿着一根竹枝插进沟里:“陈团总定下的规矩,壕深一丈二尺,胡麻子,余下的二尺土你留着晚上运回去当坟头呢?” “荀二,墙高九尺,每十步设一垛口,垛口呢?第二次提醒你了,再有一次,我让你一边挖眼珠子,一边挖垛口!” 眼看着那凶狠的大汉距离儿子越来越近,陈湘的心都揪了起来。 果然,那大汉在陈学礼身后站定,陈湘第一次手心里冒汗,自家儿子可以给自己打骂,但别人要打要骂,他这个当爹的只会曰他姥姥。 打定主意的陈湘,只待那人对陈学礼口出狂言,他便立马带人冲上去给儿子报仇。 只见那人绕着陈学礼的身边,一会儿量量这个,一会儿量量那个,最终开口道:“陈学礼!” “到!” “你做得很不错,给这帮人再讲一遍,你是怎么玩壕的。” “是!”陈学礼右手横在胸前朝那大汉行了一礼,随即骄傲站在壕中,用声嘶力竭的声音道:“陈团总令,壕深一丈二尺,底宽八尺,取土筑墙;墙高九尺设射击垛口,墙后五步挖「地堡」藏兵。” “壕底插竹签、墙外铺「铁蒺藜」、每隔三十丈设兽夹陷阱一个!” “很好,归列!” “是!” 看到这一幕的陈湘缓缓松开了拳头,咽了咽口水,转头问陈凡:“兄弟,这壕沟这么挖,是谁教你的?” 第365章 儒将 陈湘家祖辈都是军户,对于壕沟这种军队的土丨工作业实在再熟悉不过。 按照《武经总要》的说法,壕沟的作用,主要是用来针对骑兵和步兵的直接冲击,壕沟深度需要使得战马飞跃不过,通常在一丈五尺左右(深广皆丈五,马不能越。),但因为蒙古马马种退化的原因,这个尺寸在国朝初年变成了一丈二。 壕沟还有两个作用,一是士兵可以借壕沟隐蔽移动,就好像李云龙打仗,用挖战壕靠近小日子的阵地扔手榴弹那意思,其实那不是他首创,早在唐代,李靖在阴山之战中“潜掘长堑”,使得突厥骑兵坠入陷阱。 第三个作用是壕沟与土墙结合成堑垒,如战国时齐军守城“环城凿堑,积土成垒”(墨子·备城门)。 很显然,儿子陈学礼刚刚撅着腚挖的壕就是第三种。 但似又与传统的堑垒不同。 这里的堑垒增加了发射火器时使用的垛口,且增加了“签桩”,这种签桩是金军围汴京时所使用的类似,“堑深三丈,插鹿角三重”。 而且,在这基础上,这壕沟更是丧心病狂的加上了陷阱和藏兵洞,这又进一步增加了敌军冲阵的难度。 陈湘简直不敢想象,若是真有这种倒霉的敌人想要冲击这种壕沟,那将要付出多大的死伤。 陈凡笑着对陈湘道:“大哥,这只是小手段,我弘毅塾的兵书上,营伍中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兵书上写不到的。” 陈湘咽了咽口水,用满是狐疑的目光打量的陈凡。 就在这时,远处被陈凡调来,充当临时“教官”和“监工”的王大牛“嘟”的一声吹响了竹哨:“都有!” 随着他的号令,堑壕中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直挺挺赤膊站在壕中。 “拿好工具,出壕列队!” 就听见远处“哗啦啦”的一阵响,一群泥人从壕中钻了出来,只片刻就按照队列要求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休息!”王大牛宣布。 一众团丁听到这个消息,犹如弘毅塾下了课的学童,顿时喜笑颜开,四散找水喝去了。 陈学礼正跟何凤池两人嘻嘻哈哈找个阴凉处准备休息会的时候,突然屁丨股被人重重踢了一脚,陈学礼顿时大怒,转头就骂道:“谁特娘……” 他一转头却看见自家老爹那张久违的万年寒霜脸,他顿时一个瑟缩,兔子似的躲到陈凡的身后,弱弱的叫了声:“爹~~~~~~” 陈湘本来一肚子火想要发,但看见儿子瞅他的那眼神,他的脑海中顿时想起去年儿子在安定书院时,回到家也是这瑟瑟发抖的样子。 陈湘的心一下子柔软了下来,但嘴上依旧骂道:“小兔崽子,你老子花银子让你读书,你倒好,有力气使不完?老子干脆送你去疏通运河!” 陈学礼扯着陈凡的衣服,露出个头来道:“爹,儿子不是不读书,儿子只不过想做周公瑾,儿子要【羽扇纶巾】!” 陈湘闻言一窒,转头看向陈凡:“周公瑾是谁?” 陈凡简直没眼看,低声提醒了句:“就是周瑜。此人通音律,精诗书,孙权称其【文韬武略,万人之英】。” 陈湘顿时恍然,但…… 完蛋了,他现在没词了。 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陈学礼能读书科举,现在儿子说了,他要做文武双全的儒将,这似与他的愿望并不冲突,而且还给他这个武勋世家加了层保底,就算科举不成,回来带兵也是个好手。 那他还有什么理由揍这小子? 一时之间,陈湘楞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俞敬见状,连忙笑道:“没想到陈同知的公子竟是个有大志向的,文武殊途,能在其中一途上有所建树已然不易,陈公子其志可嘉。” 能被俞敬这个文官当面点赞儿子,陈湘之前压根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听到后心里无比受用,此刻他终于缓颊道:“你想做儒将,想做周瑜,那学些兵书战策,学些如何统御部众的道理就行,你自己赤膊,跟那些子粗汉一起挖什么土?” 这大半年以来,陈学礼早不像以前那么怕陈湘这个做老子的了,见父亲态度软化,他“嘿嘿”笑着走出来道:“爹,一看你就是没读过史的。” “你小子!”陈湘瞪圆了眼睛,扬起手作势要揍,陈学礼哈哈一笑躲了开去。 “初时我也不想挖土,但夫子给我说了几件事。” 众人一听,全都好奇起来,尤其是俞敬,他很好奇,陈凡究竟是如何让这个同知公子心悦诚服的跟一帮子灶丁挖土的。 陈学礼扳起手指头道:“夫子说的第一件是《李卫公兵法》上说的,唐时灭突厥之战,唐军深入漠北,士卒畏寒欲退,亲持铁锸掘冻土,【士卒见总管负土填壕,皆泣而奋起】。” “夫子说,这叫【将与士卒同寒暑、劳苦、饥饱,故三军之众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我将来是要做将军的,所以必须知道这点。” 陈湘瞪了得意的儿子一眼,小声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骂道:“这特么不是邀买人心嘛,我都是发银子,给家丁找媳妇,哪用这么麻烦。” 陈学礼又道:“还有,二叔说,当年东魏高欢率十万大军围攻玉璧,北周玉璧城守城士卒不足八千,韦孝宽【昼夜巡城,与卒共凿反突击壕】,苦战六十日,东魏士卒战、病死者七万。” “还有,后燕的慕容垂,围攻平城时,【燕军掘三重堑围城,垂年逾七旬犹执畚锸】。北魏守军登城见之,【相顾失色,有卒缒城请降】。” “还有汉时臧宫平蜀,【夜半遇涨水,宫持炬立水中,令士卒掘土筑堰】。” “还有宋时刘锜令诸将分地掘壕,自领签军(降卒)持锸作业!”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将领身先士卒,若是想当名将,就须得吃这些苦。爹,你放心,儿子不是以前不懂事的小娃子了,儿子现在学如何带兵,脑子比坐在塾堂里还清醒,夫子晚上教我读书,我不仅不累,反而教我一次,我立马就能记住,比以前学起来快多了。” 陈湘愣在原地,一旁的俞敬感叹道:“文瑞,我是真服了,挖个壕,你还能教陈公子读《李卫公兵法》、《宋史》、《晋书》、《后汉书》,看来这李公子将来说不定真能成为一代儒将。” 第366章 兄弟 徐家祠堂,徐述为陈凡专门腾出的一个小院里,覃士群正在给沈彪、陈学礼、何凤池三人讲解舆图。 只见覃士群取出一卷泛黄的舆图铺在地上,手指轻扣着舆图中的山河纹路,双眼微微眯起,仿佛在聆听手指略过的山河中传来的阵阵松涛。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对三人道:“舆图者,非为丹青戏笔,实是乾坤缩骨是也。” “太祖时北伐,大将温敬持《山河疆理图》可夜叩居庸关,何也?因为图中有三命……” “一曰地脉命,燕山北坡缓而南坡陡,故元军铁骑掠地如风,温帅依图置火器于陡崖,箭雨倒倾如瀑!” “二曰水脉命,标潮白河冰封日,冬至后七日可渡重甲。” “三曰人脉命,蓟镇十七隘口,图注‘奚族樵径通墙子岭’。” 陈湘和众人一起坐在屋子角落里,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眼前这位讲解舆图的老者他是认识的,乃是前任应天巡抚马都堂的幕友,马都堂在任上时,他们这些人别说见马都堂,就算是能见这位幕友,没有二百两那是想也别想。 可陈凡……二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将此人请了过来——教自己的儿子。 不,何止是教自己儿子,这老先生讲的东西,大部分甚至自己都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他也听得入了迷。 这时,覃士群拿起笔,走到案边写写画画。 片刻后他拿着一张纸,指着上面一个圆圈和方块道:“此为山形!” 接着又指着=和加粗的=,对众人道:“此乃水形!” “方缺角者县城,三角者卫城。这是城形!” “—为官道,…为兽道,这是路形!” “松针示密林,垂柳为苇荡,此为林形。” “尔等要读图,先要解五形…………” 覃士群又说了半天,终于因为口渴歇了下来,陈学礼等人停止了做笔记,放下了手里的笔。 陈学礼举手道:“报告!” 覃士群非常喜欢弘毅塾的这个规矩,他笑着点了点陈学礼道:“学礼,起来说话。” 陈学礼站起身:“夫子,这山河万里,当年制图之人是怎么画出来的呢?” 这个问题同样是陈湘十分好奇的,往日里,只有卫指挥使的帅帐中才有一张南直隶的舆图,每次看到那张图,他都觉得神圣无比,仿佛那张舆图就代表了淮州卫的最高权力。 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南直隶那么大,到底是什么人画出来的呢? 覃士群笑道:“制图之法,在脚量山河。” 这时,覃士群看向俞敬:“俞兄县衙是不是有鱼鳞册?” 俞敬点头微笑。 覃士群道:“一样的道理,国初时,太祖令卫所丈量山川地理。” “每总旗辖地五里,步测时系铃于踝,百步响二十五为平川……” “遇坡地则投石计息,石滚三息坡缓可驰马,五息坡陡须设垒!” “夜观星野分野:北斗柄指蔚州……” 专业,真的是专业,陈凡感觉自己捡到宝了。 原本他觉得覃士群就是个只会《孙子兵法》的骗子老头,所谓幕友,就是给主家提供些阴谋诡计啥的,根本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可见识到覃士群的业务能力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荒谬。 古代人也不是傻子,在这个年月能科举当官的,更是人人都是精明鬼,怎么可能在专业岗位上招收不专业的人士呢? 还有,通过这件事,陈凡发现,似乎讲武堂未来的教学,自己还是不要过多插手为好。 什么通过站军姿,教习军体拳就能在这个时代练出一支强军,那纯粹属于痴心妄想。 在专业面前,自己那点可怜的军事知识,在专业人士面前简直贻笑大方。 就比如这舆图,首先,自己也不懂另一个时空中军事地图应该怎么制作,那么就面临一个现实问题,也就是要使用这个时代的舆地图。 可自己连怎么看图都不会,又拿什么去教导学生呢? 所以啊,陈凡通过这段时间以来的见闻,他已经想好了未来讲武堂应该怎么运作。 首先,他自己要多多学习军事方面的书籍,多看、多听、少说、少实际操作。 具体的事务交给覃士群来处理。 有了《纪效新书·补遗》,覃士群只要按照上面的内容,套用这个时代的现实情况就能教出优秀的武学生,且能练出一支强军来。 而陈凡给自己的定位是,将另一个时空中,现代军队的编制、军人政工、军纪条例等引入这个时代。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个年代的士兵,脑子里“当兵吃粮”的想法,因为一支军队,不知道为何而战时,它的战斗力始终是存疑的。 只要解决好这个问题,再加上戚少保、曾文正的练兵方法,陈凡相信,练出一支强军来,教导出优秀的将领来才有可能。 最后他要做的还有一点,那就是陈学礼等人的文化课学习进度。 这不仅仅是满足陈湘让儿子考进士的愿望,而是陈凡认为,一个读书的、善于思考的将领,是一定比大老粗,目不识丁的将领更加优秀,更加善于理解战场。 当众人从徐家祠堂走出来时,陈湘的脸上已经挂起了笑容。 他算是看明白了,还真别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自家这儿子,在学习兵法方面“颇有乃父天资”,覃先生教得,儿子是一听就懂,一点就通。 最让陈湘满意的是课程的最后,陈凡当场抽了陈学礼背诵《孟子》,陈湘当然没读过《孟子》,也不知道儿子背得对还是不对,但看到俞敬、覃士群等人微笑的表情,想必儿子是应该熟背了的。 接着陈凡又拟了一篇文章,叫什么《一匡天下》。 儿子当场作了文,破题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佐霸者有辅世之功,圣人所以取之也。” 他当然不懂作得好不好,但那个县令却评价道:“此子洞悉《三传》二百四十年时势,了然于心,故能言之简当如此。” 听那口气,想必是作得好的。 想到这,陈湘将陈凡拉到一边,不说话,只是傻笑:“嘿嘿,嘿嘿!” “大哥你这是?”陈凡明知故问。 陈湘挠了挠头:“兄弟,大哥今早实在是,那个啥,哈哈哈哈!” 陈凡微微一笑:“大哥也是心疼学礼,兄弟我都懂!” 陈湘谓然一叹,第一次真心诚意对陈凡喊道:“兄弟~~~~~~~~~~” 第367章 鸳鸯阵 陈湘这个人,别看身居武人高位,但身上却有着这个时代小市民的狡猾。 陈凡并不反感这种狡猾,因为他穿越前,本也是这样的人。 他能够理解陈湘为了儿子,对夫子的那种虚与委蛇,也理解他发现自己对陈学礼的真诚后,态度的转变。 另一个时空中,自己每次开家长会,遇到孩子的老师,心里明明觉得这些老师生活在象牙塔里,有着一种莫名的高人一等心态,自己很烦这种自以为是,但还不是低头哈腰,一个劲的奉承? 所为者,不过是想让对方能对自己的孩子更好点,上课的时候能多多让自己的孩子回答问题。 同样,当自己跟其中一个老师真的处出感情,心态转变后,也是从以前的曲意奉承,变成了后来的【红浪漫二楼贵宾两位】。 当陈湘了解陈凡是尊重自家儿子的想法,且切身为自家儿子考虑后,他也在设身处地为陈凡考虑。 “训练若只有那个王大牛王兄弟来带,恐怕缺了点血性,王兄弟毕竟没有上过战阵。” “正好大哥我亲兵中有几个在这次南都倭乱中砍过倭寇的,我调那几人过来,就按照你的办法操练他们,顺便大哥也让他们学学兄弟你的办法,兄弟,你觉得怎么样?” 对于陈湘的好意,陈凡其实心中是有些为难的,现在的卫所兵训练很糟糕,毛病更是多如牛毛。 陈湘似乎看出陈凡的顾虑,他笑道:“兄弟,你放心,我这几个家丁都是家生子,从我家老太爷那辈就跟着咱陈家的,平日里都是我自己操练他们,身上没有普通卫所兵的坏习惯。” “再说了,你大侄子在这些人里,我也不会让那些兵油子带坏你侄子,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凡笑着点头道:“大哥都这么说了,那就烦劳了。” …… 不几日,陈湘派了两个家丁头目来到海陵,陈凡一眼看过去便知道这两人应该是见过血的,长得孔武有力不说,身上那股子狠劲儿,根本不是王大牛他们这些强壮百姓可比。 两人见到陈凡,照面便即跪下给陈凡磕头。 “二老爷,我是老爷派来听二老爷差遣的。我叫陈爵!” “二老爷,我叫陈禄。” 陈凡让他们起身,对二人只嘱咐三点。 “你们到了徐家村,第一要把学礼当成普通团丁,怎么操练别人,就怎么操练他,不许纵容!” 陈爵和陈禄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忙抱拳道:“是!” “第二,你们营伍里的习气,到我那都不准带去,你们只需负责日日监督那些人,叫你们来,就是要让团丁们知道营伍里的令行禁止。” “是!” “第三,训练的科目你们一样要学,学不好,我亲自叫你家大人打你们军棍!” 陈爵和陈禄这次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了刚到时那种不以为然。 当陈凡将二人带到徐家村时,这时晒场边缘已经盖好了十几间草屋,晒场也被竹枝编了围墙,总算稍稍有点营伍的样子了。 当三人进去时,只见陈彪几人和团丁一起正在聆听覃士群讲解鸳鸯阵和三才阵。 “鸳鸯阵古已有之,但陈团总让我教给你们的鸳鸯阵跟以往的鸳鸯阵有很大不同。” “新的鸳鸯阵有12人,其中队长一人,位于队首指挥,持旗枪发令,观察战场动态并调整阵型。” “狼筅兵有两人,这两人是这鸳鸯阵防守的重中之重,两人持握一丈六尺长毛竹狼筅扰乱敌人视线,防止倭刀劈砍。” “长枪兵四人,分列狼筅兵两侧,持一丈四尺长枪,狼筅兵一旦接敌,长枪兵要从狼筅的缝隙中突刺倭寇要害。” “阵中还有四名藤牌首,藤牌手左持藤牌,右持腰刀或者标枪,他们的作用,一是要护卫狼筅兵的下盘,二是要投掷标枪扰乱敌阵,三是近身时弃牌拔刀白刃战。” “五是镗钯手,镗钯,喏……就是那边那个。” 两名亲兵顺着覃士群的目光朝屋内一角看去,只见那兵器有些像草岔,“山”字型。 覃士群道:“这镗钯可以架枪、可以格杀、可以刺杀。” “镗钯手主要是防御侧翼,架高长枪,稳定我方长枪的瞄准,进而捕杀漏网之敌。” “十二人中最后一人则为火兵,火兵一般是背负炊具和杂物,不过陈团总说了,他正在跟县衙要几把鸟铳,将来阵中火兵,不仅要背负炊具,还要在阵中接敌时使用火铳杀敌,战后还要负责割取贼人首级。” 覃士群说完后,整个场中十分安静,并没有人随便说话,搞得陈爵、陈禄二人一肚子的问题,此刻也不敢发声。 终于,有人站起问道:“覃先生,这狼筅到底有没有用啊,我总觉得这用毛竹枝扰乱倭寇,听起来不靠谱。” 覃士群闻言严肃道:“我当时在马都堂幕中,听闻倭寇十分擅长一种战法,名叫【跳荡术】,倭寇凭借此法可以快速接近我军,近身搏杀,刀术凶悍异常。” “而据我这段时间研究发现,这狼筅还真是克制跳荡术最好的办法。” “首先狼筅兵很长(现代的五米左右),用的是陈年老毛竹,老毛竹的竹枝坚韧异常,即使是倭刀锋锐,也难以在两军对阵时全部斩断。” “这样一来,倭寇既摸不清我阵中虚实,又难以靠近我阵,而我长枪正好穿过狼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最重要的是,毛竹这种东西,在东南随处都有,取材方便。” 众人闻言连连点头。 这时,有个人站起问道:“覃,覃先生,那这狼筅到底怎么练呢?” 覃士群认得此人,此人是栟茶场的一名灶丁,长得孔武有力,最近训练极为刻苦,名叫周四。 覃士群点了点头:“陈学礼,你来回答。” 陈学礼昂首站起,陈凡身边的陈爵和陈禄顿时兴奋起来,勾着头看向自家少爷。 只听陈学礼大声道:“回夫子,按照陈团总《纪效新书·补遗》上所录,狼筅兵首先要练习气力,持筅静立,一次半炷香,直到筅头枝杈纹丝不动为合格。” “其次用包布竹竿模拟倭刀劈砍,训练以腕力旋转狼筅缠绕敌兵器!” “再次,狼筅兵需盯住摇摆的灯笼,将其当成敌首,在晃动中保持筅尖始终对准敌首。” “最后,听鼓点变向,根据鼓声急缓瞬间切换格挡方向!” 覃士群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 陈凡也非常满意,到底是考过了县试,读过书的和没有读过书的区别真得很大,陈学礼这小子对《纪效新书》研究的非常透彻。 而此时,来时还对什么团练不屑一顾的陈爵陈禄,此刻早就收了身为亲兵的骄傲,认真的听着课堂里的教学。 第368章 出版商 陈湘派来的两名亲兵还带来了一个消息,总督东南军务的苏时秀已经到了南都,应该正在奉旨查办倭乱时丧师失地的官员。 等南都事了,这位苏督师会先去浙江抗倭前线,召集东南几省的总兵开会。 然后再去福建视察沿海墩堡。 等他从福建回来后就要查看南直各地的备倭情况,其中重点考察项目之一就是武学和团练。 陈湘的信中让陈凡好好准备,这次若是能在这位苏督师面前露个脸,对将来团练的发展会有很大帮助,据说泰州安定书院已经请了王大绶海防道标营的人帮忙操练了。 韩辑和胡家兄弟憋着口气,想要在这位新督师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呢。 陈凡将陈爵、陈禄丢在了徐家村,又去了县衙,催了催俞敬给团练的粮食和火器,得到准信儿后方才回到弘毅塾。 刚到弘毅塾,便有一拨人等着他了。 最近陈凡忙忙碌碌,在弘毅塾除了上课、备课和睡觉之外,几乎都在徐家村,黄其霰已经好些天没看见他了,如今见到陈凡,黄其霰兴奋道:“夫子,我爹说了,如今兵荒马乱的,他不让我上京了!” 陈凡早知道这小妞是打着上京选秀的幌子在他这玩耍散心,见她得偿所愿,也笑着道:“那恭喜黄小姐了,黄小姐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啊?” “回去?回什么去?回哪里去?我跟我爹说了,我想在海陵跟陈夫子学作诗,估计最少要在海陵呆上一年的功夫呢。我爹说了要听听你的意思,夫子……” 说到这,黄其霰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眼中透露出一丝很好骗的样子:“夫子你不会不同意吧?” “呃,那个啥,嗯,你也是知道的,团练的事情,我忙得抽不开身……” 黄其霰认真听陈凡解释,一边点头,等陈凡说完,她招了招手,一个丫鬟不知从哪蹦了出来,吓了陈凡一跳,那丫鬟手里拿着根银丝编的马鞭递到黄其霰的手中。 黄其霰握着马鞭微笑地看着陈凡。 “咳咳咳!”陈凡眼睛看着那根马鞭,丧心病狂啊这些盐商,这一根马鞭,够我给弘毅塾盖多少间大屋呢? “黄姑娘,你这样做,我很为难啊。” 黄其霰扯着陈凡的袖子,将马鞭交到陈凡手上,脸上笑得像个市侩的狐狸:“不为难不为难,那匹乌云踏雪最是调皮,夫子用这鞭子好好收拾收拾它。” 看着这小妞因为笑容,身体泛起的波澜,陈凡心中一突,没来由想到一首诗。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想到这,陈凡赶紧又咳了两声,造孽,脑子里怎么会出现这首诗? 见陈凡没再说话,黄其霰脸上浮现出【奸计得售】的开心:“夫子,今天我给你找来两拨人。” “什么人?” “一拨是书坊的,一拨是我家戏班的!” 陈凡用马鞭抽着自己手心,疑惑道:“干嘛找这些人来?” …… 书房中,书坊的老板细细看着陈凡的《三国演义》手稿,他越看越是兴奋。 半晌后,他忍不住抬头道:“陈老爷,这书稿本书坊收了,你放心,我们众芳书林是江左数一数二的大刻坊,市面上的《千家诗注解》那都是本坊的刻本,也是自古以来,第一家用【上图下文】版式刻印书籍的坊刻,老爷若是将这本书交给本刻坊,保管老爷的书在整个大梁都得有售。” 过年期间陈凡趁着有空,总算将《三国演义》写了出来,最近又将文字校勘了一遍,没想到刚校勘好,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出版”这件事,自家的贴心女弟子便已经帮他找好了刻坊。 陈凡默出这本经典名著出来,自然是要刻印出来给世人看的,但他一直以来都有顾虑。 “李掌柜,交给你们坊来刻自无不可,但我有一惑,若是有别的刻坊盗了这书去,私下刻了售卖怎么办?” 陈凡费了那么大劲儿,当然要利益最大化,所以他最大的顾虑就是盗版。 谁知那李掌柜哈哈一笑道:“陈老爷你放宽心,咱们刻板后会去扬州府衙存案【照验】,一旦发现有人盗刻,官府便会将私刻之人【条处笞刑,罚没书版】!” 陈凡微微诧异,但在脑中搜索一番,似乎《大梁律·刑律》中还真有这条,只不过当时背诵这条时,根本没有跟现实联系起来。 但又有个问题出现了:“那李掌柜,你们又如何发现是盗版呢?” 说到这个李掌柜更加自得:“李老爷,这你放宽心,咱刻坊在刻本扉页刻有专属牌记,【扬郡众芳书林梓行,翻刻千里必究】,最后一页还会刻上【倘有无知利徒,影射翻印,雷鸣电击,族灭家倾】。” 陈凡:“……” 李掌柜又道:“这等手段,只能防一些君子之贼,对付小人之贼,咱也有办法,比如咱会在书里一些地方刻错一二字,或在笔画转折处暗刻坊标,若有人盗刻被咱发现,打行的人立马就会上门,揪住他们送衙门。” 陈凡一脑门子的汗,这时代的打击盗版,那是现实中的“打击”啊,拳拳到肉的那种。 “但这种对外地盗版似乎用处不大!” 李掌柜点了点头:“若是老爷你这本书畅销海内,那麻烦自然也就多了,但咱也不是没法,到时候咱联合各地的书坊把价格降至成本,盗版的泼才没了利润,自然就放弃道刻盈利了。几次这么一搞,那些盗刻的小书坊立时便要倾家荡产。” 陈凡竖起大拇指:“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掌柜的,来谈谈价格吧。” “陈老爷,你这书,我料得是必然畅销的,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以后有这种好书,你只管找我们刻坊。” 陈凡微微一笑,并没有搭茬。 “二百两,我真得是诚意满满。” “呵呵!” “陈老爷,你倒是说句话,给咱撂个底!”李掌柜急了。 陈凡竖起手指:“一千两。” 李掌柜惊怒交加:“一千两,另请高明吧,陆弼陆先生和他弟子方于鲁的文集,也不过作价二十两……” “不不不,您别走,我们还能再谈谈!” “好,好吧!一千两就一千两。” “李掌柜,我说的一千两,是你们的发行权,卖出的书,每一本我还要分润二分的利润。” “啊~~~~~~~~~~?” 第369章 临江仙 见陈凡“狮子大张口”,李掌柜满脸的愤怒:“陈老爷,我李某人在扬州做书坊生意,从来都是童叟无欺,要不是名满江南的黄总商所邀,我也不会来此。” “没错,在下知道老爷的这话本确实写得甚好,但一千两银子,还要每卖出一本都与老爷分利,咱这行里没有这规矩。” 见老掌柜气哼哼的,脸色涨红,陈凡笑着将他扶着坐下:“李掌柜,勿要激动!” 陈凡拿起《三国演义》的书稿来,对李掌柜道:“首先,我要纠正掌柜的一个说法,这本书可不是话本,话本是说书人使用的文字底本,而我这章回体的演义,那都是基于史实的基础上创作的,叫【小说】似更合适。” “还有,掌柜的也莫要觉得我要价高,若是掌柜不要这书稿,那我便自己找匠人刻印,自己售卖。我今日之所以愿意跟掌柜的谈,那一是因为黄总商的面子,二是因若由我自行刻印,还要考虑售卖的渠道,颇为麻烦!” 李掌柜想要说话,但陈凡却抢先道:“但我不缺银子,也不怕麻烦!” 李掌柜张口结舌,面色变幻。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摇头道:“陈老爷,我实是喜欢你这……小说。那便这样吧。” 陈凡哈哈一笑:“李掌柜不要这副表情,将来……你的众芳书林说不定会因为我的这本书名垂青史!” 李掌柜撇了撇嘴,哪个文人找他刻书时,不都是说的这般,可名留青史又怎可能那般容易。 不过他老于世故,当然不会将心里话当着陈凡的面说出,恭维了陈凡后他便提出了告辞。 但陈凡却将他留下,笑着对他道:“李掌柜能答应我刚刚的条件,这说明掌柜的慧眼识珠,你那刻坊财力也颇为丰足;既然如此,我便一事不烦二主……” 说到这,陈凡转身又朝书桌走去,片刻又转回递给那李掌柜一本书。 李掌柜接过一看,只见那书封面上有七个大字……《一百篇优秀程文》。 李掌柜看到这个奇怪的名字,抬头看向陈凡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但当他翻开第一页时眼睛便瞪得溜圆。 只见第一页写道:昔仲尼编《诗》三百而雅言传世,刘子玄著《史通》而笔法垂范。此书集天下程文百篇——非为炫技,实欲承稷下之遗风,续文脉于将倾! 购此书者有三益: 其一曰『取法乎上』——凡入选者,皆效香宋公『辞清意切、迥拔孤秀』之格,破题之术,熔经铸史,气贯长虹; 其二曰『直笔为纲』——去浮夸绮语,承史家『不掩恶、不虚美』之风,如杜工部诗史实录,字字皆作金石声; 其三曰『机杼自成』——每篇附批注,仿赵尧生『蝇头细字点乾坤』之法,解文脉如庖丁解牛! …… 首刊百部,一次性购买五本者,赠各省大宗师会试文章一份;购逾十本者,附赠『魁星点睛』闲章一枚,各省在任大宗师院试、乡试、会试文章一份! 李掌柜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生员,真的很想扒开这个生员的脑子研究研究,他是怎么会有这等奇思妙想的。 原来这本《一百篇优秀程文》是陈凡找了陆为宽,利用他的人脉,从礼部经历司搞来的历年进士文章,从中摘录了一百篇收集成书。 陈凡早就发现,在大梁,科举虽然日益成熟,读书人之间也会传阅好的文章。 但从来没有像后世《小学生优秀获奖作文大全》那一类的书籍售卖。 这对于经历了另一个时空教育产业洗礼的陈凡来说,简直就是一座金矿摆在他的眼前等待发掘。 他其实早就收集好了相关文章,想要找人刻印,但被琐事缠身,一直没有机会,今天遇到个靠谱的书商,他这才想起这件事来。 李掌柜能做书坊的老板,当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了解这本书的含义,这年月的书坊,一般都是刻印文人诗集、文集,或是民间戏剧话本为生,大一些的书坊或者官刻坊也会刻些经史子集之类,但从未有人想过,将时文集合起来单刻一本书供读书人参详揣摩。 李掌柜看着文章开头那一个个进士的名字,他想都不用想,一旦这本书刻印出来,天下的读书人会如何疯狂。 那些进士就是一个个成功的标杆呐,甚至有些人已经成为各省的提学御史,若是能从这些人的文章里揣摩出他们的喜好,那在将来的科场中,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最最最让李掌柜无言的是,眼前这个叫陈凡的生员,竟然深谙生意人的门道,什么首印百部,用脚指头想一想都知道,这就是让那些想要买书的人增加紧迫感,一旦这种紧迫感产生,他们肯定会疯狂采买,为自己的亲戚朋友也带上一本。 更何况买五本,买十本还有各省大宗师写过的文章。 甚至一次性采购十本,还能一窥大宗师年轻时写过的程文。 李掌柜声音颤抖问道:“陈老爷,这,这本册子,你准备……” 陈凡笑道:“不收银子!” 李掌柜闻言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 果然,下一秒陈凡道:“这我要与掌柜的分利钱,售出所得,书坊七成,我三成。” 李掌柜闻言,毫不犹豫道:“可以。” 这种包赚不赔的买卖,傻子才会拒绝。 他一刻也等不及了,叫来门外听用的下人,嘱咐他去银庄取银票来,自己拿着两本书,一会儿看看这本,一会儿看看那本,哪一本都好像白花花的银子摆在他的面前,他笑得脸都起了褶子。 这时,他突然道:“对了,须得找几个名人做序才好。” 陈凡经过他这么一提醒,点了点头道:“这个你自去办,须得有大名声的,咱们面对的毕竟是整个大梁,地方名士可不够格。” 李掌柜咧着嘴笑道:“那是自然。” 陈凡点了点头,走到书桌旁,挥毫写了起来。 片刻后将他写的东西递给了对方,李掌柜接过一看忍不住读了起来: 《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370章 三笑三哭 五月的金陵,随着倭寇骚扰南都的事情过去了两个月,这个东南重镇,帝国的南都重新恢复了活力,整个城市依然欣欣向荣。 毗邻国子监、贡院的三山街是整个南都书坊最为密集的地方,被成为“天下书籍备于建阳之坊”。 整个三山街沿线及附近的区域聚集了一百八十多家书坊,这种密集程度,冠居大梁之首。 其中尤以积德堂、富春堂、世德堂、十竹斋最为有名。 刘讷身为帝师,因身体原因告老还乡,但因皇帝再三挽留,最后特旨他去南监担任祭酒,以示恩宠。 刘讷这些年有个习惯,每日一早都会绕着国子监,从秦淮河边踱步至三山街。 他起床后先是去了绳愆厅查看昨日登记监生请假、出入的卤薄,见昨日又比前日多了二十多人,他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 这些年朝廷东南剿倭,靡费日多,对于监生也开放了民间俊秀科,所谓的民间俊秀,其实很多都是目不识丁之人通过捐納得个监生的名头。 朝廷通过这种手段,得以弥补财政上的亏空。 可这样一来,造成不少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涌入南北监,导致南北监的学生质量大幅下滑,这段时间以来,刘讷常常忧心忡忡。 刘讷放下卤簿对那绳愆厅的吏员道:“乡试在即,南监出入亦要有些规矩,到时南直生员齐聚金陵,却见得南监竟是这般摸样,成何体统?” 那吏员小心翼翼道:“是!” 刘讷指着卤薄上一个叫黄明友的名字道:“此人经史兼通,文理俱优,我记得是率性堂的,怎么这两日总也出去?他去了哪?尔等可曾问过没有?” 其中一个吏员道:“似去了三山街的积德堂看书,最近不少人都去了那!” 刘讷闻言皱眉道:“积德堂?老夫每日都曾路过,怎没见着?” …… 半个时辰后,刘讷绕了一圈,正好到了三山街,这里不少书坊的老板都认识这位老大人,见面纷纷走出店铺躬身行礼。 刘讷也没有官员的架子,一一回礼。 当他路过积德堂时,想到刚刚吏员的话,不由得停了下来走了进去。 刚进门,就见积德堂内挂着一幅中堂,上书……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看到这副中堂,似有张迁碑体韵,联好,字好,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时,书坊的掌柜恰好从后面走了出来,见到刘讷,他连忙小跑几步,来到刘讷面前跪下:“刘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说今儿一早门外便有喜鹊叫。” 刘讷想到今早绳愆厅吏员的话,他板着脸道:“你这中堂是谁的联?谁写的字?” 那掌柜连忙道:“回祭酒大人,这是海陵一名生员,名叫陈凡的联,字也是他的。” 刘讷只是随口一问,当他听到陈凡的名字时突然怔了怔:“你是说,是海陵县的生员陈凡?” 见那掌柜点头,刘讷抬头再看那幅中堂,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但很快,他又皱起眉道:“听闻最近有不少监生来你这书坊?今日怎么没见他们人?” 掌柜的闻言,脸上顿时露出难堪之色欲言又止。 刘讷瞪了他一眼,三山街有不少铺面都是在南都官员家的,这积德堂便是勇平伯家的产业,刘讷道:“你要于我说实话,不然老夫去于勇平伯说,收了你的铺子。” 那掌柜闻言顿时大急,连忙道:“老大人,最近确有不少监生来此买书,他们……他们……” “他们买完后就在我积德堂看,赶也赶不走,这几日,我不仅要供他们吃喝拉撒,还要去帮他们去国子监点卯,小的也是苦不堪言呐!” 刘讷闻言更是奇怪,能在国子监读书的人,大多家中殷富,想要看书,买回去看便罢了,又何必在这书店里看得废寝忘食? “他们人呢?” 掌柜的咽了咽口水道:“在,在后院。” 后院几间厢房中,十来个穿着青色道袍,头戴黑色儒士巾的读书人如痴如醉的各自捧着一本书,他们看得津津有味,有些人眼圈儿都变乌黑了,仍然手不释卷,根本没看见从前堂走进来的刘讷。 这时,突然一名身宽体胖的监生哈哈大笑道:“练兄,你看这曹操说的什么?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山人自有妙计!” 一旁姓练的监生头也不抬,像是对台词似的将“王允”的“台词”说了出来:“公有何妙计?” “不才愿往……” 胖监生看到这段,犹自回味无穷:“所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曹操的抚掌大笑,正衬得满朝公卿俱都是一群草包!” 说到这,他谓然一叹:“今之庙堂,亦多夜哭之徒,若无曹孟德之勇,何以救社稷!” “这海陵罗贯中却是个深谙衮衮诸公德行之人。要不然,也写不出如此精彩的……呃,小说来。” 那姓练的监生道:“同样是曹操的大笑,我倒是觉得这罗贯中写得曹操在乌林道、葫芦口、华容道的三笑三哭更是精彩。” “哦?我还未曾看到那处。” 练姓监生叹道:“曹操于舟中舞槊之时,既大笑;今在华容道中,又大笑。前之笑是得意,后之笑是强颜;前之笑是喜生还,后之笑是笑死境。一笑而前后局面迥异矣。这位罗先生大才若斯,短短几段文字,将那曹操的机变、自负和权谋浓缩于一瞬,奸雄之姿跃然纸上。” 说罢,他拿起书,准备递过去给那胖监生“分享”一二,谁知刚刚站起,突然看到书坊掌柜陪同下的刘讷,正满脸寒霜的站在院中盯着自己。 “吧嗒”! 那练姓监生吓得书顿时掉在地上,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学,学生见过祭酒。” 刘讷阴沉着脸走到那两人身边,此刻胖监生也发现了刘讷,他同样吓得跪倒在地,身体跟筛糠似的,一身肥肉抖成了波浪。 刘讷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只见上面写着《三国志演义》五个大字,面色不善道:“你们成日里不坐监读书,来外面就看些杂书,可对得起家中殷殷之父母?” 两监生不敢说话,身体依然抖个不停,刘讷见两人如此不堪,顿时更加怒道:“什么机变、自负、权谋,什么三笑三哭?你们到底看得什么书?陈寿的《三国志》里哪有这场面?” “陈寿所引裴松之《山阳公载记》,只说了曹操率军从华容道步行撤军,途中遭遇泥泞道路,行军极为艰难,哪来什么三笑三哭?这是何人所写?简直误人子弟。”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却见这书开头第一页录了首小词,名曰《临江仙》。 当他看完这首词后,脸上愤怒的表情突然一窒,怔在原地半天。 一旁的书坊掌柜见两名监生跪得腿都打晃了,这祭酒大人还盯着《三国志演义》开头那首词不动,他连忙小声叫道:“祭酒大人,祭酒大人。” 刘讷恍如被人从千里波涛中拉了上来,神色悲怆地转头看向那掌柜:“这海陵罗贯中,是不是陈凡。” 书坊掌柜一脸为难道:“这作者用得别号,我实在是不便……” 他话说一半,见刘讷瞪了眼,掌柜的连忙把人卖了:“正是!” 第371章 怎么哪哪都是陈凡? 正在这时,突然院中一处房间内爆发出一人的哀嚎声,声音在安静的院中显得“凄惨”无比。 “吴兄,你端得每次都是好运气,上次你是貂蝉,开局便抓了顺手牵羊;这把你拿了陆逊,这么多张手牌全都可以发动【连营】,这叫我们还怎么玩?” 刘讷却听另一个声音道:“余兄,偏得你最爱狡辩,之前你拿到周瑜,开局便用【英姿】杀了我们,你怎得忘了?” 听到这两个声音,刘讷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他转头看向那掌柜,掌柜低着头也不藏着掖着了:“他们不是真的在杀人,而是用《三国志演义》买书时附赠的一众,呃,桌游,跟下棋似得,可以很多人一起玩!” 刘讷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门大力推开,“轰隆”一声闷响,空气污浊的屋内,五六个穿着澜衫的少年蓬头垢面得抬起头来,一看就是一夜没睡了,看到刘讷时,他们的目光呆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祭酒大人!” “祭酒大人!” 屋中的少年们“哗啦啦”跪了一地。 刘讷走上前去,拿起桌面上的一张卡牌,只见那张牌画着一个手拿羽扇的文士形象,卡牌的左上角用篆书写着【诸葛亮】三个大字,而人物的下方则写着【观星】和【空城】这两个字。 他将这两个词拿了反复去看,然而却搞不懂其中的意思。 他想要去问,但又觉得这时候跟这群不务正业的少年人讨论这个,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于是刘讷深深将心中的疑问摁下,转而看着地上跪着的【吴兄】:“吴金明,我记得你爹是徽宁池太兵备道所辖安庆卫指挥使吴可大,老夫可曾记错?” 那个吴兄额头上的汗瞬间便滴落了下来,只能低眉顺眼道:“正,正是。” 刘讷“哼”了一声:“你爹算是武人中有志气的,平日里自己读书,还将你们兄弟几个都送去读书,我记得你兄长吴玉堂上一科考中了举人,可有此事。” 吴金明知道这老头看似在闲聊,实则是在欲扬先抑,他垂头丧气道:“正是。” 果然,刘讷一拍桌子,吓了所有人身体一哆嗦:“你和你兄长一母同胞,却没有你父兄身上那股子韧劲,自从来了南监,只认真读书读了三个月,怎么?开始放任自流了?” 跪在地上的吴金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并没有开口。 刘讷疾言厉色道:“《四书》《五经》未通,尔等竟耽溺于稗官野史,沉溺于这等野史衍出的博戏?你们对得起家中的父母,对得起供养你们读书的朝廷,对得起……你们自己吗?” 听到这话,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已经有人“嘤嘤嘤”的哭了起来,似乎想要表现出幡然悔悟的样子,引得刘讷同情。 就在这时,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吴金明却突然道:“祭酒大人,我等玩物丧志确实不对,但这并不是博戏,《三国志演义》也不是稗官野史,那海陵罗贯中说了,《三国志演义》就是个小说,跟那话本一个意思,大家看了就是图个乐;这《三国杀》是桌游,同窗们聚在一起耍乐,不碰银钱的。” 刘讷说得正在劲头上,却被吴金明当众反驳,他有心发火,但多年的涵养让他按下火气,苦口婆心道:“好,就算你说得对,但老夫还是那句话,你爹吴可大送你来南监,是让你看话本、耍游戏的?” 吴金明反正顶撞都已经顶撞了,此刻也彻底放开道:“我也没说不学,但也不能天天被锁在南监,成日头悬梁、锥刺股吧?这都什么年月了。” 此言一出,跪倒的众人默默的“骚动”,显然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刘讷被气得不轻,好好好,自己为官多年,居颐养气多年,今朝彻底破了功,他将手里的牌丢下,转头对那掌柜道:“去,给我拿一本《三国志演义》来,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有多好看,竟然让你们这些人如痴如醉,对了,还有那副什么【桌游】。” 刘讷打定了主意,等自己批注完,定要在南监里好好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就在他转身出门时,突然看见院外有个熟悉的人影,手里捧着本书,另一只手拿了个饼子,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一边还在不断吃饼子。 看到那人,刘讷心中更气,吴金明等人都是官宦子弟,很多都是荫监、例监,他们读书不认真,刘讷生气归生气,但却不失望,但眼前这人名叫黄明友,徽州府人,读书向来是南监坐监的人中最好的,也是他觉得将来必然有一番成就的。 可这黄明友竟然也。 “站住!”刘讷面若寒霜,喝止了对方。 黄明友看书看得入神,被这么一吓,手里的饼子顿时落在地上。 他连忙将饼子拾起,小心翼翼的拍打一番后才眯着眼睛看向前方。 原来这位因为常年读书,目力受损,当他看清对面站的是刘讷后,长身一揖道:“见过祭酒。” 刘讷见他虽然看杂书,但行止依然有礼,心情稍好,他用稍温柔的口吻道:“一大早便吃个饼子,到底何书让你如此痴醉?” 就在刘讷等对方说出《三国志演义》这几个字后,好生劝说对方迷途知返,谁知黄明友将手里的书递给刘讷道:“祭酒大人,学生看得是《一百篇优秀程文》,正巧看到祭酒大人乡试时的文章,学生正在细细揣摩,没有看见大人,失礼勿怪!” 说完,他又躬身行了一礼。 《一百篇优秀程文》? 怎么听这个名字如此古怪。 “也是那海陵陈凡找人刻的,书坊里都卖空了!小店只有最后一本样书,黄监生每日都来借阅。” 又是陈凡。 刘讷感觉脑壳一阵“突突”,怎么哪哪都是他,咋的?最近这家伙家里开刻坊了? 他接过黄明友手里的书,果然,这一页正是他当年乡试时的考题——《王勃然变色乎》 第372章 那盐商也跟陈凡相熟? 这篇文章的考题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下》,齐王因为听了孟子的直言而“变色”,刘讷记得当年正是神宗朝,神宗皇帝因子嗣问题,大臣们要求“立储”的折子常被“留中”。 自己当年年轻气盛,听说这件事后,恰遇乡试考了这题,于是借题发挥,写了这篇文章,当时的湖广提学大宗师严恕很是喜欢这篇文章,觉得青年刘讷是大梁的中兴之才,文章有为天下师的气概,所以那年乡试将他录为湖广榜魁。 后来刘讷为官,常在别人面前提及此事,一生除了会试的座师之外,也奉严恕为师,严恕死后,他还以弟子礼为严恕抬棺,一时之间,刘讷天下闻名。 “时君之恶直言也,征于色矣。” “夫孟子论贵戚之卿,直言也。直言闻而王色变,尚可与言哉!” …… 看到这时,刘讷发现这段话的下方有一大段小字注释: 文章雄快犀利,齐王闻直言而变色,以六股来发挥所以勃然变色之故,却只用二小股来敷衍题面。 其敷衍题面处,仍将“逆于心”陪起“征于色”之缘故,也即上面六股之意。 这种贵在发挥题意,不贵敷衍题面的作文方法,正是英宗朝诸位文章大家的看家本领。…… 最后是陈凡对这篇文章的归纳总结: 看其发题意外六股,首说卿而加乎君,以君而听乎臣;次说弑君篡国,主少国疑,此时有浅渐深之法,刘祭酒之妙笔也。 刘讷看到这心中震撼无比。 他的这篇文章,自己得意了一辈子,能因此夺得乡试榜首,刘讷当然知道这文章很好。 这么多年以来,不少人也会当着他的面提及此文,但大多都说他影射朝政,有一颗赤子之心。 但从来没有人从文章的角度来赞赏文章的本身。 也从来没有人像陈凡一样,一针见血的指出“英宗朝时,八股文章处于大变局之中,各种风格的文章粉墨登场,这些文章标新立异、琳琅满目,却是望之迷人眼。” “但像和泉公此文一般恪守经注、秉承传统的文风却仍有很大的优势。” “所以,追逐风潮当然亦无不可;恪守规矩却始终历久弥新。且以吾之细析,似和泉公这种文风,必然大昌于世,观此文者当细细揣摩。” 这段陈凡写的评价的下面,还列举了几个题目,让购书的人,按照刘讷这篇文章的风格,试着仿写几篇,练习一下。 看到这书,刘讷已经彻底无言了。 若在没有看到这本书之前,单凭《三国志演义》和那个什么《三国杀》,刘讷必然要找来南直隶的新任大宗师罗尚德,让他好好找陈凡谈一谈。 院试时的那个有名儒之姿的少年,不能因为想要赚点银钱,便去写些“末流”的文字。 毕竟效仿圣贤治经,在刘讷看来,才是陈凡将来的远大前程。 但见了这《一百篇优秀程文》,又让老头糊涂了。 在老头看来,陈凡搞出的这个程文集,对于文章点评之精准犀利,已然胜出不少当世名家,深得文章三味了。 刘讷叹了口气,心中暗暗道:“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人。” 从院试时,陈凡写出“则甚矣,其自坏其心以坏及人心也,而人犹不知其害之生也”这段文字以来,刘讷就觉得对方应该是个严谨,不苟言笑、跟自己一样,一心治学之人。 但《三国志演义》却让他一度对自己的观点产生了怀疑。 可转而又看到陈凡点评的程文集。 看好——怀疑——看好。 短短几分钟内,刘讷对于陈凡的观感犹如起伏的波浪,摇摆了。 刘讷晕晕乎乎的,转头对那掌柜道:“将那个《三国志演义》、《优秀程文一百篇》包起来,我各买一本,你去我府上,找账房结银。” 掌柜的一脸为难道:“祭酒大人,这书已经卖断了货,实在是……” “有的,有的,我今日就派人去扬州刻坊,叫他们发来!” 刘讷收回了凌厉的眼神,也不管跪了一地的监生们,迈步走出了后院。 当他回到家中时,脑子里还在思索陈凡的事情。 刚进二进的院子,就听见后院里传来响动。 刘讷招了招手,管家立刻跟了上来:“后院里怎么回事?什么动静?” 管家的小声道:“老爷,后日便是老封君的生辰,府中都在准备着,按照大爷那边的吩咐,下人们请了一个戏班来给老封君热闹热闹。” 管家口中的老封君是刘讷的母亲,按照大梁的封赠制度,刘讷的母亲被朝廷封为“恭人”,后日便是刘讷母亲的七十生辰,刘讷的长子早早便问了他的意思,今年是要大大操办一番的。 但像刘讷这种传统、方正的读书人家中本身是不养戏班的,虽然在这年月,东南的很多世家大族、官宦人家都会养戏班,可在刘讷看来,这是败坏家风的一种表现。 尤其是那些描写书生、小姐的低俗戏曲,简直让刘讷深恶痛绝。 可刘讷也是人,也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他不喜欢,不代表别人不喜欢,这年头南曲正当流行,刘讷的母亲便是南京出了名的戏迷,哪家办事儿,刘母受邀的话都是要连去几天过过戏瘾的。 刘讷奉母至孝,当长子来询问他意见时,他也忍住不愿,答应了此事。 想到这,刘讷点了点头道:“今天积德堂的人会送书来,你把银钱给他结了!” 那管家连忙躬身道:“是,老爷!” 刘讷点了点头,一边走一边随意道:“请的是哪家的戏班?” 管家道:“大公子请转运使陆大人帮忙,找来了盐商黄至筠家的黄家班。” 这年头,盐商在吃喝享受上最是舍得花钱,黄至筠又是盐商的总商,家中的戏班在整个东南都十分有名,很多官员都以请到黄家班作为谈资,一吹就能吹上好几年。 刘讷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喜欢跟盐商这种人打交道,但想到母亲,还是点了点头:“勿要唱些艳词艳曲!” 管家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张戏单来递给刘讷,只见那戏单打头一支名曰《单刀会·鲁肃求谋》。 刘讷愕然的看着手中的戏单,转头对管家道:“黄至筠家跟海陵陈凡认识?” 管家茫然的看着刘讷:“老爷?我,我不知道啊!” 第373章 不系园 “夫子,这次去南京,爹在南京牛首山还有处园子,到时候你就和我们一起住在那里,好不好嘛~~~~~~”黄其霰拉着陈凡的袖子不停的摇动,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撒手的架势。 陈凡惶急抬头看向前方已经进了船舱的黄至筠,要是被老黄看到这拉拉扯扯的样子,自己百口莫辩啊。 陈凡虎着脸假意训斥道:“你一个小女孩子家,成日里跟夫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在南京,自有住处,牛首山太远,我去南京不过两日,就不在路上耽搁了。” 黄其霰扁着嘴,一脸的不开心:“自从我说了不想入宫,我爹成日里催着我嫁人……” 说罢,她一挺还不曾蔚为大观的胸膛道:“这还叫小女孩子家吗?” 不等陈凡说话,她又气恼道:“你定是要住到陆姐姐家在南都的院子里,是也不是?” 陈凡见她这幅摸样不觉好笑:“我住陆大人家不是正好,他家距离苏督师家和刘祭酒家都不远,这次去南都,一是去刘祭酒家给他家老封君庆寿,另一件事就是给陆大人宴请苏督师的宴席作陪,正好两不耽误。” 黄其霰闻言冷笑道:“我看你不是两不耽误,是一石三鸟。” 陈凡好奇:“还有什么事?” “顺便去陆姐姐家里,睹物思人呐!” 陈凡白了自己这个女弟子一眼:“说得什么话?” “哼!” 见黄其霰别过头,跟个小孩子似的不跟自己说话,陈凡只觉得好玩,不过心里又觉得黄其霰对自己的态度,最近似乎有些变化。 至于到底有什么变化,陈凡也不知道,但总觉得这女子估计叛逆期到了,处处跟自己这个夫子作对。 就在二人都不再说话时,船上的黄至筠走出船舱笑道:“陈兄弟,赶紧上船,我给你介绍介绍我着【不系园】。” 待上了船,黄其霰自然又变成了乖乖女的摸样,对着黄至筠和陈凡蹲了蹲福,对黄至筠道:“爹爹,女儿去舱里读书去了。” 黄至筠笑道:“你呀,性子就是太闷,书看少点,莫要闷出病来,偶尔打开窗挂个纱帘,吹吹风看看沿岸的景儿!” 黄其霰乖巧点头:“是!” 说罢,走到黄至筠身后,冲着陈凡挥动粉拳,脸上一副小雌虎的野性。 待黄其霰走后,黄至筠暂时摆脱了慈父人设,笑着对陈凡道:“我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闷,真是让陈兄弟这个作她夫子的为难了。” 陈凡憋着笑,这老黄被瞒得好苦,就那混世女魔王,江湖小半仙,她性子闷?她若是性子闷,那自己就是自闭症了。 待双方坐下,下人端了茶来,黄至筠笑道:“文瑞,你可知老夫这不系园取自何典?” 这种小问题还是难不倒陈凡的,陈凡道:“应是出自《庄子·列御寇》中【泛若不系之舟】之典,黄先生以水路沿岸美景为园,以不系之舟身处园中自成一景,可谓是风雅无双了!” 陈凡这番话正挠中了老黄的痒痒肉,黄至筠哈哈大笑,赞道:“文瑞的学养,真是无人能及,老夫想了一年多,找了许多个清客方才议定的名字,文瑞随口便道出其典出处,厉害厉害。” 说罢,他略显自得道:“我这画舫舟长六丈二尺,宽丈余,前舱可贮百壶酒,中舱设宴席,后舱藏书画诗卷,后舱还设有卧房、书坊、廊台,无论是宴饮、雅集都是上上之选,对了,老夫这不系园还有【十二宜九忌】为约哦!” 陈凡对这个时代的盐商豪富简直叹为观止,对此也很好奇道:“何为十二宜九忌?” “十二宜者,这不系园只接纳四类宾客,分别是名流、高僧、知己……呵呵呵”黄至筠说到这顿了顿,然后才道:“还有美人。” “另外还有八类雅事雅物,妙香、洞箫、琴、清歌、名茶、名酒,肴不逾五簋(菜肴不超过五道)、却驺从(谢绝仆从簇拥,保持清静)!” 陈凡转头看向窗外伺候的仆从,黄至筠笑道:“一会开船时这些下人就会分别去前后的船上,万不会扰了我等的雅兴。” 陈凡暗暗咋舌,都出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但在老黄这不存在啊,去趟南京,竟然也要搞这么大的排场来。 就在陈凡准备问还有哪“九忌”的时候,突然舱外传来响动,黄至筠听到声音便笑道:“来了!” 原来还有客人,陈凡和黄至筠一齐迎出舱外时,只见一个四十多岁,圆滚滚的中年文士,正站在岸边指挥着家奴往船上搬运箱笼。 那人见到黄至筠,表情不像是不系园的客人,只点了点头,倒是老黄重新又踏过跳板来到那人身边躬身道:“茅山先生。” 那人这才放下指挥的手,转过身来不咸不淡道:“黄总商。” 黄至筠是生意人,自然不会因为对方的态度问题而生气,他微微一笑对那人介绍道:“茅山先生,这位小兄弟姓陈字文瑞,乃海陵生员,小女的书法教习。” 听到这话,那叫茅山先生的胖中年上下打量了两眼陈凡:“常听洪先生说,淮州府有个叫陈凡的生员文章作得不错,可就是你?” 陈凡见他态度倨傲,心中不爽,但看在洪升的面上,他也不咸不淡朝江阴方向拱手道:“那是洪先生谬赞。” 见气氛有些僵硬,黄至筠连忙道:“文瑞,这位是孙先生,咱们直隶镇江府金坛县人,原任太常寺主薄,三年前丁忧回籍,马上孝期满便要回北京出任光禄寺少卿!” 这胖茅山不耐摆手,朝着船上看了两眼道:“黄小姐可在舟上?” 陈凡听到对方这么一问,心里更是觉得对方不像话,哪有见面就问人家带没带女眷在船上的? 谁知黄至筠道:“小女就在船上。” 那胖茅山顿时眉开眼笑道:“黄小姐在船上那便是好了,正好我带了南曲大家秦妙音,待开船后,让妙音给黄小姐唱两曲解闷。” 果然,就在这时,一个头戴帷帽的娉婷女子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来到众人面前,帷帽中的女人蹲了蹲福:“小女子秦妙音见过黄先生。” 第374章 胖茅山 南曲是华夏最古老的戏曲形式之一,起源于南宋时的浙江永嘉,也就是后世的温州,最初时,是百姓在节庆、庙会时自编自演的草台戏班,形式脱胎于民歌、方言、宗教说唱,主要是用方言演唱生活中发生的趣事。 到了元朝,因为科举暂停,很多文人没事儿就把精力投入到这上面来,随后逐渐演变为文人版的昆山腔、百姓喜欢的“弋阳腔”、盐商追捧的“海盐腔”和市井流行的“余姚腔”。 这四种声腔区别很大,昆山腔精致犹如工笔画,最受文人喜爱;弋阳腔受众群体最多,田间地头常有人唱,往往一呼百应;而海盐腔则是用官话唱出,官员的宴席中出现最多;至于余姚腔则是插科打诨、俚俗诙谐,受众群体也很广泛。 待那秦妙音上得船来不久,不系园上的奴仆果然便纷纷下了船,又等了一会儿画舫逐渐离开了保障湖岸(清朝时才改名瘦西湖)。 刚一离岸,黄至筠便邀请众人入了席,果然,这宴席采用的是分餐制,黄至筠作为主家坐在上首,其他人分列其下,每个人面前有方小案,案上摆着五道菜肴和酒水,再无其他。 黄至筠端起酒杯道:“这次共往南都一行,茅山先生能赏脸共行,不系园蓬荜生辉!” 说罢,他一仰脖子将酒喝了。 可那胖茅山却并不接茬,而是左看右看道:“黄小姐怎么不出来一起用些。” 看到这,陈凡总算看明白了,原来这厮是对黄其霰有意思啊? 也不知是不是看过黄其霰的人,还是看中了黄至筠的财,但这么堂而皇之叫人家女眷出来共席,这在这时代是非常失礼的。 黄至筠若只是一个小商人,或许还迫于其官员的身份,不得不委屈女儿,但这可是扬州盐业总商,虽然要给官员面子,但他背后站着的官员多了去了,胖茅山一个光禄寺的少卿,他还是扛得住的。 黄至筠脸上不悦之色一闪而逝,随即笑道:“小女在房中用饭,就不来了。” 胖茅山闻言顿时大失所望,只能点了点头默默吃饭。 待吃完饭,胖茅山立马便对身边的秦妙音道:“听闻黄小姐最喜南曲,今日特请妙音同行……”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黄至筠:“黄先生……” 黄至筠已经拒绝了一次对方,再次拒绝就不太好了,他只能点了点头:“那就让小女在帘后听吧。” 听到这话,胖茅山顿时喜出望外,忙将身子凑到一旁,对那秦妙音说了些什么。 舱后闺房中,听到贴身的婢子传信,黄其霰大发雷霆:“这孙旵(音:产,日光照耀的意思),真是好不要脸,我不去。” 那婢女好劝歹劝,直到黄其霰听说只是坐在帘后听时方才问道:“那帘前坐得何人?” 婢女道:“是陈先生。” 黄其霰闻言,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片刻后突然笑道:“走,那去听听什么秦妙音的南曲罢了。” 待她到了帘后,胖茅山孙旵只见帘后人影晃动,顿时心中一热,一改刚刚的倨傲之色,站起身来对帘后躬身道:“黄小姐,又见面了!” 等了半晌,那帘后才传来“弱弱”的声音道:“原来是茅山先生,孙夫人未曾同行吗?” 提到正妻,孙旵毫不在意,他挥了挥手道:“她一乡中妇人,又不似黄小姐知书达理,我怕将她带入京师,徒惹人笑。” 此言一出,舱中所有人都暗暗皱眉,就连帷帽下的秦妙音也动了动。 陈凡看了那胖茅山一眼,脑子里不由浮现出这油滚肉缠着女弟子的场景,心中不由一阵恶寒,真特么老不修。 见黄其霰已经坐定,孙旵转头对秦妙音道:“妙音,既然黄小姐到了,那就请你把我写得曲儿唱来。” 秦妙音闻言款款站起,来到舱角,终于脱去了帷帽,待众人见到她容貌时,舱中所有人眼睛顿时一亮, 只见一张莹润的鹅蛋脸,好似甜白釉的莲子碗,黛眉用螺子青画作却月眉;双眼好似两丸浸在蜜水里的黑水晶,眼位染得飞霞妆,看人时犹如春雾绕西湖,三分清冷中藏着七分潋滟。 黄至筠愣神之后抚掌笑道:“都说秦大家不管是南曲还是容貌都是东南一绝,今日得见,果然世人不欺我等。” 秦妙音闻言,神色依然带着清冷,站起身给黄至筠蹲了个福道:“不过是堂下之人,当不得黄先生赞。” 就在二人说话的时候,陈凡突然感觉坐着的屁股被人蹬了一脚。 他掉头怒目看向帘后,却听女弟子道:“你怎生不把眼睛挖了挂在那秦大家身上?” 陈凡低头小声道:“浑说什么,不准踢我。” 似是听到这边的动静,那秦妙音转头看来,陈凡忙端正坐姿,微笑朝她点了点头。 秦妙音点头回礼,待得舱中安静方才开唱: 老藤偏缠嫩蕊梢,笑它东风空自劳。 蜂儿采蜜休嫌早,花房未锁牢—— 莫待子规啼,春光贱卖了! 休道是露重霜寒欺芳草, 暖阁里自有金丝罩。 若肯移栽玉盆中, 胜似野地任风凋! 一曲唱罢,秦妙音清越的声音犹自绕梁,孙旵摇头晃脑,似乎沉醉其间,但黄至筠和陈凡的脸上却已然变色。 孙旵这胖茅山填的曲儿叫《挂枝儿》,是大梁如今非常流行的曲调,世人多喜以此填词唱曲。 但孙旵这曲词里却是赤果果的对黄其霰的调戏。 譬如这第一句:“老藤偏缠嫩蕊梢!” “老藤嫩蕊”便无需多言了,那是孙旵自诩老枝,将黄其霰比作“嫩蕊”,就差把“纳妾”这两个字直接写在词里了。 还有“花房未锁牢”之句,典出冯梦龙《山歌》,“姐兒房门半夜开”,这已经不是调情,而是下流了。 还有“移栽玉盆”,这在大梁的富贵人家,也是购买妾室的隐喻。 …… 还有什么蜂儿采蜜休嫌早、子规啼,都几乎已经是毫不掩饰的想要在船上一亲芳泽了。 黄至筠虽然是商人,在这个时代地位当然没有官员高大,但商人做到他这个程度已经不能叫商人了,而是应当称之为“巨贾”了。 平日里一般的官员看到他也得客气称呼一声“黄先生”。 可这孙旵却竟然当着他的面羞辱他和他的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至筠“唿”的起身,拂袖冷脸道:“孙先生,你醉了!” 孙旵自认为自己是京官,而且尚且“年轻”,未来前程远大,自从上次无意间看到黄其霰,便对黄其霰上了心,一方面是贪色,一方面又为财,他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罢休,不然辛辛苦苦,花了大价钱请来秦妙音是作甚? 还不就是为了展现自己的“风雅”。 殊不知他心中的风雅,在别人看来,简直就是侮辱。 “哈哈哈,黄先生,我还没醉!黄小姐,你看我这词儿填的如何?” 帘后的黄其霰此时气得已经浑身发抖,顿时帘子一动,陈凡屁股上又挨了一脚:“我被人欺负了,你还不说话?” 听着女弟子略带哭腔的低语声,陈凡当然心中更气。 小黄,我的弟子,从来能够欺负她的人只有我,你胖茅山是什么?一身板油的两脚兽? “哈哈哈哈哈哈!”陈凡长身而起,对着板油男笑道:“孙大人何必着急,我恰也填了一词,请秦大家一并唱来,最后一齐让黄小姐品鉴个高低。” 第375章 老驴脸敷粉偏学那少年郎 虽然在这个时代,填词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很多无望科举的读书人,常隐匿真名,专在戏班填词为生。 但想要写出符合曲牌格式,且能符合唱腔的曲子还是破费一番脑筋的。 孙旵这曲儿也是在家中抓了几天脑袋才写出来的。 所以众人以为陈凡也喜好填词,正好遇到秦妙音这种大家,故而技痒,想要展现一番。 虽然被陈凡打断了“求爱”,孙旵心中颇不爽利,但为了维持自己骄傲的人设,他又不好对此多说什么,不然会显得很小气。 他也不说答应还是不答应,转头看向秦妙音:“秦大家,虽然你是我请来得,但这个生员的唱词你想不想唱,都还随你。” 陈凡心中翻了一万个白眼,这孙旵小气到家,就差直接开口,让秦妙音拒绝他了。 众人的目光看向秦妙音,秦妙音微微一颔首,根本不接孙旵的暗示道:“能入不系园同行,妙音心中感激,既然同舟同行,陈公子请了……” 陈凡笑了笑,离开席位,走入舱中,不一会手里拿着一张纸出来递给了秦妙音。 秦妙音接过一看,不由得抬头看向陈凡。 一旁的孙旵一边喝酒一边等待早就不耐烦了,见秦妙音看着陈凡,顿时皱眉道:“妙音,速速唱了。” 陈凡也拿目光看向了秦妙音,似乎在说:“你到底能不能唱?敢不敢唱?” 秦妙音突然微微一笑,她本就长得好看,这么一笑,顿如百花齐绽,她轻轻点头,侧身拿过一个琵琶。 “峥”一声拨动,《劈破玉》的调子,这曲牌很是冷门,孙旵和黄至筠刚刚还未曾上心,听到如此冷门的曲调,两人也顿时来了兴趣。 头腔过调,一阵怪异的琵琶声后,秦妙音看了陈凡一眼后唱道: “癞蛤蟆顶荷叶装甚麒麟相? 尿壳郎滚金球当自己是玉璋! 井底蛙呱呱要吞江——” 听到这,孙旵和黄至筠全都呆住了。 下一秒,黄至筠嘴角微微翘起,瞥眼悄悄看向孙旵。 而此时,孙旵似乎也从震惊中走了出来,脸红成了大红布,转而又变白,最后却又黑着脸看向陈凡。 陈凡却没看他,他用手掌轻拍着大腿,斜着撑在靠几上,似乎沉醉在秦妙音的歌声里。 歌声还在继续,琵琶轮指急奏,二腔到来: “秃尾巴鹊儿占凤凰梁, 秃鹫披霞帔扮个锦鸳鸯, 老驴脸敷粉偏学少年郎!” 当最后一句唱出时,帘后突然传出“噗嗤”一声,黄其霰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老驴脸敷粉,那孙旵上船时,就敷了薄薄的一层粉,歌词唱到这,说的是谁,已经不言自明了。 孙旵脸上的肌肉抽搐,端着酒杯的手都在颤抖,但他被当众处刑并没有结束。 琵琶掷拨划弦声如裂帛一般,砸板的尾煞到来了: “劝伊且撒泡热汤照照腔, 莫污了清明世界朗朗乾坤光!” “嘭~~~~~~~~”突然,孙旵大怒,将手里的酒杯砸在舱中地板上,那酒杯顿时被摔得粉碎,孙旵也不看陈凡和秦妙音,他恶狠狠地转头看向黄至筠:“黄先生,我好意来你这船上做客,你的不系园就是如此待客的?” 他原以为黄至筠会如同以往一般,低声下气,将那大胆生员训斥一番,谁知黄至筠“呵呵”一笑,只是不咸不淡道:“孙大人,都是酒后戏作,也不是针对的谁,您是不是醉了,怎生摔了杯子?” 老黄这句话,顿时将受气包变成了无理取闹,孙旵不可思议地看向黄至筠,一个商人,竟敢当众驳了他的面子? 往日里,那些盐商他见了多了,哪个不是巴巴将女儿想送给自己做妾? 这黄至筠竟敢…… 想到这,他转头看向陈凡,一个小小生员,就算有点名声,他怎么敢当众羞辱朝廷官员? “好,好好好,黄先生,今日之辱,我记下了!” 他突然站起,冷冷看着众人:“停船,靠岸!” 黄至筠这时还假模假样挽留道:“孙大人,这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你又何必?” 孙旵哪还有脸待在船上,他厉声道:“靠岸,靠岸,我要上岸!” 黄至筠呵呵一笑,装作无奈的吩咐船工道:“靠岸。” 待船一到岸边,孙旵迫不及待走到船边,临上跳板前看向秦妙音。 秦妙音朝他微微一笑:“孙大人,小女子一人赶路颇有不便,就不跟你上岸了!” 说罢转头看向黄至筠:“黄先生,这不系园能否搭小女子一程。” 孙旵肺都气炸了,重重“哼”了声,转头踏上了跳板。 不系园为了稳当,向来都是搭三块宽板的,但孙旵走得又急,片刻也不想在船上丢人,待船工只搭一板时就愤怒上板。 他本来就胖,重心不稳,又是挟怒下船,一个不慎,在那板上晃了晃,竟“噗通”一声掉在水里。 黄至筠见状,生怕出事惹祸上身,连忙道:“赶紧救人。” 这一声,几个船工纷纷跳了下去。 谁知孙旵是江南人,虽然胖,但还是会水的,船工们想要搀他上岸,他傲娇的扑腾着水面,阻拦船工靠近。 但他又不想湿漉漉的上岸,被众人看到,直到另一条船上的自家家仆下了水,“拱卫”着他,他方才深一脚,浅一脚的上得岸去。 此时的他狼狈无比,脸上因为敷粉沾了水,这粉还残留了一些,在那胖脸上搞出了沟沟壑壑,简直狼狈踏马给狼狈开门,狼狈到家了。 就在孙旵羞愤不已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女子的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他下意识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却见不系园船舱窗户后人影一闪,随即传来女子的说话声:“老驴脸敷粉偏学少年郎!劝伊且撒泡热汤照照腔!” 孙旵胸中气闷无比,一把挥开家仆给他脱衣衫的手,踩着鞋子里的水,一路“鼓吱鼓吱”的走了。 黄至筠这边见他走远,转头回归“现实”:“文瑞,这次去南直,孙旵必然也是要去拜会刘祭酒的,到时碰面,面上可不好看!” 陈凡笑了笑:“无妨,反正我就是去刘祭酒家拜见一番就走,又不停留,碰不到的。” 第376章 那人名叫Vae 待得重新出发,众人坐在舱中,看着没有仆役的不系园上,仆役出现打扫船舱,陈凡、黄至筠对视一眼,只觉得这趟金陵之行像是吃了只苍蝇似的。 “这孙……先生,简直是……”黄至筠甚至都不知道如何评价了,“原就是去年,他带着夫人来扬州采买,暂在我家借住了一晚,没想到竟生出恁多心思,实在是让人难堪。” 带着老婆,住在人家家里,还看上了人家未成年的女儿,禽兽啊! 陈凡撇了撇嘴,只是没想到黄其霰这小痞幼,竟然也有人能看上,偏还是个半拉老头,真是……母油评价。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秦妙音突然站起,朝黄至筠行了一礼道:“黄先生,请恕在下刚刚失礼了。原也不知道是来黄先生这里唱,小女子只当那茅山先生已然跟女方说洽方才……” 黄至筠挥了挥手,他当然猜到这秦妙音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并不是刻意来帮孙旵。 毕竟孙旵下船时,秦妙音不与之同行,这本身已经说明了她的立场。 这时,秦妙音朝陈凡微微蹲身道:“这位陈先生所作《劈破玉》,唱词是小女子见过最诙谐的,先生有急智,只船上这一会儿,就将那茅……的敷粉、荷叶巾融入唱词中,先生往日里也喜欢填词吗?” 陈凡根本没有专门研究过填词,还不是前阵子黄其霰将家里戏班子带去了海陵,专门为了配合《三国演义》,哦不,现在叫《三国志演义》的发售,所以专门排了几场三国戏。 排戏中,陈凡跟黄家班的人聊了之后,对这个时代的戏曲才有了一些认识。 闲暇时也试着填了几首词而已。 秦妙音见他摆手谦虚,却不相信他只是闲暇偶作,又施一礼道:“先生还有没有大作?一定请先生不吝赐教。” 一旁的黄至筠笑道:“秦大家是东南有名的曲痴,遇到有意思的曲子,常千金求售,文瑞若是有什么大作,千万不要藏起,只有交予秦大家这样的人,方能传唱天下啊。” 乖乖隆地洞,原来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音乐人呐。 还真别说,这秦妙音的气质,与另一个时空中某王姓天后颇类,有些不苟言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因为黄至筠在旁劝说,陈凡想了想道:“前阵子倒是填了一词,只是太过普通。不好拿出来贻笑大方。” 黄至筠笑道:“反也船上无趣,文瑞不如写出来,请秦大家帮忙斧正一番,说不定将来也是我不系园的一段佳话。” 帘后的黄其霰瞪着老爹,偏就是老爹事多。 但她立了十多年的人设,断是不能今日破功的,再加上她也好奇夫子写了什么曲儿,于是捅了捅身边的侍女,叫她赶紧端了笔墨砚台出去。 看着众人期待的目光,陈凡也不再推迟,大大方方坐下,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起来。 黄至筠和秦妙音好奇去看,只见陈凡写道: 南商调·山坡羊 看到是这曲目,秦妙音眼睛一亮。 这南商调脱胎于元杂剧,最古早的版本是元杂剧《倩女离魂》中《商调·集贤宾》的套数。 元末周德清《中原音韵》中有载,北方的《山坡羊》多用于悲伤的曲目。(比如关汉卿的《窦娥冤》) 不过到了大梁,北区南渐,在声腔上,《南商调》传奇再造,从北区的一板三眼,增加了“增板”的延展抒情,有的曲目,拖腔能达到八板。 也就是说,这曲子,从原本的悲愤曲目,渐渐转化为南曲中悲伤、幽怨的曲调。 女子嘛,就是喜欢这种调调,越悲越好,越伤越妙,要不然后世言情剧也没那么多“虐”的情节了。 不待秦妙音多想,陈凡已经落笔在了纸上: 胭脂雨落旧梦沉砚 焦尾琴喑哑了断弦 秋水凝睇似初见 映我玉簟寒霜满院 残笺湮墨痕 说甚鲛绡泪未干? 若返兰舟初逢岸 宁作萍踪散 不教离恨染—— 任他凤诏催金殿 且抱孤桐卧松烟! 陈凡刚刚写完,黄至筠这个大男人还好,而秦妙音已然看得痴了。 这首词其实是分成三个时态的。 过去时,“旧梦沉砚”,砚中墨石凝固的往昔泪水,胭脂雨是江南离别时的惆怅。 现在时,焦琴尾暗哑了断弦。 将来时,寒霜满院先于离恨染,如今空余霜华…生离比死别更诛心! 总的来说,陈凡这曲儿描写的是雨中小情侣送别的场景,很有文艺青年的调调。 黄至筠这个大老爷们还没什么,只赞道:“文瑞这词儿道尽了痴缠之事,果然一经通而百文生,厉害厉害。” 这曲子对于老黄来讲,就是个颇有意思的新曲儿,但对于文艺女青年的秦妙音来说,这杀伤力……巨大。 她沉浸其中半晌之后,突然转身拿起琵琶坐下便依着调子拨弄了起来。 陈凡又不是很懂南曲,只跟着黄家班了解了几天。 很快,秦妙音就发现了这曲调中的不对:“陈先生的词是真真儿写得好,但……” 她皱着眉:“但词与曲调却似不恰。” 说罢,她又出了舱,匆匆取了轧筝来,当她唱道“宁作萍聚散”时忽然蹙眉停下:“南曲严守「宫商角徵羽」五声,而「萍」字发音触七声……” 陈凡闻言,汗水已经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很快,秦妙音的指尖在轧筝第十三弦上悬停:“【催】字抢板!有倒是【赠板如抽丝,乱板似驴鸣】,先生这句应拖两拍,却只能唱出一拍来。” 陈凡汗颜道:“秦大家,我实在不懂南曲,这只是我听了别人的一个曲子,然后改编过来的。” 秦妙音闻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但她变得更好奇了:“陈先生,你能唱给我听听原曲吗?这曲子很有意思呢。” 陈凡看了看老黄,当着他的面唱这原曲,很有些羞耻啊。 不过,大男人嘛,我什么时候怂了……? “为什么 你当时对我好 又为什么 现在变得冷淡了 我知道 爱要走难阻挠 反正不是我的 我也不该要 …… 红雨瓢泼泛起了回忆怎么潜 你美目如当年 流转我心间 渡口边最后一面洒下了句点 与你若只如初见 何须感伤离别” 秦妙音听着这“古怪”的曲调,美眸流转:“陈先生,唱这曲子的先生姓甚名谁?虽然曲调奇怪,词兒直白,但很……” 陈凡哑然,心中默念:“Vae,《如果当时》啊!我改编的不牛吗?” 第377章 取水礼 从扬州坐船去南京,若是官船或是漕船,在河泊所查验扬州签发的“水程牌”后,持关票需在凤仪门外码头上岸。 但不系园是民船,所以只能在三山门码头停靠,但这里紧邻南京城最繁华的三山街市集,距离贡院仅两里。 刚靠岸,陆为宽派来的官轿便停在了码头之上。 秦妙音见来接陈凡的轿子,竟是盐运司陆大人的官轿,心里又重新评估了陈凡的身份。 “难怪陈先生敢当面嘲讽那孙旵!”她看了看码头上的陆府轿子,轻笑道:“原来陈先生也不是普通的生员呐。” 陈凡拱了拱手道:“秦大家说笑了。” 秦妙音朝陈凡点了点头道:“所以昨晚那两曲,一名曰《青花瓷》,一名曰《发如雪》,小女子没有记错吧?” 陈凡嘿然:“没有!” 秦妙音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凡:“陈先生真是怪人,明明是自己所作的曲子,非要说是什么海陵方文山所作,难道是怕传唱太远,落得个【奉旨填词】的下场?” 这特么怎么解释?这年月,做个正直的、不说谎的人,换来的却是误解。 …… 很快,秦妙音的下人也雇了轿子,临走前,秦妙音隔着帷帽道:“陈先生,那晚上刘府再见!” 待她走后,黄至筠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看着远去的轿子,老黄感叹道:“可惜啊,秦大家落发为誓,一辈子不愿嫁作人妇,不然说不定陈先生又能多一红颜知己了,案头填词,院中唱曲,好不惬意、羡煞旁人呐,哈哈哈哈!” 这老不正经的,陈凡笑道:“黄先生,你一会儿去哪落脚?” 黄至筠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南京,自然是要去各个衙门走动一番,其霰去牛首山暂住,文瑞自去便是,晚上刘祭酒那遇见再说。今晚不谈,既然来了南京,明日我做东,在秦淮河上设宴,请文瑞一定到场。” 看着陈凡的轿子远去,黄至筠正准备回头,突然胳膊被人狠狠拧了一下。 “哎哟!”黄至筠转头,发现是女儿满脸不悦站在身边。 “乖女儿,谁惹你生气了?” “爹,你怎能带女儿的夫子去那种地方呢?”黄其霰气得嘴巴一鼓一鼓的,狠狠瞪着自家老爹,哪还有半点温柔女儿家的样子。 …… 陈凡坐在轿子里,走了没多远,便到了陆为宽在南京的别院。 这处宅子也在三山街上,距离刘府并不远,待轿子在院内落下,陆为宽早早便等在院中,见到许久未见的陈凡,陆为宽笑道:“文瑞,你终于来了。” 自从上次送行陆慕贞,一别已经几月,陈凡躬身行礼道:“陆大人。” 陆为宽赶紧将他扶起,两人一边走陆为宽一边给陈凡介绍他这处宅子。 “南京官员众多,但并非聚居一处,有道是【东贵西富、南隐北勋】,勋贵武官们都住在太平门内的千户巷,六部文官住在大功坊周边,别看我是两淮转运使,但到了南京,那两处也是置办不了的,只能在这三山街御道旁买了处小宅子,逼仄了些,委屈文瑞了。” 陈凡看着三开间的大屋,笑着摇了摇头。 待宾主坐定,陆为宽道:“我上次接到你信,知道你现在帮着海陵县编练团练,弘毅塾也新开了武学,所以特意写信让你过来,这次苏时秀从福建回来,我带你去拜会一番。” 陈凡道:“陆大人,我又不是官员,去拜会总制东南五省的督师,是不是……” 陆为宽笑道:“无妨,苏时秀虽是督师东南,但钱粮日用还都着落在南直、浙江,两淮的盐课占了其中大头,就冲这点,我领你前去,他必然是要见你的。” 说罢,他又道:“朝廷对于武学和团练究竟怎么办,也是着落在苏时秀身上,我看了随信捎来的那本《纪效新书·补遗》,私心里也是觉得好的,所以我也想为国荐贤呐!” 陈凡闻言,这也是最近一直烦扰他的事情。 现在陈学礼、何凤池、沈彪等人都在武学中,他们虽然想乘着朝廷兴办武学的东风,想要一飞冲天的意思。 但现在武举究竟怎么考、考什么都还没有定下,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耽误人家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这件事,猜测了一番苏时秀的想法。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大人,刘府那边派人来问,海陵来得陈先生有没有到?” 陆为宽诧异地看着陈凡:“刘祭酒果然器重文瑞,这还没到上门递帖子的时候,竟已经派人来请了。” 陈凡也很诧异,他跟刘讷只在贡院里见过一次,过年时,虽然买了些礼物送到南京。 但他又不是官员,就是一个海陵小地方的士子,怎生让刘讷亲自派人来请? 一时间,陈凡和陆为宽面面相觑,觉得这里面恐怕会有事发生。 到了刘府的时候,刘家人正从秦淮河的码头行“取水礼”回府。 大梁官宦人家祝寿,讲究天地人伦共振。 在生日这天一大早寅时,阖府家眷在后花园观星,待井宿(朱雀第一星)隐没时焚「寿星章」符箓,这叫“天贶启祥”。 到了卯时,孝子需用钦此瓮盛水,瓮身系五色丝绦,然后赴附近的河道取水,这叫“ 地祇献瑞”。 上面是天地之拜仪。 人伦之礼就复杂了,首先要孝子持玉跪进,给先人祖宗初献牛羊祭。 亚献时令鲜果十二品,子媳行礼,恭人受半礼,扶起子媳。 终献《萱寿图》手卷,阖府同诵《贞寿堂记》。 陈凡来时,恰好遇到刘家阖族取水回府,陈凡在府门口躬身朝打头的刘讷行礼。 刘讷明显看到他了,但因礼仪的原因,他的脸上仍然肃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待进了府中,下人们接过水瓮,他方才低声对一管家摸样的人小声说了点什么。 那管家看了看陈凡,连忙点了点头,朝一个刘家的年轻人走去。 不一会儿,陈凡正在门房送帖子呢,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原来你就是海陵罗贯中,我等了你几天了!” 第378章 劝诫 见陈凡一头雾水,来人赶紧拱手行礼道:“陈兄,在下刘绍宗,字孝隆,祖父就是……” 说到这,他指了指院里跟人谈话的刘讷,随即吐了吐舌头。 陈凡早就听说刘讷有个孙子,名叫刘绍宗,天性聪颖,在陈凡上一科中了生员,若不是被刘讷压着,估计乡试已经考中举人了。 想到这,他连忙还礼道:“原来是刘公子!久闻大名,失礼失礼!” 刘绍宗全没有官家子弟的倨傲,见到陈凡便兴奋道:“陈兄,《三国志演义》写得好极了,这几日我没日没夜的读它,昨晚熬了一晚上才读完。” “有个问题想请教陈兄,书中【赤壁之战】你写了十章,火攻、连环计层层铺陈,兄台为何不惜笔墨写此役?” “还有还有,那《三国志》上,赤壁之战的战场应是江北乌林,但书中却在江南赤壁,写到这时,陈兄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考虑?” “对了,还有诸葛亮和周瑜的人物上,陈兄对周瑜似乎很不喜欢,这赤壁之战应是周瑜的手笔,为何你会反将其写成心胸狭隘之人?反倒是政事上颇有建树的诸葛亮,被兄台写成【多智近妖】的角色?” 说到这,他怕陈凡误会,连忙找补道:“陈兄莫要误会,这本小说写得极好,也知道你这么写是为了彰显蜀国是汉家正统,小弟之所以这么问,是好奇兄台这么写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弟也写过类似小说的话本,但却始终挣脱不出正史框框,写出来的东西干巴巴的,最后全都被小弟付之一炬了!” 刘绍宗“呼啦啦”说了那么多,陈凡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恰在这时,管家走了过来,轻咳一声道:“公子,祭酒大人是让你迎陈公子入府稍坐,你把客人拦在门外,大人若是知道……” 刘绍宗闻言,一拍脑袋笑道:“你看看我,见到陈兄,这几日积压在心里的疑问,恨不能一下子倒出,失礼失礼,陈兄请进。” 陈凡终于松了口气! 待进了刘府,此刻的府中忙碌异常,陈凡以为刘讷会等忙完再召见自己,谁知刚刚坐下,还没等刘绍宗再次发问便有人让陈凡去刘讷的书房。 刘绍宗见状,恋恋不舍的对陈凡道:“今日府中事多,陈兄千万别提前离开,晚上得闲,小弟还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 陈凡苦笑一声,只能冲着对方拱了拱手。 刘讷的书房在二进的院中花厅旁,是个三开间的独立轩室,青砖铺地,白灰勾缝。 陈凡刚进门就看见堂中挂着楷书金漆写就得“敦教化本”四个大字,两侧立柱刻着对联:“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还没等陈凡坐下,刘讷便走了进来,见到陈凡,他冷着脸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陈凡看。 半晌之后他放才开口道:“我已老朽,你亦不是我的学生,但为朝廷惜才,故而老夫知你今日到了金陵,便着人去请,你道为何?” 陈凡赶紧躬身行礼道:“还未请教老先生。” 刘讷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听到这话,陈凡恍然,原来刘老先生是对自己这段时间又是办武学,又是搞新书发行很是不看好,故而特意提前把他叫来府中,想要规劝他一番。 他的这句话出自《大学》。意思大约是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一个根本的基因,也有一个顶点的末端。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开始的动因,然后才有最后成就的终结。 如果一个人能够知道那个应该是先要做的,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那么他就可以接近人道之门了。 延伸开来说,就是刘讷就是要陈凡懂得“大学之道”、“明明德”的学问,是从“知”、“止”开始的,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应该先做,你陈凡可要想清楚了。 陈凡沉吟片刻,拱手道:“老先生是说我最近为海陵兴办武学一事,以及《三国志演义》一事吧?” 刘讷没有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向陈凡,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陈凡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刘讷显然是不认可他的作为,但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提出直接的反对,而是委婉的劝他,有些事情要分清先后主次,也就是说,他在劝自己,要一心科举,不要把心思动在别的方面。 感动归感动,陈凡是独立的个人,自然有自己独立的观点:“老先生训示【知所先后】,小子深以为然。然《礼》亦有云: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科举所考经义,若不经世致用,终成空谈,十年寒窗,不过报效朝廷,方今天下,东南诸省寇乱扰动,几不能安下一方书案,我兴办武学,既是为了保下海陵这一方净土,也是为了报效朝廷。老先生觉得呢?” 刘讷叹了口气:“你的初衷虽好,但你一介书生,怕是要失之于空谈,到时举业有挫,武学团练也不落好,终究两头都失了去。” 陈凡笑道:“武学团练非是倡勇斗狠,圣人周礼六艺之教!昔者孔子射于矍相之圃,子曰:‘吾何执?执射乎?执御乎?’圣人不亦重射御乎?” 刘讷似乎被陈凡说动,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老夫听人说你的弘毅塾门前有一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武学和团练我不反对。” “但你却又写了部小说,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个什么小说,搞得现在金陵很多读书人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天天都钻里头去了。这你又作何解释?” 陈凡哈哈一笑:“《演义》虽托名稗官,然小子笔削之义有三不敢违:一不敢悖忠奸之辨,二不敢诬先贤之志,三不敢废治乱之鉴。市井贩夫读孔明涕泣,不也与童子诵《孟子》一般,得了教化的真髓?” 刘讷皱眉道:“贩夫走卒需知什么治乱之鉴、先贤之志?” 陈凡也不与他争:“老先生说的是,不过写这本小说刻印了去,也是为了武学和团练,练兵是要钱的,学生想做点事,朝廷给的银子杯水车薪,那便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刘讷闻言终于释然:“无论如何,小子昼夜攻读未辍,此为先;武学、著书乃闲暇为之,此为后。然若以轻重论——知民生而施仁政,闻边警而晓兵略,此方为真先后!” “武学和团练若是缺银子,待苏时秀到了,老夫去帮你说,老夫叫你来,是不想你空费了时间,乡试眼看就到了,只有让自己站在更高处,才能做更大的事情。” 陈凡闻言,正色行礼道:“谨受教。” 这时,门外有人道:“大人,新去北京上任的光禄寺少卿孙旵到了。” 刘讷对陈凡温言道:“你今晚就在老夫这用饭,绍宗很喜欢你的《三国志演义》,你们年轻人……多多往来。但还是那句话,一切以举业为重。” 第379章 新书发布会 陈凡随着刘讷走到外面,果然,那日在水中狼狈挣扎的孙旵,如今却风度怡然的站在院中与刘府的访客们谈笑。 见到刘讷身后的陈凡,出人意料的是孙旵竟然好似根本不认识他似的,疾走几步迎上前来,躬身朝刘讷行礼:“老大人,自三年前京中一别,下官僻庐守孝,竟三年未能请益大人面前,实在遗憾。这次赴京,照例要递奏折进宫请安的,需不需要下官帮着老大人,转告圣上些事宜?” 刘讷对于这个南直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便进位光禄寺少卿的孙旵很是看重,他笑着道:“爱晖有心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朝屋内走去,身后跟了一大串官员。 待到厅内,刘讷没有着急给孙旵介绍屋内官员,而是拉着陈凡道:“爱晖,这是陈凡,海陵人士,老夫曾在与陛下书信中,专门提及文瑞。” 众人闻言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孙旵更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凡。 陈凡没想到这个原本只有一面之缘的刘讷,竟然还会在给皇帝的信中专门提及自己,他躬身对刘讷行礼道:“得老先生赏识,陈凡三生有幸。” 刘讷摇了摇头然后对众人道:“今天下之文章,竟趋于奇矣,彼为奇者,其立意固薄简易,卑平淡,将跨碾区宇,蹈轶前人,以文雄于世,而不知其滋为病也!” 刘讷到底是传统文人,又是多年执掌国子监,讲起话来晦涩难懂,但好在堂中大多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也能听得懂。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大约是说当今天下的文章,都趋向追求奇怪之风,那些追求奇诡之人,他们创作时很是鄙夷简明平易、贬低自然平淡的文风。 他们这种人,还妄想跨越疆域的限制,践踏超越前贤的成就,试图以此称雄文坛。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恰恰酿成当今文坛的弊病。 众人闻言,全都神色肃然,暗暗品味刘讷话里的意思。 虽然科举对于场中大多数官员来说,都是取得功名的敲门砖而已,如今他们已经进了官场,大部分人便不愿再去钻研什么经义文章的。 可他们不听别人说经义可以,但眼前这刘讷可是南监祭酒,当朝大儒,他说的很多对当今文风的理解,是能够影响大梁文坛风气的。 这些官员不再去考,但他们还有子侄啊。 若是能从刘讷口中听得一些他的高见,传授给子侄,说不定就能在科举中一往无前。 这时,刘讷话锋一转,看着陈凡道:“文瑞,你怎么看呢?” 众人皆又讶然,在场这么多进士、官员,刘讷不去问,而去问一小小生员。 虽在场很多人都听说过陈凡的名声,但见刘讷如此看重于他,心中又将陈凡在他们心中的档次抬高了一截,纷纷静立听他发言。 陈凡拱手朝刘讷行了一礼,又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今日屋中皆为高贤……” 刘讷笑道:“文瑞不必自谦,以我见之,你的文章,已胜过这屋中多人。” 此言一处,屋中顿时哗然。 孙旵也是满目不忿,他佯装顺着刘讷的话开口道:“既蒙刘老大人如此看重,那就请这位陈秀才阐发高论,我等洗耳恭听。” 果然,这话一出,在场很多官员眼中纷纷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陈凡看了一眼孙旵,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一说心中浅见。” “文章一道,以理为主,气以行之。文不切理,虽有惊人奇句,无当圣贤之旨。” 听到这,孙旵“呵呵”一笑:“此言有理,不过刚刚刘老大人已经说过,陈秀才有没有自己的高见呢?” “哈哈哈!”众人纷纷笑出声来,虽然大多人不与孙旵似的,他们的笑容是善意的,但还是很让人难堪的。 一旁的刘绍宗见状,不想让“偶像”在官员们面前丢脸,刚想上去帮衬一句,打诨了过去,谁知陈凡洒然一笑道:“孙大人性子还是那般着急,且听我将话说完……” “然理是矣而无大气举之,谈理亦不快意。至于理真气足,根本已得,而文犹不工,何也?” “无法以运之故也。” “法者,题中天然之度,如匠氏之绳尺,乐师之律吕,行军用兵之行伍阵势也。” “题不一,题法不一,亦莫不各立一天然之度为作文之准则,学者规抚摹仿,久久纯属,无意之中自中节度,法果可废乎?” 此言一出,刚刚还不以为然,笑看陈凡这个秀才的官员们,一瞬间肃然起来,孙旵半张着嘴,不可思议的看着陈凡。 刘讷抚须微笑,一脸欣赏之色,而人中的刘绍宗两只眼几乎都要冒出了小星星,看着陈凡仿佛在看一只国宝。 原来,刚刚刘讷阐述了当今经学文章,世人多喜奇诡的文字。 然后他让陈凡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陈凡先是确认了刘讷所言,然后才展开讲了自己对于如何做出一篇好文章的见解。 经义文章首先要讲理、讲气,在理足气充之后,还必须要讲作法。 只有总结出文章写作的规律和技巧,让“学者规抚摹仿,久久纯属,无意之中自中节度!”方才能提高八股文写作水平。 就在众人愕然地时候,刘讷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来对众人道:“这本《一百篇优秀程文》,诸位回去后可以让宗族子侄买去细细揣摩,文瑞从国朝历年乡试、会试的考卷中集辑成卷,老夫看了,其中文瑞对这些文章的点评,已经深得圣人之言三味。” 说到这,他抚着书皮道:“这次各位能来为老母寿,刘某感激不尽,回礼,便送给位子侄……科举一路青云罢。” 话音刚落,刘家管家带着小厮上了堂来,每个小厮手里都捧着一叠陈凡的《一百篇优秀程文》,最后将这些书分发到每一位贺客手中。 刘讷微笑道:“诸位不要以为我刘讷小气,回礼就回了一本书,待诸位回去细细翻阅之后,方知我刘某送了你们家晚辈一场富贵啊!” 看到这,陈凡都已经傻了,好好的一场刘府寿宴,究竟是怎么被老爷子变成新书发布会的? 第380章 龙风巾 “苎萝山下,村舍多潇洒……” “一见娇姿,妙态非凡” “溪纱一缕,胜似琼瑶” 越调的水磨腔在刘府的后院响起,湘帘之后的琉璃水阁中,刘府的老封君在一众女眷的簇拥下,笑吟吟的看着水戏台上范蠡遇见浣纱的西施。 “老封君,你看戏台顶上,水戏台就是这般好处,月影之下,水面的波光反射向台顶,似游鱼般,忒也好看!” 另一名官员的女眷笑道:“都说扬州的黄家班冠绝东南,这旦角唱【浣纱溪水碧】时,秦淮河风穿帘而入,恰与笛师那【尖腹腔】混为一响,这府中后院顿时好似天宫。” “可说呢,刘府是天宫,咱们老封君呐,那便是神仙人物咧!” 刘洪氏笑吟吟的应付着,不时还评点着台上两名戏子的唱腔,与女宾和晚辈们笑做一团。 这时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女子道:“母亲,黄家班的旦角唱得虽好,但比起秦妙音还是差些!今儿个儿媳专着管家请了秦妙音来,下一支便轮到她了。” 一种女眷听说是秦妙音来了,脸上顿时纷纷露出期待之色,刘母笑道:“也不知这秦大家这次会带来什么新曲儿,着实期待的紧。” “府里安排的是《共君断约》!”刘讷的夫人笑着对刘母道。 一听是《共君断约》,刘母皱眉道:“这唐传奇的曲子,总也听了不少,就没有新鲜点的?” 刘夫人知道是下人知道刘讷不喜欢《玉簪记》这些题材的曲目,所以才特意换了的,但今日是刘母寿辰,她这个做儿媳的当然要讨婆婆欢心,于是便笑道:“那不如让那秦大家过来,母亲亲自问一问?” 众人一听,顿时起哄。 不一会儿,秦妙音走上堂来,听说刘母要听新戏,秦妙音也不着急,款款蹲了个福道:“恰在前日刚获一支戏!今日正好为老妇人寿。” 刘夫人笑道:“可不要是些尼姑思凡这些,我们读书人家,听不得。” “是三国的故事,说的是关羽的儿子关索与蛮王孟获的女儿花鬘【化敌为情】的故事,名叫《龙风巾》!” 一听是三国戏,其中一位都察院御史家的夫人笑道:“怎么回事?最近总也听到《三国》,我家小儿子,成日里翻看《三国志演义》!” 听到《三国志演义》,周围的女人们全都有话要说。 有的说她们也拿了去看,已经几日里未曾休息好,总想着故事里发生的事情。 刘夫人也笑道:“正是,我家绍宗也喜欢看呢!” 刘母高兴了:“那大家都喜欢,便选这支吧!” …… 不一会儿,场景布置好,黄纱遮了戏台前脸儿,一众帮打列阵相对。 一阵响板,却见穿着盔甲的秦妙音手持蛮刀款步走了出来。 板声突然加快,秦妙音的声音犹如天籁般响起: 象阵卷尘山河颤,银铃震破汉家天! 小贼休夸青龙偃,且看巾帼裂旌幡! 场中的小生横枪,作势挡住大象的蹄子,随即长枪一挥,搅了个枪花,枪风扫落了花鬘(秦妙音)的面纱。 台上一时间鼓乐声全都停了。 台上两人四目相对,刹那间似乎时间被定格。 就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台上时,突然板声缓缓响起,节奏很慢。 秦妙音一脸惊愕地唱道:“这双眼,怎似星落深潭水?” 那边扮关索的角儿将枪收起,一脸迟疑道:“蛮甲翎羽……竟藏芙蓉晖!” 这两句词刚刚唱出,堂中笑声一片。 “有意思,有意思,本是敌国交战,战场上却四目相对,互生情愫。” “是啊,老封君,这可比什么才子佳人有趣多了。” 不一会儿,演到花鬘战败被囚,关索违令私探伤营。 索递药酒,花鬘打翻在地冷笑道:“假仁休递无情盏,纵放我归亦不降!” 关索拾碎裂陶片割袍裹其伤:“袍染君血胜朱砂,此痕刻骨……怎作寻常?” 花鬘抚袍渍泪光浮动,低喃道:“刀剑丛中三十年,何曾见……裂甲藏柔肠?” 唱到这,戏台两旁左右回廊观看的文武官员也不喝酒了,这年月本来文化生活就很贫瘠,有个新戏出来,常常万家空巷,百姓扶老携幼去看。 再加上这支《龙风巾》题材新颖,唱词有趣,这些人直接看得忘记了聊天。 半晌之后刘讷才道:“今日的曲儿倒也有趣。” 说罢他笑着对陈凡道:“这几日,怎么全是三国?你可不要告诉我,这曲儿是你写得?” 陈凡笑着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这时,整支曲子最高潮的部分到了。 孟获假意许婚,实则设象阵绞杀关索。 象群冲阵,花鬘跃入重围挡在关索前:“父王!箭可穿儿玲珑心,莫伤他怀赤诚!” 台上的秦妙音一把对开那关索,独自面对象群,哭腔散板中唱道:“君若身死泸水畔,妾化青山抱骨眠……” 关索反手挽着她突围,双人背对背迎敌,一起在急板下唱道:“并刃劈开修罗道,情天终破铁牢关!” 曲终人静! 众人大多都是官员,听得戏曲很多,甚至很多人还养着家班,但这种唱腔设计融合板式变化,“割袍裹伤”、“双人破阵”等动作强化舞台视觉冲击。 敌——惊——疑——殉情——同心的情节递进,化敌为情的浪漫内核,架空的三国人物。 这林林总总的新鲜感,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视觉。 他们目眩神迷、他们意犹未尽,他们不忍发声,生怕小小的动作让这对跨越时空的恋人会因为舞台的落幕而消失。 老封君一滴眼泪落在襟上,一旁的侍女连忙拿出锦帕来擦拭。 就这个小小的动作,仿佛才让这个停止的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好!” “好曲!” “再来一段!” 刘母看着儿媳道:“去,把那秦妙音叫来,有赏!” 不多时,秦妙音上了堂来,刘母慈祥的看着还未卸妆的秦大家,温声道:“秦大家唱的好,老生很是喜欢,这词儿,这曲儿是谁作的?真真个妙人!是不是南曲何亮工的手笔?” 秦妙音微微一笑,蹲了蹲道:“回老夫人,填词作曲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到这,她纤纤玉手一指,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她指着刘绍宗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正跟刘绍宗相谈甚欢。 老封君见状,讶异道:“竟是个俊朗的后生,是绍宗的朋友吗?” PS:明朝时《龙风巾》非常流行,但现在已经散失词曲,这是我自己编的,不过也是按照《三国戏文辑佚》中的一些线索编写,剧情梗概是没问题的,唱词嘛…… 第381章 老搭档了 “要说这唱曲儿,除了四大南腔之外,小弟前日前往襄阳,走水路路过安庆时,层听过一种《采茶调》,虽是民间土调,却清丽悦耳!”刘绍宗坐在陈凡身边,两人聊得颇为投机。 刘绍宗这人是典型的官宦子弟,他谦逊有礼,书读得很好,身上世家公子的约束也多。 难能可贵的是他可能还年轻,没有被社会风气沾染太多,仍是个心思较为单纯的年轻人。 至于他说的《采茶调》,陈凡听了太多了。 待他说完便笑吟道:“正月采茶是新年,郎持账簿上茶山,茶山脚下十八亩,当田押地赎娇颜!” 刘绍宗听到这段后,惊讶的看着陈凡:“陈兄竟然连《采茶调》都知道?世人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陈兄,还有你什么不知道的?” 陈凡哈哈一笑:“恰好塾中有个夫子来自安庆桐城,他没事的时候,便喜欢唱两句《十二月采茶》,久而久之便也听会了。” 就在刘绍宗正准备追问时,突然琉璃水阁中来了个下人,在刘讷身边说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还朝陈凡看来。 待他说完,刘讷愕然地转头看向陈凡:“文瑞,这支《龙凤巾》竟是你写的?” 此时,台上的秦妙音刚刚唱完,众人还沉醉在新曲中,当他们听到刘讷话时,全都惊讶地转头看向陈凡。 刘绍宗更是长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凡。 陈凡笑吟吟站起朝刘讷拱手道:“前日恰与秦大家在舟中巧遇,听说她也要来老先生府上贺寿,便顺手写了支曲子,为老封君寿。” 听到这,一众官员心中感叹,这陈凡,经学文章做得好,深得当世大儒刘讷推崇,听其言,确实对文章一道有超越众人的见解。 更难得的是,这位还不是个刘讷般古板的正人君子,这戏排地更好。 这是什么? 这才是文人骚客啊,别人与之相比,好像都有些附庸风雅了。 在大梁,官员士人是将填词视为风雅之事的,很多人都以在家班中排了新戏,然后借给别家去演为荣。 就好像后世的有钱人,他们请来很多超级巨星,自己做导演,拍出戏来,走到外面那就有的吹了,那啥太极拳这电影知道吧?我马首富拍的。 底下人纷纷竖起大拇指:“哎哟,竟然是马爸爸拍的?拍得真好,一点都不尬,好好看哦!” 显然,这里面有吹捧的成分,但首富在其中获得了多巴胺,以及电影明星般的待遇,这就足够了。 可陈凡不同啊,陈凡排出来的《龙凤巾》,不仅不尬,反而水平真得很高,六层楼那么高。 刘讷虽不喜欢家班戏子,但也没有古板到不给别人听戏的地步,他笑呵呵道:“好你个陈文瑞,写得一个《三国志演义》来,偏又就着那什么小说,钻研出这些来,又是桌游,又是新戏,还有什么?快些说来!” 一众官员们听到刘讷这话,顿时哗然一片,最近《三国志演义》风靡南都,南都这地方的各大衙门,大多都是养老的闲职部门,自从那什么《三国志演义》面世,这些官员们每日里上衙,忙完了手里仅有的那点事儿后,便茶一杯,书一捧,看到下衙,吃完饭后再看一会儿,这已经都成诸位大人的生活习惯了。 他们心中总在好奇,这海陵就距得不远,也叫人去打听罗贯中是何方神圣。 在他们心中,罗贯中应该是个潦倒卖文,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 可谁知,《三国志演义》的作者,竟然是陈凡,是那个被刘讷推崇不已得少年。 有人赞赏,自然就有人不爽。 坐在刘讷身后不远的孙旵,听到这《龙风巾》,立时那日被陈凡嘲讽的场面便浮现在了眼前。 看着一边微笑行李,一边起身朝周围谦逊还礼的陈凡,他胸中有股子无名之火,从刚见他时被压抑的小火苗,“蹭”一下燃成熊熊大火。 可别看孙旵虽然在商人黄至筠面前表现的很愚蠢,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朝廷的四品京官,觉得只要自己随便说句话,别人就要上杆子去巴结,所以那日他才行为肆无忌惮。 但其实孙旵是个十分有心计的,他并没有在陈凡最风光的时候站出来,跟刘讷唱反调,反而和光同尘,一齐吹捧着陈凡。 陈凡这边自然不知道孙旵对他的又嫉又恨,这时,他正笑着接过刘母的赏银。 看着眼前的五两银子,陈凡对刘讷道:“长者赐不敢辞,谢过老封君了。” 刘绍宗在一旁笑道:“祖父,今日陈兄在此,断不能如此轻易放了他去,陈兄大才,还知安庆府的采茶调,我猜他腹中定然还有本子,何不今日当场让黄家班念白助兴?” 刘讷瞪了这个跳脱的孙子一眼,显然是不想再麻烦陈凡的。 陈凡今日出得风头太多了,也连连摆手,逊谢不已。 一众官员在场,行止要有个度,出风头可以,但不能把风头全都出了的道理陈凡还是知道的。 就在这时,一旁的孙旵突然起身笑道:“陈秀才果然名不虚传,一曲《龙凤巾》已令满堂生辉,连老封君都赐下赏银。只是——” 他故意拖长语调,眼带讥诮地扫视众人,“真正的才子当如曹子建七步成诗,陈秀才既然连安庆的土调都熟稔于心,何不趁此良机,即兴为新曲填词?秦大家就在台上,若陈兄能当场谱出一支新戏,让黄家班献唱,岂不更显我南都文坛风流?免得众人以为,陈兄的才华只存于私室,到了众人面前便露了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陈秀才是找人代笔的呢。” 听到这话,刘讷和刘绍宗祖孙两人同时眉头一皱,表面看起来,孙旵是在恭维陈凡,但内里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陈凡若是不能当场填了词来,很可能就会被人诟病为找人捉刀了。 别小看这种流言,大梁的士大夫为了附庸风雅,找人捉刀写本子的事情多了去了。 流言一旦传出,对陈凡的名声总是不好的。 刘绍宗不由暗暗后悔刚刚他提了那什么采茶调,于是抢先道:“孙大人,这写曲子毕竟不是写诗,写诗可以七步,本子七步可写不完咯!” 刘绍宗毕竟大家子弟,这段话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既给陈凡解了围,又不让孙旵这个客人难堪。 孙旵却根本没拿他一少年当回事,只盯着陈凡道:“陈秀才最近在南直好大的名声,就连本官在乡野都听说了《三国志演义》,怎么?今日有幸得见真人,陈秀才却不敢展露一二吗?难道……” 他拖着长音,呵呵四边看去,好似对众人道:“难道真有捉刀人?” 周围有些看不得别人好的客人,此刻也“嗤嗤”笑起来帮腔。 刘绍宗再好的脾气,这时候也生气了,他转头低声对陈凡道:“陈兄,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陈凡简单将不系园的事情说了一遍。 刘绍宗顿时大怒,他刚要起身,谁知被陈凡一把按下。 “陈兄……”刘绍宗急道。 陈凡朝他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孙旵。 只见他眉峰微挑,却不露愠色,反是笑吟吟起身,朝刘讷及众人拱手道:“孙大人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岂敢比肩古人七步成诗?然今日老封君过寿,填个新词嘛,在下却也不敢推辞——那便只能勉为其难了!” 说罢,他目光转向台上的秦妙音。 秦妙音跟他老搭档了,见状连忙盈盈一礼道:“陈先生赐曲,妙音求之不得。” 第382章 黄梅戏 “陈凡!”刘讷怕他年纪轻,被人一激便做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于是连忙叫住了他。 陈凡微微一笑道:“老先生,让我一试,成与不成,都是对老封君的一番心意。”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刘讷没法再劝,只能招来刘绍宗问了起来。 刘绍宗在爷爷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刘讷闻言眉头紧紧皱起,转头看向孙旵,目光中带着冷然。 孙旵却是不怕,他上门拜会这个老头,那是因为对方以前是皇帝的日讲官,现如今对方已经离开中枢,影响力早就大不如前,在士林那点薄名,他孙旵更不在乎。 相反自己这次起复,直接成了光禄寺少卿,虽然这位置只管些礼仪、祭祀,但这却是迁升的一个重要阶梯,可以想见,他日后的前程未必不如这行将就木的老头。 这时,琉璃水阁中一众官眷早就发现陈凡朝台下走去,刘母伸头看了看,好奇对身边的儿媳道:“这个陈小郎君要作甚?” 刘夫人将刚刚外间的事情说了一遍。 水阁中的官眷们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当众写个本子啊。 那个写本子的,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么短的事件写出新本子的? 老封君担心道:“年轻人好意来祝寿,且不能让人家下不来台,到时若是写不出,或是作得不好,你们要想个法子,叫那些起哄的人消停些!” 刘夫人眼珠子一转,看向角落里的一个年轻女子,然后笑吟吟的走了过去。 “彻眉!” 女子正独自坐在角落里百无聊奈,见刘夫人来了,她站起像个男子似的抱了抱拳:“刘夫人。” 刘夫人显然很不习惯这女子的做派,愣了一愣方才指着台下的陈凡小声说了几句。 那叫“彻眉”的女子像个男子般,侧头从湘帘的缝隙中看了看陈凡,最后点头起身去了。 此时,刘府的小厮早已抬了桌子放在台下,众人见陈凡真得站在台下,接过了小厮的笔,顿时议论起来。 “哟,这是要真写啊。” “能写出《三国志演义》的才子,写个曲儿有何难处。” “冯主事,这你就不懂了,想要写一支曲子可不简单……” “小弟还真不懂这些,请教兄台……” “写个本子,先要选题,也就是要拟个骨架来,是才子佳人,还是奇冤得雪,也就是要先定个调子。” “定了调子之后,跟写文章一样,那也要分股的,最简单的就是起承转合,楔子补充背景。更简单一些的就是才子佳人、忠奸相争,辅之以市井笑料,譬如那《长生殿》,便是安史之乱和帝妃间的那点事儿一齐写了。” 说话之人是个行家,众人全都围拢上来听他继续讲来。 “这写曲子,又不是写文章,还要依腔填词,先要用宫调定情绪,如【仙吕宫】清新绵邈、【正宫】惆怅雄壮!” “然后是曲牌组套曲,按固定顺序串联曲牌(如【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一套曲约10-20支,一套才构成一折戏。” 众人听到这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抬头看向台下挥笔直书的陈凡,有些心软的,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那人继续道:“还没完呢,每支曲牌定字句、平仄、韵脚,如《窦娥冤》【滚绣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仄仄平平交替,句尾押“ian”韵。诸位,钻研透了,这可不比科举文章写得轻松哟。” 众人闻言,果然心有怯怯,原本对陈凡还有些信心的人,经过这人一说,也觉得陈凡断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一支新曲来。 孙旵一支抄着手看着陈凡,他在不系园时便领教了陈凡的急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写出“秃尾巴鹊儿占凤凰梁,秃鹫披霞帔扮个锦鸳鸯,老驴脸敷粉偏学少年郎”,这种人自然不是草包。 回去后他细细想了那日的情景,一时之间也沮丧务必,觉得陈凡此人确实不凡。 但他这人偏就不信邪,从来都信奉在哪跌倒,就要在哪爬起的道理,你陈凡不是有急才吗?那今日就让你好生表现表现。 就算陈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一支曲子来,曲子的质量也不可能有多高。 所以,只待那秦妙音一唱,只要不如《龙凤巾》,到时这《三国志演义》和《龙凤巾》到底是谁写的,可不就成了谜? 想到这,孙旵笑容更加和熙了。 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陈凡依然在奋笔疾书。 这时,人群已经开始骚动。 女眷们是更加期待了,眼看着一个俊秀的大才子写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写出多么动人的本子来呢。 而男宾们则是惊讶异常。 能写这么多,不管这个本子写得质量如何,就是能写出这么多字来,说明人家陈凡肚子里有货啊。 就在万众期待之下,陈凡终于搁下笔来,拿着手里一叠文稿直接去了侧花厅。 那里是黄家班暂栖的地方,众人知道,这是陈凡写好之后,给黄家班交代腔调、身段和唱词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陈凡走了出来,重新坐回到位置上。 刘绍宗赶紧问道:“陈兄……” 陈凡笑了笑道:“先听曲儿。” 片刻之后,场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舞台,只听一阵密集的高胡揉弦声传来,如人哽咽。 一身“闺门旦”打扮的秦妙音款款走了出来,就在水阁的栏杆旁坐下,她倚着栏杆如怨如诉地唱道: . 春风送暖到襄阳 春花带露满园香, 乳燕双双绕画梁。 好景偏逢人烦恼, 几回思母又望郎。 孙旵和众人听到这,刚刚被高胡声镇住的他们顿时笑了起来。 还以为是什么新本子,那陈凡写了半天,又是“闺怨”这一套啊。 众人顿时大失所望,打哈欠的打哈欠,喝茶的喝茶。 水阁中,刘母等一众女眷却百看不厌这种桥段,听得十分仔细,是不是还点评一二,并没有剧本的老生常谈而失望。 “这么短的时间里,那陈文瑞能写出这个本子,已经实属难得了!”刘夫人陪在婆婆身边,笑着道,“听说老爷很欣赏这生员,有意将他收为弟子呢。” 刘母眼睛盯着戏台,突然“嘘”的一声,让儿媳赶紧闭嘴。 只听那戏台上唱道:“朱笔头上一点红 (刘大人)朱笔头上一点红, 全凭慧眼识英雄! 万岁见他才貌龙心喜, (白:老夫若是从中办好此事,) 少不得要加官进爵受皇封!” 唱到这,众人终于有些回过味来,这曲子似乎跟平日里的唱调有所不同啊。 “这,这似乎是江西的弋阳腔混杂了安庆的《采茶调》!”刚刚那个颇为懂行的官员皱眉聆听着台上演员的唱词。 片刻之后,他一拍大腿道:“肯定是《采茶调》。” 这时,陈凡身边的刘绍宗激动道:“文瑞大才,刚刚才说了《采茶调》,你竟将他与弋阳腔结合,创出了新的腔调,这调子清越无比,真真儿好听。” “就是,就是这故事……实在……实在无趣的紧!” 原来这前面的唱词大约说的是一女子名叫冯素珍的女子兄弟被逼离家出走,父亲听信谗言想要悔掉冯素珍与青梅竹马李兆廷的婚约。 冯父强迫素珍改嫁豪门,囚她在绣楼。 冯素珍最终决定女扮男装去京城找到大哥,救出情郎的故事。 十分老套。 女人们听了还挺有劲儿,但一群大老爷们却已经憋不住,纷纷低声说起话来了。 陈凡对于刘绍宗的评价不置可否,而是笑道:“绍宗,你听……” 就在这时,一直如泣如诉的高胡突然中音区按下实音,平稳连弓下,音乐声渐渐激昂了起来。 秦妙音重新走了出来,此刻她已经换了“闺门旦”的装束,而是换了身女扮男装的“女小生”行头,出场便唱道: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个个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 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 秦妙音这人本就天赋异禀,加之陈凡将曲调融入安庆采茶调的婉转,辅以简洁念白,在后台不足半炷香功夫,她便领会精髓。 而且陈凡又指点了她身段:“此曲贵在刚柔并济——女儿身,状元心,一步一摇皆含傲骨。” 果然,秦妙音在台上这几句,声如清泉击石,抑扬顿挫间,既有采茶调的乡土情韵,又添了昆腔的华美,台下众人此时早已不再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差点将眼珠子挂在了戏台上挪转不开。 陈凡看着众人的反应,心中发笑:“这……,就是黄梅戏的魅力吗?” 第383章 《女驸马》 这时,这支曲儿到了最高潮的部分《洞房夜·状元心潮》。 只见红烛高照的戏台上,琵琶的轮指声模仿着更漏,让所有人恍惚间进入了戏中。 平板慢词,秦妙音饰演的冯素珍执笔虚悬,腕颤如惊鸿:“手提羊毫……喜洋洋。” “修本告假……回故乡。” 这时她侧身掩袖,烛光下的剪影摇晃,显得整个人物心事重重。 突然,秦妙音顿笔抚向胸口: 李郎啊 监牢中不知你——是死是亡 这鲜红状元袍——千斤重 裹住了——女儿身——寸断肝肠! 看到这,观众们好似也代入到冯素珍的纠结中,所有人蹙着眉头,刘夫人擎着绣帕放在眼睛下,脸上带着焦急、带着哭意:“怎就写了这么个本子,怎就写了这么个本子,真是急死个人了!” 若是平时,刘母定然要拿儿媳这句话打趣的,但今日的她盯着戏台,片刻不敢转开眼睛。 如今这女状元要与公主入洞房了,马上真相就要被揭穿,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哟。 公主她——帘后笑语——声声软 我却是——剃刀过颈——步步寒 花腔甩板,秦妙音将乌纱帽甩出老远: 纱帽啊! 你能遮住乌云鬓 遮不住——惊雷滚滚——在胸膛! 天公啊——(伸臂向穹顶) 借我三更霹雳火 烧穿这——铁索——(双手扯链状)女儿枷!! 疯了,彻底疯了,在场的所有人心都急干了,完蛋,完蛋,冯素珍她…… 这时秦妙音下了台去,可观众们依然不敢转动眼睛,就连一旁伺候的下人仆人们也忘记了添茶倒水,半张着嘴看向台上。 这时,饰演皇帝的演员上了台来。 那皇帝一拍御案,铙钹“轰”的炸响! 皇帝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前方唱道: 状元竟是钗裙扮? 欺君大罪——该斩头! 秦妙音再次上了场: 头可断——血可流 民女陈情——再叩首! 救夫不为贪富贵 寒窑能熬——冬与秋 万岁若斩——冯素珍 千古谁信——帝王仁? “哎呀,哎呀!”刘夫人的眼泪终于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这女子,好生与皇帝说便是,怎好说什么头可断血可流?” 女人们一边为冯素珍的大胆而惊叹,一边又为她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惋惜。 突然,扮演公主的演员冲了出来,弦乐也从刚刚的激烈变得柔和起来: 慢动手——!(公主展臂护冯素珍) 听她言——如清泉——洗透心垢 女儿身——懂女儿——万般苦愁(与冯素珍执手) 公主:赦她罪—— 冯素珍:民女宁死—— 皇帝离开座位,扶额叹道:你二人啊...... 见事情好像有了转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刘母抚着胸口对儿媳道:“这女子,好样的,这公主,毕竟也是天家贵女,将心比心,善解人意呐!” 一众女子们连连点头,场面顿时欢乐起来。 尤其是到了皇帝唱: 「罢罢罢! 冯素珍听封—— 朕赐你——龙凤玉如意 打王鞭——可上朝堂! 唱到这时,琉璃水阁中一片雀跃之声,就连台下的男宾们也纷纷展颜。 平素里最不爱听戏的刘讷,此刻早就忘了经学宗师的身份,丢掉了方正的坚硬外壳,笑着连连点头对众人道:“昔屈子托香草美人以言志,今观冯氏女红妆夺魁,玉笏代簪,岂非《易》云‘阴极生阳’之象乎? 犹记《烈女传》载缇萦救父,不过伏阙上书; 此女竟破天罡,直取龙门魁首, 较之木兰从军更多三分泼天胆魄!” 一众来宾早就被这支曲儿所折服,纷纷点头,他们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刘讷祖孙身边的陈凡,眼神早就变了。 若是一个落魄文人,专门写得词儿,他们即使再喜欢这支曲儿,也会对那人不屑一顾。 但眼前这个少年人,年纪轻轻便是南直隶院试案首,且得儒学宗师刘讷看重,那他可就是风雅非凡了。 刘绍宗这时也用崇拜的目光看向陈凡:“陈兄,刚刚那【手提羊毫】一段,笔锋蘸血,墨带雷声,纵临川四梦亦逊其孤绝!更妙者——状元袍作裹尸布,金銮殿化断头台,此等笔力,当拟太史公写荆轲易水歌!” 没等陈凡搭腔,刚刚那个对戏曲钻研颇深的官员道:“此戏必传千古 当与《梁祝》化蝶并悬日月,异日修《艺文志》,当补录:‘弘文朝有南戏《女驸马》,乃海陵生员陈凡所作,其义直追《春秋》!” 说罢,他好似机场给偶像接机的小迷弟,几步走到刚刚陈凡书写的岸边,将手里的折扇展开,泼墨挥毫在那扇面上写下许多字来。 写完后,他将笔一丢,来到陈凡面前:“陈小郎,这扇子便赠予你,喜欢你一定收下。” 陈凡没想到这时代追星这么癫的吗? 你追星不应该是要点偶像的东西? 怎么还要送偶像你的墨宝? 他展开扇面,只见上面写到:“莫道传奇皆稗史,素珍肝胆即春秋!” 落款写着:大梁弘文乙巳年榴月 庆云野人书。 “陈兄,赶紧谢谢曾大人!曾大人可是南都第一雅士!” 陈凡这才知道这“老野”,不,是野人兄原来姓曾。 “谢过曾大人。” 老野兄紧紧握着陈凡的手,激动的几乎浑身都在颤抖:“文瑞,待老封君寿诞过了,一定请你去我府上盘桓几日,你这才具,定要为家班也写支新曲来!” “对了!”老野兄突然问道:“还不知道这支新曲叫什么名字呢?” 周围人这才恍然。 “是啊,叫什么名字?” “这支新曲,马上就要风靡大江南北,我等有幸,竟是当面看着陈秀才亲笔写出,将来也是一谈资啊!” 陈凡微微拱手笑道:“这支曲儿名叫——《女驸马》!” “好!” “这名字起得妙!” “真是玲珑心思,女驸马,这曲名一放出去,别人家还没听就好奇,驸马还有女人?” 后院甬道头,本被安排去找父亲,给陈凡救驾的【彻眉】,此刻早已傻傻站在原地,眼睛里好似重新点着了两把火…… 【未完待续】 第384章 陶瓷药室 “文瑞呐,这两日你可把黄至筠给害惨咯!”陆为宽一边喝粥一边笑着对陈凡道。 自从《女驸马》在刘府一炮而红,官员和家眷们回去之后,在各种场合谈及这支新曲,一时间来寻黄至筠借家班的人不计其数。 东南唱南曲的“明星”有四人,秦妙音这“首发歌手”如今在四人中隐隐有跃出一头的趋势,谈到秦妙音,很多人第一时间便想到那句“为救李郎离家园”,曝光量大增。 陈凡估计,若不是因为自己住在陆为宽的宅子里,那其他三人说不定早就捧着银子来求新戏了。 对于填词作曲,陈凡只能说偶尔为之,并不想以此为业。 因为戏剧创作,真的是高知行业,不仅要精通各地唱腔,还要精通各种乐器,又要对传承的曲谱谙熟于心。 他又不是文抄狂,偶尔抄两首还算说得过去,天天以文抄为业,那也忒没意思了。 吃完饭后,陆为宽和陈凡二人坐着轿子朝西安门内,武英殿西侧的督师公署行去。 到了武英殿,门口驻扎着一队二百来人的督师标营亲兵。 因为武英殿来往进出之人颇多,所以亲兵只是稍稍查验陆为宽的官牌后便放行了。 待进了跨院,陆为宽指着東庑那一排房子,小声对陈凡道:“按照朝廷规制,总丨理东南军务者,居武英殿西廨,与守备太监值房隔院而峙!” 陈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東庑那边行走之人大多都面白无须。 待通传后,苏家的管家摸样的人引着二人走了进去。 不过刚进后院,那管家便道:“老爷正在接见贵客,二位请在西厢稍待。” 陈凡跟着陆为宽走进西厢时,房中已经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看样子都是来求见苏时秀的。 人群中陈凡还发现一个久久未见的面孔——胡芳。 四目相对,胡芳对陈凡的到来似乎也颇为惊讶,陈凡也不去见礼,只远远的朝他点了点头便在陆为宽身边坐下了。 陆为宽早就看见了胡芳,但应该对胡芳此人不喜,所以并没有打招呼,等陈凡坐下,他低声道:“胡芳身边之人就是他大哥,现在安定书院的山长胡襄!不知道他们来此,所为何事?” 陈凡若有所思道:“听说安定书院也办了武学,难道胡家兄弟这次跟我们一样?也是为了武学之事而来?” 陆为宽皱了皱眉,他也没想到,对方竟存了跟自己一样的心思。 武学之事,不仅关乎到东南的抗倭大事,同样也影响弘文朝武将选拔的方针大政。 任凭是谁,都想在这件事上露一露脸,说不定就因此得了陛下的青眼。 就在陈凡思索,一会儿苏时秀可能得问题时,突然,“叮”的一声响。久违的系统任务发布了。 “叮!对于立志建立综合性书院的宿主来说,武学是这个时代综合性书院的必备科目,苏时秀在抗倭中遇到了一些难题,解决这些难题。并获得这位东南督师重臣的初步信任!” “任务奖励:奖励开启商城武学版块,并获得陶瓷耐烧引火药室技术。” 陈凡听到这,顿时精神一震。 引火药室这玩意是枪械上的专业名词。 大梁现在所使用的单兵火器就是鸟铳。这玩意用火绳引火,火绳需要提前点燃,像是始终燃烧着的蚊香一样,击发过程则是点燃火绳-倒入火药-塞入弹丸-压实弹丸-瞄准-点火。 但另一个时空中17世纪的西方已经发明了燧发枪。 这玩意是燧石+击砧点火,扣动扳机便自动打火,有点像打火机的原理。 而引火药室就是燧发枪上的一个部件,简单来说,他就是枪屁股上的一个小凹槽,打仗的时候塞进去指甲盖大小的一撮火药。 燧石打火后“咔嚓”一声冒出火星,火星蹦入这个小坑,“轰”地一声点着火药,火药爆炸的气浪就可以把子弹推出去了。 简单来说,这玩意就是负责接火星,点炸药的一个小灶台。 陈凡以前在博物馆看过古早的燧发枪,在他的印象中,燧发枪的药室都是铜制的。 当时导游还跟他们说过,最古老的燧发枪,在17世纪时确实是很先进的东西,但这东西也有缺点。 首先金属因为高温,一烧就很容易变形,金属导热快,也会导致枪管烫手。 若是铜制的药室,生锈的铜绿会污染火药,导致击发异常。 还有最最最最重要的一点,这东西又贵,还造得很慢。 然后那导游就自豪的告诉陈凡等一众游客:“咱中国人就是聪明,15世纪时,咱们明朝的工匠就原创发明了使用烧制的陶瓷制作药室,比欧洲同类的技术早了将近两百年。” 说罢,她领着陈凡等人来到一旁,指着一个陶瓷药室残片道:“你们看这陶瓷上写的啥?” 众人放下相机凑了过去,只见那瓷片上写着“天顺五年军器监造。” 天顺五年,那是土木堡学习班学员朱祁镇的年号。 陈凡只记得当时看到这时,身边一个漂亮的历史系美女默默说了句:“那年曹吉祥造丨反!” 说完转头对好奇的陈凡道:“清军入关后推崇骑射,康熙朝“禁火器用瓷,复归铜铁!康麻子就没干几件好事!呸!” 陈凡:“……” 可能很多人以为陈凡此时应该激动的手舞足蹈了。 呵呵! 别的穿越人士,造个燧发枪跟喝水似的,凭借着聪明伶俐的脑袋,别说燧发枪了,加特林都能搞出来。 自己这个破系统,搞了半天,就给了个陶瓷药室。 咋的? 给出一系列的任务,然后自己一步步学习攻克技术难关,最后苦尽甘来,终于获得别人拍脑袋就轻易得到的东西? 陈凡感觉受到了系统一万点的恶意暴击。 倒霉系统任务少也就罢了,给的任务奖励还扣扣索索的,没意思,没意思啊。 就在这时,管家摸样的人再次走了过来,排在前面的一名身着四品文官服的官员赶紧站起。 谁知那管家笑着来到陈凡等人身边:“陆大人、陈先生,督师请你们过去。” 众人看着陈凡那生员打扮,顿时一头雾水。 胡家两兄弟的脸色顿时变了。 不过那管家又笑着看向胡襄、胡芳二人:“二位,督师也请你们一并进去。” 胡襄并没有说什么。 胡芳却冷哼一声,似乎是对要跟陈凡这生员一起进去而不满。 第385章 苏时秀 当陈凡跟着那人进入节堂之时,扑鼻而来的是翰墨的香味混杂着檀香。 堂前用屏风隔开,屏风的左手边,陈凡经过时看见一个黑铁木的枪架,上面斜斜倚着一柄金丝楠鞘的宝剑,旁边的小案上放着厚厚一摞拜帖。 刚转过屏风,就看见刘讷坐在堂中下首的椅子上,正朝着他微微点头,而他的上首则是一个脸型修长,颧骨微微凸起,显得面向十分刚毅的中年人。 这人眉毛细长疏淡,眉尾入鬓,眼窝深邃,看着陈凡等人的目光如电一般,似乎那目光若洞肺腑。 陈凡从这人面相上能够看出,这人端坐时肩平如衡,脖颈绝不轻转,显然是个端正刚肃之人。 但在督师节堂之中,此人青髯及胸、乌髻高束,又自由翰林清流的风流。 这是个让人倾倒追随,又让畏惧尊敬的人。 陆为宽见到此人,撩开袍子便跪了下去,陈凡和胡家兄弟也连忙跟着拜倒在地。 “下官陆为宽拜见督师大人。” “生员陈凡拜见督师大人。” …… 待几人参拜之后,苏时秀的声音响起:“诸位都起来吧,今日虽在节堂,但不勾摄公事,且都放松!” 苏时秀的声音很好听,很有磁性,就是那种,在另一个时空中可以随便勾搭到无知美少女的磁性烟嗓中年大叔音。 这时,一旁的刘讷指着陈凡道:“汝实,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陈凡陈文瑞。” 苏时秀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看向陈凡。 陈凡赶紧站起,本以为这苏督师会跟自己说几句话,谁知他只是道:“坐,坐吧!” 随即,刘讷下首一个青年人起身道:“督师大人,这两位便是礼部胡侍郎家的两位公子。” 听到是胡源的儿子,这苏时秀开口道:“原来是胡家的两位高才,安定书院名满天下,就是苏某在京师也是神往不已,仆曾与胡侍郎道,仆少年时最神往之地有二,一是白鹿洞,二便是泰州安定书院。” 胡襄这时起身道:“督师既已至南都,距离泰州不甚远,若得闲,还请督师拨冗一行,我胡家阖族荣幸之至。” 苏时秀笑了笑,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接下来,他又跟陆为宽说了几句,最后,终于把话题拉回到公事上来。 “陆大人,离京前,陛下召见仆,令仆从两淮盐课中,岁拨四十万两,从湖广购粮,此事你可接到六部的部咨?” 部咨是朝廷六部联合发文,户部主导,内阁附签的专项政务文书,而且还经过了司礼监披红,这么多顶大帽子压下,陆为宽哪敢说个“不”字,连忙起身躬身道:“下官收到了。” 苏时秀这时嘴唇轻抿,盯着陆为宽的道:“本督师再加一条,从湖广购粮也须得你盐司转运!” 陆为宽闻言“啊”的一声抬起头来。 两淮盐课,一下子就被这苏时秀拿去大半,剩下的户部肯定盯得紧,可这苏时秀却让陆为宽将湖广买粮这件事也承担了,虽然这是用盐课银来买,但途中损耗和运费都要两淮盐司来付,再加上一条利益链的官员层层克扣,这可就不是四十万两的事情了,一年下来,少说还要最少增加八万两的开支。 陆为宽有了部咨,当然不愿意再承担这笔费用,可他刚想说话,苏时秀眉棱乍起,陆为宽顿时有种股栗的冲动,刚刚想说的话全都咽进了肚子。 陈凡心中暗暗咋舌:“好大的官威。” 苏时秀见陆为宽蔫了,于是面色放缓,笑着对众人道:“倭乱蜂起,仆受命南来,肩若担千钧。还望诸位和衷共济!” 见堂中气氛依然肃杀,刘讷轻咳一声道:“汝实,你刚刚上任便去了浙江、福建,一路看过来,可发现什么问题?” 终于谈到倭乱,陈凡的注意力开始集中起来。 苏时秀叹了口气道:“用一句浙江渔民的土谣形容,真是【白灯照沙岸,十村九绝烟】!” “倭寇以缴获的福船为旗舰,四周环伺小早船,形如百足蜈蚣,夜袭登岸时,常在桅杆上挂白灯笼三盏,故而才有此谣!” “本官这次南下发现,这倭寇,真倭只有三成,大抵都是倭岛一个叫萨摩藩所出,其人剃月代头,缺齿黑牙(曰本武士染铁浆习俗)。” “据福建总兵陈述,另外七成皆是海贼所扮假倭,这些海贼多出自闽浙沿海的渔民,上岸后头裹红巾,持双刀屠戮乡里。” 听到这话,刘讷愤怒的一拍茶几道:“剃发染齿,禽兽之形!裹巾戮胞,枭獍之性!此七成假寇——非倭刀所驱,实苛政剥其皮! 非海波所诱,乃贪吏绝其路!” “对那真倭,这种化外腥臊,当犁庭扫穴;而那些假倭自堕畜道,应永削版籍;至于那些沿海的庸碌、贪腐官员,纵寇甚于通寇,当锉骨扬灰!” 老先生很是激动,说完之后胸膛起伏不定,怒目圆睁看着苏时秀。 苏时秀连忙起身扶着他坐下,又劝慰了几句,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陈凡叹了口气,刘讷虽是儒学名臣,但所言太过书呆子气,并没有什么实际可操作的方案提供,所以苏时秀只是尊重他,却并不搭话。 反倒是刘讷下首的那名年轻人此时道:“刘老先生所言有礼,但失之于缓不济急,当今之计,下官倒是认为应该在沿海多设墩堡,沿海民众十户联保,炊烟断处,当以全甲连坐,这样一来,沿海奸狡之徒也就断了从倭的念头。” 苏时秀用欣赏的目光看向那年轻官员道:“文和此策正和本官心中所想一般!” 陆为宽趁着两人说话,小声对陈凡道:“他就是新任淮州府知府韩辑,首辅韩鸾的侄儿。” 陈凡闻言又好奇打量了这个年轻的知府。 这时苏时秀道:“沿海多设墩堡这条,奈何所费用颇大,若是设的密了,没有银子,若是设的疏了,又无甚作用,本官最近一直在为此事烦扰。” 说到这,他突然抬头看向陈凡和胡家兄弟:“听刘老先生和文和说,你们几位都在乡中开设了武学,且编练了团练,想必你三人都是知兵之人,诸位可有教我?” 陈凡和胡家兄弟都没有想到,苏时秀的考验就在这不经意间突然开始了。 第386章 你看得懂舆图? 苏时秀提问时,他的目光是看向胡家兄弟的。 今日坐在堂中的几名官员。 陆为宽前来是为了筹措钱粮之事,然则他和刘讷同时推荐了一个名叫陈凡的“知兵秀才”,据说上次南都倭乱,土寇乘机诈城,就是这名秀才守住了海陵,故而他才允许陈凡进了这节堂。 可刘讷刚刚的老生常谈让他对这秀才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加之陆为宽在银钱上的不爽利,更加让他不再重视这个姓陈的秀才。 反倒是韩鸾的侄儿韩辑所言,颇切实际,这让苏时秀对胡家两兄弟反倒是重视起来。 胡襄与胡源听到苏时秀问时对视一眼,随即胡襄拱手道:“在下曾在四川任知府,我试为督师细述川中墩堡之要!” 苏时秀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伸手温言道:“大公子请言。” 胡襄正色道:“四川墩堡,自在下离川前,计有387座,分散川中各地,但看似散乱,实则也有重点。” “这重点就是三个点,一是川北米仓道,二是川东三峡链,三是川南苗疆网。其中川北计有127座,分布在米仓道和金牛道,这是为了控遏陕南入川之咽喉!” “三峡锁江链,这是为了防备湖广苗变。” “川南的墩堡则集中在永宁司和马湖府一线,是为了防备云贵的土司。” “其余42座则是建在松潘一代,是为了防备藏人。” 众人听他对川中墩堡如数家珍,顿时正色起来。 陈凡也第一次见识到这位胡家大公子的能力,看来这人绝不是胡芳那种草包。 这番话后,苏时秀对胡襄的观感更佳,于是点头道:“云楚博闻广记!” 胡襄的一番话让苏时秀动容,刚刚还称呼他为“大公子”,此时已经称呼胡襄更亲热的表字了。 胡襄道:“在下所言,实是想说一点,那便是墩堡虽然靡费,但只要选址都在河川控扼之处,便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开支,比如大江、嘉陵江和吴江的交汇处,建有涪陵龟背城控遏两江,便是其中道理。” 苏时秀顿时激动起来,连连点头道:“云楚大材,所言甚和我心,那依云楚之见,浙闽两省,墩堡应密布在哪些紧要之地呢?” 众人的目光,包括陈凡都期待的看向胡襄。 可谁知胡襄这时间却突然卡壳了,他悻悻道:“这,这还需督师与幕友细细商议。” 擦……激动了半天,原来这位也是纸上谈兵。 不过胡襄这纸上谈兵是建立在对川中墩堡的深刻了解之上,比之刚刚刘讷的“整顿吏治”更具有可操作性,最少也提供了一个减少建设费用的思路。 苏时秀自失一笑,心说自己见猎心喜,刚刚到底还是失态了。 他收起笑容,用鼓励的目光看向胡襄道:“云楚毕竟没有在浙闽当过官,能了解巴蜀的情况,已经较一般官员更用心了。” 胡襄笑了笑,他毕竟放过一任知府,脸上并没有因为苏时秀的赞赏而表现出自得之色,只是淡淡坐下,拿捏的云淡风轻。 相较于他,胡芳这个做弟弟的就显得薄浪了许多,待大哥坐下后,他朝胡襄挤眉弄眼,显然很是得意。 苏时秀这时显然已经有些疲倦了,他笑着道:“仆今日刚到南都,一路舟车甚是疲乏,各位稍坐,待我更衣之后,正好在府中设有一宴,宴请的都是南都的官员,诸位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面的刘讷不愿意了,他之前可是答应过陈凡,要在苏时秀面前帮他说项的,可苏时秀却连问都不问陈凡,他执拗劲儿上来了,对苏时秀道: “汝实,东南倭事,还要集思广益,你何不问问文瑞?” 苏时秀闻言,心中有些不悦,但刘讷此人是皇帝的老师,且一直跟皇帝有信笺往来,这次离京,皇帝还亲自吩咐他,让他待自己去打听刘讷的身体情况。 想到这,苏时秀不得不忍住不快,停下脚步点了点头道:“老先生误会我了,我是准备待宴后再问文瑞,既然老先生发话,那……” 他的目光看向陈凡:“你且说说看。” 特么,合着我是添头?是可有可无的? 要是放在别的事情上,陈凡肯定推说不知,你不尊重我在先,我何必为你出谋划策? 但这件事毕竟是关乎到倭寇之乱,杀小曰子,民族大义面前,自己受点委屈——那算个屁? 想到这,陈凡突然起身,来到椅子后面的浙闽两省舆图前。 胡芳见他看向舆图,顿时故意笑道:“文瑞,你只是海陵一社学的蒙师,难道你还能看得懂舆图?” 胡襄听到弟弟这话,头动都不动,只是抿嘴轻轻笑了起来。 韩辑也微笑着摇头,显然也觉得陈凡这行为纯粹是不懂装懂,说不定下一秒便胡乱指了几处,算是交差了。 刘讷、陆为宽担心的看着陈凡。 他们虽然知道陈凡在海陵鼓捣什么武学和团练,但也听说了覃士群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原来的应天巡抚幕友覃士群在弘毅塾操持武学、团练之事,陈凡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平台而已。 但…… 陈凡微微一笑,指着图上浙江沿海一处道:“此图,朱砂绘礁处,实为倭寇巢穴『三叉涡』——诸公请看!” 只见陈凡的指尖精准点中宁波外海“双屿港”旧址,声如金石相击:“按照兵部所颁《武备海防图志》,◎为暗寨,●为礁石。” 说到这,他指着双屿港旁的一行小字道:“图载大潮高七丈,然天监十一年五月十八,当日潮高九丈三,这高度,《温州府志》可查,督师待事后当让人将这图改了。” “不然倭寇惯乘【鬼涨潮】突袭,此误将导致守军砲位仰角失了准头!” 众人全都愣住了,苏时秀准备端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怔怔地看着陈凡。 突然胡芳回过神来笑道:“《府志》也可有误,怎比得督师节堂的舆图精准?” 陈凡看了看他,淡淡道:“按照《海道经》中的【八分算潮法】,五月十八这天应加朔望之率,也就是系数。哦!系数这个词二公子怕是不懂!” 胡芳闻言正想再问。 可惜陈凡微微一笑抢先道:“可惜我不想解释!” 第387章 八分算潮法 【下面有涉及计算的部分,大家可以跳过。】 陈凡说完,一脸的高深莫测,搞得胡氏兄弟也不敢开口询问,生怕露了怯。 对面的韩辑眼睛微微眯起,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生员。 所有人都有些尴尬,此刻若是发问,就显得自己太孤陋寡闻了,但若是不问,心里那好奇劲儿如何开解? 好在搞理学的人死脑筋,就爱较个真,刘讷是几人中年龄最大的,但也是最不在乎这些的,反倒是陈凡口中的《海道经》与八分算潮法引得他好奇无比。 “文瑞,这《海道经》是谁所著?我怎从未听过?” “还有那个什么八分算潮法,这又是什么?” 陈凡那句“没兴趣教你”,那纯纯口嗨,目的就是打击一下胡二公子的倨傲,面对刘讷,他自然不会是刚刚那副态度。 “回老先生的话,这《海道经》是沿海船商秘传的潮信书,记录了北至辽东,南至长江口的潮汐规律。” 在场的官员听到这全都十分茫然,听名字,他们还以为是官府所修,没想到竟然是海商归纳整理的海运“手册”。 因为抗倭就离不开跟大海打交道,所以陈凡这段时间非常重视收集这类信息。 恰好王如海行商,跟东南沿海的大海商多有联系,听说陈凡为了抗倭办团练,他特意给陈凡找来了这《海道经》。 经过陈凡和覃士群、海鲤的研究,这海道经确实是将天文周期和潮汐量化关联的实用手册。 但这本书毕竟只是私修的工具书,其中有很多的问题。 比如这里面就有个致命的缺陷——未计算地形对潮时的影响。 譬如杭州湾的喇叭口效应,会使得潮差倍增。 陈凡这时抬头看向苏时秀:“督师,制作节堂这浙闽海图之人,必然也是参考了《海道经》,但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查了《海道经》上的大潮潮信、潮差,但并没有实地走访过,以至于出现双屿港图载大潮高七丈这样的错漏。” 苏时秀没有说话,只是侧头点了点,众人只听旁边的屋中传来脚步声匆匆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幕友打扮的人匆匆返回,来到节堂,在苏时秀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苏时秀一边听,一边看着陈凡,最终他点了点头。 待那幕友退了下去,苏时秀刚刚斜斜倚在太师椅上的身体,此时已经坐的笔直,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笑着对陈凡道:“刚刚幕友寻了制图之人,陈先生,确如你所言,他亦是通过《海道经》绘制了这浙闽海图。” 刘讷和韩辑闻言,顿时眼睛一亮,韩辑看向陈凡的眼神此时微微有了些变化。 刘讷笑道:“哈哈哈,文瑞,老夫怎么形容你这后生呢?书城腹笥、灵枢独照,可惜你不像老夫有个大肚子,不然我可要说你那肚子里【绝大经纶】啦!” 在场所有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从刘讷的口中听到他对一个人,有如此的赞许。 所有人,包括胡家兄弟心中都在暗想,不过是会一个什么《海道经》,怎就如此吹捧于这陈凡? 难道这陈凡是刘讷家的亲戚? 胡芳哂笑着低头不语,旁门左技而已,都是海商商贾所用的小道,竟得刘讷如此夸赞,真是……呵呵。 大梁的文人士大夫,他们既瞧不起武人,也看不上商贾,所以对刘讷这句话不以为然,也是可以想见的。 但胡家兄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以,苏时秀组织东南抗倭大局,陈凡的这手段却是十分重要。 “陈先生,那八分算潮法又是何意?可能细细说与老夫听?”苏时秀对陈凡的重视,也从他对陈凡的称谓中体现了出来。 陈凡刚进节堂时,碍于他是陆为宽和刘讷所荐之人,苏时秀称他为“陈秀才”。 但自从刘讷强迫他留下,问计于陈凡,他口中对陈凡的称呼就变成了“那个谁”,待陈凡真得拿出实力后,他总算认可了陈凡,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陈先生”。 陈凡根本不关心什么“称呼”上的问题,他对苏时秀道:“请苏督师赐予笔墨。” 不一会,节堂旁伺候的亲兵便端来了桌案和笔墨纸砚。 陈凡提着笔道:“八分算潮法是一众用于精准预测沿海潮汐时刻与潮高的算法,掌握了这门算法,可以直接影响海防部署、舰船航行以及将来在沿海对倭的防守和出击。” “想要掌握八分算潮法,要分四步:” “其一:定基准潮时,譬如初一、十六两日,肌醇高丨潮时在子时和午时;初八和二十三两日是卯时和酉时。” 苏时秀这时打断道:“这可准确?陈先生难道找人去浙闽沿海观察过大潮?” 陈凡微微一笑:“原理其实很简单,并不需要找人去实地查看,只要知道月相朔望(初一/十六)时日月引力叠加,便会形成最大潮差即可。”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所云。 但陈凡却根本不听,对众人又道:“第二步就是算日期偏移量:” 随即他用笔在纸上写下: 以天监十一年五月十八为例: 步骤一:立基准日 “取近朔望日:五月十六日为基,其高潮在午初三刻”(即午时三刻,今11:45) 《海道经》法:朔望日高潮必在午/子时 步骤二:算日差积刻 求日距: “十八日距基准日,得二日之差” 乘八分率: “日差乘潮率八分:二日 × 8分 = 十六分” 注:明代1时辰=100分,此处分指百分制单位 化时辰刻: “十六分合为一时六十分(因100分=1时辰),六十分即六刻” 1时辰 = 8刻 1刻 = 15分(百分制) 60分 = 60÷15 = 4刻 步骤三:加时辰定刻 “基准午初三刻,加积一时四刻(十六分=1时辰+60分=1时4刻): 午时 +1时辰 = 未时 三刻 +四刻 = 七刻(满八刻进一时) 终得 申初三刻(未时七刻进位成申时三刻)” 步骤四:补朔望率 “五月十八乃望后三日,依律加率六十分(即四刻): 申初三刻 + 四刻 = 申时七刻(今15:45-16:00) 再因地脉增三刻(杭州湾特例),实为酉初初刻(16:15) 写到这,陈凡搁下笔,众人早就好奇的离开座位来到陈凡身后。 就在众人沉吟不语时,韩辑开口道:“陈先生,请问这算法最后得出了结果,到底有什么用?” 陈凡叹了口气,这就是这个时代士大夫的通病,谈起圣人文章,那是天花乱坠,一旦涉及到理学,除了个别士大夫,这些人都是两眼一抹黑。 自己已经将答案都写在纸上了,这些人依然看不懂。 陈凡耐心解释道:“设若倭寇乘着大潮攻打台州松门所……” 陈凡踱步来到海图旁,指着台州沿海的一处卫所继续道:“若倭寇是天监十一年五月十八这天来攻,我军算准潮信,于卯时伏兵滩涂……” 苏时秀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陈凡所言的诱敌来攻,己方伏兵滩涂,就是因为计算了精确的大潮时间。 在退潮前诱敌登陆,潮退后,沿海的滩涂立刻就成了死亡的泥沼,到时虎蹲炮一通炸过去,再伏兵尽出…… “这就是八分算潮法的作用吗?”苏时秀喃喃自语道。 陈凡笑道:“这八分算潮发不仅可以用在这里,还能用这法子算出月光最黯的时刻,顺潮突袭倭船的锚地;亦可按照朔望潮差调整墩堡卫城内红夷砲的角度……” 说到这,陈凡转头看向陆为宽:“陆大人,这八分算潮法,你们盐司最好亦要派人学了。” 陆为宽惊讶道:“这……我盐司学了干嘛?” 陈凡笑道:“算准了潮时,可以在海边设一闸,待大潮时开闸引海水入盐田,待低潮时闭闸晒盐,比起煮海成盐,这晒盐法不仅省了人工、柴薪之费,一年我预估淮中十场可多产盐200万斤。” 陆为宽半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着陈凡,口中喃喃道:“二,二百万斤……” 淮盐每引400斤折银0.8两;其次是附加税,倭乱时期加征的备倭银每引0.2两;还有运输费用,从盐场到盐仓的运费每引约0.15两。 计算下来200万斤盐相当于5000盐引。正税收入4000两,附加税1000两,扣除运费750两后净增4250两。 4250两,是什么概念? 苏时秀要是编练一支3000人左右的新军,启动资金也就五千两左右。 苏时秀拍了拍手,刚刚那幕友再次进入节堂,苏时秀将那张纸递给幕友道:“找市舶司的算潮师核准十年间浙闽大潮的潮高和潮信!” 【八分算潮法】不是杜撰,此书里绝大部分所引用的知识都是历史真实,八分算潮法源于明代官修航海典籍《海道经》,其核心记载见于该书《潮汐秘诀篇》,后经戚继光《纪效新书》、郑若曾《筹海图编》 等实战著作完善,形成中国古代最精密的潮汐推算体系。 第388章 这陈凡到底是何方妖孽? 那幕友看了一眼陈凡,然后接过纸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众人一时之间俱都无言,每个人都在思考陈凡刚刚的法子。 就在这时,刚刚引陈凡等人进来的那人在节堂外道:“大人,今日宴请的官员已经到了,是不是请他们先去花厅等候?” 苏时秀闻言抬起头对众人道:“已经到了用饭的时间,仆略备薄酒,刘老先生,韩府台、陆盐司、陈先生、云楚,还有那个……胡二公子,我们移步花厅吧!” 陈凡听到“胡二公子”这称呼差点没笑出来。 果然任何时代都是一样,只有掌握了筹码才能让人尊重,不然就如胡芳似的,节堂谈话约莫一个时辰了,最终他在苏时秀心里,依然还是胡源家的二儿子。 胡芳显然也从苏时秀对他的称呼中嗅到了不同的味道,此时尴尬的脸色涨红,跟在大哥后面站起,沮丧无比。 待众人来到花厅后,此时这里已经坐了几名身着常服之人,其中竟然还有陈凡熟悉的。 一个是即将北京赴任的光禄寺少卿孙旵,还有一个是自己的戏迷——庆云老野,哦不,是庆云野人曾大人。 另外两人,一人不像是官员,富态的犹如富家翁一般,不过神情肃穆,陈凡看不出这到底是哪一路神仙。 至于最后一人面白无须…… “咱家虽然久在南都,但想要见到刘老先生却是不易,记得上次见刘老先生时,洒家那时还是司礼监随堂,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先生精神矍铄,咱家也就把心放肚子里了。” 好吧,太监。 待众人相互见礼,陈凡才知道那富家翁实则是南京勋贵中掌握军权的勇平伯顾敞顾汉英。 而那面白无须之人则是南京留守太监王表,字大章。 等到了老野兄时,老野兄哈哈大笑对陈凡亲热道:“文瑞哪文瑞,我这几天在家中将《女驸马》的词儿抄了一遍,又叫来家班排了几场,却总少了那日的味道,正准备找你去帮忙,谁曾想,你躲来了苏督师这里,哈哈哈哈!” 苏时秀、韩辑和胡家兄弟全都愕然地看着二人。 这曾凤鸣在南都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找他办事之人全都铩羽而归,偏这人还简在帝心,听说不久后就要调回北京。 他怎么跟陈凡认识了? 而且还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苏时秀好奇道道:“应文,你这是?” 曾凤鸣笑着对苏时秀道:“老前辈,这陈文瑞乃是吾之戏友,文瑞在刘老先生府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写了一支新曲《女驸马》,此时已经风靡南京,不知多少人家想请文瑞过府而不得!没想到却在老前辈这见着他了。” 苏时秀愕然地看着陈凡,一会儿又看看曾凤鸣。 他实在难以将刚刚从容计算潮信的陈凡代入到风流才子的框框里,难怪刘讷刚刚说他是“书城腹笥、灵枢独照”,原本苏时秀还以为是刘讷对他的吹捧,可现在看来,这个叫陈凡的生员似乎并不简单。 陈凡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曾凤鸣,而且这曾凤鸣和苏时秀还系出同门。 若要问陈凡是怎么知道他们是“同门”的,这就要从两人的称呼上说起了。 曾凤鸣对苏时秀的称呼是“前辈”,官场上,“前辈”这个词可不是随便称呼的。 在同一座师录取的不同届进士只见,存在着严格的伦理称谓体系。 比如这“前辈”二字,就代表两人出自同一座师门下,但科甲差了三届,也就是官场的资历有九年的差距。 曾凤鸣就属于典型的后进,在称呼上他就要称呼苏时秀为“前辈”或者“老前辈”。 也可以称呼“某公(座师姓氏)门下长兄”,自称则是“晚生”,正式的书信往来,落款必是“晚生某某顿首”。 但若今日两人的座师在场时,曾凤鸣则需称呼苏时秀为 “大师兄”。 比如另一个时空中,张居正在徐阶门生聚会时,他就要称呼早三科的高拱为“华亭门下大师兄”。 还有一种情况,若是晚三科的曾凤鸣在官位上有一天反超了苏时秀,那这时,公开场合,曾凤鸣要称呼苏时秀为“某某公”,但私函中仍然要署“晚生”。 若是你敢用别的称呼,万一被科道知道,这是要被弹劾【悖逆师门】的。 最后一种情况。 若是两人有结盟的需求时怎么办? 那时候就要互称“年世兄”,这是规避科甲差距的一种办法,另一个时空中严嵩的党羽就是这么互相称呼的。 所以从一个小小的称呼中,陈凡就能得到很多的信息。 若是不浸淫此道的人,听到这话,可能一带而过,压根不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 等跟曾凤鸣打过招呼后,场中只剩下胖茅山一人了。 刘讷见到他,直到他的龌龊,冷哼一声,将袍袖一拂,转过头去。 众人正感诧异,孙旵脸皮却厚,笑着对陈凡道:“文瑞,我们又见面了。” 看他那样儿,仿佛曾凤鸣一样,很欣赏陈凡似的。 陈凡呵呵一笑:“原来是胖——茅山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孙旵看陈凡那敷衍的样子,似乎也不生气,而是笑道:“文瑞果真不是常人,下可结交商贾之辈,上又是苏督师的坐上之宾;文乃受刘老先生所重,至于武嘛……在苏督师这为客,想必文瑞亦知行伍之事呐!” 孙旵这个人是很现实的,在刘讷府上见到陈凡时,他已经惊讶于一个生员竟有这般能量,后又打听到对方就竟然住在盐司陆为宽的府邸,这就更让孙旵觉得此人神秘非凡。 可今天,东南五省的督师苏时秀的官廨亦见此人,他心头跟陈凡的那点抵牾早就烟消云散。 能周旋于各大官员府中的陈凡,在他心里只有一种可能……此人是个政治掮客。 掮客在这个时代也叫“中人”,官员晋升的走动、商议什么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情,往往都通过这类人跟对方接触。 这种人虽然看起来无官无职,但能量极大。 孙旵显然是误会了陈凡的身份,一时之间摸不到底,故而行色间有了些讨好的意思。 陈凡哪里知道这家伙的心思,还以为这胖茅山憋着什么坏呢,转过头就去拜见勇平伯王敞和南京镇守太监王表去了。 “陈凡谢过顾伯爷,谢过王老公!” 两人同时一愣,有些迷惑的看着陈凡,王表好奇道:“这位以前见过咱家?” 陈凡于是将院试时李世亨舞弊,最后是南京留守三大臣的文书才让曹都宪插手这事说了,两人恍然大悟,顾敞对刘讷道:“老先生,这就是那个案首?你亲自考验后的案首?” 刘讷微笑点头。 胡氏兄弟听到这,脸上露出尴尬之色,院试对于陈凡,那属于高关时刻,但对于安定书院……实在是丢脸。 众人听了刘讷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苏时秀感觉脑子有点绕。 “这人能在南直隶这种地方得了院试案首,说明此人读书是很好的。” “又能学曹植,当场写就一支从未有过的新曲。” “还能在节堂对我侃侃而谈八分算潮法。” “对了,还组织县兵守住了海陵县。” 不是,眼前这人到底是何方妖孽所化? 第389章 手段 就在这时,刚刚出去的幕友走了回来,在苏时秀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苏时秀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目光看向陈凡。 不过他并没有再提及刚刚的事情,而是微微一笑道:“仆刚到南都,日后东南剿倭,还要诸位和衷共济,今日在署中略备薄酒,请诸位入席。” 片刻后,众人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偏厅,果然,此时偏厅中已经摆了两张八仙桌。 苏时秀跟顾敞、王表和刘讷三人谦让了一番后才坐在上席上首,其余众人又是一番谦让,最终纷纷坐下。 陈凡与胡家兄弟,老野兄等人坐在一桌,刚刚坐下,亲兵便在那幕友的招呼下上来布菜。 陈凡前世便是老饕,来到这个世界后更是喜欢研究吃食,但随着亲兵一道道菜布上了桌,这些菜陈凡竟大部分闻所未闻。 这时,那幕友笑道:“诸位大人,督爷为了这筵,特意让小人们仔细备办。” 说罢,他来到苏时秀身后,指着席中一道青瓷盘装着的泥螺道:“这是鉴湖醉泥螺,用的是绍兴十年花雕浸足三秋,螺肉脆如嫩藕,盐度必用镇海盐场头道霜盐,多一分则僵,少一分则腐。” 众官员纷纷朝面前桌上看去,不时小声交谈些什么。 那宦官王表笑道:“苏督师太客气了,我们都是为朝廷,为皇上做事,自然是要用心的,这么精致的菜色,我等受之有愧啊。” 对方是东南最有权势的太监,苏时秀面对他时也十分客气,笑着道:“王老公,这些都是仆去了一趟东南,各省官员的心意,仆一个人一餐饭不过薄粥小菜,正好今日诸位到来,仆也是借花献佛!” 待他说完,那幕友又指着一道菜道:“这是雁荡云雾脍!” 陈凡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道菜,似乎是用什么鱼片出的生鱼片。 那幕友笑道:“诸位大人,这是温州乐清湾黄鱼取‘三冬龄’,刀工需在卯时施展,鱼肉方能透出月光色!” “这是榕城蟳生,福州西禅寺古法:活蟳冻晕,淋闽江上游青橄榄汁杀腥……” “这是泉港蚝烙千层塔,用的是海蛎肉夹五层腐皮,秘诀在晋江陈埭镇三年陈豆酱!烙时茶油七分热,腐皮脆如春冰裂,蛎肉犹带微甜。” “这是天目笋煨金华瞳,严州府厨行秘传:火腿取‘瞳心’(腿心肉)二寸见方,笋需未破土的黄泥拱,炭火煨透,奇鲜无比!” …… 众人越听越觉得这幕友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首先这些吃食都是浙闽沿海的物产,苏时秀去了一趟两省沿海视察,回来时,沿途官员孝敬也是官场的常事。 但在这么多同僚面前,尤其是这位南都镇守太监面前“炫耀”,这是怕皇帝不知道吗? 刘讷到底是老实人,一伸手拦住了那幕友,沉着脸道:“汝实,将这些饭食都撤了吧,老夫,老夫吃不得这些。” 他本想说吃不得这些民脂民膏,可最后还是顾及苏时秀的脸面,没有说出口。 苏时秀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筷子放下:“老先生,仆也吃不下啊!” 众人愕然看着苏时秀,却见苏时秀突然黑着脸道:“这些都是浙江副总兵刘沫派人星夜送入行辕,随着这些食材一并来的,还有五万两银票。” 说完,他一挥手,旁边有亲兵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众人看去,果然那托盘上放着一叠银票。 苏时秀冷哼道:“五万两?够买三万石军粮!可去年台州大营饿死的兵士,腹中剖出尽是观音土!” 亲兵猛然掀开托盘下层红布—— 发霉的掺沙米饼与生蛆的咸鱼干滚落席面,腥臭冲得宾客掩鼻。 “这便是刘沫克扣的军粮!士兵月饷本有一两,到他手里只剩三钱烂钱(劣质私铸钱)!” 幕僚捧出染血账册,苏时秀撕开页面仍在面前桌上:“今年倭寇夜袭慈溪,守军火器炸膛死伤百人——因刘沫用泥坯填塞炮管充数,实心铁炮早卖与倭寇!更将舟山军械库钥匙刻模,倭船凭蜡印夜盗箭矢十万!” 卫所实存兵九千,造册报一万八千——多出九千空额饷银全入私囊! 战死士兵抚恤银十两,家属仅得纸钱一串!阵亡名录写‘通倭逃兵’,妻女充为营妓! 强迫军户为阵亡亲人缴‘忠烈税’!义乌一名陈大成的兵丁,年年祭父,反欠卫所冥银二十两! 说到这,苏时秀冷哼一声道:“押上来!” 片刻之后,一个伤痕累累的胖子被押到席间。 苏时秀道:“请尚方宝剑。” 这时,一名亲兵捧着刚刚陈凡进门时看到的金丝楠鞘宝剑走了进来。 苏时秀拿起那剑对地上跪着的胖子道:“刘沫,今日这五万两和两桌的酒宴,沾着台州溺毙民夫的泪、慈溪炸膛士兵的血、被倭寇掳掠女子的屈辱!本官杀你,你可有话说?” 那刘沫此刻早就吓得涕泪横流,哭喊着摇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苏时秀却一挥手:“拉下去砍了,人头硝好,就挂在中军辕门之上,以警霄小。” 说完,那刘沫就被拖了出去。 不一会儿,惨叫声便消失不见。 厅中重新安静了下来,众人俱都垂首不语,苏时秀这时突然笑道:“刘老先生,你刚刚对于那些沿海的庸碌、贪腐官员,纵寇甚于通寇,当锉骨扬灰!仆觉得老先生说得甚好!今日我处置那刘沫,老先生觉得我处置得当否?” 刘讷起身,躬身朝苏时秀行了一礼道:“督师此举,甚为妥当!” 苏时秀见他刚刚一口一个“汝实”的叫着,现在却称呼自己为“督师”,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赶紧站起,搀着刘讷的胳膊道:“老先生觉得我处置得当,那仆就放心了!” 陈凡看着苏时秀,心中不由暗自佩服。 原来,这就是督师的威风和手段吗? 今日他宴请的几人,现在看来,全都是有目的的。 刘讷和王表,一个是外臣,一个是内臣,但他们都有一个特点,俱都是皇帝亲近之人,苏时秀通过两人打消皇帝心中“擅杀兵将”的疑虑,又震慑了东南沿海的武人。 顾敞这边因为掌握了部分南直兵权,但他是勋贵,苏时秀这一手,是在用雷霆手段威慑于他。 孙旵是即将赴任的京官,外派的大员,有了孙旵在京中描述今日的场景,会少了很多科道关于他“擅专”的弹劾。 陆为宽……钱袋子,这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戏迷老野,陈凡不知道他的身份,故而不好揣度。 而自己和胡家兄弟……,这位也是不浪费,他刚到南直,正需在民间立威,经过自己等三人出去这么一说…… 皇帝、朝廷、民间、军中,这督师通过杀了一个副总兵,一下子将自己的大旗立起来了。 厉害,实在是厉害。 当官好啊! 当这种手握大权的官更好。 既能为民舒困,还能享受醒掌天下权,分泌多巴胺的快乐。 陈凡在桌下捏了捏拳头,乡试,乡试你快点来吧! 第390章 墩堡六节点 苏时秀的杀人立威,果然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满桌的珍馐当然是吃不了了。 苏时秀挥了挥手道:“端下去,分给标营的官兵!” 那幕友躬身道:“是!” 待闲杂人等全都走后,在场的所有人看着苏时秀的目光都变了。 尤其是胡氏兄弟。 经过刚刚那件事,对于苏时秀这种有能力、右手腕的大员,心中拜服不已,早就生出了跟随之心。 吃完了简单几道菜色的宴席后,众人重新回到节堂。 苏时秀重新恢复到那个中年儒生的气场,但此时已经无人敢再小瞧他了。 “陈先生,刚刚听了你的八分算潮法,仆获益匪浅,还要请问浙闽沿海,若立墩堡,当以何处为要冲?” 众人的目光刷的看向陈凡。 胡家兄弟艳羡的目光也看了过来,谁都想跟随一位有能力有手腕的领导后面做事。 若是能得苏时秀看中,真的选了他们的武学和团练法子,说不定就能在这东南倭乱中博得一番泼天富贵。 尤其是胡襄,原本还有点侍郎公子,卸任知府的矜持,在刚刚那件事后,早就消散于无形,听到苏时秀发问陈凡,他也坐直了身子,想要找个机会证明一二。 陈凡起身告罪来到海图旁,指着海图道:“刚刚胡大公子所言川中墩堡皆有所重,这点学生十分认可,故而东南沿海也有几处重要所在,学生试为诸位大人分解之。” 陈凡的手指在海图上寻觅着,最后停在杭州湾的所在:“澉浦观海两卫直线距十五里,佛郎机炮可交叉覆盖钱塘江口!杭州既是浙江省城,又是东南财税重地,杭州之周全,关乎整个东南抗倭的大局,故而两卫沿岸,需得布堡。我称这些墩堡为倭寇的【断喉锁】!” 众人听到这连连点头,就连苏时秀也正色道:“不错,杭州设若有失,那东南抗倭就成了笑话。陈先生,你继续。” 陈凡继续道:“舟山的金塘岛应设墩台日观双屿港炊烟,夜察倭船火把。六横岛炮台控扼东海航道,倭船欲北犯宁波,南下台州?皆为这两处墩堡监视着,学生称这两处为【剜心刀】!” 双屿港是大股流寇的老巢,陈凡早就从覃士群那得到了消息,自然是要在舟山群岛有所布置的。 果然,苏时秀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陈凡道:“甚好!” “松门所借潮汐设死亡陷阱:涨潮任倭船靠岸,退潮时滩涂变修罗场,桃渚所瓮城箭窗密如蜂巢,只需用八分算潮法,算出大潮,再用此处沿海墩堡提前警讯,督师设一强军在桃渚所拖住倭寇,待得潮落,就是倭人覆灭之时,学生称之为【碎骨锤】!” 这时,一旁的顾敞点头道:“好一个断喉锁、剜心刀、碎骨锤,浙江沿海,紧要处有三,杭州湾、舟山和台州,三处陈先生皆有布置,此法可行。” 勇平伯这勋贵,虽然这些年不怎么管事,但祖上传下来的军略还是通晓的。 他一眼便看出陈凡这三处都是浙江的紧要之处。 说完话后,看着陈凡的目光,似有所思。 就在这时,老野兄道:“文瑞,你刚刚说了浙江,那福建呢?” 陈凡刚想说话,这时受到他启发的胡襄站起抢先道:“我父亲曾在福建为官,在下年少时随同父亲上任,福建沿海在下大多去过,或可为诸位分解一二。” 说罢,他站到陈凡身边,朝着陈凡微微一笑,但身体已经站在陈凡前面,自然而然的挡住了众人看向陈凡的目光。 众人知道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得罪这位侍郎公子和前知府,只有刘讷、陆为宽和老野兄三人面露不快。 陈凡倒也无所谓,你胡襄想说,那正好称称这位胡家大公子的斤两。 待陈凡回到座位上,苏时秀笑道:“陈先生稍歇,听云楚说的对也不对,到时你再补充。” 陈凡微微起身,便重新坐下端起茶盏不再说话。 通过苏时秀的表态,陈凡算是看出来了,对方显然更加重视身为官宦子弟的胡家兄弟。 这倒也正常,胡家兄弟的老爹是户部侍郎,苏时秀人在东南,自然不会得罪京官中的上层,甚至他还要刻意拉拢。 怪只怪自己至今只是个秀才,在乡野间或是县衙,似乎还能说得上话。 但到了苏时秀这层级就不够看了。 别指望什么一言便让上面人纳头便拜,那都是《三国志演义》隆中对的神话,自己若是真信了,那可就没意思了。 轮到了胡襄,只见他指着闽江口的位置道:“请督师在梅花所设六堡,品字形布局,倭寇攻左堡则右堡炮击其背,冲中堡则两翼交叉射杀,中间的五虎礁暗藏铁索火雷链,这是闽江口天险,必要重兵布守!” 听到胡襄的发言,陈凡眼睛一动,这胡家大公子果然聪明非凡,也对福建当地的地形地貌了解的破为深刻。 关键是他竟然还知道布设水雷,这……是个人才啊。 胡襄说完,微微一笑,冲着陈凡的方向道:“陈先生,按照刚刚你的陈述,鄙人也给这闽江口的墩堡群起了个名字,就叫【断脊鞭】如何?” “你踏马抄袭!还踏马好意思问我的意见?”陈凡端着茶盏微微抬起,冲着对方笑道:“大公子真起得好名字!” 胡襄见状,哈哈一笑,顿感挥斥方遒的劲儿上来了,手指移动,指着崇武道:“此处控扼泉州,琉球、夷人海商皆要走泉州登岸,督师或可在永宁卫附近设十数墩堡,见倭寇便点燃硫磺烟柱,番船见烟便知倭寇,到时还可与那些番船商量好,夹击倭寇。” “我称之为【碎齿砧】!” “你特么!”陈凡心里翻起白眼,气得名字真是难听,什么断脊鞭,什么碎齿砧,一点都不新鲜!没意思。 “最后便是在月厦沿海岛礁布设墩堡,如月港、鼓浪屿、澎湖等处!” “红衣大炮射程约可照拂月厦外海,兼而监视南海诸岛,我称其为倭寇之【焚尸炉】!” “哈哈哈哈!好,好好!断喉锁、剜心刀、碎骨锤、断脊鞭、碎齿砧焚尸炉,有了这些手段,待得潮信来时,东海龙王该换新坐垫了——拿倭酋的人皮来铺!”苏时秀听完后,豪情万丈! 这时,却有个不和谐的声音道:“前辈,墩堡虽好,但第一要务是发现倭寇,提前示警。这几处,譬若澉浦、观海这两处杭州湾的墩堡,相隔十五里,若是寇来点燃狼烟,但海边风大,十五里的距离恐怕根本看不到啊。” 说话之人是曾凤鸣,陈凡的“老野兄”,苏时秀顿时一愕,但却并没有生气,也就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师门小弟。 可不生气归不生气,这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既然决定要布设墩堡,便一定要解决此事。 他的目光看向胡襄。 胡襄见苏时秀的目光看来,老毛病又犯了。 他可以在别人“抛砖引玉”下侃侃而谈,但要他独立解决问题,那真是……一点思路都没有哇…… 肿么办? 用快马传讯? 这个答案似乎很蠢。 那别的还有…… 苏时秀和众人,用期待的目光盯着胡襄,但见他额头冒汗,刚刚高屋建瓴、意气风发的他此刻却好像泄了气似的,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老野兄又开口了,对着陈凡道:“文瑞,你有没有办法?” 说完,还冲着陈凡眨了眨眼。 陈凡笑了笑,起身道:“有!” 【是的,我是卡章狗!(?_?)求书评,五星好评后绝不断章!】 第391章 镜阵 听到陈凡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胡襄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这是胡芳却抢先站起道:“曾大人未免也太着急了,我兄长刚讲完闽省墩堡的设立,不像在座的各位,只需要带着耳朵听即可!总要给他点思考的时间吧?” 就在这时,刚刚一直很安静的孙旵也点了点头道:“云楚不急,刚刚你闽省布墩的想法很好,你细细思索一番!” 陈凡古怪的看向孙旵,这人刚刚还表现的十分乖巧,自己几次发言,他也都适时的点头认可,仿佛对自己再无嫌隙的摸样。 可这时候却又态度转变,站在了胡家兄弟这边,咋的?十二生肖还不够,非要加上变色龙呗? 不过转念一想,陈凡也大约明白了对方的考虑。 胡襄兄弟两人是胡源的儿子,胡源是礼部侍郎,而光禄寺恰在礼部的管辖之下,他这个光禄寺少卿当然要向着上官家的公子了。 可是,你拍马屁,那是你的自由,却将沿海布设墩堡说成是胡襄的主意,这实在是有些不要脸了。 曾老野无奈的摇了摇头,似乎很是不屑孙旵的偏帮。 好了,主动权又回到了孙旵的手上,沿海墩堡传讯的问题又再次难为起这位胡家大公子了。 陈凡好整以暇的再次端起茶盏,静待下文。 胡襄此刻的心里,对自己这个弟弟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他又给自己争取了一个表现的机会,恨的是自己此刻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刚刚就应该让姓陈的先说,然后自己再如刚刚一般补全姓陈的想法,后发而先至才是,二弟坏我好事!”胡襄想到这,用埋怨的目光看向胡芳。 可胡芳根本不知道他兄长此时的想法,见大哥看过来,还用鼓励的眼神看向大哥,点了点头心中暗道:“大哥,把姓陈那小子比下去啊!” 胡襄都已经无奈了,只能闭着眼思考起来。 一瞬间,九边和口外的传讯方法都在他的脑海中过了一遍,无非只有狼烟和快马两种办法。 那有没有办法让这两种办法更加快速的传递信息呢? “只能将其改良!” 胡襄越想心中的想法越加成熟,片刻后,就在众人快要不耐烦时,他终于开口道:“可用狼烟配合旗语的方式。” 苏时秀顿时来了兴趣:“云楚,你细细说。” 胡襄见苏时秀那鼓励的眼神,胸中顿时有了信心:“督师,沿海风大,狼烟效果不好,但总有风平浪静的时候,狼烟还是不能少!” 苏时秀点了点头。 “还有,可以在墩堡间隔,每五里择一高处设旗语兵,只要倭寇一到,一山看到五里外的旗语立刻便可传递至下一处!” 苏时秀皱眉道:“若无高处呢?” “可在间距五里处设一岗,遇警时,骑兵策马奔向下个岗,接力传讯。” 就在众人还在思考这个法子的时候,经济口的官员陆为宽首先就大摇其头道:“不妥不妥。” 胡家兄弟顿时朝他露出不悦之色。 苏时秀也颇为诧异:“陆大人,你为何觉得不妥?” 陆为宽道:“沿海官道大多破败,若是想要传讯及时,首先就要整修官道,这里面没有百八十万两根本完不成。” “还有马匹、草料、旗语兵的饷银,一年加起来,少说十几万两。” “还有,你这又是拓路,又是建岗,还要安置旗语兵的住处,闽省还好,浙江寸土寸金,占了田地是要给抵住银子的。” 他的话音刚落,刘讷也摇头道:“天监年间清查驿传,查出浙江虚报马匹三千吃空饷!朝廷这几年好不容易整肃了东南的驿传,若是再添加马匹,内阁能不能通过先不说,就算通过了,说不定又让一些官员钻了空子。” 这时,刚刚一直没有开口的韩辑道:“虽然这个法子有缺点。但抗倭大计,不能因噎废食,我觉得此法可行!” 胡襄感激的看了看韩辑,韩辑的目光却在陈凡身上。 苏时秀转头看向勇平伯顾敞和南京镇守太监王表:“二位觉得如何?” 王表笑了笑:“咱家就是听个热闹,顾伯爷,您觉得呢?” 顾敞这时缓缓抬起头来,对苏时秀道:“刚刚陈案首不是有法子吗?何不听听案首的高见?” 苏时秀笑道:“是啊,陈先生,你刚刚的办法是什么?我们洗耳恭听。” 兜兜转转,问题又回到了陈凡这里。 胡家兄弟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刘讷和陆为宽都旗帜鲜明的反驳了胡襄的意见,并且说得都十分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可胡襄实在想不出除了狼烟和旗语,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传讯。 陈凡笑了笑,在他看来,胡襄这套思维就是典型的农耕文明思维,所想的都是人力畜力密集型的办法。 而陈凡,他的办法则是海洋科技的思维。 SO~~~ “我的办法是在沿海墩堡设立镜阵!” “镜阵?”苏时秀皱起眉头,似乎不是很懂。 陈凡起身微微一笑,自信负手踱步道:“《易·离卦》有云,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镜阵之妙,正合离火之象!” “用铜镜折射的光线以代狼烟,如日月经天,光耀三百里无遮;夜晚以琉璃灯替烽燧,似北辰守夜,辉映八荒而不寐!” 华夏人嘛,总喜欢说些八百里分麾下炙之类的燃语,陈凡自然也不能免俗,在场都是读书人,自然不会揪着他这点不放。 陈凡继续道:“请问大人府中可有铜镜!” 苏时秀笑了笑,不一会儿亲兵就将一鉴铜镜交到了陈凡的手上。 陈凡来到窗边,就这窗外的阳光,调整好角度,瞬间,镜子折射的光线照入略显昏暗的屋内,屋中顿时明亮了起来,墙壁上也出现了一个镜子折射的光圈。 “嗤!”这时,胡芳站起,一手夺了陈凡手里的铜镜,他朝屋外房顶一朝,镜子的光线瞬间便消失不见:“陈文瑞,这就是你的办法?” 陈凡叹了口气道:“唉,二公子,学以致用,不能仅仅将圣贤之言学以致用,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门学科名叫……物理?” “物理?你,你什么意思?” “哦,我的意思是,要是想让人家在白天远处看到折射的光线,这种镜子当然不行。” 胡芳疑惑地看了看陈凡,又看了看手里的镜子。 陈凡道:“我这里有个算式,镜子折射光线的射程=(镜径*曲率精度)÷大气透射率。” “哎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连系数都不知道,大气透射率对于您来说可能更难,我就用你能听得懂的话解释一遍吧。” “我所说的铜镜,折射出的光线可以让十五里的墩堡直接看见,想要做出这种铜镜需有三个要点~~~~~~^” “第一,九寸铜镜恰如战船大帆,镜宽一寸,光锋长一里!好比松江布坊织机——梭子宽窄,定布匹长短!” “第二:打磨需达''''工部尺末毫厘境''''(误差<0.01寸),犹如苏绣娘劈丝——十二股蚕丝并作一股,偏半毫便断!” “江南梅雨时,水汽蚀光三成;漠北风沙天,尘雾折力五成。此乃阴阳二气相搏之理——好比漕船载粮,顺风日行百里,逆流仅四十!” “哦,你一定想问到底怎么计算,对不对?” 胡芳张了张嘴,陈凡摊了摊手:“说了你也不明白,但据我所知,苏州便有匠人能制作这种铜镜!” 苏时秀顿时眼睛一亮:“苏州?” 嗯,苏州,覃士群看完《纪效新书·补遗》中的镜阵法之后说的! 第392章 顾敞 陈凡的法子还需要验证? 一时之间苏时秀陷入了沉默。 关键是陈凡那什么大气,什么折射太过于玄奥,不仅是胡氏兄弟,就算是他也听不懂啊,偏他还不能直接去问,要不然他这督师的脸往哪去摆。 可就在这时,一直充当透明人的王表突然捏着嗓子说话:“这位陈案首说苏州有人能做这铜镜,咱家倒是有话要说。” 苏时秀点了点头:“王老公请!” “咱家虽是南京镇守太监,不管这采买的差事,但逢年过节,或是宫里哪位的寿辰,咱家也采买些东南时新的东西入宫孝敬陛下和各宫的娘娘。” “去年咱家派人去苏州,那小子买了一方铜镜,确实光鉴照人,比别的铜镜更精致,照得人也清楚几分。” “据说那人住在专诸巷,名叫陆继华,听说连寒山寺的和尚也买了镜子挂在寺中塔上,周围晴天里,周围十数里的苏州百姓都能看见那镜子反射的光。”【注1】 说到这,他笑吟吟的看向陈凡:“案首公,你说的可是此人?” 陈凡笑着拱手道:“老公博闻广记,确是此人。” 完蛋了,这小子不是吹牛比,人家来真的,大梁是真有这门技术? 周围十数里都能看见那镜子反射的光? 曾凤鸣最初的提问是什么来着? 譬若澉浦、观海这两处杭州湾的墩堡,相隔十五里,若是寇来点燃狼烟,但海边风大,十五里的距离恐怕根本看不到啊? 十五里,十数里,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别的人可能还对一面镜子反射的光,能射到十数里外感到存疑。 但苏时秀心里已然信了。 就在不久前,幕友回禀,市舶司的官员查了浙江市舶司算潮师的记录,天监十一年五月十八当日,双屿港附近的潮高的确是九丈二三左右。 这可是市舶司的记录,做不得半点假。 而这一切,都是陈凡用那个什么八分算潮法计算得出的。 可以想见,这陈凡确实是一个人才呐。 苏时秀这时展颜道:“陈先生却如刘老先生和陆盐司所言,有大才具!不知可否入我幕中,助我剿倭?你放心,只要你答应,我立刻向朝廷为你请赞画游击一职。” 赞画游击,虽然也是营兵体系的游击衔,但却是个军伍中的文官,有点类似“军师将军”那意思。 他的话音刚落,陪在厅中的那幕友顿时朝陈凡投来羡慕的目光。 大梁的武官体系复杂,游击将军本身是无品级的差遣职,但会挂都指挥佥事(正三品)或指挥使(正三品)等实职。 赞画游击更特殊,属于幕僚性质。 按官职看,游击将军俸禄对应正三品,但实际权力浮动很大。 另一个时空中明朝嘉靖年间,戚继光的赞画游击陈第,虽无正式品级却可代行总兵职权。 这种【低品高权】现象在战时很常见。 赞画游击一般是参与军机谋划、监督将领,类似现代参谋长+政委的结合体。 万历朝鲜战争时,赞画游击甚至能否决总兵决策。 再比如俞大猷的赞画游击梁守愚,以从五品文官身份节制三品参将,充分体现明代【以文制武】特点。 当然明代中后期品级与实际权力脱节严重。像崇祯朝杨嗣昌的赞画游击,品级不过从四品,却能指挥二品总督。 大梁跟另一个时空中的大名情况差不多,在以文御武的方面更有甚之。 也就是说,只要陈凡点点头,他甚之可以跳过乡试、会试、官场熬资历,一下子就获得起码五品以上的官身。 这样的诱惑不可说不大。 毕竟任你才高八斗,科举的风险依然很大,历史上多的是小三试时风光八面,乡试之后灰头土脸的例子。 与其跟千军万马争那独木桥,不如直接接受战时安排,官职落袋为安。 胡家兄弟中,胡襄因为已经是进士,对此还能泰然自若,但此刻只有举人功名的胡芳早已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陈凡还没有答应,却见几人同时站起了身—— “不可!” “前辈,不可!” “节帅三思!” “汝实…不可!” …… 说话之人分别刘讷、老野兄、陆为宽和……顾敞? 陈凡愣住了,前三个人他还可以理解,他们反对陈凡为官,是因为他们知道,若是陈凡答应了苏时秀,大梁朝廷的铁律,其中一条就是有了官身就不能再参加科举考试了。 朝廷三令五申:“已授职者,不得复与科场!” 除非有三种情况,一种是“观政进士”,新科进士“实习期”有三到九个月,因为尚未获得正式任命,你对你的会试、殿试名次不满意,那是可以重考的。 还有一种是翰林院的低级官员,比如观政时考取了庶吉士,严格说来,这也不是官员,所以他可以参加翰林院的内部考试,比如散馆试、翰林院内部的升等考,以及后面的经筵将官选拔考等半体制内的考试。 最后一种则是遭贬黜的闲散官员。 这些官员被革职或是贬为庶民,只要不是因罪革职,那便可以先辞官,恢复民籍后重新参加乡试。【注2】 他们三人反对,是因为在他们眼中,陈凡参加科举更有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半途去做个什么幕僚性质的赞画游击。 让陈凡颇为意外的是,不知为何,这顾敞竟然也提出了反对,而且似乎比另外三人更加急切。 陈凡不是傻子,他肯定不能跳这个坑的,先不说参加科举,大好前程在等待着他,就是海陵县那一大摊子还在那,他怎么可能脱身? “谢督师抬爱,陈凡在乡中亦可为朝廷分忧,为督师分忧。”陈凡一边拒绝,一边在暗戳戳的提醒对方,这次我来,是为了武学、为了团练,你赶紧的,我帮你出谋划策这么多,你赶紧把事情给我办了吖! 苏时秀没想到自己开出了这么富有诚意的条件,对方竟然拒绝了。 大权在握之人,往往做出的决定不容质疑,在他们眼中,自己只要稍稍抛出橄榄枝,那对方一定是上杆子跪谢后,高高兴兴上任的。 见陈凡和众人的态度,他的脸上顿时冷淡了下来。 孙旵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滴溜溜的小眼珠子一转,转头拱手道:“督师,我觉得似乎胡云楚更适合这赞画游击一职,云楚本就是进士出身,再次为官,吏部那里阻力小些!” “且云楚边才亦是了得,不逊任何人呐!” 胡襄闻言,顿时激动地握紧了拳头,他本就对父亲叫他回乡接手书院感到不满,胡襄正是壮年,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怎能空耗时间去教授一帮学童? 难道真要他穷首皓经,做个老儒? 苏时秀再也不看陈凡,转头对胡襄道:“云楚确是大才,我本已准备表你为整饬宁绍台兵备道,孙少卿此言恰中我意!” …… 从督师行辕出来。 刘讷道:“你应去谢谢顾伯爷!他似很关心你啊!” 陈凡转头,恰好看见不远处的顾敞站在轿旁正对着他微笑。 “伯爷,今日陈凡谢过伯爷拳拳爱护之心!” 顾敞微微一笑,对陈凡道:“我找人打听过,文瑞还未结亲?” 陈凡抬头,诧异的看着顾敞。 “嗯??????” 【注1:陆继华(1432-1501),创「双面异纹镜」——正面浮雕,背面阴刻(北京故宫藏「双面龙凤镜」)其人在镜工中的重大贡献:改进「锡汞齐」配方,使镜面反射率提升40%】 【注2:黄观的科举奇迹,洪武二十三年乡试解元,洪武二十四年会试会员+殿试状元,洪武二十五年,任礼部右侍郎正三品,建文元年,辞官回乡,以平民身份重考乡试,建文四年,再中进士(后因殉国未任官) 嘉靖七年,浙江按察佥事(正五品)史道冒名参考,结局:革职,流放辽东。 万历四十年:知县王时英伪造户籍考举人,最后被斩首《明神宗实录》卷502 按:黄观我还能理解,这史道和王时英到底图什么?可能是涉嫌替考,或者是对现在的官职不满意,准备考进二甲前列进翰林院?】 第393章 功亏一篑 陈凡就算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对方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自从他回到海陵后,人生逐渐有了起色,尤其是府试和院试考完,家里有不少上门说亲的媒人。 就连同村的马员外也找媒人登门,想要将他孙女嫁给陈凡。 但每当母亲刘氏问起陈凡这事时,他总是以“举业为重”打发了去。 但这种借口已经越来越不能搪塞刘氏了。 上次陈准他们来海陵,临行前大哥还说,最近如皋县令找媒人登门说亲,母亲很是意动。让他尽快调整心态,准备结婚。 从另一个时代穿越过来,虽然陈凡的心理年龄很大,但这身子却只是个16岁的少年人。 陈凡还是对这么早结婚,心里有些抗拒的。 “文瑞?”一旁的顾敞温言笑着打断了陈凡的思绪。 “伯爷,学生还未曾结亲。” 顾敞抚须微笑,目光不远处一家院内的桃树道:“听说文瑞的本经是《诗》?昨日我读至''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总觉这海陵水土竟与周南相通——草木得时则盛,良才遇主则明啊。” 说到这,他停顿凝视陈凡,然后又意味深长道:“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般气象,方是治世之兆。” 顾敞这人说话是很有水平的,他先是用触目可及的桃树引出《桃夭》一诗。 然后用“桃树”比喻自家的女儿,“海陵水土”则暗指自己所处的环境。 “宜其家人”则是暗指两家可以联姻。 可偏这些话又不是放在台面上的,换个理解方式则又变成良臣、贤主了。 他一个掌握南都兵权的勋戚,毕竟是要脸面的,话当然说的不可能那么直白。 陈凡思索片刻后躬身一礼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然吾志在传灯续焰!”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出自《中庸》第十二章,造就是起始的意思,“端”即是开端。 刚刚顾敞用“宜其家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试探陈凡,陈凡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的。 他这句话里的“夫妇”二字,狭义当然是指夫妻关系,当广义上又象征着最基本的人伦纽带。 直接翻译过来就是,君子的修身之道,其根本的起点是人际关系啊。 大家既然都是绕圈子,那陈凡当然要装糊涂。 顾敞听到这话,并没有生气,反倒似乎是被陈凡的机智震惊到了,半晌才“哈哈”笑着指向陈凡:“陈文瑞啊陈文瑞,你说你振铎宣风,难道你要一辈子教书育人吗?难道别的人生大事全都不管不顾了?” “传灯续焰”,佛家以灯喻法脉,禅宗法统的传承就是一本名叫《景德传灯录》的书,陈凡这里当然指的是儒家道统的传承。 朱熹重修白鹿洞时提写“圣域薪传,儒林焰续”,说得跟陈凡那一个意思。 陈凡此时还能说什么,只能躬身行礼唯唯。 顾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难得难得!” 说完,转身上了轿子。 …… 待轿子走远,等在不远处的刘讷、陆为宽和刚刚出来的老野兄曾凤鸣都还等着。 刘讷问道:“顾敞与你说了什么?” 陈凡将刚刚之事说了出来。 谁知刚刚说完,刘讷、陆为宽和曾凤鸣三人再次同时出声反对。 “哼!这个顾敞,文瑞你千万不可听他的,勋贵子弟衣罗绮、食膏粱,目不识丁而位列公侯,文任若慕其虚衔,结亲以图富贵,是弃圣贤书而逐犬马之乐也。” 曾凤鸣也叹气道:“今之士大夫,以身事勋戚者,犹市贾之易货耳!文瑞你有好大的前程,万不可受此蛊惑。” 最后一个反对的陆为宽更是激动:“不可,不可不可,文瑞你千万不要跟勇平伯府结亲!” 他的神色很激动,但说了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给人的感觉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搞得刘讷和曾凤鸣都替他着急。 陈凡心中一动,想到陆为宽那日醉酒后所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陆慕贞的影子,一时之间又想到那日码头送别,一晃这么多日子过去了,这陆小姐说好到了京师安顿下来便写信过来,可到现在陈凡也没收到一封信。 这时刘讷又道:“公侯纳文士之女是为降尊,文臣攀勋贵之姻实为逾制,太祖祖训——士农工商各安其分,文瑞你可不能糊涂!” “再者,那勇平伯府的小丫头,我是见过的,是个……不安于闺房的女子,非是良配!” 陈凡见老先生这么激动,好像被勇平伯顾敞看中的是他家孙子刘绍宗似的,他只好又强调了一遍刚刚回复顾敞的话,三人听完后方才稍稍安心。 两日后,陆为宽放衙后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告知陈凡,苏时秀已经正式行文朝廷,任命胡襄为宁绍台兵备道,协助他处理幕府之事。 随着推荐文书一并递上去的,还有苏时秀准备在整个东南推介安定书院的武学模式,并且用这种模式来编练新军和团练。 陈凡这段时间通过陆为宽也了解了一些安定书院的练兵,说起来并没有太多新意,只有几点尚算对比现在卫所练兵方法,有了些许进步。 比如安定武学也采用了分级教学,一等是蒙童,习练木刀,开六力弓,二等是进学级,能抓练石锁百斤,箭中三十步靶,三等是师范级,能骑马挥舞铁枪,并在马上连射十矢。 而且据说他还给苏时秀想了个办法,名叫屯田轮戍法。 什么叫屯田轮戍法? 说白了就是从卫所的战兵之余,抽取卫所余丁,战兵打仗,余丁在屯田之余,免去城防杂役,充入团练。 这样国家不费一饷,就能练出一支“强军”。 说实话,陈凡并不看好他的办法。 卫所本就糜烂,正军尚且孱弱,毫无战意,胡襄却还想用余丁进入团练。 光是五月练阵,八月割稻,就是个两难全的事情。 想要编练出天下强军,没听过这么搞能成的。 “唉!”陈凡叹了一口气,本来各地都有武学、都有团练,却只有他和安定书院最有机会被苏时秀选上。 却因为自己当时拒绝了苏时秀的招揽,而使得他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完了,任务又完成不了了。 陈凡撑着下巴,哀叹不已。 就在这时,陆府的门子走了过来拱手道:“陈先生,门外有位曾大人求见。” 第394章 老野 陈凡和陆为宽一起迎出门外。 曾凤鸣看到陈凡顿时笑道:“文瑞,这次你可躲不了了!” 陈凡现在哪有心思搞什么戏曲创作,只能苦笑道:“庆云先生,实在抱歉,这两日我无心写曲,待得明日回到海陵,调整心情再写了派人送至你府上,这样你看可行?” 曾凤鸣扳开折扇,扇了扇风笑道:“文瑞今日似乎兴致不佳啊!” 陆为宽道:“庆云先生,文瑞这次来南都本就是为了武学一事而来,刚刚得到消息,苏督师那边选择了安定书院胡襄的办法,文瑞准备了这么久,实在是……” “哈哈哈哈!”这时,老野兄突然大笑起来。 陈凡和陆为宽诧异地看着对方,搞不清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曾凤鸣得意道:“巧了,这次我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陈凡愕然的看着对方,陆为宽也不得其要。 陆府的堂屋中,曾凤鸣道:“文瑞,昨日你们先行离开,我从苏督师和胡家兄弟的对话中得知你也编练了团练,且在塾中办了武学?” 陈凡点了点头道:“确有此事。” 曾凤鸣收齐折扇,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去,正色道:“我能听听文瑞是如何编练团练,武学里教授些什么内容吗?” 陈凡一听,感觉这位是话里有话啊。 难道事情还有转机? 想到这,他也郑重起来,将这段时间所作之事完完全全说了一遍。 然后从袖中掏出那本《纪效新书·补遗》递给对方。 曾凤鸣接过之后,不再说话,而是细细翻看起来。 本以为这位戏曲爱好者对练兵之法兴趣了了,很快就会放下书回归谈话之中。 谁知两人这么一等,直到上灯时分,曾凤鸣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期间陆为宽想要让他去吃些饭再看,也被曾凤鸣拒绝了。 最后陆为宽已经扛不住,回后院休息去了,这曾凤鸣却是越看越兴奋,烛光下的眼睛亮晶晶的,片刻也不曾离开书页。 直到陆府的仆人前来换第六次茶叶时,曾凤鸣终于放下了书。 他抬起头来,看到昏昏欲睡的陈凡激动道:“文瑞,文瑞……” 陈凡迷迷糊糊抬起头来,谁知他的手一把被老野兄抓了起来:“你这《纪效新书》有没有给苏督师看过?” 陈凡怔了半晌,这才醒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未曾。” 曾凤鸣一拍大腿激动道:“太好了,太好了。” 说罢,他在堂中踱着步,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最终,他一拍手道:“文瑞,苏督师那里不用你的法子,我这里却要大用!” 陈凡诧异道:“庆云先生,你要用?你用来干嘛?” 曾凤鸣哈哈一笑,并没有回答陈凡,而是急切道:“文瑞,我问你,若是用你的法子,操演一支五百余人的团练,一年需要用多少银子?” 陈凡在心里计算了一番后道:“约莫两万两左右。” 曾凤鸣一听这个数字,闭着眼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睁开眼睛道:“这么低?” 昂?????? “我特么又犯了【要少了】的毛病?” 曾凤鸣道:“你知道胡襄那边,仅用卫所余丁一年耗饷多少吗?” 陈凡呆呆的摇了摇头。 “八万两。” “五百人?八万两?他是吃银子的?”陈凡牙齿都快咬碎了。 说完他连忙找补道:“庆云先生,我先跟你说明哈,我刚刚给你说的银子,那是用传统的鸳鸯阵。但最终我想编练的团练是全员火器的营兵。团丁军饷4两一月,弹丸六千两年耗,兵器维护一年一千八百两,被服粮草一年三千六百两,训练损耗一千二白两,军官俸给两千四百两,一年合计三万九千两,这还不算火器制作。” 曾凤鸣笑道:“胡襄那八万两也不包括这些啊!” 陈凡听到这话,顿时愤怒了,合着我要银子还是太谦虚了呗? 怎么都不能给胡家兄弟这么丧心病狂赚银子的机会啊。 要赚,那也应该是我……不是,也应该…… “曾先生,兵法之优劣,先看钱粮之虚实;为将者也应量国计之嬴缩,这不仅是为将之本,也是朝廷用兵的首先要考虑的。” 曾凤鸣嘿然一笑:“别急,别急,本官都明白!明白!” 嘶,刚刚急赤白脸的样子是不是太难看了? “你放心,本官可以想办法,一年先给你四万两,我也不要你编练全火器的团练,这个后面再说,我只要你一年内,能练出一支能打胜仗的团练即可,剩下多少钱,我不会让照磨所来查账,你尽可以用在武学中,甚至……可以用在别处。” 老野兄……不,爹! 这活爹啊! 按照现在海陵团练的用度,陈凡一年只需一万两出头的开支。 老野兄一下子不仅解决了他的度支问题,还有三万左右的盈余。 三万,别说五百,就算是一千,那也练得啊! 曾凤鸣拍了拍陈凡的手:“这件事,我大抵可以给你定下,你在金陵多留几天,我现在就写信去京师,相信很快银子就能拨下。” 说完,曾凤鸣就这么直愣愣、急匆匆的走了。 散财童子都没他走得快,陈凡待他离开后仍然觉得是在梦中。 直到第二天一早,陆为宽听到这事时,欣喜的拍了拍陈凡的肩膀:“文瑞呐,我就说你这人是有大运道的。曾凤鸣这事情,老夫看来,已经成了。” 陈凡不解道:“为什么?他要去京师请示何人?” 陆为宽笑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陈凡闻言一愣,是啊,搞了半天,他连曾凤鸣在哪个衙门都还不知道呢。 “他现在是南京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听说马上要调任北京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了!虽然看似平调,实则是升官了,这叫以北衙驭南曹,说明呐,这曾凤鸣身后有大背景呐!” 说完,陆为宽笑道:“你知道他身后之人是谁吗?” 陈凡摇了摇头,这他怎知道? 陆为宽眨了眨眼:“他夫人三年前过世,最近寇大人来信,说京中有传言,次辅唐胄要将幼女嫁给他续弦!” 陈凡还是不解:“不对吧陆大人,就算他有次辅撑腰,但庆云先生跟苏时秀不都是一个座师吗?为什么他要拆同门师兄的台?” 陆为宽笑了:“这你就不懂了,苏时秀是清流出身,但这位次辅唐阁老却是浙党的魁首啊!” “两厢里,斗的厉害呢。” 经过陆为宽这么一分析,陈凡好像有点懂了。 曾凤鸣找到自己,完全是出于三方面的考虑: 第一他是浙江清吏司的主事,管着浙江全省田赋、漕粮、盐课,还有重要一点,还负责筹措抗倭的部分军费。陈凡这法子省钱,就是捂好了他浙江清吏司的钱袋子。 第二,他的未来老丈人跟苏时秀不是一路人,甚至相互之间斗的厉害,只要曾凤鸣在自己这下注嬴了的话,那他在丈人一党中的话语权自然得到了提升。 第三,他现在是南京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还没有调任北京,在其位谋其政,武学和团练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若是将来出了成绩,那也是他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想到这,陈凡感叹道:“都不是凡人呐!” 自己的辛苦,成就了别人,还没到手的四万两银子,立刻就不香了。 “果然是老野!” 【有闽粤人士吗?解释一下老野!】 第395章 夜店大撒币 “叮!对于立志建立综合性书院的宿主来说,武学是这个时代综合性书院的必备科目,苏时秀在抗倭中遇到了一些难题,解决这些难题。并获得这位东南督师重臣的初步信任!” “任务奖励:奖励开启商城武学版块,并获得陶瓷耐烧引火药室技术。” “因宿主并未获得苏时秀的信任,任务失败!” “因宿主意外获得浙党支持,成功开启商城武学版块。” 人生呢,有的时候就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在陈凡以为自己这鸟系统又在自己头上暴扣的时候,没想到竟因为老野兄的到来,成功开启了武学版块。 他连忙迫不及待打开商城武学版块。 果然,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 可惜,可能是因为系统控制的原因,这里面并没有出现航母、无人机集群这些超越时代的技术。 陈凡翻阅之后发现,比如之前系统的奖励——陶瓷药室技术就罗列其中。 售价——12888888教学点。 陈凡本以为之前系统任务的奖扣扣索索,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陶瓷药室技术竟然这么值钱。 但火器的改造,在陈凡看来并不是最急切的。 反倒是商城里的有些商品成功吸引了陈凡的注意。 《武备志·火器篇》——商城售价88888888,拿下。 这段时间以来,陈凡积攒的教学点已经成了天文数字,再也不用像以前那般花起来再三思量。 这本茅元仪所著的《武备志》,里面收录了另一个时空明晚期的大部火器图谱,包括红夷炮、迅雷铳,最关键的是这本书还收录了《火药配置九要诀》,是这个时代,最权威的火药配方。 接着往下翻。 徐光启手稿《兵机要诀》。 这也是好东西啊,西班牙方阵大明改良版,棱堡土木作业方法。 仅售12888888,跟陶瓷药室竟然一个价格,拿下。 吴殳(音:叔)的《手臂录》。 看到这个商品,陈凡的意识停顿了一下。 吴殳? 陈凡之所以看到这个名字时,意识在翻阅商城商品时停顿,是因为另一个时空中,在一本文学评论上看过此人的生平。 吴殳又名吴乔,字修龄,明末南直太仓人,此人虽为赘婿,且一生寄人篱下、生活清苦。 但他在明亡后坚守志节,甚至有人说他参加过“反清复明”的活动。 吴殳这人,“于书无所不观”,高才博学,但因为性格孤洁傲岸,点评古今文字更是“肆无忌惮”、辞气纷纭。 但这些都不是陈凡停驻的理由,让陈凡记住此人的是那篇文章下面的一行小字,上面说此人曾对《纪效新书》18卷进行改写、诠释和发挥,成就了一本新的兵法《纪效达辞》。 此人还有一本很有影响力的著作名曰——《手臂录》。 《手臂录》这本书对各家枪法和单刀的使用,归纳出一本精辟的论述,尤其是使用刀法如何对阵倭刀,他给出了很多行之有效的技法上的创新。 看着商城中的《手臂录》,陈凡见猎心喜,立刻毫不犹豫以二十八万的价格直接买下。 书籍到手,他立刻翻开阅读。 恰好翻到他这本书刀法的一卷。 “卸力滑斩式……” 倭刀有居合术“袈裟斩”(其实就是横斩),单刀斜着格,非是上下硬挡,沿敌刃滑斩手指。 …… “倭刃利在劈削,我则以滚代格;其势猛难遏,我以斜消直;其刺必尽势,我借势踏之——三要既得,十二式皆通” 陈凡看到这点了点头,不愧是写出《纪效达辞》之人,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中就有对阵倭刀的“滑接”之法,吴殳将此法发扬光大,专找倭刀无护手盘的缺陷猛攻了属于。 陈凡又翻了翻,其中还有什么滚刀缠颈式、踏刀断膝式等等,真的是把对阵对阵倭寇的方法掰开揉碎嚼烂喂到嘴里了。 “有了这本书,团丁经过苦训,正好用来对阵倭寇!这也弥补了团练暂时没有火器、火器严重缺失的弱点。” …… 就在陈凡沉迷在“购物”的快乐中时,突然他的客房门被人敲响。 “陈夫子,黄总商来了。” …… 黄至筠这次来陆府是邀请陈凡去他牛首山别业小住一晚的。 陈凡刚开始还真就天真的信了,人家几次三番邀请,实在是盛情难却,陈凡于是便告辞了陆为宽跟着黄至筠出门了。 谁知出了门,刚上马车,黄至筠这老小子便“嘿嘿”一笑,用男人都懂的猥琐(可爱)面容对陈凡道:“知道陆小姐对陈夫子有意,故而刚刚在陆府老夫没有明说,这次请陈夫子并非去牛首山,而是夜游秦淮。” 陈凡不是什么道德标兵,但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的,于是立马义正词严道:“黄先生,这种烟花之地最是折人,我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黄至筠眼睛都笑眯起来了,他一个商界老手,商K比牛首山别业都熟的家伙,怎么可能听不出陈凡语气里的“迟疑”和“不舍”。 但老黄人老成精,闻言顿时正色道:“陈夫子,你这就误会了,此次夜游秦淮,实在是秦大家数次求到我府上,一定要请你拨冗一见,我也不过是代人传话而已。” 原来是这么回事,两人相视一笑,搞黄不行,但是艺术交流完全是可以的嘛。 月色初染琉璃塔,河灯如星逐水流。 黄家的下人们拨开喧嚷的人潮,待到贡院码头时落轿,陈凡二人站在秦淮河边。 放眼看去,不远处的珍珠桥上,画舫珠帘半卷,里面有女子摸样的人正用纤指拨弄戥子秤,称量着恩客的赏银。 突然,一个船头挂着“牡蛎坊”的画舫船头,一名小厮打扮的人站在船头大声道:“这是我家公子的【买波钱】,捞了钱的,都给我让开!” 说罢,那小厮一挥手,漫天的梅花形金箔被抛入水中。 那金箔一张约莫不到一钱左右的重量,落在河面上却也不沉,灯光映照其上,折射出诱人的光芒来。 顿时四周的船夫纷纷掏出带着网具的竹竿,叫嚷着、不要命似的捞起了金箔。 不时还有人因为争抢谩骂、跳入水中厮打。 船上的小厮见状哈哈大笑。 陈凡指着水面上的金箔好奇问道:“黄先生,这买波钱是什么?” 黄至筠笑了笑道:“都是些秦淮河上的陋习,这金箔上都刻有客人名号,所为者不过炫富而已。” 陈凡恍然:“夜店大撒币啊!古代版。” 复社文人张溥痛斥:“买波钱响处,九边将士腹鸣如雷”(《七录斋集》) 李自成《剿兵安民檄》:“君昏臣聩,掷金帛于秦淮,饿王师于潼关” 《板桥杂记》《陶庵梦忆》及明代南京方志都有对“买波钱”的记载,非是虚构。 第396章 发如雪 就在水中争抢金箔的船夫大打出手之际,一艘挂着“寒秀舫”灯笼的豪华画舫裂波而来。 原本河中厮打的船夫,见那艘画舫径直驶来,纷纷吓得躲到一边。 刚刚抛洒金箔的小厮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转头进了自家舱内。 黄至筠见到寒秀舫,转头对陈凡微微一笑:“文瑞,我们的船来了。” 待那艘画舫来到码头边停好,立刻便有小厮打扮的人抬了包着锦缎的跳板搭好。 陈凡上得舱中,只见前舱门前挂着“寒香”匾额,一看就是名家手笔。 进得中厅,舱中的布设全都是紫檀,最显眼的就是中间一方紫檀镶嵌螺钿的书案,书案之后供着一副《寒江独钓》。 看到偌大的船舱只供这一幅画,陈凡还未见到这画舫的主人便已经知道,此人必然是自比柳宗元的孤傲之人。 这时,一旁的黄至筠从袖中掏出一张素色名帖,递给前来接帖的侍女。 陈凡细细打量了去,只见那帖子上写着“眉楼”二字。 那侍女接了帖子,这才展颜笑道:“原来是黄先生当面,我家小姐正在梳洗,稍后便到,秦大家已在琴室等候,请二位移步。” 当二人又在偌大的舱中转了两转,方才到了琴室,果然,秦妙音早就等在其间。 见到二人,秦妙音高兴站起见礼,随即便迫不及待对陈凡道:“陈先生,小女子今日特意请黄先生邀请您来一叙,是为了刘府那支《女驸马》感谢您来了。” 陈凡笑道:“那日也是为刘府老夫人祝寿,秦大家何须感谢我!” “那当然要感谢!”突然,有脚步声从琴室外传来,人还没到,一阵清淡的兰花香味便渗入琴室之中。 随即一个鬓发如云,桃花满面,纤腰削玉的女人款款走入室内。 这个女人一进入舱中,就连身为扬州盐业总商的黄至筠也连忙站起,笑着朝他拱手道:“顾大家到了,有些日子没见,顾大家双眸横波,斜睨夺魄,老夫都不敢正视了!” 顾眉团扇轻轻掩住朱唇笑道:“黄先生总是拿我开心。”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陈凡看着顾眉,毕竟这个女人的艺名中带个眉字,她的这对眉毛实在给人印象太深刻了。 顾眉的双眉天然成倪瓒山水笔法 “折带皴” 画意,左眉梢藏一痣如 “墨点飞白”,其用缅甸紫梗调胡麻油描画,日光下显绛紫,烛火中又泛着金红,蹙眉时如剑,笑时弯作“初三月”,十分好看。 这时,顾眉与黄至筠谈笑完,转头看向陈凡:“这位便是写出《三国志演义》的陈案首?” 秦妙音微微一笑:“正是陈先生。” 顾眉整个人立时化得娇俏可人的模样道:“梅生这阵子不是听公子的女驸马,便是看公子的《三国》,闲暇无事时,放舟河上,与侍女们玩《三国杀》,公子你看,梅生一日里全都被公子安排了去。” 黄至筠笑道:“金陵人称梅生为【善财君】,最是会赚钱的,文瑞的书啊、曲啊、牌啊虽然有趣,但也不会让梅生沉迷其间吧?” 顾眉娇俏的横了一眼黄至筠道:“梅生再能赚钱,跟黄总商相比,那真是萤火之如皓月了!” …… 自打这个女人进来后,舱中的气氛便立刻活跃了起来。 陈凡前世也去过不少商K,但要说另一个时空中的妹妹,最少在调节气氛方面,跟这位相比,那是拍马也赶不上。 众人坐下后,用了些茶点,顾眉知道今日的主宾是陈凡,所以三两句便把话题绕回陈凡身上,让有些不自在的“初哥”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今日里听说写了《女驸马》的大家要来,梅生特意请了一整套的南戏班子,恰好秦姐姐也在,不如请秦姐姐再唱一曲,让陈公子斧正一二,说不定在我这《寒秀舫》上,案首公还能写出个《女榜眼》、《女探花》来,那我这寒秀舫便立时名满东南了!” 陈凡还没说话,一旁的秦妙音道:“《女驸马》唱一支太久,倒是在黄先生的不系园中,陈先生曾教过我几支新曲子,这几日练了练,还请陈先生看看我习练的如何。” 顾眉闻言顿时拍手叫好。 陈凡心中感叹,没想到啊没想到,商K真得搬到秦淮河上了。 不一会儿,乐队到齐,排在外间。 秦妙音轻抿了口茶水便随着伴奏唱了起来。 霜凝鸦鬓,尘封鸾镜,画楼空锁寒烟 旧帕啼痕,认取点点檀殷 当年醉墨题襟处,剩半阙、冷落花笺 最堪怜,簪折钗分,月缺难圆 这厢是:青丝委雪埋香篆 那厢是:红烛泣血照无眠 争奈他:九曲回廊风刀剪 断送了三生石上盟鸳 ……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 顾眉眯着眼、蹙着眉,好似已经沉浸在这支曲儿中。 “此《发如雪》,曲可入《花间》别调,然骨相非闺阁语,公子似有借儿女私情酒杯,浇天下兴亡块垒。” 丸辣,改编后的《发如雪》杀伤力也这么大吗? 陈凡笑着摇头道:“顾大家玩笑了,不过都是游戏之作而已。” 秦妙音早就把陈凡当成业界的神仙人物了,当下便想请陈凡示范一曲。 这可就要了陈凡的命了,让他填词改编尚可,可他压根不会这个时代的曲调啊。 但顾眉、黄至筠听到这,全都用激动又期待的目光看向陈凡。 陈凡几次逊谢,但众人还是想让他来一曲。 没奈何,到了商K,看来不一展歌喉是不可能了。 “那我便……还是唱《发如雪》吧!” 说罢,陈凡站在窗边,也不等伴奏,看着天上的一弯月色唱道: 狼牙月 伊人憔悴 我举杯 饮尽了风雪 是谁打翻前世柜 惹尘埃是非 …… 你发如雪 凄美了离别 我焚香感动了谁 邀明月 让回忆皎洁 爱在月光下完美 你发如雪 纷飞了眼泪 我等待苍老了谁 原本斜倚在雕窗旁的顾眉,在听到副歌部分“你发如雪”时,手中把玩的团扇“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这时,陈凡唱道“惹尘埃是非”,顾眉脑中一下子想到十三岁破瓜那夜,鸨母将合卺酒泼进铜盆:“顾眉,你这身子本就是千人枕的尘,哪配谈情说爱?” 十七岁时,她遇到了第一个想要托付终身的人,那晚之后,她夜夜跪在佛前焚香祈祷,但那个读书人,却用自己的赎身银,娶了官家小姐。 前尘往事犹如打翻的“前世柜”,惹得尘埃是非剜心般的痛。 是啊,还要等待苍老了谁? 狼牙月照见的旧伤痕,终于熬到了青丝成雪,终于混进了秦淮河胭脂水粉的浊浪中。 顾眉双眼已经被水雾蒙上,看着朦胧中负手清唱的少年:“原来,他才是那个最懂我的人。” 第397章 有人闹事 “梅生,你怎么了?”一曲唱罢,就在所有人沉浸在唱词中时,秦妙音起身扶着顾眉诧异道。 顾眉擦了擦眼角,勉强笑道:“陈先生唱得词儿像是剐肝儿的刀,奴家听着心里难受。” 说到这点,秦妙音可太有发言权了:“可不是嘛,这些曲子,刚开始听时,觉得有些古怪,还从没听过有这种曲调呢,但听得时间长了,心沉浸进去,只感觉真的好。你不知道,陈先生还有一支曲儿,名叫《如果当时》,最近听得我欲罢不能。” 顾眉眼前一亮惊喜道:“陈先生,能请您唱给梅生听一听吗?” 啥情况,自己和老黄跑商K,真就是吃果盘唱K? 他连忙摆手,说自己唱得不好。 谁知两女一齐邀请,最后陈凡没辙,只好笑道:“这样,秦大家,我用采茶调将《如果当时》改编一下,你再唱唱试试,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果然,秦妙音和顾眉顿时眼前一亮,来了兴趣。 陈凡在另一个时空中曾经听过黄梅戏腔改编后的《如果当时》,记得那天听完后,他一整天都惊艳无比。 现下,他便将戏腔如何融入这首歌的要点简单描述了一遍。 陈凡本来就不是很专业,有些地方也不知道怎么用理论知识来描述,只好他教一遍,两个女人跟在后面学一遍。 不得不说,秦妙音和顾眉都是这个时代最有音乐天赋的人,陈凡只简单教了几下,两人很快便掌握了。 顾眉眼睛亮亮的:“陈先生,你简直是我见过最惊才绝艳的曲调大家,经过你这么一改,原本平直的调子,在植入《花腔三颤》的技法后,波折顿生,好听了许多。” “若是能以安庆官话咬字,恐怕效果会更加惊艳呢。” 黄至筠在旁起哄道:“好主意,梅生你快快唱来。” 顾眉也不腼腆,闭着眼在脑海中复盘一番后,便走到隔壁,似乎在交待些什么。 不一会儿,请来的戏班吹打声响起。 众人皆是一愣,竟然是最近风靡南都的《女驸马》。 这时,却只听顾眉唱道: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黄榜中状元 …… 陈凡听了,这顾眉虽然唱的是《女驸马》,戏词并没有变化,但伴奏却从原本的明快,变成了慢速的拉伸和气声的破碎。 尤其是到了“帽插宫花好~啊”,“好啊”两个字被他用安庆官话唱出,她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一丝哽咽。 原本好好的“中状元”,此刻却好像变得十分荒诞,好似虚幻的成就,即将在下一秒便会破碎了似得。 到了“好新鲜哪!”时,顾眉抬手邀请陈凡,陈凡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但明显,这帮乐师应该是经过秦妙音调教过的,竟然用古典的乐器弹出了《如果当时》现代的曲调。 陈凡赶鸭子上架,微微点头跟着节奏: 为什么 你当时对我好 又为什么 现在变得冷淡了 …… 我为你唱最后的古谣 唱到这时,陈凡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顾眉微微一笑,手作兰花,似娇羞般挡在自己的颊边,接下来,她眉头微蹙,轻轻摇头: “红雨漂泊泛起了回忆怎么潜。” “你美目如当年流转我心间” …… 美! 太美了! 陈凡的那一段,声音原本是有些男声的低沉。 但到了顾眉这一段,声音带着黄梅戏的戏腔,又带有安庆官话,加之清越的声音,一经唱出,顿时惊艳了所有人。 原本有些喧闹的河面上,此时仿佛所有人都在聆听着天籁。 这时,顾眉双手翘起小指,交叠在胸前:“与你若只如初见,何须感伤离别利?” 唱到“离别”二字之前,她的美目流转,看向了陈凡。 陈凡此刻也完全放松了下来,完全沉浸在音乐当中。 “你和我,曾经有共同爱好” “谁的耳边,总有绝句在萦绕” …… 唱到这时,他也目光转动,看向顾眉,果然,顾眉心领神会,接过副歌部分。 恍惚间,陈凡有种双人唱K,情歌对唱那意思了。 就在舱中所有人沉浸在顾眉的歌声中时,突然,“轰”的一声响,画舫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一般。 顾眉没有站稳,一下子头嗑在窗棂上。 丝竹管弦声立刻便停了下来,舱外有人高声道:“都聋了?我家公子叫你们的船停下,没长耳朵还是怎么回事?” “寒秀舫”立刻便有人上前交涉。 但“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搭在船上。 不一会儿外舱便传来寒秀舫管事之人急慌慌的声音:“公子,公子,眉楼今日已经有客了,已经有客了。” 刚刚那嚣张的声音再次传来:“滚一边去,我家公子上了船,便叫那些人赶紧滚蛋。” 说话间,茶室门被粗鲁的推开,两个彪形大汉挤了进来,虎视眈眈的看着众人,然后站在舱门两边。 这时,一个身穿宝蓝色澜衫的年轻人摇着扇子走了进来。 这人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长得十分俊秀,可惜眼袋位置隐隐透出乌青色,显然是个沉溺酒色之辈。 陈凡看向这公子身边伺候之人,脑中顿时有了些印象。 这小厮不正是刚刚在秦淮河码头船上撒金箔的那家奴吗? “你们到底是何人?张管事,拿我的帖子去五城兵马司和工部都水司,就说有贼人上了寒秀舫,请他们派人过来捉拿!”顾眉捂着额头,脸上早没了刚刚的温柔可人,她满面寒霜的盯着来人,形容冷淡。 陪侍在那公子身边的恶奴刚想说话,谁知被那公子拦下。 那公子踱步笑着走到众人间,盯着顾眉和秦妙音上下打量道:“刚刚那歌声可是二位其中之一唱的?” 两女都转过头去,不去看他。 那公子也不生气,转头看向黄至筠和陈凡道:“今天这画舫我包了,你们出了多少银钱,出去之后找我家仆人去拿,公子扰了你们,便三倍赔给你们吧。” 黄至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闻言顿时怒道:“你是谁家子弟,竟这般蛮横无理,要比有钱,老夫未见得比你家大人少些。” 公子洒然一笑,压根没说话,看着舱门的大汉立刻上前,一下将老黄踹倒,就在舱中对老黄拳打脚踢起来。 “住手!”陈凡怒声斥道:“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竟纵仆行凶,旁边不远就是学道衙门,难道不怕褫夺衣衫吗?” 那公子缓缓转头笑道:“你说罗尚德?你尽可以去告,你看他敢不敢拿了我的生员!” 陈凡闻言顿时皱眉,竟然敢直接称呼大宗师的名讳,再加上刚刚挥金如土的做派,此人来头必然不小。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寒秀舫似乎又有人登船。 不一会儿,一张陈凡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茶室中。 来人看到陈凡明显一愣。 “胡芳!” 第398章 全智贤? “陈凡?” 刚刚进来的胡芳,在见到陈凡时一脸愕然,没想到秦淮河画舫如星,竟然也能碰到对方。 那公子看了看两人,脸上带着笑意道:“怎么?这人你认识?” 胡芳此刻的脸上早就没了往日里的倨傲,在那公子耳边小声说了点什么。 那公子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你就是那陈凡?” 陈凡皱眉看着他,也不搭话。 那公子微微一笑:“你这人,虽然迂腐,把握不住贵人的提携,但确实是个有才的。我姓苏,当今督师东南五省正是家父。” 舱中众人顿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嚣张跋扈的家伙,竟然是苏时秀的儿子。 难怪刚刚顾眉说要让衙门的人来,对方根本一点都不怕。 就在众人诧异之时,那苏公子“刷”的一声打开折扇,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陈凡道:“刚刚跟一女声合着唱曲儿的,就是你吧?” “那陈凡,你也可以留下,就跟刚刚那女人再唱一遍,其他人嘛……都可以下船了。” 此时,鼻青脸肿,刚刚还羞怒不已的黄至筠,此刻也没了火气,他一届商贾,若是遇到个知府、道台,他尚且还能支应,但到了苏时秀这种级别的官员,对方不来找他的麻烦,他便要烧高香了,哪里敢得罪对方的儿子。 就在黄至筠灰溜溜的准备离开时,突然,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顾眉道:“寒秀舫桐木梁骨,宁可焚于君子一炬,也不屑曲于权势之下半分。” 陈凡闻言,眼中顿时异彩连连。 刚刚上船时,他就从前舱供奉的《独钓寒江》图中察觉到船主人的孤傲,但自从跟顾眉相见,对方都是一副温婉摸样。 没想到小小女子竟有这般气节。 苏公子身边的嚣张小厮闻言顿时大怒:“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公子若是说句话,这秦淮河上哪家画舫不扫榻相迎……”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眉道:“若是往日,寒秀舫笑迎八方客;但今日我顾眉与知己一二游河,公子这种打上门的【贵客】,恕不接待!” “你!!!!”小厮怒了,他一旁的苏公子脸色也变了,只见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顾眉,突然冷冷一笑:“本公子原本只想上船听一支新鲜曲儿,但现在本公子改主意了!” 他扫视了一圈舱中众人,脸色转冷,再也没了笑意:“全都给我滚下去,今日我便要尝尝这眉楼主人的滋味。” “你敢!” 陈凡挡在顾眉身前:“《大梁律》有言,强辱官妓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袭扰画舫者,以匪盗论斩!苏公子今日敢踏破此门,明日应天府衙的揭帖便送进令尊书房!” 听到陈凡这话,苏公子显然犹豫了起来。 若是别人说这话,他只会当个笑话来听。 但这陈凡在督师节堂内侃侃而谈,当时不少人都看出,这位与刘讷、陆为宽、曾凤鸣等人关系不错。 尤其是刘讷,若是这老东西参劾自己父亲“教子不严”,那他必然会被父亲责难。 一时之间,苏公子犹豫了起来。 可是一旁的胡芳却突然笑道:“你一口一个《大梁律》,那你陈凡知不知道太祖时便规定,【生员不许狎妓,违者黜革功名】,我记得你是海陵县的县学生员吧?” 陈凡“呵呵”冷笑:“胡二公子倒是个律文老手,那你记不记得《大梁律·刑律九》中有言,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二位一个是加兵部尚书衔东南督师的公子,一个是礼部侍郎家的佳儿,两位又作何解释?” 胡芳和苏公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道:“我等游湖,恰见你这生员嫖宿妓船,故而准备拿了你去学道衙门!我和苏公子哪来的宿娼?” “嘶~~~~~”陈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下麻烦了,满身嘴也说不清了属于。 “苏公子,小女子秦妙音,今日陈公子是受我所邀,来眉楼教唱新曲,若是苏公子不嫌弃,那就让妙音的客人自去,公子想听什么曲儿,由妙音唱给公子听,可好?” 陈凡和顾眉闻言顿时大惊:“秦大家……” 可一旁的苏公子闻言顿时惊喜连连:“没想到今日双喜临门,竟然还在这眉楼碰见名满江南的秦大家!” 说到这,他倨傲看向陈凡:“今日既是秦大家面上,陈兄,那你自可下船,陈兄的齐人之福,苏某便帮你身受了,哈哈哈哈!” 草泥马,真拿我是土著秀才是吧? 老子当年在商K,也是敢拿酒瓶砸人脑袋的…… 就这双方剑拔弩张,现场一触即发之时,突然“咚咚咚”声传来,寒秀舫再次被什么东西连续撞击了几次。 苏公子一个不慎,刚刚光顾得意了,趔趄中摔在胡芳怀中,两人顿时变成了滚地葫芦。 “公子!”那小厮连忙去扶。 苏公子“云鬓散乱”,一把打开小厮搀扶的手,起身喝骂道:“谁?谁撞了船,去,赶紧去,叫人把船老大全都给抓了!” 不一会儿,舱外苏公子的下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道:“公子,是,是官兵。” 听到是官兵,苏公子更是怒极:“官兵?谁家的兵敢撞本公子的船?”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一个清越的女声在舱外响起:“苏得春,你好大的威风!” “谁,是谁!” 这时,船舱中走入一个身高约莫一米七的大长腿……公子。 这女扮男装的公子眉如雁翎刀横飞入鬓,右眼睑下生朱砂痣一粒,整张脸英气勃勃,让人有种不能直视的……威压感。 是的,这种感觉出自一个女孩子家身上,陈凡感觉——很奇妙。 女子扫视了一圈舱中众人,却没有先看向苏公子,反倒是盯着陈凡看了两眼:“哼!!!” “嗯?” 不是,兄台,你到底是哪边的?来了之后就冲我冷哼? 这啥意思? 这时,那女子终于看向苏时秀:“苏得春,整个东南的兵难道是你家的?不错,你爹是督师东南,怎么?连我勇平伯府的亲兵也要受你爹的节制?” 苏得春听到勇平伯府时一愣,再看着眼前这大长腿妹妹,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是,是顾小姐,我,我……” 陈凡惊讶不已,特么,这来得哪一路神仙? 刚刚还嚣张无比的苏得春竟然像是老鼠见了猫。 “滚!” 女人横眉冷对苏得春,苏得春被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躬身道:“顾小姐,我们,我们马上离开……” 说罢,他带着胡芳等人,踮着脚匆匆忙忙走出舱外,不一会儿,四周便安静了下来。 顾小姐这时才转过头看着顾眉:“早听说你叫顾眉?你这名字改了!以后我不想再听见。” 顾眉闻言,连忙低眉顺眼道:“是,顾小姐。” 顾小姐见状,方才转过头去看着陈凡:“以后再敢来这种地方,我定叫人砍了你的脚!” 你家妈,全智贤? 第399章 陈凡要被人娶了 随着苏得春的离开,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终于告一段落。 秦妙音、顾眉、黄至筠等人似乎对这个女公子十分忌惮,丢下几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没义气的离开了。 顾小姐全没有女儿家的做派,先是绕着舱内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装饰,然后好像才似乎想起了陈凡。 他来到陈凡面前,也不说话,将陈凡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后方才开口道:“我叫顾彻眉,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啊?”陈凡刚从惊讶中醒转过来:“你很有名吗?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的名字?” 顾彻眉显然对陈凡提出的反问很有意见,对着陈凡杏目圆睁,呲了呲牙,好像一只母兽在示威一般。 陈凡看了,不仅不害怕,甚至还觉得挺可爱。 “以后跟我说话,只管回答即可,不准反问。” 笑话,我陈凡何时受过这等气,你爹来跟我说话…… “好的,顾小姐!”看着贴脸皱起鼻子再度发出警告的顾彻眉,好男不跟女斗。 顾彻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次乡试,你给我好好考,本小姐是南直乡试举人,你若是只有个秀才功名,娶你过门时,太也丢人。” “哈?” 这时,顾彻眉突然朝他丢来一个物件,陈凡赶紧接着,张开手,却见是一枚莹润的缺角玉佩。 “人这一辈子,贵在有瑕,但我顾彻眉的男人必须是完美无瑕之人,瑕在玉上,便算替了你了;你若再犯错!可就别怪我了!” 说完,她压根不等陈凡回答,转身几步便离开了舱室。 陈凡还在愣神的功夫,就听见外面顾彻眉喝道:“将这眉楼的牌匾拆了,看着碍眼。” “是!”周围顿时响起整齐的答应声,听这声音最少二三十号人。 良久之后,陈凡还傻愣愣拿着缺角玉佩站在茶室中。 黄至筠擦着汗水走了进来:“文~~文瑞。” 陈凡还是一脸懵逼地看着黄至筠:“黄先生,她怎么这么……嚣张?” “哎哟!”黄至筠苦笑道:“勇平伯家的女公子,少年聪颖,逼着江宁一小吏伪造民籍参加科举,最后被她一路考中了举人,要不是当时的学道举告,这位可是真敢上进考状元的。” 陈凡诧异道:“搜身呢?科举不都要搜身?” 黄至筠看了看舱外:“这位的姨母可是当今王皇后,从小跟着勇平伯入京朝见,听说连陛下都很喜欢她,夸她若是男儿,当不让须眉。” “南直隶早就有传言,说这位在南京胡闹,陛下都是知道的,本以为她也就考个小三试便收了心,谁能想到这位文章作得……差点做了举人,最后宫里才发话,让学政衙门把她打发了走!” “咕咚”! 陈凡咽了口唾沫,这,这这,这女子也太彪悍了吧?难怪连苏得春这种官二代看到她也退避三舍。 不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个时候,她“娶我”? 呔! 大胆…… …… “陈先生!”顾眉泫然欲泣地看着陈凡手里的玉佩,“奴没想到公子竟是苏公子的……,今夜就不留宿公子了。” “啊?”原本还有这个项目的吗?陈凡瞬间感觉亏了一个亿。 不是,也不是有什么龌龊的想法,只不过肚子里还有很多海陵周杰伦的歌没有教你们吖。 比如《说好的舒服呢》、《听话的妈妈》、《扮兽人》、《以妇之鸣》、《不能说的咪丨咪》、《你比从前快了》、《三年二胎》…… 可恶,好生生的艺术交流,竟然就被这恶女给打断了。 得! 回去好好歇息一晚,明天逃离南京,二代们惹不起,难道我陈凡还躲不起? 笑话。 …… 督师行辕后院。 苏得春刚刚跟胡芳喝得醉鬼似的,踉踉跄跄回来。 却见后院堂中灯火通明。 苏得春顿时酒醒了一半,也不跟胡芳交代两句,转头就朝旁边跨院走去。 刚走没两步就被苏时秀的亲兵拦住了去路:“三公子,督师大人请你过去。” 苏得春顿时如丧考妣,耷拉个脑袋朝堂屋走去。 刚进门,苏时秀闻到儿子身上浓浓的酒味,顿时怒道:“乡试在即,你不知用功,还敢出去饮酒,真当我苏家没有家法吗?” 一旁的胡襄看着堂前跟鹌鹑似得二弟胡芳,心中顿时了然。 一番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后,为了二弟,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站起道:“部堂(督师这种临时的差遣,平日里下级看到他,正式场合称呼督师或者督宪,私下则按照他本职称呼,苏时秀因为挂兵部尚书衔,所以胡襄现在作为他的下属,需要称呼他为【部堂大人】。)皆是我管教无方,胡芳,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带着三公子出去喝酒!” 胡芳缩了缩脖子,用早就商议好的说辞道:“三公子刚到金陵,我领着他去与谢澍、刘志然几人切磋文章,结束后高兴,便多喝了几杯!求督师责罚!” 说罢,他跪在堂下,身子瑟瑟发抖。 苏时秀转过头看向胡襄。 胡襄连忙道:“谢澍和刘志然都是南都有名的举人,下次会试很有可能高中。” 听到这,苏时秀方才脸色和缓了下来。 “老夫本就是南直宁国府人,这次为了东南倭事驻留南都,乡试在即,你少给我出去惹祸,跟士林中人接触也要避嫌,从明日起,你收拾收拾去泰州,我请了一位名儒去安定书院教你文章,乡试之前,不准回来!” 听到老爹这话,苏得春脸色一垮,像是被抽了气的皮球似的坐在地上。 苏时秀最见不得儿子这般不争气的摸样,挥了挥手,将他赶了下去。 待堂上只有他跟胡襄时,苏时秀方才又道:“沈应经已经到哪了?” 胡襄连忙站起恭敬道:“已经过了徐州府。部堂大人放心,沈德徽那边已经都说好了,他与学道罗尚德是少年好友,对罗尚德最为了解,请了他来,就是请他揣摩罗尚德乡试的考题。” 苏时秀摇了摇头:“不能仅仅呆在安定书院,不然有心人得知得春也在那里,两厢联系之下,就算得春能取中,也会受人诟病连累老夫。” 胡襄笑道:“部堂,我早就跟韩知府商量好了,到时候韩知府会移文淮州府各县,临考前让沈应经去淮州府府学、各县县学都走一圈,让他以受韩知府之邀,给州府县学学生讲课的名义过来,这可是好事啊!” 苏时秀满意的点了点头,现在他是真有点欣赏胡襄这种为上司考虑周到的下属了。 第400章 早恋?大胆! 十日后,海陵黄家凤凰墩别院。 一名小厮领着陈凡匆匆走入府中,一边走一边急惶惶道:“陈夫子,小姐今日一早,刚到海陵便闹着要走,老爷去了池州,说了让小姐在海陵安心就学,小姐若是离开海陵,我们必被家法,夫子你快劝劝小姐呐。” 刚到门口,陈凡就听见黄其霰冲着谁在发脾气:“我爹?我爹怎么了?有他这么做爹的吗?” “竟然带着我夫子去秦淮河那种烟花之地,哪有半分做爹的样子?” “爹没有爹的样子,那就休怪女儿也不听他的话了。” “我不管,今日我就要走!扬州府上就算我呆得不开心,我也要走。” 房间里,黄其霰一边偷偷看着窗外人影晃动,一边加大声音更加“生气”。 这时,陈凡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其霰,怎么住得好好的要回扬州了?” 黄其霰听到这声音,嘴一扁,差点没哭出来,堵着气歪头不理睬陈凡。 陈凡走了进来笑道:“你爹那日领我去,是应秦大家之邀,将几支曲子填完而已,我和你爹都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流连那种地方呢,哈,哈哈!” 黄其霰也不说话,转头看着陈凡,神色默然。 刚刚还在掩饰些什么,大声发笑的陈凡,笑容渐渐尴尬停止。 黄其霰扁了扁嘴对身边的小侍女道:“东西收拾好没?我们走。” 陈凡见她真要走,顿时慌了,老黄临走前把女儿托付给自己,自己咋能放她离开:“其霰,其霰,给我个面子,别走,别走哈!” 黄其霰背对着陈凡,脸上一脸得逞的笑,当她再转过头来时,又变得傲娇道:“既然夫子要我给你个面子,那行,那我给你个台阶,你要是答上来,那我就不走了。” “行,你问!”陈凡摇了摇头,一脸无奈,这一届学生,太难带。 黄其霰灵动的眼珠子转了一转:“锄禾日当午,下一句是什么?” “真是不靠谱!”陈凡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女学生:“是不是?” “什么真是不靠谱?”黄其霰瞳孔放大,顿时急了:“汗滴禾下土啊!”粉拳直接打上了陈凡的胳膊。 “对对对,答错了,答错了!你再换一个!” 黄其霰想了想:“好,那我就再给你一个台阶,这次你要答不上来,我就不走了。” “行行行!” “嗯~~~~~玉皇大帝住的天庭在天何处?” “哦!根据《淮南子·地形训》估算哈,天庭高度是昆仑山高度的八倍,那天庭高度就是陆拾壹里又叁百肆拾步,属于平流层,平流层在云之上,凌霄宝殿就是在云上,从而反证得出我计算的结果应该没问题。” “哎呀!你看夫子我,怎么不小心就答出来了,你还有别的台阶吗?” “我……我还有……我……” 陈凡笑着道:“好了好了,是夫子错了,以后夫子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你也别生气了,别走了好不好。” 黄其霰刚刚还一脸委屈到哭的表情,终于渐渐露出了笑容:“嘿,哼……,那我就不走了哈!” 说罢,摆了摆手让下人们退走了。 陈凡看着她这表现,心中暗笑:“小女孩,还跟我闹上脾气了,拿捏!” 待下人们离开后,刚刚还露出笑脸的黄其霰脸色又垮了下来:“夫子,我可跟你说,那个叫顾彻眉的男人婆可不是什么良配,你可别中了她的邪!万万不能入赘勇平伯府上。” “要,要入赘!”突然,小女孩的声音扭捏了起来:“那也要入赘我黄家,我爹救我一个女儿,万贯家财,到时全都给你去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两人相隔很近,陈凡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 最近我陈凡命犯桃花? 怎么连续被两个女人“真情告白”? 以前总听人说娱乐圈乱的很,他还不信,现在信了,自己一搞艺术,什么师生恋,什么COSPLAY女扮男装都贴过来了。 见瞳孔渐渐放大的夫子,黄其霰心中小鹿乱撞,试探着摇了摇陈凡:“夫子,夫子……” 谁知下一秒陈凡大手一把拧住了她的耳朵,痛心疾首道: “小黄呐,青苹果哪有红苹果甜?” “你现在懂什么是爱?不过都是些动物本能!” “三十岁前谈恋爱都是瞎折腾你知不知道?” “女学生谈恋爱=自毁前程,男生谈恋爱=害人害己!” “再说了,夫子要是跟你眉来眼去,岂不是带坏了整个弘毅塾的风气?” “你虽然是女学生,但学风也是纳入到弘毅塾考评中的,可不能因为你早恋,把你们女学班的流动红旗整没了吖!” “心动不是错误,但春天开的花经不起风雨!” “把喜欢化为动力,当你足够优秀,选择才真正自由。” “讲台是银河,师生是星轨——轨道交错时耀眼,相撞即灾难!” 黄其霰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凡,这一套套的说辞不要钱似的从夫子口中蹦了出来,你是要考举人呐? 啊没错,他确实要考举人! …… 一场师生恋,还没开始就被陈凡给扼杀在襁褓里,只独独留下小黄黯然神伤。 “年柱納音,路旁土,剑锋金,土生金,妻旺夫。” “日主干支,丙戌日主(阳火),己卯日主(阴土),火生土夫助妻。” “我算得没错啊,我明明跟夫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会被夫子拧着耳朵教训了这一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算一算月令格局?” “午月火旺,酉月金旺,火克金,嘶~~~~~~~~~”黄其霰瞪大了眼睛,看着案上的算筹,“怎么月令多了个人,坏了我和夫子的好事?” “是她!” “顾彻眉!!!!!!!!” …… “阿嚏!”正拿着《优秀程文一百篇》翻阅的顾彻眉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顾敞笑道:“你呀,昨晚又看到什么时辰?小小年纪,还是不要熬夜,省得受了风寒。” 空气安静。 顾敞尴尬轻咳:“淄川候家有一嫡子……” “爹,乡试后那陈凡只要考中了举人,你带着亲兵把他捉来,我立时成亲!” “好嘞!” 第401章 破岩斋 泰州·安定书院 书房内,胡氏兄弟、苏得春和一个约莫五十多岁乡绅打扮的中年人正在用茶。 片刻后,胡襄道:“如今我蒙部堂大人赏识,出任整饬宁绍台兵备道,但留在幕中参谋军机,书院这里就交给二弟你了!” “眼看就要入秋,乡试在即,破岩斋今年有六人赴考,算上三公子,计有七人。” “往年我安定书院每次乡试皆有一到两人中举,这次七人赴考,得中举人者当应更多才是!二弟,书院之事一定要上心,不可懈怠。” 胡芳笑道:“大哥且放心,有沈先生千里赶来襄助,这次乡试,我安定书院一定胜过南直各大书院,崭露头角。” 一旁的中年人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矜持的端起茶盏品了起来。 胡襄见状,特意站起朝他拱手道:“沈先生,一切都有劳了!” 沈应经端坐不动,只拱了拱手道:“胡大人客气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必全力施为!” 胡襄闻言,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因为没有经过父亲允许,私自充入苏时秀幕府,不久前胡源写信回南直将他训斥了一番,并且勒令他必须辞去官职,回书院当山长。 并且在信里说,苏时秀虽然有科道清流在后面为他撑腰,但他在朝中得罪人很多,不少人憋着劲想要他好看,胡源说胡襄在这时候为了起复,实在不智。 但胡襄在外为官多年,上次因为接手书院辞官,他便心中不愿,这次收到父亲的来信,他心中更加愤懑,觉得父亲一而再再而三阻他仕途,实在是太过自私。 以他的能力,为官必有一番大展拳脚,仅让他窝在书院教一辈子书,那是屈才。 想到这,他不由更加珍惜苏时秀这个恩主给予他的机会,说话间,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得春,马上乡试就要到了,部堂大人将你安排来泰州,那也是为了让你收心,你须与我约法三章,这期间,万不可胡闹,安心读书,待考完,我让胡芳带你在泰州耍个够。” 苏得春闻言,病恹恹的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便赶紧回去吧!” 胡芳见状,只能无奈朝沈应经拱手道:“沈先生,得春就拜托了!” 沈应经看了烂泥似的苏得春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鄙夷不已,苏时秀当年也是考中二甲第七名的高才,生的几个儿子也争气,只有这个苏得春,他在山东就听说此人整日纵情酒色,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对于辅导这种人,要不是胡襄重金相邀,他正好也缺银子,不然,他绝不会答应此事的。 见胡襄郑重拜托,沈应经无奈起身道:“我尽力而为!” 苏时秀幕中事务庞杂,胡襄也是为了苏得春专门抽空回来一趟,见书院之事已经安排妥当,他便连夜坐船赶回南京去了。 胡襄一走,苏得春顿时犹如出了笼的鸟儿,频频朝胡芳挤眉弄眼。 胡芳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但自己亲大哥的命运如今就掌握在苏时秀的手中,他也不敢让这位苏公子砸了安定书院的招牌,进而毁了安定书院和父兄的名声,于是他只装作看不见,低眉不语。 “三公子,既然督宪大人将你交到老夫手上,那老夫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便先去破岩斋随读几日,也好叫老夫看看你读书的进度,放好对【症】下药!” 好不容易从南京跑了出来,没想到一日不得闲,马上就要读书,苏得春大感不悦,但他也知道父亲为了请来沈应经,颇废了一番心思,便是他再不高兴,也是需要应付几日的。 听说沈应经教他一段时间后,便要为了掩人耳目而去淮州其他各县讲学。 一念及此,苏得春反而有了期待,笑着拱手道:“遵先生的命。” 胡芳和沈应经闻言,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 破岩斋。 陈轩今日正在教授破岩斋中几个即将乡试的学生读《孟子·万章》并作文一篇。 陈轩自己也是秀才,平日里只负责带领破岩斋习读经典,像斋中几名秀才的作文一事,以往都是胡源这样的山长和专聘的教授讲习的。 但自从胡源走后,胡芳、胡襄接手安定书院,一开始胡芳、胡襄,一个进士、一个举人,还可以给这些秀才们讲讲课。 但两兄弟都不是能静下心来教书的人,教学总是断断续续不能连贯,请了几个举人教授,这些人一听说胡芳之前开革老人的行为,也都不想折腾。 这样一来便导致这两兄弟不想教,外面又找不到人来,破岩斋那几个秀才早就怨声载道,吵吵着要离开安定书院,陈轩只能勉力维持,用切磋的名义,整日里跟这几个秀才习练文章之道,勉力维持。 “《万章》之篇,当溯洄三代遗风,依圣门矩矱道来——” “第一章·天心在民(释尧舜禅让) “昔者尧荐舜于天,非虚礼也。燔柴告庙,烈风雷雨弗迷,此天心昭焉; 使主祭而百神飨,治万民而讴歌归,此人心向焉。 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四岳举、黎元从,即昊天敕命耳!” “文旨所言及二节,即君臣纲纪之要……” “桀纣之世,酒池肉林残民命, “时日曷丧”之谣遍传巷陌。 当是时也: 太史抱图箓奔周 殷顽挟白旄降牧野 亳都童谣曰“夏德若骄阳,民皆欲避之” 此非臣弑君,乃代天行殛!《泰誓》云:“抚我则后,虐我则雠”,斯之谓也。” 听到这,站在一旁的沈应经微微点头,对一旁陪同的胡芳道:“安定书院昌盛百年,果然不同凡响,一个生员斋长,竟能将《万章》阐发若此,难能可贵!此人是谁?” 看着讲案后侃侃而谈的陈轩,胡芳面露复杂之色道:“此人姓陈名轩,是我父亲十分看好的生员,故而留他在破岩斋中担任斋长。” 沈应经点头:“胡侍郎学究天人,看人的眼光也颇为老辣,这次乡试,若我所猜不错,以此人的学识,不出意外,当是能中个举人的。” 听到这话,一旁的苏得春瞥了一眼台上的陈轩,心中有些郁郁,来的路上,沈应经也曾问过他几个问题,他答完后,胡芳被他授意,问沈应经,他这次乡试有无把握,但沈应经只是嘿然不语,并不正面回答。 可来了这破岩斋,却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穿着浆洗发白的澜衫的生员,竟得了沈应经这句评价,他心中当然不快。 “稽天之云,不逾五尺之庭;燎原之火,起于星宿之芒” ——读此篇者,当思立身承命之道,勿效纵横家言利舌也! 这时,陈轩的教学内容已经讲完,然后来到讲案一旁,朝那几名生员躬身道:“我与诸位各作一篇文章来,作完后相互切磋一番!” 那几名秀才闻言,也纷纷站起,恭敬朝陈轩施礼:“谨遵斋长之令。” 第402章 陈轩 站在外面的胡芳想借着这个空档进去介绍一番苏得春。 谁知沈应经却拦住了他:“我们先走,待这几人写完文章后,我正好也看看这几人的文章。” 胡襄花了大价钱请到沈应经,主要当然是为了苏得春,但也顺便为了书院这几名秀才乡试! 听到这话,胡芳自无不可。 这时,沈应经突然转头对苏得春道:“得春,你也作一篇来!” 苏得春傲然一笑,区区一篇《孟子》文而已,他虽然为人不羁,但自幼聪颖,恰《万章》父亲给他们兄弟几人讲得最多。 “今日必然让这老头刮目相看!”苏得春一边应承,一边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约莫三刻之后,书房中等待的沈应经朝胡芳点了点头。 胡芳道:“三公子,时间到了。” 恰在这时,苏得春正好写完最后一笔,他将笔一扔道:“且拿去!” 胡芳接了卷子,略看一眼后,顿时眼前一亮,惊喜的看向苏得春。 随后,几人再次来到破岩斋前。 这次几人直接走进破岩斋。 刚进门,塾堂中的众人齐齐起身施礼道:“二公子!” 胡芳又回归当初“淡淡”的倨傲摸样:“嗯,我兄长已经出任宁绍台兵备道,今后安定书院还是由我掌管。” 众人听到这话,全都没有做声,但却纷纷互相对视起来,且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担忧。 胡襄担任山长,虽然也没有胡源尽心竭力,但好歹还算负责,有问题,他也会出面解决。 但这位二公子在担任山长时,将书院搞得乌烟瘴气,甚至还出现了斋长带着学童一齐在院试舞弊的丑闻。 众人顿时心中丧气无比,尤其是那几名秀才,心中已经暗自在想退路了。 陈轩心中也十分复杂,但他作为安定书院的夫子,又蒙受老山长胡源的赏识,他虽然无奈,但价值观却让他只能被迫接受,祈祷胡芳能因前车之鉴,改弦更张。 “山长!”陈轩带头朝胡芳行礼。 胡芳虽然因为陈凡的关系不喜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认,陈轩是真心诚意、踏踏实实在安定书院教书,几乎一心都扑在书院。 他可以不喜欢此人,但也分得清好坏,厌恶中带着几分敬佩,语气不由得和缓了下来:“嗯,刚刚这位刚来的沈先生还说你《万章》讲得好,陈斋长,辛苦了!” 说罢,他不等陈轩回答,便道:“将你们刚刚的文章收上来,给新来的沈先生看!” 陈轩闻言也不说话,将几份卷子全都收了上来,递到胡芳手中。 “沈先生!”胡芳将卷子递给沈应经,沈应经接过后便当场翻阅了起来。 “冯琦之文章,未窥圣人门径,先效蒙童呓语!这次乡试不用参加了,大罗金仙来了,这么短的时间,也教不出你这个举人来。”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那冯琦,冯琦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文章一道确实很不擅长,院试时不知如何蒙混过关,做了秀才,自此之后便放飞了自我,整日里浑浑噩噩,文章愈发退步,陈轩想尽了办法,也救不了这要死的鬼。 “郭文旭,破题若刀斩乱麻,承题却又重归繁复,好些注意条理,或可一试……” 沈应经一一讲众人卷子点评了去,陈轩惊讶地合不拢嘴,只因为这新来的沈先生点评众人文章颇一语中的,切中各人文章中的顽疾。 刚刚还对沈应经有些怀疑的一众人等,此时也知道这位定然是位名师无疑了,他们纷纷端坐了身子,虚心听起沈应经对各自文章的点评来。 这时,沈应经拿起苏得春的文章看了两眼,突然眼前一亮,有些意外的看向苏三公子。 苏得春早就等着这番惊讶,得意的半眯着眼睛,微微摇动扇子。 沈应经念道:“大贤之论交际,不为己甚者也。甚矣,圣人已无甚之行也。” “通此于交际,而何主必却哉?” 这句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大贤(孟子)谈论人际规范时,主张不做过火行为。圣贤(如孔子)本身已做到极致克制。将此原则用于君臣交往,怎会坚持拒绝馈赠呢?"——这里化用《万章下》孟子论"却之却之为不恭"的典故。 苏得春这个开头很有意思,在沈应经看来,一共有三处亮点: 用【不为己甚】勾连《离娄》《万章》体现经学功底; 【何主必却】反问句,暗合八股文【逆破】技法; 末句【通此于交际】完成经典嫁接。 原来在沈应经看来,这个苏得春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却没想到这篇文章做得似模似样,却也并非无药可救。 但再往下看,他便发现,苏得春虽然前面作得让人眼前一亮,但后面就有些拉胯的。 譬如“圣人已无甚之行”表述含糊,既未点明孔子具体事例,又偏离了万章篇讨论周天子赐食的核心矛盾。 故而在沈应经看来,若是这苏得春肯下苦功跟自己学习段时间,就凭他的底子,和自己对大宗师心思的揣摩,他还是有很大概率考中的。 想到这,他微微一笑,对大金主鼓励道:“文章写得甚好!再接再厉,这科乡试有你的名字。” 苏得春闻言,心中顿时大喜,表面上躬身谦逊了一番,但再抬头看向陈轩等人时,眼神中已经带了一丝倨傲。 这时,只剩最后一篇陈轩的文章了。 沈应经抽出一看:“大贤论交际,始终以为不可却也。” “夫君子未尝一日忘情于天下也,如是而欲绝诸侯之交际者,过矣,是故圣人不为也。” “且圣贤处世,甚无乐为己甚之行也。己甚则天下欲有所以交于我……” 沈应经看到这,眼睛越睁越大,异彩连连。 很多年没有见过学问如此扎实的生员了。 没错,陈轩的文章作得非常……成熟。 为什么要用“成熟”这个词? 因为全文看下来,沈应经并没有在文章中看到什么奇葩惊艳的立论。 但陈轩此人却把八股文经典的立论模式完美呈现了出来,关键是往里面填充的内容,也都一一对应,恰当无比。 比如起讲部分,他便采用了作《孟子》八股文的经典起讲“大贤-夫-且”的三段式结构。 “大贤”破题,“夫”字展开论述君子心系天下的立场。 “且”字段则深入剖析了圣贤处事的哲学。 这种“层层递进”的结构,正是八股文“起承转合”的最佳体现。 在沈应经看来,陈轩这人并没有天纵之才,但却从文章中看出此人做学问之踏实,当今天下想要找到这种年轻人,已经难能可贵了。 “你叫陈轩?哪里人士?可愿意跟着我读书?”沈应经放下手里的文章,看向陈轩。 所有人愕然看向两人,他们没想到,这位新来的教授,竟然一眼相中了他们的斋长。 沈应经笑道:“哦,老夫忘了介绍自己了,我是沈应经,山东泰山书院的前堂长!也曾在岳麓书院做过两年经长!” “哗……”小小的塾堂里顿时大哗。 泰山书院,那是北方数得上名号的大书院,声望不在安定书院之下。 而岳麓书院更不必说了,在岳麓书院做经长? 经长可是书院中《四书·五经》公推第一人,会讲的主讲,保管监守文庙《十三经注疏》雕版的天下名儒。 这样的人,竟然愿意收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斋长,在他们看来,那是陈轩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呐。 刚刚还在得意的苏得春此刻已经满面寒霜。 胡襄专门为他花钱请来的人,却在他的面前,招一个穷鬼做弟子,那他算什么? 他一个堂堂督师家的公子算什么? 第403章 猜题 “乡试揣摩考题,虽然为陋病,但别人揣摩,你不揣摩,便要后于他人。” 沈应经站在陈轩之前站的讲案后面,对着塾堂中苏得春、陈轩和那几个破岩斋的秀才语重心长道。 “乡试主考,必须是进士出身,且躲在翰林院或者部院任职,尤以翰林学士、侍读学士或六部侍郎为主。” “根据南京抄送的邸报,这次任南直隶乡试主考的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苗灏,此人字势远,家中行二,年三十八,祖父曾任刑部员外郎,山东济南府德州军籍,山东乡试第十五名,会试二甲十一名。” 听到沈应经竟然将主考官的生平籍贯打听的如此清楚,台下顿时响起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之声。 胡芳满意的点了点头,果然是大哥重金邀请来得高人,消息果然灵通。 “今年倭寇劫掠东南商路,以至柘林港之乱;夏天时黄河大水,徐州决堤,淹没良田无数,南直、山东、河南十数县遭灾;上个月,有人弹劾首辅韩鸾及次辅唐胄纵奴为祸乡里,大肆圈地,两家各占十数万亩!” 说到这,沈应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见众人被吊足了胃口方才道:“老夫找朋友打听过了,这三件事里,苗学士都是递了折子的。” 众人疑惑地相互对视,这沈先生说要给他们讲乡试的事情,怎么扯到朝廷里面去了? 这个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沈应经微微一笑,似乎早就猜到下面人会有这种疑惑,他好整似暇道:“当今陛下推崇理学,反对【与民争利】的桑弘羊式聚敛,听说经筵中,苗学士曾于陛下道:聚财而有道,非笼市利之谓也!” “下面再说说咱们南直隶的大宗师,罗尚德!” “大宗师表字讳希容,山西平阳府临汾县人士,其兄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罗尚礼,其父罗永章乃太宗朝大学士,一家清介方正,余少时便住在临汾,恰与希容同窗。” 堂中闻言再次骚动起来,他们没想到,眼前这位竟然是大宗师罗尚德的少年同窗。 可惜,乡试主考是苗灏,若是罗尚德,那岂不是…… 众人心中扼腕叹息。 可这时,沈应经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精神全都提振了起来。 “大宗师在翰院时,与苗灏同为庶吉士,两人相交莫逆,无话不谈,关系颇为紧密。” “这次苗灏若是来南直,拟题时,或与大宗师相商。” 苏得春虽然早已知道沈应经此人的能量,但听到这话时不免还是眼睛放光,期待地看着对方。 沈应经笑道:“上个月与大宗师书信,大宗师信中言及《大学衍义》,数次说到其中【理财篇】,还与我书信往来两次,讨论【义利之辨】,其中说及……” “【管仲之术终非王道】!” “豪商占窝,国课十损其四~!” “但求桑麻丰,不闻锱铢声!” “信的结尾!”沈应经看着众人:“大宗师言:今日之阁臣、吏部若不明大道,恐成桑孔之续!” 说到这,沈应经正色道:“说了这么多,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次乡试,恐怕会围绕着【财货】来出题,以期找到舒缓朝廷用度不足的办法。” “下面我来拟些题目,你们拿回去好生揣摩!各写十篇文章交于我来审阅!” “是!!!!”台下众人像是找到了敲门砖似得,激动的无以复加。 【财聚则丨民散,财散则丨民聚】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来百工则财用足】 【节用爱人,时使薄敛】 陈轩听到这几题,顿时暗道这沈应经出题老辣。 《四书》中有关财用之说,大多都罗列其中,甚至最后一题【节用爱人,时使薄敛】还出了个《论语》、《中庸》的截搭题,题目出得可谓是十分全面又有深度了。 到这里,这节小课便告一段落了。 胡芳站起身,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众人一番后道:“今日沈先生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半个字,我胡家和安定书院必让他在南直无法立足。” 众人闻言,身上忍不住瑟瑟一抖,全都敛容躬身道:“是!” 沈应经依然还是那副笑脸,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陈轩和苏得春留下。” 待众人陆陆续续出去后,苏得春埋怨道:“沈先生,你可别忘了,这次来南直,那是胡道台请你来给我讲课的,你把题目都告诉了他们,岂不是抢了乡试的名额?” 沈应经似乎早就猜到这位二世祖要发难,轻轻一笑道:“三公子,我方才说的几道题目,全都是这次不可能考的。” 胡芳、苏得春、陈轩三人愕然地看着沈应经。 【财聚则丨民散,财散则丨民聚】——去年池州府府试的考题。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上一次山东乡试的考题。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北直隶上一科的乡试考题。 【来百工则财用足】——浙江湖州府上上科的府试考题。 【节用爱人,时使薄敛】——至于这道截搭题,虽然没有人考过,但翰院出身的苗灏,是绝不可能出截搭题这种没有水平的题目的。 胡芳早已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方才道:“那沈先生你……” 沈应经得意道:“我猜测今年南直隶乡试肯定要考【财用】之题,他们若不是读死书的,自然会去好好思考财用之道,这便也算我仁至义尽了。” “但!”沈应经话锋一转,自信道,“三公子却是花了银子的,所以老夫给你的题目,更有可能是这次南直的真正考题。” 沈应经刚准备说,苏得春突然道:“等一等!” 他一指身旁的陈轩:“沈先生,银子是胡道台为我出的,他凭什么听?” 沈应经的脸上没有了刚刚的不羁,终于出现了一丝为难,片刻后,他对陈轩道:“陈轩,你若是现在拜我为师,我可以请三公子……” 陈轩虽然知道,也许这位马上所说的,关乎他的前程,但一想到苏得春的态度,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他自然不可能再留在这里。 只见他躬身道:“刚刚学生已经获益颇多,谢过沈先生,告辞!” 说罢,他躬身,倒退着出了塾堂。 沈应经和胡芳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此人有骨气,但是可惜了…… 苏得春得意道:“先生,你可以说了。” 沈应经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开口道: “老夫猜测,这次乡试,最可能的考题有四个。” 【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九经之‘柔远人,怀诸侯’与理财】 “还有最后一个题目……【大学】中的——【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第403章 训练 “太好了!有了这四万两,咱们依照《纪效新书》,不出半年,必然能练出一支强军来!”覃士群欣喜的看着陈凡手里银票。 海鲤也很高兴:“最重要的是,咱们得《立团呈文》、《军械请领牒》都已经被兵部核验通过,咱们这支团练,现在也算是正经的朝廷兵马了。” 陈凡点了点头笑道:“马上再扩招一千人,算上已经编练的五百人,优胜劣汰,最后留下一千人。” “这一千人,要有宗族、里保、粮长、盐场大使开具的《团练忠贞保结》,跟科举一样,若是上了战场,一人逃跑,十户连坐。这是兵部的要求,也是我的要求!要练兵,必要严肃军纪。” 海鲤和覃士群二人点了点头,当兵吃粮可不是游戏,朝廷给了四万两,那是真要你拉上队伍跟倭寇血拼的。 不严肃军纪,最后害人还要害己! “沈彪!”陈凡转头看向一旁晒黑的年轻生员。 “在!” “兵部这次还给了《防区勘合》,咱们这支团练的信地只允许在海陵以东至如皋海边,不得过江,不得往西去府城,越境剿匪,需要兵部的【调兵火牌】,下次拉练,你们须得注意。” “是!”沈彪拱手称是,随后坐下。 “覃先生,《团练考成法》、《年终奏销册》、《海防约》、《漕运护卫特批》这些手续,你最是熟悉,一切就拜托了。” 见众人一一领了差事,陈凡肃容道:“虽然南京兵部拨了四万两给我们,且不会用照磨所查验我等花销,但我还是决定将这四万两全都用在练兵之上。” “我准备先找曾大人购买仿倭制的鸟铳300支,约莫1200两的样子,狼筅用毛竹铁尖,自己找匠人打制五百杆,约莫四百两。棉甲夹铁片,800套,四千两;火药车,维修兵器甲胄的工具合计两千两。” “训练场也要重建,徐家村虽然设施齐备,但将来打枪放炮还是不便,我准备在城南九龙湖附近搭建营房,我找人算过了,营房、操场、训练射击的雨棚、壕沟矮墙、移动箭靶和火器标池校准的装置,一共合计7000两。” 这时,覃士群插话道:“对了,文瑞,上次你让我找的边军火器教官、刀盾教头和倭语通译,我都已经找好了。” 陈凡闻言顿时大喜过望。 虽然他们团练是按照《纪效新书》编练的新军,但武器装备还是使用的老东西,尤其是火器和冷兵器的使用。 陈湘给了几个亲兵,但毕竟出身卫所,实力在卫所兵中是矮子里面的姚明,但放在大梁来看,他们既比不过营兵,更是差了九边边军以道里计。 上次他请覃士群用应天巡抚幕中的关系,帮忙找些人才,没想到这么快人才就到位了。 “走,去看看。” 操场上,短短半月未见的团丁们,此刻因为大量营养的补充和刻苦的训练,此时所有人,包括陈学礼、何凤池这两个孩子,也全都晒得黝黑,胳膊、腿上隐隐有肌肉凸显。 此时,五百团丁正站在场中,每个人都拿着一个榉木制作的鸟铳模型。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年人拿着马鞭巡走在队伍中间。 那人一边查看队列一边训话道:“现在老子没有火器给你们,有人说那就暂时不练了,等将来有了鸟铳再说。” “哪个卵子昨晚的抱怨?你以为我不知道?” “狗日的,老子告诉你们,现在就算给了你们新鸟铳,你们也用不了。” “你们以为鸟铳就是点个火,放个药子儿就成了是吧?” “狗屁,先给老子负重三十斤,再带着榉木鸟铳练习翻越胸墙,每天翻五百遍!” “拿着鸟铳,你们不懂号令,不懂金鼓声有什么用?歇息了还要给我背鼓号音。” “除了这个,还要练炮仗在你脑袋旁炸响,你都不准给老子动一下。” “最后还有逆风装药护火,雨雾防潮。” …… 陈凡看着对方侧头小声询问道:“这人覃先生是从哪找来的?” 覃士群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这人在大同镇偷了军粮,后来逃到河南,在河南巡抚手下当亲兵,河南巡抚朱友志调任山西,他不敢跟着回去,便循着一个老乡在马都爷标下喂马,后来因为在营中喝酒打架,穿箭贯耳游营前被我救下了。” “文瑞你放心,这人叫崔三儿,倒不是坏人,当时偷军粮也是因为上官贪墨,他实在养不活老娘了才出此下策,后来老娘还是死了,他现在倒也无牵无挂。” 陈凡咽了咽口水,没想到还是个逃兵,这真是…… 就在这时,不远处两个光头的和尚遥遥走来。 陈凡大惊失色:“这营房里怎么让和尚进来的?今天谁值门?” 海鲤笑道:“文瑞,那可不是普通的和尚,那是覃先生专门为团丁们请来得刀盾教头。” 覃士群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少林寺的僧兵,是我花了好些力气,求了宣武卫轘辕关守御千户所的老熟人,才请了两名僧兵下山教习团丁们刀盾技艺。” 没想到是少林寺的和尚。 “今年倭寇进犯南都,后来去了苏州、松江,少林的武僧月空率领僧兵八十人驰援松江,以长七尺,重三十斤的铁棍大破倭寇,首殲倭處,是为今年东南剿倭首功。”(注1) 就在这时,刚刚那边军逃兵崔三儿叫人拿来黑布条,让每个人将自己的眼睛蒙住。 “从现在起,全程禁语!” “蒙眼完成木铳装填,错序者鞭十。” “记住我跟你们说过的十二步装填法!”崔三一边走一遍道:“何凤池,你来说给我听。” 何凤池蒙着眼,紧紧抓着木铳道:“取铳、验膛、置引、填纸、捣实、入弹、封口、压捻、置火、擎铳、待令!” 崔三儿满意的点了点头:“狗日的不错!今晚都去找何凤池背好这十二步,明日考校不过,何凤池持铳翻墙加练二百,其余人加练五百次。” “开始!” “啪!”马鞭抽在陈学礼手上,“老子跟你这同知公子说了多少遍了?引线孔定位,要用左手小指沿铳管滑行至铳腹凸起,拇指按压才能确认火门,你的手往哪摸呢?” “是!”陈学礼不敢叫疼,面容扭曲的生出了左手小指。 注1:正统十三年(1448年),少林武僧周友率百僧协助明军平定邓茂七起义,获英宗赐「救封少林寺」金匾 成化二年(1466年)特许少林寺「蓄僧兵五百,械甲自备」 正德七年(1512年),武僧三奇友巧借山势,在轘辕关用滚木雷石击溃刘六起义军5000余人,这个战术写入了《河南武备志》 据《吴淞甲乙倭变志》统计,嘉靖年间少林僧兵累计歼敌2300余人,自身阵亡100余人,而同时期的明军对阵倭寇,战损率达到35%。 这说明少林寺在另一个时空中,同时期的明朝就已经武德充沛,且受到世人共推了。 《少林僧传奇》塑造「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虽属虚构,但该话本就是出现在明朝万历年间。 第405章 科试 陈凡并没有打扰团丁训练,而是直接回到了徐家祠堂,并让人去等训练间隙,叫来了沈彪。 “文虎!”看着匆匆进来的沈彪,陈凡起身道:“辛苦了!” 沈彪肃然道:“既在营中,团总当称我为沈哨官。” 陈凡微微一愕,随即笑道:“今日找文虎,却不是商量团练之事。” 沈彪闻言,这才神情一松,拱手跟众人见礼后,方才坐下:“文瑞,你找我什么事?” “乡试在即,大宗师已经到了泰州,两日后便会来我海陵县学,科试要开始了。” 科试又叫科考,是大梁儒学生,在三年两考中的第二次考试。 第一次是岁试,所有生员都必须参加。 因病、因丧不能参考者,后期都必须要补考。 考试的内容是《四书》、本经的八股文写作。 按照文章的优劣分为六等。 一等前列补充廪生,或者依次补充增广生员。 二等和一等都有赏赐,大多是五两以内的银子和文房用品。 三等如常。 四等鞭笞挞责。 五等则廪生、增生降一等。 六等黜革。 国子监岁贡生员的名单就由此产生。 科试的考试内容基本跟岁试差不多,其中科试也分成六等,其按等次补廪生和增广生及其前列者给赏之规定,都跟岁考一样。 但科试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乡试选取考生。 所以,考中一二等的生员才拥有乡试的资格。 大梁在各地设提学道,专管学校事务,相当于另一个时空中分管文教的副省长。 南北两京和十三布政司各设一人。 两京大多以御史,个布政使司大多用按察使副使或者佥事充任。 任期三年,三年中巡回至全省各州府县,召集生员进行岁考和科考。 也就是说,这不仅是陈凡、沈彪等人能不能取得乡试资格的关键考试,也是提学大宗师三年任期内最重要的三件事之一(小三试验之院试、岁考、科考),所以陈凡才会如此重视此事,专门将沈彪叫来询问他的意见。 沈彪根本就没有考虑,直接点头道:“文瑞你放心,虽然最近白日里训练很疲惫,但晚上我都是要坚持做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的,包括凤池、学礼,也跟着我如此,不敢有一日懈怠。” 陈凡点了点头,沈彪、陈学礼与何凤池的举动跟他给他们未来的规划一样。 要做就要做个儒将,只有读书更多,脑子才能更活,将来在军中的话语权也才能更高。 “好,这两日你准备准备,我允你三日假,到时候科考见!” …… 泰州 昨日淮州府府学的科试已经结束,今日轮到了州学。 一大早薛梦桐便忙前忙后,亲自命人将州学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随即卯时之后他便带着一众教官和应考生员等在学中,可大宗师罗尚德却始终没有出现。 府学公廨中,一名长髯中年人正笑着给沈应经添茶道:“刚准备出发去州学,没想到喜鹊在门外枝头叫了,本官当时便猜测,应有喜事到来,没想到竟是士彝来了。” 沈应经笑道:“山东一别,已经有大半年,谁也没想到会在泰州见到希容。” 罗尚德一边添茶一边说话,一边眼睛却盯着沈应经的笑脸,想从中看出对方突然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但沈应经始终笑眯眯的,他谓然一叹,摇头苦笑道:“士彝,你老实跟我说,你来泰州,究竟所为何事。” 沈应经“哈哈”一笑:“当然是受人所托,无奈之举。” 罗尚德闻言,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他皱眉道:“乡试?” 沈应经摇了摇头:“哈哈,希容,你放心,我做事,从不让你为难,只不过是为你引荐一人罢了,你自去品鉴此人,把人领到这,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说罢,他轻轻拍了拍手,门外立刻有一人走了进来:“见过大宗师。” 罗尚德脸上不动声色,闭口不言。 沈应经早就猜到这位老友会有此做派,笑着道:“不过是一个后生晚辈,我带来见一见希容罢了,希容无需担心。” 罗尚德依然不说话。 但堂下的年轻人这时却抬起了头。 一个生员,在一省大宗师面前时从来都只有战战兢兢的份儿,罗尚德压根没想到对方会抬起头来与他直视,他目光与对方刚一接触,顿时楞了一愣,随即脸色冷了下来。 他神色不善的挥了挥手:“下去!” 堂下那年轻人脸色变了一变,忍不住道:“大宗师,我是……” 见他要说话,沈应经立马打断道:“得春,你先下去!” 那年轻人闻言,欲言又止后,终于讪讪退了下去。 等他走了有一阵子,罗尚德埋怨道:“这又是谁的关系?士彝,你真是什么银子都想赚啊?马上就要乡试了,你带这些人来,岂不是害了我?言官若是知道,必然是要弹劾我一本的。” 沈应经笑道:“他又没说自己名字,言官又如何能弹劾你?”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道:“再说了,今天这事就算有言官知道了,也断不可能上奏弹劾于你。因为……” 他看了看门外,小声道:“他姓苏!” 罗尚德听到这个姓时,顿时一怔。 沈应经道:“希容,你以为我这次是为了银子才来的?” 罗尚德皱眉道:“难道不是?” “首辅因内阁唐胄的浙党忧心,已经连续几次禀奏陛下,挑选一人入阁。原本这位的父亲是清流领袖,正好用来对抗浙党,是独一无二的入阁人选。但他来了东南,这几年便没了机会,反倒是你兄长罗尚礼不朋不党,是首辅老先生中和内阁的好人选。” “那位虽然来了东南,但清流影响力还在,你兄若是想要入阁,就不能让清流这帮人坏了事。” “所以,我这哪里是为了银子,实则是为了你罗家啊!” …… 待沈应经从公廨出来时,不远处等候的苏得春连忙迎了过来:“沈先生,怎么样?” 沈应经沉吟道:“这种事,谁都不会给个准信儿,但他今日没有发火,只说马上要去主持泰州州学科试。” 苏得春闻言顿时大喜过望:“那就是成了!” “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我还要下那番苦功作甚?这几日我在安定书院可憋闷死了。” 沈应经看着眉宇飞扬的苏得春,心里摇了摇头,这位罗希容,虽然跟他相交莫逆,但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他今日只是将利弊分析给这位好友听,却并不知道对方真正的想法。 “应该没问题吧?我这可全都是为他家考虑啊!” 第406章 可惜了 今日是大宗师下马,科试海陵的黄道吉日。 天没亮,俞敬就跟薛梦桐一样,带着县衙一般人等前往县学,与张邦奇等人收拾起了县学。 陈凡等一应考生也全都站在俞敬、张邦奇身后等待。 张邦奇这阵子总算接收了第一批五十匹太仆寺战马。 如今就在毗邻陈凡九龙湖的团练驻地旁修了马场。 “文瑞,你答应给老夫找的养马马户呢?什么时候到位?太仆寺护送马匹的马户马上就要回去了,你可不能给我断了人手。” 陈凡小声道:“放心吧张教官,我帮你挑选的人手这两日便到,这些人祖上有不少都是养马的,只要稍稍习练,很快就能适应。” 张邦奇闻言,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这时俞敬笑着转头道:“你们两人聊什么呢?” 陈凡将事情说了一遍,俞敬摇了摇头道:“也是难为文瑞,周身事多,也是能者多劳啊!” 他随即道:“不过最近弘毅塾、武学和养马这些杂事都要暂时放一放,科试不同往年,太祖时,只允许廪生参加科试备选乡试,到了英宗年间,放开了增生也可以参加科试;先帝时再次放宽,竟然连附生也能参考了。” “参考的人多,那竞争便也愈加激烈,文瑞可万万不能大意。” 陈凡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连忙躬身道:“是!” 就在这时,西门外有县衙快班马快飞马而来,到了俞敬面前跳下马道:“县尊,大宗师的轿子已经到了西门外二十里处!” 俞敬精神一震,转头对一众生员道:“都打起精神来,随本官出城迎接大宗师。” “是……”包括陈凡、沈彪在内的县学生们齐齐应声。 就在众人准备出发前往阜通门时,突然县衙方向又有快马赶到。 一个身着官袍之人飞身从马上跳了下来,只见来人却是县丞陆羽。 陆羽下马后神色仓皇的对俞敬道:“县尊,不好了,刚刚姜堰铺急递,说是白驹巡检司和白米巡检司都发现了贼人,请县衙派人前去支应。” “什么?”俞敬大惊失色,“这,这些土寇不都被操江御史剿灭在常州了嘛?怎么,怎么……” 俞敬心中一边着急,一边暗道倒霉。 他上任这才半年,第一次海陵城差点被贼人诈开,好不容易守住,没想到这科试的节骨眼上,又出现了贼人的踪迹。 “速速去请马主薄、徐先生,待我迎接完大宗师后……” 俞敬的话还没说完,陆羽便急匆匆打断道:“大人,去岁虹桥之事历历在目,南直刚刚稍稍平静,万一再出现虹桥惨事,朝廷必然震怒!” 俞敬闻言,顿时六神无主,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看到陈凡,心里好像突然有了主心骨:“文瑞,为今之计,只有请你带着团练去两处查看一番了,若是交予别人,我实在是不放心。” 张邦奇闻言顿时惊道:“陈文瑞不能去,大宗师眼看就到,科试在即,他若是走了,今年乡试便考不成,还要再等三年。” 俞敬闻言,顿时清醒过来,是啊,这时候怎么能让陈凡去剿匪呢。 “那……”俞敬想了想,“文瑞,这件事能不能托于徐先生或者覃先生。” 陈凡闻言摇了摇头道:“徐先生虽然担着练总的名,却是将团练全都交托于我;覃先生虽然成日里都与团丁生活在一起,但他毕竟年纪大了。” “那可如何是好!”俞敬眉头紧锁,十分为难。 这时,陈凡冷静的声音传来:“县尊,还是我去吧。” 沈彪也挤到众人身后道:“文瑞,我也与你同去。” 俞敬摇头:“不行不行,你们都要参加科试,不然还要再等三年。本官不能耽误你们,” 沈彪亢声道:“乡梓不能保全,就算考得举人进士、做了官,又有何用?” 俞敬听到这话大为感动,周围人也纷纷朝他射来崇敬的目光。 沈彪原本就在县学声望颇高,一众县学生此刻更是将他奉为偶像。 张邦奇这时候道:“既然沈彪去了,陈凡,你就不要再去了!” 陈凡摇了摇头,虽然他不想搞什么“湘军”,但沈彪刚刚都已经慷慨激烈了,这时候自己因为个人前途表示不去,那将来自己在海陵还能做人嘛? 再说了,姜堰的白驹、白米巡检司,都在溱潼周围。 陈凡害怕若是那帮贼人是冲着自家去的…… 想到这,陈凡笑着安慰俞敬和张邦奇道:“谢过两位大人拳拳爱护之心,团练接受百姓供养,关键我自然要护卫乡梓,我身为团总若是不去,团丁们怎么看我?百姓们怎么看团练?” “再说了,就算科试没有考成,不还有【遗才大收】嘛!” 所谓【遗才大收】是指因为各种原因耽误或者没有参加科试、录科或者录科未取者,还可以参加的一次考试,取录的人就可以保送乡试。 也就是所谓的“于遗才大收以尽其长”。 这种录遗的考试内容及考试各项规则与科试一模一样,不过这【遗才大收】因为是录遗,可操作的空间便大了,向来都是各个仕宦之家预定好了名额,且这已经是朝野公认的默契。 当然,这些仕宦大族吃相虽然难看,但也不会把事情做绝。 一省若是【遗才大收】录取二十人的话,也会留下三两个名额给普通人。 也就是说,本来以陈凡的水平,想要考过科试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但这么一来,他和沈彪若是想要通过【遗才大收】获取乡试资格,那无疑是希望渺茫。 所有的生员全都肃穆地看着陈凡,仿佛已经猜到了他的下场。 俞敬和张邦奇还想再劝,但他们的身份却不允许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说些什么。 最终,张邦奇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们决定了,那便去做吧,人这一辈子,哪能时时顺风顺水,更何况,你们之所为,海陵百姓会感佩一辈子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又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陈凡点了点头,张邦奇说得有道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和沈彪二人拱了拱手便匆忙离开了县学。 半个时辰后,城西官道。 俞敬率领县中一众人等躬身拜见罗尚德。 罗尚德与他寒暄一二后笑道:“海陵县学我可认识一位旧识,陈凡陈文瑞可在?” 俞敬闻言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小声将刚刚的事情说了一遍。 罗尚德闻言惊讶地看了俞敬半天,最终才摇了摇头道:“可歌可佩!” 心中却暗暗叹气:“可惜了!” 第407章 白米 在赶往徐家村的路上,沈彪看着周围人群,依然不紧不慢的朝着迎春门去,甚至在他们出城时,守着迎春门的两名快手,还跟他两打了招呼,见了礼。 沈彪皱眉道:“团总,情况似有些不对啊。县衙收到土寇的消息,再怎么样也要令城门戒备,甄别敌间才是?怎么春和日立,依然这幅太平景象。” 他的话刚刚说完,突然恍然道:“假消息,那陆县丞……” 陈凡挥了挥手,骑在乌骓上道:“不管是不是假消息,但白驹作为陛下龙兴之地,又是淮中十场紧要所在,且控遏盐运河,北可以威胁东台、富安,南下可以控制如皋,都是不能有失的地方。” “为了团练,不管是县里、盐运司,都在咱们团练身上花了大笔的银子,不能说我们觉得是假消息,便不去了,不然将来俞大人和盐运司的陆大人,就算想给我们拨银子,也会有人出门拿今日之事阻挠的。” 沈彪一拳砸在另一只手掌上愤怒道:“团练是为乡土警备所用,若总这般,还没正经接触贼人,士气便要泄了。” 陈凡点了点头:“若真是陆羽放出的假消息,那便跟团丁们说,这次是拟敌攻来的一次操练!是为了提高他们的警惕性和备战的能力。但事前不要透露我们的猜测。” 沈彪正色抱拳道:“是!” 陈凡回望了一下海陵,心中冷笑,这陆羽竟跟他们玩起了阳谋,笃定他收到贼寇的消息必然是要随团练出发的,这样一来,便耽误了科试,他也就失去了乡试的资格。 好算计。 但阳谋就是阳谋,为了自己在乡梓的名声,为了刚刚新建的团练,他明知道这是对方的计谋,也不得不往下跳。 看来这次回去……不,不能等自己回去再处理陆羽这事。 …… 等到了徐家村,当覃士群听说此事后惊讶道:“怎么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这样一来,你们俩乡试便要耽误了!” 沈彪欲言又止,满脸的愤懑,但想到陈凡的话,他最终将心中的气咽了回去。 团丁们很快就被哨官们集合了起来,陈湘派来的两个家丁也被陈凡派出去两个巡检司附近打听消息。 让陈凡惊奇的是,当所有人听说要去剿匪时,不仅没有害怕,甚至还隐隐有些兴奋。 “太好了,练了这么久,是骡子是马,终于可以拉出去溜溜了!”陈学礼这阵子又黑又瘦,在营房里除了训练就是读书,早就屁都闷臭了,听说能出去剿匪,他当然最是积极。 王大牛如今也正式进了团练,领着一份饷,暂代哨长一职,他却没有少年人的兴奋,皱眉道:“贼人刚刚退走没多久,好端端的怎么又冒出来了?会不会是谣信?” 陈凡一一安抚好众人,随即让团丁们准备好行军所需的物什,待得午后干粮炒好后,便领着几百号人出了营房。 这几百号人队伍严整,在徐家村附近时,百姓们习以为常,只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便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但越往东走,围观的百姓们就越来越多。 这些团丁,身穿大红色交领胖袄,手中兵器维护保养的极好,精神面貌绝不是卫所兵可比,甚至比一些将领手下的亲兵还要精神。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刚开始还有些怕,但后来见这些人目不斜视,管队的军官也不理睬他们,他们愈发大胆起来,对着团练队伍评头论足,更是有一群孩子赤着脚跟在队伍后面,兴奋的又笑又闹。 陈凡也不叫人去驱赶他们,只要不妨碍队伍行进,他们想看就随了他们,正好给自家的团练宣传一波,也叫海陵县的百姓知道他们这支人马。 约莫离开徐家村走了二十多里地时,前去白驹、白米巡检司附近打听的陈湘亲兵折返了回来。 “陈团总,白驹巡检司附近并未发现贼踪。” “白米附近也没有发现,当地一切如常,巡检司的水寨商船依旧通行,只不过今日值守的弓手比往日多些。” 陈凡听完心中愈发笃定,这两处的警讯绝对就是谎报。 不然以商人对路程安全的敏感,哪还有人敢经过附近。 至于巡检司的弓手增加巡防。 陈凡冷笑,对沈彪道:“这两处巡检司必然是受了陆羽的指使,若我们到了,没有贼寇的踪迹,他们便推说收到了哪里的消息,误判了形势,为了装得更像些,他们也搞些风声鹤唳的样子出来罢了!” 沈彪闻言,脸上的肌肉此时都在颤抖:“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耽误了你我三年时间,我与他陆羽此仇不共戴天。” 陈凡沉吟片刻,从队伍里将何凤池叫了出来。 他将何凤池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何凤池闻言很是惊讶,但最终点了点头,很快便脱离了队伍朝南去了。 沈彪见状好奇道:“凤池去哪?” 陈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反而大声吩咐道:“抓紧赶路,今日必须要到白米巡检司。” 白米巡检司位于海陵西北,在姜堰铺西北方向不远处的白米镇,它是距离姜堰最近,负责与姜堰巡检司一起守护着海陵东大门的存在。 且又是盐运河沿线,连通海陵、海安与沿海盐场的重要节点。 可以说是两淮盐运的稽查私盐的最重要巡检司之一。 此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巡检司巡检白勇正在水寨中喝着小酒。 一旁做了两个同样面红耳赤、醉醺醺的伴当。 其中一人道:“白大哥,假传警讯那可是重罪,若是被人发现,那是要砍头的。” 白勇摸了摸胡子上的酒水骂道:“我何曾假传警讯了?只不过将一帮私盐贩子误以为是土寇罢了,到时候谁能因为我的【小心】而治我的罪?” “再说了,到时候不是还有陆县丞代为周旋嘛!” 几个伴当听到这脸上方才有了笑容。 其中一人道:“待今日盐运司的船走后,今晚咱就把水寨一关,禁止来往船只通行,做戏便要做全套,到时那什么团练到了,也必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另一人道:“若是这伙团练今日便赶到咱白米咋办?” 白勇嘿嘿一笑,自信道:“咱大梁最精锐的边军步卒一天也不过行个三四十里。这伙刚组建的团练,一天能行个二十里,爷爷都给他们翘个大拇指!” 﨔 第408章 贼人真来了 就在几人准备继续喝酒时,突然屋外一个弓手急急慌慌的冲了进来。 “不,不好了,巡检,咱们水寨被围了。” 白勇闻言,手里的酒杯“吧嗒”一声摔在竹篾地板上。 旁边的伴当抓着那弓手道:“谁的人马?快,快把水寨门给关了。” 那弓手哭丧个脸道:“盐运司的船还在通关,而且还有几船的【私货】等着过关,巡检老爷吩咐过的,这几条船都是每月孝敬的,一定要等他们通过才能关寨门。” 白勇这时方才反应过来,一脚踹在那弓手身上,脸色煞白道:“你特娘的只知道听话,自己就没有长脑子?分不清轻重缓急?狗曰的。” 说罢,他赤个上半身,抓着腰刀急匆匆朝外面走去。 刚走到门外,河面上的河风一吹,他顿时一个趔趄,欲要作呕,可当他看见有身着红色胖袄的兵丁,此刻已经冲上了水寨,他刚到嗓子眼的秽物,因为惊吓,瞬间呛进了气管。 他还没咳两声,一个约莫十多岁的孩童,一脚踹在他的膝弯处,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哇”的一声吐了一地,污秽顺着水寨竹子的缝隙往下滴落,那少年骂道:“倒霉,竟然是个孬货。” 待陈凡走上水寨时,白米巡检司的所有人,包括河道中等待通关的所有船只船主全都被押到了寨子上。 其中有盐运司的小吏,上了寨子还在叫骂,说什么耽误了运盐,要叫这些当兵吃粮的丘八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但当陈凡露了身份后,那小吏“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原来是陈先生,小人是鲍坝批验所的,这些日子总听我家大人说起先生,小人刚刚有眼不识泰山,言语上冲撞了先生,先生大人大量,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 陈凡笑了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醒酒的白巡检,转头对那小吏温声道:“难得鹿鸣春鹿大人还记得我!回去后帮我跟鹿大人带个好。” 上次土寇攻城,陈凡用假银锭将贼人引走,鹿鸣春却在陈凡的安排下,乘坐不起眼的小渔船,将几十万两的盐课装船后藏在徐家的田庄中,最后瞒天过海,保住了盐课。 这位后来又得知陈凡跟陆为宽的关系后,便一直打着感谢陈凡的旗号,动不动给陈凡送些东西,一来二去,陈凡倒和这位混熟了。 那小吏听到陈凡这么说,脸上顿时露出“自己人”的神色来,笑着对陈凡道:“陈先生,不知道有什么是小的可以帮忙的!” 陈凡道:“听说此处有土寇出没?你可知道?” 那小吏茫然道:“土寇?没有啊!先生是从哪收到的消息?” 白勇听到这话,本就因为醉酒而苍白的脸颊,此刻更白了。 陈凡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们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巡检司的人没有通知你们吗?” 小吏道:“巡检司倒是叫我们今天早点过关,别的啥也没说。” 陈凡又问了问别的商家、船东,这些人统统摇头,只说今日收到消息,说水寨要提前关门,让他们赶紧通关。 陈凡身边的沈彪听到这话,气得一脚蹬在那白巡检身上:“狗贼,误了爷爷们的好事。” 陈学礼在一旁道:“夫子,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这里有贼人吗?” 陈凡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陈学礼道:“留下五十人,其他人整队,连夜赶往白驹所。” 说完,待陈学礼走后,陈凡看着白勇道:“白巡检,你竟敢假传贼袭的消息,跟我走一趟海陵吧,脑袋看来你是不喜欢,正好去摘了!” 白勇怯怯道:“这,这位先生,确确实有贼人!” 陈凡眯着眼道:“既然有贼人,你为何不通知盐船?不通知过往的客商躲避?” “你一个巡检司巡检,贼人来了,县里都知道了,巡检司水寨下方的客商、官船却不知道,那不管怎么说,也是渎职,抓起来!” 陈凡一声令下,那白勇和几个伴当全都被如狼似虎的团丁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白勇见陈凡动了真格,连忙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一个团练,无权抓我。我要见县……令大人。” 陈凡冷笑道:“白巡检造谣白米被袭,实则是与贼人串谋,设计将我海陵团练调出,然后趁海陵空虚,攻占海陵县谋反自立!” 听到陈凡这话,白勇的魂都吓出来了:“没。没有,这,这都是你胡说!” 陈凡冷冷一笑:“我胡说?刚刚我已经收到线报,说海陵城外有贼寇出没,海陵城已经四门紧闭。科试在即,县中还有大宗师罗某在城中,若是城池有半点差池,大宗师与列位大人有半点差池,别说你的项上人头了,就算是诛你九族也不为过。” 白勇神色茫然的看着陈凡,想要从陈凡的话中分辨出真假来,但他哪里敢赌,万一真有贼寇出现在海陵,那他这边报假警的性质可就严重了。 “陈,陈先生,这,我也是受上官指使……” 陈凡眼中精光一闪:“哼,你自己做的事,还要栽赃在别的大人身上?你好大的胆。” 陈凡这句话让白勇心中更加慌乱,难道他已经成为“弃子”了? 难道陈凡有所顾忌,想让他做替死鬼? 人呐,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最容易自己吓唬自己,一时之间白勇的脑海中百转千回,最终都化为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念头。 惶急中,白勇脱口而出道:“陈先生,冤枉呐,是前日县丞大人巡查白米,将下官召去,说要让下官在今日派人报信,说有贼寇出现在白米。” 陈凡和沈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欣喜。 陈凡故意冷着脸道:“胡说,县丞大人怎么会让你传这假信?你难道是个呆子?他让你犯法你便去做了?” 白勇此刻早已悔恨的涕泪横流,嚎啕大哭道:“陆大人说,只是报个假讯,到时候有人查问,他让我说误将私盐贩子当成了贼寇,下官也是猪油蒙了心,觉得这也没事,大不了到时候抓几个私盐贩子交差了事。便,便……” 被押送上来的几个船东打扮的私盐贩子闻言,眼中顿时露出惊惶之色。 巡检司的那个小吏更是转头看向那几人,眼神中的意味莫名。 谁知这时,沈彪呵斥道:“胡说,分明是海陵县有人通寇,然后指使尔等如此行事。你这巡检,须得想明白了,你到底是受那人蒙骗,还是与那些人沆瀣一气?” 白巡检仓皇的跪在地上,脑子转了半天,突然福至心灵:“下官冤枉啊,下官是被那陆羽蒙蔽,分明是那陆羽与贼寇勾结,下官是被蒙蔽的啊!” …… 海陵县县学。 科试已经考完,俞敬、陆羽等一众县衙官员正准备邀请罗尚德去县中酒楼赴宴。 谁知就在这时,县衙兵房的书吏急急忙忙来到县学:“不好了,大人,城外有贼人叫嚣着攻城。” 俞敬和罗尚德闻言大惊失色,俞敬脸色煞白:“贼人来了多少?” “黑乎乎的,东城那说影影绰绰有几百人。” 俞敬闻言瘫坐在椅子上:“完了,我们中了贼寇的计策,将团练调走了!” “快,快,让三班民壮全都上城,派人去凤凰墩请徐先生出面组织坊兵上城驻守!” 陆羽此刻茫然的看着东边:“贼,贼人?贼人真来了?” 﨔 第409章 威武之师,文明之师 城墙上,俞敬及一般县衙的头头脑脑神色紧张地看着城下。 就在迎春门外,约莫三四里外的田垄里,影影绰绰站了好些人。 这些人在田里四处放火,徐述看着火光,目光凝重道:“约莫二百来人左右。只要谨守城池,这些贼人是断然进不了城的。” 俞敬闻言,心中松了口气,可一旁却有人道:“听说上次海陵遭土寇袭扰,城中出现了不少土寇的谍探,贼人凶悍狡猾,难免有失,请俞大人多多派人在城中防间才是。” 说话之人是大宗师的阅卷幕友,一个五十多岁的致仕知府。 提学上任,一没有衙门,只能暂时在各地州府县学的试院内办公;二是没有下属,平日里提学道只管辖着境内的州府县学学官,但学官的情况又很特殊,阅卷工作、日常事务是不能指望他们的,故而大宗师在上任之前,会临时招募几名幕友,这些幕友有的是地方名儒,有的是致仕官员。 而如今说话之人就是代表罗尚德同至城墙的阅卷幕友。 罗尚德因为是提学道,专管学校事,他的身份是不能上城的,不然会被言官弹劾,但事关自家身家性命,没办法,便只能让这个幕友代为上城探听消息了。 俞敬对这幕友十分客气:“回先生的话,县衙已经派人去各坊知会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快手跑了过来,慌慌张张道:“老爷,城里里甲都通知到了,但百姓们各有理由推脱,各坊都说组织人手需要点时间。” 陆羽在俞敬身后听到这话顿时大怒:“上次贼寇来时,这些人也需要这么久?” 旁边有吏员低声道:“上次是弘毅塾的陈先生和徐先生奔走一日有余才凑齐了这些坊兵。” 陆羽闻言顿时语塞。 此时,城墙上众人一时无语,有人转身看向黑漆漆的城内,心中发毛,总觉得城里哪哪都有贼人的内应,只等城外贼人发动便鼓噪而起。 这时,徐家二爷徐怙叹道:“要是文瑞在就好了,他手下五百团丁,虽然刚刚操练不久,但五百人往这城上一站,贼人也断然不敢攻城的。” 听到这话,众人全都用埋怨的目光看向陆羽,白驹、白米虽然是辖下,但毕竟县治才是最为紧要之处。 这人听风便是雨,因为他陆羽管辖的巡检司周围有了贼人,便将县里最重要的一支武装派了出去,现在贼人玩了招“声东击西”,却把城中所有人都置于险地之中。 陆羽此刻心中也是苦啊,因为萧安怡之事,他跟陈凡结怨颇深,如今他虽然想办法,将萧安怡送去了府城,通过韩辑的关系,让萧安怡得以免罪。 但陈凡借着他去湖州运粮之时,明知道萧安怡是他的人,还将萧安怡打为贼寇嫌疑,这分明就是针对自己。 两人如今在海陵县早已势同水火。 可他这次也只是用了招阳谋,断了对方的科举前程而已,贼寇的消息都是他找来手下两名巡检故布疑阵罢了。 谁曾想,偏偏就这么倒霉,贼人恰好来了海陵。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会不会是陈凡耍诈?” 陆羽越想越觉得可能,但偏偏他心中也有鬼,自然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心中的猜测。 就在这躁动之时,“轰”的一声响,城内县衙方向腾起一阵火光。 火光映射在所有人的脸上,这一张张脸上全都是灰败苍白。 “那是什么方向?”俞敬紧张的双手扒在城墙上,看着火光的方向。 “是常平仓。” 陆羽闻言,脸色顿时煞白。 在江南等朝廷赋税重地,县丞衙署就是设在常平仓,因为县丞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督办漕粮入库。 虽然今年还未秋收,仓里的粮食也都因发运去了湖州,导致现在常平仓几乎是空的。 但常平仓可以说事关陆羽的身家性命,县里别的地方出事,那倒霉的是俞敬,可若是常平仓出事,府同知第一件事就是要拿县丞下狱的。 陆羽此刻心中更加笃定,这绝对是陈凡在针对自己。 不然贼寇为什么哪都不烧,偏就要去烧没什么粮食的常平仓? 可…… 他还是有苦说不出。 “快,赶快,徐先生,请你带着家中健仆,汇同县衙三班人手,速速弹压城中贼寇!” 徐述点了点头,转头对二弟点了点头,徐怙立马下城去了。 徐怙这边刚刚下了城下,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城外的野地里突然“贼人”躁动了起来,喧哗声不绝于耳,野地的火光下,“贼人”四处奔逃。 城墙上众人此时全都懵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底出了什么事。 就在众人紧张的看着城外,心里又担心城内之时,却在寂静的夜空中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不多时,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支火把便出现在城墙下。 “俞县尊可在城上?我是陈凡!” “陈凡!” “是陈先生”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火把的光中,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坐着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直裰,外罩青缎比甲的昂藏少年,不是陈凡又能是谁? 马主簿见到陈凡那英挺的身姿,老朽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县尊,县尊,是陈文瑞,是陈文瑞呐!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刚刚那罗尚德幕友,冷峻的脸上也松弛了下来:“这么说。海陵的团练回来了?” 俞敬嘴唇颤抖着:“回来了,回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官道上,一条“火龙”蜿蜒朝海陵行来,待到了城下,众人却见一群身着交领胖袄的海陵团练队伍整肃的来到城下。 在一声声口令中,这些团丁发出整齐划一的呐喊。 随即又是原地踏步的声音传来。 马上的陈凡举手握拳,那廪生沈彪的声音传来:“全体都有,立定!” “踏~” “踏~” 有节奏的两声踏步声响起,团丁们整齐地队列排布在城墙下,面对着城外野地的方向。 陈凡翻身下马,对着城头抱拳道:“海陵父老在上!俞县尊在上,陈凡携子弟兵五百,星夜赶路百里,所幸未迟,已将城外贼人赶走,今陈凡与袍泽愿横戟宿于城下!贼寇若至,先踏尽我等残躯,方能摸到海陵城砖!” 城墙上从县兵、小吏始,在贼寇临城的紧张下,在见到陈凡星夜驰援后的放松下,此时听到陈凡的话语,所有人无不动容。 俞敬感动道:“文瑞,城外毕竟不安全,你还是带着团丁们进城吧?” 陈凡毫不犹豫拒绝道:“大人,按照《大梁会典》,团练不得持械入城,违者以谋逆论!海陵团练是朝廷的团练,是海陵父老的团练,是大人的团练,海陵团练不能知法犯法!” 感动! 所有人都感动了。 俞敬之所以请陈凡带兵进城,完全是出于对陈凡的信任。 但陈凡却并没有因为“大功”而忘形,依然谨守本分。 这样的兵,这样的带兵之人,才是城头上一众士大夫心中的神圣之师、威武之将呐! 那提学道的阅卷幕友感叹道: 书生持戟,在畏法而不在恃力——恰如《论语》‘君子有三畏’; 壮士守城,重护民尤重于勤王——正合《孟子》‘效死而民弗去’之义也! “快哉快哉!昔年范文正公筑堤苏湖,尚需‘先忧后乐’以安众议;今朝陈文瑞破贼归来,竟守‘持械不入’而全法度!” “真是【金戈未染凌烟墨,玉律先镌报国心】!” “我必要呈报大宗师,这样的儒将,才是国家科举应该遴选的栋梁嘛!” 第410章 二堂对峙 天色微亮,晨光透过白雾撒向四野。 田地仿佛在这一刻舒醒了过来。 海陵城一夜鸡飞狗跳,最终也没有抓到放火的“贼间”。 反倒是城下又来了一群穿着破衣烂衫的男女老幼。 城墙上的俞敬看着这群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心头有些恍惚。 只见这些人中走出一个老头,径直走入团练的阵中,与陈凡交涉了几句。 就在他疑惑这些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时,陈凡转身拱手道:“俞大人,贼人应该已经走远,我准备将团练分驻四城之外。” 俞敬连忙道:“文瑞,你这安排甚为妥帖,本官马上就安排县衙人等准备干粮,送到四城外让这些壮士们用些饭食!” “谢大人!”陈凡又是一躬身。 俞敬这时道:“文瑞,既然贼人已经走远,你速速进城,本官有要事与你相商。” …… 半个时辰后,县衙二堂中,县中一班官绅全都等在这里。 陈凡刚刚进了二堂,就发现上首之人,竟然是院试簪花宴上,赐他月白澜衫的罗尚德。 他连忙抢前几步,躬身道:“未知大宗师在此,陈凡失礼了!” 罗尚德一边笑,一边点头道:“放翁有诗云,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书生从戎,威武至此,文瑞,我们又见面时,你让老夫刮目相看呐!” 衙中众人听到这话,全都朝陈凡射来羡慕的目光。 一省大宗师竟然对陈凡推崇备至。 就算陈凡这一科没办法考了,但有了罗尚德今日之考语,将来所有继任的提学道可都要掂量掂量了。 科举为国抡才,海陵出了个上马击胡,下马草书的人才,为什么别人发现了你却没有发现,那就是你水平有问题。 俞敬此刻亲自站起,抱着陈凡的臂膀情真意切道:“一路辛苦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陈凡拱手低眉,更让人觉得他谦逊有礼,为人不骄不躁,也不刻意菲薄自己,总之,给在场所有人的观感都很好。 马主簿这时开口道:“文瑞,你这次去白驹和白米,有没有发现贼人?”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尤其是一旁的陆羽,更是紧张地看着陈凡。 陈凡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陆羽,陆羽只觉得菊花一紧,感觉要遭。 这时陈凡道:“并未发现贼踪。” “不过,倒是发现了些蹊跷!” 陆羽的汗水“刷”的一下从额头滴落了下来,他心道要糟,难道那两个巡检把他给卖了? 陈凡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手。 不多时,只见几个团丁押着两名身着巡检官服的人走入堂中。 那两人刚进了二堂,就发现上首坐着的竟然不是俞敬,心中顿知这是又来了更大的官儿,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白勇,张翼,你二人将这两日的事情细细说给堂上诸位大人知晓。” 张翼就是白驹巡检司的巡检,他被陈凡派人连夜抓了过来,跟着白米巡检司的巡检白勇一齐带入城中。 白勇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好半天才整理心绪结结巴巴开口道:“十几日前,下,下官正在巡检司值守,突然有人禀报,说……” 他这时抬头偷偷看了眼陆羽,但目光刚一接触便垂目继续道:“说县丞陆大人到了。” “下,下官连忙在白米镇找了几个娼妓,又让人治备了十多个精致菜色……” 俞敬闻言,黑着脸道:“莫要东拉西扯,说正事!” “是是是!”白勇闻言更慌了,“陆,陆大人找到小人,说,说他跟前些日子攻打海陵、兴化的贼人相识……” “放你妈的屁!”陆羽闻言,惊怒站起,一脚就要踹向白勇。 白勇猝不及防之下被陆羽狠狠踹了一脚,滚地葫芦一般将一旁跪着的白驹巡检司巡检张翼也撞倒在地,堂中突然大乱,几名衙役根本不敢上前阻拦,俞敬几次呵斥,但陆羽却发疯了似得,殴打地上的白勇。 眼看着场面无法收拾,陈凡一声令下,押着两个巡检上来的团丁冲了上来,劈头盖脸就朝陆羽殴去,瞬间,陆羽的官帽便被打落在地,满头的乱发遮住了他狰狞可怖的脸,看起来诡异无比。 待两名团丁将陆羽按倒在地后,俞敬黑着脸道:“你继续说。” 白勇怕怕的看着被堵了嘴,犹自挣扎的陆羽一眼后,方才继续道:“陆大人说他与那些贼人相识,然后命下官谎报白米附近有贼人出没的消息,这样就可以将团练调离海陵,以便贼人攻城。” 听到这,马主簿怒极站起,指着陆羽道:“陆羽,你好大的胆子,你一个朝廷官员竟然跟贼寇串谋,你这是谋反!谋反!” 俞敬没有管马主簿,盯着地上的白勇道:“他让你去做,你便去做了?” 白勇赶紧道:“小人,小人哪里敢做这等事,但他是上官,又说若小人不答应,便杀了小人全家,小人只能虚与委蛇……” 说到这,白勇激动道:“但小人万万不敢行此谋逆之事,并未派人来海陵谎报贼情。” 俞敬闻言,疑惑道:“承发房!” 承发房典吏连忙上前:“这几日确实未曾见白米和白驹巡检司有人前来。” 原来,陈凡早就问清楚了,可能是陆羽也怕事先惊动了他,从而让他有准备的时间,脱身不去白米和白驹巡检司,故而让白勇和张翼两人派遣心腹去县丞衙署禀报的。 所以县衙并未有正式禀报的流程,这也给了陈凡钻空子的空间。 不然这等谋逆重罪,白勇和张翼是死也不可能沾边的。 但没了县衙的正式禀报流程,就没有了手脚。 陆羽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最后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 陆羽在地上扭曲着,挣扎着,想要说点什么,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俞敬厌恶的看着地上的他,脸色阴沉道:“来人,将他们三人一并押下!” 很快,陆羽和白勇、张翼便被押了下去。 等三人走后,俞敬犹自恨恨道:“我早就觉得那萧安怡必然是贼寇一党,陆羽拼命护着他就有隐情,如今看来,这陆羽根本就是贼寇按插在官府的匪首之一。” 陈凡看了俞敬一眼,心中暗自给他竖了个大拇哥,俞大人好样的,你能这么联想便更好了。 俞敬发完火,稍稍缓颊对陈凡道:“文瑞,刚刚城外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陈凡拱手道:“那些都是栟茶的灶丁,是张教官让我代为寻找的养马之人,恰好我在路上遇到这群义民,就请这些人随我一同回援海陵,夜里惊走贼人后,我请这些人伏在官道沿途,监视贼寇消息,今天一早方才与我们汇合。” 俞敬闻言感叹道:“果真是义民呐,马上用县衙的名义,没人给赏一两银子!灶丁们苦,养马更苦!权当是本官和海陵百姓的一点心意吧。” 城外,“德爷”彭陵揪了一根草棒,一边剔牙一边戏谑道:“凤池,灶丁们苦呐,养马更苦,你去跟陈凡说,我们帮了他这么大一忙,又是扮贼匪,又是演义民的,总得有些报酬吧?你小子可不能读了几天书,便屁股歪在陈凡那去了!” 何凤池标准军姿站在德爷身旁,用机械的声音回道:“是,德爷,我会向团总汇报此事。” 彭陵一愣,突然一脚踢在何凤池的屁股上:“你特娘才端了几天陈文瑞的碗?说话跟特娘木头似得,滚滚滚!” 第411章 活久见 贼人退走,但警戒却不能撤,俞敬只能命县衙马快速速去淮州府报信,并请淮州府上报后调动官军前来扫荡。 诸事安顿下来之后,官绅们弹冠相庆,又觉得躲过一次匪灾。 但也有人觉得淮州府这两年好像风水不好,总觉得周边有一支巨寇窥视,纷纷商量起将家搬去泰州、扬州,甚至有人想直接搬去南京。 俞敬见不得这些人在这搅乱人心,让这些人全都离开。 县衙重新安静下来后,俞敬亲自来到罗尚德面前拱手道:“大宗师,虽然朝廷规制,错过科试不能乡试,但看在陈凡、沈彪二人拳拳报国之心的份上,能不能请大宗师在【遗才大收】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罗尚德伸手打断了俞敬。 “文瑞,遗才大收名额有限,老夫刚刚上任,二十多个名额便几乎全被占下,老夫也不想谎言诓你,这些人里不要说是老夫,有些人就算是首揆也是要给些面子的,希望你能理解老夫的苦衷。” 罗尚德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同样一脸惋惜的看着陈凡。 “不过你不要因此懈怠,你年纪还小,三年之后,待得文章愈见老辣,我想,到时乡试、会试你或可一举而下!” 俞敬听到这话更加着急:“大宗师,人生又能有几个三年,你看这些人里能否有模棱之辈?求大宗师替我海陵秀才转圜一二。” 罗尚德为难的皱起眉来。 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遗才大收】的名额都是早早定下的,这些人家也都是要脸面的人家!” 说完他起身道:“去往兴化之后,我便要回到南都,到时便要处理【遗才大收】之事,对了,从兴化走陆路回南京,要走哪个门进城来着?” 罗尚德问完,也不等堂中众人回答,便起身自顾自离开了。 俞敬还想追上去再问,可陈凡却一把将他拉住。 “文瑞,这可事关你的前程,我且要为你去争一争的。” 陈凡微微一笑道:“大宗师已经允了我们参加【遗才大收】。县尊又何必再去叨扰?” 俞敬茫然的看着陈凡。 …… “从兴化县走陆路去南京,陆路约有二百多里,需要先经过淮州,再经过扬州,南下渡江,从石城门(汉西门)入城最为便捷。” “大宗师出行,必然是坐轿,渡江也有地方上的官船,轿子一天行进三四十里,官船走长江大运河水路约七十多里,也就是说,大宗师约莫在七到十天后回到南京主持【遗才大收】!” 海鲤疑惑地看向陈凡:“你算这个东西干嘛?” 陈凡笑着对沈彪道:“大宗师今天已经在话里给了暗示。” “他说【遗才大收】的名额是早早定下的,怎么定下的?都是私相授受,见不得光的。” “且罗大人又特意说明他几日返程,询问我们从哪个门进城,意思就是让我们在他进城那日,在他轿子前闹出点动静来。” 海鲤突然笑了:“罗尚德不敢得罪那些人,便要你将事情闹大,最好闹得全城皆知,闹得他【不得不】把【遗才大收】放到台面上公平竞争!” “他倒是个片叶不沾身的,以前在湖广时,听说此人为官方正,嫉恶如仇,看来嫉恶如仇或许有之,但为官方正嘛……” 沈彪担心道:“难道真要当街拦大宗师的轿子?那可是……” 陈凡看了他一眼:“怎么?怕了?” 沈彪闻言挺了挺胸:“怕什么?倭寇来了我都不怕!” 陈凡哈哈一笑:“那正好,今日我让大牛哥买了几头肥猪,你正好带人赶回去,过两日全队拿刀杀猪!用时最短的哨有肉吃!” 一听说要杀猪,就连沈彪这种彪悍的书生也皱起了眉头,一脸为难道:“啊,杀猪啊!” “嗯,不杀猪,你们怎么会杀人呢?本团总花了重金给你们练胆,可不要辜负本团总呐!” …… 十日后,石城门内。 官道两旁的行人相较于别的城门并不多,入城的大多都是从江北运来的大宗竹木。 各种杉木、楠木、毛竹从江上卸下后便沿着城墙堆放,六合的煤炭、薪柴成车成车的往城内的炭栈运去。 除了竹木和柴炭的生意之外,石城门内的几个坊,大多都是做些定制马鞍、缰绳、轿子的店铺,皮箱、皮具、铁器打制、染坊也都有些。 除此之外,此处还是虎贲右卫的驻地,西常平仓的所在。 一般官员宁可绕路也不愿跟这些丘八、泥腿子一起进出,他们大多会选择绕行不远处的玄武门。 陈凡带着沈彪,已经在此等待了三日。 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陈凡也开始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也许那日罗尚德只不过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晃了晃脑袋,将桌上的一口豆花灌入口中,正准备松开衣领凉快凉快,谁知这时,一群劳力中出现了四五个身穿锦缎的富家子弟打远处走来。 看着跟苦哈哈们格格不入的打扮,陈凡顿时来了兴趣。 细看之下,陈凡竟然还看到一个面熟之人-盐运司淮安分司副判郑汝静之子郑睿,也就是自己的学生,郑奕的堂弟。 这郑睿上次在泰州,因为回答出【高明之家,鬼瞰其户】这题,为淮安临川书院赚得一分,故而陈凡对其相貌记忆尤新。 不多时,郑睿一行摇着扇子慢慢靠近了陈凡这处小摊。 “洪波兄,你是从哪得知大宗师会从此门入城的?你是不是记错了?”郑睿恰好从陈凡身边经过,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跟身边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正在说话。 陈凡听到对方的对话内容,眼睛微微眯起,看来得知罗尚德从此门入城的消息,并不是只有他们知道啊。 那个“洪波兄”道:“【遗才大收】最是紧要,我爹早就买通了学道衙门的书吏,那书吏整日里便伺候在大宗师身前,五日前便听说大宗师要从兴化走陆路回南京,今日便应该从这进城,如何得错?” 郑睿皱眉道:“咱们几家事先便已经说好此事了,怎生又生出变故了?” 洪波兄叹了口气:“听闻这次人有些多,大宗师也没办法,各家都是有脸有面的,总不好直接拒了,所以我才叫上你们赶过来,第一时间见到大宗师,不然等到城里……” 说到这,他看向郑睿两人:“你们礼单都可曾带了。” 郑睿摸了摸袖子,紧张地确认了一番后,这才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突然不远处的城门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 只见最前面有清道旗两面,黑字白边,上书“提督学政”、“肃静回避”。 后面青旗三面,这象征着罗尚德四品文官的品衔。 接下来是素色银衔牌四面: 钦命提督南直隶学政 赐进士出身 澄清士习 振扬文教 看到这仪仗,郑睿兴奋道:“来了来了!咱们赶紧过去。” 可谁曾想,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身边的卖早点的小摊上,两名读书人跟飞也似的越过他们,直扑大宗师仪仗。 其中领头那人来到仪仗之前,压根不管不顾,将一众旗手撞的七倒八歪。 只见那人一把抓住大宗师的轿杆,大力之下,轿夫们措手不及,轿子“咚”的摔在地上,轿夫们摔了个七倒八歪。 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场面,而那手扶轿杆之人高声喊道:“海陵生员陈凡、沈彪及赴省试,未获取录科,路号于大宗师,请~大宗师~收~遗~才!” 郑睿三人看到这一幕,嘴巴长得大大的,半晌也合不拢。 我靠,真是活久见,竟有这么不要命的…… 第412章 当街冲撞 郑睿见到这一幕,顿时急了:“洪波兄,这也是收到消息的,快,赶快,咱们也赶紧去,正好这帮人鲁莽,冲撞了大宗师,咱们上前护持一番,大宗师必然是要承情的。” 那洪波兄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刚刚那两猴急之人,真是焯虾子等不得红,正听说【遗才大收】人满为患,他们竟然敢冲撞大宗师仪仗。 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三人匆匆忙忙赶了过去,还没等轿子里的罗尚德说话,那为首的【洪波兄】便扯着陈凡的衣领道:“大胆,竟敢冲撞大宗师!” 说完,连忙回头冲着轿子里道:“大宗师,学生江宁县生员谢涛护持来迟,庆大宗师责罚。” “学生郑睿护持来迟,请大宗师责罚。” “学生王济……” 三人表面上是护着罗尚德车架,实则急不可耐的报上了各自名号,以期罗尚德在听到三人名字后,将三人牢牢记在心里,早早定在【遗才大收】的名单之上。 果然,片刻之后轿帘拉开,满脸寒霜的罗尚德走出轿子,周围百姓一下子见到一省管文教的大宗师,顿时纷纷跪倒在地。 罗尚德黑着脸问道:“刚刚是谁推攘官轿?” “是他们!”郑睿三人的手指齐刷刷指向陈凡、沈彪二人。 罗尚德冷哼一声道:“你二人知不知道冲撞学道仪仗,立责三十大板?” 陈凡闻言,连忙和沈彪二人跪倒在地:“情急之下,冲撞大宗师,学生愿领罚!” 他话音刚落,仪仗中负责“安保”的皂吏便越众而出,拉着两人当街按倒在地。 陈凡心中暗道:“卧槽,真打啊?” 就在板子竖起的时候,突然罗尚德身边一人道:“且慢!” 原来,说话之人正是罗尚德的那名阅卷幕友:“大人,学生看这两人似乎眼熟,请慢行刑!” 刚刚还紧张到一头汗的陈凡,白眼都快翻上了天,你们演戏归演戏,差点没把人吓死。 罗尚德皱眉看向幕友:“罗先生认识这二狂生?” 幕友装模作样俯身看向陈凡,随即惊讶道:“这不是前几日在海陵大破贼寇的陈凡陈文瑞吗?” “嗡~~~~~~~~~~”听到幕友这话,周围百姓全都兴奋了起来。 原来不久前海陵县有贼寇袭扰的事情便已经传到了南都,自从今岁倭寇来南京城下绕了一圈之后,承平日久的南京百姓对贼寇攻城这种事十分敏感。 当他们听说这伙几百人的贼寇,勾结县丞准备攻打海陵县成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名叫陈凡的秀才带着刚刚组建的团练连夜疾行百里,拯县丞于贼手,救百姓于水火。 这些日子以来,陈凡这个能文能武的秀才名字早就传遍了南京,现在一看,果然是敢于杀贼的狂生,竟然敢当街阻拦大宗师的仪仗。 也只有这种人才敢做出这等事来吧? 南都的百姓们经过前几个月倭寇之事,早就对官军失去了信心,如今有这么一个英雄带着新办的团练拯民于水火,他们如何能让这等英雄受了委屈?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请大宗师饶了这陈秀才,便别打了吧。” “是啊!大宗师,现如今,敢护持百姓的都是好样的,咱不能伤了这书生呐!” 更是有人道:“大宗师,俺们皮糙肉厚,愿意代两位生员老爷受这杖责。” 眼看着百姓们越来越激动,这让罗尚德、郑睿等人,包括陈凡都十分意外。 陈凡压根没想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在南都落下了好大的名声。 罗尚德微微抚须,安抚众人道:“诸位所想,本官业已知道,且待本官问询几句!” 他这么一发话,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罗尚德看着陈凡二人道:“你们今日冲撞仪仗究竟所为何事?” 陈凡这时早已被皂吏松开,他躬身道:“大宗师前些日子下马海陵县,恰遇贼寇扰城,学生因为带领团练追击贼寇、守卫县城,故而耽误了科试,学生听说朝廷有【遗才大收】之政,故而冒昧冲撞仪仗,求大人给一个机会,让学生参加乡试。” “哎哟,原来是为了击贼误了科试!” “什么意思?误了科试又怎样?还有那什么叫遗才大收?” “这你都不知道?我跟你讲,是这么回事……” 百姓们听到这人解释,本就对陈凡颇有好感,此刻却又平添了几分怜悯。 为了乡梓,为了乡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还这么年轻便亲冒矢石,不顾危险击贼,从而耽误了科试。 这样的人若是参加了科举当了官,那倭寇还能依靠几十人便大摇大摆攻打南都吗? 总听说朝廷科举是选拔人才用的。 那这样文武双全的秀才,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百姓们激动了,纷纷跪倒: “大人,就给这秀才一个机会吧。” “是啊,为了百姓耽误了科试,朝廷应该给这种义士一个机会啊!” …… 看着群情汹涌的百姓,郑睿三人好似站在民意的风口浪尖,跟百姓们一齐跪倒请愿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叫他们这时候走,似乎也不妥当。 三人便只能跟竹竿似得杵在人群中,好不显眼。 看着求情的百姓们,罗尚德终于松了口道:“既然是为朝廷分忧,为百姓纾困的读书人,那本官这次就不再追究了。” 众百姓闻言,顿时欢呼起来。 罗尚德这时却正色道:“虽然朝廷有制度,收拢遗才于乡野,但 那也是要经过考试的。且现在遗才名额已满……” 说到这,他突然看向杵在原地的郑睿三人:“谢涛?郑睿?王济?” 听到罗尚德此刻念到他们的名字,郑睿三人菊花一紧,预感应该没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果然,罗尚德道:“若是本官记得不错,你三人正在【遗才大收】名单里!” “正好!”罗尚德仿佛发现了一个金点子,语带兴奋道:“周围有南京百姓为证,你们三人与这海陵县的两名生员一起做篇文章来!” “你们是朝廷认可的遗才,便用你们的文章试试这两人。” “若是你们的文章做得好,那说明你们确实有资格列具【遗才】名单之中。” “若是你们文章作得不如他二人!”罗尚德冷冷一笑,“那你们也就算不得【遗才】了!是也不是?” “是~~~~是~~~~~是~~~~~”周围的百姓兴奋了起来。 当街比试文章,精彩啊!又有热闹可看了! 第413章 六德六弊 这世界为什么会出现【遗才大收】这种东西? 当然是统治阶级怕遗漏了真正有才的人,故而设计了这个堵漏的政策。 但政策这东西,向来都是设计时的初衷是好的,但时间一久,在下面推行时便会出现千奇百怪的事情。 就比如郑汝静的儿子郑睿,你说他不读书吗? 肯定不是,能回答出陆为宽那日提出的问题,这本身就说明这小子绝对是很聪明的。 但这天下聪明人多了去了,州府县学里,一群熬红了眼睛的生员盯着人乡试名额,像郑睿这种生员中的新丁,对经义的理解自然是不能跟这些人相比的。 但乡试三年一次,错过了就要再等三年,不管如何,去碰碰运气,万一就成了呢? 所以,【遗才大收】这政策就倒了霉了。 郑汝静的操作是,在科试当日,以郑睿卧病不能下床为由,躲避考试。 但实则人家根本不跟苦哈哈们抢一个赛道,早在一年前或者半年前,他们就通过各种京中的关系,压到南直,让罗尚德不得不将郑睿的名字放在遗才大收的名单里。 世界就是这么黑暗,打开天一阁乡试、会试名录,看看那些举人、进士的三代履历你就会发现,这些人里大多都是官二丨代、军丨二丨代。 是,这些举人、进士的家庭很多都是当官的,但大多当的都是小官。 小官? 就拿弘治十五年进士登科录中的进士王納诲为例,王納诲是陕西西安府长安县人,曾祖王奉先,在前元当主簿,父亲王錝,做过县学教授。 元代的主簿相当于县ZF办公室主任+税务局局长,还兼任GA局户籍管理部负责人、自然资源J不动产登记中心主任。 你以为这就完了?没有。 还兼任财政局副局长,乡镇税务所所长及综合zhifa大队大队长。 没了?还有! 县FA院副院长,司法JU基层调解中心主任。 甚至还管着GONG安局治安大队和县监察委员会委员+审计J经济责任审计科科长。 至于王納诲他爹王錝,那也是县级教育局局长、省重点中学校长和省级学科带头人了。 很多人翻遍史书,动不动就是丞相、将军,他们看不起县令,更别提什么主簿、教官了。 实则这些人的家庭,很可能是自己家几辈子人都拼搏不来。 所以,当一个来自海陵的家伙,当街拦住大宗师的轿子,且大宗师还答应了此人,要考察他们。 三人顿时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三人中,郑睿盯着陈凡,他努力的在脑中搜索着记忆,陈凡、海陵县?是盐院会讲时大出风头的那个弘毅塾夫子? 难道是他教了郑奕那个病秧子? 会不会是他? 他不敢确定。 谢涛、王济更是觉得,这陈凡来头不小。 这时,罗尚德道:“你们暂借这家刘记竹木铺的柜台一用,本官给你们出一道题……” “等一下!” 就在罗尚德准备出题时,谢涛却出言道:“大宗师,我等三人恰逢其会,而这二人却是突然出现,为公平起见,请大宗师取来四书,随便翻取一页,选中一题考察我等。” 罗尚德闻言,微微有些诧异,这谢涛显然是怀疑自己跟陈凡等两人串谋,早就拟好一题,专等着他们呢。 罗尚德心中无私,自然不怕,他“哈哈”一笑道:“有道理!” “既然你怀疑本官,那你在现场挑选一位百姓出来,请他出题吧!” 人群顿时哗然,他们惊叹于谢涛敢当面质疑罗尚德,也有脑子聪明的,听了谢涛的话后,开始怀疑起陈凡、沈彪二人来。 作为一省提学,前些日子下马各州府县,行囊中自然带着四书五经。 罗尚德叫人取来四书递给谢涛,脸上微微带着一丝笑意,好像根本没有因为谢涛的质疑而生气。 谢涛看见罗尚德笑容,惴惴的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接过《四书》,目光扫向人群。 百姓们虽然喜欢看热闹,却对于成为热闹的主角很是害羞,谢涛的目光所及,所有人都自动后退几步,目光躲躲闪闪。 就在人群跟退潮似得往外退去时,却将地上一个撑着竹板凳,不良于行的乞丐留在了圈内。 谢涛的目光盯在那乞丐身上,乞丐慌慌张张撑着板凳就要离开,谢涛一看,就是你了。 罗尚德就算再没品,他堂堂一省大宗师总不会还安排个乞丐在现场吧? 当那个乞丐被叫住时,满是污垢的脸上,已经紧张的扭曲了。 “你来翻一页!”谢涛转头看向罗尚德,见他负手站在轿子前面,眼睛已经微微闭起。 那乞丐伸出手,但又怕自己满是泥垢的手脏污了这些金贵、神圣的书籍,一时之间为难了起来。 最终他在谢涛的催促下,随手翻开一页。 谢涛道:“你划个地方,划到哪就考哪。” 那乞丐随便在书上画了个圈,见任务完成,逃命似的拄着板凳离开了。 人群中发出哄笑声,看着那乞丐落荒而逃。 谢涛看着这乞丐划中的范围,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看向一旁不远处的郑睿。 郑睿被他这眼神一看,脸上露出茫然之色。完全搞不清这谢涛这么兴奋干嘛? 罗尚德的幕友全程站在谢涛身边,此时已经从谢涛手上拿过书来递给罗尚德:“大宗师,还真就巧了,你看……” 罗尚德一看,顿时也笑了。 原来那乞丐翻到的那一页是《论语·阳货》一篇。 而他手划的那个圈里,则正是一段话: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 “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为什么说“巧了”? 因为这段话里说的是“六德”、“六弊”。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 翻译过来就是: 孔子说:“仲由!你听过六种品德和六种弊病吗?” 子路回答说:“没有。” 孔子说:“坐!我告诉你。……” “爱好仁却不爱好学习,它的弊病是愚蠢;爱好聪明而不爱学习,它的弊病是放荡不羁;爱好诚信而不爱好学习,它的弊病是容易被人利用伤害;爱好直率而不爱好学习,它的弊病是说话尖刻刺人;爱好勇敢而不爱好学习,其弊病是容易闹乱闯祸;爱好刚强却不好学习,它的弊病是狂妄。” 现场谢涛、郑睿、王济、陈凡、沈彪,一共五人。 而那乞丐随手一圈,在罗尚德的眼中便好像出了六题。 “来吧,六德六弊,你们各自挑选一题!” 谢涛闻言,迫不及待道:“大宗师,我挑【好仁不好学 二句】!” 旁边不远处的郑睿听到这话,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三两步抢上前来:“既然谢学兄挑了第一句,那我便挑第二句【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 二句】!” 罗尚德见他二人如此急切,眼睛微微眯起,但他不动声色的转头看向陈凡等三人:“你们呢?” 那王济一直不怎么说话,闻言也不先挑。 陈凡见状,微微一笑站了出来:“那我就挑【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 二句】好了。” 沈彪无所谓的笑了笑:“我第四句。” 最后轮到王济:“那我第五句。” 罗尚德深深的看了他们五人一眼,随即笑了笑:“好,既然题目你们都挑好了,那便各自去写就吧。” 第414章 义信和贼信 众人进了竹木店,店老板何曾遇到这种事情,竟不觉生意被耽误了,反而恭敬的将罗尚德一行请了进来,又是奉茶,又是端出点心招待。 而陈凡等五人就没这待遇了,竹木店长长的柜台,一人占据一角,各自去旁边几家店借来了笔墨纸砚。 此时,围观的百姓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将小小的竹木店门口堵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陈凡不紧不慢的磨着墨,心中却在思考这篇文章究竟应该怎么写,自己废了那么大劲儿,还请来了一省大宗师陪同演了这出双簧。 若是最后写的东西还没三个撞枪口上的倒霉蛋好,那他今后在南直隶就别混了,已然成了笑话。 他今天挑选的这题,题目其实应该是《好信不好学 二句》,完整的题目是《好信不好学 其蔽也贼》。 不得不说,圣人有些话确实十分精辟。 比如这句,信奉诚信的人,如果不学习,死板的遵守诚信,不知道变通,那么他的这个优点就会被有心人利用,最后反而成为伤害自己的工具。 对于孔子这句话最好的注解就是宋襄公了。 楚军渡泓水时,宋国大司马公孙固疾谏:“彼众我寡,可半渡而击!” 此乃兵法常识(《孙子兵法·行军篇》:“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 宋襄公却拒绝道:“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君子不把人逼入险境,不攻击未列阵的敌军)。 他倒是君子了,但楚君登岸后可不管他是不是君子,是不是“待其成列而战,方显仁义!”,直接将宋军打得大败,甚至宋襄公大腿还挨了一箭,次年伤重而亡。 教员对此曾有评价:“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想要写出好的文章,能将道理阐发的清晰而简约,那就要结合例子来思考。 等陈凡在脑中将宋襄公的故事回顾一遍后,果然,文章的条条框框已经基本在他脑海中成型了。 恰好此时墨已经磨好。 他拿起毛笔蘸墨后挥笔在纸上写道:“信而不至于贼者,好学之由也。” 夫信非以为贼也,而不学则必至乎此矣。 且夫信者,千乘不以易一言,岂不亦天下之至贵哉? 然君子不恃信而恃学,以为好信犹未尽天下之美也。 盖好信之人,指事命物,期于成其言,惟学所以导当。 …… 然不学者或悯其志而哀之,学者或目为贼而贬之。 何也? 亏国损身,诚当斥远其名儿使为戒。 然则好信固未尽天下之美也。诗书以明之,朋友以极之,则信非所信而不知变,斯庶几可免也夫。 陈凡的文章一挥而就,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篇文章写得畅快淋漓。 他的这篇文章的核心论点是什么呢? “信而不至于贼者,好学之由也”开篇点题——守信不沦为祸害的关键在于学习。 接着层层递进:守信虽可贵(千乘不易一言),但须以学问为根基;否则易陷入"小信成大诈之端"的陷阱。 最后对比学者与不学者对【信】的判断差异,强调学习能辨别【义信】与【贼信】。 什么叫【义信】?什么又叫【贼信】? 陈凡的文章里说了。持义而守诺,合道而践行,这就叫义信,这句话出自《后汉书·冯岑贾传论》,陈凡下面又进一步在三个反面进一步阐发。 首先是个人修养,义信就是轻财仗义,信守然诺。 从社会治理方面,义信就是朝廷和官府的公信力,政策的守信程度。 最后是从文化的角度,信,是华夏传承的精神纽带,咱们华夏人从古自今都要遵守一个“信”字。 那么【贼信】又是什么呢? 说白了,就是借信之名,行诈之实罢了。 表面诚实守信,实则用欺诈铺垫,这叫大诈之端; 拘泥诺言,损害更高尚的道义,这叫大信之贼。 不管是大诈之端,还是大信之贼,都会侵蚀社会的公序良俗,这可要不得啊。 最后一句总结陈词:“信非所信而不知变,斯庶几可免也夫。” 若不能通过学问辨明何为真正的“信”,便难以避免其祸害。 当陈凡将文章递到罗尚德手中时,罗尚德和他的幕友愕然的看着陈凡。 罗尚德因为是在院试半途接手,虽然看过陈凡的文章,但哪里知道这位写文章竟然速度跟飞也似的,这么快…… 刚拿到手,罗尚德看到第一句破题便心中了然,这文章不得了,对圣人经义的理解已经到了很高深的水平,整个破题,一字不可易,精炼、精准。 再往后看,尤其是罗尚德看到中后四股时,忍不住蔚然而叹道:“暗用四事立论,一篇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解。” “从这篇文章里变能看出你熟于古今事故,故随其所见,迅笔而出,皆足以肖题之情。” “他人穷探力索,恒患意不称物,实由读书未贯串也!” 罗尚德这番评价可以说十分有水平,他评价陈凡中后四股援引的四则典故,仅仅凭这一篇《春秋》笔法,便厘定了天下邪正是非的标准。” “从这篇文章便能看出,你深谙古今之事,因而能随所见所闻迅疾落笔,每一处都精准契合题目的本意。” “旁人绞尽脑汁、竭力探索,却总苦于思想无法切中实质,根源在于读书未能融会贯通!” 为什么陈凡觉得他的评价有水平? 就是因为罗尚德一语道破陈凡能写出这篇文章的原因——书读得多,历史典故了解的多。 在这之前,陈凡就是通过宋襄公故事所以才厘清了这篇文章的结构。 而对方竟然一语道破天机。 “看来这位罗大宗师,虽然是因为院试救火,故而被朝廷紧急调来南直,但其人对经义的理解,和对文章的理解,也是高深莫测啊!” 一旁的幕僚笑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这种水平的文章,南直隶的士子中恐怕也没有几人啊。” 他的话音刚落,却见谢涛、郑睿两人也同时站起,拿了卷子走到罗尚德面前。 “大宗师,我写好了!” “大宗师,我也写好了!” 那幕友脸色一窒,难道南直隶的读书人都如这陈文瑞一般如此急才? 第415章 结果都出来了 陈凡于经义文章上的造诣,罗尚德是亲眼见过的。 所以对于陈凡能将一篇四书题作得又快又好,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不然他也不会费这般周折,为朝廷收此遗才。 但谢涛、郑睿、王济这三人,他却是知道的,不错,三人都是南直生员中的年轻俊秀,假以时日,将来或有一番成就。 但就他们目前的水平而言,跟陈凡相比还是差了不少的。 当然,这几人的家事也是罗尚德考虑的范围之内。 谢涛之长兄如今在广西担任知县,虽然听说他跟翰林院经筵官曹某相熟,但在罗尚德眼中,这种关系并不硬扎,是可以舍弃的。 不过谢涛的二兄谢澍听说最近与苏时秀家那个苏得春走得颇近,但关于苏时秀…… 罗尚德捏着卷纸的手放下,目光又看向一旁的郑睿。 此生是淮安府盐运副判郑汝静之子,郑汝静是业务型官僚,盐官更是没有他一省提学清贵,他自然也不用刻意顾及…… 反倒是…… 罗尚德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王济,此人的祖父是大哥罗尚礼当年乡试时的座师,若将他黜落,士林名声和大哥那里恐怕不太好交代。 他罗尚德虽然一心想要做个纯臣,但人这一辈子,只要不是避世而居,那就要照顾到方方面面。 想到这,他谓然一叹,重新拿起谢涛和郑睿的卷子看了起来。 刚刚看了谢涛试纸的第一句话,罗尚德的眼睛顿时睁大,射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仁者爱众,学以明智;好仁废学,愚蔽生焉。 盖仁为德之基,学乃智之钥;二者相资,斯可免于昏蒙之患。 尝闻圣人之训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夫仁者,恻隐之心也,发于天性;学者,格物之功也,成于人力。苟徒慕仁而怠学,则慈爱虽深,识见反昧,譬犹夜行无烛,必堕荆棘。是故蔽愚之害,深可戒焉。 …… 看到这,罗尚德心中震惊无比,看走眼了。 谢涛此人,两个兄长一个是进士,一个是南京有名的举人,没想到他的文章竟然也这么…… 谢涛的文章好在哪里? 他的这篇文章论证角度很是刁钻、多样。 首先他解释了仁和学的关系,然后列举了历史和经典中的任务,接着论述不学习的弊端,最后提倡道德和知识的结合。 用另一个时空的话来评价,他的这篇文章写得有理有据,且文字精炼、典雅。 其中如“仁而无学,如盲者导途;学而不仁,如巧匠造械”,可以说这种排比描写的十分生动。 “可以说,以文载道,大抵就是这样的文章吧!”罗尚德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涛,然后将他的文章递给身边的幕友。 那幕友从知府任上致仕,以前也是三甲出身,当他拿到文章时一看,也诧异的看向谢涛。 “学而时习,蔽愚自祛;仁学并进,至善可臻。愚蔽既破,光明斯现;仁智交融,大道乃亨。大宗师,此生的文章已登堂入室。” 幕友虽然知道罗尚德心中的谋划,但也知道他的这位东家做事圆润,但为人方正。 在处理事情上既坚持原则,又不会头铁,一条路走到黑。 谢涛本就有关系,写得文章又很不错,那…… 他看向陈凡,目光中暗暗带了一丝“可惜”。 “大宗师已经帮了他这么多,奈何他时运不济,谁能想到谢涛今日竟然能写出这般文章来,只能……唉,等下一科了。” 罗尚德并没有当众评价谢涛的文章,而是拿起郑睿的文章又读了起来。 “知者探赜,学者固本;好知废学,荡佚生焉。” …… 昔孔子删述六经,韦编三绝,故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子夏博闻强识,然夫子诫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恐其溺于知而疏于学也。 …… 若舍敬笃之学,纵知周万物,亦如沙上筑塔,倾覆瞬息。 …… 罗尚德此刻愕然抬头看向谢涛、郑睿二人。 谢涛的文章已经让他很是惊讶了,可这郑睿的文章也是可圈可点。 若是乡试考了这题,这二人的文章可以说都能够榜上有名了。 郑睿这篇文章章法森严,逻辑环环相扣,融摄儒学精髓,摒弃空谈浮华,且针砭时弊、可以启迪世人。 看着罗尚德和他幕友的表情,谢涛、郑睿当然知道,他们的文章已经博得了两人的认可,甚至是惊艳。 本以为这次前来迎接大宗师,会成为弄巧成拙的笑话。 谁知峰回路转,那乞丐竟然随意圈画出了这“六德六弊”,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大宗师看了他们的文章后,相比“遗才大收”的名额里,他们稳了。 他们是高兴了,但这时陈凡却心里打起鼓来。 这篇文章他自己是十分满意的。 给大宗师看后,大宗师那里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本以为这次是三指捏田螺——十拿九稳了,没想到谢涛、郑睿的文章一递上来,罗尚德和幕友看他的目光就变得“惋惜”了。 他疑惑地看着谢涛、郑睿。 谢涛这个人他不熟悉,但郑睿他却是知道的。 上次讲会之后,郑睿原本跟他一样,只不过都是参加了府试的童生而已,两人一同参加了上一科的院试。 自己有系统的加持,读书进度快,且有历代大儒写得文章可以参详,所以才在院试之后转攻乡试。 可这郑睿没有系统,倒不是陈凡不相信对方是天才。 天才为什么不参加科试,堂堂正正争取乡试名额,而要走后门,抢“遗才大收”的名额呢?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就在陈凡等人各怀心思之时,沈彪和那个王济的文章都已经写好,两人前后交了卷子。 罗尚德接过卷子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又是两篇水平极高的文章呐。 沈彪的破题……好直有其蔽者,非好直之过也。 夫好直有蔽,则将禁天下使不直乎? 开篇振聋发聩,直阐题旨。 就这个破题,放在乡试,能写出这水平的也是寥寥。 若用一句话来给沈彪此人的文章作个评价,那可以说是:“文足以达难显之情,【绞】字分明如画。” 罗尚德对沈彪文章的评价,用另一个时空的解释是:“文字穿透力强,能化抽象为具象,直击人的心灵深处。” 【绞】字通【皎】,是清晰明亮的意思。 罗尚德是说沈彪这篇文章,文字如绘画般精确生动,用字极具画面感,一字一景,纤毫毕现。 再说王济的文章,他抽的题目是【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 王济的文章,破题虽然中规中矩、乏善可陈。 但他在起股时却异峰突起,能够看出此人虽然文章不如其他四人老辣,但也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未来可期。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按照排名的话,在罗尚德心中的顺序是陈凡-谢涛-郑睿-沈彪-王济。 中间这三人其实文章水平可以并列第二。 本来罗尚德估计引来谢涛三人,是想从中剔出谢涛、郑睿,但又怕剔出两人,随即增补两人,看起来太过明显,故而引来了王济。 所以对罗尚德来说,最好的结果是陈凡、沈彪、王济三人入选。 可现在…… 看样子只能留下陈凡、谢涛和郑睿三人。 沈彪剔除也就罢了,王济…… 罗尚德有些苦恼。 他没想到,想要小小操弄一下权柄,最后却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 这时,门外围观的百姓们早就等不及了。 有人壮着胆子问道:“大宗师,谁得文章作得最好?” 第416章 沈彪落选 虽然心中踌躇,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但最终罗尚德还是宣布道:“吾观五人文章,陈凡当拔为头筹。” 沈彪闻言,顿时激动的眉飞色舞,频频看向陈凡。 而谢涛、郑睿、王济三人则不可思议的看向陈凡,尤其是谢涛和郑睿,二人眼中射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罗尚德对陈凡点了点头道:“遗才大收,你可以得一名额。” 听到他的话,店铺门口的百姓们顿时喜上眉梢。 谁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陈凡一个能救民于水火的英雄,文章也能作得这般好,正符合了普通百姓心中那种朴素的价值观。 但同样一句话,落在郑睿、谢涛和王济三人的耳中,那味道就不一样了。 【遗才大收】名额本已确定,但没有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确定自己就在那名单之上。 尤其是他们三个的背景,是这名单上最“弱”的倒数前三。 若是陈凡被录取,那也就是意味着,不用管什么背景不背景的了,他们三人之中,必有一人面临着淘汰的命运。 刚刚还有些松弛的氛围,现在一下子便紧张了起来。 此时,罗尚德继续道:“排在第二、第三名的是……” “谢涛~~~” 谢涛闻言,眼中一亮,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来。 “郑睿~~~~~” 郑睿狠狠地捏了一下拳头,随即笑着跟谢涛二人一同躬身道:“谢大宗师!” “是这个道理!”店铺外有路过的读书人道:“能进了遗才大收名单,说明这二人文章定然是好的,只是那陈文瑞允文允武,文赋天授方才挤掉了王济的名额。” “是啊,这陈秀才能抢了遗才大收一个名额,实在是厉害!” …… 听到这些议论声,沈彪神色黯然。 他这人功利心比较重,看清了未来朝廷将会在东南用兵的大势,所以想走一走军功的路子。 但这不代表他在科举上便放弃了。 武人便是做到一二品的高官,见到一进士出身的县令,也常有下跪的举动。 他是想一边习武攫取军功以作保底,将来还是要走科举正途赚个出身的。 谁知道…… 陈凡好不容易争取来得【遗才大收】机会,竟然就这样被他浪费了。 他的情绪一下子便低落了下去,心中开始彷徨——兼顾文武两途,难道真有前途吗? 而此时,一旁的王济,心中更多的则是震怒。 他知道自己的文章参加乡试尚属模棱之间,他又是无锡人,当地厉害的读书人太多,故而想通过祖父当年的关系,谋一个乡试的机会。 可没曾想,与他同来的谢涛、郑睿二人入了大宗师的法眼,反而他是唯一一个黜落之人。 但谢涛、郑睿二人的文章他是读过不少的,与他相比,谢涛的水平或许比他高上一点点,但高的也不多。 至于郑睿,他明明刚刚入学,文章与他比起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凭什么郑睿能留在名单上,而他却被黜落? 王济此人本来少言寡语,也不爱与人争执,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在这种事关前程命运的档子,他当然不会相让。 下一秒,王济上前一步道:“大宗师,能不能将郑睿、谢涛二位学兄的文章布出,让我学习一二。” 谢涛、郑睿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嘲讽之色。 罗尚德自然知道,王济心里是有芥蒂了,但他品评文章公正无比,自然不怕王济要去看。 看了更好,正好也让王济和他背后的王家晓得,自己并不是刻意针对。 他叹了口气,歪了歪头,示意幕友念诵。 幕友点了点头,拿起谢涛的文章念了起来: 仁如春霖,润物无声;学如秋阳,照幽破暗。 徒存仁心,弗务学问,犹泛舟沧海而失南针,终沦覆溺。 仁非学以深其识,则施恩反成姑息;学非仁以立其本,则机智流为权诈。二者偏废,愚蔽斯彰。 听到这,王济的心沉了下去,这……这…… 谢涛此文的水平,可以说甩了他王济刚刚那篇几条街。 再听郑睿的文章…… 知非学以凝其髓,则博闻反滋妄诞;学非知以广其途,则笃行流为迂拘。二者相离,荡佚必彰。 王济听完后,这次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就连沈彪也是满头大汗,原来他还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猫腻,但此刻听完,他刚刚的文章,确实相较于此二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呐。 幕友念完两人的文章,干脆又将陈凡的文章念了一遍, 陈凡的文章就更不必说了。 就连站在门外的读书人听完也是心折不已。 “这位老爷,这陈凡的文章写得好吗?” 那读书人感叹道:“乡试时,此人若是也能作出这等文章,恐怕是有机会争一争解元这个位置的。” 众人一听,看着陈凡的目光更加热切起来。 此时的王济早已心灰意冷,他躬身低头对罗尚德道:“大宗师,学生读书不精,文章亦写得不如谢学兄、郑学兄,刚刚是学生孟浪了,错怪……错怪了大宗师,请大宗师责罚。” 说到这,他已然带了一丝哭腔,重重跪倒在地。 罗尚德本来心中有些不喜,但此情此景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反而对自己设计赚来王济,心中多了一丝愧疚。 他主动起身,上前扶起王济,语重心长道:“不要气馁,你的文章亦有可取之处,但少了陈凡文章那般直抒胸臆的大气和简练,再学三年,乡试榜单上未必没有你的名字。” 王济此时泪流满面,激动道:“谢大宗师教诲!” 谢涛见状,哈哈一笑,拍着王济的肩膀道:“你我好友,待我这次考完乡试,我定于王学兄你分享乡试之体会心得。” 郑睿也笑道:“是啊,是啊!王兄,就算我二人侥幸能考中举人,但我们都是旧交,不会瞧不起你的,再说了,大宗师都说了,三年之后……” “大宗师!” 郑睿的深情表演还没结束,谁知他的话就被人粗鲁打断了。 郑睿气愤转头看向说话之人,只见陈凡站在沈彪身边,拱手对罗尚德道:“生员谢某、郑某之文,涉嫌抄袭!请大宗师明鉴。” “啊~~~~~~~~~” 一时之间,屋里屋外所有人全都哗然,就连罗尚德也惊讶道:“抄袭?抄谁的?” 谢涛更是激动道:“陈文瑞,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毁谤我等?” PS:昨天一天补觉,整整睡了一天,今早起床依然浑浑噩噩,其实上个星期头痛欲裂,睡眠很差,所以昨天干脆不写了,尽量多休息休息。 今天补上,应该有四章! 不好意思了。朋友们! 第417章 剿袭,还被现场抓包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本来已经定下的事情,竟然还会出现反复。 谢涛激动的声音回荡在竹木店内。 店铺外也传来了嘈杂的议论声。 “你说这陈秀才发什么疯?人家两人可是当着大宗师的面作的文章,而且还是刚刚乞丐随手划拉的,怎么可能事先知道题目,他们难道未卜先知?” “就是!你们说,这陈秀才会不会是因为同伴没有进入这什么【遗才】那啥的,所以……” “唔,不应该吧?” “不至于不至于!” 抄袭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被提出,都是对读书人的重大侮辱。 你可以说我的文章需要磨练,但你不能说我抄袭。 文章不好那是水平问题,抄袭那是人品问题。 面对气势汹汹,想要找他讨个说法的谢涛,陈凡并不畏缩,反而面露微笑,目光与他直视。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刚刚还一脸愤怒、满目凶光的谢涛在陈凡洒然的目光中竟然退缩了。 他身边的郑睿此刻面色涨红,全没了刚刚的志得意满,一个劲的扯着谢涛的衣衫,让他不要再说。 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罗尚德是什么人?久经官场,察言观色那是基本功,一下子他便猜到,这里面恐怕真有问题,陈凡所言非虚。 沈彪和王济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眼带兴奋的看向陈凡,期待着他将二人的抄袭坐实。 罗尚德沉声道:“陈生,你刚刚说他们抄袭,抄的是何人文章?”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陈凡的身上,陈凡微微一笑,看着谢涛道:“谢学兄,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这篇【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应该是天监六年陕西乡试考题,而你这篇文章,抄得应该是凤翔府军籍考生高宗本之文!” 说到这,他顿了顿,嘴角微微翘起,笑容犹如和熙的春风,但落在谢涛眼中,这目光却犹如寒霜,让他此刻的心情如坠冰窟。 陈凡继续道:“大宗师,高宗本字冒卿,行一,那年陕西乡试考了第三十五名,乡试时的一道四书题正是……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 罗尚德没有说话,而是盯着陈凡,想从中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 陈凡笑了笑:“后来这位高宗本在天监十二年考中会试第二百一十七名,先是在工部观政,然后出京历任知县、同知,去年听说已经出任兖州府知府,大人曾任山东参政,想必应该听说过此人。” 听到这,罗尚德突然想起,山东官场还真得有一人名叫高宗本。 初听这个名字时,他压根没有将这个名字跟脑海中的高宗本结合起来,听陈凡这么一说,他十分早就信了八分。 陈凡这时候又转头看向郑睿。 郑睿看他的目光转来,整个人瑟缩了起来,甚至手都在忍不住的颤抖。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郑学兄出自临川书院,学问本来极好,盐院讲会上【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更是阐发的精妙绝伦。” “以你的学识,稍稍打磨两年文章,乡试榜上必有你的名字?” “哎~~~~,你为何要当着大宗师的面去抄袭呢?” “这不是铤而走险?这不是临深履薄?这不是火中取栗吗?” 郑睿结结巴巴,汗出如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尚德的幕友道:“陈凡,他的文章也是剿袭?” 陈凡点了点头道:“康麟,贯广东广州府顺德县,名籍,府学生。治《书经》,与我的表字一样,都是【文瑞】,弘文元年恩科广东乡试第三名,后面有没有参加会试我就不知道了。” 听陈凡如数家珍的报出康麟的籍贯,郑睿早就面白如纸,要不是最后一丝力气在支撑着他,他早就跟烂泥似的瘫软在地上了。 周围百姓没想到事情竟然还能如此翻转。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陈凡竟然能言之昭昭的报出两个名字,且连人家籍贯、考试的成绩名次都一一列出,想必肯定是确有其事的了。 “你看那谢涛、郑睿二人的脸色,必然是被说中了!” “神了,别的省乡试,这陈秀才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 罗尚德黑着脸,他心中此时也笃定自己被这两小子耍了。 但他同样也是满肚子的疑问,陈凡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以他的地位,自然不用亲口问这些问题,一旁的幕友此刻又开口道:“陈生,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难道认识这康麟和高宗本?” 陈凡微微一笑,看着面前汗出如浆的两人淡淡道:“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抄袭的是一本书,名叫……《优秀程文一百篇》!” “啊!《优秀程文一百篇》!”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那个读书人惊呼出声。 旁边有人道:“这位老爷,你知道这本书?” 那读书人连连点头:“听说过,这本书最近在南都售卖的极好,我数次去三山街询问都失望而归,如今这书已经在南都洛阳纸贵、一书难求了,几乎所有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都是人手一本。” “原来你们是抄袭这本书上的!”幕友惊讶的半晌合不拢嘴。 这本书在南京十分流行,乃至于渐渐扩散至整个东南,就连他跟大宗师也有所耳闻。 听说这本《优秀程文一百篇》里收录了一百篇优质的四书文,这些四书文大多都是从太祖年间到现下的乡试、会试中出现的好文章。 这些文章有些是名儒写的,有些是并不出名的读书人的考试文章。 文章后面都有辑录之人的犀利点评,甚至还贴心的列出这些文章的优点,并拟定几个题目,让购买者按照这篇文章的优秀之处跟着仿写。 提学衙门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罗尚德也一直想要搞来一本看看,但最近他忙于下马各州府县,根本没有时间,所以这件事耽搁了下来。 没想到,这谢涛、郑睿竟然…… 罗尚德的脸色转冷,缓缓开口道:“你们作何解释?” 第418章 这本书,是我编的啊! 此时的谢涛和郑睿两人脸色又有了变化。 谢涛的脸上从刚刚的苍白如纸,变成了此时的一阵红一阵白。 而郑睿此刻已经彻底涨红了脸,完全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们无话可说,那遗才大收的名额就由陈凡、沈彪和王济顶替了吧。” 王济和沈彪二人听到罗尚德的话后,幸福的差点晕了过去。 他们一度以为这一科乡试,对于他们而言是彻底无缘了。 谁知峰回路转,谢涛和郑睿两人竟然是剿袭别人的文章。 刚刚还被沾沾自喜的两人居高临下“安慰”的王济,此刻“咕咚”一声跪下:“谢过大宗师。” 这是要坐实罗尚德的这个决定了。 沈彪见状,连忙跪倒在地。 可沈彪还未开口,突然,谢涛道:“学生不服!” 罗尚德闻言微微有些诧异,以往读书人被人现场抓了剿袭,基本都是羞愤难当的表现。 他谢涛竟然“不服”? 罗尚德都要被气笑了。 “不服?你有何不服?” 谢涛跪倒在地亢声道:“请问大宗师,科举考四书五经目的究竟是什么?” 罗尚德道:“一是为国家选材,二是阐发圣人经义。” 谢涛听到这话,顿时大喜:“那我再请问大宗师,我和郑睿的文章是不是阐发了圣人经义?您能说我们的文章写得不好吗?” “这……”罗尚德愕然地看着谢涛,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竟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但偏偏一时之间还就无话可说。 为什么? 因为圣人的思想自从南宋以来都是一脉相承,说白了就是统一口径的,统治阶级完全将朱熹那一套当成了标准答案。 既然答案都是标准的,谢涛的文章所阐发的中心思想也是切合标准的。 那也就是说,罗尚德是不能因为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而罢黜他的。 也就是说,罗尚德不能说这篇文章写得不好。 那谢涛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呢? 以拖待变…… 我的文章没有问题,但是不是抄袭,你还能把人家作者现场找来对质? 而且南京这里,《优秀程文一百篇》早就洛阳纸贵,想在书店买到根本不可能。 谢涛也是从兄长那借了一本,这两天跟郑睿二人彻夜研习。 那既然市面上买不到,罗尚德万一找人借一本呢? 谢涛也有话说,那有没有可能借到的那本是假的?是有人想害他? 当然,事情绝对不可能走到这一步,在这之前,他家里就会发动关系,找到罗尚德解决此事。 也许他参加不了这次乡试,但也不会因为剿袭一事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总算是留了点读书人的体面。且还能防止罗尚德当场给出对他和郑睿的处罚。 事情一旦拖了下来,未来就有转机。 陈凡也不得不感叹这小子真是好诡变。 事实上,另一个时空中的明清两朝,还真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尤其是明末的李贽,他专门开设了“科举补习班”,这补习班就是将历朝历代的举人、进士、大儒的八股文拿来一一研习。 最后东拼西凑,竟然跟批发似得,搞了一大批举人、进士出来。 最后朝廷不得不针对这件事出手,捣毁了这个校外补习机构。 当时的朝廷面临的就是罗尚德此刻的困境。 考生们在考场上默出前辈们的文章,考官是不能判为下等的。 因为这些文章本来就写得很好,你若是将其判为下等,那你是不是没有领会到圣人经义的精髓?你是不是水平比以前的考官差? 最后,也就是因为这个漏洞,截搭题开始流行。 其实大梁之前也有这种情况发生,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谢涛、郑睿这种敢在大宗师面前,且较为私下的场所光明正大的剿袭。 罗尚德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脸上阴晴不定的看着谢涛。 “若是此时此刻,有一本《优秀程文一百篇》摆在此文贼面前,那他就不能再拖延了。可恨!!!!”罗尚德心中暗道。 “大宗师,谢涛此生所言,学生以为差矣!”这时陈凡再次开口。 “抄袭就是抄袭,就算这位谢生员体悟了前辈的文章,但每个字都一模一样,这就应该被判剿袭!” 谢涛闻言冷笑道:“你找一本你说的那书来一一对照!我给你两天,两天后我们学道衙门见!” 卧槽,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用嫌弃的目光看向这谢涛。 明明被人现场抓包,还死鸭子嘴硬,用“拖”字诀想要蒙混过关。 “太无耻了!” “大宗师,这种人就应该夺了他的衣巾,简直有辱斯文。” “就是,如果我大梁的读书人都是这样,那要科举何用?” …… 面对群情激奋,谢涛笃定现场没人手中有《优秀程文一百篇》,他冷冷一笑,用怜悯的目光扫向那些百姓。 “穷鬼们,只要拖得今天,明日我家便会找人将此事淹了,偏你们这些穷鬼咄咄逼人,有用吗?” “谢生员的意思是,只要有人能现场拿到《优秀程文一百篇》,且对照后,你便是抄袭其中的文章,那你这罪便坐实了,是吗?” 谢涛又不傻,他自然不会落了口实,于是只是一味冷哼,并不理睬陈凡。 陈凡也不在意,嘿然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来递给罗尚德:“大宗师,恰好我这有一本!” 谢涛、郑睿二人顿时脸色大变。 而沈彪和王济两人则眼中异彩连连。 旁观的百姓此刻甚至比两人还要激动。 “大宗师,快看看这两人是不是剿袭啊!” “是啊,大宗师,赶紧看看!” “大宗师,高宗本之文收录在这本书的二十八页,康麟之文收录在二十九页,大宗师翻一翻便知道了。” 罗尚德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凡,随即翻到二十八页,只见那上面的文章题目果然是【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 文章标题下面正是谢涛刚刚的破题【 仁者爱众,学以明智;好仁废学,愚蔽生焉】,与书上对照,竟然一字不易。 罗尚德放下书,冷冷看着谢涛:“你还有何狡辩之辞?” 谢涛此刻真的慌了,他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大,大宗师,这,这是陈凡,对,是陈凡害我!” 罗尚德冷笑道:“乞丐是你找的,也是你亲手让那乞丐圈的题,陈凡是如何害你?” “是……是,这文章是我写的。不知怎得被陈凡收录了去,还杜撰了一人……”他越编越编不下去,最后只能闭口不言。 陈凡微微一笑:“谢生员,你恐怕不知道吧?这本书确实是我所编,哦,对了,忘了告诉你,高宗本高府台那里,我是给了稿费,不是,我是给了笔资的。尽可去查。至于康麟此人,我正请刻坊寻找。不信,你可以去问南监的刘祭酒,他的文章也被收录在此书中,我也给了他笔资。” 谢涛和郑睿两人听到这话,却是再也站不住了,两人一前一后瘫软在地,甚至郑睿嚎啕大哭,已经开始向罗尚德求情起来。 PS:对了,遗才大收,当场拦大宗师的轿子这件事,历史上确有发生,熊廷弼当年考武举,中了举人后,但因武举地位低下,被读书人欺负了,最后他一个不忿,当街拦了大宗师无锡邹某得轿子,邹某真的因此摔在地上,最后邹某当街命他作文。 熊廷弼也是争气,当场被录取。 后来熊廷弼督学畿南,见到邹某,邹某踌躇若悔,熊廷弼道:”雷霆雨露,皆佩教诲“,最后”欢然无复遗憾“。 第419章 堂哥被人打了 “咱们大梁的乡试,三年为一科,逢子、午、卯、酉年举行。” “八月初九是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考最后一场。” “跟小三试不通,到了乡试,科举便更加正规,也更受朝廷的重视了。”海鲤正色对陈凡、沈彪,以及刚刚从高邮赶回来的郑应昌道,“何为正式,最直观的改变就是不再由地方官出任主考,主考统统选派京官担任。” “顺天、应天用大翰林院官两员,如侍讲、春坊庶子、谕德之类。” “浙江、江西、福建用翰林一员,修撰、编修、检讨皆可。湖广用翰林编检一员,部属官一员。” “四川、河南、山东、陕西、山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或通用部属,或用中书评博一员,或用别寺降官。” “同考官,也叫做分考官,即你们常说的房考官,何为房考?朝廷以五经为五房,各地推官、县令、教谕、教授充任五经房房考。” “同考官和分考官统统可以称为【内帘官】!” 这时沈彪打断道:“海公,何为内帘?” “试官入院,即封钥内外门户,因主考和同考都在门内,故而称之为内帘官。” 沈彪点了点头:“那既然有内帘管,那一定也有外帘官咯?” 海鲤笑了笑:“乡试设提调官,总摄试场外一切事物,因不入帘,故而称之为外帘官。提调官在十三省由各省布政使担之,但两京则又有不同!” “南直隶的乡试外帘提调官计有两人,一人是提学道,一人是应天府尹担任。” 三人闻言都点了点头,虽然一场考试,海鲤所说的这些官员,他们可能只能见到一部分。 但就是这些人决定了他们的前途命运,尤其是主考和房考,他们都是阅卷官,直接掌握着考生的成绩,一笔下去,能不能从生员进阶到真正的士大夫阶层,就看他们笔下究竟写得什么了。 “除了以上的官员,咱们应天府乡试还有监临官,一般都是巡按御史充任,但南北两京还要增加一名监临,由朝廷指派。或是南京勋贵,或是应天巡抚,特殊情况下,南京守备太监亦有可能。” 说实话,虽然众人都是老实人家的孩子,绝不可能做出科场舞弊的事情,但听到朝廷的规制竟然如此之严,包括陈凡在内都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压力在不断袭来。 海鲤慨然一笑道:“不用紧张,就跟小三试一样,而且老夫觉得乡试比小三试还要松快些,小三试都要挤在考棚里,天气又炎热,一场考下来,没有被热死,也被那人味儿熏死。” “但到了乡试就不一样了,都是单独的号房,你在里面写累了还能睡上一会儿,只要不作弊,谁都管不了你!” 三人听完后全都露出一丝笑容来,心里果然松快了不少。 “海公,您继续讲!” 海鲤点了点头:“一场乡试,除了上面说的那些官员之外,还有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寻绰官、监门官、搜检官、供给官。” “这些人都是外帘官,对应他们的临时差遣各司其职,跟你们关系不大,不用记住。” 海鲤说完这些,脸色渐渐开始严肃起来:“刚刚说的是考官,现在我来给你们说说场规。” “我朝开国至今,公道赖有科场一事。” “时移世易,公道渐渐崩坏,士子以侥幸为能,主司以文场为市,利在则从利,势在则从势。” “有的考官见钱眼开、以权谋私、接受嘱托、贿卖考题、暗通关节,包庇亲友,徇私舞弊、聚敛钱财。之前陈凡你院试也领教过了。”海鲤严肃道,“虽然我相信你们的人品,但还是要多说一句,不要怀有侥幸之心。” 听到科场老前辈的谆谆教诲,陈凡三人全都站起郑重躬身行礼道:“谨受教。” 科场舞弊从来避无可避,另一个时空中,万历年间张居正当权,其子张嗣修高中丁丑榜眼,另一子张懋修中庚辰科状元,世人怀疑张举人利用权利,指使主考所为。 当时就有人做打油诗贴在朝门之上: 状元榜眼俱姓张, 未必文星照楚邦。 若是相公坚不去, 六郎还作探花郎。 讽刺挖苦,极尽其致。 张居正死后遭神宗清算,这也算是他一桩大罪,二子都被削籍,故而当时有语云:“丁丑无眼,庚辰无头”就是从这个典故来的。 所以不管什么时代,不要作弊,不要作弊,不要作弊。(看书的有不少年轻的朋友,这里特别写到这件事,就是想要提醒大家,作弊一时爽,但总有一天会被抓包的。不是在学科的考场上,也是在人生的考场上。) 就在海鲤跟众人详细介绍乡试“防闲”的手段时,突然外面传来周氏的声音道:“夫子,令兄从泰州来,似乎……有些狼狈,您出来看看吧。” 陈凡一听,顿时微微诧异,堂哥陈轩前不久刚刚来信,说是也通过了科试,准备赴考乡试,怎么这时候不在安定书院安心备考,却跑回海陵了? 众人一齐迎了出去,只见陈轩正在跟一名挑担子的担夫结账,那担夫收了钱,将两大包行礼放在地上后便躬身离开了。 “兄长!”陈凡迎了上去。 陈轩身体一震,随即有些难堪的缓缓转过身来。 当陈轩转过身的一瞬间,陈凡吃了一惊,只见陈轩的脸上不知被谁打得跟猪头一样,右眼肿成了熊猫,眉间甚至被打得呲了一条口子,伤疤还在其上。 “大哥,这是谁干的?”陈凡抓着陈轩的手怒目道。 陈轩苦笑两声,并没有答话,而是躬身朝海鲤三人郑重行了个礼方才道:“文瑞,我来投奔你了。” “汝母俾也,胡芳干的,对也不对?”陈凡怒了。 草,当年自己刚刚穿越过来,就是堂兄陈轩怕他不能在乡下安心读书,所以帮他找了安定书院的助讲职位,一边补贴家用一边读书温习。 可以说,陈轩是陈凡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父母大哥之外,对他最好的那个人了。 如今陈轩竟然被打成这样,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哥,你在我这好好休息,我去泰州找胡芳!” 陈轩一把拉住陈凡:“文瑞,不是二公子。” “不是他?那是谁?”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轩叹了口气摇头道:“是苏督宪家的三公子。” “是他?苏得春?” 﨔 第420章 解决问题不一定要打打杀杀 “事情要从三日前说起……” 自从苏得春进了安定书院之后,日日都有沈应经严加约束,每日里需写四书题四道,五经题两道,其余判词等题十数道。 苏得春从小哪里这般用功过?连续十多日下来,他早就苦不堪言。 后来因为海陵有贼警报到府城,泰州四门紧闭全城戒严,这导致安定书院的师生惶恐不安,最后胡芳无奈,只能给众人全都放了假。 沈应经恰好也有事要去南京,苏得春一下子松快了下来,顿时如鱼得水,天天夹缠着胡芳,要胡芳带他领略一下泰州风情。 胡芳初时还谨记大哥的叮嘱,连续几次都言辞拒绝了苏得春,但随着一次次被拒绝,苏得春脾气越来越大,对胡芳这个山长的态度也是越来越差。 胡芳眼看着这都快变成仇人了,想到大哥把这公子弄来泰州,所为者不过是想结好苏督宪罢了。 若是真得罪了这苏公子,别到时候人情做了还落不得好,苏得春就算考中了举人,到时候在苏时秀面前吹吹风,他们兄弟两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全都要付之东流。 想到这,胡芳最终妥协了,并且跟苏得春约法三章,只出去耍一次,第二天就要回来。 谁知人家苏公子真是信守承诺之人,说是一次那就是一次,人家直接呆在勾栏里不走了,白日里听歌喝酒,晚上被翻红浪,日子过得要多惬意就多惬意。 胡芳劝了两次,但苏得春根本不理他,直把他这个侍郎公子、书院山长当成亲随,躲在粉头的屋子里,胡芳只要来,便让粉头衣衫不整的打发他走。 胡芳也是有脾气的,几次三番之下,他直接气得骂娘。 但转念一想,口子都已经开了,那就让苏得春玩个痛快算了。 只要在沈应经回来之前,让他回书院即可。 谁知就这么蹉跎了几日,沈应经突然从南京回来了。 一到书院,就发现苏得春竟然跑了出去眠花宿柳。 沈应经大怒,心说我从山东千里迢迢赶来,考试范围都划定给你了,你竟然趁我不在勾栏听曲去了。 这样若是不能考中举人,那不是砸了他沈某的招牌? 还有他为罗尚礼的一番谋划不也付之东流了? 他越想越气,就让苏家的下人将苏得春从青楼里押了出来,并且威胁苏得春,若是他再敢这般,那他就写信给苏时秀告状,且直接拔脚走人,再也不问此间事了。 “这都是沈应经和胡芳恶了那苏某,关大哥你什么事?”陈凡听糊涂了! 陈轩叹了口气:“那苏公子回来后老实了两日,整日都在破岩斋读书作文。但三日后我去义字号巡夜,发现他的铺上没人,便告诉了山长。” 陈凡恍然,苏得春被陈轩告了状,他虽然做了没皮没脸的事情,但又想要脸面。 他不好拿胡芳和沈应经开刀,便找无权无势的自家大哥拿捏了。 “大哥,你被苏得春打了,难道胡芳就不给你个说法?” 陈轩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最终摇了摇头。 海鲤听到这怒极而笑:“这胡源家两个败家子,我看这安定书院迟早要败在他俩手上。” 郑应昌则道:“陈兄,不在安定书院也好,文瑞这虽然庙没有安定书院大,但假以时日,将来淮州府书院执牛耳者,未必仍是他胡家了!” 陈凡点了点头:“大哥,既然来海陵了,那正好,弘毅塾最近增加了不少学童,人手正好不够,你若能呆在这,那就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 陈轩闻言,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最终点了点头道:“那一切就拜托文瑞了。” 陈凡笑道:“都是自家人,还跟弟弟我客气。” 众人对于陈轩的到来很是高兴,只有沈彪道:“这苏得春打了陈学兄,那断不能饶他!” 陈轩闻言连忙道:“苏得春是苏督宪的公子,苏督宪那里就连应天巡抚都要受其节制,千万不要因为我惹出事来,我陈轩挨打没什么,万一大家因此受我牵累,那我心实难安。” 沈彪不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他很早就做牙行买卖,打打杀杀的事情见过太大,盐运河上,为了抢地盘打渔,每年不要打死几个,早就养成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陈学兄,你莫怕,我到时候从苏州或者大江上游给你找几个打行来,这些人人面生,而且专门做这种事,除非他苏得春不出门,只要他出了安定书院的大门,我就让他十倍百倍还予陈学兄。” “不可!”陈轩急了,“若是如此,我立刻便走,今日你们就当没有见过我。” 沈彪因为【遗才大收】刚刚收了陈凡的恩惠,早就想着报答陈凡,可陈轩态度又如此坚决,一时之间他也有些为难。 就在这时,陈凡突然问道:“大哥,那什么沈先生……,你说他是为了苏得春专门去的安定书院?” 陈轩点了点头。 “是为了苏得春科举一事?” 陈轩皱眉道:“应该是的,虽然胡二公子表面上说是为了破岩斋请的沈先生,但这沈先生对他人并不伤心,大多数时间都是教授苏得春,只有我偶尔去请教时,他才说一两句。” 陈凡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大哥,你细细给我说说这沈先生。” 陈轩跟沈应经接触的并不多,三言两语就将接触后对方的言行举止说了一遍。 陈凡笑了:“看来这位确实是为了三公子的乡试而来。” “主考官原来已经定了,苗灏,苗灏?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陈凡转头看向海鲤。 海鲤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后突然道:“文瑞,你忘了?前几日邸报上说,翰林院侍读学士苗灏上本弹劾齐王强夺官民田宅子女,岁遣人挟货南北强市,有司不敢问。” 陈凡恍然笑道:“对对对,最近事多,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 沈彪皱眉道:“文瑞,陈学兄被人欺负了,你现在还有心思研究谁是乡试主考?” 陈凡笑道:“稍安勿躁!” 随即他又转头对海鲤道:“海公,我记得当日邸报上,弹劾齐王的好像不止苗灏一人吧?” “十数人!” 陈凡点了点头:“解决问题不一定要打打杀杀,想要对付苏得春,其实很简单。” 﨔 第421章 王月生 泰州西郊官道旁,胡芳扯了扯苏得春的袖子,苏得春不悦的白了胡芳一眼,但看着驴背上村姑的眼睛总算老实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沈应经家人已经收拾好了马匹,与一旁的沈应经低声说了几句,沈应经点了点头方才回转来,看着胡芳和苏得春道:“既然要掩人耳目,乡试之前我便按照商量好的,去往淮州府各县讲学去了。” 胡芳从袖中抽出一百两的银票,双手奉上道:“先生一路辛苦,这是书院给先生的一些歇脚银,请先生收下。” 沈应经看了看胡芳手里的银票,随即摇了摇头道:“我此行淮州,事前胡道台已经给了银子,这银子便不收了。” 胡芳还待再劝,沈应经用手将银票推走,然后转头看向苏得春道:“之前我拟的题目,你要好生揣摩!” 苏得春见沈应经要走,感觉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到了,连忙躬身道:“是,先生!” 沈应经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对苏得春道:“三公子,你先到一旁歇息,我与胡山长说几句话。” 苏得春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在腹诽,但还是笑了笑,摇了摇扇子走到一旁,正好他的书童跟得慢了,他一脚磴在那书童腰上骂道:“沈先生要说悄悄话,你还不赶紧躲远点?碍着人家先生,恁地丢我们苏家的脸。” 书童被磴倒在地,许是这一脚重了,加上年纪还小,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苏得春不忿,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沈应经和胡芳看到这一幕缓缓转过头来,双方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最终沈应经叹了口气道:“这苏得春天赋是有的,但心思不在读书上面,这段时间写得文章越写越是不堪,照这样下去,就算我算中了考题,他去了乡试也断然是考不中的。” 胡芳闻言沉默了。 他日夜盯着苏得春,如何不知对方的成色,比起苏得春,胡芳都觉得自己家教不是一般的好。 沈应经又看了一眼依然在打骂书童的苏得春,最后用极低的声音道:“实在不行,找人捉刀吧。” 胡芳点了点头,科举中捉刀这种事太常见了,这些年小三试,听说不少偏远州县,因为没有专门的考棚,只能在露天考试,结果有些人直接请了代考游荡在考场附近,考题一发下来,这些捉刀之人便写了文章,然后通过各种手段传递到考场内,甚至当监考的官员如若无物。 乡试虽然这种情况很少,但那是不知道考题,如今若真被沈应经猜中,到时候只要找人代写了文章,叫苏得春背了就是。 沈应经说完后,在此拒绝了银票,也不跟苏得春打招呼,就这么翻身上了家人牵来的马,一转马头便离开了。 等他刚走,打骂书童的苏得春立马停了下来,看着沈应经远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连个招呼都不打,苍髯匹夫欺人太甚。” 刚到苏得春身边的胡芳闻言,嘴唇动了动,但看了地上的犹自打滚的书童一眼,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老匹夫跟你说了啥?” 胡芳将沈应经刚刚的交待说了一遍。 他本以为苏得春听完后会大发雷霆,谁知苏得春喜上眉梢道:“早应如此,老匹夫耽误我多少光阴?” 说罢他叫来下人,翻身上了马,也不管胡芳,直接一夹马腹朝城内疾驰而去,官道上一阵鸡飞狗跳。 胡芳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赶紧乡试,将这魔星送走才是。” 这边苏得春刚刚进城,刚走到林家桥,便看见前方街巷中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他这人,叫他枯坐读书,那是半个时辰也待不住,但哪里有了热闹,一看便是半天。 见有这么多人,不知看些什么,他连忙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桥口。 “嘿,看什么呢?”苏得春一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着桥下,一边挑了挑下巴对身前一男子问道。 那男子道:“王月生来泰州了。” 听到这个名字,胡芳顿时眼睛一亮。 如果说南京的JI家,秦淮河上自然以顾眉为尊,哦不,现在顾眉听说已经改名为顾横波了。 除了顾眉之外,南京城还有一位名妓就是这王月生。 听说此人通诗画、精音律、善应对,是官伎中的“上厅行首”,据说光是要跟她见上一面便要登场费五十金(白银五十两),这已经相当于县令半年的俸禄了。 上厅行首可不是轻易得见的,却不知怎么回事,竟来了泰州。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王大家是路经泰州,今日受盐商汪老板所邀,在汪家的蒹葭园献唱【注1】,过两日便要动身南下,前往镇江烧香。” 这年月,盐商经常会借名妓炫耀财力,盐商汪然明,是泰州本地的座商,生意虽然不能跟黄至筠相比,但也是富可敌国、日掷万金的主儿。 苏得春一听竟然是个盐商请来了王月生,心中顿时暗骂一声。 就在他准备要走时,突然人群躁动了起来…… “王大家来了!” “来了来了!” 苏得春闻言,牵着马挤开人群,果然看见一条装饰华美的小船遥遥从盐河上行了过来。 人群拥挤不堪,苏得春蛮横的将周围人推开,勾着头看向那船。 待那船到了林家桥,刚刚过了桥洞,就在这时,那船的舱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紧接着从舱中探出一只描金错银的云头履,鞋尖缀着的珍珠足有莲子般大小。 随即,一个身披玄色云锦披风,穿着玄黑地金绣蟒云纹襦裙(违制,但名妓经常会用,一般也没人追究)的女人走了出来。 那女子面目被薄纱遮着,但髻影压额如暮山含黛,行动时珠翠无声,唯见步摇垂绦扫过颈侧雪白的肌肤,犹如金蛇游过雪原。 什么对男人来说,是最致命的诱惑? 就是这半遮半掩的样子,所有人都知道那薄薄的面纱后面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但偏偏就是看不见。 人群更加躁动,争先恐口,但不敢发声,惟怕惊扰了舟中佳人。 苏得春的呼吸愈发急促,他忍不住冲着船上扯着嗓子喊道:“王月生。” 这突兀的叫声让舟中佳人微微侧脸看向岸上。 一阵河风吹过,薄纱被撩起半面,只见那薄纱下朱唇上扬三分,左颊梨涡突然出现,但旋即消失。 两岸所有的男人都看呆了,苏得春更是咽了咽口水,傻傻的对旁边那人道:“她刚刚冲着我笑了。” 路人:“公子好福气。” “今晚我就要睡丨她!” 路人:“?????” 注1:蒹葭园还在,就是泰州的乔园。 根据《万历泰州志》、《陶庵梦忆》记载,林家巷旁有林家桥,因林家巷居住之人多为盐商,这个地方应该是青楼勾栏书寓的聚集地。王月生确实曾受汪氏邀请,当时泰州万人空巷,都想一睹王月生芳容。 﨔 第422章 楚王世子 林家巷中,大多都是盐商大户的宅邸,从外面看去,皆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院墙。 但甫一走进汪宅,照壁之后便宛如一幅精巧雅致的江南水墨画卷。 处处透着这个时代,江南园林的幽深韵味。 院内假山叠翠,嶙峋多姿,这些天然的雕塑与一旁的亭台楼阁相映成趣,就在水中小阁不远处,十几个人列做两旁,旁边的池水清澈如镜,倒映着岸边的垂柳依依,荷叶田田。 就在这时,上午时还行舟河上的王月生,此时身着一袭月白绣银竹纹长衫,不知从哪走出,款款行至湖石亭的朱漆廊柱下,指尖轻叩檀板,朱唇轻启唱道: 石叠千峰云入户, 荷擎一盏月登楼、 …… 小桥箫音犹在耳, 竹影扫阶尘不动 …… 就在王月生唱到这里时,恰好有穿堂风掠过,满园的竹叶簌簌应和着檀板。 一个黄衫公子轻摇折扇笑着对此间主人汪然明道:“这就是汪先生说的惊喜?” 汪然明笑道:“世子好不容易出门一趟,黄总商说了,一定要在下好生接待世子,淮州地狭人少,没甚稀罕人物,在下便想着从南都请来王大家献唱,以博世子一乐!” 黄衫公子摇着折扇,微微一笑道:“汪先生用心了!” 虽然他一直跟汪然明说话,但目光却始终盯着王月生,片刻也不曾挪开。 汪然明看到这一幕,嘴角轻笑,转过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就在他的目光刚转过去,只见一名下人匆匆走来,小声在汪然明耳边说了几句话。 汪然明闻言,转头对那黄衫公子道:“世子稍待,我去去就来。” 黄衫公子挥了挥手,犹自沉浸在王月生的曲中。 汪然明匆匆来到院门处,只见一名约莫二十出头、脸带倨傲之色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不知这位公子找老夫何事?” 早已换了身衣衫,又梳洗一番的苏得春看了看院里:“听说王月生大家在你府上?” 说话生硬,全没把汪然明这个主人放在眼里,汪然明神色转冷道:“你是谁?” 苏得春头歪向一边,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一旁的家仆一把推开汪然明道:“瞎了你的眼,这位是苏督宪家的三公子。” 水榭之中,王月生已经一曲唱罢,黄衫公子抚掌笑道:“石涛写园以墨,月生歌园以声。刚刚月生那句‘石叠千峰’如渴笔皴擦,‘荷擎一盏’四字字又似没骨点染。更绝者曲终三息蝉方续鸣,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仙曲儿!” 王月生微微一笑,蹲了个福道:“世子谬赞,论唱曲儿,奴在南都尚排在顾大家之后,若世子拨冗一行,我定为公子请来横波姊姊!” “好……” 黄衫公子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汪然明焦急的声音传来:“你,你到底是谁?怎么强闯良善人家……” 苏得春来到水榭时,没想到竟然已经有个年轻人惬意的坐在里面了。 见状他顿时醋意大发,但在佳人面前,他只能将心头酸意强压下来,转头对王月生道:“王大家,在下苏得春,刚在桥头得窥大家仙容,如见天人,冒昧拜访,还请佳人恕罪则个。” 王月生并没有因为苏得春的冒失闯入而生气,她只敛容一笑道:“原来是苏公子。” 黄衫公子见到这一幕眼睛微微眯起,原本盘坐蒲团的右腿撑起胳膊,用一个极闲适的姿势看着苏得春:“兄台,你这不请而入,难道便没有给主人家的一个交代吗?” 苏得春身边的小厮看了一眼对方,刚想开骂,但见这人衣着华丽,姿态雍容,于是便道:“这位公子,我家公子是苏督宪家三公子,若有叨扰,你说个价,必让你满意。” 黄衫公子身后一个管家摸样的人嗤笑一声,并没有说话。 黄衫公子笑道:“原来是苏时秀的儿子,那就坐下一起品茶吧。” 苏得春听对方如此狂妄,竟敢直呼父亲姓名,他刚想说话,谁知一旁小厮扯了扯他的衣袍。 苏得春这时也反应过来,拱手道:“还没请教……” 那管家摸样的人道:“这位是楚王世子!” 苏得春闻言,顿时一惊,楚王是太祖第六子的后人,从国初存续至今,共传四世,可以说是大梁最有实力的亲藩。 “不知是世子,苏某刚刚孟浪了。” 黄衫公子笑了笑道:“无妨,坐下吧。” 苏得春坐下后,拱手道:“不知世子为何从武昌千里迢迢来这淮州?需不需要在下……” 黄衫公子叹了口气:“近日因齐藩遣藩府人挟货南北强市,被苗灏等人所劾,朝廷因此收紧了藩府市购,我楚藩地处湖广,最是缺严,朝廷收紧市购,我藩府吃盐都成了困难事儿,这不,父王让我东来,寻汪先生接济一二。” 一旁的汪然明躬身连道不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的苏得春听到“苗灏”二字时,心头一动,这苗灏不正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这一科南直隶的主考吗? 没想到乡试马上开始了,这人还在京师掺和到齐王藩邸的事里。 当然,苏得春也知道对方什么府里没盐吃全都是鬼话。 两淮盐运,一大部分都是发往湖广江西,官盐到了地方,基本都被中间商拿走再卖给百姓,而各地藩王拿的盐都是大头。 想必是因为齐藩的事情,朝廷收紧了各藩的商业活动,导致食盐的供给降低,所以楚藩才派了人来淮州商量此事。 只是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楚王世子。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汪然明道:“世子,你说京中之事,会不会是针对齐藩……” 世子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道:“陛下无有嫡出,齐藩一直便受宠溺,就藩也是因为朝臣诳言礼制,逼得陛下不得不让齐王就藩。” “现在这些人又拿礼制说事,怕是来者不善。” 说到这,他似乎突然想到身边还有个清流领袖家的公子,于是赶紧闭口再不说话,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苏得春。 此时的苏得春一边喝酒一边听着王月生唱曲儿,似乎并没有关注楚王世子和汪然明的对话。 﨔 第423章 天与贤 虽然苏得春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但那是对地位比他家低下的,他觉得可以随意拿捏的人才是这般。 遇到顾彻眉、楚王世子这般勋贵、藩王子弟,他当然知道,惹上了他们,未必能讨得好去。 所以当他离开蒹葭园时,压根没提王月生的事情。 “可惜啊,这王月生今晚定然是去侍奉楚王世子了!”苏得春咂摸着嘴巴,恋恋不舍的看向身后。 今日跟着他的小厮便是当日在秦淮河上“大撒币”的那位,听到主人这话,他哪还不知道怎么办?于是连忙上前两步谄笑道:“公子,王月生那确实可惜了,但小的这还有个去处。” 苏得春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你倒是精明,什么地方?” “笼沙书寓!” 书寓也是青楼的一种,相比一般的青楼更加高级,听到这话,苏得春迟疑道:“书院那边……似有不妥。” 小厮哂笑一声道:“那胡芳早就被公子拿捏的死死的,咱还怕他?” 苏得春闻言,“哈哈”大笑:“头前带路。” …… 掌灯时分,笼纱书寓中,苏得春早就喝得面红耳赤。 几个女人或是坐在他的腿上任凭苏得春上下其手,或是在一旁娇笑着给他灌“皮杯儿”,好不惬意。 就在这时,书寓门外传来马车轮子轧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不一会儿院门外就嘈杂了起来。 苏得春醉眼迷离的看着院门,一把将附近行过的龟奴扯过:“谁啊?今日本公子不是包了你们书寓?你们怕不是私底下又接客了吧?” 那龟奴道:“公子误会了,今晚王大家在我们书寓借住。应是王大家到了。” “王大家?王月生?” 龟奴笑道:“正是,咱们笼纱的外婆原本在金陵就与王大家交好。” 苏得春闻言顿时酒醒了大半,一把将身上的女人推开:“竟有此事?快,快带我去见王大家。” 院门处,王月生款款走下马车,可谁曾想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两名读书人。 苏得春暗骂一声,怎么这王月生到哪都有拥趸相陪。 王月生走进院中,看到苏得春时一愣:“苏公子。” 苏得春也不尴尬,笑着道:“没想到与王大家又见面了。” 王月生掩着嘴道:“没想到奴与苏公子这么有缘分。” 这时那两名读书人走上前来,王月生介绍道:“这两位是苏州府来的秀才老爷,严先生和孔先生。” 苏得春撇了那两秀才一眼,根本懒得搭理,只拱手道:“今日在蒹葭园听了王大家的仙音,心中意犹未尽,不知今晚苏某能否都有幸再请王大家唱两支曲儿。” 王月生笑道:“既然是汪先生的贵客,便也是月生的贵客,公子稍待,奴梳洗一番后便来,公子择一处稍坐。” 待王月生走后,苏得春得意的看着那两苏州府来的生员:“这两憨货恐怕郁闷至极,没想到王月生竟丢下他两,跟我你侬我侬去了。” 那两个生员好像很少来书寓这种地方,送走了王月生后,便好奇地打量着书寓的陈设,不一会儿就被安排去了雅间,上了些酒菜果品便打发了。 不一会儿,那龟奴折回,将苏得春带到两名生员的隔壁:“公子,王大家一会儿就到!” 说完,他便退了出去拉上了门。 苏得春这里见房间里只他一人了,他拉了拉衣襟,散了散酒气,正琢磨着今晚如何得手,突然隔壁传来刚刚那两个生员的说话声。 “孔兄,咱花了一百两银子,就把咱们安排在这吃酒,今晚到底能不能一亲芳泽,你给句实话。” 这时另一个姓严的说道:“你以为上厅行首是那么好见的,就咱们那点钱,就是见一见王大家,想要一亲芳泽?没有个几百两,手都摸不着,劝你趁早歇了心思,今晚就在这笼纱书院找两个姐儿算了。” 姓孔的不忿道:“那刚刚在门口,那獐头鼠目的家伙一文钱也没出,王大家为何要单独与他见面?” 苏得春听到这,嘿然冷笑,还说咱是獐头鼠目,两个不知所谓的乡下人。 王月生为什么会特别待见自己?一,当然是自家的身份,二,当然是本公子的相貌。 想到林家桥王月生对他翩然一笑,苏得春更是情难自禁,酒气翻涌。 就在这时,隔壁那两个憨货又说话了。 “听说了吗?这次咱们南直乡试的主考是翰林侍读学士苗灏。” “早就知道了,我兄长在刑部为官,与苗灏是会试同年,相交莫逆,兄长早就写信告诉我了。” “哎哟,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喝酒啊,别傻坐着,这顿酒五十两一人,贵得要死。” 一日之中,又听到苗灏的名字,醉眼迷离的苏得春酒顿时醒了大半。 他站起身来,蹑手蹑脚走到墙边,这雅间是用木头隔开的,隔音效果并不好,苏得春侧耳去听,果然,不一会儿墙壁那边两人又说起话来。 “严兄,你兄长既然与苗灏是同年,那有没有考题方面的消息传回来?” “这个嘛!”姓严的生员有些迟疑。 姓孔的秀才连忙道:“严兄,你我同窗,相交甚笃,可以说无话不谈,眼看乡试在即,若你有消息不告知我,那咱还是朋友否?” “孔兄,我实在是……” “呵呵,严兄,你这就不仗义了!” 听到这,苏得春嘴角轻扯,他是绝不相信那姓严的有什么消息的。 想到自家已经给自己安排了沈应经,他心中不由更加得意。 这时,隔壁的严秀才道:“前段时间兄长确有信来,提及苗学士时曾言苗学士颇为看中经济之学,恐怕这次乡试的考题会跟这有关。” 隔壁的苏得春眼睛顿时瞪大,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墙壁。 不一会儿,隔壁又有声音传来:“但前日我刚刚接到兄长消息,说他跟苗学士喝酒时,苗学士说到京中现今一事,幽愤难当,并且酒后失言,说这一刻南直乡试一定要以礼制为题。” 姓孔的声音响起:“京中何事?” “今上宠信齐藩,冷落中宫,以至于中宫至今无有嫡子所出!” “嘶,这,这能出什么题?” 苏得春闻言,耳朵赶紧贴在墙上,聚精会神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只听对面那姓严的似乎踌躇了很久方才小声说了点什么。 苏得春在隔壁听得不甚清楚,还待仔细去听,却听见隔壁有人进门布菜,严生和孔生的谈话戛然而止。 苏得春气得差点跳脚,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收获,因为他分明听见严生所言的开头三个字:“天与贤!” 苏得春眯着眼又等了半天,见隔壁的谈话又转为风月,最终他无奈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苏得春端着酒杯凝视着杯中的酒液,“意有所指,但又不明言,或许那两个憨货所言为真呐。”【注1】 注1: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这句话表面上是讨论禅让和世袭,但实际上却是在强调后一句话,即虽然继承权是由“天命”决定的,但天命也是依附于嫡庶有别的宗法正统。若天子有嫡子,则传子不传贤,庶子无权争位。 但这里想要表述的意思十分隐晦,很适合苗灏这种人在乡试上借着考题兜售私货。 第424章 辩论赛 “不可能,三公子,你决不能因为两个偶遇之人的一番话便改了章程。”胡芳言辞激烈,对苏得春所言完全不信,“沈应经此人最擅揣摩试题。沈应经既然框定了范围,那三公子就听了便是。” 苏得春闻言点了点头,胡芳说得有道理,他对于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心里也是存疑的。 不过…… 就在这时,门外匆匆走进那日陪着苏得春去笼纱书寓的小厮,那小厮在苏得春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苏得春脸色一变:“你确定?” “确定,用了老爷的名帖,找了南户部的关系查问的。” 苏得春点了点头,挥手叫他退下。 胡芳皱眉道:“怎么了?” 苏得春摩挲着下巴道:“我找人用我爹的名帖去南户部查了,北京刑部确实有个姓严的员外郎。” 胡芳闻言,脸上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难道是真的?” 这下子胡芳也不敢保证了。 万一这件事是真的,苏得春听信了沈应经的话,最后落榜,怕不是要怪罪在他的头上。 本着规避风险的念头,他迟疑道:“要不,也好生练练这题?” 苏得春意味深长,笑着看向胡芳:“胡山长,你说你胡家废了老大的劲儿请来的沈应经,估了一大堆的题,本公子练的头都晕了;再看本公子出去喝顿酒,一文钱没花,就拿到了真正的考题,唉,早知如此,费这劲儿干嘛?” 胡芳心中不悦,看了看苏得春道:“就算北京刑部有个姓严的员外郎,也备不住是那人胡诌!” “人家为什么要胡诌?”苏得春听到胡芳还在质疑,仿佛一个孩子被大人否定了自己努力后得到的成果,顿时大声道,“人家有什么理由胡诌?我都没有暴露身份,他们压根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再说了!”苏得春道,“在蒹葭园时,楚王世子与那汪氏交谈时也提到了齐藩之事,显然这件事早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了,而苗灏就是弹劾齐藩的急先锋,他出这样阴不阴阳不阳的题目最有可能。” “经济之学?你见翰林院那些清贵有几个真正懂经济之学的?要他们吟风弄月还行,侈谈什么经济,简直笑话。” 胡芳也被苏得春这番话说得意动,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三公子,那你不妨将沈先生划定的那些考题,与这【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一并背上几篇程文,岂不更加保险?” 苏得春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样更加保险,只是一想到要背那么多,顿时头大。 他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道:“好了好了,忒得聒噪,知道了!” 胡芳见他不想听,却也没法子,只能离开去找人写【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这文章了。 待胡芳走后,苏得春后脚便出了门,那小厮见状连忙贴了过来:“公子,去哪?” “猴精儿!”胡芳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你最懂爷了!” “嘿嘿,明白了!” …… 却说沈应经那日离开府城泰州后,转道便南下去了泰兴县,因为韩辑打了招呼,泰兴县的县令不敢耽搁,忙用上宾之礼宴请沈应经,随后又是邀请他去县学讲了两天的课。 沈应经也不敝帚自珍,权当是真得讲学一般,只要是愿意请教的,他都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当然,预估考题这种事他肯定不可能随便到哪都说的。 待两天之后,泰兴县令、县学教官与一般生员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出了北门。 沈应经出了门后便往北走,下一站就是海陵县。 俞敬这边自然也早就收到了消息,早早派人守在官道上,探听得沈应经来了,他连忙带着张邦奇等人迎出了承恩门。 “沈先生,一路辛苦,我在衙中设宴,请先生暂歇风尘。” 沈应经好奇地打量着海陵城,就是这座小城,今年两报匪乱,但听说都被一个名叫陈凡的生员带领民壮团练守住了城池。 想到这他笑道:“谢过俞大人,对了,我听闻县里有个名叫陈凡的生员,似乎允文允武,不知他这一科可曾参加乡试?” 提到陈凡,俞敬有说不完的话,他摇头感叹道:“确有其人,陈文瑞两保海陵,为此误了科试,所幸大宗师遗才大收时,将其录入遗才名单,这一科乡试得以参加。” 沈应经听说陈凡竟然被好友罗尚德收为遗才,心中不由惊讶:“这陈凡家中何人为官?” 俞敬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笑着摇头道:“无有。” 沈应经听到一个没有门第背景的寒素子弟竟然进了遗才大收的名单,心中不由更加好奇:“这陈文瑞如今在县学否?” 一旁的张邦奇拱手笑道:“该生平日里还开着一名为【弘毅塾】的蒙学,大多数时间都在弘毅塾教书,偶尔去团练练兵。” 沈应经闻言对陈凡更有兴趣了:“县尊,反正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弘毅塾看看?” 俞敬笑道:“自无不可。请!” 当一行人来到弘毅塾时,弘毅塾中书声朗朗,只听一间塾堂内有人道:“若是大贤穿越到大梁,遇到北方大旱灾年,是该坚持【远庖厨】的仁心,还是亲赴灶房赈济灾民?” 听到这,沈应经停下了脚步,一旁的俞敬笑道:“说话之人就是陈凡。” 沈应经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往前走。 这时,陈凡的声音再次响起:“周炳先,你们蓝方先发表观点。”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一个小男孩的声音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若亲见宰牲,则仁心蒙尘。今虽逢灾年,然君子当如孟子拒见牛羊觳觫,持守本心方能行仁政,毕竟心净则政清!” 小男孩话音刚落,陈凡的声音道:“很好,周炳先收获三枚竹篾。有三人支持炳先的观点。下面请红方王瑛发言。”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只听一声竹板拍打桌面的声音伴随着另一个童声音响起:“荒谬,大贤自己斥责梁惠王‘率兽食人’,今灾民啃树皮,君子却因‘远庖厨’袖手旁观?此乃 伪善 !” “欧欧欧欧欧!”他的话音刚落,塾堂中传来一阵喝彩之声。 陈凡道:“红方收获五枚竹篾。下一轮。” 叫王瑛的小子继续发言道:“请问蓝方:大贤言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然灾民非禽兽,岂可因畜生之仁弃活人之命?” 随即周炳先回道:“民固重于兽!然大贤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君子远庖厨正是护此恻隐心——若今日为救灾亲杀牲煮肉,他日便敢学酷吏‘杀民如杀豚’!此心一失,何谈仁政?” 陈凡的声音又起:“观察组贺邦泰发言!” “至圣先师曾曰:‘伤人乎?不问马’,人命贵于牲畜!然亦云 ‘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君子取物需存仁念。” “好,今日辩论,王瑛胜出!大家鼓掌祝贺!” “呱呱呱……” 鼓掌声中,刚刚那个叫周炳先的孩童委屈道:“夫子,这输了,但我不服,我抽到的论点不好!” 陈凡笑道:“无妨,炳先,辩论是增强你们的思辩能力的一种手段,也是加强和巩固你们所学知识的一种手段,赢了或者输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这个方式,让你们进一步掌握课堂上的知识,并且锻炼多思考的习惯。” “明白了!” “大家明白没有?” “明~~~~白~~~~啦!!!!” 屋外沈应经呆立在院中,惊讶地嘴巴半张,一旁的俞敬、张邦奇二人对视一笑,只要是第一次听到弘毅塾讲课的人,大抵都是沈应经如今这摸样。 话说这陈凡的脑子怎么长得? 偏就是他弘毅塾的课生动有趣,就连他们偶尔来听,也觉得颇为有趣。 第425章 黑板与粉笔 “哈哈哈,以前听人说秀才公两次击退土寇,我原以为是那些人的大言而已,但又听说大宗师的轿子都被你攘倒,老夫方才信了。” “好胆色,好胆色啊!” 陈凡没想到,前些日子和大家讨论的沈应经,竟然来了弘毅塾,他连忙躬身道:“久仰沈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沈应经眯着眼笑道:“陈秀才不要学那些腐儒,你我第一次相见,哪来的久仰?” 恰在这个时候陈轩从后院匆匆赶来,见到沈应经躬身道:“沈先生!” 沈应经在这里见到陈轩,顿时愕然地长大了嘴:“这……” …… “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堂兄弟,真是……”沈应经感叹一番后摇头道:“文蔽,安定书院之事,老夫惭愧呐!” 陈轩就是因为将苏得春的事情告诉沈应经等人,才恶了苏得春,最终被赶出安定书院。 这也是当日沈应经的要求,陈轩不过是严格执行沈应经的命令罢了。 陈轩躬身道:“沈先生言重了,其实这两年我也早有出走之心,只不过念及老山长恩德,所以才留在书院,这次……也算是……” 说到这,陈轩心里像是被堵了什么东西似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沈应经也被陈轩的遭遇感染,叹了口气。 众人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大家心里都清楚,若是像胡家兄弟这么胡来,将百年书院当成官场官场晋升的一个交易平台,那书院的性质早就变质了,淮州百年书院恐怕行将就木。 沈应经其实心里很是欣赏陈轩的,第一次见到陈轩讲解《孟子》,他就觉得陈轩是块璞玉,当时甚至有了收他作为弟子的想法。 但他在安定书院并不顺心,苏得春的纨绔超乎他的想象,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监督苏得春的读书上,后来渐渐也就把陈轩的事情忘了,如今再次偶遇陈轩,他心里很是高兴。 “不知沈先生此行海陵有什么事吗?”这时一旁陪客的海鲤问道。 张邦奇笑道:“沈先生是受知府韩大人之托,来海陵为即将赴考乡试的士子们讲授经义。” 听到这,陈凡心中微笑,所谓的讲授经义,不过是苏时秀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沈应经笑道:“没错,我是受韩知府所托,不过老夫今日来了弘毅塾,倒觉得这里非常有趣,那个几个……辩论?的孩子对经义的理解很难得!” “不知老夫能否去塾堂,跟着孩子们一起听一堂课?” 陈凡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就在海鲤准备说话之时,陈凡突然抢先道:“下一堂课是丙班的小课,还请沈先生不吝赐教,若我讲授之中也什么不妥,也请先生指出。” 沈应经笑着摆手道:“言重了!” 丙班! 当沈应经在众人的陪同下鱼贯而入时,突然塾堂里的板凳“哗啦啦”响起,所有学童站得笔直,精气神饱满,目不斜视的看着讲案。 就在沈应经不明所以之时,只听一个学童用饱满热情的声音大声道:“夫子好!” “同学们好!” “坐!” “哗……”丙班的所有学童齐刷刷的坐了下来,所有人双手交叠在胸前,坐得笔直,眼睛目不斜视,并没有因为沈应经等人的经过而好奇转头。 看到这一幕的沈应经既觉得新奇又觉得震撼。 这么小的孩子,陈凡是怎么把他们培养的如此有规矩,且眼睛里有光的? 他不是没接触过蒙学,事实上,他们沈家在山西就开设了蒙学,但他们沈家蒙学里的学童跟眼前这些孩子相比,就是这“志气”上就输了不止一筹。 当众人在课堂后面坐下后,陈凡拿起白垩笔转身在一种类似“浮票板”的黑色木板上书写了起来。 一旁的海鲤小声对沈应经等人解释道:“这是文瑞刚鼓捣出来的新东西,用杉木板拼接后刨光,桐油浸泡,最后以松烟墨混合鱼鳔胶制成墨汁反复涂刷七层,最终形成可以书写的黑面,这表面还施以薄蜡,书写之后用布就可轻松擦去!反复使用。” 沈应经连连点头:“就像科场里的浮票板!” 浮漂板这东西是科场里的专用物什,比如应天府乡试安排号舍,按照《千字文》将2000间号舍化为“天地玄黄”等二十区。 等考生进了考场,通过抽签可以获得自己的号舍号码,内帘听用的书吏就会在浮漂板上登记考生的座次,比如“黄字叁拾柒号:陈凡 籍海陵”。 这种浮漂板因为可以擦拭后重新使用,所以方便临时更换号舍,比如考官害怕有人作弊,大笔一挥,临时更换号舍,那书吏就要在浮票板上擦去原本的号舍信息,重新登录新的号舍信息以便考生查看。 这就是华夏最终的黑板。 但朝廷制作浮票板因为工艺的原因,漆面十分容易脱落,雨天损毁严重,且书写时大多用的是朱砂,耗费极大,故而没有流行开来。 但陈凡制作的黑板书写清晰无比,擦拭也方便干净。 最神奇的是他手里攥着的一根小白棍儿,那小白棍儿接触黑板,白色的粉笔字就出现在黑板上了,比起朱砂,黑底白字更加清晰清爽。 就在沈应经惊叹不已的时候,只见陈凡在黑板上写下《天下有道 四节》的题目,随即他放下粉笔道:“你们过几月就要参加府试了,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习练八股文章。这一节课,就以黑板上的题目各写一段!” 说到这,陈凡开始分配任务: “薛甲秀,你在县试虽然考中了县案首,但文章我看了,破题很是一般,那今日你就负责破题!” “王瑛,你承题、起讲最差,你负责续接甲秀的破题,撰写承题、起讲部分。” “学礼,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入题是你之短板,你负责入题。” “邦泰,你就负责起股……” 见陈凡竟然将一篇八股文拆成八股,分别由八名学童分别负责一段,沈应经不由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每个人的文章风格都是不一样的,能机变到驾驭各种风格文章的水平,可不是眼前这些孩童可以完成的,虽然这里面似乎还有什么“县案首”。 “这岂不是作出篇四不像来?这还能起到锻炼学童八股写作的目的吗?” “简直是瞎胡闹,原以为这陈凡还有点东西,没想到竟弄出这么个驴唇不对马嘴的法子来教学生。” 第426章 语言能力 沈应经虽然心里不认可陈凡的教学方法,但他毕竟只是旁听的客人,肯定是不能当着学童的面质疑人家夫子的。 很快,学童们便循着黑板上的题目开始思考了起来。 《天下有道 四节》这个题目出自《孟子·离娄》,全题目是“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天下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时代,这时道德水平决定地位高低;天下无道指乱世,纯粹以暴力强弱定尊卑。 孟子认为这两种状态都是【天】的体现——这里“天”不是宗教概念,而是指客观历史规律。 最后结论强调顺应规律才能生存。 在学童们思考的时候,沈应经也在搜寻《四书集注》中对这四节经文的注释: 有道之世,人皆修德,而位必称其德之大小。 天下无道,人不修德,则但以力相役而已。 天者,理势之当然也。 这时,一旁的俞敬摇了摇头道:“《孟子》虽然大多数读书人接触的都很早,但《离娄》这段话却不是这个年纪的孩童能够深刻理解的。” 沈应经听到俞敬这话,心中暗自点头:“稚子心性未定,骤闻天理势变之说,犹植幼苗于疾风,非但不能固本,反有摧折之虞。” “此章熔义理、势道于一炉,即如朱子《集注》‘理势当然’四字,非二十年功夫不能参透其中机锋。” “师者当如医家辨证施治,今以虎狼药投之总角童子,虽出于望生成才之心,其如揠苗助长何?” 在沈应经看来,眼前这群孩童,最大者不过十二三岁,他们的人生阅历根本难以支撑起“道德理想和暴力现实”理解。 陈凡这阶段应该循序渐进,解释经义中的含义,再辅以历史上的典故加深学童们的理解,而不是直接让学童们依靠自己的小脑瓜子写出八股文章来。 这一切对于这个年纪的学童还是太早了。 “县试就算能过,但还需时间打磨几年,或许十七八时再参加府试,方才能成。” 就在他看着黑板上的题目,心中暗自思存之时,刚刚被点名的薛甲秀已经举起手来:“报告,夫子,我已经有了破题。” 沈应经闻言惊讶地看着薛甲秀:“这么快?这题就算是给安定书院破岩斋的那帮秀才,也断然不可能破题如此之快。” 随即他摇了摇头:“必然是瞎破一气!” “夫子,我的破题是:欲王者致其德,而天可得而用矣!” 薛甲秀的话音刚落,沈应经、俞敬、包括刚来不久的陈轩全都长大了嘴巴,惊讶地盯着薛甲秀的背影。 “不是,这孩童不是说他破题不行吗?” “这就是你说的不行?” 这个破题不仅高度浓缩了《孟子》这段话的主旨,能把复杂的政治哲学凝练成一句话。 但更厉害的是,这个破题将“致德”与“用天”建立了因果关系。 什么意思? 在这个功利的世界,只有以小役大,以弱役强,信那有道之天不过。 但在薛甲秀的眼中,天岂肯去做无道者? 明明是人无道。 人若有道,则天自然转无道为有道了。 为什么沈应经、俞敬、陈轩三人惊讶? 因为薛甲秀这个破题,可以让那些功利者、腐儒们胸胆、眼孔为之一开。 陈轩感叹道:“文章到理透时,真能推排豪杰,展拓万古。实在没想到文瑞教的学生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境界了嘛?” 再想想自己在安定书院蹉跎的这两年,破岩斋的情况每况愈下,估计破岩斋的学生们拉过来跟弘毅塾这几人相比,在某些方面也要相形见绌了。 沈应经听到陈轩的话,心中大赞,可以说,这陈文蔽的话扎扎实实说到了他的心里。 也就在这时,他对接下来负责“承题”之人的应对更加好奇了。 难道是这县试案首太过优秀? 将破题破得如此别处生面,下面承题之人可就难了。 又等待片刻,刚刚那个王瑛举手道:“夫子,承题起讲有了。” 陈凡用鼓励的目光看向他:“好!今天这速度快了很多,念来听听。” 沈应经等人方才知道,原来弘毅塾搞这种形式不是一次两次了啊! 这时候王瑛清越的声音传来: 夫德则得天,文王是已,欲为政天下,舍此能得志乎? 且知天之说者,则王事可成。天之道主于扶德而已随其世之有道无道,展转属之,未有易也已。是故有时而行正道,有时而行权道。行正道则专属于贤德,行权道则若附于强大。 王瑛讲完,在场的俞敬和沈应经同时站起,因为太过激动,腿部带动了凳子,搞得原本安静的塾堂内发出“哗啦啦”桌椅碰撞的声音。 一众学童全都转过头来,好奇地看向两人。 两人站起身后神色激动,似乎想要辩驳些什么,但想了想之后却又神色肃穆的重新坐下。 但这次他们重新坐下后,沈应经和俞敬二人的腰杆子挺得笔直,显然是要用心听陈凡分说了。 陈凡似乎对二人的反应一点都不好奇,他笑着对众学童道:“夫德则得天,好啊!” 王瑛的这两段话是什么意思呢? 德行修养是获取天命的根本途径,周文王就是最佳的例子啊(文王是已),想要治理天下,舍弃修德之道岂能实现抱负? 这段话是对刚刚薛甲秀破题的进一步阐释,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但衔接的非常自然,且语出有典,分别引用了“文王视民如商”和“论语·为政”,且最后用反诘的口吻强化必然性,这在沈应经等人看来,已经比大多数生员的承题都厉害了。 可让沈应经和俞敬二人反应这么强烈的并不是这里,而是第二段起讲部分,王瑛的言论实在骇人。 他表面延续朱熹“扶德”说,却将天道动态化为“正道/权道”双轨模式。 最震撼的是“行权道则若附于强大” 这是什么?这是王瑛竟承认暴力在特定历史阶段的合理性,这完全突破了程朱理学的道德绝对主义。 这就是两人激动站起,想要反驳的原因。 可两人激动一下之后,只是激动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王瑛在句子里加上“若附”的微妙表述,这两个字既描述现实又不予价值认同,堪称语言艺术典范。 什么意思呢? 就好比另一个时空的网络中,很多人发表的言论都很偏激的,有的甚至有些“异端”,但却用一些标准词汇将这些私货包装了起来,人们看了,如果加以思考,其实是可以察觉到私货的存在,可又偏偏抓不住对方的痛脚。 这就是水平。 王瑛的水平是什么? 是用标准的八股格式,包裹了“理势合一”的历史哲学思想。 要知道这思想,可是另一个时空中王船山“发掘”出来的。尤其是“展转属之”四个字,不就是最早期的“历史唯物主义”吗? 这就难怪沈应经和俞敬两人惊讶如斯了。 反倒是陈凡根本不慌,他一直以来培养学生,就是要他们多思考,不要思维僵化人云亦云。 看来,目前这效果还算不错。 最让陈凡欣慰的是,他的学生现在已经有了既能独立于这个世界思考的能力,又学会了用语言包装自己,不会被这个世界攻讦的能力。 善!!!!! 第427章 这帮小子很给力 夫天亦岂畏强大者哉?其能为强大者,必其少能自立者也。 不然,亦其先世少有功德者也。世无大德大贤,则小德小贤亦能成其强大。天意亦徘徊之,而其人亦遂能制小弱存亡之命。 …… 随着一个个学童的站起,沈应经已经无话可说,此刻的他仿佛一条干涸河床上的鱼,喘息着,眼睛茫然的看着一个个学童站起后又坐下。 这时代,不缺乏能将八股文章作的好的人。 但一个塾堂内,一人负责一股,最后八股串联起来,文风犹如一人所写,这就很难得了。 刚刚《天下有道 四节》这道题,在沈应经看来,全文有瘦硬通神之力,英伟绝世之气。 若他是考官,给出的评语将是:此文打破八股格式,拟定主旨,一本古文,夹述夹议,笔阵出没,于一意旋折中却有冰车铁马并驾齐驱。 其机阵之灵变,骨力之苍雄,又使文章更添几分奇丽。 若不是沈应经当场看着一众学童作文,他甚至会在拿到文章后,误以为是饱学鸿儒所作。 关键还是那句话,这可不是一个人的作品呐。 这弘毅塾,从进门开始,处处便透着不一样的那劲儿。 除了表面的黑板、粉笔、辩论、举手回答问题这些,还似乎有很多秘密隐藏在这些表象之下,沈应经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但他总觉得这种教导学童的方式,似乎是跨越时代的…… “今日我们塾堂来了一位饱学之士,大家欢迎沈先生!”这时,陈凡的声音打断了沈应经的思绪,随即一群孩子转过头来看向沈应经。 这些孩子们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和对知识的渴望,眼睛灼灼的盯着他,很快,鼓掌的声音响起。 沈应经从来没有有过像今天这种体验。 他在经学上造诣颇高,甚至还在岳麓这种大书院里担任过要职。 他接受过万千学子敬佩崇拜的眼神。 但今天…… 弘毅塾里…… 这些学童们清澈的眼神里,没有那些读书人的“功利”,他们只有单纯的对知识的渴望。 他有些局促的站起,对孩子们一一点头示意。 下一秒,陈凡道:“想不想听沈先生对你们刚刚所作之文给予评价?” “想~~~~~~~~~” 弘毅塾的课堂气氛太好了,陈凡又是个调动课堂气氛的专家,很快,沈应经就晕晕乎乎的站在了讲堂上。 定了定神,沈应经道:“在我看来,尔等刚刚所合作的这篇时文,已经有与古文合二为一的趋势……”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陈凡:“所以老夫知道,你们一定有一名擅长古文的夫子,对不对?” 一众学童连连点头,沈应经笑道:“刚刚这篇文章得力于先秦诸子,兼仿柳宗元。” “其中雄快不及陈际泰,但论干脆,陈际泰的文章也未必有你们的好!” 坐在最后的海鲤等人闻言一惊,太过了,太过了,这陈际泰是谁?那可是岳麓书院的山长,向以古文称世的大家。 沈应经竟然将几个孩童合作的文章拿去于陈际泰相比,虽然比的只是文章的风格,但那也…… 这时,沈应经话锋一转:“刚刚是对尔等的肯定,但你们的文章也有问题。” 贺邦泰举手道:“请沈先生不吝赐教!” “请沈先生不吝赐教!”学童们齐声恳求。 沈应经点了点头:“刚刚你们的文章虽然幽深沉鸷,但还没有做到一溪一壑皆藏蛟龙的地步。” “想要更精进一步,那就要摒弃读书时的漫衍浮夸,不要掩卷读后,竟不知书中所云。” “八股文章若不瞄而放矢,依题阐发,只求灵巧,那虽文章工整,也不能称好。” 趁着沈应经喝茶润嗓的时间,陈凡补充道:“沈先生说的很有道理,之前我是不是跟你们说过,没有学问就不要去追求华丽的文采,即便那种文章能炫人耳目,但都是旁门左道。” 沈应经见陈凡也附和自己的认知,于是谈兴更浓:“没错,老夫举个例子,如【譬如宫墙】,这一句中宫是宫,墙是墙,不是一码事,子贡的话只侧卸到墙字,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与【室家之好】都在宫里分别,与墙无关。” “这时因为【宫】的等级不同,所以墙才有高卑之异。” “而后来人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将宫墙混为一谈,一如墙之尺寸,即关系到圣贤的分量,这么做就可以称之为【谬】矣!” “有人能以《譬之宫墙》为题,认题真切之下,写出宫、墙之别吗?” 众学童没想到老先生会突然布置一道题目,立马,人皱眉苦思,有不熟悉经义的赶紧翻开朱子集注,寻找翻译。 这时,一直没机会发言的谢东阳第一个举手。 沈应经兴致勃勃的伸出手来:“你来回答。” 谢东阳被点了名,得意洋洋站起身来扫视一圈,然后才背起手,摇头晃脑诵道: 人畜美以自实,而有余不足之数相与差也,此宫之说也;亦标形以接物,而可测不可测之间亦相差也,此墙之说也。 求之于宫,而赐于夫子有余不足之实,可相方而得之;求之与墙,而赐与夫子可测不可测之情,一颗相方而得之。 宫墙之喻出自《论语·子张》,原文是【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这句话比喻的是,对于深奥的学问或者高深的道理,如果不懂得入门的方法,就无法窥见其中的精华。它强调了学习方法的重要性,指出只有找到正确的途径,才能深入学习和理解。 世人混谈“宫”、“墙”,其实宫是宗庙、是百官、是室家。 而墙是认知的极限。 汉唐注疏中,何晏说“七尺曰仞。言夫子墙高数仞,不入其门则不见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他将宫墙视为整体,强调“入门”的必要性,但并未未区分宫、墙的哲学意涵。 这就是大谬了。 谢东阳的两段话,通过对比孔子和子贡的话,将师徒之间的差异描述了出来。 又通过“求之于墙”,把握了这种差异的本质。 这再一次证明了弘毅塾的学童们已经初步具备了哲学思考的能力。 沈应经非常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些见猎心喜的爽感。 陈凡看到这一幕,微微一笑:“这帮小子,很给力啊!” 第428章 哭穷 张邦奇有些哭笑不得。 他将县学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又通知了这次参加乡试的所有考生,专等着沈应经上门。 可左等右等,等了三天,沈应经那里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最后他实在等不了了,干脆撒手不管,自己跑去九龙湖养马去了,县学里的事情全都交给了焦训导。 而此时的沈应经早就被弘毅塾的学童们激发了教学兴趣,每日里要么是给学童们讲课,要么是听陈凡等人上课。 甚至他还饶有兴趣的跑到徐家村,看了一天团练的练兵。 好在他脑子里还记得来海陵的目的,知道自己还要去县学里演演戏。 “什么?”陈凡听说沈应经要走,顿时大吃一惊,自己布置了这么多天,难道一点收获都没有? “沈先生,孩子们都很喜欢你,要不你就多留几天吧!”陈凡恳切道。 “是啊,沈先生,您的学识,大家都钦佩不已,还想多聆听你的教诲呢!”陈轩热情挽留。 海鲤:“干脆留在咱们弘毅塾得了,咱们虽然是座小庙,但风清气正,孩子们也都听话!” 沈应经闻言不由心动了。 他这一辈子喜欢钱、喜欢追逐权利,但喜欢教书育人那也是真的。 看着这么多“璞玉”,说他不心动那是假的。 但……他那颗功名利禄之心还没熄灭。 他还“年轻”,他还想再追逐几年啊…… 这时,郑应昌道:“唉,咱们弘毅塾虽然有海公这个举人坐镇,但我、文瑞和文蔽三人都只是生员,学识有限,生怕耽误了这些孩子!要是沈先生能留在弘毅塾就好了!” 说完,老郑的目光若有若无的看向陈凡。 站在沈应经背后的陈凡竖起一个大大的拇指,漂亮! 沈应经这下子是真为难了,一方面是他这么多年的抱负还没有个结果。而且操作罗尚礼入阁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只要罗尚礼入了阁,那他起复就有奔头了。 但弘毅塾这里确实又让他留恋不舍。 真是两难的局面。 “咳咳!”这时,陈凡轻咳两声站了出来:“我们弘毅塾人微力弱,海公又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在官面上,在民间,当然没有安定书院那种声望,也处处受人欺负,还不就是因为我们几个只有生员的功名。” “但……算了!”陈凡摇了摇头,一脸的毅然决然,“但我们有困难却坚决不退缩,一定要将孩子们教好,不让他们受外界的影响。” 郑应昌“急”了:“文瑞,你的愿望是好的,但这不切实际啊,就拿年初说吧,咱们给孩子们种了点菜,菜棚都差点被人掀了!” “啊?竟有此事?” “是啊!” 沈应经还想再问为什么不报官,但转念一想,是啊,弘毅塾这海鲤,确实是个名士,但官面上不熟啊。 至于其他三个生员,在百姓眼中看起来,他们是秀才老爷,但在官府看来,不过是三个穷书生罢了。 但如果他们要有个举人的身份,那就不一样了。 对啊! 举人的身份? 沈应经想到这,眼前一亮。 “呃!老夫这几年还有些俗事未了,几年后我定然要来海陵,陪着这些孩子们一起读书!” “那个,乡试在即,你们几人都是要参加的,准备的如何了?” “没有把握!”陈凡唉声叹气。 “恐怕得悬!”臭脚摇头晃脑。 陈轩诧异的看着这两人,平日里就他们两个最是自信,今天是怎么回事? 怎么总在沈先生面前妄自菲薄? 沈应经听到陈凡和郑应昌的话后,最终叹了口气道:“你们呐,乡试在即,也要好生准备准备!” “这样吧,老夫拟几个题目,你们拿回去好生揣摩!” “教导学童固然重要,但自身的学养也不能丢下!” 陈凡和郑应昌顿时大喜过望。 片刻后沈应经将题目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陈凡:“这几日你们就在家里好生揣摩,老夫要去县学讲学,你们不用去了!” 陈凡躬身一揖:“是!” …… 待从弘毅塾出来,沈应经的老家人牵着他的马道:“老爷,那陈秀才和郑秀才……” 沈应经微微一笑:“你是说,他们哭穷,实则是在套我的话?” 老家人愕然道:“原来您知道啊!” 沈应经的身体随着马匹的走动而起伏,他摇了摇蒲扇笑道:“按照《三国志演义》里的一句话,周瑜打黄盖罢了!” “老爷,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 “那老爷写了几题?” “只有一题!就看尔等运气好与不好了!” …… 待沈应经走后,弘毅塾几个人全都聚在一起,好奇地展开沈应经留下的纸。 “《生财有大道》?” 看到这题,陈凡和沈彪二人面面相觑。 这题不是他们在县学时曾经比试过的题目吗? 就是因为那次比试,系统还给了陈凡一个主线任务。 任务奖励他记得是《生财有大道》神品一篇,以及【正嘉折文】的头衔。 虽然至今他还不明白“正嘉折文”是什么意思,但前面这个“神品”文章,却让他垂涎已久。 记得上次在县学,他所作之文,是在另一个时空明朝探花邓以赞的文章基础上,修改来的。 最后得到系统的评价却只有一个“上品”。 想要赢得“神品”和头衔奖励。 他还需要获得《生财有大道》为题的绝品文章一篇。 “连邓以赞的探花之材,也只能写出上品,绝品很难呐。”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们刚刚一阵哭穷,又说什么受欺负了,原来是为了诓沈先生的考题!”陈轩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海鲤笑道:“这两个家伙,估计人家沈先生早就看出你们心中那点小九九了。” “不过!”海鲤又道:“这题没有在文蔽上次说的那几个题中。” 老郑伸头过来:“会不会沈先生给了个经济题,就把我们打发了!” 陈凡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生财有大道》,这种题目虽然是考经济之学,但这题出得堂堂皇皇,正适合科考出题。” “没错,我反倒觉得,如果这次乡试苗灏真以经济之学为题,那这题应更合适!”海鲤神色认真道。 “那啥也别说了,最近每人都写几篇来,写好之后切磋切磋!” 第429章 投桃报李 几人纷纷回房间写文章去了。 陈凡等人平日里都拿作文章当吃饭喝水似的平常,自己练习,又不用誊录,很快几人便陆陆续续将文章写了出来。 《生财有大道》为题的四书文,强调的不仅是财富的获取,还有道德和治国之道。需要在文中讨论的是儒家对经济的看法。 比如义利之辨,强调以义为先,反对唯利是图。 同事还要练习治国平天下的理论,说明财富管理对国家的重要性。 陈凡通篇看下来发现,大家对于考点的理解还是比较通透的。 比如堂兄在文章引经据典,从《孟子》的井田制,到管仲、范仲淹的例子,这些例子都可增加论点的说服力,也能对考官展现堂兄对经典的熟悉和应用能力。 每个人的文章写得不错,但也是有挟持的。 比如沈彪的文章里大谈经济,却忽视了道德。 老郑的文章过于空泛,不能结合现实。 自己的文章虽然都有兼顾,但处处都想写,又处处写得空洞,没有重点。 总的来说,大家看下来,都觉得自己作的一般。 “若是以你们这几篇文章,乡试或许能被取中,但风险极大,即使被取中,名次也不会太好!”海鲤看完文章后认真道。 “文瑞你的这篇还稍稍好些,但也比上次县试那篇作得差了不止一点。” 上次县试时,陈凡是照着另一个时空明朝探花邓以赞的文章提炼修改而成文的。 当时觉得这题并不难。 但现在让他抛开邓以赞的模版,写出拥有自己独立见解的文章来,他很有种“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觉。 一时之间,大家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好在乡试虽然很快就要到来,但毕竟还有段时间。 大家各自散了去,准备好好习练一番。 就在各人自回住处后,陈凡刚准备跟海鲤说话,却听见院外有人来了。 “夫子!” 陈凡听到声音就知道是徐拯这个小家伙,自从这个小家伙吃了陈凡给他的偏方后,身体愈发强壮,早不是之前小萝卜头那样儿了,面色红润的他跨步进了院子,见到海鲤和陈凡就是一礼。 海鲤道:“今日休假,你怎么来了?” 徐拯道:“我爹要我二叔将下个月团练的粮食运来,二叔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徐家村。” 果然,不一会儿徐怙从外面匆匆赶了过来,刚进门他就笑道:“徐拯,你这蹦蹦跳跳的太快,以后断是不会带你出来了。” 看到徐拯,陈凡突然心中一动,于是笑道:“辛苦二爷了!” 徐怙笑了笑,他这人,人聪明,但话很少,平日里只闷头在家里读书,所以在海陵县,名声比他大哥小了很多。 “今日还早,正好与二爷一同去徐家村走一遭。”陈凡道。 …… 运粮的队伍出了东门,路上徐拯犹如被放飞的麻雀般,看到什么都很兴奋,指指点点个不停。 陈凡笑道:“徐拯,你跟管家去头前看看,我跟你二叔说句话。” 徐拯很懂事,跳下马车就离开了。 徐怙有些惊讶,他虽然跟陈凡接触过几次,但平日里很少交流。 待徐拯走远后,陈凡道:“小三试时,在下和弘毅塾都蒙二爷照拂,陈凡心中谨记,须臾不敢忘。” 徐怙淡淡一笑:“都是些小事,我们都同住海陵,自然应该守望相助。” 徐怙是陈凡的保结,又跟徐述一起,为弘毅塾的孩子们考县试,帮了大忙,陈凡一直想要报答徐家,但总是没有机会。 “听说二爷这次也要参加乡试?” 徐怙点了点头:“科试时,因为文瑞不在,侥幸得了县学第一。” 陈凡笑道:“二爷太过自谦,我听小石公提起,在宁波鄞县时,二爷的文章,就连宁波知府也是看重的。” 徐怙摇了摇头,并不沾沾自喜。 陈凡想了想后,对徐怙道:“近日有个朋友拟定了几个文题,我作了之后,觉得文思不畅,能不能请二爷写几篇程文来,让在下研究研究?” 徐怙笑着刚想说些什么,但随机他看着陈凡的笑容,心中似有所感:“这,不敢当,文瑞但写给我,我与大哥细细参详之后,咱们一起切磋。” 陈凡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递给对方。 上面都是些《四书》中出现的经济相关题目。 …… 上灯后,徐怙终于回到府中。 徐述早就备好了饭菜等着二弟和儿子回家。 刚到家里,徐怙就将大哥拉到一边,并将纸条递给了大哥。 “你说,这是文瑞给你的?”徐述拿起纸条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你把文瑞下午说的话细细说给我听!” 待徐怙说完,徐述扶着须道:“都是四书题啊!且都是经济之学?还专门问了你这一科考不考?” “大哥,你说……” 徐述没等他说完,点了点头道:“我了解文瑞这个人,他这人从来不说废话,最是务实。既然人家要跟你切磋,那你就用心把每个题目都写上两篇。写完之后我来改一改再给文瑞看。” 徐怙见大哥如此认真,心中狂跳,随之而来是狂喜涌上心头,他面红耳赤道:“大哥,这是不是……” 徐述摇了摇头:“不要瞎想,我听说最近在县学里给你们讲课的沈先生,之前在弘毅塾待过几天?” “正是!” 徐述点了点头:“这位沈先生我找张邦奇打听过了,人家是进士出身,在京中能量很大,做过岳麓书院的经长,听说最擅揣摩考题。” “其人在北直隶、湖广、山东都很有名。” “那会不会是他提点了弘毅塾?” 徐述摇了摇头:“你权当不知道,这些题,只有你我二人在家里揣摩就好,不要再拿去外面说。” 说到这,徐述感叹道:“文瑞是个投桃报李之人,能把这些题目给你,人家也是担了干系的。” “大哥说的是!” “以后多与文瑞他们走动,这次乡试,说不定人家便一飞冲天了!” 第430章 徐怙做题 过了两天,徐怙登门拜访陈凡。 两人在书房坐下后,徐怙笑道:“乡试在即,大哥让我给文瑞讲一讲乡试需要注意的事项!” 随即他解释道:“虽然弘毅塾有海公在,大哥说他不应班门弄斧,但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大哥怕影响弘毅塾诸位乡试,便命我来给诸位讲一讲。” 陈凡闻言大喜,连忙叫来其余三个考生。 众人见礼后,徐怙道:“咱们大梁乡试,考生于每场当日四更前便要携带笔墨砚台等考具齐集龙门。” “然后分三门点名入场。” “哪县考生于何时何门点名,事先都会公布。” “跟府试、院试一样,到时候都有贴着各县名的长牌灯作为指示。点到我海陵县时,海陵县长牌灯点燃。到时监临点中门、提调点东门,监试点西门。” “进了场,找到座号,咱们每个考生都会拨一名号军看守,以防考场作弊,是每一个人都有对应的号军,不再是院试时,号军巡看十几二十人了。” 陈凡等人连连点头,虽然这些海公跟他们大体上说过,但人家专门来讲,再听一遍不是坏事。 “我大哥说,入场后,第一件紧要的事就是赶紧钉好油布防雨,然后趴在席舍中的木板上灭烛睡觉。咱们半夜就起床了,若不抓紧休息,弄个通宵不睡,真要到做题的时候,神情会十分疲乏!” 说到这,徐怙郑重道:“特别是第一场的七篇八股文,若真是一夜没睡,哪有精力能作得出,诸位切记切记!” 众人连忙点头,应承了下来。 徐怙见众人记下,于是接着道:“接到考题,诸位先在草稿纸上写出初稿,修改好后,一定要在黄昏前誊正,不然时间肯定不够。虽然乡试可以继烛,但连继三烛而不完成者扶出!” “誊写时字迹务必端正工整,题目和正文都有规定的格式。比如试题上,不许加奉试字,正卷务依所出题目次第楷书,不许草书!” 这一点,众人都是从院试出来的,自然是知道的,徐怙强调了一下便没有多说:“到时候县学会有格式要求与避讳的要求,一张纸兒,大家熟背即可。” 到了这会儿,徐怙才道:“下面是我兄长参加乡试的体会,诸位请用心听了!” “场中作文,先作首艺,随即作第三艺,再作第二艺。何也?人的精神,三只蜡烛点完后便消耗的差不多了,到时,不可能有不萎顿的人。” “首艺时用全幅精神,到了第二作便有兴到笔随之处,三则竭矣!” “帘官挨次看去,每况愈下,索然无味,将二三篇换个顺序,帘官阅至三艺,兴致勃勃,毫无委顿之态,则售矣!”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劲。 这是什么? 这就是活脱脱的考场经验啊,而且是不外传的考场经验呐,就连海公也没有提到这点。 那么徐述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 乡试一共考三场,最重要的当然是首场的八股文章。 第一场的八股文章,一天要作文七篇,三篇四书题,四篇五经题。 其中最重要的是三篇四书题,而三篇四书题中,又以第一题最为重要,分值最高。 不过四书题整体都很重要。 可以说,只要三道四书题作好,那基本上乡试就80%的几率考中了。 那么徐怙的意思是什么呢? 第一场考试的时候,一定要先作第一题,这是肯定的,那时候人的精力最旺盛,思维最活跃嘛。 第二要做四书题的第三道,因为阅卷官是按顺序读卷的,如果第一篇好,第二篇稍好,第三篇一般,那读卷官的印象就很一般。 这里若是小小调转一下顺序,第一题好,第二题一般,第三题也很不错,这样读卷官就有抑扬顿挫的感觉,说不定你就被录取了。 接下来,徐怙不厌其烦的讲解了考场里可能出现的很多问题。 众人也不敢怠慢,细细将这些考试须知都一一记录了下来。 待众人走后,徐怙喝了口茶,对陈凡笑道:“文瑞,前日你曾拟定了几个题目,我拿回去后也请教了大哥,最后做了几篇来,请你斧正。” 陈凡连忙站起躬身道:“不敢。” 待他接过文章后翻阅了起来。 第一篇是陈凡随便拟的一个题目——《盖均无贫》。 这句话出自《论语》,全文是: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孔子在这段话中强调了财富分配的公平性,社会的安定与和谐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他认为,只要实现了这三点,就可以吸引远方的人来归顺,使得他们安居乐业。 同时,他也指出,如果一个国家内部存在不均、不安与不和,那就回导致内乱,这才是最大的忧患。 陈凡看向破题:观均安之效,而知不患贫寡之由也。 通过观察财富分配公平带来的社会安定成效,就能明白为什么说,治国不必担忧国家贫穷或者人口稀少的真正道理了。 说白了,徐怙的破题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陈凡抬眼看了下徐怙,他跟这位徐家二爷接触甚少,没想到对方文章水平竟如此之高。 在他看来,对方这文章或许是经过了徐述的润色,但第一句话就点名了儒家治国理念中,关于财富问题的核心逻辑。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接连看了几篇,陈凡越看眼睛越亮。 “二爷的文章登堂入室矣,阐发之精准,就算是不少进士也不及也,不知二爷年轻时师从何人?” 徐怙摇头谦逊了一番后道:“年轻时跟大哥的岳丈车公学习过四书和《诗》。” 陈凡恍然大悟。 车家是大梁有名的《诗》经世家,从南宋以来便大儒层出不穷。 徐怙兄弟跟着车家学习,难怪文章水平超过常人不少。 这时候,他又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着《生财有大道》。 再看第一句破题: 传者论裕国之道,不外乎经制之得宜而已。 “叮!” 检测到宿主收集了绝品《生财有大道》,可获得系统奖励。” “恭喜宿主获得任务奖励:《生财有大道》神品一篇(暂不发放),头衔:正嘉折文。” “正嘉折文:国家取士,说经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主。得此头衔者,行文瑰丽浩演,气跃而不穷,转折处皆折!” PS:最近的情节都是乡试,可能文言文很多。 大家谅解哈! 第431章 正嘉折文 陈凡没有想到,本来自己的投桃报李之举,竟然意外收获了任务的完成。 其实沈应经预测的题目,虽然在陈凡看来,可能性很大,但不到乡试那一天,谁都不知道究竟预测的对不对。 他将题目拿给徐怙,也是因为徐家在海陵很多事情上,表现出跟自己同进同退的立场。 可他着实没想到…… “这神品的《生财有大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奖励,难道还需要特定的时机?” 陈凡心里隐隐有个猜测,整个人甚至有些激动了起来。 另一个奖励“正嘉折文”,系统的解释终于让陈凡了解了这个头衔的厉害之处。 之前同样是系统给的“成弘法脉”,以及这次给的“正嘉折文”,其实都是另一个时空中明朝某一时间段内,文体文风的豹变。 “成弘”指的是成化、弘治年间,而“正嘉”当然指的是正德嘉靖年间。 在华夏的历史长河中,任何一种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文体,在其臻于成熟之后,都会随继出现一个极其盛大的局面。 明代的八股文也不例外。 他在成化、弘治年间,文风趋向于成熟之后,随之而来的正德、嘉靖两朝便是其极盛时期。 在此之前,混穆初开,无论文体、理念、作法,明代八股文都处于一个初创到逐渐成熟的动态变化过程之中。 虽然在成化、弘治年间已经趋于成熟,但尚有足资完善之处。 后此盛极而衰,文风颓变,逐渐偏离了八股时文的正宗。 崇尚才情、雕琢日盛;专讲机法,务为灵变;文无实理真气,气脉渐弱;文词浮艳,佛经道藏摘而用之成了正嘉之后八股文的主流。 总之,在正嘉时期,手握衡文录士的主考们,对“摽窃异端邪说,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 说这些,可能有很多人不理解正嘉时期,八股文蔚为大观、浩浩汤汤、高手如云的场景。 但说几个人名,估计很多人就理解了。 “海瑞、王慎中、罗洪先、嵇世臣、茅坤、高拱、翟景淳、王世贞、张居正、杨继盛、许孚远、胡定!” 如果这些人在文章上还只能算是名家的话。 那执牛耳者也有。 唐顺之、归有光! 陈凡得到的这个头衔,与他而言,最大的好处便是一瞬间,这些名家大儒的写作手法、包括对经义的各种理解,犹如“灌顶”一般,灌输到了他的脑海中。 以往那些在读经义时的阻滞,此刻忽然从各种角度被人强行打开。 那种好似仙侠小说里,功力突然暴涨的爽感,这一刻,他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就在他在房中闭着眼细细品味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时,突然,书房的门在外面被人敲响。 敲门之人是今日丁班的值日生张祖胤。 “夫子,今日庭讲孟子《子莫执中……》,时间到了,海先生让我来请您!” 陈凡笑着点了点头,扶着张祖胤的大脑袋道:“祖胤最近也跟着丁班学到《孟子》了?” 张祖胤憨憨道:“回老师的话,《孟子》我已经读完,现在正在读大学,而且也能跟着其他同窗一起学习破题了。” 陈凡欣慰的点了点头:“走,去看看你们究竟学得如何。” 等到了院中,果然,弘毅塾的所有学童们都搬了凳子出来,大家聚集在院中等待陈凡讲课,院子外,不少百姓、读书人也扒着院墙,不管能不能听懂,好奇的张望着院内。 其中尤以读书人居多。 这个情况在这个年代非常常见,只要是社学,每月都会举行一两次“院讲”,院讲那日,若是这社学夫子名气较大,四里八乡的读书人都会早早守在社学外面,免费听上一节课。 而且社学的夫子也不能敝帚自珍,阻拦他们,不然,“有教无类”又怎么算? 待陈凡到来后,场中逐渐安静了下来,就连扒着院墙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渐渐停止了说话。 陈凡扫视了一圈学童们,笑着道:“今日讲【子莫执中】!时间有限,就不让大家一一发言了,由我来讲一讲这段话的意思。” “【子莫执中】出自《孟子·尽心上》,全段应是: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子莫是战国时,鲁国的一位贤人,他的主张是【执中】,也就是持守中道。孟子先是肯定了他这种做法,比极端(比如杨朱的【为我】或墨子的【兼爱】)更接近正道。” “孟子首先承认【执中】本身是值得肯定的方向,因为它在两极之见,寻求平衡,本就符合我们儒家【中庸】的精深!” 说到这,他对众人道:“大家觉得对不对?” 台下一群小萝卜头连连点头。 “但!”陈凡这时突然道:“若只是【执中】而不懂权变,这个【执中】是不是好似又陷入了【固执一端】的局面?与那些偏执极端,似乎没有区别?” 院中的孩子们皱眉思考着陈凡话里的意思,有的似乎已经理解了,陈凡看去,大多是丙班的学童们,丁班的很多人都还困在逻辑中,不能自拔。 这时,一名扒在院墙上的年轻读书人道:“陈夫子,听不懂啊,你能不能举个例子说明一下。” 陈凡微微一笑:“就好比你对父母尽孝,若父母犯错时,你依然一味顺从,你这种行为就是看似【执中】(遵守孝道),实则违背了【权】的原则!” 陈凡对那年轻人道:“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办?” “以谏诤修正、劝道父母!” 陈凡哈哈大笑:“没错。” 这下子不仅院中弘毅塾的学童们,就连院墙外目不识丁的百姓们也纷纷点头,觉得陈凡说得很有道理。 尤其是郑应昌,他爹最是好赌,原本郑家在高邮州也是豪富人家,但到了他爹这一代,赌博赌得田舍都抵押了,害得臭脚不得不“设计”陈凡,搞了个长期饭票。 以前的他在家中不敢说一点父亲的错,生怕乡邻说他不孝。 但现在经过陈凡,用这么清奇的角度一解释,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书竟然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凡现在懂了,正嘉折文这个头衔,给他带来的一个重大好处,就是能用不同的视角来理解经义。 比如这一段,若是放在以往,他绝不可能这么理解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再举个例子,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对也不对?” 果然,一谈到男女之间那点事,围墙上的小年轻们,懂的都懂,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我靠,不管哪个时代,都有这群骚哄哄的家伙。 “但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嘿嘿嘿嘿!!!!!!!”围墙上发出一阵LSP的笑声。 算了,讲不下去了,直接做题吧。 “大家用这段话为题,写篇文章来!” “我写个范文,大家一会儿抄了,拿回去揣摩!” 听到这话,不管是墙里还是墙外的读书人,眼睛通通亮了起来,尤其是围墙上那些读书人,他们本身就困于教育资源有限,说白了,放到另一个时空中,就是山区贫困学生类似,他们可能有课本,但写作文却没有《优秀作文大全》这种书开阔眼界。 陈凡写了一篇范文,那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拓展思路、开阔眼界的一种方式,而且还免费,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一大早,天还黑着,就赶路来海陵? 还不就是为了这院讲? 值了。 第432章 神神叨叨的苗主考 陈凡并没有注意到院外那些读书人的兴奋,此刻的他却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了。 他刚刚拿起笔构思这篇文章时,关于从何种角度阐发这篇文章的思路就如同潮水一般狂涌而至。 “时人欲矫异端之偏,而不知其自陷于偏也!盖不偏之谓中;而用中者权也。” “子莫欲矫杨墨之偏而不知权焉,则亦一偏而已!此大贤斥其弊以立吾道之准也。” …… “夫为我,一也;兼爱;一也;故杨墨之为执一易知也。” “中,非一也;中而无权,则中亦一也,故子莫之为执一难知也。” “非孟子辞而辟之,则人鲜不以子莫为能通乎道者矣。”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 试图矫正杨朱(“为我”)、墨子(“兼爱”)等偏激思想的人(指子莫)。 这些人虽以“纠偏”为目标,却因方法错误(不懂权变)陷入另一种偏执,本质上与杨墨无异。 真正的“中”是动态平衡,需通过“权”(权衡变通)实现。 陈凡在文中举例,比如“祖宗之法不可变”这句话,其实就是违背了孟子的思想,行为太过于极端了。 坚守祖宗之法,其实不等于封闭自守。 学习他人,也不等于全盘照搬。 前者就是防“执一”,后者就是“纠偏反陷偏”。 一切都要以“权”的智慧推动社会文明的发展,在动态的调适中不断创新。 当他写完后,让学童们抄写了两份,一份贴在院中的大板之上,一份贴到了外面的院门处。 但陈凡的文章贴在大板上后,海鲤等人全都凑了过来品鉴。 海鲤作为他们这些人中,“学历”最高之人,在看到陈凡这篇文章的第一句话后,顿时惊讶的瞠目结舌。 为何? 因为这篇文章跟前几日他们几人写《生财有大道》时的文风,有了很大的变化,而且在思想上也有质的飞跃。 “文瑞这篇文章认题颇真,可以说将题中蕴含的意义一一体现的明明白白,虽然未尝务为高奇,而文内坚凝而外浑厚,如一笔书成。” “尤其是这篇文章里曲折相生,反正相顾,平舒叠幻,如山川之出云,以我看来,已经达到古文中之老境,这已经不是一般读书人能达到的境界了。” 陈轩刚来弘毅塾,虽然之前也看过堂弟的文章,但今天给他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文瑞,你是不是很喜欢欧阳修、曾巩的文章?” “吾观你这篇文章,似乎对此二人的文章研究很深啊!” 众人经他这么一提醒,顿时恍然。 郑应昌道:“没错,这篇文章确实有欧阳修、曾巩之文的影子,文法里对二人的技法运用纯熟,而且还不漏痕迹。” “以古文写时文,我看文瑞你这篇文章已经达到手眼别出,我行我法、于熟圆出苍坚的地步了。” 海鲤点了点头,用郑重的口吻道:“文瑞,今日之文虽然是你所写,但你也要细细观摩体察其中文意,若乡试时你能拿出今日这篇文章的一半水平,那今科乡试,你稳了!” …… 五日后,京口。 镇江府知府何启云与丹徒县县令石济良一大早就守在官道旁。 七月底,长江边的镇江府又闷又热,二人穿着齐整的官袍,虽然旁边有仆役打扇,但仍然汗出如浆。 终于,到了快接近晌午的时候,官道上出现了这一科南直乡试,翰林院侍读学士苗灏的仪仗。 两人赶紧让陪同的乡绅里老排队站好,不一会,苗灏的车架便在众人眼前停了下来。 何启云抢上前一步躬身道:“苗学士为我南直士子,真是一路辛苦,何某在府中已经备下酒席,还请苗学士移步,暂歇几日。” 他的话音刚落,轿子的轿帘被人撩开,只见轿子里坐着的苗灏清瘦无比,轿帘撩开,他却并没有抬头,手里似乎拿着本书正在读。 何启云努力看去,似乎那书皮上写着《增删卜易》四个字。 看到这,他不由想起京中同年给他的来信中曾经说到过苗灏此人。 此人为人清介耿直,虽然在翰林院做得清贵京官,但颇喜针砭时事。 除此之外,此人还有个爱好,那就是喜欢研究易经,而且颇喜欢给人算命。 就在何启云心里回忆着苗灏的信息时,轿子里的苗灏此时好像才从看书的沉浸中醒转了过来。 他放下书,走出轿子,对何启云道:“何府台,乡试在即,即将锁院,我不能在江北盘桓,但听说镇江乃是天下第一江山所在,贵宝地一定是风水上佳之所。” “我奉旨南下,为国抡才,路过此地,当拜会当地文昌帝君,以祈这次南直乡试顺利。不知贵府有无文昌帝君庙?” 何启云与石济良面面相觑,没想到这苗灏竟然搞这么一出,不过很快何启云便道:“有的,府学尊经阁后有文昌殿,天监年知府林鹗铸文昌帝君铜像一尊,高六尺,冕旒执圭,颇为神异。” 苗灏闻言,顿时大喜过望,点了点头道:“那先去拜见文昌帝君才是要紧事,速去速去。” 刚开始时,何启云与石济良还以为此君只是做做样子。 谁知苗灏转过头便念起了《阴骘文》: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救人之难,济人之急,悯人之孤,容人之过。广行阴骘,上格苍穹…… 《阴骘文》全名是《文昌帝君阴骘文》,这本书是道家经典之一,全篇都是以实际案例导人向善的内容。 不过科举中,很多人相信“行善积阴德,天必赐功名”,加上朝廷背书,将其纳入《正统道藏》的行列,所以世人都说“科场得失,半在文章,半在阴骘”。 这年月不管是考生还是考官,都很相信这个,在士林中尤其被奉为圭臬。 话虽如此,但像苗灏这样,到了一地,竟然要步行入城参拜文昌庙,且全程背诵《阴骘文》的官员,那不说凤毛麟角吧,也只能说他独树一帜了。 到了府学,一行人将他引入文昌庙。 苗灏先是四顾一番,见庙中果然有个铜塑的神像,身着帝王冕旒,手持玉圭,两旁配侍着“天聋”、“地哑”二童。 苗灏似乎松了口气,满意的跪拜行了礼。 待出了殿门,他方才道:“因为赶路,本官从北直隶坐船,一路都未下船,心中终日惴惴,今日拜得帝君,心中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一帮子镇江官员全都无语至极。 就在这时,旁边不远处有人念诵文章:“时人欲矫异端之偏,而不知其自陷于偏也!盖不偏之谓中;而用中者权也。” “子莫欲矫杨墨之偏而不知权焉,则亦一偏而已!此大贤斥其弊以立吾道之准也。” …… 苗灏听到这文章,眼睛微微眯起,终于从一个神棍恢复成了名儒的做派:“念诵文章者何人?” 何启云连忙派人去找。 片刻之后,一名府学的士子被带了过来。 苗灏抚须道:“你刚刚所诵之文,是你写的?” 那士子摇头道:“回这位大人的话,这是学生前几日去海陵弘毅塾,弘毅塾那日院讲,夫子生员陈凡所写。” 苗灏转头看向一旁,这时,队伍里的洪升道:“陈文瑞是上一科的南直隶院试案首,颇有才名。” “这位是洪升!”何启云小声在一旁介绍道。 苗灏见是名儒,躬身朝洪升一礼。 “陈凡陈文瑞!”苗灏这人,最是神神叨叨,他转头看向文昌帝君神像,“这时候听到这篇雄文……也不知此人会不会参加乡试。” 第333章 龙潭官道 苗灏这人虽然有些喜欢神秘主义,但到底为官多年,还是比较注意观瞻的。 从府学出来后,他拒绝了知府和地方乡绅的邀请,直接带着随从往西去了,甚至还拒绝了丹阳县令的陪同请求。 过了丹阳,这一千多里行程就算快要结束了,一行人刚刚到了龙潭,就看见远远的又有人站在路边。 下人向轿子里的苗灏禀告时苗灏还不甚注意,毕竟应天府是大梁南都,迎来送往的官员极多,南京东门官道上有人迎来送往很是正常。 谁知行到近前,有人拦住轿子,说是督宪苏时秀在官亭摆酒,为苗学士接风洗尘。 苗灏闻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苏时秀是陛下钦点的东南督师,圣眷正隆,出京时便有好友提醒他,苗灏的第三子正好参加这一科南京乡试。 对方虽然不曾明确请他帮忙,但有的时候官场中人说话,绝不可能太过露骨。 对方提点到这种程度,自己若还是不懂,那这么多年的官场就算白混了。 他很反感科场请托这种事,但只要身在官场,有些事却不能随着性子。 苗灏坐在轿子里思索了片刻方才拉开轿帘,笑着走了出去。 这时候,堂堂督师东南五省的苏时秀竟然已经亲自迎到了轿旁:“苗学士,京中一别,没想到竟在此地见面,人生之际遇,实在是难以揣测啊。哈哈哈哈!” 面对苏时秀的寒暄,苗灏拱手笑道:“本兵为国分忧,以儒冠统帅三军,实在辛苦!” 官道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苏时秀一伸手道:“略备了些薄酒,请苗学士赏光!” “请!” “请!” 同为京官,两人坐下后当然要聊一聊京中风物,苏时秀与苗灏其实并不熟,但官场中人,关系七拐八绕总能扯上。 几杯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总算热络了一些。 这时苏时秀放下夹菜的筷子,突然叹了口气道:“今年南方有倭乱,江北十二府又遭蝗灾,各府县学田歉收,生员膏火银缺额三成,幸得户部王侍郎允诺,今冬加拨五千两协济!” 说完,苏时秀端起酒杯,以袖掩面喝了一杯,眼睛却灼灼的看向苗灏。 苗灏心中一动,知道对方这是话里有话。 所谓户部王侍郎,其实就是他的同门世兄王觳,现任户部右侍郎,出京时,就是他跟自己提及了苏时秀家三子参加乡试的事。 苗灏久在翰林院,不清楚王觳与苏时秀之间有什么利益纠葛,但对方这么一说,他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私事却已经被苏时秀拿捏了。 原来身为翰林官,按制有三百亩族田是可以免税的,但这需要经过户部备案。 自己之前找了几次王觳,但事情却一直拖了下来。 苏时秀这时候提及什么江北蝗灾,学田歉收,他哪里说的是什么学田,分明是用这件事来提醒自己。 苗灏一时之间心里挣扎,他想把事情说清楚,义正言辞的拒绝,但对方压根没提乡试的事情,没辙,他只能端起酒杯干笑两声算是附和。 苏时秀知道这么清贵的翰林官员最好拿捏,见苏时秀眉宇间有不安之色,心中暗笑,当他放下袖子后随即又笑道:“朝廷事多,仆这私邸也不让人省心。” “我有一子,近作《井渫不食论》,传扬出去,却被老友批驳,谓之【气胜于理】,这少年人呐,不管是心性还是文章都欠火候!” 苗灏听到这,脑袋都疼了。 苏时秀这句话什么意思? 一者,当然是告诉他,他儿子是有文集流传的。 第二则是他儿子的文集有这许多人点评,暗示自己其子“才名”已显。 这次苗灏不能再不说话了,只能笑道:“本兵戎马倥偬间,还要操心家事,让下官想起放翁诗句《冬夜读书示子聿》!” 说罢,他诵道:“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学业上本兵也无需催督太急,还是循序渐进为要!” “苗学士说得太好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嘛!” 苗灏实在不喜欢打这些机锋,于是起身拱手道:“本兵,我奉皇命南下,不宜乡试锁帘在即,就不多驻留了,待得考完回京,再行拜见。” 苏时秀哈哈大笑道:“也好也好!来人呐!” 这时,有下人端了个盘子走了过来。 苗灏一看到那托盘,顿时大惊失色:“本兵,这……不妥吧。” 苏时秀拉起苗灏的手道:“势远,你误会了!” 说罢,他将托盘上的红布摘下,露出一方砚来。 这砚是一只澄泥砚,于平常人家而言,这砚台算是珍贵,但以苏时秀和苗灏的身份,这砚台其实很普通:“势远,东南再见,总不能空手,朝廷有规矩,你这身份又不方便受些贵重的东西,就这小砚聊表心意!万万勿辞!” “这!!!”苗灏神色纠结的看着砚台,他当然知道这砚台里绝对有文章。 但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直接拒绝,那就把人得罪了。 可若是收下,那…… 眼看着苗灏久久不接那砚台,苏时秀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气氛逐渐尴尬。 好半晌,苗灏将那托盘一推笑着对苏时秀道:“昨夜我于庭中占得一【风火家人】卦,九三爻动曰:家人嗃嗃,悔厉吉。” 苏时秀闻言,又习惯性的眯着眼看向苗灏。 风火家人,九三爻动。 下卦离火(?):象征内在明理、温情 上卦巽风(?):象征外在柔顺、渗透 “火得风助,家道昌明”,这卦象强调家庭成员需明理而谦和。 九三爻又有什么特性呢? 阳爻居阳位(当位)但处下卦顶端:刚强过甚,易失中和 上下爻关系: 与上九无应(两阳相斥)→ 缺乏长辈调和 与六丨四逆比(阳乘阴)→ 压制配偶/晚辈 再看卦辞:家人嗃嗃,悔厉吉 “嗃嗃”是象声词,描写“严厉呵斥”时候的样子。 这句卦辞说的是“治家手段太过刚硬,导致家庭关系紧张,家长因为过度严厉最后心生悔意,殊不知,这时候危机就要到了。” 但这个卦辞的最后还有一个“吉”字…… 苏时秀大概是懂苗灏的意思了,什么解元之类的就不要想了,但一个举人或许还是能保障的。 苏时秀心里有些失望,但最后勉强笑了笑:“没想到苗学士还擅占卜一道。” …… 龙潭官道上,苏家的下人来到轿旁:“老爷,仪仗要不要打出来?” “打?打什么打?怕别人不知道老爷我来了是吧?赶紧走!” 第434章 租房趣事 三年大比,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 乡试是大梁科举三级考试中的真正起始阶段,科举选官正式从乡试开始。 乡试一词来源要追溯到《周礼》,其中有“大司徒之设,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 这里的兴,其实就是举的意思。 乡大夫举贤能者,以饮酒之礼宾之。 乡举一词便出于此处。 不过那时候的乡举不考试,而是荐举。 到了汉代取士,有举文学、举明经有道等。 唐朝取士,参用诸科,由州县者曰乡贡。 到了宋代,由外府解送礼部之前,必先考试,其情与大梁的乡试便有些相似的。 所以百想便把乡贡称之为乡试。 乡试除了“乡贡”之外,还有很多别称,比如秋试,因为乡试规定在八月举行,这时正是仲秋,故而得名。 乡试还称呼秋闱、省试、观场、大比、乡荐。 其中“观场”这个称呼最有意思,因为很多生员“年年科举,岁岁观场”而得名,意思是每次都来参加考试,但参观一番场地后便回家了,由此可见,乡试之难。 今年秋闱,陈凡因弘毅塾夫子中有三人参加考试,为了安置学童,故而并没有提前来南京。 等他跟陈轩、郑应昌、沈彪、徐怙等一众人到了南京时,城中的大小旅店全都已经住满了人。 其中徐怙虽是徐家二房,但因为其岳家在南京,故而并不担心住处,徐怙邀请陈凡等人去他岳家住下,但毕竟隔着一层关系,不大好去打扰,故而被陈凡等人拒绝了。 待他走后,陈凡等人一商量,最后还是决定去贡院附近赁一居所暂住。 陈轩和郑应昌两人都有乡试的经验,以前他们住不起旅店,都是跟人合租民居,故而自告奋勇,带着陈凡朝试院走去。 说实话,陈凡虽然几次来南京,但从来没有进入这些街巷之中,一路逛过去,看看这个时代的南京百姓生活,还挺有意思。 不一会儿,到了隔着试院三四条街的庆丰街,沿途几乎家家户户都贴了招租的“广告”。 到了一家门口,陈凡朝二楼一看,竟然看见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坐在窗口做针线活,见他们一群男人看过来,那大姐儿抿嘴一笑,顿时将沈彪的魂都勾了去。 这年月,他哪里经过这般阵仗。 就在沈彪盯着那大姐儿一瞬不瞬时,旁边已经有几个生员打扮的也是色与魂授般抢先一步敲响了门。 不一会儿,门被人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听说这群士子要租房,立刻开出了一人二两银子的房费。 那几个士子虽然肉疼,但一想到楼上的那个美娇娘,立马硬着头皮交了房费。 沈彪见状,唉声叹气,只怪自己慢了一步,让那几个生员捷足先登了。 谁知郑应昌哈哈大笑,指着沈彪道:“别看了,都是积年的老伎俩了,那房子定然又破又坏,住不得人的。” 沈彪和陈凡闻言,顿时好奇地看向他。 郑应昌道:“哪来那么多的仙女儿?都是这些房东临时请来的土娼,专门骗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第一次租房的生员。” 沈彪闻言瞠目结舌,没想到竟然还能这么搞? 陈轩笑了笑:“听前辈们说,有些人家租不出去,要么是用土娼勾引士子,要么在家里挂些腊肉咸鱼,等你真住进去后,女色没了,口腹之欲也混不到了,到时候才觉得花得冤枉银子。” 众人“哈哈”大笑,都觉得这经历实在新鲜有趣,又为刚刚那群士子的“倒霉”开心无比。 接下来,老郑又说了不少乡试中的趣事。 就说这生员老爷,平日里在乡下着实是个人物,但到了南京,这些老爷们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见什么都新鲜。 上一科时,有个凤阳府的士子到了南京,有一日他去店里买东西,临走时,偷了几根墨条藏在袖子里。 店家看见了便揪住那人不放,谁知那凤阳府来的秀才骂道:“我是奉着皇帝圣旨来乡试的,你们还敢污蔑老爷我做贼?你污蔑老爷,那便是侮辱了陛下。” “然后呢?”沈彪好奇问道。 “天高皇帝远,他几句大话如何能吓倒商家?但商家也怕!最后只能将他放了。” “怕什么?” “怕他将这贼拿了,明日就要被凤阳府的士子把店围了。” 众人听完皆是摇头。 “还有一事,咱们选的寓处一定要有茅厕。” 郑应昌话刚说完,就见陈轩连连点头。 陈凡也来了兴趣:“难道南京城的寓所都没有茅厕?” “哎哟,文瑞,你是不知道,乡试最麻烦的就是解大手的问题,现在想起上一科时我头还疼呢。” 原来上一科郑应昌租的房子没有茅厕,男人们又用不惯马桶,所以只能去院子外面大街上找空地解决。 乡试一下子涌入这么多考生,全都挤在试院附近,到了那时,只要是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全都是一堆一堆的小小金山。 有浪荡的士子当街方便,偏要等到大姑娘小媳妇经过时,“唿”得脱下裤子…… 陈凡到了这个时代,一直都谨小慎微,处处以士人的行为规范要求自己。 到这时,他方才觉得这个世界鲜活了起来,就算是读书人,也特么不全是“之乎者也”的迂腐家伙,暴露狂在这礼教下原来更多唉! 沈彪听到这头皮发麻道:“大白天的,当着女人家的面,如何,如何……” 陈轩苦笑道:“天黑你就只能憋着了!” 沈彪闻言大急:“为何?” “挨到天黑,到时候必踏了一脚屎回来,屋子里全是臭味,睡都睡不好。” 这下子不仅沈彪头皮发麻,就连陈凡也怵了,早知如此,早早就应该来南京定下旅店啊。 偏偏前些日子陆为宽、刘讷、黄其霰等都说要借房子给他,却被他怕打扰人家一一拒绝了。 现在好了,处处都是“黄金”,就捡吧。 就在四人一边走,一边小心扫视周围空地时,突然远处有马嘶声传来,很快,蹄铁砸在青石板路上的清脆声越来越近,周围百姓纷纷避让。 “谁竟然当街纵马?”沈彪怒视马行来处,愤愤道。 转眼间,那马已经行到近处,几人连忙侧身避让到路边,可那马上的骑士一提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最后在几人面前停下。 只见马上一个身穿宝蓝武士服的女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人,最终将目光放在陈凡身上:“找你几日,怎么今日才到,住处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带着你几位友人快随我去。” 郑应昌看了看马上女扮男装、英姿飒爽的骑士,又看了看陈凡:“东家,这谁啊?” 陈凡气急败坏道:“勇平伯的嫡女,我们不要听她的,自己找住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郑应昌道:“女公子,我是弘毅塾的夫子,陈文瑞雇来的舌耕,我去,我跟你去。” “哈?”特么的老郑。 “女公子,我是陈团总手下的哨长,我也跟你去!” “沈彪,你……” 沈彪陪笑道:“团总,你也不想半夜踏一脚屎上床吧?” “……” “女公子,府上离试院近吗?” “大哥你怎么也……” 陈轩拍了拍陈凡的肩膀,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PS:这一章有关于乡试的描写,借用了陈DU秀的《实庵自传》中的描写。这是记载他清朝末年去南京赴考乡试时见闻,很有意思,很值得一读。】 第435章 大哥你变了 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从这一刻起,陈凡等人才明白,大梁开国传承至今的勋贵之家,到底跟他们这些普通D丝人家究竟有什么区别。 勇平伯府位于夫子庙贡院街东,府邸后门与贡院高墙仅隔着一条三丈宽的青石板巷,步行至于考场入口不过百步,可以说这里就是南都文脉核心中的核心,秦淮河支流绕府而过,就连陈轩也连连感叹“藏锋聚水,文曲之地”。 顾彻眉翻身下马,很快就有下人接过马缰拴在一个雕刻着精美虎头的拴马桩上。 后面陈凡几个提囊枴鼓的“乡下人”刚一抬头,就被伯府那五进三路,黑漆金钉、双立石狮的气派景象给震慑住了。 四人中只有陈凡还稍稍好些,毕竟另一个时空中看了不少景区,但景区归景区,一眼就知道那是国家的。 可眼前这伯府,却是人家顾彻眉家里的。 富贵逼人呐! 沈彪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见管家摸样的人迎了出来,正跟顾彻眉说话,趁着这档子功夫,他指着两丈高的院墙道:“文瑞,这大梁朝,能把府邸建成这样的,屈指可数了吧。” 谁说不是呢,只见那院墙上还嵌着瞭望孔,角楼上设有弩窗,看到这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位勇平伯顾敞那是既贵又富还手握实权,毕竟人家是朝廷任命的南京守备,南都勋贵中的第一人。 “我让管家收拾了四个清净的院子,就在秦淮河畔!”就在刘姥姥们看着高墙大院啧啧不已时,顾彻眉已经跟管家交待好了,来到陈凡的旁边。 “顾小姐,我等一定好生监督文瑞,务必让他今科乡试高中!”狗腿郑应昌谄媚之情溢于言表。 顾彻眉看了看他:“你叫郑应昌吧,跟画像上不太一样啊!你家尚欠高邮州通达银庄五百三十二两七钱本金,这一科若还是不能考中,银庄的人就要收了你家的祖宅。” 郑应昌:“……” 说话间,顾彻眉转头看向陈轩:“你是陈凡堂哥?你是这几人里最老实的,不过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你却不懂,胡家那么对你,你就这么灰溜溜走了?” 陈轩满头大汗:“实在是,实在是不忍……”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彻眉一挥手打断道:“你要有心,我叫人绑了那胡芳来,到时候蒙着面,给你亲手剁了他一根手指,如何?” 陈轩:“……” 沈彪有话要说,谁知还没说话,他就被打断了:“你娘死了,你爹另娶,你一气之下带着你弟弟另立门户,这么多年以来,满心满腹想的都是出人头地,让你爹后悔。” “倒是有点志气,只是不多!就因为你的溺爱,你弟弟如今被你养成了个废物。” 沈彪:“……” 顾彻眉头转向陈凡,陈凡立刻打断道:“你调查跟踪我们?” 顾彻眉丝毫没有女子的羞涩,理所当然道:“你若是中举,就是我顾彻眉的男人了,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我当然要打听清楚。” “吓………………” 听到顾彻眉这话,周围三人不约而同跳开两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中间孤零零的陈凡。 陈凡老脸一红:“瞎说什么,什么我是你的男人?顾小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可从没答应过你什么。” 顾彻眉撇了撇嘴,一副你迟早都是我的人的表情。 就在几人说话的档口,有人从府里走了出来,见到一行人后,他径直走到顾彻眉身旁:“表妹,这几位是?” 顾彻眉看了他一眼,也不搭话,招手让管家过来后吩咐道:“带这几人去临湖别栖那四个院子,吃喝用度有什么短少的,全都补齐!” 管家看了陈凡一眼,随即低头道:“是!” 事情安排了,顾彻眉头也不回的直接进了府,留下一帮大男子面面相觑,气氛着实尴尬。 但刚刚出来的那男人好似不在意顾彻眉的冷落,朝几人拱手道:“在下叶钊,字时勉,几位都是来南京应举的生员吗?” 众人见他态度谦和,于是纷纷回礼,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 叶钊笑道:“我与几位一见如故,待乡试考完,诸位若是有时间可以去我盱眙老家住上几日!” 众人一一拱手称谢后,叶钊便笑着离开了。 待他走后,管家领着四人进了府,勇平伯府的内部并不奢华,不过占地极大,众人一边走郑应昌向那管家打听刚刚那叶钊。 “叶公子是临淮侯次子,临淮侯与我家伯爷是姨表兄弟。” 陈凡闻言好奇道:“临淮侯次子?勋戚之家也能参加科举?” 陈轩在一旁道:“原则上朝廷是明令禁止。但勋贵旁支庶子若是放弃爵位,是可以以民籍参加科举的。” 管家笑道:“叶公子从小便好读书,人也聪明孝顺有志气,早早就跟侯爷说了,他放弃临淮侯府的身份,将来要参加科举,这不,只用了六年,叶公子便考中了生员,听说这一科很有希望中举。” 听完后陈凡几人颇为惊讶,要知道出生在勋贵之家就相当于端上了朝廷的铁饭碗,就算是庶子或是旁支族人也是由朝廷供养,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但这叶钊能舍弃舒适圈,用科举给自己蹚出一条路来,不得不说,确实是跟管家说的一样,这非有大志气是不可能有这决心的。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顾彻眉口中的“临湖别栖”,这里的几间院子看起来平平无奇,院子只不过略比徐述这些乡宦人家精致了一些。 这时,那管家道:“伯爷和小姐两月前吩咐工匠专为……” 说到这,他的目光看向陈凡,随即又移开目光笑道:“专为诸位公子建了这几所别院,为了几位公子能有个安静的环境,小姐交代这里的屋舍地基全都要悬空三尺,里面填充的都是陶粒。” “窗棂镶嵌的双层西洋琉璃,地面铺舍西域绒毯,不管是外面还是房间里,绝无杂音!”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外表平平无奇的房子竟然有这般专为他们的设计。 待那管家告辞后,众人走进房间里,老郑立马变了脸,眼睛通红声嘶力竭道:“好你个陈文瑞,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吃起了软饭。” 沈彪在一旁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连连点头道:“这软饭……香!” “滚滚滚!”陈凡正在驱赶几人,谁知道头顶凉风习习,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屋顶处一个隐藏的竹制风轮缓缓摇动,凉风阵阵,沁人心脾、 众人循着机关来到隔壁,两个侍女正摇动竹把。 卧槽,腐败啊,人力版电风扇,江南酷热的中秋,这简直是居家神品。 想着若是租赁寓所后的那番惨烈,就连陈轩也再次拍了拍陈凡的肩膀:“文瑞!勇平伯和顾小姐待你不错,实在不行,你便……从了吧!!” “大~~~~哥~~~~~你变了!” 第436章 熟人不少 在勇平伯府住了几日,顾敞和顾彻眉就再没出现过,除了每日里送饭、收拾房间和浣洗衣物的侍女们之外,陈凡几乎以为他们四个人已经被彻底遗忘了。 八月初九一大早,管家三更时分就来到临湖别栖,此时陈凡等几人早就起床洗漱,管家来到几人面前,身后跟了四个小厮。 “陈公子,我家伯爷知道几位今日乡试,早早就备下考篮,诸位看一看,还有什么短缺的,我立马命人补上。” 说完,他一挥手,身后的小厮提了四个木质的考篮来。 其中三个是普通的松木制成的考篮,而独有一个用料考究,上面浮刻着吉祥图案。 那几个小厮将考篮的抽屉一一拉开在地上排布好,只见里面全都是上好的笔墨砚台,油布帘、盖的毡毯、蓝靛布袋、果脯点心、人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考篮里没准备的。 不过只有那个精致的考篮内,点心做得奇形怪状,要不是颜色正常,简直就像是小孩捏的。 见陈凡的目光看到那些点心,管家老脸一红道:“陈公子,这考篮是我家小姐专门为公子准备的!” 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再次扫射了过来,但这些天陈凡久经考验,脸皮也厚了许多,他拱手对管家道:“谢过伯爷、小姐,不过我等已经备好了考篮,贵府的好意心领了。” 管家劝了几次,但陈凡坚持不收。 这倒不是陈凡有什么“大男主主义”,不好意思接收人家女孩子的心意。 实在是乡试那是大事,所有的考具全都要自己一一查点方可,尤其是吃的东西,陈凡看到那些歪七八扭的点心,真害怕到时候吃出啥问题出来,在号房里穷折腾。 那管家见状一脸的为难,陈轩在一旁的:“既然是主家心意,文瑞你便拿一块糕点带着吧?” 陈凡点了点头,从那些奇形怪状的点心里挑出一只老虎来:“顾小姐这只老虎捏的栩栩如生,这心意我就收下了。” 一旁的管家见到那“老虎”,眼睛跳了跳,这哪里是什么“老虎”,分明是小姐捏得蟾宫折桂包,蒸制的时候散了架,月兔也蒸成了“老虎”。 从勇平伯府出来后,不一会便到了试院的仪门处。 话说住得近就是好,他们提着沉重的考篮,也不费劲,到了地方气定神闲,别的刚刚赶到的考生,衣衫都已经湿透,有的更是浑身透着一股酸爽的味道。 过了五鼓,仪门前的广场早已人头济济,整个南直隶,参加了州府县科试、录科、录遗的生员,南监的贡监、茵生、官生全都集中到了这地儿,沈彪寻了个高处看了,赴考的人数约莫有四千多人。 “咱们南直乡试,国初时定额一百人,虽然这几年渐渐涨到一百五十人,但每年生员、监生的人数也在逐年递增,增加的五十个名额根本不够用。” “是啊,国初那会儿参加乡试的生员,包括学官、未入流官吏统共一起,也不过千把来人,那时候却录了一百人。咱们现在四千多,却去抢一百五十人的名额!” “唉!!!” 周围的士子闻言,纷纷唉声叹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淮安府考生的队伍里走出一人来,朝着陈凡等人招手:“陈兄!” 众人一看,招手的不正是前几日看到的叶钊。 “陈兄,你们出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理应一同前来!”叶钊说话间看向几人的考箱。 见几人的考箱全都是竹编的,叶钊脸上顿时涌出笑意来,他伸了伸手,将手里松木制作的考箱放在众人眼前,故作诧异道:“咦?表妹没有给诸位准备考篮吗?” 众人见他这摸样,哪还不知道他的想法,纷纷意味深长的看向陈凡。 陈凡笑了笑:“已经叨扰太甚,不好麻烦主人家。” 叶钊闻言,还有点感动,他摇了摇头道:“虽说勇平伯府不在乎这点东西,但几位读书人的持守,在下还是佩服的。” 好嘛!这个棒槌肯定还不知道顾小姐对陈文瑞的心思,若是知道了…… 郑应昌和沈彪二人不怀好意的看向陈凡,嘿嘿直笑。 就在这时,又有人招呼了过来。 “陈案首!陈案首!” 众人听到这人群里竟然藏了个案首,纷纷侧目。 陈凡看到来人,连忙拱手道:“原来是李兄。” 原来来人正是淮州府兴化县的李存疏,院试时跟陈凡考前结识,没想到乡试又见面了。 “李兄,你家里的事我都听说了。” 听陈凡这话,李存疏刚刚还很高兴的脸上露出了哀伤之色,上次土寇诈城,兴化县被攻破,李家作为兴化县最大的乡宦人家,老宅被洗劫一空,李家众人仅以身免。 听说李存疏后来变卖了部分房屋田舍,又向在京为官的二叔拿了笔银子在家乡办起了团练,发誓要找贼人报仇。 叶钊显然也听过李存疏的名字,他上前拱手道:“兄台是不是兴化李阁老的后人?” 得,陈凡现在才发现,科场上,越往上走,世家子弟便越多,这年月普通人想要出头实在太难,他们几个都是祖坟冒了青烟才能站在这里的。 说官宦子弟,官宦子弟便又来了一个。 不远处有人朝仪门挤了过来,等候点名的士子们被挤得东倒西歪,一个个站定想要抱怨,却见十来个营兵护着安步当车的两人,众人便立刻闭了嘴。 陈轩看到那行人,脸上露出纠结之色。 “苏得春、胡芳。”陈凡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此刻,被众人保护下的两人,胡芳一边走一边用扇子掩住嘴轻声道:“三公子,这可如何是好?来的路上,沈先生说了那几篇文章你背得结结巴巴。” 苏得春满不在意:“大略记住即可,以我的能耐,只要有个思路即可,再说了……” 苏得春看了看左右,用极低的声音小声道:“《天于贤》那篇我背得滚瓜烂熟!” 胡芳被这句话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些日子,这位苏三公子好像笃定乡试一定会考《天于贤》这题,倒是在这题上下了不少功夫。 当然,沈应经布置的几题,他也背了,但没了沈应经的管束,他终日里混迹勾栏书寓,浑没将那几题放在心上,只两日前草草背了几遍便算是交了差。 现在胡芳只能祈祷乡试真的考《天于贤》这一题了。 第437章 贡院考神 乡试的点名、搜检流程跟府试、院试差不多,对于陈凡一行人来说早已轻车熟路。 在棘闱大门口时,陈凡还看见了几个老熟人。 周三近和勇平伯顾敞。 周三近依然那副风宪官不苟言笑的样子,明明看见了陈凡,却装作看不见似的,目光驻留片刻后便继续巡视起来。 至于顾敞,勇平伯依然一副笑呵呵,人畜无害的样子,见到陈凡他微笑朝他点了点头,陈凡赶紧站定,躬身朝他行礼。 不要误会,吃住在人家那么久,见到主人家,总是要客气客气的。 不过勇平伯客气归客气,却没有在搜检上像陈湘那样给予方便,陈凡该脱的一件不少,想要成为体面人,终究是要经历一些不体面的事情,懂的都懂。 等过了搜检,陈凡也跟小伙伴们彻底分开了,到这会,他才有空打量起试院来。 虽然院试的时候也是在试院考的,但院试跟乡试相比,那简直就是小儿科了。 这时候的试院外墙上早已遍插棘刺,内外无人能逾越,“棘闱”这个乡试的别称就是从此而来。 大梁各省的乡试在省会举行,贡院也全都建在城市的东南方。 南京试院大门上正中悬挂“贡院”墨字匾,东西各建一坊,分别是“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 贡院大门外是东西辕门,大门分左中右三门,进了大门后为龙门,门内又平列四门,盖取“虞书辟四门”之典。 从中门进去,沿着中轴线一直往里便是“至公堂”,堂前有一幅楹联: 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至公堂是监临、提调、监试等外帘官的办公之所,至公堂后有飞虹桥。 过了飞虹桥有一道门,所谓的外帘和内帘的区域划分就是通过这道们。 而龙门和至公堂之间有一楼,号曰“明远”,此楼居高临下,全闱内外形势一览无余,到时候监临、监试等官员就是登上此楼稽查士子有无思想往来的举动,以及执抑人等是否有通传交通的弊情。 到了晚上,这个楼上吹角击鼓用来代替打更。 吹角的时候,有人在旁高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试院的四个角还立有大旗,此旗平时束而不放,遇到有突发情况放而警众,棘闱外巡视兵丁看到之后就会破开大门前来救援,但这种情况若是发生,那除非是出了天大的事情,要不然就算是有生员在考场死亡,这旗也是不能展布的。 陈凡一边好奇的观看乡试考场布置,一边跟着人流朝至公堂走去,至公堂前是个超级大的院子,到了院子前队伍的行进速度便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陈凡就看见院中摆放着一尊神像,那神像须发皆是张,长得豹头环眼。 因为上次来院试时没有看到这个,陈凡向旁边一士子打听道:“这位兄台,这是什么神仙?” 那士子五十多岁,他看了眼神像,随即用虔诚的口吻道:“这是考神张飞,看见神像前那红旗了嘛?到时候你拜考神时,心里一定要跟着旗子上的大字念,不然会有冤鬼纠缠,坏你前程。” 陈凡抬头看去,果然有面朱红色大旗立在神像前,微风一送,那旗上写着“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张飞成为考神,具体原因陈凡不清楚,但历史上的张飞绝不是“海陵罗贯中”笔下的粗鲁武夫,这人书法极有功夫,遒劲雄迈。 传世者有《刀斗铭》、《记功题名刻石》、西川平都山的《立马题名碑》等,想来有此等本事,当个考神也不至于失格吧。 至于为什么到了乡试要招徕冤魂怨鬼? 听海公说,这是希望这些冤屈鬼们,在考试放榜前将冤仇一笔勾销。 以免仇人中举,门厅炽热滚烫,冤鬼们不敢上门,以至于有冤无处申了。 陈凡跟随着众人朝张飞行了礼,走了“流程”之后便过了桥入帘。 他的考位在宙字三百二十二号。 拿着号牌的他,在去往号舍的路上,心情一直很紧张,生怕抽中了个屎号,要是那地儿可就麻烦了,五谷轮回之地,耳边是“噗通噗通”声,鼻中是滂臭的味道,一天坐下来,尤其是炎热的中秋,那滋味,别提多爽了。 好在他的运气不错,号房在一列号房的中段,距离屎号还隔着二十来间,刚刚给陈凡讲解考神的那位老头生员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此刻他的号房正对面就是旱厕,陈凡分明看到老头浑身颤抖,一屁股坐在地上,转眼间就嚎啕大哭起来。 “苍天啊,学生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啊,学生考了二十几年,这一科可是老夫最后一次机会了,怎生的,怎生的……” 周围人纷纷向他投去怜悯的目光,陈凡看着他因为颤抖而抖动的花白鬓发与胡须,心中同样戚然。 有的人可能觉得这种人太迂,都一把年纪了,还来考什么科举,遇到这一点挫折就哭天抢地的,纯纯白活了一辈子。 殊不知当一个人背负着全家的期望,等到最后却是破灭,那种绝望,能只是哭,而不是以头抢地,这就已经很体面了。 很快,动静闹大,周围有号军提溜着那老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那老头唯唯诺诺,抽抽噎噎的收了声,随即被那几个号军一把推进了号舍,压根没有丝毫同情和怜悯。 陈凡看了看,摇了摇头,走进了自己的号舍。 这号舍外墙高八尺,号门高六尺、宽三尺,陈凡按照之前海鲤等人教授的经验,进门就开始搭设油布。 周围有经验的考生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陈凡歪头看了看,找到了巷子口的水缸,知道那是中午做饭生火、用水的地方便缩回了脑袋,进了号舍后将考篮里的东西能挂起统统挂起,不能挂起的分明别类安置好。 等他忙完这一切,便将一块木板搭在砖墙的缝隙中,拿了块毯子搭在肚皮上睡了起来。 真累了,折腾了大半夜,任凭外面吵吵嚷嚷,很快他便轻轻打起了鼾! 第438章 鬼啊 “也不知道陆慕贞在宫里怎么样了?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我还欠她不少银子呢,若是能去北京,也不知道能不能找人带个信儿,请她出来一下,当面还给她!” “也不仅仅是还钱,主要还是想看看久久未见的弟子。” “好吧,说实话,慕贞长得确实挺好看的,就算是单纯欣赏欣赏也是一种享受。” “其霰!小神婆,她天天神神叨叨,会不会是算到了些什么?” “要不然看我的眼神为什么总是怪怪的,好像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呵呵,小丫头,年纪不大,还没张开呢,就想摘我这朵食人花?早恋是要判刑的!是要被社会唾弃的,而且我对幼丨齿也没啥星期,毕竟这年月也没有JK,也没有白丝袜。” “欧巴~ 我们玩个小游戏吧?猜猜下一名乘客,下一脚先迈左脚还是右脚?猜错了嘛……” 女人拖长尾音,笑得像只刚偷到鸡的小狐狸,“就挨一巴掌哦!” 陈凡内心OS:啊?这么突然?不过看她这么可爱,应该……就是轻轻拍一下吧? “右脚!” 全智贤嘴角弧度瞬间扩大,眼中精光一闪:“错啦!”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脆响,堪比过年放的二踢脚!陈凡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仿佛有金星在跳霹雳舞。他懵了:这手劲……是练过如来神掌吗?! 陈凡捂着火辣辣的脸,倔强的小火苗“噌”地冒起来:“不、不算!再来!” 全智贤欣然应允:“好呀!” 陈凡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下一名乘客的脚,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尊严的生死赌局:“左……左脚!” “又错!” “啪——!” 又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力道精准,角度刁钻,陈凡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扇出窍了,身体随着车厢晃动,像个不倒翁。 “再来!!!!”陈凡输红了眼,咬牙切齿的看着明眸皓齿的全智贤。 很快,一队大兵拍着队列朝他们走来。 …… “啪!!啪!啪!啪!”陈凡捂着脸,眼前的女人逐渐从全智贤变成了顾彻眉,“不要~~~不要再打了……” …… “不要再打了,毁容了!” “醒一醒,刁你妈,醒一醒,没见过在秋闱睡得这么香海做梦的。” 陈凡隐隐约约听见“金陵雅言”的声音,随即他的胳膊被大力摇晃。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号军一边推攘着他,嘴里一边骂骂咧咧。 “嚯嘶尼玛,终于醒咯,把你眼屎擦一擦,第一场要放题了!” 陈凡听到“乡试”两个字,这次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好可怕的梦,他下意识摸了摸脸,嗯,没肿。想到最后顾彻眉的那张脸,他连忙甩了甩头,强行将这张脸驱赶出了脑袋。 “谢过这位大哥!”陈凡朝那人拱了拱手。 那个号军翻了个白眼,随即站到陈凡号舍的对面,拄着腰刀,死死盯着陈凡,像是防贼一般。 “通!”一声砲响,陈凡知道这是要放题了。 他赶紧拿出搜检后发放的考纸,以及笔墨砚台水注这些。 刚刚安顿好,考题便由书役举着牌子走进巷子里展布开来。 今天的乡试第一场考生要制义七篇。 陈凡看向大红展牌,眼睛突然瞪大:“卧槽,沈先生真乃神人也!” 黄字二十七号的号舍里,终日沉迷酒色的苏得春也同样被号军摇醒。 起来后的他脑袋昏昏沉沉,仿佛有人用布紧紧勒住了他脑袋一圈,不疼,但就是不爽利。 他的眼袋黑的有些吓人,下牙床的一颗牙齿有些松动,他最近总是喜欢用舌头去顶。 就在这时,展板来到面前。 苏得春心情激荡的看向展板,只见那四书义第一题…… “什么?” “竟然是《生财有大道》?” 看到这,他脑门上的汗“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不,不对啊,为什么不是《天于贤》?明明苗灏出京前还递了折子,奏请陛下依制宿中宫,恢复【椒房之幸】!” 苏得春分明记得邸报上写道:“《春秋》重嫡嗣,所以定国本而塞乱源也。” “这,这,这分明是……,为什么会不考《天于贤》?”苏得春双目赤红,好像要将那展板吃了似的。 宙字号舍内,陈凡兴奋的将考题录入草稿纸中。 四书题三道: 第一题,《生财有大道》 第二题,《晋人有冯妇者 冯妇攘臂下车》 第三题,《必得其名》 经义题四道: 第四题,《卫风·竹竿 全篇》 第五题,《周南·芣苡 全篇》 第六题,《魏风·陟彼 二句》 第七题,《夏之日 冬之夜 二句》 陈凡将题目全都抄写完成,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着急写第一篇。 而是分析一下这一科乡试最重要七道考题。 《生财有大道》,这题太熟悉了,在考前,他已经针对这个题目做文十来篇,这题目出自《大学》第十章第九节。 第二题《晋人有冯妇者 冯妇攘臂下车》,这题出自《孟子·尽心下》第二十三章。 陈凡闭上眼,心中默诵原文: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 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背到这,陈凡嘴角微微翘起。 人生啊,就是这么奇妙,院试时,周三近曾经用【虎负嵎】作为考题,考验安定书院的舞弊童生唐瑜。 陈凡至今还记得唐瑜的回答: “虎若曰:我所积畏者妇(指冯妇)也,今尔众,其奈我何!” “虎若曰,我所甚惧者搏也,今徒逐,其奈我何!” “虎若曰:我所失势者野也,今在嵎,其奈我何!” 唐瑜除了丑,陈凡考完回家后还用这题考察过自己,并且针对性的写过几篇文章。 没想到无心之举,今日竟然带来了收获。 至于第三题《必得其名》则是出自《中庸》,原文很长,不过磨刀不误砍柴工,陈凡也回忆了一遍。 接下来的经义题,陈凡并没有因为他们不如四书题重要而大意,一一默诵原文,且将朱熹的注释全都回忆了一遍后,他才将目光重新转回第一题。 就这么一个轮回,耽误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专门监视陈凡的那位雅言大哥,此刻用看傻子的表情看向陈凡。 别的号舍早就动笔了,偏就这位,放题前呼呼大睡说梦话,放题写了几个字后便两眼放空。 这是来正经考试的吗? 这怕不是脑有病吧? 突然,眼前的“傻子”终于有了动作。 陈凡拿起笔:“《生财有大道》,作为乡试的第一场第一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是拿之前在县学写过的那篇,过关应该没问题,但相比于徐怙的那篇,便差了点意思。” 纠结,有的时候,训练过多也有坏处,训练多了,对自己的要求也就高了。 这么好的机会,明明早早针对这题大量训练过了,若是作出的文章还不如别人,那自己辛辛苦苦训练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就只能以中举为目的,剿袭过往的自己吗? 雅言哥看到傻子拿起了笔,但很快又放下了,他心中暗暗摇头:“这位看来不是举人老爷的命。” 就在他准备转头看向别处时,突然,他面前的号舍前好像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什么……人? 不,那是人,但却是人的虚影…… 那人身穿大红色官袍,补子上的仙鹤振翅欲飞欲衔灵芝,乌纱帽下是一张法令纹深凿的面庞! “神仙?” “不是,妖怪?” “鬼~~~~~啊~~~~~” PS:我一般是不喜欢断更的,但最近单位实在是太忙,早上很早就起来,忙碌一天,中午饭都没时间吃,昨天回家后一个字都不想写,只想休息。所以,昨天偷懒了!汗!对不起各位等待的读者。 皮皮先生! 是我! 第439章 陈凡舞弊 陈凡很烦,《生财有大道》这篇文章想要作得好,那就要有切实的治国理政的方略。 要言之有物。 任何好的文章,都是建立在对某件事情有着切身体会和思考的基础上的。 他陈凡上一世牛马,这一世读书科举,根本接触不到有关经济的国家大政方针,自然就无法理解上位者身临其境时的所思所想。 没错,《新闻联播》他以前常看,跟朋友吹牛时也能讲两句“经济学”,但真要写出来,陈凡只觉得尴尬,失之于空泛。 而想要写出比徐怙那篇绝品文章更好的文章,这种空泛是要不得的。 就在陈凡擎着笔,皱眉思考的时候,突然他听见一个冷峻刚毅的声音缓缓念诵道: “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欲富国者必先恤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惟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 听到这,陈凡“嚯”的抬头,却没有看见说话之人,刚刚那位雅言兄此刻正用惊疑不定的神色口中喃喃道:“神仙?妖怪?鬼~~~” 陈凡顿时被吓得不清,四处转头去找,完蛋了,难道是刚刚拜张飞时心不诚? 导致这具肉身的主人找过来了? 但也不对啊,听刚刚那个声音,明明已经不年轻了。 “惟以钱粮完欠、讼狱清浊、边防险否为考成之据……完不及七分者,听该科参奏黜退。” 声音还在继续,陈凡又被吓了一跳,可号舍就么大,若是藏人,早就应该被发现了。 陈凡抬头再次看向雅言兄,只见他此刻早已拔腿就走,不知去了哪里。 “完蛋了!” 这次真得遭遇考场灵异事件了嘛? “仆今谬司国柄,日夜惴惴……惟以‘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八字自励。” …… 刚刚将考题抄录了出去,今年南直隶的乡试终于正式开考。 苗灏坐在太师椅上心情很是不错,一旁的罗尚德匆匆赶来:“主考大人,考题已经全部放出,你看是不是巡走一圈?” 苗灏放下茶盏笑道:“正该如此。” 就在两人准备出发时,突然内帘巡绰官匆匆走了过来,在罗尚德耳边低语了几句。 苗灏皱眉道:“出了什么事?” 罗尚德听完后瞠目结舌道:“刚,刚刚有号军报告,说,说宙字三百二十二号考场前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色一品官袍之人!” 苗灏眉头紧蹙,他着实没想到,自己主持的乡试,竟然第一场就有人舞弊。 可是…… 棘闱早已封锁多日,哪里来的红色一品官袍之人? 他是怎么进来的? 若是考生请的抢手,又怎么会身穿如此夸张醒目颜色的官袍前来协助作弊? “那号军是不是眼花了?”苗灏问完,与罗尚德二人齐齐看向巡绰官。 那巡绰官讷讷不能言。 罗尚德厉声道:“宙字三百二十二号的考生是什么人?可曾查清?” 巡绰官闻言,连忙回道:“下官查了,是淮州府海陵县士子陈凡。” “陈凡……” “陈凡……?” 苗灏与罗尚德同时惊讶出声。 苗灏看向罗尚德:“罗大人认识此人?” 罗尚德点了点头:“此人乃是下官录遗之才,文章作得极好,为人听说也是方正的,在南直小有名气,是上一科院试之案首,就连南监祭酒刘讷也很欣赏此生的文章。” 苗灏闻言,不由想到那日在镇江府学听到的文章,好像文章作者正是海陵陈凡。 “他舞弊?” 别说罗尚德,就连苗灏都觉得不信,能写出那种水平文章的读书人,胸中自有傲骨,又怎么可能作弊? 但看着巡绰官言之凿凿的样子,又好似不是冤枉对方。 苗灏抓起官帽戴在头上,沉着脸道:“走,去看看。” 当一行人来到宙字三百二十二号所在的甬巷时,早就等待多时的雅言兄连忙跑了过来跪倒在地。 “那红衣人可还在号舍前?” 那号军连忙指着甬巷道:“回禀大人,还在!” 苗灏与罗尚德闻言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若是“舞弊”,自己一行人站在甬巷口已经有段时间了,贼人应该早就吓跑了,怎么可能还停留在号舍前?这么张狂的吗? “在哪?”罗尚德朝巷子里看去,却并没有看到对方口中所说的红衣人。 那号军手指着陈凡那号舍门口道:“大人,你细细看,就是一个影子!”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一道人影站在号舍之前,如果不仔细看,那影子几乎好似透明似的。 “这是什么妖法?”罗尚德见状大怒,说罢他径直就要朝巷子里走去。 苗灏这时却面色沉静道:“罗大人稍安勿躁。” “主考大人,陈凡是我录遗的,他竟敢在乡试舞弊,下官有罪,但请治罪之前,让我将他捉了,枷在贡院,以儆效尤。”罗尚德脸上羞愤难当,全都是被人“欺骗”后的失望。 苗灏摇了摇头:“罗大人,我亲自去看看到底什么情状!” 说罢,他一挥手,叫来那巡绰官与号军,径直走向了甬巷内。 主考巡视,甬巷内的考生们见到之后纷纷低头,动也不敢动。 当苗灏来到三百二十二前时,果然,之前那红色虚影更加明显,但这虚影好像看不到他们到来似的,只是低着头看着号舍里。 苗灏好奇地伸头看向号舍内…… 一个年轻俊秀的士子此时……竟然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且发出轻轻的打鼾声。 “大人,这人颇为嗜睡,放题前就睡得天昏地暗,还是我推醒的。” 苗灏没有理那号军,壮着胆子朝那红衣人走去。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捅了捅那红衣人,却发现手竟然穿过了虚影,没有丝毫阻滞。 苗灏见状更加大胆,他自认为自己作为朝廷钦命的乡试主考,自然有朝廷的气运加身,等闲鬼神不敢侵扰,于是他谨慎的踏前两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他竟然穿过了红衣人的身影,感觉就跟普通行路一般,没有任何区别。 苗灏神色凝重起来,还……真不是舞弊。 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鬼神之说? 第440章 务本节用 “草木必培其根,而后枝叶畅茂!” “输不及额,辄予削黜” 眼前的红衣人还在不断给陈凡讲解着他的“治国理政”的要点。 陈凡越听越觉得这些“要点”似乎很是耳熟。 比如红衣人所说的第一句:“臣闻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欲富国者必先恤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这句话他太熟悉了,出自《陈六事疏》中的“固邦本”一节。 而那句“今百姓财力殚竭,惟望朝廷宽一分,则丨民受一分之赐……与其朘削以空其巢,孰若蠲除以培其本?” 这句话似乎是出自《请蠲积逋以安民生疏》。 “惟以钱粮完欠、讼狱清浊、边防险否为考成之据……完不及七分者,听该科参奏黜退。” 出自《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疏》。 …… 渐渐地陈凡似乎有所明悟,眼前之人应该是…… 神宗万历皇帝的老师,大明财务魔术师,考成法暴君(加班狂魔版)、帝国裱糊匠(502胶水版),人亡政息行为艺术示范第一人……大明中兴第一人——张居正。 “故而,《生财有大道》者,仅以四字为要——务本节用!” “嘭!!!!!” 一瞬间,陈凡恍然大悟,心里面构思的文章好像突然抓到了一根主线。 封建王朝,想要经济改革,目的不过是“富国强兵”。 因为制度的问题,导致这种改革的核心逻辑只能是从制度简化、技术性精确治理以及货币化转型着手。 且要在王朝现有体制框架内实现资源的高度动员。 别说什么推翻朝廷,就能跃进至更先进的XX主义,受限于时代和政治结构,以及民间的思想解放程度,目前可行的改革只有税收公平、行政高效率等等有限的改革。 而张居正,可以说已经算是华夏古代将这种改革推进到巅峰的政治人物。 他的政治手段和行政手段,不能说后无来者,那也是前无古人了。 陈凡心中一阵激动,他想跟这个大明的改革家说几句话,但他拼命的张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眼前的红衣人似乎发现了陈凡的着急,冷峻的脸上展露出一丝微笑来:“好生想想,如何破题!” “有了!”陈凡兴奋道。 …… “有了!” 就在苗灏、罗尚德等人围着号舍,细细打量陈凡的时候,众人没想到突然刚刚还在打鼾沉睡的陈凡好似触电一般惊醒过来。 “有了?什么有了?” 陈凡刚刚清醒,被号舍前围拢的众人吓了一跳,见到罗尚德,他连忙想要站起。 谁知罗尚德按了按手道:“你刚刚说有了,什么有了?” 陈凡兴奋道:“学生知道应该怎么破题了!” 罗尚德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凡,随即转头看向苗灏。 苗灏点了点头:“那你破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向号舍前的空地,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陈凡睡梦中时,那个红色的虚影还在若隐若现。 但陈凡刚刚醒来后,那虚影便消失不见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的看向陈凡,觉得此人会不会被鬼啊神啊的附体了? 苗灏说完后,陈凡也不在乎有那么多人围观,此刻他脑子里文如泉涌,他不敢耽误,只想尽快将脑子里的东西落在纸上。 只见他提起笔在纸上写道:“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也!” 善于管理财务的人,他们能够找到并且采取正确的理财策略和措施,使得我们的国家富足充裕起来。 看到这个破题,苗灏眼睛一亮,别的不说,就这个陈凡的字那绝对是一流水准。 再看破题,更是惊艳无双。 《生财有大道》这题是以《大学》第十章第九节整节文字为题,是属于大题中的大题,这样的题目,破题是很有难度的。 但陈凡的破题极其精炼,高度概括了题目里的全部思想内容。 《大学》第十章第九节里讲了很多具体的理财策略和措施,而这些有都属于生财大道的具体化。 题目原文孟献子讲的是选择国家理财人的标准,自然是要以义为利的善于理财者。 陈凡的破题部分由三部分组成,一是人,即善于理财者,二是原则和策略,也就是要“得其道”,有了这两个条件,也就必然得到一个结果,那就是“自裕”、 这里的“自”不是自己一人,也不是自己一家,而是自己的国家的意思。 短短一个破题,既将《生财有大道》这五个字阐发的明明白白,还将这三个要素包罗其中。 这是什么样的破题? 别人不知道,但苗灏自认为以他的水平,写这篇文章,破题也未必有眼前的陈凡破的好。 罗尚德这时则更加惊讶,陈凡这个破题,比当日作“六德六弊”时,水平可以说跃升了一大步。 若当日陈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 二句】的破题:信而不至于贼者,好学之由也。 这句破题若是万中无一的话,那今日这破题就是神之又神的破法了。 “神之又神……”突然,罗尚德心中似有所悟,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陈凡,“都说文章以天授,难道真有神人下凡……” “盖务本节用,生财之道也。果能此道矣,国孰用不足乎?” 就在苗灏与罗尚德脑中激荡不已时,陈凡的承题部分也已经写完。 承题也属于文章的开头部分,陈凡这句话指出“得其道”中的“道”究竟是什么? 是“务本节用”。 他还在承题中指出,“果能此道矣,国孰用不足乎”。 苗灏和罗尚德都已经看出来了,陈凡对于国家生财之道的中心思想就是“务本节用”、 首先不谈论这个观点对或者不对,就文章结构来讲,承题部分开诚布公,直接摆出观点,就这种勇气便能看出陈凡胸中已有定策,并不是虚言以充文章。 “且夫聚人曰财,国而无财,非其国矣;理财曰义,财而不义,非其财矣。” “是以君子之生财也有道焉,固不必损下而益上,而经制得宜,自有以裕于国也。” 完蛋了,陈凡的观点彻底将苗灏和罗尚德思维,从刚刚的“红衣人”身上吸引到了文章的本身。 他们两都很好奇,到底有什么办法,不用损害下层百姓的利益,但朝廷又能获益呢? 第441章 朱衣人点头 “诚能驱天下之民而归于农,其生之也既无遗利矣。又且汰冗员,裁冗费,不使有浮食焉。” “尽三时之勤以服乎耕,其为之也无遗力矣。又且量所入,为所出,不使有侈用焉。” 如果能够驱使天下百姓都回归到农业生产这个根本大业上,那么田地之间能够生产物品的地方就不会漏掉。因而尽地之利。 同时有淘汰那些既多余又无能的机关工作人员,裁汰掉哪些不该支出的浪费的资金财物,不使国家机构中有不干工作尸位素餐的现象存在。 如果能够尽快提供多种便利条件,使得人民在应该进行农业生产的春夏秋三季尽情地从事耕作,那么就会使人民在从事耕作的时候拿出自己全部的力量。 同时,又精打细算,准确地根据需要,根据收入情况来安排日常的生活费用,并且不让浪费的情况出现。 看到这,苗灏与罗尚德心中暗赞。 千年华夏,刀耕火种至今,农业从来都是这个国家和社会的根本。 朝廷、皇帝、官员、士大夫的根也全都在农业上面。 《论语》有云: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孟子》里面也说了: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圣人和大贤都在强调农业才是国家的根本。 苗灏从镇江府学,听到陈凡的那篇文章开始便知道此人颇有才华。 文章作得是极好的。 一般像这种有才又年轻的士子,大多恃才傲物,喜欢发表一些离经叛道的观点来吸引注意。 但刚刚看了陈凡的文章,苗灏发现这个陈凡老成持重,所言虽无有猎奇之处,满纸皆是堂皇。 “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子已有致中和之意,斯言有宰辅之气!” “斯则勤以务本,而财之入也无穷。” “俭以制用,而财之出也有限。” “以无穷之财,供有限之用。” “是以下常给而上常余,虽国有大事,而内府外府之储,自将取之而不匮矣。” “百姓足而君亦足,虽年或大祲(音:金,妖气,这里是重大的灾年),而三年九年之蓄,自可恃之以无恐矣。” 陈凡这篇文章,后二股的文字较少,但分别对上面中二股的两点措施做了小结,并指出其中有利之处。 中间过接:“以无穷之财,供有限之用”。 这样写,结构就通畅自然,让人读后有一气贯通之感。 就好比你设计了一个问题,但很快就在下一节把问题解决了,顺便描述了解决问题后的美好前景。 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大梁科举爽文吗? 美女遇到黄毛,大帅哥将黄毛打走,谁知那大帅哥跟美女一见钟情,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 宗门大比,有反派力压群雄,陈凡指点卑微外门弟子,那卑微外门弟子用陈凡教得打狗棒法将反派打得抱头鼠窜,最后外门弟子被宗门圣女看中,提出与之双修,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 套路。 你给出的解决方案既然很传统,那就要在文章结构上有所布局。 任何时代,不管是庙堂之高还是下里巴人,人性都是那么回事,都喜欢看爽文的。 陈凡提供的爽文,文字精炼,可行性高,符合儒家经世治国的理念。 而且文章写到这里,质实简严,文字质朴,言不甚深,但文字简练,思路严密,在苗灏和罗尚德看来,这篇文章高屋建瓴,雄居一世,气势博大,这哪里是一个参加乡试的秀才所写? 若是说这篇文章是某阁老参加召对时所言,他们也是定然相信的。 罗尚德看到这,心中期待:“就看最后的大结如何了。” “千万不要狗尾续貂!” “坚持住啊!千万不要烂尾!”同时,苗灏握紧了拳头,仿佛恨不得用全身的力气和精力灌注到陈凡的身体里。 此时的陈凡早已全身心投入进到文章里面,已然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谓之大道,信乎?” “其为谋国经久之计,而非一切权宜之术可比也。” “然则有国家者,岂必外本内末而后财可聚也哉!” 治理国家的根本策略和方针就是以上所述,这是替上位者所思考的久远大计,不是那些权宜术法小道,那些短浅的眼光所能比拟的。 既然这样,那么那些掌握大权的上位者,难道一定要把外交事务作为根本大事,却把国家的内部事务放在末位,你觉得这样才能够去聚集财富吗? 全文结束,陈凡用反问句收尾,最后的提问,发人深省。 一个国家,想要富强,为什么要“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为什么要“苦练内功”? 为什么要搞“内部大循环”? 因为任何远交近攻、阴谋诡计,都没有自身的强大来得实在。 而大梁这种农业社会,大部分经济活动都是田中所出。 所以只要搞好农业,不要挥霍浪费,国家生聚个几年,自然富国强兵。 最浅显的道理,但很少有人能沉下心来去把这个说明白。 尤其是乡试这种考场,有的是人想着法子的搞钱,总觉得想出与众不同的办法出来,那就能高人一等,那就能入得考官的法眼。 殊不知,苗灏,罗尚德这种传统士大夫,读书经年,早已返璞归真,他们所期待的不是天翻地覆,而是在儒家的框架内进行一场行之有效的改革。 而陈凡文章里的办法,就是在这种社会条件下,最容易被苗灏、罗尚德这种士大夫们接受的办法。 “然则国家者,岂必外本内末而后财可聚也哉?” “说得太好了!” “发人深省!” “此子天纵奇才又沉稳老练,将来必挂腰玉,衣绯紫,堂皇而列丹陛之下矣!” 苗灏和罗尚德看着依然低头,认真检查文章的陈凡,两人心中不约而同涌出这个预感。 就在这时,刚刚作文时消失的虚影好像又出现了。 只见那个虚影盯着陈凡案上的文章看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苗灏瞪大了眼睛,这次红衣人点头的样子他是看得清楚无比。 这时,那虚影再次渐渐消失不见。 苗灏转头看向罗尚德,而罗尚德此刻恰好也转头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汇聚的一刹那,苗灏嘴唇哆哆嗦嗦挤出了几个字:“朱衣人点头。” 第442章 天生相公 待回到堂上,主考与副主考两人久坐无言。 好半晌后,苗灏突然开口道:“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罗大人,刚刚……那是朱衣人点头?” “朱衣人点头”这个典故出自南宋王栐的《燕翼诰谋录·卷五》:欧阳公知贡举,每阅卷,坐后尝觉一朱衣人。凡合格者,朱衣人辄点头。公疑侍吏,回顾无之。因语其事于同列,为之三叹。 相传北宋年间欧阳修在担任主考官时,批阅试卷总感觉身后有红衣人暗中观察。 凡是文章合格的考卷,朱衣人便点头示意,反之则没有任何反应。 欧阳修数次回头却始终看不见那人影,遂向同僚感叹此事,并留下了上面的诗句。 后来这个典故还形成了一个成语——“朱衣暗许”或“朱衣点头”。 苗灏所言的朱衣人点头便是这个意思。 罗尚德心里是不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的,但刚刚他可是在现场,亲眼看见了朱衣人,且那人影手摸不到,人经过时甚至能穿过那影子。 他想了半天,这种现象似乎有点像《梦溪笔谈》里描述登州(今烟台)海市【云气中如宫室、人物、车马】。 这并不是什么“蜃气”,而是“世间之气,映照而成”。 想必这朱衣人也是另一处所在的真实人物,被“世间”之气折射,恰好照到了陈凡的号舍前。 但不管是世间之气折射,还是真的“朱衣人”,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不管是陈凡作文之前还是作文之中,他和苗灏等人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看到那朱衣人递送什么东西给陈凡。 且陈凡作文时那副认真思考,全神投入的样子是做不得假的。 也就是说,首先可以排除陈凡舞弊的可能性。 其实看到陈凡的文章也知道,能写出如此文章之人,也断不可能为一秀才的“抢手”。 能写出这种煌煌大言之人,必然是胸中气象万千,满腹绝大经纶,他们这种是不屑于做那等腌臜之事的。 “主考大人,陈凡的文章庄雅仲夷,真醇正大。无奇谲之态,无藻缋(音:会,绘画的意思)之色,无柔曼之容,无豪宕之气,读此文而得其所以为文,见宏邃之养焉,见精明之识焉,剸割之才焉,见笃实之学焉”。 陈凡若是听到罗尚德对他这篇文章的评价,他真的会拜伏堂下的。 他的文章,是通过对张居正的一生相业进行总结得来的。 所谓文如其人,张居正是个杰出的政治家,他具有深邃的学养,又具有精明的见识,他讲求实效,凡事务实。 为纠正嘉隆两朝的混乱,他大力整顿吏治,铲除腐败,量入为出,节约开支。 整顿财政田赋,推行“一条鞭法”。 陈凡的这篇《生财有大道》可以说完美描述了张居正一生的执政理念,也是苗灏、罗尚德这些士大夫们渴望而追求的“治世”场景。 苗灏叹了口气:“罗大人,你我今日所见,岂是‘世间之气’可解?朱衣显圣,乃天心示兆!《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欧阳文忠公昔年见朱衣点头,尚叹‘文章无凭’,而今你我亲睹神明临场,岂非昭昭天命?陈生此文,上应紫微,下合文昌,非独人力可成,实乃圣贤借其手笔,道破治世玄机!” “昔王荆公(王安石)作《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有白鹤翔集;范文正(范仲淹)书《岳阳楼记》,现洞庭龙君听诵。今陈生一文惊动朱衣,岂非盛世将临之兆?此文我预将其呈送御前,若圣天子采而用之,则我大梁中兴可期矣!” 罗尚德笑了笑,他自然不会跟对方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嘛。 但显然,苗灏也是十分看重陈凡文章的。 不然不可能说出呈送御前这种话来。 想到这,罗尚德心中微微有些得意,看,这就是我遗才大收得来的遗才。 往年的遗才大收,都为权宦掌握,自己一到南直便破除了这种坏政,收到的遗才又这么有水平有能力。 这叫什么? 这就是政绩呐! 且是你朝廷派来的主考亲自“考证”后的政绩。 想到这,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这陈凡难得能得主考青眼,只是不知其人其余文章作得如何?”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乌云密布,很快便有雷声想起。 “轰隆”一声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大雨转瞬即至。 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这雨下得又快又急,“哗啦啦”的倾盆大雨浇得号舍前的号军们犹如落汤鸡。 甬巷里转眼便积了水。 就在这时,号舍传来一声凄厉的哭骂声:“贼老天,这雨怎么下得一点征兆也没,爹,娘,孩儿对不起您二老啊,孩儿的卷子湿了……啊~~~” 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嚷声很快便在呵斥下戛然而止,但随机此起彼伏的哭声便在贡院的各个方向传来。 陈凡听到哭声,看着头顶上早就搭好的雨布,心中不由感叹,海公当时强调再三的注意事项真真儿救了命了。 此时的他已经作好了一篇《生财有大道》,作为第一场的第一题,是乡试最重要的一题,自己对这篇文章非常满意,若此时没有头顶这块雨布,那哭到眼瞎的人就有他一个了。 就在这时,就隔着他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哭声传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被分配了屎号也就罢了,这大雨滂沱淹了茅厕,脏水已经灌进了号舍里,号军兄弟,求你帮忙清理则个!” 陈凡听出,正是那个给自己讲解“考神”的老头。 唉,这老头也忒倒霉了,这种天气,遇到屎号,又遇到大雨,且偏偏他那号舍低洼。 想想那场面…… 陈凡摇了摇脑袋,将那场景驱赶出去,随即伴随着雨打在篷布上的声音抽出了第三张考题:《必得其名》。 陈凡相信,对于想要中举的人来说,自己刚刚那篇《生财有大道》便已经足够了。 但若是想要冲击更高的名次,接下来的几篇文章,一丁点都大意不得。 《必得其名》出自《中庸》: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原文中的“材”字,陈凡记得朱熹的注释为“质也”,“笃”注为“厚也”。 诗句选自《诗经·大雅·假乐》,诗中的“宪宪令德”是赞扬周成王拥有显著的美好的德行。 这题其实与第一题相比就简单多了,因为这题考察的是考生对《中庸》的熟悉程度,以及对朱子注释的熟悉程度。 对于陈凡而言,自然简单无比。 他闭目沉思片刻,很快便有了破题:“圣人有誉于天下,理可必也。” 写出了这个破题,陈凡自己品评了一番,觉得很不错,且一下子思路就被打开了。 “夫名者,名其德也,有大德矣,名安能去之?” 号舍对面的雅言兄正脱了外衫在那拧水呢,抬头一看,却见刚刚写完一篇文章的陈凡再次奋笔疾书了起来。 “真奇了怪了!”他的目光看向周围号舍,那些考生要么手忙脚乱收拾雨蓬,要么咬着笔杆皱眉苦思。 再看看陈凡,好整似暇的惬意样子,哪里像是来考试的? “这难道就是老人家说的,天生的相公?” 【养肥再看的友友们莫要自误,你们看看呐可怜的在读吧,别明天就被编辑叫停,不给写了!o(╥﹏╥)o】 第443章 剩下两篇 黄字二十七号的号舍! 别看苏得春平日里拈花惹草,不干正事。 但此时的他却难得沉浸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可惜了,《天于贤》是胡芳找了姻亲,前翰林院吴编修捉刀代写的。若是能考这一题,这一科我必可以冲击解元。” “不过,帮我作《生财有大道》的人也不差,天监进士,胡襄的童年,只是……” “可恨我笃信那两个苏州生员的话,没有认真背诵《生财有大道》!” “但文章我大体还能记住,可以试着……” “王者足国之道,自其所以裕民者得之也!” 看着稿纸上的破题,苏得春微微点了点头:“有了这个破题,这一篇考官给的评等就不会差了!” “后面怎么写的来着?” “夫……” “以此生财,而财不可……不可……算了,与其浪费时间回忆每一个字,不如以自己的理解将字句填充进去,毕竟我已经了解了枪手的本意。不过是务本节用而已。” 宙字三百二十二号。 “宁非圣人之福耶,岂亦有天焉存乎其间耶?而况犹不止此也,君子可以得舜孝矣。” 陈凡在第三题的最后结语部分,再次回归到本文题目中对“舜其大孝也与”的赞颂上面来。 文章先用两个反问句,加强语气,强调舜为圣人,应该有这样的福分,这是符合天理的。 并且进一步指出,还不止这些,他认为舜这样的大孝之人继承王位,也是天下人的福分。 以此收尾,陈凡看着稿纸,将刚刚完成的文章再次通读了一遍。 随即改了两处错字,又按照脑海中早就谨记的避讳文字一一核对了,发现没有错漏后,他调整心态,用纯欣赏的目光再读一遍。 “嗯,虽然这篇文章肯定没有刚刚第一篇写得好,但这也比我平日里的水平高出不少了。” 到这会,不知不觉雨已经停了,天也接近晌午。 甬巷里陆陆续续传来走动的声音,不一会陈凡就看见有人在号军的看守下朝茅厕走去。 陈凡摇了摇头,就现在茅厕那种状况,他就算拉裤兜子里也不会去的。 果然,走过的几名士子也是满脸为难和畏惧,估计是肾不行,实在憋不住了,不然谁想这时候去趟那趟“浑水”。 “年轻真好,夹的住!”陈凡心中暗暗感叹了一句。 天近晌午,不仅有去上厕所的,当然也有肚子饿了,准备生火做饭的。 每个甬巷巷口都有专门给考生做饭的地方。 这里当然没有炉灶,陈凡刚刚经过时就看见只有一个土砖搭的灶台。 考生要一个一个排队申请去做。 陈凡看了看面前满地的泥汤,上面漂浮着很多不可名状的东西,最终他摇了摇头:“算了,好歹还带了些点心,中午就垫一垫得了。” 想到这,他将卷子小心卷好,拿出考篮来。 打开考篮,里面各色食物便出现在陈凡的面前,这些都是他之前精心准备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饭糗,这玩意是提前将米饭蒸熟后晾干成颗粒,很像后世的方便食品里的脱水米,然后经过捣压成薄饼。 饭糗大约有三四片左右的样子,更多的是晒干的实心馒头,这年月叫蒸饼。 其他就是各类盐渍的菜干、酱菜之类,有梅干菜、萝卜缨和盐酱瓜,都是用小瓷坛装好,用以佐餐用的。 看到这些,陈凡有些为难,他准备的大部分食物都是需要煮开水后泡发的。 但现在这情况,他实在是膈应,不想离开地势稍高的号舍蹚水去煮饭。 他现在有点后悔了,海公之前交代时,也提过要防备这种情况,提醒他带一些咸肉丁、油渣、咸鸭蛋,但他嫌这些要么油腻,要么是腌制的东西,害怕吃坏了肚子,所以最后便没有准备。 饭糗和蒸饼虽然能吃,但太过噎人了。 陈凡摇了摇头,感觉这时候肚子还不是很饿,于是喝了口水又将考篮收了起来,准备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再说。 待他收拾好拿出卷子,第二题是《晋人有冯妇者 冯妇攘臂下车》。 想要作好这题,就首先要回归到经义的本身。 冯妇博虎的故事只要是读书人都耳熟能详,这故事最早出现在《孟子·尽兴下》,说的是齐国闹饥荒,陈臻说,国都的人都觉得先生还会请齐王打开粮仓赈济灾民。 原来,在这之前,齐国也发生过灾荒,孟子便曾劝过齐王打开粮库赈济灾民。 这次孟子对陈臻道:“如果我再这么做,就成冯妇了。” 冯妇是个人名,晋国人,善于徒手打老虎,后来成为被提拔成士人后,就不再打虎了,因为士人有士人的行为规范,士人是不能亲涉险地,随便伤害生灵的。 但有一天,很多人在野地里追赶一只老虎,那老虎就背靠在险峻的地方,让人不敢随便靠近。 这时,有人看到了冯妇,就快步上前迎接他,对他说了这个情况。 冯妇听完撸起袖子,伸出胳膊,跳下车子就跟着去打虎去了。 百姓看到他到来,都十分高兴。 但是士人却都在讥笑冯妇的行为。 这个故事其实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也很发人深省。 首先是冯妇的行为明明很值得敬佩,为民打虎的英雄嘛,为什么他会遭受到士人的嘲笑? 那是因为在士人眼中,刚刚成为士人的冯妇,“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一旦遇到老虎,便见猎心喜,杀心又出现了。 但换个角度,老百姓欢呼雀跃,并不是因为冯妇成了士人,而是由于冯妇下车打虎,为民除害。 这体现了人生真正的价值,在于对社会的贡献,而不是他士人的身份。 搞清楚第一个问题,下面是第二个。 为什么冯妇博虎这件事,会跟孟子劝齐王开仓赈民联系起来呢? 因为陈臻觉得,孟子会不好意思再次对齐王提出开仓放粮的建议,应该不会再这么做了。 但孟子却说:“再这样做,我不就是冯妇吗?” 陈凡为什么对这篇经义这么熟悉? 因为经义的原文其实是有一些歧义的,如果不搞懂,对于这篇文章的理解就会出现偏差。 既然搞清楚了,那陈凡就开始模拟大贤(孟子)的口吻开始作文了。 “晋人始则改行以从善,终则徇人而失己也。” 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起初能改掉他原本勇猛强悍的行为表现,并且变成好的,善良的人,到后来却因为别人的安全失去了自己士人的行为准则,又变得勇猛强悍起来。 夫改过贵于有终也,冯妇既已为善士矣,而犹博虎焉,何其不知止哉?孟子盖以为发棠喻也。 改正原来的过错,可贵之外在于坚持下去做到有始有终。 冯妇既然已经成为善良的人了,可是依然去打老虎,他为什么不停止自己的行为呢? 孟子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故事,引发出他对于他劝请齐王把棠地的粮仓打开,把里面的粮食拿出来分给灾民,救济灾民的事情来打比喻了。 好,重点来了。 陈凡停下笔,凝神思考片刻后,随即在纸上写下:“若曰:君子之道,时行则行,时止则止。” 君子做人做事的准则,就是在应该进行的时候进行,应该停止的时候停止。 …… 完美,这句“若曰”简直点睛,一下子让陈凡脑子一下子通透了。 第444章 第一场考完了 待陈凡将四书题三篇全都写完后,他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不管是乡试还是会试,虽然要考的科目有很多,但最最紧要的就是这几道四书题。 只要是能在这三道四书题上拿下考官,那乡试便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人一旦从专心致志中放松下来,饥饿感一下子便席卷而来。 陈凡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号舍里到处是呛人的烟气,不知道是哪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在甬巷口生火,估计是柴火淋湿或是这家伙不会生火的原因,搞得四处“硝烟弥漫”。 陈凡收起卷子,再次拿出考篮,看着考篮里的食物为难。 不想出去,但此刻的他饥肠辘辘;出去吧…… 他拿出一块蒸饼来胡乱吃了几口,又喝了几口水,想着先糊弄过去。 可蒸饼被晒得又干又硬,陈凡就吃了两口便咽不下去了。 他身体靠在墙上,手里拿着半块蒸饼,刚想丢进考篮里,谁知这时候看到了顾彻眉送来的那只“老虎”。 他拿起老虎捏了捏,嗯,还挺暄软。 陈凡一口将老虎放入口中,顿时一股药材的香味弥漫在口舌之间。 有“人参”和“龙眼肉”。 陈凡一口就尝出口中糕点里的辅材。 肚子里有了东西,陈凡略微休息片刻后便抓紧时间继续做起题来。 到了下午,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只“老虎”的原因,陈凡感觉今日的状态愈发的好。 不仅没有丝毫困倦,头脑反而相当清醒。 肚子虽然还有一点饿,但他想到另一个时空中的一项研究结果。 人如果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大脑是运转最快的。 反而是东西吃得越多,脑子转得越慢,因为血氧被分配给了胃部消化食物去了,供给大脑的便少了,也就导致思维变慢。 到了下午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陈凡的七篇文章便已经全都作好,且已经检查后誊抄在了卷面上。 乡试的卷子都是由礼部印制,每场的草卷(也就也是稿纸),正卷各纸十二张,首书姓名,年甲、籍贯、三代、本经。 因为规矩十分多,陈凡生怕在某个细节里出现问题,所以在誊抄之前细细检查了十数遍,要不然他乡试第一场早就考好了。 将卷子细细装入考袋后,休息了一会儿后,发放蜡烛的人来了,很快贡院门口一声炮响,这代表若是有人交卷便可以出贡院了。 而蜡烛则共有三根,待三根蜡烛全都用完还没考完的考生就会被人强行“扶出”,说是“扶”,那是对读书人体面点的说法,其实现实并不温情,大抵是巡绰官带着人将你从号舍里拖出来赶出贡院。 试卷都已经誊真,饥肠辘辘的陈凡自然不会再在贡院里傻坐。 好在这时候甬巷里的水已经退了去,陈凡叫来“雅言兄”:“交卷!” 那号军经历过今日朱衣人之事,不敢再对陈凡不敬,小心翼翼拱手道:“小人给老爷接着食盒,地滑,老爷小心!” 陈凡拱了拱手,谢过号军。 待交了卷,陈凡走出贡院,此时夕阳西下,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站在门口等消息的考生家人见到有人走了出来,齐刷刷围拢了来。 “这位秀才,今日考得什题?” “这位兄台考得如何?” “已经给烛了没?” 陈凡此刻疲惫异常,哪有心思应付这些人,眼看着身后又有考生出来,他连忙告了声罪逃出人群。 走到贡院不远处时,陈凡见到有人挑着担子卖饨饨,也就是另一个时空中的馄饨。 那小贩挑着的担子,前面是个带抽屉的食盒,里面放着包好的馄饨以及调味料,担子的另一头则是柴禾与小炉。 陈凡见状上前道:“老丈,来一碗饨饨。” 那老人看到陈凡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且提个考篮,连忙道:“老爷这一科高中。” 陈凡知道,按照规矩,参加完乡试的考生,在考完后遇到做生意的人,若是对方给了口彩,那是要多多付钱的。 他也不在乎这三两文,笑着道:“谢过老丈,若是高中,必来感谢。” 那老头闻言忙活的更快,三两步在清汤的饨饨上点了葱花和香油便递给了陈凡。 一股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陈凡感动的差点流眼泪,他也不嫌烫嘴,三两口将十几颗饨饨咽下肚子,接着干脆将汤也喝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他也不数,在老人的摊子上丢下一把铜钱便离开了。 “老爷,太多了!”老人在陈凡身后喊道。 陈凡挥了挥手回头笑道:“且就寒炉煨芋栗,人间有味是清欢,吃得好,便谢过老丈了!” …… “十年辛苦寒窗下,一日看尽长安花。”苏时秀坐在堂中对一旁的胡襄感叹道:“老夫年轻时家境优渥,也像得春一般浪荡,自二十九岁时方才幡然醒悟、苦读不辍,最终考得进士。” “老夫有三子二女,得春最肖年轻时的我,放浪不羁,人呐,遗憾的是不能同时拥有年少和对年少时的感悟。” “我想唤醒时春,将当初我不懂的话讲给他听。” “可惜当年的我听不懂,现在的他也听不懂。” 下首的胡襄连忙拱手道:“部堂,得春年纪还小,等考中举人后您将他带在身边好生约束便是,明年说不得,必然是一举考中进士的。” 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沈应经的事情,但苏时秀还是点了点头:“辛苦了!” 胡襄站起躬身道:“为部堂大人分忧,那是下官分内之事。” 就在两人谈话时,去接苏得春的胡芳带着苏得春回来了。 苏时秀见到儿子,下意识“唿”地站起,但又怕在下属面前显得自己太过心急,他只能又徐徐坐下。 “爹!”进门时,苏得春的语气很是轻快。 苏时秀点了点头道:“饭食已经准备好了,你先去用些吧,还有两场,好生考!” 待儿子走后,他方才问道:“怎么样?” 胡芳咽了咽口水:“第一题是《生财有大道》!” 苏时秀闻言怔在当场:“不,不是……” 胡芳点了点头,又看了眼大哥:“不是,不过听三公子说,他第一篇作得不错。” 苏时秀黑着脸道:“派人去查查那两个生员,仔细查!” 第445章 考完了 很神奇,自从那日被顾彻眉领入勇平伯府后,这个大姐头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陈凡考完第一场,还想着感谢一下她制作的老虎来着,谁知等了三天,人家恁是没有来别院。 乡试第二场考判文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 内科一道的意思就是三者间选做一道就可以了。 说实话,陈凡真得应该感谢张邦奇,这老例监虽然不考科举,但在写判文上确实厉害。 经过他这么一点拨,陈凡五道判文,写得轻车熟路。 考试判文,起于唐代。 唐代科举,及第后并不授官,要进入仕途,还要经过吏部的考试,称为省试,也叫“释褐试”。 考试的内容有四个方面,一曰身,二曰言,三曰书,四曰判。 身,取其体貌丰伟;言,取其言词辩正;书,取其楷法遒美,而判则取其文理优长。 四者之中,和从政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判。 到了大梁,虽然科举以八股为主,但写得一手好判文,还是能给考生加分很多的。 第二场的五道判文题中,有一道颇为意味深长。 “审得乡董顾锡泉,以孝廉之官身,司乡曲之祭酒,勾结官吏,欺压小民,十载以来,无恶不作……” 你看,苗灏还没等陈凡这些人中举呢,就已经在考场里给未来的举人们下规矩了。 不过,普通人若是作这判文,大抵直接会将这顾某褫夺举人功名,然后再下狱问罪。 但判文里可不能这么写。 判文不是司法审判,这里面也要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 所以书写判文时,陈凡要先不追既往,不逆将来,宥(宽恕)其前犯,勖以后事。 力戒从今而后,须洗心革命,勿再蹈故。 说完了这些,再提若是将来再犯,则“今再不问,直纵虎以噬人民。” 这玩意,只有经历过官场的人教导后才能写出。 陈凡以前总听一句话说“寒门无贵子”,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若是没有张邦奇的教导,遇到这种问题,陈凡也就被苗灏这个主考官下了套了。 而剩下的表、诰、诏三篇,陈凡选得是“诏”,苗灏出的题目是《拟汉武帝罢田轮台诏》。 说白了,就是以汉武帝的口吻写一篇草拟一篇诏书,因为将来考试的人中说不定就有要进入翰林院负责拟诏的,必要的公文写作还是要会的。 “朕愤匈奴暴横,数使将将吏士出击绝幕数千里,仍置河西四郡。使使者招来西域诸绝国,置校尉,屯田渠犁,冀以破弱匈奴。” “三十年来,士马亡失,馈运不赀,有司重赋增算以急军兴,加以苛暴,是朕之不明,重困天下父老子弟也。” …… 等考完了第二场,别院中的气氛就已经轻松了下来。 若第一场最为重要的话,第二场则次之,第三场一般只要不是写出大逆不道的话来,策问是不会作为分数的参考的。 不过,心态上放松,不代表就不重视。 堂兄陈轩在考试之前,还是多次强调,科举要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所谓“论、表、策场,杨古今事理,务中肯繁,不许滥写旧套。” 策文写作也不是瞎写,经义写作,文字要在五百字以上,六百字以下,过了六百字就是违式,不许誊红。 但到了策论时,每篇可以写一千余字,但也不能瞎写,写多了,试卷解送礼部检查时,也会追究提调官的责任。 终于,第三场考完,参加南直乡试的几千名士子彻底解放了。 整个南京城都陷入了疯狂之中。 酒楼妓馆,生意火爆。 路上到处是放浪形骸的读书人。 不管考得如何,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了这么久,总要有个宣泄的口子。 陈凡也想找个酒楼好好吃上一顿,谁知刚刚除了贡院大门就遇到了刘绍宗。 “孝隆?你怎么在这?” 刘绍宗笑道:“好你个陈文瑞,这三场怎么也没遇到你?” 陈凡这才响起,刘绍宗也是参考的考生之一,不过南京城汇集了大几千名秀才,没有遇到也是正常。 “文瑞,我祖父说了,等你考完就让你去一趟我府上。” 陈凡犹豫的回头看了看。 刘绍宗仿佛早就猜到了似得:“还要等同伴?” 陈凡于是便将陈轩等人一同来考试的事情说了。 谁知刘绍宗闻言大惊失色:“你,你不住我家,怎么住到了勇平伯府?” 陈凡好奇道:“勇平伯府怎么了?我觉得顾小姐虽然跋扈了些,人还是不错的。” 刘绍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陈凡:“文瑞,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真是奇怪,你一个大男人,能受得了内人天天出府策马扬鞭?” 陈凡挠了挠头,说实话,他内心里并不觉得顾彻眉的行为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方。 不过在这个时代,大家闺秀出阁前基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顾彻眉这种,在刘绍宗这些人看来,确实有些离经叛道了。 不过…… “孝隆莫要胡说,我只不过是借住在勇平伯府上而已,这里面有些情状你不是很清楚。” 刘绍宗摇了摇头:“我叫下人去勇平伯府说一声,你先跟我回去吧,祖父应该早就等着了。” 等到了刘府后,刘讷没有问自家孙子考得如何,反而道:“文瑞,快快快,七篇经义还能默出来吗?” 等刘讷看到陈凡的文章后,笑着点头道:“七篇文章,皆是上品,首艺更是老成持重之言。这一科,你稳了。” 一旁的刘绍宗用羡慕的口吻道:“文瑞,你是不知道,祖父看了我的第一场七篇文章后,说我文章犹如嫩竹初发,虽具清秀之姿,却乏坚韧之骨。” 刘讷瞪了一眼孙子,随即笑着对陈凡道:“不管这小子能不能考中进士,我是想让他去一趟海陵,跟随你一段时间,文瑞你代老夫好好教教他。” 刘绍宗闻言顿时大喜过望:“一言为定,祖父,你可不能反悔!” 陈凡赶紧道:“小子何德何能,怎么能教得了孝隆,老先生折煞我了。” 刘讷正色道:“孝隆文思虽勤,然学力未厚,引经据典犹如浮光掠影,未得精髓。” “吾观你首艺《生财有大道》,全篇无有浮言,但句句持重,绍宗缺的就是你这份沉稳,你勿要自谦!以你之才,孝隆就算拜你为师亦未尝不可。” 陈凡大惊失色,连道不敢。 可刘绍宗这小子看热闹却不嫌事大,躬身朝陈凡一揖道:“达者为师,从小到大,祖父从未让我拜师,今日能让我拜在文瑞兄门下,我相信祖父的眼光。” “这……” 刘绍宗不给陈凡推脱的机会,直接一揖到地。 拜完后,他笑着起身道:“陈师,你搬来我家吧,弟子也好日夜请益。” 刘讷笑道:“对了,这几日文瑞你赁在何处。” “祖父,陈师他住在勇平伯府。” “吧嗒!”刘讷的茶盏盖手一滑掉在盏上,“顾敞端得好算计,这是想要榜下捉婿啊!” “快快快,拿我的帖子,把你的东西全都搬来!” 第446章 阅卷 乡试阅卷的工作其实在第一场考完后便开始了。 受卷官将收上来的试卷盖印衔名于卷面,由外帘的弥封官弥封好后,即刻送往誊录所用朱笔誊录。 试卷誊录好后,便交给对读所,对读所中,由岁考、科考中考中四、五等的生员充当对读生,将墨卷和朱卷对读核对,没有人从中动手脚,之后将朱卷和墨卷分开,朱卷送提调堂挂批,由监临挨包盖印,若干卷子包为一包,若干包分为一批,陆续装箱送往帘内各房阅评。 原来的墨卷则存放在外帘,等三场考试红卷已定,放许调取墨卷于至公堂对比写号。 在这个时间里,主考苗灏需要按照自己拟定的题目,同考生一样写出七篇程文,这七篇程文就相当于范文,等朱卷进入各房后,同考官会按照苗灏的范文给卷子评等。 各房同考官又叫房官,房官分得一部分卷子后便会回房阅评。 房官中意的卷子,会用青色墨笔加圈加点,并且加以说明这文章到底好在哪里。 等这种卷子集齐五六份后,便会送到副主考那,这就叫做“荐卷”。 荐卷又叫“出房”,即卷子出了房,要往主考那送了。 若副主考觉得这卷子也很不错,那就会在房官评语的上方加批一个“取”字,再送主考。 主考阅后若还是中意,又会在副主考的“取”字上面批一个“中”字。 那若是某考生第一场卷子已荐,那第二场、第三场的试卷则直接出房。 若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考得水平高,但七道经义没有被推荐的,也可以加批,连同补荐。 但显然第一种情况就是基本被取中了。 而第二种情况则是在录取不足,搜遗时,方有可能被搜出来补录进去。 看到这,一定会有人觉得,这些主考、副主考、房官好辛苦,之前早早被锁在贡院,半个月见不到家人,考生解放了,他们还得阅卷,又是半个月出不了贡院。 嘿嘿,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帮人潇洒着呢。 乡试考官入帘后,按照朝廷规制,每日都要好酒好菜供应着。 这年月可没有上班时间不能喝酒的规定,基本入帘后,自主考以下,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那些房官平日里都是教官出生,官卑俸薄,将苜蓿饭吃得肠子都吃青了。 好不容易有一个大鱼大肉、大吃大喝的机会,他们这些人怎肯放过。 大梁定制,士子各习一经,《易》、《诗》、《礼》、《春秋》、《书》,分房较士。 易经分得五房,《诗》五房、《书》二房、《礼》一房、《春秋》一房。 每一房都有一人主之,谓之本房座师。 这一科《诗》房也就是一共五名座师,其中《诗》三房的座师,乃是南直宁国府教谕,名叫项毓。 项毓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学官,但在士林文名赫赫,与八股一道钻研颇深,是海内首屈一指的八股文高手。 士林对他的评价是,其“文名大噪,残膏胜馥,沾溉遍于海内”。 应该说这个人当房座师阅卷,水平那是绰绰有余。 但他这个人向来名士派头。 入帘后,因为他的名气,总裁、副总裁官都对他很客气。 他也是个不知收敛的,每日里喝得醉醺醺。 但好在房内其他几个宁国府各县的教官还算是负责,几日以来都没有出现过什么错漏。 不过前几日项毓连连吃了入帘宴、上马宴、内帘官会茶宴、祭魁星宴,撤棘宴,整日里醉醺醺的,房里的事情都叫各县考官担待了去。 今日恰逢五日的祭考神宴,是一月中仅有的五场大宴之一,菜色颇丰,酒也是专门从常州府拉来的好酒,项毓不好意思好处全都占了,便说中午让众人去吃酒,他来阅卷。 等众人走后, 项毓因为连日吃酒,整个人头昏脑涨,洗了把脸清醒了片刻才拉了卷子过来看。 卷子展开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项毓头又疼了。 勉强看了几份后,酒虫便又重新被勾起。 他起身朝房外看去,果然见至公堂那边觥筹交错,欢笑声不断传来。 项毓只觉得口干舌燥,恨不能过去再喝几杯。 可奈何朝廷规制,朱卷入了房,除了晚上锁门之外,房中都要有人。 项毓难受的拉了拉领头,没奈何又重新坐了下来打开一份卷子。 财者,天地生生之机;道者,圣王经纬之权。 盖财非私殖可聚,必循大道而后丰。 只看了这几句,项毓嗤笑一声,直接将这卷子卷好扔进一旁黜落的篮子里。 “这等卷子也能参加乡试?这几科乡试的生员质量愈发不堪了。” 他重又拿了份卷子出来,展开一看, 尝观三代之隆,府库充而民不困者,非巧术之能也。 “狗屁不通,毫无文采可言。” 项毓再次将这可怜人的卷子扔了去。 他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宿醉后的脑袋嗡嗡作响,头疼欲裂。 喝了一口茶水后,他依然困倦无比。 待又拿起一份卷子时,看到那卷子上的字还不错,他总算来了点精神。 “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也!” “嗯?”项毓看到这破题,顿时更精神了。 他勉强坐直了身体,继续往下读去:“盖务本节用,生财之道也。果能此道矣,国孰与不足乎?” 当他看到“务本节用”这四个字时,顿时晒然一笑:“我看这考生破题颇为精彩,没想到承题却依旧老生常谈,开源节流谁人不知?但光靠开源节流便想足国用,实在是没甚新鲜之处。” 他拿着卷子不再去看,直接卷起再次仍在了篮子里。 待那边宴席结束,一众房官面酣耳热回到房中之时,项毓已经倒在椅中酣然入梦了。 同时,在《春秋》房中,来自苏州府的教官徐文雷也展开了一份卷子:“王者足国之道,自其所以裕民者得之也!” 看到这破题,徐文雷惊喜道:“终于有一破题振聋发聩了!” 再往下看,徐文雷叹了口气:“理虽顺,奈何文辞繁赘!” 想了想,他最终还是用青笔在卷子上画了个圈,并且写上:“理顺词繁,破题甚妙。”的评语,最后将这卷子放在荐卷那一叠中。 数了数,已经凑齐了五篇,他招了招手,一名文吏匆忙走了过来:“大人!” “去,将这五篇送去副总裁官那里。” “是!” 第447章 换房 “为蒙莊,达生则齐彭殇;为梵王,清净则空生灭。” “余岂其匹耶?第悗(音蛮,不在意)念半生田庐,营置皆子孙计,唯李柏甄松,作依魂魄,与为终古耳。” “远为具酌游旷,有惟贤达。” “但使三生石上,此性常存,将为蔽漆灯,橘谈比乐,亦焉往而不得乎?” “我相者,又奚必其可歌可铭者欤?” “是为志!” 看着一手漂亮的草书跃然纸上,罗尚德赞叹道:“苗学士不仅这一手字好,人也豁达旷远,实在令我这俗人羡慕啊。” 苗灏拿起桌上的纸,仔细看了看,随即转头对罗尚德道:“罗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一抒胸臆而已,游戏之作,游戏之作。” 罗尚德见他心情好,于是小声道:“乡试已毕,各房已经荐了不少卷子上来,宴席是不是暂时停一停?不然耽误了阅卷,到时恐怕不美。” 苗灏闻言点了点头:“虽是陛下体谅下臣,但也不能因酒误事。” 他沉吟片刻道:“这样吧,饭食还是照常供应,酒水则晚上再给!” 罗尚德点了点头道:“这样甚好。” 这时陆陆续续有书吏呈送荐巻来到至公堂。 苗灏看了看那些卷子,然后对罗尚德道:“也不知道那朱衣人点头的卷子在也不在这里面,跟那篇文章比起来,我手上这篇小文,就有些撅牙拗口,不堪入目了。” 罗尚德哈哈大笑道:“没想到陈文瑞的文章竟得主考这般欣赏,这也是他的造化了。” 苗灏笑了笑,按照规矩,阅卷时他们是不能说考生的名字的。 但无所谓了,他早已拟好了奏本,只等贡院一开便八百里加急,将陈凡的那篇《生财有大道》呈送御前。 当然,陈凡的文章好那是一方面,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考场上,在一众人的见证下,他们全都看到了“朱衣人点头”。 在苗灏看来,这就是祥瑞呐。 自己主持的乡试里出现了祥瑞,那还不赶紧报给皇帝,让宫里也高兴高兴? 两人说了会儿话,罗尚德便告了声罪,去一旁审阅呈送来的朱卷去了。 《春秋》房因为是小房,所以卷子审阅很快,一般都会被压在大房上面。 罗尚德翻开一篇,却见这考生的破题是“王者足国之道,自其所以裕民者得之也!” 见到这破题,罗尚德十分满意。 再往下看,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夫利天下,言民也。 利国之道于利民得之,言利者可以外求为哉。 说实话,这承题也还算不错,只比破题略逊一筹。 但到了下面,这考生的文章还真有苗灏刚刚自谦的那“撅牙拗口”的意思了。 “有天下而讳言利,不可能也。必先有以生其财于先!” 看到这,罗尚德眉头皱得更紧,他低头看向房官的评语:理顺词繁,破题甚妙。 罗尚德心中暗暗点头,因为阅卷的工作刚刚开始,谁都不知道最终合格的卷子有多少。 所以刚开始的阅卷都会松一些,以备后面淘汰。 这尺寸的松也不是随便乱松的,而是要求考生的文章里最少有亮点才是。 比如这个考生,就以破题抢眼。 后面虽然依着“寡食舒用”不断阐发,但本人练字炼句水平太差,使得好好的一篇文章最后写出个虎头蛇尾出来。 这种水平的卷子,罗尚德因为是一省宗师,岁考、科考里面见得多了,故而大抵有个排名的估计。 “破题虽好,但全文没有一丝灵动劲儿,好卷子还有很多,先摆在一边,等最后再看。” 罗尚德没有在上面写个“取”字,而是放到一边去,留着最后比卷用。 乡试的阅卷工作,一般在第三场考完后的十天内完成。 当然四书五经的八股文写作,考官的审阅最为仔细,用时也最多。 五天之后,各房四千多份考卷都已经审阅了出来。 整个贡院的所有考官全都松了口气。 到了第二场、第三场的阅卷,朝廷为了显示对第二场、第三场的重视,所以这两场的考卷各房是要交换阅卷的。 说来也巧,《诗》三房的卷子正送给了《春秋》房去看。 项毓这几日午间没酒可把他给憋坏了。 不过好在晚饭时酒还是敞开供应的。 到了审阅第二场卷子时,他依旧还是老样子,判词题只看一题,若是毫无文采可言,便直接丢进脚边的篮子里,有些勉强能看的,他也是叹了口气,对周围几名房官唠叨几句“考生一科不如一科”的话。 但春秋房里就完全是两样了。 徐文雷这人看卷子最是仔细,基本上每一章卷子,包括稿纸他都是要细看的。 今日翻到一份卷子,不仅五道判文题文采飞扬,就连拟汉武帝罢田轮台诏也写得非常好。 尤其是“今日之计,务在省刑薄赋,使百姓力本业,益盖藏,其守边乘塞,暨修文皇帝马复令,令补阙毋乏武备而已,余不忍闻”等句,既言之有物,又练字极简极精。 徐文雷郑重将这卷子卷好:“能将诏书写成这等水平,想必此人七篇八股文章定然作得不差。” 旁边的房官笑道:“这考生将来一定是要谢你这座师的,若这考生第一场只能排在七八十名,那有了您第二场的荐卷,这考生的最少排到前三十去。” 徐文雷抚须笑道:“咱们这些房考,除了为国抡才,这搜检人才也是自己的一份乐趣啊。” 说罢,他看向一旁的书吏:“待我将这剩下的一并看了,你便送去副总裁那吧,还是十多份卷子。” …… 乡试第三场考完后第八日,房官阅卷的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下面还有两件事便可张榜公布这一科南直乡试的中榜名单了。 其一搜罗“落卷”。 房官未荐之卷,主考是有权调阅的,以从中发现人才。这就叫“搜落卷”。 第二就是“写榜”。 乡试写榜规矩极多,但在这之前,要先搜落卷。 苗灏和罗尚德两人召集全部房官,两人走下至公堂,对着众房官拱手道:“诸位辛苦了,再坚持两日,待写榜之后,我必设大宴请大家一醉方休。” 众房官喜笑颜开,这一个月跟坐牢似的,眼看着就要被放出去了,大家都很高兴。 苗灏目光扫向众人,见到站在最前面的项毓,他知道此人在士林名气极大,所以也不摆官威,客气的拱手对项毓道:“项教授辛苦!” 项毓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但余有一事想请总裁上疏陛下!” 苗灏闻言,诧异道:“请讲。” 项毓侃侃而谈道:“吾观今科乡试士子,读书不求融会贯通,不丘探讨讲求之力,但诵陈腐软熟之言数千,习为依稀仿佛,浮糜对偶之语,自足以求有司之选矣,此弊不除之,恐害科举。” 项毓的意思是这一些考生读书不行,只钻研些取巧的文辞便来应考,全没有半点真才实学,长此以往,国家就不能通过科举选材了。 听到这话,众人反应不一,有的人觉得殊为可笑,他项毓成日里醉酒,统共没看过几篇文章,怎么好意思说这一科的考生全都不行。 也有人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种人的想法是,反正除了老子那一届,其余各届考生都是渣渣。 苗灏和罗尚德心中自然对项毓这种浮浪话不以为然,项毓此人虽然有名,但口气也大,自己是个举人,整日里恃才傲物,看谁都不顺眼,甚至还点评阁老文章! 他们心里膈应,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苗灏点头笑道:“项教授说得有理。” 有理,但我绝不可能上奏陛下。就这样了! 第448章 遗卷 因为快要写榜了,众考官也是考完后第一次聚在一起,少不得一顿寒暄。 见众人寒暄的差不多了,罗尚德轻“咳”一声道:“主考大人,你看是不是将各房雋异遗卷检出详看一番?” 苗灏点了点头看向各房主官:“各房第一场的遗卷都搬上来吧。” 他的话音刚落,很快便有书役抬着若干箱卷子来到至公堂上。 众房官同考看也不看那些卷子,只笑着喝茶聊天。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走过场而已,往年都要走的流程。 果然,苗灏走了下来,绕着那些箱子挑挑拣拣一番后,最终拿了十多份卷子回到案前。 他将这些卷子一一展开,能被各房罢落的卷子,大抵质量是不行的。 但肯定也有一二可取之处,苗灏就是要屎里淘金,捞一二人出来。 挑拣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两个幸运儿,将卷子摆到一边去了。 “罗大人,你看看这两份卷子可还行?” 罗尚德拿起卷子看了看,最终点了点头道:“尚有些可取之处!” 众考官心中感叹这两名考生祖坟真是冒了青烟,估计那两考生若是知道有此节,睡觉应该都会笑醒! 到这会儿,从第一场搜遗卷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剩下还有几个名额,那是要从第二场、第三场的荐卷里,挑出优秀的,然后回溯第一场,若第二场、第三场考生考得不错,第一场也能看得过去,那便又会诞生几个幸运儿。 一般这个名额是四个人左右,平均一场搜遗两人。 就在书役们将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抬上来时,突然《春秋》房的房官徐文雷起身拱手道:“总裁、副总裁,我在审阅二场卷时,发现有个卷子无论是判文还是诏书,都比他人水平高出一大截来,待我翻一翻这卷子!请总裁副总裁品鉴。” 众人全都惊讶的看向徐文雷。 荐巻之后,还当场向主考、副主考再次推荐,这种情况可以说太稀有了,他们都很好奇,徐文雷所说的那份卷子到底有多好。 苗灏笑道:“甚好,有徐教官推荐,那第一场必然是录了的。若是第二场真作的好,那便给此人名次上再提一提。” 罗尚德点头道:“朝廷三令五申,教大家要重视二场、三场,大人此举,正合陛下求贤之心。” 徐文雷所说的那张卷子很好找,那卷子书体工整遒劲,很有特点,很快徐文雷便亲自从巷子里翻出那卷子。 当苗灏接过卷子时,脑子里一阵恍惚,映入眼帘的字怎么这么熟悉? 但他怎么想却始终想不到在哪看过。 他作为乡试主考,诸事繁杂,脑中千头万绪,想了一会儿后终于放弃。 果然,徐文雷说的不假,苗灏看了此人的卷子后,十分惊讶。 尤其是那第二道判词里,乡宦顾锡泉一案的判词正与他所想十分契合。 “不追既往,不逆将来,宥其前犯,勖以后事。”苗灏看到这连连点头,不由感叹此人判词不仅文字优美,且行事老练沉稳。 再看诏书。 “且虚内以实外,耗中国以事远方,若此何穷之有!” 看到这,苗灏几乎想要拍案叫绝。 文章这东西,就怕货比货。 参加乡试的生员因为都是读书人,这些人闷头读书,没有经过社会的毒打,写出来的东西要么激烈昂藏,要么猥琐颓然。 很少有此人的文章这般沉稳坚毅。 看到这,苗灏抬起头来感叹道:“徐教官慧眼如炬,此人的第二场考得甚好!” 说罢,他将卷子递给书役:“去,按照官服给发的编号,找出此人第一场朱卷来!我看看此人第一场的七篇文章。” 那书役得了差遣,忙带着人去已被取中的卷堆里找。 可找了半天,却始终找不到卷子。 几个书役忙得满头大汗,最终回苗灏道:“总裁大人,找,找不到!” 苗灏和一众考官全都惊讶莫名。 徐文雷诧异道:“找不到?你们是不是没有好生去找?以此人的文章,必然已被取中了的。” 书役擦了擦汗道:“回大人,实,实在是未曾找到,已经找了三遍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难道…… 难道此人的第一场没有被取? 苗灏不动声色道:“既然取中的卷子里找不到,那就继续去遗卷里找!” 那书役苦着脸应命去了。 接下来苗灏又接了几份卷子,竟然又发现四人的文章不错。 这下子乡试录遗的名额其实已经满了。 但苗灏心中十分好奇,能写出那般判词的人,第一场的文章到底是什么样子,好在副主考那里还有些可取可不取的卷子作为罢落的备选。 只要此人的第一场文章不错,那他就可以将副主考罗尚德的备黜名单中刷下去一人。 又等了一会儿,刚刚那书役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苗灏接过卷子,看着那书役道:“从哪找到的?” “《诗》三房!”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项毓。 刚刚还老神在在的项毓闻言,脸顿时红了。 苗灏不动声色打开卷子。 卷子刚刚展开,他突然“唿”的站起:“是他!” 一旁的罗尚德闻言,凑过来道:“总裁……” 谁知他刚看到那卷子,整个人也弹了起来:“是他!” 堂中众房官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苗灏懊恼拍手道:“这几日忙得天昏地暗,竟然将他的卷子忘了。” 罗尚德也一脸惭愧道:“是我的错,我本应为主考拾遗,没想到……” 苗灏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项毓:“项教官,你们房到底是怎么看卷的?” 苗灏的话中,责怪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项毓这个人平日里被人恭维惯了,他脸色涨红,但依然梗着脖子道:“我不知此卷有什么特别,竟然让二位大人如此看重。” 罗尚德冷冷看了眼自己管辖下的学官:“这样的卷子你都能黜落,可想而知你们三房阅卷是如何颟顸!” 说罢,他挥手道:“去,将三房的卷子全都搬来,重新审阅。” 一众房官闻言脸上纷纷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重阅《诗》三房的卷子,那就代表总裁、副总裁严重质疑这一房的阅卷了,传出去,项毓这个三房座师妥妥的要被处理的。 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凝重起来。 从白日到点烛,所有考官全都绷着脸陪在至公堂上。 直到三更鼓时,三房的卷子才由主考、副主考全部再次审阅了一遍。 而就是在这次搜检中,两人竟然重新搜出三份首艺水平颇高的文章来。 苗灏和罗尚德两人面沉似水,两人小声交流了几句后,罗尚德拿起笔在几份搜检出的卷子上分别写了“取”字,苗灏也在这些卷子上写了“中”字。 写完后,苗灏道:“罗大人,一下子多了这些人,你看……” 罗尚德点了点头,派人将几份或取或不取,处于不尴不尬地位的几份卷子拿了出来。 苗灏接过一看,果然,三房搜检出的几份卷子,水平都比这几份卷子水平高出不少。 但当他看到那“王者足国之道,自其所以裕民者得之也!”的破题时,眼睛微微一凝,只见那道字走字底上扬时,折弯突兀。 苗灏按着卷子沉思片刻,最终看了看罗尚德:“既然罗大人将这几份卷子拿来,那就说明罗大人对这几篇都不看好,那就依着罗大人的意思办,将这几份放进副榜吧!” 罗尚德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正该如此。” 第449章 五经魁 因为项毓的缘故,乡试阅卷已经耽误了一日,按照朝廷制度,初八日入场,至二十日以后贴榜单,审阅试卷的时间不过十日。 也就是说,大梁乡试的放榜时间是在八月底之前完成。 但为了吉利,故而发榜多用寅日或辰日支,以辰属龙,寅属虎,取龙虎榜之意。 可是因为弘文四年八月的辰日和寅日只有八月二十戊辰日和八月三十的戊寅日这两天。 八月底的戊寅日时间拖得太久,没办法,所以只能选择八月二十的戊辰日放榜。 现在已经是八月十九,也就是说,因为耽误了一日,导致写榜的时间只有一日,非常紧张。 大家熬到三更,只是草草回去休息片刻便重新集中到了至公堂。 写榜是有规矩的,首先要让各房将自己房取中的卷子拍个名次。 然后按照朱卷上的编号编定名次。 一样三本,封号印记。 其一留着写榜用,其二交给提调官与监视官存档,第三本则交由礼部存档。 房因五经而分,所以各房都会取一个头名置于全场的头五名中。 这就是“五经魁”。 而五经魁的第一名就是解元了。 乡试没有探花、榜眼,除了解元,只有第二名有个名号,叫做“亚魁”。 考官们顶着惺忪的睡眼来到至公堂,本以为卷子都批改完了,选出五经魁应该是很简单的。 但《诗》房又出了幺蛾子。 昨日总裁苗灏与副总裁重阅三房的卷子,最后剥了不少项毓的荐卷。 这让项毓脸上十分难堪。 今日《诗》五房合议经魁,昨天苗灏、罗尚德将陈凡的卷子抽了出来大加褒扬,这件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而且众人也都看了陈凡的卷子。 说实话,五房看完陈凡的文章后,也都认可总裁和副总裁官的眼光。 这样的文章,那不仅仅是经魁的不二人选,就算是选作解元也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所以众人一方面是认可陈凡的水平,第二也打着奉承上官眼光的心思,其余四房不约而同推了陈凡的卷子为诗经经魁。 可项毓这里却有不同的意见,他只一个劲推荐另一份卷子,固执的就是不同意众人的想法。 “项先生,你所荐文章,虽然还不错,但跟主考大人看重的那篇文章相比,我觉得还是差了不少!” “是啊,项先生,你也没必要因为你们房被驳回重看,就迁怒于人家考生嘛!” “没错,项先生,你可不能一错再错,到时候惹得主考不快,真要重责你喝酒误事,到时候大家都下不来台嘛。” 一众其他房的房官,有的人说话比较直白,有的人说话比较委婉,但都在劝项毓还是挑选陈凡的卷子作为头名。 但项毓此人在士林略有薄名,说实话,他这个人在八股文上也确实有些才气。 但此人负才任气,听到众人或劝道或埋怨的话,他冷笑一声:“文章千样,此生的文章入不得我眼也是正常,若两位总裁官因此怨我,那不好意思,我倒要疑他们别有居心了。” 听到这话,周围房官脸色大变。 要知道担任房官的大多都是各州府县学的训导、教谕,他们这些学官,严格起来根本就不算文官。 平日里在地方上,地方上的官员还可能面子上过得去,相对尊重他们一点。 可苗灏、罗尚德那是什么人? 一个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一个是南直隶的提学道,那都是官场上跺跺脚就能让地方抖三抖的大人物。 他项毓仗着一点才名,仗着两位总裁官在贡院里对他客客气气,怎么?他就想骑在人家头上拉屎了? 众人只觉得这人太傲,但大家劝都劝了,不可能再说,于是一房的房考,来自安庆太湖县的张教谕道:“既然大家对人选有异议,那便将两份卷子全都提上去,让两位总裁官定夺吧。” 众人连连点头,只有项毓冷笑,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表情。 很快,五经房都将自己的荐巻递了上去,苗灏与罗尚德两人一边看一边点头,显然对各房推荐的人选都很满意。 可到了《诗》房,竟然有两份荐巻,这明显是不合规矩的。 苗灏皱眉道:“怎么回事?诗房为何有两份荐巻?” 刚刚那太湖县的张教谕出列禀告道:“回总裁,我等四房,一致推荐壹佰陆拾捌号的卷子,但三房的项教官却认为叁佰壹拾壹号的卷子可为经魁,我等争执不下,故而请两位总裁官定夺。” 苗灏神色稍缓,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了卷子。 刚刚拿起168号的卷子,便一眼认出是那个叫陈凡的考生的卷子。 再拿起项毓推荐的311号卷。 他苗灏何等聪明,立刻明白是项毓跟自己负气顶牛呢。 苗灏心中光火,昨日他已经找人私下了解过了,项毓阅卷时整日醉酒,卷子拿起来扫一眼便断人生死,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出了事不仅不知补救,反而怨怼上了他。 再抬头时,苗灏脸色已经转冷,只听他阴沉道:“就选168号为经魁吧!” 其他四房考官闻言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再看向项毓的表情已经带了一丝幸灾乐祸。 项毓见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唿”的站起:“敢问总裁官,你搜遗卷时将168号的卷子搜出,现在又要将他的卷子抜为经魁,你难道不怕人言可畏吗?” 苗灏听到这话,顿时大怒,谁知这时一旁的罗尚德却先一步站起:“狂言吠吠,我与总裁都觉得此文乃是佳作,房官们亦是这么觉得,偏只你一人有异议,还中伤主考,简直大胆,这一科后,你那学官不用当了,等着参劾吧!” 项毓霍然起身,须发戟张,目眦欲裂,以扇骨直指苗、罗二人,声调陡然拔高,字字如淬毒之针:“噫!两位总裁,尔等沆瀣一气,操弄科场于股掌之间,岂非视朝廷抡才大典如儿戏耶?昔闻‘君子不党’,今观二公行止,直如市井匪类勾连!那份卷子,文理虽然俱佳,但好文又不止他一家,总裁竟强抜为经魁,非为私某人乎?搜遗时已露端倪,今复明目张胆——此等行径,与鬻题贩爵何异!可叹可鄙!” 说罢,他又将毛头转向四房房官,嗤笑中带着三分讥诮:“至若诸房官,更属谄媚之徒!见总裁颔首则蜂拥附议,闻项某直言则噤若寒蝉。所谓‘四房一致’,不过曲意奉承之遮羞布耳!诸君读圣贤书,所学者唯叩首如仪耶?竟将‘衡文’二字践踏至此,岂不羞煞孔孟门庭!” 说到这,项毓竟然还上头了,骤然抚胸昂首,只做孤臣泣血状:“此间之人,独项某秉赤心、持正论,岂料忠而见谤,直而招尤!尔等以权压良,以势蔽贤,竟使某蒙此不白之冤……” 好一顿骂,项毓口舌本就灵活,现在又将自己代入到孤臣的臆想设定中,他哪管其它,此刻只想骂个痛快。 可惜,就是这一通骂,却反而让苗灏冷静了下来:“罗大人,参劾的时候,奏本也给我署名!” 有的时候,对付疯子,反而是苗灏这种冷静最让对方失望、抓狂。 项毓骂也骂完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到未来的前程,心中顿如死灰,有心再“强项”一番,但他不是少年人了,生活已经教过他做人,只不过这次教得更加深刻。 他……怂了。 怂了? 苗灏还要杀人诛心:“副总裁,这一科解元,我看就定这168号吧!” 罗尚德根本不怕,他早知道苗灏要将卷子呈给皇帝献祥瑞。 一个小小学官狂吠? 那就真只是狂吠了! 罗尚德微微一笑点头:“总裁官慧眼!我附议!” 项毓看着两人,牙齿都要咬碎了,但他……不敢再次顶撞,因为他怕——牢狱之灾! 第450章 草榜 到了午后用完饭,便正式到了拆号写榜的时候了。 早上因为五经魁的一场风波,直接将项毓气到饭也没吃便回了住处。 下午的写榜更是人都没到。 苗灏冷笑一声,根本没将一个小小学官放在眼里。 他反正秉公办事,心里没鬼,走到哪他都有理。 不过写榜时需要各房座主在场,项毓不在,这明显是心里还是不服,给苗灏下绊子呢。 众人都觉得这项毓好没意思,可写榜按照规定又需要人在。 这时候外帘一众官员,如周三近、顾敞等人也全都来到至公堂监临了。 听说这件事后,顾敞道:“既是主考、副主考及一众房官公推,那项毓梗着便梗着吧,《诗》三房重新选个座主来,勿要耽误了发榜。” 说罢,他看向周三近。 周三近自无不可。 很快,《诗》三房就公推了个姓焦的座主来。 项毓枯坐住处等了良久,专等着苗灏着人来请,到时他便借坡下驴,事情也就转圜过去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至公堂前广场方向传来一声炮响。 项毓听到炮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神色茫然的看着窗外:“他们,他们竟然不等我这座主去?他们,他们怎么敢?” …… 因为各房中午的时候就排好了名次,所以这时候已经形成了一个榜单。 这个榜单也有个专业名词叫做“草榜”。 不过草榜里各个名次后面写的不是名字,而是每个考生的编号。 开始写榜前,苗灏让书吏将早就准备好的草榜发给在场的顾敞、周三近等人。 然后让人又调来墨卷,在各人面前也放一本,这叫“铺堂卷”。 这样做的好处,一是便于号码和考生姓名对号入座,二是可以避免有的人在编号和姓名这个小小的空挡里玩暗箱操作。 别以为出了小三试,科举变得正式了,搞花样的人就少了。 因为中举或者中进士后都能获得做官的资格,所以在乡试、会试上下暗劲的情况不增反减。 另一个时空的电影电视作品里,好像一到科举就是规规矩矩,难得有个辫子戏说什么考场黑暗,腰斩主考云云,大家便觉得那是少数事件。 其实科举玩花活的千奇百怪,只不过有些事情太小,贡院里便被压下去了,或者事情再大些,朝廷为了观瞻帮忙压下去了,辫子朝那几场科举大乱,捂不住的不是作弊本身,反而是场外政治斗争导致的结果。 等铺堂卷全部摆好后,苗灏再次点头,书吏们这才将朱卷送给正副主考面前。 其中列名五经魁的卷子放在正中,然后才是其他。 按照规矩,等做完这一切才正式开始拆号。 书役负责拆号,副主考在朱卷卷面上写上第几名,之后再由主考在墨卷卷面的右方照着朱卷上标明的录取名次,将考生的姓名、籍贯标注在草榜中。 这时候,书吏唱第几名,叫某某及某府某县生员等。 …… 二十日一大早,刘绍宗便早早将陈凡等人全都叫了起来。 沈彪揉着眼道:“孝隆兄,这天都还没亮,去这么早干嘛?” 刘绍宗微微一笑:“你是不知道,这几日四千多考生、陪考的家人、看热闹的百姓,若是不早早去,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昨晚我祖父就让下人去贡院大门前占地儿了。” 正说话间,刘府的下人走了过来:“小公子,勇平伯府派人来,说他们给几位客人占了位置,让几位公子跟着他们去。” 刘绍宗挥了挥手道:“以我祖父的名义回掉他们,就说我刘家已经安排人去了,就不劳烦勇平伯府了。” 下人出去了一下,随即又转了回来:“小公子,伯府的人说,他们府的女公子下了军令,他们不敢回去,说是跟着我们一起去贡院。” 听到这话,刘绍宗“哼”了一声道:“文瑞,你看你看,这女子如此霸蛮!” 陈凡有些尴尬,对于勇平伯府和刘府而言,他都是客人,人家都是来帮忙的,他实在不好说什么。 果然,等众人出府时,只见十几个挎着腰刀,身着卫所兵打扮的勇平伯家亲兵站在门口,见到众人出来,领头的那人也不说话,带着人就跟在了陈凡等人身后。 从三山街到贡院也不远,陈凡等人刚出府门没多久就看见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刘绍宗擦了一把汗,对跟来的下人道:“快去找找,我们家占的位置在哪?” 那下人头里去了,众人被人群挤在外围,等了半天也看不见那人回来。 眼看着后面的人又堵上了,刘绍宗愈发焦躁,伸着脖子垫着脚看向前方。 又等了一会儿,那下人还是没有回来,陈凡道:“或是被人群推着,走不回来了。” 这时一旁勇平伯府的亲兵上前道:“我等护送几位公子看榜。” 刘绍宗冷哼道:“我家不知道在哪占得位置,这么多人,你们难道还能找到。” 那领头的躬身道:“刘公子,我家伯爷是今科南直乡试的监临官,所有贡院军丁统归我家伯爷管辖,伯爷进贡院之前就说了,等考完,领着几位公子直接进仪门!” 进仪门,也就是乡试张贴榜单的地方,用脱口秀场地来形容,这一块就属于“互动位” 听到这,就连刘绍宗也不犟了:“有这好地方你早说啊!” …… 很快一群兵丁便上前排开人群,护着陈凡等几人朝贡院走去,一路上拥挤的人群看到这群带刀的兵丁,谁都不敢堵路,很快便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天气热,人又多,众人挤得七荤八素才来到贡院门前。 果然,这地方何止是好,简直就是特么观礼台啊。 到了地方,他们一行人被直接带着越过警戒线,走进了仪门。 刘绍宗小声道:“在走十几步就要到写榜的桌案了,这帮勋贵,真是……” “这帮勋贵怎么了?”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身男装的顾彻眉摇着扇子,下巴微微抬起,用眼底的余光看向刘绍宗。 刘绍宗只感觉菊花一紧,陪着笑道:“在下,呃,在下说勋贵们都是急公好义,对,急公好义!” 顾彻眉不理他,转头看向陈凡:“这一科考得怎样?” 臭脚郑连忙道:“文瑞呐,那肯定没问题!” 陈凡:“……” 第451章 屎号大爷 “这是陈轩?” 突然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但陈凡等人转过头的时候,发出声音的人更加惊讶道:“你是那天在秦淮河上……” 说话之人正是苏得春,而他旁边,堂堂的侍郎公子胡芳竟然混成了跟班,被一众营兵拥簇着走了过来。 不过,苏得春的话刚说一半,就发现了陈凡身边的顾彻眉,导致他音调刚刚提高,转眼就降了下去,好不尴尬。 “顾小姐也在啊!”此时的苏得春竟露出两分讨好的神情来。 陈凡很是奇怪,苏得春是苏时秀的儿子,苏时秀可是文官的大佬,他们这群人按理说是跟勋贵走得不是一条道,根本没理由在勇平伯府面前低头。 上次在秦淮河的时候,陈凡就觉得很奇怪了,难道这苏得春杀人被顾彻眉看见了? 对于苏得春这种人,顾彻眉一脸嫌弃的像是在看一堆垃圾,白了个眼,转身去了贡院前的棚子里坐下,好像跟苏得春站在一起会被传染什么病似的。 顾彻眉这么一走,苏得春压力顿时泄了,整个人又支棱了起来。 他看着陈凡、陈轩道:“本公子讨厌的人果然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一个告密贼,一个小白脸,你们两人怎么混到一起去了。” 他身边的胡芳小声道:“他二人是堂兄弟。” 苏得春惊讶地看着他们:“嘿哟?堂兄弟?这,嘿!有点意思。”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胡芳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拉到仪门另一边去了。 “你扯我干嘛?”苏得春一脸不耐。 胡芳道:“看榜要紧!出来时督宪已经说了,不要横生枝节,看完榜就赶紧回去。” “回去,当然要回去,这一科我是保证中的,我爹……” 苏得春话说一半,又被胡芳扯了扯,他立刻清醒过来:“咳咳,以我之才!嘿嘿!必然榜上有名。” 周围的读书人纷纷朝他看了过来,苏得春得意的摇了摇扇子,仿佛这一科已经高中。 …… 陈凡等人正朝着苏得春的方向看呢,可谁知这时候人越来越多,原先他们身边的空地上,就连贡院前负责治安的卫所军也渐渐不能控制,一步步往后退来。 就在这时,人群里发了一声喊,突然有人紧张道:“别挤了,别挤了,有人晕倒了。” 可他的声音如何能传到后面去,人群还是被迫往前涌动。 眼看着那片小小的空地就要被淹没,就在这时,刚刚还在棚子里的顾彻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陈凡等人身边,只见他一挥手,一旁一个卫所军官打扮的人走了出来。 “小姐!”那军官长得人高马大,但在顾彻眉面前却不敢造次,头都不敢抬起,只叉手等候明令。 “龙虎卫和大江卫,几千人被倭寇几十人吓破了胆子,他们不堪用,我爹特意将你们广武卫从溧水天生桥调过来,你就是这么守贡院的?”顾彻眉横眉冷对,一番话将那大汉说得大汗淋漓。 “下官都听小姐的!”那大汉再次叉手。 “把你的人带出去,叫这些人全都别挤了,不按规矩的,拿马鞭伺候,然后封锁周围街巷,不能再往里面进人!” “是!” “还要留条路出来,报信的人要走,路要能行马。能不能办到?” 那大汉迟疑片刻道:“这里面大多都是读书人,若是……” “再挤,这里面就是一个个读书的死人了,去办!” “遵命!” 那广武卫的大汉一个呼哨,瞬间从四面八方纠结了百来人,转眼间这些人就分了两队,提了刀鞘马鞭冲入了人堆。 很快,人群便传出汹涌的叫骂声,有的骂声还很难听,说话之人大抵都是仗着自己读书人的身份,瞧不起这些大头兵的。 可随着一声声惨叫传来,刚刚还汹涌向前的人群波浪好似退潮了似的,又向后涌了去。 陈凡一直在关注顾彻眉,刚刚人群汹汹叫骂的时候,这个女人毫不畏惧,脸上沉浸的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一旁的郑应昌小心扯了扯陈凡:“文瑞,以后弘毅塾的事情,你不在,我们总算知道去找谁了!啧啧啧,是个能做主的。” 陈凡一把抓了臭脚的手指:“你上蹿下跳,最近话很密啊!” “疼疼疼!”郑应昌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老郑,我就好奇了,每次你回家前都预支十两银子,上次你因科试回乡,怎么没找我要银子?” “嘿嘿!东家,有话好好说,你先松手!我那几日,呃,忘了。” “是忘了,还是不缺银子?” “真忘了!” 陈凡也不跟他贫嘴,看人群分了开来,连忙上前搀扶起刚刚晕倒之人。 谁知来到那人面前,陈凡竟然还认识,这……屎号大爷? “学丈!这位学丈!”陈凡摇了摇对方,堂兄陈凡这时要了碗水走了过来,陈凡接过水喂给了屎号大爷。 不多时,屎号大爷便悠悠醒转了过来,陈凡将他扶到仪门前稍稍宽敞的地方,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屎号大爷坐下后才慢慢醒转,说实话,老头状态奇差,皱巴巴的澜衫上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汗臭味冲鼻子,一张老脸上因为汗水流下,将满是灰尘污垢的脸分出了沟沟壑壑。 “在,在下宁国府生员马九畴,谢,谢过恩公!”屎号马大爷挣扎着想要站起,给陈凡行礼。 陈凡笑道:“学丈难道忘了?入场时你还曾指点我考神为张飞!” “啊?”马九畴眼睛亮起,感动道:“没想到邻痒友还记得小老儿。” 众人聊了一会儿才知道,这马九畴为了占位置,昨天就已经到了贡院门口,天气热,又人挤人,马九畴站了一天,只吃了带来的一个饼子,刚刚终于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要不是陈凡等人施救,刚刚的他就真要被人踩踏而死了。 “嗵嗵嗵!”就在这时,三声炮响,封闭半月的贡院大门终于洞开,人群一下子又骚动了起来。 马九畴激动的颤颤巍巍站起:“皇天保佑,这一科一定要中,中,中啊~~~~~~~~~~~~~~~” 第452章 无能的丈夫 三声炮响之后,贡院至公堂内一片欢声笑语,终于到了这一科乡试的最高潮、最欢乐的时间了。 差役们早早搬了丈长的公案放在至公堂前,苗灏在一众人等的邀请下来到案前坐下,罗尚德、周三近、顾敞以及一众房官人等按职份分列左右。 “请总裁拆弥封咯!”书役们齐声吼道。 在众目睽睽之下,苗灏郑重接过一份卷子,拆掉弥封后念道:“弘文四年南直隶乡试第七名……松江府青浦县生员——叶凤灵! ”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远处一名头插红花,帮闲打扮的人“哧溜”一下钻了出来跪在苗灏面前。 苗灏知道,这是早已买通书役,专门从事报喜行业的“报子”。 这些人老早花了重金买转书役,到填榜的时候,拆出一名来,就透出一个信去。 这边苗灏报完,一旁的罗尚德在杏榜第七名的位置填上——第七名,松江府青浦县 叶凤灵这几个字。 待罗尚德填完,那报子磕头道:“谢老爷们赏,第七名松江府叶凤灵老爷谢老爷们取中。” 说罢报子站起身来,转头飞奔出去。 为何如此急切? 因为这跟院试的报子又不同,他们一人买通一个名额,中举的这个人家里所有人都由他来通知,早一天出发,他便能多通知一些考生的亲朋,别小看这一天,能多赚几贯钱,这些人一年的着落就看这几天的马程了。 贡院外,所有人听到炮响都激动了起来,纷纷勾着脑袋看向院门处,不一会儿,只见刚刚那报子急匆匆走了出来,在仪门处接了同伴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后一家马腹,一边朝甬道奔去,一边大声喊道:“乡试第七名是松江府叶凤灵老爷得了!” “乡试第七名是松江府叶凤灵老爷得了!” 只几声,那声音就淹没在马蹄声中了。 松江府叶凤灵,这可是第七名呐,人群感叹、艳羡、叽叽喳喳,环顾四周想要找到这个幸运儿。 可惜也不知道那叶凤灵是不是被堵在外面了,大家找了半天,喊了半天,这一科乡试第七名也没寻到。 陈凡兄弟两、老郑、沈彪,包括那屎号马大爷,甚至不远处的苏得春,此时全都紧张地看着门内。 这一刻,就连陈凡都不能控制自己,只想着那院子里冲出来的第二名报子,报到的是自己的名字。 过了片刻,果然,第二名报子冲了出来:“恭喜苏州府昆山县盛钟老爷,今科乡试第八名连捷!” “啊!七八两名竟然都是苏松人。” “苏松两地士子也太厉害了。” “那地方那么有钱,读书人又不用营生,当然读书厉害!” …… 连续两个举人名额出来,考生们的心此刻犹如被一只大手紧紧抓着。 偏写榜不单纯是录个名字,还要各色人等确认、留档,所以这个过程是十分慢的。 节奏一慢下来,那就太煎熬了。 顾彻眉此刻已经安排好了仪门前广场的秩序回到了刚刚的那棚子里。 他看着陈凡,只见这人抿着嘴,皱眉看着仪门里,明明很紧张,却时不时转过头跟周围几个人笑着说话,言语里还带了些安慰。 顾彻眉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苏得春,那苏得春此时脖子伸的老长,像只刚被抓上岸的老鳖,算了,不想污了眼睛。 接下来又出了九、十两名。 第九名是一位来自庐州府的士子,第十名来自徐州府。 “第十一名!”一名报子从贡院匆匆走了出来,“第十一名,扬州府高邮州 郑应昌郑老爷连捷。” 郑应昌听到这话,笑着对陈凡道:“哎哟,还是我们高邮州的,叫什么来着?” 陈凡看傻子一样:“老郑,你中了,十一名!” “啊?”郑应昌茫然的看着陈凡。 沈彪激动道:“郑夫子,你中了,这科乡试第十一名!” 陈轩也上前拱手,可他腰还没弯下去,郑应昌一翻白眼,嗝……直接晕了。 “卧槽!”陈凡吓得粗口都爆了,赶紧将老郑抬到棚子下面,顾彻眉一脸嫌弃道:“十一名就激动成这样。有出息也不大!” 这时,郑应昌突然醒了,冲着顾彻眉哈哈狂笑:“我中了,我中了,我乡试第十一名!” 话刚说完,又眼睛一花,晕倒在沈彪怀里。 刚刚老郑这一咋,把顾彻眉吓了一跳,见这没出息的又倒下了,嫌弃的挥了挥手:“来两个人,把他带去医馆,太兴奋了,又中了暑,涂点药便好。” 不远处的苏得春看到这一幕,嫉妒的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陈家兄弟两的朋友,竟然中了乡试第十一名,好在不是陈凡、陈轩二人中的,不然他要呕血。 苏得春旁边的胡芳看到这一幕,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郑应昌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找人安排,想在府试弄一下子陈凡的,谁知道自己反被这郑应昌摆了一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这郑应昌找到了长期饭票,直接在弘毅塾教书了,听人说,此人水平很不错,颇得陈凡信任。 如今这郑应昌高中乡试第十一名,转眼间,姓郑的就跟自己这举人平起平坐了。 可惜,苏得春、胡芳更气的还在后面,等到了快晌午的时候,陈轩高中乡试第四十八名,成绩虽然没有老郑好,但也足以把苏得春、胡芳两人气够呛。 尤其是苏得春,他是知道自家老爹找了苗灏的。 听苗灏的那意思,取录自己肯定没问题,但想名次靠前就别想了。 五经魁、解元什么的虽然要等到最后,但就目前来看,自己的成绩甚至还没有被自己揍一顿的陈轩高,想想他便憋屈不已。 四人同时出来的,如今两人高中了,陈凡和沈彪两人也有些急了。 陈轩上前安慰道:“不要着急,我们慢慢等消息。” 说罢,拍了拍陈凡的肩膀:“大哥陪着你看榜。” 陈凡笑着点了点头,对于中举,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问题的,至于五经魁,甚至解元,他觉得自己可能性不大,毕竟四千多名考生,任何一点机缘巧合,自己就可能名次被刷到后面去了。 顾彻眉此时走了过来,看了看陈凡,跟着他并肩看向仪门内:“考得这么差?前五十名都没有?这一科你有把握没有?” “呃,应该,备不住,或许,可能没问题吧?” “你不会是个银样镴枪头吧?” “噗!”陈凡差点一口血喷出,侮辱谁呢?我很猛的好不好! 到了下午,即将傍晚的时候,沈彪的名字终于出现了。 “第一百三十八名,淮州府海陵县沈彪老爷,高中南直隶乡试第一百三十八名连捷咯!” 听到自己的名字终于出现了,沈彪嘿然而笑,转瞬,他收了笑容,有点担心的看向陈凡。 “文瑞……” 陈凡勉强笑了笑,拍了拍沈彪的肩膀:“恭喜恭喜!” 沈彪压住心头的高兴,抿着嘴对陈凡道:“还有十二人,文瑞,你肯定能中。” 陈轩叹了口气:“文瑞,别担心,就算这一科不成,下一科你也是必中的!” 两人不约而同,全都没有朝陈凡能中五经魁的方向去想。 这倒不是他们不相信陈凡的能力,只不过这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能中五经魁的人,那已经不是祖坟冒青烟了,概率实在太小。 这时屎号马大爷哭丧个脸道:“诸位年少,还有将来,我,我这一科,唉~~~~~” 说完,老马花白的胡须激动的颤抖起来,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苏得春看到这一幕,早已没心情关注陈凡等人了,他恶狠狠的对胡芳低声道:“这苗灏好不当人,竟然敢把我的名次压得如此靠后。” 胡芳同样小声道:“能中就行,又不是会试,二甲靠前还能进翰林院。” 就在这时,刚刚广武卫的那名军官走了过来,在顾彻眉面前停下:“小姐,要不要给您治备点饭菜?” “吃什么吃?都站饱了,哪有胃口!”说到这,别看顾彻眉嘴上不饶人,可心到底还是软了:“给那几人弄点吃的来!真是……无能,连我都考不过!” 靠,小妞,你特么这么说,我怎么有点“无能丈夫”的羞愧感了? 什么鬼? 第453章 解元 面对大哥和沈彪的劝解,陈凡心里说是不失落那是假的,但说实话,他还有隐隐的那一丝期待,期待着万一五经魁中有自己也说不定呢? 可天下英雄何其多也,这种希望……很渺茫就是了。 他收拾收拾心情,对二人笑了笑,转头对如丧考妣的刘绍宗道:“孝隆,同病相怜啊!哈哈!” 刘绍宗苦笑摇头:“祖父说我文章还没到火候,须得再琢磨三年,不然就算中举,明年会试也是没希望的,刚开始我还不服,现在看来,祖父说得没错。” 刘绍宗跟陈凡年纪相差仿佛,陈凡读过他的文章,其实已经颇为可观,也不知道这一科出了什么状况,竟然到现在也他的名字。 很快,一百五十名被一名颍州卫军籍考生夺了去,这一科除了前六名,所有中举的名单都已经出来了。 考生们对自己的水平,大抵是有一个清晰的认知的,到这会,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他们这一科没有希望了,比如屎号马大爷,这时候早已老泪纵横,眼神里全都是绝望。 “马学丈不要难过,我辈读书人,百折不挠,三年后再考便是!”刘绍宗是个实诚君子,明明自己也很难过,但还是劝解马九畴。 马九畴谓然一叹道:“这位闱友,若老夫是闱友们这年纪,那三年之后必然是要再考的;但老夫今年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加之家境贫寒,这次赴考乡试,乃是聚拢全族之利最后一次赴考,族中众人已经颇有微词,此次之后,我也要为生计奔波了。” 说到这,他低头啜泣,摇头吟道:“青灯廿载磨穿砚,典尽东吴几亩田,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 众人听到这首诗,心俱戚戚。 努力了一辈子,最后倾家荡产买了祖田也没考中,马九畴自比未遇时的司马相如,“问酒垆”也就是准备弃文谋生的意思了。 写榜写到这会儿,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仪门前已经有军丁在各紧要处插上了火把。 而至公堂前,一水儿胳膊粗的大红蜡烛密密排在案前。 所有人都知道,到了上灯时分,整个乡试写榜最高潮的部分就要来临了。 乡试写榜,写完了第七名之后的榜单,便要从第六名开始倒着写。 也就是写完第六名之后,先写第五名、然后第四……最后第一名。 这叫做“五经魁”,也就是从五经房中各取第一名。 第一名必须有主考取中,第二名必须由副主考取中。 第三名至第十八名,则十六房官必占其一,这也有个说法,名叫“房元”。 如果有一房官所荐的卷子没有在这十八名之内,则要由其它录了两名的房官分一个名额给他。 前人诗作所谓“绿杨分作两家村”就是说得这个。 坐在苗灏左边第二位的顾敞等了一天,却始终没有听到陈凡的名字,此刻他也灰了心:“这陈文瑞,刘讷将他吹得天花乱坠,怎得这一科没中?” “总不会是五经魁吧?” “唉,闺女一把年纪好不容易相中个人,别到最后又失之交臂,这样一来,我那件事可就难办了呀!” 顾敞这边正想着心思,却听书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跪在案前:“总裁大人,弘文四年南直隶乡试第六名是……庐州府合肥线军籍府学生 杨钦!” 听了一天的录取人员名单,在场的考官们早就有了免疫力,虽然这杨钦得了第六名,但众人一点兴奋的心情都没有,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个“开胃菜”,真正的五经魁马上就要诞生啦! “禀主考大人,第五名直隶松江府上海县府学增广生,《书经》许元奎!!” “第四名,南京羽林左卫,军籍,直隶丹阳县人国子生,治《春秋》康济!” “第三名 贯直隶常州府江阴县国子生 治《易经》,卞思敏” “第二名亚魁!!!!!!” 所有人听到这全都屏息凝神,亚魁了,这可是亚魁了! “直隶安庆府望江县 医籍 果子生《礼记》 江綜!” “江綜?” “我听过此人,此人的父亲好像是太医院使江秀敏!” “没错,江家杏林世家,在安庆一代很有名望,没想到江家的后人竟然不参加太医院试,来参加乡试了,且还得了亚魁,不简单,不简单啊。” “嘘!别说话,解元来了!” “禀总裁大人,今科南直隶乡试第一名解元是……淮州府海陵县 民籍 县学生 治《诗经》…………陈凡!” “噗!” “噗!” 书役刚刚念完,苗灏身边不远处的周三近、顾敞两人同时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苗灏、罗尚德好奇地看向二人。 周三近连忙起身告罪道:“呛了一口茶水,失态失态!” “一样一样!”顾敞拿出帕子擦拭胡须,脸上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了。 苗灏和罗尚德两人没有在意,笑着将榜写好后道:“去,拿一对蜡烛去《诗》三房。” 按照规矩,乡试的解元出自哪一房就要赏给哪一房一对蜡烛。 差役们喜滋滋的拿出蜡烛来送到姓焦的座主面前。 这一切本来跟这焦房官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的,没想到天上掉馅饼,自己竟然成了今科解元的座主,焦房官幸福的都快晕过去了,今后他出门,也可以自称解元郎的座主老师了,这是多大的荣誉?这是多大的骄傲?这是多大的资历? 就在这时,从远处匆匆赶来至公堂的项毓看到这一幕,心彻底凉了。 傻,自己太傻了,为什么要跟主考顶牛? 现在主考为了跟自己“别苗头”,专点了那人为解元,自己平白无故失去了一个解元学生! 项毓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看着满堂的房官恭喜那焦房官的场面,他一挥袖子,“噔噔噔”又离开至公堂,不知道干嘛去了。 全场乡试榜单写完,另有书吏同时照着榜单填写好一份乡试题名录。 到这会,依然没有人报子出门通报第一名解元的姓名,因为解元无需报名,解元直接登榜贴出即可。 应天府尹按照规制看了一遍杏榜,直接在榜单上盖下大印。 “贴榜咯!” 第453章 闹五魁 “嗵嗵嗵!” 又是三声炮响,久住金陵的百姓已经猜到,这是要贴榜了。 此时的仪门前,苏得春脸色阴沉的可怕,五经魁中,《春秋》房的经魁已经被一名叫康济的士子夺了去。 这也就意味着这一科乡试,他已经实打实的榜上无名了。 苏得春没有了希望,但陈凡、刘绍宗两人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期待。 沈彪宽慰二人道:“今年的解元是《诗经》房里的,你二人都学《诗》,说不定解元就是你们两人其中之一!”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苏得春“嗤”的一声冷笑:“解元?就你们也配?” “本公子都名落孙山了,就你们?还想做解元?别痴心妄想了!” 被苏得春膈应一路了,陈凡眼看着这一科希望渺茫,他心中早就压着一把火没办法抒怀了,见苏得春又来挑衅,陈凡再好的脾气也压不住了,只听他冷哼一声道:“苏得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是啊,我爹是什么人?本公子当然跟你们这些穷酸不一样了!” 花了这么大力气,最后苏得春还是没有中举,此刻的胡芳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偏偏这草包还四处挑衅人家。 胡芳不耐烦道:“三公子,有这口舌之争的功夫,你还是好好想想这一科到底怎么回事吧?” 苏得春闻言,脸上又羞又红,是啊,自己找的人猜中了首艺考题,父亲那边还通了主考的关节。 最后自己竟然还考不中? 自己还特么有脸去嘲讽别人? 想到这,苏得春顿时觉得马上回到家,那一顿板子吃不起啊。 “吱嘎~~~~~”沉重的棘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场中突然哄然! 只见一众官员从贡院里走了出来。 为首的主考苗灏手中捧着一张榜卷,一行人来到门口,看向贡院前的人山人海,官员们心中激荡无比。 苗灏强忍着激烈的情绪,双手将帮卷捧到彩亭,随后朝北方行三跪九叩大礼。 “贴榜!” 随着苗灏一声令下,吏员、号军们齐声附和:“贴榜~~~~~~~~” 随即监临官上前躬身请了榜卷来到贡院前的照壁。 早就等候再次的书吏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展开那榜卷。 榜卷缓缓展开,这一刻,无数双眼睛,不管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全都激动地期待着今科解元的诞生。 此时的顾彻眉竟然比身边的陈凡还要激动,她盯着缓缓展开的榜单,终于,终于…… “淮州府海陵县……陈凡!” 顾彻眉“唿”的转头看向陈凡:“你……你你你,你是解元!” 陈凡傻了,陈轩呆在原地,沈彪面色狰狞,刘绍宗瞪大了眼睛。 突然,几人的情绪好似山洪一般激荡而出。 “文瑞,你是解元!” “文瑞,你中了!你是解元了!” 屎号大爷马九畴傻傻的看着陈凡,这,这个身边的年轻人,他,他竟然是今科乡试第一名? 是解元郎救了我? 马九畴此刻内心五味杂陈,艳羡的看着年轻人们又跳又笑:“年轻,真好!” 陈凡傻傻的被几个朋友围着,这时候,就连醒转的老郑也兴奋的跳着过来,猛猛拍打陈凡的肩膀:“好家伙,好家伙,我本以为这次回去,就冲我乡试第是一名的成绩,要狠狠让你给我加点薪酬的,你这解元一来,我见到你还要叫声解元公,妥妥的被你压一头啊!这还叫我如何开口?如何开口?哈哈哈哈!” 陈凡知道这家伙从来都没个正经,他也“哈哈”大笑道:“你放心,这次回去,统统给你们涨月俸,都涨都涨!” “陈凡,他竟然中了解元!”胡芳看着狂喜的陈凡等人,神色惨然。 安定书院,因为他,失去了与一名解元的缘分。 他亲手给胡家造成了一个解元的仇人。 “爹几次三番写信回来,要我们兄弟与陈凡化干戈为玉帛,以前的我总觉得爹老了,现在才知道爹的眼光……” 就在胡芳看着陈凡等人满腹心思的时候,一旁的苏得春却怒极反笑道:“这苗灏是瞎了眼吗?这陈凡,他凭什么?凭什么他能的解元?一个乡下地方的生员罢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目红耳赤地看着胡芳:“为什么?为什么那苗灏连个举人都不肯施舍给我,却给这陈凡解元的名头?你说?为什么?你说啊!” 眼看着苏得春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转头恶狠狠的看向不远处的苗灏等官员。 胡芳吓了一跳,连忙拉着苏得春道:“三公子,你千万不能在这里闹出什么事来,不然就算是督宪大人也保不住你。” 说罢,他一挥手,奉命保护苏得春的几个营兵围拢了上来,防止苏得春真闯下什么大祸来。 就在胡芳忙着安抚苏得春情绪的时候,场地里办场的委员,书吏、衙役、厨子、伙夫都不知各自从哪买了几斤烛来,又有差役从贡院里捧出个大木盘。 这些人纷纷将手里的烛点燃插在那盘子里,随即有人托着盘子在空场地里绕行。一时之间,贡院大门前亮如白昼。 这些蜡烛将来取回去分给家中有读书人的亲朋,那是顶顶好的礼物。 闹五魁正式开始了。 几十挂万响的鞭炮齐齐点燃,噼里啪啦,火光迸射间,乐工们从贡院大门边走到广场钱,他们一个个化妆成大头凸鹗,眼深颌长的怪样子,脸上涂满了朱砂,胸口挂着红胡须,头上戴着乌纱帽,身穿紫红袍。 这些假魁星们早就发现了陈凡等人的喧闹,知道真“魁星”就在这里。 他们伴随着鼓乐声一边跳,一边将陈凡等人围拢起来。 看着被“魁星”们围在中央的陈凡,顾彻眉的眼睛在火光中灼灼闪着光:“他竟然中了解元!” 自己那年所谓的“解元”不过是玩笑,而陈凡,这个她看中的男人,竟然真的…… 波光流转间,她的目光移向父亲的方向,却见老头的目光正好与她相对,顾彻眉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冲着父亲点了点头。 恰在这时,苗灏不知脑子抽了什么筋,转头对顾敞道:“勇平伯,今日红鸾星落离宫午位,天喜暗合坎宫子水,水火既济则姻缘通达。可是个【榜下捉婿】的好日子啊!”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顾敞邪魅一笑:“原来如此,若真能捉得一佳婿,定要请苗学士喝小女的喜酒啊!” “哈哈哈!”苗灏敞怀大笑! PS:真不是故意卡文,往后看大家就知道,这里面的人物都是后续相关,少不得交代一下。 第455章 榜下捉婿 一同前来的几个人,最后却只有主家刘家的少公子没有登榜。 这境况便有些尴尬了。 好在刘绍宗这个人豁达开朗,对陈凡等人的安慰,无所谓的笑了笑道:“心里难受是肯定的,但相比做官,我更喜欢的是读书。文瑞,你们就别安慰我了,这科不中,我就不应紧着备考明年的会试,又有三年时间,让我可以松快些,多读点书。” 世人都说“读书做官”,读书和做官好像永远连在一起,但这世上真的有人没有那么大的功利心,一心沉浸在书籍的海洋里。 陈凡等人十分佩服刘绍宗的志趣,不过也只有刘家这等士大夫家庭才能侈谈醉心读书吧,世人忙忙碌碌,大抵还是要为了生计奔波。 “走吧,祖父若是知道你们几人同中进士,一定会很高兴的!”刘绍宗哈哈大笑。 “走?”不知什么时候,刚刚还坐在棚子里的顾彻眉已经骑上了马,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去哪?” 陈凡见状,连忙躬身道:“顾小姐,这段时间叨扰不少,待我等回乡之前,一定登门拜访伯爷,以表谢意。” 顾彻眉淡淡的扫了一眼陈凡,她也懒得废话,直接一挥手,转眼,刚刚簇拥着陈凡等人前来的十多个兵丁一拥而上,把陈凡架着便直接上了一辆马车。 “顾小姐,你这是……”陈轩惊愕的看着这一幕,他着实没想到,不远处就是主考,众目睽睽之下,勇平伯府的人竟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挟持新科举人。 “嗵!” 此时又是一声炮响,有书役大声喊道:“副榜出来咯!” 一下子人群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了过去,哪还有人关注仪门后的马车上,解元郎竟然被人生生绑架了。 沈彪最是冲动,一撸袖子就想上前救人。 谁知他被郑应昌一把拦下。 “郑夫子!”沈彪眼看着顾彻眉已经打马准备离开了,整个人顿时急了。 郑应昌笑道:“急什么?文瑞嫁到勇平伯府那也是一桩喜事嘛!” 陈轩皱眉道:“别胡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顾小姐是良配,那也不行。” 郑应昌看着远去的顾彻眉与马车,微微一笑:“你们要相信文瑞嘛,说不定他欲拒还迎呢?” “你!” “胡扯!” 刘绍宗:“我马上赶回家,让祖父去勇平伯府上要人。” …… 就在几人说话的档子,弘文四年南直隶乡试的副榜被贴了出来。 苏得春看着自己的名字列在副榜的第一名,差点被气笑了。 没有考中举人,他当然生气,但苗灏将他列在副榜第一,那对于他来说就是赤果果的侮辱了。 “这苗灏还真是……呵呵!”苏得春发出阴冷的笑容,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胡芳也满脸阴沉,这确实有点太侮辱人了。 所谓副榜其实就是从落榜的举人中挑选出一批人来,朝廷为了鼓励他们的向学之心,所以专门录了一个几十人的小名单,只要登在副榜之上,下一科乡试就不用再参加科试,也就是说,副榜上的人直接便获取了下一科乡试的考试资格。 这个副榜,说实话,安慰性质更浓一些,对于一些普通读书人来说,走到外面,可以称自己一声“副榜举人”,那也是生员中顶呱呱的存在。 可苏得春是什么人,他若是想通过科试,那再简单不过了,加上苗灏之前已跟他家有默契,最后竟然失言,还将他录在副榜之上,这于苏得春而言,不就是赤果果的羞辱吗? …… 羞辱,这是对新科解元郎赤果果的羞辱。 陈凡眼看着自己五花大绑被人从车里抬了出来,刚刚考中第一名的高兴此时已经化为了羞愤。 “顾彻眉,你这掳掠新科举人,报到官府,勇平伯也是要跟着吃挂落的,你不要自误,不要自误啊!” 勇平伯府的那个亲兵头头无奈叹道:“公子,别喊了,这府里,小姐就是王法,出了府,南京城勇平伯府也是王法,你叫破喉咙也没用的。” 那人说完便不废话,直接将陈凡关在他之前住的地方,派了几个人看守后便离开了。 陈凡这么一等就等到半夜,前院有喧闹声响起,听动静应该是勇平伯忙碌了一月终于回府了。 陈凡扒着窗户对外面看守之人道:“这位兄弟,你帮忙请一下你们家伯爷!” “哈哈哈哈!贤婿,自己家,何必言请?哈哈哈哈!” 陈凡听见顾敞的声音,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他最怕的就是对方把他关起来,彻底不管不顾,那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才麻烦。 “吱呀”!顾敞这老登推门而入,笑眯眯的看着陈凡道。“好贤婿,你真是给我家增光啊,老夫在贡院里着实为你捏了把汗,老夫猜到你这一科必中,但没想到……好小子!” 说到这,顾敞兴奋的一拳砸在陈凡的肩头,敞怀大笑。 “伯爷,你,呃,是不是搞错了,贤婿这称呼我实不敢当。” “有何不敢?”老登上下打量着陈凡,越看越是满意,“这些年难得有个我和闺女都满意的姑爷人选,说是你就是你了。” “伯爷,虽然不知道为何得顾小姐青眼,但婚姻大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实不能自专!” “没事!”顾敞大手一挥,“去你家议亲之人,比给你报喜的报子出发还早!” “贤婿你就安心在我府上住着!” “伯爷,实,实不相瞒……”陈凡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顾敞,“在下已经定亲了!这是我的婚书。” “哈哈哈……”顾敞的笑声戛然而止,不可思议的看着陈凡,“你,定亲?什么时候的事情?谁家女子?我怎么不知道?” 陈凡朝他一躬身道:“伯爷,事有仓促,乡试之前刚刚定的亲!” 就在这时,突然人影一闪,陈凡手中的婚书已经到了顾彻眉的手中。 “顾小姐,唉!陈凡没想到能得小姐青眼,奈何已有婚约在身……” 顾彻眉根本不看陈凡,只拿眼睛盯着那婚书,片刻之后,她打断还在不断告罪的陈凡,微微展颜一笑道:“你一个淮州府人,为什么拿的是常州府的婚书?” “呃……这个,我准备入赘!” “哦?”顾彻眉美眸流转,“听闻常州府同知杨廷选与你关系匪浅,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帮你伪造了一份婚书?” 陈凡的额头冷汗一下子滴落了下来:“绝,绝无可能!小姐说笑了。” 顾彻眉微微一笑,来到陈凡的面前盯着陈凡的眼睛道:“《夷坚志》故智罢了,你当我是没读过书的妇人家?” 听到《夷坚志》陈凡脸色终于变了。 《夷坚志》是南宋洪迈写的一本志怪小说,里面有个故事,说的是宋时,有个商贾之家榜下捉婿,新科进士为了躲避,故而伪造了婚书,商人一看对方已经有了婚约,没办法只能将进士送走。 后来有很多小说从这个故事里找到灵感,将周邦彦嫁接到这个进士的人设中来。 顾彻眉第一次在陈凡面前开怀笑道:“以后不要再自作聪明了!” …… 刘府内,沈彪急得团团转:“去勇平伯府的刘家人已经回来了,他连门都没进得去。这,这可如何是好?” 陈轩豁然起身道:“我们去求主考大人吧!” 此时,郑应昌躺在床上,翘着腿优哉游哉道:“你们呐,哈哈哈,太小瞧陈文瑞了,这小子奸猾的很,早就准备好了后手!” “哦?” “嗯?” 郑应昌得意一笑:“我跟你们说,在来刘府之前,他便写信给常州府的扬大人……” 沈彪、陈轩一听,顿时松了口气。 沈彪埋怨道:“郑夫子,你怎么也不早说?害我白白担心这么久!” “我说了,你们还能配合演戏演得那么真切吗?也只有我,心有大事,面如平镜!文瑞他才能将如此大事告知于我!哈哈哈哈!” 沈彪:“你跟陈文瑞两个人真是,嘿嘿!” 陈轩哈哈大笑:“既然这样,那我们也不用担心了,哈哈哈!” 第456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伪造婚书一事,我猜,你肯定跟你同伴其中之一说了!”顾彻眉手拿着陈凡伪造的那份婚书,一边翻看一边抽空对身后五花大绑的解元郎陈凡道。 陈凡已经彻底没脾气了:“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刘家人来了一次,被挡驾后便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想必是你那知晓内情的同伴已经跟刘府的人说了,刘府专等着你从勇平伯府大摇大摆自己走出去呢,对也不对!” 妖怪! 这女子多智近乎妖。 “顾小姐,多慧伤寿,以后不要这么聪明了!” 顾彻眉哂笑一声,对陈凡道:“磁青纸掺的槐米汁,拱花的纹理也对,你这竟然是一份真的婚书,看来杨廷选跟你的关系真得很不错啊。竟然敢给你一份真得婚书造假。” “你知不知道,按照《大梁律》,诈伪制书,按罪当绞?” “至于那些从犯,什么媒人、书吏,只要是参与者都是流三千里。” “啧啧,真是下了血本了。” 陈凡听到这,心中“咯噔”一声响,随即笑道:“顾小姐人美心善,断然是不会做那等举告之事的。” 顾彻眉将手里的婚书放在案上,对陈凡的话却不置可否。 她越是这样,陈凡的心里便越不蹬底,片刻之后他试探道:“顾小姐,明日鹿鸣宴,我若是不参加,恐怕要出大事啊。” 顾彻眉还是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开口道:“陈凡,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因为刘讷府上的那支《女驸马》!” 陈凡听到这,愕然道:“女驸马?” 脱锦袍露云鬓跪倒金阶,女儿身二十年深藏苦海。 不是臣欺君罔上恋冠带,只为那茫茫世路不容裙钗! 顾彻眉缓缓念出这段唱词,转头看向陈凡:“《周易》开篇‘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陈凡你说,这阴阳本共生,何来的主从?” “为什么到了《内训》,便要【女子无仪】,到了《仪礼》,便要【妇人从人】?” “我出生勋贵之家,自小父亲宠溺,养成了我独立独行的性子。” “那些老古板的世人眼中,我是个抛头露面,不懂女红,不知相夫教子、不安于室的女子,他们顾及我勇平伯府的威势,顾及宫中……,他们拿我没办法,所以他们只能私底下诽谤我、贬低我,恨不得让我这个女子中的异类立马消失。” “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厌恶我,但我就是要活出个铮铮铁骨的样子出来,就是要证明我们女子一样能出人头地,读起书来,比那些男子还要厉害。” 说到这,她似乎响起了些往事,声音转而低沉:“我想证明自己,所以我冒名参加了科举。” “也为了证明自己,我日夜苦读,片刻不敢停歇,我怕我一旦考得不好,那些人就会指着我说,你看,女子读书能读出个什么样子来?女子读书,哪有男子读得好?” “十四岁那年,我就通读四书五经,就连教授闺塾的师傅都赞叹我天资聪慧,远超一般男子。” “我连中小三试,成了生员,赴考了乡试。” 说到这,她的声音沉寂了下来。 最终,她没有说乡试的结果,只是出人意料的,第一次在陈凡面前露出一丝女子的柔弱:“最终,我以为的【为女子先】,在世人和宫中眼里,不过是一个勋贵家女子的瞎胡闹罢了。” “一道令旨下来,我心中的那条路便戛然而止了。” “我曾经很痛苦,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就是活在一个笑话里。” “世人不理解我,那些男子鄙薄我,甚至连我的父亲也觉得我玩够了,应该要收收心嫁人了!” “临淮侯的那个儿子叶钊你觉得如何?” 陈凡正在倾听顾彻眉的心声,突然被她提问,他一怔道:“看起来温文尔雅,也挺有志气的,算是良配!” 顾彻眉嗤笑一声:“是挺有志气的,科举算是一条路,我也是他的一条路!这一科他考不中,下面就要来走我这条路了。” 陈凡愕然道:“那……既然顾小姐知道了他的居心,只要拒了便是。” 顾彻眉没有说话,而是认真的看着陈凡道:“能写出【不是臣欺君罔上恋冠带,只为那茫茫世路不容裙钗】唱词的你,会不会跟他们不一样?” 说实话,陈凡来自另一个时空,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男女平等,就算穿越至今,他对于每一个女性,打心眼里也觉得他们是跟自己一样,都是平等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发动周氏以及一帮歌舞巷的嫂子们去做点事情了。 现实也确实如此,现如今海陵县的男人们有自己的营生,女人们同样也不再是每月等着丈夫赚来钱,仰人鼻息过日子了。 她们同样的聪明、勤劳、踏实、肯干,有的妇人甚至种植的平菇,一个月赚得比自家男人都多。 所以,当刘讷等人点破顾敞居心的时候,陈凡心中并没有厌恶。 只不过…… “顾小姐,确实,我不是那些老古板,你做的那些事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而且我坚信,女人总有一天会跟男人一样,她们做官、她们行商……,男人做的事,她们大多都能胜任,且很多人作得比男人还好。” 顾彻眉闻言,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陈凡。 “我也能理解你,你想通过自己作为榜样,来唤醒这些女人,让她们踏出家门,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你的初衷是好的,但你的办法却在我看来并不可取。” 顾彻眉疑惑道:“那应该怎么办?” “有一句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想要让女人能够独立自主,那就首先要解决女人的收入来源问题,没有收入,她们永远都只能仰人鼻息的过日子。她们不可能因为会写诗,会写文章便能走出家门的。” “你觉得女人通过科举做官,自上而下就能解决问题,恰恰相反,我觉得想要达成你的目的,自下而上去改变百姓的这里……”陈凡指了指脑袋。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你们不是要证明给谁看,而是要让所有女性自立自强才是嘛!” 顾彻眉听到这句诗后浑身一颤,随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躬身对陈凡行了一礼道:“文瑞之言发人深省,顾某谨受教!” 陈凡松了口气笑道:“那个,那个,顾小姐,我给你出了这么好的点子,你看是不是可以……” 顾彻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凡:“若是你刚刚坚持要走,我说不定便放了你了,但现在嘛……!” “啊?????” 女人嫣然一笑:“但是你放心,明日鹿鸣宴你尽可去得。” 第457章 吃软不吃硬 第二天一早,果然,勇平伯府的下人到了快晌午时过来恭请:“陈老爷,我家伯爷要去参加鹿鸣宴,老爷邀您同往。” 鹿鸣宴之设起于唐代,因为要歌《鹿鸣》之诗以宴之,所以宴名鹿鸣。 待陈凡来到外院时,果然顾家父女都已经在堂前等候了。 “文瑞!”勇平伯笑呵呵地站在堂前,专门等着迎接陈凡进入堂中。 “伯爷!” “哈哈哈!你我以后可不要如此生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嘛!” 坐在堂中的顾彻眉,听到这话时,脸上难得红了一红,嘴巴动了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伯爷!”陈凡看了一眼她,对顾敞道:“这件事……” 顾敞没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道:“走,走走,路上一边说一边走。” 就在这时,临淮侯二子叶钊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见到顾敞后躬身行礼道:“表伯父!您是要去参加鹿鸣宴吗?” 说到这,叶钊一副“楚楚可怜”的失落样子,眼中透着一丝对鹿鸣宴的憧憬:“侄儿真是没用,本想着在鹿鸣宴上给伯父增光,谁知竟然名落孙山,让伯父、表妹失望了!” 顾敞“哈哈”一笑:“时勉,你还年轻,再等一科,三年后我等你的好消息。” 叶钊躬身一揖,转头看向陈凡:“文瑞兄,乡试之前你我结实,恕在下眼拙,那是在下怎么就没想到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今科解元公!” 有了昨日顾彻眉的提醒,陈凡对眼前这个叶钊也有了些防备,于是笑着道:“主考提携,让在下腆列榜首,受之有愧!” 叶钊“真诚”摇头道:“主考苗大人的看中是一方面,但解元公的文章必然是好的,在下名落孙山,在解元公面前才是有愧!” 顾彻眉看到叶钊,估计是心中不快,他甫一出现,顾彻眉便起身去了后堂。 顾敞见二人都是年轻人,于是便笑道:“文瑞,我去叫人备车,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 待顾敞走后,叶钊好像松了口气,直起腰来对陈凡道:“陈兄这解元,寒窗十年终得扬眉吐气,在下听闻伯父有意招陈兄为婿?” “伯爷只不过是邀我来府上小住,叶兄误会了。” 叶钊点了点头,叹道:“伯府世代簪缨,到底与寒门清流不同,陈兄这般才子,怕是不惯这高门的规矩吧?” 陈凡看了一眼叶钊,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兄,你莫要怪我多嘴,咱们大梁士人素来以清流自守,如今你若是与伯府结亲,坊间怕是要传你攀附权贵,明年上京会试,若是遇到看重个人操守的大主考,你的前程恐怕……” 陈凡笑了笑道:“叶兄到底出生临淮侯府,思虑的就是比我这寒门清流、小门小户的多。” 叶钊闻言,以为陈凡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于是幽幽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我临淮侯府与勇平伯府两府乃是世交通好,在下幼年时,家中长辈就有意让我和彻眉结亲。” “我本想着等这一科考中,便正式让人上门提亲,看来!又要再等三年了。” 陈凡看着对方惺惺作态,一副我已经占好位置了,你不要过来啊的表情哂然一笑道:“原来如此,那叶兄倒是要用功了!三年之后又三年,顾小姐可等不了那许久!” “这……” 叶钊还想说话,谁知这时下人已经来通知陈凡准备乘车了。 陈凡拱了拱手道:“叶兄,那我就先赴宴去了,有空再聊。” 叶钊脸上动了动,挤出一丝笑容道:“解元公慢走。” …… 马车上,顾敞看着刚刚上车的陈凡笑道:“叶钊这人如何?” 陈凡点了点头:“很不错,待人谦逊文雅,没有世家子弟的跋扈骄横。” 顾敞眯着眼,笑着看着陈凡。 陈凡微微一叹:“伯爷,我与你说句实话,虽然古往今来,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事也要讲个水到渠成。” “我与顾小姐见过几面,也知她为人不是坊间传说那般,但毕竟相识日短,做朋友尚且为难,更何况作对【琴瑟在御】的夫妻呢?” 顾敞点了点头:“你这句确实是肺腑之言。” 陈凡闻言心说有门儿,立马打蛇随棍上道:“那您派人去我家里……” 顾敞安慰道:“昨夜我也想通了此节,贸然上门议亲,恐对你我两家都不好,所以我已经连夜派人骑三马追上议亲之人,让他们上面只贺喜,不提亲事。” 陈凡听到这,眼睛陡然亮起,心中感动的都快哭了,忍不住掏了心窝子:“伯爷,您跟一般的勋贵真不一样,勇平伯府还是通情达理的。” 顾敞听到这,脸上突然一垮,叹了口气:“只是可惜我膝下只有一女,我这一辈,也没有亲兄弟,通情达理又如何,等我走后,这勇平伯府就要交给远房的侄儿了,到那时,彻眉还能活得这般自在吗?” 陈凡闻言,沉默片刻道:“伯爷年纪只有四十出头,正值壮年,只要广纳妾室,想要生出儿子来,想必不是难事。” 顾敞就等着这句话呢,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好像千言万语无法开口似的。 “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顾敞“顾虑再三”,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与文瑞可能做不得翁婿,但也一见如故,有些话也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不是不想纳妾,但实在是……实在是彻眉反对!” “啊?” “彻眉这女子,你这两天应该也了解了,最是厌恶纳妾这种事儿,我又从小惯她,不忍她伤心,故而这些年蹉跎下来,眼看着就两鬓斑白咯!” 说到这,顾敞两眼隐有泪光浮现:“原本我打算将彻眉赶紧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也就无暇再管家中之事了,到时候我納一房妾室,或许能生个儿子,但彻眉从小眼光于顶,普通男人根本看不上。” 说到这,他看向陈凡:“好不容易有个看中的,没想到……” “哈?” 合着是我阻碍你老顾家传宗接代了? 顾敞说话时情真意切,陈凡真得有种负罪感油然而生。 “算了,算了,天意如此,贡院到了,我们下车吧!” “伯爷,您慢点,我扶着您些!” “哎,像文瑞这样的年轻人,不错,不错,真得很不错啊!” “伯爷,客气了。” 从车上下来的顾敞看着陈凡,心中微微一笑:“老闺女说得果然不假,文瑞这人吃软不吃硬。” 第458章 鹿鸣宴 等顾敞和陈凡二人来到贡院时,苗灏等一众考官已经全都到了。 新科举人们也济济一堂,一百来人喜上眉梢,拜见老师的拜见老师,相互攀谈的相互攀谈。 乡试之后有两件事最为紧要。 一是鹿鸣宴,这可能是同科举人们一辈子唯一一次齐聚一处。也是唯一一次能见到所有考官的日子。 第二件事是朝廷发给的乡试登科题名录,这东西一定要保存好,题目录里将中式举人的履历写得非常清楚,放在这个时代就是个同学联系录。 为什么说这两件事最为紧要? 因为中了举人后,也就有了做官的资格,做官最紧要的是什么? 人脉! 而同年、老师是在官场上最最紧要的人脉。 “新科解元到!” 门口唱名的吏员高声喊道,顿时,刚刚还有些嘈杂的场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郑应昌等人急忙迎了上去,陈轩上下打量着堂弟,担心道:“文瑞,没出事吧?” 沈彪也关心道:“陈夫子,勇平伯府没拿您怎么样吧?” 郑应昌“哈哈”一笑:“你们呐,担心都多余,你看文瑞,能来参加鹿鸣宴,就代表他计策得售了!哈哈” 陈凡没好气的瞥了一眼老郑,有这么不靠谱的战友,想不出事都难呐。 “没事就好,文瑞,赶紧去拜见总裁、副总裁,还有你的座主!” 自打陈凡进门,苗灏就一直关注着这个年轻人。 “陈凡拜见恩师!” 陈凡来到苗灏面前,一撩下袍跪倒在地。 “解元郎来了!”苗灏哈哈大笑,竟然亲自站起搀扶陈凡。 一旁的人没想到苗灏竟然会有此动作,要知道刚刚就连其余四个经魁前来拜见时,他也是高坐其上,略略点头而已。 “解元郎快快拜见副总裁,拜见座主和各位乡试官员!”苗灏热情的为陈凡介绍。 陈凡又转头拜见罗尚德,罗尚德这次也亲自站起扶着陈凡道:“你为国击破霄小拯救黎庶,又能在乡试高中解元,前程不可限量,但时时需谨记将来若能为官,须得不忘来时之路!” 等陈凡拜见监临周三近时,周三近这个铁面巡按,竟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缓颊笑道:“文瑞,相比于做官,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将弘毅塾办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能为朝廷培养三千英才,史书必留你一笔!” 陈凡闻言,郑重道:“周大人,不管将来如何,弘毅塾一定会继续办下去,我也一定会以为国培才为己任。必不忘周大人今日所嘱。” 周三近感动的点了点头,他见过太多意气风发的举人,他们年轻时很多都曾为蒙师,可一旦中了举之后,便立刻辞馆,回到家中坐等投献,然后继续读书,以期会试高中后做官。 陈凡今天的允诺,却让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新科举人,不管陈凡说得是不是真的,但能在这么多官员的面前表态,这已经说明陈凡并没有忘记初心。 待陈凡这边一一拜见各位监临、提调等官员后,他郑重来到房考官那一片。 这边都是《诗》三房的房考,坐在上首的正是座主焦房官。 看着陈凡这个白捡来的弟子,焦房官的脸上已经笑出了褶子。 “拜见座师!”陈凡躬身一揖。 焦房官喜笑颜开,连忙双手扶起陈凡:“文瑞呐,老师我是徐州沛县教官,明年上京参加会试,若是路过沛县一定要来找老师!” “到时定然是要专程去老师那聆听教诲的!” 就在一片祥和的档口,这时,突然一名差役面色惊惶的冲进场中:“不好了,房官项毓在贡院照壁前闹事,他抄了新科解元的卷子,并且在上面写了【主考专取遗才陈某之遗卷为新科解元】!” 听到这话,场中所有人同时安静了下来。 新科举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扫向陈凡和苗灏等一众考官。 此时的陈凡脸上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自己怎么就突然被人攻击了。 而再看上首的苗灏和罗尚德二人。 这项毓题字中,有遗才、遗卷的字眼,这分明将他二人全都框了进去。 这是暗戳戳的说他们录取陈凡是有私心。 就在这时,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厉喝:“来人,去将项毓那老朽给我拿了!” 众人转头,却见竟然是顾敞。 顾敞因为是勋贵,又掌握南都兵权,所以平日里说话做事非常低调,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此人竟然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陈凡与诸考官。 “等一下!”刚刚脸色难看的苗灏伸手阻止了顾敞,“天监朝,文章大家艾辉文名遍传天下,不管是谁的文章,经过艾辉的点评,那些人就像考中了举人进士一般感到荣耀。” 众人不知道这节骨眼上,苗灏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艾辉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苗灏继续道:“可诸位知不知道,艾辉七赴乡试,却七次惨遭罢黜,甲戊年乡试,他的卷子被分到项爽房中,项爽在当年文明赫赫,特别擅长八股文,也是海内首屈一指的八股文高手。” “但他看了艾辉的文卷,因为嫉妒,便只读几行便丢入落卷之中,致使艾辉落第。” 一众人等听了项毓这话,纷纷诧异地看着苗灏,有些了解这件事的人悄声提醒周围人道:“那项爽便是项毓的父亲。” “原来如此!” 苗灏继续道:“艾辉领取落卷,看到项爽阅卷如此马虎,气愤不已,便当即将其七篇制义时文刊刻了出来,传示天下。” “我记得艾辉当年道,士子三年之困,不远千里赴考,而房官止阅几行,弃之不顾,此岂有人心者乎?” 众人听到这,似乎隐隐约约想到,好像还真有这件事。记得当年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项爽也因为屈抑了人才而引起公愤,导致其名声大损。 没想到项爽这做父亲的前车之鉴,项毓这作儿子的不吸取教训,竟然又…… 苗灏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既然项爽之子质疑我等,那就由本官出钱将今科解元的七篇文章刊刻出来以示天下,我与罗大人有无私心,自然有天下人评说。” “对了,我昨日便已上书陛下,将陈凡的文章附录其中!” 苗灏好整以暇的看着贡院大门的方向。 从他办了项毓开始,他便早已做了准备,果然,项家人都是小肚鸡肠,呵呵! 第459章 风波消弭 此时的贡院外,项毓贴解元墨卷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金陵城。 不少落榜的举人纷纷赶往贡院。 这些人之所以盘桓金陵不回乡,大多是心中郁郁,觉得自己苦读多年,没想到竟然没能中举。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这些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自己落榜的原因,迫不及待的从金陵城的各个角落重新汇聚到贡院。 此时的贡院照壁之外,项毓满身酒气,醉眼迷离的大声嚷道:“国家选材,却成了私相授受的交易,我项某人微言轻,想法不能直达天听,故而只能用此下策,请路过的,有良心的官员代为奏禀。” 人群越聚越多,这些人指着墨卷议论纷纷,但根本没有人敢做出头鸟去看。 “这陈凡究竟是什么人?竟能买通主考、副主考?” “话可不能乱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这项毓你知道是谁吗?他爹是天监七年山西文水县教谕,就是因为做房官时整整压了艾辉艾大家七科乡试,最后被罢官回乡的。” “你说的是他老子项爽,老子干的事,儿子就一定会做吗?” “呵呵,哪科乡试不会出点幺蛾子,我就这么一说,咱们看看就知道了。” 到这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凑上前看起了墨卷,有人带头,顿时,墨卷周围便挤满了人。 “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这种破题很普通嘛!就这种破题谁作不出来?” “就是,尽三时之勤,以服乎耕,其为之也既无遗力矣。不过都是老生常谈,这样的文章竟然能做解元?看来项房官说的是真得啊!” 读书人都有个毛病,自己水平有限,写出来的东西提不上手,但品评别人文章时却觉得自己也能行。 一众落地的生员见有人带头,便纷纷起哄,一旁的项毓见众人这反应,更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脸上激愤之色愈加明显。 “请主考大人出来说话。” “是啊,这种文章凭什么能被点为解元,这边围了这么多人?为什么总裁大人不出面解释?是不是他怕了!” 眼看着人群汹汹,声音越来越大,场面也开始失控。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道:“诸位冷静,诸位冷静,我来说句公道话可好。” 众生员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头发花白,年纪已经不小了,穿着一身洗白的澜衫,一看就是考了半辈子没出头的破落秀才。 “学丈,您请讲!” 大家看在那老头年纪大的面上,终于稍稍平静了下来。 项毓在看到此人后却眉头微怂。 只见那人出列道:“诸位,在下宁国府府学生马九畴。” 原来说话之人正是屎号大爷,他说完这句话后,走到项毓面前恭敬朝项毓施了一礼:“学老师!” 围观的人群这才发现,原来这老头竟然是项毓在府学的学生,他们顿时好奇起来,马九畴这个项毓的学生究竟会说些什么出来。 马九畴朝着众人道:“诸位,我与解元公有缘见过几次,小老儿上次看榜差点被人踩踏而死,正是解元公带着人救了小老儿,小老儿与解元公相谈后觉得,解元公此人清雅大方,急公好义,并非是蝇营狗苟之辈,学老师!” 说到这,马九畴转头看向项毓道:“学老师,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项毓平日里在府学就看不上这穷酸马九畴,没想到出门在外,他这个做学生的,竟然当面坏他的事,他冷笑一声:“马九畴,你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还跟孩童似得,别人搀你一把,这就能说明他是好人了?” “就是!” “没错!” “学丈,可不要受人蒙蔽啊!” 马九畴摇了摇头道:“有道是【羽檄飞书用枚皋,高文典册用相如】,文章好坏怎么能以社会风尚和个人喜好来套天下之文呢?拿天下之文来就自己的框框,这样必丢失美文,屈抑人才呐!” 马九畴说到这,诚恳的朝四方拱手做了个罗圈揖:“诸位,诸位,请口下留德!” 马九畴这话说得颇为有礼,刚刚那么多人菲薄陈凡的文章,很大一方面其实一方面是发泄自己落榜的怨气,另一方面就是想着浑水摸鱼,看把水搅混了,乡试或许还有转机,虽然这种希望非常渺茫。 但众人听了马九畴的话后,再沉淀下来静心看那墨卷,不由得又觉得陈凡的文章写得确实好。 不管是遣词用句,还是破题承题大结,整篇文章蔚为大观,根本挑不出毛病。 这时,又有海陵县参考的生员道:“陈文瑞此人急公好义,编练团练,打退土寇,保卫乡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买通关节,做那种舞弊的勾当?” 说话之人正是徐家的二爷徐怙,这一科,他高中乡试第76名,他正是听说了陈凡出事,才拉着同行的生员一起过来的。 “谁要说陈文瑞舞弊,我们海陵县的生员第一个不服。” “就是!” “就是!” …… 好端端的申讨大会,竟然出了这样的转折,项毓只觉得这马九畴端得讨厌。 面对海陵县士子的维护,他勉强应道:“哼,不过是阴授名士关节,荐之榜首罢了!” 徐怙众人一听,这老小子刚刚还一口咬定是陈凡买通乡试总裁副总裁,这会儿又改了口,说是总裁官阴授名士。 他们知道这项毓八成是胡乱揣度,根本没有真凭实据,这时候说这种话也不过是挽尊罢了。 有的时候,这边的气势弱了两分,那对面的气势便涨了两分。 这年月同乡本就抱团,自己县出了个解元,那是全县都与有荣焉的事情,海陵县的生员顿时不干了,纷纷上前扣门,说要告项毓的状。 这气势一上来,不仅项毓蔫了,就连想浑水摸鱼的人也打了退堂鼓,毕竟年年都有人质疑乡试解元,但朝廷可从来没有改变过总裁官的决定。 几名海陵县的读书人上前扣了门。 很快监临官,江西巡按御史便出来了,周三近也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将陈凡的七篇制义全都贴在了照壁之上。 最后他又宣布道:“总裁官已将今科解元的卷子全都呈递宫中,且陈解元的墨卷,总裁官亲自出银刊刻,以布天下,若有疑议,自有世人评说,都散了吧!” 周三近这么一说,最后那点想要闹事的人也老师了,主考亲自花钱把解元的卷子刻出来,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说明私心无愧了,再纠缠下去,主考大人考完便回京了,但副主考可是南直隶的大宗师,今后众人的把柄还握在人家手里呢。 第460章 做人 虽然鹿鸣宴出现了一场小风波,但陈凡的心情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说实话,在听到项毓闹事的时候,陈凡刚开始还有些担心,但堂兄陈轩和郑应昌都不以为然。 “哪一科榜单不出点事?文瑞你习惯就好!” “是啊,不仅是乡试,小三试到会试,只要是有竞争的地方,每年都会传出点怪话出来,只要自己行得端,坐着正,那就别怕!” 此时的几人已经踏上了回乡的路程,从勇平伯府告辞的时候,让陈凡非常意外的是,顾彻眉这次没有出现,反倒是顾敞亲自将他送出了府,还送了一大笔贺仪。 陈凡坚辞不受,对方也没有强迫,最后好聚好散,让陈凡简直好像生活在梦里似的,只觉得之前被捉的经历有些不真实了。 几人出了城,这些天正好遇到各路赴考的生员回乡,城门外还遇到了海陵的同乡。 从他们那听说了鹿鸣宴那天贡院外发生的事情,陈凡又是好生感谢了众同乡一番。 “解元公,那日幸亏有宁国府的那老学丈帮腔!”同乡的生员说道。 陈凡点了点头,这份人情很大,自己回去之后应该备些礼物送去宣城的。 徐怙感叹道:“也是陈夫子你心善,听说要不是那日救了马老丈,鹿鸣宴他也不会挺身而出了,可谓是一饮一啄,自有天意!” 众人正说话间,已经到了聚宝门城墙处,这里是途径江宁、溧水、高淳的官道起点,因为同行几名士子要去溧水投封家,大家商量好了,便从这绕行再回海陵。 恰在这时,陈轩指着前面突然道:“文瑞,你快看。”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身着浆洗到发白的澜衫老者,正蓬头垢面的站在城门外官道边,手里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代写书信”。 众人看去,那人正是屎号大爷马九畴。 陈凡见状,已经知道对方肯定是没了回乡的路费,在这卖字凑路费呢。 马九畴正招揽着生意,却突然看见陈凡等人走了过来,他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想要将手里的纸藏起来,慌乱间,整个人局促无比,动作看起来殊为可笑。 “晚,晚生,见过解元公,见过诸位孝廉老爷,诸位学兄。” 登榜乡试成为举人,之前众人身份本是平等,但现在却出现了差异。 马九畴看着少年得意的众人,心中说不难过那是假的,但他还是尽量挤出笑容跟众人打了招呼。 “马老丈,我们同科应举,之间无需这般客气,这次要不是你为我仗义执言,在下……” 陈凡的话说一半,马九畴便认真道:“解元公勿要谦虚,那日你的文章我看了,从文章里老朽就能看出,您是【国器】之才,再说了现在您几位已经考中了举人,按照朝廷的规矩,作为孝廉,您几位已经有了半个官员的身份,我乃生员,称呼您几位只能是【老爷】。不然逾了规矩,提学道是要拿问的。” 听到这话,海陵县其他几个没有中举的生员方才恍然。 是啊,陈凡等人虽然一路上非常谦逊客气,但大梁朝读书人之间,等级十分森严,自己刚刚还一口一个陈兄的叫着,若是被小器之人告到提学道,他们几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一时之间,几人冷汗淋漓,偷眼看向陈凡几个举人。 陈凡早就见到几人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微微一笑:“朝廷虽有规矩,但我们几人不讲究这些,大家若是觉得不好,便称我为陈夫子便是。” 马九畴闻言诧异道:“解元公如此年轻,若放在普通人身上,自己读书的时间尚且不够,解元公竟还教书?” 众同乡一听这话顿时笑了,徐怙道:“不仅文瑞,这位郑兄、陈兄也是解元公的弘毅塾夫子。” 沈彪笑道:“我是弘毅塾半个学生!” 郑应昌等人哈哈大笑:“解元公这塾堂待着便是赚了,平日里他不仅教蒙童,也教我们呐!” 马九畴傻了,看着周围几人,见那几个没考中举人的生员面露艳羡之色,不由好奇陈凡那弘毅塾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塾中几个夫子竟然统统考中了举人。 这时陈凡道:“马老丈,之前赖您在贡院前仗义执言,我这里有些区区谢礼,请您收下。” 他知道对方是读书人,直接说送他路费,马九畴肯定不收,于是只能用谢礼作为借口。 谁知马九畴摇头严肃道:“解元公这钱我断不能收。” 陈凡诧异道:“这是我一番心意,老丈你……” 马九畴肃然道:“那日我是仗义执言,可今日若收了钱,将来恐对解元公的名声不利。” 一听这话,陈凡没了办法只能道:“不知老丈往后有什么安排?” 提到这事,马九畴脸上露出惭愧之色:“久久无功,便不能蹉跎科举了。老朽待回乡看着能不能也开个蒙馆,教书糊口度日吧。” 陈凡闻言,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弘毅塾正缺人,要不老丈与我等一起去海陵,看看我那弘毅塾?若是想留下,到时也不失一谋生之法。” 马九畴知道对方是变相的邀请自己同行,不管留不留在海陵,陈凡定然会安排路费。 他有心拒绝,但一是好奇弘毅塾,真得想去看看,二是饿了一天,到现在粒米未进,他真怕这老身子骨死在路上,于是便惭愧道:“那,那真是谢谢解元公了!” 陈凡闻言,心情大好:“老丈这是什么话,我辈正应守望相助才是,听说你说我这人清雅方正,急公好义,您都把我架那儿了,我可不能言行不一啊!哈哈哈哈!” 马九畴看着大笑的陈凡,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感动,他擦了擦眼角,只重重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众人看着陈凡的做派,心中不约而同感叹,早听说陈凡交游广泛,官面上也有不少大人物与其相交莫逆,就人家刚刚这行事的方法,任谁不倾心相交? “走,老丈,我帮你提行李!” “不,不敢劳驾解元公!” 第461章 投献 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 中举之后第一件事,陈凡亦不能免俗,当然是要回溱潼老家。 因为郑应昌从半路便告辞先回了高邮州,故而陈凡走水路经过海陵时,只悄悄去了一趟弘毅塾,请海公帮忙照顾几日塾内之事,并且将马九畴暂时安顿在塾内,便又重新上船朝东而行。 他倒不是中了举,便不把弘毅塾放心上了,实在是若是自己在海陵漏了行迹,想都不用想,接下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应酬。 而且他若是出现,也是让海陵县俞敬等人犯难,县里应该早就收到消息了,自己身为解元,人家肯定是针对贺礼有安排的,自己贸然前去,实在不好。 这次回弘毅塾,孩子们倒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以前看到他嘻嘻哈哈的小家伙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明显变得拘谨了起来。 这点陈凡也很无奈,举人,尤其是解元,这种名头和光环,不管是读没读过书的,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其实陈凡对于自己身份的改变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到了家中之后,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下了船后,他跟堂哥陈轩告别,各自回家。 当他刚到家门口,往日清净的小院中挤挤攘攘的站满了人,就连门外都有无数陌生男女伸着脖子,朝院内挤去。 陈凡不知道什么情况,于是凑近一男子身边道:“这位兄台,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男子撇了一眼陈凡,一脸嫌弃道:“就你这丑摸样也来解元公府里自卖为奴?” 陈凡闻言愕然道:“这,这些人都是来自卖为奴的?” 那男子骄傲道:“那不然呢?” 说完他看了看陈凡,用试探的口吻道:“你不会是解元公家里的亲戚吧?” 陈凡笑着摇了摇头。 那男子顿时松了口气,用责备的语气道:“看热闹去一边去。”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哄闹了起来。 “卢大娘子回来了!” 陈凡愕然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一辆驴车上,大嫂卢氏坐在车旁,车上堆满了采买的食材。 一阵子不见,大嫂好像彻底变了个人,以前一年到头穿在身上的蓝色粗布襦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缎面的,头发上也抹了香油,脸上用了脂粉,整个人精气神大变,好似成了财主家的女眷。 看着围拢过来的人群,卢氏脸上浮现出一丝享受,似乎又有一丝不耐:“我说你们都围着我干嘛?我婆婆都说了,卖身入府的事情,一切要等我家二叔回来再说,你们在门口夹缠了这些日子,烦也不烦?” 有人连忙跪在驴车旁磕头道:“大娘子,我家是带地投献,家里好十几亩上好水田,都在河边;家中老小身体都好着呢,老的能干活,小的能伺候大娘子,您行行好,便收了我家吧!” 还有人道:“大娘子,我家女儿年方二八,摸样儿俊着呢,情愿给解元公做妾,不要银子,只要让我一家人为奴伺候府上便成。” 卢氏许是早就听够了这些诉求,挥了挥手道:“别跟我说,要投我家也须得等二叔回来再说,快点让路,快点让开路,今日如皋县的县太爷来我家做客,没空跟你们费这些口舌。” 说完,他对着车夫一挥手,那车夫立马下了车,牵着驴便排开人群往里面走去。 卢氏坐在车上,下巴微微昂起,好似打了胜仗回朝的将军顾盼自雄。 就在她目光扫过人群的时候,突然看见人群中,一个身着月白袍子,拐着一个青布包袱的熟脸站在人群中正朝她笑。 卢氏看到这张脸,顿时被吓了的一声叫,慌里慌张从驴车上跳了下来冲到这人身边:“二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堂屋中,母亲刘氏看到儿子回来,激动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儿唉,我这是几辈子轮回修来的福分,我的二小唉!” 母亲一边抚着儿子的胳膊,一边仰望着愈发高壮的陈凡,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一旁的卢氏拿着手绢不断擦拭眼角:“娘,咱嫁过来第一次看见二叔,那时候便知道二叔将来是要做官的!” 刚刚还一脸激动的刘氏听到这话,转头就瞪了儿媳妇一眼:“偏就你嘴巧,好话都让你说了。” 一旁的大哥陈休尴尬的搓着手:“二弟,辛苦了!” 陈凡朝大哥微微一笑:“爹呢?” “下地了,我也是刚回来灌几瓢水,一会儿还要过去。” 陈凡点了点头道:“大哥,你先别去,让大嫂把水送去,你先叫上武哥和余哥,将这些人全都劝走。” 听到这,不仅大嫂卢氏长大了嘴巴,就连刘氏和陈休也露出了不解的目光。 陈休:“二弟,这些可都是来投献的!” 陈凡点了点头:“我知道。” 卢氏急了:“二叔,这些人可都带着地契,最远的有从徐州府赶过来的!就这么叫人家走了……” 陈凡当然知道,生员只要一中式当了举人,立刻便身价百倍,衣食无忧。 有的是人送钱送房送田,甚至送女人,送奴仆。 更有的是人自动投献,愿当仆从小妾。 奇怪吗? 卖了自己,还要给主家带来厚礼。 不奇怪,相比投献后这些人免除的徭役,和一系列陈凡这个头衔给他们带来的便利而言,这些礼物都是小儿科。 但陈凡很不喜欢这种豪横恣肆,鱼肉小民的行为。 他想要赚钱,有的是办法,但办法决不会是靠趴在国家朝廷和百姓的身体上靠着吸血自肥赚钱。 家中三个人,两个女人还想不通的时候,大哥陈休这时却点了点头道:“便按着二弟的意思来,大哥马上将这些人请走。” 陈凡点了点头:“若有贫弱者,大哥,给他们点干粮!” “知道了!”陈休一边挥手一边朝外走去。 这边陈凡正坐着歇脚的功夫,就看见外面的人群渐渐散了去。 有的人犹自不肯走,但估计是大哥他们态度坚决,最后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余宝珊和武徽二人跟着陈休终于进了院子。 两人站在院中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不敢进门。 陈凡笑着迎了出去:“武哥,余哥!” 二人闻言拘谨的缩了缩穿草鞋的脚:“二,陈老爷……” 陈凡上前哈哈大笑,一把将二人揽住:“什么陈老爷?咱们三家还有那生份劲儿?” 余宝珊和武徽被这么一揽,那熟悉的亲切感顿时回来了。 武徽挠了挠头:“乡里都说你是什么文曲星下凡,搞得我俩……嘿嘿。” 陈凡假意严肃道:“武哥,一,文曲星那是状元,我就是个解元,二,状元难道就没兄弟了?咱三家,那关系可比兄弟还亲近呐!” 武徽闻言顿时高兴了起来:“嘿!宝珊,我就说二小是个念旧的吧!” 第462章 改换门庭 就在陈凡等人站在院中说话的档子,突然门口不知从哪冒出了一群人。 这些人,人人手里拿了棍棒,也不敢院中之人,直接推了院门冲进院中,为首一名花白头发的短衫老头道:“都给我砸了,什么窗户啊,门呐,院子围墙呐,院门呐,全都给我砸了。” 陈凡吓了一跳,这是哪位仇人寻仇寻到家里来了? 他想阻止,却看见大哥等人全都笑嘻嘻地看着这些人冲进院子,武徽和余宝珊二人更是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陈凡直接被搞懵了:“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休还没说话呢,一旁的刘氏笑道:“二小,这是好事!别拦,千万别拦!” 到这会儿,刚刚那指挥打砸的老头方才来到陈凡面前,只见他“咕咚”一声跪在陈凡面前:“解元老爷,咱恭喜您改换门庭咯!” 他的话音一落,那些忙着打砸的汉子们同时停下手里的活计,转头冲陈凡笑着喊道:“改换门庭咯!” 陈凡:“……” 卢氏在一旁道:“他二叔,这都是规矩,你便由得他们砸吧,凡是家里中了举的,乡里的工匠便要来家里砸窗户、拆门,然后他们复杂修缮一新,这叫【改换门庭】,是好兆头!” 那顾老汉陪笑道:“是啊,解元老爷,当年黄老爷中举时,就是俺带着人去砸的。” 陈凡将他搀起道:“这……你们砸了又修,这不还要你们破费吗?” 谁知陈凡的话刚说完,周围人全都咧嘴笑了,那顾老汉道:“老爷,您这就不知道了,咱们都是苦匠人,给您家改换门庭之后,您家老封君便可怜我,以后家里用得着我们的事便不会去找别人了。” 陈凡闻言,一下子恍然大悟,合着花一次钱,便包了陈家这举人家庭的工程,以后不用参加招投标,直接干活了。 好嘛,陈凡还纳闷呢,谁知这天下的事,就没有人自找亏吃的。 陈家正如火如荼的被拆家呢,外面又来人了。 母亲刘氏一看见那一行人中的轿子,立马眉开眼笑道:“二小,快快,你和你大哥一起出去迎接!” 陈凡好奇道:“谁啊?” 刘氏一脸神秘的笑道:“你去便是了。” 陈凡自从回到家,处处都是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事,好在出门时大哥小声道:“这是如皋的何县令,前日便到了,一直隐名住在镇上的客栈里,专等你回来呢。” 陈凡闻言顿时明白了过来,他皱着眉道:“议亲的?” 陈休点了点头:“上次何县令便派人来谈这事了,但被父亲以你参加乡试的名义挡了!” 陈凡摇了摇头:“家里什么意思?” 陈休:“父亲的意思是等一等,待明年再说,但母亲想着你早些婚取,早些生下一儿半女,所以父亲最后也没说什么,只说看你的意思。” 说话间,那青布小轿已经停在了门口,转眼间轿帘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来。 陈凡连忙拱手道:“愚弟陈凡见过何县尊。” 到了举人这个阶层,更生员时情况就大变特变了。 举人见到县令,不再像以前生员时自称“晚生”或者“侍生”,因为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所以在阶级上陈凡其实跟何县令已经平等了,所以要自称“愚弟”。 这些倒不是陈凡琢磨出来的,而是鹿鸣宴后,同年之间宴饮,相关的规矩就由大家传开了。 你若是不学,到了这种场合乱称呼,那是要被笑话的。 那何县令见到陈凡,连忙抢上前来笑道:“文瑞,你我之间虽为见面,但神交已久,我今为客,你便无需多礼了。” 何县令抬头看向院内乱纷纷的情状,笑着拱手道:“原来今日便【改换门庭】了?甚好,可惜本官治所在如皋,这边又没有合用的工匠,待文瑞以后在别处砌屋的时候,我派几个巧匠来施为!” 陈凡拱手笑道:“不敢不敢,何县尊,里面请。” 因为陈家就只有几间草屋,待客时“乒乒乓乓”的甚是不妥,顾老汉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连忙带着人去了后院喝水避开了。 堂中坐下后,何县令左右看了看叹了口气道:“解元公起自寒微,更是难得啊!” 他的话音刚落,陈准从外面扛着锄头回来了。 何县令竟然亲自起身迎了出去道:“陈老兄,回来了?” 陈凡听到这称谓直接无言,自己在何县令面前自称“愚弟”,何县令见到自己父亲,又称呼他“陈老哥”,全乱了。 陈准不是普通的老农,见到县令并不畏缩,他放下锄头微笑拱手道:“原来是何县尊,请,请。” 几人重新进了屋,闲扯了几句后,何县令便开口道:“陈老哥,上次与你们商量的事情,你有没有跟文瑞提啊?” 陈准的目光看向陈凡,转头笑道:“这件事已经说给他听了,但那时他正备考乡试,我便也没催问他的意思。” 说罢,陈准转头看向陈凡。 陈凡轻咳两声:“何县尊……” 谁知还没等陈凡说完,何县令便笑道:“我与学宪罗公是山西老乡,多有书信往来,信中提及贤弟婚事。罗公在信中有言【解元配才媛,当效明远、清照故事】。” 陈凡刚想说话,何县令又道:“我这女儿,她母亲走的早,十三岁便掌中馈。去岁如皋遭遇大潮灾,米家腾贵,她以陈米混新粟,腌蕨代鲜蔬,阖府二十七口人未减一餐一饭。” “且小女自幼摹写赵文敏公帖,于书道亦是颇有心得,前不久有文瑞亲书文章一篇传至如皋,小女获得,如获至宝,终日临摹文瑞字体,揣摩文瑞文章。” “唉,文瑞啊……” 就在何县令卖力的鼓吹自家女儿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讲话。 何县令皱眉道:“哪来这么多马?” 众人正疑惑呢,却见门外一名头戴凤翅抹额盔,身穿六瓣明铁胄的将领翻身下马,几步便走进堂中“咕咚”一声跪在地上。 何县令皱眉道:“你是何处的兵头?竟带这许多马来?” 谁知那人根本不看他,一个抱拳对陈凡道:“解元公,标下乃南京留守抚标营中军游击唐元华!奉我家伯爷之命,为解元公乡试高中榜首贺。” 何县令闻言一惊,南京留守抚标营?勇平伯? 这时,那唐游击又道:“我家小姐知解元公多有刊刻之需,特送来刻坊匠人十二户,纸坊匠人二十户,以为解元公贺!” 一听到“我家小姐”四个字,何县令脸色陡然一变。 这边陈凡早就知道勇平伯府派人来了溱潼,但没想到他们竟赶在这个时候:“唐游击请先坐!” 唐元华起身抱拳,坐在一旁。 陈凡转头看向何县令歉然道:“不好意思,愚弟府上事多,县尊请继续说。” 何县令擦了擦汗,挤了挤笑容道:“也没甚事,不过都是些家长里短,贤弟家中事务繁杂,那我便不叨扰了。” 第463章 贴黄 何县令中午的席面都没吃便直接坐轿走了。 因为家中一波接着一波上门道贺的人,实在不是个谈事儿的地方,最后陈凡约了唐元华去了附近的南山寺相谈。 到了寺中,老和尚听说是湖边陈家人,连忙洒扫了一间临湖的客舍给陈凡待客用,又沏了茶来方才客气的退了出去。 但和尚走后,陈凡正踌躇着如何让勇平伯府死了心呢,谁知姓唐的游击率先开了口:“解元公,这几日我未至府上拜贺,实是因为在海陵、溱潼两地探访了几日。” “在海陵时,我听人说,贵塾正在修建新的房舍?听说那房舍的牌匾上不仅有五经斋、藏书楼字样,还有版刻坊、杏林苑、虎贲堂、农学院、天工房……?” 陈凡闻言对此一点都不诧异,刚刚唐元华说要送他刻工、纸工时,他便已经猜到了。 “是这样,我家女公子有意做些济惠小民的事情,所以想借贵塾的地方一用!” 陈凡闻言诧异道:“伯爷这是改主意了?” 唐元华微微一笑:“应该说是我家女公子改主意了!” 陈凡大喜,顾彻眉估计是把他那日的话听进去了,所以想借着自己弘毅塾的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出来。 她无非是想让女性多点技能,在这个社会上多点话语权而已。 解放生产力的事情,这个不仅不能拒绝,还要鼓励和支持啊。 陈凡笑道:“只要不是压着我的头结婚便可,顾小姐也是考过科举,读过圣贤书的,我这弘毅塾欢迎之至。” 陈凡这么爽快倒让唐元华有些意外了:“解元公,难道你不怕有人说……呃,你应该也知道,我家女公子……” “何须乘月待君归,自照星河击楫回。顾小姐有这气魄,陈凡只有敬佩和支持的份儿,又怎会在乎那些人的一些流言蜚语?” 唐元华这次是真有些佩服陈凡这个新晋的解元郎了,自家小姐在士林遭遇的非议他当然听说过,陈凡竟然能这么干脆的答应下来,这足以说明伯爷和小姐看人的眼光绝没有错。 两人说了会儿话,唐元华奉上礼单便告辞离开了。 待唐元华走后,陈凡坐在客舍中并没有离开。 刚刚对于顾彻眉的事情,其实他早就对此有了一些想法。 随着新房马上建好,陈凡心中的弘毅塾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将从一个半官方性质的社学、蒙学,变成一个自己理想中的综合性学校。 当然还是要披着书院的皮来做事的。 但大梁的书院基本上都是教授四书五经的,自己这里突然来了个多学科教学,甚至还可能出现女学。 那书院面临的非议和阻力一定是非常大的。 他之前也想过解决的办法,比如邀请洪升、刘讷这样的名儒来书院讲经、站台。 陈凡相信,只要自己开口,两位老先生肯定是会来的。 但他们到来,是因为经学,是因为陈凡这个人,而不是认同陈凡经世致用、本末兼赅、兰蕙同芳的教学理念。 他们或许会勉强帮忙一次,但绝不是长久之计。 也就是说,弘毅塾的未来,是需要在官面儿上有一顶能扛住压力的保护伞的。 本来作为勋贵的勇平伯府,因为敏感的身份并不合适。 但恰恰是顾彻眉这个人之前的“胡闹”,以及他的小姨是宫里那位的缘故,反而成了如今最佳的选择。 故而唐元华提议时,陈凡脑中电转,一瞬间便想通了,这才有了他如此爽快答应的结果。 而且还有一点,弘毅塾的规模眼看着越来越大,管理工作的力不从心是个大问题。 海公、堂兄、郑应昌以及自己,明年是必然要去参加会试的。 且海公、堂兄和郑应昌三人让他们教学还行,但说到管理,他们三人都不是好的人选,海公太过名士范儿,很多事情都靠喜好驱动;堂兄为人太过方正,不知变通;老郑……,还是算了。 所以陈凡亟需在弘毅塾中引入一名专心搞管理的人才。 管理说白了就是管人,顾彻眉这人天生就有种让人折服的大女主气度,若是让她来做未来的“教导主任”,估计侄子长寿也不敢逢人便说“家叔陈文瑞”了,想想就痛快! 不过一切还要等陈凡考察后再做决定,目前先观察观察顾彻眉究竟怎么把这个女子班搞起来。 …… 北京·紫禁城东六宫南侧庑房 紫禁城东六宫南侧庑房是尚宫局女官们的办公之所,因为国朝女官有整理奏折并兼有贴黄之责,故而此处也成了宫内最为紧要的所在。 “陆掌记,这么晚还不休息?”一名宫女打着哈欠路过贴黄房时,朝里面的人打了声招呼。 “嗯,还在等何典记从司礼监拿新的折子来,今晚要迟些!” “那我给您端碗茶来?” “不用了,你先去睡吧。” “那掌记也不要熬得太晚,我先去休息了!”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陆慕贞翻开已经贴完的奏本,重新检查了起来。 《榆林有虏二十八骑入关抄掠,射杀二骑,其余遁走》 《户部请拨太仓银十八万两赈济陕西蝗灾》 《钦天监报昨日太微垣东次垣突泛紫光,与赤气有夹角》 看到这,陆慕贞微微一停,太微垣象征的是朝廷,而太微垣东次垣有紫光出现,这应是好事。 她重又翻开钦天监的奏本,将其大概扫了一眼。 钦天监每天监测到的星象都是要上报的,其中繁杂的程度,任谁都不会仔细去看。 陆慕贞也不过是因为要等何典记那边送来新的奏本,故而有闲扫上一眼。 “夜见北斗杓尾延伸赤色云气,状若朱绶贯入六星。” 只看了一条,陆慕贞便摇头心中笑道:“不过都是些好消息。” 说完,她将奏本合起,准备伏案假寐一会儿。 就在这时,何典记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了四个宫女,这些宫女手上每人都拿了一摞奏本。 “慕贞,之前的全都写好贴黄没有?”何典记进了门便问陆慕贞道。 陆慕贞连忙站起:“回典记,已经全都写了。” 何典记满意的点了点头:“把你从南直弄进宫来,初时我还觉得你不能胜任,现在却是你帮了我大忙!尚宫大人真是慧眼!” 陆慕贞微微一笑:“都是尚宫和典记赏识。” “哎呀,我们之间就别那么生份了,你以后叫我何姐姐就行。” “嗯,何姐姐稍坐,我给您端盏茶来!” 何典记摆了摆手坐在椅子上:“你忙你的,我休息一会儿就把你贴好的奏本送去给尚宫。” 陆慕贞微微一笑,也不坚持,随即坐下后拿起那四名宫女送来的新奏本看了起来。 只头一本便吸引了她的目光-------《钦命提督南直隶学政、翰林院侍读学士臣苗灏谨奏:为恭报弘文十年以巳乡试事竣并陈祥瑞事》 陆慕贞迫不及待翻开奏本,匆匆看完后,她合上奏本,悄悄看了眼身后正在喝茶休息的何典记。 见何典记的目光没有转来,她悄悄拿出刚刚已经贴黄好的奏本,将那本钦天监的奏本抽出,然后用极快的速度将原有准备贴黄的黄纸拿出,随即拿出新纸,在上面写道:“钦天监昨日报夜见北斗杓尾延伸赤色云气,状若朱绶贯入文昌六星。” 第464章 皇帝 翌日! 大内文华殿。 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元春手捧着尚书念道:“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 张元春说话间,殿上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穿玄色道袍的中年人坐在案后,双眼微微眯起看向张元春,这人虽然尚还年轻,但头发已经花白,尤其是额头前更是白了一簇。 他两眼的眼袋微微发青,可从眼中射出的目光却冷静又桀骜。 “陛下,人主一人出游则费千,民十户之产也。” “严恭寅畏,天命自度,天命无常,惟德是依。” “乱罚无罪,杀无辜,罚不可妄加,刑不可滥施!” 张元春半是《尚书》原文,半是自己对经义的理解,洋洋洒洒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结束。 在场几位翰林院的编修、修撰听得入神,待张元春讲完后方还未觉。 这时,案后的年轻人缓缓开口道:“兰台长果然是《尚书》大家,朕每次经筵,听完后都是收获良多。” 张元春坐着拱手道:“老臣谢过陛下谬赞,不过都是老臣的分内之事罢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尚书·无逸》朕记得全文有一千零二十四字,只不知先生为何讲授的经义内容才不过三百字而已?” “这!”张元春一时之间答不出来,用目光看向西侧端坐的首揆韩鸾。 韩鸾整个人仿佛坐在西壁的阴翳里,绯色的蟒袍包裹着他枯瘦的骨架,两道法令纹如刀般削下,让人看到他忍不住生出低头的念头。 他明显看到了张元春投来的目光,但却并不打算给出什么提示来,随即眼睑微微下垂,似乎神游物外去了。 张元春见状,只好嗫嚅道:“这,这是老臣觉得尚书中对陛下有用的章句,最后摘写出来,加上自己的想法说于陛下。” 年轻的弘文帝将两位臣子目光的交汇尽收眼底,他知道张元春讲的《尚书》都是首辅韩鸾摘写然后交给他的。 弘文帝心中一阵烦闷,皱眉道:“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先生,这作何解释?” 张元春闻言松了口气道:“圣天子垂拱而治,着卑贱的恶衣服,上行下效,有安定社稷之功,知稼穑之艰难!” 弘文帝摇了摇头,指甲划过桌面,轻轻敲打:“朕觉得这句应是昔年文王亲执耒耜,方知民生之艰,而非披蓑便知世间疾苦!” 张元春的目光再看看向韩鸾,韩鸾这次终于开口了:“陛下智慧天生,体而行之,方晓世情万方。” …… 又一刻钟的样子,今日的经筵终于结束了,回懋勤殿的路上,弘文帝一路上冷着脸。 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刚刚用【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来问张元春,当然不是真得讨论学问。 经筵其实是大臣和皇帝关于市政方针的另一个博弈场所。 韩鸾指使张元春在经筵中删除《尚书》里的句子,不过是存了让他“垂拱而治”的目的。 但他年纪愈发大了,接触的政务多了,当然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见解。 如今的大梁虽然表面上看来一片祥和,但东南倭乱,西北灾情,北虏时不时犯边,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但国家财赋却年年亏空。 在他看来,朝廷已经到了必须要改变的地步了。 可对方依然在谈什么“儒以文乱法”、“变法者多挟私欲”,如今甚至已经到了避开或者擅阐经义,利用经筵日讲给自己洗脑的地步了。 他正在脑子里盘算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肩舆已经被抬到了懋勤殿前,门口的小太监跪倒接驾,随即起身来到肩舆前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帝下了肩舆。 “陛下,皇后来了,带着陈选侍来的!” 弘文帝听到这两个名字,刚刚冷峻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温暖来:“皇后身体最易受寒,陈选侍又刚刚怀了身孕,赶紧让他们各自回宫休息,勿要伤了身体,朕今晚还要看奏本,待闲暇了去看望她们。” 那小太监连忙道:“是!奴婢立马去办。” 进了宫,弘文帝休息了会,吃了点东西便坐在案边翻阅起今天刚刚送到的奏本。 第一个本子是督师东南的苏时秀上的,本子里说了最近在东南练兵的事情,结尾时还弹劾了南直隶提学道罗尚德在庐州府科试时,收受庐州府知府三千两程仪。 一般到了罗尚德这个级别,程仪四五百两,至多一千两,弘文帝虽然没有去过地方,但官员间这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看到三千两这个数字,他皱了皱眉头,在一旁的纸上写上了“罗尚德”三个字,随即又冷然道:“苏时秀到了东南这么久,不去浙江福建,只在南京坐镇又有何用?” 随即他在奏本上批复道:“东南事急,勿要分心他顾!” 接下来,他又翻了几本奏疏,都是各地要钱要粮的事情,他捏了捏眉心,慨然一叹。 虽然不想再往下看了,但按照祖制,事情是一天都耽误不了的。 他只能勉强自己提起精神继续往下看了起来。 突然,《东南乡试事毕写榜并述朱衣人点头祥瑞事》的娟秀小字映入了眼帘。 看到“祥瑞”二字,总算让弘文帝眼前一亮。 他翻开奏本就着烛光细细看了起来。 《钦命提督南直隶学政、翰林院侍读学士臣苗灏谨奏:为恭报弘文十年以巳乡试事竣并陈祥瑞事》: 窃惟圣朝开科取士,实乃抡才盛典;南闱锁院抡贤,敢忘敷奏至诚。今乙巳科江南乡试告竣,诸生文章经济已誊录造册,恭呈御览于后。然闱中忽现灵异之象,臣等目击心惊,不敢不剖肝以闻。 臣与副主考罗尚德巡至明远楼。时见西文场号舍顶忽透赤光,初疑走水,急率兵丁持械往视。及至宙字三百二十二号舍前,但见: 一朱衣人峨冠博带,周身光华流转如霞蔚云蒸,立于瓦檐不染纤尘。其面覆金雾莫辨眉目,唯见右手玉笏虚点陈凡卷牍,颔首者三。檐下铁马骤响如鸣珮环,有异香袭人若檀麝交叠。 臣方欲叩问,红光倏然收束直冲斗牛,唯余大日在天、朱卷在案。遍查该号舍,仅淮州生员陈凡伏案疾书,墨迹未干之卷上《生财有大道》策论间,赫然浮现金粉字纹,指触即隐。 臣观此象: 朱衣耀闱,暗合文昌临世之谶; 金痕透纸,岂非奎星点额之征?昔宋郊渡蚁登龙虎,王珪红袍兆鼎魁,然皆事后附会。今圣天子当阳,乃现神官亲点寒儒之旷古奇观! 赤光起时,贡院古柏尽作龙吟 异香散处,棘闱病生沉疴顿消 此非陛下至德格天,安得文运显圣若斯耶? 臣苗灏顿首再拜! 看到这,弘文帝拿出陈凡那篇《生财有大道》看了起来。 当他看到“诚能驱天下之民而归于农,其生之也既无遗利矣”时,弘文帝放下文章。 “陈凡!陈凡?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突然,他想到乾清宫偏殿的屏风上似乎有这个名字,顿时恍然记起:“原来是他!” 一时之间,假引案、刘师傅的私信、东南土寇,淮州府只有海陵得保县治等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 突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连忙从一旁的奏折堆里翻出一本钦天监的奏本来,只见那奏本的贴黄上写道:“钦天监昨日报夜见北斗杓尾延伸赤色云气,状若朱绶贯入文昌六星。” 第465章 未来 陈凡考中解元的消息传到溱潼后,一个不起眼的江淮小镇上顿时热闹了起来,各地来的马车堵满了乡间的小道,甚至陈家村中的道路都被轿子挤满了。 只要能跟陈家扯上点关系的人都在往溱潼赶。 “常州府同知扬大人贺解元公连登高榜……”黄员外家的秀才管家临时被请来陈家做了“迎宾”,接到杨廷选送来的礼单后高声唱道: “前元【龟趺承露】砚一方 紫毫玉斗笔一支 常州天宁寺镇寺之宝金粟山藏经纸十张 青麟髓墨一锭 鎏金魁星点斗像一尊 苏绣云雁补子青罗解元袍一领 …… 陈家堂屋中,俞敬听着外面的唱礼声笑道:“杨同知这礼物是用心了的,别的不说,就这金粟山藏经纸,听说是大中祥符年间的遗藏,一张纸在读书人心中便抵万金啦!” 陈凡苦笑着摇头:“听到这些礼单,我心中实在是忐忑难安,不知将来又如何报偿大家的心意。” 以俞敬和陈凡的关系,自然不是一般的举人和县令的关系,他并没有纠结陈凡的自称,笑着道:“你弘毅塾新盖的塾堂快要完工了,将来必然是要招徕新学童的,这些人家谁没有子侄亲朋,到时候求到你这时,你给开个方便之门便是了。” 陈凡点了点头,前日弘毅塾增扩的工程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再过两日便要上梁,这些天来溱潼的宾客,很多人都在打听这件事。 俞敬这时开口道:“文瑞刚中解元,将来作何打算?” 陈凡以为他问得是科场之事,于是回道:“当然要应会试!” “我问的是弘毅塾!” 陈凡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自己科举的原因,导致这段时间以来,在弘毅塾的教学工作中缺位了不少。 马上他就要面临着进京赶考会试,弘毅塾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发展? 放弃弘毅塾? 不说自己身负的系统,就说弘毅塾那一帮孩子,他也舍不得丢下他们。 斟酌片刻后陈凡认真道:“只要我在塾中一日,我便会将自己会的倾囊相授!如果实在不行,官场与我而言,并不是抱负所在。” 俞敬闻言摇了摇头道:“昔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今日困守乡塾,不过泽被数十童子,岂若程伊川掌国子监而正天下学脉?什么叫弘毅?——此方为真弘毅!” 陈凡听到这,愕然看向俞敬。 “《礼记》‘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昔胡文定(胡瑗)立苏湖教法,终成太学三舍法——无进士及第金章,何来改制权柄?” 说到这,俞敬自己也不禁感叹了起来: 烛火暖寒窗,终逊朝阳化雪功 要令冰心荐轩辕,且踏金銮第一峰啊,文瑞! 【烛火暖寒窗,终逊朝阳化雪功】,陈凡口中默默吟诵这句小偈,心中激荡不已,俞敬的话,让他想到了另一个时空中的张江陵,张居正昔著《帝鉴图说》时,不过是荆州寒士! 所著所写,为人嗤笑为“屠龙计”。 但后来其人入阁,颁布《提学敕谕》,自此,天下社学,《孝经》成了必修科目。 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当效张江陵之功。 但弘毅塾的学童…… 薛甲秀、周良弼、陈学礼……,一张张面孔在自己的脑海中闪过。 “家长将孩子送到弘毅塾,就是对我的信任,若不能将孩子们教好,却一门心思想着做官,这……岂不是愧对那么多信任我的人?” 一时之间,选择让陈凡两难起来。 俞敬似乎早就猜到陈凡会有今日的难处,他笑着对陈凡道:“文瑞,你放不下那些孩子,但岂不闻【桃李遍京华】故事?” 陈凡诧异道:“何为【桃李遍京华】?” “昔年英宗时,湛若水掌国子监事,其人携岭南弟子三十人赴任,京师新泉书院冠绝中国。” 陈凡瞪大了眼睛,还能这么搞? 一遍做官,一边教学。 俞敬看到他惊讶的样子,于是笑道:“但这么做要有个前提!” 陈凡诚心请教。 “那就是你要负清贵之职。” 陈凡恍然大悟,若是自己考得不好,最终考了个二甲三甲,二甲在京城六部观政,你一个六部实习生,还在外面教学生,那叫图惹人笑。 考中三甲,被派往哪个犄角旮旯担任县令,学生们就未必愿意跟着你背井离乡了。 但自己若是能考得好,考中二甲前列,甚至三鼎甲留在翰林院成为翰林,那翰林本来就是文化官员,又很清闲,且前程远大,学生家长们当然愿意自己的孩子有个翰林院的老师。 也就是说,到时候自己也可以抽一批学生跟着自己上京,一边上班,一边教学。 “到时文瑞真成了翰林,也可以在京师办个书院,在京师办书院,又能教授学生,还能养望,一举两得。” 陈凡听到这是真心动了,可他还有个顾虑:“那海陵这……” 俞敬笑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这件事的原因呐!文瑞,海陵县的弘毅塾一定要保留!” “可以聘请名师接任山长一职为学童开蒙,若天资聪颖之辈,可送入京师由你亲自教导。” 这不就是跟另一个时空,国内三年,国外两年的那种合作办学差不多嘛。 也不对,这更像朝廷的官学体系,书院设在海陵,进阶的书院“国子监”在京师,选拔优秀学生进弘毅塾京师分塾学习后参加科举。 老俞难怪这么热心。 甭管在哪学,都是弘毅塾的学生,将来这些学生考出了成绩,考出了风采,因为弘毅塾根本在海陵,这些学生的成绩最后都是他的政绩。 人老俞笨嘛? 聪明着呢。 就在这时,大哥在外面朝他招了招手,神秘兮兮的样子。 陈凡告了声罪走了出去。 陈休小声道:“二弟,三叔那边送了礼来,贺你考中解元。” “三叔?哪个三叔?”陈凡这话说完,立刻想了起来,三叔陈决?他一个水匪头子,离开家这么多年不通音讯了,怎么还往他家送礼来了。 “人呢?” “丢下东西就走了。” “去看看!” 陈休打开东厢蚕房的门,映入陈凡眼帘一片金光。 第466章 自荐做门房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问子桑伯子。 子曰:可也,简。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 子曰:雍之言然。 这是陈凡从溱潼回弘毅塾的第二天。 回到弘毅塾的陈凡,他自己感觉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他还是他。 但学童们此时一个个正襟危坐,就连赶回来的何凤池,此刻也收去了眼睛中的桀骜不驯,端正的坐在课堂里,看着陈凡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拜和畏惧。 没办法,解元,这个名头,就算是深山遗老,乡野土人也知道其中代表了什么。 陈凡并没有用言语缓解他们对自己身上光环的畏惧。 而是像往常一样给学童们上着课。 “雍这个人,姓冉,名雍,字仲弓,比圣人年轻二十九岁。” “在圣人的高第中,道德学问最好的是谁?”陈凡在课堂上最喜欢作得事情就是提问,因为只有提问,才能吸引学童们跟着课堂的节奏走。 孩童们用为大脑发育的原因,他们的注意力是集中不了多久的,如果课堂没有互动,或者互动很少,那教学质量肯定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陈凡扫视了一圈,用手点了点一个从泰兴来的学童,学童名叫张廷槐,父亲是泰兴县县学训导,一个县学训导的孩子被送来弘毅塾读书,据说在泰兴当地轰动一时。 张廷槐到底是学官的孩子,自小他父亲给他打得基础不错,对于这种问题,他随口便回答了出来:“回夫子,是颜回,【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不迁怒,不贰过,那是圣人功夫。” 陈凡欣喜的点了点头:“非常好。” “那若是论慷慨好义、行军打仗最厉害的又是谁呢?” “是子路……【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 据《左传·定公十二年》记载:仲由为季氏宰,将堕费。公山不狃袭鲁公,仲由挺身护驾,三斩敌旌。 子路确实是可以胜任大国三军统帅的,不过因为年龄和学习进度的问题,张廷槐并没有引用《左传》中这个直接的例证,反而用《论语》来回答问题,这也算答得非常好了。 “那经济之学、远交近攻第一的是谁?” 这次陈凡的问题并没有让张廷槐回答,他目光扫视学童,大部分人全都积极举手,少部分人皱眉沉思。 就在这时,他看见第三排的南墙边,一个学童打着哈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所有人都在集中精力,积极与陈凡互动的时候,只有他呆在一角,萎靡不振。 “郑奕,你来回答!”陈凡用温和的语气看向他。 郑奕,这个淮安府盐运副判的侄儿,自从来到弘毅塾后表现不能说不好,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之前陈凡点过很多次,让他在课堂上起身回答问题。 郑奕有时候能回答出来,有的事情回答不出,总之,在陈凡的眼中,这个孩子就是个很普通的孩子,他在经义学习上,没有贺邦泰、张祖胤的天赋,也没有“牛蛋”王北辰的刻苦,给陈凡的感觉是,这个孩子好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似的,整日里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陈凡找他谈过几次,但效果都不是很好,也让海公、老郑等人试过,结果都是平平。 郑奕被点到名,神情茫然的看着陈凡。 陈凡道:“夫子的问题,你有没有听清?” 郑奕木讷的点了点头:“夫子,夫子是问圣人弟子中经济之学、远交近攻第一的是谁!” 陈凡心中松了口气,能回答这个问题,这就说明郑奕上课时还是听讲的。 一个孩子上课走神很正常,但若是整堂课都不听讲,那问题可就大了。 “那你能回答吗?” 郑奕扁着嘴,看起来很木讷,很快他回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班头李进,哦不,鲍坝批验所点佥副使的儿子李长生道:“夫子,大家晚上都上床睡觉了,郑奕不睡觉,扒在窗边看后院的大树。” 孩子们年纪还小,课堂上当着别人的面告状的事情很多,陈凡也不在意,点了点头道:“很好,李寝室长,你反馈的问题很及时。” 说完,他转头看向郑奕:“下课后来我书房。” “欧~!~~~~~”学童们发出一阵起哄声,郑奕耷拉着脑袋坐了下去,目光好歹转向了陈凡。 课堂继续。 “刚刚提问的问题是子贡,具体原因,作为今日课堂的课后作业,下节课我检查。我们继续讲经!” “圣人这么多弟子中,还有一个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就是冉雍,圣人认为【雍也,可使南面】。” “所谓南面,就是说他有南面而王,君临天下的大才。” “圣人周游列国,每个国家都怕他,因为他的排场太大了,一来就带了那么多弟子,而他的弟子中,各国的人都有,各种人才也都齐备。” “冉雍可以做君王,宰相可以让子贡出任,三军统帅子路可以担之。这情形,你们说诸侯国谁敢收容圣人?” 学童们“哈哈”大笑起来。 “圣人往人家国境边一,谁不紧张?所以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实在是其来有自。” “他不是没有办法,而是非常有办法,太有办法了,只要他一点头说,你们干吧!” “那问题可就大了。三千弟子,在那时代,哪一个大国都吃不消。” “但圣人却不走这条路?为什么不走这条路?这种道德修养,就是千百年来,我们研究圣人之学的根本了!” “很多人以为,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是读书人被逼得穷困潦倒才做了圣人,那就完全错了!” …… 一堂课下来,陈凡的讲课生动有趣,不仅让学童们感觉到他们的夫子又“回来了”,就连坐在最后听讲的马九畴也被深深吸引。 下课后的书房,陈凡笑道:“马老丈,这段时间住的可还好?” 马九畴连忙起身道:“解元公,感谢这段时间的招待,我,我准备向您辞行。” 陈凡皱眉道:“老丈回乡后做何营生?” 马九畴苦着脸没有回答,显然以他这个年纪和身份,高不成低不就,不是很好找活儿。 好半晌后,马九畴突然起身长揖到地:“解元公,我见弘毅塾马上便要扩大许多,山门处必缺一典签,若蒙不弃,我,我,我想担任这典签一职。” 陈凡闻言诧异的合不拢嘴,典签,说白了就是书院的“门子”,马九畴虽然年老,但也是参加过乡试的生员,他竟然留下只做个典签? “今日听了解元公的课,老朽实在汗颜,觉得这几十年的书都白读了,往后,我,我想蹭~课!” 说完,马九畴老脸通红,站在一旁手脚都好像放不开了似得。 见陈凡久久无语,马九畴连忙道:“解元公放心,我到时候把老婆子和儿子一并叫来,他们都能在塾中做点事情。老朽,老朽只要一份工钱就行。” 陈凡算是听懂了,马九畴说是要做“门子”,其实还是没有熄了科举之心,他是想在弘毅塾半工半读啊。 陈凡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辛苦马老丈了。” 马九畴闻言顿时高兴起来:“山长叫我九畴就行,我马上写信给家里!” 送走了马九畴,陈凡的目光看向书房角落里的郑奕:“说说吧,晚上为什么不睡觉?” 第467章 郑奕 郑奕面对陈凡的询问,低头看着脚尖没有开口。 “想家了?我听郑副判说,你父亲在家乡耕种?是不是很久没有回家了?我叫人送你回去看看父母可好?”面对不开口的孩子,陈凡只能用自己的想法来揣度。 “我娘很早的时候就没了,我爹,在我来塾堂前,也走了。” 陈凡看着眼前的孩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家伙,父母竟然已经全都故去了。 估计郑汝静对这个侄子也不重视,只出于亲戚的义务,花了五两银子将他打发到了海陵,这个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 劝道一个失去至亲的孩子忘掉悲痛是不可能的,陈凡沉吟了片刻对郑奕道:“《礼》有云,居丧之礼,毁瘠不形,视听不衰。你父母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了他们形销骨立。小弈,你知道夫子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郑奕点了点头,依然没有抬头。 果然,口头劝解的效果不佳,陈凡也没有强求一下子就解决问题,事实上很多教育方面的事情,都是水磨的功夫,急不得的。 陈凡温言道:“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吧,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夫子!” …… 郑奕走出了书房,并没有回塾堂,回住处时经过后院,正好看见刚刚在夫子书房,自荐为典签的老人坐在后院石桌旁下棋。 弘毅塾后院的石桌上是刻了棋盘的,新的山门还在收尾,马九畴这个典签没有去处,便只能在这打发时间。 郑奕和马九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专注了自己跟自己对弈,一个用好奇的目光观察着棋局。 这时候的围棋,主流已经是十九路,但民间仍有十七路,行棋的规范也与另一个时空中的现代围棋区别很大,首先讲究的是白先黑后,另外“无气提子”跟现代围棋一样,但允许“块子自尽”,也就是“死子可弃”。 “打劫”方面则需隔一手提回,这有个专业术语叫“隔河争” 郑奕看了一会儿,干脆坐在马九畴的对面,双手撑着小脑袋盯着棋盘越看越是入神。 马九畴自弈,是用《玉石藏机》的棋谱,摆“长生劫”自娱而已,不一会儿,棋局便到了尾声。 见棋已下完,郑奕抬起头道:“你可以教我下棋吗?” 马九畴看了看他,摇头道:“弈棋为杂科小道,老夫这一辈子就是因为喜爱下棋,耽误了不少研习经义的时间,导致皓首不能登桂榜,空耗岁月,你小小年纪,还是要把心思全都用在钻研经义之上,你有个陈夫子这样的好老师,不要浪费了机缘。” 郑奕被他拒绝,也不吵闹,又低头看了一会儿棋局后便起身离开了。 来到宿舍后,他倒在床上,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居丧之礼,毁瘠不形,视听不衰。”郑奕口中轻轻念着陈凡刚刚劝慰他的话语,脑中却忍不住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场景。 那日父亲下田浇水,后来是被乡人抬着回来了。 回来时父亲脸上已经发黑,小腿上肿胀青紫了一大片,其中还有两个黑色的血洞,一看便知是被毒蛇咬伤。 后来村里的大夫来了,在伤口上割了个小口子放了毒血,又开了几服药让他煎服给父亲喝下。 可是药并没有什么效果,只拖了两日,父亲的伤势越来越重,转眼就进入了弥留之际。 想到父亲在床上痛苦的样子,神情一直都很淡漠的郑奕,眼中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泪水。 那日父亲快不行了,回光返照之际叫人将他喊到床边。 “郑奕,你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父亲也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我不像你二叔,没有能力给你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你想要过那样的日子,将来就要你自己去争取了。” 说到这,父亲喘了几口气: “读书是你的武器,人可以白手起家,但不能手无寸铁。” “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吃苦,就得下决心吃一阵子的苦。” “我死后,凡事不要想着靠你二叔,要靠自己,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除了父母,其他人没有义务一直对你好。” 想到这,郑奕早已泪眼朦胧,从喉咙里挤出“父亲”两个字来,声音轻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不要羡慕别人,每个人出身不同。真正的竞争不是和别人比,而是和昨日的自己比。” “亲人的缘分只有一次,这辈子不管你和我亲不亲近,我们都不会再见,小弈,这辈子父亲很抱歉,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呜呜……”情绪犹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泄而下,郑奕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用被子捂着脸,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情绪激动,导致了他瘦弱的身体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刚一抽搐,郑奕挣扎着掀开被子,想要用手去拿床头墙上的包袱。 可这次抽搐的十分厉害,他根本没有力气爬过去。 这么短的距离犹如天堑一般。 恰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宿舍的门被人从外打开。 二丫捧着一个瓦罐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半晌之后,陈凡坐在郑奕的床边,看着他吸服了一袋红色粉末状的散剂,抽搐的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 海鲤拿过剩余的药剂,展开纸,用手捏了一点粉末搓了搓,然后放在鼻尖闻了闻:“有硫磺、雄黄和朱砂。” 陈凡听到这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药?竟然用了这么多矿物类药品。 他连忙叫人去请正德堂的老神仙王照。 王老神医来了之后,给郑奕把了脉,又叫郑奕伸出舌头看了看,接着掀开眼皮。 最后他拿过那小纸袋闻了闻。 陈凡见他皱眉,于是小心翼翼开口问道:“王神医,这小家伙到底怎么了?这药是怎么回事?” 王照抚须道:“解元公,这小童得了一种罕见的【寒髓症】。这种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发作时身体如坠冰窟,痛彻骨髓。” “而这药是由朱砂、硫磺、雄黄、阳起石粉等制成,药性燥烈霸道,能暂时驱散寒意,但极易成瘾,长期吸服会损伤神志,消耗元气,且药效会逐渐减弱,需要不断加大剂量才能控制病情。” 陈凡愕然,这什么药?这不是“DU品”嘛? “那,有没有别的办法治疗这个问题?”海鲤沉声道。 王照抚须看着安静睡去的郑奕,缓缓开口:“此子舌如覆雪,是寒毒凝滞之象,尺脉如游丝,这是肾阳将绝。” “治是可以治的,不过耗费极多,且治疗的时间很长,解元公,你要不要先通知他家人……”王照犹豫道。 陈凡摇了摇头:“老神医还是先开方子吧。” 王照点了点头:“每日亥时三刻灸「髓会」悬钟穴,冬至日灸「气海」,日复一复,一年可以拔去寒毒。” 听到这解毒方法,陈凡和海鲤等人诧异道:“这也不复杂啊?为什么之前的郎中会用这么霸道的药?” 王照摇了摇头:“虽然不复杂,但医者所耗精力颇多,可能……可能是这孩子的家人怕靡费过甚,所以用了这最简单的,治标不治本的毒方。” 听到这话,陈凡想起那日郑汝静听到弘毅塾每年只需五两的时候,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顿时明白过来,估计这是郑汝静怕花钱,更怕麻烦,所以…… 海鲤又请教道:“那这孩子体内金毒又怎么解呢?” 王照苦笑道:“这更加麻烦,张介宾的《景岳全书》中说,要解金毒,需晨服八味地黄丸引火归元,午灸关元穴,每日要饮羊乳,赤阳散毒可日减一分,吃饭要食《朱雀粥》,晚上睡觉前用升麻、绿豆衣煮汤熏蒸后再生食鸡子清三枚。” 众人闻言心中一紧,这么说来,郑奕原本的问题解决并不算太难,只要持之以恒针灸便可,没想到庸医开的药产生的金毒反而十分麻烦。 “对了,这赤阳散不能一下子便断掉,需要日渐减少用量!”王照补充了一句。 第468章 棋道天才 “呸,这世上竟还有这等绝情的叔叔!”郑应昌啐了一口,看着手里的十两银子骂道。 前几日郑奕被发现身体有问题,陈凡立刻着人送信去高邮州,让在家准备出发来海陵的郑应昌跑一趟淮安,告知一声郑奕的叔叔郑汝静。 谁知老郑到了淮安,找到在河下的盐司衙门,郑汝静根本没出面见他,而是派了个衙门的书吏递了十两银子来,说是麻烦弘毅塾帮忙给自己侄子治病。 郑应昌忍着不快,拜托那人再去通禀,说不给钱没关系,请郑副判作为二叔,好歹去一趟海陵见见侄儿。 谁知等那人再出来时脸色,书吏身边还跟了一人出来。 郑应昌不认识那人,那人却自称郑汝静的儿子郑睿,这郑睿全程黑着脸,最后还叫人拿棍子将老郑赶出了门房,说是“弘毅塾以后再要来人,一例打出去,要不是看在你是举人的份上,今日叫你出不得淮安府”。 郑睿因为遗才大收被陈凡顶了位置,他恨弘毅塾,陈凡能够理解。 但郑汝静是怎么回事? “那可是他亲侄儿啊!” 海公黑着脸道:“看这家人的做派,也就能理解,为什么郑奕会服用赤阳散那种药粉了。一家子都是薄情寡义的禽兽。” 几人虽然厌恶郑汝静这一家子,但人家是官身,又远在淮安府,他们还真拿这家人没什么办法。 “先给郑奕治病吧,钱不是问题,孩子在咱们塾,就不能让他出事!”陈凡沉声道。 几人纷纷默然,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这些天以来,因为王照的药,效果没有那么快,加上强制减少了赤阳散的量,郑奕每日里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发作时涕泪横流想要服用赤阳散。 众人为了他好,只能去找王照,王照说没办法,除非是用曼陀罗花的汁液可以让他好受些,但这也有成瘾性。 最终陈凡只能将郑奕关在房间里,每日等他发作完成才放到院中,给他活动活动。 想到这孩子应该又到了活动时间,陈凡一个人朝后院走去,路上遇到马九畴,两人打了个招呼,马九畴道:“山长又去看郑奕?” 陈凡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 说话间,两人来到宝瓶门前。 “咦!”马九畴突然站住了脚步,看向院内。 陈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往日里萎靡不振,或走或立,焦躁不安的郑奕,此时却安静的坐在石桌旁,目光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走进,只见郑奕用大小石子当做黑白两色,正在桌面上自己和自己下棋,就连陈凡两人靠近他也仿佛没有听到。 马九畴看了一会儿,轻“咦”一声,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随即转过头来看向陈凡,脸上有急不可耐的表达欲。 陈凡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离开再说。 不一会儿,两人回到书房,马九畴脸上惊讶之色未消:“是【长生劫】,是《玉石藏机》里的【长生劫】!” 《玉石藏机》是一位号“坐隐先生”,证明汪廷讷的围棋国手所著棋谱,有人说可能实际的汇编者是大梁的棋圣过百龄的托名之作。 所谓的【长生劫】是指棋盘中,双方可以无限循环提子,任何一方停招棋局便会崩溃。 棋谚有云:“劫中有劫,乾坤难断”说得就是这种情况。 若是给不懂围棋的人做个比喻,这就好像两名武林高手,甲挥拳时,乙方后仰躲避,乙方后仰的时候,甲方必须收拳回防,以备乙方后招。 结果两人卡在“出拳-后仰-收拳-前倾”的无限循环中,谁都不敢停手。 掌握了【长生劫】的方法,便可在棋局中产生很多变招。 比如投石问路,在无关紧要的区域故意送吃三子,主动制造新的劫材,迫使对手分散注意力,引动棋局的变化。 总之,学习和破解长生劫,首先就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研究“出拳-后仰-收拳-前倾”战术动作,普通的棋手根本够不着这种高度。 “你是说,他只看了一遍?”陈凡问, 马九畴点头道:“这小子应该是不懂围棋的,那日他看我下棋,我观察过他,对于如何落子,他表现的十分疑惑,显然是根本不懂围棋中的规矩。” “但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仅仅几日过去,他竟然能自己循环摆出【长生劫】。若是他看一遍就能在心中揣摩后学会,那他的天赋实在是吓人了。” 陈凡点了点头,起身径直朝后院走去。 这时候,郑奕已经结束了【长生劫】,目光却始终凝视着局面,目不转瞬。 “你好像对围棋很感兴趣,夫子陪你下一局如何?你会吗?” 郑奕恍然抬头,见是陈凡,他连忙站起行礼。 “坐下,坐下!”陈凡微笑道。 “回夫子,我,我不会。” 陈凡心中一惊,竟然不懂围棋?不懂围棋还能自行摆出【长生劫】? 他不动声色笑道:“不会那我便教教你。” 说罢,陈凡取来棋子,在棋盘上教了起来。 不一会儿,陈凡便教会了落子的规矩、气的概念、提子的规则、打劫的规则、胜负的判断之类简单的围棋下法。 郑奕听得很是认真,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病态又兴奋的红色。 “能下了嘛?” 郑奕跃跃欲试道:“我想试试!” 陈凡微微一笑,让郑奕执黑先行,且在四角星位摆了四个黑子。 郑奕拿着黑子撑着下巴观察了一会儿棋局,下一秒座子天元。 陈凡眉峰微蹙:“这么落子,乃是《棋经》所载大忌啊!” 郑奕没有说话,此时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一方棋盘,黑子落下后,白子摆放的各个可能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陈凡见自己的学生不说话,于是便摆出经典的三六路“镇神头”杀招。 谁知郑奕突然微微一笑,根本不管白棋在右上角的消费挂,而是拿起一子点入左上白棋可能得拆边位置。 陈凡看到这一幕又是一愣,他现在完全搞不懂对方到底是会下棋还是不会,说郑奕会吧,一般人是不可能这么座子的,但说他不会吧,这子恰好破坏了自己白棋接下来的意图。 不知不觉,棋局已经来到中盘,在棋盘左下角,黑棋不顾自身薄弱,强行将陈凡的白棋分段形成对杀。 郑奕的大脑仿佛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算力惊人。 不一会儿黑棋便走出精妙手筋,陈凡的白棋大龙莫名其妙就危机重重了。 眼看着黑棋继续利用死子制造劫争,此劫关乎棋盘左下角生死,陈凡无奈,被迫用掉宝贵的劫材。 到这会,陈凡额头微微冒出细汗,再也不敢当对面的小家伙是个初学者了,他左思右想之后在右上角下出“一字解双征”的妙手,同时化解了两处的危机,反而犯傻了黑棋的中腹数子。 郑奕看到这一幕,兴奋的手都在颤抖,他在脑海中不断的计算着下一子落在何处最为妥帖。 但这种大量的计算是极消耗脑力的,郑奕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但此刻,对弈的紧张已经让他彻底忘了对赤阳散的依赖,精力全神贯注在棋盘之上。 郑奕的手捏着白子已经开始颤抖,陈凡见状连忙道:“小弈,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此时的郑奕,赤阳散的药力渐渐消退,加上大量的脑部活动,致使他不仅手开始颤抖,整个人也如同筛糠一般:“下,下完,夫子。” 只见他47手落子在六七路。 陈凡叹了口气,随即落下白子。 郑奕坚持到这会,看到自己最终以半目惜败,最终才嘴角含笑,“咕咚”一声趴在石桌之上。 宿舍里,马九畴看着熟睡的郑奕道:“没事吧?” 陈凡摇了摇头:“身体虚弱,脑力不能久持,没什么大事,休息休息应该就没问题了。” “不过……”陈凡摸着下巴道:“我虽不善围棋,但跟第一次下棋的他对弈,最后仅凭细腻收官,最终以半目获胜,此子恐怕……在围棋上天赋很高。” 第469章 秋仙遗谱 经过正德堂老神医王照的确认,郑奕确实是身体虚弱,加之用脑过度导致的昏迷。 只要注意休息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陈凡也问了王神医,能不能给郑奕下棋。 王照表示可以,下棋不仅可以填补养病时无聊的时光,还能转移郑奕对赤阳散的依赖,一举两得。 只要适度,下棋是好事。 听到这话,陈凡总算放下心来。 既然郑奕喜欢下棋,对身体的治疗也有一定的帮助,他自然会鼓励。 正好自己书房有一本上次抽奖得来的《秋仙遗谱》,正好送给郑奕,让他没事的时候翻翻。 床榻上,刚刚去正德堂针灸完的郑奕百无聊赖的看着天花板。 那天花板上仿佛有一方棋盘,黑白两子正在激烈的搏杀,而这棋面,正是那日陈凡与郑奕两人对弈的那盘棋。 “吱呀”,门被打开,陈凡拿着书从外面走了进来。 郑奕听到声音,意识打断了棋路,他转头见是陈凡,连忙想要下床施礼。 陈凡快走两步将他按住:“别下来了,你休息吧,今天怎么样?身体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郑奕那张稍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感激:“回,回禀夫子,好一些了,夫子,我,我二叔那边有,有消息了嘛?” 这些天又是针灸,又是用药,又是熏蒸,即使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也知这开支是很大的。 他不想去打扰郑汝静一家,但好歹那是他的二叔,而眼前这人却只是他的夫子,他想着,能不能先欠着二叔家的,将来慢慢还。 但若是欠了夫子太多,夫子万一将他赶出弘毅塾,那他…… 陈凡微微一笑,安慰道:“你二叔有公事勾当,出门去了,放心,等过段时间他回来了便会知道此事。” 听到这话,郑奕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陈凡将手里的《秋仙遗谱》递到郑奕手中:“这本棋谱,收录了宋元至国朝初年的诸多珍珑棋局。” “里面既有一些关于棋道的基础知识,也有很多先人的棋道经验。” “不同于传统棋谱的平稳布局,这本书以【奇险】著称,许多棋局暗藏陷阱,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郑奕闻言,眼睛顿时亮晶晶的接过棋谱,迫不及待的翻看了起来。 “这本棋谱强调【以虚击实】,我闲暇时翻看了几页,里面的棋局,很多看似无用的闲棋,最终却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你没事的时候便研究研究,以后咱们弘毅塾也开设个兴趣班,你若是这本书读得好,到时候让你给他们讲一讲什么叫【弈者如将,落子如兵】!” 郑奕闻言,双手将《秋仙遗谱》捂在胸口,用力的点了点头:“夫子,我一定好好学。” 陈凡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一切以身体为前提!” “嗯嗯!” 郑奕连连点头,但脑子里想的都是陈凡刚刚的话,“能帮夫子做点事情,我一定要下功夫好好研究这本书。” 陈凡见状,从床边起身笑道:“行,那你就休息吧,最近先不要管课业,等身体好些后,我来帮你补上。” …… 陈凡走后,郑奕小心翼翼的将《秋仙遗谱》拿在手上,右手轻抚封面,仿佛这本书是什么至宝一般。 翻开这本书的前半部分,这里大多都是些先辈关于棋道的文章,他继续往后翻去,果然,很快他便看到了教授围棋基础知识的页面。 因为陈凡之前曾经教过他,且这些日子,他只要得闲脑子里便一直在思考,所以基础知识方面,他已经会了个七七八八。 大概看了看,再继续往后翻,很快,一个名叫“七星聚会”的杀招谱吸引了他的目光。 “黑一镇头,白二小飞,黑三刺,白四钻,黑伍六七三连压。” 郑奕一边用眼睛看,一边在脑海中浮现出棋盘, 黑子、白子按照顺序陆续座子盘中。 到了黑子伍六七三连压这一步时,郑奕眼中神光一闪,之后白棋大龙气绝的那一步已经被他在脑海中提前算到了。 合上书,郑奕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此时的天花板上仿佛有七名江湖好汉正在布阵厮杀。 第一人(黑一)封住退路。 第二三人(黑三、黑伍)刺中对手的要害。 最后四人(黑七黑九等)同时出剑,此时的白棋犹如被刺中了要害,整条大龙瞬间窒息。 再翻看棋谱,只见上面写着“三线如铁壁”。 “这是要黑子像城墙般逼迫白棋退无可退。” “七针刺蛟龙”…… “这是打击白棋【气眼】” “舍孩套狼”…… “这一步要故意送两子诱敌深入” …… “七星聚会”是宋元时期,手谈的常见杀招。 它常见,但并不代表就能轻易掌握,相反因为这里面布局谋划其实非常考验功力。 比如前五手,黑棋要伪装成软招,第六手突然变杀招。 这五手座子,要让对手在心理层面放松警惕,其实是很难的。 五子棋都下过,如何让敌手觉得你是在布局右边,但突然几步之后,对手愕然发现,你在棋盘左边有了四子连环,且两头没有封堵,这就是“软招”。 而此时的郑奕,已经在天花板模拟的棋盘中反复在实验这一步了。 陈凡说他或许是弈道的天才,果然不假。 什么是天才,天才就是能抓住一件事的本质,然后反复钻研将它吃透,然后举一反三,化有形为无形,运用起来大音希声、大化无形。 前院书房内,弘毅塾新任保安队队长黄老八将手里刚买的棋盘棋子放在桌上。 “夫子,买回来了!” “麻烦八哥给郑奕送去。” 待黄老八走后,海鲤道:“我们继续,现在新弘毅塾已经全都整治好了,半个月前就已经往各处投了帖子,三日后便是正日子。文瑞,你真准备好了?” 陈凡点了点头郑重道:“早就想好了。” 陈轩皱眉道:“就怕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俗,到时大喜的日子闹将起来,恐怕不好。” 郑应昌也点头道:“是啊,东家,我觉得还是要慎重。” 陈凡挥了挥手:“既然决定要做,那就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去做,偷偷摸摸反而不美。” 众人见劝他不了,全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第470章 教导主任 翌日。 一大早,秋风涌起,水波不兴,都天行宫的码头上,顾彻眉从踏板上走下船。 她打量着不远处香烟燎燎的行宫道:“一身肯作偷生计,千古长留不死名。” “这就是张巡的庙吗?” 一旁的陈凡笑道:“顾小姐也知道张巡?” 顾彻眉转头看着陈凡:“你莫要将我当成一般女子!” 陈凡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二人走在海陵的街头时,动不动有人让到街边,躬身朝陈凡行礼:“解元公!” “解元公早!” “陈夫子,新出炉的草鞋饼,正是脆香脆香的时候,您拿一块尝尝?” 陈凡一一跟众人招呼,又从袖中摸出好些个散钱来递给那老板。 “陈夫子,这点东西您拿去吃便是,要甚钱咧?”那包着头巾,在草炉旁满头大汗的老板连连摆手。 陈凡坚持将钱放下,又与那老板交谈了两句方才继续伴着顾彻眉朝弘毅塾走去。 “喏,早饭没吃吧,这草炉饼很香的,你尝尝。”陈凡一边用左手递了一个饼给顾彻眉,一边狠狠在右手的饼上咬了一口,芝麻混杂着麦香,加上脆蹦蹦的口感,陈凡幸福的差点哼出声来。 顾彻眉见陈凡递来的饼,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侧头见陈凡吃得那叫一个快活,全然不顾及他解元老爷的身份。 “吃吧,又不是在金陵,没人认得你!”陈凡的手又伸了伸。 顾彻眉从小锦衣玉食,几乎没有从过路边这种脏兮兮小店里做出来的东西。 她有心拒绝,但听到陈凡说“这里不是金陵,没人认得你”。 听到这句话的她莫名其妙感觉心里突然轻松了不少,就连看着递过来的饼子也觉得似乎很香的样子。 她犹犹豫豫的接过草鞋饼,看了看陈凡,见他还在跟别人打招呼,没有注意到自己,她连忙举起饼咬了一口。 刚出炉的烧饼刚进嘴巴,那股奇香一下子充斥她的口腔。 这种香味是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的。 她生在伯府,用饭都有下人伺候,规矩很多,往往端上来的东西都已经温热了,哪里有这种刚出炉的香味。 她本打算就浅尝一口,可又实在忍不住,乘着陈凡头没转过来的时候又咬了一口。 正在咀嚼着呢,陈凡嘿嘿一笑:“怎么样?香吧?以后你呆在海陵,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绝对是你们伯府里没有吃过的。” 顾彻眉嘴里有东西,面对陈凡的微笑,她有些羞耻的感觉,囫囵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想从社学升为书院,要通过县衙保到府衙,然后由府衙呈报礼部,眼看着客人过两天就要到了,礼部那边有消息了嘛?” 顾左右而言他的小把戏,陈凡微微一笑,指着她的嘴唇道:“上面有芝麻。” 顾彻眉眼珠子瞬间瞪大,慌乱的举起手用袖子遮住嘴唇,另一只手拼命扑棱。 “哈哈哈哈哈!”陈凡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此刻竟然如此狼狈,心中别提多痛快! 好不容易整完,陈凡勾着头看了看:“没了没了!” 顾彻眉这才松了口气,瞪着杏眼道:“我跟你说正事呢!” 陈凡耸了耸肩:“卡在淮州府,至今没有下文。” 顾彻眉皱眉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不就是个名字嘛!继续叫弘毅塾也没什么不好。” “胡闹!” “哪家社学会教武学、工学、医术?哪家社学还有女子读书?名正则言顺,不然将来麻烦很多。” 陈凡点了点头:“总不能因噎废食吧,俞县尊说,过两日淮扬海防道也会来海陵,到时他出面请王大绶帮忙说项一二。” 两人正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歌舞巷。 歌舞巷这一年来,因为弘毅塾的原因已经不再是以前污水横流、脏乱破败的景象,但在顾彻眉这,见惯了南京青石板铺就得大街小巷,何曾看过这等地方。 陈凡笑了笑:“怎么?” 顾彻眉没有说话。就在这时,弘毅塾的院门处扒着一个脑袋,看见陈凡的身影后,黄其霰激动的从院子里跑出来:“夫子,你回来啦,海公说你去接人了,接的人呢?” 听到声音,顾彻眉轻摇折扇,又恢复成高冷女神的样子转过头来。 黄其霰一眼看到女扮男装的顾彻眉,顿时愣住了。 “她就是黄其霰吧?”顾彻眉淡淡道。 黄其霰瞪着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顾彻眉道:“你是谁?” 陈凡低声在她耳边道:“顾彻眉,未来弘毅塾的教导主任,女子学院的院正。” “她就是……”黄其霰惊叫出声,陈凡立马给她使眼色。 “她就是抢亲的那个?”黄其霰用挑剔的目光看向对面那人,口中品评道:“名气很大,摸样也就一般般嘛!” “文瑞,为了规范管理,以后女学生都要在女子学院就读,不管是什么人,都没有例外。”顾彻眉不管低声交谈的二人,眼睛看向别处,嘴里却公布了个大消息。 “啊?凭什么?凭什么你刚来,我就要听你的话?”黄其霰嘟着嘴一脸不悦反驳道。 “因为我是夫子,你是学生!” “我才不要做学生,我以后……” “咳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传来,“其霰,你以后都是弘毅塾的好学生!” 黄其霰皱着俏脸嘟着嘴,一脸不服。 “小孩子,还在叛逆期,总会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顾主任不要听小孩子胡说!” 顾彻眉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转头再次面对黄其霰:“作为文瑞的女学生,还是有些特权的,以后你就是我的……” 说了一半,顾彻眉想不起陈凡说得那些拗口名词,于是看向了他。 “助教!”陈凡立刻提醒。 “嗯!以后我就让你当我的助教了,小女孩,年纪这么小,心思少用在乱七八糟的上面!跟着我多读些书!” “你……” 顾彻眉不等她说完,头前朝山门前的泮池走去:“文瑞,你带我参观参观。” 看着夫子狗腿的凑了上去,给新任教导主任讲解了起来。 黄其霰气不打一处来,正好看到不远处二丫鬼鬼祟祟的拿着叉叉糖,她几步走了过去,叉着小腰对二丫道:“长寿,你说你二叔不能看上那男人婆吧?其霰姐姐难道没有那男人婆好看?” 陈长寿手里叉着糖:“你都说是我姐姐了,你跟我二叔差着辈呢,要不你等我长大,干脆嫁给我得了。” 气……抖……冷! 写信,必须写信给陆姐姐,今晚就写。 PS:本文不后宫,我再强调一下。 总有人觉得要后宫了。 其实你们能够看出来,黄其霰就是个青春期懵懂的小姑娘,崇拜老师,并且误以为这是喜欢,是爱情,这种情况现在是不是很多? 陈凡也明确说过她是“早恋”了,为什么还有人要把小姑娘往陈凡那靠? 至于陆慕贞和顾彻眉,这要卖个关子,以后大家看后续吧。 第471章 开讲仪式 “嘭嘭嘭!” 今儿个是弘毅塾新熟建成的日子,整个海陵县的百姓都知道,弘毅塾正筹备着建立海陵县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家书院。 一大早,县兵中的火铳手便拿着三眼铳来到弘毅塾的新山门前,俞县尊交待了,三眼铳的药子儿今日管够,炮仗也都齐备着,看到坐轿子过来的就放几发。 “兴化县生员李老爷为弘毅塾贺,特备贺仪一百两。” …… 陈凡拱手对李存疏道:“李兄,你人来便是了,还怎么这么破费?” 李存疏微笑道:“文瑞还认我这个朋友,那二百两便花的值当!” 李存疏跟陈凡相识于府试,前不久二人刚刚都参加了这一科南直隶的乡试。 陈凡中举,且考中了解元,可惜李存疏却名落孙山。 当陈凡问起李存疏乡试怎么回事时,李存疏苦笑道:“自家中出事之后,琐碎之事太多,实在没办法静下心来,且我现在也响应了朝廷的号召,编练了一支团练。” 说到这,李存疏好奇道:“听闻文瑞也练了一支团勇,现驻在何处?” 陈凡笑道:“团勇自有信地,不能随便入城,现驻扎在城东。不过今日淮扬海防道王大人要检阅团勇,到时候通义若是感兴趣,也一并去看看。” 李存疏连连点头道:“太好了!到时候有什么不懂的,再向文瑞请教。” 两人正说这话,“嗵嗵嗵”又是三声铳响,马九畴的声音再次响起:“南监祭酒刘大人,江阴洪先生到。” 两人一听,连忙整理衣衫来到门边迎接。 洪升依旧是满面红光,一把雪白的大胡子铺在胸口,笑起来慈祥无比:“文瑞呐,文瑞,没想到,初见你时,你还是个童生,转眼的功夫便已经考中了解元,那日老夫就对旁边人说过,这弘毅塾的夫子,将来不得了啊。” 陈凡连忙谦逊一番,转头看向笑吟吟的刘讷:“祭酒大人,孝隆没有跟你一起来?” “陈兄,这种好事如何能少的了我?”刘绍宗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喜滋滋的看着陈凡:“没想到啊,陈兄在海陵,竟干了这么大的事业!啧啧!” 刘讷瞪了孙子一眼:“你就是没有文瑞稳重,整日里没个正行。” 刘绍宗嘿然一笑,也不反驳,只好奇地打量着山门旁的一方下马石。 “祖孙两状元,一门三进士?这是?” “这是我们海陵乡贤,徐蕃、徐嵩、徐岱父子三人,考中一门三进士,其中徐蕃还是状元,当日修建弘毅塾时,在状元坊下发现的,徐家后人小石公就将他送给了我,我将它摆在弘毅塾内,让过往学童看到这石头,便想起我海陵乡贤。” 众人一听,竟然还有这个故事,徐家在大梁虽然不是一等一的大家族,但在南直隶还是很有名的,在场众人无不听过徐家的事。 巧赶巧,徐述正好带着弟弟和儿子在弘毅塾内帮忙待客,正好经过此处,陈凡又是一番介绍,请徐怙带着两位老先生进门参观去了。 接下来,陈凡一直站在门口迎接宾客,忙得口干舌燥,已经快到晌午了,马九畴道:“山长,应该没人来了。” 陈凡摇了摇头,淮扬海防道王大绶之前说要跟薛梦桐一起过来,但薛梦桐都来了半天了,他还没到,毕竟是淮州府屈指可数的大员,陈凡不敢怠慢,只能拖延开席的时间。 正在这时,马九畴道:“那是不是?” 只见远处数顶轿子朝弘毅塾行来,到了近前,果然,从蓝布轿子中,王大绶走了下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意外的客人……淮州府知府韩辑与胡家的大公子胡襄。 陈凡赶紧迎了上去,躬身道:“未能远迎,道台大人勿要怪罪。” 王大绶哈哈一笑道:“解元公,勿要客气,督宪大人也派人带了贺礼来,你赶紧迎接。” 说罢他让到一旁,目光看向胡襄。 胡襄此刻的心情无比复杂,一个被他家书院开革的小小童生,自从离开安定书院后便一飞冲天,乡试竟然还考中了解元。 虽然自己是进士,对方只是个举人,但他这个进士,乡试的时候也不过考了七十多名,最少在乡试这个阶段,他是彻底输给了陈凡。 因为跟陈凡的抵牾,双方的关系一直不甚和睦,当苏时秀让他带着礼物来海陵时,他内心是拒绝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陈凡再也不是那个不用正眼瞧的小人物了。 一省乡试解元,就算是到了督宪的节堂上,督宪大人也是要给与充分的尊重的。 “文瑞,又见面了,督宪大人每次想到那日你在节堂的高论都要扼腕叹息,惋惜没能将你招入幕府。” 王大绶在一旁笑道:“幸亏文瑞没有入幕,不然岂不是耽误人家了?” 众人凑趣笑了起来,只不过胡襄的笑容干涩,脸上的笑意也很不自然。 “韩大人!”陈凡得空,终于朝韩辑行了一礼。 韩辑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名士样子,摇着折扇只拱了拱手道:“恭喜恭喜。” 陈凡是给他递了帖子的,但送信之人等了很久,府衙那边只回了句知道了便没了下文,陈凡一直以为韩辑是肯定不会到场了,没想到他今日…… …… 弘毅塾的中庭院中,老的草房前几天就已经被推平,此刻的地面铺设了整齐的青砖,诺大的院中摆满了八仙桌,席间的客人,上至东南五省督师的代表,下至淮州府各县的县令、乡宦,可谓是高朋满座。 陈凡也没想到,当自己考中解元之后,莫名其妙多了那么多“久仰”之人。 各县的县丞、主薄此时都没办法进入院中,只能在顾彻眉刚刚命人整饬好的歌舞巷流水席中入座。 “铛”! 一声钟响,陈凡站在正厅笃学堂前的檐下,看着渐渐收声的宾客,他环视一圈,用略略激动的口吻道: 昔孔子设教洙泗,倡“有教无类”;朱子立白鹿洞规,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吾辈今日之书院,亦当承先贤遗风,以“明德至善,知行合一”为纲。 《礼记》云:“建国君民,教学为先。”书院非独为授业解惑之所,更当为养浩然之气、铸栋梁之材的沃土。愿诸生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自勉,不负韶华。 忆昔弘毅塾初立时,不过茅屋三椽,生徒五六。夏日酷暑,汗滴砚台成墨;冬夜严寒,呵气凝霜作笔。然师生同心,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孟子》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昔年困顿,恰是砥砺之机。 今日的弘毅塾大屋伫立,我等更当铭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持守弘毅之志,薪火相传。 “好!”台下刘绍宗、李存疏等年轻人被陈凡的话语感染,不约而同喝起彩来。 陈凡朝他们微微点头,然后继续道:“前面都是想了几日,闷在书房里写出来的。” “哈哈哈!”阶下的宾客全都笑了。 陈凡笑了一会儿,然后渐渐收敛了笑容继续道:“下面说几句没打草稿的话。” “哈哈哈……” “弘毅塾既然是教书育人的地方,那自然在这种时候要重申教育之道,寄以后学之望。” 众人闻言,也全都坐直了身子,聆听陈凡接下来所阐述的教学理念。 “在下希望,未来的弘毅塾和我们弘毅塾的所有夫子都能做到以下三点:” “第一!以文化人,德业双休。” 《论语》载:“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学问之道,当以德驭才。若徒务辞章之巧,而无济世之心,则如无根之木,终难参天。 “第二,兼容并蓄,明辨笃行。” 韩昌黎《师说》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弘毅塾当海纳百川,不拘一格。然学贵有疑,诸生需存“格物致知”之诚,勿囿于成见,亦勿流于空谈。 “第三,守正创新,继往开来。” 愿我弘毅塾师生共勉:既恪守经典之正,亦敢开风气之先,使书院成“旧学商量、新知培养”的殿堂。 “好!!!!!!” 前排的刘讷、洪升大声叫起“好”来,众人一见这场面,连忙跟着齐声叫好。 一时之间,弘毅塾的中庭叫好声不绝于耳。 陈凡看了看身后,就在他身后隔着一个小湖的地方,望海楼耸立湖畔,仿佛在见证这一盛况。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今日弘毅之门既开,愿与诸君同心戮力,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倘得他年桃李满园,便是对今日盛况最好的告慰。 说到这,陈凡举起手中的酒杯—— 谨此! 共襄盛举! “共襄盛举!”众人同声附和,随即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第472章 管中窥豹 中午用饭之后,宾客们大多都没有离开。 因为刚刚中午的仪式名曰“开讲”。 书院落城,真正的仪式是在黄昏时,仿照州县学的“释菜礼”。 为什么宾客们愿意等到晚上都不愿提前离开? 一,当然是给陈凡这个山长的面子,既然要捧场,就要捧个彻底。 二是因为这个时代本来娱乐活动就很贫瘠,而新书院落成这种热闹,很可能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众人当然珍惜。 吃完饭后,众人休息片刻,喝了点茶水,很快就发现中庭吃饭时的桌子全都挪走了,在笃学堂前,一众歌舞巷的年轻人充当的帮闲搭建起了帷幕。 有人好奇不解,不知道这是要搞什么噱头。 洪升抚须笑道:“帷帐象征【经筵道统】,书院开讲之后要设帷帐,有【启帷】、【开帷】之义,典出《后汉书》,解经不穷戴侍中”。 “解经不穷戴侍中”这个典故,在场除了寥寥几人之外,都没有听过。 毕竟大家同样看《后汉书》,可谁没事像洪升那样,将那么大的部头全都啃地滚瓜烂熟,有不懂的就开始问了。 比如靠着“解元的学老师”名头混进内场的老例监张邦奇,好奇地转头问身边一人道:“什么意思?” 身边那书生道:“东汉戴凭精通经典,某次朝会上,光武帝命群臣互相考问经典。理屈词穷的将席位让给辩胜者。” “戴凭一举夺下五十多个席位,被誉为【解经不穷戴侍中】。” “后人便以【夺席之才】形容知识渊博的雄辩之士,因为后汉朝堂多张帷幕,故而洪先生说用得此典。” 老例监惊讶道:“你是何人?是陈凡的举人朋友?” 那书生惭愧道:“在下李存疏,兴化县生员,并非举人,惭愧惭愧!” 老例监看了那书生半晌:“你惭愧?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以头抢地?” 正在这时,突然七声云板音响起。 接着从旁边四书堂中走出四十多个学童,这些学童身着统一的“校服”,来到帷帐之下时,每个人手中的书整齐划一的举起。 随着瑟笙鼓乐声响起,四十名学童在声音条件最好,长相最清秀的薛甲秀带领下开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我只好我,是我周行。 …… 学童们唱得是《诗经》中的《鹿鸣》之章,《鹿鸣》出自《雅》,《雅》是周秦旧都得乐歌,也就是西周的国都“镐京”、“丰京”,“雅”在古代有记录书写的意思,发音与“乌”相同,这正是秦地音乐“乌乌”的特点。 因为这是王朝故都,代表中原华夏的正统音乐,所以称之为“夏” 所谓“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夏与楚越地区不同,音乐也有别与楚越,这是久来的传统。 所以在大型庆典、祭祀活动中,要用夏音。 而《鹿鸣》之章,是描写宴会以美酒、音乐款待宾客,表达了待客的热情和礼仪。 尤其是唐朝以后,《鹿鸣》常用在招待乡试考官和举子的宴会。 “文瑞考得这解元真是实至名归!”那个叫李存疏的书生感叹道,“小小的开讲礼,便能得窥文瑞饱治经典之一二。” 这次不仅老例监,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叹了起来。 有的人想不通,不过就是一个唱歌表演罢了,怎么就引起别人的尊重了? 其实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婚丧嫁娶中,各家都有一个长辈,他通晓当地的风俗,操持着整个活动,在仪式中,他无疑就是最受尊重的那一个人。 同样的道理,书院的建立并不是很常见的事情,陈凡能在经典中完整这个仪式,本来就是学问的一种象征。 《鹿鸣》之后,又是海公的古琴表演《文王操》。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整整一个午后都沉浸在雅乐的熏陶之中,怡然自得。 这边表演告一段落,众人再次休息喝茶,陈凡来到王大绶这一桌拱手道:“道台大人,弘毅塾如今既有四书堂、五经斋,也有虎贲堂,不过虎贲堂平日只供给团练学习兵法所用,暂未开启,听闻大人要校阅海陵团练,所以想请大人和诸位宾朋移步城南九龙湖校场。” 众人一听,书院开讲,竟然还有这热闹可看,人群顿时轰然叫好。 王大绶一旁的韩辑和胡襄二人更是对视一眼,他们来的路上就很好奇,当初陈凡在督宪节堂侃侃而谈,不知他练兵又是如何,是不是如同别的文人一般,是个眼高手低的马谡之流。 王大绶哈哈大笑道:“文瑞允文允武,真乃大才,走,大家一同前去看看,也不说什么校阅,本官就是好奇!” 早知道有这一出,俞敬早就搜罗了城中的马车,将众人一股脑全都送去了城南。 如今的九龙湖早就不是当年贼户在时破败不堪的样子了。 诺大的水碓如今早被修葺一新,草棚也被拆了个精光,从太仆寺转运过来的北马在海陵招徕的“马户”放牧下,悠然自得的在马场踱步。 而在马场的旁边,倚湖围起了一个诺大的校场。 众人来到校场大门前,陈凡也没搞什么“细柳营”故事,直接将众人全都领了进去。 校场临湖的位置是一排排整齐的营房,营房的南边是占地十多亩的校阅场,校场中一个诺大的木台,木台旁插着两面大旗。 一书:海陵团练 一书:保境安民 看到如此干净整洁的营地,王大绶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阵子,因为身份的原因,他查看了淮州府、扬州府、淮安府和部分常州府的沿海州县团练,大部分团练就是草台班子,营房跟猪圈差不了多少,团丁也几乎都是临时拉来凑数的乞丐、市井小民。 但到了陈凡的海陵团练,最少在营房建设这方面,已经可以媲美淮州府胡家组建的泰州团练了。 韩辑和胡襄看到这场景也十分诧异,要知道胡家的泰州团练之所以有这媲美海陵团练的场地,那是因为下有他胡家的支应,上有淮州府衙、淮扬海防道衙门的人员、钱帛支持。 可这陈凡有什么? 一群穷酸,哪来的钱,哪来的人? 怎么就治备出这种好地方来的? 就在众人或是兴致勃勃,或是满腹心思的时候,突然从营房区看不到的地方,一人高声喝道:“全体都有!” 这声音吓了众人一跳,纷纷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向右转!” “起步~~~~~走!” “嗵嗵嗵嗵嗵嗵!”紧接着,众人耳边传来齐整的脚步声,这声音,好似大鼓一般,震得众人惊愕连连。 第473章 外行看热闹 虽是深秋,但下午的阳光似乎想在冬日前放肆挥洒最后一份毒辣。 刺眼的光线让在场所有人全都将眼睛微微眯起。 就在这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一个九横九纵的方队在一哨官的带领下踏步进入众人的视线。 这八十多名青壮团练身着统一的玄布短打,草鞋绑腿,自烟尘中踩着鼓点走了过来。 紧随其后,又是一组方队,这次零头之人刘讷和刘绍宗竟然认识。 刘绍宗惊讶道:“文瑞,这,这不是今科刚刚考中的沈举人吗?” 陈凡笑道:“正是,他也是我们海陵团练的哨长。” 举人当丘八? 在场的官绅全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沈彪。 尤其是胡襄,他家的泰州团练,虽然二弟胡芳挂着团总的名,但也没有亲自参与实务,一切都是委托给王大绶亲兵标营操办的。 在他看来,自己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只要懂兵法,知道山川舆图,知道后勤粮草也就算很厉害的了,若天天跟这群泥腿子混在一起,那哪还有读书人的体面? 不过虽然其中大多数人不理解,可刘讷、洪升两人却点了点头:“都说万事通透需恭行,想要带兵,不能知当兵之人的疾苦,又如何能带出强兵来呢?” 听完刘讷的话后,洪升笑道:“不过,文瑞,你这团练可真是太奢侈了,用举人带兵……啧啧。” 陈凡恭敬道:“二位先生,自宋以来,进士簪缨而提虎符者不绝于史,其优势可凝练为四纲十二目,今以经史为据剖之如左:” 《周易·师卦》云:“师,贞丈人吉。”王弼注曰:“丈人严庄之称”,读书人出身的统帅,自幼习《易》明阴阳消长,深谙“贞正之道”才是治军根本。 听到这,一旁的王大绶点了点头,对韩辑道:“用兵如弈棋,心乱则满盘输,读书人知礼而性沉静,贞固足以干事。” 陈凡接着又道:“修平治齐之序,恰是儒将治军方略,想要治军,必先治心,次治身,再次治众。《礼》有云:五人化伍。终之为成。” “至于其它,如读了圣贤书方才知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 陈凡一一列举了读书人带兵的好处,这让众人一时之间也觉得他说得颇为有礼。 但有礼归有礼,像他们这些士大夫是绝不可能效仿的。 不过此时人群后面的李存疏却在心中反复揣摩陈凡刚刚的话,他在兴化办团练,自己也带过一段时间团练兵,对如何将兵将捏合在一起,一直以来都把握不准。 但听了陈凡的话后,他似乎有些豁然开朗的意思。 退一万步说,若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战场上如何将这些兵调遣的如臂使指呢? 别的地方团练的情况,他李存疏不清楚,但自己身为兴化团练的团总,就应像陈文瑞说的那样啊。 沈彪带着的这一队后面,又有三队陆续踩着整齐的步伐来到校场。 这后面的三个领队之人更夸张,竟然是三个半大不大的娃娃作为哨官领队。 薛梦桐一眼就认出了淮州卫指挥同知陈湘的儿子陈学礼。 众人正议论纷纷的时候,第一队哨官昂首挺胸来到木台之下,右手横胸行了个军礼道:“报告团总!海陵团练受阅团丁整队完毕,请团总训示。” 陈凡深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校阅开始!” “是!”王大牛提拳及腰,一个漂亮的立定转身,双拳在腰间挥动,跑步回到阵列中。 “全体都有,向右转!齐步走!” 团练的队伍听到命令,“唰”的一声同时右转,又在王大牛的口令中踏着尝步绕着校场走了起来。 按照《纪效新书》的规定,士兵的步伐分成三种,一种是现在团丁们走的常步。 常步步幅二尺,垂臂摆幅三寸,每分钟约走七十步左右。 还有一种是捷步,捷步步幅三尺,曲臂提肘,每分钟约一百二十步。 最后一种叫趋步,趋步,顾名思义就是小步急趋的意思,身体前倾大约十五度,步频一百五十步。 常步适用的场景一般是阵地移防或者是仪仗入场的时候。 说起来有点玄乎,实则就是扛着枪,扶着刀,用正常的步伐走动而已。 但到了陈凡这里却加以改进,比如挥臂的幅度,抬脚的幅度,行走时对其前方和左侧等等。 所以当队列行走起来的时候,惊叹声再次响起。 “文瑞,这,这些兵是不是练过走路?”刘讷好奇道。 听到这问题,周围王大绶等人全都竖起了耳朵。 陈凡笑着点头道:“是的,刻意练过。” 众人听到这恍然大悟,一旁不远处的胡襄哂笑一声,用极低的声音对一旁的韩辑道:“这陈凡倒是会摆弄些样子货。” 韩辑莞尔一笑:“团练而已,能搞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果然,王大绶看到这一幕,心情大好,先不说这些团丁练这玩意有没有用,最少看起来不错嘛,给朝廷写报告时,也有了些素材不是? “文瑞还是实心用事的。”他毫不吝啬,当众褒扬了陈凡一句。 陈凡微微一笑,心中知道众人对队列训练不以为然。 他也不会傻傻的告诉众人,看起来很简单的队列训练,其实是现代军事纪律内化和战场执行力的神经反射训练。 通过重复性动作建立条件反射,这样可以使得士兵在战场的高压下本能执行命令。 大美丽军队的《神经军事学》曾有研究表明,队列训练可以强化大脑基底核到前额叶的通路,提升应激反应速度。 其二,队列和军姿训练,只要超过一小时以上,就会锻炼士兵的忍耐阙值上限,锤炼士兵的生理极限承受力。 为什么队列和军姿训练是穿越者的法宝? 因为这玩意确实低端但有效啊。 “一群外行!”陈凡心中暗暗腹诽。 他心中吐槽,但面上依然微笑如故,你们拿我当傻子,拿队列训练当成书生领兵瞎胡闹。 等万一有一天,这些团丁的表现会让你们闭上嘴的。 第474章 女子学院 等队列训练之后,陈凡原本打算给众人演示一下这段时间火铳的训练效果,但因为火铳实在太少,最后只能放弃,改为营垒挖掘演练。 看着一帮糙兵汉,挥汗如雨跟地球过不去的场面,在场的官老爷们早就失了兴趣。 只有王大绶下了木台,凑近了观看一番。 回来后对陈凡当然又是一顿“人捧人高”的夸赞。 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陈凡知道这些人无心留在校场内,便提出回到弘毅塾休息一番。 果然,一众人等哄然叫好,几个腿脚麻利的,谦逊推让了几下便迫不及待的钻进了马车。 那些士绅们不屑的眼神早就落在一旁作陪的徐述、覃士群眼中。 覃士群冷笑看着正在爬上车的王大绶,重重的啐了一口骂道:“老夫在应天巡抚幕中之时,这王大绶年初想要见老夫一面要花三百两银子,那还得看老夫的心情。” “今日里老夫就站在他旁边,这王大绶看见我几次却假装看不见,什么东西……?” 徐述是看过很多次团练训练的,他当然对团练知根知底,只不过…… “胡襄如今在督宪幕中,恐将来练兵、武举都要按照泰州团练的规矩推广至东南个州府,到时候怎么办?” 陈凡笑了笑道:“无妨,没有这么快,不打一仗,朝廷不可能轻易将其全面铺开的。” 几人落在后面不方便多谈,说完之后,陈凡又交待了覃士群今晚安排顿好的给团丁们便匆匆离开了。 到了弘毅塾后,已经到了黄昏时分,释菜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相比于开讲,释菜礼因为官办学校多有举行,所以虽然流程郑重,但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新鲜感。 吃完晚宴之后,一些前来祝贺的宾客渐渐离开了。 当然更多的人知道,下面将是跟这位南直隶的新科解元公结识的好时候,所以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文瑞,我看弘毅塾如今的规模已经不小了,有没有向朝廷申办书院的想法?”洪升不在官场,不晓得内情,一出口就让在场许多人屏息凝神起来。 陈凡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韩辑,见他依然端着茶盏,转头似乎正与王大绶说话。 陈凡微笑道:“洪先生,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 刘讷疑惑道:“怎么了?” 海鲤最是直接了当:“申办的文书,已经由县里交到淮州府,但一直都没有下文啊!” 众人的目光“唰”的看向韩辑,那边的韩辑好整似暇的说这话,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刘讷看了看陈凡,又看了看韩辑,对于这个首辅的亲侄子,就算是刘讷也是用颇为客气的口吻道:“韩知府,文瑞在海陵办书院,这是好事啊!” “刘祭酒!因为要向礼部报备,手底下的礼房典吏说要向弘毅塾核实些情况。” 刘讷点了点头:“这么多人抢破头来弘毅塾读书,这说明弘毅塾很不错嘛!韩知府能办就尽快给他办了吧。” 韩辑笑了笑,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陈凡:“听说弘毅塾除了教授四书五经之外,还教武学、医术、工匠、农学?” 听到这话,周围宾客一片哗然,一个从海州赶来的致仕南直隶礼部主事愕然道:“医匠、工匠和那些泥腿子岂能跟读书人一起登堂入室?这不是亵渎洙泗嘛!” “洙泗”最初指的是洙水和泗水这两条河流,古代这两条河从山东泗水县北合流而下至曲阜北部,然后又分为二水,洙水在北,泗水在南。 后来因为孔子在洙泗之间聚徒讲学。《礼记·檀弓上》记载“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这是关于“洙泗”与孔子讲学联系的早期文献记录。 此后,“洙泗”开始有了特定的文化寓意,特指学堂、书院、学校之类的读书进学的地方。 这主事话音一出,果然不少人连连点头。 “之前我还寻思着将子侄辈送来海陵,若弘毅塾真要这么办下去,那这地儿不能来!没得耽误了后生晚辈。” “若是兼教医术还能接受,毕竟仕途不成,退而行医,后辈以后也能有个保底的营生,可这教农学,教工匠之学算怎么回事?” “瞎胡闹!” “就是!” 刘讷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吃了一惊:“文瑞,你这弘毅塾到底要教些什么?除了这些还教什么?” 陈凡看了看急切的老头,不忍心骗他,于是坦白道:“弘毅塾将来若是成为书院,教授经学的地方,就叫做弘毅学院;教授农学的地方,叫做农业学院;教授工匠之术的地方叫工业学院;还有武学,在咱们这叫虎贲学院;自然,也有医学院……” 说到这,陈凡停顿了一下看向众人:“我还准备开办一所专门教授女子的学院,就叫女子学院。” “什么?” “竟然还有女子进弘毅塾来学习?” “成何体统?女子不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到这满是男人的书院里来,将来还怎么嫁人?” “关键是什么人家会送女子来外面读书?” 韩辑听见周围一片质疑声,微笑着看向陈凡,他想看看陈凡,这个能在苏时秀节堂中侃侃而谈的家伙,面对这种情况会有什么反应。 “敢问解元公!”这时,有个中年人站起身道,“女子读了书,将来还怎么嫁人?” 陈凡认得此人,他是宜兴人士,曾放过一任知府。 陈凡道:“《诗经·斯干》有云:【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本是曲解!郑玄有注:仪者,善也,这里的仪可指的是女子当明辨是非!” 【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前后全句是: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意思就是:生了女孩,要让她睡在地上,穿上裼衣,玩纺锤。她不需要有是非之心,只需负责准备酒食,不要给父母带来忧愁。 陈凡将中年人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女子就操持家务便可以了,还要读什么书呢? 这不是平白给父母增添烦恼吗? 但陈凡借用郑玄的注解驳斥了他的说法:“观英宗朝成书的《松窗琐话》有载,松江府有才女陆娟通经史,求娶者踏破门槛!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又有一人道:“男女同塾岂不是乱了纲常!” 陈凡回道:“《周易·家人》有云,“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正则不乱,那是邪思者自污尔!” 你们不是自诩为儒家的卫道者吗? 今天我就用儒家的经典来驳斥你们。 陈凡看着众人,还有谁? 这时,有个老头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站了出来:“解元公的学问,老夫是佩服的。但解元公既然引用了《周易》,那可知《白虎通义·嫁娶》一章?” “虽为阳倡阴和,男行女随作何解释?” “老夫还听说,天监二年,有女医私习《铜人腧穴图》,竟生髭喉结!据说此乃《妇人良方》载‘经血化精逆冲’之症!” “天监六年,山西女塾猖獗,是年彗星贯紫微——礼部奏曰‘牝鸡司晨,干犯天和’!解元公可知道此事?” “还有,解元公准备教这些女子什么?” “精者益精,纺布如何纺得更多,用来补贴家用……” 陈凡的话还没说完,那老丈打断道:“《管子》云‘工贾不变则官失其守’!”(工匠和商人若是不安守本分,将导致国家治理体系崩溃。)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围攻”陈凡的时候,突然从笃学堂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 “前日宁波镇海传来捷报,三百倭寇被一千多宁波军民斩杀,这些人中有四十一个妇人。” 顾彻眉一身男装,背着手款款走到阶上,她清冷的目光扫视全场:“就是这些你们觉得只能围着灶台的女子,挺身而出救了镇海三千余户!” 一众男子在她眼光的逼视下,不禁侧目,不敢与之对视。 顾彻眉走下台阶,来到刚刚那老头面前:“若你这把枯骨呆在镇海,不也得靠这四十一位你瞧不上的妇人救你性命?” “这……” 顾彻眉也没等他说完,随手走到韩辑的身边,将他的茶盏端起,手掌轻抖,茶盏在韩辑面前碎了一地:“你们在这菲薄女子的时候,难道不知道你们就是女子生的?” 韩辑当然知道,站在他面前,“嚣张”无比的这位是谁。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硬气的话,但就在这时,海陵县衙的一名书吏匆匆走了进来:“县尊,县尊,快,快回衙,邵伯驿的快马来报,有圣旨明天就到!” 第475章 天使来了 俞敬听到这话后下意识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迎接圣旨是天大的事情,在这之前需要布置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天使下榻所在,比如净街的安排,参与迎接的人选等等。 邵伯驿在扬州,距离海陵已经非常近了。 “诸位,文瑞,下官少陪了!”俞敬匆匆忙忙的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俞敬走后,刚刚还在诘责弘毅塾的人全都转移了话题。 “圣旨怎么会来海陵?” “或许是经过。” “嗯?” “听说朝廷上,臣僚对苏督宪这段时间以来的逶迤不进颇有微词,上次朝会时有人提出,要给东南派一位使臣劳军。” 说话的两人目光不自觉抬起,看向不远处的胡襄。 此时的胡襄脸色极为难看,他在苏时秀幕中早就收到消息,说最近朝廷会派遣户部右侍郎孔春华担任劳军使。 所谓劳军,其实就是个幌子,至于朝廷真正的目的,看这位天使的身份就知道了。 说白了,朝廷已经没钱了,担不起旷日持久的钱粮消耗,所以户部那些人着急了。 想到这,胡襄也坐不住了,起身跟韩辑、王大绶告辞。 王大绶道:“先莫着急!” 说罢,他转头看向韩辑:“老师那里有没有给你来信?” 韩辑茫然的摇了摇头:“没有!” 就在所有人全都莫名其妙地猜测时,突然,山门处又有一名县衙的快手飞奔而入。 那快手也是陈凡的熟脸儿,不过再见陈凡时,他已经不敢站着拱手了,而是“咕咚”一声跪在陈凡身前磕头道:“恭喜解元老爷,刚刚又有邵伯驿驿夫来报,说来的这位天使是户部右侍郎孔大人,孔大人是为了给解元老爷颁旨来的。” “我家县尊让老爷赶紧准备准备,孔大人是坐官船到运河,再转盐运河来海陵,运河夜间可以行船,明日孔大人一早准到。” “啊?” “什么?” “是给陈文瑞颁旨的?”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震惊的看向陈凡,就连一旁站着的顾彻眉也颇为诧异。 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刘讷走到陈凡身边:“文瑞,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给你颁旨?为得什么事?” 所有人同时竖起了耳朵看向陈凡。 陈凡也是一头雾水呢,闻言摇了摇头。 这下好了,本来路程近,晚上准备回家的宾客彻底不走了。 弘毅塾忙着接旨的事宜,他们也各自去海陵亲友、客栈投宿,专等着明日在弘毅塾看个更大的热闹。 …… 第二天一早,海陵城住在迎春大街附近的百姓,刚刚出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大街的地面上全都用干净的井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从西门到迎春大街,最后转而向南至歌舞巷,沿途五六里的路上全都用竹子扎起了彩棚,棚子上缠满了红色的纱绫。 因为昨晚县衙接到消息时已经是晚上,衙役们连夜敲开各家布庄将所有红色和白色的纱绫全都和买了去,临时抓来的工匠点着火把在刚搭好的彩棚上缠绕红纱绫。 红纱绫用光了,便将那些白色的纱绫现场染了,稍稍一干便赶紧缠了上去。 到了歌舞巷,刚刚因为顾彻眉的个人洁癖问题而改造好的小巷,此时又焕发了新的生机,钦差大人驻足下马的地方,此时的歌舞巷彩棚将一整个巷子全都铺满,彩棚上的纱绫也都用的上好的料子。 陈凡从弘毅塾门前朝巷子里看去,感觉一下子又穿越回去了,来到了当年某个5A江南水乡景区。 整个海陵县衙都忙翻了,但弘毅塾内反而不疾不徐,井井有条的按照之前的教学安排上课。 今天是陈轩和郑应昌两人的课,听着四书堂、五经斋内传来的郎朗书声,昨晚没走的宾客们再次刷新了他们对弘毅塾的认知。 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耽误教书育人。 刘讷感叹的对身边的洪升与刘绍宗道:“听说弘毅塾仅用半年就将顽童教成了县试案首,而且还是一科好几个案首,现在看来,或许这就是文瑞成功的秘密吧。” 就在这时,一群仆役抬着无数的箱笼、家具从远处走来。 陈凡见状,看着领头的徐怙发呆:“这,这是怎么了?” 徐怙笑道:“文瑞,听说上次朝廷给你颁旨时,你就摆了个香案,我兄长说这实在是对陛下不敬,这次可不能马虎。” 说完,他指着身后长长的队伍道:“兄长让我将家里的家用物什,其中值钱的全都搬了过来借给你用。” “啊?没,没有这个必要吧?” 徐怙看了他一眼:“这可是比婚丧嫁娶还要重要的大事,咱们海陵县多少年才能接一次旨意?上次准备不足已经很失礼了……” “行了,行了,你也别管了,这件事便交给我了。” 自从陈凡在乡试前跟徐怙勾兑了之后,徐家二爷原本稍显清冷的性子,如今也变了,整个人在面对陈凡时,总想为陈凡做点什么似的。 “快,快,全都搬进来,小声一点,勿要惊动了学童!” 陈凡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东西眼睛发直。 徐家拿来的东西无一不是精工细作,处处透着徐家官宦世家的豪奢底蕴。 黄花梨的圈椅,大理石的屏风,缠枝莲纹、镶嵌红蓝宝石的镂空香炉,银鎏金的酒壶、剔红的三层捧盒。 最夸张的是其中两件东西。 一件是紫檀木雕花大案,这张大案宽逾六尺,两边翘头,通体乌黑油亮,两个翘起的案头,一边刻着松鹤延年,一边刻着吉祥如意。 另一件是一张楠木拔步床,这玩意可不是普通的床,陈凡也是第一次看见:“原来这就是西门庆心心念念的拔步床啊。” “什么?西门庆是谁?”顾彻眉在一旁好奇问道。 “我知道!”同样身着男装的黄其霰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是夫子写的一个小说里的人物。” 顾彻眉好奇道:“什么小说?” “叫什么《金瓶……》” 黄其霰还没说完,陈凡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我写的,是兰陵笑笑生写的。” 黄其霰报复性“鄙夷”一笑:“夫子,又改笔名了?现在不叫海陵罗贯中,改叫兰陵笑笑生了?” “好你个黄其霰,你竟敢偷偷进我书房!” “略略略……不害羞,偷偷写那种书!” “……” 第476章 神鉴允臧 等到中午,说好的钦差还没到。 臭脚郑引着宾客和孩子们吃完饭后,来到门口的“望钦差石”旁:“你去没去你卧房看看?金碧辉煌啊!” 陈凡白了他一眼:“那可都是要还的,你离我房间远一点。” 臭脚郑撇了撇嘴道:“我才不进去呢,那里面的东西磕破一个角,那那我全家卖了也赔不起,随便一件都是几百上千两银子呢。” 陈凡苦着脸道:“刚刚我看见两个瓷瓶,应该值不少钱,老郑,你说钦差要是把那两瓶子碰碎了,我拿什么去还徐家?” 郑应昌理所当然道:“那怎么要你赔呢?不应该找钦差赔吗?” “那到时候让你去跟钦差说这事!” “谢过,再会!” 就在郑应昌准备没义气遁走时,前面撒水的衙役又来了。 “这一天来八趟了!”郑应昌感叹道,“他们也不容易啊,为了你的事,从昨晚忙到现在,不洒又不行,路上全都铺了黄沙,不洒水,钦差大人的白袜皂靴、袍角上全都占了土,心情必然不好的。” 两人正说话呢,突然就看见那两个拿着桶瓢的衙役好像发现了什么,向后张望片刻后,提着桶撒丫子跑进了旁边的巷子。 随即一骑飞至,骑手在马上大喝道:“解元公,钦差马上就到,请解元公准备了!” 说罢,那骑手拨转马头也进了巷子消失不见。 在院中喝茶的刘讷、王大绶、韩辑等人闻言,连忙整理了衣袍走了出来,站在陈凡的身后。 众人刚刚站好,只见远处俞敬带着马主簿、县衙六房主吏,在三班的拥簇下,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身后不远处钦差旗牌伞扇大张,在这些仪仗器具下面,数十名衣甲鲜明的亲兵护卫。 所有人全都拱卫着一顶轿子朝弘毅塾走来。 当一行人来到山门前时,陈凡带着所有宾客、弘毅塾夫子、学童们一齐跪下,俯首拜道:“恭迎钦差大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从轿子里走出一名黄面长须的三品官员。 他便是钦命劳军大臣兼传旨钦差,户部右侍郎孔春华。 孔春华下轿后先是代替皇帝坦然受了众人三叩九拜大礼,然后又接受了陈凡,以及下级官员的再次叩拜,这才笑眯眯的伸出双手道:“诸位,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没想到刘老先生也在,老先生看着康健的很呐!” 说罢,孔春华看了看脚下清理过无数次的地面,又转头看向歌舞巷、状元坊的方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陈凡身上:“这位就是南直隶新科解元吧?” 陈凡连忙一揖到地道:“正是,未能出城迎接天使,陈凡有罪。” 孔春华上前亲热的搀起陈凡的胳膊笑道:“你是正主儿,理应呆在这接旨,又有甚错?哈哈哈!” 这时,他的目光移动,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韩辑的身影,孔春华微微有些错愕,随即笑道:“文和也在?真是巧了,本官还准备路过淮州府时去寻你呢。” 韩辑越众而出,脸上没有别的官员脸上的奉承,但也比之前收敛了太多:“解元郎的新塾开讲,我也是恰逢其会。孔侍郎一路辛苦了。” 孔春华似乎兴致很高,与韩辑攀谈了几句,这才在俞敬的引导下走入塾中,顺着红毯一直进了陈凡的卧室更衣去了。 大家伙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刘讷几个老头都快站不住的时候,才听见有人喊道:“钦差大人到!” 这时,众人便见穿着一身簇新三品朝服的孔春华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摞黄色的卷轴。 孔春华走到徐家那张豪华大案之后,先将圣旨摆在架子上,接着向北方上香叩首,最后才站起身,重新拿起圣旨,目光环视四周。 这时,场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惟天道酬勤,人文炳蔚;国朝取士,德业为先。粤自周官选俊,汉策求贤,莫不稽古右文,旁求俊乂。尔南直隶海陵县儒学生员陈凡,幼禀岐嶷,长擅英华,乡闱擢秀。 昔欧阳永叔之典文衡,曾感朱衣而暗点;今尔陈凡之魁虎榜,实符天意以昭彰。 尔其:学窥圣域,行合儒宗。五经之奥,若挹江河;六艺之精,如承瑚琏。闾阎诵尔之名,庠序式尔之范。解元一第,岂惟文藻之工?盛世储才,端赖德行之粹。 兹特: 赐尔匾额一具,题曰“神鉴允臧”,以彰天眷之隆,人文之瑞; 加赏白金五十两,纻丝四表里,用示朕嘉尔隽才,励尔远业; 於戏! 《书》云“俊民用章”,《诗》曰“乐育菁莪”。尔其懋修厥德,无替朕命。他日鹏抟九万,朕将拭目而观。 钦哉!” 众人听到这个圣旨时,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向最前方跪倒的陈凡。 “昔欧阳永叔之典文衡,曾感朱衣而暗点”?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以“朱衣人点头”典故嘉许陈凡,那为什么又要赐匾额“神鉴允臧”? “神鉴允臧”若是拆解开来,“神鉴”,神是指神明或者超自然的事情,鉴为“审察”、“审视”或者“天意认可”的意思。 “允臧”,允是肯定副词,解释起来有“确实”、“恰当”的意思。 “臧”为“善、美好”的意思。 连起来就是“确实优秀”。 整个匾额翻译过来就是“经过神明的审查,此人被认定为真正杰出的优秀人才。” 在场都是读书人,怎么可能不懂这其中的含义。 “难道说?乡试里,这陈凡遭朱衣人点头了?” “不可能吧?还真有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这可是陛下诏书上写着的。” 诏书甫一念完,底下便传来一阵议论之声。 孔春华微笑卷起圣旨:“解元郎,接旨吧。” 陈凡连忙站起,俯身上前用双手接过圣旨。 孔春华又道:“俞县令,工匠可曾准备好?” 俞敬连忙道:“已经准备好了。” “嗯,那就将陛下钦赐的匾额挂在山门之上吧。” 听到这话,韩辑看向陈凡,现在好了,弘毅塾哪里还需要什么礼部批准的书院名号。 有神权和皇权双双加持的“神鉴允臧”便是弘毅塾最好的“招牌”。 第477章 图穷匕见 《神鉴允臧》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与不远处徐家状元牌坊上的“恩荣状元”四个字交相辉映。 有人看到这一幕感叹道:“海陵真乃文萃之地,短短这几步路,又是一门三进士,又是朱衣点额的钦赐解元。” 孔春华笑道:“解元郎,出京之前,陛下召见时对我说,你是为朝廷做了事的,好生温习,来年在京师,朕希望你能登上杏榜,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到时候再另行叙赏!” 有不了解陈凡的人,不知道他陈凡到底为朝廷做了什么。 但了解陈凡得人却知道,陈凡这一路上所做的事确实超出了很多读书人的能力范畴。 所以,这也难怪皇帝远在千里之外也能记得海陵小县的这个读书人。 陈凡跪倒在地接了口谕:“谢陛下隆恩,陈凡必努力读书,未来报效朝廷和陛下。” 孔春华满意的点了点头。 正事办完,这位钦差又回了陈凡的住处,换了便服出来。 这时的弘毅塾门口送菜的大车排成了长队,徐怙成了弘毅塾的临时管家,带着马九畴,和他刚刚赶到海陵的儿子一起,将这些大车引到侧门。 就算是徐怙这种大户人家出生的公子哥儿,见到这些大车里的食材也是吓了一跳。 “这,这快把海陵城给搬空了吧?” 这年月,就算是住在城里的城市居民在城外也是有田的,他们秉持着小农经济的自给自足,所以城市里卖果蔬、卖肉食的商贩比之另一个世界少了很多。 想要凑齐这么多菜品招待钦差大人,王如海跑遍了整个海陵周边的乡村。 他擦了擦汗笑道:“徐老爷,凑齐这些真不容易,这比平日里我家酒楼用的菜蔬贵了好些。” 说罢,他拿出单子,一旁的马九畴连忙让儿子马夔拿了笔记录。 “上等猪前腿肉五百斤,计纹银十二两;上等羊肉三百斤,计纹银七两;活鸡七十只,计纹银五两;各色鲜鱼,哦,这是沈老爷专门交待的,直接去渔行拉了过来,没有要钱……” 王如海直接报了好一阵子,一旁抄写的马夔手都抄酸了,转头对马九畴道:“爹,买了这么些食材,钦差大人能吃得完吗?时间一久,还不都放坏了?” 马九畴看了儿子一眼:“你啊,眼睛光盯着钦差,你有没有想过,周围这些近邻平日里帮衬不少,要不要摆流水席感谢人家?” “呃……” “有了陛下钦赐的【神鉴允臧】牌匾,未来几日,本不打算来弘毅塾的那些人,会不会赶过来?” “这……” “还有这里里外外忙活的县衙三班、书役、白役,解元老爷要不要赏点饭食?” 马九畴看着正在被卸下的食材,摇了摇头后,对王如海道:“王掌柜,恐怕还要辛苦你,这些食材估计还是不够。” 王如海忙了一天,却没有半点不耐,开什么玩笑,现在有的是人排着队抢着给解元公做事。 自己不过是沾了儿子的光,才让解元公把这活交给了他家在海陵的酒楼掌柜。 当王如海听说这件事后,哪里肯让别人代做这件事,这可是在解元公面前露脸的机会啊。 王如海从昨日里便关了酒楼,一大早便将伙计们全都撒去了四周乡里采买,然后他坐镇酒楼点验采买的东西。 质量不好的,不新鲜的一律扣下,可不能让钦差大人在食材上挑出半点咱解元公的刺儿。 “放心,我已经叫伙计们去泰州府、泰兴县去采买了,断不会坏了陈老爷事。” …… 席间! 孔春华用筷子捯了一块平菇惊讶道:“没想到这种口外的平菇,竟然能在海陵吃到,这就是文瑞带着海陵县百姓种的那种?” “正是!”俞敬躬身道:“天使,陈解元用草棚在淮左种植平菇,如今已经惠及整个海陵县的百姓,就连南京的商人都坐船来海陵县采买,这平菇虽然利头很小,但一年也能让一户人家多存个一二两银子。” 一二两银子在席间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员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孔春华却是财务官员,他深知一县百姓,每一户每年能存一二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听到俞敬这话后,孔春华叹道:“寻常五口之家,岁入不过十两,这一二两足抵白日口粮,糙米五石,便能熬过春荒。” “这江南田赋折银,一亩征银三分。一户若有十亩田,岁納三钱银。省下这一二两,便能抵十年税银。不知能活多少百姓。” 刘讷也在旁边道:“是啊,若社学束脩一岁需银八钱。贫户昔日因缺此银,致使稚子失学,今有这菇棚所出,足够儿童蒙学所费。” 听到这,一众士大夫突然想到了陈凡昨日说过,他想要搞什么农学院。 有了陈凡之前的成绩,若陈凡真想搞,朝廷和皇帝那边恐怕不仅不会反对,而且还会大加支持啊。 陈凡在席间谦逊了几句,他也收到了点风声,知道孔春华此行,在海陵宣旨不过是个添头,所以,今晚真正的主角是人家孔春华,自己还是少说几句为好。 果然,不一会儿,孔春华便话锋一转:“解元公以一己之力,让海陵富庶了不少,但整个大梁以及东南诸省的百姓却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众人闻言,心知孔春华这边要出击了,以宁绍台道员身份参与苏时秀幕中诸事的胡襄顿时紧张了起来。 果然,孔春华目光黄转向胡襄:“胡观察,听说你颇受苏督宪信重,如今在他幕中参谋军机?” 胡襄知道避不开,连忙起身拱手道:“回天使的话,胡某忝列督宪幕中,只做些拾遗补缺的小事。” 孔春华却不理他,微微一笑道:“去岁东南剿倭耗银一百七十万两,今年还没到十月,已经耗银三百二十多万两,尔宁绍台月请饷牍在我的案头摆了三寸厚,请问,你这兵备道今年剿了多少倭寇?” 胡襄闻言,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渗了出来,顺着他的法令纹划入口中,又苦又涩。 “浙直盐课、市舶税银皆已抵押输边,若下月再无捷报,本官只得奏请改‘均平银’为‘倭饷银’——届时你那三府田赋加征三成,民变之责尔自担之!” 图穷匕见,原本和乐融融的宴席,转眼间变得刀光剑影。 第478章 山雨欲来 就在海陵全县都在为陈凡接旨的事情忙碌的时候,位于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东南的乍浦所,这一刻火光冲天。 夜色中,无数人影像鬼嚎似的冲进了乍浦港,港旁陈山、汤山的烽火台并没有因为接敌而燃放烽火,港湾内的三艘福船、无数备倭船湮灭在熊熊烈火之中。 …… “嘭!”震泽的督宪行辕中,苏时秀面色铁青,一掌拍在案上:“乍浦所沿海设有烽堠12处,昼夜瞭望,竟然让倭寇趁着涨潮将港内军船焚烧一空,饱掠之后从容遁走,金山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帐中行辕诸僚属噤若寒蝉,全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见没有人说话,帐中的气氛仿佛凝固一般,颇受苏时秀信重的浙江按察司佥事于坤出列道:“督宪,金山卫上下懈怠,当然要治罪,为今之计,天使已经到了南直,行辕这边还是要想办法消弭这次乍浦所的影响为要。” 苏时秀看着一帮瘟鸡似的官员,胸腔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烧,他冷冷道:“怎么消弭?乍浦三面环山,东临杭州湾,驻军一千一百二十人,有战船,有烽堠,有寨堡,有佛郎机,有碗口铳,是与金山卫、澉浦一起的【浙北铁三角】!” “本官上任以来,乍浦要什么本官给什么!” “结果呢?守军不发一弹,不射一矢,竟然被倭寇连续占了所有烽堠,最后堂而皇之杀入城中,将一千多人,外加三千多官军眷属屠戮一空!” “你要我怎么消弭?你来说!” 于坤红着脸道:“都堂,已经探知倭船从舟山群岛北上,经王盘洋侵入,如今看来,这条线路,倭寇的目的并不是乍浦,而是杭州湾。现在只有赶紧让三江所、临山卫,以及宁波参将帐下营兵赶往萧山、海宁、仁和等地驻防,乍浦丢失,影响还不甚大,但若倭船一进杭州湾,必然东南震动,到时候场面就万万不好收拾了。” 苏时秀闻言,想到倭船在杭州湾横行的场面,他脖颈不由一凉,随即沉声道:“顺甫说得有理。” 于坤见苏时秀终于冷静了下来,于是又道:“乍浦一失,浙北的余杭、嘉兴等地都在倭船兵锋之下,就连行辕也颇为危险,我请督宪先行移驻松江府,然后调金山卫南下驻守乍浦。” 苏时秀摇了摇头,他也知道震泽这个与嘉善毗邻的小镇已经不安全了,但如今孔春华已经到了南直,他在京中的关系已经多有书信往来,提及这位天使,都说对方此行非善,让他多多提防。 他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候再去松江,这样会给孔春华畏敌如虎的口实。 不过于坤的第二条建议很对,让原本驻守奉贤、朱泾的金山卫南下填补乍浦所的漏洞,也能让倭寇不敢肆意进入杭州湾。 “顺甫!”苏时秀皱眉道:“金山卫是南直隶最南的驻军,若是调了金山卫南下,倭寇万一北上,若将奈何?” 于坤胸中早有对策:“督宪不是委托胡观察在南直练了一支团练吗?” 苏时秀摇了摇头:“刚练了几月,实不堪用。” 于坤却道:“当兵的不见血,如何能练出强兵?让他们驻守华亭南桥,旁边有金山卫的青村中前所护持,应无大碍。” 苏时秀依然摇头:“泰州团练人数太少……”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想起那个在他节堂中侃侃而谈的年轻人:“唔,除非将淮州府的全部团练全都调来方才能填了金山卫的空子。” 于坤看了看苏时秀,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在这位督宪的眼中,团练是比卫所还差的军队,所以质量不行就用数量来凑。 可是他并没有反对苏时秀的幼稚想法,毕竟团练伤亡又不计入兵部统计,就算这些团练全都扔了,战败的责任也小于卫所军溃败。 商量好了对策,幕府中开始运转了起来,于坤也告辞准备离开。 就在出账时,他突然看见苏家的管家急匆匆走了过来。 两人一个照面,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那管家便匆匆走进了营帐。 …… “老爷,楚王世子确属真实无疑,派去湖广的家人已经回来了。” 苏时秀皱眉道:“竟然真是楚王世子?难道是我多心了?” 管家这时又道:“楚王世子虽然是真的,但三公子这件事确实颇为可疑!” “哦?” “小的叫人去查了那王月生,那王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交了赎身的银子,不知所踪了。” “而且王月生身边的那两个苏州府生员更为可疑,苏州府并没有查到这两个人,但小的在苏州府打听后,听说苏州府的打行之前有人接过一单买卖,说要请他们找两个苏州口音的读书人。” 听到这话,苏时秀眼睛一眯:“人呢?” “已经带来了。” 说罢,管家冲着帐外道:“带进来!” 不一会儿,几名亲兵押解着两个鼻青脸肿的人走了进来。 那两人见到苏时秀便“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大老爷,饶了小的一条命吧!小的上有……唉哟。” 两个打行被亲兵各自狠狠踹了一脚,口中发出一声惨叫。 管家虎着脸道:“说,把你们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是是是,大人,八月初的时候,有人来打行里,让我们找两个谈吐文雅的苏州口音的读书人,我们便在东山找了两个童生。” “那两个童生呢?” 管家:“派人去找了,那两人再也没回来过!” 苏时秀又问:“找你们的人是谁?” “不,不认识,只听口音,好像是……是,淮州府的。” 苏时秀眯着眼道:“你怎么知道那人是淮州府口音?” 打行的一人道:“小的们接过淮州府的不少生意,淮州府当地不少牙行为了抢地盘,都会花钱请我们办事,一来二去,小的就对淮州府的口音熟悉了。” 苏时秀漠然道:“来人,带他们下去,把跟他们有往来的淮州府所有牙行人员名单全都列出来。” “是!” 待那两个打行的人走后,苏时秀道:“你来的时候,苏得春有没有好好温书?” “这!三,三公子……” 苏时秀痛苦的闭上眼睛,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第479章 一举数得 乍浦所被屠戮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南直,原本已经走掉大半的宾客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走了个干净。 乍浦已经跟南直的松江府接壤了,谁都不知道倭寇会不会还会像上次一样突然闯进来。 官员们急着忙守备乡里的事情,乡绅们忙则往大城市里搬。 没几天,陈凡就听说不少江南的士绅搬来了江北。 就连徐家都有不少故旧借住,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李长生,我见你新换了衫子,之前的旧衫子呢?”陈凡看着李长生笑着问道。 李长生起立道:“回禀夫子,娘说之前家里穷,衫子布料用得不好,所以给我新作了几套衣衫给我上学用咧。” 周围学童闻言发出一阵笑声。 陈凡也笑道:“可是你之前的衣裳并没有坏啊?等坏了再做新的不行吗?” 李长生挠了挠头:“娘说以前的衣裳在家里可以穿,这次做两件料子好些的,可以在塾堂多穿几年。” 陈凡点了点头,李进自从被他介绍去了盐运司,家里也好起来了,李长生这段时间不管是吃穿还是笔墨纸砚都换了个遍,甚至小小年纪已经用上了湖笔。 在盐司衙门这种地方,不贪是不可能的,陈凡今天之所以问李长生的衣裳,也不是为了李进。 他转头看向所有学童:“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假如有一双布鞋,用得是上好的缎面,既结实又好看,但一双要卖一两银子。老板说,这鞋穿个两三年没有问题。” “这双鞋的旁边还摆了一双鞋,这鞋用的料子没有刚刚那双鞋好,老板说这双鞋最少可以穿一年,不过只要五钱银子。” “你们说,如果是你们去买,会卖哪一双?” 今日的课堂,陈夫子是来精讲《论语》的,一帮学童疑惑的看着陈凡,搞不清他为什么不讲课,口中不是衣衫就是鞋子。 这时张祖胤起身道:“夫子,当然要买一两银子一双的缎面鞋。” 陈凡笑着点头:“为什么?” “因为五钱银子的鞋,只能穿一年,想要穿两年就要买两双,跟缎面鞋一样,花同样的钱都可以穿两年,但缎面鞋柔软舒适,又特别漂亮。这点是五钱银子的那双鞋所不具备的。” 众学童听到这话后全都点头。 “没错,祖胤说的对!给我我也买缎面的。” “一下子要掏一两银子,这鞋也太贵了,不过好看又舒服,而且还能穿两年,傻子才选五钱的那种。” …… 听着所有学童全都叽叽喳喳选择了缎面的鞋子,陈凡微微一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这句大家都背过,谁来回答一下,夫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东阳举手道:“圣人通过赞扬公子荆的廉洁和节俭,来批评当时的贪污和奢侈风气。” 随即他释义道:“圣人谈到卫国的公子荆,说:“他善于管理家业,刚开始有一点财产时,他说:‘差不多够用了。’稍多一些时,他说:‘差不多完备了。’更富有时,他说:‘差不多完美了。’” “很好!”陈凡第一时间给予表扬,“东阳说得非常好,可以说,将经义理解的非常透彻。” “大家读到这时,会不会觉得,圣人经典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如果结合生活经验和成长的阅历来看你就会发现,圣人真的很有智慧。” “祖胤刚刚说,花同样的钱,穿同样长的时间,应该选更漂亮的那双,对吗?” 张祖胤点了点头。 陈凡道:“那夫子给诉你们一点,有句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从小过惯了苦日子的孩子,等环境渐渐好了,自然会奢侈起来,这种习惯非常容易养成;可吃惯了好的,用惯了好的之后,一旦生活出现了些许波折,生活又陷入了穷困,那时候再想要减省可就难了。” 众学童听到这话脸上纷纷露出沉思之色,李长生局促的坐在座位上,觉得新衣裳各种刺挠。 陈凡看到他这样儿,微微一笑道:“我再讲一个故事,郭子仪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 “郭老令公,太知道了!” …… “郭子仪致仕之后,唐皇送了他一座汾阳王府,在兴工建筑的时候,他闲来无事到工地上去监工。” “他嘱咐一个正在砌墙的泥工道,墙基要筑得坚固些。” 那泥水匠对郭子仪道:“请王爷放心,我家祖孙三代在长安都是做泥水匠的,不知给贵人们盖了多少府邸,从来都是见府邸换主人的,还从未见过哪栋房屋倒塌了的。” “郭子仪听到这话,拄着杖便离开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工地。” “我再讲第二个故事,唐末王玢在尚书任内,快要告老还乡的时候,他故乡的旧宅,有些被邻居侵占了。” “他的家人要去告状,把草拟的状纸拿给他看。” “杨玢在纸上批道:“四邻侵我我从伊,毕竟须思未有时。试上含元殿基望,秋风秋草正离离。(注1)” “他的家人看到这首诗后便没有再去告状了。” “好了,今天听了我两个故事,你们也要说一说,我为什么要给你们讲这两个故事?” 陈长寿起身道:“二……夫子,你是想让李长生把新衣服换了!” “后面站着去!” “……” 贺邦泰这时站起道:“夫子是香蕉道我们,做人要知足常乐、安贫乐道,这世上如果能有温饱,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陈凡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邦泰说得很好,你们都是要读书科举的,将来若是为官,能有公子荆这样的修养,就不会受外界环境的诱惑了。” 说到这,他看向李长生,用温和的语气道:“夫子的意思并不是反对你换新衣服,你能了解夫子想说的话吗?” 李长生点了点头:“夫子,我明白,我不仅自己要明白,回家后还要把夫子的故事讲给我爹我娘听。” 陈凡大为欣慰:“好,这就是咱们读圣贤书的意义啊!” “既然提到了郭汾阳,那再引申一下,我点两个人,这两人各念一首有关郭汾阳的诗来!” “王瑛!” “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 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 “很好,《赵嘏经汾阳旧宅诗》!下一个,黄望丁!” “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年歌舞楼。 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 “非常好!” 这时,最后面站着的陈长寿突然举手道:“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陈凡闻言愕然,随即对侄子露出一丝微笑:“长寿,你这首诗里虽然没有郭子仪,但却道出了今日课堂三味,很好,你回去坐下吧。” …… 一堂课结束,陈凡夹着书走出塾堂,顾彻眉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她盯着陈凡的眼睛道:“陈夫子端得有些手段,难怪这么多人抢着想把子侄后辈送入弘毅塾。” “今日课上,你既讲了《论语》;又说了汾阳王故事;劝诫了学童的家人;还讲了做人知足常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最后还从中引申出诗文来,一举数得。” “关键是你这课上得环环相扣,从学童身边事入手,经义读得有趣又印象深刻。” “哈哈哈,顾小姐谬赞,惭愧惭愧!” 顾彻眉绕着他转了一圈:“女子学院那日遭受许多非难,能不能请陈夫子也帮着我们女子想个法子,让咱们女子学院一鸣惊人。” “这……” 注1:四邻侵我我从伊,毕竟须思未有时。 试上含元殿基望,秋风秋草正离离。 四邻侵占我的房产,我任由他们去侵占吧,毕竟要回想当初未曾置办这些房产之时。 试着登上含元殿的基址眺望,秋风中枯草摇曳,一片荒凉的景象。 第480章 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难呐!”陈凡放下茶盏看了顾彻眉一眼,然后长长叹气。 顾彻眉通过这段时间以来的观察,早就摸透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脾性。 这是个明明一肚子鬼点子,却总要乘机拿捏一番的家伙。 “你若是能帮我想个好办法,那我便用一个天大的消息来跟你换!” “先说说你的消息。” “先讲讲你的办法!” 陈凡愕然的看着顾彻眉,突然他笑了:“好!那就先说办法。” “我问你,这个世界上,谁的银子好赚?” 顾彻眉想了想:“当然是有钱人!” “细化一下,有钱人家的……” “人?” “女人呐!笨蛋!” 陈凡看着横眉冷对,好像一个不爽就要拔刀的女人连忙嘿然道:“你看你,又急,你听我慢慢给你道来。” “这有钱人家的女人,天天呆在后宅里没事做,整日里寻思着怎么花钱,她们胭脂水粉,买;成衣铺子里的新款衣裙,买;夫君,孩童的一应用度,买!” “她们为什么能这么花钱?” “因为她们整日里想的都是往脸上涂涂抹抹……” “……” 陈凡看着这脑袋异常的女性,无奈道:“因为有钱人家的女人都是管家的,她们都是钱袋子。” “嗯!有理!” “那撬动女性市场,就是咱们女子学院教学的第一个突破口。” 陈凡说到这,从一旁的书桌上抽出一本书来,翻找了几下,最终将书放在顾彻眉的面前。 顾彻眉接过,翻了翻封面,见是《事林广记》,这是一本南宋末年建州人陈元靓所撰的日用百科书籍。 里面记载了宋时市井生活和很多实用性的知识。 比如“九九算法”,比如城市生活中当时的各种“黑话”,还比如…… “仁宗敕翰林定熟水,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 据《事林广记》记载宋仁宗曾举办过一场消暑饮品大赛,仁宗对作陪的翰林说:紫苏熟水是最上品的饮料,沉香熟水次之,麦门冬熟水再次之。 顾彻眉看完后抬起头道:“做饮子?就这?” 她虽然听从陈凡的建议,想要从改变普通百姓人家的女性做起,帮助她们掌握一定的经济话语权,但……搞了半天,陈凡却让女子学院做茶楼厨娘培训,她真得有些无语了。 “你看你,又急!”陈凡就喜欢看到顾彻眉抓狂的样子。 “做饮子,是一个很有市场生意,而且工作轻省,不需要重劳力参与,非常适合女性创业!” “可是,上茶楼不就行了,这些饮子虽然现如今的茶楼不卖了,但人家一查这书,就算你生意做得再好,也会被人抄了去,到最后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陈凡欣慰的看着顾彻眉:“还不错,有产权保护意识!” “什么叫……” “嘘,接下来听我讲!” “倭寇在浙北这么一闹腾,江南的大户人家全都朝南京、扬州、泰州这些江北的大城市搬来,这样一来,我们刚刚说的消费群体就有了。” “产品嘛,我们不做紫苏饮子这些,我们做……哼哼!奶茶!”厉害吧,快表扬我吧女人。你断是没听说过的,对不对? 谁知傲娇的陈凡得到的却是顾彻眉鄙夷的眼神:“就这?奶茶?” “南齐王肃父兄被齐武帝萧赜所杀,于北魏太和十七年投奔北魏,他因难以适应当地以牛羊肉、乳制品为主的饮食,便将中原茶叶与北方羊奶放在一起煮开了饮用。喏,这就是你说的奶茶,又叫酪浆。” “现在草原上的北虏天天都要喝这个,就这?” 呵呵,女人,现在你多鄙夷,一会儿我就要你多崇拜我。 到了晚上,陈凡叫来女子学院的院长和助教。 三人一行到了厨房,周氏见到陈凡过来,点了点头道:“夫子,你让我准备的东西已经全都准备好了。” “夫子,你这么晚有什么事叫我就好了,怎么还麻烦周姐姐啊?关键是……”黄其霰看了一眼身边的顾彻眉:“怎么还带上她吖,顾姐姐出生伯府,可能连灶房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吧?” 周氏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有些想笑,她抿着嘴低下头,眼角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 陈凡黑着脸道:“黄助教,我们现在在进行教研室活动,请你严肃点。” 黄其霰还是有点怕陈凡的,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陈凡转过头看向周氏身边的陶罐,只见里面全是煮至软烂的赤小豆。 他点了点头道:“周家嫂子,将咱们之前做的糖霜拿出来,用十比一的比例,将这些赤小豆炒干。” 周氏早就熟悉了陈凡口中那些新鲜的词汇,闻言拿出白糖就跟赤小豆一起,按照比例放入锅中。 周氏这边炒着豆子,陈凡亲自拿出一只砂锅,将锅中倒入水和宜兴产的红茶,小火煮了一会儿后,便关火闷了起来。 这边趁着闷煮的功夫,陈凡又将鲜羊奶倒入铜锅,小火热至沸腾,随即加入白砂糖搅拌至融化。 那边正好茶基底也焖好了,陈凡拿出铜勺递给顾彻眉。 顾彻眉还傻傻站着,看见铜勺递过来有些懵。 “把茶汤舀过来,缓缓倒入奶中。”陈凡交待道。 “哦哦!”顾彻眉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舀了勺茶水缓缓倒入奶中。 陈凡一边等她倒茶水,一边用勺子搅拌,避免奶液凝结,等到铜锅周围再次冒泡时,他见茶水加的差不多了,于是喊了“停”。 等他这边完成后,那边周氏的赤小豆也炒制好了。 陈凡拿出一只瓷杯来,将瓷杯中放入两勺炒制好的赤小豆,用勺背将赤小豆轻压铺平,随后将煮好的奶茶倒入杯中,搅拌后又在杯面上撒了少许芝麻和花生碎。 “嗯,请你们几位女士品尝大梁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三个女人一脸懵逼的接过刚刚制作完成的三杯奶茶。 黄其霰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奶茶刚刚入口,一股浓郁的奶味和坚果香立马霸占了她的舌尖,让小妮子忍不住“嗯”了一声,脸上立马露出享受的表情。 “好香,好甜,好喜欢!” 陈凡看到这场景,顿时露出一丝微笑:“女人,果然拒绝不了一切甜的东西。” 顾彻眉小心翼翼喝了一口,随即,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讶之色:“酪浆我也喝过,但……但这奶茶跟那完全不一样,好,好好喝!” 随即,她又挖了一勺红豆,就这奶茶放入口中咀嚼,浓厚的甜蜜,配合这奶茶甜,不同层次的甜味冲击着她的味蕾,让她忍不住又尝了一口。 周氏年纪稍大些,比两女便稳重得多,她尝了一口后点了点头道:“夫子,这酪浆很好喝,若是再加些陈皮丝就更有风味了。” 陈凡笑道:“以后你们不要叫这个【酪浆】,要叫这个红豆奶茶!” “红豆……奶茶?” “嗯,未来还有椰果奶茶、芝士奶盖奶茶、水果茶底奶茶,对了,彻眉,你父亲有没有旧识在小琉球?让他们搞点木薯过来,到时候就能做珍珠奶茶了。” “嗯……啊?” “没有啊?那就找陈妙秀他爹——南安王陈平安好了!嗯!是条路子。” 第481章 人事安排 奶茶这种东西,技术含量说高也高,说低也低。 说它低是因为门槛低,只要想把产品弄出来还是非常简单的。 但想要将精益求精做到与别人家不一样那就要花点心思了。 陈凡在另一个世界虽然没搞过这东西,也不是很喜欢喝这玩意,不过女朋友是喜欢的,所以就跟着了解了一些。 “想要做出跟别人家不一样的奶茶,这要从三方面下手。”陈凡看着三女道: 第一原料,第二工艺,第三创新。 “我给你们一点思路,你们将来拓展拓展哈!” “首先,双茶拼配,混合两种以上的茶叶,比如正山小种和炭焙的乌龙茶,这样可以平衡茶感和香气。周家嫂子,注意我说的那个比例问题,多调试几遍,不要怕麻烦!” 周氏看着两女,抿着嘴笑道:“是,知道了陈夫子。” 黄其霰遇到感兴趣的东西,顿时从“失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夫子,也给我布置些事情。” 陈凡“嗯”了一声:“其霰,你来研究下多少水温可以快速激发茶香,比如高温多少秒,转中温多少秒延长浸泡后可以最大可能释放茶香。” “好咧,我今天就叫人去把我家所有茶叶全都拿来,一一研究。” 陈凡一想道黄至筠那几十两、上百两银子一两的茶叶,连忙摆手道:“不用那么好,就普通的茶叶就行,甚至为了控制成本,茶叶碎也行,包个茶包扔进水里,效果都一样。” “周家嫂子,明天请歌舞巷的几个嫂子,还有他们家的几个丫头都过来,让他们用鲜牛奶提炼淡奶油。” 顾彻眉皱眉道:“淡奶油?” “嗯,就是奶皮子然后稀释一下,很简单,牛奶加热就行。” 顾彻眉咽了口口水:“这,这淡奶油是干嘛用的?” “奶茶想要顺滑的口感,里面只是加奶可不行,口感太过寡淡,可以掺杂些淡奶油进去,这样的奶茶喝在嘴里,口感更加丝滑,香味也更加浓郁,周家嫂子,老规矩,注意配方保密!” “明白!” 接下来,陈凡又给众人介绍了“什么叫焦糖、什么叫海盐、什么叫抹茶……” “等这些全都完成之后,其霰,你家吃喝向来讲究,你把你能想到的,咱大梁流行的东西全都放在里面尝试尝试。” “毕竟我说的配方,只是我个人的喜好,要符合大姑娘小媳妇的口味,你比我专业!” 小黄同学早恋,其实就是太闲了,当陈凡将她真正拉入到一个事业中来时,她整个人既激动又兴奋,握着小拳头,眼睛里全都是光,恨不得马上搞出点成绩出来,然后满世界炫耀去。 这时,顾彻眉道:“那我呢?” “你也有任务,咱们的奶茶事业可以一边经营,一边开发新产品嘛,你先在泰州寻一家铺面,然后找人装修起来,哦,就是把屋子装饰起来!然后再培养一批营业人员。” 听到这,周氏小声提醒道:“陈夫子,若是叫些女子来家中做活计,大家为了补贴家用都是愿意的,但若是让这些女子抛头露面……” 陈凡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不过…… 第二天,溱潼镇上一处做虾球的商铺前,陈凡笑着对顾彻眉道:“若是能请动这位,那昨天那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顾彻眉好奇地打量着门前摆放商品的摊位,只见摊位上摆放了几个盆,盆里的鱼饼、虾球看起来便干净清爽,摊位上一层不染,从这就能看出,摊主是个十分爱干净的讲究人。 就在这时,一个头戴靛蓝头巾的女人,腰间挎着一个大瓷盆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顾彻眉在看到那张脸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王月生。” 谁能想到,往日秦淮河上名动南都的名妓,竟然躲在这么一个乡野地方卖起了虾球? 那女人看到陈凡和顾彻眉也是一愣,随即笑道:“是什么风将陈夫子和顾小姐吹到我这小店来了。” 顾彻眉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王月生看了一眼陈凡,微微一笑道:“朱颜辞镜、韶华不再,在风月场中不能总想着争那头牌,不是应该想着早点离开吗?我在这里,顾小姐又为什么要好奇呢?” “可是我听说,想要给你赎身,那银子可是天价!” 王月生微微一笑:“我这些年自己存了些,又遇到一位好心人……” 说到这,她明眸微转,笑盈盈地扫了过陈凡。 陈凡轻咳两声道:“呃,那个,王大家,实不相瞒,我这边有点事想求你。” 在王月生听完陈凡的计划后,将手中的瓷盆放下:“陈夫子,你是知道的,我离开金陵也是因为避祸,这样一来……岂不是?” 顾彻眉狐疑的看着王月生和陈凡,总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有什么事。 陈凡笑道:“无妨,我请王大家出山,是因为王大家这些年认识不少沦落风尘的苦命女子,你是作为本公司,咳咳,本店的人事主管,帮忙招纳些人手来。” 顾彻眉闻言,顿时眼睛一亮,这年月,暂时愿意抛头露面的女子,最多的就是沦落风尘的这些女人了。 她们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色衰而爱驰,离开风月场后,大部分人生存都有困难。 如果能请到她们,这样既解决了这些女子的生存问题,又可以让这些见过世面,大胆泼辣的女子撑起一家店来。 “不过,我有个要求,请王大家在远些的州府找人!” 王月生闻言,脸色一变道:“你是怕我们这些女子抛头露面后,被恩客发现,毁了你们店的名声?” 陈凡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看向顾彻眉道:“我们之所以要做这件事,是想给天下的女子寻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营生,若所有人都觉得奶茶店是妓家才能开的,那便违背了我们的初衷。” 顾彻眉闻言连忙补充道:“王大家不要误会,我希望将来这件事,不管是妓家还是普通女子都能做这营生。并不是王大家心中所想那般。” 王月生微微一笑:“我祖籍庐州,那里有认识的几个外婆,她们认识的女子多,但我先说好了,她们如今都从了良,你们勿要……” “你放心!” “这你放心。” 陈凡和顾彻眉两人不约而同保证。 王月生“噗嗤”一笑道:“奴家在秦淮河上曾听闻,顾伯爷家的小姐是只【母大虫】,没想到竟也这般好相处。陈解元真是好手段呐!” 陈凡老脸一红,看向一旁的顾彻眉,谁知顾彻眉脸色如常。 三人说好后,陈凡和顾彻眉离开,顾彻眉刚刚握紧的拳头方才松开,手掌上全都是汗水。 第482章 开业 过了大半个月,周氏、黄其霰那边已经研制出一批产品,在弘毅塾内试喝后反响极好。 就连海鲤这个半拉老头每日里都十分期待黄其霰的出现。 而泰州城内的店铺装修也终于结束了,、王月生招来的营业员经过短暂培训后,开业的日子终于到来。 毗邻城中美景三水湾的钟楼街上,一家神秘的店铺已经敲敲打打半个月。 来往的行人询问隔壁店铺的老板,这新店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这半个多月以来一直神神秘秘,装修都用竹编围了,看不见里面。 谁知店铺老板说,这店面早就被勇平伯府买了去,不知道要做什么。 今天是奶茶店开业的第一天,陈凡站在店铺的二楼,推开窗看向远处,城内三条河这这里交汇,形成了一个难得的城内大水面,屋子后面的河边一片绿茵,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安置了桌椅,周围还移栽了茂密的树木,加装了围栏,直至河边,已然成为一方私密的小天地。 黄其霰兴致勃勃的看着远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挥舞着拳头道:“今天,作为奶茶店三股东的我,祝愿本店生意蒸蒸日上,一往无前。” 说罢,她转头对顾彻眉道:“院长,你也来一下,对运势极有好处,不骗你!” 顾彻眉闻言,看了看近前的王月生和陈凡、以及一众庐州府招来的员工,此刻只感觉有些羞耻:“好端端的发生什么疯,马上要训话了,你消停点。” 果然,王月生穿着一身叠云襦裙款款走到陈凡身边道:“陈掌柜,员工们都准备好了,请您训话。” 陈凡此刻仿佛穿越成了某集团的董事长,缓缓转过身, 渊渟岳峙自我感觉颇好的看向众人。 “咳咳,今天有幸与诸位……姐姐共事。” “今天诸位脚下这间店铺,啧啧,可不是普通的茶水铺子——这可是老勇平伯当年跟随咱太祖爷出征塞外时,抓了几个北虏大汗的御膳房老师傅,最后从那老几位身上得来的奶茶配方。” 听到这话,顾彻眉整个人都惊了,神特么北虏大汗,神特么御膳房老师傅,这都什么鬼? “诸位,有了北虏大汗御膳房老师傅的配方,咱们这家店是什么?” “是淮州府未来的纳税大户,是隔壁茶楼店小二羡慕到哭的福地啊。” “诸位姐姐,按照培训的内容来,干得好,年底分红,外加逢年过节都有米面粮油肉可领,转遍咱大梁,姐姐们,有这么好的员工福利没有?” 一帮子莺莺燕燕、半老徐娘扭着腰肢、抿着嘴齐声笑道:“回大掌柜的话,没有。” “唉!对喽!” “所以,马上就要开门了,姐姐们应该怎么做?” 一帮子女子齐声唱道:“手要稳,心要细,对客笑容赛蜂蜜!” 陈凡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踱步走到一个下巴上长了一颗美人痣的女子身边:“胡姐姐,若是客人嫌贵,怎么回答?” 那胡姐姐娇媚一笑:“这位小姐,这可是南洋进贡的糖霜,寻常百姓喝一口都要烧高香!” 陈凡很满意,转头对王月生道:“这位胡姐姐培训时认真听讲,给赏五钱!” 姓胡的女子闻言,差点将陈凡抱起来啃上一口,陈凡吓得连忙避开热情的胡姐姐,来到一旁冷艳的王姐姐身边:“王姐姐,若是有人闹事怎么办?” 王姐姐冷眼看了看楼下:“公司有保安部,里面精壮的肌肉小伙挥之即来!” 陈凡擦了擦额头:“好,非常好,也给赏五钱,大家都不错。那……准备营业!” “茶香飘四海!” 众女齐声呐喊:“银子滚滚来!” “客人皱眉头!” “立马换新瓯!” “要问奶茶谁家强?” “南直淮州找茶王!” …… “噼噼啪啪……”一阵爆竹声中,围住店铺的竹棚被人撤走,来往的行人全都好奇地驻足看向这家神秘店铺。 “嗬,半拉月了,终于开了?卖啥的?” “王老贵,你读过书,这招牌上写得啥?” 王老贵抬头看去念道:“《茶颜观色》!” “啥嘛?卖茶的?” 众人勾着头朝里面看去,一大帮男人此刻惊掉了下巴。 只见一群漂亮女人,穿着统一的天青色短袄襦裙,笑吟吟的站在店内。 门口还站着两个极好看的女子,有路过的行人,两人一个万福蹲下,吓得路人一跳。 “欢迎光临!” 这些女子虽然被这么多人围观,但每个人落落大方,笑容满面,一时之间不知道多少老少爷们流下了幸福的口水。 围观的人中也有女子,她们的目光自然不会盯着同为女人的服务员身上。 此时,反倒是这古怪茶楼的装饰吸引了她们的目光。 只见传统歇山顶结构,青砖灰瓦的建筑,配上朱红色雕花门窗,一切都跟普通的富有人家没什么区别。 但视线进入内部就不一样了。 只见开放式的吧台,里面几个女子忙忙碌碌,似乎正在制作着什么东西,明档明厨的设计,让她们很是好奇。 店铺墙壁统一用仿古宣纸裱糊,但里面的人物、山水画都很奇怪……仿佛……是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将画分解了出来。 中堂一副清明上河图,但凑近了看去,只见里面的人物,每个人手上都端了个杯子,有的更是将一根长长的东西放入口中,仿佛是用芦苇杆之类的东西吸吮着什么饮品。 门边的几上摆了一排形状古怪的杯子,这些杯子跟竹节杯一样,都是直筒型的,跟竹节杯不同的是上面还有个握把,看起来就不似中原的物什。 视线再回到大门口的楹联上: 一勺糖浆甜过三生石, 半杯奶茶穿越五百年。 横批:饮以为常。 终于有个进城的年轻庄稼后生忍不住了:“这位姑……婶……嫂……呃,你们家卖得什么东西?” 门口迎宾胡姐姐甜甜一笑,露出梨涡小虎牙:“回这位公子,我们是一家奶茶店,配方来自神秘北方草原,都是草原北虏汗庭流传出来的,非常好喝!要尝一杯不?公子!” 年轻后生晒黑的脸部红彤彤的,对过于热情的胡姐姐有点吃不消的样子:“一,一杯多少钱?” “价格不等,最便宜的五十个制钱!” “五十?这么贵?”后生脸涨得更红了。 “今日开业酬宾活动,前五十名客人免费品尝。” “免费?” “免费?” 人潮人海中,一双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 第483章 营销 “客官,这是您的【锦衣夜行】!” “这位女博士,请问何为【锦衣夜行】!” “客官,这是本店推出的爆款——焦糖奶茶!” 客人:“……” 当那名客人拿到青花马克杯时,只见赤褐色的糖浆在乳白色的奶液中晕染出形似流霞的纹路,那奶茶表面还浮动着琉璃似的脆片,让人看着便觉得新奇又上档次。 他小心翼翼轻轻抿了一小口,当奶茶第一次触碰到大梁百姓的舌尖时,粗粝砂糖颗粒瞬间在他的口中爆破,释放出类似烤蜜薯皮的焦脆甜感。 细细咂摸了一下味道,丝滑挂口的绸滑奶茶包裹着他的舌苔,似乎泛起了坚果的香味。 奶茶顺着他的喉咙流立刻下去,就在他意犹未尽的时候,一股炭火烘焙的茶叶木质香气在他喉间游荡。 “这,这奶茶也太好喝了!” 服务员洪姐并又没因为客人的失态而变换表情,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谦逊又职业的微笑:“客人的喜欢,就是本店的荣幸。” 大梁服务业中何曾有这么温柔的声音? 奶茶甜在客人的口中,声音却甜在客人的心里,沦陷了,真的沦陷了。 客人小心翼翼将杯子放在吧台上,有些脸红,有些局促:“请,请问可以把这奶茶带回家吗?我,我自己带了竹筒,杯子还给你们!” 洪姐彬彬有礼道:“客官,前五十名参加开业酬宾活动的客人,不仅可以免费品尝香甜奶茶,还可以获赠盛装奶茶的容器……” 说到这,她伸出纤纤玉掌,用标准的礼仪小姐动作摊手介绍道:“您获赠的这只侧提梁直筒杯,是本店找专业烧瓷工坊定制,全大梁只有五十只哦!” 客人看着眼前的杯子,这,这这,竟然免费请喝奶茶,还送杯子。 这杯子那可是上好青花,拿起来低头看看,除了落款上写着店名【茶颜观色】四个字之外,杯身一水儿上好青花釉面,放在家里拿来泡点茶水,那也太上档次了。 关键是,这还是限量的,谁都不是傻子,像这么好喝的奶茶,茶颜观色眼瞅着就要火啦。 而这开业五十只限量杯子,将来说不定拿到当铺都值个一二两银子。 五十名先期品尝的客人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喝完走出了店铺。 候在外面的人好奇道:“嘿,这位兄弟,咋样?” “啧啧啧,除了贵,没毛病!这滋味,一辈子都忘不掉啊!”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夸张?你知不知道,这可是北虏大汗御膳房大师傅的配方,你跟我说夸张?” “北虏那些茹毛饮血的家伙,有啥御膳房啊,哈哈哈,你别开玩笑了。” 幸运儿客人恼了:“你懂什么?我听里面的女博士说了,这店可是人家勇平伯的产业,老勇平伯当年干了些什么?你没听说书的说过?” “啊?” “呵呵,不跟你说了,我花重金买了一杯,给我家夫人、丫头都尝一尝,美咧!” 陈凡和顾彻眉等人站在楼上看着楼下门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黄其霰笑道:“夫子,这扮演客人的家伙要扣钱,表演太过浮夸,我早说过叫我家老黄来演,你非不信。” 陈凡白了她一眼:“你家老黄知道你天天乱跑乱溜跟女盲流似的,恨不得抓住我把我吃了,还叫他来演,想什么呢?” 王月生抿着嘴笑,眼睛弯弯的好似月牙:“没想到解元郎不仅读书厉害,做生意也有这么多办法,我原以为这么贵的奶茶今天刚开业会没人买呢,你看,已经有不少围观的人经不住诱惑,花钱品尝了。” 陈凡摆了摆手:“这不算什么,大客户还没出动,不着急。” 此时的知州后衙中,管家婆子对刚到的顾彻眉道:“顾小姐,客人们都已经到了,我家夫人说,您来之后直接进花园的暖阁就是。” 顾彻眉没有回话,只是冲后面招了招手,不一会,几名女子端着盆盆罐罐跟了过来。 后花园中,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对薛梦桐的夫人何氏笑道:“你们家甲秀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上次回家时,薛大人带他去我家,我可是在屏风后面听了甲秀的谈吐,啧啧,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大人了!” 胖妇人左手边的年轻小娘笑道:“早就听夫君说过,薛大人家的公子争气,今年得了县试案首,何夫人,上门给公子提亲的人不少吧?” 薛梦桐的夫人何氏笑眯眯道:“都是他那个解元老师的功劳,说到这个,咱不得不提我家夫君,他那是真有眼光,从人家陈解元还是童生时就断言,说陈解元不凡,将来必成大器,我当时还不信呢!不怕姐妹们笑话,我还跟他为这事闹过几次。” “哈哈哈!说到陈解元,我听说这次他高中乡试第一名之后人就不见了几日。” “哦?上哪去了?” “我夫君说,是勇平伯榜下捉……捉……”说话之人突然间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似的,目光怔怔的看着院门方向。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水粉色襦裙的女子走进了花园。 “谁啊?” “这小娘,长得好生标志!” “这腰肢,比我十六岁时还细!”胖妇人艳羡道。 何氏看了看众人的反应,随即笑道:“这位就是勇平伯的嫡女顾小姐啊!” “啊!母大虫!” “是她!” 众女一片哗然! 说话间,顾彻眉已经走到了暖阁前,她膈应的扯了扯衣裙,随即蹲了个福道:“何夫人。” 何氏连忙迎了出来,亲热的牵着顾彻眉的手道:“哎哟,哪来的仙女下了凡尘,小眉,你吖,就应该打扮着,解元郎那边才……咳咳,进来坐进来坐。” “我给你介绍,这位是王观察的夫人。” 胖妇人站起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这是韩府台的夫人!” 瘦弱妇人也起身微笑行礼。 “这是王盐司的妹子,刚从四川随他亲哥上任。” “这是……” “这是……” 顾彻眉一一朝众人行了礼,随即安静坐在一旁。 妇人们等她坐下后又东家长西家短聊了起来,顾彻眉有点不习惯这种场合,坐在一旁有些格格不入。 何氏见状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待得众人讲得口干舌燥时,这才开口道:“小眉,听说你最近鼓捣了一个店面,是做什么的呀?” 顾彻眉第一次为了产业“牺牲”自己,事到临头,有些亢奋也有些紧张:“呃,奶茶。” 何氏夸张道:“奶茶?好新鲜的玩意儿,什么味道?店铺在哪?我叫下人去买些来给大家伙尝尝。” 顾彻眉更局促了,跟做贼似的,结结巴巴背台词:“何,何夫人邀,邀我来府里做客,我,我也没带什么礼物,便带了些奶茶让夫人和,和大家尝尝。” 何夫人都替这小娘子着急,好不容易等她背完,这才“惊喜”道:“哎呀,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真也是……” 顾彻眉闻言,终于演不下去了,慌慌张张站起,冲外面道:“抬进来。” 只见一帮仆妇抬着几个精致的碳炉走进暖阁,随即又是些精美的瓷器拿了进来。 众人正好奇呢,只见一仆妇拿起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倒入小铜锅后,将铜锅放在了碳炉上。 不一会儿,王大绶的夫人便吸着鼻子道:“好香啊!” 她扶着“粗壮”的腰肢站起,勾着头看向碳炉方向:“这就是奶茶吗?” “嗯!”顾彻眉点了点头,“这,这叫【太和醍醐饮】!” “太和醍醐饮?好奇怪的名字!”韩辑的夫人好奇道。 “嗯,是用上品武夷陈年岩茶,配着杏仁酪牛乳煮制,然后加了些海藻糖熬制的焦糖。” “听起来不错啊。” 这时,小铜锅已经“咕嘟”了起来。 顾彻眉咽了咽口水道:“各位,奶茶里面要加东西吗?” “加东西?” “嗯,我们这有桂花酒酿冻、炙甘草茶冻、蜜豆、陈皮丝、酒酿小圆子……既美味,又,又养生。” 好不容易背完台词,顾彻眉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何氏连忙“惊喜”道:“哎哟,这么好的东西,小眉真是有心了,来,来来,大家都赶紧尝一尝。” 王大绶的夫人拿过了第一碗,她看着手里的三才碗道:“这是定制的碗吧?上面还绘着补益本草图纹样呢!” “是吗?我看看!”王盐司的妹妹接过茶盏仔细端详,不一会儿点了点头:“茯苓、桂花和甘草,画得真好,杯子也好精致!” 王大绶的夫人这时已经用六片杉木条拼接、内嵌薄铜片防渗的吸管猛得吸了一口奶茶。 瞬间,茶香、奶香和皮冻似的炙甘草茶冻一下子迸发出奇异的,她从未尝试过的味道。 口中的酒酿小圆子,在奶茶喝下肚后,还给予了她不单调的咀嚼体验。 “呜!好喝哎!”胖妇人连连赞叹。 韩辑的夫人喝的是桂花酒酿冻+红豆,桂花的香气和蜜豆的香甜,也让她爱不释手。 “早听说小眉你文武双全,没想到竟还会做这些东西,关键是还这么美味!太让我惊讶了!” “哎哟,可说呢,这双巧手,早这样不就早嫁……早赚大钱了嘛!” “这东西看样子可不便宜呢!” 顾彻眉红着脸,忍者羞耻,将那个人给出的价格报了出来:“这,这是我们店的养生定制奶茶,不是店里普通卖的那种,一,一杯八钱银子。配上杯子、吸管,一套二两银子。” 当众人听到价格后,暖阁中空气为之一窒。 顾彻眉的手在袖中微微捏起,完蛋了,早就跟那个人说过,这价格太高了,成本一点都不值钱,黑心,黑心死了。 何氏也紧张的微微抬眼看向众人。 片刻后却听韩辑夫人道:“这么便宜?你们会不会亏本呐!” 众女替顾彻眉着急的表情……溢于言表! 第484章 董事长和总经理 “回来啦?”陈凡拿着书坐在窗边,黄其霰和王月生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 顾彻眉回来后坐在陈凡对面:“你这办法不行。” 陈凡微笑道:“哪里不行?” 顾彻眉闷闷不乐道:“今天何夫人帮我们说了不少好话,但在场的女人连一个说要买奶茶的都没有。” “她们喝完就聊别的事去了,压根注意力就没放在奶茶上,只有王大绶他家那个胖夫人,一杯接着一杯,上完厕所就回来继续喝,每一种小料都尝了一遍!” “哈哈哈哈!”陈凡放下书开怀大笑道:“你啊,谈业务嘛,不要着急啊顾总。” “顾总?”顾彻眉瞥了一眼陈凡,这个男人嘴里,总会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词来。 “嗯,就是总经理的意思!【总】,设其参,傅其伍,郑玄注曰,总,谓掌其大要!【经理】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经理宇内,指的是经营管理。” “总经理顾名思义就是这一摊子的事,全都你说了算!简称【顾总】。” 顾彻眉忙了半天,纠结了半天,回来后身心俱疲,但听了这么有情绪价值的分析后,整个人顿感神清气爽。 “你就一张嘴了!”女人的傲娇让她不能轻易表扬一个男人,“我是总经理,那你是什么?” “我是董事长,以后你叫我【陈董】。”陈凡得意一笑,“《汉书·薛瑄传》,董事不可不免,就是处理事务的意思,【长】这个字嘛,你懂得。” 顾彻眉想了想:“那这一摊子,到底是董事长大还是总经理大?” “当然是总经理,你看你,掌其大要,我呢,处理具体事务!您是领导,都要听您的!” 顾彻眉总觉得这个男人的笑容好似狐狸,但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好在【总经理】听着就提气,最终她满意的点了点头道:“算你懂事!陈董事……长!” “得嘞,顾总,赶紧把今天的事情给我汇报汇报!” “嗯!嗯?汇报?” “描述!你看你,又抠字眼儿!” …… 听完顾彻眉的描述后,陈凡心里也有些拿不准这些女人的心思,不应该啊,自己这奶茶难道对于这些女人来说,喝不习惯? 要知道自己可是专门针对这些士大夫女性精心调配的奶茶。 既不会太浓郁,又有养生的噱头,最适合这些人群了。 怎么就…… 就在这时,黄其霰提着裙子小跑上了二楼:“夫子,有人找。” “谁啊?” “说是泰州盐司副判王儒海的管家。” 听到这话,顾彻眉傻了眼,这,这是来买奶茶了? 陈凡听到是管家来了,突然微微一笑道:“其霰,一号方案。” 顾彻眉彻底懵了:“什么一号方案?” 陈凡朝她眨了眨眼:“你走之后,我和其霰刚刚商量的!我跟你说哈……” …… 后院中,王儒海的管家恭敬的朝黄至筠的二管家行了一礼:“这位兄台,你是勇平伯府的……?” 黄府二管家挺了挺摇杆:“我是跟着大小姐的,勇平伯府二管家!” “管家好!” “王兄这次过来是……” “哎呀,是这么一回事,早些时候,我家小姐在薛知州府上品尝了贵府的那个……奶茶!” “哦哦哦,有这么回事,我家小姐说带给各位夫人小姐尝尝来着。” “对对对,我家小姐派我来问,能不能从贵府手里买这奶茶的配方。” 二管家闻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是,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冒昧,但我家小姐说了,第一,我们愿意出高价,第二,只要【茶颜观色】有店面的城市,咱家都不会挤进去抢生意!可以找中人和官府立下字据。” 二管家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家这方子,可是老伯爷当年……” “是是是,知道稀罕,但我家诚意十足,二管家尽管开价。” “方子是肯定不能卖的,不过我家小姐说,这事也不是不能通融,只要你们选择加盟我们的【茶颜观色】不就可以了?” “加盟?何为加盟?” …… “什么叫加盟。”二楼上,顾彻眉看着院中的王副判家的管家,转头问陈凡。 “就是我们出技术,对方出资金、店铺和装修,每卖出一杯奶茶,对方就要分钱给我们!” 顾彻眉皱眉道:“既然赚钱,为什么要给别人去赚,我家又不是没有银子。” 好,你牛,你有钱,我服了! 陈凡一头热汗,耐心解释道:“顾总,你想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家店,你的精力绰绰有余,管理十家店,你是不是就要找专门的人来管理了?” “嗯!我可以在家生子中挑点聪明的!” “……那我问你,一百家店呢?” 顾彻眉:“……” “再说了,你的初衷是什么?” 顾彻眉陷入了沉思。 …… 后院中 “对,我们出技术,出人,你们家老爷小姐只要出钱、出门面,负责招人,然后坐在家中数银子即可。” “那这样,假如你们哪一天把那个什么【技术总监】弄走,我们这店可就开不下去了啊!” 二管家耐心解释:“这你怕什么?你刚刚不是说了嘛,官服和中人做保,伯爷府会为了这点银子丢那份儿嘛?” “也是哈!” “王兄,咱这加盟还有个规矩。” “还有?” “嗯,奶茶店里必须请女博士卖茶。” “这,这又是为何?” “女博士,哈哈,大家都是男人,看着都赏心悦目,懂的都懂嘛!” “嘿嘿嘿嘿!” 两个老色胚相视一笑,加盟的事便算是初步敲定了下来。 待王家管家离开后,二管家来到二楼回禀道:“小姐,陈老爷,王家那边应该没问题了!” “很好,很好,谈成第一笔加盟,赏!” “谢陈老爷!” 众人正说话呢,楼下保安部肌肉小哥在门外道:“东家,外面有人自称海防道王道台家、泰州苟同知家、淮州府韩知府家、麒麟街吴员外家的管家,说要求见东家!” 顾彻眉眨巴着大眼睛,惊讶道:“她,她们……” 陈凡微微一笑:“她们呐,拔根毛比猴都精!各个嘴上不说,是怕这门好生意被别人抢走呢!” 顾彻眉皱眉道:“既然是好生意,咱自己做!一样可以聘请妇人!” 看着顾总偶尔“守财奴”的小女人样子,陈凡觉得还是挺可爱的嘛,不过…… 陈凡意味深长的对两女道:“这奶茶生意,赚得是奶茶的钱吗?” 黄其霰、顾彻眉不约而同道:“不然呢?” “笨!”陈凡重新拿起书:“这行赚得——那是加盟的银子!” “你又懂了!” “对啊,不然我为什么叫董事长呢!” “……” 第485章 鲁密铳 一晚上签约八个加盟商,其中还有签约了一家四川大区。 一个加盟商,一千两银子的加盟费;一省的大区加盟商,五千两不二价。 女子学院只需要负责培训人员;设备、装修、运营指导;关键物料提供等工作。 收了加盟费,加盟商每卖出一杯奶茶,还要上缴女子学院5%的提成。 这么苛刻的条件,若是放在另一个时空,加盟商估计早就望而却步了。 但在大梁,这么新奇的运营、装修、营销手段、产品,组合拳一顿操作下来,有商业头脑的人已经从中嗅到了商机,她们更是毫不犹豫下手,抢占市场。 其中让陈凡刮目相看的就是王盐司那个叫王岫云的妹妹,典型的川妹子,泼辣大胆,理财小能手,他王家是川北大族,家中本就颇有资材,昨日直接叫人过来,自掏体己银子,又找她嫂子融资两千两,直接拿下四川全省的经营权。 并且这王岫云还有超越时代的见识,今天一早就赶到店里,找到陈凡、顾彻眉等人,提出了两个附加条件。 第一,产品每年要迭代更新。 第二,她要进入女子学院学习经营管理学,请陈凡教教她怎么搞出这么多有创意、能赚钱的产业。 产品本来就是要不断迭代更新的,奶茶这种东西,若是千年一成不变,那定然是“圈”,不,定然是赚不到钱的。 只有不断开发新品,不断制造噱头才能不断吸引客流。 这点陈凡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并且写入了合同。 但第二点…… 这点不用他答不答应,顾彻眉大手一挥代为答应了。 这样一来,陈凡便又多了个女学生。 只不过陈凡也拿不准,这王岫云到底是自己想进入女子学院学点东西,还是因为他哥知道自己跟陆为宽的关系,所以走了妹妹这条路。 陈凡这么猜测也是有理由的,因为王岫云说他哥想请陈凡过府一起吃顿饭…… …… 奶茶的事情就是小打小闹,给女子学院的启动打响招牌、募集资金。 目前来看,效果非常不错。 陈凡看着顾彻眉道:“那天你叫我帮你想办法,然后你告诉我一个消息,消息呢?” “天使到了震泽,并没有申斥苏时秀,但多次催促苏时秀进兵剿倭。” “苏时秀前不久已调金山卫南下,并且上奏朝廷,请调南直团练入驻浙直交界之处,随时支援浙北!” 陈凡听到这消息后大惊失色:“这,这你怎么不早说?” 顾彻眉道:“这只是消息,朝廷那边还不知道会不会答应呢。” 陈凡皱眉道:“若真要调团练南下,我们这支团练,别的都还好说,就是太缺火器了。” “火器又没地儿买去,万一真要南下,这……” 顾彻眉看了看陈凡,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给了他。 陈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总督南京戎政 钦差整饬江北防务 太子少保 勇平伯 顾敞 牒准: 倭寇异动,海防孔亟,海陵团练所部缺铳甚急。查该团练忠勤可嘉。 今特调你局贮库军械,火速拨发应用。 计开(弘文乙巳年闰六月库藏新器): 鲁密铳贰佰杆 配发火药壶(熟牛皮制)肆佰具 铅弹(每铳配贰佰枚)共肆万颗 三眼铳伍拾杆 铁蒺藜火药包(三钱装)叁佰个 神火飞鸦二拾架 火鸦箭(带倒钩)陆拾支 百子连珠炮拾位 子铳(黄铜预装)叁拾具 万人敌(陶壳震天雷)捌拾颗 配慢燃火绳(浸硝棉芯)贰捆 ……】 下面加盖了总督南京戎政的朱文方印,还有勇平伯的光防白文条印。 也就是说拿着这个条子,直接去南京兵仗局就能把东西领出来了。 陈凡抬头,内心的欣喜再也忍不住,要不是男女有别,他是真想把顾彻眉高高抱起转圈圈。 “给力啊顾总!你是女诸葛吗?你怎么知道团练缺火器的?我记得之前我没在你面前说过啊?” 顾彻眉微微一笑:“上次那应天巡抚的前幕僚来找你,你不在书院,我问了问团练的情况!” 陈凡听到这,看着顾彻眉的眼珠子都快融化了。 顾彻眉发现陈凡的眼神变了,反倒是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对方道:“干什么?董事长,你这口欲流涎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呐!” …… 不得不说,顾彻眉办的事,太漂亮了。 不仅给了火器,就连火药也安排好了,消耗火药按月结算,到时候去江北督饷道备案即可。 甚至空器壳、废铁缴回时,还能再换火器。 覃士群得到消息的当天便带着人去了南京,第二天雇的船队便满载而归。 当陈凡来到九龙湖时,陈学礼、何凤池等人正围着一口口箱子,眼珠子恨不得掉进去。 这时,覃士群从边军逃兵中请来的火器高手拿起一支鲁密铳。 他黑着森然的枪管对众人道:“鲁密铳,是西域鲁密国进贡的,铳管三尺八寸,可射一百五十步(230M),这种火铳在边军中都是稀罕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鲁密铳。这是从哪弄来的?” 背对的陈凡,正研究火铳的众人,都没有发现身后已经来人了。 陈学礼傲娇道:“还不是我二叔,自从他嫁了二婶之后,勇平伯府有什么咱们就搬什么。别说鲁密铳了,过两年整台红衣大炮来也是轻轻松松。” 覃士群感叹道:“你说解元公还拖着婚事干嘛?早点把顾小姐娶了,咱这千把号人的装备还不比京营都阔绰。” “咳咳咳!” 众人听到咳嗽声转过头来,陈学礼见到身后那人,脸上顿时垮了下来。 陈凡微笑着走到陈学礼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学礼啊,你最近好久没回塾里了,我可是答应你爹,读书不能落下的。” 听到陈凡没有追究他刚刚说的话,陈学礼顿时放松下来,笑着道:“二叔,我片刻不敢忘记,每晚都挑灯夜读的。” “不信你问覃先生。” 覃先生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很好!那我考考你,”陈凡脸上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孟子·离娄下》云“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礼记·曲礼上》则曰“礼从宜,使从俗”。今有楚使入齐,见齐人殉犬葬以棺椁,欲以周礼谏其非。试辨当持爱人以责其违礼,抑或从俗以全其仁?” 陈凡随机补充道:“你引《春秋》里的事例举证吧!” 覃士群听到这题,看着陈凡的笑容,顿时夹紧了腿。 太坏了,这人太坏了。 用“殉犬葬”这种极端案例与仁礼捆绑,孟子要求主动教化他人,那就是迫使别人“干涉他国风俗”;若陈学礼按照礼记“从俗”训,他立马又变成了“非礼”的恶人。 这是什么? 这是瞎子算卦——两头堵啊。 陈学礼:“……” “哈,这就是你的学习成果?等着领罚吧!” 第486章 出征 南京那边的相应军械拨下,果然没过几天,总督东南五省军务行辕的移文便到了海陵。 【为调兵协防事。 照得浙直沿海地方,海氛不靖,倭寇时虞窃发,亟需添兵戍守,以固疆圉。 近据塘报,松江府华亭县南桥一带,地势冲要,为贼匪窥伺之区,防守尤关紧要。 兹奉总督东南五省军务行辕钧令,相应拨发军械齐备。 仰淮州府团练速即整饬部伍,点检军实,克日前赴该处驻守。务须扼险设防,昼夜巡哨,协同本处官兵,严加堵御。所有浙直各境防务,一体策应,毋得玩忽贻误。 倘有疏虞,定行参处不贷。 须至移文者。】 因为有了心里准备,陈凡拿到公文时并不意外,其实早在之前,相应的准备工作便已经如火如荼的进行了。 覃士群道:“南桥地处蛰浦之南,是南直进入浙北的最后一道大河所在,东边是金山卫的青村中前所,南边是金山卫的卫城。” “若金山卫调入乍浦,那倭寇若是北上松江,那么就必经南桥。” 陈学礼道:“夫子,你说金山卫去了乍浦,海宁卫一部分去了澉浦,一部分去协防杭州,我看舆图,倭寇即使北上,也要经过这两卫的防区;但若是走海路至南汇登陆,那也有南汇中后所,和青村中前所挡在前面,这次去南桥,咱们作战的可能性不大。” 陈凡欣慰的看着陈学礼,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陈学礼的变化竟然这么大,果然是遇到感兴趣的事情,一个人才会主动钻研啊。 这时,何凤池道:“虽然我们只是协防,当还是要一切小心!万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很好!”陈凡对两个年轻的小哨长非常满意。 一个展现出了对时局的分析能力,一个展现出小心谨慎带兵的能力。 这两种能力都十分难能可贵,最少让他这个半吊子轻松了不少。 “根据行辕来人说,这次只调我们五百人,还有一半人在营中,咱们要分派一下,谁出战,谁守信地。” “我!” “我!” 何凤池与陈学礼不约而同站起,抢着报名出征。 陈凡看向覃士群道:“覃先生,你看呢?” 覃士群道:“几个哨长留下一人管束营伍就行,其他人都带过去,就算不打仗,能出去感受感受出征的氛围也比在家里强。” 说罢,他转头看向王大牛:“王哨长,你就留在营中,管束队伍吧。” 王大牛年纪大了,学习能力一般,做些训练工作他十分称职,但要带兵就差了点意思。 王大牛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于是也不争抢,起身抱拳道:“是!” 覃士群接着道:“团总,你要照应弘毅塾,明年又要进京会试,你就别去了,让沈哨长带兵前去便是!” 听到这话,陈凡点了点头,他连训练都没参加过几次,营中事务其实都是沈彪、覃士群在管理。 自己若是去了,那就是外行领导内行,行军打仗可不是开玩笑的,只是…… “沈哨长,明年你也要进京会试!这……” 沈彪摇了摇头苦笑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能考中举人已经很勉强了,若是想考进士,最少还要读个几年书,明年我就不去京师了。” 陈凡听到这话愕然半晌,不过回过头来想一想,沈彪这次乡试名次本就靠后,能登榜,估计也有提前知道考题的原因。 这样也好,沉浸几年再考,更有把握。 想到这,陈凡也不纠结,点了点头道:“那便委你为副团总,什么事都要跟覃先生商量着来。” 说到这,陈凡握着覃士群的手道:“覃先生,您年纪大了,本不应该再让你奔波,但他们都还年轻,又是第一次出营作战,没有你,我实在不放心,只能……” 陈凡话没说完,覃士群笑道:“我本就不是安生过日子的人,半辈子都在营伍之中,我虽年齿已高,但也不愿死于卧榻,若是能为国家、为百姓扫灭倭寇,虽九死而无憾!” 陈学礼等人听到这话,全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扫灭倭寇,九死无憾!” 看着众人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陈凡第一次感觉到,能用弘毅塾这个平台将大家伙团结起来做点有益国家、有益百姓的事情,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出征在即,多话不说,我只想让你们记住一点,万一遇到军情紧急,凡是三思而后行,还是那六个字【结硬寨、打呆仗】,这最适合咱们这些战场经验不足的队伍。” “是!团总!”众人起身,异口同声回道。 陈凡看向陈学礼:“学礼,这里面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夫子!” 陈凡摆了摆手,像是叮嘱亲侄子一般,对陈学礼道:“兵凶战危,多听你沈大哥、覃先生的话,这次出门,你就是大人了,万事不要冲动。” 陈学礼眼中噙着泪水点了点头:“二叔,我知道了。” …… 海陵团练因为等县衙筹备粮草,在营中又等了两日。 就在准备出发的时候,没想到却等来了兴化团练。 “文瑞,这次驻防松江,你我两支人马一起出发!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李存疏刚下马,就拉着陈凡的手急切道。 他是书生领兵,又因为离府城太远,兴化也没有驻军,都是他照着兵书,请了个老军帮忙操练,这次出征,就数他心里最是没底。 陈凡这里自无不可,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当两支人马汇合后,李存疏看着海陵团练队伍里,一水儿新制鲁密铳,眼睛都瞪直了。 “这,这……这么多火器?都是海陵县拨给你的?” 陈凡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是勇平伯拨下来的。” 李存疏闻言,羡慕的眼睛都红了:“好你个陈文瑞,你没在榜下结亲,倒是把人家勇平伯家的小姐拐来了海陵。” “这下好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说实话,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都什么跟什么啊,鄙人风采,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理解? 董事长那点心意,哪个总经理不揣摩透彻? 吓! 第487章 一家人 送走了团练一半人马,陈凡虽然心里牵挂,但也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不然朝廷平白无故给你养了一千人在心腹财税之地,图啥? 陈凡送走队伍后,想了一下,总归还是不放心,于是昨晚熬了一夜,将自己的脑海中关于行军打仗的那些注意要点一一列出,最后写了一份信,今早便想叫人投送驿站,帮忙送去。 他打着哈欠刚刚出门,就看见马九畴家的小儿子站在外面,见他出来,马夔连忙端起游廊上放着的洗漱用品来到他的身前。 陈凡见状,无奈道:“汝和,我都说了,这些事不用你做,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就行。” 每次见到马夔,陈凡总想起《潜伏》里,孙红雷的对手马奎马队长,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愚蠢的马夔”这几个字。 但事实上马夔并不愚蠢,相反,他还是个十分机灵的年轻人。 因为父亲在弘毅塾做典签,拿的银钱比别的书院典签高的多,马夔知道是陈凡照顾自家父亲,所以到了海陵之后,在弘毅塾里处处找事情做。人前人后忙着,就连臭脚郑也颇为不好意思,几次劝马夔别帮他刷鞋,放着他自己来就是。 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很忙,陈凡还没空跟这个年轻人认真聊过:“汝和,你原来在庐州老家时是做什么的?要不,我托人帮你找个差事做?” 马夔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本跟着父亲读些书,后来父亲要科举,家里困难,我便找人学了记账,在外面帮人做事。” 陈凡闻言顿时来了兴趣:“读书?你读过哪些书?参加过科举吗?” “就是些《四书五经》,考中了生员之后便没再读了。” “嗯?”陈凡抬起头看向马夔:“你是生员?” 马夔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大前年南直隶院试……最,最后一名。” 陈凡闻言,愕然看向马夔。 他没想到,每天站在自己门口,给自己端盆拿手巾的年轻人,竟然还是个生员,关键他生员的资历比自己还老,竟然是上一科的…… “既然是生员,为什么不再考?” “娘说家里只供得起一个读书人,我生员考了庐州府倒数第一,娘说我不是读书的种子,便让我找些事做,再供父亲考一科。” 陈凡挠了挠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时,马夔道:“昨日听爹说,乡试时为难夫子的那个府学教官项毓已经被革除了举人的功名!” “哦?” “我爹说,乡中旧识来信说,那项毓被革除了学官后,如今被扬州府正谊书院礼聘为堂长了。” 陈凡摇了摇头,项毓那种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针对自己,但听说是经学传家,八股文作得极为漂亮,这边下岗再就业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原本远在庐州的项毓竟然到了正谊书院担任堂长去了。 扬州啊,离淮州还近了些。 就在两人说话的档子,远处突然传来争执声音,两人停止谈话静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听了片刻,马夔脸上突然红了。 陈凡也听出来了,这是马九畴似乎正跟自己的结发妻子田氏正在争执些什么。 隔壁院中 “现在什么东西不贵?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每日里都想些天上掉馅饼的事来,儿子正是结亲的年纪,也没有个正事儿,我叫你去求陈山长,你还碍着这老脸不肯去,耽误了儿子,我可不依。” “嘘!你声音小点,隔壁就是山长和海公、郑夫子、陈夫子他们休息的院子,吵醒了他们,你让我这脸还往哪搁?” “山长待我不薄,一年给我十五两,养活你们已经足够了,前些年你说儿子院试最后一名,科举无望,将他撵出门做工去,现在咱有银子了,我想让儿子还是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道理你不懂?” “嗤,别提这事了,你考了几十年,现如今呢?没得耽误了儿子,我看呐,顾小姐那边最近不是搞了个什么奶茶什么的,正缺账房,你去求一求陈山长,我听说一年二十两呢……” “咳咳!” 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马九畴夫妇转过头来,只见自己儿子,满脸通红的站在陈凡身后。 马九畴急忙上前拱手道:“山长。” 田氏也蹲了个福:“陈老爷!是咱老两口吵着您睡觉,真是,嗨,这真是……” 陈凡微微一笑道:“婶子是为了汝和的事情操心呢?” 田氏眼睛一亮,随即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抽噎道:“可不是嘛,陈老爷,我家马夔今年也十九了,别人家这年纪,咱都抱孙子了,可前两年为了他爹,生生把孩子给耽误了。” 马九畴听到这话,脸红不已,讷讷不言。 “老妇人本不该开这个口,但老爷是个心善的,老妇人斗胆求老爷给咱家马夔找份差事,我们家马夔什么都能做!” “娘!”陈凡身后的马夔喊了一声,脸上通红。 此时的马九畴也很不好意思:“山长,女人家,没出过门,你别听他的……” “你倒是出过门,你见识便涨了?”田氏急了,随即呛了回去。 陈凡打断即将再次争吵的二人,转头看向马夔道:“汝和,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出去做事,还是继续读书?” 田氏闻言,想要说话,但陈凡一眼看过去,田氏立马住了嘴,安静的呆在一旁,不知不觉间,陈凡也有了一身让人畏惧的光环。 马夔看了看田氏,又看了看马九畴,最终小声道:“夫子,我,我想读书。” 田氏闻言急了:“马夔……” 陈凡微笑打断道:“老婶子,那些走的比马夔远的,并不一定比马夔聪明,只是人家每天比马夔多走了一点,要知道,这世界上,坚持,也是一个很强大的力量啊!” 马九畴听到这话时,整个人一怔,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凡。 陈凡一见这景象,坏了,好像让老马也跟着激动了。 果然,马九畴道:“山长,您知道为什么我愿意亲近您吗?” “啊?” “因为你每次说出来的话,总令人振聋发聩!山长,在不耽误事的情况下,老朽能不能跟儿子……蹭课听。” 见陈凡呆在当场,马九畴连忙道:“我们父子两愿意给书院做任何事!只要您给我们在廊边蹭课!任何事!” 陈凡转头看向马夔。 马夔当即跪下道:“求山长成全!” 田氏见到这一幕,最终叹了口气,也跟着跪倒道:“山长,您,您便答应他两吧,我,我也愿意给孩子们做饭洗衣,给夫子们洒扫房间。” “娘!”马夔跪倒在田氏面前嚎啕大哭。 马九畴也满脸羞赫道:“夫人,这些年,对不住了!” 第488章 恐怖的天赋 【姓名】:马九畴 【年龄】:52岁 【状态】:希望能够继续读书。 【恶习】:拖延症、讨好型人格 【天赋】:学习(壬级)、棋道(戊级) 【学习效率】:180%(加成后) 【综合评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总体来说,老马是个好人,但有的时候做事一根筋,情绪起伏太大,兴奋时觉得自己可以一往无前,失落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总的来说,除了年龄大些,学习上还是能用功的。 【姓名】:马夔 【年龄】:19岁 【状态】:希望能够继续读书。 【恶习】:懦弱、长期悲观、被母亲严格控制导致“躺平”了一段时间,自我放逐 【天赋】:学习(辛级)、棋道(辛级) 【学习效率】:230%(加成后) 【综合评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马九畴老来得子,但并不娇生惯养,因为家中母亲性格强势,导致他性格软弱,学习上还是小有天赋的。 …… 收到系统,自己又收获两名学生的信息,陈凡查看了两人的数据。 这数据让陈凡觉得既理所当然,又出人意料。 理所当然的是,两人毕竟是父子,在很多方面都有相似性,比如天赋。 但出乎陈凡意料的是,马夔竟然还比他爹的天赋高些。 “看来院试考了最后一名,也是当时马夔的运气不太好啊!” 马家三口见陈凡站在原地,盯着父子两人看了很久。 马九畴以为陈凡对他们蹭课还是有些犹豫,于是讨好型人格又犯了:“陈山长,你就收下我和马夔吧,我们愿意拜师。” 说罢,他拉着儿子,竟然就朝陈凡这个十多岁的少年人跪了下来。 陈凡连忙将他们父子拉起:“这是干什么,快起快起!” 当两人起身后,陈凡道:“我也听马典签说过,这些年因为科举,生活拮据,这样,弘毅塾没有斋长,就请马夔担任斋长,专门负责学童们的起居、考勤、纪律、协助我处理些日常的事务。” 斋长这个职位,在书院中有两种工作方向。 一种是安定书院那种,负责一个班级的教学,有点像班主任。 另一种则是岳麓书院设置的斋长,他们多由品学兼优的高年级学生担任,兼具学生与管理者双重身份。 陈凡让马夔担任的斋长,就是后面一种,有点像生活老师。 “每年十两银子,如何?婶子若是能帮田家嫂子做点事,那我另有感谢。” “当然,想听课,随时可以,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请教书院的几位夫子!” 陈凡的一番话,不仅打消了马家三人的后顾之忧,而且还给了他们重新读书的机会,马九畴感动地无以复加,一个劲儿说他这次乡试遇到贵人了。 “马夔,解元公这么待咱,咱们夫子在书院,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让解元公失望!”马九畴对儿子郑重交代,“你平日里多关注关注住在书院的那些孩子,让解元公他们少操点心。” 马夔闻言,郑重点头道:“知道了爹!” 他刚说完,似乎想起了点什么:“山长,我,我有件事想告诉您。” “就是最近一直没有去塾堂的郑奕,他,真的很有弈棋的天赋,这段时间以来,我见他一个人无聊,便没事时陪他下会棋,刚开始时,他还下不过我,只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去时,我已经下不过他了,最后还是他让了六子,我才堪堪赢了一局。” 听到这话,陈凡吓了一跳。 他可是看了马夔的面板数据的。 这位可是棋道(辛级)天赋在身,比他爹马九畴还厉害些,郑奕才学了几天棋? 竟然一个晚上就给马夔让六子了? “我,我前日里上街买东西,听人说镇江府的圌(音:锤)山书院最近正举办诗棋雅集,我想着能不能带着郑奕去参加,这,这或许对他的病好些。” 陈凡点了点头,圌山书院遍邀南直书院去参加他们一年一度的诗棋雅集,邀请的名帖前两日已经送到了弘毅塾。 听说江阴大儒洪升原本就是这书院的老山长。 而这次邀请的名帖就是洪升专门让人给弘毅塾递来的。 陈凡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派人去,派谁去。 听到马夔的汇报,陈凡觉的确实如他所言,郑奕服用赤阳散,下棋其实也是分散他注意力的一种手段。 既然学生有这方面的天赋,那也应该鼓励。 “走,我们去看看郑奕。” 宿舍内,郑奕的床上摆放着棋盘,郑奕正跪在床边凝神沉思。 陈凡和马家父子走进来时,他犹自未觉。 “郑奕!”马夔道,“山长来看你了。” 郑奕恍然抬头,连忙想要站起,陈凡笑着让他坐下:“小弈,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郑奕以为陈凡是来催问他二叔的事情,紧张地重又站起:“夫,夫子,我可以不去正德堂,我……” 陈凡的双手按了按:“别紧张,我是问你身体,你别多想。” “好一些了!”郑奕听不是赶他走,身体放松了下来。 陈凡眼光落在棋盘之上,他能看出,棋盘上正摆着一局死活题,但他对弈道钻研不深,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题。 谁知马九畴这时诧异道:“你竟然已经开始研究《呕血谱》了?” 所谓呕血谱是指宋代围棋国手刘仲甫与骊山老妪的一场棋局。 这局表面平淡,但骊山老妪在看似平淡的局势中突然落下一字,瞬间将刘仲甫所有计算崩溃。 刘仲甫身为国手,自负棋力无双,却被一无名老妪一击制胜,传说他当场“呕血数升”。故而得名《呕血谱》! 郑奕有些不好意思道:“闲暇无事,通过这死活题,研究一下如何【弃子争先】和【借劫成势】。” 陈凡的弈棋水平着实一般,但看着目瞪口呆的马家父子,他突然有种不明觉厉的感觉。 想到这,陈凡在脑海中查看起郑奕的面板资料来: 【姓名】:郑奕 【年龄】:13岁 【状态】:热爱学习 【恶习】:服散 【天赋】:棋道【神级】 【学习效率】:-120% 【综合评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一名奇怪的学生,天赋神秘,时有时无,但只要一旦发掘出来,该童的隐藏天赋可谓卓绝非常、世间难觅。不然也不会以一个-120%学习效率的学渣,综合评分却能达到恐怖的【乙级】。 现在你发掘出了郑奕的天赋,他在棋道上的恐怖天赋,甚至超越了甲级! 什么是天纵之才? 陈凡没想到自己的弟子中隐藏了一位。 第489章 圌山 秋去冬来,几场秋雨一落,天气渐渐转冷。 一年一度的圌山书院诗棋雅集还有两天就要开始了。 洪升亲自邀请,陈凡是必然要去参加的。 因为是诗棋雅集,所以陈凡不仅带上了马家父子和郑奕,还带上了两个诗词上比较有天赋的学童同往。 这两人便是在县试上崭露头角的王北辰和黄韬。 两人一个是王大牛的儿子,一个是黄老八的儿子。 这两个做父亲的大字不识一箩筐,没想到儿子竟然还有诗才。 圌山在镇江府丹徒镇北,大江边上,说是山,其实并不高,但在长江中下游平原这一马平川的地界,这圌山也是名胜所在了。 而且因为控遏大江,圌山有下操江御史帐下的圌山营兵,还有一个千户所的卫所兵。 不过这些营兵和卫所兵都屯驻山下,山上却山势险峻、江天一览,著名的“圌山烟雨”是为古润州八景之一。 陈凡等人刚登山的时候,刚刚下过雨,山间雨雾缭绕,山形若隐若现、意境幽远。 一行人路过米芾“江天胜揽”的摩崖石刻时还饶有兴致的驻足观赏一番。 很快,收到消息的圌山书院便派人前来迎接。 当众人还未到书院时,就看见远处伫立着一座七层八角的砖塔,塔身似乎已经倾斜。 迎接他们的圌山书院知事道:“解元公,这是为镇大江风水而建的报恩塔,建成时便塔身倾斜,但却屹立数百年不倒,殊为神奇。” 他又指着塔下一处明黄色的院墙:“那是建于唐代的千年古刹绍隆禅寺。咱们圌山书院就在绍隆禅寺旁边。” “当~~~~当~~~~~当~~~~~~” 就在这时,寺中钟声响起,回荡在云雾缭绕的山间,掺杂着山脚下隐约的江涛呜咽,让人顿时有种逸出尘外的感觉。 随着众人攀登,山上的雾气越来越重,就连刚刚还能看见的寺庙围墙也渐渐隐去在浓雾中,只留下塔檐一角隐隐约约还能看见。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终于登到山顶,就在这时,旁边幽静的树林中突然有人吟诵道: 绝顶孤峰插混茫,大江如练界天长。 龙腥夜带腥涎雨,蜃气朝喷火焰光。 地控金焦双阙迥,山连吴楚一尊强。 凭高莫问兴亡事,惟见寒潮送夕阳。 一首诗念完,旁边有个中年男声赞道:“妙哉,【大江如练】化用谢朓名句;【地控金焦】指圌山与金山、焦山共扼长江咽喉。在这圌山之上,这么短的时间便有如此佳作,徽山先生名副其实。” 这时,那人又道:“洪先生,徽山先生已经有了,你这个圌山的老主人可有唱和之词了?” “哈哈哈!”不一会儿,洪升的声音响起: 星残月落晓岚昏,雾里楸枰见石根。 欲问仙踪何处是,一蓑鸥外海门吞。 “好!山形如棋盘,海门吞三字有大胸襟,大气象!” 这时,陈凡身边,圌山书院的知客道:“陈山长,说话之人是我们圌山书院的涂山长!” 涂敬,镇江金坛人,其人是天监三年进士,曾任大理寺少卿,致仕后接任了洪升担任圌山书院山长已经四年,在南直士林,向来以诗书画弈四绝闻名,人称“四绝”先生。 陈凡正在回想海鲤告诉他的,关于这人的情报,那知客已经走入林中:“山长,弘毅塾的陈解元带着学童们到了,正在林外。” 听到这话,几人不约而同“咦”了一声,很快便有三人从林中走了出来。 为首之人下颌留着一把短须,头顶用儒巾束着,身上穿着一袭道袍,颇有点方外之人的感觉。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胖乎乎的老人,陈凡不认识。 至于第三人,正是洪升。 “后学晚辈陈凡,见过三位先生。” “文瑞你来了!”洪升上前一步搀扶起陈凡,转身给他介绍道:“这位是涂山长,这位是徽山先生,徽山先生是正谊书院的山长!两人都是老夫的朋友。” 陈凡闻言,抬头看向徽山先生,脑中不由想起项毓来,原来就是这人将项毓纳入了正谊书院,也不知道这次项毓有没有来。 “二位,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陈凡陈文瑞,今科解元,皇上亲赐匾额【神鉴允臧】!” “原来这位就是朱衣人点额的陈解元,洪先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你啊!”涂敬笑着看向陈凡。 这时,一旁的徽山先生微微一笑:“解元郎既有朱衣人点头,那才学必然是好的,我们几个老朽在此作诗,不知解元郎有没有兴趣啊?” 洪升、涂敬说起朱衣人点头时,那语气感觉就是在就事论事。 但朱衣人点头到了这徽山先生口中,意味就有点夹枪带棒了。 陈凡闻言,微微一笑,自然也不虚他,拱了拱手道:“才学什么的不敢当,但雾中登山,胸中自有一抒之情,徽山先生有言,在下自当奉陪。” “好!”涂敬“哈哈”大笑,带着众人转过一片竹林。 竹林外,突然好像变换了天地,一瞬间眼前再无遮挡,漫天云气的缝隙中,远处江面若隐若现。 不得不说,没有另一个时空中的5A景区、4A景区,这种原始的,没多少人打扰的“世外桃源”实在让人沉醉其中。 这时,徽山先生道:“既然是老夫邀请的陈解元,那老夫便起个头!” 涂敬和洪升没有察觉到徽山先生言语中的针对,闻言笑道:“甚好。” 徽山先生看向陈凡,缓缓念道: 塔身虽斜骨自端,风云磨洗几曾残? 朱衣若问经纶手,且看江流十八滩。 一首诗念完,涂敬和洪升脸色突就变了。 尤其是洪升,皱眉看向徽山先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作一首针对陈凡的诗来。 陈凡心中冷笑,这徽山先生以报恩塔“斜而不倒”自喻坚韧,却在诗中隐晦质疑自己的的朱衣人点头故事,最后说,要看一个人有没有真才学,只有大江的“江流十八险滩”才能考验真正的人才。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说陈凡你那所谓的朱衣人点头,不过是穿凿附会而已,哪有我的的真才实学? 被人当面质疑,陈凡必须要反击回去! 突然,陈凡笑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圌山胜景,令人神往。徽山先生,好诗,好诗!” 听到陈凡这话,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洪升和涂敬脸色古怪起来,一旁的徽山先生则面如猪肝,紫红一片。 第490章 护师之心 可能有人会奇怪,陈凡刚刚那句话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徽山先生会很难堪? 明明就是附和徽山先生描写圌山,赞美圌山景色而已。 其实陈凡刚刚那句话的前两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是引自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 全句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这句话本是范仲淹赞颂东汉隐士严光(严子陵)的品格高洁。 但陈凡却故意丢掉了后两句,只留下前面的“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范仲淹是用“山水永恒”比喻严光的品德流芳千古,成为士人的人格标杆。 南宋之后,这句话已经成为评价人物德行的标准范式。 比如朱熹就曾经用这句话赞誉过周敦颐。 可到了陈凡这,只截取了云山江水的壮丽景象,隐去了后半句对“先生之风”的赞美,表面上陈凡是在附和对方,对圌山风景的褒扬。 但实则却在暗讽对方虽然身处山水形胜之地,却无严光淡泊名利的真士人风骨。 苍苍和泱泱的宏大,与徽山先生见面就嘲讽别人的渺小行径,立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哈哈哈……”洪升突然大笑,指着陈凡道:“寅之,我就说这解元公口舌了得,当日在弘毅塾开讲礼那天,人家可是舌丨战群儒,一人应付那许多老头子,不落下风。“群儒啊!” 说到这,他又转头对徽山先生道:“宗元,服气没有?就文瑞这种急智,说他被朱衣人点头,老夫是信的!” “再说了,苗灏是什么人?他眼看着就要被升为翰林院掌院,正是爱惜羽毛的时候,如何会在乡试这种大事上使小动作?你啊,就莫要再试探文瑞了。” 徽山先生闻言,只是笑了笑,却并没有对陈凡道歉性质的说几句,而是径直转过头去,背着手看向大江,显然还是被陈凡刚刚的暗讽气得不轻。 陈凡心中冷笑,也不再看他,笑着跟洪升二人重新见礼。 且又介绍起他带来的几个学童。 当洪升看到马九畴时,竟然还有点印象:“文瑞,你参加雅集,怎么还把书院典签带来了?” 马九畴闻言,脸顿时红了,嗫嚅道:“洪先生,我,我也是夫子的学生。” 这下子就连涂敬都傻了,陈文瑞年未满十八,竟然收了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学生,而且还是书院的典签,这…… 陈凡为了避免马九畴尴尬,于是便道:“塾中少有善弈之人,马典签于此道钻研日久,故而带他来一会东南手谈大家。” 两人听到这话方才放下心中疑惑。 涂敬更是觉得弘毅塾成日才一年,估计塾中人才积累浅薄,没奈何,为了参加诗棋雅集,故而临时拉了这老典签凑数而已。 想通此节,众人也就不再管他,反倒是将目光转向王北辰与黄韬身上。 “今日有景,文瑞,不如让你这两位弟子也各自吟诗一首?” 听到这话,背着身,耳朵却一直留在众人身间的徽山先生,身形动了动。 显然,这次诗词雅集,他也带了相应的人才前来。 陈凡转身看向二人:“既然是长者所邀,你二人不可推辞。便各自作得一首来。” 二人同时躬身道:“是。” 黄韬先来: 危塔倾云锢古今,梵墙明灭雾深浅。 一钟撞破润州雨,万舸潜吞海国阴。 僧履苔痕迷魏晋,江声岳色荡胸襟。 忽闻绝顶疏钟响,始觉浮生是客心。 “好!”涂敬首先喝彩。 说实话,这个名叫黄韬的小童,这首诗作得一般。 但在这年纪,能严格依照平水韵创作,且诗格颇类宋诗格调,这已经很难得了。 最后“始觉浮生是客心”虽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但能在这年纪,写出如此“涤荡胸襟”的诗来,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 涂敬道:“你叫黄韬是吧?” 黄韬躬身道:“会先生话,正是黄韬。” 涂敬吩咐一旁的知客:“一会儿,你去库房拿一套文房四宝来送于此人!” 弘毅塾众人闻言全都喜形于色,这诗棋雅集还没开始,黄韬便帮弘毅塾先声夺人! 一旁的徽山先生背影又动了动,显然也被黄韬的诗才打动了。 洪升笑道:“你呢,叫王北辰?你可吟得?” 刚刚众人欢喜时,弘毅塾众人只有他王北辰面色肃然,听到这话,王北辰躬身道:“回先生的话,我也有了!” 洪升笑道:“好好好,都是好孩子,你且念来。” 王北辰正色吟道: 孤塔斜擎未羡春,朱衣岂是点头人? 江声夜洗泥沙净,云气朝分日月新。 自有风雷藏笔底,何须犬吠认衣巾。 圌峰若问真颜色,万古青苍不染尘。 一首诗念完,这次不仅洪升等三人怔在原地,就连陈凡也愕然看向王北辰。 却见王北辰突然跪倒在湿滑的地上,对陈凡道:“有人侮辱夫子,学生实在忍不住,请夫子责罚。” 孤塔斜擎未羡春,朱衣岂是点头人? 王北辰见陈凡刚刚被徽山先生暗讽,心中气不过,立马用诗回怼了来。 这首联,用【孤塔斜擎】呼应报恩塔斜而不倒,暗喻陈凡虽遭非议但风骨自立。 【朱衣岂是点头人】直接反击,用反问否定功名靠运气的指控。 颔联中,【江声洗泥沙】暗指时间会证明清白;【云气分日月】用了双关,既写山顶云雾遮日的实景,又讽徽山先生见识不明如蔽日阴云。 到了颈联,王北辰的诗突然锋芒毕露,【风雷藏笔底】是彰显陈凡真实才学,对比【】犬吠认衣巾】,此典出自《晋书·陆机传》“黄耳藏书”,讽刺对方嘤嘤犬吠只识衣衫。 最后尾联升华,王北辰用圌山【万古青苍】的亘古澄明,对比对方言辞的【尘浊】,人品高低立判。 更为难得的是,王北辰依然用黄韬刚刚的平水韵,可以想见,这是听完黄韬的诗后,胸中积郁,不得不抒,随便找了个现成的韵脚,立刻便回怼了去。 其诗之锋快,其维护师长心意之坚定,让人动容。 徽山先生终于装不下去了,“哼”的一声,挥了袖子,甩手走了。 “宗元!”涂敬喊了一声。 一旁的洪升拉了拉他:“随他去吧!” 随即转头对王北辰道:“诗做的好,寅之,也赏给这小家伙一份文房四宝吧。” 涂敬苦笑两声,摇了摇头对那知客道:“洪山长说话了,立刻去办!” 第491章 如此亲戚 徽山先生李阳春被王北辰气得胸口发堵,但以他的身份又没办法跟一个小童计较,没奈何,他只能离开众人,回到圌山书院为正谊书院安排的住处。 刚到住处,一名中年人喝得醉醺醺的来到他身旁道:“山~山长,你不是去会老友了嘛?怎,怎么回来了?” 看到项毓醉成这样,李阳春更生气了,怒其不争道:“乡试的时候,你说你是喝酒误事,最终被苗灏找了个借口开革,如今来了正谊书院,怎么还是这般不晓得好歹?这才大白天,又喝这么多?” 项毓努力稳了稳身子,哭丧个脸道:“叔父,我,我给你丢脸了,但我心里气不过啊。” 听到项毓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哭哭啼啼成这样,李阳春想到他的父亲,自己的老友,心中对他的不满也稍稍褪去了些,感叹道:“你啊,唉~~~~算了!” 说到这,李阳春道:“刚刚见到那弘毅塾的陈凡!” “叔父,你见到陈凡了?” “嗯,口尖舌利之辈,教出来的弟子也学了他,哼!” 李阳春将刚刚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项毓闻言酒顿时醒了一半:“叔父,安能让他师徒这般辱您?我去找他们去。” “回来!”李阳春叫住了项毓,“算了,这人确实有些才华,如今我们客居圌山,还是要给涂敬、洪升两人几分面子的。” 项毓闻言,心中不以为然,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垂头沉思片刻,最终告辞出了书院下山去了,不知要做什么。 “陈解元,你看!” 就在项毓两人说话的时候,圌山书院门外,涂敬指着一株老柏:“此树老干虬枝,乃南宋淳祐年间先贤手植。当年文丞相(文天祥)过润州,尝在此树下讲‘天地有正气’,今树心虽空,而骨节愈奇,恰似我圌山书院之学统:外枯中膏,似癯实腴。” 陈凡一边跟着两位先生参观圌山,一边感叹道:“此山,东望海门,浪涌如八家笔势;西眺金焦,浮玉似两汉碑额。如此美地美景,让晚辈羡慕不已!” “哈哈哈!”洪升道:“寅之,你派人先将弘毅塾众人安顿下来,我带文瑞参观参观书院。” 涂敬笑道:“如此甚好!” 说罢,招来一人,叫他带着马九畴等人住下了。 圌山书院建在山上,虽然风景殊胜,但实在地小狭仄,所以除了最新住进来的几家书院,其余人都被安排去了绍隆禅寺的客舍。 当马九畴等人在绍隆禅寺刚刚住下,就有不少别家书院的人过来看热闹。 这些人看到新来的书院,竟然还有个老头,全都好奇地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哪一家书院?怎么还有个老头?” “不知道啊,刚来的!” “这老头会不会是书院的夫子?” “不可能,你看他衣着,跟其余学童都一样,哪有书院的夫子跟学生穿一样衣服的?” 马九畴带着众人整理房间,耳边听着门口的闲言,他只是微微一笑,到了他这个年纪,很多事情已经看开了,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倒是马夔的脸有些红,看着父亲道:“爹,要不要我把他们赶走?” 马九畴笑道:“他们乐意看就看吧,咱们做自己的事。” 听到马九畴的话,外面有人壮着胆子道:“老丈,你是哪家书院的生童?” 马九畴转过头去笑道:“老夫是弘毅塾的生童。” 众人闻言,全都“哈哈”大笑,实在太有趣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竟然自称“生童”。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路过的人驻足道:“弘毅塾的生童?” 说罢,他排开人群朝屋中看去,一下子,他眼睛瞪大,惊讶道:“郑奕,你竟然也来了!” 郑奕本来在弘毅塾一群人中就是个小透明,听到竟然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喜道:“睿哥儿!” 原来,来人正是淮安临川书院的学童,盐司副判郑汝静的嫡子郑睿。 郑奕久病在床,心中思念淮安的二叔一家,如今竟然在镇江府的圌山见到堂兄,他高兴极了,几步走上前就要拉兄长的手。 谁知郑睿后退一步,用厌恶的眼神看向这个大伯家的堂弟:“不是说你病得下不来床了嘛?怎么活蹦乱跳的?” 旁边有郑睿的同伴好奇道:“郑睿,这人谁啊?” 郑奕嫌弃的看了一眼堂弟:“我们家一个亲戚!” 听到这话,郑奕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哟,是你家亲戚啊?怎么他不在我们临川书院读书?却跑去弘毅塾了?” 郑睿想到陈凡那张讨厌的脸,冷哼一声道:“临川书院?是谁都能读的吗?” 旁边那人顿时傲然道:“你这话也对,看看这群人身上的衣衫,估计也没钱读我们临川这种百年书院。” 周围人一听郑睿两人竟然出自临川书院,顿时点了点头,那可是临川书院,山长沈炤是乾化二十八年殿试状元,这位可是德宗朝至今,南直隶的唯一一位状元,能进入临川书院读书,那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事情。 学童不仅要有才学,兜里没有银子,临川书院的大门往哪开你都不可能知道。 “走吧,跟这种穷亲戚有什么好说的。”同伴拉着郑睿就要离开。 谁知郑睿驻足道:“郑奕,你们弘毅塾没人了嘛?陈凡带你来圌山书院干嘛?” 郑奕讷讷道:“夫子,夫子带我来下棋。” 郑睿闻言“哈哈”一笑:“下棋?你也会弈棋?真是的,我爹一年五两银子给那陈凡,他就教你下棋?回头我就让我爹断了你的银子。” 郑奕闻言顿时急了:“睿哥儿,别~~~~~” 就在郑奕着急的时候,马夔站了出来,他早已看见对方身上穿着澜衫,知道对方也是生员,于是拱手道:“这位年兄,郑奕于弈道颇有天资,来日必能为郑府光耀门楣,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郑睿嗤笑一声:“他?给我家光耀门楣?就靠下棋?能给郑家光耀门楣的只有我,我如今在临川书院读书,又是生员功名,若不是被你们山长抢了遗才大收的名额,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是举人了。你说他一个病秧子给我家光耀门楣?” “真~是~笑~话~~~~~~~~”郑睿咬牙切齿道。 马夔性格有点软弱,被郑睿这么一说,他有些没办法招架。 这时一旁的马九畴道:“这位斋长所言不妥,东晋谢安,淝水之战与客对弈,以棋局掩藏心中波澜,展现了名士风度,是为【魏晋风骨】的象征。” “南朝柳辉,官至尚书左仆射,以【弈棋定品】选拔人才,就连武帝都曾赞其【卿棋如卿诗,皆超群绝伦。】” “弈棋并非小道,斋长又何必菲薄于此呢?” 郑睿瞥了他一眼,随即转头看向郑奕:“圌山诗棋雅集,那明日倒要领教一番国手的风采了!” 周围人闻言,全都“哈哈”大笑。 第492章 诗会(1) 第三天一早,圌山天清气朗,万里无云,山边的草地上摆满了蒲团,往南看去,大江帆影竞渡,水天一色。 涂敬站在人群前方,广袖徐展,旁边有人击磬三声,众宾渐静。 “诗棋雅集,自我圌山开讲以来,数十年间,三年一次,遍邀东南嘉宾,胜者以绍隆禅寺银杏叶录诗,负者饮长江水磨墨——横竖都是江左风流一味。” 草地上,众人洒然而笑。 “青石枰上纵横十九道,昔年王摩诘《辋川集》题壁,必先与裴迪手谈三局,方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今日吾辈效古,当以一子一韵共参天地文章。” 恰在这时,绍隆禅寺钟声响起。 一声钟响,涂敬吟诵道:“永忆江湖悲白发。” 二声钟响:“坐隐不知岩穴乐。” 第三声久久未曾响起,涂敬悬袖静候,良久方才道:“不知为何,今日钟声只有两声,那便恰留与诸君以诗棋续之……” “请!!!!!” 管弦声骤响,诗棋雅集正式开始。 第一场是诗集,东南士林,向以诗词傲然天下,在士林,若是作不出好诗来,那是要被人嘲笑的。 诗作的好,同样,在士林中很吃得开,所以这种圌山这种雅集,其实也是宣传自己在士林中名声的一个机会。 当然,以陈凡解元的身份,已经不需要用这种雅集来宣传自己了。 但同样,书院的生童若有上佳表现,对弘毅塾的未来发展好处良多。 这时,洪升作为老山长,起身对众人道:“今日诗集,涂山长让我出题,我昨夜思得几个题目……” “既然是在镇江府,那便要说一说镇江风物,昨晚我想的题目,其一为鲥鱼;其二为砚台,其三为节气,其四为人物,其五……我也是刚刚才想到,便已禅寺钟声为题!” “今日不拘师生,凡参加雅集之人,都可赋诗,或一首,或全部,大家敞怀极目,稍放胸怀。” “洪先生,我们这些山长便不作了,不如到时候我们教导学童作来,看谁家书院的诗好,这诗会便是谁赢,如何?” 说话之人是颍川书院的山长,一个白须老头。 洪升笑道:“也可,这样亦是有趣!” “好!!!!!” 洪升在东南各省名气极大,他题目刚出,众人便齐声叫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陈凡正在思索这几道题时,突然感觉似乎有目光朝他射来,他抬眼看去,却见是个陌生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盯着他的目光并不友善,甚至有些仇恨的意味,陈凡正莫名其妙呢,一旁的马九畴道:“山长,那就是项毓。” 陈凡恍然。 说实话,他心里其实感觉挺无辜的,自己也没得罪此人,不知道为什么这项毓处处针对自己,现在被罢了学官,看来这笔账也算到了自己的头上,他着实有些冤枉啊。 不过他莫名其妙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无所谓。 “马典签,你觉得今日诗会,咱们是全作还是择一题来作?” 马九畴道:“一人择一题作,山长您看这样可好?” 陈凡想了想,对郑奕道:“你习练诗词时间尚短,诗便不要你作了!” 郑奕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明显松了口气。 陈凡将众人召集过来,给大家分析诗题,首先是鲥鱼,鲥鱼作为长江丨三鲜之首(刀鱼、鲥鱼、河豚),自太祖年间就成为大梁的固定贡品,因为运送鲥鱼入京,需要冰船快马,昼夜疾驰千里,朝廷为此还制定了严苛的《鲥贡制度》,导致有人说【一鲥之费,中人之产】,洪升出这题,明显有针砭时弊的意思。 其二,节气、人物、钟声,这些题目都有其偶然性和必然性。 节气是诗会常备的题目,一般都会有这题,显然是给诗作能力不佳的学童准备的。 而人物题,既然来了镇江,当然要歌颂一番镇江此地人物,这也是老题。 至于钟声,则是偶然,刚刚三响只闻两声,洪升也是有感而发出得题目。 最后是砚台,有人会问,为什么洪升会出个砚台的题目,镇江又不出产砚台。 说到镇江的砚台,就不得不提米芾与镇江的渊源了。 米芾号“米癫”、“穿砚”,晚年时定居镇江,因崇宁党禁期间其友苏轼、黄庭坚遭贬,他便选择了镇江这一非政治中心(北宋属两浙西路)作为隐居地。 陈凡觉得洪升就是因米芾“穿砚”之号,以及他与镇江府的这段故事,故而出了此题。 众人听到他这么一讲解,心中也全都了然了。 马九畴首先到:“山长,我非诗材,便挑个简单点的,就【节气】这题如何?” 陈凡知道,他应该是有了腹稿了,于是转头看向他人。 王北辰道:“夫子,我家常年在水上营生,鲥鱼我最熟悉,我选鲥鱼为题。” “好!” 黄韬:“那我选人物吧!” 黄韬这个孩子有点沉默寡言,跟他爹黄老八一样,陈凡有点拿不准,于是开口道:“你选人物,可知镇江人物?” 黄韬道:“我不知镇江有什么出名的人,但曾经路过镇江的人,也可以写吧?” 陈凡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刘寄奴?还是米芾、辛弃疾、苏轼?亦或者沈括?” 黄韬摇了摇头:“回禀夫子,我曾与我爹跑船时来过镇江,路过韩桥,我爹给我说了韩世忠的旧事。” 陈凡笑着指了指黄韬:“原来你跟你爹来过圌山?” 黄韬点了点头:“来过,不过只在山脚下,并未上过山。” 原来这“韩桥”是圌山脚下的一座石桥,据说是宋时,韩世忠扼守圌山时,为了方便军队进出而架设。(解放后,桥的北面建了水泥桥,原韩桥被拆除,现仅存桥墩痕迹。附近的老百姓为了纪念韩世忠,将这座小石桥命名为韩桥,其附近的村落也因此被称为韩桥村,至今仍然存在。) 陈凡道:“镇江和韩世忠的地方不仅韩桥一处,著名的黄天荡战金兀术就在镇江!还记得黄天荡一战吗?我给你们说过这个故事的。” 黄韬闻言,眼睛一亮:“记得!” “嗯!一会儿尽力而为,诗作得自己满意即可!” “是!” 众人哄然应诺,但心里全都憋着股劲儿。 (评分掉了一分!) (心中郁郁) 第493章 诗会(2)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有人道:“涂山长,洪先生,我们江宁书院已经得了!” 说话之人是应天府江宁县的江宁书院山长,江宁书院设在江宁县治之南的房山之上,毗邻秣陵关,旧名虽然不显,但这些年因为出了两名进士,故而在江南书院中渐渐崭露头角。 洪升笑道:“方山长,那就请吧。” 那方山长朝四周拱手道:“那我们江宁书院便抛砖引玉了。” 说罢,他朝学童们点了点头。 其中一人起身吟道: 北固霜清草叶稀,焦圌两山浸寒晖。 西风万里鲈鱼味,犹带江南雪未归。 众人听完这首诗,纷纷点头,这是五题之中的“节气”题了。 霜清和寒晖两词点出了初冬的景象,诗中又有镇江府的地标焦山、圌山,末尾佣西风万里和鲈鱼典故,道出离人离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这种作品来,不得不说,这学童三把刷子丢一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西风万里”都是用老了的典故,有拾人牙慧之疑,只有最后一句还算有点意境,故而洪升也是点头笑了笑,只道:“甚好,甚好!” 江宁书院的第二人起身道:“我作《鲥鱼》诗,请诸位先生点评。” 说罢,那人负手道: 网得西施国色真,诗云领如蝤蛴领。 银鳞耀日晴光动,玉箸临风暖浪新。 “这人是以《诗经·卫风》【领如蝤蛴】喻鱼身之美。”陈凡给几个学生解释。 洪升听完后连连点头,这学童作的诗比刚刚那人就高明的多了。 不过江宁书院这有两名学童,两人诵完便结束了。 这时,很多书院的学童都已经作好,纷纷吟诵了起来。 陈凡听了这些诗,有些作得还不错,有些则平平无奇。 不过,这些书院的学童,大多都是童生,甚至是白身,只有少数几个,如正谊书院、临川书院这样的大书院生童中才有很多生员。 所以他们作的诗平平无奇也就不奇怪了。 这时,临川书院的山长道:“洪兄,我们书院也全都作好了。” 众人见是临川书院,视线全都集中了过去。 这时,临川书院的第一个人起身,众人见到那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陈凡听了听旁边书院的夫子说话,这才知道,原来起身的这人竟然是状元沈炤的嫡孙,沈蓉。 据说这沈蓉大有乃祖遗风,于书、画、诗、棋都很有造诣,年纪轻轻便已经考中了举人,但因为服丧,所以在高良涧临湖结庐而居,每月中只有半月去临川书院读书,世人都传他明年服丧结束,进京时必然高中,到时淮安府又有一段祖孙双进士的佳话了。 断碑犹认绍兴年,墨沼苔侵旧日烟。 最爱北固山下路,乱云堆里拜颠仙。 绍兴是南宋高宗年号,因为在镇江米芾海岳庵的遗址中有个绍兴年间的断碑,据传此碑可能是最早纪念米芾的遗存。 故而沈蓉才有“断碑犹认绍兴年”之句。 【墨沼】指米芾洗墨的池塘(镇江海岳庵曾有墨池),诗中,沈蓉所言的苔藓侵染的不仅是水池,更是被岁月模糊的艺术传说。 其中【烟】字有双关的意味,在陈凡看来既指墨色氤氲,也暗喻历史如烟。 最后一句,乱云堆里拜癫仙,陈凡最是喜欢,乱云对上静谧的废墟,动静之间,诗的格调立马上升了不知几个档次。 “好!很好,甚好!”洪升、涂敬两人不约而同连声称好。 这首诗,众人听完也是佩服不已。 “到底是状元嫡孙,家学渊源,实在厉害。” “乱云堆里拜癫仙,这句恐怕要传颂东南了。” …… 众人交口称赞的沈蓉面色如常,只躬身朝众人施了一礼便款款坐下。 这时,临川书院的山长又道:“林富,你作来。” 那个叫林富的生童刚刚起身,陈凡身边的郑奕身体便是一抖,陈凡有些诧异的看向郑奕:“怎么了?” “没,没什么?” 这时那林富道:“几位先生,山长,我选的题目是钟声!” 鲸音午夜出璇霄,唤醒清河万斛艘。 不是道宫勤击杵,人间谁识岁功劳。 此诗作出,涂敬点头道:“你这钟声,说得是淮安府天庆观吧?” 天庆观是淮安著名的道观,因为在运河旁边,故而每次道观响钟,漕船人家便知道天明了。 这首诗作的有一说一,还算不错,用“鲸”声比喻钟声的雄浑,还是挺有味道的。 但比起沈蓉刚刚那首,差了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况且洪升以“钟声”为题,虽然并未明说,但其实是指绍隆禅寺的钟声,彼人将镇江搬去了淮安,将寺庙变成了道观。 不能说他作错了,但总是差了点意思。 “这是盐司淮安副判郑汝静之子郑睿,诗棋两道都有异才!”临川书院的山长看着起身的郑睿,给洪升和涂敬介绍道。 “两位先生,我以宗忠简公墓为题。” 宗忠简公就是宗泽,死后宗泽葬于镇江京岘山。 说实话,宗泽墓其实在这个年代也是少有人知的地方,众人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以宗泽墓为题,不由全都坐直了身体,打起精神静听下文。 “大河星落汴河枯!”郑睿念出了第一句。 “三呼渡河气未苏。” “唯有丹徒山下冢,松风犹作战时呼。” “彩!” 郑睿刚念完,洪升便起身大赞。 文人都有英雄梦,洪升虽然已经年老,但听完郑睿的诗后也是激动不已。 陈凡听到这首诗时,他颇有些意外的看向郑睿,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有诗才,这首诗说实话,浅白无比,但诗中那种“松风犹作战时呼”的气节,实在让人动容。 看着场中之人全都用赞赏的目光看向堂兄,郑奕的眼中,既有羡慕、又有高兴,还有一丝失落。 此时的郑睿享受着众人的褒扬,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今日他算是露了脸了,宗泽墓他恰与父亲在路过丹徒时拜谒过,故而当洪升出题时,他便窃喜,这种既不为人熟知的地方,埋着一个英雄,这种题材,诗作最容易出彩。 果然,今天诗会,就连沈蓉都隐隐被他压了一头。 他的目光看向陈凡,有心看看陈凡此刻脸上的表情。 很可惜,陈凡低头正在跟郑奕说着什么,似乎并没有关注他,这让他兴奋之余,稍稍有点……不够尽兴啊! 第494章 诗会(3) “文瑞,你与学童说什么呢?” 诗会正在进行,收获了不少佳句,洪升很是高兴,转头间却看见陈凡正与一小童说话,似乎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雅集之上。 早就在关注陈凡的项毓冷笑道:“陈解元这是效仿王子猷雪夜访戴呢!” “放着满堂珠玉诗词不听,偏与黄口小儿私语,莫非是嫌我辈俚句污耳?还是说…………” 项毓目光斜睇众人:“……您那朱衣点额的仙缘,还须向垂髫童子求教?” 没完了是吧? 众人闻言看向陈凡,目光已然不善。 尤其是刚刚作了首好诗的郑睿,此刻更是着恼,不由冷笑道:“世先生尊范,恐怕比鹿鸣宴时还要潇洒自若吧。” 临川书院的山长闻言皱眉训斥道:“岂能对解元公无礼?退下!” 郑睿梗着脖子,用挑衅的目光看向陈凡与他身边的郑奕。 洪升此时在也忍不了了,他将身前的茶盏重重扣在几上,随即“唿”的起身:“项毓,我本不想揭你短处,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何处处为难陈解元吗?” 洪升这人一直给人儒雅风流的感觉,见到谁都是一副和气样子,见他突然发怒,众人一下子全都怔在了当场,就连他身边的涂山长和徽山先生此刻也不禁讷言语,不敢说话。 “乡试主考苗灏出了试院,曾与南监祭酒刘公言,项毓身为房官座主,却终日饮酒,卷只读三两行,随手便扔进罢落筐中!” “要不是有房官极力推荐陈文瑞的二场文程,今科解元几不能登榜!” “后为大宗师罗和总裁官苗共同阅卷,公推其卷为榜首。” “后将其卷并于奏本,呈递内阁与陛下阅知。” “内阁与陛下不仅没有说陈文瑞的文章有问题,甚至陛下还钦赐匾额【神鉴允臧】。” “而你……” 洪升怒目圆睁,须发皆戕骂道:“而你小鸡肚肠,被总裁官斥责之后,纠缠不休。” “而你胆小如鼠,不敢去纠缠总裁,不敢去纠缠副总裁官,偏要去纠缠陈文瑞。” “怎么?你是觉得陛下的【神鉴允臧】送错了?” “我今日告诉你,虽我为白身,但京中还是有几个至交好友的,便是他首辅韩鸾,我也有信通得。” “你这等人,一再纠缠,那就别怪我一状告到陛下那里!” “哼!”洪升看向徽山先生,“我看谁还敢要一个被褫夺举人功名之人担任书院堂长!” 洪升骂完,项毓唇间的冷笑如冰裂的蛛网般凝固,端着酒盏,佯装不羁的手指簌簌轻颤。 “叮”的一声,酒杯落在石几上,声音响如轰雷,惊得不远处书院的檐角铜铃倏然噤声。 郑睿挑衅的脖颈仍梗着,喉结却如吞了铁蒺藜般死死卡住; 徽山先生半抬欲劝的手僵在当场。 记录诗会的书院夫子身前,录诗的纸在风中“猎猎”作响。 安静! 没有人敢说话。 但每个人的心中却震撼不已。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陈凡成为解元,其中竟然还有这么多弯弯绕儿。 大家静下心来一想,项毓其父,包括项毓本人,向以名士自居,数次担任房师时,就被曝出过喝酒误事。 原来这次他项毓又…… 在场的哪个不是读书人? 哪个没有星夜赶过考场?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遇到这种房师,那真是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而陈凡…… 众人这才想起当事人陈凡。 目光转过,但见他似乎置身其外,脸上无悲无喜。 “原来这才是解元风度。” “胸有沟壑,面如平波!” “好气度!” 众人心中此刻纷纷赞叹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卷轴,悄悄在涂敬耳边说了点什么。 涂敬闻言,脸色变得铁青,他接过卷轴打开看了一眼,脸上的愠怒之色更盛。 只见他道:“去拿给项堂长,请他解释一下,这是何意?” 只见那书院的典签走到项毓面前,展开卷轴。 众人看去,只见上面画着长江边的一座小山,山上有塔,塔身微斜,塔下站着一个书生。 题跋处题了一句诗——“圌山塔,斜又斜,朱衣点头假解元;书院墙,高又高,里头藏着草佬包!” 落款是“江湖散人”。 项毓看到这画,脸色顿时变了,他强装镇静道:“这,这是什么?” 涂敬冷笑道:“这不是项堂长让人画的吗?” 众人闻言讶然,这画明显是绘的圌山和山上的绍隆禅寺,最意味莫名的是那句题跋,明显是嘲讽有人走后门,攀高枝儿。 结合刚刚项毓的言语,此时大家全都知道,这画明显是嘲讽陈凡用的。 涂敬冷笑道:“你在别处,我不管那许多,但你若在我这造谣中伤,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徽山先生急了:“这,涂山长,你也不能因为之前的事,就说这画是项堂长画的吧?” 涂敬转头,用凌厉的目光看向徽山先生,随后一字一句道:“把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破烂儒生袍的老头被带到了雅集现场。 那老头见到这么多人,顿时吓了一跳。 涂敬道:“你为何来我圌山?” 老头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来要钱的。” “要什么钱?” “有个人要我赶工画一幅画,说好了一日画好,给我十五两银子。” “我昨夜画了一晚,今天终于画完,那人的家仆来取画,说好了十五两,那家仆只愿给我五两!” “我,我,我……我实在气不过,便坠着那家仆找了过来,我是要钱来了。” 涂敬看了满头大汗的项毓,转头对那老画师道:“买你画作的是谁?在不在这里?” 那老画师转头看去,突然指着项毓道:“就是他,客官,你说好的价钱怎么就不认呢?” “哗!”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一个人,造谣中伤到这么没有下限地步,家仆私扣画资也就不难理解了,毕竟蛇鼠一窝。 涂敬一甩袖子:“我圌山诗棋雅集容不得你这样的人,请吧。” 项毓失魂落魄的朝外走去,身后涂敬对洪升道:“明日我先写封信给大宗师,必要褫夺此人举人功名。” 第495章 诗会(4) 项毓被圌山书院的主人亲自赶人,离开时他的脚步踉踉跄跄。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官方觉得没有问题的事情,到了民间发酵后,总有很多阴谋论。 但洪升毕竟没有做官的经历,且在士林德高望重。 他这样的发了火,那就是全无保留的站陈凡这边了。 以洪升几十年积攒的名声站陈凡,这分量,就算是原本对陈凡解元名头有疑惑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掐灭了他们的念头。 到这会儿,所有人才惊觉,自从事情发酵至今,作为事件的主角——陈凡一直都没有说话。 “陈解元,今日让那项毓狺狺而吠,那是我们圌山书院的错,老夫在这向你致歉!” 涂敬说完,郑重起身来到陈凡身前,拱手躬身施了一礼。 陈凡连忙扶起老人,脸上依旧带笑:“本就不是夫子的错,我又怎么会对圌山书院和夫子生出不满之心呢?” 旁边的马九畴道:“涂山长,我本是庐州府的生员,就曾在项毓手底下就学,此人常年醉酒,上任三年不曾教过我们一天,庐州府的生员多有微词。” 说到这,他又道:“上次在试院门口,我便当众为陈山长发声,奈何人微言轻,今日听了涂山长和洪先生的对他的斥责,我要为庐州府的生员感谢两位先生。” 项毓走后,洪升脸色稍缓,也来到陈凡身边道:“文瑞,这种小人,勿要将他之言放在心上。” 陈凡拱手朝着几人施了一礼,然后淡然笑道:“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众人闻言,惊讶无比,“浮云过太空”比喻项毓的毁谤短暂虚无,这新科解元郎“心外无物”的超然境界,真是让人心折。 之前那位江宁书院的山长惊讶道:“原来解元郎还有诗才?” “是啊,这首诗作得太好了。”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这是何等胸襟?” “解元公,能不能再作一首?”这时,有人提议。 “是啊!解元公,再作一首!” “解元公!” “……” 陈凡看着众人,笑着摇了摇头道:“今日雅集,本是书院学生作诗,我这弘毅塾的山长就不作了!” 众人闻言却是不依…… “解元公,你再作一首吧,我等也好回去后品读研习!” 陈凡还待再拒绝,但洪升此时却道:“文瑞,既然大家都想听你作的诗,盛情难却,你便作一首吧。” 陈凡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踱步来到崖边。 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将目光跟随着他的脚步,生怕漏掉什么。 因为此时已经有人预感到,这次诗棋雅集中陈凡的这首诗,恐怕不日就要传遍江南,成为一时佳话。 此时的突然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阳光,田地同时暗下,仿佛是暮色浸染了圌山青黛,江南初冬的风似火,依旧滚烫,灼烧着天际,山下一行白鹭飞过。 这种壮阔的景观让陈凡竟然一时失语,沉醉在了其中。 想想这景色间,却有人事纷纷扰扰,他慨然一叹坐回案边,“弘文四年初冬,口占示诸生!” 听到小序出来了,现场落针可闻。 只见陈凡拿起一根青箸,口中吟诵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陈凡用青箸击青瓷盏,发出的声音犹如节拍,他每诵一句,远处的山涧都会传来回声。 当他诵至“骨碎成灰”之时,眼中的萧瑟之色渐渐隐去,随之而来的是一往无前的不惧毁谤。 “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一句犹如金石发出的铿锵之音,余音绕梁,振聋发聩。 安静。 安静的可怕。 此刻只有松风吹过。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犹自闭眼、沉醉其中的陈凡。 这一幕仿佛是一幅画卷,此刻定格在了圌山之上。 突然…… 画卷动了。 一帮学童手忙脚乱的拿出文房四宝。 “快,快,快,赶紧抄录下来!” “太好!太好了!” 所有人都预感到,这首诗将会在最短的时间传遍东南士林,不,不不,应该是传遍整个大梁。 手忙脚乱间,有人打翻了砚台,有人激动颤抖的手根本拿不稳笔来。 山长们交换这彼此的震惊眼神,徽山先生须髯颤动,面上震惊无比,胸中更是巨浪滔天。 突然,陈凡案前站着的涂敬仿佛反应了过来,见陈凡将这首诗亲笔录了下来,他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怀中掏出私铃,不由分说,“啪”的盖在陈凡刚刚写就的诗稿之上。 陈凡看着稿子上那鲜红的“四绝”朱铃,有些讶然的抬起头来。 涂敬一把扯过诗稿:“文瑞,你实在圌山写就的这首《石灰吟》,那可就是我们圌山书院的琴棋雅集的诗,这我帮你收起来。” 旁边的洪升慢了一步,气得他胡须乱颤:“好你个涂寅之,这如何是你的?明明是我请文瑞作的,这可是文瑞看在我的面上才写的。” “洪山长,今日诗棋雅集,你可不要胡搅蛮缠。” “涂敬,胡搅蛮缠的是你吧?” 两个老友,此刻像两个孩童一般,气哼哼的瞪着对方,谁也不让谁。 “你让文瑞再给你写一张不就是了。” “那不行,第一张是我的就是我的。” “那就别谈了,不给。” “你!” 眼看着两老头快打起来了,陈凡无奈道:“二位先生,不如……” “我在这诗稿上录上您两位的名字?” “好!” 这个折中的方案终于让僵持不下的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陈凡无奈接过那张纸,在上面写道: 乙巳闰冬,会于圌山。寅之先生置酒,徽山夫子击节。 是日也,白鹭掠苍黛,松涛沸茶烟。 念及前日偶见山下匠人煅石,灰飞如雪而炉火不熄,乃知物性坚贞,犹胜人心反复。 小子有感而发?谨录俚句,乞二翁斧正—— 弘毅塾陈凡沐手敬题 陈凡刚刚写完,却见洪升也掏出私铃按在其上。 得,又多了个【焦山遗叟】的私铃,跟前面的“四绝”相得益彰,谁也不差谁了。 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可众人却并没有觉得可笑,相反,不少人跃跃欲试,也想着借由这首诗,留名人间! 第496章 诗会(5) “能写下《石灰吟》,陈解元便说他考中了状元,我也是信服的!” “没错,这项毓真是无耻!” “要留清白在人间!诗品如人品!陈山长绝不可能做那种腌臜之事!” …… 听着众人的议论,陈凡心中也不由感叹,为什么别人穿越都要文抄? 没办法,这也太“大杀器”了,《石灰吟》一出,将来谁质疑他的人品,就立马会成为所有人的众矢之的。 虽然陈凡并不认同诗品如人品这句话,比如写出“粒粒皆辛苦”的人,却是个大贪官,可见其谬,何况这首诗还是他文抄来的。 但他又是这场诗会的实际受益者。 得,算了,不去纠结这个。 在所有人都被这首诗表达出的那种精神感染的面色潮红时,却听陈凡道:“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不过是灵光一现,诸位别再用这眼神看我了,再这样?我可不好意思再呆在此处了。” “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洪升闻言,又是喃喃复述一遍。 听到陈凡随便一句自谦之语便如此高妙,现在众人算是彻底拜伏了。 陈凡此时想嘎的心都有了。 他不过是随口引用了一句袁枚的《遣兴》,没想到又引起一片哗然。 这下好了,自己这大梁诗坛新星的名号应该是彻底站稳脚跟了,躲都躲不掉的那种。 几家书院的山长全都走了过来,想要跟陈凡攀谈几句,就连徽山先生李阳春也站在圈外,想要凑过来说上几句。 陈凡与圈内众人谈笑几句,他刚准备挤进来,谁知陈凡却道:“没想到今日因为我打扰了雅集,实在是抱歉,诸位,雅集到底是给学童们一个相互切磋的集会,大家就别再围着我了,我很有喧宾夺主的感觉,颇不自在。” “哈哈哈!”众山长一笑便各自散了。 李阳春见状,也不好意思杵在那里,只能悻悻然跟随众人再次离开。 诗会重新开始,陈凡将舞台留给了自己的学生,自己退居众人身后,脸带微笑,看着学童们,脸上没有自矜和骄傲,只有鼓励。 涂敬道:“文瑞的诗才我是领教过了,想必弘毅塾众人的诗作也是不凡,那接下来就是弘毅塾作诗吧。” 马九畴首先站起,朝四方作揖道:“学生乡试之后,才带着儿子投到陈山长门下,诗作的不好,并不是陈山长教得不好,一是在下愚钝,二是在弘毅塾日浅,诸位见谅,见谅。”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目光看向马九畴。 马九畴贴了“护身符”后方才回身朝陈凡施了一礼诵道: 楚尾吴头第一州,冬云低压海门秋。 南朝多少兴亡事,尽在僧楼暮雪收。 说实话,马九畴的诗并没有他说的那么不堪,相反“冻云”、“暮雪”相得益彰,写景也是恰到好处,可谓是中规中矩的中上之作了。 轮到王北辰,他选得是《鲥鱼》题。 一场风波,这么长的时间,王北辰胸中早有所得。 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卢橘未应先。 赐鲜遍及中珰第,荐熟谁开寝庙筵。 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 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 五月份,江南的鲥鱼已经运到了北京,就算是荔枝核卢橘也未能抢先。 皇帝赏赐的时鲜遍及宦官的宅邸,祭品熟了,又有谁来主持宗庙的祭祀? 尽管风沙漫天,送鲥鱼的驿骑仍在路上奔驰,遇上炎热的暑天就在江山送鱼的船里倒入冰块。 白色的鱼鳞细嫩的鱼刺实在让人喜爱,又岂敢盼望皇帝赏赐那玉箸金盘呢? 一诗念罢,众人皆都默然。 一首好的诗作,定然是要言之有物的。 相比于赞美风景,这样的现实主义诗歌最能打动人心,也最让人沉默。 大家都觉得这首诗好,但偏偏没人敢说出来。 陈凡看到众人的反应,突然笑道:“北辰,你最近《通鉴》读得不错!” 众人闻言,诧异转头看向陈凡。 这种讽刺意味的诗作,传出去,那真是害了王北辰。 陈凡鼓励他们讽刺性创作,但也要照顾学童的安危,故而才有此一说。 果然,众人一听这首诗是读《通鉴》有感而发,顿时松了一口气。 有人笑道:“《杜阳杂编》载咸通七年【吴越贡鲥鱼腴膏】,此为鲥鱼之贡开端,自此贡鲥滥觞,让人唏嘘。” 王北辰听闻陈凡之言,哪还不知道自己的诗作实在太过直白,于是赶紧道:“这位先生果然饱学,学生这诗题为《丁卯岁鲥贡有感》。” 众人一算,丁卯为唐懿宗咸通三年,正值宦官田令孜专权时期,正好符合诗中“中珰”之称, 这下子,再也没有人怀疑王北辰是讽刺当今陛下了。 至于借古讽今? 天下文人,谁不借古讽今? 小意思啦。 轮到黄韬,只听他诵道: “石桥犹记黄天荡,老树空悬铁索寒。 不是蕲王江上戍,临安风雨早凭栏。” 这首诗相比刚刚王北辰所作,说实话,还是差了点意思。 但就凭最后一句“临安风雨早凭栏”,在这种雅集之上,也算学童间的上乘之作了。 很快,马夔也念了一首米芾和砚台相关的诗句。 讲真,可能是前面写米芾的人太多了,加上马夔的诗词水平也就那样,当他念出后,全场所有人的反应平平。 刚刚被陈凡调动起来的那种激情渐渐平息了下来。 人的注意力集中时间都是有限的,壮怀激越之后,平淡中人会变得散漫。 说话声、谈笑声渐渐多了起来。 见弘毅塾来了五人,有人看着郑奕道:“陈山长,弘毅塾来了五人,今日真好有五题,最后这《钟声》一题是不是最后一生来作?” 听到这话,郑奕局促站起,脸上带着羞惭道:“我,我不会!” “怎么可能?你有陈山长这样的夫子,还能不会作诗?” “不会作诗,陈山长带你来弈棋?” 郑奕更觉得自己给弘毅塾丢脸了,他又不知道自己下棋的水平,因为他几乎都没有与人切磋过,于是更加局促道:“我,我棋下得也不好。” 众人闻言顿时失了兴趣,转而跟旁边人说笑去了。 不远处的郑睿看到这一幕,却是高兴无比。 陈凡面前,他是不敢再放肆了,但对于这个穷堂弟,哼,定要在棋盘上叫他好看。 第497章 棋会(1) “手谈之会,当效范西屏之灵变,如飞鸟掠空;施襄夏之沉静,似古潭印月。” “昔汉武帝建元年间,倪宽以《周易》解棋势,谓:天元如君,四隅如诸侯,腹地如黎民。今诸君落子,当思《尚书》协和万邦之道。” 涂敬的棋会开场白很简单,随即圌山书院的人便在场中石几上全都摆上了棋盘。 马家父子看到棋盘,立马坐直了身子跃跃欲试,不仅是他,周围人也几乎全都激动了起来。 这年月能作为消遣的事情并不多,能作为读书人消遣的事情更少。 他们平日里要注意自己的身份,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游戏,他们很少参与。 所以下棋成了他们为数不多可以消遣的娱乐活动。 棋之为雅,是因为以天道为局,棋盘十九道暗合《周髀算经》【十九年七闰】法则,对弈的过程便演绎了阴阳消长。 其中,四角星位应二十八宿,中腹天元为紫微垣。 棋之为雅,又是以心性为道。 所谓“一子一菩提,一劫一因果”,唐代时王积薪《围棋义例》便已有【弈棋如参禅】之说。 “诸生自行捉对,胜后自行挑选下一个对手,无有限时!” 涂敬的意思其实就是——这是雅集,娱乐性质胜过比赛性质,大家兴致来了,可以挑战雅集中的高手,若是兴罢,自行回去休息就是。 没有比赛,也就少了几分竞争,这样更适合棋手在放松的环境里下出高水平的棋局,这样也就完成了雅集的本意……雅。 听到这话,郑睿的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堂弟郑奕的身上。 虽为雅集,但也是扬名的场所,今日诗会,自己作的诗本来已经得到了涂敬、洪升等人的赞赏,他本以为靠着诗作,也能在南直扬名。 谁知天杀的魔星,自己的死对头陈凡作出了《石灰吟》,就算是作为对手的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的诗比陈凡的《石灰吟》更好。 事实上,自己引以为傲的诗作,在《石灰吟》面前,犹如腐草之荧光,岂比天心之皓月?譬如涧溪小鲋欲较东海之鲲鹏? 郑睿已经没了跟陈凡相较高下的心思了,但他又咽不下那口气,所以只能找陈凡的学生——那个自家的穷亲戚撒气了。 好在他从小聪明,在弈棋上颇有天赋,而且父亲还专门请了淮安府的弈道大家陆澄空教他下棋, 在他八岁时父亲就已经不是他的对手,十二岁时临川书院的棋道高手跟他下棋,也要请他让了六子。十四岁就连师傅陆澄空与他对弈,也不敢再让子了。 就在郑睿起身时,突然身边的同窗林富拉着他一把,用眼神看向不远处的沈蓉。 沈蓉是世家子弟,在书院向来桀骜,独来独往,这两人早对沈蓉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不爽了。 林富一努嘴,郑睿立马懂他的意思,反正今日时间还长,便先去杀杀那沈蓉的傲气。 这边马九畴和马夔父子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对手。 两人的对手,一个来自江宁书院,一个来自徐州的戚山书院。 很快,两人便沉浸其中,厮杀了起来。 陈凡看了看两人的对局,真别说,系统还真没有蒙人,陈凡明显看出马夔比他爹从容的多。 “臭棋篓子!”陈凡看着马九畴微微一笑。 这时,突然有人来到陈凡身边躬身一礼道:“解元公,我想与他对弈。” 来人是正谊书院的一名学童,显然他是对自家堂长刚刚的遭遇,心中有些不满,这是来挑场子来了。 不过他也不敢对陈凡如何,目光只盯着陈凡身后的几人。 陈凡微微一笑:“你想与谁对弈?” “他!”那学童手一指王北辰。 这王北辰刚刚的诗作,就连山长都私底下说好,他这次来,就是要跟王北辰比试比试,在弈棋上压过弘毅塾一头。 谁知王北辰拱手道:“这位学兄,在下不会下棋。” 来人都懵了,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这时,有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夫子,我能不能替王北辰出战?” 郑奕早已跃跃欲试,遇到这种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陈凡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身体不好,不要思虑太深。” 郑奕连连点头。 那正谊书院的生童见自己挑战弘毅塾,最后弘毅塾只排个病秧子大头菜出战,心中顿时索然无味。 郑奕得到陈凡的允准,高兴的迈步上千,有些生疏的恭敬施礼道:“在,在下郑奕,见过学兄。” 郑奕如此客气,刚刚已经准备开溜的这人也不好意思直接走了,只能拱手道:“在下魏铭!” 听到这个名字,沉浸在棋局中的马九畴抬起头惊讶道:“魏石观是你什么人?” 魏铭傲然道:“那是家父。” 陈凡也楞了,魏石观他还见过,上次扬州名士陆弼来海陵时,带了一群学生中,正有一人名叫魏石观,介绍时,陆弼和方于鲁还曾说过,魏石观是他学生中最善弈道之人。 魏石观其父魏子粟曾在天监朝奉诏入京担任陪皇帝下棋的棋待诏。 听说在当年名气极大,号称“东南第一国手”,虽然随着魏子粟故去,名气渐落,被淮安府的陆澄空后来居上,但马九畴这样的老棋迷,一听说扬州府姓魏的,还是一下子想到魏子粟、魏石观父子。 不仅马九畴,周围人显然也知道扬州魏家的名号,当魏石观的名字一出,顿时,不少人围观了过来。 郑奕刚学围棋没几天,哪里听过魏家的名字,此时的他沉浸在即将第一次跟陌生人对局的兴奋中,坐下后便恭敬道:“魏兄,您请执白先行。” 魏铭闻言脸色顿时大变。 大梁棋局,执白先行。 白棋第一手可以抢占天元或者星位,这样一来,便直接定义了棋盘的格局,优势很大。 在魏铭看来,这郑奕名不见经传,竟然不猜子儿便让他先行,这明显是小瞧他。 “你!!!!”魏铭冷笑道:“便是你有风度?我何曾需要你让白?你先走!” 原本还算和气的场面,魏铭一下子变了脸,这让不懂棋盘人情世故的郑奕有些懵。 他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只能顺从的拿起白棋。 众人见状,顿时哄笑起来,这人怕是个二傻子吧? 人家魏铭不过是气话,你还真直接执白啊? 不应该“投子问先”、“推枰让先”或者“星位定尊”吗? 人家让你执白你就执白? “你到底懂不懂弈棋啊?”有人当即开口质问。 “是啊!小孩子若是一知半解,就不要在这里丢人了,你知不知道你对面坐着的人是谁?” 郑奕有些紧张,抬头看向陈凡。 陈凡扫视了众人一眼,周围嬉笑声顿时消失了去。 “不过手谈而已,便如此吧!” 陈凡一言定论,众人不敢再说话,就连魏铭也觉得无所谓,反正对面坐着的是个二傻子! “就当耍弄耍弄他了!” 第498章 棋会(2) 郑奕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下棋,说实话,他心里有些紧张。 不过站在他身边的陈凡,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他伸手取来一枚白子,目光盯着棋盘,很快便落下了“白一”。 众人一看,这枚白子竟然落在“三三”位。 顿时,周围发出窃笑之声,要不是顾及到陈凡在场,这些人估计就要大笑出声了。 对面的魏铭也笑了:“竟然下在三三位,你到底会不会下棋?知不知道《弈正》里说过,四四星位如诸侯镇边,三三乃蛮夷窥视之径?” “就是!三三直接取地,似商人逐利!这人下棋好生没品!” 魏铭拿起一枚黑子放下,微笑着看向对面的郑奕:“今日我就教教你,什么叫【君子谋势不谋子】!” 这些话传到郑奕的耳中,他有些难堪的抬起头看向陈凡。 陈凡微笑道:“今日雅集,随心所欲!” 众人闻言,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跟“雅集”不符,他们停止了发笑。 郑奕也安心了不少。 陈凡又道:“你怎么思考怎么下,不要管我们!” 对面的魏铭心中嗤笑,若是这样,都不用到中盘,我就能吃的对面这位投子认输了吧? 果然,几步后,魏铭的黑棋逐渐强势起来,顶着白棋,让人感觉白棋形势不妙。 郑奕拿着白5似乎恍然未觉,直接来了个无谋直挡。 这一步刚刚落下,周围人顿时哀叹出声。 手谈有个常理,叫做“压强不压弱”,也就是说,当对手棋子强势(气多/联络好)时,应该避其锋芒,转而压制其薄弱处。 但郑奕的白5却直接顶住了魏铭的白4强势厚势,造成白5和白1三三重复围地,这种情况又叫“叠床架屋”,是一招看起来很废的落子。 魏铭笑了,心中对郑奕仅存的那种重视也消失了:“郑学弟,回去后多读读棋谱,你应该学一学什么叫【敌强则迂、似水绕山】。” 可惜,他的话并没有得到郑奕的回答,此刻的郑奕托着下巴,目光紧紧盯着棋局,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魏铭也不去管他,直接一子落下。 “好棋!” “漂亮!” “好一招泰山压顶!” “哎呦,一招【镇头】啊!” 周围人顿时发出惊呼之声。 又接着几步后,魏铭的黑12脱先抢角,口中炫耀道:“学弟,看到没,我这招在《棋经》上叫【攻孤击虚】。” “魏学兄家学渊源!佩服!” “虽然对手实力太差,但能走出这一步,魏家果然是出过国手的!” …… 此时的陈凡闭口不言,他对于棋道关注甚少,估计跟马九畴这水平下,也是输多赢少,对于这盘棋,他跟大家的看大差不多,觉得郑奕果然是自学的棋谱,现在看来,有些不靠谱。 就在这时,陈凡的目光突然落在了白3之上,他目光微凝,似乎脑子里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但却抓也抓不住。 就在陈凡思考的时候,棋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中盘。 看起来,黑棋已经占尽了优势,白棋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魏铭百无聊赖的落下一子强攻,随即道:“郑学弟,我陪你下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我看,你也别浪费时间了,干脆推子认输算了,我还想领教领教别人的棋道呢。” 此时的郑奕抿着嘴,没有开口接茬,面对对手的黑子的强攻,他落下白31. “哈哈,小飞逃!” “小飞逃”中的“小飞”是指与原棋子呈日字形对角位置下的一手棋,类似于象棋里马走日的位置关系。 在围棋中,“逃用跳”是一种常见的策略。 跳是指和原有棋子在同一条直线上,隔1路落子(小跳)的下法。 当己方棋子处于被攻击状态时,跳这种下法具有很多优势。首先,跳能够保持与友方棋子较好的联系,使己方棋子不至于过于分散,便于形成整体的力量进行防守。 其次,增加了逃跑的路线选择,让对方难以完全封锁己方棋子,从而增加了逃脱的可能性。 例如,己方的一颗棋子如果直接硬往外冲,很可能被对方卡住关键位置而吃掉,但通过跳就可以灵活地绕过对方的包围圈或者避开对方棋子的锋芒。 但总的来说,郑奕这一手看起来似乎才刚刚感觉到黑棋的“危险”,开始选择“避其锋芒”了。 “哟,竟然还会燕翅步(小飞逃的别称),还不算太蠢,不过,可惜可惜!” 魏铭的黑32立马追击。 瞬间,形势变化,郑奕的白33落下后,黑34步步紧逼,顺利吃了两子。 陈凡看到这,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接下来,他已经猜到了! 这时,棋盘上,黑32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追击到了星位右侧“七死八活”的险地,可魏铭,包括现场所有围观之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们还沉浸在魏铭刚刚的追杀之中,并未发现危险已经渐渐降临。 随着黑42落下,郑奕的白子又被吃了三颗,魏铭也兴奋了,一边收子一边笑道:“所谓【食敌一石,胜筑十垒】,今日是吃快活了啊。” 众人也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就黑子强攻中腹之时,突然白67一子切断了黑龙归路。 场中一片哗然之声。 “这,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突然……” “这,这是……” 魏铭看到白67落下,观察了一下棋面,突然脸色煞白道:“倒,倒脱靴,竟然是……倒脱靴。” “倒脱靴”是围棋死活问题中的一种独特棋形,又称为“脱骨”“提后再断”,其核心机制是在对方提掉自己数子后,通过反叫吃擒住对方数子,实现局部战局的逆转。 这种技巧的本质是利用暂时的“弃子”换取后续的反击机会,体现了围棋中“先予后取”的战略思维。 魏铭这时候才惊觉,自己的棋子,从刚刚猛冲猛打的爽利,在被白67落下后,瞬间变得拘束无比。 此时的郑奕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病态的潮红,显然他也十分兴奋。 到了收官阶段了。 魏铭心中已乱,甚至在黑78时误填了自家眼位。 不过在最后魏铭还是显露出他棋底深厚,绝望强攻白子大龙,逼迫郑奕放弃大龙转杀左上。 就在所有人以为,魏铭又有机会时,这时,郑奕一招“金蝉脱壳”,彻底杀了对局。 看到这场面,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从一开始,绝不可能想到,处处被围追堵截的郑奕,竟然在最后彻底终结了对手。 “魏兄,还,还要继续吗?”郑奕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随即开口问道。 魏铭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怔怔的看向郑奕:“你,你从一开始落子33位,就是有预谋的?” 郑奕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这,这是夫子说的【羚羊触蕃,赢其角】。” 【羚羊触蕃,赢其角】源自《周易·大壮》,比喻看似被围困,实则是在蓄力反击。 众人的目光瞬间看向陈凡。 原来高手在这里。 “没想到解元公,不仅诗作得好,竟然还精通弈道?在下佩服!” “佩服佩服!” 围观的所有人全都躬身朝陈凡施了一礼。 陈凡都傻了,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不善弈棋!” 可惜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谦虚,看着陈凡的目光崇拜不已。 待众人离开后,陈凡这才拉过郑奕:“这一招【羚羊触蕃】,怎么是我教你的?” 郑奕用理所当然又疑惑的口吻道:“这不是夫子所著的《秋仙遗谱》上写的吗?” “啊?” “夫子,这招我研究了三日方才能想通应该如何运用,而夫子竟然能结合小飞逃、倒脱靴,创出如此精妙【诈败】,夫子真乃天人也!” “哈?” 第499章 棋会(3) 就在郑奕不远处,同样引人注意的一盘棋则是状元沈蓉和郑睿的对局。 初时,大家对郑睿这人不是很了解,大多数人都是冲着沈蓉去的。 不过棋局过了中盘,大家惊奇的发现,这郑睿竟然杀得出自状元世家的沈蓉节节败退。 经过一番打听,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郑睿竟然是新晋国手淮安陆澄空的弟子。 此时沈蓉的大龙已经被黑棋“五把刀”眼杀,仅剩一只假眼。 沈蓉额头冒出细汗,目光死死盯着那只假眼,显然犹豫不决。 此时郑睿的黑子大势已成,他看着平日里骄傲的沈蓉这幅样子,心中畅快无比,转头对众人道:“我这黑子外围如铁桶一般,每一颗子都钉在沈兄逃窜的路线上,这招我师傅给起了个名字,叫做【铁索横江】。” “郑公子棋艺了得!” “到底是陆国手的弟子。” “是啊,纵观整盘手谈,无论是势、术,沈公子都被碾压。” 郑睿闻言,得意的看向沈蓉道:“沈兄,还不投子认输吗?” 沈蓉抬起头,用沉静的目光看了一眼郑睿,但最终依然埋下头落下一子。 郑睿微微一笑,似乎早已算定沈蓉会落在那地,他故意不补劫,随即双手笼在袖中,好整以暇的看着对手。 沈蓉此时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他无奈,只能选择自杀式扑劫。 结果终局时,黑子盘面领先47目。 大梁贴目制下,47目相当于现代25目差距。 这个差距已经非常巨大了。 “哈哈哈!”一旁的林富大笑道:“郑兄,你赢了沈兄了!” 说罢,转头故意大声朝周围宣布着这个消息,他的声音引来场中所有人的目光,就连与洪升手谈的涂敬也转过头去。 “山长,那边是临川书院的沈蓉与郑奕对局,郑奕是淮安府的国手陆澄空弟子,沈状元之孙沈蓉不敌!输了47目。” 涂敬闻言惊讶道:“47目?这么多?” 一旁洪升也很惊讶:“我年轻时拜访过淮安沈家,沈状元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当时号称【绝才】,没想到他孙子竟然输了这么多。” “看来今天这棋会,高手颇多啊!” 涂敬“哈哈”一笑,将手中黑子投入棋盘之中:“走,我们去看看!” 洪升笑着指了指他:“你快要输了,故意的吧。” 涂敬微微一笑:“三目之后,我就要围杀你的大龙了。” 说罢,他用手在棋盘上点了三点,洪升果然脸色一变,随即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这【四绝先生】的雅号,果然没有叫错。” 就在洪升、涂敬两人说笑时,临川书院那边却差点打了起来。 原来就在刚刚,跟郑睿交好的林富,因为大声宣扬沈蓉输了,导致场中与沈蓉交好的同窗顿时不满起来。 “林富,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么大喊大叫是什么意思?” “我自为郑睿高兴,与你何干?”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郑睿,你和林富平日里就跟沈兄别着劲,如今赢了一盘棋而已,便这样小人得志,有意思吗你们?” 郑睿闻言,沉着脸道:“我可一句话没说,你掰扯我干嘛?” 那人冷笑:“看你刚刚棋局上那得意劲儿,你话少了?” “你……” 就在这时,临川书院的山长匆匆赶了过来,呵斥双方道:“都给我住口?嫌不够丢人?自家书院的同窗,竟然在雅集之上争吵,回去之后,全都在圣人像前罚跪三日。” 此时的双方全都住口,但彼此的眼神却恨不得吃了对方。 一直没有说话的沈蓉,这时缓缓丢下手中棋子,起身看了一眼郑睿,随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朝郑睿深深一揖道:“今日拜在同窗郑睿之下,沈某心服口服。” “沈兄!” “沈公子!” 跟沈蓉交好的几人惊呼出声。 沈家作为淮安府最为显赫的世家,沈蓉自小骄傲无比,如今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郑睿施了重礼,他们实在有些想不通。 郑睿“哈哈”大笑,畅快无比:“沈兄日后若是想在棋道上有所长进,可以多来找我,我一定不吝指教。” 沈蓉身形微动,但随后躬身又是一礼道:“如此,却要多谢郑兄了。” 临川书院的山长见到这一幕,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最怕在雅集上丢了他临川书院的脸面,见局面暂时平缓了下来,他也不分那青红皂白了,连忙道:“如此甚好,甚好,你们同窗还是要相互友爱才是。” 人群外的涂敬和洪升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正准备离开时,突然有人道:“郑兄棋艺果然了得,到底是陆国手的关门弟子!” 众人的视线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刚刚败给郑奕的魏铭,手持折扇站在人群之外,笑眯眯的看着郑睿。 郑睿自然认得魏铭,微微一笑道:“怎么?听魏兄的语气,似乎想与我手谈一局?郑某敢不奉陪。” “是魏子粟嫡孙,魏石观之子。” “哎呀,那是国手的孙子。” “有好戏看了!啧啧!” 谁知魏铭微微一笑:“魏铭新败,胆气已失,今日就不领教郑兄的棋艺了,不过……” 他“呵呵”道:“不过场中有位高人,不知道郑兄敢不敢挑战于他?” “高人?”郑睿拇指和食指搓着一枚棋子,傲然笑道:“什么样的高人?比你魏兄还高的高人吗?” “哈哈哈哈!”一旁的林富哈哈大笑。 魏铭闻言也不生气,手指着不远处的弘毅塾道:“弘毅塾的学童,与郑兄同姓的郑奕!”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马九畴和马夔正跟陈凡交流刚刚的棋局,一旁坐着一个“木讷呆板”、正在发呆的“豆芽菜”。 郑睿诧异道:“你说的是他?” 魏铭见他神色有异,也是微微诧异道:“怎么?郑兄你认识?” 一旁的林富“哈哈”大笑:“你是说郑睿的那个穷【堂弟】?刚读书没几个月的病秧子?他是高手?” 郑睿微微一笑:“我可没有这种堂弟,不过,我倒是很想领教领教魏兄口中的【高手】!” 第500章 棋会(4) “山长,那次看你跟小郑奕手谈,我还觉得你的棋艺只是一般,没想到你竟是扮猪吃老虎,故意让着郑奕啊!” “是啊,山长,我和父亲都对弈道感兴趣,山长能不能在方便的时候指点我父子一二。” 丸辣,解释不清了,现在自己不装逼也能人前显圣了。 这误会下去,将来都要找我下棋怎么办? “不是,你们误会了,我给郑奕的那本《秋仙遗谱》是前人所著!” 陈凡没有撒谎,《秋仙遗谱》本就不著撰着名氏。 几人一听,全都露出了然之色,一旁的牛蛋王北辰更是瓮声瓮气道:“夫子,海陵罗贯中之类的笔名,都是你不想招摇罢了!放心,《秋仙遗谱》的事,我们不会往外说的。” 陈凡呆若木鸡,果然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用谎言验证谎言,最后得到的一定还是谎言。 文抄虽好,还是要慎用啊! 就在这时,刚刚败在郑奕手下的魏铭又走了过来:“陈夫子,郑奕兄弟的棋艺高超,魏铭甘拜下风,不过还有一人不服,说要领教。不知郑奕小兄弟接不接这挑战?” 说罢,他让开身子,露出腆个大脸的郑睿来。 郑睿见识到项毓的下场后,此刻的他还是很怕陈凡的。 之前和沈蓉对弈时的倨傲在看到陈凡的那一刻,脸上已经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陈,陈解元!” 陈凡看到这郑睿就生气。 他冷冷道:“你回去与你父郑副判说,告诉他郑奕很想他这个二叔,让他有空的时候,还是要把郑奕接回去团聚一番!” 郑睿闻言,心中虽然依然厌恶郑奕,但在陈凡面前已经不敢表现出来了,只能唯唯道:“知道了。” 陈凡看他那敷衍的样子,更是火大,但考虑到郑奕一直不知道,他已经被二叔一家遗弃的事情,所以陈凡只能按下心中火气,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别过头去。 见陈凡不再看他,郑睿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郑奕。 此时的郑奕手里拿着刚刚从地上揪下的一根枯草,目光中带着期待看向堂兄。 “哥~~~~” 郑睿闻声,脸上顿时露出厌恶之色:“雅集之上,你个窗弟乱叫什么?叫我郑先生。” 按照规制,未获得童生资格的读书人,在称呼生员时,要叫“相公”、“先生”或者“学长”。 而生员称呼这种读书人则叫“书友”,“儒兄”或“窗弟”。 其中书友体现的是双方平等交流的意思。 而儒兄则带有生员对读书人的一种勉力的敬称。 但“窗弟”这个称呼就有意思了,这称谓多含提携栽培之意,多用于书院前辈对后来者的称呼。 现场很多人都已经从那林富的口中得知,两人其实是堂兄弟关系,那可是有同一个祖父,未出五服的近亲。 这郑睿竟然要求自己的亲堂弟用朝廷规定的敬称? 而且还有一丝长辈提携晚辈的意思,称呼对方为“窗弟”。 所有人都明白了,想必这两家关系不行啊。 郑奕并不懂什么叫窗弟,但他也能通过堂兄那种拒之千里的表情知道,自己并不受待见。 他心中难过,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废话少叙,听魏铭说,你还是个什么弈道的【高人】,我这次来,就是想领教领教你高在何处。” “堂……” 郑奕刚想说话,郑睿朝他一瞪眼,他顿时怕了,有些怯懦道:“郑……先生,我,我刚学不久。” 郑睿转头看向魏铭,魏铭耸了耸肩,摊手道:“郑兄试试便知。” “那就别废话了,开始吧!咱们手谈一局!” 就在两人坐下后,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凡突然道:“郑睿,刚刚听说,你是陆国手的弟子?” “正是!” “那不如赌上一盘,你堂弟在我塾中读书,一年我只要他五两银子,但他年纪虽小,也是要买衣物、学具的,五两银子可不够!” “今日若是你输了,叫你爹把这银钱补给郑奕如何?” “什么?去弘毅塾,一年才要五两银子?” “这孩子也太可怜了吧?一年五两银子,也就够吃饭吧?” “可是为什么要找郑睿家要呢?” 黄韬看了那人一眼,凑过去小声说了点什么。 那人闻言顿时怒目看向郑睿:“这不是欺负同宗兄弟吗?这也是官宦读书人家能做出来的事情?” 周围闹哄哄的,郑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没办法,只能站起道:“陈解元,今日若他能赢了我,那我让我爹一年给他五十两银子的花销,够不够?” 陈凡微微一笑,按住了想说话的郑奕:“够了!” 这时郑睿又道:“那若是他郑奕输了,又怎么办?” “你说!” “陈解元明鉴!《礼记》有云:『兄弟之子犹子也』,然先父之前已与伯父(郑奕父)折箸分爨(分家)。今伯父、伯母既殁,按《大梁律》,郑奕由族中公丨产支应——” 陈凡好奇道:“哦?你们还有多少族人?” 郑睿道:“可不少,还有几个远房叔伯,还有一个嫡亲姑姑。” “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这也太无耻了,明明有亲叔叔,还叫族人共养!” “他姑姑都已经出嫁,难道还要管本家的侄儿?” “这实在是……” “这种人,真有脸当众说出这种话来。” 此时的郑奕脸色苍白,刚想说些什么,激烈的情绪似乎牵扯到了他的病情,他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马九畴连忙上前拍着郑奕的背。 陈凡也被这郑睿的话气笑了,不过他点了点头:“行,一言为定!若郑奕输了,以后郑奕直至成年,他的一应花销和束脩,我陈凡包了!” “解元公仗义!” “这郑奕有这样的家人,却有陈解元这样的老师,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是啊!” 陈凡其实不在乎那点银子,他只不过是不齿于郑汝静父子的做派,所以胸中不吐不快。 “我的学生,我来疼;别人要欺负他?” “不行!” 【不知不觉500章了!谢谢大胸弟们一如既往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