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有新欢(双重生)》
1. 决裂
后来的宋枝鸾,两世都未再见过,如顺和八年这样大的雪。
澌澌澎湃的雪浪糊住睫毛,瞳被淋冷,眼尾往两鬓却被脸颊边的白狐毛熨帖上温度,像是要将涌上泪时短暂的热意延长。
随行帝辇的文武百官在昨日抵达东都祁安,迁都后的禁苑只留有洒扫的宫女和太监,殿锁千门,他们在呼啸的冷风里奔走,身上攒了满衣的雪。
或许世上根本没有自由的鸟儿。
哪怕宋枝鸾是他们眼中最高贵的一只,还曾被给予一枝栖息之地,可终究还是被折断。
她坐上厌翟车离开谢府时,侍女拿来的靴子犹带几分熏笼的暖气,才下了车,不过略走了几步路,宋枝鸾就觉得脚下像踩着一块冰。
真冷。
这样的冷天让她离开,他是真的恨不得她旧病复发,就此一命呜呼才好罢。
“——谢将军到。”
当你曾对一个人足够熟悉,便能轻而易举的在脑海里想象出他的神态。
哪怕他现在只是从远处朝你走来,厚重的积雪还消去了部分脚步声,宋枝鸾眼前依旧能浮现出谢预劲站定在宫门前的模样。
宋枝鸾从前很喜欢趴在高墙之上俯瞰他,高入青云的宫墙是红色的,文武百官绷着脸皮踏上从龙路,在三重殿内丑态频出,而谢预劲站在其中,浑身冷态,抬眸望过来,那里却有深匿起的权欲。
他真是她见过最矛盾的人。
这样一副冷淡禁欲的皮肉骨骼,该是长在不食烟火的神仙身上才对。
她明明看出来了啊,还是义无反顾的走向他。
如今想来,也许从一开始,早在那座破桥头,她的目光就不该在他身上停留。
也就没了后日因果。
“还请殿下放下执念——”
谢预劲的声音传来,本就凉薄的声调在风雪里一滚,像是化成了冷水,浇灭了宋枝鸾深远的思绪。
一路凉到心里。
“今日一别,臣与殿下,此生不复相见。”
冷风倒灌入喉,宋枝鸾加深了这个呼吸,她看向前方,却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映入她的眼。
心脏绞痛的滋味她已经尝的够多,至此已有些木然。
背对着谢预劲,她往前迈了一步。
腰侧环玉轻响。
幸而是早有了准备,宋枝鸾的声音比她想象中的要平静。
“好一个,此生不复见。”
她重新仰起头,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泪刺的她眼酸:“谢预劲,便当我此生看错了人。”
稚奴为宋枝鸾撑着伞,在鹅毛大雪中看去,青年的神情在落不尽的雪色里难以明辨。
周围宫人噤若寒蝉,金吾卫统领走上前:“将军,皇上口谕,命你即刻启程去往东都,明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时辰耽误不得。”
大喜之日。
宋枝鸾偏过头,感到分外讽刺,她在期盼和惶恐之中看着谢预劲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却没想过,当这日来临,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来与她划清界限。
少年夫妻,十年相伴,换来一句此生不复见。
舌根好似被泡在苦水里,她无声着呢喃这几个字,慢慢品出了解脱的意味。
也好。
也好。
“那便再也不见,”宋枝鸾轻声道:“谢预劲,我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
栖梧殿是宋枝鸾未立府前住的地方。
银炭烧在寝殿四角。
稚奴拿了一个小雪人进来,刚想说话,撑在织金软榻上的天家公主却朝她笑道:“稚奴,我听说凉州有一种冻梨,吃起来很爽口,你明日去为我寻来吧。”
稚奴呆住了,眼泪立即涌现:“殿下要赶稚奴走吗?”
“怎么会……”宋枝鸾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稚奴快速打断,她左右抹干净泪,笑着说:“殿下看这个雪人,像不像殿下?”
宋枝鸾喜冷怕热,一会儿窗子打开,冷意扑面而来,病躯倒是更轻快了些,
她有了些精神,托起腮端详。
雪人头上有一块苍翠欲滴的碎玉,用绸缎挂住当面具。
稚奴看着眼前人黑白分明的眸,和怎么也掩饰不去的倦怠,在宋枝鸾眸子微微亮起的那瞬间,不知为何,想起了新婚时的宋枝鸾。
公主年少时最爱傩戏,每每进献傩舞娱神祈福,或是除夜驱傩,她总要戴着面具,混进人堆里凑热闹。
成婚后也是如此。
那年朱衣夜行,燃蜡炬,燎沉檀,荧煌如昼。
少女戴着面具,穿着广袖襦裙,在朱雀街的人群之中踮脚展臂,少年察觉到身侧的人没跟上来,站定回头,望见少女在起舞,眉梢轻挑,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盯着。
她一抬头寻他,就和他对上视线。
“你还记得皇兄送我的这块绸面。”宋枝鸾看着雪人发上那一块碧绿的叶,慢慢开口,“他总是喜欢将我装扮成一朵花。”
美则美矣,毫无用处。
稚奴明白话里的意思,宽慰道:“殿下莫要伤心,公主府长久不住人,修整需要费些功夫,过两日我们肯定能回府了。”
再也回不去了。
宋枝鸾看着她,捂唇咳嗽几声,拿起帕子,那帕上竟有鲜红刺眼的血。
她怔住。
大限将至了么。
她还这么年轻呢。
宋枝鸾的表情在稚奴的惊恸声里显得格外平静。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兴阳三年。
那是新朝的开始,父皇治下的第三年。
也是她嫁给谢预劲的那年。
如果那时她做了不同的选择,不是求人而是求己,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
除夕夜酒楼里觥筹交错,一壶壶美酒从店小二的托盘上放到桌上,街道两侧彩幌招招。
“诶,你们听说了吗?灵淮公主最近把府里所有的伶人都赶走了!”
“假的吧?那些伶人不是面首么,个个貌比潘安的,这样的艳福,她舍得解散了?”
几人大声哄笑,东倒西歪的敬酒。
“艳福?谁的艳福?二公主的美貌名动京城,要我看还便宜了他们!她要是愿意,我也愿意自荐枕席!”
“呸,灵淮公主是当今天子最为受宠的公主!太子殿下的胞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
饭桌上笑声渐大,聊到兴头上,个个扯着嗓子叫嚷。
宋缜也喝晕了头,睨着对座屈腿而坐的少年:“你听到了?我看灵淮这回可是真打算收心了。”
谢预劲正慢悠悠地往酒樽里倒着酒,月色在他的绛紫官袍上交织聚汇,混出些许淡色,按说该蕴出些柔和气息,但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月下横生的荆棘,有种渗入人心的危险感。
“与我何干?”
“你这话说的,”宋缜凑近了笑:“我那小堂妹心在谁身上你又不是不知道,装什么糊涂。”
谢预劲斜看他一眼,语气淡淡:“灵淮公主与许翰林青梅竹马,皇上也有意赐婚,她心在谁身上,重要吗?”
宋缜诶了声,“我说你就非要说的这么绝情?虽然说皇上和许家从前有过结亲的想法,但那都是打江山前的事了,现在怎么想的,还真不好说,要说青梅竹马,你和灵淮不也是年少相识……”
宋缜的身影在他面前逐渐模糊。
脑海里似乎有石子砸碎湖面,泛起的涟漪飘着酒气,一点点隐去眼前的画面。
嘈杂声音被吞没在流转的光壶里,越来越小。
……
谢预劲抬起手,想遮去灼眼的壶光。
下一刻,却发现是月光。
朦胧的画面结束,他意识到了什么,放下手。
周围已经不是酒楼,记忆断片在入夜时分,而现在月如圆盘。
过去了几个时辰,而他在女子的闺房。
整个姜朝也只有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预劲推开门。
眼前青石路通往的花苑澄澈如泉,左右两边种着数棵名贵的玉露梨花。
枝干璨月,玄金色长靴轻轻晃荡,往上是水碧色的裙摆,白皙的脖颈,少女坐在左侧第一棵梨树上,脸上戴着狰狞的獠牙面具。
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珠宫贝阙,万繁极彩。
听到动静,她向前倾身歪头,颈上的璎珞玎珰响,笑声轻灵,夹杂着疑惑。
“紫蟒袍,金鱼袋……你是父皇的哪位大臣?”
少女“惊慌”的捂住自己,“怎么从本公主的寝房里出来!”
谢预劲将门掩上,腰身抵在门框上,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声线微冷。
“殿下闹够了?”
面具里宋枝鸾笑出声,也没继续演了,扶着树干准备跳下来。
树不高,可她待在太乐署玩了几天,体力有些不支,差点一踉跄摔倒。
“我说谢大将军,你不是号称武功最高强吗,看我摔了你都不会来接一下的?”
“殿下既知道下不来,为何要爬上去?”
宋枝鸾已经摇头晃脑地走到他身边,面具凶神恶煞,“你叫本公主什么?”
“殿下。”
“你既唤我一声殿下,那我想在你面前做什么就做什么,”少女摘掉面具,露出一张夺目面容,嘴角边的一个梨涡显得忿忿,“我以为你会进宫呢,父皇准了你的假,你居然跑去和我堂哥喝酒,让你的殿下等了你一天!你说你该当何罪?”
谢预劲敛眉,只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便背过了身,嗓音疏冷:“臣没让殿下等。”
宋枝鸾闻言把面具一抛,“哦,那好,你也尝尝等人的滋味吧,本公主走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手腕被拽过去,她鼻子磕到男人的臂膀,有点疼。
但宋枝鸾的气神奇的消散了。
她盯着少年挺拔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笑着回:“终于不叫公主了?好吧,我要做什么过会儿你就知道了,等着我,我夜里会过来。”
走了几步,宋枝鸾背过手倒着回来,笑道:“别想着逃跑,你知道的,我府上的几百亲卫可都是你挑的精锐,谢大将军打伤了他们,若是传出夜袭公主府的事来,怕也不好交待吧?”
谢预劲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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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上留有少女身上的余温,他用力碾散在夜风里。
宋枝鸾走后,一道人影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将军喝茶,殿下还有些事要处理,您请先在殿下房中休息。”
宋枝鸾身边有两个得力女官,其中一个眼边有一块青色胎记。
另一名与宋缜同一军营出身,实为影卫。
“她什么时候回来?”
谢预劲站在门口,没有要碰这些茶水的意思。
稚奴收起盘子,那块胎记在月下竟发着些微异光,可放在她稚气的脸庞并不突兀,倒像是孩子玩闹画出来的色彩。
“回将军,微臣也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后日,如今百官休沐,将军在咱们公主府上住个几日也未尝不可。”
“宋世子呢?”
“世子在隔壁,比您早醒,玉奴已经送世子回府了。”
门童此时跑来:“稚奴姐姐,许翰林来了,说是想求见公主。”
“三更半夜的,许翰林怎么来了。”稚奴瞧着纳闷,朝谢预劲道:“将军,那微臣就先退下了,有什么需要的您和微臣说一句,殿下说了,让您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稚奴退出去,正好碰见许尧臣,带他往后院去。
谢预劲的视线在许尧臣身上停留几秒,在后者转过头来时,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
宋枝鸾有小酌的习惯,并不贪杯,可许尧臣到时,却看到她大口大口地灌着烈酒。
“你来了!”
许尧臣把宋枝鸾的酒放到桌子尽头,眉头紧锁,“你身子寒,饮酒伤身,太医说的话都忘了?”
宋枝鸾没所谓:“本就伤了底的,再忌讳也不能长命百岁,何必在意那么多规矩。”
“古人云:山不辞土,海不辞水,日积月累仔细将养着,要想长命百岁也非难事。”
宋枝鸾一看他满脸严肃的样子就想和他作对,许是从小养成的毛病,这会儿酒劲上来了,她还是脱口而出:“那古人还云:春夏养阳,秋冬养阴呢,酒性寒,我这是顺应节气,小补一下。”
说完,在许尧臣开始讲大道理前,她立马接上一句:“好了小夫子,你今天怎么来了?”
“谢将军在你这里?”
“你怎么知道!”
宋枝鸾吃惊,“已经让人发现了?”
“是宋世子告知于我,虽说此时知道的人少,可这事迟早会传到其他人耳朵里,”许尧臣道:“你好端端将人迷昏了抓来做什么?要是陛下知道,你如何交待?”
宋枝鸾听了倒放下心,晕乎乎地往桌上一趴,“当然是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了,没传出去就好,我还没壮好胆呢。”
许尧臣清俊的眉紧在一处:“殿下,这太荒唐了,你可知你抓的是谁?平常胡闹也就罢了,谢将军追随陛下立下赫赫战功,谢国公两朝元老,身死后唯留有一子,他并非可以随意取乐之人,况且,殿下你是万金之躯,怎可……”
“本公主当然知道绑的是谁,再说不是还没对他做什么嘛,好了,”宋枝鸾捂住耳朵:“这么紧张的时候,你就别给本公主添乱了,我也是头回做这种事。”
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题蓦然一转,“你应该不想娶我吧?”
许尧臣看着她脸上的红晕,顿住。
“父皇和我提了几次我的婚事,每回他都拐着弯的夸你,太明显了,虽然我们小时候他们聊起过婚事,可也没定下来,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能突然就赐婚呢,你说对不对?”
宋枝鸾醉醺醺的:“现在谢预劲在我这,等过几日,父皇肯定会为我们赐婚的。”
“许尧臣,如果这件事真成了,那我以后肯定事事安分守己,你就帮我保密这一次。”
“或者万一,被父皇知道了,你能不能帮我求个情呢,你别看我动作利索,其实我还挺发怵的……”
她喝多了,脸红的像抹了胭脂,喃喃道:“不用些法子,我永远都留不住想要的东西的。”
许尧臣后来似乎还说了很多话,还帮她挽起了鬓边的发。说的什么,宋枝鸾记不大清了,但记得他离开时拿起她喝酒的杯子,眼神近乎怜悯。
好生奇怪。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宋枝鸾头开始疼,然后清楚的听到一句。
“朝阳公主送你的,你还留着。”
宋枝鸾忽然笑起来,竖起一根手指,像是在求表扬,“长姐的东西,我都有好好收着,一件!也没弄脏哦。”
“不过,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她又去给阿鸾和兄长买酥饼了么……好大的雪啊许尧臣,你来的路上有看到我姐姐么,我好担心她。”
许尧臣目光复杂,枯坐犹豫许久,最终起身,走之前,帮她收好了酒杯。
再睁开眼,是玉奴端来了醒酒汤。
“殿下,到时辰了。”
这可是宋枝鸾变着法让钦天监算出来的良辰吉日。
适合缔结良缘。
宋枝鸾由侍女服侍净了面,打起精神。
沐浴完,就该去见谢预劲了。
成败在此一举。
2. 纠缠
“开押开押,今日初三,灵淮公主该去挑面首了,大伙都来押押灵淮公主今日带几个男人回去?”
“我赌两个!近日灵淮公主春风满面的,心情好定然带的多!”
“此言差矣,公主瞧着开心,定然是府上有了个称心的宝儿,我赌她一个都不带。”
因在公主府外出没的才子佳人众多。
与昭仁坊咫尺之遥的长乐坊地价水涨船高,酒楼林立,眺望便可看到公主府门口的两只石兽。
众人乌泱泱下注,一旁说书人正用着茶小憩。
近些日灵淮公主时常出没坊间,府外挤满了俊俏郎君,水泄不通,热闹的很。
宋缜眼下乌青歪在席上,茶水干了,也没让人来续,像被家里轰出来的落魄公子。
好几日的功夫,灵淮竟然半步都没迈出过公主府,也不让任何人进,也不知她到底想对谢预劲做什么,若再过个一两日,便是他也糊弄不过去,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不过你们说啊,灵淮公主如此沉迷男色,这些人怎么还这样趋之若鹜,我瞧去年新科状元打马游街都拐着弯往公主府去,打的什么算盘,整个帝京都门清,真是有辱斯文。”
宋缜早觉得这些话听了不大舒服,碍于身份不便出口,便瞥了眼身旁侍卫。
侍卫揣摩着世子的意思,答道:“灵淮公主乃圣上的第二位公主,出生时四海战乱不休,圣上特意将龙兴之地灵淮郡赐予公主作乳名,即位后赐名赐府,极尽荣宠,便可知她多受圣上眷顾,公主纵然风流了些,但若能尚公主,也是天大的福气……”
话未毕,公主府的大门便缓缓打开。
宋缜立即坐正。
两名侍女从公主府里走出,“诸位公子请听好了,公主殿下吩咐下来,日后不会再挑伶人或是随侍入府,请诸位另寻他主。”
话毕,门外一片哗然。
-
在实施计划之前,宋枝鸾曾经犹豫过许久。
她和谢预劲的关系,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一些。
她当了三年的公主,人生中更多的时候在随着大军四海征讨,有一年春夏之交,军营扎在一座青山脚下,漫山遍野开满了花。
谢预劲手臂受伤,不被允许上战场,眼看大军南下,他一整天都冷着脸。
入夜时也不进帐,抱剑坐在树下,曲起一条腿假寐。
宋枝鸾给他重新包扎伤口,撕下来的绷带隐约见血。
少年避开她,懒声懒调地举起受伤的手。
“明天换也不会死。”
宋枝鸾仔细端详谢预劲的脸,盯得他有些不自然地挪开,才笑着说:“但是你会痛,换上药就不会了,忍一忍。”
包好后,她往他剑鞘流苏结里别了一枝海棠花。
“你也忍忍,晚点再同你主人上阵杀敌。”
他们或许是彼此为数不多的朋友。
所谓的针锋相对,视若无睹,都是近两年才有的。
宋枝鸾已经快忘记是因何而起,但却在这期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会伤心,患得患失,因为他一个眼神心跳加快。
她喜欢上谢预劲了。
-
谢预劲被关在公主府已有三日。
烟雾氤氲,入夜时分整座寝殿都弥漫着淡淡的梨蕊香。
宋枝鸾那夜没来得及做什么,夜深露重,她醉意正酣,只依稀记得当时她见了谢预劲,便醉醺醺地扑了过去……
几个侍女方齐齐上阵才掰开她,好不容易沐浴完了,对后来的事却没了半点印象。
醒来便是第二日日出,宋枝鸾坐靠在床榻旁,衣衫凌乱,白裙外露了大半肌肤。
不用细究,定是她自己解开的。
抬头对上谢预劲平静无澜的目光,宋枝鸾更为窘迫,一时又对自身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梨蕊香燃了整夜,她是醉了没反应,谢预劲竟也没半点反应么?
假装淡定地整理好衣裙,宋枝鸾第二日抛下句“昨日累着你了,好好歇着,本公主今晚再来”便离开。
直到今日夜里,宋枝鸾才重整旗鼓,带了两壶酒来。
她的房里有许多皇家孤本,彼时谢预劲正握着书看,单手支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极出色的脸庞让人移不开眼。
宋枝鸾没给他准备外衣,他穿的便是一件简单的寝衣亵裤,衣领敞开。
她在他对面坐下,扫了一眼衣下分明的轮廓,顿时被呛到,这声音把男人的目光引来,胶着在她身上。
宋枝鸾一鼓作气把酒喝完,心一横,解去外袍,扶着谢预劲的肩膀,坐去他腿上。
总归他们两人之间总是她来主动,这种事她来主动也未尝不可。
谢预劲丢了书,静看着她。
宋枝鸾方才用了大力气,给自己坐痛了,这会儿眼里涌上一层薄薄水雾,刚沐浴过的皮肤粉嫩,寝衣松垮,分落在藕臂之间。
连抬头看他都不敢,就低头开始解开他的衣衫。
平时只要谢预劲看她,宋枝鸾就会紧张,此时身体紧贴,呼吸相融,她心头像涌着热泉,阵阵发热,手指碰到谢预劲亵衣下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肌肉,块块紧实,轮廓清晰,她指尖很轻微的打了个抖,无意间轻轻刮过。
一只修长的手扼住她的腕。
宋枝鸾仿佛受了惊,微微张开嘴,不知是热的还是醉的,眸子和鼻尖微微泛红,不像她心怀不轨,倒像是他要对她做什么。
谢预劲眯了下眼。
宋枝鸾想的则是,她在屋子里没待多久,这梨蕊香就让她手脚酥麻,谢预劲在这里住了两三日,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
她该再晚点来的。
这会儿宋枝鸾不管怎么用力,都不能挣脱他的手再近一步,看她脸都涨红了,谢预劲扯了扯嘴角,声调散漫:“何必做这些纡尊降贵的事,殿下也不缺面首吧?”
太近了。
近的他说话时流淌的温热气息都吐在她脖颈间,短暂清冷的气音更是加重了这份灼热。
宋枝鸾贴着他的半边身子都是酥麻的,软的使劲不上,她也不再费力,没受制的另一只手抱住了谢预劲。
谢预劲的衣衫被她脱去,她自己的也松松垮垮,这么个结实的拥抱,清晰的可以感受到对方细腻的肌理。抱过去的那瞬间,宋枝鸾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
他好像也不是像外表这样反应平淡。
不,本就该是这样的反应,他也才十八而已。
宋枝鸾冒出点期待来,在开始之前,她亲在谢预劲的侧颈,而后抬起唇,又俯身,轻轻含|住他颈上的淡色的青筋:“不是面首,是我的驸马,和喜欢的人做这事,怎么能算纡尊降贵?”
谢预劲双手往后撑,似是不信,但这个动作也只是短暂拉开了一点距离。
软烟纱散在他腰腹间晃动,宋枝鸾纤细的手指拨开衣襟上的盘扣,层层散开,细白光滑的腿紧贴着他的。
宋枝鸾强装镇定地俯下身,把手撑在他腰后,低头去吻他的眼睛,谢预劲不躲不避,敛眸盯着她。
“是不是舒服了一些?这是我命人精挑细选的香,你闻了这么些日,除了疏解出来,可没有其他解药。”
她抱紧谢预劲,拉着他的手,暗示性地放在她的后腰,“这几日我会日日与你同床共枕。”
察觉到男人绷着的高大身体,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宋枝鸾暗暗吞咽了下口水,腰眼微微发麻,她想看谢预劲陷入情欲的样子,他凝视她的眸色越深越沉,越是讳莫如深,她就越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整个公主府的人都知道我们同处一室,就算说我们没发生什么,也不会有人信的,你也清楚,所以才没有反抗,不是吗?”
“从你被带进我寝房的那一刻起,我们这辈子就注定纠缠不清——”
少女没说完,声音便和身子一起跌进榻里,她表情有些懵,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柔软的衣裙凌乱挂着,露出纤细的腰肢和柔雪般的皮肤,手里还拽着解了一半的男人的衣带。
谢预劲脖颈上的青筋跳了跳,沉眸压制着她的双手,从她手中扯走,边解开衣襟边握着她的腿将她扯到身下,凑到她耳边的嗓音讥冷。
“殿下十二个面首,连男人的衣带都不会解?”
真到了这个时候,听到身后衣物落地声,宋枝鸾反倒趴了过去躲开他的视线,脸上热度一路烧遍全身,红的发烫,“为什么要解?我只是喜欢听听曲。”
-
第四日,接连几日阴雨连绵,支摘窗下攀着簇簇藤萝,不知名的花儿吐出粉蕊,被雨水润泽过的风微凉,带着阵阵花香。
纱幔垂落,轻薄的盖在瑞金兽上,烟雾鼓起一角。
谢预劲缓缓睁开眼,余光一片白腻,那是少女细腻莹白的后背,两条细带刚松松系好,柳腰上数道淤青。
宋枝鸾正起身穿衣,听到动静,手指一顿。
她转身看到谢预劲坐直了身体,侧首垂眸,手抓起她的绣被掀开。
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宋枝鸾心情很好,虽然没有到最后一步,可他们也算有过肌肤之亲了。
“在找这个吗?”
谢预劲抬首,昨夜有些物件掉在地上,没来得及收拾,少女穿着藕色肚兜站在一片混乱中,朝他扬起唇,轻妩的眼眸里像是含着雨露般水润。
宋枝鸾踩着空地的双|腿又细又白,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有意无意踩在他的亵裤上,雪白足尖轻轻抓了下,翘着唇道:“这件不能穿了,我给你准备了新的,在床头。”
少年好似没有看见她蓄意挑逗的动作,起身穿衣。
宋枝鸾坐去矮凳上使劲盯着他看。
她总是看不透谢预劲。
他有时候是真的寡淡,不会浪费任何不必要的情绪。
他们才刚刚有过肌肤之亲。
怎么还能做到跟之前一模一样的?
谢预劲当着她的面穿衣,把背上的划痕掩盖,神态从容的像是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人,甚至没说一句让她暂避的话。
或许是他知道她不会离开。
所以谢预劲到底是认命了还是将她当作透明的?
宋枝鸾不能忍受自己被谢预劲无视,在他穿好之后,从身后抱住他,思索道:“实话说啊,谢大将军,你是不是很喜欢我连名带姓的叫你?”
昨夜香起了作用,宋枝鸾也主动,一切发展的水到渠成,但唯有最后一步他不肯给,她说了些话来哄他,可他半点反应都没有,身体是热的,眼却是冷的。
直到她叫了他名字,他才低头吻住她,用另一种法子解决了。
宋枝鸾有些脸热。
果然,谢预劲在听到这句话后,微不可察的顿了顿。
“喜欢吗,”宋枝鸾没漏过他的反应,有些高兴,“那我以后多这么叫你?”
谢预劲掰开她的手,声音不冷不热,从头顶传下来:“殿下想多了。”
“不,肯定是的,谢预劲谢预劲谢预劲。”
宋枝鸾虽然懂的花架子多,可也是十几岁的年纪,初经情事,此时抱着心上人说情话,也是有些羞赧的。
说完,她悄悄碰了碰发红的耳垂。
心里软的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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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了认了,只要这个男人以后是她的,父皇那边什么惩罚她都愿意受着。
不等宋枝鸾再说些什么,门外传来稚奴的声音:“殿下,高公公来了。”
“这么快,”宋枝鸾快速松开手,随手取了件外袍披着,道:“让他进来。”
门口侍卫朝稚奴点头,为两人让行。
高公公让两个小黄门在门外候着,自己则随稚奴进来,门一开,就嗅到了一缕异香。
绕过几座屏风纱幔,稚奴停下,高公公亦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站定。
能在公主寝房里侍奉的男人不多,大都是样貌绝佳,他也见过几位,可眼前这一位只穿着里衣的男人身姿样貌虽皆在前人之上,却长着和谢小将军一样的脸。
宋枝鸾叫了稚奴过来给她穿衣,神态自若:“高公公今日怎么来了这儿。”
高公公笑回:“回殿下,皇上命奴宣殿下进宫,御膳房今日得了新花样,皇上想同殿下一道用膳,奴来的匆忙,未曾想打扰了殿下……与将军,万望殿下恕罪。”
“知道了。”
“容老奴多嘴,殿下还是即刻动身的好,皇上就在养心殿等您呢。”
宋枝鸾见这老秃头脸上半点惊讶也无,就知道她做的这些事已经传到了父皇的耳朵里,但这是她早就料想到的事,父皇若不知道,她还得让他知道,如今也算省事。
宋枝鸾想得开,行事更肆意了些,懒洋洋的回:“行了,你先退下吧,本公主还有事和谢将军说。”
高公公:“喏。”
稚奴也跟着退下,将门关上。
宋枝鸾走到谢预劲身前抱住他,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男人的心脏蓬勃有力的跳动着,笑说:“为了庆祝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想不想看看?”
少女还没有梳洗上妆,一身柔肌雪肤展露无遗,身上满是梨香,与他身上的气息纠缠相融,昭示着两人昨夜有多亲密。
谢预劲却只看了她一眼,就系好腰带:“不想。”
“嘴硬。”
宋枝鸾埋头咬了他一口,正是谢预劲心口处的位置,可是她没舍得咬重,瞧着像吻上去的。
“不想也要看,你要是不看,我今晚就去国公府坐在你腿上亲自让你看。”
宋枝鸾从桌子上拿了一个四方镶嵌着绿松石的匣子,拖过谢预劲的手,握住:“本公主说到做到,好好收着。”
随即几名侍女进来服侍她起身。
谢预劲走出寝房时,两名侍卫本想挡住,但剑鞘相撞的声音没得到宋枝鸾的半分注意,两人相视一眼,让开了道。
宋缜正在马车里打瞌睡,侍卫推了推他,他眼皮睁开就瞧见好友从公主府里走出来,大喜过望。
“终于出来了,可让我好等!”
宋缜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灵淮没对你怎么样吧,也没缺胳膊少腿,我以为她求而不得,想冲你撒气呢。”
“这是灵淮给的?”
宋缜看向谢预劲手里的匣子,还有匣子上的锁,“什么好东西,你打开看过了吗?”
谢预劲漠然地看了匣子一眼。
下一秒,他松开手,匣子从他手上掉落,滚到一侧的墙角。
他收回视线。
“没有。也不需要。”
宋缜看得诶了两声,“灵淮她年纪小,平时又被宠惯了,你别跟她一般计较。”
从前不管灵淮做什么,谢预劲都是视若无睹,避不开也不会情绪外露,就像上回灵淮穿着士兵的衣服混进校场见他,要同他共乘一匹马,他都没有半点要生气的迹象。
好似天生不近人情,好的坏的情绪都不强烈。
今天却是个例外。
话没说完,少年已经坐上了马车,只剩下车帘下的流苏微微晃荡。
宋缜赶紧催着侍卫去把盒子捡起来。
侍卫刚到地方,忽地不知从哪冒出个姑娘,先捡了起来。
那动作比他还快上不少。
侍卫惊诧看去,眼前的年轻姑娘穿着女官制式,面如瘦月,时下帝京女子酷爱挑圆的新月眉,她却天生长眉,直且利,那股英气教人不敢逼视。
“大人,这东西……”
“玉奴!”宋缜顿时收了笑,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她,“你还敢出现在本世子面前!”
玉奴皱着眉头检查完匣子,拿开他的手,“世子该回了。”
“回什么回!你敢在本世子的酒里下药,还药倒了本世子和谢预劲!”宋缜咬牙切齿道:“我就说你怎么突然送了酒来道歉,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玉奴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世子多虑了,玉奴从没做过错事,为何要道歉。”
“你这土包子还说得出这话来,执迷不悟!”
宋缜听到这话,一股无名火往上冒,直接就想将人捉过来,玉奴反应很快,不仅躲开了他的手,还借力将人踹开几步。
侍卫眼疾手快扶住宋缜,宋缜疼的倒吸一口气,怒道:“你的眼力见呢,没看见这女人动手吗,你就光站着!”
不等侍卫回答,玉奴先开了口:“半年没和世子过招,世子似乎更弱了。”
“你找死……”
“微臣还要去面见公主,失陪。”玉奴拿着匣子进了公主府。
-
养心殿内,宋枝鸾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那说要与她一同进膳的父皇,现在还没个影儿。
四下无人,她偷偷坐了会儿,脚步声却自身后响起,宋枝鸾直起身子,挤出几滴眼泪。
“小鸾。”
3. 赐婚
宋枝鸾欣喜回头,杏眸清又亮,“皇兄!”
步入殿内的青年身着四爪金龙袍,长相与宋枝鸾有五分相似,连眉宇萦绕着的三分病气也神似。
宋怀章将手放在妹妹的肩上,声音透着无可奈何:“起来吧,父皇让你去御花园。”
宋枝鸾惊讶:“皇兄,你帮我求情了?父皇让我起来?”
宋怀章蹲下身,看着她的脸道:“小鸾,我知道你喜欢谢将军,但用的手段过了些,到了父皇面前,要好好向他认错,不要忤逆父皇,记住了吗?”
“管用的就是好法子,”宋枝鸾把头偏开:“皇兄说要帮我,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只能按自己的办法来了。”
“你这性子,”宋怀章貌似无奈:“我和你说了多少回了,急不得,一急便有万万人等着你犯错,小鸾,这宫里只有你是我的血亲,便是为了皇兄,你也要珍重你自己。”
宋怀章胸口处曾中过一箭,侥幸痊愈后也时有发作。
这样半蹲着容易牵扯到伤口,宋枝鸾扶着他站起,膝盖往下有些痛,她走了两步坐在玉席上,顺带理了下裙摆,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广袖之上金纹繁复,宋怀章站起后,慢慢从里翻出宋枝鸾的手,两人身子都不好,一个是旧伤未愈,一个是亦是后天伤了根,体温总不相上下,此时相握着,宋枝鸾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像握着一方清凉的砚台。
她握紧了,有些担心:“这些日御医为皇兄请脉。可有说些什么?”
“都是换汤不换药的话,没什么好听的,”青年口气不以为意:“弱冠之年便有太医说我的脉象十动一代,乃危症之兆,如今又过了三年,我不也好好站在你面前。”
“一群庸医,”宋枝鸾哼了声,眸底隐约划过一丝晦意,“皇兄和皇姐都是有福之人,定能长命百岁,我们兄弟姐妹里,有我一个不长命的也就罢了,若个个身子不快,岂不是因人作孽,使我们这一脉受咒了不成?”
“小鸾。”宋怀章温声打断她。
宋枝鸾把手抽回袖子里捂着,安静一会儿,笑道:“那些法师不是说了吗,我们宋家是天生的天潢贵胄,这些小口业怎会灵验,皇兄不必紧张。”
窗牖外翠鸟飞过,她瞧着它门的尾羽,问起正事:“父皇竟只让我跪了两个时辰,我以为起码要跪两三天呢,皇兄,你是怎么和父皇求的情,也授我些经验?日后我也好学个样。”
两三日还算轻的,宋枝鸾很少见到父皇发怒,这次她绑了谢预劲,她甚至不敢往细想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处。
宋怀章闻言,头疼的走到案台旁,吩咐人取了暖壶,药油,倒上热茶来,慢道:“我方才并未求情,只是问父皇,西夷内乱在即,何时能出兵接皇姐回来。”
宋枝鸾下意识屏住呼吸,“父皇说要接长姐回来吗?他亲口说的?”
“当年若无西夷出兵牵制住西北方,父皇难以入主中原,和亲乃是国契,如今西夷王权将要更替,我们姜朝南北皆有敌,所有人都在等待时机一统天下,”宋怀章说到这,顿了几个呼吸,只道:“有些困难,但我会尽力相劝。”
宋枝鸾道:“父皇疼你,定然会答应的,姐姐那般钟灵毓秀的人,父皇不会舍得让她留在那处野蛮之地的,对吗?”
“父皇分明疼你更多,皇姐若能回来,定是你的功劳。”
宋枝鸾笑容里多了些奇怪的情绪,“哦,那皇兄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
宋怀章从宫女手里拿了药油,吩咐人替她上药。
“自然。”
-
夜里宋枝鸾听完了训,领了旨,宫门已经落锁,子时三刻才去了栖梧殿歇下,二日起来,又在殿里抄了半日经文,戌时方才放她离去。
这个惩治结果让她喜出望外,生平第一次老老实实抄了满满一沓佛经。
元日佳节,寻谢预劲的人只多不少,他不在府中,也不知去处,纵然有宋缜在其中周旋,也早有许多流言蜚语。
父皇赐婚的又突然,若罚她狠了,朝堂内外免不得要生出许多猜测来,于是便只禁足了一日,待日后再来清算。
日后是如何光景,宋枝鸾向来不会去想,今朝有醉今朝醉,一出了宫门,连宋怀章的嘱咐也忘了,趁夜直奔谢国公府。
月色正浓。
谢国公府外有两名侍卫,见了公主的翟车行仗,不敢怠慢,远远地便差人去通禀。
公府管事前来相迎,“灵淮公主万福,将军已经歇下,请您稍等片刻,先去正厅歇息。”
宋枝鸾握着侍女的手出了帘,却没有下辇,低头环胸道:“你可以去歇息了,叫你们谢将军亲自出来迎我。”
公府管事头顶冒汗,心道世子又不知怎么惹了这娇蛮的二公主了,这场面并不是他们能应付来的,遂点头答了是,又催派两人去寝房请人。
约莫一盏茶后,谢预劲走了出来,淡眸向坐在翟车上不肯下来的少女投去一眼。
仗着宵禁路上无人,宋枝鸾躺在软垫上,把玩着左手的珠串,轻纱之下一截藕臂雪白惹眼。
听到侍卫喊人,她才坐起来,找准了方向道:“怎么这么慢?”
面色冷淡的俊美少年只着一身中衣,在台阶之上静看着她,腰间系着一条素带,松系着,也能看出肩阔腰窄,晚风鼓起他的双袖,他的声音里也有凉意。
“殿下闹够了没有?”
“你能不能有点新鲜的话,”宋枝鸾脸上的笑容已经扬起,“站门口做什么,快快来扶本公主下辇!”
国公府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个个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圣人最疼爱的灵淮公主,见了谁都行事不羁,只在他们世子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偏还乐此不疲,三天两回的来招惹世子。
众人浮想联翩时,谢预劲已经走到了辇车旁,不等他伸手,宋枝鸾就跳了下来。
不出意外的被稳稳抱住。
宋枝鸾得逞了,脸上笑容越发开心,偏还要卖个乖,“谢预劲,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不喜欢抱我抱这么紧?”
谢预劲当即松了手,往府内走。
“你等等我!”
“圣旨你接到了吧?我现在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就这样自己走了吗?”
宋枝鸾从稚奴那里拿了匣子,朝他背影念道:“你还生气了,你把我送你的礼物丢了我都没生气。”
谢预劲从未丢过她送的东西。
从前她送过他一只水葫芦,他有回喝水,嘴上见了血,宋枝鸾才发现葫芦口上有个豁口,想拿去扔了,谢预劲却夺过去,淡瞥她眼,说:“用惯了,懒得换。”
这次定是她做的太过分了。
宋枝鸾愧疚难当,提着裙摆追上前,抓住谢预劲的衣摆说:“父皇允诺了,成为我的驸马不会影响到你的仕途,只是让你搬到公主府里,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信我。”
谢预劲把衣摆从她手里拽走,除了冷淡外,也有了些其他的情绪,宋枝鸾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讥讽意味。
“如此天恩,公主想要臣如何道谢?”
“不用……不用道谢!我看你府上种了好多海棠树,你喜欢海棠吗?我已经在我府里种上了,过几年就会枝繁叶茂。”
少年走的毫不留情,宋枝鸾忙去拉他,脚下一个不稳撞到他的背,宋枝鸾忍着鼻子上火辣辣的痛,快速的说:“你要是不喜欢我那处,那我搬来国公府?等成婚后你先在我府上住几日,免得遭人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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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言官最爱多管闲事了,等过阵子我便长住在这里。”
“不,是我们!我们一起住这。”
“我知道我们的婚事是我用不光彩的手段强求来的,但我日后定会弥补你,我会对你很好,比对任何人都好。”
说话间,谢预劲已经走到了寝房前的庭院。
看样子他并没有请她去正厅坐下喝茶的打算。
宋枝鸾思考片刻,指甲在匣子上轻划了一下,道歉的话还留有余响,可她马上就又要惹他生气了,语气有些无力,“谢预劲,我能进你寝房吗?”
周围的温度顿时变得更凉。
宋枝鸾赶紧道:“你别误会,我没有要和你睡觉的想法!只是这份礼,我不好意思在外面送出来。”
谢预劲脸上浮现一抹冷意:“见不得光的礼,臣无福消受。”
“不是……也是,”挣扎和羞耻如同两条绳子拧在一块,让她心绪混乱,但谢预劲没等她说完,就推开了寝房的门。
庭院内在这时传来开锁的动静和匣子落地声。
接着宋枝鸾的声音着急的响起——
“陈情书!这是我写给你的陈情书!”
谢预劲的动作停下,侧过半个身子,盯着她的眼神不冷不热。
满月之下,少女穿着荔色广袖襦裙,双环髻系着红色发带。
月光被身旁的海棠树筛落。
光影在她低下的眉眼间缓缓浮动。
起风了,从树下飘落的绿叶拂过她手上的信笺,滑落在地。
月色也遮不住宋枝鸾红彤彤还强装镇定的脸。
一看纸上她的字迹,宋枝鸾一口气险些没吸上来。
一刀杀了她吧,她前日是怎么写出这些酸掉牙的话的!
实在太羞耻了。
要是读出来,日后她还如何在谢预劲面前做人?
信笺快被捏烂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宋枝鸾闭了闭眼,视死如归的挑着话念道:“见字如晤,成婚在即,鉴于以往诸多错事,我愿许下一诺,聊表决心。”
“我发誓,不会再不择手段对你迫之,在有心上人的情形下,还找些伶人听小曲,绝不再收一个面首。”
“我会真心待你。”
开了个头,她的语调也逐渐平缓下来,“除此之外,我还要认一还未发生之错,驸马纳妾虽未明文禁止,但我做不到让你身边有别的女子,所以,尽管谢国公一脉子嗣单薄,但你也只能同我延绵子嗣,不论我是否有所出。”
宋枝鸾念完,便察觉到谢预劲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罕见的没有回看过去,只是摸着发烫的脸,将信笺折好了,郑重其事的放进匣子里,声音比之前低了好几个阶:“我说完了,你好好收着,再丢了我真的会生气。”
树影婆娑,她踮起脚,把匣子放在树杈上,接着平复过快的心跳,原路返回。
那身襦裙流光溢彩。
一开始是走着的,后来越来越快,到门口那一段路,变成一路小跑。靴上的金铃随着风蹁跹作响,发带飘扬。
没有往后看一眼。
谢预劲听完,分明已经迈开腿要进门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过去捡起了匣子,进屋之后,他随意放在书案上,想的是待明日再寻个地方搁置。
未曾想这一放便是十年。
这一夜宋枝鸾明火执仗的闯进府来,谢预劲静静听她说个不停,只当她在他面前放了一出震耳欲聋的鞭炮,吵闹过后转瞬便会忘,可没想到,零星余火会将这个雪夜点燃,残烬吸进了他的肺腑,她的声容早不知何时根植于他的灵与肉。
所以多年以后,在一个无她的月夜下,他的心脏也停止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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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绮梦
宋枝鸾出府时街道安静如水,只有不远处有几点火光,那是在坊间巡逻的金吾卫属兵举着油毡火把。
她走过很多条这样的路,更死寂,夜风更冷,冬天的雪永远下不干净,铺子的彩幌卷在尸山血海里,糊目的风里尽是微弱的求救声。
姐姐心软,从瓦砾里救出人来,但被救出来的人抢走了姐姐留给她的食物。
那一天宋枝鸾差点饿死。
醒来的时候她嘴里塞着草饼,姐姐双眼通红,瘦弱的手臂紧紧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宋枝鸾小心翼翼的捧起姐姐的手哈气,假装没有看到男人的尸体和她脸上的血迹。
那只是一年里极为寻常的一天。
但她的每一天都是姐姐用命换的。
宋枝鸾捏着红珊瑚珠串,道:“可惜出来的晚了,不然可以给稚奴你买些吃食,我记得你喜欢吃这家的蒸饼。”
稚奴眼巴巴:“那明天公主还给我买吗?”
玉奴拍她脑袋,“出息。”
宋枝鸾抿着唇笑:“买!想吃什么买什么,玉奴你的鞍辔也旧了罢,明日我让人一起买了。”
“谢谢殿下!”稚奴像乳燕一样依念的靠在宋枝鸾的腿边,“殿下放心,太子殿下答应你会将朝阳公主接回来就不会食言的,很快朝阳公主就能回帝京了。”
宋枝鸾笑容稍颓,看她们两人同时投来的目光,哑然片刻,道:“你们两个是亲姐妹,心有灵犀也就罢了,怎么我的心思你们也猜的这么准。”
稚奴挺直胸.脯回:“因为稚奴也是公主的蚌壳。”
-
新婚大吉。
武阳帝请人为子女启蒙,主张的是因材施教,宋枝鸾成了公主后,有阵子觉得宫里的琵琶音美技雅,便请夫子过来,学了一个春夏,有时想作画了,也会前去国子监寻人赐教,不过总是学不了多久便失了兴趣。
她似乎永远不会对一件事物长情。
但这已是她喜欢谢预劲的不知道第几个年头了。
在与谢预劲相熟之后,她养了一只雀儿叫啾啾,军营之中太过无趣,那雀儿被她养的膘肥体壮,整日叽叽喳喳。
谢预劲烦的很,提溜着它的尾巴扬言要把它炖了。
她赶忙把雀儿救下来,好生养在屋子里。
有日笼子打开,雀儿却不见了,她左右找不见,去寻谢预劲,发现他正在喝鸟汤。
她当时哭的直喘气。
谢预劲绷着脸,有些别扭的蹲她面前解释:“吵死了,这不是啾啾。”
“我不信,分明就是,”她更伤心了,收拾起爱宠的遗物就恨恨走了,“谢预劲,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
后来一连两日,宋枝鸾都没见到谢预劲,她将羽毛带在身上,又把遗骨带到一个小山坡上,准备给啾啾埋了。
正要挖土的时候,旁边传来一声:
“鸽子和麻雀都分不出来,宋枝鸾,你真是没救了。”
宋枝鸾回头,看到谢预劲食指勾了一只崭新的笼子,里面正是啾啾。
它在外流浪了两日,看上去和谢预劲一样脏兮兮,不知钻进了哪个山沟沟里。
她高兴的丢了铲子,也知道自己错怪了人,于是踮起脚给他拨去头发上的杂草,不太自在的说:“你……这两日就是去找啾啾了?”
谢预劲低着头让宋枝鸾拂完,才直起身体,脸上带着一点血丝,应当是被草割伤的,抬着眉道:“没那么闲,我路过瀑布,这鸟嗓门太大,好认,顺手抓回来,省的你整日板着脸,叫你也不应。”
“你什么时候叫我了?”宋枝鸾有些心虚。
谢预劲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提起鸟笼就走,淡淡道:
“你心里清楚。”
-
做了半年的新妇,宋枝鸾开始还能做个样子管家,敷衍谢家的族老,没得个把月也没耐心了,只安排几个聪颖的侍女去宫里学了段日子,就撂挑子给了稚奴掌眼,她想起来便瞧一眼,比校之前清闲的多。
这段日子宋枝鸾很少出公主府,但谢预劲常有公务在身需要外出巡营,宋枝鸾能去便去,不能去则进宫里同几个皇妹玩,四皇妹三岁的年纪,乖巧的很,见了她便要她亲亲抱抱,若非父皇不答应,她真想将明善抱来国公府养几日。
新朝刚立这些年,许相常常请同僚去城外马球场赏玩,关北的世家子弟喜欢打马球,建朝没多久,打马球的风气便传遍朝堂内外,宋枝鸾也打过几回,因她的身份,无人敢打重了,她觉得无聊,很少凑热闹。
这次谢预劲要去,宋枝鸾觉得不无聊了,于是准备换上骑射服,同他一起去。
侍女为宋枝鸾贴了妆,拿起口脂时宋枝鸾看着镜子摇头:“不用上了,口脂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侍女和宋枝鸾年纪相仿,在公主府也算见过大世面,但听了这么一句,也还是反应了一会儿,脸逐渐红透。
稚奴拿着暖玉过来,给宋枝鸾配上,嘟囔道:“稚奴要是驸马,见到殿下就会忍不住亲了,哪还要殿下主动。”
宋枝鸾半点不燥,她其实挺喜欢在这事上主动的,谢预劲越是冷淡,她越是得劲,但稚奴比她还小两岁,她不方便说太多,只轻嗯了一句。
出府时谢预劲端坐在青骢上,府里人给她备的是辇,公主出行皆有仪制,每回都大张旗鼓,彩风环佩的,宋枝鸾有些倦了这规矩,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则走到谢预劲那:“我不着辇了,我也要骑马。”
谢预劲低头看她:“殿下要骑马,可命人去牵来。”
宋枝鸾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不,我要和你坐一匹马。”
“大庭广众之下,殿下该端庄些。”
话毕,谢预劲没有让她上来的意思,扯过缰绳掉转马头。
“端庄,你夜里怎么不让我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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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身旁近侍齐齐低头。
谢预劲目光深沉的看她一眼,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股冷意,写满“无可救药”的字眼,高大的背影策马离开。
宋枝鸾笑眯眯的。
玉奴想去挡他,却被阻止,少女跨上马,俯身摸着马儿的鬃毛,笑道:“马儿啊马儿,辛苦你载我一程了,你家大将军呢,不喜欢我在外面黏着他,待会等人少了再说,不然真生气了我又得想法子哄他,你说是不是?”
玉奴和稚奴见宋枝鸾并无不虞神色,也骑马跟上,几个会骑马的侍女收拾好用具,也跟着离开。
闹市不得纵马,宋枝鸾很快便赶上了谢预劲,又走马了半个时辰才到城门口。
一出城门,宋枝鸾就扯过马绳,堵住谢预劲,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试探道:“城外人少多啦,我想和你坐一匹。”
谢预劲不言,宋枝鸾趁他没动作之前跳下马,一爪子攀住马身,翻身而上,动作一气呵成。
她靠着他的胸膛坐稳,觉得很心安,“就这样,谢预劲,你看着我点,别让我栽下去了,我闭眼睛休息一会儿。”
谢预劲略一低头,下巴就碰到了宋枝鸾的发顶。
他抬高,语气平淡:“困了就去坐辇。”
“你行军打仗这么些年,马儿还没骑够么,又为何不和我一起坐轿?”
“……”
“你不说我也猜的到,你就是不愿意同我亲近。”宋枝鸾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
她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谢预劲目光微凝,缓缓移到她身上。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惹了你,为何你入了帝京,穿上那套官服,就对我越来越疏远,让我觉得从前的事都像是我的一场梦。”
哪怕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她公主的身份对她好呢。
宋枝鸾颓丧的时间很短,笑容来的很快:“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谢预劲看着她的笑颜,仿佛这世上什么事都不能让她灰心。
“不是困了?”上方传来男人的清淡的嗓音。
宋枝鸾学他挑挑眉,有点调戏人的意思在里面,好像在说嗯,然后呢?
接着宋枝鸾感觉到腰间横了一条胳膊,将她往身后结实的胸膛上压,谢预劲松开缰绳,只用一只手牵着马。
“那就好好睡。”
宋枝鸾反着头靠在他肩膀上,打趣道:“怎么还抱着我了谢预劲,怕我睡着了摔下去?嗯?”
谢预劲漆眸垂下,贴在腰上的手刚松了两根手指,宋枝鸾就闭上眼睛,信誓旦旦:“不说了,我睡着了。”
她不放心地用双手压着他的手。
手臂像压着一层酪,细腻软润,一不小心就会从马上滑下去。
谢预劲将人往自己身上又提了提,暗暗蹙眉。
宋枝鸾比以前更麻烦了。
5. 夜谈
官员们聚在马球场比试,打的都是人情世故,宋枝鸾看谢预劲打球,总觉着不过瘾。
谢预劲这样的人,在沙场里浴血奋战历练出来,生杀予夺一念之间,拿起武器就该不留余力,可这里并没有人能接住他的球,一场下来,他竟还不出汗,赢得毫不费力。
用饭时宋枝鸾走到马球场上,牵着谢预劲的手就走。
一众官员假装看不见,谢预劲没拒绝,也没有握住她的手。
在各自的席位上坐下,宋枝鸾才和谢预劲隔出了一点距离。
他们落座之后,其余官眷也跟着坐下,几行侍女端着酒菜上桌,许相长歌善舞,不时有人去敬酒,官家小姐们想去到宋枝鸾那,却被一道月白色身影抢先一步。
“殿下,这是我上月刚得的一壶好酒,殿下喜欢喝果酒,这次听说殿下要来马球场,我特意带来想献给殿下。”
谢预劲夹了一筷青菜放进碗里。
宋枝鸾看着眼前眉目清俊的少年,想了一会儿,眼睛亮起,“你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
江渚生脸红的很快,“殿下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前两日是你往我府上送了几坛子酒对不对,可好喝了,我喝完之后想着派人去买都寻不见,你今日若不来找我,明日我都要去找你了。”
江渚生连连摆手:“不用殿下来找,日后殿下要是想喝,我隔段时间就给殿下送过去,这是我亲手酿的,用的是早春三月里的桃花,殿下喜欢就好。”
“我喜欢。”宋枝鸾接过他的酒,对他笑了一笑。
江渚生被这笑晃了晃神,也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不等他回味,就有家里姐妹过来,偷瞧了一眼正在用膳,好似什么都没听见的谢将军,朝宋枝鸾行礼,将人带走了。
宋枝鸾打开酒坛,往杯子里倒酒,完了起身来到谢预劲跟前,笑着道:“你来试试是不是这个味?上回你不是说还不错么?”
谢预劲看了一眼杯中的酒水,“放着。”
宋枝鸾放下了,却不是因为他的话,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筷子上夹着的东西落在碗里,“你不是不爱吃鱼吗?”
夹这么多做什么。
她也提起一双筷子,从谢预劲碗里夹了一块送入嘴中。
“想不到许相家里的厨子还挺有一手的,明日我问问许尧臣,让他把今日做鱼的厨子送来,让我府上的人学学。”
宋枝鸾边喝着果酒边吃着鱼。
也不知谢预劲已经放下筷子,看着她愉悦的表情,和因为美味眯起来的笑眼。
“很好喝?”他问。
“嗯,”宋枝鸾举起手里的杯子放到他唇边,却被躲开了,她纳闷:“这个味道你真应该尝尝,我觉得江渚生的手艺比一些酒楼的都好。”
谢预劲点头,起身离开。
“多吃点。”
宋枝鸾:“?”
-
用过晚膳,宋枝鸾才和谢预劲回了公主府。
谢预劲沐浴完出来,寝房里一片漆黑,侍女提前熄了灯。
他站在原地没动。
没过几个瞬息,珠帘里的宋枝鸾先等不及点了烛。
看到帘外站着个人,像堵墙似的,宋枝鸾吓的后退半步,心口噗通噗通的跳,又有些心虚,“你……你沐浴好了不上榻,站这做什么?”
谢预劲瞥了她眼,从她手里夺过烛台,迈步离开,“我没时间和你玩这些幼稚把戏。”
宋枝鸾踩他的影子,“什么幼稚把戏,你回头看我。”
“谢、预、劲。”
谢预劲眉心下压,视线压迫感十足,连空气仿佛都凝滞。
宋枝鸾没心没肺的抱住谢预劲的腰,迎着他的目光期待道:“你今天没有发现我有地方不一样吗?”
她还没有沐浴更衣,穿的是骑射服,露出白玉般的脖颈。
谢预劲敛起眼皮。
“没有。”
“真的没有吗?”宋枝鸾踮起脚,在他唇瓣碰了碰,“本公主再给你一个机会仔细看看。”
谢预劲凝视她一会儿,似乎被缠的无法,慢慢抬手,握住她的脖颈。
指侧不轻不重的一刮。
宋枝鸾在他碰到她脖子的时候就颤了下,被他箍着的腰也软了。
可视线还是不躲不避,手沿着男人壮硕的腰腹去解他的衣带。
谢预劲的另一只手及时抓住了她。
“这里?”
宋枝鸾有些意乱情迷:“什么。”
谢预劲举起手,轻晃着的烛光下,宋枝鸾看到男人修长的手指上沾着的碎蕊。
——那本是她额间的。
宋枝鸾:“……”
谢预劲神色如常的取了张白帕擦拭手指,宋枝鸾一把松开他,对着铜镜一通打量,她额间的皎梨妆少了一点蕊,不知道是何时掉下来的,恰好黏在脖子上。
过了会儿,宋枝鸾把铜镜倒在案上,不死心的问:“除了这个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本公主还有哪里不同吗?”
“没有。”
宋枝鸾鼓起腮帮子,像是嘴上真抹了口脂般,擦了一下,接着沮丧的把衣衫脱了,命人进来伺候沐浴。
什么破眼神!
及至上了榻已是半个时辰后。
宋枝鸾躺榻上听着谢预劲均匀的的呼吸声,转身闷闷道:“没有涂口脂,就是等你亲我啊,你这个男人真是不解风情,无趣的紧,老天保佑我下辈子千万别喜欢上你。”
嘴上这么说,还不忘拿起谢预劲的手放在她腰间。
闭了会儿眼睛,宋枝鸾往他怀里贴了贴,抱着他沉沉睡去。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海棠树在窗前攀长了一枝头的花,蒙着雨滴的花瓣垂落在案上。
谢预劲睁开眼睛,视线在宋枝鸾的唇上停下,眸底一派清明。
……
公主府的玉露梨熙熙攘攘熟了三次,就在宋枝鸾以为日子会这样平和的过下去时,宫里来旨,命谢预劲率兵前去平定岭北叛乱。
叛军来势汹汹,打着“诛逆党”的旗号,不到半年的功夫就得多方响应,在边境集结了数万大军。
夔城战败,武阳帝遂点了谢预劲和秦大将军的将,令这两日即刻整军北上。
宋枝鸾召了文武待诏,听了有关叛军的来历,越是了解越是心惊,这两日紧跟着谢预劲。
叛军头领乃是姜朝的一位将军,官品不高,宋枝鸾知道他,还是因为他有一对玉雪可爱的女儿,在一次战役前夕,他怕这双女儿出事,跪在她营帐前求她庇佑她们几日,她待的地方紧邻父皇主帐,更为安全。
后来不知怎的犯了事,被流放岭北,再有消息传来就成了叛党首领。
因为他对朝中诸位将军很熟悉,也导致几战下来,姜朝无一胜绩,若再失地,只怕盘踞在西南和东北之地的北朝余党和乾国,又会卷土重来,届时双拳难敌四脚,局势会更为混乱。
所以谢预劲这一战需得搏命。
可再担心也总有出征的那日。
人一旦焦急起来,十二个时辰就在弹指一挥间,转眼间父皇便命太子为谢预劲等人践行,行伍沿着道路北发。
老太监为宋怀章倒了一杯酒,他举起,面朝谢预劲:“愿将军早日凯旋,父皇与孤在皇城静候佳音。”
谢预劲举杯,一饮而尽。
宋枝鸾站在边上,看到谢预劲即将出玄武门,她眼皮一阵猛跳,捞起裙摆便往下走。
宋怀章咳嗽几声,看到宋枝鸾翻身上马,追了过去,那抹绯烟一般的身影穿过重重铁甲,挡住了谢预劲的路。
她下了马,手紧抓着他的马鞍,眼眸微润,“谢预劲,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谢预劲没有下马,视线在宋枝鸾耷拉下的眼角划过,她眼里的害怕有如实质。
在这样的注视下,他语气有种安抚意味,“嗯,知道。”
马儿蠢蠢欲动,在原地跺脚,飞扬的马尾带起一阵热风,周围前来相送的官员都在盯着宋枝鸾,她浑不在意,眼里只有谢预劲。
手松开马鞍,宋枝鸾抬手,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握住了谢预劲腰间的玉佩,“这个给我留个念想。”
岂料谢预劲却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冷了下来,“放手。”
宋怀章本在一旁,带着温和的笑意与人交谈,目光触及宋枝鸾手里那块玉,轻微的顿住。
宋枝鸾很早之前就注意到这块玉的特殊,谢预劲从不离身,连夜里休息也要放在枕边,因此对于他的反应,她并不意外,宋枝鸾任他握住,另一只手抵在马鞍上,挪下她带在身边的红珊瑚手串。
“这也是我爱惜之物,”她说完,已经解下玉佩,将珠串放在谢预劲身前,“它护了我很多年,以后也会护佑你的。”
宋枝鸾最后看了一眼那一串殷红的珊瑚珠,眼里有些不舍,但还是将谢预劲的玉佩紧握着。
“想要回你的玉佩,就平安回来见我。”
眼见陷入胶着,与谢预劲同行的秦将军笑着打破沉默,“公主与驸马当真是鹣鲽情深,谢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太子殿下身子欠安,也不易在夜风里久站。”
川流不息的将士们从玄武门走过,汗潮热浪生扑在脸上。谢预劲骑马在高处,状况算好,宋枝鸾肤白,尘土落在面上尤为明显,还有些灰尘进了眼。
她说话时不断的揉眼睛,漂亮的杏眸泛起血丝,还在坚持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在李将军的再三催促下,谢预劲深看她一眼,放开手。
宋枝鸾握着玉佩,宫人牵过她的马来。
行伍继续前行。
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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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目送谢预劲的背影。
站在宋怀章身边的许相叹道:“太子殿下,皇上圣体欠安,您身子亦未好全,这时让谢将军离京,可并非良策。岭北贼寇作乱,天子脚下却也是危机四伏。”
宋怀章看到宋枝鸾掉转马身,由宫人牵着绳回来,想起从前他也是这样牵着她走在河边的。
母后死后,这世间他的亲人唯有小鸾,即使如今嫁作人妻,性子也同以往一般纯善。
如若可以,他希望她可以永远坐在灵淮公主的位置上,永远不要参与到这混乱之中。
许相的目光也随着落在宋枝鸾孤伶的身影上。
-
出宫前,许相望见长子尧臣散值,切切唤了人来,又吩咐小厮从轿里拿出一檀木箱子,约莫一尺长。
许尧臣:“父亲,这是何物?”
许相捋着短须,“这是一套皮影戏,灵淮公主自幼爱这些物件,谢将军远行,权当让她解个闷,你且送去,莫提我名。”
许尧臣并非第一回替父亲送东西给宋枝鸾,可这次他没有让人接过。
许家与宋家乃是近邻,祖传的交情,灵淮幼时更是喜欢去他家荡秋千。父亲和母亲待她很好,却也对宋家姐弟一视同仁,没有偏颇。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常常提起灵淮,吃食玩意不知让他送了多少,却从不让提他名,许尧臣从前以为,灵淮得宠,父亲这是投武阳帝其所好,如今想来却不能细究。
只是看向许相道:“父亲,上月您才让我给灵淮公主送去陶器,怎么今日又送?”
暮色四合,许相面色未变,扬手让小厮离开,叫了许尧臣上马车。
车轮滚动,许尧臣为许相斟茶。
“你其实是想问,我为何待灵淮公主如此特殊吧?”许相整理衣冠,长叹道:“我儿,告诉你也无妨,这并非什么绝密之事……虽然如今,朝堂上也只有那几个老泰山知道那件事了。”
许尧臣目露深思。
许相提到另一件事:“你对长白坡一役了解多少?”
“长白坡一役是极有名的险役,敌军得了内应,在长白坡设下埋伏,意要突袭,幸而圣人有上苍庇佑,在距长白坡五十里的地方听了探子的消息,逃出生天。”
许尧臣回忆着史书所载,“当时敌我兵力悬殊,敌方十万兵马,去了四万设伏在长白坡,为首的将领,是北朝的胡赛罗,监军的是臭名昭著的冯瑛太监,手下将士对战虏和百姓的手段极为残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剥皮斫骨无有不为,而我方兵力不足两千,大半兵力在与北朝其余残部厮杀,无可用之兵马,北朝将军见我方遁走,便据长白坡安营扎寨,圣人辗转年余,直至命谢将军出兵才再度收复。”
“书上所言非虚,”许相道:“可也隐匿了些事。圣上是得了探子的消息不假,但那‘探子’,实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是灵淮公主派来向圣上求救的。”
许尧臣僵住。
好半晌方才道:“灵淮不是一直在圣人身边吗?”
“灵淮公主当时年幼,素来体弱多病,事发前夕,乳母见她熟睡,不忍她经受车马劳顿之苦,便禀告圣上,留了她一个在长白坡里将养。圣上带着太子殿下和朝阳公主,去的是百里之外的城池,意在结盟,若不出意外,一日便可来回。可偏偏这须臾功夫就出了意外,反叫敌军趁虚而入,设下埋伏。”
许相拿起茶杯,休息片刻,道:“北朝人知道灵淮公主在长白坡,叫人画了画像,挨家挨户搜寻,圣人留下的百十个侍卫很快便被杀尽,连信鸽都传递不出,也不知灵淮公主是如何躲过了排查,买通了百姓前去求救的。”
“圣上得知灵淮公主命在旦夕,悲痛欲绝,可无奈,我们这些人去,也只是白白受死。”
许尧臣脊背逐渐涌上寒意,“所以……”
许相摸着木箱,“所以,你父亲我,向圣上进言,既得了信,知其危,便是天命,灵淮公主的性命是小,唯有圣上的性命不可断送在此……应该掉转方向,尽早离去,为今之计,只有弃了灵淮公主南下。”
“圣上允了。”
许尧臣紧紧握着茶杯,忘了放下。
许相苦笑道:“当时朝阳公主只有九岁,自幼温顺,从不曾违逆过圣上,可那一次……她却孤身去找灵淮公主去了,说来也羞人,我们一行千人,竟还无一人的胆魄比的上朝阳公主。”
“前去追她的人苦寻无果,又恐敌军追来,到时一刀斩了都算爽快,便也逃了。自此往后一年多,朝阳公主与灵淮公主都杳无音信,恐怕已经蒙难,我时常想着她们二人年幼时叫着我叔父的时候,每每想起,都是泪流不止。”
许相说到此处,眼中已有泪花,“也是灵淮命不该绝,我多补偿她些是应该的,只是可惜朝阳公主,一日公主的福都没享到,便去了西夷和亲。”
6. 噩梦
宋枝鸾敲了敲面前的檀木箱子,好奇问:“这是?”
“你打开看看。”
稚奴上前把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整套皮影戏,小人做的栩栩如生,勾画的极为精美,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好久没见着这玩意了,”宋枝鸾陷入回忆两秒,笑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送我这个了?”
许尧臣抬手拂箱面的雕花,“怕你在谢将军走后无聊,玩些旧物许能有点新鲜。”
无论是西域各邦,还是塞上江南,凡有奇珍异宝都有各州官员奉送,宋枝鸾最爱享乐,世上叫她有兴致的东西少而又少,近些天谢预劲也走了。
“无聊倒是真,那我便收下了,”宋枝鸾吩咐道:“先别收着,带去后院,一会儿我过去。”
侍女齐声道是。
许尧臣见她收了,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若是你得闲,可命人知会我一声,我可来陪你解闷。”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随叫随到。”
宋枝鸾愣了一下,才上下打量他笑道:“太阳今日打西边出来了,从前我往府上收集美人的时候,你不知在我耳边念叨了多少次,让我莫要失了清誉,怎么如今自己倒搅进浑水来?”
许尧臣一本正经回:“‘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们清清白白,自由心证,与你过的好不好相比,我的清誉没那么重要。”
宋枝鸾装作颇为难办的模样,摇头咂嘴道:“可惜,可惜!我早就和我家那位赌咒发愿,再不找其他男人寻|欢作乐,不然我定答应了。”
许尧臣闻言,面色难掩失落。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只是为了委婉的拒绝。
他从没拿自己和谢预劲比过,这一刻,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落差。
若他有灵淮一半的勇气,是否得她誓愿的便是他。
许尧臣兀自想入了神,只看见宋枝鸾红润的唇上下开合,全不知说了什么。
她拿起案上的玉如意,敲了下他的手,他才醒过来:“怎么呆了,我刚才说的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
“你说说,这帝京你可有心仪的姑娘,”宋枝鸾笑着说:“我为你保媒,你觉得如何?”
-
送走许尧臣,玉奴正要进去,忽地侧过身,一粒石子砸在地上。
她瞧见那辆眼熟的马车,本想当做没看见直接走掉,可那马车上的人却掀了帘,吊儿郎当的道:“玉奴姐姐,你瞧这是什么。”
宋缜故意学着侍卫说话,玉奴听多了他的阴阳怪气,半点不动气,定睛看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块破烂的红布。
平平无奇,玉奴却眼神微变,紧紧盯着宋缜手上的东西。
那猩红的颜色如同飘在北淮河上的人血。
玉奴的眼睛开始隐隐作痛。
她望向宋缜,看到的却是风涛掀天,江水尽沸,数不尽的楼船倾入火海。
热浪与人声遥远。
“被包围了。”刺骨般的痛侵入五脏六腑,她看到自己呛出一口血,脸色森然道:“前有狼后有虎,这里就是他们给我们选的葬地。”
话未说完,忽传来几声巨响。
玉奴回头,看见巨浪炸开,可容数十人策马的楼船被炸出窟窿。
血沫碎肉溅在她血色尽失的脸上,可这仅仅只是开始,俄顷,立刻传来第二声,第三声……密叠的声音爆破在她耳边。
“方才,殿下和稚奴上了船。”莫澈握紧拳头。
一股恶寒从脚底以不可抑制之势迅速攀上头皮。
玉奴仿佛看见了恶鬼,紧紧攥住他,“你说稚奴和殿下在船上!”
周围陷入死寂。
玉奴握着剑,手盖在脸上,震颤的瞳孔却映出碎木烹油中朝他们驶来的小船。
小船上只坐着一个少年,他左臂被炸的血淋淋,稚奴和小殿下互相依偎着取暖。
……
玉奴将视线移开,再回头时心神已稳,朝马车走去。
到了宋缜跟前,她道:“我当日撕下衣袍,允你两个心愿,今日|你带着我的东西来寻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宋缜拿着大爷架子,笑容痞气,“本世子不缺什么,只是近些年啊头疼脑热,夜里失眠,四处求仙问卦,昨日才得了一副良方。说是要取惊蛰时金秋蝉的蝉蜕三两,普陀山新月的新茶二两,收岳山庙外百年菩提叶上积攒的香灰一两,新月潭里活鱼儿吐出的口津半斤,入药服用,三年方得痊愈。”
玉奴越听,拳头握的更紧,“世子娇贵,情有可原。”
宋缜竟然不恼,继续笑道:“本世子可不是故意折腾你,只是为着这事,本世子是茶饭不思,冷暖不知,你去本世子收集药引,本世子吃了也许就好了呢。”
玉奴朝红布投去视线,又看着宋缜分明调笑的俊脸,似乎在斟酌他话里的真假,一时没有回答。
路上人来人往,她耳边却稀清。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那我今日请示殿下,明日启程。”
宋缜今日对她少有的心平气和,翘着二郎腿道:“本世子觉得,你大可以同灵淮一道去,公主并非不能离京,这些东西都在北面,谢将军又在那端,寥解他们相思之苦,本世子也得个善果。”
玉奴未答,径直离开。
宋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笑容逐渐淡去,竟像抽了魂般,喊道:“走什么,都听清楚了吗?”
玉奴的背影消失在公主府前。
侍卫提醒道:“世子,眼下特殊时期,王爷知道您来了这儿,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宋缜合上眼,“如何,你要去告一状?”
“属下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宋缜无所谓道:“回了府上拿着我令牌去库房拿两封金子去,把话给我咽进肚子里。”
-
玉奴进了公主府,却看到稚奴坐在园子里,思绪似乎飘远了。
她道:“不去殿下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稚奴忧心忡忡:“姐姐,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一直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么。”
“嗯。”
“昨天我又梦见了,”稚奴抱紧自己,惊惧道:“我梦见殿下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玉奴皱眉道:“是谁做的?”
稚奴从小就能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是个很有灵性的孩子,钦天监几次三番来向殿下要人都无果。
她的话,玉奴从来不会当做玩笑。
稚奴沉默半晌。
“谢预劲。”
……
玉奴眉心紧皱,“稚奴,你看清了吗?”
稚奴抱着头。
她小脸皱成一团,竟也怀疑起自己的梦来,但她梦到的事从未出过错。
可驸马有何理由要杀殿下呢,莫不是还记恨殿下设计嫁他,殿下这些年待他千般万般好,却也不能相抵吗。
玉奴看出了稚奴的为难,伸手拉她起身,“或许只是身形相似之人,安心,除非杀了我,只要我在殿下身边,便会拼上性命保护她。”
-
国公府后院,余晖倾洒在少女粉妆玉砌的脸上,翻腾而上的火舌连着霞光万丈。
檀木燃烧时发出一种沁凉的幽香,稚奴有些不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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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为何许翰林送您的东西,您总是留一半,烧一半?”
宋枝鸾瞳孔里倒映出火光,“胡说,我从未烧过他的东西。”
玉奴看着的系着蹀躞玉带的少女,沉默不言。
稚奴好似没懂,撑着脸看木箱子被烧的哔啵作响。
火势忽明忽暗,宋枝鸾眸底兴味盎然:“只是若不烧了,我总会想起一张脸。”
玉奴道:“许相?”
稚奴回玉奴:“怎会是许相,许相待殿下那么好,殿下从前还叫许相为叔父的。”
宋枝鸾拉过稚奴的衣袖,笑着轻抚过去:“我只是觉得,这样叫他,父皇和许清渠的表情会很有趣。”
背弃过她的人,何止是‘叔父’。
玉奴和稚奴同时噤声,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宋枝鸾怕热,火烧的旺了,她就不想待了,走进廊庑,玉奴道:“殿下想见驸马吗?”
宋枝鸾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玉奴在开口前,眼前不断闪过宋缜说话时的神态,语气。
宋缜此人,向来是闲事十分力,玩笑三分真,提到让公主同她一起去寻驸马,或许并非偶然。
殿下留在帝京,恐有危险。
她停顿稍许,“去岁殿下说想去周穆台看枫林,这个时节枫叶已经红了,殿下可以去看看。”
宋枝鸾有些意外她会说出这话,可也没让她的话落地上,心照不宣地挑起唇边的梨涡:“你正提醒我了,帝京我早就待腻味了,是该换个地方找点乐子,玉奴,你这就吩咐人准备吧,我们尽快动身。”
车马渡船收拾妥当只花了一日。
公主仪仗离了原野,一路北上,进了一幢宅子里歇脚。
宅子外是一片浩瀚的枫林,落日熔金,数不尽的红叶散发出朦胧的光。
稚奴夜里没睡着,心里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手刚挨上床沿,紧接着窗户嘭的一声被推开,她回头一望。
她以美貌闻名于世的公主殿下抹黑了脸,换了一身男装,青丝用白玉簪起,笑起来牙齿在晚上白的晃眼。
“……”
稚奴眼前一黑,痛心疾首的跑过去:“殿下,是谁给你抹成这样的!”
玉奴看样子颇为满意:“我,有什么问题?”
“……”
“太夸张了!换了谁都能认出殿下是女人的,”稚奴在宋枝鸾身边随侍的多,见不得宋枝鸾身上有任何瑕疵,仔细一看,宋枝鸾脸上一坨一坨没化开的小黑疙瘩,稚奴又是眼前发黑,“殿下,你怎么能让玉奴这么糟蹋你的脸!”
玉奴:“?”
宋枝鸾照过镜子,糙是糙了点,但也还行,可看稚奴反应这么大,她也有些不自信了,遂让玉奴抱她跳窗进去。
宅子里还有巡逻的侍卫,她们三人在自家府上弄的鬼鬼祟祟,像是在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没点灯,稚奴对着月光,动作快且娴熟,很快就处理好了突兀的地方,宋枝鸾脖子里也没忘了抹。
完成后稚奴皱起的秀眉总算舒展开来:“这样就好多了。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
宋枝鸾站起来,左手搭上玉奴,右手拉过稚奴,“去军营。”
-
谢预劲摩挲着手中的血玉,丝丝缕缕的血丝沁在玉髓里,煞是好看。
“几个人?”
小兵回:“三个。属下看他们衣着鲜亮,其中一位穿着袍子的公子又让属下将这块玉给将军您,说您见了定会让他们进来,属下怕耽误要事,便让他们先在外营等着,前来通禀。”
“将人带过来。”
“是。”
7. 奔赴
很快宋枝鸾三人就被押送到了帅帐,她让玉奴和稚奴先去用膳不必管她,自己兴奋地掀起帘进去。
帅帐很宽敞,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张极为详尽的舆图,谢预劲坐在虎皮椅上,正在擦拭自己的剑,听到动静,他头也不抬,把剑横在腿上,“你来这里做什么?”
宋枝鸾环视一圈,优哉游哉的走到他身边,笑道:“当然是来见你的,一月没见,有没有想我啊。”
她像在公主府一般自在,抽了他的剑插入剑鞘,换自己坐上去。
“宋枝鸾,”谢预劲没能躲开宋枝鸾的亲吻,攥着她手腕:“来这里你不要命了?”
“我又不是第一回进军营,我在军营里带的时间比你还多呢,”宋枝鸾料到他会生气,一早做好了哄人的准备。
她不由分说的捧过他的脸,很响亮的亲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怎么,你担心我啊?”
谢预劲别过头,“没有,下来。”
“成婚好几年了都,你还害羞,”宋枝鸾见着了日思夜想的人,哪舍得放手,像八爪鱼似的抱着他,黑乎乎的脸往他铠甲上蹭,“让我多抱一会儿,我想你了。”
“你有没有受伤?让我检查一下。”
谢预劲的衣袍刚被解开,就有人掀帘进来,看见将军怀里躺了个男人,青年抱着他背过身去,那瞬间目光如炬,他吓得立马转头,面对着帘子罚站。
“将军,郭副将想给这三位公子安排营帐,命属下来问问您的意思。”
谢预劲顿了两秒,“安排吧。”
“是!将军!”
郭副将。
宋枝鸾在脑海里过了过这个称呼,谢家军营里的长官与她熟识的人不少,这个郭副将不知是哪位?
宋枝鸾打了个哈欠,搂紧谢预劲道:“你让人做几个菜送来吧,我好饿,骑了一晚上的马。”
谢预劲的视线慢慢移到宋枝鸾的手心。
现在还有很明显的红痕。
他眉心皱的更深道:“传饭。”
小兵点头,“是。”
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又听到将军下令:“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遵命。”
宋枝鸾佯装惊讶,搂紧自己,“谁也不准进来,你想做什么?”
谢预劲瞥她一眼,不答。
“……”
宋枝鸾看见他就想逗逗他,也不知是哪来的毛病,嘴上过了把瘾,才感觉被勒久了的胸|脯隐隐作痛。
当着谢预劲面伸手脱掉了束胸,宋枝鸾想倒茶水洗脸。
只是要洗的时候,谢预劲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提起茶壶,往她手上浇茶水,“准备什么时候走?”
宋枝鸾的手被他握着,下意识就与他十指相扣,闻言,脸上的笑容垮下来:“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你第二个问题居然是问我什么时候走?”
“第三个。”
“……”
“这不是重点,”宋枝鸾气笑了,想甩开他的手,“不解风情的木头!”
谢预劲没放,似乎非要她给出一个时间。
她那点力气根本就不够看,宋枝鸾放弃挣扎,压根就没想过离开的事,叫她怎么回。
将军们戎马半生,她也在马上漂泊了很久,军营和她的家并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谢预劲还在这儿。
但谢预劲这么执着,宋枝鸾只能应付着:“兴许过个半月一月的,我玩腻了就走喽。”
她又问:“我的血玉呢?”
“你的?”
“我们交换了信物,”宋枝鸾也不管信物是不是她抢来的,言之凿凿:“那就是我的了。”
宋枝鸾开始搜身。
没想到谢预劲还真的带在身上。
宋枝鸾摸进他的衣衫里,一下就摸到了熟悉的圆润珠子和一块冰凉的血玉,眼里都有了光。
“随身带着本公主的手串。”她习惯挑高唇笑,其实浑不在意,真高兴的时候唇边才会像现在这样浮现两个梨涡。
“没想到谢预劲你这么喜欢我,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就看着我的手串睹物思人?”
谢预劲的话说的毫不留情,“丢了你的就拿不回玉。”
说完,他不知从哪拿出了药膏,拉过她的手给她上药。
目光沉的像要把勒伤她手的绳子大卸八块。
但涂抹的力道却很轻。
“乱扯,睹物思本公主有什么好说不出口的,”宋枝鸾感到一阵凉意盖住伤处,畅快了许多,笑容也更为清甜:“本公主就准你想我,别人想我还不乐意呢。”
谢预劲似乎没有兴趣再就这个问题聊下去。
伙头兵架着锅进来,宋枝鸾让谢预劲抱她去饭桌上。
她使唤起人来很顺口,有事无事都喜欢缠着谢预劲做这做那,以至于谢预劲将她抱过去了,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军营里的饭菜有些糙,宋枝鸾在他怀里调整好姿势,吃的很香。
“你怎么不吃?”
宋枝鸾夹起一块鱼肉塞他碗里,“我看你都瘦了好多,下巴刚才都硌到我了,快吃快吃。”
谢预劲饭盛的不多,光挑肉放在宋枝鸾碗里,很快就堆满了。
宋枝鸾看菜都快掉下来了,手上那一筷子伸到了谢预劲的嘴边,他看也不看,很自然的咬住吃下。
用完晚膳,宋枝鸾没回郭副将准备的地方,沐浴完便进了帅帐。
夜黑风高,她没再抹黑粉,堂而皇之点了蜡在榻上等谢预劲。
谢预劲见到她在他的榻上,丝毫不意外,神色如常的上榻,靠着床沿睡下。
宋枝鸾凑过来扯他的亵裤,忿忿不平:“你怎么睡觉还穿衣服,防着谁呢?”
谢预劲压住裤头,瞥她一眼。
那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宋枝鸾轻咳了声,假装没懂,牵起他的手放在她的锁骨下,悄声说:“但我没穿兜衣。”
谢预劲指腹温热,手背上鼓着青筋,虎口处有些薄茧,她平时就很喜欢把玩他的手。
宋枝鸾靠的更近了,红着脸咬他的耳廓,轻轻呵气,“束胸太紧了,感觉都肿了,你快帮我揉揉。”
第二日,宋枝鸾悠悠转醒,看到的不是谢预劲,而是玉奴和稚奴。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看去。
亏的是穿着衣服的,只要眼前情形不至于尴尬,是谁帮她穿的就不必想了。
稚奴指着旁边:“殿下看。”
宋枝鸾扭头,看到她们的行李竟然已经被挪到了这。
她不认为谢预劲会让她光明正大的搬进帅帐,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漱口起身,宋枝鸾穿好衣裳,就在营地附近看到一辆马车。
谢预劲正要前去操练将士,见她醒了,走过去捏了捏她穿的衣裳,薄的让他脸色不太好看,“你的东西我让人收拾好了,会有人送你去附近安全的地方,在叛乱没被镇压之前,不要再来寻我。”
宋枝鸾想回他,可下一秒,她手压在心口,扶着帐面喘了一口气。
谢预劲不为所动,“装病装多了,就不管用了。”
玉奴已经接住了宋枝鸾:“稚奴,快拿药。”
不等玉奴说,在听到宋枝鸾哼气的时候稚奴已经在身上翻找。
她话音未落,稚奴已将一粒褐色的药丸塞进宋枝鸾的嘴里。
她的演技做不到这么逼真。
宋枝鸾额前开始冒冷汗,身子一阵阵的打哆嗦。
谢预劲拧眉,快速握住她的手,冻的像从雪里挖出来的。
他眸底狠狠一怔,当即将人抱起,嘴唇动了动,却不知为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稚奴挡在他面前:“将军,交给微臣便好。”
稚奴个子矮,长得也像稚气未脱的孩童,但有一手精妙无双的医术,所以小小年纪就成为女官。
谢预劲看她一眼,抱着宋枝鸾进了帅帐。
玉奴紧随其后,稚奴在身后道:“将军,殿下是犯了旧疾,照常服药便可,只是药丸吃下会嗜睡,殿下许要夜里才醒来。”
“臣要为殿下施针,请将军回避。”
青年没有回答。
他看着宋枝鸾昏过去的脸,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她是我的妻,我避什么?”谢预劲不仅没走,还坐在了床头,握住宋枝鸾的手,视线凝在她紧阖的双眼上。
稚奴坚持道:“这是殿下的吩咐。”
谢预劲眸色几经变化,抬手握了握宋枝鸾的脸,起身去营帐外等着。
“怎么会这样?”谢预劲一离开,稚奴就解开了宋枝鸾的衣领,喃喃:“殿下的病分明已经见好了。”
宋枝鸾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稚奴将身上的银针取下,玉奴握住她微颤的手,示意她冷静。
稚奴竭力稳住心神,从药箱里找出几个药罐,将银针蘸水。
银针迅速变黑,稚奴对准穴位扎下。
玉奴将宋枝鸾的鬓发拂去一边,思索道:“冬日还未到,殿下的病怎的发作的这么急。”
稚奴给宋枝鸾扎完,出了一身汗,摸着趋于稳定的脉象,她眼眶里蓄了泪。
“是我无用。”
宋枝鸾咳嗽几声,脑海被咳的清醒了一点,慢慢睁眼。
听到这话,她勉强反握住稚奴的手,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但还挤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这回玩大了。我本来是想装病,但手放上去,不知怎的就发病了,不关你的事,稚奴。”
稚奴看着她,泪水涟涟:“殿下。”
“嗯。”宋枝鸾道:“稚奴已经做的很好了,若非因为我,稚奴的天地本该更大些的。”
稚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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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殿下好好的,跟在殿下身边,什么天地,都没有公主重要。”
宋枝鸾眼里也开始发热,“傻稚奴。”
玉奴握上她们两人的手。
-
宋枝鸾生下来就有体寒之症,谢预劲一直知道。
在她还未过上金尊玉贵的公主日子时,她的营帐里经年累月的萦绕着一股药草清香。
他查过很多医书,大雪的日子不准她出去玩。
但宋枝鸾一直喜欢玩雪。
谢预劲和宋枝鸾大多时候能待在一块,都是因为他受伤不能上阵杀敌,留在营寨里养伤,有时候是胳膊,有时候是腿,最严重的一次,他多症并发,烧了一日一夜,差点英年早逝。
醒来的时候,宋枝鸾已经把谢预劲的枕头哭湿了,看到他睁眼,少女哭的更厉害,简直是在嚎,“谢预劲,你终于醒了,你不会死了对不对?”
谢预劲难得不与她呛声,哑着嗓音道:“别在我这里这躺着,风寒可能会传染。”
“那你快传染,传染给我一点,也许你的病就没那么重了。”
他清冷眉眼浮上一丝笑意,“哪学来的歪理?”
宋枝鸾在谢预劲的被窝里藏了一整天,亲手喂他汤药,所幸她被谢预劲管教的大雪日很少出门,也没有人起疑。
两人已经是少年人的身量,宿在一起难免有人说闲话。
但奇怪的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大夫来为谢预劲换药,他还会咳嗽着帮她打掩护。
直到夜里,烛火照亮营帐,油灯映着谢预劲眼瞳里,宋枝鸾灼灼的眼,他才想起了一句话。
男女授受不亲。
宋枝鸾在天暗下来,侍卫点了灯,说请将军休息的时候,两只耳朵就变得通红。
听着谢预劲的呼吸声,安静了会儿后,她实在是受不了这撩拨的气氛,掀开被子就准备回去。
谢预劲抓住她的手,抬眉道:“去哪?”
“回我帐里,你,你好好休息吧,我睡觉不老实,一会儿碰到你的伤口。”
“你原来还打算在这睡觉?”
宋枝鸾的脸蹭的一下烧起来,“没有的事,我只是打个比方,比方你懂吗?”
谢预劲挑了下眉。
随即,他的手指像抚摸啾啾的羽毛一样,蹭抚过她的腕,“雪太大了,容易着凉。”
宋枝鸾不敢回头,少年压着她腕上的力道让她有些心惊肉跳,“没事,很快的,我跑回去,不会在雪里停很久的。”
接着整个人被捞进了怀。
脊背靠到谢预劲的胸膛,那余烧未退的温度一触即离,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
宋枝鸾慌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被圈在谢预劲的臂膀之间。
谢预劲抱着她歇了一会儿,似乎刚才拉她入怀已经用了很大力气,旋即,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用被子将她连头都包住,只露出一条小小的用来呼吸的缝隙,然后打横抱起。
宋枝鸾动了两下,发现被裹的很严实,四处都是暖和的被褥,还有少年身上的清香,觉得有些好玩,笑道:“你做什么?”
“送你回去。”
“这样不会被人发现吗?”
“发现就发现。”
是啊,发现了就发现了。
宋枝鸾被问的愣了一下,心里又诡异的想,他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她这么紧张干什么。
“不对,等等,你的伤!”
“伤在背上,无妨。”
宋枝鸾拗他不过,也不敢乱动扯到伤口,老老实实让谢预劲抱着回去。
那夜的雪很大,在被子里仍能听到风声寒彻,少年踩在雪里簌簌响,他走的不快,可一步一步走的很稳。
宋枝鸾视线里一片漆黑,连紧挨着鼻子的被褥都看不清纹路,身子暖的生汗,那晚她发现自己和谢预劲营帐之间的距离。
四百一十八步。
到了地方,谢预劲把她放在床上,翻出她的头来。
帐外大雪纷飞,烛火下少女脸蛋红润,唇色嫣红,气色很好,望着他问:“谢预劲,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被她注视着的少年一怔,但很快恢复一贯的懒散声调,因病的缘故,显得有些哑:“困了就睡,说什么梦话。”
宋枝鸾默默捂住了脸,把被子丢给他带走。
也是从那一夜,谢预劲意识到,即使他最后注定会杀尽宋家人,以血偿血,也没法对宋枝鸾下杀手。
或许将来他会留她一命。
营帐里传来脚步声,宋枝鸾身边的两个女官走出来,走在前头的那个道:“将军,殿下醒了,想见您。”
有雪落在他的肩膀,积攒了一小堆。
谢预劲抬手扫去,语调平稳:“不了,让她休息,我还有军务要处理。”
8. 喂药
宋枝鸾顺理成章在帅帐住了下来,午间她吃了药,夜里才醒过来。
稚奴掐准了时辰,分毫不差,她一掀帘子,宋枝鸾刚好睁开眼。
烛火轻晃,宋枝鸾撑肘,给稚奴使了个眼神,稚奴朝里间虚瞧了一眼,会意点头,放下药碗就离开。
宋枝鸾其实已经好多了,稚奴的药一直很见效,她吃完后睡得浑身舒畅,一舒服,她就又想往谢预劲身前凑,看他从盥室出来,她把声音压的有气无力,“咳咳,谢预劲,拿我的药来。”
谢预劲端着药,送到她面前。
宋枝鸾睁开一只眼睛,觑了眼药碗就闭上,“好痛,我拿不起来了,需要人喂我。”
谢预劲看着宋枝鸾的脸,她眉间的病气还没褪去,唇色也白,他看到就有些抑制不住动气。
在这种时期乱来。
宋枝鸾看青年在床边坐下,舀了一勺过来,她挪开脸,伸手环住他的腰,“玉奴她们给我喂药都是抱着喂的,你这样我喝不下。”
谢预劲淡道:“我叫她们来。”
宋枝鸾快速起身将他举着的一勺喝完,二话不说翻到他腿上,搂着谢预劲的脖颈道:“我都病了,你就不能顺着我吗,分明哪里都碰过亲过了,抱一抱我喂个药又怎么了!”
谢预劲连名带姓的叫她:“宋枝鸾。”
宋枝鸾不想惹他生气,好歹谢预劲没把她放下,就搂着她喂,但她老实不下来,喝了两口,就把勺子抢过来,也给谢预劲喂了一勺,好奇的问:“这药苦吗?”
他表情没什么起伏,“苦。”
谢预劲说完,宋枝鸾就抿了一点药汁在唇上,亲在他唇边,笑眯眯的说:“错了,是甜的。”
她说完,又喝了一口,亲着他道:“现在是什么味道的?”
夜风习习,宋枝鸾看着他的眼眸比月色还要亮,似乎能把人的眼睛灼伤。
他挪开视线,捂住她的眼睛。
宋枝鸾顿住,似乎有些不解。
半晌谢预劲才道:“甜。”
“甜就甜,遮我眼睛做什么。”在宋枝鸾抗议之下,谢预劲把手拿开,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像揉碎了夜的黑。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宋枝鸾抵挡不住谢预劲这样深沉的看着她,身体比大脑更先反应,一口气将药碗里的全喝干净了,然后亲上他的眼睛,笑道:“快抱我去沐浴,给你尝个更甜的。”
通红的耳垂暴露的她的想法。
宋枝鸾在谢预劲怀里不安分的蹭着,忽然腰被搂紧,耳垂被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厮磨力道像是在调|情。
她微微愣住,居然忘了反应。
心脏飞快跳动,好似马上就要跳出胸腔。
谢预劲在吻她。
“嗯,尝到了。”
-
“失策了!”
宋枝鸾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庄子,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
她说昨夜谢预劲为何突然吻上来,成婚这么多年,他还是头回那么主动!宋枝鸾被美色所惑,极为配合,来不及沐浴就和谢预劲滚到了榻上。
然后就在她想解开谢预劲的衣袍时,他却抱起她,往盥室去。
接下来宋枝鸾头脑渐沉,没了意识。
再有知觉人已经上了马车,据玉奴和稚奴说,谢预劲一早就率兵赶路了,派了将士送她们去最近的村子。
两排侍卫分工明确,宋枝鸾看他们轻车熟路的把她带到一间农房里,闷闷道:“他肯定一早就想赶我走了,早就安排好了屋子,这窗户还漏风,不能寻间好点的吗。”
玉奴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人,她对这方面的直觉比宋枝鸾强了不少。
谢将军为主帅,去的是西面,带走了全部兵马,说明大战在即,这个村子在东边,南北都有天险,是目前来说最安全的去处,让将士换上麻衣,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打开门,稚奴先将包袱放在桌上,“殿下,我一会儿去隔壁寻些米糊,将窗户糊一糊,这屋子虽然小,但是挺干净的,应该是打扫过的。”
宋枝鸾其实并不关心屋子干不干净,她住过更脏的,只是被谢预劲用美人计摆了一道,她有些不大开心。
成婚快五年了,她以为他终于对她动心了。
说来也有些窘,她们床笫之事少的可怜,她虽然爱玩,可谢预劲总是冷冷淡淡,极为克制,甚至中途有事他也可以随时起身离开,时间久了,她也有些要面子,便装作不热衷。
是以昨日谢预劲主动吻上来时,她真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紧张的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没想到他只是想让她走。
所以谢预劲用了个绝对不会出差错的法子——她忍不住不和他亲近。
用自己做诱饵,药倒了她。
“知道了。”宋枝鸾闷声。
北方的天气已经转寒,树木光秃,站着黑色不知名的鸟,枯黄的叶子落在皲裂的土壤里。
夜里风声吹响脆黄的草,一路响到宋枝鸾耳畔。
空气里有种腐烂,枯萎的味道。
她抱着被子坐起来。
月色太蓝了,看久了眼里像下了一场雪,看什么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
周围的景物不断变化,像是她的记忆在穿梭。
她在记忆里找到了一座桥。
那座石桥不知道是什么朝代修建的,厚厚的青苔滑的宋枝鸾跌了好几跤,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河边,大雪塞满了她的新鞋。
“有没有见到过长这样的小孩!”
她蜷缩在桥底,惊恐的透过长草看着他们血气腾腾的刀。
从前她不听话,父亲总是拿北朝旌旗上的虎来吓她,她做了许久的噩梦。
现在噩梦成真了。
好在他们没有发现宋枝鸾,这里阴暗潮湿,狭小的不像能藏人,但六岁的宋枝鸾能勉强藏进去。
天色越来越晚。
宋枝鸾在躲进石桥之前遇到了一个商贩,她大概认出了她,非常惶恐,下意识想要叫出声,宋枝鸾赶紧拉住她,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取下来,举起来送给她抱着的小女儿。
她一向嘴甜,那时却有些木讷,小声说:“姐姐,请你救救我。”
商贩又惊又怕的看着她,宋枝鸾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可她最后一把把她推进车里。
“孩子,你快躲进木桶。”
宋枝鸾躲了进去。
“谢谢姐姐。”
但城门口守卫森严,连北朝的商贩都被仔仔细细的盘查。
她知道自己藏不下去了,对商贩说:“我出不去了,姐姐你帮我把这串珠子交给我父亲,我父亲就在隔壁邺城,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他看到这串珠子就会来救我的,我在河边等他,他知道是哪条河。”
距今已经过去两天了。
宋枝鸾喝了两天的雪水,昼夜在她眼里也没有什么区别,白天的太阳和月亮一样冷,有一天,她掬起河水,忽然觉得很暖和,仿佛浑身筋脉都舒展了。
她知道她的身体可能快坏掉了,但宋枝鸾还是忍不住把小半个自己浸到了水里。
然后整个躺下去。
这样暖和的死去,会比被老虎撕裂要好吧。
可是她再次睁开了眼睛,还闻到了熟悉的气息,身子底下是纤瘦的身子。
“姐姐。”
宋和烟背着她,一步一步往村子里走,也许是声音太虚弱,宋枝鸾叫了几声,宋和烟才听见,她忙把她放下来,用手去碰她的额头,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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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颤抖的抱着她。
“阿鸾,你吓死我了。”
宋枝鸾也抱紧她,好像宋和烟是一场梦。
她终于小声哭出来。
宋和烟连忙擦去眼泪,安慰她说:“别怕,姐姐一定会带你回家的。”
宋枝鸾捂着嘴哭,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她有些害羞,宋和烟从怀里拿出一张饼来。
已经冷掉了,还有一点馊掉的气味。
但在宋枝鸾眼前,这块饼比任何佳肴都美味。
“是秦姨做的饼,”宋枝鸾欢喜的咬了一口:“姐姐,父亲他们回来了是吗?”
宋和烟没有回答,等宋枝鸾吃完了,她才沉默的背起她,向前走了几步。
宋枝鸾看她要去的地方,忙道:“这几天他们总是在这里搜,很危险。”
宋和烟抬头看了眼黑魆魆的林子和村庄,忍住害怕,艰难开口:“好,那我们进林子里去。”
“父亲他们在林子里吗?”
宋和烟没回,豆大的泪滴滴在宋枝鸾手上。
“父亲不会来了,阿鸾,”宋枝鸾听到她说:“但是我们会活下来的。”
宋枝鸾似懂非懂:“那父亲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们?”
听着妹妹稚声稚气的话,宋和烟没有再说话,背着她,忍着悲伤,踩着漫天大雪,走进了树林。
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晚上,宋枝鸾和宋和烟依偎着取暖。
她才明白,不会来了的意思。
她们被父亲放弃了。
在这个漫长的噩梦里。
-
宋枝鸾抱紧自己,透过窗棂,看向西边泛白的天际线,那种难以描述的恐惧和被抛弃的绝望也伴随她许多个在帝京的冬夜,只有彻夜浮华的声嚣与热闹能饮鸩止渴。
又是一模一样的情形。
父亲说为了她的安全,将她留在长白坡,谢预劲也是为了她的安全,把她送到这个村子。
为什么总是要将她留下,哪怕是在危险的地方受死,也比这种折磨人的恐惧好上百倍,除了姐姐,她不信还有其他人会不顾一切的来救她,谢预劲也不信。
说的再好听,在他们身边,她才是最安全的。
“谢预劲那个混蛋,”宋枝鸾喃喃自语:“又要害我失眠了。”
她起身,想去找稚奴要两丸安神药。
推开门,天边已经泛起金光。
谢预劲骑坐在马上,一眼就望见了她。
宋枝鸾瞳孔逐渐聚焦。
日光朦胧,像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铺洒而下,编织成一场巨大的美梦。
她想起很久以前,少年也是这样坐在高头大马上,若有所思的,从桥上的乞儿堆里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时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
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
母亲说,她是枝上的青鸾。
“宋枝鸾?”
宋枝鸾仿佛被定在原地,眸底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发生了变化,她该笑的,但此时一种更恢宏的宿命感让她呆住。
她也变成木头了。
“你怎么回来了?”
谢预劲下了马,来到她面前,眼底复杂,“怕死吗?”
宋枝鸾摇头,又点头。
谢预劲也不知道懂了她的意思没有,抬了下眉道:“怕死的话,就跟紧我。”
宋枝鸾逐渐反应过来,她尝试去掌控自己的身体,抱住谢预劲,眼睛一眨掉出了泪。
她轻轻道:“好。”
如果说这世上,她可以还有人能信任,信他会飞蛾扑火般为她而来。
那她希望这个人是谢预劲。
她同样愿意为他奋不顾身的爱人。
9. 刑台
夜里行军,宋枝鸾依旧精神抖擞。
就地扎营之后,她在帅帐外等着谢预劲出来。
不知道他是怎么交代她身份的,总之这里的将士对她的态度都很恭敬,一口一个宋公子,或许是把她当成了皇室旁亲。
将军们议完事,陆续出来。
宋枝鸾等人走完了,才掀起帘进去。
谢预劲背对着她,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她按捺下躁动的心,喝了两杯茶冷静,才见他把纸塞进信筒,吩咐人进来。
做完事,谢预劲的眼神才落在她身上。
宋枝鸾走到他身边,途径的烛火剧烈的晃了晃,她在纱罩灯下看他:“谢预劲,你是不是听到过一些奇怪的传闻?”
“没有。”
谢预劲面色如常,单手虚撑,另一只手写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宋枝鸾坐在椅子上,明眸映着各处烛台,玉簪在黄昏色的晕染下变成了金簪,不论什么年龄,她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孩子气,像是被养的很好的珍珠,什么时候瞧去总是光彩照人。
但眼前青年的注意力全在纸上。
宋枝鸾直起身给他研墨,盯着他清贵的五官,“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让我跟着你们一起走了,还改道来接我?”
谢预劲看她一眼,放下笔:“改道并非我一人的决定。”
“你与秦将军决定的?”宋枝鸾像是守在草篮下,静候鸟儿啄食的猎人,如今好不容易鸟儿进了篮,她自是追着不放,“那你同我说‘怕死就跟着你’,总不是有人逼你说的?”
谢预劲拿起手边的镇纸,本想放置在左角,闻言慢慢转过身,靠着桌案,边抛边与宋枝鸾对视。
帐面似乎有风悄悄流过,引得室内的烛火迅速跳了跳。
宋枝鸾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他握着,随着那方镇纸忽上忽下,“你为何要同我讲这些话?”
静默。
她耳边能清楚听见原野上的虫鸣。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小将,“将军,刑台准备好了。”
宋枝鸾等他说完,才发现自己刚才忘了呼吸。
深吸几口气,她佯装好奇看去:“什么刑台?”
外边的呼喊声越发高昂,她来时以为今夜军营里许是要行宴,外头热闹的很。
但刑台,这好像不是什么好热闹啊。
谢预劲的视线一直落在宋枝鸾身上,在听小兵的话时也不曾移开,言简意赅:“抓了几个奸细,今夜用来祭旗。”
他看着她:“怕吗?”
“不怕,”宋枝鸾从谢预劲手里抢走镇纸,放在手里抚玩,那镇纸还是她给他收拾进去的,一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狼头,她很满意他用上了,笑着道:“既跟你上了战场,我难道还怕见几个死人么?”
谢预劲不置可否,宋枝鸾便当他默许了,等谢预劲将这里的事务安排好了,就同他一起出了帐。
临时搭建的行刑台周围,高大的骏马扬蹄踱步,充当刽子手的士兵也脱了上半身的衣裳。
死犯在高台上跪成一条直线,面色麻木,惶恐。
篝火升腾而起。
宋枝鸾和谢预劲一起站在台前。
在嘶吼声里,持刀的将士拔下死犯颈后的插标,在长刀砍下的那瞬间,有死犯怒喊:“你们才是逆党,叛徒!宋定沅的走狗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鲜血四溅,刑台人头滚落,其中一颗滚到了谢预劲的长靴旁。
周围的空气变得黏热,令人作呕。
血腥的场面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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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在眼前。
有一只柔软的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四周嘈杂,这些奸细的尸骨无人来收,旗上血红,恨声哭声不断,而谢预劲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黑暗里唯有怀里宋枝鸾的声音,“别看。”
谢预劲视线僵住,眸底闪过一丝极轻的颤动。
“你在害怕吗?”宋枝鸾去找他的手握住,另一只手小心的掀开,盯着他暗如夜色的眼底,表情担忧。
一旁的郭副将大笑道:“公主,我们将军是什么人啊,他怎么会怕?这种程度对我们来说太寻常了。”
宋枝鸾没理他,握着谢预劲的手更紧了。
郭副将讪讪收了笑,跟着其他军官谈笑着离开。
她看着谢预劲平静的神色,他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她。
但那仿佛是宋枝鸾的错觉,因为谢预劲的语气好似就如郭副将所言,没有半点异样,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尾调,“怎么想的,怕死人我还上什么战场?”
这样鲜活的少年气宋枝鸾在入京之后,就很少在谢预劲身上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手往下牵住他的,目光移到篝火之上。
“哦,可我突然发现我有点怕,以后少来刑台可以吗?”
谢预劲没了声音。
宋枝鸾动了动手,与他十指相扣。
在刀落下之前。
谢预劲仿佛也成了高台上的死犯,他握着她的手,在那一刻略微收紧了一点。
那一点动作瞬间收紧了她的心。
宋枝鸾下意识不想让他看见人头落地这一幕,身体比意识反应的更快。
他的身体在抗拒。
或许连谢预劲自己都没察觉。
但她能感觉到。
10.失踪
看完行刑,宋枝鸾一直心事重重。
稚奴来替她请脉,她还在想谢预劲从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征战沙场这么多年,见过的死人无数,竟还是会有这样的反应,想必当年谢家没落,他也过的很难熬。
宋枝鸾有些心疼。
谢预劲倒像无事发生一般,夜巡议事,一去便是一个时辰。
“稚奴,我有件事想问你。”
稚奴说:“殿下有什么事?”
宋枝鸾放下手,看向她道:“这么些年了,我的肚子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这辈子都很难怀上了?”
玉奴也看向稚奴。
稚奴思考了一会儿,说:“殿□□寒,受胎不易,但并非不可能,寒症发作起来尤为折磨人,这些年好好将养着,身子大好了,不是没有希望。”
“我这些年只要不受刺激,便很少发作了,已比刚开始的时候好上许多了。”
稚奴不敢打包票,但也没浇灭宋枝鸾的憧憬:“嗯,我最近从行军大夫那得了一本古书,那古书里记载的法子可以一试,如果那个方子有效,也许没过多久殿下你的病就能痊愈了。”
“当真?”
“自然。”
宋枝鸾的心沉了一夜,又开始活蹦乱跳,迫不及待想去告诉谢预劲。走了两步,忽的想到,谢预劲并不大喜欢孩子。
她有时抱着明善一块玩,谢预劲都不会说两句哄孩子的话。
兴许自己的孩子或许会不一样?
夜里,宋枝鸾再一次清晰的感觉到,谢预劲有些反常。
她总爱在榻上说些荤话撩拨他,可今夜宋枝鸾只是说了一句:我想要个我们的孩子。
想要孩子,她可以自己生,不需要经过谢预劲的同意。
但她想要他们的孩子,是在父亲和母亲的期待下降生的。
事情便往着不可控的地步发展。
谢预劲和她的床笫之事向来克制,但今夜她都有些挨不住。
他这么想要孩子的吗。
宋枝鸾昏过去之前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翌日起身,宋枝鸾破天荒在榻边看到了谢预劲。
他身上有和她一样的皂角香味,显然是刚沐浴过。
宋枝鸾周身清爽,昨夜也餍足,怪不得古人用销魂蚀骨,抵死缠绵这两个词来形容房事呢,有那么一刹那失魂的时刻,她真觉得自己会死在榻上。
“谢预劲,你昨天怎么突然那么……”
谢预劲取下头盔,打断她:“茶凉了。”
宋枝鸾嗓子是有些不舒服,喝了茶,却也没接着问下去。
她突然有些紧张了。
真是奇怪。
晨光倾洒进帐,也将宋枝鸾周身镀了一层金色,她喝完茶,对他笑道:“谢预劲,你说昨晚我肚子里会不会有孩子了?”
谢预劲本快跨出营帐,听到这话,脚步顿住。
他偏过头去,恰见宋枝鸾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婉神色。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微笑着道:“快些来吧,爹爹和娘亲会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给你的,不要让我们久等了。”
-
玉奴从信鸽脚下取了一封信,
稚奴坐在石头上,问:“姐姐,谁给你的信?”
没有署名,没有印章,字迹倒是玉奴熟悉的,宋缜的来信很简单,只有八个字——留在军中,不要回京。
玉奴道:“果然,找那些药就是幌子。”
亏她已经找了大半。
稚奴问:“什么药,什么幌子?”
“小孩子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稚奴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影,道:“我才不是小孩,小孩在冯瑛的军营是活不久的。”
玉奴说:“殿下要有危险了,你害怕吗?”
稚奴道:“不怕,阿鸾姐姐需要我。”
“我收回那句话。”
“哪句?”
“说你是小孩的那句,”玉奴亦是无畏,目露欣慰,“稚奴长大了。”
-
在军中的日子超乎寻常的好消遣时间。
也许是在文臣眼里来势汹汹的叛军,在谢预劲眼里并不成气候,一路行来几乎摧拉枯朽的胜利,并没有遇到意外的境况。
向着北方一路收复失地,原地安营休息,宋枝鸾就和谢预劲一起看兵书。
她虽然有那么一丢丢吵闹,但也知道分场合。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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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
有一回宋枝鸾咬着毛笔睡着了,谢预劲还将她抱上了榻,中途被她逮住,他却说她占了他的地方。
宋枝鸾想到这就忍不住笑出声。
她真想问一句,这么多地方,他怎么偏偏就看中了她坐的地方,找理由怎么都不会。
等一块木头开口她可真难。
一晃便是半月。
今夜营地里隐隐有些骚动,谢预劲清早带着一队人马,和李将军一同前去截杀敌军,戌时还没回来。
宋枝鸾拄着脑袋又等了一个时辰,却听到了玉奴的声音:“殿下,上马。”
接着马蹄声动,厮杀混战。
宋枝鸾和营中大夫和伤员被送到安全的地方。
好在敌军的突袭并没造成太大伤亡,李将军去而复返,打退了敌军。
但谢预劲还是没有消息。
他在与敌方交战时失踪了,属下那一行人都没有半点风声。
宋枝鸾帮着稚奴给伤员包扎伤口,夜半才得清闲,营地里痛嚎声不止,悲悲戚戚,她想到谢预劲现在生死不明,也不知道受伤了没有,要是受伤了有没有人给他处理伤口,想哭又憋住。
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不能动不动流眼泪。
一轮满月挂在黑色的夜幕中。
宋枝鸾双手合十,对着谢预劲离开的方向默默祈祷:“月神啊,请你保佑谢预劲平安无事,无忧无怖,让他平安回到我身边吧,信女日后定会为你开寺建祠,广积善缘。”
玉奴和稚奴守在宋枝鸾身后。
稚奴看着宋枝鸾,心里默念几句,丢出一卦。
玉奴对卦象不甚了解,便道:“这是什么卦?”
“火天大有卦,”稚奴道:“这是好卦,但要小心盛极而衰。”
她想到了那个令她不安的梦境。
思毕,稚奴又丢出一卦,抬头看向漫天星辰。
玉奴道:“你在看什么?”
稚奴一眨不眨的盯着夜空,“殿下的命格和谢将军的牵扯不清,我担心他会影响殿下。”
“那你看到了什么?”
“太白星,”稚奴收回目光,语气不明:“主兵变。”
11.危险
就在这时,军营里燃起篝火,一路火花,径直蔓延到帅帐。
宋枝鸾猛地站起来。
玉奴和稚奴听闻动静也转头看去。
有通禀的将士高叫道:“快去禀告秦将军,有谢将军的消息了!”
“玉奴,稚奴,我们走!”
宋枝鸾拿起火折子往营地跑,山坡路陡,玉奴怕她跌倒,上去抱起她,“殿下小心。”
宋枝鸾有些心神不宁:“肯定是月神听到了我的祈祷,谢预劲会没事的吧。”
玉奴说:“会没事的。”
到了营地,将领们正聚在一起,听来报信的小将回话:“谢将军在莨菪山遇到敌方主力埋伏,权宜之下往聚沙河方向去袭击敌营,那群逆党中枢空虚,轻易就被我等杀穿了,谢将军说眼下敌军必将撤军围堵,让秦将军您与他配合,他会在靺鞨谷提前设下埋伏,将敌军一网打尽。”
秦将军闻言大喜,和众将领相商一番,靺鞨谷距他们这里只有三百多里,决定即刻命人前去支援,先锋营骑兵开路。
宋枝鸾听到这话,稍稍放下了心。
稚奴手搭在宋枝鸾的脉上,道:“殿下忧思劳累了一日了,今晚还是在这里休息一晚,再去同他们会合吧,不然恐怕伤了身子。”
“无妨,”宋枝鸾得了谢预劲的消息,一刻都等不了了:“玉奴,你快把我的马儿牵来,我们现在就走。”
玉奴有些犹豫,又听到宋枝鸾坚持道:“我们先赶到靺鞨谷,就在旁边看看他也行,只要看到谢预劲安全了,我也放心了,不然我还得伤神一日。”
语罢,玉奴道:“好,我这就去。”
夜里行路也是难的,宋枝鸾她们去的快,轻骑行动方便,没过两个时辰就将后边的大军甩在身后。
她眼皮跳的厉害。
在出树林,到河岸边时,宋枝鸾问玉奴:“还有多少里?”
“这片林子过了是一百三十里,还剩八十里,”玉奴思考片刻:“靺鞨谷附近有一处高地,殿下若要观战,可以去那山上,那便只有七十里。”
“好,”宋枝鸾看着水天交界处,竟然丝毫不觉得疲惫,好久没有这么逃命似的策马狂奔了,她抓紧马鞭,“我们争取在太阳下山之前到那。”
可令她们没想到的是,不等太阳落山,远在靺鞨谷二十里之外的群山,宋枝鸾就在山脚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谢预劲骑马背对着她,卸了铠甲,腰上裹着绷带。
她见他受伤,倏地夹紧马肚,加快速度,玉奴和稚奴也赶紧跟上。
谢预劲身后的将士听到动静,看到跟在谢预劲身边的宋公子,纷纷让道,面露喜色。
“秦将军想必也快到了!”
“太好了,今日就打的他们满地找头!”
在一众欢呼声中,谢预劲缓缓掉转马头,看向骑马而来的宋枝鸾。
暮光辉煌,群山回涧里,她身上素色的衣裳似乎披着一层光,比任何宫裙都要夺目。
谢预劲看见宋枝鸾下了马,有人大喊:将军小心!
她似乎没有听见,又或是听见了,所以奔向他的步伐更快,也是蛮缠惯了,宋枝鸾翻他马的动作娴熟而快速。
他听到一声破空声,紧接着是宋枝鸾的闷哼声。
她身上的血染红了他的绷带。
谢预劲没有动,直到宋枝鸾又咳了一声,他才恍然,手下意识的用力,抱紧她微凉的身子,眸底暗色汹涌起伏。
“去追。”
“是!”
稚奴慌乱跳下马,跪下给宋枝鸾处理伤口。
那方刀枪轰鸣,刺客很快就被擒了来,押在谢预劲和宋枝鸾面前。
他看着这群人,想到的却是宋枝鸾。
在她朝她而来的那瞬间,无数血淋淋的身体,被温血浇红的布缎,父母引颈就戮前族人的哀鸣,都朝他扑面而来。
谢预劲犹豫了一刹那。
宋枝鸾总是在说喜欢他。
但他从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仿佛是为了证明宋枝鸾话里的真假,他试图让自己像一个旁观者,看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颤抖、恐惧,绝望。
他不想要她肤浅的喜欢,他想要她对他的爱,不顾一切,玉石俱焚,连性命都可以抛却。
宋枝鸾说喜欢他,那么就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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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吧。
哪怕是死。
宋家人总是要死的。
但在宋枝鸾颤抖着,紧紧抱着他,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那一刻。
他还是动了。
那枝本该射穿她心脏的箭,险而又险的贯穿了他和她的肩膀。
宋枝鸾一点小事都会喊疼,那么骄纵的性子,这时却不喊痛了,笑的比哭的还难看:“谢预劲,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
她竟然是真的爱他。
谢预劲恍然。
他不爱宋枝鸾。
但他不想让她这么笑,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还有鼻涕泡。
笑得让他心口发闷。
他低下头,吻住她发颤的唇。
-
台下的百姓在欢呼雀跃,跟着众将士一齐喊道:“杀、杀、杀……”
族老佝偻着腰,捂住谢预劲的耳朵:“你要记住这群凶手的名字!看清楚他们的脸。”
“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希望!”
“好好看着!看着你的父母,兄长,姊妹,族人都是死在谁手里!”
他的眼睛被迫睁开。
父亲的头颅滚到他的脚下,有人拿了馒头蘸血,喜道:“这是镇国将军的血,吃了他的血,我的孩子也能当大将军!”
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他父亲是一位将军。
为了北朝,戎马半生,不惜违抗君命,也要护下一城百姓的将军。
父亲的玉被他的血染脏了。
谢预劲伸手,想擦去上面的血,族老却带着他去了另一个地方,指着一个人道:“那个人是宋定沅,记住他的脸,若不是他通风报信,你父亲也不会枉死!”
谢预劲的眼睛因为长久不能合上,半个眼球都是血红的,不知是被溅上的血,还是内里破裂。
他像个小小的木偶人,依着族老的声音开口:“宋定沅。”
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抱住了宋定沅的腿,他慈爱的抱起她,一起看向流着血的刑台。
“看清楚!都记清楚了吗!”
他听到自己用稚嫩的声音说:“孩儿记清了。”
12.校场
谢预劲醒来,朦胧的日光大半被隔绝在帐外,温和的光线静静照在宋枝鸾的脸上。
她似乎被吵醒了,用没受伤那边的手挡着光,慢慢掀起眼眸,然后对他笑道:“早!”
谢预劲问:“为什么要挡箭?”
宋枝鸾翻身不便,也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就把腿上被子提到床脚,悠悠道:“明知故问,这个问题,你就是故意想听我说几句好听的话吧。”
青年又变成了一潭毫无波澜的池水,他坐在这里,却无端让宋枝鸾觉得遥远。
她压下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认真的看着他:“还好你没事,要是你在我面前出事,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谢预劲淡淡垂下眼皮:“油嘴滑舌。”
帮谢预劲挡箭,是宋枝鸾从没想过的事,但听到他有危险,她的本能促使她跑到他身边。
只要偏那么一点,她真的就死了。
伤口的位置在肩膀下方,贯穿后还有余力,同样射穿了谢预劲的肩膀。
宋枝鸾想到这扬起一个笑容:“你说我们这次是不是又同生共死一回了?”
谢预劲没答,问她:“饿了吗?”
“饿了,抱我去吃,快快。”
谢预劲将人抱了个满怀,她似乎比之前轻了点,他微不可察的暗下眸,把她抱去案上坐下,为防她挑食,他直接抱着喂她。
宋枝鸾有些意外,“你今日怎么这么上道?”
谢预劲把饭菜挪到她面前,眸光没往她身上看。
“少说话,多吃饭。”他夹了一筷子菜送她嘴边。
宋枝鸾咽下去,指着案上道:“这个,这个,这个,我都想吃。”
“先吃口饭。”
宋枝鸾有些不乐意,但看在是谢预劲的份上也吃了,吃完,她另一只手闲不下来,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你的伤也没好全,多吃点。”
她往他嘴边塞了很多,但谢预劲都一点点吃完了。
宋枝鸾看得心中纳闷,看谢预劲像看她养在府里的小狗,她喂什么都照单全收,目光不由得变的更暖,“谢预劲,你要好好珍惜我,对我比任何人都好,不要让我后悔给你挡箭,知道吗?”
但谢预劲看她的眼神和小狗的眼神大相径庭。
他眉骨高,眼窝凌厉且深,这样不说话看着人也极有力量。
宋枝鸾已经能从中解读出几个意思,她忍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宋枝鸾,闹够了就吃饭,饭菜都凉了。”
后面一句话,她学着他的语气说出来,还是把自己给逗笑了。
营帐里宋枝鸾的笑声竟也像染上了点点光晖。
残酷无情的战场上竟也能变得岁月静好,让人感受到脉脉温情。
很早之前,谢预劲就知道,伤的再重,只要骑上马回营寨,掀开那道白色的门帘,他就能从地狱回到人间。
那里有宋枝鸾。
帐外繁杂的马蹄声,铁甲摩擦声被厚厚的布隔去,只留下些微沉钝的声响。
谢预劲注视着那些飞舞在宋枝鸾身侧,迎着阳光飘散的尘埃,忽然有了些类似于后悔的情绪滋长。
这种情绪让他感到莫名。
一直以来,他与宋枝鸾之间都是各取所需。
她需要一个护卫,一个玩伴,他需要一个让宋家人信任他的机会。
她需要一个驸马,绑了他,而他也能顺理成章的站边。
但宋枝鸾喜欢他。
所以这一切在她眼里都是另外的意思。
两情相悦的意思。
让她能做出为他挡箭的傻事。
成了他亏欠她。
谢预劲有些想笑,动了动唇角,却笑不出来,目光长时间在宋枝鸾的发顶上停留,半晌才在她的催促下夹了一道菜。
一开始就错了,该如何回到正轨。
-
经此一战,叛军的大部分兵力已经被镇压,姜朝的将军们准备乘胜追击,直捣敌人老巢。
宋枝鸾属于伤员,前锋营和主力部队开路,她便和其他不用上战场的伤员一起待在后方养伤,偶尔上山吃些野味,或是让玉奴去小村庄买些当地产的新鲜瓜果,日子过的津津有味。
又经过两月,手臂已经可以活动如常。
稚奴忙的脚不沾地,起先她还因为年纪小,提出想帮忙时并不被军营里的大夫看重,但在看过她救治伤员那老道的手法之后,这些日子已经隐隐成了这里的主事。
她的一身本事本就是在军营里学的,现在简直如鱼得水。
宋枝鸾闲着,就让玉奴带着她去临时搭建的训练校场看伤兵恢复训练。
说是训练校场,也只是立了几个靶子,或是用靶子标记了几个活物,几个将士在那拉弓射箭。
她寻了个观战的好地方,津津有味的坐下。
谢预劲骑马回来时,就看到宋枝鸾托着腮,眼神专注的看着一位年轻的小将,那小将射中了靶,她高兴的起来欢呼。
校场上,白衣小将大出风头,又听到两旁喝彩,越斗越勇,拿起一筒子箭又要发。
宋枝鸾在和玉奴寻乐子,打赌是白衣小将赢还是他身边那个汉子赢,结果她居然赢了,赚了玉奴几两银子。
能从玉奴手上赢这几两,已经不可思议了。
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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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跑到白衣小将那说了什么,白衣小将面色一凛,放下箭就跟着那人走了。
“怎么走了……”宋枝鸾视线跟着那小将一路走到尽头,正巧看到谢预劲的眼神落在小将身上。
她一脚踩空,“玉奴,快,扶我起来。”
玉奴扶起宋枝鸾还没走几步,就看到白衣小将作揖离开,谢预劲翻身下马,取了弓箭,往校场来。
“将军也来练箭了!”
“我听说将军曾经一箭射穿过北朝将军的头,隔着数千大军!今天有眼福了!”
“走走走,看看去。”
宋枝鸾让玉奴把她放下,活动了下算不上疼的伤口,向旁边面色激动的高个小兵道:“谢将军射箭当真厉害吗?”
“废话,不厉害谢将军能当将军吗?”
“将军也不一定射箭厉害。”
高个小兵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你可别告诉我你听了外头那些歪心眼的话,说我们将军那爵位是袭来的,我们将军被封侯就是一件一件军功挣来的,不仅如此,圣上为何复了谢国公的头衔,不也是因着谢将军吗?你说他但凡有短板,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吗?谢将军每次都是站在最前头的!”
“你是我们将军手下的兵吗?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那小兵觉得不可思议。
宋枝鸾看看天看看地,眼睛隐有笑意。
玉奴奇怪的看着宋枝鸾。
宋枝鸾偏过身悄声道:“我当然知道谢预劲有多厉害了,那可是我挑的人!只是这话我自己说出来和别人说出来不一样,听他们夸他爱戴他我就高兴,那叫什么,有荣与焉。”
玉奴:“……”
宋枝鸾和高个小兵聊的起劲,谢预劲射完一箭,立着弓,直勾勾盯她。
然而满场喝彩声都没惊动宋枝鸾,她笑得甚至抽不出空来往靶子上看一眼。
众人凑到谢预劲边上:“将军射的好!”
“将军再来一次!”
谢预劲没提弓,将箭收回箭筒,在簇拥下离开。
在宋枝鸾受伤之后,玉奴对她身边出现的每个陌生面孔都很戒备,看到高个小兵脖子涨红想与宋枝鸾动手理论,她在公主殿下将人惹急之前将人带远了:“殿下,谢将军已经走了。”
“走了?”宋枝鸾忘了要说出来的话,转头看着谢预劲离开的方向,“怎么就走了,他不是才来?”
说完,宋枝鸾便让玉奴同她去帅帐,听两旁侍卫说里面只有谢预劲和郭副将,她才掀帘进去,笑道:“你回来了。”
“这一仗怎么样?”
谢预劲站在窗前,用笔写着什么,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13.密信
谢预劲站在窗前,用笔写着什么,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郭副将道:“回殿下,谢将军和秦将军率兵去攻打的这座城池是叛军的最后一道阵地,那个自立为王的贼首就在城池里,几天前我们做了详细的部署,敌人因屡战屡败,因此溃不成军,两日功夫便拿下,剩下的便交给后方收拾了,不日便可启程回京。”
宋枝鸾道:“那太好了!”
谢预劲看一眼她脸上的笑容,对郭副将道:“传信回京。”
“是。”
等郭副将离开,宋枝鸾走到谢预劲身侧,仔细看了看铠甲上的血迹,确认没有他自己的,才放心道:“刚才我看到你来校场了,我也在那儿,你看到我了吗?”
谢预劲视线落在她汗湿的鬓发上:“没有。”
宋枝鸾嘴角垮下,“什么眼神啊,亏他们还夸你射艺高超,你都闭着眼睛盲射的?我那么大一个人站那里你看不见?”
“他们?”
“那些将士啊,不聊不知道,”她用手指戳他心脏的位置,“没想到你在他们心里的威望这么高,别人说你一句不好,他们都忍不了。”
“谁说我不好?”
“……”
宋枝鸾一下没回答上来,卡壳了两秒。这两秒足够谢预劲想清楚前因后果。
他继续:“你?”
宋枝鸾假装被他放在案前的弓箭吸引去了注意力,“这个箭筒,做工真是不错,还有这弓。”
谢预劲倚着长案,眼里映出她的身影。
宋枝鸾绞尽脑汁的把这副弓箭夸了一番,身后的谢预劲方才道:“对射箭有兴趣?”
宋枝鸾啊了一声,点头:“有一点点。”刚有的兴趣。
“我教你。”
语罢,他真的提了弓,像是即刻就要去教她。
宋枝鸾开始头疼,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道:“我伤口还疼呢,肩膀的伤还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患,学射箭,太粗鲁了点吧。”
“大夫说伤口恢复的不错,不会留下后患。”
“……”
谢预劲顺势抱起宋枝鸾,放在软垫上,她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晃,坦白道:“我不想学,学这些太累了,况且你箭术那么厉害,以后也能保护好我,那我还学什么,我学了,那你的箭术不是浪费了?”
宋枝鸾没想到自己的大段歪理今日居然这么见效。
谢预劲听了,把箭筒放下,贴近她道:“那你会什么?”
宋枝鸾会的东西很多很杂。
大都是为消磨时间学的,虽不精通,但琴棋书画,丝竹管弦,还有太乐署收集作曲的舞,她都曾研习过,这会儿拿来撑场子,就算是现演现跳一曲也是绰绰有余。
但谢预劲离她太近了。
近的她可以闻到他脖颈里,属于他的淡淡冷香,一路沁到她心里。
他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过来,与她体温交融,贴着她耳畔的唇在说话时轻轻碰过她的耳廓。
宋枝鸾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谢预劲要是再靠近些,恐怕就能听见了。
他用这个姿势问她会什么。
宋枝鸾脑海里的念头千转百回,没一个往正经方向想的,耳边响起的都是夜里的低音。
她看着谢预劲漆黑的眼眸,手指悄悄解开他的腰带,喉咙有些发干:“谢预劲,你是认真的在问我问题吗?”
谢预劲嗯了一声。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宋枝鸾被抱起,声音踉跄了一下,肩膀处的衣裳已经乱了,她的腿不知为何有些发软,只有手还勉强用的上劲,“谢……嗯……”
他在吻她的侧颈。
宋枝鸾怕痒,但因为欢喜,也没有往后躲半分,甚至配合的仰起头,鼓励似的抱住他的腰。
可在她的手贴过去的下一刻,谢预劲却僵住了,与她对视着的漆眸里,似乎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在微微涌动,像是一场无声的浪啸。
宋枝鸾更用力地抱住他,弯下眼刚想说话,环着他的胳膊却被钳制着拿开了。
她有些不解,手顿在空中忘了收回,看着谢预劲双手将她的衣裳拢住,转过身,道:
“我先走了。”
-
京城定南王府。
宋缜望着眼前粼粼铁甲,上千人呼吸共振,像黑色潮水下鼓腮的鱼群,暗无月色的府邸前,他的手在轻轻发抖。
再穿上战甲,竟是今日这副场景。
“父亲,”他转过身,“当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宋亮的手按在他的肩甲上,恨声道:“缜儿,父亲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你不行,宋定沅要你的命,父亲就要他的命!”
宋缜别开头,“父亲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
宋亮露出一抹苦笑,看着宋缜的那双眼没有孤注一掷的野心,满是难言的悲寂,“等你为人父母,便知为父的苦处,并非所有人都像我那弟弟将权势看得那般重。人活一世,不过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若是举目无亲,为父还有什么好活,只是我不知可还有见到你成家立业的一天。”
京中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到北方。
他们的对手会是谢预劲。
想当年宋定沅对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千防万防,却还是阻止不了他在军中威名远扬,羽翼丰满。
那是因为谢预劲从无败绩。
他是万中无一的将星。
唯一算的上他软肋的灵淮,已经被他的傻缜儿通风报信放走了。
他原想派人前去捉回来,最终还是任她们离开。
他总想着,万一事败,灵淮或能看在这件事的份上为缜儿求情呢。
-
在帼城驻营的第三日清晨,帝京的八百里加急到了。
帅帐内伫立着数个人影,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的呼吸声都微不可察,他们齐齐看着丝丝缕缕的火舌卷上信文,照亮他们的脸,质地平润的纸张化作几块灰烬,接连掉落在蜡烛周围。
看过信后,众人脸色各异,暗中打量主位上的青年。
谢预劲将灰中隐现的“速回”字样碾碎。
过了片刻,郭副将平日友善的脸庞紧绷着,上前一步:“将军,还请下令。”
“帝京内乱,定南王叛乱,正好可以打出‘剿灭逆党’,‘南下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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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旗号,各座城池皆会放行,免去许多麻烦。”
“是啊将军,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纵然屠尽皇族,也有‘兄弟相残’的大好借口,将军乃是灵淮公主的驸马,太子的信臣,又是主公的唯一的后嗣,镇压平叛再没人比将军更适合。”
“这是天命所归!”
谢预劲低头,被风吹起的灰烬在他眼中一掠而过,他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握住他的手臂,“将军,宋家气数将尽,宋定沅除却宋亮这位兄长,其余亲族早已死绝,像您这样手握重兵的人不止一个,光是崇州,袁州就有两个兵力不相上下的,还有不少地方尚且在召集勤王的军队,准备连夜赴京,我们兵马粮草充足,又是胜利之师,士气高涨,个个肯为您鞠躬尽瘁,抢先一步坐镇帝京,便少去许多风险,天下之争,就在这几日间了,每时每刻的功夫都耽误不得,做决断吧,将军。”
老将一番话下来,迅速得了众人的响应。
更有人提议今夜便可斩杀秦老将军,他们秦家死忠皇家,绝无服软的可能,这时也不会有任何防备。
谢预劲默默听着,即便是在议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仍是一派沉静,等他们说完了,他才道:“秦将军……”
“不好了,快让我进帐,我有急事!”
“将军吩咐过谁也不许进!”
“快往后退!”
然而,将士拔剑时却听到一句:“放进来。”
“是!”
郭副将听着门外的声音有些耳熟,像是跟在灵淮公主身边的女官稚奴,看到谢预劲开口,他才确定。
只是眼下情形非同寻常,将军竟让她进来了,有些不清楚个中缘由的人也是一头雾水。
稚奴进帐之后,急的来不及扫一眼帐内,便在帘边跪下,“将军,宋公子不见了。”
谢预劲面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有些时辰了,午间宋公子乏了,说要歇一会儿,我在他榻边守了会儿便去熬药,回来时看他还在睡,正巧又有一批伤兵抬下来,我就去替他们开药,回来时药喝了,但帐内没有人,我以为宋公子是出去透气,便在营中找,找了快一个多时辰都不见人,后来回到帐里,看到宋公子的玉掉在榻上,他这块玉从不离身的……”
稚奴说着,拿起一块令帐中众人都无比熟悉的一块玉来。
蔓延的血迹浸透了上等的玉料。
谢预劲在看见这块血玉时表情彻底沉下,他拿过玉佩,过手便知真假。
宋枝鸾从不会将他送的东西落下。
再危险的时候都不会。
除非身不由己。
郭副将道:“我这便去派人寻宋公子。”
“不要声张。”
“是。”
郭副将说完,正准备离开,身前的人却先他一步迈出帘外,他惊的顿在原地,稚奴听到帘内嗡嗡作响,众人齐齐挡在谢预劲面前,她跪在最外边,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但本能感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很快,不知青年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噤了声。
谢预劲带着剑离开。
14.生辰
刚经历过战火的城池硝烟冲天,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砖,四处都是血迹残骸,衣衫褴褛的百姓排着队领粥。
施粥的士兵们搅着大勺,看见有两人骑马从内门过来,身影眼熟,立即放下手里东西。
不知是谁喊了句:“是谢将军!”
“当真是谢将军!”
“谢将军,多谢谢将军救命之恩!”
众人跪成一排,稚奴不擅骑马,跟上谢预劲的马已是勉强,来不及说完,就见他极快地在人群中扫视一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此时遍布冰霜,马蹄疾驰而过。
郭副将紧随而至,身旁跟着几个亲信,手中拿着一张画像,“可有见到过这人?”
一干人纷纷摇头。
他收了画像,吩咐人分开搜寻。
穿过城池,谢预劲在一条分叉路上停顿了片刻,稚奴得以追上,赶紧道:“将军,左边,我觉得若是贼人要对殿下不利,定然会选人少的地方,右边那条道是入城的。”
谢预劲正要扯马绳,闻言往后眯了眯眼。
稚奴话说完就有些忐忑,她这话说的似乎有些着急了。
许是她多虑,谢预劲还是走了左道。
……
“要入夜了殿下,”玉奴守在院墙外,槐树下坐着的正是宋枝鸾,旁边架着一处篝火,上面一口锅,那是宋枝鸾方才寻了许久才找到的一口新锅,玉奴见宋枝鸾守着水开,似乎没听见她的话,走近几步道:“殿下,战乱初定,这里还不太平,指不定有残党在伺机报复,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该回去了。”
宋枝鸾不以为意,笑道:“谢预劲和军队就在城内,没什么可怕的。”
玉奴看着她道:“谢将军军务缠身,不一定就会来。”
“不,他会!”宋枝鸾摸着手里的鸡蛋,心情很好的道:“再说后日都要启程回京了,这会能有什么事,仗也打完好几日了,他也不用事事亲为吧。”
玉奴劝不动宋枝鸾,只好提起精神警备。
……
谢预劲在一个篱笆围成的小院外勒马。
马叫声惊动了院里的人,四周昏暗,她回过头,借着一点烛光根本看不见什么东西,却能让他看清楚她脸上鲜活的表情。
宋枝鸾眉飞色舞地朝站在院外的人道:“玉奴你看,我就说他会来!”
农舍外残破不堪,槐树下的石桌也缺了一角,她用布握着锅,将里面的面捞出来,搭上筷子。
谢预劲来时便有预感,见到她好生生站在他面前,这份预感成了真,他气极反笑:“宋枝鸾,你胡闹够了没有?”
“才不是胡闹——”宋枝鸾拖长尾音,眉梢笑得上扬,“谢预劲,生辰快乐!”
谢预劲神色微愣,宋枝鸾已经把面摆在了石桌上,她用袖子拂去桌面上的槐花,笑着道:“这是我为你亲手做的长寿面,快来试试好不好吃。”
谢预劲看向那碗毫无卖相的面,想到副帐内那群属下的劝阻,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怎么还站着,现在天气冷,一会儿面就凉了。”宋枝鸾用筷子轻轻拨动碗里的鸡蛋,邀功似的道:“你知道这面有多难做吗?按照我们灵淮郡的习俗,长寿面的面须得来自百岁老人的家里,我在这人生地不熟,一路打听了许久才找到这里一家姓余的老人家,可他没有面,我自己用米捣鼓了许久,还有这个鸡蛋也很难得,我跑到对面山上去找才换了一枚。”
谢预劲有些头疼,被宋枝鸾拽着在石桌前坐下,“许愿,许愿!”
她为何总是这么高兴。
谢预劲轻轻落下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随意道:“没什么想要的,愿望分你吧。”
“你生辰愿望还能让我来许吗?”
“怎么不能?”
宋枝鸾露出一口银牙,没有拒绝,当即双手合十,无比虔诚的对着月亮和长寿面许愿:“那我希望战争早日结束,皇兄早日坐上王位,好接姐姐回来……”
谢预劲望着她神神叨叨的表情,语调微扬,“你的愿望太多了。”
“这就多了?我还没说完呢,”宋枝鸾夹起那枚鸡蛋塞到谢预劲嘴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笑着道:“我还希望二十四岁的谢预劲刀枪不入,平平安安,等一百岁了拿起剑还能大杀四方……”
谢预劲忽然笑不出来了,他与她对视半晌,才缓缓道:“没了?”
“没了啊。”
“你自己呢。”
宋枝鸾认真想了想,下巴抵在双手上:“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没什么想要的,只要这几个愿望能实现,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谢预劲没有说话,吃下鸡蛋后,在宋枝鸾的注视下拿起筷子吃面。
宋枝鸾趴着看他:“刚才你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生气,今晚军营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几筷面吃下去,谢预劲才道:“我在这里,能有什么事。”
宋枝鸾放心了,“没有就好,好吃吗?”
“……”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勉强算。”
“那就是很好吃了?”宋枝鸾眸子发亮,“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知道你生日的?”
谢预劲抬头,那双本就漆黑的瞳在夜色笼罩下更为深沉。
……
知道谢预劲的生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宋枝鸾曾经问遍整座军营,也没问出来一个答案。
连长袖善舞的兄长都模糊不清。
攻占帝京前夕,军中出了叛乱,宋枝鸾在睡梦之中睁开眼,四周人仰马翻,刀锋交战的声音尖锐的让她头疼,熟悉的血腥味隔着大帐也刺鼻。
她还在穿鞋,谢预劲就忽然出现,抱起她就放在了马上。
宋枝鸾赶紧趴在马背上,焦急道:“稚奴,稚奴还在伤兵营!”
这样的夜袭她早已经习惯,没有大惊小叫的询问缘由,可是谢预劲脸上的表情说明事态很危急。
“宋缜和玉奴在那里。”
身后追兵咬的很紧,不断有箭射出的咻咻声,谢预劲说话的时候,额头,身上,肩膀都在淌血,大股大股沿着衣衫往下。
宋枝鸾的脸吓的发白,赶紧让他也上马,“你伤的好严重,我来骑马吧。”
谢预劲却径直环住她的腰,在她头顶上道:“不是到处问我什么时候生辰吗?”
“我……”宋枝鸾愣了下,心跳加快。
“就在明天,现在别添乱,活过今天,我等你给我过生辰。”
周围尸山血海,马背颠簸,踏着血肉奔袭,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腥的,但宋枝鸾听到他嗓音镇定,莫名有些安心。
几支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谢预劲的胸膛,她明显感到一阵震颤,皮肉鼓起。
宋枝鸾心惊肉跳地想回头,却被叫住。
“坐好,别动。”
“你中箭了是不是,严重吗?”
谢预劲不回答,她怕添乱,也不敢乱动,直到逃出生天,只有林子里的鸟叫声,马才渐渐停下。
宋枝鸾想下马,肩膀却是一沉,少年额头上的温度烫的惊人。
宋枝鸾急的掉眼泪,这时才看到了谢预劲的背,他几乎被射成了刺猬,长箭狠狠钉入肉里,血肉模糊,她一边叫谢预劲的名字一边安慰自己,兴许只是看着骇人,里面穿了铠衣,总要抵掉些伤的。
可是没有。
夜里看不仔细,谢预劲竟然就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她手指发颤,拼命将人撑起来。
但要往哪里走呢,四面都是林子,她只穿了一只鞋,脚心很快被石子磨出血。
可宋枝鸾不敢停下。
她只能往前走。
中途谢预劲醒了一次,透过半阖着的眸,看到少女通红的眼尾和因为用力而咬紧的牙关。
他语带疑惑:“你在做什么?”
“你……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宋枝鸾眼泪掉的更快,但嘴角在笑,“你还好吗谢预劲。”
“嗯。”
“好就好,你坚持一会儿,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谢预劲轻轻扯唇,呼吸牵着受伤的肺腑,痛意锐利,“你救不了我,现在把我留在这,去找宋缜,你还能活。”
“我不要。”宋枝鸾拍拍他的脸,眼泪汹涌的看不清他的神情,“我不会让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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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精神一点。”
她没见过谢预劲奄奄一息的样子,第一次见早就已经吓的手足无措,可却不能表露出来。
谢预劲的眼皮渐渐往下敛,宋枝鸾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欢快,“天快亮了啊,谢预劲,你十七岁生辰就要到了,很快了,以后每年我都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你看看,天马上就亮了。”
少年谢预劲猛地咳出一口血,宋枝鸾立即紧张地僵立,他看着她担心的快哭出来的眼睛,无声地拽动嘴角,朝她招了招手。
宋枝鸾红着眼把耳朵凑过去。
“骗你的,我生辰早过了。”
“……”宋枝鸾愣了片刻,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通红的眼眶蓄满泪,看起来有些委屈,“谢预劲!”
谢预劲少有这样一直看着她笑的时候,往日总是竖起的刺与凝聚的冷都在林下光影融化,看的宋枝鸾以为他是回光返照,过一会儿就死翘翘,她抽了抽鼻子与他对视,脾气好的不得了,放轻声音:“原谅你了,那你什么时候生辰?你不想让人知道,那我就不说给其他人听,成吗?”
谢预劲止住笑,盯着她的眉眼轮廓看了许久,又慢慢移开视线,看着泥泞的小路,道:“十一月初三。”
“我记住了。”
“记住了就安静点,听的头疼。”
其实宋枝鸾早就说的嗓子干涩,闻言却顾不上这些:“你是不是想睡?不行,你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没有。”谢预劲轻叹了口气,“睁着眼呢。”
……
“我掐指一算,这都多少年了,今年情况特殊,我也没有违约。”宋枝鸾掰着手指头,看谢预劲慢条斯理的吃面,内心有种奇异的满足,当年要不是遇到上山采药的药童,她就再也见不到现在这样风华正茂的谢预劲了。
思及此,她对着月亮双手合十,又是拜了一拜。
谢预劲对那年发生的事感触并不太深,无非是敌袭,顺便救了宋枝鸾一命。
可或许是濒死的景象总让人刻骨铭心,他仍能清晰记起十几岁的宋枝鸾额上鬓边的汗与泪,她翕动的长睫,说话时微热的吐息。
“你怎么不吃了?”宋枝鸾拜完月,胳膊肘撑着桌子,倾着身看他,“还有一半呢。”
“不能吃了。”谢预劲放下筷子道。
“为什么不能吃,这还有一半,不吃可惜了。”宋枝鸾说着,肚子就叫了一声,她有些燥脸,故作掩饰的咳了一声。
谢预劲挑眉:“饿了?”
“没有,我也吃过了。”宋枝鸾信口就来,她光顾着找长寿面,挨家挨户的找老寿星,找到之后又是一顿折腾,哪有时间吃东西。
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把面推到了她面前,嗓音清冷,“我们那的习俗,福满则溢,长寿面要两个人吃。”
宋枝鸾拿起筷子,“还有这样的习俗呢,我怎么没听说过。”
“现在听说了。”
谢预劲言简意赅,“赶紧吃。”
宋枝鸾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开吃,不得不说她的手艺的确有进步,面虽然揉的有些软了,但面汤香甜,半碗下肚,她肚子也饱了。
趁着谢预劲今夜难得无事,宋枝鸾便想同他一道去看湖,听说附近有个形似元宝的湖,夜里芦苇飘飘,月影憧憧的很是好看,小院子的主人,那位赠面的余老人家给他们指了路。
宋枝鸾坐在马上,谢预劲牵着马绳走在她侧方。
“在找到这里之前,我看到好多和尚下田插秧,”她望着不远处平整的农田,“从前夫子说乱世里为了躲避赋税,很多人选择去当和尚,如今亲眼看到,还是有些震撼。”
青年悄无声息的看向远处,没有接话。
宋枝鸾又道:“谢预劲,你说,这块大地要什么时候才能一统呢,父皇是腹地的皇,可南北还有两个皇,西北边还有夷地,对百姓来说,是钝刀子割肉可以接受,还是一次打完所有的仗更好。”
谢预劲回的很快:“钝刀更痛。”
宋枝鸾心里有答案,听到谢预劲的回答,点头。
如果父皇是喜欢钝刀子慢熬,那她希望皇兄是快刀。
15.驾崩
回到营寨的第二日,大军便往南下,一小部分被留下守城,秦将军安排将士清理战场登记入册。
宋枝鸾听说有她的信,有些讶然,找到鸽笼,取了信出来。
玉奴拉住来传话的小兵,道:“可有我的信?”
小兵给她送过几回,已经算是熟面孔了,回忆一番道:“没有您的。”
平定叛乱的消息应该早已传回京中,宋缜前几次都来了信,这一回怎么没了消息?
玉奴念及宋缜上一封信上所言,心思渐重,没有发觉宋枝鸾在看过信后,眉心拧成结,反复舒展蹙起,彷如不知该定格成什么情绪才好,唇边持有的笑意在这过程中消弥。
夜里行路,宋枝鸾坐在马车里,稚奴给她倒了一小杯酒:“殿下正在调养身子,只能喝一点。”
玉奴一贯是最安静的那个,此时更甚从前,提着酒壶,坐在稚奴左侧,对着瓶口一饮而尽。
宋枝鸾竟也没有争取更多,双手捧着那一小杯,望着卷起的车帘外,大地广袤,她沉默不言。
车里的气氛几乎要将稚奴压的不能呼吸,她也没有发出声音。
过了许久,宋枝鸾出声:“西夷内乱,那群老蛮子要姐姐为前任西夷王殉葬。”
玉奴放下酒壶,抬头。
“父皇他,”宋枝鸾眨了眨干涩的眼:“这次总会接姐姐回来了吧。”
稚奴握住她的手道:“殿下,是太子殿下的信么?”
宋枝鸾道:“嗯。父皇病危,皇兄说,让我赶去见他最后一面。”
稚奴听着她的语气,试探着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好消息?”
若只是这个消息,殿下不会这么冷静。
宋枝鸾如她所料,喝了一口酒水,点头,“皇兄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为我在父皇面前说了许多好话,父皇松口了,答应要迎姐姐回朝,只是为了父皇死后前朝安稳,堵上悠悠众口,我得去求一道遗诏。”
玉奴仿佛被点醒,凌乱的头绪在此时理清。
稚奴激动的站起来:“殿下,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就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不会对殿下食言的。”
宋枝鸾被她脸上的笑容所感染,心头慢慢有了喜意,“对,你说的对,这是好消息,姐姐能回来才是最重要的,待皇兄即位,那些加诸在姐姐身上的苦难,再慢慢讨不迟。”
“嗯嗯。”
玉奴听着她们的话沉默半晌,还是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宋枝鸾:“殿下,一定要回京吗?”
这个时候回去,帝京恐怕已经腥风血雨。
圣人病危,太子体弱,各皇子都还是孩童,建朝不过数年,内忧外患,各方势力都还未稳定。
宋枝鸾没有犹豫:“回。”
曙光照耀大地,前行的路像镀上了一层金。
玉奴便同她一起回。
-
宋枝鸾骑走了谢预劲的大宛名马,像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枫林的宅邸,走近路回了帝京。
一进城门,她就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连派去镇压叛军的军队都收到了勤王的信,这时密令已经传去了多少地方呢。
轻骑兵在城外陆续集结,分不清是哪方势力,宋枝鸾也不在乎,径直入了宫。
想来是皇兄提前安排过,因此无人拦她。
养心殿里,宋定沅躺在绣被之下,病体憔悴,花白的胡子及领。
那么多年的明枪暗箭,他拖着一副残躯活了数十年,也算是长寿。
服侍汤药的妃嫔见她来后,悉数退下。
宋枝鸾跪在榻前。
“父皇。”
宋定沅猛然咳嗽几声,道:“谢预劲,咳咳,和秦威平回来了?”
“尚未。”
闻言,他缓缓睁开眼睛,通过窗棂,不知是否看到了殿外站着的青年,苍老的面容褶皱堆垒。
“小鸾,你在谢预劲身边很安全,为何要回来。”
再次听到这副慈爱的口吻,宋枝鸾积压多年的情绪却有些决堤,她声线微颤:“父皇想听什么,父慈女孝?圣上最宠爱的公主日夜奔袭,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了进宫见您最后一面?”
宋定沅听到这话,非但没有生气,语气反而放轻,脸上浮现出愧疚神情:“是爹爹对不住你,我这一生最亏欠的孩子就是你。若非长白坡一事,你本该一直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你该知道,爹爹一向偏爱你,可惜,世事无常。”
这个称呼,让宋枝鸾脑海里不可避免的闪过一些画面。
她小时候被夫子责骂淘气,没收了淘响球,是爹爹把她带出学堂,顺了球出来,教她玩了一下午。
元宵节,爹爹会将她举到头顶,让她看到戏台上的花灯。
她也会在爹爹的脸上画王八,他会佯装生气的追着她满院子跑。
但是她很久没有爹爹了。
宋定沅行将就木,瞳孔也聚不起来,他不过五十,便已垂垂老矣,“你是为了你姐姐来的吧。你想为她求一道遗旨。”
“你去殿前的画后,将里面的木匣取来。”
宋枝鸾浑身一震,眼里顷刻间有了光芒,不自觉的喃喃:“爹爹?”
宋定沅慈祥的看着她。
宋枝鸾不再说话,跑过去,找到那副《涌泉跃鲤》的画,移开花瓶,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匣子。
她生怕出了错,一举一动都分外小心,拿到手,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看,而是看向宋定沅。
过了良久。
宋定沅道:“我知道太子宠爱你这个妹妹,我死后,太子即位,说不定会接和烟回来,太子随我,性子多疑,但对你,素来是好的,你今日能来到我面前,也是他的安排吧。”
“按说,太子的这番好意,朕不该拒绝,”他的声音忽的变得沉厚,“但我们万千将士打下的江山,不能再度陷入战乱之中,朕在皇座之上不过八年,可千秋万代的家业,可远不止八年,想要坐稳,也需狠心。”
宋枝鸾眼里的光闪烁片刻,彻底熄灭,像化成了一潭黑沉的死水。
殿内一片死寂。
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冰寒,顺着尾椎骨往上。
“朕已留下了遗旨,新帝即位后,派使臣去西夷,贺新王登基之喜,和烟的子女,也将与西夷亲王配为婚约。”
“小鸾,父皇最终还是亏欠于你,”宋定沅轻叹了一口气,“我那不安分的兄长,如今也该到了,你尽快离开吧。”
他说完,宋枝鸾却久久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瓢泼的冷雨夹杂起了雪花。
宋定沅想闭上眼,余光却看到宋枝鸾站了起来。
她的脸庞因为愤恨而微微颤抖:“错了,父皇。你最对不起的孩子不是我,亏欠的最多的也不是我,是姐姐!我被你放弃,姐姐又何尝不是被你放弃,我在桥洞里冻到昏厥,姐姐又何尝不是在风雪里行了几日几夜,我伤了身子,姐姐的身子也没有比我好上分毫!我得了你的补偿,享受了荣华富贵,可姐姐呢,姐姐没享过半日太平日子,就被你换了三万大军,送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宋和烟才是你最对不起的孩子!你竟还想让她的孩子牺牲!姐姐何至于落得如此,就因为她姓宋吗!”
雷声轰鸣,将宋枝鸾的脸照的雪白,她面色冷漠,热泪滚滚。
“西夷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狼,你当真以为靠着姐姐,牺牲了姐姐和她的孩子就能保住你的半壁江山?”
宋定沅据中原称帝,平生最忌讳人说“半”,此时听到宋枝鸾口出狂言,竟然也不恼。
可在宋枝鸾的眼里,宋定沅脸上所呈现的怜悯与动容,一切的表情都近乎鬼魅,“小鸾,这是最好的法子,只牺牲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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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免遭战乱之苦,任何人在父皇的位置,都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将和亲的公主接回来,你年纪还是太小了,不知事。”
宋枝鸾冷笑着道:“我有更好的法子,父皇想听吗?”
宋定沅不语,宋枝鸾没给他拒绝的权利,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位沙场称帝的武阳帝,见多了人间百态,阎罗炼狱,早已练就了一副波澜不惊的胆性,可当听到自己女儿的这句话后,面色却瞬间变得阴沉,像一只病鬼。
宋枝鸾拿圣旨擦干眼泪,笑道:“父皇,儿臣喜欢你这样的表情,不如就此去了,日后儿臣想起您脸上的表情,也有兴致,多敬您几杯酒。”
她话音未落。宋定沅死死盯着她,挣扎着起身,手臂徒然一软,彻底咽了气。
宋枝鸾在殿中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离开。
推开养心殿的门,外面已是火光一片。
宫女太监仓皇而逃,嫔妃侍卫狼狈的缩在宫墙下,躲避流箭,数以万计的兵将将这座禁宫围住。
宋枝鸾被撞了一下,或许她从前便想象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画面,如今竟还算平静。
她被推搡着往前,走到太液池,看到一座石桥。
石桥下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宋枝鸾看着却心安。
她躲了进去。
宋怀章在殿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宋枝鸾过来,又过了半刻钟,刀剑之声更近,他正欲进殿,却有太监前来报道:“殿下,灵淮公主不见了!”
“什么?”他攥起太监的领子,暴怒道:“我不是说了她一出来就把她带到我这里吗?眼睛瞎了!”
“殿下,奴实在不知灵淮公主是何时离开的,请您恕罪!”
“快去找!”
-
桥下的空洞比宋枝鸾想象的还要大,缝隙里漏出一点月光。
她知道稚奴和玉奴会来找她,在桥上做了一个只有她们清楚的记号。
宋枝鸾像是回到了自己安全的窝,把圣旨从怀里取出,摊开来,按在冰冷的雪地上,接着拔下簪子,用簪子划破圣旨,撕扯的锦线纠缠在簪身和她的手上,她用力,一点点的将它划开。
圣旨太长了。宋枝鸾的手腕逐渐用力,雪都被搅碎,地面被划出划痕,耳里回荡着刺耳的声音。
“病入膏盲了还这么能写,下辈子投胎做个书生好了,我和姐姐都要长命百岁,再不当你的女儿了。”
眼眶的泪滴落在地面,很快被雪吸收,按上去时还有余温。
宋枝鸾仿佛陷入了某种疯狂,只知道用力的攥紧簪子,瞳孔微微放大。
“宋枝鸾。”
她好像产生了幻听。
直到她的脸被捧过去,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谢预劲眸光幽深,静静的看着宋枝鸾手上,脸上的鲜血。
宋枝鸾看呆了片刻,旋即笑着说:“你来的好快啊,我才刚躲起来呢。”
又是他,比任何人都早发现她。
好像不论她躲在哪里,变成什么样,谢预劲都能找到她。
谢预劲的铠甲上满是断箭,脸上也有划痕,汩汩留着血,黑发高束,头盔不知滚去了哪儿。
宋枝鸾的手轻轻触碰他的脸,看他的伤口渗出血,又哭又笑:“算算路程,你不是应该还在城外吗,宫里这么危险,你竟然敢来找我,谢预劲,我的命很重要吗?”
她虽然一直在笑,嘴里说些不着调的话,但谢预劲还是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
他安静的低眸,握住她放在他颊边的手,“路过,你哭的太大声了。”
“骗人,你肯定是爱上我了。”
他沉默下去,听到她趴在他的肩头,笑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好难过,难过的快要死掉了,谢预劲,现在只有你的爱会让我高兴一点点。”
16.分食
玉奴朝养心殿的位置一路狂奔。
所有人都在逃,这里面没有她的殿下。
定南王的人马已是穷途末路,突然出现在帝京的骑兵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败局已定,剩下的虾兵蟹将在苟延残喘。
玉奴敛了心神,在屋檐上停下,想找个人询问。
但多次死里逃生的敏锐让她发现了宫门前的人。
宋缜浑身是血,胸口中了一箭,奄奄一息倒在墙后,与她四目相对。
玉奴没想到宋缜会凭空出现,上次见面,他们还能说上两句,但这次,一个是姜朝叛党,一个是姜朝公主的女官,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了。
她准备要走。
公主还在等她。
但一支箭穿过树梢,将她的左手钉在了檐上,鲜血很快沿着手心滴落。
“一句话不说,就想走。”
宋缜挽起伤痕累累的嘴角,将弓丢在一边,一如往常的嚣张。
玉奴看了眼手上的那支箭,眼眸冷冷的回看过去,她跃下屋檐,走到宋缜面前蹲下,将那支箭拔出,“第二个人情,就用你射出的这支箭抵消了。”
“为什么回来,我不是让你们别回来么,”宋缜眼里在笑,嘴角渗血,“信没到你手上?”
“公主和稚奴要回来,我便回来。”
宋缜微微倾身,玉奴看清了那支几乎要了他命的箭,正中心口,要是拔出,立刻会毙命。
玉奴很奇怪是什么支撑着宋缜,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能苟延残喘。
她对眼前半只脚踏进黄泉的人没有防备。
也许是宋缜虽然讨厌她,但从未对她下过杀手,如此种种,让玉奴放松了戒备。
宋缜得以把她拽进怀里。
玉奴几乎是跌到了他的身上,呼吸微缩。
感受到她的挣扎,宋缜笑道:“没听过一句话吗,人之将死,其力也大。”
熟悉的调侃,玉奴没忍住推开了他。
宋缜砰的一声砸在墙上,咳出了两口血,忍着剧痛道:“最后一点时间了,玉奴,我们……咳咳,能好好说话吗。”
玉奴再次看了眼他的伤势,道:“你没救了。”
早在屋檐之上,她就知道宋缜活不过半刻钟,哪怕稚奴在这里,他也活不成。
但早去一炷香,殿下便会更安全。
宋缜看着她的脸,眸底里有一种奇异的温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和我装傻?”
玉奴皱眉,“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我想说,我心悦你。”
玉奴眼底有些不可思议。
宋缜趁她愣神的功夫,再次抱了上去,他内脏破裂,一泡鲜血沿着喉管溢出,被他含在嘴里,气若游丝:“想什么呢,本世子怎么会喜欢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世子见过那么多大世面,为何还要造反。”玉奴没有再推开他,声音低了很多,“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定南王是武阳帝唯一的胞兄,我是定南王世子,唯一的世子,太子若病逝,我父亲和我都死了,宗室无脉,灵淮虽是女子,却也是唯一成年的皇嗣,”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宋缜继续道:“她的处境和我何其相似。”
玉奴沉默几秒:“你的遗言我会转告殿下。”
宋缜咳了一大口血,“还有。”
他忽然低低笑道:“真是无情啊。”
玉奴发现宋缜的身体忽然变得很重,死沉,他的声音却轻的散在风里。
“对不起,伤了你。”
玉奴没有打断他,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句话,也许是宋缜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刚才的话,是……假的。”
宋缜靠在玉奴肩上,不动了。
她手心的伤口汩汩流着血。
-
登基前夜,偌大的金銮殿空荡的伫立着盘龙柱,龙椅之前,唯站着一人。
“谢将军到了,殿下。”
宋怀章挥手,身侧的侍卫却并未退下,反而踏出一步,呈半月状展开,将他护在最里。
走入殿中的青年穿着身破烂不堪的铠甲,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如同在血池里浸泡过,殿外的动乱尚未平息,他虎口血肉模糊,怀里是昏睡过去的宋枝鸾。
“此番镇压逆党,预劲,你功不可没。”
宋怀章含着清朗的笑,转过身,太监会意,端着药去门口迎。
谢预劲避开了太监上药的动作。
空气沉默半晌,他道:“殿下过誉。”
宋怀章欣慰:“孤果然没有看错人,预劲,待孤登基,你便是孤的左膀右臂。”
宋枝鸾日夜赶路,早已精疲力尽,又经心境大起大落,即使昏过去,在睡梦中也很不安稳,紧抓着谢预劲的手不放。
空旷的地方,这些梦呓的声响也分外明显。
宋怀章视线不着痕迹的拂过妹妹,和抱着她的那双手臂。
“灵淮今夜定是受惊了,不如让她在宫里歇下,她的栖梧殿,原是图清静选的,反而因祸得福,没有受到波及。”
谢预劲眸底极快闪过一丝阴冷,只是那道寒意出现消失的太快,令人来不及捕捉。
宋怀章继续含笑看着他。
出乎他意料之外,谢预劲没有犹豫,“殿下做主即可。”
宋怀章笑容未变,“高公公,你带谢将军去。”
“喏。”
……
高公公将人带去安置好,回来回话,“谢将军将灵淮公主放下便走了,甚至不曾过问一句请医侍奉之事。”
宋怀章早已没了笑容,他坐在龙椅上假寐,未曾睁开眼。
“一句都不曾?”
“是,成婚这么些年,将军似乎一直对公主不上心。”
不上心。
宋怀章心里把玩着这三个字,面沉如水。
是不上心,还是防备。
他分明,已经做了一个慈爱兄长应当做的所有事情啊。
-
宋枝鸾从宫里出来就生了病。
一能下榻就进了宫。
宋怀章黄袍加身,背对着她与臣子交谈,宋枝鸾没等多久,太监便请她进养心殿。
宋怀章和宋定沅的身形很像,有那么一刹那,宋枝鸾仿佛看到了宋定沅的影子,她无端有些胆寒。
宋怀章仍然像从前那样,对她无微不至,宫人端上来的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只是在养心殿内,不知何时已经遍布药味,空气略微苦涩。
宋枝鸾实在等不及了:“皇兄,你答应过我的事,如今还算数的,对吗?”
宋怀章看她脸色苍白,轻轻捏起她的下颚,“你的病尚未好全,如何这么急,皇兄答应了你登基之后就会将皇姐接回,自然作数。你嫁给谢将军,我在朝中得他助力,剿灭叛党,坐上帝位。即便没有之前的承诺,皇兄也会了却你的心愿。”
“那皇兄准备何时接长姐回来?”宋枝鸾唇角不自觉松乏,“冬日快过了,路上积雪消融,马车好走,姐姐路上能少些颠簸。”
“小鸾,你现在是护国长公主了,也应该知道事有轻重缓急,”宋怀章沉顿片刻,“如今朝纲混乱,邻国局势也不安稳,我若在此时与西夷翻脸,恐怕夜长梦多。”
宋枝鸾的性子已不如从前急切,可听了他的话,仍旧陷入一阵沉默。
宋怀章面有愧色:“再等等。”
宋枝鸾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他安抚道:“皇兄已经命人建造朝阳公主府,等府邸建成,皇姐也该回来了。”
宋枝鸾猛地抬头,“真的?”
“真的。”
“好,我再等等,再等个一年半载,一两年的功夫,总该够了,”她眼神有些飘,慢慢吐出一口气,看着宋怀章道:“那皇兄,准备如何处置宋缜堂兄?”
宋怀章凝眸:“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宋枝鸾没有后退,提裙跪在地上,希冀道:“皇兄,堂兄已经身死,堂叔也已伏法,看在堂兄几次三番救过你我的份上,起码留他一具全尸,让我为他好生下葬。”
自登基以来,这是宋怀章第一回见宋枝鸾行大礼。
他微微低头,轻叹一口气:“朕会考虑。”
皇兄仁厚,这话说出来,以宋枝鸾对他的了解,该有八成的把握是答应了。
她站起来,淤积的心结松了缝隙,模样都没那样紧绷了。
御医随后进来请脉,宋枝鸾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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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留,宫变过后,皇城里始终蒸腾着一层血气,出朱雀门时,稚奴扶着她道:“殿下的气色看起来好一些了。”
但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稚奴想。
穿着襦裙的公主未施粉黛,踩着玉阶上轿辇,在进轿辇的那一刻转过头来看向宫苑。
她眼里反映着明黄琉璃瓦的余晖,那是夕阳辗转沉浸在她眸底的。
上一回得了还是太子的宋怀章许诺,宋枝鸾风风火火出宫,扬起的脸无一处不明亮。
这次却有了阴翳。
她怔怔道:“皇兄不会骗我。”
玉奴看着轿辇上的人儿,鬼使神差地想起稚奴的话:“殿下如今心病更重,心情舒畅病便好的快,若是心病久久未愈,又会再度诱发旧疾,一旦新病旧病齐发,恐怕更为棘手。”
-
自马蹄踏入宫门,宋枝鸾卧病后,谢国公府很久没有这么有生机了。
换了新年号,宋枝鸾亲自指挥着人挂上六角灯笼,檐下铃,请了伶人乐师在府里祈福驱灾。
院子里清爽,空气也清爽,满府的海棠树也裁去旧枝,焕然一新,日头照过来,树影重重。
只是不知为何,从公主府移植过来的玉露梨花却怎么也不开花。
宋枝鸾在正在修建的朝阳长公主府和国公府里两头跑,每回出门,她都要亲自去给这棵梨树浇水施肥,可它吝啬的连一枝新芽都不肯长。
有一日,她去找了御花园专司果树的琼花宫女,宫女随她来到府上,捻了捻土说:“殿下,这棵梨树怕是活不成了。”
与此同时,宋枝鸾听到稚奴在她耳边道:
“殿下,宋缜世子的遗体被运到城外,五马分尸了。”
比宋枝鸾的声音更先响起的是玉奴折断树枝的声音。
很清脆的一声。
咔。
宋枝鸾瞳仁颤动,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过后,穿堂风吹起她的鬓发,宋枝鸾奇异的没有反问质疑,静静道:“玉奴,把堂兄的尸骨带回来。”
玉奴背对着她,点头。
稚奴看着她们两人,犹豫道:“宋世子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分食了。”
宋枝鸾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想起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作安宁的孩提时光里宋缜的脸。
他总仗着比他们年长几岁,将自己放到长辈的位置上,分明还是叼着狗尾巴草的年纪,面对他们却是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被迫上学堂,宋缜天天将夫子气得瞪眼,打架闹事睡觉什么都干,就不爱习文,罚的多了,打起他们的主意,给姐姐兄长和她分了工。
上半月姐姐帮他罚抄,下半月兄长帮他罚抄,至于她,宋缜说她最小又最得宠,就负责替他找伤药,给他打掩护。
都说小孩不会说谎,可宋缜说她打小就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有一年年夜饭,少年喝醉了,揪着她的发髻拨弄,笑容惆怅:“真羡慕怀章那小子,不仅有和烟当姐姐,还有你当妹妹,就不能分一个给我么,你虽然聒噪了些,脾气坏了些,但总体还算乖巧。”
她假装没看路踩了他一脚,疼的少年龇牙咧嘴。
宋枝鸾忽然开始发抖,宋缜被野狗分食了,那样的场面太有冲击力,眼前充斥着撕扯成块的血肉,熟悉的衣衫,堂兄那样的人,就算是死,脸上都会挂着笑的吧。
“稚奴。”
快要入春的天,称不上太冷,但稚奴看到宋枝鸾牙齿在打颤,她赶忙从屋里找出一件氅衣给她披上,担心道:“殿下。”
“是皇兄的命令吗?”宋枝鸾站着让她系上衣带,目光看向远处,她动了动唇,“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朝堂上那些人逼他的,他被迫下令。”
宋枝鸾的状态有些不对劲,稚奴连忙道:“定然是的。”
“那他会不会也迫不得已改了主意,不去迎姐姐了。”宋枝鸾问出了心里的话,在听到宋缜的消息时,她脑海里浮现的画面,第一幅是城外,第二幅就是远在大漠的姐姐。
仿佛那亮着血色獠牙的野狗也会与姐姐扯上关系。
“不会的,殿下。”
宋枝鸾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缓缓吐出肺腑间的寒气。
17.喜脉
宋枝鸾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
下雪不出门,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在他们的寝房堆成小山。
朝中事务繁忙,谢预劲已在宫里宿了好几日,她很想见他,但是不想进宫。
好在他每天都会让人捎带书信回来。
虽然信上内容很简单,但她看着心安,也有盼头。
在府上悉心调养两月,宋枝鸾的身子近日却越发不适,看到荤腥就想吐,从前爱吃的东西只是见一眼就腻。
今日稚奴把脉,放下手后道:“殿下肚子不适,应该是吃了药之后的反应,不是喜脉。”
若是说从前只是一般想要孩子,如今的宋枝鸾就是很想。
她觉得国公府太安静了。
安静的让她总是做噩梦。
如果有个像谢预劲的孩子陪着她,她或许会没那么害怕。
宋枝鸾失落地捏起手腕处的布料,“那军医的药方是不是不起作用?为何都快一年了,我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回到帝京这一年的时间里,稚奴一直按照古籍里的法子调理她的身子,原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最近宋枝鸾旧病复发,怀胎有危险,稚奴知道宋枝鸾不会停药,已经做好准备把求胎的方子换成补药。
可眼下还未换药。
稚奴将药方拿在手里,仔细的查看一遍,这药方她早滚瓜烂熟,可不放心,又取了药渣,细细闻看,半晌才确定道:“殿下,方子没有问题,药也没有问题,殿下的身体受孕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没有怀上,可能是缘分未到。”
宋枝鸾道:“我与谢预劲成婚已快七年了,怎会还无缘。”
她兀自低喃,低头间想到一种可能,“我的身子没问题,稚奴,你说会不会是谢预劲的身体有问题?”
话说出来,两人对上视线,皆是一愣。
宋枝鸾这话是心念所致,可细细一想,并非全无可能。国公府子嗣这样单薄,莫不是都是身体出了问题?
谢预劲现下不在府上,不能把脉,宋枝鸾便叫了玉奴进来。
“把府医带来见我。”
这位国公府的府医在谢家待了许久,谢预劲身康体健,甚少有病的时候,请脉都是经由这位老先生,医术比起宫里的御医也不遑多让。
穆力被带到宋枝鸾面前,花白胡子磕在地上,“公主殿下让小的来不知有何事?”
“我问问你,”宋枝鸾让稚奴把门窗都关紧了,小声道:“你在谢家待了这么多年,可知道谢预劲是否有隐疾?”
“隐……隐疾?”穆力仿佛被吓了一跳,“没有的公主,将军人中龙凤,怎会有隐疾呢。”
宋枝鸾托腮道,“当真?你是他们谢家的人,不会帮着谢预劲欺瞒本公主吧?”
她本是随口吓唬一句,其实已信了穆力的话。
“你可知欺瞒……”
可是,底下跪着的穆力突然身子一抖,“殿下!小的知罪,还请公主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宋枝鸾不是个威严的人,奈何生在皇家,有样学样,那副上位者模样,若要摆出来也是很唬人的。
看到将这老大夫吓成乌龟,宋枝鸾想开口让他起来。
但他好似生怕让宋枝鸾先开了口,迫不及待道:“公主殿下!小的真的知错了,小的不该为将军配置绝嗣汤,可是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小人是谢家的家奴,若非将军一意孤行,小的也不忍断了谢家的后啊!请您网开一面,饶过小人。”
死寂。
房内寂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外头的阳光也照不透这一片黑暗。
良久,宋枝鸾怔着声音道:“什么时候的事?”
穆力连连磕头,“是……是在公主殿下您和将军大婚前夜。”
大婚前夕。
当真是很遥远了。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他们相爱不是么。
大夫等不到宋枝鸾发话,头一直紧紧贴着地砖,浑身冷汗,“殿……殿下……”
宋枝鸾眸被他的话打断神思,轻轻啊了一句,抬起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微微发热的眸。
“无事了,下去吧。”
大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玉奴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提直了,开门让他出去,嘱咐他对今日之事保密。
随即和稚奴站去宋枝鸾身边。
“谢预劲……为何不肯同我有孩子,”宋枝鸾感觉胸口仿佛缺了一块,空落落的,闷痛不止:“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殿下……”
“八年了,早该怀疑的,我怎么就没往他身上想过呢。”
稚奴眼里涌上泪:“殿下别难过。”
宋枝鸾抹去泪,可鼻子泛酸,眼中很快又蓄满了水:“我难过什么,谢预劲那个混蛋自己绝了自己的后,我替他难过什么。”
“殿下,”玉奴上前抱住她,寒声道:“玉奴去为殿下要个公道。”
“不,”宋枝鸾抓住她的袖口,站起来,长长的裙摆摔在地上:“别给皇兄添麻烦了。”
皇兄的麻烦越多,姐姐回家的路就会越坎坷啊。
夫妻之间,总会有矛盾的。
他不想要孩子而已。
“不要紧,”宋枝鸾收回手,她冰寒的手心贴着手炉,指尖探入络子里缠住:“没什么大不了的。”
-
宋枝鸾喜欢看谢预劲冒着雪回来。
喜欢看他的大氅上满是雪絮,蜿蜒成水渍,要是风雪更大,还会往地上掉水珠。少时姐姐教给她一句叫“风雪夜归人”的诗,宋枝鸾背完诗,钻进姐姐的怀里,姐姐说这一句很孤寂,但她说这一句很美,甘愿冒着大雪,浑身湿透也要回去见的人,多美好啊。
没有想到一语成谶。
后来无数个雪天,她在破庙里等着姐姐回来,也在雕梁绣柱的国公府里等谢预劲回来。
这一次谢预劲隔了三日才回国公府,解开系带前,他看了眼坐在熏炉前的宋枝鸾。
宋枝鸾正在吃点心,抽空看他,“你回来啦。”
谢预劲点头,“吃的什么?”
“稚奴给我做的药膳,有些苦,你肯定不喜欢,就不给你尝了。”
外面下着雪,天色阴沉,午后的天瞧着像夜里,谢预劲将狼氅放在椅上,很快小厨房就端来了饭菜。
等送菜的侍女都走了,宋枝鸾净了手,在谢预劲对面坐下,温声道:“你不想要孩子,为什么不和我说?”
谢预劲落筷时很轻微的顿了顿。
“你知道了。”
“是不是知道的太晚了,这么多年,我竟然没往你身上想过。”她习惯性地叠起胳膊,下巴抵在上面,貌似随意的笑:“谢预劲,你该不会……是真的不喜欢我吧?”
宋枝鸾说到这里,心里一阵刺痛。
谢预劲掀起眼皮,目光与她的在空中对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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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的沉默。
就在宋枝鸾以为他默认了的时候,身前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我记得我回答过这个问题。”
宋枝鸾的心都仿佛被冻住了,浑身僵冷。
无数场景在此刻浮现在眼前。
是了,谢预劲从未说过喜欢她。可她只是觉得他说不出口,从没当真,直到大夫的话让她动摇,今日才明白。
谢预劲放下筷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宋枝鸾原以为自己会生气伤心,可实际上这两日她已将这两样情绪挥霍的厉害。
此时听到谢预劲的话,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慌张,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快从身上剥离了。
她不知道该对谢预劲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最后还是借用笑容掩饰,“那你为什么担心我的病,为什么背我,为什么冒死救我啊,你说的话我才不会信。”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还含着很浅的笑意,听起来和平时拌嘴没什么区别。
谢预劲回的也淡,“不喜欢就不能背你,不能救你?”
“这不一样。”
“不能做这些,你现在已经死了。”他说这话时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其实宋枝鸾也从没见谢预劲说过什么玩笑话,只是从前她自以为是,如今她却看清楚了他的神情。
他一直在认真的回她的问题啊。
宋枝鸾轻轻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喉咙似乎有些异样,她喝了杯茶,压下口腔里隐约的血气,把空杯子放在桌上,“你以后别再做这些容易被误解的事,我会生气。”
说完,她没有看谢预劲脸上的表情,关上门,径直去了东厢房。
在妆奁前坐了一会儿,宋枝鸾取下铜镜照自己的牙齿,仔仔细细地看过去。
颗颗洁白,没有出血。
那么喉咙里的血腥味是哪里来的。
自从宋缜死后,宋枝鸾便常常做噩梦,那些吃了宋缜的野狗互相啃噬,闯进城来,也把所有人吃尽了,后来野狗匍匐成了新的京都,城门成了它的嘴,吐出满地尸骸。
她快分不清这是错觉还是真实了。
-
书房内,郭子义取来印信,交由谢预劲。
“将军,今日有内侍传来消息,说皇上今日晨起咳了血。”
谢预劲耳边响起的却还有另一道声音。
【我会生气。】
宋枝鸾的脾气算不上好,也并非第一次与他置气,可这一次,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同。
他从没想过要当父亲,一个宋枝鸾已经让他的计划偏离,若有了孩子,只会纠缠不清,喝下绝嗣汤于谁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将军?”
谢预劲在公文上盖印,淡淡道:“我在听。”
郭子义点点头,将这几日探听来的消息尽数告知完毕,临走前,谢预劲问:“迁都一事进展如何?”
皇嗣凋零,不少臣子认为前朝触怒天威,帝京不详,自宋定沅自立为帝后便着手迁都一事。
郭子义有些奇怪这个问题,但他平日担的虚职,有一大半功夫都花在了探听消息上,因此回的很快,“工部尚书昨日回禀,说三大殿已经修缮好,用不了多少时日便可请钦天监择吉日。”
谢预劲嗯了一声。
是时候走上正轨了。
-
皇兄即位的第三年,宋枝鸾拆开了一封从西夷寄来的信。
”
18.希望
看完之后,宋枝鸾心神不宁的把信放进信匣里,上了锁,来不及喝药,就坐上马车进了宫。
她与殿内站着的青年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那些烂熟于心的话,被宋枝鸾佯装成小心翼翼的试探:“皇兄,长公主府去年已经建好了,前任西夷王的陵墓马上要竣工了,姐姐万金之躯,皇兄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逼陪葬的,是么?”
宋怀章身子不好是满朝文武都清楚的事,纵然后宫充盈,也没能留下子嗣,大臣们几次劝他指定继任者,以防内乱,可他总让这些人意外,几次从鬼门关前活下来。
眼前的宋怀章除了那一身病气,眉目间已经有了宋定沅的影子。
他大概比她更早接到消息,也清楚她的来意。
“现在不是时候。”
“什么叫不是时候?”宋枝鸾表情木楞,指甲几乎摁出血。
在看过那封长姐的信后,她的手就一直在抖。最是冷静坚韧的姐姐一度在信上留下泪痕,宋枝鸾不敢想她如今究竟是何处境,“姐姐不过比我大了四岁,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那些蛮夷胆敢说要让长姐和肚中孩儿殉葬,皇兄就算不认姐弟情分,也该顾及顾及我们姜朝的颜面不是吗?”
宋怀章咳嗽几声,低斥道:“小鸾。她不仅是我们的皇姐,也是朝阳长公主,是西夷王的妻,既入了西夷,便要照他们的习俗,颜面,实力强大才有颜面!我们要与它翻脸,必须做周全准备,否则也是白白送脸去给人践踏,那才是真正的失了颜面!”
宋枝鸾安静下来,浑身发抖,眼神悲凉。
宋定沅的话在此时,突兀的在她的脑海响起。
【小鸾,这是最好的法子,只牺牲她一人,就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免遭战乱之苦,任何人在父皇的位置,都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将和亲的公主接回来,你年纪还是太小了,不知事。】
【任何人】
仿佛梦魇。
宋枝鸾忽的顿悟。
原来宋定沅的话,竟还有这层意思。
她看着宋怀章,慢慢挪动脚步,如同失了魂,再不言语。
什么公主府建好了,便接长姐回来。
她的兄长,当真是像他的父亲啊,她怎么敢对他抱有期待。
宋枝鸾迈出养心殿。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在她耳畔,冷风从衣领,宽大的衣袖里钻进,在皮肤上激起阵阵涟漪。
渺渺高台之上,她竟听到了微弱的哭声。
兄长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宋枝鸾终于想起了那段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
那年宋定沅带着兄长和姐姐一起离开长白坡,姐姐来找她了,可兄长在她们失踪的那一年里,也同父亲一样,没派过人来寻她们。
再见时兄长声泪俱下,一度旧疾复发。
宋枝鸾于是总在为宋怀章找理由,他不能违抗父命,他想救她们而不能,他有更重要的事。
骗了自己这么些年,竟当真了。
他们口中的亲情让宋枝鸾感到可怕,这座举目无亲的帝王家,也如鬼蜮森森。
宋枝鸾想到那日战火纷飞,宫门大开,天街踏尽公卿骨。
她站在的这座宫殿下,原来也埋藏了姐姐的骨头。
夜里下了大雪。
宋枝鸾的病发作的毫无预兆,五脏六腑都像沉入了冰窖,她艰难的呼吸着,身上的温度却高的吓人。
不知这样昏沉的躺了几日,宋枝鸾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醒来时,谢预劲端了药进来。
宋枝鸾恹恹的看着他,眼皮虚抬,身体沉重的像压着石头。
紊乱的意识里,有一个念头,却在她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她不吵不闹的喝完药,看着谢预劲,仿佛看见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预劲,你能帮帮我吗?”
青年的手放在她的背上,略有些凉。
“皇兄不愿意帮我,你会帮我的,对吗?”眼泪无声的从她鬓边滑下,“她在向我求救,我想救她。”
谢预劲沉默着。
宋枝鸾红着眼,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角,从未这么放低姿态的求过人,声音染着浓浓的鼻音,“帮帮我。”
天色已近黄昏,犹如枯叶般的光线斜的从窗棂处洒进房里,落在她半张脸上,清楚的照清泪痕。
谢预劲逆着这缕光,神色不明。
-
时隔一年。
边境燃起了战火。
宋枝鸾比任何一个人都在意边境的局势,房里关于西夷的书越来越多。
谢预劲太忙,她便找机会从许尧臣那获悉朝堂的动向。
“现在的西夷野心勃勃,联合北面的大齐几次三番在边境试探,皇上虽未松口,可前朝想要吞并西夷的武将并不少,将朝阳长公主接回不是不可能的事。”
国公府里,宋枝鸾看向坐在对面的许尧臣,“那许相的态度如何?”
许尧臣接过她的茶,道:“父亲向来主张避战,虽然西夷这一年来屡次挑衅,但朝中主战的声音还是很小,陛下亦是如此。”
他说完后,宋枝鸾眸里闪过一丝失望。
八月的暑天,许尧臣看到宋枝鸾手里依旧捧着暖手炉,脸色发白,担心道:“最近吃的药不见效了?”
话音未落,宋枝鸾已经咳嗽了几声,脸上的红晕透着几分病态。
“都是老毛病,”她说着话像是被呛到,“由它去。”
许尧臣让侍女给她加了件披风,“忧思过度,病难以好全,殿下应当对自己的身子重视些。”
“知道了。”
“另外,”他沉吟半晌,还是开口:“殿下,谢将军……不像殿下以为的那样可以完全信任。”
嗤啦一声,宋枝鸾的指尖划过手炉上的纹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提醒,谢预劲此人不能以常理来判断,他的态度很危险,殿下这样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结果或许不能如殿下所愿。”
朝阳长公主的事已成了宋枝鸾的心病,再禁不住失望蹉跎,如今宋枝鸾的光景便如枯叶,不知何时坠|落。
许尧臣忽然起身,跪在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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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鸾面前,额头紧抵地面。
“殿下,在这朝中,若你想寻一个可以完全信任之人,那么,微臣宁死也不会背叛公主。”
“许尧臣,我和他夫妻数年,他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
宋枝鸾的语气有些冷了,这是生气的前兆。许尧臣深知说出这番话来,宋枝鸾定然要同他发脾气,可还是朝她摇了摇头,把剩下的话问出来。
“殿下,你对谢将军真的了解吗?”
许尧臣看着宋枝鸾偏过头去,“人往往会被偏爱的东西蒙蔽双眼,忽略掉很多细节,谢将军……是殿下倾枕畔之人,殿下信任他无可厚非,可若是同床异梦,殿下将赌注都压在他身上,到头来恐怕又是伤心一场。”
“够了。”宋枝鸾突然站起,“你要是不想帮我可以直说,现在你同我说这些,是想看我和谢预劲离心吗?”
许尧臣也站起来,“微臣……”
“本公主知道你一直对谢预劲抱有偏见,现在本公主没有时间听你说这些话,请你离开。”
“殿下以为,我说这些都是为了自己?”许尧臣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白衣猎猎,“我是心悦于你,可我不是会趁人之危的小人,在你眼中,难道只有谢预劲可以信任?我与你从小一块长大,如今在你这里,话竟一点分量也没有了?”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天地间只剩下沙沙,沙沙的落叶声响。
静谧的阳光穿透婆娑蓬勃的海棠树,落在彩釉茶盘上。
宋枝鸾背对着他坐下,微微掀起眼帘。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许尧臣虽入仕便是翰林院学士,朝中又有许相帮衬,可也不比谢预劲能左右朝堂局势,也许许尧臣有一日能为国相,但长姐等不了那么多年了。
她等了数年,这次是最后的机会。
她还能指望谁帮她。
只有谢预劲。
只能相信谢预劲。
-
许尧臣从国公府出来,直到回府都一言不发。
府外灯笼拢着火苗,让他想起青山脚下,父亲许清渠坐在主位,烛光将他的脸照的分明。
夜里整顿军队,圣人和太子的营帐在左边,他们的营帐右侧紧挨着谢预劲。
许清渠那时还很年轻,看到手里的情报,脸色有些难看。
他端着茶水过去,问父亲发生了何事。
许清渠望着右方,“漠城一战,我们胜了。”
“谢小将军得胜了?那父亲应该高兴才是,漠城是边塞大城,北朝失了它,就好比心口被咬下了块肉。”
“的确。”许尧臣看着父亲深思的脸,良久,父亲才将手上的文书交给他,站起来,背过手道:“尧儿,日后你与谢预劲同朝为官,切莫得罪于他,此子小小年纪便是心狠手辣,心思极深,假以时日,等他身居高位,这朝中还不知是如何腥风血雨。”
许尧臣接过文书,父亲还在继续道:“在朝为官,重要的是审时度势。”
为官数年,许尧臣时刻谨记于心。
19.生路
在边境的动乱平定后,谢预劲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
稚奴满身的药味,依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宋枝鸾日渐消瘦。
冬日已至。
春日的约定还遥遥无期。
国公府里的树木裹上银装,路上若不及时清理,便会有打滑的冰溜子。
宋枝鸾开着窗,望着门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心底一片荒芜。
“殿下,将军来了。”
宋枝鸾缓缓侧首。
谢预劲一身墨色,大氅上落了点点雪花,进来时卷起的风霜一路传至内室。
融化在红炉烘烤蒸腾的热气中。
饶是室内温暖如春,看着他,宋枝鸾仍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最近你怎么这么忙,”她启唇,语气有着掩饰不了的疲惫,“我想见你却总也见不到。”
谢预劲站在门口没有动。
宋枝鸾感觉五脏六腑又开始疼,细细密密的疼痛沿着脉络攀上脊背。
喉间生出痒意。
她捂唇咳嗽了一阵。
室内的陌生药香让谢预劲下意识皱眉,他走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不舒服?”
宋枝鸾抬起眸,坐起身之后轻晃了晃脑袋,“冬日常有的症状,没什么稀奇的,总归要不了命,我给你传信不是为了我的病。我想问问你我长姐的事,如今可有一点眉目了?”
谢预劲的视线与她对上,声音仍是毫无波澜,听不出任何异样。
好似他当真在忙着这事。
“很快。”
“这样啊。”
宋枝鸾听到了回答,心里寒意更甚,强撑起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下拉。
与宋怀章的话何其相似。
她没有问很快是多快,也没有问还要等多久。
她已经问的够多了。
日复日,月复月,一年又一年,她在宋怀章的“很快”里等了十数年,盼着他即位称帝,以为那时便能如愿,可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谢预劲的这句“很快”,她已经不敢去细想。
“知道了。”
青年立在榻前,宋枝鸾沉默地钻进被子,背对着他躺下。
没多久,门被推开又闭合。
“现在不是时候……”谢预劲离开后,宋枝鸾自说自话,脸色似乎又白了一点,“看来还得等等了。不知道来年会不会有点希望呢。”
宋枝鸾觉得这种漫长,无能为力的等待,当真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连再多说几句话的力气的都没有。
午间的时候,许尧臣来了。
宋枝鸾让他在暖阁等着,让侍女提了两壶酒前去,一坐下,她便兀自喝着。
许尧臣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很快了,很快了,你听见没有,许尧臣,”宋枝鸾说着醉话:“再等等,等等,很快了……所有人都在让我等等,可是却不告诉我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眼眶涌出泪水。
“一个个都假惺惺的对我好,说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也要给我摘回来,好像无所不能,等我真的有事相求,一个个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
许尧臣看宋枝鸾实在伤心,怕她太过伤神,将酒壶里的酒倒进花瓶里。
“我说的话一直作数。”
宋枝鸾:“骗人。”
“殿下,我不会骗你,从来如此。”
宋枝鸾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泪水打湿桌面,透着朦胧的泪光,她好像看到了遥远的记忆里,宋和烟那张温柔青涩的脸。
“姐姐,我同父亲和兄长一样,都是骗子。”
-
边境的战事过去半年,朝堂上的局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国公府的门槛,每日都有无数达官显贵跨过,绫罗珠宝,珍禽奇兽,流雪一般涌进。
入冬之后,宋枝鸾一日三碗药的养着,药气发苦,与她身上的香融在一块,她鼻子灵,闻着总是昏昏欲睡,室内便放着新鲜的瓜果,驱一驱药罐子味。
果盘旁放置着许多拜帖,无一例外,都是恭贺谢预劲升迁的骈文,宋怀章即位后,朝中的武将或多或少的被打压,唯有谢预劲平步青云,传出皇兄欲封他为相的消息后,地位在朝中愈发显赫。
稚奴念着拜帖上的内容,时不时看向躺在美人榻上的宋枝鸾,看她闭上了眼,也没接着念,“殿下可是乏了?”
宋枝鸾缓缓睁开眼,眸色死一般的漆黑,“你说,这是喜事吗?”
稚奴:“殿下?”
宋枝鸾不言。
玉奴此时推门而入,手里握着一卷册子。
“这是什么?”
宋枝鸾坐起来,稚奴将滑下的被褥往上拉了拉,在同许尧臣大醉一场后,她便让玉奴注意谢预劲的去向与前朝的动静。
长姐还活着,能指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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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她。
即使没有人愿意帮她,她也不能放弃。
玉奴面色很难看,“殿下一看便知。”
宋枝鸾拿起里面的册子。
这本册子很旧,但页面没有落灰,看得出主人经常翻看。
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打开。
先闻到的是淡淡的血腥气。
里面夹着的是用布拓印的一封血书。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血气力透纸背,字迹稚嫩,已有如今谢预劲笔下的几分神韵。
宋定沅、宋枝鸾、宋怀章、宋和烟、宋亮,宋缜……
已死之人的名字上,还有一道道新添的血痕。
宋枝鸾看着上面的名字久久没有回神。
玉奴偶然进入书房密室,原想为宋枝鸾找些谢预劲的把柄。
只要人性尚存,便会有弱点,待殿下醒悟之后,自然派的上用场,既然好言相求没有用,或许久居高位的谢将军也是时候常常被人威胁的滋味。
但这封名册的存在,还是远超过她的意外。
在看到宋枝鸾的名字出现在血书上时,玉奴想起稚奴对她说过的梦,杀意升腾而起,一路走来,脸色都十分凝重。
宋枝鸾看完这封血书,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
从前种种,到如今,竟都像个笑话。
却说的通了。
谢预劲为何对宋家抱有如此大的恨意,她已经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在谢预劲这里,永远不可能再为长姐寻一条活路了。
渺茫的希望也在今日破碎。
许尧臣的话是对的。
她不该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谢预劲身上。
数不清是第几次失望,宋枝鸾有些惊叹自己的接受能力,相同的戏码几次三番上演在她身上,宋枝鸾认真的在想,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这辈子欠他们的不成。
“做的很好,玉奴。”
玉奴道:“殿下有何打算?”
宋枝鸾摇摇头,让稚奴将这册子放回原处,屋外大雪倾盆,微微启唇,她咽下一口寒气。
原来她和长姐一直没有逃离那样的冬日。
永远被背叛,被抛弃。
她原先竟天真的以为,春日总会到的。
十年里,她一厢情愿的爱人都在想着如何杀了她,杀了她在乎的人。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一场好戏。
20.和离
寒冬的夕阳带着浓浓冷意,留着残雪,融化成水打湿地面,走在小径上,及膝高的花木蜷起冰凉的叶片,拂过宋枝鸾的裙摆。
宋枝鸾屏退了所有人,在暖阁喝了几蛊果酒,黄昏时分才回。
繁复宫裙长长的拖在雪地上,留下曲折沉重的痕迹。
走过月门,海棠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玄衣的背影。
她慢下脚步,扶住酒热的脸,试图看清楚。
谢预劲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到她的模样,眼里浮现出一抹她记忆深处的冷色。
“你喝酒了?”
那冷意极淡,很快消失不见。
望清了人,宋枝鸾有些想笑,也当真笑了出来,如今谢预劲在这朝中炙手可热,独揽大权,而她只是先帝的一位公主,皇兄不在意长姐,又能有几分真心在意她。
他是不必再对她有好脸色。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宋枝鸾一步一步,朝眼前人走过去,语气里还有一丝,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极轻的哽咽。
谢预劲目光深沉的看着她,没有任何解释,在他眼里,她的事或许都是不必要解释的。
宋枝鸾仰起头,不想再与他说话,径直往庭院走。
“迁都之前,我们和离。”
宋枝鸾突然顿住,仿佛没有听见,魂不守舍地往前走了几步,才缓慢停下步子,手指轻轻一曲,便碰到潮湿冰冷的枝叶。
好半晌,她才道:“和离?”
“这桩婚事,非我之愿,现在纠正,为时不晚。”谢预劲的声音变的疏冷,比落在宋枝鸾脸颊上的水珠还要冰,“数年夫妻,你若有所求,尽可开口。”
宋枝鸾阵阵心寒,风雪像落在了她的身体里,冻得她刺痛难忍。
“我有所求,”轻轻笑了一下,她笑容里尽是艰涩,“尽可以向你开口?”
“我所求的只有一事,你既不想帮,又何必假惺惺的来问我。”
宋枝鸾有些失态,仿佛有匕首在一圈一圈剜她的心,胸口处刺痛蔓延。
比起她的模样来,谢预劲的平静更让她感到挫败。
他的眼神毫无动容的落在她身上。
夕阳落的更深,日头马上要过去了,连带着最后一丝温热。
谢预劲缓步朝她走来。
即将走过她时,他慢声道:“你若不愿和离,我们便以汴流河为界,你留西京,我往东都,往后几十年,老死不相往来。”
宋枝鸾笑出了眼泪,同他拉开距离,喃喃道:“为何不离?谢预劲,从前是我少不经事,总觉得你这个人是有心的,十年过去了,我总算看清了你,何必再捧着一颗真心让你折磨我。”
说完,宋枝鸾率先迈出一步,往自己房里去。
她走后,谢预劲迟迟没有动作。
乌云在国公府上方渐渐积攒。
闷雷声在云海翻滚。
院子里的海棠树是宋枝鸾初搬进国公府那些时日,她欢欢喜喜种下的,如今亭亭如盖,枝叶茂盛。
她裙下刮破一缕金线,挂在低枝上,随着风轻轻飘荡。
谢预劲敛眸,看着那缕金线。
在他杀了宋怀章之后,她会恨不得杀了他吧。
和离之后,他注定背负的一切骂名都与她无关。
分明早已下了决心,为何胸口会闷痛。
谢预劲无瑕去想,还有更为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他将那缕金线勾下,金线绕紧他的手指,随他一起离去。
-
御花园内,池水冻结,水面之下,六七尾鱼儿在青年脚下游过。
“……小鸾任性,这些年,多亏有你包容她。”
青年天子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温和,让人联想到春日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
“……”
“和离一事,朕允了。说起来,当年父皇尚在时,朕便与你说好了,会在适当的时机再同父皇提起你和小鸾的婚事,等一切既定,这桩婚事是去是留,任凭预劲你,没想到最后……既让你娶了不爱之人,又叫你受了折辱,朕一直有愧于你。”
“……”
谢预劲一身紫蟒袍,过去的岁月让他少年人的青涩劲瘦渐渐变得成熟,稳重。
他素来寡言,宋怀章也并不怪罪,他刚与他相识时,他比如今更沉默。
“近来朝中有传言,说朕有意着你为相,你以为如何?”
“臣领旨。”
宋怀章似乎对谢预劲的回答很满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预劲,你与我年少相识,我素来把你当亲兄弟,如今你实现当日诺言,扶持我坐上皇位,我希望,我们之间也无需因为君臣之别而生疏了,你说呢?”
“是。”
“嗯,高公公,送将军出宫。”
“喏。”
宋怀章让太监送走了谢预劲,随即有人来报,灵淮长公主派了女官玉奴面圣。
他没有立刻宣人进来。
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宋怀章微微眯起眼,望着青年的背影,眼底深沉。
谢预劲从前为他挣下赫赫战功,统率武将,如今又有从龙之功,他若要权,早已权倾朝野,若要成为掌权之人,宫变那日,他大可以取他的性命,扶立幼主,若没了他,年龄最大的皇子也不过五岁。
若说他心怀天下百姓更是无稽之谈,京中言官早为他罗列了百条罪名。
不论是封官还是如今夺他兵权,他都这般淡然。
宋怀章宣了玉奴进来。
就好比小鸾身边的这名女官,北朝军妓之女,在父皇手下为将时冷漠不近人情,看似无懈可击,却也有弱点。
没有野心的人,不会有力量在战场活下来。
-
公主府常年未住人,稚奴安排了奴仆前去清扫,匠人陆陆续续的入府修缮,剪理花枝。
宋枝鸾从帝京花萼楼天字号包厢走出,狐毛大氅裹着她的身体,屋内香风阵阵,与雪汇成了冷香。
新鲜的冷空气入肺,让她格外清醒。
元日将近,街上张灯结彩,寓意吉祥的红色贴纸对联在这冰天雪地里更为醒目,百姓们饱经战乱,这些年短暂的安宁,犹如一场从前触之不及的梦。
“明日便是迁都的日子了,玉奴也该见到皇兄了吧。”
这些日,谢预劲早出晚归,国公府的守卫暗中换了一批这些都没逃过玉奴的眼睛。
宋枝鸾的嗅觉很敏锐。
帝京许是要变天了。
在她曾经最亲近的两个人之间。
稚奴道:“玉奴两个时辰前走了,早就该见到了。”
宋枝鸾收回视线,低下头。
她不知道谁能赢,事到如今,也不期待谁能赢,但只想为玉奴,稚奴,还有她寻一条活路。
谢预劲堵死了那条路,她便只能祈祷宋怀章看到那封信时,能念着些情分。
-
朦胧天幕血气弥漫。
鲜血淋漓的行刑台之下,百姓哄闹成一片,小孩嘴里吃着血染的馒头,谁也没有发现这对奇怪的爷孙。
族老蒙住了谢预劲的脸,将他抱在身上,疯魔一般呓语,让他记住这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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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的嘴脸。
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把父亲和母亲的血抹在他的脸上,嘶哑着道:“这是血仇,预劲,你要与他们不死不休,让所有辜负过谢家的人偿命,要另择新主,不要像你爹一样,为所谓的忠义赔上我们关北谢氏一族的命!你要记在心里,就算有人一根根敲碎你的骨头,你也要爬起来,一口一口咬下他们的肉。记住了吗?哈哈,你是我们谢家唯一的希望,我用唯一的孙子换了你的命,我那还只有六岁的孩儿,会喊阿爷的孩儿,到死都还笑着以为我会救他啊,但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有你,只有你才能让我们谢家的冤魂瞑目啊……”
谢预劲看着族老淌着泪,等他重新站起佝偻的身体,才问:“那他们呢?”
族老听到谢预劲稚气的声音,又想到了自己懂事的孙儿,语气有些恍惚,“他们是谁?”
“这些百姓。”
族老跟随谢预劲的视线,看到那些布衣草鞋的百姓,背着小孩的妇人,买了吃食赶回家去的父亲。
谢预劲继续,用认真无邪的语气:“他们不该死吗?”
族老忽然脊背发寒,一股寒意串上头皮,表情微骇。
“预劲,”他蹲下来,看着谢预劲平静的眼睛,“你听爷爷说,百姓是无辜的,爷爷刚才有些激动,让你害怕了是不是?以后不要再有这种想法,知道吗?”
在这个被族里誉为神童的,七岁小孩的注视下,他竟然有种被居高临下审视的错觉。
过了半晌,小谢预劲忽然笑了,笑容和每个这个阶段的孩子如出一辙,比落在身上的雪还要洁净无瑕,“爷爷,孩儿只是问问,您多虑了。”
……
风雪天里,高楼之上的谢预劲一身墨袍,披散的长发被风拂动,掠过白玉杆。
旧侍前来回禀:“将军,公主现在在花萼楼,要去请她回来么?”
谢预劲沉顿许久。
“明日按例送她入宫,调暗卫护她安全。”
“将军,此去东都恐怕杀机四伏,您……”
青年淡觑了他眼。
旧侍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
宋怀章坐在檀木长案前,左手边,风吹起破旧发黄的册子,宣纸上墨色氤氲一点。
今日宋枝鸾命人送来的话,倒叫他想起一件陈年往事。
父皇入主帝京时,曾问身旁一众将领,这座历经南北两朝的皇宫看起来像何物。
众人给的答案不一,舌灿莲花,无一不是恭维。
他那时,似乎听到了一个特殊的答案。
谢预劲说,这座皇宫像斩龙台。
百姓有百姓的刑台。
将军有将军的刑台。
天子有天子的刑台。
宋怀章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笔墨走过上好的宣纸,他猛地将笔丢开,双手拍案,额角青筋暴跳。
“这个疯子!”
“皇上息怒!!”近侍立即跪下,战战兢兢。
宋怀章胸口剧烈起伏,猛咳几声后,逐渐冷静下来。
他拿起这封信,眯起眼看上面宋枝鸾的字迹。
谢预劲对皇位没有兴趣,即便是想拉着所有人共沉沦,也不该在这时起事,是什么突然让他有了兴趣?
兴兵之前,为何又要先和离。
宋怀章极快的抓住了一些零碎的片段,越深思脸色越是复杂难看至极,女官代传的关切的话在眼中变成挑衅的字眼,他将信死死揉作一团。
“灵淮。”
就因为他不愿接宋和烟回朝,所以你便想要弑兄么。
21.刺杀
栖梧殿的冬天比想象中还要寒冷,往年人多时,宋枝鸾都不爱在这里待着,总爱往东宫跑,如今宫人寥落,她更是如此。
稚奴许是知道,因此千方百计的做些小玩意哄她开心。
前日是小雪人,昨日是不倒翁,今日不知道又在捣鼓些什么,从晨间便没了踪影。
玉奴靠在门口处,时不时往宋枝鸾的位置投去一眼。
她鲜花着锦的长裙,逶迤曳地,懒懒的趴在香几之上,双腮微红,鼻尖沁出一点点晶莹的汗珠。
哪怕曾经嫁作人妇,如今是和离身,玉奴还是觉得,殿下身上始终有种娇憨。
冬日里,玉奴身上的伤总是发痒,隐隐作痛。
头顶的伤发作起来,尤其折磨人。
但她已能做到面无表情。
如今的冬日,有稚奴和公主在身边,已经是她从前梦寐难求的日子,在她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冬日都意味着饥饿,寒冷和恐惧。
她和稚奴出生在北朝军营,母亲曾是北朝的官家小姐,因受人诬陷,阖族流放。
等生下稚奴时,母亲已经是半疯的状态。
母亲发疯的时候会抓着她的头往地上撞,骂她孽种,可她也会藏起馒头来,燃起一点火,在冬天分给她和稚奴,教她们背诗写字。
稚奴小时候长得玉雪可爱,眼下那道被视作不祥的胎记,人人轻贱,却成了最好的护身符。
可年龄越大,越有人打她的主意。
一次差点被送进营帐里当消遣玩物。
她无法再容忍,想带着稚奴和母亲一起逃。
母亲打断了她两条腿,恶狠狠的说,这么急着去送死,当初怎么没有掐死你。
没过一会儿,母亲又哭着向她道歉。
玉奴一声不吭的缠好腿,渐渐有些麻木。
第二次逃跑前夜,玉奴看着熟睡的母亲,没有叫醒她,对她说,下辈子不要生下我和妹妹了。
她抱着稚奴,从早已演练了数百次的地方逃跑。
那天出奇的顺利,一路上守卫都不见踪影,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后来她才知道,她们的母亲为了能让她们逃走,用身体给她们铺了一条路。
玉奴时常会想,如果那天她回头。
也许就能看到一双绝望又欣慰,含着泪的眼睛。
母亲的眼睛。
再看到母亲,她已是一具尸体,肚子里的孩子和她一起失血而亡。
玉奴走进室内。
她在冬日里失去过重要的人,这样的大的雪,总让她有些不安。
当门上射进一支飞箭,这种不安成了真。
宋枝鸾睡得懵懂,玉奴抱起她离开时,她还有些反应不及,“怎么了?”
“有刺客,殿下,快进密室。”
门外打斗激烈,刀枪金鸣,宫女太监四散而逃。
宋枝鸾不知多久没听到过刺客这两个词了,她伏在玉奴肩上,眼神灰暗道:“玉奴你瞧,他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自那夜被带回国公府软禁,直到今日,她都以为皇兄会念在兄妹情分上,护住她性命。
可翌日,送她入宫的鸾车还是到了她面前。
她原就是谢预劲想杀的人,谢预劲提出和离那日说。若有所求,尽可开口,眼下是发现她与宋怀章通风报信,所以决定先对她动手吗。
宋枝鸾的心比外面的雪还寒,被带进密室,看着里面一应俱全的器具,等玉奴要离开时,她拉住她的手:“这座皇城是空的,皇子公主都已经离开,他们是冲我的命来的,玉奴,你带不走我,也不会等来援军的。”
没有人会来救他们的。
她已经当过宋定沅的弃子,如今再当一次宋怀章的也无妨。
但玉奴和稚奴有机会离开。
她不会武功,只会成为她们的累赘。
玉奴知道她的意思,放手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凝重,“殿下信我。”
宋枝鸾看着她欲言又止。
可最终,她眸底划过深思,在玉奴的注视之下点了点头。
玉奴走后,宋枝鸾环顾四周,因她身体的缘故,各处都备了药材,若在这住个几日,也不成问题。
她取了玉瓶,沏了一壶茶,将粉末倒入茶中。
下一次打开密室的,不知是敌是友,听外面的动静,来的人绝对不少,敢在这日生乱,也必是做了准备的。却不知她何以能令他如此。
何况事到如今,在这帝京称得上是友的,也唯有许尧臣了。
但他昨日便往滁州赴任。
当密室再次传来响动时,饶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在面对死亡时,宋枝鸾还是悄悄握紧了茶杯。
“殿下?”
听到稚奴的声音,宋枝鸾心跳逐渐放缓,她着急地抱住稚奴,“你怎么回来了?没看到周围有刺客吗?”
稚奴生怕密室里空无一人,此刻看到宋枝鸾安然无恙,她心有余悸道:“殿下说的什么话,稚奴就是看到周围有刺客才回来的,可惜我风筝还没做完呢,本来想等天气放晴就送给公主的。”
宋枝鸾看她从怀里拿出一个风筝头,皱巴巴的,还只是张画,想笑一笑,但是刚翘起嘴角,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玩。”
她其实远没有表面这样镇静,心里既惊且怕,怖意丛生,都说曾经经历过绝境的人,面对死亡时会更坦然,可宋枝鸾却更害怕。
根本抑制不住。
稚奴做出挨批丧气的表情,“可是殿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块放风筝了。”
宋枝鸾抹去眼泪,说:“喝口茶,和我说说外面什么情况。”
稚奴点点头,接过杯子喝下,“外面的刺客很多很多,一路上连途径的宫人都不放过,金吾卫不知道都去了哪……”
宋枝鸾本是坐在座位上,静静的听着稚奴说话,目光时不时看一眼稚奴手里的茶杯。
可脑袋忽的一晕。
她将头甩了甩,撑在案上,将视线看向稚奴,瞳孔微颤,“稚奴,你……”
稚奴此时已经没再继续说话,看着眼皮沉重的宋枝鸾,她露出眷恋的眼神,刚想说话,头竟也是一阵眩晕。
手嘭的一声撑在扶手上,她愣在当场。
两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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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几经变化。
因为都抱着相同的想法。
所以眼下这种情形怎么出现的,并不难猜。
正在此时,玉奴打开密室进来,看到两人瘫软在椅上,心里微惊,下意识扫了扫密室里的隐蔽处。
发现并无异样,她立刻跑到两人身边,深思道:“稚奴,这是怎么回事?”
宋枝鸾浑身无力,做不出任何动作,眼泪也没能忍住,这些天的恐惧与日俱增,早已快要压垮她,“玉奴,你带稚奴走吧,以你的武功,带稚奴安全离开不是什么问题。”
稚奴拼命抬手抓住玉奴的手,温热的泪滑下:“玉奴,你带公主走,不要逞能,我们的性命都是殿下救下的,母亲的仇也是殿下帮我们报的,现在是还恩的时候了。”
“稚奴,你们早就还完了,事到如今我怎么还会要你们搭上性命!”
“我搭不上性命!就算被擒,稚奴也有办法活下来,只有殿下你会把稚奴当成小孩子,稚奴命贱,就算吃草吃泥巴也能活,可殿下你不一样,殿下的身子受不住。”
“胡说,你比我小那么多,不是小孩是什么。”
“我才不是。”
“你就是。”
宋枝鸾想到今日大劫大抵是过不去了,眼泪怎么都止不住,“这辈子活的真窝囊,下辈子你们要还在我身边,我定让你们过的一等一风光,稚奴,到时候你想让谁吃泥巴就让谁吃,看谁敢说你命不好。”
玉奴看着两人幼稚的吵起来,没一会儿又低声抽泣,泪意也被勾了出来。
玉奴武艺是强,可面对围剿,要带两个不会武功的人从这里安全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先带走一个,那么被留下来等待的人,也很可能活不成,何况再闯一次,必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玉奴再入宫,更枉送了性命。
宋枝鸾怕玉奴带着自己离开,抛下稚奴,她不会打晕人,便想药倒稚奴,让玉奴带着稚奴走。
玉奴道:“让我在你们面前二选一,我做不到。殿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早就将你当做自己的妹妹了。”
宋枝鸾哭得更大声。
她是打算帮玉奴做这个二选一的难题。玉奴今日不论选谁,往后直到死都会活在内疚之中,所以只要稚奴晕过去,玉奴就有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带走稚奴。
将晕过去的人留在这里,便是在等死。
清醒的人至少会有一线生机。
可稚奴竟也是这么想的。
她们总是有这样的默契。
在这世界上,除了姐姐之外,玉奴和稚奴野也不会背弃她啊。
宋枝鸾哭完,忽然听到稚奴笑了一声,她没忍住,也笑了。
“好了,这下都别走了,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昏过去了。”
稚奴闭着眼睛笑道:“那就一起死吧,殿下。”
宋枝鸾看她已经昏了过去,不舍的看了稚奴最后一眼,然后看向玉奴,“对不起,玉奴,还是让你陷入两难……”
带走稚奴吧。
我更希望她活下来。
最后的两句话,宋枝鸾没有余力说完,便眼前一黑,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