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闺杀(破案)》
1. 慈悲语01
燕京刚落一场雨。
雨打梧桐,淅淅沥沥,声声慢慢。
清晨日出,青梅巷的青石板路上还有深浅不一的水渍,一圈圈的水洼迎着日光,昭示着昨夜的大雨。
谢吉祥从家出来,立即就皱起眉头。
一股若有似无的海草腥气扑面而来,让鼻子灵敏的她一下子难受起来。
寻常的巷子里,怎么会有如此气味?
谢吉祥用袖子略微掩住口鼻,目光在巷子里认真端详而过,最后还是出了门。
从青梅巷出来,绕过巷口的大梧桐,抬头就是热闹的梧桐巷。
早晨阳光微熹,风儿一吹,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轻轻一嗅,就是梧桐花清泠泠的馨香。
谢吉祥微微松了口气。
梧桐巷口有一家老字号,叫糕儿张,是附近百姓常来的早点铺。
档口售卖的婶子长脸细眉,见人先是三分笑,一口京话说得极好,寻常都听不出是外地人。
“呦,吉祥今日可早。”赵婶娘笑眯眯招呼。
谢吉祥也同她相熟,轻快道:“婶娘早,劳您辛苦,今日还是两个红豆炸糕并半斤黑芝麻元宵。”
赵婶娘手脚麻利地给她放到食盒里,抬头在她脸上轻轻看去。
谢吉祥长了张福气脸。
她今岁十七八的年纪,脸蛋儿如同新下的红枣圆滚滚,眉毛弯弯,一双漂亮的眼儿如同嫩黄的杏子,水亮明媚。
她鼻头尖俏,唇儿粉红,嘴角总是挂着笑意,让那张鹅蛋脸更显可爱。
是个讨喜的女娃娃。
“吉祥哦,你别嫌婶娘事多,”赵婶娘脸色微白,看起来极为慎重,“近日里晚上可别到处乱跑,一定要闭户不出。”
谢吉祥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赵婶娘看她身后人不多,便低声道:“最近是雨季,接连几场雨可是颇凶,巷尾的瞎姑婆道是春来犯煞,要闹水鬼。”
“婶娘可知其中深浅?”谢吉祥心中一凛,想起自家巷口不同寻常的腥味。
赵婶娘叫她凑近,低声道:“咱们家清晨起得早,约莫寅时刚过,便听到巷子里有人拖脚行过,啪嗒啪嗒,好不吓人。”
话音刚落,就听边上一道阴森森的低哑嗓子响起:“可别当老太婆胡言乱语,水鬼闹妖,必出人命。”
谢吉祥低头,就看到瞎姑婆站在身边,用她那双渗人的白瞳盯着自己。
瞎姑婆突然出现,梧桐巷里平白凉爽起来,排队买炸糕的食客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有那胆大的就嚷嚷:“姑婆休要吓人。”
瞎姑婆冷哼一声,又盯着谢吉祥看了一眼,这才如履平地一般回家去也。
赵婶娘忙打圆场:“好了,吉祥家去吧。”
谢吉祥压下心中怪异,待买过朝食,转身回家。
她家就住青梅巷一十八号,是个一进的小宅院,比之旁边的邻里,院墙要更高大一些,遮挡了院中的春日美景。
谢吉祥刚在自家门口站定,临近的十七号就打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低着头,拎着竹篮匆匆而出。
这是隔壁的阮莲儿,谢吉祥很是相熟。
谢吉祥问她:“莲儿早,怎么今日是你买早膳?”
然话音落下,却见阮莲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低头往边上躲了躲。
谢吉祥心中一顿,皱眉上前低声道:“你爹又打你了?”
阮莲儿低着头,用厚重的刘海挡住了脸上的斑驳,她没回应谢吉祥的问题,只说:“今日是文殊菩萨圣诞,我娘昨日就赶着去金顶寺上香,家中只得我来操持。”
她不提,谢吉祥还不记得日子,如此一说,才想起转眼又是佛节。
不过谢吉祥惯是不怎么痴信神佛,闻言便安慰阮莲儿:“一会儿你回来去我家里,给你上些药。”
阮莲儿沉默片刻,最后轻轻点点头:“谢谢姐姐。”
“去吧,去忙吧。”
谢吉祥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低头正要敲门,门扉却从里面开了。
一瞬光阴如旧影,门里门外,喧嚣热闹都不见。
这个一进的宅院,好似停留在旧日的烟云之中,只墙角的那一株杏花树,才有些春日的盎然。
一个高瘦的中年婶娘立在门内,她身上穿着靛蓝的衫裙,头发梳成规规矩矩的牡丹髻,鬓边一把枣木钗,显得整个人极为利落。
“小姐,回来怎么不进门?”
谢吉祥瞧见她,明媚的春光重又回到脸上。
她眯着杏眼,笑得一脸欢心:“刚要进门,奶娘,今日的包子是萝卜馅的,你最爱吃。”
主仆两个用了一顿简单的朝食,把剩下的饭食用笸箩扣好,谢吉祥就回堂屋换了一双厚底雨靴。
何嫚娘见她又要出门,不免有些担忧:“一会儿怕是还要落雨。”
谢吉祥倒是利落:“奶娘放心,我不走远,就于运河边上买条鱼,再去找秀姑采买茉莉,这几日咱们便不出门了。”
何嫚娘松了口气,只道:“小姐且带上油纸伞,早些回来便是。”
谢吉祥笑着点头,背上何嫚娘给她做的粉红兔儿挎包,便轻轻巧巧出了门。
当年大齐定都于燕京时,便着手开始修葺运河河道,至今国祚已绵延百年,运河码头富裕了整个京郊南城。
从青梅巷出来,绕过梧桐巷和长干里,大约不过一刻,便能来到运河长街。
此时正是清晨时节,早春的风儿和煦,欢叫的雀儿活泼,人们三五成群走在春风里,热闹了整个长街。
伴随着风而来的,还有沿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长干里至南郊码头这一段运河长街,是这一带清早最热闹的所在。
青菜萝卜、地瓜芋头、蘑菇干菜,亦或者猪肉活鸡样样俱全。
因着临河,每日的鱼货也很新鲜,河虾亦很鲜美,今日谢吉祥来,就是为了买条青鱼,回家做酸汤鱼片来吃。
此刻正是鱼货摊最繁忙的时候,谢吉祥略等了一会儿,才排到她选鱼。
摊主热情道:“姑娘,今日有新打的青鱼和蚬子,新鲜得很,都买些家去吧。”
谢吉祥垫脚往他船上看,见盆中的几尾青鱼硕大肥美,游弋多姿,确实很是鲜活。
“劳烦大哥,选个四斤上下的便是,且要帮我杀好。”
摊主吆喝一声:“好嘞,青鱼一条!”
随着摊主的吆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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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吉祥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那是什么,快看。”
谢吉祥下意识抬头望过去,就看繁忙的河道上,有个青绿的身影飘荡其中,影影绰绰。
一只浑身乌黑的乌鸦正立在那身影上,冲着岸边的人扬了扬翅膀:“嘎!嘎!”
不知怎么的,谢吉祥突然想到刚刚瞎姑婆的话。
水鬼闹妖,必出人命。
因着此刻船影如梭,水流略有些湍急,那飘荡的身影仿佛眨眼的功夫,便飘到了岸边。
岸边一下子便嘈杂起来。
“啊,死人了!死人了!”
“是不是水鬼?怎么有乌鸦?”
“这人怎么死在河里的?啊!是个女人!”
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四周都攒动起来,胆子小的都往后躲,那些个胆子大的倒是一窝蜂往码头上跑。
一句惊呼声,便如同柴火入灶,一瞬烧水至鼎沸。
那乌鸦被人群惊扰,扑腾两下便一飞冲天,转瞬不见踪影。
谢吉祥便刚好在河岸边,离那飘来的“水鬼”很近,她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这人脸上裹着层层面纱,一头长发如同水草一般飘散在水中,她身着一身青绿衫裙,脚上一双满是污泥的绣花鞋,却让谢吉祥心头一紧。
真的是个女人?
因着离码头很近,此刻谢吉祥身边的人跑的跑,叫的叫,皆十分惊恐。
唯独谢吉祥镇定站在岸边,一双杏眼仔细盯着水中的人瞧。
相熟的卖花姑娘苏秀姑凑到谢吉祥身边,用手拉她胳膊:“吉祥姐姐,你不怕吗?赶紧走吧!”
谢吉祥却拍了拍她的手,声音异常平和:“死人没得好怕。”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明亮的嗓音:“官差临场,诸生回避。”
因着清晨的长街热闹非凡,因此燕京护城司衙门的衙役一直有巡检,刚这死者漂在河面上时,巡检应当已经上报。
此刻来的,不是护城司就是刑部之人。
谢吉祥对刑狱之事颇为明白,略一推敲便能得知各种详情,因此,她脸色略沉,转身就想退离码头。
然而,随着一阵锣鼓声响,几个青色皂衣的衙役围着一个高大的蔚蓝身影,迅速出现在了码头边。
隔着重重人影,谢吉祥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中间人的身上。
似乎感受到了吉祥的目光,来者抬头望来,那双平静无波的狭长眸子轻轻瞥来,似有无数寒光涌现。
谢吉祥挑眉回望,倒是有些意外。
竟是他来?
此刻,谢吉祥待要离开已经不及,那高大的官爷两步来到谢吉祥面前,用他异常清冷的嗓音道:“谢小姐,这边有请。”
岸边此刻人也不算少,有那胆子大的一直没走,正四处张望。
可那官爷却偏偏来到这年轻的姑娘面前,定定看着她。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却冷淡回绝:“不敢打扰大人当差。”
她说罢,扯着苏秀姑转身就走。
苏秀姑下意识回头张望,就见那官爷英俊异常的脸上如同挂上一层寒冰,却丝毫不夺其气韵。
“真是俊俏得很呐。”
2. 慈悲语02
官差一到场,百姓就要避让。
因着死者的死相不太雅观,官差立即搭起帐篷,阻碍了百姓的视线。
谢吉祥头也不回跟苏秀姑走了。
两人到了秀姑的花摊上,谢吉祥道:“秀姑,记得给我留几盆馥郁品的茉莉,我待要用。”
苏秀姑大抵还沉浸在刚才码头的命案中,神情有些恍惚。
“秀姑?”谢吉祥唤她。
苏秀姑抿了抿嘴唇:“吉祥姐姐,她……是死在码头上的吗?”
她整日里都在码头出摊,若是有这等凶案,明日就不敢来了。
谢吉祥微微一顿,却坚定道:“不怕,她不是死在这里的,应当是顺开阳河流入运河中。”
别看谢吉祥年纪轻轻,又是个姑娘家,可她行为办事总有着说不清的利落和稳妥。
因此,她如此一开口,苏秀姑莫名就心中一阵踏实。
“好,姐姐说不是,我就安心了。”
谢吉祥捏了捏她的手:“莫怕,看刚刚赶来的官差,除了护城司的,还有一位应当是仪鸾司的大人,上头重视,运河沿岸就会加强巡逻。”
苏秀姑认真点头,从摊子上捧起一把芍药:“这几日落雨,花也存不住,姐姐家去随便把玩吧。”
谢吉祥笑笑,倒是没推辞。
她拎着活鱼青菜,手里捧着一大束绽放的正红芍药,一路往家里走去。
一阵烟云聚拢而来,风儿一吹,天色突然由晴转暗,似眨眼工夫,风雨将至。
谢吉祥小跑几步,迅速往青梅巷行去,待拐入青梅巷口,抬头就看到个瘦弱苍白的少年郎在那徘徊,脚上似有些蹒跚。
“桂哥儿,你怎地没去上学?今日不是公休日吧?”
那消瘦的少年郎听到谢吉祥的嗓音,沉默地看了过来,异常规矩行过礼:“吉祥姐安好,阿娘还未归,家姐喊我来等。”
顿了顿,又苦笑道:“昨日里摔了一跤,且又想念阿娘姐姐,这才家来。”
谢吉祥点点头,她瞥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对桂哥儿道:“且先家去吧,马上就要落雨,淋湿了要得病。”
桂哥儿思考片刻,还是没有点头:“谢谢吉祥姐,我且再等一会儿,怕阿娘一会儿家来看不清路。”
“桂哥儿真是孝顺。”
阮桂听了这话,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分外安静平顺。
刚一入门,大雨顷刻而至。
春日的雷阵雨总是这样急躁,雷声阵阵里,雨打梧桐叶。
何嫚娘捏着鼻子去摆弄青鱼,谢吉祥坐在堂屋里,喝着甜豆浆赏雨。
何嫚娘出来瞧她一脸郑重,疑惑地问:“小姐,可是有事?”
谢吉祥叹了口气:“今晨去买鱼,却偏巧瞧见了凶杀案子,也不知这太平盛世,为何会有如此祸端。”
一说起凶杀案,何嫚娘脸色骤变,她小心翼翼看了看谢吉祥,但见她面色平和,这才犹豫道:“小姐莫怕,护城司如今已经加了巡防,应当不会有凶徒乱世。”
她们两个孤身女儿家,若是凶徒乱行,确实有些不妥。
谢吉祥倒是没怎么害怕,她只道:“嗯,我省得的。”
何嫚娘突然想起件事来:“刚小姐出去那一会儿,清水斋的李掌柜亲自来了一趟,道是最近有贵人订了一批货,光是玉妆台就要三十瓶,请小姐务必十日出货,若是能出,他每瓶额外添一贯钱。”
这一听就是大生意。
“倒是没听说谁家有喜事,不过……”何嫚娘细细看了谢吉祥一眼,“我仔细打听了几句,李掌柜起先不肯说,后来才松了口,说是他猜主顾是赵王妃。”
说起赵王家,谢吉祥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带着潮湿水汽的岸边。
春风吹起,一浪盖过一浪,澎湃的浪涛声中,是如玉的陌上君子翩跹而立。
便是站在那一群高大皂隶中,那君子也鹤立鸡群,让人一眼不肯错开。
不过那些皂隶也应当不是普通衙役,应当是护城司的校尉。
何嫚娘说着说着,就看谢吉祥在走神,便轻轻把刚泡的茉莉花茶放到她手边,轻声道:“赵王家的事,来来去去不过那些,寻常百姓也得知,小姐倒不必如此忧心。”
谢吉祥难得有些别扭:“我哪里忧心了。”
何嫚娘但笑不语。
谢吉祥有点难为情,没话找话:“应是赵王妃的手笔吧?眼看春日来临,城外的庄子皆是百花争艳,倒是可以玩赏一番,她家中那许多侄女,这时候可要拉出来亮相。”
这赵王妃什么德行,早成了街头巷尾的话柄,倒也不怪谢吉祥无礼。
何嫚娘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人都想着金枝玉叶,可这金枝玉叶的日子,怕也是不好过。”
“是啊,”谢吉祥目光一闪,斟酌片刻还是道,“奶娘,刚我在码头瞧见……”
她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极为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三下便停,间隔停顿分毫不差。
谢吉祥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一句,就看何嫚娘欢欢喜喜迎到门边,异常慈和地问:“可是世子到了?”
“婶娘,是我。”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给略显炎热的春日清晨增添了几分凉爽。
谢吉祥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乌云散去,此刻倒是雨过天晴,云淡风轻。
何嫚娘回头看了一眼谢吉祥,见她点头,才开了门。
木门应声而开,一个高大的蔚蓝身影就站在门外,巷中青梅树影稀稀落落,在来人的身上印下一片片迷离光影。
就着这斑驳光影,先是瞧不见他的面容,却能清晰看到他的浅淡薄唇。
那唇角依旧轻轻抿着,却恍惚间带了些许暖意,似笑非笑。
谢吉祥仰头望去,才看清对方那一张清冷出尘的英俊容颜。
他轻轻半阖着狭长的凤目,神态安然,面对着门内的何嫚娘,身上好似又多了几分乖巧。
同刚刚在码头上,满脸冰冷的官差大人迥然不同。
“婶娘,许久不见,近来和好?”他如此说着。
何嫚娘见他颇欢喜:“好着呢,世子快里面请,我刚巧泡了茉莉花茶,世子也好品一品。”
赵王世子赵瑞一步踏入小院中,目光在谢吉祥脸上轻轻扫过,最终对着何嫚娘道:“劳烦婶娘了。”
何嫚娘请他在院中落座,然后来到谢吉祥身边,从白瓷壶里重新倒了一碗茶水。
谢吉祥抿嘴瞥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何嫚娘好笑地看着绷着脸的小姐,也不去哄她,只来到院中给赵瑞上茶。
“世子怎么瞧着又消瘦几分?最近可是公务繁忙?”何嫚娘担忧问。
赵瑞端茶而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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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着熟悉的茉莉香味,心中的烦闷一瞬散去。
“忙倒是忙的,日子也不甚好过的,只能将就着来。”
却不曾想,打他来就一直没吭声的谢吉祥冷声开口:“世子大人的日子哪里会不好过?”
赵瑞宽大的官服袖子挡住了他的脸,在阴影中,他嘴唇浅浅勾起一个让人不易觉察的弧度。
“唉,谢妹妹还同我生气呢?此事我也确实是迫不得已,还请妹妹多多见谅。”
听这声音,却又多了几分委屈。
谢吉祥撇嘴冷笑,委屈什么呢?
见谢吉祥并不理自己,赵瑞也不怎么装乖卖委屈,话锋一转,倒是说起早间的事来。
“早上在码头,谢妹妹应当也瞧见那一桩命案,我此番前来,就是请妹妹鼎力相助。”
谢吉祥转身凝眸,认真看向赵瑞。
她长得喜庆,人又可爱讨喜,可如此板着脸的时候,却也叫谁人都惹不起的赵王世子心慌胆颤。
谢吉祥盯着他看,朱唇轻启:“不去。”
赵瑞大抵也知道她为何会拒绝,倒也不如何劝,只说:“那妹妹是否能说说,早晨那一瞥都瞧见什么细节,也好让我有些头绪。”
如果只是说说的话,谢吉祥倒是没那么抗拒。
她问:“本案由世子大人牵头?”
赵瑞一直在仪鸾司当差,官拜从四品燕京镇抚使,算是这些个勋贵儿郎中相当有出息的一个。
不过听闻他这差事全赖陛下顾念早去的明德皇后,平日里根本就不去仪鸾司南镇抚司当差,相当地吊儿郎当。
却也没听说,仪鸾司也要越界管护城司和刑部清吏司的差事了?
赵瑞听到谢吉祥的问题,只道:“原是不用管,即日起便要操心了。”
谢吉祥没多问。
她抿了抿微红的樱桃唇,垂下眼眸:“我是看在淑婶娘的面子,才指点你几句。”
淑婶娘便是赵瑞的母亲。
赵瑞一脸认真,拱手道:“还请谢先生点拨,小生受教。”
谢吉祥没同他打趣,倒是颇为认真:“死者约莫三十至四十许,身高五尺,家境普通,大约生活在京南一带。她不是死于码头边,应当是顺着金顶山的开阳河流入运河,应当是昨夜落雨之前死亡。而且……”
“而且,她应当是死后才入水中,远观之腹中平平,未曾有胀气。”
早起那么一眼,就叫她看到这诸多细节,分析出许多对错。
谢吉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才发现赵瑞那双乌黑的眼眸正定定看着自己。
他眼中有着旁人难以觉察的赞赏和开怀,却让从小一起长大的谢吉祥一眼看穿。
她一下子就扭捏起来:“怎么这般?难道我说错了?”
赵瑞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吉祥所言皆对,无一差错。我想再问吉祥一句,可否同我一起破案?”
谢吉祥沉默了。
她心中好似火烧,理智告诉她不要点头,可面对着送到眼前的案子,她却分外动摇。
若说想不想破案,她确实是想的。
可是……
赵瑞看出谢吉祥的挣扎,待要再说什么,家中忘记关紧的门扉却突然被外人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扑身而入,“噗通”一声跪在院中的水洼上。
“吉祥姐姐,求你给我娘讨个公道吧!”
3. 慈悲语03
谢吉祥也未曾想到,自己同赵瑞的话被隔壁的莲儿丫头听见了。
她略有些不解,却还是把阮莲儿搀扶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牵扯到了福婶?”
可阮莲儿却只顾着哭,根本没听到谢吉祥的话。
“你倒是说啊!你娘怎了么?要讨什么公道?”
阮莲儿颤颤巍巍起身,却哭喊着:“吉祥姐姐,我娘死了,我娘死了啊!”
因着她经常挨打,平日里都是畏畏缩缩的,轻易不敢大声同人争执,如此这般声嘶力竭,倒是吉祥第一次得见。
谢吉祥见阮莲儿几乎崩溃,说话也颠三倒四,便抬头看向赵瑞,她没说话,但眼中的询问却叫赵瑞一眼就明了。
赵瑞轻轻点了点头,对谢吉祥道:“经查,今晨于南郊码头出现的尸首是青梅巷一十七号阮林氏。”
谢吉祥心头一震,若死者是福婶,那么她刚刚的推论就全都说对。
她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身边搀扶的阮莲儿发出一声悲鸣,她瘦小的身子不停抖着,好似整个人坠入冰窖中,冰冷不堪。
“那是我娘,我娘死了,我没有娘了呜呜呜!”莲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叫了何嫚娘过来搀着阮莲儿坐在藤椅上,这才取了帕子给阮莲儿擦脸:“你别急,待我问一问再说。”
若是旁人,谢吉祥一定不会再过问刑狱之事,但阮莲儿不是旁人,林福姐也不是旁人。
赵瑞同她一起长大,一眼便知她如何斟酌,见她微微垂下眉眼,手中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牡丹戏蝶荷包,便知她心中动摇。
如此甚好。
赵瑞低头品茶,掩饰自己唇边的笑意。
再抬头时,他面上重新恢复冷清,那一丝丝的笑意不过是昙花一现,只隐于无边黑夜中,从未展露人前。
“倒也不必谢小姐再问,今日本官前来,便是请谢小姐至大理寺一观,协助本官查案。”他指了指阮莲儿,“死者便是这位阮姑娘的母亲阮林氏,此番也要请至大理寺认人。”
阮莲儿刚经丧母,母亲又死于非命,她哪里有诸多心肠去推敲其中对错。
既然世子爷会亲自来请吉祥姐姐,那吉祥姐姐一定能为她母亲查明冤屈,如此一想,她立即又跪了下去。
“吉祥姐姐,求求你了,求求你帮帮我吧。”
十四五岁的少女,哭得如同凋零的花,让人无端伤心。
谢吉祥一时间百转千回。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心软,可对上阮莲儿红肿的眼睛,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赵瑞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当机立断道:“不如先去大理寺察看一番如何?仵作还等在义房,未曾动手查验,就等本官领亲属一同前去。”
谢吉祥一听到查验两个字,心中便更是动摇。
这时,何嫚娘轻轻推了她一把:“早去早回。”
这一下,就把她整个人推出了心门之外。
谢吉祥这才下了决心。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几乎崩溃的阮莲儿,柔声道:“莲儿,今日世子前来,定也不是专为我的事,大齐律规定,若有命案悬案,须得家属到场认人,此番也需你家有人同我们一同前去。”
阮莲儿哭得什么都不知,根本没注意赵瑞说了什么,却对谢吉祥的话上了心。
她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对谢吉祥道:“吉祥姐姐,容我家里去商议一番。”
谢吉祥知道她父亲整日不着家,家中只有弟弟在,但阮桂也算是读书人,在青梅巷中都是有名的聪明娃,阮莲儿倒是可以同他商议一番。
她点点头:“去吧,一刻之后在巷子口见。”
待阮莲儿出了门,脚步声由近至远,谢吉祥才看向赵瑞:“世子大人何时去的大理寺,又为何要去大理寺任职?”
赵瑞捏着折扇,淡淡道:“谢妹妹先去更衣,一会儿再说不迟。”
要去义房,自然要换一身不太亮堂的旧衣。谢吉祥回房找了一身已经有一两年光景的青竹衫裙,袖口做的窄袖,裙摆也没那么多褶子,穿在身上分外利落。
她在妆镜前看了看,见自己头上戴着奶娘新给做的山茶绒花,便也取了下来换了一根祥云桃木钗。
这么一打扮完,谢吉祥才起身出了房门,那双最是圆润温和的杏眼却直勾勾奔着赵瑞而去。
赵瑞淡然自若。
他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这才对谢吉祥道:“我家中情景,你是都知道的。我父王是什么样的脑子,我那个继母又是什么样的秉性,你也都知情。”
赵王家那些烂糟糟的事,满燕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非赵瑞是个冰冷性子,又从小作为伴读陪伴皇子们长大,那些流言蜚语都能戳破他的脊梁骨。
他如此一说,谢吉祥便点头:“嗯。”
赵瑞垂下眼眸,嘴角也微微下压,看起来竟是有几分可怜之相。
“父王……父王总觉仪鸾司的名声不好听,便求了圣上,给我在大理寺寻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也好不辱没赵家的名声。”
这话听起来是真漂亮,实际上仪鸾司才是这帮天潢贵胄的好去处,上达天听,内训昭昭,威风凛凛。
赵瑞如此说,不过是为了全赵王的脸面。
谢吉祥听到他这般云淡风轻,心里便好似有火烧:“大理寺也是极好的。”
难得听到她劝慰自己,赵瑞微微一愣,他低头笑了笑,但那笑却并未收入眼底。
“是啊,大理寺也是极好的,最起码不会被人骂作彩衣狗。”
两人如此说来,时间便差不了些许,谢吉祥深吸口气,跟着赵瑞出了门。
一步踏出去,衣袂飘飘,枝叶遥遥,正是四月好时节。
但赵瑞的面容却迅速笼上一层寒冰,但凡有人被他那冰冷的眉眼轻轻扫过,都觉得浑身冰冷。
小院外面,守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二十几许的青年人,身上穿着干练的窄袖长衫,腰间一条软皮带,上挂一把青云剑,浑身皆是肃杀之气。
见了赵瑞出来,那人先行礼:“世子。”
然后才去对谢吉祥拱手道:“谢小姐,车已备好,请小姐车上坐。”
此人是赵瑞身边的贴身侍卫,名叫赵和泽,从小陪伴赵瑞长大,最是忠心不过。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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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点点头,同见礼,却未直接上马车,反而等在了阮家门口。
青梅巷里,街里街坊,都是寻常人家。
阮家大抵也是如此,同谢家一样的枣木门扉,隔开了巷子和院中,因着刚刚雨过,因此巷中安安静静,也听不见院墙之内半点风声。
赵瑞陪在谢吉祥身侧,看她垂眸静立,便轻声问:“你猜谁去?”
谢吉祥微微抬眸,往阮家院中的枣树上瞥了一眼,开口道:“莲儿。”
果然,随着她话音刚落,阮家门扉应声而开,阮氏姐妹前后而出,阮莲儿直接来到谢吉祥身前:“吉祥姐姐,我去……认认母亲,桂哥儿去寻了父亲回来。”
谢吉祥看了看哭红了眼睛的少年郎,叹了口气:“也好,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迅速上了马车。
因着阮莲儿一心都是母亲,无暇顾及自己,谢吉祥这才看清她脸上的伤痕,从右脸颊到嘴唇皆是淤青一片,可见打得不轻。
她青白着脸,眼睛通红,嘴唇惨白,那双一向明亮的眸子里,只有无边的苦闷和疼痛。
谢吉祥垂下眼眸,心里叹了口气。
她轻轻伸出手,握住了阮莲儿冰冷的手指:“莲儿别怕,有我在的。”
阮莲儿抬头看她,眼中却依旧没有神采:“吉祥姐姐,我娘那么好的人,谁会害她?”
是啊,谁会害她呢?
谢吉祥顿了顿,认真对阮莲儿说:“莲儿,此番我前来,就是为福婶一事,若你信我,可否把家中事同我讲一讲?”
阮莲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道:“我自然是相信姐姐的。”
说罢,她便颇为认真地回忆起来:“昨日我娘早上依旧起来卖豆腐,姐姐也知道,做豆腐的人家赚的都是辛苦钱,每日清晨,我同我娘早早便要起来,磨豆腐点豆腐,没两个时辰歇不下来,豆腐出锅之后,我娘就要担着扁担出去售卖。”
福婶的豆腐做的很细致,豆腐软嫩细腻,没有那许多豆腥味,兼之又能送上门来,附近街坊都很爱买。
因此每日两担豆腐,很快就能卖光。
阮莲儿顿了顿道:“昨日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娘回来后说今日是佛诞日,要去上香给我弟弟祈福,便收拾了几张烙饼便走了。”
谢吉祥问:“什么时候走的?”
“当时天气极好,头顶阳光灿灿,应当过了巳时正。”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
从青梅巷去金顶山上的金顶寺,步行至少要两个时辰,但若是乘城中马车行至金顶山脚下,则只须一个时辰。
这种马车只需三文钱,倒是不算太贵,福婶因笃信佛法,经常要去上香,也不会特地去省这点铜板。
福婶死亡的时间,大约从到了金顶山上到夜半落雨前,差不多就是昨日的下午和晚上。
谢吉祥想到这里,突然问:“那阮叔呢?昨夜可在家?”
听到谢吉祥问起父亲,阮莲儿脸色骤变。
“他……他不在家。”
不在家?
“一夜都不在?”
阮莲儿沉默片刻,最终开口:“夜夜都不在。”
4. 慈悲语04
谢吉祥正待说些什么,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谢吉祥只听外面赵和泽的声音响起:“谢小姐,阮小姐,皋陶司到了。”①
皋陶司?
谢吉祥没来得及疑惑,便直接跳下马车,抬头才发现他们一行人竟是直接进了大理寺一处偏院。
白墙青瓦,竹叶飒飒。
门廊之上,皋陶司三个大字闪着银辉,好似有千言万语,话尽人间悲喜。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从不知大理寺还有皋陶司。
此刻赵瑞立于门下,面容清俊,修长挺拔,一身蔚蓝官服生生穿出几分飘逸,让人见之不忘。
他定定凝视谢吉祥,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谢小姐,皋陶司请。”
谢吉祥垂下眼眸,立即便知此处应是大理寺新设,所为何事倒是不便揣摩。
赵瑞颇为淡然,引了几人从古朴的门廊下行入,叫了门口的校尉过来给几个外人登记。
谢吉祥见那校尉虽穿着普通的青灰官服,身上也无特殊花纹,可整个人十分冷峻,身上皆是肃杀之气。
谢吉祥心中一下有了猜测,领着阮莲儿在门口的偏房处写了姓甚名谁家住几何,这才跟着赵瑞往皋陶司行入。
越往里行,越能知其中别有洞天。
只是前堂后院都来不及查看,只那几个威武的校尉也吓得阮莲儿浑身发抖,缩在谢吉祥身后不敢吭声。
赵瑞便直接对赵和泽点了点头,对阮莲儿道:“阮姑娘,从回廊处往后便是义房,此番还未征得家属同意,因此未做尸检之事,还请你多做权衡。”
在家时他不说,可偏偏到了皋陶司中,让阮莲儿见了这严肃衙门才开口。
阮莲儿心中惊慌,也确实对母亲的死有些不解,便哆哆嗦嗦问谢吉祥:“吉祥姐姐,你说……该当如何?”
谢吉祥回头看她,见她虽然害怕,可却还是坚持着没走,便低声道:“你若想查清福婶为何而死,谁人所害,还是应当答应尸检。”
阮莲儿轻轻“嗯”了一声,低头未曾多言。
隔壁这一家子,母亲泼辣勤快,靠着一手点豆腐的绝活撑起一家营生,女儿乖巧懂事,儿子勤奋好学,当是异常幸福的。
只可惜……
只可惜没有摊上个好父亲。
福婶的丈夫阮大整日里在外闲逛从不着家,便是回来也只管要钱,要不到动辄打骂,除了儿子的脸他不打,妻女的死活从不顾及。
如今福婶如此枉死,他也不见人影,只得年幼的女儿出来替母亲申冤。
着实是可恨又薄情。
不过阮莲儿虽然心里害怕,对母亲的枉死却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只权衡片刻便道:“我答应。”
一旦说定,赵瑞轻轻摆手,便有个年轻的女校尉跟上来,直接跟在了阮莲儿的身侧。
一行人顺左侧回廊往偏房行去,路上竹林密布,挡去光阴,让人瞧不清前程与归途。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一处异常冷僻的罩房出现在眼前,因做的是白事,这一片看起来异常冷清,连罩房上都没有挂牌匾,只草草挂了两只白灯笼。
他们刚一到,便看赵和泽从排房里请了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出来,瞧着似刚睡醒。
“怎么才来?还不够墨迹的。”来人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赵瑞。
赵瑞对外人一贯没什么好脾气,若有人胆大包天惹到他面前,大多是直接就让亲卫处置,但对此人,赵瑞却难得解释一句。
“家属不在家,只得请了年幼的小姐来,已经同意尸检。”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他拢了拢夹袄,弯腰把脚上趿拉的短靴穿好,这才吆喝一声:“殷小六,验尸格目取来,给家属讲讲。”
一道明亮的嗓音回道:“师父,就来。”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从罩房跑出来,他面容清秀,唇红齿白,竟有几分女相。
叫殷小六的青年手里捧着验尸格目,先对赵瑞和赵和泽行礼,然后准确地看向阮莲儿:“阮姑娘,您请这里签字,若是不会写字按手印也是可以的,有什么疑问都可问我。”
阮桂平日里在青山书院读书,回了家来也会教导姐姐,因此阮莲儿是识字的。
她接过那验尸格目,简略看了看,越看脸色越白,最后整个人都抖起来。
“如此都要做?要把人剖……剖开?”。
“姑娘不用怕,若是不做的细致妥贴,咱们也查不出夫人死因不是?如此做,还是为了还死者一个公道。”殷小六看起来年轻,倒是极会安慰人。
阮莲儿签验尸格目的空档,谢吉祥同那中年人见礼。
赵瑞亲自给介绍:“谢小姐,这位是咱们皋陶司的一等仵作,邢九年邢大人,这位是本官特地请来的推案高手,谢吉祥谢小姐。”
谢吉祥自不敢当什么推案高手,她对邢九年拱手道:“邢大人好,刑大人叫我吉祥便是。”
邢九年那耷拉着的三角眼看都没看谢吉祥,却说:“年纪轻轻,倒是个老行家了。”
谢吉祥微微一愣,转眼便笑了:“谢邢大人夸赞。”
看那边死者家属同意验尸,邢九年便取了腰上的钥匙,去义房里面准备。
赵瑞在谢吉祥耳边低声道:“此人是大理寺的最厉害的仵作,被圣上亲自指派而来,很有些手段。”
谢吉祥点头表示听懂了。
另一边的验尸格目刚好签完,赵瑞便道:“阮姑娘见过令慈之后,便在客间等下,这位大人会陪同你一起。”
这边都安排好,就听邢九年在义房里面喊:“进来吧。”
谢吉祥明显感受到,阮莲儿浑身剧颤。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谢吉祥一把握住阮莲儿的手,给她鼻子底下抹了些清凉油。
阮莲儿就这么木讷地被她搀扶进了义房,刚一进去,扑面而来便是一阵阴冷的风。
义房里面很宽敞,不过摆放了三张木床,左右两处角落都放着冰鉴,用来给室内降温。
因着四面都是竹林,此处恰好是个凉爽地,用来做义房最是适合不过。
最靠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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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木床,阮林氏正安睡于上。
她面色青白,人也略有些浮肿,更可怕的是脸蛋上划了好长一道伤口,此时看起来更是殷红刺目。
一头长发简单盘在头顶,依旧湿漉漉,夹杂了不少河中泥沙,看起来脏兮兮的。
邢九年突然张口:“小姐近些看,这可是你母亲阮林氏?”
阮莲儿一下子哭出声来,她挣扎着要往阮林氏那扑去:“娘啊,娘!”
那女校尉一把拽住她,不让她向前一步。
“娘,”阮莲儿挣脱不开,只能伸手去抓,“是我娘,娘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
“娘啊!”阮莲儿痛哭失声。
谢吉祥也紧紧搂着她,无声给她安慰。
赵瑞看了一眼女校尉,女校尉便立即扶着她往后退,谢吉祥便道:“莲儿,你出去等等,好让几位大人仔细查验,不会让福婶死得不明不白。”
阮莲儿满脸泪痕,眼中满满都是绝望,她茫然地点头,就这么被拉扯出了义房。
待人一走,邢九年立即道:“干活吧。”
此时义房中一共五人,都是老手,便也无所顾忌。
邢九年领着小六穿好罩衫,谢吉祥也取出自己的罩衫套在身上,她在头上戴好帽子,口鼻处戴好面罩,便算准备妥当。
她这一番打扮,跟邢九年似乎没什么不同。
邢九年满意地看她一眼,对站得不远不近的赵瑞道:“这位吉祥姑娘可比你老练,也没你那么瞎讲究。”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见他在口鼻处捂得严严实实,颇为无奈:“世子您要不出去等。”
赵瑞有些洁癖,对各种杂混的气味更是敏感,根本不肯往前凑。
赵瑞却摇了摇头:“不用,开始吧。”
无论按察使司还是刑部,也无论大理寺还是仪鸾司,尸检皆有体统。
邢九年主检,他便领着小六一起给死者上香,待在案头点上两柱白蜡,才对小六说:“永丰四年四月初八,阮林氏案格目。”
他说一句,小六就迅速写一句。
谢吉祥不是仵作,她只站在另一侧,一边仔细查看阮林氏身上的伤痕,一边在心中反复推敲。
邢九年先指了脸上:“左侧面部有划伤,长约一寸半,非刀枪斧钺,应为山石。”
他既然是一等仵作,眼力和经验可见一般,这些外伤一眼便知。
仔细看完脸上的伤,邢九年又查验四肢。阮林氏身上有多处划伤,因伤口中有细小碎石,便是在河道里泡过,也依稀有存留,倒是并不难定证。
他斟酌片刻,对小六道:“四肢伤共十八处,皆为尖锐山石刮蹭,应当为高处坠落。”
这些都看完,他才开始仔细查验阮林氏的面部。
这一看,他却微微皱起眉头。
只见淅淅沥沥的血水从阮林氏的鼻腔内缓缓流出,她怒张着眼,那血水仿佛血泪一般,让人心中惊颤。
有道是枉死不甘,遗恨绵绵。
那血水如同血泪一般,在诉说着逝者的死不瞑目。
5. 慈悲语05
这场景看着很渗人,不过对于经验老到的一等仵作来说,都是小事情。
就看邢九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用小木盒把她鼻腔内的血水收集起来,凑在蜡烛下查看。
说是血水,其实血色并不浓,其中夹杂着细碎的泥沙和小石子,也并不十分显眼。
邢九年办事很讲究,他特地让谢吉祥也看了看,问:“丫头怎么看?”
谢吉祥示意邢九年按压阮林氏的腹部,见未有肿胀,斟酌地道:“若是生前溺水而亡,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腹部肿胀,若是意外落水,则腹部也会略有肿胀,但阮林氏两种状态都无,应当是死后落入水中。但是……”①
谢吉祥又有些迟疑:“但死后落水者,口鼻处不见水沫,同阮林氏痕迹不符。”
她如此娓娓道来,对这些查验的手法颇为熟悉,一看便知是熟读过《洗冤集录》的,并非毫无见地之辈。
邢九年点头,道:“丫头不错。”
“你说的是溺死篇,但不要忘了后面还有压塞口鼻死。”
谢吉祥恍然大悟:“多谢邢大人,受教了。”
这个时候,赵瑞突然开口:“也就是说,阮林氏是被人捂住口鼻致死之后扔下山崖?因昨日燕京暴雨,开阳河水流湍急,这才把阮林氏冲入运河南码头?”
赵瑞并非刑狱高手,甚至不是按察使司出身,但他这个突入起来的总结,却偏偏全部说中。
就连邢九年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少卿所言极是。”
谢吉祥抬头向赵瑞看去,少卿?
然众人还未来得及再做补充,就听义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下一刻,只听“啪嗒”一声,义房那上了门闩的木门就被人一脚踹开,飞溅的木屑四散而出,差点砸到站在床脚的谢吉祥身上。
赵瑞一步上前,手腕一转,拉着谢吉祥转了个身,把她严严实实遮挡在身后。
谢吉祥的心,跟随他的动作猛地跳了一下。
赵瑞的手修长有力,手心带着蓬勃的朝气,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暖暖妥帖人心。
谢吉祥只觉得脸上一红,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射到来者身上。
还不等赵瑞开口,这胆大包天的凶徒便大大咧咧嚷嚷起来:“呦左少卿大人,怎么有了案子不叫在下?您怕不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这大理寺的一等推官是谁?”
大齐官制颇为严肃,凡不需要科举但有专才的能人志士等,皆给予与之才能相对的官职与等级。
比如有关刑狱的仵作、推官、录文等专才,皆分一二三等,一等为最高,品级从七品到正六品皆可,是正正经经的官爷。
比如邢九年,他是刑部总衙门的一等仵作,正六品的官职,虽然在堂官多如牛的燕京不起眼,但在整个三法司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个新来的一等推官,张口如此狂妄,不仅官职颇高,在三法司里肯定也很有名号。
毕竟,赵瑞这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左少卿可是正四品,比他不只高出一星半点。
赵瑞是谁?
哪怕他亲爹也耐他不能的赵王世子,虽然平日里都是冷冰冰的,可若有人不懂事打到他脸上,他绝对不会当个睁眼瞎。
果然,谢吉祥就感到赵瑞捏着她的手略紧了紧,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缓缓响起。
“付大人,可不是本官没有请你,”他把请字咬得极重,“早晨案发时本官就派人去请你到案发现场,你未曾出现,本官便只好亲自前去。等到家属前来识人,本官第二次派人请你一同验尸,你也一样未曾到场。”
赵瑞语气逐渐冰冷:“若是付大人当不好这个第一推官的差事,本官手底下有的是能人,就不劳付大人费心了。”
这两句话,直接把这位付推官怼了回去。
谢吉祥微微探头,好奇地往门边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立在门扉斑驳的义房门前,身上穿着深青色的官服,长脸小眼,看起来很不好惹。
谢吉祥这么一动作,却叫眼睛极为出色的付推官看了个正着,他突然嗤笑出声:“切,就看你找的这小娘皮,能做什么事?怕不是见了死人要哭到你怀里哦。”
赵瑞脸色不变:“来不来本官怀里,那是本官和谢推官的事。”
谢吉祥脸上更红了,她伸出手,悄悄在赵瑞腰上掐了一下。
赵瑞:“……”
赵瑞差点没绷住,同她说了那么多次,掐人不能掐腰,怪痒痒的。
付推官一听这话,就知赵瑞死了心不肯用他。
他挑眉怪笑,眉目里满满都是险恶:“你们这些子天潢贵胄真是恶心人,一来就顶了别人十几年的辛苦,难怪人人都骂彩衣狗,只要能当一条好狗,就能高官厚禄,锦衣加身。我倒要看看,这小娘皮能破什么案!”
这话听得人特别不舒服。
就连还在生赵瑞气的谢吉祥,都要忍不住出来为他辩驳几句。
但赵瑞依旧没有松手,稳稳当当把她遮挡在身后。
“付大人要为李大人伸冤,也要去问问李大人如今是什么前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诋毁朝廷命官,揣测上意,实在不是一个正六品的一等推官秉性。”
那个付大人脸色一变,他张了张嘴,也听出来赵瑞话中有话,见无人给他下台阶,只得骂骂咧咧走了。
待他一走,门口守着的校尉便迅速取来门板压在义房门框上。
赵瑞转身,轻轻松开手,推了推谢吉祥:“去忙吧。”
谢吉祥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平和,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些戏谑,一下子就想到刚才他的话。
谁要扑到你怀里。
谢吉祥瞪他一眼,立即回到邢九年身边,看他检查阮林氏身上的伤痕。
刚刚付推官大闹义房的时候,邢九年全程都没理他,依旧慢条斯理做尸检,他做尸检是相当有经验的,虽然验尸格目上有开胸验尸这一项,也会提前跟家属说明,但阮林氏的死因特别清晰明了,因此也不用再做开胸。
此刻邢九年已经结束了第一次整体检查,他起身用帕子擦干净手,叫了众人来到床边:“丫头看这里,她死前应该紧紧抓住过什么,导致手上不仅有淤青血痕,指甲缝里也有血迹,不是她自己的,就是凶手的。”
谢吉祥低头看去,只见福婶的一双手上,皆是伤痕累累。
她是做吃食生意的,手上不留指甲,平日里总是干干净净,然而此刻,她斑驳的指甲缝里,却被污泥和血痕充盈,看起来颇为可怜。
“咦,”谢吉祥指着林福姐的指腹,“邢大人,您看这里。”
邢九年低头看过来,道:“她手上这里因为受伤严重,所以尸斑明显,所以看不太出来原本的颜色。”
谢吉祥看着那些斑痕的颜色,送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但邢九年已经进入下一个阶段了:“阮林氏没有中毒,死因应当就是为大人所言,口鼻窒息致死之后被冲入开阳河,她昨日有出城去金顶山,这个有护城司的记录,应当是死在金顶山上后被人扔下山崖。”
谢吉祥补充道:“我同阮家恰好是邻居,也认识阮莲儿,刚刚我问过她,经她回忆,昨日阮林氏大约午时到的金顶山脚下,要步行上山,再去金顶寺烧香礼佛,怎么也要一个时辰。”
邢九年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仵作,年轻的时候跟着师父,出师之后自己单打独斗,他合作过那么多推官,什么样的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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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唯独没有这小丫头这般,笑嘻嘻就把细节都斟酌清楚。
虽说她认识受害者家属,也知道阮家的内情,却依旧如此不声不响就问出了大概内情。
邢九年接着她的话道:“如此,那阮林氏的死亡时间就可定在昨日午时至夜里落雨前。”
之所以定在落雨前,一是因昨夜雷阵雨颇大,而且一下就是一整夜,金顶山上除了赫赫闻名的金顶寺,就再无其他的村户,且落雨恰好在宵禁前,便是要在雨夜行凶,也无法在宵禁前赶回城中,这样瓢泼大雨下,在野外林中颇为危险,林福姐不会从金顶寺外出,凶者不可能行凶之后再湿漉漉回金顶寺,林中也无处躲藏,雨夜行凶的几率并不大。
二一个,则是死者已经出现大面积尸僵,虽在河里泡了一夜,却也未曾缓解,根据邢九年的经验,尸僵一般会在死后一刻至三个时辰左右出现,然后再过两至三个时辰扩散至全身,以阮林氏的状况来看,她大约是死在昨夜落日时分。
但凡事总有意外,所以邢九年给了个大概的范围。
赵瑞点点头,还是道:“也不能以偏概全,山上还有寺庙,寺中僧人众多,阮林氏本就要在山上行斋,若是在寺中出事再被人扔落山崖,也并不奇怪。”
邢九年看上去吊儿郎当,却是个颇为细致的人,他点点头,领着殷小六回到床前,帮阮林氏仔仔细细穿好衣裳,又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圆髻,才算尸检结束。
一行人从义房出来,谢吉祥才把身上的那身罩衫脱下,放在随身带着的布袋中。
赵瑞对邢九年道:“此番有劳邢大人,阮林氏的检尸格目需得立即抄写两份,一会儿送去前堂。”
邢九年明白他这是要讯问阮莲儿,随意摆摆手:“不用操心,快去忙吧。”
说罢,他就提溜着殷小六回了罩房。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阮莲儿从小挨打到大,她颇为怕生,是个很柔弱的小姑娘,一会儿还是我来问吧。”
赵瑞不置可否,却难得勾了勾唇角:“是谁说不去的?”
谢吉祥轻轻咬了咬嘴唇,颇为光棍:“我说的,怎么样?左少卿大人不满意吗?”
赵瑞:“……好了,去前堂吧,我是说不过你。”
谢吉祥挑眉笑了。
前面的正堂便是皋陶司的前衙,大凡衙门所有之陈设,此处皆有,不过里里外外透着新意,皆是新造。
前衙是五间的制式,除大堂之外,左侧为客厅并雅间,右侧则是书房,若要见外人,大抵都在此处。
阮莲儿此刻便被那女校尉陪着,坐在雅室里吃茶。
但她一脸心如死灰,那茶杯只是握在手中,一口都没喝进嘴里。
谢吉祥刚一进去,那轻轻的脚步声也把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望过来。
“吉祥姐姐。”
她又想哭了。
谢吉祥两三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莲儿别怕,那边已经结束了,福婶整整齐齐的,没有做开胸查验。”
但阮莲儿的思绪并不在此事上,她结结巴巴问:“我娘,我娘是怎么死的……?”
谢吉祥叹了口气:“福婶为人所害。”
为人所害!
阮莲儿脸上的血色一瞬褪去,她后退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
从她游移不定的瞳孔里,谢吉祥看到了深重的怀疑。
赵瑞自然也看到了。
“阮姑娘,你母亲可有什么仇人?”
阮莲儿双手一抖,刚刚握着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在素色地毯上滚了一圈,只氤氲出一片斑驳的花纹。
“我不知道。”阮莲儿低头呢喃。
赵瑞冷冷道:“不,你知道。”
6. 慈悲语06
被赵瑞这一嗓子吓的,阮莲儿几乎都忘记哭泣。
谢吉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异常轻柔:“莲儿,你得说实话,这样赵大人才能迅速找到突破口,查明福婶的死因。”
“你不希望,福婶一直躺在冰冷冷的义房中,无法收殓下葬吧?”
谢吉祥的话语轻柔,却字字砸在阮莲儿心房上,阮莲儿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上有冷酷的官爷,身边是冷漠严肃的校尉,加上谢吉祥如此哄劝,她一下子就崩溃了。
“我爹……我爹他……”
阮莲儿哭得说不出话来。
亲生母亲突然被人杀害,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而她心里最怀疑的人,却是她的亲生父亲。
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不啻于双重打击。
阮莲儿话音落下,雅室里陡然一静。
谢吉祥轻轻拍着阮莲儿的后背,抬头看了一眼赵瑞,她从未见过赵瑞当差时的模样,此刻认真端详,才发现他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只看赵瑞沉思片刻,对赵和泽说了几句,赵和泽便转身退了出去。
谢吉祥回过头来,见阮莲儿已经略缓过神来,才继续说道:“虽然阮叔确实不怎么着家,但也毕竟同福婶少年夫妻,情分还是在的。”
可阮莲儿却白着脸摇了摇头:“我爹对我娘哪里有什么情分?若说情分,也单指我娘对他而已。”
赵瑞注意到,阮莲儿每次提到爹、父亲这类的词,话语总是突然停顿一下,仿佛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那么的艰难。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显然,两人都很知道阮家的旧事。
谢吉祥是因为一年多的邻里相处,而赵瑞肯定是因为阮林氏刚一被认出,立即就开始调查清楚其背景。
可见,这个皋陶司里确实能人辈出。
阮家的事说白了都是家里事。
早年阮大的父母在旁边的梧桐巷经营一家豆腐坊,因着阮母点豆腐的手艺极好,阮父又是个热心肠,生意一直非常不错。
他们在梧桐巷拼搏将近十年光阴,终于在临近的青梅巷里买了个一进的宅院。
阮母身体不是很好,一直也没孩子,待落户到青梅巷,却突然有了喜讯。
可谓是双喜临门。
这孩子就是阮大。
父母等了他将近十年,自此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骨肉,因此捧在手心怕化了,放在身边怕摔了,简而言之就是宠溺至极。
阮大从小就颇为顽皮,可因为父母从不斥责,他便变本加厉,书院读了几天就打了好几个同窗,最后也不再读书,整日里游手好闲。
待到他十来岁的时候,竟又是同人跑去了赌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阮父阮母为了他简直操碎了心,便是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这要是染上赌,这一家子就完了。
父母两个也不知是如何盘桓的,最后竟是买了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回来,说要给自家儿子做童养媳。
这童养媳就是林福姐。
阮父阮母两个在豆腐坊起早贪黑,自然看不住阮大,家里突然多了个能干的媳妇,倒是能管一管。
大抵也是觉得这大媳妇很新鲜,也可能是阮林氏跟得太紧,渐渐地,阮大竟然真的不去赌坊了,甚至跟着阮林氏一起在豆腐坊帮忙。
那一段岁月,是阮家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阮大十五岁上,阮林氏有了身孕,接连生下阮莲儿和阮桂,就在人人都以为阮家会继续幸福下去之时,阮父意外摔伤,没几日就撒手人寰,而阮母也跟着病倒,没几天就跟着夫君去了。
这时阮莲儿才三岁,阮桂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在人人都以为阮大能重新振作照顾妻女时,却是阮林氏继承了豆腐坊,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辛苦操持。
若是如此,日子也能过。
但是阮大却重新踏入赌坊,从此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就连那个赖以生存的豆腐坊,也被卖出去抵债。
所以,阮家才流落至今。
因为这些街坊邻居都知道,也几乎成了邻里教导孩子的坏榜样,就连谢吉祥这个刚搬过来一年的新街坊,也都知道。
后面的事大家都能猜到,阮大整日不着家,福婶只能在家里做了豆腐担着卖,靠着不断的辛劳养活了一家人。
然后,因为儿子过于聪慧,她还勉力送了儿子去读书。
虽然青山学院只要能考上就能减免束脩,可笔墨纸张都要不少花销,为了儿子,阮林氏更是起早贪黑。因着她长相艳丽,在暗淡的梧桐巷里仿佛娇艳的牡丹,便渐渐有了不好的传闻。
阮大就更不回家了。
如此一看,阮大倒也有杀阮林氏的可能。
毕竟一个名声不好,又疑似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他没必要留着继续让人嘲笑他。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案情真的如此简单明了?
谢吉祥的目光慢慢垂落到阮莲儿的脸上,刹那间,她思绪动摇了。
不,不是的。
阮林氏还不算人老珠黄,也很勤劳,家里花费都要靠她一个人,阮大杀了她,以后又如何赌博买酒?
谢吉祥想到了,赵瑞自然也能想到。
不过转瞬间,两个人就把这些细枝末节全部回忆起来,谢吉祥看着阮莲儿轻蹙着眉,一脸哀婉,便也只能叹了口气。
“莲儿,你为何要如此说呢?”谢吉祥问。
阮莲儿迷茫地看着谢吉祥:“吉祥姐姐,你说什么?”
谢吉祥叹了口气,但脸上却没有更多的表情。
她那张圆脸总是挂着笑,亲和又可爱,可此刻坐在阮莲儿身边的谢吉祥,脸上早就没了笑意。
就连说话的嗓音,也带了些许低沉,不如平日里轻灵透亮。
她认真看着阮莲儿,盯着她额头上的伤痕看了看,然后便从怀中取出金疮药,轻轻给她上药。
“我知道阮叔偶尔回家来会打你,你额头上的伤前日还未曾有,可是昨日阮大回了家?”
若阮大昨日回家,那阮莲儿为何要撒谎?
刚刚在马车上,阮莲儿可是一口咬定阮大好久不曾归家。
“若是阮叔一直没回家,那又是谁打的你,昨日突然归家的阮桂?”
阮莲儿一瞬闭上了嘴,她眼睛微凸,脖子上的血管上下滑动,仿佛被掐着嗓子的稚鸡,呆滞又惊慌。
谢吉祥平日里清甜的嗓音此刻却如同一把刀,直直插入她的胸膛里,把她浑身血脉全部喷出。
阮莲儿张了张嘴,一张苍白的脸憋得通红,最后才期期艾艾哭出声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撒谎……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她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看惯了母亲为了家辛苦劳累,忍气吞声,对于自私冷漠的父亲,心里总是怨恨的。
如今母亲死了,父亲又嗜赌成性,她一个即将及笄的姑娘家,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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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怎样的命运?
谢吉祥的叹息声里仿佛氤氲着数不清的怜惜,让阮莲儿脸上的泪流得更凶。
“我……我爹说要卖了我。”
“一个月前,他突然回来,说我大了,留在家里也是拖累,还不如卖出去换些银钱,也好让父母的日子好过一些。”
“还好,还好我娘没答应,说他要敢卖了我,以后再不给他钱。”
阮莲儿哽咽道,她委屈得不行,那一个爹字几乎要从喉咙里带着血肉喷出来,让人浑身打颤。
她爹对她没有骨肉亲情,唯一能庇佑她的娘也已经死了,若是她爹不是真凶,办完丧事,她很可能就被卖了。
谢吉祥一下子便明白,或许对于阮莲儿来说,父亲是杀害母亲的真凶,会是最好的结果。
谢吉祥没有紧迫地盯着她看,反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我明白,我都明白了,你慢慢说。”
阮莲儿一开始撒谎,倒也可以理解,但现在她不能再继续骗人了。
阮莲儿缓和下来,声音也渐渐平稳:“我娘……我娘昨日是上午走的,她带了干粮,也说晚上不归家,我也没在意。”
“下午我一直在洗黄豆,姐姐也知道,家里那么多豆腐要做,黄豆若不摆弄干净是不行的,我得把坏的都挑出来,就怕旁人吃了坏肚子,因此这活做得仔细。”
阮莲儿继续道:“我一做就是一下午,等把黄豆洗净,再用清水泡好,然后我就准备煮些面条,将就对付晚食。”
因为有个只会要钱的父亲和要读书的弟弟,阮莲儿的日子过得很清苦。
可一家人在一起,总是比分崩离析要好过的,阮莲儿从小就是个软糯性子,对于自己的付出从来没有怨言。
父亲常年不在家,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其实挺好的,这么大的院子只有我一个人,想做什么做什么。”
阮莲儿抬头看向谢吉祥,唇角微微上扬:“偶尔叫了吉祥姐姐在门口说说话,也特别开心。”
这个单薄的、得如同秋日里干枯落叶的少女,人生里唯一的乐趣,也就是独自坐在家中的院子里,抬头看着日复一日的天。
阮莲儿说:“可是他回来了。”
她语气沉了下去:“我爹不知道怎么突然回家来,先问我我娘去了哪里,我说我娘去上香,然后我爹就嗤笑出声,说我娘怕不是出去会情郎。”
阮莲儿眉头紧锁,语气越发沉重:“我听不惯他如此诋毁娘,心里头憋气,便同他吵了几句,他就生气了。”
“吉祥姐姐也看见了,他一生气我就如此,”阮莲儿淡淡道,“早就习惯了。”
对于父亲,阮莲儿声音里有着难以言说的仇恨。
“不过他急着从家里拿钱,也没打我几下,推搡片刻就要走,我不让他拿了钱走,要不然桂哥儿下个月的束脩就没了着落,可他硬是不理。”
阮莲儿抬起头来,对谢吉祥道:“吉祥姐姐,你猜我爹要去做什么?”
谢吉祥认真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阮莲儿突然笑了。
她笑得很开怀,可眼角的泪却又潸然而下。
“他说,他的红枣儿要出城看戏,他必须要陪她,晚了红枣就不等他了。”
红枣儿?
谢吉祥眉头一动,她还来不及同赵瑞对视,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苏红枣,香芹巷里的红人,有名的粉灯笼。”
7. 慈悲语07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肌肉结实的高大壮汉推门而入。
他身上穿着青蓝色獬豸服,肌肉把那衣服撑得几乎都要变了形,加之满脸胡须,眉眼散发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凶意,看起来特别吓人。
他一进来,雅室里顿时没了声响。
他也十分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坐在了赵瑞身侧:“赵大人,下官给您见礼。”
这话虽然很有礼貌,也透着一股子熟悉和亲近,但他嗓门特别大,说话声音又特别粗犷,阮莲儿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赵瑞却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对他道:“白大人,此番有请你来,劳烦费心。”
见谢吉祥和阮莲儿不约而同看了过来,赵瑞道:“这位是皋陶司的一等录文,白图白大人。”
录文是刑狱中比较特殊一个官位,既属于正经官职,平日又可不在衙门轮职,既可以作为专做档案记录的书隶又可能是另一种特殊的人才——百晓生。
这白图大人看起来就跟菜市口的屠户一般,无论是书隶还是百晓生都不太像。
但谢吉祥仅凭刚才他的那一句话,就知道他一定是无所不知百晓生。
“白大人,可否细细说一下那苏红枣?”
白图微微一愣,随即就朗声大笑:“大理寺都传赵大人看上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迷失了心智,放着付一方不用,非要请小姑娘摆谱。”
白图顿了顿,收敛了些笑意:“这么蠢的鬼话,怎么会有人信?”
这话一出口,就叫人听起来分外舒服。
他一个字都没夸奖,可意思却说谢吉祥确实比一等推官付一方强。
谢吉祥起身拱手:“白大人有礼。”
白图也起身回礼:“谢小姐有礼。”
得,人家连名字都打听清楚了,难怪是一等录文。
两人一坐下,白图也没废话,他几不可查地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阮莲儿,再一次开口却特地压低了嗓音。
“香芹巷是什么地方,也不用下官多言,”白图娓娓道来,“不过这香芹巷除了正经挂灯灯笼的窑楼,还有许多暗门,这个想必几位也是知道的。”
赵瑞和谢吉祥都未曾开口。
白图一脸胡须,也不知到底多少岁数,但他一开口,谢吉祥就知道他一定是经验丰富的老录文。
他根本就没有看向赵瑞和谢吉祥,反而把视线对准了阮莲儿。
“阮小姐,冒昧问一句,您是否知道令尊的在香芹巷的姘头是个挂了粉灯笼的暗娼?”
阮莲儿的脸刷地就白了,她整个人哆嗦不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香芹巷也不都是挂牌子的女人,还有些实在无处可去的孤寡妇人,在那边租了小院子,专给这些女人当使唤婆子,以此维持生计。
阮莲儿怎么可能去过香芹巷?她几乎都不怎么出家门。
听到白图的话,她脸色难看极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阮莲儿低头抹了把眼泪,“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苦命人。”
平头百姓从来不去香芹巷,只有手里有些闲钱的小富之家才可能有所涉猎,因此,阮大整日里放在口里的红枣,阮家一家上下都以为真的是个苦命的寡妇。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经意地落在阮莲儿身上。
这一次她没有撒谎。
阮莲儿只下意识看着白图,有些疑惑地说:“我爹……我爹经常说想娶她回家,说便是做不了正房夫人,回来也好当个妾室,一家子和和美美多好。”
这话说得,真是够叫人恶心的。
就连谢吉祥这个外人心里都难受,更何况从小陪伴着阮大长大,为他孝顺父母,养育儿女,辛辛苦苦侍弄一个家的林福姐。
如果有人敢跟吉祥说这种话,吉祥怕不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别脏了自己的耳朵。
阮莲儿的声音很轻,却还在说:“这街坊邻居都知道,原我爹有赌瘾,十年前欠了一大笔钱,家里卖了豆腐坊才没家破人亡,后来我爹在家里躺了一阵,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了那女人,渐渐地便不再回家。”
阮莲儿声音平淡:“他不回家,其实反而还好,桂哥儿能好好在家里读书,我们娘俩也不用担心挨打,只是他要的钱不少,家里略有些吃力,但这样也还能过下去。”
这样一个父亲,恐怕阮莲儿巴不得他死外面。
大齐又不是不能立女户,再说了阮桂也快十五,没过几年就能顶立门户,阮家母子三人有他没他都成。
所以,他在外面找了个新女人,除了林福姐偶尔心里难过,暗自流泪以外,儿女两个倒是都能接受。
但阮大不可以把那女人带回家。
阮莲儿声音带着颤抖:“头几年的时候还好,可是后来……后来我爹就犯了浑,说什么那女人贤良淑德,非要纳回来给我娘做姐妹。”
别看林福姐对他找外室的事不吭一声,这个家也爱回不回,可若有谁想破坏这个家,门都没有。
阮莲儿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娘当场就疯了,追着我爹打了两条街,当时吉祥姐姐还没搬过来,没见到那场面。”
“我爹那是头一次被我娘打,跑了三个月没敢回家,后来可能实在没钱花被那女人赶回来,才又死皮赖脸弄了一串不知道什么成色的佛珠上门,舔着脸求我娘原谅,之后不怎么敢再反复提要纳妾的事。”
这一家子,如此听来简直能演一出大戏。
阮莲儿如此说完,沉默片刻:“昨日我爹回来,突然说要跟那女人去看戏,我就起了疑心,听我爹说那女人在香芹巷也有个一进的宅子,我爹怎么可能跟人走?还走得这么匆忙?”
阮莲儿猛地抬起头,看向赵瑞:“赵大人,吉祥姐姐,还有这位……白大人。”
她挣扎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你们一定要给我娘做主,那女人想进门不成,这才动了杀心,一定是她杀了我娘!”
她一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好似要汇成那条吞噬了她母亲的开阳河,潺潺不止。
这个案子,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
阮林氏昨日上香,在山上被人所害,先被捂死,然后推落山崖想要毁尸灭迹。
若是没有昨夜那场暴雨,尸身落在悬崖底下,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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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有眼,暴雨袭来,阮林氏被冲入开阳河,一路顺着湍急的水流汇入运河,最终被卡在了运河码头的桥墩前。
但是因为落雨,许多证据都被冲散,如今只能凭借模糊死亡时间、被害者身上的伤痕还有家属的证词来推敲案情。
不过令赵瑞没想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居然有这么多离奇曲折的故事。
阮莲儿看似软弱,可一开始就意图污蔑她父亲,单因为他父亲想要卖了她。
这样一个对妻儿如此薄情的男人,能把女儿卖去什么样的地方?
所以当阮莲儿听说红枣是暗娼的时候,脸色会那么难看。
有那么一瞬间,谢吉祥对她分外心疼。
可此刻的她,却不是邻居家的吉祥姐姐,她是赵瑞赵少卿大人特地请来的推官,她必须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不让自己被感情所困。
谢吉祥深吸口气,她上前搀扶起阮莲儿,道:“起来说话吧。”
等她重新做好,赵瑞才开口:“早在查明阮林氏身份时,已经派人赶往香芹巷,只是香芹巷错综复杂,宅院杂乱,须得些许时候才能找到苏红枣和阮大。”
赵瑞端坐在主位上,面色淡漠,眼神清冷,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若真是他们其中之一或者合伙杀害你母亲,本官一定还她一个公道。”
“天道昭昭,刑狱森森,绝不能让无辜者平白殒命,也绝不会让行凶者逍遥法外。”
这一刻,谢吉祥的目光止不住地投在了赵瑞脸上。
这是平生第一次,她发现赵瑞真的长大了,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理寺少卿,是个堂堂正正的官爷,再不是年少时那个会做鬼脸,会背着她漫山遍野瞎跑的瑞哥哥。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欣喜,到底是五味杂陈的。
其实这样也挺好,谢吉祥想,人总会长大,他们都不可能活在过去。
此刻的赵瑞虽然目光投向阮莲儿,但实际上看的是她身边的谢吉祥。
这几句话,他早就想对他说了。
这一年来,他在仪鸾司那样拼命,豁出去地努力取得功绩,不过为了今日这一切。
就如同他说的那般。
天道昭昭,刑狱森森,只有彻底穿上这身蔚蓝獬豸服,他们才有可能接触到当年事情的真相。①
那年洒在菜市口的血,永远不能白流。
就在这时,谢吉祥的目光同他交汇。
她生了一双异常可爱乖巧的杏眼,笑的时候眼角微弯,如同一弯漂亮的上弦月,让人身心平和下来。
此时的谢吉祥却没有笑,她那双总是带笑的杏眼,此刻正茫然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里有着怀恋、有着痛楚、有着怨恨,也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无奈。
若执刀者就是高高在上的天神,那天道如何得昭,冤屈如何洗清?
谢吉祥不知,她觉得赵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此刻的赵瑞,却几不可闻地对她轻轻颔首。
他坚毅有力的下巴点了两下,很快便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坚定的眼神。
他在告诉她:相信我。
8. 慈悲语08
阮莲儿求这一场,倒也是人之常情。
待到众人重新坐定,白图倒是开了口:“阮姑娘,今日城外宁家坡确实有社戏,若是苏红枣当真想要去赶戏,也不是不可能。”
他如此一说,阮莲儿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她无助地看了看谢吉祥,道:“吉祥姐姐,那我娘到底……”
阮林氏到底为何人所害?
谢吉祥拍了拍她的手,道:“还是等大人们寻访回来才可知。”
然她话音落下,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少倾片刻,一个高大的年轻校尉匆匆而入,低声在赵瑞耳畔说了两句。
赵瑞脸色不变,他淡淡道:“知道了。”
语毕,赵瑞起身看向阮莲儿:“阮姑娘,校尉已经在香芹巷寻到了苏红枣和你父亲,本官这就要过去查验,你且回家安心等便是。”
赵瑞对她身边的女校尉吩咐道:“夏婉秋,你跟苏晨保护阮姑娘及其弟弟。”
谢吉祥分神看了那一脸平静无波的女校尉一眼,心想她名字还挺好听。
说话的功夫,谢吉祥扶着阮莲儿起身,一起往外走。
此刻前院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前头小一些的是准备给阮莲儿的,阮莲儿上了马车,回头看了谢吉祥一眼。
她很少这么直勾勾看人。
但此刻,她也顾不得那许多:“姐姐,我信你。”
谢吉祥心中叹气,却还是点头:“我尽力。”
随着第一辆马车驶出,谢吉祥被赵瑞扶着上了第二辆马车。
但她刚一上去,抬头就看见邢九年领着殷小六坐在马车里,正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谢吉祥心下一沉:“可是有案子?”
要去香芹巷查访,不过是搜搜苏红枣的家,讯问她同阮大案发时在何处,断不用带上仵作。
等她刚一坐稳,马车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嗖地一下蹿了出去。
谢吉祥就听外面传来白图的声音:“勿怪勿怪,没抽好鞭子。”
邢九年认识白图,听到他那嗓门就怪笑一声,转头却对谢吉祥道:“出事了,大人未曾明说,等到了香芹巷便可知。”
谢吉祥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难怪刚才校尉进来通传的时候,并未大声张扬,反而直接跟赵瑞禀报,可见这件事同阮林氏的案子有关。
谢吉祥皱起眉头,觉得这案子越发扑朔迷离。
邢九年看她略有些愁眉不展,倒是有些爱才,难得开口教导几句:“丫头,我看你也是特地学过刑狱断案,只是人年轻,经历的案子不多,因此容易迷了心智。”
谢吉祥心中一凛,抬头看向邢九年。
但邢九年却没看她,只是耷拉着无精打采的三角眼,看着手里的鹿皮包。
这里面都是他吃饭的家伙事。
邢九年继续道:“今日这个案子看起来颇为诡谲,一个普通妇人突然死在荒野之外,而她丈夫却在香芹巷同外室缠绵,并总想着纳其为妾,若是常人来看,定会以为阮林氏为这二人所害。”
谢吉祥下意识点点头。
她人虽聪慧,从小跟着父亲学断案之术,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阮林氏这个案子,是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难免有些紧张。
这一紧张,就容易想得太多,也容易走入死胡同。
邢九年突然笑了笑,他那长相,就连笑着也跟哭似的,可谢吉祥却偏生从他面容上看出几分慈祥来。
邢九年道:“破案,最要紧的还是证据,在充足的证据之下,抽丝剥茧还原案情,就能找到事情的真相。家属口中的故事,可能也就只是故事。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顺着证据走,路就能走得通。”
谢吉祥深吸口气,把他的话牢牢记进心中:“多谢前辈,我明白了。”
无论案情看似多么复杂,说到底,还是要看证据说话。
马车刚到香芹巷口,谢吉祥就看到了阮桂。
这个昨日才扭了脚的少年郎,白着一张脸坐在香芹巷口,神色紧张地往里面张望。
刚才青梅巷时赵瑞见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便策马行至马车边,敲了两下车窗:“阮桂同阮大父子关系如何?”
阮桂清晰知道哪里寻找父亲,也知道香芹巷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不如阮莲儿那般对香芹巷毫无了解。
谢吉祥低声道:“阮大脾气很不好,打起妻女从来不手软,但对于这个将来可能很有出息的儿子就打得比较少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儿子要护着母亲和姐姐,才会动手,不过我基本上没怎么见过。”
之前阮莲儿也说过,阮大不敢打阮桂的脸,若是脸上打出伤痕来,将来就没办法考科举了。
赵瑞道:“嗯,知道了,咱们去同阮桂说句话。”
马车在香芹巷口停下来。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是一天中最明媚也是最亮堂的时刻,香芹巷这种做夜里生意的,这会儿仿佛毫无人烟。
阮桂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巷子口,大概因为走了很长时间的路,牵扯了他脚上的伤,他不停摸索着脚踝,看起来特别孱弱。
赵瑞下了马,过来亲自扶着谢吉祥跳下马车,其他人等在原地,并未一起行动。
谢吉祥来到阮桂面前,闻到一股药酒味,她低头一看,阮桂脚踝处缠了一圈棉布,应当是上过药了。
“桂哥儿,你怎么没进去?”
刚刚在青梅巷分开时,阮莲儿都说让阮桂来寻父亲,眼看一个时辰都快过去,他还坐在这里没有动。
阮桂被晒得嘴唇发白,他抬起头,一瞬间有些恍惚。
“吉祥……吉祥姐?”
谢吉祥冲赵瑞摆摆手,赵瑞会意,让人送来水壶给阮桂解渴。
阮桂咕嘟嘟喝下半壶水,这才颤颤巍巍起身:“我来寻父亲,但到了香芹巷口才发现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这边的巷子又乱又杂,我进去绕了一会儿就迷路了,只好出来在巷口等。”
阮桂神色哀婉:“吉祥姐,家姐呢?”
相比没读过书的阮莲儿,他说话就文雅得多。
谢吉祥道:“你姐姐已经家去等了,你也家去吧,以后的事交给官府便可。”
阮桂默默看了看赵瑞,没有说话。
他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半大不小的,看起来是个孩子,可却已经能独自拿主意。
看到这官爷带了一整队的官差,他也有些慌乱:“是不是……是不是跟我父亲有关?不是我父亲害的我母亲,他昨日回家了的。”
阮桂的声音都抖了。
他确实很聪明,只这一个阵仗,却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谢吉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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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道:“官府会调查清楚的,桂哥儿回家去等吧,你姐姐很害怕。”
阮桂沉默了。
他抬起头认真看着赵瑞,最后也没多说什么:“有劳大人了。”
赵瑞叫来一个校尉,让他骑马送阮桂回家,然后又重新把谢吉祥搀扶上马车,继续往香芹巷里行去。
香芹巷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宅院套着宅院,胡同叠着胡同,难怪官差那么半天才寻到苏红枣的住处。
但他们这一路行来,却如行云流水般,一点都不滞涩。
邢九年看谢吉祥好奇,便道:“这回赵大人请了小白,所以才会如此顺利。”
谢吉祥便明白,白图肯定是大理寺里相当厉害的录文。
马车顺着香芹巷幽长纵深的巷子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了一处略显偏僻的院落前。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天际金乌灿灿。热烈的阳光穿透过香芹巷零星的泡桐树,跳跃着落在谢吉祥可爱的小圆脸上。
赵瑞偏过头来看她,却发现她的目光正好奇地盯在苏红枣家门口摇曳的粉灯笼上。
赵瑞还没来得及说话,白图就硬生生凑到他们两人身边:“谢小姐没见过吧,这是暗门子特别用的粉灯笼,夜里若是来这香芹巷走一趟,那灯笼能连成片,别提多壮观了。”
谢吉祥:“……”
赵瑞冷冷看了白图一眼,胳膊一甩,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里的扇子撑住谢吉祥的腰,带着谢吉祥转了个方向。
“半个时辰之前,校尉寻到苏宅,敲门无人应答,怕两人奔逃,于是便直接闯入,却不料……”
赵和泽上前一步推开宅门,赵瑞领着谢吉祥进了苏宅。
苏红枣的家跟青梅巷的宅子没什么不同,不过门口多了一处门房,里面有桌椅一组,看起来还挺像样子。
赵瑞在仪鸾司也有一两年光景,对这里面的门道很熟悉:“虽是暗门子,但苏红枣也还算有名,听闻她生意极好,门口经常有马车停留,来的大多都是富商,这里便是下人暂时的休息处。”
谢吉祥扫了一眼,发现里面的桌椅都很干净,于是疑惑地道:“她不是给阮大做了外室?”
这叫人怎么回答?
赵瑞思忖片刻,才解释道:“正经的差事也还是要做的。”
谢吉祥:“……?”
谢吉祥迟疑道:“她还当……?”
那些词,她实在不好启齿。
赵瑞沉默地点点头:“当时校尉进入苏宅,发现苏宅很安静,并无人声,你看堂屋也共三间,西侧房就是苏红枣当差用的,东侧房则是平日里同阮大一起起居坐卧之处。当时两人都在东侧房,看起来还在熟睡。”
看起来两个字他咬得比较重。
赵瑞不是专业刑狱出身,但能进仪鸾司的就没有混子,他能年纪轻轻进入仪鸾司,在里面摸爬滚打两年之余,可见能力不凡。
赵王世子或许不如谢吉祥擅长推算,也不如邢九年经验老到,但他记性却分外出众,下属禀报上来的案情,他几乎过耳不忘。
就在谢吉祥认真聆听的时候,东侧房传来一阵嚎哭声:“啊!夫君!夫君你怎么死了啊!你跟我说句话啊。”
谢吉祥心下一沉。
能被苏红枣称为夫君的男人,不是阮大又能是谁?
阮大竟然死了?
9. 慈悲语09
阮大的死,出乎谢吉祥的意料。
一开始邢九年说出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苏红枣跟阮大拒捕反抗受了小伤,这才请邢九年去看看。
却没想到,邢九年这一趟倒是来对了。
果然,一听里面的哭叫声,邢九年就挑了挑眉,对新上任的赵大人道:“原来在大理寺时,一年到头没多少案子,下官都是跟着护城司当差,没想到大人一来,咱们就忙上了。”
这话说得,让赵瑞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白图哈哈笑起来,推了他一把:“得了九哥,快去忙吧。”
因着苏红枣刚醒,情绪不稳定,赵瑞只让谢吉祥跟邢九年先进东侧房。
谢吉祥刚一进去,就发现这里布置得特别温馨。
虽然看起来并不那么富丽堂皇,可那一组组斗柜上面摆放的绣布鲜花,炕桌上的针线笸箩,乃至干干净净的地面,都显示着这一对“夫妻”日常的恩爱。
但此刻,苏红枣披着单薄的外衫,正被另一个女校尉拦着,跪坐在窄炕的另一边看着床上的男人哭。
她长得极美。
在谢吉祥十几年的人生中,这是她见过的,仅次于淑婶娘美貌的女人。
苏红枣长了一张多情相。
她柳叶弯眉,鼻挺唇薄,脸蛋白皙尖细,尤其是哭的时候,那双含着无限柔情媚意的眼睛好似蒙上一层朦胧烟云,引得人总忍不住去看她。
虽已经年过三十,可她看起来依旧那么青春貌美,我见犹怜。
但此刻,这个满香芹巷都有名的粉灯笼,却哀哀戚戚地哭着,她嘴里念叨着:“阮郎,阮郎你怎么丢下我了,你不能死啊。”
真是情深义重。
谢吉祥叹了口气,对那女校尉使了个眼色,便上前轻声哄劝:“苏娘子,咱们出去说话吧。”
苏红枣显然已经失去了精神,她木讷地任由谢吉祥和女校尉给她穿好衣裳,那双漂亮的多情眸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炕上已经没了声息的阮大。
邢九年看死人比看活人多,对什么男女大防根本没所谓,他一进来就盯着阮大仔细看,等到苏红枣已经被拉到一边,他才换上罩衣布帽,领着燕小六上前验初检。
苏红枣突然尖叫一声:“你别碰他,你要做什么!”
她一个挣扎,力气还很大,差点就挣脱束缚扑了过去,还好那女校尉身手敏捷,手上使力就把她拉了回来。
谢吉祥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好似一阵温暖春风,缓缓吹拂苏红枣崩溃的心。
“苏娘子,这是大理寺的仵作,特地过来查看阮叔为何而亡,为了阮叔着想,也为了让他能入土为安,咱们还是让仵作大人仔细查看得好。”
因阮大和苏红枣都是阮林氏案的嫌疑人,给阮大验尸其实可以不用通过家属同意,此刻阮桂和阮莲儿都不在,而苏红枣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剩下的话谢吉祥就没有开口。
然而苏红枣却出乎她的意料。
刚刚谢吉祥的话不知道哪里触碰到了她的心底,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低头擦干净脸上的泪,匆匆对谢吉祥道:“谢谢。”
说罢,苏红枣自己哆嗦着起身,深吸口气,慢慢让自己恢复往日的优雅姿态。
她低头系好腰带,仔细抚平衣衫的褶皱,然后对谢吉祥道:“我同意验尸。”
谢吉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对殷小六招手:“给苏娘子阐明验尸格目。”
虽然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但苏红枣不愧是在香芹巷摸爬滚打十年的女人,一旦她从仓皇无措中清醒过来,立即就又变成那个整个香芹巷都赫赫有名的红枣儿。
殷小六语速很快,讲解也很清晰,不过一刻的工夫,苏红枣就垂眸在那验尸格目上签了字,又按了个手印。
谢吉祥扫了一眼,发现她的字写得极好,比阮莲儿还要利落。
待签完字,谢吉祥便道:“苏娘子,大理寺的大人已经到了,正在堂屋中等,还请夫人随我前去。”
刚刚阮大的样子谢吉祥匆匆看过,心里大概有了底,因此颇为镇定,直接就请苏红枣去明堂一叙。
苏红枣可能以为她也是官府的校尉,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阮大,这才跟着谢吉祥出了东侧房。
明堂中,赵瑞正端坐在主位上,正在细细品茶。
茶具茶叶乃至热水都是侍从随身携带的,他几乎不喝外面的茶。
看到谢吉祥和苏红枣出来,赵瑞指了指侧椅:“苏娘子,坐。”
谢吉祥跟苏红枣一起坐了下来。
她们刚一坐定,侍从便上前上茶。
谢吉祥注意到,给她用的茶杯跟赵瑞手中的一模一样,都是简单细腻的青瓷,而苏红枣的则是敞口青花瓷,应当是苏家自己的茶杯。
这臭毛病。
谢吉祥瞥了赵瑞一眼,见他对着自己举了举茶杯,这才低头小口抿茶。
赵瑞放下茶杯,眉目端肃,声音低沉而平稳:“苏娘子,可否说下昨日至今你都在做何事?”
苏红枣虽已经恢复神智,但阮大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去推敲为何自己一睁眼,家里就有这么多外人,且已经暗中等候多时。
她下意识开口:“昨日家中有事,我一直没有出门,准备今日出门看社戏,夫君晚间时出门一趟,但很快就回来了。因为今日要出门,怕睡得不稳,昨夜睡之前就喝了安神汤,直到刚刚才醒来……”
苏红枣说到这里,轻轻哽咽一声,却忍着没有再哭。
她是个相当坚强也相当能忍耐的女人。
谢吉祥认真看着她,见她眼神只是空茫,并未多飘忽,便知道她应当是没有欺瞒。
不过苏红枣这样的女人,谢吉祥是头一次接触,一时也不敢妄下定论。
赵瑞道:“如此,可否请苏娘子说一下尊夫身份?”
苏红枣微微一愣。
她终于抬起头,用那双多情眸子定定看向赵瑞。
主位上的年轻大人端是面如冠玉,他长了一张出尘的俊颜,轻轻垂着眼眸,似乎并未在看堂下之人。
苏红枣心如鼓擂。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声音干涩:“是不是,夫君家里出了事?”
直到这个时候,她混沌不堪的思绪才清明过来。
她刚一睁眼,东侧房里就已经立了个校尉,而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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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人也被挪到窄炕的另一侧,距离夫君很远。
若非她看到夫君狰狞的表情和僵硬的身体,她可能还意识不到夫君已经离她而去。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肯定出事了。
苏红枣看赵瑞不答话,便急着追问:“夫君是不是昨日惹祸了?”
若非如此,他健健康康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
赵瑞是不可能跟他说实情的,他看了看谢吉祥,对她点点头。
谢吉祥会意,她放轻声音,用很缓和的语气对苏红枣说:“夫人,你先说清尊夫的事吧,只有我们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查清他为何而死。”
谢吉祥的声音很好听。
她人长得乖巧可爱,谁见了都会隐隐心生喜悦,让人很难抗拒她的话语。
就连苏红枣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也不由自主被她安抚,冷静了下来。
苏红枣低头喝了口茶,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带着众人穿过重重的时间迷雾,一瞬回到过去。
苏红枣低声开口:“若夫君的死真的是因他自身而起,那想必官爷应当已经知道他到底是谁。”
“夫君的家里事,他们那条巷子都知道,人人都说他夫人可怜,嫁给他那么样的一个无赖,吃苦受累养育儿女,最后也没什么好处,他还在拿着夫人的钱在外面养女人。官爷听到的也是如此,是不是?”
谢吉祥顺着她的话点头:“确实是如此的。”
苏红枣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勾搭男人不让回家的荡=妇,他也不是什么只看皮相的酒色之徒,我们两个……”
苏红枣哽咽出声:“我们两个从小就认识,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什么?!
不光是谢吉祥心中已经,就连赵瑞都微微皱起眉头,冷淡的目光在苏红枣身上一扫而过。
苏红枣跟阮大居然从小就认识?
见他们似乎有些疑惑,苏红枣这才苦笑出声。
“我原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当年我爹娘在梧桐巷开了个包子铺,就在夫君家豆腐坊左近,小的时候我们就总是一起玩,那时候的日子很快乐,也让人怀念。每每晚上无法安眠,我就靠着早年的回忆撑着。”
这话说得太辛酸了。
明堂中渐渐安静下来,只依稀能听到东侧房邢九年若隐若现的声音。
大概平日也没人能倾诉苦闷,阮大死了,她的念想也都没了,因此也不用再顾忌什么,早年都发生过什么,苏红枣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红枣继续道:“你们也看到我这张脸,确实很惹事,我娘怕我有什么意外,都是让我穿着哥哥的旧衣服出去玩,所以邻里都不知我们曾经也有过两小无猜。”
或许街坊还记得,也可能都忘了,但从苏红枣离开梧桐巷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变了。
“年少的时候,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会很平顺。我同夫君从小就很亲近,家中是邻居,彼此知根知底的,待我及笄便能定亲,然后成就美满姻缘。”
苏红枣慢慢说着,眼神从无尽的眷恋中抽离出来,逐渐变得冰冷。
“可是后来,我父亲染上了赌。”
10. 慈悲语10
赌这一个字,乍一看平平无奇,可若深思,却会让人浑身寒颤,毛骨悚然。
苏红枣只凭这一句话,直接让人把她如今的悲凉境地联系在一起。
“那时候我才十来岁的年纪,同夫君一般大小,对于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苏红枣垂下眼眸,“我不知道是我父亲自己主动去赌,还是有人引诱他跌入深渊,总之,不过两月的光景,我就家破人亡了。”
赌博的可怕之处,尽显于此。
“当时父亲只在一家赌坊赌钱,官爷们来香芹巷的路上是否瞧见过,有一个同兴赌坊。”
谢吉祥点点头:“倒是看到了招牌。”
苏红枣声音逐渐平淡,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消散。
“当时我父亲欠了那家赌坊五百两,我家里小本买卖,哪里凑得出那么多银钱,卖了包子铺,也还差三百多两,根本不可能全部还上。”
“因我爹一直关在同兴赌坊,我娘几次过去赎人都没见到面,等那卖了铺子的一百多两也折腾殆尽,同兴赌坊才来人抓了我娘、我哥哥还有我。”
谢吉祥看她虽然表情冷淡,但端着茶杯的手不停颤抖,便小心接过茶杯,让她自己细说。
苏红枣抬头看向谢吉祥,轻声说:“谢谢你。”
“因为已经过去二十年,梧桐巷的人来来去去,大抵也没人记得当年一家都很好看的苏记包子铺,我的长相随了父母,我哥哥自然也是。”
她这么一说,谢吉祥大概就明白过来,很显然同兴赌坊看中了他们家的人。
那五百两赌债还不上,他们一家只能被抓进赌场,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命运,看看苏宅外面那个粉色灯笼就可知。
苏红枣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泪。
“事发那一年我十岁,我哥哥却已经十五,是当时梧桐巷最英俊的少年郎,哪家姑娘见了他都要脸红的。可坏也坏在我们家这张脸上……同兴赌坊的二老板,在路过梧桐巷时,一眼看中了我哥哥。”
谢吉祥猝不及防听到这话,茫然抬头看向赵瑞,却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
苏红枣的话还在继续:“同兴赌坊是燕京最大的赌坊,能在天子脚下做下九流的生意,一定不是普通人,我们一家被抓进赌坊之后,我哥哥就被领走了,我母亲直接就被送进红招楼。”
“大概因为我年纪太小,又可能哥哥……保护了我,因此我倒是没有跟我娘一起进红招楼,反而就留在赌场,由个老伶人教唱曲,学了一两年,我就在赌坊二楼给人唱曲了。”
也就是说,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想到这里,谢吉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所以,阮大去赌坊不是为了赌钱,他是为了……”
苏红枣苦笑出声:“他是为了去看我,但进了赌坊不赌钱肯定不行,于是他每次都小打小闹,玩点简单的,就为了看我过得好不好。”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当时阮大老去赌坊,一直去了好几个月,阮家也并未受多大影响,阮大当时去赌坊并不是冲着赌去的。
知子莫若母,尤其是阮大的母亲,对儿子一向疼爱有加,她肯定让阮父跟过阮大的行踪,最后确定阮大到底去看什么。
他是为了隔壁那个两小无猜的漂亮丫头。
这一看就不行,苏红枣已经被卖进了赌坊,早就不是自由身,同兴赌坊他们根本惹不起。儿子年纪还小,痴迷一个这样的姑娘总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夫妻两个一商量,便给他娶了一个童养媳回来。
林福姐无母双亡,寄人篱下,性格坚毅,小小年纪也出落得不俗,在阮父阮母看来,其实不比苏红枣差。
于是,这一桩姻缘便成了。
苏红枣大概也明白谢吉祥想到什么,便道:“夫君来赌坊没两个月,不仅输了十几两银子,还为了我跟同窗争执被书院开除,公公婆婆必不能忍,因此就给他娶了姐姐回来。”
她一口一个夫君公婆,叫林福姐也是姐姐,似乎自己真的是阮家的妾室,身份上没有一点过失。
可在场众人都知道,她这一辈子,都没能踏进阮家的门。
苏红枣道:“夫君娶了姐姐,我是很高兴的,姐姐比夫君年纪大,又会照顾人,我心里很是放心,便找了个机会,劝夫君别再过来,待我自己攒够了钱,我就给自己赎身去给他做妾。”
谢吉祥忍不住问:“阮大听了?”
在谢吉祥的记忆里,阮大绝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人,他每次回家都能闹得天翻地覆,街里街坊都要出来看笑话,能这么容易被苏红枣三言两语打发?
但苏红枣却说:“他听了的,他从小就听我的,那一次也不例外。”
谢吉祥只觉得一阵怪异,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苏红枣叹了口气:“因着我常年在赌坊待着,又被人喂了药,所以十二三岁便来了初潮,赌坊的管事一发现这个,就马上也把我送进了红招楼。”
所以,其实不是阮大听了她的话,而是阮大根本找不到她的人,最后只能回家老老实实过日子。
“我在红招楼倒跟旁人不同,一开始学些琴棋书画,待到十五岁上才开始接客,接的都是赌坊给安排好的客人,简言之,非富即贵,不问姓名。”
也就这些年分隔两地,阮大跟林福姐才能和和美美过上了他们的小日子。
但好景肯定不长。
谢吉祥记得,在阮莲儿口中,她三岁时,也就是阮大十九岁那一年,阮父阮母相继病亡,没过多久阮大又重新“欠了赌债”,家里只得卖掉豆腐坊还债。
苏红枣不知道谢吉祥在算这些,她道:“我在红招楼待了八年,到我十九岁时已经过了最耀眼的时候,于是我就求了鸨母和赌坊管事,我想给自己赎身。”
这又对上了。
谢吉祥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由两个人分别讲述,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在阮莲儿的版本中,她父亲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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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术,嗜赌成性,毫无担当,死了活该。
而在苏红枣这里,阮大却又成了有情有义,痴心一片,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怪不得,马车上刑九年跟她说:“看证据说话,背后的故事只是帮助查案,却不能直接坦白真相。”
苏红枣说:“鸨母平日管不了我如何,自然不会拦着我,但管事不一样,我的卖身契还在同兴赌坊,至今没回到我手上。”
谢吉祥突然打断了苏红枣的话:“苏娘子,可以问下,你家中其他人现在如何?”
苏红枣没想到谢吉祥会关心这个,她垂下眼眸,道:“我父亲当时就死在同兴赌坊,我母亲进了红招楼没两年也磋磨死了,至于我哥哥……我觉得他还活着,但我不知他在何处。”
谢吉祥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这一辈子的恩怨,苏红枣从未对外人提起,如此有了机会,她倒是一口气都说了个干净。
“同兴赌坊不会放过我,我心里很清楚,他们那边的客人有几个一直很喜欢我,于是我便同他们商量,若是我一直在红招楼,客人过去也不太方便,还不如改换门庭,做得隐蔽一些。”
所以她就搬来了香芹巷,挂上了粉灯笼。
不过她伺候的人,估计都是同兴赌坊安排好的,因此阮大即使搬过来和她如同夫妻一般生活,却还要忍受她夜里侍奉其他的男人。
一忍就是十年。
这关系也真够畸形的。
谢吉祥简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明堂里很安静,只有苏红枣的声音。
“平日里只要来客人,我都让夫君藏在东侧房,客人们都没见过他,所以肯定不是他们杀的夫君,再说,为了我一个贱人,也不必脏了手。”
苏红枣风轻云淡:“所以,夫君如此,肯定是因为他昨夜回了家。”
话说到这里,苏红枣的这一版故事就讲完了。
但谢吉祥却捕捉到了其中最让人怀疑的部分:“阮大平日回家,只顾着跟家中要钱,还扬言要卖了女儿,把你娶回家做小妾,这跟夫人说的似乎不太一致。”
在苏红枣这里,她跟阮大是一对苦命鸳鸯,忍受权贵的欺压,只能忍气吞声做一对地下夫妻,若是如此,阮大又怎么可能把她娶回家做妾?
苏红枣微微一哽。
她抬头扫过来,似乎才认识到一脸乖巧的谢吉祥是官府中人。
苏红枣微微直起身,脸上的孱弱和无奈都不见了,那双极为妩媚动人的眸子里,却闪着冰冷冷的光。
“这位大人,想问什么?阮家的事我又如何知晓?”
她避开了谢吉祥的所有疑问。
然而谢吉祥还来不及追问,邢九年却突然从东侧房推门而出,他一边擦手,一边直接对赵瑞禀报。
“回禀大人,阮大死因查清,应是摄入过多仙灵脾,激动之下中风而死。也可以理解为,他是马上风。”①
苏红枣尖叫出声:“不可能!”
11. 慈悲语11
苏红枣青楼出身,对这些药物最是明白,如果按照她的说法,她同阮大真心相爱,相知相伴这么多年,她不可能给阮大用这种药。
再说,阮大今年也不过刚过而立之年,还很年轻,完全没必要服用这些药物助兴。
所以苏红枣一口咬定:“我绝对不可能给夫君吃这种药,再说夫君身体很好,也用不着吃药的。这位大人怕不是看错了?!”
邢九年耷拉着三角眼,对这个美艳至极的女人丝毫不在意,他只是认真对赵瑞禀报。
“《洗冤集录》中有言,中风而死者,眼开睛白,口齿开,牙关紧,间有口眼斜,口鼻有涎沫流出,手脚拳曲,这是最典型的中风死,阮大这几种症状都是有的,相信夫人刚刚已经见过了。”①
“再一个,刚查阮大身下并未软服,足见是因房=事引起中风,这才突然而死。”②
确实,阮大若非口鼻歪斜浑身僵硬,苏红枣也不可能一眼就认定他已经死了。
苏红枣没有说话,她沉默下来,把那双妩媚的眼眸藏在阴影之下。
谢吉祥突然想到,这种死亡症状,在红招楼肯定屡见不鲜,便是苏红枣伺候的都是贵客,却大概也能瞧见旁的客人。
她刚才一脸震惊,想必确实不知情。
邢九年不过就事论事,对苏红枣刚刚的质问完全不放在心上,他继续道:“昨日夜里阮大是否有饮酒?且饮酒回来之后是否与你同房?”
一听他提起酒字,苏红枣浑身一个激灵。
她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邢九年:“是因为酒?”
邢九年见赵瑞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敲了敲,便对苏红枣道:“正是,我已经在阮大口中闻到比较重的药酒味道,且常人用仙灵脾,一般也是加在药酒中,以酒刺激药效。”
这种药,红招楼有的是,但药效一般没有那么强烈,都是略微带了点刺激作用,好让客人们能更兴奋。
所以邢九年这么一说,苏红枣眼睛猛地一寒。
她刚刚还一脸苦闷柔弱,诉说的故事也是悲惨至极,但此刻一听说阮大因何而死,她却第一次显露出獠牙。
只看苏红枣死死盯着邢九年,目光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恨,可若要去深究,却发现那恨意已经随风而逝。
早就寻遍不着。
苏红枣一字一顿道:“这位大人,我家中所有存酒,大人都可以仔细详查,但凡有一丁点不对的,我苏红枣都没有半句辩解。只是我身份特殊,那些客人们从来不会留下吃喝,吃用全都是自带而来,因此我家中绝对没有那些个腌渍之物。”
也就是说,她家中没有让阮大致死的药酒。
就在这时,赵瑞开口了:“苏娘子,鉴于阮大牵扯进另一桩重案,他人又死在您家中,那本官便必须要秉公办事,需得对您家中进行搜查。”
苏红枣冷冷看向他:“大人尽管搜。”
赵瑞颔首,他对门外轻轻摆手,才道:“多谢夫人理解。”
赵瑞身边带的所有校尉,全部都是出身仪鸾司,皆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搜查起来是异常安静的,根本没有嘈杂声响。
明堂里,苏红枣骤然开口:“昨夜戌时时分,夫君突然说明日要去看社戏恐无钱,我让他不必担心,我这里存了银钱,可他不肯吃软饭,便硬要回家去取。”
谢吉祥:“……”
赵瑞:“……”
就连邢九年也忍不住抬了抬三角眼,眼中写了两个字:无耻。
一个男人,没有半点营生的能力,吃住都在以卖身为生的外室家中,若要出门没钱花,便回家直接同艰苦维持生计的妻子要。
就这,苏红枣还说他不愿意吃软饭。
他这才是吃软饭的最厉害之处,两边占便宜,两边却都牵挂他,仿佛没了他不行。
苏红枣完全不知自己一句话惹了在场诸位诸多腹诽,她继续道:“夫君确实有些嗜酒,但也不是日日都喝,昨日晚食我们用饭时就没喝,就怕影响今日出去看社戏,但他从家中回来时,我确实闻到了酒味,所以这药酒,是否是夫君在家中时喝的?”
说到这里,苏红枣特地顿了顿。
她目光凌厉地看向赵瑞:“这位大人今日来家中探查,妾身并不知道所为何事,既然夫君如此被人所害,那妾身是否可以理解为,其实是阮家出了事连累到了夫君?”
苏红枣一口气说下去,不让人反驳。
“又或者说,他家中之人真的有害人之心,已经下过手了?”
这话好生犀利。
赵瑞却在此刻开口:“那以夫人的意思,这个家中之人具体指的是谁?”
苏红枣一下子没了声音。
但她不开口,旁人也不多言,谢吉祥抿了口茶,才发现她捏着茶杯的手绷着青筋,显然紧张至极。
少倾片刻,苏红枣还是哑然开口:“还能有谁呢?便是他家中那恨不得我死的正房妻子。”
对于不能成为阮大的妻子,可见是苏红枣的一块心病,所以,对于占了正妻名头的林福姐,她心底里不可能没有恨意。
刚才她还一口一个姐姐,现在却全然变了面孔,在接连的刺激之下,已经忘了去维持温柔贤惠的假面孔。
赵瑞却好似对她前后不一的态度全无兴趣,她只是淡淡问:“你可有证据?”
苏红枣卡了壳,她狠狠闭上眼睛,终于说了实话道:“没有,但是那女人很清楚,夫君马上就要成为我一个人的了。”
什么?
这句话说得很有歧义。
谢吉祥抬头看了一眼赵瑞,见他也不由皱起眉头,心中突然有些明悟。
她思忖片刻,还是问:“苏娘子,您跟同兴赌坊那边,是否有契约?契约快要到期了吧?你刚才没说的就是这事。”
苏红枣猝不及防被她说中,一下子缓不过来,顿了顿才开口:“是,当年我用全部的积蓄和夫君家卖豆腐坊的银钱赎身,自此不用再呆在红招楼,做那低贱的迎来送往营生,但我卖身契还在同兴赌坊,若我答应再帮同兴赌坊伺候客人十年,便还给我卖身契。”
如此一算,今年刚好是第十年。
谢吉祥的脑海里,所有人说过的话,全部汇成一张巨大的网,按照时间依次排序。
当她把一切都想明白时,看向苏红枣的目光,已经再无同情之意。
“苏娘子,如果我猜测没错的话,这几日你与同兴赌坊的契约就要到期,所以你才敢跟阮大一起明目张胆出城,并且……你们出城不是为了看社戏,而是想私奔别居!”
此话一出,就连邢九年都忍不住抬头看向苏红枣。
苏红枣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谢吉祥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继续道:“所以一个月前,阮大回家时口口声声要卖了阮莲儿,因为私奔需要钱,在外地另置宅院也需要钱,所以,他为了你便很果断地舍弃了亲生骨肉。”
因为苏红枣最终还是想要做正室,而林福姐是阮大的童养媳,从小陪伴他长大,又给公婆养老送终,她占了三不去之中的两条。
一她没有娘家可归,二她陪伴阮大服丧三年,便是闹到官府,官府也不能让阮大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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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林福姐死,苏红枣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阮大明媒正娶的妻子。
然而阮大即便再丧心病狂,再对妻女无情,他还有个儿子,如果林福姐死了,就得他供养儿子读书,他不可能吃这份苦。
所以只能私奔了。
直到此刻,谢吉祥才明白为何进了苏宅会觉得怪异。
这里太干净了。
除了日常住人的东侧房,就连这间明堂也只有一组桌椅,其他的摆设都无。
这是因为苏红枣已经成为自由身,她不用再迎来送往,也正巧要跟阮大离地而居,成为真正的夫妻,所以……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但阮大这个人不事生产,苏红枣这么多年的积蓄全部被同兴赌坊把持,她的积蓄也不多,若要在外地好好过下去,他们必须有钱。
所以,毫无感情的女儿,便成为了阮大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阮莲儿又何其无辜?
谢吉祥想到阮莲儿脸上的伤痕和红肿的眼睛,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她问苏红枣:“你为了你自己,就要拖另一个人下水,也要让另一个家家破人亡,你觉得自己是真的无辜吗?”
谢吉祥本不应该说这一句,可话到嘴边,她却不吐不快。
苏红枣听了她的话,兀自笑了起来。
谢吉祥听着她刺耳的声音,看着她渐渐流出的眼泪,终究心如止水。
归根结底,阮家的一切悲剧根源,都是这一对男女。
谢吉祥没有放任她继续哭下去,她只是冷冰冰问:“苏娘子,请你告知昨日下午至宵禁之前都在哪里,做过什么,见过什么样的人?”
苏红枣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回过头来,用那双还流着泪的双目看向谢吉祥。
“你为何这么问?”
她十岁就进了赌坊,后来又去红招楼,在这样的污泥里摸爬滚打二十年,又怎么可能真是个单纯柔弱的无辜妇人?
谢吉祥这个问题,她一下子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然而无论是谢吉祥还是赵瑞,都不可能同她多说半句。
谢吉祥只淡淡道:“请你回答。”
苏红枣垂下眼眸,轻轻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刚刚这位小大人说的都对,我与同兴赌坊的契约,昨日便结束了。因此昨日我一整天都没出门,上午时同夫君在家收拾行李,用完午膳一起午睡,待到午睡起来,同兴赌坊的管事便来了。”
苏红枣道:“他们大约是申时正来到家中,一起来了许多长工,那边那间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一样都不能留,全部当日拆走。那时孙管事就坐在大人这位置,我就只好作陪,夫君只得躲在屋中不得出,怕叫长工们瞧见。”
其实阮大的存在同兴赌坊是知道的,但是阮大既然能忍气吞声,他们又省了派人看住这小院子,倒是一举两得。
谢吉祥问:“他们何时走的?”
苏红枣声音平静:“因为家具很多,也很名贵,所以长工们拆得很小心,待到晚膳时分才终于忙完,长工们先走,我跟夫君陪着孙管事用了一顿晚膳,才终于拿回了卖身契。”
“那是何时?夫人可记清?”
苏红枣突然笑了:“那是香芹巷亮灯时,我自不可能忘记。”
谢吉祥心下一沉。
也就是说,从申时正至戌时,苏红枣和阮大一直在苏宅里,有同兴赌坊的长工和孙管事作证,不可能轻易离开。
那么……他们两个,一下子就没有了作案时间。
林福姐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杀的。
12. 慈悲语12
话说到这里,案子一下子进入僵局。
但谢吉祥却并不灰心,不过短短一上午时光,他们已经知道阮家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剩下的,也不过就是需要根据这些线索,慢慢摸索出一个真相。
就在这时,赵和泽重新回到明堂。
就在刚刚苏红枣说话时,他已经查看过西侧房,现在回来,却是说:“回禀大人,都已搜查过,并未有何异常。”
赵瑞点点头,他利落起身,对苏红枣道:“苏娘子,阮大的死还未曾有定论,你现在是无法出城的,家中也会有校尉值守,还望你理解。”
苏红枣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阮大死了,她也只剩这一套宅子,便是想走,又能走到哪里?又还有什么趣味?
苏红枣木木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赵瑞行至谢吉祥身边,示意她起身,邢九年已经使唤着殷小六去搬阮大的尸体,现在明堂中只有他们三人。
赵瑞跟谢吉祥行至门口,突然顿住脚步,他回头看向苏红枣,低沉的嗓音响起:“苏娘子,一直忘记告诉你。”
苏红枣抬起头,愣愣看着他,赵瑞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眸:“阮大的妻子阮林氏,今晨被发现了意外身故。”
苏红枣那双总是含着水雾的眼眸,一下子睁大,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瑞,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所期盼的,也最不愿意接受的事,这短暂片刻,都叫她经历到了。
苏红枣都有些结巴了:“她死了?她怎么可能死了?是不是害了夫君她畏罪自杀?”
听到这话,赵瑞的目光从她脸上已移开,低头看向谢吉祥。
谢吉祥坚定地摇了摇头。
害死林福姐的,一定不是她,即便她有动机,但阮大已经答应跟她远走高飞,她还有幸福日子可盼,自然不会动手。
两人并肩而出,也不去管身后苏红枣如何嘶吼,终是没有回头。
待上了马车,赵瑞便对谢吉祥道:“我这就派人去接阮家姐弟去义房认人,邢大人对刚才的检验有另外的结论,你们可以先讨论。”
谢吉祥有些纳罕,她看向总是睡不醒的刑仵作,就见他依旧耷拉着三角眼,对她笑了笑:“丫头,以后学着点。”
谢吉祥颇为受教。
邢九年很喜欢教导徒弟,他身边出去的一二等仵作遍布大齐,如今只留了年纪最小的关门弟子在身边,估摸着待到他知天命时,这个小徒弟又可以成为大理寺新的一等仵作。
对于好苗子,好老师总是忍不住悉心教导。
随着马车咕噜噜重新滚动起来,邢九年低哑的嗓音也响起:“刚刚我对赵大人禀报的时候,左手打了个手势,大人应当看明白了。”
他对着谢吉祥比了比,谢吉祥点头:“好,我记住了。”
邢九年继续道:“面对不一样的嫌疑人,有不一样的办法,就如同上午那个小姑娘,你们几个三言两语,她就吓得什么都要告诉你。但苏红枣这个女人肯定不行,能在窑楼里整整齐齐混出来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你没看同兴赌坊便是让她安家在香芹巷,也舍不得放弃她,因为她肯定有过人之处,心思之深,决不能等闲待之。”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她从小到大学的都是书本上的那些,也都是父亲倾囊相授,但若论看人,她还差得很远。
邢九年就道:“苏红枣刚刚醒来,就看到阮大死了,他们两个同床共枕一夜她都不知,怎么想都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在验尸完,我又听了一会儿她讲的故事,便决定拿她最不能接受的一个死法告诉她。”
这一刺激,一下子就把苏红枣的真面目逼了出来。
谢吉祥忍不住拍了拍手:“精彩,真是太精彩了,邢大人高见。”
她话音落下,邢九年身边的殷小六“噗”地笑出声来:“吉祥姐,你听我师傅瞎吹,阮大就是死于马上风,但是并非是因为什么劳什子药酒,或者说,那药酒不是全部诱因。”
邢九年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小兔崽子,话不少。”
他们这一闹,谢吉祥的眉头就渐渐松开,重新展露出笑颜。
邢九年长舒口气:“来之前赵大人就请我多开导你,他本以为只是简单的仇杀,未曾想现在阮大也意外死了,他怕你心里难受,让我多劝劝。”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还是浅浅笑了:“多谢邢大人。”
邢九年道:“其实阮大确实是死于马上风,但他死得并非那么急促,根据苏红枣的说法,他夜里宵禁前回了苏宅,已经喝过酒了,那酒里虽有仙灵脾,却并非到了让人一喝就死的地步,阮大之所以会命丧昨日深夜,恰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
谢吉祥听得非常认真。
这个经验老到的仵作教给她了许多常人需要摸索多年的知识,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谢吉祥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把思绪放在案情上。
邢九年娓娓道来:“昨夜宵禁之后燕京下了暴雨,雨夜本就潮湿憋闷,若是做剧烈运动的话,呼吸也不会特别顺畅,人的情绪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而阮大刚好喝了带有仙灵脾的药酒,又加之苏红枣已经拿回卖身契,算是大喜事,所以他情绪更为激烈。”
“这都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从阮家去苏宅的路上,一定被什么砸了头,导致头部淤血不散,同苏红枣行完房事之后他才会突发中风,以至不治身亡。”
“我查明这一点后,才决定出去炸一炸苏红枣,但她显然毫不知情,也就是说,阮大的死应当不是她亲手所为。”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她道:“我记得燕京的所有主道,从阮家的梧桐巷去往苏宅的香芹巷,若要穿行小路,其实不到两刻就能到,但考虑到夜已深沉,小巷子里没有灯火,所以阮大极有可能走的是最近的一条大路。”
谢吉祥眼睛一亮:“就是红招楼所在的庆麟街。”
庆麟街也毗邻运河,却与南码头是相反的方向,那边高楼林立,一整条街都是商街,庆麟街的东街都为正经商户,白日夜里很热闹,而西街则是风月之所,到了晚上更是灯火通明。
如果阮大走那边,也在情理之中。
邢九年道:“丫头记性好。”
谢吉祥抿嘴笑笑,随即却说:“可若阮大是在那边被人袭击,又是谁要害他?夜里的庆麟街人来人往,凶手又如何不被人瞧见?”
邢九年敛了敛眉眼:“丫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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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若心生歹念想要害人,无论如何都能办到。”
谢吉祥叹了口气。
邢九年道:“阮大头上的伤有些特别,待回去家属再签一份验尸格目,我们再仔细详查。”
说着话,皋陶司到了。
阮氏姐弟还没到,邢九年又提溜着徒弟回去安置死者,赵瑞就领着谢吉祥穿过右侧的回廊,一步步往皋陶司后面行去。
越往后走,越是凉爽。
高大的翠竹茂盛喜人,遮天蔽日,挡住了早春的灿灿朝阳。
赵和泽在前面引路,跨过月亮门,抬头就是一处更为精致的院落。
后院比前院要精致许多,虽隐藏在密林深处,却自有一派雅致。
除去后房,左右两侧还有偏房,形制很是规整。
赵和泽上前打开房门,请了两人进去,赵瑞很随意地直接进了左侧的书房,对谢吉祥道:“坐。”
这会儿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谢吉祥倒也放松,她左右张望,发现这里的布置颇为精巧,很有赵王府赵瑞的那个无风斋的风韵。
年少时,谢吉祥也随母亲去过许多次赵王府的。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指了指书房里挂着的青竹画:“这是王岑先生的真迹吧?我记得原来挂在你书房里。”
赵瑞薄薄的嘴唇略微勾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正是,谢妹妹好记性。”
谢吉祥一听他这声谢妹妹就来气:“你再叫谢妹妹,我不帮你破案了。”
赵瑞看她那气鼓鼓的小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那我应当称呼妹妹为何?”
谢吉祥白他一眼。
谢吉祥的本名其实不叫谢吉祥,但她生下来的时候圆圆滚滚的,不爱哭,最爱笑,看起来比门上的年画娃娃都可爱,所以她爹娘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就叫吉祥。
也是希望她一生顺遂,吉祥如意。
小的时候赵瑞都是跟着母亲婶娘叫她吉祥,后来略大一些,外人面前才换成了谢小姐或者谢妹妹。
但私底下,还是叫她吉祥的。
所以他这么一打趣,谢吉祥就懒得理他了。
不多时,赵和泽跟另一个世子亲卫端着膳桌进来,然后就又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赵瑞起身坐到明堂中的膳桌前,对谢吉祥道:“好了吉祥小姐,小生知错了,不知可否请小姐一顿午膳,以弥补小生的过错?”
谢吉祥看他费力说这油腔滑调,才忍不住笑了,起身坐到膳桌边。
“你放心,已经派人同婶娘知会过了,”赵瑞把碗筷递给她,用勺子给她盛了一碗酸汤鱼片,“许久没吃了吧,尝尝醉香楼的手艺,看看是否还喜欢。”
谢吉祥眼中一热,她低下头,浅浅咬了一口酸溜溜滑嫩嫩的鱼片。
入口椒香麻辣,鱼肉弹牙嫩滑,带着一股酸爽,直冲喉咙。
依旧是旧日的味道。
只是物是人非,她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至今身边只剩下两个还有一个杳无音讯。
赵瑞看着她吃,目光里氤氲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已经让家里膳房的厨子学会这道菜了,以后咱们随时都能吃。”
谢吉祥咽下鱼肉,轻轻点了点头:“好。”
13. 慈悲语13
用完午食之后,两人倒也没着急去见阮氏姐弟,只在书房里讨论案情。
赵瑞见她脸上一丝疲倦都无,便道:“一说起探案来,你就比谁都兴奋。”
谢吉祥略有些不好意思,她道:“许久不曾接触这些,突然一头闯进这些谋杀和冤情,倒是十分令人感触。原来父亲曾经也是如此忙碌,在细碎的线索中寻找真相。”
赵瑞道:“伯父是个好刑狱。”
谢吉祥猝不及防听到这话,眼睛一热,却并未落泪。
她抿了抿嘴唇,最后也只是一声叹息。
他们心里知道父亲是好官又如何?上不及天听,下得罪小人,若非如此,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赵瑞自知说错了话,下意识摸了摸鼻梁,他轻咳一声:“咱们先看阮林氏的案子,她是在金顶山被害,如果城中线索不完整,那么金顶山就成了唯一的线索,案发时已经派了一队人过去搜查,待见过阮氏姐弟,咱们就一起再去查看。”
谢吉祥深吸口气,努力把思绪拉回案子上。
“如果阮大和苏红枣都不是杀害福婶的凶手,我也猜不到是谁。福婶平日里虽泼辣了些,也容易惹那些闲汉调戏,但街里街坊的关系一直还不错,她是个苦命人,一个人养活儿女,大家对她其实多有同情。”
也就是说,对于林福姐,在两个最明显的嫌疑人排除后,就再无旁人还有嫌疑。
谢吉祥思忖道:“会不会是昨日发生了意外?我记得父亲讲过,不是所有的案子都有明确嫌疑人,有的时候人要做些什么,往往凭借冲动和机会,若福婶的案子真的是意外呢?”
赵瑞道:“无论是冲动动手还是谋而后动,只要人有歹念,就一定会留下证据。”
谢吉祥道:“我想再跟邢大人看看死者。”
“好,先去见阮氏姐弟,复检时间比较长,希望这一次会有更多收获。”
其实他们今日的办案速度已经相当快了,差不多甩了护城司十几条街,一般这种杀人案,护城司没个十天八月破不了,即便是调动大批人手,最后也可能不了了之。
所以,对于现在的案情进展,赵瑞是颇为满意的。
这个皋陶司由他当家,必得做出成绩,才不辜负陛下对他的期望。
谢吉祥跟赵瑞出了后书房,一路来到外面的院子里,她回头看赵瑞:“以后要留在这了?”
赵瑞淡淡一笑:“暂时先在这里,我还年轻,在这熬资历是最好的。”
他哪里还用熬?
未及弱冠的四品官,满燕京也没有几个,早年赵瑞的名声有多臭,现在就有多响亮。
谢吉祥犹豫片刻,还是关心了一句:“若是在家里不习惯,搬来这里住也挺好。”
搬到衙门里住,还能显得他夙兴夜寐,爱岗敬业,说不定上面一高兴,再给他提拔成大理寺卿,把左少两个字去掉。
赵瑞挑了挑眉,一脸若有所思:“吉祥所言甚是。”
听到他又重新叫自己吉祥,谢吉祥那颗心不知怎么的又扑通乱跳。
她拍了拍胸口,跟赵瑞一起去了前衙。
阮莲儿和阮桂刚到,正在雅室里等,他们还不知道阮大已经死了,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憔悴,中午应当也没怎么用下饭去。
跟着两人回家里守着的夏婉秋从游廊处跟上来,低声道:“大人,阮家没有什么疑点,只是院中有一把椅子破了,应当是昨日刚刚打破的。”
赵瑞颔首,这大概就是阮大回家跟儿女要钱起争执打破的。
谢吉祥问:“阮家家中是否有摆放药酒?上午同阮桂说话时,闻到他身上有药酒味。”
夏婉秋依旧面无表情:“还请大人恕罪,下官未曾注意,不过阮桂身上确实有药酒味,但他回家去后没有再取出上药。”
赵瑞挥挥手,让她跟着一起来到雅室。
赵瑞跟谢吉祥一进去,阮氏姐弟两个就立即起身,仓皇地看过来。
“赵大人。”阮桂率先拱手行礼。
赵瑞没那么大的谱,现在也并非升堂审案,因此并未让两人行大礼,反而还很客气。
“坐吧,只是例行询问。”
阮莲儿这才坐下,倒是阮桂一直站着,虽然一脸苍白,却也还是挺直了脊背。
“请问大人,我娘的案子是否有什么进展?”
赵瑞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他:“阮公子,请问你的脚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阮桂可能很少听人称呼他为阮公子,颇不适应,便道:“大人叫我小阮或者桂哥儿便是,这声公子不敢当。”
“好,那我就跟吉祥一样,称呼你为桂哥儿,吉祥说早晨见过你,你说你的脚是昨日在学院崴的,所以才提前一天回家来看,对吗?”
阮桂不知他为何问起自己的脚来,却很谨慎,他斟酌过后才回答:“回禀大人,我的脚是昨日下午上武课时崴的,一开始不是很严重,但书院的大夫建议我回家养几天,正巧佛诞日之后有两日休假,我猜母亲会来金顶山礼佛,因此我便回了家,也好能晚上看家,早晨可以帮姐姐一起做豆腐。”
他知道母亲笃信佛法,这种佛诞日一般都会上香,怕姐姐一个人在家操劳,正巧又崴了脚,正好下山回家,也好让姐姐不那么辛苦。
说到底,都是好孩子。
赵瑞面容略变了变,突然之间就和气起来:“桂哥儿脚上不便,坐下说话吧,不用那么拘谨。”
“多谢大人。”
阮桂这才松了口气,被阮莲儿扶着坐下来。
赵瑞跟谢吉祥交换了一个眼神。
阮家这一对姐弟,姐姐因为长期在家里劳作,又被父亲家暴,因此她性格内向,便是年少时有多少聪慧机敏,现在也都化为乌有。
阮莲儿没有那么多心眼,问两句就全都实话实说,她不敢再欺瞒官府。
但是阮桂不同,他小时候就进了书院,一直在书院读书,他是普通的农家子,贫穷沉默,没有任何优点,在人才济济的青山书院,日子肯定不好过。
所以,他比起自己的姐姐来,不仅更为聪慧,而且显得颇为缜密谨慎,轻易不会说错一句话。
所以,赵瑞对待他的态度也迥然不同。
他仿佛是个春风和煦的前辈,正在慈祥地同晚辈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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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家事,语气也颇为缓和。
谢吉祥陪在阮莲儿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等阮桂坐稳,赵瑞才道:“毕竟昨日发生了很多事,因此所有细节才要询问,还请桂哥儿勿怪。”
阮桂忙说:“不会。”
他顿了顿,这一次倒是说得颇为详尽:“回禀大人,学生是昨日日落时分往家走的,因脚上不是很方便,我也不敢为了省钱而耽误脚伤,便行至金顶山下的驿站,从那里坐马车回城。”
阮莲儿适时开口:“桂哥儿一向节省,往常回城都是走小路,不肯坐马车,为了这个我娘还同他生过气。”
家里不富裕,阮桂知道自己读书所费颇丰,便不肯再连累母亲姐姐。
他道:“科考是很需要体力的,我身体一向不康健,多走些路其实很好。”
赵瑞点点头,知道这一家母子确实很不容易。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城中?又何时归家?”
阮桂略想了想,便道:“回禀大人,我到家时已经有些晚了,那时候已经日落西山,瞧不见光影,进城时大概在酉时正,到家怎么也要再过两刻,那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春日里的燕京,差不多就在戌时左右白日消尽。
如果跟阮莲儿的证词加在一起,那么她一直洗豆子洗到晚上,刚好弟弟回家,便停止劳作。
但这个时候,阮大恰好也回来,于是家里便一下子鸡飞狗跳。
赵瑞问:“之后呢?”
阮桂道:“我到家时姐姐还在忙,我就催她赶紧用晚食,之后她看到我的脚受伤,便取了爷爷早先藏的一瓶药酒,要给我上药。”
终于说到了药酒。
但在场所有的官吏眼神都不变,赵瑞更是一脸耐心,道:“嗯,药酒确实对崴脚有奇效。”
阮桂道:“吉祥姐知道我们家,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家中只我娘和我姐姐能辛劳赚钱,还要补贴我跟我爹,因此这瓶药酒就很是珍贵,往常有什么跌打损伤都是用它,效果确实很好。对了,那个酒瓶底还有我家的姓氏,传到我这里已经三代人了。”
这一小瓶酒,一家人用了很多年。
阮桂道:“若是没这个,我娘的肩膀整日担豆腐,早就受不住了,我也不敢用太多,只倒出来一小点揉搓,脚上立即就舒服起来。”
赵瑞道:“这瓶酒真的不错,还在你家吗?若是在可否取来,我请济世堂的大夫瞧瞧,看看能不能照着配比出一瓶一样的来用。”
他说得很轻巧,但阮桂的脸色却骤然而变。
他缓缓抿了抿嘴唇,少倾片刻,他才抬起头来,这一次,他眼中剩下的仿佛只有仇恨。
“不在了。”
阮桂很快又低下头去,声音干涩,伴随着阮莲儿的哽咽声,显得尤其单薄可怜。
“昨日我爹回家时,恰好看到我在用这药酒,便一把抢了过去。”
“他说,”阮桂声音颤抖起来,“家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这瓶药酒他居然不知,所以也得由他带走。”
阮桂话音落下,雅室里一片安静。
赵瑞打破了沉寂:“他喝了吗?”
14. 慈悲语14
他喝了吗?
阮桂一下子有些恍惚,就连阮莲儿也陷入沉思之中。
两个人似乎都不记得,阮大到底喝没喝过酒,或者说,他们都没亲眼看到他喝酒。
但阮桂的迷茫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就清醒过来,眼眸里透着坚持:“大人,是否有其他的事,所以大人反复问学生关于昨日情景?这一次不是跟我娘有关,而是跟他?”
就连爹,他都不是很愿意喊。
赵瑞叹了口气:“还请你们仔细回忆,阮大到底喝没喝药酒。”
这一瓶药酒,显然跟阮大的死脱不了干系,若说那个头部的致命伤最终要了他的命,可药酒里的仙灵脾也是诱因之一。
没有仙灵脾,或许最后阮大也死不了。
但喝下这一瓶药酒,到底是不是意外?
赵瑞看着一脸坚定的阮桂,从他跟阮莲儿身上,他似乎看不到破绽。
这一对姐弟都还是孩子,如今父母突然亡故,两个人一下子成了孤儿,说起来已经相当可怜。
但是……断案不能靠同情。
若是林福姐还在世,那么阮大的死最大的得益者就是阮家母子三人。
赵瑞那双眼眸,就紧紧盯着阮桂,一瞬不瞬。
但阮桂表情丝毫不变,他仿佛回忆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当时家里情况很乱,那瓶药酒他一直攥在手里,不仅用它打了姐姐,还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大人可验伤。”
他说罢,撩起衣袖,给众人看他胳膊上的淤青,那个伤口是圆形的,泛着青紫,可见当时阮大下手不轻。
赵瑞没有开口。
阮桂垂下眼眸,继续道:“他抢了药酒,又在把我娘藏的一两多碎银全都翻出来,然后便要走。但那是我下个月的束脩,姐姐不肯给她,他就又想对姐姐动手。”
阮桂深吸口气:“我当时怒气攻心,也想不了那么多,便抡起院子里的椅子,向他背后砸去,但他人高马大,一下子就察觉了我的动作,一脚就把那椅子踢碎了。”
这么听着,这父亲同儿女仿佛仇人一般,一点亲情都无。
阮桂说到这里,阮莲儿又嘤嘤哭起来。
母亲不在了,他们即将要归这样一个父亲来管,未来的人生简直一片黑暗。
谢吉祥突然开口:“桂哥儿,你要打阮大却被他发现,他肯定震怒,一定会打回来,可你们看起来……”
看起来跟之前描述的伤痕是一致的。
阮桂突然冷笑出声:“因为当时晚鼓响了。”
谢吉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暮鼓晨钟,晚上的晚鼓一响,就证明即将要宵禁,因此阮大得赶回苏宅。
阮桂之后的嗓音,证实了谢吉祥的推测。
“他得回他温馨美满的家去,晚上可不能留在我们这个破宅子里,看着一院子讨人嫌。”
谢吉祥配合地叹了口气。
阮桂看姐姐哭得不能自已,便从袖中取出帕子,给她擦脸。
“别哭了。”
阮莲儿头也不抬,默默擦脸。
阮桂这才抬起头,他看了看谢吉祥,才对赵瑞道:“大人,吉祥姐,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爹到底喝没喝过那个酒。”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跟姐姐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还请大人明鉴。”
阮桂起身给赵瑞行礼,态度是不卑不亢的。
关于阮大诋毁林福姐那一段,阮桂没有详说,而阮莲儿也不愿意再提,林福姐已经去了,他们不想再让母亲死不瞑目。
赵瑞点点头,他对赵和泽说了几句,赵和泽便出去寻了殷小六过来。
阮莲儿是认识殷小六的,突然见了这个小仵作,立即变了脸色:“怎么殷大人又来了。”
谢吉祥看了看赵瑞,赵瑞冲她点点头,谢吉祥才道:“有件事,还是要同两位明说。”
阮桂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中一动,他仓促抬起头,看向谢吉祥平静无波的眼眸。
这一刻,阮桂的心砰砰跳动。
他感觉自己可能猜到了什么,可他又不敢确认,直到谢吉祥终于说出那句话,他才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谢吉祥沉声道:“经查,阮大今晨死于在香芹巷苏宅,现已收殓回义房,正准备复检。”
阮桂面色如常,只是比刚刚要显得更沉痛一些,倒是阮莲儿惊呼出声:“吉祥姐姐,你说什么?”
谢吉祥看了看阮桂,见他垂下眼眸,便对阮莲儿道:“莲儿,你父亲……今晨已经死了,还请两位节哀。”
阮莲儿愣愣地看了看阮桂,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桂哥儿,他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呜呜。”
阮莲儿一开始笑了,可是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她紧紧拽着阮桂,脸上悲喜交加,让人说不出喜怒哀乐。
阮桂看着状似疯癫的姐姐,也跟着红了眼眶,他伸出左手,轻轻拍抚姐姐的后背:“是的,他不在了。”
阮大不在人世,没有人再去打骂他们,也再无人整日回家作威作福,用母亲姐姐的血汗钱去养小妾。
但母亲也不在了,她没有等到这一天。
解脱吗?确实是解脱的。
可痛苦吗?也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痛苦,他们毕竟才十来岁的年纪,一日之内痛失父母,成了孤儿,心里的那种痛,旁人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不能共情。
谢吉祥叹了口气,就让他们这样哭了会儿,待阮莲儿渐渐平复下来,阮桂才红着眼睛看向殷小六:“所以,需要我们签字吗?”
殷小六上前,却对阮莲儿道:“因着要复检,还请两位再签一回验尸格目,麻烦了。”
两个人虽然突然成了孤儿,但阮莲儿已经十六岁,可以立女户,待到阮桂十六时,再换由阮桂做户主。
所以,两个人依旧可以住在青梅巷十七号,继续过日子。
阮莲儿没吭声,阮桂道:“这位大人,我姐姐情绪不好,我代签是否可以?”
他是读书人,也要学大齐律,所以殷小六也不同他解释,让他自己去看。
阮桂很快就签了:“我想去看看爹娘。”
他平静地说。
待一行人来到义房,谢吉祥依旧领了阮莲儿在身边,低声问她:“你还要进去吗?”
阮莲儿沉默片刻,道:“到底是生身父母,还是见一见得好。”
谢吉祥没多言,而赵瑞则对阮桂道:“你们家里在青梅巷有房子,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不过官府也会酌情发放孤儿抚恤,到时本官让人给你们登记上,回头若能领取,你便每一季去护城司领。”
这是大齐中宗建康帝的新政,也让许多无父无母或者无儿无女的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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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之人能活下去。
阮桂没想到这个看似冷漠的左少卿大人如此细心,低声道:“谢大人。”
赵瑞定定看着这个又瘦又小的少年郎。
他对他说:“失去父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丧失了奋斗的劲头,一个人一旦没了斗志,那就再也成不了人了。”
阮桂心头一震。
他只觉得眼底温热,喉咙哽咽,刚刚收回去的眼泪顷刻间又要宣泄而出。
但他不想再哭了。
阮桂低头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大人谆谆教诲,学生铭记于心,终身不忘。”
赵瑞淡淡点了点头,少倾片刻,他抬眸看向邢九年,邢九年会意打开了义房的门。
此刻义房里的三张床用了两张,不知道是否是邢九年特别怜惜,他把夫妻二人放在了相邻的两张床上。
两个人身上都蒙着白布,身体毫无起伏,看起来好似十分安详。
阮桂紧紧握着姐姐的胳膊,怕她昏倒:“先看父亲吧。”
殷小六上前,掀开阮大身上的白布,刹那间,阮大狰狞的表情显露于人前,他不仅表情狰狞,手脚也略有些扭曲,看起来颇为怪异。
阮桂一看他的样子,脸色顿时就变了。
赵瑞浅浅扫了他一眼:“阮大到底因何而死,等结案时会同验尸格目一起告知家属。”
但他大概知道,阮桂一定是猜到了阮大的死因,所以脸色才会如此难看。
邢九年适时上前:“令尊头部有伤,若要仔细查验,须得剃掉部分头发,不知是否可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要查清阮大头部的伤口形状,必须得剃掉头发。
阮桂直接答:“可。”
邢九年立即就松了口气,遇到这么通情达理的家属,不用官府强制,是最便宜的。
看完阮大,阮桂又扶着姐姐去看林福姐。
此时的林福姐正安详地睡在冰冷的床板上,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干涸,却还是鲜红刺目,刚刚垂眸不言语的阮莲儿,此刻再度崩溃:“娘,娘你醒醒啊,娘啊……”
她哀哀戚戚的哭声引得阮桂泪水涟涟,他不去管自己满脸泪痕,只去安抚姐姐:“阿姐,不哭,不哭了。”
可他自己,却还是哽咽出声。
对于最亲近的母亲,他们两个确实是真心实意地悲伤着。
等两个人略平复下来,邢九年便取来两个人随身之物:“这是令尊令堂的遗物,两位查验一番,看看是否有异。”
阮大死在苏宅,身上只穿了寝衣,没有任何旁的物件,但林福姐昨日是去礼佛,她身上带的东西果然不少。
阮莲儿一样一样看,她母亲头上戴的发簪被校尉找了回来,此刻正放在篮子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莲花荷包并袖中的两条帕子。
阮莲儿此刻状态不好,看得七零八落,最后也不知母亲身上到底少了什么。
但阮桂却道:“我娘的佛珠不见了。”
那一串阮大说要纳妾却被林福姐打走之后舔着脸送来的佛珠,就这么消失在林福姐身上。
阮莲儿这才想起来,眼睛又红了:“那串佛珠我娘很爱惜,日夜不离身。”
谢吉祥同赵瑞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遥望不远处的金顶山。
看来,有必要立即去一趟了。
15. 慈悲语15
这一次去金顶山的队伍,是由苏晨带队。
他领着手下十人,一路先行奔扑金顶山。
而赵瑞则陪着谢吉祥一起坐马车,身后跟着的是他自己的亲卫。
马车里,赵瑞低声给谢吉祥讲解跟着自己来皋陶司的臣属。
“苏晨原是仪鸾司百户,本就是我原来任镇抚使时的属下,能力出众,心思细腻,因此这次来皋陶司,我特地跟陛下禀明把他调来。”
谢吉祥回忆了一下苏晨平平无奇的长相,若有所思点点头:“倒是适合做仪鸾卫。”
赵瑞道:“他从百户升为副千户,官署更替为皋陶司属,手下五百校尉,如今在北镇抚司外另设营,随时听从皋陶司调遣指派。”
谢吉祥微微坐直身体:“圣上对仪鸾司,可有不满?”
她不知仪鸾司共有多少人,但显然的,陛下单独在大理寺设皋陶司,又直接从仪鸾司调遣人手,其背后肯定是有其他谋划。
赵瑞顿了顿,倒是没有细说,只道:“你心里有数便是,苏晨绝对听令于我,可靠。”
谢吉祥明白了。
赵瑞想了想又交代一句:“本次调遣而来还有五十人女仪鸾卫,同样都是校尉,由夏婉秋调令,夏婉秋为总旗,以后她会跟在你身边,行保护之事。”
她还需要保护?
谢吉祥微微一顿,似笑非笑看向赵瑞:“我可没说,要做皋陶司的推官。”
赵瑞笑笑没说话。
他只是淡定从马车的方桌中取出茶壶茶杯,一手稳稳托着茶杯,一手用茶壶倒茶。
少倾片刻,他把只倒了一半的冰糖菊花茶递给谢吉祥:“润润口。”
两个人说完皋陶司的事,便开始讨论今日的案情。
谢吉祥道:“虽然福婶这个案子可能是意外,但阮大的案子就很有些指向性,也就是说,盯着阮大下手的人,一肯定熟悉他的习惯,二也知道他到底是谁,不是一时兴起而为,因为他是他而痛下杀手。”
对于阮大有恨意的人应该不少。
有他的一双儿女,也有他曾经招猫逗狗,打过架的许多地痞,更有甚者,他“外室”的那些相好们,说不定也想要了他的命。
谢吉祥眼睛一亮,然赵瑞不等谢吉祥开口,便直接道:“在苏家出来之后,我已经派人查她所有接触过的客人,看看其中是否有另外线索。”
“但很不好查,其实苏红枣自己都认不清那些人是谁,他们进出香芹巷又很隐蔽,最后可能没什么结果。”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因着我去庆麟街也从不往西街去,倒也不知红招楼和同兴赌坊到底有多声势浩大,若真能在燕京之地屹立不倒,其背景肯定不一般,仪鸾司……可否有卷宗?”
赵瑞好笑地看着她闪着皎洁光芒的杏眼,低声道:“我在仪鸾司又不是要紧官职,许多卷宗都是不能查看的,目前所知,同兴赌坊的东家姓孙,早年便经营下九流生意,在华北一带都很有名,人称黑牌孙。”
谢吉祥道:“背后之人不可查?”
赵瑞垂下眼眸:“尚不可。”
谢吉祥便不再多问,话锋转到林福姐身上:“根据阮桂的描述,我猜福婶的那一串佛珠是紫檀的,她很珍惜,平日从不离身,因我每次见她袖子都很严实,倒也没怎么见过。”
紫檀很名贵,绝对不是阮家能买得起的,但林福姐对其爱护有加,不是因为这串佛珠是小叶紫檀珠,而是因为它是阮大送的。
对于这个丈夫,她似乎还心存幻想,总是眷恋着旧日的幸福美满。
谢吉祥叹了口气:“福婶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母亲,可惜……”
可惜遇人不淑,这辈子就这样戛然而止。
赵瑞见她很是有些伤感,便道:“阮林氏头上的发簪还在,腰间荷包里的铜钱也没有丢失,她单单只丢了那一串佛珠,不是遇见了眼力很强的劫匪,就是有人……对佛珠很关心。”
阮大就算两头吃软饭,他也不可能买得起那么贵的小叶紫檀佛珠,因此,他这个佛珠的来历就很好猜测。
大约是哪个客人特地送给苏红枣的,而苏红枣自己不经心,被阮大摸出来送给林福姐。
赵瑞掀开车帘,对外面打了个手势,不多时夏婉秋便策马上前:“大人。”
赵瑞道:“派人去询问苏红枣,是否有客人送她一串紫檀佛珠,具体是谁送的,什么时候送的,让人问清楚。”
夏婉秋拱手:“是。”
谢吉祥看着她利落的背影,颇为羡慕:“从前我爹说等我十八了再教我骑马,结果……”
结果她早就过了十八生辰,而父亲也已经沉眠地下,再也不能教授她如何断案,也无法完成自己曾经的诺言。
赵瑞抬头看她,目光颇为认真:“等这案子忙完,我教你骑马。”
谢吉祥浅浅笑了。
两人说着话,金顶山便到了。
金顶山燕京西郊最为壮丽高耸的山峰,此处山峦叠翠,怪石嶙峋,有北方五岳之称,其半山腰上的金顶寺,乃是大齐建都时的国寺,百多年来香火鼎盛,燕京及奉天、江黎等地的百姓都喜欢过来上香礼佛。
因林福姐身上有跌落伤,赵瑞便不叫马车停下,一路按官道直接上了山。
距离金顶寺还有小半个时辰路途的半山腰上,也有一处马车停靠处,众人便在此处下马下车。
谢吉祥下了马车,抬头遥望高高在上的金顶寺,在灿灿阳光下,金顶寺金光闪耀的宝鼎璀璨夺目,好似佛光普照一般,让人心生畏惧。
赵瑞下了马车,给她一顶斗笠:“山林间虽不炎热,但太阳照脸,带着能防晕眩。”
谢吉祥戴好斗笠,站在马车停靠的这处平台四处观望。
赵瑞道:“今日是文殊菩萨佛诞日,很多人都要上山礼佛,来的人多,这一处人也多,你看这些马车,光看家徽都能认出许多家。”
这个时候来,其实金顶山上的人已经不多了,法会一般是在上午举行,百姓们礼佛烧香用完素斋,一般就会下山回家,至今还留在山上的,都是虔诚的富户,有的可能要连住几日都不下山。
谢吉祥仔细查看,发现此处确实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人坠落山崖的跌痕,不过经一夜暴雨,具体如何也未可知。
“此处跌落,人会直接落在距离山脚驿站左近,距离开阳河有很远的距离,便是暴雨也不可能被冲入河中,应当不是这里。”
谢吉祥站在平台边,大着胆子往下看。
赵瑞手心都是汗,却没有阻止,只等她下了结论,才用手中的折扇勾着她的腰带把她带回来。
“下次不许如此鲁莽。”赵瑞冷着脸道。
谢吉祥吐了吐舌头。
此处没有线索,一行人便顺着山路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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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攀爬。
谢吉祥一路走得不快不慢,她一直四处探看山路细节,待到第一处凉亭时,已经脸蛋通红,满头是汗。
赵瑞让她停下来擦汗,又用扇子给她扇风,催她喝了下一碗菊花茶,这才缓缓道:“林福姐要留在山上礼佛,因此她应当是在金顶山上遇害,山路上如果有线索,也是微乎其微。”
谢吉祥却摇了摇头:“我爹说,所有细节都要观察,不能因为自己的推论而放弃现场勘查,这是错误的。”
赵瑞没想到还被谢吉祥点名批评了一句,他低头摸了摸鼻梁,略显冷淡的凤眼也流露出些许笑意:“是,推官大人教训得是,本官受教了。”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还是撑不住轻声笑起来。
“其实邢大人是个相当有经验的仵作,他也肯教,你若是还要在皋陶司待几年,倒是不妨学习一番。”
赵瑞颇为乖巧:“好,谨遵吉祥小姐教诲。”
他看着谢吉祥,唇角有着无边的笑意,可那笑却未及眼底。
谢吉祥一门心思都是路上的线索,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一行人一边走一边搜索,下山的百姓们看到校尉们青灰色的官服,皆是不约而同往边上躲去。
谢吉祥根本不去注意这些人,她低着头,在路边搜寻。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响起:“什么人!站住!”
是一道清冷的女音。
谢吉祥下意识抬起头来,就看见夏婉秋修长干练的身影从自己身后窜出,直奔山道上而去。
而山道上的那个被追捕的人,却慌不择路转身往山上逃去。
一追一逃,不过转瞬,谢吉祥都还没回过神来,却看夏婉秋一个飞扑,把窜逃者直接扑在山路上。
就在此刻,另外几道青色身影飞速上前,把夏婉秋两人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人靠近。
山路上的百姓们吓得连忙跑走,谢吉祥和赵瑞却留在原地,肃穆地看着前方。
片刻之后,夏婉秋拽着一个磕掉半个门牙,一嘴鲜血的年轻男子回到赵瑞身前。
“大人,抓住了。”
赵瑞点头:“夏总旗,辛苦了。”
夏婉秋神色不变,把人扔给手下,自己依旧回到谢吉祥身后。
“此人刚才下山,一看到咱们就想回身跑,可能怕太明显,又转身继续往下走,但他眼神闪躲,一直不敢直视官差队伍,所以被属下抓获。”
看到官差就想跑的,十个里有九个身上肯定犯过事,剩下的一个估摸着想犯事还没犯成,总归都是心里有鬼。
那人被两个校尉拧着双手,脸色刷白,他一看就是惯犯,直接往赵瑞这边求来。
“官爷,官爷我真没做什么,我不过是……”
赵瑞抬头冷冷看过去:“是什么?”
那人下意识说:“我不过是偷了点东西,真的,不太值钱,就是手痒而已。”
佛诞日山上人很多,不说人山人海,也算是摩肩接踵,寸步难行。
这样的日子,是惯偷们的狂欢日。
赵瑞也觉得可能只是凑巧抓了个惯偷罢了,便轻声问:“都偷了什么?”
那惯偷左思右想,最后想着偷来的东西都藏在身上,最后肯定被搜身,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招认了。
“也就偷了些银钱手镯,佛牌佛珠什么的。”
佛珠?
16. 慈悲语16
一心向佛的人,其实都爱佩戴佛珠。
这两日来礼佛的人又很多,偷起东西来格外顺手,但有些荷包之类的不好偷,但身上挂着的佛珠,手上戴着的串珠,轻轻一勾就能下来,便也成为贼偷的首选。
所以,便是这个贼偷偷过佛珠,也代表不了什么。
无论赵瑞还是谢吉祥,脸上都没表现出什么在意来,赵瑞更是一脸冷漠道:“带上去。”
那贼头就被捂住了嘴,由两个校尉架着往金顶寺行去。
这个位置已经快到金顶寺了,下山的百姓很多,赵瑞也不想多做耽搁。
没曾想刚走了不过一刻时光,谢吉祥就突然道:“等等。”
赵瑞立即停住脚步,扭头看向谢吉祥。
此刻谢吉祥的目光就落在山路旁的树丛角落里,在一片纠结盘曲的树根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
赵瑞看谢吉祥弯下腰,紧紧盯着树根底部,少倾片刻,她伸手摸了摸,然后便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石子。
夏婉秋适时递过来帕子,谢吉祥便把那石子仔仔细细擦干净。
赵瑞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碎了的佛珠?”
在略有些脏污的手帕里,一枚碎裂开来、只剩一半的佛珠静静躺在那。
从其侧面的色彩来看,这应当就是一枚小叶紫檀佛珠,只不过因为剧烈的撞击已经碎了,掉落在山路上无人知道的树根底部。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是它吗?”
谢吉祥仔细看着手里这枚佛珠,一旦把上面的污泥都擦干净,便展露出里面深棕色截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盘玩许久,这半颗珠子的弧面呈现漂亮的棕色光泽,若不仔细看,好似琉璃珠一般,很是漂亮。
这东西谢吉祥并不感兴趣,因此不是很熟,但赵瑞却一眼就看明白了。
“这是上等的小叶紫檀,纹路模糊,棕眼也不很清晰,而且盘玩很是细腻,呈现出透亮的光面。”
林福姐一个普通的农户,她定然不知如何要去盘玩小叶紫檀佛珠。
谢吉祥却皱起眉头:“可这缺口一看就很新,昨夜下了暴雨都没有泡烂,也没有长青苔,应当是才掉落在这里的。”
赵瑞点点头,让夏婉秋把疑似证物收好,一行人继续上山。
谢吉祥突然低声道:“你说,林福姐没有下山的话,为何这半颗佛珠落在这里?”
赵瑞看她凑过来,毛茸茸的小脑袋,目光在莹润粉红的耳垂上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若这珠子真的是阮林氏所有,能以半颗落在这里,说不定是因为凶手杀害阮林氏后摘下佛珠,然后匆匆忙忙下了山。”
若非如此,它不可能滚落于此。
谢吉祥若有所思:“所以,若真如此,那么也可以推论出,杀害福婶的人其实是为了这一串佛珠?”
赵瑞一个世子爷,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多少钱,他看了一眼沉默跟在自己身边的赵和泽,赵和泽才上前:“世子,之前檀香堂的掌柜给送来几串佛珠,品相差不多的大概要三五十两一串,大小同这个相仿。”
谢吉祥微微有些咋舌:“这东西真贵。”
赵瑞淡淡道:“喜欢的人会特别喜欢,虔诚的人也会非常虔诚,所以这东西的价格总是如此,端看买的人愿意不愿意。”
原来的赵王妃,也就是赵瑞的母亲笃信佛法,所以赵瑞对这些也颇有心得。
赵瑞顿了顿,声音渐渐冷淡:“而有的人,虔诚都是给别人看的,心里有没有佛,只他自己知道。”
谢吉祥知道他说的应该是赵王,倒是没安慰他,只道:“希望这一半佛珠,恰好就是福婶丢失的。”
这样,整个案情便会清晰许多,他们也有了巡查方向。
一路上忙忙碌碌,到了金顶寺前时已经金乌西去,不再如正午时那般炙热耀眼,伴随着阵阵春风,众人顿时觉得凉快许多,都渐渐透过气来。
谢吉祥看着依旧有些热闹的金顶寺,不由感叹一句:“真是香火旺盛。”
便是佛诞法会已经结束,依旧有许多香客不愿意离去,有的在寺前观景,也有的正在跪拜祈福,热闹非凡。
赵瑞抬头在人群中寻找,一眼就看到平平无奇的苏晨领着两个副手往跟前快步而来。
“大人!”苏晨行礼。
赵瑞摆摆手,因着他们都穿着官服,太过显眼,赵瑞便道:“边走边说。”
苏晨中午就到了金顶寺,已经在方丈的默许下搜查一遍:“大人,近日寺中有法会,所以香客很多,也很拥挤,兄弟们问过各位大师,有两个大师值守文曲星法座,说昨日有个小偷想偷一个妇人的佛珠,结果被妇人发现,两个人便争吵起来,他们两个上前劝解,那小偷才道歉离开。”
谢吉祥眼睛一亮。
“福婶的性子泼赖,除了对阮大心软,旁人若敢惹她,必不会忍,一定要当场骂回去。”
这串佛珠是她最珍贵的念想,有贼头看中她,她定然会骂得很难听。
赵瑞道:“大师可说妇人都骂了什么?”
苏晨答:“大师道,妇人的嗓门很大,一嗓子就喊出声音,叫骂对方是贼偷。旁边好多人都听见了,对那小偷指指点点。那妇人还道今日要精心礼佛,若是在燕京看到那小偷,一定要抓他见官。”
苏晨如此说。
赵瑞淡淡道:“能一点都不顾忌佛祖,在这样的时候动手的,一看就凶性难消,他很可能因为此事怨恨那妇人。”
即便如此,也不能确定那妇人就是林福姐。
谢吉祥问:“可问过大师,那妇人是否漂亮?”
苏晨脸上原没有什么表情,听到这话也不由有些怪异:“问是问了的……”
“如何?”
苏晨轻咳一声:“大师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衲看不出来何为美。”
赵瑞:“大师佛法精妙啊。”
谢吉祥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不过笑归笑,谢吉祥思路却一点没乱:“不管这个妇人是不是福婶,但她的佛珠丢了是不争的事实,寺中肯定留有证据,不管是小偷还在,亦或者珠子有遗漏,都可以顺藤摸瓜。一会儿若是小偷招认,也让他先看看福婶的画像,认一认人。”
赵瑞扭头看向谢吉祥,目光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赞赏。这画像还是谢吉祥提醒让人画的,虽然并非全然一样,也隐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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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福姐的影子。
大概是他目光太真挚了,谢吉祥难得微微红了脸:“赶紧去审问那个抓到的小偷吧。”
赵瑞收回目光:“谢推官所言甚是。”
苏晨道:“大人,谢推官,目前寺院内看似鬼鬼祟祟的闲汉都看管起来,待查过才会放人,大人尽管放心。”
他们常年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能大概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因此这些趁机上山“赚钱”的闲汉,只要还没下山就都抓了。
这些都是进出护城司大牢的惯犯,被抓了根本不慌,平静得很,就连闹都不闹。
苏晨办事,赵瑞还是相当放心的。
金顶寺知道有官差要办案,便给特地腾出两个厢房,供官差使用。
赵瑞根本就不啰嗦,一进厢房就对苏晨说:“搜身。”
于是被嘟着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的年轻贼偷,立即就被搜了个干净。
他身上的东西还真是五花八门,等全身上下都搜完,苏晨又从他发髻中摸出一块碎银,可见他是相当谨慎的。
赵瑞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一个绣着粉色蝴蝶的荷包,半个坠着珍珠的耳环,两串佛珠,一串青金石的,一串蜜蜡的。还有一些碎银、铜钱等不一而足。
最后摆在边上的,是几颗零散的小叶紫檀佛珠,看品相,同山间的那半颗应当是一串。
谢吉祥一眼就看到孤零零的那四颗佛珠,她眼睛一转,却没有纠结在其上,反而看向贼偷。
“今日收获不错啊?”
贼偷一开始还挣扎,现在不敢动了。
这些东西,又够他进去蹲十天半个月的。
贼偷苦着脸,呜呜地指了指嘴上的帕子,赵瑞才摆手让人给他取下来。
“这样吧,你实话实说,”赵瑞淡淡道,“说说这些都是哪里偷的,本官再考虑要如何判你。”
赵瑞官服上的獬豸正张牙舞爪,贼偷再没见识,也经常进出大狱,对着花纹可熟悉。
他心里明白赵瑞是掌管刑名的官员,便也不敢隐瞒,非常干脆地坦白了东西都在哪里偷的。
别看他贼眉鼠眼的,记性倒是不赖。
他说了半天,最后才说到那佛珠:“这是我在一个男人身上偷的,他当时有点慌张,正从后面的梨树林往前面跑,我假装撞了他一下,就摸到这几颗珠子。”
一个男人?
赵瑞问:“那人长什么样子?失物还是要归还的。”
贼偷不知他其实只想问佛珠,贼偷老老实实说:“没看清长相,当时他低着头来着,穿着一身灰色的短打……”
贼偷顿了顿,肯定道:“大人,不是我李三吹牛,我看人还是有一套的,这人脚步匆忙,袖子窄窄贴在手臂上,一看就是……就是跟我一样吃百家饭的,他丢的东西,肯定不是自己的!”
吃百家饭其实就是惯偷,所以这佛珠贼偷从灰衣人身上偷来,而灰衣人也是偷的。
赵瑞和谢吉祥不约而同愣住了。
这佛珠居然中间转过手?
昨日在金顶寺,林福姐到底遇到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现在,似乎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17. 慈悲语17
这贼偷年纪不大,看起来才入行没多久,估摸着手艺不是很到家。
一般手串佛珠数量不一,有十四、十八二十一或二十七,但按照常人手腕粗细和珠子大小来看,选用十八的比较多。
燕京一带流行的也是这一种,俗称十八子,指的是十八界,即六根、六尘、六识。①
很显然,这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的绳子断了,珠子一颗一颗零散,如果贼偷手艺好,怎么也能摸出个七八颗,结果现在他手里只有孤零零四颗。
谢吉祥伸手,把那四颗佛珠握在手中。
一入手,谢吉祥就觉得有些奇怪。
她轻轻摸着紫檀佛珠外面的那一层包浆,轻蹙眉头,看起来颇为疑惑。
赵瑞一直关注她的神情,见她如此,便停止了审问,转头看向她。
“怎么?”
谢吉祥把珠子递给赵瑞:“我说不上来,这几颗珠子给人感觉很怪异,与普通的佛珠略有不同。”
她平日并不好盘玩这些,具体到底有何差别也说不好,但赵瑞却是行家。
他刚一入手,便立即知道这佛珠有何不对。
珠子太沉了。
同一般的紫檀佛珠比起来,同样大小的珠子要沉了一倍有余,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手感非常扎实。
赵瑞不动声色对谢吉祥点了点头,扭头对那贼偷道:“若是要去寻那灰衣人,你可能寻到?”
贼偷眼睛一转:“若是能寻到,大人可否网开一面?”
赵瑞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贼偷立即抖了抖,摆手道:“大人随意,大人随意,反正进去也能混几天饭吃。”
他这混不吝的态度,就连赵瑞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苏晨,去把人都带到旁边的厢房,蒙住他们的眼睛,让这小子去认人。”
待贼偷被带走,赵瑞才对谢吉祥道:“这不是普通的佛珠,里面加了铅铁等物,所以会很沉。”
谢吉祥有些疑惑:“为何要加铅铁?难道紫檀是按克重卖?”
赵瑞其实也不是很懂,他道:“待咱们回去,可以问问白图,他对这些东西的门道很懂。”
说到这里,赵瑞就看谢吉祥嘴唇略有些泛白,他便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还跟小时一样,不爱吃茶。”
谢吉祥捧起茶杯,小口喝起来:“刚刚不觉渴。”
她思考事情的时候是极为专注的,几乎忘记要做其他的事,往常在家时有奶娘催着,出来外面,也有赵瑞关怀。
倒也不用她自己多操心。
一碗茶喝完,苏晨就匆匆而入:“大人,贼偷认出了五个,说衣裳颜色几乎一致,这五人身高也相仿,他说他当时有点慌张,没有看清脸,具体是哪一个他确认不了。”
谢吉祥有点意外:“这些小偷胆子怎么都这么大?犯了案还不知道跑,依旧在山上盘桓?”
这一次倒是苏晨回答的:“谢推官有所不知,贼偷之所以是贼偷,便是因为他们贪心,从昨日到今日,金顶山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但许多富户依旧没有下山。”
有钱人还在山上,他们还有可能继续偷到银钱,又怎么会轻易离开?
谢吉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说:“感谢他们贪心。”
证人还在,案子就能继续查。
赵瑞让苏晨把那五个人领进来,这五个灰衣人都被蒙着眼睛,长相也都很普通,衣服样式只有细微差别,其他的区别不大。
这种灰色麻布衣裳城中的成衣店卖得最多,也很便宜,许多在燕京营生的青壮劳力,都是穿这样的衣裳。
这五个人就连身高都很相仿,想要找出上一个持有佛珠的人,简直难上加难。
但谢吉祥却没有气馁。
她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到五人面前,仔仔细细盯着他们的面容看。
这些人成日里偷鸡摸狗,吃牢饭那是常事,根本不怕被官爷抓到,便是被蒙着眼睛指认,一个个也是颇为淡定,根本就不惊慌。
就像那贼偷说的一样,大不了就进去吃几天牢饭,还省得自己养活自己了。
谢吉祥看得很认真。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从头到脚,一丝不落。
待五个人都看完之后,谢吉祥回到了中间那人身前。
她垂下眼眸,盯着这个人的鞋看。
寻常百姓,尤其是男人,最爱穿千层底。这种普通的软底布鞋走起路来很舒适,无论是做工还是日常穿着都很得宜,唯一的问题就是容易损坏,磨损太过的一两个月就要换一双。
这五个人,有三个人穿的都是千层底。
剩下两个人穿的是厚底靴,这鞋子防水,适合在雨天穿。
五人中间的这个男人,穿的就是千层底。
谢吉祥看得很认真。
虽然被蒙着眼睛,但他们还是能感受到身前是否有人,当谢吉祥走过一圈又回到自己身前,并长时间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中间的这个人不自觉就紧张起来。
谢吉祥目光从他的鞋上挪开,顺着他比其他人都显得泥泞的裤腿往上攀岩,最后听到了他不停擦着手心汗水的粗糙手指上。
在他的手指上,有一抹不是很显眼的胭脂色。
谢吉祥刚刚一直悬着的心,倏然落回腹中。
她转身回到赵瑞身边,对赵瑞低声道:“是中间那个人。”
赵瑞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他根本不问谢吉祥是如何判断的,直接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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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是肯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本官可以网开一面,让你们在牢里能舒服一点。”
在场都是老行家,对官府里这些事门清,蹲大牢也很有讲究。
能吃好喝好,当然比饿着肚子蹲一个月强,赵瑞话音刚落,就看那五人中已经有三人有些意动。
谢吉祥点出的中间那一位和最右边的一位都没有吭声。
但谢吉祥发现,中间的这位更紧张了。
要么就是他犯的事太多,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要么就是犯事太重,一旦被抓,那就不是蹲一两个月那么简单。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赵瑞便吩咐苏晨:“把这三个懂事一些的,领下去单独询问,只要坦诚,本官说到做到。”
他如此一开口,最右边的那个也稳不住了:“大人,我也招。”
赵瑞开口:“很好,都下去吧。”
一瞬间,这间屋子里似乎就没人了。
仅剩的那个灰衣人孤零零站在厢房里,他额头都是汗,渐渐打湿了眼前黑色蒙布,看起来异常紧张。
但谢吉祥和赵瑞都没说话。
两个人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林福姐的死,一定跟这个人有关!
沉默和安静,就是最折磨人的酷刑。
独自立在厢房中央的灰衣人已经开始颤抖,距离不算很远的谢吉祥都能听到他牙齿撞击的细碎声响。
赵瑞的目光淡淡扫过场中之人,最后落到谢吉祥的脸上。
谢吉祥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个“嫌疑犯”瞧。
赵瑞做了个口型,问她:“如何看出是他?”
谢吉祥伸手指了指此人的鞋子。
那是一双沾满泥水的千层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白色鞋底已经脏污不堪,就连粗线都崩开好几处,被人用草绳重新扎上,却也随时都有面底分离的风险。
在这一片脏污里,赵瑞还真的看出些许不同了。
他鞋底有红色。
虽然只有一丁点,也被泥水所掩盖,但随着主人来回走动,还是显露出原本的色泽。
不是血,却比血还要鲜艳。
谢吉祥端起被赵瑞重新续上水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然后,她便把茶杯轻轻放回桌上。
啪嗒。
就在这样漫长的审视和静默里,这一声响压垮了嫌疑犯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张嘴便哭嚎出声:“我不是故意要杀人的!”
谢吉祥脸色骤变。
他没说偷窃,没说佛珠,也没说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他只说,我不是故意杀人的。
杀了谁呢?
18. 慈悲语18
谢吉祥没说话,直到现在,她也很不愿意相信,林福姐就是因为这串名贵的佛珠,意外被人害死。
这种死法,实在太过轻飘飘,让人心里头难受至极。
赵瑞倒是不知谢吉祥在想什么,他只是冷漠地对嫌疑犯道:“你把自己交代一下,再把杀人之事都说明白,本官再做考量。”
那人抖了抖,最后还是狠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着嗓子开口。
“我姓韩,道上人都叫我六指韩。”
“我是昨日上的山,一上山我就盯上了个挺漂亮的小娘们,她穿得挺普通,不过手上的佛珠却很金贵,我一眼就看中了。”
六指韩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看样子大约三四十岁,一看就经验老到,也更凶狠。
一旦打开话匣子,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我原本想趁着上香的时候把佛珠弄到手,结果这娘们还挺警惕,我刚一动手就被发现,立即就被抓着手嚷嚷起来。”
林福姐常年走街串巷,因长得漂亮老被这些地痞调戏,时间长了,她就越发敏锐,身边只要有人对她动手动脚,她立即就能发现。
六指韩还在说:“不偷也就不偷,也不差这串破珠子,可这娘们忒不识好歹,抓着我死活不放手,嚷嚷得那么大声,非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老子是个贼,这他娘的就不懂事了。”
后面的事,估摸着跟大师们说的一样,他们上前劝解,林福姐便忍了,松口让这小偷离开。
但她放了这小偷一马,可这小偷却没有放过她。
赵瑞声音冰冷,好似含着一把尖锐得冰刀,狠狠冲六指韩脸上刺去。
“所以你就跟着她,杀害她之后抛尸悬崖之下。”
六指韩万万没想到这官爷一语中的,他愣了得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继续开口。
“是,确实是如此,”六指韩道,“这娘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一路跟着她出了金顶寺,发现她往后山的梨树林走去,这边没什么人,老子就想去他丫的,还是得干一票大的!”
说来说去,他还是舍不得那一串佛珠。
这要真偷到手,转卖出去能赚三四十两,对于六指韩这样的惯偷来说,这也是一笔大买卖了。
他当然不可能放弃。
赵瑞看了看沉着脸的谢吉祥,轻轻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六指韩一边说,一边竟抖起来。
剩下的话,他有些不敢说出口了。
他确实是个惯偷,也确实不是好人,但他在道上混了三十年,也没杀过人。
杀人是要偿命的。
赵瑞见他不肯继续说,便扫了一眼苏晨,苏晨上前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腘窝处。
“啊!”六指韩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他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苏晨这一脚,直接踢中他的麻筋,六指韩倒在地上哀嚎半天,才终于缓过劲儿来。
“你若是不说实话,”苏晨冷冷道,“待你进了大牢,每日本官都能安排人如此照顾你。”
六指韩疼得满脸是汗,最终抖着嘴含糊不清说:“我,我看那娘们往悬崖边去,我也跟了过去,想要抢她的佛珠。谁知道她非要反抗,我不小心就把她推了下去……”
谢吉祥霍然起身。
她深吸口气,厉声问:“你把她推下哪里?怎么推的?这佛珠为何在你手上?说清楚!”
谢吉祥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颇为乖巧可爱,赵瑞很少见她发脾气,现在的谢吉祥却周身泛着凌厉,似乎只要六指韩说错一个字,她就要当机立断了结他。
六指韩身上疼得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他蹦豆子地往外说:“我跟那娘们拉扯,那娘们劲儿还很大,拉拉扯扯的绳子就断了,那些珠子滚了一地。”
“都怪那娘们他妈的不懂规矩,这时候非要跟老子拉拉扯扯,老子当时也是激动,就把她往前推了一下。”
六指韩一脸冷汗,表情却很狰狞:“是她自己没站稳从悬崖边上掉下去的,可不怪老子!”
谢吉祥收敛起全部的表情,她淡淡看着六指韩,看起来异常冷漠。
“你的意思是,都是她的错?”
六指韩缩在地上,身体时不时抽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谢吉祥冷笑一声,她抬头看向苏晨:“拉下去好好照顾他!”
赵瑞看她心情不愉,便对赵和泽使了个眼色,赵和泽就立即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
“早晨在杏花楼排队买的杏仁酥,”赵瑞道,“饿了吧,吃些东西咱们就去悬崖看看。”
谢吉祥沉默片刻,却道:“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发现他就是凶手的?”
赵瑞给她续上半碗茶,声音温和,颇有耐心:“这个我一直没有猜到,还请小谢大人多多指教。”
谢吉祥吃了一块杏仁酥,又喝了口茶,心里那股子憋闷才散了出去。
她示意赵瑞起身,两个人一起往厢房外走,顺着刚刚六指韩的说法,一行人从金顶寺后门出去,直接穿过梨树林。
谢吉祥道:“在义房时,邢大人就特别说过福婶的手,她手上的尸斑很明显,大多都是撞击摩擦伤,但是伤口里却有很显眼的红色。我当时看过,那个不像是血迹。”
若说当时她还不知那是什么的话,等看到六指韩鞋上的红点时,所有的记忆全部翻涌上来。
“那些红色不是血,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这些。”
两个人一瞬行出梨树林,抬头就是大片的凤仙花。
灿灿阳光下,姹紫嫣红的凤仙花摇曳绽放,那鲜艳夺目的紫红色一瞬间霸占所有人的心房。
谁能想到,在毫无人烟的悬崖上,会有如此火热的一片花海。
赵瑞长叹一声:“是凤仙花啊……”
谢吉祥垂眸看向那一丛丛火热的花朵,道:“这一丛花开得比往年要早,颜色也偏红,大概只有这一处才有,也多亏它开了。”
若它不开,他们或许就要错过杀害林福姐的凶手。
赵瑞吩咐苏晨,苏晨便领着人四下散开,搜索证据。
谢吉祥跟赵瑞慢慢走到悬崖边上,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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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道:“其实我不是很明白。”
赵瑞怕她掉下去,右手紧紧捏着扇子,又让夏婉秋跟住谢吉祥。
“你是不明白,阮林氏的死因吧。”
谢吉祥点点头:“对,邢大人的验尸不会有误,也就是说福婶确实是先被捂死再跌落山崖,但根据刚刚六指韩的口供,他只是激动之下把福婶推下山崖,并未捂住她的口鼻。”
六指韩连杀人都认了,不可能会混淆杀人手法,难道说邢九年验尸会有错误?
不,不可能的。
谢吉祥一瞬想明白了什么,她眼睛一亮,上前两步就要往悬崖下看去。
赵瑞脸色骤变。
此刻他也顾不上别的,下意识拽住谢吉祥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吉祥!不要乱跑!”赵瑞皱眉斥道。
但谢吉祥却完全没有理他。
此刻被赵瑞和夏婉秋一起拉住的年轻推官,正一脸兴奋地看向悬崖之下。
“我知道了!”
林福姐当时跌落山崖,真的已经死了吗?
不!谢吉祥指着悬崖下面对赵瑞说:“这里有一块突出的石台,福婶当时一定是跌落在这里,你看,那石头侧壁上还有凤仙花的紫红色。”
凤仙花染色轻易不掉,便是昨日暴雨,也依旧还留有艳丽的色彩。
赵瑞紧紧握住谢吉祥的手腕,确定她不会掉下去,才探头看了过去。
只见在这处悬崖之下,恰好有一个突出的石台,那个大小恰好能站立一个人。
谢吉祥认真看了看,然后便退后两步,在悬崖上四处寻找。
赵瑞也想明白了:“也就是说,阮林氏跌落山崖之后,她并没有死?而六指韩因为杀了人仓皇失措,所以只捡了四颗珠子就跑了,若没有外人经过,此处应当还留有十四颗,包括那个半颗的。”
谢吉祥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福婶不是因为这个意外而死。”
不管怎么说,谢吉祥略松了口气,心里也略平顺一些。
福婶是个好人,谢吉祥搬去青梅巷一年多,她也一直颇为照顾。
虽然自己都已分外辛苦,却不忘帮助其他的孤寡。
所以,谢吉祥才会对福婶的死如此在意,她打破了自己曾经的承诺,还是跟着赵瑞进了皋陶司,还是当了这个推官。
如果不查清楚,她绝对不会罢休。
连着跑了一整天,可谢吉祥却一点都不累,她精神抖擞地跟着众人搜索悬崖,每一处都不放过。
仪鸾卫出身的校尉们,都训练有素。
这么大一片空地,不过片刻功夫就搜寻完成,苏晨上前同赵瑞禀报:“大人,全部搜过,现场没有遗漏佛珠。”
也就是说,剩余的那十四颗佛珠,除了半颗掉在半山腰上,其他十三颗半不翼而飞了。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还有第三个人来过这里。”
那么,林福姐很有可能,就是这第三个人杀害的。
但这个人又是谁呢?他为何要杀林福姐?
19. 慈悲语19
虽然依旧没有找到最后的真凶,但谢吉祥却一点都不沮丧。
从早晨到现在,来回奔波,最终在金顶山上,他们推敲出了林福姐最终的死亡原因和过程。
只要这个查访清楚,那么凶手就会有破绽。
不过谢吉祥还是略有些着急的,她想尽快破案,给阮氏姐弟一个答复。
赵瑞看谢吉祥依旧眉头紧蹙,便道:“我们来分析一下,若是这个真凶是针对阮林氏,那么他应当不会注意到花丛中的佛珠,也不会跟着阮林氏来到这里。”
谢吉祥点点头,眼睛一亮:“也就是说,核心还是佛珠,这个真凶会在杀害福婶之后细心把悬崖边的所有佛珠都寻到,就说明他在意的是佛珠,这串佛珠,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贼偷偷佛珠是为了钱,那这个真凶能果断杀害福婶,杀人灭口,为的肯定就不是几十两银子这么简单。
赵瑞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所以,归根结底还在苏红枣身上。”
阮大哪里来的佛珠?不可能是他自己买的,肯定是从苏红枣那边拿的,但看苏红枣对林福姐的态度来看,他估计不会主动拿出来让阮大讨好妻子。
这一串佛珠,很有可能是阮大从苏红枣那偷的,或者说,是从她的客人们身上偷的。
如此一来,事情便重新回归到香芹巷和同兴赌坊身上。
谢吉祥也想明白此中关节,道:“回去再审问苏红枣吧,看看她是否有线索。”
赵瑞目光渐渐回暖,他温言道:“不急,苏红枣跑不了,白图那边应当也查出来些许线索。”
谢吉祥转过身来,顺着悬崖的方向,遥遥看向远方。
在崇山峻岭之间,在茂林修竹之中,一片白墙青瓦的院落若隐若现。
夕阳的余晖落在淡雅屋舍的牌坊上,其上古朴的青山二字依稀可见。
谢吉祥深深叹了口气。
林福姐之所以会一路来到悬崖边,不过是想远远望一眼儿子的书院。
阮桂平日里在书院读书,为了省钱嫌少回家,林福姐少见儿子,自然是想念的。
便是过来礼佛,也舍不得少看儿子一眼,便是只能看到青瓦屋檐,她也很满足。
好一片慈母心肠。
恍惚之间,谢吉祥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娘也是个慈母,从小到大,她都是无忧无虑的,家里人口简单,只父母和哥哥,因此她从来感受不到什么高门大户的规矩和体统。
而且在家中遭逢大难时,也是母亲费尽心力,才有她今日的生活。
谢吉祥想到这里,就格外思念母亲。
赵瑞看她一边下山一边魂不守舍,便给夏婉秋丢了个眼神,让她看护好谢吉祥,别让她摔下去。
“说起来,皋陶司的俸禄其实可以比肩仪鸾司,”赵瑞扯了个话题丢给谢吉祥,让她分分神,“现在你还未入皋陶司,是我特地请来的高人,只能暂时领日俸,一日能赚三百。”
他说的三百,是三百钱,能顶上谢吉祥一瓶茉莉香露。
谢吉祥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赵瑞循序渐进:“若是成为正经的官身,典录为三等推官,每月可有俸禄二两。”
这可不老少了。
谢吉祥现在跟奶娘一起住在青梅巷,一月也花不了一贯钱,二两银子两人能过得很好。
但谢吉祥却依旧没同意。
对于这些刑名之事,她其实打心底里排斥,此番奔波单纯是为了福婶,不是为了那些俸禄。
看谢吉祥抿着嘴不说话,倒是没多着急,只道:“我有点想念婶娘的手艺了,晚上还是家去吃饭吧?”
谢吉祥这才开口:“好,中午我没回去,估摸着晚上还是酸汤鱼片。”
赵瑞成功混到一顿饭,对于饭菜的内容不敢有意见,立即道:“太好了,我也爱吃这一味。”
一路飞驰,待回到城中时,已是华灯初上。
赵瑞让皋陶司的属下各自回去用饭,又安排了他们晚上搜索庆麟街的差事,这才带着自己的亲卫跟谢吉祥回青梅巷。
今日的青梅巷格外安静。
谢吉祥让马车停在巷口,两人从巷口慢慢往家里走。
路过十七号阮家时,谢吉祥就看到阮家门口已经换了白灯笼,但大门紧闭,显然没有开门办丧事。
因为这个白灯笼,各家各户都没了往日热闹,整个青梅巷安静极了,仿佛只有谢吉祥和赵瑞的脚步声。
待到了家门口,谢吉祥还没来得及开门,何嫚娘再度心有灵心,从里面打开了门。
“怎么才回来?饿了吧。”何嫚娘紧着递过来两条温帕子,让他们两个擦脸洗手。
只要一进青梅巷十八号,赵瑞立即就变成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不怪吉祥,都是我的错,”赵瑞特别有眼力见地帮何嫚娘端菜,“今日的案子特别复杂,跑了好几个地方,刚刚从金顶山赶回来,若非吉祥,案情进展也不会如此顺利。”
何嫚娘原是谢家的下人,倒也知道如何查案,闻言便问:“可是因为隔壁的小林?”
林福姐比她小三岁,何嫚娘一直叫她小林。
赵瑞点点头,给何嫚娘丢了个眼神:“吉祥心里难受得很。”
何嫚娘其实也很不是滋味,街坊邻居这么久了,相处也很融洽,林福姐又是个直爽性子,偶尔闲下来,何嫚娘跟她还能坐在一起做活。
前日还一起说笑,今日人就没了,任谁心里都空落落的,透着一股子伤心。
赵瑞看何嫚娘也红了眼睛,忙道:“哎呦,婶娘的酸汤鱼片做得比醉香楼漂亮得多,我都有点馋了。”
何嫚娘收起心里的悲伤,迅速取了碗筷出来,叫谢吉祥:“小姐快来用晚食。”
她晚上做得不是很多,一道酸汤鱼片,一道青笋炒肉,还有两个凉菜,都是家常菜,何嫚娘手艺其实很一般,但赵瑞却偏巧就爱吃这个味。
年少时他喜欢谢家的餐桌,年长后他又怀念青梅巷的小院。
说到底,还是贪慕家里滋味。
谢吉祥跑了一天,确实有些饿了,陪着酸辣开胃的鱼片狠狠吃了一碗米,然后才盛了半碗鱼汤坐在饭桌边小口喝。
赵瑞已经在跟第二碗饭较劲了。
他刚刚弱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碗饭根本吃不饱,这一碗吃完,还想再来一碗。
谢吉祥:“你怎么比以前还能吃了。”
因为年节时两人闹别扭,赵瑞每次来谢吉祥都不留饭,直到今日才终于见到他的饭量。
中午时着急破案,没怎么好好用饭,现在谢吉祥安静看他,不由有些咋舌。
“晚上吃太多不好克化。”谢吉祥劝。
何嫚娘笑吟吟看着一脸关心的小姐,只说:“我侄子二十来岁的时候也突然增了饭量,后来又长高了一些,人也更壮实。”
谢吉祥看着比她高了半个头不止的赵瑞,沉默了。
赵瑞终于把第三碗米吃完了。
此时桌上的菜可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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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扫而空,就连酸汤鱼的汤底都让赵瑞拌饭吃了,一丁点都没剩。
赵瑞道:“近来比较辛苦,吃得也略多些,晚上我还要去庆麟街,这一晚上忙下来,肚子里得咕咕叫。”
“可是要去查阮大昨日都去了哪里?”
赵瑞点点头:“那瓶药酒,不在苏家也不在阮家,肯定落在半路上。”
这也是一条线索。
别看赵瑞平日里看似漫不经心,但他当起差来还是很认真的,尤其此案牵扯到了谢吉祥的邻居,所以赵瑞更想快速破案。
谢吉祥深思片刻:“我跟你一起去。”
这一次,却是换赵瑞摇头。
“胡闹,晚上庆麟街不是小姑娘能去的,那地方太乱了。”
谢吉祥抬头,目光平静看着他:“不是说我是特地聘请的高人吗?现在又变成小姑娘了?”
赵瑞:“……”
高人的逻辑就是很强,赵瑞猛地吃瘪,低头摸了摸鼻梁,想了半天没想到其他拒绝的理由。
谢吉祥平静看着他,问:“所以,高人能去吗?”
赵瑞被她这么一看,立即改口:“能的,不过你得听话,不能乱跑,要紧紧跟着我或者夏总旗,不许再跟金顶寺时一样。”
悬崖边上谢吉祥的那个弯腰,现在赵瑞还很后怕。
赵瑞这一松口,谢吉祥脸上重新扬起笑:“好的,一定听从世子爷安排。”
两人用过晚食,又略坐了一会儿,天色已然全黑。
此时许多平常百姓都坐在自家院中谈天赏景,而运河河畔的庆麟街西街,却正是繁华热闹时。
谢吉祥依旧是白日那一身青竹衫裙,跟赵瑞直接来到庆麟街东街口、刚从马车下来,就看到白图白大人正站在牌坊底下吃肉夹馍。
他吃得很快,一口能咬下半个巴掌大的肉夹馍,待谢吉祥跟赵瑞行至他面前时,他手里空空如也,肉夹馍早就吃完了。
“这一趟挺累吧。”白图笑着说。
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特别粗狂,但心思却很细腻:“最后的线索还是在庆麟街?”
赵瑞道:“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白图站直身体,正色道:“苏红枣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对于佛珠没有印象,但听闻阮大从她客人身上偷了一串佛珠给林福姐,当时就变了脸色,显得很生气。”
赵瑞点点头:“那就不用再审问了,审问她也不会开口。”
白图突然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谢吉祥看:“这是九哥给我的,说是阮大脑后的淤血形状,我看着很有些奇怪。”
谢吉祥拿在手里,发现那个形状不大,只有少女巴掌大小,呈矩形,一边短,另一边长,中间略有些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这是什么?”谢吉祥略有些疑惑。
几个人站在街口,打着灯笼看那张纸,好半天都没头绪。
赵瑞抬头看了看幽静的庆麟街:“先进去搜寻线索,慢慢商讨。”
白图举着灯笼,一边走一边说:“经查看卷宗,庆麟街的其中几户商贾,肯定跟同兴赌坊有联系,至于犯案的到底是哪一家,并未查出明显线索。”
白图的目光往庆麟街里投去:“但我认为,能跟同兴赌坊做生意的,肯定有些奇特之处,比如陈酿佳肴,比如锦衣华服,也比如木匠手工或家传医方,这些铺子,庆麟街都有。”
木工?
谢吉祥听到这个词,又想到那个图案,心里一瞬间有了想法。
20. 慈悲语20
一旦进入庆麟街,校尉们就迅速散去,眨眼功夫便不见踪影。
夜晚的庆麟街分隔了两个世界。
纯粹的东侧商街此刻寂静无声,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店铺全都关了门,冷风一吹,比寻常街巷还要空旷,显得尤其冷清。
然而不远处的庆麟西街却灯火通明,隔着老远的距离,东街听不到那边的声响,却能在那摇曳的大红灯笼光影里找到空前的繁荣和热闹。
白图陪在谢吉祥和赵瑞身边,认真听苏晨简单总结查访结果。
苏晨长得平平无奇,身量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只是浑身上下透着干练,让人不敢小觑。
他的嗓音也是平平淡淡,说起这一日几经反复的案情,也依旧没什么表情。
白图:“……”
那平淡的嗓音好似沾了蜂蜜的蚂蚁,在他心头来回攀爬。
“行了行了,多谢苏大人,”白图一听他说完,赶紧拱手,“我都听明白了。”
苏晨点点头,脚下无声,迅速消失在众人身边。
白图便道:“难怪刚才谢推官对木工这个词很上心,若是结合佛珠来看,大人,下官也有个猜测。”
赵瑞道:“现在请你来,就是想同你一起商议,白大人尽管说。”
三个人一边查看路旁的商户招牌,一边缓慢往前行。
白图压低声音道:“刚刚苏大人也说,那串佛珠最后一颗都不剩,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阮林氏之死就是因为这串佛珠而起。”
谢吉祥道:“是的,福婶的死绝对不可能是意外,只是在金顶寺的礼佛日前,六指韩看中福婶的佛珠,想要偷窃时被福婶抓住,当场闹得很凶,估计很多人都看到了,凶手肯定刚好路过。因此,对这串佛珠很在意的凶手,立即就把目标锁定到福婶身上。”
谢吉祥顿了顿,叹了口气:“便是没有那个六指韩推福婶下悬崖,那人估计也会在山上动手,他的目的就是收回佛珠。”
白图左右看了看,见四周似乎没有闲杂人等,这才开口:“刚刚谢推官说,经你们分析觉得珠子很沉,比一般的小叶紫檀要沉得多对吗?”
赵瑞道:“是。若非常年盘玩佛珠之人,因当时感受不出其中差别的。”
白图抬起头,目光在庆麟街中的各色招牌上一闪而过:“我们做百晓生的,其实也要看师徒传承,并非人人都是记忆卓群者,有些时候还需后天练习。每一位百晓生所擅长的方向都不同,比如我,我的特长是记忆书本和堪舆图,而我师父则全科精通,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
谢吉祥听得分外好奇,白图这一席话,给她描述了一个崭新的行当。
白图继续道:“根据我师父早年的教导,我大概可以肯定,这佛珠之所以这么沉,是因为里面加了铁或者铅,其目的并非是为了按重量卖出珠子,而是为了给人展示如何凭空引动佛珠。”
谢吉祥睁大眼睛,她身边的赵瑞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了。”
为何这一串佛珠这么重要。
它不仅仅是用名贵的小叶紫檀所制,也是因为它是其持有者的拿手绝活,也是展示其价值的最好途径。
谢吉祥扭头看向赵瑞,赵瑞道:“你说,赌坊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牌桌、骰子和棋牌!
谢吉祥一下子转过弯来,她看了看一脸笃定的白图,又瞥了一眼赵瑞,最后才道:“也就是说,这一串佛珠,其实是拥有者给赌坊展示自家手艺的一个展示品,也是拥有者家中的不传之宝。”
要做赌坊生意,一定得有些绝活。
为何那么多赌坊,赢的永远是庄家?是因为他们的赌桌、木牌和骰子都是特制的,庄家想要赢,简直易如反掌。
白图一脸欣慰,终于拥有了听得懂人话的上峰和头脑清晰的同僚,简直让人喜极而泣。
“正是如此,这种特质的木牌或者筛子里都含有铁,每一面每一块的含量都不同,再加上特制的牌桌,牌桌下面安放有调整用的磁石,这样在开牌的时候,就可以肆意调整牌码,赌坊也就是靠着这样的牌具一本万利,稳坐庄家。”
“这是很精细的,若是让我拆一整套牌具,我估计也还原不出来。”
所以,对于一家赌坊来说,能长期合作的,制作特殊牌具木工或者木匠,就尤为难得。
谢吉祥道:“若牌具真的如此重要,那为何赌坊不养自己的匠人?”
白图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但是阮家这一桩案子,一定跟这位木匠有关,他能稳定同同兴赌坊合作,同兴赌坊一定对他客气有加,那么他能轻易踏足香芹巷苏宅,也就说得通了。”
白图虽然是录文,可他头脑清晰,思路明确,从自己所知的知识入手,抽丝剥茧,最终确定了侦查方向。
赵瑞眼中流露出些许满意:“难怪当时要立皋陶司,张大人直接把你跟邢大人推荐给了本官,陛下也点头应允,二位确实有过人之处,看来本官运气不错。”
别看赵瑞整日冷着脸,但该夸奖属下的时候从不含糊。
白图看了看这位年轻的正四品左少卿,也拱手道:“多谢大人褒奖。”
谢吉祥适时道:“白大人,根据阮大的死,我是否可以推测,这一家与同兴赌坊合作的木工坊就在庆麟街上?庆麟街又有几家木工坊?”
白图道:“一共有三家,一家在东街巷子口,就是眼前这一家。一家在中间三十二号,另一家在紧邻北街的出口处,门号五十三。”
谢吉祥了然地点点头,她看了看赵瑞:“校尉大人们四散开来,倒也不好立即召回,不如咱们自己着重查看三家木工坊,看看是否还遗留线索。”
赵瑞道:“甚好,便从第一家开始吧。”
一行人刚刚进庆麟街就看到这一家,木工坊就在庆麟街门口,门号为二,位置很醒目。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只能借着粼粼月色和昏暗的灯笼光晕寻找,颇有些费事。
但众人神色都认真,一点都不嫌疲累。
谢吉祥作为一个身单力薄小姑娘,能如此跑一天不喊苦,也确实很难得。
白图好奇地问:“谢推官,依你看阮大和阮林氏的死是否有关?”
谢吉祥头都没抬,目光依旧在店铺门前的楼梯上仔细察看。
“我认为是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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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只有她、赵瑞、白图和沉默跟在谢吉祥身后的夏婉秋在此处,这家名叫安居的木工坊里也一人都无,谢吉祥倒也不担心说话被外人听到。
“我们从头开始顺,就能发现他们两个的死是有因果的。”
谢吉祥声音很清润,在略显凉爽的春日夜晚,如同一道凉爽的风,吹拂每个人的心田。
“事情是从福婶上山礼佛开始的,昨日下午,她到达金顶山金顶寺,因法会还未开始,她就自行在文曲星法相前烧香祈祷,偏巧此时六指韩看到她手上的佛珠动了歹念,想要偷窃。”
谢吉祥蹲下身体,也不嫌弃台阶很脏,仔细在上面摸索。
“但福婶常年走街串巷,她警惕性很高,立即就察觉出六指韩有些不对,便当场把他抓获。这串佛珠可能是阮大给她的唯一的一件礼物,所以福婶很生气,便当众跟六指韩争执起来。”
谢吉祥把眼前的台阶查看完,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叹了口气继续往边上挪了挪。
“我猜测就是在这个时候,凶手看到了福婶的那串佛珠,这正是他丢失多时的镇店之宝,因此他当即就上了心,尾随着六指韩和福婶一路来到悬崖边。”
“之后的事情,六指韩已经招供了,我想说六指韩走后的事。我推测当时福婶是躲在悬崖外的那个小石台上,等外面没有动静,她才撑着往上爬。所以福婶手上伤痕累累,都是斑驳,不远处就是青山书院,她还有儿子女儿要养,强烈的母爱激励着她,让她一个柔弱妇人,就这么慢慢爬了上来。”
阮林氏拼尽了全部力气,可最终却没有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一个人,此刻正在悬崖上搜寻佛珠。
六指韩以为自己杀了人,吓得不轻,慌乱之间只捡了四颗佛珠就跑了,剩下的那十四颗,还在悬崖之上。
谢吉祥的声音很淡:“然后,顽强爬上悬崖的福婶,就跟凶手打了个照面。”
凶狠残忍的真凶,这一次没有给林福姐机会。
谢吉祥没有说具体过程,但大家却也不约而同猜到。
被看到真面目的凶手不仅认出了林福姐,还直接上前捂死了她,然后把那些佛珠一颗一颗捡回去。
说到这里,第一家店铺就搜索完毕,一无所获。
一行人继续往第二家行去。
“此人是同兴赌坊的贵宾,也肯定经常出入香芹巷,他很快就能猜到自己这串佛珠是如何丢的,又是怎么到了林福姐手上,因此,他匆忙下山,就是要拿出个章程来,把从他身上偷走佛珠的阮大封口。”
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己跟赌坊做生意,一做还是那么多年。
凑巧的是,当夜,阮大自己送到了他面前。
当时的凶手可能就坐在富丽堂皇的商铺二楼,可能正在喝茶斟酌,也可能在一颗颗数着丢失的珠子,就在这时,一个醉鬼倒在了他店铺外的街道上。
正巧是他想除掉的阮大。
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谢吉祥脚下一顿,抬头看向第二家木工坊,其上漂亮的彩幡很有特色,让人过目不忘。
“所以,他对阮大,一定起了杀心。”
21. 慈悲语21
他们推敲着案情,在第二家名为易安斋的木工坊前停了下来。
几人手中都举着灯笼,但昏暗的东街依旧朦朦胧胧,让人不好分辨眼前景色。
他们谁都没觉得难熬,也没人叫苦,每个人都弯着腰仔细查看,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大约看了一刻工夫,谢吉祥突然问白图:“白大人,同兴赌坊背后的人,你这边是否有线索?”
白图正盯着易安斋紧紧关闭的大门查看,闻言沉默片刻:“托大人的福,我可以查看部分仪鸾司的卷宗,即便如此,也查不到多少关于同兴赌坊的线索,只能看到几家经常给其供应酒水的商户,其余都没有记录在案,更何况是其背后真正的东家。”
同兴赌坊的老板据说姓孙,孙家在整个燕京似乎也只是个富户,并无其他的关系。
但若真的只是普通人家,断不可能在燕京屹立多年,不过仪鸾司都没有卷宗,又或者关于同兴赌坊的卷宗是更高一层的机密,以目前皋陶司的权限是查看不了的。
谢吉祥点点头,目光在易安斋干净得一点灰尘落叶都无的台阶上扫视。
“若是查不到,就说明不想被人查,”谢吉祥叹了口气,“牵扯到同兴赌坊,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赵瑞在她身边,把自己的灯笼也给她借光:“不管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早晚都会被揪出来,且看着吧。”
同兴赌坊手段太过下作,待此事全部卷宗呈上去,陛下大约也会震怒。
如此一来,同兴赌坊就不用他们再去操心了。
谢吉祥顿了顿,她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突然对赵瑞道:“这一家铺子,有点奇怪。”
一行人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了线索,众人皆是精神一振,赵瑞道:“哪里奇怪?”
谢吉祥举着灯笼,示意几人跟她一起退后,然后便高高举起灯笼,照亮整个易安斋的铺面。
易安斋同第一家铺面相同,经营的是家具生意,铺面共八扇门,门口放了一个硕大的水缸,以防店铺走水毁坏家具。白日里若是所有门都打开,会显得尤其亮堂。
若是现在用灯笼勉强往里看,能看到一层厅堂处摆放了一组红木桌椅,雕工很细腻。两侧则是气派的六门顶柜,看着就很富贵。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家普通的木工坊。
但谢吉祥却皱起眉头。
“现在是夜半三更,咱们点着灯笼看不太清楚,但是我刚才摸了摸这家店铺的台阶和地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这确实太奇怪了。
昨夜刚落了雨,今晨又是一阵急雨,店铺开门一整日,就算下午打样时打扫干净地面,也不可能一点泥水和灰尘都无。
前面的几家店,没有一家台阶比这家易安斋还干净的。
谢吉祥道:“而且除了台阶之外,大门的所有门板都被擦干净,刚刚我摸了摸,上面的窗纱还有些潮湿黏糊,应该是白日新换的。”
到底遇到了什么情况,会在阴雨天气里仓促更换门上的窗纱?
赵瑞目光从台阶扫到门窗,又往上看去,在昏暗的灯笼光晕中,易安斋三个古朴的大字安静立在那里,二楼挂着的彩幡随风飘摇,好似在诉说着春日夜晚的舒爽。
白图低声道:“易安斋在永成十三年坐落于庆麟街,老板姓何,靠着细腻的雕花红木家具而闻名,传至今日已是第三代,当家人名为何子明,刚过而立之年,其余皆不知。”
这些商贾背后的门门道道白图可能查不到,但庆麟街每户的老板都是谁,又是什么时候进驻庆麟街的,白图还能知道一二。
谢吉祥垂下眼眸:“何子明?”
会是这个人吗?
白图也不能肯定,他道:“听闻此人为人中庸,只肯延续祖业,未有发扬光大之意。”
谢吉祥往左边看了看,又往右边看向灯火绚烂的西街,她低声道:“阮大从家里拿了药酒出来,路上肯定忍不住要喝,他嗜酒,昨日晚上苏宅有外人在,他没能喝酒,这会儿肯定就忍不住了。”
“待他行至庆麟街口时,那小半瓶药酒应当已经喝尽,此时酒劲儿还没上来,他不可能在巷口就醉倒,”谢吉祥眼波流转,最终定定落到易安斋的牌匾上,“但若是一路晃晃悠悠来到此处,酒劲儿刚好上来,药酒里有仙灵脾,他会浑身燥热难挡,这个时候最需要什么?”
众人听着谢吉祥清亮的嗓音,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易安斋门口的那个水缸上。
这个时候的阮大,很需要水。
谢吉祥凑近水缸,定定往里面看,凭借幽暗的灯笼光影,只能看到水缸中寂静的水面。
她深吸口气,刚要肯定自己的猜测,却突然感到耳畔一阵飒飒风声。
“什么人!”
她只来得及听到赵瑞一声厉喝,便被赵瑞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一个黑影踏着风,直扑谢吉祥刚刚站立之地。
对方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带着浓烈的杀意,毫不犹豫刺来。
谢吉祥下意识闭上双眼。
下一刻,只听“呯”的一声,赵瑞刷地甩开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折扇,轻轻上前一挡。
那把折扇看似普通,却仿佛有钢筋铁骨,牢牢挡住了对方的剑尖。
来者大抵没想到这个一身文官服的官爷竟还是个练家子,错愕之间没有来得及收剑。
就在这眨眼功夫,赵瑞手上使力,“啪”地合拢折扇,把那泛着寒光的剑尖夹在扇骨之间。
“夏总旗!”赵瑞低叱一声,左手一推,便把谢吉祥推至夏婉秋身后。
此时,来者已经意识到碰到了硬茬。
他手上一缩,想要撤回长剑,立即就要逃离现场。
但赵瑞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紧紧捏着折扇,那扇子仿佛有千金之重,赵瑞右手一拽,似乎马上就要把来者拽入怀中。
谢吉祥瞪大了眼睛,目光随着赵瑞俊冷的侧颜而动。
赵瑞身手了得,然来者也不差,见四周校尉迅速冲上来,他果断松开右手,直接把长剑送给赵瑞。
但赵瑞早就料到他会弃剑,右手一甩,那柄长剑便被灵活的折扇狠狠甩了出去,直逼来者面门。
喘息工夫,便已过了个来回。
随着长剑而来的,还有赵瑞锋利的折扇,他脚下一点,倾身上前,折扇优雅的外弧闪着寒光,冲着来者脖颈直直划去。
可谓是风驰电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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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脚上飞点,连连后退,脚踩青石板路,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他来不及细想,左手仓促一掌向长剑剑柄击去,把那长剑直接打落在地。
一个威胁解除,但赵瑞的折扇依旧不依不饶追在面前。
来者左右腾挪,右手一甩,突然往地上扔了个东西。
只听“嘭”的一声,一阵烟雾腾空而起,一下子迷离了赵瑞的眼睛。
但赵瑞不为所动,便是什么都看不见,依旧一意孤行往前狠狠一划。
扇弧好似滑过什么柔软的东西,赵瑞右手不停,再度出击。
但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打到。
赵瑞停了下来。
他安静站在迷雾之中,右耳动了动,似乎在仔细聆听声响。
他屏住呼吸,待烟雾渐渐散去,他才道:“他受了伤,应当划在左肩处,让人务必跟上。”
在一片阴影里,传来一道平平无奇的声音:“是。”
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赵瑞就感到一双软绵绵的小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瑞哥哥,瑞哥哥你没事吧。”
是谢吉祥。
来者,或者说是杀手用的烟雾弹很厉害,这一片烟雾半天都没散,谢吉祥实在担忧赵瑞,这才不管不顾冲了进来。
赵瑞冰冷凶恶的眸子,终于渐渐消去令人胆战心惊的血色。
谢吉祥的小手还在摸他的胳膊。
“瑞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受伤了?你快说话啊!”
谢吉祥都快急哭了。
赵瑞深吸口气,他轻轻勾起唇角,脸上所有的冷意全部褪去,此刻剩下的只有不易觉察的温柔。
“我没事。”
他如此说着,轻轻握住了谢吉祥的手,牵着她往后退。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跟着夏总旗,”赵瑞无奈道,“这烟若是有毒可怎么办?”
谢吉祥不吭声了。
赵瑞无声笑了笑。
两个人往后退了二十几步的样子,终于从烟雾里退了出去。
谢吉祥刚刚实在着急,还推了拦着她的夏婉秋一把,现在看到夏婉秋平静无波的面容,立即就有些不好意思。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赵瑞牵着,只是很平常地松开手,来到夏婉秋面前:“夏大人,抱歉。”
夏婉秋上下打量她,见她确实无碍,这才淡淡摇头:“无妨,下次注意。”
谢吉祥:“……哦。”
另一边,四下散开的校尉全部回到巷中,皆肃着脸立在赵瑞身侧。
赵瑞见谢吉祥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才道:“凶者直奔而来,你们无一人察觉,回去自己领罚。”
听到只是自己领罚,年轻的校尉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赵瑞抬头看向白图,白图道:“此人身手出众,脚下功夫最为厉害,如果下官没有看错,他应当踩的是迷踪步,此术追踪逃跑最得宜,但若要刺杀,就差得太多。”
所以说,一击不中,来者立即就要逃跑。
赵瑞点点头,他目光冷冰冰落在易安斋安静的牌匾上。
“把何子明请到诏狱,本官需要同他谈一谈。”
22. 慈悲语22
若是大理寺或者刑部办案,必得有证据才能抓人。
赵瑞执掌的皋陶司虽隶属大理寺,但其权责同仪鸾司相同,也就是说,只要有明确的嫌疑人,就可以抓来审问。
原本赵瑞还不想太过强硬,准备今夜再仔细搜查一番,明早再直接派人进入易安斋搜寻证据。
但是现在,这个突然出现想要杀人灭口的杀手,却惹怒了脾气不是很好的世子大人。
对于仪鸾卫来说,不过是抓个嫌疑人,根本就不叫事。
一队十人脱离队伍,迅速往何府行去,争取赶在何子明收到消息窜逃之前,把他抓捕归案。
谢吉祥这会儿还有些心惊胆战,但她看不远处赵瑞正在安排差事,似乎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会受到攻击,是因为盘桓在此处时间太久,”谢吉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咱们这么多人,拿着灯笼在易安斋门前反复摸索,又好似在商议什么,所以此人才会出手,他一击不中,立即就撤退,应当是去通风报信去了。”
白图毕竟当差十多年了,这样的场面也曾见过,倒是不怎么惊慌。
“若此人不出手还好,他如此行动,何子明身上的嫌疑是洗不清了。”
原本他们以为明日要趁易安斋开门前强行进店搜查,如此看来倒也不必等下去。
赵瑞冷声吩咐:“把易安斋给本官破开。”
“是!”训练有素的校尉们肃声回应,立即上前行动。
谢吉祥来到赵瑞身前,略有些担忧:“大人,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
赵瑞低头看向他,表情依旧很冷,但眼神却有了些暖意。
“不怕,”赵瑞道,“圣上初设皋陶司,单取仪鸾司刑名之责,专为百姓伸冤破案,因此,皋陶司之权柄等同仪鸾卫,甚至……可以审查仪鸾卫。”
谢吉祥心头一震。
赵瑞声音很轻,他的话只有两人能听到:“圣上……可能也夜不能寐。”
这句话说得,分外大逆不道。
但谢吉祥神情却丝毫未变,她只是安静抬头看向赵瑞,问他:“那你……是否会有危险?”
想要成为最有用的那把刀,当然会面对无数危险,赵王看不惯嫡子比自己出色,硬生生从仪鸾司把他挤兑出来,却没有想到赵瑞转身就进了皋陶司。
这个皋陶司外人看不出深浅,但赵瑞心里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来了大理寺。
赵瑞垂眸看向她,朦胧月色里,小姑娘的面容仿佛在发光,那光芒虽不刺目,却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般,缱绻温暖人心。
若是旁人听了,只会觉得他大权在握,马上就要位极人臣,可谢吉祥听进耳中,却关怀他是否会有危险。
赵瑞心痒难耐,他伸出手,轻轻在谢吉祥的发髻上敲了一下。
“我好着呢,这些年也没白练武,”赵瑞一步踏入被强硬破开大门的易安斋,“刚才你也看见了,本世子身手了得,吉祥小姐就放心吧。”
谢吉祥跟着他进了易安斋,刚要张口说话,却听赵瑞道:“搜!”
这一次不用赵瑞吩咐,夏婉秋立即上前,同两个一起进来搜查的女校尉一起把谢吉祥团团护住。
早先一步进来点灯搜寻的校尉们,听到楼上的细微动静,便立即蹿上楼去,原本安静的庆麟街东街重新热闹起来。
谢吉祥被几个高她半个头的女校尉团团围住,踮着脚都看不见外面的情景,难得有些着急。
她拽了拽夏婉秋的衣袖:“夏大人,情况如何?”
夏婉秋垂眸看着衣袖上的小手,沉默片刻道:“稍安勿躁。”
谢吉祥:“……”
好吧。
她只能听着楼上乱糟糟的打斗声,心里反复推敲这个案子。
她现在最发愁的是,即便他们的推论都对,可是没有关键性证据,如果真凶可以确定是何子明,那他肯定早就销毁了佛珠,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线索。
谢吉祥浅浅闭上眼睛,仔细回忆易安斋店铺门外和门内的情景。
她的记忆是非常出众的,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在她年幼时就教导她刑名之技,所以此刻,刚刚所有得见的景物细节,都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到底在哪里呢?
那些应该有的细节,那些本应昭告天下的龌龊,那些恶意和谋杀,都不能如此轻易放过。
谢吉祥额头渐渐出了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夏婉秋一直紧紧盯着楼梯口,未曾注意到她的变化。
就在此刻,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有什么重物一头栽倒在地上,震得一楼房梁都晃动起来。
赵瑞略微松了口气。
看来,一直有人藏在易安斋中,不知道刚刚街上那些事端,对方是否全都看清。
仪鸾卫出手,就知有没有。
少倾片刻,校尉们便架着一个人从楼上下来,赵瑞便直接坐到明堂中的主位上,对被挡在“人墙”中的谢吉祥道:“好了吉祥,过来坐下问话。”
谢吉祥听到赵瑞叫自己名字,这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她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渐渐恢复神志。
夏婉秋往边上让了让,谢吉祥慢慢踱步到赵瑞身侧,也跟着坐了下来。
赵瑞也不理抓来的那个人,只偏头看向谢吉祥:“怎么出了一头汗?”
谢吉祥这次才觉得额头冰凉凉的,她忙用帕子擦了擦:“可能是刚才太紧张。”
赵瑞点点头,让白图也坐下,然后才把目光放到被抓住的偷听者身上。
“带过来。”
两个校尉架着这人,连拖带拽把他按在明堂前,但此人极度不配合,过程一直在挣扎,脸上有着高高在上的冷傲。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他大约三十几许的年纪,身上的长衫一看便是亮地纱的,腰间的腰带扣用的是白玉,腰带上挂着的荷包做工精巧,上面还串有珊瑚珠,脚上则踩一双厚底鹿皮短靴,通身透着气派。
他即便不是本案的嫌疑人何子明,也很可能同何家有姻亲关系,在易安斋一定很有地位。
赵瑞浅浅瞥他一眼:“大胆,见官不跪。”
这人生了一张方脸,眼睛很小,却透着憨厚。不过他面色苍白,看起来略有些没有精神,也不知在这易安斋熬了多少个日夜。
听到赵瑞呵斥他,他也毫不退缩:“大堂之上见官才要跪,在我自家铺子,我倒是不知为何要跪你们这些硬闯私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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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口齿利落,便是被校尉就这么压着双手,却也好似一点都不胆怯。
一看就是个难缠的角色。
赵瑞坐直身体,冷冷看向他:“你是何子明?”
却没想到,对方很坦然便承认了:“本人便是易安斋的老板何子明,不知这位夜闯私宅的大人有何高见?”
何子明态度嚣张,对赵瑞的冷脸一点都不惧怕,反而理直气壮。
他这样的反应,倒也还算合理。
但赵瑞却不会被他糊弄:“那本官便想问一问何老板,为何夜里独自居住在空荡荡的店铺中,且刚本官领着手下在街上搜查,也未见贵店铺二楼亮灯,后来外面甚至还有凶徒突然出现,打斗声音整条巷子都有回响,何老板也不好奇?”
便是真的有事住在店铺中,外面那么大动静,一般人都会好奇点灯查看。
但何子明没有,他就把自己隐藏在漆黑一片的店铺二楼,若非赵瑞动了怒直接闯入易安斋,还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能如此行事,一定是心里有鬼。
然而何子明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对赵瑞的质问一点都不胆怯:“好奇如何,不好奇又如何?这里是庆麟街,每日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我今日忙了一整日,晚上安静睡下,不想起来看,难道还犯了法不成?”
赵瑞目光一沉,却依旧端着冷静面容。
“既然何老板不承认,倒也无妨,我们不如开门见山。”
三更半夜的,一队人折腾了一整天,现在确实有些疲乏。
但这一天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在阮林氏案发至今不到八个时辰,他们已经抓到了凶手,正在审问他。
以赵瑞的性格,他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何子明又是个连续杀害两人的凶手,他能如此行事,必定是有所依仗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做事极其干净,并未留下什么线索。
而此刻的谢吉祥正悄无声息打量何子明,他身上的这一身衣服肯定全部都换过,就连头发也是新洗的,看起来还有些毛躁。
唯独他的手看起来有些脏,上面有些朱红的漆色,似乎在掩盖什么。
在凤仙花丛中寻找佛珠,手上一定会染上艳红色,这种花寻常的小姐妇人闲了用来染指甲,十天半月不会褪色,染到手上也是一样的。
谢吉祥略微坐直身体,赵瑞便会意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何老板,没想到你一个店铺老板,居然还要亲自做工?”
何子明下意识把手往后藏了藏:“有些图案很细致,只有我会,只能自己辛苦一些,不能砸了祖辈招牌。”
他态度颇为淡然,似乎这些都不算什么,根本不足为惧。
赵瑞淡淡道:“那好,咱们便看门见山。”
“本官怀疑,何老板跟昨日发生的一桩谋杀案和另一桩谋杀未遂的案子有关,特地过来搜寻。”
何子明脸上笑意更胜,声音里有着难以自制的嘲弄和得意。
“这位大人,你有证据吗?”
赵瑞却道:“证据也不重要,关于谋杀未遂的案子我们有人证,青梅巷阮大指认你,说你昨日意图谋杀他。”
何子明坚定道:“不可能,我不认识他,又为何要谋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