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三分》
1. 竹生
枝丫繁错,叶叶相蔽,暖光透过密叶,显出些斑驳的光影,映入窗扉。
方七岁的女童在扉侧微微眯着眼,红桃花瓣片片落,恰巧缀在女童发间,她一手撑在木案上,胖乎乎的白净小手遮着一半的光,一派天真烂漫模样,身侧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素裳一抹,手上正细细打磨着什么。
正是午后休憩时刻,刚生出些困倦之意,院外便传来钝钝声响,女童即刻便欢脱地跃起,骑在木扉上,想要翻窗而出,她盈盈笑起来,唇边两点深深陷下去,似是一窝春水佳酿,眼下两点面靥,更是娇俏可人。如此粗鄙无礼之举,倒衬着她更为无邪脱俗,颈上戴着串银制长命锁,动若脱兔,叮铃响个不停。
“娘亲,许是爹爹回来了,我去瞧瞧他有没有给我带糖葫芦!”
月娘子倒是笑了笑,手上细活也不停歇,她柔声叮嘱道:“小九儿,慢些跑,莫摔了去。”
被唤作“小九儿”的女童,一身绿衣轻巧地穿过盎然的院落,发上系的两条青色发带,零零落落扬在身后,像是一只振翅绿蝶。
她不住喘着气,心生愉悦,一面想着爹爹带的糖葫芦,馋意便止不住,她咽了咽唾沫,一面又慢吞吞地推着院落木门,假作端庄矜持。
木门“吱呀”一声,与门外渐缓的马蹄声混作一团,尘飞土扬,小九儿挥了挥,散去些朦胧的尘埃,刚想甜甜地唤“爹爹”,在看到门外是两位未曾蒙面的生人,便止住了声,警惕地藏了一半身子在木门后,青色衣角夹在门缝处,一双似黑葡萄一般晶莹的眼,滴溜溜转着,打量着门外这二位。
一位年岁稍长,看起来倒同娘亲差不多,脸上没什么妆容点缀,反倒风尘仆仆,两颊上还有尘,面容憔悴,带了几分沧桑疲倦之色,一身粗布麻衣,穿着朴素简单,却显得她更为清丽。
身侧是一位十岁余的少年郎,肤色白净,粗布之下透着风,勾勒出底下瘦削清减的身形,薄薄一片像纸一般,风一吹就扬了去,再寻不回了,显出几分脆弱之感,其内又是铮铮坚韧。
小九儿眨了眨眼,无恶意地从两人脚底向上看,直到和那少年掺着恨与嫌恶之意的阴暗眼神对上,她才有些害怕地又向内躲了躲,绿色衣袂在地上划过一片,拂去些尘土,在光下徒留几分迷蒙之感。
少年虽面色不善,但五官端正秀气,比她认识的同龄哥哥弟弟们都好看许多,小九儿又大着胆子窥他一眼,才发觉少年耳侧缠着几圈白布,布上还隐隐有着红褐色的干涸血迹,小九儿被对方的眼神吓出几分冷意。
她自幼生长在此地,邻里之间关系和睦,不是唤她小九,便是许她小零嘴儿,一同上学的同窗,也从未欺辱过她,更遑论从未蒙面的远方来客,都是一派言笑之意,夸她生得水灵,赞她娘亲手艺精巧。她何曾被人如此敌视过?
但夫子说了,来者便是客,她也不能因着自己,便将人拒之门外,有违待客之道,娘亲知道她如此小家子气,也不会开心。
“你们……是来寻我爹爹的,还是来找我娘亲的?”小九儿脆生生一道,像是将女子初为唤醒似的,她笑得腼腆,却极为好看,眼角弯弯如弦月,笑若似春日花初绽,小九儿觉出些暖意来,又大了胆。
“爹爹出诊去了,不知何时回来,娘亲正在屋内,要……”她眼神灵动地在两人之间辗转几番,“要进来坐坐么?”
小九儿的爹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郎中,医术精湛,收费又较其他医馆铺子低上许多,此时不巧,正出了远门,去邻村出诊看病;小九儿的娘亲,是骨笛手艺人,平日里靠着这门手艺赚些零用钱,补贴家用。手艺好,做得又多了,名声传了开来,总有五湖四海各地而来的旅人来求一笛。
这骨笛多数是用鸟骨制成,鸟骨子架小,活格外精细,还得考虑吹奏的学问,是以世上骨笛手艺少之又少。一单鸟骨笛,就能抵爹爹出诊两个月的诊金。
“乌郎中……不在么?”
眼见女子的笑意淡了下来,春日花将要枯萎了去,小九儿有些焦急地出声回转:“我爹,我爹很快就回来了!”甚至因着急切,身子全然探出,露出自己绿意一身,充满生气的小脸,娇俏可人,就像是绿叶拥趸的小花。
女子笑得温婉,像是抚慰心灵的春日之风,似乎是想伸手摸摸她的头,手在空中却又凝滞了住,收了回去。
“无事,我与稚子就住在邻家。”她说着便伸手指了指隔壁,仅是一墙之隔,一面院里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一面却是萧瑟凄凉,了无生气,那屋子破落不堪,空了许久。
自小九儿出生起,便是无主之屋,听说那原主人上京赶考中榜,早已为官多年,事务繁忙,从未回归故里,于是这屋子便空了下来。
小九儿顺着女子纤细的指尖看去,又顺着看回来,恰巧眼神又停落在少年身上,他正垂着眼,不知瞧着什么,寂静又祥和,似乎是有所察觉,他不期然抬眸,又和小九儿的目光交错,撞在一处,他的眼眸漆黑如墨,像是无光之地,是沉郁的,浓重的,蕴悲之境,无人之界。
“乌姑娘,”女子悄声打断小九儿的神思,缓缓笑道:“稚子名唤竹生,你若是不嫌,往后可时时来寻他玩闹。”话说一半,她似乎又觉出几分羞意来,“竹生不爱说话,我这般要求你,又似是裹挟你,叫你不得不来寻他作伴了……”
小九儿的眼神从竹生身上移开,虽有些不愿,但她实在是喜欢这位说话温温柔柔,身上带着隐约香气的夫人,夫人语调柔缓温和,却像是带着钩子一般,挠得她有些心痒。更别说,这位夫人容貌秀丽,音色悦耳,若春风拂过冬土。
稀里糊涂答应了去,小九儿回到屋内,月娘子早已停了手上的细活,正擦拭着手,见她回来,神思不定,总往墙外瞟,不禁问询,小九儿也一五一十作答。
“原是来了新邻家,”月娘子伸手过来,将小九儿的碎发捋顺,又将她搂在怀里,“这世道,母子二人独自过活,总有不便之处。”
“小九儿,你若是愿意,就常常过去作伴罢。”
作伴不难,难的是如何同那位竹生交好。
小九儿每日睁眼,便拿着新得的零嘴儿去了邻家,那位夫人姓柳,她便每日叽叽喳喳地唤“柳姨”,柳姨常给她泡杯热茶,端在一旁,小九儿坐在空荡的厅内,靠着木案,晃着小短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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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座便是竹生,竹生依旧是那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喊他叫他,他也不回,像是听不见人声似的,小九儿热脸贴冷屁股,一连贴了几日,便也怄气,不再同他说话,只和偶尔进来添茶的柳姨说几句。
竹生极爱看书,日日捧着本书坐在窗扉之侧,暖阳无了遮盖之物,直直越过白云照了下来,金光撒在他的脸侧,绒毛清晰可见,长而密的眼睫又投下扇状的阴影,微微震颤着。
小九儿看书看得乏味,想同竹生说话,又怕扰了他的清净,惹他不快,只好坐在他身侧,憋着口气,无聊地用眼神描摹着对方的眼睛鼻子唇瓣。
唇下有一点小痣,尽管神情阴郁,这点小痣又巧妙地化去了几分独属竹生的沉闷之意。
他耳上依旧缠着麻布,小九儿时常忖着,兴许就是这麻布堵了耳,于是竹生听不见她说话。
直到三日后,乌郎中出诊回来,柳姨抱着竹生默然地流着泪,一双布满了伤痕的手不住地抚着竹生的耳畔,小九儿被月娘子抱在怀中,听着里头一阵一阵的抽噎吸气声,她才缓慢而迟钝地知道——
竹生并非故意不理睬她。
竹生是真的听不见。
柳姨曾是江城望舒阁的花魁,卖艺不卖身,却意外有了身孕,阁主大发雷霆,又因某位达官贵人的身份权威,只得咬牙忍下,直到柳姨早产生下竹生。怀孕对女子身体损伤极大,柳姨也不再鲜妍年轻,为了活命,只得在阁中做些粗活生计,还着自己高昂赎金,一面又得护着竹生。
竹生自小生养在阁中,耳闻目染男女情事,又知母亲囹圄其中,不得逃离,性格阴郁,常遭打骂。直至半月前,柳姨为醉酒的客人所骚扰,他为护母,又不得反抗,被客人拿着酒瓷花瓶砸落在头上,碎在耳侧,险些小命不保。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至今,又险些阴阳两隔,费尽心思逃离出阁,这才到了此处。桃花村偏僻,就连去邻村也相隔三日脚程。二人逃命于此,避过了官府拿人、阁中影卫追杀,才侥幸松了口气。
只是竹生耳疾拖延已久,如今寄希望于乌郎中,希冀此人医治竹生的耳疾,却得了“医治希望渺茫”的果,柳姨更觉人生苦难无限,一时绝望悲戚,难以自抑。
一连几日,小九儿如期去柳姨家中,看着柳姨通红的双眸,憔悴的面容,却挂着若无其事的笑脸,都有些郁闷不安。
月娘子也感慨诸多,乌郎中更是轻叹,只是命运一事实难料,只得放纵了小九儿几日不上学,令其多去柳姨家中,兴许瞧着稚子生气,能多出些生活希望来。
许是想开了,也许是不得不重振旗鼓,日子也得继续过,又如先前一般。小九儿一如既往地坐在竹生的对座,柳姨则是浅笑着为她添上一杯茶。
那日悲恸又好似是大梦一场。
竹生依旧不喜言语,他虽听不见声响,但耳疾前的几余年,他都是惯会言说的,时常因为嘴欠毒舌,宁讨一顿打,也不认一句欲加之罪。
小九儿依旧是叽叽喳喳地来,像春日幼鸟,叽叽喳喳地走,如南归候鸟。
她伴在竹生这柱清冷的绿竹侧,说着对方听不见的话,未曾有一分寂寥。
2. 骨笛
不知几个春秋,多少年月。
如今也已是十岁年纪,小九儿一如往常,下学了便背着课业去了柳姨屋里,爹爹又出去寻药了,据说爹爹翻阅古籍医术,有了能治竹生耳疾的方子,不管是否有用,但总归是又有了希望,柳姨这些日子气爽许多。
娘亲也是乐柳姨之乐,手上正巧清完了骨笛客单,正在柳姨屋内一同聊些家常话。
小九儿轻车熟路地将夫子今日留的功课摊在木案上,竹生瞧也不瞧她一眼,这三年过去,对方就像个面容昳丽精致的人偶娃娃,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响,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垂着眼,读着书。全然当她不存在。
偶尔也会嫌她在眼前晃得烦,睨她几眼,送她几个警告的眼神,小九儿也视若无睹,当没瞧见。竹生嫌她,她自然也嫌竹生。
小九儿上学的几位同窗,都没像竹生这般嫌人。她稍微动了动案桌,竹生便要瞪她一眼。她得了新奇的玩意儿来寻竹生一道玩,竹生也不感兴趣,反倒睨她一眼,像是在说她“幼稚”。
她费尽心思想同竹生好,边写课业,边在布条上写着:“竹生,我爹说,他寻药回来那日,会带些镇上的小玩意儿,过几日便要过年啦,除夕夜我们一同放烟火好不好?”
结果竹生看也不看,将条子丢在外头。
小九儿生了气,连着几日没去寻他。屋里头烧着暖火,她脱了大氅,只穿着一身棉衣,新做的红衣裳,袖上缀着好看的金线,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串银镯子,她托着腮,有些气鼓鼓地缩在案桌边,捧着本书,却神思飞扬,左右也静不下心来。
竹生耳疾,平日里阴郁不说,这三年里,她都没见对方有笑过。一双眼眸晦暗无光,像是自己将自己束缚于天地之间,春日里百花绽放时,绚烂五彩,在他眸中亦是混作一团的深黑。她知道竹生生来悲惨,令人同情,同一簇一簇生长的竹不同,多竹成林,单竹堪折,他平日沉默寡言,形单影只,背脊挺得笔直,高傲得从不低头,似乎只要低头,便会折了枝,断了命。
小九儿不懂竹生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他一身傲骨,不愿接受他人的怜悯同情,将人拒之心外,就连她前些日子偷摸送来的新棉布,他都拒之不穿,只着那身穿了几年有余,早已袖窄衣短,打了补丁的粗布绵麻。
月娘子乘着风雪归来,她将几支骨笛送到镇上交货,回来得有些晚了,晚上风雪又大,踏进屋子便止不住地喊冷,一身冷气透着门缝袭来,小九儿打了个寒颤,又听娘亲温声说道:“天又冷了,村口不知怎地倒了几位小乞儿,身上结了冰,铺了厚厚一层雪,实在是可怜。”
“你柳姨院里还有空屋子,方才接纳了一位,你在屋里头坐着,娘拿些吃食过去。”
小九儿立马跳下来,披上外衣,胡乱寻了个同竹生和好的借口:“竹生哥哥十五岁生辰也快了,我也顺便去问问他要什么生辰礼!”
屋外白雪飘飘,小九儿亦步亦趋地跟着月娘子,小脚踩着大脚落下的印子,刚到柳姨处,便见着只一身单衣的竹生冷冷地睨着那冻得通红的小乞儿。
柳姨正抱着棉被,见她们来了,脚步也不停歇,招呼着:“小九儿也来啦?快和竹生进去坐着取暖,我同你娘亲得先紧着这小孩儿,受冻挨饿着,可怜得紧。”
柳姨讲话和唱歌似的,小九儿点点头,多瞧了几眼那乞儿,还没看清楚,娘亲就恰巧挡了她的视线,同柳姨一道去关怀那昏迷的小乞儿了。
小九儿只得回头,去寻竹生。竹生眸中多了几分冷意与戒备,见她来了,也没动弹一步,反而一双眼紧紧盯着柳姨,直到那空屋的木门合上,他看无可看,视线却还似钉子一般,死死钉在门上。
夜里昏暗,唯屋内暖光,只照得门前亮堂了些,寒风呼啸,雪潇潇落下,小九儿打了个冷颤,竹生这才缓缓收了目光,在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上停滞一瞬,小九儿裹得跟年画娃娃似的,徒留一张小脸在外头,呼出的热气化不去绵绵雪,眼下两点红色面靥如旧,小九儿又笑起来,明知对方听不见,还是傻呵呵道:“竹生哥哥,我们进去吧?好冷喔。”
竹生在前头走着,踏进屋内,一如往常,身后的小姑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仿若燕子从未离去,但他的世界寂静无声,徒留片地沉郁与不安。
这份不安在除夕夜具象化了。
乌郎中赶在团圆饭前回来,风雪催人,面带倦色,却是喜气洋洋,那味难寻的珍稀药材总算有了眉目,竹生的耳疾有希望医治。小九儿啃着糖葫芦,将烟花放在角落里,等着饭后与竹生一同玩赏,柳姨与月娘子一道置办着菜色,等着饭菜齐全,柳姨又留了几份,捎带着回去,给那小乞儿吃。
那小乞儿昏迷多日,前些日子才微微转醒,同小九儿差不多年纪,性情活泼,比起不说话还平白无故翻她几个白眼的竹生,小九儿更喜欢与他一道玩耍。
只是柳姨迟迟未归,屋外雪又大了几分,小九儿坐在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前,馋虫又犯,她靠向月娘子,有些可怜巴巴地问道:“娘亲,柳姨怎么还没回来呀?”
寒风又是一阵呼啸,裹挟着雪,一道撞向门窗,小九儿吓了一跳,缩在月娘子怀里,乌郎中刚站起,决计出去瞧瞧柳姨如何,却见竹生直愣愣地站起了身,径直推门出去了。
他没披上外袍就在雪中走着,步履飞快,雪中萧瑟一抹人影,小九儿刚下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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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早已不见踪影。
乌郎中也应声了追了去,分明是团圆夜,小九儿却平白无故有了些不妙的预感,心脏骤跳,风雪又似在预警。
直到她随娘亲一同迈入邻家院落,瞧见了立于萧瑟风雪中、茕茕独立的柳竹生,以及……身前脚侧,浸入血色之雪中,不知何时早已悄无生息的柳姨。
那没入风雪的失温饭菜,消失不见的小乞儿,以及柳姨胸口正中的匕首,凶手是何人也已然明了。
团圆夜不再团圆,雪却依旧在下,院里人来人往,兵荒马乱,直到柳姨被月娘子重新梳理妆容,洗涤净身,穿上新衣,被村民送入木棺,才缓缓静下片刻。
人人悲怆而泣,除了柳姨的亲生子竹生。
他似乎失了情感,也不明冷热,只单单站在原地,垂眸看向生母倒地的位置,不发一语,也不掉一泪。小九儿哭了两日,又撑着伞,红着眼守在竹生身侧,替他挡去风雪,又披上棉衣。
曾经温暖有光的安息之处,倒真成了长眠之地。灵堂白绸飘飘,院里上下只有他二人。
雪停了又下,下了又歇,静谧无声。
风刚止歇,她便听得一声干哑、低沉,满怀恨意的嗓音。
“乌月九。”他吐字缓慢,温吞,却字字清晰不含糊,亦如小九儿与他初次相识那日,少女鼓着腮帮子,一字一顿认真同他说:“我叫乌月九,‘乌云蔽日终有时‘的‘乌’,‘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月’,‘九九归真’的‘九’。”
见他没反应,她还一本正经地夺了他手上的书,在一旁如是写下自己方才说的话。
取自圆满之意,不像他,只是母亲逃亡至竹林,早产意外而生,便取名“竹生”。母亲的一生悲惨,皆是拜他所赐。
少女一双眼灵灵地望向他,分明眸中残有悲戚之意,还倔着伴在他身侧。
竹生缓慢而清晰地吐字,这是小九儿第一次听见他的嗓音。雪不知何时又停了,云雾散去,月色苍茫。
少年立在此间,身形单薄瘦削,指间冻得发红,他木然瞧她一眼,眸中淡淡,风雪又起,吹得伞一阵歪斜,白雪落在他肩头,他却依旧站立着,挺拔着,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1)
他就如人偶一般,迟钝得感知着丧母之恸,慢慢地眨着眼,心脏也跳得缓重,浑身之血液有如冰渊之下流动的溪河,鱼群逍遥,却若空游无所依,亦不知自己早已身处险境,阎罗殿临门一脚,温水煮蛙,冰水游鱼。
魂魄似乎早已抽离了去,飘在空中,没在雪间。
他说:“乌月九,你娘亲最擅制鸟骨笛,你可否,做一支人骨笛。”
取他生母骨,长久伴他身。
3. 长命锁
小九儿冻伤了身,卧榻几日,醒来便寻竹生,却被告知,竹生早已不知所踪。只是他也并非冷若冰霜,毫无情感,在走前,还留了个包裹给她——是柳姨的肋骨。
此后便再无竹生的消息,他音信全无,似乎对此毫不留恋。
那杀害柳姨的小乞儿究竟为何如此,也无人得知,最终成了一桩悬案。在久远时间下,也无人在意起来,被遗忘在旮旯角落。
唯有痛的人依旧因此在梦中惊醒。
年年岁岁,日子照旧,她也将十六岁,除了爹娘,也再无人唤她乳名“小九儿”,各个称她“乌小郎中”或是“月小匠人”。
随着爹爹学医术,又求着娘亲教授她制骨笛,只是骨笛这手艺,多是以鸟兽之骨为基底,以人骨作笛,既大逆不道,违反纲常,又显得不吉利,晦气至极。
乌月九将竹生临行前说的话藏在心中,当作秘密,独自一人如约研究着将人骨制成骨笛的技艺。
今日,她同爹爹一道从镇上问诊回来时,忽而起了兴致,想去柳姨坟前献朵花,说说话。
一晃多年,提起柳姨时,乌月九已然记不起她的音容笑貌,她将折下的桃花枝端端正正地放在墓前,掏出帕子,仔细拂去碑上的尘埃。
少女十六岁,依旧喜欢穿一身绿色衣裳,眼下两点面靥如旧,笑起来如弦月弯弯,唇边两窝春水,叽叽喳喳着说着近日琐事。
“娘亲又接了个超级大——单子,”她浮夸地比划着,笑容灿烂似春光,一面又蹦蹦跳跳地去采墓边的柳枝,不拘小节地瘫坐在地上,裙摆像春花绽放,手上又甩着柳枝,“爹爹前阵子,去了江南柳家行医,得了好大一笔赏金!带回来好多糖葫芦!”
可同样为柳氏,命运却截然不同,乌月九说了一半便止了声,转了话题:“也不知道竹生哥哥如今在哪,过得如何?”
“柳姨,你若是能托梦,便告诉竹生哥哥,他叫我做的事,我快做完啦!”
“可我做完了,又如何给他呢?”
她得了父母亲的切身教导,比旁人学得都快,加上天赋异禀,自是更胜同辈许多。不好告诉母亲如何制人骨笛,她便自学自研。
叽叽喳喳不知说了多久,说到月上柳梢头,乌月九还兴致盎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只是夜色已晚,她再不回家,娘亲又得唠叨她。如今她也到了适婚年纪,说媒的人险些踩断门槛,但她并无成婚之意,今日来扫墓,也是存了份躲人的心思。
乌月九临前,又轻轻抚了抚碑上几行字:桃花村柳氏明珠,柳竹生之母。
春寒料峭,夜里山中雾露深深,乌月九紧着步子,险些脚滑摔下山去,心脏骤然怦跳不停,缓不下来,连带一阵头晕目眩,心一惊一悸,忽而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拨开山树枝叶,远处村庄明亮一片,刚缓下气,又见黑烟冲天,太阳穴突突地跳,这哪是村庄灯火明亮,这是真的火光,如燎原一般气势的烈火!
乌月九惊了一跳,再不缓着步,紧赶慢赶着,却见村口密密麻麻列着军阵,其内是熊熊大火,她刚想过去,便被一人拦了去。
“哎,小娘子,那里头正烧着,你去做什么?”
那人一身华丽衣装,袖边缀着金丝银线,勾勒的是何图腾,乌月九心乱如麻,并未留意,只当是官兵一员,她双眸通红,本就容貌清丽,如今更是惹人怜惜,与柳姨说了一天,并未进水,此番又呛了浓烟,嗓子更是干涩,焦急之下,徒张着口,发不出声。
顾桃溪此行南下,本就是被世子爷强着迫着,不情不愿,原想着趁世子留宿江城城主府中,他抄近路来瞧瞧父亲生前未归的故里,结果平白无故撞上这档子事。
虽不知着官兵是何处来的,又是为何扎在村外,不许人进,更不许人出,他隐隐有些不妙的猜测,但官场水深,他人微言轻,不想淌这一滩混水,便留在外头,看他们的戏。
见俏丽的小娘子说不出话,他又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原来是个哑巴呀。”
乌月九无暇顾及,绕过他就想往村里去,又被人缠了上来:“小娘子,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那里头火势凶猛,官府正救水呢,你也别急啦,有什么急事非得冲进火场……”他话稍一顿,眼见那几位不好惹的官兵扫了几眼过来,他又立马拦着她,调转方向,刚寻思说些什么插科打诨,就见着她怀中还抱着一支骨笛。
桃花村里有位月娘子,骨笛技艺精湛,达官贵人间多有耳闻,顾桃溪想好理由,作纨绔子弟状,调笑道:“小娘子是骨笛商呀,骨笛虽千金难求,有价无市,但生命诚可贵,且在外头等等吧。”
“那月娘子兴许平安无事呢。”
听到娘亲名讳,乌月九瞪着眼,急急喘着气,哑着嗓子,欲要说些什么,又被拦了去,顾桃溪揽过她的肩,将她朝外带了几步,挡去那几位官兵的视线。
“哎呀呀,小娘子,听点话吧,我可是在救你呢。”
乌月九自幼跟着娘亲学制骨笛,力气较常人都大上许多,她一把便挣脱顾桃溪,此人嘴上吊儿郎当,话里话外向着官府,她要去问问那些官兵,为何列在此处,又放任大火蔓延,说是救火,可她分明未见这里有一位村里逃出来的村民。
顾桃溪诧异一瞬,轻叹口气,虽不知那小娘子为何如此执拗,但他已然尽了善心,只是对方不听劝,他也只得站在那处,目送着她的倩丽背影。
青绿色的发带在身后翻飞着,乌月九刚冲上前去,就见着有三俩村民搭着肩向外走着。她的眸底有了些微亮的光,刚想出声唤他们,就见那三俩村民被守在村口的官兵一剑穿胸,生生捅死。
距离之近,近到她能听见嘈杂火燎之声中,唯一清晰的那声“小九儿”,能听到利剑穿过血肉,摩过人骨的钝声。温热的鲜血随着剑出洒在土里,混入尘中,凝成一团。
人死得悄无声息,官兵面色不虞,略有烦闷:“真不知道是第几个了,乖乖等死不好吗?”
“算了算了,也别说了,死者为大。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得罪了江南柳氏……”
乌月九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死去的村民瞪着眼瞧着她,似乎在叫她快跑。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她耍着小脾气,和娘亲置气后,一路跑到镇上,村民伯伯笑得无奈,却宠着她,温声哄着,给她端了碗汤面吃。
吴伯、王姨、刘叔……
世界变幻颠倒,曾经鲜活的叔伯阿姨,如今成了一具死尸。
乌月九崩溃地又往前了一步,这群官兵……简直人模狗样,禽兽不如!他们守在此处,是为了将桃花村的人尽数杀去,是堵了全村人的生门!她咬牙切齿地冲上前去,刚想厉声质问,便又听得一句:
“听说是那有名的乌郎中,不知怎地,撞破了江南柳氏的秘辛,人家……于是才……”那官兵抬手在脖颈处一抹,尽在不言中。
“哎,那列先遣兵已经回来了,估计那乌郎中,早已被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耳鸣一阵,心血上涌,乌月九两眼一黑,头晕目眩,不敢置信,只是气急攻心,四肢又软了下来,那无情官兵注意到她时,她已然瘫倒在地,白皙的指尖无力抓着尘与土,鼻腔充斥着浓烟与血腥气。
爹娘……
官兵厉声问她:“你是何人,来此处做什么?”
“莫非,”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打转着,语气惊疑戒备:“你是桃花村……”
“哎!”顾桃溪看戏看了个够,上前拦去官兵们的视线,“这位小娘子是随我一道来的,头一回见此场景,妇人家胆子小,各位大人莫怪莫怪呀!”
“顾大人,若是没什么事,便带着人自行离去吧。”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但在别人地盘上,他再豪横,也没靠山,毕竟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死一个村子的人,也悄无声息。
他一面去扯乌月九,一面挡着那几位官兵不怀好意的视线,生怕他们谁人记住了她的脸,到时候给这可怜姑娘招来灾祸。
只是扯的力道大了些,又一时不察,竟不慎将小娘子的长命锁扯断了。
叮铃一声脆响,长命锁混入尘土间,漫天火色,浓烟滚滚,乌月九淌下一滴泪。
她的长命锁,断在了她十六岁之际,同她的生母生父,自小一块长大的同窗,对她诸多照顾的邻里村民,一道葬在此处。桃花源里桃花村,桃花深处有人家,终于覆灭在一场大火中,除她之外,无人生还。
乌月九将长命锁埋在了柳姨坟前。远处浓烟依旧,火光映亮了半边天。变故毫无征兆,仍觉得像是一场梦。醒来时,爹爹娘亲还在,阿伯阿叔姨姨也都笑她,净做些晦气梦。
她如今意外保住一条命,没在村内受了屠杀,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找寻真相,平冤昭雪,只是情感难以自抑,愤恨眼泪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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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抹了又抹,拭了又拭,眼眶红肿得格外猫腻,极易引人怀疑。
顾桃溪自认,错手将她的长命锁扯断,是他不对,但他道歉道歉又道歉,提出补偿,那小娘子也不予理会,他只得跟着人上了山,瞧着人祭拜,又随着人下山,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路上寂寂无声,他兀自起了话头:“我说呀……此事蹊跷怪诞,但活着才有希望,你说对吧?”
他的话模棱两可,乌月九却听懂了。虽不知此人是何身份,跟着她又是何目的,她忍着悲戚,强作无事地弯唇,对他笑了笑。
身侧之人尚不可信,她咬牙忍受,睫颤似蝶翅。等到了天明之刻,官兵退去,她又回了村中,曾经艳极一时的桃花都被火燎得只剩枯木,从前会对她温柔轻哄的爹娘都成了黑黢黢的,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情难自抑,但身侧有人,她只好强压下来,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大梦一场。只不过脸上沾染尘灰,脏污一片,顾桃溪对她看了又看。
“小娘子,擦擦脸?你如今黑得……”
乌月九充耳不闻,冷着脸同他擦肩而过。她要进城探探消息,如若官府真如她所想,早和其他势力勾结,草菅人命,她便要想办法上京。
只是一时茫然无措,昨日还是备受宠爱的,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今日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她的脚步顿了又顿,顾桃溪也跟着她一块顿步,又走着。
“那长命锁……”他欲言又止,乌月九仍旧不理他,他只好幽幽长叹一口气,“怎么比那位世子都难搞,果然呐,古人诚不欺我,女人心,海底针啊……”
乌月九顶着一张脏得模糊了五官的脸,迈进城中,还没找人问路,便被挡了道。
前面一窝人拥在一块,挤得是里三层外三层,为首之人厉声吆喝着:“来人呐!瞧瞧这位外来的少爷贵公子!真是蛮不讲理,欺负咱朴实的小老百姓啊!”
被指摘的那人通身气派不俗,一袭青衣,长袂飘飘,金丝银线勾缀着竹叶,神色冷冷,眼神阴翳,其上一支翡翠玉簪束发,流苏坠在耳侧,如竹如月,冷然自持。
“这骨笛,可是出自那桃花村月娘子之手,那月娘子是何人呐?在座诸位一定都有所耳闻……”
周遭人应和道:“是啊,那月娘子可是如今寥寥无几的骨笛传人,其手艺精湛自然不可多说……”
“可这外来的贵公子,偏说这骨笛,用的不是鹤骨,而是人骨!”
如此骇人听闻,大逆不道,周围百姓都惊了一跳,“这是何缘故?用的是谁的骨?”
“估摸是骗人来的,月娘子手制的骨笛,有价无市,定是想以此低价骗走……”
争执不下,又挡着路,娘亲的名讳一直悬于耳中,乌月九抬步推人,一路挤了进去,未曾多看那遗世独立的公子一眼,拿起那骨笛辨认。
虽已经手打磨,但这精细程度不如娘亲手作,不是娘亲所制;另,鹤鸟骨虽较其他鸟类大上几分,此骨也层层打磨,埋去了原来尺寸,但乌月九自幼跟着爹爹学医,对人骨自是熟悉……
这确实是人骨。
那人见她摸骨,脸上又脏污一片,以为是来强抢的小乞丐,夺过骨笛便出声辱骂,未料想那位一直安静如凉月的公子忽的开口。
此人声音温吞而缓,却字字铿锵,语调微扬,又捎着阴冷威胁之意。
“县主府中,地牢之内,关押着数以百计的姑娘,埋着数不胜数的白骨,你怎就知,手中的骨笛,定是鹤骨,而非人骨呢。”
“哎哟!”被这位公子一呛后,原是寂静无声的诡谲气氛,顾桃溪却突然叫喊,直直拦向那公子,他压低半句声,“小世子,你怎么跑这来了?”
那被唤作“世子”的公子这才凉凉瞥了眼过来,眉间淡漠,微微偏了偏头,侧过一边耳,扫过浑身脏污的乌月九,才将目光放在顾桃溪身上,缓缓启唇道:“你倒是上哪去,带了这么个不知礼数、无家可归,看着就丧气的乞丐过来?”
语间讽刺之意更甚,话语像是淬了毒般:“小子,你出门前,父母没教你要正衣冠么?还是说……”
“你也同我一般……”公子凉凉扯起一笑,眸底是深切却凉薄的静谧之海,翻涌起浪、墨黑无光的,捎带着混沌的恶意,扇子轻轻展开,现出斑驳萧瑟的枯竹,截截而断。
“丧母死父,故而无礼。”
4. 乞丐
乌月九连日来未曾阖眼,因身侧有人,一直谨小慎微,生怕惹人生疑,独自受着这份冤屈与苦痛,如今猝不及防教人戳破,心口又是一阵发疼,似有一双瞧不见、摸不着的手,正锁着链子,绞得心脏四分五裂。
视线又模糊起来,眼前通身清冷似竹屹立的公子,如今成了无数个影,层层叠叠地混在一起,那片青绿,又叫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桃花村的绿意生机。
依旧像是在梦中。
但她亲眼所见,无能为力,受困其中,身上无一处不像是燎起火,灼得她心痛、眼痛。好似被捆在那夜的火烧中,同父母、村民一道死了去,灰飞烟灭。
眼眶霎时间盈了泪,她忙低头,想抬手擦拭,手上却不知何时沾了污血,混杂着肮脏的尘灰。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掌心,热泪滚烫,滴滴落在尘上,坠在土里,再无人问津。
无人问她为何哭,更无人护她,无人知她冷暖。
顾桃溪在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悄声叹了口气。这世子爷性子向来如此,与殿下同行路上,他已经锻炼了强大的心脏,一开始的一句话就心碎,修炼到如今——纵使有再难听的话,他也能微微笑,打趣着摊手回话:“好吧,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但人家小娘子,显然没经历过他这些年连日的毒打,桃花村一事——虽然小娘子不发一语,但他好歹也是京城土生土长的小少爷,面上装的轻佻,不多管闲事,心里也有所觉。
只是如今再拆穿,实在不是君子所为,顾桃溪不爱干这等往人心上捅刀的行为。
他刚想说些什么,乌月九便拭去了泪,她发丝凌乱,散在身后,挂在肩侧,面上被灰蒙了五官,桃花村变故前,她刚随阿爹去了镇上,穿的也不是平常爱穿的粉绿的衣裙,乍一看倒看不出性别,更像是年纪还稍小的,生得瘦小的小少年。
嗓子先前被火烟呛过,又许久未曾进水润喉,乌月九再开口时,声线沙哑,倒是更像还在变声时的少年了。
她无视那位公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嗓音因悲恸而粗糙,像是磨在石上的粗粝,“这确实是人骨。”
顾桃溪略有惊意:“欸,你不是哑巴?”
乌月九仿若未闻。
她无暇再去悲伤,她身份低微,只是偏僻村庄里的一位小村姑。桃花村变故突然,她不知何缘故,也无从下手查起,说话带刺的公子——她方才听身侧这位大人低声唤他“世子”——虽不知世子殿下为何来此处,也不知与那些放火烧桃花村的官兵,与江南柳氏是否有瓜葛,但离了这位,她再有机会“攀”上权贵,更不知何时。
娘亲时常念她太过多情,放不下过去,柳姨的死、竹生的离去,始终像一根刺,埋在她心底,像陈年旧疾,定不定地发作一通,隐隐的疼。
她也曾笑着冲娘亲撒娇:“那又怎么了嘛!万一竹生哥哥忽然回来了呢?我若是不念着他,大家要是把他忘了,他肯定会伤心的呀!”
竹生与柳姨相依为命,若是她也忘了竹生,忘了柳姨,那竹生与尘间的牵绊便全然无存。潇潇似竹,遗世独立,茕然一身。
而如今,她却先成了那个“无所依”的人。
再无人听她叨念过去,世上仅存的羁绊,唯有她同竹生那夜雪中的约定,只有怀中的那支骨笛。
……但她也不知竹生是否还活着。
多年的杳无音信,桃花村也化成了灰烬。
这十几年,她所生长的地方,活在世上,留存世间的一切,都像书写在家门前那条桃花溪里一般,随着水流逝去,再不见踪影。
闻她此言,那位世子才轻飘飘地笑起来,唇角的弧度微扬,一半掩在了那画着截截而断的竹节扇面后,一半显露在外,唇侧的那颗小痣平白令他多了几分纯净之意,但眉目微垂,眸中冷意掩在长睫之下。
他正细细打量眼前这位。
顾桃溪又轻轻叹了口气。他最熟悉这位主子的小表情,这小娘子怕是又要被说哭了。只是他同这位小娘子之间,也就那长命锁的羁绊,他还犯不着为了护着一位身份不明的人,得罪主子。
——更何况,他这位主子,自小不知在哪留了阴影,对女人排斥得紧,府中上下尽是男人侍从,没一点女人气儿。就连他出去喝花酒,沾染了胭脂香气,都会被对方捆成闸蟹,丢出府外,教他成了京城好几月的笑料。
顾桃溪略略庆幸了些,还好这位小娘子如今瞧着像男子。
乌月九不明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周围百姓叫嚷的嘈杂声更甚,唯有他们三人寂寂无声。
“去去!哪里来的臭乞丐!”
那小商贩夺过那支骨笛,护在怀中,“你见过骨笛么你?弄脏弄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尤其是出自月娘子之手的骨笛,更是价值连城,如此金贵之物,你这等穷小子,也敢随意诋毁?”
“能摸到就烧高香吧你!”
身后围观的百姓响起几阵应和“就是啊”“怕不是瞧那位公子衣着华丽,想蹭上去抱大腿,好讨些钱”。
顾桃溪与那世子爷也不言语,她牵扯进这鹤骨笛真假案,发声了便再无退路,她如实说,便是站了世子的队,上了世子的船。
不能暴露自己真实身份,在对方立场未明前,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能信任。
她握紧拳,掩在衣袖下,她自小生在桃花村,民风淳朴,对权贵的了解仅限私塾夫子口中的寥寥几句。
但如今已被架在台上,哪有不唱戏的道理?
此前听世子话语,像是怀疑城主的样子,这假鹤骨笛便是线索。
乌月九几下心思流转,扯出一笑,却因长久木着一张脸,显得有些僵硬。
“我曾……随商队到过桃花村,月娘子……”提到娘亲名讳,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一顿,咽下悲戚之意,强作若无其事,继续道:“因骨笛工期绵长,我又年纪稍小,体弱了些,感染了风寒,月娘子好心收留我一段时间,我,我便知晓……”
“若是这骨笛真出自月娘子之手,只要看笛身底部有无月娘子的刻印‘月’便可。”
许是见她说的像真的一般,其余看戏的百姓又叫喊着:“老李,你别光横,倒是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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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有没有刻印啊!”
那被唤作“老李”的小贩,有些不耐烦地将骨笛底部现出来,底下正是精雕镌刻的“月”字,在光下微微发着银光。
乌月九闻言便上前夺了来,拿手沾了点唾液,擦在“月”字上,背身拦着老李的手,擦去最上层的银粉,独独留下“月”的刻印。
她忽而笑起来,又有了泪意,她将骨笛举起,展现在围观百姓面前,“月娘子与乌郎中伉俪情深,故而在银粉之下,会先用金粉作底,描出细而小的‘乌’字,刻在‘月’底。”
“可这里,没有‘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曾经她问过娘亲,将“月”字刻在骨笛底部,本就已是费心费力,再暗刻一个小小的“乌”字,其中工艺又不可多说。
娘亲却只是温婉而笑,抚着她的头,将混在乱发间的发带缓缓扯出,“小九儿,往后便会懂了。”
可没等她明白,这里便没有了“乌”,没有了“月”,没有了桃花村,一切都没有了。除了她自己,独留在这片乌云蔽月的大地上。
骨笛又被重新夺走,那些人不知是被戳穿谎言,恼羞成怒,还是看戏不嫌热闹,不知谁推她搡她,她像是浑身失了力气,连日奔波变故,她坚韧地挺到现在,被恶意裹挟着,狼狈地趴在地上,眼泪掉入尘土间。
连声的咒骂,不堪入耳。
不知是谁又趁乱踢了她几脚,她麻木地趴在地上,西斜的阳光在重重人影间,似乎再也照不到她身上。恍惚其间,她又回到了那夜的桃花村,漫天灰烟、火光、叫喊。
又不知是为何,叫喊声消弭,火光成了夕阳晚霞,漫天灰烟尽数散去。
合起的折扇现在她眼前,再往上便是那位世子的脸。眉目间尽是漠然,可偏生长了副昳丽容貌。
扇子一端挑在她的下巴处,强逼她抬头看去,对上他的双眸,眸如镜,乌月九看到了有一缕光照在了自己身上。恍然间,尘世寂静无声。
路拾余笑得依旧凉薄,像是一抹锋利的弯刀,带着无差别的恶意。
“编得不错,”他轻轻夸赞,“小乞丐。”
“但……”
在其身后,是顾桃溪举着令牌,这位大人语气有些疲惫,“大胆刁民,见此令牌如见亲王,还不跪?”
“哼,这穷乡僻壤怎么可能会来什么亲王,别乱吓唬人……”
“哎老李……这令牌上写的什么?”
“我瞧瞧啊,路……什么?”
“写的自然是路拾余。”他潇潇一身竹意,单膝蹲在乌月九身前不减半分清贵,头也不回地接话道,一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狼狈的她。
“我的名字。”嗓音温吞,吐字缓慢,却像是一条带着毒的蛇。折扇一端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描摹,在脸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凉意。
“现在,告诉我……”他笑得极浅,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诱哄,唇边那点小痣,此时见,却平白多了几分悚惧。
扇子折合处现出尖利的银针,抵在乌月九眼皮下。
“你是谁派来的?”
恶意尽显。
5. 未归人
白洁的折扇一端染上她的泪,混杂着烟灰,顷刻便污了一块。路拾余没等到对方的回答,锐利的针尖也失去了要人命的锋芒。
——乌月九晕了过去。
顾桃溪还在身后,那枚令牌将要贴到每一位百姓的脸上去,教他们瞪大眼睛仔细瞧瞧。此地确实远离京城,而城主也早有不轨之心。城中百姓自然不信,京城的世子爷,平白无故来此处做什么。
加上他深居简出,脾性又差,名声自然只在京城里传。
路拾余用折扇在乌月九的脸上重重戳了下去,针虽已被收回,但扇的边缘依旧锋利,在人家脏污一片的脸上留下一条血痕,鲜血混着污渍淌下,渗入发间。
毫无反应。
真昏了?
他收敛起笑意,不知想了些什么,又站起身,将那片霞光遮了个彻底。他迎着光,微微眯起眼,风吹得他衣袂飘飘,金线与银线交相勾缀,一点青绿色的竹影在衣摆处若隐若现。
“哎。”路拾余轻声叹了口气,蓦地,周遭百姓静下来,他以扇作手,不欲多言,冲顾桃溪指了指地上晕过去的乌月九,又点了点那名叫“老李”的商贩手中的骨笛。
“抢过来。”主子言简意赅。
顾桃溪:“……?”
顾桃溪有些不确定:“我?”
路拾余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这破烂打扮的乞丐有用,他有东西要问;那骨笛和他好奇的案子有关,自然也要。
但他俩此行借着“观景游玩”,不声张身份,也没带上多少侍卫——原先是有的,专门跟着路拾余,可顾桃溪回桃花村前,路拾余一行人还在江城城主府中。
如今路拾余独自一人在街上,还和老百姓扯皮起来,险些动手。那些侍卫……指不定早被这位世子爷甩了。
路拾余此人,自顾桃溪认识他起,就是一副不大喜欢和人接触交流的模样,一张脸成日半死不活,瞧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不耐烦和厌恶之意。偶尔有笑起来的时候——但那一般都表示某人大难临头了。
顾桃溪还是有些不太能接受:“你确定?我只是一个骨骼不惊奇的文弱书生啊!”
他本身在京城,背靠首辅亲爹,大可放浪一辈子,不愁吃穿,却意外碰上路拾余这号人,他又非自己犯贱,乐颠颠凑上去,结果……结果就这样了。
他爹很惆怅,路拾余虽只是个有名无分的世子,但世子身后的宣远王……背后利益牵扯不断。顾桃溪却全然不顾这些,京城权贵间,与他同龄的纨绔寥寥无几,其他人不是一心功名子承父业,就是早早成亲,娶妻生子,然后子承父业,用功上进养家。
而他只想潇洒度日,人生不得意也须尽欢,与那些人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直到他遇到路拾余。
这位世子,据说自幼便体弱多病,宣远王又是一位花心的主,为避免后宅妇人争风吃醋,便将子嗣接到府外,藏了十余年。
那次宫宴,朝中上下还是头一回见到路拾余,宣远王叫他出来吟诗作对,他就一副死人脸,冷冷地端坐不动,亲手拂了亲爹的面子。
王爷见脸面不挂,便又硬着叫了一番,只见路拾余扯出一笑,语气温和,却透着无尽寒冬的冷意。
他轻轻哼笑着。
“父亲真是说笑,”他的语调独特,带着一股江南细雨的味道,尾调微微扬长回转,“儿子前些年耳疾未愈,深居府外,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更是困于心中窘境,不愿读书。”
他又一笑:“往后也不愿。”
顾桃溪当即便觉得这是他此生挚友、知音,虽然他爱读书,但仅限民间话本,这世子毫无进取之心,又同他年纪相当,实在是天选好友!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不能再假。
顾桃溪好说歹说,没用暴力,用了钱袋,终于将骨笛拿到手,遣散围观众人,又回过去,瞧见路拾余正静静地站在晕过去的乌月九身边。
他有些疲倦地叹了声气:“回城主府吧,好不好?”
他想念城主府里温软的床铺和丰盛的菜肴了。实在不行去县主府也好啊!这里离县主府近。
路拾余仿若未闻,只是轻点头,向他示意地上的乌月九。
以为自己已经干完活的顾桃溪:“……”
路拾余微微眯眼。
“此人暂且有用,带去最近的客栈。”
他此行来江南,可不单是为了寻欢作乐,什么赏景舒心的由头,全是借口。顾桃溪不在时,他便小“借”了城主的“刀”,将那群时刻监视他的侍卫处理了个干净。
现下为了……他身侧正是用人之时,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顾桃溪是个傻子,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脏乞丐虽言行可疑,但却有他想知道的事情,待他细细盘问完,再决定去留。
“啊,我吗?”
顾桃溪有些生无可恋:“不是说好放松身心的吗?怎么感觉我一直在忙活呢……”
他边说,边朝路拾余处走去,只见路拾余依旧是那副阴郁表情,那身后的晚霞映射在他脸侧,长睫微垂,眸光黯淡,身上衣着绿竹寸寸断,无不是萧瑟之意。
顾桃溪又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了对方好几年。他胡思乱想着,还没走几步,不慎之下,被路间一颗碎石子小绊一跤,顾桃溪文弱不堪一绊,还未反应过来,便脚一阵钝痛,失力倒地单膝而跪。
再一抬头,便对上路拾余略带嫌意的眼神,顾桃溪有些受伤,脱口而出:“怎么了?就属你是病弱公子,不许我是文弱少爷了?”
说罢,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又立马起身,没料想扭挫的脚密密一阵刺痛,他又狼狈地“哎哟”一声,跪了下去。
顾桃溪:“……”
路拾余:“……”
顾桃溪:“……见过世子爷,嘿。”
路拾余不再看他,他转而低头,看向还在地上昏晕过去的乌月九。
饶是先前怀疑此人装晕,现下也信了个七七八八,趴着一动不动,就连脸上被扇划破的血痕都已经结上了薄薄的一层。
他单膝蹲下身,侧头看向一边一瘸一拐地蹒跚前进的顾桃溪,“拖走。”
顾桃溪抿抿唇,忍着扭伤的痛意,本着一点仅剩的怜香惜玉,“拖……不太好吧?”
路拾余看向他,似有不解,冷嗤出声:“那你背?”
背当然是也是背不动的。
只是……一方面,他对这小娘子心怀愧意,长命锁向来意义不凡,小娘子似乎又与被火屠的桃花村有莫大的干系,经此一遭,本就可怜;另一方面,路拾余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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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男女接触,看这情况,似乎是将小娘子错认成了男子……
还亲口说,此人暂且有用。
顾桃溪看了看自己扭伤的脚,微微活动一番,剧痛难忍!他又看向还趴在地上吃土的乌月九,脸上脏污一片,还有凝固的褐色血块,好不可怜!
他再看向一旁的路拾余,皎皎如仙月,脱尘之天资,举手投足间尽是傲气,泠泠如泉,风微动,发轻撩,还有空扇扇子,闲得发慌啊!
于是带着一丝不想干苦力的任性,顾桃溪随地一躺,又因着一分的良知,顾桃溪开口:“我又倒了,不行了,我要死了!”
“再背一个人,我肯定活不到回京的时候了!”
路拾余:“……”
“脚好痛,走不了路了!这个人有什么用,我也不想管!我不干了!你骗纨绔公子哥给你干苦力,你好狠的心!”
路拾余:“……”
原以为路拾余会心软一回,结果路拾余转身便走,衣袂翩翩,决然离去。
“随你,记得把人拖回来。”
顾桃溪“哎”一声,刚翘头去看,控诉路拾余的狠心,却见路拾余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复又回身,顾桃溪以为他良心大发,欲要说些什么,便见着路拾余再次顿在了昏迷的小娘子身侧。
路拾余微微倾身向前,发丝从肩后垂落,坠在乌月九脸侧,平白起了些痒意。后者却浑然不觉,处于梦境中,挣扎着,也依旧难以逃脱。
她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又哭又喊起来,喊叫却是轻的、浅的,散在黄昏的风里,眼泪清灵地渗出,染湿身下的尘埃。
“阿爹,娘亲……娘亲,别走……”
嗓音依旧喑哑,她再次困于火境梦魇,却伸手抓住了坠在脸上的发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路拾余被拽得又向前一倒,双手撑在她身侧。他蹙起眉,刚想起身,原以为这脏乞丐醒了过来,在主动说些什么,没料想只是梦语。
只是乌月九又伸手一拽,他的发丝勾绕在她脏污的指间,交缠着。
“别留我一人……”
含带着哭腔,满是稚子悲恸之音。
路拾余向来狠心,他天性如此,不知冷暖,不懂爱,在尚且感受到爱的时候,丧失了所有。苟且匍匐在世间,为着所想所愿,本就要抛下什么。
他是此世此间,抛却了一切的不归人。
但此时此刻,不知是为何,他顿在原地良久,才展开扇刀割下那缕被身下之人紧攥在指间的发丝。
他刚挣开,便要起身,未料想这小乞丐囹圄梦中也依旧感知到温暖将要离去,路拾余还未完全起身,乌月九便出于幼鸟向大鸟寻求庇护的本能,冲他伸出了双手。
指尖与他一寸之隔,终究是抓了空。
“叮铃”一声闷响,一个灰白之物从衣襟口掉落在地,沾染上这片正被她的泪凝成团的尘土上。
是一支较平常鸟骨笛都打上几分的骨笛。
骨笛底部,刻着一个未尽的“柳”字,刻印中银光细闪,在橘红的霞光里,熠熠生辉。
路拾余顿住动作,目光钉死在此字之上,恰这时,乌月九轻喃出声,伴着无尽的泪与伤:
“竹生哥哥……”
“娘亲、阿爹,大家都走了……”
“你还没回来。”
6. 路拾余
“哎哟!”
眼见路拾余要走,顾桃溪又叫喊起来,恰巧压过乌月九最后的梦语。
路拾余长睫微颤,方才好像听见了什么?
但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乌月九又在哭爹喊娘,弱小又无力,像尘世间常被人忽视的蝼蚁,轻轻一捻,就会死在不为人知处。
“我都这样了!你真不把我当人啊?”
他向来如此,顾桃溪虽然习惯,但还是有些心凉:“你的心怎么能这么冷呢?”
“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我这么滚烫、热情似火的纨绔小公子,为你,我都放弃我的快活人生,去做什么从九品的小官了!”
“我们难道不是好兄弟吗?”
“我都不奢望你能稍微关心我一句……”
路拾余不予一言,他无声地再次蹲下,问不出自己的心是如何想的,他鬼使神差般,捡起那支落在地上、沾满尘埃的骨笛。
修长的手指,隔着块洁净的帕子,虚虚握着笛身,苍白缺了血色的肌肤下,布着暗淡未消的疤痕,旧痕交纵着,盘桓在手背上,一路延伸,没入衣袖。
“所以?”
他慢慢吐出两字,等着顾桃溪的回答。
“所以——您大人有大人量,把这个小……小乞丐,替我背回去吧?”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虽不明顾桃溪为何对“拖这小乞丐”的事如此在意,但顾桃溪此人一向如此,一腔赤子之心,有时善心大发,最嗜多管闲事,路拾余懒得动嘴询问。
只是他喜净到了有些病态的境地,还是不想上手碰这个脏污的乞丐。
他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将那骨笛翻来覆去地端详着,确实是手艺精巧,做工细致,不输市面上那些有名匠人所做,更别说近期江南城突兀出现那么多骨笛。
此地附近便是桃花村,经由月娘子之手的骨笛,大多有价无市,可这批骨笛却都挂在“月娘子”名下,蹊跷得很。
落日西沉,许是方才一闹,来往行人都绕他们而行。斜移的霞光映照在乌月九的侧颊上,呼吸绵长而平缓,泪珠凝成团,聚在长睫上,显出些晶莹光亮来。
路拾余将这支刻着“柳”字的骨笛重新收好,他的目光沉沉无光,盯着乌月九良久无言。
这小乞丐,瞧着年纪并不大。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路拾余终于妥协,起身扒下顾桃溪的外袍,顾桃溪欲要叫喊,瞧着对方将外袍扔在那小娘子身上,他又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躺在地上望着天,幽幽缓了口气。
若是路拾余真狠心,将那小娘子拖回去,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怕不是要被磨去好一层皮。他虽对那生得娇俏的小娘子没什么非分之想,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对美的人与事,一向怀着几分欣赏。
顾桃溪的外袍虽华丽繁复,但也不知从何处,沾上了许多枯枝碎叶,衣摆处更是一片尘泥,路拾余嫌恶万分,将外袍内里露出来,将昏迷的乌月九裹了个严严实实,才一手扶着其腰际,一手穿过膝盖下方,将人稳妥妥地托了起来。
这小乞丐身形娇小了些,分量也不重,他似乎没怎么用力,便将人抱了起来。只是他过分谨慎,不愿有再多的肢体接触。乌月九的脑袋向后仰去,露出雪白的一片脖颈肌肤,东倒西歪着,最后靠向路拾余,窝在了路拾余的肩颈处。
路拾余浑身一僵,险些将怀里的人扔出去,不知对方在梦中是有所预知,还是察觉到未临的苦痛,乌月九伸手一抓,便搂上了他的脖颈,环得紧,温热的呼吸,轻轻浅浅地洒在他的颈侧。
那滴还未干涸的泪,伴着苦涩的吟哦,一同濡湿了他的锦衣,像是一场温润春雨,无声地侵占地盘。
“娘亲……”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乌月九身上,娇弱、瘦小,一如从前的他。
这一瞬息,路拾余忽而起了一个极恶的念头——若将此人折断脖子,断其性命,这小乞丐是否会化作厉鬼,来寻他索命?
纤细而毫无防备,纵使背负再苦痛的过去,也会在这世间磋磨至死。
只是小乞丐先前在人前强撑的模样太过滑稽,满是破绽,却硬撑着,想抱上他的大腿,上他的贼船?
那双眼未曾被泥尘污染,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戒备,微小但闪烁在眸底的火焰。
路拾余倏然对他起了点兴趣。
他想知道,那抹跃动的火焰,何时会熄。
原本想松手将人重新丢回地上,此时却有了别的打算,他对自己的所思所想、突兀而起的念头感到费解,毕竟——支撑他苟且至今的,只是为母复仇。
他微微蹙起眉,还未想明白,便同正一瘸一拐地朝他而来的顾桃溪对上目光。
后者像是雨中失落的小狗,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希冀与期待。
顾桃溪:“你不会丢下她的,对么?”
路拾余:“……”
想不通,便先不想了。
他又缓缓扯起一个微弱的弧度,眼睫轻垂,显出几分恶,不再言语,只此一笑,悚得顾桃溪不敢再打诨。
说什么呢。
他本来就没想丢。
-
乌月九昏迷了一日一夜,夜里发了高烧,灵魂与躯壳像是被生生分离开来,一半浸在冰渊之下,她冻得牙齿颤栗,蜷缩着向自己汲取温暖;一半又好似被硬扯出来,架在火中燎着、灼着,烫得她涔涔的汗,泪止不住地流。
她不住低吟,其声痛苦悲戚,扰得顾桃溪有些不忍。
他又朝路拾余看去。
路拾余换了一身衣裳,先前那身清冷的绿竹被他随手丢进火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连灰都没剩下。
如今这身……花里胡哨得令顾桃溪第一眼见到都有些惊诧:“你平常不是穿白的绿的,小葱拌豆腐似的衣服,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艳的衣服?”
先前的翡翠绿玉簪都换成了朴素的一支木簪,三千青丝落在身后,本就容色昳丽,如今被这桃色衣裳衬得更是明艳动人,其上桃花朵朵,点缀在袖间。
路拾余没应他,只独自品着热茶,热气袅袅,模糊了他的面容,显出几分纯洁无辜出来。
行径却是依旧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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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之上的乌月九病痛难忍,又困在梦中,身上不知出了多少汗,窗外明月高挂,阴柔的光透过窗扉,映在她的面容上,依旧是脏污的,如今混了汗泪,更是污秽。
顾桃溪有些听不下去了:“不找个郎中来看看?”
路拾余轻轻吹了吹茶水的热气,举止矜贵,神色淡漠,“有必要?”
顾桃溪又闭了嘴。
于是他又惴惴不安地陪在路拾余身侧,忐忑地喝着茶,祈祷这位小娘子快些醒过来。
祈祷很快就奏了效,乌月九在月上中天时,终于迷糊地睁了眼。
她初初醒来,身上还余有发烧的热与冷,神色迷茫,有些呆滞地静了片刻。
她被困在桃花村的梦中太久,久到明知是痛,还甘之如饴,深陷其中。
自小跟着阿爹学医,她方醒来,便知自己是发了烧,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尚有几分疑虑与戒备。
刚坐起身,便同屋内的两人对上了眼。
一位是扯断她长命锁的,有意在桃花村屠村前“救”过她的人,另一位是……前者口中的世子爷,威胁过她性命的人。
乌月九下意识便蜷起身子,缩在被褥里,身上衣物完好,除了发烧,也没别的异样?
她戒备地环顾四周,这周遭的装扮倒像是间民间小屋,但又有些不同。
“这是……哪?”干涩的嗓音,如今更是沙哑难听。
路拾余仍是慢悠悠地品着茶,他的时间很多,想从这小乞丐嘴里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事情一多,反倒便不急了起来。
顾桃溪瞥了眼路拾余,见后者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好心回答:“客栈。”
末了,又补充:“纳福客栈。”
乌月九眨巴着眼,有些胆怯地冲他点了点头,像只误入虎穴的小兔子,只是小兔子脸上还脏污一片,顾桃溪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告诉路拾余——
这个“小乞丐”,其实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但路拾余现下的举动,他也完全没明白,譬如,为何不回城主府,为何要在这小客栈留宿?又譬如,那骨笛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缄口不言?
自然,最重要的是——为什么穿了件花枝招展的衣裳?
这与他的通身气派完全不符吧!?
“……”乌月九垂眸,像是很快便接受了这一切,她有些沙哑地再开口,这次不是疑惑的问询句,而是:
“路拾余。”
她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如今无家可归,想弄清桃花村被屠杀的真相,意外牵上世子殿下,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路拾余依旧没有回应,他放下茶盏,与案桌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咚”,像是叩在谁人的心房之门上。
他抬眸看向她,恰在此时,屋内的烛火被夜里的凉风撩拨着,在她的眸中动了最后一跃,便彻底熄灭,徒留一缕白烟,袅袅而上,最后彻底散在晦暗的夜晚。
无影无踪。
在不可追迹的下一息,他终是应上了那眸中的焰火之光。
“唤我何事。”
7. 故人之影
她的嗓音依旧喑哑,乌月九缩了缩,有些不确定地再次问询:“你是世子?”
无人回应。
许是觉得她此番询问过于愚蠢,路拾余只微微勾了勾唇,他稍稍垂下眸,又自顾自地将那案桌上的茶盏,复又把玩在手中。
路拾余没开口,顾桃溪自然不敢应。他有些正襟危坐地屏着气,屋内昏暗,唯有那月光映得片面一抹亮。
乌月九混沌的思绪,此时此刻凝成一团。长久未曾进食,又突逢大乱,在梦中烧了一回。她慢吞吞地抬眼,在昏暗的屋子里,依据那唯一的光,看向路拾余的方向。
在昏迷前,她只记得此人冲她显露了杀意,扇刀直指她的眼,她依稀记得,对方那句尚落在她耳畔的问询:“你是谁派来的?”
短短几字,将她钉在了“不怀好意”的对立方,是他所怀疑的对象。
杀意与嫌恶未曾有半分掩藏,却还是将昏过去的她带了回来?
乌月九抿抿唇,看样子,她先前在百姓面前编的谎,对方也无法明辨,而她……现下,对他们有用。
乌月九几下心思流转,这边路拾余却起了身。他唇角依旧是那抹浅淡的笑,眉眼微垂,桃色衣裳在暗中,也尚有几些亮色。那抹亮色缓缓行至烛台边。
他抬起手,袖口宽大,向下垂落,露出几分苍白的皮肤,白得发亮。
路拾余点起一点火光,那抹跃动的烛火映在他眸底,继而映亮了他的脸,烛光微弱,却平白为他增了几分暖意,看上去倒不似先前那般,令人惊惧,悚出一身冷汗。
“我是世子,”他的手还护在烛火侧,举止体贴谨慎,语气也变得有了几分烟火气,“你是什么?”
他轻松反问着,答案似乎又不重要。
“乞丐?”语气陡然森冷,烛火跳动,几近熄灭,紧接着又燃起来,路拾余轻声嗤笑,“还是……从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逃命出来的。”
顾桃溪屏气凝神,静待乌月九的回答。
路拾余一语中的,乌月九却不敢应。
她现下身份成谜,更不敢确定路拾余两人立场,若是被知道她是桃花村中人……
乌月九咬咬牙,她虽对他们有些许用,但她不敢赌,这价值与她的性命,于路拾余来说,哪个更重要。
她已然见识过寻常百姓的性命于官家而言,是如何的微不足道。
但她此前的言论,又不好再推翻,乌月九只得斟酌措辞,慎重回答:“我是否是逃命而来,您身侧之人没有告诉你么?”
顾桃溪在场,她编不得其他谎,只好顺着先前伪造的身份,说下去。
顾桃溪忽然被提,张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路拾余一声笑。主子似乎心情愉悦,面带笑意,在烛光下,显出几分温柔情谊来。
路拾余这才看向乌月九,他微微歪了头,漫不经心地笑着。
这间屋子并不大,乌月九能看清楚此距离之下,路拾余唇侧下的那颗小痣。
她从前,也认识一位有着唇下痣的人。
只是彼时年岁小,又一去经年,她对柳竹生此人的面容五官,已然没了什么具体印象。除了那颗小痣。
竹生鲜少会勾唇而笑,他惯常臭着脸,没什么好表情。可此时此刻,她一阵恍然,那张已经模糊的面容,却同眼前的路拾余逐渐重合。
偏生因着这颗有着故人之影的小痣,乌月九千不该万不该,对敌友未知的路拾余生出了亲近之意。
丧亲,逃亡,怀疑,愤恨……诸多事宜混在一起,乌月九再坚韧,也是从小生得安稳,从未经历过什么大事,此时也不由生出几分脆弱之意,下意识想倚靠谁。
她憋下悲恸之意,忍了又忍,才将柳竹生的影子,从路拾余身上拽开。
“哦?”路拾余略微逼近了她几些,那股烛火带来的暖意消散殆尽,只余阴冷,“惯会耍些小聪明。”
顾桃溪确实没告诉他,这个小乞丐的来历。
乌月九直视着他,袖下拳头紧握。
“是,我惯会些小聪明,不然世子爷怎么会看得上我,带我回来?”
路拾余眸侧映着烛火跃动,眸底却将她一整个装了进去,脏污的、愚蠢的,乞丐。
故意回避他的问题,将问题抛给他。
他亦顺着话说:“我为何带你回来?”
“因为我对世子爷有用。”
大言不惭,又自作多情。
他问一句,她才说一句。乍一听有理,细一听却全是囫囵话。谨慎之余,招人厌恶。
路拾余一向耐心不好,他不再看她,只静静凝视着那燃着的烛火,虽还笑着,却眼底早没了笑意。那身桃色衣裳,也显得渗人起来。
眼见此人不再问她,又加之此前这人性情不定,难以捉摸,她不可过于谄媚,亦不可太过矜持。
乌月九咬咬牙,又说:“世子爷知道,小民曾在月娘子手下学制骨笛,想必世子爷留我,正是这骨笛手艺……”
故意说些粗想便能想明白的事情。
她悄悄去瞧路拾余,后者仍是那副样子,对她所说,显然已失兴趣。
乌月九已落入他手中,暂且只能先想办法抱路拾余的大腿,于是硬着头皮再说:“先前听闻世子爷说……县主府中,地牢之内,关押着数以百计的姑娘,小民斗胆猜测,近期骨笛粗制滥造,便与此有关。”
“与那些姑娘无故失踪死亡有关。”
虽然尽是她的猜测。
路拾余依旧垂眸盯着那烛火,唇角微微,似笑非笑。烛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片幽深难测的光与影。周遭空气似乎都因他的沉默而凝滞,流动得缓慢,烛火的摇曳之影映在墙上,都尽显诡谲之意。
乌月九已无可再说之事,只好咬着牙等。屋外夜风呼啸,几丝几缕透过敞开的窗扉,烛火险些熄去,屋内明灭一瞬。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如今光脚不怕穿鞋人,却仍是对这无声对弈赌博,屏了口气,存了几分铮铮铁骨。她看着路拾余,路拾余却没看她。
烛火晃动,映照出路拾余脸的轮廓,半明半暗。
路拾余终于再度开口。
“如此显而易见,却也拿它当谈资?”
一贯的愉悦嗓音,乌月九却平白一悚。
那声音温和似春日里轻拂的微风,却又夹杂着冬日的大雪,又湿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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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月九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她心中露了怯,但她退无可退。
烛火在路拾余身后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如同一张无形的、深黑的网,在地板上静谧地铺开,缓缓向她笼罩。
“想以此上我的船,你的筹码还不够。”
那烛火又燃起来,旺盛的火焰,跳动在路拾余眸底。他却静悄悄的,眉间无情,像是放空了自己,却又什么都未曾想。
他不信任她,而他是她目前最有希望攀上的权贵,也许能助她报仇雪恨的人选。
乌月九掀被下床,略一踉跄,高烧过后,身体虚弱,四肢乏力,神志却从未有如此这般清明。
她一步一顿,走到路拾余身前,她身形瘦小,却恰好挡去了那烛火的光焰。
路拾余眸底的光成了她。
“世子爷此话不对。”
她的嗓音依旧沙哑,像是稚嫩的、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
“没有筹码,当是最大的筹码。”
她已无路可走,不是困于此,死在路拾余手下,便是上他的船,做他的工具。
但起码,后者能活着,为她其后的复仇留存希望。
她抬眼直视着路拾余,离近了看,这位世子爷,面容实在是艳丽,配上桃色衣裳,更是多了几分轻佻亲近之意。
她映在路拾余眼底的脸,依旧脏污,却盛着火焰的明亮。
“大火一夜,桃花村已成废墟一片,商队不知去向,小民无处可去,若能留于世子身侧效力,仅是片刻,小民也已知足。”
路拾余盯着她没说话,笑意滞了几息,复又笑起来,连带眼角都弯了起来。
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他问:“你对我有所求?”
“是。”乌月九应声。
“所求何物?”
“权。”她迎着路拾余的目光,倒是比先前说囫囵话时,坦诚了许多。
路拾余却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他扶着一侧,忽而笑作一团,乌月九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略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烟消云散,她现出几分无措。
权?
路拾余笑完,即刻便冷了声,尾调却带着婉转的甜腻味,“我从未有过的东西,如何给你?”
他现下倒是信了个七七八八,此人愚钝至此,想必不会是谁派来卧在他身侧,监视他的。
“没有?”乌月九茫然地反问,她生在小山村里,自是不理解为何世子无权。
“你换样东西罢。”
路拾余瞧着兴致不错,倒有了几分耐心,静等着她的回答。
没有权……她本身便打着世子权贵身份而来,现下想要的没有,便只能平替着……没有权,那便要世子这个身份?
要他这个人?
只要得他允诺相助,也算是变相的权吧?
思考完,乌月九又下定决心,对上路拾余的眼。
“想好了?”
“想好了。”
路拾余微微扬眉,等着这小乞丐仔细思虑完后的回答。
“若世子给不了我权,那我便要世子你。”
8. 验身
路拾余这才认真看向她。
乌月九眸中认真神情不似作假,倒是认认真真地说出了句……
他轻轻嗤笑出声。
却意外的,没什么排斥情绪。
两人对视良久,乌月九不遑让,紧抿着唇,倔强地凝着他。眼眶微微发红,估摸是病中梦魇哭过,像一只努力抻长脖颈的小白兔,顽强的生命力……想教他,掐上那白皙纤细的脖颈。
熄灭她的生命之火。
另一方面,他却莫名起了几分好奇,想知道为何,对方想“得到他”?
他在皇城一向是避之不及的存在,饶是有权贵大人向他示好,必然是带着不可言说的、肮脏污秽的目的。
烛火一动,路拾余收回目光,他挥袖回身,重新落座在案桌前。薄唇微抿,眼梢微垂。
乌月九摸不着他的举动,一颗心始终吊在嗓子眼,下一刻,便听着他道:
“顾桃溪,你既知他来历,便来验验他的身。”
一波刚平,又是一波。
乌月九动了动唇,喉间干涩:“验什么……?”
验、身?
她虽是乡野女子,平日不拘小节,但也听娘亲讲过,女子入宫或是婚嫁前,都需专人来验明正身,以辨是否贞洁。
但她只是和这位世子“临时”搭伙,一同办事,怎还要……?
乌月九几番心思流转,莫名有被他人戏弄一番的屈辱之意,她咬牙:“我只是同世子一道做事,为何要验身?”
路拾余又是那副不大爱理人的模样,他的折扇一直搁置在案桌侧,如今却离他的指节又近了几分。
他屈着指节,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在木案上叩下,一声又一声。
像是无声的催促。
顾桃溪这才起身,挡去了部分路拾余的身影,他悄悄叹了口气,略微压着声,安抚道:“误会啦。”
“我们世子呢……”他有些做贼心虚地回头瞧了眼路拾余,后者垂着眸,他亦看不清路拾余的神情,顾桃溪又凑近了些,继续道:“有点毛病。”
啊?
乌月九有些把握不住,她一时懵然,不知道顾桃溪究竟在说什么。
……但有病也没事,她自幼随父亲学医,尚且能医治些小病。
乌月九暗自下了决心,这暂时的靠山……不管有什么病,她都要尽力一试。
刚想好办法,又听顾桃溪补充道:
“他不喜欢女的。”
啊……
原来是这方面的毛病,喝中药能调理么?
乌月九抿抿唇,亦压低声音道:“我对世子并无非分之想。”
这下换顾桃溪:“?”
他略有疑惑地一偏头,随即又道:“哎不是,你完全没理解我意思啊!”
“我意思是……”
“叽叽喳喳的,”路拾余忽而一道,顾桃溪立马噤声,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听着路拾余声色不耐:“顾卿何故?”
“没事,没事……”顾桃溪一把揽着乌月九,扬着大大的、夸张的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转过身,“这就去,这就去。您别急。”
乌月九刚想说话,就被顾桃溪一带,往窗扉处去了。
“等……”她一介女子,就算此处没有别的姑娘,也不该让一个男人来验她正身吧?
幸得初初病愈,气力还未完全恢复,顾桃溪才没让她挣了去,在路拾余面前捣出“自己是女儿家”的言论。
他一遮一拦,又是那轻佻的语调,苍茫月色之下,倒显出了几分少年意气,顾桃溪微微低头,尖利虎牙露出几分,眉间尽是笑意,嗓音却无奈许多:“我知道你急什么,但先别急,好吗?”
乌月九被苍凉浅白的月色笼住,双眸亦多了几分懵懂茫然的娇俏可爱,她安静点头,等着面前之人继续。
“接前言,世子爷他不喜女人,更不近女色。”
乌月九微微张唇,忽而福至心灵,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现在还不知我是……”
“咳嗯!”顾桃溪故意咳嗽一声,打断她所言,又略显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就是这样。”
乌月九瞠目结舌:“?那他验什么身。”
问题又绕回了原地。
“自然是给你个下马威,让你知道,日后谁是主子。”
乌月九:“……”
有点想下这艘贼船了。
眼见面前小娘子的眼神变化,从开始设防的小白兔小刺猬,逐渐成了和路拾余一样的鄙夷之色,顾桃溪紧急挽救自己口碑:
“是叫我探探你的身份,确认你确实是男子。”
“世子爷他……对女子,包括胭脂香,都排斥得紧。”
乌月九垂眸,略一思索,“我扮男装?”
细细想来,这几日她都未曾擦脸,也不知道面容如何,想必已是脏污一片;嗓音被烟燎,长久未进水,嘶哑干涩,确实听不出她是个女子。
……所以路拾余一直当她是男子?
不过,扮男装虽有几分不便,但在外抛头露面打探消息,却方便许多。
乌月九几下想明白,不等顾桃溪回答,便应了自己前言:“我扮男装。”
只是她方说完,又觉出几分不对:“你是他手下,为何帮我隐瞒身份……”
顾桃溪复又对上乌月九那双眼,眸中秋水三千,毫无涟漪,月光映入其中,一片清冷疏离之意。
他微微收敛几分不正经的吊儿郎当,长睫垂下,掩盖了几分眸色。
“我与你初见在桃花村,桃花村算是我爹的故里,你虽说……”他顿了顿,巧妙地回转话题,又是那轻佻样。
“小娘子,你若是跟他跟得久了,碰到个几次三番同他对呛,却没招致灾祸的人,你也会像我一样好奇的。”
顾桃溪的声色轻了几分,散在夜风中,乌月九没听清晰,想叫他再说一次,却被人委婉推拒。
“验身已了,我去寻世子,你在此等等罢。”
还没待他走出帷幕,幕的另侧,便影影绰绰显出个人影,烛火暖黄,那人影却黑得深切。
顾桃溪惊了一跳,路拾余一手执扇,一端抵在他胸口,心口怦然跳动着,顾桃溪轻吞唾液,又是心虚笑道:
“哎哟喂!世子你在这……多久了?”
乌月九在帷幕后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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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她的心脏又急速跳动起来——这位世子,路拾余,总是如此,所作所为永远没有预警,让人没有防备。
就像是藏匿在身后黑影里的鬼魅,无时无刻,寂然无声地凝视着你,却让你浑然不觉。
扇端没有出针,路拾余缓缓回转折扇角度,抵在自己下巴处,背光而立,面上情绪看不真切,却挂着一抹微微的笑。
他也学顾桃溪叫起来,语调却是缓缓,也刨去了原句的虚张声势和故作惊慌,只当是毫无感情,没有波澜地读出来:“哎呀呀。”
声色慢慢,最后一字的音散开,融入夜色,乌月九倏然僵了身。
这位世子爷的目光,顺着无声无息的风,掀开那遮不了多少视野的帷幕,游移到了她身上。
又是那不怀好意、充满怀疑的眼神,将她视同商品打量,估算着她的价值。
“顾桃溪。”他又唤了人全名,再无下句,全然好似质问着什么。
顾桃溪只好心虚地咧着嘴,为他让路。
路拾余走得缓慢,他行至窗前,月色渺渺,他敛起笑意,忽而道:“我左思右想,觉得不对。”
“你若是男子,为何喉结不显?举止又尽是阴柔之气,看得人窝火。”
“况且……”他垂眸而笑,似乎瞥了眼顾桃溪。
乌月九抿起唇,紧紧盯着他背在身后的折扇,扇端正朝着她,银针尖利锋芒在夜间一显。
顾桃溪装傻地站着,盯着那跃动的烛火。
哎,这烛火,当真是烛火啊!
“世子不信?”乌月九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细细斟酌着路拾余的话,此时若是向他力证,也有男子喉结不显的案例,倒像是故意遮掩,显得不大方,更令人怀疑。
“我的属下说你是男子,我又怎会不信?”
……分明就是不信。
乌月九略有无语,但屈居人下,不得不低头,她扬起头盯着路拾余,后者并未与她相对而立,她目光所及,仅是他分明的下颚线。
她道:“世子不信,大可以上手试试。”
上手试?试什么……?
顾桃溪瞟她几眼,心中疑惑,路拾余莞尔又笑,将他的疑惑宣之于口:“试什么?”
主子你也是真问啊!?
乌月九不语,只上前半步,伸手便大逆不道地抓住了路拾余的手腕,隔着衣袖,路拾余眼微垂,盯着她指节的粗茧,并未挣脱。
他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像一只暗中狩猎的猛兽,早已将猎物明码标价,锁定于心。
“世子始终不信我,我便叫世子试上一试。”乌月九抓着他的手腕,戒备着他另一只握着折扇的手,只是路拾余没有反应,她又大了胆子。
唇间漾起笑,“是男是女,世子一试便知。”
这笑,又非是笑。她忍着泪意,怀着为亲雪恨的一腔孤勇,能将此身弃置,她将往后诸多赌在这只手里。
这只——骨节分明,在苍白肌肤下,沉着旧痕的,路拾余的手。
她咬牙切齿,将他的手置于胸脯之上,笑像是挤着出来一般。
“小民,允世子你,来验验身。”
9. 假名
察觉到对方似有抗拒之意,乌月九用了劲,压在胸口,不肯松懈。
“世子殿下顾虑颇多,我又何尝不是?只求殿下能庇护我这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
说的话语倒是可怜得紧,可这语气却一点和“可怜”没沾边,甚至还胆大肆意,将他这“世子殿下”踩在底下,沦为需要寻常百姓应允,才可行动的对象。
但路拾余不恼。
一阵夜风再度拂过,烛火被撩得晃动摇曳,额前碎发闻风,沾在干裂的唇瓣间,眉眼依旧。
她凝着路拾余,眼中似有泪水,又似是干涸一片河地,眸中万里无风无雨。
“一时便够。”
路拾余亦是垂眸回视,就着如此暧昧却无任何缱绻气氛的姿势,再度打量了一番身前人。
良久,他才启唇而笑,反问道:“一时?”
这“一时”说得倒是轻巧。
他指尖微微一动,乌月九便浑身僵直,像是忍着什么似的,强撑着不肯露怯。
“还未曾问你,”路拾余瞧着她瘦削的身板,万分倔强的神情,总叫他想起些不愉快的过往,“你叫什么?”
叫什么?
从前有人这么问她,她总是能就那三个字,说出几句寓意极佳的诗句,彰显父母对她的爱护。
如今她却因说出自己的名字,感到胆怯、忧虑。
她已是桃花村的孤魂,乌家的野鬼,飘荡在此时此间,再也不能拥有那个名字。
她握着路拾余的手腕,不自觉地紧了紧力道,惹得后者微微蹙眉。
此人身上疑团太多,要他如此草率地便将人收于麾下,他怕是无法心安。
“我叫……”乌月九呆呆地张着嘴,“……九。”
“玖?”
窗外明月终出于云,惨淡的月光映在路拾余的半脸上,又是那颗唇下痣。柳竹生是此间的未归人,她如今又何尝不是?
甚至是无归处。
“是……我名不归。”她胡乱编造的化名,一听便假得很。
但月光隐去,恰巧遮了一半她心虚的眼神。
“不归?”路拾余听了只是笑,他从中抽回手。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字。
他不欲多言,回身翻袖,手指就着洁净帕子,仔细得擦来拭去。
那烛火摇曳一翻,终究是燃尽了灯油,灭了去。
漆黑中,帕子被甩到顾桃溪身上,帕子主人衣袖翻飞,踏出房间。
“带他擦擦脸。”
-
乌月九稀里糊涂地过了“验身”这关,她拘谨着,也不是很想用路拾余擦过手的帕子擦脸,便就着盆里的清水,一抔一抔地泼到脸上。
顾桃溪重新换了灯烛,又给她倒了杯茶水,见她擦完脸,便很有眼力见地递上茶水。
她许久未进水进食,连日奔波,还生了场病,一接过茶盏,便什么都顾不得,“咕咚咕咚”一口干尽。
喝得急了些,嘴巴漏了水,滴到衣襟上,也顾不及这些,她随袖一擦,脸又脏了。却还不自知地向顾桃溪递着空茶杯。
许是觉得有些无礼,又收回手,想自行去倒水,下一刻便被顾桃溪接过杯子,后者略略叹了口气,直接将那茶壶掀了盖,递给她。
“你直接喝吧。”
乌月九顿了没几息,便从善如流地捧着茶壶“吨吨”喝了起来。
“哎,别急,别急,有的是……”顾桃溪下意识就柔声哄她,又觉得不对。
怎么感觉养了个女儿?顾桃溪甩甩头,将此奇奇怪怪的念头甩出脑袋,又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只是长久未进水的人,不好一时喝得过多,乌月九喝了些,便克制着本能,停了下来。
进了水,上了世子的船,松懈下来,便又觉出几分饿。
顾桃溪叹了口气,刚想唤店小二上来,下一刻,便有人敲了门,送了餐食进来。
……没想到世子还挺贴心。
案桌上摆着满满的菜肴,乌月九还在一边不敢动,她看了几眼顾桃溪,征求同意,加上比先前白净许多的小脸,此时此刻更显得娇俏,惹人爱怜。
就像是过年时,跟在家里大人身后,去其他大人家拜年时,做什么都得征求家长同意的拘谨拘束的小孩。
顾桃溪心软得一塌糊涂:“吃吧吃吧!都是你的。”
看着乌月九大快朵颐,顾桃溪满目怜爱。
……说起来,世子比他还小上一岁,怎么就从来没这样过?
哎。
要是路拾余也能这样就好了,那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不是,他怎么就当娘了?
但他要想的事情太多,诸如……玖不归分明这么清秀娇俏的脸,该如何扮男装,骗过那有八百个心眼的世子?又譬如,她进水润喉后,嗓音明显比先前清亮许多,明明白白的女儿音,该如何骗过那有八百个心眼的世子?
顾桃溪担心的事情太多,致使他一夜未眠。昨夜他和衣睡在桌上,将床让给了小娘子,今早打更,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觉醒来时,见到的便是面色不耐的路拾余。
他一个心惊,但心悸掩于轻佻之下,他不动声色地问:“小玖……呢?”
看世子和以往一样臭着脸,应该没……事吧?
“顾大哥,叫我吗?”
一道和此前无异的沙哑中性的少年音,从路拾余身侧钻出,乌月九眨着眼,脸色相较前几日,红润了些,但还是难掩憔悴病色。
就连面容都与昨夜不尽相同,虽瞧着清秀,但多了几分男气硬朗,两者中和,道一句“男生女相”“雌雄莫辨”,也无人质疑。
“欸……?”
乌月九抿唇笑笑,不说话。
她同样一夜未睡,早早便出了门,靠着身上不多的盘缠,去取了药,调制了能暂时改变音色的药。又用身上随身带的,从前用药材制成的妆品,稍稍抹了抹。
这妆品比起市面上往常的胭脂,少了几分香气,又更耐水,不易脱落。
就算路拾余有暗卫在外盯梢,她也可说是为自己熬制伤寒药。
虽然早上给路拾余开门的时候,被他盯着打量,确实有些怯。
彼时,天还未完全亮,路拾余站在门口,与她仅一步之隔,眸间少了几分外显的嫌恶,只静静地凝着她。
她被凝视得有些发冷,在僵硬扯唇问问盯着她干嘛的前夕,才听路拾余没什么情绪的一声:
“你长好丑。”
乌月九:“……”
从小到大就没被人说过丑!就算稍微修了一下面容,也不至于是“丑”!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乌月九只好扯着假笑,咬牙回道:
“自然是没世子您漂亮。”
她故意用“漂亮”这个词,本想故意激怒对方,出一口此前在路拾余这受的委屈的小恶气,没料想对方根本不在意,与她擦肩而过,便在屋内落座了。
她一拳砸在棉花上,只能窝囊地在对方背后,对着空气挥舞拳头。
见顾桃溪起了,路拾余慢悠悠地给自己倒着茶,乌月九看着那眼熟的茶壶,记得小二还未更换过茶壶,只重新沏了茶,刚想出声提醒,便见路拾余已将茶盏送到唇边。
于是她只好欲言又止地憋住了声。
许是见她神情不对,路拾余抿完茶,还瞥了她几眼。
乌月九亦冲他傻笑几下。
这家客栈不够讲究呀,但路拾余,虽说是生长在皇城的世子殿下,怎么嘴也没品出这茶的劣质?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蒙混过关了。
呵呵,要是让洁癖世子知道,这是她对嘴喝过的,不得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路拾余又莫名看她一眼,乌月九冲他扬唇一笑,体贴地为他重新倒茶。
好喝么?好喝你就多喝点。
乌月九小小放肆地胡闹了一把,又忽而淡下脸,有些想落泪。所幸她站在路拾余身侧,路拾余瞧不见她的脸。
路拾余接过茶盏,不知为何,有些不想喝,他重新置于案桌上,推远了些。
他今日穿的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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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昨日那套艳丽桃花裳,但色彩却依旧张扬,袖口纹着火金纹,领口微敞,露出白皙肌肤和锁骨一端。
束发仅用一根金红色的发带,末端却镶嵌着真金,银线勾勒在侧。
他微微低头,那发带还会顺着下坠,垂在脸侧肩上。
顾桃溪坐在路拾余对座,瞧着他今日这身,语气带着微妙的质疑:“你真是路拾余?”
后者只盯着他,不说话。
不知是觉出些什么来,顾桃溪又立马挽救:“哎,其实我早想说了,你从前穿的太素净了!哪有我们纨绔公子的样啊,你说是吧……”
路拾余闻言弯眼一笑,却依旧没言语。
顾桃溪:“……”
顾桃溪:“好了主子,我不说话了。”
席间终于静谧无声,路拾余将那折扇慢吞吞地全数展开,摆在了桌上。
这折扇与那日威逼乌月九的,不是同一把。扇面上是一笔挥成的墨山留白,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乌月九盯着扇面,忽而发现组建这扇的骨架,尽数是锋利的利刃,隐没在扇面之下。
似是后知后觉,她冷汗涔涔。
在离了桃花村后,无处不是恶意,她行差将错,便会万劫不复,命落他乡。
“好看么?”
一道温润声音响起,乌月九瞬间回神,同路拾余对上眼,她眨眨眼,掩去其中的惊惧之意,回道:
“好看。”
“自然好看,这里的每把利刃,都割划过我的肉,淋过我的血。”
嵌在他体内,叫他无数个夜晚都痛不欲生,无法入睡,折磨着他,日日夜夜流着血,与鬼门关仅半步之遥。
他云淡风轻地笑道,似乎没把这段苦痛当回事。
乌月九却是愣了几息,只是话语在喉间上下,始终没吐出来。
没管乌月九是何反应,路拾余继续道:“饮血可养颜,食骨可长生。”
如此惊世骇俗的话,他却平淡如水,眸间亦是漠然。
“怎么,光是听着,就害怕了?”路拾余单手支在桌上,衣袖宽大,落在肘间,层层叠叠地堆着,他托着一侧脸,歪着头看向乌月九,语调倒像是在关心。
尾音轻轻,落在不知何处。
乌月九垂眸,应了声:“没有。”
对方嗤笑一声,也没去管她蕴在其中的谎言。
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她今日在外抓药时,似乎听到了类似的话,只是那几人步调快了些,她没听仔细,人影便消失在转角。
“未曾□□的女子血,血可养颜美容……”路拾余亦垂眸,另一手的指尖点在膝上。
一下又一下。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些柔情,吐出的话语,却是极致恶毒,将万千女子的性命,践踏。
“骨呢,则可熬制煲汤,喝了,便能得长生。”
“主子,你说什么……”呢。
顾桃溪听到一半,便有些坐立不安。
路拾余停了点膝的手,一根食指抵在唇上,他微哑了声:“嘘——”
“这人骨呢,也不尽是能用于煲汤,只要取其中的护心骨便足够。”
他的声音逐渐缥缈起来,乌月九忽然福至心灵,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
“那,除去护心骨,剩下的人骨,又该怎么办呢?”
路拾余瞧着她,倏然笑了起来,笑得顽劣,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是啊,”但下一刻,他又阖上眼,收敛了全部波动情绪。他说了太多话,有些疲了,尾调化作气音:“怎么办呢?”
“不归。”
玖不归,久不归。
“你的名字太过晦气,还是改一个吧。”
他的语调,总是让人联想到江南细雨,不戴斗笠不穿蓑衣,漫步其中,不知觉时,便淋了湿漉的一身,又阴又冷的,密密麻麻的,无处可躲。
如今话题又急转直下,乌月九一时怔愣,还未从雨中挣脱出来,便又听得一句:
“反正是假名。”
10. 夫君
这瞬息间,细雨骤停,风也止歇,寒冰乍起,乌月九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涔涔的冷汗。
他知道……
她袖下拳头紧握,面上不显,启唇而笑,索性装傻:“世子爷对他人的名字也这么有支配欲么?”
于是那雨丝又慢慢地落下来,路拾余一下一下点着拍子,也不回呛,只笑:“伶牙俐齿。”
这话题就如此轻飘飘地揭过,乌月九立在身侧,听着路顾两人交谈。她如今“依附”路拾余,自当有些分寸。
更何况,她必须戒备提防此人,在明确对方与桃花村命案无关之前,她不能暴露任何。
只是,她瞥着路拾余的侧脸,又如梦一般,想起了杳无音信、生死不明的柳竹生。
许是顾桃溪实在是没对上思路,又对该县府没什么了解,一反往常顾桃溪说,路拾余听的情境,路拾余启唇,用他那独特的、悠悠的语调讲着话。
“那剩下的人骨,我猜测,兴许便是那在民间近期忽然泛滥的骨笛。”
“可那骨笛技艺,平白挂在月娘子名下,又是何故?”乌月九没忍住,这骨笛、她娘亲,加上桃花村的火屠事,她总有隐隐不妙的预感。
仿佛其间关联,但谜底被团团迷雾遮挡,她身在此中,伸手不见前路。
路拾余没理会她,自顾自道:
“桃县县主我还未曾与他交谈过,顾卿,接下来,便由你替我去。”
偌大一个江城,下辖许多县府,这桃县便是其中之一。
他此行来桃县,并无声张,除去在街上那次故意为之……路拾余收起折扇,忽而又笑,意味不明。
顾桃溪更是莫名其妙,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摊手:“啥?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替你去……”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路拾余身着艳色服饰,仔细一瞧,那衣饰图样,与他所着华衣相差无几。
“……”难道。
路拾余观察着他的表情,知晓他已经明白意思,便将唇掩在扇下,狡黠地笑了笑。
“从现在起,本公子就是顾桃溪。”
顾桃溪宛遭雷劈般,他神色呆滞,紧紧盯着路拾余,露出些求救般的可怜的模样,但显然后者意已决,他只能可怜兮兮地看向乌月九。
“小玖,你跟我一起么……”
乌月九突如其来被点名,眨眨眼,还未待她说些什么,只见那画着山水的扇面已然掩在自己面前。
“他不去。”路拾余站起身,将扇复又收回,对着乌月九微微笑,仿若春晓之雨,润物无声,却又暗含了些许威逼利诱之意:
“不是想知道和月娘子有何关联么?”
平心而论,乌月九是想和顾桃溪一起的,虽然伪装世子,与县主见面,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但顾桃溪知晓她的许多,人也亲和,她行动起来会无拘束些。
只是路拾余拿“月娘子”诱她,她没拒绝的理由。
-
顾桃溪拿着路拾余的令牌,悲愤离去,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之意。
乌月九趴在窗扉上,望着他伤心欲绝的身影,忽然想笑,却被路拾余拿着折扇敲了敲脑袋。
她吃痛回神,路拾余正双手环胸而抱,一双墨瞳静静地凝着她,仿佛若有所思。
她猝不及防便同路拾余眸中映下的自己对视,乌月九下意识便撇开目光。
……到底在盯着她看什么?妆花了?还是觉得她太丑了?
也没人说上世子这贼船有颜值要求啊。
沉默几息,乌月九胆战心惊地胡思乱想了好几通,才听路拾余幽幽道:“走罢。”
-
路拾余素来不是个看脸的人。
他生养在望舒阁中,长相随了母亲,小小年纪便秀丽明艳,面若好女。八岁那年,他在后阁干着粗活,被酒醉误闯的客人,拽着手腕。
虽被其他粗役姐姐拦了去,那客人浑身酒气,因未得逞,便讦笑着,高声唱着歌,去寻他母亲去了。
昳丽容色,带来的全是灾祸。
母亲因面容姣好,被迫从了他那位禽兽、不知所踪的生父,不得已生下了他,又因着他的存在,母亲只能困在这望舒阁中,沦为各位来客的玩宠。
那一纸“卖艺不卖身”,早成了空壳。
甚至会因为那些有怪癖的客人,未在他身上讨着好处,他们便会变相从母亲身上讨回。
而他在不知多年后,才知晓母亲那单薄的身躯,为他挡下多少腥风血雨。
……容色昳丽,会招致祸患,而那些宾客,不论长相或好或坏,皆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是他此生,最想用利刃取心,寸寸剜肉,饮血食肉之客。
他从来不是什么善者,他睚眦必报,只想叫这些人,生不如死,让他们在无尽的绝望中痛苦,偿还他们欠下的债。
但母亲叫他忍。
母亲看见他偷偷放下的毒药,发现他衣襟内裹着的匕首,明白他的仇恨,但叫他忍。
因为他们低贱卑微,只能任权贵割踩。
此后,随母亲一路逃亡入桃花村,那是他此生最温柔的梦。
但梦若泡影。
容貌只会招致祸患。
玖不归,面容相貌,很像一个人。
但那人也身处泡影之中,他为复仇,早已背弃那一切,他为复仇,从濒死的地狱中化作厉鬼,爬回人间。
忍受着体内的慢性毒药作祟,端的是世子身份的空架子。
-
乌月九原先跟在路拾余身后,末了又想:路拾余如今是“顾桃溪”,她大可以放轻松些,这样戏才真。
于是她赶上去几步,与其并列而行。
路拾余的身量比她高了一个头,见状,只微微偏头瞥她一眼,并未多言,乌月九便彻底放下心。
二人在市集小巷间穿梭,最终停在一个小摊前。老板约莫三十的年纪,簪着妇人髻,眉眼温柔,却多了几分沧桑担忧。
路拾余在摊前挑着饰品,乌月九也装模做样。
“大娘,”路拾余边选着,边开口问,声音亲切柔和:“您手艺真巧,这都是您自己做的么?”
那大娘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唇,眉间悲戚险些藏不住,“是,也不是。”
乌月九觉出几分古怪,照理说,像她这般,有手艺在身的人,手上总归会有几个茧,反观这位大娘,手上却清清爽爽,虽然皮肤晒得黝黑粗糙了些,但不像是长久以此为生的模样。
“不是?”路拾余微微笑着,垂眸欣赏着那支精致步摇,“那便是令千金了。”
“手艺真巧。”
果不其然,一提到她的女儿,她便忍不住哭腔,只是外人还在,她只得强撑着,抹去眼泪:“是,这是她出嫁前,闲着无事做的。”
路拾余故作不知,语气轻快:“出嫁?真是恭喜。就是如此精巧的手艺,也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那大娘像是再也强撑不住,捂着嘴又哽咽起来,路拾余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大娘,您这是怎么了?”
“顾某可是冒犯了哪里?这便向您道歉,请您多担待些。”
乌月九站在一边静看表演:“……”
表情有点不受控。
这人是谁。
她随路拾余出来,只晓得是探听消息,具体如何,她也是伸手一抹黑,但一眨眼的时间,此人便有模有样的演了起来。
她有点茫然。
“哎!”旁的别的摊主好心围了过来,替路乌二人解围:“没事的,只是又想到了伤心的事情。”
“此话在此地也不好多说,”那好心摊主压低声,催促他们道:“郎君,您若是要买,便买了罢。”
“别多问。”
“这样啊……”路拾余唇角隐秘一压,“那顾某便将这步摇买了去罢。”
他作势掏出钱袋,嘴里不住轻轻念叨:“我娘……”亲最喜欢这等饰品。
“娘子?”那摊主又自来熟地打断了他,还靠近了些,眼神在乌月九身上逡巡,“哎呀!我说郎君你呀,你怎么还敢将这么娇滴滴的夫人带出来的?”
乌月九:“?”等等。
“成婚没有?若是没有,尽快回家去守着吧!”
“你当出来穿个男装,作个仆侍样,那位大人……”他有意压低声音,谨慎地看了看四处,才继续道:“便认不出了么?”
路拾余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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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蹙眉,他将钱袋松开些,从内拿出一锭银子,放在那摊主手心,“顾某初来此地,不知您可否透露些?”
那摊主看着钱袋眼都亮了一瞬,他悄悄收起手,将银子揣好,才有模有样地咳了声:“好说好说,但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郎君你看……”
说时迟那时快,变故突生,一名着玄衣劲装的覆面人策马而来,直直撞向他们几人。
乌月九身手约等于无,虽然避不开,但是身体本能想避,路拾余便紧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按在原地,同他一道,直面那发狂的马。
一瞬间,乌月九心里千万匹草泥马奔驰而过。
那马宛如惊石落水激起万千荡,百姓四散逃开,摔作一团,马却像有意识一般,在覆面人的操控下,掠过他们几人所站立的地方。
几个摊子应声而倒,商品发饰散落满地,那啜泣的大娘侥幸避开,唯有路拾余被正面冲撞倒地,乌月九被他当下一拽,也摔在他身侧。
马飞驰而过,路人无不骂骂咧咧。
好心摊主惊一跳,也扑了过来,“郎君?无事吧?”
大娘也抹着泪,满目关怀,嗓音还捎着哭意:“可还起得来?”
乌月九摔得屁股疼,刚想爬起来,便被正倒地昏迷不醒的路拾余,借着衣袖遮掩,狠狠一拽。
她猝不及防“哎呦”一声又倒了下去,扑在了路拾余身上。
倏然,她像是福至心灵一般。
乌月九掐了自己一把,顷刻便落下泪来,握上路拾余那只还攥着步摇的手。
肌肤相触,她感到路拾余的挣扎,仍旧不为所动,更加用力地双手将他的手包裹。正“昏迷”的路拾余,长睫忽闪,似乎闪过几息几缕的缥缈厌恶之气。
世……不对,路……也不对,顾……乌月九喉间唤了几个音节,最后使着坏,故意夹着嗓子,唤了声:
“夫君,你没事吧?”
路拾余双目紧闭,手上不住用力,想要挣脱。
乌月九又紧了几分,在方才的那几番话中,她似乎懂了些路拾余的意图。
她虚情假意地哭道:“夫君,我们初来此地,你还没给我买簪子,怎么就死了?”
路拾余咳了一声。
“夫君?”她还想演几句,手下被路拾余狠狠掐了几下,乌月九吃痛,哭得倒是更起劲了。
“那年杏花微雨,你说我像你的初恋。我日日夜夜,吃着你那位初恋的醋,平日不敢忤逆你,好不容易,等到那位小姐成了亲,嫁了人,你也松了口,说要娶我。”
“可我们还没拜堂成亲,你就抛下我,独自去了,是怎么回事啊!”
那好心摊主有些看不下去,念在刚收过路拾余银子的份上,终究还是开口:“来来,我家就在附近,若不嫌弃……我帮你一同为他收尸算了!”
“等等,他应该还没死吧?”
乌月九没理。
大娘也跟着开口,随地抓了几支簪子,塞了过来,“小娘子莫哭,这些,这些都送你。”
她说着,瞧着乌月九脸上挂着晶莹的泪,又忍不住啜泣起来:“若我家阿巧还在……”
乌月九接过簪子,也抹着泪,随手将路拾余的手一扔,直直砸在地上,又握上大娘的手,泪眼婆娑:“大娘,我知你过得不容易,我亦是无家可归,不若我去你家喝口茶,你有什么悲痛,也大可告诉我。”
其间哭着哭着,便是一派和谐,乌月九莫名其妙同大娘说上了知心话,那好心摊主也掺了进来。
三人协力,将路拾余抬回了大娘屋中。
趁着大娘去捯饬烧水,另一位摊主在外收菜的空档,乌月九悄悄关上门,一回身便撞上了路拾余的胸脯。
她摸着生疼的鼻子,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变回了先前沙哑中性的少年音:“主子,我干得不错吧?”
眼见路拾余不说话,他缓缓弯起眼,眉间却尽是冷意,乌月九便心里一阵咯噔:完了,这人肯定又要说些很难听的话来讽刺她了。
没料想,还没听得路拾余如何笑着讽刺自己,便听得那摊主用力拍着木门,口里念着:
“什么干得不错?小娘子,这太放浪了!郎君还在昏迷,切不可干啊!”
11. 小玖
屋内两人皆是一怔愣。
乌月九尚且还未反应过来,那摊主所说为何意,就见着眼前人路拾余已是面色沉沉,阴郁嫌恶地瞥视了她一眼,重新在那木床上落座。
这屋里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朴素温暖的小床。如今小床被路拾余占了去,乌月九便只得站着。
摊主还在殷切地拍着门,叫她注意些分寸,虽然郎君秀色可餐,但也不可如此狼性大发,天还未暗,便迫不及待地将人拆吃入腹去了。
乌月九:“……”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那摊主叮嘱的是何事。有些想笑,却只得忍着。
如今也是不敢再回身去看路拾余是何脸色,顾桃溪说他不近女色,不喜胭脂香,一朝落于市井,便被人开了这样的玩笑。
更何况,她在路拾余眼里,还是个男子。
这不亚于被人直说是断袖之癖,又因有消息需从他们口中知道,路拾余只能独自生个闷气。
乌月九面对着这木门,一边捂着嘴憋笑,一边空着清了清嗓,扬声回道:“您误会了!”
门外又说了几句,这才作罢。
乌月九扶额摇头笑,还没笑够,便听得身后一道森森冷意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反问她:
“笑够了?”
乌月九立马憋住,回身走路拾余旁侧,摆出一副伤心的模样:“没有。”
路拾余不发一言地凝视着她,她紧抿着唇,悄悄瞥去几眼,都被人抓了包,最终还是没憋住,虽不知笑什么,但还是笑得前仰后翻。
她捂着肚子,忍着笑泪,又想说什么,那端有棱有角的扇端,便直直搁置在了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处。
她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
执扇之人眉眼依旧冷淡,如高岭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寒冰,那道泠泠冷风拂过她的长睫,乌月九颤了颤眼。
同路拾余一道演了回戏,放得太过,她一不小心便失了心,将人当作了那位——生死不明的竹马。
-
彼时尚是初春,她刚放课回来,穿着新做的衣裳,还没来得及在家中吃完点心,便急匆匆地叼着糕点,奔向了邻家。
柳竹生因着耳疾,又不爱言语,没随她一道去私塾上学。
她带着今日夫子留下的课业,和自己嘴里那块吃了一半的糕点,一同迈进竹生屋里。
她来时的动静极大,却未曾惊动竹生半分。
乌月九将课业往案桌上一铺,人又像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一边嚼着糕点,一边像滩水一般,屁股未动半分,身子却移到了竹生旁侧。
柳竹生正垂眸翻着书,其上字形繁复冗杂,又挤在一块,乌月九拧眉看了许久,才磕磕绊绊地认出几字。
明知对方听不见声音,她还会含糊不清地读着书上的字,然后仰头去看竹生,笑嘻嘻地问他:“竹生竹生,这句是什么意思呀?”
对上后者平静无澜的眼神,她才会拿起笔,蘸上些墨,认认真真地写下:坏竹生!
竹生只会用一种无可奈何又万分无语的眼神继续看她,继续保持着缄默。
而她则会因为此,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团,脸贴在案桌上,两眼弯弯地瞧着竹生,面上两点红靥,笑得娇俏可人。
柳姨为他们端上茶水,揉乱她的头发,在不得已起身理发的时候,她余光轻轻一瞥,见到竹生微微扬起的一抹笑。
稍纵即逝。
-
乌月九掩去笑意,正了正身,伸手将扇端移去几分,才清凌凌地看向路拾余。
“接下来呢?”
她未曾收过任何提示,与路拾余莫名其妙成了“假夫妻”,也是意料之外。但路拾余也没有叫停,正说明对他想做的事情没有影响。
世子殿下只身而入,身侧只有她一人,坦白说,她并不完全相信。
正如现下细细回想,便能觉出当时那纵马闹市的覆面人有所不对,但也只是她的猜测。
路拾余将折扇一下一下地敲在另一手上,与先前装出来的模样十分不同,他的眼间毫无笑意,似是思忖了番,才幽幽叹了口气。
“套消息。”
乌月九:“。”
她当然也知道是要套消息啊!
但目前这阴晴不定的人,正是她的主子,保险起见,她还是装出一副很受教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煞有其事道:
“原来如此。”
路拾余多瞧了她几眼,良久才轻轻道:
“我有一怪癖,见人大笑,便下意识想做些泼冷水的事,你莫要因此心存芥蒂。”
乌月九假笑着:“嗯嗯。”
应完才知人似乎是向她道歉解释,结合路拾余此前所作所为,乌月九颇有些受宠若惊,刚想再说些什么,路拾余便已经再度起身。
他行至窗前,透过些缝隙,观望了片刻,又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乌月九便乖乖过去了。
那摊主与大娘像是不在屋外。
关于那大娘,他在逛那条街的时候,便观察过。街上如此多摊子,只有她面色憔悴,眉间隐有悲戚之意。
手上相较其他摊主,细腻白皙得多。
卖得又是靠手活,言语中被他将将一套,便知曾经有个女儿。
每每一提女儿,便目露恸意。
如今在这屋内,虽有男子物品,但也已落了灰,许是丈夫也落了难。她心里吊着一口希望,一口气,便去摆了摊寻些生计。
先前估摸是县上家道中落的老爷夫人。
路拾余顿了顿,为避免隔墙有耳,他压低声音对乌月九道:“你……”
那个拗口的称谓在舌尖转了转,最终他微蹙着眉,唤了一声:“小玖。”
-
路拾余自幼便不爱唤人的小名。
在望舒阁时,常有人唤他娘亲柳明珠为珠儿。那充斥着酒气与猥琐的嘴里,轻佻地唤着“珠儿”,每当这时,他便知,今夜娘亲不能再与他轻唱孩童的安睡曲。
他们亲昵地叫着母亲的小名,唇间暧昧深情,留下的却尽是残暴的痕迹。
后来他们逃出了这方地狱。
一日午后,他曾莫名多了几分好奇之意。坐于桌前,明明面前摊放着书,明明他的世界寂静无声,他还是抬眼望向那只穿着花枝招展的小蝴蝶。
“蝴蝶”挥着衣袖,在他母亲身后转着,红唇上下一碰,便唤出一声“柳姨”。
“柳姨”“柳姨”“柳姨”……
于是,当那只“小蝴蝶”终于安分下来,坐在自己身侧,面下两点红靥,泠泠发着微光,刺激着他的暗沉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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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时。
他头一回执笔,回应了她的字条。
她的字条总是与她嘴里说的内容不相符,他虽听不见声音,眼睛却是明晰的。
她的唇间分明启启合合,吐出无数他不知道的话语,写在字条上的却总是简单的两字三字:“竹生!”或是“坏竹生!”
他向来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便成了她笔下的“坏”。
似乎,喊他“坏竹生”,她总是会很高兴,像是他们二人之间,隐秘不宣的乐趣。
但他从来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更不喜欢省去姓氏的叫法。
于是,他在小姑娘诧异的目光下,接过笔,在字条上写下回应:
“别叫我竹生。”
实际上,他很少对她的字条有任何回应,他没正经上过学,读过书,字是母亲接完客,抹去泪,在他干完阁中的粗活后,一个一个教的。
也有文人墨客,在听了曲后,兴致大好,得了空随便教他几个字。
他的字迹,带着烟柳淫靡之气,带着他此生最浓的恨意。
但小姑娘看了只是笑,嘴里似乎又叽叽喳喳地说起什么,但他从未知道,也从未听得,更是永远不得而知她彼时所说究竟为何。
许是嘲笑他的字丑,也或是又给他起了几个比“竹生”还过的昵称。
终归是未解之谜,斯人不知去向,他亦也不再是过去的“柳竹生”。
如今名姓皆以不留过往印象,他也早已抛下本名,做了“路拾余”。
于是,他也将抛下“柳竹生”的一切。
抛弃柳竹生所认识的“小九儿”。
-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路拾余喊她“小玖”,乌月九总有些不大适应。
其中的语气带着一点怀念之意,但她左思右想也不知这感觉是从何处而来,便索性归于自己的错觉。
还没等两人通个气儿,屋外便出现了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两人默契地噤声。
乌月九背靠着背,不出几息,身后便传来轻轻叩门的震动。
来人便是那位大娘。
“小娘子,是我。”
“不知你那郎君醒否?”
乌月九看向路拾余,只见路拾余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她便从善如流,道:“还没呢,我那夫君身娇体弱,头一回被马冲撞了去,估摸摔得疼了,也吓得不清。”
路拾余垂眸扫她一眼,无语尽在不言中。
乌月九冲他狡黠一笑,没料想,大娘下一句便是:“那我便进来了。”
丝毫没给人一点缓冲机会,乌月九微惊一跳,一边撞上门,将那微开了道缝隙的木门压了回去,“稍等等,大娘,我衣服有些乱……”
一边回头见着一向慢条斯理的路拾余,快步钻进了被褥里,侧头向里。
手上刚有些松,那大娘便轻而易举地推了进来,乌月九退了几步,退到床前,微妙的有些尴尬,像是刚认识自己的手与脚一般。
“大娘,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我们在这,打扰到你了……?”
她撩完头发就是挠腿,在床边坐下,一下压到路拾余的手,刚想站起来换一下姿势,就被大娘摁住了。
“小娘子,你还未过门,与这小郎君还未有夫妻之实,是不是?”
12. 耳饰
路拾余的手微微屈着,指骨硬而硌。虽隔着一层被褥,但触感依旧明显,乌月九狠狠闭了闭眼。
好诡异。
小时候没什么男女大防,同那些小朋友一道玩时,也常有这种时刻,但乌月九从未在意。桃花村民风淳朴,玩闹时偶尔碰触,大家自然也不当回事。
她这十六年便是如此长大的,可如今,她却头一遭,生出了几分怪异之感。
想站起来,大娘按她的力道又大得她无法轻易挣开,只好微微歪斜着身子,将重心放在另一半屁股上,一边笑着插科打诨,问大娘何故如此问。
一边,她又悄悄回头,去瞧路拾余,期望此人给点活人回应,抑或是——快点将手抽走,她坐着屁股很痛。
但路拾余面朝里,她这个角度,只看得见他苍白的侧脸,笔挺的鼻梁,纤长浓密的睫毛,唇瓣紧阖,几缕凌乱的发丝散在脸颊上,显出一侧耳畔。
先前未曾有余暇仔细打量过,如今才发现,他这侧的耳畔上,勾缀着银饰流苏,一条银质的毒蛇样式缠在耳上,蛇眼处镶嵌着一颗晶蓝的宝石。
宝石身处似乎还藏了些什么,但没待乌月九细想,路拾余已然轻轻一转,将手一缩回,顺着蜷缩至角落,乌黑的发丝复又将那侧耳遮盖过去。
只剩几分银亮。
乌月九作势重新坐坐好,装出一副惊异的模样,假意探身晃了晃路拾余的一侧肩。
“夫君?顾郎?你醒了么?”
正巧瞥见此人在被褥下,借着遮挡,正拿着衣袖用力地擦着手。
乌月九:“……”
行吧。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摆烂,没再理路拾余,转而看向大娘。
大娘原先正与她一道探着去瞧路拾余,如今路拾余被她遮了一半,大娘便回过身,满是忧虑。
“小娘子,不知你与郎君来此处时,有没有听过那道传闻……”
她的声音忽而轻了几分,眼神飘忽,身子紧绷,像是在警戒提防着什么,一双手不安地交错在一起。
乌月九心下一转,估计是路拾余先前说的,近日常有尚未出嫁的女子无故失踪的传闻。
她面上依旧是笑,如春晓之花,懵懂又清澈,乌月九摇摇头,笑眼弯弯道:“什么传闻呀?”
她尚十六的年纪,虽扮了男装,但面容未大改,瞧着仍是娇俏稚嫩,眸中清纯,像一汪含情脉脉的春水,叶落微风方起涟漪。
“你竟不知……”大娘话音一落,便接连着叹了几口气,嘴一瘪,便落下泪来,她一手抹着泪,一手紧紧握着乌月九的手,“你那郎君也不晓得?”
乌月九忽然觉出几分不对来,大娘捉着她的手劲可大,她有些不适,不动声色地挣了挣,但仍是作呆鹅样,她微微歪了歪头,疑惑道:“大娘,到底是什么传闻呀?”
“……”大娘静默一瞬,啜泣地拭去泪,一味地盯着乌月九脸上瞧,“若真不知,怎还扮作男子?”
乌月九:“……”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但就算说来不话长,也不好告诉您。
乌月九“呵呵”笑了笑,想去瞥路拾余,却被大娘带着转了个角度,瞧不见路拾余。
只好傻笑几声,道:“我生得貌美,若不扮作男子,顾郎怕是会醋死……”
眼见大娘拧眉思索,她另一手便抚上大娘紧抓她的那只手的手腕,又放轻声,问道:“大娘,我与顾郎都是外来人,听闻此处风景甚好,便想来散散心。”
“您说的那传闻,究竟是什么呀?莫不是何处有宝藏?”
许是她装的太像不经人事的傻姑娘,大娘终于松了口,任由她拉到床边坐下,“怎么可能会是宝藏呢……”
大娘那手仍握着她的手腕,不像是伤心之余,想寻个安慰,倒像是捉着她,生怕她逃了。
“近月来,多有未出阁的姑娘,莫名在出嫁前夜,失了踪迹……这事,你当真不知?”
乌月九露出几分怯意来,趁其不备,三指按在其寸、关、尺处,一面又说着话,散去大娘的注意力:“怎会不见了?”
“官府如何说?”
她垂眸掩去几分认真,粗粗为其诊脉,这脉象……
还未待她细看,大娘另一只手便将她这手握住了,她心一惊,却见着大娘将她两只手握在手里,眼眶里又蓄了泪。
“官府还会怎么说?”她恨声道:“这县府就是狗娘养的!我呸!……可怜我那巧儿。”
“大娘,您先别哭,”乌月九耐着性子,柔着声,变着法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巧儿姑娘莫非……”
怕是早已经遭遇不测,乌月九心下默哀一瞬,只是现在有许多她想不通、觉得怪异之事,譬如:“大娘,你先前如此匆忙来寻我问,是否有过夫妻之实,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娘闻言,下意识便手上一紧,乌月九吃痛,但面上不显,她细细瞧着大娘的面色,总觉得那脉象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那是我……忽然想起这回事,便急着想来问问你们可知道这传闻……”
勉强凑合。
乌月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便谢谢大娘特地前来告知了。”
她原先以为路拾余故意“碰瓷”这大娘和那摊主,是觉得他们膝下子女与此事相关,好方便从他们嘴中探查消息。
如今,她倒觉得似乎不是这样。
虽然上了路拾余的船,但对方连最基本的“合作信任”也没给她。
“那……巧儿姑娘不见前,可发生过什么?”她斟酌着措辞,观察着大娘的神色。
“什么都没发生。”
大娘又含着泪,终于松了她的手,伸手想去倒水,乌月九见状便主动伸出手,“我来吧。”
对方仍旧不让,乌月九只好收回手,听着大娘道:“巧儿……我的巧儿,那夜,我还记着她笑着挥手叫我快去歇下的样子……”
“可没想到,第二天……我去敲她的门,她不应,我便起了疑,喊人撞了进去,却不见她踪影。”
乌月九翘着个二郎腿,一只手撑着下巴,抵在膝盖上,拧眉深思。
“定是那村郊惨死的李实!”大娘话头一转,言语带着恨意,接连着倒水的手都不稳了起来,像是故意一般,将那已然冷去的水泼在了乌月九身上。
乌月九虽是有所察觉,但还是不可避地湿了一片衣袖。
她站起身抖着水珠,仍是问:“与那李实有何关系?”
“那李实生前便喜欢我们家巧儿,定是他死后,见巧儿定了亲,愤懑不平,便来索了她的命!”
乌月九:“……”
等等。
先前不还在骂官府么?如今怎么又和鬼怪神力扯上了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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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娘的话颠三倒四,可信度极低。
“那李实又是如何死的?”
大娘却不说了,她像是如梦初醒,才注意到乌月九湿了衣裳,面上歉意万分,“小娘子,我屋内还有巧儿先前的衣裳,她还未来得及穿过,我去寻来为你换上……”
“哎不用!”乌月九想接着问那李实的事情,大娘却仿若未闻一般,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只是门碰上后,一道清脆利落的落锁声敲在门扉上。
现下,她同路拾余被锁在了这屋里。
这大娘举止怪异,乌月九顾不得路拾余,回到路拾余躺着的床边,拎起那放置在地上的水壶倒出些水来,细细闻了闻。
闻着的确是水。
分明只是湿了衣袖,无伤大雅,大娘言语里尽是对巧儿不测的悲痛之意,却能毫不犹豫地要拿出巧儿的衣裳来。
“怎么。”许是见她沉着脸,路拾余不疾不徐地从床上坐起,有些呼吸不畅地吐出一口气,问她:“你还敢喝来历不明的人的水?”
“自然没有您敢,能在来历不明的人的床上安睡。”
她对路拾余略微心生不快,并未多想,便出言呛了声。
路拾余眉头一压,“什么?”
乌月九放下那水壶,有些懒得理他,加之大娘的脉象,实在是怪异。她从小随阿爹出诊,也有模有样地诊过各色各式的病人的脉。
但这大娘的脉,她有些想不通,滞涩如一口气堵在咽喉处,不上不下的,分外难受。
“顾郎,”未免隔墙有耳,她压低声音,一双眼清凌凌地看向路拾余,“你能让我诊下脉么?”
前一句话还在呛人,现下却又回转了语调求他。
路拾余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况且……诊脉?
他的脉象异于常人,知晓他的秘密的人,早已投了胎,入了轮回。若是被诊出他已无多少时日可活……
路拾余沉了脸,方想说不,拒绝的语句没说出口,就被乌月九捉了腕。
“我知晓你不喜触碰,没事的,我给你诊完,帮你洗手。”
路拾余眼皮一跳,下意识便去挣她的手,乌月九却已然倾身压了上来,一腿硌在了路拾余悬挂腰际的折扇。
那手的衣袖湿漉漉的,透着冷香,混合着乌月九体温蒸出的淡香,路拾余抿唇,面色极差,眼神似利刃,将要把乌月九万般凌迟。
他还想挣,乌月九略带了些歉意,但窗外人影一闪而过,她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将路拾余的手用力压下,按在路拾余的耳侧。
一番争执下,乌月九的发丝微乱,散下一缕,正巧坠在路拾余那只戴着银蛇耳饰的耳上。
“实在抱歉……”明明从刚开始便是路拾余占她的便宜,为何她现下有了“强抢民男”的歉疚感?
乌月九:==就因为对方生得好看么。
但如今这姿势也实在不方便她认真诊脉,想着窗外人影应当离了去,便想起身,重新把脉,却未成想,路拾余将她反手一拽,她一时不察,失力而倒。
形势两转,她躺倒在路拾余身下。
路拾余隔着那湿漉的袖子,抓着她纤细的手腕,神情背着光,她恍然有些看不明晰。
“喉结不显,手腕又细……”
乌月九心跳如鼓。
“小玖,你当真是男子?”
……完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