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记食肆经营日常(美食)》
1. 第 1 章
大禄八年,沐城。
沐城是扬州下辖一座小城,临水而建。沐水浩浩汤汤,与运河相连,因此,沐城虽然规模不大,但往来行商众多,平日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施又宜从自家所在的杏花巷直行,穿过三条巷子再右转,就能看到沐水河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将沐城一分为二。隔着河远眺,可以看到对岸一排高楼林立,各色彩旗迎风高扬,这便是沐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往来的商贩们在此歇脚,大多会借机尝尝沐城的美食。
其中一面绯色大旗,用金线绣着三个大字:明月楼。这便是施又宜谋生的地方。
夏至刚过,暑气渐盛,施又宜过了河,脑门已冒出一层薄汗,明月楼近在眼前,她才安心地放慢脚步,躲在檐下荫凉处,从怀里掏出两个尚有余温的包子,是方才临出门前阿娘塞给她的。
芝麻包是她娘王氏亲手包的,特意按照施又宜的口味做成了皮薄馅大。一口咬开松软的面皮,便能看到浓稠如墨的芝麻馅流淌,醇香浓郁,真是香迷糊了。
包子啃完,施又宜熟门熟路地摸进后厨,换上绣有自己名字的围裙,又用头巾将头发全部包裹起来,净了手,这才走到自己的案边。
一旁素来和她要好的厨娘小蝶悄声揶揄:“又是掐着时辰到,真有你的。”
施又宜冲她无声狡黠一笑,一双眼睛弯成天上的月牙,左靥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原本只是清秀有余的脸一下生动起来。
厨房管事的娘子姓许,略长她几岁,已经嫁人生女。她身量娇小,皮肤略白,生得一张圆圆脸,平日大家都唤她许姐姐。许姐姐走到施又宜身旁,又细细检查一遍她鬓角的碎发,全部都束在头巾下一丝不苟,满意地点点头。
每日上工第一件事——备菜。
有人在给鸡鸭鹅拔毛,有人在洗菜,有人在揉面。厨房中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施又宜选了几块四肥七瘦的五花肉摆在砧板上,准备先片后剁成肉末,用来做清炖狮子头。许姐姐治下素来和蔼,大家一边干活一边闲话日常,其乐融融。
“今天这鸡够肥,你看肚子这儿全是黄油。”
“藕倒是脆生生的,菜有点蔫巴。”
“哎,那几条鱼赶紧放缸里,别一会渴死了。”
施又宜已经将五花肉切成片,再细细地切成条,最后斩成石榴米大小的肉丁粒。昨日新磨的刀,就是趁手。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喝:“今儿这么热闹啊。”
来人年约四十有余,身量颇高,眼细嘴豁,一袭灰色长袍,活脱脱一只硕鼠。这是去岁三月来接管明月楼的刘掌柜。他一迈步进来,原本的闲谈声立时销声匿迹。
三年前江南大旱,粮食产量锐减,茶叶、桑蚕丝这些生意都受影响。百姓们只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酒楼生意萧条不少,老东家心生退意,决定让少东家接手。后来,少东家便聘了这位曾在金陵大酒楼掌过厨的刘掌柜。
刘掌柜一来便摩拳擦掌扔下豪言壮语——明月楼马上就会恢复从前的客似云来,并且赢过隔壁的庆丰楼,成为沐城第一大酒楼。于是明月楼的招牌菜从三套鸭变成了一品甲鱼汤,据刘掌柜说,这是要主打高端食材,吸引那些不差钱的贵客。可惜想法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如今一年多过去了,明月楼的生意毫无起色。
“我一天到晚的在外面跑,你们倒是很舒服嘛,在这谈天说地,不务正业!”
瞧他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定是又在哪受了气,找他们发泄来了。
“日日这般懒散、偷奸耍滑,难怪没有客人上门!”
这些话从去岁说到现在,大家耳朵早就起了茧子,各个当做耳旁风,各自手下活计不停。只有一位张娘子附和道:“掌柜您说得是,我们听您的,您指哪我们就打哪。”
施又宜和小蝶对视,双双从对方脸上看到三个字:真狗腿。
刘掌柜就像一只恼人的苍蝇,在厨房中四处乱窜,现下飞到了施又宜身旁。看着施又宜案上的肉粒,他嘴角撇成八字:“动作也太慢了,照你这样切,客人屁股都长针眼了,还没上菜。有空自个多练练刀法。我当学徒那会,为了把豆腐切得比头发丝还细,可是整晚整晚不睡觉练刀工的。”
“笃笃笃~~”,施又宜并不接话,只是闷头挥刀,狠狠地将案板上肉条斩成丁。刘掌柜看她锯嘴葫芦般的模样,从鼻孔中挤出一声“哼”,贫贱的小厨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差点被你们气得忘了正事。明日少东家要设宴招待金陵来的贵客,你们有什么真本事全部拿出来,别像平时一样偷摸耍滑。我告诉你们,这位贵客可不一般,高门大族,舌头可是很叼得很,要是弄砸了,你们就利索滚蛋。”
施又宜心中一声冷笑。老东家仁慈,之前招人都说了,若是酒楼生意不好遣散工人,会给一个月工钱作为补偿。刘掌柜倒好算计,想赶人走,还要人自动请辞,傻子才听他的话。
“我先说说明日的菜单,有几样是少东家点了名的——一品甲鱼汤,松鼠桂鱼,盐水鹅,软兜长鱼……剩下的,许娘子你再看看有什么可以做添头的。”
一品甲鱼汤——那位金陵贵客大老远过来吃鳖,也不知是不是闲得慌。
许娘子笑着应声:“要不加个凉拌猪蹄?又宜前些日子想出来的新做法,这些日子卖得极好,很多客人都点呢。”
刘掌柜皱眉:“许娘子,猪蹄这种低贱的食材,也能端给贵客吃?到底妇道人家,就是没眼力见。”
许娘子讷讷道:“那我待会拟好单子再给您看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气势汹汹地离去。
刘掌柜来时盆中只有浅浅一层肉末,走时肉色小山已经冒了尖。施又宜在盆中倒入少许淀粉,蛋清,用手轻轻抓匀后,开始摔打肉末上劲。“砰,砰,砰”,肉末被施又宜一次又一次捧起,然后摔在盆中,发出闷响。
正在吊高汤的许姐姐忍不住看过来:“再不轻些,盆没碎,你的手腕还要不要了?”
从明月楼返家,过了河直行三百余步,有一间开了多年的林氏医馆。施又宜踏进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扎麻绳扎好的草药,而腰间的荷包则干瘪了许多。凉风习习,吹不走施又宜心中的沉重——吃了这么久的药,阿娘的病还是没有好转,最近又添上心口疼的毛病。林大夫让她最好买只老参备着,可是老参要一两银子——她从哪才能弄到一两银子?
对岸的酒楼食肆早已点灯,盈盈灯光在沐水河中摇曳。不少小贩挑着担子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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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卖,来往行人众多,比白日还热闹几分。
施又宜眼尖,看到转角处有阿婆挑了担子,在河边卖莲蓬。每逢夏日,施又宜的零嘴便多了一样——生莲子。撕开碧绿的莲蓬,再剥去一层莲子皮,露出洁白的莲子。生莲子直接入口,脆甜中带有一丝苦涩,是夏日独特的滋味。
但想到那一两银子,施又宜到底还是移开脚步。
走到杏花巷口,便能隐隐看到自家院中石榴树探出的几丛枝叶,施又宜的脚步也轻快几分。
一推开院门,便是一股清雅的茉莉花香气随风四散,她伸了个大大懒腰,深嗅一口,感叹道:“好香啊,每日在厨房浑身一股子鸡鸭鹅骚味、肉味、油烟味,臭死了。我觉着自己都要发馊喽。”
阿娘正端着两碗面从厨房走出来,放在院子中央的小石桌上放凉。听到这话,她笑道:“要不怎么说你是个臭丫头呢。”
清汤底,阳春面,一把小葱花,几颗绿叶子菜。施又宜从墙脚下的瓮中夹了一根自己腌的酱黄瓜切片,待会就着面吃,很爽口。
母女俩面对面坐下。阿娘问:“最近你们那掌柜没有来为难你们吧。”
施又宜叹口气:“今天刚来抒发了一通。雨露均沾,整个厨房的人一起骂。”
阿娘:“没有单独针对你就好,你就当作耳旁风。”
施又宜垮下脸来:“阿娘,你是不知道他有时候骂的有多难听,上次还骂我们不要脸,只拿工钱不干活。都是人,他凭什么这么作践我们?有时候我真是一点也不想忍了。”
阿娘连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要实在忍不了,你再找找别的活计。”
施又宜的肩膀塌下来,她也只是和阿娘发发牢骚,沐城的大酒楼拢共就这几家,她都悄悄打听过,现在根本不缺人,甚至还减了几个厨子。小食肆就更不必说了,工钱根本比不了明月楼。
一想到刘掌柜,施又宜便觉得手腕隐隐酸涩胀痛,今天摔打肉馅的时候,着实有些过度。
阿娘看施又宜不停地转手腕,很是心疼:“如果你爹没有生病早早去了,你也不会如此辛苦,把你的亲事都耽搁了。”一个带着生病母亲、家里又欠了债的小娘子,没有人敢娶。
施又宜倒抽一口凉气:“好端端地怎么又说这些,靠自己赚钱挺好的,听到客人夸我菜做得好吃,我也开心”。
她得意地拿起小荷包晃晃,“今天有客人打赏了五文呢。”
王氏满眼欣慰。五年前丈夫因生意被人算计亏了一大笔钱,忧思之下离世。她也备受打击,病倒了。谁也没想到,才刚满十四的施又宜竟然跑到明月楼,找到一份洗碗的差事,后来又跟着许娘子学厨艺,渐渐撑起这个家。
“要是你爹能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就好了。”
施又宜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藏在眼底:“面凉了,快吃吧。”
王氏知道她不想再提:“好好好,不说这些,吃面吧。”
可母女俩不约而同地停箸,扭头看向正屋中间的八仙桌。从前阿爹最喜欢坐在那,倒一壶梨花白,就一碟毛豆,可以消遣一个晚上。而施又宜则和阿娘在小院中绣花针织,好不快活。如今,八仙桌上多了一块檀木牌位,上面刻着八个大字:先考施公德清之位。
2. 第 2 章
第二日,明月楼少东家张倾和刘掌柜早早就在大堂候着,翘首以盼。接近晌午时,终于看见一群人如约而至,浩浩荡荡地走入明月楼。
为首之人一袭湖蓝色长袍,头上仅一根玉簪,身姿笔挺,濯濯如春日柳。
张倾满脸喜色,迎上前去唤他的表字:“鹤知兄,许久不见。”
王霁微微一笑,拱手回礼:“张兄,久违了。”
一旁的刘掌柜将油光水滑的脸皮笑成一朵菊花:“多年未见,王郎君英姿比从前更甚啊。”
刘掌柜此言倒非马屁奉承。金陵王氏江南望族,枝繁叶茂,子孙后代多美人,从眼前王霁之貌可见一斑。但若以为王霁是因长相被家族另眼相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王霁本来只是旁枝一脉,家中排行十六,不显山不露水。自他十七岁自请从族中接管几家常年亏损的商铺,用半年扭亏为盈,开始崭露头角。后来他执意要买下的一座荒山中挖出铜矿,这位王郎君便成了家族中的新一代金貔貅,也成了整个江南小娘子们虎视眈眈的议亲对象。试问,谁不想躺在金山银山上,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呢。刘掌柜自家只得一子,不然,他也想试试能不能钓个金龟女婿呢。
“刘掌柜好久不见,我代三伯父向您问好,三伯父还时常想起您的那一道蟹酿橙呢。”王霁口中的三伯父,正是王家金陵酒楼生意的掌管人。
刘掌柜脸上泛起几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难为王三爷还惦记我那点手艺,真是荣幸之至啊。”
“天热,咱们别站在日头下说话。来,各位楼上请。”
“千江月”厢房位于二楼正中央,是整个明月楼最大位置最好的一间。外头正午的日头毒辣,厢房内却有丝丝凉意。房中能容纳近二十人同乐,推开窗即可看到一整片沐水渺渺。若是待到月圆之夜,便是名副其实的“千江有水千江月”。
少东家张倾亲自为王霁倒茶,一边状若寒暄地发问:“鹤知兄,你此番出行是要前往何处呀?”这顿盛宴当然不止是为了招待许久未见的好友,要是能和这金貔貅搭上伙,哪怕只是点拨一条明路,说不定也得半生富贵。
王霁左手弯起在桌上轻扣两下,以示感谢:“这次走得不远,只去闽地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至于什么新鲜玩意,并不细说。
众人落座不多时,菜品便一一端上。
一品甲鱼汤,特意寻来的野生甲鱼,早上才斩杀,焯水以黄酒去腥后入砂锅,再添入枸杞麦冬黄芪生姜炖足一个半时辰才端上桌。揭开锅盖,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王霁轻抿了两口,点点头:“不错,汤味清甜,一丝腥气都无。”
而后筷子伸向软兜长鱼——选用笔杆细的黄鳝一分为二,划成长段,去肠去骨,焯水后用调制好的酱汁炒至片刻。鳝鱼被酱料包裹,细嫩清鲜,入口即化。
王霁每样菜都很给面子的尝了尝,然后便不再动筷。倒是他的副手聂予珖,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眼见王霁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少东家张顷的脸色也晦暗起来。
刘掌柜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今日菜色可是不合王郎君口味?”
王霁脸上还是那副如沐春风、恰到好处的笑容:“明月楼的手艺,自然是沐城中数一数二的。只是一路水路摇晃,又逢酷暑,难免想吃些爽口开胃的。”
话是滴水不漏,但张倾和刘掌柜皆是人精,怎会读不懂王霁的言下之意,无非太过寻常,没有入他法眼罢了。
施又宜远在后厨,当然不知这些推杯换盏之间的机锋。她只知道少东家派小厮传了话来,让厨房再添几道爽口小菜。许姐姐思虑片刻,到底还是让施又宜做了那道被刘掌柜评为“上不得台面”的凉拌猪蹄。
凉拌猪蹄和其他小菜端上桌,刘掌柜脸一黑,可惜开弓已无回头箭。
王霁却并未露出嫌弃的神情,主动举箸夹起一块猪蹄。猪蹄斩成小块,吃的时候便不会龇牙咧嘴失了礼数。猪蹄煮熟后立刻过了凉水,软糯却不失弹牙,青瓜垫底,酱汁酸甜可口。
“唔,竟然加了紫苏叶,很新奇的搭配。”王霁又冲猪蹄伸出了第二回筷子。
张倾总算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此间谈话都会是不痛不痒的寒暄,未料中途王霁却主动开口:“听闻张兄最近往聚宝钱庄中投了钱,买了他们那个叫‘聚宝盆’的汇票?”
这小子还真是耳听八方。
张倾笑道:“是呀,也是朋友推荐,我听闻商人百姓都赚了不少呢。”
实际便是聚宝钱庄借了他们的余钱在给别人放贷。月息二十厘,金陵、扬州、沐城不少富商都往里投了钱,数额大小有别罢了。他投了一千两,一年下来净赚二百四十两利息,简直一本万利。
王霁道:“大旱之后江南元气大伤,聚宝钱庄做什么生意能有这么高的利润?这么大的盘子,这么高的利息,若有一日钱庄没钱怎么办?”
张倾迟疑:”这,不太可能吧。之前参与的人,确实都实实在在拿到利钱和本金了。”
王霁:“我劝张兄三思。”
张倾:“好,我再打听打听。”话虽如此,他内心却有些迟疑,这么高的利息不赚可真是肉痛啊。
酒足饭饱,张倾与刘掌柜还十分殷勤地送王霁一行人到码头。上了船,船工们鼓帆启航,站在甲板上的王霁终于收起那副恒如春风的笑容。
聂予珖问:“十六郎,你说张倾会听你的吗?”
王霁语气淡淡:“那就要看他能不能收住贪心了。一顿饭,换一句提醒,张倾不亏。”
聂予珖:“十六郎,你这副冷漠无情的模样,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呐。”
王霁:“滚。”
厨房给贵客们上了十八道菜,再加上寻常前来用午膳的客人们,厨房一直忙活到未时,才得以喘息。施又宜和小蝶顶着两张被暑气和灶火熏得涨红的脸蹲在墙根处,像两条濒死的鱼,嘴一张一合,大口呼气。
“好想饮一杯酸梅汤。”
“我也是。”
两人你望我,我望你,就是无人动弹。拐角处伸出一个圆脑袋,是跑堂的小厮大柱:“两位姐姐,在这干啥?”
施又宜和小蝶相视一笑,同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大柱啊,帮姐姐们一个忙。”
蹲墙根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人手一杯酸梅汤。山楂、乌梅、甘草……料子十足,令人口舌生津。
“金陵来的郎君好生俊俏,看上去像仙人一样呢……”
小蝶捂嘴一笑:“你一个大男人,管别人俊不俊俏。”
大柱憨厚地挠挠头:“要是我像他那么俊俏,隔壁家的小清肯定愿意嫁给我。”
这回轮到施又宜调侃:“哦,原来是想娶媳妇了。”
大柱继续说:“他腰间别的那块玉有你们做的芙蓉酥那么大,还有还有,衣袖边全是金线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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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纹。”
“呵,还真是够阔绰的。”
“可不,嘴也够刁的,前头上了那么多大菜,就吃了几口,刘掌柜一直瞅他脸色呢。”
刘掌柜也有吃瘪的时候,真解气。
“不过他也夸了,说那道猪蹄做得不错,酱汁调料新颖。”
施又宜眼睛亮起来:“看来这位金陵来的郎君舌头还蛮灵的嘛。”她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郎君生出几分刮目相看来。
“走的时候,那位郎君给刘掌柜赏钱,说给厨房的人,足足十两银子呢。姐姐们收到了吗?”
“什么?!”
施又宜和小蝶二脸震惊。刘掌柜可一点没说呀。不过这大半日,他都没踏足过厨房,许是还来不及,或许明后日会来分一分这赏钱?
施又宜眼睛一亮,加上这笔赏钱,阿娘的人参钱就有着落了!
王霁一行人的到访,就如沐城河上飘着的船只一样,顺水而过,很快便被施又宜抛诸脑后。那十两赏钱却始终没有踪影,施又宜和小蝶虽然气愤却并没有真凭实据,到底没胆子去找刘掌柜讨要,只能私下骂他几回,反正骂他也不冤枉!
日子一日日地过去,沐城外大片的荷花开了又谢,桂花树则悄悄结起米粒大小的花苞。
这日施又宜如常收工回家,看到院中石桌上菜肴满满当当。八宝鸭、杨梅皮蛋、藕粉圆子……
“阿娘,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做这么多好菜?”
“今日是你十九岁的生辰啊。”王氏站在石榴树下笑着看她。
施又宜一拍脑门:“嗨,我都忘记了。”
她走过去抱住王氏。她已经长大了,比阿娘高半个头,却还是侧过脑袋埋在王氏肩头,像幼时那般。“阿娘真好。”
王氏笑着拍拍她的背。“我去给你端长寿面来。吃过长寿面,福寿绵延。”
她用手揉揉自己的心口,刚转过身去,忽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施又宜的笑意僵在嘴角。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她猛地扑过去,可是阿娘紧闭双眼,对她的呼喊丝毫没有反应。
施又宜咬咬牙,推开院门,以最快的速度拔腿就跑——林大夫家就在隔壁巷子。正在家中纳凉逗小孙女的林大夫背着药箱,跟着施又宜紧赶慢赶地跑回施家。
一看王氏脸色,林大夫心知不好,赶紧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扎穴位。
施又宜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林大夫,林大夫,求你救救我阿娘。”
银针一根一根扎下,王氏却毫无动静,面色从铁青色渐渐发白。林大夫伸出二指压在王氏颈间。过了片刻,林大夫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满头冒汗却顾不上擦,他艰难地开口:“对不住了,你阿娘已经……无力回天了。”
“你说……什么?”施又宜脸色瞬间血色全无。她腿脚一软,打翻一碟皮蛋。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她想,一定是自己听错了,阿娘今日做了这么多菜还没有吃,她刚刚才抱过阿娘,她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怎么一转眼,事情就变了呢?
林大夫撇过脸去,不忍心见这个平日总是笑眯眯的小娘子脸上的愕然、无措、还有汹涌滚落的眼泪。
忽然有两三滴水滴落在施又宜衣襟上,而后更多的细雨在夜空中纷飞。一场秋雨一场凉呐。
施又宜在她十九岁生辰这天,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
3. 第 3 章
施又宜守过阿娘头七,终于回到明月楼上工。
许姐姐惊愕:“怎么瘦了这么多。脸颊都凹下去了。”
施又宜勉强提起嘴角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她明显沉默寡言起来,只埋头干活,不再像从前那样,同小蝶闲聊谈天说笑。
这日,那位金陵贵客从闽地返回金陵,又路过沐城了。只是这次停靠在意料之外,显得格外匆忙。
刘掌柜略显焦躁,站在厨房中央大喝:“大家赶紧地,先紧着贵客的菜先上了,别让人等太久。动作都麻利些,火候看好。”
现在正是午时饭点,后厨早已是应接不暇,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施又宜置若罔闻,一心一意做手上的大煮干丝。方块状白干须先片成二十五薄片,再切成细丝。细干丝入水烫两次去除豆腥味,而后倒入清鸡汤,加火腿丝、豆腐丝、虾仁同煮片刻便可捞出乘盘。
不知什么时候晃悠到她身旁的刘掌柜发话了:“这份先送去千江月。”
施又宜皱眉,这相当于明抢。她忍不住开口:“这份是做给大堂七桌的。”
刘掌柜不耐地瞟她一眼:“再做一份就是了。反正也等了这么久,再等等又何妨。”
施又宜嘴唇紧抿,刘掌柜却敏锐地看出眼前这个小娘子的不服气,他又说:“要不是赶时间,你这道菜,我根本就不会端到贵客的桌上。我跟你说,你这煮干丝,我都不用尝,一闻味道就知道功夫还没到家。这才几天没干活,手生成这样,也不知道谁教。”
许娘子也放下手中的菜刀来打圆场:“又宜家里有些事,人也病了一场,这才请了许久的假。怪我,平时教的功夫不够。”
施又宜紧紧攥住拳头,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
心里有一道声音对她说:忍一下吧,忍一下就过去了。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没什么大不了,被说几句也不会掉层皮。
可是还有另一个声音说:一直都要忍吗?一辈子都要忍吗?你是为了什么在忍?这样一日复一日的磋磨刻薄,是你想要的吗?
心里仿佛有个小人拉了一下风箱,忽地,火苗终于蹿出灶膛。
施又宜终于忍不住开口:“是吗?我做的菜不好吃,可那位贵客不是也夸了吗?还给了厨房赏银。钱呢,刘掌柜,是不是你私吞了?”
如果,如果能给她发些赏钱,那阿娘或许就不会……
刘掌柜鲶鱼般的细眼睛猛地瞪大。在他眼里,施又宜这个细骨伶仃的小娘子,总是在厨房埋头干活,安安静静地,就像这道煮干丝一样,很清淡。
现在她竟然公然质问自己,真是翻了天了。
刘掌柜眼珠一转,已经想出应对话语:“我说怎么平时一声不吭,今儿转了性子。原来是少女怀春啊,怪我怪我一时没想到,金陵郎君英姿不凡,不怪小娘子动了心,何况你现在孤家寡人,想寻个依靠也不奇怪。”
这话说得恶毒,将那十两赏银一笔抹去,给施又宜编排上莫须有的少女心事。
施又宜大声喊道:“你胡说,我才没有。”
刘掌柜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个箭步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睥睨施又宜,试图压制她。
“别在这吵吵,死了个娘,就忘了规矩是不是?!”
他又压低声音,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挤出:“你是不想在这里干了吗?”
早已放下手中活计,忍不住当场吃瓜的众人们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这刘掌柜也忒不要脸了!连男女大防都不管了!这么明摆着欺负一个小娘子!
施又宜后退一步:“你离我远点!”她顺手从砧板上拿起一把剔骨刀指着刘掌柜。
“不许说我娘”,她大吼,明明手一直在抖,刀尖仍冲着刘掌柜,“再说我娘,我,我和你同归于尽!”
刘掌柜躲到人后,可劲指挥旁人:“赶紧把她手里的刀卸了。”
众人个个口中答好,可大家也就挪上几步装模做样。没记错的话,前几日刚看见施又宜在磨刀。
只有许娘子满脸担忧:“又宜,快放下刀,你别做傻事啊。”
看着躲在厨子们身后的刘掌柜,施又宜放下剔骨刀,却又忍不住顺手从灶台边抄起一个粗瓷碗,扔向他。
“啪”地一声,那粗瓷碗砸在门槛上,四分五裂,阻挡住来人的脚步。
众人心中忍不住为施又宜捏了一把汗,好险,若是他再快一步,就扔到他下摆上了。那身衣服布料轻盈,一看就造价不斐,她赔不起。
来人正是王霁。陪同在一旁的张倾脸色大变,不过是带王霁来后厨参观一二,没想到竟遇到如此混乱。
张倾大喝:“你们在做什么?”
刘掌柜恶人先告状:“这丫头做的菜不合格,我说了几句,她竟然就开始撒泼了。让郎君看笑话了。”
王霁将视线投向那名据说是“始作俑者”的小厨娘。
她侧对着他们,将脸挑过去,正用手背狠狠地擦眼睛。厨房中烟雾缭绕,他看不清她眉眼,只觉得她细骨伶仃,垂着头,肩膀紧扣。半点看不出刚刚在撒泼的模样,倒像他从前见过的高门贵女,他的母亲、姨娘、姐妹、丫鬟们——温顺而恭敬,时时刻刻低着头,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地活着。
王霁看着刘掌柜手中端着一盘大煮干丝,想必争论的就是这道菜了。
“让我尝尝。”
有人识时务地递上筷子,王霁挑了一夹干丝,细细咀嚼过后才说:“小娘子心不静,下刀失了准头,干丝大小不一,还有一点豆腥气没有去除。不过,观其厚薄,小娘子平日刀工应当还是不错,勤加练习,他日必能当明月楼一大顶梁柱。张兄,不必计较现下。”
王霁自觉评判颇为公允,可惜小娘子并不领情。施又宜看向王霁,他一身月白长袍,面冠如玉,站在金光微尘中,好像一尊玉制菩萨,连声音也如清泉般泠泠悦耳。可惜,也只是形似罢了。
施又宜拳头紧握,明明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在这里假惺惺装什么好人。
“敢问这位郎君,你有没有握过菜刀?你有没有在冬日洗菜洗到十指都生冻疮?你有没有被烟熏到喉咙发痒?你有没有被热油溅到起水泡?你有没有亲手做过一道菜?没有吧。那你凭什么,站在这里,对我的厨艺指指点点?”
她十四岁入明月楼,从洗菜的小工开始做起,然后是烧火丫头,一点点地学,选食材、切菜、辨味、摆盘……从什么都不会,变成如今能掌勺的厨娘,她花了五年的时光。
眼前这个人,轻飘飘地说一句“刀工不错”,便好似给她极大的荣光。
她不服,她不服!!!
少东家大怒:“在这胡说八道什么,还不给王郎君道歉。”
王霁先是惊愕,而后莞尔。
五年前,他刚刚接手常年亏空的茶庄,写了洋洋洒洒的万字革新方案。那些老掌柜们争先空恐后地向叔伯们递信,说他年纪轻轻毫无经验,凭什么担此大任。如今,已经很少人会问他凭什么。不管他说什么,叔伯们都是一副慈爱的样子,让他放手去做吧。那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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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和他合作的商人们更是十分仰慕地称赞他,眼光独到,有先知远见。
施又宜不想哭,可眼泪却像磅礴的大雨,不由自主地倾泻而下。
和小娘子计较,枉读诗书,王霁只是开口道:“眼泪只能宣泄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张倾语带尴尬:“王兄,要不我们还是到厢房中坐坐?”
王霁点点头,这也算是明月楼的家务事,他不好看热闹,转身离去。
施又宜已经不打算低头。她将围裙解下,扔在地上,抬头怒视刘掌柜。
“你也不过是个揣着鸡毛当令箭的老鳖,一天到晚在这鼻子插葱装什么大象?”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月楼的东家姓王不姓刘!”
“只会骂人算什么本事?你若真有本事,大家自然服你,什么都不干还要别人相信你有通天才干,做梦!”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干了!”
王霁听着身后的呐喊声,不知为何嘴角勾起极淡的一抹笑。看走眼了。原来她不是瑟缩的鹌鹑,是未被驯服的雁。
施又宜在家中躺了好几天,哪也没去。许姐姐和小蝶却带了月饼来看她。施又宜才惊觉,原来明日就是中秋了。
小蝶眼泪涟涟,但还是忍不住夸:“又宜,你真是太勇敢了,整个厨房干活的人,谁没有被刘掌柜恶心过,谁不暗地里骂他几声,只有你真的干了这事。”
许姐姐却皱眉为她筹划:“我帮你去跟老东家求求情,老东家那我还能说得上点话。到时候你和刘掌柜说几句软话,看在老东家的面子上,他总不至于和你个小娘子过不去。”
施又宜看着她,挤出笑容:“许姐姐,你真是好人。”当年也是许姐姐看她可怜,将什么都不会的她招进明月楼,给了一条活路。
可惜她已经下定决心:“我想当人,不想做条哑巴狗。”
许姐姐也红了眼眶。谁愿意夹起尾巴当条狗呢,谁不想挺起脊梁骨,堂堂正正做人。不过是世道不好,为了挣口饭吃罢了。骨气毕竟不能当饭吃啊。
“又宜,你还年轻,有许多事你不懂。”
“有些事,我永远不想懂。可是,我知道刘掌柜捧高踩低,视我们为蝼蚁。我不愿意在他手下讨生活。”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施又宜:“我打算去投奔在嘉兴乡下的亲戚。”
许娘子和小蝶大吃一惊:“你要走?”
可两人转念一想,施又宜有亲戚投奔,总好过孤身一人过活。
第二日中秋节,施又宜到底出了门,买了一壶梨花白。从前阿爹喝酒,总会问她要不要也尝尝,她总是摇头拒绝,说自己不爱喝酒。阿爹也不强求,自己拿个小酒杯,小口小口地抿,倒是阿娘心软,每每陪阿爹碰一杯。
一口下去,心口烧起来,梨花白真好喝,她从前为什么要拒绝阿爹呢?
石桌上放了三个酒杯,仿佛他们一家三口还在一起。
“阿爹,阿娘,我好想你们。”两块灵位在八仙桌上摆得端端正正,无人回应。
“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施又宜的眼泪,从起初的静默无声,渐渐变成低泣,再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最后终于变成嚎啕大哭。
夜半更深,沐城的百姓们赏过月亮,熄了灯火,藏进梦乡,等待第二日的日升。
施又宜却出了门。酒意让她摇摇晃晃,飘飘欲仙,也给了她别样的勇气。她在这个桂香浮动,月圆人团圆的秋夜,一头扎进沐河水中。
4. 第 4 章
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蘋生。又是一年金陵春。
金陵城外,聚宝门前大排长龙,守城的兵卫正在尽职尽责地查看进城百姓的路引。
厚厚一叠过路文书递到手上,兵卫抬眼,原来是一行镖师,六七个黑脸汉子守着一辆镖车,车沿插着一面镖旗写着“凌云”二字。再一打量,嗬,里面竟然有个年轻的小娘子,穿着一身青色短打,很是利落的样子。她的文书上姓名那一列写着三个大字:施又宜。
兵卫手一挥:“放行。”
镖车过了守卫森严的城门,大家又松弛下来,恢复往日的说笑。二月乍暖还寒,一个名叫大新的年轻汉子吸溜着鼻涕问:“十一姐,这次送完镖,你就不跟我们走了吗?”
施又宜扬眉一笑:“这几年也学了不少菜式,我也该停下来赚些银钱啦。”
三年前,她投河却幸被下游村落中一姜姓婆婆所救,更令人称奇的是,那姜婆婆也做得一手好菜,却不知为何孤身一人退隐小山村。施又宜茫然不知前路之际,姜婆婆给她指了一条路——走四方,尝百味。她还记得姜婆婆当时是这么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菜也是一样。各地气候环境不一,生长出的作物有异,料理的手法自然也不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只有亲口尝过才知道。”
因为这一句话,施又宜抱着包袱上路,又遇上凌云镖局的一行人。她本只是打算随镖局的车队南下一程,不过途中施又宜露过一手厨艺之后,大家看她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了。后来,她便随着镖局走南闯北,也成了全镖局上下老少的“十一姐”。
“十一姐,以后没有你,走镖又只能啃干馒头了,哎。“大新想起那硬得要噎死人的口感,一脸痛苦之色。
施又宜了然一笑:“回头我给你一些卤料包,卤货好带还能下酒。你们下次要是路过金陵,记得来小店捧场。”
其余人也纷纷应和:那是必须的呀,以你的手艺,绝对能镇住全金陵!“
过了聚宝门再前行不远便可看见秦淮河缓缓穿城而过,河中舟楫如蚁,岸边车马如云,好一派繁华景象。
“过了这座桥,往那头去是三山街市,你若想做买卖,可在那边寻寻铺子。我们得继续往北走,雇主在那等着我们。”
镖头方哥对金陵很是熟悉,给施又宜支招。施又宜大喜,与众人约好傍晚打尖的客栈,便分道而行。
秦淮河畔酒楼食肆鳞次栉比,若是能在这里开一间酒楼,日进斗金不是梦,不过——施又宜捏捏自己的钱袋子,三年归来,拢共只攒了五两银子。她还是先从小食肆开始吧。
不知从何处传来三两琵琶拨弄声,伴着金陵雅言的小调,轻柔得像一阵杨柳风拂过。金陵官话与沐城方言有相近之处,勾起施又宜的思乡之情。不过,到底是近乡情怯,她终究选了金陵作为落脚之地。施又宜晃晃脑袋,将这些伤感的思绪抛诸脑后。
三山街市人流量之大,可谓摩肩接踵,各种布坊、绒花作坊、板鸭店、香糕店……看得施又宜目不暇接,喜上眉梢。太好了,做生意,就得热闹!
走走逛逛,施又宜眼见地看见右前方有一家牙行,立时直奔而去。
店内,一名年约五旬、满头华发的老丈正坐在椅子上看簿子。见施又宜进来,他马上起身,满脸堆笑地问道:“小娘子,可需要什么?”
施又宜:“老丈,我想寻一间小铺子做吃食买卖,最好是前店后舍,老丈可否推荐一二?”
“小娘子想要多大的铺面?”
“能容纳下五六人足矣。”
老丈在脑海中略略思索,又上下打量一下眼前小娘子的穿着打扮,大约也估量出她的财力。
“这附近约有两家铺面符合小娘子要求,若是现下有空,我可带您前去看看,若是不合适,再远些街巷中也有其他的。”
第一家铺子位于两条巷子的交叉路口,铺面虽然不大,位置却绝佳,四面八方来往的人都能看到。后头附带的小院也颇为精致,花圃中几株红梅开得正艳,一看上家主人便是精心打理过的。
老丈给施又宜介绍:“这家铺子原是一间书坊,老板因着女儿嫁去扬州,便关店一同过去养老了。”
“这间铺子连带屋舍的赁钱多少?”
老丈竖起一根手指:“一月一两。”
施又宜倒吸一口凉气,不愧是金陵,物价可真是水涨船高。
“老丈还是先带我看看第二间铺子吧。”
第二间铺子铺面略小,挤在一左包子铺一右面馆中间,着实不起眼。老丈开门进去的时候,施又宜发现屋内满布蛛网。后舍器具同样是蛛网与灰尘并存,天井之中地砖已然有好几道裂缝,杂草都从中挤出来疯长。
“这间铺子连屋舍,一月五百钱。”
施又宜拧起眉毛,十分不解。这间铺面位置并不十分偏僻,为何会与上一间相差一半赁钱。
老丈轻叹:“实话跟你说了。说来也怪,这条街上就这家店面,不管卖什么,生意都不好,很快就倒闭关门了。旁人都说是这处风水不好,主人只能便宜些赁钱,寻个有缘人。”
施又宜喜上眉梢,那可就太巧了,她就是那个缺钱的有缘人啊。她还以为这里头以前死了个把人,现下妥妥放下心来。
“老丈,我觉得这间铺子就很合适。”
“哦?小娘子这么快就决定了?真是爽快。”老丈有些诧异,小娘子们买东西不是总喜欢货比三家,反复挑拣的么?
施又宜笑而不语,赁屋如杀鱼,讲究快准狠。有时候选择太多挑花眼,反而犹豫不决。多浪费一日,可就要多一日客栈房钱。
不过老丈很快后悔说出“爽快”二字,因为施又宜开始砍价了,张口便是每月少五十文。
老丈瞠目结舌,连连摆手:“每月少这么多,这怎么行?屋主肯定不会同意的。”
施又宜巧舌如簧:“老丈您看,这铺子空余一个月便少五百钱,况且方才你也说了,这铺子许久无人问津了。若是能每月减五十钱,我立刻便可签下文书。”
施又宜与老丈磨了大半个时辰,每月赁屋钱最终少了二十文。虽未达预期,施又宜依旧乐滋滋,一文也是情,一文也是爱啊。
老丈已然服气:“小娘子有将铁杵磨成针之耐心,能成大事呐。”
施又宜笑吟吟地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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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美:“老丈谬赞。”
而后她又促狭问道:“能不能再商量个事?让我先只赁半年?”
老丈差点气绝。
和牙行老丈约好明日巳时在牙行与屋主签赁屋文书后,施又宜又赶去铁匠坊定制炊具。
铁匠接过施又宜提前准备好的图纸左右看了许久:“小娘子要求的这套炊具,颇为奇特呀,我还从未做过。”
施又宜尚未付钱,先给铁匠戴一顶高帽子:“金陵能者多,您能在此有一席之地,必定技艺高超,这点小活,难不倒您的。”
赁屋和定制炊具两件大事做完,已是日薄西山,施又宜便前往打尖的客栈,途中顺便买了只鸡并些菜蔬。
客栈中镖局众人也恰好与她前后脚进门,见到她便问:“十一姐可有看中的铺子?”
施又宜笑眯眯点头:“定好了啦,明日签好文书后收拾一二,再采办些炊具米面,便可开门迎客啦。今日我给大家做两道好菜,庆祝一下。”
镖局一行人皆欢呼揶揄:“十一姐的手艺,如今可是吃一顿少一顿啦。”
施又宜找到客栈掌柜给了十五文钱借厨房一用。
整鸡挥刀斩成小块,在水中加黄酒浸泡片刻去除血水,加酱油、盐和少许糖调成酱汁腌制鸡肉入味。再将提前泡发的干香菇切条加入,香菇水也一同倒入,丢入两颗八角,盖上锅盖焖煮。焖煮同时,施又宜将香干切成条,与洗净的芦蒿同炒。新上市的芦蒿格外清甜。等到芦蒿炒香干出锅,鸡肉也焖煮出了香味。
连客栈的厨子闻到这股香味,也忍不住道一声:“小娘子好手艺。”瞧着没放什么特别的酱料,怎地人家焖煮出的香气就如此勾人馋虫?
香菇焖鸡、芦蒿炒香干,再加上在客栈中点的鸭血粉丝汤、金陵丸子,又是热热闹闹的一顿。方哥甚至还点了一壶黄酒,预祝施又宜生意兴隆。
鸡肉滑嫩又充盈酱汁的香气,极其下饭,芦蒿清脆、香干柔韧,入口层次丰富。一群老中青汉子们齐齐埋头干饭,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十一姐的菜,可是稍微慢一点就没了。只有施又宜动作慢条斯理,厨子总是做完菜就好似饱了。
酒饱饭足,方哥在饭桌上放上五锭白花花的银子,往施又宜那一推。
“十一姐,这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
施又宜原本有些犯困的眼睛一下瞪大,连连摇头:“兄弟们的心意我收下了,收银子这万万使不得。”这些年跟着大家走南闯北,她也知道走镖有多艰辛,攒点钱不容易,更何况这些人皆是上有老下有小。
方哥又将银子向她那推了一分:“十一姐,收下吧。就算兄弟们借你的,等你挣大钱了,再还给我们。”
“对啊,十一姐,你就收下吧,大家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
“不收下,就是不拿我们当兄弟。”
她一个个看过去,每张风尘仆仆的脸上都是满满真诚。施又宜胸中忽然涌起一股豪气,她端起酒杯:“那就多谢各位兄弟了。来日我有了盈利,就给各位兄弟们分花红!”
“好,我们等着十一姐的大花红!”
八只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5. 第 5 章
签好赁屋文书,又预付了两月赁钱,施又宜终于可以放开手脚购置。因铁匠特意申明特制的炊具大约需要五日完工,铺子开张的准备工作变得不那么急迫。
前店基本已被搬空,油污痕迹倒不是很重,施又宜只打算简单布置,请工匠将前店破损的墙面粉刷之后便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铺子里拢共只能摆下四张桌子,但她一口气订了两百份碟子,当然,全是最便宜的素瓷。除此之外,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自然是少不得的。这一套下来,虽样样都捡便宜的买,零零碎碎加起来,也去了五两银子。施又宜捏着瘪了一半的荷包,拍胸脯庆幸自己厚脸皮地收下方哥他们的银子。
后屋则更为简单,床铺桌椅衣柜一应俱全,又给施又宜省下一笔置办费。凌云镖局众人又接了新的物镖运往蜀地,大家虽有不舍,倒也不至于哭哭啼啼,这几年中也有过分分合合,但总有重聚的机会。送别众人,施又宜便抱着她的小包袱入住自己名副其实的寒舍。
一通扫洒之后,已是深夜。临休息前,施又宜珍重地从自己包袱中捧出两块牌位,并排摆着高案上,在心中默念:阿爹阿娘,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对吧。
鸡鸣三声,施又宜干净利落地起床了,铁匠不负众望地将特制炊具打造出来,她今天就可以开始经营啦,她心里早有主意,小食肆就从做朝食开始——主售岭南肠粉。
选择肠粉是施又宜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岭南距金陵千里之遥,吃过肠粉的人肯定少之又少,她能以新颖取胜。其次,肠粉来客现做,不需要囤积太多新鲜食材,减少食材腐坏的损耗。
晨起梳洗完毕,施又宜先将米浸泡在水中,而后出门买肉、菜。她特意挑选了两大块漂亮的后腿肉剁成肉糜,菜叶子洗净切细碎,而后开始熬酱汁。肠粉要好吃,酱汁才是精髓。
“千万记住,一定要加香菇,酱汁才够鲜香。”教她做肠粉的陈老头如是说过。
施又宜将调好的酱汁放在小炉子上保温,又从水中捻了一小撮米在指尖轻轻碾磨,米粒一捏既成碎末,泡够时辰了。
最麻烦的一道工序必然是磨米浆。这可是个力气活,施又宜才磨了四分之一的米,竟然就在二月的寒风中出了一身薄汗,胳膊也开始发酸。这石磨可真沉呐,她也曾动心起念,买一头骡子拉磨,可一头骡子也要一两银子,施又宜长叹一声,认命地将自己充作骡马。
何文进的家宅离三山街市不远。因他在附近书院教书,人称何夫子。每日晨起,他都雷打不动先来吃一笼热乎乎的汤包就糖藕粥,再去书院考校学生功课。今日,何夫子的一只脚已迈入张氏包子铺门槛,却又退了出来,眯着眼睛看隔壁。这家屡屡倒闭的铺子又开张啦?
新换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施家肠粉。肠粉是什么?
炉子摆在店门口,台面上放着一个方形的蒸箱,正不住地往外飘着白气,后面坐着个肤色浓油赤酱的小娘子。
地上还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黑炭写着几行大字:斋肠五文、蛋肠六文、肉肠七文、蛋肉肠八文,可真是丰俭由人。
何夫子平日挑剔学生的劲头忍不住上来了,木牌上这字迹真是歪七扭八,形如麻花拧在一起。
施又宜不知客人正在腹诽自己的字迹,正竭尽全力招揽。
“客官要不要来一份肠粉试试?岭南风味,尝了绝不后悔。”
何夫子的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那就来一份斋肠吧。”
“好咧,客官您请坐。”
何夫子并不落座,而是背着手站在一旁看施又宜动作。蒸箱右边的台面上摆着一篮鸡蛋,一海碗肉末,一篮切得碎碎的菜叶子,一碗油,一个盖着盖子的大砂锅,还有一个大木桶,里面盛着白如牛乳的浆水,看上去似乎是米浆?
施又宜抽出一格蒸屉,先用刷子浅浅地刷一层油,而后右手持勺边搅动边从木桶中舀出一勺米浆倒在蒸屉上,左手顺势晃动蒸屉,使得白浆均匀地铺满整个蒸屉,而后将其送入蒸笼。再抽出上一格蒸屉,重复倒浆动作。两个蒸屉交错,井然有序,毫不慌乱。
再抽出先前蒸屉,可以看到白浆已然凝固。施又宜用手上刮板将肠粉拢成一条再竖切两下,斩成三段装盘浇汁,一份肠粉就完工啦。
“客官,您想坐哪桌?我给您端过去。”
何夫子端详着面前这盘肠粉,皱如肠衣,怪不得名为肠粉。未尝其味,浓郁的酱汁香气已让他食指大动。他用筷子轻轻夹起向外一抻,展开后,竟然薄如蝉翼,透而不断。
入口只觉软糯顺滑,浓浓米香与鲜美酱汁交融,不用多加咀嚼,那肠粉便自动滑入肚中。
“唔,这肠粉味道真不错!”
吃饱付钱时,何夫子看着施又宜的钱箱,忍俊不禁,类似寺院中的功德箱,肚大口小,只进不出。在一旁的施又宜听着铜钱清脆的撞壁之声,快乐地眯起眼,真是悦耳呀。
有何夫子开头,陆陆续续有客登门,午时刚过,米浆已刮得底都不剩。施又宜因担心开业客源不足,米浆只装满木桶八分,现下着实让她暗地捶胸顿足。
关了店,施又宜顾不上洗碟子,先把钱箱中的铜钱倒出来一枚一枚数一遍,一共六百六十文,真是个吉利的数字。若是能日日保持,覆盖开支尚有余钱,不错不错,开间酒楼买个大宅子指日可待!
第二日晌午,何夫子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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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又来了,还拽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丈。
一回生、二回熟的何夫子大手一挥:“今日我尝尝加蛋的。”
被生拉硬拽来的张夫子皱眉环顾四周,何夫子口中夸出了花的新奇美味就这?如此简陋的小食肆,店内拢共也没几个客人啊。
何夫子硬生生将他摁在座位上:“绝对不会骗你的。”
等到一口肠粉下肚,张夫子所有的疑惑都化为了乌有。舌尖熟悉的滋味勾起尘封已远的回忆,三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岭南吃过这一口。
那年他乡试不中,一气之下,便乘船顺水南下,游历四方。行至粤东一带,已是软囊羞涩,衣衫破烂。饥寒窘迫之间,有好心店家递给他一份肠粉,那店家知道他远道而来,还赞他真正是行过万里路的。
原来他年少之时,也曾气势如虹。可惜,后来种种际遇,终究磋磨少年意气,而今,虽然居有定所,食能果腹,到底壮志未酬啊,张夫子不禁有些怆然泪下。
何夫子一抬眼,看见对方微红的双眼,也吓了一跳:“哎,你这,你这,怎地感伤起来?”
正在收拾别桌碗碟的施又宜则有些愕然——我的肠粉难道已经达到好吃哭了的境界?
金陵人民对肠粉接受良好,店内生意一日赛过一日的好,除了夫子们这些文雅客,自然也有街市巷尾中靠力气挣钱的客人们。
有些只默默使劲加蛋加肉,有些则提出了新的要求:“小娘子,这肠粉中能不能多多地加些馅,只有蛋和肉,不够饱。”
施又宜很上道,第二日便摆出了六七种馅料,嫩豌豆、木耳碎、香菇碎、豆芽菜、炸豆皮、鲜虾……连叶子菜,都摆出了时下新张的三四种,还额外备了熬得软烂的小米粥,以免客人只吃肠粉过于味重口渴。当然,肠粉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一份什么馅料都有,美其名曰“全家福”的肠粉,已然去到十五文,不过尝试之人只在少数罢了。
往米浆中加料之时,施又宜又想起当时跟着老陈头学做肠粉的光景。
老陈头是坚定的简约派,认为肠粉加蛋加肉糜已是极限,若是馅料多多,口味杂乱,根本就尝不出原本的米香,也不叫食肠粉。
而一摊之隔也做肠粉的老王头则长于潮州一带,认为肠粉之中必须包满肉蛋虾菜,将肠粉皮撑得圆润光滑才行。
两个老头从年轻斗嘴斗到老,各自老伴早已懒得劝和,每次吵架只能找施又宜评评理,到底哪一种肠粉做法正宗?施又宜只能和稀泥,两位都是正宗岭南人,怎么轮得到她一个外乡人来评正宗?
结果好啦,两个老头都生起她的气来。哎,真是两个老顽童,施又宜情不自禁笑着摇摇了头。
6. 第 6 章
食肆生意渐入佳境,施又宜在荷包充盈之际,也迎来了甜蜜的烦恼——座位不够了。遇上朝食或午食高峰,时常有人需要排队等位,若是赶时间的客人便只能往左右铺子去了。
愿意等位的忠实食客,如何夫子之流,候了几回,也忍不住提意见,施娘子生意愈加的好,要不要考虑换间更大的铺子。
施又宜确实还未打算换地方,一来她才刚累积了一批忠实食客,换地方或许会损失掉一些住在附近的客人;二来每日也只有一两个时辰的客流量较大,其余时间尚不满座,算下来赁间大铺子并不划算,三来便是这间铺子的赁钱,确实很便宜。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施又宜想了想,请工匠在左右两边墙壁钉上长条小木桌,四张方桌并成两排放在中央,硬生生又挤出一些座位。她又买了一些高矮不一的方凳。位子不够,板凳来凑。客人可将高凳充作桌子,矮凳为座,在店门口随处找个地坐下,搭配着熏人的春风,在绿荫树下食肠粉,倒多了些趣味。
左边张记包子铺的掌柜张大山,长得如店中出品的汤包一般白白胖胖,可惜,只有体胖没有心宽。施记肠粉刚开张时,施又宜尚且能与张掌柜和平相处。等到施记肠粉越发红火,甚至抢走了他们的忠实客人何夫子,他便对施又宜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开门闭店之时碰上,施又宜几次打招呼张掌柜都装作没看见,热脸贴了冷屁股之后施又宜也不在意了,能处就处不能处就拉倒吧,多大点事儿呀。
这日说来也奇了,已经过了正午,施记的食客依旧源源不绝,日光刺眼,几位客人为了找个阴凉处,便将凳子稍稍挪偏了些,占了包子铺一小片地盘。
这下可真是在张掌柜心里放了一把火,不仅抢他的客人,还占他的地盘!看着施又宜忙得如火如荼,无知无觉的样子,张掌柜叫来一个小工耳语几句。那小工点点头,转眼便拎了一桶水过来。小工佯装拖地,偷偷从两家店铺接壤的角落倒水,动作幅度并不大,等施又宜反应过来,自家店门口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大半,虽然路面铺了石板,到底还是满布尘土,和着水便泥泞起来。客人们吃得好好地,忽然发现鞋底衣摆沾上泥水,一时间怨声四起。
张掌柜笑里藏刀地对施又宜道:“对不住啦施店主,手下人不长眼,拖个地,一不留神,脏了你的店门口。你大人有大量,不会和我们计较吧?”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话,也只能借坡下驴,说一声不碍事,自认倒霉。毕竟人家话说得好听,也道歉了,再不依不饶,倒显得自己不宽宏不大人大量了。
施又宜本也想着忍忍,可看着张掌柜那张刻意挤出笑褶的胖脸,她就像吞下一口肥猪油那般闹心,忍一时——今晚肯定睡不着觉。
施又宜快速将手上这份肠粉装盘浇汁送到客人面前,而后抄起脚下的烧火棍走到包子铺前,双手叉腰,直视张掌柜:“拖自家的地,竟然能把水全部都倒别家门口,这样不长眼的小工,就该揍他两下长长记性。”
那小工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瘦猴小子,听到这话,忙抱头躲在张掌柜身后。
“你,这……”张掌柜瞪圆了眼,还真没想到这平日看上去不声不响的小娘子敢立时发作起来。
施又宜话还没说完:“张掌柜,你该不会是嫉妒我家生意好,故意的吧?做生意么各凭本事,我平日也没招您惹您吧?”
张掌柜假笑也褪下去了:“你做生意做到我家门口来了,这算什么各凭本事?”
“占了您的地盘,您可以跟我说呀,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可您连说也不说,直接倒水,就可真是太不仗义了。”
被无辜牵连的吃饭群众们也忍不住开腔:“就是,就是,弄得污糟邋遢的,真是气死人伐。”
“我在包子铺也吃过不少次数了,这说倒水就倒水一点情面都不讲的哦?!”
“跟个姑娘家家地计较,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张掌柜在这声声闲言碎语中涨红了脸,自己可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把客人们都得罪了,哎!
右边面馆老板宋娘子也在一旁探头探脑看热闹,见施又宜收声准备继续蒸肠粉,她凑了上来:“施娘子,要是不嫌弃的话,要不让这些客人坐我店中?”
这可真是瞌睡遇上枕头,不过,她们平日也就是点头之交,为何……
看着施又宜欲言又止的模样,宋娘子主动坦白:“我就是想借一借你的人气,让我家面馆看上去不那么冷清。”
施又宜展眉一笑:“那就多谢宋娘子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春三月,十万江南学子涌入金陵奔赴春闱。一时间,金陵街头巷尾,摩肩接踵。
金陵城内各大酒楼食肆都卯足了劲招揽客人。譬如松风楼推出了状元红,由上一任状元亲笔题字,红纸封酒,仅限三百坛,一坛就得卖十两银子。又譬如龙凤阁推出了红烧蹄膀,寓意金榜题名,一个圆润的大蹄膀足足抵得上一个小娃娃的脸那么大,价格自然也不斐,一只二两银子。
市井食肆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寓意高中的大肉粽、祝愿蟾宫折桂的桂花糕、还有直接简单明了的状元糕……价钱倒是比大酒楼亲切许多,毕竟也不是个个学子都锦衣玉食,那些寒窗苦读节衣缩食的寒门学子们同样想讨个好彩头。
施又宜也打算凑凑这波热闹,来一道“春风得意肠”。春风得意肠,实则便是肠粉皮包着炸春卷,春卷馅用大虾泥与荸荠碎混合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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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皮软糯,中层酥脆,内馅弹牙爽口,三层口味,寓意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状元、榜眼、探花,皆唾手可得。
虽然听上去简单,但光肠粉皮的制作工序比平日的米浆繁复许多,还要剁馅炸春卷,施又宜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新晋盟友——宋娘子。不过施又宜事先约好分成,她六宋娘子四,毕竟创意可是无价的。
宋娘子一听施又宜提议便一口应下,这段时间她从施记肠粉那借的光确实有用,唬来不少吃面的食客,做生意便是这样,越是有客盈门越能吸引人。
见宋娘子是个爽快人,施又宜才又与她细细讨论分工事宜,将剁馅的重任交给宋娘子。新鲜大虾剔去虾线后用刀背轻剁,再取些完整虾仁、肥猪肉粒、荸荠碎混合调味,然后摔打上劲。包入春卷皮下锅油炸和肠粉皮则由施又宜负责。
“这个馅料需要这么复杂吗?”宋娘子瞪圆双眼,她都有些打退堂鼓了。
第二日开门,施又宜便郑重在自己的木牌上加上这春风得意肠。
初次售卖,施又宜和宋娘子只保守做了一百份,没想到一个时辰不到就卖光了,施又宜觉得属实低估了自己的实力。
买到的幸运儿边吃边点评:“粉皮要比素日的肠粉厚实粘牙些。”
施又宜笑道:“客人好舌头,这样才能包住春卷,否则不易成型。”
“酱汁也换了,变成蒜蓉醋汁了。”
“春卷油腻,配上醋汁更为爽口。”
食客深以为然点点头:“施店主可真是因地制宜。”
价钱也算公道,才二十五文,算不得水涨船高,毕竟里面有虾呢!
吃不到的学子望洋兴叹,眼巴巴地问:“店家,明日还有无春风得意肠售卖?”得到肯定的答复才肯离去。
第二日一早,施又宜尚在睡梦中,便被宋娘子敲门声唤醒。睡眼惺忪的施又宜看见她身后的那头喷着热气的骡子,吓了一跳。
宋娘子脸上满是诚挚的笑容:“先把我家那口子用的借来给你,可以多磨几桶米浆。”卖这春风得意肠可比老汉那赚多了。
施又宜对宋娘子肃然起敬,骡子说找就找,可真是位实干家呀。
第二日排队的人有增无减,多是被施又宜那套“状元榜眼探花一网打尽论”忽悠而来,除了学子模样的人外,也不乏好奇之人。
长长的队伍中传来调笑声:“张老三,你个杀猪的屠夫又不考科举,排队买这春风得意肠作甚?”
那张老三梗着脖子回:“怎地,不考科举,就不许我也春风得意一下啊?”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只有一旁包子铺的张掌柜笑不出来,从鼻孔中“哼”出一声,悻悻地转身回自家店中。
7. 第 7 章
赵启是东山书院的学子,这日下课之后,他正在收拾书简,同窗陆宗恒来问:“赵兄,我们打算去三山街市逛逛,那里有一家售卖春风得意肠,又好吃又能博个好彩头,你要不要同去?”
赵启皱眉:“临近春闱,口腹之欲还是忍耐些为好。街市之中的食物,万一不洁惹得腹痛,那便得不偿失了。”
陆宗恒摆摆手:“不会的,我们都吃过好几回了,你要是不愿去,那便算了吧。”
他转身正欲离去,看着他背影,赵启脑海中又转过几个念头——他家在扬州,去岁才来东山书院备考。家中长辈特意叮嘱他要在金陵书院之中多多结交同好,这些人之后都能成为官场上的助力。陆宗恒本就是土生土长金陵人士,其父时任越州通判。他为人大气豪爽,书院不少人都愿意与他往来,与陆宗恒深交百利而无一害。
思至此,赵启叫住他:“承蒙陆兄盛情,那我便同去吧。”
陆宗恒回身拉住他胳膊:“走走走,晚了可就卖光了。”
食肆门脸如同生蚝开的一道小缝,若不是现下门口大排人龙,极容易一晃而过。店内白墙木桌,一应装饰俱无,文雅些称作拙朴,直白些就是简陋了。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赵启心中已经打起退堂鼓。
赵启道:“这里人这么多,没位子坐,不然我们还是去竹风楼用膳吧。”
另一位同样出身富庶的同窗答:“有的有的,隔壁面馆也可以坐,你们先去候着座位,我们在这儿等。”
半晌,陆宗恒携那位同窗端着几碟冒着热气的肠粉兴高采烈地坐下:“真是万幸啊,赶上最后几份,再晚些啊,又得等着炸春卷。”
陆宗恒一口咬下,满口酥脆鲜香:“太好吃了,天香楼可没有这样的美味,尽是些好看不好吃的花架子。”
赵启浅尝一口,味道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让人如此魂牵梦萦吧?
趁着宋娘子正在炸春卷,施又宜终于能坐下喘口气,赶忙左右揉揉自己酸涩的胳膊。
“店家,店家?”似乎有人在唤她,可是那声音低低地,教她辨认不出人在何处。
她左顾右盼,这才看到一衣衫褴褛的流浪老丈正缩在蒸箱一旁的角落中,目光殷切地看着她。
“能否给一口水喝?”老丈低声嗫嚅道。
施又宜应了一声,转身去盛了一杯温水递给老丈。老丈双手接过,几大口饮下,而后连声道谢。
见老丈眼巴巴地盯着冒着热气的蒸箱,不住地抿嘴咽口水,施又宜忍不住问:“老丈,你肚子饿否?”
老丈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施又宜便拉开蒸屉,倒入米浆。春卷虽没有,做个斋肠还是绰绰有余。
风卷残云般吃罢的书院一行人正准备要走,迈出门槛的赵启目光一转,正巧看见流浪老汉接过施又宜递过的肠粉。那老汉佝偻着身躯,头发打绺,衣裳勉强蔽体,但早已黑得辨别不出原本颜色,不知多久没有梳洗过了。
他失声叫道:“店家,这流浪汉竟然与我们用同样的碗筷么!他如此腌臜,谁知道有什么脏病呢。”赵启觉着自己的肚子似乎立时就要翻江倒海起来。
赵启之言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一些正在吃肠粉的食客变得有些食不知味起来,是啊,和流浪汉共用碗筷,感觉自己好似也成了流浪汉?
有些本在等候的客人则默默撤出长龙。
施又宜见状,高声道:“诸位客人,这碟肠粉是我送给这位老丈的,碗碟都不会再收回。平日大家用过的碗筷,我用草木灰洗净后,还会再用热水反复蒸煮。本店自开张以来,也从未出现过食客上吐下泻的现象,请大家放心。”
那流浪老汉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将那份肠粉放在台阶上,连连摆手;“我没吃我没吃。”
他又对着施又宜鞠躬:“对不住了店家,我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施又宜看着他眼中满满的讨好,不安,惶恐,蓦地酸了鼻头,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四处流浪,必定有些无法启齿的难处。且这老丈虽饿极却不偷不抢,也不愿给她添麻烦,内里是个体面人。
“赶紧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店家这生意若是还想继续做下去,行事还是得分得清轻重才行,怎能在那些不求上进流浪度日的闲汉耗费善心,却枉顾了食客心意呀。”
施又宜看得清清楚楚,赵启眼中的嫌弃,不止对流浪老汉,也有对她这小店。
不过一碟肠粉,何必不依不饶,眼高于顶的学子啊……施又宜很想拿抹布将眼前学子的嘴堵上,可如此将客人得罪了损了自己的生意,不划算。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郎君们且听我说,小女子也并非纯粹是发善心。我从前行走四方,也曾陷入窘境。有一次,我银钱被窃,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一个馒头也买不起,只能蜷在桥洞之下。”
围观食客中的妇人家,到底心软,面露不忍,禁不住追问:“那后来小娘子如何脱困呢?”
“郎君们可曾挨过饿?人饿极了连哭嚎的气力皆无,人也昏昏沉沉地不知所措。我正半晕着,突然间,一阵狂风吹来,吹得我更加睁不开眼。”施又宜双手在空中虚晃几下,似要比划出狂风大小。
“风过之后,身边竟然凭空出现一个白头老丈,也是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手中却端着一碗清粥,还有几个饼子。不瞒诸位说,真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老丈怎么会凭空出现?”陆宗恒拧起两道长眉问。
施又宜也拔高声调答:“你们猜那老丈是何方神圣?竟是一方的土地老爷,见我可怜,他于心不忍,这才现身。”
“土地老爷为何衣衫褴褛,难道是无人供奉?”
“我也这样问了。土地老爷说,众生千相,皮囊不过虚妄,不可只敬罗衣不敬人。他对我的一饭之恩,不需要我日日供奉,只需盼我日后遇到相似境遇的人也能伸出援手。我这是恪守与土地老爷的约定啊。”
赵启目瞪口呆,小娘子可真能编。
陆宗恒却拊掌大笑:“小娘子有如此奇遇,还能一直铭记约定,真是妙啊。”
还有人问道:“小娘子是在何处遇到土地老爷的?我也想去供奉一二。”
趁着众人议论纷纷,施又宜轻吁一口长气,在路上偶然听来的一个故事,竟然派上了用场,噫,真有趣。她赶忙偷偷给流浪老丈递眼色,那老丈冲她一拱手,端着肠粉盘子悄悄撤离人群。
与施记食肆相隔两条街的竹风楼,外观雕梁画栋,飞檐蔽日,而内里廊庑迂回,翠竹掩映,来往多为贵客。二楼“青玉枝”厢房中,两位年轻郎君临窗相对而坐,凭栏远眺。
二人皆生得一副好相貌,又各有千秋。左侧穿柿红色蟾宫折桂纹圆袍的郎君唇红齿白,自带风流不羁之意,右侧着竹青色锦袍的郎君则秀眉长目,濯濯如春日柳。
谢培风,即着红色蟾宫折桂纹圆袍的郎君,往茶汤中投入紫苏叶、橘皮、冰糖、细盐,抬头却见好友端着清茶啜饮,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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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鹤知,不加些佐料么?单单喝茶多苦呀。”
王霁笑着摇摇头:“清淡自然,方得本味。这上好的明前龙井,回甘悠长。”
谢培风道:“这是自然,众所周知,竹风楼只选上品,这一盏茶足足要十两。”最近他爹嫌他花销过大,收紧月例,一个月只给他一百两。
又眼见他这无数金银手中过的好友,谢培风有了主意:“反正也是你们王家的产业,不如你和掌柜说一声,就给我们免了吧。”
王霁慢悠悠道:“竹风楼听命于王斐,你要免单,可得找他。”
谢培风坏笑一声:“瞧我这记性,知道你回来,王斐又要坐立难安了吧?”
王霁神色不变:“昨日我去拜访三伯父,他已经告诫我一番。”
想起王斐那一番“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你自己又不是没爹,巴巴地跑来讨我爹欢心”之言,他不禁心中发笑,从十七岁至今左右都是这些话,王斐没说腻,他都听腻了。
谢培风着实不解:“你们本就是一家人,他老针对你作甚?王家家大业大,有人助力岂不更好。”
王霁:“大约是盐吃多了,闲得慌。”
谢培风忍俊不禁:“从你口中说出的话可与外表不符啊。”
王霁淡定喝茶:“我从未以端方君子自诩。”
谢培风话锋一转,有些贼兮兮地问:“你家祖母三年守孝期已过,此番回来,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吧?”
王霁道:“过几日,大约要和虞家六娘相看。”
谢培风在脑海中略略一思索:“虞家六娘?岂不正值碧玉芳华,你与人家差了整整九岁,都快是人家叔伯辈了,真是辣手摧花呀王鹤知。”
王霁粲然一笑,色若春晓:“在下长相,应当还是能骗住小娘子一二吧。”
纵使知道他这话不要脸,但谢培风确实无法反驳一二:“能,可太能了。”
“不过……”,王霁悠悠道:“你言之有理,含苞待放的小娘子,还是与少年郎更相配。”
瞧瞧他那暗藏坏水的模样~谢培风正欲揶揄几句,忽听到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炷香前派去跑腿的小厮终于拎着食盒回来。
谢培风问道:“买份肠粉怎地去了这么久?”
小厮满脸兴奋:“刚刚肠粉铺的小娘子在讲奇遇咧。”
谢培风一个脑崩弹过去:“有热闹瞧竟然不回来叫我们。”
小厮捂着脑门谄笑:“嘿嘿,这不是怕回来叫您就错过了吗?”
“快同我们说道说道。”
小厮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地将所见所闻描绘了一遍。
待他说罢,谢培风瞪圆了眼:“小娘子确不是在胡说八道?”
王霁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真是巧了,我也曾困于荒山破庙中,有山中仙子递来一块饼子果腹呢。”
“真的假的?”
“真的。”
“仙子容貌是否极其出尘脱俗?”
“一墙之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哎呀,怎么能忍得住不看一眼呢?或许你能娶个仙子作新妇呢。”
王霁看着好友惋惜的神情,笑而不语,垂眸看向摆上桌面的肠粉。桌上一应茶具器皿均为出自龙泉青瓷,价值百两,这碟白瓷肠粉则有些朴实无华了。
但王霁仍饶有兴致地挽袖举箸,细细品尝:“可惜了,这春风得意肠粉皮冷却,失了些糯性。下次,还是去店里吃吧。”
8. 第 8 章
春闱开考,众食客们对春风得意肠的热情也如潮水般渐渐消退,施又宜审时度势地将其从木牌上擦掉,最为不舍的竟然是宋娘子,习惯了门庭若市的热闹,再应付往常的光景,便觉得有些许惨淡了。
施有宜倒觉得赚钱也得先喘口气,生活也是很重要的嘛。她终于有闲暇给自己也捣鼓些零嘴。
暮春时节,金桔收尾,个头虽然袖珍了些,味道却一点不差,很是清甜。施又宜花三十文买了一大篓,打算用来做些金桔蜜饯,既好吃又能润喉止咳,做法也简单不费事。
金桔去掉果蒂后,先用盐水反复揉搓洗净,将其对半剖开剔出籽。而后将金桔、碎冰糖加水混煮,果汁清香与蒸发的水分一同挥散在空中,真是令人心旷神怡。锅中的汁液逐渐变浓稠,金桔也变为琥珀般色泽,施又宜便抽出几根木柴,转为小火熬煮收汁。而后,她再将金桔瓣放置在瓦片上摆齐,慢慢烤制烘干。待金桔瓣完全蜷缩起来,撒上细如白雪一般的糖粉,便大功告成。
午后没客人的时候,施又宜一边摸出几颗蜜饯塞在嘴里,酸酸甜甜的清新香气在口中逐渐晕开,一边倚在门框上看街景。扛着糖葫芦串的,担着胭脂水粉的,推着时令瓜果的各色小贩沿街叫卖,春光明媚,杨柳依依,现世安稳,真是极好。
她正惬意着,余光中突然觑见红彤彤地一团,跌跌撞撞地冲她奔来。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个堪堪过她膝盖的小娃娃,头发勉强包了两个小揪揪,脸如同蜜桃般饱满,左右两颊各有一团红晕,喜庆得很。那小娃娃睁着一双葡萄圆眼,正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中的蜜饯,一只手塞在嘴中吮吸着。
施又宜蹲下与她平视,情不自禁地展开笑靥:“你想吃吗?”
小娃娃嘻嘻一笑,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小牙齿,口中只发出些“噫”“嘻”之类的音调,原来她还不会说话。
施又宜怕她噎着,只敢拈起半个指甲大的一块碎末递出,小娃娃尚不太熟练地用手指捏住放入自己口中嚼起来,不一会感受到那甜味,开心得像一只小兔子般笑起来。施又宜则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摸了一把,真嫩!
小娃娃的爹娘正四处寻她,看见小娃娃身影才神色轻松下来,年轻的妇人冲施又宜略带歉意地点头,她身旁魁梧的夫婿则一把将这肉团子扛起放在自己肩头,“走喽,回家吃饭去。”
高悬在天上的太阳似乎也感念于这片温情,给一家三口的背影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宋娘子正在门前扫洒,见施又宜抻着脖子远眺,不禁好奇问:“瞧什么呢?这么入迷?”
施又宜笑笑道:“没什么,不过随意看看热闹街景罢了。”
她顺手将纸包的蜜饯递给宋娘子品鉴。
宋娘子果然很喜欢:“有嚼劲,也不是很甜。“外头专做蜜饯的铺子,糖似乎不要钱地往里倒,那果脯甜得齁嗓子眼!
施又宜有些小得意,没准自己的手艺,赛过宫里头的蜜煎局。
两人一同依在门框上,你一颗我一颗地吃蜜饯,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施娘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二十有二了。”
二十二,早已是当娘的年纪了。宋娘子见施又宜尚未盘发,忍不住惋惜:“施娘子虽然聪慧能干,孤身一人没个男人依靠,总不是长久之计。若是有个头疼脑热,总得有人照看。”
施又宜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但想想宋娘子平日的帮扶,到底没说话。
宋娘子汤圆一般饱满的脸堆起笑:“我娘家有个侄儿还未婚配,近来也托我们这些亲戚帮他寻个稳妥能干的媳妇过和美日子。侄儿在家中行二,比你略小几岁。父母身体康健,有一兄长已成亲。家中开了间豆腐坊,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人品也是极好的。你可愿意与他相看?”
施又宜一愣,她漂泊已久,实在很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正打算开口回绝。
宋娘子觑她神色,又找补道:“不必觉着心中负累,就是寻个茶肆坐一坐,聊一聊,如无缘分,交个朋友也是极好的。”
罢了罢了,看宋娘子神情诚恳,是真心为她着想的。施又宜倏地想起那糯米糍般的小娃娃,又想起相携而去的一家三口背影,神使鬼差般点了点头。
相看那日,宋娘子比她还激动几分,午市一过,便早早地催她。
“你放心,食肆这儿我帮你收拾闭店,你赶紧回去换身鲜艳活泼的衣裳,再打扮打扮。咱们这模样也不差,就是平日太朴素了些。”
施又宜在衣柜中翻了又翻,终于挑出一身白底绣黄花纹样衣裙,这是阿娘为她十七岁生辰特意缝制的礼物。那时她试衣之时,阿娘便在一旁打趣道:“这衣裙衬得人活泼烂漫,以后和小郎君相看时,就穿这一身。“没想到阴错阳差,竟然真在相看之时派上了用场。
胭脂水粉这些自然是没有的,她本也不会用,只在灶下捡了支黑炭充作眉笔,在自己的淡眉上刷刷描上几笔,还别说,确实精神了不少。
两人相看地点定在三元茶肆,离施记肠粉大约一炷香的脚程。施又宜行至茶肆门口,才发现自己全然不知宋娘子侄儿的相貌特征,正当她茫然四顾之际,一名灰袍男子迎上前问:“请问,这位可是施记肠粉的施娘子?”
施又宜看着他两颊因满脸笑容堆起如绉纱馄饨般的褶子,情不自禁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不是略小她几岁吗?为何这位郎君看起来如此地……成熟?
再一眼看见对方身量,与自己相仿,她忍不住又叹一口气,老话说,娘矮矮一个,爹矮矮一窝。施又宜已然萌生出一股退意,想立时拔腿就走。可那位郎君已然热情地摊手引她入内:“施娘子这边请,我已让跑堂小厮留好茶座。”
施又宜碍于情面,只能跟随其后入座。桌面上已经摆着一壶茉莉香片和一碟梅花状的龙井茶酥。
“在下姓秦,家中行二,在自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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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坊帮工……”
对面的秦郎君正在描绘自家平日情状,左右与宋娘子所言相差不远。施又宜则挂上微笑,一副认真听的模样,趁着抬手饮茶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秦郎君。平心而论,长相还算周正,不胖不瘦,眼是眼,鼻是鼻,但或许转个身就能忘记长相。
秦郎君的打量则直白许多,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这位施娘子肤色虽不甚白皙,但胜在匀称,无斑无点。嘴唇无甚血色,一双眉毛却浓重鸦黑,甚是醒目。
“我听姨母说,施娘子有一手好厨艺,食肆生意红火。”
施又宜呵呵一笑:“不过小本买卖,勉强糊口罢了。”
秦郎君又问:“不知是否有幸,可尝一尝施娘子的手艺?”
施又宜吃不准他是单纯客套,还是借机吃白食,给了个自认为最为稳妥的回答:“您来食肆便可。”
秦郎君似乎一噎,面上神情几番变化,终究闭口举杯喝茶。于是乎,两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只剩淡淡的茉莉香气在空中弥漫。不,或许还夹杂着某种叫尴尬的东西。
“施娘子平日休憩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那位秦郎君的坐姿越发松弛起来,左摇右摆,一刻不停,施又宜觉着自己对面仿佛蹲了只猴,却还是老实作答。
“平日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不过自己种些小菜而已。”
她已经丢弃几块碎裂的地砖,将砖下的土翻了翻,种下平日切菜剩下的葱头,再用淘米水浇灌,没几日绿油油的葱苗就冒出头。施又宜正打算扩大规模,姜、芫荽、大蒜统统都加入。施又宜思绪全然在想象中的菜地里飘飘然。
秦郎君提高声量问:“施娘子,可好?”
她方才回过神来:“什么可好?”
秦郎君面色有些许不虞,但还是重复一遍;“我说,施娘子勤劳能干,若能娶进家门,爹娘必定也会同意。你家中既无长辈,料想也无嫁妆,不如我们就将嫁妆与彩礼相抵。若是你无异议,过几日我就请阿爹上门提亲。”
他甚至伸出手来,准备握住施又宜的左手。
施又宜只觉得头皮发麻,闪电般缩回手,怎么就说到上门提亲了?她看着对面动弹不停的秦郎君,只觉得如坐针毡。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婚事竟然可以这般随意,只在她一念之间。
“抱歉秦郎君,我忽然想起铺子中还有急事需要赶回。我一介孤女,属实配不上秦郎君,真是愧对郎君,您还是另觅新妇吧。”
施又宜从袋中掏出一把铜钱放在桌面充作茶资,也不细数,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三元茶肆。这茶这龙井茶酥,只能无福消受了。
日头只往西边偏了一寸,依旧暖洋洋地,和煦地照耀着每一个过路人。仿佛刚刚茶肆中短短的相看交谈,只是施又宜的一个梦。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施又宜狠狠地在自己手臂上拧了一把,让你孤单,让你寂寞。
9. 第 9 章
春山新碧,金陵城郊外,牛首山桃花溪畔缃桃绣野,芳景如屏,踏青游人络绎不绝。
桃花树下亭亭玉立的小娘子桃腮杏脸,云鬓高悬,金钗耀眼,珍珠宝冠,一看便知是用太湖珍珠编制而成,衣裙则是时下最风靡的烟波缎,走动风拂之时,缎面绣着的蜻蜓栩栩如生,翩然若飞。
这位来自扬州的虞六娘,如同淮扬菜一般,精致雅丽。
虞六娘脖颈酸痛,依旧挺直腰背,维持一位贵女的尊严。“……夏日的时候,阿娘常带我们去瓜洲渡的别庄避暑。那里有一条小溪从山间缓缓流过,夜间的水边会有许多流萤,用轻云纱作囊袋,将这些流萤网进来,就像捧住天上的星子般。”
虞六娘言语间一派天真可爱,一听便知平日定受家中千般娇宠。王霁一面以微笑颔首回应小娘子的生活趣事,一面想起谢培风“辣手摧花”之言,情不自禁一笑。
虞六娘觑着王霁棱角分明的侧脸,两颊偷偷飞上一片红霞,比胭脂还要浓烈几分。
初闻家中让她与这王十六郎相看的时候,她是百般不愿的。同样是家中嫡女,凭什么大姐姐能嫁给探花郎,而自己却要嫁给一介商贾,还比自己足足大了九岁?在虞六娘的想象中,王霁定然是脑满肥肠,肚大如锣,獐头鼠目的模样。
阿娘阿姐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分析利弊。虞六娘是家中幺女,自幼百般宠爱,骄纵有余,心机不足。若是上嫁高门贵胄,应付婆母妯娌,恐她算计不过人家。若是下嫁寻个家世稍差但有前途的子弟,又怕她过不惯清贫日子。
王家乃金陵世家大族,一派入仕,一派行商,相辅相成。背靠王家大树,旁人绝不会因王霁行商便轻视他。百年积累,指缝间稍微漏出一二,也能保虞六娘一生富贵,更能惠及子孙。
至于王霁本人,则是由她阿爹亲自拍胸脯作保:“王十六郎我见过,是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好说歹说,她终于点头答应出来相看一面。虞六娘以为阿爹夸大其词,没想到,王霁风姿更胜探花郎姐夫一筹。不过,行商之人竟这般惜字如金么?她问,他便答上寥寥几句,绝不多言。
“不知王郎君素日有何喜好之事?”
王霁温声答:“我不爱诗书,也不擅书画,平生最爱之事,一是行商,二是口腹之欲。”
这个回答与虞六娘想象的全然不同,这位王郎君看上去,就适合焚香、品茗、听雨、赏雪这样的雅事。
虞六娘含羞带怯,继续问道:“那不知郎君喜欢哪些吃食呢?”或许她能向家中厨娘学习一二。
或许是因为说到心悦之物,王霁眼角眉梢的笑意俱深了一些:“行商之人,走南闯北,各地风物皆有特色。譬如我在滇地之时,尝过当地的炸蜂蛹,炸蚂蚱等,虽然外观有些瘆人,可其味当真是外酥里嫩,让人欲罢不能。”
虞六娘的嘴角一僵,吃虫子?她连摸都不敢摸,让她放入口中,万万不能。
王霁继续道:“又譬如我曾在黔地一座寨子中,见过当地人们杀鸡之后,取新鲜鸡血凝固成块,拌上调制好的酱料直接入口,口感鲜嫩,入口即化。”
虞六娘两颊的红晕如天上的流云消散:“王郎君所喜之食物,还真是特别。”
王霁似是赞同般点点头:“非是猎奇之物,在下提不起兴趣。大文豪也曾拼死吃河豚呢。”
虞六娘曾随父母赴宴,也曾吃过河豚肉,和王霁方才所提的炸虫子,生鸡血相比,河豚肉可真是过于正常了。
她也颔首道:“河豚肉确实鲜美异常,不过我曾听闻,河豚蕴含剧毒,若是厨子处理不当,则服食之人可能会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王霁双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道:“河豚虽毒,倒也不是没有解救之法。只需及时给中毒之人灌下粪清一碗,催吐便可。”
“这……”虞六娘倒吸一口凉气,鼻尖似乎已经闻到那股异味,她决计再也不吃河豚了。这位看似光风霁月的郎君,怎能如此这般粗鄙,连粪清这样的污秽之物,也能面不改色地脱口而出。
王霁笑而不语。
山坡背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嗤笑。
“是谁?谁躲在背后?”
虞六娘又恼又羞,侍女家丁们怎么不看着些,竟然让无关人士靠近。
山坡后传来一阵衣摆与蔓长青草的摩梭沙沙声,不一会,背后现出一位身着浅碧色衣裙,提着一篓子满满当当艾草的小娘子——正是施又宜。
昨日被秦郎君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施又宜头一次在自己床上翻起了烙饼,直到第一声鸡鸣,她都毫无睡意。天光未亮,她便在店门上贴了闭店告示,学着金陵百姓,到牛首山踏青,顺便挖些艾草。这时节漫山遍野疯涨的艾草,也能做成美食呢。
她正挖得起劲,忽闻背后传来人声,声音清晰可听,可怨不得她呢。说话的郎君喜好猎奇食物有待商榷,但不喜欢对面相谈的女郎,板上钉钉。刚刚相看过的施又宜感同身受。这位郎君为了回避女郎,不惜将自己塑造成粗鄙之人,属实豁得出。不知那位女郎长得如何鬼斧神工。
现身的施又宜先是被对面二人的相貌晃了眼。郎君如诗,娘子似画,很登对呀。
第二眼,又被虞六娘发冠正中那颗斗大的珍珠吸引住目光。天哪,她雕萝卜丸子,都不敢雕成这么大颗,小娘子的脖颈,真是硬实得很。
虞六娘也在打量施又宜,见她一身半旧衣裙,鬓边只簪了一朵黄色小野花,必不是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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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出身,言语间便少了几分和气,多了几分轻蔑:“这位娘子好端端地,为何要偷听我们说话?“
啧啧啧,“偷听”二字很是刺耳呀。
施又宜颇感无辜,举起手中镰刀:“我只是在挖野菜而已,这附近也没看见什么闲人免入的牌子呀。况且,那位郎君口中吃
食着实勾人馋虫,我这才忍不住侧耳倾听。”
虞六娘一时语塞,这人懂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站在一旁的王霁却开口问道:“哦?小娘子不觉得那些吃食奇特吗?”
施又宜笑道:“吃食乃一地风俗,不过是异乡客少见多怪罢了。若是见过吃过,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特的了。”
王霁笑着点点头:“看来小娘子于吃食一事,应当见多识广。”
施又宜笑道:“早几年也曾游历过几地罢了。滇地除了炸虫子之外,不得不提的还有那些各式各样的菌子,在绵绵细雨中钻地而出,与鸡汤同煨,鲜掉眉毛。”
“再如黔地,除了刚刚郎君提到的生鸡血,也还有灰豆腐。豆腐在草木灰中炒制之后,内里如蜂窝一般蓬松柔软,吸附汤汁之后豆香与酱香交织,人间美味。”施又宜回想起当时尝的那一碗灰豆腐,只觉得自己食指大动。
王霁则道:“说到豆腐,徽州的毛豆腐也颇具特色。须用豆腐静置发酵,待豆腐的表面长出一层白毛,用热油煎至两面金
黄,闻着臭味异常,吃着却满口酥香。”
施又宜“唔”了一声,又道:“毛豆腐裹上辣椒粉加酒封罐后,又是另一种风味。”
“还有岭南的蛇肉做法也是一绝……”
站在一旁插不上话的虞六娘粉脸染上几分愠色,什么菌子、灰豆腐、毛豆腐、蛇肉,这些她统统都没有吃过。
眼见王霁与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娘子相谈甚欢,一改前头惜字如金的敷衍模样,虞六娘心下了然,粉鞋一跺,终是提着裙摆翩然而去。
王霁目送她远去的背影,回过头来,与施又宜忍不住相视一笑,这或许就叫做臭味相投。
戏唱完了,她这半道登台的戏搭子也该自请下台了。施又宜拍拍手上的泥,准备打道回府。
身后那位翩翩郎君却唤她:“小娘子请留步。”
施又宜疑惑回首,怎么,戏搭子还需要留个名?
王霁却指着地下对她含笑道:“春菜难得,娘子切莫忘了。”
施又宜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差点忘了她累断腰才挖来的满满一篓子的春菜!
“多谢郎君出言提醒。”
施又宜提起竹篓镰刀,踏上返途。行至半途,她突然生出些许疑惑,那位郎君的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10. 第 10 章
王霁的马车驶回王家之时,夕阳的金黄余烬也尽沉于天际线之下。王霁一房并不与王家位于乌衣巷的祖宅毗邻,是王霁行商攒下银钱后另行购置的宅子。
王家人正准备用晚膳,见王霁从廊下走来,妹妹王霓连忙放下筷箸,笑着起身相迎:“阿兄怎么就归家了,不和那虞娘子一起用晚膳么?”
她又招呼一旁的婢子赶快添副碗筷来。
王霁净过手后,在王霓右手边坐下:“天色渐晚,不好强留小娘子,便派人送她归家去了。”
阿娘韩氏双眼发亮,忍不住发问:“和虞娘子相看如何?若是有缘,改日,阿娘就去大报恩寺请高僧合八字。”
妹妹王霓也在一旁凑热闹:“我听闻虞娘子国色天香,是不是真的?”
王霁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可比我的丑妹妹美多了。”
王霓正在用银勺给王霁挖鱼腹肉。鲥鱼与刀鱼、河豚并列“长江三鲜“,清蒸最能体现其鲜美肉质,仅有一个可惜之处,便是刺多。听到”丑“字,她立即变换方向,给他挖了一块鱼背肉,噎死这臭哥哥得了。
韩氏忍不住语重心长道:“不必太过看重相貌,最重要的还是性情柔顺,日后能在家好好相夫教子。”
性情柔顺,王霁听到这四个字,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他举筷夹了一捧凉拌马兰头,入口是意料之中的鲜美,春日滋味尽跃于舌尖。不知怎地,王霁忽然想到那位挖了满满一篓子野菜的小娘子,现下应当也在自己家中享受春味吧?
王父王仲弘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整日与那些市井商贾鬼混。怪不得人家小娘子瞧不上你。
王霁面色不变:“虞娘子言行雅致,确实与我这张口闭口都是银钱,满身铜臭味的人不大相配。”
王霓替阿兄叫屈:“要不是阿兄在外辛苦奔波,我们哪有这么大这么好的宅子住,现下还得挤在那几间破瓦房之中,艰难度日呢。”
王父瞪眼:“什么破瓦房?荀子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你们怎能贪图享乐,奢华度日?!”
王霓撇嘴,自家阿爹整日满口之乎者也,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以为人人都是神仙,辟谷不用吃饭呢。
王父又道:“你一日不成亲,连累你妹妹的亲事也无着无落,她马上都要十九了!再拖下去,谁还看得上这个老姑娘。”
王霁放下筷箸道:“全金陵的人都知道,若我的妹子出嫁,我会为她备下一百八十抬嫁妆,金陵的儿郎们,只有妹妹看不上的,没有她嫁不得的。”
王父板着一张脸:“好好好,你大名鼎鼎的金貔貅,了不起,日进斗金,什么都能用钱衡量。”
韩氏见父子俩神情不对,立刻柔声细语地安抚丈夫道:“好了好了,吃饭吧,儿子难得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何必生气。空腹饮酒伤胃,我替你盛碗山药粥。”
施又宜今日心情甚好,或许是因为少做一日骡子拉磨,或许是见到漫山新碧,又或许是阴错阳差帮人搭台唱了一出戏。傍晚路过街市,她破天荒买了一网兜河虾犒劳自己。
河虾虽小,却活蹦乱跳,卖河虾的大娘赶着归家,二十文就出售给她,真是大便宜。河虾与韭菜是最佳搭配。施又宜又从篓子中掏出仅有的几株荠菜清炒。春日吃鲜,时令菜式,简单炒制便是上等美味。
就如同郎君,越俊俏,越应当素雅打扮。譬如今日见到的郎君就很上道,白衣玉簪,颇有魏晋遗世之风。虽然与自己无关,但过过眼瘾也是极好的。美景美食美人,她今日可算是一网打尽了,施又宜快活地弯起眉眼。
简单吃罢,她便坐在院中,就着月光,细细搓洗亲手采摘回来的艾草。艾草是样好东西,既可以外用止血驱虫,又可作为一样极好的食材。
江南一带素有清明节吃青团的习俗,此时虽然离清明还有十多日,但大街小巷中的铺子早就将青团摆上台面。这时节的艾草最是鲜嫩,轻轻一折,枝叶应声而断。艾草洗净焯水再挤出青汁,她决定一汁两用。
揭下闭店告示,施记肠粉又开始新一天的开张。何夫子熟门熟路踏进店中,不急着点菜,却先问:“施店主昨日怎么闭店了?上哪偷懒快活去啦?”倒是有几分对待自己学生的架势了。
施又宜可不怵,狡黠一笑:“昨日我见春光甚好,上山踏青去喽。”
何夫子“啧”了一声:“小娘子颇有意趣。”
“这不,踏青回来,灵光乍现,又有新样式请夫子一尝了。”
何夫子退后两步弯腰看竖起的木牌,照样是如蚯蚓般的字迹,又增两行新字迹:
碧玉肠
青团
青团在金陵稀松平常,何夫子不假思索:“那便给我尝尝这碧玉肠吧。”
肠粉米浆中加入艾草青汁,颜色由白转绿,蒸熟之后呈现出翡翠绿色,撒上几粒白芝麻点缀,倒有几分草地白花的意象。肠粉入口依旧爽滑,混着淡淡的艾草清香,却并不涩口,别有一番轻盈的滋味。
何夫子满意地点点头:“小娘子很是敢于尝新。”
谬赞,谬赞,她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排队的客人不多,施又宜一边手脚利落地蒸肠粉,一边同何夫子闲聊:“若是食材到位,五颜六色的肠粉都能做得。红曲米磨成浆,可染成红色;她曾见过一种蝶豆花,能泡出紫色汁水;黄色倒可以用姜汁一试,不过姜味辛辣刺激,不知和清淡底的肠粉酱汁混合,是个怎样味道。“唔,改日她可以先试一试。
何夫子是头一回听到这些食物染色之法,不禁赞叹:“施店主真是将肠粉玩出了百般花样。”
施又宜下巴一扬,微微露出一丝得意:“我会的花样可多着呢。”只不过小店人手不足,让她施展空间不够。
何夫子道:“若是哪日施店主想要做大做强,老夫愿意为了口舌之欲出一份力。”
施又宜虽当作一句戏言,但还是笑答:“多谢何夫子,我在心里记下了。日后夫子可不能反悔。”
何夫子离开不久,天色渐渐灰暗,不一会,雾蒙蒙的细雨随风四处飘散。清明时节的雨丝细密,在半空中不显山不露水,却润物无声,不一会就将路面青砖洇湿。没带伞的行人脚步匆匆,雨势虽未大到将人淋成落汤鸡,但湿意从衣领袖间慢慢渗入,是另一种不自在。
施又宜用杆子撑起雨布,在自个铺子面前辟开一小片遮蔽。一位老妇人牵着小孙儿一头扎进这方干爽天地。小孙儿咳嗽四五日刚刚好转,可不能淋了雨再着凉了。老妇人见店中坐着个瘦削小娘子,脸上并无因她们挡了门口的愠色,甚至还冲她们指了指一旁的矮凳,示意坐下歇脚,一颗本来略微剧烈跳动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小孙儿约莫四五岁,正是对万事万物持着旺盛好奇心的年纪,在凳子上坐一小会便站起来,好奇地看着施又宜摆在店门口的台面。
小孙儿骨碌碌转的眼睛最终锁定大蒸箱旁边同样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炉子,用手一指:“阿婆,我想吃。”
虽然他不知道白纱布下面的东西是什么,但一定是好吃的!
老妇人来不及出言,施又宜已掀开半边纱布,让人一探究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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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个圆润可爱的青团排列得整整齐齐,色泽苍翠欲滴,鲜亮油润,每一个团子下面都垫着一张树叶子。蒸腾而起的艾草清香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
小孙儿蹦蹦跳跳,嚷嚷道:“阿婆阿婆,我想吃这个。”
老妇人本只打算买一个给自己孙儿尝尝鲜,此时自己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店家,这个怎么买呀?”
“三文一个,五文两个,有豆沙馅的,也有芝麻花生馅的,都是一样价钱。”施又宜浅笑道。
买两个便能省下一文钱!惯会过日子的老妇人不再犹豫:“那便两种口味各给来一个。”
洗净的艾草捶捣成汁,与面粉、糯米粉混合搓揉成团,色如新碧,软糯甜香,口齿间回味着淡淡的艾草清香,和这润如酥的细雨街景再合适不过。豆沙馅质地细腻绵软如流沙,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很适合她这牙口不好的老人家。而花生碎混着芝麻黄糖,更适合小儿喜甜的口味。
一同躲雨的几位行人见一老一少吃得津津有味,也争先向施又宜叫道:
“给我来两个。”
“我也要一个。”
其中一人临走前,竟又让施又宜另外装了十六个青团,带回去给家人品尝。
“嗬,您家里可真够人丁兴旺的。”余下的青团几乎被这位客人包圆,施又宜脸上的笑意格外真诚。
候了一日的孙娘子到底还是找准时机晃悠过来,忍不住问了句:“我娘家侄儿哪里不好,施娘子怎地瞧不上呢?”
施又宜连忙摆摆手:“令侄儿很好,只是相看就像买青团,有人喜豆沙馅,有人喜芝麻花生馅,个人口味不同罢了。”
孙娘子听得糊涂:“不都是青团吗?大差不差。”
施又宜拧起眉头:“这怎么行能一样呢,照这样说,大肠小肠都是肠,鸡翅鸭翅都是翅,冬瓜西瓜都是瓜。”
孙娘子点点头:“可不是都差不多么?”
施又宜轻叹口气,她还是去卖青团吧。
说来也奇,今年的雨水格外充沛,淅淅沥沥,竟然一直下到端午过后,百姓们吃过端午大粽子,系上长命缕,老天才开恩,露出一片湛蓝。
她们这些做小生意的心也跟着天亮了几分,天晴,愿意出来的人也多些。
这日,施记肠粉又来了一位熟人。
“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施又宜将手上的蒸屉倒满米浆,抬头一看,竟然是当初的牙行老丈。
“嗬,老丈许久未见,今日竟有空来给我这小店捧场吗?”
老丈眼睛在店内巡视一圈,只见人来人往,不由赞道:“小娘子好本事,竟将此铺子变为聚宝盆了。”
施又宜内心得意,口头却谦虚道:“不过有些手艺罢了。老丈吃点什么?”
“咳咳,我此次来,有事想和小娘子商量。”
待听清老丈来意,施又宜忍不住拍案而起。“铺子要卖?我赁了一年,这才不到半年呢。月月赁钱我都按时交付,从无拖欠,分文不少,屋主怎能说卖就卖呢?”
牙行老丈带着些许歉意不住哈腰道歉:“屋主家有急事,急需银钱,这才不得不卖屋。小娘子,误你生意实在是对不住。但老夫只是个中人,的确做不了主呀~”
瞥开生意不说,她刚翻新了天井中的小菜园,眼瞅着葱花芫荽一片大好,蒜叶姜苗也探出头,说卖就卖,她的功夫全白费啦。
施又宜忍下怒气:“好,那便麻烦老丈带我去寻屋主,我要好好说道说道,立了文书却毁约,言而无信,还有没有王法啦?”
11. 第 11 章
牙行老丈带着施又宜左转右绕,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抵达屋主的住处。老丈上前轻扣木门上的铜环。过了不久,“咿呀”一声,木门自内向外打开,从里走出个脸色蜡黄,两颊凹陷,脸上纹路都刻着“愁苦”二字的中年妇人。施又宜原本一肚子的火气,如同壶中烧的热水,已经沸腾到极点。可亲眼见到这妇人,立时仿佛提壶离灶,怒气就被削去了一半。
但她还是要问个清楚:“娘子为何突然出尔反尔,要将我赁下的屋舍即刻卖出,让我如何立寻他处。”
那妇人说话声音如同风中的蜡烛,忽大忽小:“娘子对不住,我们也是迫于无奈。三月上旬我家官人忽患眼疾,双眼中不知为何长出了一层白雾,看东西模糊不清,根本无法出去干活,每月还需药钱将养,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只我一人支撑实在负累过重。前些日子我们终于寻到一位神医说有法子治愈。神医也有言在先,眼睛精细,他一次需花费诸多气力和各种药材,后续还需要好几个月时日调理,花销肯定不少。可是机会难得,只能尽力一试,若多花时日慢慢凑钱,一则怕眼睛病势继续恶化,二则怕神医云游他乡杳无音信。思来想去,我们才不得将这祖上留下的屋舍卖掉凑足诊金。”
隔着三四步距离,施又宜已然嗅到她身上浓重的苦涩药味,根本无需怀疑妇人话中真伪。她又想到自己阿娘,若是不缺银两,或许也不会阴阳相隔。继续与对方纠缠对错,不过是一个辛苦人,为难一个苦命人。
两人反复絮叨磋商,最终定下留些时日给施又宜另寻新铺面,六月末搬出。算算时间,也只剩余二十来天。
看着施又宜低眉臊眼闷闷不乐,原本来时路上张牙舞爪的气势全无,牙行老丈忍不住出言安慰:“小娘子另觅铺面未必是坏事。现下这处铺面风水不佳,小娘子都能经营得红红火火,换一处旺地施展本事,或许小娘子更能财源滚滚,盆满钵满,名满金陵呢。”
施又宜勉强扯扯嘴角:“借老丈吉言了。”
施又宜回到家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埋在地下的陶罐掏出来,数了数里面存着的碎银铜板。这大半年将近存了十四两银子,加上原本剩余压箱底的,拢共十七两银子并些零头。
她暗自下定决心,既然要另寻他处,干脆就扩大门脸,不做朝食,转做午、晚膳,这样更有赚头。
牙行老丈办事效率确实很高,没过两天就又给她物色到一处铺面。老丈已经摸清了施又宜的脾性,故而首先便带她去看便宜的那处。
这处屋舍不在三山街市之中,而是在近河畔的一条巷子中。环境倒是很清幽适合居住。可是施又宜前后绕了一圈,便回绝老丈。“这个地儿不合适。”
老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可是我能给你找到的价钱最低又适合孤身娘子居住的屋舍了。旁的地方太过污糟,三教九流混杂,不敢带小娘子前去。”
施又宜道:“这个屋舍左右只有四五间铺子,且不是卖吃食的。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可若不是提前得知,随兴而至的客人,极少会留意到此处。做生意的,最讲究人气兴旺。”
老丈了然,夸赞道:“小娘子心思缜密。”
这次找铺面较前次磋磨不少,施又宜一连看了十几家铺面,终于接受了现实——好铺面不少,只是她赁不起。
一直拖到六月二十六,施又宜终于选定了,新铺面位于三山街市北面,与现在的铺子正好位于街市两端。
前头的铺面估摸一口气能摆下十来张桌子。后院虽然也是一进的屋舍,可厢房、耳房都比原先的宽敞了不少。还有个栽着几株郁郁葱葱的桂花树的正经院子,日后可以望月赏桂。最最重要的是,院中有一口井汲水,能省不少事。自然赁屋价钱也翻上几番,每月须二两五钱银子。
下定之前,她忍不住先探清虚实:“这个屋主不会又因为缺钱突然卖掉了吧?”
牙行老丈哈哈大笑:“小娘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那是自然,吃一堑长一智。搬家可是个麻烦事。过去漂泊三年,她都不敢买大物件,就怕上了路带不走,浪费银钱。好不容易打算安定下来,还遇上这档子临时卖屋的事。
牙行老丈正色道:“小娘子放一百心,此屋主可是大户人家,绝对不差钱。”
没钱的屋主有风险,有钱的屋主却不好说话,不仅一分钱都不肯少,还得先付一个季度赁钱。任施又宜把好话说尽,嗓子冒烟,那代表主家来签契约的管事妈妈就是铁石心肠岿然不动,上下嘴皮只吐两个字:“不行。”
见施又宜还不死心,这位身着绸缎,发髻簪金钗,气派十足的管事妈妈索性从椅子上起身,不紧不慢地对着牙行老丈说:“吴先生,咱们合作这么久了,您也知道我们主家是个爽快人,最不爱和那些磨磨唧唧的人打交道。”
这番较量以施又宜败北告终。她一面在文书按上手印,一面心中恨恨地想:自己早晚要在金陵买个大铺子,大宅院!
铺面落定,施又宜又托牙行老丈帮忙留意有无能在厨下帮佣的娘子妇人,做午晚膳她一人定然忙活不过来。
牙行老丈却道:“小娘子若还有余钱,不如买个婢子。我给你介绍一人牙子,他那的婢子仆妇,一般三四两银子可买下。金陵价高,寻常外出做工月钱也得给六七百钱。经年累月,买婢子比雇人合算多了。也不怕人偷学手艺后另立门户。更何况,有些油滑之人,见你是个年轻娘子,没准会欺到你头上去。”
施又宜醍醐灌顶,忍不住向老丈作揖:“多谢老丈提点。”
她倒不怕有人敢骑到她头上,但辛苦学来的菜式,若是轻易被人偷师,那可真咽不下这口气。
人牙子姓黄。在此地也有些名头,人称“黄爷”,很胖,肚子大的仿佛一座移动的粮仓。
“小娘子想寻个什么样的?”
“手脚伶俐,身体健壮,吃得了苦的。”
黄爷大手一挥,很快有手下带出来七八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婢子。
施又宜一个个打量过去,这个年纪太大,这个面无血色,这个面相不善……
正当她踌躇之际,一位年轻娘子奋力从后排挤出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她却不起身,而是伏在地上,对施又宜说:“小娘子,求求你选我吧,我什么活都能干。”
黄爷低头一看:“哎,谁把她也带出来了?小娘子,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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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属于你要的低等婢子范围啊。”
施又宜受此婢子五体投地之大礼,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听她声音中满是凄楚,动了微微恻隐之心。她暗忖,眼前这排确实没有看中的,地上的这位婢子虽看不清面容,但听声观形,应当和自己年岁差不多,日后一同协作,倒也合得来。
施又宜清清嗓子,试探问道:“黄爷,那请问这位婢子要几个钱?”
“小娘子是吴先生介绍过来的,我也不诓你,最便宜也得这个数。”
黄爷两根萝卜样粗短的手指在空中交叠比划出一个数字。
十两银子!!!
黄爷怎么知道她今日出门正好带了十两银子!!!
施又宜险些要从地上一蹦三尺高,她原以为多不过五六两,咬咬牙也就罢了。她将这个婢子从头发丝瞧到脚底板,又从脚底板瞧到头发丝,也没瞧出什么稀奇的地方。
“她凭什么值十两银子?坐地起价,您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黄爷嘿嘿一笑,伸手将那娘子提溜起来,又掐着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你看看这长相,杏眼琼鼻瓜子脸儿。自小在大户人家当差为婢,跟着贵女们一起识字念书,琴棋书画不在话下。也就是您来的早了些,还能见着她。凭着这花容月貌,多得是过路富商买回去做妾呢。就算不做妾,去到这秦淮河边的画舫馆里,没准也能争个花魁娘子的名头当当。十两银子,我也就赚您个零花。”
施又宜仔细一瞧,这婢子虽故意蓬头垢面,将自己的脸涂抹得黢黑,但观其五官,确是个明艳动人的大美人。只是听见“做妾“做花魁娘子”等字眼,她瑟瑟发抖,死死咬住下唇。
施又宜缄口不言,一颗心在左右摇摆。不买,仿佛自己也成了逼良为娼的一员;买了,就当真山穷水尽,一丝本钱都无。她恨不得像黄爷说的,晚来片刻,就不必面对此两难境地,闭眼不知,充耳不闻,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罢了。
那婢子见施又宜犹豫不定,又从黄爷的手中挣脱,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声音已然带上哭腔:“小娘子,求求你买下我,你的大恩大德,我必定当牛做马偿还!”
施又宜哪见过这等阵仗,慌忙上前去扶她:“哎,哎,你快起来~~”
黄爷长年累月的买人卖人,见惯了世间苦楚,一颗心如同菜锅里炒石子——油盐不进。他只看在牙行老丈的面子上提点一二:“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英雄救美那是一桩美谈,可你个单薄孤寡的小娘子自顾不暇,何必逞强,插手她人因果。”
黄爷自认好心,其言却如冷水落入沸油,将施又宜的一颗心炸开锅。
“谁说,这世上只有英雄好汉,才能救人水火啦?”
“我势单力薄,却偏要逞强。”
“十两银子,我掏。”
施又宜手臂一扬,钱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后稳稳落入黄爷熊掌一般的手中。
他手心掂了掂,便知银钱准秤。这小娘子,倒还真有点本事,早知道他再喊价高些。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也不好再与小娘子掰扯。
黄爷换上一副和气笑脸:“小娘子好气魄,既然如此,我们就签字立契吧。”
12. 第 12 章
施又宜步履飞快,刚刚涌起的万丈豪情如同扎破的鱼鳔那般渐渐泄气,生怕再晚一步,冷静下来的自己会翻悔。昔年随着镖局东奔西顾,在路上也听到一些侠义故事。当时她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当一回侠女,过一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瘾。没想到,当侠女的感觉原来是肉疼。
那一张卖身契放在她左襟夹层内,与砰砰作跳的心口紧贴,让施又宜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契书上写着那婢子的名字,唤做乘月。从今日起,自己便多了一位伙伴,再也不用单打独斗了。
回到小院,乘月安静地站在天井那一小畦菜地旁,等候发落。施又宜伸手一指:“喏,那间耳房虽然堆了些杂物,你暂且将就住着,过几日就要搬了。”
料想人牙子之处必然简陋只堪勉强容身,施又宜让她先去梳洗干净,又给她找了一套自己的旧衣服换洗,两人身量相差无几,倒也方便。
施又宜则开始着手做二人的晚食。白日卖肠粉剩余的虾仁、肉末、香菇碎,青豆一点也不浪费,全部倒入锅中翻炒盛出备用,可惜没有鸡汤增鲜。再取三个鸡蛋打匀蛋液后倒入油锅,尚未凝固之际紧接着下昨日吃剩的米饭反复翻炒,最后加入备用的配料再翻炒几下便大功告成。
等乘月梳洗罢了,桌上也多了两碟满满当当,冒着腾腾热气的扬州炒饭。米饭均匀裹满蛋液如碎金,粒粒分明,鲜香扑鼻。
许久未吃白米饭,乘月竟然有些不舍,用筷头挑起一小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饭粒饱满有嚼劲,润而不油,各种配料的香气融合得恰到好处。
乘月的眼睛亮起来:“真好吃。”
她忍不住开口道:我从前在府中也曾吃过扬州炒饭。那年老夫人七十大寿,大老爷特意请了杭州城中最有名的厨子来府中大摆筵席,宴请贵客。菜肴丰盛极了,贵人们吃不完的饭菜,都赏给各院下人,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跟着沾光。那时我们院中发下食物里便有一碟扬州炒饭。仅仅是一份简单的炒饭,也用上了干贝、海参、虾籽、火腿这些名贵的食材……”
施又宜心生起些许不悦,怎地,是嫌弃我的炒饭简陋?
乘月接下去说:“名厨精心之作,自然是好吃的。可惜,饭是冷的。大伙儿们一起忙碌了大半宿,等到可以休息吃饭的时候,菜早就冷了。不过那时候我们都饿极了,几个小姐妹们一起,你一筷,我一箸,一下子就分完了。生怕自己落筷慢了,菜就没了。”
乘月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仿佛在怀念当年,又带着一点点怅然。
“小娘子做的炒饭,比当年那份还要好吃百倍千倍。”乘月看着施又宜,真心实意道。
施又宜心下微微触动,她也道:“我既买下你,鲍参翅肚不敢作保。但既然我是做厨子的,从此以后热饭热菜,必定是有的。”
乘月认真地点点头,“小娘子手艺卓绝,必能有一番作为。”
施又宜忍不住大胆猜测:“那后来你为何被发卖了?难道是那户人家衰败了,树倒猢狲散了?”
乘月摇摇头:“主家在杭州,我则伺候家中的三娘子。去岁腊月,三娘子嫁来金陵,将我作为陪房一同带过来了。”
其实出嫁之前,夫人也曾提醒过三娘子,乘月样貌作为陪房实在太过扎眼。可乘月聪慧妥帖,行事周到,三娘子实在割舍不下。后来夫人还是同意了,或许是想到三娘子有孕后,乘月便能充作笼络郎君的通房。
但人心难测。新婚燕尔,蜜里调油之际,见丈夫的眼神时不时往乘月身上瞟,三娘子渐渐有些不好受了,再加上其他婢子挑唆,她心中对乘月渐渐生出嫌隙与防备,从前的体己话再也不同乘月说。
那一日,三娘子与夫君在花园中赏花吟诗。三娘子时不时打发乘月去寻茶水,端点心。前一日她正巧腹泻不敢多吃,加上日头太毒,她走了几趟来回,给郎君奉茶之时,她脱力发晕倒在郎君身侧。三娘子便以为她故意在郎君面前装柔弱,蓄意勾引。三娘子大怒之下,便将她发卖了。
她觑了一眼施又宜脸色,连忙又斩钉截铁说道:“我真的没有想着要勾引郎君。我可以发誓。”
施又宜抬眼看她,蓬头垢面已然掩不住美貌,现下梳洗后,只简单半挽长发,虽然面有憔悴仍恍若画中仙子。难怪那位三娘子妒忌心大起。
施又宜:“不必了,我信你。一个不愿给富商做妾的女子,料想也不必勾引主家郎君。”
乘月一时怅然,相处多年的三娘子不肯信她,可这位相处不足一日的小娘子,竟然半点犹疑都无地相信她的为人。
施又宜又问:“你在那位三娘子身边呆了多久?”
乘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四岁入府,七岁时进入三娘子院中,从扫洒丫头做起,已经伺候她十二年了。”
“十二年~”,施又宜忍不住感叹道:“养头猪都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个人呢。你家三娘子也太绝情了。既带了你去,又不愿信你。”
以养猪作比,乘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可会心怀怨恨?”
乘月垂眸看向那份炒饭,平静道:“从前在院中有管事骚扰调戏我。三娘子得知后,在夫人面前痛骂管事一顿,护住了我。我不敢心生怨恨。”
听得施又宜也心生怅然,只得另觅话题:“你看到了我这里一穷二白了,也摆不起大户人家的谱,你比我小不了几岁,我姓施名又宜,你唤我又宜或十一姐都可。”
这两个称呼,都不像主仆,乘月心中暗想。她先细致问过“施又宜”三字怎么写,略略一想应道:“那我以后唤你又宜。”
施又宜面前的炒饭已然空盘,她笑眯眯地站起来:“待会吃罢,碗碟锅灶就劳你收拾啦。”
不用洗碗的感觉真好!
虽然还有两日便要搬迁,但生意还是要继续做的。鸡鸣三声,施又宜起床。见乘月已经洗漱完毕。她心中暗忖,这十两银子花得还不完全亏,至少得个勤快人。
本钱亏空,施又宜打算借钱。找谁呢?自然是找那位愿意出一份力的何夫子。虽然可能只是一句戏言。但是施又宜还是厚着脸皮打算试一试。所以,今日晨间的准备事宜,除了磨米浆外,还得先处理卤味最重要的一步——卤汤。施又宜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小竹罐打开,八角桂皮草果等十一二种香料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从楚地学到的配方,终于派上用场啦。
卤味重在炒糖色调卤汤,余下只需看好时辰火候下料便可,施又宜亲自做完最重要的两个步骤,略略交代一些细节事项,便将卤味交给乘月,自己照常在前店卖肠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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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说,二人分工,效率高了不少。
随着时间的推移,卤汤的香气愈发霸道,从后院随风飘散。
正在等候的熟客忍不住踮起脚,抻长了脖子,往里探头。施店主可是在试什么新品,闻着甚是香呀。施又宜将肠粉递到熟客面前,笑着道:“客官好灵的鼻子,后院确实在煮卤味呢。”
“哟,那过几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一饱口福了呀?”
施又宜正好给客人做个宣传:“过两日我们准备搬铺子了,搬到街市北面的青果巷。欢迎客官空闲的时候来给我们捧个人场呀。”
“啊,怎地如此突然要搬迁?”
“唉哟,也是无奈之举。不过新店会做新的吃食,保证客官您来了不会失望。”
熟客笑着道:“自然好,有空一定去捧场。”
装着米浆的木桶已经见底,施又宜利落地关店回到后院,卤味在锅中上下浮沉二三个时辰,染上酱色,已经足足入味了。施又宜用大笊篱一一捞出上好的五花肉、鸡腿、鸡翅,切片斩件装盘放入竹制木盒中,与乘月一同去东山书院寻何夫子。
东山书院在秦淮河的另外一边,施又宜二人从石桥悠悠而过,只觉与三山街市的人声鼎沸之景截然不同,往来行人多是不同书院的年轻学子们,手拿书卷,三两成群,擦肩而过之时,还能听到他们谈古论今的只言片语。
走近东山书院门前,绿杨清幽,空中似乎余有墨香。
看看时辰,料想书院已经下课,施又宜去问书院的门房:“请问何文进何夫子可在书院内?能否替我们通传一二?”
门房正在打瞌睡,头如小鸡啄米一般不住点地。被施又宜清亮嗓音赶跑了瞌睡虫,他神色有些不耐烦,张口便说:“没有这个人,你找错了。”
不对呀,她先前确实听过何夫子说自己在东山书院教书。
施又宜不甘心,又问:“麻烦您再好好想想,何文进何夫子。”
一旁乘月也在一旁帮腔:“劳您行个方便。”
那门房豆大的眼睛左右瞟动,从施又宜脸上移到乘月——好生美丽的小娘子,门房眼睛一亮,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啊,我突然想起来了,确实有位何夫子。两位小娘子在此稍等。”
施又宜则是开了眼界,这门房可真是看脸下菜呀。
过不多时,从书院门内走出一位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直,嘴里哼着小曲的老丈——却不是何夫子,而是那日吃肠粉忆当年而热泪盈眶的张夫子。他许久未到施记,倒是好记性,一见施又宜便说:“哎,施店主,你怎么会在这儿?”
施又宜脸皮还未厚到可以直言上门借钱,只道:“施记肠粉过两日搬店了,何夫子日日上门照顾我的小本生意。我十分感激,故而做了一些小食来答谢夫子。顺道也想告知何夫子新店所在。”
张夫子一拍大腿:“哎呀,真是不巧。有几位学生正在与何夫子论道呢,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出不来。不如这样,我替你将食盒拿进去传话如何?”
见不到何夫子,她怎么能借到钱呢?
可见张夫子目光炯炯,话也到这份上了,施又宜只得勉勉强强,心不甘情不愿地道:“那就有劳张夫子了。还请张夫子转告,二位闲暇时欢迎来青果巷的施记新店尝个鲜。”
13. 第 13 章
张夫子提着食盒进了松风堂。果不其然,何夫子还在与几个学子们讲评前次堂上布置要做的文章。
他率先阅过王冕的文章,字迹工整,整整五页纸无一涂改,有理有据,一看便是下了功夫的,何夫子点点头,赞了几句。
再看下一位孙栋的,涂涂改改全是黑圈,对比太过惨烈。何夫子一下子怒上心头:“让你们写满三页纸,你才写了几页?小小年纪,偷懒成性,该打!”
何夫子拿起案上那根七寸见长,一寸见宽,六分厚的竹戒尺“啪啪”冲孙栋的手掌心就是两板子。
孙栋龇牙咧嘴,忍痛不敢言。
第三位刘邵然也没能逃过怒火:"这写的什么?从哪抄来的淫诗艳词?讨打!”
刘邵然可没孙栋能忍,立马粗声大喊:“夫子,疼死我啦!”
何夫子恨铁不成钢地道:“疼,才能记得住!下次做文章不专心,我这板子可就换成狼牙大棒了!”
何夫子叹了口气,抬头正瞥见张夫子将食盒放在自己案边:“这么好心,还给我们带了东西来吃。”
张夫子答:“这是那位施店主拿来的。”
何夫子有些诧异:“施店主怎么会突然跑来寻我?”
张夫子:“我见她支支吾吾,怕是有事要请你帮忙。”
何夫子东张西望:“人呢?还在否?”
“人已经走了,不过她说你若得空便去街市青果巷找她。”
“怎么是青果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她家店铺明明在杏花巷。”
张夫子没好气地说:“搬店了。人家特意来告知你这位熟客呢。”完成小娘子之托,张夫子又背着手施施然地走了。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何夫子一腔怒气消得也差不多了,便挥一挥手示意这些学生可以走了。
那刘邵然此刻却仿佛双脚生了钉,站在原地探头探脑地问:“夫子这食盒里是什么呀?给我看看呗。”
“你做文章怎地没有这么大的好奇心?”何夫子吹胡子瞪眼,但还是依学生之言将盒盖打开。一碟酱色油亮的卤味拼盘出现在大家眼前。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片片均匀可见厨师之刀工,鸡腿饱满,整整齐齐地一个摞一个,鸡翅尖小巧,层叠摆放如片片花瓣,全是扎扎实实的肉菜。求人掏钱,必须先拿出自己态度。若是施又宜在场,必然要拍着胸脯让何夫子看看自己的态度有多诚恳。菜已经凉了,香味不甚突出,但光看着那规整的摆盘,那鲜亮油润的深赤酱色,便让人食欲大开。
刘邵然跃跃欲试,胆大包天地问:“夫子能让我们也尝尝吗?”孙栋、王冕同样目光炯炯。三人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们,正是狼吞虎咽,见什么都想塞到胃里的年纪。
何夫子很没脾气地道:“吃吧吃吧。”
于是各人皆伸出手捏了一小块塞入嘴中品尝。刘邵然将五花肉一口吞下,只觉口腔中充盈着浓重的卤汁香味,与自己从前吃过的卤水味道大不相同,让人为之一振,刚刚被打过板子的手心似乎也不怎么疼了。肉片三嚼两咽便吞了下去,可浓香的卤水味道却并未消散,舌尖火辣辣的感觉慢慢扩散开来。
金陵人不擅吃辣,贪心拣了一大块五花肉的刘邵然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四处找茶水:“好吃是好吃,可怎么这么辣。”
何夫子心中护食,一听此言正中下怀,连忙道:“那就别尝了,你们各自回家吃饭去吧。”
方才唯一逃过“竹板炒肉”的王冕却说:“夫子,刚刚你夸我文章做得好,能得一奖励,我现下想到了。”
“哦,你想要什么了?”
王冕有些腼腆:“夫子能否将这碟卤味奖给我。我家兄长平素也喜好美食。他近日操持商铺事宜十分辛劳。我想带这份卤味去看看他。”
何夫子本想着待会儿买一壶小酒回家,就着卤味赏月乘凉,想想定是十分惬意。可是,他方才同学生讲“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现在反悔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何夫子在心中默默盘算,转念一想:罢了罢了,施店主既有事相求,少不得他要去找人问问话,到时候再请施店主做一份应当也不难。便答允了王冕。
王冕面露喜色,谢过夫子后拎着食盒慢慢走出松风堂。刚下台阶,大家便像小马驹一样撒开蹄子跑。
“王冕,让我再尝一块~~”
“不给,你休想~~”
站在屋中的何夫子看着他们你追我逐的背影,又好笑又好气地摇摇头,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们啊。
王氏商铺皆要求每半年便查账统计数据,向管事的叔伯们禀报经营的状况。王霁分管的茶叶行、瓷器行在大中街市最繁华的地带,是两间极大极气派的铺子,均为二层小楼,飞檐翘角,粉墙黛瓦,内里直通屋顶的檀木架子摆放着王霁商船从各地运来的货物,如大红袍,君山银针,汝窑瓷,越窑瓷等。除此之外,江南及其他郡县各地还有十几号分铺。
王冕轻手轻脚地走进后院书房,只见案上、柜上、桌上,甚至地上都放着成摞的厚账簿。王霁与四五个掌柜都在埋首纸堆,专心致志地复核账簿,一边不时提笔记录。
还是东张西望的聂予珖看到了他:“”小阿冕,你怎么来了?”
王霁这才从账簿堆中移开目光。
王冕在桌上好不容易找到一片空地放下食盒:“兄长好几日没有回家吃饭了,我来看看阿兄,顺便带些吃食来给大伙们。”
王霁起身上前拍拍自家弟弟的肩膀:“阿冕有心了。”
聂予珖眼睛一亮,赶忙站起来揭开食盒。查账这事素来耗时耗力,他们已经忙活了大半个月,每日都是四五个时辰打底。这几日更是几乎熬通宵,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办正事的时候,王霁不允许属下饮酒。他只能无聊到靠吃酸到掉牙的老梅干提神,前日买的一罐老梅干已经吃个底掉,现下正是急需补给的时候。
好丰盛的一盘卤味,聂予珖兴奋不已,看这成色就知道味道肯定不差,他正要上手,王霁及时出言制止:“让人在小厨房热一下更好吃,顺便拿几副碗筷过来,免得弄脏账簿。”
聂予珖自告奋勇,领了去厨房加热卤味的差事,现下却后悔不易,加热之后卤水的香气充分发挥,勾得他腹中馋虫大举闹事,真想偷吃啊。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右手打了自己左手一下,默默谴责自己,好歹也是王家郎君的得力干将,怎能做这样没品的事情。
好不容易卤味重新上桌,聂予珖捧着碗筷早已按捺不住:“我就不客气了。”
其他几位掌柜倒还顾着礼,看向王霁:“十六郎,你先请。
王霁也不再推托谦让,先尝了一块五花肉,肉本身就选得很好,不柴不渣,卤汁调配堪称完美,各种香料相互融合,却又不会发苦。鸡翅软糯到骨头都有些酥烂了,鸡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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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能撕开。炖煮的火候有些微微过了些许,但在卤汁的强大作用下,也算瑕不掩瑜。
几枚大汉风卷残云般,一碟满满的卤味很快就几乎见底,众人都吃得浑身舒坦,直冒热汗,甚至有些涕泪直流。
只有一位赣州出身的张掌柜道:“香是够香,但还不够辣,要是再多放几把辣椒,就更有味道了。”
江南土生土长的吴掌柜已是满面通红,形如醉酒:“这玩意再放一些辣椒还要不要命了你?”
没有吴掌柜反应夸张,但也不住吸气的钱掌柜则吸溜着鼻涕道:“不过这玩意儿还真提神啊。我现下是一点都不困了。若还能有壶酒,那可真是畅快无比,看到半夜都不犯困了。”
王霁扫了一眼那些还未复核过的账簿,转头对明明直呼辣还是停不住筷子的聂予珖说:“你去问问阿冕在哪买的卤味,拿十两银子再买一些回来吧,走我的私账。”
又冲各位掌柜一拱手说:“时间紧迫,卤味先行,等到查账完毕,我再请诸位掌柜去酒楼吃香喝辣的,共饮欢庆。”
掌柜们素来知道王霁脾性,从不说空话,也拱手还礼:“先谢过十六郎。”
六月最后一日,施又宜与乘月带着一骡车零零碎碎搬了家。那一整个肠粉蒸箱与配方则以二两银子的价钱转给了面馆的宋娘子,算是半卖半送了。宋娘子得知她要改换经营时试探一问,不料施又宜一口应下——不过一个肠粉配方而已,她会得可多着呢。
施又宜花了不到半日的时间教宋娘子如何选米,磨浆之前要浸泡到何种状态,浆与水比例,还有上屉的时长和手法,宋娘子谢了又谢,又从家中牵出那头骡子帮忙拉车,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新店屋比旧店屋宽敞许多,打扫起来自然更也费时费力。她和乘月正在各自扫洒之时,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砰砰”敲门。何夫子竟然如此迅速及时地上门来寻她了?
施又宜喜出望外地搬开店铺一块门板向外探头,外面站着的却不是何夫子,而是个陌生的娃娃脸郎君,模样倒是很讨喜。见施又宜面露防备之色,聂予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请问这里是施记吗?”
施又宜点点头:“郎君,我们新铺子还在打扫,须两三日后才能开店,您有何事?”
聂予珖找对了人,脸上一喜,拱手冲施又宜道:“施店主,我们郎君、掌柜吃了店主做的卤味,甚是喜欢。不知施店主可否先为我们做几盒卤味?我们可以先付酬劳。"
施又宜看向他手上食盒,确实是自家的那个。虽不知那盒卤味如何辗转到这位郎君的口中,但天降大馅饼,哪有不应的道理。
捏着聂予珖给的十两大银锭,她面色强装淡定,内心早已笑开了花:“客官喜欢吃哪些菜,鸡鸭鹅猪都可以做的。”
“我们不挑嘴,你随意都来些。只有一样,卤水辣度能否有增有减?”
这有何难,施又宜又问:“郎君可否要立个字据?”
聂予珖摆摆手:“不用这么麻烦,十两银子而已。明日做好你送来大中街市中心的王氏瓷器行便可。”
施又宜合上门板,情不自禁用牙咬了一咬银锭,真的!钱多事少好说话,这样的客人上哪里找。
乘月还在尽心尽力地用抹布将海棠纹窗格的缝隙擦拭干净,冷不防被施又宜一把攥住手腕:“别擦了,大单来了,走,一起买菜去。”
14. 第 14 章
兜里银钱坠坠,施又宜的腰杆子挺得笔直。层次分明,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出栏20天左右的肥美大白鹅,肉质紧实的走地鸡,通通都拣最好的拿上。
肉铺的肥壮屠夫咧开一嘴牙花子,略带谄媚地问道:“小娘子,我这里还有上好的牛腱子,现杀现卖的,要不要也来一些?”
本朝虽未禁止牛肉买卖,但买卖还是以耕牛为主,牛肉量少,价格昂贵。施又宜眼见他扔在案板上的牛腱子,颜色深红不暗沉,确实很新鲜。用指尖一戳,肉质扎实,卤起来定是人间美味。施又宜很是大方地首肯,将一整块足有二十斤的肉都要了。肥壮屠夫这回连眼缝都笑没了,小娘子这一单买卖,抵得上他平素半日吆喝,今日可以早点归家了~
转过身去,施又宜又买了不少素菜,荤素搭配更有滋味。
根据娃娃脸郎君辣度有增减的要求,院中架起三个半人高的大卤锅。另外还有一个平日炖煮的砂锅也派上用场,施又宜大胆撒上了一整把的干辣椒。这一小部分爆辣卤味儿,不知道有没有勇士敢于尝试。干辣椒轻如树叶,没有立时石沉锅底,而是在卤水汤面上漂浮,原本的褐色立时被一片赤红覆盖。乘月眼见此大手笔,本就大的杏眼又圆睁几分:“这样辣,真的不会吃出问题吗?”
卤味是个耗时的活计,有得是闲聊的功夫。施又宜趁此机会向她普及,这点量还不算什么。若是去过川地那边的卤油,比得上新嫁娘的艳红裙。还有一种麻辣肉片,辣椒切得碎碎的,将整个肉片全部盖住,然后用小木锤轻轻捶打肉片让其更加松嫩,辣椒籽儿也全都捶进了薄薄肉片里。最后肉片再入整个红锅滚过片刻捞起,简直是鲜香麻辣无比。她有幸吃过一次,只觉一股辣气从胃中只冲天灵盖,什么郁气都没了。
“若是有时间我做给你吃。”
乘月连连摆手拒绝,不是小娘子的手艺不好,而是自己上次吃了那些卤味边角料后,连灌了3碗茶水才压下冒火的喉头。
前次卤水施又宜并没有倒掉,而是用纱布仔细过滤掉残渣后留下汤底,每日都微微煮沸养着。
“这叫养老卤。卤过的卤水保存起来,下次卤的时候再加入新的香料和肉类炖煮,养上个十年八年,一滴卤水泼出来,那香气让人恨不得把桌子也舔干净。”
乘月半信半疑,弯眉笑道:“有那么夸张?那要不咱们新店开业就卖这卤水如何?卖上个十年八年,也不必买肉了,就让客人来舔桌子就成。”
施又宜想象一群人舔桌子的场面,只觉得滑稽可笑,若是路人不知,没准要请神婆来做法驱邪呢。她抬头与乘月,两人心有灵犀般,不约而同扑哧一笑。
乘月在一旁安静地清洗蔬菜,只听见水声哗啦,施又宜则处理清洗掉肉中血水,只觉太过安静,不由得清清喉咙,侃侃而谈:“我曾听过一个故事,一座小州县内,有一日开了一家卤水店,卤水只卖一样——卤鹅。
店家每日只卖五十只鹅,巳时开张,未时不到就卖个精光,据吃过的人说,鹅肉香甜,他家的卤汁味道格外特别,香气远扬,距离店铺十丈开外的距离都能问到。细嗅有点骚,吃起来又不觉。不像是任何一种香料的味道,但又让人欲罢不能。
有人好奇打探,店家只嘿嘿一笑,只说是家里祖传老卤。
小州县有一位老饕叫张大财主,也算是尝遍世间美味。他每隔几日便要派人去卖卤鹅,却始终尝不出那一味特殊香料,他苦苦思量不得其解,渐渐竟成了一处心病。张大财主愿重金求解,店家却推脱缄口不言。
每月逢十六卤水店便会闭门一日。而晚上,卤水店的后院则会传出浓重的卤水香气。张大财主猜想,或许这每月一次的闭店就是为了整理卤水。有一日,他实在苦恼,便决意带了人,偷偷爬上店家后院墙头,想一窥究竟。
当晚月明星稀,适合偷窥。张大财主的手下人趴在墙头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张大财主等得不耐烦了,决定自己亲自上,在下人的帮助下,他一副老胳膊老腿勉强上了墙头,竟然还能小心翼翼没有发出声音。
后院果然支着一口大锅,下面微微小火,卤汁翻腾。一只如人一般大,皮毛发亮的黄鼠狼正在冒着热气的卤水中快乐地泡澡。
张大财主如当头棒喝,终于知道最后一味香料,竟然是黄鼠狼的洗澡水!!!”
乘月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若是没记错,今晚会吃卤肉面,可现下她已经有些无法接受那桶卤水了。
眼见美人脸上露出这种神色,施又宜的恶趣味得到极大的满足,甚至意犹未尽:“我还有一个血腥版本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又宜到底从哪搜刮来这些胡说八道的故事???
新一批卤味摆放在王霁案头,任谁看都得称丰盛。四个上下两层的竹制食盒,全部摆放得满满当当,里头堆着的酱色肉块,如同一座小山般冒尖。另外还有两盘素菜,脆生生的藕片、肥厚的香菇、软滑的香干,吸走卤过肉之后的油脂,那叫一个香。
每个食盒盖子均用米糊贴着两寸长的小纸条,简单粗暴地写着:不辣、微辣、辣、爆辣加以区分。
张掌柜哈哈大笑,率先提过写着“爆辣”二字的食盒:“看来这份只有我一人独享了。”他家娘子是金陵人,平素下厨从来追求本味,他嘴里早就淡出鸟来。
其余人一瞥那肉堆中夹杂的七八颗红辣椒,便知这盘必定威力惊人,很有自知之明地避开筷箸。
张掌柜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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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块筋肉相错的牛肉直接塞入口中,肉质筋道紧实,每嚼一口,花椒与辣椒相合的麻辣感越发汹涌澎湃,让他错觉今晚可以将那堆账簿通通看完!
王霁却不着急下筷,视线从铺陈开来的八个碟子扫过,暗忖:这些材料看起来拢共也就二两银子,店家赚头倒是不少。
下一瞬,就听得聂予珖在一旁喜气洋洋道:“店家说啦,银钱丰厚,若是一日全部做完,怕我们也吃不完,明日还有新鲜的!”
王霁自嘲一笑,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施又宜亲手将食盒送到瓷器铺,并不着急离开,大中街市因为更靠近内城达官显贵居住之地,因此所售卖物件也比三山街市之物高不可攀得多。譬如这瓷器铺,一屋子的瓶瓶罐罐,虽然她不甚了解,可看那釉面光泽,便知价钱不菲。
从瓷器行出来,她又顺便跨进隔壁的茶叶行。迎面的墙上挂着巨幅水墨江山图,气势恢宏。博古架上茶叶罐花样繁多,有小巧玲珑的,也有厚壁大肚的。
柜上伙计见有客入内,立马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前来:“娘子,可是要买茶?”
施又宜:“我不过随意瞧瞧。”
那伙计依然笑容满面:“娘子,近日刚来一批六安瓜片,可要品鉴一二?”
“好呀。”正巧她口渴了。
伙计熟练地取出一小勺茶叶冲泡后倒入品茗杯中,递给施又宜。
施又宜抬手仰头便是一饮而尽,这点量解不了她的近渴。她伸直手臂:“能否再来一杯?”
伙计嘴上答好,脸上却显出几分诧色,没见过人品茶如牛饮的。
“娘子觉着这茶如何?”
“不错,就是有些苦。”
伙计憨厚的圆脸上堆起笑容:“这茶,不苦呀,您细细品,回甘无穷。”
“要不,我给您试试另一种?”
施又宜接过新一杯饮下,咂咂嘴回味:“确实比刚刚那杯好些。这茶多少钱?”若是价格合适,他也买些回去,喝不完还能做茶叶蛋呢。
伙计答:“两百钱一两。”
施又宜眼睫一睁:“这也太贵了吧,寻常街市二十文一两也算不错了。”她得买几十份肠粉才能挣得两百钱。
“我们这的品质自然比大路货好上太多了。这还不算贵呢”,伙计伸手往身后柜中一指,“我们这还有二千钱一两的呢。”
买是买不起,施又宜扬眉试探:“能不能让我尝尝?”
“这……”伙计脸上显出几分局促,那样贵的好茶,他这个刚来的伙计可不敢随意给人尝,何况,这小娘子应当也品不清楚。
“让这位娘子尝尝吧。”施又宜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澈如松下清泉的嗓音。
15. 第 15 章
施又宜应声转身,只见珠帘微动,灯光亮堂处,站着一位身姿挺如松柏,玉面瓷骨的郎君。
憨厚伙计立马昂首挺胸地恭敬道:“郎君。”
王霁看了一日账簿已然有些神色不清明,方才吃了些许卤味提神,却又有些口干舌燥,便想着出来拿些茶叶清清口,顺道走动走动,正巧听见帘外这小娘子在试茶。
王霁走上前去,从柜中取出一罐包装完好的茶叶放在台上,他个头甚高,与这矮墩墩的憨厚伙计形成鲜明对比,十足冲击力。
这间铺子为了让她掏出二千钱,居然要施展美男计,真是颇费心思啊。不过,这俊俏郎君好生面熟啊~~再定睛一看,施又宜乐了,这不正是牛首山脚下那位好吃生食结果气走相看小娘子的郎君嘛~
对面郎君显然记性也很好,冲她微微颔首:“小娘子,又见面了。”
施又宜同样以点头回礼:“好久不见,郎君。”
憨厚伙计站在一旁察言观色,听起来这位衣着简朴的小娘子与自家郎君好像是旧识,幸亏自己方才没有只敬罗衣不敬人,他在心中暗自庆幸。
王霁声音也如春日和煦:“我来沏茶吧,你忙别的去。”
憨厚伙计立马很有眼色地走开了。
“小娘子,这边请。”王霁将她请到另一侧特设的茶座落座,自己则坐在施又宜对面,开始碾茶。
“此茶名唤春风渡,出自峨眉山一带。”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白皙,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颇有魏晋遗风。施又宜不禁将自己的手也放上茶台边沿比较,天哪,自己的手仿佛在卤汁中泡了三四个时辰,比一个男人的还要黑,她心中默默哀叹一声,这些年晒黑的皮肤,什么时候能恢复过来。
王霁倒是一直专心致志沏茶,未曾留意施又宜的神色变化。她又抬起头左右张望。太阳落山不久,大禄朝宵禁宽松,这时辰正是大伙吃完晚食,出来散步的时辰。外面不少有行人路过,可店中却只有她一位客人。施又宜情不自禁发问:“这里铺子一月赁钱必定很贵吧,都没什么客人,郎君会不会亏本呀?”
王霁已向茶盏中注水,开始击拂,分出半分心神回答她:“店中熟客一般按月或按季度订货,铺中伙计送上门或客人家管事们来取皆可。若有新品,我们也会送上府中请客人品尝。至于铺面,是家中所有,无需赁钱。”
王霁云淡风轻无甚炫耀之意,施又宜却仿佛吃了颗鲜杨梅,禁不住地牙酸。听听,能派的起管事的,必定非富即贵,是她见识浅薄了。
茶沏好了。
“娘子,请。”王霁声音也如春日和煦。
白色杯壁中可见茶汤清亮,凑近嘴边时,鼻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比方才伙计倒给她的两种都明显得多,再入口一尝,香而不涩。施又宜浅尝一口后,觉得不过瘾,又是一大口全数咽下。
王霁见她动作,不免有些发笑,将这“春风渡”喝出气吞山河的气势,这位娘子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人。
“娘子觉着这茶如何?”
“确实很不错。”虽然她还是觉着不值二千钱一两。这钱给她,她都能整出八荤八素的一顿筵席出来。
施又宜说罢,抬眼觑他脸色,见他眉目舒展,赶紧趁他开口之前先声夺人:“就是有点贵,我买不起。我平素也不好喝茶,只想要些茶叶做茶叶蛋罢了。”
王霁先是微微现出惊讶之色,而后脸上的笑意漾开,倒是像自己饮了这“春风渡”。
“小娘子真是快人快语。”
施又宜理直气壮:“做茶叶蛋又没有什么丢人的。”
王霁笑意不减:“春风渡煮茶叶蛋,有些暴殄天物,不过店中还有一些散茶可用,就算我送给娘子的见面之礼。”
施又宜着实没料到还有这便宜可占,连忙拱手道谢:“多谢郎君。”哎哟,这郎君看着可越发俊俏了。
施又宜拎着一大包散茶欢天喜地走了。
王霁则取了茶叶回后院继续看账。
行至半路,二人皆慢下脚步,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还不知道那位娘子/郎君姓甚名谁。
做完卤味,又花了两日时间收拾布置,七月初五,换上更名为施记食肆的黑底金字牌匾,食肆正式开张~~~
门前挂上一卷百响的爆竹点燃,劈里啪啦地落了满地红纸,添上许多喜气。新铺左邻是布庄,右舍是杂货店,横竖没有直接竞争,掌柜们都来道了声恭喜,算是认个脸熟。
虽然过去游历的三年中有一年半在岭南学艺,但施又宜还是大言不惭地在门前的招牌上写下:各地风味,尽在施记。又另起一行写着:近日特色啫啫煲。
施又宜打算食肆依旧走市井平民路线,卖些时蔬小鲜,加上风味特色菜。特色菜暂定每月一换,当然,以她的心情为准。
自从尝过施又宜的扬州炒饭和卤味,乘月信心十足,连做梦都是施记食肆客人络绎不绝,自己端菜倒水忙不过来的情景。可现实给了她泼了狠狠一盆冷水——大半个时辰过去,无人问津。乘月坐立难安,忍不住掀帘子到后厨:“一个客人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施又宜正在尝腌萝卜的味道,咬得嘴里“嘎吱嘎吱”满是脆响,见乘月进来,顺手喂她一片:“尝尝。”
腌制一整晚的白萝卜褪去原本的辛辣和生涩,吸饱白醋与冰糖混合调制而出的汁水,变成另一种味道。
“别急,总要花些时间。”施又宜笑眼弯弯,乘月的心渐渐静下来。
待乘月望眼欲穿之际,门外总算有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驻足。乘月鼓足勇气,上前问道:“客官可是要用午食?本店有新鲜小菜,还有特色佳肴。”
书生抬眼见到一位极貌美的小娘子,先是眼前一亮而后心生疑窦,这不会是个黑店吧?他于是一言不发,快步走开了,乘月哭笑不得,见到自己怎么好似见鬼了。
过不多一会,又有一位宝塔一般的高大壮汉站定打量那块立在店前的木牌,身后还跟着两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仆从,皆挎着褡裢。
见乘月局促地靠在门框处眼巴巴望着,壮硕大汉终于发问:“什么是啫啫煲?”
乘月按着施又宜给的话术介绍道:“啫啫煲是将食材放在砂锅中猛火开煲,保证食材鲜香。”
“你们店中一个人都没有,是不是味道不行啊?”
“客少是因为小店今日才开张。您放心,本店掌厨的手艺定会让您回味无穷,念念不忘。客官您是第一位客人,我们可以给您些许折扣。”
壮汉神情冷峻地大步踏进店中:“小娘子吹得天花乱坠,我且相信一回。若是美味,我另外有赏钱,若是不好吃,我分文不给。”
第一日便遇见如此豪横之人,乘月始料未及,但她多年的宅院生涯也不是白过,任内心如何起波澜,表面依旧一片恭敬之色:“客官看看想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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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汉的目光从墙上一溜写着菜名和价格的小竹牌划过:“那就鸡煲、鳝鱼煲、茭白炒蛋并一份青菜,加米饭。”
乘月应下,又掀起帘子到后厨去重复一遍菜名,那壮汉听见从后厨传来的对话,分明是两个年轻娘子的嗓音,心中不禁又生出几丝懊恼——小娘子们过家家似的,写个不常见的菜名,倒把他忽悠进来了。那两位仆从显然十分畏惧大汉,依旧站在大汉身旁,待大汉说句“不必拘束”后,二人才落座。
乘月再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托盘。她从托盘上端下茶杯放在三人面前:“这是紫苏饮子,客人先解解渴。”
又放下一小小的白瓷碟:“这是小店腌的萝卜,请尝尝。”
壮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紫苏味很浓,但别处也喝得到,没有什么稀奇的。他又从那盘码得整整齐齐的萝卜条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酸脆爽口,倒教人眼前一亮。
后厨内,施又宜则动作十分迅速地处理食材。鸡早上已杀好剁成块,只需放入酱料腌制片刻,鳝鱼则还在水桶中扭动,施又宜伸手抓出两条,去除内脏斩成段再仔细搓洗去粘液,同样倒入酱料。
炉火已经烧得很旺,炉口处架着一块网格状铁板,施又宜同时放上两个砂锅,红葱头、姜块、大蒜倒入铺满锅底煸香,再将鸡块鳝鱼段放入不同锅中,左右开弓,轮番用筷子轻搅拌以防糊底,大火啫上片刻,她盖上砂锅盖,沿着锅边浇上一圈米酒焖煮片刻,酒意在烈火中蒸腾,香气却渗入肉中,最后撒上一把香葱芫荽便大功告成。
“上菜。”
乘月立时入内将砂锅端出,衔接紧密,仿佛二人早已配合多年。
砂锅放在桌上,地下垫着隔热的棉瓦片。乘月揭开锅盖,只听见热油声“滋滋”作响,仿佛在告诉客人们“啫啫煲”之名从何而来。一股浓重霸道的香气顺势蒸腾而上,变成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这便是施又宜以啫啫煲开场的原因,不加一滴水,用猛火逼出食物鲜味,吃了便舌尖便再也忘不掉如此浓烈鲜香的味道。
壮汉先夹起一块金黄油亮带着微微焦意的鸡块,酱料的香气完美渗入鸡肉之间,皮脆肉紧,越嚼越香。再尝一块卷曲的鳝鱼段,肉质紧实脆嫩,一尝便知现杀先做,他表面不显,内心却禁不住道一声过瘾。
主仆三人丝毫不交谈,各自捧着碗筷低头吃饭,不一会儿便如风卷残云般,将菜吃个精光,中途还让乘月添了饮子,又续上一盆白饭。
“各位客官,本店的啫啫煲可合您口味?”另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原来是一直呆在后厨的施又宜。她顺势往桌上一瞥,看到砂锅除了姜块什么都不剩,葱头芫荽都咽了下肚,至于后面上的两碟时鲜更是片甲不留,不禁嘴角微微翘起,看你敢不给钱。
天气炎热,吃了这一顿锅气十足的菜,壮汉早已满头大汗,他接过仆从递过的汗巾擦拭过,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还行。"
他起身率先向门口走去,矮仆从则站在原地从褡裢中掏钱。
一颗碎银子落在桌面上,约莫瞧着足有五钱。
施又宜道:“给多了。”
矮仆从只道:“饭钱与赏钱一并。”自家主人向来严苛,能得一句“还行”已是极大肯定。
望着三人离去的身影,捏着碎银子,施又宜忍不住还要揶揄一句:“真是小气,连一声好吃都不肯说。”
乘月冲她弯眼戏谑一笑:“施店主的手艺,那必定是街市一绝呀~~”
16. 第 16 章
迎来嘴硬手宽的开门红客人后,慢慢也有旁人登门,生意渐有起色。
店内方正亮堂,比原来宽敞不少,下次他邀三五老友在此共聚不成问题。装饰简单之中带着几分质朴之气,柜台上的粗陶罐中插着一把蓬勃的黄色野菊花,左右墙面各悬挂两幅画,分别画着通红的熟虾、焦黄的烤鸡、竹篱笆上低垂的长条绿丝瓜和泥地之上长得正盛的紫苏。何夫子细看之下乐了。
乘月见一老丈携着一麻秆少年站在店门左顾右盼,迎上前:“客官是否要用膳,里面请。”
“请问,施店主是否在此?”
此人正是老熟客何夫子,麻秆少年则是捣蛋鬼刘邵然。何夫子远远瞥见店门前照样立着一块木牌,便知是施店主风格。走进却发现,牌面上字迹却从鸡爪子刨出来的字迹变成了清秀的簪花小楷,又见店中是一貌美陌生小娘子,正心中踌躇。
乘月温婉一笑:“您是何夫子吧?又宜……施娘子在后厨呢,快请上座。”
何夫子纳闷了:“你怎么识得我?”
乘月接过他手中的瓜果,一边解释道:“又宜说您是讲信用之人,必定会上门来寻我们。”
这时,施又宜也掀开布帘现身:“我说店中怎么突然蓬荜生辉,原来是何夫子终于来啦。”
何夫子见她,连忙开口解释,自己并非空口白牙不愿帮忙,实则夫人染上风寒浑身乏力,好转后他方才醒悟——施店主好像有事相求!
家事自然更重要,施又宜摆摆手,调侃问道:“那卤味您老尝了吗?味道如何呀?”
何夫子老脸一红,怎么把转手送人这茬忘了?
施又宜却鼓两声掌:“夫子,您这卤味送得好,送得妙啊。”她并非正话反说,这一神来之笔,让她即刻赚了四两银子,解了燃眉之急。
卤味引出如此商机,何夫子始料未及,不禁赞叹此机缘难得:“老夫时常听学生提起他这位阿兄,据说于商道一事上极为精通,年纪轻轻便掌管几大商铺,生财有道,金陵商人们还给他送了一个外号,叫''金貔貅''呢。”
施又宜蓦地想到赠她茶叶的郎君,心中有了些许猜测,若真是此人,可真是不光多金,还有优越的皮囊。她一面想着,一面到后厨瞧着几只肥肥鼓鼓正趴在水中一动不动的牛蛙,忍不住哀叹:“人家多金又帅气,你们生得丑陋,但却好吃,怨不得我动手,你们要找,就找吃你们的人去吧。”
今日,就让她为何夫子和麻秆学生,上一道啫啫田鸡煲吧。
田鸡肉质细腻,口感绝佳,但准备过程着实血腥,须将其抽筋扒皮。乘月平日洗菜切肉都不在话下,每每见施又宜给黄鳝剔骨给牛蛙扒皮,都得早早避开目光去。她实在忍受不了那种满手滑腻还在动弹的感觉。
施又宜在后厨有条不紊地准备,乘月则在外间不时给客人们端茶倒水,收拾桌面。今日的饮子换成了菊花茶,清淡润肺,淡黄的茶汤中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枸杞,甚是夺目。
刘邵然的眼睛则像蜜蜂采花般,跟着乘月的身影乱转。何夫子今日戒尺不在手,从竹筒中抽了一双木筷子照着刘邵然手背就是两下。刘邵然猛地缩回手,两道红痕已然清晰可见:“夫子,为何又打我!”
他有些委屈,现在也不是考校功课的时候呀。
何夫子咬牙切齿:“老夫有没有教过你们什么叫非礼勿视?!”
刘邵然讨好地一笑:“人皆有爱美之心嘛,夫子您别生气。”
见夫子又高高扬起手中筷子,他立马变成识时务的俊杰:“非礼勿视,懂了,学生懂了。”
此时,乘月端锅上桌:“啫啫田鸡煲,请享用。”
锅盖一揭开,刘邵然的眼神便完全被田鸡吸引,肥美油亮焦香,伴随着酱汁翻腾的吱吱声,看上去真的好诱人!
施又宜在临出锅前除了芫荽还加了一把切得细碎的紫苏叶,紫苏的香气对田鸡来说完全是锦上添花。
刘邵然早已顾不得看美人了,连忙下筷,砂锅边沿热油翻滚,他只胡乱吹了两下便放入口中,一下便尝到苦果:“烫烫烫~~”
乘月站在一旁,忍不住捂嘴偷笑。
刘邵然的嘴动得飞快,田鸡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看得何夫子有些心疼,自己牙口不好只能细嚼慢咽,抢不过少年郎。这臭小子也不懂给夫子多留几块,气死他了!
何夫子看着自己这丢人显眼的学生,忍不住摇了摇头,还是尝尝这田鸡煲解忧吧。
现杀田鸡肉质细嫩,腌制之后酱汁充足,在猛火快煲和紫苏的双重加料下,赋予了新的风味。从前只吃过施店主制作的肠粉,虽然味道不错,但还是素净了些,这田鸡煲鲜香扑鼻,浓油赤酱,更具有风格特色。
何夫子忍不住赞叹:“施店主这手艺,可比得上城中大酒楼的大厨们了。”
“可不是”,刘邵然从猛吃中抽出一分心力应和夫子,“我随家中父兄吃过这么多,还从没尝过啫啫田鸡煲呢,这可比那些燕窝鱼翅什么的好味道多了。”他今晚回家必须得向父兄炫耀一下!
他又夹了一筷子萝卜小菜,冲淡口中的热气。
施又宜今日将萝卜芯和萝卜皮分开两种做法,萝卜芯照常切条,用白醋冰糖蒜片辣椒面浸泡。萝卜皮则切成片状,除了白醋之外,还加了些许酱油将泡好的萝卜皮变成了琥珀色。
“这个萝卜皮,竟然比芯更好吃~~”刘邵然大为惊奇,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怎么一点萝卜皮的生涩辛辣味都没有?”
施又宜大方地透露秘诀:“必须要先用盐抓匀腌制大半个时辰,腌出水分,将萝卜杀一遍才行。”
何夫子与刘邵然大快朵颐之时,王霁则正站在王氏老宅的议事堂之中。议事堂是个方正大厅,能容纳数十人,堂中放了许多冰块,左右窗棂大开,穿堂风过,竟带起些许凉意。窗外则是一片西府海棠花树围绕,因是夏日,有叶无花。
正中主位高坐的三人正是行商一派的话事人,王霁分别称呼其为三伯父,五伯父和六伯父。其余侧位坐着的叔伯们,则是一些旁支的长辈。
而王霁这些年轻的小辈们,则站在堂中央,依次上前向大管事们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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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来的经营成果。
王氏素来讲究代代相承,因此,各商行日常管理行事已经慢慢转移给小辈们,长辈们则在重要事情上把把关。
轮到王霁出列的时候,众人向他投去或敬佩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年轻一代中,如掌管酒楼粮行的王斐、掌管钱庄的王昱、掌管丝绸的王晋都是话事人们的亲儿子,从小培养,大概率是下一代的既定接班人。只有王霁,王氏族中一个默默无闻的穷小子,完全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在这议事堂中站稳脚跟。
王霁长身玉立,朗声道:“茶叶行流水共三万七千八百四十七万两,扣除成本及费用之后,盈利一万一千六百五十三两,与上年同期相比,减少八百六十四两;瓷器行流水共七万六千九百八十五两,扣除成本及费用之后,净利为三万八千四百九十六两,与上年同期相比,增加三千两百五十九两。目前,与泉州市舶司的关系已经打点妥当,各项手续也陆续办妥,约莫九月初可以出海的船只增加五艘,预测之后净利可再增加两成。不过前期投入的资金也需增加,还有运出去的丝绸量也得提前备齐。”
长辈一听还能增加两成利,脸上皆显出满意的神色。小辈们则心中一惊:王霁从三年前开始去闽地组建船队,去岁才开始出海,这不到一年半的时间,竟然就赚了五万两!一下子全部回本了,而且之后还能在增两成利,太可怕~~在他前头汇报完成的人暗自庆幸,在王霁之后的人一片呜呼哀哉,珠玉在前,自己可没有怀璧啊。
王昱、王晋冲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一旁的王斐心算飞快,发现王霁的利润比自己多了约莫四千两,脸色立时由晴转阴。
坐在左侧的一位年约五十的褐衣男子捋着胡须发问:“鹤知,我听说三月的时候,泉州那边有一艘船出了事,好像给工匠们赔了不少钱啊?是不是真的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王霁冲褐衣男子拱手行礼后才道:“七伯父,确有此事。工匠日常巡检的时候,船上有一根船桅忽然倒下,击穿甲板,压了不少工匠。索性是在出海前发现,伤者皆能及时送医无人死亡,但共十八人轻伤,二人重伤,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轻伤者每人补偿二十两白银,重伤者每人补偿五十两白银,共计四百六十两。”
七伯父语重心长道:“事先怎么没和叔伯们禀报一声呀?那些工匠,一年工钱不过也就七八两。你一下子就给他们赔了几年的工钱,下次其他人有样学样,假装受伤讹钱怎么办?对下面人宽容,只会助长他们偷奸耍滑的脾性呐。”
王霁并不反驳,依旧一副波澜无惊的样子:“七伯说得是,鹤知受教了。”
七伯父见他这副把自己话权当耳旁风的模样,脸色一变,正准备开口好好教训这不听话的小辈一番,坐在上位的三伯父王仲宜开口了。
“鹤知素来宽容待人,不过他治下还是很有分寸的。既然利润有所增长,这点小过,大家也就不必和年轻人计较了。”
七伯父,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不敢发话,只能在自己心里暗自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王霁才是你亲儿子呢。
17. 第 17 章
聂予珖在议事厅当了三个时辰锯嘴葫芦,直到上了马车,终于一吐为快:“四百六十两,不过就是他博古架上一个玉如意的价钱,连这点钱都要计较,真是黑心贪财鬼。幸好十六郎你有先见之明,按下此事不提,若是依他们之言冷漠行事,谁还愿意跟着咱们。”
骂过七伯父之后,他脸上又多了几分得意之色:“哈哈,当年你将绸缎庄生意扭亏为盈,结果最后给了王晋,买下荒山里面藏着铜矿,又因为王昱的舅家在钱监,将这块转给他。打发您去开疆扩土,远洋出海,烂摊子都丢给你,还说是什么都是一家人。结果,那群捡现成的还是比不上你。特别是王斐,若是竹风楼不是以成本价从我们这买茶叶,他的赚头至少还要少一千两才对。郎君,你就这么忍气吞声?”
王霁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王斐不是素来如此?我不是忍,我只是看在三伯父的面子不与他计较而已。”
当年他一纸谏书,只有三伯父愿意收下且认真读过,未用年少无知打发他,他才有出人头地之日。旁支一脉,提携已是大恩大德。到底自己现在吃饱穿暖,还能庇护家人,比从前境地好得多得多。人若是太过贪心,或许什么都抓不住。
他与聂予珖相处多年,名为副手,实则已是兄弟,也知道是在为自己抱不平,温声给他顺毛:“”远在泉州的事情,这些老头子怎么又知道了?定是有人多嘴饶舌,你去查一查。”
聂予珖精神一振:“十六郎,你终于打算出手揪一揪这些牛鬼蛇神了?”
“查出来……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王霁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听闻那位新任的江南转运使已经到任,找个机会,我们去拜见一二。”
七月半,中元节,鬼门大开。
从白日开始,便能听到阵阵诵经之音合着木鱼声在街头巷尾荡涤,那是僧人们为故去之人超度。
食肆卖过午食,便闭了店。施又宜按照金陵习俗做了些炸茄饼。做法倒也简单,将茄子细细切丝后,裹上面糊再下油锅炸酥,施又宜做的时候还加了两个鸡蛋拌入面糊之中,吃起来更为香甜酥脆。
在家中祭过父母牌位,施又宜和乘月简单吃碗清汤阳春面,提着纸钱香烛去秦淮河边放莲花灯。中元节除了祭拜自家祖先,也有超度孤魂野鬼之意。
河边很是热闹,人头攒动,三五成群,远远望去,河面上全是大小不一的莲花灯顺水而下,灯芯烛火仿佛流萤一般摇曳,不知传说中的忘川是否便如这般模样。
二人找了一小块空地,点燃香烛和折成金元宝银元宝的纸钱,施又宜有些感慨:“从前我时常嫌弃阿爹顽固不化,嫌弃阿娘啰嗦唠叨,整日想着过没人管我,自由自在的日子。现在日子自由了,可是我竟然很想听阿爹讲些大道理,听阿娘絮叨些吃饱添衣之类家常话。”
乘月见过施又宜时常对屋中两块牌位叩拜说话,早知她与父母情深。
“节哀顺变”不过泛泛空话,乘月想了想,平静道:“我四岁被父母卖入府中为婢,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同他们见过面,也不知他们如今是生是死,富足还是贫困潦倒。”
曾经拥有过美满家庭而后失去,与从未曾体验过父母舐犊之情,哪一种更令人惋惜?
施又宜看着乘月,乘月也看着施又宜,两人同时释然一笑——至少我们现在靠着自己的双手,过得很好。
夏日炎炎,放过灯,祭过先人,二人也不着急回家,慢悠悠地顺着河道散步絮叨家常,施又宜想在院子中立一个秋千,乘月则打算在篱笆下种一片蔷薇。
走过青石板桥,桥口处人影攒动,许多小商贩聚集,卖饮子的,卖煎饼的,卖蜜饯的,卖夜来香花串的……品类繁多,琳琅满目。
施又宜的目光被一家糖水摊位前吸引过去。摊面上放着好几个大肚圆陶罐,摊主是一对年轻夫妇,正在殷勤地对围观的客人介绍:“这是绿豆汤,这是红豆汤,这是莲子百合羹,这是……”
施又宜眼尖,见摊位后面还有几张小矮桌矮凳,便拉住乘月:“咱们也尝一碗吧。”
摊主夫妇正在给前头的客人舀糖水,二人站在一旁排队,乘月忽然发现火钳子忘记拿了,便与施又宜约定分头行动,自己返回方才放灯之地去取。
施又宜刚端着两碗糖水坐下,忽然听到一阵匆匆慌乱的脚步声,她闻声抬眼,正看到乘月满脸慌张左顾右看。
施又宜连忙招手示意,乘月瞧见她,神色稍稍安定下来。
“怎么了?”
“方才有人见我落单,一直跟着我说要送我回家……”乘月说得隐晦,施又宜却听懂了,猛地从小板凳上坐起来四处张望:“在哪呢?胆敢调戏良家女子,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乘月赶紧给她顺毛:“我趁着人多,把他们甩掉了。”
施又宜这才放下心来,看着乘月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禁“啐”一口:“真晦气,没碰上水鬼,却遇到色鬼。看来有时候美貌也不全然是种福气。”
乘月早已深有体会接受现实:“美貌于我们这样无权无势的人来说,是种负累。”
施又宜冲她攥紧拳头:“你放心,谁敢来骚扰你,我一拳揍不死他。”
乘月看着她比自己壮不了多少的身板,还是笑着捧场道:“多谢施女侠。”
二人挤在小摊位上头挨着头喝糖水,施又宜要了一碗百合莲子羹,莲心清新的微苦,散去她心头郁气,乘月则小口喝着红豆汤,绵软中带着丝丝甜意,安抚着她惴惴不安的心。
王霁正在茶叶行看各地分铺掌柜传来的信件,忽如狂风袭来,书房门“砰”地一声打开。王霁安之若素,聂予珖则被吓了一大跳。
谢培风一身扎眼的孔雀蓝衣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你们铺子给的年中花红已经收到了,老头子一高兴,这个月额外赏了我一百两,要不要一起乐呵乐呵去?”
王霁习以为常,只道:“一扇门五十两。”
谢培风不以为意:“不对不对,上一次你说的一扇还是三十两。”
王霁笑得和煦:“这三个月来楠木价格连连上涨,每一块料都比从前贵上十两,工匠的工费也比从前多上十两。不过谢郎君刚多了一百两,倒不必额外找谢伯父结账了。”
谢培风“嘁”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到底走不走,给句准话。”
“去哪?”
谢培风早知王霁脾气,先看选择,再做定夺:“上次宴会时,刘家的小子说三山街市那边有一家新食肆有位食肆西施,美若嫦娥下凡,比起秦淮河的花魁娘子也毫不逊色。我们要不一起去看看?”
王霁凉凉一瞥:“良家女子,慎言。”
谢培风脸上调笑之意顿收,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得意忘形了。”
他又凑近王霁些:“真不去?刘家小子还说,除了食肆西施,店主的手艺更是一绝,而且所烹之物,金陵只此一家。好像叫啫……什么来着?”
王霁伸手将他的脸无情地推开:“你请客?”
谢培风折扇一张:“必须的,王郎君,请给我这个为你花钱的机会。”
聂予珖早已坐不住:“走走走,我早就闷死了。”
王霁这才抬眼满意颔首:“谢郎君爽快。”
聂予珖下车望见写着“施记食肆”的金字招牌,露出小虎牙:“巧了,十六郎,咱们上次的卤味就是向这家买的。”
“卤味?什么卤味?”听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谢培风顿感自己错过了一顿人间美味。
王霁凉凉道:“就是,月底时请谢郎君过来一叙,结果谢郎君为了飞云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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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酒,狠心拒绝了。”
谢培风“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六月底的叙旧,那可是鸿门宴啊,王鹤知这小子多半是为了诓骗他过去一同看铺子,他上过一次当,绝不会重蹈覆辙。
三人抵达施记时辰尚早,未到正午,店中只有寥寥一桌。
正在擦拭柜台的乘月殷勤地问道:“三位客官,请问想吃些什么?”
王霁眼光从墙面木牌一扫,很快便做好决定:“啫鸡煲、啫排骨、淮山炒虾仁、清蒸鲈鱼。”
“好咧,客官请先上座。”
谢培风和聂予珖偷偷觑着乘月,说着悄悄话:“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聂予珖赞同地点点头:“比起那些贵人家小娘子的风度,也差不了多少。”
“对了对了,你们郎君上次相看的那家女郎,结果如何了?”王鹤知后来一去泉州便是半个月,他险些把这茬忘了。
“那小娘子被十六郎气跑了。”
“气跑?到底什么回事,你且与我细细道来……”
谢聂二人碰到一起,就像两只荷塘中的小青蛙,从早到晚一直“咕呱咕呱”。
乘月照例为三位郎君添茶,王霁忽然唤她:“这位娘子,请问——”
谢聂二人仿佛被人捏住嘴,齐齐噤声,悄悄竖起耳朵,王鹤知竟然会主动和小娘子搭讪?!!!真是开了天眼了!难不成这位金貔貅郎君春心萌动地格外晚,一直到盛夏时分,才终于发了芽?
乘月停住脚步,杏眼微微睁大,仿佛盛开的粉色海棠花瓣般惹人垂怜。
王霁指着墙上的画卷问道:“这些画,是出自娘子之手吗?”
乘月本来立得笔挺,以为他有何吩咐,原来只是问画,微微松了口气:“郎君,正是。这些画都是出自我手,不过胡乱涂鸦罢了。”
王霁微微笑道:“娘子笔墨简约却十分生动,尤其是这些题材,十分少见。”旁人最多画画水中活虾,通红的大熟虾他还是头一次见。
乘月连忙解释道:“选题是按照我们施店主的心意,非我之功。”她当时也有些许诧异,可施又宜说,食肆之中,自然要画些食物,才能让客人多多的点单。
王霁点点头,道一声“原来如此”,心中却暗道,店主是位有趣之人。
滚烫冒气喷香的啫鸡煲一会便端到三人面前,三人一尝之下,均大为赞叹。
谢培风赞叹道:“我本来只道刘家小子添油加醋,这店主的手艺居然名副其实啊!我觉得比竹风楼都好吃。”
他知道王霁王斐二人素来不睦,背地说说王斐所管的竹风楼不足,也不碍事。
王霁亦长眉舒展,可见极符合他口味:“高手本来就大多隐于民间。”
三人谈天说笑间,门外又进来两人。
乘月见了却并未如寻常一般热切迎客,而是露出微微厌恶之色。前头那人约莫二十来岁,通身锦绣绸缎,一看便知出自富贵人家,长得倒也算平头正脸,但眼下一片明显淡青,身上一股脂粉气,脚步虚浮,一望便知常在秦楼楚馆中混迹。后头跟着的仆从模样也是一并的獐头鼠目。
这二人便是中元节那晚尾随她之人。不知如何打探到她们在此处开店,前几日便来过请她们入府做宴席,施又宜见他们眼光不正,立时果断拒绝了。没料到他们还是贼心不死。
乘月难得一张冷脸:“二位请问要做什么?”
脚步虚浮男见她便笑了,一副色迷迷的模样:“小娘子的问题真奇怪,你们这是食肆,大门敞开,我来用膳,怎地你不欢迎?”
店中还有其他客人,乘月忍下气来,侧身抬手:“客官这边请。”
脚步虚浮男故意挨着乘月而过,想用自己的上臂去蹭她的胸口,乘月腰腹一拧,像一尾小鱼侧过,及时避开他的咸猪手。
18. 第 18 章
店内陆续来人,已有七八成满,大多都是往来街坊,不少人光顾多次,知道店内只有两位小娘子,忙碌之时,也会体谅一二,极少催促。
只有那位脚步虚浮男,时不时在堂中高声呼来喝去。
“小娘子,怎地也不给我们上些茶水。”
“小娘子,碗筷掉了,再上一份~~”
“小娘子,你们店中这动作也忒慢了,等了这么久还没上菜。”
王霁一行与他落座相隔颇远,都能听到他的高声大喝,三人眉头紧皱。
乘月被指使得团团转,终于出了岔子——不小心将酱汁泼到脚步虚浮男的袖口。
这下他终于可以借机发作,立时站起来拉住乘月手腕,不住摩挲:“小娘子忒不小心,污了我的新衣。这可是今年最最红火的云雾缎,一匹三十两纹银。你打算怎么赔啊?”
乘月只觉得被他握住那处手腕仿佛裹了一圈猪板油,肥腻至极,阵阵恶心涌上心口,从前还在府中之时,那管事也是这般对她揩油。
眼前之人恍惚是脚步虚浮男泛着青色的脸,又仿佛是从前管事那张更为苍老的胖脸,交织成一个挥散不去的噩梦,这个噩梦之中,始终只有她一个人,无人相助。
“快放开我!”
乘月奋力挣扎,脚步虚浮男却紧抓不放,另一只手甚至还想搂上她腰际:“小娘子,不如跟我回家去,从此吃香喝辣做人上人,再不用端茶倒水。”
谢培风最是怜香惜玉,向来看不惯小娘子落难,忍不住低声骂道:“真不知这混账是哪家府上的,好大的口气。”他们王谢两姓大族之人,都不敢这般胡来。
聂予珖已然蠢蠢欲动:“让我去吧。”
他正打算站起,王霁看到那块隔着内屋外堂的布帘几次掀动,按住他:“且慢。”
下一刻,堂上传来一声清亮又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位郎君,千万别生气。”
脚步虚浮男抬眼,眼前多了一位小娘子。
她端着一盘外表金黄浓稠如蜂蜜的菜肴放在他的桌面上:“这是我为您特意现做的菜肴,名曰拔丝豆腐,请郎君品尝。我乃本店店主,代我们店中婢子向您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
脚步虚浮男脸上现出几分得意之色,“这就对了嘛,还是店主识时务。”店主小娘子虽不及另一位容貌昳丽,但笑靥如花,嘴边梨涡若隐若现,也是位清秀佳人。
施又宜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双手夹起一大块,亲自喂到脚步虚浮男的嘴边:“来,我喂您。”
脚步虚浮男十分受用,终于松手放开乘月。乘月连忙躲到施又宜身后。
他张口将施又宜喂的一大块尽数吞下咀嚼。唔,小娘子亲手送到嘴边的食物,就是香甜。
他忽然神色一变,现出痛苦之色,“烫,烫,烫~~~”,脚步虚浮男大嘴一张正欲吐出,施又宜眼疾手快,伸手钳住他下巴。他左右摇摆,却仿佛网兜中的丑田鸡,如何都逃脱不了。
施又宜脸上笑得比做这拔丝的糖浆还甜,手上的劲一点不少:“这是我亲手做的,郎君千万要赏脸吃下去,吐出来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呢。”
那比自己主家壮硕不少的侍从冲上前为脚步虚浮男解围,他似是练家子,上手抱住施又宜想将她拦腰抱起,若是被他摔下,怕是要修养个五六天。施又宜也拿出十成功夫对付,一个弯腰回身躲过,紧接着左右开弓,一连串清脆的巴掌声在堂内响起,还能抽出空对乘月道:“下次再有人非礼你,就像我这样,狠狠地扇他!”
侍从被扇得找不着东西南北,施又宜化掌为拳,猛猛砸向侍从胸口,他一路踉跄后退四五步退到店门口,施又宜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侍从一只胳膊,低头弯腰发力一气呵成,侍从终于精准地砸倒在了店门口外的青石板地上,掀起一阵尘土飞扬。
堂内众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就很疼。
脚步虚浮男终于趁机逃脱,将拔丝豆腐吐出来,已然来不及,嘴里起了一圈血泡。拔丝豆腐做法很简单,嫩豆腐在滚烫的油锅中炸过,然后浇上融化的糖浆即刻出锅。
糖浆包裹豆腐,牢牢锁住热气。糖浆凝固后表面看起来温度平平,但张口之前,须得在凉水中涮一遍。
施有宜脸上依旧带笑,但笑容中全无方才那种刻意谄媚,而是另一种自得盛气:“”这是告诉你,小娘子的豆腐,别、乱、吃!
脚步虚浮男气急败坏,开始胡乱攀咬,倒打一耙:“分明是这小娘子举止轻佻,先冲我抛的媚眼引我上钩,现在又来装什么清白人家。哼,该不会你们这家黑店,就是用这样的伎俩引客吧。”
店中坐的男子们齐齐感觉膝盖中箭,心中不忿——谁和你一样,我们都是正经人!
乘月气得脸色涨红,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没有,你胡说!”
这般无赖无耻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一朵奇葩。施又宜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把钳住脚步虚浮男竖起一根手指的手腕往左一翻按在桌面上。她对天发誓,她只是轻轻一扭,手上才用了一成力呢,脚步虚浮男就如同一只嗷嗷待宰的肥猪,哀声大叫起来:“痛痛痛,啊,我的手要断了。”
“这等咸猪手,就该剁了!”
施又宜伸手往背后一探,而后往半空中一扬起,手中竟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菜刀!
脚步虚浮男早已吓得腿肚子哆嗦,要不是施又宜死死摁着他的右手,早已瘫倒在地。
“女侠,女侠,饶命啊。”
大菜刀干脆利落地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铛”一声,结结实实地剁到木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脚步虚浮男逃过一劫,慌忙抽回手,整个身子弓成虾米,在桌腿底下瑟瑟发抖。
“怎么样?以后还敢不敢骚扰小娘子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快滚!”
脚步虚浮男连滚带爬同自己侍从相携逃离施记,再也见不着身影。施记店内爆发出一阵热烈喝彩之声。
“施店主好俊的身手!”
“施娘子真乃女中豪杰啊~~”
施又宜站在堂中央,笑眯眯地冲各桌客人抱拳:“打扰各位吃饭啦,待会我们再送上些免费小菜,请大家伙见谅。”
谢培风已然叹为观止:“现在金陵城中的小娘子,都这般泼辣剽悍了吗?”
他转过头去想寻求好友认同,却见王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施又宜。
谢培风伸出手在王霁眼前一晃:“看得这么入迷呐?”
王霁抬手将谢培风的手按下,若有所思:“我只是觉得甚是有趣。”
记忆中,似乎也曾见过一个这样拔刀相向的小娘子,似乎也是一个小厨娘,可真是太巧啊。
施又宜收刀转身回后厨,乘月跟在她身后,忽然听得一道男声:“小娘子,又见面了。”
施又宜神色现出一分不耐,谁胆子那么大,还敢来撩拨乘月?她的菜刀可还没收。
她寻声瞧去,这才注意到这一桌亮眼风景——先是被斜对面郎君的孔雀蓝衣袍闪了下眼,又看到他身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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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的虎牙小哥,视线最后转到虎牙小哥对面——竟然是那位送了她一大包茶叶的郎君。
施又宜松懈下来,冲王霁展眉一笑:“郎君,好久不见。”
又对聂予珖点头致谢:“也多谢郎君上次的卤味大单,可解了我们的银钱短缺之急呢。”
王霁黑曜石般的眼珠看向聂予珖,聂予珖连忙识时务地澄清:“我家郎君才是真正出钱的人。”
王霁很是温文尔雅地颔首:“鄙姓王。”
施又宜也不拘多谢一次,也向他介绍自己:“我姓施,施记的施。”
她还记得那日去的瓷器行、茶叶行牌匾上题的都是王氏,看来这位王郎君身家丰厚呀,若是能抓住这大主顾,嘿嘿嘿~~~
思及此,她脸上的笑容又灿烂几分:“各位郎君在小店吃得如何?”
王霁答:“皮脆肉嫩,选的应当是三个月左右的小母鸡,啫的时间和火候都正正好,鸡肉焦而不柴,汁水充溢~~~”
施又宜听得眼睛一亮又一亮,这位郎君点评有两下子。
“不过”,王霁话锋一转,美中不足的是用了普通老姜,而不是岭南沙姜,不然更具风味。”
施又宜终于有找到同道众人之乐:“郎君是真的会吃。”在岭南,沙姜配鸡是公认的绝配。沙姜比寻常老姜多了特殊辛辣香气,若是和鸡肉一起啫,保管让人吃了就停不下筷箸。
她也有些许可惜:“岭南距金陵千里之遥,食材难寻,我也只能因地制宜。”
王霁又道:“不过,施娘子做法已然习得精髓,想来破费苦功。”
那是自然,施又宜也无甚好隐藏:“我曾在岭南一间夫妻店干了四个月打杂,工钱只收一半,那家人终于答应教我。”
王霁了然,又问道:“施娘子好学,不知除了岭南风味,可还通晓其他地方菜式?”
施又宜点点头,又卖个关子:“本店特色菜肴时常会上新,各位郎君可要多捧场。”
“自然。”
王霁三人酒足饭饱,撂下整一两银子作饭钱并赏钱,算起来施记又多赚了四百文。施又宜喜不自胜,王霁在她心中形象,已然从俊俏郎君晋升为俊俏又大方的郎君。
只有谢培风很是肉痛,因为王霁慷的是他人之慨,这个他人,就是自己。三人上车后,他忍不住质问:“从未见你与小娘子说过这么多话,可别说你真看上人家了?”
王霁挑起车上窗帘,看向施记那块黑底金字招牌:“你多想了。我只是觉得,可以与施娘子交个朋友。”
夜深收工,施又宜与乘月收拾罢店内,终于迎来一点闲暇时光。
乘月想到白日荒唐,仍心有余悸:“又宜,当时我真是吓死了,生怕你真的挥刀将他手砍了。”
施又宜龇牙一笑:“只不过吓唬吓唬这种鼠辈。你放心,我有分寸,才不会为那种腌臜之人污了自己前程去蹲大牢呢。”
“虽然痛快,若是那浪荡子前来报复怎么办?”
施又宜将手中蜜桃咬得嘎嘣脆响:“不打被占便宜,打了被报复,那还是打了再说。”
乘月皱着眉心:“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施又宜拍拍她手背:“你生得美有什么错?你既没有蓄意勾搭,也没有卖弄风骚,行得正坐得端。明明是那些登徒子不知廉耻、厚颜无耻、卑鄙下流,见到漂亮姑娘就把持不住自己,要我说这些臭男人才应该抓去浸猪笼。我见一个,扇一个。”
施又宜吃罢,将桃核一扔:“不过也算因祸得福,我已经想好下一次的新菜了。”
19. 第 19 章
夏日气候多变,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傍晚却呼啦啦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教人措手不及。大雨过后,是个难得的清凉夏夜,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令人格外心安。
施又宜很没形象地躺在院中的竹床上,一边晃着光脚丫一边吃用盐水泡过的鲜杨梅,还要分出几分心神看乘月提笔写新招牌。
啫啫煲三个大字被斩猪手替代。依旧是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细看之下,比从前多了几分苍遒力道。
连施又宜这等根本分不清什么笔锋走势等等的门外汉,也赞上一句:“这字越发有腔调。”
乘月弯眉一笑。在施记的这些日子,活计虽比做陪房累许多,心却如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不再似薄云般高悬无依。
施又宜还在定定看乘月的字,带着些许艳羡道:“你的字写得真好看,横平竖直。”鸡爪子在地上划拉两下都强得过自己字迹,何夫子每看一次肠粉招牌都不住叹气。
乘月不禁想起从前:“我的字是替三娘子抄《女诫》习来的。”
施又宜认字启蒙是《三字经》,由她爹亲自指导。后来她看得最多的就是菜谱还有地摊上的那些倒腾过好几手的话本子。都是些荒唐故事,正经的书籍再没读过。
她好奇地问:“《女诫》是讲什么的?”
乘月笑着摇摇头:“教导女子温顺恭良,你不会喜欢这些的。”
那位曾经嚷着才不要管这些三从四德,痛痛快快做自己的三娘子,最终还是成为深宅大院中稳妥体贴的某家夫人。乘月心下怅然,不过看着正在笑眯眯地吃杨梅的施又宜,庆幸世上还有人活得潇洒畅快。
施又宜果然十分嫌弃:“温顺恭良只会任人宰割,勇敢反抗才能过得更好。”
乘月赞同地点点头,倏地想起一个疑问:“拳脚功夫也是你阿爹教的吗?真利落。”
施又宜摇头否认,脸色染上几分得色,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那同样是一个夏夜,荒郊野岭外,更为恢弘的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施又宜将小嫩鸡里外刷上酱料,用荷叶紧紧包裹住,外层又糊上一层厚厚的湿泥巴,丢入火堆中。
一群人眼巴巴地等着叫花鸡出炉,一边七嘴八舌闲话家常。
“这次到达潮州之后,十一姐就要留下来学艺了吧?
施又宜点点头。
“我们还要赶下一程,你自个一人若是碰上坏人该如何?要不要跟着我练金钟罩,练成之后,保管刀枪不入。”
“你瞧瞧你那身疙瘩肉,若是长在人家小娘子身上,岂不是吓死人了?”
这次说话的是老张:“十一姐,十一姐,跟我练流星锤吧,谁敢来犯,锤爆他的脑壳做豆腐花!!!”
“你那双流星锤加起来三十斤,要把十一姐的细胳膊折断呐。”
老张很不忿:“她能掂锅,手劲大得很!”
一圈人吵了一遍,终于推选出最适合她的——跟着领头的方哥学小擒拿手,招式简单却又实用,基础防身绰绰有余。
明明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却极其妥帖地为当时只有一腔孤勇的她尽心筹划,帮她度过最困难的日子。
施又宜一手托腮,眼底流露出些许留念,能遇到那样一群好的人,自己何其幸运。
一旁听罢的乘月既感慨施又宜勇气,亦赞叹其有这番奇遇。她忽然冒出奇思:“你教我拳脚功夫可好?我可以教你习字。”
施又宜瞪圆了眼:“你说真的?”
乘月带着些许羞赧点点头,她也不想再忍着躲着,她想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他人。
施又宜伸出右手:“击掌!”
店门前立起新招牌,墙上画作顺势改朝换代,烤鸡熟虾通通撤下,同时挂上两幅猪手图。左面墙是红烧猪手,盛在砂锅中裹着赤糖色的猪手红润肥糯,冉冉升起的白烟也被精心勾勒出来。
右面墙则是凉拌做法,虽不似红烧那般与人冲击,但同样形意两全。在施又宜的强烈要求下,乘月在凉拌猪手图中加了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震慑力十足。
入店的客人看罢墙面那一排写着各种猪手做法的小竹牌,忍不住会心一笑,文人借古讽今,小娘子是借菜讽人呐。
施记一连几日生意火爆,每日从肥壮屠夫那订购的猪手从三十只逐渐上升至六十只,肥壮屠夫不禁感慨,亏得一头猪有四只蹄子,够得了小娘子造作。
施又宜与乘月也私下嘀咕:金陵人原来这么喜爱猪蹄子吗?
答案很快揭晓——非也非也,醉翁之意不在猪。
最先觉察出来的人是乘月,这十分理所当然,毕竟她主要在堂上走动。男客们还是会打量她的容貌,但惊艳之下还带着“果然如此”的意味。女客们则洋溢着别样的笑容询问那位身手矫健的小娘子在哪,顺便夸夸猪手真好吃。
还有客人看着桌上那道翻出木刺的凹痕发问:“这便是那日菜刀留下的印记吗?”
得到乘月的肯定答复,客人便用手划拉感叹:“真是挺深的,施娘子力道了得啊。”
更甚者大胆发问:“小娘子,有没有那道拔丝豆腐?我也想尝尝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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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烫嘴呢。”
在女客们坚持不懈下,不时出来露脸的施又宜皮笑肉不笑:“吃拔丝豆腐可以,谁再吃小娘子的豆腐,且问问我的菜刀。”
“哎哟,谁还敢啊,我的裤衩子要被你扯下来,婆娘定要将我赶出门了。”
施又宜疑惑:“什么裤衩子?”
一位看上去就快人快语的盘头妇人笑道:“施店主还不知道?这几日三山街市之中,最火热的话本子便是《美婢子怒斥风流鬼,俏厨娘刀退咸猪手》。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各大茶肆都传唱遍了,场场火爆。许多人午后吃过茶点,傍晚便来一睹美婢子的芳容和俏厨娘的英姿。
施又宜既惊又喜:“我竟然成了话本子的主角啦?”
“说你啊,大发神通,将那浪荡子的裤衩子都扒下来了。”
“什么???谁在胡说八道,瞎编这些鬼话!”她才不想看臭男人的裤衩子!
有人调侃道:“小娘子千万别生气,一切都是为了艺术。”
店中众人不禁哄堂大笑。施又宜看着高朋满座,满腔怒气如活虾入沸水,没几下就偃旗息鼓。罢了罢了,形象也不值钱,既能换来真金白银,那便随他去吧。
王霁的案头也摆上了一碟王霓送来的猪手。
“所以,店主真的将那浪荡子的裤衩扒下来了吗?”王霓满脸好奇。
聂予珖忍着笑作答:“我作证,是真的没有。只不过是差点将人喉咙烫哑巴,又差点将人手臂扭断罢了。”
王霓皱眉:“即是子虚乌有,如此编排小娘子,岂不是毁人清誉?”
王霁回想施又宜言行,笑着摇摇头:“妹妹不必多虑。那位施娘子的勇敢无畏,世间少有。绝不会看重所谓温柔贤淑的虚名。”
“裤衩子虽然没有被扒,浪荡子的家底却掉了个底朝天,原来是谢知州家中五子,调戏良家妇女也不是头一回了。听说啊,谢家正在帮他议亲,现下出了这档事,女方家果断婉拒了。”聂予珖又补充道。
同为女子的王霓不禁庆幸道:“太好了,又少了一位所嫁非人的小娘子。”
斩成小块的猪手表皮莹润剔透,底部浸泡在酱汁中,顶端码上切成细末的紫苏,芫荽,葱段,小米椒,色泽多彩,还未入口便已叫人食指大动。
尝了一口,味蕾与记忆同时被唤醒,王霁可以断定,眼下这份猪手,与当年在明月楼所尝,同出一人。当年那个发完狠还会忍不住抹眼泪的小厨娘,如今在市井之中如鱼得水,虎虎生威,正应了那句古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20. 第 20 章
杨梅谢幕,水果摊摆上饱满的红石榴,施记的食客们终于听够了俏厨娘的侠女事迹,吃腻了猪手,嚷嚷着让施又宜换换口味。
“半个月吃了三回猪手,吃得我的脸都胖了一圈。”有食客如是说。
换什么呢?施又宜早有主意。
金陵人好吃鸭,民间流传一句俗语“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游出金陵”,甚至给金陵添上“鸭都”别名。那群渡长江而来的小鸭子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经膘肥体壮,可以磨刀霍霍了。
试吃第一人自然是乘月。
“这菜,是认真的吗?”
乘月端详着施又宜端上来的新菜品,第一次露出了疑惑又不解的神情。
淮扬菜讲究精雕细琢,赏心悦目,施又宜出自明月楼,从前许娘子时时同她强调此法。施记开张以来,虽为了上菜速度牺牲了些许形,但基本功底还是能得以彰显。
这是乘月第一次见堪称“不知所云”的菜肴。斩成小块的鸭肉不知裹了用什么调制而成的酱汁,外表黑乎乎一团,全然不显鸭肉本色,仿佛在火堆中烧成了炭。也只有夹杂在其中的红辣椒还能辨认一二。这菜若不是施又宜端给她的,她再饿也是断然不敢入口的。
施又宜看出她的犹豫,解释道:“这叫醋血鸭。杀鸭子的时候,我将鸭血留着加入酸醋以防凝固。鸭肉炒香之后下入鸭血一同翻炒上色,所以才会是这样近黑色的混浊模样。别愣着,快尝尝。”
要做,当然要做市面上没有的,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吸引客人呐。
施又宜目光炯炯,乘月只能勉为其难地评鉴一二。
入口的味道倒是比想象中差别很大,她们特意去水西门附近的鸡鸭行选了一批还没有长大的仔鸭,鸭肉细嫩,酱汁酸辣开胃。
只不过,下一刻,乘月便被口中充盈着的火热辣气呛得猛烈咳嗽起来。施又宜连忙给她递上凉水。乘月涕泪皆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人已然从一朵粉海棠变成鲜红欲滴的牡丹。
“好吃是好吃,可是太辣了,金陵的百姓们能受得了吗?”
施又宜也尝了一筷子,有些委屈地说:“可是我已经将辣度减了六成了。”
醋血鸭制作之法习自全州.全州与湘地接壤,当地人嗜辣成风,她初到时发现连青菜都放辣椒,也十分不习惯,时常腹泻。幸好她是个厨娘,还能为自己做些清粥小菜,不过吃着吃着,倒也慢慢能接受了。现在吃辣能力虽然同全州人相比依旧望其项背,但在金陵已然绰绰有余了。
施又宜:“那我之后只放两根小米椒意思意思好了。”
她眼珠一转,又有一计上心头——既然如此,不如给能吃辣的人加些彩头。
蔡大有年纪三十有余,在附近的漆器行做工匠,日日路过施记食肆的店面。这日,他习惯性地往施记食肆门外的那块立牌一瞟——嗬,终于又换新特色了!
每月初一,正是漆器行发工钱的日子,大伙钱到了手,都乐呵呵地讨论,这个月上哪搓一顿。
蔡大有提议:“要不上施记吃去?好吃价钱还公道。”想起自己上回尝过梅干菜炖猪手,他不住地咽口水,早上匆匆一瞥,他还没看明白新菜是什么呢。
其他人也不是那挑挑拣拣的性子,纷纷一口应下:“成!”
于是中午休息之时,一群年纪各异的汉子们成群结伴,朝着施记出发。到了店门前,他们并不着急进去,而是仔细研读新换上的立牌。
木板以宣纸覆盖,正上方三个斗大的墨字:醋血鸭。与往常不同的是,菜名下方还有字号略小的几行字。
他们这群工匠识字不多,推推搡搡,将账房先生拎出来念给他们听。
账房先生弯腰眯眼,逐句读出:“吃辣挑战——一人仅一次机会,挑战者需在一刻钟内吃完指定分量及辣度的醋血鸭。不能饮水/汤/饮子及其他解辣解渴的食物,即算成功。
微辣成功者免单;中辣成功者免单并赠二十文;特辣成功者免单并赠五十文;终极辣成功者免单并可指定施记赠送任何一道菜品。挑战失败者需按原价结账。”
每种辣度旁边还特意画了从一到五颗红色辣椒,很是绘声绘色。普通食客们吃的都是微微辣,对应一颗辣椒,挑战者们则从两颗辣椒依次递进。
下方还特意标明:不能吃辣者请慎重尝试,若引起身体不适本店概不负责。
账房先生读罢直起腰,忍不住道一句:“嘿,这店家甚是有想法。”
有人撺掇:“老蔡,我记得你素来喜辣,你要不要来挑战一个?”
又有人应和道:“对啊对啊,我曾经看见老蔡直接将辣椒夹在馒头里面啃,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在一片起哄声中,蔡大有变得陶陶然,忍不住跃跃欲试。
守在堂中的乘月听说有人要挑战,心下诧异:没想到第一天就迎来了勇士?面上则端起一副和气笑脸,又再三叮嘱,量力而行,图个乐子,伤了自己身子就不值当了。她们开食肆,只为赚钱,不为害命。
她准备好几杯凉白开,又让漆器行一群人先点些其他菜,垫垫肚子再行挑战之事。
见她们如此准备周全,蔡大也不禁慎重起来:“小娘子,能否先试一口打个样?”
“这……”乘月不知如何应答,端着小菜出来的施又宜弯眉笑道:“既是彩头,当然要留几分悬念,怎能提前泄露呢?”
老蔡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那我就挑战特辣的辣度吧。”若是五十文到手,不用上交婆娘,真是美滋滋啊。
给挑战者尝的醋血鸭只是正常份量的一半,既避免客人因价钱生畏退却,也避免浪费。施又宜将精心炮制的醋血鸭端上桌时,不止漆器行的工匠们停下筷子,前后好几桌的客人纷纷围过来凑热闹。
乘月将一个小小的沙漏拿出,施又宜则拆下杠秤的铜托盘做锣,用筷子“哐哐哐”地敲响,兴高采烈地宣布:“吃辣挑战正式开始!”
蔡大有看着面前黑糊糊的一碟醋血鸭,硬着头皮咬下第一口。
好吃!鸭肉新鲜脱骨,酸中带辣,很是开胃。
他又接着咬下第二口,有些许辣,不过还是可以接受。
蔡大有继续嚼下去,依旧十分平静,只脸微微泛红。
工友们问:“如何,能不能成功?”
蔡大有自信满满地点头:“完全不在话下。”
沙漏中的沙砾慢慢滑下去一半,蔡大有终于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嘴巴开始发麻,仿佛无数的蚂蚁在口中爬来爬去,而后这麻酥酥的感觉逐渐蔓延至全身,脸、嘴、手都忍不住微微地发抖。再然后,他只觉得肚子仿佛有人放了一把火,从胃里忽地一下烧了起来,烧得他心肝胆都在抽动,他忍不住大喊:“不行不行,给我水,快给我水!”
早有准备的乘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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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将水杯递到他手中,蔡大有一杯接一杯,约莫四五杯之后,那股子烧心的劲头终于过去了。
桌上沙漏中还有五分之一沙砾没有漏下。旁观的工友们发出惋惜的声音:“哎呀,太可惜了,马上就要成功了。”
蔡大有瘫在凳子上,无力地摆摆手:“我认输。再吃下去明日怕是根本上不了工了。”
施又宜见他面露失落,冲他拱手扬声道:“客人虽然挑战不成功,但作为第一个敢于尝试之人,勇气甚佳,我十分佩服。”说罢,施又宜率先鼓掌,乘月紧随其后,而后围观的众人都纷纷附和鼓掌,一时间,店内沸反盈天,气氛比蔡大有挑战的醋血鸭更加火辣。
店外的过路行人也为之驻足,交头接耳:“施记又在打色狼了?”
“不知道,咱们看看去?”
“走走走。”
或许是有人打了头阵烘托出气氛,不一会,又有一年约三十许的男子牵着一妇人前来挑战。堂内食客也有人认得此人,笑道:“程师傅,怎地还特意牵了娘子来为你助威啊?”
程师傅得意洋洋地叉腰道:“不是我挑战,是我娘子。我丈母家在楚地,娘子从小吃辣,厉害得很。”
夫妇二人商量过后,同样信心满满地选了特辣。
程师傅的娘子姓吴,身穿豆绿色衣裳,发间插着几朵同色绒花,话不多,往桌前一坐,坐出了大马金刀的豪侠风范。
“来吧。”
照例是乘月取沙漏计时,施又宜以铜托盘响声作为开始。
吴娘子吃相不比蔡大有那般狼吞虎咽,但一口接一口,十分迅速。程师傅站在一旁,不住为自家娘子大喊加油鼓劲。
可吴娘子一记眼风过去,程师傅便识相地闭了嘴,只拳头紧握,显得比吴娘子紧张许多。
沙漏底部的沙砾渐渐堆积,吴娘子的额头也渐渐冒出薄汗,嘴唇也仿佛上了一层口脂般红的出奇,但她咀嚼动作依旧不停,显得十分稳当。
“吃完了。”吴娘子放下筷箸,宣布道。
众人皆看得一清二楚,吴娘子面前的碟子中除了红艳艳的辣椒再无一物,而沙漏中的沙砾还剩下一小撮。
施又宜一敲铜托盘,高声道:“吴娘子,挑战成功!”
乘月立刻取来荷包,数出五十文放在桌上。
施又宜笑盈盈地冲吴娘子道:“恭喜吴娘子,您可是第一位成功的客人呢。”
吴娘子看着五十枚实实在在的铜钱,满心欢喜,冲施又宜一拱手:“施店主说话算话。”
程师傅早已殷勤地将备好的凉水递到吴娘子手边,又给她扇风:“娘子可真是太厉害了,没辣着吧?”
吴娘子冲他轻轻锤了一拳:“若是年轻那会,再翻一倍辣都不成问题,都是迁就你的口味,吃辣少,退步了。”
哎哟,众人啧啧啧,无端被秀了一脸恩爱。
施又宜听着众人“施记的花样真多”“施娘子可太有想法了”诸如此言,禁不住有些许小得意,悄悄翘起嘴角,弯了眉。
她环顾四周,忽然看到围观人群后站着一位身量颇高的壮汉,正是那位开张之日嘴硬手宽的客人。
他今日神色倒是不如当日冷峻,似乎是被堂内众人的喝彩之声感染,他脸上也带着淡淡笑意。
见施又宜目光扫来,他轻轻颔首回礼,而后转身离开施记,身影消失在往来人群中。
21. 第 21 章
竹风楼内的得月阁半面倚岸,半面临水,依窗眺望,上有明月高悬,下有莲叶田田,好不惬意。
堂中坐着一众锦袍男子,年纪有老有少,各不相同,多半都是王家之人,那位新上任的江南转运使,终于应邀出席王家之宴。
高坐贵宾之位的江南转运使器宇轩昂,身高八尺,神情冷峻,正是白日在施记店中看热闹的壮汉。
他右手边身着褐色长袍,长须美髯的中年男子则是任金陵府知州的王家大伯父王仲守。
王仲守一手抚须,一手举起酒杯:“章昭大人大驾光临,真让我们竹风楼蓬荜生辉。”
章昭同样高举酒杯:“王知州三番几次相邀,在下都因初到金陵,琐事繁忙相拒,希望在座各位海涵。”
王仲守连忙道:“哪里哪里。”
二人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后,王仲守冲王斐使眼色。
得到大伯父示意,王斐拍了两下手掌,早已在门外等候的两排如莲花般亭亭玉立的侍女们鱼贯而入,人人双手持一檀木托盘,盘中是皆是竹风楼的各色招牌菜。
“明月生敲。”
“金腿梅脊炖腰酥。”
“八宝葫芦鸭。”
“拆烩鲢鱼头。”
“樱桃肉。”
“鲃肺汤。”
“桂花盐水鸭。”
王家意在与这位新来的江南转运使打好关系,各路盐引、茶引等还有赖于章昭,王斐自然使出浑身解数。
章昭很是给面子,每道菜都浅尝几口,微微一笑道:“王郎君颇费苦心。”
王斐得意地向王霁瞟一眼,可王霁低垂眼眸,视线全落在案上的白瓷酒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叫他满腔快意扑了个空。
“不过——”,章昭顿了一顿,继续道:“诸位也知晓,在下乃武将出身,从前在西北吃风喝沙的,这些风雅菜品于我,如对牛弹琴,不得其乐。若让我说,倒不如前些日子在市井小娘子处吃得稀奇热闹。”
“小娘子年纪轻轻,脑子却很活泛,招牌菜换了又换,小小一间食肆做得风生水起。由此可见,出奇方能制胜。因循守旧,墨守成规,成不了大事。诸位觉得在下之言,是否有理啊?”
听到“市井小娘子”几个字,王霁微微抬眼。
只见王家众人脸色晦暗不明,章昭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暗示,他想要有新的玩法?
几句话如重石入水,搅得王家众人心中涟漪阵阵。章昭哈哈一笑,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日子渐渐临近中秋佳节,后院中的几颗桂花树相继开花,小小的淡黄色花瓣隐藏在细枝绿叶之中,分外宜人。乘月折了几枝开得分外密的桂花枝,放在店内柜台之上,寻一红土陶罐用水养着,自有一番意趣。
王霁领着王霓甫一踏入施记店堂,便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袭来。他再一打量,独坐在施记柜台旁木桌边,面前一碟花生米一碟醋血鸭,正在独自用膳的正是章昭。
王霁走过去冲他拱手行礼:“章昭大人,好巧,竟然在这市井之中与您偶遇。”
章昭斜蔑他一眼,凉凉道:“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怕是只有王十六郎知道了。我倒不知道,王十六郎执着至此。”
这位王十六郎不知何故,曾单独递了好几次名帖拜访,当然,全数被他的门房打回。
受此揶揄,王霁面色依旧无半点不虞,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我的确希望大人能成为我的座上宾,但派人跟踪,确无此事。我今日来施记,只为吃饭。”
章昭虽见他身旁跟着位秀丽动人的小娘子,只觉他拿人当幌子,并不大相信。
王霁问心无愧,说罢便欲转身另寻一张桌子坐下,身后忽然传来章昭言语:“王十六郎,我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赢得这吃辣挑战的彩头,我便赴你之宴。”
王霁回首挑眉道:“大人此话当真?”
“大丈夫说话算话。”
这些世家大族已然坐享金山银山,仍是贪心不足,想把所有赚钱之道都垄断手中。章昭有心挫一挫王家人锐气,又提出条件:“不过,十六郎须选最难一档,可否?”
王霁当即招手唤来乘月:“请问娘子,店门口写着的挑战告示,是否还有效?”
乘月点头肯定。
王霁:“那么,在下打算一试。”
“王郎君要挑战爆辣难度?”乘月口中称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施又宜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位王郎君明明不缺钱,别说一道菜,整个店给他摆一桌流水席,他的钱袋子怕是也就掉几粒灰。看模样,也不需要再做这等事哗众取宠,这是一时兴起,要与民同乐了?
若是王霁知道她心中所想,定然回苦笑,要与民同乐的明明另有其人。
不知是哪位好事者听见王霁与乘月对话,忙不迭跑出去宣扬:“施记有人要挑战爆辣难度了!”
街市之中的闲人们纷纷踏足施记凑一凑热闹,大半竟然都是年轻女娘们。大禄朝民风并不十分讲究男女大防,金陵娘子们见多识广,仿佛春天的小麻雀们三五成群地环绕在王霁身旁叽叽喳喳,丝毫不见羞怯之情。
王霁坐在正中间泰然自若,倒是一旁的王霓有些局促,手指几乎快要将手中的绣帕搅碎。
“阿兄,这儿的人越来越多……”
王霁轻轻隔着袖子拍拍妹妹的手臂示意无事。
施又宜掀开布帘正看见王霁安慰身旁颜色姝丽的小娘子,瞬间恍然大悟。她又暗暗赞叹王郎君之淡定,古时的卫郎要是有这心理素质,也不会被“看杀”了。
这么多人,不做点什么真是浪费了。施又宜眼珠一转,冲乘月低语几句。
不一会,乘月端了一托盘的小瓷碗出来道:“客人们稍安勿躁,爆辣醋血鸭马上上桌。大家有些渴了吧,本店新做的桂花酒酿圆子,一碗五文,好喝又便宜,诸位要不要试试?”
五文一碗着实不贵,众人看着碗中糯米圆子如珍珠米粒般洁白可爱,桂花瓣若隐若现。还有几颗艳艳的红枸杞上下浮沉,本来不渴的人,也觉得渴了。
“我来一碗。”
“我也要。”
“还有我,给我留一碗。”
“大伙别急,后厨还有,我这就为大家端出来……”
王霁尚未开始挑战,便亲眼瞧着施记的钱箱叮叮当当地多了一堆铜钱。他不禁嘴角微抬,施娘子可真是触觉灵敏。
施又宜在后厨一面斩鸭,一面听着铜钱入箱之声快乐地遐想——哎哟哟,若是王郎君日日来,本店日进斗金可真的美梦成真啦。
“大家伙让一让,醋血鸭来了~~”
施又宜高声嚷道,将一碟热气腾腾的醋血鸭放在王霁面前。
这爆辣的醋血鸭果然格外与众不同,表面铺着满满一层鲜红的辣椒,还未尝就能让人感受其对食道的冲击。
辣椒特意剁碎,让辣味在热油中充分发挥,当然还配上些许蒜末一同爆香,保证酸辣香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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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霁看着这十分具有杀伤力的菜肴,轻呼一口气,下定决心拿起筷子。
牙齿初与鸭肉接触之时,还能体会到鸭肉之软烂细嫩,再继续咀嚼,辣意如燎原之火,片刻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舌头烧得火辣辣一片。
王霁吸气声变大了几分想借此冲淡源源不断的辣意,可惜每吃一块鸭肉,那辣意便如同火上浇油,越发旺盛地烧起来。他原本白净的脸色此刻已经化作一片火烧云,绯红从衣领一层一层往上透,红了脸颊,连带眼尾都晕染上几分胭脂色。更别提他的双耳,已然变成赤色。
坐在不远处原本一直不以为意的章昭大人,神情也逐渐认真起来。
施又宜心有戚戚地试探道:“郎君是否还能继续,若是不行也不必逞强,身体为重。”
王霁觉得仿佛被人轮番抽了几十耳光,两颊火辣发烫,神智也有些不清醒。他勉力维持神智摇摇头道:“不碍事,我可以继续。”
施又宜见状也不再劝说,男人就是嘴硬。
围观的小娘子们倒是分外团结,纷纷握拳给王霁鼓劲:“郎君,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成功了!”
不得不说,即使脸红如霞,额头沁出薄汗,王霁也不如旁人那般形容狼狈,仿佛一副雅致的画卷,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大族风范。任谁也想不到,他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公子。
沙漏即将走到尽头,王霁终于艰难咽下最后一块醋血鸭,他觉着自己连抬起眼皮都颇为费劲。王霓立时将已放凉的桂花酒酿圆子递给他解辣。
其余小娘子们一片欢呼,声浪几乎要将施记屋顶的瓦片掀去。
有围观者高声质疑:“别人吃个特辣已是十分艰难,这位郎君如此镇定自若。小娘子莫不是看人俊俏,手下留情了?”
施又宜可受不了这委屈,自己看起来像会被美色所误的人吗?她立时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筷子递出:“本店素来讲究公平公正,若是心中有疑,客官一试便知。”
布衣客人看着王霁一身绫罗锦袍,踟蹰着不敢动筷,王霁伸手做出“请”的手势,客人才伸出筷子,沾了一口余下酱汁。入口如山呼海啸般汹涌的辣意让他咳得惊天动地,开天辟地,险些将自己心肝脾肺一同呕出。
施又宜老神在在,两手一摊:“诸位看到了吧。”
王霁出乎意料地挑战成功,轮到施又宜兑现纸上诺言。
施又宜:“恭喜郎君,贺喜郎君,成为本店爆辣挑战第一人。”
王霁喝了整整两碗桂花酒酿圆子,神智终于恢复清醒,指尖依旧微微发麻。他见施又宜的眼珠不住地在王霓和自己身上滴溜溜打转,再伴以嘴角那神秘莫测的笑容,王霁轻咳一声,毫不留情打断她的遐想:“施娘子,这位是舍妹王霓。”
施又宜“哦”了一声,神情明显失望起来,公事公办地问:“不知郎君想让我做什么菜?”
他问道:“这道菜,必须要今日兑现吗?”
施又宜不知他葫芦里买什么药,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笑道:“只要施记还开门,郎君随时都可兑现。”
王霁点头以示了然,而后走向章昭大人,去讨要自己真正的彩头。
章昭大人看他的视线带上些许几不可察的笑意:“你小子,倒有几分胆色。再向我的门房递名帖吧。”
章昭扔下铜板,背手离去,今日再次得见市井之乐,人间烟火,实在甚好啊。
王霁冲他背影拱手行礼:“多谢大人。”
22. 第 22 章
竹风楼的荷塘中养了一池红锦鲤,条条有成年男子的小臂那么长,浮上水面的时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王斐斜靠在游廊上,手中抓了一把鱼食,漫不经心地喂鱼。他指缝间只稍稍漏上那么少许,就能引得鱼群争相竞食。几条鱼捷足先登,一口吞下,其它抢不到的鱼也不敢离去,在王斐倚坐之处附近游来游去,等待下一次投喂机会。鱼如此,人也是如此,王斐觉得有趣极了。
竹风楼的钱掌柜脚步匆匆从游廊另一端走来,远远望去仿佛一颗清炖狮子头在移动:“郎君,不好了。”
王斐拧起眉:“出什么大事了?”
钱掌柜微弯着腰,恭敬地说道:“倒也不是何大事。上次宴会后,郎君命我们去寻章大人提到的市井小娘子。我们已经寻到了。可又被王霁捷足先登一步,他竟然参与那小娘子店中的劳什子吃辣挑战博眼球,当时章大人也在场呢。”
“什么?又是王霁,这事与他何干,怎么他还要蹦跶出来?”
族中众人本就时常拿他二人相比,若是王霁与章大人交好,叔伯们心中的天平肯定又向他偏去,不,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王斐脸上一片愠怒,原本还算俊秀的脸庞阴气沉沉,手一抖,一大把鱼食全部落入池中,那些锦鲤立即从四面八方游过来围成一个圈,争相吞食起来。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赶紧去找那小娘子,邀她进竹风楼当厨子。”
“是。”
钱掌柜找上门的时候,施又宜正在捣鼓腌酸菜。起因很简单,她本想偷点懒,在街市中买点现成的酸菜,可转悠一大圈,都没有尝到中意的,于是,近来嘴巴深深思念酸菜的施又宜只能自己动手。
墙根下已经放好一溜清洗干净的酸菜坛子,水井边则摊着一麻袋芥菜,一麻袋黄瓜。乘月和施又宜各自负责一袋进行清洗。
乘月又作为好好学生发问:“芥菜常见,黄瓜也能腌吗?我还从未见过呢。”
施又宜得意地摇头晃脑:“不仅能腌,而且格外的脆嫩爽口,吃面或喝粥的时候加上一口,我能多吃一大碗。”
她又教乘月辨认:“用芥菜,得仔细把那些发黄的、生虫的叶子给摘掉。腌黄瓜,则要选这种黄中带绿的黄瓜,太嫩太老都不好吃。”
“这样的腌黄瓜在灵山县那里称作黄瓜皮。那儿靠海,渔民打回来的新鲜红螺与切碎的黄瓜皮一炒,简单易做却别具风味。”可惜,金陵的海鲜价格就得翻上好几番了。
二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乘月耳尖地听见前店门环被叩响。
施又宜开门一看,是个陌生的白胖子,穿着一身淡蓝色衣袍,满身横肉拦不住,深怕腰带崩开来。后头两个跟班却是一副油水都被搜刮尽的衰样,仿佛两根细长黄瓜。
“请问您找谁?”
施又宜警惕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打开大门的意思。自家只有两个女儿家,自然不能放人进来。钱掌柜看见施又宜脸上毫不掩饰的防备之色,心中闪过一丝不悦——瞧我这通身的气派,岂是为非作歹之人。
施又宜二人打量钱掌柜,钱掌柜也在打量施记二人。一个小娘子乌骨鸡般没吃饱饭,只剩眼珠子在乱转,另一个美则美矣,呆若木鸡。
钱掌柜假笑一声:“请问是施店主否?”
施又宜点点头:“本店尚未开门,请午时再来。”说罢就要闭门谢客,硬是被钱掌柜一脚插在门槛上,用他座山雕一般的身形挡住。
他的视线顺着门缝看向店中,啧啧啧,黑糊糊不透光的一片,指甲盖般大小,连竹风楼的前厅一半都比不上,能挤得下几个人?
钱掌柜脸上闪过一丝不屑,挺起胸膛说道:“小娘子好生着急,在下乃竹风楼钱掌柜,想同施店主商量一桩好事。”
“什么好事?”
施又宜听罢钱掌柜来意,疑惑问道:“你们想让我去竹风楼当厨娘?”
钱掌柜得意地点点头。“每月月钱给你这个数。”他摊开一个如鲜香菇般肥厚的巴掌。
“贵客们的赏钱另算,但平摊下来,每月也不少于这个数。”钱掌柜又摊开另一个同样肥厚的巴掌。
钱掌柜自觉十分慷慨,虽然竹风楼寻常的厨子一个月月钱加赏钱一般都有十五两。但这貌不惊人的小娘子一个月赚十两银子已是祖上冒青烟了,连那些考中秀才的书生,一个月也难赚取十两银子。
“那我的店怎么办?”
“区区小店,自然关了就是。”
钱掌柜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我看这铺面,花个一两天收拾足矣。”
施又宜双手叉腰,字正腔圆道:“我不去。”
什么?钱掌柜疑心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厨子胆敢拒绝竹风楼的差事,这可是全金陵厨师都梦寐以求的好差事啊。能入竹风楼,便相当于厨艺有了背书,即使时日离了竹风楼,也不愁好去处。这小娘子可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施店主到底知不知晓竹风楼?”
施又宜理直气壮道:“不知道。”乘月也跟着摆摆手。
钱掌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耐着性子为无知的小娘子们答疑解惑:“秦淮河畔,文德桥边,最高最宽阔的那间便是我们竹风楼。竹风楼乃百年老店,在金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厨子们挤破头都不一定进得去的好去处。”
施又宜再问:“既然大家都挤破了去,想必也不缺人,掌柜何必费劲来找我呢?我可没有毛遂自荐啊。”
若不是为那位山猪吃不来细糠的章大人,他才不会来寻这小娘子。年纪轻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乡野丫头能有几分真本事,大约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仅会的几道菜恰好击中那位章大人口味罢了。
个中明细自然不能与施又宜直说,钱掌柜只能打着哈哈:“我家郎君曾听闻施店主的手艺,十分欣赏,所以特派我前来相邀。”
“你家郎君哪位啊?”
“我家郎君姓王。出自金陵王家。”
“金陵有几个王家?”
“金陵自然只有一个王家,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中的王。”
即使钱掌柜不姓王,仍是一副有荣与焉的模样。
施又宜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王八也姓王呢,是不是你们亲戚?
她又再次确认:“大中街市的王家茶叶行,王家瓷器行也是你们郎君的?”
钱掌柜毫不犹豫地点头:“正是。”他心中暗忖,王霁不过是一个干活打杂的旁支,最后的话事人必定是他们王斐郎君,王霁手中的店铺,自然也是帮自家郎君打理罢了。
施又宜心中暗骂:好你个王郎君,当面装得人五人六,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背地里却派个胖冬瓜来,一副施舍恩赐的架势,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施又宜没好气地道:“管你王家张家李家,反正我不去。”
“我可以给施店主多一些考虑时间,你好好想清楚再答复我。”
“不必了,麻雀混于野地之中更为惬意。再说了,那竹风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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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得是什么好去处。没准过几年,我也成为酒楼的大掌柜喽。”
钱掌柜险些被小娘子的言语气乐,不再装客气:“就你?小娘子还是别痴人说梦了。我劝你还是知情识趣些,赶快应了入我竹风楼,好吃好喝都少不了你。”
“多谢厚爱,掌柜请回吧。”
扔下最后一句,施又宜伸手朝钱掌柜的胖臂膀一推。钱掌柜未曾设防,差点被推个趔趄,幸好身后两根一言不发的黄瓜齐心协力地扶住他。
钱掌柜差点把鼻子气歪,哆嗦着手指:“你这,你这……”
施又宜早把门板合上,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施又宜怒气冲冲:“你看到他方才看我们的眼神了吗?”
乘月无奈地点点头。
“上下上下来回瞟,真把自己当成大恩人了?”
黄瓜下锅抄水变软后,施又宜抄起竹签就往其身上一顿扎,本是为了好将黄瓜中的水分排出,现在却变成了泄愤动作。看得乘月心中直发怵:“轻点轻点,黄瓜都要被戳烂了。”
施又宜很是听劝,手下的动作立刻轻了几分,口中却依旧不停:“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像这样的老帮菜,就算拿来腌酸菜,我还嫌他塞牙呢,就算剁成碎沫子拿去喂鸡,鸡也嫌他卡喉咙呢。”
“我寻思这里也没有发大水啊,哪儿蹦出来这么只癞蛤蟆咕呱咕呱?”
“还说什么就你?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满腹菜谱,比那些老头强多了。”
施又宜越想越气,只觉得自己刚刚还没有发挥自己骂街功力的五成。
乘月对她花样不曾重复的骂人话术叹为观止,见她一连串话骂得差点喘不上气,赶紧帮她顺毛:“好啦好啦,何必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捧高踩低乃人之常情。”
“来来来,吃根黄瓜消消气。”
乘月顺手从洗净堆放的盆中拿起一根递给她。
施又宜接过,狠狠地就是一大口,将黄瓜咬的嘎吱嘎吱响。
“唔,真好吃。”施又宜眼睛一亮,“你说,这黄瓜种子丢在院中,能不能发芽?”
乘月同样茫然不知:“黄瓜是这个季节开始种吗?”心中则暗暗发笑,又宜真是小孩心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黄瓜身上都扎好孔,施又宜找来干净的纱布袋,将其装起来,然后在上方用盆装满水,慢慢将黄瓜中的水分压出。一想到过几日之后她就能吃到满口脆香的黄瓜,心中便如同这桂花树般盛开,什么竹风楼,都给我一边去!
钱掌柜在施又宜这吃了闭门羹,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向王斐回禀。
“那施记的小厨娘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既不肯卖配方,也不愿来竹风楼,还满嘴污言秽语,大言不惭,说自己迟早也会开一间酒楼,与咱们打擂台!”
钱掌柜添油加醋,恨不得将施又宜贬称那大逆不道的竖子,自他当上竹风楼掌柜以来,手下的厨子们哪一个不是对他俯首帖耳,谁敢这么和他说话!
钱掌柜上了年纪,就爱一日日叨叨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王斐却不爱听,他神色不耐地衣袖一挥:“钱掌柜果然是老了,连招揽个厨娘这种小事都办不好,我想,您要不要干脆将掌柜之位让出来,回家颐养天年?”
钱掌柜立即噤若寒蝉,他知道王斐的脾气,若是没有利用价值,向来是不顾旧情的。
“郎君,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内,我必定让那个小厨娘无路可退,只能乖乖来竹风楼。”
23. 第 23 章
第二日正是阖家团圆的中秋佳节,下馆子的客人少上许多。中午时候店中便只有寥寥几桌。见此情形,施又宜便在门上贴了告示,利利索索地闭了店。
芥菜昨日已然处理妥当,送入坛中好好安放,今日给黄瓜皮做个收尾即可。被压上一宿,瘪得像张张饼子的胡瓜已然充分挤出水分,略略搓洗干净后,便将其一根一根放入晾晒干净的坛子中,每铺满一层,都撒上一层粗盐,塞至八成满,就仔仔细细地封上坛口,这样才能存储长久,黄瓜皮腌上一两日,便可以将将入口了。
看着那一溜排列整齐,腹中鼓鼓囊囊的酸菜坛子,施又宜拍拍手,心里美极了~
顾不得休息,施又宜锤了锤自己酸涩的后腰,又开始准备今晚的盛宴,中秋可得吃顿好的!
在水盆中安稳闲暇的鲫鱼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下一刻便被施又宜抓到案板上,左手按住,右手用菜刀刀背一敲,鲫鱼干净利落地晕了过去,刮鱼鳞开膛破肚一气呵成。乘月头皮发麻,仍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仔细学习杀鱼手法。
施又宜将鱼身洗净,起灶烧热,用大铁勺挖了一勺猪油滑入锅中,待猪油化开,倒入乘月备好的葱白姜丝炒香,鲫鱼表面煎得微微泛黄,加入清水,很快变成浓郁的奶白色,香气在厨房中扩散开来。
待鱼汤“咕噜咕噜”一阵子,施又宜方拿起水豆腐,直接在手心菜刀横竖各两刀将其分成九小块,滚入汤中同煮片刻即可出锅。看得乘月亦是胆颤:“你不怕划到手啊?”
施又宜微微摆手,这算什么。
乘月在一旁剥栗子壳,准备做一道板栗炒鸡。每逢秋日,施又宜最爱吃的食物便是栗子。新上市的栗子粉粉糯糯,无论是蒸着吃,还是用糖炒,皆是满口香甜,让人欲罢不能。
新鲜现杀的小鸡仔不用焯水,用清水洗净即可。锅热倒油,再下鸡肉翻炒,鸡块与热油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鸡肉在高温之中渐渐收缩,鸡皮黄爽,看上去就很劲道。鸡肉炒香之后,再将切好的姜蒜粒倒入,知道乘月不能吃辣,施又宜只丢了一颗干辣椒意思意思。再依次加入先前炒好的糖色、酱油、板栗、少许黄酒翻炒均匀,热烟滚滚,香气可比豆腐鲫鱼汤的霸道许多,最后加入清水焖煮一刻钟出锅。
忙忙碌碌一整个下午,总算捣鼓出四菜一汤——板栗烧鸡、软兜长鱼、炒青菜、豆腐鲫鱼汤,摆在桌上,还挺像那么回事。
乘月前几日从过路货郎扁担上买的一小壶桂花酿,那货郎称此酿很适合小娘子,一点不醉人,还能美容养颜。特意留到今日启封泥,一尝果然不错,甜丝丝的,入口顺滑,口齿间还留着淡淡的桂花香。
施又宜与乘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说:“真好。”
中秋家宴吃罢,时辰还早,月亮才刚刚挂上桂树的枝头,二人洗碗刷锅收拾完毕,便并肩一同出了门“走月”。
秦淮河畔平日便行人如织,此夜更是摩肩接踵。花灯如昼,远远还能望见河面灯火辉煌画舫船上,歌姬们翩翩起舞的婀娜身姿。施又宜左顾右盼,只觉得自己眼睛都看花了:“好热闹啊。”
乘月脸上也是一应的兴奋之色:“比从前在府中热闹多了。”
路旁净是各色小摊贩,什么杂耍的、卖糖芋苗的、卖花灯的、卖梅花糕的……
乘月忍不住和施又宜说:“早知道,我们今晚来这儿摆摊多好,肯定能大赚一笔。”
施又宜假意揶揄:“哎哟,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财迷啦?”
乘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些日子下来,每每闭店收摊清点钱箱中的铜板之时,她总会觉着由衷的有盼头,这么多这么多的钱,有自己努力辛苦的一份。这种盼头的来源说不清楚,从前她伺候三姑娘也是辛苦的,可是日子总觉得如流水般过去了,今日和明日没什么不同。与施又宜一起却不同,今日的菜和明日的菜可能不一样,今日的客人与明日的客人也不一样,她总期盼着明日的到来。
施又宜却不知乘月的心中所想,她的全部心神被路边扎满糖葫芦的草垛子吸引住,肚子胀,就得来点山楂解解腻。
乘月手中蓦地被塞了一串糖葫芦,吓了一跳。施又宜咬着山楂外表的糖“咔咔”响,还催她:“快吃,可好吃啦。”
不知不觉中,她们走到文德桥畔。传闻中正逢冬月十五之际,这座桥不偏不倚正好将水中月一分为二,人称“文德分月”。更有那位诗仙醉后留下“水中捞月”的传说。因此,文德桥也成为赏月的热门之地。桥上更是人挤人,吃串糖葫芦都得小心翼翼,生怕竹签子一不留神就扎到前面路人的背上,哎哟,那可是无妄之灾了。
二人随着人流且走且停,来到文德桥的另一畔。照例是一溜的小商贩,最热闹的摊位当属一个货郎——他生得俊秀。货郎在地上铺了一层蓝布,蓝布上摆放着拨浪鼓、虎头鞋、绒花、绢花、珠花、还有些绣线之类的。面前围着一圈小娘子大媳妇们,叽叽喳喳,挑货,看人两不误
施又宜也挤入人群,抻长脖子使劲看,一眼就瞧中一朵珠花,层层叠叠,像一朵盛开的粉色蔷薇花。
“老板,这个多少钱?”
货郎竖起二根手指。
“二十文?”
货郎龇牙一笑:“小娘子说笑了,是二百文。”
施又宜不可置信,一朵普普通通的珠花,竟然要二百文?二百文都够她买好几只走地鸡了。
那货郎也是惯会做生意,竖起一根大拇指夸道:“小娘子好眼光,这朵珠花是供货的小娘子自己画的花样子,又亲自一颗一颗穿珠而成,贵的不是材质,是这样式和手艺呢。”
施又宜心疼钱包,硬生生拉着乘月走了,可一步三回头,都快走出一里地还在心心念念着,越走步子越慢。最后,她停下来,一跺脚心一横:“要不,我回去买了吧!”过节嘛,总要给自己图个乐呵。
乘月拉住她:“你别去了,我给你做。自己买材料,花不了那么多钱。”
“你会做?”
乘月那双秋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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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看着她,带着几分羞赧轻轻点点头。
施又宜喜出望外:“乘月,那你可太厉害了。”
谁说省钱不是另外一种赚钱方式。
山楂糖葫芦吃完了,施又宜又盯上了一家沈记糕点铺的月饼。中秋节,不吃月饼怎么成?
乘月摸摸自己肚子,已经显而易见的鼓了起来——今晚吃得可太多了。
可施又宜拽着她兴冲冲地跑去排队,别无原因,那家沈记糕点铺烤制的月饼太香了,看看现下这大排长龙的人群便知晓了。
整整排了快一盏茶功夫,施又宜才如愿以偿,拿到热乎乎的月饼,其实买的也不多,一个莲蓉馅的,一个五仁馅的,与乘月分着吃。
“唔唔唔,这个五仁馅的好香,果仁脆脆的。”
“莲蓉的也很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细腻的馅,而且不腻喉。”
两人正在点评月饼,人声鼎沸之中,施又宜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头一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偌大的金陵,还有谁会认识她?
那道女声却不依不饶:“又宜,是你吗?”
这声音着实耳熟,施又宜循声望见来人,脸上既惊又喜:“许姐姐!你怎么在这?”
那人正是明月楼的许娘子,一别三年,她却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一张白净圆润小巧的脸。
许娘子眼中也是同样的喜悦:“又宜,竟然真的是你啊。”
久别重逢,并非意想之中的热泪盈眶。
许娘子绕着她走了一圈左右打量,有些犹疑道:“又宜,你是不是长高了?”
她记得从前两人交谈,没有这样明显的仰视感呀?
施又宜哭笑不得,离开明月楼的时候,我都十九了,如何还能长高?
二人正要寒暄几句,不远处有清脆女童声不停在唤:“阿娘,阿娘快来。”
许娘子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和施又宜说:“抱歉又宜,我得先回去了。”
施又宜点点头,报出自己食肆方位,约好许娘子闲暇时便来访,二人才分道扬镳。
乘月好奇道:“那位娘子是——?”
“是从前教我学厨艺的许姐姐,算是我的师父了。”
她情不自禁回想起当年,阿爹重病,家中银钱都拿去还债,生活难以为续,她在沐城大街小巷乱转,只求能找到一份工。她绣工不精,绣坊进不去;虽然认字算数,商铺却不要女子。正当她无头苍蝇般乱转的时候,一眼瞥见明月楼贴在后巷的告示:招几个洗碗的小工。
“咿呀”一声,后巷的门开了,许娘子从里面走出来瞧见正在读告示的施又宜。
“你多大了?”
“十四。”
“什么时候能开始干活?”
“现在就成。”
“那你进来吧。”
就这样?就问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就这样定下我了?施又宜懵懂又茫然,跟着许娘子进了明月楼,再然后握住菜刀,一直握到今天,成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
24. 第 24 章
中秋节毕,施记二人又重新过上从早到晚干活的日子,黄瓜皮已成气候,特色菜顺势更新。
果不其然,入店的食客们好奇纷纷,这削下来的黄瓜皮也能当道菜?
乘月忍俊不禁,只道客人们一尝便知。客人们直呼乘月娘子什么时候学会施店主故弄玄虚那套把戏。
但不得不说,故弄玄虚十分奏效,您瞧,人人都忍不住点一道黄瓜皮炒五花肉尝尝。
乘月转身间不经意一瞥,正对街的店铺不知什么时候清空内饰,卸了牌匾,有工匠在里面进进出出,敲敲打打,重新装修。
乘月入后厨端菜时顺势同施又宜闲谈几句:“对面那间蜜饯铺子开得好好的,怎地突然就搬走了?也不知新店做何营生?”
施又宜正在全神贯注将一条条黄瓜皮对半剖开,再切成半月形的薄丁,不以为意地回答:“猜也没用,等等开张便知晓了。”
切成丁的黄瓜皮泡入清水,略略去除些咸味。油锅烧热后,先倒入肥肉煸出油脂,再下瘦肉炒香,加入蒜末小米椒搅和搅和,再倒入黄瓜皮,盐是不必再加,只倒些酱油提鲜,最后扔一把蒜苗增香,出锅。
红黄绿三色相间,油汪汪的,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
端到客人们面前他们方知道,此黄瓜皮非想象中的黄瓜皮。挟一筷子放入口中,大家震惊了,这看上去皱皱巴巴的黄瓜皮怎地如此脆口?在舌尖齿间不住发出“嘎吱嘎吱”脆响,越嚼越觉得汁水丰盈,忍不住纷纷唤:“乘月娘子,给我加碗白米饭!”
又过几日,对街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浓烟阵阵,正式开张。店铺新挂上的朱红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尚品食肆。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血气方刚的小哥,逢人便大声吆喝:“新店开张,快来看一看瞧一瞧,欢迎入店品尝啊。”
施又宜站在后厨都能听到这震天的鞭炮连响声,心中暗自感慨好大阵仗。
这条街倒也有旁的食肆,但和她们家总还是隔上那么五六步,如今这新店直愣愣开在对街,是个不小的冲击。可是也没有办法,施又宜与乘月齐齐叹口气,又各自忙活去了。
未料到,对街食肆的店主竟然提着一篮子莲蓉糕饼登门拜访了。店主自称姓尚,年约三十五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双泥鳅眼,颧骨微微凸起,他端起笑脸:“施店主好,我们也算是对门领居,以后大家一同和气生财。若是施店主有空,也欢迎到我们店中坐坐。”
若是他上门存心挑衅,打便打了,可现下尚店主一副真挚无比的模样,倒教施又宜无所适从。
她便只能讪笑:“哪里哪里,一定一定。”
尚店主笑容满面地拱手道别,两脚刚迈出施记,他的笑意立刻收起,眼中只剩下轻蔑。钱掌柜派他来对付这两个小丫头可真是大材小用,还说限期一个月让施记倒闭。要他说,半个月足矣。半个月之后他再回竹风楼,就能从二等厨子升任一等厨子,哼哼,每个月多三两银子,真是快哉。
“哗啦”一声,施又宜将钱箱中的铜板全部倒在廊下的木板上。她与乘月各分一堆,一左一右地清点起来。
“我这边一共二百七十八文。”
“三百二十九文。”
施又宜抬起眼与乘月相视一眼,发出一声长叹。
“这几日赚的钱比上个月几乎少了三成。”
“还没算上多备菜的损耗。”
纵使心中做好了准备,二人均没料到客人流失得这么快。
白日老熟客何夫子特意出言提醒:“我去对门那家吃了一次,他们菜品和你们相差无几,每道菜都比你们定价少一文钱。”
施又宜当即追问:“那味道如何?”
何夫子瞥了一眼小娘子们的脸色,还是格外实诚地说道:“各有千秋,那家店主的调味更为传统,但基本功更扎实。”
味道不差,价钱还低,怪不得客人都被抢走了。
乘月忧心忡忡:“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采取什么手段应对才行。要不,我们也降价吧?”
施又宜又搬出算盘劈里啪啦算了一通:“最多也只能降到和他们一样,若是再降就亏本了。”
“可不降不行,街市客人大多是讨生活的,除了口味极挑剔的,一餐省个三五文钱自然划算。”
施又宜盘腿苦苦思索起来,有没有什么法子,既降了价,又比较委婉……
乘月去倒了一杯水,回首便见施又宜眼神渐渐发直,自己心也怦怦跳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去探施又宜的额头,没发热啊?
冷不防施又宜一拍手,我想到了!
施记门口前摆放的大木牌从单变双,其一仍旧是列着最近的特色招牌菜品,新增的一张则用格外醒目的字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墨色大字:秋日盛惠本店每满五十文减五文
乘月站在木牌旁,声如蚊呐:“本店近日特惠活动,大家走过不要错过。”
行人匆匆,无人听清乘月言语,自然也无人驻足。
尚店主倚着门框剔牙,看着施记的冷清光景,叼着牙签得意一笑。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就躲在屋里头多好,何必出来抛头露面,和男人们抢生意?
眼见无人问津,对面小哥的呐喊声却越发起劲,乘月渐渐胀红了脸。明明自己在店中给客人点菜也是行的,换成在大街上吆喝怎么就这么张不开口,自己可真帮不上忙。
“施记特惠活动哎,每满五十文减五文哎,点得越多优惠越多,新品上市哎,大家千万别错过哎。”
施又宜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大声叫唤起来,她声音又清又亮,如同冰镇过后的薄荷饮子。很快有行人朝这边投来视线。
“施记满五十文减五文呢,不错不错,新菜我还没有尝过,我们三个人凑个五十文绰绰有余。”
“那上施记尝尝去。”
眼见有人进店,乘月也激动起来,有用,这招真的有用!
施又宜还在高声嚷道:“大家来瞧一瞧哎~~~”
一道略微细,也略微甜的声音加入了,二人声音一亮一甜,仿佛琴瑟合奏,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昂扬。
原本得意洋洋的尚店主见此情景,脸垮下来,从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声。
特惠活动颇具成效,店中虽然没有恢复鼎盛壮景,但至少不再日渐稀少。乘月正在干劲十足地擦拭桌椅,为晚间客人做准备。
“请问,施店主在吗?”
乘月闻声回首,只见有着一张亲切圆圆脸的娘子正在左右打量店内陈设。竟然是中秋夜的那位娘子。
乘月连忙迎上前:“是许娘子吗?您稍等,我去唤又宜。”
许娘子见到乘月,也堆起笑意:“小娘子生得可真美啊。”
乘月抿嘴一笑:“姐姐唤我乘月便可。”
她提高音量:“又宜,快出来,你看看谁来了?”
施又宜应声而出,见到许娘子,更是喜出望外:“许姐姐!”
许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近来正巧有事,耽搁几日才来寻你。”
施又宜亲手给她倒杯茶:“你我之间哪用如此客气。”
三人齐齐寻了张空桌坐下。两人许久没见,可仿佛就像昨日才分别,半点生分都没有。
许娘子问道:“你投奔的亲戚竟然在金陵?”
施又宜不好意思道:“那时是骗你们的。”
她将自己当时心灰意冷,投江自尽,幸而未死,后随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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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游走四方之事讲了一遍,听得许娘子忍不住红了眼眶:“怪我怪我,当时怎么就心那么大留你一个人呆着,我们就应该多陪陪你,幸好啊。”
乘月从前虽然断断续续知晓这些过往,可现下听来,仍旧是感慨不已。一个女子胆敢四处行走,需要多大勇气。
许娘子仔细端详她:“人还是那么瘦,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嘴唇苍白。”
施又宜一弯胳膊:“许姐姐,别瞧我瘦,结实着呢,我一手能拧断一个汉子的胳膊。”
许娘子当然不信,乘月连忙替施又宜证明,将暴打浪荡子的壮举描绘一遍,三人嘻嘻哈哈笑坐一团。
施又宜问道:“许姐姐如何到金陵来了?明月楼的大家伙们怎么样了?”
许娘子一一答道:“小蝶升了厨娘,家中也给她定好亲事,她夫家开绸缎铺子的,生意不错。我他官人见过一回,对小蝶很好。刘掌柜照样耀武扬威,不过可能怕有人步施又宜后尘,骂人的时候还是收敛了不少。”
至于自己……
许娘子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和离了,和我爹娘女儿一起来金陵讨生活。”
施又宜有些呆呆的:“怎么会?”
她还记得很久以前新入明月楼的时候,许娘子的女儿才几个月,她也时常提起自己的丈夫,丈夫会给她买新衣,丈夫会哄女儿睡觉……那时她的表情是轻盈的,灿烂的。
一晃已经八年过去了。她看着许娘子,觉得好像哪里都没变,可是……
她想把这些话咽下肚,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我记得那时候,明明很好的……”
乘月神色一黯,眼神中流露出惋惜之意。她虽然初识许娘子,可无论是听施又宜的描述,还是这片刻的接触,都让她觉得许娘子是个极好的人,好人为何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许娘子与乘月视线相对,便立刻挑过头去:“别这样看我。”
或许是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又或许许娘子早已心碎,总之,她仿佛在讲旁人的事情。
“你也知道那几年生意不大好,我前夫的铺子也开不下去了,他还买了劳什子钱庄的“聚宝盆”,说是每年都有高额花红。可是只拿了一次,那钱庄老板便卷钱跑路了。血本无归。他后悔不已,时常在家赌咒咒骂,可就是提不起精神重新去找一份工。”
“再后来,我发现他……染上了赌瘾。”
赌徒的心,可笑,赌徒哪里还有心。十赌九输,家中的东西越当越多,挣钱的重担全落在徐娘子肩上。
“愿意同我和离,是他最后的良心。后来他又上门纠缠几次,找我借钱,我不肯,他竟然想抢走女儿威胁我。”
提到女儿,许娘子的声音终于略微颤抖起来。眼见沐城呆不安稳了,她与自己父母合计之后,一家人便咬咬牙来了金陵找找新的差事。
几经辗转,许娘子到了一户富商府上当厨娘,主家虽有些许苛刻,但工钱还算合意。一家人租住在富商府邸不远的杨柳巷,许父许母在家中帮她照看女儿,顺便也做些浆洗修理的活计,一家人都是勤劳能干的,竟也将日子过的不比在沐城时候差。
施又宜心中五味杂陈,许娘子却反过来安慰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瞧你这里就很好,窗明几净,人气也旺。哎呀,真难想象,当年我捡的小丫头,现在也当家做主啦。”
施又宜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下,冲许娘子弯眉一笑。许姐姐永远是一副乐观又充满干劲的模样,也让她精神为之一振,不必再言苦。
“许姐姐,难得来一次,必须要尝尝我的手艺。”
施又宜兔子一般窜进后厨,半分拒绝的机会都不给许娘子留下。
25. 第 25 章
施又宜将一盏白瓷圆盅放在许娘子的面前。碗盖遮得严严实实。她故弄玄虚的劲儿又犯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问:“你们猜猜里面是什么?”
乘月:“甜汤?”
许娘子:“狮子头?”
施又宜摇摇头,都不对。
白瓷盖掀开,揭晓答案。许娘子和乘月发出小小的惊呼。盅内竟然搁着一整个圆润小巧的苦瓜。苦瓜蒸熟后色泽愈加苍翠欲滴,仿佛由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雕成。苦瓜的瓜蒂切开,又做成了一个小盖子。
乘月忍不住赞道:“好精致啊。”
施又宜闻言眼角眉梢都染上几分得意之色。
“这叫碧玉苦瓜羹。许姐姐你揭开盖子来瞧瞧。”
许娘子依言拎起瓜柄将小小的瓜蒂提起,方看到里面的别有洞天。苦瓜的瓜瓤被掏空,倒入了羹汤。
许娘子做菜多年,也从未见过以苦瓜为盅的做法。她不禁好奇起来,这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许娘子拾起长柄小勺探入羹中轻轻搅动,淡淡的香气四溢,若有似无,却恍若春雨一般润物无声。还未下肚就能感受到苦瓜的那特有的清苦气息。许娘子轻轻舀起一勺仔细观察,汤中作料十足丰富。有火腿丝、青豌豆、木耳丝、胡萝卜丝和白色鱼蓉。汤羹入口顺滑,初尝微苦而后舌尖却慢慢泛起甘甜清鲜,仿佛一阵涓涓细流,抚平走心中的烦闷。
“怎么样?好喝吗?许久未做,也不知是否手生了。”施又宜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般熠熠生辉,满心期盼着许娘子的点评,就像从前在明月楼那样。方才畅聊的时候,她看到许娘子的嘴角下巴长了几颗红肿小痘,今早菜农又正好送来几个圆滚滚的苦瓜,她便一时兴起,想起这道碧玉苦瓜羹。苦瓜可以清热解火,正适合酷热未散,寒气将至的秋老虎天气。
许娘子如她所料地绽开一个甚是欣慰的笑容:“很好喝,清淡有味,温润合宜。你是如何想出此种做法的?”
施又宜嘿嘿一笑,不敢居功。
这碧玉苦瓜羹的做法,是她从前在一户人家的喜宴上学来的。那户人家大宴宾客,人手不足,临时招了许多丫鬟小厮前去帮忙。她因为通晓厨艺,被分配到后厨干活。为这喜宴特意聘请的大厨据说仅凭这一道碧玉苦瓜羹便已名扬一方。自然,大厨做这道菜的时候也极其避讳他人围观。施又宜本无机会偷师。谁料宴会终了,她奉命收拾残羹冷炙的时候,碰巧发现一份还剩下少许汤料的苦瓜羹。对新菜式的渴望战胜了心中的小小洁癖与自尊,施又宜趁人不备偷偷尝了一口。当时汤汁早已凉透,可是那一小口仍旧鲜美异常,让她至今难忘。当晚她便循记忆中的味道记下了食材。后来又摸索着尝试好几次,不断改进菜谱。可惜自己所做比那位大厨的手艺到底还是逊色几分。
施又宜的语调轻描淡写,俨然当做一桩乐事津津道来。许娘子听来心中既惋惜,又欣慰——惋惜若不是家中生变,施又宜根本无需经历这般漂泊无定、颠沛流离的酸楚。又欣慰正因为这般四处游历才让她的眼界愈宽,厨艺大为精进,可见她如今生龙活虎一片快活,又觉得自己反而庸人自扰。
施又宜并不藏私:“那大厨用了花胶干贝,汤汁颇为鲜美顺滑,我们食肆若是也用此食材,成本过高,但现在这样,又不够鲜美。”
许娘子沉吟片刻:“你在汤中加些香菇丝,也能提鲜。秋日时节,将鱼肉换成蟹肉,也是种法子。”
施又宜眼睛一亮:“有道理,明日我便试试。”
“好特别的香味,又有什么新玩意儿让我们尝尝啊?施店主。”
来人声如洪钟,一身绫罗绸缎。施又宜两眼放光,这可是许久没来的大主顾啊。
“哟,张老板的鼻子可真灵啊。”
张老板的绸缎庄与食肆隔着两条街,店面比两个施记还宽敞,气派得很。
张老板丝毫不谦虚,笑呵呵应下:“那是,我在染坊一嗅便知用的是什么染料。”
张老板身后还跟着一位其貌不扬,气度却很是温和的中年男子,姓魏,既是他的行商伙伴,也是他的老朋友。
今日宴请魏老哥,他在施记和尚品食肆之间,犹豫了许久。施记菜色有新意,尚品则是纯正地道的淮扬菜,宴客更为稳妥得当。踌躇再三,张老板作下决定,将魏老哥带来施记。
有客盈门,许娘子见状便起身道别,翩然离去。
魏老哥看着桌上的碧玉苦瓜羹饶有兴致:“倒是从未见过苦瓜作羹汤的,也不知尝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施又宜调侃道:“尝起来,大约就是人生的味道?有些苦,也有些甜。至于是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那便是因人而异了。”
魏老哥同张老板相视大笑。
“既然是人生的味道,自然要品鉴了,施店主给我们来两份。”
好嘞,施又宜脆生生的应下,即刻入后厨开始着手准备。
乘月则端上茶水,又接替问道:“二位客官还要点些别的什么菜品?”
碧玉苦瓜羹既不如黄瓜皮炒肉那边那般香气肆意扩散,也不如醋血鸭那般入口便霸道撼动味蕾。对于尝惯了大鱼大肉的两位生意人来说,着实有些寡淡了。
魏老哥尝了一口便皱起眉头:苦,确实是苦。
他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平日最嗜甜,一日无糖不欢。从来不吃苦瓜这类食物,这次尝试属实算上自找苦吃。
张老板也拧起浓眉,点头赞同道:“的确有些苦。”但这苦意顺着羹汤滑入腹中,渗入五脏六腑,竟然奇迹般让他感到熨帖。
张老板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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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道:“魏老哥,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你带我一同去嘉兴乡下收桑蚕丝的时候?”
魏老哥听到他的问题,脑子有些发愣,二十年实在是太久远了,于他已经过去了半生。那些记忆都像碎石一般沉入脑海。
张老板不等他忆起,已经自顾自说下去:“那时我才多大?刚满十七吧,什么都不懂,傻乎乎地跟着你,全身上下二两银子,全是东拼西凑来的。”
终于回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现在阔气十足说一不二的张老板,二十年前还是个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愣小子。
魏老哥笑得脸皱了起来:“我记得走到后面几日,走到脚底板磨出血泡,嗓子也在冒烟。我们腆着脸去一户农家讨了两碗水喝。那户小娘子还给了我们两个生瓜。”
“那两个瓜就是苦瓜。”
“对对对。”
那时候他们饿急了,哪管苦瓜甜瓜,一人抱着一个瓜就是生啃。
那时候的苦瓜,有没有今天的苦?或许有,或许没有,舌尖上的苦意渐渐淡去,就像这二十年间的辛酸苦辣,最终铸成了今日的张老板和魏老哥,家业有成,有妻有子。
“再尝尝,似乎这苦瓜羹,也不错。”
“我也觉得不苦了。”老张咂咂嘴,忍不住大赞一句:“小娘子妙手天成。苦瓜不苦,人心也不苦了。”
尚店主原本眼瞅着施记的生意原本已在他的冲击之下一蹶不振,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施又宜推出特惠活动力挽狂澜。他已经够心烦气躁的了,还没想出对策,这几日发现施记竟然又推出新花样。门口那个特色菜招牌这回连菜名都不写,只摆着一行大字:苦与不苦等你来尝。神神叨叨的,到底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尚店主原本觉得不会有人吃这一套。却亲眼看见这几日踏入施记的人越来越多,店内的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都快把他的屋顶掀开了。
苦不苦?他们到底是在说什么东西?尚店主再内心暗暗自啐了两口,这些胡乱花钱的傻子真多。又招来一名小工吩咐:“快去给我打探一下,对面施记出的新菜到底是什么?”
小工诚惶诚恐地应下便一溜烟的跑了。尚店主喝完一壶茶,他终于回来复命。
“我打听到了!她们出的新菜叫做碧玉苦瓜羹。据说那味道特别极了,既清淡又有滋味,叫人一吃就难以忘怀。”
一边说着,小工一边做出了陶醉的表情,他也好像尝尝啊,若不是一份要三十五文的话。
尚店主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让你去打探,怎么也不懂买一份回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小工傻乎乎地问道:“店主您没给钱给我呀。”
尚店主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些傻头傻脑的小子,真是要把他气死。
26. 第 26 章
“娘子快点快点,再晚些人一多,就得排队了。”
郑大友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他的娘子被生拉硬拽跟在后头,见他这幅急吼吼的模样,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无名火。
她没好气地说:“这苦瓜到底有什么好稀罕的?你该不是寻个由头去看年轻漂亮的小娘子吧?”
郑大友猛地刹住脚步,一拍大腿:“哎哟,我哪敢呀,我是真心实意想带你去尝尝好吃的。我要去偷看小娘子还敢把你带上?”
绸缎庄的张老板与魏老哥忆苦思甜,对这碧玉苦瓜羹赞不绝口。隔了一日,便又带上铺中的几个老伙计一同再去施记,其中便有郑大友。
起初郑大友心中也暗自纳闷,自个主家张老板这些年四处搜寻生丝绸缎,也是个有见识的,怎地会对一碗苦瓜羹念念不忘?
等碧玉苦瓜羹端到郑大友眼皮下,他便有些许悟了。端看这外形便格外吸引人,这蒸过的苦瓜表皮碧如深邃寒潭,与铺中前几年进过的一种青天碧水绸色调格外相似,此种绸缎因为染色难得,一匹能卖出二十两的好价呢。郑大友暗自感慨自己头脑聪明,竟然猜中张老板喜好苦瓜羹的缘由。
郑大友对苦瓜无感,只是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心态动勺,没想到第一口入喉竟让他为之一振,羹汤中的鱼蓉混入蟹肉,更添鲜甜,又能尝出苦瓜的清苦之味,但郑大友并不反感,反而诧异这苦味令人口舌生津,劳作一日的烦闷郁气都消散不少。
一碗清苦与甘甜交织的羹汤喝完,还能将原本充作汤碗的苦瓜剪成小块吃掉呢,一点都不浪费。
第二日,郑大友又有惊喜。每每逢秋,他时常口舌生疮,动不动就是上下两排大疱疹,疼得吃啥啥不香。喝过苦瓜羹的第二日,口中疱疹便消下去一半。他又连喝了几顿,困扰他多年的口舌疮病在这个秋天不药而愈。他的心中也真是奇了怪了,药是苦的,苦瓜也是苦的,可为什么喝药他就不爱,这略略透着清苦气息的苦瓜羹他却能喝得津津有味,真是奇也怪哉。
自家娘子近来可比他暴躁多了。前日他吃过晚饭后觉得一股困意袭来,在廊下小憩一会儿。便被娘子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又懒又馋,吃饱倒头就睡。他很是委屈,他不过就是吃得太饱困意来袭,况且他也是在自家屋里睡,也没上外边儿别处去睡呀。
这不,他才拉上了他娘子一同来施记。
郑大友娘子想想也熄了火,十几年的老夫老妻,她还是知道自家汉子脾性的,有贼心也没这个贼胆在她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
眼瞅着施记就在十步开外,还能看到店中几张空桌椅,郑大友脸上一喜,正要上前去占桌,忽然从右侧传来一阵此起彼伏撼天动地的吆喝声:“尚品食肆推出新菜嘞,白璧冬瓜盅,温补滋润,老少皆宜,快进店尝尝嘞~~~”
郑大友娘子不自觉放缓脚步,尚品食肆门前,左侧那个瘦高又白净些的小哥眼尖地捕捉到这位潜在客人,殷勤地走上去:“这位娘子,要不要尝尝本店新品,喝完保管您容光焕发,浑身舒畅。”
郑大友娘子半信半疑:“这菜真有这么神奇?”
“是呀是呀”,白净小哥笑容满面,再下一记猛料:“不瞒您说,这冬瓜盅放在秦淮河畔的大酒楼中,可得三百八十八文一份呢,本店只需一百八十八文一份,每日仅限量三百份呢。这天大的便宜您舍得错过?”
“限量”、“便宜”,字字句句都讲到郑大友娘子的心坎上。
她咧嘴一笑:“那便给我们上一份。”反正她对那苦瓜羹也无甚好奇。
郑大友不敢不从,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只在心中暗暗感叹:完了,自家娘子的火气是降不下去了!
肥厚的冬瓜掏空瓜瓤,稳稳地立在比冬瓜稍大一些的铜锅中,瓜沿斜刀雕成鱼齿状。瓜内可谓炊金馔玉了,汤底就有红枣、枸杞、桂圆、薏米、玉竹,主料则是新鲜现杀老鸭,先在砂锅中炖足两个时辰,骨酥肉烂,再转入冬瓜盅内小火慢滚,极费功夫。
这道菜若是在竹风楼内上桌,内里可就不止老鸭如此简单了,而是得用金华火腿、干贝、鲍鱼、虾米与山泉水同煮,那才叫真正的鲜呐。表皮也不会如此简单,而是雕上“福禄寿”字样或者龙凤纹样,给贵人们讨个好彩头。不过在这市井之中嘛,尚店主的做法用料一切从简。
郑大友夫妇确实已十分满足,不仅鸭肉美味,吸足汤汁的冬瓜肉更是绵软鲜甜。勺子伸入汤中探到底,郑大友和他娘子方惊觉:这冬瓜竟然是个两头都掏空的圆筒,可瓜内的汤汁满满,早已高过铜锅边沿。瓜皮与铜锅之间只有浅浅一层汤汁,这是如何做到不漏水的?
面对客人们探究的眼神,尚店主嘿嘿一笑,这可是他吃饭的绝活,如何能说?
好吃虽好吃,可郑大友在这里坐得却愈发刺挠,浑身拘束。尚店主素来以身在竹风楼引以为傲,故而此间食肆虽为暂时过渡,装潢摆设处处参考竹风楼之雅致。譬如柜面上摆着玲珑袖珍的太湖石,墙上挂着大幅的水墨山水图,小小铺面硬生生隔出三间雅座,用竹帘格开。还甚有市场,间间满座,虽看不清人影,但听着传来的只言片语,俱是“之乎者也“或是“君子有为无为”之类,听得郑大友牙酸,他这种大老粗,还是喜欢坐在像施记那样热闹又肆意的小店中,拙朴是拙朴了些,但绝不会让人望而生畏。
三山街市的食客们最近可谓大饱口福,施记和尚品各展绝活,各出奇招,鹬蚌相争,得利的可是他们这一群“渔翁”啊。
眼见两边对垒,各自的拥趸竟然也站在店门口中间的石板道上,当街辩论起来。
“苦瓜清热解火,看你们一个个面红发燥的样子,赶紧多喝些苦瓜羹吧。”
“没事干嘛自找苦吃,冬瓜同样清热解暑,味道平和,大人小孩都能吃,多宜室宜家~”
“冬瓜本来就利尿,你还跟不要钱似地喝那么一大盅,晚上怕是要睡在茅房旁边才行吧~~~”
“你你你,粗俗!”
“哼,你又装什么风雅人士!”
“再嘴贱,信不信我揍你?!”
“你敢吗?我瞧你就是一个怂狗熊!”
“哎哎哎,两位息怒息怒,君子动手不动口~~~”
眼见文斗马上演化成武斗,施又宜与尚店主赶紧跑出来,一人拉住一边,以免事态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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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惹来官差可怎么办!
当然,尚店主也不忘给施又宜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蔑笑,他自然也有旁的拿手好菜,可冬瓜盅和苦瓜羹做法相似,两者才能一决高下。他要让小娘子知道什么叫技高一筹,想赢他,做她的苦瓜大梦去吧。
施又宜则不甘示弱地还他一记白眼。施记前脚出了碧玉苦瓜羹,尚品后脚就来了白璧冬瓜盅,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得出,尚品食肆来势汹汹,明显在和自家暗暗较劲呢~~~
尚店主正准备大摇大摆地回店,余光瞥见远处走来三位仪表堂堂的郎君,看那通身气派,定然出身不凡,囊中充裕,他赶紧冲自家两位“门神”使眼色,小哥们赶紧卖力叫喊起来。
近了,又更近了,郎君们的面庞越发清晰——左手边的少年郎一身玄衣劲装,英姿勃发;右手边的公子身着扎眼的紫金色锦袍,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风流倜傥之意;正中间的蓝衫客身形笔挺清隽如修竹,明明面容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刃,尚店主同他视线对接,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此三人正是王霁、谢培风与聂予珖。他们也不时出入竹风楼,因此尚店主认得他们,想到王霁与自家郎君的那点子不对付,尚店主心中懊悔不已。此时装着没看见显然为时已晚,料想王霁认不得自己这种小人物,尚店主硬着头皮迎上去前:“几位郎君,可要进店尝尝小店的新菜?”
王霁淡淡回了一句“不必”,便径直转身步入施记店中。
尚店主到底没胆子上前阻拦,只敢在他背后低声嘀咕:“唉哟,好歹是一家人,怎么也不捧个场啊。”
施记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施又宜正在和一位客人谈论着什么,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王霁上前一步,主动问好:“施店主,许久不见。”
施又宜见到他,喜色却瞬间收起,她可还没忘记那竹风楼掌柜轻蔑不屑的嘴脸。这位王郎君也真是奇怪,先前派个尖酸刻薄的胖冬瓜来挖角闭店不成,现在又一副温文无害无事发生的模样,脸皮可真厚!
她皮笑肉不笑:“王郎君好,真是稀罕贵客呀。”
王霁温声道:“店内最近有什么好菜,给我们尝鲜,按三人份的量,不拘价钱。”
唾弃归唾弃,钱还是要赚的,施又宜没好气地说:“好咧,诸位客官请稍等。”
三人坐下,谢培风忍不住揶揄道:“鹤知,你什么时候惹着施店主了?”
王霁同样一头雾水,上次吃辣挑战之时,这位施娘子明明还与自己言笑晏晏。第二日他便离开金陵赶往黔地,直到前日才回来。
聂予珖大剌剌调侃:“我看定是十六郎走着一遭回来,面黑如炭,英俊不再,施娘子一看,心下崩塌,这才冷脸对人,不忍直视。”
谢培风忍不住抚掌大笑:“很是可能,鹤知这趟属实黑得有些明显了。”
王霁言笑晏晏地望着聂予珖:“如果我叫面黑如炭,那小聂岂不是堪比锅底,黑中发亮了?”
聂予珖的嘲笑僵在脸上,不愧是十六郎,总是能用如此春风拂面的神情,说出如此寒气刺骨的话。
27. 第 27 章
嫌弃归嫌弃,菜还是要好好做的。这是她第一次拿起菜刀的时候,许娘子教她的道理:一定要认真的对待每一位食客。
施又宜目光在厨房的菜篮子上巡视一圈,心里拿定了主意。三个大男人,做个四菜一汤,应该绰绰有余。
现下最受人追捧的碧玉苦瓜羹,自然是要请他们尝尝的,一人一份,羹汤便有了。
今日厨下送来了几条草鱼。草鱼土腥气较重,不适宜清蒸,她决定采取红烧做法。草鱼剖开后,抽去鱼腥线和腹内一层黑膜,鱼头毫不留情地剁掉。鱼身切成小块,用葱姜水腌制进行去腥。腌制好的鱼块用鸡蛋液和面粉上浆后入油锅炸至表面金黄捞出。
另起一锅,姜片蒜末下锅炒香,倒入由料酒、生抽、老抽、糖、面粉调好的酱汁熬煮片刻,再倒入鱼块同煮,顺便加上几块嫩豆腐,大火收汁后起锅装盘,面上撒上一把芫荽,滋味丰富极了。
黄瓜皮炒五花肉也来上一道,这些时日施又宜火候掌握得越发恰到好处,五花肉炒至带着微微焦香,黄瓜皮却依旧汁水丰盈,满口脆嫩,再加上一把蒜叶增香。
秋季正是菱角成熟的季节,耐心将壳剥去后,露出白生生的真面目,与藕片同炒,清甜脆嫩,入口尽是水乡风味。
至于最后一道菜嘛,施又宜眼珠一转,决定请王霁他们吃个新鲜货。
聂予珖对今日菜色很是心满意足,吃得眉开眼笑。他们一行人此番前往黔西南,多密林瘴气,他这一趟被蚂蝗狠狠地吸了好几处血,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看上去憔悴了一大圈。回到金陵,他必须得大补特补。
聂予珖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小嘴还不住地叭叭:“谢五郎我跟你说,我这次跟着十六郎一起去黔地转悠一圈,可长了不少见识呢,那边有好多寨子,还有很多溶洞,还有还有,那里的水竟然绿中带蓝……”
素来和聂予珖闲话不断的谢培风,脸上却甚是哀怨。他有心想找乘月娘子打探一二,王霁到底如何惹着施店主了?可乘月娘子表面笑盈盈的,在客人间穿梭应和,却若有似无地,独独避开他们这一桌。他堂堂谢五郎,英俊潇洒,素来受整个金陵小娘子们热情相待,从未受过如此冷遇。谢培风忍不住狠狠地瞪向“罪魁祸首”,只见王霁却无知无觉,捧着饭碗。正细细的品尝。菜。
乘月端着一摞残羹冷炙走进后厨,只见施又宜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个面盆,她正吭哧吭哧地在搓洗着一条长长的、白白的、滑溜溜的东西。
乘月脚步一顿,带着些不可置信问:“又宜,你打算做大肠给客人吃?”
施又宜抬起头冲她一笑,口中的一声“是”答得铿锵有力,左右手来回搓洗的动作不停,大肠是愈发的白,而盆中和着面粉的水则越发浑浊。这最后一道菜,正是酸菜炒大肠。
乘月略带犹疑地问:“给客人吃,会不会口味太重了些?”她从前在府中服侍的时候,厨房中甚少做这些内脏下水,觉着气味不洁,污了贵人们的口。
施又宜觉着已经搓洗得差不多,将盆中水倒去,又另加清水将大肠洗净,她用两根手指挑起白白嫩嫩的大肠:“会吗?客人可是特意说要尝鲜的呢。再说,既然来着市井小馆吃饭,可就得接受低贱之人做的低贱食物啦。”
只可惜了,壮屠夫可是特意将这根新鲜肥美的大肠留给她们的,她本想今晚做给乘月尝尝,现下便宜了王霁他们,就不知他们是否消受得起了。
乘月见她心如匪石,不可转也,也不再开口,心中即为王霁三人生出少许同情,又庆幸自己逃过大肠一劫,她着实难以想象能将那食物咽下肚。
“客官们,菜来啦。”
施又宜将最后一道精心炮制的、还冒着腾腾热气菜肴轻轻放在桌上,抄着手站在一旁。
谢培风见她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与方才截然不同,心生不好,停箸发问:“敢问施娘子,这个白白的东西是何物?”
施又宜恍若一只小狐狸般笑眯眼:“这是酸菜炒猪大肠,是我特意为三位郎君做的。各位郎君,趁热最好吃。”
谢培风看着那盘中白生生,油润发亮,瞧着十分可口的东西,全然不敢相信那是猪大肠。或许是心理作用,又或许是确有其事,总之,他觉着鼻尖萦绕着一股奇特的气息,香中带着臭,不知是酸菜的发酵味道,还是旁的。他连连摆手:“呵呵,这个我就不尝了。”
一旁的聂予珖忍不住嘲笑一声:“谢五郎,你也太没有求知欲了吧。”
聂予珖随着王霁走南闯北,自认也见识过不少地方特色,猪大肠还真没尝过。他大着胆子伸筷子夹了一小块猪大肠,颤颤巍巍地送入口中,刚咀嚼几口,他就“哇”地一下吐出来,而后赶紧端起茶杯猛灌一大口,一溜烟跑到店门外将水吐个干净。
施又宜同乘月面面相觑,有这么夸张吗?
谢培风则满心庆幸,有些东西,不知道什么味道也挺好的。
施又宜满心满眼地看向王霁:“王郎君呢?敢不敢尝尝?”
王霁微微一笑:“施娘子一番苦心,自然是要尝的。”
他同样夹了一筷子,猪大肠偕着酸菜一起细嚼慢咽,半晌神色未动,仿佛只是一道惯常吃的小菜。
施又宜试探问道:“王郎君觉着如何?”
“好吃。”
谢培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东西,这装过那什么的,你也觉得好吃?”若不是世家风度还在,他几乎就要将一个“粪”字脱口而出了。
王霁却十足十地淡定:“施娘子洗得很干净,辛苦了。大肠和酸菜相得益彰,酸菜炒得干爽,酸香可口又不会喧宾夺主。大肠爽滑脆嫩有嚼劲,却又不会嚼不动,火候刚刚好,在下也不喜欢吃太过焦香的,真是有口福了。”
王霁并未对猪大肠望而生畏,让施又宜很是失望,寻常食客若是称赞有加,她的辫子早就翘上天,可见王霁这副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的样子,她却觉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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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挫败,早知道,大肠就不洗了,让他尝尝原味!
王霁三人来得略迟,旁的客人一桌桌吃饱离场,施又宜早将厨房锅灶收拾干净,又出来同乘月一起收拾桌面。
聂予珖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宣告此次用膳完毕。他自发起身,向乘月结账。
王霁却拦住施又宜:“施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施又宜先是觉着他莫名其妙,转念一想也好,话要说得明白,才能决定以后还同不同此人来往。
她将自己那根乌黑油亮,垂至胸前的马尾辫甩到身后,率先迈步走出店门。
见王霁望着她,脚步却依旧站在原地,她“哼”了一声,生硬道:“不是要说话吗?王郎君怎么不过来?”
天色已晚,夜幕如漆,施又宜与王霁相对而立站在店门前,施记的门框上悬挂着一盏圆灯,摇曳的烛火从白色糊纸中透出,像一个昏黄朦胧的月亮。远远看去,很是有“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的气氛。
王霁平日进店便落座,不觉二人身量差异。此时此刻,施又宜才惊觉,王霁足足高高她一个头,纵使他面色温和,依旧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施又宜双手环抱于胸前,带着几分倨傲抬起下巴—输人不能输阵。
王霁同样看向施又宜,她的发间还拢着头巾,身上的白色围裙也未摘下,昂首挺胸的模样,颇像他从前在田埂上见着的那些大白鹅。思及此,王霁嘴角禁不住微微翘起。这点微妙的变化,立时被施又宜敏锐地捕捉到,他竟然敢嘲笑自己,真是十足十的挑衅。施又宜双手环抱于胸前,清清嗓子道:“不知王郎君有何指教?”
王霁朗声问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想请问施娘子,今日如此横眉冷对,不知在下有何时得罪了?”
何时?
见王霁一副无辜模样,仿佛自己在无理取闹,施又宜柳眉倒竖:“王郎君是不是记性不太好,半个月前才派了掌柜来,嘴上说着看好我的厨艺,邀请我前去酒楼当厨娘,面上却全然不屑又鄙夷。郎君今日却装做无事发生的样子,哎,还真是让我涨见识了呢。”
王霁长眉拧起,很是疑惑:“我从不曾派过什么掌柜的来找施娘子,我所管辖的铺子里,没有酒楼。”
施又宜冷哼一声,心中暗忖此人实在是敢做不敢当。
“那位掌柜可是说得很清楚,自家郎君姓王,还说整个金陵只有一户王家。我还特意问过,大中街市的茶叶行和瓷器铺是不是他们家郎君的,那掌柜斩钉截铁地称是,半分犹豫都没有。”
王霁心中已有眉目,又再次向施又宜确认:“不知姑娘口中所称的掌柜长得什么模样?”
钱掌柜确实胖得无出其右,施又宜印象深刻:“很胖,胖得像一颗肉丸在地上滚动。”
王霁心下了然,对施又宜颔首:“多谢施娘子告知,待我查清此事后,会再给施娘子一个交代。”
施又宜下巴一扬:“好,我等着王郎君的交代。”
28. 第 28 章
离开施记,王霁唤来聂予珖:“对面铺子的店主似乎是竹风楼的厨子,你去查一下,他怎么会在这开食肆?”
聂予珖挠挠头,十分迷茫,那人是竹风楼厨子,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揣测道:“兴许他厨艺不精,被竹风楼赶出来了呢?”
王霁摇摇头:“不大可能,冬瓜盅是竹风楼的招牌菜之一,他有此手艺,竹风楼不会不留。”
王霁再次登门施记是两日后,依旧是施记临近闭店的时辰。
王霁仍然站在那盏昏黄的圆灯下,一袭白衣如烟似雾,仿佛话本子中的谪仙下凡。可惜,他的右手提着一个大肚竹篓子,竟有几分不伦不类的滑稽。
他冲施又宜无声地说出两个字。施又宜竟然看懂了他的口型:交代。
她拍拍手上的灰跨出门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王郎君请说吧。”
王霁却先将手中提着的竹篓子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阳澄湖的大闸蟹。就当我给二位娘子的赔罪礼了。”
施又宜接过那竹篓子,沉甸甸的如铅块般坠手。哟呵,好扎实的赔罪礼。她的脾气十分没原则地消了一大半。她扔下一句“稍等片刻”,提起裙摆又噔噔噔地跑回店中,将竹篓子递给乘月,嘱咐她几句,重又走到王霁面前,听他将事实娓娓道来。
“之前来找你的那个胖掌柜姓钱,的确是竹风楼的掌柜,他的主家也的确姓王,不过不是我,是族中一位堂兄。”
“你是说你家堂兄借你的名义来找我?这又是何必呢?”
王霁苦笑一声:“或许,人家确实认为,这些都是他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施又宜却听懂了,不过就是世家大族之间的争权夺势罢了。
“不光钱掌柜,对面食肆的尚店主,原本是竹风楼的厨子。”
“什么?”
看着尚品食肆这段时日凭着白璧冬瓜盅,引得客人络绎不绝,谈笑不断,再看看自己店中门庭冷落的惨淡光景,施又宜怒火中烧。
“我不过就是回绝去他们酒楼帮工,安安分分的经营自个小铺子.也抢不了他们什么生意,这般便要派人断我活路么?”
她情不自禁朝半空中一挥胳膊,要是再让我见到他们,我就不客气了!
王霁不着痕迹地旁侧移开一步,避开施又宜的挥舞范围。他可不会傻到以为施娘子的胳膊是柔弱无骨的柳枝。
王霁:“那日我在店中吃醋血鸭的时候,有一位身量高壮的客人,施娘子可否有印象?”
施又宜点点头,那可算是施记新开张的头位客人。
“他是竹风楼的贵客,却当众夸了你的厨艺,我那堂兄十分不忿。可为着讨好贵客,这才上门来寻施娘子,却又被你拂了面子,这才想要给你几分教训。”
她脸上涌起几分鄙夷:“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人都是如此做派吗?不顺心意之人都要尝尝苦头?”
王霁道:“若我也是如此做派,今日便不会来给你交代了。”
施又宜想想倒也是。旁的不说,阳澄湖大闸蟹着实是有几分诚意在的。
“噢,那之前可真是对不住您了,误会误会。”施又宜的道歉着实有些许潦草,似乎还带着他们是一丘之貉的疑心。王霁倒不在意,笑眯眯地颔首,算是收下了她的道歉。
“施娘子打算怎么办呢?”
施又宜有些迷糊:“什么怎么办?”
“尚品食肆有竹风楼撑腰,大可全然不计成本,可施娘子不行。长此以往,生计如何维系?”
王霁一言道出施又宜现下心中困惑。
一直斗法下去吗,永无宁日,总有一家关门才是尽头。
惹不起躲得起?金陵这么大,换个地方开张也并非不可,但她忍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躲的人是她?
“王郎君有何建议?”
王霁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我开一家酒楼,邀请施娘子前来当大掌柜,月银由你定,你意下如何?”
施又宜一惊,下意识抬头,正巧同王霁的视线碰个正着。他也并未躲闪,目光既平和又笃定。
他不是在说笑
。
施又宜摇摇头:“不必。”
“哦?”王霁尾音微微拉长,“施娘子回绝倒是很快。”
“我熟知自己秉性,现下的我连小铺子都做不好,如何担起大酒楼的重任?大酒楼的掌柜,可不只是会做菜即可。”
王霁:“施娘子何必妄自菲薄。”
施又宜挑眉一笑:“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不想揠苗助长。”
王霁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趋利避害是世人本性,施娘子却能果断选择更难的一条路,在下佩服。”
施又宜下巴抬起:“还是凭自己一技之长安身更为稳妥。王郎君如此帮我,是不相信我的厨艺能赢?”
“我自然相信施娘子的本事,不过这般胶着太不痛快。所以想助施娘子一臂之力,速战速决。”
这番话说到了施又宜心坎上,快刀斩乱麻是她素来喜欢的做法。
“如何速战速决?”
“若是有些食材,只有施记能吃到,旁的食肆都吃不到,施记还愁无法安身立命吗?”
施又宜皱起眉头仔细思量:“可金陵所卖之物就这些,我能买得到,对面自然也能买到。况且依你之言他们财大气粗,或许他们有的,我还不一定买得起呢。”
“食材特别,不一定胜在价钱,也可以胜在特定产地。”
他抬起左手,将一直拢在袖中的食材亮出——两根树枝。这才是他今夜到访的重点。
施又宜接过一眼认出:“这是黔地寻来的。”
王霁点点头:“施娘子果然识得此物。既然不愿来我的酒楼,那换一种方式,我为施记提供各地食材如何?”
施又宜却后退一大步,神情严肃地上下打量王霁。
“施娘子为何如此看我?”
“我在想,王郎君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与我合作,所图何事?”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毫无浊世之气,像是深山中一汪清澈见底的潭水。王霁想,若是人人说话行事都如施又宜这般坦荡直率,那该有多好。
不知怎地,他起了捉弄之意,并不解释,而是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施娘子以为,我所图何物?”
“图财肯定不是了,王郎君之威名,我也略有耳闻。那或许……就是图色了?”
王霁瞳孔一紧:“施娘子到底因何做出如此揣测?”他自认于男女一事还算位端方君子,恪守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之道。
施又宜却以为他暗指自己相貌平平,不禁补充道:“我又没说图的是我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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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是别人的色呢。”
她回首朝店中望去,乘月正低着头,认真竭力地擦拭着桌面留下的油渍污痕,侧脸皎然如新月。
王霁闻言略带戏谑地一笑:“实不相瞒,我其实十分青睐施娘子的……”
施又宜头皮发紧,眼睛却死死盯着他的嘴唇,只等他吐露最后的音节。
“……厨艺。”
她搓搓自己的胳膊,什么人嘛,讲话这么慢,吓死他了。
“仅此而已?”
“那就再加一点,我看我那堂兄也不太顺眼。”
“我信了。”
“合作一事,施娘子意下如何?”
施又宜蹲在水盆边,一手托腮,歪着头盯着螃蟹吐泡泡。一只、两只、三只……足足二十只。每只肚子圆鼓鼓,估摸都在四两左右。全是圆脐的母蟹。会吃,她在心里暗暗赞上王霁一声:会吃。俗话说:九雌十雄,九月合该是吃母蟹的好时节。不愧是财大气粗金貔貅。这样大的一只母蟹,街市上就得卖到八十文,从前父母健在之时,也只有阿娘舍得斥资买回给一家人尝鲜。自从自己赚钱之后,施又宜再舍不得买。
乘月坐在竹床上穿珠串,抬头看见她眼珠子仿佛定住了般,又好笑又新奇,还从未见过又宜这副模样呢。
“所以你答应了那王郎君的合作?”
“答应了。我们要存活,他想给堂兄找点乐子,各取所需,很好啊。”
乘月有些难以置信,听起来过于儿戏:“就这么简单?”
施又宜点点头:“同仇敌忾,令人信服。”世间之事,何必桩桩件件都想得复杂。
她的心思又移到螃蟹上:“咱们现在就蒸两只来吃吧。”
乘月很有美人的自觉,果断地阻止她:“灶火都熄了。夜也深了,咱们明日再吃吧。”
施又宜想了想,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去,忍着馋意躺下了。
次日,施又宜早早起身,除了慢熬上惯常喝的桂花莲米粥外,她又拣了四只最为肥美的母蟹,刷净泥沙,将其翻面肚脐朝上,再往草绳里塞上几片姜片。便放入已然热气腾腾的蒸笼中。一时不慎,其中一只的草绳竟然松散了。大螃蟹挣脱草绳,连滚带爬想逃离自己的命运,可惜施又宜眼眼疾手快的盖上了锅盖,真是对不住了。
计时的沙漏又摆在灶边,沙砾全盘漏下后再掀开锅盖,螃蟹特有的鲜味随着蒸汽升腾而起。那只螃蟹右半边的蟹爪还挂在锅沿,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青绿色的蟹壳早已全部变成了明亮的橙红色,十足十地诱人。姜末撒入镇江陈醋之中,便是最适宜的蘸料。
蟹八件那些是文雅人的吃法了。施又宜果断用手咔咔几下将两个大蟹钳,八个蟹爪通通掰下。而后不顾指尖灼热将蟹壳揭开,露出最精华的部分——黄灿灿的蟹黄。
第一口原汁原味,哗,这种丰腴肥美的口感,才是人间真味。第二口再蘸些醋汁,酸中带鲜,回味无穷。施又宜形如饿狼扑食,片刻便已经着手拆解第二只大闸蟹,相较之下,乘月则慢条斯理地多,这样饱满鲜美的蟹黄,当然要在唇齿之间多留些时日。
螃蟹性寒,故而两人还温了一壶黄酒,因着一会还要开店做生意,不敢多沾染酒气,只少少抿了些许。
大闸蟹变成了一堆碎渣,施又宜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充满干劲地大喊一声:“开始干活!”
29. 第 29 章
二人刚收拾干净螃蟹残渣,刷好锅,便听得有人在外叩门。
施又宜料想当是菜贩子送新鲜菜蔬过来,可打开门一看,立在门外的竟然是个年轻郎君,还在打哈欠,正是聂予珖。
聂予珖见两位小娘子的眼睛齐刷刷地瞧着他,立刻迅速将下巴合上,正色道:“施娘子,乘月娘子,早。我们王郎君派我来给二位送东西。”
聂予珖微微侧过身,好让二人看清他身侧堆放的一大捆树枝。
听到王霁要求时,聂予珖简直惊掉了下巴。他见过送小娘子金银玉器、胭脂水粉、绸缎布匹,再不济也是些时令水果鲜花,从没见过有人拿着一堆树杈子大喇喇送人的。
他暗自腹诽,十六郎啊十六郎,我可真是看错人了,你这么抠门,怪不得娶不上媳妇。
施又宜眼睛一亮,她还正想着细细的两根木姜子树根能挺多久,没想到王霁的“及时雨”隔日便到了。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可太好了,真是多谢王郎君了。”
也不要聂予珖帮忙,施又宜自个便弯腰提起这一大捆木姜子树根,利利索索地放到自己院中。这可都是她的宝贝呀,食肆的翻身仗就靠它们了。
聂予珖见她用一副看金子的神色看这捆树杈子,心中不禁感慨,忘了施娘子也是那不同寻常的小娘子,倒是能和十六郎过到一块去。
乘月对王霁送来的树枝十分好奇,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怎么看都像从路边随意拾来的。
她面带不解:“这树枝还能当菜吃?”
施又宜扑哧一笑,解释道:“实际上,称它为香料更合适。这是木姜子的树根。”
木姜子,是西南地区不可或缺的一种佐料,其身影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各种吃食之中,只需寥寥少许,便能将日常的食物风味改头换面,变成另一种风味。
新鲜的木姜子果实与樟树的果实有些相似,都是翠绿的,黄豆粒般大小的圆果子。可惜摘下来后不易储存,很快就会变黑腐烂,这也是王霁只将木姜子树根带回的原因。
她用小刀在树皮表面轻轻刮擦几下,而后让乘月凑近刮过的地方:“你闻闻。”
乘月轻嗅一口,一股奇异的味道扑鼻而来,直冲天灵盖,十分提神醒脑。
“这味道……”
施又宜:“是不是十分特别?”
乘月点点头:“香气极其特别难忘,浑然天成。”
施又宜双手叉腰,多了一丝踌躇:“这味道如此特别,你说,客人们会不会无法接受?”
“嗯……”,乘月沉吟,“能不能接受,你我说了都不算,不如我们先多找些人尝尝,看看情况?”
施又宜眼睛一亮,觉得甚是有道理。
“这几日干脆暂且闭店,我们好好研究下如何处理木姜子。”
施又宜撸起袖子,说干就干。在脑子迅速想了一圈要让哪些人尝尝后,她决定今日做个木姜子舂鸡脚——凉拌菜,不怕出锅久了会变冷影响口感,反而越泡酱汁越有味。
一大盆鸡脚焯水去腥后煮熟,再倒入凉水中降温,以免过于软烂。洗净剥好的大蒜、小米椒先倒入木臼中,所谓“舂”,即用木杵将鸡脚和各种配料捣碎,捣到汁水四溢,鸡脚骨肉分离,便算成功。随着施又宜依次动作,大蒜、芹菜、芫荽、小米椒、盐、酱油的气味逐渐融合组成新香味,在空中四下弥漫,当然还要撒上少许作为“点睛之笔”的木姜子碎屑。光是闻到这个味道,便觉得食欲大开。
狠狠地捣上几十下,施又宜将鸡脚从木臼中舀出,原本白生生的鸡脚已然染上酱色和香气。
施又宜不客气地尝了一只,又给乘月塞了一口——让厨子先尝尝咸淡。
味觉的冲击比嗅觉来得更大,乘月轻叹:“这味道,可真是特别至极。”
二人将舂鸡脚分装到几个食盒中,施施然出了门朝东边的杨柳巷出发。第一户人家,她们先去找许娘子。
施又宜依着记忆中许娘子报的地址敲了敲那户人家的门。
开门出来的竟然正是许娘子。她见到施又宜,脸上既惊又喜:“又宜乘月,你们怎么来了?快请进~”
她侧过身,让施又宜与乘月跨门槛入内。许娘子一家也是租着一个小院,瞧着和施又宜乘月二人的住处差不多大,只是院中没有水井。许娘子一家人都在屋内,她父母皆十分面善,一望便知是勤劳能干之人,家中收拾得很齐整。
“先前许姐姐来我店中,我们却一直未曾来探访许姐姐,这次做了些吃食,正巧请姐姐一同尝尝。”
许娘子的女儿小名小桃子,施又宜从前只见过一次,那时她还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而今已经长成一个很是俏皮的小女童了。
施又宜不禁感叹:“竟然长这么高了,真是漂亮。”
小桃子随了许娘子的肤色,脸颊白里透红,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桃子”。
施又宜和乘月各自放下手中所提的食盒和一篓子螃蟹。
施又宜道:“许姐姐,我又试着做了个新菜,想让你尝尝,帮我提提意见。这一篓子螃蟹呀,就当作我的谢礼。”
许娘子笑道:“这话说得忒客气,我白吃你的,还要收谢礼如何使得,这一篓子螃蟹可值不少钱呢,你们自个留着吃多好。”
施又宜硬是塞到她手里:“许姐姐你就收下,这螃蟹我一点钱也没花。”
“没花钱?那从哪来的?”
“天上掉馅饼,掉下来了的。”王郎君送的,可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只有乘月听懂施又宜的打趣之意,不禁抿嘴一笑,手上动作却利索不停,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碟鸡脚。
许娘子的阿娘翕动鼻翼,忍不住道:“这什么味道如此冲鼻,有点像我家老头子腰背不好,前头医馆给他开的膏药贴呢。”
施又宜笑着解释:“婶婶好嗅觉,这舂鸡脚中我加了一味极特殊的香料,因而味道与平常不同。”
小桃子乖巧地站在大人们旁边眨巴着眼睛:“阿娘,我也想吃。”
施又宜用牙签挑了小小一块递给她:“来,尝尝吧。”
小桃子接过,将那一小块全部塞入口中。
“小桃子,喜不喜欢呀?”
小桃子不回答,只顾着蹦蹦跳跳。许娘子撺掇她:“快回答姐姐,好不好吃?”
小桃子躲在许娘子身后,又悄悄探出半张脸:“好辣,可是还想吃。”
许娘子的阿爹心疼外孙女,立刻拉着小桃子去堂内喝水。
许娘子则很认真,先嗅再尝,细细地咀嚼,分辨其中味道。
施又宜轻皱眉头,仔细端详许娘子神情:“许姐姐,你觉着如何?”
许娘子看向她,笑着点头肯定:“很好吃也很特别,这香料闻起来霸道,可尝起来却不会喧宾夺主,辛而不辣,让人难以忘怀。”
施又宜闻言,情不自禁地灿然大笑,她可太喜欢听许娘子夸她了!
许娘子的父母则对此鸡脚无甚感觉,只礼貌性地浅尝一口便不再动作。
施又宜心中又些了然,大约还是年轻人更能接受这种冲击性较强的香料。
得出结论,施又宜不欲多留,同许娘子父母寒暄几句,便和乘月一同告辞。
许娘子马上要去府中做晚膳,便跟随施又宜乘月一同出门去。
“呕……”
富丽堂皇的正厅中,传来一阵呕吐声。年纪略大的那位妇人满脸心疼,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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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轻拍另一位年轻女子的后背。
雇佣许娘子的富商姓秦,与正妻膝下有儿子。大儿子去岁冬日刚娶新妇。新妇姓凌,是秦夫人手帕交的女儿,秦夫人自小看着她长大,早已当成半个女儿,现下凌大娘子有了三个月身孕,秦府中的众仆妇更是小心伺候着,生怕有个闪失。
秦夫人日日吩咐厨房变着花样做菜,可儿媳妇别说咽,闻到菜香便恶心想吐,这些时日,只能勉强进些气味清淡的白粥小菜。看着自己儿媳原本圆如满月的脸庞明显消瘦一轮,秦夫人心中十分不好受,再这样下去,大人胎儿可都怎么受得了?
见儿媳妇好不容易止住恶心,秦夫人连忙招手换来婢子:“快拿茶来给大娘子漱口。”
堂中立着一群仆妇,皆是厨娘。
秦夫人看着这群低眉臊眼的,气不打一处来,伸出一只带着祖母绿手镯的手指着下方众人:“你们这些人,拿着府中丰厚的俸禄,连道让大娘子吃得下的菜都做不出来!”
许娘子站在众人中,诚惶诚恐地低头听训,生怕秦夫人注意到她。
凌娘子喝了几口清茶漱口,终于觉着心口稍稍松快了些,直起背来转而安抚秦夫人:“好啦娘,我也没大碍,您就别生气了。”
等等,什么味道?凌娘子现下对气味敏感至极,她只觉刚刚若有似无之间,仿佛嗅到一股格外辛凉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气味,那味道只短短一瞬,仿佛是她错觉,可她确认绝对是货真价实存在的。
婢子搀扶着她从雕花座椅上站起来,她绕着正厅中缓缓走动。
秦夫人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凌娘子走到许娘子身旁,嗅了又嗅。
“许娘子,你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秦夫人脸色一变,皱眉斥责道:“大胆,你这厨娘竟然还敢身染熏香,害得大娘子呕吐不止。”
凌娘子微微笑道:“娘,您误会了,媳妇是觉着这香味闻着十分清新,人也不昏沉了,也不那么恶心了。这是什么香味?”
许娘子先是一抖,而后小心翼翼地回答:“禀告夫人,大娘子,奴婢未曾染什么熏香,应当是方才厨房中干活烟熏火燎之味,混着饭菜香味。”
凌娘子摇摇头:“不对,我觉着像是一种植物的味道,比薄荷更凉些,比芫荽更好闻些。”
许娘子转念一想,试探着举起袖口:“大娘子闻闻可是这个东西?”
大娘子稍稍凑近轻嗅:“正是。”
许娘子的心微微安定下来,解释道:“这是我一个妹子下午送来我家的吃食,具体叫什么,奴婢记不太清了,只说是西南处寻来的东西,金陵少见。或许是小儿顽皮,不甚将酱汁滴到我衣袖了,请夫人大娘子恕罪。”
大娘子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问道:“许娘子,你家妹子还有吗?可以带来给我尝些吗?”
许娘子正要回答,忽然想起施又宜出门之时提到,打算拿这木姜子做噱头,给施记招来新客人。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话又斟酌着着换了个说法:“我家妹子说,过几日她的食肆中会推出此类食材,大娘子若是不限,我家妹子说,这食物若是新鲜出炉,风味更佳。”
许娘子好不容易夸大其词一回,心虚地低下头。
秦夫人一口回绝:“不行,你现下有了身子,怎么能去那种腌臜小店呢?让许娘子带些回来便是了。”
凌娘子又坐回秦夫人身旁,拉着她的袖子撒娇:“娘,你就让我出去走走嘛,大夫也说了,我老是躺着对身体不好。”
秦夫人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到底不忍,只得叹气道:“好了好了,皆是多让些人陪你一起去。”
凌娘子娇俏的脸颊一下子丰盈起来:“多谢娘。”
30. 第 30 章
从杨柳巷出来,前行三十余步,施又宜眼尖地瞧见路边支了一副扁担卖馄饨。
摊主是位头发略带花白的大娘,只有一个人在忙活,动作却有条不紊。
正逢中午饭点,施又宜闻到清汤的淡香,激起腹中一阵雷鸣。
她拉住乘月:“我们吃碗馄饨再走吧。”
乘月一怔:“不如我们先将食盒送去三山书院中,再吃吧。”
施又宜笑道:“别急呀,书院的人又不会跑。”
施又宜素来秉持着吃好喝好,才能好好干活的原则。与乘月相处了这些时日,她觉察到乘月温婉外表下的利索行事,时常说做便做,不知疲倦,比自己行动力还要强上几分。
乘月脸上浮起一丝羞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些时日,她看着尚品食肆刻意争锋相对,看着客人们左右摇摆,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在烈火烹油,一时喜,一时忧。好不容易王霁给她们递了援手,她只希望真能彻底结束这样两厢拉扯的局面,这才迫不及待想知道书院众人对木姜子的接受程度。
“是我心急了。”
施又宜笑笑,对着老板招手嚷道:“老板,来两碗馄饨。”
“大份还是小份?”
“两碗大份。”施又宜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好咧,客官请坐。”
本对小摊无甚期待,可两碗馄饨端上来,二人的眼睛齐齐一亮。馄饨皮薄如蝉翼,透出内里鲜红的猪肉馅心,余下一截,如轻纱般在汤中轻展。光看这馄饨皮,就知老板手上功夫了得。
汤底放了猪油,再加上虾皮紫菜香葱,很香。肉馅也很细腻,轻嚼几下,那小馄饨仿佛小鱼般,自个刺溜滑下肚中。施又宜和乘月均将满满馄饨吃个底朝天。热滚滚的食物下肚,精神也为之一振。
东山书院内,仍是一派朗朗书声。
正是午后昏昏欲睡之时,刘邵然上下眼皮不停在打架,最后终于像被捏紧的饺子皮牢牢地粘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分不开。
然后,自然是被何夫子逮个正着。
施又宜二人登门时,何夫子正在对刘邵然横眉冷对,唾沫横飞:“你爹娘花了这么多钱,就是让你在书院睡大觉的?!!”
刘邵然低头不语,何夫子的声音实在是太催眠了~~
施又宜面不改色,假装没听见何夫子的怒吼:“来来来,这是本店即将推出的新菜式,特意请夫子尝尝提提意见。”
何夫子脸色一缓:“二位娘子有心了。”
刘邵然也赶紧借坡下驴:“夫子夫子,吃了再骂。”他心中竟有几分庆幸,若不是自己捱夫子骂,岂不是错过了施记送来的美味。
何夫子几乎是从牙缝中逐字挤出:“就知道吃!”
刘邵然脸皮早就厚过城墙,自顾自地揭开食盒,一股浓烈气味袭来,教他猝不及防。
“嗬,施娘子这是什么味?”闻起来好冲鼻,可是多吸几下,竟然又很上头。
施又宜不解释,只对他道:“你先尝尝。”
刘邵然还顾着几分礼仪没有直接上手,而是跑出去不知在哪寻了几双筷子,旋又返回。
身后还呼啦啦跟着好几个和他一样穿着书院统一发放的青衫,仿佛雨后春笋般嫩生生的小郎君。
刘邵然笑眯眯:“听说有好吃的,他们都一块来了。”
人多,正中施又宜下怀。“各位郎君们,快请尝尝。”
罢了罢了,书虽然念得不怎么样,至少是个不吃独食的,何夫子心中缓了一口气。
施又宜感叹,这刘郎君这么爱吃,还能保持如此麻秆身形,也算奇人一位。
刘邵然边吃便咂嘴:“这味道可真提神呐。”
“你觉着如何?”
小娘子们的眼神齐刷刷聚集在自己身上,他竟然有些紧张:“我现在很清醒,一点也不困了。”
谁问你这个?!
“鸡脚味道如何?”
“味道闻起来有些怪,不过吃起来还不错。没有上次的卤味辣,我可以接受。夫子,若是以后上课能吃个这鸡脚,我保证不会再睡觉了!”
何夫子又是一声怒骂:“饭桶!”
王冕则是“咦”了一声:“这味道,倒是同我阿兄带回来的东西一样。好像叫什么……木姜子。”
若不是这个小郎君将卤味拿回家去,她也挣不了他阿兄的十两银子。
施又宜对着王冕笑得和蔼又可亲:“正是木姜子,小郎君真是见多识广。”也是你阿兄给我的。
王冕瞧见施又宜笑容,不知怎地竟然想到自家阿兄,忍不住晃晃脑袋,自己在瞎联想些什么!
其余的小春笋们争先恐后的发言:
“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东西,味道如此特别?”
“鸡脚吃起来太过邋遢,我还是喜欢文雅些的吃法。”
“这类酸酸的东西,我觉得我家阿姐可能会喜欢。”
“这个木姜子的味道比茅房气味还要冲鼻。”
“去去去,正吃着呢,扯什么茅房。”
……
话题逐渐跑偏,不过施又宜已收集到有用信息,只留下一句:“大家若是喜欢,过几日可到三山街市的施记食肆,我还能用这木姜子做些别的东西。”
二人便拎起食盒,利落告辞,她们还要去下一家。
位于大中街市的王氏铺子在金陵东边,比起许娘子家和书院可就远得多了,施又宜雇了辆骡车拉着二人,足足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到。
王氏茶叶行的柜上,还是当日那名憨厚的伙计守着,店中人来人往,可施又宜才一入内,他便笑脸相迎:“娘子,许久没见您来了。”
施又宜冲他微微颔首,问道:“请问,你家郎君可在?”
憨厚伙计挠挠头:“郎君上午是在的,巳时的时候出去了。”
施又宜有些失望,又问:“可知王郎君今日是否还会来店中?”
“十六郎家中有些事要处理,他或许要晚些时辰才会回来了。”
另一道有些活泼的嗓音回答了她。
施又宜转头一看,聂予珖正抱臂,有些吊儿郎当地半倚墙壁,微笑着看她。
既知王霁今日回来,施又宜心里有谱:“不碍事,今日店里不开张,我们先在此等等王郎君。”
聂予珖一偏头,看见乘月身侧的两个食盒,嘴角微翘:“今日是又有好吃的了?”
乘月点点头:“正是用聂郎君早晨送的木姜子做的呢。”
聂予珖“啊”了一声,神色有些失望。
施又宜察觉,问道:“怎么,聂郎君不喜欢木姜子吗?”
聂予珖点点头,他和王霁同去黔地,自然也尝过此物,那味道,真是不敢恭维。
施又宜与乘月对视一眼,均有些忐忑,王霁自己的手下人都不喜欢这个东西,她们又失去几分笃定。
来者是客,聂予珖从钱袋子中摸出一串铜板来,叫憨厚伙计去买几个梅干菜肉烧饼来。
施又宜只觉得这聂郎君甚是知情识趣,她腹中的一碗绉纱馄饨,早就已经无影无踪啦。
“前头那家铺子的梅干菜肉烧饼是这条街一绝,施娘子,乘月娘子难得来一次,必须尝尝。”
聂予珖还很是客气给她们二人沏了一壶清茶。
烧饼刚出炉,拿在手中热气腾腾,外酥里润,“嚓”地一口咬下,满口都是饼皮的酥香,脆中带韧。满满咀嚼,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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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菜与肉馅混合的咸鲜慢慢在口齿之间晕开来,是一种踏实的美妙。
若是腻了,再饮一口清淡的茶汤,相得益彰。
施又宜大方夸道:“聂郎君破费的烧饼,真是不错。”
施又宜灌了一肚子茶汤,一直等到金乌西沉,终于等来王霁的身影。
聂予珖道:“十六郎你终于回来了,可让人小娘子望穿秋水了。”
施又宜只觉这话听起来好生奇怪,一时又不知如何反驳。
王霁脸上略带疲色,依旧温声道:“施娘子,请问找我是有何事么?”
毕竟是出了一大捆真材实料的,施又宜立刻站起身来,拍打拍打落在膝上的烧饼碎屑,这才笑道:“王郎君,我是来问问,今晨送来的木姜子多少钱,日后如有合作又怎么算利?”
那日虽然应了二人合作,但个中细节一应皆无,王霁今日却依约送来了一大堆木姜子,不禁让她有赶鸭子上架之感觉,故而她才前来敲定细节,最好能立个契约。
王霁却未立刻回答,而是冲她点点了自己嘴角。施又宜用手背一摸自己嘴角,坏了,全是梅干菜肉烧饼的碎屑。
王霁耐心等她整理好仪容,才开口:“施娘子思虑周全。木姜子在黔地并不贵重,这一捆约合五百文,余下零头抹去便是了。”
施又宜又问:“那带回来的运费收不收?”
王霁勾起一抹笑:“施娘子真要算?从黔地到金陵,山高水长,舟车劳顿,这运费可真是不好算啊。”
施又宜从善如流:“那就不算了,多谢王郎君。”
“我还赢了施娘子一道菜,看在路费的份上,施娘子给我免费做一顿宴席如何?”
施又宜心中算了算账,觉着很是划算:“成。”
“之后的食材,一物一议,按照市价定论,施娘子瞧着如何?”
“一物一议会不会过于麻烦了?”
王霁微笑道:“不麻烦,天南地北的食材,价钱各不一致。”
施又宜正想着,按市价定论,听上去虽合理,但王霁若是漫天定价该如何?
于是她又道:“可以,但施记有权拒绝采购,王郎君不可像今日这般强卖强买。”
王霁一怔,他及时送货上门,倒成了强卖强买?
他无奈一笑:“好好好,我答应你。”
王霁遣聂予珖去拟契约,自己则坐下来倒了一杯清茶。今日王霓相看,他陪着一起,着实有些乏了。不过结果倒是不错,自家妹妹的婚事也算有着落了,阿娘欢天喜地,他瞧着也很是开心。
施又宜在一旁叹了口气:“王郎君,你说这木姜子,真的就能让尚品食肆翻不了身吗?”
今日试尝之人,可不是个个都接受得了。
王霁有些诧异:“那夜邀请施娘子合作之时,施娘子可是信心满满的。”
施又宜垂下头:“有是有,但想着速战速决,心里却越发忐忑起来……”她说乘月心急,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呢?
“那个,王郎君铺中人多,若是闲来无事,要不派些人给我们撑撑场面?”
王霁微笑道:“不行。”
施又宜瞪大眼睛:“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愿意帮忙的吗?
王霁反问道:“施娘子不是说相信自己,凭自己更为稳妥吗?”
咳,好一道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
施又宜干笑起来:“那个,那个,人心总是善变的……”
王霁语气不疾不徐:“木姜子只是一个开端,若是不行,也还会有别的新鲜之物。金陵这么大,总会有人喜欢施娘子所做的食物的。”
施又宜抬起头,王霁的眼神中满是笃定,她心中一颤,慌乱别过目光去。
31. 第 31 章
施记闭门不开,尚店主自然要拊掌称快,小娘子们还是太脆弱了些,估计躲在屋子里抱头痛哭呢。可惜,哭也没用!一月之期快到了,他可以好好回去复命了。
尚店主方得意了两日,施记竟然重又开张了。两个小娘子,雄赳赳,气昂昂。仿佛揣着什么绝世秘籍,气焰嚣张得很。连门口招牌上的大字都换成了丹橘色:
限量供应西南风味
木姜子汤年糕。
两行大字格外显眼,尚店主不用眯眼,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乘月拢着一件围裙,若是有过路客人好奇,她便从围裙的围兜中掏出一截手腕粗细的树根和小刀,从树根表面轻轻刮下些粉末给客人们轻嗅。
“嗬,这便是木姜子?”
“好奇特的味道,闻所未闻啊。”
“咿呀,这味道,不习惯。”
问的人多,愿意一试的人却寥寥无几。
乘月沉住气,按捺住心中的焦灼,依旧端着盈盈笑意,大声向过路行人们介绍:“西南风味——木姜子,特别又好吃,保管您吃了忘不了!”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乘月娘子,施记又有新花样了?”
她定睛一看,是熟客张老板刚从隔壁的布庄中转悠出来。
乘月立即应声:“是呀,新鲜的西南风味,凉菜有木姜子舂鸡脚,热菜有木姜子汤年糕。张老板要不要尝尝?”
张老板脸上果然浮现出好奇:“西南风味?倒是还未尝过。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来一碗汤年糕。”
施娘子连苦瓜都能做出花样,她的手艺,张老板自然是相信的。
后厨中,施又宜早早便架起一口大锅,大锅深不见底,锅中满满的清汤正微微翻腾着。汤中用老母鸡与猪筒骨一同炖煮,经过两个时辰的小火慢熬,已尽数将肉中鲜香逼出,汤汁浓浓香气,格外勾人。
除了黔地,滇地也常用木姜子配着米线或饵丝。她便曾在滇地尝过米线,早上吃一碗下肚,一整日都浑身热乎。
米线金陵不常有,若是自己动手制作,耗时耗力。而饵丝软糯绵软的口感与年糕十分相似,因此她取了个巧,从街市中买了现成的年糕,切成薄片,滚水中略略煮软,浇上一勺清汤,一勺自制的肉酱,再配上几株小青菜,撒上一把香葱点缀,便是一碗青翠悦目又热乎乎的汤年糕,符合金陵人的饮食习惯,不会太过猎奇。
这样一碗汤年糕端上桌,张老板忍不住点点头,成功勾起他腹中的馋虫。不过……他面带疑惑:“所谓的木姜子,是什么呢?”
乘月避而不答,只道:“张老板,请您先尝一口原汤,而后加入木姜子,便是另一种风味了。”
上好的高汤,自然十分醇厚,但也不算十分出挑。金陵之中不提大酒楼,随便寻一家老字号的面馆,都能熬出如此汤底。
张老板的脸上毫无惊艳之色。
“现在为您添些木姜子碎屑。”
乘月从围兜中掏出一柄小刀和树根。树根的一端还特意缠绕上几段麻绳,方便手拿。
张老板:“这是木姜子?小娘子莫不是在忽悠我?”
乘月抿唇一笑:“张老板莫急。”
刀面来回刮擦,黑色的碎屑悄无声息地从高处落下,坠入张老板的碗中。
“您再尝尝。”
乘月并未下重手,因此碗中的碎屑也只有小小一撮,可味道瞬间截然不同了。张老板深嗅一口,他从未闻过如此辛凉的香气,比香铺中精心调制的熏香要粗犷许多,却自带着山林野地般的天然气息。他觉着自己仿佛瞬间从香风熏人的金陵转而置身于西南的密林之中。
张老板不禁竖起一根戴着玉戒的大拇指:“果然吃了忘不了!”
俗话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陆陆续续又有人在招牌前驻足,有人敬谢不敏,有人则心生好奇踏入店中品尝。
当然,还有人左顾右盼,装做不在意,实际抻长了脖子,恨不得把眼睛粘在施记中。
此人自然是尚店主。
乘月索性举起手中的小刀和树枝,让他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了她们也不怕,这金陵怕是再难寻出几根木姜子树枝了。
尚店主瞪大双眼,小娘子削树皮给客人们吃,他们还吃得津津有味,吃得不亦乐乎,吃得大喊难得一尝?
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可不得不说,这味道,着实勾起他作为厨师的好奇心,木姜子到底是什么香料,闻所未闻。若不是顾及脸面,他也想去施记买一碗汤年糕尝尝呢。
长街上传来几声长长马嘶,而后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稳稳当当停在施记门前。光看车前那两匹毛色发亮的高头大马,便知其主人富贵非凡。更别提马车旁环绕着的一群小厮婆子。
车帘拉开,一名小厮早已搬好矮凳候着,一双鞋面绣着斗大珍珠的粉色绣鞋轻轻落在矮凳上,早有婆子殷勤地上前搀扶凌娘子,让她稳稳当当地站立在地面上。
凌娘子抬头望牌匾,斗大的四个字:施记食肆。
乘月见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云鬓高髻,珠光宝气的秀丽娘子登门,心中暗暗感慨:许久未见过这般大阵仗了。
凌娘子站在堂内仔细环顾四周,那日她提出要到店中尝尝,为的是出府透口气。方才在马车上,她心中其实有隐隐悔意:三山街市素来是平头百姓的聚集之地,她从未到访,也不知会不会十分简陋,无处下脚呢?
可现下打量,虽是市井小店,但十分齐整,并无想象中处处油腻,苍蝇乱飞的画面。墙面地砖光亮整洁,看得出每日均有认真清洁。墙上悬挂画作的所绘之物皆是寻常瓜果蔬菜,虽笔触寥寥,却十分生动活泼,不落俗套。柜面的陶罐中竟然插着一大捧带着秋意的蓬草,更添田野之趣。
凌娘子并未开口,而是立在她身后右侧的一位妇人发话了。
乘月定睛一看,竟然是许娘子。
许娘子冲她眨眨眼,扬声道:“听说这儿有限量的西南风味,我家娘子十分欢喜,特意乘车前来品尝。”
乘月会意答道:“娘子好眼光,小店今日推出的木姜子舂鸡脚,木姜子汤年糕,风味甚是特别,绝对不会让娘子失望。”
凌娘子听闻许娘子提过的舂鸡脚酸酸辣辣,口中已不自觉分泌唾液:“我想尝一份木姜子舂鸡脚。”
听得外头喧嚣,施又宜掀帘而出。凌娘子月份尚小,腰身并不显怀,可施又宜见她手不自觉遮着肚子,心下会意便好心提醒道:“舂鸡脚是凉拌菜式,过于生冷容易引起肠胃不适,如今天气渐凉,还是少用为好。不如尝尝汤年糕如何?”
凌娘子见眼前这个小娘子说话脆生生地像荸荠般清爽,心生好感,便轻轻颔首道:“那便依你所说的,换成汤年糕。”
立于凌娘子左侧的一个吊梢眼的婆子张口道:“可别拿些腌臜佐料来糊弄我们家娘子,要是吃坏了肚子,定要你们好看!”
主家温和有礼,下人反倒狐假虎威。施又宜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下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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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年糕便出锅了。
施又宜端上桌的时候特意提高音量道:“娘子放心,这汤底是用老母鸡和猪筒骨熬制的,还加了些党参黄芪枸杞,均是温和补气的东西。肉酱是今早用新鲜肉现做的。年糕不易消化,娘子慢用。”
乘月正准备削些木姜子碎屑,那吊梢眼婆子又叫唤起来:“唉哟,这树皮恁地肮脏,就这样直接倒给我家娘子吃?”
乘月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地笃定:“这树皮是洗净晾干的,不脏。”
凌娘子嗅觉极其灵敏:“对对对,就是这个味道,真是令人神清气爽。”
平日一见到食物就会泛起的恶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终于又能大快朵颐,尽情享受美食。
年糕软糯弹牙,青菜鲜嫩,汤底清淡却鲜美,再加上木姜子作点睛之笔。凌娘子悄悄瞪大眼睛:这不起眼的苍蝇小店竟然有如此美食。
凌娘子将满满一碗汤年糕吃完,连汤都喝掉半碗,心满意足地接过婢子递来的手帕擦擦嘴。
一旁的吊梢眼婆子心中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大娘子用膳没有恶心,终于能好好用膳了。待会回去夫人听了定也十分开心。
吊梢眼婆子板着老脸给了乘月一个银馃子,估摸着足有二三钱重,乘月心中喜悦得想尖叫,半点也想不起来吊梢眼婆子的苛责了。
三山街市偌大,一条街巷从头走到尾至少需花上一盏茶的功夫,可这热闹从街头传到街尾,却仿佛生了翅膀,片刻之间便传遍了。
“人家大富大贵的小娘子,特意乘车从东边来我们这,就为了吃一碗汤年糕?”
“我们这近水楼台的,高低也得尝尝咸淡啊。”
“汤年糕有什么稀奇的?”
“你不懂,稀奇的是那叫木姜子的东西!”
“而且不贵,一碗汤年糕才十五文,平日吃一碗也差不多这个价!”
一连几日,施记从开门起便是门庭若市,像木姜子舂鸡脚这样易于携带的凉菜,乘月用荷叶里里外外包上三层,再用草绳扎紧,客人们提了便走回家里吃。没办法,施记的人太多,要排队呢。
要想尝汤年糕的客人们,那便没法子了只能老老实实地等位置,高矮不齐的板凳虽重出江湖,座位依旧供不应求。于是乘月用筷子刷了红漆充作信物,一人领一根,便可自去其他铺子溜达一圈再回来,时间一点不浪费。
“好累啊。”
又结束一日的生意,施又宜顾不上梳洗,瘫倒在院中的竹床上。
“我给你捏捏肩。”
乘月正欲上前,施又宜摇摇头:“别了,你的手肯定也累坏了。”
这些天她们快忙疯了,整日地转悠一点不带停,只能在后厨递菜的时候抽个空,你帮我锤锤肩,我帮你揉揉胳膊。虽然很累,可二人脸上都带着笑,这几日日均能赚到一千文左右,可比从前最高峰还要多些呢。
“若是以后客人都这般多,那得考虑再换个大一些的铺面了。”
施又宜抱着钱箱,开始兴致勃勃地畅想起来。
“最好是上下二层,楼上的客人们还能登高望远。”
“再来几个雅间,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总不好抛头露面。”
“再购置些好看的碗碟。”
“你要画一幅那么大那么大的猪蹄挂着,让所有人一进来都能看见……”
夜凉如水,小娘子们的叽叽喳喳却越发火热。
32. 第 32 章
“哗啦啦……”
一堆铜板躺在王霁的案前。
“王郎君,这里一共是一千八百四十二文钱。”
竟然还有零有整的。王霁有些许哭笑不得:“施娘子这是……”
靠着木姜子,施又宜也算发了一笔小财,王霁虽然只提了五百文,可若她真只给这些,一则过于寒酸,二则也影响后续的长期合作。于是她算了又算,扣除店中的各项人工、菜钱,终于算出这个有零有整的数。
“您也知道,最近铺中太忙了,我没来得及去钱庄把铜板换成银子。虽然这个钱肯定比不上王郎君的大生意,但郎君可千万别嫌弃。我相信你我强强联合,日后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王霁瞧着施又宜手舞足蹈,眼睛灿若星辰的模样,也不由得被她感染,心生愉悦。
他嘴角微微翘起,右手一伸,将这千八百的铜板尽数拢到自己这侧:“那便恭敬不如从命,笑纳了。多谢施娘子。”
施又宜本做好了几番推让拉扯的准备,孰料王霁如此干脆利落地收下。她心中既觉得痛快了事,又生出几分心痛悔意——近两千文,她是不是太大方了。
王霁端茶啜饮一口,一双眼却留心着她的神情。施娘子忍痛割爱的模样,竟有些可爱。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过于唐突浪荡。
他放下茶杯,正色道:“对了,我打算在本月末宴请客人,施娘子的那顿筵席可还记得?”
施又宜眼睫一抬:“当然了,我才不是赖账的人。”
王霁笑笑:“那便有劳施娘子准备食单,所需材料提前告知我,我派人准备。”
今日家中聚得倒是齐,王霁无需外出应酬,王冕也从书院中回来了。
王霓的婚事定了,对方是个考取了秀才,家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算殷实人家。结亲态度也很是诚恳,不曾因王霓年岁偏大而多有计较。
王家父母都觉着是门好亲事,双方过了小定,只等明年开春便完婚。因此,王家父母脸上近来均是喜色,这喜色也反应在菜色上——盐水鸭、红烧大乌、水晶肴蹄、清烩鲈鱼片、文思豆腐,堪比过节了。
王霁:“月末我要去别庄瞧瞧,阿霓要不要和我一道去散散心?”
王霓没来得及开口,阿娘嗔怪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妹妹可得抓紧时间好好学着如何管家,准备嫁妆,你何必让她出去抛头露面?”
王霓低低道:“阿娘……”
王霁知她心中想去,便答:“学习管家也不缺这一两日,何况阿霓从前便帮着阿娘料理家中,这些事情早已得心应手,阿娘何必忧心。和我一同到别庄散散心,日后嫁人了,便没有如此自在了。”
阿娘也知嫁人后不自在,心一软:“那你便随你哥哥一同去吧。”
王冕在一旁扬声道;“阿兄,我也想去。”
王父立刻呵斥:“你不许去,书院的功课要紧。”
王冕期待的眼光看向王霁,王霁却道:“还有三个月过年了,年前书院考校功课,阿冕还是先好好准备功课吧。”
见大儿子难得站在自己这边,王父声如洪钟:“阿冕,年末考校须得认真应对,拿个第一回来,给我们家脸上添光。”
王冕耷拉着耳朵,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好。
竹风楼内,一个价值不斐的钧窑茶盏被狠狠掷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王斐气急败坏地怒骂:“你们这两个蠢出天际的蠢货,废物!”
“无能得出奇,连个小娘子都对付不了,要你们有何用?”
尚店主素来只在厨房中干活,哪里得见识过王斐的脾气,他低着脑袋,恨不得把自己蜷成只鹌鹑。
钱掌柜则是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承担王斐的怒火。
“郎君,您听我解释……”
"啪"地一声,另一只成双成对的茶盏也同样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钱掌柜,先前你可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只需要一个月让那个小娘子无路可退的。现在呢?”
“连冬瓜盅这样的招牌菜你们拿出去给那些平民们尝了,都没占到上风,真是丢尽我竹风楼的脸!”
钱掌柜战战兢兢回答道:“那小娘子的食肆本来已经被我们打压得门庭冷落,眼看着马上就要关门大吉,可她又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一样见所未见的食材,凭借着那木姜子翻了身。”
尚店主也赶忙附和:“郎君,她所售卖的汤年糕平平无奇,小人肯定做得出来。可那味木姜子我们弄不到。”
王斐眼皮一翻:“木姜子是什么?全金陵难道还有我王家弄不到的东西?”
钱掌柜:“请了楼里的郑大厨看过,说是此物常见于滇黔二地。”
黔地?王斐的眉心渐渐皱起,眼中满是阴鸷:“真巧啊,我记着王霁似乎刚从黔地回来。”
钱掌柜也回过神来了,连忙上前:“难道那小娘子和王十六郎有关系?怪不得她如此威风八面,连竹风楼都敢拒绝,原来是仗着十六郎撑腰啊。”
王斐冷哼一声:“你是说,我那位堂弟和小厨娘有首尾?”王霁可是连虞知州的女儿都婉拒了,定是谋求更好的姻缘助他一臂之力,岂会看得上这无权无势的厨娘。
尚店主也回想起来:“对对对,我亲眼看见十六郎在施记同那小娘子相谈甚欢,花前月下,还特意送了礼物,虽然不知道那草篓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想来必是些贵重之物……”
尚店主越说越起劲,一抬眼却见王斐眼神凉凉似飞刀,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如寒蝉般立刻噤了声。
王斐仍是半信半疑:“那厨娘长得很美?”
尚店主摇摇头:“顶多称得上清秀,半点女儿家的柔情似水都没有。”
王斐心中半信半疑,从喉头挤出几声怪笑:“我那位堂弟也老大不小了,若他有了意中人,我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钱掌柜心中会意,自己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郎君打算如何相助?”
“自古美人爱英雄,若是美人落了难……”
王霁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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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请之日正巧是秋分,当天一大早,王霁派来接她们的马车便已经候在施记门口。
马车宽敞极了,铺着上好的真丝软垫,两个人在里面躺下都不碍事,正中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大盘新鲜的瓜果蜜饯。
施又宜眼睛一亮,十分谨慎地先问了车夫一句:“大哥,车内的零嘴我们能吃吗?”
晒得黝黑的车夫咧嘴一笑:“当然能,这是郎君特意嘱咐我摆上给二位小娘子解馋的。”
施又宜闻言同样笑靥如花,真好,路途漫漫不怕嘴巴寂寞了。
乘月却若有所思,这王郎君未免太过妥帖,特意遣人来接送不说,这样好的马车寻常哪里会用在两个厨娘身上。
乘月心中隐隐有一丝揣测:“又宜,你说那位王郎君如此丰神俊逸,应当有很多小娘子心仪他吧。不知他是否成亲了?”
施又宜正在嚼桃干,也不知这桃干是从何处买的,味道实在卓绝。桃干呈深粉色,甜中带酸,一口咬下仿佛还能感受到新鲜桃汁的鲜甜,教人爱不释手。
“不知道啊,他成没成亲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也不好奇?”
“为何好奇?能给我赚一百两吗?”
乘月没脾气地摇摇头,算她多心,施又宜这姑娘傻乎乎地,只顾着吃和赚钱。
另一辆马车上,听得施记的小娘子此次也会同行,王霓旁敲侧击:“从前不曾见过阿兄邀小娘子去别庄游玩,阿兄何时和那两位小娘子如此熟稔?”
“我邀施记的娘子们,是为了宴请章昭大人。”
王霓神色略有失望:“我还以为,阿兄待那位施娘子不同呢。”
“瞎想什么呢?”
王霁往自家妹妹头上轻轻一敲:“自己的亲事定了,就想着帮阿兄做媒啦?”
王霓飞起一抹红霞:“阿兄可别胡说。”
“施娘子同旁的小娘子不同,她眼里可没有我。”
“眼里没你?”王霓不解,“此话怎说?”
施又宜从不在他面前矫揉造作,也绝不会流露出娇羞神情。
王霁眉眼微微弯起:“施娘子心思坦荡,一心只想靠着厨艺让食肆生意蒸蒸日上,从未想过要勾搭金龟婿。是位可交之人。”
马车一路向东驶出城去,房屋楼阁愈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黄灿灿的农田和远远朦胧一片的青山。王霁的别庄便坐落在这青山脚下,门匾上题着苍劲有力的“翠风”二字。
她们二人甫一下车,便瞧见另一辆更为宽敞的马车停在别庄大门的另一侧,王霁和王霓一人着白衫,一人罩紫衫,皆是飘然若仙人的好模样。
施又宜看看自己和乘月身上,为了方便皆是粗布麻衣,对比真有几分惨烈。
又听得一声长啸,有人翻身下马。
那位素来怎么显眼就怎么穿的谢培风谢公子一甩折扇,率先露出颇为倜傥的笑容打招呼:“二位娘子,又见面了。”
王霁则淡然地点点头:“人齐了,各位请进。”
33. 第 33 章
施又宜却驻足不动,纳闷地问道:“难道贵客便是指谢公子?”
谢培风“啧”了一声:“施娘子的神色看起来很失望啊。怎么?我还不够贵重吗?”
施又宜摇摇头,正色道:“非也非也,只不过觉着二位向来熟稔,若是为了招待谢公子,王郎君何必大费周章将我们弄到此地?”
谢培风笑道:“施娘子真是机灵。”
他收起折扇,想敲敲施又宜的头,却被她一甩脑袋躲过。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发尾在王霁手背拂过,酥酥地,麻麻地。
王霁向前挪动一步,状若无意地将施又宜谢培风二人间隔开来,温声解释道:“方才言语不够严谨,客人有事在身,来赴晚宴。”
见施又宜了然地点点头,他推开黄铜大门,让众人入内。
宽阔的庭院正中立着一棵主干粗壮、高耸参天的银杏树。时节未至,叶色黄绿参半,形如巨伞。
真是气派。施又宜对王霁的赚钱能力又有了新的认识。
她情不自禁感叹道:“这么大的庄子,我们如何才能拥有?”
乘月认真回答道:“靠卖汤年糕应当很难拥有了。”
虽然是大实话,可梦想总是要有的。
施又宜咬牙道:“那就再卖狮子头、卖烤鸭、卖清蒸鱼,总有一日要买个大庄子。”
王霓在一旁听到二人对话,不禁扑哧一笑,果然如阿兄所言,施娘子坦荡纯澈,毫不掩饰艳羡之意。
施又宜、乘月两双眼睛齐齐瞧来,王霓有些羞赧,用帕子轻轻掩住樱唇:“二位娘子,我并无嘲笑之意,只觉得甚是有趣。”
施又宜嘿嘿一笑:“哎呀,真不好意思,被王娘子发现了。”
王霓瞧着施又宜的发簪忍不住赞道:“这蔷薇花簪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十分衬你。”
施又宜闻言格外骄傲地挽住一旁乘月的手臂:“这是乘月亲手给我做的。”
王霓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乘月娘子手可真巧,比起珍宝斋的手艺毫不逊色。”
乘月连连摆手:“不过是闲暇随意之作,怎可能比得上那名家之作。十九娘喜欢什么花,我给你也做一柄簪子。”
王霓:“这可使不得,一看便知要花上许多心思与时间,无功不受禄。”
乘月有板有眼说道:“王郎君对我们食肆助力良多,你是他妹妹,谢你也就当作谢他了。”
王霓:“好呀,哥哥得道,我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乘月:“能给王娘子这样的美人带上,是我的荣幸。”
王霓脸颊染上一抹红霞:“乘月娘子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施又宜:“好啦好啦,二位仙子就不要相互夸来夸去了。”
小娘子们的友谊就是这样来得容易,你夸夸我的首饰,我赞赞你的容貌,嘻嘻哈哈便笑成了一团。
王霁见着自家妹妹眉眼均是笑意,一扫困在家中学习打理之事的疲色,也不禁展眉。
沿着长长的抄手游廊一路前行,别庄分东西两院,郎君们统一在东院落脚,娘子们则在西院歇息。
施又宜在厢房中环顾一圈,屏风珠帘,木床铜镜一应俱全,锦被铺好,香炉中还有青烟袅袅,满室都染上桂子馨香。
她忍不住又跑到隔壁和乘月咬耳朵:“这里一间屋子顶得上咱们一整个后院!”
身为“前”大户人家侍婢,乘月对这样的阔绰已然见怪不怪,只道:“王郎君对咱们着实礼待有加,平素那些人家请厨娘,才不会安排住这样的上等厢房,都是住偏院。”
施又宜素来不擅细究这些心思:“这处别庄这么大,也没几个,或许他懒得另外安排了吧。”
她坐不住,又走到廊下打量小花园中的松柏翠竹。
王霁站在院中,见着施又宜身影,温声道:“时辰还早,二位娘子不如先在厢房中歇息片刻?”
施又宜豪迈地大手一挥:“多谢王郎君美意。不必了,我们二人方才在马车上已经歇息够了。”
她已然按捺不住,想去一展身手了。
王霁也不再勉强,唤来一名仆妇:“劳烦将二位娘子带去厨房。”
瞧着施又宜大步流星跟上的背影,他不禁哑然失笑,施娘子今日不知吃了什么,精神抖擞更甚从前。
王霁全然不知,施又宜便是被自己这别庄之宽阔迷了眼,点燃起熊熊干劲。
厨房的管事唤做沈大娘,年约四十许,生得一张圆盘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郎君已经吩咐过了,娘子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使唤我便是。”
施又宜见她不苟言笑的模样,便客气但不热络地回答:“多谢沈大娘。”
沈大娘也不啰嗦,带二人绕着厨房走了一圈,简单介绍灶台器具摆放地方,便指着厨案道:“一刻钟前刚杀好的。”
那里有一头羊,已经开膛破肚,剥去皮毛,安安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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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躺在桌上。
施又宜点点头,这是她和王霁定好的菜谱,主菜做西北风味。
施又宜围着它转悠一圈,心中暗暗念叨几句阿弥陀佛,小羊可千万别怪我,就怪那王郎君,是他特意把你从贺兰山运过来的。
施又宜开始动手了,将羊肉分成几大块,先在冷水中浸泡约一炷香时间,去除血水。
她选了肋排和羊脖部位,冷水下锅,大火撇去浮沫。而后将肉转到砂锅中,这样新鲜现杀的羊肉,只需要扔下大葱段、姜、几颗花椒即可,再多料那便是暴殄天物,用小火慢炖。
沈大娘看着施又宜动作,神色缓和下来:“娘子干活可真麻利,”
初时听闻王霁邀请外来厨娘,沈大娘嘴上不说,心中难免有些许不服气,见面之时也暗自诧异二人年纪轻轻,但见施又宜处理羊肉行云流水,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自己实在狭隘。
沈大娘好奇问道:“施娘子是从西北边来的?”沈大娘亦是自小便学习淮扬菜,处理水产信手拈来,羊肉则并不擅长。
施又宜口中作答,手下动作并不停歇:“不,我是沐城人,只不过曾去西北呆过几个月。”
那是她来金陵前的几个月,跟随镖局一行人走的最后一次镖,这趟镖走得可远得很,一直走到贺兰山脚下一个叫“怀远镇”的地方。
江南多雨潮湿,那边却烈日干燥,待得施又宜从一颗水灵灵的小白菜变成干巴脱水的酸菜帮子,索性倒是学了一手做羊肉的手艺。
沈大娘、乘月听得施又宜自比酸菜帮子,均是忍俊不禁。
施又宜也好奇问道:“沈大娘在王郎君这庄子上做活多久了?”
沈大娘道:“我年轻时便在这庄子上做活,嫁了人后来又守了寡。前头的主家亏了一大笔钱,陆陆续续遣散了好些人,后来连庄子也卖给了王郎君。幸得王郎君可怜,留我继续在这,不然我真不知何处寻活路。”
“噢,看来王郎君倒是心善之人。”
沈大娘一副十分赞同的神情:“平常别庄上也没几个人住,活计不多,真算个养老的好地方喽。”
夕阳西下,四匹骏马两前两后,带起一路飞扬的沙尘,聂予珖领着章昭大人并两位随从如约而至。
此番赴宴,章昭本以为又是摆阔之筵席,可聂予珖将其领至后院花园,只见一片除了草的空地上立起熊熊篝火,众人则围坐火堆旁。章昭一愣,此情此景,恍若西北当年。
34. 第 34 章
这一回人是真的到齐了。
砂锅中的羊肉也炖煮了时辰,施又宜用一根筷子轻戳,轻而易举插入肉中,嗯,时辰掐得很好。用来炖煮的冷泉水吸足羊肉油脂精华,变成一锅喷香扑鼻的羊肉汤,又依次摆在众人面前的案几上。
“各位客人,先尝一碗羊肉汤暖暖身子。”
王霓本不喜羊肉膻味,可面前这碗羊肉汤闻起来却意外地毫无腥臊,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和翠绿的香葱芫荽叶点缀其中,小小地夺人眼球。
王霓用勺子舀起一勺,小口下肚,入口鲜香,秋夜中特有的清冷凉意在这碗羊肉汤的作用之下化为无有,全身都升腾起热意。
相较之下,章昭和随从三人动作则粗犷许多,端起汤碗,大口饮下,喝出了饮酒的豪迈气势。
亮出空碗,腹中馋虫引出,章昭高声道:“汤喝尽了,肉呢?”
“羊肉手抓,来啦~~~”
施又宜端着大大的托盘,拖着长长的尾音徐徐而来,十足勾起众人期待。
砂锅中大块羊肋排捞起后,趁着热气切成二指宽的长块,在方形碟中码得整整齐齐,一列排开。火光的映照下,羊肉纹理清晰可见,肥瘦相间。另有两碟蘸料,一为椒盐粉,一为蒜泥醋汁。
现下天凉了,施又宜上的是热手抓,油脂没有凝固,不会太过腻味。若是炎炎夏日,吃凉手抓又是另外一种风味。
章昭却不蘸任何佐料,直接一筷塞入口中,大口咀嚼起来。奶香味在唇齿间中化开,原滋原味的肉质细腻紧实,鲜嫩多汁。
章昭不禁夸赞道:“好肉,只有贺兰山滩羊才有这个味道。”
王霁轻轻颔首:“吃过不少地方的羊肉,滩羊肉质为一绝。我猜想,章昭大人应当也许久未曾尝过。”
章昭脸上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是啊,离开西北后,再也寻不到这样紧实有嚼劲的羊肉吃。当年戍边,大家伙也像这样,就地扎营,篝火围坐。军队之人,可没有这般文雅,都是直接上手,抢光为止。大伙常常随身带着一柄小刀,用来割羊腿肉。”戍边苦寒,大伙一起吃羊肉,便是一件了不得高兴事。但自他接到调令,离开西北,篝火尽欢,只再出现梦中。
那位略瘦高个的随从,自坐下便寡言少语,也开口道:“我还记得张厨子做得羊杂碎最为出彩。今日小娘子的厨艺同老张相比,还逊色几分。”
另一位圆脸随从连忙找补道:“小娘子别介意,他向来话直,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施又宜并无恼意,而是笑着摇摇头:“高手在民间。何况西北随军厨子做过的羊肉,定然比我多上许多。逊色也是自然之事。”
瘦高个随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表示歉意。
章昭又略带些可惜道:“若是再能配上一把凉拌沙葱,那可真是仿佛置身于连绵的贺兰山下了。”
施又宜赞同地应道:“章大人会吃。沙葱配羊肉,解腻开胃。”
王霁也道:“确实,其实我也命人将沙葱一并运来,不过,植物离土难以保存,到了金陵已成一把枯草。”
章昭也举杯道:“王郎君有心了。”
没吃过的谢培风则一脸疑惑:“沙葱是什么味道?和寻常的葱不一样吗?”
王霁回道:“下次我们去西北带上你,让你亲自尝尝。”
谢培风连连摆手:“哎哟,可别了。那边风沙大了,把我的脸吹裂了可怎么办。”
饶是作为多年好友的王霁,有时候也很受不了他这股自怜自爱的劲儿,春风和煦的笑意现出一丝裂痕。
就在这当口,施又宜清脆的吆喝又出现了。
“来来来,尝尝手擀面,沈大娘亲手做的。”
面条是沈大娘按照施又宜的要求擀的,她的手劲比两位细骨伶仃的小娘子大不少,面团几经反复摔打抻开揉搓,异常柔韧。面条略宽,同金陵常吃的细如发丝的龙须面之流截然不同,面条裹着酱汁与油光,配上少许酸菜。与原色原味的羊肉手抓相比,层次丰富许多。
章昭大人一见眼睛便亮了。他端起碗,稀里呼噜几口便吞下肚中,而后一抹嘴,亮出碗底:“再给我盛一碗。”
他赞道:“好久没吃到这么韧劲十足又弹牙的面条了,江南的面就跟梅子雨一样软绵绵地,教人吃得意兴阑珊。”
施又宜快人快语:“这边的细面确实经不起久煮。在我们沐城有句俗话,若是一个人不争气,就叫做撩不起的烂面。”
王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形容,眼底拂过一丝笑意:“有意思。”
谢培风却嚷起来:“哎,施娘子,你这话不是在借机骂人吧?”
施又宜笑盈盈道:“谢郎君,你可千万别对号入座呀。”
谢培风一噎,没脾气地吃面去了。
一直埋头干肉的聂予珖则问道:“就这些肉,不够吃啊施娘子。”
“别急别急,还有呢,我们这就去准备。”
不一会,施又宜、乘月和沈大娘端着几碟大盘子出现。其中一碟盘子上放着另外半扇羊肋排,另外几碟盘子上则放着一把把肉串,每串上的羊肉都统一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
清炖羊肉能更好地尝出羊肉原本的肉香,而炙烤之下的羊肉,则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施又宜将羊肋排架上篝火,开始慢慢翻转烤制。
乘月和沈大娘则就地取材,用石块垒起一块较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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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倒入炭火,将肉串铺在铁架子上。
郎君们把酒言欢,王霓正觉无聊,见此眼睛一亮:“我也来一起烤。”
炭火很旺,不一会,便看见肉块的表面变了色,渐渐蜷缩起来。
施又宜把握着的羊排同样“滋滋”往外冒着油脂,不时还有几滴坠入火中,“蓬”地跃起一丛小火苗。
空中的焦香越发明显,或许连秋蝉都为此沉醉,叫鸣声似乎都高了几分。
谢培风忍不住站近了些,仔细端详正在火上反复翻转的羊排——表皮收缩,逐渐染上焦色,飘出的肉香,看得见,闻着香,却吃不了,要命哦~~~
似乎又一把钩子直往谢培风的胃里扎,他不住催促:“好了没,好了没?”
施又宜轻叹一口气:“别着急,别着急,这么大的羊排,还有得等呢。”
聂予珖则聪明许多,早早在肉串那一摊蹲下,王霓、乘月、沈大娘他都很熟嘛,谁先烤好他就向谁要!
王霁则依旧陪着章昭大人坐在一侧篝火堆旁,小酌闲聊。
吃了地道的西北风味,又饮着好酒,章昭许久未觉着如此放松了,连眉间深深的刻痕似乎也淡了几分。
他抬眼看向施又宜正在忙碌的身影:“方才施娘子说自己是沐城人,对西北菜式的做法却了如指掌,教她厨艺的师父真不简单。”
夸的是施又宜,王霁却与有荣焉地一笑:“施娘子早几年应当走过不少地方,师父应当也不少。”
施又宜赞同地点点头:“论起来,我也算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厨子。”
章昭又道:“王郎君熟识的大厨定不会少,请来名不见经传的小厨娘,难道只是因我宴会上一句之言?”这话问得直白。
王霁却答得流畅:“大厨大多精研一派,施娘子却擅长百家风味,能让大人有宾至如归之感,便是合适之人。名头一事,我相信施娘子早晚会闯出来。”
章大人定定看他两眼,王霁也丝毫不回避他的审视,须臾,章大人眼神柔和下来:“你倒是比那些王家人,顺眼几分。”
王霁举杯:“多谢大人夸奖。”
“说起来,我还有些好奇,你二人是如何相识?不会是王郎君遍寻市井食肆,大费周折,才终于寻到施娘子的吧?”
施又宜不禁扑哧一笑:“大人,您这就抬举我了。我与王郎君相识,也算意外。”
她想起当时王霁相看场景,带上几分促狭之意:“牛首山脚,芳草江畔。”
王霁却摇摇头:“其实牛首山,并非你我初次见面。”
施又宜一愣:“那是何时?”
王霁:“沐城,明月楼的后厨。施娘子可还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