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虞蒋绍言蒋兜兜》 1、第一章 八月底,岚城。 仲夏傍晚,天空漫着大片火烧云,流转出绚丽的色彩。 市中心的道路上车水马龙。梁暮秋将车停在路边,下车后朝一家名为“简”的餐厅走去。 刚推开门,空调丝丝缕缕的凉爽就将他包裹,瞬间驱散了暑意。 门口迎宾的姑娘见有客进来,习惯性问好,发现是梁暮秋,眼神一亮,热情喊道:“暮秋哥!” “小芸。”梁暮秋认出对方,笑了笑,抬眼往四周看,“你们老板呢?” “老板去补习班接孩子了,马上过来。”小芸扎着高马尾,穿着服务生的制服,青春又活泼,对梁暮秋说,“你先等一会儿吧。” 她把梁暮秋往他惯常坐的吧台引。 吧台旁一排高脚椅,梁暮秋坐在其中一把上,一条腿踩着椅子下方的横杆,另一条腿随意地支在地上。他身高超过一米八,身材高挑不逊模特,这个姿势显得双腿更加修长。 小芸没忍住又多看一眼。第一次见梁暮秋她就觉得对方长得真心好看,不去当明星演电影实在可惜。 小芸端来一杯水,对梁暮秋说:“暮秋哥,我先去忙,有事你喊我。” 梁暮秋接过水,说谢谢,又温和笑道:“去吧。” 加了柠檬片的水微酸,却很好地缓解了梁暮秋的口渴,他握着玻璃杯,在椅子上转半圈,朝身后的餐厅看去。 刚到晚餐时间,大堂就差不多坐满,可见生意红火。整间餐厅是毛坯风设计,墙面地板是粗糙的水泥,原木基调的桌椅,斑驳陈旧的复古感中又有种不失雅致的粗犷。 化繁为简,去伪存真。 剥去华丽外壳,展现最真实的内里,这就是当时整间餐厅的设计理念。 低低的交谈传入耳中,有夸赞食物美味的,有赞叹餐厅设计风格独特的,也有议论服务生颜值高的。 其中还夹杂一两句关于吧台旁边坐着的长腿帅哥的。 梁暮秋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他人眼里的一道风景,望着餐厅内部的装饰,视线从天花板滑到墙壁,片刻后才像是回过神,端起水杯又喝一口。 他滚动喉结将水咽下,刚要转头,瞥见小芸拿着托盘站在角落,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 他把杯子搁下,起身走过去问:“怎么了?” 小芸吓了一跳,见是梁暮秋,拍拍胸脯缓了口气。 她对梁暮秋很有好感,除了长得英俊,还因为梁暮秋帮过她。曾有一位包间客人在她上餐时对她动手动脚,恰好梁暮秋在,就教训了对方,加之梁暮秋是老板孟金良的好朋友,小芸对他十分信任和崇拜。 “暮秋哥,有个客人不太对劲。”小芸说着往身后通往包间的走廊看去,“他也不坐,在包间里走来走去,不点单就算了,我出来的时候把门关上,他还冲我大吼。” 梁暮秋蹙了下眉,看一眼手机。孟金良刚给他发信息,说堵车,要晚点。 餐厅生意好,难免遭人眼馋,梁暮秋担心有人闹事,问:“哪个包间?” 小芸说:“102。” 梁暮秋点点头:“我去看看。” 他随意地挽起衬衣袖口,露出漂亮的腕骨和匀亭的小臂,拎起一壶水就往包间走,在102门口停下,侧头往里一瞧,果然有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在里头不停走动,看一眼手表随即又立刻盯着门外走廊,显见的焦躁难安。 梁暮秋站在门口的位置,大约挡住了他的视线,那人一蹙眉,烦躁道:“你干什么?” 梁暮秋假装是服务生,微笑询问:“您要喝水吗?” “不喝不喝。”中年男人挥挥手,明显不耐烦,“别堵在门口。” 说罢又探头朝外张望,小声嘀咕:“怎么还不来。” 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佩戴的腕表也价值不菲,梁暮秋猜测对方大概在等什么重要的人。 等谁他不关心,只要不闹事就好,他松口气,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就听中年男人在他身后喊道:“明深!” 梁暮秋脚步一顿,下意识抬起头。 正前方走来一个人,光线从他背后照来,逆光看不清脸,但无疑身材高大。 原本还算宽敞的过道似乎忽然间都变得拥挤。 梁暮秋只停了一瞬就继续向前,对方也朝他走来。 错身的瞬间,他没忍住偏了偏头,才发觉对方竟然比他还高一些,来不及看清长相,只注意到浓密眉毛下一双明亮又锐利的眼睛。 对方并没有朝他看,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 梁暮秋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直到擦肩而过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停下脚步,回望一眼。 中年男人激动地走上前,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握手,又说道:“真是巧,你也来吃饭?正好我订了包间,不如一起?” 那个叫明深的似乎没有伸手的意思,反而朝身后扫了眼,梁暮秋这才注意他后面还跟着个人,模样像是助理。 助理立刻低下头。 “方老板。”梁暮秋听见那人开口,声音沉缓不疾不徐,好听是好听,只是有些冷淡,“是挺巧。” “是是。”中年男人收回手,继续陪笑,凑近又说一句什么。离得远,梁暮秋没听清。 眼见几人进包间,关上了门,梁暮秋这才离开,但不知为何感到不踏实。 孟金良很快到了。 梁暮秋把刚才的事一说,孟金良想了想,叫来小芸让她多留意102。 等小芸走了,孟金良又风风火火地去厨房,回来就见梁暮秋安安静静地坐在吧台边。 他盯着前方某处,眼神却没聚焦,似乎在走神。 孟金良打量梁暮秋,白衬衫黑裤子,模样还跟个学生似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梁暮秋,盛夏的时节,梁暮秋穿着t恤短裤,往他摊子前一站,弯起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冲他说:“老板,来份全家福炒饭!”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学生跟别人不同,像一株清俊挺拔的小白杨。如今再看,梁暮秋早已没了学生时代的活泼劲儿,变得沉稳安静,有年龄增长的原因,但并不完全是。 孟金良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原地站了几秒,走上前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盘下这间店的时候?” 梁暮秋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个话题,转头看着孟金良,露出笑来,过几秒才点头:“记得啊。” 孟金良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继续说:“当时我盘下这间店就没钱了,坐在店里发愁该怎么装修,最后是你帮我拿的主意。” 那是八年前,孟金良在大学城外的夜市摆摊卖炒饭,梁暮秋还是个设计院的学生,画图画累了就溜达着去吃宵夜。 孟金良厚道,炒饭料多份量也足,梁暮秋最爱去,次数多了就熟悉起来,还拉同学一起照顾孟金良生意。孟金良看他瘦,每次都给他多半份的量,梁暮秋不好意思,就说等孟金良以后有了自己的店,他给他免费做设计。 后来孟金良果真盘下一间小店,梁暮秋也兑现诺言,给他做了设计。 孟金良几乎没有预算,梁暮秋也还是个学生,没有过成熟的作品,苦思冥想两天,拿着几张图来对他说:“孟哥,不如你就走毛坯风吧。” 孟金良不懂设计,但也明白毛坯是什么意思。梁暮秋给他看效果图,孟金良一拍大腿决定用了。 “主要是那时候实在没钱,想着先凑活把店开起来,谁知误打误撞还火了。” 孟金良感慨地拍拍身后用红砖砌起来的吧台:“这还是我去拉来,跟你一块一块堆起来的。” 孟金良做饭口味好,店的设计风格在当时独树一帜,刚开业就成为学生中的网红餐厅。 他因此积累第一桶金,之后又买下隔壁几间门面,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只是餐厅规模扩大,设计风格却一直没变。 孟金良端详梁暮秋,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试探说:“我准备开家分店,小秋,你要不要来……” 他想问梁暮秋要不要给他新店做设计,话没说完,梁暮秋就罕见打断他:“算了吧孟哥,你知道我不干这一行很久了。” “别啊。”孟金良坐直了上身,看着梁暮秋,觉得话都说到这份上,索性挑明,“你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真的就准备把自己埋没了,守着你那间民宿过一辈子?” 梁暮秋神色淡了些,握着水杯没说话。 “哎,我不是说开民宿不好。”孟金良抓抓头发,“就是……” 他一个粗人,想不出漂亮的安慰话,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哥是替你委屈。” “没什么委屈。”梁暮秋笑了笑,轻声说,“也没什么可埋没的。” 他举起杯子又喝一口水。 大约柠檬在水里泡太久,这一口尝起来叫舌根微微发苦。 搁下杯子,梁暮秋舔舔湿润的嘴唇,问:“嫂子呢?” 孟金良知道刚才的话题到此结束了,无奈地顺着梁暮秋的话说:“刚跟我一起去辅导班接孩子,我把她们娘儿俩送回家了才过来的。我就纳闷了,你说我家那个怎么就那么笨,什么也学不会,要是有冬冬一半聪明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提到冬冬,梁暮秋露出笑来,不同于刚才的强颜欢笑,这次完全发自真心。 “冬冬呢?”孟金良问,“怎么没把他带来?” “在家,最近有点感冒,没让他出来。”梁暮秋现在住的小梨村离市区远,不堵车的情况下单程都要两个小时,“等下次带他来。” 冬冬大名梁宸安,因为早产,生下来就体弱,普通感冒孟金良的儿子三天就活蹦乱跳,冬冬起码得一周。 孟金良心想,虽然自家小子淘气了点,但起码皮实,不像梁宸安,以前三天两头生病,就这两年还算好,梁暮秋没少焦心。 “对了。”梁暮秋又说,“今年的头茬梨已经下来了,我带了两箱给你和嫂子尝尝,等过段时间二茬梨熟了,就能去果园采摘,那会儿天气也合适,不像现在这么热。” “行啊。”孟金良一口应下,见梁暮秋想走,连忙把人留住,挽起袖子说,“我刚让厨房准备材料,等我给你炒碗饭,吃完再走。还有一份提拉米苏,你给冬冬带回去。” 盛情难却,梁暮秋笑着应道:“好啊。” 2、第二章 包间门被推开,服务生进来布菜,厉明深抬起头,发现是个女生,不是刚才在走廊见到的那个青年。 他目光不过多停留两秒,就被对面的方德注意到。等服务生出去,方德冲站在一旁的厉明深助理使个眼色。 助理舔舔干涩的嘴唇,询问道:“厉先生,那我也先出去了?” 厉明深没有朝他看,只“嗯”一声,语气并不特别,助理却明显紧张,低下头开门走了出去。 包间安静下来,方德为厉明深倒茶,脸上堆满殷勤笑容,说道:“没想到我和你都喜欢这家餐厅,还真是有缘。” 按年纪,方德比厉明深大两轮,又跟他舅舅沾点姻亲,厉明深称呼一声“叔伯”也不过分,但他看着方德为他端茶倒水,姿态非常坦然。 方德本想等厉明深接话再继续,但厉明深漫不经心地把玩茶杯,连头都没抬,方德只好悻悻地说:“这家餐厅自然比不上你经常去的私房菜馆,但胜在口味不错,关键服务生都长得……” 厉明深闻言停下动作,意味不明地瞥了方德一眼。 他年纪虽轻但五官轮廓很深,抬眼时眉骨下压,显得眼神锐利,非常具有压迫感,方德的额头当即冒出了汗。 这些年来厉明深感情成谜,一直独身,身边助理连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清楚。 终于,厉明深似乎对杯子失去兴趣,放下后问:“方老板今天特意等我,有什么事?” 方德手心也出了汗,手一滑差点拿不住茶杯,他知道自己私下联系厉明深助理问他行程的事瞒不过去,搁下杯子,双手伸到桌子底下握在一起,说:“我的确是等你,明深你——” 方德停下,对上厉明深含着冷意的眼神,心跳陡然加快,连忙改口:“是厉先生,厉先生你太忙了,我去寰旭找了好几次,你都在开会,所以今天不得不——” 厉明深抬了下手。 方德愣了愣,明白厉明深是不耐烦听这些,只好直奔主题:“其实是这样,我们公司之前跟寰旭合作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把我们踢出供货名单了呢?原先您大哥,也就是明昭总在的时候,我们可是一直合作愉快啊。” 厉明深没说话,低垂着眼,并没什么表情。 方德拿不准他的态度,顿时更加紧张,再开口时都有些结巴:“希、希望厉先生看在以前合作的情分上,再能给我个机会。寰旭是我们的大客户,如果厉先生对我有哪里不满意,我一定改正!” 包间再度安静下来,方德甚至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就听厉明深问:“你也说是跟我大哥合作愉快,怎么不去找他?” 方德一愣,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寰旭集团是厉明深父亲勖照平创立的公司,产业版图甚广,以商业地产为核心,公司名称取自勖照平姓氏和妻子厉環名字的谐音。 勖照平育有两子,长子勖明昭,次子随母亲厉環姓,也就是厉明深。 前段时间勖明昭遭遇车祸,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葬礼办得低调,只有勖家近亲好友才能参加。方德打听到消息,他虽然跟厉明深舅舅沾点亲,但关系远,想去送个花圈都没资格。 但他听说,厉明深在葬礼上完全看不出伤心,上午丧事刚完,下午厉明深就回寰旭,把勖明昭分管的工作安排给其他副总。副总也是雷厉风行,隔天就把勖明昭在世时签定的几家供货商通通换掉,包括方德的公司。 要说这其中没有厉明深的授意,方德根本不信。 方德去寰旭找过,起初借着跟厉明深沾亲带故还拿乔,几次过后气焰尽消,不得不私下联系厉明深助理,许以重金才知道他今天巡视完楼盘后会来这家餐厅吃饭,于是冒险来堵人。 而厉明深却让他去找勖明昭,勖明昭都在地底下躺着了,厉明深这不是咒他也去死吗? 方德差一点变脸,竭力压下火气,继续陪笑:“厉先生真会开玩笑。” “我这个人不喜欢开玩笑。”厉明深说,“你是我舅舅的亲戚,不是我的亲戚。既然是我哥跟你合作愉快,你也理所应当该去找他。” 方德手指都忍不住在抖,几乎就要给厉明深跪下:“明昭总英年早逝,我、我也十分难过,还请厉先生看在他的面子上……” “我大哥心软,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我跟他不一样。”厉明深打断他,拿起湿毛巾擦手,一根根手指擦得仔细,似乎要把什么脏东西抹除,“我不跟不干净的人合作。” “方老板。”他说一个字,方德的心就跟着颤一下,“你以次充好还虚报价格,跟寰旭合作,每年至少有七位数的款子进了你私人腰包,这些年也该够了。寰旭不是任你吸血的地方,做人得要点脸。” 方德的脸色顿时涨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对着厉明深冷漠的面孔,猛地起身,餐桌上的盘子刀叉齐齐震动。 “你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给一个小辈伏低做小,方德已经是极限,被厉明深当面这么说,哪里还能忍,既然无法挽回,他索性破罐破摔,指着厉明深破口大骂好出一口气。 “我可是听说了,你大哥死的时候你一滴眼泪也没掉!你大哥才刚死你就迫不及待把他之前定下来的事情都推翻,你良心都喂狗了吧,那车祸是不是也是你搞出来的,也不怕遭报应!” 厉明深端坐椅中,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呸,什么玩意!”方德狠狠啐一口,摔门走人。 方德如何厉明深根本不在意,他没动那一桌菜,按铃让人撤掉,重新点一份简餐,慢条斯理地吃完,才从包间出去。 助理没敢走远,一直在门口候着,见厉明深出来连忙跟上。 厉明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往外走。 助理咬牙跟上。 包间的动静不小,小芸第一时间向孟金良汇报。梁暮秋听见,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厉明深很快出来,径直从吧台前走过。孟金良瞧他面熟,似乎是来过几回,忙不迭相送,梁暮秋看见孟金良推开门,几人走了出去。 不多时孟金良又急匆匆回来,拿起搁在吧台的手机,对他说:“坏事,102那位客人的车被砸了。” 孟金良又要往外走,梁暮秋搁下筷子,扯过纸巾擦嘴,说:“我跟你去看看。” 从店里出去,晚风裹挟热浪滚滚而来,梁暮秋额前的头发被吹起一缕。 他跟在孟金良身后,朝路边停车的地方走去,四周围了一群人,梁暮秋拨开人群,发现被砸的是辆林肯商务。 黑色的车身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冷光,气派倒是气派,只是前挡风玻璃不知道被什么砸碎,破了个大窟窿。 梁暮秋看一眼就从围观人群里退出来,不自觉四下搜寻,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直到看到路边梧桐树下站着的一个人。 厉明深吃饭时脱下了西装外套,此刻随意地搭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望着前方。 借着不算明亮的路灯,梁暮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三十左右,或许要更年轻,眉毛浓密眼眶深邃,鼻梁也挺,嘴唇却有些薄。 梁暮秋现实见过的人里,还没有这样英俊的。 他就这样独自站在树下,远离熙攘的人群,莫名地,梁暮秋脑海中跳出一个词。 孤独。 大概察觉到梁暮秋的注视,厉明深转头朝他看一眼,又很快转回去,神情漠然,似乎并不在意。 梁暮秋原地动了下脚步,就在这时孟金良走来,从身后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人是在他店里吃饭时车被砸的,虽然跟他没关系,但总归影响不好。厉明深的助理已经报了警,孟金良寻思着待会儿警察来怎么办,对梁暮秋说:“你别呆着了,赶紧回去吧,路上慢点开车。” 梁暮秋嗯了一声。 孟金良也注意到树下站着的厉明深,声音压低对梁暮秋说:“看到了吧,就是那个人的车,一百多万的林肯,砸成这样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点不见心疼,有钱!” 梁暮秋笑了笑,没应声。 孟金良又催他回去,还提醒他别忘记拿提拉米苏。梁暮秋回餐厅拿上蛋糕,跟相熟的服务生告别,等出来时,厉明深还在树底下站着,连位置都没动。 刚才那个助理模样的人过来了,就站在旁边,似乎在跟他说话。 好巧不巧,他们的位置就在梁暮秋停车的旁边。他从两人面前经过,这一次没有去看,听到助理说“司机一会儿就到”,紧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嗯”。 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丝毫起伏,甚至可以说气定神闲,梁暮秋想起孟金良的话,心道这人还真是淡定。 梁暮秋按了车钥匙,车灯在夜幕下闪烁。他先把提拉米苏搁进后座,正要拉开驾驶室的门,就听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车底下——” 梁暮秋下意识回头,对上厉明深投来的视线。 “嗯?”他没明白,“什么?” 厉明深看他两秒,目光自他的脸往下,移到车底,语气平淡地说:“有只猫。” 梁暮秋愣了愣,随即矮下身,朝车底看去。光线太暗看不清,他只得点开手机的手电一照,果然发现右后轮那里窝着一只橘猫。 这么隐蔽的位置,要不是经人提醒,他根本不会注意。 若是直接发动将车开走,猫咪来不及躲,岂不就要被他轧到? 梁暮秋有些后怕,庆幸自己还没开车,蹲在地上,又忍不住朝厉明深看。 厉明深却已经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梁暮秋费了点功夫才把那只猫哄出来。 那猫似乎怕人,冲它伸手它还往里躲。梁暮秋没办法,只好回餐厅问厨师要几片香肠,那猫才闻着肉香才警惕地探出脑袋。 猫吃肉的时候,梁暮秋拿出手机拍了段视频,想着待会儿回家给梁宸安看。 等猫吃饱喝足,爪子洗脸时,梁暮秋说:“你以后别在车底呆了,这样别人看不见你,万一轧到你该怎么办?” 橘猫喵一声,飞快跑走了。梁暮秋又四面检查一遍,确认没有其他流浪动物把他的车底当做暂时的栖息地,才重新拉开车门。 鬼使神差地,他回头又看一眼。 这会儿功夫,围观的人已经散了,连孟金良都暂时回店里。厉明深还站在原地,大概在等司机。那个助理模样的人站在旁边不停地用纸巾擦汗。 八月底天气还很热,在外面站一会儿就浑身冒汗,更别提树上蝉鸣阵阵,吵得人心浮气躁。 梁暮秋倒是没出汗,他天生体温偏低,耐热,好奇怎么厉明深也不热,难不成真的心静自然凉。他这样想着,没上车,转而打开后座的门,拿两瓶饮料出来,朝厉明深走去。 “喝吗?”梁暮秋先把饮料递给助理,“天气太热了,喝这个降火。” 助理一愣,低头看去,发现梁暮秋拿的是一瓶梨汁,貌似是本地一家乡镇企业的品牌。 助理正急得上火,这车估计就是方德砸的,而方德是他招来的,他急火攻心,也顾不得太多,道谢后接过来,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 “不客气。”梁暮秋说,这才转向厉明深,把剩下那瓶递过去。 他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厉明深却像不明白似的,垂着眼。 那只拿着饮料的手手指细长,和人一样漂亮。 厉明深没有动作。 气氛变得尴尬,助理灌下去半瓶梨汁才想起厉明深不喝别人的水,刚想去接,厉明深却自己伸了手,说:“谢谢。” 助理反倒愣了。 “不客气。”梁暮秋笑了笑,想想又说,“当是猫咪给你的谢礼。” 此时起了一阵风,吹动天上的云彩,流转间,刚才还半遮半掩的月亮完全显露,脉脉月光洒下,照亮梁暮秋的脸。 他头发乌黑,脸庞如玉似的白,笑起时唇角微弯,表情细微却生动鲜活。 厉明深的目光被他鼻尖那颗小痣吸引。 忽然地,他瞳孔微微一缩,看梁暮秋的眼神也起了变化。 这个人……厉明深心想,他好像见过。 3、第三章 一阵轻快铃音划破了沉闷的空气,是动画片主题歌,梁宸安的专属铃声。 梁暮秋不自觉笑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走到一边接通。 梁暮秋走远,厉明深的目光也随他移动,他看到梁暮秋一直在笑,嘴唇张合,发出的声音很轻,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在给谁打电话?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厉明深随即收回了视线。 没过一分钟,一辆奔驰停在路边,来接厉明深的司机到了。助理拉开门,厉明深坐了进去。 助理见厉明深随手把那瓶梨汁搁在扶手箱,果然没喝。 车里光线昏暗,厉明深的脸一半落在阴影里,回头对助理说:“明天自己去找人事。” 助理咬紧牙,似乎想辩解,但他知道厉明深眼里揉不得沙子,在收了方德的好处时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厉明深不是开除而是让他自己辞职也算顾念旧情,于是说:“知道了,谢谢厉先生。” 车从眼前驶过,扬起一片落了的梧桐树叶。梁暮秋有一瞬的分神,电话那头稚嫩的声音喊他:“秋秋?” 这一声唤回梁暮秋的注意力。 “冬冬。”他笑着说,“马上回去了,给你带了好吃的。” 梁宸安哇了一声,紧接着说道:“那你开车慢一点,我等你。” 挂了电话,梁暮秋抬头望去。那辆车已经过了路口,消失在转角。他收起手机上了车,打着后往相反方向驶去。 奔驰在夜晚的车流中平稳行驶,司机问厉明深去哪儿。 厉明深刚说回公寓,忽然接到电话,是家里阿姨,慌慌张张跟他说“太太又在闹了”。 厉明深只得吩咐司机去大宅,司机改道,厉明深则向后躺在座椅上,闭上眼,喉结不易察觉地滚了一下。 勖家大宅位于外环一片别墅区,茂密的绿树中散落着七八座公馆。 车开到门口,厉明深下了车。门口是一大片私家草坪和花园,厉明深走进去,看到客厅亮着灯。 客厅里,两个阿姨大半夜还在打扫,见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候。 厉明深没换鞋直接走进去。 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瓷片,不知道厉環又摔了什么,厉明深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也被扯下来撕了。 他避开一地狼藉,走到客厅中央,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看到丢在地上的抱枕,随手捡起扔到了沙发上。 厉環不在客厅,看样子是发泄过,累了,回房间了。 勖明昭车祸后,厉環就一直如此。白天在人前还能维持坚强端庄,一到晚上夜深人静就开始发疯,看见什么摔什么。 头几年勖照平去世时,厉環也是如此,但好歹有勖明昭陪她。现在勖明昭也走了,厉明深却没那个耐心。 而厉明深越是表现得冷静,厉環就越是疯得厉害。 厉明深脑海中回响起厉環声嘶力竭的质问—— “你为什么不哭?那是你亲大哥,他又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连滴眼泪都不肯掉!” 刚才给厉明深打电话的菁姐走过来,厉明深回过神,问了一句:“我妈呢?” “太太回房间,应该是睡了。”菁姐小声说,生怕吵醒厉環。 厉明深没再说话。 时间不早,菁姐问他要不要吃宵夜。 厉明深晚餐其实没吃多少,但哪有胃口,说道:“不吃了。” 菁姐又问他要不要住下。 厉明深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菁姐忙去收拾房间。 厉明深沿楼梯上二楼,他和勖明昭的卧室都在这一层,厉環住三层。 菁姐抱了干净的床单被褥去厉明深的卧室。成年后厉明深就搬了出去,除非逢年过节很少在大宅露面,不像勖明昭,结了婚还住这里,虽然后来很快就离婚了。 上一次回来住还是勖明昭葬礼,如今勖明昭尾七都快过了,算算竟然已经一个多月。 卧室长久不住人,乍一开门便是不通风的气味,并不好闻。厉明深没着急进去,站在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上,视线落在斜对面勖明昭的卧室。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出乎他的意料,房间竟然亮着灯。 不仅亮着灯,还开了空调,空气中弥漫着浅淡花香,床铺也平平整整。桌上摊着一本书,似乎勖明昭还住在这里,只是看书看到一半,短暂下楼吃个宵夜。 厉明深愣住,问菁姐怎么回事。 “太太每天都让收拾,灯也让一直开着,不许关的。”菁姐小心道,“每天都要亲手换束花,有时睡觉前还要来坐一会儿。” 同样是儿子,厉環从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厉明深一直知道。 菁姐说完就要继续去收拾厉明深的房间,厉明深语气有些冷,说:“不用了。” 说完他便快步下楼,穿过客厅离开了这栋房子。 司机没得他的指示,没敢走,见他出来立刻下车开门。 别墅区四周绿树成荫,夜深了,暑气消散大半,其实已经不太热了,厉明深还是让司机把空调开到最大。 但还不够。 胸口堵住似的,叫他难受。 他看到了扶手箱里放着一瓶水,想也没想就拧开,一口灌下。 喝进嘴里他才意识到是刚才那瓶被他随手搁下的梨汁,那味道丝丝清甜,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意外地叫他的心安定下来。 司机还在战战兢兢等吩咐,厉明深一口一口喝完梨汁,将瓶盖拧回去,平静说:“回公寓。” 明月高悬,照亮出城的路。梁暮秋一直往北开,晚上不堵车,道路通畅,不到两小时他就开到了平阳县城,之后又往东走一段,穿过麦浪翻滚的乡间道路,半小时后抵达了目的地。 村口有棵三十年树龄的粗壮梨树,树下竖一座石碑,上写“小梨村”三个字。 柏油路宽阔平整,入夜后,小梨村一片宁静,大多数人家都睡了,只零星亮几盏灯。梁暮秋熟练地驾车,七拐八绕,很快停在一户独门独院的民宅前。 发动机熄火,刚下车,他就听到紧闭的铁门里传出脚步,紧接着门被打开,一个小小的人影冲出来,一把扑进他怀里。 梁暮秋被带得往后退一步才站稳。 “秋秋!”小人仰起头,露出一张白净脸蛋,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正是梁宸安。 他满是依恋地看着梁暮秋,好像确定梁暮秋真的回来似的,又喊一声:“秋秋!” 梁宸安后头还跟着一个孩子,是梁宸安的好朋友,大名杨思乐,小名乐乐。 “秋秋!” 杨思乐也扑过来抱了梁暮秋一下,但关注的重点不在梁暮秋本身,朝他身后的车里看,一边舔嘴唇一边问:“好吃的呢?” 梁暮秋从后座把提拉米苏拎出来,杨思乐“哇偶”一声,拍着手在原地蹦了两下。 梁暮秋见他还穿短袖,问:“乐乐,怎么穿短袖,不冷吗?” 村里不比市区,温度本来就要再低几度。 “我不冷。”杨思乐挺挺胸脯。 反观梁宸安,早早地换上长袖。 两个孩子同岁,梁宸安还要大两个月。两人身高相近,都到梁暮秋腰的位置,但杨思乐更壮实,相比之下,梁宸安就好像果园里刚栽下的细瘦的小树苗。 梁暮秋摸摸梁宸安的头,问杨思乐:“你阿公呢?” “阿公在看电视!”杨思乐带头往小院里面跑,边跑边喊道,“阿公,秋秋来了!” 夜空缀着稀疏的星光,梁暮秋一手拎蛋糕,一手牵起梁宸安,也往院子里走。 门口悬着一盏灯,灯泡一闪一闪滋滋地响,他抬头刚看一眼就被梁宸安拉着继续往前。 堂屋传来电视声,很快就被关掉了,紧接着杨阿公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杨阿公今年六十多,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从屋里迎出来,对梁暮秋说:“回来啦?” 梁暮秋每次进城,都把梁宸安交给杨阿公照看,这些年一直如此。 “是啊回来了。”梁暮秋说。 “路上好走吗?” “好走。” “饿不饿?”杨阿公摘掉看电视戴的老花镜,慈爱地问,“我给你煮面。” 杨思乐听到立刻说:“面里要放红烧肉!” 一直安安静静的梁宸安也晃晃梁暮秋的手,仰着脸对他说:“红烧肉好吃。” 杨阿公经营一家小饭馆,手艺在整个小梨村都数一数二,最拿手的就是一道雪梨红烧肉。 梁暮秋笑着说吃过了,拎了拎提拉米苏问两个孩子:“那还有肚子吃蛋糕吗?” 这个必须有。 小院里有张木桌,梁暮秋把蛋糕搁桌上,切两个三角,梁宸安和杨思乐对坐着,一人拿一个小勺挖着吃。 梁暮秋又返回车上,取下给杨阿公买的降压药和生活用品。杨阿公只一个儿子,外出打工不在身边,梁暮秋平时出门会多采购一些,算是感谢老人对他和梁宸安的照顾。 梁暮秋进进出出,梁宸安视线跟着他动,问他:“秋秋,你不吃吗?” 梁暮秋停下脚步,看着小孩期盼的眼神,笑说:“好啊,你喂我一口吧。” 梁宸安挖下一大块蛋糕,手举得高高地伸到梁暮秋嘴边。梁暮秋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吃完就走到门口,去看那闪烁的灯泡。 灯泡内壁附着一层黑色固体,用了有些年头。梁暮秋记下尺寸,打算去村口的杂货铺买个新的换上。 杨阿公走过来,见状叹口气:“灯泡也老喽,不中用了。” 梁暮秋冲他笑道:“怎么会呢。” 杨阿公不再说什么,改问:“房子有人租了吗?” 梁暮秋自己也有个小院,是当年他的父母来村里支教,后来在此定居时买下的。 三面围墙围出的一方院子,除厨房客厅等,一共三间卧室,其中两间打通,他和梁宸安在住,还有一间空房收拾出来作民宿出租。 暑假的那一波高峰刚过去,眼下要到九月,正是淡季,不过梁暮秋的民宿在网上颇有知名度,淡季也有人抢着要租。 他说:“已经订出去了,下周过来。” 梁宸安吃完一块蛋糕就饱了,勺子舔得很干净,没有浪费一点。杨思乐吃完一块又切一块。梁暮秋把剩下的给两个小孩平分,杨阿公又给他端来一锅红烧肉,他端着红烧肉带梁宸安回了家。 他们的家就在杨阿公旁边,隔两堵围墙,几乎抬脚就到。墙外攀爬大片三角梅,开得火红热烈。 短短几步路,梁宸安还是紧紧抓住梁暮秋的衣服。 “回家喽。”梁暮秋侧身让梁宸安从他口袋里掏钥匙,打开了门。 一进的院子,一眼望到底。 左手边是厨房和餐厅,角落还有个不大的杂物房,右手边原先是片空地,梁暮秋嫌浪费,花费小半年时间盖起一座透明书屋,三面墙壁包括天花板都是玻璃的,是梁宸安的游乐场。 正对面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为公用的客厅和茶室,二楼三个房间,也就是他和梁宸安的卧室,以及出租的客房。 围墙四周种一圈花花草草,院子中央则载种一棵梨树,树龄五年,同梁宸安一般大。当年梁暮秋移栽过来的时候,树干只有小指粗,如今已经长到约成人手臂粗细。 树梢缀着青涩的果实,五年来头一次结果。 小院的一切都是梁暮秋的心血,一点一滴都是他亲手设计亲手改造,是他和梁宸安栖身的家。 一进院,梁宸安明显放松,鞋子一脱就跑进书房。 书房里非玻璃的那面墙挨着围墙,一整面都是书架,书架可以上下推拉,方便梁宸安拿书,也是梁暮秋设计的。 梁宸安将书架推上去又拉下来,犹豫要看哪本,忽然动作一顿,视线落在书架顶上的一个纸箱上,那里面似乎是梁暮秋的东西,但一直束之高阁,从没拿下来。 “好了吗?”梁暮秋在外面问。 梁宸安收回好奇心,嗯了一声。 梁宸安选好书,梁暮秋也随意挑一本小说陪他一起看。两人躺在梁宸安卧室的床上,梁暮秋就听梁宸安忽然喊他。 “秋秋。” 严格说,梁暮秋是梁宸安的舅舅,“舅”和“秋”发音相近,梁宸安小时候口齿不清,喊着喊着就成了“秋秋”。 梁暮秋喜欢梁宸安这么叫他,比舅舅更多一份亲昵。 梁暮秋“嗯?”一声。 梁宸安看着梁暮秋,还有他鼻尖那颗小痣,摸摸自己的鼻子,心想为什么他没有。直到梁暮秋又问他怎么了,他才指着书上一个字问:“这个怎么念?” 那字生僻,梁暮秋也不确定,跟梁宸安一起查字典。 又看十分钟,梁暮秋催他吃感冒药,吃完又催他睡觉。 梁宸安一般自己睡,大概是今天梁暮秋离开了一整天,让他感到不踏实,抿着嘴唇,黑黑圆圆的眼睛看着梁暮秋不说话。 梁宸安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时,梁暮秋就开始照顾他,从小养到大,梁宸安眨眨眼他就知道小孩在想什么。梁宸安在外表现得稳重,像个小大人,只有他面前才表现出小孩子活泼爱撒娇的一面。 这样看他,就是想跟他睡,但又不好意思说。 “冬冬。”梁暮秋于是问,“今晚我可不可以跟你睡?” 梁宸安立刻点头,高兴地从床边滑梯滑下去,抱起被子穿过起居室,跑到对面梁暮秋的卧室。 被子铺好,梁宸安钻进去,乌黑的头发散在枕头上,转着眼珠看梁暮秋。 “干嘛看我?”梁暮秋问。 梁宸安说:“我想听口琴。” “好。”梁暮秋答应了,伸手拉开床头柜抽屉,从里头摸出一支口琴,“不过太晚了,我们小点声音。” 有梁暮秋在身侧,伴着悠扬的琴声,梁宸安很快入睡。梁暮秋放下口琴,关上灯。 月光从纱帘的缝隙探进来,梁暮秋端详梁宸安白净的脸蛋,他闭着眼睡得安稳,睫毛浓密卷曲,不时动一下。 梁暮秋替他掖好被角,在旁边躺下,也闭上了眼睛。 4、第四章 勖明昭尾七那天,厉明深又回了趟大宅。 他到的时候,客厅已经坐着他舅舅和几个亲戚,都是厉環那边的。 厉明深随意扫一眼,并不关心是谁。 厉環也在,端坐在沙发正中主人的位置上,长发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黑色连衣裙外搭了件同样是黑色的披件,脊背挺得很直。 在人前,尤其是家里亲戚面前,厉環是绝对不愿示弱的,她无论何时都要在人群最中间,享受众星逐月的追捧。 连日茶饭不思叫她看起来形容憔悴,颧骨都有些突出,显得面色更加凌厉,但眼中焕发神采,与之前的晦暗颓败完全不同。 厉明深不知原因,暗自觉得奇怪,喊了一声妈,没理会其他人。 按传统,尾七一般由子女主持祭拜,然而勖明昭只有一次婚姻,离婚后没有再婚,所以并无孩子,厉環也不想假他人之手,亲自为他上香。 勖明昭的遗像摆在台子上,是厉環选的。 厉明深看着那张照片。 亲兄弟,样貌自然也相似。但不同于厉明深常年冷漠的一张脸,勖明昭不论何时嘴角都是上扬的,对家里亲戚、对公司下属,他一贯态度温和。 厉明深印象里,勖明昭似乎从未对谁发过脾气。 因此在他车祸后,认识的人无一不唏嘘,红着眼眶,感叹一句天妒英才。 厉明深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若是他死了,会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他掉一滴眼泪。 厉環默默垂泪,身旁亲戚纷纷上前安慰她。她摆摆手,让菁姐扶她去房间休息,不一会儿菁姐出来,说太太请大家留下吃顿便饭,紧接着就进厨房,吩咐厨师预备午饭。 厉明深虽然对厉環感情不深,这样的场合也尽量顺着她的意思,耐着性子留了下来。 他坐在沙发,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修长的手指滑动着屏幕。 先前的助理辞职,人事部在公司内部挑了几个候选人,秘书刚把简历发给他过目。 有个人朝他走来,厉明深眼未抬,等对方在旁边坐下才用余光看过去,发现是他舅舅厉玦。 他没抬头,等对方开口。 果然,厉玦见厉明深没有搭理的意思,主动喊他:“明深。” 厉明深这才转头,看着厉玦,不带感情地喊:“舅舅。” 厉玦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意识到不妥,又强迫自己转头。他看着厉明深,用商量的语气问:“忙吗,舅舅跟你说个事。” 厉明深不难听出厉玦语气里的小心和讨好,锁掉手机说道:“你说。” “是这样,”厉玦清清嗓子,又坐直一些,似乎想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紧张,“我想跟你说的是关于方德。” 厉明深并不意外,挑了下眉,示意厉玦继续。 方德是厉玦现任、也是第四任老婆的一个什么远房哥哥,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厉玦本不想管,但架不住娇妻缠闹,只得来找厉明深说情。 厉玦的话总结起来无非大家都是一家人,生意不做就不做了,但如果因为一台车就闹到警察局去,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不就一台车?”厉明深重复厉玦的话,反问他,“舅舅好大口气,不知道你一年为公司创造的利润够买几台车?” 厉玦顿时说不出话。 他高中都没读完,本事一点没有,无非仗着有个好姐姐才能进寰旭,做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保安部长。 以前勖明昭在时,厉玦一诉苦勖明昭就没办法,听厉玦的话把方德纳入建材供货商名单,方德的那些钱至少一半进了厉玦的腰包。这些厉明深都知道。 除了厉玦,厉家好些亲戚都在寰旭,干的勾当跟厉玦差不多。厉明深可以容忍把他们当成闲人来养,但不能容忍他们肆无忌惮吸寰旭的血。 方德的事只是个开始。 “以后也别说什么一家人。”厉明深交叠起双腿,这个姿势叫他气场更强,“舅舅你那么多老婆,每个老婆都有亲戚,要是都跟我一家人,我怕我应付不来。” 厉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起家里哭哭啼啼的老婆,还是强忍着没走,继续说:“那车的事……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追究了,方德也是喝多了。” 厉明深说:“我肚量一向不大,既然喝多了,那就让他进看守所蹲几天醒醒酒。” 说完他便重新解锁手机,明摆着表示话题到此结束。 厉玦铁青着脸走了。 厉明深继续翻简历。 旁边还有几个亲戚在说话,怕吵着他,声音不约而同压低,但厉明深还是听到一两句,似乎是什么“孩子”。 他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关心。 午餐全是素菜,厉明深吃完,搁下筷子就要站起来,厉環忽然叫住他,喊他“明深”。 厉環很少这么叫他,勖明昭死后更是把厉明深当成仇人,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服质问他为什么不哭。 如今听厉環用这样还算温和的语气叫他,厉明深心里一动,又坐下,声音也不自觉放轻,问:“怎么了?” 母子二人隔着餐桌对视,厉環说:“你大哥可能有个孩子。” “什么?”厉明深一瞬间怀疑他妈魔怔了。 旁边亲戚插话:“你还记得你原来那个嫂子吗?” 厉明深转头看去,说话的是厉環的一个表姐。 那人赶紧闭上嘴,直到厉環又递眼神过去,才壮着胆子继续。 “是这样的,你大哥离婚没多久,我在医院看到了她,她不是在医院工作吗,我起初没在意,后来看她肚子好像有点大,还从妇产科出来,我就多看两眼。现在想想,她那时候该不会怀孕了吧……” 对于勖明昭的前妻,厉明深几乎没有印象,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很少会对别人产生关注的人,另一方面也因为勖明昭那唯一的一段婚姻是在六年多前,只持续了短暂的半年。 厉明深已经不记得勖明昭前妻叫什么名字,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那个女人的确是个医生。 厉明深不用多想就发现这话里的漏洞,反问说话的人:“你当时怎么不说?” 那人一噎,下意识朝厉環看去。厉明深当即明白,厉環的这个表姐应该当时就告诉了厉環,只是厉環或许没放在心上,或许放在心上了却故意不告诉勖明昭。 毕竟厉環对这个前儿媳相当不满,对方出身寒微,还是个有追求的职业女性。相比之下,厉環更想要勖明昭找个门当户对或是知根知底的女人,能收起心思在家里相夫教子,一门心思辅佐丈夫。 就跟她当初一样。 那人被厉明昭问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反倒是旁边一个年轻女孩镇定地开口:“我当时也在,也看到了,但因为那时候还是冬天,天气冷,穿的衣服多,怕看错。再说明昭哥刚离婚,也怕说出来多事……” “所以呢?”厉明深反问,“那你现在说出来什么意思?” 这句话他是看着厉環问的。 厉環的心思,厉明深太清楚了。儿子在时,瞒着对方。如今儿子死了,才终于想起自己不喜欢的前任儿媳可能给她生了个孙子。 厉環抿紧嘴唇,脸色并不好看,搁下筷子看着厉明深,只说了一句话:“如果真是你大哥的孩子,那自然是要回我们家的。” 厉明深想问凭什么。 话到嘴边,他忽然哽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厉環头上的白发。 厉環已过五十,虽然保养得当,但这个年纪不可能没有白发,但像不愿示弱一样,厉環也不愿承认衰老,所以厉明深从没在她头上看到过一根白发。他猜她应该有染发的习惯。 可是今天,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厉環的鬓角有一小缕头发是白的。 厉明深忽然不是滋味。 桌上没人敢吱声。 良久的沉默后,厉明深最终还是应下。 “行。”他对厉環说,“我去查。” 5、第五章 厉明深说完就要走。 厉環叫住他:“你要回公司?” 厉明深嗯一声,低头看手机,眼睛没再看过去。 “那你送送叶蓝吧。”厉環说。 “谁?”厉明深这才抬头。 一个年轻女孩站起来,正是刚才坐在厉環表姐身边,帮忙辩解的那个人。 女孩同样一身黑色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温温柔柔地冲他道:“明深哥。” 厉明深皱了下眉。 厉環继续说:“叶蓝刚才说要去书店,就在公司旁边,正好你顺路,送送她。” 厉明深面无表情地看向厉環,对视的一瞬,母子二人对对方的心思心知肚明。 厉明深没说什么,拿起西装外套往外走。 他今天没带司机,自己开车回来,就停在花园外面。 厉明深绕过车头去驾驶室,一转身,就见那女孩站在副驾旁,正要伸手开门。 她手还没碰到车门,厉明深便开口,语气算不得温和:“谁准你上车的?” 那只手立刻缩回去,女孩攥紧小包,惊慌无措地看着他。 “菁姐。”厉明深余光都没给,叫来阿姨,冷冷说道,“给叶小姐备辆车,送她走。” * 回公司开完会,厉明深工作到深夜。 手中的钢笔写得不流畅,厉明深扯过一张废纸,在上头划两下,出墨还是不连贯。他索性把笔搁下,拉开抽屉,打算随意挑一支替代。 抽屉里搁着不少备用钢笔,厉明深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其中一支上,许久后拿出来,动作有些小心。 这支钢笔只在刚到他手中的时候用过一两天,许久不写,需要清洗,他便从椅子上起身,打开门朝外走。 外面的办公区早已没人,只有秘书办还亮着灯。 经过秘书办门口,厉明深停下脚步,往里看了一眼。 值班的秘书正巧打了个哈欠,忽然见到厉明深,吓了一跳,慌慌忙忙站起来,喊道:“厉先生。” 厉明深点点头,说:“没什么事了,先回去吧。” 秘书如蒙大赦,又怕喜悦表现得太明显,赶紧低下头,见厉明深拿着一支钢笔,连忙问:“您是要换笔吗?我帮您清洗一下吧。” “不用了。”厉明深说,“我自己洗。” 他接一杯清水端回办公室,把笔杆拆下来泡进去。 残留的墨渍在水中缓缓湮开,厉明深闭上眼,整个人靠进宽大的座椅里,放空思绪。 他只给自己几分钟时间,等疲惫稍微缓解,就又重新投入工作,晚上睡在休息室,第二天一早就被铃声吵醒。 厉環打电话来催促,语气有些激动,似乎一刻也等不了。 厉明深其实并未想好该怎么办,只得先交代律师去查勖明昭前妻在离婚后的去向。 知道对方工作的医院,倒是不难查。律师很快有了消息。 “去世了?”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厉明深正坐在桌后批阅文件,闻言笔下一顿,抬头看对面的律师。 律师姓李,是寰旭的法律顾问,也帮厉明深处理一些私事。 李律师闻言抬了下眼镜,说:“是的。” 他顿几秒,见厉明深没其他反应,才继续说:“明昭总的前妻在离婚后没多久,就去平阳县下面的小梨村卫生院做支援,给村民上门看病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胎动引发早产,虽然被及时送到医院,但您也知道,乡镇医院医疗条件没那么好,她在生产过程中因为大出血去世了。” 李律师不由唏嘘。他见过勖明昭前妻一次,是在她和勖明昭结婚前,因为厉環的坚决要求,对方签了一份婚前协议,如果离婚将分不到任何财产。 他还记得那个女人签字非常爽快,签完后就赶回医院做手术,据说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相当洒脱,没有纠缠。 李律师边想,边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暗自观察厉明深。 他心道这位果然是个心硬的主儿,好歹曾经的一家人,听说人去世了,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也是,自己大哥去世也能一滴泪也不流,何况是个外人。 厉明深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拿起李律师带来的一叠文件,翻开第一页就是勖明昭前妻的资料,最上面便是她身穿白大褂的半身证件照。 照片里的女人留齐耳短发,五官标致十分美丽,眼神明亮,眉宇间有种飒爽的神采。 厉明深看了一眼,视线又往左偏,这才终于记起对方名字。 梁仲夏。 他默念一遍,不知为何蹙了下眉,记忆深处似乎有另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不待他细想,李律师已经继续往下说。 “孩子是在明昭总离婚后半年出生的,按时间来算,理论上应该就是明昭总的孩子。” 李律师措辞很谨慎。 厉明深又往后翻一页资料,问:“男孩女孩?” “是个男孩,正月出生,五岁多了。” “叫什么名字?”厉明深又问。 “梁宸安。”李律师说。 厉明深手中动作停下,再度沉默。 李律师并不催促雇主,端起刚才秘书送进来的茶,先闻茶香,又细品一口,是上好的信阳毛尖。他感叹寰旭真是有钱,连招待客人的茶叶都这么好。 厉明深合上那叠文件,不再看,往身后座椅靠了靠,问:“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李律师赶紧放下茶杯,说:“孩子就在小梨村,是孩子的舅舅在扶养。” “舅舅?” “是的。”李律师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找出一张照片,递到厉明深面前。 照片背景是在一所幼儿园门口,大概是放学时间,挤满家长和小孩。人群之中,一个年轻男人正牵着个孩子往前走,那孩子回头的瞬间被拍下了照片。 厉明深盯着孩子的脸,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如果说他起初还对孩子的身份存有疑虑,在看到孩子的长相后,那疑虑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孩子跟勖明昭长得很像,尤其回头那一瞬间,让厉明深想起一些往事。 厉明深陷入沉思,回过神后,目光又落到那个牵着孩子的年轻男人身上。他穿着简单,阔版的衬衫和休闲裤,看着清瘦却挺拔,是在人群中让人一眼就能关注到的存在。 只是背对着镜头,看不到脸。 “你动作倒是快。”厉明深意味不明地看了李律师一眼。 李律师讪讪笑起来,又扶了扶眼镜,说:“总得对得起厉先生付的费用。” 厉明深点着照片问:“这就是那个舅舅?” 李律师说是。 厉明深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 李律师一瞬间忘记对方名字,迟疑几秒才想起来,说:“这人叫——” 恰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待厉明深说“进来”后,秘书推开门,提醒他待会儿还约了人午餐。 厉明深点头:“知道了。” 他显然不关心孩子舅舅叫什么,等秘书离开,加快语速对李律师说:“我要这个孩子的抚养权,你去跟他谈。” 勖明昭去世后,公司内部就有流言传出,说他车祸的原因不简单,暗示可能是人为。厉明深雷厉风行,直接处理了几个带头造谣的人。 公司表面恢复平静,水面之下实则暗潮涌动,股东高管各怀心思。这种情况下,厉明深实在没精力管一个孩子。 李律师想了想,隐晦地提醒他:“厉先生,这孩子回来,对您……” 勖明昭忽然离世,来不及立遗嘱,按继承顺序,他持有的寰旭百分之二十股分全归母亲厉環所有。这样一来,厉環在公司持股将达到百分之四十。 如果孩子回来,厉環必定会把感情全部倾注在孩子身上,厉明深用膝盖想也知道,厉環肯定会立遗嘱,把股份全留给勖明昭的这个孩子,他将一毛钱也得不到。 然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厉明深还不至于害怕,更不会用下三滥手段去提防。 他对李律师说:“你只管去办,孩子舅舅如果要提条件尽可能满足,我不想这件事拖太久。” “好,我明白。”李律师知道厉明深一向效率至上,“放心吧厉先生。” 李律师很快离开,秘书送他到电梯,回来后就见厉明深拧开钢笔在吸墨水。 她注意到厉明深拿的这支钢笔就是前几天晚上他去洗的那一支,似乎不太好用,吸好墨水后得甩一甩才出墨。 秘书回想,这几日厉明深一直用这一支笔,她迷糊的印象里,这支笔似乎是勖明昭送的。那一日厉明深不在,勖明昭送了笔过来请她转交。 之后厉明深回来,她汇报完就把笔盒递过去,厉明深连打开都没打开,随手扔进抽屉。 这笔写得似乎并不顺畅,按照厉明深的脾气,用得不顺手早该换一支了。 秘书想着,走近问:“厉先生,要给您换一支笔吗?” 厉明深在纸上划两下,终于顺畅了。他转了转笔,看着金属笔帽上刻着的花纹,沉声说:“不用换了。” * 梁宸安的幼儿园前天开学了。 梁暮秋早上送他和杨思乐一起去上课,下午放学再去接。 这一日接到梁宸安,他敏锐地发现小孩嘴角耷拉,情绪似乎不高,问“怎么了”,梁宸安不愿意说,梁暮秋也就没再追问。 九月,虽然入了秋,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这两日气温回升,又跟盛夏那会儿持平。 梁宸安感冒稍好,梁暮秋没给他穿太多衣服,只在短袖外罩一件防晒衣。 接了两个孩子,梁暮秋先去村口的杂货铺买灯泡。杂货铺的栗阿婆找一圈,没有杨阿公家那种口径的灯泡。 梁暮秋道了谢,见栗阿婆正在上货,便挽起袖子,把几箱较沉的饮料搬到后面,一出来就见两个小孩趴在门口的冰柜上。 冰柜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掀开后再拉开冰柜的门,里面的冷气就呼呼往外冒,舒服极了。 杨思乐的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对着冰柜里花花绿绿的雪糕咽口水,问梁宸安:“冬冬,你想吃冰棒吗?我阿公给我零花钱,我请你吃啊。” 梁宸安也觉得热,鼻尖冒着细细的汗珠,却摇头说“不吃”,接着便带头往外走。 村子里没有高楼,尽是低矮错落的民宅,围墙间形成了宽窄不一、蜿蜒曲折的巷子。 梁宸安走在巷子里,挑太阳晒不着的阴凉地,见地上有颗石子就飞起一脚踢上去,然后看那石子骨碌骨碌地一直滚,直滚到墙根停下。 “你干嘛踢石子啊?”杨思乐追上他,奇怪问,“刚才我传球给你你怎么不踢?” 两人都是幼儿园大班,刚才上体育课,老师先带他们做了一会儿小游戏,剩下十多分钟拿来一个足球让大家自己玩。 杨思乐和几个男孩你追我夺地抢球,梁宸安没参与,慢吞吞地走到操场旁边树下的阴影里,听到有人在身后笑他病歪歪的。 杨思乐抢到球,想也没想就踢给梁宸安,还冲他喊:“冬冬,快踢啊!” 梁宸安刚想伸脚,又缩回来。他知道自己感冒还没好,出了汗吹了风感冒加重,梁暮秋又该担心。 他不理杨思乐,把防晒服的帽子戴上,闷头继续朝前走。 杨思乐愣了愣,追上去喊:“你等等我呀。” 梁暮秋拎着两个书包,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十分突然地,梁宸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你干嘛,看什么呢?”杨思乐也停下。 梁宸安天生皮肤白,疯玩一个暑假也没变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眉毛细长,此刻那两条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朝梁暮秋身后张望,神情透着警惕。 梁暮秋正在心里盘算民宿的事,上次来的客人住三天就走了,离开前反应浴室的水龙头出水太细,床头灯也不够灵敏。 下一位预订的客人要两天后才入住,他打算利用这个空挡把房间修整修整。 见两个小孩忽然停下,梁暮秋收回思绪,走上前问:“怎么了?” 梁宸安站在墙角阴影中,朝四周看去,一脸严肃对梁暮秋说:“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嗯?”梁暮秋没明白,“谁看你?” 梁宸安回忆着,这两天他从幼儿园放学出来,总觉得有人盯着他,每次回头又什么也没看到。终于有次看到有个人对着他拍照,但他回头后,那人立刻把手机举高,去拍路边的花。 他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想了啊。”杨思乐立刻说,“你还是想想晚上吃什么吧,我让我阿公做给你吃。我们吃辣椒炒肉吧。” “是你想吃吧。”梁宸安虽然这么说,注意力还是被转移了。 “你不想吃啊?”杨思乐反问他。 想起辣椒炒肉的滋味,梁宸安不说话了,悄悄咽口水。 两个小孩继续往前走,巷子尽头拐个弯,爬满火红三角梅的小院便近在眼前。 走着走着,四周光线忽然暗下来。 梁宸安抬起头,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他疑惑道:“要下雨了吗?” 梁暮秋脚步一顿,也抬头看去。 刚才还湛蓝明亮的天空,眨眼间变得阴沉晦暗。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忽然涌上他的心头。 6、第六章 梁宸安感冒又反复了。 在杨阿公家吃完辣椒炒肉,他嗓子难受,夜里开始咳嗽,症状比前几天还要严重。 梁暮秋不敢耽误,隔天一早就开车带他去市里的医院。 后排装了儿童椅,梁宸安坐在椅子里,起初蔫蔫的没精神,当车驶离小梨村,路旁风景变得不同,他才聚起点精神,扭身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眼睛睁得大大的,见什么都新奇。 梁暮秋见状,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一些。 还算高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医院。 梁暮秋停好车,去门诊窗口排队挂号,梁宸安戴着口罩,只露一双眼睛。 周围来来往往全是人,有病人有家属,也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陌生的环境让梁宸安觉得紧张,下意识往梁暮秋身边靠,紧紧攥住梁暮秋的衣服。 梁暮秋低下头,将梁宸安的手从衣服上拉开,牵到自己手里,温声说:“快了。” 等排到,他挂了个儿科号,正要领梁宸安去相应楼层,迎面走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停在了他们面前。 对方摘下口罩,梁暮秋愣了愣,认出对方:“临松哥?” 来人名叫韩临松,垂眸看着梁暮秋,目光又从他移到梁宸安身上:“冬冬怎么了?” 梁暮秋没想到这么巧遇上,简单说明原委,韩临松蹙了下眉,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对梁暮秋说:“跟我来。” 梁暮秋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重新戴上口罩,转身走了。梁暮秋迟疑两秒,只得跟上。 韩临松样貌英俊,哪怕戴口罩也能看出来,双眼皮高鼻梁,身材高大挺拔,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宽阔的步伐摆动,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他在前方带路,步伐很稳,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时不时回头,确认梁暮秋还跟在后面。 他带梁暮秋去了外科办公室。 刚查完房,办公室里不少医生在。梁暮秋带着梁宸安一出现,就受到了热情欢迎。 “哎呀,冬冬!” 几个医生立刻搁下手里的事,纷纷上前,围着梁宸安问东问西。 “冬冬怎么来了?” “还认不认得阿姨啊?” “叔叔这里有巧克力,冬冬吃吗?” “冬冬比上一次见长高了哦。” 不熟悉的人面前,梁宸安有些腼腆,耳朵尖红红的,紧紧挨着梁暮秋,很礼貌地小声说“我感冒了”、“认得阿姨”、“不吃了,谢谢叔叔”。 “去叫主任了吗?”有人问。 话音刚落,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便脚步如风地走进来,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是外科的老主任。 他一进来便径直走到梁暮秋面前,问清情况后立刻就说梁暮秋:“怎么带冬冬来看病也不说一声,不是说了直接过来找我?” 梁暮秋被说得脸一红,余光看向韩临松,猜测大概是对方通知的老主任。 老主任询问梁宸安的情况。 “前几天感冒,本来快好了,昨天夜里又开始咳嗽。”梁暮秋说,“我就有点担心。” 韩临松自进办公室后就沉默,闻言忽然朝他看一眼。 问清症状,老主任拉把椅子坐下,让梁宸安站在他面前,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先用掌心把听筒捂热,才对梁宸安说:“冬冬不怕,爷爷给你听听。” 他语气十分温和,小心地把听诊器伸进梁宸安衣服里,贴在肺部的位置,让梁宸安慢慢吸气再慢慢呼气。 其他医生围成一圈站在旁边,各个脸上表情严肃。小小感冒搞出了专家会诊的架势。 几个刚来没几年的年轻医生大跌眼镜,小声询问什么情况。 “这小孩是谁啊?” 一个有些资历的医生捂住半边嘴小声解答:“原来咱们科梁医生的孩子,梁医生下乡支援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她是主任的关门弟子,主任对她儿子比对自己亲孙子还要重视。” 又一人补充:“不仅是主任,咱们整个科都拿这个孩子当宝贝。” 老主任仔仔细细听了好久,收起听诊器,神情放松,对梁暮秋说没事:“就是普通感冒。” 梁暮秋最怕梁宸安肺部感染,闻言眉头一松,终于踏实了。 老主任没立刻走,左右端详着梁宸安,眼中流露出欣慰神色:“冬冬长高了啊,过夏天也没怎么晒黑,挺好,挺好。” 说到这里,老主任忽然沉默,喉结滚动着,似乎艰涩地咽下了什么,问:“还记不记得爷爷啊?” 梁宸安点头,很乖巧地说:“记得。” 老主任眼神微微闪动,先是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头发,问:“长大以后跟你妈妈一样做医生好不好?” 梁宸安不说话了。 老主任还有会诊,呆不了太久,临走前再三嘱咐梁暮秋,以后梁宸安有事一定要给他打电话,又嘱咐韩临松带梁暮秋去开点止咳药。 老主任离开后,韩临松才对梁暮秋说:“走吧,我带你去开药。” 他们走后,几个年轻医生便议论开了。 “那孩子是梁医生的儿子,那那个男生呢,是梁医生什么人?” “她弟弟。” “弟弟好帅啊。”一个女医生感叹,“那腰那腿,太帅了!刚一进来我还以为哪个明星呢。” “梁医生就很漂亮啊,人美心善技术好,那时在科里很多人追。” “有多漂亮?”这回问话的是个男医生。 办公室里安静几秒,有人望一眼门外,这才压低声音小声说:“知道韩临松为什么都三十了还没结婚吗?” * 韩临松带梁暮秋去开药,亲自取药,每样都对梁暮秋说明用法。 梁暮秋一一记下。 韩临松问:“怎么来的?” “开车。”梁暮秋说。 梁宸安一场感冒那么多人关心,他过意不去,不想再耽误韩临松时间,说:“你先去忙吧,我带冬冬回去了。” “我没什么事。”韩临松语气平淡地说,“送你们出去吧。” 等电梯的人多,韩临松便提议走楼梯。梁宸安知道自己只是普通感冒,开心地一蹦一跳。 梁暮秋叮嘱他小心,跟在后面沿楼梯一级级往下,脚步声回响在楼道里,梁暮秋有些走神,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梁仲夏早产又大出血,来不及转院就没了心跳。当天晚上,韩临松就陪着老主任赶到平阳县。 梁暮秋那时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一边是躺在太平间里的梁仲夏,另一边是刚出生就被送进保温箱里的梁宸安。 他的世界被生生地撕成两半,几近崩塌。 多亏了韩临松。 他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韩临松一直默默喜欢梁仲夏。 梁宸安在保温箱里住了三个月,身体底子弱,三天两头跑医院,次次都是韩临松帮忙,等梁宸安两岁,去医院的次数慢慢少了,韩临松又定期去小梨村出义诊,每次都来看他。 梁暮秋一直非常感激,但除此之外,他跟韩临松联系其实并不多。 韩临松沉稳可靠,但也沉默寡言,梁暮秋面对他时常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于是拣了个万能的问题,问:“最近忙吗?” 韩临松嗯一声,顿几秒又说:“习惯了。” 梁暮秋了解他们医生,忙起来没个准点,以前梁仲夏就是这样。 “再忙也要注意休息。”他说,“村里的梨熟了,我回去给大家寄两箱,填你做收件人行吗?” 韩临松侧头看他,说:“不用这么客气。” 梁暮秋笑笑:“还是要的,谢谢你们这么关心冬冬。” 眼看又要沉默,梁暮秋挑起新话题:“对了,你下次义诊什么时候?” 韩临松飞快说:“十月,国庆之后。” 还有一个月。 梁暮秋点头说道:“挺好,国庆过后出游的人就少了,如果有空正好可以周边玩一玩。” “嗯。” 停车的位置就在门诊楼前,说话间就到了。梁暮秋按下车钥匙,让梁宸安先上车,转过来看着韩临松,打算告别。 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太阳高悬,梁暮秋面对阳光有些刺眼,微微皱了下鼻子,鼻尖的小痣跟着动了动。 韩临松看着他,突然问:“昨晚没睡好吗?” 梁暮秋“啊”了一声,下意识搓了把脸,含糊道:“还行吧。” 因为担心梁宸安,他差不多一整晚没合眼,总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但这话跟韩临松说不太合适。 韩临松没再说什么。 梁暮秋上车,降下车窗,让梁宸安跟韩临松挥手说“再见”,紧接着便将车开走了。 从医院出来,梁宸安便不怎么说话,安静地坐在座椅里,偶尔看一眼窗外的高楼,更多的时间在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梁暮秋从后视镜里看到,问他:“在想什么?” 梁宸安盯着自己柔软的掌心,小声说:“那个爷爷手上好硬。” 梁暮秋想了想,猜他说的应该是老主任手上的茧子,于是道:“那叫茧子,爷爷经常拿手术刀,磨出来的。” 梁宸安闻言,在自己手掌靠近指根的位置按了按,又好一会儿没说话,梁暮秋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忽然听到他问:“妈妈也有吗?” 梁暮秋愣住。 梁宸安很早就表现出超过同龄人的聪慧,识字快记性也好,凡事教一遍就会,也很懂事,让梁暮秋既欣慰又心疼。 当他第一次问起母亲时,梁暮秋就在思考,该隐瞒还是该坦诚。 深思熟虑,他决定对梁宸安开诚布公。毕竟隐瞒也没用,梁宸安迟早得知道。 梁暮秋打灯上拐弯道,拉下手刹等红灯,这才点头说:“你妈妈也有。” “也是拿手术刀吗?”梁宸安直起上身问。 “嗯。” 梁宸安还想问一句“那爸爸呢”,他以前也问过,但梁暮秋从不回答,每次都是把话题绕开。 虽然梁暮秋没有表现出来,但梁宸安敏锐地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梁暮秋不知道梁宸安在想什么,又从后视镜里望他一眼,继续问:“冬冬,你以后想做医生吗?” 梁宸安刚才没说,这会儿抬起头,同梁暮秋在镜子里对视,说:“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梁暮秋好奇。 梁宸安眨眨眼,没说话,等红灯变绿,梁暮秋重新发动车才听他说:“我想吃饭。” “好啊。”梁暮秋不由笑了,“想吃什么?” 梁宸安在座椅上晃了晃腿,说:“去吃孟叔叔。” 7、第七章 寰旭从创立至今,旗下业务板块数不胜数,最核心的依旧是商业地产,也是厉明深最重视并亲自负责的板块。 郊区有栋新楼即将封顶,厉明深一上午都在工地巡检,接近中午才离开。 他将安全帽抛给工地负责人,放下挽起的衬衫袖口,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厉明深双腿修长,步伐大,步速又快,新来的助理必须小跑才能跟上。 上车后,助理坐在副驾,抬手抹了把额头汗水。 新助理名叫周文,毕业后运气好赶上寰旭扩招,误打误撞进来,在工程部兢兢业业干了四年,前一秒还在低头装孙子挨主管训斥,下一秒一纸调令从天而降,把他从苦逼哈哈的小职员直接升格成了厉明深的助理。 主管的脸当场绿了。 上任两天,周文整个人还沉浸在从nobody到周助理的华丽变身中,飘飘然找不着北,今天才意识到原来助理不那么好干。 尤其是厉明深的助理。 要知道周文以前在学校里可是万米长跑冠军,一上午跟着厉明深爬上爬下,小腿肚都隐隐抽筋,厉明深却一点事没有。 周文转向后座,厉明深已经拿起平板开始看文件,无缝衔接,一刻也不耽误。 周文暗暗感叹老板的精力,攥着公文包,有些紧张地问:“厉、厉先生,咱们下面去哪儿?” 厉明深专注地看着平板上的数据,头也不抬地说:“先找个地方吃饭。” 周文一愣。 吃饭?去哪儿吃?吃什么? 他瞬间有种约会时女朋友对他说“随便”的恐慌。 大腿一阵酸过一阵,周文强忍着,求助地看向跟了厉明深更久的司机大哥。司机大哥耸耸肩,那意思他也不知道。 车迟迟不发动,厉明深从平板上抬眼,周文接触到他的视线,赶紧说“好的”,先让司机往市区开,打算等到了市里再问问厉明深想吃什么。 厉明深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屏幕上,等周文转回去坐好,他才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经过上一任助理那件事,这回他挑助理,不要高学历或者漂亮的履历,只两点,一是人品过关,二是身体强壮。 在公司,秘书负责厉明深日常文件和集团内部日程安排,助理则要跟着他东奔西跑,更像是外勤秘书,没有好身体可不行。 助理只要能听懂话,按照他的指示去办事就行,有时候不需要太聪明。 这是厉明深从上一任助理身上得到的教训。 车子驶离郊区,进入市区后,两旁的高楼鳞次栉比,葱郁茂密的行道树宛如伞盖遮住了大半蓝天,阳光从树叶缝隙穿过,在厉明深的平板上洒下点点亮光。 厉明深无端想起那一晚在孟金良餐厅见到的人,以及对方鼻尖上那一点小痣。 那一晚见过梁暮秋后,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却遍寻记忆仍搜寻不得。 厉明深一向是个实用主义者,想不通的事从不执着,办不成的事也不会铁着头硬闯,但这个念头这几日时不时就会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眼看车拐进市中心宽敞的道路,附近高档的餐饮店比较多,周文清清嗓子,小心地询问厉明深想吃什么。 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下来,过了几秒,厉明深报出一间餐厅的名字。 周文大喜过望,赶紧让司机开车过去。 餐厅中午人不多,他们到的时候大堂还有近半的空位,厉明深没去包间,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周文招手叫来服务生点餐。 当班的恰好是小芸,一眼认出厉明深,机灵地说道:“先生您来了?我去叫老板过来!” 孟金良正在后厨忙活,听说前几天被砸车的102客人又来了,摘掉围裙就赶紧出来。 远远地他就瞧见厉明深,走过去站在桌子前,亲自拿菜单为厉明深点菜,还说要给他打折。 厉明深微一颔首,知道孟金良是为上次车被砸的事表达歉意,但他并不觉得对方在这件事里有什么责任,不想占便宜,便淡淡说“不用”,随后翻开菜单。 孟金良站在旁边暗暗观察厉明深。 开店这么多年,孟金良也算识人无数,厉明深衣着考究看不出牌子,话不多,但举手投足间气场十足,一看就是个发号施令的主儿。 厉明深随手翻着菜单,又点了跟上次一样的一份简餐,随后把菜单合上,推过去给对面的周文。 他吃饭不挑档次,最初进这家餐厅只是偶然路过,比起口味,餐厅设计更符合他的心意,所以才陆陆续续来了几次。 点完餐,厉明深拿起碟子里的热毛巾擦手,视线随意地朝四周扫去,仿佛只是无意识的举动,又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孟金良顺着看去,什么也没发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周文很快点好,跟厉明深的一样,孟金良请他们稍等,拿上菜单走了。 周文双手在桌子底下交握,感到有些紧张,又庆幸他们是在大堂,好歹有其他人,他不用单独面对厉明深。 见厉明深没有说话的意思,周文也闭上嘴,转着眼睛打量四周的环境。他还是头一次来这种设计风格的餐厅,四面墙壁都是粗糙的水泥,灯泡直接用绳索从天花板悬下来,整座餐厅呈现未经修饰的原始面貌,初看觉得新奇,慢慢地就会产生一种难言的震撼。 周文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心想原来厉明深喜欢这种调调。 他没有前任可以传授经验,唯一得到的提醒就是厉明深很严格,对下属容错率低,所以尽量不要犯错,剩下的都要靠他自己摸索。 思绪天马行空,周文勉强拽回来,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欢迎光临”,紧接着就见厉明深突然朝门口望去,眼神明亮锐利,与刚才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 周文下意识回头。 门口进来一个年轻男人,上身穿的是白衬衫,下摆掖进浅色牛仔裤里,就这样推门走了进来。 在他开门的同时,一束光正从身后落在他身上,明亮的光线将他整个人包裹。 周文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刚才的那个服务生小姑娘迎上前,似乎喊了一声什么,又弯下腰,周文这才注意到对方身边还有个孩子。 梁宸安说想来孟金良的餐厅吃饭,梁暮秋就带他来了,他认得小芸,很有礼貌地说“姐姐好”。 孟金良刚把厉明深那一桌点的单送到后厨,正在吧台盘账,见状把账本一搁,走过去,一把抱起梁宸安。 “冬冬,想没想叔叔!” 梁宸安吓了一跳,发现是孟金良后又在口罩底下露出笑来。他喜欢孟金良,因为孟金良每次见他都会把他抱起来往上抛。 果然,孟金良把他往上抛了一下,接住后又抛一下,失重的感觉让梁宸安发出小声惊呼,心跳也不由加快,感到很刺激。 “怎么还带口罩?”孟金良问,“感冒还没好?” “还有点咳嗽。”梁暮秋说。 孟金良看着梁宸安长大,听了也心疼,凑过去,想用胡子扎梁宸安的脸。 梁宸安往后躲,一本正经说:“孟叔我感冒了,不要传染你。” 等孟金良停下,他赶紧冲梁暮秋伸手,让梁暮秋抱他。梁暮秋于是伸手把他接过来,梁宸安立刻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去包间吧,安静点。”孟金良说。 刚一进门梁暮秋就察觉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正想看个究竟,闻言只好收回偏了一半的视线,对孟金良点头:“好啊。” 梁宸安被梁暮秋抱着,等心跳没那么剧烈,又扭着身体凑近孟金良,挨着他闻了闻,说:“孟叔,你身上好香啊。” 孟金良刚才在后厨熬骨头汤,衣服沾了肉香,闻言笑起来,说梁宸安是小狗鼻子,又问他想吃什么。 刚才在来的路上梁宸安就想好了,咽了咽口水说:“我想吃牛肉饭。” 孟金良哈哈笑起来:“行,我亲自给你做!” 周文一直扭头看,脖子都酸了,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他才转回头,心想这个抱孩子的是谁,长得真不赖,往那一站跟个明星似的。 他边想边回头,看到了厉明深。 厉明深不知何时已经收回视线,垂着眼皮,惯常的面无表情,如果仔细看,似乎比平时要更冷一点。 周文没这份观察力,没话找话说:“那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啊?结婚好早,现在这么早就结婚的可不多了。” 话音刚落,厉明深就抬眼朝他看,目光透着些许冷意,周文赶紧闭上嘴,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 虽然他不知道这话哪里错了,但也迟钝地意识到厉明深的心情似乎不佳。 果然,一整餐厉明深都没怎么说话,利落地解决完午饭,起身走了。 周文擦一擦嘴,拎起公文包赶紧跟上。 8、第八章 吃到牛肉饭,梁宸安心满意足,小肚子鼓了起来,脸色也红润。 孟金良店里厨师新研发了一种纸杯蛋糕,特意拿来给梁宸安做餐后甜点,但他感冒咳嗽,韩临松嘱咐少吃甜的,梁宸安就没吃,问能不能带走,他想给杨思乐尝尝。 孟金良听说梁宸安还有一个小伙伴,直接给他装满一盒,一共六个全给他带上。 吃完饭梁宸安就犯迷糊,眯着眼睛歪在沙发上,还是被梁暮秋抱上车的,没多久就在车身有规律的颠动中睡着了。 梁暮秋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梁宸安睡得安稳,歪着头枕着座椅,身上还盖了条小毯子。 前方就是平阳县,再开半小时就到小梨村,就在这时,梁暮秋的眼皮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放缓车速,用力眨了下眼。 道路两边成片的梨园,茂密绿叶间缀着累累硕果,风吹过带来成熟的气息。 梁暮秋开过梨园,刻着“小梨村”三个字的石碑出现在视野中。他放慢车速,穿过几条宽窄不一的巷子,终于回到了小院。 熄火停好车,梁暮秋一抬头,瞥见不远处空地上停着一亮黑色轿车。 那车是本地车牌,驾驶室打开,下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梁暮秋起初以为是没有预订直接找过来想要住民宿的客人,毕竟以前也有这种情况,但看对方穿西装打领带,还拎着公文包,并不像来游玩,于是又推翻这个想法。 他很快收回视线,从后座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梁宸安抱下来,一手托着梁宸安的屁股,另一只手拎着药和蛋糕,走到小院前正要摸钥匙开门,那男人忽然朝他走来,停在两步之外,询问道:“请问是梁暮秋先生吗?” 梁暮秋一愣,转头看过去。 大概听到梁暮秋的名字,梁宸安微微睁开眼,侧脸埋在梁暮秋的肩上蹭了蹭,呢喃道:“秋秋……” 小孩子身体柔软,声音也软乎乎的,梁暮秋的心跟着一软,嗯了一声,把梁宸安往怀里抱了抱,上下打量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客气问:“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鄙姓李,是永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李律师递上一张名片,梁暮秋腾不开手,只扫了眼,没接。 他站在门前台阶,居高临下,眼神变得有些警惕。 李律师收回手,看了眼被梁暮秋抱在怀里的梁宸安,问:“是否方便单独说话?” 梁暮秋敏锐地注意到李律师落在梁宸安身上的视线,心脏瞬间一紧,脸色也沉下来,语气也不再那么客气:“什么事不能这里说?” 李律师又看梁宸安一眼,声音略压低道:“关于小朋友,我想还是跟你单独谈比较好。” 梁宸安半梦半醒,感觉梁暮秋半天没动,还一直在跟什么人说话。他清醒了些,睁开眼,撑着梁暮秋的肩膀直起上半身,也往李律师的方向看去,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茫然。 李律师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梁暮秋立刻把梁宸安的头扭了回来。 隔壁院子的门在这时打开,杨思乐跑出来,边跑边喊“冬冬”。 梁宸安今天没去幼儿园,杨思乐放学后直接跑回家,问杨阿公才知道梁暮秋带梁宸安去市里看病,他哪儿也没去,小伙伴叫他踢球都忍着,就坐在院子里等,一听到车声立刻冲了出来。 梁宸安扭了扭,从梁暮秋身上滑下来,第一件事就是从他手里拿下装甜点的袋子递给杨思乐。 杨思乐“哇”了一声,没急着打开,首先问:“你咳嗽好了吗?我阿公熬了梨水,你快来喝。” 梁宸安眼睛亮了。 小梨村,顾名思义以产梨闻名,这个季节梨子丰收,果大汁甜最好吃,若是熬成梨水,不用搁冰糖都甜滋滋的。 梁宸安仰头朝梁暮秋看,梁暮秋强压着内心的混乱不安,冲他笑道:“跟乐乐去吧。” 梁宸安站着没动,问:“你呢?” 梁暮秋扫了李律师一眼,说:“我先把东西放下,一会儿去找你。” 梁宸安立刻说:“那我等你。” 梁暮秋弯下腰,伸出手把小孩睡乱的头发梳理平整,说:“冬冬乖,先去喝吧,我很快就过去。” 他语气一如往常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梁宸安不太情愿,他还是想让梁暮秋跟他一起去喝梨水,但他察觉这个一身黑西装的男人应该找梁暮秋有事,只好点头,生怕梁暮秋不去,又说:“那好吧,我先帮你盛一碗晾着,你快点来。” 两个小孩手拉着手,梁宸安走两步又回头看一眼,这才跟着杨思乐进了杨阿公的院子。 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梁暮秋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消散,拿出钥匙开门,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李律师说:“进来吧。” 李律师跟着梁暮秋进了小院。 来之前他查了梁暮秋的资料,也在网上搜到这间民宿,翻看评价,基本都在夸房间舒适漂亮,老板人也很好。 出于职业原因,李律师对评价半信半疑,一踏入小院,立刻觉得所言不假。 小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叫人觉得舒适。 尤其周遭种着高大的树木,树荫遮住阳光,让人瞬间觉得凉快不少。 刚才他还旁观,梁暮秋气质清爽干净,比起成年人,更像个未出社会的学生,和梁宸安互动时耐心温和,果然是个好脾气的。 李律师当下觉得梁暮秋应该比较好拿捏。 梁暮秋在院子中央的那株小梨树前停下,把药往桌子上一搁,回头问:“你要跟我谈什么?” 李律师刚要在石凳上坐下,见梁暮秋忽然横眉冷对盯着他看,吓了一跳,屁股只好又抬起来,清清嗓子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冬冬的抚养权。冬冬的奶奶和叔叔想要接冬冬回家,为此特地委派我来跟您协商,这是草拟的协议。” 梁暮秋心脏猛地一沉,感觉浑身的肌肉瞬间都绷紧了。同名片一样,他只扫了眼那份所谓协议,没接。 “奶奶和叔叔?”他冷笑,“我家孩子没有奶奶,也没有叔叔,你搞错了吧。” 李律师料到他这个反应,不紧不慢说:“梁先生,希望你能客观一点。冬冬是你姐姐和她前夫,也就是勖明昭先生的孩子,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 梁暮秋已经很久没听过勖明昭这个名字,关于勖家人,他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谁跟你说的,你有证据吗?”梁暮秋反问。 “证实的方法有很多种。”李律师推推眼镜,平静道,“冬冬是在你姐姐,也就是梁仲夏女士和勖明昭先生离婚半年后出生的,如果不是勖先生的孩子,难道你在暗示你姐姐在婚姻存续期间有不忠行为?” “你——”梁暮秋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眶顿时红了。 李律师赶紧接着说:“我和梁仲夏女士有过一面之缘,我相信她的为人。” 梁暮秋握紧双手,强迫自己镇定。 他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万一勖明昭知道了冬冬的存在,一定会找来。 “是又怎么样?”梁暮秋问,“勖明昭自己怎么不来?让你一个律师出面,算什么意思?” 李律师看着梁暮秋,神情变得沉重,停顿了几秒才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勖先生前段时间遭遇车祸,已经去世了。” 梁暮秋猛地睁大眼睛。 他抿紧嘴唇,撑着桌子慢慢地坐在了石凳上,陷入长久的沉默。李律师暗自观察他的表情,想要窥探他的内心,得出的结论是梁暮秋并非没有触动。 既然有触动那就好办。 李律师迅速调整策略,改打亲情牌:“勖先生去世后,他的家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得知冬冬出生,非常高兴和期盼,所以委托我跟你协商。” 梁暮秋抬起头,眼神还有些发怔。 李律师觉得有戏,继续说:“冬冬的奶奶和叔叔很有诚意,知道这些年你照顾冬冬很辛苦,希望能对你表示感谢。只要你愿意把冬冬交给他们抚养,他们可以满足你任何的条件。” 梁暮秋又是许久没有说话,他闭了闭眼,慢慢消化勖明昭去世的消息。 勖家人委托律师,不仅找上门,甚至连梁宸安小名都知道,这是有备而来。 梁暮秋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他对勖家其他人都没有印象,也不记得勖明昭是不是有兄弟姐妹,但对所谓“奶奶”可是印象深刻。 “你是说那个让我姐姐签婚前协议,在我姐姐结婚期间数次逼她辞职,对她各种看不上眼,逼得她最后不得不离婚的老太婆?” 李律师叫他说得一愣。 梁暮秋唰地站起来,眼神变得冷厉:“勖明昭死了,他们觉得痛苦,那我呢?我姐姐死的时候我痛不痛苦?” “我姐姐为什么要回小梨村,还不是被那个老太婆逼的?现在想把冬冬要回去,不可能!” 梁仲夏个性要强,并不爱诉苦,当初也只是告诉梁暮秋她离婚了,并没有说原因,这些是她去世后,梁暮秋从她同事那里拼凑出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不停起伏:“仗着有点钱就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他们就是侩子手,是杀人犯!也配来跟我要冬冬的抚养权?” 李律师哑口无言。 梁暮秋忽然停下,看着李律师一言不发,后者叫他漆黑的眼珠盯得脊背发凉,就听梁暮秋冷笑一声:“不是说我可以提要求吗?行,那我就提一个要求。” 李律师不自觉立正站直:“你说。” “我要他们全部财产,是全部,我要让他们变成一分钱都没有的穷光蛋,能办到吗?” 李律师试图跟他讲道理,但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行?”梁暮秋又一声冷笑,“那就赶紧滚!” 他指着门口,对李律师喝道:“现在,请你从我家里离开!” 李律师说:“还请你再考虑一下,我——” 话没说完,忽然一把大扫帚从天而降,狠狠抡在他的后背上。 李律师整个人都懵了,梁暮秋也吓了一跳,刚才只顾说话,谁也没注意杨阿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梁宸安见梁暮秋迟迟不去,梨水也没心情喝,央求杨阿公去叫梁暮秋,杨思乐也起哄,杨阿公只得说“好好好”,擦了手就往梁暮秋小院走。 刚到门口他就听到梁暮秋激动的声音,杨阿公站住脚,越听越心惊,见梁暮秋赶人了李律师还不肯走,当即抄起扫帚挥了过去。 “走!”杨阿公挡在梁暮秋身前,中气十足地吼道,“当我们小秋好欺负是不是?滚!给我赶紧滚!” 李律师夹着公文包落荒而逃。 杨阿公杵着扫把站在院子里,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梁暮秋怕他高血压犯,赶紧让他坐下。 杨阿公缓了缓,他刚才听个大概,问:“这人是谁?是来抢冬冬的?” 梁暮秋瞒不过去:“是。” “冬冬爸爸那边的?” “嗯。” 两人相对沉默,过了一会儿,梁暮秋冷静下来,对杨阿公说:“阿公,这件事你替我保密,不能让冬冬知道。” “我晓得我晓得。”杨阿公说罢,重重一叹气,“哎!” 院子中央,那一株小梨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幼小的果实轻轻晃动。梁暮秋攥起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9、第九章 接到李律师电话的时候,厉明深正在飞国外的飞机上。 那次过后,李律师复盘经过,又去找了梁暮秋,还没到小院,就见杨阿公拿着柄扫帚站在巷子中央,横眉竖目地瞪着他。 李律师本能一哆嗦,调了个头赶紧往回开。 几次后他就开始纳闷,怎么杨阿公每次都能对他精准拦截,经过一番观察后发现,每次他刚到村口,杂货铺的阿婆就探头出来,然后拿起座机打电话。 收了厉明深的钱,李律师硬着头皮做最后努力,果然杨阿公又抄着扫帚堵住他的路,跟个怒目金刚似的,他刚下车,那扫把就抡了起来。 “我知道你给人打工不容易。”杨阿公做样子想吓走李律师,“我儿子也给人打工,所以这一次我不为难你,你赶紧走!要是再敢来,我打断你的腿!” 等李律师走了,杨阿公才收起扫帚,靠墙竖着,然后哼着小曲,慢悠悠往杂货铺走,买点酱油醋的调味品。 开杂货铺的阿婆姓栗,边找东西边问这个李律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杨阿公要她帮忙盯着。 杨阿公一摆手:“你别多问,总之不是好人,竟敢来欺负我们小秋!” “啊?”栗阿婆一听不干了,瞪圆了眼,欺负梁暮秋那还了得,当即对杨阿公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放他们进村子!” “那最好。”杨阿公哼道,“再给我来瓶料酒。” 被堵几次,李律师实在没办法,从业多年头一次如此狼狈,没忍住打电话向厉明深诉苦。 “什么民风淳朴!”李律师说,“厉先生,我看您要回抚养权的决定无比正确,绝对不能让孩子在这种野蛮不讲理的地方长大!” 厉明深在电话里都能听出李律师的气急败坏,不由蹙了下眉。能让精明老练的李律师跳脚,那孩子的舅舅恐怕不好打交道。 安抚几句,厉明深挂断电话,距离起飞还有几分钟,他又打给家里阿姨,问厉環情况。 大概是得知勖明昭可能有个孩子,厉環最近精神很好,再没摔过东西。 “就是……”菁姐犹犹豫豫,“太太还出去逛街,让人送了好多儿童用品来家里。” 厉明深沉默了一会儿:“她要买就让她买。” “不用跟她说我打过电话。”他最后说。 空乘过来询问厉明深是否需要毯子,厉明深点点头,接过毯子后展开搭在腿上。 飞机很快起飞,直冲云霄。 厉明深这次出国是为与国外公司签订合作协议。勖照平生前一直想开拓海外市场,已经制订了相关计划,因为他的突然去世而中断,厉明深接手公司后才又重启。 厉明深闭着眼,耳边传来嘈杂的引擎声,叫他思绪也有些混乱和发散。他忽然想到,勖明昭曾说要跟他一起出这趟差。 那是勖明昭参加的最后一次例会,会上讨论的就是这项议题。 会议结束,勖明昭在会议室外的走廊拦住厉明深,提出想跟他一起出这趟差。 “总归是爸爸的心愿,我也想要尽一份力。”勖明昭说。 厉明深显得漫不经心,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还有段时间,到时再说。” 勖明昭看着他,流露出关心的神色:“最近很累吗?” 厉明深语气平淡:“还好。” 经过他们身边的员工见厉明深面色冷淡,以为两人有争执,纷纷加快脚步。 勖明昭似乎叹了口气,依旧温和道:“我自认没有你这样的能力和魄力,公司在你手上爸爸也会放心,只是要注意身体,别太累,又不是朝夕之功。” 之后勖明昭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厉明深说不回。 当晚他留在办公室加班,太晚了就歇在休息室,第二天早上助理慌慌张张来敲门,说勖明昭出了车祸。 这趟差准备充分,并没有太大阻碍,合约也签得顺利,消息传回国内,寰旭将和海外地产商以联合开发模式共同开发高端商业街的新闻就登上了财经报刊的头版。 立刻有媒体提出采访,被厉明深拒绝,他一向低调,外界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照片。 大概因为时差,厉明深落地的前两晚没能睡着。 因此在回程的飞机上,伴着隆隆引擎声,他几乎是一闭眼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小时候。 小时候的厉明深并不是和勖家人生活在一起,准确说,他12岁时才回勖家。 勖照平的人生堪称一部奋斗史,年轻时子承父业在施工队做水电工,后来做到包工头,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厉環。 厉環长得漂亮,家境贫寒却精明能干,给了勖照平不少助力。 事业稍有起色,厉環怀孕,生下长子勖明昭,就在当年,勖照平成立了自己的施工公司,夫妇两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是福星,格外疼爱。 之后几年,勖照平的事业越做越大,打算去外地发展,厉環却忽然怀孕。 这第二个孩子在计划之外,厉環并不想要,但发现时已经晚了,只好生下来。 生产时厉環难产,从凌晨疼到半夜,中途一度昏死过去,幸好抢救及时,孩子出生后,她只看一眼就扭过头,甚至不愿抱一下。 为补偿厉環,勖照平让孩子跟她姓,满月酒上,厉環表面微笑,内心却全无喜悦,对这个差点要掉自己半条命的孩子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勖照平还是去外地发展,低价买下一块没人看好的地皮,准备开发住宅。厉環把心爱的大儿子带在身边,却把小儿子留在老家,给勖照平父亲照看,只逢年过节回去探望一眼。 直到厉明深12岁,勖家老爷子离世,厉明深才从老家离开,回到所谓的家。 彼时勖明昭已经成年,站在花园外迎接他,微笑着对他说“欢迎回家”。 厉明深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身后的洋房,并没有把这里当成家。 落地前,厉明深自动醒了。广播里,乘务长温柔的声音提醒飞机即将着陆,因为岚城正在下暴雨,所以可能有些颠簸,请乘客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雨势很大,幸运的是飞机并没有延误。从机场出来,厉明深直接回公司,把后续事宜交代下去,等忙完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这天是周六,他让员工先回家休息,等周一上班再继续。 厉明深往电梯间走,准备回公寓。助理周文跟着一起出差,也收拾了要下班。他本想等下一趟,见厉明深按着电梯似乎在等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厉明深看了眼周文提着的免税店购物袋,周文摸摸鼻子,讪讪笑着说:“都是我女朋友让我帮她买的。” 厉明深记得,回来时在机场,周文提出想去免税店逛一逛,临近起飞才拎着一大包东西上飞机。 “你有女朋友?”他问。 厉明深还是头一次跟周文聊工作之外的话题,周文有些受宠若惊。 “嗯,是我大学同学。”周文说着又拎了拎袋子,“都是她要的化妆品,专门给我列了单子,我花好半天才买齐,死沉死沉的。” 周文嘴上抱怨,神情却分明是幸福的模样。 电梯到大堂,门打开后,周文走出去,站在外面对厉明深告别,来不及等电梯完全关上就赶紧往外走。 厉明深看着他的背影,猜测他女朋友应该正在家里等他。 电梯继续往下,到车库,厉明深找到车。他坐进去,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静坐了片刻,他发动车往郊外开,停在墓园门口,先去看了勖家二老,将墓碑周围的枯叶清扫,灰尘擦去,准备离开时脚步一顿,又去了不远处勖明昭的墓碑。 站在勖明昭墓碑前,厉明深回忆起那场梦的后半段。 从小长在乡下,厉明深比同龄人看着瘦小,体格远没有现在强健,再加上说话带口音,在学校里没少被欺负。 勖照平工作忙,顾不上他,厉環不喜欢他,表面做做样子,人前关怀两句,背地里对他不管不问。 老师虽然知道,但都是一群富家子弟,谁都惹不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厉明深忍受了一段时间,人人都以为他是软包子,变本加厉欺负他,某天厉明深忽然反击,在包里藏了一根木棍,将带头的几人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也挨了不少拳头,恰好被接他放学的勖明昭看到。 勖明昭送他去医院处理伤口,又当着他的面给学校老师打电话,严厉地要求那几个学生向他道歉。 等医生离开后,处置室里只剩兄弟两人,勖明昭才走到厉明深面前,问他:“被欺负了怎么不告诉大哥?” 12岁的厉明深不带感情地看着这个所谓大哥,什么也没说。 而28岁的他在梦里对勖明昭说了谢谢。 勖明昭的身影被雾气笼罩,显得不太真实,如往常般温和笑笑,沉默了片刻,对他说:“明深,你要真的感谢我,就替我好好照顾冬冬,就当大哥拜托你。” 一阵风拂过,厉明深回过神,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冬冬是谁,勖明昭的那个孩子。 他打给李律师,电话接通后直截了当说:“把那孩子的地址发给我。” 李律师连忙应下,又问要不要发孩子舅舅的资料。 厉明深说:“发过来吧。” 很快,手机响了一声,李律师把地址发了过来。厉明深将地址输入导航,紧接着又来一条信息,是份pdf文件。 他没看那份文件,把手机扔到副驾座位,发动车子往那个名叫小梨村的地方驶去。 * 墓园和小梨村在同一方位,离得不算远,厉明深心想他或许能在中午之前赶到。 昨夜的暴雨已经停歇,然而天色依旧阴沉不见阳光,地面还残留水迹,空气潮湿,好在并不闷热。 毕竟入了秋,一场秋雨一场寒。 经过平阳县,厉明深沿乡村一级路继续往小梨村走,路边忽然窜出一只猫。 他猛打方向盘。 车轮擦着地面甩出一个弧度,厉明深熄了火下车查看,猫虽然躲了过去,后轮却陷进了泥里。 他尝试发动车,后轮打滑泥土飞溅,没能出来。 厉明深只得又下车,朝四周看去。他站的这片地方,两旁都是梨园,再远处才散落几户人家。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似乎没办法求助。 厉明深面色不变,丝毫不见慌乱,正打算再次上车尝试一回,就在这时,一辆车从远处驶来,放慢车速停在了他的旁边。 驾驶室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厉明深和那人目光相碰,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几秒后,梁暮秋首先笑起来。 后座的梁宸安也隔着车玻璃朝外张望。 栗阿婆的杂货铺没有杨阿公家那种灯泡,梁暮秋去临近的村子碰碰运气,还真让他买到了。 开车路程不过一刻钟,一般他不让梁宸安跟着,但自从上次律师找来,他就一直神经紧绷,一刻也不想让梁宸安离开自己的视线。 梁暮秋看了眼厉明深的车,明白了对方的处境。 他回头嘱咐梁宸安呆在车上,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厉明深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一面之缘,梁暮秋不清楚厉明深还记不记得他,朝他车尾看了一眼,问:“车出不来了吗?” 梁暮秋站在路边,身后就是一望无边的果园。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天空似乎都因为他的出现变得不再那么暗沉。 厉明深依旧看着他,目光极快地滑过他鼻头的小痣,嗯了一声。 梁暮秋以前开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想了想,转身往前走,似乎在找什么。 没多久,厉明深就见他回来,手里拿着一根两指粗细的木棍。 他把木棍卡在车轮底下,对厉明深说:“你再试试,先往后倒,然后再踩油门。” 厉明深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后照着梁暮秋的话做。木棍增大了摩擦,车轮打滑不那么厉害,眼看就要从泥泞里出去,又因为动力不足往后退。 梁暮秋果断走到车尾,伸出双手猛地推了一把,车顺利地出去,他却溅了一身泥。 厉明深从后视镜看到,当即下车,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朝自己的车走去,打开门拿出一条毛巾。 “这边路不太好走,尤其下过雨,经常会有车陷进泥里。”梁暮秋主动说,“不熟悉路况不是很好开。” 厉明深不知道他对陌生人是不是都这样自来熟,看着他白衬衣上溅到的泥点,问:“你没事吧?” “没事。”梁暮秋随意擦两下,又像是随口问,“来玩吗?” 厉明深说:“我来找人。” “找人?” 厉明深点头:“小梨村是在前面吗?” 梁暮秋更惊讶了:“你要找的人住小梨村吗?我就住那儿。” 厉明深同样感到惊讶。 梁暮秋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又笑起来:“你要找谁,说不定我认识。” 律师发来的文件厉明深一直没看,他回车上拿出手机,点开那份文件,余光忽然瞥见旁边车上下来个人,紧接着听到一声稚嫩的呼唤。 “秋秋!” 手机上的资料正好滑到“梁暮秋”三个字,厉明深猝然抬头。 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从车上下来,小跑着扑进梁暮秋怀里,被梁暮秋一把抱了起来。 那孩子搂着梁暮秋的脖子,好奇地朝他看过来,正是他在照片上见过的,梁宸安。 10、第十章 电光火石之间,厉明深终于想起那个困扰他多日的问题的答案。 他在哪里见过梁暮秋。 是七年前,勖明昭的婚礼上。 梁宸安跑来,梁暮秋下意识就把他抱了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衣服脏了,又赶紧要把梁宸安放下。 梁宸安不愿意,反而搂得更紧了,梁暮秋笑着问:“我衣服脏了,蹭到你怎么办?” “不怕。”梁宸安说,伸手替梁暮秋擦脸,“秋秋,你脸上也有,我帮你擦擦。” 梁宸安掌心柔软,轻轻地蹭着他的皮肤,梁暮秋不由一笑:“谢谢冬冬。” “不客气。”梁宸安也对他笑。 厉明深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梁暮秋转过头,再一次对上厉明深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厉明深看他的眼神似乎与刚才不同,但没多想,接着刚才的话问:“你要找谁?” 厉明深看着他,眼神慢慢变得幽深,一字一顿,却答非所问:“是要找人。” 梁暮秋猜他大概不愿说,便不再问,想了想说:“你要是找人,那就跟在我车后面走吧,我正好也要回去。” “走了冬冬。”梁暮秋这才把梁宸安放下,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回车上坐好,说,“回家喽。” 厉明深跟着梁暮秋的车往前开,到了村口石碑旁,梁暮秋停下车,从车窗探出头。 “到了。”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说完看了厉明深两秒,对他笑笑,随即升起车窗离开了。 回小院,梁暮秋脱下脏衣服,冲了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和梁宸安简单吃了顿午饭。 他拿上灯泡去帮杨阿公换,小饭馆里正好有两桌客人,前面厨房和后面是一条线路,不好断电,梁暮秋便说晚点再来。 梁宸安爬到床上去睡午觉,梁暮秋将那间用来出租的客房打扫一遍,准备迎接晚上要入住的客人,床单被褥都换了崭新的。 见时间差不多,他把梁宸安叫醒,去跟杨思乐一起写作业,自己溜达着到村口等着接人,出门前还回房间拿了件东西。 过了约定时间客人还不见踪影,梁暮秋也不着急,在栗阿婆店里看她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又帮忙把几箱水搬到货架底下。 栗阿婆见他头上出了汗,从冰柜里拿了根冰棍儿出来,问梁暮秋:“热不热啊小秋,吃根冰棍儿。” 梁暮秋想起小时候,他跟父母来杂货铺买东西,那时还年轻的栗阿婆每次都会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糖。 梁暮秋笑了笑,嘴上说不热,还是把冰棍儿接过来,曲着一双长腿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撕掉包装咬一口,在嘴里慢慢化着。 冰凉爽口,不算太甜,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吃到一半梁暮秋才想起件事,冰棍儿咬在嘴里,手伸进裤兜摸出个长条形的盒子,递给了栗阿婆。 栗阿婆正打算盘,停下来问:“什么呀?” 梁暮秋把冰棍儿拿在手里,咬一口,含糊地说:“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怎么还卖关子哦。”栗阿婆小声嘀咕,将那裹着蓝色丝绒布的盒子拿到面前,轻轻打开,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梁暮秋笑着问:“好看吗?” 栗阿婆脸上掩不住的惊喜,小心地把那串珍珠项链从盒子里拿出来,“送我的啊?” “是啊,送你的。”这条项链是梁暮秋上次进城时买的,当时一看到就觉得栗阿婆戴一定很好看,便买了下来。 栗阿婆拿过镜子,对着比了比,说:“好看。” 她又问梁暮秋:“贵不贵啊?” “不贵,又不大。”梁暮秋说。 珍珠虽然不大,但颗颗圆润饱饱,泛着淡粉的光泽,价格也并不便宜。 “那也要钱的啊。”话虽这么说,梁暮秋还是看得出栗阿婆很喜欢,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对他说,“我今天穿的衣服不好,跟珍珠不配,等我哪天把我那件对襟的小褂穿上再戴肯定好看。” “嗯嗯。”梁暮秋附和。 栗阿婆忽然停下,盯着梁暮秋看了好一会儿,说:“你以后要送也该送给小姑娘啊,拿这种劲头追人什么人追不上。” 梁暮秋面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随后笑起来:“所以送你嘛,谁让你小梨村的一枝花。” 栗阿婆抬起手做势要打他。 梁暮秋笑嘻嘻往后躲,就在这时他手机忽然响了,是客人的电话,说行程有变,来不了了。 临到头才说不来,换了旁人估计要跳脚。梁暮秋却脾气很好地说:“没事,欢迎下次有机会再来我们村玩。” 挂了电话,梁暮秋举着冰棍儿发了会儿呆,栗阿婆把项链收回盒子里,看着他问:“怎么啦,人不来啦?” 梁暮秋嗯一声,又咬一口冰棍儿。 “怎么说好了又不住?”栗阿婆见他等了半天,有些心疼,“那要不要给钱啊?” “不住怎么给钱。”梁暮秋笑笑,“没事的,总会有新的人来嘛。” 说完他就从凳子上站起来,准备回去。 栗阿婆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要送他,走到门口,忽然朝一个方向看,小声嘀咕:“怎么还在。” 梁暮秋听见了,问:“什么还在?” “那个人。”栗阿婆往村口方向努努嘴,“一直站在那里,好半天了,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梁暮秋也望过去,首先看到了村口梨树下的那辆车,紧接着才看到了倚靠在车门边的那个人。 虽然背对着他,但他还是认出对方的背影。 他对栗阿婆说:“这人我认得。” “谁啊。”栗阿婆问,脸上每条皱纹都透着警惕,“看着不太像正经人。” 自从杨阿公跟她嘱咐过之后,她就紧盯着村口这一片,来往的人车都要多看两眼,看谁都不像好人。 梁暮秋被逗笑,冰棍儿融化就快流下来,他赶紧舔一口,对栗阿婆说:“你看人家开的车子,很贵的。” “贵又怎么了?”栗阿婆瞪着眼睛,“有钱就一定是好人?” 梁暮秋沉默下来,片刻后点头道:“您说的对,有钱不一定就是好人。” 几口解决冰棍儿,梁暮秋把木棍扔进杂货铺门前装垃圾的纸箱里,又仔仔细细地用手背抹了抹嘴,免得留下罪证被梁宸安发现。 他本想直接回小院,犹豫几秒还是脚尖一转,朝厉明深走了过去。 这会儿太阳都快落山,晚霞都出来了,梁暮秋边走边想,都好几个小时了,这人怎么还在这里。 大概听到脚步,厉明深转过身,见到梁暮秋,表情依旧平淡,没什么变化。 梁暮秋主动打招呼,问:“找到人了吗?” 厉明深看着他,过了几秒才说:“找到了,但他估计不想见我。” 梁暮秋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哦”了一声。 他刚吃过冰棍儿,唇上覆着一层水光,显得鲜红润泽,厉明深看一眼后移开视线。 梁暮秋走后他就停下车,坐在车里把李律师发来的资料快速浏览一遍,再次确认梁暮秋就是他要找的人,是梁仲夏的弟弟,一直抚养梁宸安长大的舅舅。 一时无话,厉明深注意到梁暮秋换了身衣服,浅色t恤和九分休闲裤,露着细细的脚踝,踩着一双小白鞋,看过来的眼神干净澄澈,眉眼精细,含着几分稚气,像个涉世未深的学生。 厉明深记得,资料里写梁暮秋已经26岁了。 比我小两岁,这是他当时的第一反应。 梁暮秋的头发大概也洗过,在夕阳的光照下显得柔软黑亮,风一吹就在耳畔轻扬。 “你开民宿吗?”厉明深忽然问。 梁暮秋面露惊讶,就听厉明深又说:“我听到你打电话了。” 刚才厉明深背对着他,梁暮秋还以为对方并没有注意,谁想耳力这么好,隔得老远也听见了,于是点点头。 厉明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附近有加油站吗?” “村子里没有,要加油得去县城。”梁暮秋说,“距离最近的平阳县开车大概半小时。” 厉明深的车其实还有半箱油,跑回市区都绰绰有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村口,一站就是一下午。 梁暮秋见他沉默,以为他车没油了,想着要不要从自己车上接根管给厉明深匀点,虽然麻烦,但他这人不怕麻烦,这些年开民宿也广结善缘,所以口碑很好。 厉明深点点头,又问:“你的客人不来了?” 梁暮秋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怎么说着说着又回去了,他没多想,说:“客人临时有事,取消了。” 厉明深嗯一声,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梁暮秋暗自端详着面前的人,错落的树影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五官英挺。 造物主大概对厉明深有所偏爱,所以才让他的五官这样无可挑剔。 如果硬要说哪一点不好,大概就是嘴唇有些薄,而他似乎又不大爱笑,平直的嘴角让人有距离感,看起来难以接近。 大概是梁暮秋的视线太过直白,厉明深也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梁暮秋下意识笑笑,说:“你如果要回去就要尽快了。” “别看现在还是晴天。”他指着远方天空一团乌云,“瞧见那云了吗,从东边来,云向西雨沥沥,估计很快就要下暴雨了。” 伴随他的话,一道闪电兀地撕开了远方的天空。厉明深飞快抬头望了眼,又收回视线,看着梁暮秋。 “那我可能没法走了。”他问,“你的民宿还欢迎新客人吗?” 梁暮秋愣了愣,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你要住?” “嗯。” “好啊。”梁暮秋笑起来,“可以,没问题。” 得知梁暮秋的小院离得不远,厉明深索性把车扔在村口,跟着他步行往里走。 梁暮秋在前面带路,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 厉明深落后一步,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拐了几个弯,厉明深眼前出现一座外墙爬满火红三角梅的院落。 梁暮秋打开门,先向厉明深介绍整体布局。 “右边是厨房和餐厅,可以自己做饭。”梁暮秋说着,又指向正前方的二层小楼,“这边一楼是客厅和茶室,可以看电视或者喝茶,卧室都在二楼。” 厉明深随着他的话看去,目之所及一片绿意,叫他躁动的心思也变得安定。 院子里交替地铺了清水砖和防腐木,厉明深往前走两步,站到了小院中央。 环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小梨树上。 “要去房间看一下吗?”梁暮秋在他身后问。 厉明深抬起头,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二楼,一共有三间房。 “我住哪一间?”厉明深问。 梁暮秋上前同他并排,指着最右边一间说:“这间是我对外出租的民宿。” 厉明深转头看他,问:“那另外两间呢?” “那是我和我家孩子的房间。”梁暮秋也转过头。 目光再一次相交,厉明深问:“你家孩子?” “嗯。”梁暮秋又把头转回去,切断了目光的连接,“你看看房间再决定住不住吧。” “不用了。”厉明深说,“我住。” 梁暮秋心道这是个爽快人,应该不会给他找太多事。 “那好。”他习惯性追问,“住几天?” 等一会儿不见厉明深回答,梁暮秋转头看去。厉明深同他对视两秒,说:“不住了我会告诉你。” “好。”梁暮秋没多想,又道,“按规定,我还需要登记你的身份信息。” 厉明深从钱夹里掏出身份证,夹在指间看了几秒才递过去。 梁暮秋先去客厅拿出记事簿,打算先记在本子上,稍后再输入电脑。接过厉明深证件时,他飞快扫了眼上面的照片,分神地想,连证件照都拍得这么上相吗? “厉明深……”梁暮秋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边写边无意识地念出声。 原来这人姓厉,他在心中暗暗点评,倒是跟个性蛮搭,让人一听就觉得严肃。 他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厉明深站在旁边,垂眼看他。 那只握笔的手指节修长,纸上字迹清秀工整,念出他名字时音色清润,好似一盏凉茶,又仿佛润泽的月光。 “你不记得我了。”他忽然说。 梁暮秋一愣,抬头看向厉明深。 这话是陈述句,并非疑问,厉明深似乎很笃定。 梁暮秋感到奇怪,笑着说:“记得啊,在餐厅门口,你提醒我我的车子底下有只猫。” 厉明深心道你根本不记得,嘴角一勾,不再说话。 11、第十一章 厉明深去了房间。 沿楼梯上二楼,穿过一条开放走廊,最里面那间是他的客房。 两扇对开的雕花木门,推开后走进去,厉明深才发现,里面的空间比外头看着要大,带一个小客厅,再往里才是卧室,独立卫浴,还有一个阳台,能够眺望远方山峦。 无论空间布局、色调搭配还是光线照明都无法挑剔。 厉明深从专业角度如此评价。 寰旭做商业地产,下有设计部,厉明深对室内设计算不上精通,也略懂一二。 抛开专业不谈,站在房间里,他再一次产生了身心缓缓沉淀的感觉。 很奇妙,厉明深心想,但好的室内设计的确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在房里站了片刻,厉明深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说话声,他又转身走出去,站到走廊的栏杆后面往下望,看到了梁宸安。 梁宸安站在院子里,梁暮秋坐在石凳上,两人都背对着他。 厉明深听到梁宸安问梁暮秋,为什么不下雨。 厉明深下意识抬头,那片乌云仍停留在刚才位置,在他头顶,太阳又出来了。天空像是被分割两半,一半暗沉一半金。 “为什么不下啊。”梁宸安说,“不是云向西雨沥沥吗?” 他刚才跟杨思乐显摆,结果打个闪电后天又放晴,被杨思乐无情嘲笑,脸上挂不住就跑回来问梁暮秋。 梁暮秋正在本子上写民宿的日志,每有新客人入住他都习惯做记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直到梁宸安开始晃他胳膊,他才搁笔抬头,说:“这是经验之谈,不一定准。” “经验为什么不准?”梁宸安执着问,“害我和乐乐打赌输了。” “输了什么?” “一根冰棍。”梁宸安声音小了些。 梁暮秋立刻说:“天凉了,不能再吃冰棍。” 梁宸安扑到他身上:“那你怎么吃?” 梁暮秋转头看去,眼睛微微张大,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你对我说话我闻到味了。”梁宸安凑近他嘴边,鼻尖一耸一耸地闻着,“甜的,肯定是冰棍。” 厉明深的思绪不自觉被梁宸安牵着走。 刚才梁暮秋对他说话的时候,他闻到甜味了吗? 梁宸安攀着梁暮秋后背,梁暮秋也不恼,他乐意梁宸安跟他闹,小孩有时候太懂事,他希望梁宸安能活泼一点。 “我没吃。”梁暮秋逗他,说完还故意舔舔嘴唇。 梁宸安急了,大喊“秋秋坏蛋”,梁暮秋反手托住他的屁股,然后站了起来。 梁宸安吓一跳,啊了一声,赶紧搂住梁暮秋的脖子。 梁暮秋在原地转起圈,站定后一抬头,正好看到了站在二楼栏杆后的厉明深。 梁宸安也看到了,趴在梁暮秋背上不敢动。 相互看了几秒,梁暮秋仰着脸,对厉明深笑了笑。 厉明深不着痕迹地看了梁宸安一眼,穿过走廊,沿楼梯往下。 刚才他忽然意识到,他什么也没带,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通通没有,便问梁暮秋:“这附近有超市吗?” 梁暮秋说:“有间杂货铺,在村口。” 厉明深点点头,梁暮秋看着他问:“你要去吗?” 厉明深:“嗯。” “你认得路吗?” 刚才七拐八绕,厉明深注意力并没有在路线上,那张英俊的脸上罕见地露出迷茫的神色。 梁暮秋见状又笑了,说:“我带你去吧。” 梁宸安一直安安静静趴在梁暮秋背上,悄悄打量厉明深。刚才厉明深下楼的时候梁暮秋跟他说了,这人是新来的房客。 梁暮秋把梁宸安放下。听说要去村口,梁宸安也要跟着。路上时,他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看厉明深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 梁暮秋注意到,觉得奇怪。小院里不时就会有房客来,梁宸安很少会对什么人表现出好奇。 正值傍晚,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在梨园里劳作的村民纷纷回家,小孩子们出来踢球玩闹,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栗阿婆的杂货铺后头就是她住的房子,正打算做饭,探头出来一看,当即喜笑颜开。 “小秋,哎呦,冬冬也来啦!” 梁宸安乖巧道:“阿婆。” 栗阿婆对梁宸安喜欢得不得了,都说外甥像舅,梁宸安在她眼里就是小时候的梁暮秋,一样乖,招人疼。 “热不热啊,要不要吃冰棍儿?”栗阿婆问。 梁宸安背着手,朝梁暮秋看了一眼。 前段时间梁宸安生病,现在好得差不多,梁暮秋也不想拘着他,点点头。 梁宸安高兴了,冲栗阿婆说:“阿婆,我想吃绿豆沙。” 栗阿婆从冰柜里拿了根绿豆沙,这才看到厉明深,有些惊讶。 梁暮秋想起栗阿婆评价厉明深“不正经”,赶紧说:“新客人。” 厉明深绕到后面货架挑东西,栗阿婆冲梁暮秋使眼色,又竖起大拇指:“可以啊小秋,这么快就拉到新客人了。” 梁暮秋笑笑没说话。 除非客人自己提出来,梁暮秋一般不准备一次性用具,一来不环保,二来也浪费。 他看到厉明深拿了牙刷水杯和毛巾,又提醒道:“还有拖鞋。” 厉明深又拿一双凉拖。 梁暮秋忽然想到,厉明深要怎么换衣服?外衣他倒是可以借一身给对方,厉明深个头比他高,肩膀也宽,虽然偏小但勉强能穿,而内衣…… 目光不自觉往下移,等意识到在看什么,梁暮秋赶紧打住,把视线偏开。 梁宸安咬一小口绿豆沙,站在柜台前听大人们讲话。 厉明深买好,栗阿婆翻了翻他的袋子,边念叨边打算盘:“牙刷2块,水杯3块5,还有毛巾……” 林林总总十多样,栗阿婆手指灵活,算盘珠打得飞快,等停下,她还没说总数,梁宸安抢先道:“一共47块5毛!” 厉明深看了过去。 栗阿婆似乎见怪不怪,笑着夸道:“冬冬真聪明呦!” 厉明深付了钱,转身要走时脚步忽然停顿,朝货架上一排饮料看去。 那一排都是梨汁,梁暮秋注意到,问:“喝吗?” 不等厉明深回答,他就伸出手,从货架拿下一瓶,对栗阿婆说:“阿婆,再拿一瓶梨汁,和冬冬的冰棍一起先记在我账上。 栗阿婆说不用,梁暮秋却坚持,看着她拿出账本记下,这才拧开瓶盖递给厉明深。 他平时习惯了帮梁宸安拧瓶盖,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妥。厉明深垂着眼,过了几秒才接,说了句“谢谢”。 梁暮秋道:“不客气。” 厉明深的车上搁着这次出差的行李箱,他记得里面应该有一套干净衣物。 他的车还停在村口空地,一群跟梁宸安差不多大的孩子围在车旁,兴奋地看着。厉明深按下车钥匙,车灯闪烁,那群小孩哄散着跑开,但没跑远,都停下来看他。 那车是辆轿跑,车身线条流畅,黑色显得很酷。厉明深走到车头,打开了后备箱。 梁宸安还是第一次见后备箱在前面的车,眼睛都睁圆了,连冰棍儿也不吃,只顾盯着那车看。 厉明深打开行李箱,把那身干净衣服拿出来,盖上车前盖,又抬头看一眼。 村口这棵梨树枝叶繁茂,枝干向四周伸展,半径少说有十米,严严实实地遮在头顶。 枝上结着果实,熟透便掉下来,立刻被顽皮的小孩捡走,也有摔坏的烂在地上,引得猫猫狗狗凑上去。 空气中仿佛都泛着梨子的清甜。 厉明深转身朝梁暮秋走去,状似随口问:“这棵树多少年了?” 这还真把梁暮秋问住了,他想了想,不确定道:“至少三十年了吧,我小时候这棵树就在了。” 厉明深看着他。 梁暮秋笑笑,见厉明深似乎感兴趣,便提议:“我带你在村子里走走?” 从小院出来走的是小巷子,回去时梁暮秋就挑了大路。不同于小巷里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大路是柏油马路,相对平整。 不仅如此,路面清爽干净,两旁树木葱郁,每隔一段就能看到大片的三角梅。 夕阳的柔光从云层洒下,风轻拂着面庞,厉明深不自觉做了个深呼吸。 “我们这里叫小梨村,就是因为产梨出名。周围基本都是果园。”梁暮秋指着远处一片树林说。 “4、5月份开花的时候很漂亮,连成片好像下雪,是著名的打卡景点,现在花期过了,要看得等明年。” 他转头看了厉明深一眼,像个热情的推销员,继续说:“不过现在正好是果期,头茬梨已经熟了,可以采摘,周边县市很多人来,你要是有时间也可以去转转。” 厉明深眼前浮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场景,嗯了一声,依旧目视前方,语气淡淡,似乎兴趣不大。 “你手里的梨汁就是村里一家企业生产的,纯天然无添加。”梁暮秋又说。 厉明深看了眼手中瓶子,又看了一眼梁暮秋,视线停留地略久。 他心想,凭梁暮秋的记忆,估计也不记得曾经给过他一瓶这样的梨汁。 梁暮秋见厉明深似乎不太想说话,便也打住话头。 厉明深身材高,双腿修长,步伐也大,平时走路速度很快,好几次都走到前面。 梁宸安人小,梁暮秋陪他慢悠悠地晃,他便也只好放慢速度。 厉明深长相出众,又是生面孔,来往的人都朝他看。厉明深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注视。 “小秋,出来转转啊?”一个骑自行车的阿公停下来,冲梁暮秋说。 “阿公。”梁暮秋喊了一声,见车篓里满当当都是梨,问,“刚去果园了吗?” “是啊。”那阿公说着,从车筐里拿两个梨递给梁暮秋,“新摘的,你拿回家跟冬冬吃。” 梁暮秋也不推拒,笑着收下。 往前走几步,经过一户人家门口,里头人见到梁暮秋便喊住他。 “小秋!” 梁暮秋停下。 很快,有个阿婶拎着一袋东西走出来,二话不说塞到梁暮秋手里:“刚烙的糖饼,里面搁了芝麻,你拿回家跟冬冬吃。” 阿婶摸摸梁宸安的头,又叮嘱梁暮秋:“吃不完放冰箱啊。” “嗯嗯,我知道。”梁暮秋凑近闻一口,对那阿婶说,“好香啊,谢谢婶子。” 一条路走到头,不仅梁暮秋,连梁宸安手里都拿满东西,两边裤子口袋也鼓囊囊,装着一个阿婆塞的两把花生。 “好多哦。”梁宸安走在梁暮秋另一边,小声说。 梁暮秋笑了笑,垂着眼,夕阳的光温柔地照在他的面庞。 厉明深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起了波澜。 等梁暮秋发现前,他又收回视线,朝前方看去。 12、第十二章 一路走来厉明深发现,村子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纪,像梁暮秋这样年轻的不多。 现在的年轻人背井离乡外出打工是普遍现象,厉明深并不奇怪。他只好奇,梁暮秋为什么要带着梁宸安留在这里。 快到小院时,路边忽然窜出两只猫,其中一只是个三花。梁宸安眼尖,喊道:“小花!” 梁暮秋也认出来了,这只三花正是杨阿公家的那只猫,名字还是杨阿公随口给取的。 听到梁宸安的声音,那猫停下,扭头朝他看,随后对着同伴喵一声,朝梁宸安走过来。 梁宸安把手里的梨放下,蹲下摸摸猫头,问“你怎么在这儿啊”,那猫挨着他掌心蹭了蹭,瞄一声后转头离开,跟着同伴跑远了。 周末正是杨阿公小饭馆生意好的时候,今天客人比往常还要多,他从中午一直忙到太阳快落山才得空闲。 梁暮秋回小院拿上灯泡,出了门就往隔壁走,梁宸安小尾巴似的缀在后面。 灯泡从高高的门梁悬下来,是那种老式的拉绳灯。 梁暮秋关掉电闸,伸手比比高度,不太够,就让杨思乐给他搬个小板凳,双脚踩上去站在板凳上。 杨阿公在旁边说:“小心啊。” “没事的。” 小院里的水电家具要是坏了,都是梁暮秋自己动手修理,他轻车熟路地拧下旧灯泡,又三两下把新买的换上。 杨阿公把电闸推上去,梁暮秋拉了一下灯绳,灯泡却不亮。 “咦,怎么回事?”梁暮秋有些奇怪,把灯泡又重拧一遍,还是不亮。 他重新踩到板凳上,踮起脚想看看是不是哪里接触不良,但那板凳有些窄,梁暮秋没注意踩到边缘,一时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就要跌下来的时候,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那手的手掌宽大,很有力量,稳稳地握住他的臂弯。梁暮秋赶紧从板凳上跳下来,惊魂未定,心跳也快,说:“谢谢。” 厉明深收回手,淡淡道:“不用。” 梁暮秋都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不等问,厉明深先开口:“怎么了?” 梁暮秋简单说了问题,厉明深抬起手就把灯泡拧下来。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他先查看灯泡,又去看卡口的灯头。 梁暮秋不自觉凑近,跟他一起看:“怎么回事?” “可能是接触面氧化,所以接触不良。”厉明深声音很低,带着成熟男人的磁性,梁暮秋感到胸腔都随着他的声音在震动,这才意识到距离过近,赶紧往后退开。 “有橡皮擦吗?”厉明深问。 梁宸安原本在和杨思乐分花生吃,这会儿两个小孩也不吃了,站在旁边,仰头看两个大人修灯泡。 听到厉明深问话,杨思乐立刻举手:“我有!” 说完他便飞快跑进堂屋,没半分钟又回来,高举着一块橡皮擦递给厉明深。 厉明深用橡皮擦在灯头表面擦了一圈,吹掉碎屑,一手固定灯头,另一只手拿着灯泡,对准后轻轻松松就把灯泡拧了上去。 他不用踩板凳,手臂也没完全伸直,梁暮秋目测了一下,厉明深身高应该接近一米九。 梁暮秋把电闸推上去,再拉灯绳的时候,灯泡唰地亮起,点亮了整个院子。 “哇——”杨思乐眼睛里满是崇拜,小声问梁宸安,“他是谁啊?” 梁宸安抬脚踢飞一颗小石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太情愿地说:“房客。” 梁暮秋也说:“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要拿橡皮擦一下?” 勖家老爷子以前就是电工,厉明深小时候耳濡目染,这点小问题难不倒他。他看了梁暮秋一眼,却没回答。 为表感谢,杨阿公要留他们吃饭,厉明深以不饿为理由婉拒,独自回了房间。 乡村的夜晚和城市截然不同,随着太阳落山,家家户户闭门落锁,周遭一切都变得安静,只偶尔听到一两声犬吠。 这让厉明深想起小时候,跟勖老爷子在农村的那段童年。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了。 老房子隔音是个问题。他躺在床上,听到隔壁传来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很模糊,并不觉得厌烦。 这一晚厉明深睡得很沉,仿佛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疲惫都释放了出来。 头天没下的雨反倒在第二天落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雨从半夜就开始往下落,梁宸安往常醒了还要赖会儿床,一听雨声立刻从床上爬起来,顺着床尾的滑梯滑下去,撒上拖鞋跑到走廊上,冲着杨阿公小院喊话。 “乐乐!” 两间小院围墙间的缝隙只有一人宽,几乎紧挨着,梁宸安有时犯懒不想出门,就在楼上冲杨思乐喊话。 喊了两分钟杨思乐才出现,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一副被吵醒的模样。 “你干嘛?” 梁宸安说:“快看,下雨了。” 杨思乐一脸茫然。 梁宸安指天:“下雨了,所以昨天打赌我没输,是你欠我冰棍。” 杨思乐闻言眼睛才终于睁大了些,难以置信问:“你一早喊我就跟我说这个啊?” “这很重要。”梁宸安认真道。 杨思乐扁扁嘴,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不情愿地说:“好吧,那我欠你一根冰棍。” 梁宸安跟他隔空拉了勾。 “对了。”梁宸安想起什么,“你家猫昨天回去了吗?” “不知道,我没看到。”杨思乐又打了个哈欠,对梁宸安摆手,“再见,我要回去睡觉了。” 杨思乐走了,梁宸安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接那雨,冰凉的雨点打在手心,有些痒。他收回手在睡衣上擦了擦,一回头,忽然睁大了眼睛。 厉明深站在后面,正垂眼看他。 昨天晚上厉明深太安静,今早下了雨梁宸安又太兴奋,一时忘记客房还住了个人。 厉明深惯常没有表情,然而在梁宸安看来就是他好像生气了。他立刻意识到或许是刚才自己太大声吵醒了厉明深,赶紧捂住嘴。 半晌,梁宸安放下手,小声说:“对不起。” 厉明深这才意识到或许是自己的表情过于严肃,让梁宸安产生误解。他松开紧抿的嘴唇,声音也放轻,对梁宸安说:“你没有吵我,我已经醒了。” 厉明深动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梁宸安已经绕过他,飞快往楼下跑去。 小孩子下楼的脚步很轻快,没多久,厉明深就看到他一路小跑穿过走廊,跑进了厨房。 厨房亮着灯,梁暮秋正打算做早饭,他厨艺不算好,不过好在梁宸安也不挑。 厨房里用具配备齐全,蒸箱烤箱多士炉,还有台半自动咖啡机。 早饭一般是煎鸡蛋和面包牛奶,煎鸡蛋时梁暮秋喜欢用黄油,这样煎出来的鸡蛋带着一股奶香。 见梁宸安起床,梁暮秋从冰箱里拿出两片面包搁进多士炉,又拿两个鸡蛋出来,切小块黄油搁进平底锅,等黄油融化滋滋作响,再把鸡蛋磕进去。 梁宸安还在想厉明深,于是对梁暮秋说:“那个叔叔也起床了。” 梁暮秋从厨房走出去,抬头往上看,正对上厉明深的目光。 雨有些急,梁暮秋便也略微提高嗓音,问:“我做早饭,你吃吗?” 厉明深的回答被雨声掩盖,但梁暮秋看到他点了点头。 餐厅和厨房在一处,梁暮秋把煎蛋端上桌的时候,厉明深正好进来。 厉明深不着痕迹打量,如果说小院其他地方处处透着古朴,那厨房的设计就偏简约现代。 墙上开着一扇窗,四四方方,正对院里景致。 三人各自安静吃饭,直到梁暮秋问了一句“睡得怎么样”。 厉明深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的梁宸安点头说“好”,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问他的。 梁宸安问梁暮秋:“你睡得好吗?” 大概有厉明深在,他有些拘束,压低声音,用只有梁暮秋才能听到的音量问。 梁暮秋说:“我也好。” “那就好。”梁宸安咬一口面包,在桌子底下晃了晃腿。 梁暮秋注意到厉明深在看他,也看过去,眼神透出疑惑。 厉明深问:“早餐需要付费吗?” 梁暮秋一愣:“不用。” 厉明深微微挑起眉稍,低头夹起一块煎蛋,又问:“是已经算在房费里了吗?” “那倒也不是。”梁暮秋笑了笑,“主要是没多少钱的事,就算了。” 厉明深不置可否,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说:“那如果我每顿都吃呢?” 以前没有房客提出这个要求,毕竟出来玩还是下馆子比较多,哪有每顿都在房东家吃的。 梁暮秋认真想了想:“那可能要另外算钱,主要是得提前跟我说,我得多准备。” 他一顿,又补充说道:“而且我做饭水平也一般,有那个钱不如去隔壁吃,就是昨天那个阿公,他厨艺是村子里一绝。” 厉明深点点头,没再说话。 昨晚临睡前,他在网上搜了梁暮秋的这处民宿,评价都说老板长得帅,为人热情又实在。 还真是实在,厉明深想,有些过头了。 其中还有一条评价,看口气应该是个年轻女孩写的,厉明深读了两遍。 【来小院住了三次,跟老板熟悉了才知道原来小院有个名字,叫“仲夏夜之梦”,感觉好浪漫啊!可是问老板为什么起这个名字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厉明深当时就在想,仲夏夜之梦,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厉明深思绪发散,没注意对面的梁暮秋在悄然打量他。 梁暮秋觉得奇怪,厉明深似乎对玩乐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其他客人那种兴奋的表情。 他继而想起,厉明深是来找人的。 小梨村不算大,但从前到后也住了几百户人家,梁暮秋并不是全都认识。他不由好奇厉明深到底要找什么人。 谁都有隐私,梁暮秋并没有再问,喝了口牛奶将好奇心一起咽下,放下杯子的时候他注意到,梁宸安已经举着面包半天没动了。 “怎么了?”梁暮秋问,“怎么不吃?” 梁宸安这才放下面包,看着梁暮秋问:“秋秋,为什么昨天不下雨今天下雨了,所以云往西的时候到底下不下雨?你说的经验到底准不准?” 梁暮秋被这下不下的给绕晕了,心想怎么梁宸安还在惦记昨天他说的话,他正要回答,厉明深忽然开口。 “经验是前人通过一系列实践总结出的结论,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光靠别人的经验也不行,最重要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 梁宸安张大嘴,朝厉明深看过去,梁暮秋也睁大眼睛,舅甥两人的表情出奇地一致。 厉明深忽然觉得他不该多话:“抱歉,我随口说说。” 梁暮秋笑起来:“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啊。” 他又对梁宸安说:“就是这个意思,经验可以供我们参考,大部分情况下是准的,但不能说一定对,还得根据实际情况来判断。” 梁宸安似懂非懂,“哦”一声,举起面包咬下一口,咀嚼的时候腮帮子鼓了起来,眼睛偷偷瞧着厉明深。 吃完早饭雨还没停,梁暮秋见厉明深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主动问他喝不喝茶,厉明深点头,梁暮秋便带他去了一楼的茶室,煮上热水就又出去了。 茶室冲着小院的那面墙是一整面玻璃,雨点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汇聚成一道道水迹蜿蜒流下。 厉明深盘腿坐在草编蒲团上,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如果现在在公司,他一定会看文件,在公寓的话大概会健身,总之不让自己得闲。 现在终于闲下来,却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手边有一摞a4纸,厉明深随意扯过一张,回房间拿了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都是无意义的文字或符号。 等雨势减小,视线没那么模糊,他看向斜对角那间透明玻璃屋,梁暮秋和梁宸安在里面看书。 厉明深注意到梁暮秋似乎抬了下头。 很快,外面走廊传来脚步,踩在木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吱呀,紧接着梁暮秋便现身,手里拿着几本书,附身搁在厉明深面前的茶几上:“给你,无聊的话打发打发时间。” 厉明深垂眸一扫,那几本书里有人物传记、武侠小说还有国外名著,看样子是梁暮秋特意挑的。他于是又抬头,说道:“谢谢。” 梁暮秋道不客气,转身要走时厉明深叫住他,视线转朝斜对角:“那房子是后建的吗,看着很新。” 梁暮秋也看过去,心道厉明深眼睛还挺尖,他说:“的确是后建的,小朋友爱看书,卧室地方小,所以给他搭一间单独的屋子做书屋。” 厉明深点点头,又说:“听你叫他冬冬,他是你儿子吗?” 以前也有房客询问,梁暮秋都含糊带过,这回不知为何他停顿了几秒,否认道:“不是,是我外甥。” 厉明深挑下眉毛,显得有些诧异,一顿后又问:“那他父母呢?” 他像是单纯好奇所以随口一问,梁暮秋却感到神经突地跳了一下,反应在脸上便是笑容瞬间淡了许多。 就在这时,厉明深搁在茶几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李荣,是李律师。 他不动声色地挂断,将屏幕朝下放回茶几,抬头看向梁暮秋。 梁暮秋垂着眼,并没看他,也没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只往他的那支钢笔瞧一眼,说道:“笔不错。” 说完便走了。 厉明深闭唇沉默,他问自己,为什么不直接了当跟梁暮秋挑明身份?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试探? 他又一次陷入思维怪圈,就像他执着地要想起梁暮秋是谁,他也执着地追问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惜这回没那么幸运。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 厉明深坐在茶室,梁暮秋陪梁宸安待在书屋,遥遥相对互不干扰,有种怪异的和谐。 当天晚上,厉明深入睡前似乎听到了琴声。 他仔细辨别觉得应该是口琴,很像小时候勖家老爷子哼的小调。 枕着这琴声,厉明深睡着了。 13、第十三章 昨夜下雨,梁宸安又想听梁暮秋吹口琴,梁暮秋拗不过,好在雨声不小,他便答应了,说:“那声音小一点,不能吵到别人。” 梁宸安听着琴声入睡,梁暮秋这才把口琴放下。 第二天天光放亮,梁暮秋催梁宸安起床,吃完早饭出门时,杨思乐也正好从隔壁冲出来。 “慢点,地上滑!”杨阿公冲他喊。 风雨过后,地上落了不少树叶,杨阿公拿着扫帚把落叶扫作一堆。梁暮秋带着两个孩子,对杨阿公说:“阿公,我送他们上学。” 太阳渐渐升起,初秋的阳光温柔地照拂小院,二楼房间里,厉明深的生物钟再一次失灵。 望着略显陌生的天花板,他迷茫了片刻,拿起手机看时间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周一。 每周一早上要开工作例会,这是厉明深接手公司后订下的规矩,除非他出差才会取消,多年来从无例外。 看来今天要破这个例了。 距离例会开始还剩不到半小时,除非厉明深插上翅膀,否则绝无可能赶到,但就此取消也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发消息给秘书,让秘书通知高管和各部门主管,例会推迟到下午。 穿好衣服,厉明深推开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随后,混着阳光和雨水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叫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深呼吸。 小院里悄然无声,只偶尔一两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清脆鸟鸣。厉明深踩着楼梯到一楼,站在小院中央四下看去,不见梁暮秋和梁宸安。 等他走进厨房,才看到梁暮秋留下的一张便笺。 那张便笺是淡绿色,用吸铁石吸在冰箱门上,厉明深揭了下来。 梁暮秋在便笺上写了个“早”,跟着一个大到有些夸张的感叹号,又说保温箱里有鸡蛋和豆浆,厉明深醒了可以吃。 厉明深不喝牛奶,前一天和梁暮秋提了一句,没想到梁暮秋记得,今天就换成豆浆。 除此之外,梁暮秋还在旁边画了一个简笔画的太阳,像是随手一画但很生动,波浪线冲作光线向外发散,似乎告诉厉明深今天将是个极好的晴天。 厉明深翻到背面,是空白,他于是又把便笺翻过来,手指捏住边缘看了一会儿,微微勾了下嘴角。 鸡蛋和豆浆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厉明深坐在餐桌旁,正对窗户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小院风景。 泼金似的阳光洒在院子里,那株小梨树浴着光,向阳生长。 厉明深吃饭一向迅速,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不由地慢了下来。 慢条斯理吃掉鸡蛋,厉明深喝光最后一口豆浆,刚把杯子搁下,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敲门声响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院子里除了他并无其他人,只得走过去将门打开。 四目相对,门外的人见了他,登时一愣。 厉明深也有些吃惊,不过他向来情绪不外露,看起来依旧面无表情。 李律师没想到来应门的会是厉明深,镜片后的眼睛都瞪圆了,难得结巴起来:“厉厉厉……” “厉先生”三个字还没说完,就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 送完梁宸安和杨思乐去幼儿园,梁暮秋就回来了,远远地看到了李律师,当即加快脚步。 他面上含着几分薄怒,质问李律师:“你干什么?” 李律师还没从撞见厉明深的震惊中回神,一时愣住,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梁暮秋冷笑,“你的委托人没胆子,又让你来?” 李律师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识朝厉明深看了一眼。 厉明深依旧面无波澜,站在门的里面,甚至双手抄兜,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看似漫不经心地往李律师瞥一眼,却目光锐利,暗含深意。 李律师心头一震。 梁暮秋同样朝厉明深看去,勉强冲他笑了笑。有房客在,他强忍怒气,压低声音对李律师说:“我还是那句话,免谈,不可能。” “如果你再来,我不会再这么客气。”梁暮秋强硬地下了逐客令,“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家。” 李律师还是迷惑,不等想明白,隔壁院子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他当即想起被扫帚当头抡下的恐怖,脸色一僵,掉头就走了。 走了几步他没忍住又回头,就见厉明深站在梁暮秋身后,极为隐蔽地朝他看了一眼。李律师像是明白什么,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直到李律师开车走了,梁暮秋紧握的双手才慢慢松开,垂在身侧,但后背依旧紧绷,厉明深能看到他单薄衬衫下一对突出的蝴蝶骨。 厉明深问:“你出去了?” 李律师的再度出现叫梁暮秋心惊,他勉强平复情绪,转过身回答厉明深的问题:“送小朋友去幼儿园。” “村子里的幼儿园?” “嗯。” 厉明深缓缓点着头,说:“早餐我吃了,多谢。” 说着他抬腕,似乎是看时间,又道:“天气不错,我出去转转。” “嗯。”梁暮秋庆幸厉明深并没深究刚才的事,也正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在厉明深出去后便从里面把门关上。 厉明深从小院出来,左转拐进一条巷子,梁暮秋后来领着他又走一次,他已经记住了路,在鳞次栉比的民宅间快步穿行。 到村口,果然看到李律师的车停在树下。见到厉明深,李律师立刻开门下车,似乎想要朝他走来。 厉明深余光瞥见杂货铺的栗阿婆探身出来张望,他仿佛没看到李律师,目不斜视一直往前走。 李律师也是人精,愣了几秒后当即明白,也若无其事地回到车上,发动车子开了出去,经过厉明深身旁时也没有减速。 道路尽头转了个弯,李律师把车停在第一个岔路口,之后便下车等待。不到十分钟,厉明深就出现了。 他连忙迎上前:“厉先生——” 厉明深打断他:“上车说。” 厉明深迅速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又让李律师沿岔路往里开了一段,直到两旁都是茂密树林,不见人影,他才让李律师停下,问:“你怎么会来?” 这话也正是李律师想问的。 两天前他忽然接到厉明深电话,问梁宸安的地址,之后给厉明深打电话就一直没有回音。 左思右想,李律师生怕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雨一停就忙不迭开车过来,打算再跟梁暮秋谈谈。 但他万万没想到厉明深已经打入内部。 他当时有些猝不及防,刚才等待的时候仔细想了想,终于回过味。 瞧着梁暮秋的反应,似乎并不知道厉明深是谁。 厉明深并没有向李律师解释的意思,又问出第二个问题:“关于梁暮秋,你还知道多少?” 李律师习惯两手准备,之前给厉明深发的是梁暮秋的简要信息,他的确还握有更加详细的资料。 他伸手从后座拿来一个文件袋,对厉明深说:“所有能查到的都在里面了。” 厉明深将封口的细线绕了几圈,打开了文件袋,从里面抽出几页纸,正反面打印的,几乎涵盖了梁暮秋前26年的人生。 厉明深浏览的同时,李律师挑重点的跟他说。 “他父母都是老师,结婚后一起来小梨村支教,就在这里安了家,为小梨村的教育做了很大贡献,因此很受村里人的尊敬。” “不过好人不长命啊。”李律师说着轻叹口气,“两人先后患病去世了。” 厉明深浏览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地看完一页,正要翻页,忽然动作一停,问:“梁暮秋那时候多大?” “大概10岁吧。” 李律师坐在驾驶座,解开安全带转身面朝厉明深,这个角度能看到厉明深的侧脸,他感觉厉明深的面部肌肉似乎紧绷了一瞬。 “继续。”厉明深说。 李律师清清嗓子,接着道:“之后梁暮秋就跟他姐姐梁仲夏一起生活,村民很照顾他们,姐弟俩也算吃百家饭长大。” 厉明深不由回想那一日傍晚所见,心道难怪村子里的人那么喜欢梁暮秋,见了梁暮秋都要给他塞吃的。 “他小学就是在村子里读的,初中开始去了平阳县城,17岁参加高考,考到当年全市前三名,被岚大设计院录取。” “岚大?”厉明深问。 “对,是岚大。” 岚大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校,设计院尤其分高。李律师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找到一张他当时的照片。” 厉明深往后翻,果然看到一张照片。照片是打印的,不太清晰,但仍能看出上面的人是梁暮秋。 梁暮秋穿着校服,面对镜头时笑容灿烂,眉眼清丽,比现在要瘦,也更青涩。 “哪里来的?”厉明深问。 李律师推推眼镜:“从他高中学校官网截图下来的。” 厉明深没说话,垂眸盯着照片,思绪回到了七年前勖明昭的婚礼上。 厉環喜好排场,或许因为勖明昭是她心爱的大儿子,又或许为了弥补自己当年没有办婚礼的遗憾,虽然她不喜欢梁仲夏,婚礼还是办得极为隆重,甚至在正式仪式前搞了场派对。 厉明深那时刚刚大学毕业,进入寰旭工作,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样,带着青年的矫健,身材高大,言谈举止也远比同龄人成熟稳重。 勖明昭结婚,伴郎的任务自然落到厉明深头上,婚前的这场派对也逃不过。 派对地点就在勖家大宅前的那一大片草坪上,不仅勖家的近亲好友,寰旭的股东和高管也来了不少,厉明深陪着勖明昭和未来大嫂应酬。 虽然跟未来大嫂交流不多,但因为厉環不喜欢对方,厉明深反倒多几分好感。 两位准新人时不时地贴耳说着亲密话,任谁看来都是一对璧人。 虚与委蛇地应酬,又替勖明昭挡了不少酒,厉明深有些厌烦,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能完美地掩饰情绪,被勖明昭察觉。勖明昭便从他手里拿过酒杯,让他先回房间休息。 厉明深也不客气,转身穿过人群,往大宅里面走去。 整栋宅子安安静静,所有人都在外面的草坪上,只有菁姐不时领几个人进来取食物和酒水。 厉明深边往楼上走边摘掉领结,领结攥在手心,他抬起头,忽然脚步一顿。 楼梯拐弯处站着一个人。 外面已经是晚上,壁灯的光又不算亮,那人站在高处,起初背对他,双手也背在身后,似乎在研究墙上挂着的画,听见脚步才回头。 背着光,厉明深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但看出是个年轻男孩,身材纤瘦但很挺拔。 厉明深猜测是厉環某个亲戚家的孩子,面无表情地绕了过去,没有也不想关注不相干的人。 回房间,他洗了把脸,走到窗边躺在了沙发上。 热闹的交谈从半敞的窗户传进来,厉明深闭着眼,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有种抽身事外的超然。 直到勖明昭让人来叫他,说马上要放烟花,请他下去观看。 厉明深只得重新打好领结。 下楼时,他又看到了刚才那个人。 这一次那人蹲在地上,低着头,似乎在研究地板,手指时不时抚过上面的纹路。 低头的姿势让他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白得有些晃眼,厉明深从旁经过,没忍住垂了下眼。 然而那人过于专注,竟然没发现有人走过来,依旧专注盯着地板看。 厉明深心道,难道地上有黄金吗? 直到厉明深停下,黑色皮鞋进入视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 厉明深看到了一双明亮清润的眼睛。 他怔了怔,不自觉停下脚步,没忍住问:“你在干什么?” 问出口他才发觉语气似乎不太好,听起来像在质问,然而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就着蹲在地上的这个姿势,冲他笑了一下。 “看地板。”他说。 厉明深垂着眼,目光自上而下,稍微放缓了语气问:“地板怎么了?” “这个地板是柚木拼花。”那人说,“柚木珍贵,国内少见,起码我没见过。” 厉明深也看了过去,他只知道这地板不便宜,是前几年大宅重新装修时厉環亲自选的,当时从国外运过来还费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年轻时受过穷,厉環如今发迹,什么都要最好的。 那人说完就站起来,又仰头去看墙上的画,也是厉環拍来的。 大概受了酒精影响,厉明深感觉自己的思维慢下来,行为也不受控制。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就随对方移动,光线朦胧,他看到对方似乎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厉明深听到自己问。 转角开了扇圆形窗户,热闹的声音从外面的草坪传进来,厉明深还听到了掌声,大概是勖明昭致辞,致完辞该放烟花了。 厉明深却依旧没走。 那人也被声音吸引,朝窗户看了一眼,又转回头,这才回答厉明深的问题。 “楼梯转角不过方寸空间,墙上就挂了名画,地上铺着珍贵木材,客人一抬头就看到画,一低头就看到名贵地板,简直目不暇接。” “华丽是华丽,也足够有格调。”那人不紧不慢地说,忽然话锋一转,“但未免没有温度。不像是给自己住的,倒像是展示给别人看的。” 厉明深的心动了一下。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对这栋房子的感觉,华丽却没有温度。 那人似乎觉得说的太多,又或者这样议论主人家的房子不太好,于是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转脸朝向厉明深。 “嘘——”他又笑起来,“我随便说说,你就当没听过。” 就是在这时,外头传来宾客的齐声惊呼,几乎同时,几束焰火冲上天际,瞬间点亮了沉寂的夜空。 也照亮这片昏暗的楼梯转角。 焰火闪闪烁烁,厉明深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张脸如他所料很年轻,顶多二十,或者更小。皮肤白,眉毛浓淡适宜,形状也好看,眼睛明亮富有神采,嘴唇红润,微微张开一条缝,整个人如画一般,单用漂亮已无法来形容。 厉明深的目光最后落在对方圆润的鼻头上。那里有一颗小痣。 第二天婚礼,厉明深竟然又见到那个人,他作为男方亲友佩戴红色胸花,那人戴的是白色胸花,他才知道,原来那人是新娘子的弟弟。 当天所有人都夸新娘子明艳动人,厉明深却觉得,新娘子弟弟要更好看。 之后勖明昭去度蜜月,厉明深正式进公司,在勖明昭蜜月回来后,他又回大宅住了一晚。 隔天一早,厉明深特意起晚,比平时晚半小时才下楼。 勖照平已经吃完走了,厉環也不在,餐桌旁只有勖明昭和他的新婚妻子。 厉明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听勖明昭提到一个叫“暮秋”的人。 “正好暮秋也学设计,不如来公司设计部实习。” 他那位新婚妻子当即拒绝:“不用,暮秋喜欢的让他自己摸索自己闯。” 厉明深不喝牛奶,菁姐又单独给他热了豆浆,他接过豆浆,顺便听了一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个暮秋就是他新嫂子的弟弟。 他一边抹面包一边分神地想,这姐弟俩的名字倒是特别,一个叫仲夏,一个叫暮秋。 他那时刚进公司,表面不显,心里却卯足劲儿要做出成绩。因而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其他更为重要的事项覆盖,化作尘埃被扫到记忆的角落。 而今日,厉明深坐在车里,看着梁暮秋的照片,关于当时的记忆终于全部贯通。 梁暮秋这个名字,也终于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了。 14、第十四章 “厉先生?” 厉明深沉默太久,李律师不得不出声询问。 厉明深将那张照片搁下,抬头看着前方,“如果要走法律途径,胜算有多大?” 这一点李律师早就考虑过,如果是其他客户他可能会说得委婉,但对厉明深没这个必要,直接道:“胜算不大。” “按照法律,孩子如果双亲都去世的话,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可以优先成为孩子的监护人,承担抚养责任,之后才是孩子父母的兄弟姐妹。 但冬冬是梁仲夏女士离婚后所生,而且一直由梁暮秋抚养,我相信您也看出来了,孩子和梁暮秋感情相当深厚。” 说到这里,李律师顿了顿,见厉明深表情不变,才继续:“所以即便真的到法院打官司,法官出于这一点考虑,大概率也不会把抚养权判给您和厉董。” 厉董就是厉環。 厉明深再度沉默。 李律师看不透他的心思,也跟着安静下来。 很快,他看见厉明深又继续翻那叠关于梁暮秋的资料,边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小梨村吗?” 李律师感到奇怪,厉明深的关注点难道不该是梁宸安吗?怎么比起亲侄子,他似乎对侄子舅舅更感兴趣? 李律师满肚子疑惑,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十分职业地回答了厉明深的问题:“梁暮秋在学校时就展现了过人的天赋,第一个设计作品就是名为简的餐厅。” 厉明深有些意外,那家餐厅是梁暮秋设计的? “从岚大设计院毕业之后,他跟当时的一个学长合伙开工作室,但不知道为什么闹掰了,梁暮秋还被曝出与设计院的教授有不正当关系,所以毕业作品才会获得那一年的设计新人奖。 因为那个学长和梁暮秋关系很近,甚至有传言两人是同性恋人,有人就去求证。他那个学长什么也没说,连续几天喝得酩酊大醉,似乎从侧面作证了传言,导致梁暮秋的声誉一落千丈。” 李律师显然调查得非常详尽,推推眼镜继续说:“至于为什么回来这里,原因只有梁暮秋本人知道,但我猜这应该是其中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就是他姐姐,也就是梁仲夏女士的忽然去世,对他打击应该很大。” 厉明深并没有立刻表态,半天才问:“什么学长?” 李律师心道他说了一长串,口干舌燥的,敢情厉明深就注意到这个? 再不满李律师也不敢表现出来,毕竟给钱的是大爷。他侧过身,就着厉明深手里的资料往后翻了翻,停在了一页上。 那页纸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梁暮秋穿着学士服,背景应该是大学的草坪。 梁暮秋怀抱一束花,身旁站着一个穿着休闲,看起来端庄谦和的年轻男人。 厉明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声音变得有些冷:“这个人就是?” 李律师说:“对,这人就是那个学长,叫徐谦。” “所以他喜欢男人?”厉明深问。 “应该吧。”李律师也不能完全确定,“我私下打听过,都说梁暮秋和这个徐谦虽然没公开,但同进同出,关系很亲密。” 厉明深的眉峰微微挑动,并未做评价,但视线也始终没离开照片。 李律师凑过去看了一眼,梁暮秋和徐谦站得很近,肩膀挨在一起,同时对着镜头微笑。 他又看向厉明深,忽然觉得厉明深眼神有些锐利,似乎想用视线把照片里的两人撕开一般。 很快,厉明深合上那叠资料,不疾不徐地重新收进文件袋,对李律师说:“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也不用再来,我会处理。” 李律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梁暮秋似乎对您和您母亲敌意很大,他觉得他姐姐之所以会离婚回到小梨村,以至于之后难产去世,都是您母亲一手促成,甚至说出杀人犯和侩子手这样的话。” 厉明深眼神暗了暗,说:“知道了。” * 左思右想,梁暮秋给孟金良打了个电话,问他认不认得比较厉害的律师。 孟金良第一反应就是他遇上麻烦事,再三追问,梁暮秋不得不将实情告知。 孟金良在电话那头也急了,他穿着围裙站在餐厅厨房里,正准备试几个学徒做的菜,闻言把勺子一撂,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 那几个学徒面面相觑,以为孟金良不满意,后背直冒冷汗。 孟金良不耐烦地挥挥手,摘了围裙往外走,边好言安慰梁暮秋:“你别急,律师我还真认得,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问。” 挂了电话,梁暮秋坐在院子里发呆,没多久手机就响了,他赶紧接起。 “我已经问过了,你别怕。”孟金良先给梁暮秋吃定心丸,接着才详细道,“我那朋友说,你这种情况比较复杂,但按照现在离婚官司的判决来看,法官多数情况下会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见,冬冬都那么大了,要是问他,他肯定会跟你啊。” 梁暮秋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是啊,梁宸安肯定会选择跟他,那他有什么好怕的。 “谢谢孟哥。”梁暮秋真心说道。 “跟我就别客气了,咱们之间不说这个。” 孟金良问:“小秋,你还记得你这个前姐夫家的情况吗?” 梁暮秋只在梁仲夏婚礼时见过勖家人,之后再无接触,这么多年过去,要不是勖明昭的姓氏实在独特,他或许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孟金良思量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给梁暮秋提个醒。 “我跟你前姐夫一家没有接触,不太了解,但应该不是一般人家,也不太好相与对吧。我估摸他们没那么容易罢休,明着来咱不怕,就是怕他们背地里使阴招,你要多留个心眼。” 孟金良从摆摊一路到开餐厅,三教九流没少接触,身处的环境比梁暮秋要复杂许多,考虑得自然更周全。 他了解梁暮秋,心思单纯,不愿把人往坏里想,否则也不会遇上当年那档子事,被逼得不得不回小梨村。 梁暮秋的心又往下落了落,握紧手机对孟金良说:“我会留心的。” “总之决不能让冬冬被这家人抢走。”孟金良说,“有事你立刻给我打电话。” 梁暮秋说好。 挂了电话,他呆坐在凳子上,依然紧紧攥着手机,力气太大,手掌都发麻。 院门一声吱呀从外面被推开,梁暮秋下意识看了过去,只是还没回神,眼神茫然,怔怔地看着进来的人。 厉明深站住脚步。 梁暮秋这才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起身,问:“逛完了?” 厉明深嗯了一声,缓步走上前。离得近了,他看到了梁暮秋明显泛红的眼睛。 哭了吗? 厉明深没忍住,问出了口:“眼睛怎么红了?” 梁暮秋“啊”了一声,赶紧低下头。 跟孟金良打完电话,他思绪还有些乱,总忍不住去想最糟糕的情况。 万一梁宸安真的离开他,他该怎么办? 一时情绪上涌,连自己都没注意眼睛红了。 梁暮秋揉揉眼,又抬起头对厉明深笑了笑,若无其事说:“可能被风吹的。” 厉明深不知道这算不算强颜欢笑。 但他想,梁暮秋是个不善掩饰情绪的人。 手机铃声忽然在此时响起。 响了几秒,梁暮秋才意识到是他的手机,拿出来看却是个陌生号码。 他转身往院墙下走,边接通。 来电是咨询民宿的,对方在网上看到介绍,很感兴趣。梁暮秋耐心回答问题,从天气、交通、住宿条件到周边游玩的景点,不厌其烦,说得很详细。 对方表示还要考虑,梁暮秋道好,等挂了电话,他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一转身,就见厉明深正看着他。 梁暮秋感觉在他打电话的这几分钟,厉明深的视线似乎一直没有离开他。 他朝厉明深走过去。 等站到厉明深面前,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四目相对,还是厉明深先开口,对他说:“我要走了。” 梁暮秋愣了愣:“要走了?” “嗯。” “好的。”梁暮秋迅速转换为房东角色,为厉明深计算了两天的房费。 厉明深刷了卡,卡片放回钱包,钱包装进裤子口袋,回楼上房间,只拿了换下的那一身衣服就又下楼。 梁暮秋还站在院子里,见厉明深没一分钟就下来,朝他手里看一眼,忍不住问:“其他东西不要了吗?” “不要了。”厉明深说,“你随意处置。” “好。”梁暮秋回答,顿了顿又问,“你油够吗?” 厉明深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想起他曾经问过梁暮秋哪里有加油站。 梁暮秋大概以为他车没油了。 连他自己都忘了,梁暮秋却记得。 厉明深的眼神有些深,说:“应该够。” 梁暮秋点点头,又问:“你车停在村口吧,能找到路吗?” 厉明深动动嘴唇,不等他回答,梁暮秋已经说:“我送你吧。” 往村口走的路上,梁暮秋低着头,罕见地没怎么说话。 李律师的再度出现还是影响了他。 到村口,梁暮秋没有立刻返回,站在那株遮天蔽日的梨树下,目送厉明深上车。 厉明深发动车,沿着乡间小路向前驶去。 两旁风景疾速倒退,厉明深握紧方向盘。 前方便是转弯,鬼使神差地,他朝侧视镜看了一眼。 侧视镜里,梁暮秋的身影逐渐缩小,却还是站在原地。 厉明深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梁暮秋,好像谁也没有跟对方说再见。 15、第十五章 周一上午,秘书早早到公司,发现厉明深还没到便先替他把办公室门打开,将例会需要的文件搁在桌子上。 办公室的空气有些闷,桌上的痕迹也同周五下班时一样,似乎一整个周末厉明深都没来。秘书正奇怪,收到厉明深的信息,说例会推迟到下午。 周文出门有些晚,着急忙慌往公司赶,走在路上时狼吞虎咽解决掉一份三明治,紧赶慢赶到了工位,才知道厉明深上午不来。 他一屁股坐下,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感觉三明治一直卡着没咽下,又去茶水间倒水喝。 老板不在,整层楼都弥漫着轻松的氛围,秘书办好几个人都在慢条斯理地冲咖啡。 其中一人见到周文,问:“周助理,老板周末找你了吗?” 周文喝着水,不好说话便摇摇头。一整个周末他都严阵以待,生怕厉明深找他,陪女朋友在电影院看电影也不敢把手机静音,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 女朋友颇有怨言,在看到周文新的工资单后也不好说什么。升为厉明深助理后,虽然还在试用期,周文的工资就比之前在工程部多出三倍。 拿到工资单的当天,周文简直热血沸腾,浑身充满干劲,又觉得的确少了许多时间陪女朋友,看到秘书们背的包都很好看,暗自想再攒一攒钱,也给女朋友买一个。 “所以厉先生真的一个周末都没来?” “不仅周末不来,连早上例会也推迟了。” “这可真是稀奇。” 一群秘书议论起老板来简直不亦乐乎,有人问:“该不会谈恋爱了吧。” 茶水间顿时安静。 周文把一杯水喝光才感到喉咙里的阻塞感消失了,他舔舔嘴唇,暗自希望厉明深真的谈恋爱就好了,这样他也不用那么忙。 但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中午时厉明深回到公司,开完例会又开启连轴转模式,连周末也没休息。 这一日他约了人在外面谈事,等回公司,在办公室外看到了厉玦。 厉玦正质问秘书,为什么他不能进厉明深的办公室等。 “非得让我坐在外面?我可是他舅舅啊。” 厉玦每次来都要强调一遍自己是厉明深的舅舅。秘书心里翻个大白眼,表面还得维持微笑,“没有厉先生同意我不能给您开门的。” 厉玦面露不快,还要说什么,忽然看到厉明深从电梯出来,立马换上一副殷勤嘴脸,喊“明深”。 厉明深平淡地嗯了一声,从厉玦面前走过,秘书替他开门。 看到厉玦厉明深就想起方德,那辆被方德砸坏的车已经送去修理,不过厉明深不打算再开,直接让司机换一辆。 车辆定损数额过万,已构成犯罪,厉明深不接受和解,直接让李律师起诉。 厉明深自然以为厉玦又要来为方德说情,态度有些冷淡,进办公室后就脱掉西装外套,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来,没有招呼厉玦的意思。 厉玦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站该坐,直到秘书端着杯茶进来搁在茶几上,他才顺势在沙发坐下。 借着喝茶,厉玦打量了一圈厉明深的这间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位于寰旭的顶层,是寰旭最高权力的象征,从窗户朝外看是连片的摩天高楼。 厉玦心想自己要是在这么高的地方有这么间气派的办公室该有多好,但他也知道根本不可能,他这辈子估计都只能呆在一楼那间采光不太好的保安部办公室了。 厉玦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又酝酿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那个……明深啊。” 厉明深正在拧钢笔吸墨水,闻言抬起头,没说话,只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厉玦不自在地避开他有些锋利的眼神,才继续说:“这不快中秋了吗,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厉明深蹙了下眉。 日复一日地忙碌,他似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没意识竟然快到中秋。 他往日历瞟了眼,9月14号那一天的下面的确标注了“中秋节”三个小字。 看到“秋”字,厉明深立刻想起一个人。 算算时间,距离他去梁暮秋的民宿已经快两周了。 “中秋节怎么了?”厉明深搁下笔,靠在真皮座椅里,问厉玦。 厉玦说:“过节嘛,我怕你妈心里难过,打算那晚去陪陪她,还请了个厨师去家里做菜,你也会回去的吧。” 厉玦虽然不学无术也一事无成,但对厉環这个姐姐却没话说,年轻时厉環因为长得漂亮没少被人纠缠,有次几个小混混借着酒劲上来撕扯厉環的衣服,厉玦抄起酒瓶就砸过去,被对方几人按在地上用碎掉的酒瓶活生生切断一截小指。 厉明深沉默了片刻,没有答应,只道:“再说吧。” 他问厉玦:“还有其他事吗?” 厉玦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长辈,在这个外甥面前却总觉得要矮一截,犹豫着又问:“还有就是,明昭那个小孩……” 厉明深的目光刹时又变得冰冷,厉玦立即闭嘴。 “我就是随口问问,你先忙,先忙。”厉玦搓了搓手,站起来走了。 厉明深猜测应该是厉環叫厉玦来问的,果然下午时,李律师也来了,说厉環也找了他,催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 “这事我会处理。”厉明深道,“她要是再问你就说已经跟对方在沟通,但抚养权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很快到中秋,又恰逢周末,整个公司的人都喜气洋洋。寰旭福利好,逢年过节会发东西,下班时人人手里都拎着礼盒。 秘书办的人陆续下班,周文处理完手头工作,去敲厉明深办公室的门,问还有没有事。 厉明深正看文件,并没有抬头,只说一句“没有”,又道:“你可以走了。” 周文大喜过望,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跟女朋友约好了去吃饭,就先走了,厉先生再见。” 窗外暮色四合,厉明深停下笔,把笔横着拿在手里转了转,又拿起笔帽慢慢地旋紧。 整层楼安静下来,除了他应该没有其他人。厉明深走出办公室,朝斜对面看了一眼。 那间原本是勖明昭的办公室,黑着灯,房门紧闭,自勖明昭去世后就再没打开过。 厉明深不由想起去年,也是中秋,勖明昭叫他回家吃饭,强硬地坐在他办公室不肯走,非得等他一起回去。 路上时,勖明昭看他似乎不是很高兴,故意玩笑说道:“我给你做司机还不满意?架子真够大的。” 那一日天高气爽,厉環等在大宅的花园外,一见到勖明昭就迎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面对厉明深时神情转淡,只问了句“回来了?”。 母子间比陌生人还不如。 那一晚具体的情形厉明深已经不记得了,他记得自己吃完饭就找个借口又回公司。 中秋对他而言并非什么特殊日子,同一年中其余364天并无什么不同。 往年他都能自动屏蔽这一天,但自从上次厉玦提醒他后,他的视线就时不时瞟向日历。 厉明深最后还是开车回了大宅。 天气不错,他升起车顶棚,让晚风吹在身上,路上时他一直在想,如果厉環问起梁宸安,他该怎么说。 不是不可以采取强硬做法,想逼梁暮秋就范实在太容易,无论金钱、人脉还是手段,他有无数种方法,但每当他这样想,脑海中就会无端浮现出梁暮秋红着的眼睛。 况且他心底一直存着疑惑,把梁宸安接回勖家就真的好吗? 等到大宅时,花园外已经停了一辆车,是厉玦的。 厉明深绕到前头停好车,菁姐听到动静从侧门探身,见是他赶紧迎出来。 花园里有条石子路通到大宅,厉明深正走着,忽然注意到角落似乎堆着什么东西,他停下脚步定睛看去,发现全是装修材料。 再一看,草坪上还多了一架秋千。 “怎么回事?”厉明深问菁姐。 菁姐小声说:“太太让人把三楼两间房子打通了,说要装修儿童房,还叫人在花园做了个秋千。” 厉明深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进门后,远远的在玄关,厉明深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厉環,音色更年轻,也更尖刻,是厉玦第四还是第五任老婆。 “那家人不是没钱吗,给点钱肯定愿意把抚养权让出来的呀。大姐,要不然这事交给阿玦去做好啦,明天就把明昭的小孩给你接回家,正好中秋节也能一家团圆。” “你懂什么?”厉玦坐在旁边沙发,闻言立即瞪了自己老婆一眼,心道这个蠢娘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敢在厉環面前说什么“团圆”。 “我也是想大姐高兴嘛。”他老婆也意识到说错话,又有些不服气,小声争辩,“明深那么忙,哪有空管这种事?” 厉明深脚步不停地往里走,看见厉環坐在沙发主位,脸色不是很好。 “妈。”他喊了一声。 厉玦老婆刚才一口一个“明深”,见了厉明深根本不敢朝他看,缩在厉玦背后不敢出声。 “我就说明深会回来吧。”厉玦又瞪了老婆一眼,大声指挥菁姐说,“开饭开饭,饿死了快。” 厉玦不知道从哪儿找的厨师,手艺了得,变着花样做了一桌子菜,山珍海味极尽丰盛。但厉環显然没心情,吃几口就搁下筷子,厉玦就赶紧给她夹菜。 厉環便断断续续又吃几口,跟厉玦夫妇说着话,气氛倒也融洽,直到阿姨端着一道甜品从厨房出来。 那甜品盛在精致的瓷盘里,还盖着盖子。 厉玦老婆立刻说:“快快,端到大姐面前来。” 她又讨好似的看向厉環,脸上堆满殷勤笑容:“大姐,这个厨师做甜品很好吃,你尝尝。” 阿姨把甜品摆在厉環面前,掀开盖子,厉環看到了,原本含着一丝笑意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厉玦就坐旁边,见状往盘子里看一眼,心想坏了,那里头竟然是块月饼。 厨师不知道勖家刚办丧事,阿姨上菜前也没看,就这样把一块象征团圆的月饼端到了厉環面前。 厉環抬手就把那盘子扫了下去。 瓷片碎裂的声音响彻餐厅,紧接着就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唯独厉明深脸色不变,对站在一旁畏缩着不敢上前的菁姐说:“先打扫一下。” 这几个字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厉環忽然厉声说:“不许打扫!” 母子俩坐在餐桌两头,隔着长长的餐桌对视,厉環的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起来。 “都快过去半个月了,孩子呢?我问你孩子呢?” 厉環死死盯着厉明深,声音尖锐,一字字直往厉明深耳朵里面钻,抬手又将面前的一个碗摔在地上。 “人都不齐,你叫我怎么团圆?跟你吗?!” 最后三个字问出口,厉明深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平静地从餐桌起身,拿上外套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厉明深开车返回自己的公寓。公寓在城中心,寸土寸金的路段,每到晚上都是拥堵的时候,他便随着车流慢慢向前开。 路灯透过车玻璃照在厉明深英俊的脸上,他面容沉静,眼睛锐利地望着前方,看不出一丝破绽,唯有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泄露了内心真实的情绪。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又恰好红灯,厉明深踩下刹车,等车停下后拿过手机看一眼。 是条祝福短信,最后的落款写着梁暮秋,厉明深微微一怔。 他又将短信看一遍,开头没有称呼,祝福也客套得像模板,一看就是群发。 厉明深想起来了,他的号码是跟身份证一并登记的。他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私人号码,并不是秘书负责接听、筛选过后再转给他的工作号码。 厉明深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手指已经移到最上面的通话图标上。 铃响一声,他猛地反应过来,刚想挂断,但那头已经接通了。 “厉先生?”手机里传来梁暮秋有些惊讶的声音,混着细微的电流,钻进厉明深耳朵里。 厉明深想,他存了我号码。 “你好。”厉明深说。 这么官方的开场似乎让梁暮秋愣了愣,几秒后才说:“晚上好,中秋快乐,吃饭了吗?” “还没。”厉明深说。这是事实,刚才那桌菜他几乎没吃什么。 梁暮秋随口一问,“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吃了吗?”厉明深反问。 “我正在吃。”梁暮秋说,“在隔壁杨阿公家,你还记得吗?” “记得。”厉明深说,“好吃吗?” “好吃啊。”梁暮秋语调上扬,声音也变得轻快,“你上次来没机会,下次可以尝尝,杨阿公做的雪梨红烧肉很好吃,算是我们这里的一大特色。” 红灯转绿,车流逐渐松动,厉明深感到胸口的阻滞也似乎在一点点消失。手机开了外放搁在中控台,驶过路口后他就将车泊在了路边。 十五的月亮圆又亮,悬在天上,厉明深打开车顶篷,头顶没有了遮挡,月光便柔柔地洒下落在他的面庞。 身旁车流熙攘,他抬头看去,心脏仿佛被什么牵动,听到自己问:“那我现在过去能吃到吗?” 那头又沉默,过几秒才传来梁暮秋含着困惑的声音:“你现在要来?” 厉明深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的客房有人住吗?” “上周来了个客人,刚走。”梁暮秋说,又飞快补充,“不过房间我已经重新收拾过了。” “那好。”厉明深加快语速,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我现在过去,两个小时后到。” 说完他便听到电话那头的梁暮秋似乎笑了一声,对他应道:“好啊,那我等你。” 16、第十六章 挂了电话,梁暮秋又发送祝福短信给几个之前来过民宿的客人,这才将手机搁下。 今天中秋,杨阿公早早关门歇业,掌勺做了一桌菜,让杨思乐去梁暮秋的小院把他和梁宸安叫来一起吃饭。 四方的小木桌摆在院子中央,桌上摆着七八碟菜,还有一个细颈白瓷酒瓶,里面装的是杨阿公酿的桂花梨子酒。 微风吹得树木簌簌作响,带来初秋夜晚的凉爽。 杨阿公抿口酒,眯着眼兀自回味一会儿,搁下酒杯说:“嗯,就是这个味儿!” 桂花梨子酒度数不高,喝起来既有梨子的甜,又有桂花的香,只有这个季节才能尝到。 梁暮秋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唇瓣沾了酒液,显得光泽红润。 杨阿公刚才听到他打电话,吃了口菜,问:“有人要来住啊?” “是啊。”梁暮秋弯着眼睛,笑眯眯地说。他也没想到一通短信发出去厉明深会给他打电话,更没想到厉明深忽然提出要过来,不过有生意上门总是好的。 “什么人啊?”杨阿公问。 直接说名字杨阿公肯定不知道是谁,梁暮秋想了想,说:“上次来给你换灯泡那个。” “哦哦,那个人啊。”杨阿公想起来了,他还记得厉明深身材高大,长得也不赖,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气质不俗。 “长得挺俊的。”杨阿公评价。 梁暮秋失笑,附和道:“是挺俊的。” “干什么的?” 梁暮秋也不确定,回忆第一次见到厉明深时,对方有司机有助理,百万的车被砸了眼睛眨都不眨。 上回来小梨村,说住民宿就住,说走又走了,话不多,但能看出是个发号施令的人。 梁暮秋于是说:“可能做生意的吧。” “哟,大老板啊?”杨阿公瞧着厉明深也不像普通人,问,“那事儿多不多?” “还行,不挑剔。”梁暮秋说,“挺爽快的。” 开民宿最怕遇到挑剔事多的房客,厉明深算是很省心了。 杨阿公又琢磨:“不对啊,这大中秋的,他不在家待着,往咱们这乡下跑干什么?” 这也是梁暮秋的疑问,他摇摇头,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说:“不知道。” 杨阿公一杯酒喝完,咂了咂嘴,还想喝,梁暮秋赶紧阻止:“您少喝点,待会儿血压又高了。” “中秋嘛,过节了高兴。” 梁暮秋皱了下眉,话虽这么说,但他觉得今晚的杨阿公像是有心事,并没有表现得那么高兴。 杨阿公见他表情严肃,只好竖起一根手指,商量道:“再喝一杯。” 梁暮秋等他倒完酒,把酒瓶拿到自己面前,说:“剩下的都是我的了,您可不许抢。” 梁宸安跟杨思乐早早吃完,想偷溜去外面玩,被担心太晚了不安全的梁暮秋一手一个抓回来,只能蹲在角落那片菜地旁边薅草玩。 菜地里种着葱姜和辣椒,墙上还爬了丝瓜,藤蔓开出嫩黄的花,也结出了长长的果实,只是还有些青涩,不能吃。 菜地里还长出不少杂草,梁宸安蹲在旁边,看见杂草就拔掉。墙根搁着一个旧枕头做的垫子和两个碗,是小花的猫窝和饭盆,但梁宸安一晚上都没见到小花,于是问旁边的杨思乐:“你家猫呢,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杨思乐说,“出去玩了呗。” 小花原是野猫,大雨天奄奄一息地躺在泥地里,被路过的杨阿公捡了回来。大概野性未消,它三天两头往外跑,过几天就又自己回来。杨阿公也不找,给它提供一个栖身的场所,确保它的饭盆里始终装满水和食物。 杨思乐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草,梁宸安觉得他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转头看了过去,就见杨思乐拔了根小葱,连忙说:“你拔错了。” “哦——”杨思乐拖长声音,瓮声瓮气地应道。 梁宸安把葱抢过来又栽回泥里,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杨思乐扭头看了眼还在吃饭的杨阿公,又转过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小声对梁宸安说:“冬冬,如果我有钱就好了。” 梁宸安愣了愣:“为什么呀?” “有了钱就可以买零食买玩具买很多东西啊。” 杨思乐眼睛都发亮,一脸“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的表情看着梁宸安,但很快,他眼神又黯淡下去,继续闷闷不乐地拔草,又从中间揪成两段,小声说:“而且有钱我阿公和我爸爸就不会吵架了。” 梁宸安忽然一顿。 杨思乐并没察觉,继续说:“那天我爸跟我阿公打电话,我听到他们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啊?”梁宸安隔了几秒才问。 “好像是因为钱吧,哎,我也不知道。”杨思乐回忆着。那天他接到他爸电话,说中秋要回来,还挺高兴,把电话拿给杨阿公,没多久就听到杨阿公大声说“我没钱,你想也别想!最好别回来!”,然后砰地挂上了电话。 杨思乐吓了一跳,等了好一会儿听不见动静,悄悄把头伸出去,就见杨阿公坐在小饭馆的一张桌子旁,正用手背无声地抹眼泪。 “大人好烦啊。”杨思乐一脸愁容,问梁宸安,“冬冬,你说怎么样才能赚钱,我想有好多钱。” 杨思乐想法很简单,有了钱父亲就不会和杨阿公吵架了。 梁宸安摇头,慢吞吞地把拔下来的草排在一起,小声说:“我不知道。” “那你有钱吗?”杨思乐往他旁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问。 梁宸安对钱没有太多概念,因为梁暮秋几乎对他有求必应,想要什么都给买,零用钱也不少给。他都存在存钱罐里,顶多偶尔花个一块两块买点小零食。 梁宸安又摇头,不过说:“但我有一个存钱罐。” “有多少钱?”杨思乐问。 “没数过。”梁宸安说,“要不然你明天来找我,我们一起数数。” 杨思乐忙说:“好啊,我明天一早去找你,你不许睡懒觉。” 梁宸安反驳:“我才不睡懒觉,是你老睡懒觉。” 梁暮秋吃着饭,就听两个小孩在争论什么“睡觉”,你一言我一语,幼稚地不行。 但正是这份幼稚叫他羡慕。 眼看要吵起来,他连忙说:“冬冬乐乐,来来,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梁宸安立刻拍掉手上的泥,站起来跑到梁暮秋旁边,杨思乐跑到另一边,同时问:“什么好东西?” 两个小孩眼睛亮亮地看着梁暮秋,俱是一脸期待。梁暮秋刚才就用手把酒杯遮住了,这会儿在两人的注视下,慢慢地把手移开,轻声说:“看,月亮。” 那酒杯里赫然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杨思乐不由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 梁暮秋轻轻晃动酒杯,月亮也跟着晃。 杨思乐看看酒杯,看看梁暮秋,又看看好端端挂在天上的月亮,嘴巴越张越大,终于忍不住问:“酒杯里怎么会有月亮?” 梁暮秋学着他的语气,拖长语调慢悠悠地反问:“是啊,酒杯里怎么会有月亮呢?” 梁宸安看过书,立刻说:“这叫倒影,才不是酒里的月亮,秋秋骗人!” 梁暮秋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掐了一下。 杨思乐不服气:“你才骗人。” 见杨思乐不信,梁宸安指着角落的水缸说:“不信去看那里,那里也有月亮。” 两个小孩跑到水缸边,头凑头挨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梁暮秋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正好看到杨阿公也在看杨思乐,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有些沉,一口闷掉了杯子里的酒。 梁暮秋更确定了老头有心事,心里有了猜测,试探问道:“杨雄今年没回来吗?” 杨雄就是杨阿公的儿子,前两年和杨思乐的妈妈离了婚,一直在外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 杨阿公哼了一声,酒杯磕在木桌子上,发出一声重响:“最好别回来,省得给我添堵!” 梁暮秋没再说话,给杨阿公夹了一筷子菜。 半晌,杨阿公似乎是叹了口气,对梁暮秋说:“我没事,你就别操心了。我问你,上次那人后来又来了吗?” 梁暮秋知道他问的是李律师,眼神暗了暗。 “没有。“他选择隐瞒,免得老人家跟着担心。 “那就好。”杨阿公又哼道,“来一次我打一次。” 帮忙收拾完碗筷,梁暮秋带梁宸安回隔壁,手里端着一锅红烧肉和一碗米饭,是杨阿公听说厉明深想吃后现做的。 进小院,梁暮秋第一件事就是把红烧肉和米饭放进保温箱。 刚才在院子里光线昏暗,此刻到了室内,站在灯光下,梁宸安才发现梁暮秋脸颊发红,怕他喝醉了,有些担心:“秋秋,你是不是醉了,你脸好红啊。” “放心吧我没醉。”梁暮秋的声音还跟清醒时差不多,他只是喝酒上脸。 他没忘记正事,对梁宸安说:“你先睡觉,我还要等人。” 把梁宸安赶上床睡觉,梁暮秋又下楼,站在院子中央。 大半壶桂花梨子酒都被他喝了,虽说度数不高,但他平时很少喝,酒意慢慢地就涌了上来。 梁暮秋拿出手机看一眼,距离厉明深给他打电话已经过去快两小时,他记得厉明深说两小时到,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到哪儿了,又怕对方开车不方便接,心想晚上路黑不好走,别出事,便坐在石凳上耐心等待。 渐渐的,酒的后劲显出来,梁暮秋感到有些热,便把外套脱了。 然而效果并不明显,他还是觉得热,比起身体上的热,更多是心头的躁动。 他干脆站起来,绕着那株小梨树跑两圈,又原地打一套军体拳想发散发散酒劲,忽然停了下来,望着那株梨树出神。 这树是梁宸安出生时种下,一晃五年。梁暮秋抬手碰了下藏在树叶间的一颗幼小果实,有些感慨:“养了这么多年,终于要结果了。” 微风从远方山间吹来,小梨树枝叶晃动,发出哗哗的声响,那颗果实也从梁暮秋的手中脱离。 梁暮秋不由笑了:“呦,脾气还挺大,不给摸呀?” 酒意上头,他头脑有些晕,心跳加快,神经也比平时要兴奋,于是往后退了一步,伸出两只手,学着武侠片里出招的姿势将掌根抵在一起,脚下扎着马步,冲树说道:“看我给你表演一招,隔空打牛!” “啊——哈!” 梁暮秋正出招,冷不防院门被忽然推开,厉明深走进来。 四目相对,梁暮秋脸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17、第十七章 梁暮秋庆幸院子里光线昏暗,厉明深应该不会看得很清楚。他连忙站直,冲门口说:“到了?” 门下悬着一盏小灯,厉明深浴着昏黄的光,没有开车赶路的匆忙,依旧英俊且从容。 听到梁暮秋问话,他淡淡嗯一声,“我看门没关,所以直接进来了。” 梁暮秋尴尬地笑笑:“还挺准时的。” 这次来又是临时起意,厉明深依旧什么也没带,垂着双手打量熟悉的小院,目光滑过安静的二楼,状似随意问:“就你一个人?” “冬冬睡觉了,小孩子睡得早。”梁暮秋做了个深呼吸,微凉的空气沁入心脾,感觉整个人都清醒了,语调轻快地招呼厉明深,“饿了吗,先吃饭吧。” 厉明深跟在梁暮秋后面走进厨房,看着梁暮秋从保温箱里拿出两个上下卡在一起的白色瓷碗。 那碗大概有些烫,梁暮秋把碗搁到餐桌上,赶紧伸手去摸耳垂,紧接着又拿了碗米饭出来。 厉明深洗净手在餐桌旁坐下,看起来面无波澜,内心却没有表现得那么平静。 怕红烧肉的香味跑出来,梁暮秋特意在上面卡了个碗,等厉明深坐下才揭开,还自配闪亮登场的bgm——“当当”。 厉明深微微翘了下嘴角。 梁暮秋从筷笼里抽出双筷子递过去,“尝尝看。” “谢谢。” 厉明深接过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意料之外肥而不腻,带着淡淡的甜味,他又夹了块梨,切成三角的梨裹满酱汁,尝起来有股肉香。 梁暮秋观察厉明深的表情,笑着问:“好吃吗?” 厉明深抬眼看了过去。 到他这个位置,什么珍馐美味都尝过,可能因为一路上都在期待,所以吃到了就会格外满足。 厉明深点点头,淡淡评价道:“味道不错。” 梁暮秋又说:“刚出锅更好吃,现在已经有些凉了。” 红烧肉和米饭都是热的,温暖了厉明深的脾胃,他说:“不凉。” 梁暮秋笑了笑,拉把椅子在对面坐下。 厉明深不动声色看过去,首先注意到的是梁暮秋干净利落的头发,有几缕垂在额前,在灯下晕出淡淡的光圈。 他目光又悄然偏移,落到梁暮秋红润的面颊上,不仅脸颊,眼尾那处也泛着薄薄的红,眼睛仿佛秋日碧波荡漾的湖面,鼻翼那颗小痣随呼吸微微起伏,呼吸间则带着淡淡酒气。 “你喝酒了?”厉明深问。 梁暮秋“啊”了一声:“这么明显吗?” “我比较容易上脸。”他手背贴了下脸,“其实没喝多少。” “喝的什么?”厉明深像是随口问,“红酒还是白酒?” “算白酒吧。”梁暮秋说,“其实是桂花梨子酒。” “梨做的酒?”厉明深微微扬眉,他从来不知道一个梨能做出那么多花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梨村的特色就是梨,村民自然费尽心思研究,用梨做菜酿酒榨果汁,还能入药。” 梁暮秋兴致勃勃介绍,见厉明深似乎感兴趣,又问:“你想喝吗?想喝的话我明天讨点给你尝尝。” 厉明深看着他,想知道梁暮秋是不是对每一个房客都这么热情。 他埋头吃一口米饭,应道:“好。” 厉明深利落地解决了一整碗红烧肉和米饭,梁暮秋关掉厨房的灯,带他从廊下穿过,去二楼的房间。 一路上都装了感应脚灯,随着他们的走动渐次亮起,在静谧的夜晚有种漫步星河的浪漫。 梁暮秋刚才已经将房间的门窗都打开通风,他侧身让厉明深进去,自己站在门口,说:“你上次买的东西我放在桌子上了。” 厉明深回头看,桌上果然有包东西,他有些意外,“没丢吗?” “没。”梁暮秋说。 “为什么不扔?”厉明深问。 梁暮秋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上次厉明深离开后,他把厉明深的物品收进袋子,扔了觉得浪费,不扔又不知道怎么处理,就随手塞进杂物间,没想到厉明深还会回来,正好派上用场。 厉明深像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梁暮秋回答,很快又道了句“谢谢”。 “应该的。”梁暮秋顿了顿,对他说,“那晚安。” 他转身要走,又忽然回头,指了指栏杆外夜空上悬着的明月对厉明深说:“差点忘了,中秋快乐。” 厉明深看着他走回隔壁,听到关门的声音,才缓缓将门合上。 月落日升,嘹亮的鸡鸣拉开一天的序幕,阳光晴朗,是个好天。 厉明深只睡几个小时就能保证整天都精力充沛,当他起床后看到梁暮秋时,还是有些意外。 梁暮秋是被杨思乐吵醒的。 杨思乐惦记梁宸安的存钱罐,一早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小院来敲门。 梁暮秋睡眠轻,听到动静就醒了,披件外套去开门。 “秋秋早!”门一开杨思乐就往里钻,“冬冬呢?” 梁暮秋打了个哈欠,声音还带着宿醉后的沙哑:“他还在睡觉,你去叫他吧。” 杨思乐穿过小院,蹭蹭地跑上楼梯。 梁暮秋在背后说:“慢点乐乐。” 他看着杨思乐钻进梁宸安的房间,不由露出笑来,一偏头发现了厉明深。 “早啊。”梁暮秋走到院子中央,抬起头说。 “早。”厉明深回道。 杨思乐跑进房间后随手把门一带,说话的声音通过门缝传了出来,似乎在催梁宸安起床,说他是懒虫。 梁宸安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梁暮秋不在就赶紧跳下床,连裤子都没穿就跑出来,趴在栏杆上看到梁暮秋才放心。 梁暮秋问他早饭想吃什么。 梁宸安想了想:“牛肉锅贴。” 梁暮秋又问:“乐乐呢?” 房间里传出杨思乐的声音:“我也要吃牛肉锅贴!” 梁宸安于是对梁暮秋说:“他说他不吃。” 杨思乐听见了,高声抗议:“坏冬冬!” 梁宸安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忽然看到旁边的厉明深,瞪大眼睛同他对视两秒,意识到自己还光着,两腿一夹,捂着内裤跑回房间里。 牛肉锅贴早市才有得卖,梁暮秋回房间洗漱,换好衣服,下楼时看到厉明深站在院子里,已经穿戴整齐。 还是昨夜来时的那一身衬衫西裤,不过没穿外套,袖子也挽了起来,显得随意放松。 梁暮秋走过去,厉明深回头看他,竟主动问:“你要出去吗?” 梁暮秋有些惊讶,点头道:“去早市。” “要一起去逛逛吗,就在村口。”他又说,“每个月十五十六是大集,附近村子的村民都会来,挺热闹的。” 厉明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邀请。 小院外空地上,杨阿公正挥舞扫帚清扫落叶。 厉明深对杨阿公打了声招呼。 “早啊!”杨阿公大清早就中气十足,问厉明深休息得怎么样,住不住得惯。 “住得惯。”厉明深不端架子,很有礼貌地回道,“空气很好。” “阿公,我去趟早市。”梁暮秋说,“乐乐在冬冬房间,待会儿一起吃早饭吧,您想吃什么?” 杨阿公已经吃过,摆手说:“我不用,你快去吧。” 梁暮秋领着厉明深往村口走,边走边介绍村子的情况,他的出发点很简单,外面的人来到小梨村,多体验多了解,回去后向亲戚朋友介绍,村子的人气就能慢慢聚集起来。 步行十多分钟到集市入口,两旁都是摊位,中间留两人宽的过道,有卖新鲜水灵的瓜果蔬菜,也有卖鲜花和各种小吃,来赶集的村民不少,人头攒动。 梁暮秋问厉明深想不想自己逛逛,厉明深淡淡嗯了一声,梁暮秋看一眼手机,估算时间,说:“二十分钟后我们在这里碰头,如果你还想逛就给我发个信息,我先回去。” “好。”厉明深说。 约定好,梁暮秋转身,汇入了赶集的人群中,先买了几兜蔬菜,又去锅贴的摊子前排队。 队伍有些长,缓慢向前移动。梁暮秋排在中间,旁边一个中年男人不停挤他,他往旁让了半步,对方得寸进尺,看样子是想将他挤出队伍好自己排进去。梁暮秋脾气再好也忍不了,正要质问,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将那中年男人结结实实地挡开了。 梁暮秋一愣,沿着手臂向上,看到了厉明深的脸,顿时有些惊讶。 “你怎么……”他想问厉明深怎么在这儿。 梁暮秋走后,厉明深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也抬起脚步,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看到梁暮秋在几个摊子前蹲下,边挑蔬菜边笑着跟摊贩打招呼。 他似乎跟每个人都很熟,每个摊贩见了他都笑呵呵的,就连旁边看摊子的狗都冲他直摇尾巴。 隔着熙攘人群,厉明深不动声色地观察。 如果说前一晚来小梨村是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的冲动,经过一夜,厉明深已经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审视梁暮秋这个人。 小梨村民风淳朴,人际关系简单,这样的环境造就了梁暮秋单纯善良的心性,对他这个忽然出现的所谓房客毫无戒心,反而以最大的诚意和热情相待。 厉明深再一次想,如果他要从梁暮秋手里夺过梁宸安的抚养权,简直易如反掌。 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提醒他,他不能。 一旦他这么做,梁暮秋平静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厉明深想,恐怕到那时,梁暮秋再也不会露出像现在这般的笑容了。 他冷眼旁观,看梁暮秋拎着菜慢悠悠地往前走,看梁暮秋排队买锅贴,当看到梁暮秋就快被人挤出队伍时,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梁暮秋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厉明深身高接近一米九,在人群中是相当醒目的存在,轻而易举就将那个中年男人挡开。他站在梁暮秋旁边,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塑料袋,用熟稔的语气问:“买好了吗?” 中年男人似乎不服,在背后瞪着厉明深,然而身高实在悬殊,况且厉明深挽起的衬衫下小臂结实有力,看过来的目光冷冽含锋,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只能讪讪地走开,去队尾规规矩矩排队。 梁暮秋看着空出的手,愣了愣,说:“快了,这一锅应该就能到我了。”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沉默地等待。很快,老板开锅,锅贴的香味立刻飘了出来。 轮到梁暮秋,他早在心里计算好要买的数量,当老板询问要几个时,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头看了厉明深一眼,问:“你吃几个?” 不等厉明深回话,他又笑起来,自顾说:“六个够吗?我请。” 厉明深同他对视两秒:“行。” 早市紧里头是集中卖鱼虾的地方,地上摆了一排红色水盆,水管接到盆里咕咚咕咚冲着氧气,新鲜的活鱼活虾从水里蹦出来,溅起道道水花。 梁暮秋对厉明深说稍等,走过去问怎么卖。 听老板说完价格,梁暮秋道:“我要四条,你给我算便宜点吧。” “好啊。”老板也爽快。 “那我要这条,还有这条……”梁暮秋蹲在水盆边,点兵点将地要了四条鱼,各个鲜活肥美,请老板杀好,装在两个袋子里,走回厉明深跟前说:“走吧,不过我还得从村口绕一下。” 初秋的清晨空气清新,村口的那棵梨树尽情地舒展着枝条,阳光从树叶缝隙间穿过,斑驳的光影落在梁暮秋的脸上。 厉明深余光看去,看到梁暮秋微微仰起头,脖颈绷出优美的弧度,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栗阿婆刚把门打开准备做生意,远远见到梁暮秋就挥手招呼:“小秋!” 梁暮秋高声应道:“阿婆!” 栗阿婆今天穿了件深色的对襟小褂,脖子上戴的正是梁暮秋送的那串珍珠项链。 梁暮秋走近看到了,夸张地“哇”了一声,真诚赞美道:“真好看!” 栗阿婆笑眯眯地原地转了个圈,又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去早市逛了逛。”梁暮秋朝厉明深看一眼,小声说了句“你等我一下”,然后走进杂货铺,对栗阿婆说:“我要火锅底料,您给我拿一个。” 栗阿婆看到他手里拎的蔬菜,问:“冬冬又想吃火锅啦?” “是啊。”梁暮秋说,“前几天就一直跟我念。” “还要红油的吗?” “嗯,要红油的。” 栗阿婆笑道:“都说外甥像舅,冬冬跟你小时候一样,都爱吃辣。” 梁暮秋这回只笑了笑,没说话。 “你等着啊。” 栗阿婆从货架上拿了包红油底料递给梁暮秋。 梁暮秋催她记账,栗阿婆便拿出账本记下一笔,梁暮秋这才把一袋鱼递过去,说:“刚去了早市,看到鱼新鲜,给您带两条。” 那鱼在袋子里还动了一下,栗阿婆接过后吓了一跳,又喜笑颜开:“呦,还蹦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抓了一把散装零食要往梁暮秋口袋里塞。梁暮秋灵活地往旁边躲。 “拿去吃呀。”栗阿婆说。 “不要了。”梁暮秋往外跑,“我口袋装着手机呢,塞不下。” 栗阿婆追着他出去,梁暮秋早跑出十米开外,只剩厉明深还站在杂货铺外的台阶上。 厉明深看着梁暮秋从身边跑过,带起一阵清风,正莫名其妙,紧接着便看到了栗阿婆。 栗阿婆也看到他,先是一愣。 “你不是小秋家那个……” 她一时卡壳,想不起应该叫“房客”,干脆也不想了,当下转移目标,一把拉住厉明深,边往他裤子口袋里塞零食,边自言自语似的念道:“反正你是小秋家的,给你也一样。” 18、第十八章 “栗阿婆年轻的时候结过婚,可惜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她没有孩子,就一个人守着这间杂货铺,但人很热情,是个爱漂亮的老太太。” 回去路上,梁暮秋简单地跟厉明深说,又问:“阿婆给你什么吃的了?” 厉明深穿着西裤,两边口袋鼓鼓囊囊,一路走过好多人朝他看。 梁暮秋看一次笑一次。 厉明深面露无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食,有水果糖也有小饼干,竟然还有块螃蟹形状的迷你月饼。 他伸手递给梁暮秋,梁暮秋摇了摇头,打趣道:“阿婆送你的,你就拿着吧。” 梁暮秋往回走的时候,杨思乐正趴在梁宸安的床上跟他一起数钱。 存钱罐底部的塞子被拔掉,哗啦啦往外吐钱,杨思乐一眼看到一张红色钞票,抓到手里大声喊:“一百!” 杨思乐声音太大,震得耳朵疼,梁宸安往旁边挪了挪。 杨思乐又抓起两张五十,羡慕道:“冬冬,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啊,我阿公平时最多给我十块钱。” 杨思乐手里拿不住钱,杨阿公每次给他零花钱他都会忍不住想花掉,久而久之杨阿公也就不给他太多。 杨思乐先把大的钞票放一堆,又去数剩下的零钱和硬币,梁宸安看着他,问:“够吗?” “什么够吗?”杨思乐不明白。 “够让你爸爸……和阿公不吵架吗?”说到爸爸这两个字,梁宸安不自觉停顿,声音也轻,不过杨思乐心思都在钱上,没听出来。 杨思乐闻言忽然停下,转头盯着梁宸安。 “你看我干什么?”梁宸安奇怪。 杨思乐有些不敢相信:“你要把这些都给我啊?” “嗯。”梁宸安点头。他和杨思乐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梁暮秋告诉他朋友间应该相互帮助,如果这些钱能让杨思乐的爸爸不再和杨阿公吵架,他愿意都给对方。 杨思乐怔怔地看着梁宸安,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冬冬,你可太好了!” 梁宸安把他扯开,又问:“够吗?” “我不知道,应该够吧。” 杨思乐把钱塞回存钱罐,抱在怀里欢喜地晃了晃,不知想到什么又搁下,落着嘴角叹气:“算了,我还是不要了,反正我爸也不回来,要也没用。” 存钱罐搁回原处,杨思乐忽然发现下面还压着什么东西,他好奇拿起看,是一叠硬纸做的卡片,巴掌大,上面画了一个卡通小人哭哭的图样,旁边还写着三个字。 杨思乐不自觉念出声:“原…谅…卡?” 他又往下翻一张,是个卡通小人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的图样,旁边也写着字。 “许……”许什么卡? 中间那个字杨思乐不认识,不等问,梁宸安一把夺过去,攥在手里背到了身后。 “这是什么啊?”杨思乐好奇,“你在集卡吗冬冬?” “没什么。”梁宸安说。 “给我看看。”杨思乐说。 “下次给你看。”梁宸安糊弄他,转身往卫生间走,“现在我要尿尿了。” 等梁暮秋回来,吃过早饭,梁宸安和杨思乐坐在院子里写作业。梁暮秋也坐在石桌旁,面前架一台笔记本电脑。 之前一个关系不错的房客发来信息,说想趁现在天气好再来小梨村逛逛,问能不能住梁暮秋的小院。 梁暮秋没有立刻回复,抬头看向二楼紧闭的客房门。 吃早饭时厉明深接到电话,站在院子里说了很久。梁暮秋隐约听到一些,应该是他公司的事。 厉明深声音沉稳,不疾不徐地吩咐几句,而后挂断电话,走回餐桌吃完早饭便回房间,再没出来。 梁暮秋难免好奇,厉明深如果工作忙,为什么还要来小梨村?说是来找人,但也并没有见他出门。 梁宸安见梁暮秋一直盯着楼上看,也回头看一眼,问:“秋秋,你在看什么?” 梁暮秋收回视线,说没看什么,又问梁宸安作业有没有做完。 梁宸安微微昂起下巴:“我昨天就做完了,现在在看课外书!” 梁暮秋摸摸他的头:“冬冬这么棒啊。” 对面的杨思乐咬着铅笔,抬起头幽怨地看了梁宸安一眼,他的作业还有一半空白。 梁暮秋也摸摸杨思乐的头:“乐乐也很棒,慢工出细活。” 杨思乐:“……” 院子外传来车声,杨思乐坐不住,跑出去看是谁。 车停下,当看到车上下来的人,杨思乐不禁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立刻冲过去,喊道:“爸爸!” 梁宸安听到了,抬头往小院外望去,又很快低下头继续看书。 这个细节被梁暮秋注意到,他盯着梁宸安乌黑的后脑勺看了一阵,起身往外走,一看还真是杨雄回来了。 梁暮秋站在门口,冲杨雄点点头,“回来了?” 杨雄见了他,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古怪,但也冲梁暮秋点点头:“嗯,回来看看乐乐。” 杨思乐被父亲抱在怀里,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杨阿公正在厨房切菜,穿着围裙就跑出来,手上还沾着几粒葱花。父子俩对视一眼,杨雄主动喊了声“爸”。 杨阿公脸色稍霁,哼了一声。 杨思乐从杨雄身上滑下来,牵他的手往院里拉:“爸爸快回家!” 杨家祖孙三代进了隔壁,梁暮秋也转身,将门虚掩,坐回了梁宸安旁边。 很快,杨思乐抱着零食又跑回来,花花绿绿的包装,呼啦啦全堆在梁宸安面前。 “冬冬,我爸爸回来了,这都是他给我带的好吃的,给你吃!” “哦。”梁宸安干巴巴说。 “他还给我买了玩具,一辆遥控汽车!”杨思乐兴奋地脸蛋通红,“我们一起玩吧。” “不要。”梁宸安想也没想就拒绝,“我还要看书。” “明天再看也来得及。”杨思乐说着去拉梁宸安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被一把甩开。 “我不去!” 杨思乐愣住了,瞪着他:“你声音那么大干嘛?” 梁宸安也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咬紧嘴唇不说话。 “你好奇怪。”杨思乐小声嘟囔,“不玩就不玩,我自己玩!” 杨思乐说完就扭头跑了。 这一幕落在梁暮秋眼里,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 联合开发的方案部分细节存在分歧,厉明深紧急跟外方连线讨论,你来我往互探底线,扯皮了几个小时,终于敲定一份补充协议。 挂了视频,厉明深又主持内部会,把后续工作布置下去,一偏头看向窗外,日头西斜,已经是傍晚了。 他闭着眼靠在沙发上,沙发的垫子很柔软,整个人仿佛陷进海绵,但那股疲惫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明明厌恶对方不讲契约精神,还必须保持微笑,不能失了风度。 厉明深起身走出房间,房间外面空气清新,满目鲜绿,隔壁飘来饭菜香,树上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他仿佛一脚从虚伪跨进真实,也迟钝地感觉到了饥饿。 楼下院子,梁暮秋和梁宸安正在支火锅。 梁宸安想坐在院子里面吃,梁暮秋于是从厨房接了个插线板,一直伸到石桌底下,又在桌上架好电磁炉。 余光看到厉明深,梁暮秋停下,抬头朝他看去。 厉明深一直呆在房间不出来,梁暮秋不放心,中途去敲了一次门,敲完门后才听到里头有说话声,声线低沉,说着流利的英文。 等了半分钟厉明深才来开门,梁暮秋注意到他打了一条藏蓝条纹的领带,袖口也放下,工整地扣好。 梁暮秋意识到或许打扰了厉明深工作,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抱歉”,小声解释只是因为厉明深太久不出门所以他来看一眼,让厉明深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他就在楼下。 说完梁暮秋笑笑,转身要走时,厉明深忽然叫住他。 “梁暮秋。” 这是梁暮秋第一次听厉明深喊自己名字。 他停下来,看着对方。 厉明深却什么也没说。 一群白鸽从夕阳下飞过,梁暮秋问厉明深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吃饭。 厉明深发现,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他似乎都无法拒绝。 支好火锅,梁暮秋回厨房,从冰箱里拿涮锅的肉和菜,羊肉牛肉原本一样一盒,他想了想又多拿了两盒出来,指挥梁宸安端去外面,自己则擦擦手,抬脚往隔壁走去。 还没进门就听到杨阿公高昂的声音,好像在说杨雄菜放的位置不对。他嘴上说不想杨雄回来,但杨雄真的回来,还是高兴的,否则也不会早早地把小饭馆关门,为杨雄张罗晚饭。 梁暮秋喊了声“阿公”,又冲杨雄点点头,说:“我来拿酒。” 上午从早市回来,梁暮秋把另外一袋鱼给杨阿公送去,说要讨壶桂花梨子酒。 杨阿公收了鱼,稀奇地看他:“你什么时候酒瘾这么大了?昨天不是刚喝过。” “房客想喝。”梁暮秋说。 杨阿公转身要去屋里给梁暮秋拿,梁暮秋叫住他,说晚上再来,先在杨阿公的酒柜里冰着,免得喝的时候味道不好。 “你也不嫌麻烦。”杨阿公说,“以前的房客也没见你这么尽心。” 梁暮秋背着手笑笑,没说话。 杨阿公进屋给梁暮秋拿酒,梁暮秋站在院子里四处看看,发现小花竟然也在,正在墙角喝水。 “小花。”梁暮秋轻轻唤了一声。 小花舔舔爪子,回头见是梁暮秋,伸了个懒腰朝他走来。 杨雄把菜摆上桌,脸色不知怎地不太好,故意在小花经过时踢了一脚,低声喝道:“滚开!” 那一脚正踢在小花肚子上,小花立刻弓起身体,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嘶叫,做出攻击姿态。 梁暮秋朝杨雄看了一眼。 杨雄这才收回脚,又骂了句“死猫”,一掀布帘也进了屋里。 院墙另一边的小院里。 厨房的料理台上摆满食材,梁宸安一一看过去,羊肉卷、肥牛片、鱼豆腐还有洗的干干净净水灵灵的蔬菜,全是他爱吃的。 梁宸安咽着口水,两手稳稳地端起一份羊肉卷,一转身就看到厉明深走了进来。 面对不太熟悉的人,梁宸安就变得沉默内敛,不主动说话,也不往跟前凑。他看着不在意,实际心里自有一杆评价的标尺。 厉明深来了两次,他只简短地跟对方说过几句话,但不代表他没有暗暗观察对方。 他觉得厉明深跟其他房客不太一样,个子高,开得车很炫,话也不多,这几点可以各加零点五分,但整天呆在小院哪儿也不去,还总是蹭饭。 好烦。 扣大分! 梁宸安刚才听到梁暮秋的话,知道厉明深又要跟他们一起吃火锅,嘴角一落,当时就不乐意了。 他只想跟梁暮秋两个人开开心心吃顿火锅,不想让这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房客分他的羊肉。 梁宸安到底是个孩子,并不善于伪装情绪,厉明深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抵触。 果然,梁宸安没跟他说话,直接从他旁边绕了出去。 厉明深原以为自己会没什么感觉,但可能真的是血脉相连,当梁宸安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体会到了心脏被牵动的滋味。 他想这是勖明昭的儿子,是他的亲侄子,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梁宸安讨厌自己。 19、第十九章 梁暮秋拿了酒,没逗留就回来了,临走前蹲下摸了摸小花的脑袋。 “你要去我家玩吗?”他问,“冬冬很想你。” 小花的胸口毛色雪白,后背黑黄相间,是只非常漂亮的三花。它像是听懂梁暮秋的话,却没动,只喵了一声,伸出柔软的舌头舔了舔梁暮秋的掌心。 “乖了。”梁暮秋摸摸它的头,起身走了。 等回小院,厨房里的菜都被端到院子里,桌上不够放,厉明深搬张椅子出来,梁宸安便默默地把一部分蔬菜搁在了上面。 多功能锅里加入清水,煮开后再下底料,梁暮秋撕开包装扔进去,底料在沸水里化开,很快,浓香热辣的红油味儿便飘散开来。 梁暮秋陶醉地闻着,声音也跟那滚沸的火锅似的激动:“冬冬冬冬,快拿筷子。” 梁宸安跑进厨房,踮脚去够筷笼,但筷笼在餐桌中间,他够不着,伸直胳膊也始终差一点,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把筷笼拿到了他面前。 梁宸安愣了愣,抬起头,就见厉明深正平静地看着他。 他同厉明深对视两秒,就着对方的手抽出两双筷子,然后掀起眼皮飞快瞄了厉明深一眼,又拿出一双。 “谢谢。”梁宸安小声说。 “不客气。”厉明深道,看着梁宸安跑了出去。 等厉明深也回到院子里,才发现桌上多了个白瓷瓶,颈口细长,瓶身雕刻梨花。 他看向梁暮秋。 梁暮秋冲他笑道:“桂花梨子酒。” 厉明深坐下,打开瓶口的塞子先闻了闻,而后扬了扬眉毛。 只有他面前摆着酒杯,他问梁暮秋:“你不喝?” 梁暮秋不好酒,何况昨天刚喝过,因此只给厉明深拿了个小酒盅。 厉明深看着他,他也看着厉明深,火锅热气蒸腾,厉明深的脸变得朦胧,但那双眼睛却漆黑明亮,直直地朝他看过来。 不知为何,梁暮秋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他想,如果只一个人,那不就成了喝闷酒,还有什么意思。 “我也喝。”梁暮秋撑着膝盖站起来,“等我,我再去拿个杯子。” 梁宸安才不管两个大人,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涮肉。 羊肉卷下锅,几秒就熟,梁宸安夹进碗里,还没吃口水就流下来。他虽然馋,但并没有着急,又用漏勺捞起一块鲜嫩的巴沙鱼肉,放进梁暮秋碗里,然后才坐回去。 厉明深见到了,问:“他喜欢吃鱼?” 梁宸安听懂了这个“他”指谁,朝厉明深看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嗯了一声,夹起羊肉沾点蘸料,再吹吹,等不那么烫了才送进嘴里。 还没来得及感受滋味,就听隔壁传来杨阿公的吼声。 “——我告诉你,你这是做梦!想都别想!” 梁宸安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了过去。 梁暮秋也听到了,脚步一停,紧接着绕过厨房走到墙根底下。两间小院几乎挨着,平时说话稍微高点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梁宸安也不吃了,跑到墙根下跟梁暮秋一起听。 这一声后,杨阿公便没了声音,倒是杨雄说了好几句,刻意压低音量,听不清说了什么。 舅甥俩面对面站着,梁宸安仰头朝梁暮秋看,表情有些紧张,梁暮秋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坐回去吃饭。 梁暮秋走进厨房,从橱柜里又拿了个酒杯,他分神地想,不知道杨阿公家里怎么了,但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问。 梁宸安坐回座位,忍不住又朝院墙那头看去,而后才拿起筷子,慢吞吞地继续吃饭。 很快,梁暮秋也回来了,走回石桌前坐下,本想给厉明深倒酒,厉明深却抢先一步把他的酒杯拿走。 梁暮秋垂着眼,看着厉明深一手拿酒杯,另一只手倾斜酒壶,透明的酒液汇作一条纤细的水流,缓缓流了出来。 看着看着,梁暮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厉明深的手上。 那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从颜色看很健康,手背因为用力而绷起青色血管。 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微微突出,应该是长久书写留下的印记。 他不由想象厉明深握笔时的姿态,猜测厉明深平时大概都会用这只手签合同,现在这只手却为他倒酒。 梁暮秋不自觉笑了一下。 厉明深注意到,轻抬眼皮朝他看去,问:“笑什么?” 梁暮秋抿了下唇,但抿不掉脸上的笑意,从厉明深手里接过酒杯:“没什么。” 厉明深也给自己倒一杯,梁暮秋同他碰了一下。刚要喝,还没沾到唇,隔壁再一次传来杨阿公的声音,含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放屁!” 紧接着就是叮铃咣当一通乱响,像是饭桌被人掀翻在地。 梁暮秋面色一凝,同厉明深对视一眼。 梁宸安双眼睁大,也紧张地看着梁暮秋。 这酒是喝不成了,梁暮秋搁下酒杯,见厉明深也想起身,手搭在他肩膀轻轻压了一下,对他说:“我去看看,你继续吃。” 梁暮秋拔腿就往隔壁走,刚到门口就看到里面一片狼藉,整张饭桌都被掀翻,饭菜撒了一地,碗筷摔得七零八落,就连小花的饭盆也被打翻了。 “阿公,这是怎么了?”梁暮秋迈过门槛往里走,杨雄和杨阿公隔着掀翻的桌子对峙,而杨思乐躲在堂屋的门帘后面,肩膀一颤一颤,发出细微的哭声。 杨雄喘着粗气,回头看了梁暮秋一眼,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事你少掺和!” “小秋不许走!”杨阿公手指点着杨雄,“我就是要让大家伙知道你是个什么人,畜生都不如!” 杨雄脸上顿时青白交加,强忍着道:“爸,你把这个院子卖了,我在城里给你买更大的房子住,有什么不好?” 杨阿公脸色涨红,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气得不清,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卖了房子钱都让你拿去吃喝嫖赌,还买大房子给我住?你还有没有良心啊?难怪乐乐的妈妈要跟你离婚,我看你活该!” 杨雄被戳到痛处,目光变得凶狠:“这房子必须卖,买家我都找好了,我就问你房产证放在哪儿了?” 杨阿公说:“我就是死我也不会把东西给你。” “好,好,老不死的,我他妈叫你顽固!” 担心杨雄会动手,梁暮秋快步走到杨阿公身前,将他护在后面,质问杨雄:“你想干什么?” 杨雄也撕下伪装,伸手越过梁暮秋就要去拽杨阿公的衣领,被梁暮秋一把挡开。 推搡间,梁暮秋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紧接着就见小花不知从哪儿窜上围墙,高高跃起,一爪子挠在了杨雄的脸上。 杨雄嘶了一声,不自觉往后退,抬起手摸到了满脸的血。 他喘着粗气,目光也被手掌上的血染得赤红,嘶吼道:“我看谁敢拦我!” 说完他便冲进堂屋,当看到杨思乐时愣了愣,紧接着就把杨思乐往前面的饭馆推,喝道:“呆着,不许出来!” 杨阿公追着杨雄进屋,见他上了楼也连忙往楼上跑,脚步趔趄差点摔跤,幸好梁暮秋在后面扶了一把。 杨雄直接走到杨阿公卧室,粗暴地拉开所有柜子的抽屉,看到钱就往自己口袋里塞。 杨阿公急气攻心,伸手去拽杨雄的口袋,撕扯间好几张钞票碎成两半,纷扬着落在地上。 杨雄忽然安静下来。 杨阿公眼睛通红,声音发颤,对杨雄说:“我一辈子都住这里,乐乐也出生在这里,这是我和乐乐的家啊,你卖了我们住哪儿,难道去流浪吗?” 梁暮秋担心杨阿公情绪过激,劝道:“阿公,你先冷静,不要生气。” 他又对杨雄说:“你也别冲动,如果有什么困难坐下来大家一起商量,不一定非要到卖房子的地步。” 杨雄闻言忽然冷笑一声,“你算什么?” 梁暮秋脸色一变。 杨雄抹了把脸,血迹涂在脸上,叫他看起来更加狰狞:“别以为躲回村子里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就没人知道,连自己老师都勾搭,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 梁暮秋动了动嘴唇,忽然看到厉明深出现在门口,声音便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 杨雄背对着门,厉明深脚步又轻,半边身体被门框挡住,因此并没发现。 他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了一遭,把柜子里衣服被褥全翻出来扔到地上,发了疯似的狠狠踩上去,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盯着梁暮秋。 “老头这里没有,肯定在你那里,房产证是不是给你了!” 梁暮秋冷冷地看着杨雄,并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厉明深在看他。 杨雄提高声音,用一种极度厌恶的语气说:“你使的什么手段啊,让我爸这么听你的话,真他妈恶心!” 厉明深一直站在门边,并没有开口或者进来的意思,只用一种平静到冷漠的目光看着他。 梁暮秋忽然感到了难言的难堪。 他冷眼看着杨雄,声音也冷下来:“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这种人无药可救。” “畜……畜牲啊……”杨阿公气到说不出话,捂住胸口,爆发剧烈的咳嗽。 梁暮秋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背对着门站着,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叫厉明深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杨雄又在屋里乱踢一通,突然间安静下来,梁暮秋觉得奇怪,一回头,杨雄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眼看就要掐住他的脖子。 身后就是木板床,梁暮秋无处可退,眼看那只手就要扼住他的脖子,电光火石之间,杨雄忽然又整个人朝后倒去。 厉明深从后面拽住了杨雄的衣领。 杨雄体格强壮,但厉明深手劲更大,杨雄的脸色很快被勒得涨红,想挣脱反而踩到地上的衣服,脚下打滑朝后摔了过去。 厉明深松开手,低头看一眼手指,仿佛上头沾了什么脏东西,冷漠地看了杨雄一眼,抬头问梁暮秋:“需要报警吗?” “小秋……” 梁暮秋还没说话,杨阿公红着眼,在旁边抓住了他的手臂。 梁暮秋明白杨阿公的意思,别说家务事警察不一定管得了,要是真管了,杨阿公更怕对杨雄造成不好的影响。 他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对厉明深轻轻摇了摇头。 杨雄从地上爬起来,看看厉明深又看看梁暮秋,意识到今天是不可能如愿了,又发疯似的乱踢一通,抹了把脸朝门外走,忽然看到了躲在门边的杨思乐。 杨思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来,满脸泪痕,瑟缩地看着他,轻轻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了句“爸爸”。 杨雄拿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弯下腰似乎想抱杨思乐,杨思乐却往后躲了一下。 “乐乐,”杨雄喊他,“爸爸要走了,你跟爸爸走吗?” 杨思乐含着眼泪摇头。 杨雄从他身边走过,下楼穿过院子。很快,杨思乐就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他愣了几秒,追下楼喊道:“爸爸——” 梁暮秋有些不是滋味,转过头,对上了厉明深的眼睛。 厉明深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脖颈处,忽然问:“他刚才碰到你了吗?” 梁暮秋反应几秒才意识到这个“他”是说杨雄,杨雄刚才还差一点就要掐到他。 厉明深的目光仿佛带着热度,梁暮秋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脖子,感到被他目光触及之处变得滚烫。 “没有。”他心跳加速,声音也变得沙哑,“他没碰到我。” 此时天色已暗,担心杨思乐一个人跑到外面不安全,梁暮秋掩饰似的快步走到房间外面,发现梁宸安竟也来了,在门口拉住了想要追车的杨思乐。 “冬冬,”梁暮秋喊道,“把乐乐看好了。” “嗯,我知道!”梁宸安点头,梁暮秋看到他伸手去帮杨思乐擦眼泪。 梁暮秋松了口气,借着夜色掩饰做了个深呼吸,等脸上的热度退下才走回屋里,喊了一句“阿公”,看到这满地狼藉,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人。 杨阿公闭着眼,眼泪无声地从覆满皱纹的脸上滑落,忽然间胸口起伏,急喘了几口粗气,向后仰倒晕了过去。 第20章【VIP】 第20章 狠心肠 “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狠心的!…… 蒋家的老保姆章姨今年五十多,是蒋西北做手术那年来的,负责照顾蒋西北饮食起居,蒋兜兜出生之后也看护了差不多两年时间。 蒋西北手术后腿脚一直不便,别墅里新安了电梯,平时蒋西北住在楼上,章姨就住楼下。 这天半夜,章姨起夜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动静,灯却没亮,以为进了贼,心惊胆战摸黑上楼,才发现是蒋西北起来了,坐在面朝露台的一把椅子里。 章姨唤一声“蒋老”,按开楼梯上的一盏吊灯,蒋西北坐在椅子上回头看她,她才发现蒋西北还穿着晚上吃饭时的衣服,根本没换睡衣,可能一直就没睡。 章姨心里一惊,正想过去,蒋西北开口制止她,声音低沉沙哑:“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章姨犹豫着,见蒋西北衣衫单薄,还是问:“我给您拿张毯子吧。” “不用。”蒋西北语气生硬,“你把灯关了就行。” 章姨只得又沿楼梯下去,走到一半回头,就见蒋西北已经转过身,面朝外面深重的夜色,背景看起来竟有几分晦暗和潦倒。 章姨猜得没错,蒋西北的确就没睡,晚饭后他回楼上书房,吃了药,把药瓶塞回书桌下面的抽屉,瞥了眼最底下搁着的一份最新体检报告。 报告显示指标不正常,疑似复发并肝转移,建议做CT进一步确认。 这一切他都瞒着蒋绍言。 胰腺癌素称癌症之王,通常发现就是晚期,五年存活率不到5%,蒋西北就是这幸运的极少数。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有福之人,人定胜天,能跟老天去搏命!但现在,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 蒋西北独自在书房待了一会儿,把三十多年前和妻子拍的结婚照拿出来看看,擦擦,再把蒋绍言和蒋兜兜的照片也拿出来,每一张都看得十分认真和怀念。 等夜色沉下来,连保姆都睡了,他才拄着拐杖慢慢走出来,坐在面朝露台的这一把椅子上。 外头风声呜咽,蒋西北一动不动坐着,直到呜咽的风声平息,漫长的黑夜退场,明亮的太阳升起,他才终于动了一下,估摸着差不多到蒋兜兜起床的时间,就给蒋兜兜打电话。 蒋兜兜说刚嘘嘘完,蒋西北不自觉就笑了,所有疲惫在听到蒋兜兜声音的那一刻全部消失,声如洪钟说:“兜兜那么厉害,都能自己嘘嘘了!” 蒋兜兜不以为然:“爷爷,我三岁就会自己上厕所了!” “今天到爷爷这里来吧。”蒋西北哄他,“爷爷叫人给你做好吃的,再带你出去玩,你想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今天不去啦爷爷。”蒋兜兜早起就是为去找钟虞,人小鬼大地说,“我今天有其他安排。” 没说几句,蒋兜兜就挂了。蒋西北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很快落寞下去。 以前一到周末,蒋兜兜不用叫都一定会巴巴地来,现在却不来了,因为谁不言而喻。 蒋西北一度以为钟虞永远不会回来,毕竟当时走得那么坚决,这些年他偶尔会想,当初自己是否做错了,但每次看到蒋兜兜,就会立刻打消这个想法。 他没有错。蒋西北坚决地想,他没做错。 蒋兜兜上次提到小虞儿蒋西北就警惕起来,这周五蒋绍言明明有应酬却不让他去接孩子,他大概就猜到了。 当年就是他把钟虞送出国,要查钟虞的行踪并不难。蒋西北很快查到钟虞回国以及入住的酒店,他就是想去看看,没想到正好看到了父子送别的那一幕。 钟虞离开后最初那几月,看着郁郁寡欢的蒋绍言和嗷嗷哭闹的蒋兜兜,蒋西北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不该让钟虞走,留下会不会更好。 但之后听闻的一件事,让他这个见惯生死的西北汉子都心惊胆寒,他想,这样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一丝余地的人,绝对绝对不能留在蒋兜兜身边。 没了小孩子的身影,偌大的别墅愈发萧条冷清,熬到晚上,蒋西北到底没忍住,直接让司机开车去蒋绍言家里截人。 蒋兜兜跟钟虞出去玩了一天,去了动物园还吃了麦当劳,正高兴地趴在沙发上,翘着脚丫翻拍的照片,同时跟他爸谈条件,一张照片换一天不去幼儿园。 蒋绍言居高临下,黑眸冷面地盯着蒋兜兜,蒋兜兜屈服于蒋绍言的威严,又缩着脖子改口,说要不半天也行。 谁知蒋西北突然就来了。 看到蒋西北,蒋兜兜才觉得也有点想爷爷,而且钟虞第二天也有事,于是收拾收拾小背包,跟蒋西北回去了别墅。 蒋西北眉开眼笑,亲自给蒋兜兜洗澡。蒋兜兜坐在放满泡泡的浴缸里,蒋西北拿搓澡巾给他擦背,看到他胸前的红翡挂坠,越看越刺眼,没忍住,伸手就要给蒋兜兜解开,边说:“兜兜啊,咱们不戴这个了吧。这个不值钱,爷爷给你买更大的,大翡翠好不好,或者和田玉,随便你挑。” 蒋兜兜迅速躲开了,他对值不值钱没概念,他只知道这个挂坠是钟虞送他的,立刻回绝:“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 “不要就是不要。”蒋兜兜说,他泡得有点闷,于是从浴缸里爬起来,要蒋西北把水放了给他冲身上的泡沫。 洗完澡上床,蒋兜兜捧着小手机一直看,他的画已经误打误撞送出去了,钟虞很喜欢,蒋兜兜又琢磨给钟虞买件礼物,以及最重要的,他怎么才能跟钟虞亲亲。 蒋西北还在跟他说挂坠的事,蒋兜兜有些烦,看着他说:“爷爷你好烦啊,我不要换其他的,我就要这个,这是小虞儿留给我的。” 蒋西北脸色顿时冷下来:“小虞儿是谁?什么是他留给你的?” 蒋兜兜有些吓到,他从没见过蒋西北用这么冷的声音跟他说话,他不明白蒋西北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干嘛啊爷爷,小虞儿就是小虞儿啊,他就是我妈妈。” 蒋西北陡然间眼前一黑,撑着拐杖才勉强站稳:“什么你妈妈?!女人才能生孩子,男的怎么生?他是男的,怎么可能是你妈?” 蒋兜兜愣了愣,很快从床上跳起来,跟蒋西北视线齐平,反驳说:“你说得不对!老师说过小朋友都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我就是从小虞儿肚子里出来的,我见过照片,小虞儿肚子那么大,里面就是我!” “你哪儿来照片?”蒋西北难掩震惊,“是不是你爸给你看的?” 蒋兜兜觉得今天蒋西北特别不对劲,叫他有些害怕,他跑到床的另一边跳下去,鞋都不穿就往外跑:“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小虞儿,爷爷是大坏蛋!” 蒋西北差点肝胆俱裂,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竟然不要他要去找别人,他也是气极了,一把将蒋兜兜拉住。 “他当初刚把你生下来就不要你了,他连看都不看你就走了,你现在还去找他?” 蒋西北没控制住力道,蒋兜兜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刚要发脾气,闻言愣了愣,瞪着蒋西北大喊:“你骗人!” 蒋西北厉声说:“爷爷怎么会骗你?要不然为什么他这么多年不回来,他根本就不想要你!还有他留下的这什么破东西,以后不许再戴!” 蒋兜兜呆了呆,一下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 * 周一一早。 刚到幼儿园,吴瑞就发现蒋兜兜心情不太好,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 脸绷得死紧,上课走神被外教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却一言不发,下课后去厕所,走廊遇到班里一个爱欺负人的大块头,故意撞了一下吴瑞的肩膀,而吴瑞往旁边躲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蒋兜兜的小白鞋。 蒋兜兜立刻垮脸,冷冷地盯着那大块头:“那么大地方不走,你眼瞎?” 吴瑞紧张地拉住蒋兜兜,生怕两人打起来,幸好这时打上课铃。 下一节美术课,蒋兜兜前两周上课很专注,今天却心不在焉,铅笔在纸上烦躁地涂画,把纸都戳出了窟窿眼。吴瑞拿眼角偷瞥他,他记得周五放学的时候蒋兜兜明明还很高兴,说要去找他妈,蒋兜兜还跟他说他生病了,他妈妈真的就对他很好。 吴瑞当时就说:“是吧是吧,生病了的话妈妈就会变得很温柔!” 之后蒋兜兜又把酸奶给他喝,吴瑞边喝奶边问:“那你给你妈妈买口红了吗?” 蒋兜兜说还没有,吴瑞催他快买:“我妈可喜欢了,你要是给你妈妈买她肯定也喜欢。” 蒋兜兜对口红没概念,吴瑞就边在嘴上比划边给他解释:“涂嘴巴上的,涂完了红红的特别好看。” 蒋兜兜眼前一亮,特别好看?钟虞已经很好看了,那要是再涂上口红得多好看啊?他当即表示知道知道,然后在待办事项里迅速列上给钟虞买口红。 不过一个周末过去,吴瑞不明白蒋兜兜为什么心情这么差。 下午活动课,老师先安排集体做小游戏,剩下十分钟让小朋友们自由活动。 蒋兜兜不想活动,也不爱往人堆里扎,独自坐在沙坑边的一个台阶上。吴瑞挨在他旁边,不过不敢离得太近。 沙坑边围了四五个小孩,一个接一个跳着玩,剩下的聚一起,讨论周末去哪儿玩了,吃了什么好吃的,为首最大声那个就是之前撞吴瑞肩膀的大块头,叫言语寒。 言语寒大声说自己去郊区农家乐玩,他家换了一辆刚上市的最新款七座商务车,空间超大坐得超级舒服,座椅还带按摩,还说马上圣诞节假期,他爸还要带他去埃及玩一趟。 蒋兜兜嫌吵,拧着眉往那边看了一眼。 言语寒正沉浸在周围人羡慕的眼神里,注意到蒋兜兜鄙视的目光,冷下脸,盯着蒋兜兜看了一会儿。他不敢拿蒋兜兜怎么样,只能把气撒到吴瑞身上,冲吴瑞喊:“那个谁说你呢,过来啊,老师叫自由活动你为什么在那儿坐着?过来跟我们一起跳沙坑。” 吴瑞缩起脖子,他可不敢森*晚*整*理去,以前他还以为言语寒真这么好心,喊他一起玩,结果他刚站到沙坑边上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推进去,整个人没有防备地直直摔进沙坑里,身上脸上全是沙子,幸好他闭紧嘴,要不嘴里也有。 他爬起来,就看到一群人在旁边大笑,言语寒笑得最开心。 之后他就明白,他们才没那么好心,根本就是骗他去耍他玩。 而且言语寒很聪明,推进沙坑又不会受伤,顶多衣服弄脏点,老师要是问起就说大家一起玩没注意。 幼儿园自有条隐形的鄙视链,在这样的私立学校尤甚,吴瑞家跟言语寒家有生意往来,不过是下游供应商,得看人脸色吃饭,吴瑞跟他妈说过几次,他妈妈也没办法,让他忍忍,尽量不要起冲突,能躲就躲着点。 这也是吴瑞喜欢跟蒋兜兜待在一起的原因,蒋兜兜家的公司最大,他爸最有钱,但蒋兜兜从来不欺负人,他顶多心情不好会不理你,而且好多次看到吴瑞被欺负还会替他出头。 言语寒见吴瑞不去,直接走过来扯他衣服,吴瑞怕得直往旁边躲:“我不去我不去。” 蒋兜兜原本心情就差,除了在钟虞面前是只乖乖小猫咪,其他时候根本是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见状更是烦得要死,站起来去推言语寒,嘴上说道:“你不仅瞎还聋吗,他说不去没听见?” 言语寒被推得往后趔趄,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笑,顿时觉得特没面子,也跟蒋兜兜杠上了。 “你拽什么?不就因为你爸你才这么拽,谁不知道你是你爸在外面偷偷生的,你连妈都没有你拽什么?” 蒋兜兜眼睛当时就瞪圆了,眼里几乎要滋出火星来:“谁跟你说我没妈?” 言语寒也是听他爸妈在饭桌上八卦,见蒋兜兜反应这么大,得意道:“被我说中了吧,你就没有,你连妈都没有你真可怜!” 蒋兜兜浑身都在抖,两只拳头紧紧捏住,手背上紫色的筋都绷出来了,一字一字说道:“我、有、妈、妈!” “你妈在哪儿呢?”言语寒说,“你就算有妈也是有妈生没妈养,还是一样可怜!” 轰地一声,蒋兜兜全身血液刹时朝头顶涌去,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一把拽起言语寒的衣领将他往后推,推到沙坑边一把摔了进去。 边上的同学惊呆了,谁都不知道蒋兜兜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蒋兜兜骑在言语寒身上,双手压着言语寒的脖子用力往下按,按得对方满头满脸全是沙。 蒋兜兜说:“这么喜欢叫别人吃沙子,你自己也好好尝尝什么味儿!” 直到老师赶来,才把气疯了的蒋兜兜从言语寒身上拉开,随后立刻通知双方家长。 言家母亲先赶来,看着面红耳赤哇哇大哭的儿子,心疼得不行,一定要学校给说法,要让蒋兜兜这样恶劣欺负别人的小孩道歉,赔偿,退学! 蒋兜兜孤身一人站在园长办公室,看对面居中调停让他道歉的老师,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家长,看除了吃进点沙子一点破事没有、正冲他得意洋洋抬下巴的言语寒,冷笑一声:“让我道歉,没这可能!我打你就打你了,怎么了?你们家不就是个开酒店的吗,你知不知道我爸动动手指就能让你家破产?” 这句话是蒋西北跟他说的,蒋西北当时跟他说,如果有谁在幼儿园欺负他,就让他这么说。 “咱们蒋家的男人不惹事,但也绝对不能怕事!谁要是欺负你,你给我打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天塌了爷爷给你撑腰!我倒要看谁敢欺负我孙子,我让他们破产!” 想起蒋西北,蒋兜兜不免又想起蒋西北说的“他不要你,他把你生下来之后连看都不看你,我就没见过像他那么狠心的人!”。 蒋绍言进来正好听到破产这一句,再看蒋兜兜,小崽子不知为何眼底突然全是泪,然而倔强地握紧拳头,愣是一滴也不让落下。 20-30 第21章 为什么 大人们各有说法,他该信谁的?…… 蒋绍言脚步在那一刻停顿, 很快走进去。 他平静地听完老师的陈述和对方家长的控诉,不置一言,而是提出跟蒋兜兜单独说几句话。 言母见来的是个这么帅的男人, 也不好意思大吵大闹, 跟园长对视一眼后勉强同意了。 晚霞铺天, 时间已过五点,幼儿园早就放学,人都走光了, 蒋绍言带蒋兜兜去到了楼下操场, 站在篮球架底下。 蒋兜兜已经把眼泪强忍了回去,这会儿看不出一点曾经要哭的迹象, 小身板挺得笔直,脸绷得死紧,梗着脖子不开口。 蒋绍言面无表情看他一会儿,问:“为什么打人?” 语气还算平静,蒋兜兜垂眼盯着水泥地面,还是那句硬邦邦的:“你管我,我就是打了, 怎么样?” 蒋绍言沉默不语。 蒋兜兜撂完狠话, 心里也忐忑, 怕蒋绍言揍他, 蒋绍言从小就跟他说不能跟人动手,他知道他不该动手,但打都打了, 想让他认错,那不可能!那是言语寒欠揍! 他恨不得撕烂对方那张嘴! 巴掌没有如料想般落下,蒋兜兜有些诧异, 飞快撩起眼皮看了蒋绍言一眼,正对上蒋绍言的视线,深如幽潭,情绪难辨,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绍言在想刚才的事。 刚才在学校门口,蒋绍言遇到了吴瑞。吴瑞只见过他一次竟然认得,或许蒋绍言跟蒋兜兜长得像,或许蒋绍言的长相气场叫人难忘。 吴瑞还记得那次是学校组织的亲子运动会,蒋绍言身材高,单只手就把那么大的篮球一下抓起来,吴瑞觉得他特帅特酷,看上去好让人有安全感。 吴瑞叫住蒋绍言,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急得差点哭了。蒋绍言也认得他,蹲在地上叫他不着急慢慢说。吴瑞这才把活动课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时蒋绍言便明白了蒋兜兜动手的原因。 就在前一天,周日一大早,蒋兜兜连早饭都没吃就从蒋西北那儿回来了,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出来,再加上今天这一出,蒋绍言立刻猜到,肯定是蒋西北跟他说了什么,而且跟钟虞有关。 光线逐渐暗沉,父子两个相对无话,直到手机铃声打破沉寂。 蒋绍言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宝宝”来电,他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把屏幕亮给蒋兜兜看,同时说:“你的小虞儿打电话来了,你希望我怎么说?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 蒋兜兜立刻用眼睛瞪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绝对不能让钟虞知道,如果让钟虞知道他打同学,那他乖巧可爱的形象不就全毁了? 蒋兜兜伸手就要去夺手机,蒋绍言轻易闪开:“不想我接?为什么?” 蒋兜兜眼睛又隐隐发红,死死瞪着蒋绍言,发狠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明知故问”! 铃声还在不停响,一声声的催得人心脏发紧,也传递着打电话的人有多焦急。 蒋绍言不想钟虞担心,还是决定先接,接之前给蒋兜兜一个不许闹的眼神,接通后用堪称柔和的语气说:“对,他跟我在一起,今天有点事耽搁了,没出什么事。这样吧,我待会儿再回给你,等我五分钟。” 挂了电话,父子两人又对视一阵,蒋兜兜哼道:“你别以为你不告诉他我就会去道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打人是我不对,但那是他欠揍!我没有错。如果我没有错你还要叫我跟人道歉,那就是你没本事。” 好一招先发制人。 蒋绍言真是想笑,怀疑蒋西北是不是也给这小孩讲过兵法,怎么用起来一套一套。再度无声对视数秒钟,蒋绍言看着那双倔强不服气的眼睛,用平静的语调说:“你不用道歉,这件事我会解决。” 蒋兜兜哼了一声,扭头面朝篮球架,留给蒋绍言一个孤决的侧影。 是的,孤单,决绝。 一瞬间,蒋绍言就想起了曾经的钟虞。 压下心头的酸楚,蒋绍言想了想,在蒋兜兜面前半蹲下,用平视的姿态面对他说:“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了,但是我想跟你说,有疑问不要憋着,直面问题开诚布公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想不想让他知道今天的事,你自己决定。” 说完蒋绍言看一眼时间,正好过五分钟,他给钟虞回拨过去,说两句就让蒋兜兜接。 蒋兜兜拿着手机慢吞吞走到篮筐底下,一手扒着篮球架,手指盖儿扣上面的漆。他背对着蒋绍言,蒋绍言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小崽子都跟钟虞说什么,只是看到他把那只手收回去,然后用力地抹了好几下眼睛。 * 钟虞今天莫名地心绪不宁。 他知道幼儿园四点放学,从四点就开始等蒋兜兜的电话,等到五点还不见蒋兜兜给他打,干脆先打给了蒋兜兜。 电话拨出去,可惜宝贝兜兜一直不接,钟虞难免心焦,这才打给蒋绍言。 听蒋绍言四平八稳地说没事,钟虞松一口气,但蒋绍言说让他等五分钟,他便意识到还是有事发生。 这五分钟足够钟虞看完一份法律合同,但他什么也没做,握着手机枯坐在办公室,铃声刚一响就接了,蒋绍言说了两句,那边就换成了蒋兜兜。 “兜兜?” 蒋兜兜没说话。 “怎么了兜兜?”钟虞继续问,“你在听吗?” 蒋兜兜还是不说话。 钟虞知道他在听,因为他听到了小孩明显粗重的呼吸,这副明显有事的样子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揪紧,发疼,他便也沉默。 蒋兜兜的眼睛在听到钟虞声音的那一刻就又红了,他咬紧嘴唇,努力不叫自己哭出来。他好矛盾,他本能地想靠近钟虞,但总会忍不住想起蒋西北的话——钟虞那时候真的是不要他吗,所以这些年才会不在。 他真的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吗? 蒋兜兜听人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很丑,皱巴巴像小老头,是不是他那时候也很丑,钟虞才不看他,否则他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蒋绍言说这个世界没有比钟虞更爱他的人,这话他牢牢记着,但蒋西北又说钟虞心狠,根本不想要他。 大人们各有说法,他到底该听谁的,到底该信谁的? 所以言语寒的那句恶语“有妈生没妈养”才格外伤人。 蒋兜兜面对谁都没掉的那滴眼泪,在听到钟虞的声音之后终于忍不住,晶莹的泪珠顺着稚嫩的面庞滚落,流到下巴上才被他草草抹去。 然而更多的眼泪却汹涌而至。 钟虞的声音好像一个开关,叫他这两天来所有委屈、难过、忐忑、不解,如洪水般通通倾泻而出。 钟虞听到了电话那头小孩的哭声,先是压抑的哭,接着变小声抽泣,他静静地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不想叫律所其他人看到,钟虞站起来走到窗边,面朝着窗户看向外头。 黑夜正无情地降临整座城市,钟虞眼眶湿润,闭了闭眼。 直到蒋兜兜哭声渐小,钟虞才开口:“我现在去找你可以吗?” 那头蒋兜兜点头,意识到钟虞看不见,才哑着嗓子小声说:“可以。” 钟虞说:“把电话给你爸爸。” 蒋兜兜用衣袖抹了一把脸,转身走到蒋绍言跟前把手机塞给他,又走回篮球架下,这回他蹲下来,手臂环抱膝盖,头埋了进去。 蒋绍言看着那小小的人影,夕阳最后的光把蒋兜兜的影子投在地上,那样小小的一团。 钟虞问:“你们在哪儿?” 蒋绍言敏锐听出钟虞掩藏在平静语气之下的不平静,说:“在他幼儿园。” “地址发我,我现在过去。” 律所和幼儿园方向相反,一东一西,现在晚高峰,蒋绍言估算,钟虞赶来起码一小时起步。他并不打算在幼儿园多逗留,打算先带蒋兜兜回家,到熟悉的环境小崽子的情绪也能平复些。 当然,蒋绍言也是存了私心,他跟钟虞一说,那头沉默了几秒,很快做出取舍,说:“那请把你房子地址发给我。” 蒋绍言说好,挂上电话立刻将地址编一条信息发过去,之后又打电话联系柏萧红。柏萧红所在的金权律所负责蒋绍言公司法务,也会处理蒋绍言私人的法律事宜。 蒋绍言言简意赅说明情况,请柏萧红立刻着手处理此事,最后用足够让蒋兜兜听清的声量说:“道歉绝不可能,对于恶意用言语攻击他人而造成的精神损失,我们保留追责的权利,不服的话就叫他们法庭见。” 蒋兜兜说得对,明明没错却要他道歉,那就是他这个当爹的最大的无能。 蒋绍言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蒋兜兜,他观察着,发现蒋兜兜耳朵动了一下,明显听到了他的话。 挂掉电话,蒋绍言走过去,弯下腰,抬手在蒋兜兜头顶轻轻按了按,说:“好了起来吧,爸爸带你回家。” 第22章 小黄鸭 “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收到信息后钟虞即刻离开律所, 飞快下楼,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坐在车上,他又把蒋绍言发来的地址看了一遍, 确认了并非当初蒋绍言为方便他去学校而在岚大附近租的那一间房子。 钟虞悄然松了口气, 又暗叹自己想太多, 那间房子本就是租的,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他离开后蒋绍言必定不会继续住, 何况以蒋绍言的身家, 也不可能住那么小的房子。 晚高峰车多难行,钟虞惦记蒋兜兜, 一再按捺,中途还是忍不住说了两次请司机开快点。 快到的时候他接到蒋绍言电话,蒋绍言问他到哪儿了。 钟虞目光往车窗外扫,正好看到一间繁华商场,便告诉了蒋绍言商场的名字。 蒋绍言略一沉吟,说:“那快了,我去门口接你。” 钟虞刚想说不, 电话那头紧接着传来似乎是关门的响声, 他便把那个字咽了回去。 出租车开到小区, 蒋绍言果然已经站在门口, 钟虞付钱下车,快步走过去。 到近前,两人对视一眼, 钟虞问:“兜兜呢?” 蒋绍言说:“先进去吧,边走边说。” 钟虞点头,跟在蒋绍言身后走进小区, 小区环境相当不错,绿树草坪鱼池喷泉,但他无心欣赏,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蒋绍言把幼儿园的事跟他说了。 这是蒋绍言和蒋兜兜在回家路上达成的共识。蒋兜兜坐在车里,双手抱臂形容严肃地仔细想了想,今天明明就是他委屈,得让钟虞知道啊,况且蒋绍言说得对,他既然不知道该相信谁,那不如谁都不信,他要直接问钟虞。 于是蒋兜兜就哼哼唧唧别别扭扭地让蒋绍言把发生的事透露给钟虞,因为他自己不好意思讲。蒋绍言当时不客气地问他:“你骑在别人身上把人按进沙坑里吃沙子这部分也要说吗?” 蒋兜兜气得斜他爸一眼:“你就不能美化一点?” 就这还大老板? 得,还倒打一耙。 于是提到这部分时,蒋绍言便一语带过,只说蒋兜兜“跟同学发生了点口角”。 钟虞听完沉默。 小区里没几栋楼,蒋绍言带钟虞走进中间那一栋,穿过大厅,进电梯,按下了顶层。 电梯攀升,蒋绍言仗着身高优势无声地在侧面打量着钟虞,视线滑过他的眉眼鼻梁,目光轻柔,像是怕惊动什么。 而钟虞沉浸思绪之中,并未察觉。 电梯是一梯一户,到门口,蒋绍言走在前头开锁,进去后将一双早就备好的棉拖鞋拿给钟虞。 看到鞋面上的小黄鸭图案,钟虞愣了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来,他下意识朝蒋绍言看去。 视线再度交缠,蒋绍言面色平静,仿若无事,弯腰将那双拖鞋搁在钟虞脚边,接着直起身,看向二楼某个紧闭的房间说道:“他在楼上自己卧室,左手边第一间,你去吧。” 时间有限,钟虞来不及多想,脱掉皮鞋踩进了那双柔软的拖鞋里,但那一瞬间还是叫他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来。 他穿过客厅,踏上楼梯,走到一半时停下,突然间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怯意和犹豫,于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地回头,下意识就去寻找蒋绍言,仿佛寻求某种安心和支持。 蒋绍言站在客厅,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钟虞,见钟虞回头,在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无需多言他便明白了,温声说:“去吧,他在等你。” 钟虞转过头,定定心神,继续往上走。 蒋兜兜房门关着,他走到门口抬手在门上敲了敲,静待一小会儿,里头才传出一句“请进”。 钟虞推开门,就见蒋兜兜正坐在床沿,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垂在身侧的双手揪着床单。 钟虞站在门口顿了顿,走进去,轻轻将门在身后关上。他缓步走到蒋兜兜面前,再一次看到了蒋兜兜头顶那两个发旋,过了一会儿蹲下身,单膝跪在小孩面前的地板上。 蒋兜兜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钟虞听到幼儿园的事情后会是什么反应,就见钟虞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问他疼不疼。 蒋兜兜愣了。 以为小孩没听清,钟虞重复:“疼吗?”声音很轻。 虽然蒋绍言说得轻描淡写,只是“一点口角”,但都被找家长了,可见事态绝没那么简单,钟虞推断,蒋兜兜很可能是跟人打架了。 打架自然可能受伤,若严重蒋绍言一定会带去医院,没有就说明没受伤或者不严重,但钟虞还是忍不住问他疼不疼。 蒋兜兜眼睛立刻红了,扁着嘴小声说:“疼。”心里疼怎么不是疼?他都快疼死了。 钟虞眼睛便也红了,抬手在蒋兜兜细嫩的脸蛋上摸了摸。事到如今,有些问题是回避不了了,今天发生的事就像一柄利剑,将所有的隐晦模糊一举捅破。 蒋绍言那句“你以什么身份在关心他”言犹在耳,钟虞顿了顿,猜蒋兜兜大约也憋了一肚子话想问,干脆说:“你想知道什么?” 地板又凉又硬又硌人,蒋兜兜看着钟虞抵在地板上的膝盖,用力把他拉起来,钟虞便顺势起身,任蒋兜兜把他拉到床上,面对面地坐着。 默默对视了片刻,蒋兜兜小心地问:“我是你生的吗?” “是。”钟虞答得毫不迟疑,干净利落。 蒋兜兜眼睛立刻睁圆了,最重要的问题得到确认,他感到心里踏实一半,随后又想起蒋西北的话:“但我爷爷说女人才能生孩子,男的不能。” 听到“爷爷”两字,钟虞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很快就恢复如常,他平静地回答蒋兜兜:“男人也可以,但只是极少数,我也是我爸爸生的。” 听完这话,蒋兜兜整张面庞瞬间亮了,那双黑色的圆眼尤其明亮,闪着灼人的光芒,他扑上去紧紧抱住钟虞,头埋在钟虞怀中,说了一句“你果然就是我……” 后面两个字含含糊糊,钟虞没听清,但大概也能猜到,小孩说的是“你果然就是我妈妈”。 爸爸还是妈妈,称呼对钟虞来说只是个代名词,他并无所谓,但在这一刻心脏还是不免被牵扯,产生了丝丝缕缕的麻意。 同时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只是个开始。 果然,蒋兜兜很快直起身坐好,看他一会儿,继续紧张地问:“那你生下我以后为什么要走?” 这一回钟虞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这个回答或许并不能叫蒋兜兜满意,但钟虞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 蒋兜兜太小,而当时的情况实在太复杂,太复杂。不甘放弃的学业前程,至亲之人的出卖背叛,还有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的豺狼鬣狗…… 最重要的是蒋绍言的包容与温柔,叫他无法面对,无地自容,甚至无法不心动,然而越是心动,就越叫他感到自我厌恶。 深深的自我厌恶。 所有这一切都逼得他不得不走。 听了这话,蒋兜兜如料想般拧起细眉,问的却是钟虞意料之外的问题:“所以你不是因为讨厌我?” 钟虞一愣:“我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爷爷说你把我生下来看都没看我。” 钟虞凝滞了好几秒,半晌,艰难地空咽一口唾液。蒋兜兜说的没错,他把小孩生下来之后的确没看过,蒋西北劝他看,蒋绍言也无声地站在床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蒋绍言也希望他看一眼,但最后还是尊重他的意思,让人把孩子抱走了。 为什么不看呢?钟虞想,大概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因为心怀恨意,所以才心狠地一眼都不肯看。 包括他自己也一直这样说服自己。 眼底有涩意上涌,钟虞强迫自己露出笑容,他看着蒋兜兜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清澈,充满了爱意和期盼,他决定对自己也对蒋兜兜诚实一回。 “因为我怕看到你我就舍不得走了。”钟虞说着,再次抬手抚摸蒋兜兜的脸颊,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他说:“你长得这样可爱,谁会舍得丢下你呢?” 蒋兜兜许久没动,像是忘记反应,眼睛直勾勾盯着钟虞,突然间一把抱住他,紧接着哇一声,大哭出来。 他边哭还边说着什么,断断续续抽抽噎噎颠来倒去,但钟虞还是听懂了。 蒋兜兜问他:“所以你是爱我的?” 爱吗? 钟虞回想当初怀着蒋兜兜的那段时间,初期时的无措迷茫,第一次胎动时的惊喜,危险到来时下意识的保护,直到最后生产时医生说情况危险让他有心理准备。 他那时甚至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请保护我的孩子。” 是啊,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 “我当然爱你,兜兜,我爱你。” 钟虞说着将怀里的小人紧紧搂住,感到自己的眼睛湿了,眼泪在眶里打转,直到再无法承受,有一滴落下,顺着脸颊流进嘴里。 滋味苦涩,伴着蒋兜兜撕心裂肺的哭声,钟虞肝肠寸断,忍不住闭上眼,任泪水汹涌而出。 几步之距的房门外,蒋绍言站在走廊上,听着门里面最爱的两个人的哭声,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第23章 冥冥中 “走吧,我带你去抓小鸭子。”…… 直到月上中天, 钟虞才从蒋兜兜房间里出来。 轻轻关上门,在走廊站了片刻,做几下深呼吸, 又抬手拭了拭眼睛, 直到胸腔激荡的情绪逐渐抚平, 钟虞才从楼梯走下去。 复式公寓安静无声,楼下有光,没那么亮, 正好足够钟虞看清脚下台阶。他慢慢地一步一个台阶往下, 行至一半才发现客厅沙发坐着个人,脚步微微一顿。 听到动静, 蒋绍言抬头朝他看来,视线交错的那刻,钟虞只庆幸灯光没那么亮,他不知道蒋绍言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只开了一盏灯,但他一点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 钟虞收回视线,继续往下走,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蒋绍言问:“兜兜睡着了?” “嗯。”钟虞答, 简单一个音也足以让蒋绍言听出沙哑。 茶几上的水壶里一直温着水, 水温正好喝, 蒋绍言倒一杯,起身走到钟虞面前递过去:“喝点水吧,秋天比较干。” 这个理由太体贴, 钟虞没拒绝,接过那杯水,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递, 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手指的冰凉和僵硬。钟虞低头喝一口,喉咙立刻感到滋润,他突然想,蒋绍言就好像这杯温水,六年过去,依旧那么体贴,润物无声。 客厅静下来,钟虞抬眼,落地玻璃外弥漫着沉郁的夜。蒋绍言把水递给他之后就同他擦身而过上了楼,似乎是想把空间单独留给他。 直到钟虞喝完那杯水,眼睛不再那么红,情绪也完全平复,蒋绍言才又从楼上下来,手中多一本厚重的东西。 钟虞定睛看去,似乎是本相册。 蒋绍言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这里面是兜兜从小到大拍的照片,我想你可能会想要看看。” 钟虞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淡然甚至有些冷漠的表情,看了蒋绍言两秒:“谢谢。” 蒋绍言把相册递过去,用眼神示意他自便。 钟虞接过相册,随后犹豫了一下。客厅里有一张长沙发,旁边还有个单人沙发,然而单人沙发是主人位,非邀请不入座,所以钟虞思索之下坐在了长沙发靠单人沙发的那一头。 坐下之后他便开始翻相册,从第一页的第一张开始,那时蒋兜兜应该刚出生,胖乎乎的身子裹在包被里,嘴里裹着手指,一脸的懵懂可爱。 蒋绍言站在旁边适时添加注解:“这张是满月。” 钟虞听到了,抬头朝他看,蒋绍言便顺势坐下,没坐那张单人沙发,而是也坐在长沙发上,不过同钟虞还隔一定距离,能看到相册,同时不会叫钟虞感到不自在。 蒋绍言时机、分寸都拿捏得刚好,钟虞果然没有表现出不适,继续低头翻相册。 蒋绍言一起看,但其实注意力更多在看相册的那人身上,他并非每张都说话,只有当钟虞视线停留得长了才会开口,简单介绍拍照的背景,把更多时间留给钟虞自己。 钟虞一页一页地翻,一张一张地看,翻到中间某页,是蒋兜兜趴在鱼池边的一张背影,距离有些远,像是抓拍,他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蒋绍言倾身过去,看清那张照,似乎想起什么趣事,未语就先笑了。笑声低沉磁性,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勾人,钟虞的心莫名一动,抬头,就看到了蒋绍言英俊带笑的脸。 位置对调,这回看相片的人换成蒋绍言,而钟虞成了看他的人。 重逢之后,钟虞第一次这样近距离面对蒋绍言,淡黄的光线覆在蒋绍言脸上,还是那么英俊,眉眼深邃,时间似乎在蒋绍言身上留下了痕迹,又似乎没有。 蒋绍言的一切都叫他觉得熟悉,熟悉的模样,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不同的大概就是更加内敛沉稳的气质,强势有压迫感的气场,以及有时看过来的,深邃却叫人难以捉摸的眼神。 理智是抗拒的,但身体反应骗不了人,就好比现在,蒋绍言倾身靠过来,早已超过了钟虞定义的安全距离,脑中警铃大作,然而身体却渴望靠近,近一点,再近一点,尤其在这个情绪起伏的夜晚,他似乎格外渴望蒋绍言的安抚。 他想,或许因为以前有太多孤独无助的时刻,都是蒋绍言陪伴在他身边,所以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也可以叫上.瘾性依赖。 既然是瘾,那就该戒掉。 钟虞收回了投在蒋绍言身上的视线,不动神色地将身体往后,同他拉开了距离。 蒋绍言何许人,一下便察觉,眸色顿时一沉,然而脸上笑容不减,仿佛无事发生,他直起身,嘴角含笑地跟钟虞讲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原来有一次蒋兜兜跟蒋绍言闹脾气,玩离家出走,自己气夯夯跑到楼下,东张西望一番,最后也没敢走远,就在小区里逛了一圈,逗了邻居家的狗,趴在水池边看了一会儿小鱼,又蹲在地上把蚂蚁的窝搅乱,最后在太阳下山前不情不愿自己回来了。 这张照片就是蒋绍言跟在他后面偷拍的。 “离家出走?”钟虞失笑,“他那时多大?” 蒋绍言回忆:“四岁多点,就是去年秋天的事,你看池塘旁边的树叶都变黄了。” “为了什么呢?”钟虞又问,他实在好奇。 蒋绍言继续回忆,这回真是有些记不清了,小崽子脾气大,被蒋西北惯得无法无天,有段时间三天两头跟他闹:“大约我没给他买玩具吧,他在你面前乖,其实脾气大得很。” 钟虞也发现了,不由莞尔,继续往后翻,翻着翻着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停下看蒋绍言。 还在想是否该问,蒋绍言似乎看穿他,先一步说:“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 钟虞同他对视,思量之下还是决定问出来:“兜兜说他看过一张我的照片……” 刚才在房间,蒋兜兜把想问的都问了,钟虞毫无保留全告诉了他,同时钟虞也问出心里一直奇怪的问题,他问蒋兜兜为什么在那天宴会上会突然跑来抱住他。 “你是怎么认出我?” 蒋兜兜喃喃跟他说,因为一张照片。 钟虞还想再问,蒋兜兜已经闭上了眼睛,心里的疙瘩解开,又痛快哭了一场,蒋兜兜疲惫至极,跟钟虞说话都是闭着眼的,渐渐就没了声,睡着了。 钟虞想,如果有照片也只能是从蒋绍言这里看到的,不如问蒋绍言。 蒋绍言听完难得沉默了一会儿:“的确有这么一张照片。” 钟虞随即便想森*晚*整*理问什么照片,他不记得自己给过蒋绍言照片,蒋绍言仿佛再一次看透他,漆黑的眼眸看过来,直接又坦荡地说:“但这照片是我十分重要的私人物品,恕我并不想展示,希望你能理解。” 钟虞的神经被“十分重要”四个字挑动,抿着唇同他对视了片刻:“好。” 相册厚厚的一本,钟虞看得仔细,花了不少时间,快看完的时候蒋绍言突然起身,钟虞看得专心并没注意,之后听动静才意识到蒋绍言是去了厨房。 他转身看去,正看到蒋绍言站在料理台前,背影高大,尤其那双平直的肩膀看起来尤为宽阔。他身前系着围裙,正低头在案板上切菜。很快,抽油烟机响了起来,接着是热油下锅炒菜的声音。不多时,香味便飘了出来。 钟虞收回视线继续看相册的最后两页,同时也觉得有点饿,一只手按在了上腹。他晚饭没吃就赶过来,跟蒋兜兜说了那么久话,情绪激动的时候感觉不到,现在平静下来,是真觉得有点饿,饿得有些难受了。 相册看完,钟虞合上,有些不舍地轻轻摩挲封面,之后就搁在茶几上,起身也站起来。 刚好蒋绍言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见状说道:“看完了?你先等等,我再煮个面,很快就好。” 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钟虞根本不是第一次登门,两人不是时隔六年再见半生半熟,而是钟虞合该就要在这儿吃饭,在他蒋绍言的地盘吃他蒋绍言做的饭,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说完,蒋绍言即转身走回厨房,速度很快,钟虞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原地站了半晌,钟虞想算了,蒋绍言做都做了。 但其实以钟大律师的个性,要真不想吃,拿枪逼他都不见得会松口,更不会考虑情面这种东西。 钟虞还站在原地,视线也没从蒋绍言身上收回来,因为他注意到蒋绍言身上的围裙,图案是只黄色鸭子,跟他脚下的拖鞋一样。 回想刚才在蒋兜兜卧室,小孩儿的拖鞋也是一模一样的图案,一只嘴巴扁扁的黄色矮脚鸭。 照钟虞往常冷淡的性格,是绝不会觉得这鸭子可爱的,走在大街上路过也不会浪费时间看一眼。但不知道是不是怀孕带来的荷尔蒙改变,在他怀着蒋兜兜那段时间,竟然疯狂觉得这鸭子特别可爱。 有次跟蒋绍言出去吃饭,路过一家盲盒店,他不过在经过橱窗时多扭了两次头,蒋绍言就给他买了一个回来,之后更无数次用这个理由诱惑他出门,每次都说:“总在家闷着也不好,走吧,我带你去抓小鸭子。” 那阵子流行收集盲盒,而那套盲盒一共12只不同造型的鸭子。钟虞有强迫症,一旦开始就想集齐全套,所以一次次被蒋绍言忽悠出门。 但直到最后他离开,好像一套还没有集全,总是差了最后那一只。 从厨房传出的声音将钟虞从过去的画面中拉回,他听蒋绍言问他:“还是吃煎蛋?” 钟虞愣了愣,“啊”一声,嘴唇微微张着,那张淡漠干练的脸上难得出现茫然的表情。 蒋绍言从厨房探身,见状笑笑,语气十分温和地又问一遍:“还是吃双面煎蛋好不好?” 钟虞本人不太注意饮食,或者说不愿在吃东西上浪费时间,能吃就行,能吃饱就行,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喜好。 然而他虽然有喜好,但自己却也说不出来,问就是都行,蒋绍言一度为之苦恼,之后不动声色观察,看哪道菜钟虞会多动筷子,看哪种做法钟虞吃得更多,由此推断他喜欢什么。 比如水煮蛋,钟虞也能吃,但吃得很慢,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就是机械地进食,而如果换成煎蛋,他就会嘴角微微上翘,吃得很快,而且会把盘子里煎得有些焦黄的蛋白都挑起来吃掉。 钟虞说行,都行。 蒋绍言其实问不问都知道是这个回答,他只不过找个由头跟钟虞说话,省得对方不知道站在那里发什么愣,看着冷淡要强的一个人,在生活上却稀里糊涂,傻傻的,可爱得要命。 蒋绍言旋即又回厨房,利落地烧水煮面,不多时端出来两碗香喷喷的面,分别卧着煎得焦黄的鸡蛋和几根绿油油的菜心。 除了面,蒋绍言还快炒了一道微辣的小炒黄牛肉和芹菜香干,都是以前钟虞吃得可口的。他将围裙脱下搭在椅背上,冲钟虞说:“冰箱里没什么菜,今天有点简单了,等下次……” 下次什么?钟虞的心微微一动,蒋绍言却戛然而止,只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 两人在餐桌对坐,开始谁都没说话,钟虞便开口打破沉默。既然现在跟蒋兜兜把一切说开,他就想尽量多些跟小孩相处的时间,想跟蒋绍言商量:“当然,我会尽量不打扰你和兜兜的正常生活。” 这么说是他怕蒋绍言以为他起了别的心思,或者蒋绍言会有其他顾虑,易地而处他都能理解。谁料蒋绍言很快说:“不用,你想见他随时都可以。” 钟虞一怔。 蒋绍言停筷看他,说:“你是生他的人,你有这个权利。” 等一会儿不见钟虞开口,蒋绍言又继续说:“你不是问过我兜兜为什么叫这个小名吗?你刚才在他房间有没有看到那个红色小布兜?” 钟虞点头,声音很轻:“看到了,在他枕头底下。” 蒋绍言搁下筷子,身体向后靠着椅背,神色变得郑重,看着钟虞说:“他两岁的时候生过一场病,在监护室里住了小半个月一直不见好,有次我去看他,把那个红色布兜和里面的挂坠一起拿给他。” 说着说着,蒋绍言突然笑了:“你可能不信,但他当时突然就睁开眼睛,嘴巴也张开,咿咿呀呀的,因为戴着氧气罩所以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就看见他的手抬起来拼命想要抓住那个布兜。” 钟虞不知道还有这段往事,心脏顿时揪紧,神色变得凝重。 蒋绍言说:“我就把布兜给他了,他紧紧抓在手里。后来医生再用药,效果突然间变得很理想,恢复速度很快,没两天就转普通病房,一星期后就出院了。” 说着蒋绍言顿了顿,特意往钟虞看了一眼:“这期间他一直攥着那个布兜,谁去拿都不松手,来硬的就跟你龇牙,凶得很。有个医生就逗他,喊他说你怎么天天攥着个布兜兜,他就笑得特别开心,也跟着学说兜兜兜兜,从那之后我干脆就叫他兜兜了。 之后那挂坠就被他自己戴到身上,小布兜也一直压在枕头底下,宝贝得很,谁碰都不行。” 钟虞心里五味翻腾,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绞在一起。 蒋绍言体贴地给他两分钟消化,又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你是不是注意到拖鞋了,你和他的拖鞋,还有我这件围裙上面的图案,都是这只鸭子?” 钟虞猛地抬头。 蒋绍言说:“这是我带他去超市,他自己选的,那么多图案里就认准这一个,怎么都不肯换,就要买这个图案,说实话我当时都觉得震惊。” 一向能言善辩的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钟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蒋绍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突然间变得十分幽深且锐利,他倾身向前,手臂撑在餐桌边缘,喊他名字:“钟虞。” 钟虞微微一震,抬头正对上蒋绍言的眼睛。 蒋绍言的视线隔着餐桌直直射来,凌厉且有压迫感,他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些事,或许是因为血缘,或许是其他原因,但我想跟你说的是——” 蒋绍言突然又停顿,钟虞抿唇看他,因为太用力,唇色微微发白。 空气中仿佛有根弦在无声拉长,绷紧。两人隔着餐桌对视数秒,蒋绍言才缓缓开口:“我不信玄学,但不可否认,有些事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这就是命运。” “钟虞,你和我,”他说,“我们挣不开,更逃不掉。” 蒋绍言一字一顿,带着十足笃定,像在说这件事本身,又像在说其他,钟虞心头大震。 第24章 圆月亮 他喜欢逗他,更喜欢哄着他,宠…… 气氛一瞬静止。 钟虞坐在椅子上, 双手紧握,同蒋绍言针锋相对地彼此注视。 一秒、两秒……蒋绍言看着他,很快, 眉目间锐利锋芒又尽数收敛, 变回低声温和:“快吃饭吧, 待会儿凉了。” 仿佛在这场眼神交锋中主动认输。 钟虞却没有得胜的喜悦,慢慢提起筷子,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碗筷有保姆第二天来收, 蒋绍言搁进洗碗池, 擦着手走出来,正看到钟虞在看表。 他有心留人, 但也深知欲速则不达,于是在钟虞提出要走后,缓缓一点头,说:“我送你。” 钟虞立刻道“不用”,他和蒋绍言什么关系,怎么可能让他送,何况蒋兜兜一个人在家, 他也不放心。 蒋绍言知道他担心小崽子, 淡淡说:“没事, 他睡着了一般不会醒, 就算醒了也没关系,他比你想象得要独立。况且小区安保很严,我还单独装了警报系统, 不会有人进来。” 钟虞还是不放心,抿唇严肃地看着蒋绍言,眼神发出无声指责。 蒋绍言同他对视, 基于对钟虞的了解,知道今天是不可能送人了,只得默默叹声气,把拿起的车钥匙又放下,不过外套还穿在身上,说:“不送你回去,送你下楼看你上车,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极柔,声音低得像哄。 钟虞抿抿唇,说不出拒绝,只觉得像过去那样又轻而易举被蒋绍言拿捏,心里不大爽快。 搭电梯到楼下,往外走的时候钟虞在手机上叫车,大城市就这点好,不论多晚都有司机迅速接单。 蒋绍言在旁边说:“截个图,把车牌发我。” 钟虞面无表情,心想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蒋绍言难道还怕他坐个车就被人拐跑了? 蒋绍言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不由笑笑:“我知道,只是时间太晚了我不放心。” 钟虞没说什么,他并非不识好歹的人,曲起手指在屏幕上扣了两下,把那张包含车号信息的订单截了下来。 然而短信好像发不了图片,钟虞找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怎么发,蒋绍言在旁边看他胡乱捣鼓,突然又笑了笑,拿出自己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递过去,说先加微信再发。 两人已经走到小区门口,正等车来。入夜后的街区安静得很,头顶一排路灯照明。 光线似乎太亮了,钟虞抬头,才发现今天的月亮异常大异常圆。 随后他又低头去看蒋绍言的手机,但迟迟没动。蒋绍言问:“回国这么久还没微信?没下载吗?” 钟虞手机里一直有微信,跟国内还有一些国外客户联系也会用,但他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蒋绍言说什么就听什么,先无声看了蒋绍言一眼,随后淡淡说:“车号告诉你就行了吧,用不着加。” 蒋绍言的手却没收回去,仍笔直地伸着,看着钟虞问:“加个微信而已,钟虞,你在顾虑什么?” 想激我?钟虞表情迅速冷了几分,正要发作,蒋绍言又来一句:“就算这次不加,以后我给你发兜兜的照片或者视频总还是要加。” 蒋绍言总有本事把话说得叫人无法拒绝,钟虞点开微信,加了蒋绍言好友,手指重重点在屏幕上,泄愤似的把那张截图甩了过去。 蒋绍言低头看一眼:“嗯,收到了。” 一时无话,不知怎地,钟虞又抬头去看那月亮,这回蒋绍言也抬头同他一起看,钟虞目光偏移,就见他身姿挺立嘴角微勾,像是笑了一下,心情仿佛很好。 车在这时到了,钟虞硬邦邦丢下一句“再见”便上车,故意不去看蒋绍言,但等上车后,车往前开,他又忍不住去看侧视镜,就见蒋绍言还站在原处,小区门口那排路灯下,遥遥目送他离开。 到酒店,钟虞刚下车,蒋绍言的信息就过来了,问他到了吗。 钟虞直到进房间才回:【到了。】 蒋绍言很快回:【好,早点休息,晚安。】 钟虞扫一眼,不打算回了,随手将手机扔床上,脱掉外套挂进衣帽间里。从衣帽间出来,他又看一眼床上孤零零扔着的手机,站在床边想了想,拿起来,快速回了【晚安】过去。 之后便进浴室洗澡。 水声哗啦,蒸腾起一片白雾,钟虞脱光了站在花洒下头,往身上抹沐浴露的时候,手碰到了下腹的一道伤疤。 陈年旧疤,长长的一条横亘在下腹,颜色已由最初的艳红变淡,几乎跟肤色差不多。 平时洗澡时不可避免会碰到,但碰到之后钟虞都会快速略过,但今天他停下来,指腹在那道凸起的瘢痕上摩挲了两个来回,然后在一片水雾中低下头。 他在看那道疤。 他在想蒋绍言的那句话。 或许有些事真的就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挣不开,逃不掉。就像这道疤,虽然随着时间会变浅变淡,但烙印一直都在。 经过热水冲刷后的皮肤更加润泽,白里透红,钟虞黑发红唇,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从浴室出来,自己也讲不清为什么,捡起手机又看一眼。 没新消息。 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鬼使神差,钟虞做了一件平常不会做的事——他点进了蒋绍言头像去看他朋友圈。 蒋绍言恰好刚发了一条,是张月亮的照片,就是刚才他们等车时站得那个地方拍的,不知道蒋绍言怎么拍的,感觉离天空很近,拍出来的月亮圆润清晰。 只一张图,没有文字。 钟虞不禁再次纳闷,为什么今天的月亮会这么圆? 他走到窗边将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开,又看到了那深邃的夜空里挂着的皎洁圆月,明明不是十五中秋,却似乎比那时还要更亮更润更圆。 淡淡清辉洒下,轻拂在钟虞仰起的面庞,似乎是在告诉他——月圆,人团圆。 * 那天过后,蒋兜兜又开始每天去钟虞律所报道,坐着他的迈巴赫,提前一个路口打电话,到了之后就会看到钟虞站在楼下等他,然后飞奔过去,一头扎进钟虞张开的怀抱里。 “小虞儿,我好想你啊。” 明明天天见,蒋兜兜每次见面第一句话总是这个,边说还边用毛绒绒的脑袋蹭钟虞脖子,蹭得钟虞心里麻酥酥,一把将蒋兜兜抱起来然后说:“我也想宝贝兜兜。” 钟虞不是个纠结的人,一旦想明白,说开了,他就会立刻付诸行动,在蒋兜兜身上就体现为无底线的宠,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些年的空缺都补偿回来。 蒋兜兜惯会顺杆爬:“那能亲亲吗?” 钟虞立刻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两下,左边右边各一下。 蒋兜兜脚不着地,真感觉自己身在云端,紧紧搂着钟虞脖子:“小虞儿我好爱你。” 钟虞立刻说:“我也爱你,宝贝。” 看来有些事真的就是本能,钟虞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说出来了,说得无比自然,发自真心,一点不觉得肉麻,只觉得语言实在太浅薄,怎么说都无法完全表达他对蒋兜兜的爱。 父子两个腻腻乎乎,连司机都看不下去,半途就回车上坐着。钟虞就这样抱着蒋兜兜走进楼里,等电梯的时候恰好老陈从里头走出来,见钟虞抱着蒋兜兜,脸上还笑意盈盈的,顿时面露惊讶。 “你这是……” 钟虞跟蒋兜兜说:“叫叔叔。” “叔叔好!” “哎哎,你好你好。”老陈笑容有些不自然,疑问的目光投向钟虞,摆明问什么情况。 钟虞没答,跟老陈错身,抱着蒋兜兜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蒋兜兜还挥手跟老陈拜拜。 钟虞不说自然有顾虑。 蒋兜兜是蒋绍言的儿子,蒋绍言低调,也很保护蒋兜兜的信息,但知道的人毕竟也不在少数。蒋兜兜频繁来找自己,连老陈都有疑惑,有心之人自然更会关注,钟虞担心万一有人去调查自己和蒋兜兜的关系该怎么办。 天生心思细加上职业原因,钟虞考虑得比较多,蒋绍言身份摆在这里,商场上尔虞我诈波谲云诡,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可能成为对手攻击的焦点,他怕对蒋绍言有不利影响。 因为他深深知道,即便在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努力修正,但他和蒋绍言的开始并不那么光彩,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隔天一早钟虞就用新加的微信联系蒋绍言,说想谈谈。蒋绍言回复得倒是迅速,但白天日程排满了没空,只有中午有半小时午饭空闲。 所以中午钟虞就又去他办公室,谭朗拿了两份套餐上来,两人坐在沙发上边吃边说。 听完钟虞的顾虑,蒋绍言回答他:“你和兜兜的关系,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有人要查那是我的问题,你不需要操心。” 既然蒋绍言这么讲,钟虞也无话可说,夹一筷子辣炒八爪鱼配米饭咽下,除了八爪鱼还有一道同样微辣的土豆煨牛肉,一道一看就清新爽口的白灼油麦菜,还有一例润肺去燥的雪梨银耳汤,每一道都很合他胃口。 他以为是搭配好的套餐,却不知道这些菜都是蒋绍言看过食堂窗口今日份菜单后,亲自拿笔一个个勾出来的。 吃过辣椒的嘴唇鲜红湿润,钟虞低头专心吃饭,偶尔伸出舌头舔一舔,没注意对面人深沉的眼睛。 直到蒋绍言问他:“你会这么想,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担心我?” 虽然是事实,但钟虞怎会承认,他抬起头不带情绪地看着蒋绍言然后说:“过度解读不是个好习惯,蒋总。” 这句话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蒋绍言的笑点,英俊的男人突然间笑得停不下来。 若是郝家明在,看到一向冷峻威严的老板笑成这样,一定会眼瞏瞏到大呼震惊。 钟虞也莫名其妙。 在那双漂亮的眼聚起怒意之前,蒋绍言见好就收,及时止住了笑,然而眼睛却还是弯的。蒋绍言觉得挺冤,钟虞从未称呼过他“蒋总”,头一次听,觉得新鲜,更多是觉得可爱。 从前他就觉得钟虞像只猫,漂亮,冷淡,倔强,要强,不服软不服输,主意也大得很,但其实糊里糊涂不懂照顾自己,而且一逗就炸毛。 他承认第一眼是被钟虞出色的外表和不同凡响的出场方式吸引,之后越接触就越了解,越了解就越难以放手。他喜欢逗他,更喜欢哄着他,宠着他,甚至当初钟虞坚持要走,也只是心疼他,由着他,尊重他。 蒋绍言握拳抵在唇边,假装咳嗽清嗓,说:“对不起我的错。” 随后他便拿起钟虞手边那盅汤,掀开炖盅上的盖子,递到钟虞面前,用实际行动赔罪,低声哄道:“别生气,给个面子尝尝。” 第25章 香蕉船 他恨不得将那张嘴狠狠堵住!…… 转眼又到周五。 一整天, 钟虞都泡在会议室里同郝家明周旋,越接触他越发现郝家明就是个笑面狐狸,看着笑嘻嘻不着调, 实际精明得很, 不过好在协议磋商接近尾声, 只剩最后几项关键条款,而郝家明死咬不放,让钟虞颇为头疼。 因为不在律所, 所以这天蒋兜兜直接来蒋绍言公司, 到了蒋绍言办公室见钟虞不在,就要冲出去找他, 被蒋绍言拽着后脖领给拉了回来。 那天谈过,吃完饭,钟虞在离开前最后表示,他还是想尽量低调,蒋绍言记得钟虞原话是“我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去,没必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蒋绍言当时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是麻烦?” 钟虞表情不变,依旧冷冷淡淡, 回他:“除了过度解读, 断章取义也不是个好习惯。” 蒋绍言盯着他, 钟虞站在他面前, 身量如竹,面庞似玉,黑发黑眼, 模样有多招人喜欢,那张红艳艳的嘴唇里吐出的话就有多气人。 他恨不得箭步上去将那张嘴狠狠堵上。 他差点忘了,在气人方面, 钟虞一向擅长。 蒋绍言想说“回去?回去哪儿?你确认你回得去吗”,然而互掷气话除了让关系变僵起不到一点好处,所以蒋绍言当时选择闭口不言,任钟虞转身走了。 但不可否认,两人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蒋绍言对蒋兜兜说钟虞很快就来,让他老实待着。蒋兜兜从蒋绍言语气里嗅到一丝不爽,不敢再造次,看似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实则心里记下一笔,等钟虞来了他一定要告状! 五点刚过,郝家明就叫停,笑眯眯说今天就到这里,又用粤语大呼周末愉快,整间会议室的人都呼应他。 钟虞不紧不慢收拾着面前一堆散乱文件,表情淡淡的,老陈要回所里,说捎他一程。钟虞刚收到蒋绍言信息,知道蒋兜兜就在楼上他办公室,就说有事叫老陈先走。 老陈看他的眼神满是狐疑。 磨磨蹭蹭到最后,钟虞还特意去趟洗手间,出来后外头终于没人了,他才去按电梯,掏出一张电梯卡来。 那日的事还有后续,他呛过蒋绍言,转身就走,到门口看到谭朗,想到一件事,于是又折回,跟蒋绍言说下次他再上来就不要谭朗去接了。 谭朗连着两次出现在会议室门口等他,不仅老陈,连郝家明看他的目光都充满探究。 “不去接你怎么上来?”蒋绍言说。 钟虞听他语气僵硬,知道是生气了。西北集团内部电梯都要刷卡,而到蒋绍言这一层的电梯卡又跟普通的不太一样,大概是一定级别以上的高管才能有,钟虞于是问:“能给我一张电梯卡吗?” “电梯卡都是专人专用,办起来不算费事但也不容易。”蒋绍言没好气,“你不是待不了多久,确定要这么麻烦?” 到底还是不吐不快,将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奉还,钟虞心里发笑,心想小气鬼。不过小气鬼就算冷眉冷眼还是英俊得很,钟虞不动声色欣赏两秒,心想不给就不给吧,转身要走,蒋绍言又突然叫住他。 蒋绍言拉开抽屉拿出个东西,之后阔步走到他面前,牵起他一只手。钟虞愣了愣,就见蒋绍言将他手掌向上摊开,将那薄薄一片电梯卡塞进他掌心,之后一手托着他的手背,另一只将他手指轻轻拢上。 手背贴掌心,钟虞完全忘记反应,只觉得蒋绍言的手烫得厉害,皮肤粗糙,细微的摩擦也带来叫人战栗的麻意。 蒋绍言垂眼看他,低声说:“别丢了,丢了找你赔。” 此刻电梯上升,那片半个手掌大小的电梯卡被钟虞捏在指间,那对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当时被触碰的感觉一直停留在皮肤上,两天过还挥之不去。 钟虞忍不住低骂了一句跟郝家明学的新词儿:“痴线。” 电梯到,钟虞也收拾好情绪,穿过走廊走向尽头处蒋绍言办公室,还没到门口,门突然从里面打开,蒋兜兜冲出来一把抱住他。 蒋兜兜还是那套“小虞儿我好想你”,钟虞把他抱起来说“我也想你”,然后在左右两边脸上各亲一下,又问“饿不饿,去吃饭吗”,接着就见蒋绍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意味不明地朝他看了一眼。 钟虞要低调,蒋绍言虽然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但还是尊重他的意思,今天给助理秘书通通放假,所以这层一个人也没有,现在他也准备给自己放假。 关灯锁门,外套搭在臂弯,蒋绍言正要问去哪儿吃,就见钟虞一脸莫名地朝他看,登时明白钟虞的想法。 敢情这人根本没打算带他一起吃。 蒋绍言顿时好气又好笑,说:“我也有嘴,我也会饿,钟大律师好心赏口饭吧。” 讨饭还那么理直气壮,钟虞斜他一眼,转身的时候却笑了。 下楼是坐蒋绍言专用的那部电梯,蒋绍言直接按到车库,中途不停。专用电梯当初设计没那么大,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有些挤,蒋兜兜刚进去就说怕怕,要钟虞抱抱。 蒋绍言冷眼看他发嗲,就见钟虞还真把人抱起来,蒋兜兜靠在钟虞身上冲他爹得意地摇头晃脑。 蒋绍言用眼神命令:下来。 蒋兜兜冲他吐舌头:我不。 父子俩眼神过招,钟虞察觉不对,转头疑惑地朝蒋绍言看。 蒋兜兜的眼睛偏圆,而钟虞眼睛偏细长,但仔细看,两人的眼睛又有七八分相似,瞳仁漆黑,而且都十分清澈明亮。 此时那两双相似的眼睛同时看来,一个可爱狡黠,一个灵动神韵,蒋绍言速速败下阵来,心中叹息,垂眉顺目地看了眼钟虞手里还拎着的鼓囊囊公文包,说:“不重吗,我帮你拎吧。” 说罢就自发伸手去拿,过程中不免碰到手指,两人又同时抬头,无声地对望了一眼。 蒋绍言嘴上说讨口饭,但不会真让钟虞请,怎么说也是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吃饭,他早就提前订好餐厅。 到餐厅,在服务生指引下进去包间,包间宽敞,一整面落地玻璃,正对穿过岚城的那条河,夜幕降临时景色很美。 落座,蒋绍言坐长桌一边,钟虞带蒋兜兜坐另一边,当真是一家三口的既视感。蒋绍言静静感受着这一刻,嘴角微扬,点菜时语气都比平时温和,点的都是这家招牌。蒋兜兜也在对面翻菜单,字不认得就看图,翻到最后突然指着一张图片说:“我想吃这个。” 蒋绍言看去,太阳穴顿时一跳,蒋兜兜指的是个冰淇淋。 蒋兜兜知道他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是对钟虞说的,晃着钟虞胳膊撒娇卖乖:“小虞儿你看,这个好漂亮哦,像不像个船,上面有奶油有小伞还有彩色的糖,我想要这个。” 小崽子精得很,绝口不提还有三个冰淇淋球。 钟虞认得这东西,叫香蕉船,他小时候就看到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餐厅里竟然还有。 钟虞下意识去看蒋绍言,蒋绍言板着脸明显不赞同。 钟虞又去看蒋兜兜,蒋兜兜眨巴着眼,天真无辜。 “……” 钟虞最后败于那双水汪汪的圆眼下,他也知道现在这个天气吃冰淇淋不合适,但实在不忍拒绝蒋兜兜,于是倾身向前去跟蒋绍言打商量:“要不点一个?就叫他吃一个球,剩下的我吃,我还没吃过这个。” “你没吃过这个?”蒋绍言愣了愣,“你怎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什么?”钟虞纳闷,他没吃过的东西多了去了,难道都列出来跟蒋绍言说? 蒋绍言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看了钟虞一会儿,对服务生讲:“上两份香蕉船。” 这回轮到钟虞愣了:“点两份干什么?” 蒋绍言说:“你单独吃一份,兜兜吃一份,吃不完剩下的我来吃。” 蒋兜兜听他爸说点两份,正要欢呼,又听蒋绍言这话,顿时扁嘴:“爸爸你好狡猾,这样你可以吃我的又可以吃小虞儿的,是你想吃两份。” 蒋绍言才不管他怎么说,菜单一合,就这么定了。 等前头的菜上完,那两份万众瞩目的香蕉船终于上桌。 钟虞以前只看过但没吃过,那时家里条件尚可,但他明白自己其实是寄人篱下,要仰人鼻息,因此早慧且懂事,从不提过分的要求。 但不提不代表不喜欢,不想要。 今天这一遭,倒像是要弥补小时候的遗憾了。 思绪跑远,钟虞强行拉了回来,对着满满当当的香蕉船有点不知道怎么下口,就去看旁边的蒋兜兜。 蒋兜兜满脸兴奋,他想吃这个很久了,先把插在上头的小纸伞拔掉,嗦嗦伞柄上的冰淇淋和奶油,再用小勺子连着饼干碎和糖粒挖一大勺送进嘴里。 钟虞于是学他,也先把伞拔掉,然后歪着头,伸舌头去舔。奶油混着香草冰淇淋,甜滋滋的在嘴里融化,立刻就将方才回忆的苦涩压了下去,钟虞不由笑了,一抬眼,就见蒋绍言好整以暇地坐在对面看他,脸上也笑着。 不是嘲笑,而是十分温和的笑,带着无限纵容与宠爱。 钟虞感到一阵面红,这副吃相叫蒋绍言看到,但他绝不会表现出来羞赧来,也直直地回视蒋绍言,用眼神逼退他的眼神。 蒋绍言却一直看他,一直看他,目光柔和深长,仿佛窗外那条绵延流淌的江河,不知所起,却一往而终。 对视不知多久,钟虞渐渐地受不住了,本该针锋相对的对视不知何时变了味,变得缠绵粘腻,就像嘴里的奶油。 钟虞率先转过视线。 然而到底有些不甘,钟虞低头舀一勺冰淇淋,含在嘴里的时候嘟囔一句“痴线”。 这两个字蒋绍言显然听懂了,没忍住发出一声笑。 最喜欢的草莓味吃完,蒋森*晚*整*理兜兜正欲向第二喜欢的巧克力球下嘴,就被蒋绍言无情叫停。 随后,一只邪恶的大手从对面伸来,把他那只香蕉船拖了过去。蒋绍言三两口草草解决,然后擦了擦嘴。如果蒋兜兜会用成语,一定说他暴殄天物! 今天每道菜都合胃口,钟虞本来就吃了不少,香蕉船份量又足,他吃一半实在吃不下,蒋绍言见状说:“吃不下就不吃了,给我。” 钟虞惊讶地看他。 蒋绍言不以为意:“怎么这副表情,刚才不是说了,吃不完剩下的我来解决?再说——” 蒋绍言特意停顿,深深看了他一眼:“以前又不是没吃过你剩的。” 有理有据,还有过去无可否认的事实做例证,钟虞无话可说。 把钟虞的香蕉船拿到面前,蒋绍言先看了一眼,巧克力的没动,草莓的吃了一半,香草的都吃了,他默默记下钟虞的喜好,不像刚才那样囫囵,而是一口一口细品,吃剩也津津有味。 他猜要是钟虞会读心,八成又要说他神经。 吃完饭,蒋兜兜突然宣布不跟钟虞回酒店,因为他还有别的安排。 蒋绍言冷眼旁观,小崽子不知道又捣什么鬼。 钟虞愣了愣,说好。蒋绍言开车将他送回酒店,蒋兜兜随钟虞下车,站在门口不舍地抱了好久,说明天一定再来找钟虞。 钟虞说好。 蒋兜兜上车,蒋绍言驾车离开,还见钟虞站在门廊下目送他们,而蒋兜兜也扭着身子一直挥手。直到上主路,再看不见了,蒋兜兜才扭回身子,对蒋绍言说:“爸爸我想去商场。” 大概知道今天多次挑战了蒋绍言底线,蒋兜兜现在乖得很,提要求前还知道叫爸爸。 蒋绍言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去商场做什么?” “我想给小虞儿买个礼物。” “买什么?” 蒋兜兜眨眨眼:“我能先保密吗?” 蒋绍言也不是一定要他说,反正待会儿买的时候他就能知道。 既然是给钟虞买礼物,那必须要去最好的商场。父子俩想法一致,蒋绍言随即调转方向开车过去。 到商场,蒋兜兜下车,从地库坐电梯上楼,电梯门刚一开,就仿佛被拉进了一个繁华璀璨的另个世界。 他没头苍蝇似的东转西转,蒋绍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也不催他。 等他们第二次经过天井下方的服务台的时候,一直注意蒋兜兜的工作人员便走出来,问蒋兜兜需要什么。 蒋兜兜停下,蒋绍言跟着停下,想听这小孩怎么说。 他听蒋兜兜说:“姐姐你好,我想买口红。” 工作人员愣了愣:“买口红?” 蒋兜兜点头:“嗯嗯,口红,抹嘴上的那个。” 蒋绍言站在后头,也听到了。 一晚上被小崽子频繁挑衅,正想着怎么回家给他立规矩,此刻听蒋兜兜说要买口红,不知为何,蒋绍言突然就笑了! 第26章 奶油色 “他唇色偏浅,形状很好看,像…… 父子俩被工作人员领到彩妆柜台前。 展示架上陈列成百上千支口红, 各种颜色,不同粗细,不同长短, 还不同质地……蒋兜兜眼花缭乱, 闭上眼, 揉一揉,再睁开……怎么还这么多?! 他无助地看向蒋绍言。 蒋绍言也没买过这玩意儿,对口红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有不同色号, 这点了解源于前年投资的一家美妆公司, 那家公司负责人来他办公室侃侃而谈口红和口红经济,拍马屁大赞“蒋总眼光独到!”, 浓重的香水味熏得他头疼,他便寻个理由礼貌地把人请了出去。 谁想这里头好像水很深,没那么简单。 导购见一个英俊男人领着个可爱小男孩光临,忙不迭走过去问需要什么,蒋兜兜表情讷讷的,说要买口红。 导购看看蒋绍言又看看蒋兜兜:“小朋友给妈妈买吗?” “对,给我爱人买, 想当礼物送他。”蒋绍言接过话, “有什么推荐吗?” 导购突然感到羡慕, 这么帅的老公和儿子一起来挑口红当礼物。导购问:“请问您太太之前一般用什么牌子什么色号呢?” 蒋绍言和蒋兜兜对视一眼, 同时沉默。 导购见惯了,立刻换种问法:“……那请问您太太皮肤白吗?” “白。” “白!” 这回异口同声。 导购继续问:“唇色呢?偏深还是偏淡?平时会干吗?唇形什么样?唇线明不明显?平时会化妆吗?” 蒋绍言略略思索,以认真严谨的态度一一回答:“唇色偏浅, 粉里带点红,不过一吃辣就会变得很红。会有些干,他不怎么记得喝水, 但喝了水嘴唇就会变得很润泽。形状很好看,像花瓣,下唇比上唇略微饱满………” 因为没什么客人,所以另一名导购也走过来,闻言与自己同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想:观察得这么仔细,估计平时没少盯着看吧。 最后导购推荐三种不同质地和色号,分别是珠光带细闪,奶油,还有丝绒。 蒋兜兜一听奶油就来劲儿:“要奶油要奶油!” 蒋绍言请导购在试色板上画了一道印,他仔细观察那颜色,果真有点像奶油,丰润丝滑,叫他不禁回忆起晚上在餐厅,钟虞伸舌头舔奶油的那一幕,眼神暗了暗,拍板说就买这一支。 因为要作礼物送出,导购特意精心包装了一番,把口红装进一个小巧精致的购物袋里。蒋绍言刷卡付钱,接过那袋子。 蒋兜兜立刻就要抢,蒋绍言轻轻一提不让他碰,蒋兜兜拿眼瞪他:“这是我给小虞儿的礼物!” 蒋绍言淡淡一笑:“我开的车,我付的钱,怎么成你的礼物?” 小崽子不服气,但也反驳不了。 蒋绍言不是想抢他这份功,而是以此为筹码来谈条件。上车后,他看着后座气鼓鼓的蒋兜兜问:“你是不是打算明天去找他的时候送?” 蒋兜兜偏过头:“哼。” 蒋绍言心中好笑,继续说:“去找他无非就是在外面吃喝玩,我给你提供另一种方案,你想不想吃他亲手做的饭,吃完饭跟他一起看电视打游戏,晚上一起散步,然后让他读故事给你听再搂着你睡觉?” 每一条都稳准狠地捏在了蒋兜兜的七寸上,蒋兜兜在蒋绍言说话的时候就一点点把头转回来,眼睛越发地亮,到最后忍不住疯狂点头。 他想,他可太想了! 蒋绍言循循善诱,此刻图穷匕见:“那就不要去找他,让他到家里来,而且礼物你也可以送给他。” 蒋兜兜思考两秒,点头同意了。 父子俩达成共识,第二天一早,蒋绍言打给钟虞,说蒋兜兜有些拉肚子,恐怕今天不能再去外面吃饭。 倒也不算说谎,蒋兜兜前一晚回来肚子的确有些不舒服,大约是吃了冰淇淋的缘故。 不过蒋兜兜没哼也没闹,乖乖爬上床睡觉,他从小就知道,选择自己做,后果自己担,既然要吃冰淇淋就要承受吃完了可能不舒服的后果。 但面对钟虞就不一样了,蒋兜兜抱着肚子装可怜,对着手机说:“小虞儿,爸爸说我今天最好在家休息,可我好想你,你能来陪我吗?我还准备了礼物想送你。” 蒋绍言把手机又拿回来,再添一把火:“过来吧,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早上起来就闷闷不乐,你要是没事就来陪陪他。” 大约钟虞终于松口,蒋绍言脸上展露些许笑意,冲正扒着他的手臂想要偷听的蒋兜兜递了个成功的眼神。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蒋绍言缓步向前,长身立在落地窗边,单手伸在居家裤的衣兜里,说:“家里什么都有,不用买直接过来就行……也好,那你买点水果吧,兜兜爱吃草莓……不着急,慢慢过来,我们等你。” 挂了电话一回头,蒋绍言就见蒋兜兜兴奋地从沙发跳起来,双手竖在半空比耶。 蒋绍言受他感染,笑容更深,但有些事还是得说在前头,于是他走过去站在蒋兜兜面前,神情略显严肃地说:“待会儿他来,你跟他说想吃他做的饭。” 蒋兜兜一边蹦一边点头。 蒋绍言又话锋一转:“但你不要进厨房。” 蒋兜兜停下来:“为什么啊?” 蒋绍言没用“厨房油烟大小孩子不能进”那一套来糊弄,或者“听话我给你买玩具”来交换,而是十分坦诚地说:“因为我想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蒋兜兜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 蒋绍言继续说:“就像你想和他待在一起一样,所以作为交换,你和他看电视玩游戏的时候,我也不会打扰。” 听起来很公平,但蒋兜兜精得很,想了想问:“那晚上散步呢?” 蒋绍言说:“我们一起散步。” 蒋兜兜立马又问:“那睡觉呢?” 蒋绍言卡壳,跟小崽子大眼瞪小眼,半晌,伸手在蒋兜兜头发上胡撸了一把:“先把人留下来再说。” * 钟虞到的时候,给蒋绍言打了电话。 蒋兜兜早穿戴好,一听钟虞来了立刻往外蹿,蒋绍言拿了大衣跟在后面,两人一道下楼。 钟虞正往小区里走,开始他以为有门禁,进不来,谁料门口保安看他一眼就放他进来,他猜大约是蒋绍言提前打过招呼。 所以双方在小区的喷泉边相遇,钟虞两手拎满东西,除了草莓,还有好些其他水果和礼物。 上次来情况紧急,他空着手,这次总不能还空手上门,他将自己定位为客人,得有相应的礼貌和客气。 “小虞儿!” 孩童的声音惊起树上休憩的鸟雀,钟虞将手里东西搁下,俯身张开双臂迎接飞奔而来的蒋兜兜。 这日天气很好,天空蓝得不像话,太阳高照,微风吹拂,是独属于秋日的温暖,喷泉向天空喷洒晶莹水滴,旁边的一大一小紧紧拥抱,构成一幅叫蒋绍言终生难忘的画面。 “怎么下来了,身体好点了吗?” “好了好了,一看到你就全好了!” 紧随其后的蒋绍言正好听见,心想蒋兜兜惯会甜言蜜语哄人,也不知道随了谁。钟虞抱着蒋兜兜站起来,两人视线在半空碰了一下,蒋绍言微微一笑,自觉拎起地上东西。 上次来钟虞没注意,这次他特地留意了一下路线,搭电梯上楼,开门,蒋兜兜第一个跑进去,给钟虞拿准备好的拖鞋。 还是上次那印着小黄鸭图案的拖鞋,等钟虞穿好,蒋兜兜才穿进自己那双里,两脚并在一起同钟虞并排站着,蒋绍言就见四只鸭子在眼前排队。 钟虞心中既暖又甜,还夹杂别的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想起蒋绍言说蒋兜兜去超市一眼挑中这图案,于是问:“兜兜,你为什么喜欢这个鸭子?” 蒋兜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不知道耶,反正我就喜欢。” 钟虞摸摸他的头。 钟虞来之前,父子俩人对他的时间做了严谨划分,蒋绍言分秒必争,蒋兜兜寸土不让,于是此刻,蒋兜兜冲蒋绍言挑眉眨眼,那意思——爸爸,你该退场了。 蒋绍言将钟虞买的那堆东西拎进厨房,洗了草莓切了橙子端到客厅,对钟虞说:“你陪他待会儿,我上楼处理点事。” 说完蒋绍言就上楼去书房,不过他特意没关门,很快听到楼下传来电视声,像是蒋兜兜喜欢的蜘蛛侠,偶尔能听到父子俩的交谈还有一两声轻笑。 蒋绍言坐在书桌后头,文件摊开在面前,就这么垂手静坐,听楼下的声音。 手机设定的闹铃在11点一刻准时响起,蒋绍言终于动了,施施然起身下楼,走到楼梯转角正好蒋兜兜抬头。 蒋绍言隐晦地递过去一个眼神。 蒋兜兜接收到,一扁嘴,虽不情愿但很有契约精神,从没骨头粘在钟虞怀里的姿势爬起来,做作地摸摸肚子然后说:“小虞儿,我有点饿。” 刚消灭半盘草莓,这么快饿了?钟虞问:“那……吃饭吗?” 蒋绍言单手插兜,姿态优雅地从楼梯走下,适时接话:“饿了?我去做饭。” 蒋兜兜没忘台词:“我想吃小虞儿做的饭。” 钟虞愣了愣,他看看蒋兜兜,又同蒋绍言对视几秒,说行,接着从沙发起身,跟蒋绍言一起往厨房走。 厨房料理台上堆满食材,都是蒋绍言一早叫人采买了送来的。 钟虞有些手足无措,看看那堆菜又看看蒋绍言。蒋绍言笑问他:“会做吗?” 以前的钟虞是不太会做的,但分别六年,蒋绍言不那么确定了。 等待答案的那几秒,蒋绍言竟罕见地感到紧张。 钟虞垂手站着,诚实讲:“不太会。” 蒋绍言挑眉:“在国外没自己做?” 钟虞的心微微动了一下,这还是蒋绍言第一次提起他在国外的事,口气平常好像只是随口闲聊。他同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平静地对视,猜不透蒋绍言到底什么意思,片刻才说:“没有,只会做三明治。” 面包里夹点火腿生菜,撒上沙拉就是一餐,他那时白天打工晚上备考,没那么多时间花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即便后来进律所开始接案子,经济状况改善,但也不敢松懈,几乎所有收入都被他存起来,他强迫自己一直往前,一刻不停。 蒋绍言沉默,听到预想中的回答,既轻松也不轻松,更多是密密的心疼,他问:“吃那个能习惯吗?” “没什么习不习惯。” 钟虞语气淡淡,仿佛不以为意,目光撇开,表示他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 明知道这么说会叫他心疼……蒋绍言一时间不确定钟虞是有意还是无意。 钟虞侧身而立,脸转向窗外,留给蒋绍言一道清瘦倔强的侧影。 蒋绍言默默注视片刻,咽下一声叹息,走到墙边摘下围裙套上,对钟虞说:“那你给我打下手吧。” 第27章 大律师 什么大律师,原来是小骗子 厨房还有一条同款围裙, 钟虞穿上,系带在腰后随手打了个结。 蒋绍言以目光为尺,一寸寸丈量, 觉得钟虞比较六年前并没变化, 腰身依旧劲瘦窄薄, 当年他一只手便能搂过,如今也可以。 外套刚才在门口脱掉了,钟虞只穿了一件半高领的针织衫, 黑色显得皮肤很白, 领口包裹着细长的脖颈,正卡在喉结的位置, 冷眉冷眼,整个人有股禁.欲的色.气。 钟虞起初还有些手忙脚乱,也有些别扭,跟蒋绍言同在一个空间总会受对方气场影响。 蒋绍言摸准他的心思,就指使他干点简单的活儿,摘菜剥蒜递调料之类,渐渐地钟虞就放开, 还有余力跟蒋绍言搭话。 他见蒋绍言处理食材姿态熟练, 可见经常做, 不禁好奇, 蒋绍言那么忙还有功夫做饭。 蒋绍言说:“有空的话都是我给兜兜做,实在没空才让阿姨来。” 钟虞了然,为了在意的人, 蒋绍言总愿意亲力亲为。 他的菜摘好洗净,暂时没事,就垂手站在料理台边看蒋绍言忙碌。 蒋绍言今天穿着十分居家, 下半身是宽松的灰色长裤,上半身也穿了一件针织衫,然而不知是尺码偏小还是洗过缩水,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将那结实漂亮的身材展露无遗。 钟虞不自然地撇开视线,没多久又转回,盯着蒋绍言看。 这无疑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从各方面来说,英俊潇洒,身材高大,事业有成,温柔细致……再多的溢美之词叠加到蒋绍言身上都不为过。 钟虞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 这样一个人,注定会吸引许多人的追逐。 钟虞不禁想,在他离开的六年里,蒋绍言是否将这份温柔细致给过别人。 莫名地,心中竟咂出淡淡的酸味儿来。 意识到逾越,钟虞飞快将思绪拉回,定睛去看蒋绍言处理大龙虾。 那是只足有成年男人小臂长的波龙,两只钢铁似的蟹钳嚣张地挥舞,然而在蒋绍言手里也只能乖乖服软。 龙虾送来前已经简单处理过,蒋绍言再进一步处理,大手利落地掰头剪腮……随着他的动作,手臂的肌肉虬结鼓胀,显得很有力量。 钟虞便有些心猿意马,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大约也是怀孕带来的荷尔蒙改变,他特别喜欢蒋绍言身上的味道,闻不到就会心情低落,所以到了后来蒋绍言都是跟他一起睡的。 有时晚上起夜,回床上又睡不着,他便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眼,偷偷观察枕边的人,看他立体的五官,结实的臂膀。 后来他不满足于只看,还伸手去捏,一边捏蒋绍言的肌肉一边想,平时也没见蒋绍言锻炼,为什么他的肌肉会这么漂亮。 “钟虞?” 蒋绍言唤了声,表情十分诧异,往钟虞捏住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看了一眼,又去看他的脸。 刚才他就发现钟虞站在那里表情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正暗地观察,谁知钟虞突然上前,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往他胳膊上捏了捏。 钟虞此刻也回了魂,意识到自己的惊人之举,内心也十分震惊,他怎么想着想着竟真的伸手去捏蒋绍言的胳膊? 然而钟大律师连在拉美遭遇枪支威胁都面不改色,这种场面不过尔尔,他冷静地收回手,顶着一对微微发红的耳尖,淡定地对蒋绍言说:“你毛衣上有根头发。” “……”蒋绍言默了几秒,“头发呢?” 要证据? 钟虞眉心微动,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搓,面不改色举到蒋绍言眼前:“掉了。” 蒋绍言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那笑容三分揶揄七分狎昵,总结起来就是不信。钟虞抿唇回视,只觉耳后烧得慌,冷声说:“看来你不需要我帮忙,那我去陪兜兜看电视了。” 蒋绍言不由再次感叹血缘的力量,这转移话题、倒打一耙的功力,小崽子完全是继承了生他的这个人! 钟虞转身要走,蒋绍言想去拉他,但手上还沾着腥,情急之下只能用食指勾住钟虞围裙后面的带子。 那带子细细的一根,在钟虞毛衣上勒出一道浅痕,令人想象若是粗糙的手指直接按上去,是否会压出更深的痕迹。 蒋绍言目光发暗,恨不得直接将人拉过来用力抱在怀里,但实际上他控制着力道,只是轻轻将人拉住,随后无比真诚地说:“抱歉我的错,我毛衣上的确有头发,你好心帮我拿掉,我该说谢谢,以及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过了好几秒钟虞才转身,深深地看了蒋绍言一眼。彼此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然而蒋绍言不仅照单全收,包容他,甚至纵容他。过去是因为自己肚子里有蒋兜兜,可现在呢?为什么现在他还是这样。 钟虞突然间感到滋味复杂,低声问:“还有什么要我做?” * 波龙摆盘撒了蒜蓉料放进蒸箱,蒋绍言又炒了两道小炒做了一道汤,做最后一道菜的时候,他停下看了钟虞一眼,说油烟大,叫钟虞先出去陪蒋兜兜看会儿电视。 钟虞注意到案板上只剩牛肉没处理,旁边料理台还有豆芽等等配菜。他默默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脱掉围裙洗净手便从厨房出去了。 大约过一刻钟,蒋绍言也从厨房出来,做好的菜一一上桌,最后才端出那道“油烟大”的菜,钟虞扫一眼,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跳。 那是道水煮牛肉。 钟虞爱吃辣,尤其喜欢这道菜,同蒋绍言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他基本上一周要吃三四回。蒋绍言觉得外头餐馆的油不健康,就自己学了做给他吃。 其实看到牛肉和配菜的时候他隐约就有猜想,没想到蒋绍言果真做了这道菜。 三个人落座,还是蒋绍言坐一边,钟虞和蒋兜兜坐对面,蒋兜兜早饿了,吃得欢快,说小虞儿做的菜真好吃。 钟虞并不居功:“我只是打下手,菜都是你爸爸做的。” 蒋兜兜才不管,反正天花乱坠一通夸。 蒋绍言在对面笑,见钟虞吃着其他菜,筷子却迟迟不往那道水煮牛肉上落,于是抬头看了一眼。 正巧钟虞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蒋绍言笑笑,问:“怎么不吃?” 语气温和,钟虞却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这股别扭劲儿从刚才在厨房就开始了。他犹豫了一下,不想在蒋兜兜面前跟蒋绍言较劲,夹一筷子吃了,咽下去之后就听蒋绍言问他味道如何。 “很久没做,不知道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蒋绍言说,蒋兜兜嗓子细不吃辣,他本人也并非无辣不欢,所以的确很久没做。 牛肉嫩滑,豆芽爽脆,麻、辣、香三味平衡得很好,钟虞静了几秒,抬头时淡淡说:“挺好的。” 却没回答蒋绍言的问题。 蒋绍言察觉到了钟虞态度的转变,明明刚才在厨房还好好的,怎地眨眼功夫又变冷淡?静静看他一会儿,蒋绍言罕见强势地打破砂锅问到底:“挺好的怎么不吃,口味变了?不喜欢了?” 钟虞微红的嘴唇抿了抿,表情依旧冷冷淡淡:“口味变了不是很正常?变化才是常态,没什么是永恒的,蒋总。” 一句反问两字称呼,叫蒋绍言心口严严实实堵住。 那道水煮牛肉钟虞之后再没碰,被蒋绍言分两顿吃了,中午没吃完晚饭接着吃,下午他呆在书房一直没下楼,连蒋兜兜都察觉到异常,悄声问钟虞蒋绍言是不是不高兴了。 钟虞正搂着蒋兜兜看动画片,抬头往二楼瞥了一眼,没说话。 蒋兜兜很快把他爸抛在脑后,整个人懒洋洋美滋滋地歪在钟虞怀里,抱着钟虞脖子深深闻了一口,又说:“小虞儿你好香啊。” 钟虞被他逗笑,也低头在自己身上嗅嗅,还是没闻出什么味儿,想起什么又问:“兜兜,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 蒋兜兜眨眨眼:“我能晚上再给你吗?” 这样钟虞就能留到晚上。 钟虞道好,同时越发好奇。 晚饭后三人下楼散步,天色向晚,光线黯淡,好在有路灯照明,钟虞才发觉蒋绍言住的这个小区是真大,总共只五栋住宅,剩下的全是绿化,草坪喷泉绿植湖泊,应有尽有,几乎相当于住在一片森林里。 蒋兜兜带钟虞走他最常遛弯的那条路线,他昂首在前面带路,钟虞稍微落后一些,而蒋绍言掉到最后。 走着走着,就听蒋绍言咳嗽了一声。 钟虞没回头,走到隔壁那栋一楼一户人家前,蒋兜兜停了下来。那户人家门前有个小院,一圈木篱笆围着,上头花枝缠绕十分漂亮。 蒋兜兜跑过去趴在篱笆上,冲里面“汪汪”两声狗叫,随即里头就传出回应。 “汪汪!” 蒋兜兜兴奋回头:“小虞儿快来看,大狗狗!” 一条卵石小径直通门前,钟虞踩着鹅卵石走到近前,果然就见院子里拴着一条狗,体型大,棕色的毛发十分蓬松,看起来像松狮,然而脸型又偏像哈士奇,难道是个混血? 他想起蒋兜兜之前离家出走逗过狗,不知道是不是这只,于是问:“它是你朋友吗?” “是哦。”蒋兜兜说,“我每次经过都要跟它打招呼。” 但那只狗显然不这么想,看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眼,大概觉得没威胁,懒洋洋趴回窝里继续睡觉了。 背后又传来一声咳嗽。 钟虞顿了顿,拍拍蒋兜兜的头说:“我们走吧,别打扰它了。” 蒋兜兜却不肯,还趴在篱笆旁边,说我不吵它我就看看它。钟虞陪他站了一会儿,就在这时,背后再一次传来咳嗽,这回不止一声,停不住似的,连咳了好几下。 钟虞没忍住,回了头。 蒋绍言站在小径另一头,三四米的距离,正凝眸看向他。 对视了几秒钟,钟虞走过去,停在蒋绍言跟前一米左右,问:“你没事吧?” 蒋绍言握拳抵在唇边,适时地又咳起来。他咳嗽完全是因为一次性吃了太多辣,嗓子不舒服,然而这其中几分真实几分刻意……不好说。 这期间,他视线一直没离开钟虞,黑色的眼睛紧锁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见蒋绍言不答,钟虞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蒋绍言颇具压迫感的视线,转身正要回蒋兜兜身边去,被蒋绍言一把拉住了臂弯。 蒋绍言把人拉住也没松手,手指松松地圈着钟虞的小臂,像怕人跑了似的。定定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曾经说过,你我之间没有隐瞒,只要我问,你一定会说。那我问你,是真的不喜欢了吗?” 蒋绍言声音很低很轻,带着咳过后的沙哑,钟虞听得心头一紧。 这个一楼的主人家应该是个颇有情调和生活乐趣的人,不仅在篱笆上缠了花,还在小径两旁栽了许多树,桂花石榴柿子等等等等,根茎粗壮枝叶繁茂,华盖般层层叠叠。路灯的光线被遮挡,唯有细碎光点穿过,因此显得有些幽暗和暧昧。 蒋绍言正站在树下,俊朗的五官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明亮坚定。 钟虞抿抿唇,冷声问:“你指什么?”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那道菜,为什么不吃?” 钟虞没了声。 其实他并不只会做三明治,出国之后起码也尝试过自己做菜,水煮牛肉便是其中之一,他尝试复刻蒋绍言的做法但失败了,进入安诚之后拿到第一笔律师费就立刻找了家中餐馆点了这道菜。 但不是那个味道。 之后他去过华人朋友家做客,也去过其他更高档的餐馆,都不是这个味道。 直到一次客户宴请,去了纽约最好的中餐厅,米其林大厨亲自烹饪这道菜,他还是觉得味道不对。 那时他才意识到,不是味道不对,是做这道菜的人,不对。 蒋绍言问他为什么不吃? 如果注定以后品尝不到,注定要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忍受这份思念,那他宁愿一开始就不要。 蒋绍言又低声问了一遍:“真的不喜欢了吗?” 像问那道菜,又像问其他别的。 不喜欢,钟虞心里冷冷地想,但这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沉默太久,久到一阵风吹来,头顶枝叶簌簌,几片叶子掉下,恰有一片落在他肩膀上。 蒋绍言松开他,捻起那树叶。 钟虞依旧沉默,沉默就是另一种回答。 叶茎在指间转了转,蒋绍言突然笑了,剑眉舒展,雨过天晴。他拿着那树叶往前伸到钟虞面前,叶尖在那紧闭的唇缝间抹了一道,轻轻地,似乎触碰到了又似乎没有,从一边唇角到另一边,而后低笑着说:“什么大律师,原来是小骗子。” 第28章 抹口红 “嘴巴张开点。” 散完步回去的路上, 忐忑的人换成了蒋兜兜。因为按照蒋绍言跟他商量好的剧本,待会儿回家就是他送礼物的时间。 那幅画要是不算,这是蒋兜兜正儿八经送给钟虞的第一份礼物。 蒋兜兜给自己打气, 吴瑞他妈就很喜欢啊, 小虞儿肯定也喜欢。 进门没多久, 蒋兜兜就双手绞在身后,忸忸怩怩地说要给钟虞拿礼物。 钟虞一早就知道蒋兜兜有东西送他,下午的时候他没忍住问了蒋兜兜, 小孩嘴严, 一点儿不透露,钟虞的胃口更被高高吊起, 好奇心到顶,心想蒋兜兜到底要送什么。 他猜测可能还是手工之类,比较有意义。 礼物搁在楼上卧室,蒋兜兜蹬蹬蹬跑上去拿,蒋绍言则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钟虞。 秋天晚上凉,转一圈的确有些冷,钟虞淡淡看蒋绍言一眼, 接过说谢谢。 蒋绍言笑道:“不客气。” 钟虞微微蹙眉, 总觉得这笑有些不怀好意。 等他喝完, 蒋绍言拿过空杯子又去了厨房。 蒋兜兜很快从楼上下来, 太心急差点跑掉一只拖鞋,钟虞赶紧让他慢点。 蒋兜兜跑到钟虞跟前,双手先背身后, 说了一通准备好的话,无非就是希望钟虞会喜欢自己的礼物,接着就把一个盒子从身后拿了出来。 第一眼看, 钟虞愣了愣,那是个长形盒子,红色皮面,红的颜色很正,中间印有两个金色字母,大约是品牌logo。钟虞代理过一起商标案,恰好知道这牌子,所以他知道这是个化妆品的品牌。 这盒子小小巧巧,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蒋兜兜手往上举,示意他拿着,打开看。 钟虞狐疑地接过,沿中间那道缝将盖子掀开,顿时瞳孔一缩。 口红!? 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应过来之后便扭头去寻蒋绍言。 蒋绍言站在厨房门口,姿态悠闲,一手落兜,另一手端杯水正好整以暇喝着,对上钟虞视线,他表现得惊讶又无辜。 钟虞怒瞪他:我不信你不知道。 蒋绍言宽肩一耸:真的与我无关。 感到衣服被一只手拉扯,钟虞回头,就见蒋兜兜正拉着他,神情明显紧张:“你不喜欢啊?” “……没。”钟虞硬着头皮,“我挺喜欢的。” 蒋兜兜怎么看怎么森*晚*整*理觉得钟虞好像不大喜欢,连忙解释:“我同学跟我说的,这个叫口红,我问他送什么给你他说就送这个……” 声音越来越低,蒋兜兜嘟起嘴,觉得自己这礼物送错了,就要从钟虞手里抢回来。 钟虞躲了一下,半蹲在蒋兜兜面前,见小孩眼睛鼻子都红了,呼吸一抽一抽,难过又委屈。 钟虞不可避免地心软了,他抬手摸摸蒋兜兜的脸,轻声问:“你还问了同学?” 蒋兜兜可找到甩锅对象了:“是啊我同学叫吴瑞,就是他说的,他说他妈妈最喜欢口红了,一定要叫我送你。” 钟虞哑然,蒋兜兜那同学可能都没搞清楚他的性别就瞎出主意。 总归一番心意,比起礼物本身,心意更重要。钟虞感受到,万分珍惜,决定收下,他郑重地对蒋兜兜说:“谢谢宝贝,我很喜欢,真的。” 蒋兜兜眼睛蓦地一亮,又来劲儿了:“那你要涂嘛,吴瑞说他妈妈涂上可好看了,小虞儿涂肯定更好看!” 钟虞:“……”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钟虞无奈又好笑,他想,或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感觉,底线一退再退。他站起身,伸手在蒋兜兜细软的头发上揉了揉,然后说:“行吧,那你等我。” 说罢就往一楼客卫走,走动间眼锋往旁轻轻一扫,像夹着锋利刀片,但更像带了个撩人的钩子,立在厨房门口看戏的某人立刻动了,高大的身影紧跟在后。 钟虞进去客卫,正要关门,一条长腿突然伸进来,紧接着又探进半个身,蒋绍言那张英俊的脸最后出现。 钟虞攥着口红盒子,冷眼看他。 蒋绍言推门进来,又反手将门在背后掩上,宽敞的客卫陡然间变得逼仄狭窄。钟虞不躲不退,看蒋绍言朝他走近。 蒋绍言压低声音:“不要生气,听我解释。” 钟虞勾唇冷笑,蒋绍言是以为他不记得他的那些癖好了吗? 蒋绍言将那天去商场的经历一五一十告知:“我没有阻止,一来觉得不好打击兜兜,二来我是真的觉得……” 他顿了顿,深深地注视面前这张微微仰起的美丽面庞,认真说:“你涂上会很好看。” 客卫的顶灯是暖黄色,光线照拂着钟虞的脸,仿若镀上一层柔光。钟虞神情松动,蒋绍言看在眼里,继续说:“你要是不想就算了,我跟兜兜去说。” 钟虞轻哼了声,他知道蒋绍言以退为进在激他,但还是说:“不就是涂吗,没什么大不了。” 说罢转过身面对镜子,打开盒子将里面那支黑色方管拿了出来,盒子随手搁在洗手台上。 他将盖子拔掉,露出里面红色的膏体,颜色较正红稍浅,在灯光下呈现奶油般细腻的质地。 转动下方将那膏体旋出,随后便举到嘴边,对着镜子比了比。 不同于蒋绍言,这玩意钟虞当初买过,更用过,当然只那么一次,再次用还是别扭。 他知道蒋绍言就在旁边看他,但他没看蒋绍言,也没出声撵人走。 洗手台很宽,钟虞站在台子前,离镜子稍有些远,灯光也不十分明亮,他不得不微微踮脚,上半身前倾去照镜子。随着这动作,他整个身体,从修长的颈部开始,到纤瘦挺拔的背,便弯出一道蛊人的曲线来,臀部微向后挺着,显得越发圆润挺翘,而再往下就是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蒋绍言一言不发,心头像被火舌舔过,目光越发地暗。 钟虞好像终于摆好了姿势,口红伸到唇边,正要涂,突然间又停下,鬼事神差,往蒋绍言看了一眼。 那一眼含了不明的意味,戏谑、挑衅或是蓄意勾引,总之绝没有反感或者厌恶,两道目光交缠在一起,蒋绍言再忍耐不住,反手将门彻底关上,箭步上前,双手掐在钟虞腰侧,将人在怀里转了个圈,随后一把抱起放在了洗手台上。 大理石的台面有些凉,钟虞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蒋绍言的手臂。 “你干什么?”钟虞惊呼,怕被外面的蒋兜兜听到而压低声音,“放我下来。” 蒋绍言强势地挤到他身前,手臂撑在台面上,将人牢牢困住。 钟虞白皙的面庞现出薄薄的怒意,伸手用力去推蒋绍言,却发现蒋绍言肌肉绷得厉害,硬邦邦跟石头一样,根本推不动。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钟虞咬牙切齿,“蒋绍言!” 蒋绍言反而笑了,低声问:“这回怎么不叫蒋总了?” 钟虞怒瞪他。 蒋绍言深深长长看他一眼,又低头去看他手里紧攥的口红,凌厉的喉结上下滑动着,低声说:“把口红给我,我给你涂。” 钟虞攥得更紧:“不、给!” 手不能动,他便伸腿去踢,被蒋绍言一手制住,握着膝盖紧贴在自己的腰上。 “听话。”蒋绍言声音低沉喑哑,带着十足侵略性和压迫感,他看着钟虞,“给我。” 说完蒋绍言腾出一只手去拿钟虞手里的口红,钟虞躲了一下,当蒋绍言再次直直看过来的时候,不自觉就松了手。 气氛静了几秒,钟虞将头扭到一边,到底嘴上还是不肯服软,又把头转回来,带着讥讽问:“你会用吗?” 蒋绍言第一次用,但有些事就是天性,就是本能,他笑了笑,将那口红又旋出一些,举到钟虞唇边说:“嘴巴张开点。” 钟虞还是没动,两瓣唇紧紧抿着。蒋绍言看着他笑,低声问:“害怕了?放心,不会给你画成大花脸,把嘴张开,乖了。” 两人距离十分近了,钟虞满鼻满口都是蒋绍言身上的气味,他抵抗不了,动了一下,两片嘴唇便自动分开,中间露出一条细缝。 蒋绍言目光暗了暗,但也知道时间不多,先在那柔软的上唇从左到右抹了一道,接着又去涂更加饱满的下唇,两瓣浅淡的嘴唇便染上玫瑰般夺目的艳色。 蒋绍言垂眸看着,约莫过十几秒,突然倾身向前,这姿势叫两人间距离陡然拉得更近,钟虞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一瞬间以为蒋绍言要来吻他,然而蒋绍言又很快退后,钟虞看他的手,才发现蒋绍言刚才是去够台面上的纸巾。 蒋绍言将纸巾捏出一个角,把抹到唇线外的口红轻轻擦去,又最后端详了片刻,以眼神吻过,才对钟虞说“好了”,接着退后一步,恢复绅士斯文的距离。 钟虞从洗手台跳下来,转身去照镜子,听蒋绍言在背后问他怎么样。 他掀起眼皮在镜子里同蒋绍言对视一眼,又低下目光,指腹在嘴唇上抹了抹,把颜色抹掉一些,觉得没那么红但还是能看出涂了东西,这才直起身,狠剜了蒋绍言一眼,用力将他推开,拧门走了出去。 第29章 洗澡澡 蒋兜兜大声宣布:“我以后都不…… 蒋兜兜早等不及, 眼巴巴盼着,搞不懂两个大人在卫生间里捣鼓什么,又不是小孩子, 上厕所也要一起。等钟虞出来, 他先愣了愣, 然后一把跳到钟虞身上要抱抱:“小虞儿真好看!小虞儿最好看!我最爱小虞儿!” 钟虞也笑,抱着他,拉过蒋兜兜的手在手背亲了一下。 一个浅浅的唇印便印了上去, 小崽子又愣了愣, 嘴角咧到耳根,大声宣布:“我以后都不洗手啦!” 蒋绍言看到了也听到了, 微微眯眼,盯着蒋兜兜扬起的手背,抄在裤兜里的手指不由捏了捏。 礼物送出去,蒋兜兜心头大事落停,又缠着钟虞要他读故事。钟虞来之前就做好陪他一天的准备,一口答应,蒋兜兜得寸进尺, 临时给自己加戏, 黏黏糊糊说想躺床上听故事, 他是个爱干净的宝宝, 上床之前得洗澡,所以要钟虞给他洗澡。 钟虞无所不应。蒋兜兜高兴了,转脸又指挥蒋绍言:“我今天要泡澡, 爸爸你给我放水吧。” 蒋兜兜自己卧室里就有浴缸,有段日子没用,蒋绍言先刷一遍, 塞上塞子放水,之后就出去叫人。 蒋兜兜三两下脱光,小裤衩也一把扯掉,脱完才觉得怎么有点难为情啊,捂着小吉吉就往浴室跑,一下扎进浴缸里。 钟虞挽起衣袖跟进去,见墙边有个蓝色塑料板凳便拿过来坐在浴缸旁边。 蒋兜兜坐在浴缸里,两腿并一起,等水漫过胸口才松开,问钟虞:“小虞儿你不洗吗?” “我不洗,”钟虞边说边打湿毛巾往他身上淋水,姿势有些笨拙,“舒服吗?不舒服你跟我说。” “舒服的。”蒋兜兜赶紧说,身体泡在水里,手还高举在外,生怕手背上的口红被洗掉。 钟虞说没关系,蒋兜兜问他:“洗掉了你还给我亲吗?” 底线都退到没边儿了,钟虞笑着允诺:“亲。” 蒋兜兜高兴了,整个人往下滑进水里,只露一双漆黑圆溜的眼,看着钟虞笑。 蒋绍言旁观两人亲亲热热,竟有些吃味,也抬起手背看了一眼,正巧被钟虞撞到。 视线在半空对上,钟虞戏谑地扬眉,抹了口红的嘴唇往上翘着,白净的面庞艳丽张扬,蒋绍言不由看呆,回过神后也忍不住笑。 水放得差不多,蒋绍言将水龙头关上,把蒋兜兜的沐浴露洗发水拿过来,又拿了条干浴巾挂在架子上。 这是独属于父子二人的温馨时刻,蒋绍言没多待,自觉地出去了,离开前跟钟虞说洗好了把人抱出来就行,剩下的他来收拾。 蒋绍言本打算去书房,从蒋兜兜卧室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床上传来震动,看过去才发现是手机在震。 他自己的手机就在裤子口袋里,这也不是蒋兜兜那部定制儿童机,只可能是钟虞的。 蒋绍言拿起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出视频通话的请求,再一看那个叫伊森的名字,他脸色顿时由晴转阴。 半掩着门的浴室里灯光明亮,不时传来水声、说话声和嬉闹声。蒋绍言没出声,任由视频通话自动挂断,冷漠地将手机调成静音,又扔回了床上。 蒋兜兜洗了半小时,先在浴缸里泡二十分钟,小脸被水汽蒸得红扑扑的,钟虞把浴缸里的水放掉,又在花洒底下给他冲身上泡沫,洗干净后用柔软干燥的大浴巾一裹,抱出来放到了床上。 等给蒋兜兜穿好睡衣,他才拿起刚才搁在床上的手机,发现了两个未接视频以及一条信息,都是伊森的,问他在干什么,说有急事,请他看到回复。 钟虞不知道伊森会有什么急事,思索了两秒,对蒋兜兜说让他先等等,他要去打个电话。 蒋兜兜正撅着屁股在床头的书柜上扒拉故事书,精挑细选出一本叫钟虞读给他听,闻言愣了愣,说好的。 钟虞拿着手机出去,打算到楼下回这个电话,正巧蒋绍言从隔壁书房出来,看到他往下走的背影。 蒋绍言不声不响站在原地,微眯起眼,听钟虞一级级台阶走到楼下,继而像是穿过客厅走到了落地窗边,安静了十几秒,很快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说的英语,速度不紧不慢,语气不热络,甚至偏冷淡,总算叫蒋绍言心情没那么糟糕。 楼下客厅,钟虞站在落地窗旁,直接问伊森什么事。 伊森道刚才找一份资料没找到,想起钟虞那里应该有备份,才打的电话。 纽约现在应该是周六早上,伊森虽然聪明头脑灵活,但本质也是个喜好享乐的富二代,钟虞对他一早起来就看资料存有怀疑。 但他并未说出来,只告诉伊森自己现在在外面,可能要等一会儿才能发给他。 伊森沉默了一阵,问:“你那边应该是晚上吧,没在酒店吗?” “没有,我不在。”钟虞只说了这一句,并不打算跟任何人报备行程。 冷淡的态度叫那头沉默更久,伊森语气软化,还是追问:“跟朋友吗?你以前这个时间一定会在加班的,而我会陪着你。” 钟虞蹙眉,不待开口,伊森又说话了,这回换成玩笑的口吻:“如果我哪天要是去找你,你会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开个玩笑。”伊森飞快说,“记得把资料发我,多晚我都等你。” 因为这通电话,叫钟虞延续一天的好心情被突兀地打断,跟蒋兜兜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轻松愉悦,充满温情和感动,孩子的天真和毫无保留的爱让他沉浸其中,甚至让他产生某种错觉——这就是他生命里十分平常的一天,之前无数天都是这么过的,而未来的无数天也将这样度过。 但实际并非如此,过去的无数天他都错失,而未来的无数天他也注定将缺席。 心脏不断往下沉,钟虞没着急回楼上,站在窗边兀自平复,他不想带着任何不好的情绪去见蒋兜兜。窗外夜色深重,落地玻璃映出钟虞修长的身影,他站着未动,望向窗外,直到玻璃里多了另一道影子。 钟虞立刻转身。 蒋绍言只是沉默看他,一时间谁都没说话。钟虞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有多尖锐和防备,仿佛全身竖起刺的刺猬。他以为蒋绍言会问他在干什么,或者电话是给谁打,谁料蒋绍言并没有,反而问他衣服有没有湿。 钟虞愣住。 蒋绍言以为他没听清,往前走近半步,低声又问一遍:“毛衣湿了吗?兜兜洗澡闹人,有没有把你衣服弄湿?” 钟虞低头看,黑色的毛衣即便湿水也看不出来,如果蒋绍言不说他自己甚至没注意。 竖起的防备一瞬间颓踏,钟虞动动嘴唇:“没有。” 其实是有的,在靠近小腹的位置湿了一块,正好是那道疤所在,但他不在意,也不想就这个话题跟蒋绍言多拉扯。 他抬脚往楼梯走,擦身而过时,蒋绍言转头看他,钟虞唇上还涂着刚才抹上去的口红,不知怎地没被擦掉。 * 父子俩到底没能把人留住,钟虞给蒋兜兜读完故事就要走。 蒋兜兜哪肯,但看钟虞下去打过电话好像就不太高兴,不敢强留他,只哼唧着说要再去找他。 钟虞说好,摇摇手机:“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蒋兜兜从床上爬起来送他下楼,蒋绍言站在门口,拿过挂起的大衣递过去。 钟虞接过,手指碰到了蒋绍言的手,他抬眼看去,又对上蒋绍言的眼睛。 两人相对沉默,俱是无言。 钟虞穿大衣,蒋绍言问他:“怎么回去?” “叫车。” “已经叫了?” “还没。”衣服穿上,钟虞一粒粒系纽扣,他估算过时间,坐电梯到楼下再叫车正合适,等他走到门口司机也刚好到,他没什么耐心,不喜欢等人,也不想要别人等他。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送你。” 钟虞立刻拒绝:“不用。” 蒋绍言没做声,钟虞以为他不再坚持,低头去看蒋兜兜。蒋兜兜紧紧抓着他的手,眼角红红,目光竟有些湿。 此时已是十一月,入了冬,半夜气温零下,寒风冷得刺骨,公寓里灯光明亮还开了暖气,厚实的墙壁隔绝严寒,所以钟虞只感到了融融暖意。 但他现在要走了,要离开这里,独自踏进寒夜。 钟虞的心同样被浓浓的不舍包裹,但性格使然,他并未流露过多,只是蹲下,轻轻拥住蒋兜兜。 就在这时,头顶落下一道低沉的声音。 “蒋熠安。” 蒋绍言很少如此郑重又严肃地叫蒋兜兜大名,带着一个父亲的威严,钟虞愣了,蒋兜兜也愣了,两人同时抬头。 蒋绍言说:“给你五分钟,上楼穿衣服。” 蒋兜兜很快反应过来,颓丧的面庞一瞬点亮,像个得了号令的小士兵,即刻就往楼梯冲去:“不用五分钟,我两分钟就穿好,小虞儿等我!” 钟虞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慢慢站直看向蒋绍言,满脸都是不赞同。 “他都快睡觉了,你还让他穿衣服干什么?” 蒋绍言说:“你走了他也睡不着,一样的。” 钟虞还要说话,蒋绍言已经穿好外套拿起车钥匙,又在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张黑色门卡递过去。 “这是电梯卡,小区门口的门禁也能刷,你拿着,以后进出方便。” 钟虞没动:“我不需要。” 蒋绍言淡淡笑笑:“怎么,我公司门禁就要,公寓的就不要?” 钟虞垂眸瞥了一眼那张薄薄卡片:“我要是说就不要呢?” 蒋绍言看着他:“那我就只能强给了。” 说着他拉过钟虞的手,硬是把卡塞了进去。 钟虞被迫捏紧那张卡,蒋绍言松开他的时候,手掌将他蜷起的手指包在掌心握了握,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凉”。 “好了,我先下去开车,待会儿等兜兜下来你们直接到一楼。”蒋绍言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蒋兜兜迅速穿好衣服,又蹬蹬从楼上跑下来,钟虞弯腰把他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又给他裹了条围巾。 到楼下,蒋绍言已经将车从车库开了出来,一直着着没熄火,蒋兜兜刚一爬上后座就说:“哇,爸爸已经把椅子弄热了!” 钟虞坐下的时候果然感受到身下的座椅是热的。 蒋兜兜自己系好安全带,又给钟虞系上,然后对蒋绍言说:“出发吧爸爸,我们送小虞儿回酒店。” 蒋绍言滑动方向盘将车开了出去,没多久就出大门,拐弯上了大路。 平常这个点蒋兜兜早睡了,就算不睡也很少这么晚还在外面,他有些兴奋,车厢里就只听他一个人在叽叽喳喳。 钟虞紧挨着他,一只手臂搂在他身后。 座椅的温度传导到全身,他现在整个人都觉得很暖和。 不自觉往后视镜看,正好蒋绍言也看了过来。 对视只一秒蒋绍言就移开了,继续看前方的路,双手稳稳地掌控方向盘,让车在夜色里平稳穿行。 蒋绍言的背影看起来高大宽阔,叫人莫名踏实和心安,钟虞看了片刻,突然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身下温暖的皮垫。 第30章 送礼物(一更) 为什么今天没穿裙子了…… 收下蒋兜兜那支口红, 钟虞虽然哭笑不得,但礼尚往来,琢磨怎么给小孩回一份礼物。 老陈生的女儿, 买的都是公主裙洋娃娃, 不具备参考性, 聊天中他才得知原来郝家明有个上高中的儿子。 这一日上午茶歇,老陈和郝家明又凑在一起,老陈给郝家明展示自家闺女的照片, 羡慕得郝家明直流口水。 郝家明扼腕:“我好钟意女儿, 偏偏我家生了个淘气鬼!人家来讨债,他是来讨命!我和他妈妈也算名校毕业, 怎么生了他这么个笨蛋衰仔啊,每次辅导作业我都要准备速效救心丸,防止一命呜呼!” 老陈正拍着郝家明肩膀幸灾乐祸,就见钟虞也走过来。 钟虞主动问:“聊什么?” “聊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啦。”郝家明说,“真羡慕陈律,有个贴心小棉袄。” 钟虞点点头,倒了杯黑咖啡站在旁边, 竟然没走, 一副饶有兴致要加入的模样。老陈惊讶, 钟虞向来不爱凑堆聊天, 更别提聊孩子的话题,怎么今天转了性。 老陈转转眼珠,大概猜到原因。 郝家明又冲钟虞抱怨一通, 无非他家男孩子多调皮多不叫人省心:“把他妈妈气到哭转脸又送花哄人,将他妈妈哄到眉开眼笑。臭小子,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招数。” 泼金似的阳光照进来, 钟虞整个人正好站在光里,他默默听着,静静笑着。那笑虽然浅,但不再凉薄,不再是伪装出来的笑,而是温和的笑,发自内心的笑,老陈一瞬间竟觉得他身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钟虞发觉郝家明这人挺有意思,等郝家明说完,他问:“那郝总儿子小时候,你会送他什么礼物吗?” 郝家明瞪眼:“我送什么礼物,衰仔日日气我,我送他一顿男子单打。” 钟虞忍俊不禁。 玩笑归玩笑,郝家明又正色问:“钟律问这个做咩?要给人送礼物?” 钟虞道是。 “多大的男孩?” 钟虞想起蒋兜兜,情不自禁又笑起来:“五六岁吧,也挺皮的。” 老陈闻言挑眉,钟虞淡定地朝他扫了一眼。 郝家明继续问:“关系远近呢?关系远我就直接建议包红包啦,你省事,人家家长也开心,关系近的话那就要好好挑挑。” 钟虞摆出请教姿态:“比如呢?” “送玩具啦,赛车飞机手枪,男孩子嘛就喜欢这些,或者送乐高也可以啊,乐高有便宜有贵,有款军舰6万多,我家衰仔一直想要我没给买。不过钟律一看就不差钱,可以买!” 老陈咋舌:“这么贵。” 郝家明翻眼:“你以为小孩子碎钞机的名头是白来的?”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一句“蒋总来了”,会议室里的交谈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往外看去,钟虞也朝外看,果然隔着一面玻璃看到了蒋绍言。 蒋绍言不知打哪儿来,正从外头铺着深灰色地毯的走廊穿过,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前呼后拥,倒真有几分电视剧里霸道总裁的派头。 郝家明脑内迅速盘点起蒋绍言今日着装,又一套没见过的新衫,优雅沉稳的黑,青果领,而关窍在那胸前,那里竟还压着一朵暗纹玫瑰。 不得了不得了,玫瑰花,郝家明啧啧,这是在向边个示爱啊?真乃低调的闷骚。 郝家明忍不住找人分享,钟虞距他最近,于是凑过去:“钟律你看,我们boss是不是好靓?靓仔哦~” 钟虞便也眯眼打量起蒋绍言的宽肩窄腰大长腿,他微侧着脸,面上带笑,操着不太正宗的粤语腔调回应郝家明:“嗯,的确是好靓。” 会议室的那面玻璃墙长十几米,蒋绍言长腿阔步气势恢宏,走T台似的,一众人目光紧随,快走到头时,蒋绍言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冷酷凌厉,甚至含了一分肃杀,正正好好就打在跟钟虞勾头说小话的郝家明身上。 青天白日,外头太阳闪闪,郝家明被那一眼看得,竟莫名打了个寒颤。 礼物这件事,钟虞想想,还是问蒋绍言最稳妥,知子莫若父。 他发信息过去,蒋绍言回得很快,却不是告诉他该买什么,而是回了八个字—— 中午上来,一起吃饭。 钟虞盯着那信息看了几秒,手机锁屏卡在桌上,继续跟对面的郝家明唇枪舌剑地周旋。 那条信息他没回,不过中午的时候,他还是上去了蒋绍言的办公室。 蒋绍言人不在,谭朗为钟虞开门,请他稍等,说蒋绍言送一个客人很快上来。 钟虞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待遇,但叫他一个人呆在办公室,也不怕窃取了商业机密,要么是蒋绍言心大,要么就是对他不设防。 第一种绝无可能,只能是第二种。 钟虞对谭朗客气道谢,等谭朗将门关上,他先环顾一遭,对蒋绍言办公桌上堆叠的文件毫无兴趣,而是走到墙角去看那盆长势喜人的发财树,伸手在宽阔的叶子上捏了捏,之后又踱步去旁边的书架。 架子上摆满书,计算机、金融、历史、法律……钟虞还看到好几本哲学,他暗自惊叹,蒋绍言涉猎还挺广泛。 很快,目光便被中间那层架子上一块奖牌吸引。 大佬都喜欢在办公室里摆各种彰显个人成就荣誉的奖杯证书,或者与各级领导名人的合影,俗称装逼。 西北集团也有个专门的展览馆,集团发展历史、获得的奖项荣誉都摆在那里,有客人或官方领导来便可以去参观。与陈列丰富的展馆相比,蒋绍言本人的办公室却乏善可陈,没奖杯没证书没照片,只有这块射击的奖牌。 蒋绍言爱好不多,射击是其中之一,钟虞之所以知道,还是蒋西北当年亲口告诉他的。继西北集团年终舞会,他穿着长裙戴着面具跟蒋绍言跳了半支舞后,间隔半月,他又去蒋绍言经常去的那家射击俱乐部,制造了第二次偶遇。 他站在蒋绍言隔壁,拿一把死沉的枪,对着靶子一发发射击。大屏幕上滚动着实时成绩,大概是太烂了,蒋绍言很快注意到他,站在旁边看了片刻,等他停下后走过来跟他说,这枪不适合他。 这枪当然不适合,钟虞根本不会射击,临时抱佛脚学了学,蒋绍言叫人拿来另一把小巧称手的给他,钟虞不会握,蒋绍言就站在他身后,手把手纠正他的姿势。 胸背几乎相贴,他忍不住手抖,蒋绍言便稳住他的手,然后凑近到他耳边,用很低的、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今天没穿裙子。 现在回想,他当时自以为聪明的引诱,蒋绍言或许早已看穿、识破,可为何还愿意继续陪他演下去。 一股气息从背后骤然逼近,钟虞顿时汗毛倒竖,猛地回头,就见蒋绍言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 “你走路怎么不出声?” 蒋绍言感到冤枉,他明明动静不小,是钟虞不知在想什么太入神才没听见。 随后便看到那块射击奖牌,立刻猜到原因,目光沉了沉,沉默地看向钟虞。 当年出国前,钟虞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清楚,前因后果,一五一十,毫无保留。他自认十分坦然,先看了一眼那块奖牌,后直视蒋绍言的眼睛问他:“现在还会去玩吗?” 静了一会儿,蒋绍言才说:“偶尔吧,没那么多时间。” 钟虞点点头,表情淡淡的,正好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水墨画,于是又擦着蒋绍言肩膀走了过去。 他站在画前,欣赏其中的天真童趣,又去看旁边那行诗——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光这几个字,就能叫人体会到那种无忧无虞的美好。 “我第一眼看到这画就挺喜欢,就让人替我拍下来了。”蒋绍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后,钟虞感到蒋绍言走了过来,站到他身边,同他并肩一起看。 蒋绍言注视着画中那个头顶莲叶手挽竹篓的小娃娃,想起什么,忽然一笑,又说:“兜兜小时候也长这样,胖乎乎,手臂藕节似的,我之前一直以为这只是书里的形容。” 钟虞闻言侧头看去,蒋绍言棱角分明的脸上,表情不再威严冷峻,而是充满了一个作为父亲的温情。 钟虞有些动容。 他能感受到,在蒋兜兜成长过程中,蒋绍言更多是扮演一个严父的形象,但他对蒋兜兜的疼爱也是发自骨子里,生活上的富足,精神上的富养,投入不知多少心血,才将蒋兜兜养得这样好。 思及此,钟虞由衷地说了一句:“谢谢。” 蒋绍言也转头看他,目光闪动,笑问:“谢我什么?” 钟虞却将视线移开,背手继续欣赏那幅画:“谢谢就是谢谢。” 蒋绍言看他美好倩丽的侧影:“只口头感谢?” 钟虞美目一瞥:“你想怎么感谢?” “嗯……”蒋绍言拖长音调,佯装思考,随后未语先笑,“没想好,暂且欠着吧,先坐下吃饭才是正经事。” 送完客人,蒋绍言又特意拐去餐厅,众目睽睽之下打包两份午餐,他把饭菜一一摆上茶几,和钟虞两人坐下。 吃饭时,钟虞又问给蒋兜兜送什么礼物好:“我看兜兜房间里不少汽车和玩具枪,书和拼图也有很多,实在想不出该送他什么。” 蒋绍言眉头微蹙,略一沉吟,说:“我一时也没好想法,不如一起去商场看看,看到了就能想起来了。” 钟虞掀起眼皮看向跟他相隔一个桌角的英俊男人,重点落在“一起“二字上,问:“什么时候?” 蒋绍言道:“看你方便,我随时有空。” “随时?”钟虞挑了下眉,他环顾偌大的办公室,“这么大公司的CEO,日程安排这么不饱满吗?” 蒋绍言叫他一本正经的口气逗笑,说:“天大的安排都要先靠边,给我儿子选礼物最重要。” 顿了顿又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吧。” 钟虞也喜欢速战速决,点头,又问:“那兜兜呢?” “我爸今晚接他过去。”蒋绍言说,不着痕迹去看钟虞脸色。 钟虞神色淡淡,没说话,夹起一筷子米饭,旁人或许看不出,但蒋绍言就是能看出他微妙的抵触。 吃完饭已经快一点,蒋绍言又再次跟钟虞确认:“下午开完会先别走,直接坐我车过去。” 钟虞刚点头,就听外头传来敲门声,蒋绍言说请进后,谭朗才进来,站在门口并未往里走,说道:“蒋总,跟文华娱乐张总约的时间到了,他车已经在楼下了。” 蒋绍言想起来,他的确约了文华的老板来谈事。 钟虞便告辞,蒋绍言道:“我送你。” 话音还没落,办公桌上座机突然铃声大作。蒋绍言瞥一眼来电,是个不得不接的电话,钟虞便冲他一挥手,转身从办公室走了出去。 谭朗也一起往电梯间森*晚*整*理走,钟虞猜他应该是去接人。 蒋绍言的专用电梯和旁边高管们坐的电梯挨着,平时有客来也会用这部高管电梯。 快走到近前,那部高管电梯到了,门徐徐拉开,钟虞就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里面,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男人。那年轻男人身材高挑,戴一副宽大墨镜,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尖细的下巴,他正低着头,而矮胖男人嘴唇张合,似乎在低声提点着什么。 谭朗先冲钟虞微微一笑,随后迎上前:“张总。” 电梯里两人走了出来,擦肩而过时,那位张总先注意到钟虞,立刻停下脚步朝他看来,满眼不加掩饰的惊艳。 钟虞对此种眼神早已免疫,目不斜视地站在蒋绍言那部电梯前,抬手按下,随后拿出卡来准备刷。 那年轻男人原本并未看他,此时也突然转过头,虽被墨镜遮脸,但还是能看出表情的惊讶。 很快,那位张总脸上的惊艳就转为震惊,目光在钟虞和那年轻男人脸上转了好几个来回。 电梯门开,钟虞走进去,刷卡,按下会议室那一层。 在门闭合的那几秒,他就见那年轻男人摘下墨镜露出全脸,一脸讶然地朝他看来。 而那张脸白皙精致,着实漂亮。 莫名地,钟虞蹙起了眉。 30-40 第31章 游泳裤(二更) 不正经,闷骚…… 电梯闭合, 下行,气氛静了几秒,张总先开口, 他看着谭朗问:“这位是……” 谭朗自不会说, 笑笑, 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不请自来的大明星身上扫过,做了个请的手势:“蒋总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那位张总忙道好,心情却仍难平静, 眼前都是刚才看到的那张惊艳绝伦的脸, 一眼看去,那张脸同身边的柳眠竟有两分相似。 不对, 应该说是柳眠同那人竟有两分相似,他原以为柳眠的容貌在美人泛滥的娱乐圈里已经算是顶级,没想到人外还有人,这一对比,柳眠这个大明星竟瞬间失色。 走了两步张总还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注意到身边沉着脸的柳眠,立刻重重一清嗓, 提醒对方不要忘记身份和来的目的。 这一幕钟虞自然不知, 电梯往下平稳运行, 轿厢映出他冷淡的一张脸。 回想刚才一幕, 钟虞心头莫名略过一丝不爽,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年轻男人,却一时想不起来。 当天下午他就想起来了。 谈判中途, 郝家明又大呼太耗脑,于是休息的空挡又点了奶茶。等奶茶送到,老陈过去拿一杯插上吸管喝几口, 喝完就搁在手边,钟虞不经意瞄一眼,正好看到包装上的代言人,顿时就想了起来。 同样想起的还有老陈跟他说过的,关于蒋绍言的风月八卦。 老陈正在电脑上敲字,见钟虞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奶茶看,纳闷:“你想喝啊,想喝自己去拿一杯啊,刚给你拿你还不要。” 钟虞勾着唇冷冷一笑,食指和中指的指背抵在奶茶上头轻轻推远:“糖精勾兑的产物,你喝得开心就好。” 老陈:“……” 另一边,蒋绍言在办公室接待了文华娱乐的那位张总,对方此行主要为西北集团参与投资的那两个大ip后续注资的事,蒋绍言表示要找人评估一下,礼貌地拒绝了对方充满暗示意味的晚上聚一聚的请求,那位张总还想争取,眼前突然晃过方才见到的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顿时闭上嘴。 蒋绍言随后看一眼时间,礼貌地讲自己稍后还有安排,便叫谭朗送客,话倒是客气,脸上的不悦也毫不掩藏。张总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见他整个过程连看都没往柳眠看,就知道今天不打招呼带人来这事做错了。 办公室清静了,蒋绍言处理公务,等到四点半,给钟虞发条信息过去,提醒他别忘了晚上一起走。 钟虞没回。 蒋绍言隔几分钟看一眼手机,从五分钟一次到两分钟一次,到最后干脆把手机拿在手里,盯着钟虞的微信头像看。 钟虞的头像是张风景照,不知道是站在哪栋高楼上拍的黄昏,幢幢高楼之外,辽远的天际线上一轮即将沉没的红日。 蒋绍言盯着那头像,登高远眺是钟虞的野心和抱负,陷落的太阳却表明,他骨子里其实是个非常悲观的人。 蒋绍言一直知道。 看了一会儿,蒋绍言没忍住,在那头像上拍了拍。没一分钟,钟虞发了个“?”过来。 蒋绍言忍俊不禁,明明看到却不回,小骗子就是故意的。 差五分钟到五点,蒋绍言收拾走人,挽着西装攥着车钥匙坐电梯下楼,先着车,加热座椅,之后才给钟虞发信息,告诉他直接下车库,他就停在电梯一出来的那个车位上。 没等多久钟虞就下来了,西装外套也挽在臂间,另一只手里拎着公文包,英英玉立,自成风景。 蒋绍言正暗自欣赏,视线转到旁边的郝家明身上,顿时有些不悦。 郝家明今日家里有事,一开完会也要走,正好跟钟虞一道搭电梯下来,站在电梯口半天没动,嘴里不知说着什么。 郝家明之后又认真回忆当年都给儿子送过哪些礼物,诚恳地给钟虞提了好多建议,最后又说其实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是心意。 钟虞微笑倾听,表示感谢,同时视线不着痕迹地四下搜索,一眼锁定坐在车里的蒋绍言。 隔着车窗对视一眼,郝家明又在说什么,钟虞将头又转回去。 刚才谈判桌上当着众人的面,郝家明有些话不好讲,他这会儿四处看看,见没旁人,才跟钟虞交底:“钟律,你我虽然分别代表买卖双方,但我知你还是你们大老板的特别法律顾问,你老板器重你,叫你全权代表,我虽然是法务总监,但就是个打工仔,你懂的啦,有些能让还是不能让,我也得听上面的。” 说着郝家明伸出食指冲上,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他又说:“你们的立场我肯定会汇报,我们还是希望收购能成的,当然也一定会成,这个信心还是有的。” 蒋绍言坐在车里,就见郝家明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凑近钟虞低语,光说还不够,还要加肢体动作。他几次按耐住按喇叭的冲动,等两人终于说完,钟虞走过来开门上车,还是没忍住问:“讲什么这么久?” “闲聊。” 单从这两个字,蒋绍言就听出钟虞态度的不对,明明中午从他办公室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蒋绍言纳闷:“你怎么了,谁又惹你?” 钟虞正系安全带,冰凉的金属头插进凹槽,他没说话,只往蒋绍言看了一眼。 一看到蒋绍言,他就想起中午在电梯旁边看到的那个什么明星。 若是摆在以前,钟虞是必然要问清楚的,但他现在没身份没立场,师出无名,但心里那股不痛快却是实打实的。 “没谁。”钟虞淡淡说,往后靠在温热的椅背上目视前方,指使蒋绍言,“开车吧。” 蒋绍言将车开到之前带蒋兜兜去的那家商场,工作日所以人不多,两人搭扶梯上楼,一层层逛。 这期间钟虞话都不是很多,神情略冷淡,只有在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才会问蒋绍言一两句。 从负一层搭扶梯上楼,路过一家奢侈品店,正好看到店外展示的一张巨幅海报,上头的明星就是柳眠。 钟虞停下脚步,视线往那张海报上落了落,接着转向蒋绍言,突然问:“你觉得他好看吗?” 问完就后悔,心道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他没看蒋绍言的表情,也没等他回答,径直走了。 蒋绍言微微蹙眉,这才注意到那张海报,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 钟虞已经走远,步伐较平时略快,蒋绍言三两步追上,问道:“饿不饿,先去吃饭吧。” “不吃。”语气有些生硬。 蒋绍言握拳抵在唇边遮住上扬的嘴角,接着清清嗓,伸展长臂搂住钟虞的肩,将他往对侧方向轻轻一转,随后松开手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吃。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逛,走吧,我的大律师。” 这层正好有家川菜馆,装修雅致人也不多,两人在临窗的桌子落座。服务员过来点菜,蒋绍言装模作样翻翻菜单,随后问:“酸辣土豆丝能不能做成醋溜?” 服务员愣了,毕竟是人均价位四位数的餐厅,客人的需求多奇葩也得满足,服务员于是点头:“可以的先生。” 蒋绍言继续问:“除了醋溜土豆,还有其他菜能做成醋溜吗,都上一遍,记得多放醋,越酸越好。” 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故意似的,钟虞原本在用热毛巾擦手,这会儿抬头,冷眼瞧对面的男人。 他此时才注意到蒋绍言西装上的乾坤,那朵暗纹玫瑰,配上对方戏谑的笑容,钟虞心中更添一把火,给出六字评价——不正经,闷骚怪。 蒋绍言目的达到,请服务员稍后再来,随后看向钟虞低声说:“我申请自我辩护,就两句话。” 大律师化身高高在上的大法官,钟虞同他对视两秒,目光一点,准了。 钟虞神情冷傲,就算心里猫抓挠似的也不会表现出来,而蒋绍言穿过皮相将他看透,越是看透便越是喜欢,微微笑笑,又很快正色。 第一句话:“我跟他没关系。” 第二句话:“我跟任何其他人,都没你认为的那种关系。” 任何其他人,那么那个唯一的例外是谁? 认为的那种关系,哪种关系? 钟虞表情不变,目光却微微闪动,他没有问,因为他能猜出蒋绍言会如何回答他。 蒋绍言肯定不会直接回答,会叫他自己想。 虽然没问,但心情却是舒坦畅快了,钟虞把擦手毛巾搁下,招手叫服务员来重新点菜。 填饱肚子的确更有力气,两人继续一层层往楼上逛,步伐悠闲不紧不慢,偶尔胳膊蹭到一起,彼此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转开。 钟虞边走边感慨,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悠闲地逛商场了。 乐高、滑板、运动鞋、网球拍……钟虞提出的建议一一被蒋绍言否定,直到逛到顶层一家卖游泳商品的商店,蒋绍言才停下,说:“他最近迷上游泳,要不你送他一条泳裤吧。” 一条泳裤能值多少钱,钟虞不置可否,他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窘迫,想给蒋兜兜最好的,最贵的。 蒋绍言看穿他,说:“礼物在于心意,以后你陪伴他的时间还有很多,不用急在一时。” 钟虞这才点头,在导购指引下去儿童区逛了逛,竟看到一条印着小黄鸭的泳裤,立刻拍板买下,还大手一挥给蒋兜兜置备了游泳圈、眼镜、泳帽,以及一整套潜水装备。 万一蒋兜兜在这方面有天赋,以后还想潜水呢,先准备着有什么问题? 导购见客人财大气粗,连忙推荐其他的,说现在成人泳衣第二件半价,问钟虞是否需要。 钟虞一想,蒋兜兜如果要去游泳,自己肯定要陪,于是点头,随导购往男士区走,蒋绍言缓步跟在后头。 货架上一排男士泳裤,各种花色、面料、型号,钟虞试想了一下穿上的效果,避开了暴露的三角款和紧身款,挑了一件两件套,里头那层贴身,但外面宽松,这样就算下水湿了也不会尴尬。 蒋绍言一直在背后默默看他,这时突然说:“送我一条吧。” 钟虞转过头。 蒋绍言又说:“就当谢礼,反正第二件半价。” 钟虞同他对视,点头:“好,感谢蒋总替我省钱。” 蒋绍言微微笑笑,也上前挑选,很快挑中一件大号泳裤,黑色,紧身款。 钟虞去付账。 站在柜台前,导购向他清点购买的物品,钟虞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落在蒋绍言那件泳裤上,看了又看,忍不住拿起在手里,指腹轻轻摩挲着。 不知道什么面料,光滑,弹力,如果穿上肯定会紧紧绷住大腿。 钟虞眼前浮现出画面来。 碧波荡漾的泳池里,蒋绍言从水中跃出,湿漉的黑发往后甩,水珠不断从脸上身上滚落,黑色泳裤紧绷在他大腿上,臀肌结实有力,大腿肌肉也健硕发达,泳池里所有人都朝他看。 这一想,他又忍不住去看蒋绍言。 蒋绍言站在旁边,见他看过来便微微笑笑,随后目光轻点柜台,似乎催他快点付钱。 钟虞面无表情地扭过脸,心中更加笃定,蒋绍言就是个披皮怪。 披着正经的人皮,实则最不正经。 他边刷卡边评价,闷骚。 第32章 寒潮来 “多一秒我都不会等。”…… 转眼进入十二月, 天气越发地冷,电视广播轮番提醒民众降温添衣。钟虞十月中旬回国,并未预料会耽搁这么久, 从秋跨越到了冬。 虽然说人生本就充满不确定性, 就像他这次回国没想到会见到蒋兜兜, 没想到会跟小孩相认并且相处得这么好。 但钟虞心底依旧十分厌恶任何不确定,因为不确定就意味着变化,意味着危险, 像在暗处蛰伏、伺机而动的恶兽, 猝不及防就窜上来狠咬你一口,叫你头破血流。 所以他喜欢掌控, 掌控全局,掌控每一处细节,尽一切可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这次谈判拖得时间比预期要久,安诚总部已经在向他施压,钟虞难免感到烦躁。还有另一层原因,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在国内多待一天, 他就可能多一分危险。 这种危险来自何处尚不可知, 但钟虞一向对自己的直觉很有自信。 然而他又是矛盾的, 因为一旦谈判结束, 协议签署,就意味着他的任务完成,是该走的时候了。 他正跟蒋兜兜蜜里调油, 怎么舍得。 跟西北集团的谈判其实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条款双方都达成了共识,只剩最后几项最为紧要的, 涉及实打实的利益,所以两方谁都不让,一点点地相互磋磨。 郝家明又跟钟虞私下谈过两次,说他这个层级实在难以做主,叫钟虞直接去找蒋绍言。 郝家明知道,这次他们收购的Judith酒店,其母公司名为A&Z,是个有着四十多年历史的大财团,旗下产业众多,大老板神秘低调,几乎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但据传对钟虞十分赏识。 钟虞不仅担任A&Z首席法律顾问,甚至能参与到一些关键决策,他这次来差不多就是A&Z的全权代表,以这个身份去跟蒋绍言谈也不算逾越。 钟虞认真考量郝家明的建议,请郝家明代问蒋绍言是否有空跟他谈,虽然他自己就跟蒋绍言有联系,微信天天发,也几乎每天都见面,但两人互有默契,私底下从不谈跟这次收购有关的话题。 当天郝家明就去请示蒋绍言。 郝家明还记得上次过来蒋绍言办公室,蒋绍言问他钟虞这人怎样,那时他评价钟虞专业,犀利,难搞。 这次听完汇报,蒋绍言问他:“你觉得他很急?” 郝家明心道怎么可能不急:“他们当然比我们着急,主动权在我们——” “不是,”蒋绍言打断,“我是说钟虞本人,他很急?” 郝家明愣了愣,观察着蒋绍言的脸色,试图揣摩圣心,但蒋绍言面无表情,心思着实难猜。 郝家明回想,据他所知钟虞手头还有好几个案子,会间休息,要么看他在敲电脑,要么看他在打电话,恨不得一秒掰成两半用。再者他还听说,这个收购案成了,安诚纽约总部就会升钟虞做合伙人。 如果换作他,肯定希望把这边一摊事赶紧了结,飞回去纽约升职加薪,从此走上人生巅峰。退一万步讲,哪怕不升职也起码能踏踏实实处理工作,省得还要因为时差半夜起来,白天再狂灌咖啡提神,长久下去身体精神都是极大损耗。 “应该挺急的吧。”郝家明说出自己的猜测,尤其强调收购完成钟虞就能升合伙人这件事,还没说完就见蒋绍言脸色突然一沉,他立刻意识到坏了,又赶紧找补,“但这人年纪轻轻却很有城府,其实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将手中钢笔往桌上一扔,向后靠在皮椅里说:“级别不对等。” 那金属笔头撞上红木桌面,磕出“铛”一声响,郝家明吓了一跳,再去看蒋绍言,眉宇间竟隐有压不住的戾色,顿时心中一惊。 只五个字郝家明就明白了蒋绍言的意思,惊讶之上更添纳罕,蒋绍言向来务实,并不十分看重级别名头这些个虚的,这个反应他前所未见。 郝家明想了想,现在谈判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要突破。他惯会和稀泥打太极,但钟虞印证了之前自己的评价,犀利难搞,常常把他问到哑口,郝家明自己也很难受。 于是他坐直,斗胆跟蒋绍言说:“据我所知,这个钟他不仅是这次收购的法律顾问,他还是A&Z整个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权限很高的,我觉得他一定程度上是能代表他老板的意见。” 蒋绍言眯起眼,声音发沉:“他能代表他老板?” 郝家明挪着大屁股往前凑,低声说:“我是听说钟和他老板关系很近,蒋总您知道的吧,这次咱们收购的Judith酒店,顶层有个十分著名的花园餐厅,他们老板曾经在那里包场请钟吃过饭,就请了他一个人。” 这最后一句暗示意味十足,郝家明觉得蒋绍言应该能听出来,他还没无脑到跟顶头上司嚼舌根讲八卦,而是觉得蒋绍言作为决策者,明面上的和暗地里的信息都得掌握。钟虞才来西北集团开过几次会,集团里男男女女,不分级别,不论老少,明着暗着打听的邀约的,能从前门排到两个路口外。 这就是真正的美人带来的致命吸引力,叫人趋之若鹜为之折腰。 当然,钟虞一概没应就是了。郝家明冷眼旁观过几回,钟虞丝毫没有故作姿态或是欲拒还迎,回绝得干脆利落,他当时就想,这人要么眼高于顶,要么就是已经心有所属。 郝家明说完这句,办公室陷入长久的寂静,或者说死寂,蒋绍言雕塑似的坐在皮椅里一动未动,浑身的气场却如有实质般强悍,郝家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抬手松松领带。 最后,蒋绍言还是不松口,用一句“不见“把郝家明打发了。 郝家明起身告退,出了办公室站在门口抹了把额头,全是汗。 当天晚上,钟虞又去了蒋绍言的公寓。 有了那张门禁就一路畅通,所以蒋绍言没下楼去接,而是站在门后给钟虞开门。 门开了,两人一个里一个外,视线正好碰上,都在彼此眼中看到跟平常不太一样的东西。 钟虞已经知道蒋绍言拒绝跟他谈,郝家明说的时候满脸唏嘘后怕,钟虞就知道他肯定是挨批了,嘴上说没事,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公是公私是私,钟虞分得清,公事里的情绪不会带到私底下,所以他很快移开视线,平静地冲蒋绍言打招呼,然后进门,换鞋。 二楼房间里,蒋兜兜早已经在等了,浴缸里放好水,还是要让钟虞给他洗澡,不过这次没光屁股,而是穿钟虞买的那件小黄鸭泳裤,在一米多长的浴缸里来回扑腾。 钟虞挽起衣袖,坐在浴缸边,打湿毛巾往他身上撩水,蒋兜兜玩了一会儿,跟钟虞说想去大泳池里游,要钟虞陪他一起去,钟虞答应,说好,随时都可以。 这句说完,他就感到蒋绍言朝他看了一眼。 蒋绍言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门口,身体倚靠在门框上,看着闲适,双臂却环抱在胸前,是种防御的姿态。 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神有些冷也有些厉,自钟虞面庞一掠而过,看向浴缸里的蒋兜兜。 钟虞蹙了下眉。 蒋兜兜这会儿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波纹荡漾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问钟虞:“小虞儿,如果你回纽约,我能去找你吗?” 钟虞愣了愣:“当然可以,随时都可以。” 钟虞之前跟蒋兜兜聊过这个问题,说自己现在工作住所都在国外,还专门找了张世界地图,拿笔在上头标注出来,让蒋兜兜有个切实的概念,也算是打预防针,为以后的离开做铺垫。 蒋兜兜当时看着那张地图愁眉不展,用手丈量跟钟虞的距离,觉得跟他隔了好远,中间不只有陆地,还有海洋,之后钟虞告诉他,坐飞机也就是一晚上时间,只需要睡一觉就能到了。 蒋兜兜说:“那不就是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看到你啦?” 说着他闭上眼,然后睁开,看到钟虞就在眼前,兴奋地跳起来紧紧抱住,叫钟虞既欣慰又感到心酸。 这会儿泡着澡,蒋兜兜不知道为什么又提起这事,他坐在浴缸里,扭着上半身要来抱钟虞,一边说:“我要好好学游泳,如果不坐飞机我还可以游过去找你,但我游得慢,你一定要等我哦。” 钟虞心脏发酸,发胀,发紧,更发疼,不顾蒋兜兜身上全是水,也紧紧抱住他说:“我当然会等你,宝贝。” 蒋绍言就是在这时候转身走了出去,一言不发,袖子挽起的手臂上绷出条条青筋。 蒋兜兜洗完,钟虞拿大浴巾裹着他抱上床,给他穿衣服,他现在做这些已经很熟练了,接着就是读故事,他靠在床头,一手翻书,另一只手被蒋兜兜紧紧抱着,等蒋兜兜睡着,他才放下书,维持着姿势垂眸看蒋兜兜。 边看,钟虞心中边暗自盘算,协议一旦谈妥他肯定就要回去了,但既然跟蒋兜兜相认,以后还是要经常见才行,他可以时不时飞回来,蒋兜兜寒暑假也可以去纽约,就住他那里,如果蒋兜兜以后想去国外念书他就去联系学校,不过这一切都得跟蒋绍言提前商量好。 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钟虞想起刚才蒋绍言意味不明的那道眼神,心不由沉了沉。 确认蒋兜兜熟睡了,钟虞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慢慢抽出发麻的手臂,替蒋兜兜盖好被子,然后关灯离开。 公寓里很静,钟虞一时不确定蒋绍言还在不在,走到楼下才看到蒋绍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视线隔空对上,钟虞脚步也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后一级一级平稳地走下去,直接走向玄关。 蒋绍言见状问:“要走?” 声音听着有些冷,钟虞便也惜字如金地回应:“嗯。”说完便伸手去拿挂起的羽绒服。 蒋绍言起身朝他走来,起初还克制着步伐,最后几步忍不住加快,抓住了钟虞的手腕。 钟虞刚把一只袖子套上,正准备穿另一只,谁想蒋绍言突然过来抓他,宽大的手掌轻易将他手腕整个握住,手指紧箍着他,力道大得叫他有些发痛。钟虞不悦地眯起眼睛:“你干什么?” 蒋绍言却没松开,开口就是质问:“非得要跟他说这些吗?” “说什么?”钟虞问,很快明白过来,“他迟早得知道,我早些告诉他让他能慢慢接受难道不好吗?” “不好!” 蒋绍言鲜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钟虞愣了愣,穿了一半的羽绒服还别扭地坠在背后。他看着蒋绍言问:“哪里不好?难得你觉得我应该瞒着他,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天才告诉他,这样就好了?” 这话里也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蒋绍言,钟虞只觉得手腕被钳得更痛,他面上浮起薄怒,猛地挣了一下却没挣开,怕吵醒蒋兜兜只能低声喝道:“蒋绍言!” 蒋绍言眉骨压低,那双深邃的眼里没了往日的温和,突然间风暴四起。钟虞这才切切实实感受到双方力量的悬殊,以及六年不见,蒋绍言身处上位养出的那种不容忽视的逼迫感。 钟虞心头一震,但个性使然,他偏要抬起下巴,直盯着蒋绍言的眼睛,半点不肯服软。 不知道过去多久,到底还是蒋绍言先松开,钟虞就见他转身,大步走回沙发,抄起扔在上头的手机,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钟虞只听他厉声说:“明早九点,你叫他来我办公室。” 不过十几秒,钟虞手机也响了,拿起看发现是郝家明,等接通,郝家明在那头告诉他,说蒋绍言不知怎么又改主意了,明早九点,让钟虞去他办公室谈。 钟虞说知道。 挂了电话,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最后看一眼蒋绍言背对着他的背影,穿好羽绒服走了出去。 * 当天夜里,市政再度发布寒潮预警,气温陡降十多度。 钟虞没想到,急转直下的除了天气,还有他和蒋绍言的关系。 偏偏前一晚还答应了蒋兜兜一起吃早饭,所以隔天一早,蒋绍言开车带蒋兜兜去钟虞酒店,三人一起在自助餐厅吃过早饭,蒋绍言又开车送蒋兜兜去幼儿园,钟虞陪蒋兜兜坐后排。 蒋兜兜穿着鼓囊囊的羽绒服还戴着一顶藏蓝色毛线帽,脚下踩着翻毛短靴,打扮得十分帅气。 钟虞特意照着他的这件羽绒服买了件差不多样式的,乍一看好像亲子装,蒋兜兜高兴极了,一路上都窝在钟虞怀里。 虽然蒋兜兜还是一如既往活泼爱说话,但车里的低压也是显而易见,蒋绍言吃早饭的时候就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更加沉默。 钟虞的视线偶尔跟他在后视镜里碰上,一个凌厉,一个冷漠,只对视零点一秒又双双错开。 到了幼儿园,钟虞跟蒋兜兜一起下车,半蹲下给他背书包,又整整衣服帽子,父子两个紧紧拥抱了好几次,蒋兜兜才一步三回头地朝校门口走。 蒋绍言坐在车里没动,静静看着这一幕。 直到看着蒋兜兜走进学校,钟虞才收回视线,他不打算再坐蒋绍言的车,拿出手机准备打车。但幼儿园旁边还挨着一所小学,早上全是送孩子的家长,四车道的双向路堵得水泄不通,根本没司机接单。 蒋绍言开的是那辆常开的黑色陆巡,车和人一样霸道,就停在门口,钟虞不上他就不走,直到后车忍不住按喇叭催促,蒋绍言才降下车窗,探过身,不带温度地说:“上车。” 一片鸣笛声中,两人目光短兵相接,最后是钟虞妥协,拉开副驾的门坐了上去。 大概因为钟虞坐在了自己身边,蒋绍言表情稍缓,还提醒了一句“安全带”。 钟虞拉过安全带,用力将金属头插进凹槽里,之后就目视前方嘴唇紧闭,打定主意不说话。 蒋绍言往公司方向开,沉默一直持续到公司附近,还差两个路口就到的时候,钟虞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扫一眼号码,钟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对着手机吐出了一个英文名字,蒋绍言原本平缓下来的脸色便又是一变。 那头不知说什么,钟虞语气恭敬但平淡:“都好,谢谢您的关心。” “对,现在是早上,已经吃过早饭了。” “对,降温,我穿的羽绒服。” 随着对话推进,蒋绍言脸色愈差,他听出那头是谁,正是A&Z那个神秘老板。蒋绍言嘲讽一笑,谁家老板一早打电话关心下属吃喝,连穿什么都要过问。 不知道那头又说了什么,钟虞突然往蒋绍言看了一眼,随后说:“您稍等,我现在不太方便,五分钟后我给您回电?” 挂了电话,钟虞就让蒋绍言先在路边停车。 蒋绍言没忍住,语气凉凉问了一句:“讲什么话还得避着人?” 钟虞握紧手机,不想跟他争锋相对,只道:“麻烦蒋总停下车吧。” 蒋绍言打了转向慢慢靠边,在钟虞下车前突然叫住他,说:“九点,差一秒我都不会等。” 钟虞正要开车门,闻言顿了顿,道:“放心,我不会迟到。” “最好这样。” 车厢里安静几秒,钟虞抿了抿唇,开门下车了。 门关上,蒋绍言手臂绷紧,用力抓了一下方向盘,随后一脚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第33章 分手费(一更) “我要把整间餐厅,全…… 钟虞看着蒋绍言的车子开走, 转身望了一圈,往街角一家营业的咖啡店走去。 进去后,他先点了一杯黑咖啡, 端着咖啡走去角落一张桌子, 随后拿出手机回电话。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 足够钟虞回想起这位大老板兼大客户,五年前那次拉美之行,他因为拿枪抵在当地帮派头目脑门上而得这位大客户赏识。 先是担任私人法律森*晚*整*理顾问, 之后又成了A&Z整个集团的法律顾问, Judith空中花园餐厅包场确有其事,此外还有旁人不知道的事, 比如办公室里彻夜长谈,私人海岛沙滩漫步。 很快便流言四起,有人说大客户不过垂涎他的脸,钟虞自己也一度这样认为,因此十分警惕,但接触下来他发现对方根本没那个意思,反而以一种长辈的姿态在提携他, 引导他。 不可否认在国外这几年, 因为这个人的出现, 钟虞窘迫的生活迎来转机, 但拿枪顶别人脑袋不是谁都有胆量去做的,所以他有这样的机会完全是靠自己争取。 钟虞不是个甘心依附别人的人,机会来了就拼了命也要抓住, 客户的每个案子都办得十分漂亮,才会在竞争激烈的安诚升得这样快,他和对方也没有金钱往来, 连礼物都没收过。 他自认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 大客户对外的名字叫安德鲁,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实际是个华人,姓林,全名林墨笙,二十四岁之前一直在国内生活,之后才去美国,和当地一个企业家的女儿相识结婚。生下儿子之后妻子早逝,他并未再娶,一直单身到现在,借着妻子的家族产业飞黄腾达并更上一层,创造了庞大的财富帝国。 伊森就是他的独子。 铃声的骤然中断叫钟虞回神,手机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富有磁性的成熟男人的嗓音,接着刚才的话问钟虞,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收购谈不拢也无所谓,不过一家酒店而已,但你在国内耽误得有点久,该回来了。” 钟虞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说:“我知道,但您了解我,一旦开始我就想要尽力做完。” 那头轻轻一笑:“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智慧,不必强求结果,尽心就好,总之尽快回来吧,我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 之后又聊两句,林墨笙才挂电话,钟虞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八点半,他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几口喝光,拎起公文包离开了咖啡店。 不过两个路口,钟虞步速快,很快就到了西北集团楼下,故意等到九点差五分才搭电梯上楼,卡着八点五十九出现在蒋绍言办公室外面。 谭朗站在走廊上,正不停看表。 早上蒋绍言刚到,就跟他说九点钟虞会来,紧接着又撂下一句:“如果他超过九点才到就不用让他进来了,我不见,迟一秒都不见。” 这话说得跟赌气似的,谭朗没想到还能从一向沉稳持重的老板嘴里听到,不由一愣,忙不迭点头。 此刻见到钟虞,谭朗才松口气,一看时间正好卡点,不敢耽误就去敲蒋绍言的门。 等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他才听到蒋绍言说请进,声音也听着比平时略低,显然情绪不高。谭朗推开门就站到旁边,请这位脸色同样不大好看的钟大律师进去,然后赶紧将门从外面关上,免得被战火波及。 蒋绍言这间办公室钟虞来过许多次了,都是为私事,为公事还是头一遭。他拎着公文包站着没动,等蒋绍言请自己坐下。 蒋绍言坐在办公桌后头,西服外套已经脱了,只穿衬衫和马甲,领带被扯开,衣袖也挽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神情有些凶,像是要跟人打架。 遥遥对峙片刻,蒋绍言才开口让钟虞坐,语气疏离冷淡,之后又打内线叫秘书送咖啡进来,末了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我这里的咖啡钟律还有没有胃口喝。” 钟虞便知道蒋绍言看到他走进去那间咖啡店了,明明开车走了,不知道又在哪儿停下,默默关注他。心突然就软了,钟虞又觉得有些好笑,笑蒋绍言这么大人还这么幼稚,不过这些情绪变化都没表现在脸上,他不急不慢地走到长沙发坐了下来。 秘书送咖啡进来,出去之后又将门带上,蒋绍言这才起身,走到平时他待客的那个宽大的单人沙发坐下,两条长腿交叠,英俊的脸上不怒自威,气势迫人。 前情两人都清楚,钟虞不赘述,直奔主题,他今天来主要就是为跟蒋绍言谈协议里“分手费”这一项。 所谓“分手费”,是跨境收购中买方的一种防御性措施,简单来说就是如果在交易过程中卖方突然反悔了,不卖了,需要支付给买方一笔费用,来补偿买方在前期所花费的时间和成本。* 分手费是双方协议的核心要素,通常是交易价格的一定比例,在1%-5%之间。* 现在的分歧点在于,蒋绍言要求A&Z卡着上限支付5%的分手费,而A&Z不愿意,最多只愿意支付交易价格的1%。 蒋绍言理由很充分,他全资收购,诚意十足,前期尽调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要价高点就是为多份保障,如果A&Z同样也有诚意,最终交易达成,那这笔钱其实也不必支付,等于没有损失。 他不过买家酒店,又不是什么敏.感资产,几乎不存在通不过官方审查的可能,他这么做就是要杜绝A&Z反悔,也就是他蒋绍言一定要买下这间酒店。 钟虞据理力争,几乎没风险不代表就一定没风险,万一审查通不过或者其他非人力可控环节出问题导致交易失败,A&Z一分不赚还得倒贴一大笔,没这个道理。 双方你来我往,钟虞发现蒋绍言本人肯定是对收购条款仔细研究过,熟悉程度不亚于他,而且对以往案例也信手拈来。 两个人互不相让,唇枪舌战,气氛逐渐趋向激烈,钟虞忍不住问了一个从最开始就困惑他的问题。 他问蒋绍言,为什么要收购这间酒店。 Judith是一家老牌酒店,也就占了历史久名声响的优势,最近几年因为设施陈旧,实际营收并不理想。蒋绍言要是想进军海外,花同样价格能买到更有性价比的资产,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蒋绍言为什么会突然提出收购Judith。 这个问题从接到这个案子起就困扰钟虞,今天终于当着蒋绍言的面问了出来。 蒋绍言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搁在交叠的长腿上,敛着眉目直直看向他,目光咄咄逼人。他反问钟虞:“钟大律师好奇我为什么要买?” “是。”钟虞说。 蒋绍言突然笑笑,放下交叠的腿坐直身体看着钟虞问他:“你知道我买来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吗?” 钟虞眯了眯眼,直觉不是什么好回答:“做什么?” 蒋绍言笑意加深,笑得竟有几分邪性,他说:“都说Judith顶层花园餐厅十分浪漫,是爱情圣地,一座难求,我买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整间餐厅——” 顿了顿,又一字一字说:“全砸了。” 钟虞脸色兀地一沉。 他看着蒋绍言,企图透过那双锐利的眼看透蒋绍言的心,他隐约有猜测,又觉得太不可思议。 他从不知道蒋绍言还有这样任性妄为的一面。 两人静静对视,谁都没再开口,直到钟虞点头,轻声说了一句:“原来这样。” 蒋绍言又重新向后靠回沙发上,有些散漫地问:“你们之前坚持1%,但也不是没空间再往上加,如果今天定下一个数字,我可以拍板,你可以吗,钟律?” 钟虞道:“我可以。”他的确有这个权限。 蒋绍言不大相信的模样:“都不用向你的客户请示吗?你们关系这么好?” “这跟关系好不好没关系,这是客户对我的信任。” “仅仅是信任吗?” 蒋绍言一句追着一句,钟虞听出了话里的机锋,他多么聪明的一个人,立刻意识到蒋绍言是在借题发挥,当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也再一次意识到蒋绍言跟六年前相比的不同,作为一个掌权者那种迫人的强势和威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换作一般人可能早顶不住,但钟虞没有退,而是盯着蒋绍言的眼睛反问:“自然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否则呢?” 这一次蒋绍言没有回答,而是长久的沉默,他一眨不眨地眯起眼睛望向钟虞,目光像是直刺过去,仿佛要穿透那张美丽皮囊,去看看钟虞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办公室里静了好一会儿,静到空气似乎都停滞不再流动,蒋绍言才终于开口,一字一字反问:“那家餐厅的东西好吃吗?被人包场的感觉是不是很好,钟虞?” 钟虞注意到蒋绍言叫了他全名,不再是“钟律”,而是“钟虞”,这意味着两人现在谈的不再是公事了。钟虞刚才的猜测得到证实,蒋绍言原来知道他的事,憋了这么久,绕这么多弯终于问出口,也真难为他。 他做了个深呼吸,挺直脊背,不带感情地回视面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餐厅东西很好吃,感觉也的确很好,你不知道站在上面,我能看得多高,望得多远。” 再不会被至亲的人背叛出卖,也不用战战兢兢活在被威胁凌辱的阴影下,他像是跟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彻底斩断,跟那个令人唾弃的自己完全告别。前方,未来,只有亟待展开的崭新人生。 蒋绍言闻言笑笑,带着几分戏谑:“是不是还可以有很多钱?” 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到头顶,钟虞陡然间眼前发黑,猛地攥起手指,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才能勉强找回视线。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还在用力,不断用力,他冷冷看着蒋绍言:“是,很多很多,多到数不尽花不完。” 蒋绍言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而钟虞突然从沙发起身,双手紧握,居高临下盯着他,继续说: “毕竟你也知道我需要钱,钱是个多么好的东西,能买人的性命,断人的前途,毁人的尊严!当初我接近你不就是为了钱?勾引你上床给你生孩子不就是为了钱?我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最清楚?我卑鄙心机无耻,我贪婪下流恶心!如果你今天同意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那恭喜你目的达到,收购不谈也罢,我即刻走人,从此以后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免得脏了你蒋大总裁的眼睛!” 蒋绍言没料到钟虞反应这样大,愣了愣,就在短短几秒里,钟虞已经大步朝外走去,连包都顾不上拿。蒋绍言拔腿去追,终于在门前将人截住,一把抓住钟虞的手臂,强硬地将人转身,却发现钟虞眼睛全然红了,里面全是泪。 蒋绍言这两天,先是被郝家明一通话激起心头火,又听钟虞跟蒋兜兜谈要走的事,今早那个来电更叫他妒火灼心。他焦急,妒忌,无计可施,他被冲昏了头才会口不择言,现在理智找回,只剩浓浓的悔意。 钟虞极力忍着的眼泪突然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猛地抽出被蒋绍言抓住的手。 “别碰我,不要碰我。”钟虞低声喝道,浑身竖起尖锐的刺,止不住地在颤抖。 他想是了,蒋绍言不知道他的苦衷才会这么说,他当时根本就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但心还是难以遏制感到疼痛。 蒋绍言同样感受到难以言述的心痛,他不敢再触碰钟虞,只能轻声说:“对不起,我收回我所有的话,对不起……你并非你自己说的那样,你很好,真的很好。” 钟虞没有应,强迫自己迅速平静,双手抹掉脸上的泪,转身去拿落在沙发上的公文包。 随后他没再看蒋绍言一眼,大步走向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办公室里静下来,只剩蒋绍言一人。蒋绍言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外面明明是晴天烈日,他却只感到彻骨的冷意。 第34章 一分钟(二更) 错过就是错过,没有如…… 最先发现钟虞不对劲的人是老陈。 老陈还记得钟虞刚回国那阵子, 跟谁都客气,但这种客气说白了就是冷漠,除了工作不会跟你聊别的, 有时候虽然在笑, 但笑意浅薄, 是客套应付的笑。 但这短短一个半月,钟虞变化很明显,棱角像是被什么软化, 整个人肉眼可见变得温和, 有种叫生机的东西从皮肉底下生长了出来。然而最近这两天不知道发生什么,他又恢复到最初那种状态, 甚至还不如从前,整个人沉郁寡言,浑身跟扎了刺似的让人不敢靠近。 整间律所的人都看得出钟虞心情很差,路过他办公室门口都得放轻脚步,更别提去敲门了。有助理犯错,廖志晖连大声训人都不敢,只能压低声音拿手指头不停点。 老陈心里也犯嘀咕, 观察了两天还是决定去问问情况, 毕竟钟虞在本市已经没有亲人, 除了他也没其他朋友。 他走过去在钟虞办公室门上敲了敲, 站在门口没往里走,就见钟虞从文件堆里抬头,露出一张冷白的脸, 开口问他有事吗。 鼻音浓重,嗓子沙哑,老陈一惊, 再一看钟虞桌上好几团纸巾:“呦,你也感冒了?” “嗯。” 最近降温,再加上流感爆发,所里近一半人中招倒下,钟虞也不能幸免。但他确定自己只是着凉了,症状始于和蒋绍言谈过的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喝光一整瓶红酒,又开窗吹了冷风,隔天起床就开始头疼脑胀。 但出于谨慎,钟虞还是叫老陈别靠他太近,毕竟老陈家里还有孩子。 老陈便站在门口,问他:“吃药了吗,我那儿有药,要不要拿点给你?” “不用了,我买了。”钟虞又问,“找我有事?” 老陈其实也没什么事,他就是觉得钟虞这两天情绪不太对,异常沉默,或者说沉重,像是被什么重物绑在身上,整个人不停往下坠。 “你没事吧?脸色也太差了。”老陈说,“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嘛,工作又干不完。” “我没事,不影响工作。” 这答案料到了,老陈估计这辈子他就别想从钟虞嘴里听到“我是有点事”或者“心情不太好”之类示弱的话,他想这得是个多要强的人啊。 老陈摸摸鼻子,见钟虞没有跟他推心置腹的兴趣,无奈叹了声气,就要出去,突然想起他还真有件正事,又对钟虞说:“对了,马上校庆了你知道吗?” “校庆?”钟虞隐约有印象,岚大校庆的确是在每年年底。他问:“校庆怎么了?” 老陈说:“今年建校六十周年,也是法学院成立四十周年,学校想请校友返校聚一聚看一看。” 他想问钟虞没收到邀请函吗,但估计学院那边没他联系方式,所以才叫自己转达。老陈继续说:“你还记得陶教授吗?前几天我回去学校办事,正好看到他,聊天的时候说起你回国了,他还挺吃惊,让我问你有没有空,愿不愿意在校庆那天回去做个演讲,给学弟学妹们讲讲在国外大所的工作经历。” 钟虞一边听着老陈的话,一边在脑海中浮起一个个高纤瘦的形象来——陶青稚,常年戴一副无框眼睛,身上有着学者的风度和儒雅,是当年讲《刑法课》的副教授,也是他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曾经给予过他很大的帮助,尤其在大四最后的那一年里。 不知道六年过去,这位陶教授有没有变化。 钟虞一时没说话,老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让他不着急决定,反正还有小半个月时间。 “我先把电子邀请函发你,你可以看看,没时间演讲也可以回去逛逛校园嘛,前两年学校新修了一个体育馆,可气派了,校友进场有优惠,我每周都去打羽毛球。” 钟虞点点头,没多久手机就收到老陈发来的校庆邀请函。 他大致翻了翻那张邀请函,校方很重视,策划了一系列高规格活动,邀请的都是重量级嘉宾,法学院也将单独举办庆典,嘉宾致辞校友演讲,说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实际也是个社交场。 钟虞向来敬谢不敏,但老陈提到了陶青稚,他不得不再考虑考虑。 看完那堆文件,钟虞就戴上口罩回去酒店了,先跟茱莉亚连线交代工作上的事,之后跟蒋兜兜视频。 自从感冒,他就没让蒋兜兜再过来,两人好几天没见,此刻蒋兜兜整个人都贴上来,恨不得扑到屏幕那头把钟虞紧紧抱住。 钟虞当然也想,想得入骨钻心,睡觉做梦都是蒋兜兜,但同时他也觉得这场病来得很是时候,如果没生病,那他势必还要跟蒋绍言见面。 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蒋绍言。 看背景蒋兜兜应该正趴在卧室床上,两只脚丫翘在空中来回晃,他问钟虞吃没吃药,吃没吃饭,有没有好一点。 钟虞便一一回答,药吃了,饭也吃了,感觉好了很多。 “真的吗?”蒋兜兜不大信,一双黑溜溜的眼紧紧盯着钟虞,“可我觉得你瘦了好多啊,嗓子也好哑啊,你真的有好好吃饭吗?爸爸说好好吃饭多喝水病才能好得快。” 听到“爸爸”两字,钟虞脸上笑意稍顿,但很快恢复正常。他的确吃了晚饭,让酒店米其林一星的中餐厅煮了碗面送来房间,但也的确没吃几口就搁到旁边。 “我真的吃饭了。”钟虞再三保证蒋兜兜才信,又跟他讲幼儿园的事,说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只小猫,下课的时候好多同学都去看,还有人伸手去抓,结果手背被那猫狠狠挠了,然后被老师带去医院打针。 “你没被抓到吧。”钟虞紧张。 “没有,我站得远。”蒋兜兜说,他其实有点怕猫,但他不好意思跟钟虞说,只凑近屏幕半遮着嘴小声讲,“我觉得那猫咪有点凶凶哒。” 钟虞莞尔:“那只小猫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耶。”蒋兜兜说,他放学的时候还特意去找过,没看到那只猫,他跟钟虞说明天早饭准备只吃蛋白,把蛋黄带去学校,找到了猫就喂它。 “猫咪凶凶的还喂?” 蒋兜兜叹气:“可是猫咪流浪没有家也很可怜啊。” 钟虞听得心中柔软,为蒋兜兜这份赤诚善良,他没有打击小孩的积极性,只叮嘱蒋兜兜看到猫离远点,别去逗别去摸,别被抓到。 说了一个多小时,钟虞口干,摸着手机都有些发烫,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正要开口叫蒋兜兜睡觉,那头先传来另一道声音,低沉的男性嗓音,提醒蒋兜兜该睡觉了。 是蒋绍言。 钟虞一下子听了出来,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说话,也叫蒋兜兜早点睡。 蒋兜兜不情愿,还是说了晚安,又对着屏幕亲了好几口,刚亲完手机就被一只大手抽走了。 钟虞看到了屏幕画面的变化,知道手机被蒋绍言拿走了,不等蒋绍言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他就利落地切断了。 挂断后,钟虞维持着坐在椅子上姿势,虽然没看到蒋绍言的脸,但光听声音都叫他的心情产生了不小的起伏。 他很难准确去形容这感觉,太复杂了,就像他和蒋绍言之间的事,前因后果都太复杂了。 好半晌钟虞都没动,最后撑着桌子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他有些乏,准备洗澡也早点休息,谁想又一通视频进来,这回是伊森。 刚才跟蒋兜兜视频的时候,伊森就打来两次,被钟虞直接拒了,这回是第三次,这么锲而不舍,钟虞担心是否有事,便接了。 伊森那张帅气的混血面庞出现在眼前,开口便是问他是不是感冒了。 “你怎么知道?” 伊森眼神闪躲,声音低下去:“我问的茱莉亚。” 钟虞知道他惯会装可怜,但面对关心也做不到疾言厉色,于是放软语气说:“是有点,不过已经好多了。” 伊森笑起来,他邀功似的对钟虞说:“爸爸还说你穿了羽绒服,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懂照顾自己,不过没关系,我待会儿有份惊喜要给你,你等等,马上就到。” 钟虞却蹙眉,不知道伊森远在大洋彼岸还能搞出什么花招。 几乎就在伊森说完的同时,门就被人敲响了。 手机支在桌上,钟虞走到门口,先从猫眼往外看,是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这才拿掉门栓将门打开。 来人面孔熟悉,这一个半月里钟虞出出酒店会不时碰见,他印象里对方是前厅部的工作人员。 那位工作人员先歉意地表示这么晚打扰,接着将手中拎着的一袋东西递过去,对钟虞说:“有人托我转交给您。” 钟虞没接,淡淡地垂眸瞥了一眼,那是个保温袋,密封得很严实,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他抬起头,刚想问什么人,忽然想起伊森的话,心想难不成这就是惊喜? 于是礼貌地接过来,表示了感谢。 关上门,他拎着那袋东西走回去,刚搁到桌上就被伊森看到。伊森笑说:“哇,这么快就到了吗?” “这里面是什么?”钟虞脸色有些冷,“伊森,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惊喜。” 伊森了解他的个性,只好摸摸鼻子说:“我怕你生病吃不好,就请朋友帮忙去买了你们当地最好吃的粥,还有一些常备药,请他送给你。” 钟虞心下明了,难怪他拎着觉得沉,原来里面是粥。说不感动是假,被人记挂的感觉总是好的,钟虞面色缓和下来,边打开袋子边问伊森哪儿来的朋友。 “是我读书时的一个同学,也是帆船队的好朋友,毕业之后他就回去了中国,我们一直有联系,我一说有事他就立刻答应了。”伊森顿了顿,目光深深看着屏幕那头的人,“我跟他讲你是我很重要的人,请他一定帮忙。” 钟虞装作没听见,把粥拿了出来。 那粥装在保温饭盒里,外壁摸着还是温的,钟虞突然间感到疑惑,如果在外头买的,难道不该是餐厅的打包盒吗,怎么是家用的饭盒? 这个念头闪过,注意力接着被里头其他的东西吸引,钟虞又从那袋子里拿了几盒冲剂胶囊,还有一盒润喉糖。 他正喉咙不舒服,拿起那盒润喉糖看了看,拆一粒含在嘴里,因此没注意伊森脸色的变化。 就在刚才,伊森突然收到一条信息,是那位朋友发的,说堵车,马上就到,叫他不要着急。伊森脸色陡然一变,他意识到钟虞拿进来的这份东西根本不是他让人送的。 那会是谁? 伊森的脸色又很快恢复,仿佛无事发生,趁钟虞没注意给那位朋友发过去一条信息说暂时先别送了,随后继续抬头冲钟虞微笑,状似随意问:“就这些了吗,你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吗?” “没有了。”钟虞随意往袋子里望了一眼,“就这些。” 东西虽然不多,但每样他都正好需要。 “是吗?”伊森大大咧咧开着玩笑,“没有花或者纸条之类,我还特意跟我朋友说请他搞得浪漫一点。” “没有。”钟虞顿了顿,突然问一句,“这真是你朋友送来的?” “当然了。”伊森悄然握紧双手,“除了我还有谁?” 钟虞看着他,郑重说道:“谢谢。” “不用。”伊森脸上在笑,眼神却略有些阴沉,“哥,你知道我,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这话钟虞没应,挂断视频,他坐在桌子旁慢慢吃粥,越想越不对。 他不是没吃过外卖,这粥不像外面买的口感,很像是家里头那种砂锅小火慢熬出来的,米粒开花,入口即化,还配了好几碟清爽可口咸淡适宜的小菜,他不觉得伊森的朋友会好心到亲自给他煮,或者从餐厅买完了再拿保温盒另装一次。 钟虞又去翻那袋子,这次翻出一张便签。 大概是不小心掉下去粘在了袋子底部,颜色又相近所以刚才才没发现,便签上用黑色墨水写着每种药的用量、服用时间以及注意事项,笔迹遒劲,棱角分明。 钟虞脑中浮起一个猜测来。 有疑问就去求证,他不是犹豫的人,即刻裹上羽绒服,直接下楼。 找到刚才那个工作人员,对方正要下班。 钟虞道不好意思耽误几分钟,提出了疑问,那位工作人员说道:“是位年轻的先生。” 她大致形容了一下,穿西装,个子很高,很英俊也很礼貌:“说是您朋友,听说您病了给您送点东西,自己不方便上去,所以请我代为转交。” “他没有说他是谁吗?” “我问了,他说他姓蒋,一说你便知道,但他又跟我说……” 工作人员回忆,当时蒋绍言原话是:“他要是不问也就不用主动说了。” 钟虞沉默下来。 “对了。”工作人员想起什么,“那位先生后来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我下楼的时候看到他,就过去说了一声,之后到九点半他才走,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她九点半交班,特意又往沙发方向看了一眼,就见蒋绍言还坐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没变,没低头没看手机,就这样垂手而坐,目光一直牢牢盯着电梯间的方向,很明显在等人下来。 现在回想,那道身影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下,竟显得说不出的落寞。 钟虞确定了,送东西来的是蒋绍言。 他不明白为什么伊森要冒名顶替,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向那位工作人员道谢后,钟虞拢起羽绒服的衣襟往回走,面上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心思,只是在路过那片沙发时,情不自禁驻足看了许久。 回房间,钟虞将那碗还温热的粥吃光,小菜也消灭干净,胃里填饱,整个人舒服很多,洗完澡躺在床上,却没能立刻入睡。 蒋绍言这是做什么,做好事不留名?还是他笃定自己一定能看出来? 这粥是蒋绍言什么时候做的?火候足,米粒都开花了,可见时间不短,估计是在他跟蒋兜兜视频的时候就开始做了。 那如果当时他没挂视频,是不是就能看到蒋绍言穿围裙的样子? 在楼下等待的那段时间里,蒋绍言会想什么? 钟虞下楼前正好也看过时间,记得很清楚,9点31分,也就是蒋绍言离开前的一分钟。 如果蒋绍言多待一分钟,或者他早一分钟下楼,两人说不定会碰上。 如果碰上了……要讲什么? 钟虞没继续往下想。 因为说如果,不过是心理安慰,是无能为力后的幻想,说到底就是有缘无分。 所以没有如果。 错过就是错过。 钟虞这样想,枕在枕上闭起眼,很快睡着了。 第35章 校庆日 那相携而去的两道背影一直在他…… 又过几天, 钟虞感冒症状缓解了不少,同时也答应了陶青稚的邀请,决定在校庆当天回母校做场分享。 陶青稚自然十分高兴, 钟虞问老陈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专门给这位昔日恩师打了通电话。陶青稚个性沉稳内敛, 一向云淡风轻,钟虞却清楚地听出他语气里的激动,不由心中动容。电话里说不了太多, 师徒二人便约定当天好好聊聊。 法学院那边指派了一个叫梁栩的学生跟钟虞对接活动当天的安排, 钟虞便也加了梁栩的联系方式,字里行间沟通中, 梁栩思路清晰,简洁明了,令钟虞挺满意。 转眼便到校庆当日,钟虞的感冒也彻底痊愈,这天天朗日丽,他从出租车下来,站在岚大校门前停了片刻。 大红色楼牌庄重威严, 上头还挂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匾额。六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是花甲迟暮, 但对一所大学来说却是正华正茂。 冬日暖阳照拂身上, 钟虞竟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惬意地眯了眯眼。 他从北门入,没走两步就接到老陈电话。老陈家两口子也来了,不知在何处, 背景听起来有些吵闹。 老陈扯着嗓门喊:“你到哪儿了啊?我在学院这边,人可真多,停车费老大劲。哎对了, 你别走北门啊,那边特别堵全是人,听说今天有人给医学院捐款,校领导都在那边。你别从那儿走了,走东门吧,东门人少。” 这话说晚了,钟虞心想你早打一分钟也好,他都进来了。即来则安,钟虞又往前走了一段,果然远远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扎堆挤在记忆中医学院的楼下,路边泊着好几辆黑色红旗,大约是校领导的车。 正要从旁边绕过去,钟虞就听有人喊“来了来了大家都让一下”,等候的人群便自发朝两边散开,中间空出一条行车道,钟虞被人群裹挟着挪动不得,只得站定脚步也往身后看去。 一辆红旗开道,后头跟着一辆奥迪,车停下,门打开,钟虞便眼睁睁看着一森*晚*整*理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蒋绍言一身沉稳持重的黑色西装,外套一件同样是黑色的及膝羊绒大衣,唯有领带是暗红,为那张英俊但冷酷的脸添了一抹亮。下车后他轻拢衣襟,快速绕过车头走到另一边车门前,打开门把蒋西北搀了下来。 蒋西北拄着拐杖站稳后就不要蒋绍言再搀扶,同迎上来的几位学校领导一一握手。 蒋绍言便站在旁边,身长挺立,不苟言笑。 钟虞隐在人群中,面无表情看着蒋绍言,正要走,就在这时,蒋绍言却似有所感,扭头往他的方向直直看过来,好一会儿都没移开。 蒋西北注意到了,也顺着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钟虞,心顿时一沉。他面上还是维持微笑,等着跟校领导拍完照之后再一道进医学院里头参观。 岚大本校派了人采访拍照,还请来了财经刊物的记者,蒋西北站着拍几张就叫停,再往前看,人群里已经没了钟虞的影子。 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孩子,毕竟样貌那样出众,气质也出挑,才叫他当年一眼相中。 这次岚大校庆,蒋西北大手笔一下捐了五千万,其实他每年都捐钱,千万千万地捐,也没宣传,这次六十年校庆捐得多了,校方一再请求,他才同意来露个脸。 当年确诊胰腺癌,蒋西北就是在岚大附院做的手术。蒋西北骨子里十分传统且固执,不信洋鬼子那一套,没去国外治,不仅手术,之后化疗吃中药也都在岚大。 所以他十分感谢这里的医生救了他,捐钱用于胰腺癌早期诊断和愈后,另外,这钱也有一部分捐给心脏研究中心,因为蒋绍言母亲当年就是心脏病去世的。 校长满脸堆笑说着客套的感谢话,蒋西北有些恍神,没怎么入脑,看旁边的儿子也是神游天外,人还在,魂早丢了。 蒋西北心便又是一沉。 校领导好容易讲完,蒋西北就简单说了两句,他不差钱,不图虚名,不想被大肆宣传,他是真心希望国家的医学能更进一步。 更主要是,他想,我做了这么多好事,捐了这么多钱帮了这么多人,老天如果看到,能不能稍微开恩,让他活得久一点。 他还想陪孙子再长大一些。 之后便是进楼参观,看到用自己捐的钱新建起的实验室和购买的研究设备,蒋西北打心底里高兴,然而想到这些玩意儿说不定很快就会用到他身上,心情又变得沉重。 蒋绍言跟在旁边,沉默居多,只是每次经过走廊窗户,他势必要朝外望一眼,目光深沉,仿佛寻找某个早已远去的人。 * 从医学院离开,钟虞直奔法学院,中间绕了段路,最后还是凭记忆找到了地方。 到处都是人,新朋旧友,场面热闹。 老陈没见着,钟虞先看到了梁栩,没想到梁栩样貌十分出众,还没完全褪去少年人的青涩,但看得出性子沉稳,不卑不亢,且腼腆爱笑,一笑起来面颊上就了缀两个浅浅梨涡,很招人好感。 不知道为什么,钟虞看着他,竟有些羡慕,羡慕梁栩明亮清澈的眼神,羡慕他身上那股勃发向上的生命力。 院领导和嘉宾致辞后就是校友分享会,在法学院的阶梯礼堂,能容纳五百人,但今天来的人实在太多,连过道都挤满。 钟虞走上去的时候,台下一片尖叫,老陈转头对何婷说:“幸好我让他们给我排钟虞前头讲,要不然等他讲完,后头的人压力得有多大啊,都没胆子上台了。” 何婷根本顾不上看他,眼睛直盯台上,手里举着手机正录视频,嘴里敷衍:“嗯嗯嗯嗯,你精,你最精。” 老陈不满,再看前后左右,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手机冲台上拍,那架势追星似的,他便讪讪闭嘴,免得自讨没趣。 陶青稚也来了,把前排座位让给两个学生,自己走到后排,站在靠近入口的地方,一边提醒着后进来的学生注意秩序不要拥挤,一边用眼镜后的目光细细打量这个台上的得意门生。 一些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法学院是岚大的大院,每年招八个班,超百人。陶青稚因为身体原因,脱下律师袍拿起教鞭已经二十年,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印象最深的还是钟虞。 长相实在出挑,因为跳过级所以年龄比同届的人要小,性格却稳,也可以说不那么合群,但聪明的人往往都不太合群。 陶青稚还记得入校不久一场模拟法庭,钟虞发言时清晰的头脑,完美的逻辑和令人羞愧的口才叫全场叹服。他当时就想,这个学生实在聪明,天生就是吃诉讼这碗饭的人。 他也还记得钟虞当时明亮的目光,以及那股张扬锐意的少年意气。 最可贵的是钟虞低调谦虚,课后常捧着书来问问题,见解也独到深刻,陶青稚为他解惑,提供了一些自己过去做律师时遇到的实际案例,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 接触多了陶青稚发现,聪明的学生有很多,但有灵气的却少,有灵气而内心纯良性格坚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钟虞就是这样的人。 师生两人相处愉快,陶青稚以为钟虞会一直这样顺遂地走下去。变故大概发生在大三到大四那年的暑假,开学返校,钟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那股风发意气不见了,整个人变得十分沉郁,也十分尖锐。 整个大四学期,陶青稚回忆,他只见过钟虞四次。 第一次是九月初开学,钟虞来找他商量论文题目,期间心不在焉数度走神,陶青稚便停下,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钟虞沉默了很久,然后抬头又看他许久,目光暗沉,最后摇头,苍白的嘴唇张开,轻声说没事。 讨论完,陶青稚问他以后的打算,工作找的怎么样。 陶青稚之前向本地的几家律所推荐钟虞,想问问情况,谁想钟虞沉默了一会儿后跟他说:“老师,我想走,去其他地方,越远越好。” 陶青稚不免惊讶,他大概了解钟虞家里的情况,父母早逝,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还有个据说做小生意的叔叔。 其实按钟虞的成绩,完全可以保研,本校或其他TOP的外校随他挑选,但钟虞毫不犹豫拒绝了,手写了放弃的说明,他想早点工作挣钱。 “为什么?” 陶青稚问,他好奇钟虞为什么想走,还要走得越远越好,因为有时聊天钟虞也会说起家里的事,言谈间他能感受到钟虞和他奶奶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选择留在本地工作也是为方便照顾老人。 陶青稚也还记得大二那年他带队去外市打比赛,结束后去逛商场,大多数学生都是给自己买东西,只有钟虞买了一堆吃的穿的给他奶奶,他那时就觉得,这是个孝顺有良心的好孩子。 所以为什么? 陶青稚心里止不住疑惑,再去看钟虞,才惊觉短短两个月,对方竟然瘦得这样厉害,细长的胳膊从短袖底下露出来,那样瘦,骨头凸出,感觉轻轻一折就要断了。 而那张曾经朝气的脸如今变得死气沉沉,像是遇到什么事拼命挣扎无果过后,完全放弃抵抗的消沉和颓败。 他当时心头突然就一跳,又问了一句为什么,钟虞没答,目光往窗子外头浓密到不见光的树荫怔怔望了好一会儿,才跟他说:“陶老师,我现在挺后悔学法律的。” 陶青稚心中又是一惊,正要追问,钟虞已经收拾好东西,起身,向他微微鞠躬,礼貌地告别了。 第二次见是十月份底的某天,萧瑟的秋风席卷校园,钟虞来办公室找他,还是商量论文。 这次钟虞的情绪明显平静许多,虽然依旧瘦,嘴唇也依旧发白,但整个人没那么沉重了。说完论文,他站在陶青稚办公桌前,提出这学期有些课程可能无法保证出勤,但是考试还是会参加。 “论文的话我也会及时修改,但可能不能经常来找您了,通过邮件发给您,您看行吗?”不知道想起什么,钟虞顿了顿,才继续说,“另外我可能得申请外宿,也想请您和院里说说。” 陶青稚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其实很不喜欢跟学院里那帮势利的同僚交涉,但对于优秀的钟虞,他愿意破例。 之后便是入冬,元旦,然后是来年春节,日子翻开崭新一页…… 陶青稚再见钟虞是在三月答辩,钟虞给他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了,皮肤更白了,脸上胖了不少,身上似乎也长了肉,也可能是衣服宽松的原因,但精神却是实打实好了起来。 答辩过程中钟虞思路清晰,自信且完美,结束后他站起来朝陶青稚看了一眼,冲他笑笑,眼睛里闪着光亮。 陶青稚那瞬间觉得,之前那个钟虞好像又回来了。 陶青稚记得钟虞是那天最后一个答辩的,答辩过后他端着水杯走到窗边往下看,正好看到钟虞从楼里走出去,而花坛边的一棵树下,有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在等他,很自然地从钟虞手里拿过背包,又把一个保温杯递过去。 两人站在楼下说了几句,就一起朝外走。 那会儿正值初春,校园中绿树抽芽红花含苞,满目的生机。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下,不知道为什么,陶青稚看了许久,而那相携而去的两道背影,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存于他脑海,挥之不去。 第36章 忆往事 你适合一个欣赏、包容、爱护你…… 陶青稚从记忆里回神, 继续看站在台上的钟虞。 钟虞讲完,礼堂里响起热烈掌声,举手提问的学生也最多最积极。 钟虞结合自身经历, 从专业的角度一一回答, 主持人眼看时间紧张, 说再提最后一个问题。机会被前排一个学生抢到。 那学生站起来接过话筒,声音便叫整个礼堂的人都能听见,他说:“钟师兄, 我听过您好多的案子, 商标侵权、知识产权仲裁,还有数不清的收购并购IPO, 这些好像都是非诉的案子。所以我想问,您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决定以后去做非诉,还是在执业过程中才找到了方向?在非诉这个领域做到顶尖之后,会不会考虑转诉讼呢?” 不像前几个问题钟虞张口就答,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举起手里的话筒,表情一贯淡然:“大概两者兼有吧, 我是在毕业前就想好了要专攻非诉, 从业过程中更加坚定选择, 所以一直深耕, 但我的经历可能没有参考价值,我建议大家还是要综合自己各方面实际情况来考虑。” 至于以后会不会转诉讼……钟虞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个问题,他将话筒搁下, 冲台下优雅地一欠身,正要下来,就在这时那提问学生手里的话筒被旁边的同伴夺去, 冲着钟虞大声问:“学长学长,我代表我们寝室,不对不对,是我们年级所有女生问一下,你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这话问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底下不少人都笑了,但更多的人目光仍在钟虞身上,等着他的回答。钟虞只是微微笑着一摆手,就从舞台一侧的台阶走了下去。 没能等到回答的学生一片哀嚎,但很快就被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掌声取代。 陶青稚也发自真心跟着鼓掌,目光稍一偏,忽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样貌年轻英俊,着正式的大衣西装,一看就不是学生。 陶青稚打量他的侧脸,惊觉有些眼熟。正寻思在哪儿见过,那男人像是注意到他,转头冲他客气地一点,随后继续看回台上。 那眼神温柔又深长,饱含欣赏、怜惜和绵绵爱意,默默追随钟虞,看他从台上走下,穿过过道,在前排一处座位落座。 许久过后,男人才收回目光,神情似有万般不舍,又看了好几眼,随后转身离开了。 等到下一个演讲者登台,掌声四起,陶青稚才猛然间想起,这人他的确见过,不就是六年前钟虞答辩那天,站在楼底等他的那个人吗? 分享会结束,学院统一安排餐食,校友凭票吃自助餐。 钟虞本想等陶青稚一起,但陶青稚还要接待上头来的领导,就叫他先去,自己空了就去找他。 钟虞便跟老陈家两口子一道,坐在食堂单辟出来的一片区域,靠窗的一张桌子旁。 何婷吃饭也不得闲,手机不停往外蹦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向她打听钟虞,但何婷一个字也没透露,她没有做媒的爱好,虽然她挺享受这种被人追着问的过程,但还是把想加微信想通过她认识钟虞的请求一一回绝了。 没多久,旁边那桌也坐来四个人。同一圈子,又是校友,老陈都认得,打过招呼,又给钟虞介绍,钟虞礼貌地颔首,几人目光落他身上,有艳羡有敬佩当然也有不服。 不知道有意无意,那四人中其中一人正好想从诉讼转非诉,四人便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 那人讲起缘由,颇为愤慨:“说做诉讼有成就感,有个屁的成就感,做多了感觉自己良心都黑了,我之前给一家公司做顾问,这公司把一怀孕的员工给裁了,孕妇告公司,我就帮着那公司各种找理由,然后胜诉了。结果你们猜这么着,半年之后我老婆也怀孕了,也叫他们公司裁了,对方也找了律师,那叫一个强势。我当时就觉得真是现世报啊。” 另一人不屑笑笑:“那你来做非诉试试,万年重复的工作内容,一个项目永远只负责同一个部分,连打印机上的一颗螺丝都比你强,好歹螺丝掉了打印机就不转了,离了你案子照样干,是真觉得自己就是牛马,没成就感啊。” “成就感算啥啊大哥,一看就知道你没受过现实鞭打,同样授薪律师,非诉的工资能比诉讼高一倍,实打实拿到手的钱才是真的,别的都是扯淡!” “这问题就跟婚姻似的,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两方互相羡慕,无解!“ “这个我同意,但非诉上限低是公认的事实吧,要想往上升还得做诉讼。” “往上升?谁不想,但能做到的有几个?再说如果真的能做到顶,不论诉讼非诉那都很牛逼,咱们旁边不就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这话一说,那桌激烈的讨论顿时停了,几道目光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钟虞一直安静,他懒得参与,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便装傻充愣假装不知,抬头见对面老陈两口子也盯着他看,淡淡问:“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饭?” 老陈着实好奇,忍了忍没忍住,凑近低声问:“我挺想知道你在国外一年能挣多少。” 说着伸手比了个数字:“再加两个0,有这么多美刀不?” 钟虞叫他讲笑了,低头戳戳米饭,心想这些人也就看到他现在的光鲜,不知道他刚去国外的头两年是如何窘迫,买临期打折的三明治,租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一分钱也不敢乱花,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看书办案子,憋着一股劲儿挣钱攒钱。 也就是这两年收入大幅提升,他才终于攒下了点属于自己的积蓄,但也不敢乱花,都存着,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到现在都没在纽约置业,只在律所附近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尝过因为钱而走投无路的滋味,所以他在金钱方面格外慎重。 问男人收入就跟问女人年龄一样,是社交大忌。何婷见钟虞明显不想回答,赶紧把话岔过去,胳膊一捣自家没眼力劲的老公:“我看天气预报待会儿有暴雨,咱们早点走去我妈那儿接孩子。” 老陈往窗外的大太阳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不准吧,这大晴天哪儿看着像要下雨的样子?” 钟虞吃光了盘子里的菜,叫两人慢用,便端起盘子往外走,刚到食堂门口就看到陶青稚给他发的信息,他回了电话告知位置,不多时就见陶青稚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钟虞忙迎上,恭敬地称呼:“陶老师。” 陶青稚笑问:“等久了吧?” “不久。”钟虞说,“您吃饭了吗?先去食堂吃点饭吧。” 陶青稚摆手:“我吃过了,刚陪着他们吃了两口,饱了不吃了。”他四处望望,锁定一条人少的小路对钟虞说:“过去走走?” 两人便一道走过去,路旁种着两排高树,地上好多金色落叶,踩上去嘎吱嘎吱响,钟虞双手背后,低头去踩那树叶,孩子气的举动叫陶青稚一笑,他便知道,这个学生看着成熟了,干练了,但内心最深处纯良的品性还是没变。 沿小路向前漫步,遇到岔口就随心选择方向,有种漫无目的的轻松闲散。陶青稚跟钟虞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也问了钟虞许多事。钟虞有些说,有些保留,陶青稚也不勉强他。 这次校庆请钟虞回来,陶青稚也就是试试,没想到钟虞真会答应,效果比他预期还要好。 钟虞说:“老师,我做的比起当年您对我的帮助,根本不值一提。” 陶青稚朝他看,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师生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对昔日时光的无尽怀念。 陶青稚轻轻叹息,说道:“其实我当时真以为你毕业之后会做诉讼律师,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那件律师袍,有次你在我办公室偷偷穿上,正好被我看到。” 钟虞当然记得这事:“那会儿是大二吧。”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律师袍,白衬衫外头是宽大的黑色袍子,给人感觉庄重肃穆,他一个没忍住轻轻摸了摸,又一个没忍住就取下来披在了身上。 陶青稚点头:“是大二。” 除了律师袍,他也还记得每次他谈起曾经办过的案子,钟虞眼中的光亮和神往。 披上律师袍,惩奸除恶,维护公平正义,大概是每个法律人的初心吧。 所以陶青稚听钟虞这些年一直做非诉的案子才会感到不解。 钟虞沉默了一阵,抬头望天,刚才还灿烂的太阳这会儿被云遮住了一半,光线也随之黯淡。 “可能因为我不信作恶的人会得到惩罚吧。”钟虞淡淡笑笑,似无奈更像讥讽,“我自己都不信,又拿什么去说服我的当事人呢?” 陶青稚愣了愣,说:“追求公平正义是期望,是理想。” “确定不是奢望,不是幻想?” 陶青稚脚步微顿,有些惊讶地看着钟虞:“我倒是没看出你这么悲观。” 不知想起什么,钟虞眼神暗了暗,随后嘴角一牵以玩笑的口吻说:“老师,人都是多面的,也许有天您了解了全部的我,会大吃一惊呢。” 走着走着路过图书馆,门前广场上也有庆祝活动,好几个学生在发宣传手册,其中就有梁栩。 梁栩个子高脊背挺,很是抢眼。陶青稚便停下脚步,远远看了一会儿,对钟虞说:“这孩子跟你当年一样,聪明有灵气,心底善,就是家里条件不太好,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是跟亲戚一起住。” 钟虞心里一动,不由多看了梁栩一眼。 说到亲戚,陶青稚便又想起一件事,得从大四那年他跟钟虞见的最后一面说起。 当时钟虞回学校拿毕业证,整个人看着精神不是很好,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疲惫,人也比前次见瘦了许多。他向陶青稚透露要出国的事,并留下新的联系方式,麻烦陶青稚如果国内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他,但恳请陶青稚绝对不要将他出国这件事,以及在国外的联系方式告诉任何人。 陶青稚答应了,钟虞红着眼眶向他道谢,之后便走了。两天后,陶青稚收到他发来的信息,说已经在飞机上准备起飞,来不及当面告别,感谢他这些年的教导和培养。 陶青稚没想到钟虞说走就走,走得那样快那样急,遗憾之余也只能祝他一切顺利。 钟虞走时是七月初,没多久就放暑假,就在差不多一个月后,一个自称他叔叔的中年男人找来学校,要求学校把钟虞交出来。 当时那个中年男人发了疯一样,问学校要人,要不到就赖着不肯走。 先是发狠威胁,然后哭天抢地,最后目光呆滞地瘫倒在地,说如果找不到钟虞他就死在学校里,反正被人追债也活不下去,还说他现在这样都是钟虞害他。 陶青稚还清楚记得那男人当时的话,他说:“为什么要给我钱,为什么要留给我那么多钱,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他直觉事情不简单,但信守承诺,守口如瓶,并未把钟虞的去向告知任何人。 幸好当时暑假,留校的师生不多,这事没闹大,就他和几个学生知道,之后学校报警,那个自称他叔叔的人就被警察带走了。 再后来大概三四个月后,也是这样萧瑟的寒冬,警察又来了,说那男人失足坠楼,因为学校之前报过警,所以来例行问话,听说有个侄子,问能不能联系上人。 陶青稚依旧说不知道,不清楚,自己只能试着联系,等警察离开就发了一条信息给钟虞留下的号码,隔天才收到回复—— 【谢谢陶老师,您只当没联系过我,从今以后也不要再联系我】。 担心钟虞出事,陶青稚第一次打去电话,然而提示已经关机了,后来再打就彻底停机了。 陶青稚事后私下找关系了解过,一种说法是钟虞的叔叔赌博欠钱被人追债,慌不择路才会失足坠楼,他当即心中一惊,惊讶之余又十分不解,为什么钟虞的叔叔疯了一样要找钟虞?难道想叫钟虞替他还钱?钟虞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学生,能拿什么还? 但陶青稚很快想到,钟虞并非身无长物,他有过人的外貌,这就相当于明晃晃的金子捧在手上,怎么能不叫人觊觎?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脑海里闪过这句话,青天白日,陶青稚竟打了个冷颤。 这话题太沉,也太敏感,他不会提,想要捡些轻松的聊,便问了跟刚才那个学生同样的问题,他问钟虞有无回国的打算。 钟虞刚才没答,这会儿还是没做声,似乎在犹豫。 陶青稚也就随口问,他猜想钟虞应该不会回来,毕竟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事业根基都在国外,换作常人一定不会回来。 “是不是准备在那儿安家?”陶青稚试探了一句,“要结婚?” 钟虞淡淡一笑:“老师,您哪儿看出我要结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陶青稚不信,这样出众的人难不成至今单身,就没个对象? 钟虞摇头:“没有,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 陶青稚又笑了:“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成了院里的香馍馍了,多少人向我打听你,什么意思你懂吧,但我都没应。” 钟虞看过去。 陶青稚放慢脚步,同时缓慢摇头,他说:“感觉她们都不适合你。” 钟虞不由笑问:“老师觉得我适合什么样的人?” “你啊……”陶青稚想了想,一段路走到尽头他才开口,十分认真地说,“你适合一个欣赏你,包容你,爱护你的人。” 欣赏钟虞向上的拼劲,包容钟虞身上的尖锐,用爱意软化他伪装的躯壳。 陶青稚不知道钟虞经历了什么,但钟虞绝对是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所以才会这样悲观和自我封闭,能够改变的只有无尽的包容和爱。 钟虞愣了愣,停下脚步看着陶青稚,陶青稚自己说着都愣了,忽然想起刚才礼堂里的那个人和那人的眼神。 欣赏、怜惜、充满爱意,不正符合吗?他心中大震,想着要不要告诉钟虞,谁想就在这时忽然狂风四起,落叶沙尘被卷得漫天飞舞,两人赶紧跑到就近的一栋楼里躲避,风不仅没停,反而天上滚过一声闷雷,紧接着劈下一道闪电,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天说变就变。 天气预报看来还是准的。 校园里到处都是慌忙躲雨的人,楼里也跑进来好几个,短短时间头发脸便都湿了。钟虞拉着陶青稚往里站,不叫对方被淋到,然后担忧地朝外看了一眼。 这雨又大又急,不知道要下多久,他们也没带伞,八成要被困在这里。 偏这时陶青稚电话响,学院那边有事,要他现在就过去。 没办法,只能冒雨。 雨越下越大,天也黑下来,视线昏暗,十几米外都看不太清。钟虞哪儿能放心陶青稚一个人走,更不可能叫他淋雨,当即脱了羽绒服盖在陶青稚头上给他挡雨,陶青稚说那哪儿行,这么冷的天就穿单衣不得感冒。 两人正在门廊下推拒,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SUV开过来停下,车门打开,蒋绍言撑着把伞从车里出来,三两步跑到廊下,将伞举到了钟虞头顶。 他看一眼钟虞单薄的衣衫,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将那支长柄黑伞强硬地塞他手中,随后脱掉自己的大衣,一把披在了钟虞的肩上。 蒋绍言又拿过那把伞,遮在钟虞和陶青稚头顶,自己的后背几乎完全暴露雨中,他的视线在钟虞脸上停了两秒,随后问:“要去哪儿,我送你们。” 钟虞不想坐蒋绍言的车,但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他自己淋雨没关系,但不能让陶青稚淋雨。 钟虞无声地同蒋绍言对视一眼,这一眼不带任何感情,随后对陶青稚说:“老师上车吧,坐车过去更快。” 先打开后座车门让陶青稚坐上去,钟虞正要也坐进去,谁想蒋绍言将门轻轻一关,钟虞愣了愣,下意识抬眼。 蒋绍言撑伞立在雨中,宽大的黑伞将他们牢牢遮住,狂风暴雨被抵挡在外,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们两个人。 对视了一眼,蒋绍言反手拉开副驾的门,低声说:“坐我旁边吧。” 第37章 下雨天 “欢迎回家。” 上车后, 蒋绍言收了伞,问钟虞要去哪儿。 岚大校园广,从东门到西门骑车都要十来分钟, 钟虞刚才和陶青稚一直走, 并没注意方向, 这会儿有些辨别不清,于是转头问:“老师,咱们怎么走?” 大雨模糊了视线, 陶青稚也辨认了一会儿才开口, 说这条路尽头左转上大路一直开。 蒋绍言便发动车,钟虞将视线收回的时候才注意到他脑后的头发被雨淋湿, 正往下滴水。钟虞不由握了一下手指,随后坐正,视线往前方看去。 杂乱的雨点噼啪敲打车顶,反衬得车里的气氛有些过于安静了。陶青稚坐在副驾后头,正能看到驾驶座上蒋绍言的半边侧脸,立体的五官,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是个相当英俊的人。坐姿端正挺拔, 暴雨中开车也稳稳当当, 看起来又很踏实可靠。 同时, 陶青稚也注意到前排两人之前那种微妙的氛围,他思想开放,觉得爱情不论性别, 男女之间是爱,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也可以是爱,何况这个年轻人先前出现在礼堂, 又在下雨后开车出现在校园中,怎么看都不像巧合。 他有心多了解这个年轻人,又怕影响对方开车,只得作罢,在车经过某个路口的时候说了一句“下个口转弯就是法学院,你把我搁下就行了”。 蒋绍言说好,余光不自觉移向身侧,随后又转回前方。 蒋绍言在陶青稚说的那个岔路口转弯,将车开到了法学院,停在侧面一条淋不到雨的走廊底下。 下车前,陶青稚向蒋绍言道谢,“谢谢你啊”,随后用意味深长又带着慈爱的目光看了钟虞一眼便要开门下去。 钟虞想跟着一道下车,陶青稚见状制止:“你就别下来了,这么大雨赶紧回去吧,衣服也快穿上,别着凉。”说罢将钟虞的羽绒服塞回给他。 钟虞看着陶青稚下车,三两步跑上台阶,转身冲他挥手,口型说着“回去吧回去吧”,他便降下车窗也冲陶青稚挥手。陶青稚笑着点头,又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随后转身进了楼。 车里便静下来,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响,雨刮器一刻不停地刮着挡风玻璃上的水迹。 蒋绍言转头看钟虞,低声问:“去哪儿?” 钟虞便也转头,森*晚*整*理视线对上,他抿了抿唇,说:“麻烦你送我回酒店吧。” 蒋绍言重新发动车。钟虞将肩头那件黑色大衣取下,刚才陶青稚在不方便,这会儿拿下来侧身搁在后座,然后将自己的羽绒服重新穿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去看蒋绍言的后脑,那一片头发湿漉漉的,衬衫领也湮湿了,大概有些难受,蒋绍言向后扯了一下,随即又落手回方向盘上继续开车。 一时无话,鉴于前次见面以争执和情绪爆发收场,或许沉默才是最佳的选择。 钟虞双手插进衣兜,直视前方,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来得十分突然,也十分邪性,眨眼间就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此刻甚至连前方的路都看不太清,再加上又是在校园里,所以蒋绍言将车速放到很慢,钟虞瞥了眼仪表盘,速度只有十几码,跟人慢跑差不多。 然而就是这样慢的速度,在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是差点跟一辆不知何处窜出来的牧马人撞上。身高头宽的牧马人雨天速度还极快,在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也毫不收敛,直奔他们而来,一时叫人分不清有意还是无意。 电光火石之间,蒋绍言冷静地一打方向盘,将自己那一侧车头怼上去,随后猛地踩下刹车。 钟虞被惯性带得向前,胸口叫安全带狠狠一勒。 那辆牧马人也停了下来,车头相距堪堪十公分,只差一点就要撞上。蒋绍言眼神一凝,却先问钟虞:“有没有事?” 钟虞摇头,仍有些惊魂未定,就见那辆牧马人十分嚣张地闪了两下车灯,随后一个极速倒车便飞快离开,巨大的车胎重重碾过地面,溅起道道水迹。 蒋绍言盯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眼神暗了暗。 钟虞一时间呼吸仍有些急促,无法克制还在回想刚才那一幕,两辆车几乎就要撞上,牧马人体型庞大车身坚硬,好像还是改装过的,虽然蒋绍言开的SUV也是特别定制款,但要真硬碰硬,必定讨不到好。 想到这,钟虞又忍不住去看蒋绍言,蒋绍言刚才毫不犹豫将自己那头怼上去,万一真撞上,要有事的也一定是蒋绍言自己。 情况那么紧急,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做不得假,钟虞想,蒋绍言这是将他的安全置于自己的安全之上。 在自己和他之间,蒋绍言毫不犹豫选择了他。 这个认知叫钟虞感到震惊,以至于久久没有发出声音。 车里又静了许久,蒋绍言才握住变速杆重新发动车,开出校门后缓缓停靠路边。 大概以为钟虞还在为刚才的事紧张,他调开广播想听点音乐,但好几个频道都在说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说这雨还将持续一段时间,并称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交通事故,提醒市民非必要不出行。 广播这边放着,蒋绍言又低头查看手机。钟虞一边听,一边控制不住又去看蒋绍言,看他立体的侧脸,看他有力的双手,看他因为微微低头而弯曲的脖颈,后脖领瞧着颜色深,肯定是湿了。 雨还在下,从天而降的雨幕模糊了车外的景色,钟虞感觉他们好像被困一座孤岛。 就在这时他听蒋绍言说:“到你酒店有段路堵得厉害,可能是有事故。” 钟虞无意识地挑出一个疑问的“嗯?”,不明白蒋绍言想说什么。 蒋绍言放下手机,貌似想了想,才说:“这附近倒是有个能躲雨的地方,要不要先去那里,等雨停再走?” “哪儿?”钟虞问。 他原以为蒋绍言会说出个餐厅或咖啡厅之类,谁料蒋绍言静静看他片刻,平直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个弧度,随后说出一个地方。 或者说是地址更合适,蒋绍言说:“旁边安苑小区,6号楼2单元801。” 钟虞瞳孔微微一缩,面上波澜不兴,但内心却像外头的天气,霎时间天翻地覆。 蒋绍言说的是大四那年他申请外宿后,他和他共同生活的地方,那间房子。 蒋绍言侧身望来,嘴角依旧带着浅笑,然而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却不着痕迹收紧,他问:“怎么样,要不要去?” 一瞬间,钟虞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既震惊又疑惑。疑惑的是,这房子是当时他告诉蒋绍言自己怀孕之后,蒋绍言特意租的,他印象里只租了一年,为什么蒋绍言提出要去那里躲雨? 震惊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清楚记得那间房子的门牌号。 蒋绍言维持着姿势不变,还在等他的回答。窗外雨声愈急,砸得钟虞心跳也乱,他咬住嘴唇,想如果不去,显得自己像在逃避,何况雨这么大,强行开车并不安全,蒋绍言的头发还湿着…… 去吧,去了又能怎样?他还是他,蒋绍言还是蒋绍言,不会有任何改变。 “好。“钟虞被自己说服,回视蒋绍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就去那里。” * 坐车前往的路上,钟虞扭头冲外,难免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他确认自己怀孕后,直接告诉了蒋绍言。男人怀孕闻所未闻,然而蒋绍言很快接受,并在思考之后郑重提出希望钟虞从学校搬出来住。 钟虞立刻拒绝,他当时跟蒋西北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他要继续上学,完成学业拿到毕业证。 他也跟蒋绍言这么说,下巴抬起态度强硬,蒋绍言愣了愣,随即展露温和笑意,对他说当然要继续上学,他们可以在离学校近一些的地方租套房子,方便钟虞往返,房子不会很大,就两个人住,但如果月份大了还住在寝室,不仅不方便而且人多眼杂。 “搬出来吧,让我照顾你。” 一句话,九个字。钟虞被说服,就这样搬了出来。 记忆在暴雨中沉沉浮浮,等回神,车已经开到小区门口。 安苑小区原先是这片区域著名的高档小区,环境好又挨着学校,所以当初开盘时很抢手。然而十几年过去,外立面已明显斑驳陈旧,对比旁边新建的楼盘,有种美人迟暮的遗憾。 蒋绍言开车进去,门口的档杆自动抬起,电子屏上显示“内部车辆”,同时提示门禁还有21天到期。 钟虞坐在副驾上,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这表明蒋绍言的车牌录入了小区的安保系统,而且每年都需要更新,所以他应该不止来过一次。 之后蒋绍言熟练地开进地库更证实了钟虞的猜测。停好车,钟虞从车上下来,拢紧羽绒服,不待大脑发出指令,双脚已经自发地往记忆中电梯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就听蒋绍言的脚步停在背后,落后他大概半个身位,他能感到蒋绍言在看他。 但他没有回头,后背挺直,双手伸进口袋,微微捏紧了手指。 电梯很快到,钟虞走进去,按下8,等着蒋绍言进来,谁想蒋绍言还站在外面没动,直到钟虞疑惑地看向他,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对视了一眼,蒋绍言才迈动长腿走进来。 电梯无声地攀升,谁都没说话,但逼仄的空间和蒋绍言强悍的气息却叫钟虞呼吸发紧。 他佯装打量内部装饰,正前方有块电子屏正播放奶粉广告,大概是新装的,他记得以前没这玩意儿。 看完一段十几秒的广告,电梯也到了,一梯两户的房型,钟虞自觉地转向左边那一间,惊讶地发现门上竟还贴着大红春联。 蒋绍言掏出钥匙来开门,等门开他却没进去,而是往旁边退了半步,轻声对钟虞说:“进去吧。” 钟虞双脚钉在原地,有一瞬的迟疑。 他有预感,这一脚踏进去,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又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都将不再受他控制。 他不喜欢不确定,不喜欢冒险,他还有机会可以反悔。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改主意说不进去要回酒店,蒋绍言一定二话不说带他离开。 那么要走吗,还是进去……看一眼? 两种想法在脑中激烈交战,钟虞忍不住朝蒋绍言看了一眼。 蒋绍言默默矗立,外头天色昏暗,楼道的灯亦不明亮,他黑发黑衣,几乎隐没在这暗色的背景中。 不强不迫,不声不响,只默默注视,将选择权完全交给钟虞自己。 钟虞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滑过那扇半开的门,突然间整个人定住。 玄关多宝阁最显眼的位置上,摆着一排摆件,那是他之前收集的盲盒,黄澄澄一排鸭子,或站或坐或卧,憨态可掬,摆了两排,不多不少,正12个。 然而怎么可能? 他明明记得走时还只有11个,那余下的一个怎么也集不齐,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遗憾。 记忆的阀门就这样打开了,如浪潮般疯狂涌进大脑,钟虞情难自禁,往里走了两步。看到的景象更多了,他愕然发现,眼前的房子和记忆里的完全重叠,屋里陈设未变,根本就是原来的模样。 只是鸭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招财猫,大约有人进来触发了某种感应,那只猫突然摇动一只手臂,同时发出悦耳的声音: “欢迎回家。” 这四个字叫钟虞佯装的淡然完全打破,忍不住红了眼睛。 第38章 坦白局 “对,我非走不可。”…… “换拖鞋。” 蒋绍言的声音将钟虞恍惚的神志拉了回来, 他迅速抚平情绪,低下头,见蒋绍言弯腰打开鞋柜, 将一双拖鞋递到他脚边。 钟虞站着没动, 蒋绍言起身看他, 微微笑说:“怎么傻了?这双新买的,我经常晒,没人穿过。” 随后蒋绍言自己换了鞋, 问钟虞衣服湿没湿要不要换一件, 钟虞道不用,他便说了句“那我去换件衣服”, 随后径直往其中一间卧室走去。 钟虞一直看着他走进房间,那是次卧,也是最开始蒋绍言的卧室,直到后来快答辩的时候,他半夜偷爬起来熬夜准备被蒋绍言逮住两次过后,蒋绍言便说要监督他,夹上枕头被子到主卧跟他一起睡。 脚步被思绪牵引着, 钟虞朝主卧走去, 站在门口往里看, 一切还是原样, 床、衣柜、大飘窗,还有靠墙一张书桌,是他看资料写毕业论文的地方。 主卧和阳台都是朝南, 他还记得正午阳光照进来整间屋子会有多亮堂。 目光从家具上逐一滑过,落在那个三开门的衣柜上,他记得当时家具都是蒋绍言新买的, 不知道为什么买了个三开门的大衣柜,是不是以为他有很多衣服,实际上当他从寝室搬出来时,全副家当就只有一个手提袋,连衣柜里的一格都装不满。 思及此,钟虞伸手拉开柜门,惊讶地发现里头竟还挂着衣服,再一瞧都是他的。他回忆起来,当时生完蒋兜兜,蒋西北立刻帮他办出国手续,签证很快下来,机票也买好,他走得匆忙,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的确还有好些落在这里。 没想到蒋绍言不仅没丢,还挂起来拿防尘袋罩上了。 随手翻了翻,里头还有件法学院的文化衫,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董了,钟虞正笑着,在看到紧里头的两件衣服时突然就僵住了。 那是两条连衣裙。 回忆扑面而来……那是怀孕后期,他身子重了不爱动,另一方面也因为天气渐渐热了,穿的衣服遮不住肚子,他就越发喜欢宅着,可以一周不出门,蒋绍言就用各种办法诱惑他出去。 “真的不想去吗,我看到商场新来了好多小鸭子。” “没人会看你,顶多觉得你胖。” “或者我给你出个主意,咱们穿裙子出去好不好?” 声音低得像哄,说着就变戏法似的拿了两条裙子出来,一条黑色,另一条红色。 钟虞不必照镜子都能想象他当时那种震惊的表情。 蒋绍言笑着看他,然后一本正经地瞎说:“我陪你一起穿。” 钟虞起初没同意,他身材高,一米八出头,蒋绍言更高,接近一米九,他穿裙子已经够显眼了,要是连蒋绍言也穿那也太惹人注目。但后来他还是妥协了,实在心痒蒋绍言说的小鸭子,于是在两种颜色里选了低调的黑色穿上。 裙摆长至脚踝,贴身的料子清晰勾勒出高挺的腹部,但四肢和腰身还是细的,钟虞站在镜子前,又戴了顶宽沿的渔夫帽遮脸,确认走在路上不会被人认出,才跟在蒋绍言后面出了门。 一路上,蒋绍言都紧紧牵着他的手,连最后付钱抽鸭子的时候都没有松开。 如今那两条裙子也用透明的防尘袋罩上了。 此番回忆,钟虞感概当时真是年轻,好骗,被蒋绍言忽悠了几句就把持不住,如今他肯定不会再穿。虽这样想,他还是情不自禁伸手,隔着防尘袋在那裙子上摸了摸。 隔壁传来动静,大概是蒋绍言换好了衣服,钟虞便也悄悄掩上柜门,从主卧走了出去。 在门口撞上,蒋绍言脱掉了西装衬衣,换上毛衣加宽松长裤,湿掉的黑发看样子也用毛巾擦过,有些乱糟糟的,却削弱了那种凌厉的上位者气质,多了居家闲适的柔和。 对视了一眼,蒋绍言微微笑笑,走到墙边把客厅的灯按开,屋子里一下变得亮堂,驱散了窗外的暗沉。钟虞没蒋绍言这份好心情,他此刻心中被疑惑填满,蒋绍言仿佛看透他,主动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房子我后来买下来了,我不想退,一想到会有别人住进来我就受不了,干脆就买了。” 钟虞猜到了,但蒋绍言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云淡风轻,买房子跟买白菜似的。他有点好笑,酸道:“呵,财大气粗。” 蒋绍言也笑,笑得有些怅然:“是啊,财大气粗,这大概是我唯一的优点?” 钟虞朝他看去,根本无需思考,他就能飞快列出蒋绍言的优点,好多,多到数不清。但他不会真列举,只淡淡瞥了蒋绍言一眼然后说:“妄自菲薄肯定不是。” 蒋绍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嘴角掀起两个小小括弧来,竟有几分可爱。 气氛比钟虞想得要轻松,他自己都暗自吃惊,又一想,大概是这房子里熟悉的摆设和相合的磁场,让他不由自主就感到放松。 上次的不愉快就此翻篇吧,毕竟他不可能永远不面对蒋绍言。 钟虞这样想,目光又落在多宝阁上的那群鸭子上,他走过去,拿起一个在手中看,放下后又拿起另一个,11只鸭子一一把玩,最后才拿起那个他印象中一直没抽到的,那只戴着飞行员帽敬礼的鸭子。 有疑惑就要问出口,钟虞道:“你怎么找到这个的?买的吗?” 他知道有人在网上卖,但买来的和自己抽中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蒋绍言走过去,目光也落在钟虞手中那只鸭子上,说:“不是买的,是我抽的。” “你抽的?”钟虞扭头,满脸不信。不怪他不信,因为当年屡抽不中,他上网查过,据说飞行员造型的这款数量最少,所以抽中概率最低,很多人抽了百八十个也没抽到。 “不信?” 蒋绍言将那只鸭子从钟虞手里拿过来,指尖触碰到钟虞的手:“真是我自己抽的,差不多又集齐了快三套吧才抽中这么一个,那些鸭子我都留着,在地下室关着呢,要不要拎上来给你检阅?” 钟虞想象那画面,三十多只鸭子排排站,同时嘎嘎嘎地冲他叫唤,顿时脑壳疼。他现在荷尔蒙消退,虽然依旧觉得小黄鸭很可爱,但早已没了当年那股狂热,便对蒋绍言的提议敬谢不敏。 “我信,但看就不必了。” 蒋绍言无声地瞥去一眼,平淡之下似乎藏着落寞,他将那只鸭子摆了回去。 钟虞在旁边看他,看蒋绍言摆好之后还要仔仔细细地对齐,确保所有鸭子的脚都在一条线上,心不禁微微动了一下。这也是他当年强迫症的习惯之一,每次一定要这样摆好,蒋绍言不催他也不笑话他,就站他旁边,安静地看他一点点摆正。 如今位置对调,蒋绍言延续了他的习惯,而他却成了旁观的看客。钟虞心中有些复杂。 他看着蒋绍言认真的侧脸,心想这种集盲盒不过就是商家的一种噱头,用可爱的造型引人入坑,前期集得越多,最后还差一两个的时候就越难放弃,因为沉没成本。蒋绍言本身就是商人,他该知道,他不该被引诱,更不该浪费时间一次次去买,去拆,抱着希望又失望,然后在下一次循环往复。 这么做图什么? 外面大雨倾盆,势头丝毫不歇,更不时卷过一阵狂风,那尖啸的声音钻透窗户,听得人心肝发紧。 钟虞站在阳台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天,担忧今天是否还能出得去。 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他看过去,发现是一盆花。 其实刚才一进来他就注意到了,阳台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养了好些花草,他选择性视而不见,如今那盆花旁逸的枝条正戳在他胳膊上,叫他想忽视都不行。 “这花叫虎刺梅。”蒋绍言适时开口,说着,手指捋过嫩绿的叶片和上头点缀的红色小花,又往盆里一插试土的干湿,随后抄起喷水壶浇了点水。 钟虞没接话,蒋绍言继续说:“这花看着刺多扎手,实际好养得很,浇点水,勤晒太阳就能活。” 说罢抬头看了钟虞一眼,不知道说的花,还是人。 钟虞依旧没吱声,那张好看的脸上表情寥寥。 蒋绍言似乎只需要听众,不需要回应,接着浇旁边几盆花,也接着自顾往下讲:“我有次出差时间长,临走前不放心特意浇足水,结果回来看就不行了,叶子生虫,根也烂了,怕是活不了。我不甘心,跑到花市找人看,把叶子全剪了,腐烂的那部分根也挖了,就剩小小一株重新栽上,结果你猜怎么着?” 钟虞不需要猜,因为结果就摆在眼前,那盆虎刺梅的临寒不败和勃勃生机都向他昭示,它曾经病入膏肓,如今又起死回生。 蒋绍言脸上带着淡淡的愉悦,像是说花,又像是说别的。 钟虞没动,垂着冷淡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抬起头问:“你不嫌麻烦吗?” 他绝没这个耐心侍花弄草,要是病了枯了,就直接扔了,然后再不会养。 蒋绍言凝视他,目光深且长,弯腰将浇水壶搁下,又轻轻搓了搓指腹上的泥,才说:“为什么嫌麻烦?我有时候心里闷,就喜欢来这儿静一静,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是麻烦。” 钟虞突然感到喉头发紧,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往外望了一眼,问:“兜兜呢?” “我爸接过去了。”蒋绍言说。 钟虞点头,蒋绍言看他一眼,见他羽绒服还穿身上,双手也插在口袋里,便笑问:“怎么这么拘束,这里好歹也算你曾经的家吧。” 曾经的家。 钟虞的心脏狠狠一动。 蒋绍言仿佛只随口一说,随即也往外望了一眼,兀自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把衣服脱了挂起来吧,我去煮点姜汤,洗了手来喝。” 钟虞目送蒋绍言走去厨房,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有涛浪在翻滚,他终于确认一件事。 蒋绍言今天带他来这里,并非全然为了躲雨,或者说躲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借口,哪怕不是今天,明天后天……一定会有某一天,蒋绍言要带他来。 然后叫他看到多宝阁上的盲盒,衣柜里的衣服,阳台上的花,叫他看到这房子一尘不染,地板光可鉴人,随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 蒋绍言所有的举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向他暗示过去,一次两次或许是偶然,但这桩桩件件,叫钟虞不得不多想。 蒋绍言似乎在竭尽一切将时间拉回到过去。 腐烂的花或许能断根重生,但时间怎么可能倒流? 羽绒服挂在玄关,钟虞洗净双手,走到餐桌旁边坐下,随后不自觉抬起手抚摸餐桌的边缘。餐桌是木头的,他记得边缘有处小坑洼,果然很快就摸到了,手指稍停,又反复地、轻轻摩挲起来。 姜汤很快煮好,蒋绍言应该还加了糖或者蜂蜜,喝起来并不辣口,反而有股淡淡的甜。 一碗喝下去,手脚都暖和起来,钟虞舔了舔嘴唇,看向对面沉默的人,正巧蒋绍言也抬头看他,视线相触,蒋绍言将碗轻轻搁下。 钟虞见他碗底空了,不知想起什么,露出些许笑意,随后说:“那晚的粥和药是你送的吧?” 蒋绍言一愣,大约没想到钟虞突然提起这个,点头道:“是我。” “谢谢。”钟虞说,“粥我都喝了,药也很对症,我后来从楼上下去,但你已经走了。” 蒋绍言目光微微闪动,低声说:“不客气,对你有用就行。” 气氛又静下来。 外面大雨滂沱,厨房的窗户蒙着一层朦胧雾气,吊灯散发昏黄的光,彼此视线交缠,都能感到有什么在悄然发酵。 与原来相同的座位,同样相对而坐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氛围,太暧昧了。钟虞不喜欢暧昧,不喜欢模糊,不喜欢心乱如麻的感觉。他向后靠着椅背,摆出放松的姿态,看着对面英俊的男人:“能聊聊吗?” 蒋绍言顿了顿:“当然。” 钟虞道:“你今天是故意带我来的。” 疑问的话,却用笃定的语气说出来,直接挑明不留缓冲,的确是钟虞的风格。蒋绍言脸上滑过一抹怀念的笑,随即收敛,深深看了钟虞一眼,说:“是。” “收购也是故意的?” 那天在蒋绍言办公室不欢而散,钟虞事后仔细想过,蒋绍言句句直指他和大客户的关系,甚至直言不讳要一把拆掉Judith的顶层餐厅,比起投资,更像是要发泄某种情绪。 他之前就怀疑过蒋绍言提出收购的动机,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整场收购就是蒋绍言故意安排。 蒋绍言坦荡认了:“是。” 钟虞心头一震,猜测是一回事,听蒋绍言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他没想到蒋绍言会这么儿戏,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 蒋绍言没立刻答,微垂着头,额前几缕黑发挡住眼,叫他的眼神看不真切,片刻后才抬起,轻声反问:“不这样你能回来吗?” “……所以你提出收购就是为让我回来?”钟虞睁大眼,难以置信,“你知道我会负责?” “钟大律师名头多响,”蒋绍言扯扯嘴角,“biglaw最年轻的资深律师,很快将会是最年轻的合伙人,又是大财团首席法律顾问,两国法律你都熟,我要是你老板也一定会叫你负责。” 钟虞就当这是在夸他,笑着承了。 之前的困惑一一明了,他还有不解:“为让我回来你下这么大本,不觉得亏吗?” 蒋绍言看着他,一字一顿:“亏不亏的,我说了算。” 钟虞抿紧嘴唇,垂在桌下的双手也不由捏紧,他又想问了,蒋绍言图什么呢?又有些害怕听到答案。适可而止是美德,刨根问底有时候反而害了自己,钟虞做了个深呼吸。 “我问完了,你来吧,有什么想问我的。” 蒋绍言笑笑,没即刻应,伸手在那白瓷碗的碗沿轻轻抹了半圈,才说:“老规矩吗?只要我问,你一定说?” 钟虞点头:“对,只要你问,我一定说。” 蒋绍言说好,“我就一个问题。” 钟虞有些惊讶,想说今天反正都是坦白局,蒋绍言不论问多少,问什么,他都有问必答。然而不待他说,蒋绍言已经将问题问了出来,他问: “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惊讶的表情来不及收回,一瞬间转为愕然。同样的问题,礼堂的学生问他,曾经的恩师问他,如今换成蒋绍言。 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钟虞心神大乱,蒋绍言为什么要问这个?是要叫他留下吗?为什么呢?图什么呢?为了蒋兜兜吗?还是为了其他? 心底仿佛被炽热的岩浆滚过,烫得皮肉都绷紧了。钟虞没问,因为他的答案已经注定了这个问题没有问的必要。 蒋绍言清楚地看到钟虞的神情在短暂的错愕后飞快恢复了平静淡漠,心顿时一紧。明明只隔一张桌子,那一刻他却感觉他们之间隔了千里。 “蒋绍言,不可能的。”钟虞平静开口,“我的事业在那里,我的生活也在那里,我不可能不回去。” 蒋绍言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颓败,却还不死心:“是不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走?” 和当初一样的问题,一字不差。 钟虞看着他,也像当初那样回答:“对,我非走不可。” 第39章 笼中雀(一更) 只睡一晚又何妨?…… 钟虞说完便起身, 将桌上两只空碗收掉,走进去厨房洗刷干净,放在了沥水的架子上, 随后掏出手机, 准备打车走人。 恶劣天气打车极难, 前头八十多人排队,预计等待时间一个半小时。 钟虞无计可施,将所有车型一一勾选, 点了确认, 之后就将手机锁屏握在手中,站在厨房里面没有出去。 刚才蒋绍言问他的那个问题, 他其实有过犹豫,虽然时间很短,但实打实地考虑了留下来的情况。 如果留下来,凭他的履历找份工作轻而易举,最重要不用和蒋兜兜分隔两地,小孩知道了肯定高兴。 但这些都不够充分,不足以说服他留下。 他在安诚好不容易拼到现在的位置, 合伙人唾手可得, 哪怕这次收购不成, 只要再办成一两件案子, 这个头衔还是他的。 距离也不是问题,他可以每天跟蒋兜兜视频,可以时不时飞回来, 加上蒋兜兜的寒暑假,算下来分别的时间也不会很长。 料理台有些凉,钟虞却像感觉不到, 反手撑在上头,掌心压实。他感到有些累,心里想,要是蒋绍言知道他的想法,一定觉得他这人真冷血,连亲情都无法打动。 是啊,他想,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扶养长大的奶奶这么多年都可以不回来看一眼,更别提他对他叔叔做的事,要是蒋绍言知道,只怕惊愕到大跌眼镜,认定他是个心机深心肠歹的魔鬼,从此不准他接近蒋兜兜半步。 脚步声惊动了钟虞,他猛地转头,看见蒋绍言站在厨房门口,用一种沉郁但明显是求和的目光看向他。 心莫名就一酸,钟虞想起了过去,两人要是有口角,蒋绍言总是先低头的那个。 他也不想争锋相对了,轻声问:“怎么了?” 蒋绍言紧盯他攥着的手机,许久没移开,问:“你要走?” 钟虞点头:“我叫了车,但排队的人有点多,得等司机接单。” “外面下这么大雨,你非得走?”蒋绍言问,“钟虞,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 口气有些冲,钟虞皱眉:“叫什么?” 蒋绍言说:“你害怕面对我。” 钟虞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嗤笑:“我为什么怕?我现在就在面对你。” 说罢为印证自己的话,他站直了身体完全面冲蒋绍言。 蒋绍言僵了僵,像是被激到,突然迈开双腿,径直走到钟虞跟前。 气息陡然逼近,冷冽的,带着冰凉的水汽,钟虞这才发现,蒋绍言额发和下巴都是湿的,大概是刚洗过脸,水还沾在皮肤上。 离得太近,蒋绍言强壮的胸膛几乎紧贴着他的,身体的热度和气息源源不断传了过来。钟虞退无可退,当然也不会退。一个仰头,一个低头,对视了几秒钟,蒋绍言突然将头垂得更低,嘴唇就差那么一点就要碰到钟虞的嘴唇。 钟虞瞬间睁大了眼,屏住呼吸,看蒋绍言那形状完美的嘴唇停留在他上方,两个人,无论谁,只要说句话,稍微动一下,就能碰到一起。 蒋绍言不复刚才温和的模样,眼神明亮锐利,浑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场,他好像一个处心积虑的捕猎者,先不露声色把猎物骗进窝里,小心伪装动之以情,意识到软的不行就彻底撕下面具,以强硬手段把猎物牢牢圈住,插翅难逃。 钟虞两瓣唇紧紧抿着,撑在料理台上的手指也抓紧了。他能感觉蒋绍言的目光在他唇上流连,毫不避讳,甚至有些露骨,从他的上唇滑到下唇,然后长久地停在中间那条细细的唇缝上,眼睛微眯,仿佛在研究该怎么撬开。 钟虞感到自己就是蒋绍言骗进来的笼中物,他有些恼了,正要发作,蒋绍言却突然退开,脸上露着淡笑,说:“你就是不敢面对我,小骗子。” “森*晚*整*理你——” “雨不停不许走。”蒋绍言接着说,口气十足霸道。 钟虞冷声反问:“雨停就可以?” 蒋绍言的双眼再度微微眯起,扭头冲外看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着窗户,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但谁知道能持续多久。 蒋绍言将目光收回,重又打量面前灯下这张白皙美丽的脸,突然问:“要不要打赌?” 钟虞蹙眉:“赌什么?” “要是十二点前雨停,你走。要是过十二点雨还不停,你就留下。” 这是要交给老天决定?钟虞没想到蒋绍言也玩这种幼稚把戏,但大约是被激起胜负欲,他正要说行,却见蒋绍言又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说:“不,还是不赌了,不管雨停不停你都不许走。” 钟虞差点笑了,好歹是堂堂公司大总裁,不说一言九鼎,起码也不能这么快变卦。 他突然想起蒋绍言跟他说过,有些事就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就是天意,就是命运。怎么这个天意信仰者这回立场这么不坚定? 他有意激蒋绍言:“你不是信天意吗?交给老天,赌一把,为什么不赌?” “我为什么要赌?”蒋绍言顶着那张英俊的脸,眉眼又冷又桀骜,“我为什么要把一切交给老天?他凭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 钟虞叫他问得一愣。 蒋绍言继续说:“你觉得我为什么非要抽到那鸭子,因为我不服,我不甘心,我一定要抽中。还有花,活不了我偏要救,我才不信什么天意,我只信我自己。” 钟虞心头一震,加之被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锁着,他竟有些动弹不得。厨房里静下来,许久,蒋绍言似乎才从那激烈的情绪中平复,但仍敛眉抿唇,一副桀骜不驯满是戾气的模样。 钟虞问:“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我不许。” 听听这话说的,跟蒋兜兜看到心怡的玩具时撒泼耍赖地嚷嚷“我要我要我就要!”一模一样。 进这间屋子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走却轮不到他决定,钟虞默默叹气,他不喜欢做笼中雀,但就这一个晚上又何妨,何必一定要跟蒋绍言作对呢? 就当为了那碗粥,为了那姜汤,为了今天蒋绍言及时出现在雨中,为了蒋绍言在危险关头毫不犹豫选择保护他。 钟虞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不走行了吧。”说罢他当着蒋绍言的面,点开手机把叫车的订单取消了。 蒋绍言这才相信,目光从手机移到钟虞脸上,无声注视了片刻,说:“晚上还住你原来卧室,我给你铺被子。” 平淡的句子反而比刚才针尖对麦芒更叫钟虞难以招架,蒋绍言转身的时候,他忍不住问:“有意义吗?” 强留他一个晚上,有意义吗? 蒋绍言没回头,钟虞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高大的男人在灯下看起来竟几分脆弱,钟虞从未见过蒋绍言这样子,记忆里的蒋绍言温和强大,能解决一切问题,根本与脆弱这个词无关。 等了许久,他才听蒋绍言开口,声音低到难以分辨到底说了什么,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虞站在原处,看蒋绍言大步离开,心久久不能平静,心跳一下重过一下,耳中阵阵嗡鸣。 他想他好像听清了蒋绍言的话,蒋绍言说的是:“为什么要有意义?想留的人留不住,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 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只有主卧的卫生间带淋浴,钟虞先洗澡,换上睡衣出来,坐到了书桌前。没电脑不太方便,只能先凑合着拿手机查邮件,再看些资料。 中途蒋绍言进来,钟虞回身,两人对视一眼,蒋绍言说用下浴室,钟虞以短促的嗯回应,之后便再无交流。 浴室的门关上,薄薄一层门板挡不住声音,里头悉悉索索的,大概是蒋绍言在脱衣服,随后便响起水声。钟虞有些走神,探头往窗外看一眼。 雨已经停了。 他顿时后悔,应该激蒋绍言跟他打赌,现在说不定已经回酒店了。 文件看不下去,钟虞又想看看蒋兜兜,跟小孩说两句话,问问他今天吃了什么干了什么,有没有想自己。但蒋兜兜在蒋西北那里,要想视频还得通过蒋绍言,这么一想还是算了。 他只想平静度过今晚,不想再节外生枝。 蒋绍言洗得很快,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钟虞坐在书桌前没回头,眼睛盯着手机,却根本没看进去,他想这人难不成怕他跑了才洗这么快,就这么两分钟他能洗干净吗? 意识到思绪跑到没边了,钟虞强行拽回来,听到蒋绍言在他身后关门走了,貌似是回去了隔壁的次卧。又过一会儿,他才转头,去看空无一人的房间。 资料看不下去,索性掀被上床。 钟虞有些畏寒,据说因为他是早产儿,所以从小就手凉脚凉,那会儿生完蒋兜兜,刚过一个星期他就走了,伤口还没完全养好,更别提之后的护理,每到阴天就会不舒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冷气直往骨头缝往里钻。 通常他自己不觉得,但别人一碰到他的手就会说“好冰”,茱莉亚就是其中之一,经常为此大惊小怪。 被褥厚实,蓬松柔软,但刚躺进去还是有些冷,门外传来声音,不知道蒋绍言在做什么,钟虞放下手机正要关灯,听见了敲门声。 “请进。” 蒋绍言推门,站在门口却没进,手里拿着不知什么。 钟虞正要从床上起来,他才说:“没事,不用起。” 接着又问:“冷吗?” 钟虞一愣,违心道:“不冷。” 蒋绍言看来并不信,走在床尾,伸手就往被褥里探,不知道有意无意,手碰到钟虞的脚。钟虞立刻往回缩,却被蒋绍言精准地一把抓住脚踝。 “别动。” 蒋绍言说完,钟虞即感到脚边被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他这才意识到蒋绍言拿的是热水袋。 “捂捂吧,能睡得好点。”蒋绍言随即收手起身,又问,“要睡了吗?” “……嗯,准备睡了。” 蒋绍言便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我给你关灯吧”,随着啪一声轻响,卧室陷入黑暗。 灯关了,人却立在门口没走,走廊的光自他身后照来,钟虞眯了下眼,听他说“晚安”。 低低的一声,钟虞的心一动,空咽一口唾液,最后还是也道了句晚安。 门关上,蒋绍言离开了,钟虞能听到他远去的脚步,接着是隔壁关门的声儿,然后就完全听不见了。 整栋房子彻底静下来。 躺在床上,暖和的热水袋就在脚边,钟虞仰着面,很难形容这感觉,他没想到有天还能睡在这间屋子这张床上。 他只睡了一半,另一半空着。黑夜在眼前弥漫,他突然忍不住伸手在另一侧那空着的床单上轻轻摸了摸,随后才翻身侧躺,枕在柔软的枕头上。 熟悉、温暖又安全的气息包围着他,他几乎立刻便睡着了。 第40章 庆功宴(二更) 小龙虾,要辣的。…… 钟虞之后又跟蒋绍言谈了一次, 最后谈定分手费在2%,蒋绍言做了让步。 剩余的其他条款,蒋绍言也没再卡着, 他没亲自跟钟虞谈, 而是授权给了郝家明。 双方团队磋了一天一夜, 这天接近凌晨,所有核心条款总算全部谈定,会议室里腾起一片欢呼。 外面夜已深, 钟虞正合电脑, 精神疲惫但心里满足,就听郝家明豪爽地宣布:“这段时间大家都好辛苦, 必须好好吃一顿宵夜啦,想吃什么我来请!” 话音刚落,谭朗从天而降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抬手在玻璃上敲了敲,等众人看过去之后才微笑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说罢冲身后示意,几个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打包好的外卖。 谭朗说:“蒋总知道大家还在开会, 特意在附近餐厅点了外卖。” 郝家明手下几人立刻将桌上散乱的文件收拾了, 将地方腾出来。外卖一一打开, 有摆盘精致的寿司、生鱼片、天妇罗、牛肉饭, 还有各种口味的小龙虾和烧烤,香气四溢,叫人口水直流。 郝家明忙呼感谢boss, boss英明,又叫谭朗坐下同他们一起吃。 谭朗摇头,伸手一指楼上, 低声说:“蒋总还没走,我得上去。” 郝家明惊讶,这么晚还没走?不愧是当老板的人,真是够拼! 谭朗点头,蒋绍言的确拼,最近几天尤其是,天天加班到半夜,但与其说拼,不如说借此宣泄某种情绪更合适。 这样想,他不由自主去关注站在对角却一直缄默的钟虞,想起前段时间,这位钟大律师频繁上楼去吃午饭,蒋绍言亲自拿菜单勾选,心情不是一般好。 之后两人约了谈事,钟律冷着脸出来,自从那天起蒋绍言就一直低压环绕。 刚才正加班,蒋绍言打内线叫他进去,工作布置到一半,突然问了一句楼下是不是还在谈。 语义不明,但谭朗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出去确认过后又回来汇报,说是,还在谈,应该今晚就能谈完。 蒋绍言神色恹恹,瞧着有些晦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给他们在旁边的餐厅叫点吃的。 谭朗说好,即刻就办,转身要走时蒋绍言又叫住他,嗓子沙沙的,跟他说点几份小龙虾,要辣的。 收购谈完,怎么也算功劳一件,郝家明转转眼珠,琢磨干脆趁热打铁去向蒋绍言汇报,以显得自己劳苦功劳。他问谭朗,谭朗面露难色。 谭朗揣摩圣心,感觉蒋绍言现在应该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谈完了”这三个字,于是说:“怕是不方便,前几天大雨蒋总淋了雨感冒了,一直咳嗽。” 这话其实是他多嘴了,谭朗说完特意往钟虞看了一眼,想看看钟虞什么反应,他确信这位钟律听见了他的话,然而钟虞面不改色跟旁边的人说话,连看都没往他看。 谭朗顿时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这二人发生什么事,他也听说集团里不少人在明里暗里向这位大律师示好,或许蒋绍言也动了心思,但现在看来,这位大美人明显是朵高岭之花,要想攀折只怕道阻且长。 谭朗很快告辞,等他走后,钟虞才抬头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略沉了沉。 寿司生鱼片钟虞敬谢不敏,他拿了碗牛肉饭,戴上老陈抓给他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开始认真剥小龙虾。 蒜香麻辣十三香,口味应有尽有。纽约其实也有餐厅做小龙虾,但口味单一,跟国内比差远了。以前上学时钟虞也偶尔打牙祭,吃一次要回味许久,这次回国也把麻辣小龙虾列为必吃,但不知怎地,这会儿吃起来却有些食不知味。 郝家明在对面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感到十分畅快,就像这次收购的谈判,叫他找到昔日那种棋逢对手酣畅淋漓的感觉。他真心佩服也羡慕钟虞,专业、犀利、年轻,同时又有些惋惜。 郝家明眯了眯眼,问:“钟律,你是不是快回纽约啦?” 钟虞摘掉手套,利落地也拧开一罐啤酒,起身跟郝家明碰了一下:“是快回去了,这次来受益颇多,真要好好谢谢郝总。” 郝家明听着这话怎么像是在损他,不由想起钟虞来的第一天,他咖啡奶茶广播操的骚操作,自己都忍不住发笑,眯缝着眼说:“客气啦,那你走之前咱们再好好吃一顿?” 钟虞笑说:“不用这么客气,等你什么时候去纽约出差,我一定好好招待。” 老陈也正剥虾,闻言一顿,朝钟虞看去,有些惊讶:“这就要走了啊?不再多待几天?” 钟虞放下可乐,重新戴上手套开始剥虾,垂眼淡淡说:“迟早要走,那边还一堆事等着我。” 老陈顿时有些怅然若失,把剥好的那虾丢钟虞碗里,说:“那你多吃点,回去老美那儿可就吃不到了。” 又问哪天走,定下来了叫钟虞告诉他。 钟虞道好。 郝家明一起头,底下人纷纷坐不住了,一个两个站起来跟钟虞碰杯。谈判桌上是对手,下来了就是朋友,彼此相对一个多月,都是熟悉的面孔,钟虞来者不拒。 轮到两个年轻姑娘,两人彼此推搡,才一齐小声问能不能跟钟虞合张影,没办法,谁叫钟律师太帅,这一走就再见不到了。 钟律认得其中一个是郝家明的助理,他记得对方每次会议纪要都做得不错,于是笑着应道:“当然。” 一罐啤酒喝光,钟虞挽起衬衫袖子,又开了第二罐,他的小臂骨肉匀亭,手指白皙修长,动作利落又优雅。郝家明旁观,心里啧啧,这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魅力啊,难怪迷倒集团里那么多人。 两个姑娘心满意足得了合影,再一看,身后竟排起长队,都等着跟钟虞合照。还有人拿着笔记本要他签名,想沾沾这位在异国法律界也响当当的钟大律师的气运。 钟虞谨慎,只签了拼音的缩写,又刷刷添几笔,写下一句勉励的话。 那人拿回笔记本很是激动,祝钟虞回去纽约一切顺利,希望还能再见。会议室里其他人便纷纷附和。 庆功宴俨然要成了送别会。 告别总叫人怅然,郝家明抹抹眼睛,佯装不满地拍桌:“我说你们这些人啊,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开会的时候坐我这头,心早飞钟律那边去了吧,难怪我感觉腹背受敌。” 老陈见钟虞饭还没吃两口,光顾着喝酒拍照,于是起身说:“我看这样吧,大家一起拍张合照,就当留念。” 这一提议迅速得到响应,十多个人站成两排,钟虞和郝家明作为双方代表站前排C位,还需要一个人来拍照。 老陈正想说他来拍,就听门口有人进来,一扭头,顿时睁大了眼。 蒋绍言不知何时来了,戴着口罩,头发用发胶向后桀骜地抓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锋利的眉眼。 郝家明最先反应过来:“呦蒋总,您怎么来了,我们拍照呢,这不钟律就要回去了嘛,拍照张留个纪念。”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蒋绍言朝郝家明投去一记冷眼,目光扫过一圈,在钟虞身上停留两秒,说道:“大家辛苦。“ 嗓子哑得厉害,当真是病得不轻。 钟虞站着没动,眉头微不可查皱了一下。 蒋绍言站在外头有一会儿了,隔着玻璃看钟虞跟人碰杯,跟人合照,给人签字,那张面对他时冷淡的脸,此刻露出淡淡笑容,大概是协议谈完很快就能走了所以感到高兴吧。 郝家明是个有眼力劲的,忙把位置让出来,请蒋绍言一起拍。 蒋绍言没兴致凑趣,何况他还生着病,从鼻子一直堵到心窝,淡声说一句不了,见老陈举着手机站在队伍外,便让老陈过去,他来给他们拍。 大boss亲自给拍照,多大荣誉多大面子,郝家明立刻招呼众人“背挺直了不许塌腰,扣子都给我扣好了!”。众人忙整理仪容仪表,唯独钟虞没动,衬衫袖子还挽到胳膊,垂手静静看着蒋绍言。 蒋绍言拿出自己的手机,佯装找角度,在镜头里肆无忌惮看着钟虞,看他乌黑的发,白皙的脸,明亮的眼,还有因为吃辣饮酒而鲜红湿润的一双唇。 此刻那双唇微微抿着,而那双明亮的眼直直看过来,隔着镜头跟他对视,手缓慢抬起,慢条斯理整理着袖口。 好像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在手机里呈现,配上那双醉意摇晃的眼,莫名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 蒋绍言顿时感到呼吸更加不畅,要不是顾忌这么多人在,而且自己还感冒,他真想大步走过去,走到钟虞面前,摸摸那张脸,亲亲那双唇,再制住钟虞两只手,自己替他将挽起的衣袖放下,顺势拉拉手。 叫这人醉倒在他的温柔乡里,彻底想不起要走这件事。 然而他也只能想一想。蒋绍言将镜头拉到只有钟虞一人,拍下了一张他的单人照片,算是留下了这一刻的见证,随后不露声色将手机收起,接过郝家明的手机,找好角度后连拍三张。 手机递还,蒋绍言又道如果还想吃其他或者续摊,今天的开销一律他本人报销,随后在一片欢呼声中深深看了钟虞一眼,转身,大步离去了。 40-50 第41章 忆往事 两个!他蒋西北这辈子会有两个…… 蒋兜兜最近心情有点糟糕。 前段时间钟虞感冒, 这段时间蒋绍言又感冒,蒋兜兜一直是蒋西北带着,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钟虞了。 蒋兜兜便闹脾气, 不高兴, 嘴撅老高,饭也故意不吃,闹着要回家。蒋西北看在眼里, 急得不行, 只能吓唬他:“你爸还生病,再过给你怎么办?不许回去。” 保姆章姨一早现包现煮的鲜肉馄饨, 加了紫菜海米,碗底还滴了香油,香得很,搁平时蒋兜兜能吃二十多个,但今天他一口没吃,揣手绷脸坐在椅子上,说什么都要回家。 蒋西北舀起一个馄饨, 等不烫了才递到他嘴边, 蒋兜兜倔脾气上来就是不张嘴, 蒋西北好哄歹哄没作用, 只能假装妥协:“行行行,我给你爸打电话,叫他今天放学去接你。” 蒋兜兜要亲耳听, 蒋西北只好当着他的面给蒋绍言打了电话,蒋兜兜这才满意,勉强吃光一碗小馄饨。 蒋西北打完电话就给蒋绍言发短信, 让他放学不用接,还是他去接,等蒋兜兜吃完让司机开车,出发去幼儿园。 路上,蒋西北试探说:“兜兜,放了学还是爷爷来接你吧,爷爷给你带好吃的,就那种你喜欢的蛋挞,你想吃几个吃几个,好不好?要是跟你爸回家他还能让你随便吃?” 蒋西北说的是带芝士流心的蛋挞,蒋兜兜近期最爱,他咽了下口水,依旧坚定摇头:“不要你接,我要回家。” 车开到幼儿园门口,蒋兜兜背着书包就往下跳,蒋西北腿脚跟不上,拄着拐杖在后头追,叫他慢点。 直到蒋兜兜跑进幼儿园,身影汇入一群差不多大的小萝卜丁里,蒋西北才转身回车上,叫司机送他回家。 蒋兜兜嚷嚷着要回家,其实就是想见钟虞,下课的时候他让吴瑞给他放哨,自己把小手机摸出来偷偷给钟虞打电话,还假传起圣旨:“小虞儿,我好想你,你能不能来接我啊?嗯嗯,我爸同意了我才打给你的,那不见不散,亲亲。” 好不容易听到钟虞声音,蒋兜兜舍不得挂,又说:“你能不能早点来接我啊,能不能第一个来接我啊?” 钟虞笑着说好。 等蒋兜兜没了声音,吴瑞才小心地探头,蒋兜兜收起手机,两人一道往教室走,吴瑞刚才听见了他的话,心想他下午放学是不是能见到蒋兜兜妈妈了,他可好奇了,想知道蒋兜兜妈妈到底长什么样。 为了第一个接蒋兜兜,钟虞特意提早出发,怕堵车坐的地铁,到的时候离放学还有半小时,便站在门口耐心等。 蒋西北也同样如此,早早地就叫司机出门,把车停在门口最靠前的车位上,车座旁边的保温袋里装着刚出炉的蛋挞,保证蒋兜兜出来吃着还是热乎的。 眼看快到时间,蒋西北拄着拐杖正要下车,一眼扫过门口,突然就定住了。门前聚起一堆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但那人背影清瘦姿态挺拔,站那儿什么都不做,就吸引了蒋西北的注意。 蒋西北一下子认出是谁,猛地握紧拐杖,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钟虞时的情景来。 那时他刚查出胰腺癌,癌症之王,相当于阎王爷的闸刀悬在头顶,只差毫厘就要斩下!蒋西北顿时觉得天塌地陷,自己好不容易接受现实,最挂心的除了一手创立的公司,就是蒋绍言。 蒋绍言没结婚没孩子,而且早在蒋西北第一次给他介绍相亲的时候就出了柜,说自己不会结婚,更不会有孩子。 蒋西北极重传统,逢年过节一定要回西北老家烧香祭祖,蒋家的祖坟给他修得气派豪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叫他怎么下去面对祖宗,怎么面对蒋绍言早死的妈! 就在这时候,蒋西北想起曾在老战友张罗的饭局上见过一个高人,那高人预测他56岁这年会有一大劫,蒋西北当时正值壮年,顺风顺水,又是曾经当过兵的人,哪儿信这个,只当个屁,听个响就完了,内心不以为然十足鄙薄,而如今算算,这年正好是他56岁,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通过老战友又去找那位高人。 高人不计前嫌客气相迎,不等蒋西北发问便说他此次会逢凶化吉,无须担心。蒋西北心踏实一半,想起独子,便大着胆子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他这辈子还能不能有孙子。 那高人笑笑,笑得高深莫测,蒋西北心里正打鼓,就见对方悠然竖起两根手指,顿时睁圆了眼! 两个!他蒋西北这辈子会有两个孙子! 但蒋西北事后一琢磨,高人的话也不见得做准,一边着手安排把权力下放给蒋绍言,一边琢磨怎么才能让蒋绍言就范。 清纯的可爱的热情的奔放的,甚至连洋妞都被他千方百计往蒋绍言床上送。年轻时拼事业,老了他就想儿孙绕膝颐享天年,只要能生孩子,只要能叫他闭眼前见见孙子,他就算死也死得踏实! 蒋绍言不为所动,父子关系一度僵持,蒋西北了解这个儿子,看着谦逊温和,实则执拗得很,主意大着呢。苦闷之下跟老战友喝了顿大酒,一通诉苦,酒醒后老战友笑眯眯告诉他,你儿子不是喜欢男人吗,没关系,男人也能生孩子。 这便是前情。 蒋西北那时也是病急乱投医,老战友跟他说有个男孩长得好,名校高材生,关键就是能生孩子,他惊疑之下便问能不能见一见。 毕竟有头有脸的人,蒋西北没一上来就自己见,而是通过中间人,让中间人先跟那男孩聊,他自己站在单面可视的玻璃后头暗地观察。 干这个事的时候,蒋西北其实是有些忐忑的,总觉得不那么道德,背叛了多年的原则和信仰,他站在单向玻璃后面,看那个男孩走进来,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怎么这么瘦啊?” 这是蒋西北的第一印象,除了瘦,脸也白,毫无血色,垂着头听中间人说些什么,偶一抬起,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蒋西北心中一惊。 这明显还是个孩子,看着或许刚成年?老战友跟他说这男孩家里人欠了债,急需一笔钱来还债。 蒋西北已然有些后悔,毕竟男人生孩子闻所未闻,正想着要不要算了,就见那男孩突然抬头,就好像知道玻璃后头站着个人似的,朝他所在的位置直勾勾看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男孩的眼神凝成一柄淬满毒的利剑,朝他直射而来,竟叫他一个当过兵的汉子心颤胆寒。 蒋西北一时难以动弹,就听那男孩对中间人说了一句:“我不跟你谈,我要跟能做主的人谈。” 蒋西北只得走出去。 然而等他坐在那个叫钟虞的男孩面前,又觉得刚才好像只是错觉,钟虞低眉垂眼,面色灰败,即便这样也遮不住那惊艳的容貌。 漂亮,实在漂亮,简直太漂亮了!蒋西北阅人无数,从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的人。 哪怕在这种不对等的形势下,钟虞也坐得端正,冷静地提出,一是蒋西北要完全替他搞定债务问题,二是他要继续上学,拿到毕业证。 区区两百万,蒋西北根本不放在眼里,凭他的了解,蒋绍言一定会喜欢眼前这个男孩,这么优秀的一个男孩子,还能生娃娃,这难道不是老天听到他的心声给他派来的吗? “我答应。“蒋西北真心实意说,“孩子,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钟虞黑白分明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蒋西北看,似乎在判断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许久,说了一句叫蒋西北意外的话。 钟虞说:“我知道你,我拿过你捐的奖学金。” 这话听得蒋西北一愣,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他帮助过的学生如今坐在他对面,他要人家为他做这种事,他觉得自己简直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你很优秀。”蒋西北讪讪道,“看得出来。” 钟虞讽刺地笑笑,不知道在嘲讽谁。 蒋西北只能用喝水掩饰尴尬,又过一会儿,听到钟虞用沙哑的声音问他:“你说什么事都答应我是真的吗?如果是,那事成之后,你能送我出国吗?” “出国?”蒋西北一愣,“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越远越好。” 蒋西北考虑过后答应了。 钟虞又低下头,问他:“你打算让我怎么做?怎么让他跟我……” 大概因为难以启齿,所以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蒋西北把蒋绍言照片给他看,钟虞愣了愣,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蒋西北一眼,又低头去看照片,嘴里喃喃:“原来是他……” 就在钟虞低头的时候,蒋西北赫然发现他脖颈上一圈青紫的伤痕,明显被人用力勒出来的,心里登时又一惊,心想这孩子该不会不是自愿,是被强迫的? 蒋西北犹自惊疑,钟虞已经将照片还他,平静地对他说,可以。 “那具体应该怎么……实施?” 这个蒋西北事先想过,说用药。 钟虞听完皱眉:“用药的话,不怕影响到孩子健康吗?” “这个……”蒋西北还真没想这么多,他想的就是怎么把蒋绍言弄到床上去,“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钟虞目光看过来,充满质疑:“能保证吗?” 蒋西北不确定了,沉默了一会儿竟问他:“那你觉得怎么办?” 钟虞突然说:“我见过你儿子。” 蒋西北惊讶:“你见过他?” “嗯,见过一次。”钟虞不愿多说,想了想,他告诉蒋西北,说他有个计划,“按我的计划来。” 之后,蒋西北听他的话,安排了一场舞会,又带钟虞去蒋绍言常去的射击俱乐部,那时是秋风乍起的九月初,等来年六月底,他就得偿所愿,真的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钟虞不肯看孩子,蒋绍言抱着孩子站在他床边他也不肯睁眼。蒋西北是着实有些心疼,也看得出蒋绍言动了真感情,生过挽留的念头,但钟虞坚决要走。 蒋西北那时就知道,这男孩身上有股置之死地后生的狠劲儿,绝非池中物,是个干大事的,蒋绍言留不住他,亲生骨肉也留不住他,让他走了也好。 之后大概半年,发生的那件事,叫蒋西北无比庆幸,这何止不是个池中物,简直就是睚眦必报冷血无情的魔鬼啊。 往事多少纷扰,再浓墨重彩,也不过短短几步就回忆完毕。 蒋西北走过去,站在了钟虞身旁。 钟虞缓缓转头,看清蒋西北的刹那,平静的眼神顿时变为锐利。 第42章 临别前 “小虞儿,你是要走了吗?”…… 那天在岚大照过面, 钟虞就有种预感,他和蒋西北很快会见面。 蒋西北双手撑拐,感概了一句“很久不见”, 问他:“当初走的时候不是说过再也不回来了吗?” 说这话时蒋西北目视前方的幼儿园, 并未看钟虞。 起风了, 钟虞双手伸进衣兜,眯了眯眼,同样未看蒋西北, 只漫不经心回道:“工作需要。” “哦?”蒋西北挑着调子, 其实他知道钟虞是为收购回来,也知道收购协议谈得差不多, “现在工作完了,该走了吗?” 钟虞眼神微凝,转脸盯着蒋西北。六年不见,时间在蒋西北身上留下的印记格外深刻,黑发斑白皱纹纵横,一双眼睛透着病愈后的虚弱和疲态。 钟虞着实意外,没想到蒋西北老得这样快。 蒋西北撑着拐杖努力将背立直, 转头对上钟虞毫不掩饰的打量:“听说你在国外过得不错。” 钟虞虚伪地笑笑:“没想到您还关注我, 真叫我受宠若惊。” 眼含锋芒语带机锋, 蒋西北便知道钟虞已经不像当初走投无路那样任人鱼肉了, 但有些话他还是得说。 “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蒋西北声音冷下来,“离我孙子远点。” 钟虞冷笑:“你孙子?难道不是我儿子?” 蒋西北想说钱货两讫, 什么你儿子?当初约定的就是钟虞生完孩子走人,但想起钟虞出国后他账户莫名其妙多出的两笔汇款,这话实在无法说得理直气壮。 但蒋西北还有后招, 不屑地哼了一森*晚*整*理声:“我知道兜兜喜欢你,我让你走是给我们双方都留点面子。你觉得绍言要是知道你对你叔叔做的那些事,他还会允许你见兜兜?” 钟虞的冷笑冻结在脸上,猎猎寒风将额发吹得乱飞,他面无表情盯着蒋西北,一双眼迸出凶戾狠绝的光,恨不得一把将蒋西北射穿。 蒋西北心想是了,就是这眼神,他当初没看错,这么多年也一直记得,钟虞当年就是用这淬满毒药的眼神看着站在玻璃后面的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做了就不要怪别人知道,而人更不要贪心,滚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 钟虞扯扯嘴角,笑得满不在乎:“你大可以告诉蒋绍言,你觉得我会在乎吗?如果我真想干什么,你觉得他能拦得住我?” 这回轮到蒋西北心惊,不由想起那天在大学,蒋绍言不过远远见人一面就魂不舍舍,那没出息的样。他刚想开口,却又突然停了,而钟虞也闭唇不言,只因幼儿园打了放学铃,像一道休战符,叫两人不约而同噤声。 钟虞抬脚往门口走,看到有老师带孩子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记得蒋兜兜说要第一个看到他,因此站在了最前面。 蒋西北拄着拐杖,也费力往前挤。 没多久,蒋兜兜就背着书包站在队伍里出来了,一眼见到钟虞跳起来拼命挥手,再一看旁边的蒋西北,顿时睁大眼。 蒋兜兜如愿做了第一个出来的小朋友,路过蒋西北时,脚步微微停了一下,然后假装没看见,径直往钟虞怀里钻,大声喊:“小虞儿!” 钟虞叫他扑了满怀,整颗心脏都像是被填满了,他紧紧搂住蒋兜兜,摸摸小孩子柔软的头发,又侧头去亲亲脸颊,抱着蒋兜兜站起来,随后就看到蒋西北铁青的脸。 蒋兜兜也看到了,有点心虚又有点恼,他明明已经跟蒋西北说过不要他来接,怎么还来啊。蒋兜兜烦道:“爷爷,我都说了不要你来了,你回家吧,我今天不跟你走,我要跟小虞儿在一起。” 钟虞没说话,也没有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他无意跟任何人争夺蒋兜兜,蒋兜兜的爱更不是他炫耀的战利品。他只是平淡地看了蒋西北一眼,随后抱着蒋兜兜转身离去。 蒋兜兜亲密搂着钟虞脖子,跟他咬耳朵说着话,蒋西北面色阴沉,拐杖狠杵两下,即刻掏出手机给蒋绍言打电话。 * 蒋兜兜说想吃麦当劳,钟虞就带他在附近找了一家。 刚到还没点餐,蒋绍言电话就追过来,问他们在哪儿。钟虞把定位发去,然后在手机上点了两份儿童餐,因为蒋兜兜想要里面的玩具。 玩具是两个骑卡丁车的马里奥,两人挨着坐一排,蒋兜兜把马里奥面冲他们摆在旁边,抓起薯条,沾点番茄酱,先喂钟律吃一根,再自己吃一根,再喂钟虞吃一根,然后自己再吃一根。钟虞看着他笑,不时拿纸巾给他擦脸上沾的酱。 蒋兜兜吃着东西嘴上还不消停,叽里呱啦,说老师说同学,说上次窜进学校的那只小猫咪。 蒋兜兜之后给那猫喂过几次蛋黄,都是扔过去然后远远站着看,钟虞夸他有爱心,蒋兜兜摇头晃腿,没好意思说其实自己不爱吃蛋黄才带到学校给猫吃。 钟虞又问他那猫现在在哪儿,蒋兜兜扁嘴:“被老师抓走了,好大一个兜子罩着。” 说完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亮了亮对钟虞说:“兜兜罩猫猫,嘿嘿。” 末了又靠在钟虞怀里使劲儿蹭,真跟只软乎粘人的猫崽似的,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兜兜爱妈妈。” 钟虞很难形容这感觉,整颗心都化了,整个人都暖了,他紧紧搂住蒋兜兜,忽然觉得在幼儿园门前跟蒋西北的争辩索然无味。 蒋绍言到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匆忙的脚步一瞬停下,驻足隐身在路边来往的人群中。 天暗风劲,蒋绍言却像感觉不到冷,一直静静注视,直到钟虞发现他,两人隔着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对视了一眼,蒋绍言才迈动有些僵硬的双腿,推门走进去。 两份儿童餐已经吃的差不多,就剩些薯条玉米粒,还有喝了一半的果汁。钟虞猜蒋绍言应该没吃,正要给他点一份,蒋绍言伸手,隔着衣服按住他的小臂。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说不出的暧昧,钟虞愣了愣,仰头去看。视线碰上,蒋绍言才收回手,说不用,随后在对面坐下。 三两口解决玉米粒,蒋绍言视线落在两杯并排放着的饮料上。大概怕蒋兜兜闹肚子,钟虞点的是热果珍,蒋绍言视线停了几秒,说口渴,问能不能喝一口。 钟虞听他嗓子的确哑,便说行,正想把蒋兜兜没喝完那杯递过去,谁料蒋绍言径直伸手拿过了他喝的那杯,吸管没拔,直接含进嘴里喝了一口,末了,脸上露出抹笑,说:“挺甜的。” 那笑明晃晃的,英俊得很,也直白得很,钟虞眯了眯眼,看出蒋绍言是故意的,故意吃他吃剩的玉米粒,喝他喝过的果汁,把吸管咬在齿间来回搓磨,还故意边喝边盯着他嘴唇看,好像咬着吮着的不是吸管,而是那双含过吸管的嘴唇。 一股麻意从椎骨往上直窜到头顶,钟虞无声瞪了蒋绍言一眼,觉得不解气,又在桌子底下踩一脚蒋绍言的皮鞋。 蒋绍言没忍住笑出声,又止不住咳嗽起来,钟虞便知道他感冒还没彻底好。 回去路上蒋绍言开车,蒋兜兜说想听故事,钟虞就用手机连着车里的蓝牙给他放。 听着听着蒋兜兜闭上眼,蒋绍言从后视镜里扫去,发现钟虞也闭着眼,蒋兜兜窝在他怀里,两人像是都睡着了。 蒋绍言把音量调低,双手握住方向盘,目视着前方。漫漫长街,十里灯河,他开着车,像驾着一艘船,在黑夜里为爱的人保驾护航。 外头寒风呼啸,车内却流淌着脉脉温情,蒋绍言突然就明白了蒋西北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某一刻,此时此刻就是他的这一刻。 然而一道尖锐的铃声突兀响起,无情地横空劈出道裂口来,将这假象一把撕裂。钟虞在后座猛地睁开眼,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手机在响,意识还在空中漂浮,他忘记手机还连着蓝牙,直接摁下接听,一道女声就在整个车厢里响了起来。 是茱莉亚,风风火火的女助理语速飞快:“Yu,我给你选的那几个航班你看过了吗,哪天哪班?有一班只有商务没有头等舱,我给你标注出来了,你看到了吗?” 钟虞完全清醒,迅速断开蓝牙,把手机举到耳边,打断了茱莉亚的喋喋不休,说现在不方便,待会儿回电。 等挂了电话,他才发现蒋兜兜也被吵醒了,睁着一双漆黑的圆眼正一眨不眨看着他。 钟虞突然喉咙发干,车里的温暖也像是陡然消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措间抬起头,正看到后视镜里蒋绍言一双冷厉的眼。 到了小区,蒋兜兜不知道怎么不肯自己下车,非得钟虞抱,钟虞便抱起他,双手从背后托着他的屁股。蒋兜兜紧搂他的脖子,头搭在他肩上,身体没有一丝缝隙地贴在一起。 上楼,进卧室,蒋兜兜还搂着钟虞不肯撒手,两条腿缠他腰上,不停在他脸上蹭来蹭去,然后贴在耳朵旁边小声问:“小虞儿,你是要走了吗?” 钟虞心脏发沉,一颗心直往下坠,他不想骗蒋兜兜,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说:“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蒋兜兜执拗问。 钟虞沉默了几秒,抱着蒋兜兜慢慢地在床边地板坐下,扶着小孩坐直了叫他看着自己,然后才说:“可能就是这几天。” 协议谈完当夜,安诚的老大就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伊森也发信息来问,林墨笙更亲自打了一通电话。 但钟虞借口还要收尾,没立刻走,其实这些细枝末节交给老陈绰绰有余,但他自称习惯有始有终,硬是留到现在。 到底舍不得,但迟早也要走。 默默对视好一会儿,蒋兜兜眼一红,嘴一扁,再次扑到他怀里:“可我会想你啊,你能不能不要走嘛?” 眼底涩意上涌,钟虞做了个深呼吸强自压下,抚摸蒋兜兜的头发说:“恐怕不行,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就像你要上学一样,我也需要工作,有工作才能赚钱,才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蒋兜兜吸着鼻子,嗓子都哑了:“可我有钱啊,我养你不就好了?” 他第一次去律所找钟虞说自己有一个亿可不是瞎说,蒋西北跟他说过,他有个基金,里面的钱比一个亿还要多很多。 钟虞有些动容,又止不住心酸,抬手轻触蒋兜兜的脸:“谢谢我的宝贝,但是……” 但是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最可靠。钟虞想对他说,又觉得算了,蒋兜兜太小,怎么会懂。如果可能,他希望蒋兜兜永远不要懂这么惨痛的一句话。 蒋兜兜大概知道说服不了钟虞,闷闷地趴在他身上,好一会儿不说话,钟虞感到他身体在细微发颤,猜小孩或许哭了。突然之间,当年生蒋兜兜时肚子上留的那道疤像是被什么粗暴剖开,血淋淋的,叫他浑身发抖。 他也只能咬牙忍疼,细声安慰蒋兜兜,答应一定经常回来,如果蒋兜兜放假也可以去找他。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可以跟你住吗?” “嗯,跟我住。” “你搂着我睡觉吗?” “对,我搂着你睡。” “那还每天跟我视频吗?” “嗯,每天视频,每天都见面。” …… 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哭累了,蒋兜兜睡着了,钟虞解开他的外衣,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弯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那张泪痕斑驳的脸蛋上亲了亲,随后关灯,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站在房间外头的走廊上,钟虞没着急下去,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陶青稚给他发了一条信息,约他方便时吃顿饭聚聚。 钟虞低头打字,问陶青稚什么时候有空。 陶青稚很快回复,【后天晚上?】。 钟虞想了想,回【好】。 除了陶青稚,急性子的茱莉亚也发信息来问,说老大催过好几次,让他赶紧订机票。 钟虞往上翻聊天记录,去看茱莉亚发过来的那几趟航班,入眼却没入心。他闭了闭眼,努力集中注意力,又仔细看过一遍,挑中了三天后早上的一趟航班。 正好跟陶青稚吃完饭,第二天就走。 钟虞先把日期发给茱莉亚,之后复制航班信息,正要转过去让茱莉亚订票,就听楼下传来响动。他指尖一停,踩着拖鞋无声地走下几级台阶,在转弯处停住,就见客厅里立着一道身影,背对着他端起茶几上一杯水,又拆了好几粒药,仰头一口吞了。 吃完药,蒋绍言把水搁回去,慢慢直起身,许久没动。 钟虞默默注视,手机忽然一震,是茱莉亚发来,【Yu,三天后哪班?】 声音惊动了蒋绍言,钟虞清楚看到他背影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那瞬间钟虞像是被什么击中心脏,他又深深地看了蒋绍言一眼,那双素来冷锐的眼睛终于在无人处泄露出浓浓的留恋和不舍,然后迅速抹除。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将那条航班信息复制到对话框,点击发送。 茱莉亚秒回【OK】。 不过两分钟,他就收到了航班信息。确认无误,钟虞将手机锁屏,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第43章 领带结 “回家。” 两天后的晚上, 钟虞去赴陶青稚的约,地点在岚大附近的一家日式餐厅。 鞋子脱在门口,钟虞光脚踩上榻榻米, 底下应该铺了地暖, 踩上去很热。 隔壁还有个包间, 里面有人,两边只隔一道薄板,说话声清楚地传过来。钟虞侧耳去听, 好像又有人进来, 原先的人便纷纷起身相迎,数道声音中, 其中一人音色偏低,莫名耳熟。 钟虞心一动,正欲听得更仔细些,陶青稚到了,裹着一身寒气出现在门口。 钟虞撑手站起来,走过去接过陶青稚脱下的大衣,挂在了架子上。 点完餐, 钟虞先给陶青稚倒了杯温热的玄米茶, 给自己也倒一杯, 就听陶青稚问他:“什么时候走定了吗?” 钟虞放下茶壶, 说明天一早。 “这么急?”陶青稚惊讶,“不再多待些时候?” 钟虞摇头,他已经将在这边办公室腾了出来, 廖志晖还给他办了场小型欢送会,整了好些花里胡哨的气球彩带,嘴上说着不舍, 神情却分明兴高采烈,钟虞想他大概狠狠松了口气。 酒店那边也收拾妥当,衣帽间的衣服叠好装箱,其他有用的带走,没用的丢掉。蒋兜兜这两天干脆没上学,几乎24小时小尾巴似的粘在他后头,下午就是蒋兜兜在酒店跟他一起收拾的行李。 临来前,钟虞把蒋兜兜送回家,原以为会看到蒋绍言,谁料开门的是个脸生的中年女人,对方自我介绍是保姆,还知道他是谁,笑着问是钟先生吧,说先生交代过,把兜兜交给她就行。 自那晚过后,钟虞就没再见过蒋绍言,他能感觉蒋绍言是在刻意回避他。这样也好,他并不想跟对方有太多不明不白的牵扯。 这样想着,钟虞仰头喝光一杯茶,感到滋味略苦。 人生本就聚散无常,陶青稚也看得开,只是感叹:“总说再见再见,这次你走,下次再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啊。” 钟虞心里也不好受,努力叫氛围不那样沉重:“老师,有机会您来纽约,带上师母一起。” 陶青稚是教授副院长,出国还要走审批,他嫌烦,但为了这个昔日骄傲的学生也不怕麻烦,拍桌应道:“好,等休假就跟我爱人一起去找你。” 钟虞知道陶青稚和爱人从学生时代携手至今,感情甚笃,因为爱人身体原因,两人一直没要孩子。钟虞便说:“我随时欢迎,到时候开车带您和师母转转,但不能嫌弃我车技差,我今年刚拿的驾照。” 陶青稚大笑,真心道:“钟虞,老师没什么其他话,只祝你以后的人生,顺利顺遂顺心!” 钟虞心中感动,同陶青稚以茶代酒碰杯:“谢谢老师。” 就在这时,隔壁包间似乎传来打翻东西的声音,一群人叠声问“没事吧”,隔了片刻,那道耳熟的声音响起,低低说没事,之后就响起脚步,推拉门被打开,那人似乎是出去了。 钟虞不自觉发愣,陶青稚喊他两声才回神,正好服务员进来上菜,两人便止住话头,先吃东西。 中途,钟虞去了趟洗手间,正站在水池前洗手,就听有人从背后进来,皮鞋踏地的声音格外清晰,一抬头,意外地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惊讶地对视几秒,钟虞关掉水,转过身。 面对着面,沉默了一会儿,钟虞先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问人之前不是该先解释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吗?” 这话听着着实冲,钟虞皱眉,但不仅因为此,更因为蒋绍言身上浓重的酒味,隔老远都能闻到,这是喝了多少? 钟虞道:“我跟陶老师约了吃饭,这里离学校和他家都近。” 蒋绍言深深看他一眼,才说:“听出来了,我跟人约了谈事,就在你隔壁。” 西装革履,的确像是商务宴请,蒋绍言说罢稍顿,又着意补充,调子冷冷的:“是巧合。” 刚才钟虞就觉得隔壁的人声耳熟,猜测会不会是蒋绍言,没想到真是。 为什么专门强调是巧合?这么急于撇清? 大概酒意上头,蒋绍言抬手扯松领带,仰头的时候露出了锋利的喉结,他从钟虞身旁走过,擦着肩膀,带起一阵酒味浓重的风,钟虞侧头,发现他面颊泛红,呼吸听着也粗沉。 走到水池前,蒋绍言拧开水龙头,低头搓洗,不再看这空间里的另一个人。 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钟虞正要走,就听蒋绍言出声,声音低低的,叫他名字。 “钟虞。” 钟虞站住脚,转身看过去。 蒋绍言抬起头,却没转身,只在镜子里看着钟虞,钟虞发现他额发湿了,才意识到蒋绍言刚才用水洗了脸。 冬天的水冰凉,凉水浸过脸,蒋绍言似乎清醒了,语气没那么冲,低声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蒋绍言做了个深呼吸:“我送你。” “不用了,”钟虞晃晃手机,“我订好了车。” 他已经在平台上定车,一早六点出发去机场。 蒋绍言缄默不语,脸上的水滴进衣领也仿佛察觉不到,良久才说:“你今晚陪陪兜兜吧,放心,我不会回去。” 钟虞喉头发紧,想说回去也没关系,但发不出声音,多说也是徒劳,于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走了。 蒋绍言立在原地看那身影在镜子里消失,许久才动了一下,扯张纸巾擦手擦脸,又低头去擦西装下摆。 那是他刚才打翻酒壶不小心留下的一块污渍。 回去包间,钟虞坐下,却感到不自在,总是控制不住注意隔壁的动静。 隔壁气氛好似比刚才更加热烈,他听着叫服务员加了两次酒,还有人拊掌高喊“蒋总海量”。 好容易等隔壁散场,没了声,钟虞的心才稍微踏实,他没有深究原因,又跟陶青稚说了会儿话,中间续了一壶茶,眼看时间不早,两人才起身。 钟虞叫车,打算先送陶青稚回家,自己再去蒋绍言公寓陪陪蒋兜兜。 穿好鞋刚出去,隔壁的门也突然拉开,蒋绍言踉跄着走了出来,一手扶墙,另一手里攥着领带,衬衫最顶上一粒扣子已经解开,露出了被酒浸得通红的喉结。 猝不及防照面,钟虞来不及收住脸上的惊讶,他以为隔壁的人早走光了,怎么蒋绍言还在。 陶青稚也同样惊讶,很快认出蒋绍言,转向钟虞说:“这不是那个……” 说话间蒋绍言朝他们走来,脚步不稳好像随时可能跌倒,钟虞下意识上前扶住他。 距离贴近,蒋绍言身上的浓重酒味瞬间侵入鼻腔,钟虞都要怀疑那么多酒是不是都叫他一个人喝了。 蒋绍言重量不轻,沉沉压上钟虞的肩,陶青稚见状也过来帮忙,皱着眉道:“呦,这是喝了多少啊。” 叫的车正好到,两人只得扶蒋绍言先往门口走,一路都没见谭朗或司机,而蒋绍言头颅低垂,怎么叫都不应,仿佛醉死过去,钟虞不好丢下他一人,思量再三只能叫陶青稚坐车先走。 把神志不清的人扶到椅子坐下,钟虞拨通司机的电话,边询问停车地点边隔着玻璃门朝外张望。他另一只手就垂在身侧,感到身后隐有悉索动静,手也好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但注意力都在找车上,因此并没留心。 挂了电话,钟虞对陶青稚说:“老师,我送你出去吧。” 谁料脚步刚一动,赫然发现手腕被什么拉住,回头看,竟是腕上不知何时被领带缠住绑了个结。 而领带另一端紧紧抓在蒋绍言手里。 蒋绍言垂头闭眼,似乎仍未清醒,攥着领带的那只手却十分用力,手背甚至浮出明显的青筋。 钟虞一时无声,陶青稚见状却忍不住笑,眼睛都弯了,忙道:“哎呀这……算啦算啦,你就别送我了,你把车号告诉我我自己找。” 说罢又担忧地看了蒋绍言一眼:“喝这么醉不会是有什么事吧,你带他赶紧回去,别冻着再感冒。” 钟虞只得道好,目送陶青稚离开,见他上了路边一辆车才收回视线,转身看面前这个醉鬼。 使劲儿抬了下手腕,钟虞试图解开,却发现蒋绍言还绑了个死结,顿时哭笑不得。盯着蒋绍言乌黑的发顶看了一会儿,钟虞缓缓在他面前蹲下,仰头抬手,在那张通红俊脸上拍了拍。 蒋绍言毫无反应,粗重的呼吸间尽是酒气,喷了钟虞满鼻满脸,那气息霸道得很,穿透衣领直往他脖子里钻,叫他一阵心悸。 想起这人感冒吃药还敢这么没命喝,钟虞冷下脸,抬起那只被领带缠住的手,手背在那俊脸上用力拍了两下。 正要拍第三下,蒋绍言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眼底血红,迸射出锐利的光,充满了攻击性,钟虞正对上,猝不及防一愣,伸出去的手来不及收回,被蒋绍言一把抓住。 很快,那双锐利的眼又变得迷离发散,眼睫半睁半阖,醉意摇晃,仿佛刚才的一瞬只是错觉。 心脏扑通扑通跳,钟虞维持半蹲的姿势,手还被抓着,他挣了一下反而被攥得更紧,只能放弃,仰头看面前的人。 “你助理呢?” 蒋绍言动动嘴唇,嗓子哑得厉害,好歹还能说话:“去送客人了。” “那你司机呢?” “跟着一起去了。” “……”钟虞皱眉,“那你呢?” 昏黄的灯下,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努力聚焦,落在钟虞脸上,像是反应了一阵,才低声说:“我?我不知道……” 这人到底是醉是醒?钟虞头疼,很想一泼凉水浇过去帮他醒酒,到底没舍得,只得又拿出手机,扯过被领带系着的那只手,别别扭扭地另叫一辆车,目的地是蒋绍言公寓,等车到就将这醉鬼用力拉起来。 领带还在腕上绑着,钟虞没管,直接走到门口去推门,领带绷直,一端绕着他的手腕,一端缠着蒋绍言的掌心。蒋绍言被拽着向前,脚步有些不稳,小声问去哪儿啊。 钟虞没答,用力推开门。门一开,夜晚的寒风顿时猛灌进来,他眯了眯眼睛,转头看一眼乖乖跟在后头的男人,说:“回家。” 第44章 诉衷肠 “我不走了。” 费劲巴拉把蒋绍言弄上车, 钟虞后背出了一层汗。 蒋绍言一上车就仰头阖眼,喉结微颤,似乎难受得很。这一身酒气, 蒋兜兜闻见只怕要闹, 钟虞只得扶蒋绍言靠在自己身上, 又低声请司机师傅开慢点,别颠着这醉鬼。 回小区,搭电梯上楼, 电梯门刚开, 旁边的房门也几乎同时打开,蒋兜兜踩着小黄鸭的拖鞋跑了出来。 久等钟虞不来, 蒋兜兜一整晚就守在门口听声儿,不错眼珠地盯着监控。这会儿终于见到了人,急不可耐奔过去,快到跟前又生生刹车,捂鼻瞪眼盯着蒋绍言,末了大喊一句:“爸爸好臭!” 保姆跟出来,见状愣了愣:“哎呀, 这怎么喝了这么多啊?” 钟虞顾不上解释, 先扶人进去再说。蒋绍言看着瘦, 实则身材结实, 体重相当沉。好容易将人拉扯到客厅,往沙发一摔,钟虞肩上顿时一轻, 正要走,腕上缠着的领带又将他拖住,他只得站在沙发边, 对保姆说:“能不能麻烦您去煮点醒酒的汤?” 保姆忙去厨房煮汤,蒋兜兜还躲得老远,在臭哄哄的爸爸和香喷喷的小虞儿之间纠结,眉毛都要拧成麻花。终于后者打败前者,他一点一点磨蹭过来,一手抓住钟虞的衣服,另一只手还捏在鼻子上,满脸嫌弃说:“爸爸怎么喝了这么多啊,真臭。” 钟虞莞尔,空着的那只手在蒋兜兜头上摸了一把,把蒋绍言两只皮鞋脱下,叫蒋兜兜拿去玄关,之后又费力地将人摆正。 沙发两米多,好在够长,蒋绍言屈膝侧躺,面色潮红,浓眉紧绞。见他不舒服,钟虞往他头下方塞了个靠枕,稍微垫高,蒋绍言这才眉头舒展,但眉心还是有道抹不开的褶。 钟虞不由想起陶青稚说,喝这么多怕不是有事。会是什么事?跟人谈事谈得不顺吗? 正胡乱想,蒋绍言在沙发动了一下,抬起手粗暴地扯动领口,领带还紧紧缠在他的手掌,这一动,钟虞的手也被他带得直晃,等他不动了,寻思怎么解开这腕上的桎梏。 原本或许还能解开的一道结在拉扯间变得死紧,解怕是解不开了,钟虞便问蒋兜兜有没有剪刀。这种锋利的东西,蒋绍言怕小崽子乱玩,都收起来了,蒋兜兜抓抓头发,灵机一动,说他有写幼儿园作业用的那种裁纸的小剪刀。 钟虞心想也行,叫蒋兜兜拿给他。 小孩子多少都有点人来疯,两个大人都在,蒋兜兜好高兴,撒着拖鞋蹬蹬蹬往楼上跑,没多久就拿着把塑料剪刀下来。 这种剪子刀刃钝,但剪领带足够了。钟虞拿在手里,张开刀刃,对准,只要轻轻使力就能将那柔软的织物断成双截,然而视线游移到蒋绍言那张脸上,突然无法下手。 这一剪,剪断的不只是领带,似乎还有别的。 手臂僵了半晌,钟虞弯腰将那剪子搁在了茶几上,心想算了,蒋绍言领带估计不便宜,一剪子下去好几千,着实浪费。 保姆做好姜汤端出来,在围裙上擦手,问钟虞还有没有别的吩咐。钟虞知道她不住家,只负责做饭和偶尔蒋绍言不在时看着蒋兜兜,眼看时间不早,钟虞便笑说没事了,让保姆先回去。 等保姆离开,汤也凉得差不多,钟虞把蒋绍言推醒。 大概酒意已经发散了出去,蒋绍言脸色看着不再那么红,他从沙发坐起,向后靠着,用力捏住眉心,随后悠悠睁眼,眼神依旧迷散。 “喝了。”钟虞半蹲在沙发前,端起醒酒汤递过去。 蒋兜兜在旁边学舌:“喝掉喝掉快喝掉,爸爸好臭哦。” 蒋绍言反应了一会儿才像是明白身处何处,目光滑过蒋兜兜,落在钟虞脸上,深深沉沉的,瞧不出在想什么,只是定定看了几秒,接过那碗汤一饮而尽。 钟虞拿过碗搁回桌子上,随后扯扯手腕,对蒋绍言说:“松手。” 蒋兜兜又学话:“松手松手,爸爸快松手!” 蒋绍言似乎愣了愣,看了眼钟虞被领带绑着的手腕,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不仅没松,手指反而收紧了。 “蒋绍言,”钟虞压低声音,“你要是不松,那我只能剪了。你松还是不松?” 这回蒋兜兜不学了,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蒋绍言的反应。 蒋绍言像是迟疑了,半晌,不情不愿般抬起手,将缠了两圈的领带慢慢解开。 领带太长,垂下拖到地板,钟虞只得抓在手中,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锤了两下有些发麻的腿,然后一搂蒋兜兜的后背,带他回房间。 蒋兜兜知道钟虞第二天就要走,困得眼皮直打架还不肯睡,缠着钟虞干这干那,最后实在挡不住困意,才在钟虞怀里睡了过去。 钟虞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他打算五点先回酒店退房,六点直接去机场,还有三个小时,不睡也罢,反正飞机上可以补觉。 踩着楼梯往下走,夜深人静,钟虞尽量不发出声音,他以为蒋绍言也睡了,没想到蒋绍言还坐在客厅沙发上,垂头弓背,仍是刚才喝完醒酒汤的那个姿势,似乎一直没动过。 极轻的动静也被他听到,蒋绍言回过头,钟虞便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 钟虞脚步顿了顿,从容走完剩下的台阶,走到蒋绍言跟前问:“怎么不睡觉?” 蒋绍言没答,只看着他,眼眶带红,但眼底血色褪去,眼神也像是恢复了些许清明。 钟虞不知道他醒没醒酒,又试探问了一句:“今天怎么了,干嘛喝这么多?” 这话他不该问的,但他都快走了,问一句又何妨呢? 蒋绍言还是不答,黑黢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钟虞抬手在他眼前晃:“喝傻了啊?你还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蒋绍言依旧不吱声。 钟虞弯着腰,这姿势离蒋绍言有些近了,能更清楚地闻到蒋绍言身上的味道,他鼻翼翕动,轻嗅了嗅,并不觉得臭。蒋绍言身上不止有酒味,还混合着另一种味道,那是成熟男人身上那股源源不断的热力散发出的味道。 温暖又强悍,暧昧又迷醉,十分勾人。 钟虞的喉结不自觉滑动,觉得有些危险,直起身将距离拉开,随后径直走到那张主人位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想把手腕上的领带解开。 还有三小时,怎么也够了。 正弄着,头顶落下一道阴影,蒋绍言突然站了起来。钟虞一愣,仰头看去,视线交缠几秒,蒋绍言又突然蹲下,单膝跪在他面前。 钟虞又一愣,“你干嘛……”还没问出口森*晚*整*理,蒋绍言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 钟虞茫然,脱口问:“我是谁?” 蒋绍言伸出手,两只宽大手掌将钟虞的完全手罩住,看着他一字一顿说:“你是宝宝。” 手被牢牢包裹,钟虞动弹不得,以为听错:“什么?” “你是宝宝。” 蒋绍言松开他的手,伸展长臂将他紧紧拥住,又在额头上印下一吻,英俊的脸上展露温柔的笑,轻声唤:“宝宝。” 钟虞愕然。 他突然就想起过去,同居的那段时间,蒋绍言一直叫他钟虞,有天晚上他腿抽筋十分难受,半夜蒋绍言推门进来,他还没睡着,但不想叫蒋绍言知道,于是闭眼装睡,就感觉蒋绍言坐到了床边,替他把被子往上拉,然后很轻地喊了一声“宝宝”。 之后还有几次,都是蒋绍言以为他睡着,在旁边喊宝宝,他一直以为蒋绍言喊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你叫我什么?”钟虞难以置信,难道蒋绍言喊的宝宝一直是他吗? “你是我的小虞儿,我的宝宝。” 钟虞心头大震,一瞬间整个心脏都发麻颤抖。他厉声质问:“蒋绍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看清楚我是谁,你叫我什么?!” 说完,他就见蒋绍言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又把他的手拉到心脏的位置,贴紧,压实,看着他说: “我看得很清楚,你是宝宝,我的宝宝。我想你,真的好想,我会好好保护你,不叫任何人欺负你,你能别走了吗,宝宝……” 一声声的呼唤,钟虞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僵坐在沙发上,不知过去多久,等再去看蒋绍言,蒋绍言垂头闭眼,竟是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再度昏睡过去! “……”钟虞恨不能将这人摇醒,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天空晦暗,隐隐有光从远方地平线透出来。钟虞在落地窗前站了许久,那条领带最后还是被他解开了,扔在蒋绍言身上,而蒋绍言被他搬回沙发,直到现在还没醒。 快五点了,他应该要走,也完全可以走,没人能阻拦他。 钟虞却在犹豫,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头,看向沙发上昏睡着的人。 指针一秒秒地转,声音在脑内无限放大,连同着心跳,震得耳膜嗡鸣。时间不多了,钟虞做出决定,拿起手机,却不是叫车,而是打给自己的助理。 纽约那边现在是傍晚,茱莉亚应该还没下班。 电话很快接通。 “茱莉亚。”钟虞说,顿了顿。 活泼的女助理一如既往语调轻快:“Yu,你该出发去机场了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你了,别误会,我没有想要礼物的意思。哦对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惊喜,所以偷偷告诉你,伊森会去接你,还策划了一场——” “茱莉亚,”钟虞打断,感到有些疲惫,声音也低,“帮我把机票取消。” “什么?”茱莉亚愣了愣,“取消?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取消之后需要帮你再订吗?什么时候?老大问起我怎么说?” 一连串的疑问,钟虞做了个深呼吸。 他一个也没答,只是望向远方隐约亮起的日光,然后说:“取消吧,我不走了。” 第45章 梦里外(一更)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宿醉的感觉很不好。 蒋绍言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 像是要炸开,从食管到胃更是火烧火燎。 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他隐约记得前一晚, 在一间日式餐厅招待一个外地来的合作方, 却没想到隔壁坐着的竟然是钟虞。 起初只是听那声音耳熟, 说话不紧不慢,调子清清冽冽,像寒夜里悬于天上的皎月, 他便有些心不在焉, 几度想拉开隔门过去看一眼。之后听另一人喊了声“钟虞”,他才确认, 一走神就打翻了半壶酒。 之后便是在洗手间的偶遇。 这样的巧合想都不敢,算是缘分吗?蒋绍言不觉得是,在钟虞离开的前一天碰上,他只觉得是对他的折磨。 回去包间,他便有心放纵,来者不拒。清酒度数低,后劲儿却足, 一杯杯灌入喉, 起初不显, 酒意慢慢上来, 意识就开始飘忽。 他吩咐谭朗和司机送合作方去机场,独自一人又在包间待了不知多久,听到隔壁起身的动静, 便拼着最后一丝清醒站起来。 这便是记忆的全部,之后的事,蒋绍言全然不记得了。 身下不是硬邦邦的榻榻米, 挺软,应该是在他办公室,可能谭朗送完人又回来,跟司机一起把他带回公司。他嘱咐过谭朗,说不回家。 一晚上全是梦,混乱无序,破碎支离,最后一幕是条宽阔无边的河,钟虞站在岸上,端着无情的面目,冷漠地任他在湍急的洪流中挣扎沉浮。 眼皮掀开一条缝,大亮的光叫蒋绍言又闭上眼。太阳都出来了,已经挺晚了吧,钟虞的飞机早已起飞,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太平洋上空,离他越来越远。 抬手在眉心用力捏了捏,蒋绍言翻身坐起,又仰头缓了片刻,意识才逐渐回笼,随之恢复的还有听力,似乎是孩子的声音,他不确定,睁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就叫他愣住,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 厨房的料理台前站着一个人,背影纤瘦却挺拔,全身上下都浴着明亮的光。旁边站着个小孩,正踮脚探头不知在看什么,不是蒋兜兜又是谁。 再一看周围布置,哪里是在办公室,分明是在家。 蒋绍言愣了几秒,猛地起身,眼前一黑却顾不上了,脚步漂浮着快走到厨房门口,正巧那人回了头。 正是梦里那张宜嗔宜喜,俊丽又无情的脸。 蒋绍言一下愣住,视线下移,下意识去看钟虞的影子。 相比之下,钟虞反应就平淡得多,那双好看的眼只淡淡一瞥,又转回去继续搅碗里的鸡蛋液。反而蒋兜兜整个人喜气洋洋,原地蹦了一下,冲蒋绍言说:“爸爸你可终于醒了!太阳都晒你屁股了!” 蒋绍言张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蒋兜兜又使劲儿把他往外推:“爸爸你快去洗澡吧,你好臭,不洗干净不能吃小虞儿做的饭。” 蒋兜兜把他爸推出厨房就要跑,被蒋绍言一把抓住睡衣领,蒋绍言这会儿醉意全无,完全清醒了,目光点点厨房里的人,那意思很明显,怎么回事? 蒋兜兜咧着嘴笑,从起床就是这副亢奋状态。早上一睁眼,他还以为钟虞走了,急匆匆跳下床,没想到一下楼就看到钟虞坐在客厅的那张单人沙发上,闭着眼支着头,似乎在睡觉。 蒋兜兜还以为看错了,是幻觉,杵在楼梯口不敢过去,闭上眼用力揉,睁开再看,钟虞竟然还在!再去看脚边地上,有影子! 大概听到动静,钟虞也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朝他看来,脸上带着笑容,接着起身,冲他张开了双臂。 蒋兜兜飞扑过去,拖鞋都差点甩掉,扑到钟虞怀里又哭又笑,问他不是走了吗。 钟虞亲亲他,说:“我暂时不走了。” 蒋兜兜自动忽略暂时俩字,满脑子都是“不走了”,当即就要嗷一嗓子,被钟虞捂住嘴。钟虞指指沙发上还睡着的蒋绍言,把他抱起来,小声问他想吃什么,要给他做早饭。 此刻蒋绍言问起,蒋兜兜转转眼珠,对他爸说:“小虞儿说他不走啦!” 说罢便跟条滑溜的小鱼一样从蒋绍言指缝间溜走,欢天喜地跑回厨房,留蒋绍言一人呆立原地。 许久,直到厨房响起滋啦的油声,蒋绍言才像是反应过来,心中陡然间腾起一团火。双手用力握了握,蒋绍言往那忙碌的背影深深看去一眼,转过身,一步三个台阶地回去了楼上卧室。 进浴室开花洒,水温调到比平时更低,心头的火却越撩越旺。蒋绍言快速冲了个澡,确保身上再无一丝酒味,裹上一件灰色的浴袍站到镜子前,拧开剃须膏的盖子,两指挖出一大块白色膏体,顺着脖子、下巴和颌骨均匀地抹上一层,然后仰起脸,仔仔细细刮了好几遍,确保没留一点胡茬。 浴室的门半开,水蒸汽弥散而出,蒋绍言来不及关门,搁下剃须刀,低头洗净脸,又立刻转身进衣帽间,挑了套崭新的衬衫西裤,利落地换上后回到镜子前,发现光洁的镜面悄然爬上一层朦胧白雾,遂抬手抹去。 这一抹,叫镜子重新映出他的身影,干净清爽、英俊挺拔,蒋绍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间就冷静了下来。 明明之前钟虞还那么坚决要走,怎么突然不走了?是什么改变了钟虞的想法?以他对钟虞的了解,事业心那样重的一个人,就真的舍得放下国外的一切,就此不走了吗? 这一想,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心中那团烈火也被浇熄大半。 蒋绍言面色发沉,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转身下楼。 楼下餐厅,桌上已经摆好早饭,三碗粥一盘炒鸡蛋,钟虞正把一碟蒸好的包子端出来。虽然不善厨艺,但煮个燕麦片炒个鸡蛋这些最基本的他还是会的,又从冰箱冷冻层里翻出包子,他猜是保姆做好给冻起来的,便拿出来隔水蒸透。 包子放下,钟虞转身又进厨房,解开围裙挂回墙上,洗净了手才又走出来。 蒋兜兜不厌其烦跟在他后边进进出出,要是有尾巴必定摇得欢快,坐也要紧挨在一起,凑近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燕麦片陶醉地闻了一口:“哇小虞儿做的饭好香啊,是我闻过最香的。” 吹起彩虹屁来眼都不眨,麻溜得很。 钟虞莞尔,听见脚步抬起头,正跟站在楼梯上的蒋绍言对上视线,四目倏然相顾,钟虞竟笑了笑,说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 “下来吃饭吧。” 蒋绍言走过去在主位坐下,拿起勺子不紧不慢搅动热粥,不动声色往钟虞看。 钟虞拿了个包子,蒋兜兜要跟他分,钟虞便从中间掰开。两人一人一半,边吃边勾头说小话。 他就听蒋兜兜说“哇玉米猪肉的,小虞儿你好厉害,一下子就拿到我最喜欢吃的”,钟虞说“是吗,那我待会儿再给你掰一个”。 这天阳光极盛极好,从客厅一直照到餐厅,蒋绍言抬头,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天空的一角,那天也是极蓝,蓝得有些不真实,起码在他前三十年的人生里前所未见。 满腹的疑惑,蒋绍言决定按捺不提,勺子在粥里搅了两下,不等凉就往嘴里送,随后勾了勾唇,心想小崽子说得一点没错,这的确是他吃过最香的。 但疑惑还是要找机会问的,吃完饭,蒋绍言揽下洗碗的活儿,趁钟虞端盘子进来的时候将人拦下,然后低声问:“不是今天的飞机?” “是今天飞机。”盘子搁进水池,钟虞看似答得漫不经心,“我把票退了。” “怎么把票退了?”蒋绍言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为什么不走?” 钟虞这才看他,眼中闪过困惑:“只是暂时不走,我会在国内休假。” 叫茱莉亚退票之后,安诚纽约老大的电话就追了过来,问他出了什么情况。 钟虞解释近段时间有些累,好不容易回国,他想休息休息。上司叫大卫,是个挺不错的白人,很理解地说钟虞这些年都没休假,是该好好休息,问一个月够不够,不够还可以商量,而且带薪。 钟虞说行。 带薪是有前提的,大卫说这段时间尽量不打扰他,但如果有搞不定的客户或者案子,钟虞还得接,而且安德鲁先生那边问起过他好多次,钟虞也最好打电话亲自解释。 伊森也连发了好几条信息,钟虞没管,想了想,给林墨笙打了通电话,对方沉默少许,说休息休息也好,问钟虞是不是要陪家人。 钟虞不想多解释,说是。 林墨笙没再多言,嘱咐钟虞如果遇上搞不定的事就打给他,随后挂了线。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蒋绍言愣了愣,然而不是没抱幻想,因此那种一脚踏空后的骤然失重感叫他一时难以承受。 心头阻塞得厉害,面上却丝毫不显,蒋绍言依旧沉稳持重,点点头:“休假也好。” 说罢弯腰,将碗盘一一搁进洗碗机,不再看钟虞。 钟虞却没走,站在原地观察蒋绍言,眉心渐渐蹙起,他抱起手臂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钟虞刚才只是怀疑,现下确定了:“你真不记得了?” 蒋绍言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寻常,直起身看过来,眼神有些茫然:“记得什么?我记得我们在餐厅遇上……” “然后呢?”钟虞脸色已然变得不好看。 “然后……”蒋绍言迟疑,“然后我喝醉了,助理送我回来,难道不是吗?” 钟虞万万没想到蒋绍言能喝到直接断片,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概忘了,啼笑皆非甚至感到荒谬,挑起一抹冷笑:“你记得没错,就是你助理送你回来。” 说罢拔腿就走,蒋绍言纳罕,怎地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阴云密布,下意识上前抓住钟虞手腕,被一把甩开。 钟虞美目含嗔,浑身跟炸了毛似的怒瞪了蒋绍言一眼,转身即走,走到门口犹觉得不解气,又返回在蒋绍言拖鞋上狠狠踩了一脚。 第46章 点绛唇(二更) 我爱你,是束缚,是绑…… 酒精余威尚存, 蒋绍言头昏脑胀,但思路清晰。钟虞这反应一看就是发生过什么,他搜遍大脑, 丁点记忆也无。 蒋大总裁的雷厉风行体现在各个方面, 钟虞出去后, 他原地站了片刻,当即致电助理询问昨晚情况。 听完谭朗叙述,蒋绍言眉心蹙起:“送完人你回来, 我已经走了?” “是。”谭朗道, 蒋绍言虽然叫他送完人直接回家,但蒋绍言喝得实在有点多, 他不放心,又折回去一趟。 “我到的时候您已经走了,问了经理说您是被隔壁包间客人带走的……”谭朗查了一下预订信息,看到那客人姓钟,当即猜到是钟虞,也明白了蒋绍言饭局上的反常。 蒋绍言沉吟片刻,交代说今天不去公司, 谭朗提醒他:“您下午还有个会, 要去市政府。” 是了, 蒋绍言记起, 他还有个会,市里组织的企业家座谈,他是青年企业家代表, 还要发言,推不掉更不能缺席。 “行,我知道了, 你跟司机到时候来接我。” 手机抓在掌心,蒋绍言又打给保姆。 一早接到主家电话,保姆担心是工作出了疏漏,正紧张,蒋绍言温声解释,询问前一晚情况。 听完保姆叙述,蒋绍言眼神渐亮:“所以是他把我带回来,还叫你煮了醒酒汤?” “是啊是啊,不过煮完之后我就走了,之后就是那位钟先生陪着兜兜。” 灯下黑,这么明摆一个人证叫他忽略,蒋绍言自我检讨,从厨房出去,站在门口冲蒋兜兜使眼色。 蒋兜兜正腻在钟虞怀里看电视,不想搭理蒋绍言,迫于父权威压不得不站起来,慢吞吞走进厨房。 蒋绍言身材高大,地上影子都比蒋兜兜长上好一截,单手落兜,低头问他前一晚的事。 蒋兜兜跟他可不是雇佣关系,蒋绍言问什么答什么,小崽子精得很,又有人撑腰,听完问话,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仰起小脸,用满是童真的口吻问:“爸爸,如果我告诉你,我能不去幼儿园吗?” 因为钟虞要走,蒋绍言就给他请了两天假,刚才老师还来电询问蒋兜兜怎么没去。 蒋绍言心想,不愧是他儿子,小小年纪就懂利益交换。幼儿园而已,上不上无所谓,他痛快答应:“可以。” 蒋兜兜小声欢呼,把自己知道的告诉蒋绍言,蒋绍言提取出关键,一是他用一根领带绑住了钟虞的手腕,二是在钟虞哄蒋兜兜睡觉的时候,他还是要走的。 所以变故只能发生在蒋兜兜睡着之后,到钟虞临走前的一段时间。 期间发生了什么? 问蒋兜兜是问不出来了,不过没事,蒋绍言还有后招。 客厅有监控。 监控是当初刚找保姆时不放心才装的,毕竟蒋绍言还有那么大集团要管,不可能时时看着蒋兜兜。他去书房将电脑打开,把前一晚监控调出来,从钟虞扶自己进门后开始看。 钟虞扶他坐沙发,给他垫枕头,之后起身对保姆说了什么,蒋绍言停下,放大,果然见钟虞腕上绑着一条领带,而那领带另一端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像素模糊,但蒋绍言还是认出就是他昨天系的那条,他竭力回忆,脑海却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有这事。 继续往后,他看到自己喝了醒酒汤,钟虞蹲下说了句什么,自己便松开手,领带自指尖滑落。钟虞得了自由,起身锤了两下腿,搂着蒋兜兜往楼上走。 客厅便只剩他一人。 蒋绍言稍一思忖,向后拉进度,直到凌晨两点,钟虞从楼上下来。 钟虞自台阶而下,步伐款款身影修长,领带还绑在腕上,垂在身侧,像是某种独特点缀,又好像走动间摇曳的裙摆。 蒋绍言突然喉头紧涩,毫不犹豫截了屏。 再之后,钟虞走到他面前,似乎是问了句什么,然而监控里只能看到他自己的侧影,他看不清自己是何反应,但见钟虞忽然弯腰凑近,那双漂亮的眼似乎眯了眯,很快又直起身,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摆弄那领带。 正这时,蒋绍言看到自己起身,两步走到钟虞面前,单膝跪地握上他的手,钟虞的表情由平静转为惊讶,之后更变得愕然。 蒋绍言按下暂停,倒回去重看。 监控的拾音前段时间故障,蒋绍言还没来得及找人修,听不见声,但钟虞的表情变得十分明显,他确信是自己说了什么。 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脊背还挺着,头却渐渐垂了下去。钟虞也坐着没动,许久抓起他脑后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盯了一阵又松开,起身费力地将他搬回沙发。 三两下扯开腕上领带,一把丢他身上,钟虞居高临下,端着无情面目,正如梦里那般。 然而又跟梦里的袖手旁观不同,蒋绍言看到他往楼上走,回来时手中多条毯子,仔细盖在了他身上。 之后漫长的黑夜,钟虞都站在落地窗前,间或回头看一眼。 两小时34分钟,蒋绍言没快进没倍速,一帧一帧地看,他数了数,钟虞一共回头看了他二十三次。 最后一次回头,窗外天光乍现,钟虞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那之后又打几通电话,钟虞才走回来,经过他时将垂地的毯子向上拉,之后坐到旁边沙发,单手支头,和衣闭眼。 胸腔被复杂的情绪挤满,喜悦、酸涩、痛楚、心疼……难以名状,相互牵扯,如此真实。 这过山车般的情绪跌宕,当初接手公司,在董事会上被恶意围攻,破釜沉舟再到最后破局也难以匹敌。 蒋绍言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总归是他的话叫钟虞决定留下。 他想,难道他说了“我爱你”,随即又自我否定。如此简单苍白又无力的三个字,根本不足以打动钟虞。 蒋绍言一直都清楚,当年没有说,如今也没有说,正是因为他知道钟虞根本不会信。 他曾试图从点滴拼凑出钟虞的过往,钟虞并不缺爱,他沐浴亲情长大,然而也正是亲情之爱化作最尖利的刀刃,反手将他刺得身破血流,人生都差点毁掉。 钟虞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说爱他。 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是束缚,是绑架,是毁灭。 所以蒋绍言一直将这三个字深埋心底,只在夜深人静时掏出来,独自咀嚼回味,想象或许有天能宣之于口,想象那时的场景和语调,想象钟虞的反应。 然而他不能确定钟虞的反应,就像一直以来,他都无法确定钟虞到底想要什么。 朝夕相对九个月,拼图始终缺一块。 钟虞的心上罩着一层坚硬的壳,水攻不破,火烧不穿,他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徘徊。 所以这三个字慎之又慎,他不信自己会在醉酒后这样轻易就说出来。 他宁愿借着收购让钟虞回国,带钟虞回以前的公寓,叫他亲眼看到。钟虞态度坚决执意要走,他也只会尊重,不叫自己以爱之名将他束缚。 天高海阔,他的小虞儿值得更广大的天地。 也不是没有后招,酒店已经收购,钟虞也认了蒋兜兜,大不了他追去国外,借生意和小崽子多联系多见面,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不介意再等一等,他耐心十足。 而钟虞突然改主意叫他仿佛夜路行人,终于窥见一丝曙光。管他休假或是其他,总归那坚硬的外壳裂了一道缝,不再坚不可摧。 心情一波三折,蒋绍言已然重整旗鼓,将整段监控郑重保存,起身重回楼下。 中午叫得外卖。 蒋兜兜缠钟虞缠得紧,嗓子里跟混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小虞儿,我们幼儿园关门啦,我从今天起就没地方去了,我能跟着你吗?” 钟虞发现,他连蒋兜兜胡说八道都听得津津有味,宠起孩子来可以这样毫无底线。 他夹了块排骨给蒋兜兜:“好啊,关门了就不去了,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做。” 蒋兜兜“耶”了一声,转脸看蒋绍言,比了个鬼脸。 蒋绍言也不想走,但他还得开会,换了身低调稳重的正装,跟钟虞解释过后出了门。 “嗯。” 那张皎丽的脸上神情寡淡,漫不经心,目不斜视,直到关门声响,才从电视扭头朝门口看去。 没过一分钟,门铃响。蒋兜兜跳下去往玄关跑,开门前先看监控,发现是蒋绍言这才开门,奇怪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钟虞跟着现身,也好奇看来。 蒋绍言到了楼下又摁电梯上来,目光从小的略过,停在大的身上,迟迟难开口。 动画片正放到关键部分,托马斯小火车穿越广阔平原,汽笛轰鸣,蒋兜兜不理他爸,大喊一声“呜呼”跑回去继续看。钟虞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面前正装肃立的英俊男人,猜测道:“忘带东西了?” 蒋绍言这才动动嘴唇:“手机。” 蒋绍言穿着正式,钟虞猜今天的会或许很重要,为节省时间,他问:“放在哪儿了,我帮你拿。” 蒋绍言又不说话了,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钟虞狐疑,视线下落到蒋绍言右手,手机赫然抓在掌中,顿时无语。 他指了指蒋绍言的手:“手机就在你手里。”说罢抬手关门,被蒋绍言一把按住。 宽大的手掌有力抓着门板,蒋绍言低头看一眼,不由笑了笑,绅士道歉:“抱歉,我的错,是我没注意。” 钟虞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何事。 蒋绍言顿了顿,突然喊:“钟虞。” 钟虞眼皮一跳,不知为何,听蒋绍言这般叫他名字,他又想起昨晚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宝宝”来。 蒋绍言高眉深目,一身低调的黑也叫他穿得英俊逼人,丝毫不见昨晚的颓丧,眼神明亮带着脉脉温柔。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钟虞闭唇,静待下文。 “……”蒋绍言似乎踌躇一阵,才说,“我开完会就回来,待会儿见?” 疑问的调子,像征求同意似的,钟虞纡尊降贵般点头,平淡说:“嗯,待会儿见。” 说罢便关门。 刚转身,门铃又响,钟虞纳罕又怎么了,只得再一次把门打开。 蒋绍言还立在门口,目光滑过钟虞的脸,不经意下移,去看他脚边影子。 钟虞敏锐,早注意到,没好气质问:“你老看我影子干嘛,怕我是鬼?” 蒋绍言失笑,心想钟虞若是鬼,也是勾人魂魄的艳鬼。 两次三番去而复返,蒋绍言不过觉得一切太不真实,索性诚实道:“我就是觉得……太不真实了,想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在。” 真诚是永恒的必杀技,钟虞沉默片刻,突然伸手,食指在蒋绍言微张的唇上点了点,又重重按了一下,说:“这回够真实了吧。” 说完就迅速将门关上。 钟虞站着没动,暗自抚平心跳,同时在监控里看蒋绍言,蒋绍言同样站在门外,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半天才见他抬起手,在嘴唇上轻轻抚过,随后大笑转身,大步往电梯走去。 电梯门开,蒋绍言走进去,这回是真走了。 钟虞看那空荡的监控,不自觉搓动手指,指腹还残留那张唇上温热干燥的触感。 “神经。”他低声说了一句,说完绷不住,自己也笑了。 第47章 大红袍 蒋西北一直惦记那高人说的第二…… 蒋西北忘了在哪儿看过一句话, 原话文邹邹的,他记不住,但意思一直记得, 而且年纪越长体会越深。 这话大意就是, 人老了胆子就会变小。 蒋西北祖籍西北, 从小便胆大,浑身使不完的莽劲儿,那时老家附近有片荒原, 晚上有狼群出没, 他跟人打赌,怀里揣把劈柴刀独自一人在里头待了一天一夜, 安然无恙出来后,用那赢来的钱买了两只烧鸡,给早死的爹妈坟前供上。 之后去岛上当兵,蒋西北也不惧生死,危险的任务抢着上,有次渔民坠海,他想也不想一头扎进那海水里, 当时数九寒天, 水里尽是浮冰, 冷得刺骨。蒋西北把人救上来, 浑身都僵透了,洗把热水澡,蒙头睡一觉, 第二天又生龙活虎。 兼之为人豪爽仗义,退伍后许多战友跟他都有联系。 然而浑身是胆的蒋西北,在有了老婆之后胆子就小了, 出任务心里有牵挂,总会想起家里还有个人守着盏灯在等他。有了蒋绍言之后,胆子就更小了,索性退伍做起生意。 等到蒋兜兜出生,蒋西北的胆已然全没了,只剩害怕。 他读书少,但知道人固有一死,大丈夫死得其所。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死得其所,他只想多活两年,陪蒋兜兜多点时间,看他长大。 活检确认他胰腺癌复发,伴肝转移,拿到结果的那刻,蒋西北心中反而有种大事落定的踏实,第一反应不是寻医问药,而是上山。 他要去见一见那位高人。 蒋西北隐有预感,这次恐怕真是时日无多了。老天眷顾他一回,还能有第二回?阎王爷座下的小鬼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蒋绍言。 蒋西北知道钟虞没走,蒋兜兜最近没去幼儿园,他连孙子的一根毛都逮不着,难免心生怨念,但也做不到上门去抢。 血缘斩不断啊,蒋兜兜这么依赖这人,蒋西北又素来疼爱蒋兜兜,狠话可以撂,狠事……蒋西北下不去手。 趁还没到最冷的三九天,他决定上山待段时间,临走前实在想孙子,就给蒋绍言打了电话。 大概从他语气里听出什么,蒋绍言当即答应,也不知道怎么跟蒋兜兜说的,当天晚上父子俩一道过来,蒋兜兜也没不高兴,爷爷爷爷地围着蒋西北喊。 蒋西北许久没听,差点眼红落泪,一起围着桌子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蒋兜兜在屋里待不住,想起后院种的那一棚草莓来。 他爱吃草莓,蒋西北的别墅反正院子大,就找人弄了个大棚,移了好些草莓嫩秧过来。 蒋兜兜蹲在几排绿油油的草莓秧子中间扒拉,蒋西北一手撑拐,一手给他打灯,跟他说哪儿哪儿开花了,哪哪儿花又落了,花落了很快就该结果了。 “爷爷都帮你看着呢,每天都看。” 这不大的一片地不知道被蒋西北踏遍过多少回。 “爷爷你真好!” 手上还沾着泥,蒋兜兜就往蒋西北身上跳,蒋西北抱不动他,踉跄了一下,蒋兜兜又说:“最大的草莓给爷爷吃!” “哎哎!好!爷爷的乖孙子!” 爷孙两个亲亲热热,蒋兜兜洗完澡歪在床上听蒋西北说水浒传,梁山好汉的故事,蒋兜兜听得津津有味,不停问后来呢后来呢,又眨着眼睛天真地问,爷爷,他们现在还住在山上吗,住在哪座山上? 蒋西北含含糊糊给糊弄过去了,等蒋兜兜睡着,他摘下厚重的老花镜,揉了揉浑涩的眼,罕见地走了会儿神,想那些梁山好汉的结局,战死的病故的出家的……生前再风光,总归是身死魂消,没个好下场。 这一想竟有些悲从中来。 给蒋兜兜掖被子的时候,蒋西北又看到他脖子上那个红翡挂坠,刺目得很,上次他硬要摘惹得蒋兜兜反应强烈,之后很久没来,于是再不敢摘了,只能当没看见。 从卧室出来,蒋西北见蒋绍言还没走,在二楼小厅面窗而立,蒋绍言听到动静回了下头,蒋森*晚*整*理西北这才看到他手里举着手机,这么晚不知道在给谁打。 蒋西北拄着拐杖走过去,快到跟前,他听蒋绍言说了句晚安,那温柔的语气叫他心一沉。 不想破坏难得的团圆气氛,蒋西北忍下不提,只说:“晚上别走了,留下住一晚,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顿了顿,又道:“明天就带兜兜回去吧,我得上山。” 蒋绍言知道上山是什么意思,那是郊外一座山,是蒋西北口中所说大师的隐居之地,山上有间寺庙,蒋西北每年都会去庙里住十天半月,吃吃斋静静心。 一般是夏天去,那会儿天气热,山上反倒凉爽,正好能避暑,但蒋西北今年已经去过一回,怎么突然又要去。蒋绍言缄默片刻,说:“我陪您一起去吧。” “你跟我去干什么?”蒋西北瞪眼,“你去了兜兜怎么办?” 蒋西北觉得自己挺矛盾,他信这位高人的话,也希望蒋绍言信,但又不愿蒋绍言真掺和进来,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上山,当初的事也半遮半掩,没都告诉蒋绍言。 “兜兜没事,有钟虞在。” 蒋绍言直言不讳,钟虞的事纸包不住火,何况他根本没想瞒着,他也知道蒋西北知道,父子两个心照不宣,而如今这心照不宣的事就这么一下被挑破了。 蒋西北眯了眯眼,知道蒋绍言这是摊牌,是宣告,更是种无声的警告。 他叹了口气,因为当年那事,蒋绍言还是不信任他,他就算真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一夜过去,蒋西北同意让蒋绍言陪他上山。 蒋绍言没带司机,自己开车,先去钟虞的酒店,把蒋兜兜送过去,到的时候钟虞已经在门口等了,蒋绍言便带蒋兜兜下车。 蒋西北自不会下去,坐在后座冷眼旁观,后来索性将眼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上山的一路他都阖着眼,差不多快到了才睁开,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求见那位高人。 高人就住在寺庙后头隐蔽的禅房里,小徒弟进去通报,没多久出来,双手合十对蒋西北微微躬身,说,师父不见。 蒋西北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从六年前起高人就不肯再见他了,也就是他来问自己的病和能不能有孙子那次,之后每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但蒋西北还是给庙里捐了香火,又在佛前虔诚地拜了好几拜。 搁以前谁要是跟他说,有天他会来烧香拜佛,蒋西北绝对嗤之以鼻,但一场病完完全全改变了他,人找不到出路就只能求佛祖。 中午在寺里吃斋饭,吃饭的时候要止语,就算不止语,父子两个估计也相对无言。菜色就是青菜豆腐之类,卖相不好口味也欠佳。蒋西北吃完抹了抹嘴,让蒋绍言陪他一起在庙里头转一转。 蒋绍言到了之后几乎没说话,蒋西北求见高人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签支票捐香火的时候他无动于衷,烧香拜佛的时候他站在大殿外面等,摆明了不信这些,斋饭不怎么好吃反倒吃得干净。 几次转头看去,蒋西北只看到蒋绍言缄默冷淡的侧脸,对佛门之地说不上鄙夷,但肯定也没有敬畏,蒋西北便有些不满,走到无人处停下,低声质问蒋绍言:“你说你非得跟我来干什么?” 蒋绍言只是不放心蒋西北,冬天不比夏天,山上只会更冷,蒋西北突然要上山,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作为儿子自然要跟过来看看。 两名灰衫布衣的僧侣经过,蒋西北将拐杖靠在身上,低头合手致意,蒋绍言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等那两名僧人离开,蒋西北才重新拄起拐杖,也看了蒋绍言一眼。父子两个谁都没说话,蒋西北腿脚走不了太远,冬天山风又大,旁边正好是间茶室。蒋绍言提出进去稍坐,主要是想让蒋西北休息一下,蒋西北反倒犹豫,无奈体力确实跟不上,只得点头。 这茶室不知道何人所开,雅致清幽得很,墙上挂着笔墨书画,博古架上也摆了不少古玩玉器,品貌端正,价格绝不会低。 里头的人见到蒋西北,态度十分恭敬,一个将他引到角落的雅座,另一个问是不是还喝大红袍,蒋绍言便知道蒋西北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头的人都认得他。 蒋西北说就要大红袍,茶上来,他没要人在旁边伺候,挥手让走了。蒋绍言脱掉外套搭在旁边红木太师椅的椅背上,挽起袖子,熟练地泡茶。 蒋西北默默看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蒋绍言何时长这么大了?英俊笔挺,性子也稳,比他当年强太多了,这种后继有人的感觉叫他欣慰,却不踏实。 是了,这些年里蒋西北始终觉得不踏实,这种不踏实一部分源自他随时可能复发的病,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蒋绍言一直没成家,一直没有第二个孩子。 对于高人说的蒋绍言会有两个孩子,蒋西北深信不疑。 因为这种不踏实,有时午夜惊醒,他仰面躺在床上,后背冷汗涔涔,感到自己衰老的心脏在一下一下沉重又无力地跳动。 他知道蒋绍言心里有人,就是钟虞,这些年一直没变。他这辈子就妻子一个女人,妻子过世的时候正值壮年,生意又做大,那么多人给他介绍,他一个没入眼,这些年连情人都没有。比起曾经相携相守的美好记忆,男欢女爱根本不值一提。 蒋绍言这点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他。 这么沉稳持重心思玲珑的一个人,偏偏在爱情上栽跟头,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这些年蒋西北也一直在想,当初找钟虞究竟是对是错,每次看到聪明活泼的蒋兜兜,他就坚信自己是对的,但每次看到少言寡语的蒋绍言,他又觉得自己……或许错了。 第48章 起波澜 “我就是……有点想你了。”…… 茶具碰出的脆响叫蒋西北回神, 面前氤氲起袅袅茶香,他看着蒋绍言,明知有些话这个儿子不乐意听, 但还得说。 “那个……”蒋西北清清嗓, “那孩子什么时候走?” 蒋绍言手上一停, 抬脸看了蒋西北一眼又低头继续,手腕微微一倾,红宝石般的茶汤便倾泻而出。 前两泡蒋绍言没留, 茶太浓蒋西北喝着胃不舒服, 直到第三泡才留下,倒进陶瓷茶盅递到蒋西北面前, 开口说:“您尝尝看。” 蒋西北端起喝了口又放下,没叫蒋绍言转移了话题,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估摸着自己反正活不长了,也不想用父亲这个身份压人,是真想跟蒋绍言推心置腹好好谈谈。 “唉……”蒋西北叹声气,“绍言, 你确定你真的了解那孩子吗?我知道他聪明优秀, 长得也是千万里挑一得好, 但人心隔肚皮, 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修长的手指在茶盅边缘抚弄了几个来回,蒋绍言停下:“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蒋西北一顿:“行,那我就直说了, 你说他走这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也没问过兜兜的情况。是, 我知道,那是当年约定好了的,但我最后也松口了啊,我亲自找他说过,他要是不想走可以不走,我把一切给他安排好,但他还是坚持要出国。这就是个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你说这样的人,他能真心疼爱兜兜吗?你就不怀疑他接近兜兜有什么目的吗?” 蒋西北原本想着平心静气好好说,说着说着还是不免激动起来:“他把前途看得重也就算了,不过也就是心硬而已,可他不仅心硬更是心肠歹毒啊他,他——” 蒋绍言眼神一变:“他什么?” 猝然被截断话头,蒋西北愣了愣,当即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当年的事他半遮半掩,只告诉了蒋绍言一部分,比如他告诉蒋绍言,钟虞是为给家里还债才答应他,但究竟是谁给他牵线找到的钟虞,而钟虞家里为什么欠钱,这些细节都被他瞒过去了。 这里头腌臜太多,蒋西北自己都不想过问,更别提让蒋绍言知道。而钟虞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好像也没告诉蒋绍言。 这个口子要是打开,蒋绍言势必就要追问到底了。 蒋西北一时结舌,就在这时,茶室门口厚重的挡帘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冷风顿时灌了进来。 那掀帘的是个年轻男人,大冷天只穿一件黑色短T,脚踩高帮黑靴,进来后先四下看看,随后走到柜台前,刚才迎蒋西北进来的那个伙计立刻停下手里活计,从柜台后面绕出去,表情恭敬又畏惧,躬身低头称呼了句什么。 蒋绍言漫不经心扫去一眼就将头转回,并未在意,直到感受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他才再度转头,重新打量起来这个年轻男人。 二十多不到三十,黑皮窄脸细长眼,一米八的身高,身材精瘦,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头发也长,挡住了眼,见蒋绍言看过来,那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慢慢裂开,露着两排森白牙齿,竟十分邪性。 蒋绍言面无表情盯着这人,那年轻男人也看着他,对视几秒,突然就朝他们走了过来。 直走到桌旁才停,咧嘴一笑却是冲着蒋西北开口:“蒋叔,有日子没来了。” 蒋西北似乎不待见这人,表情不大好看,淡淡嗯了一声。 “那今天的茶水费就免了,老板说过,您是贵客。” 蒋西北脸色没有因此缓和,仍旧不咸不淡:“替我谢谢你们老板,但用不着,我来捧他的场,肯定也不会少他这点茶钱。” 那年轻男人一笑,舌尖自上排列齿舔过,又冲蒋西北躬躬身子,道“那您慢用”,貌似恭敬,实则腔调懒散,那背也根本没弯多少。 末了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见蒋绍言在看他,便挑出一抹怪桀的笑,之后做出了一个叫人意外的举动。 他将左边头发往上撩起,露出了被遮挡的眼,而在那眼尾处赫然有一道疤。 那疤从上至下顺着眼眶的弧度,像极了一弯月牙,应该是被某种尖锐的碎片划伤,经年累月褪成淡粉,如同一条盘踞的肉蜈蚣,叫那张邪性的面孔更舔几分狰狞。 那男人随后落手转身,一掀帘子走了,柜台的两个伙计彼此对视,不约而同长吁了口气。 因为帘子被掀开,外面的冷风再度灌进来,在屋内搅起一阵冷嗖又诡异的气流。 茶桌上方一时安静,直到那股气流消散了,蒋绍言才开口,面色微沉:“老板?这里老板是谁?” 蒋西北看他,知道瞒不过去,只得说:“没谁,就是你赵叔。” 蒋西北朋友中姓赵的只有一个,蒋绍言脑海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赵德青。 这个赵德青是蒋西北从前的战友,据说因为出任务时受了伤所以提前退役,之后跟蒋西北一样下海经商,从地产文玩到影视投资,旗下十几家公司,涉猎的产业极广。 蒋绍言见过几次,最近一次就是在上回市里开的企业家座谈会上,赵德青是纳税大户,被奉为座上宾,与一众人相谈甚欢,交情匪浅。 印象里,赵德青跟蒋西北差不多年纪,但擅保养,看着顶多四十出头,身材高大样貌英俊,不论何时总面带微笑,且常年戴一副金边眼镜,给人感觉温和儒雅风度翩翩。 赵德青身家丰厚,出手也极阔绰,是富豪榜和慈善榜上的常客。然而蒋绍言隐约听说赵德青生意实际并不那么干净,手段也雷霆残暴,许多起恶意做空低价收购就是他在背后授意。 传闻不知真假,但蒋绍言信自己的直觉,赵德青温和笑面下或许还藏着另一张皮,因此他对这人是警惕多过尊重。蒋西北曾一度十分信任赵德青,两人总结伴喝酒,但不知为何,在蒋西北患病后却慢慢疏远。 之前蒋西北在任时,跟赵德青多有生意往来,蒋绍言接手后,慢慢地就把这些合作悄无声息给断了,蒋西北没吱声,算是默许,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跟赵德青手底下文华娱乐共同投资的两个影视项目。 蒋绍言回过神,脸色莫名更沉,又问:“刚才这人又是谁?” “就是你赵叔手下的一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哪里记得住叫什么。”蒋西北明显不愿多说,一壶茶都没喝完就起身要走,说想回禅房休息。 尽管蒋西北催他回去,蒋绍言当天还是留了一晚。 禅房干净整洁,卫生间淋浴什么的都有,榻榻米上铺着两床厚被褥,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屋里通了暖气,比蒋绍言想象中要暖和,否则他真担心蒋西北的身体会吃不消。 蒋西北晚上要在房间里打坐静心,蒋绍言便没过去,他坐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回忆白天和蒋西北未完的对话,想起蒋西北说的钟虞不仅心硬,更是心肠歹毒。 钟虞,歹毒。这两个完全不想干的词,怎会沾上边。 蒋绍言知道蒋西北当年瞒了他一些事,钟虞也没有对他完全坦诚,比如家里为何欠债,蒋西北又是如何找上他,钟虞绝口不提。 蒋绍言知道这是钟虞心里的伤,选择尊重,没有深纠,如今看来,或许是错误的。现在回想,钟虞那时毅然要走,难道还有隐情?也定是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才叫蒋西北说出“歹毒”这样的话来。 到底是什么事。 思索无解,蒋绍言暂且先不想了,回去一查便知,只是一想到那人,便是止不住心疼,心动,也心痒。屋里走一圈,找个信号还算凑活的地方,蒋绍言给钟虞发信息,问蒋兜兜在干什么。 钟虞很快给他拍了张蒋兜兜的照片发过来。 蒋绍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询问小的,其实挂念大的,嫌发信息效率太低,直接打了视频过去。 响了好几声那头才接,入目两条光溜溜的小肉腿,蒋兜兜洗完澡,只穿内裤趴在自己的小床上,仰脸问:“谁啊?” 镜头外响起钟虞声音:“你爸爸。” “哦。”蒋兜兜兴致寥寥,干巴巴喊声爸,又低头去看平板。 小崽子仗着有人撑腰越发不把亲爹放眼里,当然,亲爹也不过借他当幌子,父子两个彼此彼此吧。蒋绍言清嗓,没话找话:“刚洗过澡?” “嗯。” 依旧只闻声不见人,镜头还冲着光溜溜的小屁孩。 蒋绍言继续:“今天干了什么?” “出去吃了饭,在附近逛了逛,回来看了会儿电视,准备睡觉了。” “……钟虞,能不能不要叫我对着兜兜屁股讲话。” 那头静了几秒,屏幕画面倏地消失,蒋绍言愣愣,意识到钟虞竟把视频转成了语音,顿时哭笑不得。 行吧,见不到人听声也好,蒋绍言接着刚才的话:“这么早睡觉?”这才刚过八点半。 “嗯。”钟虞依旧惜字如金,一顿后突然说,“庙里不应该睡得更早吗?” 早上在酒店门口,蒋绍言主动报备行程,说要去郊外一座庙。他走到窗边撩起帘子,周围禅房都还点着灯:“大家都没睡,灯都还亮着。” 钟虞沉默了一阵:“兜兜挺好的,你放心,没给你发信息是怕打扰你修行。” 冷眉冷眼的人冷声讲冷笑话,想象那画面,蒋绍言绷不住笑:“我要是真出家你能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达则兼济天下,蒋总这是舍小家为大家。” “我可舍不得。”蒋绍言借着玩笑讲真心,“这滚滚红尘里还有我挂念的人。” 手机另头静下来,蒋绍言再度以两指挑开帘子,山间夜晚远比城市安宁,寺内寂寥无声,远处山下亮着片片人间灯火。 心微微悸动,蒋绍言深呼吸,低声说:“我就是想说我挺想你的。” 手机那头彻底没了声,钟虞握着手机站在落地窗前居高远眺,眼中看着十里繁华,脑子里想着早上在酒店前的那短短一面,蒋绍言把蒋兜兜交给他,将家里房门密码告知,让他带蒋兜兜回家去住。 不到一分钟,没说几句话。 八点四十五分时至,寺内响起庄重肃穆的晚钟,钟声将持续一刻钟,停下的时候就是该休息的时候。 钟虞默默听着,说句“早点休息”便挂断语音,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他才走回床边给蒋兜兜穿衣服,两人挨在一起看动画片。一集没看完,蒋兜兜眼皮打架,钟虞便抱着他熄灯睡觉。 关了灯,房间暗下来,蒋兜兜反而睡不着,外头风声四起,许是有些害怕,他直往钟虞怀里钻,小声说了句什么。 钟虞没听清:“嗯?怎么了?” 蒋兜兜从他怀里钻出来:“我想爸爸了。” 蒋兜兜在蒋绍言面前装得不在乎,尽惹蒋绍言生气,但亲父子就是亲父子。钟虞正沉默,就听蒋兜兜又问他:“你想他吗?” 钟虞便又想起刚才那通语音,蒋绍言那句“我挺想你的”,他当时没应,此刻扪心自问,他想吗? 不想吗? 如果不想,为什么他耳边好像还是能听到那寺庙的钟声,像穿越时空而来,涛涛不断,绵绵不绝,震肺腑摧心肝。 最终他也只是笑了笑,把蒋兜兜搂进怀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另一边,蒋绍言遵循寺里规矩,在钟声停下前熄了灯,躺在榻上却睡不着,睁着眼想事,好不容易要入梦,又突然想起白天在茶馆遇见的那个眼角带疤的年轻男人。 对方怪桀的笑,以及最后撩起头发故意露出伤疤的举动,叫人匪夷所思。 蒋绍言有种感觉,对方所有的行为似乎都是刻意而为。 一夜过去,隔天早上,蒋绍言陪蒋西北吃过早饭,蒋西北就又催他回去。蒋绍言的确不能久留,看蒋西北精神尚可便走了,去停车场取车,恰好一人从另一头走来,正是昨天那男人。 对方在短袖外头套了件薄夹克,见到蒋绍言似乎并不意外,挑出抹笑,随后扬起手中钥匙对准蒋绍言的方向按了下去。 身旁一辆车的车灯随之亮起,蒋绍言转过脸,看清那车后目光刹时一凝。 正是那日暴雨在岚大校门前,冲他和钟虞撞过来的那辆改装牧马人! 第49章 黑白子 “小虞儿你使诈,重来重来!”…… 走到蒋绍言面前, 那人停下,问了句:“怎么了?找不到车?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歪头笑语,却暗含挑衅。 蒋绍言面无表情, 径直走了过去, 那人夸张地高举双手往旁闪躲, 望着蒋绍言的背影眯了眯眼,随后怪笑着上了那辆牧马人,扬长而去。 蒋绍言也上了车, 车门重重一关, 砰一声响。静坐片刻,蒋绍言拨了个号码, 他要查这人的底细。昨天的预感是对的,这男人就是刻意为之,岚大门前那次差点撞车也不是意外,对方就是故意,而且丝毫不怕他知道。 车里低压弥漫,后视镜里映出一双凶狠满是戾气的眼,任谁看了都很难相信这会是蒋绍言的眼神。 接班前蒋绍言曾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 接触过的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无一例外都是温和、恭谦、低调。助理做了两年, 蒋西北查出患癌他才突然被推到前台。 当时许多人都怀疑, 觉得他年轻镇不住场,顶不了事,包括蒋西北在内。几个董事观望一阵, 联合起来反对,剩下的或明哲保身或隔岸观火。人事任免被否决,运营提案被搁置, 所有的事项都无法推进,蒋绍言举步维艰。 他面上不显,没翻脸没撂狠话,暗地里搜集领头那个董事经济犯罪的证据,直接寄到公安,专挑公安上门的那天开董事会,叫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带走。 这一招杀鸡儆猴,在场的董事面色俱变,唯独蒋绍言悠然一笑,说了一句“各位,咱们继续吧,刚说到哪儿了”。 经此一役,众人这才知道,蒋西北这个儿子不显山不露水,谦逊低调的皮子底下,根本就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龙! 喜欢射击也是因为享受瞄准猎物扣动扳机那一刻的刺激和快.感,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很解压,心跳加快,指尖发麻。 至于某些摆不上台面的小癖好……也不过是内心阴暗面的投射。 所以蒋绍言从不会说自己完全是个好人。他先君子后小人,如果对方以礼相待,他回之以礼,如果对方不长眼挑衅,那他十倍奉还。 打完电话,蒋绍言手握变速杆正要启动,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继舞会和射击场之后,他第三次见到钟虞,那次是他主动,他知道了钟虞的学校,主动找过去,在学校门口等。那天到了很晚才看到钟虞骑车从外头回来。钟虞骑得很快,他不得不喊了一声,钟虞却像惊弓之鸟吓了一跳,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好在他箭步过去一把扶住车头。 就是在那时,他注意到钟虞身后不远处有辆黑色轿车,那车缓缓降速停在路边,当他看过去时,车灯毫无征兆闪了两下,随后突然加速从他们旁边迅疾驶过。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蒋绍言一直清楚记到现在。 而看似与现下场景毫不相关的一件事,蒋绍言又莫名其妙想了起来。 思绪混乱,蒋绍言揉捏眉心,暂且将一切按下,回去公司,先集中精神处理公事。他找的人路子广,傍晚时分就给了回复,根据蒋绍言给出的外貌特征,查到了这男人叫程杰。 程杰今年二十八,祖籍在东南沿海一片,大概六七年前出现在赵德青身边,起初是做保镖,因为身强能打不要命,很被赵德青欣赏,渐渐地开始帮赵德青处理一些不怎么上台面的生意,据说行事嚣张手段凶残,赵德青身边的人都十分畏惧他,叫他杰哥。 蒋绍言边听,边再度回想起程杰此人,这么嚣张的做派和显著的面部特征,如果见过他肯定有印象,他确信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对方。 所以程杰为何会在岚大校庆当日现身,还故意开车朝他直冲而来,两车车头只差毫厘就要撞上。 思及此,蒋绍言心头陡然一惊,意识到忽略一个事实,当时车上坐着的不只有他,还有钟虞! “上不了台面的生意……”蒋绍言眉头紧起,突然问了一句,“包括放高利贷吗?” “当然包括啦。”对面人说,“准确说不是高利贷,他们有一个房产中介公司做幌子,专盯那些急需用钱来卖房的人,谎称可以低息借钱给你,让你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然后诱惑你去赌,等你输光了还不上,就逼你低价转让房产,这还是其次,如果你家里老婆孩子长得漂亮那就更麻烦了,他们还会逼你卖妻卖女,不愿意就威胁断你手脚,总之手段多的是。他们这种人就好像贪婪的鬣狗,一旦被盯上这辈子就算完了。” 蒋绍言听完,眼中已现肃杀之意,静了片刻又问:“他脸上那道疤怎么来的?” 对面的人愣了两秒:“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打架受的伤,要查吗?” 想起程杰故意撩起头发露出伤疤的那个动作,蒋绍言目光沉了沉:“继续查”。 那通电话不久蒋绍言就开车从公司离开,一整日都是阴天,灰蒙晦暗,分不清是雾是霾。路上他给钟虞打了电话,说来也巧,就在电话接通的那刻,灰白天空竟显出几朵彤云,叫蒋绍言心头也拨云见日。 蒋绍言并未说自己回来了,听说钟虞和蒋兜兜就在家,愈发归心似箭,一脚油门加速向前开去。 进小区停车,搭电梯上楼,蒋绍言一刻不停,终于到门口,他下意识伸手去按指纹,一顿,又缩回来,理头发理衣装,这才郑重地抬手,曲指在门上敲了两下。 几乎同时,门内传来脚步,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思慕的那人便出现在眼前。 这种有人等待的感觉很好,蒋绍言粲然一笑,说:“我回来了。” 蒋绍言并非情绪外露之人,多数时候沉稳内敛,钟虞印象里还没见他如此笑过,一向伶俐的脑子罕见短了下路,愣了愣,下意识接道:“哦,你回来了。” 蒋绍言点头:“对,我回来了。” 钟虞反应过来,无声瞥去一眼,结束了这鬼打墙般的对话,不再理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回身走向沙发旁地毯上的蒋兜兜。 这两天对蒋兜兜来说简直跟天堂一样,真想高歌一曲《好日子》!不用上幼儿园,蒋绍言也不在家,就他和钟虞两人,睡到日上三竿,一翻身钟虞就在旁边,闭上眼再睡个香喷喷的回笼觉,醒来后钟虞问他想吃什么,蒋兜兜眨眨眼,说汉堡炸鸡和薯条。 所以两人从早上到现在就只吃了一顿,勉强算brunch。吃饱喝足,蒋兜兜把书和玩具一股脑儿搬下楼,摆摊似的放在客厅靠窗的地毯上,跟钟虞两人挨个玩。 蒋绍言敲门的时候,钟虞正跟蒋兜兜下围棋,匆匆忙忙过来开门又着急忙慌跑回去,甩掉拖鞋踩上地毯,蹲下坐在蒋兜兜面前,两人中间搁着一方棋盘。 这棋盘是金丝楠木,蒋西北托人买回来给蒋兜兜开发智力的,配上珐琅罐和白玉子,一套就花去十多万。蒋西北自己节俭,一件衣服穿到破,但为蒋兜兜花钱却大方,这套棋具买回来一直扔在角落招灰,不知道怎么被蒋兜兜翻了出来。 蒋兜兜压根不会下围棋,钟虞也一知半解。善于学习的钟律迅速找了段视频,跟着讲解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围棋围棋,顾名思义,不就是谁的子围出的地盘大谁就赢吗?他跟蒋兜兜把规则一说,约定了个简易版,一大一小俩臭棋篓子就兴致勃勃开始了。 蒋绍言换了拖鞋走过去,就见地毯边上甩了四只除尺码外一模一样的小黄鸭拖鞋,地毯上的两人盘腿而坐,都在单手摸下巴,姿势竟也一模一样。 蒋兜兜执白子,罐里棋子不剩多少,棋盘上的地盘也被黑子围了大半,明显处于下风,钟大律师杀起来连儿子都不让。 观棋不语是美德,蒋绍言践行之,虽然在他看来这两人根本不是下棋,就是纯玩。他先是站着看,瞥见垃圾桶里有麦当劳的包装袋,估摸着两人可能就吃了这一顿,便打电话叫附近餐厅送外卖,之后索性也以相同姿势盘腿坐于地上。 蒋兜兜对规则一知半解,但不妨碍他想得认真,两条秀眉紧紧拧着,一边偷瞄钟虞,一边谨慎地落子。 钟虞挑起嘴角轻轻一笑,蒋兜兜立刻抬手,说我不下这儿,然后左看右看,摆了个其他地方。 蒋绍言不由好笑,小崽子还是嫩的,经不起炸,果然钟虞雷厉风行下一黑子,立即形成包围圈,把里头的白子绞杀干净。 蒋兜兜跳起来:“小虞儿你使诈,重来重来!”边说边往钟虞怀里扑挠他痒痒肉,钟虞连躲带闪,体力不支向后倒去,仰面躺在了毛绒绒的地毯上。 这场景叫蒋绍言无法不动容,他笑了笑,正要起身将蒋兜兜从钟虞身上拎起来,却突然顿住。 夕阳斜照,落于地板拉出一线,将客厅一切为二,钟虞的脸一半照进明亮的光里,另一半则落于暗沉的阴影中。 全然割裂的两个部分,一白一黑,一明一暗,好似隐射某段过往,又像预示可见的未来。 蒋绍言心跳陡然一停,表现在脸上便是那笑容逐渐僵硬,直至最终消失。 第50章 耍心机 “你以前就喜欢穿我衣服。”…… 外卖到, 蒋绍言下楼去取。 知道这父子俩在家没吃好,蒋绍言点了八菜一汤,极尽丰盛, 一一摆上餐桌, 辣口的不辣的分占半壁江山, 三人各取所需。 钟虞无辣不欢,只夹辣的吃。蒋兜兜人菜瘾大,吃辣前要过水, 吐着舌头说好辣好辣, 过会儿又忍不住伸手。蒋绍言左右逢源,雨露均沾, 但细究之下还是辣口偏多,所以筷子偶尔会和钟虞打架。钟虞便无声抬眸,想这人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上次一人承包一整份水煮牛肉嗓子疼了好几天。 对上他的视线,蒋绍言一如既往温和笑笑,然而笑意却未及眼底,英挺的眉宇若云山雾罩, 叫人捉摸不透。 吃完饭, 陪蒋兜兜玩一阵, 时间已然不早了, 钟虞便要回酒店。 蒋兜兜哪里肯依,小崽子现在跟钟虞熟了,渐渐摒弃之前装乖那一套, 把对付蒋西北时的痴闹劲儿完全使出来。 “小虞儿,你要是走了我晚上踢被子怎么办,我不会感冒吧?” “我晚上一个人睡觉会害怕的。” “小虞儿小虞儿, 不要走嘛不要走嘛……” 最后干脆赖在地上紧紧抱着钟虞两条腿不撒手。 钟虞也舍不得蒋兜兜,但这里是蒋森*晚*整*理绍言的家,前一晚留宿是因为蒋绍言不在,他头脑清醒,不会因为住过一晚就当自己的家。 他想着要不要叫蒋兜兜跟他回酒店,又怕这么晚叫小孩出门万一吹风着凉怎么办? 蒋绍言适时出现,沉声喊了句“兜兜”,听着严肃,威慑却小。蒋兜兜多机灵,知道他爸根本没生气,立马将胳膊环得更紧。 蒋绍言走到跟前,见状叹了口气,对钟虞说:“要不就留下住吧,兜兜这么舍不得你,你要走了肯定得闹,我搞不定他。” 钟虞抬眼看去,没说话,眼神带着明显的怀疑。 蒋绍言直白地回视。 休假以来,钟虞卸下衬衫西裤的职业装扮,衣着转为休闲,今天穿的是件宽版米色毛衣和浅蓝牛仔裤,不再是示于人前精明干练的大律师,反而学生样十足,纯真柔和,是蒋绍言曾经熟悉的模样。 这发现叫蒋绍言心口滚烫,他本就感到内心不安,如此,便更加决心今晚无论如何定要将人留下。 用强肯定不行,软声祈求更不行,蒋绍言也做不来,只能用激。往前走了半步,蒋绍言将距离缩短到咫尺。 “家里房间多的是,你要是不想跟兜兜住,还有其他房间,衣服被子都是现成的。还是你有其他顾虑……”蒋绍言顿了顿,声音压低确保只有两人听到,“怕我对你有图谋?” 钟虞目光闪了闪,朝蒋绍言看过去,这人嘴上说着没有图谋,眼睛里分明全是图谋。 明知是激将法,但他今天还偏偏就受了!钟虞淡然一笑:“别说的你这里跟龙潭武穴似的。” 就算是又怎么样,难不成他还能有进无出? 蒋绍言笑着点头:“好。” 蒋兜兜可不管两个大人你来我往打机锋,钟虞能留下他最开心,大声道:“我要小虞儿给我洗澡!” 蒋兜兜把浴缸当泳池,每次给他洗澡,钟虞铁定得溅一身水,等把滑溜溜香喷喷的小崽子从浴室抱出来,他衣服又遭了殃,袖子打湿,裤腿也潮了。 蒋绍言进去浴室把浴缸水放了,又收拾了一下地面,出来后对钟虞说:“你也去洗澡吧,别感冒了,换的衣服我给你拿过来了,就搁在架子上。” 钟虞回去浴室,关门的时候犹豫要不要锁,一想这是蒋兜兜房间,蒋绍言总不可能进来,便没锁。他脱掉湿衣,手指搭在内裤边缘正要往下拉,突然听见敲门声,一惊之下飞快扯过衣服挡在身前,问什么事。 隔几秒,他才听蒋绍言的声音。 听着沉闷低哑,说:“我去书房了。” 钟虞平复心跳,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认了蒋绍言走了,才把最后的遮挡脱掉,走进淋浴间拧开花洒,半天却不见出热水,拧到底又等许久,水还是冰凉。 只得穿上衣服出来,在书房找到了蒋绍言。 蒋绍言面前搁着一份文件,大概在处理公事,闻言皱眉:“没热水了?” 说罢搁笔起身:“我去看看。” 进去浴室,蒋绍言打开花洒试了试,的确不热。钟虞站在后面,就见他像是查了管道和其他不知什么开关,没多久水就热了,但只是温热,洗手可以,达不到洗澡的温度。 蒋绍言关了水,转身对钟虞说:“可能是管道里的气不够了,水压上不来。” 钟虞法条记得烂熟,案例也如数家珍,但生活上的的确确是个低能,就听什么“管道”“气”“水压”,这么专业肯定没跑了,讷讷地“哦”了声,心想是不是刚才给蒋兜兜洗澡用太多水了。 蒋绍言扯过纸巾擦手,不紧不慢说:“不是大问题,明天我叫物业来看看。” 修管子可以等明天,洗澡等不了。蒋绍言将擦手纸团成一团扔进脚边垃圾桶,建议道:“要不要去我卧室?” 钟虞蹙了下眉:“楼下客房不行吗?”他记得楼下客房的洗手间里也有淋浴。 蒋绍言看着他:“客房跟兜兜的是同一条管道,要没水都没水,我房间里的是单独的,当初这样装修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不信的话你可以下去试试。” 听着像那么回事,但钟虞不可能只信一面之言,必要亲自下楼去试,果然……没热水。 蒋绍言一副“都跟你说了”的表情,说了句“跟我来吧”,便往自己卧室走。 钟虞迟疑两秒,跟上。 …… 浴室里响起水声,蒋绍言站在外面,有些后悔当初装修的时候没装道透明的门。 门是推拉的磨砂玻璃,将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暧昧。伴随着响起的水声,蒋绍言闭上眼,想象着此时此刻钟虞正在里头,不着寸缕,他会用他的洗发水和他的沐浴露,全身染上和他相同的味道。这样想,一团火便从心口腾起,直往下腹烧。 掏出手机来查邮件,想借工作叫自己冷静冷静,但收效甚微。那水声噼里啪啦,搅得人心浮气躁。钟虞现在里面做什么?是抬起手臂搓揉头发,还是弯腰将沐浴露抹遍两条长腿,又或者……钟虞会不会忍不住触碰自己,就像他无数次在里头想象着他做的那样? 这一想便有些刹不住车,上了趟山,住了一晚禅房,受了佛门洗礼,不该是清心寡欲吗,怎么适得其反了。 蒋绍言苦笑,视线再度投去,一层雾气已悄然攀上那道玻璃,视野变得更加模糊,也更加不真切,这叫他突然间感到心慌,一种抓不住的心慌,下意识抬手攥了一把,只攥了满手虚无的空气。 进浴室前,钟虞先站在门口打量了一遭。同外头卧室一样简约的装修风格,黑白花大理石,稳重但有格调,同样有个按摩浴缸,不过比蒋兜兜卧室那个大了许多,目测容纳两个成年人也没问题,旁边才是淋浴的花洒。 洗漱用品整齐摆放,沐浴露洗发水洗面奶……钟虞一一拿起看过又一一放下,然后才慢吞吞脱光衣服,站在了花洒底下。 洗发水带了点薄荷味,清爽好闻。洗过头,钟虞又按了两泵沐浴露,也是同样清冽的气味,跟他在蒋绍言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样。 沐浴露在掌心搓出洁白绵密的泡沫,钟虞仰起脖子,先在那细长的颈子上抹了两下,然后顺着往下涂抹,双手来到腹部,在碰到那条横着的疤痕时,浑身竟像触电般抖了抖。 双手在那凸起上来回抚摸,沐浴露减少了摩擦力,斑驳的疤痕似乎也变得平滑。钟虞猝然回神,愣了两秒,脸上瞬间腾起一股热,潦草地将手里剩下的沐浴露涂抹完,打开水快速冲洗干净。 关了水,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钟虞拿起蒋绍言给他准备的睡衣。 准确说,这是蒋绍言自己的睡衣。 穿之前先凑近鼻底闻了闻,随即皱眉,又更仔细地闻了好久,确定只有洗衣液的清香。 展开看,不像穿过许多次的样子,要么没穿过几次,要么根本就是新的。 于是乎,那张被热水浸得红润润的面皮一寸寸绷了起来,钟虞先穿上衣,然后是裤子,上衣袖子长,裤腿也长,叠在脚面垂到地上。 眼皮跳了跳,钟虞忍不住吐槽,没事长这么大只干什么,手长腿也长,真是讨厌。 外头很安静,他不确定蒋绍言还在不在,或许又去了书房?顿时心头那股无名之火燎得更旺,用力一拉门却又刹时愣住。 蒋绍言正在床尾空地做俯卧撑,上身赤裸,因此钟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结实的后背,肌肉随身体起伏收紧舒张,尤其是收紧的时候,肌肉虬结在一起,形成深刻甚至有些可怖的沟壑。 蒋绍言又做了几组像是才意识到钟虞已经洗完澡,起身,飞快捡过搭在床沿的上衣穿上,随口问:“洗好了?怎么样,水热吗?” “我……你……” 钟虞罕见结舌,直愣愣盯着蒋绍言,想问你为什么大晚上锻炼?为什么锻炼还不穿衣服? 蒋绍言难得见他傻乎乎的样子,笑着走过去,明知故问:“怎么了?” 钟虞无暇他顾,一双眼紧盯着蒋绍言手臂看,因为发力充血,肌肉鼓囊囊的,绷起的青筋从上臂一直蜿蜒到手背,看起来十分性感。 于是喉头紧涩,更说不出话。 蒋绍言趁机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遭,这人穿着他的睡衣站在他面前,虽然暂时摸不着,但好歹眼睛尝到甜头,只是瞧着怎么似乎不大高兴。 “怎么了?”蒋绍言不解,试探问,“衣服穿得不舒服?这是我的睡衣,以前你总喜欢穿我衣服,记得吗?” 钟虞闻言愣了愣,思绪瞬间被带回过去。他当然记得,他的确爱穿蒋绍言衣服,尤其肚子大了之后,原先的衣服穿不下,他又不方便出门买新的,就捡蒋绍言的穿,嘴上说穿着正好还能省钱,其实是他想闻衣服上蒋绍言的味道。 就像觉得鸭子可爱,那时的他对蒋绍言身上的气味也着了魔似的贪恋。 蒋绍言索性将衣服也搁他房间的那个三门大柜子里,两人衣服混着放。所以他走的时候收拾行李,匆忙间塞了件蒋绍言的衬衫在箱子里。 那是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打开箱子看到的时候他愣了愣,本想扔掉,最后还是没有。那件衬衫陪他远渡重洋,陪他开启新生活,陪他度过了最初无数艰难时光,之后数次搬家数次翻出来,数次拿在手里犹豫,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一直没舍得丢。 钟虞兀自出神,蒋绍言便趁机牵过他的手,将那过长的袖子挽起两折,腕骨露出来,接着又单膝跪地要卷裤腿。 钟虞才像是反应过来,触电般猛地往后退步,随后脚踝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蒋绍言声音低沉:“别动。” 钟虞便真不再动,他低着头,这个角度能看到蒋绍言脑后一丛浓密黑发,以及衣服下绷紧的宽阔肩背。 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挽袖口卷裤腿,但为什么没有,或许懒得动觉得凑活也行,或许……他在赌,赌蒋绍言只要看到了就会帮他卷。 以前是因为肚子大不方便弯腰,现在他手脚灵活,没道理还叫蒋绍言帮忙。 但潜意识里他就是想要。 而蒋绍言真给了。 卷完一边,蒋绍言又卷另一边,确保两条裤腿长度一致,都能恰好将那纤细的脚踝妥帖包裹。 “好了。”蒋绍言起身,笑眼打量,“这样就行了。” 钟虞同他对视,难言的滋味在心头发酵,见蒋绍言一直盯着他看,不自在偏头,又转回来,不悦问:“你看我干嘛?” 蒋绍言笑意更深,那张脸十足英俊:“一天没见,还真有点想你了。” 玩笑的语气,却叫钟虞心一颤,就听蒋绍言又低声问他:“你呢,你想我吗?” 心脏因为这几个字滚烫酥麻,耳尖也悄然红了,然而表面仍作无动于衷状,声音也冷:“庙里逛了一遭难道不该清心寡欲吗?” 蒋绍言笑笑:“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快下山,就是佛祖说我七情六欲太多,嫌我六根不净,将我赶下来的。” 这话跟打情骂俏无异,钟虞懒得再回,低头沉默,扯扯衣摆:“这是新睡衣?” “不是,但也只穿过两次,跟新的差不多。”蒋绍言不解,“你要穿新的?” 钟虞突然就挑起了唇角,意味不明地笑笑,朝外走去,路过蒋绍言身边时停下拍拍他的肩,才说:“你家洗衣液挺香的。” 50-60 第51章 水波荡 “别怕,有我在。” 钟虞暂时不走了, 时间充裕,原先答应了蒋兜兜的游泳便提上日程。 下榻的酒店恰好有个恒温泳池,钟虞提前去踩点, 地大人少泳道宽, 水质也干净, 便去前台约了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预备带蒋兜兜一起去。 如此机会蒋绍言自不会错过,悄摸摸收拾了装备塞进包里带去公司, 一路拎着走向办公室, 长腿阔步面色沉着,路过的下属纷纷称呼“蒋总早“, 任谁都猜不到那黑皮公文包里装的不是文件合同,而是条第二件半价的紧身泳裤。 这一天日程相当满,蒋绍言还是在紧紧张张的工作间隙见缝插针地练了几组单手佛卧撑,眼看到时间正要收拾走人,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谭朗进来通报,刚说完名字,蒋绍言眉头便是一紧。 他没想到来人会是赵德青。 赵德青是蒋西北战友, 于蒋绍言算长辈, 原先跟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时, 蒋绍言私下里管他叫赵叔。蒋绍言谦和知礼, 若是换成蒋西北其他战友登门,他必定是要亲自迎接的,但若是赵德青…… 想了想, 蒋绍言还是叫谭朗下去接人,自己在办公室里坐等。 走廊传来脚步,很快,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负手而来,未语便先笑了:“绍言!”仿佛完全没有因为受到怠慢而心生不满。 蒋绍言这才起身相迎,也摆出微笑来,称呼道:“赵叔。” 赵德青身高步大,几步走进来,蒋绍言将他迎到沙发落座,吩咐秘书倒水。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等秘书上了茶,蒋绍言才问,语气熟络不卑不亢,虽然他不喜欢赵德青,场面功夫还是得做。 赵德青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和带笑,说没其他事,就是前段时间去了趟云南,得了一罐好茶,特意带来,叫蒋绍言拿给蒋西北。 蒋绍言边听,边不动声色打量,客观来讲,他不得不承认赵德青是个极富魅力的人,身高肩宽英俊倜傥,早年当过兵,身上兼具了英武与斯文的气质,再加上年龄沉淀下来的沉稳儒雅,说话时醇厚的音色,还有常年不变的微笑,很容易获得别人第一眼的好感。 蒋绍言从容收下那罐特级大红袍,赵德青又道:“我听阿杰讲前段时间你陪你爸上山了?你是该陪你爸多去山上走走,山上空气好,比城里养人。” 阿杰便只能是程杰了,蒋绍言目光不着痕迹地冷了冷,面上却笑:“是该多去,不去的话还不知道赵叔有这么个好地方。” 赵德青端起茶水抿了抿,放下后大笑:“事先声明可不是我藏私,叫你几次总说忙,可比你爸难请多了。” 这话暗藏机锋,蒋绍言淡淡一笑,赵德青确实约过他几次,身份和辈分摆在这儿,当然不会亲自约他,都是通过助理,谭朗转达给他,他想都没想就拒了。 所以赵德青今天登门才有蹊跷,蒋绍言客气道:“赵叔讲的哪里话,只要您请我肯定去。” 赵德青依旧在笑,眼神意味深长。 蒋绍言意识到一个问题,赵德青既然在那山上有间茶馆,会不会也认得那所谓高人,蒋西北结识那位高人难道是通过赵德青? 假若赵德青暗地里真有家挂羊头卖狗的房产中介公司,专以低息借贷诱人赌博,那么钟虞家中当年欠债是否与此有关。若是真有关系,蒋西北会找上钟虞便有了解释。 蒋绍言心中陡然一沉,再看赵德青,眼神已然变了。 之后赵德青又问起蒋西北身体状况,回忆曾受蒋西北所托给蒋绍言物色相亲人选,蒋绍言见过却没下文。 赵德青感叹:“看来你眼光还是太高了,我真好奇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蒋绍言也笑笑,没答。 赵德青的确不只为送罐茶叶,也不是来叙旧的,说到底还是为生意上的事,蒋西北在位时,曾跟赵德青口头约定,赵德青的鲲鹏集团可以搭西北集团的船运航线往欧洲运货,但蒋绍言接任后就找各种理由推拒了。 如果没记错,赵德青为此还往他办公室里送过一个明星,他那次便知和赵德青不是同路人,渐渐的也将剩余合作一并断了。 蒋绍言面上淡淡,没直接说行或不行:“其实凭赵叔的财力和关系,完全可以开辟鲲鹏自己的航线。” 这话说得轻巧,自建航线要拿批文,还要投入大量财力运营维护,绝非一日之功,何况市场已经饱和,外人想要挤入谈何容易。赵德青苦心经营多年,若是能成,也不愿放下身段来求一个晚辈。 赵德青不说话,笑容也稍淡,端起茶喝了口,低头的瞬间眼中闪过冷色,放下杯子后却依旧是一副毫无破绽的温和笑面。 蒋绍言不想叫气氛冷场:“赵叔这回是想运些什么?” 他倒不信赵德青敢运违禁品,但也不能不防。 “还能什么,就是些茶叶。”赵德青说,“你对我还不放心吗,你的人每次查的可比海关还要仔细。” “不仔细不行。”蒋绍言叹道,“赵叔也知道我这人老实本分,招牌好容易立起来,可不能就这样砸了。” 这话就是拒绝的意思了,赵德青涵养再好面上也挂不住,腮骨微微绷紧,索性道:“绍言,如果没记错,这条航线你爸能顺利拿下,是靠我的关系。” 当年蒋西北有资金,赵德青有人脉,那时两人关系正铁,赵德青助蒋西北拿下航线后,两人就做了那个口头约定。 “的确这样。”蒋绍言并不否认,“所以我爸在任的时候,鲲鹏的货他一次都没拒绝。” “这么说到你这里就不行了?”赵德青翘起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上,姿态看似悠然,“绍言,你是否对我有看法,如果有不防直说,做生意本来就是为赚钱,我不明白,钱已经送到面前你为何不赚。” 蒋绍言回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做生意的确是为赚钱,但我只赚良心钱。” “你这话何解,难道我的钱是黑心钱?”赵德青朗声笑问,却目露锐光。 蒋绍言不躲不闪,淡淡一笑:“赵叔多心了。” 不好将人得罪彻底,所以在赵德青提出要走时,蒋绍言送他下楼。 赵德青依旧含笑,似乎并未因无功而返而心生不悦,还有心思跟蒋绍言说他新买了一家射击俱乐部,让蒋绍言没事过去玩两把。 “老早听你爸说你射击玩得好,正好我新买了一家俱乐部,有兴趣的话过去试试?阿杰射击也很厉害,到时候叫他陪你。” 蒋绍言淡淡应下,说行。 蒋绍言一直将人送到楼外,从大堂步出,赵德青那辆宾利已经开过来等在门口。前方驾驶室的门打开,下来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人,赫然就是程杰! 蒋绍言眼神瞬间一冷。 “行了,留步吧。”赵德青仿佛未察,程杰从车尾绕过来为他开门,赵德青即要上车,突然又转回身,对蒋绍言说了一句:“从前我觉得你们父子不像,如今看倒是挺像,都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 蒋绍言脸色又是一变,赵德青已经弯腰坐上了车,程杰从外面关门,面朝蒋绍言站定,舌尖自齿冠舔过,喊了一句:“蒋大公子。” 说罢阴恻一笑,又道:“听说钟虞,不对,应该说是钟大律师回来了,替我向他带个好。” 蒋绍言寒目如利剑射出,程杰状似害怕地一耸肩。 赵德青早已降下车窗,翘起腿悠闲坐于后排欣赏,末了才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好了阿杰,上车。” * 另一边,酒店泳池,钟虞带着蒋兜兜正要下水。 冬天人不多,除了他们,整个泳池只有两个人在游。钟虞带蒋兜兜往里走,在最靠里的那两条泳道停下。 蒋兜兜穿的就是钟虞给他买的那条小鸭子泳裤,之前天天在浴缸里扑腾,此刻终于能在标准50米赛道上大显身手。 然而这些都是蒋兜兜的美好幻想,实际他是只旱鸭,背着背飘绑着臂圈,手里还抓个浮板,走到泳池边坐下,小心翼翼伸脚点两下水,转脸冲钟虞说:“妈呀有点凉。” 钟虞也在旁边坐下,伸脚试试,是有点凉。蒋兜兜好歹还游过泳,他这些年压根就不知道泳游馆的门朝哪儿开,他也穿那天买的泳裤,保守式两件套,上身还穿了一件长袖T恤。 适应了水温,蒋兜兜慢慢下水,抓着浮板不停踩水,渐渐找到节奏和乐趣,他没敢跑远,就在浅水区附近来回,钟虞包了两条泳道,确保不会有人干扰。 自己游没意思,蒋兜兜趴在浮板上不动了,扭脸问岸上的钟虞:“小虞儿你不下来吗?” 钟虞不打算下水,不会游是一方面,水温对他来说也偏凉,他预感如果下水可能不舒服。 一到阴冷天,生蒋兜兜时留的那道疤就会隐隐作祟,不沾凉还好,只感觉酸加偶尔的刺痛,要是沾凉就会翻绞般地疼。 “我不下去了,你自己玩好不好。”钟虞想着要不干脆给蒋兜兜找个教练,正要去找人询问,旁边泳道的一个男人突然上岸,朝他走来。 三十出头,身材不错,看着斯文,应该也是酒店住客,早在钟虞带蒋兜兜进来时这男人就注意到了,第一眼便惊为天人,看出钟虞不会水,便说他可以来教蒋兜兜。 蒋兜兜的小雷达滴滴滴拉起警报,立刻意识到这人对小虞儿有企图,就跟以前围在蒋绍言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一样,没个好心眼。 蒋兜兜鼓腮瞪眼,但没办法,他在钟虞面前一向演乖宝宝,可不能撒泼暴露本质。 钟虞看出小孩不乐意,礼貌拒绝了,那男人不依不饶,又问能不能留联系方式,方便的话想请钟虞去楼顶酒吧喝一杯,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钟虞面上淡淡,叫蒋兜兜自己去玩,等蒋兜兜往远处游,他才慢慢转脸,往那男人紧绷的裆部看了两秒,又挑起魅惑的眼去看对方的脸,满意地听到对方明显粗重的呼吸后随即变脸,眼神冷冽分明在叫他滚。 那男人聪明也识相,知道这面前的美人在玩他,换作平常早掉头走了,然而却不甘心,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好看,好看得叫人失去理智,越是冷得像块冰,越是让人忍不住肖想在床上融成水时会有多火热。 正要再厚着脸皮争取,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回头,就见又一个男人走来,再去看美人,依旧冷着面,但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甚至可以说惊喜。 那男人知道没机会,走了,路过时不甘地转头上下打量来人,见对方样貌英俊,腕上还戴着他一年收入才勉强买得起的限量款豪表,这才不得不服气。 蒋绍言一看就知钟虞被搭讪了,心下顿时泛起浓浓酸味来。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只是又不免想起刚才。 程杰毫无征兆地提起钟虞的名字,而赵德青分明在默许,在期待他失态的反应。 所以他的猜测是对的,赵德青和程杰根本早就认识钟虞,岚大校门前那次差点撞车也是因为钟虞坐在车上。钟虞家中当年或许就是被程杰设计而欠债,赵德青认识蒋西北,便介绍了两人见面,钟虞才会答应蒋西北做了交易。 如此一切形成闭环,全都解释得通了。 以钟虞刚烈的性格,必不可能一开始就答应,赵德青的手段蒋绍言没见识过也听过,威逼利诱还是威胁恐吓,钟虞会否吃了苦头? 这一想便愤怒到无以复加,又心痛到难以自制。 而同为男人,蒋绍言太清楚程杰最后那句话里的意思了,是挑衅,是贪婪,更是赤裸裸的觊觎。 妒火便如烈油喷火瞬间腾起,只恨不能将这人关在只有自己的地方,天天只叫他能看,只有他能触摸,然而也只是幻想罢了,蒋绍言面上不显,几步间就将翻腾的心绪尽数压下,笑着走过去,停在钟虞面前。 蒋绍言事先并未说要来,此刻若从天而降,钟虞仰着面,惊讶的表情一时收不住:“你怎么来了?” 蒋绍言自不会说听到了他和蒋兜兜说的话:“我说巧合你信不信?” 混不吝的调笑,正好蒋兜兜转身看到他,一声尖叫:“爸爸!” 喊得情真意切,心想他爸可算来了,再不来小虞儿就被人抢走了。 蒋绍言去更衣室,钟虞继续看着蒋兜兜,却没了刚才的游刃有余,时不时转头,双脚伸进池里心不在焉地踩着水。 蒋绍言很快出来,赤着上身,裸露的腹部整齐码着八块腹肌,下身穿的正是那条钟虞买的第二件半价的泳裤,弹性的面料包裹在结实的大腿上,显出十足力量感。 钟虞面上淡淡,回头时耳廓却微微发热。 简单热身,蒋绍言跃身入水,浪花飞溅,钟虞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水面荡着涟漪,蒋绍言却不见了,泳池里只有蒋兜兜。他愣了愣,突然感到心慌,正四下寻找,猝不及防被人在水下抓住了脚腕。 钟虞差点叫出来,低头就见蒋绍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了他脚下,蒋绍言从水里出来,白面黑发都被打湿,往后撸了把湿发,又在他脚心故意挠了挠,说:“下来玩玩,浅水区水不深的。” 蒋兜兜也抓着浮板游过来,帮腔道:“小虞儿下来玩嘛。” 钟虞还在犹豫,蒋绍言又说:“别怕,有我在。” 很神奇的五个字,钟虞改了主意,反手撑着岸边往下滑,感到身体一点点被水浸没,蒋绍言在下面看着他,叫他别怕,他会接着他。他便咬牙松手,身体猛地一坠,落入了温热的怀抱里。 身体完全湿了,胸腹腿没有一丝缝隙地紧紧贴在一起,蒋绍言环着他的腰,看过来的眼神幽不见底。心脏砰砰直跳,钟虞愣了两秒,一把将他推开,趟着水朝蒋兜兜走去。 第52章 热果汁 “让我抱抱你。” 陪蒋兜兜在水里玩了一个多小时钟虞才上来, 水下待久了,猛一出来反而觉得冷。蒋绍言先上岸,随意抹把脸, 叫他别急:“等等, 我去拿条毛巾。” 钟虞便没动, 下巴没进带着消毒水味儿的水里,露着一双眼目送蒋绍言。 蒋绍言快步走去更衣室,很快拿了两条大浴巾回来, 先将他拉上来, 浴巾一展披在他身上,然后才去抱蒋兜兜。 明明自己身上都还是漉漉水迹, 没顾得及擦,钟虞问:“你不冷吗?” 蒋绍言冲他笑笑,说还行:“赶紧冲个热水澡,别感冒。” 没走两步,下腹的绞痛毫无征兆袭来,钟虞面色一白,没忍住闷哼出声。 很轻的一声, 蒋绍言还是听到了, 抱着蒋兜兜回头, 神情关切:“怎么了?” 绞紧的眉松开, 钟虞装作无事:“没什么,你带兜兜先进去吧。” 蒋绍言看他一眼,抱着蒋兜兜往更衣室走, 钟虞原地缓了缓,进去后找了另外单独的淋浴间,脱掉湿透的泳裤, 拧开花洒,将水温调到比平时稍高,边洗着边听不远处蒋绍言和蒋兜兜的说话声。 抹沐浴露的时候,手指碰到了横在小腹的那道疤,钟虞低头,掌心按上去停留了片刻。不想跟蒋绍言一起换衣服,他故意磨蹭,听那头两人洗完穿好,蒋绍言跟他说“我带兜兜先出去”。他应了声,说很快,这才加快速度,洗完关水,裹上浴巾。 草草擦了两下,走到柜子前拿衣服,先穿内裤,再是秋衣,然后是羊毛衫,两只胳膊伸进袖子正要把头套进去的时候,门口传来脚步,钟虞一惊,迅速套好,将衣摆往下拉。 蒋绍言也是一愣,偏头看向旁边,等钟虞穿好裤子他才回头,顿了顿,突出的喉结微微抖动,解释道:“兜兜泳镜忘了拿,我进来给他拿。” “嗯。” 取了蒋兜兜的泳镜,路过钟虞,蒋绍言垂下眼,低声说:“不着急,我们在外面等你。” 等蒋绍言走了,钟虞原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坐在凳子上穿鞋。他不是矫情的人,跟蒋绍言孩子都生了,被看一眼有什么关系,但他不确定蒋绍言有没有看到他肚子上的那道疤。 今天这条内裤的腰有些低,他穿毛衣的时候往上伸着胳膊,把秋衣也拉了上去,那道疤正好露出来,不知道蒋绍言有没有看见。 湿了的衣裤装入袋里,查过没遗漏物品,钟虞往外走,刚到门口就看到蒋绍言站在外面。 听到动静,蒋绍言回头,对视的瞬间眼神略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兜兜呢?”钟虞问。 “在吧台喝果汁。” 钟虞看过去,果然见蒋兜兜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喝果汁,两条腿一晃一晃,惬意得很。 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凉了?” 刚游完泳就喝果汁,他怕蒋兜兜闹肚子。 “没事,我叫人加热了,也给你要了一杯。” 钟虞闻言看了蒋绍言一眼,轻轻点头,径自往外走。蒋兜兜面前还有一杯果汁,他猜就是蒋绍言给他点的,摸着杯壁的确挺热。头一次喝热果汁,尝起来味道有些怪,不过胜在暖和,一杯下去整个肺腑都暖了。 晚饭就在酒店餐厅吃,游泳算是消耗比较大的运动,蒋兜兜没停地玩了快两个小时,是真饿了,菜一上桌森*晚*整*理就埋头干饭。 这是家融合餐厅,三人点了虾仁香椿滑蛋,蟹黄豆腐煲,油爆响螺和辣烧潺鱼,还有应季绿蔬和滋补汤饮。 响螺和潺鱼都是辣的,摆在钟虞面前,香椿滑蛋和蟹黄豆腐软和好消化,摆在蒋兜兜面前。钟虞尝那响螺味道一般,反而蟹黄豆腐滋味鲜浓,勺子不过多伸两次,再一抬头,蒋绍言已经将两道菜位置对调,将那蟹黄豆腐摆在了他面前。 见他抬头,蒋绍言笑了笑,温和的眼中像是压抑着什么:“喜欢就多吃点。” 钟虞握筷的手紧了紧,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饭。 热烫热饭下肚,身上更暖了。蒋兜兜吃饱,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说晚上想跟钟虞住酒店,出乎意料,蒋绍言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从餐厅出来,钟虞牵蒋兜兜走在前面,蒋绍言沉默地跟在后头,走到电梯间,本该分别了,蒋绍言突然说要出去买点东西。 “你们先上去,我买点东西。”蒋绍言一顿,看向钟虞,“房间号告诉我,待会儿我上去找你。” 不知道蒋绍言想做什么,钟虞没立刻答话,蒋绍言便以为他不乐意:“要是不方便,我让人送上去。” 钟虞方知蒋绍言要买的东西跟他有关,去个房间而已,没什么不方便,他把房号告知,先带蒋兜兜上楼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外头有人敲门,钟虞在猫眼里先看了一眼,然后才开门。 蒋绍言拎着附近超市的购物袋,气息微喘,像是着急过来因此一路未停。他站在门口并未往里走,把购物袋递给钟虞,说道:“里头是一些暖贴,贴在肚子上会好受点,具体怎么用有说明。还有个热水袋,充电的,用过吗?插上电然后——” “什么意思?” 话没说话就被打断,钟虞表情有些冷:“你给我买这些干什么?” 虽然他知道答案,蒋绍言应该是看到他小腹上的那道疤了。 蒋绍言沉默了几秒,扯唇笑了笑:“没什么意思,早知道不该让你下水的,是我疏忽了。” 钟虞无言以对,蒋绍言见他不开口,又继续:“充电不要一直冲,冲完了提示灯会灭,记得拔下来。对了还有,暖贴不要直接贴在皮肤上……” 钟虞沉默地听,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学习上他很厉害,从小便优秀,是“别人家的孩子”,但生活上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蛋,稀里糊涂得过且过,同居之后蒋绍言发现这一点,能做的都帮他做了,如果他不在就一定这样事无巨细叮嘱。 也会像今天吃饭时那样,某样东西只要他多看两眼,就会摆到他面前。 钟虞感到心被牵扯,千丝万缕的,丝线一端连着心,另一端都是和蒋绍言曾经生活过的画面,他平静地将热水袋拿出来看了一眼,露出狐疑神色:“这东西确定不会炸吗?” 蒋绍言被逗笑了:“不会炸的,要不要我先帮你冲电试试?” 钟虞往旁边站,让他进来了。 进去房间,蒋绍言没见蒋兜兜,钟虞一指卧室,小声说“睡着了”。蒋兜兜刚才要看动画片,结果没两分钟就眼闭头歪睡着了。 将卧室和客厅的那道门拉上,钟虞走到沙发旁。蒋绍言已经拆了热水袋的外包装,充电头对准上面的插孔,另一端插在墙上的插座里,还特意放慢了演示给他看。 不多时便响起滋滋的充电声,一时无话,两人都沉默地盯着那热水袋看。 直到蒋绍言突然问:“疼吗?” 钟虞眼皮一跳,坐着没动。 “能不能……让我看看?” 看什么,蒋绍言没说,但钟虞心知肚明,是那道疤。这个要求其实有些逾矩了,钟虞沉默着,就在这时,蒋绍言突然起身朝他走来,像喝醉了的那天单膝跪于他面前,然后说:“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 钟虞对上他的眼,漆黑深邃,含着浓烈的怜惜和悔意,叫他心头震动,再听蒋绍言这句,就知道说的不止今天,也在说当年。 当年他生完蒋兜兜就出院了,蒋西北帮他办出国手续,他回学校跟陶青稚告别,还去找了一趟他叔叔钟薛,之后问过医生没问题就订最快的机票出国,期间拒绝跟蒋绍言见面,就算蒋绍言找来他也冷默以对。 最该好好修养的时候疲于奔命,的确给身体造成难以逆转的伤害,好比这道疤,但他那时年轻,底子好,又拼着一口气,熬过最初那段难捱日子,再回头,其实也不算什么。 “不存在照不照顾的事,这是我自己的身体,跟你没关系。” 说罢,钟虞又想想:“不过你想看就看吧。” 羊毛衫连同里面的秋衣一道被拉起来,露出光滑平坦的小腹,以及那道这辈子都无法抹除的疤痕。 蒋绍言垂眸沉默,钟虞很快将衣服放下,面无表情起身往吧台走。 他知道自己不该喝酒,但控制不住,倒满一杯正打算一饮而尽,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你……” 钟虞震惊地说不出话,一时忘记挣脱,反应过来马上去掰那双手,然而那双手强悍有力,无论怎样都掰不开拧不动,那双手又极温柔细致,小心地不弄痛他,从他腰间缓缓下移,轻轻覆在下腹,像是隔着衣服替他取暖。 “蒋绍言……” 话音哽在喉间,除了这个名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别动,让我抱抱你,我想抱抱你……” 嘴唇贴着耳朵,灼热的气息吐在耳边,叫钟虞难以克制地浑身颤抖。 抱抱还是宝宝…… 头晕目眩,钟虞神智昏聩无法分辨,模模糊糊间感到蒋绍言似乎将吻压在他的头发上,把他抱得更紧。 蒋绍言知道自己失控了,钟虞那道疤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仿佛能看到钟虞的身体是如何被血淋淋剖开,仿佛能看到这道疤是如何经年难愈流脓渗血。 程杰下套设计,赵德青威胁逼迫,蒋西北以钱收买。那么他呢,就能逃得了干系?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是这因果里的一环,他也是伤害钟虞的刽子手。 他有目却无视,有耳却不闻,这些年全然被蒙在鼓里。 酒店房间华美静谧,一墙之隔的卧室,蒋兜兜睡得安稳。蒋绍言却觉得无比割裂,一边是岁月静好,另一边是隐藏在这背后的幽暗深渊,他不知道的,钟虞曾经遭受过的。 蒋绍言想起在他办公室那次,钟虞那一句“钱是个多么好的东西,能买人的性命,断人的前途,毁人的尊严”。 那时只当是钟虞一时情绪失控,如今回忆,或许字字泣血。 第53章 当年事 是遗憾,是未完,是止于一步之…… 蒋绍言当天没走, 留宿在了套间外面的沙发上。 酒店沙发不比家里宽,两人座,1米5长, 以蒋绍言接近一米九的身高, 就算曲腿侧躺也不舒服。钟虞没有阻拦, 他觉得蒋绍言情绪不太对,也知道拒绝没用,就任他留下了。 关门关灯, 钟虞在蒋兜兜身边躺下, 用不着热水袋,蒋兜兜小屁股往他怀里一撅, 热烘烘的比什么都管用,但那个暖水袋还是被钟虞塞到了脚边。 明明游了泳消耗了体力,但睡不着,眼睛闭着,其他感官却异常活跃,窗外的车声,走廊上的脚步, 晚归客人开关门的动静, 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么多声音里, 唯独没有蒋绍言。 但他知道蒋绍言应该也没有睡。 果然没多久, 客厅和卧室间隔的那道门就被拉开,蒋绍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大概以为他们已经睡熟, 所以轻手轻脚走进来,停在床边。 钟虞闭上眼,这是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下意识举动, 很快,他就感觉蒋绍言气息近了,他感到蒋绍言将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那股气息就停在他的上方,许久,凑近,在他头发上极轻极轻的吻了一下,小声唤了一句“宝宝”。 等蒋绍言离开,钟虞倏然睁开了眼,死死盯着虚空,若不是曾经听到蒋绍言醉酒喊过,他几乎要以为是幻觉了。 这回彻底睡不着了。 窗帘中央露着一条细缝,月光从那缝里漏进来,正好在天花板上拉出一条细长的光带。 钟虞小心地翻身仰面,一眨不眨盯着那光带,渐渐地便有些失神,眼前晃过许多往日的画面来。 那天见完蒋西北,他答应了交易,蒋西北替他家里还债,他以身体做交换,想办法给蒋西北生个孙子。他不甘心被摆布,不甘心被当成物件送上床,说他负隅顽抗也罢,为了维护最后那点可怜自尊也罢,明明走投无路他还是要掌握主动,所以跟蒋西北说一切听他的。 他必须要在第一面就引起蒋绍言的注意。 他跟蒋西北说不是第一次见蒋绍言,并不是谎话,他那时在咖啡店打工,恰好见过蒋绍言一次。当时他从学校骑车赶到店里准备接班,正好看到蒋绍言用店里的AED给人做急救,救护车来之后,他隐在人群中,看蒋绍言跟120的医生沟通。 急救车迅疾驶离,围观人群也一哄而散,他把车停在路边,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转头却并未发现。其实并不是没有发现,他看到蒋绍言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 那样英俊的面孔,那样高大的身材,宽阔到似乎能将一切重量都担负的双肩,这样的人想不注意都难。他没着急进店,20多秒的红灯,蒋绍言长身立在车流穿梭的交叉口。恰好有个穿裙子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红色裙摆随步伐摇曳,蒋绍言视线紧紧追随。 钟虞非常确定,蒋绍言不是在看人,他是在看那条裙子。 蒋西北已经告诉他蒋绍言的性取向,否则蒋西北也不会找上他。一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为什么会被一条裙子吸引视线。他当时便冒出猜测,三思后联系了蒋西北。 这才有了那年九月,西北集团突然提前的年会,以及年会上,他穿一席垂至脚踝的露背红裙,出现在蒋绍言面前的惊人之举。 其实不过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他将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上床,生一个根本不想要的孩子。 但至少……至少蒋绍言救过人,看起来像个好人。 就在那次舞会上,他们跳了那首《一步之遥》,虽然提前练过但太紧张,他踩了好几次蒋绍言的脚。他效仿灰姑娘,只跳半场就将两人紧握的手断然扯开,转身离去,大衣裹在身上,在午夜街头没有目的地的狂奔。 第二次见是射击场,蒋绍言注意到他,认出他,走过来教他,问他为什么没穿裙子。 第三次是蒋绍言来学校找他,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害怕地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再之后就是一个雨夜,滂沱大雨幕天席地,天地一片混沌黑暗,他浑身湿漉地躲进蒋绍言车里,主动问“能去你家吗”。车里登时安静下来,黄豆大的雨点劈哩叭啦敲击着车顶盖,蒋绍言一直没说话,许久,深深地看他一眼,挂档发动,开车带他回了当时住的公寓。 他在副驾座位上攥紧了安全带,知道一切就在今晚了。 进门后,他主动说想洗澡,又索要蒋绍言的衣服,蒋绍言给他拿了一套衬衫裤子,他洗了澡,只穿那件白衬衫,然后关掉顶灯拧开台灯,在昏暗的光线里光着两条长腿坐在卧室床边等待。 焦灼和不安叫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过去多久,门被推开,今晚要和他睡在一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姜汤。 姜汤?他愣了愣。 蒋绍言看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把姜汤搁下,随后捡起毯子将他的腿盖上,说“别着凉了”。 就是这个举动让他浑身血液腾一下涌上头顶,叫他一瞬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整张脸都好似滴血。他在干什么?!为钱所以勾引别人跟他上床?!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无耻如此恶心! 他猛地站起来就要走,经过蒋绍言身边却被一把拉住,那修长的手指轻松环住他的小臂,蒋绍言并未看他,目视前方表情淡然,说“喝完了汤再走”。 他看向那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就在这一刻改变主意,他不想骗蒋绍言,冲动之下和盘托出。 “其实我是故意接近你的,从最一开始就是,你早看出来了对不对?” 蒋绍言表情依旧平静,或许有其他反应,但他当时被羞愤和自我厌恶深深裹挟,已经无法分辨了,索性破罐破摔:“既然这样你还给我煮什么汤,耍我?可怜我?” 一扯嘴角,他再度挣开,蒋绍言加重力道将他箍得更牢,眼睛依旧没看他,只冷声重复:“把汤喝了。” 他几乎爆发:“我跟你说的你没听见吗?!” 腕上的手指倏然收紧,手背筋骨突出,像是要生生掐进细嫩冰凉的皮肤里,还是那句话。 “喝了。” 于是他端起那碗一口喝光,问现在可以走了吧,蒋绍言却还是没有放他。 他终于转过来,无声看着他。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房间里的光线晦暗不明,模糊暧昧。他视线落到了蒋绍言的嘴唇上,他知道蒋绍言也在看他,看他的眉毛,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每一眼都无声地撩动着他的神经。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或许是同时,他们吻住了对方嘴唇,然后搂抱着跌跌撞撞倒在了那张床上。 …… 他不记得那天他们做了多少次,时间暂停,感官失灵,只有蒋绍言是真实的,他四肢紧紧攀缠着他,像急流里的一叶扁舟,一个浪头打来就要倾覆,而眼前这人是他唯一希望。 之后就是他确认自己怀孕,直接向蒋绍言摊牌,然后搬出宿舍,同居。 钟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着的时候控制不住回忆,就连睡着了也是。他做了很多梦,梦里都是蒋绍言。 看似温柔的人骨子里强势霸道,汗水淋漓的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蒋绍言俯身凑近他耳边,哑声逼问他舒服吗。 也比他想得更细致体贴,为他在阳台种花,睡着了给他盖被子,从他动筷次数判断他的口味……到后来,连他的头发都是他剪的。 还有点坏心眼和上不了台面的癖好,说要带他出去买小鸭子,实则诱惑他穿裙子。他看似无奈妥协了,但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愿意,没人能逼他。 梦境最后,他们相依在那间小公寓的沙发看电影,电影里正好放到那首《一步之遥》,蒋绍言便问他要不要再跳一次,眼神明亮,语气认真。 “上次没跳完,这次再跳一次吧。” 他笨拙起身,将手交了出去,在不大的客厅里跟蒋绍言携手共舞。他隆起的肚子挡在中间,所以身体不能完全贴近,蒋绍言便含笑问他,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一步之遥。 然而那次还是没能跳完,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就在那次舞过后,他意识到他对蒋绍言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残忍地坦白了他跟蒋西北的交易。蒋绍言一言不发,穿上衣服摔门而去,重重的声响震得四壁都在颤抖。 他独自在客厅从白天坐到黑夜,水米未进,神思惶惶,突然感到腹部坠痛,一阵一阵,越来越强烈,当即意识到可能是要生了。他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会挑时候,偏偏今天,在他跟蒋绍言摊牌之后。 指甲将沙发抓出了深深的褶,他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就在这时蒋绍言回来了,拎着他喜欢吃的菜,见状将菜一扔朝他飞奔过来。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么久第一次落泪,说:“蒋绍言,我疼。” 蒋绍言,我疼。 天光已然大亮,身边的蒋兜兜还在熟睡,发出轻微鼾声,钟虞再度闭眼,感到一滴湿凉的泪从眼角滑落。 当初的岁月,好像又在梦里过了一遭。 他和蒋绍言,开始于那支舞,差不多也结束于那支舞,这或许早就为他们之间定了基调。 是未完,是遗憾,是始终止于一步之遥。 第54章 说小话 “看你,好看。”…… 蒋西北在山上住了一周, 回来时没告诉蒋绍言,只叫司机去接他,路上对司机说先不着急回家, 让司机随便开, 他想好好看看。 蒋西北没说去哪儿, 也没说想看什么,司机没敢问,依言放慢车速, 在市区缓慢兜圈, 偶尔扫过后视镜,就见蒋西北维持侧头的姿势看向窗外, 神情透出浓浓的怀念和不舍。 正好经过西北集团,蒋西北想了想,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独自从车上下去了。下车后先撑着拐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往那恢宏气派的建筑走去。 前台是新来的,不认得蒋西北,拦住他要他登记, 又问他什么事, 正好有个高管经过, 立刻将前台一通数落, 长眼了吗还登记?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可是老董事长!带领咱们集团开疆拓土的创始人! 奉承话没人不爱听,蒋西北笑笑,又摆手, 说老啦,往事不提,又跟那面红耳热的前台小伙儿说没事, 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舞台了,好好干。 说罢他就叫那高管赶紧去忙,自己往电梯走。电梯可指纹可刷卡,蒋西北退了以后指纹还保留着,他很少来,就算来也不愿兴师动众叫人下来迎接,都是自己上去。 远远地,就见那辆专用电梯跟前站着个人,背影修挺,蒋西北一下认出了是谁。 大概听到了拐杖杵地的声音,那人回头,一张绝伦面孔印证了蒋西北的想法,顿时停下,而钟虞也微微眯起眼。 中午他带蒋兜兜出来吃饭,去的是蒋绍言极力推荐的一家餐厅,说蒋兜兜喜欢吃那家的草莓蛋糕。餐厅恰好就在附近,蒋绍言便说也要来,临时有事耽搁就叫他们先吃,赶到的时候自觉扫尾,还抢在钟虞前头付了钱,之后又提议,叫钟虞去他办公室坐一坐。 “离得又不远。”蒋绍言说,“来都来了。” 那晚过后,蒋绍言又恢复了原本模样,绅士温和,进退有度,仿佛那单膝一跪和背后拥抱都是钟虞的幻想。成年人最擅长掩饰,钟虞也不想表现出多么在意,蒋绍言越绅士,他就较劲似的越大方。 那一晚梦境内外的伤怀便也如浮光掠影,昙花一现。 蒋兜兜对两个大人之间的暗流丝毫不察,总之不用上幼儿园他就高兴。他习惯吃过午饭要眯会儿,到办公室后,蒋绍言便把他抱到里面的休息室。钟虞靠在床头陪他,蒋绍言也站着没走,蒋兜兜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突然嘿嘿直乐。 他爸和小虞儿都在,这感觉好满足。 但他午饭没吃到那家的草莓蛋糕,肚里馋虫可不满足,一个劲儿顾涌,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还咂么嘴说想吃蛋糕,钟虞在手机上搜了搜,见附近有家评价不错的蛋糕店,便下楼来买。 没想到碰上蒋西北。 对视一眼,钟虞面无表情转回去继续等电梯。“叮——”一声,电梯到了,他走进去,犹豫了一下,抬手按上开门键,等蒋西北进来。 蒋西北迟疑了两秒,握紧拐杖走了进去。 等他站稳,钟虞才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电梯卡,在感应器上滴了一下,接着按下了蒋绍言的楼层。 蒋西北见他姿态熟练,连电梯卡都有,肯定不是第一回来了。如果他没看错,这卡应该是蒋绍言的,所有楼层都能去,连蒋绍言办公室都能打开。 这么重要的一张卡,就这么给了这人,蒋西北心里滋味复杂,也算明白了,这大的小的怕是都叫钟虞套牢了。 视线往下,他又看到钟虞手里拎着的透明袋子,里头装着好些蛋糕面包,粗粗一看都是蒋兜兜爱吃的口味。 不知怎地,蒋西北回想起这几天在山上,蒋绍言离开后,他又去求见那位高人,每天都去,但高人始终不见他。直到最后那天,他又去了一趟,在门口等了好半天,脸都叫冷风刮僵了,那高人的小弟子才出来,双手合十对他说: “师父说了,无论你来多少次都不会见你。之前愿意点拨你,是因为你一生行了不少好事,佛祖保佑德善之人。但你却又做了一件错事,功过无法全然相抵,未来如何,端看佛祖怎样安排吧。” 说罢,那小弟子双手合十,对蒋西北微微躬身:“师父说了,一切自是天命,天命不可违。施主,请回吧。” 回去之后蒋西北想了许久,想到彻夜难眠,想他到底做错了哪件事?他教蒋绍言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讲情、义、信,他一向就是这么做的,对妻子情深义重,对兄弟仗义相助,生意上讲信用,赚了钱就做慈善,否则如何平地建起这么庞大一间公司? 他自认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所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此刻看到钟虞,蒋西北心头一跳,突然就有了答案,浑身的血液刹时凉了个透。 电梯很快到顶,门开后钟虞径自走出去,没管蒋西北,到了蒋绍言办公室,先往休息室看,见门还关着,知道蒋兜兜还没睡醒。 蒋绍言见他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表情也冷,进来连门也没关,就这么大喇喇敞开着,顿时纳闷:“怎么了?” 怎么了?钟虞冷眼一瞥坐在大班台后头的人,心想蒋绍言可真会挑时机,偏偏蒋西北来的这天也叫他来。 蛋糕往桌上一撂,钟虞双手插进口袋,转身就走,蒋绍言随即起身,不等将人拉住,蒋西北就出现在门口,蒋绍言顿时明白,这是撞上了。 钟虞头也不回走了,蒋绍言追随他背影,见他没走远,而是站上了外头露台,这才放心,目光转向蒋西北,问怎么来了。 蒋西北拐杖往地一杵,吹眉瞪眼:“我不能来吗?” 蒋绍言将他请进办公室,亲自煮水倒茶,蒋西北脸色才好看了一点,突然想到这两人都在这儿,给蒋兜兜弄哪儿去了? 蒋绍言点点休息室,小声说:“在睡觉。” 蒋西北的心顿时软了,声音也放低:“在睡觉啊?小孩子就是觉多,不过觉多也好,长得高。” 对蒋兜兜,蒋西北总能由一件小事无限联想,他想去看看孙子,又怕吵着人好梦,只得作罢。 蒋西北又想起一件事:“我来就是跟你说,老马打电话来,说新来一批好料子,问要不要留给兜兜做衣服,我想着快到年底了,而且马上也要过年,去年做的那衣服恐怕穿不了了,正好你带他去再做两身新的。” 老马是蒋西北旧识,从小给蒋兜兜做衣服的老裁缝,蒋绍言有时衣服也在那儿做。 电话就能说的事,蒋西北却特意过来,蒋绍言望他一眼,说知道了。 “光知道了不行,你得抽时间带他去啊。我看你现在心思不在公司也不在孩子身上。” 在谁身上不言而喻,蒋西北恨铁不成钢,竟见蒋绍言还厚着脸皮笑,问他:“我是有事忙,您带兜兜去不就行?” 蒋西北倒是想,但他已经联系了医院,先全面检查,争取在过年前做完一个疗程的化疗,过年的时候他想回家,可不想还去医院那种惨白冰冷的地方。 再三思量,这事还是先别告诉蒋绍言了,除了多让一个人担心也起不到其他效果。 “我就不去了。”蒋西北说,“天冷了我懒得出门。” 老董事长来了,消息很快传开,不少元老高层都赶来,三五成群聚在外头走廊,说想见见老董事长,跟老董事长汇报汇报近况。 谭朗进来通报,蒋西北想了想说行,但声音不能大,得低点儿,不能吵着屋里他大孙子睡觉。 那些个元老高层一拥而入,围着蒋西北坐了一圈,各个脸上神色激动,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受过蒋西北恩惠,要么提携之恩,要么是其他生活方面的帮助,至今都对他十分感激。 蒋西北也将每个人和家里情况都记得清楚。 “老周,添孙女了啊,恭喜恭喜。” 那个叫老周的元老从西北集团成立起就一直跟着蒋西北,闻言激动地搓了搓手:“董事长还记着呐,您不是还亲手包了个红包让蒋总给我吗?我家小囡到年底就一岁半了,那小嘴甜的,什么时候带过来让您看看。” 蒋西北想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他笑笑说好,接着去问下一个。 蒋绍言默默退至一旁,听他们闲话家常,这是属于蒋西北的时刻,他不会打扰。目光转向外头,蒋绍言走了出去,先让秘书给里面倒水,然后往外头露台看了一眼。 钟虞背冲着他站在上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两手垂在身侧,也不嫌冷。 推开玻璃门,蒋绍言悄悄靠近,从后面飞快一拉那手,果然冰凉。钟虞吓了一跳,挣脱后抄进口袋,不悦地瞪了蒋绍言一眼。 蒋绍言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回以微笑:“站这儿干嘛,不冷吗?进去喝口热茶。” 钟虞没搭腔,但心想也是,凭什么他在这儿吹冷风,蒋西北在屋里喝热茶?转身下露台,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头一屋子人的说话声,钟虞停下扫了蒋绍言一眼。 蒋绍言刚才叫秘书斟水,这会儿亲自拿杯子倒茶,又亲自递到钟虞跟前,才叫那张皎丽的脸上冰霜稍稍消融。 钟虞小口喝着,感觉身上暖和,和蒋绍言两人站在门口大眼对小眼。他倒不是想听蒋西北在里头说了什么,而是怕蒋兜兜醒来找不到他。 果然没多久,蒋兜兜就醒了,是被吵醒的。一屋子人,说话声音再低,你一句我一句的,音量也不小。被吵醒了本来就不高兴,睁眼没见钟虞更是恼,蒋兜兜气呼呼一拧门,看到外头办公室里坐了好些人,顿时愣了,刹住步子不敢过去。 蒋西北看到他,立刻招手:“兜兜醒了?来来,到爷爷这儿来。” 蒋兜兜刚睡醒还有些迷瞪,一屋子陌生面孔又叫他有些害怕,赶紧跑到蒋西北跟前,歪到他身边坐着,然后小声问:“爷爷,他们都是谁啊?” 蒋西北抱住他,一一给他介绍,说这是哪个爷爷,这又是哪个伯伯,都是跟爷爷一起奋斗过的好战友。蒋兜兜听话地叫人,没多久就坐不住了,屁股扭来扭去想往下跳。 蒋西北猜到他想干什么,按住他的腿,蒋兜兜不乐意了,问蒋西北:“小虞儿呢?爷爷你看到小虞儿了吗?” 门口传来一声清咳,爷孙俩同时扭头,先是看到蒋绍言。蒋绍言往旁边让,钟虞便出现了,探身同蒋兜兜对视一眼,冲他笑笑,带着安抚的意味,随即又缩了回去。 钟虞知道,只要他冲蒋兜兜招招手,小孩立马就会扔下蒋西北过来找他,但是……又何必呢,还是那句话,蒋兜兜对他的爱和依赖不该成为武器。他无意利用这份爱去伤害任何人,哪怕是蒋西北。 蒋西北也明白,心里微动了动,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跟蒋兜兜说:“这不在外面呢吗,你先陪爷爷坐会儿。”说完又叫离得近的一人把蒋绍言办公桌上那袋蛋糕拎过来。 有吃的蒋兜兜又安分了,坐在蒋西北旁边低头用塑料勺子挖蛋糕上的草莓和奶油。 屋里众人又聊开了,有人说起马上要开年会,问蒋西北到时候来不来。 年会是蒋西北在的时候立下的传统,他觉得员工需要激励,简单粗暴最有效,直接发钱加搞抽奖,所有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因此每年的年会都十分热闹。蒋绍言接班后也沿袭传统。 时间一般在年底,先抽奖,抽完奖请些明星来演出热场,唯独七年前那次,蒋西北不仅把年会提前,还单独加了场舞会。 蒋西北其实挺想来,想凑个热闹,跟年轻人呆在一起也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但想想还是说算了吧,他都退了,私底下来可以,公开场合露面无端引人猜测,以为集团有什么变故,对蒋绍言也不好。 反倒是蒋兜兜两耳一竖勺子一搁,抬头问什么年会啊。 旁边人跟他说,就是大家一起玩,有吃有喝还有东西拿。蒋兜兜眼睛一亮,心想还有这好事?立刻说:“我要跟小虞儿一起去!” 钟虞在外面听见了,露出会心一笑,蒋兜兜做什么都要跟他一起,吃饭睡觉玩游戏洗澡,都要和小虞儿一起。 蒋绍言垂眼看他,突然低声问:“来吗?有吃有喝还有东西拿。” 钟虞转头,两人眼神碰了一下,钟虞心里微动,面上却淡淡,没接这个话茬。 他跟蒋绍言第一次见就是在西北集森*晚*整*理团的年会,在最后的零点舞会上,他们一起跳了舞。这个场合太敏感,他不会再去。 蒋绍言便也识趣没再提。 里头,蒋西北还在跟人聊天,钟虞站在外面走廊,有些出神。其实他对蒋西北谈不上恨,毕竟蒋西北爽快地替他还了钱,还帮他出国,蒋西北也曾挽留他,在他执意要走之后又单独给了他二十万。换作其他人不会比蒋西北更好。 比起蒋西北,他还有更深恶痛绝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正走神,鼻尖冷不防被蒋绍言刮了一下。其实那晚过后,蒋绍言不是没变化,人前表现得绅士正经,私下里总会有小动作,就像刚才露台上突然拉他的手,现在又来刮他鼻子。 像是在试探,看他是否反感,一点一点,直到探至他的底线,跟当初的蒋兜兜一样。钟虞飞出一记眼刀,决计不理这人,水杯捂着手,又喝了一口。 蒋绍言默默看他,突然压着声音说:“你看,咱俩这样像不像上课说小话被老师拎出来罚站的学生?” 咱俩,说小话……都是暗示亲密的字眼。钟虞假装不懂,凉凉道:“都罚站了你还说?” 蒋绍言笑笑,不再言语,目光转过一圈又落回他脸上,一直盯着看。 钟虞本想忍了,没忍住,两条秀眉便皱了起来:“你看我干什么?” 蒋绍言嘴角一扬,不太正经但着实英俊。 “不许说还不许我看了?” 钟虞正要发作,蒋绍言又放软声音:“看你,好看。” 钟虞不怎么上网冲浪,但也知道这叫什么土味情话,顿时语塞,无声睨去一眼:“……少上点网。” “好,少上网。” 蒋绍言应得飞快,钟虞怀疑他根本没过脑,那双深邃的眼依旧笑盈盈望着他。 钟虞受不了那眼神,他感到有些烦,有些恼,还有些其他说不清的滋味参杂其中,手掌不客气地往那张英俊脸皮上一贴,直接给转了过去。 第55章 大明星(一更) “我让你砸,这边也给…… 蒋西北待到傍晚才走, 和老下属喝过茶叙过旧,整个人焕发容光神采奕奕,仿佛重回峥嵘岁月, 浑身都是拼劲儿。 蒋绍言送他去坐电梯, 他再三叮嘱蒋绍言, 这些老员工一辈子为公司付出,要多听他们意见,不能伤了他们的心, 又叫蒋绍言别忘带蒋兜兜做衣服, 突然想起马上要到蒋绍言生日,要他那天回家, 叫保姆做些好菜。 蒋绍言一一应下,最后说生日有安排。 蒋西北想问什么安排,但见蒋绍言突然定定回首,蒋西北便也转头,正看到钟虞半蹲下来跟蒋兜兜说话。 蒋西北当即面色一僵,忍不住又想说教,然而再看蒋绍言, 突然间就怔住了。 这个近年来越发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杀伐果断到有时叫他都感到犯怵的儿子, 这一刻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眷恋和深沉的爱意。 蒋西北心头大震, 想说的话尽数堵在喉间, 一个字吐不出来,他突然又想起那高人的话。 钟虞不正是他带到蒋绍言跟前的吗?现在这结果,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天命!天命!一切都是命!命不可违! 蒋西北差点扶不住拐杖, 又想起自己这生死未卜的病,刚聚起的那股劲儿便一下子全散了。 送完蒋西北,蒋绍言回去了办公室, 说要带蒋兜兜去做衣服,问钟虞要不要同去,钟虞立刻答应了,只要蒋兜兜的事他都想参与。 蒋绍言于是抽了个不忙的下午,提前从公司出发,自己开车,刚好饭点,便先去吃饭。 餐厅在一家商场内,路上时蒋绍言提前订座,到之后蒋兜兜要去厕所,蒋绍言带他去,钟虞在外面等。 有两人迎面走来,钟虞便往旁边让了一步,谁想其中一人突然停下,直直朝他看来。 钟虞便也看了过去,他记性好,可以说过目不忘,接触过的人大多有印象,他确信不认得眼前这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就见对方满脸惊喜,无伦次对他说:“你好你好,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就那天,那天在……” 钟虞一向不喜欢被人用这种直白的目光盯着看,脸色当即不是很好,转头就见旁边还有一人,身材修长穿着时尚,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帽沿压得很低,只露一双化了浓妆的眼,眼神十分倨傲,带着明显敌意。 钟虞一下子想了起来,有次他从蒋绍言办公室出来,在电梯口同两个人照面,就是那两人,一个是娱乐公司老板,另一个人是什么大明星,蒋绍言投资奶茶的代言人。 中年男人自称姓张,激动地递上名片:“弊姓张,这是名片,我绝不是骗子,你可以看看,方不方便留个联系方式?” 不是第一次被索要号码,钟虞正要冷声拒绝,就听背后一道声音。 “怎么了?” 转头,是蒋绍言抱着蒋兜兜出来了。 那位张总一愣,堆满肉的脸上当即笑容绽放:“唉,蒋总!” “蒋总!”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道声音,钟虞看过去,刚才还倨傲的大明星此刻主动摘下口罩,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眼中的敌意完全不见,只剩惊喜。 隔老远蒋兜兜就伸长手臂要钟虞抱,钟虞从蒋绍言怀里接过蒋兜兜,眼锋往那张英俊的面庞上一扫,随后转向蒋兜兜问:“洗手了吗?” 蒋兜兜还没答,蒋绍言先说:“洗过了。” 钟虞仿佛没听见,依旧看着蒋兜兜,蒋兜兜把手贴到他鼻子底下,钟虞闻了闻,一股洗手液味,便扬唇道:“香香的。” 冷面美人粲然一笑,对面的张总几乎看愣,蒋绍言不着痕迹上前挡住,淡淡说这么巧。 张总忙道是挺巧,又说收到了西北集团的年会邀请,一定捧场。 钟虞站在后面,恰好能看到那位大明星落在蒋绍言身上的脉脉眼神,伸出食指一戳蒋绍言背后,等人回过头后冷声说道:“兜兜说饿了。” 蒋兜兜奇怪,他没说话啊。 蒋绍言立马打断了张总的喋喋不休,礼貌说还有事,接着手臂一展,伸到钟虞背后轻轻一带:“走吧,餐厅在这边。” 钟虞便往前走,走出一段突然又回头,那位大明星目光追随,端的什么心思一清二楚。那一刻钟虞无法自控,腑内像有什么腾地灼烧,眼神便如利剑寒芒瞬间射了出去,见对方明显一愣,才转头继续往前。 柳眠不仅是一愣,更是吓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跳。出道以后不少圈里人都赞他颜值高,粉丝更是溢美之词往他身上堆,称他是千年难见的神颜,见到了这人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他嫉妒,更不服。 而就在刚才,那张放眼整个圈子都找不出第二张的脸突然露出那样凶狠可怖的眼神,真叫他吓了一跳。 他当即转脸对旁边的张总说:“张、张总你看到了吗,你看他那眼神……” 张总当然也看到了,没了刚才面对蒋绍言时的热情逢迎,脸色微沉若有所思,突然又双眼一亮:“原来是他!” 柳眠心有余悸,声音还有点抖:“谁?” 张总没答,朝他看了一眼,见蒋绍言都走了柳眠还在看,说道:“我劝你算了,蒋绍言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柳眠咬了咬嘴唇:“我没有。” “不要否认了。”张总眼神轻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他碰你了吗?” 柳眠脸色刷地一白,想起第一次见蒋绍言的场景来。 第一次见蒋绍言是五年前,他读书不好,早早辍学做平面模特拍照赚钱,因为腿长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不算富裕但自给自足完全没问题。 谁想父亲突然赌博欠债,卖掉房子也不够还,一群三大五粗的男人找上门将他们一家堵在临时租的房子里,墙上地上泼满鲜红刺目的油漆,甚至还将他父亲一只手折断,威胁再不还钱或者敢报警,就直接剁手。 他跪在地上替父亲苦苦求饶,保证一定不报警,等人走了含着泪收拾满屋狼藉。走投无路之际,文华娱乐的张总拿着他拍过的一组照片找上门,说看中他,想跟他签约。 然而签约后公司却将他雪葬,没资源没活动,原有的丁点人气眼看也要流失殆尽,张总才把他叫到办公室,没了说服他签约时的温和,目光冰冷。 说要他去陪一个人,问他愿不愿意。 山穷水尽,他别无选择,而且他自己也想成功想成名,就豁出去赌一把。 然后张总就把他带到据说是幕后真正老板赵德青面前。 “又找了一个来,您看这个像吗?” 他惴惴低头,听张总对赵德青毕恭毕敬地说了这么一句。 赵德青没说话,反而旁边一人走过来,站到了他面前。他还是不敢抬头,垂下的视线落在对方那双黑色短帮皮靴上,感觉那鞋头十分凶狠坚硬,一脚下去能将人踹个半死。 然后他的下巴就被粗暴地抬了起来,看清了眼前的人,赫然就见那人眼角一道狰狞的疤,吓得全身抖了一下。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叫程杰,是大老板身边亲信,大老板叫他阿杰,其他人都叫他杰哥。程杰用力扣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又转过去,半晌甩到一边:“一点也不像。” 赵德青意味不明笑了笑:“这个已经是长得最像的了。” 程杰嗤了一声:“脸皮像有什么用,骨头这么软。” 他隐约知道他们在说一个人,一个他长得像,而且骨头硬的人。念头一闪而过,紧张害怕重新占据上风。 顿了顿,程杰又问:“他能生吗?” 赵德青悠悠道:“应该不行,像他那样的少之又少。”说罢又问程杰,过去这么久还忘不了? 程杰阴沉着脸没说话。 赵德青又转而问他,知不知道想让他干什么,他结结巴巴说知道,一咬牙说愿意。赵德青说好,之后漫不经心抬抬手,张总就拉着他出去了。 他问张总陪的是谁,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张总没说,只道等到时候就知道了,于是在一个黑白相交的清晨,他被送到了一个地方,西北集团顶楼的办公室。 到的时候,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而里面的休息室传出水声,他慢慢走进去,知道自己要陪的就是这个人了,伸手想把衣服脱了,但抖得厉害,到底没那么豁得出去,就先坐在床边忐忑地等人出来。 当那人出来的时候,他一下愣了,没想到是个男人,轮廓深而硬朗,那样年轻,那样英俊。 对方也愣了,眼神迅速凝起,沉下脸叫他出去。 他便连忙扬起那张人人夸赞的脸,结巴着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话,说自己是赵总旗下的人,没有被人碰过,还是干净的。 男人目光却更沉,说没必要,请你离开。 他瞬间满面通红,往外走时腿都在发抖,为自己逃过一劫,但也知道只是暂时的。这次不成,大老板还会把他送给别人。 赵德青知道后没说什么,果然没过多久,就把他送到另一人床上。那是个能常在电视上见到的面孔,年纪足以做他爷爷,温文儒雅的皮子撕开,露出满身叫人恶心的肥肉,那双树皮似的枯糙的手从头到脚摸过他颤抖的身体,末了停在他的腿上啧啧称赞,长了这么一张脸和这么一双腿,就该被男人压着cao。 之后赵德青又叫他陪了几个人,那些男人见到他之后各个目露淫光,像恶狼扑食将他压倒。 后来他资源好起来,参演了大IP,人气越来越高,公司也给他争取到代言,有个竟然还是蒋绍言参与投资的。一次宴会上,他又一次见到蒋绍言。蒋绍言绅士风度,看他的眼神毫无鄙薄,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人一样,就好像那天的事完全没发生过。 这个男人,洁身自好又胸襟广阔,哪怕他知道自己不配,却总忍不住想靠近,想着多看一眼也好。 柳眠从记忆里回神,沉默一会儿,说:“我知道我没希望,我就是……” 想起钟虞和那个眼神,害怕、嫉恨、愤恨齐齐涌上心头:“您觉得我输哪儿了?” “输哪儿?“张总一笑,物品似的将他上上下下一打量,“这个答案你自己比我更清楚不是吗?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跟他有点像?” 柳眠面色顿时比刚才还要白,几乎褪尽血色,突然就想起了赵德青那句话,说他已经是最像的了,难道钟虞就是赵德青和程杰说的那个人?! 张总看他反应,大概觉得柳眠也是可怜,干脆告诉他:“大老板身边那个阿杰,知道他脸上那条疤怎么来的吗?” 这个名字叫柳眠脸上闪过惧意,还是忍不住问:“怎、怎么来的?” “就是给蒋绍言身边那人划的,磕碎了杯子直接拿碎玻璃招呼的,差点把阿杰的眼戳瞎,你说狠不狠?” 张总眯眼回忆,难怪他见到钟虞,除了惊艳还觉得眼熟,直到刚才对方露出凶戾的目光,他才猛然想起,原来当年见过!只是当年场面混乱,那时的钟虞又青涩稚嫩,所以才没一眼认出。 张总再次看向柳眠:“就你,你敢吗?” 柳眠后背瞬间冷汗涔涔,忽然想起过去在床上被程杰折腾,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程杰掐着他的脖子说:“你不是要砸我吗,来啊继续砸。” 说完又俯身舔他的脸:“宝贝不哭,是我下手重了,我轻点。” “……舒服吗宝贝,我真的太他妈想干你了……我让你砸宝贝,这边也给我留道疤,当年跑得可真快,真是狠心啊连你叔叔死了都不回来。” 那时候柳眠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根本不知道程杰嘴里的宝贝是谁,现在回想,分明也是这人! 柳眠浑身颤抖,要不是扶着旁边柱子,几乎软倒在地! 就在这时,两个眼尖的姑娘发现了他,大喊“柳眠!”,周围紧接着响起一连串尖叫,那些热情的粉丝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柳眠赶紧戴上口罩,压低帽檐,他对粉丝态度很好,所以死忠粉很多。一张张纸笔递到面前,他都快速签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笔的时候他不得不用死力,才能叫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 第56章 红裙子(二更) “是男生为什么穿裙子…… 吃饭时钟虞脸色不是很好, 他不想让蒋兜兜感受到,努力摆出笑脸,然而蒋绍言坐在对面, 将他的不爽看得分明。 吃完饭从商场离开, 蒋绍言开车, 钟虞搂着蒋兜兜坐后排,视线偶在后视镜里相交又冷冷错开。 蒋绍言把车开到闹市一间不起眼的裁缝店门口停了下来。 松开安全带,蒋绍言往后视镜看了一眼, 见钟虞面上似有诧异, 主动找话:“这是家老裁缝店了,别看不显眼, 手艺绝对好。” 还有部分蒋绍言略去没提,这家裁缝店老板跟蒋西北是旧识,当年蒋西北结婚时的中山装和妻子的旗袍就是这老板做的,后来得知老板举家从绍兴迁来岚城,生活拮据,蒋西北就专门过来照顾生意,这么些年没换过别家。 钟虞没应, 径直带蒋兜兜下车。 路上提前打过电话, 裁缝店老板知道他们要来, 门口挂的铃铛一响就从缝纫机后面抬头, 热热乎乎迎上来,蒋绍言喊“马叔”,蒋兜兜乖巧地叫“马爷爷”。 老裁缝眼尖, 一眼看出蒋兜兜长高了,仔细再一瞧,对蒋绍言说:“呦, 兜兜这得比上次来高了5、6公分吧?” 老裁缝说话带着浓浓绍兴口音,蒋绍言便也用绍兴那边的话回他,虽然不太正宗,但难得听到乡音还是叫老裁缝十分高兴。 第一次听蒋绍言说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钟虞觉得稀奇,这才正眼瞧了他一眼。蒋绍言立刻注意到,冲他笑了笑,随后介绍:“这是马叔,兜兜出生后第一床小包被就是马叔做的,这些年一直给兜兜做衣服。” 钟虞愣了愣,立刻对老裁缝礼貌微笑,上身微躬,跟着喊“马叔”,这一声里包含感激。 老裁缝眼带疑惑,钟虞没做声,朝蒋绍言看,想蒋绍言会如何介绍他。蒋绍言笑笑,刚起头说“这是我——”就被蒋兜兜抢过话,大声说“这是我的小虞儿”! 脆嫩的嗓子叫店里人都笑了,除了叫马叔的老裁缝,店里还有两个年轻学徒,都在低头忙着手里活计。 钟虞也笑了,就见蒋绍言突然凑近,嘴唇贴耳,说不容易啊可算笑了。吐息缭绕,那一侧耳朵酥酥麻麻的,钟虞过电似的一颤,随即冷瞪回去。 老裁缝笑得眯缝眼,问老规矩吗?蒋绍言一挽袖子,说还是老规矩。 钟虞正纳闷,就见蒋兜兜往旁边一张台子上一跳,接着自己就被塞了纸笔,不知有意无意,蒋绍言的指尖在他掌心滑了一下。 “我说什么你记着就行。”蒋绍言说,说罢抄起一条皮尺,蒋兜兜已经自觉转身,蒋绍言将那皮尺比上他的肩膀。 原来是给蒋兜兜量体。 肩宽、领围、袖笼……钟虞一一记下,见蒋绍言动作娴熟,忍不住问:“你还会这个?” 蒋绍言回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说:“这小屁孩小时候刺挠得很,不愿让人碰,就只能我亲自上手给他量。” 蒋兜兜立马龇牙,见钟虞在旁又赶紧收敛,小声嘀咕:“才不是,别人碰痒痒的。” 蒋绍言叫他把胳膊抬起来,皮尺在胸腰腹上各绕一圈,又状似随意说:“头发也不愿让人碰,都是我给他剪。” 蒋兜兜哼哼唧唧:“丑丑的,一点不好看。” 蒋绍言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别乱动。” 蒋兜兜正要找钟虞撑腰,就见钟虞突然低头,表情似有些沉,他便没敢出声。 蒋绍言也注意到,眼神微微凝起。 蒋兜兜量完,钟虞把那写满数字的本子递还蒋绍言,在店里转了转,听蒋绍言在背后跟老裁缝商量款式和面料。 他注意到这裁缝店实际是两间门面,一个做男装一个做女装,中间一道窄门相连。 心莫名一动,脚步就要过去另一边,蒋绍言在背后喊住他,走过来问:“来都来了,要不要也做一套?” 又是来都来了,钟虞不为所动,面无表情说有衣服,蒋绍言继续加码:“跟兜兜一样款式,一块料子,亲子装。” 钟虞立刻动心了,挑起眼睫无声地看去。蒋绍言笑笑,声音低沉蛊惑:“要吧,我送你。” 等钟虞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到了蒋兜兜刚才站的位置,蒋绍言拎起皮尺就要往他身上比,钟虞抬手阻拦:“干什么?” “给你量身。”蒋绍言顿顿,忽地凑近,声音压低,“还是比起我,你更愿意叫其他人碰你?” 钟虞呼吸一滞,一瞬间浑身似过电般,他竭力克制着,那双好看的眼冷冷盯着眼前这张英俊带着坏笑的脸,才知道着了蒋绍言的道了! 蒋绍言笑意更深,又直起身转向蒋兜兜:“准备好了吗?” 蒋兜兜不知何时拿了纸笔站在旁边,成了刚才钟虞的角色,连连点头:“准备好了!” 钟虞骑虎难下,冷着一张俏脸任蒋绍言摆布,叫转身转身,让抬手抬手。量至腰围,蒋绍言站他身后,皮尺在腰间最细处绕过一圈,略略收紧。 钟虞不由得屏住呼吸。 “放松。”蒋绍言声音传来,灼热气息尽数喷在耳后薄透的皮肤上,“怎么还这么瘦,饭都吃哪儿去了?” 钟虞咬牙:“量就是了,哪儿那么多话。” 蒋绍言指尖掐了个数,转头报给蒋兜兜,才说:“以前我们在一起也是我话多,怎么没听你嫌烦,刚才听我提给兜兜剪头发怎么不吭声?” 为什么不吭声?因为他没想到蒋绍言会给蒋兜兜剪头发,就像当初给他剪一样。 那是什么时候?钟虞分神回忆,对,是那年他生日那天。 两瓣嘴唇紧紧抿着,钟虞打定主意不再开口,蒋绍言便也安静下来,沉默又迅速地丈量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为保证精准,钟虞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单衣,蒋绍言的手指难免触碰到他,钟虞清楚蒋绍言绝非故意撩拨,但他还是觉得痒,仿佛蒋绍言的手是直接按在敏感的皮肤上,麻麻酥酥,从心脏扩散到全身。 只能极力忍着。 好容易捱过去,钟虞松口气,蒋绍言叫蒋兜兜把尺寸拿给老裁缝,他刚要跟上,被蒋绍言一把拉住。 “还不高兴?” 钟虞缄默不语,蒋绍言看他一会儿,压低声音:“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你知道的,我心无旁骛,一片冰心只在玉壶。” 什么冰心?谁是玉壶?钟虞目光闪了闪,朝蒋绍言看去,表面端得平静冷淡,实际远非如此。他当然知道蒋绍言跟刚才那个明星没关系,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不悦。 不仅仅是不悦,而是强烈的不满,气愤,甚至妒忌,叫他生出想把一切都撕毁的冲动。 这股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来得突然,十分强烈,从刚才一直持续到现在,竟然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这一点更叫他不安。 仿佛以前也有过,是什么时候?对了,是蒋绍言回到他们租住的公寓还接人电话的时候,虽然全程说的公事,但只要时间一长,他就会不高兴,然后故意冷脸或者闹出动静,等着蒋绍言赶紧挂电话来……哄他。 就像……现在这样。 这个发现叫钟虞心头一震,猛地甩开蒋绍言的手,朝蒋兜兜走了过去。 蒋绍言原地立了片刻,很快也走过来,面色如常,温声问老裁缝,快年底了,做两套会不会太赶。 老裁缝忙说不会不会,这两套衣服他亲手做,一针一线都不假人手,又说衣服做好了保证好看,参加年会晚会最合适了。 老裁缝这间店制衣也改衣,隐于闹市但名声在外,慕名而来的人不少,甚至不乏明星。他说这不年底了嘛,好多年轻人找来,说要参加什么晚会舞会,要么买的衣服不合适来改尺寸,要么选了布料自己定制,这样不会撞衫。 蒋绍言刚过来,钟虞便走到旁边,背手仰头,假装看墙上挂着的布匹和成衣,老裁缝口音重,他勉强听个大意,而后又听蒋绍言在背后说对,我们公司马上也要办年会。 老裁缝讲年会啊,跟晚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也跳舞吗?蒋绍言便笑了一声,说都差不多。 老裁缝是个有情调的,角落里摆着个老式唱片机,带镀铜喇叭的那种,又操着方言说哎呀跳舞好,我们那时候就喜欢跳舞,除了跳舞也没其他娱乐,我跟我老伴就是跳舞认得的,她喜欢跳舞,最喜欢跳梅艳芳。 老裁缝说着,抬手做了个环抱的姿势:“就这样的交谊舞,第一次跳的时候我太紧张,还踩了两次她的脚,以为肯定完蛋了,谁能想她却觉得我这个人老实不耍滑头。” 蒋绍言扬声笑说:“巧了,我也叫人踩过脚。” 老裁缝惊讶:“你还叫人踩过?什么人敢踩你啊?” “一个……”蒋绍言欲言又止,“一个跳了一半就跑了的人。” “跳一半就跑?”老裁缝扼腕,“那多可惜,怎么也该跳完啊。” 钟虞依旧背对他们,闻言抿紧嘴唇,老裁缝这句说完,他清楚地感到了背后射来一道视线,然后就听蒋绍言说:“是啊,的确很可惜。” 老裁缝十分喜欢蒋兜兜,拿了绍兴那边的特产糕点出来,蒋兜兜美滋滋吃着,老裁缝又给他倒自己煮的奶茶。 蒋绍言说不用麻烦,老裁缝不乐意了,嫌他太客气,说这茶叶还是你爸给拿的,兜兜怎么不能喝? 蒋绍言便承了这好意,也拿了块那糕,自己没吃,而是递给钟虞,等他尝过一口,盯着他的嘴唇问好吃吗。 那糕点外面是一层雪白糯米,里头裹满豆沙,一口下去满嘴糯米的香和豆沙的甜,钟虞觉得挺意外,没想到看着不起眼的糕点吃起来却很不错,他面上淡淡,点头说还行,说完又转头,装作继续打量布匹。 蒋绍言站在旁边没走,默默看他,突然说:“钟虞。” 声音极轻又极沉,轻到耳朵快听不清,沉到心脏被撞出涟漪。钟虞端着无情面目看过去,蒋绍言却没再说,只是弯唇浅笑,颇有深意。 钟虞不由皱眉,心想蒋绍言故弄什么玄虚,就在这时老裁缝又用方言说了句什么,这句他听懂了,老裁缝问蒋绍言,是不是快过生日了,过生日要穿新衣,要不要给他也做一件。 蒋绍言说不用,又说谢谢马叔惦记。 钟虞一愣,他还不知道蒋绍言的生日竟然在年底,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生日?什么时候?” 蒋绍言说12月28号:“正好跟今年公司年会同一天。” 钟虞眼皮跳跳,没接话,又转过了头。 年会,跳舞,踩脚,只跳一半……字字句句直指当年的那场舞,他克制着不去回忆。 吃饱喝足,约好取衣服的时间,正要走,店里一个学徒从隔壁过来,说了句什么,老裁缝便急急忙忙穿过中间那道窄门往隔壁去了。 冥冥中被什么驱使,钟虞下意识抬脚跟上。 隔壁果真是女装,衣料的颜色款式都要鲜艳和多样,中间空地上摆着好几个假人模特,其中一个被不透光的灰布严严实实罩着。 毫无征兆,钟虞心跳加快,朝不知为何也一同过来的蒋绍言看过去,蒋绍言也在看他。对视一眼,两人又不约而同往那被罩着的假人模特看去。 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老裁缝围着那假人模特转了两圈,用眼神示意徒弟,徒弟便抬起手臂,一把将那层布掀开。 一抹红便倏然现于眼前。 就见那模特身上裹着一席鲜亮红裙,裙摆曳地,垂感的布料包住前身、大腿和臀部,却独独将整片后背露了出来。两条细长的飘带在修长的颈后挽了个结,松松地垂在不着寸缕的背上。 钟虞目光刹时一凝。 往事再无法压抑,如瀑如潮瞬间喷涌。 衣香鬓影的舞会,独坐角落的英俊男人。 他一身露背红裙,戴着面具,别扭地走过去发出邀请。 “要跳舞吗?” 男人看他两秒,起身说好。 全场的目光瞬间投来,音乐恰好放到那首《一步之遥》。 后背被宽大的手掌搂住,他姿态别扭紧张至极,只能被对方牵引着前进后退。 前半程一直沉默,跳到一半,男人才第二次开口:“……你是男生,难怪这么高?是男生为什么穿裙子?” 他抬起下巴,露出纤长颈项:“不好看吗?” 彼时,蒋绍言在面具下的脸微微一笑,展露出不同于冷峻外表的温和,低声说:“很好看。” 而此刻,钟虞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怔怔望着这条和当初几乎一模一样的裙子。 他长长地、久久地凝视着,无法自拔不能自已,却不知道旁边的蒋绍言已然转头,深深地朝他望了过来。 第57章 乐声响 他们从来没有完整跳过那一支舞…… 年底年会扎堆, 在纽约这些年,钟虞参加过不少,集中在圣诞前后, 有安诚律所自己的, 也有客户邀请的。 去完裁缝店的第二天, 他接到了一通意外来电。 廖志晖给他打电话,说办事处也要办年会,诚挚邀请他参加, 钟虞说谢谢, 他会考虑。刚撂电话没多久,老陈也打来了, 大概廖志晖知道自己这个主任分量不够,还得老陈这个多年朋友出马相邀,钟虞想了想,这才问了日期,在日历上圈下一笔,松口说会过去。 年会在12月27号,蒋绍言生日的前一天, 地点在一家五星酒店。到了现场钟虞才发现, 一个大宴会厅一分为二, 左边安诚, 右边金权,都在办年会。两家律所楼上楼下,平时抢案子抢客户, 坐个电梯偶遇都要唇枪舌战刀光剑影,就连办年会都选同一天,势要面对面分出个高下来。 廖志晖一身簇新西装, 花大价钱购入的,仔细熨烫过,一丝褶都没有,见到钟虞热情相迎,把他拉到入口最显眼处,扬高调门拖着嗓子刻意说给旁边的听:“哎呦哎呦钟——律——!你可来啦!我们安诚颜值担当兼实力担当!这种场合怎么能缺了你!” 老陈在旁边挤眉弄眼,也附声吆喝,吹得钟虞天上有地下无,旁边金权的两个合伙人面色悻悻,但实在无法森*晚*整*理反驳,因为钟虞实在太顶。论脸,打不过,论气质,没得比,论战绩,更是望尘莫及。 钟虞这才知道为什么廖志晖眼巴巴盼他来,原来是为撑门面,他心里好笑,但也给足面子,笑着喊了声“廖主任”。 廖志晖见他笑就犯晕,怎么有人笑得这么好看,继而又犯怵,浑身一个激灵,因为他想起上次钟虞这样笑着喊他,他没注意洒了一整杯咖啡在身上,折了一件一万多的西装! 廖志晖可不敢再叫钟虞多待,炫耀过了就赶紧把人请进去,然后自己离得远远的,生怕再被迷得着了道。 甫一出现,钟虞就受到热情欢迎,办事处的律师、助理,一个个上前围着他说话、合照。末了,老陈的助理琳达问他有没有抽奖,说廖主任今年下血本要比过金权,还特意安排了抽奖环节,人人都有份。 钟虞便说好,走到抽奖的地方,伸手进密封箱里摸了一张奖券,上书“挂烫机一台”,他不需要更带不走,问谁需要,琳达反应快立刻举手,钟虞便当场送了出去,小姑娘在周围人羡慕的眼神里激动到尖叫。 中途,柏萧红竟然带着一众金权的律师现身。她是金权的执行合伙人,资历深,金权的主任因为身体原因就挂了个顾问的名,相当于半隐退,金权实际就是柏萧红主事。 相比廖志晖,柏萧红就大方许多,依旧标志性红唇波浪,今天穿的是一套紫色裙装,端杯红酒笑意盈盈,从助理到合伙人挨个碰杯,说大家既是竞争对手,也是朝兮相对惺惺相惜的伙伴,祝愿金权和安诚来年都更上一层楼。 见到钟虞,柏萧红面露惊讶,专门走到他面前,两人碰了一杯。钟虞笑说,柏主任好风度。 柏萧红也笑笑,不忘挖墙脚,说如果钟虞回国一定要考虑金权,条件随便开,正好被廖志晖听到,气得半死。 柏萧红带着金权的一帮人大张旗鼓地来,又乌泱泱走了,剩下的人或举杯寒暄或享用美食,钟虞转了一圈,发现一个熟悉面孔。 是上次校庆时见过的梁栩。 问过老陈才知道,原来梁栩受陶青稚推荐在安诚实习,就在老陈带的组里。 钟虞突然休假,后续收购都是老陈跟纽约那边对接跟进。虽然在休假,但钟虞还是无法从工作里完全抽离,抄送给他的邮件一封不落地看完,他往独自呆在角落的梁栩看了一眼,又问老陈:“签约时间定了吗,线上还是线下?” “A&Z那边说是会派人过来现场签。”老陈喝得有点多,满面通红,老大哥似的拍拍他的肩,“你就踏踏实实休假吧,肯定没问题。” 是啊,他在休假。钟虞计算着时间,转眼又过去半月,假期还剩一半,到时候他又该走,不禁感到烦闷。 当然,烦闷的原因还有一层,那就是蒋绍言的生日。不知道也就算了,但现在他知道了,要不要送礼物,送什么礼物,这两天里无时无刻不困扰他。 又或者真的是因为蒋绍言的生日吗?挑一份礼物再大大方方送出去,就真这么难? 实际上他自己清楚,在裁缝店里看到那条裙子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十分不对劲。 以至于连喝多了的老陈都能看出来,拉住他问怎么了啊,有心事啊。 钟虞摇头,淡淡说没事。 奇怪的是,梁栩也显得心事重重,钟虞看过去几次,他都一个人呆坐角落,神情木讷,整个人与周围热闹的气氛完全割裂。 钟虞纳闷,上次见面,梁栩明明是个挺开朗的人,他还记得对方笑起来脸上的梨涡。 年会结束,钟虞是为数不多还保持清醒的,先叫了车把几个姑娘安排回家,嘱咐路上小心,又给喝多了的老陈找代驾。 老陈扒着车门不肯上车,醉醺醺地嚷嚷,平日里的铁齿铜牙这会儿连舌头都捋不直,说钟虞,你、你小子太不地道,我我我以前怎么没发、发现你、你小子这么能、能喝?你深、深藏不露啊! 钟虞没理醉鬼,把人塞进车里,拉过安全带系上,又给何婷打了电话,把代驾师傅的手机号发了过去,然后目送老陈离开。 一回头,就见梁栩还站在路边。 他想了想,朝梁栩走了过去。 梁栩聪明上进,心思玲珑,钟虞很欣赏这类人,而相似的家庭背景又让他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学弟,产生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爱护之情,他问梁栩怎么了。 梁栩穿了身白色羽绒服,双手插在衣兜里,闻言愣了愣,寒风将那张俊秀的脸蛋吹得通红,他怔怔看了钟虞一会儿,小声说没事。 “要送你回学校吗?”钟虞又问。 梁栩轻轻摇头,说这离开学校近,他走两步就到。 钟虞知道他不愿,也不强迫,只让梁栩有事可以找他:“你有我联系方式。” 梁栩这才笑笑,白净的颊边两个显眼小梨涡,说有,谢谢学长。 梁栩也走了,热闹的年会一下散场,只剩钟虞独自站在冷清寂静的街道旁,情绪的骤然坠落叫他有些不舒服。 手机响了声,他立刻拿出来,看清后却又瞬间黯然。 是伊森给他发了信息,纽约那边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了圣诞假期,伊森大概也在度假,给他发了张滑雪的照片,钟虞按惯例已读不回。 手机攥在手里,钟虞转脸看着眼前寂寥的长街,失神地想,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在期待谁的来电? 不多时手机又响,这回钟虞从容举起,却是一愣。 蒋绍言的电话。 响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接了,蒋绍言知道他晚上聚会,问他结束了吗,回没回酒店。 晚上要参加年会而且要喝酒,钟虞就没带蒋兜兜,蒋兜兜跟蒋绍言两人在家。 钟虞正要说话,电话就被蒋兜兜抢了去,小孩跟他腻腻糊糊说了会儿话,才又被蒋绍言接过去。 钟虞这才回答刚才的问题:“结束了,正准备回。” 蒋绍言说:“你和兜兜的衣服做好了,我一并拿了,给你放在酒店前台,记得去取。” 钟虞没想到这么快做好,恐怕是老裁缝加班加点赶出来的。 他说好。 两头同时静了十几秒,钟虞一手举着耳机,另一只手伸进口袋取暖,才听蒋绍言又说:“对了,你还记得那天看到的那条裙子吗?我今天去问才知道,那条裙子已经被人买走了。” 钟虞眼皮跳跳:“或许本来就是别人定制的,被买走有什么稀奇?” 蒋绍言笑了一声:“我就是随口一提,没其他意思。去完裁缝店我还去了个地方,你知道是哪儿吗?” “哪儿?” “我回了我们原来的房子。” 我们,原来,房子……钟虞感到神经被轻轻挑动,听蒋绍言又问:“你猜我去干什么?”语气循循善诱。 明知是陷阱在诱他踩入,钟虞还是控制不住,他想老陈说的一点不对,他明明就是醉了,才会让酒精代替理智掌控大脑,叫他不受控制地遵循蒋绍言的意志,问出蒋绍言想听的话。 “干什么?” 静了几秒钟,蒋绍言轻吐出几个字:“我看了场电影。” 钟虞噤了声,蒋绍言又说不问什么电影吗?接着自顾道出片名,操着英文优雅地吐出一句台词来:“有些人用一分钟过尽一生。” 就是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台词也是脍炙人口,听过一次便不会忘。钟虞脑海中浮现画面来,不大但温馨的客厅,大部分灯都关着,或许留着一盏壁灯,蒋绍言就于这近乎黑暗中独自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目不转睛盯着电视。 而电视里,男女主角正在共舞,背景乐正是那首Por Una Cabeza。 一步之遥。 风似乎将遥远的乐声推到了耳畔,钟虞突然间感到燥热,将羽绒服拉链往下拉了一截,让冷风吹散迟来的酒意。那张漂亮的脸孔变得沉默肃静,许久,沉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虞。”蒋绍言说,“还记不记得,我们从来没完整跳过那支舞。” 是的,他们从来没有完整跳过那支舞。 钟虞沉默。 耳畔乐声未绝,反而越奏越烈,很快就到了高潮,管弦齐奏,万端齐发,丝丝缕缕,涤涤荡荡。 竟叫他感到目眩头晕,心跳不止。 就在这时,蒋绍言突然又话锋一转:“明天有安排吗?一起吃个饭吧。” 钟虞闭了闭眼,将那扰人心智的乐声强行驱赶,蹙眉问:“你不是有年会?” “我不会待很久,开个场就走,结束之后在餐厅碰面,一起吃饭好吗,不会很晚。” 蒋绍言绝口不提是自己生日,只说吃饭,钟虞静了片刻,说好。 挂线后,他站在冷冷清清的街头,突然烟瘾难耐,转身回去酒店楼下的便利店随便买了一包烟,接着走去大堂角落的吸烟房,这么巧竟然碰到了柏萧红。 柏萧红手指间夹了根抽了一半的细长女士香烟,愣了愣,随后朝他露出微笑。 钟虞也笑笑,走到另一边角落,面朝窗外无声地抽完一根。柏萧红灭了烟,走过来问他:“钟律要回吗?稍你一程。” 第58章 论爱情 爱上蒋绍言,就像呼吸一样容易…… 柏萧红开的是辆红色保时捷, 就停在地下车库。钟虞坐上副驾,告诉了她自己住的酒店的地址。 柏萧红闻言惊讶,侧头看他:“钟律, 我记得你好像就是本地人吧, 怎么回来不住家里还住酒店?” 钟虞正系安全带, 动作一顿,紧接着若无其事道:“房子卖了。” 柏萧红弯起红唇笑了笑,在导航中输入地址, 发动了车。 保时捷从地库驶出来, 平滑地汇入主街,柏萧红接着刚才的问题又问:“钟律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 应该很有感情吧?” 钟虞没立刻回答,侧头看了柏萧红一眼。严格来说,他和柏萧红算不得熟,只在纽约时短暂打过交道,柏萧红代表西北集团进驻Judith做尽职调查,几番接触他就知道这人不简单,谈判桌上雷厉风行, 社交场上更八面玲珑。 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女性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圈子里爬到顶层, 能力手段都只会更强。 这个话题倒也契合两人不太熟的情况, 钟虞把问题又抛了回去:“柏主任也是本地人?” 做律师没有省油的灯, 察言观色都是人精,柏萧红立刻听出他不愿谈这个话题,说了句“我是来这儿读书然后留下的”, 之后就识趣地不再提。 车里便静下来,上了高架,远远地能望见北边平房连片的老城区, 被四周拔地而起的高楼包围,像是块被遗忘的洼地。钟虞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车玻璃上印出一张冷漠的脸。 又过一小会儿,柏萧红开口,问他介不介意听听广播。 钟虞说不介意,柏萧红便点开广播,扭了半圈调频按钮,调到了一个似乎是深夜情感频道,听众正给主播打热线,哭哭啼啼又拖拖拉拉地诉说着婚姻的不幸。 这实在不像柏萧红会听的内容,钟虞跟着听了一会儿,没忍住朝她看。仿佛知道钟虞在想什么,柏萧红一边瞄后视镜打灯变道,一边故作夸张说:“看来你对我是一点不了解啊,你都不知道我最厉害的是打离婚官司吧。” 钟虞是真不知道,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难以想象柏萧红这样一个人物会打一地鸡毛的离婚官司。 “看别人犯错误,自己才能不犯相同的错误,这是我当初打离婚官司的初衷。” 柏萧红顿了顿,想起自己两段失败婚姻,又无奈笑笑。 大概夜深人静容易卸下防备,又或者刚才同样的借烟消愁叫柏萧红产生一种惺惺相惜之情,她忍不住又说:“但没什么用,看别人犯过的错,到自己身上其实也不能避免,甚至自己犯过的错,也吸取不了教训,还是会一遍遍地再犯,所以说历史就是不断重演,人生就是不断重复。” 历史不断重演,人生不断重复……钟虞心中一动,他看向柏萧红。 “怎么说呢,人会重复同样的错误……”柏萧红也朝他看了一眼,突然感性地说了一句,“也会爱上同样的人。” 重复同样错误,爱上同样的人。 这话叫钟虞陷入短暂的沉默。 感谢办事处众人的大嘴巴,钟虞知道柏萧红离过两次婚,一个情路坎坷还专门给人打离婚官司的律师…… 钟虞便也笑了笑,有些意味不明,转脸问柏萧红:“柏主任难道还相信爱情?” “当然相信,为什么不信。”柏萧红毫不避讳,“虽然我自己经历过失败婚姻,还经手过那么多案子,但我依旧相信爱情。” “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柏萧红一愣,继而笑笑:“钟律,用不用一上来就问这么深奥的问题?搞得我感觉好像回到学校在答辩。” 钟虞耸耸肩:“抱歉,我就是单纯好奇,柏主任如果愿意就随意说说,我随便听听。” 柏萧红倒不随意,反而认真想了想:“在我看来的话,爱情是勇气,也是底气,是可以保护你的盾牌。” 钟虞沉默了片刻,扯扯嘴唇反问:“难道不是盲目,是风险,是可能刺向你的匕首吗?” 柏萧红又一愣,内心十分讶然。正巧红灯,她便踩下刹车,扭头望向钟虞。那张不论男女看了都会觉得自惭形秽的脸上,此刻写满凉薄与不屑。 柏萧红巧舌如簧,这会儿突然不知该怎么接,半晌,红灯跳绿,她开车驶过路口,才说:“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不是有句话吗,爱上一个人,就等于亲手给了对方伤害你的权利。钟律你是这个意思吗?” 钟虞淡淡道:“差不多。” 柏萧红笑了笑:“其实我觉得咱们俩应该是同样的人,都是很理性的那种。” “理性是职业需求。” “是,做律师要求时刻保持理性,但过于理性就会导致过于悲观。”柏萧红看他一眼,“我这人有话直说,你别介意。钟律,我是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悲观的人。” 钟虞没接话,柏萧红便自顾继续:“你说的对,爱情是风险。其实不止爱情,任何情感,亲情、友情,只要敞开心扉就是件危险的事。现在网上不是流行讨论原生家庭吗,牵绊最深,伤害也最深。但人不可能活在没有感情的沙漠里,这是不现实的,生命需要靠感情来滋养……” 柏萧红侃侃而谈,因此并没注意钟虞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冷色。 之后钟虞随意扯了个案子把话题转开了,等到酒店,他下车,站在车旁跟柏萧红道谢告别。 柏萧红从车窗探头说不客气,随后一脚油门离开,后视镜里见钟虞转身进入酒店,身影清瘦挺拔,也意外地十分沉重寂寥,周围明亮的光仿佛只是无力地打在他身上,而不能真的照亮他。柏萧红突发感概,这个年轻俊美又能力超群的同行身上,许是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钟虞不知道柏萧红所想,进大堂后他先去前台,一问果真有他东西。前台拿给他,是个防尘袋,里面挂着一套西装。 拎着西装回房间,他没着急打开,先脱衣洗澡,洗去一身寒冷与酒意,才裹着浴袍走到衣帽间,站在等身镜前,将那防尘袋的拉链拉开,把西装拿了出来。 一共三件,衬衫、西裤和一件外套。穿上后,钟虞对着镜子照了照,肩线平整,腰腹臀腿均完美贴合,剪裁的确不输所谓大牌,一时不知道是该夸老裁缝手艺好,还是该夸蒋绍言量得准。 他随即又脱下,重新挂好,没着急穿上睡衣,只穿条内裤,就这样近乎赤裸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静了片刻,弯腰从柜子深处拿了个盒子出来。 盒盖打开,里面赫然是那条在裁缝店看到的露背红裙。 他将裙子拎起,下意识动作十分小心。丝绸的料子光滑如水,轻轻一展就垂了下去,裙摆恰好到脚背。 裙和人在镜子里重合了,好像真的穿上了似的,钟虞看得入神,那红颜色极正,红得像火,叫他感觉全身被烈火舔舐,混合着体内酒精,瞬间从头皮到脚趾都在燃烧和战栗。 是的,这条裙子被他买了下来,鬼事神差,就在去裁缝店的第二天,他自己又回去了一趟,花了三倍价格,并请老裁缝为他保密。 老裁缝当时在老花镜后的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说这是别人定的啊,你买回去干什么?送人吗?那尺寸也不合适啊。他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知道他想买,就说没关系。 老裁缝便给顾客打电话商量,挂了电话,说没问题客人同意了,顿了顿,那双有些混浊的双眼再次投向他,说,你要是不着急就等等吧,我把尺寸给你改改。他说行,我的尺寸您不是知道吗?老裁缝倒也不意外,给他倒了杯水,叫他坐,随后便从模特身上解下那条裙子坐回缝纫机后面。 他端着水杯,找了把椅子坐下,闭目安静等待,听那缝纫机笃笃笃响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老裁缝改好了,装进盒子里交给了他。 此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钟虞突然觉得,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在蒋兜兜问他想不想蒋绍言的时候,在蒋绍言要求看他的伤疤他没有拒绝的时候,在蒋绍言从背后搂住他他浑身颤抖的时候,在蒋绍言亲吻他的头发叫他心中悸动的时候,在看到柳眠难以控制妒意和戾气的时候,在看到这条裙子的时候。 在看到这件裙子的时候,他脑海里只一个念头——他竟然想再次穿上,和蒋绍言再跳一次舞! 那时他便知道,他爱上了蒋绍言。 再一次爱上了。 柏萧红的话是对的,人不会从过去的错误里汲取教训。历史不断重复,人也不断重复,重复同样错误,爱上同样的人。 当年如何爱上蒋绍言,如今就如何再一次爱上。历史重演,可笑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可以游刃有余。 爱上蒋绍言,就像呼吸一样容易。 裙子叠起收好,重新放回盒子里,塞进了衣柜最深处。 钟虞走到沙发边,从买来还没抽完的烟盒里又敲出一根烟来点燃,长吸一口后夹在两指间,拿出手机。 刚才在车上,蒋绍言给他发来餐厅地址,他没回。此刻再看那条信息,他动动手指回复了一个【好】。 在发出去那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59章 楼顶上 “蒋绍言,生日快乐。”…… 这些年来, 每年蒋绍言生日,蒋西北都会亲自拟定菜单吩咐保姆准备饭菜,然后叫蒋绍言推掉应酬, 带蒋兜兜回去一起吃饭。 原先的蒋西北并非如此, 他粗人一个, 妻子过世后忙事业,对蒋绍言是严厉有余关心不足,自己的生日都不在意, 更别提会费心去记蒋绍言的生日。也就是生了场病再加上蒋兜兜的出生, 蒋西北才大彻大悟,开始对这些原先不重视的细节上心。 虽然蒋绍言说有安排, 但蒋西北还是叫他回去吃饭,一天三顿饭,总不可能顿顿都安排出去了吧,总之必须得回。 蒋绍言便在28号这天中午带蒋兜兜一起回去了蒋西北的别墅,保姆章姨早做好菜,酒也温上了,洗净手直接开饭。 饭桌气氛挺和谐, 蒋西北已经准备开始化疗了, 他还是瞒着蒋绍言, 不想喜庆日子提晦气的事, 也叫保姆司机全都不许说。 祖孙三人一起吃了长寿面,蒋西北还小酌两杯绍兴黄酒,想着说声“儿子啊生日快乐”, 又觉得尴尬和矫情。直到蛋糕端上来,蒋兜兜插蜡烛唱生日歌,末了大喊“爸爸生日快乐”, 蒋西北才顺势把那句不好意思的祝福讲出口。 吃过饭,蒋兜兜钻进去后院大棚看草莓,花差不多掉光,原先开花的地方结出了细长青涩的果,很快就要进入膨大期,然后就能摘了。蒋西北看蒋兜兜时眉开眼笑,转脸再一看蒋绍言,心又往下沉。 这人还高高大大地站在这儿,但看魂,怕是已经飞了。蒋西北没忍住,哀切地唤了一声:“儿子啊。” 蒋绍言朝他看来。 蒋西北欲言又止,他已经知道钟虞只是休假才会多留一段时间,不久之后还是得走。他往远处的蒋兜兜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不爱听,但……那个人,你留不住他的,他迟早还是得走,儿子啊你……” 蒋西北想叫蒋绍言不要陷进去,但有什么用呢,蒋绍言已然陷进去了,这些年人不在眼前都念念不忘,如今就在眼前,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蒋绍言眼神暗了暗,低声说:“我知道。” 蒋西北想问他知道什么,蒋绍言又笑了笑,自嘲且无奈:“但我没办法,爸,您知道的,我爱他,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他了。” 蒋西北一下愣住,因为这声爸,更因为蒋绍言突然的敞开心扉。 知子莫若父,蒋绍言这句“爱上”,蒋西北太清楚分量究竟有多重。 父子俩同时安静下来,蒋西北的手不停颤抖,只能紧紧握着拐杖来缓解,那根拐杖叫他压得深深地杵进脚下的泥地里。 半晌,蒋西北松开手,认命般长叹:“过了今天你就三十一了,我知道你从小看着不声不响,其实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你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你放心,我不会干涉,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还有就是不能伤害到兜兜,这是底线。” 蒋绍言目光一凝:“您为什么觉得兜兜会受到伤害?” 蒋西北冷冷道:“钟虞这人没那么单纯,我早跟你说过,他这人心硬,更心狠,有些事我是不想叫你知道,但……” 但蒋绍言铁了心,他无计可施,终究还是不想看蒋绍言错下去。 “唉……”蒋西北又一声长叹,“就算我告诉你恐怕你也不信,你要是真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去查查他叔叔的事吧,他叔叔叫钟薛。” 蒋绍言皱眉:“他还有个叔叔?” 他只知钟虞有个奶奶,差不多在钟虞当年怀孕前后就突发心梗去世了。 蒋西北冷笑:“你看,他连他有个叔叔都没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他心虚,他害怕,他不敢!我也不跟你说,省的你觉得我骗你,我相信你能查得出来。如果查清楚之后你还是这种想法,那我无话可说。” 蒋绍言沉默一阵,说好,又问:“当年您找到钟虞是不是赵德青牵线?” 蒋西北愣了愣,事到如今,索性认了:“是,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这几年跟他往来也少了,你也不要纠缠不放,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赵德青这人没表面看起来那么好相与,合作不成也不要弄成仇家。” 想起那日赵德青摆在明面上的威胁,蒋绍言眼神一暗。 就在这时,蒋兜兜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蒋西北便打住话头,而且他也无话可说了。 蒋兜兜喊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大草莓!小心翼翼从藤上摘下,高举着兴冲冲跑到蒋西北面前:“爷爷,好大——的草莓,给你吃!” 蒋西北的心又暖了,却没伸手,而是对蒋兜兜说:“今天你爸过生日,这个草莓给他吃好不好?” “好啊!”蒋兜兜又把那颗草莓高举到蒋绍言面前,眼睛明亮闪着光,“爸爸吃!” 蒋绍言微笑接过,直接咬了一口,皱眉说“怎么这么酸”。蒋兜兜不信,就着他的手把剩下半边吃了,顿时睁圆了眼:“你怎么骗人啊,明明就是甜的!好甜好甜!” 蒋西北没尝,光看这父子俩,他就已经甜成蜜了,然而这种日子不知道还能过多久,又悲从中来。 蒋兜兜又跑回去,蹲在一排排草莓藤间仔细翻找,又叫他找到一个红彤彤的大草莓来,小心地揪下,仔细地拿袖子擦掉表面的泥,先是看了蒋西北一眼,然后递给蒋绍言,趴在他耳边轻轻说这是给小虞儿的,叫蒋绍言别吃。 自以为声音很小,蒋西北还是听到了,只能装没听见。蒋绍言说好,找保姆要了个保鲜袋装起来,又回客厅待了一会儿,便说要走。 蒋西北知道公司今天年会,也知道蒋绍言肯定约了钟虞,他没拦着,跟蒋兜兜两个目送他出门,上车,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蒋兜兜问:“爷爷,你干嘛叹气?叹气容易老的,我不想叫你老了。” “爷爷错了,爷爷不叹气。” 午后阳光照在一老一少相携的背影,蒋西北带蒋兜兜穿过花园往别墅走,他说:“爷爷不老,要一直陪兜兜。” * 蒋绍言把车开出了别墅,先在路边停下,又给上次找的那人打电话,叫他查叫钟薛的人。 对方问了些问题,蒋绍言把知道的都说了,对方问要知道这个钟薛哪些方面,蒋绍言说全部。 对方回复行。 之后蒋绍言便回公寓,洗澡,剃须,换衣,打上领带,戴上袖扣,最后是手表,手腕翻转看一眼时间,六点准时出门。 年会七点开始,跟钟虞约的是八点,都在西北集团旁边的那家星级酒店,前者在二楼宴会厅,后者在酒店顶层的花园餐厅。 蒋绍言出门的时候,钟虞也同时出发,到酒店的时候西北集团的年会还没开始。 在门口碰到一个熟面孔,是郝家明的一个手下,之前谈收购的时候接触过,钟虞便请对方带自己进去,说想瞻仰一下他们蒋总的风采。 宴会厅场地开阔,恢宏的水晶灯高吊顶,柔软的织物地毯,酒水美食,衣香鬓影,场面十分盛大。钟虞站在一处隐秘角落,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舞台,等待灯光暗下,主持人出场,宣布年会开始,看过一段十分钟左右的视频,蒋绍言便出现在台上,站在追光的中央。 总结,感谢,展望新一年。台下众人热切地仰视着这位年轻沉稳的掌舵者,眼中流露着敬佩与钦慕,期待着他带领他们在未来走向一个新的高度。 钟虞站在人群之后远远地看,突然想,他和蒋绍言,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一个在幽暗角落,一个在明亮舞台,谁又能想到他们之间会有那些复杂的纠葛? 这样一想,竟生出隐秘的快感来。 眼看蒋绍言的发言就要结束,钟虞又最后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他目不斜视步伐很快,因此没注意郝家明就站在门口,而郝家明却一下注意到他。 看着眼前掠过的倩影,郝家明动动嘴唇,“钟律”两字到了嘴边,愣是没喊出口。 他看着钟虞,看着那道修长的背影,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闪现一组数年前的画面来。 当时也是年会,然而并非寒冬腊月,而是初秋九月,蒋绍言也还不是集团总裁,只是蒋西北的助理。 那一年年会突然提前,还在最后加了场舞会。他中途去了趟厕所,回去的时候站在门口,就听里头换了首歌。 一首探戈舞曲。 Por Una Cabeze。 一步之遥。 身体情不自禁随音乐摆动,就在这时,宴会厅的门突然打开,从里头跑出来一个红裙姑娘。 那姑娘个头可真高啊,火红的裙子,裙摆垂地,露着整片雪白脊背,黑色面具遮住大半张脸,正同郝家明擦身。 郝家明惊鸿一瞥,就那短短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个绝顶靓的大美人。 他也是后来才听说,在角落独坐一晚、打发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蒋绍言,和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跳了支舞。 准确说是半支。 因为那姑娘半途跑路,还正好被他撞见。但他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只呆呆地看那姑娘从旋转楼梯跑下去,许久回不过神。 身后传来热烈的掌声,郝家明一个激灵,怔愣几秒才意识到今夕何夕,抬起胖乎乎的手指揉一揉眼,再一看,钟虞却已经不见了。 * 钟虞直接去了楼顶的餐厅。 他猜蒋绍言应该是包场了,到餐厅报上姓名,服务生领他进去,果然如此。 偌大的餐厅只靠窗摆了一张桌椅,其他全撤了。桌上铺着雪白餐巾,面对面摆着两副光亮的餐具,中间还有装点的鲜花和烛台。 钟虞扫了一眼,心说真是幼稚啊。 楼顶餐厅包场请吃烛光晚餐,看来这事是过不去了。 都三十一了,过了而立之年,管着那么大一间公司,怎么还这么幼稚。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钟虞并不着急,他跟服务生说没事,不需要他们在跟前,等人森*晚*整*理走了,他伸手推开玻璃门,站上了外面空旷的露台。 这一晚,不知是不是因为蒋绍言的生日,月亮格外圆,连风都变得温柔,吹在脸上一点不冷。 钟虞走上前,凭栏远眺,看眼前矗立在夜色里的西北集团大楼,看远处连片的城市灯火,以及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 他一动不动,背手昂头,定定地看,直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问他,这里高吗,是不是能看很远? 钟虞听出了是谁,没回头,蒋绍言比他想得来得更快,他原以为开过场,蒋绍言起码还得端杯酒跟一众人共襄盛举,不会这么快上来。 蒋绍言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之前说过,在Judith顶层的花园餐厅,他不知道站得有多高看得有多远。蒋绍言记下了,这会儿故意问他,可见他的想法一点没错,这男人就是幼稚,心眼比针尖还要小。 钟虞心里发笑,还是不回头,等蒋绍言走到他身边跟他并肩,他才轻轻转头,笑着说:“看得高,也望得远,谢谢蒋总请我来这儿了。” 蒋绍言便也笑,眉眼深邃俊朗,叫人怦然心动。 “蒋绍言。”晚风吹在耳畔,钟虞深深看他,“生日快乐。” 白天听了蒋西北和蒋兜兜说生日快乐,刚才在年会,助理和几个知道他生日的高管也祝他生日快乐。这么多句里,这一句是蒋绍言最想听的。 他问钟虞:“饿了吗?” “有点,午饭没怎么吃,就等晚上这顿大餐了。” 难得从钟虞嘴里听到俏皮话,蒋绍言目光闪了闪,朝他伸手:“那走吧,带你进去吃饭。” 那只手坚定宽大,笔直地冲他伸出。钟虞垂眸看着,半晌,轻轻握了上去。五指紧扣,掌心相贴,他红唇一弯笑着应道:“好啊。” 第60章 被偏爱 “任何事,只要你想,我都答应…… 回去温暖的室内, 蒋绍言绅士地帮钟虞拉开椅子,等他坐下,自己才走去对面, 叫服务生拿了菜单让钟虞点菜。 翻开一看, 全是中餐, 钟虞抬头又打量了一圈餐厅装潢,鸢尾花造型的壁灯还有彩绘玻璃顶,一看就是间法餐厅, 怎么吃中餐。 蒋绍言看出他的疑惑, 说:“我另请了厨师。” 所以不光包了餐厅,还把人家厨房也占了, 钟虞对此只想评价四个字:有钱任性。 但比起西餐,他的确更想吃中餐,毕竟西餐在国外天天吃。点了几道合口的菜,辣和不辣各半,蒋绍言又添了两道,在精不在多,两个人够吃就行。 服务生拿着菜单要走, 钟虞叫住, 转脸问蒋绍言:“我带了瓶红酒过来, 要喝点吗?” 蒋绍言有些意外, 随即点头,钟虞便请服务生把他带来的那瓶红酒开了醒上。等人走,蒋绍言笑问:“这算什么, 生日礼物?” 钟虞没答,也意味不明地笑笑,蒋绍言凝眸望去, 今晚的钟虞似乎格外不吝啬笑容,那张漂亮的脸极为明媚生动,是记忆里少有的模样。 菜一道道上得很快,酒也醒好,两人举杯轻轻一碰,钟虞浅呡一口,咽下去的同时目光就将蒋绍言打量了一个来回。 蒋绍言身高肩平,天生的衣架子,什么衣服都穿得起来,而且穿得绅士优雅,有韵味有气场。 领带袖扣,光洁的下颌,一丝不乱的头发,看得出蒋绍言特意打理过,或许为了年会,又或许为了这顿饭,都不重要。 钟虞打量蒋绍言的同时,蒋绍言也在不动声色打量他,黑色暗纹印花的外套,没系扣,露出里面的薄荷绿衬衫。绿色挑人,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嫌淡,偏叫他穿得浓淡和宜,格外清丽。 所以刚才钟虞在年会甫一露面,哪怕站在角落,他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看完打扮,两人目光又同时上移,四目对上,心照不宣地笑笑,蒋绍言用公筷给钟虞夹了块辣排骨:“不是饿了?吃菜。” 边吃边聊,话题大多集中在蒋兜兜,偶尔点评一两句菜的口味。钟虞问这厨师是不是专门做川菜的,口味这么地道。 蒋绍言说是,就是专门做川菜的。 钟虞便轻轻一笑,挑眼看蒋绍言,请川菜的厨师上法餐厅做饭,是给你过生日还是给我过生日? 蒋绍言也笑笑,问有什么区别吗? 钟虞不再言语,低头继续享用美味。 不光菜品可口,餐厅里还放着音乐,旋律轻快,气氛十分融洽惬意,至少表面如此。 但蒋绍言的心情却截然相反,他不动声色,谈笑风生,言笑晏晏,只在钟虞低头的间隙露出深长的眼神。 喝完一杯倒第二杯时,钟虞才说:“这酒不算礼物,其实我还真的认真想了想送什么给你,但好像你什么都不缺,我就没买,想着当面问问你想要什么。” 蒋绍言坐在对面,听他坦诚的一席话,修长的手指捏着杯柄晃了晃,淡淡一笑,问:“想要什么都行吗?” 钟虞爽快说都行:“只要我能买得起。” 蒋绍言随即说:“我不要东西。” 不要东西?那要什么?钟虞垂眸,片刻后缓缓抬起,见蒋绍言在看他,便笑了笑:“那你说一件我能做到的事吧,就像你当初为我做的一样。” 服务生上完菜就退回了后厨,识趣地不打扰客人用餐,偌大的餐厅只剩他们两个人。鸢尾花造型的灯具别致朦胧,玻璃窗上的彩绘神秘厚重,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缠,彼此相对,静默无声,任由思绪被一同拉回六年前。 钟虞说的是那年他过生日,蒋绍言给他剪头发。 彼时三月,冬末初春,正是冰融雪消万物勃发的好时节,但钟虞清楚记得他那时心情不怎么好,一是身体日渐笨重,做什么事都不方便,连挽个裤腿都得蒋绍言蹲下来代劳,二就是论文接近尾声,答辩近在眼前,他几次想熬夜准备都被蒋绍言抓包,强制熄灯睡觉,之后蒋绍言更以担心他起夜不方便为由,夹着枕头被子过来和他睡一张床,叫他心情复杂,心安的同时又感到说不出的烦躁。 因为长期不出门,钟虞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常常不知道今夕何夕,也就是蒋绍言出去上班他才知道哦今天是工作日,蒋绍言在家休息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周末了。 印象里那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他记得自己一大早就坐在卧室书桌前,根据陶青稚的意见在电脑上最后一遍修改论文,头发不知不觉间长长了,总是垂下戳着薄薄的眼皮,被他烦躁地用笔帽夹起来,没一会儿就又松了,还得再夹。 大概荷尔蒙作祟,一点小事都叫他抓狂,何况肚子里那个小东西也不安分,动来动去闹腾个不停。他猛地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打算出去到阳台上看看花透透气,刚一开门,却发现蒋绍言还在。 愣了愣,看一眼日期,明明周三,蒋绍言怎么没上班? 不仅没走,还背身在厨房里捣鼓,他悄声走过去,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直到蒋绍言回头在地上一堆塑料袋里翻找什么东西才发现他。 玻璃门拉开,蒋绍言穿着围裙,衣袖也卷到了小臂,探身问他怎么了,想喝水还是饿了,还是肚子里的小家伙又闹了。 “你怎么没上班?”他不悦地皱眉,明明记得蒋绍言一早就出了门。 “今天不去了,在家。” 虽然狐疑,但他没再追问,转身却又见客厅茶几摆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顶端用丝带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是个蛋糕。 蒋绍言走过来看他怔愣的表情,突然笑笑,说:“今天你过生日,是不是忘了?” 钟虞是真忘了,往年都有人替他专门记着想着,原以为今年不会再有了,所以大概潜意识里他自己也不愿去想,没想到还有人替他记着。 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蒋绍言。 所以蒋绍言才没上班,一大早出门是买菜买蛋糕去了。 之后沉默地回房间,对着电脑却心不在焉,中午蒋绍言敲门喊他吃饭,过去一看,全是他爱吃的菜,一大份水煮牛肉摆在中间,还有那个蛋糕。 吹蜡烛、许愿、切蛋糕,蒋绍言还给他唱了生日歌,又下厨去煮长寿面,煎了圆圆的荷包蛋,码上碧油油的上海青,问他有什么想要的礼物,见他不回答,又循循善诱地问他想不想出门看场电影,顺便抓几只鸭子回来。 “想抓多少只都行。”这是蒋绍言原话。 他默不作声,扭头看了眼多宝阁上摆着的一排鸭子,又转回来看蒋绍言。 男人正好坐在从窗外照进来的一束阳光里,年轻俊朗,眉目温柔,彼此对视,他说不要礼物:“我想剪头发。” 蒋绍言愣了愣,说行,带你出去剪。 “不要。”钟虞还记得自己说,“我不想出去。” 又要剪头发又不想出门,简直无理取闹,现在回想,真应了那句——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蒋绍言脸上却没见丝毫不悦,沉默了一阵,轻声问:“那在家里,我给你剪?” “……嗯。” 草草收拾了餐桌,蒋绍言让他先在家里等会儿,困了就睡一觉,随后披上外衣出门去了。 钟虞慢慢踱去阳台,靠在躺椅上,无聊地望向远方,再伸手拨弄拨弄眼前的花,又或者低头,看一眼隆起的肚子,手指轻轻搭上去隔着衣服摸一摸。 阳光暖人,像在身上盖了层密密绒绒的毯子,不知不觉快睡着时,蒋绍言回来了,拎着一袋东西,打开一瞧,是理发店那种专用理发剪,夹子推子,还有块罩在身上的围布。 “去了趟理发店,观摩Tony老师剪了两个头。”蒋绍言伸出手指咔嚓咔嚓比划着剪刀,笑问他,“你真的确定要我给你剪?” 钟虞说确定。 蒋绍言说行吧,洗手挽袖,从餐厅搬了把椅子,对他说:“过来,坐这儿。” 他便慢吞吞走过去坐下,面冲阳台,蒋绍言将那条新买的围布一展,往他身上一罩,问他想剪多短。 “随便。” 又一个任性的回答。 蒋绍言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说刚才在理发店,他听人说头发有四不剪,正月不剪,生日不剪,雷雨天也不能剪。头发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了会不吉利,问他确定要在生日这天剪头发吗。 “你怎么还迷信?” “不是迷信,就是……”蒋绍言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深长,他那时看不懂,现在想,蒋绍言或许自己不迷信,但是到他身上,便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不信的也变得相信。 他当时面无表情,心中凉薄地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一出生父亲就去世了,另一个不知所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最爱的奶奶与世长辞,临终前却亲手捅他最重最狠的一刀,所谓叔叔更是把他推向这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不过剪个头发而已,他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是有种说法,叫头发是三千烦恼丝,剪了就没烦恼了,我看挺适合过生日剪的。”他扯扯嘴角,“来吧。” 蒋绍言便不再说话,静了片刻,突然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他一怔,就见蒋绍言单膝跪他面前,认真地说行,你想剪就剪,剪了就不要再有烦恼,这辈子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此刻同蒋绍言对视,共同回忆这段过往,钟虞心情意外地十分平静,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多年后想起,仍能将当时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事实。 回头看,其实那天一点也不平常,天更蓝,阳光更灿,阳台的花更红,连树梢上的鸟也比平时叫得更欢。 那个生日叫他永生难忘,这些年他没再过过生日,但头发还是要剪的,每当坐在理发店的椅子里,面对镜子,他总会恍神,不可遏制地想起那天,想起蒋绍言站在他身后,耐心又认真地给他剪头发。 是不是每落下一剪,蒋绍言都会在心里默默祝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所以今天蒋绍言生日,他也想让他快乐,他也想满足他的愿望。 从回忆里抽离,钟虞看了眼端坐对面的英俊男人,微微敛了笑容,认真地说:“任何事,只要你想,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60-70 第61章 草莓吻(一更)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蒋绍言深深地看向钟虞, 说不急,先吃饭,吃完再说。 吃完饭, 服务生撤了餐盘碗筷, 换上吃甜品的碟子刀叉, 紧接着推上来一个蛋糕。 那蛋糕表面抹了层白色奶油,其他什么也没有,唯一点缀就是正中央一颗红彤彤的大草莓。 钟虞奇怪, 心想这蛋糕也未免太素了。蒋绍言便把这草莓的来历跟他一说, 钟虞即展颜:“这草莓是兜兜摘的?” “嗯。”蒋绍言说,“我想干脆就搁蛋糕上好了, 兜兜还特意嘱咐我不能吃,说给你的。” 说罢他便拿起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块三角,连同草莓一起装在碟子里递给钟虞。 “这怎么好意思?”话是如此,钟虞一点不客气,手指一捏草莓尾巴上的梗咬了一口, 旋即皱眉, “怎么这么酸?” “酸吗?”蒋绍言想起他吃的那颗, 明明还挺甜的, “酸你就别吃了,给我。” 钟虞便隔着桌子把那颗他咬了一半,还带着他牙印的草莓递到蒋绍言盘中, 蒋绍言二话不说拿起来就吃,刚嚼一口突然停下,深深地往钟虞看了过去。 钟虞装不下去了, 笑得眼弯似月,面庞如花,促狭地望着蒋绍言:“叫我说什么好,堂堂大总裁,怎么这么好骗?” 蒋绍言也短促地笑了一声,没反驳,将那半颗草莓在齿间细细磋磨,咀嚼,咽下甜甜汁水,拿起餐巾优雅地一抹嘴角,随后露出诧异的表情:“甜的吗?我怎么没尝出来。” 钟虞一愣,盯着蒋绍言看,见他表情不像作假:“不是吧就是甜的啊,你该不会味觉有问题。” 蒋绍言但笑不语,突然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对面。 钟虞又一愣,仰头看站在旁边的高大男人:“怎么了?” 蒋绍言伸手拉他,将他也拉起来,直到两人面对面站着才说:“我想再尝尝,确认到底是不是甜的。” 草莓都吃完了怎么尝?钟虞狐疑:“你要尝什么?” “尝你嘴里的味道。”蒋绍言问,“给吗?” 钟虞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却装作若无其事般笑笑,眼波流转朝四下看去:“在这儿?虽然你包场了,但随时可能有人过来,大庭广众的,你确定要在这儿把舌头伸进来尝我嘴里的味道?” 蒋绍言叫他直白的语言激得双目泛红呼吸粗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就往窗边走。 钟虞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被推到了窗户旁边,后背压到了彩绘玻璃上。 蒋绍言反手一拉,不透光的帘布便将他们两个严严实实罩住。蒋绍言一手紧扣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撑在玻璃上,俯身凑近。 钟虞微仰起头,在近乎黑暗中寻到了蒋绍言一双极亮极深的眼睛。 彼此对视,谁都没说话,钟虞就见蒋绍言突然笑笑,目光往下走去,滑过他的鼻梁落到他的唇上,从唇角到唇珠,从唇瓣到唇缝,一寸一寸以眼神摩挲。 那眼神凶悍热烈,又细致温柔,带着十足的占有欲和压迫感,如有实质般,像灼烧的烈火,又像温柔的凌迟。钟虞感到了喉间的紧涩,喝进身体里的酒仿佛被一把点燃。 身后是神秘斑斓的彩绘,身前是高大炽热的男人,当眼神再一次对上时,他便再忍不住,仰起头,张开了嘴唇。 蒋绍言旋即吻住了他。 唇舌失守,口腔每处都被狂热地扫荡,蒋绍言毫不留情地汲取品尝,钟虞感到全身发烫,耳边尽是下流的水声,情不自禁伸手环住蒋绍言的脖子,才叫自己不至于软倒。 一个激烈的吻过后,两人短暂分开,呼吸都有些急促。相互看了一眼,蒋绍言把额头抵在钟虞的额头上,笑着说:“确实是甜的。” 身体几乎没有缝隙地紧贴在一起,钟虞明确地感受到蒋绍言那玩意儿正十分精神地杵着他。 钟虞调侃:“好精神啊你。” 蒋绍言清嗓掩饰尴尬,身体往后退开了些,视线仍盯着钟虞:“我是个有正常生理功能的成年男人,面对我喜欢的人,没反应才不正常。” 喜欢……钟虞没做声,只扬唇笑笑。 这个笑反叫蒋绍言的心又往下落了落。 光从钟虞身后照来,玻璃上的彩绘便为那张白皙面庞着下艳丽又诡异的光影,危险,但诱人沉沦。 蒋绍言复又凑近,用很低的声音问:“今晚别走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钟虞沉默了几秒,往下扫了眼,抬头:“回家?你这样能回家吗?不怕下楼叫人撞见,明天就上头条。” “上头条也不怕。”蒋绍言在他嘴上温柔啄吻,继续试探,“那就在酒店?” 钟虞似乎犹豫了片刻,说好。 等两人都平复下来,便从餐厅离开,中途蒋绍言打了通电话,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等他们到楼下的套房时,已经有人拿着房卡在门口等了。 蒋绍言接过房卡将门打开,先让钟虞进去,自己跟在后面,然后关门落锁,打开了玄关的灯。 钟虞往里走,一直走到窗边站定。 房间楼层很高,能将整座城市的夜景收入眼中,灯火连片,如梦如幻。看得久了,渐渐地就在这一片璀璨灯影中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钟虞盯着那道模糊的影,脸上笑意全无,只剩冷肃凝重。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他和蒋绍言突然接吻,他又跟着蒋绍言来到这个房间。事已至此,他无暇思考也不想思考,来之前他就决定了今晚要抛弃理性。 身后传来动静,是蒋绍言在烧水,钟虞并没转身,直到水烧好,蒋绍言朝他走来,脚步就快到身后时,他才转身,冷漠的面孔在须臾间幻化为盈盈微笑。 蒋绍言手里端着杯水,递给他:“喝点吧。” 钟虞接过玻璃杯,水温正好,入喉有种甘甜的滋味。喝了酒又接了吻,他比平时更口干舌燥,喝得有些急,大口大口地灌,等停下时才发现杯子快见底,就剩浅浅一口,略带歉意地问蒋绍言:“你喝吗?” 蒋绍言往他走近:“我喝你嘴里的。” 玻璃杯便脱手掉在了地毯上,没喝完的水流出来,湮湿了地毯上暗色的花卉。两人再次紧紧抱在一起,彼此吻得用力,恨不得将对方揉嵌进身体里,再不分开。 停下,喘息两秒,对视一眼,又再度吻上。 钟虞神思迷乱,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好像改变了一些事,又好像没有,比如现在,蒋绍言的身体和他的拥抱还是那么熟悉,他本能地就在蒋绍言怀里找到最契合的角度,然后毫无违和地把自己嵌进去。 不知吻了多久,神智昏聩嘴唇发麻,喉头吞咽着不知道谁的唾液,外衣也都脱了扔在脚边,两人都只穿衬衫,薄薄的一层料子根本阻挡不了什么,反而将彼此的热情燃得更旺。 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钟虞心里清楚,他没有推开,反而予给予求,谁想蒋绍言却突然停下,抱着他静了一会儿,等呼吸平复,直起身朝他看来。 平日里冷眉冷眼浑身是刺的人,此刻眼波如水盈盈流转,格外温柔顺从。 蒋绍言的心却一落再落,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根本不是钟虞该有的表现和反应。 从一见面他就看出来了,钟虞一直在笑,跟他谈笑风生,甚至主动调情,当他提出要回家时,钟虞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还跟他直接在楼下开房。 两人站在窗边相拥,面面对视了片刻,蒋绍言问:“怎么不穿新做那身衣服?” “那不是跟兜兜的亲子装吗,第一次肯定要跟他一起穿。” 蒋绍言酸道:“是啊,你们俩连亲子装都有了。” 这醋味浓的,钟虞笑说:“还得多谢蒋总买单。” “不许这么叫。” 钟虞一顿,轻声唤:“蒋绍言。” 蒋绍言满意地嗯了一声,抓着他的手指到唇边亲吻,又问衣服试过了吗,合适吗。 “很合适。” 这句话后,气氛再度安静。蒋绍言眼神幽深,双手还扣在钟虞腰间,定定看他。钟虞没有回避,也看了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你不是说要为我做一件事?” 钟虞一顿:“是,你想好了?” “我没其他想要的。”蒋绍言道,“就是想再跟你跳一次舞。” 钟虞身体一僵:“你想跳什么?” “明知故问。” 钟虞脸色变得不自然,沉默许久:“恐怕不行,这件事我做不到。” 蒋绍言似乎料到,平静问为什么。 钟虞反问:“那你为什么想和我跳舞呢?” “我说了,我们从来没有跳完过那一支舞,我不想留遗憾。” 是的,他们从来没跳完那一支舞。 “遗憾……”钟虞扯唇,“谁的人生没有遗憾?” 蒋绍言沉默。 气氛变得有些僵硬,钟虞并不想在蒋绍言生日这天叫他不悦,主动踮脚在那张紧闭的唇上吻了吻:“你换一个,除了这个都行。” 蒋绍言语气平淡:“那如果我说想跟你上床?” “可以。”钟虞亦平静说,“但你要——” 这话并没说完,因为他看到蒋绍言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钟虞愣了愣,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凝结,抬手想将蒋绍言推开,却被蒋绍言扣着无法动弹。 蒋绍言深呼吸:“好,不跳舞也行,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要回纽约那天,行李已经打包,机票已经买好,连车都提前叫好了,为什么后来没走?不要骗我,我知道不是因为兜兜。” “……”一句便把钟虞要说的借口堵住,蒋绍言不是宿醉到根本不记得了吗? 看穿他的疑惑,蒋绍言说:“客厅有监控,我看了视频,那天凌晨两个多小时里,你站在窗户旁边回头看了我二十三次。” 钟虞怔然,两个多小时的监控,这人难道全都看完,一次次数的吗?他忍不住想骂神经。 “明明要走了为什么又留下来?” 质问的语气,钟虞抿了抿嘴唇,努力克制:“今天是你生日,快快乐乐地过完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纠结已经过去的事?” “我不想要快快乐乐,我想要明明白白。到底为什么又留下来?” “……容我纠正你,我没有留下,我只是暂时休假,而且我个人的事情还不需要向你交代吧。” “钟虞。”蒋绍言一字一字,“我不信你对我没感觉。” “感觉?”钟虞满脸不屑,“那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以问代答?”蒋绍言嗤了声,“你不觉得你这是在逃避吗?” “我没有。”钟虞冷声,“我只是清醒地向你指出,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我不建议你浪费时间。” 话毕,钟虞用力扯开腰间那双手,往后退了一步。 从亲密无间又到一步之遥。 从眉到眼再到唇,那张脸彻底变回原先的冷漠。 这才是真正的钟虞,淡漠疏离,冷酷无情。蒋绍言终于确定,这人一整晚根本就是在伪装,那些笑容不是发自真心,而是曲意逢迎! 迎合他,讨好他,顺从他,然后激怒他! 蒋绍言想起当年,钟虞向他挑明和蒋西北的交易,比起当年直截了当地刺激他,这回好歹多了几个步骤。 蒋绍言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所以跳舞不行,接吻就可以?不想跟我谈感情,但脱光了跟我上床就可以?” “是!”钟虞扬高声量,“我是男人,我也有需求,既然你有同样需求,那不是正好?” “行啊,那就上床,是不是再搞个孩子出来?” 钟虞叫他反将一军,冷下脸,缄默了片刻:“那不行,必须带套。” 说罢真往洗手间走去:“我去看看有没有。” 蒋绍言快叫他气笑了,冲着他的背影怒道:“你觉得我就是个下半身思考的禽兽,我只想和你上床?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最后的一句宛若重磅炸弹,轰得一室死寂。 不光想要跳舞,不光想要答案,而是想要弥补遗憾,想要他这个人。 本想给这人高高兴兴过生日,看来是做不到了。钟虞转身,扯扯僵硬的面:“舞我跳不了,答案我也给不了你。” 弯腰捡起地上外套,那外套皱皱巴巴,恐怕再难熨平,钟虞没穿,紧攥手里朝外走去。经过蒋绍言身边,他不由自主停下,喊了一声:“蒋绍言。” 蒋绍言朝他看来,锋利的眉压着狭长的眼,目光沉郁带着浓浓戾气,像头疯狂压抑着的猛兽。 钟虞张了张嘴,房间里的空气沉闷滞塞,叫他难以呼吸,他想说有朝一日如果你完完全全了解我,你一定会后悔今天的话。 还有你知道吗,我觉得那首曲子一点也不好,因为一步之遥一步之遥,从开始就预示了我们始终……会差一步。 嘴唇几番张合,不过吞吐虚无的空气,钟虞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钟虞大步朝外走去,指尖即将搭上门把手,听到蒋绍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有些人用一分钟过尽一生,这是那部电影里的台词,但我想说,有些人的一生因为一分钟而改变。” “钟虞,那天晚上你出现在舞会来找我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 “你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蒋绍言轻笑了笑,抬头朝他望来,“这个理由不够充分,所以你可以走,但我绝不会放弃。” 从指尖到心脏,钟虞全身止不住地颤动,他知道蒋绍言在背后看他,等他回头。 但他并没有。 跟蒋绍言调情可以,但跳舞不行。上床可以,但爱上不行。 苗头一旦出现就该及时掐断。 爱情于他没有半点好处,是风险,是伤害,是将利刃亲手交到对方手里。 他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他的机会。 就像当年一样,在他意识到他竟然爱上蒋绍言的那刻,就是这段感情结束的时候。 手指往前一寸,钟虞紧紧攥住了那把手,金属的质地寒冷冰凉,叫刚才喝进胃里的温水凝结成冰,叫燃烧过的身体彻底冷却。 “你随意。” 用力往下一按,钟虞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2章 跨年夜(二更) “爸爸你为什么不高兴…… 时间一晃, 转眼到31号这天,岁末年终,即将跨入新一年。 就在前一晚, 钟虞突然从睡梦惊醒, 蒋兜兜在他怀里, 温暖着他的胸腹,然而两条腿自小腿往下却冷到发麻。 冰火两重天,着实折磨。 悄悄掀被下床, 小心地不吵着兀自安睡的蒋兜兜, 钟虞从房间出来,拉上了门。 一看手机才刚凌晨两点, 再一看日期,竟已经31号,真正的年尾,又恰好是三九的开端。 三九四九冰上走,正是最冷的时候,难怪酒店门口的喷泉水都结了冰,难怪他会被冻醒。 蒋绍言上回买的充电热水袋就在沙发上, 充上电捂一捂就能暖和, 钟虞却视而不见。左右睡不着, 他便打开电脑查收邮件。 最新的几封邮件都是关于这次收购, 签约时间已定,就在元旦公假后,1月2号, 地点在西北集团的签字厅。 虽然林墨笙是Judith的实际拥有者,但根据协议,签约的分别是买卖双方的法定代表, Judith是其CEO,而西北集团这边则是蒋绍言。 为表重视,母公司A&Z也会派代表出席,具体派谁来还没确定。 钟虞刚浏览完,大卫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跟在他身上安了雷达似的,先是抱歉打扰他休假,随后问他2号那天能不能去参加签约,毕竟A&Z是他们的大客户。 钟虞几乎没有思考,说可以。 去了就会碰上蒋绍言,但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他分得清。 大卫便以新年快乐、期待纽约再见结束通话。 钟虞之后回去床上,闭着眼却时梦时醒,起床后联系老陈,老陈说巧了,他正好要去西北集团对接签字仪式的细节,问钟虞要不要同去。钟虞想了想,道好,于是此刻他正坐在老陈的帕沙特里。 老陈是个嘴上闲不住的,钟虞一上车就问吃了吗,吃的什么森*晚*整*理。钟虞说吃了,吃的…… 半小时前刚吃的饭,这会儿竟忘了。 老陈啧啧:“你这吃饭的时候想啥呢,心思飞哪儿去了。” 钟虞没接话,单手支头,神色恹恹地看外面。 前几天和老陈一家聚会,钟虞把蒋兜兜也带去了,老陈故而又问:“唉,那小孩儿呢?” “今天考试,去幼儿园了。” “那个……”老陈欲言又止,没忍住,“那小孩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这问题老陈以前就问过,钟虞那时没答,现在觉得说出来也没关系,便道:“我儿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落在老陈耳里却仿佛重磅炸弹,一脚急刹停在马路中央,幸好后面没车,否则铁定追尾。 “怎、怎么是你儿子?”老陈瞪大眼,话都不利索,“不是蒋绍言儿子吗?!” 听到这个名字,钟虞眼神暗了暗,蒋绍言早上来接蒋兜兜,车开来,人却没下车,等蒋兜兜上车便一脚油门走了,毫不留恋。 钟虞面色沉郁,老陈见状闭嘴,在交警来查车前赶紧发动,却抓心挠肝,只得扯其他话题。 “晚上跨年怎么过?” “呆着。” 老陈:“……要不要来我家吃汤圆,我丈母娘自己包的。” 岚城这边的传统是元旦吃汤圆,钟虞神思游移,半晌轻声说谢谢,我就不去了。他说呆着,其实是跟蒋兜兜约好了,何况老陈一大家子共享天伦,他一个外人怎么好去凑热闹。 老陈暗自打量他,旁人休假都是容光焕发,怎地钟虞却疲惫不少,之前身上好不容易出现的那股生气也消失不见了。 前段时间老陈又去了趟南方,就是那个曾经一场大雨把他困住的小县城,到那儿他就想起这是钟虞老家,他奶奶就葬在这儿,又想起大雨那阵墓地进水,钟虞在国外托他去看一眼的事情来。 回来后老陈就跟何婷嘀咕,说钟虞那时在国外回不来也就罢了,现在人就在国内,好像也没听说回老家去祭拜他奶奶啊。 被何婷一通数落,一大老爷们天天眼睛盯别人身上,怎么那么八卦,什么时候能对自家的事上点心! 此刻老陈揣了满肚子疑惑不敢问,经过十字路口便一脚油门,往西北集团驶去。 车停在地下车库,这么巧,走去电梯间正等电梯,一辆黑色宾利刹停在了旁边车位上。 老陈前个周末刚去过车展,在车展上就看到这款宾利欧陆,裸车200多万,于是便垂涎地多看了两眼,谁想车门一开,下来的人竟是刚才车里讨论的对象。 “砰——”一声,门又一关,蒋绍言仿佛没看到还有其他人,径直走到旁边的电梯前。 老陈朝他看了一眼,又转头看钟虞,钟虞目不斜视,仿佛也没听见有人来了。老陈越发理不清了,蒋绍言儿子都成钟虞儿子了,怎么这两人搞得跟不认识甚至跟有仇似的。 老陈有心跟蒋绍言打招呼,但蒋绍言不看他,他也不好贸然开口。 他们这边的电梯先到,门一开钟虞就大步走进去,老陈刚要跟上,突然就见蒋绍言转过了头。视线对上,老陈尴尬笑笑:“蒋总这么巧啊,你也来这儿哈。” 说完,老陈真想抽自己一嘴巴,什么开场,这人家公司,人家不来这儿来哪儿。 钟虞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催促老陈,老陈赶紧进去。电梯门一关,往上走的时候,老陈又琢磨刚才的偶遇,突然发现一件事——蒋绍言好像一直没按电梯啊! 签约就在西北集团的签字厅,场地宽阔,坐席能容纳近百家媒体。 郝家明正指挥人摆背景板,见到钟虞和老陈热情欢迎,双方确认了文本、流程。 郝家明说:“钟律,没休息好啊,黑眼圈好重。” 不过不影响的啦,郝家明又心说,还是那么靓。 钟虞淡淡一笑,一切准备妥当,静待签约当天。Judith那边将会是其CEO史莱克带一个助理来,母公司A&Z代表未定,不知道到时候来的会是谁。 * 蒋兜兜这段日子完全没去幼儿园,不过幼儿园也快放寒假,只是还得期末考试,所以他又回了趟学校。 蒋兜兜不用上学,把吴瑞羡慕得不行。他一来,吴瑞就迫不及待跟他分享最近学校里发生的事。 在钟虞面前的乖乖仔这会儿冷酷的很,蒋兜兜兴致寥寥地听,也就在听到那只猫的时候稍微抬了抬眉毛。 没一会儿开始考试,全英文试卷,都是填空选择,对蒋兜兜来说特别简单,刷刷写完,笔一撂书包一收,把卷子交给老师就往外跑,跑下两层楼梯,跑过安静的落满树叶的校园,跑到门口拉开一辆车坐了进去。 “快快爸爸,我要去找小虞儿!” 蒋兜兜这两天都跟着钟虞,几乎24小时粘在一起,要不是今天要回来幼儿园考试而钟虞又正好有事,他都不会想起还有另一个亲爹。 蒋绍言一言不发,沉默着发动车,蒋兜兜在儿童椅里坐好,自己系上安全带,往前排看去。 得益于父子两个相依多年的默契,他察觉蒋绍言不高兴,送他来的路上就没怎么说话,周身萦绕低压。 奇了怪了,小虞儿这两天也不高兴。 没留神嘟囔出口,被耳尖的蒋绍言听见:“他不高兴?” 蒋兜兜苦着脸:“是啊。” 蒋绍言问:“怎么个不高兴?” 这问题好奇怪,蒋兜兜还是答:“就总会走神,笑也笑得不开心……反正我就是能感觉到。” 说完,蒋兜兜眼见蒋绍言那平直的唇角扬起,竟是笑了!随即又落下,变回冷峻,似乎比刚才更不高兴。 大人真是复杂多变啊,蒋兜兜转转眼睛,伸手扒住前排座椅,喊了声“爸爸”。 蒋绍言余光看他,鼻音“嗯?”了声。 蒋兜兜问:“你为什么也不高兴?是你公司要破产了吗?” 前一句叫蒋绍言心头熨帖,后一句……他握紧方向盘,心想这小崽子还是别关心他了。 蒋绍言凉凉反问:“要是破产了怎么办?” 蒋兜兜想了想,还挺大方:“那我给你发钱吧,你天天给我开车,我有信托,一个亿。” 蒋绍言轻嗤:“我要是破产了,你以为你的信托还能保得住?” 蒋兜兜:“!!!” 路过中心商业区,彩灯高挂,霓虹闪烁,跨年气氛浓郁。电子屏上播着某腕表品牌投放的广告,底下一排红色倒计时的数字。蒋兜兜的注意力被吸引,趴在窗户上专注地看。 前面就是钟虞酒店,蒋绍言才又发话:“你这几天跟着他,别惹他生气。” 蒋兜兜小小翻白眼,他在钟虞面前不知道有多乖:“我今天晚上还要请小虞儿吃饭呢。” “吃什么?” “铁板烧。” 蒋绍言淡淡笑笑:“去吧,我给你报销。” 蒋兜兜一声欢呼,正好到酒店,他开门,下车,飞扑进早已等候的钟虞的怀里。 蒋兜兜惦记吃铁板烧好久了,他想吃甜甜的虾和肥嘟嘟的鹅肝,钟虞订好地方,只等他来就带他一起去。 蒋绍言依旧没有下车,连窗户都没降。黑色宾利身宽体阔,霸道地停在门廊下,人不下来,车也不开走,就这么停在钟虞面前,像静默示威,也仿佛在宣泄某种不爽。 钟虞隔着车窗冷冷看过去。 直到后车按下催促的喇叭,才一脚油门轰然离去,留下一串飘渺尾气。 蒋兜兜睁大眼,心想蒋绍言这是干嘛呀,他被钟虞抱在怀里,转脸见钟虞脸色不太好,赶紧说:“小虞儿你别跟我爸一般见识,他公司要破产啦所以心情不好。” 钟虞缓缓皱眉:……破产? 晚上吃铁板烧,蒋兜兜光鹅肝就吃了四块,沾着蓝莓酱两口一个,还有数不尽的甜虾,吃到最后钟虞都怕他撑着,一摸肚子也就比平时圆溜了一点,不禁纳闷这小孩儿的东西都吃哪儿去了。 吃完在附近的商业广场转了转,人流如织肩肘相碰,都是参加跨年活动的,钟虞怕不安全,就先带蒋兜兜回了。 回程车上蒋兜兜就开始迷瞪,钟虞抱他下车,被冷风一激,醒了,不经意往一个方向看去,突然睁大了眼。 钟虞察觉,问怎么了。 蒋兜兜揉揉眼,小声说我好像看到我爸爸的车了。 钟虞随即转头,那是酒店门前的露天停车场,几乎停满车,夜色深重灯光不明,看不清车型和牌照。 钟虞问你确定吗? 蒋兜兜摇头,打了个哈欠趴回钟虞身上,说想睡觉,钟虞只得带他回房间。 蒋兜兜不想洗澡,钟虞把他扒光拿热毛巾囫囵擦了一遍,换上舒服的睡衣,塞进暖和的被窝。 困得睁不开眼了,蒋兜兜还惦记零点倒计时的事,抓着钟虞说想看烟花秀。 钟虞说好,我到时候叫你,蒋兜兜这才撒手,头一歪没了意识。 十点刚过半,离跨年还有一个多小时,钟虞不打算睡了,打开电脑处理了些工作,手机一响迅速拿起,点开后却是林墨笙。 这位大客户主动发来新年祝福,用的中文。 林墨笙问他休假是否愉快,一切是否顺利。寥寥几句,却传递着实打实的关心。 对于林墨笙,钟虞始终觉得看不透,所以相处时总会格外把握分寸,只回复谢谢以及新年祝福,其他只字不提。 手指不经意一滑,竟又点开和蒋绍言的聊天界面。 刚回国那段时间,他和蒋绍言的对话十分简短,公事公办刻意避嫌,之后慢慢变长,内容也丰富起来,不仅有文字,还打语音和视频,但从生日那天过后,就再没有一条信息。 钟虞又想起白天,蒋绍言接送蒋兜兜却没下车,就像蒋兜兜第一次去律所找他,蒋绍言来接人,当时明明也在车里,但就是没有下车。 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 但他不后悔,早点说开对大家都好。 鬼使神差,钟虞想起蒋兜兜说的看到蒋绍言的车,他便走到窗边往楼底看,房间正对楼下的停车场,刚才还满当的停车场如今就只剩一辆车,在黑夜里轮廓模糊。他盯着那辆车看了许久,然后轻轻退了回来。 他需要一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于是难得地点进社交账号去看每个人的动态,最新一条是伊森发的,伊森站在广阔的停机坪上,身后停着一架湾流公务机,英俊帅气的大男孩戴着飞行员墨镜,笑得格外灿烂。钟虞记得伊森上次给他发是在滑雪,心想这个富二代公子哥不知道又要去哪儿潇洒人生,他主动发信息过去询问,但伊森没回,或许还在飞机上。 还有茱莉亚发的家庭聚餐合照,照片里有她的父母孩子,兄弟姐妹,还有祖父母。那是十分热情的一家人,年年都邀请钟虞去过圣诞,钟虞只去过一次,往后都找理由推拒了,只叫茱莉亚代为转交礼物,因为那种浓郁的亲情氛围叫他无所适从,更因为茱莉亚的外祖母有一半东亚血统,长得很像……他的奶奶。 他在她身上闻到了曾经十分熟悉的、像是煮汤圆的味道。 他苦涩地贪恋,又愤恨地抗拒。 此刻盯着这张照片,钟虞有些失神,他允许自己短暂地走失,但也只是很短时间,随后就利落地退出软件,锁掉了屏幕。 心脏有些沉,尤其在这个跨年的夜晚,街面传来人群的喧闹,衬得房间越发冷寂。 他其实并不孤单,蒋兜兜就在一墙之隔的卧室睡觉。想到蒋兜兜,钟虞感到暖和了许多,看时间,还差半小时才是零点,他便决定闭眼浅眠,待会儿再叫醒蒋兜兜一起看烟花。 谁想这一闭眼,竟直接睡着了。 第63章 看烟火(三更) “我是第一个跟你说新…… 钟虞做了个梦。 准确说, 他以旁观者视角见证了一场梦。 梦中是另一个他,更年轻,更青涩, 穿着高中时的蓝白校服, 校服外还套了件黑色羽绒服, 正骑单车穿过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弄堂。 车轮从枯黄的落叶和经年早已开裂的地砖上碾过,也是一年深冬。 停在一栋矮楼前,钟虞看见少年的自己下了车, 书包甩上一侧肩, 小跑进黑暗的楼栋,三两步跨上吱呀作响的木台阶, 推开一扇门,便闻到了空气中甜甜的香味。 穿着围裙的老太太从厨房探头,头发花白面目慈祥,笑眯眯招呼他,说回来啦,饿了吗,快洗手吃饭。 少年的他放下书包, 进去厨房站在洗菜池前洗手, 龙头一拧, 那水凉到仿佛带着冰碴, 他猛地缩手,说了第一句话: “奶奶,你怎么又没开热水?” 随后弯腰蹲下, 将热水器的开关打开。 等了一会儿水才热,少年的他把水温调到正好,洗手擦干, 又去握老太太的手。那双手粗糙微凉,被他合在掌心捂了捂:“以后不许不开,我随时回来检查。” 老太太笑说好,又说自己不冷,接着转身去看锅里。他从背后抱着老太太,撒娇似的闻了闻她身上温暖的味道,也探头往锅里瞧:“什么啊这么香。” “汤圆啊。” 他猝然想起,对啊今天元旦了,元旦都是要吃汤圆的。 汤圆煮好,盛进碗里,少年的自己端碗从厨房出来,钟虞便也跟着,停在客厅打量这间房子。 不到七十平的两室一厅,家具陈旧泛黄但收拾得整洁温馨,是他记忆以来一直生活的地方,餐桌上铺了一层碎花桌布,沙发上也垫了碎花的坐垫。 老太太喜欢碎花。 沙发上还搁着没打完的毛线,看样子是件毛衣。老太太以前在纺织厂上班,退休后就给人打打毛线挣点零钱。 他就见年少的自己探头往卧室扫了眼,装作不经意问叔叔今天不回来吗,听到老太太说不回才吁了口气。 除了汤圆,老太太还炒了两个菜,祖孙俩围在餐桌前吃饭说话,大部分时间是钟虞在说,说学校的事,马上的期末是全市统考,他有信心能进前十,再冲刺半年就是高考。 说到这儿突然勺子一停,咬了一半的汤圆落回碗里,黑芝麻馅儿流出来,弄脏了原本糯白的汤。 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叫他放心:“我们小虞当然要上去大学了,而且要去最好的大学,别听你叔叔说什么出去打工,奶奶有钱,都给你存着呢。” 说罢扶着桌子起身,往其中一间卧室走,没多久攥了张存折出来。钟虞打开一瞧,差点傻了。 “奶奶,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说了给你存着呢。”老太太说,“别担心,奶奶有钱,一定让你上学。” 钟虞站在旁边,冷漠的双眼终于泄露出一丝动容,这句话在他初中之后年年都能听到,他叔叔钟薛总想叫他别读书了早点出去挣钱,每次都是老太太坚决阻拦,说不行,钟虞一定要读书,不用你给钱,我老太婆供他! 少年的钟虞自然非常感动,这么多钱不知道是老太太打了多少毛线才存起来的。他把那存折郑重地递还:“奶奶,我一定好好考,您放心,上了大学可以申请奖学金的,学习没那么忙我也可以去打工,等毕业了我就出去工作,然后给你换个大房子!” 老太太乐道,好,我等着! 少年的自己低头,将那咬了半边的汤圆舀起来送进嘴里,钟虞站在旁边,清楚地看到了当年未见的细节——他看到了老太太眼里满满当当的疼爱。 钟虞情不自禁伸手,指尖就快碰到那一头银发,场景突然极速快进,叫人头晕目眩,再定格时还是在餐桌旁,老太太半白的头发竟全然白了,一双浊目含着泪,颤巍巍地端起桌上一杯掺了东西的水递给他:“孩子,奶奶对不起你,你就喝了吧,帮你叔叔一次,要不然那些人真的会要他的命啊。” 梦境就在此刻戛然而止,钟虞猝然睁眼,感到面颊湿滑冰凉,一摸,竟流了泪。 顾不上擦拭,因为手机一直在响,刚才就是大作的铃声将他吵醒,探手一摸抓到手机,没看是谁就点了接听,那头却没声。 举到眼前又看一眼,这回终于看清了,却大大出乎意料,愣神的功夫,左上角的时间正好从11:59跳到了12:00,几乎同时,电话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新年快乐。” 话音落地的瞬间,窗外一簇烟火咻地腾空,到顶后轰然绽放,瞬间将整个天际点亮! 钟虞怔住,喉结滚动却难以出声,就听蒋绍言的声音又从听筒里传出,被外面的烟火模糊,听不太清,只抓到寥寥几个字眼。 “……睡……?不是没……关灯吗?” 钟虞猛地回了神:“糟了,我忘记喊兜兜了!” 蒋兜兜被烟花吵醒,自己光脚从卧室冲了出来:“小虞儿,你怎么不叫我啊!” 钟虞便将手机扔到旁边,起身托着蒋兜兜的屁股把他抱起来,带他走到窗边。 烟花还在放,在夜空绽出各种形状,五颜六色炫彩缤纷,蒋兜兜睁大眼,不停地“哇”,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脸在钟虞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大喊:“小虞儿新年快乐!” 说完又紧张问:“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的吗?” 钟虞愣了愣,心脏像被狠撞一下:“嗯,你是第一个。” 蒋兜兜高兴了,看烟花是其次,最重要是他想和钟虞说新年的第一句话,咧嘴比耶:“耶,我是第一个跟小虞儿说新年快乐的人!” 钟虞拿了个垫子搁在地毯上,抱蒋兜兜坐上去,突然发现那个红翡挂坠从蒋兜兜衣领里掉了出来,不由一怔。 其实好几次他都看到了蒋兜兜戴这个挂坠,但不像今天在灯下这般耀眼,散发通透光芒。 挂坠举到眼前,钟虞抬手在那光滑润泽的表面轻轻摸了摸,神情似有怀念,毕竟这块翡翠在给蒋兜兜之前他一直贴身佩戴,二十年没离身。 蒋兜兜见他突然不说话,小声问怎么啦。 钟虞说没事:“我看看你这块玉。” 蒋兜兜低头:“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对啊,是我给你的。”钟虞顿了顿,“这是我爸爸给我的。” 蒋兜兜眼睛一亮,小虞儿的爸爸不就是爷爷?“原来是爷爷给你的啊。” 钟虞一愣,随即又笑:“嗯,你可以这么叫他。” “那爷爷现在在哪儿呢?” “……他生我的时候去世了。” “去世?”蒋兜兜不懂,“那是哪儿?” 蒋兜兜天真懵懂,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钟虞想更久地守护这份天真。他在蒋兜兜头发上揉了把,说:“是个很远的地方。” 蒋兜兜想了想又问:“那奶奶呢?” 有爷爷就有奶奶,蒋西北就总给他看老照片,指着照片上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说这是奶奶。 钟虞一怔,蒋兜兜说的奶奶应该就是他的另一个父亲,但他根本没见过。 然而这个称呼叫梦里那张慈祥的面容再度浮现眼前,他心情复杂,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对蒋兜兜说,我也有个奶奶。 蒋兜兜愣了愣,问你奶奶在哪儿呢? “也去了很远的地方。” 蒋兜兜奇怪了,追问到底是哪儿啊,很远有多远,坐飞机能到吗? 钟虞失笑:“坐飞机估计到不了,那里是所有人最后都会去的地方。” 蒋兜兜顿时紧张,以为钟虞又要走,手脚并用紧紧缠着他:“你也要去吗,你要去的话带我一起去吧。” 童言无忌却最戳人心,钟虞眼眶发热,他认真地说:“我不去,我在这儿陪你。” “嗯!”蒋兜兜腻在他怀里,歪头看一阵烟花,“小虞儿,我好爱你啊。” 蒋兜兜经常说着说着话就突然来这么一句,“我好爱你”“我最爱你”“我好想你”,钟虞愣了愣,因为提起亲人的那股悲伤瞬间消散:“我也爱你兜兜,非常非常爱。” 又问:“要不要亲亲?” “要!”蒋兜兜立刻把一边脸凑过去,等钟虞亲完又转过另一边,“这边也要!” 钟虞亲完,蒋兜兜礼尚往来,也在他两边脸上重重啵了一口。 最后那最大的一簇烟火升空,整个夜空都被点亮了,远处广场人群欢呼,父子俩个在安静的房间里紧紧相拥。 钟虞回忆往年跨年,他拒绝一切邀约,埋首于堆叠的文件中,周身筑起一道冰墙,将喧嚣热闹隔绝在外。但今年有蒋兜兜陪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烟花落下,但崭新的一年已然拉开序幕。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一切都亟待展开。钟虞把睡着的蒋兜兜抱上床,又返回外面关灯。 沙发上的手机还亮着,电话竟一直没挂。 心动了一下,他将手机举到耳边,“喂”了声。 手机里便立刻传出道低沉又磁性的声音来:“明明我是第一个说的人。” 钟虞一愣,想起蒋绍言那句卡着点的祝福,又想起蒋绍言说的没关灯:“你在哪儿?” “往楼下看。” 钟虞快步走到窗边往下看,那辆车依旧停在原处,车旁多了个人,身高肩阔,竟真是蒋绍言。蒋绍言抬起头,目光灼灼,穿透浓重黑夜朝他望来。 钟虞抓紧了手机。 视线隔空交织,蒋绍言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不想新的一年以和你冷战开始,所以……新年快乐。还有,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钟虞,”他说,“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弃。” 第64章 咖啡馆(一更) serendipit…… 钟虞没说话, 心跳却蓦然加快。 他和蒋绍言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默默对视不知道多久,直到夜空里残留的硝烟散尽, 远处广场人群散去, 才听蒋绍言轻笑了声:“太晚了, 早点睡吧。” 钟虞没动,过一会儿才开口,嗓音发哑:“你先走。” “你先睡觉。” “你先走。” “行吧。”蒋绍言妥协了, “那我走了, 不许再熬夜,乖乖睡觉。” 一顿, 又低声:“跟我说晚安。” “……晚安。” 钟虞便见蒋绍言似乎是笑了,挂线上车,利落掉头,迅疾地驶入黑夜中。又在原地站了两分钟,确认蒋绍言真的走了,钟虞才关灯,摸黑走回房间里。 直到第二天早上钟虞才收到伊森回复的信息, 却没说去了哪儿, 只说刚落地, 倒时差好困, 他要先睡觉,还在最后比了个爱心。 钟虞看过,没再回。 1号带蒋兜兜逛了博物馆听了音乐会, 晚上把小孩送回家,到楼下没两分钟,便有道高大身影从那灯光辉煌的门厅里走了出来。 单手抄兜, 模样冷酷,仿佛前一晚等在楼下的另有其人,又或者只是那梦境最后的又一场梦而已。相对却无话,钟虞平淡地移开了眼,伸手在撅着嘴的蒋兜兜头上摸了摸,承诺明天忙完就来接他。 说完他便走了,走出老远,快到喷水池的时候没忍住回头,就见那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还立在门厅下,一直目送他没有离去。 他一狠心,还是转头走了。 隔天一早,钟虞穿戴整齐,先去史莱克一行下榻的酒店,到的时候史莱克正跟助理在自助餐厅吃早饭,一手端咖啡,一手拿油条。 史莱克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六十多了,幽默和善,看钟虞就像看晚辈,亲切地招呼钟虞一起吃点,把油条往咖啡里一蘸,说very nice~ 钟虞对这奇怪的搭配敬谢不敏,说已经吃过,在大堂等他们,心想没看见A&Z的代表,不知派来的是谁。 在大堂沙发坐下不到一分钟,肩膀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钟虞回头,见到了一张意外的脸。 伊森。 伊森笑容灿烂,同钟虞对视一眼,绕过来走到他面前。 混血浓颜的大帅哥,立体的五官极具视觉冲击,兼之手长脚长,还一身笔挺西装,往那儿一杵十分吸睛,来往的人纷纷朝他看。伊森却仿佛不察,一双深邃碧绿的眼只盯着钟虞,屈膝半蹲在他面前:“你是见我太开心了吗,怎么不说话?” 除却第一眼时的惊讶,钟虞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严肃淡漠:“你怎么会过来?” 伊森咧嘴,露出两排白牙:“我从律所辞职了,现在回去了公司,跟爸爸说我想来找你,爸爸就让我来了。” 钟虞不意外地点点头,他知道伊森在律所待不久,毕竟是林墨笙唯一的儿子,回归家族企业是迟早的事。 伊森还是半跪,仰头,深邃的眼细细打量钟虞,直接又热切,半晌轻声问了一句:“你怎么瘦了?” 没他在身边钟虞果然不会照顾自己。 钟虞没接这句,正好史莱克吃完油条出来,公文包给助理拎,他努力吸气,又把领带摆正了遮一遮挺出来的肚子。 钟虞起身要过去,伊森手快地抢先拿过他的包,见钟虞看过来,低头凑近,笑着说我今天还给你当助理。 一行四人上了一辆埃尔法商务车,签约是十点,不堵车大概半小时就能到西北集团。史莱克和钟虞坐前排,伊森和史莱克的助理挤在后面,两条长腿委委屈屈地弯着,怀里还紧紧抱着钟虞的公文包。 钟虞没管伊森,和史莱克闲聊。天不太晴,笼着一层雾,叫人的心情也不大爽利。车行一段,远远地,便看到了那如庞然大物般矗立在阴霾雾气中的三栋西北集团高楼。 史莱克的助理打电话联络,说快到了,挂了电话说他们蒋总会到门口亲自迎接,这会儿已经下楼,叫史莱克受宠若惊。 钟虞平静地听,心跳不自觉加快。 司机直接把车开到门口,从外面把车拉来。钟虞弯腰下车,恰好这时楼里走出来几人,步伐若风气场十足,为首的便是蒋绍言。 握手寒暄,蒋绍言礼貌相迎,风度翩翩,轮到钟虞,两人目光不着痕迹相碰,然后默契地像初次见面般生疏又客套地彼此握手。 握一下钟虞便要松开,蒋绍言却突然发力攥住他的手,竟叫他无法抽离。众目睽睽,钟虞挑起一双冷淡摄人的眼。 蒋绍言淡淡一笑,又不轻不重在那纤手上握了握才松,转头操着流利英文请史莱克先去休息室稍候,等到时间,媒体都到场了,就准时签约。 几人便在谭朗带领下去休息室,史莱克一路上不停打量,当得知这只是西北集团其中一栋办公楼,而蒋绍言只有三十出头时,六十多岁的老头夸张地惊呼:“hes really young and rich!” 一电梯的人都笑了,连谭朗都没忍住,唯一没笑的就是钟虞,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伊森。 来之前伊森就猜到,钟虞迟迟不回纽约肯定是被什么绊住了脚,大概出于情敌之间敏锐的嗅觉,蒋绍言一出现他便心生警惕,刚才握手时那故意的举动也被他收入眼中。 伊森当即怒火中烧,认定这人与曾经遇到的那些觊觎者一样,借握手之名行揩油之实,然而等那人走了他再去看钟虞,却没有在钟虞脸上看见愤怒,只有失神。 就像现在,钟虞虽然没笑,却在不自觉轻轻搓动那交握过的手指。 伊森的心当即一沉。 安诚在岚诚的办事处也派了老陈和助理琳达过来,两人早早到了。伊森很快跟两人熟悉,仗着语言优势,协助琳达和史莱克的助理跟西北集团的人把签约文本、流程等等整个过了一遍,接着走过来问众人需不需要咖啡。 史莱克知道这是安德鲁林的儿子,哪敢使唤,老陈也不好意思,只有钟虞淡定说要一杯黑咖啡,伊森便去了,很快端着杯黑咖啡回来。钟虞喝一口,却不怎么苦,他感到奇怪,以前来西北集团开会时喝的咖啡明明挺苦。 伊森在旁端详他的表情,一笑,有些得意地问:“好喝吗,我在里面加了半包糖。” “你加糖了?” “是啊。”伊森说,“我特意观察过,加了半袋糖你喝的时候就不会皱眉头,茱莉亚休产假回来我也这么跟她说,让她给你倒咖啡的时候加半袋糖。” 钟虞恍然大悟,难怪他自己泡咖啡就会觉得苦,喝伊森或者茱莉亚泡的就正好,原来如此。 但其实无伤大雅,他喝咖啡只为提神,苦或者不苦都是一口闷,搁下杯子就投入工作,并不会纠结口感。 琳达见状却说:“伊森,你好细心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么个热情外向的大帅哥,一屋子的人都看过来。 伊森笑笑,说:“我给Yu当助理,不细心不行,他这个人工作起来很投入,经常忘记吃饭和喝水,都要我提醒他。” 老陈旁观,感觉伊森这话听着着实不像个助理该说的,如果琳达用这种语气跟别人说要提醒他吃饭喝水,恐怕第二天何婷就得打上门叫他换人。 正开小差,琳达突然问老陈记不记得上次去纽约出差,安诚总部旁边有家咖啡馆。 上次去都两年前了,也就是那次老陈重新和钟虞建立联系。时间久远哪儿还记得,反倒伊森接话:“你说的是不是around the corner?” “对对森*晚*整*理!”琳达兴奋说,“就叫这个名字,转角,好浪漫!而且那家店的咖啡,名字也别出心裁,每杯咖啡都不一样,我上次去点了一杯叫romance,我记得菜单上还有叫serendipity。” “s什么?”老陈没听过这词。 “serendipity。”琳达慢速又说了一遍,“翻译过来是不期而遇。” 钟虞也一脸茫然。 有这家咖啡店吗,他怎么都没印象。 伊森提醒他:“就在律所对面,那个街角,坐在里面能看到律所的办公室。” 钟虞这才隐约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家咖啡店,但并不在他去律所上班的必经之路上,所以印象不深,即便路过也都脚步匆忙,只闻香气,不曾进去。 serendipity…… 不期而遇。 正出神,休息室门口传来动静,钟虞惶然抬头,同一道目光不期而遇。 是蒋绍言到了,正深沉地朝他望过来。 第65章 游山庄(二更) “你看我们这样,像不…… 蒋绍言其实站在外面有段时间了, 大概从伊森提到给钟虞做助理的时候。 谭朗想开口,叫他抬手制止,之后便听里头讨论起咖啡店, 叫什么around the corner。 Around the corner…… 这名字莫名耳熟, 谭朗一时想不起来, 见蒋绍言已经抬脚进去,连忙跟上。蒋绍言朝史莱克走去,经过钟虞面前脚步略停, 朝他看了一眼, 笑了笑,随后才转向史莱克, 说媒体正在入场,到时间就移步去签字厅。 钟虞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蒋绍言和史莱克侃侃而谈,谈天气谈美食谈风土人情,最后说纽约他也去过几次,下了雪的冬天十分美丽。 就是在这时谭朗猛然想起他在哪里见过around the corner,就是前年冬天蒋绍言去纽约出差时, 不知为何多留一晚, 回来后大衣交给秘书拿去干洗, 秘书在他衣兜里发现一张小票, 拿不准怎么处理就交给谭朗,谭朗扫了眼,正是around the corner。 一张小票, 他以为蒋绍言不会在意,在扔与不扔的一念之间,最后还是没扔, 随手收进抽屉,谁想蒋绍言第二天竟然问起,他才庆幸没扔,赶紧找出来拿给蒋绍言,然后亲眼看着年轻的老板低头把那张小票抚平理顺,与一堆其他小票夹在了一起。 那些票他没看清,但猜想可能也是同一家店。 钟虞闻言心里也一动,蒋绍言什么时候去的纽约,他情不自禁看过去,而蒋绍言也正好朝他看来。 伊森就是在这时突然凑近钟虞,小声问我领带歪了吗? “哥。”伊森轻声喊,音量不高不低,浓密的眼睫毛眨了眨,显得十分亲昵,“我怕待会儿被拍到照片,你帮我看看,歪了的话帮我正一下。” 当众帮忙整理领带,实在有点太暧昧了,钟虞并不迟钝,他知道伊森的心思,于是操着比平时更冷淡的腔调说:“你自己弄。” “我怎么弄,我又看不见,你帮我看看。”伊森不依不饶,“万一领带歪了被拍到上新闻爸爸得说我。” 钟虞没说话,眼神警告伊森不要搞事,余光一扫,就见蒋绍言招手对谭朗说了句什么,谭朗随后离开休息室,不多时小跑回来,手里拿了一面那种翻盖的女士补妆用的小巧化妆镜。 谭朗微笑着把化妆镜举到伊森面前:“这个给您照着,您要是觉得不够我再多找几个来,保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伊森:“……” 签约过程十分顺利,蒋绍言和史莱克在镜头见证下签字握手,随后还有个简短记者会。 钟虞坐在台下,听记者问蒋绍言是否有进军北美酒店业的打算,他出神地想,谁又能知道,蒋绍言买下Judith的初衷是为让他回来,而买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砸了那楼顶餐厅。 蒋绍言当时不是戏言,钟虞的的确确感觉他是真想把那间餐厅砸了。 这样想,他目光不禁往台上看去,西装革履的男人绅士英俊,睥睨众人运筹在握。但就像他自己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或许蒋绍言也有,疯狂的,痴魔的,不为他所知的另一面。 他想,蒋绍言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他是否又知道蒋绍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正出神,台上的男人突然朝他的方向望过来,目光直白不加遮掩,钟虞微微蹙眉,冷冷瞪去一眼旋即转开了脸。 仪式圆满结束,蒋绍言叫人开香槟,“砰”一声,泡沫喷涌,史莱克大笑。蒋绍言又道有朋自远方来,要尽地主之谊设宴招待史莱克一行。史莱克自然愿意,老头一生去过无数地方品过无数美食,也不客气,说不爱吃酒店餐馆里那种千篇一律的菜式,想吃点不一样的。 蒋绍言想了想,说朋友在郊外有山庄,自己有地有农场,问史莱克想不想去尝尝鲜。 史莱克大呼nice,必须要去!他要去,钟虞自然也要作陪,只得找个无人的会议室推门进去,打电话给蒋兜兜。蒋兜兜不乐意,说小虞儿怎么骗人啊说好了来接他,钟虞哄了半天才把他哄好了。 挂线,正要出去,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刚才还在外面开香槟的人突然走了进来。 钟虞愣愣,还没说话,蒋绍言就反手关上门,走到他面前问:“给兜兜打电话?别担心,有人看着他。” 钟虞点点头,绕过蒋绍言就要出去,蒋绍言却故意挡在门口:“干什么,装不认识我?既然不认得我干嘛刚才盯着我盯那么久?整场记者会20多分钟,你看我看了起码一刻钟。” “胡说八道。”钟虞想反驳,但词穷,只能生硬说,“我没有。” 蒋绍言笑笑:“逗你呢,是我看你看了一刻钟。” 会议室冲外的是道磨砂玻璃墙,来来往往的人影影绰绰,钟虞不知道蒋绍言想干什么,便按兵不动,就见蒋绍言只是细细看他一会儿,低声说:“新年快乐。” 又道:“我知道说过了,但那是电话里说的,当面还想跟你再说一次。” 这句新年快乐叫钟虞回到跨年那晚,又想起蒋绍言站在楼底仰头看来的那一幕,他心肠一软,看了蒋绍言一眼,也低声说:“新年快乐。” 蒋绍言便笑起来,正好这时钟虞听有人在外面找他,似乎是伊森,在问别人有没有见到他,他正要出去,被蒋绍言一把拉住。 “做什么?” “那小子对你心思不正,你没看出来?” “所以呢?” 蒋绍言顿了顿,理直气壮:“所以我嫉妒,我吃醋。” 直来直往反倒叫钟虞没法接话,唇枪舌剑没了用武之地,他只能甩开蒋绍言的手,然而那只大手很快又缠上来,强势又温柔地圈着他的手腕,把他禁锢在墙角,而后压低声音:“你说这么多人在外面,我们俩偷偷躲在这儿,像不像偷情?” 刚才在台上斯文优雅,私底下这么不正经。偷情偷情,偷你妹的情!钟虞面红耳热,忍不住低吼:“蒋绍言!” 蒋绍言见好就收,松开他,后退一步,恢复了绅士的表象:“晚上一起去吧,你知道我真正想请的人是你,其他人都是幌子。” 钟虞没应,用力推开他走了出去,刚到外面就看到伊森。伊森一眼便注意到他比平时更红的脸色,狐疑地往他走出来的那间会议室扫,问他做什么。 钟虞变回往日的淡漠,淡淡道没做什么,随后便大步走开,伊森正要跟上,突然见那间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蒋绍言自里面缓缓步出,抬手整理不知什么时候扯乱的领带,目光散漫带着事后的餍足。 伊森一僵,热情含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一行人中午留在西北集团餐厅用餐,下午便先行去了蒋绍言说的那个山庄。 山庄主人名叫庄凯源,钟虞在路上时查了一下,这个庄凯源是个喜好玩乐的富二代,爱结交明星,是热搜常客。钟虞纳闷蒋绍言怎么会跟这人是朋友,见了面却发现是个挺精神的小伙,个高人瘦,皮肤白净,有点男生女相,还有点人来疯。 一见钟虞,庄凯源便眼睛圆瞪舌头打结,他见过无数的明星模特,从没见过像钟虞这样好看的,当真惊为天人,找不出任何词儿来形容,就是感觉……冷了点。 但他不怕,大不了多裹几层棉袄也要往上凑,钟虞着正装又气质高冷,他便以为钟虞比自己大,觍着脸夹着嗓子喊哥哥,把一旁的伊森气得够呛。 钟虞倒是没摆脸色,毕竟是主人家,何况他也有目的,漫不经心跟庄凯源攀谈,三两句就从庄凯源嘴里套出话,原来这人和蒋绍言是玩射击时认识的。 庄凯源说蒋绍言射击可厉害了,到现在还是俱乐部最高纪录的保持者,但自从接了班,蒋绍言时间少,就不怎么去了,而且身份也不一样,用庄凯源的话说,跟我们这些二世祖有壁了。 庄凯源扼腕,钟虞也记起,蒋绍言射击相当厉害,他们第二次见面就是在射击俱乐部,他蹩脚的握枪姿势还是蒋绍言纠正的。之后他陪林墨笙到南美出差遇险,他拿枪指着当地的头目,其实根本不敢开,但架势拿得十足,这才糊弄了过去,有惊无险。 山庄很大,林湖环绕,庄凯源陪他们各处转,路过农场,叫人牵了头刚一岁的小牛犊来,说要宰了吃。那小牛犊被从母牛身边拉走,母牛一声凄厉长哞,眼眸湿润竟流了泪。史莱克见状,六十多岁的老头起了恻隐之心,连连摇头,跟钟虞说他不吃肉了,不要杀这头牛。 庄凯源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老外真是麻烦,还有他旁边这个混血,怎么老是挤他。他便扬声说好,叫人把那头小牛放回母牛身边,先把混血挤走,自己站在钟虞身边,转头对史莱克道,听说你们外国友人爱吃松露,我们中国地大物博,野菌遍地,不吃肉也没关系,那今儿就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山珍。 到晚上快吃饭时蒋绍言才姗姗来迟,庄凯源热热乎乎迎上去,嘴里喊着“言哥”,实打实的尊敬和崇拜。 蒋绍言进来的时候,钟虞和他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随后便被旁边的动静吸引,是伊森拿起水壶给他倒水。 钟虞本想阻止,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还是放任了伊森刻意的殷勤。 之后蒋绍言数度朝他看来,都被他避开了。 一席菌子宴,辣炒凉拌,炖汤刺身,花样百出,叫史莱克大呼过瘾。酒足饭饱,蒋绍言顺势提出叫他住一晚,史莱克二话不说同意了。 钟虞这才朝蒋绍言看了一眼,蒋绍言幽幽回视,眼神明晃晃写着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是凉风习习的夏日,夜游山庄会别有情趣,可惜冬天寒冷,吃完饭就只能在室内娱乐。好在庄凯旋爱玩也会玩,酒窖舞厅,斯诺克棋牌室,应有尽有。参观一遭,又在活动室里喝了点红酒,史莱克直打哈欠,扛不住先去休息,他助理也跟着走了。 于是活动室里只剩四个人,气氛一时安静,庄凯旋无聊地玩着一副扑克,转转那双晚上比白天更精亮的眼,突然问伊森:“你们老外会打扑克吗?” 伊森懒得理,他年轻气盛,被蒋绍言从会议室里出来整理领带的那一幕深深刺激到现在,此刻终于按耐不住:“要不要赌一把。” 连称呼都省去,口气挑衅,剑拔弩张。 蒋绍言长腿交叠而坐,闻言也只挑挑眉毛,轻描淡写说可以。 庄凯旋眼睛一亮,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 唯独钟虞缓缓皱起了眉。 第66章 龙虎斗(一更) “叫他滚!”…… 活动室里就有张扑克桌, 庄凯源叫人拿了副新牌,又要叫个伶俐的过来发牌。 钟虞一言不发,直到两个男人在牌桌两头坐下, 他才从那把高背丝绒椅里缓缓起身, 左右各扫了眼, 问了句“是不是真要玩”。 得到肯定回答,钟虞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慢条斯理走到牌桌中央, 不紧不慢卷着衣袖。灯光打下来, 他的睫毛浓密纤长,在眼底覆下一片阴影, 随后缓缓挑起,对庄凯源说不用叫人,我来发牌。 在场众人表情各异,蒋绍言目光幽深,庄凯源眼神热切,伊森先一愣,随即露齿笑说:“哥, 我差点忘了你会, 是爸爸教你的对不对?” 钟虞没答, 低头熟练地拆牌洗牌, 又说既然要玩,就别只口头说说,来点实际的。 庄凯源坐在对面, 大呼刺激,即要起身去拿筹码来,蒋绍言却抬手, 说不玩那个,庄凯源问他那玩什么,蒋绍言轻轻一笑,抬高手臂露出腕表,不紧不慢摘下放在手边。 “玩这个。” 庄凯源眼睛一亮,吹了声口哨,往对面的伊森看去,伊森面无表情,也摘下腕上的表搁到旁边。 钟虞面无波澜,又问要验牌吗,伊森笑说哥,我相信你。钟虞回他,放心,我一定公正。说完他又转向蒋绍言,目光相对,蒋绍言也笑笑,笑得玩味深长,没说话,只眼神示意钟虞可以开始了。 钟虞沉默地又切几道,修长的手指一展,牌面便在绿色丝绒布上现出一道漂亮的扇形。他不偏不倚,站在牌桌正中央,白衬衫勒进黑西裤里,身长腰细,像株挺拔的竹。 先推两张给蒋绍言,蒋绍言伸手来接,不知有意无意,碰到了钟虞来不及收回去的小指。 钟虞抬起眼,视线一碰,他依旧面无表情,转身又推两张牌给伊森。 蒋绍言掀开一角扫了眼,旋即合上,面色不露半分,眼神示意继续。 伊森微抬下巴,说跟。 活动室里静到落针可闻,空气中火药味十足,一触即发,庄凯源心跳激烈,竟感觉比自己亲身上场还要刺激。 他一会儿看牌面,一会儿又去看那发牌的人,到最后眼睛跟定住似的,根本不舍得移开。他隐隐有种感觉,牌桌上的两人斗成这样都是因为这个人,连一向冷静的蒋绍言都失了分寸跟人摘表斗狠,这人得有多大魔力。 他自己也有为博美人一笑跟人飙车的事迹,最后赢了,美人双臂缠上来,娇笑着送上香吻。 而眼前这人明明知道,却不见丝毫波动,别说笑了,那张绝伦面孔始终冷肃淡漠,高高在上。 庄凯源却觉得这样的钟虞越发有吸引力,神仙一样的人物,浑身都像带着磁,叫他身不由己一看再看,竟觉得比飙车那会儿还要肾上腺素狂升。就在这时,旁边压来一道凌厉的视线,庄凯源一个激灵清醒,立刻把歪了的眼抹正。 牌发完,双方各有四张摆在明面上,伊森一对Q带一对K,还有张牌朝下压着,而蒋绍言则是对4带单张5和8,除非蒋绍言剩下的那张也是4,否则这把输定了,然而这概率太小了。庄凯源绞紧双手为他捏把汗,蒋绍言依旧八风不动,叫人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伊森笃定蒋绍言不可能是4,迫不及待先亮牌,是张10,牌面刚翻出来蒋绍言就笑了,慢条斯理掀开最后那一张,竟然真是4! 伊森输了。 庄凯旋挣臂高喊:“呜呼!” 表是小,面子是大,牌桌输表无异于被人扒衣。伊森面色沉郁,将那块表往前一扔:“运气还真好。不过一块表,你喜欢就拿去,正好我戴腻了。” 蒋绍言目光一点,对庄凯源说:“送你了。” 庄凯源喜得咧嘴,伸长胳膊将那表够过来,在灯下一打量:“不错啊,百达翡丽限量款,够换辆跑车了,谢谢言哥,正好我最近认识个小明星,缠着我要礼物,我能拿去送人吗?” 蒋绍言神色淡淡:“既然给你了,怎么处置你说了算。” 表不算贵,输了也不心疼,但就这样被过了三道手,无异于羞辱。伊森目光隐隐发红:“敢不敢再来?” “可以。”蒋绍言依旧轻描淡写,“但你还能拿什么出来?” 庄凯源看似帮腔实则拱火:“是啊,你还能拿什么出来,又没第二块表能摘了。” 伊森突然将目光投向了钟虞,蒋绍言见状立刻:“不行。” 伊森冷笑:“为什么不行?你不敢?” 蒋绍言神情冷下来:“跟敢不敢无关,他不是物品,而你又有什么资格。” 伊森脸色一变,再看钟虞,表情已然十分不爽,他知道自己是被胜负冲昏了头,深呼吸找回冷静:“你说得对,Yu是我珍视的人,没人会用自己珍视的人做筹码,是我昏了头,就算输光了我也不会拿他冒险。” 蒋绍言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伊森感到了一丝痛快,耸耸肩:“不如我们玩点别的。” “什么?” 伊森倾身,咧嘴笑道:“你公司啊。” 庄凯源瞠目哑然,而蒋绍言已经说了好。 “真的假的?”伊森有些轻蔑,“口说无凭,别到时候不认账。” “你说得非常对。”蒋绍言转向钟虞,“那就再劳烦钟律师受受累,给我们当场拟个协议,你我签字画押,庄凯源作见证,谁都不能抵赖。” 钟虞难以置信,目光射去,蒋绍言难道疯了吗? 蒋绍言仍是波澜不兴,他看着伊森:“只是有一个问题,我的公司我能做主,输了就拱手让你。但要是你输了呢,你能给我什么?据我所知,你父亲才是A&Z的控制者,根本轮不到你做主吧。” 伊森脸色一沉。 “换言之,”蒋绍言继续,“刚才那块表严格来说也不是你的,是你用你父亲的钱买的,你真正有的是什么?我是可以拿整副身家陪你玩,但你也要问问自己是不是能玩得起。” 伊森腾地起身,双手紧攥,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看着十分骇人。钟虞冷冷看了蒋绍言一眼,随后转过头:“伊森。” “跟我出来。” 伊森不情愿地跟着钟虞出去了,庄凯源吁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对蒋绍言说:“哥,你刚才开玩笑的吧,吓我一跳,还以为你真要拿公司跟他玩。” 蒋绍言将最后那张4往前一丢,沉着脸向后靠进椅子里,没反驳这句话。庄凯源或许觉得他在开玩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刻他是认真的,他真有这股冲动。 不知道钟虞跟伊森说了什么,伊森没再回来,钟虞自己回到活动室,走到椅子旁拿上外套,多谢了庄凯源的款待,经过蒋绍言身边时没有停留,径直离开了。 有专人把他领去晚上住宿的房间,是个套房,装修得十分华丽,床品卫浴都是顶级,看得出庄凯源是个注重享受的人。 正要脱衣洗澡,衬衫扣已经扭开两粒,突然有人敲门,钟虞只得重新扣上,走到门口。门上没猫眼,他站在门后问是谁。来人说是送睡前水果的,每位客人都有,钟虞想说不要了,一个闪念又改主意,直接将门打开,看清是谁后随即愣住。 蒋绍言便趁机跨进房间,反手将门关上。 “……你干什么?” 蒋绍言举起手中果盘,笑说:“给你送水果。” “我不吃。”钟虞道,“请你出去!” 蒋绍言笑容一僵,钟虞也意识到口气太冲,便抿唇不说话。默默僵持了一阵,蒋绍言低声问:“怎么了,生我气?” 钟虞的确生气,但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蒋绍言故意羞辱伊森,还是因为蒋绍言竟然失心疯到真敢拿自己的公司开玩笑! 钟虞深呼吸,才说:“你玩归玩,把表给庄凯源送什么小明星,是不是有点侮辱人了?” 蒋绍言眼中隐有戾色:“我就是看不惯那小子,想挫挫他锐气。不过给你泡个咖啡就大肆炫耀,晚上吃饭还大献殷勤,你怎么不考虑我什么感受?” 钟虞说不出话,半晌:“我跟他没关系。” 冷声冷气的,却叫蒋绍言又笑了。钟虞莫名其妙:“我跟你也没关系。” “我们没关系吗?”蒋绍言笑吟吟反问,“那兜兜怎么生出来的?” 想起蒋兜兜,钟虞神色一软,旋即又怒瞪眼前这人,伸手想推出门去。然而蒋绍言岿然不动,反倒钟虞自己累得气喘。 蒋绍言定定看他,黑发黑眼,白面红唇,视线再往下,落到了敞开的衬衫领口,眼神陡然深了。 钟虞便也低头望去,大概刚才着急,纽扣没扣紧,动作一大又崩开了,此刻领下的曼妙风光尽数暴露人前。 正想抬手扣上,蒋绍言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在这时,门再度被敲响。两人都一愣,钟虞扬声问是谁。 静了几秒,门外传来伊森的声音,问他睡没睡。 “我——”刚说一个字,钟虞突然就见蒋绍言的脸在眼前放大,随后嘴唇便被狠狠地堵上了。 口腔被席卷,两片嘴唇被吸到发麻,蒋绍言肆意进出,反复勾缠,涎水克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又被尽数舔去,钟虞头昏脑胀,迷迷糊糊间听伊森又在敲门,还说了什么。 他便发了狠,用力推开蒋绍言,急喘几口气正想诘难,就见蒋绍言眼神深得可怕,直勾勾盯他几秒,再度俯身而来。 这回目标不再是那两瓣被折腾得可怜兮兮的嘴唇,而是那敞开的领口之下。 “你……你松开……” 钟虞呼吸急促,只能发出断续的气音,他背后是坚硬的墙壁,身前的蒋绍言却比墙更硬,仿佛瞬间变了个人,那么凶悍那么强势,推不开躲不掉。刚才在牌桌上面目无情高高在上的钟虞,这会儿艳若桃花浑身瘫软,死咬着嘴唇才能不发出声响。 门外,伊森还在敲门,用更大的声音询问钟虞怎么了。 这一句换来了蒋绍言更凶悍的动作。 仿佛暴露人前的错觉叫钟虞感到了羞耻,禁不住浑身颤栗,仰起脖子,低声告饶:“……别……蒋绍言……” 蒋绍言心一软,发了慈悲,在那扬起的修长颈项上狠吮一口,抬头看着钟虞,沉声说了一句:“叫他滚!” 第67章 二十万(二更) “只要是你,其他的对…… 钟虞叫伊森离开, 伊森并不情愿,直到钟虞语气变得严厉,他才徘徊一阵后走了。 外面静下来, 钟虞也缓过劲儿, 一把攥住蒋绍言脑后的头发将他用力扯开。 蒋绍言仿佛感觉不到疼, 任他发泄,直到他痛快了才低声问:“不是你说可以接吻?” 这话的确说过,就在蒋绍言生日那天。钟虞冷笑:“你有什么证据吗?” 蒋绍言也不恼, 反而笑笑, 温和又包容的模样同刚才判若两人:“真该给你录下来,看你还抵赖。” 钟虞没接话, 低头看去,衬衫的扣子又被扯开两粒,敞开到了胸口,白皙的皮肤上数道新鲜的痕迹。他伸手拢上,又瞪蒋绍言一眼。 然而眼波含水,着实没什么威慑,蒋绍言也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 否则不会允许自己还竖着站在这里。 蒋绍言问:“什么时候学会玩扑克的?” “我会的事情还有很多。”顿了顿, 钟虞抬起头, 表情漠然, “所以我说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说罢转身往房间里面走,同时冷冷道:“请你离开。” 说翻脸就翻脸, 蒋绍言两步追上,问怎么了。 钟虞不答,蒋绍言只好又说:“兜兜找不见你, 电话打我这儿来了,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 钟虞找出手机,果然是没电自动关机了,他连上充电器,蒋绍言已经用自己手机给蒋兜兜打了视频。 蒋兜兜被蒋西北接了去,正躺在自己小床上,听到小手机在响,一个骨碌爬起来,见是蒋绍言还挺不乐意,谁知接通后对面却是钟虞,激动地大叫起来。 钟虞便跟蒋兜兜视频,余光偶尔扫过旁边,蒋绍言一直默默看他,神情若有所思。 挂了视频,钟虞的笑脸迅速转冷,把手机塞回给蒋绍言,用眼神下逐客令。蒋绍言却没动,突然说:“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的话,就是那句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他笑笑:“你这话只说对一半。” 钟虞挑眉,摆出“愿为其详”的表情。 “或许我是不了解你,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有限,我没有足够的机会去了解你,但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这是两码事。” 分明就在混淆视听,钟虞往下问:“那么我是什么人?” “你真要听?” 明知蒋绍言又在故意放饵,钟虞还是忍不住上钩:“不敢说就算了。” “有什么不敢。”蒋绍言低头,温柔地、深长地看他,片刻后,低沉又缱绻地说道,“你不是什么人,你就是你。” 钟虞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蒋绍言继续道:“那天你跟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过后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我可能不会完全了解你,我也无法完全了解你,从哲学的角度讲,今天的你和明天的你都不会完全相同,甚至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也不完全相同,但总归都是你。只要是你,只要是你就好,其他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钟虞明白了,只要是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 只要是他,只要是他…… 钟虞久久无声,蒋绍言便往前一步,似乎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出来:“生日那晚……是我太心急,我向你道歉,但不管怎样,我本意并不是要叫你不开心,我希望你无论何时都开开心心,其他对我来说全都不重要。” 内心没有震动是不可能的,钟虞抿紧了嘴唇,他相信蒋绍言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真心,而就是这份真心叫他难以承受,甚至叫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蒋绍言等了一会儿,钟虞还是不说话,但表情明显是松动了,他便试探问出今晚最重要的目的:“那我晚上不走了,就睡你这儿行不行?睡哪儿都行,沙发也行。” 钟虞抬眼深深看他,末了说一句:“随便你。” * 草草洗完澡,钟虞裹着浴袍上床,关掉了灯。 山庄不比城市,没有那么多人造光照,关上灯后的房间一片黑暗,只门缝里一线光亮,说明外面的人还没睡。 侧躺床上,脸颊贴着柔软的枕头,钟虞轻轻闭上眼。身处陌生环境,丁点动静都会叫他警惕,他需要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能入睡,然而今天几乎是一闭眼就睡着了。 大概这一天既签约又应酬,脑累心更累,又或者……因为蒋绍言在外面,所以潜意识里觉得安全。 蒋绍言睡在外间沙发上,腰上搭一床毯子,侧耳听去。卧室里没了声,他猜测钟虞应该睡了,正关灯也准备睡觉时,突然接到了电话。 号码没存,但蒋绍言认得,是他找来去查钟薛的那人。 他往卧室看了眼,从沙发下来,快步走到外面的露台才接起电话。 那头的人先是道歉,说上次调查程杰,不知道怎么被程杰知道了,这几天一直让人找他麻烦,而这个钟薛的事也不太好查,所以花了点时间。 蒋绍言沉声问:“查到什么了?” “你要查的那个钟薛不是本地人,祖籍在南方,小时候举家搬迁到这里,有个母亲还有个哥哥,但他哥哥好像很早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 “钟薛没什么文化,但脑子灵,跟人一起做小生意,一度做得还算不错,买房买车娶了个漂亮老婆,但后来被合伙人骗钱跑路,老婆也跟他离婚了,他从此一蹶不振,还沾了赌,积蓄输光就四处找人借钱。” “是找程杰吗?” “是。” 蒋绍言眼神暗了暗:“继续说。” “程杰那伙人的套路我跟你说过,低息借钱给你,诱惑你去赌,然后设局让你不停输,再借钱给你跟你说还有翻盘机会。钟薛也是这样,本金加利息很快滚到了四百多万,程杰就变了嘴脸,让他立刻还钱,听说钟薛把房车全卖了,还了一部分,但还差两百万,程杰威胁要砍掉他的手,也的确是生生折了钟薛一条胳膊。” 对面的人停下,像是灌了口水才又继续:“我上次也说了,程杰那伙人逼人卖房卖车,也逼人卖妻卖女,这个钟薛的侄子长得十分好看,就被程杰盯上了,听说当时在汽车站就直接开车把人掳走了。 哦对了,你不是问我他森*晚*整*理脸上那道疤怎么来的吗,就是被钟薛那个侄子划伤的。” 蒋绍言瞬间攥紧了手机:“之后呢?” 他声音冷到似冰,对面的人愣了好几秒,才赶忙又说:“之后……据我查到的,之后这事突然就不了了之,不知道这笔钱是怎么还的,反正程杰就突然放过了钟薛,钟薛的侄子好像也没事,不久之后还出国去了,就是钟薛的老娘……” 对面顿了顿,有些唏嘘:“老太太也是命苦,本来就死了一个儿子,这剩下的儿子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赌博欠钱,被人找上门生生弄折一条胳膊,房子也卖了,听说老太太身体本来就不好,接连受刺激,很快就去世了。” 夜风猎猎,回响在山间不知是谁人在低泣呜咽。蒋绍言重重闭眼,却无法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程杰只是幌子,这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赵德青! 蒋绍言说“好”,正要挂线,那头叫他等等,隔了一会儿,才用似乎有些疑惑的语气说:“有一点很奇怪。钟薛把能卖的都卖了,按理来说应该分文不剩,过得十分潦倒,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过了不到一年,他手里突然又有了二十万。你知道的,人一旦沾赌,想戒掉几乎是不可能的,输了妄想翻盘,赢了还想赢更多,所以钟薛就又拿着那二十万去赌。” 蒋绍言皱眉:“二十万?他哪来的钱?” “这个就不知道了,难道是找人借的?但谁会借他这么大笔钱,明摆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钟薛这回输得更惨,被程杰手下追的时候从一个建筑工地掉了下来,当场就摔死了,当时新闻都报了,但开发商怕不吉利就把消息压了下来。 我查到的就这么多了,听说警察好像还联系了钟薛侄子,但没联系上吧,总之人没回来,后来还是找了他前妻过来才把尸体领走。” 挂线后,蒋绍言独自站在露台,迎着冷风,迟迟没有回去。而一墙之隔的卧室,钟虞竟又做起了跨年那晚未完的梦。 梦中的他后来考上岚大,老太太要给他存折他没要,自己申请了助学金,那笔钱最后也没给他,而是给钟薛填了窟窿,甚至连他们一直住的房子也卖了。 他原本不知道这事,只隐隐察觉家里气氛不对。直到有天他提早从学校回家,站在房间外面听到了老太太和钟薛的对话。 “妈,妈,你听我说!”钟薛背对着他佝偻地跪在地上,“你一定要让小虞救我,只要他去陪人家吃饭喝个酒,人家就不会再找我追债了。” “吃饭喝酒两百万就能免了?我是老了,但我还没糊涂!到底要小虞干什么!你跟我说实话!” “他他们……知道小虞或许能生孩子,说没见过,觉得稀奇,就想……” 老太太沉默了好久,突然泪流满面:“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他亲叔叔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之后的场景又回到那张铺着碎花桌布的餐桌旁边,老太太颤巍巍地端起桌上一杯水递给他,同他说了那句话。而钟薛跪在地上,吊着一只胳膊,对着他不停磕头。 曾经温暖的家突然间变得十分冰冷,曾经最爱的人在那一刻多么恐怖可憎。 梦境最后,他站到了一个建筑工地的楼顶,面无表情地看钟薛慌不择路,失足摔落下去,那最后的眼神疯狂又绝望,他听见钟薛凄厉大喊:“钟虞,你这个魔鬼!是你害我!” 就是在这时梦醒了,钟虞睁大眼,视线一时难以聚焦,他怔了许久,才发现房间不是一片黑暗,光从外面客厅照进来,蒋绍言正俯身在他床边,担心地喊着他的名字。 蒋绍言原本准备睡了,突然觉得不放心,就进来看了一眼,却发现钟虞不知道梦见什么,紧咬牙关,眼角不停地流出眼泪。 不等把人叫醒,钟虞自己先醒了。 钟虞还没回神,忘了身处何处,也忘了今夕何夕,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本能地往蒋绍言靠近,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蒋绍言。” 蒋绍言在床边坐下:“嗯,是我。” 钟虞抓着他,一向冷漠要强的人此刻无比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他说:“蒋绍言,我害怕。” 语气很像当年摊牌过后,他突然临产,说的那一句“蒋绍言,我疼”。 蒋绍言蓦然心酸,将人紧紧搂入怀里:“别怕,我陪你。” 第68章 惊鸿瞥(一更) 他惊艳绝伦。…… 在山庄住了一晚, 史莱克和助理第二天一早告辞,当天下午就飞回去纽约,伊森没有同行, 从原先酒店退房, 搬到了钟虞的酒店。 蒋绍言白天不得不去公司, 年底了,公司里事尤其多,都等他拍板决定, 还要出席活动, 应酬大多推了,但有些场合也不得不露面。 蒋绍言分身乏术, 跟蒋兜兜谈了一次,关上门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门开后,父子两个空前一心,蒋兜兜握拳朝天,表示要坚决将“一切胆敢觊觎小虞儿的人统统赶走”! 蒋绍言对此次谈话结果表示满意,叮嘱:“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蒋兜兜抬手敬礼:“Yes Sir!” 于是蒋兜兜迅速收拾了小包袱, 赖在钟虞酒店不走了, 自然也就和频繁来找钟虞的伊森碰了面。 伊森敲门, 门是蒋兜兜开的, 一手把门一手叉腰,雄赳赳气昂昂,颇有一崽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叫伊森一愣。 钟虞把他抱起来,淡淡看了伊森一眼,问有什么事。 伊森问能不能进去说, 钟虞便让他进来,抱蒋兜兜坐在了沙发上,用水果刀给他削苹果。蒋兜兜双手搂着钟虞脖子,两腿也搭在钟虞大腿上,整个人紧紧粘着钟虞,嗲里嗲气问小虞儿这是谁啊。 钟虞便给他介绍,模样语气都极温柔,叫伊森又一愣,认识这么久,他从没见钟虞跟谁这般轻声慢语地讲话,当即对蒋兜兜刮目相看,又自我介绍了一番。 蒋兜兜好奇问他:“你是外国人吗?” “我是混血,有一半中国血统。”伊森答,本意想拉近关系。 蒋兜兜愣愣,转朝钟虞问混血是什么。 钟虞跟他解释,蒋兜兜天真地眨眨眼:“那不就是串串?跟我家楼下那小狗一样?” 钟虞:“……” 伊森气得牙痒,按耐着没发作,他能看出钟虞特别喜欢这孩子,于是一再忍耐,好不容易逮住个空档,才问钟虞这小孩是谁。 “我记得你不喜欢孩子。”伊森说,这几乎是纽约律所里公认的事实。 蒋兜兜去厕所了,钟虞注意卫生间的动静,眸光扫过伊森:“他是我儿子。” 伊森难以置信,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回声音:“怎么可能……” 趁着蒋兜兜不在,钟虞索性就把话跟伊森说明白。 两人最后一次单独见是在纽约,他那时在公寓收拾行李准备回国,而伊森突然来找他,拿出花和戒指向他求婚,他相当震惊,当场便拒绝了。 之后又在电话里明确态度,伊森却不肯罢休,还追来国内,钟虞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 伊森见钟虞正了脸色,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突然有些害怕听到,钟虞还是说了出来:“我们不可能的,伊森。” 伊森脸色僵硬,低头沉默,到底不甘心:“我能知道原因吗?” 不待钟虞回答,他又迫不及待说:“你是担心爸爸的态度吗?那么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爸爸那么认可你,那么器重你,这次我来找你他也没有反对。我不是一头脑热,我有仔细想过我们的未来,不一定要立刻结婚,可以先交往,我原先以为你不喜欢小孩,那么不要孩子也可以,但现在……既然你有儿子,那么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会对他很好,我可以发誓。” 伊森一股脑说了出来,自认考虑周全且长远,妄图打动钟虞,然而当他说完,满怀期望看过去时,却失望了。 钟虞脸上并没有他期待的惊喜或者感动,依旧平淡,无动于衷。 钟虞问:“伊森,你今年多大?” 伊森愣了愣:“23。” 又忙道:“难道你觉得年龄是问题?可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还记得第一次得知钟虞比自己只大了不到5岁时的震惊。 “我是比你大不了多少,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钟虞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以前是学校帆船队的,对吗?” “是。”伊森骄傲地昂起下巴,“我是连续两年的冠军。” “那你喜欢这项运动吗?还是单纯追逐夺冠那一刻的感觉?” 伊森愣住。 “所以我想说的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对我并非爱情,你喜欢的只是追逐我的这个过程,就好像你在学校里参加的学术竞赛或者体育竞技,你享受追逐目标的那种快感,这种感觉叫你误以为是爱情。” 伊森张张嘴,钟虞在他之前开口:“不要着急反驳我,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伊森再度沉默,低下头,双手交握搭在腿上。 很突然的,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钟虞时的场景。 在没见到钟虞之前,伊森就听过这个人,因为他那位高权重、深居简出又清心寡欲的父亲,竟然包下Judith酒店顶层那所谓求婚圣地的花园餐厅,请这个年轻男人吃烛光晚餐。 得到消息后,他私下里找父亲的贴身助理打听,对方守口如瓶,最后迫于他一再追问才肯透露一句—— Hes so stunning. 他惊艳绝伦。 他当时听完十分轻蔑,认定这不过又是一个仗着外貌企图在纽约这个纸醉迷金的花花世界上位的投机者。 父亲十分保护这人的信息,他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到那人叫钟虞,是安诚的律师,便在某天下午去了一趟,想亲眼见见。 那天出门突然下起雨,他没带伞,小跑去地铁站,等到的时候头发衣服都被淋湿。进楼按电梯,电梯从负一层上来,门开后,里面已经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白人,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当时带钟虞的师父,而另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面孔,年轻,冷肃,干练,在电梯门开的一瞬间,挑起双漆黑的眼朝他望了过来。 明明不带任何感情,但那刹那,伊森仿佛被什么击中,完全忘记反应。直到梯门闭合,又被按开,钟虞站在里面,问他不进吗。 他才恍若梦醒,有些狼狈地踩着湿漉的运动鞋走进去,站在了最里面。 门关了,电梯平稳地向上运行,伊森倾斜目光,仗着角度和身高优势悄悄打量,无需任何疑问,他已经确认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干净整洁的衣着,白皙细长的脖颈,密密绒绒的黑发,他又一次听到了钟虞的声音,钟虞在低声跟旁边的白人说话,虽然控制音量,但从断续字眼里,他还是听出他们在讨论一个案子,钟虞的英文相当流利,语速偏快,却不会叫人听着烦躁,反而如清泉流水,十分悦耳。 两人似乎有不同看法,言语间有所争执,伊森听到那白人轻蔑说了句“你太天真了”,随后钟虞抿紧嘴唇,挺直后背,目视前方不再言语,即便如此,他的注意力也丝毫没分给电梯里的另一个人。几十秒后电梯到了,他跟在那白人后面走了出去,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伊森从小上私校,身边接触的都是皇室贵族富豪名流们的子女,其中不乏顶级美人,然而他眼高于顶,能叫他觉得惊艳的寥寥可数。 那一刻他却无比后悔,他应该换身行头,应该穿赴宴的正式礼服,而不是随便搭配的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他也不该搭地铁弄得浑身狼狈,他应该开跑车,或许还应该拿一束花。 以至于那天钟虞已经走了,电梯闭合,因为没有按按钮,所以一直停在那一层,直到又有人上来,见到电梯里有个人吓了一跳,伊森这才扯着嘴角笑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随后按下了一层。 他没有离开,在街角找到那家叫around the corner的咖啡店,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安诚的办公室,于是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他都坐在那个位置,喝了两杯叫“love at first sight”的咖啡。 回去之后,他把中文捡了起来,隐瞒身份进安诚做实习生,钟虞那时已经在纽约法律界小有名气,是所有大律所里最年轻的资深律师,而这一切他的父亲完全没有插手,全凭钟虞自己的努力。 他私下里用了些关系进到了钟虞的组,在茱莉亚休产假时主动顶上空缺,借着案子拉近关系,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但钟虞始终对他不冷不淡。他从没这样细心地对待一个人,钟虞越是如此,越叫他放不下。 谈判桌上犀利冷峻,深夜伏案时凝神专注,偶尔起身望向窗外的繁华世界,背影看起来孤单寂寥,那种冷肃、神秘又厚重的气质,叫人为之深深着迷,想要守护,更想要超越,想要征服。 所以这并不是爱情吗?从未踏入爱河的伊森感到迷惑,但他并不愿意就这样被否定,不死心地问:“你不肯接受我,是因为那个人吗?” 没点明,但钟虞知道是谁,他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谁?”伊森追问。 钟虞想了想,干脆说开:“跟谁都没有关系,如果你一定要问,那么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会进入任何一段感情,不谈感情,也不会结婚,这些于我来说毫无用处,只是累赘。” 伊森皱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需要知道。” 伊森还想再问,然而钟虞表情冷淡,已然不想再纠缠下去。 果然,钟虞说:“在纽约我就说过,之后我也跟你说过,这是第三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僵,你明白吗伊森?” 钟虞从未对他用过如此严厉的语气,伊森一怔。 “……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你就该早点回去,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伊森说道:“现在回去也是假期,反正你的假期也快要结束,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你放心,既然说开了,以后相处我会注意分寸。” 还有,”伊森咧嘴笑笑,尽管十分勉强,“我在这里也有朋友,你忘了?正好我也想找他聚聚,好不容易有机会,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回去以后爸爸就不会让我再有悠闲日子了。” “随你。”钟虞说罢起身,走向卫生间看蒋兜兜怎么还没出来。伊森看他的背影,突然想,他似乎从没真正了解过钟虞。 无数个谈判桌上以及深夜办公室里,他所谓的陪伴是如此肤浅,见到的钟虞又是如此表象。 就像他从不知道钟虞有个儿子,他会对一个孩子露出这样温柔和煦的表情。就像他也不知道,原来钟虞也是会因为一个男人而脸红。 伊森突然又想,自己的父亲是否了解,钟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搁在沙发上的手机震了起来,是钟虞的手机,伊森沉浸在思绪里,直到自动挂断才猛然回神,他往卫生间看去,见钟虞还没出来,便没做声。 蒋兜兜不知道怎么有些拉肚子,钟虞把他抱上床,用蒋兜兜的小手机给蒋绍言打了电话,想问问该吃什么药。 蒋绍言很快就接了,听完描述说没关系,喝点热水观察一下,不着急吃药。 背景里有细微噪声,钟虞猜想蒋绍言大概在开车,他没问蒋绍言要去哪儿,很快就挂了,却不可避免想起在山庄那晚,他在蒋绍言怀里睡了一夜。 那一夜他睡得极沉,没有噩梦,只有安稳。 喂蒋兜兜喝了点热水,又看着他睡着,钟虞才从卧室出来。 伊森跟他说有人给他打电话。 钟虞在国内的这个号码知道的人并不多,会打电话给他的无非就是那几个,蒋绍言、老陈,或者陶青稚,但出乎他的意料,来电的人竟然是梁栩。 眉心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钟虞想起上次见面时梁栩的反常,立即回拨过去,却迟迟没人接,脸色便有些沉。 伊森见状:“怎么了,是很重要的电话吗?我见你在里面忙才没跟你说。” 钟虞抬手表示没事,又迅速拨了一次。 这回响了许久,那头终于接了。梁栩嗓音嘶哑,带着哭腔,冲他喊道:“学长,救我。” 第69章 月牙疤(二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梁栩的话叫钟虞心里一紧。 他立刻问梁栩在哪儿, 发生什么,然而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一个男人,粗声恶气地叫钟虞现在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钟虞扯过茶几上的便笺, 飞快写下什么。 伊森意识到不对, 起身走过去一看, 那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好像一串地址。 钟虞垂着眼,紧紧攥住圆珠笔:“好, 我现在过去, 但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那头却没再回答, 直接切断了。 伊森正要问怎么了,却见钟虞已经起身,面色冷若冰霜。他看了眼关着门的卧室,随后对伊森说:“我现在必须出去一趟,伊森,你能不能帮我看着孩子?” 伊森一愣:“可以,但你要去哪儿,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 你帮我暂时照看一下兜兜就行。” 钟虞边说边走去衣帽间穿外套, 一顿, 又返回茶几拿起水果刀塞进口袋。他对伊森说:“如果我两个小时后没有给你打电话,立刻报警,地址写在纸上了。” 伊森见他竟拿刀, 顿时紧张起来,正欲再问,钟虞已经开门迅疾地出去了, 几乎小跑到电梯间按下电梯,在电梯到后立刻走了进去。 几乎同时,旁边一部电梯的门拉开,蒋绍言自里面步出。只差一秒,两人就这样擦肩。 刚才打电话时蒋绍言就在来的路上,钟虞没问,他便也没说。山庄那晚过后,两人关系不近反退,他感到钟虞在刻意回避他。 走到房间门口,蒋绍言抬手敲门,叫他意外的是门很快开了,而开门的却不是钟虞,而是伊森。 伊森就站在门边,还以为钟虞又回来了,此刻也是一愣,随后沉下了脸。 蒋绍言也无好脸色,往房间里看:“钟虞呢?” “他不在。”伊森不客气答,就要将门关上。 “他不在?”蒋绍言抬手挡住,皱了皱眉,“他去哪儿了?” 伊森本想说无可奉告,然而想起钟虞出门前的交代,又犹豫起来,他直觉事情并不简单,对钟虞的担忧最终占据了上风,便把那通来电告诉了蒋绍言。 “他去的什么地方?” 伊森转身将便笺拿来。蒋绍言凝眸看去,轻声念出一行字:“宏远俱乐部。” * 在酒店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钟虞将地址告诉司机,同时查了一下这家叫宏远的俱乐部。 是家新开的俱乐部,地址在郊外,不久前刚对外营业,网上评价挺不错,说场馆新且大,工作人员也热情专业,但钟虞却嗅出一丝不寻常,因为这是一家射击俱乐部。 射击俱乐部因其特殊性,审批程序十分繁琐。钟虞又搜了搜,除了宏远,整个岚城就只有两家射击俱乐部,其中一家就是之前蒋绍言常去的那家。 然而宏远场地更广,且是实弹射击,看来这背后的老板必须要有一定实力才能运作下来执照。 这间俱乐部每周二都会休息一天,今天正好周二,钟虞想不出梁栩怎么会去那里,他第一反应就是梁栩跟同学一起去玩,因为什么原因跟人发生争执,所以被扣下。 他又给梁栩打了电话,没人接,响几声就被挂断。再打,这回只响一声就被粗暴摁断,对面的人似乎借此来告知他逐渐告罄的耐心。 他只能按捺,希望事情如他所想,那便简单了,至多损失点钱息事宁人。然而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很可能并非如此。他总觉得有事发生,这种感觉从他最近频繁梦见过去就开始了。 正出神,手机突然响,钟虞急忙一看,却不是梁栩,而是蒋绍言。 犹豫几秒还是接了,蒋绍言的声音即刻传来,问他发生了什么,现在在哪儿。 钟虞便知蒋绍言去了酒店,伊森怕是已经告诉了他。 “我出来有点事,兜兜在房间里睡觉,我今天可能顾不上他,你把他带回家吧。” “钟虞。”蒋绍言声音沉下来,钟虞还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嘶鸣,“到底出什么事了?” “与你无关。”钟虞说完就挂,蒋绍言再打来他直接静音。 很快,出租车开到了郊外,建筑稀疏,人车也变得稀少。天色向晚,天空灰蒙蒙的一块,望过去满目的阴翳。又往前开了一段,出租车刹停在一栋灰色建筑前。 钟虞望了一眼,跟网上的图片一样,再看顶上几个字,的确就是宏远俱乐部。 付钱下车,出租车扬长而去,带起一片尘土。钟虞抬眼四望,周围不见人影,只有俱乐部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牧马人。 脑海掠过一个念头,钟虞总觉得在哪儿见过,然而无暇多想,他快步走到俱乐部门前,从玻璃朝里看。 里面没开灯,光线很暗,但更里面隐有灯亮,他试着推了推门,好几扇都锁着,终于推到一扇没有锁的,便立刻走了进去。 停在前台,钟虞扬声问一句有人吗,没人应但有脚步传来,很快,从一堵墙后面走出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中等身材,看着流里流气,眯眼将钟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问有什么事。 “我来找人,梁栩。” 那男人露出“原来就是你啊”的表情,说了一句“跟我来”,随后便转身往里走去。 钟虞抬脚跟上。 从墙绕过去后突然间光线大亮,比白天还要更亮,亮得有些瘆人。强光叫钟虞眯了眯眼,适应后他才看清,眼前是块极为广阔的射击场地,靠墙摆着一排与人等身高的靶子。 很快,他就注意到场地另一头的梁栩。梁栩一看到他就激动地想要站起来,然而被旁边两个魁梧壮汉死死压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刚喊一声“学长”,紧接着就被捂住了嘴。 “你们要干什么?”钟虞厉声质问,就要上前,却被那个领他进来的男人伸手拦住。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笑,钟虞才发现还有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坐在梁栩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穿着迷彩短袖和长裤,两条腿搭在桌沿,露出一双坚硬的黑色短帮皮靴。 那人笑完,又幽幽说道:“没听到大律师发话吗,你们想要干什么,好歹是高材生,不要这么粗鲁。” 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立即面露讨好,嘴里恭敬地“是是”,手上力道也放松了些许,梁栩感到自己能动了,拼命挣扎想要站起来,依旧只是徒劳。 钟虞却是一愣。 这声音阴冷耳熟,像是寒夜里刺骨的风,一个劲儿往人头皮里钻,叫人浑身发麻。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那人背影。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那人将双脚放下,悠悠起身,缓缓回头。四目相对,那人挑起一边嘴角,连带左眼那道月牙形疤痕也被带动得向上,显得诡异又狰狞。 钟虞的瞳孔瞬间紧缩。 这个人!这张脸! 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挥之不去的噩梦!是他无数个午夜梦回恨不得饮血啖肉的仇人!他永远不会忘! 浑身血液刹时都朝头顶涌去,钟虞一瞬间双眼发红如同泣血,牙关咯咯打颤,只得死死咬住。牙齿深深切进肉里,应该是咬破了,否则怎会尝到血腥的味道。 钟虞回过神,强逼自己冷静,待眼底猩红褪去,先往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更多的人,而后目光才落回眼前之人身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程、杰。” 四目再次相对,程杰目光精亮森然,如同最贪婪又最狡猾的鬣狗,死死锁定自己的猎物。 “你想干什么?” 皮靴碾着脚下绿色的地毯,程杰缓步走上前,低头,目光落在钟虞那张无与伦比的脸上:“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钟虞不想跟他废话:“放人。” “这么直接吗?”程杰语气轻佻,“我还以为这么久没见,你会想和我叙叙旧。” “叙旧?”钟虞攥紧拳头,发出冷笑,“你也配?” 程杰面色倏然一沉,目光泛狠,死盯着眼前这张皎丽却冷若霜雪的脸。 钟虞再次道:“放人。” “放人可以。”程杰说,“你代替他留下来。” “你做梦。”钟虞再度冷笑,“我警告你,禁锢他人人身自由是违法的。” “哈,违法?说得我好害怕。”程杰大笑,装模作样浑身抖了两下,那几个手下也附和着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违法什么不违法,不像大律师你懂那么多,我只知道欠债还钱。” 程杰突然停顿,凑近钟虞,嘴唇贴他耳边,仿佛恶魔在低语:“他欠我一大笔钱,跟你当年一样。” 钟虞嫌恶地躲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 程杰吊儿郎当地扯起一边嘴唇:“我不想怎么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的话就用旁的东西来抵。” 钟虞冷冷盯着他。 程杰也盯着他,目光狂热、凶狠又贪婪:“听说他跟你一样,都是高材生,长得也不错。当年让你跑了是你侥幸,你觉得我可能再让他跑了?” 眼泪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淌,梁栩发出一声长长哀鸣,死命挣扎想要逃离,很快就被按了回去。 钟虞朝梁栩看去,一瞬间便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当时的他是否就像此刻的梁栩这样,绝望,无助。 程杰也随他望去,啧啧两声:“你别说,他长得跟你有那么点像,他还跟你认识,你说是不是很巧。” 钟虞没说话,缓缓转头望向程杰,目光冷似寒冰,还有藏于深处的即将爆发的那股子杀之后快的狠戾。 就是这个眼神叫程杰下腹腾得烧起一把火来,他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钟虞,除了惊人的外貌,就是这眼神叫他始终难忘。 当年他在汽车站外把人弄晕了带走,钟虞醒来之后拼死反抗,趁所有人不注意把喝水的杯子砸碎,抄起碎片狠狠往他脸上招呼,他那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觉得真他妈带劲!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美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绵羊,原来性格这么野,骨头这么硬! 他多想撕碎这人冷漠的面具,叫这人脸上露出更多的表情,最好能哭着在他身下求饶。 程杰一想,竟难以压抑地兴奋起来。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男人是不是真的能怀孕,怀着孕的时候被.操又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别有一番滋味。” 程杰放肆大笑,舌头舔过锋利的齿尖,目光露骨下流:“他没你那天赋,但没关系,我也可以把他肚子操大,就跟怀孕了一样。就算你今天能救他又怎么样,你不可能每次都救他,迟早有天他还得落在我手里,到时候我想怎么操怎么操,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又能做得了什么,钟、大、律、师?” “啪——” 一声脆响,钟虞抬起手,一巴掌甩在了程杰的脸上。 这一巴掌他下了死力,程杰猝不及防,脸被狠狠地打偏,明显一愣,再抬起时脸上已浮起五根鲜红的指印。 几个手下一惊,纷纷喊着“杰哥”就要上前,被程杰抬手拦住。 程杰眼中怒火燃烧,手指一根根捏紧,发出咯吱咯吱瘆人的声响,仿佛要将谁的脖子生生捏断。钟虞脊背挺直,面无波澜:“怎么,不敢还手?” 说话间抬手翻折衣袖,露出一截手腕,紧接着又是一掌! 这次程杰早有准备,躲闪开了,但还是被钟虞的手指扫到了脸。他一把抓住了钟虞的手腕,五根手指死死扼住。 钟虞眯起眼,另一只手伸进外衣口袋,迅疾地掏出了那把水果刀,刀刃出鞘,直接抵在了程杰眼角那道疤上。 锋利的刀尖从上至下沿那凸起的瘢痕轻轻滑动,程杰的喉结明显动了一下。钟虞察觉,趁机挣脱,抬手起,手背在程杰脸上重重拍了两下,轻蔑地笑道:“你还跟以前一样,这么没种。” 第70章 阴毒蛇(一更) “今天无论如何,人我…… 这一幕叫程杰那几个手下全都愣住, 连梁栩也忘记反应,睁着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 钟虞收回手,刀尖却直冲程杰的面门:森*晚*整*理“你有胆子现在就杀了我, 否则人我一定要带走。” 说罢他便上前, 扯开梁栩身旁两人, 将梁栩拉起来护到自己身后。 “杰哥……”手下面露犹豫,看出做事狠绝叫人丧胆的程杰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人十分忌惮,被打了两巴掌竟然连根汗毛都舍不得碰, 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受伤了吗?能走吗?”钟虞悄声询问, 梁栩浑身止不住发颤,说能走。 钟虞拽着他往后退, 刀尖依旧对准程杰几人,程杰步步紧跟,却也没有上前,叫钟虞拿不准他究竟要干什么,眼看就快要退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数道脚步,越迫越近, 转瞬便到了跟前。 钟虞的心当即一沉, 缓缓回头, 看到了另一张同样叫他永生难忘的脸。 程杰喊了声“老板”, 几个手下也纷纷躬身,恭敬地称呼来人。 赵德青被几个人簇拥而入,见钟虞回头, 他便站定脚步,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佯装惊讶问道:“怎么了这是, 怎么还动起刀来?” 钟虞没有应声,只感到全身血液再度涌向头顶,视线也再度变得赤红一片。 心跳激烈,呼吸急促,他拼命压抑,握刀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赵德青看着他,却轻轻一笑,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 还是什么?赵德青目光又落回那把刀上,并未说完,只又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那张英俊儒雅的脸看上去充满温和的善意。 他又看向梁栩,露出歉意的表情:“这样把你请来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但你也的确是欠了钱。” 梁栩涉世未深,只觉得赵德青面善,不像是坏人,连忙解释:“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赵德青没有反驳,冲程杰眼神示意,程杰又低声吩咐一个手下,那人便脚步匆匆去了。 趁这个空档,有人搬来椅子请赵德青坐,赵德青一撩大衣落了座,又叫人搬来两把摆在钟虞面前,客气又温和地说:“坐着说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动刀呢?万一见血多不好,你说呢?” 钟虞没有坐,那把水果刀仍紧攥手中,冷冷盯着赵德青。 赵德青也不勉强。很快,刚才那人便拿来一张纸,程杰一把扯过,展开举到梁栩面前。 “你不认识我们?可我这里却有你的借据,不仅有你亲笔签名,还有你的手印。” 这话是对梁栩说的,然而程杰一双森目依旧紧钉在钟虞脸上。 梁栩一下子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纸,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他借款五百万,底下有他的签名,旁边还有个鲜红的拇指印。他又怔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他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签过这张借据,更加不记得按下过手印。 赵德青又开口,依旧不紧不慢,十分的温和:“所以我们也不是师出无名,小朋友,你的确欠了钱,这张借据拿到公安或者法院,道理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 梁栩闻言浑身一颤,下意识抓紧了钟虞的手臂。 钟虞看梁栩的反应就知道他一无所知,当即猜是赵德青搞鬼,他将梁栩挡在身后,自己直面赵德青。 “你想怎么样?” 赵德青抬手推推眼镜,手放下后才说:“我不想怎么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又一句天经地义,钟虞不禁感叹老天无眼,竟然叫赵德青好端端活到现在。他冷声问:“他欠多少?” 赵德青转向旁边一人:“你来说。” “本金五百万,利息一分二,连本带利一共六百多万。我们老板人好,给你抹掉零头,就算六百万。” 赵德青笑笑:“你看,我只有一分二的利,比银行还低,是不是很公道?” 公道?公道!钟虞心中冷笑,只恨不能一刀扎碎赵德青的眼镜,再将锋利刀尖狠狠戳进他眼珠里,搅得他脑浆四溅,满地打滚,生不如死! 赵德青似乎看穿他的想法,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狠意,以及其他更深的、难以言述的情绪。 几年未见,这人的外貌依旧漂亮到叫人惊艳,当年的青涩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经过岁月沉淀后的那种沉稳又冷肃气质,还有种说不出的韵味,愈发叫人心动,即便赵德青也不能免俗。 然而也有不变的地方,那便是骨子里的狠,那种睚眦必报的狠劲儿。 说实话,赵德青很欣赏这种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很快,赵德青眼中狠意消失,又恢复伪善表象,笑笑说:“不过没关系,我这人很好说话,还不了钱也绝不会为难人,可以用其他东西来抵,只要物有所值。” 最后四字语调放慢,似乎别有深意。钟虞咬紧牙关,死盯赵德青的脸。 如果说程杰是凶狠贪婪的鬣狗,那么赵德青便是道貌岸然的毒蛇,藏在伪善表象下的、最阴最狠的毒蛇。 他还记得当年他用碎瓷片划伤程杰,当场血流如注,他将猝不及防的程杰推到一边,举起瓷片就要冲向赵德青,还没到跟前就被赵德青一把掐住脖子。 那只手滑腻冰凉,虎口正卡住他脆弱的咽喉,拇指和食指紧紧压着他两侧动脉,叫他几乎就要窒息。他还记得赵德青的脸凑近,目光森然地张开嘴,如毒蛇吐信般对他说:“看着听话,原来性子这么烈,只是你这张脸实在漂亮,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你最好乖一点,否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说罢用力,将他一把摔到地上,他的手掌正好按进了那一地碎瓷里,尖锐的碎片将柔嫩的掌心扎出一个个血洞。他眼前阵阵发黑,还是觉得难以呼吸,事后照镜子才发现,他的脖子竟生生被赵德青掐紫了。 回忆着实惨痛,钟虞紧咬着牙,对方人多,硬碰硬没好处,他逼迫自己冷静,思考如何带梁栩脱身。 事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今天这个局就是为他而设,梁栩不过是幌子,是诱饵,是被他牵连。他在想,真要到了万不得已,他必须让梁栩先走,确保梁栩的安全。 好在他还叮嘱了伊森报警,警察应该很快会来,但赵德青和程杰不会放过他们。这次过后,一定还会有下一次。到时他或者梁栩,又该如何躲如何逃。 钟虞突然感到极其悲哀,六年过去了,他依旧无处可躲,无人可依,只有逃这一种选择。 就在这时,从外面疾步走来一个人,弯腰附在赵德青耳边说了什么。赵德青挑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哦?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钟虞没管要进来的人是谁,趁着这功夫赶紧去看梁栩。梁栩对他摇头,眼睛含泪,无措地说学长,我真的没有借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张借据,我也没想找你,他们好像知道我认识你,一定要叫我打你电话。 不同于面对赵德青和程杰时的冰冷狠戾,钟虞此刻的眼神堪称温和,他甚至对梁栩安抚地笑了笑,说别怕,也别哭,不会有事的。 梁栩双手抹泪,拼命点头。 外头再度传来脚步,大概是赵德青说的那什么人进来了,皮鞋踏地的声响在空旷的场地听起来格外清晰,步伐快而不乱,叫人莫名感到安心。 钟虞不由看去,眨眼功夫,一道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睁大眼,万万没想到来的竟会是蒋绍言! 蒋绍言被挂断电话,再打已无人接听,他加大马力,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宏远俱乐部门外。一看到这个名字他便浮起一个猜测,路上时便叫人查了一下,此刻刚好收到信息。 不出所料,这家俱乐部背后老板就是赵德青。 迅速熄火下车,蒋绍言走到门口,然而大门紧闭,不像有人的样子。他将那几扇玻璃门挨个用力地推了推,却都锁着,正想用什么方法将门破开,突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将门打开,说老板请他进去。 蒋绍言第一眼就看到了钟虞,再一看钟虞手里举着的刀,眼眸顿时一沉。他不动声色同钟虞对视一眼,又看向坐着的赵德青,仿佛对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没有察觉,四两拨千斤地笑笑:“赵叔这里这么热闹?” 赵德青并未起身,稳稳当当坐在椅上,闻言也笑了笑:“跟你说过那么多次请你来,怎么今天终于有空了?” “今天也没空,我是来找人的。” 蒋绍言说罢未再看赵德青一眼,径直走到钟虞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见人全须全尾地站着,这才松口气,故作亲昵地问:“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好找。饿了吗,走,带你吃饭去。” 钟虞怔怔地望着如同从天而降的人,一时间忘记反应,只是攥着刀的手陡然一松。 程杰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拦你,但他们不行。” 蒋绍言并未理会,而是转头问赵德青:“赵叔,是这样吗?” 赵德青依旧面带微笑,却没答,而是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着急就要走?不如玩一把吧。我早听说你的枪法很好,在以前的俱乐部里曾经十枪九中,至今保持着最高纪录,可惜一直没亲眼见过。正好阿杰准头也不错,你们难得凑到一起,不如比比看谁更厉害。” 蒋绍言沉默了片刻,问赵德青:“是不是只要我赢了就能把人带走?” “对。”赵德青交叠起双腿,“赢了你随意。” 蒋绍言笑笑:“好,那就比比看。” 钟虞心脏悬起,他知道蒋绍言很久没玩了,水平或许不复当年,真的能赢得了天天玩枪的程杰? 蒋绍言回身看他,在他手心捏了捏,低声说:“放心。” 程杰叫人拿来两把气手.枪,每人十发弹,对准靠墙的人形枪靶射击,环数高者获胜。蒋绍言将那把枪拿在手里握了握,似乎在找手感,他没戴头罩,直接伸直了手臂,目光从瞄准镜穿过,食指曲起就要扣下扳机,突然方向急转,瞬间便将枪口对准了赵德青。 众人色变,程杰反应迅速,也将枪口对准了蒋绍言的后心,钟虞没有丝毫犹豫跨过去挡在了他身前。 程杰脸色顿时阴沉。 蒋绍言也注意到,心狠狠动了一下。 气氛猝然绷紧,赵德青端坐椅里,依旧云淡风轻:“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蒋绍言将枪口微抬,对准他的额心,也不紧不慢说,“射击于我是个人喜好,但我不喜欢被人强迫,也不喜欢把命运压在未知的结果上。赵叔你可能不了解我,我这人比较直接,所以我也就直说了,今天不管如何,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赵叔就只能亲自体验我的枪法了。” 子弹是改装过的运动弹,虽然无法伤人,但威力依旧不小,赵德青眯起眼:“今天倒是新鲜,我这辈子还没被谁用枪指过头。” 蒋绍言笑得温和恭谦:“是吗?这么说我是第一个,还真是荣幸。” 赵德青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看着他:“我一早知道你不简单,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狂。枪口对准别人,就不怕子弹有天射穿自己?” 蒋绍言淡淡道:“怕啊,但未来的事谁说的准,眼下才最重要。” 赵德青朝他身后看去:“就为这个人?” “对。”蒋绍言斩钉截铁,“就为这个人。” 赵德青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如黑云压顶,阴沉可怖:“好。” 程杰喊道:“老板!” 蒋绍言说了句“多谢赵叔”,随即伸手揽过钟虞,两人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而然时间太紧太匆忙,千言万语也只能暂时压下。 “车在外面,你先带他上车。” 蒋绍言说,同时拉起钟虞的手。钟虞感到手里被塞了车钥匙,他点头握紧,去拉已然吓傻的梁栩。 蒋绍言让钟虞带梁栩走在前面,自己落在最后,以防赵德青言而无信。 钟虞攥紧钥匙,拽着梁栩正疾步往前,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程杰不甘的喊声。 “你真以为你护在手心里的这人是什么好人?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你父亲替他还债,最后还给了他二十万,你知道他把这二十万又给谁了吗?” 程杰的声音响彻整座场馆,钟虞浑身一怔,仓皇间转身,却无法阻止程杰继续说下去。 “他把那二十万给了他叔叔,一分不剩,全给了把他卖了的叔叔!” “他诱惑他叔叔继续去赌,等他叔叔欠下一大笔债的时候他早就远走高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死都没人收尸!” 说到最后,程杰面色已然扭曲,双目射向钟虞,一字一字都仿佛淬满剧毒:“杀人诛心也不过于此了啊钟虞!论狠毒,谁能比得过你!” 钟虞脸色瞬间惨白,怔然半晌缓缓转头,正对上蒋绍言看过来的眼睛。 70-80 第71章 麻木伤(二更) “你不仅漂亮而且聪明…… 偌大的射击馆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钟虞大脑空白, 惨白灯光下,憧憧人影中,他看到了赵德青伪善的脸, 程杰狰狞的脸, 甚至好像看到钟薛死前凄厉扭曲死不瞑目的那张脸。三张脸叠合成一张, 变成一张魔鬼的脸,啸叫着从他身体穿过,将他捅了个对穿。 钟虞几乎无法站立。 就是这时, 一只手掌伸来, 牢牢撑在了他的背后。 是蒋绍言。 视线恢复聚焦,钟虞转头对上了蒋绍言, 愣了愣,很快又仓皇避开了。他突然不敢去看蒋绍言的眼睛。 蒋绍言手掌按在钟虞背后,推着他往外走。钟虞便被这股力道推着往前,然而脚步潦草踉跄,走出几步后才像是找回行走能力,咬牙聚力,拉上梁栩快跑。 直到看他们跑了出去, 蒋绍言才动, 目光冷冽扫过程杰, 在赵德青脸上停留两秒, 随后将手中那把气手枪用力一抛,转身大步离去。 蒋绍言的车就停在门口,跑到车边, 钟虞按钥匙开门,先将梁栩推进去,紧接着自己也要坐上去时突然停下, 朝旁边看去。 他又看到了那辆牧马人,这一次记忆回溯,一下便想起在哪儿见过。 岚大,校庆,暴雨,就是这辆牧马人朝他们直冲过来,原来竟是程杰这伙人的车。 现在回想,或许那个时候程杰已经知道他回国,或许也是那个时候就盯上他。 蒋绍言从后面追上来,见钟虞站在车边迟迟不上去,便问怎么了。四目再次对上,钟虞没有说话,弯腰钻进了车里。 蒋绍言也上了车,迅速将车发动,轰鸣着冲破夜色,眨眼间就开出了几十米。 钟虞侧头,无声地望向侧视镜,那栋灰色建筑于黑暗中隐匿盘踞,竟好像一只会吞人的恶兽。 直到完全看不见了,周围人车也渐渐多了起来,道旁的建筑带来人世的光亮,蒋绍言才问:“去哪儿?” 钟虞看向梁栩,梁栩颤声说:“我、我想回家。” “你确定要回家?”钟虞自上车后便沉默,此刻突然问了一句。 梁栩一愣,他下意识就想要回家,因为家就是避风港。 但他忘了,家也可能正是风暴中心。 钟虞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那张欠条怎么回事?” 梁栩也是懵的,连连摇头,他根本毫无印象,他确定自己没有签过,肯定是谁模仿了他的签名。 会是谁? 还有那个手印,他也确定没有按过,但那伙人似乎十分笃定,甚至拿到公安局或者法院都不怕,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的不是我借的,手印我也根本没按过。”梁栩急得快哭了,“学长,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钟虞说。 钟虞记得陶青稚说过,梁栩从小没有父母,借住在亲戚家,这也是他当初觉得和梁栩亲近的原因之一。 “你跟谁住在一起?” “我舅舅舅妈还有表弟,他们都对我很好。” 钟虞勾勾嘴唇,神情似冷非冷:“真的对你很好?签名可以伪造,这个暂且不说,但手印呢?如果那手印不是你按上去的,那就是别人趁你睡着拉着你的手按上去的,能在你睡着的时候接近你还叫你毫无防备的人,有几个?” 梁栩脸色刷地一白。 一道闪电当空劈过脑海,他突然就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周末,他从学校回去舅舅家,本想晚上就回学校,但舅舅舅妈非要留他住一晚,那晚他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刷牙时,发现右手拇指红彤彤的,像是沾了什么东西,打了肥皂在流水底下搓半天才洗掉。 当时并没在意,现在回想…… 梁栩只感到晴天霹雳,整张脸刹时毫无血色,也嘴唇都白了。 钟虞看他反应就知道了答案,这种遭遇至亲背叛的痛苦他感同身受。他问:“送你回学校?” 梁栩浑身颤抖,比刚才被人挟持还要抖得厉害,他死咬嘴唇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钟虞转脸对蒋绍言说去岚大。 视线在后视镜里又一次交错,钟虞神情漠然,很快转开了,他的刻意回避全都落在了蒋绍言眼睛里。 钟虞抬手按住梁栩的肩,微微使了力,等梁栩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他才说:“学校暂时是安全的,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你最近最好一直待在学校,能别出来就别出来。” 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梁栩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学校不出来。 梁栩惊魂未定,木然点头。 钟虞又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把利害跟梁栩说清:“你也听到了,他们这些人不会罢休,要钱是其次,他们真正看中的是其他,你明白吗?” 梁栩聪明,一点就透,他明白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他这个人,想起程杰那恶心又下流的字眼,什么操大肚子,梁栩再一次无法自控地浑身发抖,他绝望又无助地抓着钟虞的手:“那怎么办……学长……我怎么办?” 紧接着眼中闪过亮光:“我能去报警吗?” 钟虞摇头:“你自己就是学法律的,应该知道,如果那张借据上真的是你的手印,那你将百口莫辩,这种属于债务纠纷,报警也没用,警察最多就是调解。但是……” 下面的话残忍但现实,钟虞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冷酷无情:“但是那帮人会无所不用其极,用你的学业前途,用你的一切来逼迫你折磨你,直到你就范,你斗不过他们的。” 说话时,钟虞察觉蒋绍言从后视镜里朝他看过来,但他没有看回去,他就这样当着蒋绍言的面,将曾经惨痛的过往血淋淋地剖开。 梁栩睁着双眼,眼中的光亮消失殆尽,只余一片暗沉。 钟虞也沉默了,梁栩长得出挑性格也好,聪明勤奋,本该有大好前途,然而叫赵德青盯上,就只有死路。 他回想当年,赵德青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摔在地上,等他缓过来后,跟他说钟薛欠的钱不用他还,只要他答应去陪别人睡觉生孩子。 “既然你有这个能力,何不物尽其用呢?这也算一种天赋是不是,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怀孕生子,物以稀为贵。” 赵德青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双腿交叠,居高临下地看他。那种眼神,像在看可以随意标价的物件,也像在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碾死的蝼蚁。 赵德青说完这句,旁边的手下都哄笑起来,眼神淫邪露骨,下流又恶心,他当时就吐了,因为没吃东西所以吐不出什么来,只干呕酸水。 赵德青找人拿来纸巾,亲自弯腰帮他擦,末了捏住他的下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会儿,说:“你该换个角度想,就算你毕业之后做了律师又能怎么样,打一个官司能挣多少钱?但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现在点头,你余生都可以衣食无忧。不仅你,还有你奶奶,你们的生活会完全不一样,你仔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为了钱?” 赵德青眯起眼,轻蔑地笑了笑:“还是太年轻了,钱能做到的事情远比你想得多得多。” 说罢直起身靠回椅子上,冷冷看他,又道:“阿杰被你划伤,血不能白流,你伤人是事实,如果我找到你学校去,你或许会被记过,或许会被开除,谁知道呢?” “还有你的奶奶,或许某天上街买菜,就可能被一辆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车撞倒。毕竟意外嘛,随时都可能发生。” 他当时恨不得掐死赵德青,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旁边上来的两个人压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以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瞪过去,恨不得将赵德青射穿。 赵德青缓缓俯身,鼻尖距离他仅一寸才停,又笑了笑:“你不仅漂亮而且聪明,我喜欢聪明的人,我相信你知道怎么选。” 车子进入市区,在夜色里穿行向前,蒋绍言开得很稳,没有急刹也没有颠簸。钟虞回神,望向了梁栩,他在想,这会不会是梁栩此后人生里,最后一段平稳的路途了。 他不能眼睁睁看梁栩的人生就这样被毁掉。 “我送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梁栩愣了许久才意识到钟虞这句话的含义,他表情木讷,一时回不过神,直到钟虞又重复了一遍。 “去国外怎么样?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读书。” 梁栩成绩优异,并非没想过出国,不想给舅舅舅妈增加额外负担便主动放弃,此刻第一时间,他想到的还是所谓亲人。 “可我家里……” 钟虞冷声打断:“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他们?” 梁栩嗫嚅,说不出话。 钟虞继续问他:“你今天为什么要去那个射击馆?” 梁栩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说:“是我舅舅约我去的……” 结果他到了那里不见舅舅,却被两个高壮的男人拦下,说他欠了钱,要他还。 答案已昭然若揭。 滚烫的泪汹涌而出,很快打湿了他的脸,梁栩泣不成声:“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我那么信任他们,为什么……” 这个问题钟虞当初也问过自己,至今无解,自然也无法解答梁栩。 “走还是不走,你自己考虑清楚告诉我。”钟虞说,“留下会有什么后果,你要想清楚。他们不会罢休,要钱是其次,究竟想要让你去做什么你该明白。” 梁栩的双手死死扣进身下座椅里,他含泪点头。 “那学校这边怎么办,我还有半年才毕业。” “这个好办。”钟虞早替他想好,“可以请陶老师出面跟学院协商,到时候答辩再回来,我会让人全程保护你。” 钟虞声音平稳沉静,仿佛尽在掌握中,让人不自觉信服。梁栩平静下来,目光重又亮起,他看着钟虞,不禁想,这个让人敬佩的学长是不是也曾经有过和他一样的遭遇,那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前方就要到岚大,钟虞最后说:“你自己权衡,做好决定告诉我。” 梁栩说好,重重点头。 蒋绍言将车停在校门外,梁栩下车前钟虞又嘱咐他:“这两天你自己要小心,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梁栩的手按在车门上,却迟迟不敢下去,最后一咬牙推开门,独自踏入漆黑深重的夜,转身正要向钟虞告别,却猝然睁大了眼。 “学长,你的手……” 蒋绍言一路沉默,闻言立刻回头:“你手怎么了?” 钟虞愣了愣,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流了血,掌心靠近掌根处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整片衣袖。 刚才车里光线暗,这会儿梁栩开门,顶灯亮起,他才发现。 什么时候划伤的,被什么划伤的?刀刃割进肉里,他竟毫无察觉。 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僵麻,竟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可是车里明明并不冷,蒋绍言开了空调,座椅也一直加热,但不知为什么,他浑身就是冰冷僵硬,血液似乎不再流动,面色也比梁栩更白,不像个活人。 钟虞哑声说没事,让梁栩先回去,他看着梁栩走进校园,这才转头对蒋绍言说回酒店。 蒋绍言的表情比外头的天气更冷,坚决地否定:“不行,去医院。” 随即发动往最近的医院驶去,钟虞知道多说无益,未受伤的手掏出手机,才发现伊森给他发了十几条信息。 他回拨过去,伊森秒接,担心的声音传来,问他有没有事。 “没事,解决了。”钟虞后仰靠在温热的座椅里,疲惫地闭了闭眼,“兜兜呢?” “还在睡觉。”伊森语气听着颇为幽怨。 钟虞心里便踏实了。伊森问他何时回,他说很快,随后挂了线。 到医院挂急诊,医生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检查,伤口看着长但好在不深,血也止住了,简单清创后缝合。 钟虞特意跟医生说不用打麻醉,医生反复问他确认吗,不打麻醉会很疼,钟虞一字一字说,我确认。 生理盐水冲洗,再加上缝合四针,整个过程钟虞没动没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麻木地看医生刺针拉线。 医生十分诧异,行医数年还没见过这么能忍痛的,他觉得眼前这个叫人惊艳到移不开眼的病人有些不对劲,数度朝站在旁边的另一个英俊男人看去,然而对方眉头紧锁,始终未发一言。 蒋绍言知道钟虞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因此没有干涉,只在旁边默默垂眸。 缝合好,医生自己竟紧张到微微冒汗,摘掉手套,交代伤口不要碰水,饮食忌辛辣等等便出去了,将VIP室留给余下两人。 一时无声,谁都没开口,病房仿佛氧气匮乏的深海,叫人窒息。直到蒋绍言手机响,一看是蒋兜兜打来的,他才接起电话,说两句后把手机贴到了钟虞耳朵旁边。 “小虞儿,你在哪儿呢?” 听着蒋兜兜的呼喊,钟虞一瞬间竟产生流泪的冲动,他跟蒋兜兜说没事,很快就回去了,又问蒋兜兜想吃什么,回去给他带。 挂了电话,钟虞做了个深呼吸,他坐在病床边缘,抬头看对面雪白的墙壁。从蒋绍言出现在射击馆,并且对他认得赵德青和程杰毫不惊讶他便知道,当年的事情蒋绍言怕是已经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蒋绍言表情不辨喜怒,沉默了片刻,沉声反问:“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告诉我?” 钟虞苦笑,那时候告诉你,你又能做什么?一切既定,什么也无法改变,又何必要让你知道。 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覆在眼上,钟虞顿了两秒,将手拿下,眼神重又变得冷肃锐利。 “如果你想知道,现在我便将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你。” 第72章 狠与恨(一更) “我巴不得他赶紧去死…… 那天意外提早回家, 听到了老太太和钟薛的对话,钟虞佯装不知,谁知道在吃饭时, 老太太突然就端着杯水叫他喝。 那杯水里搀了东西, 老太太心知肚明, 对上钟虞震惊的眼神,便知钟虞也已经知道了,但她还是递了过去, 苍老的手不停颤抖, 那杯子里的水不停颤抖。 钟虞垂眼看去,心也跟着不停颤抖。 老太太的手皮肤已经松弛, 长出了老人都会有的斑,每到冬天都因为舍不得开热水而生冻疮。就是这只手,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灵巧地给他织御寒的线衣,会在他苦读的夜里给他煮宵夜,为了让他读书一针一线地打毛衣一笔笔地存起钱。 而现在,同样的一只手, 把掺了药的水端到他面前。 钟虞便明白了老太太的选择, 在儿子和孙子之间, 还是选了儿子。 他就这样被抛弃了。 心如死灰也不足以形容, 他以为他会愤怒,会伤心至极,但实际上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无波无澜,激不起半点情绪。 见他迟迟不动,钟薛忍不住了, 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砰不住磕头,说看在把他扶养长大的份上,求他一定要救命。 老太太不作声,只低头垂泪,便是默认了,钟虞突然就明白了一个词——挟恩图报。 他轻轻地将那杯水推开,又将钟薛搀扶起来,说叔叔没事,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忙,先吃饭吧。吃完饭他借口学校有事,平静地从那间房子离开,平静地走下楼梯,平静地骑上车穿过门前弄堂,之后便一路狂奔。 心脏跳得厉害,咚咚咚,每一下都似重锤,擂得眼前发黑。明明是盛夏,吹来的风却好似刮骨的刀,拂在脸上如切肤般疼。 他几乎提着一口气拼命往前,等反应过来才发现骑到了汽车站,跳下车就要冲过去买车票,却又犹豫了。 他的亲人朋友森*晚*整*理学业都在这里,他能去哪儿,他该去哪儿? 就在这犹豫的短短几秒,旁边开来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两人,众目睽睽二话不说就把他往车里拉,紧接着用毛巾捂住他的口鼻。他睁大双眼想要呼救,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时,身下已经不是行驶的面包车,而是个富丽堂皇的房间,水晶灯绒地毯,一个年轻凶悍的男人正俯身看他,见他醒来,眼里流露出灼热的贪婪。 那便是程杰。 之后他借口口渴想喝水要来一个杯子,把杯子在茶几角上猛地磕碎,用碎片划伤程杰,赵德青就是这时进来,他冲过去,却被赵德青一把扼住了脖子。 赵德青以学业前途威胁,以老太太生命威胁,逼他就范。 回忆到此,钟虞坐在病床边,弓着身,脊背不似往日挺拔。他抬手抹一把脸,泫然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会说什么,我奶奶她那样对我,我干嘛还在乎她的死活。但她养我长大,二十年我们相依为命,她可以对不起我,但我没办法不管她,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再有意外……” 前途学业悬于一线,至亲之人出卖背叛,豺狼虎豹威逼利诱。他万念俱灰,别无选择,只得答应了赵德青。第二天,就有人带他到了蒋西北面前。 看见蒋绍言的照片纯属意外,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同蒋西北达成交易,之后设局引诱,刻意暧昧,直到上床怀孕,最后生下一个孩子。 蒋西北知道他决心要走,在他走之前还给了他二十万,让他在异国他乡有点钱傍身。 这笔钱不包括在钟薛欠的那部分里,是蒋西北单独给他,让他不用还。 “你知道我用那笔钱干什么了吗?”钟虞问,双目依旧直勾勾望向那雪白墙壁,并未看蒋绍言。 蒋绍言却在看他,眼神平静:“你给了你叔叔。” “是。”钟虞目光流露出狠与恨,“我把二十万,全都给了他。” 那时他刀口刚拆线,还没完全长好,疼得厉害,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拎着死重的一兜钱,在城中村一处脏污逼仄的房子里找到了钟薛。 当初他答应赵德青,条件之一就是和钟薛从此断绝关系,他帮钟薛还钱,就当买断这份亲情。在他怀孕不久后,老太太去世,草草办了后事,他便勒令钟薛不许再找他。 “如果你胆敢出现在我面前,我立刻把这孩子打了!反正奶奶已经走了,前途我也可以不要,你要不信尽管可以试试!” 所以钟薛见他主动找来十分惊讶,当他拿出那些钱的时候,钟薛就更加惊讶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钟虞还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叔叔,这些年你供我吃喝读书,我不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现在我有钱了,也不能忘了你,这20万给你,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过得这么辛苦。其实我觉得,你只是差了点运气而已,希望这笔钱能成为你翻身的资本。奶奶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钟薛却并未看他,一双浊目死死盯着那成捆的钞票,眼中的贪婪和狂喜一览无遗。 “你觉得我会有这份好心吗?”钟虞问,他抬起头,整个晚上第一次直面蒋绍言。 蒋绍言同他对视,眼眸深沉,没有出声。 钟虞笑了笑,笑得竟有些凄然,更有些凄厉,他双目发狠,双手也紧攥起来,手背露出道道青筋:“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他赶紧去死!” “他是我亲叔叔又怎么样,他从小养我长大又怎么样?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对我做的事!我本该有美好的家庭,光明的未来,但就是因为他的愚蠢贪婪,懦弱自私,我的人生踏上了一条不该存在的岔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改变了!” 家没了,奶奶死了,人生被毁了,凭什么罪魁祸首还能好好活着?! “我就是要把钱都给他,我就是要诱惑他去赌,我就是要让他以为他有机会翻身,我就是要看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不甘心我就是要报复!!” 二十万对他来说不是笔小数目,只要省着花,足够他在国外好几年的开销,他那时身上只剩之前奖学金攒下的钱,但还是决然地将那二十万全都给了钟薛,自己一分也没留。 “最后他终于死了,从高楼跌下去摔死的,你不知道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有多痛快!收尸?我怎么可能给他收尸?” 不仅钟薛,他也恨不得手刃赵德青和程杰,可惜没这个能力,所以当年才那么坚决地要走。 这么些年过去,当时埋于心里的话终于痛痛快说了出来,像是心口压着的一块重石骤然碎裂,然而钟虞却并未感到轻松。 情绪极致宣泄过后反而冷静下来,除了冷静,还有无穷无尽的空茫,如同那只未打麻药的手,带来密密麻麻的钝痛。 “这就是当年全部,我说完了。”钟虞神情冷漠又木然,“你现在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所以蒋西北说得没错,程杰说得也没错,杀人诛心,他的确心狠手辣。 钟虞颓然地塌着双肩,心中漠然地想,如果蒋绍言自此厌恶他鄙夷他,那他也认了,但如果蒋绍言为此不让他见蒋兜兜,他不会罢休。 谁料蒋绍言却说:“我说过,你就是你。” 钟虞一愣,睁着一双空茫的眼怔怔望过去。 天花板吊着一盏白炽灯,光线惨暗,蒋绍言站在他面前,许久没再出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问一句:“钟虞,你是不是也很恨我?” 声音很轻。 钟虞又一愣。 蒋绍言一双眼睛朝他看来,目光暗沉,远不似从前明亮。 “不……”钟虞嗫嚅,“我不恨你,你是被蒙在鼓里,反而是我利用你……” 所以蒋绍言的温柔包容才会让他感到自我厌恶,甚至无地自容。 蒋绍言闭目,深呼吸。虽然他没有直接参与,但他也是这因果里的一环,蒋西北做的事,他没有办法完全撇清。 如果要算,那么向钟虞举起的屠刀里,也有他的一份。 蒋绍言又轻声问:“这事一直在你心里,没办法过去了,是吗?” “是,没办法过去。” 钟虞反问,“换作是你,你能过得去吗?”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过不去。” 方才听到的每个字都在脑海里重重回响,顿了顿,蒋绍言再次看向床边坐着的人,晦涩地开口:“所以一直以来,你都觉得我只是你人生道路上一条错误的岔口,而不是正途,是吗?” 钟虞咬牙:“……是。” 心中似有一处轰然坍塌,蒋绍言深呼吸:“好,我明白了。” 第73章 风暴起(二更) “要是什么都不做,那…… 从医院回去酒店还是蒋绍言开车, 一路上,车里都十分沉默,除了路过蛋糕房时钟虞要蒋绍言停下给蒋兜兜买草莓蛋糕, 其余时间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蒋兜兜早在酒店等得心急, 不知道怎么了, 睡觉的时候他就特别不踏实,还做了噩梦,醒来后发现钟虞不在, 房间里只剩陌生的伊森, 心里就更难受了。 从没这么难受过,说不上原因, 像是心头重重压着什么,快要喘不过气来。眼红鼻子酸,莫名很想哭。 这感觉从没有过,叫蒋兜兜有些害怕,他极力忍着,但那股难受的劲儿还是如潮水般一股股往上涌,待房门被敲响他即刻冲过去开门,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蛋糕, 而是钟虞手上缠着的纱布, 便再忍不住, 哇一声大哭出来。 钟虞只得蹲下,把蛋糕搁地上,伸手搂紧蒋兜兜。 伊森愣了, 刚要辩解自己可没虐待这小孩,也看到了钟虞受伤的手,脸色顿时一变:“ 你手怎么了?” 钟虞说没事, 又继续哄蒋兜兜。小孩小心翼翼捧着他受伤的手,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蒋兜兜怎么也停不下来,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钟虞便也没忍住红了眼,两行眼泪悄然地流了下来。 蒋兜兜从没见过钟虞的眼泪,一下愣住,突然从他怀抱挣脱,转朝站在旁边的蒋绍言,伸出双手拼了命地推搡:“是不是你欺负小虞儿,是不是你欺负小虞儿!都是你!你是大坏蛋,你是坏人!” 蒋绍言纹丝不动,任蒋兜兜像只小兽似的在他身上撕咬发泄。 若是往常伊森定会大笑出声,但这情形一看就知有事发生,他也从未见过钟虞的眼泪,怔怔望了许久,又去看蒋绍言。 蒋绍言不复前几次见时的挑衅嚣张,那张英俊的面庞沉如深水,眼神十分阴沉晦暗。 伊森暗自心惊,这眼神他并不陌生,他在他父亲身上就曾见过,只有他的父亲真正动怒时才会出现,是隐忍未发,是秋后算账,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等蒋兜兜发泄得差不多了,蒋绍言才单手制住他,只说了两个字:“好了。” 声音低沉充满威慑,蒋兜兜不敢再闹,愤恨地停下,再次扑进钟虞怀里,抬起袖子给他擦眼泪,说小虞儿不哭。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都挤在门口这点地方,钟虞费力把蒋兜兜抱起来,注意不碰到手上伤处。他抱着蒋兜兜往房间里走,伊森亦步亦趋跟随,然而蒋绍言却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钟虞。”蒋绍言出声。 钟虞回头,蒋绍言看着他,深深地、长长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就笑了,轻声说了句:“再见,我走了。” 钟虞的心在那一刻蓦然收紧,他有种强烈预感,这将会是他和蒋绍言最后一次见面。 蒋绍言在跟他告别。 钟虞惶惶然不知所措,等反应过来,门口已空荡荡,再无半点人影。 * 三天后,梁栩联系了钟虞,表示他愿意走。 钟虞立刻着手为他办手续,梁栩之前出国参加过暑期交流,手里有护照,只需要办赴美签证,有钟虞作保,签证很快办了下来。 法学院那边,钟虞亲自去了一趟,找到了陶青稚,说明了缘由,陶青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即表示没问题,学校这边他来协调,梁栩的安全最重要。 钟虞便给梁栩订了机票,本想叫伊森同行,路上也有照应,但伊森不肯,联系了朋友在纽约那边去接梁栩,自己坚持留下。 他觉得钟虞这几天状态十分不正常,他不放心。 万事妥当,很快就到起飞这天,钟虞去送行。 梁栩只背了一个书包,拎着一件行李,轻装简行,再次叫钟虞想起当年的自己。 短短几天,梁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羽绒服穿在身上竟有些空荡,尖细的下巴埋在裹了两圈的围巾里,脸色苍白,眼底乌青,叫人怀疑他前一晚是不是根本没睡。 机场人来人往,广播不停播报,航站楼外飞机接连起降,有人来,有人走。 钟虞并没有问梁栩如何想清楚决定要走,也没问这几天里梁栩是如何度过,但可以想象梁栩经历了怎样一番煎熬。 只身前往异国他乡,对谁来说都不是个轻易的决定。 交代了梁栩到纽约会有人接他,住宿也都安排妥当,让他只管放心。钟虞看着他,最后说:“我很快也会回去,不用担心。” 听钟虞这么说,梁栩和伊森同时松了口气,伊森一直担心钟虞不会回去,留下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登机的时间迫近了,梁栩捏紧机票,往航站楼外不舍地望了一眼,挤出微笑跟钟虞告别,却在转身的那刻落下了眼泪。 伊森见人走了,便也要走,然而钟虞却站在原地没动,他便犹豫了一下也没动。 钟虞站在来往穿梭的人群里,如一尊雕塑,目送梁栩进到海关,直到梁栩发来信息说已经到了登机口,他才转身。 伊森一直默默陪在旁边,见钟虞走,便也快步跟上。 他想不明白钟虞怎么突然要送这么一个人去纽约,也想不明白一个还在上学的学生,怎么就能抛下一切去另一个陌生国度。 之前他一直没问,此刻没忍住,问出了口。 钟虞转头看他,竟笑了笑。 那笑容说不出的苍凉,伊森一怔。 “伊森,”他听见钟虞说,“你知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伊森怔然,脚步不由停下,站在原地半天没能回神。等反应过来,钟虞的身影早已汇入人群中,大步离去了。 * 之后几天,寒流来袭,气温骤降。钟虞带蒋兜兜经过酒店大堂,正碰上工人在拆圣诞树,旁边摆着大捆即将登场的红火冬青,他停下看了一会儿,这才恍然,还有半个月就要到农历春节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他的休假即将结束。 梁栩已经顺利抵达纽约并安顿下来,钟虞一块心石落地。这段时间,赵德青和程杰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却不敢松懈,他自信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赵德青不敢再对他怎么样,但总归小心为上。 不是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能扳倒赵德青,揭发他的罪恶行径,叫赵德青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然而这种快意人心的情节大多存在于虚构的小说里,现实是赵德青苦心经营多年,名下产业众多,最著名的就属鲲鹏集团,这还只是他明面上直接控股的,暗地里的怕是只多不少,此人财力雄厚树大根深,远非他一己之力能撼动。 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那日从医院回来,蒋兜兜一直跟钟虞住酒店,但蒋绍言却完全隐匿了踪迹,没打过电话,也没再露面。 前一天钟虞带蒋兜兜回家拿厚衣服,上楼后也没看到蒋绍言,屋里暖气未开,冷得没有丁点人气,蒋兜兜自己回房间收拾,钟虞没忍住,去隔壁蒋绍言卧室看了一眼。 床褥平整,没有睡过的痕迹。 蒋绍言连家都没回,仿佛凭空蒸发。 这天晚上先哄蒋兜兜睡下,钟虞打开电脑,看完几封邮件正要关机,被跳出来的一则财经新闻吸引了注意。 是一个半官方性质论坛,最近刚刚办完年会,声势浩大,新闻通告铺天盖地。点进去,跳出一组图文,照片也是官方最爱用的深蓝色背景,高台宽椅中,一共坐了五个人,除了主持人都是受邀的企业家和学界代表,应该是类似在会谈或对答。 钟虞一眼便在其中看到了蒋绍言。 蒋绍言西装领带,长腿交叠,从照片看似乎瘦了,轮廓更加深邃,眼神也更加锋利。钟虞默默凝视,目光移到旁边,竟看到了赵德青! 他先是震惊,随后释然,赵德青是企业家排行榜上的常客,受邀参加这种活动理所当然。 前几组照片都是在台上,最后一张则是在台下,蒋绍言和赵德青彼此握手相谈甚欢,完全看不出蒋绍言曾经拿枪抵过赵德青的面门。之后有记者采访赵德青,赵德青表示非常欣赏蒋绍言成为新一代青年企业家中的领军者,而鲲鹏和西北集团历来有合作,未来也不排除继续合作的可能。蒋绍言站在一旁,灯光打在轮廓深邃的那张脸上,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钟虞冷眼盯着这张照片,并不感到意外。他隐约知道蒋西北和赵德青交情不浅,否则当年赵德青也不会让他去见蒋西北。蒋绍言本质是个商人,商人逐利,只要有利可图,又怎么会在乎合作对象是个披着人皮的渣子呢。 但心中还是滋味复杂,愤怒,失望,觉得不公,随后,极为讽刺地笑了笑。 他不怪蒋绍言现实,只笑自己天真,再看下去也是添堵,索性拔电睡觉。 如果钟虞顺着这条新闻搜索下去,就会发现随后又有记者单独采访蒋绍言,蒋绍言明确表示将不会和鲲鹏集团进行任何层面的合作。 记者问及原因,蒋绍言只说了七个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采访的记者瞠目,赶紧发上网,随后多家媒体转发,标题就援引了这七个字,几乎瞬间引爆了网络。 然而一场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当晚美股开盘,鲲鹏集团股价就略微下挫,不知是否受了白天新闻的影响,但很快稳中有升,然而到尾盘却突然遭遇大资金狙击,股价一泻千里,以跌停收官。 此后两天皆是如此。 鲲鹏股价的不正常波动引来媒体猜测,恐怕是遭遇了空头的狙击,而蒋绍言刚在公开场合对赵德青发难,不禁让人对两件事的关联浮想联翩。 钟虞日常也关注财经新闻,就算不关注,这几天手机各大应用推送的几乎都是这件事,想不知道都难。 第六感告诉他,此事就是蒋绍言主导,但又觉得太不可思议,反复权衡之下,他还是拨打了蒋绍言的电话。 电话一直未能打通,总是处于忙线,好不容易通了,铃响许久,却迟迟没有人接。 最后自动挂断了。 钟虞好像彻底跟这个男人失去了联系。 第二天股市收盘,西北集团突然发出公告,表示已经持有鲲鹏超过5%的股份,但因为要等交割单,所以并未透露具体数额。媒体闻风而至,纷纷猜测蒋绍言持股应该已经超过了15%,接近赵德青本人持股量,也有人质疑蒋绍言此次低吸鲲鹏股票的行为,是否构成恶意收购。 很快就有媒体反驳,称近年来多家企业遭遇恶意收购,背后都有鲲鹏和赵德青的影子,桩桩件件全都一一列举了出来。 动作迅速且证据详实,很难不让人猜测是一早便准备好了的。 钟虞也看到了这份公告,按耐不住,叫伊森看着蒋兜兜,他自己打车去了西北集团,本想直接刷卡坐电梯上去,又觉得无礼和唐突,便请前台代为转告,说有个姓钟的先生要求见面。 很快,大堂一扇电梯的门便开了,谭朗从里面走出来,停在钟虞面前告诉他,蒋总说钟律请回吧,他不见。 所以蒋绍言就在办公室,却不见他。 谭朗看着比前次见面憔悴不少,西服也不似往日平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北集团连日来出于风口浪尖,他熬夜加班,精神困顿,连外表都顾不及收拾。 谭朗尚且如此,蒋绍言是什么状态可想而知。 钟虞平静地问为什么不见我。 这回谭朗只摇头,没再说话。 钟虞转身走了。 赵德青也不是善男信女,迅速进行反击,同样借媒体的手发布一系列西北集团或真或假的不利传闻,外有国际空头高调发表看空的言论,西北集团开盘就遭恐慌性抛售,而赵德青如法炮制趁机低吸,也发了公告,甚至在明面上直接对西北集团董事会发起了收购。 新闻沸沸扬扬,钟虞再次拨了蒋绍言的号码,这次用的蒋兜兜的手机。 蒋绍言终于接了。 仿佛猜到电话这头的人是钟虞,蒋绍言没说话,钟虞却能听见他比以往更沉重的呼吸。 “为什么?”钟虞先开口。 蒋绍言像是笑了一声,嗓子有些哑,不知道熬了多少夜抽了多少烟,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钟虞还记不记得蒋兜兜那次在幼儿园跟同学打架,被找家长。 “记得。”钟虞道,就是那次的事让他触动很深,决定把一切跟蒋兜兜说明。 蒋绍言说:“兜兜那天跟我说了一句话,他问我,是不是要叫他去跟人道歉。如果他没错,我却让他去道歉,那就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 钟虞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应,就听蒋绍言又说:“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从前是我不知道,如今我知道了,我爱的人竟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要是什么都不做,那就是我蒋绍言最大的无能。” 钟虞愕然。 似乎再无旁的话要说,挂线前,蒋绍言最后道:“听说你后天飞机,一路平安,我就不送了。” 第74章 陷囹圄(一更) “你的事业你的生活,…… 不论西北集团还是鲲鹏, 都是国内企业的龙头,两家平时有点风吹草动业内都要抖三抖,这会儿如两头猛兽撕扯啃咬相互搏杀, 竟有你死我活的架势。 原本分庭抗礼的局势, 到了第二天, 突然间急转直下。 先是一家媒体爆料西北集团现任CEO涉嫌职务犯罪被有关部门立案调查,还拍到了一张所谓蒋绍言从公司被带走的模糊照片。 几乎同时,一则桃色新闻也在网络悄然发酵, 西北集团CEO以资源为交换潜规则明星, 受害者中包括某顶流。 媒体便如嗅着血腥味的鲨鱼,刹时蜂拥而至。 消息一出, 前几天还为蒋绍言站台的媒体纷纷倒戈,从溢美之词变为了群情激愤的口诛笔伐。 职务犯罪加桃色新闻,财与色,两个最能吸引公众眼球的话题。网络、电视、纸媒……一时间铺天盖地。 而赵德青趁此机会高调出镜,为旗下商场开业剪彩,同时宣布将进行大笔捐款,这都是他笼络人心的常用手段。程杰站在赵德青身后, 森然的目光投向对准他的镜头, 不知道透过镜头在看谁。 钟虞是在中午接到的老陈电话, 那会儿蒋兜兜吃过饭开了电视在看动画片, 看着看着睡着了,钟虞便把他抱回床上,出来后就听手机在响。 他接了电话, 老陈先是东扯西扯,顾左右言他,末了才吞吞吐吐问, 蒋绍言这事是真的吗? 动画片还在放着,钟虞弯腰拿起遥控器本想关掉,一个恍神,碰到了另外的按键,调到了财经频道,正好看到国字脸的男主播在慷慨激昂地播报。 声称据消息人士透露,本次蒋绍言突然被带走是西北集团内部人士举报,一旦属实,这个年轻的掌舵者不仅将名声扫地,还很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镜头切换,另一边,赵德青高调出镜,满面春风。 两厢对比,似乎已成定局。 钟虞冷漠地看着听着,直到老陈在那头出声询问,他才说:“这事你不该来问我。” 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老陈语塞,隔了许久才又问钟虞是不是要走了。 “嗯,明天飞机。” 拒绝了老陈两口子送机的好意,钟虞挂了电话,却迟迟没有关上电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他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见是伊森便没说话,随即又走回电视前继续看。 伊森叫他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跟过去,也看到了电视里的新闻,当下明白了缘由。这件事不光国内媒体报道,外媒也在追踪,毕竟两家企业都在美股上市,体量庞大,所以伊森也一直关注。 然而他却不想钟虞过多关注,从钟虞手中抽出遥控器将电视静了音,等钟虞朝他看来,才若无其事地笑笑,问:“行李收拾好了吗?护照都带了?” 沉默了几秒,钟虞点了点头。 行李收拾好,护照也带上了,就在他公文包的夹层里放着,一切准备就绪,明天他就要离开,回去他本来去的地方。 伊森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哦对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惊喜,所以提前告诉你,茱莉亚她们为欢迎你回去,特意给你准备了派对。大卫还把律所风景最好的一间办公室给了你,从窗户就能看到哈德逊河。还有就是你现在的名片太素了,以后升合伙人还是不一样的,名片是身份的象征,你放心,我找人给你设计,我知道你不喜欢花哨……” 伊森自顾自说着话,钟虞的注意力却开始游移,再次转向电视。 静了音,听不到声,只能看到画面,男主播邀请了专家连线。专家侃侃而谈,底部滚动着硕大的字幕——西北集团群龙无首,是否是鲲鹏收购的好时机。 似乎所有人都认定,赵德青在这一局里扭转乾坤,而蒋绍言,败了。 画面定格在蒋绍言被带走的那张模糊照片上。上车前,蒋绍言似乎抬起了头,往远处望了一眼。 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钟虞神情漠然,从伊森手中夺回遥控器,抬手按了关机。 蒋兜兜睡过一觉,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钟虞带他去楼下餐厅吃晚饭。 蒋兜兜不怎么饿,好像还没睡醒,整个人蔫蔫巴巴地没精神,吃一口饭就要往窗户外面望上一眼。钟虞以为是自己快要走,蒋兜兜心里不高兴,谁知蒋兜兜却突然跟他说:“我想爸爸了。” 钟虞愣了愣,筷子停下:“怎么突然想爸爸了?” 蒋兜兜也说不明白,又转头冲外张望,天黑漆漆的,无月无星,能听到风在呼号,好像动画片里会吃人的鬼怪。 这感觉跟前几天醒来时见不到钟虞一模一样,叫他害怕。 “我要给爸爸打电话。”蒋兜兜说着摸出自己的小手机,拨了蒋绍言的号码,举到耳边拧眉听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放下,讷讷自语,“奇怪,爸爸为什么关机了。” 钟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不知道蒋兜兜突然想蒋绍言,是否因为父子连心,他感应到蒋绍言出了事。 想了想,说:“也许他在忙,或者手机没电了,等他忙完了就会打给你。快点吃饭吧,待会儿我送你去你爷爷家。” 中午看完新闻没多久,钟虞就接到了蒋西北电话,要来接蒋兜兜,被他以小孩还在睡觉打发走了,但答应会在晚上把蒋兜兜送过去。 蒋西北派来了车和司机,坐上车后,蒋兜兜歪在钟虞身上,头扎他胸口,一直没说话,难得很安静。 钟虞知道他心里难受,答应每天都视频,还说下个月就再飞回来看他,蒋兜兜这才有点精神:“那我能去找你吗,我现在放寒假了,要到三月份才开学。” “当然可以。” 想了想,蒋兜兜又问:“爸爸也可以去吗?” 钟虞沉默了一会儿,在他头发上摸了摸,说:“爸爸也可以去。” 蒋兜兜便高兴了,摇着头晃着脑,很快又撅起嘴,暗自嘟囔:“爸爸到底在干什么啊,为什么还不给我打电话,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司机将车开进了别墅区,停在一栋别墅前,钟虞知道这便是蒋西北的住处了。 蒋绍言出了事,蒋西北不得不重新出山,钟虞带蒋兜兜下车,从窗户看到客厅里面灯光大亮,沙发围坐一群人,大概都是蒋西北找来商量对策的。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凝重,想来情形并不乐观。 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女人开门探头,见是蒋兜兜便回身喊了句“蒋老”。很快,蒋西北就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钟虞蹲下,仔仔细细地看蒋兜兜的模样,又抬起手摸摸蒋兜兜的小脸,蒋兜兜憋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泪水滚滚而落,紧紧抱着钟虞不肯撒手。 钟虞也抱着他,重重亲吻他的额头:“宝贝我爱你,我们很快就能再见,我向你保证。” 蒋西北就站在蒋兜兜身后,沉默地听,末了说外面冷,让兜兜进屋去,又对保姆使眼色:“带他上楼。” 蒋兜兜擦干泪,被保姆领着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别墅里,蒋西北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撑着拐杖看向钟虞,目光含着明显的不欢迎,甚至愤怒。 钟虞无话可说,转身欲走,蒋西北突然开口。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他是为了谁?他都是为了你!因为你,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真是愚蠢!愚蠢!!” 钟虞冷冷回头:“我没有要他这么做。” 蒋西北将拐杖往地重重一杵,气到手不停地颤抖:“好啊!好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确心肠够狠!从前找上你是我眼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我,现在绍言也算都还给你了,我早就警告过他离你远点,但他还是一意孤行!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惦记你,真心就当喂了狗了!你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 蒋西北越说越激动,到最后重重咳嗽起来,胸口起伏,一声紧过一声,竟停不下来。钟虞冷眼看他,发觉蒋西北双眼翻白,进气多出气少,像是随时可能昏厥,正想上前,屋里的人大概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看他一眼,搀着蒋西北回去了。 钟虞走到别墅区外打了辆车,独自回去了酒店,这一晚大概是没了蒋兜兜在身边,枕冷裘寒,他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竟然梦见了蒋绍言。 一片浓雾中只闻声不见人,蒋绍言声音似自辽远传来,说,钟虞,宝宝,再见。 钟虞便猝然惊醒,于一片黑暗中仓惶地睁大眼,心慌气短,再难入睡,清醒着挨到天明。 一早,伊森过来敲门,在酒店吃过早饭,订的车也到了,行李装车,出发奔机场。 路森*晚*整*理上时,伊森打了几个电话,挂线后兴奋地对钟虞说:“我订好了餐厅,就是你喜欢的那家,到了之后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送你回公寓。” 窗外风景极速倒退,钟虞侧头看去,不置可否。伊森见状便也悻悻转过头,神情有些晦暗。 到机场,伊森拿了两人护照去办登机,托运了他自己的两件行李,钟虞来时带的是个20寸登机箱,走时依旧一个箱子,省去了托运的麻烦。 他站在贵宾通道旁边等待,等伊森办完一道走。 机场依旧人潮拥挤,人从四面来,又往八方去。广播循环播放起降信息,偶尔夹杂一两条失物招领,钟虞冷漠地看着、听着,入了眼入了耳,却没入心。 他的心不在这里。 伊森始终注意着他,见状突然产生不好预感,忙催地勤加快速度,办完便拿上两人的护照和机票走过去,对钟虞说走吧。 钟虞还是没说话,转身循指示牌往国际出发口走。 伊森走在旁边,边走边悄然观察,见他表情平静步伐也稳当,才悄然松了口气。很快就看到了入口,十几米开外,几步便能到,只要刷了机票过了那道闸机,一切便成定局。 伊森加快脚步,想赶紧进去,谁想就在这时,钟虞突然停了下来。 伊森也急刹停下,问怎么了。 “伊森,”钟虞转头,“注意安全。” 伊森的心猛地一沉:“你什么意思?” 钟虞平静地看他,说:“我不走了。” 说罢便从伊森手里抽出自己的护照,回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伊森足愣了十几秒,突然意识到钟虞这四个字背后真正的含义,在他身后高声喊他:“你真的不走了?你的事业你的生活,还有纽约的一切,真的全要放弃吗?” 钟虞脚步未停,只冲身后潇洒地一挥手,随后便拉着箱子,毫不留恋地大步朝外走去。 第75章 太阳出(二更) “我爱你。”…… 从机场出来, 钟虞来不及先去酒店重新安顿,而是直奔金权找柏萧红。 柏萧红见到他颇为意外,将他迎进办公室, 见他还拎着个行李箱, 诧异道:“钟律, 你这是……打哪儿来?” 钟虞竟淡淡笑笑:“大早上没事,出去转了一圈,想通了点事。” 柏萧红识趣地没有追问, 叫助理去倒咖啡, 又走到窗边将两扇窗推开,歉意道:“不好意思啊, 我这办公室烟味有些大。” 钟虞一进来就闻到了烟味,同时也看到了烟灰缸里一摞烟头,显然柏萧红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不得不借抽烟来疏解压力。 柏萧红将那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垃圾箱,想了想,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旁边会议室说。” 钟虞道没关系,柏萧红便请他在沙发坐下, 自己也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拢了拢头发, 笑问大律师前来有何贵干。 钟虞不拐弯, 直接挑明了来意。 柏萧红面露惊讶:“你为蒋总的事来的?” “是。”钟虞道,“柏主任是蒋绍言的代理律师吧,我想知道蒋绍言现在是什么情况。” 听他直呼其名, 柏萧红惊讶之余更添诧异,精心描摹过的细眉微微一挑:“我是蒋总的代理律师没错,但钟律你该知道, 我是不能将当事人案件细节透露给无关人的。恕我直言,你为什么关心蒋总这个案子?” 柏萧红眼神带了点探究:“你和蒋总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什么关系不重要。”钟虞神色严肃,“最重要我跟你目标一致,就是不想蒋绍言有事。” 柏萧红眯眼同他对视,钟虞坦荡地迎了上去,片刻后柏萧红一笑:“看来传闻是真的。” 钟虞没问什么传闻,这不是重点,他直接切入正题:“所以案子的细节柏主任能跟我说了吗?” 柏萧红便把当前情况简要跟钟虞过了一遍,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算什么,要命的是西北集团董事会内部有人告发,声称蒋绍言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公司财产,且在此前几个项目中曾向相关官员进行了数额不小的贿赂。 “董事会内部的人?” “是啊。”柏萧红说,“警方要保护举报人的隐私,所以具体是谁不清楚,但我听说是当年蒋总接班时手腕强硬得罪了某些人。” 钟虞想了想:“所以趁着蒋绍言打收购战的这个风口浪尖上做文章?或者说……”他顿了顿,同柏萧红对视一眼:“跟人里应外合。” 柏萧红点头:“我去见蒋总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想法。” 钟虞沉默,面色有些沉。 “他们有录音和蒋总签名的的文件做证据。”柏萧红说,“从表面看证据确凿,找不出破绽,因为涉案金额大,所以公安那边拒绝保释,目前已经立案,蒋总也被暂时移交到看守所关押。” “速度这么快?”钟虞此前的主业一直是非诉类的案子,没代理过诉讼,但不代表他不熟悉相关流程,这么快的立案速度,又拒绝保释,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柏萧红点头:“所以这事才不好办。” 这么一说,柏萧红又烦得想抽烟,但在钟虞面前她便忍了。 “我们金权还是当时老蒋总在的时候确定的合作关系,我那时候还是个助理呢。”柏萧红忆起往事,神色透出怀念,“蒋总上任后也一直是跟我们续约。说实话,他为人正派,做事讲情义,真的是十分难得,我个人是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所以这个案子我肯定会全力以赴。” “我明白。”钟虞说,“柏主任,我并非不信你,只是这件事我没办法袖手旁观,我必须要确保蒋绍言一定不会有事。” 柏萧红再一次感到惊讶,朝钟虞看过去。其实刚才一见面,她就觉得钟虞似乎变了,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但一时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记得上次跟钟虞见面是在两家律所年会的那天晚上,两人在吸烟室偶遇,她还开车捎了他一段。 人还是一样的人,容貌身段皆无可挑剔,到哪儿都是焦点,就比如现在,她办公室外头就围了一群人,一个个假装在忙工作,实际那眼神都热切地直往钟虞身上贴。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天晚上的钟虞冷漠悲观,心事重重,仿佛身处黑暗,光照不进射不穿,然而现在细看,柏萧红发现他眼神变了,变得明亮,锋利,坚定,是那种为了在乎的人刀山火海一往无前,完全豁出去了的坚定。 钟虞来之前,柏萧红正为蒋绍言这个案子头疼,抽了整整一包烟,此时此刻,她突然间就感到踏实了,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就觉得钟虞有这个本事,说到就能做到。 两人就着案子细节讨论了两个多小时,把所有可能攻破的疑点一一列了出来,几乎一刻没停,钟虞连口水都没喝。末了,他才端起旁边早已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向柏萧红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说,能不能让我见蒋绍言一面。 柏萧红再次深深地看向他,随后说行。 当天下午,钟虞又坐上了柏萧红的保时捷,路上两人心情都挺放松,柏萧红玩笑说要是蒋总这次没事,来年律师费她们得涨价,她正好换辆新车。 钟虞笑说行,柏主任这么辛苦,这钱必须涨。 前几天持续阴天,这天难得出了太阳,虽然半隐半现,但好歹有了光。柏萧红开着车,突然转头看了副驾上的钟虞一眼:“钟律,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坐我车,我们俩聊的话题。” “记得。”钟虞道,他和柏萧红聊的爱情。 柏萧红笑笑:“我说爱情是后盾,你觉得爱情是风险,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钟虞陷入沉默,他还记得当时他和柏萧红的原话,柏萧红说爱情是勇气,是底气,是可以保护你的盾牌,而他不屑反驳,说爱情是盲目,是风险,是可能刺向你的匕首。 现在呢? 钟虞有一会儿没说话,柏萧红也不催他,大概当他不会回答,又习惯地扭开电台,边开车边听情感广播。 突然间从前方照来一束光,钟虞抬头,才发现是太阳出来了,光线自厚重的云层里直射而出,金灿明亮,温暖和煦。 他仰头迎上那道光,微微眯起眼睛,随后笑了笑,转头回答柏萧红的问题:“我收回我当时的话,我想你才是对的。” 柏萧红也笑了笑,听着广播里不同人的爱情故事,一脚油门往前开去。 * 到了看守所,两人出示证件,被带到了一间会见室。 等待狱警去提人的那几分钟,钟虞竟感到紧张,手指捏着笔,目光紧盯铁栏杆后面的那扇厚重铁门。 门很快开了,比想象中要快,蒋绍言出现在门口,见到对面的两人明显一愣,脚步停了数秒才继续往前,在椅子上坐下。 狱警退出去,门也关上了,会见室里再无旁人,隔着冰冷的铁窗,蒋绍言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在柏萧红开口后突兀地打断。 “抱歉柏主任,能否先告诉我今天是几号?”问的是柏萧红,看的依旧是旁边的那人。 柏萧红不知道蒋绍言问这个做什么,说了个日期,就见蒋绍言突然扬起嘴唇,笑了。 钟虞默不作声,表情甚至有些冷淡,隔着栏杆悄然打量蒋绍言。人好像更瘦了,轮廓也更加锋利,下巴一圈未刮的胡茬,但那双眼却晶亮有神,紧紧地、热切地朝他看来。 柏萧红不明白蒋绍言这个问题的意义,钟虞却懂,本该上飞机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说明了一切。 柏萧红识趣,低头看笔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抬起头,清清嗓子。蒋绍言这才动了一下,眼神往她偏移,示意有话可以说。 蒋绍言的淡定从容叫柏萧红心里踏实不少,她之前就跟蒋绍言讨论过案子,这回又把跟钟虞梳理的疑点跟蒋绍言说了说。 蒋绍言坚称所谓签名肯定是伪造,他不可能签过,至于那份在酒局上他暗示行贿的录音,饭的确是吃过,但都是正常的宴请,录音应该是事后有人拼接,可以申请鉴定。 柏萧红也打算这样做,所以目前看,蒋绍言脱罪只是时间问题。然而钟虞并不乐观,因为鉴定要走流程,需要时间,时间越长对蒋绍言越不利,赵德青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哪怕最后证明了蒋绍言的清白,如果赵德青收购成功,也无济于事。 蒋西北出山原以为能镇住场面,西北集团的股价也的确稳定了一天,然而却又爆出他癌症复发的新闻,股价便再次一泻千里,据说原本有些观望不定的董事现在都蠢蠢欲动,想趁价钱还合适的时候赶紧出手卖给赵德青。 钟虞愁眉紧锁,感觉蒋绍言再次朝他望来,嘴角含笑不见半点紧张,像是对自己的事一点不上心。 钟虞顿时气性上来,皱眉狠瞪去一眼。 柏萧红再度清嗓,她要说的都说完了,看一眼时间,还剩十分钟,便跟钟虞说去趟洗手间。 柏萧红推门走了,会见室里静了片刻,蒋绍言开口:“兜兜怎么样?” 钟虞听他嗓音沙哑,眼神不由软化,回答:“他很好。” “你呢?” 钟虞不说话,又冷眼瞧他。 蒋绍言目光迫人,继续追问:“不是说要走吗,飞机没赶上?” 钟虞语气微冷:“跟案子无关的问题,蒋总,我劝你最好不要问。” 蒋绍言微微笑笑:“好,我就再说最后一句。” 说罢他停顿,倾身向前,深深看进对面之人的眼中,而后说:“钟虞,你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不会有第三次走的机会了。 钟虞心头一震。 他没有移开目光,依旧隔着冷硬的栏杆同蒋绍言对视。 两人就这样彼此凝视,视线越缠越紧,越锁越深。蒋绍言的眼神变得强势热烈,甚至有些凶狠,钟虞明明白白读懂了其中含义——他恨不得将他看进眼睛里,揉进身体里,再不分开。 钟虞抿了一下嘴唇,有些懊恼,心道蒋绍言都身陷囹圄了还满脑子风花雪月,真是神经。 但很快,他就对自己妥协了,他也深深地望进蒋绍言的眼中,又去看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不必照镜子他也知道,他此刻的目光有多么贪婪和渴望,他有多么想要伸手去触碰那张脸。 柏萧红卡着会面结束的时间回来了,狱警也开门进来。就在这时,蒋绍言嘴唇动了,没有发出声音,以口型说了三个字。 钟虞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没看懂,而柏萧红显然看懂了,当即面露震惊。 蒋绍言又被带走了,门重重关上,钟虞平静地收拾东西,跟柏萧红一道离开了看守所。 站在看守所大门外,冷风围上来,钟虞迎风而立,却手心微汗,脸颊滚烫。 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咚咚咚,震得耳膜轰响,他看得清楚,刚才蒋绍言说的那三个字,分明是—— “我爱你。” 第76章 表心意(三更) “倾我所有,不惜一切…… 除了职务犯罪, 网络传得沸沸扬扬的就是蒋绍言以资源交换潜规则明星的传闻。 爆料之人还透露了一些其他信息,网友各个化身福尔摩斯,很快扒出那个某顶流就是柳眠。 因为柳眠代言了蒋绍言投资的国民奶茶, 参演了西北集团注资的两部大IP。此外还有人目睹, 柳眠曾在某个清晨出现在西北集团。 传闻爆出后, 柳眠在机场现身,身形消瘦脚步匆忙,只有一个助理陪在旁边, 刚一出来就遭大批记者围堵, 他匆忙戴上墨镜,但憔悴的模样还是被拍了下来。 面对记者追问, 柳眠一言未发,匆匆上了来接他的保姆车。 没否认没澄清,就是变相承认了。 钟虞查了一下,柳眠自出道起就是文华娱乐的艺人,而文华娱乐背后实际的控制人就是赵德青。 所以内忧外患,皆是赵德青的手笔。 从看守所出来,钟虞同柏萧红告别, 先去了蒋西北的别墅, 远远地就见蒋兜兜蹲在花园里, 幼小的背影看起来孤单伶仃。 蒋西北大约不在, 只有保姆站在旁边,不远处还有两个黑衣保镖,其中一个就是之前给蒋兜兜开车的那个司机。 对方认出钟虞, 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也对同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章姨也发现了钟虞,顿时紧张起来, 正要出声,钟虞笑了笑,竖起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她不要讲话,随后悄然靠近,推开围栏上的铁门,走到了蒋兜兜面前。 蒋兜兜在屋里闷得难受,闹着要出来,但蒋西北严肃交代过,所以章姨不敢带他出门,就让他在院子里玩。 院子就那么大,有什么好玩的,蒋兜兜蹲在地上无聊地薅草,将那精心养护的草坪生生薅秃了一块。面前地上突然多出一道影子,蒋兜兜下意识抬头,见是钟虞,足愣了许久,然后毫无征兆哇一声哭了出来。 钟虞反而愣了,他实在挂心蒋兜兜所以来看一眼,原以为蒋兜兜见到他会惊喜尖叫,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突然就哭了。 蒋兜兜正难受得要命,钟虞前一晚将他送来,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不吵不闹,装作乖乖听话的样子跟着保姆进了别墅。 别墅里坐了好多人,都是他没见过的,那些人见他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都朝他看过来,目光充满同情和怜悯。他被保姆带上二楼自己房间,又给蒋绍言打电话,他不想呆在这里,他想回家。 然而蒋绍言始终关机。 蒋西北上来看他一眼,叫他乖乖睡觉就又匆匆忙忙撑着拐杖走了。他趁保姆不注意偷跑出来,缩在黑暗的楼梯转角,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偷听底下的人说话,然后意识到一件事。 钟虞把蒋兜兜抱起来,蒋兜兜搂着他的脖子,红着眼眶问他:“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钟虞有些意外:“怎么这么说?” “我听到了……客厅里好多人,他们都在说爸爸,说他这次很危险,可能出不来了。”蒋兜兜泪眼朦胧,一抽一噎,“他去哪儿了,为、为什么出不来了?” 钟虞沉默一阵,轻声说:“爸爸是去跟坏人搏斗了,但坏人很狡猾,所以爸爸暂时还不能回来。” “真的吗?”蒋兜兜睁大眼,“跟蜘蛛侠一样去打坏人吗?” “是啊,就跟蜘蛛侠一样。”钟虞笑了,从章姨手里接过纸给蒋兜兜擦眼泪,末了认真地看着他,问,“兜兜害怕吗?” “不怕,我不害怕。”蒋兜兜抬起手背重重地抹了把眼,那只手又紧紧攥起小拳头,含着泪光的眼明亮坚定,竟有几分蒋绍言果敢肃杀的影子,“我要去救爸爸,我要去打坏人!” 钟虞本想看看蒋兜兜就走,但蒋兜兜死活要跟着他,章姨只得给蒋西北打电话。 钟虞也打算跟蒋西北好好谈谈,接过电话走到旁边,蒋兜兜紧张地看他,也不知道钟虞怎么跟蒋西北说的,蒋西北同意让他跟钟虞走,但保镖得带着。 钟虞带蒋兜兜回去了之前的酒店,安顿好就立刻打了几通电话,之后便呆在房间,静候人来。 房门被敲响,他快步走过去开门。 谭朗站在外面,一同来的竟还有郝家明。 谭朗身为蒋绍言的大助,事发后也被叫去问询,整个人也比上次见瘦了不少,但精神尚可,见到钟虞客气地称呼了一句“钟律”。 钟虞将两人请进房间,递上水,他电话只打给了谭朗,没想到郝家明也来了。 郝家明一拍胸脯:“蒋总的行事为人我看在眼里,出这种事,摆明被人暗算。做人最重要就是讲义气,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谭朗也道:“蒋总平时待我不薄,钟律,你有什么想问想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钟虞心下感动,请两人稍坐,蒋兜兜听到有人说话便从卧室跑出来。郝家明一见他就眉开眼笑:“哟,小太子也在呐。” 很快又有人敲门,钟虞走去开门,是老陈来了。 老陈不仅自己来了,还携家带口,何婷怀里抱着两人三岁大的女儿,旁边还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老陈低声解释:“你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我正在我丈母娘家吃饭,一听你这有事,老太太非得要跟来看看。” 纽约一别,钟虞没再见过何婷母亲,老人家精神矍铄,看来病愈后保养得很好。见了钟虞,老人家十分激动,上前握住他的手,满肚子感谢的话想要说,但也知道老陈来是有正事,便又赶紧松开,说自己就是来看看钟虞,不给他们添乱。 何婷也说你们先聊,她们不打扰,但叫钟虞有事一定要开口,反正她最近休假得闲,正愁无聊。 蒋兜兜跑过来,见到何婷礼貌地喊阿姨,又看向被她抱在怀里的女儿,伸手就想去摸,嘴里喊着:“妹妹。” 之前钟虞带蒋兜兜跟老陈一家聚过餐,蒋兜兜那时就特别喜欢老陈闺女,小姑娘也记得蒋兜兜,奶声奶气地喊兜兜哥哥。 几个大人都笑了。 钟虞想了想,待会儿他要和谭朗老陈商量事,蒋兜兜的确不方便在旁边,于是对何婷说:“学姐,麻烦你带兜兜去楼下咖啡厅坐坐吧,那家的蛋糕味道不错,点单的话直接挂我账上,但不要去酒店外面。” 又指了指站在走廊的两个保镖:“这两位是保镖,别担心,他们不会打扰你们的。” 何婷忙说行。 蒋兜兜听话地跟何婷走了,钟虞将门关上,转身正要往里走,身后却又传来了敲门声。 他瞬间警惕,他只联系了谭朗和老陈,还会有谁来?回身从猫眼里一瞧,竟是庄凯源。 庄凯源不请自来,进门后不复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神情十分严肃:“绍言哥跟我说你住这儿,他之前给了我点东西,让我拿来找你。” 钟虞便让他进来了。 人到齐,钟虞一一看过去,这里有他的朋友,也有蒋绍言的朋友和下属。 他心中动容,竭力抚平情绪,郑重道:“今天请大家过来原因大家都知道,我绝不相信蒋绍言会做这样的事。我想我们能不能把思路理一理攒一攒,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谭朗和郝家明是蒋绍言公司的人,了解内部动向,老陈擅长经济犯罪类的诉讼,而庄凯源认识的明星多,钟虞便问了他一些柳眠的情况。 一直商量到傍晚,钟虞有心留人吃饭,几人纷纷道不用客气,钟虞只能起身送人。 谭朗搭郝家明的车走,老陈落后一步,眼神揶揄:“上次不还说这事跟你无关,我不该问你?” 钟虞笑了笑:“时移世易,情况有变。” 老陈看他,拍拍他的肩:“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谭朗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身,似乎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钟虞:“钟律,您这么帮蒋总,能问问为什么吗?” 郝家明便也停下,满脸的好奇。老陈同样睁大一双八卦之眼。 面对三人的目光,钟虞微微笑了:“你们蒋总说为什么就是为什么。” 人都走了,蒋兜兜也被何婷送回来,洗过澡睡下,钟虞独自抱臂站在落地窗边,凝眸望着漆黑的夜,想了想,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很快接通,那头传来一个低沉醇厚的男人的声音。 “林先生,”钟虞称呼,“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他将来龙去脉告知,林墨笙不置可否,而是问:“我也看到了新闻,我能否问一个问题。他是你什么人,你要这么帮他?” 钟虞琢磨不透对方的意思,沉默了片刻,郑重说:“是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电话那头便也沉默,过了一会儿林墨笙才又开口:“这些年,我总说让你遇到问题就来找我,但你从来没有跟我开口,这是第一次。” “是,我知道,林先生,如果为难的话——” “这点小事不至于叫我为难,你知道的,你不论向我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 “小虞。”林墨笙语气和蔼,“请允许我这样叫你,我想知道你的决心有多大。” 这回钟虞沉默的时间更久,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坚定,回答:“为了他我可以倾我所有,不惜一切。” 第77章 跨火盆(一更) “我晚上去找你好不好…… 当天晚上, A&Z集团发表公告,称此前和西北集团的收购已经顺利签约,双方合作愉快, A&Z期待未来同西北集团进行更多合作。 更叫人吃惊的是, A&Z一向深居简出神秘低调的老板安德鲁?林罕见地接受了电话采访, 表示十分欣赏西北集团CEO蒋绍言,相信一切只是场误会,他本人十分期待和蒋绍言会面洽谈。 A&Z是纵横商界四十多年的老牌财团, 安德鲁?林本人就曾经历过多次国际空头唱衰和狙击而屹立不倒, 实属传奇。 有了这份背书,无疑在紧要关头为西北集团注入一剂强心针, 当晚美股开盘,西北集团股价一路飙升,最后以涨停收官。 西北集团次日即召开记者会,老董事长蒋西北亲自出席,直面媒体,坦诚自己的确癌症复发,正在积极治疗。而针对现任CEO的指控和传闻均为子虚乌有, 是人为构陷, 目前正在配合调查, 相信很快能水落石出。 形势再度戏剧性的转折叫在场记者兴奋异常, 有人提问是何人构陷,蒋西北冷冷一笑:“是什么人还用我说吗?今天把各位请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我蒋西北当着在座各位的面, 实名举报鲲鹏集团税目造假!” 掷地有声的一句,叫全场哗然,闪光灯亮成一片灯海, 蒋西北高举起一个黑色U盘:“证据就在这里面,待会儿记者会结束我会亲自给相关部门送过去。” 钟虞坐在电视前静静观看,神色冷肃,那U盘就是庄凯源拿来的,里面全是鲲鹏近几年的账目,他看过便明白是怎么回事,蒋绍言已经在着手调查赵德青,只是证据还没提交就被赵德青反咬一口。 原来留了后手,难怪那天在看守所见面时那么云淡风轻。 只是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证据,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发挥效用,赵德青既然能推动对蒋绍言快速立案且拒绝保释,明显内部有人,这份证据交上去会不会石沉大海。 钟虞便连夜找蒋西北商量。 蒋绍言安危未定,一切嫌隙都暂且放下,蒋西北听完脸色发沉,只说将U盘交给他,他自有办法,没想到竟然直接在记者会上就这样公开了。 众目睽睽,有关部门迫于舆论压力,也必然要从紧从严调查,赵德青背后之人再难只手遮天。 前几次见蒋西北,头发还只是半白,那天晚上钟虞送蒋兜兜回去时,发现蒋西北头发已是白多黑少,今天为了见媒体,蒋西北大概是特意染了头发。满头乌黑之下,一双苍老的眼精亮摄人,坐如松竹言辞铿锵,足叫人窥见其年轻时豪气干云的风采。 身为一个父亲和集团的创始人,蒋西北此举破釜沉舟,然而钟虞却暗自心惊,因为他竟从蒋西北身上看出了行将就木的衰败,像是生命最后的哀歌。 眼见记者会临近尾声,钟虞给庄凯源打了电话,只说了三个字:“就现在。” 庄凯源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很快,一段视频便在网络悄然曝光。 视频也是蒋绍言交给庄凯源的,必要时公开,给赵德青致命一击。 视频拍摄于一场酒局,镜头倾斜晃动,一看就是偷拍,入境的那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是电视新闻里的熟面孔,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公平正义。 喝茅台品珍馐,三杯黄汤下肚,那张正直不阿的脸便流露淫邪之色,对旁边一人说道,这小柳啊真叫人刮目相看,台上能唱会跳,下了台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是赵总会调教人啊哈哈。 镜头一晃,出现了另一个人,赵德青依旧是面对外界时常见的那副衣冠楚楚的样子,面带微笑,说既然小柳不错,那今晚就再叫他过来,跟您切磋切磋。 视频以病毒般的速度扩散,比起针对蒋绍言捕风捉影的传言,这可是实打实的铁证! 赵德青及那中年男人身份很快被扒,但两人嘴里提到的那个小柳是谁,一时难有定论。不少营销号蹭热度说是柳眠,遭到了粉丝的疯狂反击。 有好事者扒出了赵德青的商业版图,赫然就见柳眠所属的文华娱乐,背后实际控制人正是赵德青。 除此之外还惊人发现,赵德青通过复杂的架构控股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而该公司挂羊头卖狗肉,实则是间借贷公司,曾被爆出与地下赌场勾联,低息借贷诱人赌博,再逼人抵押房产还钱。曾有记者以一起坠楼事件为引子,暗访写过报道,稿件刚一刊出即被撤回,如今也重现天日。 这一切都是蒋绍言的手笔。 性贿赂、税务造假、不法借贷……桩桩件件铁证如山,赵德青再无可狡辩。 程杰在逃跑过程中被抓,赵德青也在即将离境前被警方带走,盘根巨树连根拔起,高楼广厦一夕倾颓! 得到消息的时候,钟虞正在酒店房间里,身后的蒋兜兜在沙发上安然地睡着。 他走到窗边远眺,做了个深呼吸。 天朗日清,暖阳照拂,再无恨事挂心头,正是人间好时节! * 蒋绍言出来这天,钟虞亲自去看守所接人。 他在国内还没驾照,坐的蒋西北安排的车,到了之后也没下去,在后排稳稳当当坐着,隔着车窗往外看。 蒋绍言很快出来,依旧穿会见那天的白衬衫黑西裤,几天过去衣服皱皱巴巴,人却还是利索挺拔,所以谁说人靠衣装,明明就是衣装靠人。 西装外套攥在手里,衬衫扣还开了两粒,正好将那性感的喉结暴露出来,也不嫌冷。 钟虞继续细细打量,头发似乎是长了,有些乱,垂下遮住了深邃的眉眼,胡子拉碴,但模样还是帅的,倒有种难得一见的痞气。 见是家里的司机来接,蒋绍言眼神似是暗了暗,左右转头,也不知在找什么。钟虞坐在车里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发笑。 很快,蒋绍言快步朝车子走来,拉开门看到后座的人,先是一愣,那张英俊的脸继而就扬起了笑。 两人对视了几秒,蒋绍言笑意更深:“架子挺大。” 语气十足亲昵,又说:“往里坐点。” 钟虞便朝里挪了一个位置,蒋绍言上车森*晚*整*理,司机即刻发动。与此同时,停车场里停着的另一辆白色轿车也悄然燃着,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 蒋绍言先问兜兜呢,钟虞说在蒋西北那里,之后两人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司机是跟随蒋西北多年的老司机了,目不斜视开得特稳当,根本感觉不到车在行驶。座位中间的扶手放了下来,钟虞胳膊搭在上面,蒋绍言便也将胳膊搭在上面,胳膊肘抵到了一起。 钟虞大方地往旁让了半寸,谁想蒋绍言得寸进尺,又紧靠过来,非得跟他挤着挨着。 面无表情看过去一眼,钟虞没有再动,任两人的胳膊肘就这样亲密相抵。他侧头看窗外风景,没多久,感到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他便又转回头,就见蒋绍言含笑看他,然后目光一点,示意他将手抬起。 钟虞便抬起手,蒋绍言将那不解风情的扶手给收了回去,然后在钟虞疑惑的眼神里往他挪近,直到两人胳膊完全挨在一起。 随后左手拉起钟虞右手,手指缓慢却坚定地插入了他的指缝之间,直至指根相抵,再无距离。 钟虞没动也没说话,表情仍旧波澜不兴,只是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厉害。蒋绍言见他这副模样,又笑了笑,眼神温柔深长,拉起他的手到唇边,轻轻地落下一吻。 坚硬的胡茬蹭到柔软的手背,又麻又痒。 钟虞还是没动,看了眼两只紧扣的手便转过头,再克制不住,弯唇笑了。 蒋西北带蒋兜兜在别墅等待蒋绍言归来,还叫章姨准备了柚叶和火盆。 那火盆的火烧得正旺,火苗窜出老高,木柴劈啪作响,蒋绍言长腿一伸跨过去,迎接他的是两根硕大的柚子树枝。蒋西北和蒋兜兜分站左右,一人拿一根往他身上招呼。 蒋兜兜举着的那根树枝比他人还高,往蒋绍言身上一通狂扫,踮脚扫头,再蹲下扫脚,哪哪儿都顾到,把自己累得够呛,末了问蒋西北:“爷爷,我现在能过去了吗?” 蒋西北笑出了皱纹:“能能,去吧。” 蒋兜兜便将那树枝一扔,一把扑进蒋绍言怀里。他在蒋绍言面前不会那么娇气,眼睛红了但没有哭,只是趴在蒋绍言颈间黏黏糊糊蹭了好久,又捂住鼻子抬起脸,说爸爸身上好臭啊。 看守所待了几天,蒋绍言没洗澡,能不臭吗。 蒋西北朗声大笑,大声张罗开饭,章姨便急急忙忙奔厨房去,说还有道汤马上就好! 蒋西北拄着拐杖进屋,转身前往钟虞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蒋绍言抱着蒋兜兜也要往里走,见钟虞还站在原地,想了想,将蒋兜兜放下,拍拍小崽子屁股让他先去洗手,接着走到钟虞面前问怎么了。 这一家子团聚的宴席,虽然蒋西北最后的那个眼神是默许的意思,但钟虞心里还有芥蒂,他能为了蒋绍言跟蒋西北同仇敌忾,但还做不到跟蒋西北同桌吃饭。 对视了一阵,钟虞便说自己不进去了,蒋绍言知他的心思,也不勉强,问他去哪儿。 “回酒店啊。”钟虞说罢倾身凑近,鼻翼翕动在蒋绍言颈间嗅了嗅,复又直起身,轻快地揶揄,“是挺臭的,记得洗澡。” 转身要走,被蒋绍言拉住了手。 那火盆还没熄,蒋绍言的眼神却比那火更热更烈,恨不得即刻将人抱在怀里狠狠搓揉。他拉着钟虞的手,克制着在虎口那柔软处轻轻捏了捏,低声说:“我晚上去找你好不好?” 钟虞没应,淡淡一笑,抽手走了。 一路走到别墅区门口,就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瞄一眼车牌,正是那辆从看守所门前一路尾随他们的车。 钟虞走过去,抬手在车窗上重重敲了敲。 好一会儿,车里的人才降下窗户,露出一张仓惶的脸。 柳眠面色憔悴,抿紧嘴唇警惕地看向钟虞。 钟虞眼神冷漠,低头看去,问:“方不方便聊两句?” 第78章 红裙荡(二更) “要不要跳舞?”…… 钟虞就近找了间茶馆。 他先进去, 柳眠停好车跟在后面。店里人不多,但柳眠还是戴上了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他正处在风口浪尖, 热搜上都是关于他的词条, 今天也是好不容易躲开媒体才能出来。 然而还是有服务员从身形认了出来, 又不敢确定,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柳眠立刻将帽沿压得更低。 钟虞注意到,便问有没有包间, 等到包间, 他要了一壶茶,挡住想要拿出手机偷拍的服务员, 关门并上了锁。 咔哒。落锁的声音叫柳眠抖了一下,像只应激的猫,眼神紧张充满了畏惧。钟虞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淡淡说别紧张,我锁门就是为了不想让别人打扰,没别的意思。 说罢不再看他,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指背抵着其中一杯推到对面, 端起另一杯一口喝光。 大概是茶香闻着凝神静气, 柳眠平静下来, 慢慢摘掉了口罩,帽子还戴着,看着钟虞的眼神也依旧警惕。 “你想找我谈什么?”柳眠开口, 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钟虞看着他:“不着急,你嘴唇很干,先喝点水。” 柳眠愣了愣, 下意识舔舔嘴唇,果然起皮了。身为大明星,他每天都做保养,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但这两天实在焦头烂额,根本没那心思。 柳眠端起茶,手不知冷的还是怕的,竟有些抖,勉强喝了一口,手指紧紧捏着那杯子。 钟虞冷眼看去,觉得柳眠精神状态似乎很差,再一看,竟发现柳眠袖口底下有青紫的伤痕,顿时脸色一冷。 柳眠注意到了,仿如惊弓之鸟,手抖得更厉害,未喝尽的茶水都洒了出来,他抬起袖子去擦,发现腕上的伤痕露了出来,又赶紧下拉衣袖遮挡,然后努力挺直脊背,若无其事抬头朝钟虞看去。 对于钟虞,柳眠始终记得在商场的那回眸一望,那样狠厉肃杀,虽然他装作无事,但心底还是畏惧的,尤其是知道自己长相不如这人,在赵德青和程杰眼中,也不过是个长得像但骨头软的替代品。 即便知道蒋绍言跟柳眠无半点瓜葛,但不妨碍钟虞觉得心里不舒服,除却那股酸意,他对柳眠却讨厌不起来,很难说为什么。 他隐隐有种感觉,柳眠是被强迫的。 坚持不过一分钟,柳眠突然又泄了气,弓背弯腰,那张精致的脸凄惶一笑,比哭还要难看:“其实我今天没其他意思,我就是想看看蒋总好不好,我没其他心思,真的。蒋总是个好人,我是想给他澄清的,但是他们不准我说话,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们是谁?”钟虞出声打断。 柳眠愣了愣,睁着一双惶惑的眼。 钟虞又问:“是赵德青和程杰吗?” 这两个名字又叫柳眠应激地颤抖起来,杯子彻底拿不住,咣当磕在桌上。 钟虞继续问:“是不是赵德青逼你?” 柳眠眼睛便一下子红了,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出口:“是、是,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的,我本来当模特拍照能挣不少钱,但是我家欠了债,我需要更多的钱,他们就说服我跟我签约,说让我做明星,但什么活动都不给我接,然后又叫我去陪人,我真的很需要钱我才会答应的……” 他颠三倒四,嗓音如撕裂般,比刚才还要沙哑:“我就被送到了蒋总办公室,但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我,我也没有其他心思,真的,我不敢有,我知道蒋总心里一直有人,我——” 柳眠回忆那段往事,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人就是你对吗……”他喃喃,帽沿下一双眼朝钟虞望去,竟有些痴了,“你是大律师,有颜值有才华有能力,还有自由,我好羡慕……” 钟虞面露嘲讽:“如果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柳眠却没听进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在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身下承欢的日夜,发出自己都恶心的声音。 他甚至一度害怕等那些男人上够了他,觉得他没了利用价值,会不会像没用的皮球把他踢到一边。 他突然就忍不住了,双目湿透,声音发抖:“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因为我贪心吗?可我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这些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同样的问题梁栩也问过,没有做错,却要承受伤害。 那张修饰过的脸已然花了,颓了,也塌了,钟虞沉默地看着,将纸巾盒推过去:“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梁栩,柳眠,因为出众的外表,被当做筹码,当做玩物,当做工具,在赵德青威逼利诱面前,又有几个人能保全自己。 “希望你有勇气把遭遇的一切说出来,让伤害你的人受到惩罚。如果需要律师,可以找我。” 递过去一张名片,钟虞起身走了。 门开了又关,包间安静下来。柳眠愣了许久,直到一壶茶都凉透,他才抖着手拿起那张名片。设计朴素,正面是钟虞的名字和电话,翻过来再看,却是一愣。 他看到了一行手写的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柳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抖着手查了一下,当看懂含义后,突然间泪水夺眶而出。 手指掩面,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流出来,一滴一滴,滚烫热泪就这样砸到了桌面上,变得冰凉。 * 回去酒店,钟虞睡了一觉,再醒来天已向晚,他许久没睡得这么踏实,躺在床上罕见发了会儿呆,又看了一会儿红艳艳的晚霞,这才抓过手机。 手机在睡觉前静音了,两个未接来电,都是蒋绍言的,还有条信息,叫他方便了回电话。 钟虞回了过去,那头传来蒋绍言的声音,问他在做什么。 “我在酒店,刚睡着了。”钟虞道。 蒋绍言嗯了声:“现在过去找你好吗?” 钟虞顿了顿,说行。 算了算蒋绍言到的时间,他下床,一件件脱光衣服往浴室走,拧开花洒洗澡。 这个澡洗得比平时更长,也更仔细,直到皮肤被热水冲刷得一片通红,才关水出来,拿过浴巾从头到脚擦干又扔到一旁,走去衣帽间打开了行李箱。 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箱子就随意敞开放在地上,钟虞蹲下从箱子底部翻出了一件用衬纸包着的衣服,小心打开,正是之前在裁缝店买下的那条红裙子。 在他准备回纽约收拾行李的时候,对着这条裙子思考了好久,到底没舍得扔,只把占地的盒子丢了,裙子拿白色衬纸包着,小心地叠放进箱子里。 裙子展开,对镜照了照,感觉腰身似乎大了。钟虞将裙子穿上,丝绸的料子将被热水湮红的皮肤一寸寸包裹,最后伸手到脖子后面系上了带子。 腰身的确是有些大,没想到这段时间他竟瘦了,不过好在大的不多。 钟虞凝视镜子里的自己,脸颊酡红,不知道是不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半湿的头发也比平时黑亮,侧身看去,整片脊背裸露出来,能清晰地看到两片凸起的肩胛骨,如展翅欲飞的蝴蝶。 房间开了暖气,这样穿也不算冷,但他却感到一股酥麻从脊椎窜到了头顶。 衣服穿好,他又拿了个面具戴上,黑色蕾丝的质地,围了一圈花边,正好遮住了小半的额头还有眼周的皮肤。 时间差不多,蒋绍言应该快到了,钟虞走到吧台倒了一杯红酒,刚要喝就又接到了蒋绍言的电话。 蒋绍言声音充满疑惑:“你住哪间房?怎么不是之前那间了?” 钟虞这才想起来,他退房又重开了一间,蒋绍言还不知道,估计还去了之前的那个房间。 这傻子。钟虞笑了一声。 蒋绍言想起刚才,他敲门后满心期待等门开,门的确开了,里面却是个三大五粗满嘴络腮胡的老外,面面相觑半晌,他用英文道了句抱歉就赶紧走人。蒋绍言不禁也笑出声,狎昵地催促道:“到底哪个房间,快告诉我。” 钟虞本想说堂堂大总裁敢跟人公开叫板打收购战,怎么连他住哪间房这种小事都要问,一转念,还是不想再在两人之间制造任何障碍,便把房间号说了出来。 挂了线,钟虞晃晃酒杯,仰脖一口饮尽,随即便感到那酒入喉穿肠,在身体里腾起一股热。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关上,只留玄关的一盏,又打开门,留一条窄缝,最后甩掉拖鞋,赤脚走到落地窗边,背门而立。 夜幕降临了城市,抬眼是片片星光,低头是盏盏灯火,远处横穿的那条江在夜幕下无声涌动。 裙摆垂落脚边,面具覆在脸上,钟虞静静等待,他平时酒量很好,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明明只喝了一杯却心跳得厉害。 走廊传来脚步,步伐很快,表明来人同样急不可耐,对方先是在门板上敲了敲,大概发现门竟是开的,所以愣了数秒,随后才伸手缓缓推开。 房间里安静的空气被搅动,在光裸的手臂和后背撩过,激起了一阵战栗。 钟虞深呼吸,闭眼又睁开,缓缓回了身。对视数秒,他一步步走向站在门口灯下发怔的人,裙摆便如烈火层层荡开。 走到跟前,恰停在一步之遥,钟虞弯起嘴唇,同时伸出一只手,像当年那样问道:“要不要跳舞?” 第79章 一支舞 “我的宝宝原来喜欢穿裙子。”…… 蒋绍言没想到一进来看到的会是这副光景。 红裙, 面具,夜晚,佳人。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喉结重重滚动, 蒋绍言立在原地, 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 看那被面具遮住的白皙皎面,看那裸露修长的脖颈锁骨,看那被绸缎包裹的纤瘦腰身, 以及裙摆之下无法窥见的两条长腿, 之后再缓缓上抬,定格在那双明亮含水的眼睛上。 蒋绍言认出这就是裁缝店的那条裙子。 所以那条裙子是被钟虞买了下来。 想起那段时间, 正值他生日前后,蒋绍言犹记得生日那天他提出跳舞而钟虞断然拒绝了,最后决然离开。 而现在钟虞不仅买下那条裙子,更穿上站在他的面前,邀他共舞。 蒋绍言目光发暗,回身将门锁上,又走回钟虞面前:“为什么穿这条裙子?” 钟虞道:“你回答错了, 你应该说好。” 蒋绍言想起来了, 他们最初相见的那场舞会上, 钟虞于人群中朝他走来, 问他要不要跳舞,他就回答了好。 他深深看过去,喉结再次一滚:“好。” 蒋绍言还想说什么, 钟虞却对他摇头:“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你不是说我们从来没有完整跳过一支舞吗?等跳完了, 你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 “好。” 玄关地方窄,两人走到宽敞的客厅。相对而立,彼此注视着,钟虞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冷还是紧张,手脚也有些僵硬。 蒋绍言挽起他的手,随即皱眉:“怎么这么冷?” 说罢脱下西装外套搭在了那纤瘦的肩上。 钟虞一愣,旋即便被清冽的气息团团围住,是蒋绍言的气息。没了外套,蒋绍言便只剩一件白衬衫,下身是黑西裤黑皮鞋,料子挺括很衬身材,胡茬刮了,整个人清爽干净。 他看着钟虞,将那外套往上拢,又含着笑问:“跳舞的话没音乐吗?” 钟虞还真忘了:“我没准备,你选一首吧。” 蒋绍言拿出手机,钟虞又道:“我不想跳那首一步之遥了。” 手指正点动,蒋绍言闻言停下朝他看。 钟虞也看着他,认真说:“因为我不想再跟你一步之遥。” 蒋绍言目光闪烁,并未说什么,低头继续搜索,很快找了首曲子,点播放,音量调到最大,随后弯腰将手机搁到了茶几上。 前奏响起,钟虞听着耳熟,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蒋绍言一手挽他的手,另一只手伸到背后,强壮的手臂隔着西装将他搂紧,问还冷吗。 钟虞摇头。 注意到他光着脚,蒋绍言又说:“上来,踩我脚上,我带你跳。” 犹豫了几秒,赤着的双足轻轻踮起,踩上了黑色的皮鞋。音乐调子轻柔,旋律浪漫,是个男歌手唱的,磁性的嗓音娓娓诉说着什么。房间幽暗安静,钟虞放松身体,完全地将自己交付于蒋绍言,任由蒋绍言带着他前进后退。 渐渐地有些不满足于只是手脚交缠,他向前倾身,埋首于对方坚韧的颈间,贪婪地嗅闻上面的气味,怎么闻也闻不够似的。 即便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蒋绍言跳得也十分轻松,气息却在钟虞凑近之后全然乱了,衬衫之下的肌肉倏然绷紧,用力将他整个人搂进了怀里。 音乐还在放着,两人相互紧紧搂着对方,再无一丝缝隙,直到音乐结束后又过了许久,蒋绍言才停下,在那密绒绒的发顶重重亲吻,操着沙哑的嗓音说:“我很想你。” 像是在说这几天,又像是在说这几年。 钟虞心头颤动,在背后抓紧了蒋绍言的衬衫。 蒋绍言也埋首在他发间,深嗅一口:“洗过澡了?还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钟虞闭着眼,闷闷地回答,如果不喝酒,他怕他没胆子做出这种出格的事。 蒋绍言便笑了,笑意在胸腔回荡,他松开钟虞,面对面地端详,片刻后抬起手,想要将那面具摘下来。 钟虞伸手抓住了那只手。蒋绍言便停下,低声问:“怎么了?” 钟虞没有说话,慢慢松开手指。 眼罩便被轻轻剥落了,他整张脸暴露在蒋绍言眼前,就好像他这个人再无遮挡,赤裸裸不着一物。钟虞感到一丝怯意,还有羞耻,下意识移开目光,又强迫自己转回来,直视蒋绍言的眼睛。 蒋绍言看着他,又说我很想你,似乎期望他能说出同样的话。 钟虞动动嘴唇,奇怪地发不出声音来。 蒋绍言便笑了,捏着他的下巴叫他看着他:“你不需要说,听我说就行。我们分开那么久,我一直忘不了你,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你了,我想再给我,给我们一次机会。我做那么多事就是赌你对我也有感觉,赌你其实也放不下我。“ “所以钟虞,”他问,“我赌赢了吗?” 钟虞感到自己的眼眶湿了,深呼吸后终于开口:“你赢了。” 冷硬的外壳破裂,露出了跳动的心脏,柔软又赤诚。钟虞对自己承认:“我也一直没有忘记你。” 昏暗光线下那张脸极为英挺,轮廓也越发深邃,钟虞情不自禁抬手去触碰,小心翼翼地,从眉到眼,再到鼻和唇。温热的皮肤,锐利的棱角,不再是梦里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真实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也很想你,这六年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很多个夜晚,说不清多少个,我都会想起你。” 吃饭的时候会想,走在路上会想,有时候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都会叫他想起蒋绍言。 他竭力克制,压下,得来了表面的平静,其实只是将思念埋进了更深处,就像休眠的火山,时机一到便悉数喷发。 “我……”钟虞哽咽,但有些话不得不说,“我始终不敢面对你,你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愧疚,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即便我有再多理由,为了钱接近你都是不争的事实,我深深地厌恶我自己,我看不起我自己,我不敢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怕你讨厌我,从此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 钟虞说不下去,蒋绍言握紧他的手:“忘了我跟你说的吗,你就是你,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是我的小虞儿,是我的……” 停顿了片刻,蒋绍言温柔地笑了笑:“你是我的宝宝。” 钟虞浑身一震,猛然睁大了眼睛。 蒋绍言诧异于他的反应:“怎么了,不喜欢我这样叫你?” 钟虞摇头,继而又点头,伶俐通透的人竟罕见地发起怔来。 蒋绍言便笑着再次将他拥进怀里,下巴抵在头发上轻轻蹭着,过后又将他松开,端详起那条裙子:“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穿裙子?” 钟虞不说话,只注视着他,用热切的眼神回答。 蒋绍言看懂了:“你在取悦我?” “没必要。”他神色变得郑重,“我喜欢归我喜欢,但你若不喜欢,那于我而言也没有意义。我只想你开心,你要真想让我高兴,那你自己得要开心。” 钟虞轻轻摇头,声音也轻轻的:“没有不喜欢,你知道的,如果我真的不喜欢,没人能强迫我。” 话音落地,蒋绍言许久没出声,眼眸却渐深,像烧起一团火。 “我的宝宝原来喜欢穿裙子。” 钟虞叫他说得羞耻难当,皮肤滚热发烫:“不许这么说。” 蒋绍言没再说,只问酒还有吗。 “有。”钟虞说,往吧台方向看,蒋绍言走过去拔掉瓶塞倒了半杯,自己喝一口,咽下,随后又喝一口,走回来搂过钟虞堵住他的嘴,嘴唇紧紧贴合,将那口酒渡了过去。 钟虞感到了蒋绍言的动作不像刚才那样温柔了,而是变得强势,激烈。他被迫吞下那口酒,来不及吞咽的从嘴角溢了出来,又被蒋绍言粗糙的指腹用力抹去。 不待他反应,蒋绍言突然又将他打横,一把抱了起来,紧接着就往里面的卧室走。 钟虞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身体热得更厉害了,小声提醒:“灯。” 蒋绍言回身看了眼,只有玄关那盏灯还亮着,但光线暗距离又远,卧室应该照不到:“没事留着吧,看不清的。” 紧接着又说:“我等不及了,宝宝。” 钟虞羞耻地闭上眼,感到自己被蒋绍言抱进卧室放在了床上,后背贴着柔软的床铺,他轻轻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蒋绍言说的不对,玄关的那点亮光还是照了进来,彼此的面容和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蒋绍言屈膝跪了上来,手按在皮带上却又突然停下,半晌俯身,手臂撑在钟虞头侧,同他对视:“记不记得我跟你说,你没有第三次机会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这么问就是还留给他反悔的机会,钟虞心里一酸,故意反问:“万一我还是要走怎么办?” 原以为蒋绍言会强硬地一定要他留下,谁想蒋绍言却轻轻笑笑,拉起他的手到唇边温柔地亲吻:“没关系,你尽管走,我可以追。” 甜酸苦涩,万千滋味化作一滴泪从眼角流下,钟虞望着他:“蒋绍言……” “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我考虑得十分清楚,我绝不后悔。” 于是那条裙子被拉到腰间,揉得皱皱巴巴,蒋绍言整个人覆上来,钟虞也勾着他的脖子将他用力压向自己。神志全然颠倒,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他的人,他的心,他所有的一切,全都被蒋绍言牢牢掌控,予给予求。 在意识彻底沦丧前,在蒋绍言再一次说爱他之后,他借着这份疯狂将埋在心底已久的话说了出来。他说:“蒋绍言,我爱你。” 第80章 摘草莓 “那就去绍兴过年吧。”…… 赵德青违法犯罪证据确凿, 相关部门经过调查,一案又牵出数案,被判刑是板上钉钉。梁栩也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回到了国内, 预备必要时出庭作证, 钟虞去接的机。 一切尘埃落定, 日子距离新年也更近了。 气温止步于零下七八度,白天时出太阳可以达到五六度,是个难得的暖冬, 家家户户都在喜气洋洋地迎接新年, 但蒋家却没有过年的氛围。 二楼书房,章姨端了两杯热茶进去, 感觉到气氛凝重,没敢抬头就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蒋西北坐在书桌后头,看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蒋绍言,抄起手边一本书往桌面一摔:“公开跟人叫板,不仅公司,人都差点赔进去,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 蒋绍言脸色发沉, 半晌:“这事是我考虑不周。” 蒋西北冷哼:“是考虑不周吗, 你都三十了, 还这么年轻气盛跟人逞凶斗狠?早跟你说过老赵这人不好对付, 你想办他方法多得是,偏偏用了最蠢的一招,沉不住气!” 老子还是老子, 训起儿子来毫不含糊。但换个角度想,蒋绍言有胆魄也有冲劲,只是手腕时机稍欠缺, 蒋西北打心眼里还是高兴的,若是换作他年轻那时,脾气只会更暴,手段也只会更激烈。经此一事对蒋绍言来说也是成长。 “行了,这事儿算过去了,以后一定三思而行谋定后动。” 蒋绍言抿唇,脸色依旧发沉,却不是为赵德青的事。之所以愁眉不展,是为蒋西北的病。 蒋西北对他隐瞒是一方面,而他身为儿子,竟然对自己父亲的身体状况毫不知情。 蒋西北知道他想什么,清清嗓,再开口时音调瞬间矮了半截:“生病这事瞒你是我不对,但这又不是跟你说了病就能好。” 蒋绍言刚要开口,蒋西北仿佛预知他的话:“我不去住医院,谁过年还往那儿跑,晦气。你要真孝顺,就让我踏踏实实过个好年。” 人老了尤其固执,何况习惯了发号施令的蒋西北,根本劝不动。 蒋绍言专门找过蒋西北的主治医生,全国有名的胰腺癌领域大拿,对方说蒋西北这种情况已经不适合手术了,只能先化疗看效果,然而一期化疗结束,效果并不理想,反而短时间内还出现了淋巴结转移。 那位老大夫沉重地拍拍蒋绍言的肩,跟他说多顺着你爸,其他的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书房静下来,蒋西北又拿起桌上那张和妻子的合照擦拭,这已经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拿眼镜布前前后后擦一遍,连缝隙都不放过,然后将布放下,低垂着眼,看照片里的妻子。 妻子穿着旗袍坐在凳子上,容貌美丽神情温婉,永远停留在三十多岁的样子。 蒋绍言沉默地看着,就见蒋西北把那张老相片搁下,突然说:“我想回趟绍兴。” “很久没去老房子住了。”他说,“我打算在那儿过年。” 绍兴在江南,冬天虽然气温高些,但空气湿冷,屋里也没暖气,不适合养病。 “现在回去太冷了,房子也没装暖气。”蒋绍言坐直,“您要想回去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我陪您回去住几天。” “不碍事。”蒋西北浑不在意,“以前大冬天的我都能下河游泳,那河里全是冰我也不怕,没暖气算什么。” 蒋绍言不作声了,朝蒋西北看去。 一回来他就注意到蒋西北染了头发,一头黑发显得人年轻许多,叫他想起刚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的那段光景。 蒋西北一米八几,又当过兵,腰板永远板直,头发黑亮浓密,走路生风,声如洪钟,骂起人来也毫不含糊,声音能从办公室一直传到电梯口,经常叫手底下的那群高管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就是生病动了场手术之后,一夕间就长出了白发,腰杆也不再挺拔,走路需要拐杖支撑。 蒋西北性格大气豪爽,精力也澎湃过人,年少的蒋绍言曾一度以为父亲如山,永不会老。然而这会儿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清楚地照亮他眼角的细纹,也叫那双眼里的疲惫无所遁形。不止疲惫,还有落寞甚至悲伤。 蒋绍言突然有些不敢看。 过了将近一分钟,蒋西北才又说:“其实我想去看看你妈了。” 蒋绍言母亲当年突发心脏病去世后就安葬在了老家,这些年蒋西北时不时就回去看望。 蒋绍言心里一动:“行,那就回绍兴过年,我跟您一起。” 这话换来了蒋西北一句哼:“你舍得走?” 他知道钟虞没走,不仅没走,蒋绍言今儿还把人领家来了,从那藏不住的高兴和亲密就能看出,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他是不是确定了以后都不走了?”蒋西北问。 蒋绍言嗯了声,不自觉就带了笑。 经过这件事,蒋西北也看开了,这或许就是命,这两个人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刚确定了关系,肯定正热乎,蒋西北知道蒋绍言一定不想走。 “你就留这儿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叫小张陪我去。” 小张是他多年的司机。 蒋绍言坚持:“我陪您回去。” 蒋西北不置可否,正好杯中茶水凉了,他端起茶杯喝水,同时摆手,那意思再说吧,放下茶杯便叫蒋绍言出去,说想自己待一会儿。 等蒋绍言关门走了,蒋西北才压抑着声音咳了几声,随后撑拐走到窗边,朝下看。 正好能看森*晚*整*理到后院,蒋兜兜刚从大棚里摘了草莓出来,扬起小脸兴奋地说着话,钟虞站他旁边,臂弯挽着个篮子,里头都是红彤彤的草莓。 没多久,就看到蒋绍言也走了过去。 儿子孙子都有了着落,蒋西北欣慰,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这一想,心劲儿便又有些散了。他拼搏了一辈子,知道人活着就靠一股劲儿,心劲儿一旦散了,再想聚起来就难了。 蒋绍言过去的时候,钟虞正给蒋兜兜擦脸,蒋兜兜边摘边吃,那脸蹭跟花猫似的,全沾的红艳艳的汁水,连脑门上都有,都不知道他怎么吃的。 钟虞边给他擦,蒋兜兜边兴奋地讲这一篮子草莓该这么吃,他想得可明白了,掰着手指头说,三分之一榨果汁,三分之一混着奶油做蛋糕,剩下的三分之一叫章奶奶熬成果酱,抹在面包上吃。 拢共也没多点,还想了三种吃法,钟虞笑着看他,也不打击他的积极性,说行,盘算着如果不够再去外面买点添上。 父子俩正说着话,蒋绍言过来了,钟虞便从篮子里捻了个大的草莓塞他嘴里。 蒋绍言沉默地咀嚼,脸色不太好,等他吃完了钟虞问怎么了。 蒋绍言往蒋兜兜看了眼,轻微地摇了摇头。 钟虞便知道是因为蒋西北的病了,他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也知道胰腺癌一旦复发会很凶险,从蒋绍言表情看,蒋西北怕是不乐观。 蒋绍言抓着钟虞的手,在虎口那软肉上捏了捏,故作轻松地笑笑,问:“马上过年了,你想怎么过?” 在国外几年都是过的圣诞新年,钟虞很久没过春节了,乍一问有些懵:“……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他的假期已经结束,也跟大卫那边正式提出了辞职,大卫立刻挽留,说如果他还想休假期限可以无限延长。 关于辞职这事,蒋绍言和钟虞认真谈过,让他再考虑考虑,蒋绍言说得诚恳,他不想钟虞放弃这么多年拼搏来的事业。 “难道你想跟我异地恋?”钟虞当时问,“不对,是异国恋。” 蒋绍言当然不想。 “就算你想我也不想。”钟虞说,事业固然重要,但他分得清轻重,眼下蒋绍言和蒋兜兜对他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何况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大卫的确承诺他Judith收购案成了就叫他升合伙人,但华人在国外律所有道隐形天花板,就算真能升到合伙人差不多也就到头了,再待下去也没意思。 蒋绍言当时只说让钟虞考虑清楚,不管走还是留,他都可以接受。 然而等到了那天晚上,林墨笙打电话过来,白天还大度的人瞬间就变了嘴脸。 钟虞这边刚挂,蒋绍言就过来把他手机抽走往沙发一扔,接着双手捧起他的脸狠狠亲吻。 直吻到钟虞气喘吁吁神志迷乱才松开,眼眸深沉地说:“你答应我的。” 先以美色.诱惑,再撒娇耍无赖,简直幼稚。钟虞忍不住笑出了声,嘴巴便又叫蒋绍言堵住了。 林墨笙其实也没说什么,语气十分平静,似乎早料到钟虞的决定,只说让他回趟纽约,他们见面谈。 钟虞肯定是要回去一趟,手里工作得交接,办公室得收拾,朋友得告别,租的房子也得退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不舍,有些遗憾。 但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 这话钟虞当时跟蒋绍言说过,他依旧这样认为,所以抓住当下,陪伴爱的人才格外重要。 还有件事他没跟蒋绍言说,那就是上次跟老陈见面,老陈跟他吐槽说廖志晖这人心眼小爱记仇,还不如柏萧红大气,律所被他弄得乌烟瘴气的,搞得他都想单干了。 随意一句吐槽,钟虞却起了念头。 然而只是个念头,万事未定,他就还没跟蒋绍言提,打算过年后先跟老陈探探口风,等差不多了再说。 回到当下,蒋兜兜擦过脸,又一头扎进大棚里。钟虞站在原地一琢磨,蒋绍言问他打算怎么过年,像是话里有话,他便问:“你想怎么过?” 蒋绍言便把刚才在书房跟蒋西北的对话简略地一说,当然,自己被臭骂一事略去不提。 “回绍兴?”钟虞想起先前裁缝店里,蒋绍言那一口吴侬软调。他突然发现,蒋绍言的名字里带了个绍字,便问两者有何关联。 “钟大律师当真聪慧过人。”蒋绍言负手而立,沉肃的脸上终于露了点真心的笑,“我在绍兴出生,名字里的绍就取自绍兴。” “哦?”钟虞挑眉,满脸兴味,“那为什么叫绍言?” “这个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提到母亲,蒋绍言眼神稍暗,又很快振作,朗声说,“绍言音同少言,她希望我能谨言慎行,少说多做。” “少言,绍言……绍言,少言。”钟虞低声咀嚼着这几字,不自觉就笑了。 蒋绍言见他意动,试探问:“要一起去吗?” 钟虞的确有些心动,想去看看蒋绍言出生的地方,那个小桥流水雕梁画栋的江南水乡。 抬起眼,视线对上,他便笑着应了:“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蒋绍言也含笑看他:“钟律真是爽快人,这叫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蒋兜兜正好从大棚钻出来,合起的手掌里捧着好几颗草莓。小崽子耳尖听到,跑过来问:“谁是狗?爸爸你是狗吗?” 好好一句打情骂俏叫小崽子搅和了,蒋绍言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力度不大,重在惩戒并立威,随后以一家之主的姿态宣布:“那今年就去绍兴过年。” “绍兴?”这地方蒋兜兜听蒋西北提过很多次,知道是老家,但他还没去过,当下振臂欢呼,“我要去我要去!” 蒋绍言道:“知道,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 蒋兜兜嘻嘻笑,摘来的大草莓拍拍灰,塞一颗给钟虞,再塞一颗给蒋绍言,剩下的放进篮子里,随后又跑回棚里继续扫荡。 草莓个大鲜甜,有小时候的味道。曾经的钟虞也爱吃草莓,那时年纪尚小,大概比蒋兜兜还小点,老太太那时在纺织厂做工,一月工资不过百十来块,路边摊贩的草莓要20一斤,他赖着不肯走,周围人都在笑,老太太也笑,指着他脑门说你可真会糟钱,但说完了就掏出还没捂热的工资给他买了半斤。 钟虞慢慢咀嚼,那草莓又甜又酸,叫他莫名地红了眼眶,等尽数咽下后,他也做了个决定,他看向蒋绍言,神情郑重地问:“去绍兴前,你能不能先陪我去个地方。 “当然。”蒋绍言看着他,“你说。” “我想……”钟虞顿了顿,晦涩道,“我想去看看我奶奶。 80-90 第81章 见故人(一更) “我不会再活在过去里…… 钟虞的老家也在南方, 是个内陆小县城。 这几年发展快,从岚城竟然有直达的高铁,最高时速300公里, 三个多小时就到了。 犹记得以前还得先坐绿皮火车到市区, 然后再转大巴, 一路辗转,早上出门晚上才到,因此这样的变化着实让钟虞震惊, 祖国的发展日新月异。 出高铁站打了辆出租, 沿途是新建的高层住宅,还有连片的工业厂房, 都叫钟虞感到陌生,直到了县城中心,道旁景色变成了老旧民居和挤挨的商铺,才叫他找回些熟悉的感觉。 找了个还算高档的宾馆落脚,前台问要两间房还是一间,钟虞犹豫了一下,下意识朝蒋绍言看。蒋绍言不言不语, 等他拿决定。钟虞想了想, 说要一间, 又补充:“要两张床的标间。” 前台奇怪地朝他看, 钟虞才发现自己此地无银了,然钟大律师面不改色,淡定地递上身份证, 蒋绍言也递上身份证,两人视线相碰,蒋绍言眼里带笑, 含着揶揄。 拿房卡进房间,房间还算干净卫生,钟虞刚把行李放下,就被蒋绍言从背后抱住,然后被翻了个身,蒋绍言便结结实实吻了上来。 蒋绍言吻得急切热烈,钟虞很快情动,抱着他激烈回吻着。唇舌勾缠,相濡以沫,钟虞很快便感到自己身体软了,嘴唇麻了,蒋绍言才停,抵着他的额头平复急促的呼吸,双臂仍环在他腰间不肯撒手。 自从敞开心扉,蒋绍言就越发粘糊,就比如刚才在高铁上,两人挨着坐,钟虞架起平板整理手头的案子,准备跟大卫交接,蒋绍言也开着电脑在看报告,但非得跟他手牵手。 磨不过这人,钟虞只得将左手贡献出来,单只手打键盘。蒋绍言脱了外套铺在座位之间,两人就偷偷在衣服底下牵彼此的手。 起初还只是单纯的勾手指,但渐渐的钟虞就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摸起了蒋绍言的手来。 蒋绍言的手同他这个人一样,不冷也不会太热,温度正适宜,指腹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指骨修长,骨节也大,一看就很有力量。 钟虞便从指根开始,一寸寸往上摸,摸到凸起的骨节就停下,细细摩挲。 两只手在衣服下面牢牢牵着紧紧扣着,到最后手心都出了汗,也没舍得松开。 “累了吗?”蒋绍言问,拉回了钟虞的思绪,“现在去吗?” 他们一早出发,现在刚中午,去趟墓园完全来得及,但钟虞不知怎地,大概近乡情怯,竟有些犹豫。 “明天吧,反正要住一晚。” “行,都听你的。” 见人情绪不高,蒋绍言又低头亲亲他,随后松开,说吃过午饭先好好睡一觉。 就近找家餐馆,要了几道炒菜,吃完回房间,还是躺在了一张床上。蒋绍言侧身,钟虞就睡他怀里,等睁眼的时候太阳将落未落,房间里一片柔黄。 钟虞醒了有一会儿了,但看蒋绍言还在睡,知道他最近这段时间压力大公事多,不忍心吵醒,便一直没动。 这会儿蒋绍言醒了,钟虞转头,两人接了个长长的吻,停下相互看一眼,又情不自禁吻到一起。直到太阳完全陷落,光线变得暗沉,钟虞才叫停,跟蒋绍言说想去个地方。 蒋绍言也不问去哪儿,当即说行。 各自起床,穿戴好后下楼,站在宾馆门口打了辆车。 上了车,钟虞对司机说:“师傅,去永安巷。” 师傅从后视镜里瞄了眼,用混了点方言的普通话说瞧您二位不是本地人吧,去永安巷干什么,旅游的话那儿也不是个景点,探亲的话那一片早就拆了。 蒋绍言应付了句,钟虞没细听,他侧头冲外,怔忡地看略过的街景。 到地方下车,司机临走前又看了两人好几眼,毕竟样貌气质这样出挑的人,在这种小地方实属难见。 钟虞站在路边打眼看去,他印象里的居民楼变成了街心公园,物是人非,丝毫不见旧日影子。 完全陌生的景象,钟虞有些懵,蒋绍言看他片刻,提议要不要转转。 两人便沿公园旁边的小道漫步向前。 正值傍晚,天空涂抹大片火烧云,老人遛弯孩子玩耍,还有不少遛狗的。 中途遇到两只狗在打架,一只博美跟一只柯基,那博美个头小,打不过就认怂,扒着主人的腿要抱,谁想刚被抱起来立马神气了,冲柯基龇牙狂叫。 这一幕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狗仗人势,钟虞被逗笑了,转头见蒋绍言就在旁边,心头那股沉重一下就卸了,自然而然打开了话匣:“你知道的吧,我从小跟我奶奶一起生活,我父亲生我的时候去世了,我都没见过他。其实这里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后来我爷爷工作调动,他们全家就搬去了岚城。” 所以严格来说,钟虞并没在这里生活过,小时候倒是回来过几次,逢年过节走走亲戚,因为老太太是个念旧的人,虽然搬了家,但也不想断了这份亲情。 他记得老太太有个什么表兄,也就是他表舅爷,有次过年回来,饭桌上那表舅爷夸他长得好看成绩也好,谁想那表舅爷的亲孙子不乐意,嘟囔了句成绩好顶个屁用,还不是没爹没妈。 就为这句话,老太太当时发了好大的火,摔了筷子拉起他就走,之后再没回来串过亲戚,这点关系也就断了。 蒋绍言知道钟虞是他父亲所生,但从没听他提过另一个父亲。 钟虞望向远方,那似火烧的云彩倒映眼瞳,他的眼神些许放空,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没问过,老太太也没提过,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另一个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钟艾,也就是他的生生父亲,死前没留下只言片语,唯一留给他的就只有那个红翡挂坠。 蒋绍言迟疑道:“你有想过……” 话没说完,钟虞便知道他想说什么,即刻摇头:“没有,没想过。” 也许这人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他也不想去找,他本身就是个亲缘浅薄的人,不求别的,有蒋绍言和蒋兜兜就够了。 绕着公园走了大半圈,华灯初上,两人打道回府。 钟虞先进浴室洗澡,没多久就隔着门喊蒋绍言,说水是凉的。 蒋绍言信了,当即推开门,谁想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热气氤氲,似浮着一层雾,而钟虞就站在那朦朦胧胧的白雾后面,全身未着一物。 蒋绍言喉头瞬间一紧。 淋浴头的水还开着,水柱哗啦啦打在地上,热气源源不断往冒。所以水哪里是凉的,分明就是热的。 怕漏了温,蒋绍言反手关上门,往里走了一步,就看得更清楚了,钟虞站在热水下,头发淋湿,乖顺地贴在头皮,不知水温是否太高,一身雪白皮.肉被烫到泛起红。 四目对上,那张红艳艳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喊他:“蒋绍言。” 蒋绍言喉头便又是重重一滚,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人这会儿裸身站在他面前,发出求欢的信号,更何况是他爱的人。他不是柳下惠,也不是没想过趁着两人好容易单独外出,无人打扰的好机会一亲芳泽,只是觉得钟虞心里有事才强行按捺。 衣裤尽数脱去,蒋绍言也走到花洒下,顷刻就被热水浇了个透,淋浴房狭小逼仄,两人面对着面,身体几乎紧贴。蒋绍言一双眼睛幽深暗沉,将湿发向后一抓,瞬间变得进攻性十足,嗓音嘶哑喊:“宝宝。” 钟虞最受不了蒋绍言这样喊他,浑身发颤,呼吸也急,贴在下腹的手指也瞬间抓紧了,后知后觉感到了羞耻,即要转身的时候被蒋绍言拉住。 蒋绍言也注意到他捂在小腹的手,知道钟虞是羞于叫自己看到他腹部的那道疤。 “不用遮着,我的宝宝哪儿哪儿都漂亮。” 声音低低的,含着浓浓欲.望,说罢即蹲下,强硬地扯开钟虞的手,在那道疤上轻轻吻了吻。 这个吻仿佛一点火星,刺啦一下便将欲.望彻底点燃,钟虞用为数不多的力气将蒋绍言拉起来,紧紧拥抱着跟他接吻。浴室地方小,蒋绍言匆匆为两人冲洗干净,扯过架子上的浴巾将钟虞裹住,直接抱出去放在了床上,随后回身从行李里翻出了套。 仰面躺在床上,头发凌乱地散着,钟虞情不自禁仰起脖颈,失神地望向天花板。那块天花板在视野里来回地晃,钟虞的脸已然红了,嘴唇紧紧闭起,竭力吞下叫人羞臊的声音。 蒋绍言便俯身,去吻他汗湿的鬓角和涨红的脸,是与刚才的凶悍截然不同的温柔,轻轻一笑说:“宝宝别怕,放松点。” 汹涌快意袭来,钟虞陷入一片迷恍,再撑不住软倒下去。 蒋绍言将人安放在被窝里,在那双累极了的眉眼间轻轻吻了吻,接着直起身关了床头灯,说睡吧。 钟虞闭上眼,凑近窝于那暖和的胸膛,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在宾馆简单吃过早饭,两人便直奔墓地。 当年老太太下葬时钟虞来过一次,也只有那一次。之后他回去学校莫名其妙发了场高烧,幸好没影响肚子里的蒋兜兜。 也就是那次高烧过后,蒋绍言坚持叫他搬出来住。 因为前几年的那场暴雨,老太太迁过一次坟,钟虞当时没回来,不知道位置在哪儿,只能询问墓地的工作人员。 这么巧,这工作人员姓万,就是当年为老太太办理迁坟的那人。老万犹记得那年大暴雨,不少地势低的坟都渗了水,老太太的坟幸运地没事,但后来他还是接到了一通电话,声称是老太太的孙子,想把坟地迁到地势高点的地方。 地势高意味着风水好,一块两平见方的墓地就要二十多万,能抵县城中心地段一套小两居了。 那通电话叫老万印象深刻,因为当他说完价格后,那头立刻就说行,不带丝毫犹豫。 但奇怪的是这么多钱都花了,最后迁坟人却没来,所以这件事一直叫他记到现在。 如今见了真人,老万才惊叹原来是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赶忙领着钟虞过去,说有事再叫他,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老太太的墓的确是整个墓地里地势最高的,建在一排亭子下面,风雨不侵,免了风吹日晒的苦。 钟虞站在墓碑前,黑色大理石下头躺着曾经相依为命、也伤他最深的亲人。 蒋绍言陪他站了一会儿,说我去旁边等你。 钟虞点点头,表情看来挺平静,蒋绍言便转身离开,走在甬道尽头停下等他。 钟虞继续静静看着,怀里抱着一束花,没动也没说话。来之前想过要说什么,但真站到了这里,他又觉得其实什么也不必说。 初升的太阳洒下光辉,也将影子长长地投在了脚边。他就一直站着,看着,直到太阳升空,影子越缩越短,最后只剩脚边一点才弯腰将那花放下,然后单腿屈膝跪在墓碑前,用衣袖擦去老太太照片上的灰尘。 随后起身,最后看一眼,走了。 来时没有说“我来了”,走时也没有说“我走了”。 没说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没说以后还会不会再来。 什么也没说。 钟虞站了多久,蒋绍言就陪了他多久。 走到跟前,钟虞突然抱住了蒋绍言,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蒋绍言先一愣,本能地抬起手环抱住钟虞,也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墓园里的树并不高,但依旧有股挡不住的森然冷意,蒋绍言身上却是暖和的,钟虞贪婪地拥抱着。 半晌,蒋绍言听他说了一句:“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过去吗?” 蒋绍言一怔,低头看怀中人,等着下面的话。 “一切都过去了,彻底过去了,我不会再活在过去里。”钟虞抬头,“我要重新开始。” “好。”蒋绍言笑着看他,“我陪你。” 第82章 赶庙会(二更)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从墓园出来, 两人当天便离开县城,直奔绍兴,蒋西北已经带着蒋兜兜先过去了。 蒋绍言的家乡并不在绍兴市区, 而是下面一个镇子。下了高铁, 蒋西北的司机来接他们,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钟虞一下车,便看到的是一幅青山绿水、小桥人家的景致。 蒋绍言所谓的老房子是间四合院,原先就是个不大的一进院, 拢共三间房。之后蒋西北发达, 把左右两边人家也买下来,扩充重建再精心修缮, 已然成了这一片里最气派的一户。 从打开的朱漆大门往里走,再绕过一块雕饰精美的影壁,眼前便豁然开朗。四方的院子别有洞天,精美的梁柱,通透的玻璃,绿油油的盆栽,靠墙还修了一个圆角形的大鱼池, 不过没放水, 里面假山石块都露了出来。 冬日暖阳照得哪哪都亮亮堂堂, 砖瓦草木, 处处都是江南韵味。 刚一进院,钟虞就隔着落地玻璃看到了站在客厅沙发上的蒋兜兜,接着就听到了蒋兜兜脆嫩的声音。 “爷爷, 小虞儿到哪儿啦?” 十分钟前刚问过,蒋西北被问得烦了:“你自己给你爸打电话问。” 来之前房子已经着人打扫过,蒋绍言还请了工人紧急装了壁暖, 这会儿暖气全开,屋子里暖如春日,蒋兜兜就穿了件单衣单衫,刚摸出小手机就看到了院子里的两个大人,尖叫着跳下沙发,拉开玻璃门就要往外冲。 钟虞赶忙进去,怕身上寒气过给蒋兜兜,没敢抱,只蹲下亲亲小孩的脸。 蒋绍言跟着进来,看到蒋西北先喊了声“爸”。 钟虞心里一动,也朝蒋西北看去,既然决定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就得拿出姿态来,便跟在蒋绍言后面喊了一声“蒋叔叔”。 这一声喊得郑重,倒是叫蒋西北听愣了,反应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只是淹没在蒋兜兜的声音里,也不知道钟虞有没有听见。 章姨也跟过来了,这两天负责开火做饭,蒋绍言来了之后就给她放假。章姨要去儿子家过年,蒋绍言叫司机送她去车站,后备箱里准备了年货,还有一封大红包。 临走前章姨想说把午饭做好,蒋绍言怕她赶不上车就没让,这会儿脱衣挽袖进厨房,片刻不歇。钟虞跟蒋兜兜腻乎了一阵,叫他陪蒋西北看电视,也跟着进去了厨房。 四张嘴等吃饭,一老一小是指望不上了,钟虞寻思自己也不能吃白食,便想着帮忙。 一进去就看到蒋绍言站在料理台前,因为低头俯身的姿势,羊毛衫紧贴后背,勾勒出宽阔结实的身形。 钟虞心头便是一热,情不自禁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住忙碌的人。蒋绍言回头看到是他,脸上即露出笑:“饿了?” “嗯,有点。”钟虞答,声音懒洋洋的,阳光自玻璃外照进来,落在身上,叫他整个人舒服地眯起了眼,好似只漂亮又高贵的猫。 他松开蒋绍言,在厨房转了一圈,面对满当当的食材有些无从下手:“这些要怎么做?” “不用你动手,你在旁边陪我就行。” 钟虞目露怀疑:“你一个人做?” 蒋绍言见状便笑了:“不相?章姨不在也没事,我亲自伺候你,保证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那眼神挺不正经,语气就更不正经了,钟虞立刻想起一些火热厮混的画面来,耳根一红,抬脚就要踢过去,被蒋绍言躲开了:“宝宝想什么呢,我说伺候好你的胃,你是不是想歪了?” 眼见将人惹恼了要走,蒋绍言又给拉回来,将胳膊伸出去:“帮我把袖子再往上挽点,给你炸个藕夹先垫垫。” 锅里先热油,再在两片脆嫩的藕中间糊上肉沫,外头裹上面粉下油锅一炸,香味立刻飘了满屋。 炸好了沥油放凉,蒋绍言夹起一块递到钟虞嘴边:“尝尝看。” 钟虞张嘴咬下,顿时满口生香,顾不得咽下便连说好吃,又叫蒋绍言也吃。 蒋绍言哄他又吃了一口,才将剩下的包圆,两人看着对方嘴上的油光,相视一笑,又情不自禁靠近接了个吻。 那天中午,蒋绍言一人整出了六菜一汤,着实叫钟虞刮目相看。饱餐一顿,蒋西北约了老朋友喝茶听戏,说谁都不要跟着他,拄着拐杖抬脚便走了。 等他走了,蒋兜兜搂着钟虞脖子,夹着嗓子说想去看猫。 钟虞记得这小孩明明怕猫,怕还想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就叫人菜瘾大,便问他猫在哪儿呢。蒋兜兜眨眨眼,说在一个书院,蒋西北前一天带他去的,那院子里头好多猫。 “书院?”钟虞不解,抬眼望蒋绍言,“在哪儿?” 蒋绍言一笑:“我知道是哪儿,刚吃完饭先歇会儿,咱们待会儿就去。” 于是稍事休息,一家三口在午后阳光最灿烂的时候出发了。 钟虞是头次来,蒋兜兜长这么大也从没来过,反正时间还早,蒋绍言说带他们体验一下人情风土,最好的去处便是镇上的集市了。 一条街从东到西,满街都是赶集的人,手里大包小包,脸上喜气洋洋,摊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吃穿用,卖什么的都有,还有投壶射气球之类赢奖品的游戏。 处处都是浓浓的年味,钟虞这才切切实实感受到是真要过年了,虽然头一次来,但却丝毫没有陌生局促之感,只觉得蒋绍言的家乡这么美,这么热闹,人也和善,就连那听不懂的乡音也倍感亲切。 蒋兜兜被钟虞抱在怀里,视野更高更广,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一直没合拢过,瞧什么都新鲜。 几个小孩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各个手里都举着个小玩意儿,细长的竹竿跟筷子差不多粗细,上面是各种形状的小动物,阳光一照晶莹透亮,十分好看。 蒋兜兜没见过,等那几个小孩跑远了还扭身一直看,然后转脸问钟虞说那是什么,好漂亮,他也想要。 “那是糖人吧。”钟虞自己都很多年没见过了,更别提一直生活在城市里的蒋兜兜。 蒋绍言仗着身高优势在扎堆的人群里望了一圈:“就在前头,过去看看。” 果然没走多久就看到一个画糖人的摊子,钟虞着实惊喜,他太久没见过画糖人了。 叫人惊讶的是那老板竟是个年轻姑娘,穿着围裙站在摊子前正在一块玻璃上作画,旁边地上架起个炉子,炉子上正煮着一锅蜜色的糖浆。 姑娘手腕灵巧地抖了抖,糖浆就从勺子里流淌出来,都没瞧见是怎么画的,一只小兔便栩栩如生地出现了。 蒋兜兜看愣了,当即说要,钟虞哪会不应,问他要什么,蒋兜兜想了想,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想要小老鼠。” 钟虞一愣,随即又笑,他怎么能忘了,蒋兜兜就是属鼠的。 蒋兜兜如愿得了只小老鼠,宝贝似的举着,舍不得吃。怕钟虞抱久了累,蒋绍言将小崽子接过来,问他不要一个吗。 钟虞摇头说不要,摊子周围挤满小孩,他一个大男人也要,像什么话。但那糖人太漂亮,他着实心动,从蒋兜兜手里把那只小耗子拿过来,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了看:“好亮啊。”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这会儿眉目舒展,眼灿若星,流露出罕见的孩童天真。蒋绍言默默守护,嘴角带笑,也朝那不染一尘的天空看去,说:“等到了晚上看星星也特别亮。” 挨着糖人摊的是家一馒头铺,同样挤满人。钟虞好奇,探头一瞧招牌,酒酿馒头,没吃过,遂买一个尝尝鲜。 馒头宣软,一口下去滋味极好,甜中带着酒味,有些像小时候那种骑自行车的小贩满街叫卖的酒酿。蒋绍言问好吃吗,又道:“给我尝尝。” 说罢俯身勾头,专挑钟虞咬过的地方咬,一口下去,两道牙印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嗯,甜。”蒋绍言挑眉,表情坏坏的。 蒋兜兜伸手要抢:“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一个馒头几口分光,一家三口继续往前逛。 又路过一个摊子,同样不少人围观,钟虞以前从不爱往人堆扎,觉得人多麻烦,从众心理要不得,但今天却一反常态。 因为他着实欣喜这人世间的热闹。 那摊子是张长桌,上头摆了红纸笔墨,一老翁正提袖运笔,原来是在写春联。 挥毫泼墨笔走游龙,高手在民间。 春联的话蒋绍言已经提前准备好,再买也没处帖,但见旁边还有空白的折扇,有人买了折扇请那老翁提字,蒋绍言便对钟虞说:“写一个吧,写扇子上。” 折扇上也可以写春联,或者其他吉祥话,怕顾客一时想不起要写什么,那老翁还特意在旁边列了好些备选的,都是些祝福之词。 钟虞看了一遭,没特别合心的,问老翁能不能自己想一个请他写。 老翁听不懂普通话,蒋绍言便代为转述,说完转头看钟虞,听他想写什么。 对上视线,钟虞淡淡笑笑:“就写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蒋绍言又给转达过去,老翁便提笔,在那折扇上刷刷写下了这八个字。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蒋绍言默念,会心似的一笑,亲昵地撞钟虞的肩,揶揄道:“钟律师还是个文化人。” 钟虞也是前几天偶然在书上看到,觉得这句子很适合他当下的心境,便特意记下。 眼角往身侧淡淡瞥去,他道:“我还有更有文化的。” 蒋绍言挑起音调“哦”了声,饶有兴味:“说来听听。” 钟虞便清清嗓,朗声说:“绍言绍言,少言谨言,最好——” 调子拖长,他往蒋绍言看去,含笑调侃:“不言。” 第83章 扇面吻(三更)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一路悠闲地吃玩逛看, 离开了热闹集市,走到一处僻静之地,蒋兜兜从蒋绍言怀里滑下, 往前小跑几步, 指着森*晚*整*理一间宅子说就是这儿! 站在远处打眼看, 就是间古旧的宅子,门头悬挂一方匾额,上头字迹斑驳, 依稀能辨认出“东阳书院”四字。 门前几级台阶, 往上是两扇木门。那门敞开着,能望进里面是一方院落, 再里面是一栋三层木楼,其内有人影走动。 钟虞正想问这书院有什么名堂,转头却见蒋绍言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看着,神情似有怀念。 他心里一动便没有做声,同蒋绍言一道看去。 半晌,蒋绍言才开口, 语气幽幽:“这里以前是处私塾, 之后改成了图书馆, 我母亲就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 她性子比较安静,很喜欢这份工作。” 之前听蒋绍言说起他母亲给他取名,钟虞便觉得那是个有学识的女性, 此刻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更加具体的形象来——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这午后的书院里安静地翻着一本旧书,低垂的眉目温婉柔和,想必蒋绍言个性里的沉静温柔就是遗传自她。 蒋兜兜不管两个大人在后面讲什么, 兀自爬上那几级台阶,探头探脑朝里张望,嘴巴里“咪咪咪咪”地唤着。 院子里好几只猫,或坐或卧地晒着太阳,一时间猫头转动,齐刷刷朝他看来。其中一只橘猫动了一下,迈着猫步朝蒋兜兜走去,其余的便也起身跟上。 蒋兜兜当即转身,蹬蹬蹬地又从那台阶往下跑,慌慌张张跑到钟虞跟前拼命扯他衣服,喊道:“小虞儿快抱我!猫咪过来啦!” 钟虞便将手里的那把折扇塞进衣兜,弯腰将蒋兜兜抱了起来,刚起身就看到那书院门里窜出来了好几只猫,为首的是只橘猫,体型硕大毛发油亮,眼中露着凶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老大。 蒋兜兜被钟虞抱着,又不怕了,转头冲那猫气势十足地做鬼脸:“坏猫咪!” 那几只猫见还有人,便停下来,双方谁都没动,形成对峙之势。 钟虞边笑蒋兜兜果然是只怕猫的小耗子,一边又不解:“这书院怎么会有这么多猫?” 蒋绍言同他解释:“我母亲做管理员的时候喂过一只流浪猫,后来……她走了,那猫一直没离开,天天守在这儿。” 不知道是被人喂得没了野性,还是被人喂出了感情,蒋西北知道后给书院捐了笔钱,请馆长别将那猫赶走,也不用管那猫,平时有剩饭剩菜喂点就成。 钟虞哑然了片刻,看着那橘猫问:“是这只吗?” “当然不是了,我妈去世都快二十年了,当初那只猫早死了。”蒋绍言停下,辨认眼前这几只猫的毛色花纹,同记忆里的那只对比,“这些应该都是它的后代。” 话刚说完,为首的那只橘猫突然动了,迈下台阶朝他们走来,不紧不慢,步伐竟透着几分优雅。 蒋兜兜又有些害怕,紧紧圈着钟虞脖子。钟虞见那些猫不去旁处,直直朝自己奔来,心里也有些打鼓。 谁想那橘猫走到跟前,竟是眯眼弓背,在他脚边蹭了蹭,一改刚才的凶相,姿态十分亲昵。 其余几只猫也围上来,在钟虞的脚边挤挤挨挨地蹭着。 钟虞惊了,同蒋绍言面面相觑,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长这么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吸猫体质。 蒋绍言若有所思,半晌露出笑容,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样貌斯文的中年男人从书院里走出来,见状奇怪地看了钟虞一眼,用方言嘀咕了一句什么。 钟虞没听懂,蒋绍言用普通话同那人说他们不是来参观的游客,就是听说这儿有流浪猫,买点东西过来喂猫,说罢便将刚才在集市上买的半只烧鸡递过去。 那男人道了谢却没接,叫蒋绍言自己进院,碗就在地上,蒋绍言便跨上台阶进了院,将那只鸡拆了骨,鸡肉撕成长条放进碗里。 那些围在钟虞脚边的猫这才循着香味一哄散去。 吃饱喝足,猫咪们又各自找地方舒舒服服晒太阳,三人没再打扰,掉头往回走。 回去走的另一条路,是条斜斜长长的石板路,两旁都是青瓦白墙的人家,那路走到尽头,一转弯便到了河边。踏上一座桥,站在桥顶看船夫在底下撑船而过,下了桥又是一条木头走廊,房檐下挂着数不尽的腊肉腊肠和鱼干。 斜阳照拂,远处炊烟升起,河上水波荡漾,这四方食事人间烟火的场景叫钟虞感到无比的落地和踏实,深呼吸一口空气,整个胸腔都盈满了幸福的味道。 蒋兜兜举着糖人一蹦一跳走在前头,钟虞和蒋绍言落在后面。钟虞又想起刚才在书院那人说的话,伸手一勾蒋绍言的小指,等人看过来后问到底说了什么。 手正要收回,蒋绍言眼疾手快拉住,故作神秘地笑笑,说:“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钟虞顿时耳热,狠瞪了这表面温文实际孟浪的登徒子一眼,然而自己又有些心动,便往四周看去。 并没有人,但光天化日终究不好意思,灵机一动,将那把刚买的折扇轻轻展开。 纸上墨香未散,钟虞以扇面遮住了两人的脸,然后凑近,快速在蒋绍言唇上咬了一口。 斜阳拉出一线光,恰好落在扇面那几字上。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行了吧,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蒋绍言舔舔那处被咬的嘴唇,心想不愧做律师的,牙尖嘴利,下口还挺重,一笑后便告诉了钟虞。书院的那中年男人其实没说什么,就是感叹那几只猫平时挺凶,并不亲人,不知道怎么对钟虞这么亲近。 “就这?” 钟大律师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皱起眉眯起眼,顿时觉得为了这么句话献出香吻太不值当,一甩脸子去前头找儿子了。 下了走廊继续往前,路过一家小店,门脸不大却生意红火,门口招牌方方正正,写着一行字——理发五元。 店里坐满人,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不少在排队,队伍都排到了店外面,大概都觉得正月里剪头不吉利,想抓紧年前这几天赶紧理个发,清爽利落地过新年。 钟虞回国这几月还没剪头,感觉头发长了不少,有时看书看电脑会垂下挡眼睛,他琢磨是不是也趁过年前剪个头,但看这么多人又懒得排队,便想进去问问这理发店几点开门,打算隔天起早过来,做第一个光顾的。 正要推门,蒋绍言拉住他:“干什么去?” “我问问几点开门。”钟虞说,“我想剪头。” 蒋绍言看着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我的手艺,剪头发还用别人?我来给你剪。” 第84章 结婚照(一更) “结婚照,喜庆。”…… 当天晚上吃过饭, 蒋绍言独自出去了一趟,问去干什么也不说,神神秘秘的。 去的时间有点久, 钟虞有些挂心, 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头等他。 夜凉如水, 冷得冻手,钟虞双手揣进羽绒服衣兜里,有些无聊, 突然想起蒋绍言说晚上星星很亮, 便仰头看去。 夜空辽远,有种说不出的澄净透彻, 星光点缀其上,一闪一闪,的确很亮。 正看着,听见了脚步,钟虞便收回视线往门口看去,果然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自那影壁后头绕出来,一手抄兜, 另一只手里拎着一袋东西。 “怎么站这儿?”蒋绍言也看到了钟虞, 问道。 钟虞不好意思说在等他, 往天上一努嘴:“诺, 看星星。” 蒋绍言走到跟前站定,也随他一起看,半晌笑说:“乡下污染少, 星星是不是比在城市里看更亮?” 钟虞嗯了声,问他买了什么。 蒋绍言不藏着掖着,直接将那袋子打开。钟虞探头一瞧, 剪刀夹子围布还有推子,理发四件套,配置跟当年一模一样。 蒋绍言说要给他剪头,钟虞只当玩笑听,没成想这人认真起来:“你还真剪啊?” 蒋绍言眼中含笑:“那是当然,君子无戏言。” “这都哪儿买的?” “山人自有门路。” “行吧。”钟虞半无奈半好笑,“那我洗干净头等着。” 于是第二日吃过早饭,蒋绍言吃完撂筷,朝钟虞投去一记眼神。钟虞回忆当年,蒋绍言的确给他理过发,但也就是能看的水平,毕竟第一次,能看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据说这些年蒋兜兜的头发也是蒋绍言给剪的,钟虞便往旁边的蒋兜兜投去一眼,愉快地决定先让儿子探探路,趟趟水,看看这半路出家的Tony蒋如今的技术到底如何了。 于是钟虞朝蒋绍言看过去,又稍微转脸用眼神点点蒋兜兜,蒋绍言当即会意,差点笑出声,然后眨眨眼,示意收到。 蒋西北坐首位,就见这两人隔着餐桌眉来眼去的,当着孩子面也不知道收敛,当即重重一清嗓。 蒋兜兜还美滋滋喝牛奶呢,丝毫不知道被他最爱的小虞儿给卖了,直到被骗到客厅,坐在椅子上,蒋绍言将那理发的围布往他身上一罩,他才反应过来,立马就想跑。 “兜兜,”钟虞又给他按回去,“你头发长了,不想剪头发吗?” 蒋兜兜前一天路过理发店就有不详预感,没想到隔天就成真了:“我不要爸爸剪!” 蒋绍言说行:“那带你去理发店剪。” 这话故意的,每次剪头发都是场拉锯,蒋兜兜从小娇惯又刺挠,不爱别人碰他,尤其是头和脖子,总觉得难受得很。 “我不要!” 果然,小崽子闻言更不乐意了,嘴撅老高能挂油瓶。 见蒋兜兜这么抗拒,钟虞想要不算了,别勉强了,刚要说话就被蒋绍言以眼神制止。蒋绍言不紧不慢开口:“你不剪就起来,我给你的小虞儿剪,本来还想给你们剪个同款发型一起过年。” 做老子的总能精准拿捏儿子,蒋兜兜睁大了眼,立马闭麦。蒋兜兜做什么都要跟钟虞一样,出门要穿同款衣服,拍照要摆同款pose,同款发型……好有诱惑力。 跟当爹的对视一眼,钟虞也加入忽悠人的行列:“对啊,同款发型,你先剪,我再剪,我们剪一样的。” 这回蒋兜兜立刻点头,乖得不得了:“好呀好呀。” Tony蒋便正式营业了,挺括的衬衫衣袖半挽,先往小崽子头发上喷点水,湿发更好剪,接着手起刀落,咔嚓咔嚓,还挺利索,先不管效果如何,总之挺有范儿。 剪出大致轮廓再精细修剪,最后拿推子推鬓边和脑后,钟虞旁观,蒋绍言技术比当年精进,着实不错。 剪完了小崽子,蒋绍言将那围布上的碎发抖落,拿扫帚扫干净,便又招呼下一个客人。 “请吧。” 面带微笑俯身弯腰,做了个邀请跳舞时的手势。 蒋兜兜跑去卫生间照镜子,感觉他爸手艺还凑活,又马不停蹄跑回来,催钟虞也赶紧剪。 钟虞便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剪了,他往蒋绍言看了一眼,坐过去时竟还有些紧张,不禁又想起多年以前生日那天蒋绍言给他理发的场景。 那次是生日,这次是过年,中间跨越了六年多,时移世易,感觉也完全不同。 那会儿蒋兜兜还在他肚子里,这会儿就已经能跑会跳,站在他面前冲着他笑。 刚才去卫生间,蒋兜兜看到有面小镜子就拿了过来,镜面对着自己照照,又对着钟虞照。 钟虞便在那一方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以及蒋绍言穿过他发间的手。他心里一动,叫蒋兜兜举高点:“再高点,往左边一点,再左一点,对就这儿。” 蒋兜兜举着镜子,钟虞看着镜子,镜子里映出的却是蒋绍言的脸,那张俊脸严肃专注,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一下便笑了。 同钟虞在镜中对视一眼,蒋绍言对蒋兜兜说:“行了兜兜,不举了,爸爸有点渴,去给爸爸倒杯水。” 等蒋兜兜放下镜子蹭蹭跑去倒水,无需言语,钟虞即刻回头,蒋绍言倾身,两人面颊相贴,接了个深深长长的吻。 直到听见蒋兜兜回来的脚步,蒋绍言才松开,笑着说:“剪去烦恼丝,无病无灾,无忧无虑。” 钟虞心下一酸,想起自己当年曾说过头发是烦恼丝,剪短便无烦恼了。他按下酸涩,努力笑问:“那有什么呢?” 蒋绍言看他,认真说:“有我,有兜兜。” 那便是幸福了。 这边一家三口亲亲热热的,蒋西北识趣,呆在另一间屋里看电视一直没过去,等钟虞差不多快剪完了他才假装不经意路过看了一眼,见效果不错,自己也有些蠢蠢欲动。 不想这份心思叫人看穿,蒋西北转身欲走,被蒋绍言叫住。 “爸。”蒋绍言喊他,“您头发也长了,我给您修修,再重新染一下。” 蒋西北眼眶登时便发起热,握紧了拐杖,过一会儿才转身,有些沙哑道:“行啊。” 钟虞见状,说蒋兜兜脖子上沾了碎头发,要去清理一下,说完拉着蒋兜兜走了。 客厅里便只剩父子两个,此刻晨光大亮,照得院中景致错落,蒋西北却无心欣赏。 活了六十多年,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是儿子给他剪头发。 蒋绍言先将蒋西北的头发理短,再重新染了黑,整个过程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只有推子在嗡嗡地响。 染完洗净,蒋西北拿起那面小镜子照了照,鬓角平整利落,这几天又显露的白发重新变得乌黑光亮,看着年轻不少,然而也是只看着年轻。镜子再往下便映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皱纹密布,眼珠混浊,却是再多染发剂也遮挡不住。 心头一瞬间百感交集,蒋西北回头望去,见蒋绍言正在收拾那一堆理发的玩意儿,突然就喊了一声:“绍言。” 蒋绍言停下朝他看:“怎么了爸?” 蒋西北说:“咱们去拍张照吧。” * 每年过年蒋西北都要跟蒋兜兜拍照,有时是蒋绍言来拍,有时请摄影师上门,每张照片都要冲洗出来,郑重放进记录蒋兜兜成长的相册里。 这次来没带相机,蒋西北又嫌手机像素不高,蒋绍言便在镇上寻到了一家照相馆。 过年时拍照的人也不少,拍个人写真的,拍全家福的,还有热恋男女来拍情侣照的,他们到的时候,老板刚拍完前一个,是对年轻夫妻带刚出生的孩子来拍百日照。 那孩子裹在襁褓里,露出一张嫩生生的小脸,一见人就笑,小模样可爱得紧,叫蒋西北想起蒋兜兜小时候。 他们一进去,老板就操着一口本地话说:“哪儿来的小娃娃,可爱得哇。” 这几天蒋西北带蒋兜兜出门,到哪儿都被人夸他可爱漂亮,蒋西北当即大笑:“我孙子!” 这是家老式照相馆,用的还是钟虞在电视里才见过的那种老式相机,看起来又大又笨重。 蒋西北先带蒋兜兜拍,爷孙俩坐在一起拍了一张,蒋兜兜偎在蒋西北身前又拍了一张。 之后蒋绍言也过去,蒋家三代男人一起拍,蒋西北抱蒋兜兜坐着,蒋绍言站在他们身后。 照片拍好,蒋西北叫住蒋绍言,别别扭扭说咱爷俩也拍一张吧。蒋西北对蒋兜兜极尽疼爱,但对这个儿子却严大于慈,蒋绍言面对蒋西北也是沉默内敛居多,父子俩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蒋绍言神情动容,说好。 父子俩便单独拍一张,还是蒋西北坐着蒋绍言站着。蒋西北努力挺直背,但蒋绍言从后面看,他的肩膀瑟缩背也佝偻,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染得不细致,他发现蒋西北脑后竟又冒出一根白发。 老板调好镜头,叫蒋西北笑得自然点,又叫蒋绍言笑得再高兴点,蒋绍言扬起唇,同时将一只手轻轻搭上蒋西北的肩。这少有的亲密举动叫蒋西北身体一僵。 钟虞察觉到蒋绍言情绪不对,有些担忧地看过去。 在场唯一不知情的大概就是蒋兜兜了,等蒋西北和蒋绍言拍完,他便拉着钟虞过去:“我要和小虞儿拍!” 钟虞抱着小崽子拍了好几张,蒋绍言随后加入。两大人并排坐在椅子上,蒋绍言怀抱蒋兜兜,钟虞转头看去,不等老板指挥便自觉往蒋绍言靠近,肩肘相挨,相视一笑,再默契地转脸面对镜头,在蒋兜兜大声喊的“茄——子”声里,一家三口第一张全家福就此诞生了。 等老板说好了,钟虞正要起身,蒋绍言突然拉住他,叫他先别走。 蒋兜兜已经从蒋绍言腿上跳了下来,以为还要拍,正要坐回去,被蒋西北一把拉住。 蒋西北往蒋绍言看了一眼,对这个儿子的心思心知肚明,便对蒋兜兜说:“你就别去了,刚才不是说想吃糖水吗,爷爷带你去吃糖水。” 等两人走了,蒋绍言又请那老板换块红色背景布。 老板便将块红布拉了下来,又走回去相机后面调镜头。 钟虞隐约猜到蒋绍言用意,心跳顿时剧烈起来,他问蒋绍言:“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换红布?” 等待回答的几秒,他竟感到紧张。 蒋绍言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着,轻轻笑笑,说:“结婚照,喜庆。” 第85章 黄酒香(二更) “他把我当年替他还的…… 转眼到年三十, 除夕。 早起,蒋西北吐了两口血痰,没叫蒋绍言知道, 自己默默将那痰冲了, 吃早饭时提出想上山去看看。 镇里的公墓就在山上, 蒋绍言知道蒋西北的意思,沉默几秒:“行,我陪您去。” 南方的习俗是在小年祭拜亲人, 但小年那天他们还没到, 蒋西北就想着在除夕这天去。 他倒是想一个人去,可惜心有余力不足。 蒋兜兜也吵着要去, 蒋西北没让,小孩子家家的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语气有些急,蒋兜兜不乐意了,挂起脸子来,饭也不吃了。蒋西北只得放缓声音说我们又不是去玩,是去办正事,带你不方便。 蒋兜兜两手抱臂, 不依不饶:“怎么不方便了, 爷爷就是不想带我。” 蒋绍言低敛着眉没说话, 他知道蒋西北的顾虑, 无非是老一辈的老思想,觉得墓地阴气重,蒋兜兜太小了不适合去。蒋绍言想了想, 开口:“兜兜去也没问题,他都这么大了,该去拜拜我妈, 没那么多忌讳。” 钟虞听到这儿差不多明白,抬头同蒋绍言碰了碰视线,蒋绍言冲他笑笑,笑意很快转淡。 蒋西北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不作声了,自己撑着拐杖去院子里站了片刻,回来后就改了主意,对蒋绍言说行,那就带兜兜去吧,顿了顿,冲客厅里的钟虞看去:“叫这孩子也一起去吧,带去叫你妈看看。” 蒋绍言便拿上一早备好的糕点水果,蒋西北又添上一瓶酒,都装进车子的后备箱里。听说自己也要去,钟虞惊讶,他什么都没准备,见没花便说去买一束,又问蒋绍言母亲喜欢什么花。 抬脚正要出门,蒋绍言拉住他,说不用,现在这个时间花店都不开门了,我妈也不爱那些太艳的花。目光在院里转一圈,走到一盆凌寒盛放的兰草跟前,剪下几束扎成一捆,塞到钟虞怀里,说这就行。 钟虞便抱着那束兰草上了车,碧绿的草叶上缀着几朵花苞,虽小但极香,很快,整个车厢都盈满了香气。蒋兜兜跟他坐后排,偎在他怀里,大概觉得车里气氛凝重,小崽子不敢吵闹,小声问钟虞他们到底干什么去。 蒋绍言开车,在驾驶座回头,说去看你奶奶。 蒋兜兜来精神了,脑袋从钟虞怀里支棱起来,问是照片上的奶奶吗? 蒋绍言说是,收回目光的时候看了蒋西北一眼,蒋西北面色凝重,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 墓地建在山上,早些年管理不规范,杂草丛生乱得很,也就是近些年政府接手才稍微好些。 一连几天都是晴天,偏今天是阴天,太阳不见踪影,一线阳光也无。蒋西北撑着拐杖在前头走,步伐急切,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块墓碑前。 钟虞看过去,终于知道了蒋绍言母亲的名字。 卫兰。 难怪蒋绍言会剪了兰花叫他拿来。再看照片上的那张美丽温婉的脸,心想果然人如其名,蕙质兰心。 拐杖撂在一边,蒋西北蹲下,拿出布来开始擦碑上的灰尘,蒋绍言则清理旁边杂草,父子两个俱是沉默。 蒋西北擦得仔细,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直到哪儿哪儿都干净了,才摆上水果糕点,钟虞也弯腰将那束兰花郑重地搁上去。 “兜兜,”蒋西北招呼,“来,跪这儿,给你奶奶磕个头。” 蒋兜兜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的确跟蒋西北之前给他看过的照片是同一个人,就是他奶奶,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会在这儿。 想问又不敢,天气不好,大人们各个脸色也沉,蒋兜兜听蒋西北的话跪下磕了个头,抬脸又去看那照片,忍不住伸手想摸,指尖刚碰上就觉得好凉好凉,叫他立刻又缩回了手。 祭拜完,蒋西北让他们先到旁边去:“我跟你妈单独说两句。” 钟虞带蒋兜兜走到旁边,蒋兜兜一直没说话,直到蒋绍言把他抱起来,问他怕不怕。 蒋兜兜搂着蒋绍言脖子,不敢大声,小声问:“我不怕啊,但是爸爸,奶奶为什么住这儿啊,我刚才摸了,好凉好凉,她不冷吗?” 闻言,蒋绍言同钟虞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 蒋绍言侧头望去,蒋西北蹲在墓碑前,背影看起来悲凉潦倒,倒了杯酒洒在地上,那酒滴落,溅起了看不见的尘埃。 生与死的话题太过沉重,却也无法回避。蒋绍言还没说,蒋西北已经捡过拐杖起身,走过来说:“你奶奶啊去世了。” 今早吃过饭站在院子里的那一小会儿,蒋西北想了许多,他的确觉得蒋兜兜太小了不该来这种地方,不该过早接触生老病死,但转念一想自己怕是活不长了,等自己死了,蒋兜兜也得披麻戴孝,迟早还是要面对。 蒋兜兜睁大了眼:“去世就要住这儿吗?” “是啊,去世之后人都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就这么大。”蒋西北比划,“然后立一块这种碑,每个人都有这么个时候,爷爷……爷爷也会有的。” 蒋绍言听不下去,打断,沉沉地喊了声“爸”,再看蒋兜兜,小崽子眼中忽然蓄起泪,带着哭腔喊:“我不要爷爷住在这里,这儿这么冷,我不要爷爷住在这里。” 蒋西北心下一酸,忙安慰道:“爷爷暂时不住这儿,还要陪兜兜过年呢。你是爷爷的大孙子,是男子汉,可不能遇到点事就哭。” 见蒋绍言脸色不是很好,钟虞悄悄过去拉住他的手,当即被蒋绍言反手扣牢。 忽地,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蝴蝶,几乎同时,阴云中也破出一线光来,那蝴蝶便在阳光下振翅,雪白的双翅近乎透明。 在蒋家几个男人头顶盘旋两圈,那只蝴蝶缓缓停在了钟虞的肩上。 蒋兜兜忘了哭,睁着泪眼去看那蝴蝶。 钟虞顿时紧张起来,一动也不敢动,只能以余光看去,就感觉蒋绍言突然将他的手抓得更紧。而蒋西北眼神怔忡,半晌,那张苍的脸忽然间泪水纵横。 * 从山上下来,蒋西北回房休息,一直睡到傍晚,还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睡着时昏昏沉沉,醒来后浑浑噩噩,在黑暗中呆坐许久才清醒,感觉腹部阵痛难忍,便从抽屉里摸出药瓶倒出了两粒,不就水直接空口服下,接着穿戴整齐,拄起拐杖开门走去客厅。 客厅亮着大灯又开足暖气,明亮温暖,跟冷清的卧室仿佛两个天地。 电视开着,正在放春晚前的热场节目,忙碌准备着的晚会后台,一身大红西装的男主持人正在采访某个明星。 声音不大,大概是怕吵着他休息,蒋西北拾起遥控器把声儿调大,就听那男主持问那明星,头次上春晚紧张吗,来跟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分享一下此时此刻的心情。 站着看了一会儿,蒋西北将遥控器搁下,往跟客厅连着的餐厅走去,在餐桌旁边停下来。 蒋兜兜最先看到蒋西北,爷爷爷爷地叫着从厨房里欢快地跑出来。蒋西北拉开椅子坐下把他抱到身上,蒋兜兜歪他怀里看他一会儿,说爷爷你这觉睡得好久啊,我和爸爸进去看你你知道吗? 蒋西北还真不知道,大抵睡得太沉了,失了最基本的警惕。见蒋兜兜脸手都沾了面粉,跟小花猫似的,再隔着玻璃往厨房一望,就看到了那俩大人一站一坐,都在包饺子,案板上已经整整齐齐码了好几排。 “兜兜包饺子呢?”蒋西北笑问,摸摸他小脸,担心手指太粗伤了蒋兜兜的皮肤也不敢用力。 蒋兜兜大声地嗯:“爸爸和小虞儿,我们一起包饺子,可好玩了,爷爷来吗?” 睡过长长一觉,蒋西北还是觉得累,那种疲乏是身体深处透出来的,无药可医。他想他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对蒋兜兜说你去吧,爷爷坐在这儿看你。 厨房里头,蒋绍言跟钟虞说了句什么,先走到水龙头底下冲手,接着端了四盘凉菜和两盘热菜出来,叫蒋西北先垫点,还有热菜马上就好。 满桌好菜,但蒋西北不怎么能吃得下。胰腺主管消化,再加上化疗,他的消化系统已经不堪重负,早上那顿还顶在胃里,难受得很。 他不想吃,就想着在这过年的高兴日子里喝口酒。 蒋绍言沉默了片刻,转身进厨房,很快拿了瓶黄酒出来,瓶壁是热的,已经提前温过,大概是料到了蒋西北会想喝。 瓶盖打开,醇厚酒香逸散而出,蒋绍言拿起酒瓶给那瓷白的酒盅里倒满一杯,转身要走时被蒋西北叫住:“你先别忙了,坐下陪我喝一杯,我有话跟你说。” 蒋绍言回头望了一眼,钟虞还坐在灶台边安安静静地包饺子,低头的姿势露出修长的后颈,模样十分认真。收回视线,蒋绍言摘掉围裙,在蒋西北旁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蒋西北有段时间没喝酒了,当即端起灌了一大口,本该醇柔的酒竟觉得有些辣口,灼得喉咙火辣辣的,人也算彻底清醒了。 放下酒杯,顿了顿,第一句话就是:“我刚才又梦见你妈了。” 蒋绍言听到了“又”字,不禁抬头。 “昨天晚上我也梦见了,前几天也是,刚才睡觉又梦见了,我最近老是梦见她。” 蒋绍言没说话,手指捏紧了酒杯。 剩下的酒一口闷了,蒋西北兀自继续:“你说今天那只蝴蝶是她吗?我后来想想,我觉得是,是你妈她显灵了,停在那孩子身上,就表示她同意了。” 说罢叹口气,往钟虞看了眼,又看着蒋绍言:“你们以后就踏踏实实地过吧,你妈她会保佑你们的。” 蒋绍言一言不发,又给蒋西北倒满一杯。 蒋西北知道他不说话但听进去了,咂一口酒含在嘴里回味了一阵才咽下,又继续说:“我最近老是忘事,趁还能记得,我有两件事跟你说。” 蒋绍言这回开口,十分认真:“您说,我听着。” 蒋西北沉默了片刻,语气低沉:“我这病呢也就这样了,我自己是看开了,怎么说我也多活了六年,还赚了,你也别纠结。治还是不治,怎么治,我自己有数。 所以这第一件事,就是万一哪天我要是走了,你不必为我大办,我这辈子什么风光都见过了,走了就想安安静静地走,地方我也给自己选好了,就在你妈旁边,到时候你要来就把我们俩一道看了,省得折腾。” 虽然避开了“死”这种不吉利的字眼,但也跟交代后事差不多了,蒋绍言几次三番想打断硬是忍住。 蒋西北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是第一件事,我已经决定,你照办就行,没得商量。还有第二件事,你听我说完,是关于那孩子的。” 不知道为什么,蒋西北总觉得叫钟虞名字有些别扭,管他叫“那孩子”。蒋绍言立刻往身后看去,确认钟虞还好端端带着蒋兜兜在厨房里坐着,他才回头问蒋西北:“他怎么了?” “那孩子……”蒋西北眯眼回忆,语气幽幽,“当时不是说好了吗,他给你……我帮他还家里的债,一共200万,是他叔叔欠的。当年他出国之前,我怕他在国外没个依靠,又给了他20万,但那笔钱他怎么用的你也知道了。我还是那句话,森*晚*整*理这孩子心狠,但对你和兜兜,看得出是真心的。” 说着突然咳嗽起来,蒋绍言起身想给他拍背,被蒋西北按回去。蒋西北抽了两张纸捂在嘴上,咳出一口痰,又是带血的,悄悄攥起来没叫蒋绍言看见,缓过了劲儿过后又慢慢道: “后来他就走了,我以为这事就了了,大概过了一两年吧,我一张卡上突然收到一笔钱,不多不少整100万,从纽约一家银行汇过来的,没留名也没留任何信息,但我当时就觉得是他。大概又过了一年,那卡上又收到一笔钱,120万,加起来正好220万。” “这事我没问过他,但我觉得是他。所以这孩子,是把当年我替他还的钱还有给他那20万一并还回来了,是个有骨气的。我一开始觉得我们两不相欠,现在想想,这孩子……还是我们欠了他啊……” 蒋绍言完全不知道这事,刚听了开头,表情骤然就变了,不等蒋西北说完腾地起身,太用力椅子都差点翻倒,他甚至顾不上扶,快步走进厨房,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坐着的那个人。 第86章 除夕夜 “一辈子就一辈子,难道还怕你…… 钟虞正包着饺子。 为数不多的厨艺都点在了这项技能上, 修长的手指一拢一捏,包出来的饺子饱满端正,各个精神抖擞地立在盖帘上, 把蒋兜兜崇拜得不行。 正琢磨要不要往其中一个里搁个硬币, 就被背后突如其来的冲力带得往前一晃, 自己吓一跳,蒋兜兜也吓一跳。 回头见是蒋绍言,表情还算正常, 只是那双眼却不平静, 似有烈火灼烧漩涡搅动,顿时又一惊, 忙问怎么了。 蒋绍言向来情绪内敛,很少这般外露,此时此刻只想问个清楚明白,但也知道现下不是好时机,他极力按捺,还是无法压抑心头那股热火,掰过钟虞的脸在他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 蒋兜兜还在旁边, 圆溜溜的两只眼瞪得更圆了。钟虞的脸登时红了, 心想蒋绍言不是跟蒋西北喝酒呢吗, 这么快醉了发酒疯? 蒋兜兜突然把包了一半的饺子一扔, 跳下椅子跑到钟虞跟前就要往他身上爬,嘴里嚷嚷:“我也要亲!我也要亲!” 那沾了面粉的双手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钟虞脸上伸,全抹了上去。蒋兜兜比赛似的, 捧着钟虞的脸在两边颊上各亲一大口,比亲爹还多一口,之所以没亲额头是上面有蒋绍言口水, 他嫌弃。 被父子两人轮番以热吻招呼,钟虞的脸彻底红了。 面粉抹脸,像轻施粉黛,鼻头恰好也沾了一点,抬眼看来时眼波如水,竟透着几分娇憨。 蒋兜兜嘿嘿直乐:“小虞儿好像小花猫哦。” 钟虞反应过来,手背一抹,果然好多面粉。见蒋绍言站在旁边含笑看他,干脆抓起一把就往这个始作俑者脸上招呼。 蒋绍言站着没动,甚至配合着仰起脸由着钟虞乱来,方才激动的情绪平复,此刻眼中盛满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钟虞对上那眼神,不止脸红,心跳更快,故作冷淡地揪了把蒋绍言的脸皮,心道果然挺厚,坐回去继续包饺子。 蒋绍言没擦脸,顶着一脸面粉挽袖烧菜,不时回头看一眼。 饺子包好了,饱满挺括的是钟虞包的,还有几个软趴无力,是蒋兜兜的杰作,小崽子第一次尝试,能包成这样已经挺不错,钟虞大大地表扬一番。 蒋兜兜高兴了,想数有多少个,刚一伸手就被钟虞拍了下手背,跟他说不能数。 为什么啊,蒋兜兜不理解。 钟虞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小老太太就跟他说不能数饺子,不吉利,他原话告诉蒋兜兜 ,嘴角带着浅笑,看蒋兜兜懵懵懂懂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笑着回忆老太太。 一愣,笑容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他心想,真的是过去了。 打发了蒋兜兜出去陪蒋西北,钟虞在水龙头底下搓干净手,余光瞄着蒋绍言,又想起刚才那个额头吻,情不自禁就走了过去。 蒋绍言正准备蒸鱼,一早刚捞上来的东星斑,先摆盘,再切姜丝淋料酒,动作十分利索。钟虞看他脸上的面粉,想笑,又琢磨他刚才不太正常的举动,便问到底怎么了。 蒋绍言深深望向他,见外面的一老一小正比赛夹花生米,没人往这看,才拉过钟虞手腕,在内侧白皙的肌肤上亲了亲:“晚上再说。” 好吧,钟虞好奇也只得按捺。 蒋绍言掌勺,钟虞打下手,两个人配合速度要快得多。一道道热腾腾的菜端上桌,清蒸鱼象征年年有余,四喜丸子代表团团圆圆,还有一盘必不可少的八宝饭,寓意甜甜蜜蜜,对生活的期许都寄托在这人间百味里。 吃过饭贴春联,蒋绍言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春联,洒金的红纸上楷书写着“瑞日祥云弥宇宙,春风和气满乾坤”,往那朱红大门上一贴,最后是横批——福满人间。 门口临着条小街,家家户户灯笼高挂。一家子出了门,漫步到河边寻处空地放烟花。 引线如走蛇般刺啦点燃,霎时间火树银花,与碧波中摇晃的倒影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一个跟蒋兜兜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跑过来,手里攥着一盒摔炮,外面用红黄蓝绿的彩纸包着,尾部捏起一个揪,形似蝌蚪,是在镇上小卖部买的,五毛能买一大盒。 蒋兜兜没玩过,好奇得很,用仙女棒跟那小孩换了一盒摔炮,摔第一个没响,是个哑炮,那小孩教他要使劲儿,蒋兜兜便抬起胳膊用力往地上一掼! 就听啪——一声! 蒋兜兜兴奋到原地蹦起! 大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嬉闹的孩子身上,唯独蒋绍言心猿意马,满心满眼都是身侧这人。 夜空中的白月洒落淡淡清辉,烟火五色灿烂,河边人家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热闹欢腾。这人间的好光景却都不及身侧这人一颦一笑。若是没了他,再好的景再多的人也都将索然无味,不看也罢。 蒋绍言的视线毫不遮掩,想不注意都不行,钟虞挑目看去,隔着燃放的烟火相互对视,嘴角便浅浅弯起笑来。 放完烟火,闻着未散的硝烟往回走,到了家继续看晚会,相声小品歌舞杂技,轮番登场共襄盛举。 蒋西北给蒋兜兜包了厚厚的压岁钱,蒋绍言和钟虞也分别准备了红包,蒋兜兜两只手都抓不过来,乐得眉开眼笑。 钟虞正含笑看着蒋兜兜,冷不防手里被塞了什么,低头看去,竟也是个红包,再抬眼,就见蒋绍言正冲他笑,亲昵地以口型唤他“宝宝”。 脸一热,钟虞表情不变,从善如流地将那红包收下,揣进了衣服口袋里。 蒋兜兜这天没睡午觉,早起上山,回来又跟着两个大人跑前跑后,晚会看到一半就困了,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蒋绍言抱他进去卧室,钟虞拿着压岁钱跟在后面。压岁钱要压在枕头底下,来年才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蒋西北也回屋休息,电视关上,外面的鞭炮声也渐止,整座镇子由闹转寂陷入了安睡,当然,也还有醒着的人。 钟虞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窗户看外面的院子,脚边点个炉子烤火,炉子上还铺了层铁丝网,上面撒了好些栗子花生还有蜜橘,烤热了吃肚子不凉,还别有风味。 周遭无声,总算是静下来了,忙了一天,钟虞疲惫却满足,回头望了一眼。 蒋绍言正在餐厅打电话,逢年过节的,生意伙伴、公司董事还有亲族长辈都得问候到,礼数得全。 他就站在餐厅那盏吊灯下,浑身浴着暖光,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落在西裤口袋里,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这样英俊这样挺拔,叫他觉得踏实和安全。 钟虞默默欣赏,直到扭身的姿势久了别扭才有些不舍地转回来,将椅背放倒后仰,舒舒服服地躺上去,放空思绪刷起朋友圈。 朋友圈里同样热火朝天,晒年夜饭晒烟花晒红包的,钟虞有滋有味地翻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福,他难得地不感到羡慕,他有他自己的幸福,膝头搁着的沉甸甸的大红包就是最佳证明。 给老陈的朋友圈点了个赞,又在陶青稚晒手写春联的照片底下留了祝福,刚发出去就收到了老陈的信息。 老陈:是本人吗,还是盗号? 钟虞没绷住笑了:本人。 老陈:你可从来没给我点过赞。 钟虞:我反思,以后常点。 老陈发来一个大拇指,又发来一段女儿拜年的视频,小姑娘穿大红袄,戴着姥姥亲手织的虎头帽,咿咿呀呀说着祝福话,钟虞看了两遍,心想小孩子就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 身后传来脚步,钟虞回头,是蒋绍言打完电话过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说:“新年快乐。” “冷吗?”蒋绍言问。 钟虞说“不冷”,下意识朝他伸手。 蒋绍言立刻握住了,宽大的手掌将那白玉似的指尖紧紧包裹,然后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钟虞听他嗓子有点哑,空着的那手从炉子上捡了个橘子递过去,外皮被火烘得热乎乎,蒋绍言剥开,自己尝过,又将剩下大半递回钟虞嘴边。 钟虞咬下一口,橘瓣温热,汁水酸甜,十分可口。 吃着橘子,他笑着拍拍腿上的红包:“谢谢老板,新年恭喜发财。” 一顿,又说:“没给你准备礼物,回去补上。” “不用,”蒋绍言却道,“你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 收到了?此话怎解? 钟虞目露疑惑,想起吃饭前蒋绍言在厨房的异常,从椅上直起身,问怎么了。 蒋绍言的眼眸里映出了炭火的红光,深深看他:“当初那笔钱,你还了。” 钟虞一愣,立刻反应过来那笔钱是指哪笔钱,没想到蒋绍言竟会知道,肯定是蒋西北告诉的他,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否认。 “是啊,还了。”钟虞故作轻巧,“那两年穷得很,收入都拿来还钱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钟虞淡淡笑笑,避重就轻:“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蒋绍言凝视他,语气低沉:“为什么?” 又一句为什么,这回钟虞沉默了,不由回想起当初,他以子与蒋西北做交易,事后毅然离开去了国外,表面看一切已经了断,但内心深处清楚,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初到国外那段日子,夜深人静,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有怨恨,有羞愧,有不甘。 有怨恨,是因为被最爱的亲人逼迫,被赵德青之流觊觎,心如死灰又形势所迫,才不得不背井离乡。 有羞愧,是因为虽然身不由己,但到底不齿于自己竟然做出为了钱勾引别人,进而出卖亲生骨肉的勾当来。 有不甘,不甘心在人生履历上曾有过这样不光彩的一笔,所以哪怕节衣缩食也要把这笔钱还上,将这一笔抹去。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后悔。 年轻时性子烈,又尖锐,因为发现了不该有的心动而慌不择路口不择言,刺伤蒋绍言的同时,也将利器深深插进了自己的心口里。 钟虞侧头,蒋绍言还在等他的回答。 “不为什么,就觉得这笔钱如果不还,我心里难受,过不去我自己这关。” 语气平淡,根本不足以描绘当时煎熬的万分之一。 蒋绍言静静看他,沉默一阵轻声问:“还有吗?” 还有吗,钟虞也问自己,他做了个深呼吸,突然间涌起冲动来:“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说,我引诱你跟你上床只是交易,其实……” “其实什么?”蒋绍言语气陡然间变得急切,他双臂撑于大腿上,上身前倾,以仰头的姿态看着面前的人,眼神分明在渴求,渴求他将内心敞开给他看。 钟虞的心蓦地就一疼。 长久以来,他的心脏外面都包裹着一层外壳,又冷又硬,窥不透刺不穿,经过这段日子,那外壳早已变透变软,只余薄薄一层,守护着他最后的秘密。而如今那薄薄一层也骤然裂出一道缝隙来。 他想说吧,说出来又能怎样呢。 “其实还想证明,我接近你,和你上床,生下兜兜,都不是交易。” “那是什么?“ 钟虞没再回答,伸出双手捧起蒋绍言的脸,指腹自英挺的眉骨缓缓滑落至狭长的眼尾。 眼尾那处已然泛红,蒋绍言的呼吸也变得急促,颤抖着,压抑着,等待着。 哗啦啦,似是那层壳彻底碎裂融化,强烈的心悸叫钟虞嗓音沙哑,他低声开口:“是我那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不对,是我那时候就爱上你了。” 他轻轻揉着那处眼尾,又轻轻一笑:“蒋绍言,我有没有说过,我好爱你。” 话音未落,就被蒋绍言一把抱在了怀中。 蒋绍言抱得用力,手臂自背后紧紧环着他,钟虞几乎无法呼吸,他却甘之如饴,也抬手环抱蒋绍言宽阔的后背,时至今日,他和蒋绍言之间是彻彻底底再无隐瞒,再无罅隙。 蒋绍言开口,气息灼热,声音因动情而喑哑:“过年之后我们就结婚,去国外结婚,等你回纽约我跟你一起去,我们去结婚。” “行啊,去结婚。”钟虞笑说,“结婚照都拍了,不结不是亏了。” 蒋绍言松开他,吻他的眉眼鼻梁,脸颊嘴唇,不停地吻着,深而虔诚地吻着。 没有从前激烈,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叫钟虞心动。 从沙发扯了张毯子搭在身上,两人静静相拥,看院里的景,看天上的月,听远处的鞭炮响。 钟虞舒服地窝在蒋绍言怀里,那张胸膛宽厚温热,能包容一切,承载一切,他听着他的心跳,由快渐缓,十分有力。 蒋绍言有一会儿没说话,期间往蒋西北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钟虞便问:“是不是担心你爸?” 蒋绍言嗯了声,声音发沉。 钟虞也发现了,蒋西北这几天越发嗜睡,吃得也不多,都是不妙的征兆。 蒋绍言道:“我这些天一直后悔,以前陪他的时间太少了,他今天跟我说要把他葬在我妈旁边。” 钟虞其实一早察觉到了,蒋西北身上已经没了那股求生的心劲儿。 一个人若是心劲儿不在,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钟虞又想起老太太,老太太那时候知道他怀孕了,也是万念俱灰,原本不重的病加速恶化,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你多陪陪他吧。”钟虞心里也不好受,“能顺着就顺着,说什么听着就是了。” “我知道。”蒋绍言吻了吻他的额头,“难得回来一趟,可能要多待两天,等过了初五再回去行吗?” “当然行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在哪儿了我在哪儿,我赖上你了。” 说罢伸手紧搂住蒋绍言的腰,做出一副耍无赖的模样。 曾经冷淡带刺的人,一旦卸下了那层坚硬的外壳,才会发现里面软得叫人不可思议。 蒋绍言庆幸自己坚持到了最后,终于将这人彻底融化,他说行:“大律师说到做到,既然赖上我那就不能只赖一时,得赖一辈子。” “嗯。”钟虞闭着眼笑,嘴上却不肯服软,“一辈子就一辈子,难道还怕你不成?” 第87章 烤花生 “我最喜欢爷爷了!”…… 他们一直在绍兴呆到了大年初五。初五这天, 一早就鞭炮隆隆,按习俗是吃要汤圆迎财神的,蒋绍言前日在市集买了手打汤圆, 在那薄韧的皮上浅咬一口, 香浓的黑芝麻馅儿便流了出来。 蒋西北一早起来就觉得精神极好, 手脚暖和浑身有劲,站在院子里迎着晨光打了会儿太极,全身微微发汗才回屋里。许久未曾这样舒坦了, 汤圆不太好消化他也吃了三个, 吃完觉得口里腻得慌,就想吃点生津止渴的。 “西瓜?”蒋绍言听完搁下勺子, 看着蒋西北向他确认,“您想吃西瓜?” “是啊。”蒋西北也说不清原因,肚里馋虫反而越来越活泛,勾得他五脏六腑都痒,就想在这冰天雪地的大冬天里吃口那冰凉凉甜滋滋的来润喉。 蒋兜兜一听也高高举手,他过年这几天花生瓜子吃多了上火,正嗓子疼, 忙说我也想吃。 蒋绍言三两口解决完饭, 披上外套就出门去了, 镇上开门的水果店转遍, 都说没有,有个老板跟他讲这种反季水果,冬天价高, 镇上的店一般不会进货,要是真想买,可以去绍兴市里的大超市看看。 蒋绍言便回来拿车钥匙准备去趟城里。 “我陪你去。”前一晚刚下雪, 路面结冰怕不好走,钟虞不放心蒋绍言一个人开车,便也穿上羽绒服,又嘱咐蒋兜兜,“我跟爸爸很快回来,你在家陪爷爷好吗?” 蒋兜兜原本伸手拽钟虞的衣服想跟他一起去,闻言往蒋西北望去,不知想什么,那手松开,点头答应了。 这天太阳极好,照得院里亮堂堂,积雪消融,只有背阴面还留着点点雪白。蒋西北躺在临窗的摇椅上晒着太阳看着景,收音机里正放着单田芳说水浒。 蒋兜兜趴在旁边一把宽椅上,鞋子脱了整个人窝进椅子里,见蒋西北伸手捡那炉子上烤着的花生,小大人似的教育:“爷爷,花生不能吃太多,会上火,你嗓子就不舒服啦。” 蒋西北撩起眼皮:“不怕啊,待会儿就吃西瓜了,嗓子不就又舒服了。” 蒋兜兜一想是哦:“爷爷你怎么这么聪明呢,那我也要吃。”说罢手也往那花生上摸。 爷孙俩各自吃花生,外面的壳用手指剥开,再把里面的红衣捻去,吃到嘴里满口喷香。蒋兜兜见蒋西北眼皮又往下耷,问他:“爷爷,你在想什么呢?” 蒋西北嘴里嚼着花生,回答他:“爷爷没想什么,爷爷在听评书呢。” 蒋兜兜便也凑近了跟着一起听,单田芳正说到武松打虎那段,景阳冈上一碗酒,几拳就将一只猛虎打到动弹不得,蒋兜兜听得睁大了眼:“好厉害!” 蒋西北听他稚鸟似的脆嗓,心里甜得紧,不由哼了声:“这也厉害?爷爷年轻时更厉害,大冷天敢下海里游泳,还有西北的狼你知道吗,成群结队,眼睛在夜里冒绿光,但我一点不怕,揣把刀能在狼窝里过夜。” “真的吗?”蒋兜兜头次听蒋西北说,当真觉得厉害得不行,他爷爷连狼群都不怕,比武松还要厉害,赶忙将剥好的花生往蒋西北嘴里塞。蒋西北嚼得满嘴香,不知道是花生香还是孙子剥得香。 太阳晒得蒋西北昏昏欲睡,刚才早起那股精神头不知怎地散了,他有些没劲儿,但不想睡过去,便稍微坐直,清清嗓子问旁边的小人儿:“兜兜,爷爷问你,你爸,你那个小虞儿,还有爷爷,三个人你最喜欢谁?” 蒋兜兜从小没少被问这个问题,不过那时PK对象就只有蒋西北跟蒋绍言,在对他有求必应的好爷爷和对他不假辞色的臭爸爸之间,当然是蒋西北最好了。 但现在多了个钟虞,形势就变得完全不同了,蒋兜兜张口就要说最喜欢小虞儿,突然瞅见蒋西北那满是期待的眼神,还有那张苍老的脸上被阳光照得晃眼的皱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蒋兜兜凑过去趴在扶手上,亲昵地冲蒋西北说:“我最喜欢爷爷了。” 蒋西北知道孙子机灵,这话八成哄他呢,但心里听着还是美滋滋的,他躺回去椅子里,往天上望,就见一群鸟自那蓝天飞过,一瞬间想起在岛上当兵时,码头岸边总会有数不清的海鸥振翅翱翔。 蒋西北怔了怔,转头又看蒋兜兜,问他:“兜兜,爷爷还没问过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蒋兜兜正脱了袜子张开脚趾在阳光下晒脚丫,闻言说不知道,头又一歪:“当大老板?” 蒋西北叫他逗得大笑,太激动以至于咳嗽起来,蒋兜兜赶紧递纸给他,蒋西北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眼神顿时暗了暗,背着蒋兜兜转过身把嘴擦干净,又将那纸团起来扔了,才若无其事地趟回去,想了想说:“你以后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当大老板也行。” 蒋兜兜立刻问:“那我能不去上学吗?” “那不行,学还是要上的,不上学你想干什么,不论做什么都得先学知识。”蒋西北瞪眼,“你爷爷我就是吃了没知识的亏了,走了很多弯路。” “知道啦爷爷。”蒋兜兜赶紧又剥开个栗子塞给蒋西北。 蒋西北嚼着栗子,板栗烤得久了有些硬,他嚼着费劲,好容易嚼完了又说:“你要好好上学,长大了不管当艺术家当科学家,当老师当医生,或者其他什么都行,一定要做个有价值有贡献的人。” 蒋兜兜似懂非懂点头:“哦。” 蒋西北慈爱地笑笑,闭眼继续听评书,还是觉得乏,感到身体在往下沉,便说:“兜兜啊,爷爷眯一会儿,你别乱跑就在这儿呆着,等会儿你爸回来了叫我。” 蒋兜兜听完从椅子上爬下去,撒上拖鞋跑进房间给蒋西北拿条毯子搭在身上,像平时钟虞替他盖那样也替蒋西北盖好。 看着蒋西北闭眼,呼吸沉重的模样,蒋兜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过,小声说:“别睡太久呀爷爷。” 蒋西北没应,已经睡着了。 蒋兜兜又爬回椅上,继续剥花生吃,心里头还是难受,花生吃不下,便抬起头不错眼珠地盯着蒋西北。单田芳的评书还在讲着,声音浑厚沧桑,故事也可泣悲壮。不道过去多久,蒋兜兜发现蒋西北的手从身上落了下来,无力地垂在躺椅边缘。 蒋兜兜吓了一跳,“爷爷?爷爷?”喊了两声,蒋西北没应,他伸长胳膊去够那只手,刚一摸到就发现蒋西北的手好凉,叫他想起除夕那天扫墓时摸到的那块碑。 蒋兜兜登时红了眼睛,当即从椅子跳下去,使劲儿推着蒋西北想把人摇醒,蒋西北却一动不动,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停车的声音,很快,两道身影便从影壁后面绕了出来。 蒋兜兜急急忙忙跑出去,跑到院子中央被钟虞一把抱起。 “怎么了兜兜?” “小虞儿,”蒋兜兜声音带上哭腔,“爷爷说要睡觉让我叫他,但我怎么叫他都不醒,他手好凉啊。” 钟虞心一沉,看到了躺在摇椅里闭着眼的蒋西北,当下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朝蒋绍言看去。 蒋绍言瞬间变了脸色,拎着的两个西瓜往地上一撂,快步走进屋里,走到椅子前膝盖一软直接跪倒,竟无法发出声音,半晌,才伸手轻轻去推蒋西北。 “爸……爸?” 嗓子哑得厉害,喊了两声,蒋西北突然打了个激灵,像从某种沉重的桎梏里挣脱出来,松弛的眼皮缓缓撩开一条缝,看清了是蒋绍言,含糊道:“儿子?” 撑着扶手坐起,人还没完全清醒:“我是睡着了吗?” 蒋绍言一颗心狠狠提起又重重回落,伸手捞起滑下的毯子,那双素来沉稳的手抖得厉害,他将毯子重新盖在蒋西北身上,轻声说:“西瓜买回来了。” 蒋西北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还有西瓜这档事:“还真有西瓜卖啊?哪儿买的?” “在市里的超市买的。”蒋绍言扶他起来。 蒋兜兜从钟虞怀里滑下去,跑过去抱住蒋西北,大声埋怨他刚才为什么不醒:“我喊了你好久了,爷爷都不醒!” 蒋西北哄他:“爷爷不对,爷爷错了,爷爷睡得太沉了没听见兜兜声音。” 蒋兜兜弯腰伏在蒋西北的膝头,这才发觉蒋西北的膝盖骨凸出,竟有些隔人。蒋兜兜脸冲外头院子,眼眶依旧通红,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没怪你,是我声音不够大爷爷才没听见的。” 钟虞将西瓜拎到厨房,拿刀削皮再切成方便吃的小块,中途蒋绍言进来,对视一眼,蒋绍言没有说话,只是狠狠抱住了他。 钟虞知道刚才那一刻蒋绍言经历了什么,那刹那间的心惊害怕和脆弱无助,他都看在眼中。他同样没说话,抬起手紧紧回抱蒋绍言,用身体给他取暖。 半晌蒋绍言松开,依旧一言不发,钟虞却发现短短几分钟,蒋绍言眼底竟冒出了红血丝。 “没事的,别担心了。”钟虞轻声说。 “嗯。” 西瓜插上牙签,蒋绍言端出去,祖孙二人一人拿起一块。蒋西北吃得直眯眼,心想就是这个味道,又问蒋兜兜:“兜兜,甜不甜?” “甜!” 蒋兜兜眨眼吃了好几块,钟虞怕他闹肚子,叮嘱少吃,见蒋绍言站在旁边发怔,又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蒋绍言回神,立刻抓紧了。 过了初五,春节假期也近尾声,蒋绍言管着公司,不可能不回去,蒋西北本想独自留下,蒋绍言罕见态度强硬,父子俩关起门在房间里谈了许久,蒋西北妥协了,同意跟他们一起回去,蒋绍言即刻联系医院。 蒋西北同意继续化疗,却还是不愿住院,宁愿折腾点医院和家两头跑。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年味转淡,人们复工复产,生活节奏回归从前,钟虞也跟大卫约好,准备回趟纽约。 他跟蒋兜兜说了这事,问蒋兜兜要不要一起去,蒋兜兜竟没立刻答应,拧着小细眉纠结许久后轻轻摇头,说不去,叫钟虞十分吃惊。 蒋绍言也在,两人对视一眼,钟虞问蒋兜兜为什么。 蒋兜兜说:“我想陪爷爷。” 他已经知道蒋西北生病了,很严重的病,生这种病会大把大把掉头发,会吃不下饭,人也会变得很瘦又没精神。章姨跟他说蒋西北也就只有他来了才能勉强打起精神吃点饭,叫他多去。 “我要陪爷爷,爷爷能多吃点饭。” 蒋绍言在他面前蹲下,仔细地看,觉得小崽子过了个年长高了,也长大了。 “乖孩子。”蒋绍言大手罩在蒋兜兜后脑,“那你就留下陪爷爷。” “嗯。”想起蒋西北,蒋兜兜眼眶又红了,他问蒋绍言,“爷爷会不会很疼?”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你问过他吗?” “他说不疼。”蒋兜兜吸着鼻子,嗓子已然哑了,“可我觉得他在骗我。” 蒋西北手上扎了个针头,吃饭睡觉也不取下来,看着可粗可吓人了,手背好像干枯的树皮,而且总是凉的,怎么也捂不热。 “他会死吗,就像奶奶一样,住在石头底下?” 蒋绍言心中难过,但也不想骗他:“会。” 蒋兜兜立刻哭了,眼泪一串串往下落,他从小就是蒋西北带大,蒋西北疼他爱他,对他有求必应,做错了事替他兜着,被欺负了给他撑腰。蒋兜兜又想起那块漆黑冰冷的墓碑,声音带上哭腔:“可我不想让爷爷住石头底下,那么小还那么冷,冬天怎么过嘛。” “兜兜,”明知太残酷了,蒋绍言也不得不说,“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我们无能为力。” “有钱也不行吗?”蒋兜兜眨着泪眼,“我有很多钱,都拿出来也不行吗?” “恐怕不行。”蒋绍言说,“但爷爷这么爱你,你就多多陪陪他,他就不会那么疼了。” 那天晚上睡觉,是钟虞陪着蒋兜兜。蒋兜兜睡得不安稳,在被子底下动来动去,末了转朝钟虞,小声问他:“小虞儿,我想留下来陪爷爷你会不会不高兴。” “当然不会了。”钟虞也没睡着,起身拧亮台灯,发现蒋兜兜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在看他,便把小人儿捞进怀里。 蒋兜兜心中十分矛盾,他舍不得钟虞,这段时间他时时刻刻跟钟虞在一起,半天都没分开,但他同样舍不得蒋西北,他拽着钟虞衣袖要他保证:“那你答应我你会很快回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再也不走了。”钟虞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我爱你,宝贝。” 蒋兜兜闭眼睡着了,依旧紧紧拽着钟虞的衣服不撒手,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钟虞替他轻轻擦去,靠在床头,维持抱着他的姿势,低头时才发现那块红翡挂坠从蒋兜兜衣领里掉了出来。 夜深人静,红色翡翠在灯下晕出奇异的光彩,不知为何,钟虞盯着看,一直看了许久。 考虑森*晚*整*理蒋西北现在的状况,钟虞原想蒋绍言不要跟他一起去了,蒋绍言三思之下还是决定去一趟,一是钟虞这次要辞职还要搬家,大动干戈,有他在也有个照应,二是林墨笙公开发声帮他,这么大人情,于情于理他得亲自拜会。 “还有,”蒋绍言说,却突然停住。 “还有什么?”钟虞正收拾行李,闻言回首。 蒋绍言对上他的视线,说:“结婚。” “我已经预约了登记,终身大事不能拖延。” 钟虞绷不住笑了,转回身继续收拾,他只打算呆几天,行李袋里只收拾了几件衣服。 和六年前同样轻装简行,但这次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不再是一个人。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两人搭飞机,历经十三小时,抵达了大洋彼岸的纽约。 第88章 走花路 从此前程似锦,一片坦途。…… 落地时天色已晚, 天空彤云铺展,出机场打辆车,直奔钟虞的公寓。 公寓在律所附近, 步行可达的距离, 这片区治安较好, 房东是位上了年纪的华人女士,未婚未育,养了只虎斑做伴。房东条件苛刻, 钟虞拿着招租广告登门的时候其实不太报希望, 他还记得那只金色虎斑从高处跃下,竖着长长的尾巴围着他转了一圈, 高冷地叫唤。房东戴着老花镜,两侧银链垂下,精明的双眼在镜片后眯了眯,说就你了。 这一回忆,钟虞想,他或许还真有点吸猫体质。 到公寓,拎行李下车, 几步走上门前台阶, 门上还挂着未拆的圣诞花环, 钟虞掏出钥匙来开门。 路过一楼时没见房东, 大概外出了,只有那只虎斑懒洋洋地卧于夕阳里,毛发闪着金光。 一楼是房东自住, 钟虞住二楼,踩着楼梯上去,推开门, 蒋绍言便踏入了属于钟虞的个人空间。 第一印象干净整洁,随之扑面的却是冰冷单调的气息,房间里几乎没有生活痕迹。 蒋绍言的感觉没错,虽然有厨房,但钟虞很少开火,忙起案子来十天半月不着家,就算回来也是蒙头睡觉。 房间并不比外面暖和,钟虞先将暖气打开,正要去按墙上的灯,突然被蒋绍言从身后抱住了。 “先别忙了,让我抱会儿。” 飞机上座位虽然挨着,但旁边还有乘客,空乘也不时走动,蒋绍言想要触碰也只能隐忍,在毯子底下拉拉手便是全部。下飞机又一路坐车,前排有司机,两人都没说话,正襟危坐,偶尔侧头眼神交错,彼此一笑,也都十分克制。 这一路人来人往纷纷扰扰,此刻终于安静了,蒋绍言不用再表现得绅士克制,紧紧抱住了钟虞。 怀抱被填满的感觉叫他发出渴求又满足的喟叹,情不自禁低头,嘴唇贴上钟虞微凉的耳廓,轻轻啄吻着。 钟虞一怔,心中涌起强烈的悸动来,他转回身,将自己更紧地嵌进蒋绍言的怀抱里,仰头,急切地用嘴唇去寻蒋绍言的唇。 唇齿舔吮轻轻厮磨着,钟虞完全沉醉,原来接吻是如此令人心动,如此难舍难分。 等到结束了,钟虞睫毛轻轻颤着,脸色也微红,问蒋绍言:“累吗?” 蒋绍言在飞机上没怎么睡,钟虞放倒座椅睡了大半程,半梦半醒间还看到他开着阅读灯在办公,下飞机又连打了几通电话,他知道他陪自己走这一遭肯定是挤了时间出来的。 “不累。”蒋绍言嘴角挑起,笑得英俊逼人,那双深邃的眼明亮温柔,专注地望过来。 只是对视,钟虞的心就再度荡起涟漪来。白日即将沉落,黑夜即将接管,在这个明暗交替的时刻,在这个幽寂无声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默默相依。 钟虞便又有些情难自禁,再度仰头吻上蒋绍言的唇,同时手往下探,却被蒋绍言一把抓住。蒋绍言投来的视线变得火热,声音也哑了:“你不累吗?” 钟虞轻轻抿了抿嘴唇,刚才在车上他还在想,他的公寓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实在乏善可陈,他带蒋绍言来了之后要做什么。 那会儿想不出,但他现在知道了答案。 他想和他做.爱。 或许干涩或许紧张,钟虞嗓子发不出声,只能摇头,手更坚定地往下,边生涩大胆地轻轻逗弄,边挑起含水的眼望过去求欢。 蒋绍言知道了答案,低头堵住那双红润的唇激烈吮吸,跌跌撞撞倒向了旁边的床榻。 …… 醒来时天色全然暗了,身体余韵犹在,探手摸向身侧,那人却不在了,被褥也是凉的。强烈的心慌瞬间袭来,钟虞怀疑自己只是大梦了一场,如今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 他撑着胳膊慌乱坐起,睁着迷茫的眼在黑暗中急切地寻,就在这时闻见了空气中飘来的饭菜香。 脚踩在地上还有些打软,顾不得穿鞋,钟虞赤着脚,循着香味走到卧室门口将门拉开,穿过客厅继续往前,便见到了这样一副光景。 光线明亮的厨房里站着一个男人,背影高大挺拔,围裙的带子系在身后,正专注地忙碌着,原本冰冷单调的屋子充满了烟火气,如无数次梦里梦见的那样。 钟虞发懵,怀疑还在做梦,抬手在大腿上狠掐了一把,力道不小,疼得眼眶立时红了,一怔,脸上却露出笑来。 蒋绍言烧好了菜正要端出去,回身见钟虞站在身后,吓了一跳,当即放下菜走过去:“怎么醒了?” 注意到钟虞光着脚:“地上不凉吗?你鞋呢?”说完就要进卧室去找拖鞋,被钟虞一把拉住。 钟虞似乎还没完全清醒,那双好看的眼怔怔望去,片刻,抬起脚踩在了蒋绍言拖鞋的鞋面上,将身体完全贴紧在他身上。 掌下肌肉温热,钟虞又埋首于那宽厚的胸膛,清楚地听到了有力的心跳,这才确定了这人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不是梦。 蒋绍言一看就知道钟虞还没睡醒,平日里冷淡要强的人,也就只有在尚不清醒的此刻才会流露出依赖和脆弱,却也足够叫他的心软成一滩水。 这样亲密的相拥叫蒋绍言想起那天晚上,钟虞穿着裙子光脚踩在他的皮鞋上,他们一起跳了舞。 蒋绍言便很想抱着他再跳一首,可惜时机不对,钟虞不仅没穿鞋,身上也只穿了一件上衣,衣摆之下风光无限,但也容易着凉。 抬手摸上那滑腻如瓷的肌肤,蒋绍言心猿意马,但也心知不能再来一回了,现在他的任务是喂饱钟虞的另一张嘴。 于是强悍的手臂掐着那截细腰,抱着人原地转两圈就算跳过舞了,又将人抱回卧室穿衣穿鞋。蒋绍言单膝跪于地板,仰头问饿了吗。 长途飞行,又经历了激烈的情.事,钟虞真饿了,轻嗯了声,鼻翼耸动嗅了嗅:“你做了什么?” 蒋绍言笑起来,卖关子:“自己过来看。” 钟虞睡着后,蒋绍言翻了翻冰箱,大概是钟虞回国前清理过了,里面除了几瓶苏打水和黑咖啡什么也没有,他便穿衣下楼去买。 几步之外就有家快餐店,售卖汉堡三明治之类,简单对付一下也不是不行,但想起钟虞曾经说过在国外最常吃的就是三明治,蒋绍言就止不住心疼。过去无法改变,现在有他在,断不可能再叫钟虞吃这玩意儿。 于是蒋绍言跟着手机地图继续往前,幸运地找到了家中国超市,买了调料蔬菜和肉,马不停蹄地迎着夜风往回赶,回到公寓时钟虞还没醒,他轻手轻脚从卧室出来,套上围裙开始做饭。 淘米洗菜,蒋绍言动作利落,钟虞醒的时候正做好最后一道菜。 钟虞刚才还有些迷糊,这会儿清醒了,嗅觉也跟着一并复苏,还没走到餐桌就先闻到了一股麻辣的鲜香,当即有了猜测。 等看到桌上三道菜一道汤,摆在最中间那盆水煮牛肉时,他还是愣住了。 说不出话,坐下来提筷吃饭,夹片牛肉就着米饭送进嘴里,眼眶便又悄然红了。 太辣了,他想,蒋绍言放了多少辣椒。 “是这个味道吗?”蒋绍言在旁边问,语气里含着期待。 钟虞抬头望去,目光相触,他红着眼点了点头。他没想过有天能在自己的公寓里吃到这道菜,他想,就是这个味道,是他一度寻寻觅觅求而不得,是只有蒋绍言才能做出来的味道。 吃饱喝足,两人相拥安稳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钟虞换上西装,拎上公文包,同平时一样干练的行头,却不是上班,而是去辞职的。 乘着晨光步行出发,地上的影子不再只有一个,两道影叠合在一起,两个人也挤挤挨挨的靠在一起。冷不防肩膀被撞了一下,钟虞转头,蒋绍言含着笑促狭地冲他眨眼,假装往前跑了两步,又停下回头。 及膝的长大衣敞着怀,里面一身笔挺的西装,明明是这般高大沉稳的男人,此刻却像是通过恶作剧来吸引心爱之人注意的幼稚大男孩。 这感觉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他们此刻正在上学路上彼此追逐,钟虞不自觉扬起嘴角,快跑两步追上,也撞了一下蒋绍言的肩。 空气都比平时闻着清冽,还有一个路口就要到安诚的办公楼,钟虞问蒋绍言要不要去他办公室坐坐。蒋绍言想了想,说不了,钟虞要跟上司面谈,要交接工作,还要收拾,要告别,他不便打扰。 “我在这附近找个地方等你。”蒋绍言说。 钟虞想也好:“你去哪儿?” 原以为蒋绍言人生地不熟,想给他推荐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蒋绍言却道不用:“我知道一家咖啡店,去喝杯咖啡,你慢慢来,不着急,好了打电话给我。” 于是两人便在安诚楼下分道扬镳,钟虞看着蒋绍言走到路口等红灯,等到红灯跳绿,蒋绍言随人群一道穿过马路,他才收回视线,转身往楼里走去。 伊森知道钟虞今天来,一早守在大堂,见到钟虞立刻上前,跟他一道坐电梯上楼。 电梯里还有其他人,伊森忍着没有开口,等到电梯停了几次,人都下光了只剩他和钟虞,他才再忍不住:“你真的决定要辞职了?” 钟虞目不斜视,淡淡道:“决定了。” 伊森语气迫切:“就这样放弃现在的一切?你觉得值得吗?” 钟虞这才转头,毫不犹豫回答:“值得。” 伊森被他坚决的态度堵得无话可说,等电梯到了,门开的那一刻才说:“爸爸不会同意的。” 钟虞脚步稍顿了顿,很快走出去,撂下一句:“我会跟安德鲁先生亲自解释的。” 回办公室放下公文包,钟虞直接去了大卫的办公室。大卫的办公室自然是整个安诚最大的一间,采光通透视野明亮。大卫是个享乐主义,酷爱派对也酷爱运动,办公室里还有个迷你高尔夫球道,没事就好打两杆,此外他还是帆船冲浪的资深玩家,曾一度极力推荐钟虞尝试,钟虞敬谢不敏。 大卫一早到了,他身材健硕精力充沛,大冬天在屋里也只穿一件短袖polo,一见钟虞便热情相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坐。” 钟虞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大卫亲自给他倒咖啡,也在老板椅里落座,开口便是挽留。 “Yu,你的辞职申请我看了,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大卫挽留,一半为公,一半为私。于公,钟虞手里攥着不少客户,最大的客户就是A&Z,以及跟A&Z有从属或合作关系的其他公司,A&Z这样的大财团这么多年一直跟安诚续约说白了就是看重钟虞,钟虞要是走了,大卫不确定还能不能将这个大客户留住。 于私,大卫也是真心欣赏这个年轻人,有能力有胆魄还有拼劲儿,为人勤勉正直,在安诚这个勾心斗角的大染缸里,这一点最为难得。 “Yu,你知道的,这次收购成了,你就是最年轻的合伙人,放眼整个纽约没人能比得了,而且我还准备给你换间更大的办公室,窗外就是哈德逊河,我记得你很喜欢站在高处往外看。”大卫自认幽默地眨眨眼,“当然如果你不满意,我的这间办公室也可以给你。” 钟虞耐心听完,并未打断,只是淡淡笑笑,表达的态度却很明确:“我想我必须辞职。” 大卫敛起夸张的笑容,坐直身体变得正经起来:“Yu,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自认关系还算愉快,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挖你,他们给你什么价格,你尽可以开个价。” “不是金钱方面的原因。”钟虞说,“是我准备回国了。” 不是为钱,大卫有些吃惊,但也松了口气:“回国?那更没必要辞职,我们在中国许多地方都有办公室,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未来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共事。” 钟虞看得出大卫诚心挽留,他便也以诚相待:“其实我考虑成立自己的律所,尝试诉讼方面的案子。” 大卫眯起眼:“诉讼?我记得你以前对诉讼的案子完全不感兴趣。” “人都是会变的。”钟虞笑笑,“我想尝试没走过的路。” 看着钟虞的微笑,大卫突然间不说话了,他认真端详起钟虞,同时想起了一些往事。 最开始注意钟虞当然是因为这样一张过分漂亮的面孔,说实话大卫有些不屑,在安诚这样竞争激烈、你死我活拼上位的地方,光有张脸当然不行。 之后大卫发现,这个年轻人不声不响不苟言笑,能力却扎实出众,案头的灯永远是整间律所最晚熄灭的。大卫好享乐,也是个工作狂,几此通宵都在茶水间碰上钟虞,便渐渐留了心。他发现钟虞总穿朴素但整洁的白衫黑裤,站或坐都笔直挺拔,喜欢端着杯闻着就苦的黑咖啡,站在茶水间的落地窗前,长久地望向天边的日出。 那面窗而立的背影,叫大卫见过一次便再难忘记。 然而钟虞当时的上司亚当斯,也就是带他的师父,压着他一直不肯让他转为独立接案的正式律师,也就是钟虞工作要做,名和利却一分不得。此外亚当斯还喜欢带钟虞出去应酬,充当装点门面的花瓶。 大卫看得出钟虞隐忍不发,想要看他怎么破局。 有次亚当斯被流感击垮在家养病,钟虞立刻争取到了原本是亚当斯出差的机会,老天或许也看不过眼,终于眷顾了他,A&Z神秘低调的老板竟然亲自前往,便有了那次南美遇险,钟虞拔枪。 回来后钟虞什么也没提,只是说希望转为正式律师,能独立接案。 “我需要钱,我也想证明,我不光只是有张脸而已。”还是在这间办公室,钟虞坐在对面,身材纤瘦但孤傲挺拔,叫大卫想起东方特有的一种植物——竹子。 大卫挑眉,他喜欢目的明确的人。 之后钟虞转为正式律师,接下的第一个代理就是A&Z,不仅大卫,整个安诚,甚至纽约的所有律所都在关注。钟虞顶住了压力,几个案子都做得相当漂亮,大卫顺水推舟踹掉了亚当斯扶他上位。 钟虞名利双收,除却体面的穿着,他的生活却机械单调得可怕,不泡吧不出海,不看比赛不打高尔夫,生活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外表是个年轻人,内里却活得像个苦行僧。 大卫还记得那也是个并购的案子,标的千亿美金,光是佣金钟虞就给安诚挣了八位数!大卫狂喜之下,豪包一艘游艇出海庆祝。 开着香槟狂欢的人群里不见钟虞,大卫找了一圈,最后在船尾才找到了本来是这场庆祝的主角。 船在黑夜中破浪前行,钟虞立在船头离风浪最近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背影修长挺拔,再次叫大卫想起了竹子。 “想什么?”大卫端着杯香槟上前。 钟虞回身,大概完成了案子,脸上的表情疲惫但轻松,沉默了片刻,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在算我能拿多少钱。” 大卫大笑,他喜欢坦诚的人,同时又感到疑惑。对岸高楼广厦、霓虹璀璨,身后是香槟美食、游艇派对,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但凡尝试过,没有人会不心动,然而钟虞仿佛始终置之度外,不为所动。 在这沉默的档口,他再度转头远望,似乎要穿透浓黑的夜去看什么地方,去看什么人。大卫借着酒意辨别,他看到的方向好像是东方。 “有钱了准备做什么?”大卫接着钟虞的回答往下问,“买车还是买表?还是包下游艇彻夜狂欢,这才是人生的乐趣所在。” 然而钟虞只是擒着酒杯淡淡笑笑,垂眸,轻声说不了,他要还欠下的债。 大卫从记忆里回神,发觉自己沉默太久了,再看钟虞竟也一直沉默着。钟虞面冲窗外,与当年相同的姿态,也与当年同样的野心,然而眉目间的沉重与枷锁全然不见了,那张鲜妍的面庞犹如窗外的天空一般灿烂。 大卫意识到了钟虞的决心,这人他是留不住了。 钟虞低头看表,抬起头时对大卫略带抱歉道:“手头的工作我会尽数交接,这一点请放心。” 大卫知道这是对话到此结束的意思,他做最后的挽留:“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如果你想回来,我随时欢迎。” 钟虞起身要走,大卫又叫住他,他着实好奇:“Yu,我一向觉得你冷静理智,可否告诉我你为什么决心要回国,还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钟虞不知道怎么跟大卫解释,但当初离开的理由,正是现在回去的理由。 当初离开是因为爱,叫他惶恐害怕自我厌恶,如今回去也是因为爱,叫他坚定坚守一往无前。 钟虞淡淡笑了一笑,说:“大概就是想过没尝试过的生活,想走没走过的路。” 大卫沉默片刻,突然抒情起来:“Yu,hope you walk on a path full of flowers.” 这是他从安诚新来的中国实习生那里现学的一句祝福,他回忆着,操着蹩脚的中文说道:“走花路吧。” 从此前程似锦,一片坦途。 “希望还能见面。”大卫起身,郑重又珍重地伸出手。 钟虞也伸出手,笑道:“一定。” 第89章 这些年 转角遇上爱。 从大卫办公室出来, 钟虞没着急回自己办公室,而是一路慢慢走,先经过了安诚的律师墙。 一整面墙上挂着的都是所里律师的照片, 最上面是笑容灿烂的大卫, 其下才是合伙人, 再就是资深律师。 钟虞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挂在资深律师那一栏,排在第一个。深蓝色的背景, 他正装裹身不苟言笑。 下意识抬手摸脸, 钟虞心想他有那么严肃吗? 回忆当初,这张照片还是茱莉亚特意请了摄影师来办公室给他拍的, 激动的女助理比他本人还要重视,在镜头外不停指挥他的姿势和表情,嫌他严肃,叫他多笑,但似乎收效甚微。 要是看到钟虞此刻微笑的模样,茱莉亚只怕要为当初的白费力气气得跳脚。 踏着熟悉的格纹地毯,钟虞继续往前, 依次经过图书馆、资料室、打印室以及茶水间, 里面的每块地板他都踩过, 每本书他都摸过, 每张桌子上都曾有他伏案夜读的影子。 安诚给了他机会,是他证明自己的地方,如今要离开, 表面再淡然,内心还是感到了浓浓的不舍。 走到助理们工作的大办公区,钟虞停在了他刚来时坐的那个工位前。 那个工位现在坐着的是个年轻的实习助理, 名校法学院毕业,也是个华裔。实习助理见有人停在自己面前,下意识抬头,见是钟虞,腾得起立,未语就先红了脸,结结巴巴道钟钟钟律好,又问您休假结束了? 助理们纷纷停下手头工作朝钟虞望来,安诚的文化包容,他们有着不同肤色不同发色,唯一相同的是眼神中对强者的尊敬与崇拜。 一路走来,所里众人对他的态度一如往昔,钟虞猜测大卫可能还没把他要辞职的消息宣布出去。面对这些望过来的殷殷面孔,钟虞道一句“早上好”,清清淡淡,但着实是带着笑的,又说:“我请大家喝咖啡吧。” 钟虞大方,常常请组里的人喝咖啡或者吃宵夜,如果有其他组的律师或助理恰好也在,都能跟着沾光。但每次都是茱莉亚过来分发,他本人鲜少露面,总是隔着道厚重的玻璃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襟危坐,多少带点距离感。 因此钟虞这回竟亲自来了,叫众人都十分惊喜。那个华裔实习助理还红着脸没反应,反倒旁边一个可爱的女生举手:“我去买!钟律你要喝什么?” 钟虞习惯喝黑咖啡,说完就转身走回办公室,他的私人物品不多,都是书和资料一类,收拾起来并不麻烦。 拉开抽屉,里面码着几本厚厚的黑皮本,随手拿起翻了翻,上头用各种颜色的笔对当时正在跟进的案子做了详实的笔记和注解。 这几本笔记也算这些年的见证,肯定是要带走的,钟虞一本本搁进纸箱底部,拿起最后一本时突然怔住了。 那本子下面压着一张巴掌大小的卡片。 钟虞记得这张卡片,那是他转为正式律师后独立主办的第一个案子,案子办得漂亮,打出了名头,他当时还没有自己的办公室,跟一群助理共用大办公区,某天听前台说有人给他送了束花。 那是一束向日葵,向阳而生的金黄花朵之间就夹着这张卡片,用中文写的“祝贺”两字,简简单单却飘逸俊朗。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两个字,那时的他莫名心动了一下,迅速起身走到最近的落地窗边,驻足朝外望去。 对面依旧是高耸华丽的建筑,往下看,马路上也依旧是拥挤熙攘的人潮,这座繁华的城市与往日并无不同。钟虞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寻找什么,末了低头,自嘲般笑笑,转身走回工位坐下。 那束向日葵最后被他分给了同事,只留了一朵插在矿泉水瓶里,摆在案头。工作间隙抬眼,望一望那烈焰金黄的花瓣,疲惫似乎也跟着消减。 一周后向日葵枯萎,只能扔了,卡片却被钟虞收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之后搬去独立的办公室也一直没丢。 如今翻开,以黑色墨水写就的“祝贺”二子已然褪色,但筋骨犹存,钟虞垂着眸,淡淡地看,心中却突然翻涌起不平静的波澜来。 不等细想,外头传来喧杂之声,钟虞抬起眼,见不少人正从他办公室外经过,怀里抱着文件,却不约而同朝他投来惊讶的注目。 钟虞便知道他辞职的消息怕是传开了,安诚有史以来最年轻最俊美的资深律师在晋升合伙人的关键当口突然辞职,这个消息无疑重磅炸弹,谁都没心思工作,纷纷找借口过来一探究竟。 办公室外一时门庭若市,钟虞仿佛不察,定着性子继续收拾,将那卡片插进其中一本笔记里。除了这几本笔记,架子上还有好几座奖杯也要一并带走。 正装箱,茱莉亚风风火火冲进来,从压不住的惊讶与怒气看,钟虞猜她也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要辞职的消息。 茱莉亚是个微胖的姑娘,一头齐肩红发,脸颊点缀几粒雀斑,是个活泼热心、简单随性的人。 比起上下级,这些年里,钟虞同她更像朋友。 钟虞知道茱莉亚想说什么,决定先发制人,拿出礼物试图堵上她的嘴。很重的一袋,装满老字号糕点、茶叶,以及茱莉亚最爱的火锅底料。 正宗的重庆火锅,茱莉亚吃过一次念念不忘,钟虞果然成功赌上她的嘴,但时效只有一分钟。 “你真要走?”看完礼物,茱莉亚放到一边,手撑着桌子开始质问。 “嗯。” “为什么,Yu?”茱莉亚提高音量,“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你才辞职吗?不对,如果我做得不好你该把我开除才对,我想你得给我个信服的理由。” 钟虞手上未停,语气淡淡:“因为我要结婚了。” 茱莉亚瞬间瞪圆了眼。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直到茱莉亚发出一声尖叫 :“天啊,你竟然要结婚!我就知道你迟迟不回来肯定是遇见了什么人!她是谁,她漂亮吗?” “是他不是她。”钟虞纠正,想起蒋绍言那张英俊的脸,弯起嘴唇露出会心的微笑,“他非常帅,给你的这袋东西就是他拎过来的。” 茱莉亚夸张地捂住嘴,却挡不住尖叫从指缝里溢出:“非常帅?我的天,他现在在哪儿,我一定要见见!” 刚才去买咖啡的女生回来了,过来给钟虞送咖啡。听到茱莉亚夸张的声音,那女生问:“哇茱莉亚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帅哥来了。” 茱莉亚的雷达瞬间被触发:“哪里还有帅哥?” 那女生将一杯黑咖啡放在钟虞办公桌上,钟虞扫到杯子上的logo,around the corner,他突然想起什么:“这家店……” 然而女助理们的注意力已然转移到了帅哥身上,聊得热火朝天,钟虞就听她们在谈论刚才买咖啡时碰见的一个非常英俊的亚洲男人。 “亚洲人?”钟虞插话。 “对,亚洲人,非常非常非常的帅,我猜是中国人,但莉莉觉得不是,她觉得是混血。” 莉莉就是那个女生。 而茱莉亚连用三个非常,足见有多么帅,将钟虞的胃口也吊起来,倾耳去听。 莉莉神情激动:“不仅帅也很高,因为是难得一见的东方面孔,所以我记得很深,但很长时间没见过了,没想到今天去竟然又碰上了!” 茱莉亚暗自得意:“我都见过好几次了,听店员说这男人隔段时间才会来,有时是一两个月,有时是三四个月,已经有好几年了,而且他每回都坐同样位置,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说话也不看手机,只是望着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你知道吗?”莉莉神秘一笑,“其实我坐过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正好对着咱们律所的茶水间,所以我想,他会不会是在看我们律所的某个人。” “哇。”茱莉亚感叹,“这么浪漫吗?” 钟虞听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心跳快了几分,忍不住打断了女助理们的浪漫幻想:“茱莉亚,这人是谁,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茱莉亚一脸“你竟然主动问我”的惊讶:“我跟你提过呀,你每次头也不抬,嗯一声就表示知道了,然后就开始跟我说,茱莉亚,这两份文件我一个小时后需要。” 言下之意上司实在不解风情。 钟虞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当然不会花时间去听助理的咖啡店偶遇。 但此刻的他越发觉得不对劲,想起分开时蒋绍言说要去喝杯咖啡,心脏突然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急切地询问莉莉:“那男人长什么样,穿的什么衣服?” 莉莉同茱莉亚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惊讶。茱莉亚尤甚,她了解钟虞,这个年轻上司向来理智冷静甚至可以说冷漠,除了工作无论对什么都反应平平心如止水,怎么今天这样反常。 莉莉努力回忆着:“很年轻,顶多三十岁,穿的黑色西装,哦对了,我还看到他旁边椅子上搭了件长大衣。” 话音刚落,钟虞便撂下收拾了一半的桌子,不顾茱莉亚的追问,拔腿朝外奔去。 搭电梯下楼,快步走到外面,又突然刹住了脚步。 街边建筑高耸人来人往,钟虞停在拥挤的人群中,一时间难辨方向,不知道该去何方。 around the corner……街角……能看到安诚办公室的地方。 迅速锁定,钟虞快步走向路口,却是红灯,他焦急地等待着,几十秒后终于等来了绿灯的嗡鸣,一下一下,催着他脚步愈发地快,心跳也愈发地紧。 终于走到街角,白底咖色的一行招牌,一圈弧形的玻璃幕墙,阳光强烈到叫人看森*晚*整*理不清里面,只模糊辨出窗边的确坐了个人。 呼出的气体遇冷凝成了白雾,钟虞竭力平复呼吸,抬手按上门把,用力推开走了进去。 明明这么近的距离,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走进这家咖啡店,around the corner,转角,很浪漫的名字。 谁知道转角会遇见什么呢? 一进去,便被一股温暖厚重的咖啡香气包裹,钟虞转过头,果然看到一个男人坐在窗边,背影是那样的熟悉。 他走过去,停在了蒋绍言面前。 蒋绍言大概早看到他,并未显露出惊讶,面色平静带着一如往常的温和淡笑,朝他望来。 视线无声交缠着,钟虞在对面坐下,往蒋绍言面前望去,努力克制可喉头依旧发紧:“点的什么?” 这家店的老板很有创意,给不同咖啡起不同名字,钟虞的口味单一单调,这么多年只喝黑咖啡,叫“wakeup”,唤醒早晨。 蒋绍言来的这些年,点过最多的是serendipity,不期而遇,咖啡和奶的比例在二比一,滋味偏苦。但刚才服务员问他,他突然想换种口味试试。 菜单看过一遍,蒋绍言说:“麻烦给我来杯miracle吧。”说着自己竟笑了笑,往窗外的阳光看去,“今天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于是蒋绍言看着钟虞的眼睛,说:“等待奇迹。” 钟虞动动嘴唇:“好喝吗?” 以往每次喝都是苦的,蒋绍言寄希望于不期而遇,后来他坐不住了,选择主动出击。 终得此刻,奇迹降临。 蒋绍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在那苦涩滋味后尝到了淡淡回甘,放下杯子回答:“很甜。” 第90章 结契约 “我愿意。” 回公寓的路上, 钟虞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默,他拒绝了蒋绍言的帮忙,怀抱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走在前头。 咖啡店见到蒋绍言, 除了问一句“好喝吗”, 钟虞什么也没说, 同样点一杯miracle,沉默地喝完,又沉默地离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在脚边, 蒋绍言迟疑着, 最终没有上前,默默守在后头。 回公寓, 上二楼,两人始终一前一后,脚步踩着楼梯,在静谧的小洋楼里沉重地回响。抬脚进房间,钟虞弯腰将那一箱重物撂在地上,蒋绍言在后头关门,刚一转身, 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力逼得连连倒退, 脊背重重撞到了墙上。 钟虞突然发难, 蒋绍言猝不及防, 先是一愣,随即见到了钟虞望过来的通红的眼睛,一瞬间涌起心疼来。 “怎么了?”蒋绍言轻声询问, 试图抬起手却被钟虞狠狠压下。 “别动。”钟虞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以全身之力将人抵在墙上还不算,钟虞又伸出手狠狠揪住蒋绍言的衣领, 手背青筋都显露了出来,看似凶狠,细究之下那只手却在细微地发着抖。 怎么了,他想蒋绍言竟然还问他怎么了,他一直以为他们远隔山海,却从不知道蒋绍言曾经离他那样近。 沉默不过是内心动荡的伪装,他沉默地喝光咖啡,沉默地回办公室收拾,沉默地抱着箱子走回来。此刻只剩他们两个人,钟虞无法再装下去:“你一共来过多少次。” 蒋绍言正要张口,钟虞突然厉声喝道:“不许骗我!” 蒋绍言原本打算随便说个数,说没几次,但见钟虞眼眶已然红透,只得无奈叹道:“我每年会来出差四次,其他时候如果有在临近城市或者国家的行程,也会在纽约转机,停留一天或半天。” 所以才积累了厚厚一沓登机牌还有咖啡店的小票。 攥着蒋绍言衣领的手不自觉松开,钟虞怔然片刻,又再度攥紧。每年按五次算,六年便一共是三十次,蒋绍言就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隔着玻璃遥遥望向对面。 光想象那画面,钟虞便感到无法承受,仿佛他攥着的不是蒋绍言的衣服领子,而是他自己的心脏,叫他不仅手,连双肩也细微地发起抖起来。 “为什么……”泪水一点点上涌,在眼眶里打转,话语无法连贯,钟虞哽咽,“为什么不来找我?” 说完这一句,钟虞猝然沉默了,他望着蒋绍言平静的眼睛,答案已然明了。如果蒋绍言真的找来,他也只怕会用伪装的冷漠将人赶走。 “对不起。”那滴泪抵不过地心引力,顺着白皙的脸颊往下落,“我真的不知道。” 不足百米,几步之遥。明明那样近,他却毫不知情。钟虞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总把时间投入工作,为什么一次也没有跟着茱莉亚去买咖啡。那条路并不在他去律所的固定路线里,但不代表他没有走过,为什么走路时不能稍稍偏斜视线朝里看一眼,说不定就能看到蒋绍言正坐在里面。 他不敢问蒋绍言是否见到过他从外面经过,是否看着他们彼此靠近,又彼此擦肩。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感觉到钟虞松了力道,蒋绍言抬起手,轻轻抹掉那滴眼泪。泪水浸透了指腹的纹路,冰凉湿滑,蒋绍言心里也不好受,这样要强的一个人,再难再痛的时候,他都没见他哭过。 明明这不是他的本意。 蒋绍言无意将自己刻画为一个悲情苦等之人,那个位置的确正对安诚的茶水间,有时候他坐一天也见不到钟虞,有时运气好能等到钟虞过来接咖啡,运气更好时还能见到钟虞面窗远望。 他便看着,然后笑着。 回忆彼时的心境,就像那咖啡的滋味,的确酸苦,但知道钟虞一切都好,更多是喜悦和心安。 一想到蒋绍言曾在那么近的距离等他,钟虞就难以克制眼眶再度发红。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哑着声,“不许再瞒我。” 心被揪紧似的疼,蒋绍言拥他入怀,下巴抵上那柔软的黑发:“没了,我对你毫无保留。” 侧脸贴靠在温热的胸膛,钟虞神情依旧怔忪,闭眼片刻旋即又睁开,双目变得锐利,他从蒋绍言怀里挣脱出来:“不对!你还在骗我!” 蒋绍言感到冤枉:“真没了。” 他试图开个玩笑活跃气氛:“大律师面前我哪敢撒谎。” 好像没起作用,钟虞抿唇缄默,神情十分严肃,深深地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转身走到地上的那个纸箱前,弯腰翻找出纸笔来,又走回去:“写字。” 蒋绍言疑惑:“写什么?” “写祝贺这两个字。” 想到了什么,蒋绍言一顿,接过纸笔,从容地写下这两个字。钟虞接过来看,无需跟卡片对比,只一眼他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 不待问,蒋绍言主动坦白:“是我送的。” 那天他一下飞机就直奔around the corner,点单时后面排队的几人恰好是安诚的律师,听他们讲起钟虞便留了个心。 “我听说你案子办得漂亮,替你高兴,想给你送束花祝贺。”于是走了两条街,找到一家花店,亲手用雪梨纸包了一束向日葵,再假扮店员送到安诚的前台。 蒋绍言说完,静待钟虞的反应,他其实想问那束花后来钟虞是怎么处理的,又怕听到不想听到的回答。 天色渐渐晚了,日光只余一线,屋里也没开灯,朦朦胧胧似明非明,蒋绍言嘴角擒着浅笑,深邃的面庞看起来愈发英俊温柔。钟虞直直地、深深地望着,不错眼珠,蒋绍言都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听到他说了句什么。 声音有些小,蒋绍言听不清,低头凑近才捕捉到几个尾音,惊讶之余猝然笑了。 钟虞问他,之后怎么没了。 “之后还需要我送吗?”蒋绍言语气幽幽,酸味挡也挡不住,“钟大律师声名远播,那么多追求者,我的花只怕淹没在一堆花里,被你拿去填塞垃圾箱,我才不要。” 钟虞绷不住笑了,沾着泪水的睫毛轻轻眨了眨:“向日葵我没扔,我分给了其他人,自己留了一朵插在瓶子里,累的时候就看一眼,那张卡片我也一直留着。” 蒋绍言有些动容,却听钟虞又说:“对不起。” 蒋绍言看着他:“我不要听这三个字。” 钟虞从善如流,微凉的指尖捧起那张英俊逼人的脸,仰头献上一吻,贴在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 这一夜相拥而卧,钟虞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踏实。 隔天太阳初升,两人早起赶往市政厅,蒋绍言提前预约并提交了材料,还需要一个见证人。钟虞朋友不多,请了茱莉亚来做见证。 茱莉亚一早到了,穿着隆重足见其重视,手里还捧着一束用白丝带扎着的粉色郁金香。 看清蒋绍言的脸,茱莉亚当即捂嘴瞪眼,这不就是那个隔段时间就会出现在咖啡馆里的亚洲男人吗? 所以为什么这男人一直坐在咖啡店同一位置望着同一方向,为什么前一天钟虞突然失态冲出办公室,一切都有了解释。 茱莉亚迅速脑补出一段感天动地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钟虞为两人相互介绍,茱莉亚表面矜持地同蒋绍言握手,待蒋绍言转过身看不见后,拼命冲钟虞眨眼,神情中掩饰不住的兴奋。钟虞禁不住微笑,弯着的眼示意自己的助理要淡定。 市政厅外有大片草坪,即便严寒冬日也绿意盎然,一群白鸽正悠闲漫步啄食,绕过未开的一处喷泉进到了里面,工作人员审核过证件,说今天天气不错,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去外面的草坪举行仪式。 两人彼此对望,欣然应允。 移步草坪,太阳升得更高了,整座城市自沉睡中苏醒,变得明亮耀眼。 钟虞站定,感到了迟来的紧张,好在刚才茱莉亚将那捧郁金香塞给他,他垂手于身前,紧紧攥住。目光投向对面,蒋绍言的眼神温和又热烈,深深长长地朝他望来。 工作人员宣读那段耳熟能详的誓言。 “……无论贫穷富有,健康疾病,顺境还是逆境,都愿意爱他,尊敬他,保护他,忠诚于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钟虞一直望着蒋绍言,从指尖到心脏,都在微微颤抖。 “我愿意。”蒋绍言先说,声音发哑。 “我愿意。”钟虞眼眶红了,尾音带颤。 神圣的婚姻契约就此缔结,蒋绍言拿出准备好的戒指,彼此小心翼翼又满怀虔诚地牵起对方左手,将那枚素白银环套入修长的无名指上。 从此套住了对方,也套住了自己的心。 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掌纹相贴指根相抵,铂金在阳光下闪亮,寓意着牢不可破的永恒。 两人久久对视,不约而同凑近,鼻锋交错,吻上了彼此的嘴唇。 就在此刻,草坪上的喷泉突然向天喷射,洒下晶莹水珠。白鸽展翅,飞向蔚蓝天际,街面来往的车辆也齐齐鸣笛,场面蔚然壮观。 茱莉亚如愿见证,比当事人还要激动,数度差点落泪。 这些年,茱莉亚不知道替自己这个年轻的老板挡过多少追求者,冷漠如块冰山,无论同性异性,身家再高都无法打动他。茱莉亚曾一度怀疑他是无性恋。 眼里盈着晶莹的泪,茱莉亚送上最诚挚的祝福:“Yu,希望你幸福。” 又心急地提醒:“快扔捧花啊。” 身后不知何时聚起一群人,都见证了刚才的仪式。钟虞没想到被人围观,感到一阵面红,茱莉亚催他快扔捧花。 “快点Yu,我要抢。”茱莉亚踩着高跟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不是结婚了?” 茱莉亚满不在乎:“谁规定结婚了就不能抢?” 钟虞哑然,磨不过这个无厘头的助理,再一看,身后的人群也骚动起来。钟虞并不忸怩,拿起捧花往前走了两步,背过身正要扔,突然被蒋绍言抓住了手腕。 “别急。”蒋绍言看他,眼中含笑,“我跟你一起。” 于是宽大的手掌包裹住钟虞的手,钟虞的手再握住那捧花,奋力向后扔去。象征幸福的郁金香高高拋向天空,划出一道窈窕的曲线后落向了翘首以盼的人群,被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孩跳起来抢到了。 女孩没想到上班路上还能有这样的惊喜,在一群人羡慕的呼声里激动到捂嘴,向新婚夫夫道了祝福,心满意足地拿着花继续走自己的人生道路。 钟虞望那女孩远去的背影,升出难以言述的感觉来,比喷泉的水珠还要剔透,比白鸽的羽翼还要轻盈。这感觉就叫幸福,他感到无比幸福,也渴望将这份幸福传递下去。 忽地,脸颊传来若有似无的触感,钟虞转头,看到了蒋绍言来不及直起的身体和来不及收回去的目光。蒋绍言凝眸看着他,眼神里竟藏着些许羞赧和小心。 那吻十分轻,像小鸟似的轻轻在面颊一啄,却倾注了此去经年全部的厚重的情感。心头的悸动如此强烈,钟虞情难自禁,在一群人的尖叫里,堵住了蒋绍言的嘴唇。 两人本想请茱莉亚吃饭,茱莉亚识相,不当电灯泡,俏皮地挥挥手走了。 望着茱莉亚离开的方向,钟虞还觉得有些不真实,怔然立在街边。两旁建筑依旧,街面车水马龙,而他一进一出,身份已然变了。 变成了已婚,手上多了戒指。 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逛着走着,时而彼此对视,会心一笑。钟虞从前只觉得纽约这座城市繁华但冰冷,如今再看熟悉的街景,竟也变得生动鲜明起来。 他清楚变化的不是旁的,不过心境而已。 走着走着,蒋绍言突然停在了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前,厚重的砖石古老华丽,钟虞抬眼看招牌,正是Judith酒店。 不等问,旋转门里迎出一个人,正是此前飞去岚城签署收购协议的史莱克。史莱克见到了新老板,张开手臂热情欢迎。 走进电梯,钟虞还有些懵,直到电梯停在顶楼的花园餐厅,他才明白过来蒋绍言的用意。 这人还真是……看着沉稳,实则拈酸吃醋,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钟虞负手站在栏杆前,眺望远处的风景。 听蒋绍言吩咐史莱克准备午餐,史莱克就走了,钟虞这才回头,看着蒋绍言走过来站到自己面前。 想起蒋绍言曾经的气话,他故意逗他:“不是说要把这里拆了吗?” 钟虞到现在还记得蒋绍言说气话时那副乖张的模样。 蒋绍言也笑,牵起他的左手贴在指根的戒指上轻轻吻了一吻:“不拆了,不过我把预订规则改了,以后这里不再是求婚圣地,只有新婚夫妻可以预约,我们是第一对。” 头次在白天来,跟晚上的感觉完全不同,能更加清晰地将整座城市收入眼中。 长久以来,钟虞其实一直没怎么好好看过这座城市,初来为站稳脚跟,更多是低着头龋龋独行,到后来忙于工作,律所公寓两点一线,生活单调乏善可陈。 街巷纵横,钟虞试图勾画出曾经走过的轨迹。 来之前他有些忐忑,将蒋绍言带来纽约,带回自己的公寓,也就是将自己这六年来在异国他乡的全部剖开给他看。他忐忑,也胆怯,不知道蒋绍言的反应。 但此刻那双眼望过来,明明白白告诉他,只要是他,其他的都不重要。 钟虞在心中发出一声叹,不是失望,而是真正释然了,他指向左前方一座公园,跟蒋绍言说他还记得自己坐在公园外面的长椅上,正在吃三明治,谁知被从天而降的鸟屎淋个正着。 蒋绍言安静地听:“然后呢?” 钟虞望着他笑:“然后我把三明治掰碎,都喂给了它们。” 他还曾在中餐馆集中的唐人街独自徘徊,试图找出一家能复刻出那道水煮牛肉的餐厅。 他也曾冒雨在街巷里奔跑,因为雨太大不得不推开一家便利店的门,买杯最便宜的汤暖身,然后望着窗外瓢泼的雨期待着早点能停。 而此刻阳光灿烂到恍眼,身旁亦有蒋绍言相伴,他不再孤独一人,从此以后风雨散尽,只剩晴天。 90-95 第91章 白衬衫 “我喜欢闻上面你的味道。”…… 蒋绍言此行还有件事便是见林墨笙, 拜会的函件已经发了出去,但林墨笙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 蒋绍言一派淡定,隐约觉得林墨笙是故意拖延, 他不急不躁, 并在钟虞说想要通过林墨笙的助理询问到底为何原因的时候阻止了他。 两人正好趁这段空闲时间, 将公寓好好收拾了一番,有用的旧物带走,剩下的清洁装袋, 投入两条街外的一个物品捐助箱里。 蒋绍言就是在某天下午, 突然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白色衬衫。 那衬衫用衣架挂着,藏在一排衣服的最里面, 蒋绍言下意识觉得这是钟虞的衬衫,然而细看却发现尺码明显要大,再看水洗标,分明是他前些年喜欢的那家牌子。 衣领干净,料子也平整如新,散发洗衣液与阳光的芬芳,足见这些年得到了妥帖的照顾。 蒋绍言的心微微动了, 不露声色, 拎起那件衬衫往外走, 在客厅找到了盘腿而坐正在书柜前整理的人。 “怎么了?”钟虞仰头望来, 米白色的毛衣挽起到臂弯,露出匀亭的小臂,整个人浴光而坐, 浑身像镀了层毛绒绒暖洋洋的金边。 蒋绍言看得心痒,预料到把衬衫拿出来这人估计得脸红跳脚,于是先背手身后, 俯身偷一香吻,嘴唇贴着嘴唇辗转厮磨了一阵,才缓缓直起身,施施然将那“罪证”亮出来。 钟虞一眼认出,瞪大了眼睛,抬手就要抢,蒋绍言迅疾闪开,装出严肃模样:“我觉得你有必要解释一下。” 为什么他六年前的衬衫会出现在钟虞的衣柜里。 钟虞从地上爬起来,因为着急差点左脚绊右脚,这叫他有点恼羞成怒,再次伸手来抢:“给我!” 蒋绍言不让,故意逗他:“大律师不仅是个小骗子,还是个小毛贼,还不从实招来,到底拿我衬衫做什么。” 拿衬衫做什么……钟虞的脸可疑地红了,然而到底是见惯了风浪的大律师,当即一声冷哼:“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的衬衫,写了你的名字?要不然你叫唤一声,看看它答不答应。” 蒋绍言叫他这满口歪理弄得哭笑不得,也怕真将人惹急了,见好就收,在钟虞再一次伸手来抢时松了力道,那件白衬衫便从他指尖滑走,落入了钟虞手里。 钟虞攥着那件衬衫,意识到力气太大,赶紧松手,然而布料还是攥出了褶儿来,他朝身边男人瞪去一眼,似怒非怒似嗔非嗔,小心地拎着衣领的位置走去卧室,擦身时还泄愤似的撞了一下蒋绍言的肩。 蒋绍言目送他走进去卧室才将目光收回,人走了,倩影却留在脑海,蒋绍言笑了笑,揉着肩膀往地上散着的一堆书看去,全是大部头的法律书,英文的中文的法文的甚至还有阿拉伯语的,难不成钟虞的客户里还有挖石油的阿拉伯老财? 书页松散,一看就翻过许多次,蒋绍言也盘腿坐在地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各种记号,连空白处都写满了字。 每个字都代表了钟虞这些年的努力,蒋绍言欣喜欣慰,替他高兴,也替他骄傲。 放下一本拿起另一本,正翻着,卧室里传来动静,蒋绍言下意识侧头,突然就怔住了。 虽然是正午阳光最灿最暖的时候,屋里也开足了暖气,钟虞还是感到了一阵战栗自椎骨往上漫延。赤裸的双足踩着光亮的地板,他穿上了那件衬衫,其下寸缕不着,行走间宽大的衣摆便如裙摆飘动,双腿光洁如玉,一步一步,朝呆坐着的男人走过去。 停下,钟虞垂头,与蒋绍言抬起的目光交缠,半晌,动动嘴唇:“你不是想知道我用的你的衬衫做什么吗?” 凌厉的喉结上下滑了几道,蒋绍言想开口,却发不出声,眼底燃起火来。 钟虞被那灼热的目光烫到了,脚趾不自觉扣紧,顶着羞耻继续说:“睡不着的时候会穿上,想象你就在我身边。” 蒋绍言自地板起身,面对面站到了钟虞面前,钟虞便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继续同他对视。 烈火燎原,一直从眼烧到了心,蒋绍言难以克制地想象着这样一幅画面,钟虞躺在床上,全身只穿这一件带着他气息的衬衫,布料毫无阻隔地紧紧贴着他的皮肤,随着翻身或其他动作,摩擦着那身滚热的皮肉。 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蒋绍言快步朝卧室走去,钟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在了床上,弹动之间头晕目眩。恰好一束光自窗外照来,他下意识抬手挡眼,再放下时,卧室里已经一片黑暗,蒋绍言将窗帘拉上了,曲起一条长腿跪于床边,高大的身躯笼罩在上方,朝他望来。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只彼此深深凝望,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气息都表明了心中的激动,钟虞有些无法忍受,紧闭的嘴唇轻轻张开了,蒋绍言眼神一暗,俯身将他深深地吻住。 吻得急切又情动,钟虞抬起手,深深插进了蒋绍言的发间,手指揪紧有些扎手的黑发,却是用力地将他压向自己。 那些微的痛感刺激了蒋绍言,蒋绍言一反往日的温柔,粗暴地吻着钟虞的嘴唇,甚至带了点撕咬的力道,反复品尝吮吸,直到身下的人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任他为所欲为。 直到过去了许久,蒋绍言才从激情中稍稍冷静,支起身望着钟虞:“是不是咬着你了?疼吗?” 钟虞发不出声,只摇头,头发摩擦被褥发出沙沙的轻响,两瓣嘴唇微微张开,湿润鲜红,好像沾了露的玫瑰。 蒋绍言忍不住再度低头厮磨,片刻后抬起,直勾勾盯着钟虞。钟虞回过神,身上的衬衫已然蹭得皱皱巴巴,他为自己大胆的举动感到羞涩,蒋绍言直白的目光更叫他羞愤,就听蒋绍言突然笑了声,问他:“是不是一直没洗过?” “说什么胡话呢?”钟虞也绷不住笑了,“一直不洗那不臭了?” 蒋绍言这会儿耍起赖:“我不管,反正就没洗。” “嗯,没洗。”钟虞顺着他,“我喜欢闻上面你的味道。” 尤其是刚来的那段时间,他总是要穿这件衬衫才能入睡,就好像蒋绍言在背后拥抱着他。 “我爱你。”声音因情动而喑哑,蒋绍言低低唤他,“宝宝。” 所有的情话都不敌这两字的称呼,钟虞曾经认真思考过,为什么每每听到蒋绍言说这两个字,他就心跳失速神志紊乱,就像不等敌军攻城就缴械投降的军士,毫无招架之力。 “宝宝,”蒋绍言眸光幽暗,“除了穿着睡觉还做什么?” 话音刚落,那层薄面瞬间红透,好似涂抹了诱人的胭脂,又好像成熟饱满的蜜桃,钟虞偏过脸,以通红的耳尖对准使坏的人,试图做最后抵抗。 蒋绍言便知道了,钟虞不止穿他的衣服睡觉,还有更多……或许就是在这张床上。 “还做了什么,做给我看。”蒋绍言强硬地将他的脸掰回来,鼓励似的吻上鼻尖,“宝宝,让我看看。” 仿佛塞壬海妖诱人的歌声,钟虞完完全全被蛊惑了,他撑着胳膊坐起,向后靠在柔软的床头,随后缓缓曲起双腿。无法承受蒋绍言的目光,他不得不闭上眼,像曾经无数次那样,一只手向下探去。 凌乱的思绪,火热的画面,伴随一声低喃出口的“蒋绍言”,钟虞浑身颤抖,向旁倒了下去。 “宝宝做得很好。”蒋绍言接住了他,“应该有奖励。” 蒋绍言便亲手解开那衬衫的纽扣,一粒一粒,好像在拆礼物,过程折磨人似的漫长。 床上,地板,窗户旁,浴室里,最后被抱出浴室的时候,钟虞已经睁不开眼,直接睡了过去。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窗帘缝隙透进来光亮已经变得黯淡,刚动一下,背后的蒋绍言也醒了,覆上来,抬手遮着他的眼皮,跟他说再睡一会儿。钟虞便在他掌心里闭上眼,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醒来时身上清清爽爽,除了有些酸痛并没什么不适,但钟虞还是睁着眼愣了许久。 蒋绍言掰过他的肩膀将他朝向自己,轻声问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钟虞的眼神才慢慢聚焦,他看着蒋绍言,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我梦见我父亲了。” 十分奇怪,因为钟虞几乎从未梦见过钟艾,那个将他生下来就死去了的父亲。 梦里,钟艾的面孔就像老太太给他看过的那些旧照片一样,十分模糊。钟虞曾试图在老太太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过钟艾这个人,青春明艳的样貌,张扬热烈的性格,因为沉不下心读书所以早早开始工作,与他完全不同。 所以才会遇上一个来路不明又不负责任的男人,在得知怀孕后不管不顾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哪怕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梦里的钟艾面孔虽然模糊,那双眼却异常的清澈明亮,仿佛含着哀怨般朝他望来,低低喊他“小虞”。 钟虞想不通为什么会梦见早逝的钟艾,一直到坐在餐桌旁吃早餐都想不明白,他总觉得这个梦不寻常,下意识抬起手抚摸胸前,才惊觉是空的,那块红色翡翠早已不在他脖子上了。 蒋绍言叫他不要多想,试探问:“回国之后我陪你去看看他?” 钟虞想了想,点头:“行。” 钟艾当年去世后并没有葬在老家,就葬在岚城郊外的一块墓地里。 因为这场毫无征兆的梦,钟虞突然很想蒋兜兜,吃完饭先跟蒋兜兜打视频,打到手机发烫也舍不得挂,最后时钟虞对小孩说:“兜兜,把你的挂坠给我看看。” 蒋兜兜听话地将挂坠从衣领里掏出来,举得高高地给钟虞看。 钟虞久久没出声,蒋绍言看那挂坠,再看钟虞,表情有些发沉。 之后时间,钟虞将前一天收拾出来的旧衣物打包,和蒋绍言一起送到了两条街外的救助站,然后手拖手慢慢往回走。 快到楼下,远远地就见街边停了辆扎眼的跑车,一道身影抄手立在车门边,是伊森。 察觉到他们走进,伊森转头望来,在看到了两只交握的手后顿了顿,然后缓缓抬起眼,看着钟虞说:“爸爸想见你们。” 第92章 红翡翠 “这两块翡翠应该是一对。”…… 见面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 就在A&Z集团总部林墨笙的办公室。 A&Z总部的高楼矗立在纽约最繁华商业区的正中心,通身漆黑的建筑宛如一座厚重沉默的擎天方碑,被银行、投行以及大大小小数不尽的楼宇包围, 众星拱月, 足见其超群的地位。 钟虞和蒋绍言到了楼下,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笑脸迎出,正是林墨笙的私人助理,穿着低调举止干练, 也是个中国人。 “马修。” 钟虞先打招呼, 那个叫马修的助理亲切喊了声“钟律”,随后才转朝蒋绍言, 笑容变得客套,用流利的中文说蒋先生久仰了,林先生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搭电梯上楼,马修请蒋绍言先上,然后是钟虞,自己落在最后。钟虞站在三人的中间,马修低声同他说, 林墨笙最近感冒一直未愈, 就这两天才刚刚好些。 钟虞惊讶:“林先生病了?” “是啊。”马修忧心忡忡, “公司事情多, 林先生接连出了好几趟差,再加上担心您在国内的情况,思虑过重才会病倒。” 声音不高不低, 似乎完全不在乎会不会被蒋绍言听见,又或者说就是故意叫蒋绍言听见。蒋绍言眉峰挑动,并未开口, 只觉得林墨笙的这个助理对待钟虞的姿态有些过于恭敬了。 说到底钟虞不过是A&Z的法律顾问,单就公事论,马修的级别远在钟虞之上,完全没必要对钟虞如此态度。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林墨笙本人对钟虞相当重视,而马修的态度不过是林墨笙态度的影射。 注意到蒋绍言投来的视线,马修再度客气笑笑,闭唇不再多言。反而是钟虞往蒋绍言看了过去,他自认坦荡,但也怕马修这番话叫蒋绍言多心。 蒋绍言微微笑着冲他眨眨眼,示意自己并不在意,钟虞回以微笑,转头望向前方。 他们所乘的为单面可视的观光电梯,外观森*晚*整*理如同一枚子弹,正以极快的速度直射天际,距离地面越远,视野就越发广阔。 电梯到顶,钟虞抬脚朝外走,正要去林墨笙办公室,马修叫住他,状似为难地说自己有个私人法律问题,如果方便,能否咨询他。 钟虞立即明白了,马修这番话是林墨笙授意,林墨笙想单独见蒋绍言,所以才叫马修支开自己。 蒋绍言自然也听出来了,笑着说道:“既然这样你就去吧。”他也正想单独会会林墨笙。 马修请钟虞在沙发稍坐,先叫秘书倒咖啡,然后才领蒋绍言往走廊尽头一间紧闭的办公室走去。 说是领,其实马修落后了蒋绍言半个身位,一来蒋绍言是客,而他的身份只是助理,二来也方便暗中观察蒋绍言。 撇开外貌不谈,年轻沉稳,气度不凡,这是马修的评价。跟在林墨笙身边多年,马修练就一双识人的火眼,许多人,上至老练的政客,下至独角兽新贵,第一次来A&Z总部,都会被其磅礴的外观和奢华的内里震慑,表面掩饰得再好,许多细微动作也会出卖其怯意,然而蒋绍言身姿笔挺步伐平稳,目光平静直视前方,一派从容淡定。 马修暗自赞叹,如此人物的确配得上钟虞,但他清楚林墨笙不这么认为,也清楚林墨笙不喜欢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更清楚这里面的缘由。 眨眼间到门口,马修止住思绪,抬手在那奢华厚重的门上敲了两下,听到里面传出一声“请进”,他才将两扇门拉开,随后退到一旁,对蒋绍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在眼前徐徐敞开,蒋绍言眯起眼,最先看到了是面窗而立的一道背影。 蒋绍言不打无准备之战,来前特意找人查了林墨笙,林墨笙的年纪应该在50出头,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叫媒体拍到一张模糊远照,此后一直低调,神龙难见首尾,外人不得窥其踪影。 蒋绍言步入,停在门口,沉默地打量。室内温暖如春,林墨笙背对着他站在一整面玻璃墙前,白色衬衫外是件灰色马甲,背影高大挺拔。 听到动静,林墨笙侧身回望,露出一张西化的英俊面庞。出乎蒋绍言意料,林墨笙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立体的面相显得雍容威严。 蒋绍言不躲不闪地同他对视,却禁不住视线下移,被林墨笙马甲前襟佩戴的一枚胸针吸引了注意。那是块鲜亮通透的红色翡翠,在阳光下折射出奇诡的光,叫蒋绍言瞳仁瞬间缩紧。 再看林墨笙,蒋绍言眼神已然变了。 无需赘述身份,双方都已明了,林墨笙淡淡投去一眼,再度转身面朝窗外:“我知你来的目的,道谢就不必了,有时间的话过来陪我看看风景。” 嗓音醇厚略带沙哑,听起来的确像是久病未愈。 蒋绍言稳步走过去,站到了林墨笙身侧,近看,那西化的五官更加立体,眼窝深鼻梁挺,身材也保养得极佳,紧身马术裤包裹着健硕的大腿,周身萦绕久居上位养尊处优带来的华贵雍容。 将视线移开,蒋绍言也看向窗外。这个位置这个高度,身前只有一层仿若无物的透明玻璃,稍有些恐高的人只怕都要头晕目眩两股战战,然而只要站稳了脚跟,便能将整个纽约尽收眼底。 摩天高楼不计其数,哈德逊河碧波荡漾,再远处,蔚蓝天际广阔无边。 如此繁华壮阔的景象,足以令这世上任何一人屏息神往。蒋绍言不为所动,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忍不住转头,视线再度落于林墨笙胸前的那枚胸针上。 林墨笙仿佛未察,垂着淡然的眸子,一寸寸审视脚下土地,宛如一个无情帝王,冷漠地睥睨主宰的财富帝国。 半晌,他轻咳一声,不紧不慢开口,语气带上不易察觉的温柔:“小虞很喜欢站在这里朝外看。” 这个称呼叫蒋绍言眼神一凛,顿时冷下几分。林墨笙反而露出淡笑,目光仍冲窗外:“你不适合他,也无法保护他。” 蒋绍言低头笑笑,抬起手,亮出戒指:“我们结婚了。” 林墨笙目光微凝,透出不屑:“结婚了又怎么样?” “结婚了又怎么样……”蒋绍言低声重复这几字,突然问,“所以说过的誓言、做出的承诺都可以不作数,你当初离开钟虞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吗?” 林墨笙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转过头,第一次直面蒋绍言。蒋绍言反而淡然一笑:“钟虞的父亲去世前留下一块红色翡翠,你今天恰好也戴了一块红翡的胸针,据我粗浅观察,林先生,这两块翡翠应该是一对。” 林墨笙并未否认:“既然你知道,就该明白我不赞同你们所谓婚姻,更不可能让你把他带走。”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真相,蒋绍言强压下心头的震动,他观察林墨笙,试图从林墨笙细微的表情里拼凑出当年往事,他猜测,林墨笙当年在国内遇上钟虞父亲钟艾,两人或许相爱,或许因为其他原因,总之发生了关系,而之后林墨笙远走国外,钟艾独自生下孩子却不幸死于难产。 这些年林墨笙娶妻生子扶摇直上,对国内的钟虞不闻不问,大概率是不知道钟虞的存在,谁想命运玄妙,还是叫两人遇上了。 以为的情敌摇身成了岳丈,蒋绍言只想感叹造化弄人,一口气稍松又即刻提起。如此,林墨笙只怕更难对付。 “他不是物品,是个有自由意志的独立的人,我无法强行把他带走,你也无法强行将他留下。” 佩戴胸针,就是意在暗示对方自己的身份,蒋绍言一语道出,总算不笨。然而听了这话,林墨笙又摇头冷笑:“不知所谓。你不如问问你自己能给他什么。” 蒋绍言不受这激将法,他平静地回答又平静地反问:“我能给他我的全部,你又能给他什么?” 林墨笙微微笑笑,再度将视线投向窗外:“我能给他的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蒋绍言神情变得冷肃,沉默看向窗外。眼前的景象,白日看已足够震撼壮阔,到了晚上经霓虹妆点,必将更加如梦似幻。 这样的诱惑没人能拒绝得了。 而钟虞的野心和抱负他一直都知道。 静默了片刻,蒋绍言扯动嘴角:“你确定?假使钟虞留下,那么你会对外公开他的身份?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你能将一切全部都给钟虞吗,还是叫他隐姓埋名,在你儿子身边做个辅佐的股肱之臣?” 林墨笙腮骨微微绷紧:“我自然有我的安排,我给他的一切都会是最好的。我只问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蒋绍言看上去气定神闲:“赌什么?” 林墨笙瞥一眼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好好珍惜吧,过了今天你就不会再有机会戴着它了。” 第93章 林墨笙 “恕我直言林先生,这翡翠不适…… 蒋绍言进去了林墨笙的办公室, 钟虞就坐在外面沙发,听马修向他提问。 问题倒不复杂,钟虞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随后便有些走神, 目光数度滑向林墨笙的办公室。 高门紧闭, 不知道两人在里头说了什么。 马修看出他心不在焉:“钟律不用担心,林先生很欣赏蒋总,他们聊得愉快, 估计要多说一会儿。” 又叫人端上一盒色彩缤纷的马卡龙:“上次你过来, 林先生看你喜欢吃,特意叫我多备些。” 上次来林墨笙办公室是回国前, 为的就是Judith收购案,但钟虞毫无印象吃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马卡龙太甜,他其实并不爱吃,估计当时正好饿了所以随手拿来填肚子。 马修这话暗示意味明显,钟虞反倒没胃口,推脱说不怎么饿, 况且他心不在焉也并非只为蒋绍言, 而是那天梦见钟艾后就一直感到心神不宁。 幸而很快, 林墨笙办公室的门就开了, 蒋绍言从门里走出来,敛着眉目,看起来并不愉快。 钟虞起身就要过去, 马修却叫住他:“钟律,林先生待会儿还有安排,时间怕是不多, 他还等你呢。”说罢又转朝走来的蒋绍言:“蒋总第一次来,我待会儿带他转一转。” 不好叫林墨笙等,钟虞拎上公文包走向他的办公室。蒋绍言迎面而来,一个往里一个往外,眼神始终彼此注视,擦身而过时,蒋绍言突然出声。 “钟虞。” 钟虞停住脚:“怎么了?” 蒋绍言深深望向他,勾唇一笑,带了点痞气:“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中午要吃什么,我们一起去。” 嘴角弧度并不明显,但那双好看的眼却实打实弯了起来,钟虞一向公私分明,何况马修在旁边,他不好说什么,借着将公文包从右手换到左手的动作,快速地伸手碰了一下蒋绍言的手背,用眼神回答他:等我。 进去林墨笙办公室,那扇奢华厚重的门在身后掩上,林墨笙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头,依旧穿那件马甲,但前襟不饰一物,那枚胸针不见了踪影。 与刚才的冷峻锐利完全不同,林墨笙一见钟虞进来便展颜笑开,依旧威严,却威而不厉,好似室内温度一般叫人如沐春风。 “小虞。” 钟虞脚步微顿,他并不喜欢林墨笙这样叫他,上次林墨笙这样叫他是在电话里,他来不及纠正,这次便礼貌地直接说道:“林先生,您还是叫我钟虞吧。” 林墨笙不置可否:“回来的感觉怎么样,还好吗?”又以目光示意钟虞在沙发坐下。 并非第一次来,钟虞很清楚他应该坐在哪个位置,他坐在了长沙发的一头,姿态端正脊背挺直,微微侧身面朝着林墨笙,距离不远但也不近。 “都好。”钟虞言简意赅,“听马修说您病了?” 林墨笙眼神温和:“已经好多了。” 这话说完,办公室毫无征兆静下来,钟虞斟酌着,决定向林墨笙挑明:“其实我今天来是同您辞行的。” 林墨笙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半晌,沉声询问:“辞行?” 钟虞感到奇怪,他之前已经请马修转告林墨笙,辞职信也是跟律所那边同步提交的,林墨笙没道理没看见。 林墨笙仿佛看透他:“马修跟我提过,你的辞职信我也看过,但我不愿相信,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钟虞一顿,郑重道:“我的确要辞职,离开纽约回去国内,这是我慎重考虑的结果。” 林墨笙坐于宽大的办公桌后,沉默不言,身后天高万丈,阳光泼金,他视线落于钟虞交握的双手,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似的陡然眯起双眼,一转话锋:“你结婚了。” 钟虞一愣,低头去看手上闪着光的戒指,眼神染上不易察觉的笑意:“是,我结婚了。” “容我提醒,这样的婚姻关系在国内是不会被承认的。”林墨笙形容严肃,“你没有任何保障。” 钟虞其实不太愿意跟林墨笙谈私事,他一直将林墨笙定位明确,是客户,是甲方。诚然,林墨笙是他事业上的贵人,给予他帮助良多,他尊敬,感恩,却不愿模糊了这条界限。 但他请林墨笙帮忙在前,着实欠着人情,于是淡笑回答:“林先生,我不需要保障,我就是我自己的保障。” 林墨笙再度缄默,深邃的双眼望来,久久未动。钟虞同他对视,心莫名动了一下。 久居高位,林墨笙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若是不想,任何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哪怕偶尔流露一星半点,也不过是故意为之。 然而此刻那深邃眼窝里的双眼直直望来,分明压抑着什么,似怀念,又似动容。 钟虞突然生出种感觉,林墨笙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什么人。 这眼神叫人不太舒服,钟虞垂头避开,这才注意面前茶几上还摆了个小巧的方形盒子。 林墨笙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开口,嗓音比平时更低:“如果你想成立自己的律所,我可以帮你,我可以给你介绍客户和资源,或者你想转行做其他我也可以给你提供助力。留下来,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钟虞不禁哑然,这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和林墨笙固有的关系,虽然之前林墨笙也会跟他说遇到了问题就来找他,但都不像今天这么直白不留余地。 “小虞。”林墨笙依旧这样叫他,“把你面前的盒子打开,里面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 钟虞依言将那盒子拿起在手中,皮面的盒子,骤然接触皮肤有些凉,钟虞不知里面装的什么,沿着中间的缝隙将盖子轻轻掀开,然后就愣住了。 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枚红色翡翠胸针。 “这翡翠原本是一对的。”林墨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来,停在钟虞面前,“这是其中的一个,还有一个在许多年前被我送给了一个人。” 钟虞一瞬间明白过来,抬起头看向高大的林墨笙,难掩目光中的震惊。 一双明亮哀怨的眼闪现脑海,钟虞也突然明白了,难怪前一天他会梦见钟艾,原来都是预兆。 他竭力平复,双手却依旧有些发抖,一手托盒,另一手抬起,自那翡翠华丽鲜亮的表面轻轻抚过,摸到了满手冰凉。 盒子放回茶几,钟虞站了起来。 林墨笙暗含期待的眼神在钟虞将盒子放回去的那刻陡然黯然,却不死心,他弯腰将胸针取出:“你觉得不好看吗?” 钟虞垂手而立,指尖缓缓蜷缩:“挺好看的。” 林墨笙找回些信心,抬手在胸前比了比,语气轻松:“既然好看,你觉得我戴上怎么样?” 钟虞未答,反而看上去有些疑惑:“您把这块翡翠做成胸针,是要自己戴吗?” “对。”林墨笙看着他,“从前没机会,叫明珠蒙尘,以后我会常戴。” 林墨笙身材高大,钟虞必须稍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林墨笙眼窝深鼻梁也高,这些特征都叫这张英俊成熟的面孔显得有些西化,除了黑发黑眼,好像找不出其他与他相似的地方。 视线下移落到那枚翡翠,钟虞看了许久,试图与记忆里的那块对比,找出些相似之处,可惜也失败了。 手指握紧掐进了掌心里,疼痛令钟虞的眼神由迷茫变得清醒,也令他冷静。他抬起头,平静道:“那恕我直言了,林先生,我觉得这块翡翠不太适合您。” 听到这称呼,林墨笙心便又是一沉,他不动声色,仿佛只是跟钟虞单纯地讨论翡翠:“为什么不适合?” 钟虞十分认真地思考,却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就是种感觉而已。” 说罢拎起搁在沙发上的公文包:“听说您还有安排,我就不打扰了。 身体弯折成九十度,钟虞一字一字说得郑重:“这次的事我欠您一个人情,这些年也承蒙您赏识关怀,日后如果有需要,您随时联系我,我必定为您赴汤蹈火。” 转身朝外,却被林墨笙叫住。 “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林墨笙语气急切,罕见地失了淡定,“只要你问,我什么都告诉你。” 听到这句,钟虞突然就笑了,他转过身,维持着淡笑面冲林墨笙:“我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比起过去,未来更值得让人期待,林先生保重。” 外间沙发,蒋绍言翘腿而坐,外头阳光普照,那张英俊面庞却布满阴云,将面前茶几上的茶水点心挑剔了个遍,马修都无语了。 显见的失了涵养与风度,蒋绍言却顾不得了,他心头憋着一股气,双眼紧盯林墨笙办公室的那两扇门。马修旁观,觉得他或许是想以目光将门炮轰开来。 比料想得更快,那门开了,钟虞从里面走出来,面色看起来十分平静。 蒋绍言即刻起身,钟虞看到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本能地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成了小跑。 蒋绍言也大步跑过去,在走廊中间相遇,蒋绍言气息微喘,第一反应就是去拉钟虞的手翻过来看,见那素白银环还好端端地包裹在无名指的指根上,他才猛地松口气,随后急切询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这话一出钟虞就知道蒋绍言也已经知道了,他凝视面前的男人,将对方的焦虑忐忑看在眼里。 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但手指还是一松,公文包应声落在华贵的地毯上,钟虞抬脚上前,一把抱住了蒋绍言。 蒋绍言愣了愣,抬起双手更紧地抱住了他。 马修旁观,滋味复杂,视线转朝外,只看到这日的阳光真是罕见地好,天地都亮成了一片。 许久,钟虞拍拍蒋绍言后背,示意他将自己松开,而后才回答刚才的问题:“没说什么,就给我看了枚胸针。” 蒋绍言眼神一沉:“那你……” “我?”钟虞笑笑,“我说那翡翠不适合他,不建议他戴着。” 蒋绍言怔住,许久,唇与眼一同弯起,眉宇阴霾尽消,只剩满面春风。钟虞叫他感染,也绷不住笑,又问:“你这么快转过了?” “转过了,没什么可看。”蒋绍言故意往马修投去眼神,“东西也不好吃。”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蒋兜兜。钟虞突然觉得有点饿,但现在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想起蒋兜兜,他就想到小孩最喜欢吃草莓蛋糕,便道:“我们去吃草莓蛋糕吧。” “行。”蒋绍言拎起地上的公文包,笑问,“再配一杯咖啡吗?” “嗯。”钟虞又突发奇想,“我还想回去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公园,我想去喂鸽子。” “好。”蒋绍言照单全收。 两人边说边朝电梯走去,说话间已经走远,后面说了什么马修就听不到了,只看到两道并肩相携的背影。 穿着正装裙高跟鞋的女秘书抱着文件经过,冲马修躬身问好,一如往常。马修却突然觉得,在这栋巍峨高耸的黑色建筑里,人人光鲜,看着叫人艳羡,其实也不过经年累月,日复一日。 在走廊立了片刻,马修转身朝林墨笙办公室走去,门未关,他看见林墨笙背身站在窗前,手里紧攥着什么东西。 心中叹一口气,马修没有发出声音,悄然地将那道门关上了。 第94章 临终言 “你会对绍言和兜兜好的,对吧…… 为方便照顾蒋西北, 蒋绍言搬到了同个别墅区,去纽约前已经收拾得差不多,钟虞也把酒店的行李搬了过去, 因而他们自纽约飞回, 一下飞机就直奔新家。 蒋兜兜最近新学了个词叫热锅上的蚂蚁, 他一早爬起来,觉得自己就跟那小蚂蚁似的一刻不停地打转,从晨光熹微转到日上中天, 待到傍晚落日时分, 远远地见车开来,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小虞儿!” 一周没见, 钟虞饱受思念折磨,不待车停稳即下,也往蒋兜兜奔去,刚抱到怀里眼睛便红了。 贴贴小脸再摸摸小手,冰雪玲珑的钟律也不能免俗,跟全天下所有操心的父母一样发出一句心疼的感概:“怎么瘦了?” 蒋兜兜摸摸肚皮,没好意思说自己中午刚吃了两大碗小馄饨。 蒋绍言打开后备箱拿下行李, 走到蒋兜兜跟前, 大手罩在那小脑袋上揉了一把, 把蒋兜兜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钟虞见状笑问:“兜兜只想我吗, 想不想爸爸?” “嗯,有点吧。”蒋兜兜嘴上嘟囔,其实心里特别高兴, 伸出大拇指对钟虞说,“想你这么多。“ 又伸出小拇指来比划:“想爸爸这么多。” 蒋绍言笑道:“臭小子。” 北方讲究出门饺子回家面,章姨早做好了面和卤汁, 番茄鸡蛋、茄子肉丁还有素三鲜,在餐桌摆了三大海碗。劲道的面条浇上浓厚的卤汁,拿筷子拌匀,一口下去,定然叫吃了一周西餐的味蕾得到极大满足。 洗净手,钟虞在餐桌旁落座,章姨又往他面前单独摆了几个碗,同样的卤汁,区别在于点缀着鲜红的小米椒,一看就是辣口。 大概怕他觉得不够味,还搁了小半碗油亮的辣椒酱。 钟虞疑惑地朝章姨望去,章姨笑盈盈说是蒋——,刚开了个头就被蒋西北一声咳嗽打断。 钟虞便知这些辣口的恐怕是蒋西北吩咐章姨单独给他做的,这样想,他又转头朝坐在主位的蒋西北看去。 触碰到他眼神,蒋西北不自在移开,再度清嗓:“那个,今儿高兴,我提议我们小酌一杯。” 蒋兜兜立刻伸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大叉:“不行爷爷!医生姨姨说你不能喝酒,要我监督你,你不仅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甜的咸的辣的还有油炸的!” 对蒋西北的忌口,蒋兜兜背得可熟了。蒋西北一化疗就犯酒瘾,不爱喝绵柔的茅台五粮液,就喜欢喝十几块钱一瓶的二锅头,辛辣刺激,叫他想起年轻时戍岛的岁月来。 蒋西北年纪大脾气倔,还连年给医院捐钱,主治医生拿他没招,干脆把任务外包给蒋兜兜,对他说抓到你爷爷偷喝酒就奖励一朵小红花。 蒋兜兜便跟小毛贼似的悄么声儿盯着蒋西北,在家的时候走哪儿跟哪儿,有次还故意笑眯眯问:“爷爷,你最近表现这么好,想不想喝点酒啊。” 蒋西北当即眼亮:“好啊!” 蒋兜兜立刻变脸,好什么好呀,你还想着偷偷喝酒!让我抓住了吧! 饭桌上提起这事,蒋西北吹胡子瞪眼,实则高兴得不行:“这个小叛徒,还搞钓鱼执法,我就用筷子蘸蘸嗦嗦味儿都不给,那就不喝了不喝了。” 钟虞和蒋绍言都笑了,又同时往对方看去。蒋西北早看到了两人手上的戒指,知道这是已经结婚了,但看蒋绍言脸上带笑,眼神却沉,似乎没想象中高兴,不禁纳闷怎么回事。 钟虞也发现了蒋绍言情绪不对,当同一个人朝夕相对亲密无间时,无需言语,只看眼神便知道对方心里藏了事了。 吃过晚饭,蒋绍言留下陪蒋西北,父子俩单独喝茶说话,钟虞带蒋兜兜先回家。 他们的别墅就在蒋西北那一栋的后面,穿过一片茂密花园,五分钟便到。门是指纹锁,钟虞的指纹已经录入,拇指往那电子屏上一按门便开了,门口鞋垫上摆着他和蒋兜兜的小黄鸭拖鞋。 钟虞踩着小鸭子进了屋,别墅地上两层,地下一层,卧室都在二楼。 行李箱拉进主卧,主卧连通一个宽敞的步入式衣帽间,钟虞将箱子打开,往柜子里挂他的衣服。蒋绍言的衣服已经挂了进去,钟虞便挂在旁边的格子里,方便区分,蒋兜兜也帮忙。 整理至一半,蒋兜兜打了个哈欠,钟虞停下带他回自己房间,打开暖烘烘的浴霸给光溜溜的小崽子洗了个干干净净,浴巾一裹抱上床。 刚穿好衣服塞进被子,就听外头有动静,钟虞心想应该是蒋绍言回来了,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进来,便叫蒋兜兜先自己看书,他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找了一圈,最后才循着声在主卧里找到了人,高大英俊的男人正将行李箱里剩下的衣服往衣柜里挂。 钟虞走过去,视线相对,蒋绍言手上不停,正将他的一件衬衫插进自己挂衬衫的那格里,两人的衣服就这样混在了一起。 “你干什么,都混在一起了。”钟虞没忍住出声,他和蒋绍言衬衫的颜色款式都差不多,混在一起哪里能分得清谁跟谁的。 “那就混着穿。”蒋绍言面无表情,不以为意,“我的衣服你又不是没穿过。” 钟虞噤了声,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突然低声问:“那内裤呢?也穿你的?” 蒋绍言终于停下看他,目光幽且深,接着下移落在他的手,突然一沉,将那垂着的左手拉到眼前:“你戒指呢?” 无名指上空无一物,钟虞叫蒋绍言激动的反应弄得也愣了愣,这才想起来:“给兜兜洗澡的时候我摘下来了。” “放在哪儿了。” “洗手台上。” 蒋绍言一言不发,当即从主卧走出去,钟虞听他脚步应该是往蒋兜兜卧室去了,果然没多久人又回来,手里拿着那枚戒指。 “不许再摘了。”蒋绍言拉起钟虞左手,就要将戒指重新套入那修长的无名指上,刚套进指头却又突然停下,抬起头望了过去。 四目相对,钟虞将那双眼里的犹豫纠结看得分明,他的心蓦然揪紧,没想到蒋绍言是这么没安全感的人。 他主动将手往前伸,让那戒指套到了自己的指根上。 蒋绍言垂着眼,盯着戒指看了许久,转身又要走,叫钟虞拉住臂弯。 “上哪儿去?”钟虞摆出笑脸,“我们谈谈,坦白局要不要来?” 蒋绍言一愣,随即正色道好:“我正好也有事想跟你谈谈。” 话虽如此,蒋绍言却反而开不了口,两瓣薄唇紧紧闭着。两人站在衣帽间里面面相对,钟虞将他心思看得分明,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拒绝林墨笙?” 蒋绍言以沉默回答。 林墨笙是他亲生父亲,其实对钟虞来说也不啻一个惊天消息,核弹级别的,他当时只是强自镇定,反应皆凭直觉,这几天才慢慢消化,以理智将前后梳理了一遍。他知道蒋绍言的心思,无非怕他还是要走。 也对,毕竟他有“离他而去”的前科。 “我也没想到林墨笙会是……”钟虞淡淡笑笑,一耸肩,直白地将一切摊开来,“他的确跟我提过,只要我能留在纽约,他可以给我提供资源提供客户,可以给我要的一切,坦白说的确很有诱惑。” 突然有了这么一个父亲,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换成旁人只怕要跪地狂喜。 钟虞话锋一转:“可我也知道,命运所有一切都暗中标好了价码。林墨笙是个商人,他给予我,必然也希望从我身上等值获取。说实话,我这人比较自我,我不太喜欢让别人掌控我的人生。” 听着前半段,蒋绍言一直表情严肃,直到最后一句,他没绷住笑了,带着宠溺与包容,调侃道:“看出来了。” 钟虞冲他胸口锤出一拳,力道不大,蒋绍言轻松拦下,以宽大的手掌将那只手牢牢包住,拉到自己心脏的位置,按住,压紧。 钟虞心中涌起一股悸动来,继续将他这几天思考的结果和盘托出:“林墨笙怕是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他一直没说,必然有他的权衡,但恐怕不是出于对我的爱,就算有,这其中也参杂了太多利益和考量。这样的感情太不纯粹,我不喜欢也不想要。” 蒋绍言目光微微闪动,钟虞望向他,那双深邃的眼里仍有暗色,并没有被完全说服。 钟虞心中叹息,反问道:“如果换作是你,某天有个有权有势的人来跟你说他是你父亲,你会跟他相认,接受他的安排吗?” “不会。”蒋绍言没有犹豫,“没这个必要,我想要的都会靠我自己得到,我不会依靠其他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钟虞问,“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当然不是。”蒋绍言并非小看钟虞,而是林墨笙的财富帝国太过庞大,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林墨笙能给予钟虞的,远超于他。 所以他才会纠结挣扎,既不愿钟虞离开他,又担心如果强行将钟虞留下,未来某天,钟虞会不会后悔。 钟虞说:“把你手张开。” 蒋绍言不明所以,还是依言而行,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手掌朝上摊开。钟虞随后也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朝下,同蒋绍言的那只手自掌根处对齐,轻轻覆了上去。 他问蒋绍言:“你觉得我的手大吗?” 蒋绍言端详那只手,钟虞身高较他只是稍矮,然而骨架却比他要小不少,所以他张开双臂就能轻松将人环住,张开手指也能轻易将他的手包住。 现在那只手覆于他掌心之上,指骨纤细修长,指甲粉白圆润,指尖离他的指尖还有差不多半寸。 蒋绍言回答:“不大。” 钟虞笑了,抬起那只手到面前,握紧又松开:“你看,我手就这么大,能抓住的东西其实很少。贪多必输,所以我只能抓住对我最重要的。” 说罢他收拢起五指,抓住了蒋绍言的手:“你就是对我最重要的。” 蒋绍言招架不住,胸膛起伏,气息瞬间乱了。这句“你最重要”比“我爱你”还要叫他激动,因为一个人可以爱许多的人与事,但最重要的就只能有一个。 蒋绍言即刻反手将钟虞的手抓牢,掌纹贴合,那样紧,似乎要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两只手都被蒋绍言抓着,姿势别扭,钟虞却没松开,听他问道:“那你就不好奇林墨笙和你父亲当年的事?” “好奇。”钟虞诚恳道,随即遗憾摇头,“但我恐怕永远无法知森*晚*整*理道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林墨笙的确可以告诉我,但他的叙述必定带着主观意识,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这样对我父亲来说不公平,所以我宁愿不知道。” 蒋兜兜还等着钟虞回去给他讲睡前故事,半天不见人,撒上拖鞋跑出来,就见两个大人彼此对视,手也紧紧牵在一起。 蒋兜兜一愣,随即喊道:“我也要牵我也要牵!”说罢跑过去,硬是将自己的小拳头塞进了两个大人的手中间。 钟虞同蒋绍言对视一眼,同时笑了,一边一个牵住蒋兜兜,钟虞问:“要不要荡秋千?” “要!” 两人同时使力将蒋兜兜拎起来,蒋兜兜双脚离地前后晃了两个来回才放下,兴奋地脸都红了。 钟虞看着他笑,冷不防面颊被什么触碰,转头看,竟是蒋绍言在他脸上落下了一个吻。 目光相对,蒋绍言眼神明亮,阴霾全消。 蒋兜兜不服气,他爸已经霸占了小虞儿一星期了,怎么回来还要跟他抢,当即踮脚嚷道:“我也要亲!” 蒋兜兜在钟虞两边脸上各亲一下,钟虞道:“那我也要亲兜兜。” 又佯装为难:“亲那边好呢?” 蒋兜兜还忸怩起来,伸手捂脸,指缝却张得老大。 钟虞便笑着望了蒋绍言一眼,无需言语,两人齐齐蹲下,一左一右把蒋兜兜夹在中间,往小孩嫩呼呼的脸蛋同时亲了下去。 * 时光悄然向前,很快开了春,万物复苏。第二次化疗后,蒋西北的病情原本有所好转,却在某天急转直下,直接被送进了抢救室,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好在有惊无险,这一次蒋绍言没再听蒋西北的,强硬地为他办了住院。 蒋兜兜幼儿园也开学了,每天放学由钟虞接他来医院,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蒋西北有没有偷偷喝酒。 鬼门关前走一遭,蒋西北精神和身体大不如前,整个人骨瘦如柴,东西都快吃不下,挂着营养液维持,哪里还能喝酒。 “兜兜啊,爷爷想喝但喝不下。”病床前,蒋西北垂眼看着蒋兜兜,努力打起精神。 蒋兜兜不信,手脚并用爬上床,凑到蒋西北跟前:“爷爷,你张开嘴巴让我闻闻看。” 蒋西北张开嘴,气若游丝地呼出一口气,蒋兜兜拱着鼻子去闻,突然拧起眉:“爷爷,你嘴巴怎么这么苦啊。” “因为爷爷每天吃药太苦了,苦味都留在嘴里了。”蒋西北又赶他,“兜兜快下去,别待在爷爷床上了,爷爷床上都是细菌。” 蒋兜兜听了这话却没动,一双圆眼定定望着蒋西北,突然眼眶一红,他从床边滑下,跑到门口探头张望,然后悄悄将门关上,又跑回病床边,从衣兜里摸出块奶糖,将那糖纸剥了塞到蒋西北嘴里:“爷爷,苦的话你就吃块糖吧,我不告诉别人。” 想起钟虞也在,又连忙看过去:“小虞儿也不会说的。” 钟虞心中滋味复杂,轻声保证:“嗯,不会说的。” 蒋西北清醒的时间不多,浑身疼痛难忍,打过止疼针就又沉沉睡了过去。 病床边支了张小桌子,蒋兜兜趴在桌上写写画画,钟虞也开了电脑看资料,开始还以为蒋兜兜在写幼儿园作业,见小孩时不时抬头往蒋西北看,他放下电脑凑过去:“兜兜,你在干什么?” “我在画画。”怕吵到蒋西北睡觉,蒋兜兜声音很小,“我想给爷爷画一幅画。” 说完却停下笔,嘴一撇:“可我不想画爷爷躺在床上,也不想画他头发都是白的。” 过年那阵子蒋绍言给蒋西北染的头发,短短一个月已经全白了,整个人更是瘦得厉害,那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只剩了一层皮,包覆在嶙峋的骨架上。 钟虞摸摸蒋兜兜的头发,轻声回道:“让你爸爸给你找张你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你对着照片画。” 蒋兜兜眼睛亮了:“好耶。” 没多久,蒋绍言也从公司赶来,气息微喘,风尘仆仆,跟医生问过情况,蒋兜兜就吵着让蒋绍言带他回去找照片。 “你去吧。”见蒋绍言朝他望来,钟虞说,“我留在这儿守着。” 蒋绍言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一向温热的手掌罕见的有些凉。虽然请了护工,但连日来蒋绍言晚上都留在医院陪床,明显瘦了,肩膀依旧宽阔,原本合身的衣服却穿着有些宽松,眼底也泛起疲惫的乌青。 钟虞回握住,以自己的体温为蒋绍言取暖,笑了一笑说:“回去路上慢点开,不着急。” 原以为蒋西北打了针不会很快醒,钟虞便架起电脑继续看资料,谁想蒋绍言带蒋兜兜离开不过十分钟,蒋西北就幽幽转醒了。 听到病床上的动静,钟虞抬起眼,见蒋西北撑着手似乎想坐起来,便起身过去,帮他将床头往上摇。 蒋西北先在病房看了一圈,又去看外面的会客室,安安静静,都没见蒋兜兜,开口就问去哪儿了。 “回家去了。”钟虞淡淡说。 他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借着光将蒋西北脸上的落寞看了个分明,然而老头嘴上却依旧逞强:“回家去好,我跟你们说过好多次了,医院细菌多,别总带孩子来,就是不听。” 钟虞默不作声,蒋西北突然意识到他这是把钟虞当成蒋绍言了,语气算不上指责,但却也不那么客气。 长久以来,蒋西北对待钟虞都有些别扭,有蒋兜兜在还好点,两人还能搭上一两句话,要是蒋兜兜不在,基本就是无话可说的状态。 蒋西北住的是高级病房,整个病区都十分安静,这过分的静反倒叫蒋西北更不自在,喉咙泛痒,刚咳一声,钟虞就把一杯水递了过来。 那水摸着不冷也不热,温度应该正好,蒋西北心中一动,仰头看去。 “你……”连日吞食苦药叫蒋西北嗓子都哑了,他欲言又止,“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这话叫钟虞心中着实惊讶,他面上不显,垂眸同蒋西北苍老的双目对视,选择了实话实说:“以前的确恨过。” 他那时恨钟薛,恨老太太,恨赵德青程杰,恨蒋西北,甚至连自己都恨。 但现在不同了,蒋绍言那么爱他,蒋兜兜那么爱他,他拥有的爱太多了,多到他的心里只能装得下爱,再也恨不起来。 见蒋西北举着杯子迟迟不喝,钟虞平静说:“放心吧,没下毒。” 这句刻意的玩笑话还真叫气氛缓和了,蒋西北一笑,又故作冷脸:“真下了毒我也不带怕的。” 喝了水,喉咙舒服了,蒋西北靠回床头,钟虞往他身后塞了个枕头,让他躺得舒服点,接着又去观察点滴,估算还有多久得叫护士进来。 末了低头,发现蒋西北在看他,目光竟十分的慈爱柔和。 目光再次对上,蒋西北这回没躲,而是笑了笑,脸色苍白虚弱,他以眼神示意钟虞坐,等钟虞拉把椅子坐在病床边,才缓缓道:“以前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孩子不是一般的人,说实话,我……” 说到这蒋西北停下,又往钟虞望去,心想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还挺喜欢你的,是个有头脑有主见的,敢想敢干,敢做敢当。” 还有那骨子里的韧劲和狠劲。 蒋西北坚信自己当年的直觉,这孩子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所以他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蒋绍言真能将这人留住。 对蒋西北这么高的评价,钟虞只是淡淡笑笑,没有应声。 蒋西北又咳了声,将一整杯水都喝光了,转头望向窗外。夜晚来临,天地暗成一片,这叫他感到心慌,也叫他突然产生倾吐的欲望来。 “你想听绍言小时候的事吗?” 钟虞一愣,点头:“想。” 蒋西北脸上便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来,慢慢说道:“绍言这孩子跟你一样,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心眼也实,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钟虞赞同大部分,但心想蒋绍言心眼还实?这人表面看着谦和,正人君子,暗地里心眼不要太多。蒋西北怕不是带了层滤镜。但他喜欢听蒋绍言小时候的事,便问:“还有呢?” “还有多着呢。他小时候也皮得很,那时候我还在岛上,养了条纯种的德国黑背,后腿立起来一米多高,可威风了,绍言特别喜欢那狗,走到哪儿都要牵着。” 许久没跟人说起蒋绍言,蒋西北说得自己也起了兴,仿佛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腰杆都坐直了。 “那狗极通人性,对绍言也亲,后来退役了,我就把它带回绍兴的镇子上养,绍言不知道多高兴,从学校回来也不着家,牵着狗就出去,戴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顶大盖帽,挨家挨巷地走,说是要巡逻,结果有户人家小孩怕狗,跑的时候摔破了头,还是我去给道的歉赔的钱。” 钟虞莞尔,没想到蒋绍言小时候这么顽皮:“他那时候多大?” “比兜兜大点吧,七八岁。”蒋西北含笑回忆,又嗔骂道,“臭小子混账事可没少做,都是我这个老子跟在他后面给他擦屁股。” 钟虞没想到有天能平心静气跟蒋西北这样说话,他想到一件事:“他喜欢射击也是小时候开始的吗?” “嗯,没错,是小时候开始的。”蒋西北点头,“我那时退役了,但好些战友还在,有时会带他回岛上,也不知道谁带他去打的枪,才发现这小子竟然有点天赋,小小年纪端枪端得那叫一个稳。” 听着蒋西北的形容,钟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顽皮小男孩来,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泛红,牵着一只德国黑背在纵横的街巷里肆意奔跑,又或者端枪对靶,射中目标后跳起来欢呼,龇出一口洁白的牙。 说实话,他有些难以同现在西装革履、沉稳持重的蒋绍言联系在一起。 变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钟虞想得出神,没留意蒋西北也突然噤了声,过会儿,发出一声哀叹:“他妈妈去世之后,这孩子突然就长大了。” 不皮了也不闹了,变得懂事,沉默寡言。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病房内一时寂静,只有蒋西北沙哑的嗓音在回荡,后悔这些年对蒋绍言的严厉和忽视,他忏悔着,低喃着,突然将目光投向了钟虞。 “你会对他好的吧。” 那双浊目此刻望过来,一半锐利一半哀切。 “你会对兜兜和绍言好的,对吧。” 钟虞知道,因着钟薛的事,蒋西北只怕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他回视蒋西北,蒋西北神情期期艾艾,不再是敢寒冬腊月跳进河里救人的勇士,也不再是叱咤风云创办了西北集团的老董事长。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 见钟虞久久不应,蒋西北神情紧张,呼吸也急,枯藤似的双手缠了上去,他死死抓着钟虞的手,仿若濒死之人发出最后的、垂死的呼喊。 钟虞抬手覆在那双干枯冰凉的手上,用力握住,他说:“我会,我发誓。” 第95章 伏特加 “敬未来的钟主任,我的大合伙…… 蒋西北住院后, 晚上都是蒋绍言留在医院陪床。 公司医院两头跑,蒋绍言日渐消瘦,蒋西北不想看他辛苦, 一面让他走, 一面又舍不得, 总是赶人的话说出来后又躺在病床上默不作声了。 他不想承认,哪怕有医生有护工,他还是不踏实, 有时晚上突然惊醒, 没由来的惶惑害怕,转脸看到蒋绍言就睡在旁边才能好点。 四月天, 倒春寒,白日里竟飘起细雪,到晚上又刮狂风,将树吹得东倒西歪,影子憧憧。蒋西北再度在深夜惊醒,睁着惶然的双眼,发出破风箱似的沉重呼吸, 身子一歪, 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来。 他刚一动蒋绍言就醒了, 迅速起身打开灯, 又熟练地给蒋西北擦嘴抚背。 这灯一开,就能清楚地看到雪白枕头上又掉了不少头发,蒋西北看着难受, 躺在床上缓了片刻,突发奇想说要把头发全都剃了。 也不算突发奇想,他有时候去病房外面走走, 总能看到其他化疗的病人剃光头,只戴一顶帽子,觉得也挺好,便对蒋绍言说:“到时候也给我买顶帽子戴上,还方便。” 蒋绍言脱了外衣,穿着衬衫西裤躺在边上的一张陪护床上,床窄,他曲腿侧躺,衬衫都压出了褶皱来。他站在病床边垂眸看着蒋西北越发佝偻的身形,喉结艰涩滑动,说行。 几天后的周末,风停雪霁,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钟虞领着蒋兜兜从家里过来,捎了早饭,也带上了蒋绍言剪头发的那些个工具。 蒋西北今早起来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不用人扶自己走到椅子上坐下,面朝窗外,恰好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蒋绍言站在他身后展开围布给他围上。 推子打开,蒋绍言敛着英俊的眉目,从蒋西北侧边鬓角开始,那一绺绺白发便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蒋兜兜坐在旁边,一反常态的安静,等蒋西北剪完他才跑过去,围着蒋西北转了一圈,踮脚伸手去摸他的头,像是好奇,指尖刚碰到就又缩了回去。 蒋西北见他那副样子,还以为蒋兜兜害怕,不免心酸起来:“兜兜不怕,爷爷待会儿就把帽子戴起来。” 蒋兜兜没吱声,又伸手往自己头上摸去,谁也不知道那张严肃的小脸底下究竟在想什么。 末了,蒋兜兜仰头望向蒋绍言,脆生生道:“爸爸,我也想把头发剃了,我要跟爷爷一样。” 几乎瞬间,蒋西北眼眶便红了,动着干涩的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蒋兜兜又催道:“爷爷你快起来呀,我要坐这儿,我也要剃头发。” 蒋绍言伸手想将蒋西北扶起来,蒋西北没让,自己撑着两边扶手站起身,慢吞吞地挪到病床边,还是能晒到阳光的地方,看着蒋兜兜往那椅上一坐,又开始催蒋绍言:“快点啊爸爸。” 蒋绍言垂眼看那坐在椅子里的小崽子,平静问:“你确定吗?” 蒋兜兜用力点头:“嗯,你快点啦。” 蒋绍言便不再多言,利落地给蒋兜兜也剃光了,蒋兜兜跳下椅子,跑到病床边挨着蒋西北坐,先往蒋西北头上摸摸,又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顶上摸,痴痴笑道:“好奇怪哦爷爷,你也摸摸我的。” 蒋西北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慢慢伸出去,那只曾经宽大如今枯瘦的手便罩在了孙子的头上。化疗那样痛苦都忍过来没喊一声的老人,突然之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爷爷你别哭呀。”蒋兜兜慌忙抬袖给他擦,“我不想叫你难过,我想叫你高兴,咱们俩一样你不高兴吗?” 蒋西北一抹眼,挤出笑容:“爷爷就是高兴呢。” 蒋绍言从始至终沉默,钟虞走过去悄声问他:“要我也给你剪了吗?” 蒋绍言转头,对视了片刻,沉声道:“嗯。” 两人便进了病房里的洗手间,钟虞不会用推子:“你教我怎么用吧。” 蒋绍言给他演示。墙上有面镜子,蒋绍言对着镜子先把自己两边鬓角剃短,他好歹还是个老板,集团的门面和形象,不能全都剃光了,便留了寸余,之后钟虞再给他剃看不见的脑后和头顶。 钟虞小心地剃完,侧过头从镜子里看去。剃了板寸,蒋绍言的轮廓更加硬朗英俊,他微笑说道:“帅的。” 祖孙仨人都剃了头,钟虞索性掏出手机来给三人拍了张合照。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镜头里每个人都在努力笑着,却无法驱散那股萦绕的悲伤。 章姨恰好来送午饭,见状愣了愣,忍不住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午饭时蒋西北胃口罕见地不错,吃了不少,又说趁天气好,想出去转转。他不愿穿病号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也不想坐轮椅,竭力撑着拐杖站起来,下到了医院楼底的花园。 园中花木无畏前一日风雪,凌寒挺立,生机勃发。 蒋西北慢慢走着,慢慢看着,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舍不得离开,突然停下盯着一个方向一眨不眨地看,半晌,急切地抓过蒋绍言的手:“儿子,你看那儿是不是有只蝴蝶啊?” 蒋绍言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了茂密的树丛,并没有看到蝴蝶。 钟虞也看过去,也没有看见,见蒋绍言朝自己望来,轻轻摇了摇头。 蒋西北不信,又叫蒋兜兜。蒋兜兜跑过去找了一圈,回来后告诉蒋西北:“没有啊爷爷,哪里来的蝴蝶,你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会没有呢,那翠绿的树丛之上,分明有只雪白蝴蝶在翩跹起舞。 恰好一个护士从旁边经过,蒋西北又拉着人家叫人家看,等那护士也摇头,蒋西北才彻底死了心。 “怎么会没有呢。”他拄着拐杖盯着那个方向喃喃,“我明明就看到了啊。” 满心的雀跃一下就散了,蒋西北不想再转,回去了病房里,也依旧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找那只蝴蝶,许久没说话,俄而,十分突然地对蒋绍言说了一句:“儿子,我想吃西瓜了。” 他说:“就过年时候吃的那种西瓜。” 蒋西北这种情况其实不能吃西瓜这种生冷又甜的水果,但想起医生嘱咐的“顺着你爸吧”,蒋绍言即刻便应了好,就要去买,钟虞制止:“我去,你留在这里吧。” 钟虞还记得过年时吃的那西瓜叫麒麟瓜,圆鼓鼓的一个,切开后瓜瓤鲜红,甜脆多汁。说来也怪,医院门口那么多家水果店竟没一家卖这种西瓜,钟虞不得不多跑了两条街,等他买到了往回赶的时候,接到了蒋绍言的电话。 那个西瓜蒋西北最终还是没能吃成,在钟虞回去前他突然昏厥,被推进了手术室,抢救一天一夜后,医生遗憾地宣告了死亡。 * 蒋绍言按照蒋西北生前嘱咐,葬礼一切从简,出殡那天蒋兜兜抱着蒋西北的照片走在最前面,火化后骨灰运回绍兴,同妻子葬在了一起。 大宅门外,春联的红色还没褪去,但人却不在了。 蒋兜兜白天一直没哭,跟个小大人似的,一身肃穆的黑衣,板板正正站在蒋绍言旁边,冲前来吊唁的人鞠躬感谢,等到晚上上了床,就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钟虞的衣袖说后悔没给蒋西北的那幅画上画台空调。 蒋兜兜最后的那几天才把给蒋西北的画画完,临摹的是蒋西北几年前的一张照片,那时蒋西北头发还没白,也没拄拐杖,腰板挺直笑容爽朗。 那幅画被蒋绍言用玻璃封好,连着蒋西北生前常戴的一块手表一起放进了墓穴里。一想到那墓穴里有多冷,蒋兜兜就后悔没在画上给蒋西北画个空调。 蒋兜兜哭得肝肠寸断,连日来压抑的难受委屈通通发泄出来,钟虞心里也不好受,好容易把蒋兜兜哄睡着了,带上门走出来,在院子里找到了蒋绍言。 如水的月光洒满庭院,美丽却也冷寂,蒋绍言长身而立,背影在夜色中愈发沉重,钟虞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果然是冷的。 “站着干什么,坐吧。”搬来两把椅子,钟虞又将之前过年时取暖的炉子点上,待蒋绍言坐下后,也坐到了他的旁边。 犹记得过年时一家人围着炉子取暖,烤栗子烤花生烤橘子,场景历历在目,如今时移世易,彼时的热闹温情不在,只剩黑夜的寒冷漫长。 蒋绍言始终缄默,英俊的脸上冷肃且疲惫,原本坐在椅子上,突然俯身伏在了钟虞的膝头,宽阔的脊背微微弓着,这是个寻求庇护和安慰的姿势,钟虞的心便一下软了。 他将手指插入蒋绍言发间,板寸扎手,他也没松开,一下一下轻轻地揉着按着,试图借此给予蒋绍言慰藉。 “这几天辛苦你了。”蒋绍言自己不眠不休,钟虞忙前忙后也没阖眼。蒋西北的去世蒋绍言早有心理预期,但带来的冲击依然强劲。蒋绍言人前沉着稳妥,钟虞却注意到他有时会盯着某处发呆,神情恍惚。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谢谢吗?”钟虞轻声说。 忘了在哪儿看过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钟虞能理解这种感觉,当初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他觉得天都要塌了,被悔恨和自责包围,总觉得老太太这么早走,跟当时自己决绝的态度有关,如果不是肚子里有蒋兜兜,身边还有蒋绍言,他只怕撑不下去,更走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种说法,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这是瞎话,都是骗人的。”蒋绍言语气微冷,但还是往天上看了过去。 知道他嘴上逞强,钟虞淡淡笑笑,没有戳穿,他说:“我原来也不信的。” 蒋绍言闷声问:“那什么时候开始信的?” “就从我奶奶走了以后吧,很多之前觉得是无稽之谈的东西都慢慢开始相信了。” 光年之外的恒星燃烧自身辐射出热与光,穿越浩瀚宇宙空间抵达地球,才成为了人们眼中闪亮的星星,这是中学物理就学过的知识。 而亲人故去后会成为星星,不过是国人思念的浪漫寄托,是一种慰藉。 乡间的夜空澄澈如镜,星星也格外多格外亮,钟虞仰头望去,试图寻找故去亲人的踪影,他注意到有两颗星星特别的闪,将那明亮月光都比了下去,便叫蒋绍言快看。 蒋绍言起身抬头,遥遥望去,突然间一滴泪落了下来,滑到那凌厉的下颌摇摇欲坠。 钟虞泛起心疼来,倾身用力抱住了他。 炉里炭火噼啪,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红光映着天上的星光,那最亮一颗,在天上,在心里,永远闪耀着。 * 度过最难熬的那段日子,生活恢复正轨。时间一晃便入夏,行道树华盖如伞,绿荫似画。 早在年初时,不少消息灵通的律所就知道了钟虞回国的消息,纷纷抛出橄榄枝,许以职位高薪甚至股权,要不是住的别墅区安保给力,只怕家里门槛都要叫人踏破。 钟虞一个也没见,这么多年奔忙,他真的想好好歇歇,想好好陪陪蒋绍言和蒋兜兜,同时也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六月初的某天,晚风习习,蒋绍言从公司食堂打包了凉菜回来,准备下厨快炒几道热菜,却被钟虞告知他晚上要出去。 “你带兜兜在家吃吧,我约了老陈。” 说完即转身进衣帽间挑衣服,蒋绍言围裙还穿在身上,亦步亦趋跟随。 换上清爽短袖和休闲长裤,镜子里的人皮肤白皙身材修长,那模样就跟个大学生似的,蒋绍言默默看他换好,才问:“你们去哪儿吃。” “不吃饭,去酒吧喝点。” 蒋绍言当即蹙眉:“酒吧?哪里的酒吧?” 这就开始查上岗了,钟虞心中好笑,告诉了他一个地址。 那是间清吧,气氛柔缓安静,钟虞先到,点了杯伏特加兑雪碧,他今天兴致高,想喝点烈的。 刚在吧台落座没多会儿,老陈也来了,拎着公文包一脸郁闷,二话不说先闷了口辣酒,放下杯子就一通抱怨廖志晖,格局小,心眼更小,天天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还尽干耗子扛枪窝里横的勾当。 钟虞默不作声地听着,注意到老陈公文包鼓囊囊的,拉链也没拉严实,露出了塞在里面的黑色律师袍的一角。 他将那律师袍抽出来,展平搁在膝盖上,工整地叠好后又递回给老陈。 倾诉完,老陈也冷静下来,往钟虞看了一眼,又低头去看那件律师袍。 钟虞之前跟他提过合伙开律所的事,老陈一直犹豫,毕竟创业有风险,而他上有老下有小,况且在舒适区里待久了,斗志消沉,再跳出来需要极大的决心和勇气。 而此刻手指抚过这件庄严神圣的袍子,老陈突然间就想起自己第一次穿上时的那种激动的心情。 就在这刻他打定主意,他决心离开待了快十年的律所,在奔四的当口奋力一搏,日后也送闺女去私立,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不用像自己这么辛苦。 钟虞观察老陈的神色变化,知道这事稳了,端起酒杯:“来吧,碰一个。” “碰一个。”做了决定,老陈浑身轻松,嗓音豪迈,“敬未来的钟主任,我的大合伙人!” 钟虞笑了一笑,也同样豪迈地将杯中的伏特加一口闷光。这件律师袍叫他想起当年上学时在陶青稚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一件,他将自己偷穿的事告诉了老陈,老陈说道:“我也记得你们那届的模拟法庭,你那思维和口才,天生就是做诉讼的料!” 钟虞感慨:“说实话,我也很怀念那种唇枪舌剑的感觉。”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商量了一下具体的安排,说起来容易,真正实施却是千头万绪,老陈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但看钟虞那副从容不迫稳操胜券的模样,心便又踏实了。 他想,再过段时间,只怕岚城法律界就要被这人给搅起波澜来喽。 说话的这短短功夫,就有七八杯酒端到了他们面前,都是酒吧里的客人请钟虞喝的,叫老陈对这位合伙人的魅力有了更深认识。 老陈正欲调侃,又有杯酒被服务生端过来,服务生转朝一个方向,说是那边的那位女士送的。老陈看过去:“哟,这个不错,长得漂亮身材也好。” 钟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跟之前那几杯酒一样也拒绝了,语气清清淡淡的:“你都结婚了,得有已婚男人的自觉,小心我跟学姐告你状。” 老陈“嘿——”了声:“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小子这么坏呢?” 话虽如此,不过相比以前,还是这样的钟虞相处起来更舒服,更有人味,能畅快饮酒也能调侃谈笑,不再是块拒人于千里之外眼里只有工作的冰山。 说到已婚,钟虞看了眼手上戒指,又翻过手机,快九点了,估计家里那一大一小坐不住,要来抓他了。 正想着,备注“冤家”的电话就来了,钟虞接起,同时福至心灵般回身望去,果然就见一大一小站在酒吧门口,朦胧光线下,大的眼含幽怨,小的则是满脸好奇。 蒋兜兜叫这五光十色的灯迷了眼,抬脚就想往里跑,被蒋绍言一把薅住了衣领。 “走了。”钟虞喝光最后一口酒,对老陈说,“我在这儿开了卡,你要是再喝直接记我帐上,少喝点,回去别开车,叫代驾。” 怎么还婆妈起来,但老陈听着心里着实的暖,一抬手腕看时间:“这么早你就走啊?上哪儿去?” “还能上哪儿去。”钟虞一笑,那答案自心头涌起,在舌间咀嚼了数遍才珍重道出,“回家。” 第96章 全部的我(正文完) 第96章 全部的我(正文完) 敬初心敬…… 选址, 装修,提交注册申请,一整个夏天钟虞都在奔忙, 终于在金秋九月收获的季节, 他和老陈合伙的律所正式挂牌营业了。 那一日晴空万里天高气阔, 律所门前摆了两排花篮,花团锦簇着实喜庆,钟虞在其中找到了蒋绍言送的, 手指在那娇嫩的花瓣轻弹了弹, 转身回去办公室,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还另摆了一束向日葵。 金黄灿灿, 是生命勃发的色彩,花朵堆里还夹着张卡片,打开看,黑色墨水写着两个字——【祝贺】。 飘逸俊朗一如当年,钟虞会心一笑,拉开抽屉将那张卡片郑重地收了进去。 老陈从原来的所里带来了几个律师和助理,此刻正在门口忙活, 声如洪钟地指挥着俩年轻小伙将他和钟虞的照片挂到墙上。 两人的照片并排挂在创始合伙人那一行, 也事先定下了轮值制度, 即两人轮流做律所的主任。老陈人脉广, 负责拓展案源,而钟虞则带领团队深耕,争取通过一两个案子就打出名头来。 钟虞的那张证件照是蓝底, 他着白衬衫黑西装,就是在家里拍的,由蒋绍言掌镜, 蒋兜兜充当气氛组。 “小虞儿再笑笑,再笑笑。”蒋兜兜做鬼脸,“茄——子——!” 于是就有了这张钟大律师面冲镜头、言笑晏晏的相片来。 新进来的助理和对手所的律师初见这照片,还以为钟主任不仅容貌绝顶,还相当温和可亲,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然而当因为法条记不熟而被钟主任锋利的眼刀刮出内伤,或者在法庭上被怼到无地自容差点屁滚尿流的时候,则纷纷哀叹——照片误我! 尤其某段时间,钟主任瘦削的面容变得莹润,身材也日渐丰腴,周身散发母性的光辉,森*晚*整*理越发叫人不敢直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肠胃不好,每早惯例的黑咖啡戒掉了,却还时不时恶心反胃,必要去洗手间里吐上一两回,出来后那张绝伦面孔愈发冰冷,训起人来也越发刀不刃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砰——”!喷花向天喷射,彩带纷扬飘舞,落在了新律所名为“权鼎”的牌匾上。没错,新律所名叫权鼎,老陈和钟虞各取一个字,最后请陶青稚提笔赠墨,端庄严整的楷书字体,有筋骨亦有锋芒,寄托了这位昔日恩师对两人的期许嘱托。 老陈自称俗人一个,求名也求利,选了“权”这个字,希望律所能一飞冲天,攀升至岚城甚至全国的最高峰。而这个“鼎”字则是钟虞思索了许久才敲定的。 蒋绍言当时笑问他为何,他讲了一个故事。历史上第一次公布成文法就是将法律条文铸写在铜鼎之上,让普通民众也能了解法律,从此打破贵族垄断,是古代法律制度的一大进步。* “所以,”钟虞认真道,“法刻鼎上,亦在我心。” * 那个周末,钟虞以私人名义邀请了一众好友聚餐,一来为庆祝,二来也想公开和蒋绍言的关系。 也没其他人,就陶青稚夫妻以及老陈何婷一家。 老陈先到了,进包间的时候还在跟何婷拌嘴,因为他在餐厅门口停车的时候跟人抢车位差点剐蹭,何婷脸色当即变得难看。 两人三岁的小闺女十分机灵懂事,趴在妈妈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老陈也在旁边打哈哈做求饶状,何婷破功笑了,半喜半嗔地斜了老陈一眼:“回家跟你算账。” 小姑娘眨着一双灵动大眼,伸手要钟虞抱,叫他“小虞儿叔叔”,又奶声奶气问:“兜兜哥哥呢?” 蒋兜兜跟蒋绍言去取预订的蛋糕,正在来的路上,钟虞闻着小孩子身上的奶香,想到蒋兜兜身上也有这味道,心便软了,温声说:“他马上就来。” 陶青稚夫妇是打车过来的,快到的时候钟虞出去迎接,正巧蒋绍言带蒋兜兜也到了,双方在门前台阶下照面,都在相互谦让。 钟虞朝蒋绍言望过去,对视了一眼,他上前挽起陶青稚的胳膊,请陶青稚和爱人先走。 上回去陶青稚家里请他提字,钟虞已经告知了对方自己在纽约结了婚。此刻见到蒋绍言,陶青稚一下想起来是谁,边走边回头望,低声问道:“就是他?” 钟虞扬唇:“对,就是他。” 人到齐,服务员端上八道摆盘精致的凉菜,饭局正式开始了。在座的人都知道这顿饭的目的,可钟虞还是不愿含糊了,他起身,大大方方冲众人介绍坐在身侧的男人。 “蒋绍言,我爱人。” 何婷一早知道,依旧十分激动,陶青稚目光里带着一个长辈的欢喜和欣慰,老陈一边兴奋一边心想今年的kpi妥了,只要钟虞吹吹枕边风,那西北集团的法务合同还不手到擒来? 蒋绍言起身,两人以新婚夫夫的身份给众人敬酒。举杯时,钟虞情不自禁地往蒋绍言望去,蒋绍言脸上带笑,眼神一如既往温柔深长,钟虞看着他,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正要落座,被老陈阻止。老陈清清嗓:“钟大律师,唉不对,现在应该叫钟大主任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不给咱们大家再多说两句。” 蒋兜兜也不知道听懂没,反正跟着起哄:“说两句,小虞儿说两句!” 钟虞身姿挺拔面含笑意,环视餐桌旁的每一个人。 陶青稚手执教鞭二十多年,恪守本心兢兢业业,同爱人也是风雨同舟,携手从黑发到白头。 老陈和何婷校园爱情修成正果,遍尝生活酸甜苦辣,事业上也有得意有失意,始终坚守初心不改。 视线再往前移,蒋兜兜就坐他旁边,穿着笔挺的小西装,仰起小脸,明亮的眼睛直直望向他。犹记得回国那晚,蒋兜兜朝他扑过来时他内心的震动,以及在律所又看到小孩时那酸涩混合着甜蜜。 而蒋绍言……同那双深邃的双眼对视,过往的一幕幕闪现,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这便是他的师长、他的好友,他的骨肉、他的爱人。 钟虞不是个感性的人,却在这一刻无比动容,他郑重地倒满一杯,举起,说道:“敬初心敬理想,敬爱情敬岁月,大家随意,这杯我干了!” 菜品丰盛,宾主尽欢,老陈尤其高兴,酒过三巡,醉意上头,见蒋兜兜又跑过来,把一个奶黄包掰开半边塞给自家闺女,逗趣道:“喜欢小妹妹呀,叫你爸也给你生一个。” 包间的气氛诡异地静下来,何婷立马夹起个猪蹄塞老陈嘴里:“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不好意思,失言了失言了。”老陈将那猪蹄囫囵嚼了吞下,端起杯酒,“我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实则心里美滋滋,又能多喝一口好酒。 气氛再度热闹起来,钟虞转头,恰好蒋绍言也在看他,眼神十足微妙。 宴席散,自餐厅出来天已经黑了,钟虞仰头,发现月亮极圆极润,仿若白净玉盘,将莹莹光辉洒满人间。再一看手机,原来恰逢月中十五,难怪这么圆了。 圆月伴着众人各自归家,把蒋兜兜提溜上床,蒋绍言在楼下客厅找到了钟虞。 客厅未开灯,钟虞正站在落地窗边,仰头,还在望那轮月亮,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了脚边。 钟虞今晚喝了不少,罕见地有了些醉意,听到脚步回身,见是蒋绍言,未语便先笑了。 “怎么不睡。”蒋绍言还以为钟虞睡了,去到卧室没见人才下楼来寻。 “睡不着。”钟虞说,今天太高兴了,回到了家神经也依旧兴奋。 蒋绍言问:“是不是喝酒喝得难受了?我给你煮点汤。” “没事,没喝多。”见人要走,钟虞轻轻一拉那强壮的手臂,“别走,陪我会儿。” 蒋绍言依言走过去,站到窗边也抬头看那月亮,过了会儿又忍不住转头看着身边的人。 月光轻抚那张面庞,月白人皎,月明人靓。 “感觉像做梦。”钟虞动动嘴唇,声音很轻,仿佛真怕是场梦,稍一大声就会醒过来。 他侧靠在蒋绍言的身上,头枕上那宽阔的肩,手也在底下紧紧牵住。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走投无路,以为人生只剩黑暗,曾一度质问为何要生而为人。七年后的今天,经历了爱与恨,离别与重逢,生命与死亡,他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人生的本意就是起落,不论甜苦,都值得来走一遭,只要有爱的人相伴。 钟虞这样想着,转过头,踮脚去碰蒋绍言柔软的嘴唇。 蒋绍言即吻住他,先将两瓣唇舔湿,再由浅入深,那舌勾着缠着,极尽温柔缠绵。松开后,蒋绍言看着他问:“要不要跳舞?” 钟虞脸颊酡红,先一愣,随后笑说:“好啊。” 蒋绍言拿出手机放音乐,怕吵到蒋兜兜,将音量调小,然后弯腰搁在旁边沙发的扶手上。 “踩我脚上。” 钟虞便脱了鞋,赤足踩在蒋绍言的鞋面上。蒋绍言执手揽腰,身体也贴了上来。钟虞突然有些无所适从,索性将一双手伸到后面搂住蒋绍言的脖子,彼此身体紧贴,随音乐轻轻摆动。 音乐听着耳熟,还是上次他们跳的那一首,钟虞记得这旋律,他问:“这歌叫什么?” “All of me.” “All of me?” 全部的我…… 钟虞低声重复,心中一动,朝蒋绍言望去。 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男人眉眼深刻,仿佛情不自禁,跟着低声哼唱起来:“give you all of me,give me all of you……" 沁了酒的嗓音低沉醇厚,格外撩人心弦。 钟虞想起郝建明教他的那句粤语,笑道:“痴线。” 又故意调侃:“不得了,大总裁要出道发唱片?” 蒋绍言扬眉:“是又怎样?” “那我把你所有的专辑都买下来,演唱会也要包场。”钟虞任性起来,“叫你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蒋绍言立刻道:“好。”说完便低头封住了他的嘴唇。 窗外明月依旧,将相拥的两道身影投在了地板上。音乐继续,在这静谧的夜晚缓缓流淌,男歌手磁性的嗓音诉说动人的爱情誓言—— 我将一切奉献给你。 钟虞闭上眼笑了一笑,在心里回应:我以余生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