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他故作镇静》
1. 骨痛
「姜斐囡!既非男儿,为何你偏不认命?」
______
被挤压的胸腔积郁难行,四肢仿佛寸寸碾尽。
窗外一声乌鸦啸鸣,似婴儿初啼。她艰难呛出一口浊气——终是还了阳。
模糊视线里陌生又熟悉的楠木拔步床,姜斐囡哑着嗓子唤了人到跟前: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丫鬟鸢飞忙不迭将她扶起身,嘴上应答着:“现在是巳时。”
“何年?何月?何日?”
鸢飞微愣,担忧地望向她:
“今日是鹏程五年六月初十。”
得到那个期盼中的答案,姜斐囡心如鼓捶。被中掐红了手腕子,强迫自己冷下脸来。
“是我睡糊涂了。”
她假意扶住并不疼痛的额头,似瀑黑发恰如其分掩住她难抑的讥笑:
是了,鹏程五年。她终是回来了。
鸢飞只当她是跪祠堂风寒入体,脑子还烧着在。
为验证心中所想,姜斐囡急不可耐翻身下床,脚下钻心酸软却叫她一个踉跄差点脸先着地。
“人还没好全乎,怎得就蹦上了?”
鸢飞眼疾手快将人捞起。她恼她不爱惜自己,言语多少带些埋怨。
姜斐囡并不介怀鸢飞的冒言。鸢飞是她在大宅的亲信,也是生死抉择时唯二可以托身的人。隔世还能听见她聒噪的絮叨,只叫她倍感安心。
可惜眼下并不是缅怀的好时候。
姜斐囡敛下瞳收起心绪:“我要见老爷。”
鸢飞没好气道:“老爷在花厅待客,您去掺合又得讨顿打。”
前几日刚因为牌匾的事顶嘴被罚去跪祠堂,又是湿寒又是高热差点把鸢飞吓到魂飞。可眼下人还虚着,上赶去讨骂多少是有些失了智——这姑奶奶好歹消停两天,待到真打起来,她俩跑路也不吃亏。
姜斐囡自有她的打算,尚不能全盘托出。她腿脚不利索,还巴望着鸢飞搀扶。姜斐囡也不顾名门闺秀形象,顺势柔身往地上一滑,泼皮般瘫坐,拽住鸢飞裙角轻摇:“好妹妹,咱们就远远看几眼,偷偷藏在屏风后面不叫人发现。”
都说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姜斐囡记得鸢飞偏偏就吃这套。
“那就偷偷的。”
鸢飞叹口气,终究是心软了。
______
说是到屏风,实际姜斐囡连门槛都没跨过。
无他,他们密谋的声音属实大了些。
“自打新设的审计监落地,叶国枝那厮好不威风。”开口的是富土镇知县王珂:“整个京师都被他搅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幸佞揽权竖子当道!”这是她父亲孙房山的声音。
孙房山谄媚的顺着王珂话头发挥:“可叹咱们这些赤心报国的,竟只能偏于一隅明珠蒙尘。”
“唉,贤弟。可不是。”王珂恶恶一叹:“所以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嘛。”
“那小子在京城闹腾还不够,竟想把手伸到咱江南来!兄弟家里这些天不方便招呼,你帮我打发了去。”
孙房山听到审计监要来人,心肝都颤了颤。内廷第十三监审计监叶国枝凶名在外,是他远在富土小镇都有所耳闻的。他们背后骂归骂,可真要去碰一碰京里这位红人儿,他却是不敢的。
孙房山心生惧意吞吞吐吐推推搡搡,霎时失了方才口舌逞恩仇的胆气:“可那是个、那是个、那是个……”
姜斐囡光听墙角都能想象出孙房山此刻的窘迫,她讥讽的勾起唇角,暗暗补上孙房山不敢道出口的心声:可那是个太监啊!
这厢王珂看出孙房山的迟疑,心中不快怒目而视:
“不住你家难道住我家?”
“我可是登过科的进士,怎么能同阉竖扯上关系?”
这话甫一出口,孙房山微愣,王珂也愣住了。
阉竖,太监,幸佞。正人君子们不惜呕心沥血生造出各色词汇,将自己与腌臜俗世切割——哪怕他们自己也不见得有多么干净。
王珂不慌不忙地找补:“为兄在官场如履薄冰,上上下下都被人紧盯着。你们商户…尚能灵活些。”
圆滑的安抚放在此处,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虚伪了。
“更何况我们家过些日子还要纳新妇,不宜动土。”
“贤弟,待咱们对付过这茬,叫囡囡过了我家的门,我再拨你一笔款去修缮便是。”
王珂这心眼子快杵脸上了,就连姜斐囡都听出他毫不掩饰的轻慢敷衍。平日里对姜斐囡横眉怒目的孙房山,此时却连半个不字都不敢放。
“那是那是。”
孙房山陪着笑脸喏喏道:“还是王大人考虑周全。”
听着两个快入土的老男人在背后编排自己的人生,姜斐囡胃里一阵翻涌,耐性已然突破极限。
“父亲,您在吗?”
姜斐囡忽得出声将其余三人都吓了一跳。
无需任何人应允,姜斐囡在鸢飞惊恐的目光下施施然步入花厅。
“呀!王大人也在呢。”
她漫不经心佯装着巧遇。
姜斐囡生了张娇憨面容。一双柳眉黛若青山,剪水瞳波光含情,配上略显青稚的芙蓉面,是纯情与风情间的第三种绝色。
她出来时只随意套了件湖绿襦裙,肌肤带着病中未褪的潮红,无人搀扶的将驯躯体略不稳当,不远的几步路叫她走得如蒲柳依依似玉山将倾,绝色之上更添几笔我见犹怜的注脚。
王珂望着姜斐囡满眼喜色。
坊间皆传花苑出来的女子能文善舞,是治家的一把好手。他想着人无完人,便默认颜色会差着些许。
如今一瞧,这颜色也是不差的。
孙房山看见自作主张的姜斐囡,脸阴得能滴出黑水来:
“谁叫你出来的!丢人现眼的玩意!”
当着王珂的面,姜斐囡故作天真:
“女儿去拿布坊账本,管事将我打发了回来。这怪事父亲可有头绪?”
这怪事说怪也不怪。不过是孙房山借祠堂冲撞尊长的名头,强收了她布坊的财权。姜斐囡心如明镜,旧事重提也不过是借着王珂的势来翻案罢了。
“账本!账本!整日就知道账本!长辈在议家国大事你没瞧见吗?”孙房山自是不会给她翻案机会的。他暴跳而起,试图用礼法塞住她的话头:“你在川求学五年,回来刺绣女工全然不会,女德女诫如听天书。倒学会了向我讨要账本!我孙房山未死你便如此着急掌家,连最基础礼义廉耻都不顾,花苑五年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父亲怎能如此揣度女儿。”姜斐囡垂泪欲滴好不可怜:“女儿知晓父亲日理万机。可这偌大家什总得有人操心。女儿夜夜对账,也不过是担心底下人作鬼,重蹈之前覆辙罢了。”
姜斐囡说的是姜家败落的旧账。母亲一死,沉溺温柔乡的孙房山被自己心腹架空,待她从四川回来时,布坊已经被家贼里应外合掏成了一具空壳。她虽力挽狂澜,最终也只堪堪保住部分家业。
——此乃孙房山人生一大恨。
话将落地的瞬间,一盏茶杯呼啸而过,贴着她的额角,哐哐坠地。
“小姐!”屏风后鸢飞循声而来,焦急扯住姜斐囡检查。
“无碍。”
姜斐囡不是没躲,只是这半生不熟的身体却是个不争气的。好在杯子未正面击中她,擦过的地方只泛起了轻微红晕,并不碍事。
“贤弟,这我可要说说你。”王珂在旁瞧见美人受难,心中将孙房山骂了一万八千遍。姜斐囡未来是要嫁入他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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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去的,磕磕碰碰毁了脸,亏的是他自己个儿。
“说起来,这布坊也该有王大人一半。”姜斐囡淡定擦掉脸旁水渍,睁眼扯白:“父亲曾说过,未来布坊半数年收都要作为女儿陪嫁送入王府,从此血脉交融,永结两姓之好。”
三言两语间,姜斐囡轻飘飘就将布坊所有权划了一半给王珂。
“既然王孙两家都有份,作为孙家的女儿,王家未来新妇,看护财产的担子小女责无旁贷,莫让旁人觊觎了去。”
俗语说抄家的府尹灭门的知县。既然孙房山敢拿尊卑礼法压她,她便送他一份大礼——可别忘了不光父对女有尊卑,官对民还存着更大的尊卑。
“女儿不过是盼着王孙两家顺利结好,如此在父亲眼中也是错吗?”
“没错没错。”王珂在旁附和道。
听见自己还分了一杯羹,他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花苑女子果真如传言般贤良淑德,尚未过门就想着为夫家谋算。王珂对她甚是满意。
孙房山虽对姜斐囡大为火光,碍着王珂在场也不敢说她不是,只能闭嘴吃下这个闷亏:
“是为父考虑不周了,过些日子就把账册还你。”
姜斐囡却是不依不饶:“女儿已经迫不急待为两姓之好尽心竭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过些日子是过多少年?
“应该的,应该的。”王珂此时已经彻底站在姜斐囡这边。
一想到这等绝色美人即将自带家产成为自己的新妇,他忽然觉得心如蚁噬,甚至整个六月都索然无味,只恨明天没有一觉起来就是与她的洞房花烛夜。
姜斐囡回望自己名义上的婚约者——他已是五旬老朽,身高不足六尺,口中七种味道,眼神八分浑浊,生了九分丑陋面貌,却有着十成十的贪婪——而她则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
姜斐囡看着王珂,王珂转向了孙房山:“给她账册。”
孙房山不情不愿招来小厮,临交到手里还恨恨嘱咐:“可别掉了。”
姜斐囡志得意满从他手中抽出账册,那狠毒的眸光黏着她欢愉的背影,直至彻底望不见边。
孙房山神色阴晦:账册且叫她拿着,反正她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______
夜色深沉,鸢飞早早被她哄睡了去。
姜斐囡一人踱步至宅中心的水榭。
乘着习习晚风,池中荷叶连连卧鲤浅眠,如昼白月将湖面映成一面镜子,年轻容颜在粼粼波光中像是一场初醒的幻梦。
很难想象,她得偿所愿又回到了这里。
前世母亲病逝,孙房山伪造十二封急书将她从花苑召回富土。她本不想接下这个烂摊子。可等着上工的绣娘和姜家百年心血,终是没叫她狠下这份心来。
整两年不眠不休的商海厮杀,稍有起色孙房山便迫不及待拆了姜家的牌匾,还将她许给了快入土的老登续弦……
孙房山。
姜斐囡默念着那个她痛之入骨的名字,正着咀嚼又反着嚼碎。
人在怒到极点时是会笑出声的。
姜斐囡笑了。她颇为怀念地蹲下身捏着池塘边松软的土。
——最后她就是在这儿被害死的。
「姜斐囡!既非男儿,为何你偏不认命?」
死亡回响如影随形,胸间起伏的炙热呼吸却提醒着她再世为人的真实——连带着还有那贴着骨缝的噬心坠痛。
她投下一粒石子,将池中如花美貌搅得扭曲割裂。仰头望向天边那银盘圆月,沉郁瞳仁在月色中燃烧,仿佛两簇鬼火磷磷闪耀。
空无一人的沉寂夜幕中,姜斐囡无声嗤笑:阎王都不曾叫她认下的命,他孙房山又算个什么东西?
既然有幸重来一遭,该她的不该她的,这辈子都得给她吐出来。
2. 贵人
猎豹懒洋洋趴在暗黑金砖上假寐,腕粗白蛇避着光从房梁悠闲耷拉下尾巴,泛着冷芒的翠鸟吞食着多汁浆果,将一切尽收眼底。
与肃穆古板的金銮殿不同,珍兽坊只是西苑里趣意盎然的一方天地。鹏程帝将其拾掇成称心模样,作为私宅常居于此。日头久了这里也就自然成为后宫有实无名的权力中心。
朝日清风下暗香徐徐,窸窣的波斯语一问一答间,鹏程帝对异乡人的故土俗语信手拈来——在外旁听的叶国枝凭着苦学三年的底子,也只堪堪听个懵懂。
叶国枝屈身守分恭候在门侧,静待着鹏程帝的征召。直到朝晖蒸干了衣襟的风霜,丝袍的大食商人方才眷眷离去。
“国枝啊。”
叶国枝应着声猫腰入殿中跪定。
偏殿里馥郁芬芳,来自暹罗的异草同安南的奇花堆叠辉映,青年天子被攒聚其中,散发出四海皆往万方来朝的霸道威仪。
鹏程帝翻手将小山般的奏折倾覆,纸页纷纷如雪簌簌如翅崩而垂地:
“这几日参你的折子又递了上来。”
游龙吐息仿若实质缠绕颈侧,近在咫尺又若即若离。
叶国枝弓腰垂首观眼观心。
他只是皇帝的一把刀,这里没有刀发言的余地。
“朕已经叫司礼监都驳回了。”
鹏程帝神色晦暗,心中再清明不过:这群人哪里是来参叶国枝的?分明是来打他的脸,警告他别再深究。
自有鹿之治将潍州溃败匡乱反正,尔后紧跟着漠北光复与天端盛世,两朝的励精图治即带来了民富国强,也带来了未形之患。邦交朝贡频繁,民间食货兴盛,诈欺之术花样迭出,官商勾结抗税成风。待江山交予他手时,这臃肿的瘤子已是积重难返。
如今内廷炙手可热的第十三监——审计监,便是在如此根基上建立的。
叶国枝比他预想的更加能干。
自受命提督审计监,不到两年便战绩斐然。这里言官的每一折骂本,都是对他的认可。
只可惜隔靴搔痒之法终是难抓实质痛楚。
“工部决堤案久未有突破。再押着王谢,内阁某些老登怕是要翻天。”
归根究底,天高皇帝就远。
乡土历来是朝臣们的自留地。土豪劣绅向下宗族姻亲同气连枝,向上乡谊结党官官相护。地方与中央官僚盘根错节情同鱼水,他这四海天子倒成了那个外人。
鹏程帝对此感到深深的怠倦。
“国枝啊,你怎么看?”
“既然王大人已是查无可查,奴这就放了他。”
鹏程帝眉头紧锁:“什么意思?”
“奴婢以为,”叶国枝将腹稿草构一番,缓缓开口:“凡事行必有迹,有迹即可查。所谓天衣无缝,不过自作聪明。不若将计就计放大抓小,总有顾不着的尾巴。”
鹏程帝百无聊赖的眸子放了光亮,他支着头兴味盎然盯着他:“这帮老小子可不好对付。”
叶国枝匍匐在地,一身脊骨似有形般钉入厚沉金砖,无可撼动:
“奴定不辱皇恩厚爱。”
鹏程帝唇角微勾:
“去,把朕的银子都带回来。”
______
王珂接到消息时,审计监已经入了城。
过往钦差巡案,把银子散出去,起码可以探得个脚程远近,钦差的个人雅好更是明码标价。若是寻着中间人递个话,今年就算过了关——这叶国枝的行踪却是飘忽异常,除开第一日在京郊驿站被目睹过行迹,往后仿若人间蒸发。甚至原该快马加鞭十五日的路程,他竟五日就到了富土。
如若不是审计监亲手递上名帖,怕是叶国枝不声不响入了城,他们还以为他在路上!
今日多雨。
王珂守在衙门口如临大敌。
富土镇只是一方小城,从城门到县衙的几步小路却叫他等得摧心焦肺。直到视野中那顶艳红软轿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向来金贵的王大人也顾不得凄风苦雨,撇了家仆的伞一路小跑而去。
师爷冯唐率先翻身下驴,颇有眼力见地抽出脚踏。受王珂嘱咐,冯唐冒雨陪着审计监从城门行来,路上他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想套近乎,轿帘却严丝合缝的好像缝住一般。他至今连个人影都没能瞧着。
“大人,衙门里饭菜已备好。紧着吃口热乎的。”冯唐讨好地朝着软轿弓身请示。
软轿只是停着,里面人却是纹丝未动。
叩叩——。两声轻响。
轿旁的随从立即心领神会:“咱们大人说不必留饭。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劳烦先给咱带去落脚点整顿整顿,也好换身衣裳。”
死太监可真会拿乔!王珂心中暗骂,恨恨揣度:都说这些阉人身下割过一刀憋不住尿,这么躲着不敢见人,莫不是尿在身上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心里骂归骂,面上只敢喏喏应答。
“下官已经吩咐好姜府,即刻就能下榻。”
如此前倨而后恭的王珂,丝毫不见前几日在孙房山面前的傲世孤标。若是孙房山有幸能目睹他此刻的奴颜媚骨,怕是都认不出个人样来。
一顶艳红软轿,晃悠悠钻过狭长的小巷,身后跟着七八随从,阵前知县骑驴开道,师爷小跑紧追。虽没摆出仪仗扰民,明眼人却晓得富土镇此番定是来了个大员。
雨还在下,叫王冯二人浇了个透心凉。
软轿将将停在姜府门口,冯唐娴熟地掏出脚踏:“大人请。”
白净的手撩开门帘,入眼便瞧见轿前的碍事物什,往旁地一蹬:
“没用玩意儿。”
浅淡薄荷香随风撒开,将沉郁雨季唤醒。翻飞云锦的簇拥下,一尊玉人步出。秀逸面庞穆若清风,素淡的眸似古井无波,雌雄莫辨的眉宇间带着宫人特有的雍容怠倦,若比水月观音现。
到底是京里下来的贵人。
只见叶国枝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一席大红贮丝蟒服,在诗情画意的江南墨卷中肃杀如一笔朱砂批红,冲淡了他不似人间的飘渺。他直身立于轿前,颀长挺拔的身姿比王珂还要高两个头。王珂只堪堪望到他胸前,瞧着那四爪坐蟒瞋目而视不威自怒,富丽妖娆锋芒毕露。
冯唐眼皮一跳,蓦然想起那句俗谚:「远州僻壤,见鲜衣怒马作京师语者,转相避匿。」①
叶国枝操着口地道京片子质询王珂:“怎得是孙府?”
众人抬头只见华贵半旧的门头上,一张崭新镶金的匾额格格不入地挂着,上书:孙府。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门口孙房山。
孙房山一早就得了王珂的命令恭候在此,本意是想涮个脸熟,万一能走动也算个好差。不成想叶国枝这厮甫一落地,竟拆穿了他最想掩盖的尴尬。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说溜了嘴,奈何他还需要对方替他找补。孙房山不得已朝王珂投去求助目光。
“提督大人,此地便是下榻处。”
王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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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将孙房山骂了三万六千遍,没事换个劳什子的牌匾。又将自己骂了一遍,怎么就偏偏顺嘴又把这里唤了姜府。
“不是说得姜府?”
王珂硬着头皮解释:“这里曾是姜府。”
富土姜氏百年辉煌是不争事实,孙房山不过是个刚翻身没多久的赘婿。叶国枝只需出门找个人随口问问,这谎就瞒不下来。倒不如照实了说。
——说到底,还不是孙房山急吼吼改了人家门楣惹出来的乱子?自己造的孽自己收!
王珂想到此处,嘴里说的昧良心话,都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姜夫人同孙老爷伉俪情深。如今斯人已逝,这位孙老爷不想睹物思人,便将宅邸修缮了一番。”
这一修就把原本属于姜家百年的牌匾,换成了他孙房山的孙。
叶国枝似笑非笑掀起眼皮望向孙房山:
“孙老爷就是你?”
他幼年净身,声音本就阴阴柔柔。配上此番话里有话,更显阴阳本色。
孙房山此前从未见过宦官,叶国枝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叫他冷汗直冒:“草民不敢妄称老爷。”
“你说你,”叶国枝不屑嗤笑:“吃女人就吃女人,粉饰得那么好听作甚?既要吃人肉,又没本事承认,事后还得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找补。”
“都说无毒不丈夫,你这勾当连丈夫都称不上。”
富土的姜氏布坊,在京畿也是响当当的老字号,他们宫人亦时常采买。若不是前任掌门猝然离世姜家缠于内斗,凭着近百年的好名声,随宫里的船出海换银也能顶上一顶皇商帽子。
这赘婿得此贤妻,竟还贪心的在其身后给宅邸改名换姓。叶国枝暗淡了眸:换作是他,别说是让他入赘,叫他改名随夫人姓姜都是可以的。
孙房山自诩也是读书人,被个阉过一刀的东西奚落不似丈夫,简直是书生的奇耻大辱。他却是两股颤颤,连半句都不得反驳。只敢在心底暗骂叶国枝这死太监性子,管得可真够宽!
“大人提点的是,”到底是在商海摸爬滚打过,学会了屈伸。孙房山腆着脸唯唯诺诺:“草民稍后便把门匾换回旧物,告慰亡妻在天之灵。”
叶国枝凉凉扫了一眼孙房山,对着王珂说道:
“如此,即可。”
______
越过高耸的槐树枝叉,黛瓦上生了枯草,叶国枝下意识朝旁的阁楼望去——那处空无一物。
姜斐囡将狂乱的心跳尽数压在半透的明瓦窗后:
前世她只知道是叶国枝来了后,她据理力争都不曾换回的尊严,又被孙房山挂了回去。
原是这样要回的。
姜斐囡内心五味杂陈。即感激叶国枝的仗义直言,又耻于告慰先祖的正当请求,竟需要仰仗更大的鼻息为她讨回公道。
姜斐囡只觉这世道荒唐可笑。
而国枝——
在这龌蹉的世道,叶国枝于她是不同的。仅仅在脑海中轻抚过这个名字,心头柔软之处亦会颤动。
方才只匆匆一瞥,他好像瘦了些许。
是了,顺天到富土原该是十五日的行程,全走水路最快也得七八日。若想五日到达,只能顺风行船逆风骑马,不吃不喝日夜兼程。
姜斐囡心中不是滋味,蹲在墙角阴沉着脸,默默在狗皇帝的前世累怨上再添一笔。
尚且不到机缘。再等等。
她紧咬唇暗自劝告。沉寂的思念无声充盈着空旷,泪水兜兜转,终是灼红了眼眶。
3. 夜奔
来富土已有五日,决堤案的尾巴连根毛都没见着,倒把镇上寻乐的地方摸了个门清。
姜府牌匾被识相地挂上了门楣。先头叶国枝在自家门口打了他的脸,孙房山也不介怀,甚至隐隐主动把另半边脸凑上来跃跃欲试——这些日子,他尽拉着叶国枝胡吃海塞,搅得叶国枝脱不开身。
背后是谁的意思,叶国枝心里有数。
他倒也不急,遛狗似的陪他们瞎转,回到姜府往往已是月上柳梢头。每每深夜总能瞧见楼下那位喂鱼的小姐。
仿佛存在着某种默契,她喂她的鱼,他便看她喂鱼。他不曾出声打搅,她亦不曾施舍半刻凝眸。
就这么萍水相逢,倒也相安无事。
几日下来,亦成为叶国枝在富土的一桩固定消遣。
昨夜孙房山喝酒托了大,日上三竿还醉在屋里躺着。叶国枝难得落了个清净。晨间听过下属例行报汇报,他决意在姜府内活动活动。
孙房山早早交代过大宅上下,叶国枝是宫中来的贵客。寻常杂役避让都来不及,是以他这一路都是畅行无阻的。
跨过养着花鲤的池塘,行至大宅最深处,便得见一幢静辟小楼。
小楼两侧的上行通道早已被人撤走。
这是一幢深闺绣楼。传统民俗中,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到了梳金钗的年纪①就会被送上绣阁二楼锁住,平日吃穿用度均由仆役用吊篮配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彰示婚前贞节。
叶国枝望着闭塞小楼,神色复杂:
这样一座黄金牌坊可不是家家都供得起的。唯有世家大族或财资雄厚者,才甘愿豢养一门不事生产的闺秀作为夸耀谈资,往后结亲的门户也能往高里抬上一抬。
整个姜府上下,够格住在这里的闺秀身份不言而喻。
“谁在那里?”
正值用饭的点,鸢飞抱着满满一提篮来给姜斐囡补给,便瞧见林间那道可疑身影。
叶国枝自小径幽暗处行出:
“审计监,叶国枝。”
他没穿那身御赐蟒服。
银丝冠素素挽住乌发,天青色花纱罗贴里薄如蝉翼,底下缀了牡丹粉的里衬,若隐若现的艳透过寡淡的纱,一片李白桃红煞是好看。
“叶大人,”鸢飞这些天也多少捡过下仆间的耳朵,知晓这位京中红人的厉害。虽感激他为小姐争回牌匾,却也不由心生警惕:“此处是内宅,不是外男该来的地方。”
叶国枝此番并非唐突误闯。
照常理来说,身为姜氏布坊的实际掌权者,姜家小姐多得是需要抛头露面处理的活计,本不该被限制住行动——只因着他的到来,这位可怜小姐便被禁了足。
怕是有人不希望他触及这位实权掌门,而她正是整个宅邸的命门所在。
“在下审计监叶国枝,”尚未见着人,叶国枝朗声对着小楼拱手行礼。与王珂周璇时的倨傲不同,面对姜斐囡的他分外谦逊:
“久闻姜掌柜大名,未有冲撞之意。但求一叙。”
叶国枝瞧过鸢飞的篮子,里面满筐满谷都是线装账册。明明是饭点却不见丁点吃食,人大抵是候在楼上着急看的。
“这位官爷,此处并无您探求之物。”
孤高清傲的声音自上响起,终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布坊账册与您所查无关,烦请大人高抬贵手。”
“姜掌柜误会。”叶国枝板板正正朝向小楼二次作揖:“富土姜氏百年名门,姜掌柜扶将倾大厦起死回生,名震四海。叶某仰慕姜掌柜才情诚心求见,还望掌柜成全。”
“小女子一介女流,担不起震四海的威名。”只听那小楼传音悠悠飘下:“诚如您所见,这绣阁锁死,小女身为未出阁女眷,未得家父应允不得出足半步。”
“姜掌柜——”
他欲为自己多争搏几句,却被姜斐囡学着鸢飞的话淡淡打发了去:
“大人身为外男于内宅游走,虽为贵客亦不通情理。还望大人珍重。”
他原以为,接连深夜喂鱼是姜斐囡递出的拜帖。行在纷杂的小道,叶国枝满腹狐疑:足不出户无疑是她的谎言,不然那夜夜所现的魅影还能是鬼不成?
可她为何要说谎?
回望那座静辟绣楼,参天密林层层叠叠将小楼裹挟,仿佛万缕蛛丝编聚成网,黛瓦小楼被拱卫其中,似青面蜘蛛獠牙微张,静待着猎物惠临。
叶国枝不禁陷入沉思:
还是说只要他人在此处,就已算入了她的棋局?
______
听见梯子被挪动得吱呀,姜斐囡勾动了唇角。
不一会儿,孙房山涨着宿醉的红脸,气呼呼爬上了绣阁。
凌厉的巴掌迎面乎过,姜斐囡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贱人!你又背着老子搞什么?!”
下人告知自己叶国枝会见姜斐囡的时候,任是再宿醉的酒也该清醒了。孙房山冷着汗疾驰而来,生怕她讲出什么不利之言。
“审计监今日来人,女儿谨遵父亲教诲,未曾踏出一步,未曾多言一句。”姜斐囡敛了眸作恭顺状。
“你有这般好心肠?”孙房山冷着笑阴阳怪气。
王珂不了解尚能被蒙蔽,他还不清楚自己生出来的狗玩意?——她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狡诈野兽,项圈稍有松动便敢噬主的畜牲——跟她那倒胃口的亲娘一个脾性!
“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姜斐囡凉薄的眸扫过孙房山:“姜家有事便是我有事,我不过是在自救罢了。”
孙房山盯着姜斐囡好一阵想揪出她的端倪,却也明白她所言与下人转述并无出入。
“想保住你姜家百年基业,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孙房山咬牙切齿恨恨斗狠。好在这畜牲有所牵制,只要这条狗链尚存一日,他便能拽着她往东西南北去。
忽而他似想起什么,上前几步钳住姜斐囡下颚:
“别妄想你给了知县恩惠,就能把他拉拢了去。”
孙房山仔细端详着她前些日被砸伤的淤肿,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儿多少有几分姿色在身。
孙房山轻蔑一笑:“他可是个填不饱的饕餮。”
王珂到底是个男人。即便刚开始贪图姜斐囡新鲜,最终利益落到实处,还是得来找同为男人的他方才安心。姜斐囡若想取而代之,只得付出比他更高昂的代价。
可是她舍得吗?——她要是舍得,就不会发蠢被骗回富土!
驱虎吞狼,王珂便是他引来治她的那座虎。
他虽挣不得那几两臭钱,却比她更善于钻营权术。她姜斐囡再能跳,亦跳不过她这道女儿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凭王珂的官家背景坐镇,捏死她个妇道人家可再轻易不过。失了显耀家世的荫庇,天地之大安能有她栖身处?
姜斐囡这种聪明人自然晓得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姜斐囡,”孙房山邪恶的吐息在她耳畔低语:“老子就算舍了半数家财,你也终是我孙家的一条狗。与其搁这耍心眼,不如好好想想给少勋多挣些家产。”
千金散去还复来。比起贪婪的同伙,眈眈野兽才是真正让他夜不能寐的凶物。是以他拔去她的尖牙,用礼法叫她跪服,永生永世成为他点石成金的奴隶!
望着孙房山好不得意的背影,姜斐囡抚上疼到发烫的脸颊,终是一声轻叹:
可真是时势比人强。
如今连账册都看不懂的废物点心,竟也敢来指教她做事了。
______
王珂下午约了一行人去荣宝斋鉴宝。只见掌柜的将大门紧锁,领着他们入了内室。
一间朴素的书房,墙上挂着书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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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博物架上躺着半新不旧的瓷瓶,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若干。眼睛稍拙便会看漏了崔白的花鸟、宋汝窑官瓷和米芾紫金砚。
“这幅是崔白的寒雀图。”掌柜站在画前为王珂细细推介。说是介绍,其实多是在听王珂品评:
“老枝浓墨枯笔浑然天成,小雀活泼天机各显灵动,当真是名家手笔!”
叶国枝对这些文人风雅甚感无趣,便径自游走观望。
许是要彰显名士风度,寻常金器玉饰珊瑚奇石都被掌柜丢在犄角旮旯,仅供给屋子添几分华彩。在这份刻意营造的淡泊之下,富土之地无愧乎其名。
——实难想象,如此富庶为何要年年往上报灾抗税?
不知不觉间,叶国枝停在了一把折扇前。
银鎏金蕾丝烧蓝做骨,扇面绘着艳丽的交颈浮水鸳鸯,羽毛肌理栩栩如生。
他直盯着那双鸳鸯,不禁恍了神。
“大人可是有意?”
随行伙计懂眼色的将折扇摘下,平摊在素锦之上,好叫客人看得更清楚。
叶国枝未伸手,只是道了声:“瞧着热闹。”
王珂被这厢动静吸引,叫嚷着拥过来:“下官看看,叶大人可是相中了什么?”
待他看到那柄折扇,不由心中嗤笑,暗叹这死太监当真不识货。此处满坑满谷的名家佳作不赏,偏爱这大红大绿的玩意。属实是附庸风雅都不知风雅二字何解。
“呀!大人好眼光!”掌柜的凑身上前:“这是之前佛朗机商人定做的外销扇,小的藏私留了一把,竟被大人挖了出来。”
见叶国枝有几分动心,掌柜不由趁热打铁:“这扇子在佛郎机可时髦,大人带回去一把保准讨夫人欢颜。”
叶国枝打断他:“咱家只身一人,怕是用不上。”
空气瞬冷。这位爷瞧着高大英俊,没成想开口竟是个打宫里出来没把的。一腔好意拍到马腿上,掌柜心道晦气,颤抖着俯下身不敢多言。
“瞧着合眼就先收着,”王珂适时接过话茬:“扇子也是人也是,保不准哪天就聚齐了。”
叶国枝虽不喜王珂这个人,话却是好话,正正说在他心坎上:他在深宫孤苦打拼多年,如今也到了该寻伴的年纪。
眼见叶国枝神色缓和,人精王珂打圆场的间歇狠瞪了掌柜一眼。只见他大手一挥,颇有将士横扫千军的气概:
“还不快给叶大人包起来,记下官账上!”
叶国枝不置可否,算是承下份人情:
“那就先谢过王大人。”
______
入了夜,喂鱼的小姐却不再来了。
叶国枝睡在床上翻着烧饼。晚间又被那波人拉去喝了酒,胃里正翻江倒海膈得慌。他左翻右滚,怎么躺怎么不爽利。
重要的是,楼下喂鱼的小姐不再来了。
屋内火光灼人,他抓过枕边《太平广记》挡在头上。这是原就被人放在房里的书,偏不是首卷也不是尾卷。他捡着前人的折痕往后翻,刚巧在讲红拂女月夜私奔那段。
叶国枝可没心思管什么红拂女不红拂女。
似在同什么人怄气,他任由房中蜡烛不要钱的疯烧,亮堂的恍若白昼。那亮光穿透纸窗递出屋檐,但凡眼不瞎都知道他尚未入寝。
叩叩——门外两声叩击与他心中那道祈盼暗合上。
“怎能如此不守约?”
微薄恼怒配上阴柔的少年声,略显娇嗔。叶国枝抛了惯有的矜持,起身推门一气呵成,却是愣在了原地。
屋内薄荷香被等待的焦灼燃烬,徒留清冽兰色余晖有意勾缠,顺着风意攀上她沾着晚露的发梢。
“民女姜斐囡,”
一双剪水瞳在暗夜中星芒扑闪,将他把迷途牵引:
“戴月而来投明珠。”
4. 情动
言说夜奔,总叫人想起两出戏。
一说是林冲雪夜投梁山,一说是红拂戴月奔英雄。
屋内火烛烧得噼啪,堂前清风不识文雅,将无辜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却又止步于那道深厚折痕前。
——倘若有心翻读,里头故事恰是这般写的:
「其夜五更初,忽闻扣门而声低者,靖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靖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①
六月的江南,本就是雨水涟涟。
今日傍晚刚降了场绵雨。细雨微茫胧月娇羞,待到云雾消散,只见月下紫衣女子云纱柔曼,乌色帷帽沾着稀碎水雾。烛影晃动中,她纤指轻挑,抬手撩起一帘幽梦。
叶国枝暗抽一口凉气,顿悟就不该开这天煞的门。待他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他锁在了外边。
叩叩。
门外佳人浅吟低笑:“官爷开开门。”
孤男。倩影。夜半叩门。
倒是有几分聊斋的味道。
“官爷,”那女鬼锲而不舍妖言轻蛊:“我带了账册,我要告孙房山的黑状。”
叶国枝无动于衷,甚至还默默念了句佛。
这可叫姜斐囡犯了难,前世她也就哄他到这里。
当年她太过青稚,压根没想过干这事得背着人。傻乎乎大白天蹲在他门口,差点被家丁发现马失前蹄。最后还是叶国枝看不过眼把她捡回去的。
照理说,这账呆子听见账册就该让她进了。姜斐囡蹙眉沉思。不过是换了个时间,他戒心怎的这么重?
等待的间隙沾了露的纱衣逐渐贴肤,多少有些不适。姜斐囡心中烦郁,小声嘟囔起来:
“外头好冷呜——”
落音当下门将乍开,叫姜斐囡吓了好一跳。
叶国枝一低头就看见了她的赤脚。
一双赤脚带着泥点,伙同些许青苔,冷清清踩在萧索的地上。她生的白皙,粉如莲藕的肌肤被脏污攀绕更具残损美感,直叫人心生垂怜。
姜斐囡这些日子总是半夜溜出来,只留双鞋在榻前装模作样替她。她本就是狂放的性子,也不在乎一路行来是否踩了满脚泥泞。
叶国枝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
“地上凉,姑娘先进屋擦擦脚。”
______
姜斐囡乖巧坐在绣墩上。她在安静的时候,模样还称得上端庄。倒是能看出几分望族闺秀的影子。
叶国枝敛了瞳仁不去看她,顶着张无欲无求的面庞公式化盘问:
“账呢?”
“这里。”
姜斐囡从袖中抽出账册,叶国枝只是转手放在桌上,背过身端了一盆水来。
屋里只有个脸盆,是留给叶国枝净手用的。姜斐囡知道他素有洁癖,颇为意外他竟然肯为萍水相逢的女子做到这般退让。
“白日里姑娘说过,叶某身为外男不该游荡内宅。”
“姑娘怎么又肯来了?”
叶国枝把手伸进水里,分批勾兑着桌上热茶。姜家招待客人的茶叶素来都是顶好的,看着以金论价的茶叶转眼变成了自己的洗脚水,阔佬如姜斐囡也不禁有些肉疼。
“我只道了声你不该去,可又没说我不会来。”
姜斐囡强词夺理的过于硬气,竟叫人觉得也能占几分理。
叶国枝没理她这套歪理邪说。好容易把水温调到合适,也不扯多余闲话,径自擦了手翻账去。
叶国枝看账的速度极快,像秋风扫麦般一阵风的功夫就过了。如他所料,这本账册并无猫腻。他也相信,凭姜斐囡纵横商海的本事断不会让他查出猫腻。
那厢姜斐囡糊弄着洗了个囫囵,正如偷腥的猫鬼鬼祟祟寻找落脚处之地:她尴尬发现叶国枝没给她帕子。姜斐囡本想着偷摸甩干,却被一条汗巾包裹。
近乎本能的反应,叶国枝隔着汗巾握住了她的脚踝。稍薄的汗巾在热气蒸腾下将双方体温传递,烫得叫人心惊。饶是姜斐囡这种感情木讷的,也没经住心跳突突了两下。
对于初见面的男女而言,这动作属实暧昧了些。姜斐囡一瞬间有些恍惚。明该是陌生的人,现下却做着再娴熟不过的事情。
叶国枝虽不饱读诗书,仅凭朴素的道德也能知晓自己孟浪。他不动声色让姜斐囡自己接手,言语又恢复了淡漠:
“姑娘多大个的人,也该学些礼节。”
又一次的,他没喊她姜掌柜——他尚且拿不准她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前来赴约——是姜家拒人千里之外的阁楼闺秀?还是书里夜奔长安城的赤足红拂?
“可是小叶大人,我额头疼。”
姜斐囡扬起脸望他。叶国枝总是目光闪躲,她偏要叫他看个真切。
煌煌火光下,新痕旧疤无处遁形。
“谁干的?”
晌午孙房山扇的巴掌已经肿起,额边久伤未愈的淤紫触目惊心。姜斐囡沉默的低下头,扑朔游离的眸却又似乎把什么都说了。
“我问,是谁干的?”
叶国枝声音颤抖,甚至不再注意称谓的礼仪。
他并没有俯视低下头的姜斐囡,而是蹲下身加入到她沉默的视角。这次倒换成她看得真切起来:
他哭了。
不是豆大的决堤,也不是淅沥的绵雨。
只是眼眶红红,像他们曾经一同养过的雪貂。
姜斐囡前世并非没见过叶国枝落泪。叶国枝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路边偶遇民生疾苦他会哭,观戏时至情至性他也会哭。民间经常揶揄他们这号人,说这群太监似小女儿心性,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或娇痴多泪伤春悲秋。
姜斐囡并不认可这所谓的太监脾性,起码她知晓叶国枝只是本性纯良而已。在姜斐囡的成长历程中,落井下石之徒常见,损人利己之辈常见,像叶国枝这样能痛他人之痛者才是顶顶的稀罕。
而她正是要利用这份纯良。
姜斐囡身形晃荡,柔软的扑进他怀中。
叶国枝茫然失措,空荡双臂不知从何下手。
倘若不是这个场景,倘若不是这位女子。他本该能拒绝的。可是他甚至能感受到姜斐囡湿润的呼吸在他怀中逐渐洇染开来:
“民女姜斐囡状告王珂、孙房山合谋杀害我母亲,巧取豪夺吞并姜氏布坊。”
一声叹息。
“姑娘比我更清楚,你带来的账册扳不倒任何人。”
提起查账,叶国枝被蛊惑的心智瞬间又清明几分。姜斐囡给他看的东西,甚至都称不上证据。除了正常的经营流水,没有任何违法的蛛丝马迹。如果不是利害相关,他倒想赞扬对方简直无懈可击。
“自然,”姜斐囡淡淡道:“这可是经我手的账目。”
“那你为何——”
叶国枝不懂姜斐囡为何要拿没有问题的账来给他审。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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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投名状。”姜斐囡暧昧的攀附上叶国枝,仿若无骨的绞杀藤,最终环住他的腰身。
“扳倒他们不能简单从账目入手,得从人身上下功夫。我被孙房山指给了王珂,不日就会成完婚。大人只需留我在这呆上一宿,明儿个清早自会有人倒霉。”姜斐囡言语悲凉:“布坊是干净的,布坊的掌柜可不干净。”
叶国枝屏息,他猜到了姜斐囡接下来的话语。
“接收我,”她倚在他耳畔气吐幽兰:“就像你收到了孙房山的礼物。”
“姜掌柜!”叶国枝奋力挣开姜斐囡束缚,他红着脸大气粗喘,仍不忘反身质询她:
“你可知我是谁!”
“我知你是内廷十三监审计监提督。”姜斐囡定定看着他:“你是个宦官。”
宦官。被心仪女子狠狠拆穿最后的遮挡,叶国枝面若白纸如坠冰窟。窒息感如排山倒海袭上胸腔,他像被攥住尾巴的老虎勃然暴怒:
“姜掌柜这算什么意思!我们阉人虽不能人道,也不至于要受如此折辱!”
“嘘!”姜斐囡食指抵住他的唇瓣:“夜深了,别吵着大家。”
叶国枝晦暗的眸紧盯姜斐囡。
她虔诚的跪在绣墩上,捧起他如玉面庞:
“我心悦你。”
______
「妾阅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②
叶国枝爱看戏。尤其是一出红拂夜奔,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家中存了各个版本的文本折子,内里桥段信手拈来更是不在话下:
故事始于落魄英雄李靖上门拜谒,杨素府上侍妾红拂慧眼识珠,决意抛却一切与李靖月夜私奔——每读及此处,叶国枝总要停下拊掌称快:如此缠绵悱恻的爱情好不利落!好不浪漫!
他偶尔也会心驰神往。
可真当相同桥段落到他头上时,他却是想了又想。
叶国枝不知姜斐囡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还特意把书放在了床头。他从未对外人提起过自己这些小爱好,她却仿佛对他的脾性了若指掌。
寻常好人家的小姐本该对他们这号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她横冲直撞胆大包天,竟妄图拿感情做饵以身入局。
“我心悦你。那日你在堂前为姜家讨回公道,我便心悦于你。”
欲望也好,野心也罢。当那双晶亮的眸将他盛起,便仿佛捧住了世间无二的珍宝。
纵是红拂本尊来了,亦不过如此。
叶国枝深切的明白,这个胆敢在他枕边埋钩子的姑娘,可以是决绝狂奔的红拂,也可以是走投无路的林冲,却决计不会是株丝萝。——喂鱼递拜贴到深夜投名状,桩桩件件哪有什么巧合?不过是她一手谋划的算计罢了。
姜斐囡终是如愿占了他的床榻,叶国枝在旁打着地铺将就了一宿。
夜沉时他独自起了身。姜斐囡正攥着被子一角揽在怀中酣睡,皎月顺着窗沿在她身上披了层霞衣,恍若神迹遗世。
叶国枝不自觉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去。
孤清月色横在身前,将榻上榻下隔成泾渭分明的两界。恰如现实中他们的天堑。
小姐与宦官。叶国枝无声自嘲着。黑暗中他眸色柔光缱绻,任由汹涌爱意沉默决堤。
骗他也好,骗他也好。他想。哪怕初衷是哄骗他。她既然肯花心思编瞎话来哄,他又怎能忍心弗了这番美意?
5. 画扇
姜斐囡重生后难得睡了个好觉。
叶国枝侍奉御前常有薰香的习惯。不是馥郁繁杂的花氛,也不是颓靡奢华的木调,而是浅浅薄荷味夹杂着寡淡的雨后幽兰,清新又安神。
姜斐囡虽对香氛没什么兴趣,前世与叶国枝举案齐眉十余年,经年累月也习惯了他的气味常伴身侧。她本就是个夜里睡觉不安生的主,这些日子缺了他这味药来助眠,似乎总在提醒她那骤然永别的痛楚。
好在一切都已步回正轨。
姜斐囡睡醒时,地上的被褥已经叠好放起。叶国枝正端坐桌前翻书。
姜斐囡不顾自己披头散发,打着哈欠赤脚下床,理所当然抱起叶国枝的被褥往自己枕边一塞。
叶国枝不解:“姜姑娘——”。
“做假要做全套。”姜斐囡粗暴拆开叶国枝理好的床铺,只叫枕头压住枕头,两床被褥凌乱裹挟。
末了她歪头思索:“是不是该泼点水?”
叶国枝红着脸忙按住她蠢蠢欲动的手:“大可不必如此!”
“就不该让他们进来。”他清咳一声提醒。
姜斐囡了然点头。也是。拉着外人进卧房过于刻意,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姜姑娘这般自信他们会上钩?”看着她对计划志得意满的模样,叶国枝不免好奇。
“大人不该再唤我姜姑娘。”姜斐囡不满他的生疏,却也耐着烦解释道:“你在荣宝斋挑的骨扇刚到货,王珂不会放弃这个攀高的机会,必然会亲自送到府上。”
叶国枝诧异:“你连荣宝斋的事都知道?”
提起这茬姜斐囡简直恨的牙根痒痒:
“王珂做顺水人情,走的都是我们布坊的账。”
孙房山脑子被驴犁过,以为供奉献金巴结上官就能得多少庇佑。王珂指缝漏漏给他捡个有名无实的教谕头衔,竟巴巴上赶着给人叼骨头。
——谁知人家只当他是随时提款的钱庄。王珂这些年吃喝玩乐酒池肉林,孙房山假装大款四处埋单,挥霍的全都是布坊女工一针一线的血汗!
叶国枝吃惊于基层官僚对商户的盘剥竟如此严苛:
“这些事端你们知州和巡抚竟不知情?”
“叶大人真以为谁人都跟你一样?”姜斐囡嗤笑:“他们来富土的日程都是明码标价的,敢往上告的人如今正忙着把三字经从头学过了。”
叶国枝沉默,富土的环境比他原先预想更加复杂。
恰逢小厮端了水过来,恭候门外报着:“官爷,咱们知县王大人求见,正在门厅侯着哩。”
______
叶国枝穿着象牙白的丝织亵衣起身开了门。姜府小住几日,下人们都知道他是个周正守时的性子,如今却叫人看见这不成体统的懒散样,仿佛将将睡起。
“叫王大人稍后,”叶国枝嗓子带着哑:“咱家需梳洗一番。”
“大人,”屋内嘤咛婉转娇俏,一双柔荑从背后环住他腰身:“日头还早再睡会儿。”
任是傻子也晓得发生过什么。小厮紧张地咽下口水,心里直犯嘀咕:不是说太监都是断了根的,还能、还能这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厮本想速速离去免得扰了贵人雅兴,却是被那女子容颜硬生生控在原地。
只见叶国枝将人拉到身侧,女子云娇雨怯轻偎低傍,缠着贵人胳膊藏起半张红脸,却还是叫人认了个清楚——
恰是他家的小姐!
小厮惨白着脸端盆的手抖若筛糠,只觉自己死期将近不知如何复命。叶国枝体贴的为其接过水盆,淡淡道:
“回去吧。”
______
女子的头发梳起来总是要些时间。
姜斐囡并非不会梳头。之前在四川求学她也是自己照顾自己,对付着束个男子冠她还是会的。奈何两世为人,求学记忆于她而言过于生疏遥远,平日里有鸢飞照拂不成问题,节骨眼当下可不能勉强糊弄。于是这个重担就交到了叶国枝手里,也是她曾经最为习惯的日常。
倒是叫王珂一阵好等。
叶国枝走在前头,身后姜斐囡一抹紫色倩影袅袅娉娉。王珂怨毒的眼色在二人间游移,低眉的间隙又换上了标志性假笑:
“叶大人好生福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叶国枝如今美人在侧眉色飞扬好不神气:“这还要谢过王大人。”
“哦?怎得又让下官搭起秋风来了?”王珂强忍下怒火,势要把此事前因后果问个水落石出。
“昨日可是王大人告诉我,扇子也好人也好,保不准哪天就能聚齐。”叶国枝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承王大人吉言,这不就找着了吗?”
“这可真是,赶了巧。”王珂咬牙切齿干巴巴回应。
是了!扇子!这倒霉的破扇子!王珂内里怒火攻心,差点暴走当场。整个富土都知道姜斐囡是他未过门的新妇,就叶国枝这条阉狗敢一脸无辜睡了他的马子还要感念他祝福。他恨自己这张嘴,更恨叶国枝个挨过一刀的玩意竟学人肖想女人。
今日之后,整个富土都会知道他被个太监截了胡!
“美人配美扇,”王珂敛下心气,皮笑肉不笑打开礼匣将骨扇递到姜斐囡面前:“姜姑娘值得。”
孙房山风驰电掣疾行而来,正当赶上这出好戏。身后小厮两颊浮肿,缩在门口不肯进——他先前在孙房山门前左嚷句“小姐爬了叶大人的床”,右嚷句“王知县亲眼所见”,讨了孙房山一顿好打。
姜斐囡轻展扇面,是一对富丽艳彩的浮水鸳鸯。
她不禁会心一笑:“呀!好应景的题材。”
姜斐囡没嫌这姹紫嫣红俗气,倒是欢喜的很。原本她只晓得叶国枝定了把扇子,却不知道他定的什么样式——前世叶国枝在荣宝斋未取一介,她正是相中他这份清正才决定豪赌一把。
不知几时他竟喜欢上佛朗机的风情?姜斐囡虽然困惑,却对这鸳鸯爱不释手。她喜欢那人,他挑什么都是极好的。别说叶国枝挑了对鸳鸯,他就是挑只王八,她都会欣然收下然后转送给王珂。
姜斐囡在看扇,叶国枝在看她。只见她低眉垂目会神在工笔线条间,一侧玛瑙耳勾翻飞摇曳,另一侧则不知所踪。
地转天旋间,姜斐囡来到他的怀中。
叶国枝揽着她的腰,俯身为她添上那只消失耳勾。
“姜姑娘,得罪。”
呼吸贴着呼吸,叶国枝在她耳畔浅吟低喃,旁人看来近乎吻上的距离直叫人浮想联翩——这并非他们的原定计划。
末了叶国枝抬头讪笑起:“囡囡早上起的急。”
囡囡。仅一个晚上就改了称呼。
在场众人皆变了颜色,王珂的脸更是绿了又绿。
他俩搁这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像极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倒逼的孙房山里外不是人。孙房山背后王珂目光灼灼,孙房山只觉如芒在背好不尴尬。
“刚谢过王大人吉人吉言,还要感谢孙老爷不吝珠玉。”这种场合下叶国枝自是不会放过孙房山:“没有孙老爷忍痛舍爱,叶某也遇不见如此正缘。”
他拉起姜斐囡柔声轻语:“还不快谢过父亲。”
孙房山可不敢当叶国枝的父亲。这活阎王在京师威名远扬,靠的是刮地三尺血流成渠抄得人家破人亡的手腕。叶国枝此番将他点出来推给王珂,孙房山既不敢承认,更加不敢否认。
“谢父亲。”
一句父亲重若千金。姜斐囡自小由母亲带大,孙房山同姜氏龃龉不合多有苛待,是以他从未见过女儿这般恭顺面貌。而今这恭顺却给他横插一刀,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孙房山销魂丧胆冷汗涔涔。现如今人都已经搭上,事情已成定局。再解释不光丢了王珂,得罪叶国枝这尊大佛怕不是要两头挨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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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打碎门牙往肚里咽。
王珂本就对此事有所怀疑,如今孙房山不发一言,更加坐实了他对自己的背叛。王珂气上心头,只想将孙房山活剥了皮做灯笼去。
这厮怕不是把自己在当傻子耍!
“孙老爷也好生福气。”
王珂冷笑着拍过孙房山的肩拂袖而去。
孙房山腿脚酸软差点一个踉跄交代在此,待他反应过来忙提着长袍往外追人:
“王大人——王大人——!”
______
姜斐囡带着叶国枝回了绣阁。
鸢飞在院里急的像只热锅蚂蚁,兜兜转转终于见到了她家小姐。
“小姐——!”
鸢飞爆冲过来环紧了姜斐囡,又扯着她左瞧右看,嘴里琐碎地念叨:“伤着没?伤着没?”
她家小姐是个不省心的。在外头商海搏杀搅弄风云拼得像个男人,回到家上骂老祖下怼亲父似那斗战胜佛,可谓是胆大又狂狷。
可哪有大家闺秀向太监自荐枕席的?简直异想天开闻所未闻!外头都说这些太监心思扭曲变了态的,她家小姐娇皮嫩肉哪里遭得住这个罪。
鸢飞暗自垂泪。夫人死后整个家就散了,如今这偌大府邸独留小姐一个姜氏,剩下都是些什么豺狼虎豹?
狗屁宗家荣誉,就值当把好生生的人给熬成鬼吗?
逼急了她跟小姐收拾包袱远走高飞,总好过被他们百般糟践。
姜斐囡知道鸢飞关心她,云淡风轻拍了拍她毛茸茸的头:
“我没受伤。叶大人是个好人,都替我挡了去。”
好人?好人会独闯绣阁,拐正经人家的闺女夜不归宿?鸢飞瞧着姜斐囡身旁的叶国枝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厮怕不是早有图谋,瞧着小姐势弱趁虚而入,花言巧语威逼利诱将人哄骗了去。
姜斐囡能感受到鸢飞对叶国枝若有若无的敌意。她知道外头宦官名声不好,鸢飞又是个刚及笄①的孩子,多少会受舆情影响。
两边都是爱她的人,姜斐囡选择夹在他们中间,不动声色隔开鸢飞不友善的眼神:
“找我还有其他事吗?”
鸢飞这才想起自己有正事要办:“福嫂儿子耕田时把腿摔了,福嫂想预支下个月薪水给幺儿看腿。”
福嫂是布坊的绣娘,家族世代为姜家做工,传到她这里已经是第三代。姜斐囡向来对女工们阔绰,尤其是这批跟着她走出破产绝境的女工。
几乎没有思考,姜斐囡直接告诉鸢飞:“派府上大夫去看看,直接给她足月工钱就当是奖金。我们这边也要派人登门问候。”
“是。”鸢飞拿起随身信笺一一记下。
“还有一件事,”姜斐囡想到什么突然严肃:“自今日起布坊放酷暑假,工钱要照给。在我通知以前所有人都不许回来。此事需得你亲自督办,即刻传达不得有疏漏。”
鸢飞被下了紧急任务,也顾不上在姜斐囡和叶国枝间横插一脚,领了事情便匆匆离去。
叶国枝只是送姜斐囡回来。亲眼瞧见她安全,也到了该分离的时机。他将想开口,却被姜斐囡拽住了袖子。
“姜姑娘——”
这对于刚相处两天的陌生男女多少有些不合礼数。
“又叫我姜姑娘。”姜斐囡略有微词。宽袍大袖遮掩下,不安分的手摸索着与他十指相扣。
“要是漏了陷可如何是好?我俩都没好果子吃。”
她坏笑着举起手来,将他们甜蜜的纠葛摊到阳光下:
“昨夜我说的话,字字句句皆为真心。叶大人要不要考虑下?”
“毕竟,”
她欺身向前,趴在他耳畔撩拨:
“小叶大人唤我囡囡的模样,属实美丽。”
莫名的,他叫个丫头片子闹了个脸红。
叶国枝逐渐意识到,姜斐囡从来不是个讲礼数的人。
6. 烧身
汝窑的茶具,太湖的奇石,老檀木官帽椅......
孙房山气急败坏将东西砸了一地。
他最终没能追上王珂,也不该追上王珂。
经姜斐囡这一出搅合,如今叶国枝这条贼船他不想上也得咬着牙硬上。
嘎吱、嘎吱。
颀长的黑影踩过遍地碎瓷,毫不在意会刮花翡翠镶边的靴子。
“父亲莫气。”
来人是个和孙房山眉眼有三分相似的男子。
他承袭了母亲的美貌,比孙房山年轻时更加俊朗。一身书生青衣道袍,长了张没挨过欺负的公子哥儿脸,眉目间却流转着同孙房山一模一样的狠戾。
“少勋啊。”孙房山宽慰地拍着儿子手背。
不成器的女儿反叛到叫他头痛,唯剩这家中的男丁还算贴心。
孙少勋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坐下好生歇息。
孙少勋是姜斐囡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比姜斐囡小上半岁。作为孙家族谱上的独子,孙房山给他用盛唐员外的别称命名,也是殷盼这儿子能为老孙家考个一官半职,圆了自己当年未竟的科举梦。
好小子也是个争气的。自小熟背四书五经,融贯经史子集,如今正在鼎鼎大名的紫阳书院念书。虽然身上还未有功名,也是肉眼可见的前程坦荡。
“我听过阿姐的事了。”孙少勋淡淡道。
孙房山头疼的捻起眉:“少勋啊,你怎么看?”
孙少勋是个聪明孩子,脑子里主意又多又好。孙房山吃不准的事经常会求助于他的智识,也当是给孩子掌家的历练。
“此事当务之急还不是王大人,”孙少勋沉吟着思索:“咱们手里暂且还捏着布坊,阿姐这次行动过于冒进,怕是有蹊跷。”
他无比熟悉姜斐囡的作风:放一分软话做十分硬事,没有后手绝不轻易下注。在过去布坊商誉就是姜斐囡的命,孙房山拿住这软肋就是掐住了姜斐囡的七寸——可纵是泥捏的人尚有几分脾气,更何况是姜斐囡这种不甘屈居人下的猛兽?
现在的布坊还能是姜斐囡的软肋吗?
姜斐囡的冒进无疑是个危险信号。要么她已经铺开天罗地网就待他们瓮中捉鳖,要么她下了狠心打算撂蹶子远走高飞。两种走向对他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王珂?——对他来说暂且算个趁手工具罢了,真到紧要关头该丢还是得丢。
少勋想的还是更长远些。孙房山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孩子,你说该怎么做?”
孙少勋阴沉着脸,眼中血丝欲滴: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确认,布坊这根绳还栓不栓得住姜斐囡。”
______
江南的梅雨季分外恼人,可就算是恼人不断的连绵梅雨,也没能浇熄那场令人绝望的熊熊大火。
“小姐——!布坊走水了!”
毫无意外的,他们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
姜斐囡已经是第二次接受心血被烧毁,勉强算心态平和。当鸢飞着急忙慌推开门禀报,她甚至还因为与前世记忆重合而暗自舒心。直到鸢飞说出了那句话:
“福嫂也死在了里面。”
算账的笔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
______
姜斐囡打小就讨厌下雨。
雨水将一切变得湿漉漉的,薄如蝉翼的衣裳黏在身上也会变得异常沉重。
去往福嫂家的小路满是泥泞,姜斐囡沉默的埋头苦行着,只听见身后挑夫担着的铜钱丁当乱响。明明也是走南闯北见过市面的姜掌柜,却觉着这几乎是她人生踏足过最漫长的征程。
推开那扇散发霉味的木门,女孩茫然探究的目光迎向姜斐囡:
“小姐找何人?”
“我是姜氏布坊的掌柜,”姜斐囡放轻了声音自我介绍,生怕吓着她:“你家大人在家吗。”
原本抱着绣绷的女孩忙放下手中活计,麻利地起身往外跑:“他们还在田里做工,我下去喊喊。姜掌柜稍等。”
姜斐囡接过女孩的板凳守在门厅,不细看便可将整个小屋一览无余:简单的基础生活用品有序排列,两床通铺男女各朝一边。福嫂家里虽然略显局促,却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温馨可人。
姜斐囡并没有等太久。
小姑娘一路小跑,身后跟着扛锄头的父兄气喘吁吁,瘸腿的幺弟紧随其后。
一家人看到姜斐囡都感到惊诧。布坊走水是个意外,这是官家断过的案子。身为东家的布坊该赔的都认赔,福嫂的尸体不日就会运回老家入土为安。福嫂的家属对此没有异议。
不知何事才会惊动日理万机的大掌柜专程来跑这一趟?
“福嫂的事我很遗憾。”姜斐囡率先开口,她叫鸢飞从挑夫担子下卸出一台木箱。
“之前是布坊的心意,这些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满箱的铜子一贯一贯码放整齐,都是足色的新钱。
扑通一声。眼下家里唯一的顶梁柱父亲,那个如山般的男人轰然跪地:“小民谢过大掌柜!”
福嫂家里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淳朴农人。本就是酷暑假期,福嫂自行跑回布坊遇上火灾也是没法子的事。麻绳专挑细处断,寻常人家没法子的事情多了。东家既然没有丧了良心愿意赔,活着的人总得要继续活下去。
在此之上,他们从未做过奢想。
姜斐囡这箱钱恰是雪中送炭来的。眼下家里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跛着。三张嘴正是用钱的时候,一头顶梁柱平白垮了去。发丧要笔钱,娃儿吃饭读书要笔钱。
福嫂的丈夫大字不识几个,也没什么体面需顾及。哪怕是看在钱的面上,都得给恩人跪上一跪。
姜斐囡堵的心头一滞。
感谢——她吗?
这一整箱的铜贯子全摞起,都不够她弟弟孙少勋镶一双翡翠鞋,在这个地方却能买下条烫热的人命。
姜斐囡自觉受不起这恩名,忙唤两兄弟把他们的父亲扶起。
女孩在旁木木然看着一切发生。
她能理解父亲的选择。同母亲的床榻尚且热乎,仿佛昨夜她们还相互依偎过,如今那温暖的怀抱却变作了冰冷的铜板。可是人总得活着。
“掌柜姐姐,”她私下偷偷扯了姜斐囡的衣袖。姜斐囡困惑的看着她,直到她从枕头下捧出一沓绣片来。
“阿娘走的时候,这些还没绣完。”女孩把长长的绣片摊开:虎头虎脑的小猫穿梭在草丛,盯着枝头粉碟蓄势待发。丝织针线将猫儿淘气神情描摹得惟妙惟肖,只可惜到猫尾部分戛然而止,被福嫂临走匆匆收了几针——
原来是丝线用没了。姜斐囡没控制住,一滴泪落在空白的绣面上。恐怕原主也没想到,只是去布坊取个针线的功夫,一条尾巴怎得就成了她人生最后的绝笔?
“阿娘原是想待开工后送给掌柜姐姐,缝作衣缘正当好。”女孩慢吞吞的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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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出先前捣弄的绣绷。
上头也是一只白猫,虽然没有福嫂的针脚利落,但胜在有灵气。绣绷旁有许多拆了再绣的孔眼,看样子是苦练了许久。
“掌柜姐姐如果不嫌弃,”女孩怯生生的眸子里带着些许希冀:“待我补全再送予姐姐。”
“大掌柜!您就收下这孩子罢!”
福嫂的丈夫伏地再跪,这次是为给女儿博个前程:“锦娘是我家婆子手把手教大的,虽欠些经验但胜在勤学肯练。还请大掌柜给孩子个机会。”
姜氏布坊对女工的待遇极好,说是布行里最好的那家也不为过。只可惜她们女工的位置僧多粥少,偶有遴选也是万里挑一。
女孩双目迷茫,显然没料到父亲会来这样一出。她真挚的眸慌乱瞟向姜斐囡,开口欲解释自己纯粹的初衷。
“没事。”
姜斐囡抚过女孩面颊,和煦的神情似乎在透过她的眼眸缅怀故人。
当年姜氏布坊摇摇欲坠,姜斐囡被赶鸭子上架对布行一无所知,甚至连套靠谱行装都凑不齐。是女工们自发一梭一梭为她织起霓裳,手把手教会她什么是平纹什么是提花,这才有了往后的好日子。
姜斐囡默默脱下最外层的纱衣,轻轻披在女孩身上。
那是件薄如蝉翼的鹅黄花罗纱点缀立体蝴蝶苏绣。
“这是你母亲亲手绣的衣裳,送给你钻研针脚。”
干布行的多是卖油娘子水梳头。女工们表面光鲜,终其一生却难攒下几件自己的作品。
女孩呼吸脆弱的像蝴蝶震翅,姜斐囡坚持将扣子亲自从头扣到尾。
“待来年开春你都吃透了,就到布坊里来。”
“好。”
______
“小姐,会生病的!”
鸢飞眼眶红红,却无奈劝不动自家小姐的犟脾气。
姜斐囡撇开鸢飞的伞,彳亍独行着。
雨水越下越大,打在她两侧肩膀重如万担。
不该是这般。姜斐囡空洞的眼睛落在云端灰暗无际的天边。
本不该是这般——前世布坊大火死伤惨重,如今她重活一世得了教训,明明都将布坊关停了,怎么还是往里折了条人命?
姜斐囡啊姜斐囡,她无言的自嘲道:你自诩筹谋千里算无遗漏,怎么没能算到今日?
前世的她尚能宽慰自己意外时有发生,再世为人的她却容不得如此自欺欺人。
——倘若这苍天无眼天道无常,为何偏偏让她重活一遭?
——倘若这苍天有眼天道有常,为何又放任魑魅魍魉为祸人间,偏偏叫福嫂这样的好人家风霜遍历生死两隔?
她不服气!
终于,姜斐囡还是狠狠栽了个跟头。
鸢飞离得远没能捞住她,只能眼见自家小姐两膝陷入淤泥,一身华服尽数损毁好不狼狈。
姜斐囡在泥地上支起身体,甲缝狠狠扣入渣土。昔日压抑的怒火在暴雨下癫狂燃烧着她的理智:
这世道不公!这天道不公!
鸢飞远远瞧着小姐,只见她双目赤红犹如前来人间索命厉鬼,满身桀骜戾气全开擂着泥点留下四个大字——
众生不忿!
“小姐。”鸢飞撇了伞来扶姜斐囡,却是摸着她浑身滚烫像块烙铁。
“小姐!”鸢飞急得尖叫。
姜斐囡意识逐渐模糊,拼着最后一口气嘱咐着:
“鸢飞,要厚葬。”
7. 请罪
“好好的小姐不做,偏要做贱种。”
花窗后,小厮们正嚼着主人的碎嘴子。
同行人听着他惊世骇言,赶忙提醒:“小声些,她好歹是姜家的主子。”
“怕她作甚?”那人生怕旁人听不清,扬着嗓子又高了几调:“姜家人丁早就败了去,如今这府上可是孙老爷做主。姜掌柜纵是在外能翻出筋斗云来又如何,回来还不得给咱家老爷乖乖当牛做马?”
鸢飞听着气不过,恨不得翻墙去打人,却是被姜斐囡拽着往墙角避了避。
“小姐?”
鸢飞不解的小声嘀咕,被姜斐囡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姜斐囡认出了小厮的声音,恰是王珂送扇那天跑去给孙房山通风报信的狗腿子。
“要我说,这小女子就是皮痒不过。”小厮越说越自得,不由大放厥词:“王大人可是登过科的进士,配她是如何配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就是纪纲人伦天经地义。不守妇道的玩意,竟敢搭上个没把的扫老爷的脸。”
“哈!她也不想想她那不安分的娘是如何药死的,真不怕老爷也给她来个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你疯球了!”同行赶忙捂住小厮的嘴:“这话可是说得的?”
他俩小声嘀咕了几句,大概也晓得孙房山篡夺姜府的阴私上不得台面,草草刹住了话头。
末了小厮不由愤愤补上两句场面话:
“老爷可是放了狠话,要姜掌柜磕破孙家列祖列宗的门槛。你且看她来不来!”
“我要撕了那孙子的嘴!”
鸢飞哑着嗓子目光灼灼,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姜斐囡怕她冲动,急把人拦腰抱起藏在怀中,直到脚步逐渐隐退。
“小姐!”鸢飞挣开姜斐囡,眼眶泪水涟涟。
这群狼心狗肺的玩意,没得小姐苦苦撑起这个家,他们老早就在外头冻死饿死了。她不懂为何她们要百般隐忍遭这些垃圾践踏。
姜斐囡倒是能理解这群小厮的想法。尽管平日在府内如何卑微,对外提起自家富甲一方的主子也能沾几分荣光。哪怕同为奴婢,主子威风大的对上主子威风小的,脖子都能硬几分。
他们只要能做仆从中的人上人,在主子面前做人下人的痛楚似乎就能消散了去。
如此这般,自然会打心眼里憎恨她这个败坏门风的小姐。
理解不代表原谅。
姜斐囡敛了瞳仁淡淡道:“不急这一时。”
“小姐难道真要去给他们磕头?”鸢飞一口气梗在胸前热血上头,却在姜斐囡沉默的回应中熄了火侯。
“咱们不要去磕那个头。”鸢飞希冀的目光投向姜斐囡。她家小姐原是那般骄傲能干的一人,纵是布坊烧了又何妨?千金散去还复来——就不该向蛀虫们低头!
鸢飞心疼的抱住姜斐囡,抽抽噎噎拽住衣角不让她去:
“爱谁谁去!我只要小姐喜乐安康。”
那群畜牲的话她们也听过了,她真怕小姐这次会死在祠堂里。
“鸢飞,我们没得选择。”姜斐囡强撑住理智看着她。布坊能被他们放火烧一次,自然也能被烧第二次。大火将布坊过半心血尽数损毁,她们元气大伤已是经不起折腾。更何况那些布匹烧了也就烧了,逝去的人命却似沉重砝码将她压得寝食难安。
不能再有人出事了。姜斐囡满脸疲惫。
鸢飞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小姐这是认命了?
她只觉得眼前的小姐分外陌生。变得不再意气风发,变得畏手畏脚起来。鸢飞失望地撇过头去。
姜斐囡轻轻将人揽入怀中。鸢飞的脑袋毛茸茸,尚且还是个黄毛丫头。跟着她这两年,她早早失去了孩童天真的权利,每日沉浸在勾心斗角的腌臜交易中腌渍入味,好端端的小孩也给熬得老气横秋。
“鸢飞啊,你且记住。”姜斐囡冷下眼一声轻叹:“这世上但凡能被拿捏的人,都是有自己的贪欲。我也不例外。”
“他们没说错,是我活该罢了。”
鸢飞她不懂。
她不懂何为贪欲。更加不懂为何撑起布坊一方平安的小姐偏偏污蔑自己有贪欲——倘若连小姐都有贪欲,小姐的欲求又该为何等庞然大物?
姜斐囡不奢望鸢飞现在就能读懂。
人行于世,好高骛远口出狂言容易,脚踏实地竭力躬亲很难。少年无知许下的宏伟大愿总是轻浮,无须红尘有意磋磨,稍历人间风霜便能枯朽。
可那未经考验的意志,又怎敢称得上舍生取义的正道?姜斐囡向来想得明白:野望什么欲求,必然承担相应罪孽,这世上断没有叫人白拿的好事。
她眷念摩挲着鸢飞的头,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
______
叩过三皇五帝,伏拜九祖列宗。
孙房山是个迷信的。明做过更加断子绝孙的事,却执意要这祠堂香火绵延永长。
倒也讽刺的紧。
姜斐囡处在下风处,闻着屋里烟熏火燎煞是难受。左右孙房山见不得她好过,倒也遂了他的意。
好不巧今天撞个烈日头。酷暑烘烤着脊背,姜斐囡隐约嗅到炙烤肉类的味道。脑海中枉死的焦尸历历在目,她不禁恍惚了心神,被孙房山一脚放倒。
“心不诚,从头来过。”
好在姜斐囡下意识护住了头。
她麻木着爬起重新跪住。虽说是从头来过,孙房山可从未允诺何时才是个头,对她来说无甚差别。
烈日当头,姜斐囡连续两个时辰滴水未进,嘴唇枯到起鳞。她对孙房山尚且有用,他暂不会叫她速死。奈何活着折磨的花样却是要多少有多少。
孙房山踹过姜斐囡只当她是路边野狗,掠过她拂袖去了里屋歇息。
“呀!这不是阿姐?”
一双锦靴,翡翠点缀。
貌似九分像那双旧鞋,却是他新镶的——只因那双旧的被瓷片划过痕,他看不过眼便索性丢了。
寻常小富人家能有双这样撑场面的鞋已是奢靡,孙少勋为道印子换了鞋追求的却是跟没换似的,小崽子穷奢极欲富贵逼人可见一斑。
姜斐囡牙根紧咬,都是她的银子。
“有时我真的佩服你。”孙少勋在她身侧低笑:“对着屋头那个痴傻,你竟然磕得下头去。”
孙房山在里屋避暑,如今这里四下无人,孙少勋便毫不避讳剥了孝子的假面。
“这日头可真是愁人。”他立在阴凉处可劲讲着风凉话:
“阿姐要是服个软,我进去同那痴傻忽悠一番,这事也就揭过了。”
姜斐囡一只眼皮都懒得掀:“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孙少勋没恼姜斐囡冷言冷语,反倒贴着脸再接再厉。
“阿姐要是想,咱们夜里偷偷把那老登绞死也行。”浅笑吟吟的一张脸,却说着世间最薄凉的话语:“他都老糊涂了。把你配给王珂是步浑棋,我们就该联手把布坊做大做强。”
姜斐囡直言道:“大凤律法规定:‘子弑父,斩立决’。”
“呀!阿姐原来研究过。”孙少勋假意捂嘴作震惊状:“我原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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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想呢,合着是怕脏了手。”
“我们偷偷的,谁发现就做掉谁。”孙少勋在她耳畔极力鼓吹。若不是清楚这个人何等恶劣,她怕是会险些着了他的道。
姜斐囡皱了眉头道:
“你也不怕遭报应。”
“该遭报应我老早就遭了,还能活到今日?”孙少勋不屑嗤笑。他是个不信鬼神的,伸着懒腰嚣张得很。见姜斐囡软硬不吃,他继续东扯西拉没话找话:
“你去乡下见着那个小跛子了?他精神头如何?”
“你怎么知道福嫂的儿子跛了?”姜斐囡敏锐抓住对方话语里的重点。
福嫂的儿子明明说是耕田摔的,这些日子家里忙着发丧更是没去书院上课,孙少勋这个什么都不上心的二世祖是如何消息灵通的?
姜斐囡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他是我的同窗,我自然关心他。”
福嫂的幺儿自小机敏,姜斐囡同紫阳书院的先生惜才,为他争取来学杂减半的名额。剩下的学费由布坊和福嫂各自出一半——即便如此这笔开支对福嫂家庭也是压力巨大。
好在幺儿是个争气疼人的,考试没出过书院前十。课余总抢着给先生打下手补贴家用,回到家也不忘帮手家里活计。
“更何况,他那条腿可是我亲手废的。”
孙少勋漫不经心倨傲嘲讽道:“一个奴婢的儿子,地里刨食的玩意也配和我同窗?居然还敢考在我前头?”
“都怨阿姐给了他不该有的肖想,壮起狗胆竟敢同我叫唤。”他阴恻恻低笑起来:“要怨就怨阿姐好了,都是阿姐的错。”
“孙少勋,你太过分了!”
姜斐囡攥紧了想打他的拳。
“姜斐囡,我明明还能更过分些。”
孙少勋不满姜斐囡的指责,言语委屈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话音将落,姜斐囡只感受到后背一阵推力。她双手撑地,却是给孙少勋踩上了背。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德行。”孙少勋故意弯下身,嬉笑间将人命如草芥般举重若轻:
“阿姐若是早早跪下,也不至于平白折笔人命钱。”
姜斐囡低头瞧见孙少勋那双翡翠靴,先前她就是用这双靴子的钱买了福嫂一条命。
姜斐囡感到胃里一阵翻涌。
“是你动的手。”姜斐囡冷静陈述着。如果说前世她只是猜忌,那么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孙少勋才是两世纵火的真凶。毕竟凭孙房山只会撒泼打人的猪脑,气上头时哪顾得上试探她对布坊的忠诚?
“自然是我干的。”孙少勋咧着嘴吱吱笑出声来,眉目骄傲的不像是杀了人,更像考了状元来邀功讨赏的:“不过是给你留点教训,阿姐喜欢吗?”
“那死跛子,我老早就看他不爽。”嫉妒叫他扭曲了面容,俊秀青年倒和老年孙房山一般可怖起来:
“这次死了老妈总该学会安分点。”
若非光天化日杀人犯法,姜斐囡早将这孽畜凌迟过上万遍。却是生生压下邪火:
姜斐囡,不急这一时。
瞧见她杀机毕露又万般隐忍的模样,孙少勋捧起肚子笑得愈加欢快: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样才是你啊,阿姐。”
他捏起姜斐囡阴鸷的面庞,仿佛欣赏起世间最绮丽的风光:
“就是这样才对。”
孙少勋跨着大步进了门,屋里窸窸窣窣片刻似达成了什么共识,没多久便传出孙房山的声音:
“滚进来。”
8. 求荣
叶国枝已有多日未见到姜斐囡。
僻静绣楼终日紧锁,屡次拜访鸢飞都是垮着张脸欲言又止,却只是一味传声复读着:
“我家小姐受了风寒,今日也不宜会客。”
叶国枝思量片刻,扭头便去了王珂的县衙。
“大、大、大——大人!大事不妙!”
师爷冯唐踉踉跄跄爬进衙门口:“审计监上门找咱算账来了!”
“算什么算?账什么账?”王珂气的吹胡子瞪眼:“我都没去找那厮算账!”
富土是个小地方,惯于吃拿卡要欺行霸市的王知县竟也有被人鸠占鹊巢的时候,此番笑话已然随着商人们游走的脚步在周遭临县传开了去。
“不是那个算账。”冯唐喘着粗气比了个翻书姿势:“是这个算账。”
“今晨我出门,审计监沿着商铺挨家挨户收了十年期的账本。最后怕不是要查到咱们这来。”
王珂这才听明白,叶国枝此番是追县衙的旧账来的。
明面上审计监已经许久未有动作,王珂甚至一度侥幸自己过了关,沉浮宦海多年的嗅觉却在反常中闻到些许蹊跷的味道。
他是天端四十二年的进士,上任富土将巧八年有余。当下倒查十年的账,很难不去猜想这铡刀是否专程为他而来。
“大人,我怕.....”师爷含混不清的指代,手正瑟缩发抖。叶国枝凶名在外,号称天下没有查不穿的账。
“怕什么!”王珂眯起眼强作镇定,声色俱厉的模样倒像在给自己壮胆:“我们行正端直,难道还怕他查出什么?”
话将落,门外马车歇了蹄。审计监浩浩荡荡收了近三车的陈账,押解护卫披鳞带甲将衙门口堵了个结实。叶国枝立于车头睥睨,蟒袍玉带金丝冠声势熏灼,生生摆出副抄家阵势。
王珂心头慌得一跳,咬紧牙关迎出:“许久不见叶大人,什么风可把您给吹了来。”
叶国枝也不客套,单刀直入道:“王大人可听闻近期姜氏布坊走水的案子?”
这案子是他亲手判的,王珂如今却是在装傻:“是下官辖内的案子,倒还记得些。”
姜氏布坊大火损伤惨重,案子落到王珂手里他怎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福嫂那笔巨额丧葬里多少带了些个人恩怨。
王珂暗爽着假意询问:“叶大人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无他。”叶国枝掩唇轻笑:“咱家寄人檐下多受照拂,姜掌柜近日为这事思虑成疾,咱也不免多关心些。”
他那是关心?关心到人家黄花闺女房里去。王珂记恨着叶国枝横刀夺爱,不免暗自唾弃:
呸!无耻!
“姜掌柜若能知晓叶大人心意,怕是要受宠若惊。”王珂假笑着奉承:“奈何下官判案也只能照常理,还望大人多担待。”
“理解理解。”叶国枝笑眯眯拍了拍身后车厢:“可巧了不是,咱也是奉旨查账去交个差,大家都互相理解。”
王珂本该是生气的。
冯唐还以为是什么天塌的大事。审计监声势浩大倾巢而动,竟是为个女人出头。
两番心境相互比较,他也就不气了。
听闻姜掌柜亲自跑到乡下扯了许久的皮,可谓是伤筋动骨。叶国枝如此竭心尽力,满心满眼扑在姜斐囡身上倒也是桩好事。
王珂暗地里松了口气,朝冯唐递了个眼色:
“愣着做甚!叶大人贵人多忙,哪容得你墨迹?”
没有想像中剑拔弩张,王珂目送车队浩浩荡荡离去。旁边冯唐经不住发问:
“大人真信他们就交个差?”
叶国枝这厮若单挑几本账册来讹人,王珂还能高看他几眼。如今他大张旗鼓反倒露怯,坐实了王珂对他故作高深虚张声势的猜想。
冷静下来细想,富土本就是苏州府水运中枢,往来商户业务繁杂盘根错节。整个富土商户十年的流水往来,用脚趾想都是肉体凡胎看不完的天量。
叶国枝铁了心要尝尝苦头,就随他吃去。王珂一声蔑笑——可看不死他!
所谓内廷第十三监,水平不过尔尔。
______
送走叶国枝,王珂去赴了孙房山的约。
老远便瞧见一尊石像杵在祠堂,往近些走才能看出个人形。
“孙老爷这是何意?”
他本就一览无余,偏偏要拿腔拿调叫孙房山亲口道出原委。
孙房山弯下腰拱手作揖:
“小女少不更事,误了王大人一片真心。小弟已经教训过,拿了人过来但凭大人发落。”
姜斐囡跪在门外,抿住渗血的嘴唇,铁锈腥味在口腔中迸发。
无疑孙房山此时需要她,需要她在王珂面前顶下一切罪状。
王珂回望门口跪着的女子,那是叶国枝的女人。
他冲她招了招手道:
“过来。”
姜斐囡应声猫腰而入。低眉垂首的模样煞是乖顺,仿佛王珂初见时那般,像个贤妻良母的好苗子。
“抬起头来,我要听你说。”
“大人。”姜斐囡一双水眸含情:“小女听闻大人被审计监恼得茶饭不思,便存了尽份力气的心思。哪成想阴差阳错竟与叶大人有了露水情.......”
“小女辱灭门风自觉羞愧,辜负大人真心唯有长跪以求谢罪。”
这些唱白是孙房山敲定的口供。孙房山听着都快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折服落泪,姜斐囡离得近,只瞧见王珂阴阴挂下的脸。
姜斐囡是个有天赋的。王珂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庞,这才堪堪认清她的真容:如花美人掩面自泣,好不可怜。一点朱唇沾了血,更显潋滟。
她不光生了张好脸,更加懂得利用优势以情媚人。配叶国枝纯属暴殄天物。
王珂不由畅想,若是真与她成了好事,如此绝色佳人献给上峰不知能帮他这官阶抬上几级?怕不是从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可惜了。他们文人雅士要脸,伺候过阉狗的女人卖不上价去。
王珂嗤笑。事到如今珍珠变作了鱼眼,孙房山还在试图蒙混过关,可别真把他当了傻子!
王珂的脸阴到能滴出水来,姜斐囡自顾垂头伏低做小。此番都是孙房山的主意,她难得老老实实半字手脚未做。
可惜孙房山的猪脑尽整这无用功。
孙房山对自己尚无自知之明,那王珂与他一丘之貉,甚至更为激进——他们都将女人视为礼品附庸。
当视野由权威和偏见构筑起,坐井之蛙宁愿一叶障目自相残杀,也不愿意相信一介女流可以拥有自由意志去筹谋报复,轻而易举将他们挑拨了去。
破镜尚难重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生根发芽无限壮大。更何况是两个自私自利心胸狭隘之徒?
王珂自是不会信姜斐囡嘴里蹦的一个字。他甚至有些许好奇。孙房山既然成功搭上叶国枝,又何必调转头来摇尾乞怜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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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欢心?
怕不是终于发现,县官不如现管。王珂蔑笑着商人有奶就是娘的尿性。
毕竟京中贵人高堂甚远,富土余威却是近在咫尺。
王珂垂眸闭目,满脑子都是叶国枝那张难缠的脸。
旁边孙房山焦急似火,当下把姜斐囡强塞给王珂已是天方夜谭,只能靠贩卖情分辗转迂回,尽力保住与王珂的联盟。
他只悔恨自己没栓住姜斐囡这贱蹄子,白瞎这段好姻缘。进士做女婿是她姜家祖坟冒青烟的福分,这赔钱货全须全尾的真男人不要,招个假男人给他书香门第抹羞。
若不是眼下布坊还需得她熬住,寻常女子早被他三尺白绫处理了去。
半晌,五旬老朽忽的睁开了眼,又再度仔细打量了她:
这是叶国枝的女人,如今却跪倒在他膝下。
权威的巨大满足感叫他兴奋。
王珂脑中滑过某个大胆的想法。
“士农工商,你们商人是最贱的一格。”王珂这话无疑是在指桑骂槐。姜斐囡不是不知道面前两条老狗肚子里正憋着劲编排她贱,她却是麻木应和道:
“是。”
王珂这句话未必是错的。
自古以来商人地位卑微,在大凤朝也不例外。
坊间都说商人位卑,膝盖也软。向来只听说过文人风骨,何曾听过商人风骨?不过是东食西宿讨口饭吃,为了苟活他们愿意做任何下贱之事。
——在世人眼中可不就是低贱?
“你配叶大人多少还是差些火候。”王珂先是假惺惺关照,下句话便图穷匕见:
“往后你就做我干女儿罢。”
是夫妻还是干父女,只要能把手伸进布坊,对王珂差别不大。他骄傲于如此设计即给姜斐囡抬了身份,自己又赚到了叶国枝的便宜,未尝不是件好事。
王珂予她投向怜悯施舍的目光,自得的等着姜斐囡感激涕零的叩谢。
“还不快谢谢干爹!”孙房山看见与王珂重修旧好的眉目,激动到不能自己。谄媚撑开了老脸,恨不能替姜斐囡磕这响头。
姜斐囡只觉可笑。如果说为自己谋生路称得上贱,割肉为他人谋前程岂不是贱上加贱?怎么在悠悠众口中又变成了奉献?
商人求利,官僚求荣。
在她眼中并无不同。需要时,她亦能如蒲苇般贱如草芥。
姜斐囡忍住恶心哐哐哐磕下三个响头。
倘若尊严卖不上几枚铜板,也不过是扰人心智的无用之物。能笑着苟活到最后的才赢家,姜斐囡对商人的存活之道深以为然。
——且等着。
“好孩子。”王珂笑逐颜开:“往后出了什么事就回娘家,干爹给你做主。”
“你也要心里向着干爹,叶大人平日吃些什么干些什么也与干爹只会声。”
______
“大人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凭王珂的气量,冯唐都觉得不可思议。
“放过?”王珂狞笑道:“我何时说要放过。”
他能托妻献子博功名,自然不在乎女子贞洁,可却又无比爱惜自己的名声。姜斐囡叫他成为同期的笑柄,他怎么舍得叫这小贱人善终。
“冯唐,你记住。”
“背叛过的男人敲敲打打还能记得回来,背叛过的女人就像尝过人血的畜牲断不能留下活口!*”
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叫那二人活着走出富土。
9. 布坊
水榭亭台中,女子锁紧眉头盘着账,侍女在左右侍奉。明瓦作的花窗里朝阳懒懒收回触角,许是过于入神,主仆二人感到些许凉意才惊觉时间已是过了晌午。
叶国枝停了脚步,禁不住出声:
“姜掌柜,天凉。”
姜斐囡穿着精工的苏绣襦裙,直到她站起身来,他才惊觉她的领口袖口俱是大了一截——不是衣服变大,是人变得小小一只。
许久未见就是这副德行,叶国枝的心狠狠揪起。暗地狠狠骂了孙房山一句畜牲。
印象中姜斐囡本该像年画娃娃般红润娇憨,竟在短短几日磋磨下被削成了一颗瓜子。如今她身形似鹤却弱不胜衣,眉眼间操劳无神尽显疲态,通身的锦绣几欲将脊骨压垮。
忽而吹起一阵过堂风,他自觉卸下外衫欲裹紧她。
姜斐囡往后躲闪半步:
“叶大人,我辜负了你。”
______
布坊废墟的清理日程逐渐步入尾声,喜庆红漆粉刷过火燎烟熏的黑痕,唯有些许未能即时更换的老旧瓦片尚能佐证悲剧的真实发生。
叶国枝的日常基本都在查账中度过,甚少有机会步入布匹的实际生产,此番也是跟着大开眼界。
蚕丝是一种珍惜又脆弱的织造原料,往往不能直触阳光。寻常作坊都是见缝插针暴晒荒野靠天吃饭,姜家是最早仿照庭院连廊设计建设出阴干大棚的布坊,并由此无惧日晒雨淋稳定供货——这样的巧思在布坊随处可见,也难怪姜家可以稳坐布行生意的万年老二。
大棚里挤满了煮熟的织物,下饺子般排队等待脱水。原本正在放酷暑假期的女工们听闻布坊走水,如今正自发的陆陆续续返工回岗。女工们撸起袖子劲头十足,势要把因火灾积压丢失的订单全部追回。
“当年我回富土,没人信我个小姑娘能站在废墟里干干净净的把钱给挣了。”姜斐囡望着热火朝天的女工们陷入回忆:
那年寒冬腊月下着雪,孙房山的心腹将布坊来年的预付货款卷了个干净。她在除夕夜抱着没卖出去的陈货挨家敲门,半买半送近乎乞讨的凑齐了开春后的周转。
“是绣娘们一针一线,是纺工一个孔眼一个孔眼,磨穿了手熬瞎了眼,终于用一张金丝提花锦将我托举出来。可以说没有她们,就没有姜家的今天。”
“可惜孙房山不懂这个道理。他以为银子是从天而降的,以为官场那群硕鼠才能保住他一世荣华富贵。”
姜家先祖在布匹行业耕耘百年,从最简陋的小型腰机,逐步扩充为三五百台罗织机的工坊,又购入缫车、纹织机、提花机,另设刺绣匠、结花匠满足顾客各色需求。鼎盛时期,她家不光有自己的丝场,连染色也能一手包揽。
“我的母亲本是富土最好的布商。”
那是姜家最绚丽的辉煌。布坊交到母亲手里后,她加强了刺绣剪裁等客制需求的比重,成功打通从布坊到成衣直销的商道。姜氏布坊的名头一度震响京师,母亲更是凭借羊绒毛毡和丝绸甲胄深受漠北靖王赏识,吞下了漠北军队的天量订单。
“可惜她生了我。”
姜斐囡自嘲勾起嘴角,自厌又疏离的眼睛空洞无神。
叶国枝怜惜她脆弱又坚韧,小心翼翼开口劝慰:
“姜掌柜不必妄自菲薄。尊母送你去念书进学,想是对你饱含期许。”
大凤官府推举女学虽有些年头,奈何受传统思潮影响除了在京师响些水花,往往局限于漠北、峨嵋两地。家有学龄女儿的,即便有入读愿意也要考虑山高水长女子离家求学有损名节——愿意承受离经叛道指点的家庭凤毛麟角,财富与胸襟的支持都缺一不可。
花苑女的珍贵便是由此而来。
姜斐囡轻轻摇了摇头:
“不,叶大人你不懂。”
“商人有钱无权夹缝求生,自古以来都是遭唾弃的贱行。再小的芝麻官都能将我们肆意玩弄,合理合法的敲骨吸髓抄家灭门。凡是富裕人家最终都会走上读书科举之路,为的就是个朝中有人谋求自保。”
姜斐囡凄然惨笑:“我阿公阿婆也是这般思想。只可惜我家三代单传,到我母亲辈终是断了香火。他们便转念把期许寄托在孙辈身上,只盼富土姜氏一门能出息个状元郎。”
他们千挑万选的好贤婿,便是当时名落孙山的落魄秀才孙房山——不是姜家不想挑个好的,商贾门户在官场处处遭鄙,约莫等同自决于同僚自毁前程。也只有孙房山这种久考不中的秀才会愿意捏着鼻子入赘。
“可惜我又是个女的。”姜斐囡自嘲道。
大凤为推行女学设立女子科考,准许女子入朝为官。可惜粥多僧少,女官席位多为士族贵女占据,根本不是她们无门无派的商户人家该肖想的。
“阿公阿婆几近绝望,只有我母亲拼着口怨气要我去试试。”
这些话是前世姜斐囡从未对叶国枝提起的。此时她却像溺毙冰河的受难者,盲目寻找透气的切口。趁着生命尚有余日欢唱,将一切通通诉予他听。
她知道他会听的。
“母亲自打生我落下病根,身体逐年虚弱。阿公阿婆去世早,我又远在四川念书。孙房山趁我母亲虚弱夺走了她的心血,她的心也跟着萎去。没几年便油枯灯尽撒手人寰。”
往后的部分都是叶国枝知晓的。
叶国枝听着她状似波澜无惊的自序,胸腔随着故事起伏悲伤的瓮动。第一次,他自发主动抱住了她。
“叶大人,我可是辜负了你。”
她耿耿于怀警醒着他,亦或是钓手的又一次抛勾甩饵。
“仅见面三次的生人,又谈何辜负。”
叶国枝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讲述再稀疏平常不过的公理:“姜掌柜不是叶某的所有物,你这般行事自会有你的考量。”
他的声音轻若羽翼,似落雪无声为大地盖上棉被,又像母亲眷念的眸光随行爱抚着赤子,四两拨千斤揉荡着她的心弦:
“努力长成今日这般参天秀树属实不易。”
“囡囡,尽做你想做的去。”
嗡的一声,头浆欲迸。姜斐囡只觉得脑中一片缠柔绵麻。她原是存着哄骗他的心思,却叫他的坦荡一击即溃。
她竭力攥紧了叶国枝的衣角:
“孙房山害死我母亲,又火烧布坊逼我就范。他们说要我谨记,母亲是不够安分才被害死的。”
——母亲恰恰是过于安分!
“王珂想在你身旁安个探子,被我给领了下来。与其被动抬上砧板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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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肉,不如顺势作局赢得活动空间,最终鹿死谁手尚且待定。”
姜斐囡不是个惯于与人全盘托出的性子,如今却在努力适应。
“鸢飞总是问我,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吃人的地方。”
母亲操劳一生就像被囚禁牢笼中的翠鸟,究极努力生出华美丰沛的羽翼,最终不过是成就了他人的霓裳羽衣。
为何不逃?为何要回来?
“我原以为是故土眷念囚住了母亲,也囚住了我。”
记忆中母亲的背影强大而美丽,她本该有无数机会逃出升天,却选择留下斗争——最终失去财产、名誉、尊严乃至生命。
如今姜斐囡亦站在了与母亲相同的抉择路口上:
“是我想错了。”
“衙门是帝国最微小的臣子,却是宗族最强大的君主。宗族是衙门最卑微的子臣,又是分家最尊贵的主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上人套人下人,环环相扣层层盘剥无穷匮己。实在无人可欺的,还能调转头去欺压妻女取乐。”
原先她想不明白的,站在这里时也就通透了。
“女子是备受欺压的最末端。便是再显贵的贵女,幼时从父兄、出嫁从夫婿、老来从子嗣,由生到死富不沾手。”
一场婚姻结两姓之好,从父兄到丈夫,财富顶着婚嫁名头由一户流转至另一户,女子只是连接利益的纽带。
“当世女子之困境,皆由身心依赖而起。才子佳人话本训导女子痴心一片方得圆满,父母怜其爱女亦不过增添妆奁教她逆来顺受相夫教子。世人皆道女子掌家,可是女子既无权发落家产,更无名继承衣钵。所谓掌家何其可笑?”
“究其根本,皆因律法不授予女子拥有私产之权利,不承认女子亦能顶天立地自立门户之事实——唯使女子无名无产方能甘愿柔顺皈依,成为备受欺压的最末端。”
姜斐囡逐渐从沉沦脆弱中清醒,抽离了叶国枝的怀抱:
“叶大人,这布坊之中聚的尽是群无名无产的姐妹来某条生路。”
她远远眺望忙碌的女工们。
“孙房山不满我母亲逆反,便将她害了去。终有一日孙房山也会不满我逆反,要将我害了去。”
身为商人她自当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却愈加领悟到当年叫母亲退无可退的困境:
“可是小叶大人啊,我是绝对不会退让的。”
——“我心有不甘。”
______
“民女姜斐囡状告孙房山王珂,合谋杀害我母亲,巧取豪夺吞并姜氏布坊。”
坚若磐石的眼神又叫他想起那个义无反顾投奔的夜晚:烈焰在她眼中燃烧焦灼了月色,誓要把炼狱烧穿的决绝在他骨血刻下烙印。
他想他是爱她的。
无数次,姜斐囡尽可借悲惨身世赚足眼泪。
她明明可以对他说,“带我走。”
她明明可以对他说,“怜惜我。”
她明明可以对他说,“保护我。”
可她偏偏说的是:“小叶大人,我心有不甘。”
这一刻,思虑究竟是真心混杂假意,还是假意镶嵌了真心都不再重要。
叶国枝再次无比确认:
他爱惨了这个勇猛的姑娘。
10. 夜宴
衙门一别,王珂倒是安生了几日。
可惜酒池肉林刚消停没几天,王珂又往叶国枝住处递了宴帖。
叶国枝吃不准王珂打的什么算盘,满腹狐疑拿着帖子去问姜斐囡。姜斐囡只扫一眼,便淡淡道:
“可以去。”
先前叶国枝同王珂因着她闹了不愉快,眼下尘埃落定,老油条王珂自然想寻个台阶维护下脸皮。
“是我一手操办的,叶大人尽可宽心。”
王珂设宴,孙房山上赶着去送钱,最终走的是布坊的亏损。这事经姜斐囡的手,自然知根知底。
她漫不经心理着叶国枝的衣襟,像寻常妻子般叮嘱出门应酬的丈夫:
“少喝酒,早些回。”
------
西山日薄,河道两侧燃起星星灯火。悠悠丝竹夹着琵琶随水波摇曳魅惑着过客,船上酒家们张灯结彩开始了夜间生意。
王珂一如既往前呼后拥领着群狐朋狗友充人气。
男人们踏入船舫时,酒是冰镇好的,舞伎随乐声律动,沿畔灯火辉煌如昼,直叫人感慨良辰美景人间值得。
王珂此次说是宴请,实则是试探。
自从上次叶国枝收完十年期的账册,如今的审计监就像个黑箱:既未有单点的深入追查,也没有归还账册的迹象。底下商户好几次来找王珂探口风,王珂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莫非真如他说的,只往上面交个差?
荒唐臆想在脑中滑过,多年的政治嗅觉却叫他连连摇头。审计监表现的如何平平无奇,叶国枝终究是在个京师杀得人头滚滚的主。王珂就是再瞧不上阉臣,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小心应付。
姜斐囡的倒戈无疑是个变数。谈过话的小娘子尚且算老实,说让一一汇报,还真将叶国枝饮食起居事无巨细报了上来。
王珂以为,这份老实能维持多久,得依仗孙房山能收多久的杂心。
眼下局势最要紧的是摸清叶国枝的态度,以及他对姜斐囡痴迷程度。就是想杀他们,也得精挑细选个好机缘。
酒过三巡大家伙已吃了个七成饱,店家撤了残羹冷炙摆上小几烫好茶水。不知打哪钻出个妙龄女子合掌而击,不起眼的帷幕后各色娉婷美人鱼贯而出,自然的在官人身侧配对落座。
叶国枝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没料到姜斐囡所谓操办里竟还有这出。
“大人——”
“咱家就不必了。”叶国枝音色低柔比之女子更加娇媚,直叫人自愧不如。
美人听声明白这是个没把的,冒着冷汗自讨没趣挤去旁处侍奉。
“叶大人还怕姜掌柜知道不成?”
身侧冯唐借着打趣口吻试探。
“咱家不习惯,”叶国枝抽了帕子掩住口鼻,蹙眉嫌弃道:“身上染了旁的味儿,夜里不好睡。”
这话能有两层意思,好事者却想当然理解为姜斐囡好妒。
王珂在座上悠悠开口道:“出来玩寻个开心,弟兄们又不会告密。”
叶国枝假意往孙房山身上瞟一眼,低眉垂目道:
“囡囡已是世间顶顶好的女子,叶某不作他想。”
叶国枝是懂如何气人的。
望着叶国枝不知是喝酒上脸还是羞红的面庞,王珂活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噎了口蜜浆,吐也不好吐咽下去又嫌齁。
短短几日竟能将叶国枝俘获至此,姜斐囡果真是个天赋异禀的。王珂不由五味杂陈,一面舒心于事态尚在把控,一面不甘心自己将如此神器拱手相让。
“叶大人可真是孙兄的好贤婿!”
王珂言语微酸,直叫猝不及防被点名的孙房山如芒在背:
“孙兄啊,既然你家囡囡和少勋唤我声干爹,咱俩要珍惜这份缘。”
王珂站起身来,端着酒杯朝向叶国枝:
“阴差阳错与叶大人结识,干了这杯酒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啊?对对对,一家人、一家人。”
孙房山忙起身为王珂助势。
叶国枝哪里会看不懂他们这又是唱的哪出大戏。王珂明里暗里点自己干爹身份,不过是想拿姜斐囡攀关系,又不敢真来当他爹占这个便宜。含含糊糊生生硬创出个一家人,着实令人发笑。
叶国枝体贴姜斐囡周旋不易不置可否,只是难得豪放将杯中酒饮空,又低笑两声应和:
“一家人。”
“叶大人啊,”王珂贼嘻嘻笑着:“既然是一家人,往后可不能再为难下官唷。”
------
跛腿小厮候在厢房门口,听着里屋动静不由攥紧拳去。
忽而身后熟悉的魔音摧耳:
“呀!这可不是我的好同窗?”
孙少勋尚不够格参加夜宴的勾兑,便被孙房山派在外头守岗。原本他正无聊着,不想还有意外收获。
小厮反身欲跑,恨被跛腿牵累,叫孙少勋一把抓住脖颈:“头七守完怎么不见你回书院?先生天天念叨好生想你呢。”
头七。书院。先生。
遥远的词汇将他愤怒激起,母亲惨死的光景恍若昨日:那日雨天路滑他不放心母亲偷偷跟在身后,只瞧见火光冲天母亲倒在血泊中,真凶的面容历历在目——恰是背后这畜牲!
“杀脱乃个宗桑(畜牲)!①”
福嫂幺儿凭着蛮劲挣脱孙少勋,拼了老命往他身上扑去。只可惜孙少勋自幼练家子,幺儿只一身干农活的牛劲,几个躲闪间就被孙少勋撂趴在地。
孙少勋还想再补几脚,却是被里屋人点了名。
幺儿趴在地上疼得只剩出气,孙少勋回过头蔑笑着将其从甲板一脚踹入河道。
“赵三,”他冷眸呢喃着:“这下总该死了吧。”
------
“怎得这般慢?”
孙房山站在厢房门口抱怨着孙少勋磨蹭。
“河边丢垃圾耽搁会儿。”此时孙少勋已然换上了恭俭的面孔,他脚边落了口箱子,恰是孙房山催心的源头。
孙房山没功夫纠缠细节,使唤着孙少勋将箱子抬进去。
里屋正玩着飞花令,这是一种文人雅士间的行酒令。照座次顺序轮换,每人说一句带花的诗句。
叶国枝不近女色在席间分外扎眼,王珂自觉没趣将美人都打发了去,又唤来店家备些助酒雅物——投壶、骰子、牙牌,这些他都嫌俗气,挑来挑去还是挑了士大夫最为熟悉的飞花行酒。
叶国枝本想推脱围观,只因着先头已经扫过兴,拗不过已经喝上头的酒鬼们,情不可却的凑了个人头。
孙少勋平日在书院没少玩飞花令,还是头次见宦官加入。宦官们多是贫家出身,内廷侍奉也不需要什么文化,甚少参与这种自爆其短的活动。
他稀奇叶国枝能玩出什么名堂,便寻个由头赖了张桌子坐下。
王珂是天端四十二年的进士,带的狐朋狗友也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书生,佳句典故自然信手拈来。就连孙房山也曾是中过秀才的,吟诗作对不在话下。
轮到叶国枝手里,在场只有他没受过科考悬梁刺股之痛就封了官,所有眼睛都探着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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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见叶国枝朱唇轻启:
“一二三四花六七。”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望向王珂。
照飞花令的规矩,花的位置需与自己顺次对应——叶国枝规矩是讲了,却算不得诗句。若要判他对,多少有些昧了良心。可要判他错,又没人有那胆子。
叶国枝虽不善诗词也不落人面子,照着飞花令的规矩端起酒杯自罚一杯:
“叶某献丑。”
他倒是想的通透:所谓飞花令,说错的喝一杯,说的好自赏一杯。说破天也不过是借诗添酒的套路。
空气只剩淡淡的尴尬。好在排后面的狗腿子机灵,念出自己备好的诗句,才堪堪跳过这场危机。
又是一轮游毕,次序转到叶国枝手里,他笑吟吟接道:
“七六五四花二一。”
言毕叶国枝再自罚一杯。
文人意气忽然上身,王珂这场可不依着他胡搞:“叶大人是不稀得跟我们一道玩?”
叶国枝无赖摊手:“咱家确实不识几个大字。”
两场轮过,在座诸位也差不多摸清叶国枝是个什么段位。惊异于这位叶大人的坦荡无耻,左右旁座不由暗自讥笑。
太监还是那个太监,泼皮无赖胸无点墨。凭着舌灿莲花媚上惑主的功夫平步青云。
众人思及就是这等货色截了王大人的胡。
纵是平日风评不好的王珂,也不由叫人同情三分。
瞧着叶国枝贻笑大方竟不知羞臊,王珂累日的无名火即将爆发,却是被师爷冯唐借着醒酒掺走。
王珂喝酒上了脸,大着舌头在甲板嘟囔:
“他怎能…”能如此粗鄙不堪!
夜风叫他脑袋冷静了三分,没把后面的话讲出来。是了,他在对一个阉人期待什么呢?瞧那阉狗一副野人样,别说是粗通文墨沐浴王化,能写出自己名字都算他勤勉好学!
要知道内廷也是有内书堂这种地方教内臣读书的,叶国枝胸无点墨不学无术,究竟是如何被选中提督审计监的?
难道代表天子威仪的便是这种货色吗?
王珂满腔愤慨,终是说出那句不吐不快的心里话:“审计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是从内书堂选拔出来的,他也就认了!
连内书堂都进不去文盲,此生基本与司礼监无缘,凭什么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不过是个草包,他们这些天如蛇似鼠究竟都在畏怕些什么?
“嘘!我的祖宗爷!”冯唐赶忙捂住王珂口无遮拦的嘴。王珂想骂叶国枝,骂了也就骂了。审计监可是皇上御笔亲批,又是如何说得的存在?
他忙提醒着王珂:“别忘了咱们目的。”
宴请叶国枝是试探他态度来的,可不是奔着细枝末节的小怨撕破脸皮去的。
“知道了知道了。”
王珂不耐烦的挥开冯唐,满脑子却是另一件事——审计监也不过如此。他本家的王大爷,查无可查最后还不得给人放了。
时无英雄使小人得志,大丈夫当是能屈能伸。王珂边臆想眼中不由精光毕露,他阴恻恻笑起:
当下纡尊降贵不过权宜之计,到了都是要弄死的。
王珂二人折返时,不知是谁突然喊了句:“看烟花!”。王珂便糊糊涂涂在一干人等簇拥下,顺着人潮又朝船头涌去。
待所有人都挤在甲板看烟花,叶国枝百无聊赖拾了地上投壶未收起的箭羽。
微咻一声,箭羽悄无声息精准落入壶中。
角落里某人眸光偏转,恰将一切尽收眼底。
11. 热毒
烟花燃尽的时候,鸢飞登了船。
大老爷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小姑娘被夹在声色犬马中,憋红着脸欲言又止。
孙房山只当她是姜斐囡派来付账的,轻撇一眼便不以为意。唯有叶国枝注意到她的隐情,领了人去角落小声询问:
“可是你家小姐的事?”
“姑爷,”鸢飞别别扭扭喊出那两字,却是姜斐囡特意叮嘱她的:“我家小姐说夜深雾浓,晚来路上不好走。姑爷也到了该回家歇息的时候。”
鸢飞声音本就不大,姜斐囡叫她带这条羞人口信,本就不大的话声不由得越说越小。
一条小小的口信,却将那厢灯红酒绿衬得黯然失色。
在场都是成过亲的男子,多年飘荡在外四处游戏,家中老妻早早在累日等待中磋磨了催人回家的兴致。如今酒局上突然冒出个催回家的,居然还是个太监的姘头。
热辣的杯中物突然苦涩至极,花天酒地的喧哗霎时寂若无人。
王珂率先发话:“大人们正在兴头上,小小丫鬟掺合什么?”
王珂言语不满,看似在骂鸢飞没大没小,实则酸人酸语直指姜斐囡不识大体。
叶国枝不动声色将鸢飞挡在身后,阻隔了旁人探究的视线。鸢飞是来替姜斐囡递话的,代表的就是姜斐囡的脸面。他自然不会叫她被人小觑了去。
“王大人,夜深人乏。”叶国枝拱手作揖,浅笑吟吟:
“叶某就此别过。”
再稀疏不过的话语,却叫座上诸君心生波澜。他们流连花丛多年,家里往酒局递话时向来置之不理,更有甚者干脆就着酒家铺盖凑合,经年累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叶国枝倒成了那个出乎意料的异类。
王珂可不信什么人间自有真情在的胡话,拢共才认识几天就处成老夫老妻了?他倒更信姜斐囡手段了得人尽可夫,恰撞上叶国枝格格不入的窘迫,给他拿住机会就坡下驴罢了。
“叶大人是该多花功夫陪陪姜掌柜。”王珂捏着假笑惺惺作态。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国枝冠冕堂皇的理由体面到叫人无可置喙。他吃准了王珂要维护脸皮,自是无意缠战的。
叶国枝领着鸢飞欲先行一步,却是被孙房山的叫喊拖住脚步。
“叶大人留步。”
孙房山作为姜斐囡生父,叶国枝明面上自是不能给人留话柄言说。他转身静待,只见孙少勋抱起一口箱子。
“叶大人与小女天赐良缘情投意合,咱们娘家人看着也高兴。”
孙房山说罢望向王珂,王珂隔着人群赞赏的朝他颔首示意:“这是王大人同草民一番心意,还望叶大人笑纳。”
孙少勋闻言适时将箱子开条小缝,内里黄白之物玉器珠宝璀璨生光,只扫一眼便可知他们是何居心。倘若叶国枝未猜错,这里恰是前些时候荣宝斋账上被划走那批库存。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王珂这是要他来纳投名状的。
叶国枝却是不怵他们这些小九九,再是理所应当不过使唤着鸢飞:
“鸢飞,替你家小姐收着。”
——————
审计监来时有自己的车马。鸢飞嫌恶叶国枝贪婪,竟收了王珂孙房山的贿赂。奈何自家小姐下了死令要她把叶国枝带回,鸢飞厌厌上了姜家的马车,只叫车夫远远跟着审计监权当交了差。
夜里行车慢,半道审计监的人隔着门帘敲了鸢飞的车:
“鸢飞姑娘,我家大人路途还有一去处。还请姑娘跟紧。”
鸢飞不知叶国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过问他那些弯弯绕绕。她只不咸不淡回了句知道,嘱咐车夫跟紧前面。
停车时她才知道这是家客栈。
掌柜的一边系外衣一边迎出来接客,显然是被什么人临时从床上捞来顶着的。
不算光亮的大堂里热乎乎的馄炖摆在桌上,叶国枝却是不知所踪。
“鸢飞姑娘垫些肚子稍等,我家大人还在更衣。”
拎着佩刀的侍卫彬彬有礼,她却闻到股雾气混杂着铁腥的肃杀味。就着铁腥,鸢飞静默的咽下馄饨。
叶国枝出来时换了身青瓷素袍,薰过薄荷兰香的衣裳淡雅芬芳,连带着酒气都压下些。
不男不女的娘娘腔还怪有品。都说吃人嘴软,鸢飞吸溜着馄饨,抨击的心声都柔和许多。
“府上就能更衣,叶大人又何苦在外折腾。”鸢飞不由发问。
叶国枝摇头:“外头应酬过,哪能就这么脏兮兮的回去。”
鸢飞常年跟着姜斐囡在外见市面,烂醉如泥还愿意归家的都算邻里口中的好男儿,碰上叶国枝这款拾掇好自己才敢回家的异类不免惊奇:
“大人也不嫌麻烦。”
换作他们府上那位孙老爷,怕不是要喝个酩酊大醉才罢休,后半宿回来将仆从们折腾一通就都不必睡了。
“都是御前侍奉的习惯,捎带手的事。”
他们这种挨过刀的人,身体多少落着病根。酒水多饮后容易憋不住,又不能薰着皇帝,频繁更衣焚香属于近侍的基本礼节——只是这话过于阴私,却是不宜同鸢飞这个小姑娘讲的。
“你家小姐出门前嘱咐我少喝酒。”他挑了能讲明的话端,尽量用鸢飞能听懂的方式解释:“我总不能叫她瞧我这副狼狈样。”
叶国枝心中泛起酸楚:
“纵是她不嫌弃,我自己也觉着邋遢。”
鸢飞承认她对叶国枝有偏见。坊间都说他们宦官没了半边身子,情事不足便磋爱磨身边女子。她多怕小姐错付真心,再遇上个表里不一人面兽心的孙房山。
鸢飞恶着胆故意刺探他:“叶大人这意思,是说我家小姐比皇上还难伺候?”
“可不敢妄议圣上。”叶国枝比鸢飞更为警醒,一记眼刀杀过叫她有种似曾相识的威压感,瑟缩着脖也晓得自己说错话。
鸢飞却是贼心不死又试探道:“在叶大人心中,我家小姐是怎样的存在?”
“耀乎日初照屋脊,皎若明月舒其光。”①
他很狡猾,没有直面鸢飞的问题。
鸢飞虽能识文断字也仅限于账本,并不知晓叶国枝引的是哪里的典故。
“那是什么?”她问。
“是云梦泽的神女。”他回道。
鸢飞垂头思索片刻,微恼的看向叶国枝:“今天这些话,叶大人是故意说予我听的。”
“鸢飞姑娘冰雪聪明玲珑心肠,还望平日为叶某多多美言几句。”
叶国枝讲话云里雾里半虚半实,直叫人辨不出真意。
呸!鸢飞暗唾。她早该猜到姓叶这玩意没安好心。
温良体贴做戏更衣,全是演她的套路。当着她的面夸她家小姐是仙女,不就是想让她把话带给小姐?
“你们这些男子天性伪善,未得手时甜言蜜语如珠似宝,得到手便色衰爱弛弃之如敝履。”
太监割了一刀心里头到底是个男人,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色老头王珂自不用说,可他叶国枝又算什么良配?
“人装一时,可装不了一世。”叶国枝平淡无奇讲述着自己的道理:“倘若我能装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日,鸢飞姑娘可愿相信叶某一片诚意?”
“那便等你装到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日,我自当为你向小姐美言!”
鸢飞是个嘴快的,她不信当世真有男儿能做到千千万万日恩爱如初。
“一言为定。”
叶国枝笑了。
他的笑赤诚又坦荡,叫鸢飞慌了心神。仿佛下个刹那这人真能把小姐夺去。
鸢飞匆匆起身,忙找台阶欲把前言收回:
“我只是个奴婢,说了又不作数。叶大人同我在这较个什么劲。”
叶国枝望着她定定道:
“你是整个姜家,唯一真心为囡囡筹谋的人。”
——————
归家的路有明月照拂,心情都是疏朗的。
叶国枝虚浮着脚步回到自己的小筑,晚宴上咽下的辛酒逐渐显劲,舌头开始些微发麻。若不是旁边有侍卫照看,怕不是路上得挨几个跟头。
姜斐囡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还是那方池塘。姜斐囡倚坐在高高的湖石上,妃色纱裙随风微动。她百无聊赖捧了本《道德经》,就着月光打发时间。
叶国枝抬头仰望那片月色:呼啦啦响佩玲玎缤纷,飘摇摇衣袂孑然将倾。她是孤悬于天地星河间的银盘,不染凡尘几欲飞升——
叶国枝瞳仁猛然紧缩。
「姜斐囡被我撒在那,你去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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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言颠语钻入脑海目眦欲裂,烈酒将幻境与现实作用交融,他伸出臂欲捧住那弯摇摇欲坠的月亮。问天乞爱的痴儿,隐晦带了哭声:
“囡囡,别走。”
——————
叶国枝在发烫。
他隐约失了记忆,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如何将她揽在怀中,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形单影只独回空房,唯一真实的只有身上切肤入骨的热痛。
将入宫那会他就是这样。喝下的酒初时不显,随时辰叫热毒游走全身,最终将他攻得昏死过去。年少时他从不珍惜自己烂命一条,只畏怕在深宫中显露胆怯遭人踩踏,往往以纵情豪饮来者不拒的面貌示人。
就是这般熬过许多昏天黑地的年岁,直到姜斐囡的出现才彻底终结了他的自我作践。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
迷迷瞪瞪中,他隐约听见姜斐囡的谈话。
又是在做梦。叶国枝就着头下绵软习以为常翻了个身。
“醒了?”姜斐囡拍拍他的脸:“喝得可真多。”
叶国枝睁眼数着姜斐囡的睫毛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正膝枕在她的腿上。木然的脑袋不由发出感慨:
果然还是夜里的梦比白日质量好。
梦是不需要缘由的,他大着胆子牵起姜斐囡的手:
“囡囡,别走。”
“我在。”
宦官因着特殊残缺,往往敏感多疑惧怕遗弃。这点在叶国枝身上尤为明显,姜斐囡过往总是不厌其烦向他倾诉爱意。一双柔荑反握住他,轻易便取得了小动物的信任,甚至往她怀里拱了拱。
若是照着叶国枝既往进度,怕是难有当下的亲昵,没准还要在她耳边叨几句授受不亲。姜斐囡心下惊喜,只当他是喝醉了。
姜斐囡已有多年未见他醉酒憨态。前世王珂设宴时她与叶国枝萍水相逢,自然不会叫鸢飞去接他。再后来叶国枝自觉收敛,定情后她只为酒气皱过一次眉头,他直接断了多年的豪饮。
细细想来,能捉他一次醉酒失态属实不易。
叶国枝听不见姜斐囡百转千回的心声。
他只是呆呆抬头仰望,青瓷般的郎君面色绯红媚眼含星,一颦一蹙皆是罪过,无不是在怂恿她更进一步。
乘人之危多少有些下作,姜斐囡眸色晦暗。
可不巧她姜斐囡正是个下作俗人。
“烟花好看吗?”姜斐囡嘴上提着一茬,手头却是心猿意马拨散他的发冠,肆意将手指梳入他的发间。
“甲板上好多人,就是听了个响。”
叶国枝任由自己被摆弄,童真的眸将她无条件信仰。
四十两雪花银的烟花就得他一句响,姜斐囡人也不恼。她记得他爱喜庆好热闹,凑近他耳畔悄悄道:
“往后咱们自己放,不带他们。”
往后。往后。叶国枝咂摸着揪心的词语,默想着原来他们还能有往后。
“我又做梦梦到你。”他无奈叹息着。
“哦?”姜斐囡颇为意外。前世他俩懵懵懂懂厮混了小半辈子,她尚且不知叶国枝何时对她情根深种。
瞧见他醉酒老实,她不免生了调戏的心思:
“莫非小叶大人经常梦见我?”
“五十二次。”
他支起小半边身子,孩子气的朝她侧颜嬉笑。
姜斐囡有些吃惊。她没有遗忘面前的男子今生相遇不过半月,怎得就情根深种了去?
可她又不得不相信,稳坐审计监头把交椅的小叶大人从未有把数字搞错的时候。
“小叶大人一定是很想我很想我喽?”
姜斐囡调笑着低下身逗弄他:“为什么都不同我讲?”
“很想、非常想。”热毒的余威又开始游走,叶国枝痛苦的蜷起身。烈酒上头叫他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一时竟分不清是伤身更痛还是伤心更痛:
“拼了命的想。”
他淋漓着汗水咬牙倾吐出心声。
料想他是老毛病又犯了,姜斐囡忙将人送入床榻躺平。
“睡吧。”
湿漉小狗眷眷扯住她的衣角,姜斐囡轻抚着他的背陪伴入眠:
“剩下的交给我。”
往后日头还长,她并不急于一时。
12. 锦债
布坊重建收尾,到了该总和账目的时候。
大火将半数库房损毁,女工们日熬夜熬加班加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愿意缓期延收的商人寥寥无几,姜斐囡只能陪着不是把余单全散给了同行。
不提姜氏布坊此番折损的商誉,光是赔付违约的烂账就够她们喝上几壶。
鸢飞熬了几个通宵才把损失厘清,带着热乎的账本站在姜斐囡面前有苦难言。
“账上的钱还够撑几时?”姜斐囡问她。
“城南的钱掌柜还欠着我们款子,若是这两日能收回,布坊尚能再撑三月。若是收不回来......”鸢飞艰难吞吐着:“咱们怕是难熬过下个月中。”
“钱掌柜的款不必惦记。”姜斐囡听着鸢飞的天真设想连连摇头:“现在外边都在隔岸观火,他就是拖也会拖到下月再来讨价还价。”
商场如战场,这种时候万不能指望同行的良心。
姜氏布坊东山再起的速度过于迅猛,已是叫许多同行夜不能寐。倘若现在姜家倒下,同肆同贾尽可饿虎扑食分夺商利,布匹掮客也能浑水摸鱼将陈帐勾销。
人性如此,换作是她也会抓住机遇赶尽杀绝。
“那...现下咱们怎么办?”鸢飞如无头苍蝇般丢了谱。
内有奸细外有豺狼,和两年前的光景何其相似。姜斐囡蹙着眉头叹息。同时也宣告了她们两年的辛劳近乎白干。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姜斐囡思绪片刻拿定主意:
“再发一次锦债。”
所谓锦债,是布坊一贫如洗时候的下策。
当年孙房山心腹卷款遁逃,只留下不易携带的布帛积货和织机缫车,以及带不走的女工们。
该说不说,姜斐囡还得感激那土鳖有眼无珠。姜氏布坊虽为内斗拖累,江河日下尚能专利一方,靠的是祖传的异色锦织术。
一匹云锦双面彩,逐花异色各不相同。
姜斐囡虽对织物一窍不通,却对食货颇有心得。
大凤官府多以本色实物课税,江南地域尤以丝绢输供为常。官家既许布帛充抵税课,绫罗锦缎虽非正项,市井通贩亦能权行钱钞之职。
恰逢异色织锦技巧繁杂难有作假,姜斐囡索性就地取材裂锦为债立券定约,终以折价五成赊卖回款,堪堪有惊无险保住布坊。
前番布坊割肉自救肥了不少市猾囤户,再开锦债可谓众望所归。姜斐囡还没放出风声,王珂就一屁股坐在了她家堂上。
“此番劳王大人大驾,是有要事相商。”
姜斐囡恭敬奉上茶水。
“好说、好说。”王珂知道自己是来占便宜的,脸上横肉都笑逐颜开:“都是一家人,干女儿尽管开口。”
“大人也该听说了,布坊大火损失惨重。如今为维护生计,小女只能忍痛重开锦债。”
姜斐囡说着,王珂听得直流口水。
“可是那锦债——”
“如何?”王珂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问她。
“那锦债着实凶险。”姜斐囡垂头柔声细语:“大人也知道,外头眼红布坊的数不胜数。锦债一旦发出去,便由不得咱们心意,难免有人想乘乱捣鬼。介时还要请王大人替小女做做主。”
王珂知道姜斐囡担忧的是有债主集合锦债逼宫布坊让权。这事之前就发生过一次,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叫她过了关。
姜斐囡此番未雨绸缪,就是防着事态混乱被人一口吞了去。有王珂这个官家坐镇,商户的腰杆子也能硬气些。
“贤侄女不怕。朝廷公义在此,谁敢造次?”王珂义正严词的说着,手上却是耐不住寂寞不停比划着数钞姿势:“只是——”
姜斐囡浸淫商海许久是个上道的,只见她忙不迭递上一沓异色锦制成的债条:
“大人为富土鞠躬尽瘁我等深感涕零,小小心意难言敬重。”
所有锦债最终都能兑成姜家的布匹,姜斐囡献给王珂的自然是最高档的兑票。这债条不光是能兑,着急拿去黑市置换也能称得上价位,有价无市的时候甚至可以炒过锦缎定值。
王珂先头拿到兑票喜笑颜开,往手里颠了颠又迅速垮下脸去。
“贤侄女,办你这事可不容易。”
“啊?”姜斐囡没料到王珂竟能如此贪婪,却也明白有求于人的时候该当如何表示:
“依大人的意思——”
“弱女子苦苦相撑属实不易,本官也不多要你的,给我多添两成即可。”王珂张口就是咬下她们一块血肉。
鸢飞听懂了他的盘算。先期姜斐囡为拿回账本划了五成的利给王珂,正是以锦债交付。而今加上他狮子大开口又要布坊两成的利,拢共就是七成。
鸢飞在旁倒抽一口冷气:
“只给我们留三成?”
剩下这三成里不光要发债筹款,还要负责采买生丝结算工钱。
王珂睐了眼鸢飞,不屑问向姜斐囡:
“可是叫贤侄女难做了?”
“没有的事。”姜斐囡不动声色应和着。
“真要是难做,本官亦能理解。”王珂故意装腔拿调:“你们也要图生存。奈何老夫位卑职末难有助力,还望另请高明。”
“鸢飞,还不快给大人赔礼。”姜斐囡当机立断摁了鸢飞跪下。
姜斐囡自己也伏下身,半蹲起仰望王珂:
“侍奉大人,我们从未想过牟利。”
“更何况锦债赚钱,从不是在发债上赚。”
发行锦债只能解燃眉之急,真正带领布坊爬出泥潭的,是女工们苦心钻研的金丝提花织术。
“布坊的三色异锦即将问世。介时叫叶大人送咱们的锦到京里亮亮相,又何愁手里的锦债不水涨船高?”
鸢飞听着自家小姐满嘴胡话,震惊到瞳仁颤抖:她怎的不知道自家有了三色异锦的能耐?
王珂是个猴急的,听着消息蠢蠢欲动连连问道:
“他肯吗?”
“我会说动他。”
“给他上下嘴皮一碰拿走七成,咱们还怎么活?”
离了厅堂许久鸢飞才敢放声痛骂。
“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船到桥头自然直。”
姜斐囡倒是面色如常。既然决意求到王珂头上,她自然心有定见。
“什么死死活活的,搁这儿为银子发愁呢?”
不知何时孙少勋凑了过来。
只见他双手环臂懒散倚在门框上,偷听的光明正大。
“你来做什么?”鸢飞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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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的迈出半步把姜斐囡护在身后。
“我来做什么?这里是我家,我哪里去不得?”孙少勋蔑笑着挑眉:“小小个丫鬟,竟敢质问主子。我看你是好日子过惯了,欠人家掌嘴。”
“你——”
姜斐囡怕鸢飞祸从口出,不动声色将人拉回自己身旁掩住。
“你来做什么。”姜斐囡审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听闻阿姐缺钱,我来给阿姐送钱啊。”孙少勋面对姜斐囡立马换了副面孔,顶着张嬉皮笑脸好不阳光。
鸢飞这才想起孙少勋名下还挂着一处养蚕的场地。
那丝厂本也是布坊的产业,半年前被孙房山擅作主张划给了宝贝独子,如今家里买生丝都得从孙少勋手里买。
鸢飞拍着脑袋直呼自己愚笨。布坊虽然烧了,丝厂建在荒郊野岭却未受波及。往日给他们发的钱就当是存着的,也是时候拿出来共克时艰了。
更何况那本来就是布坊的钱!
鸢飞偷摸扯了姜斐囡衣角暗示她详谈,却被姜斐囡拂开了去。
“不需要。”姜斐囡淡淡道。
孙少勋志得意满的笑凝固在嘴角。
他没料到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姜斐囡竟还有志气对他挑挑拣拣:
“阿姐你是知道的,我和王珂他们不同。他王珂是个什么废物,只会把阿姐的才华消磨殆尽。我可是打心眼仰慕阿姐,尤其是阿姐那笔漂亮锦债——”
“啧啧,耍他们耍的出神入化。”
“我深以为,咱们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经的血脉,就应当互相扶持把布坊做大做强才是。”
孙少勋一番假话说的情真意切,姜斐囡却懒得听他再讲一遍叫耳朵起茧的废话。
他想做大做强的当真是布坊吗?
姜斐囡意味深长的笑了:
“听闻你近期在同宁王的人厮混?”
宁王是太祖皇帝开国十二亲王中的一支,原属藩地大宁因从龙有功改封泸州,传到鹏程年已是第六代。近些日子宁王党羽扩张,隐隐有从泸州把手伸进江南来的势头,书院便是他们笼络英才的重要营地。
姜斐囡言击七寸,孙少勋的脸咻一下拉长。
“死跛子来找你告了什么状?”他阴沉沉问道。
“你那些破事在书院传的沸沸扬扬,还用得着人告状?”
姜斐囡也不过是在诈他。
孙少勋对王珂的蔑视贯彻始终,却叫人不免生疑他目空一切的本钱从何而来。
前世王珂案结案后,她远离富土十余年,直到再度踏上故土才隐晦得知了孙少勋背后的关系,算算时机也差不多是这段日子牵上的线。
竟是被她给诈了出来。
也难怪这小子敢狂狷到连王珂都不放在眼里。
听见姜斐囡不是从赵三处得的消息,孙少勋莫名缓和了情绪,嘴角挂不住的上扬:
“比起你那个男宠,阿姐是该多关注我些。”
“我何时不关注你?”姜斐囡反唇相讥:
“我可是日思夜想都盼着你暴毙。”
孙少勋闻言也不恼,他恰恰吃的就是姜斐囡这个调调。
只见他欢欣鼓舞道:
“那我可等着,阿姐来取我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