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被证道后》
1. 第 1 章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空荡荡的地室内,一道很轻的嗓音若隐若现,气若游丝地哼着歌。
脚步声在狭长的暗道里显得格外清晰,踩着滴水丁零的细碎响动慢慢靠近了地室中央。
石门被人自外头打开,轰隆作响。
暗无天日的地室里潮湿且昏暗,暗道的壁灯灯光透过石门的门缝投射到石台中央。
那里锁链丛生,悬在半空中,禁锢着一人的自由。
那人足尖高悬,被吊于石台中央,因低垂着头而发丝散乱,难以看清面容,只能瞧见被束缚的纤细腰肢和垂在身后的狐尾。
白衣已被鲜血浸湿,这几日血流不止,顺着双腿流淌而下,早已在脚下汇成一滩血池。
大约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他稍稍抬了抬头,视线木然从发丝间穿过,模糊着视线打量来人。
“这是第几日了?”端着莲花灯的弟子小声询问。
“似乎已经四十九日了。”
“四十九日已过,他竟然还未死。”
那弟子说着,将手中莲花灯放于祭台上,轻轻将其转动些许。
搭扣落下的一瞬,霎时狂风四起飞沙走砾,一道刺目灵流直冲地室之顶,照亮了整个地室。
两个弟子匆忙抬臂作挡,只见灵流附着在天顶纹路上,顺着纹路四散而开。
铺满整个天顶之时,一道雷劫应声而落,骤然落在石台之上。
“啊……”
石台中的人已几近气竭,连呼痛都已难做到,于是只发出了些许喘息。
又过了片刻,雷劫尚未结束,他竟又轻轻哼唱起来,嗓音颤抖着,又带着无数未曾掩饰的讥诮。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咳——”他忽然顿住了话音,心脉俱损,猛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地呕血。
两个弟子还算是心善,虽知晓如今困在地室里的这人并非什么好人,见此模样还是起了恻隐之心。
“柳重月在唱什么?”
“谁知晓,兴许是疯了。”
“也是,这洗魂之地最是凶狠,多少人进来不到几日便死了,他生生熬了四十九日,不死恐怕也会疯。”
“想他当年还是明钰仙尊座下弟子,谁知晓竟是只妖,杀人成性便罢了,还窃走了仙骨。”
“说来也奇怪,仙骨不是存放在清礼塔内么?怎会被他窃走?”
“听闻当时是景星师弟奉命守塔,这柳重月擅自闯入,还差点杀了景星师弟。”
两个弟子唏嘘着,收拾了东西往外走,边走边道:“景星师弟现在还在闭关养伤,等明日宗主将柳重月剥骨处刑,也算是给景星师弟报仇了。”
说话声渐渐远去,石门轰隆落下,将那道飘忽不定的唱调彻底隔绝。
翌日,地室石门再开,几个渡业宗弟子涌入地室,将柳重月从石台上放下,押送其前往剥骨崖。
这日大雪纷纷,天寒刺骨,几个弟子将柳重月架于崖边,他身躯无力,登时扑倒在地。
身下血污缓缓溢散,将大片雪地染得鲜红。
他还未死,甚至神志清醒,慢慢扬起脸来。
杂乱的发丝下有一张添了血污却仍然艳丽夺目的面容,柳重月苍白唇瓣轻轻一碰,无声说了什么。
天际雪原苍茫一片,他目光有些许木然,从人群中一一看过,却没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柳重月耳边嗡嗡直响,隐约听到有人说:“宗主怎还未来?时辰快到了。”
“宗主说景星今日出关,兴许是赶不来了,让张师兄先动手。”
那被称为张师兄的宗门弟子便将祭台上浸着灵液的匕首拿起,指尖捏起一道法咒,操控着匕首刺向柳重月的心口。
刀尖未至,柳重月却忽然哑声道:“死前,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各位师兄弟们成全。”
匕首停在心口前一寸,那张师兄尚留了一分情面,道:“好歹同门一场,你还有何所求?”
崖边那人摇摇晃晃站起身,他身形消瘦,狐尾已经收起,整个人摇摇欲坠站在悬崖边和高升的苍白日光下,任由飞雪落满肩头。
柳重月怔怔仰着脸,发丝被冷风微微吹起,他伸出手,指尖落了一片雪花,转瞬便化去。
他轻轻道:“我所求有三件事,其一,若来日查明真相,仙骨并非我所盗,烟山下村落被屠并非我所为,师兄也并非我所杀,仙道该为我立像于此,受万年供奉,并为我超度四百九十日,以补偿我这段时日所受之苦。
其二,待景星出关,替我告知于他,今生我早早许了他人终身,若来生有幸再见,我便许诺于他做一世夫妻。”
话音刚落,人群一片哗然。
“什么?柳重月和景星师弟居然……”
“难怪,往日便见他们关系复杂,说是仇恨也不尽然,说是喜欢也难概述,原是有情人不得眷属,因爱生恨。”
“第三,”柳重月轻咳一声,不疾不徐道,“我与道侣程玉鸣在此断义,自今日起再无瓜葛,我所做之事我一人承担,于他毫无关系。”
他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在崖边摇摇欲坠,面上神色近乎决然,喃喃道:“我自有我一番风骨,绝不死于外人之手。”
话毕,他身体后仰,迎着孤风烈雪一跃而下。
衣袂纷飞间,他听到崖上传来景星陌生而又熟悉的嗓音,气急败坏般道:“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景师兄!他是罪人,又修为尽失,如此这般了断是最好了,往后还会遇上别的良人——”
“去你大爷的良人!一群蠢货!去山下堵住所有出路,别让他跑了!”
再多的话柳重月也听不清了,他迅速下坠,风声在耳畔呼啸,他却挥手打出一道藤蔓,重重击打在崖边。
碎屑落石纷纷扬扬直坠而下,藤蔓在崖壁上摩擦出一道深深的裂隙,之后卷住了一块突出的岩石。
柳重月顺势向着崖边荡去,将要撞上崖壁时,他又空手打出一道,缠上了另一块。
身体上的伤口痛得他头脑发晕,但求生的意志大过疼痛,他在崖壁上借力跃起,依靠着这无需灵力便能驱使的藤蔓在悬崖下飞跃,最终钻进了崖壁上的一处窄小洞穴。
甫一落地,他趴在地上,蓦地呕出大口血。
洗魂之地洗的并非人魂,而是借以剔除被魔气侵染的魂魄、以洗清身上罪恶为由将人禁锢在那地方受刑。
柳重月知晓自己命大,洗魂四十九日却还能活着,甚至神志仍然清醒。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渡业宗的几个弟子放松了警惕,误认为他已至强弩之末。
只是如今身体疼痛无比,伤口龟裂,再加上天寒地冻,这番大的动作下来已经彻底失了力,只余吐血难止。
柳重月眼前有些晕,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迷迷糊糊感到藤蔓正在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像是在催促他快些离开。
柳重月干裂的苍白唇瓣轻轻颤了颤,喃喃道:“阿梧姐……”
藤蔓焦急地卷着他的手腕和腰腹。
柳重月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勉力撑起身体扶着墙壁站起来,“你说的对……我还没找到程玉鸣。”
程玉鸣如今是玄月涯的统领,玄月涯一向斩妖除魔守卫人间,半年前程玉鸣接受天道指示前往丹璧岛除魔,至今未曾与柳重月见过面。
柳重月被追杀月余直至被缉拿,其中也有玄月涯的修士出过的一份力。
哪怕是这样,他也没能见到程玉鸣。
丹璧岛的情况凶险,传音的法器失了效,柳重月试图联系他,却始终杳无音讯。
柳重月打算出逃至丹璧岛寻找程玉鸣,而如今景星已经出关,渡业宗全力通缉,他还得先养好伤才行。
柳重月心里有了主意,慢慢往洞穴深处走。
藤蔓缠着他的腰肢和腿脚,似是在阻拦他前行。
柳重月轻声道:“没事的阿梧姐,我是他的道侣,程玉鸣不会杀我的。”
他轻轻拨开藤蔓,跌跌撞撞进到洞穴深处。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他摸黑前行着,血水淅淅沥沥落了一路。
再往前走了片刻,眼前骤然出现一道白光,并随着距离接近逐渐明亮。
柳重月缓缓松了口气,离开洞穴口,眼前豁然开朗。
此处有一方寒泉,是从前师尊赠与他的修养之地。
周遭树荫茂密,灵石月光石高悬在树梢之上,照亮这方寸之地。
柳重月将沾了血污的外袍褪下,身体上的痛楚催促着他快步沉下寒泉。
入水一瞬,刺骨的泉水顿时侵袭了整个躯干。
柳重月冻得瑟瑟发抖,像是血液跟随之凝滞。
他伏在泉边,颤着指尖念出法咒,却无法再使用任何灵力。
“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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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修为尽失了……”柳重月喃喃自语着,只能勉力凝聚泉中灵流,补全着内府的亏空。
郁结之气淤堵在胸口,他又吐了两口血,总算感到心脉通畅了些许。
柳重月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无尽的疲惫蔓延而上,他只觉得很累,眼前一片模糊。
又是一个晃神,他身形忽然僵了僵,怔怔望向林间尽头处。
那里站着一个人,青衫薄纱,迎着风雪而立,背后背着一柄月华般剔透的长剑。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唯恐惊扰了美梦般小心翼翼道:“程玉鸣?”
那人闻声便将视线投射过来。
兴许是隔了太远,柳重月很难探清他眼底的神色,只觉得对方似乎有些忧愁。
他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哗啦”一声起了水,湿漉漉又踉踉跄跄向着对方跑去,重重扑进对方怀里。
“程玉鸣,”柳重月感知着对方的体温和心跳,一直悬着的心和惴惴不安在见到道侣的那一刻彻底放下,也有了些许松懈,“你回来了。”
他松了口气,紧紧抱着对方的腰,嗓音间无意带上了些许委屈和难过,轻声道:“我好想你。”
程玉鸣沉默着,慢慢抬手回抱过去,如同安慰般轻抚着对方的后背。
柳重月又开始感到伤口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他如往常般微微松了手,正欲解释这月余来发生的变故和缘由,忽然听对方先开了口:“阿月……”
“怎么?”
“天道指示,不日我将飞升。”
程玉鸣是散修,但天资极佳,出世百年,如今已是渡劫后期,确实该到飞升之时了。
柳重月只怔了一瞬,很快便回过身来,推着对方肩头想与他拉开距离:“我知晓,所以先前在渡业宗,我已立誓与你断绝关系,绝不影响你往后的声誉——”
“我并非此意,”程玉鸣仍然紧紧抱着他,“我记得你从前问我……”
话至此,他又不肯往下说了。
柳重月心觉他如今状态奇怪,说话吞吞吐吐听不明白,这般姿势也瞧不清他的脸色。
他又推了推,道:“你先将我松——”
他言未尽,忽觉心口一凉,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向着四肢百骸蔓延而开。
柳重月怔然张了张唇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余无数温热鲜血源源不断流落而出,打湿了程玉鸣的肩头。
耳畔嗡嗡直响,手脚逐渐冰凉麻木,他骤然从对方怀里滑落,程玉鸣却又急急接住了他的身体,抱着他跪坐在雪地里。
柳重月眼前天旋地转,他似是有些恍惚,亦有些茫然。
濒临死亡的寒意侵蚀着躯体和心脉,似乎又化作了一道冰刃将他的心挖走了,到如今只余下绝然的伤痛和空荡。
柳重月唇角淌着血,只慢慢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匕首的刀锋陷入体内,刀柄上刻着繁琐精细的花纹。
这是他曾经赠与程玉鸣的定情信物。
如今却化成了夺命的凶器,插在他的心口。
柳重月忽然想笑,可笑不出来,笑意成了呛咳,大口大口地呕着血。
他似哭又笑,嘶哑着声音问:“你原是……来杀我的?”
言罢又觉得可笑,笑咳了两声,却更似歇斯底里地恸哭,只知晓重复着说:“你居然杀我。”
“抱歉阿月,”程玉鸣似是也有些出神,嗓音虚幻而缥缈,“抱歉……”
“妖修无道,你没有道,也不知晓我的道。”
妖……
又是妖。
又是那冠冕堂皇所谓的道。
柳重月忽觉自己这一生活得像个错误,或许早在狐族被灭门的那一日,他就该跟着爹娘一同死去。
意识已有消散,他像是沉入了温水,四肢恢复了暖意,像是……
像是百年前卧在师尊膝头的那个温暖的午后。
又像是接下程玉鸣灵贴,与他做一世道侣的那个盛夏。
夜里他与程玉鸣抵足而眠,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你杀妖吗?”
“我只斩坏妖。”
“若坏妖有难言之隐,你还会杀他吗?”
那日他困倦非常,没有听到对方的回音。
如今人之将死,回光返照,从前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流转。
他听见程玉鸣没什么情绪般冰凉的嗓音,言简意赅又掷地有声。
“会。”
2. 第 2 章
天际无数飞雪散落人间,整个烟山银装素裹,茫茫而无边无际。
柳重月三魂于世间徘徊流离,无知无觉,只隐约间听到景星带着怒火的声音,不知在质问何人:“柳重月呢?”
“……”
“我问你柳重月呢!”
许是听闻呼唤,柳重月的意识随之向着白茫深处飘去,骤然听见自己从前道侣平静的嗓音,说:“他已经死了。”
残魂木然抱着双膝坐在半空,半晌跟着点了点头,心道,他已经死了。
心脉受损,魂魄剥离,如今只剩这一点点意识尚且残留于世,待天晴日出,便会彻底灰飞烟灭。
柳重月看见天穹处散出一缕微渺的日光,向着光芒散射的方向伸出了手。
景星在不远处模糊地嘶吼:“我要杀了你!”
话音刚落,灵流骤然绽开,带起赫赫风声。
那一缕飘荡世间的游魂便如一阵烟云,轻悠地散去了。
***
“轰——”
雷鸣电闪间,大雨倾盆而下。
几个少年修士冒冒失失地淋雨奔走着,总算在城内找到一处可落脚的佛堂。
火堆幽幽地燃起,领头的少年松了口气,道:“幸亏火折子还未浸湿,否则今夜便只能湿着衣衫入睡了。”
“师兄,此处究竟该如何才能出去?”
几个少年离宗历练,误入此城,周身修为顿时被封,无法使出一星半点,又在城内探查整日,却如鬼打墙般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为首的少年抹了把脸上的水,勉强维持着镇定,“师弟们先不慌,此处应当落有结界幻阵,寻到阵眼便能出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少年都放下心来,仔细烤着自己的衣衫。
转至后半夜,雷鸣电闪,雨势越发大起来。
佛堂年久失修,屋顶星星点点漏着雨,“滴答”声在空旷寂静的佛堂内格外明显,令人蓦地觉得有些阴森。
几个少年依偎在一起,胆小的修士忍不住道:“此处不会还有鬼怪吧。”
“你是修士,修士还怕鬼不成。”
“可我才刚入门不久,要是碰上厉鬼可打不过。”
那大师兄便起了身,道:“你们在此处呆好,我去看看。”
他抓着自己的佩剑,在佛堂内细细观察起来,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对。
他自己也尚且年少,本也有些紧张,见状便松了口气,准备返回原位。
刚迈出脚,佛堂外忽然落下一道刺目的电光,霎时照亮了整个佛堂。
雷声轰隆的一瞬,他看见佛像背后放着一只红木棺材。
少年脑袋“嗡”地一声响,后背发麻,脚下却忍不住向着那红木棺材靠近。
窗外电光明明明灭灭,那棺材并未盖棺,敞开着棺口。
一人躺于其中,眉眼神态平和,身着一身嫁衣,双手平放在小腹上。
若非脸色苍白如瓷,倒真像只是在入睡。
是死人而非鬼怪,少年便也就不怕了,说了两声“罪过”便返身回到师弟们身边,将这棺材的事情随口提了一下。
有人道:“哦,我从东巷来时听到有两个百姓交谈,说明日要给城中先城主祭祀,兴许是冥婚?”
“各地民风不同,或许是的。”
几个少年放下心来,靠在一起睡了过去。
夜半雨停,一人尿急,起身向着后门摸去,小解返回佛堂时,忍不住凑近棺材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看过去,与棺材中的死尸正正对视上。
那少年呆了呆,大叫出声:“啊啊啊!诈尸了!”
话未尽,那少年便哭天喊地跑远了。
棺中人被闹得有些头疼和茫然,他缓缓眨了眨眼,先想了想自己是谁。
似乎姓柳。
安垣东洲昌兰郡柳家人。
叫柳……
“喂!”
眼底寒光晃过,剑尖直抵颈项。
那大师兄将几个师弟挡在身后,目光锐利盯着他,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姓柳的想了想,说:“忘了,待我回忆片刻。”
回忆片刻,无果。
姓柳的又说:“我脑子一团乱,想睡会儿,你们先行散了吧。”
他当真随性,说睡便睡了,转眼又没了声息。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却也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何恶意,便只好做鸟散去,等着天明便走。
姓柳的睡了一觉,做了几个梦。
先是梦见自己懵懵懂懂和一大窝小狐狸趴在一只大狐狸身上晒太阳,他点点头想,他是一只狐狸。
后又梦见他窝在一仙尊膝上晒太阳,仙尊为他取名:“叫你重月可好。”
他又点点头,心想,他叫柳重月。
最后又梦到他与一人跪在明月下叩首,结为一世道侣。
对方还未说话,柳重月便已经想起来了。
这是杀了他的凶手程玉鸣。
草草睡了两个时辰,囫囵做了三个梦,柳重月头痛欲裂,扶着棺材板板坐起身,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哦,确实有条缝。
棺材里放着许多陪葬的用具,柳重月随手翻了翻,找到一方铜镜,对着自己的脸照了照。
额角处有一道裂隙,像是瓷器出现了破损。
镜中的容貌似乎也并不是他自己的。
柳重月摸了摸脸,只觉得指腹触感冰凉而无机质,如同触摸着一尊瓷器。
他记得自己已经死去,甚至连魂魄都将要散去,竟是又让他借物还魂了。
他扶着棺材边想起身,身下却像是被什么法咒禁锢,难以活动。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
柳重月茫然了一瞬,正待深思,佛堂外忽然传来几道话音。
“时辰到了,将新娘抬上轿吧。”
“得再快一些,先城主似乎要发怒。”
脚步声越发近了,柳重月忙躺回去,阖上眼,安心装尸体。
“新娘的盖头呢?”
“昨日李裁缝说未做好,方才已经送来了。”
“快给新娘盖上。”
柳重月便感到自己被人小心扶起,头顶落上盖头,遮掉了大半的光。
棺材摇摇晃晃被抬起,路过佛堂门口时,他听到昨夜那几个少年的说话声:“师兄,他们好像看不到我们。”
“这里是幻境,自然是看不到的。”
柳重月心道也是,幻境幻境,皆为虚幻,甚至可能已是发生过的事,他们幻境外的人自然无法与幻境交流。
棺材抬出去挺远,他又忽然想起件事。
他既然也是幻境中的人,为什么也能看见那几个少年?
柳重月视线微微转了转,入目一片红晕,只能透过红盖头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
或许是借物还魂,附着在了幻境内的物品身上,才会出现这样的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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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晓那几个少年可曾发现什么不对。
死亡前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七七四十九日的洗魂之刑和被匕首洞穿心口的痛楚仿佛还发生在昨日。
柳重月不清楚如今距离自己死亡已过去了多久,似乎不是很久,又似乎很久。
最起码昨夜见到的那几个少年身上所着衣物并不算熟悉,却也不是全然陌生。
柳重月思索片刻,棺材忽然被人放到地上,剧烈的颠簸让他骤然回神。
他眯着眼睛透过盖头观察外头,入目却一片漆黑,只能瞧见两只烛火在轻轻跳动。
这身体乃瓷器所致,虽施了法术,面皮带着近似凡人的柔软,但行动起来终归不便,总是一停一顿。
他想要转一转头都觉困难,只能僵硬地转着眼睛。
此处似乎是祠堂。
也可能不是祠堂。
视线模糊,瞧不清楚。
柳重月听到人群已尽数退去,木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周遭陷入寂静,柳重月又等了片刻,这才慢吞吞撩了盖头,坐起身来。
两支烛火点在祭台两侧,台间放着一尊金像,雕琢精细,容貌清晰,是一男人的形象。
金像双眼紧闭,唇角带笑,一副平和慈祥之态。
这兴许就是那所谓的先城主了。
柳重月大致了解了情况,又垂眼琢磨自己如今的这具身体。
瓷器,死物。
他试图放出灵力,内府空荡,什么都没有。
柳重月便叹了口气,在自己腿上找到了一张简单的符纸,轻松将其揭下。
他两只捏着符纸,来回打量了片刻。
似乎是什么定身符,像是仙道修士所做,不是凡人惯常使用的符。
以瓷偶做新娘用以祭祀,大约是仙道告知此城中百姓的。
柳重月慢慢站起身,从棺中出来,驱使着僵硬的身体往前走了两步。
嫁衣衣袖间缝着一串铃铛,脖颈上也挂着璎珞,行动来叮铃作响。
下一瞬,祠堂内忽然风声大作,桌上烛火剧烈跳动,将柳重月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一瞬间灵流扑面而来,金手自半空化形,如牢笼般扣下,似要将他彻底裹挟其中。
柳重月眉心微微一蹙,正待寻找躲避之法,脚下却不知被何物一绊,身形一个踉跄便往后摔去。
这身体乃瓷器所做,这么一摔恐怕要碎满地。
柳重月不知自己失了身体后是否还会死第二次,正寻求应对之策,一人忽然将他拦腰抱起,转眼便裹在怀中。
剑出鞘时带起一道长长的剑鸣,如虎啸龙吟,剑意直冲如天,又直刺而下,霎时间击碎了金手印。
柳重月眼前眼花缭乱,只被那人往外一推,听见对方冷声道:“走。”
他不曾犹豫,听话地推门跑了。
方一离开祠堂,一道长鞭忽地落在脚下,俶然卷住了他的脚腕。
柳重月只觉得脚下被人一拽,重重跪在地上。
身体不曾感到疼痛,只听见瓷器破碎的声音,心道不好,果然发觉自己失去了下肢的知觉,无法再自行走动。
熟悉的金像气息再次席卷而来,柳重月回头一瞧,却见先前那黑衣覆面之人正闪身而来,一手提着木剑,一手从他腰间揽过,脚下一踩,登时跃上了前方屋顶。
柳重月轻声道:“腿没拿。”
那人语气冷淡:“已经碎了,没用了。”
3. 第 3 章
柳重月心说可惜,但逃命要紧,也不是很强求那一双腿。
这人便将他夹在臂间,念诀起势,将木剑往半空中一抛,转瞬便跃至其上。
有灵力驱使,柳重月只觉颊边风声呼啸,方闭了会儿眼,再睁眼时,二人已到城门旁的草屋。
城墙外便是虚无一片的空洞,漆黑而无穷无尽,是幻境的边界。
那覆面修士将他放到地上,柳重月这才注意到,先前碰上的几个少年都在此处。
柳重月问:“这些都是你的徒弟?”
“不是,”那人言简意赅,“师叔。”
柳重月点点头,便不再多问了。
如今失了双腿,他无法行动,又好奇此处情况,双手撑着地面想挪一挪身子。
那覆面人站在草屋门口探查着周遭的状况,头也不回,却像是知晓柳重月在做什么,道:“你如今这具身体不可用劲,很容易碎裂。”
这具身体?
柳重月身形蓦地一僵。
他本想以物生灵为由搪塞这些修士,不曾想对方竟知晓他是借物而生的,难道是自己死前认识的人?
柳重月又将几人身上衣着观察了一番,确然是不认识的,那覆面人倒是身形有些熟悉,可面貌遮遮掩掩,瞧不清楚。
柳重月问:“你们是何门派弟子,总觉得面生?”
那人不应声,反倒是身后少年道:“我们是定阳宗弟子,此番出宗历练,不慎困于此处。”
那大师兄好歹聪明些,又问柳重月:“道友又是何处来的?”
柳重月也不知自己何处来的。
定阳宗是何物,他从未听人提起过,只觉是自己死了太久,凡尘沧海一粟,已然不是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个安垣东洲了。
柳重月不动声色,微微垂了垂首,抬指碰了碰自己额角的裂隙,轻声道:“我也不知怎的便进来了,况且记忆混乱,如今什么都记不清楚。”
他话里半真半假,几个少年似是信了,七嘴八舌道:“此处确实古怪,无数修士来到此处便魂魄尽失,到现下都无法寻回,想是同这位道友一般,被困在了瓷偶中送去给那劳什子城主陪葬了。”
原是如此。
柳重月心中有了个大概,心想,自己竟不是第一个被困到瓷偶中的人。
或许每个来此历练的修士都会无意间进入到幻境中,被抽离魂魄,等到魂魄被那金像吸收殆尽,幻境便会化为原状,等着下一个倒霉蛋进入。
既如此,这群人恐怕也不知晓这瓷偶内的魂魄究竟是谁。
他总算松了口气。
死前扣在自己头上的罪名太多,有些是真的,有的是假的,真真假假难以区分,终归妖的身份是个大忌,若让人知晓他还活着,恐怕又要遭到追杀。
还有那所谓的仙骨……
没等深思,门外覆面的修士忽然拔剑而起,剑意斩出,顿时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裂隙。
那人面色冷峻,单手起诀,冷声道:“破!”
话音刚落,外头骤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连同脚下都在震颤。
柳重月感知到一股强大的灵流扑面而来,像是无数双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脖颈和双手,将他往外拖。
柳重月心下大惊,见那大师兄抬剑要斩,他忙道:“住手!”
少年迟疑了一瞬,只这一瞬,柳重月已被那道灵流俶然拽走。
他大声道:“将你的剑给我!”
少年应了一声,手中剑花一挽,将剑抛给了柳重月。
接剑的下一瞬,他用尽力气,直刺入地面,以剑为柱勉强停下了被拽动的趋势。
那金像似乎就是冲着他来的,他体内又无修为,莫非是看上了他的魂魄?
柳重月能感觉到身体正被拽动着,他手下用了力,骨骼间发出瓷器磨动的尖锐声响。
他心道糟糕,这具身体哪经得起这般拉扯,许是等会儿就会彻底碎掉。
思绪未落,一道灵流骤然击来,彻底斩断了束缚。
那修士扑身而来,将他往怀里一捞。
只见地面剧烈震颤,生出一道如深渊般的裂隙,像缓缓睁开的眼眸,中央散着刺目的光华。
惊风扑面,柳重月睁不开眼,只能抬臂做挡。
再之后,他与那修士一起被深渊巨口吸入其中。
天地昏沉一片,遁入黑暗。
***
风与雪幽幽从山林里穿梭而过。
烟山银装素裹,入目空旷而寂寥,隐约可见山下炊烟袅袅,鸟儿在天际盘旋。
一声长鸣过后,柳重月听到有人叫他:“师兄。”
他将视线从山下万千景象中抽离,侧首回望。
十七岁的景星面容还带着些许稚嫩,他手里抱着宗主刚赠与他的佩剑,少年心性,得了好东西便想炫耀炫耀,于是便上了亭松院寻找柳重月。
柳重月见是他来,脸上多了点温和的神色,问:“景星师弟找我何事?”
话未尽,景星铮然抽出佩剑,剑鸣响彻云霄。
柳重月抚掌道了声:“好剑。”
“自然是好剑,”景星语气里含着傲气,“这可是宗主亲自赠与我的,待我苦修一年,明年宗门大比,我势必要超过你。”
说完他又轻哼一声,仰起下巴:“拜入明钰仙尊座下又如何,仙尊至今连剑都不曾赠你,想必也不曾教你用剑吧。”
柳重月实话实说:“确实不曾。”
“待明年我一剑出鞘,必定会将你打落高台——”
他话没说完,柳重月从蒲团上起了身,两指微微一抬,那本已经认了景星为主的佩剑便屁颠屁颠落到了他手里。
景星顿时惊骇:“你居然……”
柳重月学着师尊往日舞剑的姿势,熟练地挽了个剑花,淡笑道:“行啊,我等着师弟来年与我决一死战。”
那柄剑在修长指尖旋转,转眼便被他插入了地面。
一瞬间,这场留存于记忆深处的梦境逼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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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
***
柳重月头疼地睁开眼,撑着身体坐起来。
周遭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清楚,他闭了闭眼,听到先前那个修士平和的呼吸声。
似乎就在自己身侧。
柳重月没有双膝下的两条小腿,无法行动,只能伸着手四处摸索,摸到一双带着常人温度的双腿,又慢慢往上摸去。
到胯根处时,他听到那修士呼吸变了又变,而后忍无可忍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人语气凉凉:“可有摸够?”
“不见你说话,我以为你晕过去了,”柳重月颇有些无辜,“我没有灵力修为,无法照明,这双手又是死物,摸到什么也不清楚,自然得多摸一会儿。”
那修士冷嗤一声,轻声道:“满口胡言。”
柳重月觉得这话熟悉,语气也格外熟悉,一时半会儿却记不起在何处听过。
正待深思,他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修士先前在地上打坐,现下便起了身,顺手将柳重月捞起来背在背上。
柳重月还是想摸一摸他的下半身,确认一些东西。
可惜没这个机会。
他想了想,又道:“还不曾问过道友名讳。”
“辛云。”
“哦,辛云道友。”
不认识的人。
柳重月暂且放下心来,说:“我记忆受损,记不清我姓甚名谁,待离开幻境,记忆修为恢复,我再告知于你。”
辛云格外冷淡,似也不在意,只道:“随你。”
他单手背着柳重月,另一只手唤出一道灵光用以照明。
柳重月这才注意到,他们如今正在一道深邃的洞穴内,四周狭窄,只能勉强过人。
他伸手摸了摸洞壁,其上沾着水珠,洞中似乎还有地下暗河。
柳重月又仔细一听,隐约听到洞穴深处“滴答”的水声。
倒是有些像之前被关在地室里时的样子。
思及往事,柳重月睫羽轻轻一颤,又问辛云:“我自入幻境后便一直沉睡不醒,也不清楚时辰过去了多久,你们进来时,外头是何年何月?”
辛云道:“玉成十六年。”
柳重月茫然道:“玉成……十六年?”
那是什么年号?
今日撞见这几个宗门弟子,话里话外问了许久,竟都是自己从未听到的东西,莫非当真已过去千百年了?
修仙之人长寿,恐怕从前故人都还在世,为避免麻烦,柳重月还是不再多言,打算出了幻境之后便附着在其他灵物身上悄悄离开。
届时寻个灵力充盈之地休养生息,隐姓埋名重新来过,再去继续自己前世未尽之事。
狐族,妖,仙骨……
柳重月趴在辛云的后背上沉思,无意识地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
像是狐族灭门前一日的午后,阿娘轻轻扫过他面颊的狐尾。
狐族冤情尚未洗清,若他也死了,便再也没有转圜之地。
4. 第 4 章
洞内狭窄,但辛云还是走得很快,转眼便行至洞口。
洞外白光照射进来,柳重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山洞。
洞外是一座村落,鸡犬之声相闻,炊烟袅袅,一片祥和。
柳重月眨眨眼,有些惊讶,“此处仍是幻境?”
“嗯,”辛云话少,只简单解释两句,“先前地裂,裂隙下是一道结界,穿过结界便进了洞穴。”
柳重月“哦”了一声,又问:“你可知如何离开幻境?”
“打碎阵眼。”
“你可否能找到阵眼?”
“……”
辛云不应声,只背着他往前走,进了村口,一只黑犬冲着他们狂吠。
辛云想了想,指尖一抬,在柳重月下半身落下一道障眼法。
柳重月偏头一瞧,原本碎裂的小腿已变成一双人腿,但只是幻觉,仍不可走动,无非便是让他瞧起来像真人而非人偶罢了。
那狗还在大叫,将村长引来。
村长是位五十余岁的妇人,听黑狗大叫,原以为进了狼,瞧见辛云和柳重月才知晓是外人进来了,忙上前来询问。
辛云正要开口,柳重月忽然道:“大娘,可否帮帮我们。”
辛云欲言又止,闭上了嘴。
村长见那覆面青年背上被这个清丽美人,美人眉目忧伤,像是遇了什么难事:“你们这是打哪来?”
“我们也不知晓怎会来此处,”柳重月叹了口气,轻声道,“家道中落,我与我夫君为活命离家,山遥路远,行至此处迷了路,我摔断了两条腿,夫君被野草毒坏了脑子,如今实在是无处可去了。”
辛云:“……”
大娘也是心善,见二人实在困难,便将人迎进家门,道:“你们暂且先住在我屋里罢,瞧你们衣着华丽——”
她视线在柳重月的嫁衣上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这是新婚燕尔?哎总归我们村里比不上城头,要是哪里招待不周……”
“多谢大娘,”柳重月坐上床榻,向着对方拱手,“大娘肯收留,我们已感激不尽,若有需要,可尽管差使我夫君,他虽脑子坏了,可仍有一番力气。”
辛云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半晌又松开,面上还是一幅冷冷淡淡事不关己之态。
好不容易送走大娘,房门掩上,柳重月这才松了口气靠在榻上,从枕下摸了蒲扇轻轻扇动着。
辛云在屋内探查一番,又布下结界,道:“此处是幻境中的幻境,不受外层幻境影响,那金像恐怕暂时无法追来。”
柳重月悠然自得:“我知晓幻境难破,哎,从前听闻玄月涯的修士最擅长此术,惯常游历世间破除幻境,若让他们发觉此处,定会助我们离去。”
他小心观察着辛云的露在面罩外的眉眼,却只看见对方略带茫然的神色,问:“玄月涯?”
为何这番神情?
柳重月皱了皱眉,心想,莫非玄月涯已经灭门了?
程玉鸣当年杀妻证道,想是已经飞升至上界了,难道他走之后,便将玄月涯驱散了么?
他又觉不对,程玉鸣当年亲手成立的组织,运转百年,一直立誓斩妖除魔守卫人间,当初因为自己手上沾了血都能大义灭亲,断不会随意将心血解散。
难道是自己先前说谎,辛云不曾认出来?
于是柳重月又道:“我方才记错了,玄月涯似乎是斩妖除魔之列,并非清除幻境。”
可这般说了,辛云还是一副不曾听过的模样。
柳重月当真有些懵,他怀疑如今离自己死去应当已经过去千千万万年了,否则怎会交流如此不通畅。
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死前一刻,到如今都觉得只是前一日发生的事,对于时光的流转没有那么太多太深刻的体会。
不过,既然已过去那般久远,想是故人也都已不在下界了吧。
但柳重月又盯着辛云的下半身看了看,心中总是七上八下。
他总觉得这个叫辛云的修士,周身气质像极了程玉鸣。
是巧合么?
程玉鸣也像只狐狸似的,格外狡猾,当初骗得他命陨,借他之死杀妻证道,柳重月实在是太冤。
总得再找个机会试探一番。
***
柳重月与辛云在村里住了几日。
自这村子上了悬崖,再往前行走半日便是先前困住他们的那座城,名唤太鼓城。
辛云这几日跟着大娘做活,午膳自对方那里得了些饭菜,端回来伺候柳大爷。
柳大爷无腿,不得行走,大娘觉着他可怜,总让辛云多照顾照顾妻子。
辛云将盘子放到桌上,柳重月乖乖坐在榻边,虚假的双腿无力垂下。
他已换了先前的嫁衣,穿了村中百姓的粗布麻衣,但因皮肤苍白无血色,发丝柔软,反倒觉得很是清丽漂亮。
分明他容颜也不算太夺目。
辛云将他看了两眼,有些话实在说不出,抱着剑去了门口。
柳重月这具身体本也无需进食,捏着筷子随便戳了些腰果过个嘴瘾,问:“你为何不吃?”
“辟谷,不必进食。”
“你不吃,我不吃,这饭菜整日剩着,实在浪费。”
柳重月将筷子撂下,将盘子往对方那里推了推,视线紧紧盯着对方遮掩的脸庞,道:“来吃点吧,你……你那覆面是不可摘么?”
辛云仍抱着剑,冷冷淡淡:“摘了做什么?”
柳重月想说一句坦诚相见,后又觉得辛云的态度很怪。
刚入渡业宗,拜入师尊座下时,因他身份特殊,是为妖修,入门至筑基十分迅速,在宗门内一度受人敬仰,也曾得过宗门大比的魁首。
但修为一到筑基,他没有道,修为便停滞不前。
自那之后人人都看不上他,甚至有些厌恶他。
师尊仙逝后便无人撑腰,时常受人欺辱。
柳重月本也不在意,但经历得多了,他对于旁人的态度总归是敏感的,知晓辛云不愿搭理自己。
对方既已这样,他再热脸贴冷屁股未免也有些太不自爱。
柳重月便不再搭话了。
晚些时候大娘又来了一趟,给柳重月送了些腿伤的药。
柳重月向来好说话,与大娘攀谈一会儿,套了些话。
如今是西兴六年,又是柳重月不曾听说过的年号。
柳重月本只觉是自己死了太久,问起辛云,辛云道:“此时乃是千年前。”
千年前?
柳重月有些懵。
他死了有千年了?
他心中直觉不对,又状似无意般多问了一句:“我从前史学学得不算很好,千年前还有哪些年号?”
辛云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想必你在宗门往日课业也是磋磨过去的。”
柳重月本欲反驳,思及自己从前在宗门确然不曾用功修行过,一时间也无从反驳,只得默认下来。
辛云本意也只是讽刺一句,转而又道:“大荒之后初建年号,至今已过万年……”
他念了几个年号,念到玉成便停了下来。
柳重月面上神情有些茫然,傻愣愣般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没了么?”柳重月有些茫然,“到玉成便没了?”
他出生在嘉云年间,死于靖水二十三年。
可方才辛云所说的年号里,并没有这段时期,甚至早几年的年号也并未提起。
他当真有些懵,到这时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此时似乎要早于自己出生之时,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早。
思及此他忽然又有些心跳加快,心想,他若当真回到了过去,岂不是还有机会能够改变狐族灭门之灾,为妖修洗清身上所背几百世的骂名。
他情绪激动,连面颊都有些许滚烫。
辛云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柳重月对着对方笑了笑,“想到了一些让人高兴的事。”
柳重月探过这具身体的情况。
瓷器所做,毫无灵气和灵智,确实只是死物。
自己附身在其上却能够驱使身体的缘由也不清楚,或许和他自己的魂魄有关。
只是到半夜身体便开始疲乏,身上破裂的地方像是裂隙落在了魂魄上,只觉得魂魄也跟着撕裂般疼痛。
月光自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床榻上,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莹白的轮廓。
柳重月辗转反侧,既疲惫又不得入睡,不得已只能撑着身体坐起。
见辛云在一旁打坐,他艰难下了榻,扶着榻边木桌靠近了地面墙角的辛云。
柳重月趴在地上,拽了拽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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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的衣袖:“你还醒着么?”
辛云并未睁眼,只淡淡道:“何事?”
“我有些疼,”柳重月嗓音轻轻,状似撒娇一般,“不清楚究竟是何处疼,或许是魂魄有损。”
辛云便睁了眼,月色落在他的眸底,带着冰冷的探究,却又矛盾地有着一点点常人会有的关切,只是很难被探究到。
柳重月觉得辛云这人很是矛盾,这几日相处下来,辛云总是冷冷淡淡又话很少,像是对旁人都没什么兴趣。
仔细想想,先前他和那群年少的宗门弟子们在一处时,似乎也不太关注师侄们的安危。
那金像满是异常,灵力凶悍,招招带着反噬之术。
那时那大师兄想举剑相斩,辛云大概也瞧见了,却并未作出阻止。
若非柳重月发觉,只怕那少年早已被灵力反噬,死在幻境中。
柳重月一直觉得辛云兴许修的无情道,无情无欲,他人的生死自然不在他的考量和关注当中。
但如今他的想法又略有改变。
他发觉辛云似乎在模仿什么人的冷情,他皮囊下的本性似乎并非表象的漠然,仍然留存着些许常人的温度。
柳重月出神了一会儿,之后又回过神来,与辛云对视着。
半晌,辛云果然伸出手,两指指腹凝出一团幽蓝的灵力,轻轻点在柳重月的眉心。
一瞬间灵流扩散,顿消皮囊之下。
柳重月感到魂魄上的阵痛被带着暖意的灵流寸寸安抚下去。
痛意消散时,疲倦再次席卷而来,转瞬他便没了声息。
辛云犹疑地打量着趴在地上的瓷偶,对方苍白纤细的手指还抓着他的衣摆。
辛云便伸手抓住了那只手腕。
触及皮肤的冰凉时,他又情不自禁愣了片刻。
这具瓷偶的模样并非他所喜爱的,期间的魂魄满口谎言,没有一句真心,他也能够察觉到。
但对方在自己面前示弱时他还是会忍不住动容。
辛云忽然将手松开,闭上眼调息片刻,将杂乱的思绪抛之脑后,起身将人偶抱回榻上。
月光落在对方恬静的脸庞上。
辛云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睫羽,伸手将柳重月面颊上的一丝碎发轻轻拂去。
***
柳重月又一次入梦去。
月光一如今夜的山村,宁静又清透。
他坐在寒泉边,掌心俱是擦伤,连衣衫都被磨破。
柳重月垂眼望着清澈的泉水,水面倒映着他的面庞,面颊上也有些许擦伤。
自上一次宗门大比之后他的修为便停滞不前。
师兄弟们纷纷跨过筑基的门槛,一路突飞猛进,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柳重月也知晓是什么原因。
他是妖。
修行至飞升须有自己的道,他没有道,无法悟道,飞升于妖而言只是奢望。
但他想要的也并非飞升与长生。
他只想知晓狐族被灭门的真相,想知晓妖修叛变的真相,想要洗清身上的罪责。
因而隐姓埋名,掩藏自己的身份也毫无不满。
今日宗门大比,景星确然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将柳重月从高台拽落。
之后便是无数人的刻意屈辱,像是想从他的一朝落败里找回当年被压制的自尊。
柳重月安静坐在寒泉边,望着自己的掌心发呆。
他其实没什么情绪,也并不生气。
来此世间本就只有一个目的,其余的他都抛之脑后,不会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其上。
他慢慢在掌心凝出一团灵流,但今日灵力亏空,那团灵流只在掌心昙花一现,转眼便散去了。
柳重月看见水面倒影里那个人的唇角慢慢滑落一行鲜红的血渍。
他下意识向着水面伸出手,将要触碰到水面时,一滴血俶然落进池水,打碎了所有幻影。
柳重月听见耳边敲锣打鼓,声音隔得很远,却也十分吵闹。
他想捂一捂耳朵,那嘈杂的声音却越发靠近。
柳重月翻了个身,总算醒了。
他惺忪着睡眼坐起来,往窗外一瞧,大片人簇拥在村口,红红火火,像是哪户人家在成亲似的。
辛云还在一旁打坐,两耳不闻窗外事般,柳重月被吵得睡不着,问:“外面在做什么?”
5. 第 5 章
辛云并不睁眼,淡淡道:“你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我若是能走又何须问你。”
柳重月勾着自己的头发,指尖绞动,转眼便将满头青丝编成一股麻花辫,乖顺地垂在肩头。
他也不气辛云的敷衍,慢慢挪到榻边坐着,忽然又记起什么来:“昨夜是你抱我上榻的?”
辛云沉默不语。
柳重月眸光微微一转,许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又故意道:“你将我背来抱去,原本我是该感激有你相助,但在我们家族礼教当中,这般亲密触碰,往后便不好成亲了。”
辛云充耳不闻。
柳重月咬咬下唇,继续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下成亲之事了。”
辛云蓦地睁开了眼。
他似乎年岁还不算太大,对于这些成亲的事情像是见到了什么毒蛇猛兽,反应十分过激。
柳重月与他相伴几日,也是头一次见到对方这样大幅度起伏的情绪,顿时像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又往前挪了挪屁股,问:“怎么这种反应。”
但辛云脸上过激的情绪也只存在了那一瞬,很快便又平息下来,恢复了往常的漠然与冷静。
他语气淡淡:“别的事情你不记得,你们家族的礼教倒是记的清楚。”
“自然是清楚的,”柳重月叹了口气,神色也跟着低落下去,闷闷不乐道,“我们家族所有子嗣都是如此,自小听从家中长辈教诲,礼义廉耻万分遵从,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独这些东西永不能忘。”
辛云脸上神情有了些许动容。
柳重月见状,又道:“待与你走出幻境后我便要返回家族,也不知家中长辈可会洗魂,若是查到我在环境中与人这般亲密接触数日,又寻不到你的踪迹,找不到你与我成亲,只怕会直接将我放逐。”
辛云似是有些犹豫,思索着柳重月话中的真假。
他问:“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哪个家族的子嗣?”
柳重月心道自己怎么知晓千年前有什么家族,柳家虽然也是下界仙道中的名门大户,但也不曾延续千年。
他想了想,保险起见,说:“忘了。”
辛云却表情一变,再次变回从前那样漠然的之态,从地上起了身,冷嗤一声说:“你满口谎话。”
柳重月也有点茫然:“诶?”
这怎么看出来的?
眼见辛云要走,柳重月也不是担心他要把自己丢下。
他们现在一同被困在幻境中,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辛云要是真的那般无情,当时也不会为了救他一起被卷入这里。
但为了有人能陪自己说话,他匆忙往前扑去,果然见辛云又折身回来,接住了他险些摔到地上的身体。
手臂里的身体带着瓷质的细腻和轻盈,提醒着他这并非活人,只是一具死物和一缕未知姓名和容貌的魂魄。
本想讽刺两句,但辛云瞧见柳重月扬起来带着浅笑的面庞,还是情不自禁收紧了手臂,将那纤细的腰肢揽紧了些。
“辛云道友,”柳重月忽然轻声喊他,“你喜欢这具瓷偶的脸吗?”
“不喜欢。”
辛云偏开脸,不再看柳重月,只将人反手背在背上,离开了木屋。
柳重月伏在他的后背上,对方的肩背宽厚,肩臂带着肌肉,是常年练剑后的结果。
柳重月恍惚了一下,他没见过辛云的面容,但也知晓对方是千年前的人,并不可能是自己生前所识得的人。
严格论起来,师尊明钰如今都还未出生。
但每次看见辛云时他总觉得熟悉,一举一动,都像极了程玉鸣。
柳重月埋首下去,发着呆,忽然小声问:“辛云道友,若是有人杀了你,你会怎么办?”
辛云冷冷道:“杀回去。”
“可若是那个人……是你道侣呢?”
辛云还是十分笃定道:“我不会有道侣。”
“为何?”柳重月的注意力被转移走,“难道你……你?”
他视线从对方胸膛穿过,望向他的下身。
辛云额角青筋直跳,实在是有些忍受不了,“我来此世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为了情情爱爱而来的。”
柳重月知晓是自己想偏了,说了两声抱歉,心想,这辛云倒是和自己目的差不多,为了很重要的事情存于世间,其他的事情都置之度外不放在心上。
他垂了垂眼,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死过一次,从前往事在脑海里变得格外清晰。
分明有些事情生前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柳重月又有些出神,他记起那年在烟山,他的修为停在筑基期一直没有突破的迹象。
为此他多番寻找师尊寻求解决之法。
那时师尊坐在寒泉边,黑发未束,散在身后,铺洒了满地,搭落进池水中。
明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整个人却如冰雪般清冽,像是缥缈的云海和雪花。
他对着柳重月伸出手,只道:“阿月,过来。”
柳重月便化作原型跃上他的大腿,蜷成一团由着明钰抚摸他的头顶和后背。
明钰的嗓音像远山的钟鸣,轻悠而遥远,说:“没有道,如何飞升,不得飞升,便逍遥一世也好,何必寻求长生。”
“若来世得以为人,再去追寻大道仁心吧。”
柳重月想,他不寻求长生。
他只是想要为狐族平反。
百年前狐族因叛乱为祸世间而被屠杀,他先是被师尊护下,化形后又被师尊送往昌兰郡柳家,冠上了柳家的姓名,由柳家教养长大。
这么多年来他所求的始终只是一个真相。
可没想到真相无从知晓,连他自己也没了命。
柳重月叹了口气,很快他便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转头望向前方闹嚷的人群。
隔得太远,日头又太晒,他眼底有些花,瞧不太清楚,催着辛云又往前走了几步。
柳重月透过人群看见门口高头大马,一青年身穿红袍,头戴高冠,胸前系着红绸花,脸上尽是喜气洋洋。
柳重月和辛云同时开了口。
“高中状元啊。”
“瓷偶。”
柳重月愣了愣,“嗯?什么瓷偶?”
“那个状元的脸,和瓷偶的一样。”
柳重月对瓷偶长得什么模样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隐约记得对方有一张很清秀的面庞。
如今听辛云提起,他再去看那状元的脸,确然和瓷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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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相似。
柳重月一时顿悟:“他是那个城的城主,我记起来了,那金像也是这张脸。”
他拍拍辛云的肩头,说:“再往前走走,靠近些。”
辛云多少有些不满,心觉柳重月拿自己当牛马,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憋着气往前走去。
他们靠近了人群,柳重月仗着自己在辛云背上,辛云又生得格外高大,他视野清晰,将那状元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二十余岁的模样,很是年轻,瞧着也格外谦逊,其实更像瓷偶的脸。
那金像上的神情多少有些陌生,严肃又带着邪气,难怪一时间没能认出。
柳重月想了想,忽然见对方将视线投射过来,他忙低下头,拍拍辛云的肩,说:“快给我个障眼法。”
辛云便跟着照做,指尖捏诀,化去了瓷偶的皮囊。
柳重月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睛,似乎和方才有了些变化,知晓是障眼法起了效,这才又抬起头。
状元已经偏开脸继续和旁人说笑了,没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高中状元,自京城回乡,整个村中一片喜气洋洋,又是烟花爆竹,又是敲锣打鼓,持续了一整日。
夜里夕阳西下,村中才终于安静下来。
柳重月今日四下打听,知晓那状元名唤江阳华,二十有二,村中唯一一个举人,后一路科举上京,最终中了状元。
辛云背着他走了一日,现下才回到木屋,将人放在榻上,折身点了烛火。
柳重月还在身后说着自己今日听来的消息,问:“你与你师侄们进入幻境后不曾失去神志,想是知道的要比我多,那城主可是也叫这个名字?”
辛云听他念叨,有些不耐地回过脸,话音却堵在口中一时间难以出声。
他怔怔看着柳重月,半晌没能有什么动作。
先前他用障眼法化去了属于瓷偶的皮囊,其中魂魄自己的容颜便会顶上来,展露在外人面前。
他如今才瞧见柳重月的真实容貌,月色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他的半张脸上。
他捏着自己的发尾。视线落在窗外,那张脸的容颜格外艳丽,浸了月光也实在漂亮,像食人精血的妖,比那瓷偶的脸好看了不知多少。
辛云修行多年,仙道多美人,却唯独只有柳重月生得如此夺目,像一朵生于月色下的罂粟。
柳重月说得起劲,半晌不见回应,这才将视线从窗外转回来,问:“你在发什么呆?”
辛云骤然回神,颇有些手忙脚乱,不敢与柳重月对视,只道:“是那几个弟子去探查的,我不知晓。”
柳重月闻言,只耸耸肩道:“罢了,猜也猜得出是同一人,幻阵是因执念化成,若是知晓那金像的怨气从何处而来,想是便能找到阵眼了。”
夜色已深,他又开始感到疲惫,必须要休息了。
柳重月还是觉得魂魄很痛,他对辛云示弱,想再要一点灵力:“辛云道友,可否能再帮我一回。”
他话没说完,辛云已经靠近了床榻,指尖点在对方额头,渡入灵力、
柳重月的魂魄得以温养,顿时便松了口气,等着疲倦蔓延。
将要睡过去前,他忽然想,辛云今夜倒是格外好说话。
6. 第 6 章
烟山亭松院常年飞雪纷纷,不见停息。
明钰飞升之后还有五百年为期的雷劫,过了雷劫才能位列仙班。
在烟山这百年里,亭松院周遭生灵无法抑制仙人的灵力和威压,时间久了,风雪肆虐,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柳重月往日在外人面前掩饰自己的身份,众人只知晓他是柳家子嗣,却不知他本体是一只狐妖。
只有入了亭松院,在师尊面前时他才得以恢复原型。
柳重月提着衣摆,双脚陷入雪中,艰难往前走了一段路待入了结界,周身灵流一转,眨眼便化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一步一个坑在雪地里跳跃。
他绕着屋外转了两圈,在寒泉边找到了明钰。
小狐狸巴巴跑到仙人身边,仰着头望着他。
明钰的面容在梦境里已有褪色,瞧不清楚五官,连说了什么都含糊不清。
柳重月绞尽脑汁想要回忆对方当年与自己说了什么,只见对方像自己伸出了手,大约是想摸一摸他的脑袋。
那冰凉指腹落在耳朵上的一瞬,整个梦境骤然一转,周围仍是呼啸的山风与烈雪,但眼前温和的仙人已然消失,只余下景星提着剑的身影。
柳重月耳廓有些痛,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他伸手碰了碰,却沾了满手血。
他记起来了。
宗门大比,景星一剑斩来,他躲闪不及,在耳廓上留下了伤痕。
这梦倒实在是漫长,竟又梦到这个时候了。
柳重月试图挣脱梦境,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身体却自行动起来,迎着景星的攻势再度抬起了木剑。
眼前寒光一闪,柳重月感到一股极为强悍的灵力扑面而来,将他颊边的碎发吹得纷纷扬起。
他不得已闭了闭眼,只听木剑剑身“喀嚓”一声,登时从中生了缝隙。
景星手中的剑乃宗主珍藏的名剑,灵力强悍,见血封喉,再加上他已是元婴初期,招招致命。
柳重月勉力格挡,剑风在他的面颊和手臂上划出道道伤痕,一边刺痛难耐,一边汩汩流血。
手中陪伴他几十年的木剑寿数已至,最后一次抬剑相挡时,彻底裂成了两段。
柳重月被对方身上灵流冲击,身体向后飞去,即将掉落擂台时,他攒足力气旋身而起,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脚下勉强踩在红线之内,稳住了身形。
隐约间似乎是谁在不远处让景星停手,可打败师兄成为魁首已然成为景星这么多年来的执念。
他什么都不曾听进去,剑尖自地面一划,一道剑意霎时凝聚,向着柳重月劈来。
柳重月微微侧了侧脸,那道剑意在脸上落了伤痕,还未来得及感到痛意蔓延,他已被灵力挑起,向着山崖外坠下。
柳重月乌黑的长发纷纷扬扬向着身前飘动着,他茫然了一瞬,之后才想,他又要见到程玉鸣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程玉鸣。
身体急速下坠,他看见景星从山崖上飞身跃下,想要抓住他的衣摆,而后一股灵流悄然裹挟在他的腰间,紧接着,他落入了一人的怀抱内。
男人的嗓音很轻,像一阵风,又像是在轻声呢喃,仿佛离柳重月很远:“醒醒。”
柳重月尚未回头,只依稀记得程玉鸣从前说的似乎不是这句。
正待深思,他又听见对方道:“快醒醒,等会儿那个状元便要走了。”
什么状元?
哦,幻境里的那个状元。
柳重月蓦地睁开了眼。
视线里是辛云带着探究的双眸,大约已经在他身边观察他许久了。
柳重月先前没怎么仔细注意对方的眼睛在,这会儿才忽然发觉辛云这双眼睛似乎也有些熟悉。
可也只露出一双眼睛,觉得熟悉也对不上号。
再者他是千年前的人,柳重月生前必定是不认识的。
这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那么多,也许只是巧合而已。
柳重月便眨了眨眼,慢吞吞从榻上坐起身,问:“你之前说什么?”
辛云已经远离了床榻,整理着柳重月穿过的衣衫。
他将衣衫折起,忽然想,柳重月分明也才来这里几日,怎么便已经换过那么多衣衫了。
这些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穿在他身上也格外好看,衣着虽然素了些,奈何他生得那样一张秾艳的容颜,瞧起来也格外吸睛。
辛云走着神,柳重月半晌没得到对方的回应,于是又叫他:“辛云道友?”
辛云猛地回过神来:“嗯,那状元只回乡几日,今日便要返程进京入职。”
“哦,我知晓了,”柳重月给自己编着头发,道,“他身上有阵眼的秘密,我们得跟着他。”
他与辛云的想法一致,辛云又问:“这些衣衫你可要带着走?”
他指了指木椅上那一堆整齐的衣物,柳重月这才注意到他方才在做什么,心觉这人似乎也挺有趣,虽然嘴上嫌弃自己,却什么都愿意替他做。
柳重月忍不住道:“辛云道友真是贤惠非常,若往后谁有幸与辛云道友结为道侣,想是日子格外好过。”
辛云沉默着,只将东西一一放入行囊里,返回榻边将柳重月背在背上。
幻境中此时乃是盛夏,接连几日都是晴日,方一离开院子,柳重月便觉得日头太晒,像是在灼烧着他的魂魄般滚烫。
他仔细打量着辛云的脸色,见他不曾有异状,心下奇怪。
莫非是因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抗拒日光?
他还没有要将自己秘密告知他人的打算,于是只强行忍耐着,让辛云快一些。
自昨夜起辛云便格外好说话,柳重月本以为是夜色深重自己出现了幻觉,不曾想今日这么催促,辛云竟还是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
柳重月当真奇怪,来回琢磨着对方中途被夺舍的可能,没等他想明白,辛云已经背着他到了村头。
那状元又要远行,整个村中的村民皆来相送,给了他许多干粮吃食,还有各种平安符。
那状元手里拿不下,一道符纸幽幽飘落下来,落在辛云脚下。
柳重月忙拍拍他的肩,道:“快拾起来给我。”
辛云指尖一勾,那张黄纸便落到了他手里,转而递给了柳重月。
柳重月将那符纸拉回看了看,道:“这并非平安符。”
他曾经见过符上图字,千年后他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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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魔失去意识前曾经见过,后来又在景星身上瞧见。
那时他匆匆想替景星斩去符痕,景星神志尽失,与他大打出手,他这才不慎将景星打伤。
谁曾想,人现在被困千年前,居然还能瞧见这阴邪之物。
柳重月眉心微蹙,听辛云问:“有何异常?”
“这符纸不是什么好东西,”柳重月言简意赅,“从前见过此物,若附着在人身上,会使人显走火入魔之症,记忆全失,无意间犯下错事。”
至于错事错到何种程度,兴许会是对着至亲之人大打出手,也或许会残杀无辜。
这些都是柳重月曾经亲历过的事。
他记起如今那座叫太鼓城的城池,尽显荒凉之态,恍若只有寥寥几户百姓在其中生存。
幻境虽令此城看起来生机昂扬,实则却死气沉沉,想是曾经也经历过一番屠杀。
见那状元要走,柳重月又拍拍辛云的肩,催着他上前去。
他们挤过簇拥的人群,总算面对面见到了那未来的太鼓城城主。
对方如今正值青年,朝气蓬勃,带着对日后的期许,红袍在日光的映衬下恍若发光。
见到柳重月和辛云两个生面孔,他神情出现了些许茫然,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辛云传音于柳重月,道:“幻境,一切皆为过往,发生过的事出现背离和偏差,幻境中的关键人物便会像如今这样反应迟钝。”
柳重月没有灵力,无法仿照对方传音,只能在心里想,这人像是进过许多幻境似的,懂的倒是不少。
他先前见辛云灵力强悍,自己没有修为,无法探究对方的修为如何,只能猜测或许和当初刚出世的程玉鸣一般,或许是渡劫期的修士。
这个年岁这般修为,或许自己出生以前他便已经摆脱凡尘种种飞升至上界了。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那状元也像是走神一般,半晌才又恢复了笑意,问:“二位瞧着面生,是从何处来的客人么?”
柳重月尚未开口,村长先一步道:“你回来前一日他们便来了,说是京中富庶人家,家道中落,逃难来此的。”
她向着对方靠近了些,小声道:“你瞧背上那个,腿脚都已经坏了,没办法走动的,只能让他夫婿帮忙背着。”
那状元闻言便将视线落在柳重月的双腿上,之后微微抬眼,与柳重月正正对上。
那双眼睛格外漂亮,瞳眸十分澄澈,像是某种野性未消又懵懵懂懂的兽类,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状元心下顿时一惊,知晓自己这番大量很不礼貌,于是便像柳重月鞠了鞠躬:“抱歉,向安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话音未落,辛云却背着柳重月偏了偏身,没让他们二人正面相对。
柳重月奇怪地拍拍他的后背,却只顾着和向安说话:“向公子不必道歉,我与我夫君尚有一事相求,不知向公子方不方便带我们一道入京?”
向安问:“你们不是方从京中来此,怎又要回去?”
“向公子有所不知,”柳重月叹口气,神色忧郁,“家中因人诬陷而败落,钱粮旧物都被他人据为己有,虽保下一条命,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得去京中讨回个公道。”
7. 第 7 章
辛云背着柳重月,瞧不清对方的面容。
那单薄的身体背在背上轻若片羽,可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震颤实在令人无法忽略。
柳重月尚且在与向安说话,辛云却又走了神,心中不免想,柳重月谎话竟张口就来,说得天衣无缝,倒像是真的似的,连他都难以察觉不妥。
这人口中到底有几句真话,又有多少假话?
辛云心不在焉,直到柳重月拍了拍他的肩,这才骤然回过神来。
柳重月身体前倾,偏着脸想看他的表情,疑惑道:“你这两日总是出神,在想何事?”
辛云忽觉心虚,嗓音带着些许僵硬:“与你何干。”
不想与他说便算了,柳重月也并非想听个什么一二,后转念一想,辛云如今年岁应当还不大,往日瞧着倒是沉稳,偶尔走神倒也没什么。
话少,冷漠,不近人情。
还有容貌。
这几处特征落在人身上,确实便不那么像程玉鸣了。
程玉鸣当年对柳重月算得上死缠烂打,柳重月宗门大比被无数同门踩在头上,兴许人人都爱看天之骄子泯然众人矣的桥段,知晓柳重月修为停滞,便各个过来睬他一脚。
自那之后柳重月时常在烟山上与同门师兄弟起争执,哪怕他有意避让,还是会有人找上门来。
那群人想着法地试探他的修为和灵力,一旦察觉他已尽全力,便肆无忌惮地羞辱他。
偏偏明钰死于雷劫之下,他连最后撑腰的人都没了,同门更是变本加厉。
程玉鸣救他一次,柳重月原想着不会再见,也并未交换姓名。
谁知他为躲避麻烦下山历练,又时常偶遇程玉鸣。
程玉鸣确实生得一张风流儒雅的容貌,柳重月先见他,觉得他长这副模样,兴许不是好鸟。
后又在历练中被程玉鸣帮助了几次,柳重月知晓是自己以貌取人做的不对,待他稍稍有了些好脸色。
前往烟山脚下剿灭魔域的那一年,程玉鸣跟随他一同入了魔域,同行的还有柳重月从前好友常成天。
常成天是昌兰郡常家的长子,柳重月幼时被明钰送到柳家教养,与常成天便是那时相识。
常成天此人性情倨傲,遇人遇事总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又格外固执,甚少听人劝解。
他行事冲动,柳重月偏向保守 ,见前路诡异,柳重月想暂且停步。
可常成天不允,二人生了分歧,常成天说话心直口快,怒道:“你一个筑基期的废物,这般胆小怕事,当初便不该出门历练,不如早些离开宗门别修道了。”
柳重月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怔,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那方常成天却已经提剑走了,转眼便消失在暗道之中。
柳重月尚在出神。
自天才沦落废物,也不过才百年。
这样的话也不是没听人说过,他一向与外人交流甚少,除却师尊,也便只有景星与常成天与他相熟。
景星这般说他,他觉得伤人心,后来也想通了,觉得对方说得也没错。
可如今常成天也这么说。
柳重月坐在灵石边,垂首望着自己的掌心和指腹,只觉得很是迷茫。
变成这般模样也并非他修行懈怠。
谁叫他是妖。
妖又凭何无道。
柳重月知晓自己心中还是有些许忿忿不平,可怨怒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什么。
他将思绪收拾好,放抬起头,忽然瞧见程玉鸣自不远处走来,月白的衣袍反射着月光,愈发显得这人翩翩如玉。
若上了街,只怕仙道有不少人喜欢。
柳重月心里这般想着,见对方靠近自己,面上含着笑,问:“你那友人呢?”
柳重月想起常成天便心情不虞,却也没过多表示,只道:“生了分歧,已分道扬镳了。”
程玉鸣也没多问:“你将手伸出来。”
“做什么?”
柳重月伸出手去,蓦地被对方抓住了手指。
程玉鸣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攥着一把魔骨花,艳紫的花色,泛着幽幽紫光,很是漂亮。
光晕落在程玉鸣的面庞上,瞧起来温和又专情。
柳重月望着他的脸除了会儿神,心想,某些角度看,程玉鸣与师尊倒是相像。
无非便是师尊不会这般粘人,去哪都得跟着罢了。
程玉鸣温声笑道:“难得来一次魔域,往日也没什么机会见一见这魔骨花,是不是很漂亮?”
他轻轻捧着柳重月的手,将花放在他手中。
魔域阴暗,柳重月修为不够,本已觉得寒冷,偏偏程玉鸣的手分外暖和,碰着他的手背,像是触碰着一汪温水。
柳重月出神了一会儿,正要点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常成天的呼救声,让他救命。
柳重月下意识起了身,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木然张口道:“我救不了你。”
“你怎么可能救不了我!柳重月!阿月!救救我!”
“我救不了你,”他嗓音轻轻,“你自己说的,我只是一个废物。”
那方常成天似乎还在大吼大叫,但他却什么都无法再听清,只感到一股温暖的灵力自眉心散开,蔓延到四肢百骸内。
周遭忽地陷入沉寂,他茫然站在一片荒芜的白茫之间,半晌才听到耳边有人在小声说话。
“仙——喂,”辛云音量很小,又给了他一点灵力,“醒醒。”
柳重月懵然睁开了眼。
眼前是晃动的马车车厢,还有辛云带着探究和关切的双眸。
先前发生了什么,他却半分不记得了,也不知晓他们是何时上的马车。
辛云见他面带疑惑,小声解释道:“方才在村口,你忽然被魇住,我无法唤醒你,向安不知情,以为你病了,说要带你去太鼓城治病,现下已经快到了。”
柳重月靠在软垫上,神色迷茫:“我被魇住了?”
“嗯,是梦魇之症。”
辛云指腹点于他的眉心,轻轻将一股黑气勾出,抓在掌心:“梦魇,还有离魂,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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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外唤你的魂魄。”
柳重月有些懵,他魂魄来自千年后,千年前又会是谁唤他魂魄。
还是说,唤他的人也在千年后?
辛云随手下了一道固魂的法术,道:“幻境未被打破便冒然唤魂,会导致你的魂魄在交界处破碎,你……可是在外面有什么仇家?”
柳重月倒真想实话实说,何止是一点仇家,几乎整个仙道都在追杀他。
妖修做成他这样也实在是难得。
可他也已经死了,莫非还想将他的魂魄唤回去找那个什么仙骨?
柳重月撇撇嘴角,心想,他又不知晓什么是仙骨,真将他唤回去再洗魂一次,他也说不出个什么东西来。
这魇阵他倒是熟悉,死前他曾中过这招,神志尽失,一直被困在梦中。
美梦或噩梦,无论是什么,都难以挣脱。
魔修鬼修擅此阵,借入魇之人的身体行恶便可将罪责推到其身上,自己好逃之夭夭。
当初还以为魇阵已从自己身上消息,现下看来竟是附着在魂魄之上的。
柳重月深思片刻,忽然听见向安在马车外问:“二位可需饮水?”
“不必,”柳重月回道,“我已经醒了,向公子将我们留在太鼓城便好。”
“好,待会儿便要进城了。”
向安的声音消失在外,辛云问:“不去京城?”
“先不去,”柳重月将自己凌乱的发丝散开,仔细编起来,道,“阵眼在太古城中,向安之后或许还会返回太鼓城为官,若幻境如你所说,是以关键人为纽带维持,或许向安很快便会回来。”
转眼,马车停了下来,向安又在门外道:“二位,已至城门了。”
辛云便背着柳重月下了马车,与向安道谢。
向安道:“不必多礼,只是先前不是还要去京中讨要钱财,怎么又不去了。”
“我忽然记起太鼓城还有旧亲,”
柳重月叹了口气,说,“你瞧我们如今这样,残的残傻的傻,冒然入京也没什么用,兴许还会被人打出来,等改日我与我夫君修养好,再上京吧。”
向安点头说有理,便向他们二人作揖,道:“往后上了京城,若有事相助尽管来寻我。”
言罢又顿了顿,转而笑起来:“瞧我这话说的,官家还未给官,也不一定便在京中入职。”
他上了马车,对着柳重月和辛云挥挥手:“后会有期!”
马车逐渐远去,辛云忽然道:“等再见面,他就不记得我们了。”
“为何?”
“因为此处是幻境,幻境之中一切都是虚无的假象,从前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可能再被更改,向安的生前记忆里没有你我,等过几日,幻境会修复他这段时日的记忆,时间会继续向着已经固定的结局流淌,一直到终点结束,再重新回到原点,等着新的魂魄进入其中。”
辛云背着柳重月转了身,往城中去了。
柳重月深思着他那番话,过了城门,辛云忽然站住了脚,道:“有妖气。”
8. 第 8 章
柳重月自己便是妖,对于妖不妖气没什么太大的概念,只是疑惑千年前怎么便开始抵制妖修了。
他没有灵力,察觉不到别的气息,于是便不曾说话。
辛云却又解释道:“是妖魔的气息,并非妖修。”
柳重月闻言倒真有些疑惑,问:“我方才说话了么?”
辛云:“?”
辛云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这么问:“不曾。”
没出声,那对方怎么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
柳重月撇撇唇角,只道:“你继续说。”
辛云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也是刚进入此城,除却那一点点气息,别的也没什么感觉了。
他背着柳重月往城中走,这座城池如今还是一片繁华之景,不见千年后的死气。
街巷上人来人往,偶尔还有人打量戴着覆面的辛云和他背上的柳重月。
柳重月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人声鼎沸的景象了,烟山脚下村庄一夜被屠,他被扣上黑锅,后来流亡至昌兰郡,昌兰郡也遭此劫难,下界烽烟四起一片惨状。
时间久了,柳重月都有些记不清下界从前是什么模样。
直到如今。
他望着这个虚假的幻境世间出了会儿神,忽然问辛云:“你和你的师侄们入城之后,可有探听到一些别的消息?”
“不曾,那幻境与此处不同,我们乃是局外人,无法与人沟通,自进城之后便只听百姓提起祭祀先城主一事,其余什么都不曾听到。”
那座死城只剩几个百姓的幻形,辛云与门中弟子分开,一人行至城池另一方,幻境却只维持在一部分内,另一边是荒芜的白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柳重月想了想,道:“等会儿你去要一份太鼓城的地图。”
顿了顿,他又道:“你将覆面摘了吧,为何一直要戴着覆面?许多人都在看我们,你不觉得羞怯么?”
辛云并不当回事:“不过些许打量,为何要羞怯?”
“可是我害羞啊,”柳重月轻轻叹息着,“我生来貌丑,性子内向甚少出门,就是怕与人见面受人打量,年岁渐长养成了习惯,如今被人这般瞧着,总觉得心中不安。”
辛云:“……”
他忽然记起来,村中不曾有铜镜,背上这谎话连篇的人还不曾知晓自己已经暴露了真容。
要提醒么?
罢了,暂且先不提醒了,也不太重要。
辛云便沉默下来,也不曾说自己可要将覆面摘下。
柳重月好奇得抓心挠肝,对方这般遮遮掩掩,他实在想知晓对方的真容。
狐狸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伸手去摸人家的脸,想把覆面扣下来。
谁承想,刚碰上对方的面颊,辛云忽然手下一动,将他从身后挪到怀里,单手保住他的腿弯,另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抓住了他的手腕。
辛云眼中带着些许无奈,还有一点点青涩的羞怯,只与柳重月对视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道:“我……我也面容丑陋,若不戴覆面,会吓到他人。”
柳重月出着神,半晌没什么反应。
辛云以为他没信,又道:“是真的,我在宗门也一向这样,等离开这道幻境,你大可以问问我的那些师侄们。”
柳重月茫然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嗯”了一声。
辛云便悄无声息松了口气,他在附近找了一间客栈,将柳重月带上楼。
柳重月问:“你从何处得来的铜板?”
话音刚落,他瞧见辛云耳廓微微泛红,视线也带着些许心虚。
柳重月原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要再看,却听对方道:“我……以石子变的,敷衍一下幻境中的凡人。”
他像是第一次做这种近似窃贼般的事,心里过意不去,又想安慰自己,继续道:“终归也是幻境,真的假的也无所谓了。”
柳重月觉得他这番样子十分好笑,可唇瓣张了张,却没再说什么。
辛云将柳重月的那些衣物放好,记得对方先前所说,离开客栈去打探消息。
柳重月坐在窗前瞧着对方的身影出现在楼下,脸上也没什么神情,甚至有些冷漠。
与程玉鸣结为道侣之后他便从渡业宗搬离,和对方一切住在烟山脚下的小屋里。
曾经他们也有过一段时间的亲昵,程玉鸣温和体贴,总喜欢想法子逗柳重月开心。
有时会带些话本玩具,有时会动手动脚与他亲密,柳重月虽对情爱不算上心,但程玉鸣这般待他,他心中也是欢喜的。
柳重月知晓自己身份特殊,哪怕与程玉鸣相熟相知,直至相爱都不曾告知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偶尔本性暴露,他喜欢从对方身后扑来,挂在对方背上,程玉鸣便会顺势将他从后背移至怀中,单臂抱着他,抓着他作乱的手笑道:“像只小动物似的,总爱从人身后扑猎物。”
与辛云先前动作一般无二。
柳重月总觉辛云熟悉,不曾见过对方真容,也知晓千年前程玉鸣还未曾出生,连师尊明钰都还不曾降世。
莫非辛云是他的前世?
柳重月留了些心眼,打算找个机会将对方的覆面摘了,再想办法试一试他。
*
一个时辰后,辛云返回了客栈,将手中图纸放于桌上。
墨迹还未干透,柳重月问:“这是你自己画的?”
“嗯,城中无人有图纸,便自己走了一圈,记了大概的位置。”
辛云指尖落在地图某一处,道:“这里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客栈,一旁的酒楼是千年后的佛堂。”
“稍等,”柳重月忽然发觉不对,“向安是千年前的人,但城中百姓祭祀时怎么说他是先城主?”
“兴许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辛云倒是见怪不怪,“遇见你之前我曾进过几个情况类似的幻境,也曾有人凡人出生,半路拜入宗门得道升仙。”
辛云话音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那已是上千年前的事了,如今得到升仙十分困难,也常有上界仙使被贬入下界的,再想返回上界同样困难。”
这些是柳重月千年后未曾了解完全的,只知晓升仙困难,却不知仙使也有类似忧患。
不过辛云这番话也算解决了他的疑虑,向安能做城主,多半与其功德有关,大功之下得升仙只道,寿数延长也有可能。
他点了点头,示意辛云接着往下说。
辛云又道:“千年前向安的事情大概便发生在东城一处,执念也留在此地,我们在这里稍等几日,向安应当很快便会回来。”
他倒是时常入幻境,对幻境中诸事都十分了解。
柳重月却并不知晓,只问:“向安如今还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千年前的京城,离太鼓城有多远?”
“不知晓千年前的状况,但千年后的京城离此处不过两日路程,”辛云皱了皱眉,问,“你 ……如今还未恢复记忆?”
柳重月心跳忽然一滞,险些忘了自己先前怎么与对方说谎的,不过面上倒是维持得好,没瞧出什么不对,平静道:“我如今修为灵力都被封存,记忆当然也不曾恢复。”
他知晓自己这番话漏洞百出,辛云想是也不会轻信。
但信不信由人,他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辛云也拿他没办法。
可辛云居然点了点头,道:“你不记得倒也正常。”
柳重月:“?”
何处正常?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正常。
柳重月思忖着,总觉辛云这几日奇奇怪怪。
似乎对自己没那么嫌弃了。
可这态度也转变得实在太快。
他一时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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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天色已晚,身体又累了,他干脆躺上榻,道:“可否麻烦辛云道友。”
“你要做什么?”
“替我使一个洁身诀吧,”柳重月眼皮已然沉重,头一沾枕头便昏昏欲睡,含糊道,“你若不嫌弃,帮我换一换衣衫也是好的。”
辛云闻言,呼吸蓦地一滞,怔怔地出着神,像是不曾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那方柳重月已然睡着了,辛云半晌才回过神,轻轻靠近了他,慢慢将他揽抱起来。
柳重月清瘦又冰凉的身体靠在他怀中,辛云行动十分小心,微微秉着呼吸,替他解去了腰带。
粗布麻衣下是白皙细腻的皮肤,辛云知晓柳重月生得漂亮,眉目流转间无形便能勾人,无论瞧几次都会被惊艳。
整副皮囊每一处都是极好的,没有任何一点瑕疵。
辛云发了会儿呆,忽然加快了动作,替柳重月施了洁身诀,迅速换了衣衫,之后便匆匆起身离开了包厢,一夜未归。
幻境中的时辰过得要比现实中快一些。
没过几个时辰,天光逐渐明亮,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窗下木桌上。
辛云踩着日光回了客房,柳重月还在榻上沉睡。
他去瞧了瞧对方的脸色,面上没什么血色,有些苍白,眉心也微微蹙起,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辛云先前察觉到魇阵在其魂魄之上,担心再被梦魇,便给了他一些安定固魂的法咒。
灵力触碰到瓷偶皮囊下的魂魄时,辛云难得与柳重月共感,感知到有人在幻境外唤他的魂魄。
大约还点了长明灯。
长明灯的力量不强,与魂魄的牵连也少,其实也没多少用处。
辛云想了想,为保证柳重月魂魄的安全,便匿去了对方魂魄的气息,阻断了长明灯的勾连。
柳重月蹙起的眉心总算平复下去。
辛云收了手,起身坐回了桌边,指腹却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瓷器般细腻的触感。
他本想打坐修行,却忍不住想,柳重月本体的皮肤,或许会更柔然一些。
想到此处他忽然晃了晃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安心打坐了。
唯余耳廓还有些泛红。
*
柳重月与辛云便在城中待了几日。
这太鼓城临近京城,是当前安垣东洲重要的往来要塞,甚是繁华。
二人也在城中碰到了许多修士,其中不乏妖修。
柳重月听辛云提起,征神地望着那妖修悠然走远。
自从狐族被灭门之后,妖修已成了人人喊打之辈,部分宗门见即妖修便出手斩杀,说是未雨绸缪。
柳重月不相信妖修叛变之言,妖族修魔的终究是少数,许多族类都只求安居乐业,而非扰乱下界。
他想尽办法求得百年前妖族叛乱的真相,最后却将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
他自幼隐藏身份,都已经忘了,曾几何时,妖修也是可以这般光明正大行走在世间的。
柳重月出着神,辛云也不曾打扰。
许久后他才回过神来,问辛云:“你可有听闻过一物,名唤仙骨。”
辛云眸中多了点茫然:“仙骨?”
见他这幅模样,柳重月便知晓他不曾听闻过了,兴许是后来才出现的东西。
他便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道:“入梦时听梦中人提起过,不必当真,前几日刚入城时,你说城中有修魔的妖族,这几日怎么没听你再提起。”
辛云道:“来时我已探查过,气息已消散,兴许已经离城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方才去城外打听,皇室似乎给了向安一道职位,这几日正要回太鼓城任职。”
“是城主么?”
“不是,”辛云摇摇头,道,“只是当今城主身边的史官。”
9. 第 9 章
堂堂状元郎却封个史官,实在是有些浪费。
柳重月听闻过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有时高中状元也并非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并非便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但这上千年万年来,一直有无数凡人为此而拼尽全力,想要博得一个金榜题名功名利禄。
柳重月不知道向安会不会因此而生怨,终归他们也才结识不到一日,短暂浅显的第一印象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一切都只能等着向安来到这里,再去了解千年前的这座城池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两日,向安入城了。
柳重月在厢房窗边坐着,楼下街巷上人声鼎沸,官家的马车穿行在人群中。
如今城主并未亲临,派了人手来接应,先将马车迎入了城主府。
辛云抱着木剑站在窗边,忽然道:“那人身上有妖魔的气息。”
柳重月闻声便将视线投射过去,盯着那引路人瞧了一会儿。
他没有修为,瞧不出什么异常,只问:“他是妖魔?”
“似乎不是,”辛云抬起手指,指尖一道细微灵力流淌而出,转眼便附着在对方身上,“只是身上沾染的,身边大概有人是。”
法咒粘附在那人身上,对方只是一个凡人,对此无知无觉,带着向安入了城主府。
辛云叫小二端了一盆水放在桌上,以水凝镜,在桌上形成一道法阵。
柳重月坐在桌边,瞧着桌上的水镜,半晌不曾有动作,似乎只是在发呆。
辛云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问:“怎么了?”
“无事,”柳重月骤然回过神,眨了眨眼,问,“这是什么术法?你们宗门教的么?”
“不是,”辛云以为他只是好奇,“定阳宗宗门勤修剑术,不善阵法,此阵乃是我从前一故人所教。”
“故人?”柳重月眸光晃了晃。
“一位仙使。”
辛云像是不想提及对方,只解释到这,很快便转了话题道:“这阵法可借以被附着之人双眼,探查他身边的状况。”
他将水镜往柳重月那边推了推,道:“往日入幻境时常自行活动,也不常用此阵,你不便行动,便给你用一用。”
他起了身,柳重月问:“你要去城主府?”
“镜阵终究有限制,我还是去城主府瞧一瞧,若是有事便对着镜阵唤我,我可以听到。”
辛云说罢,将木剑提在手上,转眼便消失在包厢门外。
柳重月若有所思,望着镜中画面出了会儿神。
那方引路人已将向安带入府中,接那人之眼,柳重月瞧见了如今城主的容貌。
是个年轻而容颜昳丽的女子,五官生得锐利,言行举止大方且果敢,似是带着尖锐的花刺。
向安与她作揖,她一把抓了对方的手臂,含笑将人扶起来,道:“向大人不必多礼,千里迢迢自京城至此处帮扶凡雁,凡雁感激不尽,今日招酒布宴,还请向大人赏脸入座一聚。”
柳重月轻轻蹙了蹙眉。
凡雁?
董凡雁?
他知晓这个名字,柳家的祠堂正中央便放着她的灵位,他曾经见过。
柳重月记得年幼时柳家小叔与他提起过董凡雁此人,道她并非柳家本家先祖,因其对柳家有功,才将她的灵位放于柳家祠堂间祭拜。
但这个时候,昌兰郡的柳家还并未出现。
柳重月到如今才发觉这整个世间诸事万事似乎都没有自己从前想的那么简单,自千年前便有了种种牵连。
辛云的镜阵他也曾见过,整个烟山里唯有程玉鸣擅阵。
曾经他为替柳重月报复,故意捉弄景星,便在寒泉布了此阵给柳重月看热闹,逗他开心。
千年后的程玉鸣修为更高深莫测,柳重月与他相识百年,其实并不知晓对方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只知晓或许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程玉鸣的镜阵可观测的范围更广,阵眼在他自己身上,借他的双眼去看镜中之景,要远比现下看得清晰。
他给景星使了绊子,在他身上黏了花蜜,引了虫蚁。
烟山的虫蚁本就生了灵,不惧修士灵力,只顾着吃喝,一只接着一只往景星身上爬。
景星自幼洁癖,被虫子爬了满身,又恶心又烦躁,挣扎着往自己屋子走。
行至半路未曾注意脚下,被程玉鸣的法术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摔入泥潭当中。
这样的捉弄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但也足足让柳重月看够了笑料。
柳重月摇摇头,将从前记忆抛却在脑后。
他不知晓自己为何还一直记得程玉鸣对他做过的那些事,分明自己对他也不是用情至深,还记得程玉鸣杀妻证道的仇。
或许是因为他发现了辛云和程玉鸣之间的牵连与秘密,一时间有些难以下手了。
柳重月知晓自己不必再试探,种种行为已然告诉他,程玉鸣与辛云便是一人。
但辛云如今更青涩,虽然戴着覆面,但眼中情绪藏不住,没有程玉鸣那般老奸巨猾。
说不准自己此次死而复生,是否又是程玉鸣暗中做了什么。
柳重月想了想,又将视线放到水镜中去。
董凡雁带着向安上座,堂中摆宴,觥筹交错。
她与向安交谈了几句,问了他家中的情况,向安便一一作答。
董凡雁笑起来,问:“向大人乃当朝状元,陛下可有赏赐什么珍贵宝物于向大人。”
向安闻言便有些惶恐:“是陛下赏识向安才有此成绩,感激涕零,哪还能再向陛下索要赏赐。”
“实在是可惜,宫中藏宝阁存放着无数珍宝,也有上界仙人给予的灵丹妙药,或保人长命百岁,或使人就此得道升仙,向大人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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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陛下要些什么,着实是有些可惜。”
向安闻言便有些惊讶,却很快调整好神情,道:“向安所求并非于此,家国安康,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极好,何必寻求什么长生。”
董凡雁见他对此事不感兴趣,只笑了笑,没再继续了。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
灵丹妙药?
千年后修行看重一人的资质,格外艰难,怎么在千年前,得道升仙像是多么简单的事情似的。
董凡雁能成为柳家的恩人,或许也曾是修行之人,寿数延长,因而才能活到那时。
他总觉得奇怪,正要再看,那董凡雁忽然转开眼,直直与水镜外的柳重月对上。
柳重月心下惊骇,只一瞬,镜阵顿时散了,“哗啦”一声落回盆中,恢复了原状。
一股冷风自窗外吹进,将柳重月的衣袖与发丝吹扬起。
又一眨眼,辛云缩地千里,迅速返回了包厢,将柳重月单手抱起,灵流顿时四散将他们包裹其中,原地消失的后一瞬,一道长鞭破空击出,“啪”地一声落在残留着灵流的位置,将木椅击得粉碎,甚至打破了地面。
柳重月眼前晕了一会儿,很快又清晰起来,他已经被辛云带出客栈,站在城门处。
天际阴云一片,不复方才的盛日,隐隐还有雷鸣电闪。
辛云眉心微蹙,抓着木剑的手指用力收紧,手背青筋凸起,骤然回身相挡。
灵流轰然碰撞,狂风四起,吹得柳重月不得不闭上眼。
他听见辛云微微喘着气,小声道:“董凡雁是妖魔。”
“她不是董凡雁,”柳重月面色平静,“董凡雁已经死了,她只是夺走了对方的身份而已。”
话音未落,一道尖锐的笑声混着龙吟长啸,忽然自不远处响起。
柳重月听到自己身体发出了龟裂的细微声响,而后便感到有什么东西再试图抽出他的魂魄。
他瞳孔一缩,见辛云又斩出一剑挡下不知何处来的攻击,他忙道:“快替我固魂。”
辛云迅速做出反应,落下灵罩,将柳重月罩起,抱着他往城外跃去。
柳重月急声道:“她是城门,往反向走,去酒楼。”
辛云已经逼近城门,忽见城门扭曲深陷,成为一张血盆大口,向着他们张开了獠牙。
他眸中神色未变,冷着目光,重重将木剑抛出。
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幽蓝的灵墙,辛云顺势落在其上,脚下一蹬,迅速旋身向着反向飞去,眨眼便落在酒楼的屋檐上。
辛云抬指召回木剑,道:“破!”
只听“轰隆”一声,木剑顿时自屋顶穿下,破出一个巨大的裂缝。
辛云抱着柳重月一跃而下,砸穿了一二楼的隔板,楼下是黑沉一片的深渊。
辛云却面不改色,带着柳重月直坠其中,消失不见了。
10. 第 10 章
狂风四起,将柳重月的头发吹扬起来,衣摆猎猎作响。
风势里带着繁乱的灵流,如同刀割一般剐蹭在他的皮囊上,又像是触碰到了魂魄,让他感到魂魄犹如撕裂般地疼痛着。
这酒楼下方是一道幻境的入口,深不见底,辛云抱着他直往下落,却半晌没有落到地面。
柳重月只觉得自己身体似乎已经快要碎去,下意识紧紧抓着辛云的衣襟。
辛云放在他腰间的手臂微微回收,将他箍在自己怀里。
眼前忽然绽出一道刺目的日光,随着不断下降而愈发扩大,逐渐化作一道灵门。
辛云带着柳重月闪身而去,跃过那道门,眼前无数景象便在眼前幻化重组,缓缓化作一座繁华昌盛的城池。
柳重月艰难地睁了睁眼,身体却无力地往下坠去,被辛云急急抱住。
辛云将他抱在怀里,露在外的双眸间带上些许焦急。
虽神态与当年死在程玉鸣怀中时毫无相似,但柳重月还是记起了那时的痛苦和不甘。
他到如今都不曾忘记匕首陷入自己心口处的寒凉和疼痛,也没有忘记程玉鸣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是妖。
又说自己不懂他的道。
许是那时死得太迷茫,可笑的痛苦到此时才姗姗来迟,却又如滔天洪水,瞬时便将他彻底淹没。
柳重月蓦地想笑,又无法牵动起唇角,只是怔怔地躺在辛云怀里走着神。
辛云是他吗?
应当是的。
是他……又能如何……
柳重月甚至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对待面前抱着自己的青年,他还很年轻,很青涩,那些掩藏不了的情愫他也有看见,却一直视若无睹。
辛云是程玉鸣,却又好像不是程玉鸣。
转世前后,算一个人吗?
他走着神,忽然听见辛云焦急喊他:“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柳重月的额头,那里原本便有一道裂隙,如今收到冲击,裂纹已然蔓延至颊边。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半晌没说话,思绪还沉浸在旧日的回忆里。
辛云心道不好。
方才落下时要穿过幻阵,幻阵牵引魂魄,会勾出附着在其上的魇阵。
柳重月多半又被魇阵影响了,长此以往,魇阵会将他的魂魄彻底吞吃,以占据他的躯体。
辛云咬咬牙,四下打量周遭,见路过百姓似乎无法看见他们,便将柳重月抱至荫蔽之处,给了他些许灵力稳住心神。
灵流触碰到对方魂魄的一瞬,他又一次感知到柳重月从前的记忆,似是隔着一层浅薄白雾,瞧不清也听不清,只能看见漫山遍野的飞雪与浮雾,和几道模糊的身影。
辛云怔了怔,正想再往前走几步,忽然听见柳重月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如飞雪绒羽一般:“我已经死了。”
清瘦的背影出现在林间,乌黑的发尾绑着红绳,像是狐狸柔软的尾巴。
辛云见他要走远,忙高声唤他:“停下!快醒醒!”
他拔步而行,脚腕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事物裹缚,阻拦他前进。
辛云心下着急,忧心柳重月被困于魇阵中,正待使用灵力,忽地又听见几道陌生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似乎离这里很远。
“长明灯为何又灭了?”
“景星师弟,你先冷静些,先前不是已经点燃了两个时辰吗?兴许……兴许师兄魂魄还在呢。”
“滚开!你们都在骗我,我要让程玉鸣偿命!”
“师弟!师弟!快拦住他!”
声音就此远去,辛云若有所思,心道原是这些人在点长明灯唤那瓷偶内的魂魄。
想也是个急躁的毛头小子,那魂魄被困幻境中,怎能这般强行拉扯。
辛云收回思绪,向着已然远去的那道身影抛出灵流。
莹白的灵力如绸缎般倾泻而出,将柳重月道道捆束。
柳重月身形挣动着,半晌才垂下头,木然望着捆束自己的灵流。
前尘往事似乎已经快要忘却,柳重月脑袋一片空白,只知向前行走,如今才侧身向后望去。
天地白茫一片的飞雪自他脚下堆叠,像是要将他没顶。
他隐约瞧见辛云艰难向着自己走来,冲他伸出手,声音似被阻拦,听不真切。
“把手给我,我带你出去。“
眼前是仙人繁复宽大的衣袍,伸手时轻纱在风间飘扬,面容却日渐模糊。
“阿月……”
柳重月茫然地站在雪地里,喃喃张了口,无声碰了碰唇瓣。
“师尊……”
天地寂静如初,唯余飞雪悠悠,并未停歇。
***
“若来世得以为人,再去追寻大道仁心吧。”
“……师尊,”柳重月听见自己说,“来生,我还是我么?”
“今生想做完的事情,为何要等到来生实现,这般……还有意义么?”
空旷一片的梦境里只有他自己的回音,柳重月没等到明钰的回答,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自梦中醒来,迷茫地睁着眼,望着床幔出神。
辛云的气息便在身侧不远处,他知晓对方不曾走远,半晌后便转了转视线,在屋内找着对方的身影。
辛云正坐在桌边吐息。
那时他自城主府匆匆赶回客栈,受了金像一击,手臂上划破了伤痕,现下正汩汩流血。
幻境中疗效削弱,伤势还没有要好的迹象,柳重月到底还是狐狸,鼻子尖,闻到了那股血腥气。
他叹口气坐起身来,问:“伤到哪了?”
辛云不曾睁眼,只说:“不碍事。”
柳重月往榻边挪了挪屁股,忽然听见身体发出细微而艰涩的响动,这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颊上已经有了裂隙,连掌心和手背也已经有了破损。
辛云还是不曾睁眼,却像是知晓他在做什么,主动开口解释道:“幻境入口混着噬魂阵,防止猎物逃脱所用,瓷偶的皮囊无法固魂,很容易会在噬魂阵中被吞吃。”
但辛云赌了一回,险境即是生机,穿过幻境入口,便是安全的新幻境,这里没有妖魔的气息,他们也无法再与幻境中人交谈,只能看着事情按照已经发生过的既定轨迹运转。
柳重月还有些头疼,又问:“我先前……是否又被魇住了?”
“嗯,”辛云睁了眼望过来,被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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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住的面庞看不清楚神色,“你都记得?”
“记得一点,”柳重月捂了捂脸,道,“似乎梦到了一些故人,后来便不记得了。”
辛云眸中染上些许失落,很快又将其掩藏起来,平静道:“嗯。”
他不记得自己入梦去将他拉出来的事情了。
也是,入魇之人神志尽失,怎么会记得这些。
辛云将念头抛去,转了话题,先问了柳重月的魂魄如何,柳重月说不上来,只觉得有些不太稳当。
辛云道:“有人在替你点长明灯,想替你复仇,不过似乎点不长久,因而会使你魂魄动荡。”
“长明灯?”柳重月懵了懵。
他死之前已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谁莫名其妙给他点长明灯唤魂啊?
转而他又注意到辛云先前说的话,问:“你先前入我梦了?”
辛云如实答道:“你被魇住,我无法唤醒你,便入了你的梦。”
“你可有看见是何人在替我点长明灯?”
辛云欲言又止,记起那时听到的“景星师弟”,一时间竟不想实话实说,难得说谎:“不曾看见。”
柳重月心里有别的事,没察觉到不对,只想着会是什么人。
柳家的亲属都已死绝,小叔失踪也已有五百年,除此之外都是想要他命之人。
莫非是阿梧姐?
柳重月又晃晃脑袋将这个想法丢去。
狐族灭门之时阿梧姐的元神便跟着一同消散了,妖丹被他藏在体内温养,只剩下一道残枝和些许意识,没有能力替他点长明灯的。
他想不明白,头疼欲裂,于是便不再想了,将关注又放回到幻境当中。
他道:“若照你先前所说,这个新的幻境恐怕并非金像立下。”
辛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先前我在城主府见到董凡雁与向安,董凡雁身上有妖魔的气息,妖魔附在她身上,里层外层两个幻境都受她掌控,唯独这个没有,恐怕是千年前有人故意留下,替外来者留的一处生路。”
“现下是什么时候?”
“先前去外面转了一圈,董凡雁从前是董家长女,董家世代修仙,只有这一个女儿没有任何可得道成仙的资质。”
董凡雁知晓自己无法循祖业入仙道,但她也志不在此,转而去考了功名,成了女官,来到太鼓城任职。
三年后太鼓城遭水患,董凡雁抗灾有功,又当上了城主。
“现在便是她当任城主的第三年,等过了夏至,便是第四年了。”
辛云掌心一翻,灵团自掌心凝聚,转眼便成了一道灵墙。
柳重月盯着灵墙看了一会儿,心知这又是阵法。
这世间擅阵之人不多,他认识的也不多,唯独只有辛云与程玉鸣。
说来也奇怪,程玉鸣分明是散修,也无人教导,为何会有如此高的修为?
如今辛云也是如此,宗门擅剑术,他却更擅长阵道,莫非他从前还有什么师父?
前世今生都对阵法如此熟悉,难道他不是正常转世?
柳重月满脑子问题,却也无处询问,只能强忍着好奇,说:“你带我去一趟城主府。”
“我要见见董凡雁。”
11. 第 11 章
董凡雁的灵位一直放在柳家的祠堂当中,柳重月并非柳家的子嗣,只是接了柳家人的名字与身份,但当年小叔待他如亲侄,做上家主之位后,族门盛典也会让柳重月出席,前去跪拜柳家的先祖。
柳重月自小便见过董凡雁的灵位,并非柳家先祖,也没有画像,却一直坐高台之上。
师尊将他送去柳家是因为柳家与狐族从前交好,董凡雁与狐族是不是也有什么关系?
柳重月还是想找到狐族灭门的真相,为狐族洗脱这千百年来的罪责。
至于其他的,那些情情爱爱,自己身上的诬陷与因果,便稍且放一放罢。
他走着神,辛云已经背着他到了城主府外。
辛云道:“现在时辰与环境外不同,向安还未曾参加科考。”
幻境中人无法瞧见他们,辛云背着柳重月从正门进入,柳重月眼尖,看见府门上贴着一张符纸。
还是先前那张“平安符”。
柳重月拍拍辛云的肩头,示意他去看那张符纸。
辛云琢磨片刻,道:“符箓一道我不算熟悉,你先将符字记下,待出了幻境,再去找伍明老先生辨认。”
他口中又出现了柳重月不识得的名字,他也不曾多问,更不曾说明自己与他并非处在同一时期。
他不过一只千年后早死的亡魂,不知道因何才来到这里,被困在幻境之中。
等离开幻境,他便没了魂魄附着之物,届时还不知何去何从。
柳重月沉默着。
又往前几步,他听到董凡雁说话的声音,道:“天行有道,道外之事我皆不做,你的请求恕我无法应下。”
“求求您了城主!”一女子抽噎道,“您与仙使相识,只求您替我引见仙使便可,我别无他求。”
仙使?
柳重月眸光晃了晃,催促辛云再靠近些。
辛云却站在原地半晌没什么动静,像是在出神。
“怎么了?”柳重月有些疑惑,“你在想什么?”
“啊……”辛云蓦地回过神来,“无事,我忽然记起,千年前上界仙人是可以干预下界凡尘之事的,仙使是上界与下界相互勾连的重要使者,向下界传递天道指示,同时也向天道传达下界所托。”
千年之后已经没有仙使了,再久远一些,便再无人提起过此人。
柳重月点点头,他们行至窗外,窗户被支起,掩着一道缝。
柳重月透过缝隙瞧见董凡雁正坐在桌前,身下跪着一个女子,身量极好,皮肤苍白如瓷,如同精心雕刻煅烧而成的瓷器。
柳重月下意识便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觉那女子有些不对。
董凡雁似是无奈,叹道:“仙使也已有许多年不曾来下界,我只是凡人一个,没有办法替你引见的。”
女子似是有些怔神,“城主可知……仙使何时才会再入下界?”
“抱歉,我也不知晓,”董凡雁托着她的手臂,让她从地上站起来,“仙使入下界都是为了维护秩序而来,如今下界安定平和,想见他或许很难。”
顿了顿,她又道:“我虽是凡人,可也是董家长女,你若有何事也可向我求助。”
“求你有什么用,”女子苦笑起来,“你们下界的修士,凡人,都只不过是上界仙人随意作弄的棋子,前途命运被人掌控在手里,是好是坏,是生是死,全都不过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她痴痴笑了两声,不顾董凡雁的挽留,转身离开了城主府。
辛云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柳重月忙道:“你去哪?”
他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心虚般:“我瞧她似乎是妖修。”
“只是妖修罢了,”柳重月面不改色,只问,“还是说,你也斩妖?”
辛云听他语气不对,心下有疑虑,却没再多问,只道:“妖修也分善恶,与常人无异,我又不是是非不分,怎么会无端斩杀妖修。”
他转过脸,背着柳重月进了殿房。
背上那人却忽然冷笑起来:“你最好说到做到,别到时候为了自己的仙途,为了得道飞升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
辛云怔了怔:“我定不会。”
大约是察觉到柳重月态度有变,辛云不知道他从前发生过什么,只从那一点点梦境中得知他或许已经死了。
若非如此,那个叫景星的修士不会为他点长明灯。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但很快又将其抛去。
柳重月早便已经将注意力放回到董凡雁身上,她如今看起来并未被妖魔附身,周身气质温和,许是方才与那女子交谈过,现下情绪有些低沉,正头疼地捏着自己的鼻梁。
柳重月打量了一下周遭,整个城主府建的富丽堂皇,打扫得很是干净,却没有任何妖邪之气。
董凡雁已经起了身,靠近角落的屏风。
屏风后是一块雕琢细致的壁画,董凡雁也并非毫无灵力,曾经也尝试修行过几年,实在是不得功法,这才转而放弃。
她指尖冒出一点点灵流,轻轻点上麒麟瞳孔。
一瞬间,金像麒麟蓦地亮了眼眸,顿时光芒四射。
雕刻着壁画的墙壁轰隆作响,转眼便向后退去,从中化作两道石门,露出一道狭长的暗道。
见她附身入了暗道,柳重月拍拍辛云的肩,示意他跟上。
暗道内一片漆黑,唯有董凡雁手中光团泛着光,勉强将身前的路照亮。
她穿行在其中,来到一处石墙前。
不知又碰了哪里,石墙轰隆隆被升起,露出一座宽大的藏宝阁。
无数金银珠宝仙术典籍映入眼帘。
柳重月怔了怔。
一个城主的府邸内,仙器法宝竟比渡业宗还要多。
但董凡雁似乎对那些珠宝并不感兴趣,甚至面不改色,直直穿过去,走到了一方高台前。
那里放着一尊石像,虽由石块雕琢而成,发丝衣褶却栩栩如生。
那石像戴着纱幔,看不清面容,只觉得神秘而圣洁。
也有些熟悉。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忽然想,似乎是有些像师尊。
不过只是周身气质有些像,身形却是不像的。
正想开口,柳重月忽然听到辛云喃喃唤了一声:“仙使……”
柳重月:“嗯?”
“这是……仙使的神像,”辛云唇瓣张了张,又解释道,“这是传音之阵,借以外物可通上界,与仙使对话。”
董凡雁先前还说不能为人引见,这不是在地室中有联系之处么?
柳重月想了想,又问:“你见过仙使?”
“不曾见过,”辛云道,“我出世时仙使已陨落千年,只见过下界百姓立的神像,都是这般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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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带着纱幔,端坐莲台,看不清面容。”
这般解释天衣无缝,虽总觉得辛云反应不对,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柳重月欲言又止,忽然被董凡雁打断了思绪。
董凡雁站在莲花台前,仰首望着仙使的神像,怔怔出着神,道:“千年里我时时在想,当年若不曾……仙使恐怕也不会就此陨落。”
她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柳重月后知后觉,她似乎在与什么人对话。
是那神像中的仙使,还是……
还是他们?
柳重月问:“你能感知到我们?”
“是,”董凡雁微微侧过身来,她其实看不见幻境外的其他人,只能感受到外来的气息,“幻阵是我落下,这么多年一直等着有人能发觉进入,好将外层幻境彻底打破,将安定还给这座城池。”
“幻阵是何人落下的?”
“先前来到此处的瓷妖,你们应当也有见到,”董凡雁抚摸着莲花台,轻轻笑起来,“若不是她的夫君……”
话未说完,整个幻境忽然开始震颤不息,濒临破碎。
辛云道:“那金像在外破坏幻阵,不知还能撑过多久。”
“阵眼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董凡雁平和道,“无法击碎阵眼,幻境是不会轻易消散的。”
她的身形在二人眼前已有消弭,许是为了加快时间的流速,董凡雁又落下一道法咒,顿时白光四射,刺目不已。
柳重月不得不闭上眼,忽然感到一股灵流铺散而开,将他护在其中。
辛云将他从背上挪到怀里,单臂抱着他,右手提着剑,目色冷峻站在结界之中。
待白光散去,眼前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他们已从地室中离开,现下正站在阳光之下。
柳重月感到魂魄正如烈火灼烧般疼痛,催着辛云将他带到荫蔽之处。
辛云总算忍不住,问:“你可是……已经死了?”
“魂魄都已经脱离身躯,自然是死了,”柳重月倒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又说,“还有人为我点长明灯,你说,一群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对我喊打喊杀,如今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点我的长明灯,究竟是为了什么?”
辛云知晓柳重月心思细腻聪慧,只是不曾想其中还有这等事情:“喊打喊杀?”
“你做了什么?为何会……这般对你?”
柳重月坐在树下,瞧着对方露在外面的、带着疑惑和关忧的双眸,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觉得呢?”
辛云猜不出来,他只觉得柳重月满口谎话,但这个世道便是如此,或许只有谎言才能维持生机,也不算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何以到了要被斩杀的地步。
他猜不出来,柳重月也猜他猜不到。
他如今还那般青涩,与后来的玄月涯统领程玉鸣似乎完全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很多时候都会让柳重月遗忘了他们之间的联系,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猜错了。
他弯弯眼睛,忽然又从辛云的瞳眸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这段时日他不曾照镜,竟不知晓自己早已恢复了自己的容貌。
柳重月怔了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这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先前你见了向安,担心被他发觉,让我将瓷偶的皮囊化去了,”辛云不知晓他为何这么大的反应,“怎么了?”
12. 第 12 章
柳重月出着神,没说话。
难怪这几日辛云对他态度转变得如此快,原是因为见了他的容貌。
从前在渡业宗,还有师尊在身后撑腰时,宗门中也有不少师兄弟觊觎他的容貌。
狐狸对自己的样貌如何还是很清楚的,只可惜没有相匹配的能力傍身,容颜只会成为致自己于险境的麻烦。
辛云或许也喜欢这张脸。
柳重月只是觉得有些惊讶,转而又放下心来,说:“无事,你一直不曾告诉我,我还以为是随便换上的容貌呢。”
他又有些可惜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叹息道:“这么好的皮囊,平白多了裂隙。”
辛云:“……”
辛云知道他又在胡言乱语了,将他抱起来,上了酒楼。
幻境时间又重新转置过,先前董凡雁也不过是一点点残存的意识,能有那几句对话已是不易,现在恐怕没办法再见到了。
柳重月打量着周遭,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尚不清楚,但董凡雁见我们传送至此,或许能看到什么。”
话音刚落,前方包厢里忽然传来先前那瓷妖的声音。
如今嗓音里已没有了哀求之意,反倒带着些许诱惑,道:“城主若是想要这符箓,我等手中还有不少,只要一张符篆,放于他人身上,便可号令其为自己所用。“
柳重月靠近了窗户,接着窗沿缝隙望进去,只见那瓷妖正与董凡雁面对而坐,纤细的指尖捏着一张符箓。
正是柳重月先前反复瞧见的那张。
“符篆来路不明,”董凡雁不为所动,“你不必用此物诱惑与我。”
她应邀来此处赴宴,知晓自己与瓷妖无话可谈,便起身想要告辞。
瓷妖心下一急,音量也跟着大起来:“董家世代修仙唯你毫无资质,你便不觉得不公么!”
她蓦地起了身,身上瓷器所制的一串铃铛叮铃作响,连喘息都有些急促:“只要你想,换一个可以修行的身体轻而易举!”
“这样的修行还有何意义?”董凡雁平静道,“你道心已经乱了,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董凡雁与她擦身而过,还未等打开厢房门,身后忽然狂风猎猎,瓷器摩擦在一起,发出刺耳又难听的声响。
紧接着,刀风扑面而来,将董凡雁颊边碎发吹起。
她目色一凝,回首一瞬已立起结界,只听一声巨大轰鸣,两厢灵力撞在一处,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一瞬间屋门窗户皆被破碎,连幻境外的柳重月与辛云都隐约受到了影响。
辛云眼疾手快,忙将人捞进怀里闪身躲避。
董凡雁与瓷妖大打出手,她虽并未修行,但瓷妖的修为也不算高,二人暂且打成平手。
又是一击过后,董凡雁向后一退,泰然自若般收了手,又在掌心唤了法咒,道:“传音于仙道,此处——”
她话没说完,瓷妖瞳孔一缩,骤然又攻来。
她指尖捏着符篆,施了术法,猛地将其注入到董凡雁体内。
只这一瞬,她身形蓦地化作一道灵流,随之一同入体。
董凡雁下意识往后连连退步,后背撞上墙壁。
再抬脸时,虽容貌未变,但先前温和平静和气质却依然发生转变,成了后来柳重月他们见过的模样。
“原是如此,”柳重月道,“难怪你那时感知到董凡雁身上有妖魔的气息,原来是以此术附身在了她身上。”
“这瓷妖如今还未入魔,只是妖修而已,”辛云淡声道,“道心已乱,离坠入魔道兴许也不远了。”
柳重月半晌没应声。
他死之前,也曾有过一段时间被魔气浸染了魂魄。
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何时染上,后来发觉身体被控制,符篆与魇阵都在试图占据他的躯壳,柳重月这才返回烟山想去藏书阁寻找相关的典籍,看看有没有应对之策。
与程玉鸣结为道侣之后他便从烟山搬离,远离了那些宗门的弟子,近乎隐居般生活在山野之间,也有许久没有再碰到渡业宗的故人。
那次上山他难得再见到景星,景星奉命看守藏书阁,见柳重月回来,手里的剑攥紧了些,却只是冷哼一声,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柳重月记得景星年岁尚小时似乎还不是这般倨傲,也很听师兄的话。
也是自己没什么能力,修为停住了,慢慢便会被人看不起。
人之常情,也怪不了什么。
他不欲与景星起冲突,说:“我想找些书看看,这是我师尊留给我的令牌——”
掌心忽然一空。
景星将那令牌收到自己手里,垂眼打量了片刻,忽然冷嗤一声道:“仙尊当年予你这般多的好处,没想到你却如此废物,你离开烟山也快百年了吧,居然还是毫无长进,我看你那道侣迟早有一天也会嫌弃你。”
柳重月面色不改,只笑道:“那便等他厌弃了再说吧,师弟看了令牌,我便先进去了。”
将将擦身,景星忽然道:“站住。”
景星手中佩剑正泛着幽幽光晕,神情带着讥诮:“我让你进去了吗?”
“我原以为你待你那道侣也就是过家家,先前听闻你们与常成天一道入魔域历练,竟将他留在危险之地自己走了,这般薄情寡义,竟也还真让你们二人相伴至今。”
柳重月像是知晓他的真实用意,只问:“师弟挽留,是还想让师兄做什么吗?”
景星闻言登时红了面颊:“你不要一副很懂我的模样,哼,百年未见,你与我再比试一场,若你赢了我,我便放你进去。”
柳重月只叹息一声:“你知晓的,我赢不了你。”
“是你自己未精于修行,有你这般师兄,实在是让我丢尽脸面。”
“那便换个师兄吧,”柳重月面上仍带着笑意,在他心里景星永远都只是师弟,他不会与景星怄气,也不会在意对方的态度,情分在他便在,情分不在那便离开,从不会过多索求,“渡业宗师兄弟那般多,我也并非与你同门所出,唤不唤我这一声师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得洒脱,景星却红了眼,咬咬牙挥剑而来。
景星已是元婴后期,修为比之当年不知增长了多少,柳重月只身相抗,必然是无法打败的。
他连连后退,也不出手,只顾着阻挡。
越是这般,景星便越是生气,怒道:“你用剑啊!你的剑呢!”
话音刚落,剑意破空而来。
柳重月向后一跃,剑意瞬时刺入他先前所站之处,激起大片雪花。
柳重月指尖微微一转,阵法自天际落下,却只是将自己罩住,淡声道:“我不用剑,也不与你比试。”
柳重月感到自己体内被压制下的魔气正在缓缓上涌,再多待一刻,兴许便藏不住了。
于是他主动示弱,说:“我已无法再修行,如你所愿,宗门魁首已经是你了,没有必要再与我争夺。”
“我只寻找自己要的东西,等找到了,便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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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会回到烟山,也不会再与你见面。”
他又想往前走,景星却如痴狂般再次攻来:“你说谎!你之前分明灵力充沛,整个宗门谁不说你是天生仙骨,怎么可能不能再修行!”
“你的剑呢!仙尊不是给了你一把剑吗!拿出来啊!”
巨大的冲击落在结界之上,柳重月心脉受损,唇角顿时溢出一道血痕。
眼见着结界已有破损,景星攻势仍不停歇,柳重月蓦地又呕出一口血,心脉之下的魔气丝丝缕缕往外溢出。
柳重月意识消失了片刻。
再清醒时,他看见自己满手鲜血站在藏书阁前,景星身受重伤,以剑相撑跪在地上,艰难道:“你……是妖修……”
他轻咳一声,转而笑起来,似是有些难以置信:“你竟是妖修……难怪,难怪修为会停滞。”
妖修无道,无道又该如何修行,又该如何圆满。
柳重月也有些怔然,他丝毫不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只愣愣蹲下去,想将景星搀扶起来:“师弟……”
伸出去的手在半道停下,柳重月看见景星身下落了一张符纸。
之后是长达数年的追杀,这段时间内,柳重月一直在找机会探查符箓的来源,却始终没有确切的线索。
没想到数千年前,这邪物便已经出现了。
柳重月回过神来,见瓷妖熟悉着新的身体往外走,忙道:“追上她。”
他们前行几步,瓷妖忽然回了眼,眸中晃着阴邪的红光。
柳重月心下一惊,也许也因为思绪还停留在死前往事里,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边还有辛云,也忘了自己如今体内没有灵力,下意识抬手自断裂的木门上划过。
指腹破损,不见流血,只有心脉间残存的灵力宣泄而出。
柳重月高声道:“来!”
瓷妖已经放出攻击,无数破碎瓷片迅速向着他们击来,顿时风声大作。
眼见着便要接近柳重月与辛云,辛云正欲抬剑,眼前忽然白光一闪,光晕内出现了一道人影,手里握着一把银剑,反应尤为迅速,瞬时便斩出一道极强的灵流,将瓷妖连同整个幻境一同从中撕裂,变成一道漆黑的狭口。
瓷妖只是意识附着在其中,尖锐的笑声四散在周遭,转瞬便没了踪影。
辛云这才松了口气。
他如今修为还未到渡劫,瓷妖的力量更加强悍,先前在外层幻境与金像缠斗时都有些吃力。
幸亏柳重月竟懂得传唤之阵,从幻境外叫了人进来。
周遭尘雾还在弥漫,那人只是意识进入幻境,身体透明而缥缈,被掩在尘埃之中。
柳重月落阵时也不知道自己传唤了谁,只觉得对方身形很熟悉,却无法与记忆里的人对上。
他记起自己如今是原本的相貌,也知道不能让仙道知晓自己还活着,忙躲在辛云身后,小声道:“快同人家道谢。”
“这不是你唤来的故人?”
“我哪有什么故人,兴许是受你的灵力影响,是你认识的人呢。”
柳重月小心摸着自己的脸,忽然听见那人疑惑道:“此处是?”
柳重月手腕一顿,茫然地眨了眨眼。
好生熟悉的嗓音,似乎刚刚才在回忆里听过。
柳重月后脊一阵发凉,那方尘雾已然散去,一红衣青年茫茫无措站在原地,手里银剑灵流未歇,神情有些痴怔。
不是景星又是谁?
柳重月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头,心道完蛋。
13. 第 13 章
所思即所想,他落阵之时还未从与景星见过的最后一面中抽离,心里想着景星,还真把景星拉了进来。
柳重月捂了捂脸,又戳戳辛云的后腰,小声道:“你替我藏一下容貌。”
辛云不明所以:“为何?”
“你瞧我长成这样,”柳重月指腹自眉上拂过,轻声说,“万一你这故人是个登徒子,见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对我起了歹意怎么办?”
辛云:“……”
他本想反驳两句,但张了张口,见柳重月冲自己眨了眨眼,实在是说不出口。
确实是漂亮,可那人也不是自己故人啊。
他擅长阵道,柳重月落阵时他便已认出此阵,知晓是柳重月从前相识的人。
但瞧他这幅模样,兴许并不想见面?
辛云难得体谅,见那红衣修士尚在出神,便给柳重月施了一道障眼法术。
柳重月这才松下口气。
这要是被景星看见了,不得将他一拳打成一片一片的。
辛云已上前去,同景星道:“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此处是千年前的幻境,幻境主人灵力强悍,不得已才传唤外界道友进入。”
景星似乎有些懵,又像是神志不清,只重复道:“幻境?”
“是。”
“长明灯内,竟是幻境?”景星木然自语着,“师兄……”
辛云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解释起。
那罪魁祸首如今正顶着一张普通的面容坐在一旁,还有心思整理自己的头发。
景星视线转了转,像是清醒了些,忽然看见一旁破败的木桌上正坐着一个青年。
对方侧身背对着自己,腰身纤细,双腿下空荡荡飘着两片衣摆,正仔细打理自己的头发。
景星恍惚了片刻。
依稀记得从前在渡业宗,自己还年少时,那人便喜欢坐在寒泉边这般整理自己的青丝。
像是什么小动物在舔舐自己的尾巴似的。
景星一直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对方的发尾,想知道那狐尾一般的头发是不是与自己想象中的一般柔然。
他这么想了百年千年,直到与柳重月关系一落千丈,再到再也无法见到对方,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
景星恍若还在梦中般,他向前走了两步,眼前只剩下那人的背影,其余什么都瞧不见了。
他喃喃道:“师兄……”
听到他的声音,柳重月下意识回了头。
景星猛地站住了脚。
面前这人圆脸小目,宽鼻大嘴,实在是长得……
长得格外难看。
景星霎时间便清醒了,神色恢复到往日的冷峻倨傲,冷哼一声,问:“你们方才说什么?”
辛云见他态度转变,心里竟诡异地松了口气,心道自己这障眼法做得还算不错。
说来也奇怪,他怎会对这瓷偶有这般的占有欲,十分不愿见他人被其容貌惊艳。
尤其是面前这个红衣修士。
他算是记起来了,先前在柳重月梦中听到的声音与这人一般无二,想是那个在幻境外点着长明灯唤魂的人便是他。
他与柳重月是师兄弟,怎么总觉得关系还不止如此。
辛云勉强将思绪收回,耐着性子同景星解释了幻境的事情。
景星冷嗤一声,道:“不过区区幻境,这都出不去,当真无用。”
柳重月眨眨眼,见景星满目嫌弃,摸了摸自己的脸。
景星眼尖,注意到他的动作,又说:“你生得这幅丑模样,装什么可爱?”
柳重月:“?”
柳重月转头看了看辛云,对方神色似乎有些心虚,不过覆面遮了脸,看不清楚。
景星一向是这样的性子,急躁且孤高,这便挽着剑花往外走,边走边道:“那瓷妖在何处,斩了他便是。”
方走出去不过五步,他脚下忽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拦,无法再往前行走一步。
景星又挣动了两下,转过脸带着怒气盯着柳重月与辛云。
柳重月忙推了辛云一把:“你干的好事,你快去看看。”
辛云:“……”
辛云替人背黑锅,道:“因是阵法传唤,道友如今只是意识进入幻境之中,而非身躯,阵法失效前,道友须得跟随落阵之人行动,不能擅自离开。”
景星闻言,脸色顿时难看下来,“谁想同你们在这消磨时光,我要回去。”
那人的长明灯又灭了,他已经试了快百年,最开始甚至没办法将其点燃,一直到前段时日才有了些许起色。
但也于事无补。
长明灯最多只能点燃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便会灭去,他只能再次点上。
近来他情绪越发糟糕,宗主曾说他似有走火入魔之症,景星也并未过多在意。
只是神志尽失时会忘了点灯,少点了两个时辰他便忧心错过师兄的亡魂,若在这幻境待太久,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他着急想要回去,问:“怎么让法阵快点消失?”
“一瞧你从前课业便不认真,许是阵道课上走神打盹,所以才不知晓这阵法的规则,”柳重月坐得屁股发麻,实在时忍不住想要气景星两句,“我猜你阵道课结课历练应当时常不合格,又要被宗门长老打回去重修。”
已是青年之貌的景星竟又像少年时那般红了脸,怒道:“丑八怪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是宗门大比的魁首!”
柳重月却又只耸耸肩,道:“传唤之阵三日后才会失效,抱歉了,这三日你只能跟随我们留在幻境内,就当是历练历练,补一补你从前欠下的课业。”
“你少在这出言不逊,”景星怒气冲冲,返身上前来想要抓柳重月的衣襟,“你与我又不相识,无端造谣我做什么?”
见他伸了手,柳重月下意识便往旁躲闪,却身形一歪,往桌下摔去。
景星心下一惊,忙伸手去抱,却又在瞧见对方面容的一瞬犹豫了瞬息。
只这一刻迟疑,辛云已闪身而来,将柳重月抱在了怀里。
“啊……夫君,”柳重月掩面哭泣道,“他还想伤我。”
辛云:“……”
辛云语调有些僵硬:“不……不怕。”
景星:“……”
实在是有伤风化,让人没眼看。
景星又想起先前靠近对方时所见,那丑八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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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似乎有许多裂隙,双腿也缺失。
他指着柳重月,问:“他是妖?”
“不是,”辛云将柳重月背回背上,“只是魂魄附身在瓷偶身上,瓷偶只是死物。”
景星又开始打量面前这覆面的修士。
只有眉眼外露,似乎很年轻,像是年岁比自己还小。
但这人周身气质总觉得熟悉,似乎在哪见过似的。
景星并不知晓辛云与自己并非处在同一世间内,只顾着在脑海里寻找可对应的人。
想来想去,却只有一个答案。
像明钰仙尊。
景星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将这二人联系到一起,仔细一瞧也不是那么相似的。
无非……便是瞳眸有些像,都是那样的桃花眼,对这外人时总是冷情。
景星心不在焉,柳重月也走着神。
他觉得景星或许也有在怀疑辛云的身份。
辛云的一举一动都与程玉鸣一般无二,单看容貌并不能确定什么。
是景星从前授课不认真,也不听他的教诲了,想是不记得自己从前说过这样的话。
柳重月望着走在前方的红衣修士,心中情绪复杂。
景星幼时入渡业宗,拜入宗主门下,一直很是要强。
早些年时柳重月修行很快,修为一日千涨,曾有段时日已经突破了金丹期。
但因为身份有异,此事只有他与明钰知晓。
待明钰仙逝,柳重月的修为忽然开始骤落,回归到了原位。
那一次异常至今无可解,他也不曾告知外人。
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渡业宗最为骄傲的弟子,景星对外人很是刻薄,唯独喜欢黏着他。
柳重月也是喜欢过景星的,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教诲。
什么时候他们的关系便坏了呢?
似乎便是那一次宗门大比。
那一日过后,他在渡业宗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景星也开始疏远他了。
仙道人多喜欢追崇强者,景星顶替了魁首之位,渡业宗的弟子会看着他的眼色行事,知晓景星不喜欢柳重月,便会帮着他欺辱对方。
柳重月也知晓自己其实没有外人说的那般温和,他只是太冷情,与自己无关之人统统无事,于是便显得太过随和。
景星当初确实是自己所伤,他闭关数年,自己被追杀,受过很多伤,被泼过很多脏水,也被关在渡业宗受过洗魂之刑。
欠景星的他早该还清了,到现在再见到景星,除了些许世事无常之感,其实并未有太多的其他感触。
柳重月轻轻叹了口气,觉得魂魄疲累,趴在辛云背上。
辛云问:“先前强行释放灵力,可是魂魄受了冲击?”
“兴许,”柳重月道,“一时间忘了还有你,自己便动了手。”
他这话不知怎么,像是狐狸尾巴扰了心一般,让辛云忽然感到耳廓滚烫。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前方远远走去的景星,轻声道:“下回……等我动手便好了。”
他背着柳重月,见不到对方的神情,不知晓柳重月如今正噙着笑意。
眼里却满是寒凉。
14. 第 14 章
董凡雁已经死了,原本也不是修仙之人,残留在幻境中的力量不多,瓷妖轻而易举便能将意识投射进来,掌控着幻境中的身体。
三人赶到城主府时,瓷妖正顺着董凡雁先前去过的地室往里走,打开了藏宝阁的大门。
辛云道:“此幻境并非瓷妖所落,她虽意识进入,但也不可长时间控制幻境,如今或许看不到我们。”
他是三人之中唯一擅长阵道之人,便主动担下了解释的事情。
景星不知为何,瞧见辛云便觉得心烦,不耐道:“谁要你解释,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辛云皱了皱眉。
柳重月知晓他们二人关系不可能太好,从前程玉鸣和景星见面的时候不多,每次见了面都矛盾多多。
景星总是不待见柳重月,连带着他的道侣也总是嫌弃,觉得程玉鸣是散修出身,总怀疑他怎么修得如此高强的修为,想必是走什么邪魔外道炼成的。
程玉鸣又道景星性情急躁毛头小子,拿他当小孩看,时时惹得景星暴怒。
偏偏程玉鸣是渡劫期修士,景星当年才至金丹,如何打得过。
现在见了前世的程玉鸣,还是老样子。
柳重月懒得搭理他们拌嘴,将心神放在前方的瓷妖身上。
瓷妖进了藏宝阁却不见她觊觎其中的金银珠宝和法器仙丹,直奔书柜而去,翻来覆去不知在找着什么。
柳重月记起董凡雁先前断断续续提到瓷妖的事情,他猜测瓷妖反复来相求,或许便和她那个夫君有关。
柳重月拍拍辛云的肩,小声道:“你再往前走些,我要看看她在找什么。”
辛云便顺从地往前走去,将景星留在了身后。
景星心情忽然愈发糟糕起来,看着前方那人背上背着的瓷偶,对方发丝垂在身后,乌黑又柔软。
景星恍惚了一下,他忽然想,那个人以前是不是也喜欢像这样编个辫子。
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个人的样子和细节了。
只记得自己被对方重伤的那一日,那天大雪里,他看见柳重月身后摇摆的火红狐尾。
也记得那一年宗门大比,柳重月被他一剑挑下山崖,他着急跟着跃下,将要抓住对方手腕的一瞬,长鞭卷携而来,将那近在咫尺的人从自己眼前带走。
后来再见到他们,他们已互相接下对方灵贴,结为道侣。
柳重月喜欢趴在对方背上让对方背着自己走。
如今想想,原是狐狸本性。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看不惯柳重月,看不惯他整日黏在明钰仙尊身边讨摸,看不惯他不拿剑的双手,看不惯他坐在寒泉边含着笑整理自己发尾,也看不惯他与程玉鸣亲近。
他自诩是柳重月的师弟,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到最后却连对方的一丝一毫都不曾了解。
景星站在原地出神,原本已经平静的心神在思及那人时又开始动荡不安。
柳重月对身后人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他已经靠近了瓷妖,双手撑着辛云的肩,探出身体去。
“仙道秘术,第五十二话,死而复生……”
他看得有些慢,大抵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事,字里行间情绪饱满,情感真挚。
瓷妖看得更快些,翻了页。
页尾有一行小注:纯属虚构,请勿当真。
柳重月:“……”
瓷妖似乎也有些懵:“这是何意?”
她不信邪,又翻了数本,这架子里的书本本相似,都是虚构的故事。
直到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尾注变了。
“以此书赠与仙使,愿仙使亲临下界时不觉无聊。”
瓷妖:“……”
“仙使从前入过下界,为平定魔族动荡而来,在这里带过一段时间。”
辛云小声同柳重月解释道:“太鼓城从前没有城主,仙使大人是第一任,之后才将城主之位延续下去的。”
柳重月点点头想,难怪此处有这么多灵器宝物,想必是那位仙使留下的。
死而复生之法……
这瓷妖恐怕从前有一位夫君,不知道因为何事死了,因而她遍寻复生之法,想将她夫君复活。
求来求去,想起太鼓城有仙使的踪迹,于是寻到此处来,没想到仙使见不上,董凡雁也不愿引荐。
“世间当真有死而复生之法么?”柳重月有些茫然,“我以前似乎也见过什么人在找这样的办法。”
忘了是什么时候历练时碰到的,一个修为不低的修士,已因此有了执念,最后办法没找到,人却早便堕了魔,死在了程玉鸣剑下。
柳重月原以为是没有的。
若真有,上下界生死平衡将会被打破,天道必定会降罪于此。
可辛云却道:“有。”
“有?”
“是,”辛云语气认真,说,“上界仙人掌握下界生死,死而复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要有胆量,敢与天道相抗,抬指间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命数。”
所以那瓷妖才会想着来见仙使。
柳重月又问:“上界仙人真的有这样的胆量么?”
“或许吧,”辛云话音顿了顿,只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天罚很重,仙人没有转世,陨落便是身死道消,会彻底消失在世间,想是也没有仙人愿意担这样的风险。”
话音刚落,瓷妖耐心告罄,情绪蓦地爆发,一把推翻了书柜。
轰隆响动声中,她掌心凝出一团灵力,阴沉着脸走到了仙使的石像前。
纱幔遮面的仙人瞧不见面容,只能看见一点唇瓣和下巴,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在微笑,又似乎只是平静。
瓷妖咬咬牙,忽然笑出声来,声音因为愤怒而稍显尖锐,阴阳怪气道:“仙人,凡人,不过都是上界天道的玩物罢了,天道捉弄仙人,仙人又来捉弄凡人。”
“无人捉弄你,”那石像忽然幽幽传出话音,模模糊糊,相距很远般,听不出声线,“死而复生与长生都只是虚妄,你以为上界仙人无所不能,实则每个人都只是被无形锁链束缚的棋子,一举一动没有自由。”
他话未尽,瓷妖骤然出手,轰隆一声将石像打碎。
石像在空中散成大片,却又慢慢回聚,恢复了原样。
仙使道:“我帮不了你,若你潜心修行,兴许往后还有机会再见你夫君。”
“都只是冠冕堂皇的推脱罢了,”瓷妖轻嗤一声,道,“已经两百年了,要能等到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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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等到了。”
“是你夫君为求长生修炼邪术,致使一城百姓被屠杀,若非如此,他不必等业障消弭才能转世,”仙使道,“他自己选了非正道的方式,总归要付出代价。”
“他无非便是想与相爱之人相守长久些罢了,要不是仙道不许无仙缘之人修炼,他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为你们一己私欲便使得无数人丢却性命,大道仁心不曾勘悟分毫,仙道又怎会给予仙缘,”仙使叹息一声,像是,没了耐心,“你还是潜心修炼罢,前尘往事抛却掉,虽妖修不得飞升,但寻长生也不算困难,等一等总会再见面。”
瓷妖像是已经被欺骗推脱过许多次,已然不信仙使的话了,只冷笑道:“这番话你们仙道两百年前便与我说过,我又怎会再信。”
她撩了袍袖,转身离开了此处。
仙使的石像再度沉寂,没了声息。
柳重月出生时上界下界联系已经甚少,下界灵气早已稀薄,能飞升入上界实在难得,渡劫之后也并非万无一失,连师尊当年都没能成功进入上界。
他这是头一次见到上界的仙人,虽然隔着幻境与石像,却还是让他感到有些许熟悉。
想不明白狐狸便不想了,狐狸不太喜欢折磨自己的脑子,又催着辛云快走。
谁承想,辛云竟站在原地看着仙使的石像出神。
柳重月眸光晃了晃,心觉辛云知晓那么多有关仙使的事情,恐怕还有什么不曾说的关系。
他懒得多问,只转转头,又看见景星也站在一边出神。
柳重月:“……”
还不如当时把常成天拉过来呢。
想了想他又摇摇头。
常成天也是个不省心的。
柳重月试图从对方背上爬下来,他动了动身体,辛云如梦初醒,将他又紧紧捞住了。
柳重月语气平和:“我以为你跟着仙使一起回上界了呢。”
辛云的耳廓有些红,像是心虚,不过嗓音很是冷静,道:“没有,只是想了些事,抱歉。”
“与我抱歉做什么,”柳重月似笑非笑,“我与你非亲非故。”
他知道辛云肯定已经猜到自己与景星关系不同了,也懒得藏什么,又道:“说起来,我与我师弟才是关系亲密,你也背了我许久,行动不便,不如还是让我——”
“不麻烦,”辛云忽然有些急切,“啊,我是说,你师弟瞧起来神志不太稳当,又是幻境外的人,若是让他背着你,恐怕会不慎摔了你。”
柳重月却不再说话了。
他们往地室外走,景星本还站在原地,离得远了些,蓦地便被拽了回来。
景星清醒了些,不甘这般被人拴着绳子般拖着走,脸色很是难看,又匆匆两步上前去,走到了前头。
他忽然听见那附身瓷偶的人在身后笑,心里烦躁异常,不曾见到对方容貌又觉得嗓音熟悉,猛地便转了头。
入目是那张很丑陋的面容。
景星心里那一点点犹疑又散去了。
他总记得那个人很在意自己容颜,怎么能忍受自己附身在这样的丑陋的瓷偶身上。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
他的长明灯……还没亮起来呢。
15. 第 15 章
已经不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依稀有些许印象,大约是某一年的冷冬,景星刚满十四,宗门上下都在庆贺他的生辰礼。
柳重月消失了两个月,景星遍寻不到,寻到亭松院问明钰,明钰却道他下山历练去了。
那时柳重月修为比及同门弟子领先太多,明钰授他剑术,下山历练时明钰会将自己的剑借给他。
景星曾见过柳重月在山崖上舞剑的姿态,那一身青衣很是寡素,偏偏容颜格外漂亮,又显得那身绣着青叶的衣衫有些艳丽。
尤其是站在雪中时,扎眼得像是寻春的新芽。
景星问了两个月,没问到他的下落,直到生辰那日才又再见到柳重月。
对方不喜欢御剑,脚下踩着一截藤蔓,阿梧的枝干汇聚缠绕在一起,从后往前补上,为柳重月铺出一条小路。
他步步生莲般自天际落下,衣袂纷飞着,纤细的腰肢在纱幔间若隐若现。
手里还提着明钰仙尊的银剑,剑柄上那一串铃铛叮铃作响。
景星心想,柳重月每次都这般,无论去哪都很是招摇。
许多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胆小的暗自觊觎,胆大的上前攀谈。
偏偏柳重月来者不拒,似是对每个人都一般无二地好,与谁说话都是一副笑意盈盈模样。
景星觉得自己不是胆小。
他是柳重月的师弟,聊天说话都是随时可以做的事情,没必要去和别人争。
于是他便这样想着,坐在原位不曾动弹。
谁料柳重月身边莺莺燕燕太多,他来给景星送礼物,却来不及多说话,只将串着灵石的护身符远远抛到他桌上,转眼便淹没在人群中了。
景星后来总是问自己后悔吗?
不后悔。
后悔。
说不清楚。
他勤学苦练,三年间试试用功,从不松懈。
后来又听说柳重月已经两年多不曾再下山历练,也甚少离开亭松院,不见外客,与明钰孤身相伴。
景星原打算上山去见一见柳重月,三年来他的修为增长很快,已经突破了金丹期了,与柳重月再比一比必定不会像从前那样惨败。
但走到半途又觉得这样久别重逢便出手挑战也有些不太合适,若不找些理由上去也隐约觉得不好意思。
他想了想,给自己捏了个障眼法,从守门弟子那借了个身份,偷偷摸摸上了山。
刚敲响亭松院外的驼铃,柳重月的嗓音已从院内传出,含着笑问:“师弟找我何事?”
景星不知道他怎么认出是自己的,少年一时间有些慌乱,支支吾吾道:“谁是你师弟。”
“你不是我师弟吗?”柳重月裹着狐裘,抱着暖壶自院中走出来,他的长发已至臀部,行动间在身后轻轻摇摆,像是摇晃的狐尾。
景星先是觉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后来又听对方似笑非笑道:“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做什么要扮成守门弟子的样子?”
景星便将之前短暂升起的念头抛之脑后,偏开视线心虚地找着理由,说:“我只是闲着无聊,试一试刚学的法术罢了。”
柳重月耸耸肩,想是也没信,却也没有要邀请人入院坐一坐的打算,只抱着暖炉与景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靠在竹门上:“亭松院太冷了,若没什么别的事,你便下山去吧。”
顿了顿,他又像是刚刚才记起什么来,又问:“我听师尊说你还不曾去山下历练,什么时候该去一去了,修行学道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自己所用,盲目提升修为也没什么意义。”
他轻咳了一声,唇瓣嫣红,像是染了口脂。
“师尊在唤我了,”柳重月赶着客人,“下山去吧。”
“师兄,”景星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修仙之人有灵力护体,又怎会怕冷。
柳重月怔了怔,忽然笑起来:“师尊仙力溢散,这寒气可不是普通修士能忍受得了的,行了,你快走吧,我有些困了。”
他抬起手冲着景星晃了晃,又慢吞吞进了院子,自景星视线中消失了。
***
柳重月的思绪悠悠回神。
现下幻境中已入夜,瓷妖入了董凡雁体内,占据了对方的身躯,如今正在城主府中。
他们三人赶到此处,见瓷妖暂且还没什么动作,只能先行找地方休息。
柳重月白日受不得日光,月色出来后魂魄便舒服了很多,让辛云将他放到院中晒月亮。
辛云倒是不曾走远,只是二人都不说话,安安静静,更不知晓景星去了何处。
他与景星确然是没什么缘分的,从前景星做了许多事,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心思他其实都知晓,但景星太过矛盾,矛盾到连他也想不清景星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恨得无端,爱得也莫名。
换了身皮囊便认不出自己了,柳重月心觉好笑,却又不怎么想要,仍然沉默着。
过了片刻,辛云忽然道:“你的那个师弟,他在屋顶上坐着。”
“他爱在哪坐便在哪坐吧,”柳重月语气带着些许无情,“终归从前我与他也不是那么熟悉。”
互相不了解熟悉的故人罢了,若不是挂着一个师兄弟的名头,原本就是没多少牵连的。
辛云见柳重月情绪奇怪,也说不上难过,甚至算得上冷淡。
他心里实在好奇,可自己往日也冷漠惯了,不是很喜欢八卦别人的私事。
他欲言又止,幸亏脸上带着覆面,无法看清他先前的举动。
但柳重月许是觉得无聊,忽然又问:“你可还记得我先前问你,若有一日有人杀了你,你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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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云记得这个问题,他当时说了“杀回去”,但这似乎并非柳重月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柳重月语调有些缓慢,“杀我的人其实只用了一刀,但我很疼啊。”
他语调轻轻,却像是摆动的狐尾,忽然让辛云感到心里有些发痒。
还有些寒凉。
幻境外的柳重月已死已经不是秘密,但他竟不知晓对方竟是为外人杀死的。
想到这件事便觉得荒谬,又觉得双手止不住颤抖,心跳也几近加快,像是被什么情绪附着在身上似的,陌生而又不受控制。
只觉得难过的情绪一阵一阵上涌,像是要将他彻底淹没一般。
辛云唇瓣张了张,却失了语,又听柳重月道:“你问我,我会怎么做啊。”
“他杀我一刀,我自然得让他千刀万剐,剖心放血,让他痛不欲生。”
柳重月脸上还顶着那张很是丑陋的面容,笑起来时略显狰狞。
但辛云心中莫名的情绪却忽然消解了,无端想,这样也挺好。
这样的念头出现得突然,辛云想不明白,忽然又见柳重月撑着身体向前挪了挪,转了话题问:“我今日见你对那仙使之事了解甚多,你还知道些什么,不妨说与我听听。”
辛云神色有些犹豫,半晌还是道:“仙使是连通上下界的使者,是传达下界人诉求,同时昭告天道指令之人。”
“千年前魔族动荡,仙道难以平复,魔气四溢引起下界阴阳失衡,天道令其入下界平定动乱,因而仙使来到此城中停留数年。”
“返回上界后不久仙使便仙陨了。”
他说得简洁,柳重月又问:“他为什么会仙陨?”
“不清楚,”辛云眼中情绪平静,只道,“听闻是天道降罪,便这么没了。”
柳重月察觉到对方兴许还有所隐瞒,这回不实话实说往后便更不可能了,于是也没了继续了解的兴趣。
他们又沉默了片刻,景星忽从房顶上跃下,见他们一同坐在月下说话,心里竟一阵不爽快,冷哼一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辛云觉得他性情乖张,说话总是不讨喜,正要开口,柳重月先一步打断道:“在谈情说爱,道友若是想一起也可以,我与我夫君也不嫌弃。”
辛云:“……”
景星一听这话便震怒非常,音量都高了些:“你个丑八怪难道还好意思嫌弃别人吗?”
“道友这么动怒做什么,”柳重月悠然自得般笑着,语气像只狡黠的狐狸,“还是说,我与我夫君亲热,让你觉得很吃醋呢。”
这话刚出口,两个男人却都愣了愣,谁也没接上话。
实在是很熟悉。
辛云想。
像是之前在何处听到过似的。
16. 第 16 章
柳重月不知晓辛云在想什么。
自从修为回退至筑基之后他的身体也随之遭到重创,变得格外虚弱。
他开始减少出行,留在亭松院。
明钰在的时候会为他渡灵力护体,有他陪伴,在烟山的日子也不算那么无聊。
直到明钰仙逝,他封存了亭松院,孤身一人下了山。
山下百姓安居乐业,街巷上人声鼎沸,柳重月从中走去时也能察觉到有人在看他。
但他已经丧失了交流的欲望,在遇到程玉鸣前,他在这个世间唯一在意的人只有阿娘和师尊。
人已死,他无牵无挂,周遭所有人都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程玉鸣后来去诛魔,消失许久,再到回到烟山杀妻证道,这段时日对于柳重月来说很是漫长,也已经被抑制了太久。
如今话头上来了,又是自己从前师弟,实在是忍不住,只顾着找他麻烦,道:“其实我见你也算英俊潇洒,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你若是实在想要,我也不介意陪你玩玩。”
“你胡说八道什么,”景星已经几百年没听到这等污言秽语了,耳廓顿时泛红,气急败坏道,“你若长得美若天仙我倒是高看你一眼,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模样。”
他知道自己被柳重月耍弄了,心里不舒服,又觉得别扭,咬牙放着狠话:“你若是在敢同我说这些话,我便将你揍碎在此处。”
话音刚落,身边忽然传来剑出鞘的声音,寒光一晃,辛云已然站在了柳重月身前。
辛云脸上戴着覆面,露在外部的眉眼带着冷冽的杀意,直直盯着景星。
本想说点什么,思来想去,却又只道:“幻境内险境丛生,还是不要内讧,否则我们都会被困在其中。”
景星握着剑的手指已收紧,手背青筋突出,像是在极力压制着动手的欲望。
辛云奇怪对方对自己的不满和恶意,也奇怪自己竟然也有这样的莫名的念头。
也或许是这幻境内情况复杂,自己或许也有收到什么影响。
于是只是挡在柳重月面前,将对方的身体严严实实挡住。
景星只觉得越发烦躁,蓦地转了身,红衣在风中摇曳,他跃上了屋顶,消失不见了。
柳重月知道他没办法走远,传唤之阵的阵法依着落阵人的修为持续,修为高者甚至可维持整年。
柳重月自知这具死物身上不会有修为,那时候下意识划破手指,逸散出来的灵力来自体内深处。
他死前修为尽失,又是哪里来的灵力?
柳重月借着月光看自己的手指,指腹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划痕,裂隙满眼到掌心和手背,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碎去。
他出了会儿神,忽然被人抓住了手指。
辛云手掌与指根裹着黑绸,露在外面的一截手指纤长而骨节分明,带着活人的温度。
他抓着柳重月的手,打量着他掌心的裂缝,道:“往后兴许得小心,若瓷偶碎裂,你的魂魄没有宿主便会散去,很危险。”
他半晌没等到柳重月应声,抬眼才看见对方正盯着自己,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张脸确实很不好看,辛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才会将其放在对方脸上。
但这张脸面向自己的时候,辛云忽然觉得其实也不太丑陋的。
还有点可爱。
真是疯了。
辛云想。
他匆匆转开视线,柳重月忽然又道:“你今天话很多。”
嗓音还是他自己的,很好听清列的声线,轻轻开口时总像是在撒娇。
辛云猜测柳重月从前在宗门或许会有很多人喜欢,但是这样的人,他几乎从未在外界听闻过。
辛云支支吾吾,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说。
但柳重月似乎说话总不考虑他人的感受,直戳了当道:“是因为我师弟在吧。”
“辛云道友,”柳重月轻轻笑着,笑意却空浮在脸上,不至皮囊深处,“你喜欢我的脸吗?”
他说的不是瓷偶的面容,也不是现在这道障眼法,而是柳重月自己的脸。
辛云唇瓣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柳重月已经翻转手掌,反抓住了他的手指。
“我从前在宗门学算命,我算算你的姻缘,兴许你和我有缘,什么时候能结为道侣呢。”
辛云下意识想抽手:“不必了,天道命数有定,算与不算也没什么意义。”
“怎会没意义,”柳重月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要真是有情缘,你我现在便可开始日夜相伴培养感情了!”
辛云:“……”
辛云知晓他又要无事找事了。
这魂魄不知在外是个什么性子,一举一动像狡黠的小动物,猜不透心思,仿佛也抓不住一般,一不小心就会从手里溜走。
在幻境里终归无聊,辛云想了想,还是由着对方去了,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柳重月神神叨叨在他掌心画着线条,念着说:“你为什么要缠黑绸,也不摘覆面?”
“我生来貌丑。”
“这不是你先前敷衍我的说辞么?”
辛云见柳重月满面茫然,眼中多了些笑意,道:“不是,我所说句句属实,确认貌丑,从前在宗门总是吓到门内弟子,于是便将脸遮掩起来。”
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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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问:“你如今是什么修为?”
“元婴临门一脚。”
那便是还没有景星修为高。
柳重月点点头,松开对方的手指,又拍拍他的肩,说:“天已晚了,进去瞧瞧瓷妖在做什么。”
*
瓷妖尚在寻找起死回生之术。
她从前问遍仙门,知晓世间有此法,虽无人用过,但有这般传言总是会有痕迹。
除了地室,太鼓城还有一座藏书阁,便坐落于此城中央。
瓷妖夜里出行,查着董凡雁残留在眼中的记忆,找去了那里。
藏书阁中放置着世间天地灵宝和仙道秘术,戒备森严。
守卫见是城主亲临,向她行礼,问:“城主夜间来访,有失远迎。”
“无妨,”瓷妖道,“我要入内。”
“城主……”守卫有些犹豫,“您也需要令牌才可进入。”
令牌?
瓷妖有些懵,转而又记起来,那是仙使从前给董凡雁的。
藏书阁是仙使所建,进出需要他的许可,否则无论是谁都不能轻易进入。
瓷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骤然间便出了手,瞬时便将两个守卫斩杀。
她甩甩指上的血迹,打开了藏书阁的大门。
石门轰隆隆响着,柳重月趴在辛云背上同他耳语:“快追上去。”
辛云脚下一蹬,瞬时便闪身上前,在石门关闭的前一刻钻了进去。
入目一片黑暗。
瓷妖掌心握着一颗夜明珠,夜明珠的光芒有限,只供她自己使用,柳重月与辛云只得自己放出灵力照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瓷妖在书架间走动,走到中央高台上。
那里放着一遵麒麟石像。
瓷妖道:“我想寻一本书。”
话音刚落,麒麟石像口吐人言:“想寻何书?”
“仙使手记。”
辛云与柳重月身后的书柜忽然轻轻摇晃起来,转眼便见一本书从中飞出,慢慢飞到瓷妖手中。
瓷妖借着夜明珠翻阅着那本书。
纸页上字字句句都是仙使亲笔写下,柳重月与辛云偷偷摸摸站在瓷妖身后一起看过去。
柳重月觉得那字迹很是熟悉,但落笔提笔的习惯却并没有与自己记忆中任何人的相似。
柳重月走了会儿神,那方瓷偶已经翻了许多页。
前半本都是仙使授予下界人的修行经验,后面更像是闲来无事自言自语。
瓷妖轻轻念着他的字迹:“仙道既定仙缘之人,转世于此,还未投胎。”
她又翻去一页,一字一句念道:“向安。”
17. 第 17 章
“身负仙缘,兴许是上界仙人转世,”辛云若有所思道,“难怪那时看见瓷妖引诱向安,想是在打着他的主意。”
“瓷妖那个时候还是想着怎么复生她的夫君么?”柳重月想起之前在城主府门外听到的东西,虽是问句,可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瓷妖一开始或许真的只是为了复生爱人而开,接连不断的受挫和阻碍已经导致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复生与否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她的目的已经成了报复。
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别的,谁也说不清楚。
柳重月摇摇头,眼前一切忽然动荡起来,逐渐散出大片白茫的光晕,慢慢扩散开,将整个藏书阁笼罩。
风在耳边呼啸,柳重月感到辛云抱着自己双腿的手收紧了些,他微微闭了闭眼,以躲避狂风。
再睁眼时,眼前是明亮的日光和温暖的太阳,他们已经离开了藏书阁,正站在酒楼之下。
幻境内的时间进程与外界并不相同,只是捡着重要的时间节点向前流淌着。
董凡雁的身躯不知道被瓷妖占据了多久,她是无欲无求一心为民的大爱之人,太鼓城后成为荒城,她心下必定过意不去,却也无力阻止。
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便是用自己所有的力量落下幻境,希望有朝一日能被人从中发现瓷偶的秘密和弱点,彻底打破幻境,将瓷妖收复。
柳重月不知道千年前辛云有没有将这个幻境破开,但千年后柳重月并未听闻起这座城的事迹,恐怕还是失败了。
已经知晓了确定的结局,柳重月便也不报太多希望,只希望自己能全须全尾离开这个幻境,否则要是魂魄碎在其中,他便彻底死了。
柳重月没说话,辛云背着他,瞧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心里隐隐觉得糟糕,在柳重月面前的时候他好像已经失去了掌控自己的内心与情绪的能力,像是被对方在脖颈上拴了根绳子,无论怎么走都一直在对方面前打转。
因此只能仰着头去看对方的脸色,去揣测对方的心思,去猜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辛云自修行以来一直勤学苦练,这是头一次碰到这样让他心神大乱的人。
辛云心不在焉背着柳重月往隐蔽处走,没走几步忽然听见景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很是不耐道:“喂,你们到底要去哪?”
他是传唤之阵召来的,须得跟随阵主人活动。
那会儿辛云带着柳重月走来走去,他被迫拉着去了藏书阁,结果被堵在门外,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也没办法离开,实在是憋屈。
在那等了半天,又突然被传送到了这里。
但柳重月他们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只顾着往前走。
景星从前哪受过这样的忽视,心里不爽快,这才开了口。
辛云脚步未停,倒是柳重月小声道:“好生无礼。”
他音量不到,轻飘飘落在辛云的耳根后。
辛云忽然觉得面颊有些烫,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却又听见景星在身后道:“我听到了!丑八怪你又说我!”
“我没有啊,”柳重月打了个呵欠,含含糊糊说,“我既不知你名字,也没叫你,更不曾对着你说,你做什么要对号入座。”
“你——”景星气得心里堵,又思忖着这人怎么说话这么伶牙俐齿,他实在是说不过,只好冷哼一声,一跃至他们前方,不想再看他们。
辛云打量着对方的背影。
这人倒是生得好看,还带着些刚成年不久的青涩与,性子又很是鲜活。
总见他与柳重月在一起争吵,像是从前在宗门时也这般热热闹闹,感情应该很好吧。
否则……他又怎会替柳重月点长明灯。
而自己到现在都不曾知晓对方的姓名。
那时柳重月几番推脱,甚至说了谎话,他不是听不出谎言,只是觉得不在意。
现在忽然又开始有些许在意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去问,只觉得,柳重月想说的话,会告诉他的,若不想说的话,那便罢了。
反正也就是萍水相逢,一起经历过这些事情,和外出历练时碰到的别的修士没多少区别的。
辛云这么想着,心里却始终不舒服。
他自阴凉处背着柳重月往城主府走,柳重月与他互相不知晓对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清楚他先前在想什么,只道:“先等等,去酒楼。”
辛云出着神,仍往前走。
柳重月愣了愣,又拍拍他的肩,“辛云道友?”
“嗯?”辛云骤然回神,“何事?”
“叫你不曾应声,在想什么?”柳重月只是随口一问,又重复了一遍,“先去酒楼,我觉得瓷妖现在应当不在城主府。”
辛云便“嗯”了一声,转身原路返回。
原本已经远远走在前头的景星被一下拽了回来,身形踉跄了两步,再也止不住怒意,骂道:“究竟是你们谁落下的阵法,快将我送回去,我没时间陪你们在这浪费时间。”
他若沉睡不醒,那师兄的长明灯怎么办?
景星思及此,心里忽然慌乱不安。
柳重月道:“借此机会历练一番也是好的,何必总是想着回去,一昧地修行比不上一次两次历练收获得多,你若真心想要修仙,就安心在这里待一待吧。”
景星哪听得进他满口的大道理,正想反驳,心中却忽然咯噔一下,站住了脚。
那方辛云还在往前走,到了临界点,景星被蓦地一拽,竟让他向前扑去摔在了地上。
柳重月吓了一跳。
他一惊动,辛云便站住了脚。
景星颇为狼狈地趴在地上,慢吞吞站了起来,神情还有些恍惚。
好生熟悉的话,他想,以前是不是那个人也说过。
可是记忆里空空如也,关于那个人的回忆正在飞速流逝,很多都已经不再记得了。
景星到如今才后知后觉有些伤心难过,似乎直到今日起才忽然惊觉,那个人已经死了。
尸身杳无踪迹,长明灯熄灭,整个世间都无法感知到他的魂魄。
那个时候要是跟着他一起跳下去就好了,也不至于到现在,什么都没有。
景星心神动荡,木然没了意识。
柳重月偏着脑袋将他打量了片刻,心中却没有任何波动,很快又将视线转回来,道:“继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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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管管他,他不是你的师弟么?”
“没有我管他的道理,”柳重月的语气有些冷漠,“他曾经是我的师弟不错,不过我已经被逐出宗门了,宗门内也没有什么亲人,早算不上师兄弟了。”
他说得倒是轻松,确实也不曾再搭理景星,辛云只能从他地语气里察觉到他的一点态度,只好继续向前走去,进了酒楼。
酒楼里人声鼎沸,因无人能看见他们,便大摇大摆上了楼,一间一间顺着厢房找进去。
走到走廊尽头处,他们见到了瓷妖和向安。
时间竟已经跳转到这个时候了?
柳重月知道自己没猜错,他小声道:“再靠近些。”
辛云便往前走了两步。
许是因为董凡雁的身躯被妖邪占据,虽声线未变,但听起来总是带着尖锐的刺耳,令人不适。
向安或许也有此意,只是碍于对方是城主,不好过多表现,仍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瓷妖道:“人间如今便是如此,人命是有尽头的,而皇权至高无上,你如今只是一届史官,甚至是当朝状元来这僻壤之地做史官,难道不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么?”
“多少官员才子,耗尽一辈子的时间去追逐仕途,最后成功的又有几个,若是你能够长生,不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向安脸色有些难为情:“城主,我想要的也不是什么功名利禄,就只是想看百姓过得好而已。”
他不是很想要长生,长生并不能带给他太多的好处,倒不如就这样过下去,看着百姓安居乐业,他便已经很高兴了。
瓷妖闻此言便有些不太高兴,面上情绪落了下来,却又转而道:“你有此番想法便好,我还真担心你贪图富贵,看来陛下没看错人。”
向安以为她先前是在试探自己,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笑意也真切了些:“城主过誉了,为人臣子,只是应当做的。”
他们在酒楼里用过膳,便就此分开,回到了各自的府邸。
瓷偶入了城主府便大发雷霆,摔了许多东西,后又觉不解气,提着剑去了院中。
辛云背着柳重月跟在她身后,却见她随意挑了两个正在扫洒的奴仆,对着他们举起了剑。
辛云脚步下意识停住,猛地转了身,没叫柳重月见到血。
不过那二人的惨叫声还是入了柳重月的耳朵,柳重月心中有些不适,却也没再转头。
“瓷妖现在心性变了,”辛云道,“她杀人已经上瘾,嗜血太多,会被心中的恶念侵袭,最后走向你死我活的灭亡。”
柳重月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他们又回到昨夜待过的院子里,柳重月被辛云放到台阶上,辛云又问:“今日可觉魂魄有何异样?”
“不曾。”
“那便好。”辛云见他脸上沾着一缕头发,下意识伸出手,想替他拂去。
指尖还未碰到柳重月,他忽然间便清醒了,停下了动作。
他在做什么?
辛云问着自己,忽觉方寸大乱,心擂如鼓。
正要收手,柳重月却迎身靠近了他,问:“你想做什么?”
18. 第 18 章
他想做什么?
辛云脑子里顿时像是被什么热气冲昏了头脑,又像是喝醉了酒,有些晕乎乎的。
幸亏脸上还带着覆面。
他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倒还能想到这个。
辛云唇瓣张了张,半晌才道:“你……头发黏在脸上了,会不舒服吧?”
他收了收手,只是指了一下对方的面颊。
见柳重月抬指勾住那一缕头发,白皙的手指与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明显并非一人。
他到现在才意识到,柳重月一直顶着那张很是丑陋的面容呢。
他真是疯了。
辛云有些狼狈地转开了视线,但不过半晌又转了回来,却瞧见对方正偏着脸,望着不远处的房顶。
房顶上站着一个红衣的修士,衣摆在风中飘扬,像是一捧烈火,又倒映在柳重月的瞳眸之中。
辛云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可是能怎么办呢。
爱或是恨,都是他们师兄弟二人之间事情,他作为旁人,也没办法、更没立场多说什么。
就是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才这么想着,柳重月忽然冲着房顶上那人挥挥手,道:“道友,你下来会儿,我有话要与你说。”
景星还有些怔然。
他试图回忆起有关那个人的事情,和他以前在渡业宗发生过的那些过往,依稀记得自己年少时他们曾有过一段时间的亲密。
也记得那段时日宗主不在山上,将自己托付给柳重月教导。
可是那段时日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在宗门大比上将柳重月一剑挑下山崖,他没想到柳重月不多不闪,心里很慌,没来得及多想便纵身跃下。
却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程玉鸣抱在怀里。
他做什么都慢了半拍,于是错漏了一步,错漏了第二步,年岁一久,与那人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也再也看不到他留下的痕迹。
要是那个时候他快一步,或者后来早一步出关,柳重月可能也不会死。
魂魄找不到,连尸身也不知在何处。
景星后来去找过程玉鸣,程玉鸣冠冕堂皇,左右推脱,却始终不肯告诉他柳重月的尸身在何处。
质问到最后也觉得没意义了,程玉鸣如今修为已是渡劫后期,离飞升临门一脚,兴许是拿着柳重月证道了。
反正柳重月身上有罪责,有洗不清的杀戮因果,对于仙道来说死不足惜。
从程玉鸣那里回到渡业宗之后他便沉心修行,修为慢慢上涨,直到他觉得已经超越了程玉鸣。
但那时程玉鸣也不见了。
他与柳重月曾经生活过百年的寒泉边空无一人,花草树木死绝,成了荒芜一片的死地。
景星恍惚着,又听见那个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在不远处喊他:“道友?”
很像那个人的声音。
那个人似乎便是这样的声线吧,景星出着神,又想,好像不是。
怎么会记不清了呢。
他将望着天边的视线转下,望向院中台阶上。
眼前看东西还有些模糊,他木然睁着眼睛看了半晌,只迷迷糊糊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
麻花辫整齐地搭落在肩头,发尾被捏着,轻轻地、像是捏着尾巴草似的摇晃着。
也像是在摇晃狐狸尾巴。
景星忽然喃喃道:“师兄……”
他往前走了一步,柳重月瞳孔缩了缩:“诶——”
“砰!”
景星从房顶上砸了下来。
柳重月呆了一会儿,有些无奈的捂了捂脸。
好蠢的师弟。
“呃……”景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怎么也清醒了,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摆。
导致他摔下来的那个罪魁祸首还在不远处坐着,音量不是很大,在和他说话。
这人讲话一直都这样,音量总是不大,却也不会让人听不见,反倒觉得他嗓音温和,话尾带着小钩子似的,勾得人心里发痒。
就是这张脸着实是难看了点。
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柳重月冲他招招手:“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做什么啊,”景星有些不耐烦。
他一看见柳重月那张脸就来气。
明明……
明明他们身形那么相似,怎么就长了这样一张脸呢。
景星撇撇嘴角,却还是听话地靠近了柳重月。
柳重月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辛云,又说:“我有点事,你……”
“你们说,”辛云察言观色,知晓柳重月是想支开他,主动开口道,“我去看看瓷妖那边。”
辛云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起来,半晌还是松下,转身走了。
反正……也没他没多少关系。
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柳重月余光瞥着他消失的方向,景星不耐道:“你俩腻腻歪歪做什么呢?”
他很是看不上柳重月。
或者说,是看不惯辛云。
更看不惯辛云总是背着柳重月走来走去。
景星抱着手臂靠在墙柱上,又说:“你一个丑八怪,他到底看上你什么了,哦,他也是不以真面目示人,恐怕也是个丑八怪,不方便露脸吧。”
“是啊,”柳重月笑意盈盈,“你真是聪慧呀,这都能猜出来。”
“……”
景星面颊有些泛红,“没什么好话么你,阴阳怪气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喂!”
“我没有名字么?”
一提到名字景星便更来气了,怒道:“你有告诉我姓名么?”
柳重月闻言便有些惊讶:“我不曾告诉你我的姓名吗?”
“你何时说过,”景星真是不知道为何在对方面前总是那么控制不住脾气,话语都刻薄了些,“我瞧你不仅脸丑,脑子也不好使吧。”
“你别做这种表情了,真是有碍观瞻,不是有事找我,磨磨唧唧还不说。”
柳重月也不生气,只捏着自己的发尾捻动着,笑道:“这不是瞧你一个人在屋顶站着,怕你寂寞,于是把你叫下来说说话。”
“谁爱和你说话,”景星满面嫌弃,又问,“到底是你们二人谁将我唤来的,快些将我送回去。”
“着急回去做什么?”柳重月悠然自得地捏着发尾,问,“还是你在那边娶了妻,有了孩子,等着你回去养孩子。”
“谁有孩子了?”景星心觉柳重月总爱这么胡言乱语。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真是让人讨厌。
他心口憋着气,这么多年找不到发泄口,到这一刻,在这个丑八怪面前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抑制不住了。
“你知晓什么,我点了百年的长明灯若是因为这耽搁的几日有了什么差池,我必定要将你们都拿去给我师兄陪葬!”
长明灯?
柳重月愣了愣,下意识便跟着念出口:“长明灯?你点谁的长明灯?”
“我师兄的。”
柳重月点点头,心想,渡业宗又有师兄弟死了么,还是魂飞魄散的死法,真是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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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重月与宗门其他师兄弟其实也不算太熟悉,曾经他还是宗门大比时确实身边总有人围着,他谁都说上两句话,转头便会把人忘记,根本记不住名字和面容。
想着从前也算是说过两句话,他好心问:“是哪位道友故去了?兴许我还认识呢。”
“确实,”景星撇开视线,语气却低沉下去,“整个安垣东洲恐怕没人不知道他。”
“嗯?”柳重月茫然地想,渡业宗除了自己还有这种人吗?
他心里生出些许犹疑,转而便听到景星道:“是柳重月的。”
柳重月:“……”
疯了吧。
给他点长明灯啊。
难怪之前辛云说有人在幻境外唤自己的名字,想必便是景星点的长明灯。
自己的魂魄在幻境之中,长明灯无法召唤到,真的能点燃吗?
不过瞧景星这个模样,恐怕是点不燃的,若能点燃也不至于像这般偏执焦灼。
柳重月耸耸肩,无所谓般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看瓷妖坚持了这么多年,除了将自己堕了魔,不也什么都没得到。”
“他们不一样,”景星语气有些激动,“你又怎么能明白?”
“好好我不明白,”柳重月很是随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接着靠近景星探查了一下对方身上的阵法。
自己魂魄深处余留的灵力应当不算多,连他自己都很难感受到,按理来说景星不会在幻境中停留那么久的。
柳重月仔细检查了一下阵法,可阵法很是稳定,没有要失效的迹象。
想是景星还得跟着他们一段时日。
柳重月有些想不明白,自从修为突然倒退之后他的灵力便跟着削弱了很多,很多时候只能勉强保命,应该没办法维持阵法这么久的。
难道和当年修为倒退有关么?
柳重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瓷人的手掌生了裂纹,身体里的灵力无法调动,便不能再经受剧烈冲击了。
若是……可以将他人的灵力夺位自己所用呢?
兴许那样便能自行活动了。
柳重月沉思着,与景星之间的交谈断开,二人都沉默下来。
景星原本不情愿与对方说话,现下当真安静了,他又觉得不满,心里很躁动,还想再继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感。
正想着措辞开口,辛云忽然出现在转角处,远远道:“你们说完了么?”
他靠近了些,又继续说:“瓷偶那边有动静了,可要过去看看?”
柳重月坐得屁股发麻,便向着对方伸出手臂,做出一副讨抱的姿态:“我要去。”
一抬手,被衣带裹挟的纤细腰肢便展露在景星面前。
景星下意识转开了眼。
怎么会这么细,很好抱的样子。
见辛云沉默着在柳重月面前蹲下,景星忽然鬼使神差问辛云:“喂,要不要我帮你背一会儿?”
辛云漠然抬眼看过来。
他只是对着柳重月的时候总有些青涩温和,对着外人还是往日那般冷淡,语气也很冷,本没什么情绪,听起来又觉得似乎有些生气,道:“用不着。”
柳重月趴在他背上,他起了身,甚至没多看景星,转而便往外走:“你这般嫌弃他,谁知晓你会不会将他摔碎。”
“我——”景星一时语塞,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想着去背那个丑八怪。
他不愿承认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忙着找补道:“你以为我愿意背他,我还嫌他脏了我的背。”
19. 第 19 章
瓷妖如今正在董凡雁的书房内。
董凡雁是一个很尽职尽责的城主,她很珍爱自己城池内的百姓,在府中留有很多城内与百姓的详细状况。
本是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治理,现在却成了瓷妖陷害的工具。
董凡雁的魂魄还在体内,却被瓷妖镇压着,无法动弹,只能拼命挣动。
瓷妖捏着书籍的手指微微攥紧,她与董凡雁抗争了一会儿,很快又笑起来,轻声道:“不要挣扎了城主大人,你只是个懂些术法的凡人而已,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与妖、与仙,或是与魔相斗。”
“你看,当初若是听我的,与我合作,我给你仙缘和仙根,助你修仙,你也不会陷入这样糟糕的境地。”
董凡雁无法掌控身体,什么都说不了。
瓷妖再次获得了身体的完全掌控权,嘴角噙着笑:“你和向安都是一样的人,愚忠到令人觉得可怜可笑,仙道,皇室,谁在乎你们拼命守护的东西,天道一句话,说都是命,然后就会把所有东西都收回。”
“你有得选吗?你没得选。”
董凡雁指腹轻轻从书上字迹划过:“向安不是在意城中百姓,信任仙道么,我便成全他一次。”
她指尖向前一划,一道乌黑烟雾俶然冒出,逐渐在风中扩散蔓延,穿过窗户缝隙,涌入天际。
辛云正背着柳重月进到院中,眼前天光忽然暗下,一副风雨欲来的之状。
狂风肆虐,将柳重月颊边的碎发吹扬起来,纷纷往面上扑。
虽有辛云在前方当着,但睁眼还是有些费力。
柳重月仰着头望向天边,乌云之下雷鸣电闪,满是不详。
柳重月轻声道:“糟糕。”
“你使得此法术?”辛云问。
“曾经见过,”柳重月脸色有些苍白,“这是……妖族相通的传唤之术,与我之前落下的阵法相似。”
但是,瓷妖这次唤来的似乎并不是幻境中的妖族。
她一直都保存着外界的意识。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忽然道:“快走!”
大约辛云也猜到了什么,早便已经有了防范,柳重月话音刚落下,他便脚下一蹬向着身后屋顶跃去。
景星跟在他们身后赶来,见他们又折身往回走,问:“怎么了?”
尾音尚在风中飘散,一道惊雷忽然劈落,轰地一声击在身侧屋顶上。
紧接着无数神志未开的妖兽自天际倾盆而下,涌入这整座城池。
景星有些惊讶,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妖兽了。
柳重月死之前不知道做了什么,原本还时时在下界百姓生活居所肆虐的妖兽纷纷消失,不见了踪迹。
仙道几番搜查都未发现漏网之鱼,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柳重月盗走仙骨前曾自请去了尔尔山历练。
那里可是妖兽作祟的最为严重的地方,甚至在那座山里建立了妖兽的栖息地。
柳重月去了一趟尔尔山,便再也没回来。
但那地方的妖兽都已经消失不见,没有任何迁徙的迹象,全都凭空不见了。
当时想不明白,等柳重月死了,却各个都意识到,妖兽的消失似乎和柳重月有关。
在尔尔山的山间还残留着明钰仙尊那把剑的灵力和剑痕。
明钰仙尊都已经故去几百年,那剑失了主人不见踪影,原本便应该在柳重月身上的。
柳重月当初却什么都没说。
景星心中思绪七上八下,跟在辛云与柳重月身后向着城主府外跃去。
柳重月偏着脸肃然望着天际逐个蔓延的妖兽,那里云层破开,日光烧红了整片天,像是着了大火。
他颊边发丝正不断拂过面庞,偶有挡住视线的时候,他却恍若未觉。
妖兽他很熟悉,与妖族同根同源,妖族族人有仙缘,便能修炼成人,甚至可以进入仙道修行,虽飞升无望,但攒些因果功德,兴许来生便能转世为人,重新悟道飞升。
但妖兽都是神志未开之流,生性凶残,常为魔修与鬼修所用,以此祸害人间。
柳重月死前妖兽便都已清除干净,如今瓷妖召唤来的妖兽恐怕来自于千年前。
柳重月抓着辛云的手微微收紧了些,正深思着,一道罡风忽然自身侧斩来。
柳重月眼睛微微瞪大,瞳孔内倒映着明亮的利爪灵流。
下一瞬,辛云忽然收紧了背着他的双手,纵身一跃,一觉踹在那攻来的妖兽之上,竟将其一脚踹了出去。
又是一道剑意斩过,自他们与妖兽之间划出一道巨大的光屏,轰然撕裂了眼前所有。
柳重月眨了眨眼。
这般凶险的时候,他竟还想着,景星修为精进得还挺快。
不过他体性如火,为何要用银剑。
觉得好看么?
柳重月的思绪只到这里便断了。
景星的衣摆在眼前猎猎摇曳,他提着银剑,正要上前去,忽然又被阵法拽了回来。
辛云皱了皱眉,忽然将柳重月卸了下来。
柳重月:“诶?”
他被转交到景星手中,辛云反手取出了自己的木剑,道:“你照看他,我去。”
话没说完,他已迎身斩去,与那群妖兽缠斗在一起。
景星也没来得及说自己愿不愿意,人已经给他了,现在再拒绝也没什么用,只好弯身下去,要将柳重月单臂抱起来。
柳重月忙道:“干嘛这个姿势!背着不便好了。”
“背着你我如何使剑?”
“你有两只手,”柳重月道,“一只手背我就行了。”
景星想说这样怎么背得住,又有一只妖兽张着血盆大口扑来,等不得他们再犹豫了。
景星将妖兽斩于剑下,让柳重月爬上自己的后背。
对方自觉将手臂揽在他颈间,大概因为靠得太近,他似乎还感到对方瓷器制成的,带着无机质般光滑细腻的面颊正蹭着自己的后颈。
景星忽然心一痒,脚下竟然一个踉跄,险些带着柳重月一起摔下屋顶。
柳重月吓了一跳:“你倒是小心着些,我这身体可不禁摔。”
“挑三拣四,我又没什么义务背你!”
“那你将我放下来吧,”柳重月语气里有些委屈,却又像是不便发泄般,带着些许鼻音,“我在这里等我夫君回来。”
“我求之——”
景星话说到一半便停了,心觉自己也不是那么求之不得。
他看不见柳重月的面容,只听他嗓音,实在是让人不忍心将他丢下。
可一想到是那张丑陋的面容说出来的,景星心里的怜惜又少了许多。
他背着柳重月自房顶跃下,随手斩着妖兽,忽然听见天际传来瓷妖尖锐的笑声:“你们本来不应该进来的,就让这个幻境留在最开始的美好不行么,一定要将前因后果了解得那么清楚有什么用,还不是白费力气,还要让这城中百姓再遭遇一次屠戮。”
“你们仙道和我夫君先前做的又有何分别。”
“自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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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重月语气淡淡,甚至连音量都还是往日与人轻声细语那般,“此处是幻境,幻境中的都是死人,死人又不知疼痛,甚至没有自己的意识。”
“况且,就算我们不曾进入此处又如何,事情是已经发生过的,因果在你的手上,又不是在我们手上,你说可有区别。”
景星一边与扑上来的妖兽缠斗,又见识了一番对方的牙尖嘴利。
他心里实在是奇怪,这些性情差不多的人难道都是这般擅长斗嘴么?
景星心不在焉背着柳重月往前走,那方瓷妖似乎也觉得难以接话,一时没了动静。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进了东街的街巷,道路上都是肆虐凶残的妖兽,房屋倒坍,百姓哭泣奔逃。
柳重月看见了向安,他焦急带着几个百姓往暂且安全的地方跑,额上已经生了冷汗。
柳重月忽然觉得口舌干涩,像是被什么石头堵住了嗓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烟山脚下的村落,也曾经是这么没的。
那个他从前守卫了五百年的地方。
和程玉鸣一起建了房子,在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他曾经将那里当成了家。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没有家的。
柳重月恍惚了片刻,眼前忽然白光刺目,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紧接着便是极大的冲击和灵流扑面而来。
他感到身体腾空了一瞬,又被人抓了回来,抱在怀里,然后与之一同摔在地上。
因有人在身下垫着,瓷偶的身体没因此碎裂,但活动起来多了些阻塞。
柳重月被景星搀扶起来,眼前还有些花。
景星看着眼前被激起的大片浓雾,咬牙道:“这瓷妖修为似乎比我高。”
“你我进来之前她已经不知道夺走多少人的修为灵力了,非正常修炼而成,短时内会有极强的爆发力。”
柳重月说完,感觉下巴有些松动。
他伸手碰了碰,摸到自己脸上的裂隙竟已从眉梢蔓延到了下巴,从他的左脸处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疤。
再受两次这样的冲击,只怕身体便要碎了。
柳重月咬咬牙,眼前浓雾正逐渐散去,又有妖兽攻来,景星便将他拦腰抱在怀里,提剑又冲了上去。
他做事一向冲动,似乎也不计后果,总是打得很凶。
柳重月只觉得身体碎得越发严重了,忙道:“先缓一缓。”
谁知景星却像是杀红了眼,瞳眸都有些泛红,只顾向前厮杀。
柳重月心下一惊,不知晓他的心魔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怎么屁大点事也能将其引出来。
他又叫了对方两声,实在忍不住大声道:“景星!”
景星挥剑的手忽然顿了顿,眸中恢复了些许清明,半晌才怔然想低下头来。
又是一道灵力破空斩来,景星出着神,未做出反应。
直到木剑凭空刺穿,将那道灵力骤然打碎。
巨大的冲击让景星脱了手,与柳重月一同向后飞去。
辛云面无表情跃至柳重月身后,单臂将他接在怀里,另一只手顺手替他扶了扶下巴。
柳重月这才长松一口气,道:“多谢,还以为快要失去下巴了。”
辛云却有些犹豫:“你……你的脸……”
“我知晓,方才摸到有裂隙。”
“不是,”辛云道,“我是说——”
他话没说完,已经落地的景星忽然往这边望过来,怔怔的,又像是难以置信般轻声试探道:“师兄?”
20. 第 20 章
师兄……
真是挺久远的称呼了,他还活着的时候也已经很久没听到景星这么叫他了。
柳重月怔了怔,恍然意识到什么,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似乎是障眼法失效,自己的脸顶了上来,被景星看见了。
柳重月轻轻“啧”了一声。
本来还想再逗他两天的。
现下情况紧急,见景星怔怔向着自己靠近,柳重月与辛云说:“立一道结界,我有话和他说。”
现在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适合停下来说话,辛云扪心自问,其实也不想让他们在一起说话。
景星之前便已经对他师兄执念那么深刻,只是不曾将柳重月认出来,现在认出来,他是否会和柳重月说——
说一些那样的话。
辛云忽然有些心中不快,像是吞了一颗石头,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挺让人难受。
可也没什么办法。
他抬手落下一道结界,将他们三人罩在其中,勉强抵御着妖兽的攻击。
另一只手却仍然紧紧抱着柳重月,心想,柳重月也并非就是喜欢景星吧。
虽然他满口谎话,但他说过他不在意景星,这句话兴许不是假的呢。
辛云心不在焉,柳重月已弯起眼睛对着景星笑起来,带着狐狸般的狡黠,向对方招招手:“师弟,过来。”
他脸上还带着瓷偶的新娘妆,眼下两点红衬得肌肤越发白皙,无比的诱人。
景星心跳忽然间便有些加快,像是喝了一杯酒,有些微醺的醉意,晕乎乎向着师兄那里走。
他头脑一片空白,甚至没办法思考为什么是柳重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的长明灯没办法维持太久。
他又太多太多的问题,可等走到柳重月面前,被他轻轻抚摸着面颊时,却鬼使神差问:“你恨我吗?”
通缉令是他下的,柳重月的身份是他昭告天下的,连最后也没拉住他,让他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本以为那是他逃生的道路,没想到最后却走向了死亡。
“你恨我吗师兄……”景星喃喃问。
他怕听到柳重月说恨。
又怕他不恨。
这样,他们之间似乎便什么都没有了。
柳重月却只是轻轻摸摸他的脸,像景星还小的时候那样,不带任何情爱的意味,只是在安抚自己的师弟而已。
他弯弯眼睛,轻轻道:“你听我说……”
柳重月的手掌像对方后颈滑去,揽住了他的脖颈。
他掌心已经生了裂隙,摸索在皮囊上时让景星忍不住阵阵发麻。
他又恍惚了一下,柳重月却忽然目色一凝,重重拍了他的后颈。
一瞬间风声大作,灵流四散,一旁的辛云都不由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怀里的瓷偶已无力倒下,面容逐渐恢复成了原样。
辛云愣了一瞬,猛地抬眼望向景星。
景星身上尚且翻着莹莹白光,垂着脸,手中银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辛云忍不住道:“你……”
话未出口,景星却忽然动了动手指,将地上的银剑收回手中。
他慢慢抬起脸,先前或倨傲或嗔痴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辛云有些没回过神来。
他知道柳重月在自己面前时常藏拙,分明知晓很多东西,却从不会主动提及。
原以为知晓瓷妖附身董凡雁的符咒已是难得,没想到他竟也会此法。
“辛云道友,”柳重月适应着景星的身体,手中挽了个剑花,“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身体。”
景星体内灵力雄厚,柳重月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体验感了。
红衣在眼前晃过,柳重月跃上屋顶,手中长剑指天,面色平静,音量不大不小,淡声道:“来。”
话音刚落,一道天雷直直劈下,顺着剑尖滑下,却并未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反而瞬时欲脚下四散而开。
一时间妖兽纷纷嘶叫,整个城中一片混乱,耳边嗡然嘈杂。
景星的红衣衣摆被罡风吹得摇曳不停,柳重月站在风中,手中剑身一晃,又道:“破。”
风团快速旋转着,萦绕在整个太鼓城的上空,形成大片乌黑的云层。
浓雾四起,什么都看不见了。
“轰隆——”
天边落下惊雷,柳重月隐约听到瓷妖的尖叫:“你以为你将妖兽收复就万无一失了吗!这里早就是一座死城了!”
“是幻境还是真实又与我何干,”柳重月平静道,“我所做,只为自保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你的本体在幻境外吧,我猜董凡雁对这层幻境做了什么,你进入幻境对身体也有耗损,所以你不能长时间入内。”
柳重月轻轻笑了一下,声线却有些泛冷:“你自身难保,还是先顾你自己吧。”
他言尽于此,又一道惊雷落下,整个世间都随之陷入黑暗。
柳重月感到景星的幻体正渐渐消散,心知是传唤之阵开始失效了,便放松了身体的掌控,被对方的魂魄挤出了体外。
柳重月的魂魄在半空飘荡了一会儿,忽然又没了意识。
***
“那瓷妖又在城中作乱了。”
“太鼓城?”
“是,她占了董凡雁的身体,在城里掀起妖祸之乱,现在城里已经一片狼藉了。”
柳重月隐约听见有两人在说话,声音很陌生,自己也无法动弹,周围一片漆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只觉得身体似乎正飘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柳重月等了一会儿,又听先前那人叹了口气。
声音似乎就在自己身边,离他很近。
“天道不允我入下界。”
“我替您去!”
“你去做什么,懂点三脚猫的功夫,小心到时候又通知我入下界替你收尸。”
那人轻笑了两声,声线很是温和,“向安是仙人转世,他应该会处理好的,这是他的劫难。”
他将身边那人打发了,周遭又安静下来。
柳重月感到一股温和的灵力正顺着自己的魂魄游走,逐渐有了实感。
半晌他总算得以睁眼,眼前是客栈破败的天顶,墙角出还在淅淅沥沥滴着水。
柳重月先前强行占据景星的身体,调动灵力,魂魄也是要收到压力的,现在有些疲惫,没力气动弹。
他躺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然后彻底坏了,咔嚓倒了下来。
辛云:“……”
辛云将门板靠在墙上,靠近了榻边。
见柳重月已经醒了,他道:“瓷偶的身体快不行了,我勉强黏连了一些,于事无补,或许没办法再活动了。”
顿了顿,他又问:“你既能附身在你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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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身上,是否可以再换一个宿主?”
“换谁?”柳重月恹恹道,“你么?”
“如果你想的话,”辛云也没拒绝,“我可以暂时把身体让给你。”
“谢谢,”柳重月弯弯眼睛,“不过……我对别人的身体暂时还没那么多的兴趣。”
他这般说,辛云反倒觉得有点失落,下意识道:“可你先前……”
他音量落下去,小声说:“你先前都附身在你师弟身上了。”
“那是我有办法清除妖兽,我需要灵力才附在他身上的,”柳重月抬起手,看看自己从掌间断裂的裂隙,“论身体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好用。”
他似是不想谈论这件事,原本附身之法对他来说并不是他最喜欢的方式,也不爱用,难得用一次也是因为事态凶险,没得选了。
他转了话题,问:“外面是什么情况了。”
“幻境里的进程恢复正常了,”辛云道,“那瓷妖退出了幻境。”
“城中百姓死伤惨重,向安去向仙道求助,但是……”
辛云摇了摇头,柳重月皱皱眉,问:“仙道没同意?”
“是,仙道说此事他们没办法管,都是这一城百信的命数,若是插手了,会破坏既定的轨迹,导致一切崩坏。”
柳重月忽然想起先前在梦中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说的话。
他说这是向安的劫数。
可若是向安没按照既定的方向走呢?
柳重月问:“上界仙人里,有向安这个人吗?”
“……”辛云沉默了片刻,“不清楚。”
柳重月猜测,向安恐怕没有成功度过劫数,再次回归上界做他的仙人。
反而是上界的仙使在千年前陨落。
先前自己梦到的人,兴许就是仙使。
柳重月想得头疼,又问了点关于向安的事情,辛云先前出去了一趟,只知道向安去求助仙道,没见到董凡雁。
如今向安正在帮着城中百姓往安全的地方迁移,东城此处已经彻底被妖兽占领。
柳重月点点头,道:“你带我去那里,董凡雁之后应该还会去找向安的。”
辛云便附身下来,打算将柳重月抱起。
衣袖被微微上推,露出了手腕和一小截手臂。
柳重月眼尖地看见他腕上与手背的黑绸已经被祛除,手背与手腕上皮囊血肉腐败着,已经露出了其中的森森指骨。
柳重月后背蓦地一阵发凉,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衣袖用力扯上。
正在腐烂的地方已经蔓延到了手肘处,两只手都是如此。
柳重月茫然了一瞬。
他动作太快,辛云也不曾反应过来,见对方呆愣住,这才将手抽回,用衣袖挡住了手臂。
他心跳很快,若非觉得自己手臂丑陋,他也不会一直用绸缎遮掩住。
实在是那时被妖兽咬到,扯散了黑绸,如今也找不回来了,才只能作罢。
柳重月还在出神,辛云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他在柳重月面前一向如此,心绪七上八下,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所有情绪都因对方的态度而起伏。
辛云知晓这样是不对的,可又无从化解。
甚至还有些甘之如饴。
他担心柳重月觉得自己的手臂可怖。
虽然……这本来也是事实。
柳重月眨眨眼,懵然问:“你的手臂为何会这样?”
21. 第 21 章
辛云脸上神情有些尴尬难堪,只将衣袖挡下,将手腕遮住。
但手臂无法遮挡,还是能看得到些许。
“许久之前便有的了。”辛云只是随便解释了两句,看样子并不想多说。
他又俯身将柳重月抱起来,往客栈外走。
行动倒是无异,似乎皮囊的腐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柳重月总觉得辛云像是有秘密,就像后来的程玉鸣一般,看着倒是对自己毫无保留,现下想想却又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程玉鸣修的什么道,修为究竟到了几成,他其实一点都不知晓,程玉鸣也从未与他提起。
柳重月也不知晓自己当初是为什么会这般心甘情愿和对方走到一起去,分明他不是那样会因为一朵魔骨花而动情的性子。
在他遇见程玉鸣之前,也曾游走于安垣东洲之内,见过许多大江大河,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
其中也不乏有对他示好之人,程玉鸣决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他最后还是栽在了程玉鸣身上,像是对方给他下了蛊似的。
柳重月被辛云抱在怀里。
外面是阴沉一片的天色和呼啸的寒风。
房屋倒塌,整个东街一片荒凉,再不见从前繁华景象。
辛云的声音轻轻的,被裹在风里,有些听不真切,只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震颤的胸膛。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
昌兰郡从前也经历过这样类似的事,他从烟山赶去昌兰郡,那里已成了一片废墟。
柳家也没了。
小叔失踪已久,无法探知到他的下落。
柳重月一个人搜查昌兰郡遭此劫难的原因,待了两日又看见程玉鸣跟着去到那里,说要陪他一起。
柳重月心想自己当初是什么说的?
似乎是说了“不用”。
但程玉鸣还是留了下来,从魔域历练,再到昌兰郡被屠城,程玉鸣一直在他身边。
无论他去到哪里对方似乎都能知晓他的位置,然后以巧合之名赶到他身边。
这样的窥视感让柳重月感到不适应,但也说不出究竟是何处不适应。
毕竟对方的做法确实无可指摘,感恩都有些还不清,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更不妥当了。
上回与常成天去魔域历练而分道扬镳,常成天在魔域内碰上了魔修,各个都修为深厚,常成天又怎么打得过。
他向柳重月求救,可柳重月没有收到他的传讯,什么都不曾知晓。
等后来再知道有关常成天的事,他在魔域内遭到重伤,险些修为尽失,连着闭关了许多年。
只听闻他从魔域内出来,昏迷前和家中人说,是柳重月将他抛弃在魔域,没去救他。
那段时日柳重月在烟山碰到各宗门弟子,人人瞧他的视线都很不友善。
柳重月本也没太在意,自从修为停滞之后他遭过的白眼也不少了,早就习惯了。
他从人群穿而过,有人恶作剧,往他脚下扔了灵力,想将他绊倒。
柳重月那时并不知晓,刚抬了脚,程玉鸣忽然自人群之后飞跃而来,一手揽住他的肩,将他往路边推了推。
男人的衣摆发丝还在因风而飘扬,他无声无息挡开了那道灵团,淡笑道:“好巧,柳道友,又见面了。”
“你没有宗门?”柳重月问。
“没有,没有宗门限制,做事逍遥自在,不是很好么。”
柳重月心道果然如此,门内弟子总有许多历练任务,哪能成日像程玉鸣这般四下游荡。
柳重月抬手推了推对方的手臂,道:“我还有任务,程道友还是不要再影响我了。”
“你宗门又给你派发任务了?”程玉鸣还是揽着他的肩,带着他往前走去,“我还以为你们宗门已经放弃你了。”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却也是事实。
渡业宗门内自长老到弟子无一不是慕强之人,修炼懈怠的弟子会被看不起也是常有的事。
柳重月脚下未停,却回身瞧瞧身后。
先前想要绊倒他的那团灵力还有残余。
他不动声色,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他知晓程玉鸣在保护他,也算是照顾了他的自尊,什么都不曾说。
他就这样跟着柳重月去了昌兰郡。
柳重月虽不是柳家亲生子嗣,但他与小叔柳默关系一向很好,柳默失踪,他便去替对方给家人收敛尸骨,好好安葬了。
程玉鸣在他身后跟着,偶也会帮帮忙,问:“你在柳家那段时日过得还好么?”
柳重月一时间没明白他在问什么:“我?”
“你在渡业宗不是那么多人欺负你,”程玉鸣帮他收拾着东西,似乎只是随口问一问,“不知道你以前在柳家生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你好像一直不把别人放在心上,所以很多人才会变本加厉。”
“或许吧,”柳重月先回答了后一句,之后再又继续道,“柳家挺好的,渡业宗从前也挺好的。”
终归好不好也没多少关系,他活着又不是为了变成人见人爱的天之骄子,只想为狐族平反。
这种话他不会和程玉鸣说,后来想想,他与程玉鸣其实也差不多,都是对对方有所隐瞒的不忠诚之人。
他们或许本来便不是正缘。
后来和程玉鸣在一起,时间久了,才生出那么一些爱和情,才将红鸾命数走向了正轨。
然后,被程玉鸣一剑斩断。
柳重月缓缓眨了眨眼,意识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周围的声响便跟着一起传入耳中。
很多哭泣的、哀怨的、咒骂的声音。
很多很乱,萦绕在周围。
柳重月手指蜷曲了一下。
他们现在正在城中百姓聚集的地方,向安将人带到了这里,目前还算安全。
但缺衣少粮,很多年迈或者年幼的百姓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这里是一间很大的佛堂,与幻境入口的那剑后来建成的佛堂不同,这里供奉的是一尊石像,与董凡雁房中地室内的那尊一般无二。
是仙使的石像。
他面上带着一道轻纱,还是遮住了半晌脸,只露出一点点唇瓣和下巴。
因常年风吹雨大,石像上已经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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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隙,有了破损,但还是从前般高大,立于佛堂正中,庄严又有安全之感。
辛云将柳重月放在草铺上,道:“你好像脸色不太好,方才在想什么?”
他其实想问柳重月是否是在想他的那个师弟,毕竟他们好不容易才见上面,也没来得及告别。
但这样的话问出口,自己的心思便昭然若揭,他不敢问。
辛云心里很是急切,柳重月昏迷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思索自己奇怪的思绪,到如今应当算是想清楚了。
他想知道柳重月有没有心悦之人,有没有婚约。
他知晓柳重月这样的容貌和性情在幻境外一定会有许多人喜欢,所以也只限于问一问,了却一番心事。
可等站在柳重月面前,又问不出口了。
总是胆怯。
他们似乎还没到能互相询问这种事的关系。
柳重月不知晓他的心思,只道:“想了点往事。”
顿了顿,他又说:“你将手给我。”
辛云视线里生出一些不情愿,又有些纠结。
柳重月心道他这时候倒是年轻气盛,情绪藏不住似的,哪像后来那么狡猾。
他轻轻哼笑了一声,说:“怎么,不乐意给我看你的手?”
“有些吓人,”辛云实话实说道,“从前也正因会吓到门内弟子,才会将其藏起来。”
他还是一副不愿动手的模样,柳重月便抬起胳膊,想自己去摸。
他一动,这具陶瓷做的身体便开始咯吱响动,刺耳又难听,像是下一秒便要碎了。
辛云忙道:“你别动了。”
他像是拿柳重月没办法,只好将衣袖揽上去,露出手臂来。
柳重月垂眼打量着他的手背和手臂,疮口看不明白是何物所致,像是从中向外逐渐蔓延的腐烂。
柳重月问:“这是怎么出现的?被什么伤到了?”
“不是,是身体的缘故,我所修之道有损身体,慢慢便会腐蚀,不过尚且不影响修为。”
柳重月倒是头一次听闻:“什么道需要这般牺牲自己的身体?”
辛云似是有些难以开口,半晌才应声:“杀戮道。”
“以杀戮为道,刀上沾的血越多,修为便会精进一步,自古以来仙道一直将此道认定为邪道,不允修士修行,若修此道,飞升的寥寥无几。”
柳重月确然不知晓这些,神情都有些懵:“为何?若杀生便能精进修为,应当飞升很亏才是。”
“原本仙道以为是这样,”辛云语气平静,将衣袖放了下来,“不过等修为到了渡劫,便要寻大道的本质,杀戮道的道心当真是无穷无尽的杀戮么,不知晓,但应当不是,可究竟是什么很难有人能悟道,于是终其一生便停滞在渡劫了。”
倒是与妖修相似。
都是无法悟道之人,也都无法飞升成仙,都只能做下界修士中泯然众人矣的废物,受不住外人的敬仰。
柳重月忽然又想到什么。
辛云若当真是程玉鸣的前世,想必程玉鸣修的也是杀戮道。
难道当初杀妻证道,是为了悟道?
22. 第 22 章
很快他又回过神来,心想,管他是什么原因,捅了自己一刀是事实,他做鬼也不会放过程玉鸣的。
柳重月又问:“你这幅样子,不会减少寿数么?”
“自然是会的,”辛云像是不在意般,又说,“修为停住,反噬便会跟着停下,但想要更多的力量,自然得牺牲更多的东西。”
“下界仙道中所有的道都是一个道理,只是牺牲的东西不同,”顿了顿,辛云又觉得奇怪,问,“你从前在宗门,你师尊不曾教你这些?”
明钰怎可能教这些。
他是妖修,本来便不可能有道,明钰平时教他像带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根本没有强求他去追逐什么大道仁心。
自己的身份也不便和辛云提起,柳重月只道:“你与我刚认识时不是说了么,我课业上不认真,没听讲,自然知道的少。”
他这话里多是调侃,辛云听得出他的意思,知晓自己先前是以貌取人,这件事情做得不对,于是便格外心虚,道:“当时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长成这样,”柳重月笑意盈盈,问,“你是想这么说吧?”
辛云一时语塞,半晌才轻声道:“抱歉。”
“与我道歉做什么,”柳重月像是也不在意,“我在幻境外已经碰到过许许多多以貌取人的修士了,有些人觉得我长得漂亮,修为一定不高,有的人又说我长成这样,在宗门内必定在偷偷做我师尊的炉鼎。”
听得太多了,他连生气都觉得很没意思,抽不出太多精力去管别人在想什么。
他还是不断穿梭在世间的各个角落,试图寻找自己幼年时发生的一切。
只可惜走遍了千山万水,妖修在下界的地位还是犹如过街老鼠,比不上鬼修魔修那般自由,也飞升无望。
柳重月走了会儿神,忽然又听见辛云叫他:“你最近总是出神,是因为魇阵?”
魇阵附着在柳重月的魂魄之上,这段时间身体濒临破碎,魂魄动荡,确实很容易被魇阵趁虚而入。
辛云又道:“我再给你些灵力,先前不是说,有灵力傍身会让魂魄舒服一些。”
柳重月便没拒绝。
他闭上眼,对方纯澈的灵流自眉心传入体内,四散而开,温养着他的魂魄。
柳重月细细辨认着,确然与程玉鸣的灵力属性相似。
大概是还换过身体,程玉鸣的的灵力要更温和一些,没有辛云的那般肃杀。
是换了身体,还是转世重生过一次?
柳重月猜不到。
他们在佛堂里呆了两日,这两日外头乌云密布,见不到光亮,整个城中弥漫着令人恐惧的阴森气息。
甚至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都已经弥漫着大雾。
浓雾之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谁也不知前行是否安全,可有妖兽埋伏,也不敢偷偷离城。
柳重月在草铺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夜,迷迷糊糊听到有人问:“城外不是有许多修仙的,怎么到今日都不见人进城来帮一帮?”
“修士?你指望修士救命,还不如指望那群怪物自己离开。”
“那仙人呢,仙人总该会来吧,以前仙使不也来过这里。”
耳畔闹闹嚷嚷,柳重月没了睡意,睁着眼从望着高窗外。
除了乌云,什么都看不到。
他看见向安正沉默地坐在一个妇人身边,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孩童,尚在襁褓之中,面呈青灰之色,像是生了重病已然快要不行了。
妇人轻轻啜泣着,向安看不下去,又安抚了两句,道:“我去药馆看看还有没有药材吧,或许还能再多撑一段时间。”
妇人连声道谢,向安便起了身,自己一个人离开了佛堂。
柳重月忙推推正在闭目调息的辛云,小声道:“把你的镜阵留一个给我,去跟着向安。”
辛云便给他留了一把小镜子。
佛堂外一片肃萧,路边还有被蚕食的、黏着一点点血红碎肉的尸骨。
前几日确实有胆子大的百姓说要出去闯闯,人走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向安看得头皮发麻,不敢再多瞧,又怕惊动了不知道藏在何处的妖兽,小心翼翼往药铺赶去。
所幸这一路没什么危险,向安松了口气,顺利进了药铺。
他只懂一点点医术,那小儿病症是高烧,勉强能治一治,但还有什么别的隐症便无法知晓了。
他自知那小儿或许救不了几日,但多少能给那妇人一点希望,让她别那么难受。
等往后太鼓城恢复了原状,一切还会好起来的。
向安叹了口气,将药材找好,去后院打水打算煎药。
刚进了后院,一只巨大的白鸟忽然尖啸一声,骤然向他这边俯冲而来。
向安吓了一跳,忙惊慌失措向后跑去,却只感到一阵罡风骤然刮来,顿时便将他掀翻在地。
向安在地上打了个滚,颇为狼狈地撑起身体,眼见那白鸟张着利爪飞扑而来,向安心道自己此番恐怕必死无疑,只能等死。
正想着,一道剑风忽然急斩向那白鸟,登时将它打飞。
白鸟又尖啸一声,它有一点点神志,懂得趋利避害,察觉到来人比自己厉害,为保命便自己走了。
向安这才松下一口气,心跳还未平息,又惊又险道:“城主?”
辛云跟随而来的脚步蓦地一顿。
是瓷妖。
这么多日不见,灵力竟然强悍了许多。
这瓷妖倒是手段很多,各种各样的歪门邪道都能找到。
辛云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角落里,听着他们对话。
瓷妖道:“向大人,怎会这般狼狈,城中状况还好么?”
“您消失这几日,城里状况很不好,很多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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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安犹豫了一会儿,又问:“您……去了何处?”
“哦,事态紧急,我去寻求仙道帮助,”瓷妖话音一转,又道,“你应当也去过了吧,你看,仙道那群道貌岸然的修士们啊,说这是城中百姓的命数,不可出手相助。”
“他们倒是得道成仙长命百岁,城中的百姓可什么都不知晓,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便没了性命。”
瓷妖语气里带着些许嘲弄:“人又怎么知晓自己的命数如何,还不是仙道一句话的事,难辨真假。”
向安沉默不语着。
“我这几日不在城中,便是去问了仙道,仙道既不愿出手相助,那我便自己想办法,”瓷妖张开手臂,掌心凝出一团灵力,笑道,“你看,仙道说我没有仙缘不得修炼,我听了他们的话,在太古城中安安心心做一个普通人,守着这座城,但现在才发现他们原是骗我的,有没有仙缘,我照样能有强大的灵力。”
她总算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引诱着向安,问他:“你呢,你想要吗?想要更强大的力量去保护你在意的百姓和城池吗?”
向安有些意动,但只是些许动摇,半晌还是道:“我……我此番出来替一个孩子寻药,现下药已寻到,我……我还是先回去照看一下百姓好了。”
他欲言又止,抱着药材匆匆向药铺外跑去。
辛云便又不远不近跟在对方身后,透过镜阵问柳重月:“方才便不见你说话,你有什么想法?”
镜阵内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辛云听见柳重月轻声道:“辛云,先回来……”
“我有急事,需要你……”
辛云心下微微一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何事?发生了何事?是魂魄有异么?”
柳重月的魂魄不稳,若当真出了事,恐怕便要就此灰飞烟灭了。
他有些不太能接受从此见不到对方这样的事情,快了辛云一步,赶回了佛堂。
柳重月坐在草铺上,垂着脸,似乎在出神。
辛云人还未迈入佛堂,手中灵力已然宣泄而出,将柳重月护在其中。
似是察觉到周遭灵力发生了变化,柳重月微微抬起脸,神色有点木然。
“怎么了?”辛云问,“哪里——”
“让他们别吵了,”柳重月喃喃道,“他们的声音,让我很不舒服。”
什么声音?这些百姓的声音吗?
辛云犹疑了一瞬,将柳重月抱起来,“确然是有些吵闹,先去安静的地方待一会儿好了。”
他把人抱到了另一处已经空了的饭馆,远离了佛堂,周遭一片寂静,没有杂音了。
可柳重月还是说:“好吵。”
好多情绪无端无故地涌进脑海里,他似乎感同身受,很想哭。
可这具身体没办法哭泣,只能保持着沉默。
柳重月晃晃脑袋,又说了一句:“好吵。”
23. 第 23 章
辛云一时间也有些奇怪,见柳重月神色木然,不知晓是否是因为魇阵的原因,只好又散出灵力去想替他安抚一下魂魄。
灵力刚散出去,柳重月却轻轻摇摇头,说:“不必给我灵力了。”
“我瞧你可是身体不适,也不知还要在幻境内待多久,这具身体也撑不了几时。”
辛云心道,或许还是得想写别的法子。
幻阵的阵眼至今还没有头绪,大概要等着千年前发生的一切在幻阵内重演完才能看到什么线索。
辛云难得有些焦虑,柳重月察觉到他的情绪,反倒淡声笑起来,轻声说:“你过来。”
又是“你过来”。
辛云心不在焉靠近柳重月,记起他先前在那个师弟面前就是这样,像招小狗似的,将人叫来唤去。
现在又这样叫自己。
偏偏……
偏偏也不是很想拒绝。
辛云坐到柳重月身边,瓷偶的身体没有任何灵力,也感知不到活人的气息。
严格来说柳重月已经死了,他现在只是亡魂一缕,没有声息的。
辛云余光看见坐在自己身侧那人伸出了手,那只布满裂隙的、苍白的手慢慢摸过来,十分轻佻地碰了碰自己的手。
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试探着舔了舔。
辛云忽然感到身体一阵发麻,下意识便想将手抽回。
柳重月却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指。
担心太过用力导致身体碎裂,辛云便只好收了力任由柳重月这般拉着他。
柳重月垂着眼,像是无聊,摆弄着他的手指道:“其实你这双手,要是没有被反噬腐蚀,其实还挺漂亮的。”
指节修长又有力,指腹还带着常年用剑留下来的茧子。
辛云骤然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耳廓有些泛红,却没出声。
柳重月又问:“你为什么只用木剑?”
木剑未开刃,无法造成损伤,辛云出手一向依赖于修为灵力,灵力越强,木剑造成的伤害便会越高。
但这一切都与剑主人的灵力有关,若是辛云换桃枝作武器,效用也是如此。
只是使用木剑,和辛云肃杀的灵力相比,似乎有些不太匹配。
若是换成银剑呢?像师尊那样的。
或者是程玉鸣那样的玉剑。
说来也奇怪,师尊和程玉鸣都是佩剑之人,但柳重月却很少见他们用剑,尤其是程玉鸣。
程玉鸣那柄剑格外漂亮,玉质细腻剔透,如月华一般,柳重月有时见了都忍不住想去握一握,又怕自己不慎将其摔碎了,于是总是远远地看一眼。
辛云解释道:“我所修之道太过凶险,本身已因果缠身,若用剑伤人,剑是有灵之物,会因此也缠上因果。”
柳重月点点头,又想,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最后还不是一匕首捅死了自己。
难道匕首就并非有灵之物么?
未免也有些太小看了匕首。
柳重月为自己送出去的匕首感到不值得,很快又将话题转回来,问:“那你在宗门内,便无人阻止你修杀戮道么?”
顿了顿,柳重月又问:“你的师尊是谁?”
“我不曾有师尊,”辛云实话实说,“我是散修挂名于定阳宗,并非定阳宗入门弟子,那几个弟子尊称我一声师叔罢了,实则我也不曾教过他们什么。”
又是散修?
柳重月怔了怔。
程玉鸣倒是,从以前到后来都那般无拘无束,什么宗门都不曾加入,后来反倒自己建了一个新的组织,养了许多散修杀手,去接安垣东洲百姓所托,替他们斩妖除魔。
柳重月那时还并未离开渡业宗,师尊仙逝后,宗门大会上的位置空缺。
他是明钰唯一的弟子,便要顶替明钰去代他参加宗门大会。
每每宗门大会上各方长老总会提起程玉鸣和他的玄月涯。
斩妖除魔这等事原本本是宗门各弟子该做的事,现在却被一群散修抢了先,宗门弟子反倒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历练几乎不曾下山,都忙于修炼飞升。
飞升又并非简单的修为进阶,也看福祉与因果。
不知何时宗门弟子便成了如今这样,多有自私,也难怪飞升之人越来越少,连明钰都没能成功渡过雷劫。
柳重月心不在焉坐在一边偷偷摸摸玩自己的尾巴毛,回忆着从前师尊还在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似乎也不曾说错,自自己懂事之后几乎没见过明钰管过下界百姓的事情,也没逼着柳重月去做,只让他自由一点,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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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
柳重月歪着头想,真要这么说,也不怪明钰没飞升成功。
他除了在亭松院坐着摸狐狸,就是在寒泉边摸狐狸,整日无所事事,能飞升便怪了。
他捻着自己的尾巴毛,忽然听见宗主唤他:“重月?”
柳重月下意识一个激灵,将尾巴藏了起来,起身作揖:“宗主。”
“你……”宗主欲言又止,半晌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去将你师尊的仙位带回去吧,往后宗门大会便不必你来了。”
柳重月先是以为自己大会上走神被宗主发现,所以连着他师尊一起被赶出去了。
后又觉得赶出去也好,师尊连亡魂都不曾留下,仙位留在那里也没什么意义。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而已。
柳重月抱着明钰的仙位往大堂外走,远远听到几个长老还在身后说玄月涯的事情。
他将仙位放回到明钰的房间,屋檐上驼铃叮当当响着,不过片刻,程玉鸣的声音破空传进来,道:“阿月,你们守门弟子将我拦在门外了,我进不来。”
过了一会儿,程玉鸣又道:“哦,你师弟来了。”
声音到这里便断了,柳重月叹了口气起了身,离开亭松院,慢慢走下山,走到宗门处。
景星正与程玉鸣大打出手。
他修为不及程玉鸣,手中提着剑,还打不过程玉鸣赤手空拳。
程玉鸣远远瞧见柳重月那一身青衫,笑道:“你师兄来了。”
景星心下一惊,正想回头,手上剑势却忽地一歪,刺偏了。
程玉鸣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飞出去。
柳重月谁也不帮手,他抱着手臂靠在竹上,淡笑道:“师弟,作战时不要走神。”
景星怒道:“谁要你这个废物教我。”
柳重月耸耸肩,他越过景星,走到程玉鸣面前去,问:“今日又来找我做什么?”
“想你在山上无聊,带你去山下玩一玩。”
程玉鸣自觉站到他身后,将他与景星间隔开,也挡住了景星怒而想要进攻的欲望。
程玉鸣揽着柳重月的肩,又道:“嗯……也还因为,许久没见你……”
他声音低下去,凑在柳重月耳边小声说:“我有点想见你了。”
24. 第 24 章
柳重月知晓他在胡说八道,将那只挂在自己肩上的手拂下去,道:“这等话我可听许多人说过了,谁不是说出来哄骗人的,下回记得换个说法。”
程玉鸣转而又黏上来,追在他身后问:“谁和你说了这种话?”
“不记得了。”
“不记得,还是你本就是骗我的。”
柳重月悠悠走在前头,声音很轻也很平静,顺着风飘过来:“自然是骗你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跟着程玉鸣下了山,在山脚镇上的集市里逛了许久。
烟山周遭宗门甚多,仙道人人慕强,如今宗门弟子里最有望飞升之人便是景星。
景星不喜欢柳重月,便连带着许多人都看不上他。
从前下山总受欺负,如今倒是有程玉鸣陪着。
程玉鸣这人看着总是温和又笑意盈盈,与许多人都关系甚好,实则最是心狠手辣,招惹了他他从不放过,打得人服服帖帖。
柳重月认识程玉鸣之后下山的次数倒是多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蜗居在亭松院不愿动弹了。
他捏着糖人往前走着,程玉鸣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说话,问他:“前段时日我听闻你师尊还在时,亭松院全是雪,为何如今雪还没化?”
“那是师尊逸散的仙力,并非一日两日便能消散的,”柳重月含含糊糊道,“你若想玩雪,我可让守门弟子给你放个行。”
程玉鸣在他身后笑。
他这般死缠烂打了几年,柳重月也记不清究竟多久了,只记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生出了些许心动,觉得这样似乎也挺好。
最起码在师尊仙逝之后,已经没人这么陪他了。
柳重月回过神,又去看着正坐在自己身边的辛云。
先前他还没发觉,现下忽然察觉到辛云对自己似乎没有程玉鸣那般狂热,更像是再敬重什么长辈似的。
柳重月自知容颜从未改变,分明是同一人,怎么态度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他想了半晌想不明白,便又不想了。
休息片刻之后魂魄恢复了正常,先前那些杂乱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不见。
柳重月猜测或许是魇阵勾出了自己心里深处的回忆,所以才会导致方才自己幻听到一些奇怪又悲伤的情绪。
担心离开佛堂太久会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柳重月又让辛云将自己抱了回去。
刚一进佛堂,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便又一次涌了上来。
不过这次像个较远,像是隔着一层水雾,听得不算清楚。
柳重月便将此处忽略了过去,只在人群中寻找着向安的踪影。
向安将带回来的草药煎好给那幼儿服下,不过确实如他所想,于事无补。
那孩子还是青灰着面庞,像是时日无多。
妇人崩溃地抱着孩子抽泣,向安心中过意不去,又道:“不如我将孩子带去仙道,仙道总会有办法救他的。”
“向大人,您要是出城,会很危险的。”
“无事,上回我不也回来了,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向安让妇人将孩子交给他,他的执行力一向很快,这便带着孩子离开佛堂,小心翼翼往城外走。
柳重月又让辛云留下镜阵去跟着对方。
辛云走之前有些犹豫,道:“若是身体不适便唤我,我很快便回来。”
柳重月冲他摆摆手。
***
向安这一路倒是没碰上什么危险,像是之前盘踞在太鼓城周围的妖兽都已经离开了似的。
但向安还是听到了野兽粗重的呼吸声,知晓自己仍然走在危险之中。
也不知那些妖兽在做什么,分明便在周围,见了向安却不攻击。
向安担惊受怕,匆匆抱着孩子出了城。
又走出去挺远,浓雾散去,秋意映入眼帘,视线尽头是火红的枫林和盘旋的飞鸟。
向安喃喃道:“居然已经入秋了么?”
话音刚落,怀中孩子忽然挣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音。
向安如梦初醒一般,将其抱紧了些,继续向前去了。
柳重月隔着镜子,借着辛云的视线观察向安的一举一动。
他知晓向安为什么没在出城时遇到危险,因为妖兽是瓷妖召唤而来,听从瓷妖的指示。
瓷妖大约是想再逼向安一把,但是逼他做什么呢?
和自己一起修炼邪术么?
向安是仙人转世,若他出了什么意外,上界必然会被惊动。
这一招倒是找准了痛点。
柳重月思及此,又慢慢挪动到草铺边,盯着那具高大的石像看了片刻。
仙使的石像。
自己之前在梦中听到仙使与外人对话,这诸多一切,还与天道有关?
仙使曾入下界,自己后来被诬陷窃走的仙骨,是否也和他有关?
柳重月心中一片谜团,暂且想不清楚。
他又听到辛云的声音从镜中传出来,道:“向安找到宗门了……不认识这是什么宗门,求药,被拒绝了。”
柳重月早便知结果会是如此,他叹了口气,道:“你先回来吧,我方才似乎看见了瓷妖。”
谁知晓瓷妖在幻境中究竟能有多少控制身体的力量,先前便已经受过她两次攻击,若是这番再想要卷土重来,柳重月身上又没有灵力,后果不堪设想。
辛云便转身缩地千里,赶回了太鼓城。
方进了城门,他瞧见瓷妖正高站于城墙之上,俯瞰着这座已然荒芜的城池。
辛云心觉不对,手中木剑已挥出,顿时凝成一道宽大的结界。
他脚下未停,迅速向着佛堂赶去。
瓷妖在他身后笑道:“你想保护他,可他已经快碎了哦。”
“献祭的新娘就应该乖乖等着为我所用,当初又为什么要试图逃跑呢。”
辛云只字未言,匆匆进了佛堂,将柳重月单臂抱起来。
他猛地抬剑向上一指,高声道:“破!”
话音刚落,剑意直刺天顶,登时将屋顶洞穿。
辛云抱着柳重月,脚下一蹬,转眼便跃出佛堂,踩着屋顶向城门奔去。
柳重月怔然道:“她又来了?”
“是,寻你而来。”
辛云话没说完,一道灵力破空斩来,他抱着柳重月的手臂微微收紧,旋身一脚踏上那道灵流,另一只手挥剑而出。
只听“轰隆”一声,两方灵力相撞,顿时爆发出令人惊骇的爆破与呼啸狂风。
柳重月下意识闭了闭眼,只听见辛云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转眼,辛云便又抱着他继续向前跃去。
柳重月感到了一股格外肃杀凌厉的杀意,怀抱着自己那人周身修为忽地高升,竟已隐隐至了渡劫。
他心下讶然,没等回过神来,辛云已冷着脸直冲城墙上的瓷妖而去,一剑便将其洞穿。
柳重月听到瓷妖惨叫了一声,下一瞬,他与辛云同从对方体内穿过。
辛云落在了城墙之上。
瓷妖还是幻境中的瓷妖,外层的那个已经走了。
柳重月松了口气,小声道:“真是阴魂不散。”
“她冲着你来的,”辛云将柳重月放到一边,垂眸撩起了自己的衣袖,“她在幻境中依靠吸取新娘体内魂魄的灵力为食,并将其化为己用,你在幻境外应当修为很是高深吧,她很想要你的魂魄。”
柳重月有些懵:“我?修为高深?”
他要真是修为高深便不会被同门欺负至死了。
柳重月难得心虚,道:“我只是筑基期而已,她不嫌我废物,我已经很感谢她了。”
辛云:“……”
辛云艰难道:“抱歉……我不知晓你……你只是筑基期。”
他总觉得柳重月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还以为从前在宗门会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弟子。
是自己又以貌取人了。
柳重月忽然又道:“你的手臂被腐蚀得更厉害了,是因为方才强行调用渡劫修为?”
辛云的手臂已经腐烂至上臂,往下森森白骨已然露出,很是吓人。
柳重月问:“会疼吗?”
“会,”辛云又将衣袖放下来,淡声道,“时间久了便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比不上突破时的万分之一。”
柳重月心说他真是个狠人。
“你若是在幻境里死了怎么办?”柳重月又问。
“不知晓,”辛云道,“兴许也就这么死了也说不准。”
“这幻境里险境丛生,我看你总是不着急,还以为你不怕自己出不去呢,”柳重月看着他笑道,“从前我倒是见过一个和你性情差不多的人,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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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像,无非便是性子很不一样,要更风流洒脱一些。”
辛云抓着剑柄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了些许,心知自己不是很喜欢听柳重月提及别的男人。
还是如此细致般地提及。
他声音有些闷,只“嗯”了一声。
柳重月像是看出他所想,直戳了当问:“你不爱听我说这些?”
“不曾,你若想说便说,我都听着。”
“可你眼睛说不想听,”柳重月盯着他的眼睛瞧,看得辛云心跳总是很快,没办法平息,“哎呀,那你是不想听我说别人,还是不想听我说别的男人。”
辛云唇瓣动了动,半晌还是嘴硬道:“我……不曾,你爱说我便都听着。”
“那我便不想说了,”柳重月向对方招招手,“辛云道友,你过来。”
辛云心不在焉,靠近了柳重月,又听他问:“在幻境里你还挺照顾我的,不过瞧你先前对外人都那般冷淡,如此待我,我也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柳重月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指腹冰冰凉凉的,没有人体的体温。
辛云下意识想要将手收回,却被柳重月故技重施抓住了手指。
柳重月的眼睛很漂亮,狐狸眼眼尾上翘,睫羽又很长,总带着狡黠和情愫似的,看得人心里直发痒。
柳重月轻轻问:“你喜欢我么?”
辛云:“……”
“你实话实说,我又不会笑话你,”柳重月弯起眼睛道,“反正在外面,有很多人对我说过喜欢,有的想与我做道侣,有的想让我做他的炉鼎,心思单纯的有,念头龌龊的也有,我早就习惯了。”
他轻轻摩挲着辛云的指腹,又问了一遍:“所以,你喜欢我么?”
辛云只觉得心乱如麻,怎么知晓自己要如何回答。
他连喜欢是什么都还不清楚,又要怎么回答。
于是纠结片刻,他居然岔开话题,反问道:“所以你答应做谁的道侣了吗?”
柳重月怔了一瞬,转而笑出声来。
他也算留恋尘世几百年了,这样的回应是什么意思也不是不懂,也便没有再继续追问的意义。
他将自己的头发从脑后揽到肩前,盯着辛云认真道:“结为道侣之后会在魂魄上落下契印,你不如自己来看看,我是不是有夫之人。”
他微微测过身去,将白皙的脖颈露出来,面向了辛云。
辛云只觉得那一片皮肤白得像年糕,诱惑着人想去咬一口。
他神志有些恍惚,稍稍靠近了对方,想去触碰一下那一片肌肤。
还未等碰上,他忽然听到刀刃刺入身体的声音,紧接着便感到后心一阵冰凉。
尖锐的刺痛后知后觉从后心蔓延,辛云怔然想直起身,却被柳重月紧紧揽着脖颈和后脑,将手中匕首刺得更深。
柳重月语气寒凉,早没了先前那般温和,道:“想哄你说句喜欢竟这么难呢,罢了,也不重要。”
他满心是恨,抓着匕首自对方后心划至脊骨,又顺着脊骨划下。
辛云的身体在他怀中抽搐,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又没办法说出话。
柳重月恍若未觉,心狠手辣将他的仙根剥出,双手沾满了血,将其吞吃入腹。
辛云的仙根内蕴含着渡劫期的修为,入体便向着四肢经脉流淌而去,逐渐与魂魄合二为一。
他身形一转,以灵力化肉身,恢复了自己双腿与容貌,居高临下站在辛云面前。
辛云已没了呼吸,微微睁着眼躺在地上,像是至死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柳重月弯身摘了他的覆面,下半张脸早已被腐蚀,面不清楚容貌的。
柳重月又将覆面扔了回去,道:“你杀我一次,我也杀你一次,你借我杀妻证道,我夺你仙根,如今我们便扯平了。”
他拍拍手站起身,身后狐尾惬意地摇晃着,又道:“下辈子要当好人哦。”
柳重月重获自由,自城墙上一跃而下,化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又过了片刻,本已经没了声息的辛云忽然蜷曲了一下手指,浑身血肉开始快速消逝,转瞬便化作一具白骨。
不过片刻,血肉又重新长出,慢慢裹挟在骨骼之上,直到一切都恢复如初。
他躺在地上,蓦地睁开了眼。
25-30
第25章 第 25 章 “松手!把我尾巴松开!……
往日辛云在身边, 他甚至觉得辛云是有些碍事的。
习惯了单打独斗,要是辛云不在,他倒是有机会从别的地方入手, 早一点离开幻阵。
从前在宗门时他修为停滞不前,下山历练难以自保, 师尊便将阵道之术教与他。
柳重月确实学东西很快, 阵道上手十分迅速,对于这样一个幻阵, 想要解开其实不必等着找到阵眼。
也是因为自己先前没有灵力,还要警惕着辛云,再加上对千年前往事有些好奇,因此才一拖再拖。
现如今辛云的灵力已经归属于自己,还是渡劫期的修为,柳重月原以为自己的魂魄接纳其修为或许会有些困难, 没想到竟无甚阻碍。
有了灵力,还是比自己往日更加高深的修为,何愁离不开这幻阵。
柳重月蹦蹦跳跳从佛堂前穿过,路过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先前那个妇人撕心裂肺的恸哭。
柳重月心觉好奇, 悄悄趴在门外向里看,却见向安已经回来了,怀里的孩子已经交还给妇人, 自己正坐在一旁出神。
柳重月早便知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仙道若要出手早便动手了, 哪等得到向安反复相求。
只是可怜了这城中的百姓,无端遭此劫难,却也无力反抗。
柳重月本想直接走开, 后又不知怎么,还是转道近了佛堂,仗着无人能看见他,两只爪子扒在台阶上,凑着毛茸茸的脑袋看那妇人怀里的孩子。
这孩子也算是命大,都已经这幅模样了,竟然还未断气。
柳重月歪着脑袋打量了那孩子片刻,知晓大约是救不了了,又从台阶上跃下,转身往外跑。
刚离开佛堂,他忽然听见里头不知是谁暴怒而起,忽然将仙使的石像推翻。
那高大的石像轰然倒地,碎成了几块。
整个佛堂内烟尘缭绕,连柳重月都吓了一跳,蜷成一团炸了毛,盯着佛堂看了一会儿。
众人似乎都始料未及,安静了片刻,一道小儿啼哭打破了宁静。
转眼,这些已经紧绷了太久了百姓纷纷抱怨怒骂起来,吵闹不停。
“仙人仙人,仙人哪里管我们死活,还不如就这么出去和那群妖怪同归于尽!”
“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
“整天求神拜佛有什么用!最后还是要靠自己!”
佛堂内一片混乱,柳重月看见向安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都没做。
大约只是在出神。
***
城中又安静了两日,佛堂内粮食已经告罄,需要去寻找新的了。
向安自觉自己是城中官员,要担负起责任,于是便主动提出要出去寻找食物。
他在佛堂内清点着人数,忽然又问:“张大哥呢?”
人群里安静了片刻。
半晌,有人小声道:“他说他待不下去了,向大人都能好端端出去再回来,他不想继续坐在这里等死,自己走了。”
向安叹了口气,知晓这是对方的选择,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起身背着箩筐走了。
他还是小心谨慎,走到饭馆门口时,他忽然看见一具新鲜的尸骨散落在门边,看装束,似乎是张大哥。
向安看着那具吃得很是干净的尸骨出了会儿神,之后又垂下头去,进了饭馆。
饭馆的后厨里还放着些蔬菜,秋日天凉,尚未损坏,还可以食用。
向安便将其装进了箩筐,又去打了些水。
从后院出来时,他看见瓷妖站在面前,对方还一如从前一般衣衫华贵整齐,看样子这段时日过得很好。
反观自己,与那些可怜的百姓一样,早已形销骨立。
向安唇瓣嗫嚅了一下,也不知自己要不要开口唤面前的人一声城主。
城都快没了,届时又何来城主。
他便没开口,沉默地与瓷偶擦肩而过。
瓷偶忽然道:“你还不曾考虑好么?”
她微微侧过身,似笑非笑看着向安,问:“加入我们仙道的行列,我给你快速修炼的方法,这样,你就能就你的百姓,做他们心中的神明了。”
向安还是沉默着。
柳重月打了个呵欠,他这两日一直在城中奔波,想找一处合适自己布阵的地方,再从幻阵中出去。
但心里又实在好奇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于是便又耽搁了一段时日。
这几天他一直跟在向安屁股后面跑,其实隐隐能察觉到对方的心态正在发生转变。
从百姓推翻仙使的石像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对仙道充满了怀疑,这个时候瓷妖再诱惑,他势必便会上钩。
柳重月趴在桌上等了一会儿,总算等到向安开了口,声音沙哑,问:“你要我……如何做?”
“很简单,城中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死灵汇聚在城池上空不得离开,你本无仙缘,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借死灵修炼,要比常人快很多。”
向安心有犹疑:“城主,这样不算歪门邪道吗?”
“你看我这样,算是歪门邪道吗?”瓷偶笑着抬起手,手中有一团光晕温和的灵力,并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地方。
见向安神情还有些忧郁,瓷偶也不急躁,只道:“再者,歪门邪道和城中受苦的百姓,自然还是百姓更重要不是么,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不是你最大的愿望么,为此牺牲一下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番话倒真是戳中了向安的心。
他一直便是这般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并不介意为了百姓而牺牲自己。
他总算有些意动,对着瓷偶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柳重月又打了个呵欠,从桌上跳下来,跑远了。
他在街巷上化了形,灵流缭绕在半空中,转眼便凝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柳重月换了身红衣,长发搭在身后,发尾系着红绳和两颗小铃铛,行动间犹如狐尾摇曳,叮叮当当响动着。
他在佛堂转悠了一圈,仔细一数,又有人自己出去了。
先前几个人都有去无回,谁也不知道是出城了还是死了,焦躁地等了几日,陆陆续续便有胆大之人想赌一赌,自行离开了佛堂。
柳重月又在外头转了一圈,在墙角下发现了新鲜的尸骨。
看着那残破的肢体,柳重月忽然记起前两日被自己在城头剥皮挖骨的辛云似乎都没人收殓。
于是他又上了城墙,没看见尸体。
柳重月嘀咕着想,莫非已经被送出幻阵了?
他其实还不解气,当初要真能听见辛云说一句喜欢,他下手恐怕会更快乐。
可惜了,他大概是高估了辛云的感情。
就这样把他杀了,实在是有些便宜了他。
柳重月撇撇嘴角,自城墙上跃下,火红衣摆像一朵绚烂的花,盛放在半空之中。
铃铛叮叮当当响着,柳重月抱着手臂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算休息一会儿。
辛云的修为灵力终归不是自己的,消化还需要时间,这几日他总觉得疲惫,却一直跑来跑去,没时间休息。
城中尚有保存完好的客栈,柳重月找了一被褥干净的床榻躺下,抱着自己的尾巴睡熟过去。
秋风带着过往的回忆入梦来,柳重月知晓自己最近入魇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时间久了,总有一日会完全陷在其中。
但或许是因为有些回忆还算快乐,他没办法阻止自己沉溺在其中。
他会记得自己幼年时和族人们窝在一起晒太阳,会记得明钰从前对他的那些好和偏爱。
因为短暂得到过,所以骤然失去便让他至今觉得遗憾。
他也不是不懂生离死别是人间常有之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的梦境里是翻飞的风雪,层层堆叠在青竹和屋檐之上。
自从修行出现问题之后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失去修士该有的抵御风寒的能力,他开始怕冷,怕热,若非体内还有筑基期的修为,其实与山下的凡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柳重月裹着斗篷坐在石桌边摆弄棋盘,耳边是窸窸窣窣扫雪的声音。
明钰清闲惯了,总喜欢做这些零零碎碎的杂事,也不让扫洒弟子进亭松院。
柳重月视线模糊了一下,他意识到是身体在清醒,可他还不想离开梦境。
于是又闭了闭眼,眼前总算恢复了正常。
柳重月指尖捻着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转头去看院中提着扫把扫雪的仙人。
明钰背对着他,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也不知是在用什么东西扫地。
柳重月叹了口气,道:“师尊,您要是实在闲着无聊,便来陪我玩两局吧,您衣摆都脏了。”
明钰又总是穿浅色衣袍,哪经得住他这么折腾。
仙人便将扫帚收起来,提着衣袖往桌边走,另一只手指尖散出一点灵力,转眼便将衣衫打理干净。
明钰温声道:“怎么不下山去找师兄弟们玩?”
他伸出手,轻轻将落在柳重月发丝上的雪花扫去,又碰了碰他的面颊。
明钰的体温很高,掌心十分温暖。
反倒是柳重月的面颊被寒风冻得泛凉。
明钰道:“去山下玩几日吧,山上太冷了,身体受不住。”
柳重月倒也想,可一个人下山终归无聊,若是碰到有人找茬也实在是麻烦,次数多了也便不想再下山了。
明钰坐在他身边,又问:“师尊陪你去?”
说起来他又笑了,说:“你儿时刚化形时只到我小腿处,那时便成日拽着我的衣摆说要我陪你下山去玩,柳默拦也拦不住,让我不要太娇生惯养。”
柳重月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小叔带我那段时日不也如此,成日抱着我去街巷上玩乐,与您有什么区别。”
顿了顿,他又抬起脸,将注意力从棋盘上收回来,问:“我只想知道狐族被灭门的事……师尊,您半步飞升,也不知晓真相么?”
“这是问的第几次了?”明钰道,“我若早知晓真相如何,又何苦偷偷摸摸养着你。”
“阿月,有些往事别太强求,时日久了恐成执念,我若飞升失败,往后只怕你走火入魔犯下错事。”
明钰的声音已开始消散,柳重月知晓梦境要结束了。
他用尽了力气才得到身体的掌控权,十分艰难地开了口,问:“师尊,您修的是什么道呢?”
可他没等到明钰的回应,仙人的身躯从自己眼前散去,之后是整个庭院。
他眼前只剩下苍茫一片的雪天,直到这一场大雪也逐渐被黑暗淹没。
柳重月听到不远不近的雷鸣声与倾盆落雨的响动。
这次入魇没被控制太久,兴许是体内充盈的灵力起了作用,对魂魄和神志的影响小了许多。
柳重月翻了个身,虽未睁开眼,但窗外忽明忽暗的电光还是十分明显,晃得他无法再入睡。
柳重月不得不微微睁开一条缝,见窗户未关,正随着风声吱呀摇晃着,还有雨水洒落进来。
他只好坐起身,想施法术将窗户关起。
灵力凝聚在指尖的那一刻,正巧天际骤落惊雷,一下将厢房内照亮。
柳重月瞧见窗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衣衫发丝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他身体僵了僵,下意识叫出了声:“你谁?”
他怎么不知道房间里进人了?
视线好生灼热,应当能看见自己。
是谁?人?还是鬼?
宽厚的尾巴将他包起来,柳重月靠在床头紧紧盯着窗下那人。
又是一道闪电过后,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陌生的容貌,但是是十分熟悉的双眸,阴沉沉将他看着,眸中带着杀意和寒意。
柳重月后脊有些发麻,唇瓣张了张,似是有些难以置信:“你……辛云?”
“轰隆——”又一道惊雷落下,对方抬了脚慢慢向着床榻这边过来。
脚步声落在地面上十分清晰,也让柳重月骤然清醒过来,忙脱手抛出一道灵力。
谁承想那人竟只是随便挥挥手,便将那道灵力化去。
光晕散去的一瞬,他看见柳重月飞踹而来的身影,也只是脚下轻轻一动,躲了过去。
柳重月本也不是想与他在这动手,忙着便从窗口跃下,逃之夭夭。
他吓个半死,那时候分明看见辛云已经断气了,怎么这会儿又好端端出现在自己面前。
来索命的吗?
外头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整个街巷上一片漆黑,除却电光晃动时的明灭,再没有别的光源了。
柳重月跑得急切,他如今真是有些后悔,早知晓辛云死不透,又何必留在幻境里,还不如早些想办法出去。
辛云修为本就在自己之上,修的还是杀戮道,若是打不过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混着踩水声,回荡在这座空荡的城池里。
柳重月听见辛云的脚步正不远不近跟着自己,颇有些阴魂不散的意思。
他咬咬牙,骤然站住了脚,挥手又打出一道灵力。
幽蓝灵流在半空中化作一道巨大的刀锋,向着辛云直刺而去。
他平静站在原地,身上虽然湿透,却不觉狼狈,轻轻一挥手便将灵流化去。
他总算开了口,似是有些似笑非笑,说:“你用的是我的仙根,与我灵力同出本源,想伤我恐怕有些痴心妄想。”
话音刚落,那一串灵流忽然反向柳重月那涌去。
柳重月心下一惊,脚下连连后退,却避闪不及,被那些灵流裹缚起来,挣扎半晌无果,反倒逐渐失了力气。
柳重月只好松懈下来,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让他睁眼都有些艰难,连睫羽都是湿漉漉的,抬眸望过来时总觉得楚楚可怜。
柳重月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修士的神情,他的面容血肉早已修复,也并未戴覆面,容貌清清楚楚。
和程玉鸣后来的容貌是有些相似的,只是眉眼有些区别,难怪当初单看眼睛没察觉出来。
柳重月出了一会儿神,只有一会儿,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与辛云对上了视线。
柳重月觉得有些尴尬。
辛云道:“我道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原是一只狐狸。”
说着,他竟还去撸了一把柳重月的尾巴,直直摸到尾巴根。
柳重月顿时一个激灵,怒道:“松手!别摸我尾巴!”
尾巴毛吸了水,湿漉漉的。
骤然被人攥了一把,柳重月忍不住抖尾巴,甩了辛云满脸水。
他已捆着柳重月返回了客栈,客栈内没有灯盏,入目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柳重月有点心虚,再次挣扎,还是无法摆脱束缚。
辛云倒是说得不错,他如今的灵力来源于辛云的仙根,自己终归还是外人,两相抗衡,哪斗得过人家主人。
他视线跟着对方走动的方向转动,看着辛云点了灯,火光将厢房照亮,也将对方的面庞彻底显露在柳重月面前。
柳重月觉得他如今周身气质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之前看着那么青涩了。
更像程玉鸣了。
难道是自己捅他那一刀,他怀恨在心?
“喂……”柳重月小心道,“你怎么还活着?”
辛云闻言便将脸转回来,笑着说:“我当然还活着,我又死不了。”
柳重月:“……”
这样看着更像程玉鸣了。
眼见对方靠近了自己,柳重月有点炸毛,又问:“死不了是何意?”
“自然是字面意思,”辛云伸手掐了一段洁身诀,给柳重月烘干了身上的衣衫,“死不了的意思就是,我命不该绝,你就算杀了我,我也能就地重生。”
柳重月轻轻“啧”了一声,小声道:“当时应该将你挫骨扬灰。”
辛云听了竟也不生气,反倒笑起来,转了话题道:“唔,你的尾巴还湿着呢……我帮你拧一拧?”
“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打我尾巴的主意。”
“那怎么办?”辛云似笑非笑,“我可喜欢玩狐狸尾巴了,你都送上门来,我又怎么拒绝?”
他伸出手去,抓住了柳重月的尾巴,用力捏了捏。
柳重月面色忽然有些泛红,咬着下唇,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
好熟练的手法。
这人从前到底玩过多少狐狸?
狐狸尾巴被玩得止不住打颤,总算到了临界值,他忍受不住,剧烈挣扎起来:“松手!把我尾巴松开!我准你摸我尾巴了吗?”
攥着自己尾巴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辛云微微偏着脸打量着柳重月泛红的面庞,脸上没什么表情。
柳重月又开始觉得心虚。
虽然辛云死得确实是有些莫名其妙,毕竟杀妻证道的事情是以后的程玉鸣做的,但柳重月哪管得了那么多。
辛云和程玉鸣就是一个人,他杀不了程玉鸣,杀一个辛云解解气怎么了?
这不也没死透吗?
“你……”柳重月干巴巴道,“我知道你生气我捅你一刀,但我是——”
“从哪学的那种歪门邪术?”辛云忽然打断道,“夺人仙根,这不是仙道会教授的东西。”
柳重月后半句谎话还没来得及说,听他这么一问,自己也跟着愣了愣,眸光忽然一晃,忽然撇撇嘴角道:“我也不想的……”
那双很漂亮的狐狸眼被泪珠打湿,瞳眸里水光潋滟,像是受足了委屈,下一瞬便要落泪。
他低声道:“我从前在宗门毫不起眼,老实本分,后来结识了我道侣,那段时日修为停滞不前,我道侣哄骗我做他的炉鼎,说这般与他双修便能提升修为,结果后来修为越来越低,我才知晓是他将我仙根修为都夺走了。“
“为了报复他,我才将他这手段学了过来,”柳重月咬咬下唇,眼中泪珠隐忍不落,又道,“我知晓我对不起你,我只是太想要恢复修为了,我还大仇未报,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
柳重月看见对方走到自己身后去了,看不到他的脸色,他心里又有点慌,继续道:“你看你这不是也没死吗?
辛云:“……”
辛云轻轻笑了两声:“我没死,就由着你杀我?还不是一刀致命,而是将我活生生剥皮剜骨。”
柳重月:“……”
柳重月勉力转着脸:“我承认是有些……有些残忍……”
编不下去了。
何止是有些。
柳重月轻咳一声,又说:“你把我放了,我给你磕三个头,喊你两声主人,成么?”
身后那人半晌没应声,柳重月怕他摸自己尾巴,毛茸茸地耷拉着,心惊胆战等了一会儿,总算听到辛云开口道:“行啊。”
这么好说话?
柳重月怔了怔,身上束缚蓦地一松,当真将他放了。
柳重月脚一落地,瞬时便化作原型飞窜出去,蹦上了窗台。
还没等他往下跳,忽然便被辛云抓着尾巴拎了起来。
柳重月四只爪子在空中扑腾:“放开我!”
“你方才那段话编得倒是像真的,”辛云将狐狸塞进自己怀里,随意地摸了两把,转身往外走,“可惜,再怎么像真的也是假的,难以让人信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柳重月还是懂这个道理,一时间也不再挣扎,安心窝在对方怀里,心想,哪里难以让人信服了。
从前他对外人说谎话各个都会信,怎么就辛云一直不上当。
他有些郁闷,被辛云抱着离开客栈。
辛云在周身布下防雨结界,这回倒是没让雨落在身上。
柳重月蜷缩在他怀里,隐隐约约听见对方的心跳声从胸口处传出来,心觉奇怪。
还当真是活着的。
这世间竟真的有不死之人?
还是说,与他所修杀戮道有关?
柳重月心有疑惑,不敢多问,他们穿过街巷去,路过佛堂,佛堂内已经少了很多人。
辛云道:“这几日许多百姓私自离开佛堂,都已经死了,没有一个成功离开太鼓城的。”
但无人返回,剩下的人也不知前路究竟如何,茫茫然看不清楚将来,便只能一个跟着一个去试错。
向安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城门之人,但他已经不会再告知剩下百姓真是状况究竟如何了。
修行邪道会影响他的心性,他还要依赖城中死灵修炼,死的人越多,便有更多的力量能够为他所用。
柳重月窝在辛云怀里,歪着脑袋看着佛堂内空荡荡的石台。
仙使的石像碎屑还在地上,无人打理,呈破败之态。
辛云已经走出去挺远,柳重月还在伸着毛茸茸的脑袋看佛堂里的石台。
他觉得有些可惜。
辛云淡淡道:“你若是喜欢,等出了这幻境,我便给你建一个更大的石像,刻字……就说是仙道第一杀手。”
柳重月:“……”
柳重月自知理亏,嘀咕道:“杀你一次而已,这么记仇。”
不过他自己也记仇,怪不了什么。
找个机会再给他一刀得了,反正他也死不了。
柳重月心里想着这些,转眼便被带到饭馆外。
辛云收了结界,迈步进了门。
角落泛着莹莹的微光,向安正坐在那方调息,身边灵流逸散,带着不详的死灵气息。
借亡魂死灵修炼久了,很容易便会走火入魔。
这向安还是上界仙人历劫转世,经此一遭,还不知晓能否再成功回到上界呢。
“他回不去了,”辛云像是知晓柳重月在想什么,主动解释道,“他坏了因果,乱了心性,已与仙道所求大道偏离,天道在上,掌管上界仙人,不会再要他了。”
“被放弃的仙人会如何?”柳重月问。
“因仙人身带仙骨,仙骨流落下界,会带去无尽仙缘和灵气,散落仙骨之处会有宜修行之地诞生,同时也很容易造成下界灵气与魔气失衡,导致纷争。”
辛云抱着柳重月往里走了几步,又继续道:“天道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会将仙人存在的痕迹都抹去,也就是常说的仙陨,仙陨之后便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仙骨?
柳重月耳朵颤了颤,记起那个死前按在自己头上的罪名,可不就是窃走仙骨。
那又是谁的仙骨?
向安的?
苍天在上,他可真不知道什么是仙骨,也从未见过。
柳重月觉得自己真冤。
“你修行倒是很快,”瓷妖抱着手臂站在向安身边,语气里听不出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不像这具身体,没有仙缘终究还是慢人一步。”
柳重月心说她已经很不错了,同样都是妖修,自己甚至连修为都难以增进,甚至还在不断倒退。
经常被人看不起和欺负,哪像瓷妖这样能够作威作福。
柳重月走着神,忽然又被辛云揉了把脑袋。
柳重月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给他留下了四个血洞。
辛云这摸狐狸的手法怎么这般熟悉。
辛云不气不恼,抱着柳重月转身往外走,道:“魔气开始蔓延了,先走一步。”
“不看看他怎么修炼的么?”
“不看,怕多看两眼,会被你学了去。”
柳重月:“……”
***
因魔气蔓延,城中连着阴雨几日,城外洪水泛滥,已在城中淹起小腿高。
天已转阴,佛堂间阴湿寒凉,无人能久呆。
天灾人祸弄得人心惶惶,向安这段时日也只是简单安抚百姓两句,百姓见他还在,勉强能放一点心,但信任还是在日渐消失,觉得向安似乎也不是那么有用。
都只是普通人罢了。
柳重月这两日被迫跟着辛云,刚从佛堂出来,他脑海里还想着先前看见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这样阴冷的天气,她自己便没多少厚实衣衫,懂得脸色发白,手脚僵硬,却还是抱着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真是命大,都这样了,还在活着。
辛云带着柳重月回了客栈,他刚复生不久,近段时日总要抽时间打坐调息。
柳重月坐在榻边无所事事晃着脚,搭落在榻边的长发发尾挂着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直响。
辛云也不觉吵,还能安心安心打坐。
柳重月还是觉得郁闷,好端端变成了对方的阶下囚,连自由出行的自由都没有,非得要跟着他。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见辛云正静心打坐,晃动的双脚又停下来。
客房里安静了瞬息,柳重月化为原型,蹑手蹑脚往床边走。
眼见便要得手,柳重月忽然感到尾巴被什么东西揪住。
他回头一瞧,辛云还闭着眼,但一缕灵力正自他身上伸出,捆在他的尾巴尖尖上。
柳重月气不打一处来,抬爪子对着那一缕灵力扒拉了两下,又蹦到辛云身边“啪”地给了他两爪子。
辛云微微睁了一只眼,淡声道:“瓷妖想要你的魂魄,你一个人在外行动,小心被她盯上而不自知。”
“轮得到你管我?”柳重月怒道,“若非你拦我,我早便找到方法离开这层幻境了。”
辛云还是安稳地坐着:“你出不去,你体内仙根是我的,我尚在幻境内,你便无法将其带出幻境,若你离开了此处,仙根会归还本体,从你体内消失,届时你还是只能依附于那具瓷偶的身体,直到它彻底碎裂。”
柳重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一时也难以反驳,只能赌着气幻化为人形,上榻睡了。
睡至半夜,柳重月感到脚腕有些凉,本在做梦,以为是双脚陷了雪中,试了试却不曾将脚抽出来,因而才惊觉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脚。
柳重月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睁着眼,只从昏黑一片的榻脚看见辛云的身影。
他抓着自己的双脚,滚烫的指腹落在肌肤上,烫得柳重月忍不住想抽搐。
他困倦非常,转而又闭上眼,问:“做什么?”
“夜里见你蹬被,腿不老实,”辛云淡淡道,“找根绳子将你双脚捆起来好了。”
柳重月彻底醒了,猛地将自己的双脚抽回来,又踹了对方一觉,道:“少扰我睡觉。”
又并非他师尊,管他蹬不蹬被。
说起来从前师尊也喜欢夜里入他房间替他整理被褥。
这世间似乎已经没有像师尊那样好的人了。
或许从前的程玉鸣算一个,但程玉鸣杀了他。
柳重月迷迷糊糊想,如果可以的话……
他要再杀程玉鸣五百次。
第二日,难得天晴,柳重月懒得走动,化了原型让辛云抱着他。
他们去了一趟佛堂,向安在给佛堂内的百姓发放粮食和水,临走前又清点了一下人数。
向安问:“又走了两个?”
“是啊,昨夜说受不了了,便蹚水走了,也不知道出去了没有。”
“应该吧,”向安面无表情道,“近几日妖兽出现的次数少了,我也没在城中看见他们的尸骨,应当是出去了。”
此话一出口,像是石子落了油锅,百姓们纷纷搭口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一起出去好了,总在这里面等死也不行啊。”
“既然都有人出去了,我也想出去,我在这里真的快饿死了,就那些东西哪吃得饱。”
“我还带着孩子呢,都想活命。”
向安站在门外,似乎在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道:“请便吧,各位。”
他转了身,消失在门外。
柳重月知晓,他已经打算用城中百姓来献祭了。
到现在他想求的已经不再是百姓安康,像是在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修炼邪术,再找一个为城中百姓报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讨伐仙道。
心性当真已经变了。
柳重月想了想刚见到向安时的模样,只记得那时刚中状元的青年谦逊又温和有礼,一心想着百姓,不卑不亢,和董凡雁是一类人。
如今董凡雁已死,被妖修占据了身体,向安也已走歪了路,也难怪后来太鼓城成了那般死绝的模样。
柳重月叹了口气,将脑袋收回来,窝在辛云怀里不动了。
辛云道:“这座城里有一个人活下来了。”
“你死了一次好像知道了很多东西,”柳重月随口道,“还是说你死了以后出去了这个幻境?”
“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问题,”辛云没反驳,只继续自己先前的话题,“太鼓城后来成为死城,董凡雁,向安,还有城中的百姓一个都没活下来,除了那个孩子。”
柳重月有点懵:“那个孩子?那个妇人怀里那个?”
那看起来才像是最先要没命的人。
辛云竟真的点了点头,道:“那孩子或许你还……”
他话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没再继续说了。
柳重月没察觉到不对,仍然沉静在这个令他震惊的信息里:“怎么?”
“没怎么,”辛云道,“还要继续看吗?会有些血腥。”
他话音一转,又补充道:“比你先前杀我的时候还要血腥。”
柳重月:“……”
便不能不提那件事么?
辛云像是单纯问问,并没打算听取对方的意见,抱着狐狸走了。
柳重月又生了其他的念头,从辛云怀中一跃而下,吧嗒吧嗒跑远了。
辛云在他身后道:“仙根是我的,你走再远我也能瞬间找到你的位置。”
柳重月充耳不闻,他找了块空地幻化为人形,掐诀念咒,自地面升起阵法。
灵力将他笼罩在期间,吹得他发丝纷纷扬扬,发尾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隐约间他看见辛云抱着手臂靠在一旁房柱上,似笑非笑将他看着。
柳重月只觉得被无端嘲弄了一番似的,散了灵力加固阵法。
他又忍不住走神想,辛云现在的作风怎么越来越像程玉鸣了?
难道死过一次便会发生改变,直到他成为程玉鸣?
柳重月当真摸不透对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他满身秘密,怎么猜也猜不透,他也不愿同自己说。
早知和他结为道侣会有这般多的麻烦,当年便不应该接下他的灵贴。
柳重月有些悔恨,眼见着离开幻阵的阵法将要成功,他忽然听见辛云道:“你走不了的。”
话音刚落,阵法蓦地便散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柳重月有些怔然:“为何会如此?”
“因为仙根是我的,”辛云靠近了他,笑道,“我说了,你吞了我的东西,我在哪,你便在哪。”
他话没说完,心头又是一凉。
柳重月又给了他心口一刀。
第26章 第 26 章 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你还是死了为好, ”柳重月将刀抽出,对方胸口刀伤飞溅的血落在他面颊上,滚烫得像是火星, 他用手背蹭了蹭面颊,继续道, “你死了, 看你还怎么拦我。”
辛云也只是呛咳了两声,唇角落着血, 转眼便摔到地上,没了声息。
柳重月忙趁着这个机会再次施展阵法,这回少了阻碍,倒真叫他成功了。
柳重月眼前陷入黑暗,脚下踩空,整个人似是悬浮在什么空荡的环境里。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却始终不见反应。
柳重月疑惑地伸出手,向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挥了挥。
下一瞬,他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抓住了手腕,将他用力往前拖去。
柳重月吓了一跳,可身上却使不上力, 没办法躲闪和挣扎,只能任由那股力量将他拽走。
然后,魂魄骤然落入实处。
柳重月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白玉做的屋顶, 月白色的纱幔挂在榻前, 整个室内明亮宽敞, 也没有外人的声息。
柳重月茫然无措,不知晓这是在何处。
正要起身,他忽然发觉自己无法掌控身体。
又过了片刻, 身体总算自己动了起来,慢慢从榻上坐起身,衣衫从架上自觉飞来,套在他身上。
柳重月听见自己叹了口气,道:“ 徒儿,为师的鞋袜去哪了?”
不过片刻,脚步声匆匆从大殿外响起,转眼便进到殿中来。
柳重月看见一个容颜俊美的青年从层层大门处穿梭进来,边走边道:“师尊,您昨晚在院中醉酒,鞋袜都丢门外了。”
也是这殿中不染纤尘,他赤着脚,也没沾上分毫灰尘。
身体捂了捂脑袋坐回榻上,似是有些无奈道:“近段时日天道总压制我,力量削弱便罢了,记性也差了许多。”
那徒儿道:“师尊少饮酒,记性会好许多。”
“轮得着你教训我,”身体虽嘴上这般说,语气却并没有怪罪之意,只又接着道,“下界状况如何了?”
他这么一说,柳重月便知晓,自己竟然又附身在了仙使身上。
怎会如此,他还没有离开幻境?
辛云说的竟是真的?
柳重月有些郁闷,但郁闷也没什么办法,他现在魂魄附着在仙使身上,连掌控对方身体的能力都没有,何谈离开。
柳重月有些郁闷,但郁闷也于事无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青年将干净的鞋袜放在榻边,仙使套上鞋,起了身。
青年还在翻着镜阵,疑惑道:“上下界通道被掩藏了,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向安在,应当没事吧。”
话音刚落,手中铜镜忽然飞起,落到了仙使手中。
仙使的手指纤细白皙,轻轻从镜面上拂过。
那被浓雾堵塞的上下界通道顿时畅通,慢慢显现出下界的景致。
柳重月的视线与仙使共享,他看见下界山野城池一片祥和,深秋时节里,大片大片的山头种满了枫树,枫叶红火,像燃烧的火海。
仙使视线一转,手腕忽然顿了顿。
角落处,太古城的位置已经恍惚一片,魔气肆意,整个天空弥漫着黑沉的乌云。
仙使呼吸微凝片刻,道:“糟了。”
向安没有按照既定的命盘走去,反而修了邪术,城中百姓死伤无数,魔气已开始大肆蔓延。
仙使匆匆将镜子丢给徒弟,洁白衣袍从对方身前掠过,转眼便消失在寝殿外。
那青年忙追上对方,道:“师尊,天道不允您下界,我替您去!”
可天际一片寂静,仙使早便走了。
柳重月与仙使如今算是共用同一具身体,仙使的所知所感他都一清二楚。
从上界入下界时灵流动荡非常,柳重月能感觉到身体上被灵力如刀割般地划伤,疼痛密密麻麻地蔓延着,仙使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转眼便到了太古城外。
他站在城墙之上,入眼满目疮痍,几乎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柳重月看见天边弥漫的魔气,无数尸骨自佛堂处堆叠到城门口,似乎死亡前刚经历过一回逃亡。
可惜应当无人逃出去。
柳重月不忍再看,微微转了头,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能掌控仙使的身体了?
现在让他掌控了做什么?
柳重月心想究竟是自己那一步做错了,没能成功离开幻境便算了,怎么还会附身在别人身上。
甚至这人还是上界的仙人。
现下仙人下界来处理魔气逸散之事,他又怎么知道要怎么做。
柳重月想了想,还是从城头跃下。
脚踩到实地,他才看见周遭四处都是百姓的尸骨,各个都面带惊慌,有人已经爬上了城墙,堆成了一道长长的尸道。
柳重月本想绕道而行,后想了想,还是在尸体边蹲下,伸手探查了对方的魂魄。
分明死了还不到七日,躯壳内却空荡荡,没有任何魂魄的气息。
柳重月谈了口气,心想,大抵已经被向安或瓷妖吸收了去,成为他们修炼中的补给了。
身体见了尸首,心间忽然沉闷不已,像是被钝刀一点点划着心口,让柳重月忍不住想要喘息和流泪。
他一时间不知晓这是仙使的情绪还是自己的,只能勉力压抑着。随后才抬手散出灵力,将满地不见边际的尸骨收入到芥子之中,打算之后再找个空地将其安葬。
做完这一切,他又继续往前走,寻找着向安和瓷妖的身影。
刚转过弯,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喂,你——”
柳重月回过头,只见辛云有些愣怔地站在他身后,茫然道:“你怎么……”
柳重月想了想,装不认识道:“你是哪位?”
“噗,”辛云转而又笑起来,“你若不是幻境外的人,怎么能看见我的。”
柳重月:“……”
忘了这茬。
他不应声,继续向前走去,辛云跟在他身后说:“早与你说了,你如今魂魄内仙根是我的,我尚在幻阵当中,你也是出不去的。”
“这又是怎么入到别人体内了。”
柳重月还是不应声,打量着周遭。
房屋有打斗的痕迹,他猜测或许仙道的修士察觉到魔气了,因此来过这里一趟,和向安他们动了手。
不过竟然不曾瞧见修士的尸体,兴许向安和瓷妖的力量如今还不足以抵抗仙道的修士,因而逃窜出城了。
辛云在他身后适时道:“确实如你想的那般,你捅了我一刀,我在地上死了两日,眼睁睁看着仙道的修士赶来太鼓城处理魔气,和向安他们大打出手,之后便前后离开了城池。
柳重月皱皱眉,问:“你怎么知晓我要问什么?”
“自然是因为你心思单纯,十分好懂。”
柳重月:“……”
又在揶揄他。
自己捅了他两刀了,哪称得上什么心思单纯。
知道人不在城中,他便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辛云又道:“你怎么附身在仙使身上了?”
柳重月返身往城外走,淡淡道:“你怎么知晓这是仙使?”
他忽然被辛云拉住了手臂,辛云将手中的小铜镜递出去。
柳重月垂眸望去,只看见镜面里露出仙使的面容,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柳重月吓了一跳:“他没有脸?”
“仙使与寻常修炼飞升的仙人不同,”辛云收了镜子,解释道,“他是凡尘百姓悲苦请愿的愿念凝聚幻化而成,是天生的仙体,躯体是漫长岁月里慢慢形成的,却始终没有面容,因为他是下界百姓的期许,是不会有五官的。”
难怪。
柳重月想,难怪先前那些仙使的石像上都没有面容,只用绸缎挡住了脸。
原是这个原因。
他们出了城,城外也已被魔气侵袭。
魔气会腐蚀依赖灵气生长的花草,如今城外草木枯萎,刀剑灵力的划痕残留在地面和树干上。
柳重月虽在仙人体内,却不会使用仙人的仙力,自己魂魄内的也不得使用,只能拔步向前走。
没走多远他又觉得仙人的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在下界待久了便像是被浊气污染了身体似的,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疲惫。
柳重月走着神想,要是自己还用着自己的身体便好了。
变成狐狸的话,就能让辛云抱着自己走了。
柳重月腹诽了两句,见辛云抱着木剑在前方走着,他忽然站住了脚。
这边刚停下,辛云像眼睛长在脑袋后头似的,竟也跟着停了下来,问:“怎么?”
“走不动了,”柳重月本想假意笑笑,记起仙使没有五官,连演一演都懒得,“辛云道友,能不能麻烦你背我一会儿?”
“你捅我两刀,还要我背你?”辛云幽幽道,“你莫不是当我是蠢货?”
“……”
半个时辰后。
辛云背着柳重月到了山下村落。
这座村落前些年总遭洪水,村中村民早已搬走,如今只余下一座空村。
他们又在村外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再往里走些,柳重月看见董凡雁的尸身躺在草丛里,附着在其上的瓷妖已然消失不见。
柳重月道:“可惜了董凡雁,若不遭此劫难,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城主。”
只可惜没有仙缘的凡人终究斗不过修士,也不怪后来那么多人挖破脑袋都要想办法进入宗门修行。
他从辛云背上下来,走到董凡雁身前去,打算将她的尸身也收回芥子中。
可刚散出灵力,他忽然看见董凡雁怀中露出一点点襁褓。
柳重月怔了怔,轻轻将她翻了个身,露出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面色青灰,却还有气。
辛云当初说,太鼓城最后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竟是真的。
原是被董凡雁救下了。
她手指抓得很紧,柳重月用了点力气才将她的手指掰开,将孩子抱起来。
那只已经僵硬的手搭落在柳重月的手臂上,像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柳重月下意识碰了碰她的手腕,忽然感到大片记忆忽然涌入自己脑中。
从儿时修炼无果,再到学堂念书,又道最后以女子之身考上功名。
烟花爆竹声中,柳重月意识到,这是董凡雁的记忆。
前两日向安修炼邪术引发城中魔气肆意,董凡雁努力抗争过,想从瓷妖那里夺回自己的身体,她挣扎了一路,后来见到那个孩子被已死的妇人护在怀中,心中悲痛战胜了瓷妖,竟当真将她挤了出去。
她护着这个孩子,自己遭了杀手。
瓷妖便放弃了董凡雁的身体,觉得向安如今修为高深,转而又想去争夺向安的。
但向安隐隐觉察不对,并未让她得手。
再加上有仙道追杀而来,三方争斗过几次。
董凡雁的记忆便至此断了。
柳重月将她的手轻轻放下,把她收入芥子中,抱着孩子继续和辛云往前走。
辛云道:“你既然用着仙使的身体,能否看到他的回忆?”
“我连他的仙力都无法使用,怎么可能看到他的回忆。”
柳重月还是觉得奇怪,又问:“仙使……是因为什么才陨落的?”
“不知晓,”辛云道,“大概和天道有关。”
天道?
柳重月想起在上界时听仙使与他弟子对话,也提起过天道,说天道压制他,似乎还在削弱他的力量。
天道不是维持上下界平衡的公正存在么?为何要压制仙使的力量?
柳重月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这件事要不要和辛云提起。
想了想,他又觉得辛云因为被自己捅了两刀兴许还怀恨在心,有些事情还是不与他说好了。
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柳重月远远看见前方天雷滚滚,打斗之声此起彼伏。
他正要说话,身体忽然向前猛蹿出去,竟将他的本体从体内剥离。
柳重月茫然地“诶”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向前扑去,又被辛云眼疾手快捞在怀里。
辛云单手揽着他的腰,脚下一蹬,转眼便跃上了山头。
不远处的山崖下,几个修士正与向安和瓷妖缠斗。
仙使踏云而来,掌下落下结界,将那二人罩在其中。
柳重月“嘭”地又变回了狐狸,安安稳稳找着合适的位置窝在辛云怀中,用毛茸茸的尾巴将自己包裹起来。
辛云淡笑道:“真是只懒狐狸。”
***
仙使下界出手,将瓷妖和向安羁押,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但幻阵还是不曾结束,柳重月与辛云依然留在幻阵当中,没又任何能出去的迹象。
太鼓城如今已是荒城,无人存活,空荡荡的一片。
仙使后来返回城中,将百姓和董凡雁的遗体安葬,又将那个孩子送到宗门去教养。
辛云在一旁打坐调息,柳重月无所事事坐在榻上晃着双脚,又想捅辛云一刀了。
这人杀不死,实在是不解气。
这两日又不知怎么回事,不见从前那般单纯了,话里话外总有些不怀好意似的,听得柳重月心里很奇怪。
这也太像程玉鸣了。
原本先前还不算那么明显的,现在当真是越来越像了。
柳重月望着辛云出了会儿神,辛云虽为睁眼,却忽然开口道:“总盯着我瞧做什么?”
柳重月顺口接上话:“从前不得见你容颜,一直好奇,现下见到了,觉得你像我从前一个故人。”
辛云闻言便蓦地睁了眼,直直望向他。
柳重月歪着脑袋晃着腿,小铃铛响个不停,在寂静一片的客栈里多少有些吵闹。
他轻声道:“时间都隔了太久,我都已经不记得那人究竟是什么没模样了,只是瞧见你的时候觉得有些相似而已,他从前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
辛云微微皱了皱眉:“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柳重月轻轻笑起来,笑容很轻柔,像转瞬即逝的月光,“反正就是,觉得你们很像,一下子想起来了。”
他转而又道:“你可是好奇我的事情?之前就一直猜测,我又记性不好——”
“你现在用着我的仙根,不可能再失忆。”
“……”柳重月强忍住不耐,将攥紧的拳头松开,小声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尚且忍你一忍。”
他又丢失了交流的欲望,但辛云却像是来了进劲儿,起身走到榻边,跟着一起坐下来。
柳重月惊疑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他往日从不与自己同坐一榻的。
“我见你说得兴奋,专门来听你继续讲你从前故事,你不感激一下我的体贴么?”
“那多谢你,”柳重月对他假意笑笑,“你既然这般想听,那我便与你说一说。”
“那个人见我第一面便觉我长得漂亮,于是死缠烂打许多年,还追到我宗门山上,去我住的院子里找我,被我师尊打出去也不罢休,下回还继续来。”
辛云又皱皱眉,却没搭话。
“我师尊后来说他这般纠缠我,不利于我修行,本想去将他丢出安垣东洲,但我听闻他身世可怜,没有来处与去处,所以请求师尊放过他。”
“放过他后,他还是继续纠缠我,我见他人也还算好,就是脑子有些问题,是个傻子。”
辛云:“……?”
这话总有些熟悉。
柳重月还在继续说着:“于是我便答应了他的求娶,和他做了夫妻,他送了很多聘礼到山上,八抬大轿将我迎进门,进了他家我才知道,我原是去给他做男妾的。”
辛云:“?”
辛云忍不住打断道:“稍等一会儿,你方才说他把你娶回去做什么?”
男妾?
“你瞧,”柳重月苦笑道,“你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可是嫁也嫁了,后悔也来不及,我们宗门最是讲求信任,说一不二,他也说他是被逼无奈,不能娶我做正妻,我见他说得如此真切,便也就信了。”
“婚后他又说想要我给他生个孩子。”
辛云:“……”
辛云起了身,道:“我出去走走,回来再继续。”
辛云去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返回客栈,柳重月还坐在榻边将他看着,似是还想继续说。
柳重月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你回来啦……”
他又问:“那我继续说哦。”
“……嗯,你说。”
柳重月便又继续声泪俱下,说他从前道侣反复请求,磋磨着他,他实在受不住,只能应下来,不过两个月便怀上了。
辛云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脸色有些一言难尽。
见他这幅样子,柳重月稍稍解气了些,心想:杀不死总能尬死他吧。
辛云却忽然笑出了声。
柳重月脸色微变:“你笑什么?”
“哦,”辛云含着笑意,道:“生的是女是男?”
柳重月正要继续,又被辛云打断道:“我猜是生了一堆小狐狸,你夫君见状吓个半死,于是上大街上说你是个妖怪。”
柳重月:“……”
这也太像话本子写的。
柳重月道:“也倒不是这么——”
“你说生子丹,”辛云道,“正巧我手里有两颗,从未用过,不知功效,你这般说了我倒是好奇,真想见识一番。不如……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柳重月:“?”
柳重月尾巴炸了毛:“你个登徒子说什么呢!”
“我说想看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辛云翻手取出两颗药丸,道:“都在我药囊里放了许久了,我还说用不上便扔了罢,你既然能生,便给你用好了。”
言罢,他伸着手,想去抓柳重月的手臂。
柳重月惊骇道:“我那是骗你的!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生子丹。”
“可我这就是,”辛云挨了他两肘,却也不嫌疼,转而又寻上去,将柳重月堵在床头,“吃一颗有效么,还是得吃两颗?”
话音刚落,柳重月一脚踹在他胸口,“轰”地一声将他踹至墙上,连着窗户都有些摇摇欲坠。
柳重月手忙脚乱从榻上下来,正想化为原型,辛云忽然道:“定。”
柳重月的身形顿时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辛云轻轻拍去自己衣袖上的灰尘,动动筋骨,又慢慢靠近了柳重月。
对方尾巴可怜巴巴耷拉着,辛云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顺手去撸了一把。
柳重月登时一个激灵,向来温声细语的人也忍不住高声道:“别碰我尾巴……我都是骗你的,你要是气我捅你两刀,那你捅回来好了……”
辛云还没放过他的尾巴,抓在手里轻轻捏着,道:“啊……可是你捅我两刀,我还挺舒服的。”
柳重月:“?”
他手指慢慢滑到尾巴根,从柳重月衣袍下摆摸进去,抚上了他的小腹。
狐狸的小腹平坦又皮肤细腻,很是舒服的触感。
辛云像是有些爱不释手,又问:“你上回是先吃的药,还是先上的榻?”
第27章 第 27 章 “把我师尊还给我!”……
柳重月大惊失色:“什么先吃药先上榻, 我骗你的我根本不可能生得出来。”
那双手尚在自己腹间游走,柳重月被摸得直想发抖,忽然便挣脱了定身咒, 又曲肘撞上去。
他用尽力气,一下将辛云撞飞。
柳重月体内的灵力来自于辛云的仙根, 辛云渡劫期, 又怎么可能这般轻而易举被他撞开。
本就是故意放水罢了,柳重月知悉得清清楚楚, 也明白自己如今不是辛云的对手,匆匆忙忙又往外跑。
他踩上栅栏,直从二楼跃下,发尾小铃铛叮叮当当响,像当年挂在亭松院木门上的驼铃似的。
他出了客栈,太鼓城虽还是荒芜一片的模样, 并未被清理,但今日秋晴,日光温和又温暖,照射在整个城中,落在柳重月身上。
他稍稍站住了脚, 心中忽然意动,似是有何物在指引。
柳重月眨眨眼,道:“有东西在叫我。”
“你师弟在幻境外点了长明灯, ”辛云跟在他身后道, “或许是他又在招你。”
“不是他。”
柳重月又感悟片刻, 道:“是这个幻境里的气息,在呼唤我,似乎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辛云也是头一次听闻这样的状况:“往何处走?”
“城外。”
他们一同出了城, 往外走了一段路,柳重月又道:“似乎离此城还有些远呢。”
“又要我背你不成?”
“我可没说。”柳重月想想又撇撇嘴,嘟囔道,“都怪你方才定我身,我耗费那般多力气,现下累了,走不动了。”
辛云无动于衷,只淡笑着:“哦?”
哦?
柳重月微微瞪着眼。
你就只哦?
眼见对方还不停脚,转眼便与他拉开大段距离,柳重月有些气闷,他提着衣摆往前走了两步,重重踩了辛云一脚。
辛云终于站住了:“踩我做什么?”
“看你不爽。”
“哦,瞧我不爽,便捅我两刀,又莫名其妙踩我一脚,”辛云抱着手臂笑,“你好不讲理。”
柳重月已向前走去,心想,你当初杀我时不也莫名其妙。
程玉鸣曾只身前往丹璧岛驱魔,后便与他断开了联系,那段时日他被仙道追杀,试图寻找程玉鸣以庇佑,之后再寻找别的机会解释澄清。
好不容易能再见到对方,却是受了对方一击,什么都还未来得及说便没了命。
何尝不是莫名其妙。
柳重月冷哼一声,辛云踩着枯枝落叶的脚步声跟在身后,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柳重月又听见他道:“你师弟先前骤然见你,也来不及与你多说什么,你不好奇他回去后会如何么?”
“关我何事?”
柳重月有些无情地想,景星想什么做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终归自己也死了,身死道消,前尘往事都已是身外之物,他们之间的师兄弟关系早该断了。
景星从前又看不上自己,如今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又是在做什么?
***
半个时辰后,二人出现在半山间。
柳重月化为原型趴在辛云肩上,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摇晃着,偶尔还去勾一勾辛云的发髻。
辛云道:“莫要总是勾我。”
狐狸并不搭理他,只望着眼前高大巍峨的殿门,心道,这宗门倒是建得华丽,格外奢侈,比渡业宗可要好多了。
渡业宗宗门内训教弟子要勤俭节约,整个宗门看起来都破破败败,也不常翻修。
唯有明钰住的亭松院要精致些许,却也像是隐居之所,木屋竹楼,水榭亭台,院中种些花花草草。
柳重月狐狸本性,儿时喜欢在院中玩闹,摘明钰的花,或是在屋脚挖几个洞钻进去睡觉。
明钰半夜找狐狸,总得一个洞一个洞翻着寻,最后将他从里头拽出来,拎去寒泉清洗。
柳重月儿时修为精进很快,也不畏寒,明钰将他塞进寒泉中,他还能拨着水玩。
明钰坐在寒泉边撑着脑袋看书,等身后小团子玩够了再将他拎起来擦干水,套上衣衫,抱着他回屋子睡觉。
“师尊,”柳重月趴在明钰背上,伸着小短手要摘梅花,“我想要那个。”
“昨日你刚摘了一枝,丢去何处了?”
“我还要。”
明钰轻笑的声音从记忆中消散去,柳重月回过神,已许久未动的尾巴又轻轻摇晃起来,他安稳趴在辛云背上,说:“那个声音在宗门内,先进去。”
辛云道:“这宗门倒是建得大,却没什么人似的。”
他与柳重月往里走了走,进了山门,又上了长阶,入了殿堂。
大殿内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柳重月歪歪头,说:“往右走走。”
他们从右边小门穿出,行过长廊,总算隐约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瓷妖的夫君是个凡人,我已查过了,那个凡人为何与瓷妖相爱长久去寻求长生,修了邪术致使一城百姓被屠杀。”
柳重月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又听他道:“我师尊当年下界来处理此事,查到这凡人被人扰乱了命盘,原本该是正道登仙的命数才是。”
“什么?您的意思是,这瓷妖的夫君原本应当是修士?”
“是这样没错,师尊应当也有察觉,他当年没下杀手,将其魂魄收走,待洗脱因果后便将其投入轮回,再度转世。”
“向安是他的转世?”
“是。”
柳重月闻言也有些懵。
向安竟是瓷妖夫君的转世?
那开口之人正是先前出现在仙使身边的弟子,他神情严肃,也有些麻木般,继续道:“如今天道禁足了师尊,也不知最后会如何降罪。”
“仙使也是心善。”
二人沉默了片刻,并肩走远了。
柳重月问:“仙使是这个时候仙陨的?”
“嗯,”辛云说,“插手干预下界之事有违天道,天道降下天罚,便就此陨落了。”
柳重月心情总有些奇怪,难以解释清楚,只好将念头都放下,从辛云肩上跃下,化为了人形。
那总觉得那弟子的容貌有些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却始终想不清楚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柳重月跟着那二人往后山去,又绕过山头,他总算瞧见了这宗门的弟子,原是皆在后山练功。
虽人确然也不算太多,但也不至于空无一人。
他穿过人群,因无人得见他的身影,他就这么大摇大摆跟着仙使的弟子和那宗门的长老一同进了藏书阁。
辛云在他身后道:“先停一停,藏书阁内四面封闭,不知晓会发生什么,先打探清楚再进入。”
他上前来,将柳重月挡在身后,又道:“董凡雁残留的意识不多,那瓷妖先前受过重创,因而才只能中断退出,现下若是再想进来也不算难。”
顿了顿,他又向着柳重月倾了倾身。
柳重月警惕道:“做什么?”
辛云脸上带着笑意,柳重月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似的:“离我远一些,小心我又捅你一刀。”
“你若想捅我一刀我也防不胜防,”辛云笑盈盈道,“呐,你也不必待我如此警惕,我只是有话要与你说而已。”
“这幻阵中只有你我二人,这些弟子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何必与我凑得太近。”
柳重月往旁站了站,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道:“说吧。”
辛云先轻轻笑了两声,越笑柳重月越火大。
辛云:“你昨夜在城中小憩,外界时速加快,不知现下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拽拽柳重月的衣袖,指了指那群弟子中一个豆丁大的小孩:“你瞧那孩子。”
柳重月闻声便转开脸,盯着人群中那孩子瞧了一会儿,也觉得眼熟:“是太鼓城中残存的那个孩子?”
“是他。”
柳重月并不太感兴趣,可刚将视线转回来,又实在忍不住,又转了回去。
实在是眼熟,不知是否因为年岁太小,五官未长开,着实想不出像谁。
柳重月心事重重地站了一会儿,辛云探查了一番藏书阁内,见没什么危险,便开了口:“进去吧。”
“嗯。”
藏书阁内是长长的甬道,并未点灯,一片漆黑。
辛云掌心端着一团灵流用以照明,主动伸手抓住了柳重月的手腕,一副搀扶保护的姿态,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又将他揽紧怀里。
柳重月怔了怔,半晌没什么反应。
辛云像是习惯了这样的行为,没察觉不对,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还在同柳重月说话:“这地方依山而建,外面倒是修得富丽堂皇,里头却破破烂烂的。”
他还用手背蹭了蹭石壁,道:“这般潮湿,用作藏书阁,书页都要潮烂了。”
柳重月尚在出神。
他记得当年与程玉鸣和常成天去魔域历练时,常成天走在前方,程玉鸣便是这般揽着他的肩,很是亲密,也是一副保护的姿态。
柳重月觉得不适应,又想或许是对方的怀抱体温太高太热,热得他有些受不住,所以才会想要挣开。
但身体常年体寒,又有些贪恋这样的温暖。
于是一路上都在纠结而矛盾,因此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程玉鸣用手背蹭了蹭石壁,道:“魔域实在是潮湿,也难怪魔修不愿在此处生活,一直想着与仙道争夺领地。”
“嗯?你在出什么神?又被魇住了?”
辛云抬手捏了捏柳重月的脸颊,他猛地回过神来,有些一言难尽地打量了对方两眼。
辛云被他看得疑惑:“怎么这么看着我?”
不过一个小插曲,很快辛云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他们已进了藏书阁内部,中堂宽敞起来,也有了些许灯光。
辛云这才收了手,将光团散去,道:“此处也有仙使的石像,仙使如今还被天道羁押在上界,还能依靠石像与下界传讯。”
柳重月又走不动了。
不知是否因为以灵力重新复原了身躯,虽身躯如今也只是幻象,并非真实,但似乎也将从前的毛病带了来。
总是畏寒,时常疲倦。
柳重月悄悄打了个呵欠,含糊道:“再往里走些,我想寻个地方坐下。”
“又累了?”
“我又不似你,渡劫期加上不死之身,不会觉得疲累。”
铃铛细碎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藏书阁内,辛云瞧着柳重月的红衣自自己眼前穿过,在书架间穿梭着,找了半晌竟胆大包天找上了仙使的石像,仗着面前那幻境中的二人瞧不见他,公然坐在了莲花台上。
辛云:“……”
“仙使大人如今可还好?”
“尚好,”石像内传来仙使的声音,有些缥缈而虚弱,“董凡雁的魂魄已将瓷妖的封印在向安体内,向安如今已坐地化为金像,便将他送回太鼓城镇压魔气吧。”
那弟子担忧道:“师尊,不若还是让我回上界陪您。”
“陪我做什么?”仙使轻轻笑道,“又并非小孩,还要师尊在身边。”
那方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十日之后,你再回来吧,我有话要与你说。”
仙使长叹了一口气,整个藏书阁忽地开始震颤不休。
柳重月险些从莲花台上摔下来,被辛云匆匆接在怀中,而后才惊觉并非是藏书阁在晃动。
是这个幻境正在逼临崩塌。
辛云道:“可以出去了。”
“外层幻阵的阵眼还未找到呢,”柳重月懵然道,“这不是董凡雁留下来提示后人的幻阵么?”
辛云将他揽抱在怀中,眼前幻境已从中撕裂出一道巨大的裂口,呈深不见底的黑沉。
他抱着柳重月向其中迈入,柳重月忽然自身后不断如镜面破碎分崩离析的世间内恍惚瞧见了一人的身影。
他怔了怔,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挣脱了辛云的怀抱,向着那道人影奔去。
“诶!你去哪!”
柳重月甚至不敢眨眼,只匆匆向前跑着。
他穿梭在流淌破碎的空间内,周遭一切都化作碎片缓缓向着高处飞去,逐渐变成苍茫一片的白雪。
那人的身影在实现尽头若隐若现,像隐匿在了飞雪间。
柳重月跑得有些喘不上气,喃喃道:“师尊……”
脚下有些踉跄,他险些摔倒,却忽然大声喊道:“师尊!”
明钰的身形顿了顿,微微回过身来。
柳重月的视线开始模糊,不知晓是自己看不见还是明钰的身形在消失。
他匆忙又慌乱,隐约瞧见对方唇瓣动了动,似乎是在叫自己“阿月”。
柳重月用尽力气向他伸出了手,将要触碰到对方衣袖的那一瞬,一切都在眼前化为乌有,化作一片苍茫的空白。
***
“叮铃——”
驼铃随风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将柳重月唤醒。
他躺在竹门边的雪堆里,睁眼便是悬在门头挂着平安福的铃铛。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四肢百骸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或许因为痛得久了,也逐渐变得麻木起来,感知并不清楚。
柳重月抬抬手,望着贯穿自己掌心的伤痕,晕倒前发生过的事情慢慢浮上脑海。
师尊刚刚仙逝不久,道消之时天地同悲,安垣东洲降了大雪,人人都知晓明钰已经仙去。
仙尊死后身躯一切都归还世间,因灵力释放,下界受到冲击,又动荡过一段时日。
柳重月是明钰生前最亲近之人,宗主命他去处理明钰的后事,柳重月便亲自跑了一趟山下,将那些逸散的仙力一一收回,装入匣囊中带回渡业宗,注入到明钰的灵牌中。
上山时他碰到了景星,景星身后跟着一群师兄弟,说说笑笑下山来,见了柳重月便纷纷站住了脚。
景星似是也不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柳重月,怔了片刻才道:“你下山去做什么?”
柳重月这段时日总是恍惚,又觉得身体疲惫,没精力再应付景星他们,只将属于师尊的小盒子抱紧了些,转了脚步想绕路而行。
谁知景星见他这幅模样便生气,心觉他忽视自己,来不及深思便一跃至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我与你说话,你不曾听到么?”
“听到了,”柳重月木然道,“劳烦师弟让一让。”
近段时日他总多梦,夜间睡不安稳,体内修为又在急剧消逝,他实在是太累,脸色也不算很好,总是苍白。
景星见他颊边碎发黏在面上,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下意识升起了想去替他拂去的念头。
可还未等动手,柳重月已抱着盒子同他擦肩而过。
景星被他无意间撞了肩,对方清瘦的肩骨格外清晰,他出了会儿神,身后跟班的几个弟子已提前替他做了决定,上前将柳重月堵了起来。
“大师兄,真是许久不见了,上回宗门大比一定是大师兄故意放水吧,正好今日都在,要不再比一回。”
“不了,”柳重月语气淡淡,“你们玩。”
“大师兄在宝贝什么?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能提升修为的?”
“再怎么提升也就是一个筑基期的废物而已,不如还是给师弟们分了算了。”
话音刚落,柳重月忽然抬起眼,目色凌冽,将那想要伸手的弟子唬得愣了一瞬。
柳重月还是没什么情绪波动,只道:“不要打我的主意。”
他往后退了两步,打算原路返回先行下山。
谁料身后站着的是景星,景星似是有些生气,说:“我没让你走。”
“那你想要怎样呢?”柳重月对着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比试一场就放我走是吗?”
景星抓着剑的手微微收紧:“比试?你如今这幅样子怎么比?你甚至连剑都不愿意拿出来。”
“我没有剑。”
“你说谎,仙尊分明将剑送给你了。”
“哦,”柳重月轻轻笑着,“好吧,那我用不了剑,行么?”
这样的话更叫景星生气,景星原本便性子冲动,下意识便抽出了剑。
见他动了手,那群早蠢蠢欲动的弟子便纷纷涌了上来,缠斗在一起。
柳重月抱着盒子,脚下藤蔓丛生,带着他腾空而起,转眼便落在身后不远处。
他不欲动手,匆匆往山下跑,铃铛叮叮当当的声响回荡在林间。
忽然间,一道剑意打在他脚下,柳重月蓦地向前扑去,从台阶上滚下,手中小盒子落在身前。
柳重月浑身发痛,狼狈地撑起身体,第一反应却是去摸他的小盒子。
还未等他碰到,一只手将其拾了起来。
柳重月头脑空白了一瞬,抬眼只见景星疑惑的面色,问:“这是什么,值得你这样护着?”
“还给我……”柳重月喃喃道,“别打开它。”
景星恍若未闻,拆开了结界和搭扣。
柳重月忽然只觉胸口阵痛,像是被人挖着心一般,痛得他喘不上气。
他骤然暴起,向来笑意盈盈又温和,像是没脾气的人,在这一刻却被恨意和悲痛侵占了身体,爬上了皮囊。
他嘶吼道:“还给我!”
“把我师尊还给我!”
景星怔然片刻,柳重月已一拳砸在他下巴,将他打得连连后退。
他头一次见柳重月这般疯嗔癫狂的模样,一时间没法回神。
等疼痛唤醒他的意识时,柳重月已经被师兄弟们围了起来。
景星忙道:“都住手——”
话未说完,人群中骤然散出大片仙力,顿时将他们都打飞四散而去。
明钰残留的仙力慢慢裹挟在柳重月身上,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影,将他抱在怀里。
那是一个很亲密暧昧的姿势,景星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柳重月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才忽然发觉不对。
师尊抱徒弟,会是那样的姿势么?
天地苍茫,无人能回应他的疑惑。
柳重月已恍然入梦去。
他梦到自己还是一只未开悟的小狐狸时,明钰将他从乱糟糟的、一片狼藉的狐狸洞里抱出来,放在怀里轻轻抚摸脑袋和后背。
又一个恍惚,他发觉自己正站在明钰身后,以局外人的姿态看着从前的一切再度发生。
明钰回身时,瞧见他在身后,忽然愣了愣,转而又笑起来。
他摸摸小狐狸的脑袋,问:“我死了?”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脑袋还有些空白,什么都想不清楚,也说不出口。
明钰垂眼逗了逗小狐狸,又说:“原来……你以后会长这样。”
“你叫什么?”明钰问,“我给你取名叫什么?”
只这一句,柳重月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泪,踉踉跄跄向着明钰那方走去,未至对方身前,却忽然脚下一软,跪倒在对方面前。
他沉溺在梦境之中,陪伴在明钰身边。
梦里有伴他长大的师尊,有对方的怀抱和安抚,有他从未言说的些许隐秘青涩的情愫。
他在梦里依偎着明钰沉沉睡去。
直到再度清醒。
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漫山大雪里,望着苍茫刺目的日光出神。
世事一场大梦,一枕黄粱清醒而来,才惊觉,他已经没有家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我和他早已经拜了天地做……
“叮当——”
铃铛的响声回荡在耳边, 发出长长的、经久不息的回声。
柳重月迷迷糊糊感觉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体内不属于自己的仙根正自外散发着灵力,游走在魂魄四处, 慢慢温养着出现破损的地方,也将他从魇阵中带出。
他意识还不清楚, 茫然地半睁着眼趴在那人宽厚的后背上。
似乎是自己发尾的铃铛在响, 很清脆的声音,并非院门上那枚驼铃。
柳重月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境中脱离了, 那时隐约看见了明钰的身影,他一路追出去,兴许是让魇阵有了可乘之机,又将他困在了其中。
他其实根本不想从梦境中脱离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发觉沉溺在梦境中便可以一直见到师尊和爹娘了,他还可以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
直到某一日在梦境中, 明钰让他往前走,别再回头了。
“师尊……”柳重月喃喃着张着唇瓣。
他听见那个背着自己的人好不要脸地应声:“诶。”
柳重月闭了闭眼,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瞬总算清醒了,不耐道:“我又不是叫你。”
辛云笑起来,他一笑, 靠在他后背上的柳重月便感到肌肤相贴的部分传来震颤。
辛云道:“哎,有人在我背上叫了一路的师尊,我都应了一路了, 这会儿又说叫得不是我。”
“是你自己太自作多情。”柳重月转开脸, 他身上还是没力气, 只能继续趴在辛云背上,“这是什么地方?”
入目一片昏黑,隐约能看见些许房屋街巷, 也并未点灯,雾蒙蒙地看不清楚。
“已经离开董凡雁的幻阵了,如今我们在瓷妖的幻境内,不是我们先前离开的位置,都是大雾,看不清楚这是在哪。”
柳重月记起那会儿在自己眼前展开的幻境出口,他这才发觉不对,翻过手掌看自己的掌心。
是之前附身的那具瓷偶。
灵力凝成的身躯竟然散去了?
柳重月怔了怔,又下意识去探查体内,之前从辛云那抢来的仙根还在自己身体里,并未被对方抢回去。
他总算松了口气,又听见辛云问:“你叹什么气,怕我趁你被梦魇将仙根夺回来么?”
“谁怕你,”柳重月嘟囔道,“为什么身体又变回去了?”
瓷偶的身体已经濒临破碎,现在换回这具身体,想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柳重月又盯着自己掌心的裂隙看了一会儿,辛云道:“与这个幻境有关……先去找我那几个师侄,这幻境中过了多久也不清楚,要是那群小孩死在里面才是糟糕。”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哦,先前在幻阵中看到的那个宗门,是定阳宗。”
柳重月先说:“定阳宗是什么?”
后又觉得定阳宗这个名字熟悉,想了半晌想不起来,二人已入了主街。
浓雾泛着昏黄,街边房屋屋檐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晃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未曾阖严的窗户也在吱呀作响。
街巷上见不到任何人影。
柳重月趴在辛云背上,转着脑袋打量周遭,问:“这城中的人呢?”
“都是幻境,看不到人影的,”辛云道,“这座城自千年前成为死城,后便再也没有人来往了,城门的草木都已经半人高,许久不曾有人来打理。”
柳重月又并非从城外进来的,也不知晓城外什么模样,便不曾接口。
辛云又道:“说起来,我先前入你梦中唤你,看见你师弟还蹲在长明灯边抱着你的长明灯哭天喊地。”
“景星?”柳重月有些懵,想象不到对方哭天喊地是什么模样,心觉是辛云夸大其词,又提醒他一回,“与我无关,他要是哭死了,也与我无关。”
辛云知晓他怕是厌恶那个修士,唇角微微向上勾起,继续背着柳重月往前走了。
没走两步,柳重月又道:“你也别太洋洋得意。”
“我?”
“你后背都在颤,笑也躲着些吧。”柳重月不满道,“小心我又捅你一刀。”
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因为大雾弥漫,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响动,只觉得这声音格外刺耳,听得人有些难受。
辛云便站住了脚,一只手背着柳重月,另一只手唤出木剑握在手中。
柳重月手臂揽紧对方的脖颈,悄悄散出一点点灵力,却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再顺畅使用体内的灵力了。
柳重月不清楚是因为幻境还是因为仙根的主人故意限制,他只能借着那一点点灵力散出去,探查着周遭的情况。
他感知到大雾里有几个人影,似乎在抬着什么东西,走起路来缓慢又僵硬。
那些声音便是他们发出来的。
柳重月疑惑道:“这城中还有人啊。”
此话刚出口,那些人影逐渐从大雾里显现而出,并慢慢在眼前清晰。
那是一些已然干枯的干瘪尸体,身上还沾着泥土,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一般。
因为浑身血肉早已被腐蚀,只剩下一点点皮囊裹在干枯骨骼之上,所以走动起来才会那般僵硬。
柳重月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看见他们手中正抬着棺材。
“这是又弄来新的新娘了?”柳重月有些懵,“上前去看看。”
“你倒是不怕死,就敢这样直接上前去。”
“反正你也死不了。”
柳重月说完又想,自己本来也已经死了。
能出去这个幻阵不便好了。
辛云便背着他往路边站了站,上前去。
柳重月抻着脑袋看那棺材,却只看见一只金手自其中骤然钻出,顿时向着自己抓来。
柳重月吓了一跳,倒是辛云面色未变,手中挽了个剑花,剑意直斩而去,将那金手从中对半斩开。
辛云背着柳重月腾空而起,地面忽然开始震颤皲裂,划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混着魔气的金像自地底攀爬而上,变成顶天立地般的巨像。
耳边俱是呼啸的风声,话音都被掩藏,听不清楚。
柳重月闭着眼,紧紧扒在辛云肩上,听见身后传来瓷妖尖锐又近乎凄厉般的尖笑。
柳重月凑在辛云耳边大声道:“金像!金像是阵眼!”
话音刚落,辛云忽然飞跃落在房檐之上,脚下一踏,反飞身向着身后金像那边冲去。
手中木剑散出大片金灿的光芒,凝成一道清晰的剑意。
辛云高声道:“破!”
一瞬间,剑意直刺而下,伴随着瓷妖的惨叫,金像轰然碎裂,轰隆隆自半空块块坠下,砸在地面上。
辛云背着柳重月落在房檐之上,浓雾还未散去,反又多了许多灰尘。
柳重月挥挥手将灰尘打散,又呛咳两声,说:“你修为又精进了?”
“本就是渡劫期,”辛云转头就走,“之前为了减弱腐蚀,才一直将修为压制着。”
“杀戮道竟这般凶险。”
辛云不置可否。
二人又回到先前的佛堂,原本镇压着瓷妖的金像已从莲台上消失,佛堂内空荡荡,没见到什么人影。
柳重月道:“你那几个师侄莫非是死了。”
“应当没有。”辛云仔细探查了一下周遭的气息,又背着柳重月离开佛堂,向着后院去了。
柳重月等了半晌,还是不见幻阵有要崩塌的迹象。
他心觉奇怪,先前想了一路,再加上经历过另一道幻阵,对瓷妖的执念所在多少也了解了。
她怨恨仙道杀了她的夫君,又怨恨仙使故意隐瞒向安的身份,于是到最后人财两空,争来斗去,什么都没得到,反又害了向安一次。
那会儿与金像缠斗时他隐约也有感知到向安残留在金像上的情绪,似乎有些懊恼,也有些后悔。
向安被引诱修邪术,这件事情似乎还有些什么隐情,并非完全是因为他心性不稳。
但幻阵能看到的终究有局限,柳重月知道向安还有话想与他说,他猜不到,但知晓阵眼便在金像之上。
如今金像已经碎裂,为何还是没有破阵的迹象。
柳重月甚至又觉得辛云先前轻而易举便将金像打碎,似乎也有些蹊跷。
瓷妖盘踞在此处上千年,剥夺了无数修士的修为,一个渡劫期,当真便能就这般将其打碎么?
那瓷妖是死了,还是还在活着?
柳重月心中有些不安,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个少年的呼唤:“师叔!”
那几个年轻的弟子匆匆向着他们这边跑来,为首的大师兄受了点伤,形容狼狈,但见了辛云还知晓向他规规矩矩行礼:“师叔,总算找到您了。”
“城中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辛云一问,几个少年便围上来七嘴八舌道:“与您分散之后安静了几日,金像也没了动静,但我们还是没办法离开这座城,也无法传话回定阳宗。”
“定阳宗?”柳重月忽然打断道。
怪不得方才听辛云提起时那么熟悉,原是辛云便是定阳宗出来的。
也是,这几个少年先前还说过自己的来历,是柳重月对千年前的事情不熟悉,也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没记在心里。
谁承想几个少年见了辛云背上背着的人,各个都面露茫然,问:“师叔,这位是?”
这便不认识了?
柳重月懵了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己之前用的是向安的脸,不是自己的。
这群少年不认识也正常。
辛云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主动替他解释道:“一个前辈。”
“前辈好,”几个少年向他作揖,很快又转开视线问辛云,“师叔可有办法离开幻阵?”
“是啊,辛云,”柳重月小声道,“阵眼在金像上,金像已经碎裂,为何幻阵还未有什么动静?”
“擅阵之人不是你么?”辛云笑起来,“你都不清楚怎么回事,我又怎么会知晓。”
柳重月:“……”
几个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辛云在宗门内一向是冷漠无情的,因下半张脸被反噬腐蚀,总是戴着覆面,更显得无情无欲。
此次能让辛云带着他们出行历练已十分难得,谁想得到师叔本容竟这般俊美,还……
还笑得这么灿烂。
像被夺舍了似的。
辛云又道:“先去找个地方休整片刻,待大雾散去,兴许便能找到办法了。”
于是几人又返回了佛堂,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也不见什么别的危险气息,只是这大雾分毫没有要消散的迹象,反倒越发浓郁。
方近了佛堂,辛云远远瞧见那莲台之上,竟端坐着一尊完好无损的金像。
柳重月眉心微蹙:“难怪幻境没有反应,原是这瓷妖像你一般,竟也打不死。”
“为何要拿我做对比?”
“那你做对比又如何,你不是这样的么?”
“我自然不是,不死之身是你自己猜的,我又不曾承认。”
柳重月:“?”
柳重月:“你先前分明说你死不了的。”
“那是因为在幻境里,”辛云似笑非笑,“幻境里是一个样,出来了是另一个样,人在幻境中,是束缚也是保护,无论遭受怎样的危险,出了幻境最多也就是损伤些许魂体,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柳重月:“……”
他怎么不知晓还有这种事。
师尊不曾教过啊。
柳重月多少有些郁闷,又懒得与辛云争辩,闭上嘴不讲话了。
几个少年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
“没见过师叔这般模样。”
“师叔平日讲话都不超过十句的,今日竟同这位前辈斗嘴,实在是让人惊讶。”
“待我出了幻阵,我一定要将此事写在传讯台上,给宗门的师兄师姐们看看。”
“你胆子大了,敢把师叔的八卦挂上去。”
“反正都是匿名的,谁知道是谁写的。”
柳重月回了两次头。
第三次回头,他实在忍不住,对着几个少年摆摆手,又指指辛云,比着口型道:他听得见。
几个少年纷纷噤声,不敢再多说了。
***
辛云已背着柳重月行至佛堂门外。
想了想,他将柳重月从自己背上卸下,将其塞到那大师兄背上,言简意赅:“站着别动,出事就跑。”
那大师兄懵懵懂懂点头:“哦哦好的师叔。”
等辛云一走,几个少年纷纷围上来,眼睛亮亮地将柳重月瞧着。
柳重月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您和师叔是什么关系!”一个少年有些激动,也十分开门见山,“天啊,您不知道师叔平时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性子活泼,轻咳两声,演着辛云平日地样子,冷着脸板着背,站得笔挺笔挺,硬邦邦说:“哦,不去。”
“哦,行。”
柳重月想起刚见到辛云的时候,对方确实也是这幅样子,冷冰冰的,戳一下才动一下。
也是后来看见了自己的脸才转变了态度。
柳重月公然编排他,道:“那是他平日太装,实际上便是个登徒子大色胚,见人漂亮便直勾勾眼巴巴地跟过去了,像是被勾了魂似的。”
几个少年都有些懵:“啊?”
您长得也不算太好看吧。
这话说出去也不太礼貌,几个少年只能强忍着,没敢搭话。
柳重月又继续道:“我与他在幻境中相伴许多许多日,你们不清楚,那幻境里一去便是好几年,我和他早已经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哇!”
“还和他生——”
话没说完。柳重月又想起之前辛云定他身摸他肚子还想给他喂生子丹,顿时觉得脸颊有些烫,将这话咽了回去:“他还跟我许诺说,往后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我做主,他什么都不管,宗门发放的灵石仙丹还有钱财都交给我保管,他需要的时候便让我拨给他。”
“没想到师叔还是个耙耳朵妻管严。”
“实在是想不到啊。”
“那当然,”柳重月有些得意,“也不看看我是——诶!”
他被人拦腰端起。
辛云面无表情,一手夹着柳重月,另一只手提着剑,同几个鸦雀无声的少年道:“进去布阵,回去再罚你们。”
“哦……”
柳重月:“……”
辛云笑问:“又想吃生子丹了?”
柳重月:“……”
他心虚,不说话,辛云本也没打算等他说话,揣着他一同进了佛堂,只说:“瓷偶已经不在金像中了,金像里有向安残存的意识,这么多年他们应当也暗中有交手,先将他唤出来盘问清楚。”
顿了顿,他又道:“这身体不如你本体抱着舒服。”
他还是喜欢狐狸。
柳重月冷哼一声。
进了佛堂,一股奇怪的情绪扑面而来。
柳重月下意识道:“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柳重月停顿了片刻,又说:“罢了,没什么。”
他听见向安的声音了,被困在金像里,只是暂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柳重月猜测这个声音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旁人大概也是听不到的,问了辛云也无用。
几个少年已经分别坐下,念诀起阵,自地面升起大片法印。
柳重月问:“他们这个年纪便能学习阵法了么?”
“哦,”辛云淡淡道,“先教着瞧瞧,若这个年纪便能顿悟,那便再继续往下教,若是顿悟不了,往后来了新弟子便换新的方法。”
柳重月觉得奇怪:“那他们岂不成了你们为师之人的试验品。”
“这算什么试验,”辛云笑道,“多学一些,少学一些,本也不是什么坏事,直到飞升或死亡之前他们都要在宗门修行,什么时候都会学到的。”
“那这般找到最适合弟子修行之法做什么?”
“自然是给需要仔细教导的人用,”辛云话只说到这,他道,“行了,向安的意识已经被召出,问问他要怎么离开吧。”
柳重月的注意力转瞬便被带走了。
向安当年化身金像镇压瓷妖,他的魂魄一直被魔气消耗,到如今早不剩什么了。
魂体十分疲惫,像是也支撑不了多久。
见了柳重月,他神情有些惊讶,道:“你是她困进来的新娘?身体竟已经破碎成这样了。”
向安叹了口气,神情有些伤痛:“也是我无用,当初怎么便会这样被蛊惑,犯下这样的错事。”
“你先打住,”柳重月问,“当时是谁蛊惑你的,不是瓷妖对吧?”
“不是她,”向安神情沮丧,“她诱惑我几次,我知晓那样做不对,一直很坚定地拒绝,后来仙使与仙道不肯出手帮助,我也只是想着,去寻一个能帮忙的人。”
“找来找去,找到定阳宗,定阳宗的宗主说他愿意帮忙,说城中有一个孩子很适合修炼,为了那个孩子也愿意出手相助。”
孩子?
柳重月愣了愣:“那个妇人的儿子?”
“是他,那宗主给了我些粮食药物,让我先回去接济百姓,我轻信了他的话,拿他当了好人,没想到那些药物粮食都有问题,吃下不到半个时辰我便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什么错事都已经犯下了。”
柳重月与辛云对视了一眼,又转回脸,问:“你与瓷妖后来应当也有交手吧?”
“有。”
“阵眼在什么地方?”
“便是这里,”向安的魂魄指着金像,说,“我亲眼看见她落下的阵法。”
柳重月闻言却皱了皱眉,半晌忽然笑起来,说:“你撒谎。”
向安愣了愣:“我不曾撒谎——”
“装得再像你也并非向安本人,”柳重月冷嗤道,“现在倒是知晓追悔莫及,当初与定阳宗宗主诱哄他坠入邪道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样子。”
佛堂内沉静了片刻,转眼,向安的魂体发生了变化,慢慢幻化为瓷妖艳丽的容颜。
“你倒是机警,”瓷妖将柳重月上下打量着,“难怪……哼。”
她轻哼一声,悠悠坐在金像之上,翘起腿来,“确实啊,人总是会因为各种事情后悔,我把向安的魂魄吞吃之后,也开始后悔。”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他当时不承认是我夫君,无论我何时听到这样的话都会生气,将来后悔事小,气坏了我自己事大,他还是死了为好。”
瓷妖撑着下巴,笑看着柳重月,又说:“你不也在幻境中将这位道友连杀两次。”
柳重月心道自己杀辛云和瓷妖杀向安又并非一回事。
向安有不曾捅她一刀,也不知这恨从哪来的。
他也懒得解释,只道:“阵眼有两个,对吧。”
“一个在金像上,但打碎了金像却仍然无法打开幻阵,是因为还有另一道阵眼尚且存在。”
柳重月抓住了辛云的木剑剑柄:“另一道阵眼,是我俯身的这具瓷偶。”
第29章 第 29 章 怎么来的是师尊?
因为新娘的魂魄附身在瓷偶上, 外来的闯入者势必会保护好瓷偶,以保证其中魂魄不会受到伤害。
阵眼放在瓷偶身上,除非放弃其中的魂魄, 否则这道幻阵永远无法打开。
瓷妖闻言便扬声笑起来:“不愧是身负仙骨之人,当真如此聪慧机警。”
柳重月怔了怔:“仙骨?”
又是仙骨?
他从前从未听闻过仙骨, 也不曾见过, 怎么可能会有仙骨。
“你说清楚,仙骨是何物?”
柳重月有些急切地向前扑去, 却忘了自己如今这具身体双腿已碎,动弹不得。
辛云忙将他揽在怀中,道:“有何事待会儿再说,先想办法出去。”
言罢,瓷妖已再度附身金像之中,顿时堂中风声大作, 几个少年都被吹得歪七扭八坐不住。
柳重月被辛云抱在怀里,脚下连连后退,又一脚踏在门槛上。
辛云一手抱着柳重月,一手掌心灵力流淌,转眼便将一旁大弟子的剑召来。
瓷妖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高声道:“那瓷偶不打碎,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出去!倒不如安心做我的补给,成为我的腹中之物!”
她扬声大笑着, 辛云对着几个茫然无措的少年道:“过来。”
他抬剑直刺地面, 顿时灵流四散, 转瞬便凝成一道宽大的结界,将几人统统罩在其中。
柳重月转着视线,忽然瞧见身后屋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他心下一惊, 忙伸手拽拽辛云的衣袖:“是城中百姓的尸骨。”
大片干枯的尸体正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僵硬,行动迟缓,向着佛堂而来。
人人口中都念念有词,含糊又模糊,勉强能听到一点点话音,似是在说想要见仙人。
辛云只瞧了一眼,下一瞬,金像拔地而起,重重向着结界这方击来。
“轰——”
一掌落下,四下飞沙走砾,柳重月被风吹得不得不闭上眼。
他感到自己正被辛云抱在怀中,周身灵流涌动,再睁眼时,他才看见他们已跃身上了屋顶。
几个弟子正与那群枯尸缠斗,他再抬眼,只见金像已膨胀巨大,行动间轰隆隆作响,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颤。
辛云一手抱着柳重月,动作终归要迟钝些,躲避都有些来不及,更何况是主动攻击。
辛云似是也有些焦躁,低声说:“这具身体修为还是太低了。”
柳重月恍惚间没听清他说什么:“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
“不可,瓷妖盯上了你的魂魄,想要将你融为灵力为她所用,若将你放下,我便护不住你了。”
“谁要你护着。”
柳重月猛地将他推开,没有双腿便只能往下跌去,辛云忙又将他接住:“闹什么脾气呢。”
话音刚落,柳重月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手中的剑,重重握下,从剑刃上划出:“来!”
辛云怔了一瞬。
他又落下传唤之阵要唤人来相助了。
这次还是叫他那个师弟吗?
柳重月才不打算叫景星。
这瓷妖的修为之高,还是修了魔的,连辛云这样的渡劫期都打得吃力,再来一个呆子只会添麻烦。
他深思熟虑,将自己从前得罪过的,和得罪过自己的都想了一圈,最后想到了自己从前那个便宜道侣。
程玉鸣当初杀妻证道前说自己不日将要飞升,或许如今已经飞升至上界了吧。
柳重月几乎没有犹豫,金像大掌落下的前一瞬,自他掌心骤然爆出大片刺目白光,顿时直刺云霄。
只听瓷妖发出尖啸,风声大作,柳重月的发丝和衣摆都被风吹得不断向后飞扬,下意识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剑鸣如同龙吟,长啸在天际。
而后“轰隆”一声,化作一道惊雷轰然落下,顿时将金像从中劈得粉碎。
烟尘缭绕间,柳重月感到腰身被辛云揽紧了些,他微微睁了眼,眼前满是尘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瞧见一道修长的人影提剑站在雾中,衣袂纷飞,银剑泛着幽幽荧光。
柳重月恍惚了一下。
还真唤来了。
但现下怎么办……
辛云和程玉鸣是一个人啊……这也着实太奇怪……
柳重月忽然觉得有些尴尬,烟尘散去之时,他脑子一热,忽然转头对辛云说:“你把我的容貌换一——”
他话没说话,忽然怔在了原地。
雾中的仙人身形透明,只是残破的魂体,没有实体。
他似乎也有些茫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头才瞧见站在一旁的柳重月与辛云。
柳重月微微睁大了眼,唇瓣嗫嚅着,却没说出话。
浓雾烟尘已散尽,地面深陷出一道大坑,瓷妖狼狈地趴在其中,艰难撑起身体,望向一旁面无表情的仙人,忽然爆发道:“是你!我记得你!”
“你记得我?”明钰轻声问,“哦,你是……瓷妖?”
“你师尊当年欺我瞒我,害我与我夫君落得如此下场!”瓷妖说着又大笑起来,说,“他还不是也死了哈哈哈哈,他这么护着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最后还不是请愿将他害死了!”
明钰脸上却仍未有什么表情,他似乎茫然自己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千年前。
他慢慢抬起脚,往柳重月那边走去。
柳重月怔怔看着他出神,半晌没法给什么反应,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身体,剥夺了他思考和说话的能力。
他什么都没办法想,也不知晓该说什么做什么,忽然便失了声,只能这般看着明钰。
明钰却像是没看见他,他只剩一点点残魂,整个人透明又飘忽不定一般,似是风一吹便会散掉。
他看见了辛云:“啊……你?”
“师尊……”柳重月轻声唤着他,没想到明钰会自己无视自己的存在。
明钰却忽然转了身,又茫茫然地离开了:“狐狸呢?”
传唤之阵上带着小狐狸的气息,他也只教过柳重月此阵,能将他传唤而来的只会是柳重月。
为何没见到他?
柳重月急急地推着辛云,忽然又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脸。
不是自己的脸,是向安的。
难怪,难怪没认出来。
柳重月急切道:“你快替我将皮囊化去!”
“不可,”辛云紧紧抓着他,“现在不是之前那道幻阵了,没办法将瓷偶的容貌化去,你——”
“再过一会儿他就要散去了,”柳重月眼眶都有些红,辛云何时见过他这幅样子,一时有些愣怔,“我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
“他这幅样子不一定能听到你的声音,”辛云还是提醒他道,“他只是残魂,残魂没多少意识的,若是有,方才他便能将你认出来。”
柳重月哪听得进这些话。
他已经数百年没能见到明钰,只能在梦中见一见对方。
等着时间一久,关于明钰的记忆便会开始日渐模糊,直到记不清楚。
被梦魇也是他自己纵容,那样梦里的人会清晰一些,会少很多遗憾。
他已经许久没见到明钰了,他只是想与对方说一说话。
但辛云紧紧抱着他,自己也没有双腿,只能瞧着明钰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眼中忽然掉下泪,源源不断地往下落着。
辛云瞳孔一缩,下意识抬手接着他的落泪。
明钰刚走不久,转眼又返身回来,站在瓷妖面前,茫然道:“小狐狸是唤我回来杀你的么?”
瓷妖:“……”
他在这转了一圈,只看见了瓷妖这一个沾染了魔气的东西,于是便点点头,道:“应当便是了。”
言罢抬起了剑,作势要斩。
辛云忙道:“等等。”
明钰停下了手。
辛云忙抱着簌簌掉眼泪的柳重月从屋顶上落下,行至明钰面前。
柳重月又伸手去想碰一碰明钰的衣摆,手指却从中穿过,什么都触碰不到。
心里伤痛又涌上来,他实在是抑制不住,泪水一直不见停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朦朦胧胧想,明钰似乎确实没什么太多意识。
可为什么能听到辛云说话。
辛云道:“幻阵的阵眼有两个,一个在金像上,一个在这具瓷偶上。”
明钰没说话,像是在出神。
“金像打碎还会复原,还需要时间,先将瓷妖羁押,打碎瓷偶还需要找时机,与金像一同碎裂才行,更何况瓷偶中还有外来的魂魄,也需要想办法保护。”
明钰沉默着,半晌才转过身,从芥子中取出一道金笼,将瓷妖收了进去。
瓷妖尖叫道:“你不过也只是残魂一道,你以为你能收得了我多久!”
“当年是仙使手下留情,不是仙使没有办法处理你与向安,”明钰淡声道,“你有看见狐狸吗?”
瓷妖:“……”
完全无法正常交流。
***
佛堂内的金像还未复原,莲台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几个弟子斗了一整日的枯尸,身上都沾上了腐尸的味道,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说悄悄话。
柳重月还在哭。
他与辛云坐在屋顶上,天际阴云散去了不少,今夜有月光,柔柔散落下来。
柳重月觉得奇怪,又觉得委屈,含含糊糊问:“他为什么能听见你说话,听不到我说的。”
辛云给他递手帕:“兴许是缘分不够。”
他险些被柳重月从屋顶推下去。
辛云伸手抓着柳重月的面颊,帮他擦着眼睛,说:“别哭了,本来向安这张脸就不好看,你还哭成这样,等出了幻境用你自己的脸哭成不成?”
柳重月又看见那道残魂正蹲在院子里,对着干枯的树干摇晃自己手里的拨浪鼓。
“咚咚咚……”
明钰小声道:“在这个洞里吗?”
柳重月:“……”
“啊……”明钰站起身,“不在这个洞里。”
魂又飘走了。
柳重月见明钰这样心里也挺不舒服的,师尊从前哪有这般痴傻的模样,仙陨之后魂飞魄散,能留下这么一点残魂已是难得。
若是这点残魂散去,往后便真的见不到了。
思及此,柳重月忽然身体一震,想起什么事来。
他先前落阵传唤,不是唤的程玉鸣吗?
怎么来的是师尊?
柳重月傻眼了片刻,回忆着自己落阵之前在想什么。
传唤之阵是明钰教授给他的,已死之人无法传唤,只能传唤尚在存活之人。
他落阵的时候很清楚明钰已经仙陨许久了,断不可能还想着他。
说来也奇怪,明钰如今只剩一道残魂,居然也能将他召来。
柳重月哭了一夜,魂魄有点疼,又对辛云说:“我想睡了。”
“小心睡了又被梦魇,”辛云淡声道,“前几日入魇也是梦的你师尊对吧。”
“我梦一下我师尊怎么了?”
“你喜欢他?”
“……”
柳重月半晌没说话,他不说话,却更像是承认了。
辛云兴许是觉得好笑:“他是你师尊,你这样是有违伦常的,若是被仙道知悉——”
“仙道知悉又能如何?”柳重月只觉得无所谓,“我在仙道那里已经是罪大恶极之人了,否则我怎么会死。”
辛云不置可否。
后半夜,几个少年缩在一起睡去了。
柳重月嘴上说着困倦,等躺下又睡不着。
他看见明钰还在门外蹲着,衣摆青丝散了满地,还捏着那个可笑的拨浪鼓在等狐狸。
柳重月儿时很喜欢满院子跑,有时候一玩便是整夜,明钰总是找他一整晚。
那个拨浪鼓他也记得,自己尚未开悟之时很喜欢这些会响会叫的东西,明钰专门去了一趟山下镇上,买了些哄小儿的东西带回烟山。
柳重月盯着明钰的背影出了许久的神,半晌他从草铺上爬起来,想爬去对方身边。
原本消失不知道去了何处的辛云转眼又出现在他身后,沉默无言地将他抱起来,抱到门口去。
月光落在门边,三人坐在一起,一魂茫茫无知,二人各怀心事。
第二日,难得天晴。
柳重月与辛云是进了其他幻阵,这几个少年却是切切实实在这个幻境里待了许多日的。
见状便纷纷感叹起来:“总算见到日光了。”
“这段时日总是阴沉沉的,又找不见师叔,我简直快吓死了。”
“你?我瞧你前段时日玩得很是兴奋,哪里吓死了?”
“好不容易离宗历练,当然得玩尽兴了,否则回去阿默师叔又要成日关着我们背书。”
“完了,师叔留的课业你们完成了没有?”
“哪有时间做呀。”
辛云背着柳重月离开了佛堂。
柳重月昨夜入睡晚,再加上有魇阵影响,如今还未清醒。
辛云走在前头,几个少年跟在他们身后,还在小声谈着师叔的八卦。
也是辛云实在不放在心上,没找他们麻烦。
日头晒起来,柳重月的魂魄有些灼烫,总算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柳重月迷迷糊糊问:“这是要去何处?”
“去瞧瞧这幻阵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辛云言简意赅,“先前瓷妖说的话半真半假,向安确实不是她蛊惑的,应当与定阳宗宗主有关。”
柳重月早便这样觉得了。
这几个定阳宗的少年倒是无事,但那定阳宗太过异常,千年以后竟彻底消失不见了,实在是让人奇怪。
柳重月又问:“我师尊呢?”
“醒来便找你师尊,”辛云叹了口气,道,“呐,在你身后。”
柳重月便回了头,果然看见那一道残魂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不过似乎没有自主意识,只是单纯跟着。
柳重月总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何处奇怪,只好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他们在城中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其他的异常,城中空荡荡的一片,连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再返回佛堂时,莲台上的金像已然恢复了。
柳重月道:“两处阵眼一同打碎便好。”
“再等等,”辛云没动手,“瓷妖便是算准了魂魄离开附身的躯壳很容易消散,所以才以瓷偶做二重阵眼,打碎阵眼之前,还得想办法安置你的魂魄。”
顿了顿,辛云又问:“找个人让你附身一段时日可行?”
“不太好,”柳重月摆摆手,“先前附身在我师弟身上,魂魄便已经出现了排斥,对魂魄的损伤也很严重。”
贸然附身也不可,还得想别的办法。
两人便沉默下来不再继续说了。
又在这幻阵中待了两日,几个少年见还不能出去,都有些焦躁。
辛云嘱咐那大师兄道:“你去城门处看看可有办法传话回宗门。”
“是。”
少年抱着剑匆匆自佛堂跑出去,不过半个时辰,他给辛云传讯:“师叔!阿默师叔来了!”
辛云似乎也有些惊讶:“他能进入幻阵?他进来了么?”
“还不曾,在幻境入口处,感应到了我的传讯蝶。”
“让他先别着急进来,”辛云道,“让他先去外面找一具傀儡一起带进来。”
少年照做。
又过了两个时辰,少年带着一白衣修士赶回佛堂。
柳重月已靠着辛云又睡了个回笼觉,现下魂魄正疲惫着,难以睁开眼。
模糊间看见一人进来,头上还带着轻纱斗笠,面容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几个少年见他来,各个面露喜色,一个二个围上前去撒娇:“阿默师叔,您也进来了。”
“快带我们出去吧,辛师叔很没用。”
辛云抱着剑,面无表情。
那被称为阿默的修士轻轻笑起来:“胆子真是大了,竟然敢当着辛师叔的面说他的不是。”
他转头望向辛云,问:“你带着弟子出行历练,许久不见回去,宗主也无法联系上你,才叫我跟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他又道:“这幻阵很难出去么?还是阵眼不便寻找?”
“阵眼已经找到了,”辛云淡淡道,“金像。”
那修士便转了转脸,一手握住剑柄:“那先斩了金像。”
“还有一个,”辛云指着坐在一旁懵懂抬着脸的柳重月,“他也是。”
阿默:“……”
他又松了手,道:“我不能杀生。”
“我们也不能,”辛云解释道,“瓷偶体内魂魄也是幻境外的道友,身躯破损,魂魄便会迷失在幻阵当中。”
“难怪你叫我带傀儡一同进入。”
阿默将傀儡从芥子中取出,放在地上:“道友,请吧。”
柳重月半晌没动静,只歪着头打量这人的身形。
阿默又问:“怎么了?”
“瞧你有些眼熟,”柳重月实在是懒得动,竟然抬首冲着对方招招手,“你过来些。”
辛云:“……”
怎么对每个人都这样。
阿默斗笠上的轻纱随着动作晃了晃,他大概是笑了一下,有些气音没掩住,从口中泄露而出。
他道:“我不便摘下斗笠。”
“你也是杀戮道的不成?”
“杀戮道?”阿默懵了一会儿,“我不是,辛云。”
他问:“你怎么这个也和这位道友说?”
“师叔,”几个少年先接了口,“这位是辛师叔在幻境中找的道侣。”
“听闻已经拜了天地。又生儿育女了。”
阿默:“啊?”
辛云:“……”
柳重月:“……”
不是,他没和这群小孩说过后半句啊。
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柳重月有些心虚地瞥了眼身边的辛云,辛云与他对视着,二人都不曾说话,但柳重月似乎从对方眼里看见了“生子丹”三个字。
那阿默似乎当真听信了去,又问辛云:“这是真的么?”
辛云竟然冷嗤一声,道:“自然是真的。”
柳重月:“?”
柳重月重重地掐他手臂。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辛云道:“先不谈此事,你先从瓷偶中脱离,进那傀儡中去吧。”
柳重月又盯着对方看了半晌,这才将视线收回,闭上眼准备将魂魄抽离。
谁料这瓷偶像是什么禁锢着魂魄的牢笼,他的魂魄挣扎许久,竟无法挣脱。
柳重月反受了冲击,顿时卸下力气,只听见躯壳接连不断破碎的声音,连意识都有些模糊。
阿默忽然道:“他魂体上还有魇阵?”
“是。”
“糟了,魇阵怎么这个时候出现。”
阿默俯身下来,指尖点在柳重月额头,释放灵力向他魂魄内注入,轻轻勾着他的魂魄。
柳重月感到魂体上阵阵发痛,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隐约间他瞧见那人斗笠上的轻纱正悠悠晃动着,面容隐隐绰绰忽隐忽现,因为距离靠近却越发清晰起来。
柳重月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也未曾来得及多想,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竟一把将对方的斗笠掀开。
阿默的面容顿时展露出来,清丽的面庞上是怔然的神情,大约不曾想到柳重月会有这下意识的动作。
二人对视了片刻,柳重月眨眨眼,茫然地开了口:“啊?”
第30章 第 30 章 辛云竟然记得他,他不是……
“小……柳默?”
柳重月有些懵。
柳默也有点茫然:“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 柳重月一时间有些说不上话。
他儿时可成天喊着小叔跟在柳默屁股后面跑,后来觉得柳默脾性变了,不喜欢找他玩了, 一直到昌兰郡出事,柳家被灭门, 柳默失去踪迹, 便直到自己死去都再没见过面。
柳家世代为官,少有修士, 柳默是难得的修行天才,也因为心不在家族,家主之位并未传给他。
柳重月一直都不知道,柳默竟然活了那么久,连容颜都没多少变化。
但现在柳默还不知道自己是他未来的小侄子,那句小叔实在是叫不出口, 于是只好道:“柳公子惊才绝艳,听不少人提起过。”
柳默已将斗笠又戴上了,将自己的面容遮起来,闻言笑道:“过誉了。”
他转了话题,又提起柳重月附身的瓷偶:“这身体似乎被人下了禁制, 魂魄无法轻易从中脱离。”
辛云也觉得奇怪:“先前在内层幻境中时还可以短暂脱离,回到外层幻境后便不行了,兴许是这瓷妖在幻境中做了什么。”
无法化去容貌, 也不能将魂魄脱离, 这具身体原本就是瓷妖用以给自己补给灵力的通道, 幻阵是她所做,为她所用,也算正常。
柳重月倒是没太惊讶, 也算是预料之中,知晓这幻境没那么好离开。
他甚至还有精力想柳默的事情。
若是没记错的话,董凡雁后来被柳家供奉,必定受了柳默的指示。
既如此,柳默应当便是当年被董凡雁救下的那个孩子。
定阳宗说柳默有修行的天分,所以将他带回了定阳宗教养,那个宗主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柳默与辛云还在交谈,柳重月将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审视,打算找个时间问问辛云。
说起来,辛云最近也有些奇怪,总感觉和之前刚认识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
柳默来了之后几个少年像吃了定心丸。
辛云这人往日便冷漠无情的,总是独来独往,这几个少年之前还心惊胆战担心辛云将他们丢弃,还好柳默来了。
少年们围在柳默身边叽叽喳喳说话,柳重月看着有点吃醋。
他不知晓柳默从前竟然在宗门教书,还以为柳默只这么认真带过自己。
想了想他又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打消。
他又不是小孩了,这么贪心,又想要师尊,又想要程玉鸣,现在还想要小叔唯一的偏爱。
但他还是出着神,看着柳默发呆。
他觉得柳默现在这个样子,最接近自己儿时喜欢的那个小叔。
他刚学会化形时不过凡人两三岁的模样,心智与幼儿一般无二。
明钰将他放到柳家教养,柳家人大多忙于官事,只有柳默还算清闲。
柳默那时并没有宗门,是一个散修,他时间充裕,成日带着柳重月四处玩耍。
夜里明钰自烟山赶去昌兰郡,还会与柳默争论,道他不应当这样带孩子。
明钰应当知晓柳默的底细,道:“你从前带宗门弟子时不是那般严格。”
“外人的孩子和自己家的能比么?”
“宠坏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往后你总要领回去自己带,如今交到我手里我便宠着。”
可惜后来明钰带着柳重月时,还是如柳默一般,宠着爱着,也不曾逼他刻苦用功修行。
柳重月儿时有一段时日很喜欢柳默,整日跟在对方屁股后面。
等年岁大了些,柳默虽然还是从前那般模样,但他却忽然不太喜欢与柳默来往了。
明钰曾问过他为何不去找柳默,柳重月撑着下巴坐在院中摆弄棋盘,说:“不喜欢他了。”
“阿月这般冷情,说不喜欢便不喜欢了,”明钰竟然叹了口气,“谁知晓什么时候便不喜欢师尊了呢。”
柳重月:“……”
柳重月无奈道:“师尊,您和小叔不一样。”
小叔周身气质变了太多,虽然看着没什么变化,但在柳重月眼中,那些小细节却格外明显,明显到难以忽视。
若柳默还是从前那样的,他还是会很喜欢对方的。
柳重月眨眨眼,又忽然想到什么。
他依稀记得那时在外面,瓷妖看见师尊的时候似乎说了什么。
她记得师尊的样子?从前见过?
仙使身边的那个弟子……是师尊?
柳重月脑子有些乱,他又转着脑袋去找师尊,明钰的残魂还未散去,正呆呆地坐在一边。
柳重月伸出手去,下意识想替他拨弄一下颊边的碎发,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辛云从身后绕过来,硬生生塞进他和明钰之间。
辛云道:“少碰他了,只是一缕残魂,碰也碰不到的。”
柳重月用力抽自己的手。
辛云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问:“魂魄可还有何不适?”
“没有,你给我松手。”
“别太用力了,”辛云将他的手腕抬起来,仔细看看,道,“你看,裂隙都那般多了。”
“离不开幻阵,能怎么办,”柳重月道,“一起熬死在这里算了。”
辛云闻言轻笑起来。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柳重月,同他小声耳语:“其实我已知晓要怎么出去了。”
柳重月有些犹疑:“如何?”
“瓷妖不知晓柳默是从前那个孩子,柳默身上有向安赠予的仙缘,因而才能这般快速修行。”
柳重月讶然道:“向安将仙缘给了他?”
难怪柳家世世代代只有柳默一人能修行。
他又问:“柳默娶妻生子了?”
“怎么跳到这个问题的,”辛云笑道,“他不曾娶妻生子,当年宗门将他送到一户人家收养,因而才姓柳。”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宗门?”
“我?我比柳默入门晚很多年,大约千年。”辛云拆了自己腕间绸缎,柳重月看见他手腕又开始有了腐蚀的迹象。
“杀戮道的反噬又开始发作了吗?”
“嗯。”辛云将衣袖放下,挡住了手腕,“腐蚀到身体支撑不住便会死去,然后血肉重组,直到复生。”
柳重月觉得可惜。
怎么就死不透呢。
他倒是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直戳了当道:“就没办法杀你么?”
“自然有,”辛云似笑非笑倾身过去,唇瓣一张一合,忽然话头一转说,“不告诉你。”
辛云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依靠着身后的草铺:“告诉你,等出了幻境,指不定你什么时候又捅我一刀。”
柳重月还记得他之前说过,幻境内受伤不会影响幻境外,在里面伤了他也没用。
等出了幻境,他就要回到千年后了,要捅也是捅程玉鸣。
千年已过,谁知晓程玉鸣那时候还是不是辛云如今说的这样。
柳重月懒得搭理辛云,夜露深重,他阖上眼沉沉睡去。
柳默刚从弟子们那里过来,他抽查了来时布置的课业,不出所料,一个都没完成。
几个孩子也没想过柳默会突然过来,根本没有认真准备课业。
突然被抽查,现下被训了一顿,各个都有些泄气。
柳默将斗笠摘了,坐在辛云身边。
辛云腿上躺着柳重月,柳重月旁边是明钰的残魂。
柳默道:“你对你这个道侣倒是上心。”
辛云也没反驳,更没应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柳默又问:“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要躲着你道侣?”
“他睡着了,”辛云说,“他睡着会被梦魇,听不到我们说话。”
顿了顿,他又道:“我把瓷妖放出来,你说话好听,去气一气她。”
柳默:“你什么意思,我究竟说话好听还是难听。”
“好听。”辛云从芥子中取出笼子,瓷妖被困几日,因修行邪道,她的修为灵力需要不断地补给,否则随着时间延长,修为会慢慢流逝,有损身体和魂魄。
刚从芥子中放出来,她原本便有些苍白的脸色如今更不好,恹恹地靠坐在笼边。
见了辛云,她轻笑一声,道:“看吧,我说过的,你们出不去。”
“出不去便出不去吧,”柳默道,“诶,我听闻前段时日救下的那个孩子是向安的转世,家中给他许了亲事,原本我还说他命中另有姻缘,现在恐怕也没机会拦住了。”
瓷妖闻言,神情空白了一瞬:“向安?他还有转世?”
“你认识向安?”柳默半真半假道,“怎么会没有转世?是个人都有转世,他还是身带仙缘之人,自然也是有转世的。”
他装模做样与辛云交谈,又说:“我看他与那个未婚妻其实也挺般配,郎才女貌,说不准多接触接触便互相爱上了。”
“住口!”瓷妖骤然暴起,扑上来抓住了笼子边,“他还活着!我要见他!”
“你见他做什么?”柳默疑惑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夫君!我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他怎么敢另娶他人!”
柳默先前也听辛云提起过幻阵中发生过的往事,知晓向安与瓷妖从前关系匪浅。
但现在想要激将一下瓷妖,柳默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继续道:“见了他也没用了,反正现在又出不去,况且前世今生又并没有记忆,他也不一定记得你,你找他一通说道,他多半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瓷妖哪听得进这些,她尖声道:“那就把瓷偶打碎,你们不是已经找到方法了吗!”
“我们不可能放弃瓷偶中的那道魂魄,”辛云抱着柳重月,语气淡淡,“瓷偶若是打碎,他便也就魂飞魄散了。”
“与我何干,”瓷妖扬声笑起来,“他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想不想见向安也与我们无关。”辛云话语间很是冷淡,像是不愿再继续交流,将柳重月抱紧了些,作势要将笼子收回芥子之中。
那瓷妖却忽然尖叫一声,顿时化出本相,长啸着燃烧灵力修为想要冲破金笼。
辛云目色一凝,听柳默在一旁说了句“糟糕”,脚下连连后退,又微微侧身将柳重月挡了挡。
但巨大的冲击还是将柳重月从梦中唤醒。
疲惫源自于魂魄深处,他困倦非常,双眼都有些睁不开,迷迷糊糊半睁着眼问:“发生何事了?”
辛云已抱着他离开佛堂,夜风有些寒凉,柳重月感到魂魄像是被浸在冰水中一般,止不住瑟瑟发抖。
这会儿倒是清醒了许多,他问:“你们怎么将瓷妖放出来了?”
“需要她的力量。”
辛云言简意赅,转眼,柳重月瞧见柳默举剑跟随而来,身后风声呼啸,不过片刻,大片魔气骤然散开,冲开了佛堂的屋顶。
“轰”的一声,无数飞沙走砾向着四周爆开,辛云就地升起结界将自己与柳重月护在其中。
柳重月看见瓷妖再度附身在金像之上,忽然感到魂魄处传来极强的牵引之感。
是瓷妖在抽离他的魂魄。
柳重月怔了怔,忙道:“瓷妖想要吸收我的魂魄!”
话音未落,他忽然闷哼一声,整个人骤然一轻,被直直拽出了瓷偶,迅速向着金像那方被拽去。
辛云面不改色,将手中木剑向上一抛,高声道:“破!”
话音落下,木剑散出大片剑意,瞬时直刺金像,速度竟快过了柳重月被拽走的速度。
下一瞬,辛云脚下一蹬,向着柳重月这方飞身而来,散出大片灵力将他裹在其中,又往身后抛去。
柳重月眼前天旋地转,又一个眨眼,他落到了明钰的魂体怀中。
柳重月茫然地眨了眨眼,这会儿都是魂体,倒是能触碰明钰了。
只是对方身体不见往日那般温暖,也是冰冰凉凉的一片。
柳重月只觉得对方身形似乎高大了许多,等明钰抱着他落在屋顶上时,他才忽然回过神来。
自己的魂体是原型的模样,只是一只狐狸。
明钰找了许多日的狐狸总算落在了手里,没什么自主意识的残魂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狐狸,找了个地方坐下,熟练地摸着柳重月的脑袋和后背。
柳重月:“……”
把师尊唤来也没什么别的用处。
他在对方怀里扑腾,半晌才转了个方向,抻着脑袋看辛云那方,只见天地间焰火骤燃,似是在城中升起了炼狱。
柳重月眨眨眼,忽然记起什么来。
程玉鸣的仙根似乎确实是属火的,只是从前甚少看见对方动手,偶尔与景星打斗也只是赤手空拳,像是逗弄对方似的,不太习惯释放灵力和召唤法器。
时间久了,柳重月也很少会记得对方是修的什么道,又是属的什么。
火克金,如今魂魄已经脱离瓷偶,正是可以一击打破阵眼的时候。
眼见着辛云已与瓷妖打斗起来,柳默便收了剑,转而向着明钰这方来,盯着柳重月的魂体看了一会儿。
柳默头上还带着轻纱,语气里含着笑,说:“原来辛云的道侣是只小狐狸。”
柳重月:“……他为何,不说实话?”
“什么实话?”
“……没什么。”
柳重月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在逐渐消散,他其实多少也猜得出来原因。
本就是为证道被杀,他早该魂飞魄散,也是不知晓为何,还算幸运被吸入幻阵当中,虽然被困在瓷偶里,但也算是保住了魂魄。
如今离开瓷偶,他的魂魄没有依靠,自然便会散去。
抱着他的明钰也不过是残魂一缕,无知无觉,察觉不到,柳重月只觉得越来越昏沉。
远方又是一阵爆破之声,火海蔓延,柳默道:“太好了,杀戮道修士果然厉害,只是格外凶残了些。”
“你修的什么道,”柳重月恹恹地趴在明钰怀里,“什么样的道才能飞升?”
“我么?”柳默看不出小狐狸的异常,只道,“我自然修的是红尘道。”
柳重月:“?”
“什么?”柳重月整个魂都清醒了不少,“你修的红尘道?”
他小叔总是仙气飘飘又清高,饶是他怎么看都看不出红尘道的影子。
柳默对他的反应感到好奇:“怎么?我看起来不像红尘道的么?”
“红尘俗世诸事多多,正是磨炼心性的好去处。”
柳重月半晌没应声。
远处又传来一声爆破,柳重月却觉得魂魄更加虚弱,道:“你将那木傀儡给我用一用。”
柳默便将木傀儡放了出来,让柳重月上身。
但柳重月附在木傀儡上,却仍然只能感到魂体在逐渐消散。
没有禁锢魂魄的东西,免不了魂飞魄散。
他叹了口气,还是从木傀儡中出来,钻回到明钰怀里。
能最后死在师尊身边,也算不错。
柳重月困倦非常,魂体太过虚弱,柳默总算发现了不对。
“你的魂魄怎么会虚弱成这样?”柳默有些惊讶,他散出灵力将柳重月包裹起来,顺带探究了片刻,“魂魄先前还受过重伤?”
魂体不稳,如今正摇摇欲坠,动辄便会消散。
柳重月心道还能如何,他受了程玉鸣一击,魂魄自然便伤了。
困意弥漫上来,带着他向着梦境深处坠去。
柳重月隐隐约约听到柳默在自己耳边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不要被魇阵拽走。
可他又听到了明钰的声音,明钰在叫他。
“阿月……”明钰的声音忽远忽近,柳重月视线内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也触碰不到明钰的身体。
“魇阵中的人和物,都是假的。”
“我知道,师尊,”柳重月站在一片虚无之中,茫然道,“可是离开了魇阵,我还能在何处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
半晌,明钰才道:“假的终归是假的,在真实当中等待,才能等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是沉溺在过去的假象里。”
“阿月,”明钰嗓音里带着些许笑意,“往前走吧。”
“别再回头了。”
“我走不了,”柳重月仍站着未动,只道,“我已经走不了了师尊,我已经死了。”
他也成了一缕亡魂,失去了身体的禁锢,风一吹便会彻底散去。
他与明钰一样,都成了无知无觉,无法触碰的苍山风雪,已到了将要回散天地间的时刻,也便再也不能前行。
或是回头。
柳重月想想又觉得这样挺好,他想和师尊一起化作云雨,这样,也算是圆了自己从前不敢出口的情愫。
但这样的念头刚出现,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牵引住自己的手腕,温柔而又坚定地带着他向前飘去。
周遭的黑暗开始褪去,眼前出现了一点光源,直到明亮得让他不得不闭上眼。
“阿月……”
“怀璧其罪,如果不是为了让你活着……”
明钰的声音就此中断了。
柳重月艰难地睁开眼,他站在太鼓城的城墙之上,入目是繁华的城池,人声鼎沸,生机勃勃。
与先前见到的那座死城毫无相似。
柳重月没力气动弹,他站在城墙之上,看见脚下道路上,带着斗笠的白衣修士正带着几个少年出城而去。
他们身后是抱着剑带着覆面的辛云。
柳默还在与宗门传讯:“打碎两道阵眼便出来了,这群孩子脑子一根筋,想不明白。”
“没什么人,幻阵中只有一只瓷妖,半片魂都没见着。”
什么意思?
柳重月有些懵,他不是在瓷偶中么?
他想从城墙上下去,却忽然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拉住了手臂。
眼前一切都在轻轻颤抖,像是濒临破碎的镜面,又像是落了石子的水面。
柳重月抬手一碰,却从光幕中穿出,眼前城池成了眼前重凝的幻影,将他从中彻底剥离。
柳重月忽然记起什么来。
辛云先前同他说过,幻阵内的人是不会对外来的人怀有印象的,因此当时与向安分别,后来再见对方便不记得他们了。
他想起刚从董凡雁的幻阵中出来时,见到那几个定阳宗的少年,他们并不认识自己。
不是自己原本的容貌,而是不记得自己见过瓷偶。
柳重月忽然身体一震。
难道,他进了三个幻阵?
这千年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已成定居的过往幻阵?
柳重月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他眨眨眼,忽然看见那抱剑的黑衣修士抬眸望过来。
虽然隔得远,但柳重月还是能清晰地知晓,他在看自己。
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柳重月险些一个趔趄从城墙上掉下去。
辛云竟然记得他,他不是幻阵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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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抢亲?我喜欢抢亲。”……
又一个抬眼, 眼前幻阵彻底消失。
柳重月视线所及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柳重月心中难得有些惶然。
就这样结束了?
那个幻境里发生的一切就这般没有结果地结束了?
那自己呢?
还活着吗?
还是死了?
柳重月魂体飘荡着,落不到实处。
不知过了多久, 他感到魂体上出现了一道极强的牵引力,骤然将他拽入了一汪深潭中。
无数冷水顿时蔓延而上, 灌入喉咙和鼻腔。
柳重月忍不住剧烈挣扎起来, 脑子里一团乱,他手忙脚乱在水中扑腾。
又过了片刻,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从水中提了起来。
柳重月喝了好多水,肚子撑得难受,呛咳不止。
耳边嗡嗡响了一会儿,许久之后他才勉强听到一些含糊的声音:“少爷,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柳重月想吐水。
他扒着身边的小厮, 弯着腰吐了一会儿,好歹肚子没那么撑了。
眼前总算清晰了些,日头很晒,阳光落在他身上,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柳重月先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身体, 似乎不是自己的容貌,但确实是人的身躯。
他又转头盯着身边搀扶着自己,还絮絮叨叨说话的小厮看了一会儿。
小厮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少爷看着我做什么呀, 您也想开点吧, 丽夫人本就是妾室, 让您去替小姐成亲对您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否则老爷要将您送去给李家当仆人的。”
柳重月脑子嗡嗡响:“你在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什么成亲什么仆人?
“哎呀,您快去打理一下吧,等会儿老爷要是带人过来看见您这样, 又要罚您了。”
小厮说着,拽着柳重月往屋里走。
柳重月还有些腿软:“等一下,站住。”
小厮哪听他的,仍拖着他往前走。
柳重月忙抽出一只手,心里默默念着法咒。
不出所料,又是一具没有灵力的身体。
柳重月心道自己恐怕又进了什么幻阵,怎么回回进幻阵都要成亲。
被小厮抓着打理衣衫头发时他也算是打听清楚这个幻境的情况。
听说是常家的少爷重伤,常年不见好,家中爹娘传统,找了个八字相合的姑娘去冲喜。
找的人就是这身体的姐姐。
结果这小姐早有了心爱之人,在家中闹了许多日,最后将妾室同日生的小儿子明月推出去替他姐姐成亲。
柳重月拍拍掌,道:“好精彩的话本子。”
他又想起小厮之前说的,说明月要嫁的人是常家的小少爷。
哪个常家?不会是常成天那个常家吧?
柳重月绞尽脑汁想要回忆常成天家里长辈有没有谁娶过男人,想了整日都没什么印象。
他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到时候再找时机去寻找阵眼,便能离开这个幻阵了。
于是便安心在明家睡了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府中来了花婆,来给明月梳头。
柳重月思绪还未从上一个幻阵中完全脱离,夜里入梦一直都在念着那瓷妖的事情,睡得不算好。
被人扶起来坐在窗前时还昏昏欲睡。
他被套上婚服,又盖上盖头,一路出了明府,都不见明家老爷出来送一送,只有几个小厮陪着。
柳重月知晓,这明月在府中也是个不受待见的,若不是忽然要替嫁,恐怕这辈子府中人都记不起他来。
柳重月上了花轿,又昏昏欲睡了一路。
直到半途花轿一个颠簸,柳重月脑袋不知道撞上了哪,痛得他一个激灵,总算清醒了。
柳重月撩了一下盖头,想伸出脑袋出去看看,轿外小厮忙道:“哎少爷,快把帘子放下,是常少爷来了。”
柳重月“哦”了一声,想着那常少爷会不会是常成天家中的人,又坐了回去。
花轿半晌没动,又过了片刻,柳重月听到轿外有人高声道:“你还敢成亲!”
柳重月觉得那声线熟悉,实在是困倦非常,一时间脑子没转过弯来。
又有人道:“我娶亲怎么了?休要挡路。”
柳重月又觉得这人声音也挺熟悉。
他听见剑出鞘之声,如呦呦鹿鸣,让柳重月不由得想起景星后来认的本命剑。
那柄银剑出鞘时便如鹿鸣,很是好听,剑身也很漂亮。
柳重月忽然身形一僵。
难怪先前觉得那声音熟悉,不便是景星么?
那他这是嫁谁?常成天?
柳重月吓了一跳,顿时撩了帘子。
风将盖头吹扬起一角,柳重月眼前一片红,什么都看不见。
他将盖头一把扯下,哪顾得上身边小厮闹嚷,转头就往后跑。
景星冷笑道:“看吧,你这辈子活该孤独终老,她也不想嫁你。”
常成天坐在马背上,闻言,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顿时从马背上纵身而起,向着柳重月抓去。
景星今日看样子就是来找常成天麻烦的,见状便跟着挥了剑,挡在常成天面前。
常成天冷声道:“你与她又不相识,何必帮她。”
“因为看你不顺眼,”景星手中挽着剑花,神色有些倨傲,“当初若不是你们常家追杀,他又怎么会身受重伤。”
“常家是伤了他,但将他抓走关押的人可并非我们常家。”
常成天早已和景星交恶,这些年也听闻过景星有走火入魔之症,于是故意戳着他的心,道:“将他抓走洗魂的是你们渡业宗,若不是洗魂伤了魂魄,程玉鸣怎么可能一剑就要了他的命。”
常成天转开视线,街巷尽头,那身红衣还在匆匆奔逃,身后几个小厮追在其后。
整个燕雀郡都是常家管辖的地界,那人再怎么跑也跑不出去,终归要安心回来成亲冲喜。
景星见他忽视自己,心中不爽快,拔剑与他斗在一处。
二人争斗了一会儿,柳重月对此地不算熟悉,随便捡着路跑,没一会儿便碰了鬼打墙,怎么都走不出巷子。
这算什么?
柳重月气喘吁吁想,这是幻阵还是真实的地方?
怎么会是常成天。
常成天……确实也有可能说的是他。
当年他们三人结伴去魔域,半路他与常成天起了分歧,分道扬镳,离开魔域后没多久他便听说常成天在魔域中受了伤,伤势还不轻。
常成天说他给自己传了消息求救,但是他无动于衷不肯出手相助。
柳重月实在是冤。
从始至终他根本就没有收到过常成天的求助,也更不可能将其无视。
听闻常成天闭关养伤,他原本还想抽时间去探望一下,却没料到后来事情频发,也没机会再去见对方。
与程玉鸣失散之后,常家派了许多人追杀自己,柳重月当时已被仙道挂上了通缉令,说他窃走了仙骨。
又要避着仙道,还要躲着常家的追杀,柳重月那段时日过得实在不算太好。
如今也不太好。
柳重月躲在角落,听见脚步声和叫唤声从一旁响起,又逐渐远去。
柳重月总算松了口气,提着过长的裙摆站起身,头上步摇流苏叮叮当当晃动着,他小心翼翼蹭着墙角往外走,没走两步忽然听到常成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要上哪去?”
柳重月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常成天正站在屋顶之上,刚与景星动过手,婚服都有了破损。
他脸色有些阴沉,自屋顶上跃下,一把抓住了柳重月的手臂。
常成天皱了皱眉,道:“你是男人?”
柳重月浑身一颤:“都是明家要我这么做的你要是气不过就去找明家的麻烦和我没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他看见常成天伸手而来,吓得他一巴掌扇在他手背上。
“嘶。”常成天手指下意识一松,柳重月得了自由,忙转身往外跑。
刚出了巷子,景星忽然自天而降,也抓住了他手臂。
景星今日只是闲来无事大闹婚礼的,他冷声道:“前段时日你还在宴会上喝醉了喊师兄的名字,今日便想着成亲,师兄的名字从你口中念出来实在是让人晦气。”
他转开眼望向柳重月,柳重月茫然地眨眨眼,忽然被景星一把扯掉了挂在下半张脸上的面帘。
花婆选的面帘质量实在是差,登时便断裂开来,珠子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柳重月只感觉面颊被什么刮伤了,刺痛瞬时蔓延上来。
他脱口轻呼了一声,捂住了面颊,抓着他的景星却忽然手腕一僵。
景星喃喃道:“师兄?”
柳重月:“?”
柳重月有些大惊失色。
明月长什么样?不会和自己容貌相似吧?
他着急忙慌想着对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却越发收紧,景星急切道:“是你对吧师兄!你不是最喜欢扮成他人模样了吗!”
柳重月这才松了口气。
原是之前被自己耍了一次,吃一堑长一智了。
柳重月小声道:“我不认识你。”
“我瞧你才是魔怔了,”常成天冷嗤道,“一个容颜差不多的人,抓着便问是不是他,他都死了多少年了,你守着他的长明灯还不清楚么。”
他怒而上前来,抓住了柳重月的另一只手:“你们明家欺骗常家在先,回去成了亲应付一下我爹娘,我便不追究明家。”
柳重月不想与常成天成亲,他还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幻境还是现实。
就算是幻境,他也没有要和常成天成亲的打算。
他道:“不如你还是追究一下?”
话音未落,景星又收了收手劲,将柳重月往自己身前拉:“他一定是师兄,师兄很是狡猾,我这回绝不可能认错。”
柳重月:“?”
常成天又将他往自己身边拽:“你疯了,他早已经魂飞魄散了,都是那程玉鸣自己说的,怎么可能是他。”
景星又将柳重月拉了回来:“你懂什么!先前我在幻境中已经见到了师兄,他还没死!”
“我看是你疯了!拿梦境当现实。”
“是你自己太愚昧!”
柳重月:“……”
柳重月:“松……松松手……”
捏得太痛了!
下一瞬,常成天手上忽然一用力,将他从景星手中拽了过来,一把推到身后,抓着他的手却并未松开。
景星瞳孔一缩,抬剑直刺而上。
常成天单手相挡,怒道:“他是我未婚妻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不是不想成亲吗?那就把他给我,我证明给你看,他一定是师兄。”
“我先将你揍醒!”
二人又斗起来,这回中间还夹着个柳重月,被拉来推去,柳重月头晕眼花,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给我松开!”
两人都下意识住了手,一人抓着他一只手腕,等着他说话。
柳重月又有点想吐,他觉得是明月的身体太虚,这么一会儿便晕了,连路都有些看不清,天旋地转的。
他忽然俯身干呕了一下,景星先是一惊,搀扶上来:“师兄……”
柳重月摆摆手,没承认也没否认,实在是没什么力气。
景星急切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是不是又用了障眼法?”
“什么障眼法,”常成天冷声道,“明月是明家妾室生的儿子,谁不知道他。”
柳重月微微抬了抬眼,借着景星关切的双眸,看到了自己面容的倒影。
确实像他自己的脸,只是相似,却并不完全一样。
若真是从小便认识明月之人,断不可能认错。
也就是景星没见过明月,才会反应这样激烈。
柳重月还记得自己死之前这群人恨自己恨成什么样,想了想,他还是打算先保持沉默,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不说话,像是害怕。
景星有些着急,又将他往自己身前拉了拉,却因失了警惕,忽然脱手被常成天将人拽了回去。
常成天将柳重月推到身后,面上不耐:“回你的渡业宗发疯去吧,大闹我成亲还不够,还想抢亲不成?”
景星唇瓣动了动,没来得及说话,瞳孔忽然一缩,望向常成天身后屋顶。
下一瞬,一道陌生嗓音传下,带着戏谑的轻笑:“抢亲?我喜欢抢亲。”
话毕,一紫衣青年从屋顶跃下,衣袍猎猎,面上带着金玉覆面,脚未落地,却抬手揽在柳重月腰间,将人捞走了。
柳重月:“?”
这是在做什么?
紫衣修士一跃又起,脚下凝出莹亮剑身。
他一手抱着柳重月,踩在剑身之上。
风吹拂过面颊上,柳重月闭了闭眼,听见常成天在身后勃然大怒道:“是那土匪头子!”
“什么?”
这紫衣修士御剑极快,转眼便将常成天等人甩至身后,瞧不见人影了。
柳重月被风吹得有些晕,含含糊糊问:“你是……谁?”
“抢亲之人,”紫衣修士笑道,“我们血月庄向来被燕雀郡这群道貌岸然的宗族修士视为土匪强盗。”
柳重月心想,这样抢亲的行为,确实也挺像土匪强盗的。
紫衣修士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又说:“你也这么认为的吗?”
“那不然,”柳重月恹恹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抢亲。”
紫衣修士笑盈盈道:“我早瞧那常成天不顺眼了,知晓他今日成亲,来给他添乱。”
景星也是来给常成天添乱的。柳重月想。
这么多年了,常成天还是这般树敌良多,脾性没有分毫改变。
柳重月唏嘘了两句,转眼被这人带出了郡城。
血月庄建在城外山顶之上,庄园富丽堂皇。
这人抱着柳重月落于院中,习剑的弟子纷纷收剑向他问好:“庄主!”
紫衣修士摆摆手,揽着柳重月往后院去,与他小声道:“我血月庄虽远离郡城,环境却不算差,瞧我这屋子,建的很是漂亮。”
柳重月茫然点点头:“哦哦。”
“看我们田里,还有茁壮成长的庄稼。”
“哦哦。”
紫衣修士将后院门推开,大片亮光散出,柳重月下意识抬臂挡了挡,半晌才看清门后的景象。
夜明珠挂在树梢之上,大片泉水泛着热气,氤氲缭绕,一眼瞧去很是奢侈。
紫衣修士语气里有写自豪,仰着下巴说:“以后你就住这里了。”
柳重月茫然道:“我为何要住这里?”
“你今日不是去成亲的么?我抢了亲,你便是我道侣了。”
柳重月:“……”
这位竟是真土匪。
这紫衣修士揽了揽柳重月的肩,带他迈过门槛。
刚走出去不过几步,身后大门便“轰”地一声自行合上了。
柳重月有些犹疑地将脑袋转回来。
血月庄大抵是自己死后新建立的什么组织,他从前从未听说过。
这人也是戴着覆面,不知底细。
那温泉后有一方亭台,紫衣修士带着柳重月上了亭子,让他坐在石椅之上。
柳重月瞧见桌上放着两盘点心,明月这身体没有仙根,不得修仙,只是个凡人。
今日闹腾了半晌,现下坐下来,瞧见食物便觉得饿了,肚子悄悄叫着。
紫衣修士戴着覆面,脸上表情看不见,但柳重月能看见微微弯起来的桃花眼。
确实是双很漂亮的眼睛。
也……格外眼熟。
柳重月不动声色,将视线收了回来,小心捧着自己的肚子,又听那人道:“你若是饿了便吃些点心,血月庄中都是修士,早已辟谷,无需进食,因而庄中没有厨子,待我下山去抓个厨子上来给你做些吃的。”
柳重月犹豫道:“抓……倒是不必了吧,我总不能真的留在此处。”
“为何不能?”那人往柳重月身边一坐,抬脚踩在椅面上,一手屈肘搭在膝盖上,偏着身子与柳重月说话,“我既然将你抢亲来了,自然要将你留下来。”
柳重月肚子又在咕咕叫,他却没动手去拿点心,只问:“你是认真的?”
“婚姻大事,童叟无欺。”
顿了顿,紫衣修士又道:“我知晓了,你们凡人向来传统,需得要拜天地,拜高堂,再夫妻对拜,方才算礼成,这样,我现在便去常家偷了他的婚服,回来与你成婚。”
柳重月捂了捂脸,说:“我不欲成亲,算了吧。”
那紫衣修士又道:“那你吃些点心,肚子叫了许久。”
柳重月仍然没动:“还不太饿。”
“你是怕我在里面放了什么吗,”紫衣修士又笑起来,“放心好了,有什么灵丹妙药,你想要多少我便能给你多少,但毒药,我必定不会给你。”
他向着柳重月靠近了些,柳重月却忽然一抬眸,眸中晃过一丝冷冽,骤然便劈手向着对方面上抓去。
那紫衣修士像是提前知悉了他要做什么似的,身体向后一扬躲开了柳重月的攻势。
柳重月双手撑在石桌之上,身体腾空而起,抬脚向着对方踢去。
紫衣修士抬臂挡了两下,又抓住了柳重月的脚腕。
柳重月便顺势一绞身体,与对方缠斗在一起。
明月这身体实在是太虚弱,像是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少活动。
只是动一动便满身汗,气喘吁吁被紫衣修士箍在怀中。
柳重月有些气闷,他知晓燕雀郡灵力稀薄,身负仙根可修炼的人少之又少。
常家只是出了常成天一个,宗族地位便飞速上涨,一跃成为燕雀郡第一宗族。
明月没有修为很正常,但这身体也太虚了。
还比不上自己从前重病之时。
那紫衣修士单臂将柳重月箍在怀里,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道:“你动作倒是快,不过看着耽于训练,体力撑不住太久。”
他从桌上捡了一块点心,又说:“先吃点吧,肚子饿着便想与我比试,我也没那么好意思。”
柳重月问:“这是什么?”
“绿豆糕。”
“我不爱吃绿豆,”柳重月有些得寸进尺,“你将我松开,我自己找着吃。”
原本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紫衣修士还当着将他松开了,又坐回到椅子上。
柳重月手腕被他攥得有些痛,他坐着歇了一会儿,伸手去摸盘子。
还没等碰上,这人竟然又抓了他的手指,说:“真的不拜天地吗?”
他又说:“难得穿上婚服,不做些什么也实在是可惜。”
柳重月不觉得可惜。
他在瓷偶身体里时已经穿过一次,和其他衣衫没什么不同,更没什么可以可惜的。
柳重月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掌心抽出来,心说这人分明常年用剑,指腹竟然光滑细嫩,没有茧子。
他出着神,紫衣修士又倾身过来,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面颊,说:“哎呀,什么时候伤到的?”
柳重月下意识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有一道带着轻微刺痛的伤痕,是景星摘下他面帘时伤到的。
柳重月眨了眨眼,见对方倾身靠近了自己,忽然便动了手,一把抓住对方覆面的下沿,将其向上掀去。
可惜对方动作实在是快,转眼便从他手中逃脱了。
那紫衣修士将金玉覆面微微抬起,露出带着笑意的唇角和轮廓清晰的下巴,还有一点点高挺的鼻尖。
第32章 第 32 章 那样护短的姿态,像极了……
紫衣修士却只将面罩抬起到这里, 很快便停下了手。
他唇瓣上下一碰,轻笑道:“一来便这么好奇别人的容貌,会不会有些太过急色?”
“谁能有你急色, ”柳重月又悠然坐了回去,捡着桌上的点心, “姓甚名谁不说, 也不肯以真面示人,便想着要与我成亲,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紫衣修士放声笑起来。
他将覆面扣回在脸上,说:“我啊,我还没想好叫什么。”
“没想好?”柳重月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何意?”
“便是字面意思,”紫衣修士道,“我如今还没有名字, 没想好叫什么,不如夫君替我取一个?”
柳重月一时语塞,半晌才偏开脸,耳朵尖尖有些烫,脸色倒是还算平静, 只嘀咕道:“谁是你夫君,乱叫。”
这便将先前突然动手的事情翻了个篇。
柳重月像是突然对这人的容貌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多问。
桌上的点心终归也不顶饱, 吃了两块垫垫肚子而已, 过了没一会儿又开始饿。
紫衣修士要带着柳重月去山下觅食, 血月庄门外是长长的台阶,柳重月走了没几步便开始觉得累。
明月这身体笨重,没有灵力便算了, 连傍身的功夫都没有。
柳重月实在是想不明白,从前也不是没听说过山下其他家族的事情。
那些被家族看不上的、出身低贱的子嗣不应当更加努力一些,学些能养活自己的本事吗?
怎么到了明月这里反而像是被明家娇养惯了似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什么都不会。
约莫这辈子干过最大胆的事便是听说要去替嫁,于是跳湖轻生。
柳重月又走了几步,实在是走不动了。
明月的鞋磨脚,脚后跟与脚掌磨得生疼,腿上也如灌了铅似的,沉重无比。
柳重月蹲在地上,道:“我走不动了,脚疼。”
紫衣修士福至心灵,虽柳重月没明说,但还是自己还是自觉蹲下身,将柳重月背了起来。
柳重月心满意足趴在他背上,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方便。
狐族生来便是妖修,他自出生起便身带灵力,身躯轻盈,再加上狐狸本体行动方便,从前也没觉得这么累过。
偶有需要便变回原形趴在明钰背上便好,更不需要自行走动。
柳重月两臂从紫衣修士肩头搭落,眼前长阶还瞧不见尽头,转眼他便睡熟过去,像没骨头似的挂在紫衣修士背上。
魇阵还在附着在柳重月的魂魄之上,只要睡着总是会给魇阵可乘之机,将他勾入梦魇之中。
柳重月一开始还会在梦中反抗一会儿,后来也算是习惯了,懒得再多管。
这次入梦之后又回了先前的幻阵中,走马观花似的梦着那些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梦见辛云趁着瓷妖将他的魂魄抽离一举毁去了金像和瓷偶,打开了幻阵的入口。
梦里的那些人容貌都有些模糊,说话声音含含糊糊,柳重月只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问:“我的魂魄怎么办?”
不知道是辛云还是柳默在说话,听不清楚。
柳重月又等了一会儿,听到了“仙骨”两个字。
他阖眼睡去,梦境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悄无声息便换了地方。
他梦见自己躺在客栈的床榻之上,客栈的床榻着实没有亭松院的舒服,床板很硬,他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觉得有点痛。
半晌,他忽然意识到,是自己的小腹和身下有些痛。
柳重月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未戴覆面的辛云含笑站在榻边,说:“再用力些,已经生了两只狐狸崽崽了。”
柳重月瞧见他怀里抱着两只狐狸崽子,自己肚子还鼓鼓囊囊,一口气上不来,顿时脚下一踹,吓醒了。
紫衣修士叹了口气道:“踹我做什么?”
柳重月还有些惊魂未定。
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紫衣修士将尚在冒着热气的馄饨推到柳重月面前,说:“醒了便吃点吧,还在热着。”
柳重月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他已经被紫衣修士带到了小餐馆,周遭都是没什么灵力修为的普通凡人,进进出出,讲着一些见闻趣事。
柳重月虚惊一场似的,心说还好是梦。
都怪辛云那时要用生子丹吓唬他。
这世间应当没有生子丹这种东西吧?
柳重月吃了两只馄饨压惊,但明月的舌头太嫩,禁不住这么滚烫的热馄饨,顿时烫得发疼。
柳重月下意识叫出了声,痛得五官都皱成一团。
紫衣修士抽出手绢,轻轻揽着他的肩,道:“快吐出来。”
柳重月哪顾得上其他,见手绢放在自己唇下,忙将馄饨吐了出去。
紫衣修士又给他端了冷茶,给他喂了一点。
柳重月吐吐舌头,抱怨道:“怎么还这么烫?”
“是你小猫舌头,吃不了热食。”
他没给柳重月喂太多冷茶,又说:“冷茶喝多了会胃痛,先缓缓。”
柳重月舌头还有些疼,疼得他脑袋嗡嗡响,晕乎乎问:“你怎么如此了解明……了解我?”
紫衣修士笑起来:“你是我将来的夫君啊,我自然要多了解一下你的一切。”
柳重月:“……”
罢了,想是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好东西。
不过经此一事,柳重月又将自己先前做的噩梦抛之脑后了,小心翼翼地吹着馄饨往口中送。
一边吃一边心不在焉想,明月这身体实在是太虚,用得不舒服。
要是先前从辛云那抢的仙根还在便好了。
那个辛云……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
若是先前去了千年前只是自己入的一个幻阵,辛云和那几个定阳宗弟子都只是幻阵中的人,那为何辛云会记得外界的自己?
难道辛云也是幻阵外的人?
柳重月忽然想到自己当时那一刀下去,后来再见到复生的辛云,确实异状多多。
似乎……更像程玉鸣了?
柳重月忽然一个激灵。
莫非他之后见到的都是程玉鸣?
那个,千年后捅了自己一剑杀妻证道的程玉鸣?
柳重月又呛到了,咳个不停。
紫衣修士熟练地给他递着手绢:“吃个东西也总是毛毛躁躁的。”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身边正在八卦的客人还在说着话,话音断断续续传到柳重月他们这桌。
柳重月心不在焉听了一会儿,听到有人道:“听闻常家和明家定亲,明家的大小姐早便心有所属,逃婚了,让那个庶子顶上去替嫁。”
“哪个庶子,明月啊?”
“除了他还能是谁,我说这明家将明月养这么大,该不会就是为了拿去成亲的吧?”
“说不准呢,明月小时候长得就漂亮,只是人呆了些。”
“呆?呆他知道逃婚。”
“常家这回恐怕得气坏了。”
柳重月咬着筷子想,常成天也是够听爹娘的话。
常家这么多年就只有常成天一个修士,常家爹娘根本不懂怎么教养一个修士,还拿他当凡尘普通凡人一样,伤好不透便娶个八字相合的回去冲喜。
冲喜要有用,当年明钰飞升失败,他也给明钰娶个师娘得了。
思及此,柳重月又想,自己也不是不能做自己师娘吧。
他和明钰八字相合吗?
不对,他和明钰有八字么?
柳重月发着呆,又听见身后人说起常家的事,讲着讲着又提起一个熟悉的名字。
“早几年常少爷闭关,常家四处追杀柳重月,甚至还雇了玄月涯的修士,没想到等柳重月死了,常少爷又后悔。”
柳重月:“?”
怎么提起自己了?
常成天后悔什么,后悔没亲手手刃自己?
“常少爷也是一片痴心。”
柳重月一口馄饨险些吐出去。
痴什么心?
柳重月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也是紫衣修士找的位置偏僻,没人瞧见明月正坐在这里。
他越听越觉得尴尬,催着紫衣修士说:“我吃饱了,先走吧。”
“不再听会儿么?”
“听什么!”柳重月怒道,“说的不是你你不觉得尴尬是吧!”
“好好好,”紫衣修士跟着起了身,“我不听了,先回去成亲才是大事。”
话音未落,小餐馆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屋中顿时安静下来,客人纷纷转头看着门口。
常成天阴沉着脸站在门口,视线向着里头一晃。
柳重月忙往紫衣修士背后躲,幸亏明月这身体似乎年岁还不算太大,身形消瘦,也不是很高,紫衣修士往他身前一站便能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但紫衣修士这身紫衣又格外显眼,常成天一眼便瞧见了他,怒而拔剑大步而来,道:“你还敢出现在燕雀郡,土匪头子,将你绑走的人还来!”
“不还,”紫衣修士笑盈盈道,“我已经娶回去做压寨夫人了,你如今是想夺人之妻么?这便是常家的大家风范吗?”
“你——”常成天气愤至极,“你先抢我亲,竟还倒打一耙说我夺人之妻。”
他走近了些,瞧见躲在那土匪强盗背后的柳重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去抓柳重月:“过来!你胆子真是大了,这是常家和明家定的婚事,我管你是不是替你姐姐嫁人,坐上花轿便是应了婚约,怎么敢悔婚的?”
“我没有……”柳重月声线有些颤抖,像是怕到了极点,抓着紫衣修士的衣衫往他身后躲,避着常成天的手,又说,“我就是不想成亲,我爹也没问过我要不要成的。”
“谁管你想不想,”常成天道,“你以为我想,回去应付一下我爹娘就是了,谁说要你真的成亲。”
紫衣修士却将他手一挡:“诶诶,人都说不愿了,真的假的都不愿,何苦非得逼他。”
“你个土匪头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就是狗怎么了,我还就喜欢耗子,离我的耗子远点。”
柳重月:“……”
柳重月有些心烦,转眼又见两人打了起来,他捡了个时机翻窗往外跑。
没跑一会儿,一红衣出现在眼前。
柳重月心说糟糕,忙转了方向往其他地方去。
谁料景星已经看见了他,忙追上来,喊他:“师兄!你是师兄对吧!否则为何要躲着我!”
他脚下一跃,登时落在柳重月身前。
柳重月心下有些慌乱,脚下连连后退,脚跟不止碰了哪里,顿时往后摔去。
他没摔下去。
景星着急忙慌,将他抱在了怀里。
也便是这一抱,景星才惊觉,怀里这具身体柔软而虚弱,没有任何灵力和仙根。
哪怕是施了障眼法,这身体是活人,也不该一点灵力都没有。
景星怔了怔,怀里的人已经自己借力站了起来,有些着急般匆匆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继续往巷子深处跑。
从始至终,他什么话都没说。
景星脑子有些乱,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怀疑刚才抱在怀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师兄。
还是……只是自己真的如常成天说的那般,因为坚信师兄还活着,所以魔怔了,拿一个容颜相似的人当成了师兄。
那道身影已经转过了转角,景星却忽然如梦初醒,又再次闪身追去。
柳重月跑得匆忙。
之前在幻阵中,他仗着自己已经死了,景星又是短暂传唤来帮忙的意识体,触碰不到他什么,因此才那般肆意妄为。
如今不比在幻阵中,他现在可是真真切切出现在了现实里。
柳重月还记得景星从前在宗门是怎么带着一群师兄弟欺负自己的。
如今他没有可依赖的人,更没有灵力修为傍身,谁知晓景星现在这样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欺负自己的手段,故意让他放松警惕的。
他一定不能让景星知晓,自己真的是柳重月。
在一起久了总会有蛛丝马迹露出马脚,景星与常成天不同,常成天脑子一根筋,景星却算是聪慧的,也千万不能与他待在一起太久。
柳重月这般想着,双脚虽然越来越沉重,却仍然强撑着往前跑。
谁知那边常成天与紫衣修士大打出手,灵流冲击,顿时将整个餐馆炸裂。
只听“轰”的一声,伴随着常成天高声说了一句“之后赔你们一个餐馆”,一股巨大的冲击向着四周轰然散开。
柳重月只瞧见一长梯向着自己直冲而来,他脚下却像是钉在原地,提不起任何力气躲避。
景星见状,瞳孔骤然一缩,大声道:“快躲开啊!”
说话间,他抬手散出灵流,想将柳重月护起。
可还未等灵流至柳重月身边,一紫衣瞬时晃至他身后,单手揽着柳重月的腰身,另一只手立地结出一道巨大的光屏,将他们二人皆挡在冲击之后。
柳重月的头发被残余的风吹得向后飘扬,又感到紫衣修士身形向后偏了偏,将他挡在身后。
紫衣修士一向含着笑意的语气冷冽了许多,看着追来的常成天道:“适可而止吧常少爷,明月不欠你什么,更不欠明家什么,他是个人,不是物品,不可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常成天的身影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但柳重月能看见他不算好看的脸色。
常成天道:“与你何干?一个二个非得插手我的家事做什么?”
景星追身而来,见状也站住了脚,视线却一直落在柳重月身上。
柳重月有些头皮发麻。
这两日实在太乱,他有些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也不清楚这群人究竟想做什么?
为什么,都在找自己。
他死之前怎么不这样。
柳重月头疼欲裂,他紧紧抓着紫衣修士的衣袖。
紫衣修士像是察觉到他的不适,手中剑意慢慢消散去,抬手摸了摸他的面颊。
一片滚烫。
紫衣修士转而又如往常那般笑起来:“他病了,常少爷,恕不相陪哦。”
那些还飘散在空中的灵流再度汇聚,裹挟在他与柳重月身边,转瞬便自原地消失不见。
常成天怒从中来,正欲再追,却被景星拉住了手臂:“先别追了,那人修为比你我要高。”
景星如今倒是清醒了一些,神色有些犹豫,也没工夫与常成天作对,只问:“这血月庄的庄主,你可知晓他的姓名,见过他的容貌?”
常成天阴沉着脸:“他这人神神秘秘,我又怎么可能知晓。”
“你可有觉得……”景星犹疑了片刻,又继续问,“可又觉得,他似乎像什么人?”
常成天向来大大咧咧,哪想得到那么多,只道景星神神叨叨。
景星知晓有些话和常成天说了也没用。
他觉得那人一举一动实在是眼熟,外人或许感知不到,甚至明月要真是柳重月,兴许也是察觉不到的。
那样护短的姿态,像极了明钰。
***
紫衣修士带着柳重月回了血月庄。
柳重月醒来前明月刚跳了湖,明月本就体弱,跳了湖后又赶着送来成亲,今日整日事情又多又杂,到了夜间身体实在是支撑不住,起了高烧。
柳重月烧得迷迷糊糊,分不清今夕何夕,只隐约记得有人在自己身旁照顾。
那人灵力很是温和温暖,裹在瑟瑟发抖泛着寒意的身躯之上,缓缓将他哄睡过去。
他在梦中见了明钰,明钰问他:“身体还好么?”
柳重月的记忆还留在从前的从前,那个明钰还在自己身边的日子里。
他裹着斗篷坐在院中秋千上,脚下轻轻晃动着,说:“还有些冷。”
“从亭松院搬出去吧,”明钰道,“分开住一段时日,或许会好一些。”
“不要。”
柳重月抓着秋千的绳索,十分固执:“我只想住在这里。”
“你的身体受不住,”明钰叹了口气,“若是还像从前那样,我便不拦着你了。”
他从院中迈步而来,衣摆在雪中翻飞着,衣袖间绣着的青竹像是栩栩生长在腕间,随着一举一动摇曳生姿。
柳重月盯着明钰看了一会儿,看见对方在自己身前停下。
他便也跟着停止了晃动,乖乖坐在秋千之上。
明钰倾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烫手了。”
柳重月并不知晓自己身体如何,他只觉得明钰的掌心很是温暖,像是一捧并不灼烫的烈火。
于是他便抓着明钰的手腕,用脸颊去蹭蹭他的掌心,像是小狐狸在主动讨摸。
明钰实在是忍不住,轻笑了两声,道:“多大了,还这么爱让师尊摸。”
他又顺带嘱咐了两句:“出行在外,在师弟们面前,要记得藏好耳朵和尾巴,别叫人发现你的身份。”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师尊飞升失败,仙去了,更要小心,不要轻易暴露自己,也别让外人知晓你的身体状况。”
柳重月不爱听他说那些话,只应道:“我记得的。”
脑袋上蹦出两只毛茸茸的狐耳,柳重月歪着脑袋,让明钰摸他的耳朵。
明钰温暖的手指揉了揉他的耳朵,又滑下来,碰了碰他的面颊。
柳重月的梦境在这一瞬忽然震颤不止,属于陌生的身体的触感逐渐替代了梦境,慢慢将他从魇阵中拉出。
柳重月迷迷糊糊睁着眼,眼前是陌生的屋顶和床栏,轻纱挂在床栏之上,许是因为并未关窗,一点轻风从窗外吹进来,将轻纱微微吹扬着。
紫衣修士的身形在轻纱后隐隐绰绰,半晌,他从桌前端着油灯转到床榻前,撩起床幔倾身而下。
见柳重月睁着眼,他轻笑道:“醒了?”
柳重月喉咙有些肿,开口便觉得疼,只“嗯”了一声。
紫衣修士道:“听闻你昨日还跳了湖,也是胆子大,知晓自己体弱还敢做这样的事,真不要命了。”
柳重月懒得解释,只觉得这是明月做的事,与自己又没什么关系。
明月倒是一跳了事,让自己来替他受罪。
柳重月叹了口气,微微偏了偏脑袋,又听紫衣修士道:“常家那少爷又追到血月庄下了,说是要剿匪,还真拿我们血月庄当土匪窝了不成。”
刚说完,有一弟子出现在屋外,敲了敲门,却规矩地不曾进来,只隔着门道:“庄主,那常家少爷带着几个家丁又来了。”
柳重月不知晓常成天这是要做什么,他家家丁都只是凡人,怎么打得过血月庄的修士?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喜欢明月呢。
顿了顿,柳重月忽然一个激灵回过味儿来。
常成天不会真喜欢明月吧?
第33章 第 33 章 程玉鸣,或是辛云,这两……
柳重月已经从榻上坐起来, 靠在床头心不在焉被紫衣修士喂着水。
明月的脸,他短暂从景星眼里看到过一眼。
因为隔得太远,又十分匆忙, 其实也看得不太仔细。
只觉得对方和自己容貌是相似的,具体相似到什么地步, 他也说不上来。
常成天要真是喜欢明月, 那明月顶着一张和自己差不多的脸。
柳重月:“……”
这算什么?
他们从前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柳重月想想便觉得有些恶寒,心觉是自己烧坏了脑子, 摇摇头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去了。
紫衣修士又在屋中坐了一会儿,门外弟子又来通报,说常成天还在血月庄大门外叫阵,说要宣战。
紫衣修士将药碗端进来放在桌上,道:“我出去瞧一瞧,否则这要闹到何时才能罢休。”
他起了身, 柳重月却又不想让他走了。
兴许是在病中,茫茫然不知此为何处,四下都是陌生的人与物,难得有个认识的人在身边,便忽然升起了想让对方陪着自己的念头。
他抓住了紫衣修士的衣袖, 对方向前走了两步,袖口处有了阻力,于是不得不停下来。
紫衣修士轻轻抓着柳重月的手腕, 他的指腹很是细嫩, 没有任何茧子, 像是新生的肌肤,摸得柳重月很是舒服。
他道:“怎么了呢?”
“常成天带着的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家仆,又并非玄月涯的修士, 何苦同他浪费时间争执。”
紫衣修士笑起来:“你该不会是想要我陪着你吧。”
柳重月:“……”
柳重月有些郁闷,心说自己脸上表情也不算他过明显吧,为何一眼便叫人看透了。
他不说话,只松了手,紫衣修士却跟着坐回榻边,轻轻拍着他的手背,道:“夫君想要我陪着,反正在病中,确实身边离不开人,我等你睡去了再出去。”
闻言,柳重月反倒觉得羞怯一起来:“谁说要你陪了,我也并非你道侣。”
“那怎么办?”紫衣修士有些惊讶,“现在去将礼成了吗?”
“你为何总要想着成亲?”
“你是我抢亲来的,自然得想着成亲。”
柳重月本想再多说两句,嗓间实在是肿痛,说不出话了,于是只好罢休,缩缩身子钻回到被褥中,等着困倦再度席卷。
紫衣修士又轻轻拍拍他的胸膛,像是哄睡一般,问:“可要我替夫君唱两首歌?”
“不要。”柳重月卷着被褥,神情多了些不耐,“难听死了。”
他听见那人在自己身后偷偷地笑。
又过了片刻,一点点灵力四散而开,将他裹挟起来。
柳重月感到心绪逐渐平和,直到陷入梦乡。
这回,他没再梦魇。
***
入夜后风势大作,在山野间呼啸着。
常成天已在血月庄外站了许久,大门外立下了结界,饶是金丹期的他也没办法将其打破入内,甚至连守门的两个血月庄弟子都碰不到。
常成天心中烦躁,夜色深起来,气温也跟着降了下去,风里有些湿冷。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家仆都是没有灵力傍身的普通人,一个二个瑟瑟发抖,小心翼翼问自家少爷可能回去了。
常成天脸色阴沉,半句话都不曾说,仍然在门外等着。
景星那时说这土匪头子修为高,他其实也能感觉得到。
当初与他动手时能察觉到对方在故意放水,偏生常成天又争强好斗,看得出那土匪头子在故意嘲讽,现下也越想越气,就算不是为了明月,他也要来与对方决斗一场,找回自己的面子。
常成天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那人出来,又记起那当着自己面被带走的明月,心中怒气越发深重。
成亲当日新娘找了家中庶子替嫁便罢了,新娘半途逃跑,还被血月庄带走,他今日真是丢尽了脸面。
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怒气了。
上一次,还是柳重月将他丢弃在魔域,与他的道侣相携而去,害他险些丢了命之时。
他恨柳重月没把自己当朋友,其实也恨自己当初脑子一热说错了话。
说柳重月废物,不思进取。
他明明最清楚修为停滞是柳重月心里的一根刺,没想到一着急,自己也顺着对方的伤口戳。
也不怪柳重月见死不救。
后来见到明月,明家那个妾室生的儿子,也没想到他长得那么像柳重月。
常成天不喜欢明家的人,更不喜欢那个呆子一样的明月。
甚至觉得他顶着那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很叫人心烦。
燕雀郡以常家为首,常家少爷说不想看见明月上街,明家便当真将明月藏了起来,直到今日。
常成天看他那样,又觉得其实娶了明月也不算太差。
起码……他长得是像柳重月。
连和柳重月一起长大的景星都会认错。
常成天出了会儿神,半晌,他看见那紧闭的大门总算被人打开,那土匪头子换了一身青衣站在门下,风度翩翩又温润如玉,看得常成天十分火大。
常成天上前两步,怒道:“将明月还回来。”
“不行,”对方轻轻笑着,“明月尚在病中,不便来回奔波,待他病好了再过问他的意见。”
“若不是你强行抢亲他又怎么会病倒?”
“这可与我没什么关系,”那人笑道,“明月听闻要替嫁,当夜便跳湖轻生,他本就不想与你成亲,你逼他做什么?”
“什么?”常成天皱了皱眉,“轻生?”
他竟不知晓此事。
也是,明家上上下下谁把明月当回事,连明月的亲娘都对他不管不顾,跳湖轻生这种事情传出去还有损明家的声誉,自然是能瞒则瞒。
常成天顿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中不上不下,也不知晓该说什么好。
这土匪头子又继续道:“终归明家对明月也不上心,兴许丢了个儿子也不会放在心上,让你娘重新给你找个八字相合的成亲不就行了,明月本就与你并非良配,说不准你将他带回常家,你爹娘还会想办法将他休了。”
这话不知又怎么戳中了常成天的心。
确实……也是事实。
爹娘本就是想找一个八字相合的冲喜,明月虽与他姐姐同日而生,时辰不同,娘亲不同,八字自然也有变化。
若是爹娘知晓,恐怕也是不同意的。
常成天沉默了片刻,门口那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
柳重月第二日睡至晌午才转醒。
嗓子还有些痛,但喝过药,又有那修士的灵力护体,已经好了许多。
他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又想自己如今这样,该怎么从明月身上脱身。
明月没有灵力,也没有仙根,总不能一直做明月。
柳重月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那修士进了屋。
那人从山下请了个厨子回来,做了些调养身体的饭菜,如今正一道道摆出来,放在桌上。
柳重月也有些饿了,他转了转眼,见那道背影在纱幔之外若隐若现,张口问:“你去请厨子了?”
“是啊,”那修士回过脸来,脸上还带着覆面,只能从语气里听出些许高兴,“这可是从郡城里最好的酒楼里请回来的厨子里,手艺很是不错呢。”
柳重月从修行之后便甚少下山去进食了,一直到身体出了问题后才又捡回了辟谷前的习惯,回去寻找一些凡人的吃食。
死之前被关在地室洗魂了四十九日,痛倒是已经不记得有多痛了,却着实很饿。
柳重月便撑着身体坐起来,找着鞋袜。
那人又贴身过来,说:“我抱你。”
“不必了,”柳重月摆摆手,“你……”
他话音一顿,忽然注意到对方今日换了身月白的衣袍。
不是昨日的紫衣了。
柳重月怔了怔,道:“你换衣衫了。”
“如何呢?”对方撩了撩袖子,笑道,“觉得还不错?”
“不是,”柳重月实话实说道,“你换了衣衫,我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
“你昨日是怎么称呼的?”
“紫衣修士。”
男人话音消弭了片刻,转而才又笑起来,道:“好吧,今日可唤我蓝衣修士。”
“你倒不如给我个名字。”
柳重月穿上鞋,软着腿去了桌边。
桌上盘中都是让人望而生津的美味佳肴,柳重月肚子饿得厉害,也馋得厉害,并不客气地取了筷子。
那人又蹭到他身边坐下,道:“思来想去,还是夫君给我起一个吧。”
“唔,”柳重月认真进食,只说,“行啊。”
他咬着筷子,微微抬起眼来。
那双狐狸眼里带着狡黠,苍白的唇瓣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程玉鸣,或是辛云,这两个名字你随意挑一个便是。”
“……”
屋中沉静了片刻,柳重月冷嗤一声,问:“怎么不说话了程玉鸣,你当真以为我呆笨无知,认不出你来?”
又过了半晌,那一旁的男人才轻轻笑了一下,将脸上的幅面摘去。
柳重月盯着他的脸看了看。
并非是程玉鸣从前与他做道侣时的容颜,但大体是相似的,有一些细微的变化。
程玉鸣道:“小狐狸果然机警,我还以为能多瞒片刻。”
“在幻阵中见到的人也是你吧,”柳重月将视线收回来,继续用餐,“你能看到幻境外的人。”
“确实如你所想,”程玉鸣撑着下巴靠在桌上,脸上笑意未减,“我本在复生中,你在幻境里捅了辛云一刀,转眼我便附身上去了。”
柳重月轻轻“啧”了一声。
难怪那时觉得复生的辛云有些奇怪,还耍了他许久,竟然是程玉鸣附身过去的。
程玉鸣得寸进尺,又贴身上来,想抱柳重月:“回来见我家小狐狸要嫁人了,我真是心急,幸亏抢亲有用。”
“那常成天也是个无用之人,三两句话便能将他糊弄过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到小腹有些凉意。
柳重月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一把削果子的尖刀,刀尖已经刺穿了衣衫,抵在他的小腹之上。
“程玉鸣,”柳重月轻轻笑起来,“太好了,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想着辛云不记事,前两刀我捅得还不尽兴呢,真是苍天有眼,这不是把你送我手里来了。”
第34章 第 34 章 你居然抱着别人叫夫君?……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 程玉鸣感到对方手上用劲了些许,刀尖已经刺破肌肤,带来了些许刺痛。
柳重月先前已经杀了他两次, 今日身体还因在病中有些不适,疲惫无力, 也难得多了些耐心, 道:“你先前连让我说遗言的时间都不曾给呢,也是我心善, 现在给你交代后事的机会,想说什么记得说到位哦。”
“那时事出有因。”
“嗯,”柳重月抬抬下巴,“你继续狡辩。”
程玉鸣反倒笑起来,却转了话题,说:“你现在杀了我, 你也活不了。”
他伸手握住了柳重月的手腕,却没了下一步动作:“明月这具身体与我同生共死,我若是死了,你也会死。”
柳重月面露些许茫然:“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明月的身体是我所做, 一个用来容纳你魂魄的容器,你便能丢弃掉妖修的身份,做一个普通人。”
柳重月半晌没说话, 出着神。
程玉鸣也不着急, 握着柳重月手腕的那只手因为刚复生不久, 指腹皮肤很是细嫩,轻轻摸索着柳重月的手腕,又往上摸去。
柳重月骤然回过神来, 手下又用了力,将刀尖推进去了些许。
程玉鸣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谁要你替我做决定,”柳重月面色冷下来,咬牙道,“妖修怎么你了,我就是妖修怎么了?”
“会有碍修行,”程玉鸣道,“你的修为停滞,与妖修的身份有关,你有没有想过,妖修无道,没有道你要怎么飞升,今生过去了你便没有转生了。”
“少找这些借口。”
柳重月用力将自己手腕抽出来,抬手刀落,一刀从程玉鸣心口上方捅了进去。
程玉鸣跟着闷哼一声,握住了刀柄,却没先将其拔出来。
柳重月已起了身,临走前又踩了他一脚。
他那一刀没伤到要害之处,只是会让程玉鸣痛一段时间。
程玉鸣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握着刀柄轻笑了一声。
柳重月又在榻上睡了一整日,临到傍晚才醒来,乱七八糟做了些梦,也不记得梦了些什么,不过身体已好多了,没有白日那般疲惫。
他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血月庄建于山顶之上,窗外正对峡谷苍穹,日暮时分天际残留着些许烧红的余晖。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又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明月这具身体只是凡人之躯,不知晓是程玉鸣怎么做出来的,看不出任何人为的痕迹。
甚至还能将明月放在燕雀郡明家养了这么多年。
明家老爷难道从未怀疑过明月不是自己的亲生子?
柳重月知晓妖修无道,也知晓自己无法飞升,但程玉鸣杀了他,又给他一具新的身体,他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理由。
乱七八糟给一些什么苦衷理由也不能将这事轻易翻篇。
狐狸可记仇了呢。
柳重月拨弄着窗前的兰草,心想,午膳后他睡去,似乎就没见到程玉鸣的踪影了。
这人又去做什么了?
柳重月想了想,起身离开了屋子,在院中转悠片刻,又捡着小路往山下走。
穿过竹林之后,他听见繁乱的挥剑声。
血月庄的弟子都在竹林后习剑。
柳重月恍惚了一下。
程玉鸣往常用剑之时不多,背着一把剑也只是个摆设,甚少见他取出来使用。
后来听辛云提起来才知晓原因,原是因为修的是杀戮道。
他没怎么见过程玉鸣用剑,没想到他居然还养了那么多弟子教他们习剑。
柳重月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有人瞧见他来,便纷纷停了手,向他行礼道:“庄主夫人!”
柳重月:“……”
柳重月尴尬地走了。
他在庄门处见到了程玉鸣,对方脸上还戴着覆面,与站在外面的景星说话。
柳重月实在是怕了景星,这么久不见,景星怎么变得那般偏执,一直抓着自己喋喋不休想要问自己究竟是不是他师兄。
怕他再纠缠,柳重月只好停下了脚步,躲在门后偷听。
景星对着程玉鸣倒是没那么倨傲了,多了些渡业宗修士的教养,只道:“山下新婚的新娘失踪得蹊跷,常家那边也在想办法寻找她们的下落。”
程玉鸣道:“哦?与我有什么关系?”
“明月的事……他们都觉得或许和血月庄有关。”
“明月怎么了?”程玉鸣笑起来,“我抢亲是因为喜欢明月,又不是喜欢所有新婚的新娘,我庄中弟子更是勤加修炼,从不下山,谁会闲着无聊去抢别人的娘子。”
“渡业宗奉命前来彻查此事,还请庄主体谅,我们查过无事便会自行离开。”
程玉鸣却还是道:“不可。”
景星身后还跟着渡业宗的其他修士,闻言各个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硬闯。
景星没有硬闯的打算,先前见此人与常成天动手,他知晓这人修为远比表现出来的高,大概是渡劫期的修士。
整个渡业宗加起来也没几个渡劫期的,还只是初期,连自己都只是金丹后期。
与这人动手,恐怕都没法伤他分毫。
景星忧郁了片刻,身后人群忽然散开,常成天从山下上来,脸色阴沉地难看,只道:“不让仙道进去搜查,那便将明月送出来,明家听闻明月被绑走,催着常家来找。”
程玉鸣还是孤身一人站在大门之下,面对着面前千军万马,仍一副淡然模样,只道:“明月在我庄中过得很好,还请转告明家,不必太过挂怀。”
还是不肯让明月露面。
常成天心中实在是烦躁,爹娘和明家催着事小,他想起明月往常那呆呆笨笨的模样便觉得心烦。
尤其是还顶着那个人的脸。
常成天心中燥意越发明显,不耐道:“你这般藏着掖着,谁知晓是不是明月在你手中出了事。”
此话一出,他倒像是想通了什么,又继续道:“明月肉体凡胎,又天生体弱,哪经得住修士折腾?”
景星闻言也记起那时抱在自己怀里的那具身体,很瘦很软,像是没骨头似的,确实也没有任何灵力修为。
这血月庄乃是前些年才在燕雀郡外建立而起的散修之所。
与从前的玄月涯也不同,玄月涯走四海八方斩妖除魔,血月庄更像是土匪强盗,占据一方山头,时常给周遭的宗门惹些麻烦。
外界将这血月庄传得玄之又玄,每每来人却连山门都进不去,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这明月进了血月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景星思及此,又道:“为避免误会,不如庄主还是让明月出来与常成天见上一面,也好让常家帮忙传传话。”
程玉鸣像是思索了一会,道:“不必了。”
“你这人真是得寸进尺!”常成天怒道,“给脸不要脸,非得动手是吗?”
“你们闯我山门,又成我得寸进尺了?”程玉鸣冷笑道,“仙道这般行径,与你们口中所谓的土匪强盗又有何区别?”
柳重月在门口听了会儿热闹,见程玉鸣要赶客关门,心中顿时生了主意,想给他找些麻烦。
他匆匆转出庄门,明月这虚弱的身子何时能跑得这般快,转眼便如一道风一般,扑进了常成天的怀里。
景星瞳孔一缩,下意识向他伸出手,却没拉住他的衣袖。
柳重月紧紧抱着尚在出神的常成天,面上带着委屈和害怕,指着程玉鸣说:“夫君,他欺辱我!”
程玉鸣:“?”
常成天怔了一瞬。
他之前还没这样碰过明月,很清瘦的身体,带着些许草药的苦涩气息,绵软无力地抱着自己。
居然还叫他……叫他夫君?
常成天下意识想抬手,却见程玉鸣上前一步道:“你居然抱着别人叫夫君?”
“我叫别人夫君怎么了,”柳重月往常成天背后钻,“我都上了人家的花轿了。”
“就是,”常成天脑子一团浆糊,却忍不住先开了口,“他都上了我的花轿了。”
景星:“……”
若明月真是师兄……
景星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提醒一下常成天:“兴许他是……”
耍你的呢。
柳重月拽拽常成天的袖子,颇有些狐假虎威般,声音都硬气了些,说:“他欺负我,夫君,替我揍他!”
话音刚落,常成天已闪身而去,掌心凝起灵力,直直向着程玉鸣重击。
程玉鸣只得聚力相抗。
柳重月见他们打得难舍难分,唇角不禁勾起来,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转头见景星站在一旁,颇有些一言难尽般望着自己。
柳重月转头便往山下跑。
景星心下一惊:“等等!”
他追身而下,几个渡业宗弟子本就是跟随景星而来,见状便也一起往山下跑。
柳重月有些痛恨明月这具身体,跑了没几步便喘不上气了,双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抬起。
他又匆匆跑了两步,却被自己绊了一下,登时向着台阶下扑去。
景星忙道:“去!”
话音未落,大片灵流如绸缎般铺散而开,将柳重月的身体轻轻裹挟在其中,没叫他摔下去。
景星将他抱在怀里,像是这才松了口气,道:“为什么要跑?”
柳重月却推着他的肩,挣扎着,什么话都没说。
“你为什么不同我说话,”景星有些急切地抓着他的肩,“师兄,我这次绝不可能再认错了,你若是恨我也是好的,可否……不要不理我。”
柳重月忽然怔了怔。
恨他?
他有什么可恨的?
“你是不是……”柳重月茫然地眨了眨眼,开口却格外无情般,戳着对方的心窝子,“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景星骤然像是遭了雷击,一时间竟连话也不会说了,只是怔然抱着柳重月,看着他的眼睛失神。
他唇瓣动了动:“我……”
“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柳重月忙将他往外一推,景星一个金丹后期修士,竟被一个凡人推得连连后退,险些摔坐下去。
也是身后师弟们眼疾手快,将他搀扶住了:“景星师兄!当心一些!”
柳重月便趁着这个关头,提着衣摆继续下着台阶。
身后常成天与程玉鸣打斗之声还不绝于耳,几个渡业宗弟子见景星这般呆愣的模样,心道不好。
“许是又有走火入魔之症了。”
“怎会如此,分明前几日还好好的?”
“与那明家的庶子有关吧,你们瞧他长得……是不是像那个人?”
“师兄也是痴心。”
“不对……”景星忽然回过神来,“不对,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若不是师兄,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景星的双眼忽然明亮了些,又将身边搀扶着自己的几个弟子挥开,匆匆追身而去。
柳重月迷了路。
这地方小路交错纵横,他走了半晌,居然又鬼打墙了。
没有灵力,以前缠在身上的阿梧也不在,只能靠着一双腿乱走。
柳重月实在是没力气了,只好找了棵树休息了一会儿。
天色已经黑沉下来,没有提灯,视线能瞧清的有限。
柳重月又休息了一会儿,正打算继续找路,忽然听到身后树丛窸窸窣窣响动起来。
他警惕地屏住呼吸,躲在暗处,观察着周遭的情况。
可那声响却消失了,像是自己之前出现了幻觉。
柳重月还是没轻举妄动,又等了一会儿,确实没见到什么人影,这才慢慢扶着树干站起身。
刚回过身,一道黑影骤然出现在面前,他只感到后颈一痛,转瞬便没了意识。
***
“你这是从哪抱回来的崽?”
“狐族。”
“狐族都灭了,居然还有狐狸崽崽?”
“嗯,贪玩,躲在洞里睡着了,没被发现。”
明钰将怀里脏兮兮灰扑扑的、正睡得熟的小狐狸放到柳默臂弯里。
柳默抱了狐狸,表情微微一变,忍不住多揉两把。
明钰又道:“现在你这里养一段时日,待我将渡业宗的事情处理好,我便来接他回去。”
柳重月的耳朵动了动,却没醒,只是迷迷糊糊听着这些事情在耳边发生。
他梦见自己在柳家,在柳默的房间里藏着。
柳默惯常喜欢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看书,柳重月在他身上爬来走去,用爪子刨他肚子。
柳默随手呼噜了两把,道:“别刨了,小叔肚子里什么都没有。”
柳重月又跳起来。
没等蹦下去,被柳默一把揪住了后颈皮。
柳默道:“你想谋杀小叔吗?”
柳重月不爱叫,被拎起来也只是四只爪子扑腾,安安静静。
柳默又摆弄了一下狐狸,问:“怎么不爱叫,是哑巴吗?”
他给明钰传讯,说:“明钰,你的狐狸好像嗓子有问题……”
柳重月的梦境逐渐消散去,柳默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他慢慢睁开眼,后颈还残留着阵痛,他揉着脖子坐起来,周遭是陌生的洞壁,还带着些许水汽。
柳重月慢慢站起身来,没想到着洞里低矮,站不直,只能跪趴在地上往前爬。
顶着人身爬也着实是奇怪,柳重月也没力气动,于是又坐了回去。
这地方他也不算陌生。
魔域。
真是运气好,怎么会被绑来魔域。
柳重月叹了口气,坐了一会儿,他听见一旁传来女子小声哭泣的声音。
似乎有好几个人。
他想起那时在庄门外听到景星和程玉鸣说话,说城中新婚新娘失踪的事。
柳重月往前爬了几步,问:“有人吗?”
隔壁哭泣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半晌,柳重月听到有人小声道:“有。”
“你们可是城中失踪的那些新婚的新娘?”柳重月开门见山问。
“是。”
那便对了,柳重月心想,当初便觉得不对劲,这种事情也不像是程玉鸣会干出来的,原来还真是魔域的手笔。
魔修又将他抓过来做什么?
要挟常成天?还是要挟程玉鸣?
他想了想,忽然见某处出现了光源。
不一会儿,一只夜明珠出现在视线内,照亮了被封住的洞口。
洁白的衣摆与此处格格不入,柳重月盯着那衣摆和鞋子瞧了会儿,那提着明珠灯的人蹲下身来,露出一张温润清丽的面庞。
第35章 第 35 章 今生不重要,一定要许诺……
那张脸……
柳重月半晌没回过神。
那张脸, 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了,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清瘦了些许, 神情却一如从前。
他蹲下身,微微将明珠灯抬起来些许。
光从栅栏的缝隙透进去, 将柳重月的面庞照亮。
柳重月先开了口:“柳默?”
“月月?”柳默嗓音间带上了些许惊异, “你是月月?”
他微微凑近了些,近乎跪在地上, 想要再多看清些许:“真是你?我先前只觉得容貌相似,又只是个凡人,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活着。”
柳重月往前爬了几步,他被柳默抓住了手腕。
“你怎么在这里?”柳重月茫然道,“我……我找了你很多年,柳家已经没了。”
“我知晓, ”柳默神色有些伤怀,垂着眼,半晌又勉强笑起来,说,“你我都还活着, 也不算毫无希望。”
他松开柳重月的手腕,起了身,大概是在寻找打开洞口的方法。
又过了片刻, 柳重月听到有人说话:“阿默,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
柳默嗓音里的心虚和恐惧太过明显, 柳重月心觉不对,悄悄爬到洞口处,努力往外望去。
奈何洞口太小, 视线有限,他只看到一只木轮椅慢慢滑至洞口前。
听那男人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什么面罩,声音有些闷,听不真切。
他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素麟,可否……可否将这洞中之人放出来。”
“嗯?”
“他是我的侄子。”
外面沉默了半晌,许久之后,柳重月才听见那叫素麟的男人轻笑道:“你侄子啊……行啊,来人,将他放出来。”
几个魔修上前来,将洞口打开,抓住了柳重月的手腕,将他从中拖了出来。
柳重月双膝磨得生疼,忙道:“松手,我自己可以走,别拽我。”
几个魔修也是听命行事,一时没动作,仍然抓着柳重月没松手。
柳重月微微抬了抬头,望向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一个戴着面罩,将眉眼都遮住,微微垂着脸的男人。
素麟这个名字,柳重月先前也听说过。
他是掌管整个魔域的魔尊,因为为人较为低调,他掌管魔域那段时日,魔修也没闹什么乱子。
柳重月微微偏了偏脸,试图再多看点什么,却见对方忽然抬了抬手,那只手被裹在窄袖里,手指苍白修长。
抓着自己的魔修便松了手。
柳重月撑着身体站起来,这回比素麟高了不少,他发现素麟很瘦,肌骨无力似的,连头不曾动一动。
柳重月心中有些疑惑,没等深思,素麟又道:“好好招待阿默的侄子。”
他抬了手,抓住了柳默的手腕,很是强硬般抓着他往魔域深处走。
柳默三步一回头,有些担忧地看着柳重月,却安抚道:“我没事,你照顾好自己,我明日再来寻你。”
柳重月被几个魔修安排在一间不算明亮,但好歹还算宽敞干净的洞室之中。
石床上铺着兽皮,桌上还放着些果子。
柳重月现在的身体需要进食,本也就有些饿了,便没客气,将桌上的果子搜刮干净。
他在石床上睡了一夜,没做什么梦。
到后半夜,柳重月感到自己的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他困倦非常,一时没醒,只踹了两脚。
程玉鸣贴身钻上来,抱着他柔软的腰肢,轻轻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啪!”
柳重月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柳重月心中有些不爽快,惺忪着睡眼,怒道:“非得吵我睡觉做什么?”
“看你睡得太熟,”程玉鸣顶着半边巴掌印,又笑盈盈贴上来,说,“这地方好生危险,也是我们家狐狸心大,怎么还能睡得着。”
柳重月靠在床头,有些头疼地摸着自己的脑袋:“你也知晓这地方危险,我一个肉体凡胎,怎么出得去,还不如好生睡着。”
“你怪我给你换了身体。”
“是啊,”柳重月轻笑着,“我就是怪你,什么都不和我说,然后杀了我,自作主张给我换了身体,又来告诉我你是有苦衷的。”
“我不接受,”柳重月认真道,“我不接受你这样的理由,也不接受你自作主张的好意,是,你是想要让我有一个安定的转生,然后呢?今生不重要,一定要许诺来生是吗?”
洞室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柳重月看不清程玉鸣的面容,他们只是这样沉默着,片刻之后,程玉鸣才道:“你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从我动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
他起了身,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现在这样的环境里,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反而耽搁时间。
程玉鸣那时被常成天拖住了脚,景星也是个没用的东西,柳重月被魔修抓走了也不知晓,还在那方痴痴寻着。
也是程玉鸣亲手造出的这具身体,能知晓他在何处,这便寻了过来。
整个魔域都不见一个渡劫期的修士,程玉鸣悄无声息进来,找到柳重月的位置。
程玉鸣听见柳重月的脚步声跟在自己身后,他道:“我背着你。”
他蹲下身去,柳重月也不矫情,直接趴了上来。
说起来他原本便是程玉鸣的道侣,他们在月下起过誓,魂魄上有结契印,哪怕换了身体,也无法磨灭去。
因而见到程玉鸣时,魂魄和心跳都在提醒着他,面前的人就是当初发过誓要与自己生生世世相爱的那个人。
也正是因此,哪怕程玉鸣容颜怎么变幻,他都能将其认出来。
柳重月心不在焉趴在他背上,被程玉鸣带出洞室。
又往前走了几步,前方转角处忽然出现了一点亮光,很快,脚步声跟着响起来。
程玉鸣便猛地站住了脚,闪身匿在黑暗里。
柳重月看见了柳默。
对方正提着灯笼,慢慢从前方过来,看样子是要去柳重月之前落榻的洞室。
这么晚了,找他做什么?
帮他离开魔域?
柳重月皱了皱眉,却心觉不对。
“柳默这样子,兴许自己也是无法离开魔域的,若是可以,当初他早便出去了,不会等到现在才与你重新相见。”
程玉鸣偷偷给柳重月传声。
柳重月没有灵力,无法回应,但心里也是肯定程玉鸣的。
柳默先前在素麟面前有多胆怯和心虚他不是没见到,想必这么多年在魔域过的不算好。
既然这样,半夜又来找他做什么?
柳重月默不作声,等柳默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程玉鸣便又动起来,背着柳重月继续往外走。
路上也不是没有碰到巡夜的魔修,但程玉鸣动手极快,悄无声息便给人施了定身咒,一路顺畅离开了洞府。
外头是高悬的月亮和悬崖峭壁,程玉鸣背着柳重月走了一会儿,柳重月忽然道:“这具身体就不能修炼了吗?”
“能力有限,我若是能造出有仙缘的身体,那上下界的早该混乱了。”
程玉鸣将背上的人颠了颠,又道:“你从前身体经脉和仙根被损毁得厉害,本来也不能再继续用了……往常总是畏寒疼痛,为何不与我说?”
“与你说有什么用,”柳重月轻笑道,“说了,我妖修的身份便藏不住了,整个狐族无端被灭,只有我还活着,我若是暴露身份,你知晓我会经受什么吗?”
程玉鸣自然知晓。
自己去了丹璧岛那段时日,与外界联系断开。
那段时日里,柳重月身份暴露,他被仙道追杀,被扣上了许许多多莫须有的罪名。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离开丹璧岛时便已经知悉。
“你不信任我。”程玉鸣语气轻松,却也有些郁闷。
“你我彼此彼此,”柳重月冷笑道,“别忘了你瞒了我多少东西。”
“若有一日你知晓我还瞒着你别的,恐怕得将我剥皮抽筋。”
“你知晓便好。”
二人斗着嘴,转眼便走出去大段路,却还并未走出魔修的领地。
柳重月又有些困倦,正打算伏在程玉鸣背上睡会儿,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月月!”
程玉鸣站住了脚,柳重月看见他周身凝出些许灵流,像是在警惕着身后的人。
柳默气喘吁吁站在身后,道:“前路……有些危险,别往前走了。”
程玉鸣却道:“来时我便是从那里过来的,何处危险?”
“素麟——”柳默急切地上前一步,却见程玉鸣背着柳重月微微往后退,与他拉开了距离,只要停下脚步,说,“素麟知晓月月逃走了,前路有埋伏,月月现在只是凡人身躯,我怕会伤到月月。”
“有我护着,不会有事,”程玉鸣淡淡道,“你要是想一起离开,我也能帮忙把你带出去。”
柳重月始终没说话。
他觉得有些奇怪,辛云和柳默从前是同门,程玉鸣如今容貌有变,柳默认不出也正常,为何程玉鸣对柳默态度竟与从前不同?
就像是……
像是自己对柳默一样。
趁着那方二人还在说话,柳重月回忆自己从前怎么会突然对柳默变了态度。
似乎是某一日觉得柳默陌生,他当初孩童心思,说话做事总是直白,说不喜欢便不喜欢了。
柳默还在与程玉鸣交谈,他很是急切,匆匆道:“素麟也是渡劫期,你还带着月月,怎么能掉以轻心!”
第36章 第 36 章 他真想给程玉鸣两拳
话音落下, 却都沉默下来,谁也没再继续说话。
柳重月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大概是巡夜的魔修发现他已经离开了洞室, 于是寻找了出来。
柳重月总觉得柳默似乎话里有话,大概有在隐瞒什么, 于是便小声与程玉鸣耳语, 说:“先听他的。”
他没有灵力,不能传音给程玉鸣, 有些话也不好多说。
好在程玉鸣与他也算有些默契,知晓他想做什么,于是只道:“别乱跑便好。”
柳重月心道自己这身体那般虚弱,他哪里提得起力气乱跑。
二人跟随着柳默往另一条路上去了,柳默对此处很是熟悉的模样,手上提着灯, 路上都不曾说话,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柳重月趴在程玉鸣背上,盯着柳默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听见程玉鸣给自己传音,说:“我与他有千年未见了。”
柳重月没说话, 只心想,程玉鸣都转世了一次,从前在宗门约莫也是带着覆面, 像是柳默不曾见过他的容貌。
他不曾开口, 程玉鸣却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 道:“确实,我挂名入定阳宗时肌肤已经开始腐烂,于是常年戴着覆面, 他并未见过我的容貌。”
“那瓷妖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你在幻阵中经历的并非是现实中发生过的,那个幻阵被人动了手脚,只是想要你的魂魄。”
“我的魂魄?”
“是,”程玉鸣语气里的轻佻浅了些许,微微严肃起来,又继续道,“有人想要抽离你的魂魄,因此将你送进幻阵之中,等待你的魂魄在其中迷失,便能悄无声息将你吞噬,而幻阵外的人并不能发觉。”
算是占了程玉鸣的便宜。
柳重月原本的身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已经出现了破损,一开始只是畏寒,体弱,到后来越发虚弱,时常会莫名疼痛。
他什么都不曾和程玉鸣提起,从始至终也便只有师尊知晓此事,也不清楚程玉鸣是如何察觉到的,最后还是想了这个不算完美的方式,将他杀了,想给他一具新的身体。
虽然柳重月不满意他这样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自己死了之后,仙道的追杀便跟着停了,只是那些扣在自己头上的罪名还没洗脱,但确实也算是安心了不少。
柳重月沉默了一会儿,程玉鸣道:“瓷妖原本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当年进到幻阵中时瓷偶中的魂魄早已经被吞吃,只是一具空壳,打碎了瓷偶和金像幻阵便散了,我将瓷妖带回宗门交给宗主处置,不过也不清楚宗主是怎么处理的。”
“你们宗主说柳默有修行的天分,”柳重月伏在对方耳边小声问,“真的假的?“
“是真的,”程玉鸣笑道,“不过只是普通仙缘,可否飞升还尚不清楚。”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其实从前心血来潮,学过一段时日的观镜。”
“观镜?”
“便是同镜阵相差不大的一道阵法,不过要消耗些许修为,从观镜中天地,探一人一生福祸,我闲来无事,看过柳默的命数。”
柳重月有些好奇:“如何?”
“不如何,红尘道修士终生奔波劳累于红尘之中,无法丢弃掉尘世的牵连,大道难以勘悟,到最后也不过是碌碌无为。”
柳重月对大道知之甚少,程玉鸣与他说的这些他一知半解,只知晓柳默也是没有飞升的机缘的。
他失了兴趣,趴伏下去,没骨头似的挂在程玉鸣背上,嘀咕道:“飞升那么难,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想破脑袋也要飞升?”
他心觉自己原本便是不适合修行的,仙道人人都在追求长生和飞升,只有他,修行似乎都是为了找到狐族被灭的真相,想为狐族洗清罪责。
至于有没有道,能不能飞升,甚至有没有转世,他其实根本不在意。
今生已经活过,了无遗憾,有没有来生又何妨呢?
只有执念未消之人才会一直想要一个以后。
柳默还在前头走着,也不好继续在人家背后八卦,于是便停下了话头,不再继续说了。
柳默将他们带到一处林间,自小路穿行而过,眼前道路宽敞了起来。
柳默道:“此处是素麟往日修行之处,近段时日他来得少,魔域内其他魔修未经允许不得来此处,暂时可以比一比风头,等他们走了,再想办法出去。”
他将夜明珠从灯盏中取出来,挂在树梢之上,将这一片微微照亮。
柳重月看见对方清瘦的面庞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还有些许担忧,道:“玉石上铺了兽皮,这位道友,可以现将月月放下,让他休息一会儿。”
程玉鸣便将柳重月放到了林中那块玉石之上。
柳默又问:“月月的身体怎会变成这样,似乎不是从前的那具身体了?”
“嗯,”柳重月简单解释了两句,“那具身体已经损坏了,因而换了新的。”
“这些年我虽在魔域,但也听闻外界的传闻,说月月……”他像是有些难以开口,停顿了半晌,才又继续道,“月月已经死了,我还以为是真的。”
确实是死了一回,但柳重月并不想实话实说,只说:“没有,还没死。”
柳默像是松了口气,还没开口,柳重月却先一步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一些意外。”
他话没说完,林间外忽然传来草木折断的声音。
柳默的身形肉眼可见变得僵硬起来,下意识便起了身。
柳重月看见程玉鸣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他见过这个动作,是程玉鸣进攻前的起势。
下一瞬,一只木轮椅从林间绕出来,映入眼帘。
那个名叫素麟的魔尊悠然转着轮椅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带着面罩,五官都无法看清,只能从语气中听出他正带着笑意,说:“原来躲到了这里。”
话虽这么说,却像是只针对柳默一人,轻轻向他挥了挥手,道:“阿默,过来。”
柳重月偏了偏视线,打量着柳默,又瞧见程玉鸣指尖凝起了一点点灵流。
他伸手拉住了程玉鸣的手指。
只一瞬,那道灵流便散去了。
程玉鸣低下头来,与柳重月对视了一眼。
柳重月只是想提醒他先不要轻举妄动,谁承想对方居然反握回来,像调戏他一般,很是暧昧地摩挲着他的手指和手背。
柳重月:“……”
若非现下情况复杂,他真想给程玉鸣两拳。
柳默半晌没动作,那素麟也不生气,只转着轮椅靠近了他们,笑道:“阿默带着客人来了呢,不介绍一下么?”
“你已经抓了城中新婚的女子用以修炼了,”柳默语气有些轻颤,“你还要抓我侄子。”
“抓你侄子可不是为了修炼,”素麟轻笑着说,“我抓来他来做什么,我以为你清楚得很。”
柳默的呼吸急促起来,半晌才道:“我……我与你单独说。”
素麟却没应声,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轻轻道:“好啊。”
他抬起手,行动间多有些僵硬,但还是紧紧攥住了柳默的手腕。
像是恨透了一般,用力到青筋突起。
柳默没怎么挣扎,被他拽着手腕,离开了此处。
柳重月这才甩甩手,道:“松开!”
“我见你方才因为害怕想牵我手。”
“谁害怕?我是让你别直接动手!”
“哦……”程玉鸣尾调拉长,“我夫君关心我。”
柳重月:“……”
柳重月知道程玉鸣难缠,从前会脑子一抽答应与对方结为道侣,还不是因为程玉鸣像现在这般死缠烂打。
柳重月气不打一处来,和程玉鸣一前一后往外走时,实在是忍不住,匆匆茫茫跑到他身前去跳起来踩他脚。
程玉鸣没反应过来,跟着一痛叫:“啊!”
小狐狸已经跑远了。
这山间洞穴丛生,魔修一向生活在此处,也算是远离尘世,没有外人叨扰。
柳重月又一次返回大殿之外,殿门修葺得很是华贵,魔骨花生长在四周,泛着莹莹的灵光。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几个魔修大概是听了素麟的吩咐,见他在外面打转也没上前阻止,甚至不曾盯着他们看。
柳重月仰着脑袋四处张望,程玉鸣从身后追上来,道:“你怎么忽然踩我,还是狐狸似的,老喜欢跳起来踩人。”
柳重月犹疑地看着他,“在这之前我什么时候踩过你?我连原型都没化过。”
程玉鸣却不回话,只见他往怀里一揽,搂着他进了魔域大殿。
里头还是黑沉的一片,不点灯便什么都看不清楚,柳重月只好小心跟着程玉鸣,左转右绕,不过片刻,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点着灯的洞室。
柳重月道:“他们在这——唔?”
他被程玉鸣捂着嘴,抱在怀里,二人躲在了石门之后。
柳重月隐隐约约听到洞室内传来说话的声音,还有一些奇怪的响动。
他怔了怔,许久后才反应过来那代表着什么。
他下意识便想往里冲,却又被程玉鸣紧紧抱住。
程玉鸣小声道:“先别激动。”
柳重月又听见有人道:“你小侄子在外面呢,要不要请他进来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
“这是什么表情?不愿意?”
“他那个道侣倒真是有手段,居然将他的躯体藏起来了,我还以为渡业宗那小子还能找到,原来也是个废物——啧,别乱动,挣扎什么,你也不过是个修为尽失的废物,生来就是做炉鼎的命,不过,等我找到了仙骨……”
他声音轻下去,柳重月听不清了。
柳重月这才注意到,原是程玉鸣方才施了法咒,才能听到洞室深处的声音。
怎么又是一个要找仙骨的?
第37章 第 37 章 你嘴里有几句实话
柳重月走了会儿神, 里头有响动起来,程玉鸣便将他端走了。
出了大殿,柳重月这才道:“他居然已经认出你来了。”
也是, 程玉鸣今夜没戴覆面,从前要是见过, 确实也不难认出来。
程玉鸣道:“戴不戴覆面应当都没什么用, 他应该一开始就知道些什么,甚至清楚这具身体里是你的魂魄。”
想尽办法将柳重月绑过来, 当真是想要从柳默那里得到什么吗?
柳重月对这个想法不置可否,只道:“等柳默出来再说吧。”
“那个素麟,看着身体也不太好的样子,你能否探查到他的修为?”
他与程玉鸣也倒是有默契,程玉鸣当真道:“探查过,似乎只是个空壳, 没什么威胁。”
“我听闻这位魔尊一向低调,手下魔修从不惹事,一直只是静心修炼,又怎么会突然从城中抓新婚的女子,说要用以修炼呢?”
柳重月想了想, 觉得此时尚有蹊跷,又说:“不知道有没有人守卫,我想去看看那些新婚的新娘。”
程玉鸣很是顺从, 道:“走吧。”
他陪着柳重月从小路穿过去, 寻到自己之前被关押的洞室。
灵力在指尖凝结, 程玉鸣一手揽着柳重月的肩头,一手用灵力照明,不过片刻, 他们在洞室里看见几个蜷缩在一起,背对着他们的穿着嫁衣的女子。
柳重月微微弯身下去,抓着栅栏,问:“你们还好么?”
几个女子皆小声啜泣着,谁也不曾说话。
柳重月心觉奇怪,正要再开口,程玉鸣却忽然提着他往身后一放,手中挥出灵流,轰然将栅栏及其外的结界击碎。
烟尘缭绕,柳重月挡了挡口鼻,半晌才将衣袖放下,仔细望过去。
程玉鸣已俯身钻入洞中,提着几只木傀儡出来。
柳重月惊讶道:“都是木傀儡?”
“嗯,”程玉鸣将其扔在地上,道,“仙道和常家都被骗了,被当了刀使。”
借以他们的力量来找程玉鸣的麻烦,再借机将柳重月绑走。
柳重月有些无奈的捂了捂脸,道:“景星和常成天真是蠢到了极点。”
顿了顿,他又说:“你也是蠢货。”
程玉鸣:“……”
程玉鸣也没反驳,算是承认了。
从此处出去之后,柳重月看见柳默正匆匆往他们这边来。
程玉鸣自觉上前去,将柳重月挡在身后。
柳默见了他们,总算松了口气,道:“在林子里没看见你们,我还以为素麟偷偷做了什么。”
程玉鸣语气淡淡:“素麟修为不敌我。”
他说的是实话,柳默脸色有些奇怪,却也没再说什么。
柳重月问:“你与素麟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柳默看起来有些难以开口一般,只道,“他不肯放行,魔域外都是守卫,你们出去总归是不安全的。”
“啊哈,”柳重月耸耸肩,道,“那可不一定。”
他脸上浮上些许狡黠的笑意,道:“仙道追杀我那些年,可是一直在找小叔的下落呢,现在我已经死了,但身躯遗失,下落不明,许多人都不清楚我到底是死是活呢要是知晓小叔在这里,一定会带着仙道各宗门修士过来。”
柳默脸上神情还是很奇怪,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尚未等开口,却又听程玉鸣道:“阿月说的确实不错,等他们来了,见魔域据点在此,顺手便能将此处清剿了,也等不到我动手。”
柳默:“……”
柳重月正好,他拍拍手,道:“我已经传讯给景星师弟了,他马上就会到的。”
柳重月伸手拉住了柳默的手腕,道:“我们去外面等他们吧。”
他感到柳默下意识想要将手腕抽回,奈何柳重月抓得太紧,于是便像是放弃了一般松下劲儿,道:“再往外走,似乎便有些危险了。”
“有我夫君在呢。”
“小叔,”柳重月很是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道,“我找了你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居然被那魔尊关在此处,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我记得你从前同门师兄弟似乎都还在世上,许久未见了,想是很是想念,等将柳家重建,便将他们请到府中做客如何?”
“……甚好。”
“对了,”柳重月又继续道,“师尊走之前还一直念着你呢,可惜了,没见上最后一面。”
柳默神色有些恍然,“是吗……”
他们已走到魔域入口处,守卫的魔修抬剑挡住他们的去路,道:“尊主说了,不得出入。”
“阿月,”柳默拉了拉柳重月的手,“算了吧,素麟如今心情不错,暂时没追过来,若是惹怒了他,恐怕便不好了。”
“小叔,”柳重月有些疑惑道,“我记得你从前很是胆大,怎么现在变得这样畏手畏脚的。”
他将柳默的手腕抬起来,紧紧盯着他的瞳眸,道:“你分明修为尚在,似乎也快到渡劫期了吧,究竟在怕什么呢?”
柳默神情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有修为?”
“因为这具身体有仙缘,虽未修行,但是总是记得从前学过的东西的。”
柳重月轻轻弯起眼睛笑起来,道:“小叔,别担心啦,有你和我夫君在,总是安全的。”
柳默沉默不语,程玉鸣接口道:“阿月的身体撑不住魔域的魔气,还是尽早出去为好。”
“犹犹豫豫便是不想出去的意思,”素麟的声音忽然从三人身后传来,听不清楚声线,“既然不想走,那便好好留在魔域里,来者是客,我会好好招待各位的。”
柳重月回身望去,只见素麟坐在轮椅之上,像是没什么力气一般靠在椅背上,苍白的双手搭在木轮上,半晌才微微抬了抬手指,道:“阿默,来我这里。”
柳默沉默了片刻,竟真的抬了脚,往素麟那边去了。
柳重月冲着程玉鸣使眼色,下一瞬,程玉鸣闪身而出,手中灵流骤然爆开,向着前方的素麟直攻而去。
素麟一动未动,只有衣摆和发丝随着轻轻飘扬了一会儿。
柳默却忽然瞳孔一缩,下意识向前扑去,挡在了素麟面前。
掌风将他的发丝吹得微微后扬,程玉鸣的手掌停在他面前一寸,转而又向身后攻去。
柳默忙将轮椅往自己身后拉,抬手做挡。
两方相抗,顿时发出一声爆破轰鸣。
柳重月连连后退了两步,忽然被人撑住了后背。
他回头一瞧,是一个面容英俊的魔修。
柳重月有些惊讶:“三七?你怎么调任到这里了?”
三七方才巡夜至此,见有情况,忙上前来查探。
瞧见柳重月时还怔了怔,觉得容颜与记忆里的那个人有所不同,没敢相认。
柳重月一唤他的名字,他便反应过来了:“你怎么成了这样?我听仙道说你已经死了。”
他与柳重月是旧相识,算是朋友。
多年未见,想念的紧,也顾不上前方的危险,忙抓着柳重月的手哭诉道:“我前任统领让我去抓人修炼,我不敢啊呜呜。”
柳重月:“……”
柳重月:“不敢你当年修什么魔。”
他顾不上身后打斗的二人,忙拉着三七往外走:“快带我出去。”
走到入口处,又被守卫拦下:“三七,你小子又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这我兄弟,”三七揽着柳重月的肩道,“不信你自己瞧,他就是个可怜的凡人罢了,又没有灵力。”
柳重月对着那守卫可怜巴巴眨了眨眼。
守卫仔细探查一番,确实是没有灵力的,于是便抬手放行。
三七忙拉着柳重月往外走,又听那守卫道:“不对啊,这人不是尊主带回来的客人吗?”
“你又不看灵榜,”三七怒道,“尊主都在灵榜上贴了告示,说找错人了,每次你都不看灵榜,每次都错过尊主的消息。”
守卫大惊失色,这才将灵榜调出来,从十多日前的告示一一翻起。
三七忙带着柳重月走了。
柳重月称赞道:“这么多年没见,你这说谎的水平大幅上升呢。”
“过誉过誉,跟你学的。”
他带着柳重月往外走,柳重月又问:“你还没说完,你不敢抓人修炼,你统领便将你丢出来了?”
“是啊,”三七呜呜咽咽道,“她怎么这么无情啊,我刚入她门下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哇呜呜呜。”
走出去一截,三七忽然“砰”地一声,变成了一只白花花的兔子,钻柳重月怀里哭。
柳重月心疼地默默他的脑袋。
“你又胖了点。”
看着好有食欲。
他抱着三七往外走了一段路,忽然瞧见景星和常成天带着修士们自天而降。
柳重月愣了愣,忙向他们挥挥手。
景星匆匆上前来:“师……你没事吧?”
如今师兄的通缉还未清除,他不能轻易暴露师兄的身份。
柳重月松了口气,心想景星也不算太愚蠢。
渡业宗弟子们之间都有宗门的通讯门,每个通道都只能本人使用。
那时柳重月让程玉鸣上了自己通讯门,给景星穿了地址,景星势必已经认出他的身份了。
他赌了一把,赌景星对自己心怀愧疚,既然之前对自己那副模样,想是不会希望自己再死一次。
他倒是赌对了。
景星将扶着他的肩,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见他身上没什么伤处,这才松了口气,道:“还好没事。”
柳重月抬手指着魔域内,道:“此处有魔修。”
话音刚落,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将守卫的魔修惊动,纷纷向着大殿之中涌去。
柳重月忙抓着景星的衣袖往那方走,道:“我小叔还在其中。”
“你先别着急,我来处理。”
景星脸色凝重下来,带着身后的渡业宗弟子奔向大殿。
常成天也跟着过来,路过柳重月时,却只是皱着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柳重月疑惑道:“你看我做什么?”
“你耍我一次,我看看你怎么了?”
常成天冷哼一声,抓着剑,继续往前去了。
柳重月:“?”
莫名其妙。
***
景星已经穿过魔修进了大殿,迎面便是剧烈的冲击,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景星定睛一看,那血月庄的庄主正与一白衣修士相斗。
白衣修士一手将轮椅挡在身后,只剩一只手相抗,多少有些弱势。
景星一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愣了片刻,忽然被柳重月揽着胳膊抱上来。
柳重月指着轮椅上的人大声道:“他是魔尊,快杀了他!”
景星只听师兄的话,哪管的上真的假的,剑意顿时出鞘,直刺素麟而去。
柳默心下一惊,手中顿时灵流四散,将他与素麟裹挟在其中。
景星一剑刺去,与程玉鸣灵流撞在一处。
而原本站着两人的位置早已空荡荡,不见了踪影。
柳重月抱着兔子在一边蹲了一会儿,被常成天挡在身后。
见状才起身跑过去,问:“这便放跑了?”
“嗯,”程玉鸣指尖灵流缓缓散去,“素麟没有灵力,柳默收着力,没逼他那一下,估计一直不会放出真实实力。”
柳重月却道:“诶等等——”
他话没说完,景星忽然一拳向着程玉鸣揍去:“你竟然还敢活着!”
程玉鸣面色未变,转身将其躲了过去,淡声道:“我活着怎么了?”
“师兄因你而死,你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柳重月浑水摸鱼道:“就是!”
一转头,又看见常成天正抱着手臂看热闹,柳重月轻咳一声,又小心凑上去,抱着程玉鸣的手臂说:“别打了,我好累哦。”
柳重月开了口,又见他这样挽着程玉鸣,景星只觉得有些泄气和失落,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从前……师兄就像这样,和程玉鸣站在一起,和他一起离开。
要是自己早点认清自己的心意,早一点和师兄说,是不是便没有程玉鸣什么事了?
景星后来一直在想这件事,想到如今。
他不知道答案,都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不可能会有任何答案。
他沉默下来,程玉鸣揽着柳重月往外走,眼见常成天面无表情抱着手站在门口,正打算说话,忽然感到手臂内侧一阵生疼。
柳重月悄无声息拧着他的手臂,脸上笑意却未消,道:“我和我夫君走了哦,常少爷,还是另寻良缘——”
他被常成天一把抓住了手腕,将他往自己身前拽。
柳重月吓了一跳,程玉鸣也吓了一跳,忙将人往自己怀里拉:“做什么呢?”
“他是我常家的新娘,你说我做什么?”常成天怒道,“婚约在上,契约已经定了,想解除婚约,让明家自己来退亲。”
他没松手,还是拉着柳重月。
景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插话道:“此事我赞成常成天。”
“听见没有,老子当年便看你不顺眼了,你居然又想来我面前找麻烦。”
“谁管你顺不顺眼,”程玉鸣笑道,“你还不是看上了明月的身体,觉得他像阿月才想将他娶回去,当谁不知道你的心思似的。”
柳重月又跟着浑水摸鱼:“就是!”
程玉鸣:“……”
他叹了口气,揉了把柳重月的脑袋,顺手见他推到身后去。
柳重月呆了一会儿,瞧面前站着的景星,也是呆愣的模样。
程玉鸣不知晓身后两人的状况,只道:“明月身体虚弱,血月庄确实没什么良医妙药,去常家也可以,但你不能碰他一丝一毫。”
常成天皱了皱眉:“为何?”
“因为他只是凡人之躯,撑不住修士的触碰,”程玉鸣又笑起来,“当然,我会跟着他一起去,以免什么时候,你见色起意。”
常成天没说话,与程玉鸣怒目而视,半晌才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
柳重月头一次进常家。
常家发迹之后换了豪宅,富丽堂皇,看得柳重月有些花眼。
柳重月仰着头打量着常府内的景致,又听见程玉鸣小声道:“看路。”
“哦。”柳重月之前被他摸了那一脑袋,竟然诡异地听话下来,乖乖跟在程玉鸣身边没走远。
程玉鸣又道:“兔子给我。”
“嗯不行,”柳重月把三七抱紧了点,“他是我朋友。”
“嘴上说是你朋友,实际上已经想好怎么吃了吧,”程玉鸣淡笑道,“给我,我得救他一命。”
柳重月:“……”
怎么想都不可能吃了三七吧!
虽然是挺馋的。
现在这个身体需要进食,折腾一夜,原本只吃了几个果子,早便饿了。
柳重月拽拽程玉鸣的衣袖,程玉鸣福至心灵,知晓他在想什么,问走在前方的常成天:“府中可有晚膳?”
常成天回过头来,视线却落在柳重月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
柳重月:“?”
常成天又将脸转了回去:“有。”
柳重月有点得寸进尺了:“能吃兔子吗?”
怀里的三七在颤抖。
常成天有些不耐道:“我爹娘不食荤腥,没有。”
半个时辰后,桌上放满了饭菜,柳重月心不在焉用着膳,听程玉鸣和景星说魔域内的情况。
景星有些茫然:“新娘失窃竟是假的?可这城中确实丢了几个新婚的新娘,城中百姓已经寻到渡业宗了。”
“我们去的时候只是几个木傀儡而已。”
程玉鸣将芥子中的木傀儡放出,景星见状,摇摇头道:“我不曾见过擅用木傀儡之人,但或许新娘失窃与魔修也脱不了干系。”
程玉鸣只道:“别把菜喂给兔子。”
景星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转头视线时,只看见柳重月讪讪将伸到桌下的筷子拿上来,一只白兔子在他脚下打转。
景星唇瓣动了动,半晌没说话。
他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程玉鸣毫不领情:“不去。”
“就一会儿,”景星道,“和师兄有关。”
柳重月耳朵又动了动,偏过脑袋去,对着程玉鸣挥了挥手。
程玉鸣只好起了身:“请吧。”
他与景星离开了屋子,去了院中的桂花树下。
景星如今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道:“师兄这样与你有关。”
“是。”
“你……”景星实在是有些茫然了,问,“为何要这样,他活得好好的,为何非要这样?”
“活得好好的?”程玉鸣淡笑了一声,“你从前是不是从来不关心阿月的身体如何,只觉得他耽于修行,因此才会修为大跌。”
景星闻言,脸色微变:“我……”
“你甚至觉得阿月身为大师兄,却只是个筑基期的废物,以前你拿他做榜样,有一天发现也不过如此,所以一直想方设法想比他努力修行,借自己为他好的理由带着师兄弟们欺辱他,想激将他。”
景星说不出话来。
都是真的。
这些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事情,他太愚蠢,以为这样就能逼着柳重月精进修为,直到他变回从前那个很厉害的师兄。
“阿月的身体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知道,大概在我认识他之前,可能是你一战夺魁将他拉下魁首之前。”
景星脸色越发苍白:“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什么来。
从前不知道哪一日,他去亭松院找柳重月,看见他苍白着脸,裹着狐裘抱着暖炉时,曾问过他是不是不舒服。
那时候柳重月敷衍了事,他竟也不曾再过问。
为什么当时不多问两句呢?
景星几乎像是被抽走了脊骨,无力地弯下身去。
半晌抬手捂住了脸。
柳重月将视线收了回来,也不知道程玉鸣和他说了什么。
也挺久没见过景星这么挫败的模样了。
他夹着菜,忽然感到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常成天在盯着他看。
柳重月轻咳一声,问:“瞧着我做什么?”
“你姐姐逃婚,你又失踪,明家乱套了,”常成天道,“你妹妹出嫁之后过得也不算很好,今晚从夫家赶过来,想知道你还活着没有。”
柳重月茫然地咬着筷子,心想,明月居然还有个妹妹?
常成天又道:“往日只有你妹妹待你最好,她心里念着你,我让她先回明家了,明日你起早些,我带你回去见你妹妹。”
柳重月犹豫了一会儿,斟酌着语气道:“哦,谢谢你,我也很想她。”
“是么?”常成天冷笑道,“看你这样子,约莫又是哄人的。”
柳重月走感觉得常成天语气怪怪的,又说不上何处奇怪,只纠结地开了口:“哪有,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常成天给自己倒了杯酒,也不曾抬眼看他,又冷笑道,“明家只有一个女娘,便是你姐姐,你妹妹如今才三岁。”
柳重月:“……”
柳重月有些头皮发麻:“我……我跳了湖之后又高烧,脑子还有些乱,一时间记错了……”
“哦?”常成天重重将酒杯放下,“其实明家只有两个孩子,一个你姐姐,一个你,没有第三个了。”
柳重月:“……”
完了。
“你嘴里有几句实话,”常成天咬牙道,“柳重月。”
第38章 第 38 章 我不会与你成婚
柳重月抓着筷子的手有点僵硬。
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继续装傻, 毕竟常家恨他是实实在在的。
常家恨他恨成这样,多半也有常成天的授意。
柳重月想起现在这具一巴掌就能拍死的身体,打了个寒颤, 道:“什……”
“你又要装傻,”常成天冷笑道, “我太清楚你这个人了, 谎话张口就来。”
他看起来倒不是要找柳重月的麻烦,只道:“我爹娘当时说你已经死了, 我还以为是假的,后来景星抱着你的长明灯来找我,我才知道你居然真的死了。”
柳重月有些懵:“居然?这事情不是你授意的吗?”
“我吃多了杀你,”常成天怒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么?”
柳重月:“……抱歉,以貌取人了。”
常成天往常行事总是冲动, 又确实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当初在魔域也是他亲口说出那些话的,实在不怪柳重月多想。
常成天冷静下来一想,确实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语气又松下来, 道:“我闭关几年,那段时日与外界脱离联系,我爹娘也无法联系上我, 也不曾传话与我, 说他们要追杀你。”
常成天说着, 又像是觉得可笑,脸上扯出一道苦笑,说:“我爹娘真以为是你要害我, 恨你恨得不行,明月被接回明家之后他们见过一面,我爹娘连着明月也恨上了,觉得他……觉得他长得像你。”
柳重月还是有些茫然:“你爹娘应当不曾见过我?”
常成天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柳重月:“嗯?干嘛这么瞧我?”
常成天没说话,只唤出灵榜,放到柳重月面前:“我知晓你往日从不爱翻看灵榜,你的通缉令已经在上头挂了五百年了,现在都还在。”
柳重月“哇”了一声:“仙道不是已经说我死了吗?为什么还要挂着我的通缉令?”
“因为你的身体还没找到,仙道说你窃走了仙骨,仙骨和你的身体都下落不明,只是一个熄灭的长明灯,没办法确认你还活着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
“长明灯。”
常成天道:“景星手里有你的长明灯,他已经习惯了走哪带到哪,今夜他心里着急,躲着看你的长明灯,我看见了,是亮着的。”
柳重月先前魂魄被困在幻阵当中,不在现实之中,因而长明灯忽明忽灭,难以长久点亮。
但现在,他的魂魄回归现实,长明灯便也跟着亮了。
柳重月心道景星这个拖后腿的家伙,要不是他拿出长明灯,常成天这样的脑子恐怕也想不到自己还活着。
柳重月有些懊恼,忽然见常成天伸手过来,顿时一个激灵。
他浑身一颤,腿上的兔子忽然一蹦,一口咬在常成天虎口上。
常成天痛叫了一声,柳重月忙将三七往怀里捞,起身时匆忙,椅子被顶得发出刺耳的声响,“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下一瞬,门外两个男人闻声进来,将柳重月拉到了身后。
景星道:“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常成天怒极反笑,“他养的兔子先咬我的。”
“你跟只兔子生什么气,”景星有些不耐,“它什么都不懂,咬人一口怎么了?”
柳重月又跟着张口,还没等说“就是”,忽然被程玉鸣一摸脑袋,又推到身后去了。
夜里在常家暂住,常家爹娘还未睡下,听闻常成天将明月带回来了,脸色不太好,但还是让常成天带着过去见一见。
柳重月有点不太情愿:“都这么晚了,叫你爹娘早些入睡吧。”
常成天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们说见了你再睡。”
柳重月烦恼地看看程玉鸣,程玉鸣倒是冷静,还带着笑,说:“去吧,去了快些回来睡觉,睡不够,你又要生病。”
柳重月只好起了身,跟着常成天往主屋去,边走边道:“你爹娘要是看见这张脸,会不会让下人进来揍我?”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明月,”常成天语气淡淡,“你少说点话,他们不会生气。”
“哦。”
他跟着常成天进了主屋,常成天的爹娘早已过了百年,因有常成天给的仙丹妙药,寿数延长了不少,想看着常成天娶妻生子。
柳重月纠结地跟在对方身后,见到两个坐在主位上的老人。
柳重月心想,倒真是传统啊。
仙道几乎甚少见到这样地位分明的门户,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在明钰和柳默面前却也是没大没小的,他们二人也并不在意。
柳重月走着神,忽然听见常成天对自己说:“喊爹娘。”
柳重月:“?”
柳重月小声道:“我为什么?”
“你与我如今婚约在身,只是婚礼未成,本也该叫一声爹娘。”
柳重月:“……”
柳重月沉默半晌,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只是向着二老作揖,瞧起来多有些笨拙。
常成天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叹了口气,也规规矩矩作揖道:“爹,娘,我和明月来看看你们。”
二老不曾说话,只看着柳重月,不是很满意的模样。
原本明月便不是他们要给儿子找的良缘,谁想得到明家悔婚,还把这个明月送了过来。
长得像那个人便罢了,甚至还很呆笨。
柳重月心不在焉用余光看着主屋里的陈列,倒也是奢华,香炉木雕,样样都很是珍贵。
他走了半晌的神,身边常成天在与爹娘说话,说的什么他也没注意。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常成天的母亲道:“明日先将婚礼补了吧。”
柳重月骤然回过神来。
什么?补婚礼?
“我想退婚,”柳重月忙道,“我已经与他人有了夫妻之实,不便再与常家完婚。”
常家二老都有些惊讶:“你……你所说可是真的?”
常成天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你说什么呢?”
“都是真的,”柳重月认真道,“我夫君也在府中,若是二老不信,可以将他叫来便知。”
常成天掌心握成拳,咬着牙小声道:“你都已经换了身体了。”
“道侣契印在魂魄上,”柳重月淡声道,“没必要为了应付你爹娘撒这样的谎,对你也不公。”
常成天唇瓣动了动,狠狠闭上了,没再说话。
二老本就不满意,闻言便欢天喜地应下来,退了这门婚事,等着到时候找个好人家的合适的姑娘。
从主屋出来时,柳重月感觉轻松了很多,像是卸下了身上的重担似的。
常成天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将要进到客房的院子时,常成天忽然问:“要是你没有和程玉鸣结为道侣——”
“没有这个可能,”柳重月笑道,“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要是,不多你若非要做这个假设,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不会与你成婚。”
常成天有些着急:“为何?”
“因为你爹娘恨我,”柳重月又回过神,继续往前走去,“他们让人来追杀我,害我身受重伤才被渡业宗缉拿,害我受了那么多苦,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和他们、和你成为一家人。”
这么久了,常成天待自己什么心思他不是不知晓,他什么都清楚,只是并不放在心上罢了。
就像面对景星一样。
在他心里这两人其实都一般无二,可有可无的存在。
柳重月曾有段时日很需要朋友陪伴在身边,他将常成天当做自己的朋友,实则也是在从对方身上汲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也不过是拙劣又卑劣的人。
等不需要了,转头便能将其扔掉。
柳重月做事一向这般无情,唯有对程玉鸣有些不同,真心实意地恨着他。
他无视掉身后沉默的常成天,走到桂花树下时,常成天忽然又问:“为什么……程玉鸣就可以……”
“程玉鸣?”柳重月忽然也有些恍惚。
是啊,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可以在他心中留下太多印记,勾起他的情绪变动,只有程玉鸣可以?
他说不上来,他也觉得奇怪,但是找不到任何缘由。
想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程玉鸣太会死缠烂打。
应当便是这样的。
柳重月没应声,没回答常成天的问题。
他进了屋,程玉鸣和景星正远远地坐着,像是看对方不顺眼。
程玉鸣会给三七喂干草,三七很没出息地围着程玉鸣脚边打转,也知道妖修身份不受待见,更何况他还是魔修,于是心甘情愿当起了宠物。
柳重月舔舔嘴皮,慢吞吞上前去,站到程玉鸣面前,想将兔子抱起来。
程玉鸣忽然道:“你知晓三七从前的统领是谁吗?”
“谁呀?”
“北部魔域的魔尊,文白。”
“文白?”柳重月蹲在地上揪着三七的兔子耳朵,将他拎起来,三七还在扑腾着两只后腿,柳重月却没注意,只惊讶道,“是当时你去丹璧岛前碰到的那个女孩子?”
“嗯。”
程玉鸣当时接到灵榜悬赏,前去丹璧岛除魔,柳重月陪着他走了一段路,一直到附近城池,程玉鸣说前路危险,让他返回烟山等他回去。
在那座城池里他们见到文白,文白当时还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跟着丐帮的成日玩乐。
程玉鸣见她有修行的天分,问她要不要加入玄月涯,文白也不应,她说她想修魔。
柳重月当初还问她为何想修魔,文白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城中混久了,也见到过一些仙道的修士。
她说仙道的修士道貌岸然,若非救助百姓能给他们带来好处,或是名誉,或是其他别的什么悬赏,仙道的修士必不可能出手相助,不如魔修那般坦荡,坏都坏个彻底。
后来许久不见,文白倒真像她当初所期望的那样,修了魔。
柳重月感叹道:“文白这丫头也真是行动力强,说要做什么就去做了。”
三七窝在他怀里,竖着两只耳朵仔细听着。
柳重月话头上来了,和程玉鸣笑道:“我记得她当时看见有贼窃包子,我说让她找机会将人抓了送官府,她就是不愿,说自己的棍子打狗可厉害了,打两个贼也不在话下,于是挥着棍子便去揍人了。”
谈起往事总是放松,这方柳重月与程玉鸣说说笑笑,那方景星和常成天都沉默着,只听着两人小声说笑,心情都不算太好。
程玉鸣将柳重月捞起来,又道:“地上蹲着不累?天色已经晚了,回房去睡吧。”
柳重月方才蹲久了,腿有点软,又耍赖道:“你背我,我走不动了。”
于是程玉鸣便蹲下身来,让柳重月趴在他背上。
柳重月揪着兔子耳朵在程玉鸣面前晃,小声和程玉鸣道:“你喜欢兔子还是狐狸?”
程玉鸣无奈道:“狐狸。”
“真的假的?”
“真的。”
柳重月放心下来,阴森森道:“喜欢你还换了我的身体。”
程玉鸣:“……”
程玉鸣道:“事出有因。”
“换个理由。”
“说来话长。”
拌着嘴,便走到了床榻前。
程玉鸣本打算留宿,但常成天不允,说单独给他留了屋子。
柳重月笑盈盈冲他摆手:“你去吧。”
程玉鸣又向他伸手:“兔子给我。”
“不给。”
“他是男人。”
柳重月:“……”
见程玉鸣神色认真,想了想,还是将兔子交了出去。
程玉鸣便合上房门,走了。
门一关上,柳重月脸上笑意浅下去,坐到榻上深思。
仙道寻找仙骨,又是谁的仙骨?
那位仙使的吗?
柳重月想起当时在幻阵中见到瓷妖,瓷妖说看师尊眼熟,师尊是跟在仙使身边的那个弟子。
当年师尊怎么从未与他提起过仙骨一事。
柳重月记起景星曾看管藏书阁,当年因被梦魇,在藏书阁外与景星动了手,伤了景星,因而才被扣上窃走仙骨的罪名。
仙骨若在藏书阁内,想必景星应当会见过。
今夜天色已晚,柳重月吃饱喝足,困意上涌,于是打算先行入睡,待明日醒了去问问景星。
总得将自己身上的罪名洗脱,他才能顶着这张脸正常在安垣东洲活动,否则找到狐族被灭的真相便遥遥无期。
柳重月躺上榻,转眼便陷入梦想。
***
大抵是因为今日事情多发,夜间他又被梦魇。
这回梦到的是柳默,还有明钰。
柳默与明钰似乎是很多年的好友了,柳重月当初尚未开悟,迷迷糊糊有那么一点神志,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
小狐狸从明钰肩头跳到柳默肩上,被柳默提着尾巴拎起来,又塞进怀里揉了两把。
明钰道:“这路可不好走。”
“什么路好走,”柳默笑道,“试试呗,一定只能是仙道才能飞升么?还不是多少人都没有自己的道。”
“你的道不好飞升。”
红尘道,贪恋与凡尘之间,为人间俗世所牵连,无法放弃红尘,便永远无法勘悟大道。
柳默也知晓这个道理,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而又再次恢复了笑意,轻声道:“说不准呢,万一我便能以红尘道飞升呢。”
他将小狐狸还给明钰,道:“我便先走了,有什么事便唤我,我再回柳家来寻你。”
他一去十余年,再见面时柳重月已经学会了化形,只到他小腿高,揪着他的衣袍仰着头看他。
柳默将柳重月抱起来,欣慰道:“明钰,你儿子都这般大了。”
明钰:“……”
明钰将指尖的灵力抑制下去,道:“我给他起了个名字,随柳家姓,名叫重月。”
“重月这名字好,”柳默捏捏柳重月的脸蛋,又道,“我也不是柳家人,他也不是柳家人,怎么还都跟着柳家姓。”
“柳家在昌兰郡也算大户人家了,”明钰解释了两句,“跟着柳家姓,入了学堂,没人欺负他。”
柳默半句话都不曾听进去,高高兴兴抱着小侄子,说:“月月,小叔带你出去玩。”
他还给柳重月塞糖果。
柳重月很开心:“谢谢小叔。”
明钰:“……”
明钰有些无奈:“他还在换牙,少给他吃这些东西。”
“仙道还有杂事,我先走了,”明钰道,“阿月,乖乖跟着小叔,师尊过段时日来接你。”
“好。”
第39章 第 39 章 你真不喜欢我呀?
柳重月在柳家那段时日, 柳默总是带着他四处玩耍,他从没见过柳默修行。
以至于后来在幻阵中得知柳默从前在宗门时是那般严格管教弟子,他只觉得陌生和惊讶。
因为有魇阵影响, 柳重月这梦虽然做得很是平静,但还是长久未能从中脱离。
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魂魄, 将他禁锢在原地。
睡至半夜, 因魂魄消耗,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还生了些许冷汗。
柳重月紧紧闭着眼,眉心微蹙,不过片刻,窗户忽然被人自外面打开,像只是风吹拂过似的。
一道灵流俶然从窗外钻进来,在原地化作一道人影。
程玉鸣径直靠近了床榻, 将床幔撩起来,仔细看了看柳重月的状况。
掌中灵力传输出去,勾住了柳重月的魂魄,将他慢慢从魇阵中带了出来。
这状似被吵醒的状态让柳重月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迷糊,他迷迷瞪瞪半睁着眼, 黑暗的视线里有一点点熟悉的人影,还有熟悉的气息。
柳重月叹了口气,又翻身过去, 抱着被子时仿佛在抱着自己的尾巴, 含糊道:“多谢……”
“常成天在门外落下的禁制, 不准我进入,”程玉鸣语气里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反倒笑道, “想找我夫君偷个情便这么难呢。”
柳重月困倦非常,睡意上涌,他喃喃道:“你和常成天生什么气?”
“怎么不生气,他都已想要挖我墙角,几次三番挑拨离间,我还能气他一气了?”
程玉鸣俯身下来,两手撑在柳重月身侧,追问道:“他那时问你,你为何不回答?”
“问我什么了?”
柳重月被扰得心烦,本有些不满,忽然间记起什么来。
常成天问他,为什么只能是程玉鸣。
柳重月睡意散了些,他眨眨眼,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别忘了,你的身体是我所做,现在是我的所有物,你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我想,我都能一一知晓。”
柳重月:“……”
柳重月彻底没了睡意,惊怒道:“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说?”
“我出恭,沐浴,你岂不是都——”
“本就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这些事情也并非什么不可见人之事吧。”
“这是我用来搪塞常家爹娘的,什么时候和你有夫妻之实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被程玉鸣掰着脸,吻在了脸颊上。
柳重月:“?”
程玉鸣只是吻了吻他的面颊,没再有过界的行为了,只叹道:“从前顾念你身体不好,不便与你行房事,什么时候也可抽时间补一补吧。”
“谁要与你行房了?”柳重月忙将他往外推,“原本应下你结契只是见你死缠烂打太过可怜,你还杀了我一次,更何况……更何况这是在常家。”
“原来是不喜欢我的意思?”程玉鸣也不气恼,被柳重月推得脸往旁偏,反倒笑道,“你真不喜欢我呀?阿月,你真的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柳重月使足力气将他一把推了出去,“滚。”
程玉鸣被他推下床榻,“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没起身,只平躺在地上,看柳重月坐起身来,细白的脚踩在他胸膛上。
程玉鸣摸了摸他光滑的小腿,又被柳重月一脚踹了出去。
他还在地上睡着,叹息道:“那这可怎么办,这具身体你也不喜欢,我总不能……”
“你在嘀嘀咕咕什么呢?”柳重月怒道,“出去,别吵我睡觉。”
***
闹了一整夜,第二日,柳重月有些病症,脸颊烧红,神志也有些昏沉。
柳重月晕乎乎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吃着桌上的点心,桌下翘着的腿一晃一晃,踢着蹲在桌下的三七。
三七:“……”
屋子里没人,柳重月叹了口气,道:“三七,你皮毛养得真好,油光水滑的。”
“你不会当真想要吃兔子吧,”三七躲在桌下不动弹,也不肯出来,“你小时候还是小狐狸的时候可乖可听话了。”
柳重月当他在夸自己:“你小时候看起来也很美味。”
三七:“……”
三七和柳重月自小便认识,也知晓柳重月不会真的吃兔子,斗斗嘴后又担忧道:“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有些头疼。”
柳重月撑着脑袋道:“这身体很是虚弱,稍有些什么大动静便会生病。”
三七蹦到他腿上,又说:“那三个男人不是都喜欢你,怎么这会儿不见人来?”
“来了也是吵闹,没什么意义,”柳重月又捡了块点心往嘴里放,吃了不到两口便觉得反胃难受于是只好将点心喂给三七,“你懂什么是爱情吗?”
“你当我蠢货呢?”
三七吃着点心含含糊糊道:“你总是给我吃你剩下的东西。”
“你从前也喜欢从我碗里捡剩饭剩菜吃。”
三七这人总是嘴馋,柳重月从前吃东西只是解解馋,吃不了太多,往常和三七一同去酒楼用膳,常常只吃一点点便不吃了。
三七也不嫌弃,将自己碗中的吃完,又去吃柳重月剩下的。
三七原本也只是没话找话,本身也不是嫌弃的意思。
又待了一会儿,柳重月头疼得实在是厉害,回榻上睡下了。
他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身体不见好,反而越发严重起来。
柳重月坐起身,室内点了一盏油灯,火光正忽明忽灭,柳重月这才注意到程玉鸣在屋中,正坐在桌边等着汤药放凉。
见柳重月醒了,程玉鸣温声道:“先别起来,药已经凉了,我端过来给你。”
柳重月闻到草药苦涩的味道,他有些不想接过来,抱着被褥满面嫌弃。
程玉鸣又道:“有糖果,喝了便给你。”
柳重月为了两颗糖果丢掉了自己的原则,还是将药碗接过来一口干了。
程玉鸣也算是说到做到,摸出两颗糖塞进他口中,又说:“明月的身体实在是虚弱,兴许是因为撑不住你的魂魄。”
“那便用回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也撑不住。”程玉鸣叹道,“若是可以,当年也不会越来越虚弱,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一直换新的身体,像我这样。”
“像你那样?”柳重月有些懵,“你不是说,因为你修的是杀戮道,杀孽反噬,所以才会需要一直复生吗?”
“确实如此,你的身体状况与我不尽相同,但大体也是类似的,只能这样来缓解。”
柳重月皱了皱眉,他没说话,心中却实在是不情愿。
要换新的身体须得再死一次,他不是很喜欢重复的死亡。
“好了,”程玉鸣摸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烫手,“再睡会儿吧。”
“我今晨和常成天他们去谈查了一下魔域,魔域修士已经全都死了。”
“死了?”柳重月躺在床上,神色有些恍然,“怎么会,昨日你们去也只是想知道新娘失窃的原因,并没有与魔修打得你死我活啊?”
“问题便出在这里,仙道没有下杀手,发觉不对便撤走了,今日我们再去,魔域只剩下一群死尸,而且都被抽走了修为和灵力。”
“熟悉吗?”程玉鸣问。
“熟悉。”
柳重月心想,这样的手段,似乎和瓷妖当年汲取修士修为是一样的。
他脸上多了些担忧,问:“瓷妖当年被收复……之后呢?”
“是宗主处理的,柳默当年也有参与,但你觉得现在能从柳默口中问出什么吗?”
势必是不能的,柳重月很清楚。
更何况柳默现在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再想见面恐怕还需要一些外力相助。
程玉鸣道:“你先休息吧,明日文白将会来这里,与仙道商议魔修被杀之事。”
“你好好休息,免得明日文白过来,看见你这样会担心。”
柳重月点点头,“嗯”了一声。
第二日,他退了烧,早早便醒来,跟着程玉鸣离开了客房。
常成天和景星都在府外,景星身后是渡业宗的弟子。
见他们都在,程玉鸣便没让柳重月上前去,带着他去了其他地方躲避。
柳重月坐在亭子里,道:“这通缉令须得早早祛除,否则我一日不得安心。”
停顿片刻,他又问:“仙骨是仙使的遗物么?”
“是。”
“我不曾见过仙骨,”柳重月皱皱眉,又说,“这样的罪名太过莫名,现在仙道还在寻找仙骨么?”
程玉鸣道:“还在找,不找到不罢休,你知道仙骨是有助于修炼的良物,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有用,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仙缘,有仙缘之人可迅速得道升仙,没有仙缘之人可以脱胎换骨,仙道争夺仙骨,便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既然如此,渡业宗真的得到过仙骨么?”柳重月疑惑道,“既然仙骨是这样好的东西,渡业宗轻易能得到,各派竟然不曾想办法来争夺?”
程玉鸣摇摇头道:“此事尚有蹊跷,等之后再去查明。”
二人说到这里,见常成天带着景星和一蓝衣女子进到府中来,向着亭台这方走。
柳重月眼尖看见那女子的容貌,起身挥了挥手。
女子脸上露出惊讶,顾不上主人还在前方带路,匆匆上前来,道:“阿月哥,你还活着。”
“此事尚且不要声张,”程玉鸣道,“阿月现在通缉令还挂在灵榜上,贸然传出去恐怕会带来麻烦。”
文白道:“我知晓的,那身后两人可知晓此事,不如我连着他们一起杀了。”
跟着上前来的景星和常成天:“……”
柳重月忙道:“先不着急杀,等事情结束之后再说。”
文白便将自己已经凝出的棍子收了回去,道:“听阿月哥的,等事情结束了我再杀。”
景星和常成天:“……”
常成天怒道:“你怎么不杀程玉鸣?”
“程玉鸣是我哥哥的道侣,要杀也得是哥哥自己杀,”文白仰着下巴道,“你几斤几两,我替我哥哥动手。”
“好了文白,”柳重月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来,又把兔子还给她,“你的兔子,先说正事吧。”
此处魔域魔修死绝,素麟将此事通报灵榜,各大魔域的魔尊都已知晓此事,认定是仙道在宣战。
文白觉得事有古怪,这才亲自来了燕雀郡调查。
文白道:“我见到了素麟,奇怪,素麟现在修为变得很怪。”
“怎么怪?”
“很虚弱,”文白道,“他从前很强,很厉害,不过很低调,偶尔出现也是因为其他魔尊动荡,他会来插手干预一下。”
文白觉得很奇怪,又说:“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坐轮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了。”
柳重月与程玉鸣对视了一眼。
文白提着三七的尾巴,心不在焉道:“前夜见到他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渡劫期的修士,两个人都匆匆忙忙的,露了个面说仙道在追杀便又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多问。”
“魔域那边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景星问。
“先查清楚魔修死亡的原因,”文白说,“哦对了,这段时间北部有些奇怪,有一股很强大的魔气盘踞,我无法处理,又觉得危险,所以才把三七丢过来这边。”
三七的豆豆眼里涌出些许感动。
“魔气?”柳重月想起太鼓城当年的异状,又问,“那方可还有什么其他魔修?”
“按理来说应该没有,北部环境比较糟糕,很多魔修也贪图安逸,不太喜欢去北部定居。”
文白又补充道:“那似乎是修炼很多年的大魔了,我能感觉到那股魔气很强悍。”
柳重月问:“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文白脸上多了些惊讶:“素麟说你不是身体里有仙缘吗,先前还能看出那个白衣修士的修为。”
柳重月闻言眨了眨眼:“我诈他的啊,这身体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仙缘。”
文白:“……”
后几人总算定下来,程玉鸣打算跟随文白去北部探一探情况。
柳重月想了想,也要跟着一起去。
景星担忧道:“师兄如今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去那般危险的地方了。”
“再危险能有你们仙道危险?”常成天冷笑道,“照我说就该留在明家,最起码燕雀郡是安全的。”
“明家?你忘了明家平日是怎么欺辱明月的,你还敢将师兄留在明家。”
“那就留在常家。”
“你爹娘也看不上他,谁知道会不会欺负他!”
柳重月听不下去,推了推程玉鸣的胳膊,道:“我们快走吧。”
去北部的路上十分遥远,柳重月仔细盘问,才知晓原本的太鼓城也在北部地界,如今正是文白的地盘。
千年前瓷妖被缉拿之后,城池便空下来,人们嫌此处死气太重,恐怕不祥,于是便不曾再有人进入城中定居。
久而久之,这座城便荒废了,直到魔族进入,将城池拆除,建立了魔域。
如今也有凡人居住,生活在魔修的管辖之下,竟也呈欣欣向荣之态。
柳重月心想,文白当年说魔修也能护一方百姓,倒还真让她做到了。
等到了北部魔域,柳重月已沉沉睡去,被程玉鸣抱在怀里。
文白带着柳重月去了自己的府邸,安排了客房,又去府外找厨子给柳重月做晚膳。
有程玉鸣在一旁相伴,柳重月此番入睡不曾被梦魇,醒来时甚至不记得自己可有做过梦。
他觉得身体舒爽了许多,在屋中转了一圈,也不见程玉鸣,于是便自行寻到屋外去。
隔着围栏,柳重月忽然听到文白说话:“小兔子,在外面玩得开心吗?”
“不开心,”三七哭道,“生活好苦,素麟整日让我打零工,我好累。”
“辛苦你了小兔子,”文白语气里有点点心疼,但不太多,倒像是调侃,“将尾巴放出来给我摸摸。”
“脸好红哦三七,喜欢我的手指还是喜欢玉势呀?”
柳重月:“?”
冒犯了。
他有些尴尬,匆匆绕开围墙,往另一方走去。
他闷头走,也没注意到前方的人。
一转弯,一脑袋便撞进程玉鸣怀中。
程玉鸣忙将他搂住了:“走路匆匆忙忙的,见到什么了,这么着急?”
“你上哪去了,”柳重月不好意思说文白和三七的事情,转着话题道,“有点无聊。”
“无聊便与我出去走走,”程玉鸣顺手揽着他的肩,道,“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
“瓷妖。”
瓷妖?
柳重月有些惊讶:“文白说的那股魔气来源,是瓷妖?”
想来也是,当年太鼓城在此处,定阳宗也建立在这附近,若是缉拿瓷妖,瓷妖必定也在这里。
若瓷妖出逃,有魔气聚集也不是什么很难以置信的事情。
柳重月想起那个荒芜的,没几个人的定阳宗,问:“定阳宗后来去哪儿,没再听到过?”
“被灭门了,”程玉鸣话音顿了顿,又换了个说法,“或者说,是被灭口了。”
“当年我身死,等待复生中,柳默也跟着脱离宗门,等我醒来时便听说宗门已经没了,上上下下无一存活。”
“我去查看过尸体,都是一击致命,被剥夺了修为。”
柳重月若有所思道:“听着像瓷妖报复呢。”
“听着确实像,想残留的灵力是仙道修士所为,而非魔修。”
程玉鸣想了想,又笑道:“幸亏你那时尚未出生,否则这件事又要落你头上了。”
“为何?”
“因为那灵力的残留者是木系修士,你从前灵根也是木系。”
整个仙道木系的修士屈指可数,大多都已不在人世,只有柳重月了。
柳重月“啊”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了。
他跟着程玉鸣上了郊外的山坡,不远处乌云压顶,果然有魔气盘踞。
柳重月道:“看着确实像瓷妖当年落阵太鼓城时的模样。”
他还有觉得奇怪的地方,那幻阵是为了吞噬自己魂魄所造,瓷妖既然只是被镇压,而不是被清除,说明定阳宗有意不要她的性命。
这样的做法,与仙道的规定背道而驰。
柳重月又问:“你们定阳宗的宗主,你又觉得他很奇怪吗?”
“有,”程玉鸣肯定道,“我与柳默都有发觉不对,所以当年便早早脱离了宗门,后来果然出了事。”
他指着远处的魔气道:“瓷妖出逃,与定阳宗脱不了干系。”
他们在郊外转了一圈,返回城中时,文白已经和三七玩乐结束,正在府中处理公务。
柳重月轻咳一声,将自己之前听到的东西抛之脑后,道:“素麟和柳默往何处去了?”
“没什么印象了,”文白说,“大概是往西部那边走了。”
“正好,”程玉鸣道,“劳烦你联系一下西部魔尊。”
说完他却又很快改变了主意:“罢了,不必了,你只需要放出消息,说我与阿月在此处,素麟他们自会找来。”
第40章 第 40 章 你把他的身体藏到哪里了……
文白没先应下, 反转了头看看柳重月,见柳重月没有出声反对,便知晓柳重月也是这样打算的。
她敬重柳重月, 将柳重月当做自己的兄长看待,当年柳重月身死的消息传出去, 她始终不肯置信, 多番去找了仙道的麻烦,最后是程玉鸣出面劝慰, 这才没引起更大的动荡。
文白知道,在仙道眼里,魔修妖修鬼修,都是罪孽的出身,比不上仙道人清白。
但实际上仙道也多得是道貌岸然之人。
文白为柳重月感到不值,好不容易等到柳重月复生, 但挂在灵榜上的通缉令还是没有祛除。
他仍然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阿月哥,”文白欲言又止,想让他离程玉鸣远一点,但柳重月大概有自己的想法,她终究只是外人, 干预不了什么,只好道,“这个地方不安全, 你要多小心。”
“我知道的, ”柳重月安抚道, “别担心。”
他们在北部呆了一段时日,这几天程玉鸣时常会去郊外看一看那团魔气的状况。
万幸的是,那团魔气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 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不见蔓延。
程玉鸣返回魔尊府中时顺带给柳重月带了一串糖葫芦,柳重月本无所事事坐在窗边看水镜,见状脸上多了些笑意:“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糖葫芦?”
“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程玉鸣坐在桌边笑,“这身体没有修为,恐怕很是嘴馋吧?”
“谁说的。”
柳重月咬着糖葫芦含含糊糊道:“外面有什么情况吗?”
“暂且还没有,不过这两天气氛很怪,还是要多加小心。”
程玉鸣将又给柳重月递了牛乳。
柳重月吃饱喝足,又困了。
临睡前他摸摸肚子问:“我是不是胖了点?”
在文白这里吃好喝好,他还从来没有食饱餍足的时候,这几天总感觉自己胖了许多。
“胖就胖点吧,”程玉鸣将桌上的东西收走,说,“这身体原本便很瘦,稍微胖些才好。”
他端着餐盘出去了。
***
柳重月睡到半夜,有些口渴,便起身去倒水喝。
窗外雷鸣电闪,他瓢泼大雨倾盆而至,拍打着窗前的芭蕉叶。
柳重月在桌前站了会儿,忽然听到窗外结界传来巨大的轰鸣,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攻击。
程玉鸣走前在门外落下了禁制和结界,外人无法轻易进入。
柳重月心下一惊,顿时清醒了,匆匆往门口跑,打开门时,风裹着雨渍吹进屋中来,落在他光裸的脚背上,让他忍不住蜷了蜷脚趾。
又是一道雷落下来,柳重月看见素麟正高悬在结界之外,手中魔气四溢,正聚力攻击着屋外的结界。
柳重月看了看周围,不见柳默的踪影,也不见程玉鸣和文白。
那素麟似乎知晓他在找什么,声音从远处飘过来,有些失真,笑道:“程玉鸣他们都已被引走,这结界可撑不了多久。”
“不,”柳重月目色一凝,反而说,“你才是用来引开程玉鸣他们的靶子。”
“你们真正的目的是放出盘踞在山下数千年的瓷妖,而不是我的魂魄,或者说……”柳重月话音顿了顿,笃定道,“目前你想要的不是我的魂魄。”
素麟那方沉默了片刻,只是一昧攻击。
柳重月见结界已经出现了裂隙,但他却并不着急。
程玉鸣他们都是识大体的,直到现在事情的轻重缓急,会优先去处理瓷妖那边的事情。
这道结界是程玉鸣落下的,他能放心将自己留在这里,说明这道结界足够撑到对方回来。
柳重月淡笑道:“瓷妖毕竟已经被镇压了数千年,就算她再度卷土重来,也不过是能勉强与程玉鸣打个平手而已,根本不能为你们带来任何的好处。”
程玉鸣到如今的修为都成谜,连柳重月都不知晓他的真是水平,当年他说要飞升,最后也不知晓有没有成功。
他做什么都藏得很深,根本让人难以看清。
那方素麟却仍然未曾停下攻击,倒像是什么听从了指令,没有自主意识的杀人工具。
柳重月皱了皱眉,眼见着结界忽然碎裂,巨大的冲击推着他往后退了几步,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柳重月后腰抵在桌上,勉强撑住了身体,一抬眼,瞳孔却微微一缩。
他看见碎裂的结界四散而开,转而又一点点凝聚起来,形成一道虚无的透明人影。
柳重月喃喃道:“师尊?”
是明钰的残魂。
残魂手中攥着一把银剑,仙力环聚在身边。
他还是没有任何意识,只知道挥剑挡着素麟的攻击,却也不曾主动攻击。
柳重月来不及想程玉鸣的结界为何会化作师尊的残魂,他两手放于胸前,迅速划出手势,立地为阵。
无数藤蔓自地面骤然升起,将他包裹在其中,混着四散的灵力,又霎时爆开,柳重月已化做自己原本的容貌,身后宽大的尾巴因尚且无法完全掌控灵力而未曾收起。
他纵身一跃,脚下顿时生出藤蔓,撑着他冲向素麟。
柳重月体内还有程玉鸣的仙根,当时进入明月身体之后他一时间没发觉,后来才隐隐觉察不对,知晓那时从程玉鸣那里夺来的仙根竟还在自己体内,并没有因为脱离幻阵而被收回,像是已经融入了他的魂魄之中。
也是不完全信任程玉鸣,这件事他从未提起,也不曾主动释放。
渡劫期的修为加上柳重月从前所学,他与明钰不虚着师徒之名,很有默契,一攻一防,配合得很是巧妙。
柳重月已近身素麟,与他赤手空拳打了两回,忽然便又出了手,却一把抓住了素麟的面罩,用力将其掀了去。
柳重月身形自半空中一转,眨眼便落回明钰身后,紧紧盯着前方一身黑衣的魔尊。
散乱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黏附在脸上,遮蔽了他的容貌。
柳重月冷声道:“指使一只木傀儡来对付我,你也真是煞费苦心。”
素麟仍垂着头,没什么生机一般站着未动,反倒是半空中传来人声,哈哈笑道:“你倒是聪明,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若想知晓我也可以告诉你,”柳重月道,“我也是木系修士,从我见到素麟的时候起我便知晓他只是一只傀儡。”
顿了顿,他又说:“你演的柳默实在是拙劣,根本不了解他的分毫。”
柳重月上前两步,顶着雨珠走到素麟面前去,又问:“你将柳默的魂魄藏在了木傀儡里对吧。”
他伸出手,将木傀儡的脸抬起来。
散乱的发丝下,正是柳默清丽的面庞。
他闭着眼,神情倒是安详,但柳重月却仿佛听到了其中魂魄的痛苦和悲伤。
柳重月闭了闭眼,咬着牙,怒道:“你把他的身体藏到哪里了?”
“身体?”那人笑道,“柳默已经没有身体了,早就被他亲眼看着自己被凌迟、分尸,变成一具散乱的尸骨,然后被烈火焚烧成灰。”
柳重月的双手止不住颤抖,他呼吸急促了些,却将木傀儡推进屋,放置在椅子上,转身往外走。
明钰的残魂诸事不知,默默跟在他身后。
柳重月已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他闪身去了郊外,远远已经能看见灵流四散,似乎是程玉鸣已经与那人斗了起来。
柳重月平静道:“来。”
话音刚落,藤蔓在手中凝聚,灵光一晃,化作一柄华丽的长剑。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再用剑了,从前渡业宗的大师兄,宗门大比的魁首有一柄与他本人一般张扬漂亮的剑。
自从他被景星打败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用剑。
这倒是头一次,又将剑唤了出来。
这是明钰赠他的本命剑,与明钰手中的剑相互吸引,柳重月一招一式,明钰的本命剑都会下意识跟着一起动。
柳重月晃身至程玉鸣身边,他们正与那剽窃了柳默身份的人相斗。
文白见了柳重月,有些惊讶,程玉鸣倒像是知晓一般,只道:“先不要冲动,他似乎是——”
话没说完,柳重月却只是短暂在他身边停了一会儿,眨眼便向前冲去。
“诶!你回来!”
柳重月脸上神情很平静,却招招狠戾,登时便打得那人连连后退。
那人笑道:“还以为你真的没有灵力,原来那时在魔域不是骗我的。”
“自然不是骗你的,”柳重月冷声道,“我还说是什么人将定阳宗灭口的,原来是你。”
那人的气息他很熟悉,也是木系修士。
回想程玉鸣当时所说,将定阳宗灭口的人恐怕就是面前这人。
柳重月歪了歪脑袋,道:“我就是死,今天也得拉着你一起下地府。”
话音刚落,他骤然出剑,直刺对方面颊而去。
那人匆忙抬手相挡,刚躲过去,程玉鸣与文白也顺势攻来,四个人缠斗在一处。
柳重月的容貌是灵力幻化,身体还是明月那个凡人的,有些撑不住体内强大的修为。
他觉得身体有些痛,但极度报复的心理让他忽略掉了这样的痛意,直顾着向前冲。
程玉鸣几次落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停下来,却都被柳重月甩开手去。
又一次被柳重月推开,程玉鸣咬咬牙,忽然指尖向空中一划,落下了阵法。
他开了一道幻阵。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只愿让明钰一人见到他的……
一瞬间, 风声大作。
柳重月被那木系修士一击打在肩头,顿时向后飞去,被迎身而上的程玉鸣稳稳接在怀中。
身边灵流迅速蔓延, 转眼便成了天罗地网,将周遭一起都囊括其中, 陷入漫长幻阵间。
肆意的狂风让柳重月不得不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已被程玉鸣抱着落在地上, 周遭是繁华的城池和人来人往的百姓。
柳重月肩头泛着红,不断晕开,将衣衫也染红。
他肩头阵痛,身体其他地方也有些痛,因而脸色苍白,茫然道:“为何……要落下幻阵。”
“那人有些蹊跷, ”程玉鸣抱着柳重月往客栈处去,开了一间客房,将柳重月放在榻上,“他的身体和容貌都是障眼法,魂魄中的修为被藏起, 很难探查出他的真实实力。”
程玉鸣将柳重月腰带解开,拨开衣襟,露出肩头。
那里被对方的灵力重伤, 伤口原本不大, 但如今却已经开始腐烂蔓延, 变成可怖的一大片。
程玉鸣神情凝重,他放了灵力,将柳重月笼罩起来, 低声道:“伤势有点重,得忍着点。”
柳重月默然无声地坐着,没说话。
“还在想柳默的事情?”
那会儿程玉鸣一心二用,那人和柳重月说的话他都有听到。
柳默是柳重月的亲人,骤然听闻这样的噩耗,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
程玉鸣轻轻拨弄了一下柳重月的发丝,将他脸上的冷汗拂去,道:“柳默的魂魄尚在,或许还会有转机。”
“……”柳重月还是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道,“嗯。”
这道幻阵落在了五百年前,那会儿柳重月还是渡业宗大师兄,后来的事情都尚未发生。
柳重月在客栈睡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时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大概是因为这幻阵内原本的自己尚且存在,他身外外来者,为避免打破平衡,竟附身到了五百年前的自己身上。
柳重月睁着眼,茫然看着熟悉的床栏和天顶,偏头望向窗外时,屋外是苍茫的大雪,纷纷扬扬,落在窗前。
驼铃因风响动,响声被风卷携而来,很是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柳重月躺在榻上出了会儿神,片刻后,他蜷起身体,抱住了自己的尾巴。
像是黄粱一梦。
柳重月又睡了一觉,醒来时仍然在亭松院,他知晓这不是魇阵给自己做出的梦境,如今他在幻阵之中,确确实实附身在了从前的自己身上。
柳重月坐在榻上,抬手放出灵力。
如今他的修为还在金丹初期附近,身体还没出现严重的反噬。
柳重月下了榻,有灵力护体,他其实根本不惧寒冷。
儿时尚未化形时,他最喜欢在院中扑雪,回回都将毛弄得湿漉漉的,被明钰提回屋中擦干。
师尊……
柳重月怔怔站在屋门处,明钰的屋子便在眼前,他却没敢再往前走。
倒像是……近乡情怯。
幻阵中能见到的明钰,会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明钰。
能被他抱着,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柳重月出着神,他站了片刻,忽然听到明钰唤他:“阿月。”
他骤然回过神,瞧见明钰正站在窗前,远远将他看着,笑问:“站在屋门那里做什么?”
柳重月嗓间发紧,张了张唇瓣,竟没说出话来。
明钰提了提袖子,向他招手:“来师尊这里,有话要与你说。”
柳重月却仍站着未动。
他只觉天旋地转,眩晕让他几乎有些看不清前路,也没有任何力气和勇气抬起脚。
只怕自己一脚迈入风雪中,眼前一切便会如镜花水月般消逝不见。
他晕了一会儿,不过片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明钰微微低着头,脸上有些疑惑:“今日怎么神情恍惚,可是身体何处不适?”
柳重月抬着脸,看着明钰出神。
是有体温的师尊。
还是那样熟悉的体温。
柳重月怔怔抬起手,先是抓住了明钰的手指,而后再也忍不住,扑进对方怀里,紧紧抱着他。
被压在心中千百年的委屈和痛苦一瞬间宣泄而出。
也只愿让明钰一人见到他的脆弱和狼狈。
柳重月知道自己哭了,他抑制不住,只能任由眼泪将对方的衣襟打湿,然后被明钰所察觉。
明钰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谁又惹我们小狐狸伤心难过了?宗门的师弟们,还是外面的人?”
“没有……”柳重月没抬脸,声音有些含糊,只道,“我把宗主养五百年的草拿去喂兔子了,宗主以为是师弟们干的,训了他们一顿,后来发现找错了罪魁祸首,罚了我两倍的月俸。”
明钰:“……”
明钰道:“这确实是有些活该……不过两倍月俸而已,想要多少师尊都能给你。”
他从芥子中取出钱袋,也不挑挑拣拣,全给了柳重月。
柳重月眼眶和鼻头还有些红,也并不客气,明钰给他他便接着,装回自己芥子中了。
明钰捏捏他的鼻头取笑道:“原本想带你下山去的,哭成这样,要不今日便不去了。”
“要去,”柳重月还记得自己进入幻阵是要做什么的,他道,“我想回昌兰郡。”
“找柳默?”
“嗯。”
明钰一向顺着柳重月,他想做什么都陪着做,只将人往怀中一揽,道:“不是不喜欢找柳默了,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去。”
“心血来潮。”
明钰带他缩地千里,转瞬便到了昌兰郡柳家府外。
守卫认识这二人,将他们迎了进去,又去通知了柳默,不过片刻,柳默匆匆自后院过来,见到柳重月,脸上浮上一些笑意:“月月,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他上前来,揉了揉柳重月的脑袋。
柳重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不是柳默。
是后来的那个鸠占鹊巢的陌生人。
会是什么人占据了柳默的身份,还将他做成了木傀儡?
柳重月的视线像是能看透一个似的,柳默脸上多了些尴尬和疑惑,问:“怎么了?”
“没怎么,”柳重月耸耸肩,道,“许久没见小叔了,总觉得小叔长变了呢。”
柳默笑起来:“谁叫你这么久了不回家的,在渡业宗跟着明钰待得很舒服吧,都忘了小叔了。”
柳重月没说话。
***
今夜在柳家留宿,柳重月本想和明钰住一起,但又觉得太唐突。
毕竟在外也是师徒之名,他这个年岁,也不是小孩了,再和师尊睡在一起也很是不合适。
柳重月有些烦恼,坐在榻上时忽然想,师徒之名确然不太方便,终归是很大的阻碍。
烦躁了一会儿,他又想,五百年前似乎从未见过程玉鸣,程玉鸣现在是死人,还是什么别的人?
柳重月记起那时结界和明钰残魂的异状,心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清楚了。
至半夜,明钰进了屋,来给柳重月提被子,却发觉柳重月竟然并未睡去,只是熄了灯坐在榻上出神。
明钰问:“怎么还没歇下?”
“有点睡不着,”柳重月抱着尾巴,下了榻,瞳眸转了转,又有了注意,道,“师尊陪我去找点事情做吧!”
明钰神情有些无奈:“想做什么?”
“去跟踪柳默。”
柳重月倒是不曾猜错,他们偷偷躲在柳默院外,果然见柳默披星戴月,趁着夜色出门了。
后又缩地千里,转瞬便没了影子。
明钰修为高过柳默,一路跟随去,柳默也毫无察觉。
片刻后,他们追到燕雀郡魔域。
柳重月心道果然如此,拽着明钰往里走去,顺着自己先前记着的路走到洞室前。
他瞧见那人身形一变,化作陌生的容貌,一路进了洞室。
片刻,柳重月听见柳默的声音响起来,似乎有些疲惫,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
“你们宗门任务倒是多,”柳默温声笑着,道,“这回怎么去了那么多天?”
“事情有些棘手,便去了久些,顺路去帮你看了看柳家。”
“柳家如何?”
“还不错,都很正常。”
“少了我这个修魔的异类,确实也该正常的。”柳默语气轻松,但柳重月听得出来,他并不开心。
柳重月现下已经大概能猜测到当年发生了什么,柳默失踪应当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早。
或许是因为修了魔,魔修在仙道不受待见,他担心连累柳家,于是独自俩家门府来到这里久居,并给自己化名为素麟。
恐怕柳默也不曾想到,会有人夺走他的身份,以他的名义继续在仙道活动。
柳重月心里有些怨怒,又听见那人似乎缠着柳默,说要同他双修。
柳默沉默了片刻,大概是拒绝的意思,说:“我……这段时日总觉得修为奇怪,像是倒退了许多,不如今夜还是——”
“双修不便是修炼之法么,别担心了,突破前修为有波动也很正常。”
“等等唔……”
柳重月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抽出明钰的剑直冲进去。
明钰惊道:“阿月!”
洞室中二人正缠绵,闻声,那人骤然抬起脸,却只见剑意直刺自己而来。
柳重月身形很快,眨眼便至那人身前,剑尖直抵他颈间。
若非那人手快抓住了剑刃,只怕早已被柳重月刺穿了喉咙。
柳默撑起身体,神色茫然:“月月?”
“你又是什么人?”柳重月面无表情道,“敢装作我小叔光明正大在昌兰郡活动,竟然险些将我和我师尊都骗了去。”
“竟然认出来了?”那人掌心滴血,喉咙处肌肤已经被划破,他却悠然自得般笑起来,道,“真不愧是身怀仙骨之人,从前便被你压着一头,到头来竟然还是瞒不过你。”
柳重月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那人忽然反手攻来,修为尤为强悍,可不是柳重月如今金丹期可相抗的。
柳重月瞳孔一缩,脚下连连后退,后背忽然撞进追上的明钰怀中。
明钰面色平静,一手揽着柳重月将他推到身后,另一只手骤然击出一掌。
掌风混着剑意向着那人直刺而去。
那人却返身将榻上的柳默拽下来,挡在自己身前。
明钰的剑意停在柳默面前一寸。
“哦,这招我见过,”那人挟持着虚弱的柳默,笑道,“你是仙使身边的那个弟子?从前见你戴着覆面,我竟不曾认出来。”
“斯章,”明钰淡声道,“还以为你被天道放弃之后会老实一些,竟然还在做这样的事。”
“是啊,”斯章笑道,“我还在做这样的事,凭什么一个由百姓愿力凝化的灵体可以做仙使,我却不能?”
“仙骨,”斯章冷笑一声,“等我拿到了仙骨,我便能——”
他话没说完,明钰再度出了手,竟一下将斯章打飞出去。
身后墙壁骤然爆裂,斯章从裂口处摔出去,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明钰将摔在地上的柳默搀扶起来,转交给柳重月。
斯章吐出两口血水,笑起来,道:“有了仙使的仙力,你修为倒真是高了,竟然……竟然连你也打不过了。”
“一个你,一个柳默,到底是为何会得了仙使的青眼,愿意将仙缘分与你们二人。”
“没有我们,仙使也不会将仙缘给你,”明钰淡淡道,“仙使仙陨是因为你,你不忏悔,竟然还在肖想仙使的力量。”
斯章却扬声笑出来,眼眶却忽然泛红。
一瞬间魔气四起。
柳重月搀扶着着柳默,见状心下一惊,高声道:“师尊!他是幻阵外的人!”
那一瞬他也顾不上与明钰解释他只是幻境中的一抹过去的意识,匆匆冲上前去,大声道:“剑来!”
一瞬间天雷轰隆一声直刺而下,无数藤蔓自右肩窜出,顺着手臂缠绕攀爬,逐渐在他掌心凝聚成一柄银剑。
剑光一晃,犹如闪电骤明,柳重月闪身而去,一剑刺去,却被斯章抬手挡下。
柳重月能感觉到身体正在寸寸皲裂,像是撑不住自己体内忽然激增的灵力修为。
他咬着牙,听见斯章道:“你真是不要命了,你那个道侣不在身边,我瞧你用这具破败的身子怎么与我斗!”
言罢他灵力一爆,将柳重月冲击得向后飞去。
他在空中一旋身,挥剑停下来。
红衣在风中猎猎,柳重月唇角缓缓落下一道血迹,整个幻阵都随着动荡而碎裂,边际处已经陷入虚无的黑暗。
柳重月轻轻用手背蹭去那点血渍,轻轻道:“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柳默是我的家人,为他复仇这种事情,我自己一个人做便够了。”
“你既演了这么久的柳默,想是知晓我修为倒退之事。”
“如今我便告诉你为何。”柳重月左手翻转而上,指尖散出大片莹白灵流,将他缠绕裹挟起来。
斯章面上神情一变:“你竟是……”
渡劫期?
顿了顿,他双眸微微睁大。
还不止,修为还在上涨。
斯章震惊至极:“你竟然已经半步登仙了?”
“这身体撑不住我的修为,无奈只能舍弃修为保全性命,”柳重月淡声道,“现在,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将你的命交给我吧。”
话毕,他骤然挥剑,如一道闪电般闪身至斯章面前。
斯章勉力相抗,挡下了他的剑。
斯章咬牙道:“你既然知晓自己身体撑不住,就为了杀我,你连魂飞魄散都不怕了么?”
柳重月冷着脸,又一剑挥去:”关你屁事。“
斯章与他相抗两回,他已是被仙道放弃之人,若非将柳默当做炉鼎剥夺过修为,否则根本无法达到如今的力量。
几招下来,他已显颓势。
斯章身上俱是伤口,狼狈地滚落到地上。
他狠狠抬起脸,掌心凝出灵力,重重拍击在地上。
“轰隆——”
天雷与地动响彻周遭,地面出现巨大的裂隙,柳重月转了转脸,忽然瞧见无数妖修鬼修从中攀爬而出,紧接着,是在太鼓城出现过的那座巨大的金像。
他们像是没有意识,俱向柳重月这方追来。
柳重月怔了怔,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明钰将他拉入怀中,落下结界,将那些傀儡纷纷挡在结界外。
柳重月惊讶道:“师尊?你怎么……”
幻阵不是已经碎裂了么?
第42章 第 42 章 明钰附身下来,轻轻吻了……
柳重月许久没回过神来, 明钰已抱着他转了身,向着山上飞身而去。
斯章在他们身后大笑道:“你们走不掉的,整个妖修和鬼修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你们若是敢走, 他们会直接攻入城池,到时候, 整个安垣东洲都会成为炼狱。”
明钰没说话, 凝重着神情,抱着柳重月落在山顶之上。
明钰抬了手, 道:“破。”
话音落下,那裂隙生出之地忽然天崩地裂,轰隆作响,无数火焰自地面升起,将那群傀儡困在其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柳重月怔然道:“火系……”
他认识明钰那么久, 还是头一次知晓明钰居然也是火系的修士。
程玉鸣不是也么?
柳重月恍惚了一下,未等想清,天际忽然出现了无数人影。
明钰道:“仙道的人来了,先躲一躲,交给仙道处理。”
他将柳重月卷入怀中, 身形一晃,原地消失不见了。
柳重月视线一黑,再度恢复光明时, 他们已回到文白的府邸。
当时他们二人卷着斯章入了幻阵, 文白便匆匆回了府邸。
没过多久景星与常成天也随之赶来, 现下正在府中。
郊外的异状他们都已知悉,见明钰带着柳重月回来,景星面露茫然, 道:“仙尊?”
仙尊不是已经陨落百年了么?
“仙道来了多少人?”明钰问。
“附近宗门发现异状便将其挂上了灵榜,能来的都来了。”
景星向着明钰行礼,又接着道:“师兄的通缉令被人揭下了,不知晓是何人揭的,只说知晓师兄的下落,担心师兄出事,我便先过来了。“
柳重月还有些恍惚,或许是因为身体有些过于疼痛,脑子还有些乱,问:“揭了我的通缉令?”
“是,正巧此番城外动荡是因为妖修鬼修联合进攻,仙道有传言,说是师兄蓄意报复。”
柳重月有些无奈:“我真是冤枉。”
他从明钰的怀抱中走出,向前走了两步,却忽然脚下一软,险些跪下去。
景星心下一惊,忙伸手想抱他,身后明钰却快他一步,将柳重月捞在怀里。
柳重月神色有些虚弱,幻形也随之变化,变回了明月的容貌。
“师兄……”景星神色有些担忧,“几日不见,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强行使用渡劫期修为,”明钰简单解释了两句,将柳重月横抱起来,有道,“将灵榜调出来。”
柳重月唇瓣动了动,靠在明钰怀里,怔怔想,他倒是了解自己想做什么。
景星便唤出灵榜,放于柳重月面前。
柳重月从乱糟糟的留言里瞧见了自己的通缉令,已经挂了许多年了,现下却被人揭了去。
“仙道既已来了此处,我与阿月不便露面,外界之事交由你处理。”
明钰转了转脸,望向身边站着的文白,又道:“劳烦寻一些草药来,我给阿月治疗。”
他抱着柳重月往里屋走,景星下意识想追上,忽然被文白抓住了手腕:“那是谁啊?”
文白年岁尚小,没见过明钰,也不认识,好奇道:“是我哥哥的新道侣么?”
景星下意识反驳:“不是,他们只是——”
他话音骤然停下来。
从前见过的点点滴滴与方才瞧见的模样一同涌入脑海,若抛弃掉师徒之名,谁不会说一句佳偶天成。
景星懵了一瞬,那么多年都不曾想清的事情忽然在这一刻明朗了许多。
仙尊与师兄……莫非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并非正常的师徒情谊?
景星犹如遭了雷劈一般,忽然清楚柳重月与自己关系为何会越来越糟糕。
当年仗着一己私欲,想要探究师兄的一切,又觉师兄待自己太过冷淡。
自柳重月不再下山之后,他便许久不曾再见过柳重月,每每见面,对方待自己都不咸不淡,像是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
从不生气,也不欢喜。
景星妄图自己有朝一日能让柳重月的情绪因自己而波动,却无端犯下了许许多多的错事。
当年明钰仙逝,明知柳重月心中难受,还偏偏去做了那些事。
景星出着神,被文白催促着,拽出了屋子。
***
柳重月被明钰抱回寝屋。
被放到榻上时,他感到明钰松了手,于是便下意识拽住了对方的衣襟。
明钰直起身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如今正是深夜,屋中尚未点灯,窗外月光也被乌云遮蔽,屋里漆黑一片,以柳重月如今的凡人之躯,根本无法看清楚明钰的面容。
他却还是抓着对方的衣襟,紧紧将对方盯着。
半晌,还是明钰先开了口,有些无奈道:“我去端药。”
“你是什么人?”柳重月喃喃道,“你一直在骗我?”
他感到明钰温暖的掌心覆在自己的手背上,将他的手摘下,捧在掌心里。
是了,连体温都无比相似,这么长时间,他竟从未发觉。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他深深喘息着,又问:“究竟什么才是真的?我要怎么叫你?”
“阿月……”明钰轻轻拂过他的面颊,低声道,“我确实已经死了一回。”
“你知晓,杀戮道与仙道背道而驰,我不可能飞升,只能等着死在雷劫下。”
“然后你就换了个名字和身份来骗我,瞒着我,”柳重月轻笑了两声,却觉得有些委屈,“我当初当真以为……”
“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感到脸颊有些凉,本下意识想抬手,却碰到了明钰的手背。
原是明钰先一步碰了碰他的脸颊,将那一点水渍抹去。
“别哭了,”明钰道,“如今我只是幻形,身躯不在此处,不知能停留多久,先陪你等应付了仙道。”
他捏了捏柳重月的手指,将其松开了。
柳重月隐约看到他直起了身,心中仍然迷茫,下意识抬起了手臂。
他被明钰拉住了手腕,而后明钰附身下来,轻轻吻了他的唇瓣。
也只是碰了碰。
他起了身,消失在门外。
柳重月身体不舒服,迷迷糊糊痛得睡过去,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艰难从榻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片滚烫。
文白在外敲门,说有人来找。
柳重月晕头转向往外走,开了门,文白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也跟着吓了一跳:“哥,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柳重月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
嗓子实在是痛得厉害。
文白忙从芥子里取出两颗丹药给他,说:“你那个新的道侣说你这是身体撑不住修为所致,丹药虽然效用不大,但短期内能让你舒服一些。”
柳重月头疼得厉害,点了点头。
他视线转着,没见过明钰的身影,心里情绪也很复杂,只觉得迷茫。
文白又道:“仙道那边来人了,似乎认出了你的身份,现在正堵在我府外,你师弟他劝了半晌,也没什么用。”
柳重月慢吞吞道:“我去瞧瞧。”
他被文白搀扶着,走到门外,外头全是人,看得他越发头疼。
见柳重月出来,人群纷纷哗然。
“这瞧着确实像那个人。”
“说不准便是一个人呢。”
“妖修很是狡猾,许是幻化了容貌。”
“当年仙道竟无人察觉他是妖修,藏得倒是很深。”
景星见柳重月脸色苍白,还是那般虚弱,匆匆迎上前去:“怎会越来越虚弱了?”
柳重月摇摇头,视线里一片迷糊,勉勉强强看见斯章还顶着柳默的容貌站在人群前头,大约是觉得有了仙道撑腰,神色多有些倨傲。
柳重月抬起手,指着他,半晌没开口。
“看我做什么?”斯章笑道,“好歹与你叔侄一场,现在束手就擒,我们也能留你一条命。”
“谁与你叔侄一场,”柳重月轻声道,“你谁?”
“现在便装不认识了?昨夜你可是——”
“什么昨夜?什么认不认识?”常成天忽然从人群中钻出来,满脸不耐道,“这是我们郡城明家的明月,一个普通凡人而已,无非便是长得像柳重月罢了。”
他上前去,将柳重月挡在身后,与仙道的修士面对面站着,一挥手道:“不信你们路上抓两个百姓问问,是不是看着明月从小长大的?”
斯章反倒笑起来:“常少爷,说谎也不能张口乱说,他昨夜自己认了,分明已是渡劫后期,离飞升只差一步了,怎么可能只是个凡人。”
此话一出,人群中又乱起来。
“渡劫期?”
“他竟然是渡劫期的?那不是比那废物从前还要厉害?”
“什么废物,我同你们说,那柳重月从前可是宗门大比几年的魁首,只是对外说是筑基期,实际有师兄去试探过了,应当是金丹期。”
“金丹期?我们都被耍了?”
“若他当年真是金丹期,这么多年了,练到渡劫期也算正常。”
柳重月微微皱了皱眉,将常成天推开,嗓子尚在沙哑,他说话很慢也很轻,只道:“我……听不懂诸位在说什么,若是怀疑我修道,不如探一探我的内府便知真假。”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常成天骂道,“你这幅样子让人探你内府,你知不知道那样的术法不是你一个凡人能撑住的?”
“若能还我清白,”柳重月平静道,“虽死无憾。”
景星唇瓣张了张,半晌还是没说话,只拽了一下常成天,道:“我作证,明月与常成天成婚时我也在场,他确实只是个凡人。”
“景星师弟作证很没说服力的,谁都知道柳重月死了之后景星师弟成日抱着他的长明灯,想是早就情根深种了吧。”
“我看也是,说不准早已经暗通款曲,还偏袒柳重月,帮着他说谎骗人。”
景星面颊气得泛红:“说什么呢你们!”
“试一试便知,”斯章笑道,“还是说你们怕暴露,不肯一试。”
“好啊,”柳重月抬起双臂,道,“来探我内府吧。”
斯章便向着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来,指尖放出灵力,将柳重月笼罩起来。
柳重月觉得身体像是撕裂般剧烈疼痛起来,他面上血色尽失,唇角缓缓滑下一道血迹。
片刻后,整个结界变幻凝结,呈现出深红的色泽。
“竟真是渡劫期!”
“他真是柳重月。”
斯章勾起唇角冷笑起来,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人道:“他当然是渡劫期。”
一人戴着覆面自天际落下,微微抬了手,灵流从手中滑出,打开了裹挟着柳重月的结界,慢慢勾出一道仙根。
他道:“这可是火系仙根,是我瞧他身体虚弱畏寒,昨夜才给他护体用的。”
柳重月是木系,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有火系仙根。
斯章脸上笑意一僵,再一瞧柳重月,竟真是一具没有修为的凡人。
“怎会如此?”斯章目眦欲裂,“他昨夜分明便是渡劫期!”
“我看是你魔怔了吧!”常成天骂道,“渡劫期渡劫期,做什么梦做到明月头上来了,他一个傻不拉几的凡人能修成个筑基都算好的了。”
明钰已将柳重月抱起来,转身往屋里走。
斯章忙上前来,却被景星拦在身前。
斯章只瞧见柳重月轻飘飘转开眼,对着他笑了一下。
昨夜同他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第43章 第 43 章 果然是狐狸,牙口很是不……
兴许是做惯了仙尊, 明钰从前在下界仙道向来是受尽敬仰的,因而形式总是自由自在,也很少顾及他人的想法。
外头还在一片混乱, 他便已经抱着柳重月回了屋子。
柳重月的身体昨夜重创之后一直有濒临破碎的征兆,往后恐怕很难见好, 会越来越糟糕。
明钰给他落下了一道固魂的法咒。
他摘下覆面, 神色有些凝重,道:“昨夜一个不慎, 没拦住你,竟让你又将仙根唤出来唬人。”
柳重月没说话。
他也是偶然发觉之前从辛云那里夺得的仙根尚在自己魂魄里,藏得很深,以至于一开始自己都未曾发觉。
他觉得奇怪和疑惑,这道仙根本就是抢来的,明钰居然也不曾将其讨要回去。
倒像是故意要给他似的。
柳重月如今心情很是复杂,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钰了。
分明是他默默喜欢了那么久的师尊,现在却忽然告诉他,明钰与程玉鸣是一个人。
柳重月觉得头疼,躺上榻翻过身去,蜷起身体。
他感到明钰正在抚摸他的后背, 像是从前给他顺毛一般,轻轻抚摸着,又拍拍他的后背。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 忽然间还是像忍不下一口气, 翻身坐起来。
明钰像是没想到他会忽然这样动作, 二人对视了片刻,他瞧见柳重月眸中的怒气。
明钰知晓小狐狸是生气了,生死毕竟是大事, 姻亲也是大事,他却将这两件大事都隐瞒过去,甚至换了另一个身份妄图继续陪伴在他身边。
柳重月看似亲和,实际上最是冷情,当年以程玉鸣这个身份在他身边纠缠了许久,才勉强让柳重月软和下来。
现在又生了气,还不知晓要怎么发泄。
明钰抬了抬手,像碰碰对方的面颊:“阿月……”
话没说完,柳重月忽然扬起手来,像是想扇他耳光。
但那只手却迟迟没打下来。
柳重月气得呼吸急促,但又见明钰顶着那张很俊美的面庞,一时间又下不去手。
半晌,他一拳砸在对方肩头,将明钰砸得往后偏了偏身。
明钰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力气倒是还挺大。”
他揉了揉肩,正要继续说话,却忽然瞧见柳重月掉了眼泪,眼眶泛着红,瞳眸也湿漉漉的。
明钰忽然说不出话,只下意识捧着柳重月的面颊,将他脸上泪珠抹去。
“我真讨厌你,”柳重月嘟囔道,“以前觉得,师徒之名挂在面前,只能将情情爱爱藏着,不敢被人发觉,后来碰上程玉鸣,我一边唾弃自己三心二意,一边忍不住还是动心,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们是一个人。”
柳重月气得喘不上气,他缓了缓,又觉得是自己迟钝。
其实仔细想想,明钰与程玉鸣之间似乎也没有怎么刻意隐藏过,总是在做相似的事情。
是明钰飞升失败而仙陨的事情他太过深信不疑,于是碰到了这样的异常也并未深思。
“是我考虑不周,”明钰何时见过柳重月这样哭,心里忍不住心疼,将他抱在怀里,“本体经历雷劫后损毁得严重,暂且不能用了,要复原怎么也要千年,我有些等不住,于是才换了身体寻来。”
“后来又想着,从前你我师徒,要做什么终归是不便,于是才故意隐瞒。”
话音刚落,他忽然感到颈间一阵刺痛。
柳重月咬得很紧,像是要将他咬下一块肉一般。
明钰:“……”
果然是狐狸,牙口很是不错。
终了,柳重月还是揍了他一顿,睡下了。
明钰顶着一身淤青离开了卧房,走到院中时,碰上文白在与景星他们交涉。
景星见明钰过来,心里好奇他与师兄在屋中那么久都是在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是发现了什么,这个秘密让他心中不安,心乱如麻,又抓心挠肝地想要探究是不是真的。
他走着神,无意间大逆不道地盯着仙尊的面庞和脖颈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又担心自己真的看到什么痕迹。
但柳重月那会儿揍人全往明钰身上揍的,没碰他的脸。
因而景星也看不到什么,这才总算松了口气,匆匆将视线收回来,装作什么都不曾做过。
明钰没工夫管景星,只问:“外面现在什么情况了?”
“郊外情况有些复杂,”文白道,“你的结界在那里困着那群傀儡,但似乎有些压不住,结界已经出现了裂隙。”
“在门外的那个人呢?”
“他咬定了哥哥还活着,但是常成天在外骂人,仙道有些人已经走了,留下的大多都是渡业宗的修士。“
明钰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
渡业宗的弟子都少也与柳重月相识已久,柳重月能瞒过其他人,不一定能瞒过渡业宗的。
见过柳重月,很难不会产生怀疑。
明钰道:“景星带着渡业宗弟子去处理城外的傀儡,不要留在文白府中。”
景星忙道:“是,仙尊。”
他行了礼,起身时,忽然眼尖看见明钰脖颈上有一道牙印。
景星:“?”
哪里来的牙印?
他恍惚了一下,转眼,明钰又在眼前消失不见了。
***
灵榜上如今很是热闹。
关于柳重月是否还活着的留言一直在灵榜上快速滑动,被新的留言顶上去。
“我在场,瞧着确然像那个人,但也不是完全相似。”
“看着就是个普通凡人,后来也测了仙根,身体里没点修为,还是个病秧子。”
“站出来指认的不是柳家的家主么,我听闻柳家家主与那个人从前关系很是不错,总不能真的认错。”
“得了吧,那个家主自己都消失多久了,几百年没和那个人见过了吧,我看就是魔怔了,总想着那个人还活着。”
“虽然那个人是妖修,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和他相提并论吧,那个叫明月凡人真的长得没有那个人那么漂亮。”
“上面那位道友,我知道你是谁,你之前是不是想偷偷摸柳重月屁股,结果被他揍得修为掉了一阶。”
“这是什么八卦?”
“快告诉我,我没听过这个八卦。”
柳重月让文白将灵榜收起来,他转头看着身边的木傀儡,道:“外面情况还好么?怎么都开始上灵榜八卦了?”
文白说:“哥哥的道侣传过消息回来说,呢些傀儡都还挺好对付,只是瓷妖有些棘手,毕竟吸收过两千年的魔气,算是盘踞一方的大魔了。”
柳重月心里有些不安。
这段时日他忽然想清了什么,幼时妖修叛变,妖修的掌权族类便是狐族,狐族因此遭到灭门。
现下想想,或许也是因为斯章所为,将妖族变作了为他所用的傀儡,从安垣东洲边境处掀起了叛乱的灾祸。
柳重月望着身边没有知觉的木傀儡,半晌伸手碰了碰对方的面颊,道:“小叔,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屋中安静一片,但柳重月感到一股很激烈的情绪冲击着自己耳朵和脑海,像是柳默在挣扎。
柳重月垂下眼,想了想,他忽然抬起脸:“文白,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见无人管柳重月的事,斯章便逃走了,现在下落不明。
明钰正在追查斯章的下落,这是他们上界仙人的旧事,其他人不便插手。
明钰赶不回来,只让文白帮忙照顾柳重月,要有什么事再通知他。
文白对柳重月有求必应,道:“哥哥要做什么?”
“将你的灵力借我一些,”柳重月神色认真,“我要将小叔的魂魄引出来。”
文白茫然地想,引出来又能放到何处去,没有身躯固魂,很快便会魂飞魄散。
但见柳重月这副模样,也不便拒绝,于是便将自己的灵力调用,渡给了柳重月。
柳重月微微皱了皱眉,却什么都不曾说。
难怪明钰先前不愿在这具身体里放置仙缘,这具身体实在太脆弱,根本撑不住任何灵力。
文白的灵力渡进来,他只觉得疼。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承受着。
半晌他感到浑身经脉虽然疼痛难耐,却灵力满溢。
柳重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起了身,弯身拉起了柳默的手。
“小叔,”柳重月低声道,“瓷妖是你与师尊联手收复的,你最了解她的弱点,师尊不便露面,还有斯章从中作梗,行动受到掣肘,单靠现在的仙道,没办法将瓷妖镇压的。”
柳重月记起那时候听到斯章和明钰的对话,说仙使将仙缘给了师尊和柳默。
除了师尊,确实也只有柳默或许能有雨瓷妖相抗的能力了。
柳重月垂下眼,心中默念法咒,一瞬间风声大作,无数藤蔓自地面钻出,将他与柳默笼罩在内。
柳重月只觉得身体像是要被撕裂般,唇角滑落无数血渍,隐约也听见文白在外唤他。
他却视线一黑,只感到自己伸手拉出了谁的手,便用尽力气将他拽了出来。
冲击扑面而来,柳重月身形向后跌去,被无数藤蔓推在身后,将他撑起来。
他的意识沉寂在黑暗之中,迷迷糊糊听见柳默在叫他的名字,却也给不出任何反应了。
第44章 第 44 章 原来是个东施效颦的赝品……
“叮铃——”
驼铃挂在门头, 随着风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日风带着暖意,从窗外吹拂进来,轻轻拂过柳重月的面庞, 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柳重月觉得有些晕,魂体上似乎还残存着痛意, 但一个恍神, 那股痛意又像是离自己很远很远,分不清楚究竟是真的, 还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蜷了蜷身体,又躺了片刻,等头脑清醒许多才睁开眼,茫然地望向周围。
在亭松院里。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
亭松院不是已经被封存了吗?
还是他又入了魇阵?
常年累月的梦魇已经让他再难区分真实与梦境,那些幸福快乐的梦魇与他而言是难能可贵的、可以回到过去的机会。
也便只有在梦中时,才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因纵容太多, 魇阵才会趁虚而入。
柳重月慢慢坐起身,穿上鞋,离开了屋子。
屋外阳光明媚,没有大雪。
也没有明钰的屋子。
柳重月怔了一瞬,脑子一团乱, 忽然匆匆往外跑去。
整个亭松院里,原本属于明钰的那间屋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柳重月茫然地站在日光里, “这是梦境还是真的?”
他垂下眼, 抬起手。
掌心手指肌肤细嫩, 并没有用剑的痕迹,也感知不到自己身体里有没有灵力。
他心觉奇怪,返回屋中找镜子, 果然是明月那张脸。
他不是已经将身体给柳默了么?为何为带着身体回到亭松院?
柳重月忙起了身,打算先下山。
刚出了院子,一穿着渡业宗门服的弟子提着篮子上山而来,见了柳重月,神色有些惊讶:“明少爷?你要下山吗?”
“明少爷?”柳重月茫然道,“我……谁把我送上来的?”
“常少爷将你送来的,”渡业宗弟子抬了抬手中仙娥篮子,说,“常少爷还叫厨子做了饭菜,想着等明少爷醒了便送上来,还热着呢。”
柳重月皱了皱眉:“北部魔域的事情都解决了?”
“什么魔域啊?”小弟子神色迷茫,上前来拉住了柳重月的衣袖,“你烧了好多天呢,常少爷把你送来的时候说你已经昏迷半月有余了。”
他拽着柳重月往回走,柳重月只觉得事情怪异,忙挣扎道:“等等,先松手。”
他抓着对方的手指,将其拨开一瞬,脚下却踩空,向着台阶下跌去。
小弟子惊呼了一声,紧接着,一股灵流缠上来,将柳重月的身体从中拦住,没叫他摔下去。
柳重月心跳还有些快,抬眼一瞧,一人自半空落下,匆匆追寻而来。
柳重月喃喃喊他:“景星……”
“怎么忽然摔了?”景星将他搀扶起来,上下检查了一圈,没见伤到,这才松了口气,“幸亏来得及时。”
他呵斥着身后的小弟子,道:“你怎么做事的?让你上来送午膳,险些惹出麻烦。”
小弟子忙低下头:“师兄息怒。”
“怎么回事?”柳重月拽拽景星的衣袖,问,“我们不是在北部魔域?瓷妖已经解决了么?”
“什么瓷妖?”景星面露茫然,“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见柳重月脸色奇怪,他又继续道:“你成亲前投湖自尽,被人捞起来之后便高烧不退,昏了许多日,常成天让人去给你治病也治不好,于是才将你送到这里来。”
成亲?
他和常成天成亲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柳重月怔了一瞬,忽然转身往山下走。
景星见状,心下一惊,忙将他拦下:“你去何处?”
他挡在柳重月面前,道:“这两日山下魔修捉人修炼,让你放在渡业宗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你便不要乱跑了。”
柳重月猛地站住了脚。
先前脑子凌乱,他都不曾注意,景星看他的视线里似乎只是烦躁和陌生,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始没认出自己时的状态。
莫非他现在又入了魇阵?
离开的魇阵的方式是自行了断,柳重月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景星的剑,将其抽了出来。
剑鸣直刺云霄,柳重月毫不犹豫,抬剑便往自己颈间划去。
景星吓了一跳,顾不上手伤,周日那抓住了剑剑刃:“你做什么呢!”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柳重月颈项上已经多了一道伤痕,汩汩留着血。
这具凡人扥身体失血过多又怎么活得了,转眼便白了脸色,软了身体往下摔去。
景星匆匆将他抱起来,捂着他脖颈上的伤口,抱着他往亭松院走。
柳重月意识迷糊了一段时间,再清醒时他还在亭松院,并未离开。
颈上伤口很是疼痛,不像是身在幻阵或魇阵之中。
柳重月觉得迷茫,他躺在榻上,看着景星替他疗伤,心中却空落落的,像是丢掉了很多东西。
既觉得异常,却又找不到何处异常。
“我……”柳重月艰难开了口,问,“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景星语气有些冷,“烧得不省人事,什么时候被魇了也不知道,若非常成天想着将你送到渡业宗来,只怕魂魄早被魇阵吞吃了。”
魇阵……
柳重月心中奇怪。
先前发生的那些事情,竟都是魇阵凝结而成的幻阵?
师尊,程玉鸣,也都是他大梦一场的幻觉么?
柳重月忽然觉得心中堵得难受,像是快要喘不上气。
景星不知晓他在想什么,道:“别再寻死了,总是要救你,真的很麻烦。”
他像是情绪复杂,说了这句,便起身离开了亭松院。
***
柳重月又在渡业宗待了几日,分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这里竟然真的不是梦境。
柳重月恍恍惚惚站在院子里,这两日他已经打探清楚了,明月与常成天成亲前一夜投湖自尽,后被人救起来,便一直昏迷不醒。
柳重月便是这个时候附身在明月身上的,时间也正好能对上。
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出着神,还是觉得奇怪。
也或许是不想承认,自己后来见到的明钰,只是他自己逻辑自洽做的一场梦。
柳重月闷闷不乐,晃了会儿秋千,他又离开亭松院,去了剑场。
渡业宗的弟子正在场上练剑,如今宗门宗主闭关,宗门中已经没有管事的长辈,近段时日一直是景星带着门中弟子修炼。
柳重月远远看见景星在与弟子比试,他往角落里走了走,忽然听见几个弟子八卦道:“听说了没有,常家少爷将他的未婚道侣送到渡业宗来养病了。”
“似乎是个凡人,叫明月。”
“我听闻这个明月长得很像那个人,恐怕景星师兄也是这么觉得的,竟然让明月住在那个人的院子里。”
“说什么这么兴奋,”景星站在不远处骂道,“滚过来挥剑。”
几个弟子讪讪地去了。
柳重月躲在角落里,又往亭松院走。
没走几步,他听见景星在身后喊他:“喂,你都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柳重月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也没什么想解释的,只觉得混乱,“走着走着就过来了,有些累。”
景星将他看了一会儿,半晌,他道:“我送你回去。”
他陪着柳重月回了亭松院,景星忽然道:“这是我师兄从前住的院子,他喜欢凡人的生活,东西比较齐全,比门中弟子的居所要更适合凡人暂住,所以让你住在这里。”
柳重月不知晓他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点点头道:“我知晓了。”
他进了院子,没关注身后景星的神色。
晚些时候,宗门外似乎又出了事,有人在门外闹事,景星赶了过去,和对方大打出手。
外门弟子来给柳重月送饭时提起来,柳重月对这些事情不太感兴趣。
因为总是在各种幻阵中穿梭,他已经有些区分不了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了。
因而情绪有些低落,反应也有些迟钝。
外门弟子见他这样,也没有什么交谈的念头,放了东西便走了,留着柳重月一个人在院中。
柳重月心不在焉用着晚膳,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巨大的轰鸣。
下一瞬,屋门被人自外面踹开,一人沐浴着月色转进屋中来,与柳重月对视了一瞬。
柳重月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唇瓣上下一碰,却没说出话来。
程玉鸣冷着脸站在门外,见了柳重月,脸上浮现出一道并不友善的冷笑:“我道是谁住阿月的屋子,原来是个东施效颦的赝品。”
柳重月闻言便皱了皱眉,道:“是景星把我放在这里的。”
话音刚落,程玉鸣骤然从门外瞬移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提了起来。
柳重月觉得手腕被拽得生疼,像是要被捏断了一般。
他咬咬牙,面上血色尽失,却还是冷静道:“如果你不想让我住在这里,我可以走,原本我也和这里没什么关系。”
程玉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并未松手。
柳重月疼得厉害,挣扎道:“放开我!”
下一瞬,他被程玉鸣拽着,跌跌撞撞离开了屋子。
柳重月眼前一花,被程玉鸣扔到地上,不过片刻,自己的衣物被褥统统被程玉鸣扔了出来。
柳重月慢慢自地上爬起,见程玉鸣又往屋中去,他却目光冷冽,转眼,手中忽地凝出一道剑意,向着对方身后直刺而去。
“轰隆——”
天际雷鸣电闪,转瞬瓢泼大雨落下。
剑意自程玉鸣身后穿过,他的身形顿时碎成一片,自眼前消失不见了。
柳重月抬手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水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先前散去的灵流又再度凝聚,直到重新恢复成程玉鸣的模样。
第45章 第 45 章 直到柳重月忘记所有往事……
柳重月的眼睫被雨水打湿, 他盯着面前从透明缓缓变得正常的身形,转身便往外跑。
这里似乎确实是什么阵法,大概是幻阵, 他没接触这样的幻阵,因而一开始没认出来。
他见到的景星, 和后来见到的程玉鸣, 他们都是虚无幻化的幻形,只有自己是唯一的活人。
也难怪那时候自己自尽竟然无用。
柳重月在雨中奔跑着, 遇上撑伞寻上的景星,他也不曾停留,只顿了顿脚步便往另一条路跑下去。
魂魄中残留着明钰给他的仙根,藤蔓混着脚步,他听见景星在身后叫他的名字,柳重月却不曾回头。
他匆匆下了山, 又往前跑了几步,渡业宗的宗门出现在眼前,几个守门弟子见他匆匆而来,忙出手想挡。
柳重月脚下一蹬,自围墙上跃出去。
他落到地上, 前行的脚步却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往前走了。
眼前是苍茫的一片虚无,并不是烟山脚下的村镇。
什么都没有, 连边界似乎都没有。
柳重月怔怔站了一会儿, 眼前一切都在扭曲旋转, 直到崩塌重组。
他又回到了亭松院,院外阳光明媚,驼铃叮叮当当响着。
他躺在榻上, 像是被困在了永远无法前行的时间里。
柳重月当真是有些懵,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还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他擅长阵道,这样的阵法他从未见过,这是第一次,压根找不到出去的方式。
柳重月从床榻上坐起来,之前给他送饭的弟子进了院子,将饭菜放在他桌上,说着之前已经说过的话。
柳重月忽然打断道:“隔壁没有别的院子了吗?”
那弟子脸上僵硬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半晌他才道:“我也不清楚呢,我刚入门不久。要不是景星师兄让我过来照顾你,我还从来没上来过呢。”
柳重月皱了皱眉,他总觉得明钰的院子消失或许是打破幻阵的关键节点,毕竟在柳重月往常的梦境中,哪怕自己的屋子不存在,也绝不可能会忘记明钰的屋子。
倒像是谁将明钰的存在故意抹去了似的。
明钰的灵位……应当也在亭松院才对,哪怕最后亭松院被自己封存,再打开的话,明钰的灵位应当也是在的。
柳重月蓦地起了身,将那弟子吓了一跳:“你要去做什么?”
“出去走走。”
“不行啊,”那弟子焦急拦下柳重月,“景星师兄说了,得看着你把饭菜吃完才行的。”
“滚开,”柳重月将他挥开,“别拦着我。”
他出了院子,在院中转了一圈,原本属于明钰屋子的那一片地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柳重月也并未在这里探查到对方的气息。
当真什么都没有。
柳重月想了想,又猜测是不是在灵堂里与渡业宗的前辈们在一处。
他运转了灵力,自脚下生出藤蔓,带着他一跃而起,顾不上身后弟子的呼唤,转眼便到了灵堂附近。
柳重月提着衣摆往台阶上走,忽然听见景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喂,你怎么在这里?”
柳重月回过身,大约是因为神色太过冷淡,倒让景星愣了一下,兴许没从明月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觉得有些陌生。
“你这是什么表情?这里是渡业宗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别再往上走了。”
景星上前来,本想拉出柳重月的手腕,柳重月却往后退了一步,道:“近段时日,为何常成天不曾上山来见我?“
“常成天?”景星皱了皱眉,“常成天本就不想与你成亲,他又怎么会上来看你,你还没认清楚自己的处境吗?”
“那他为何不去找我爹娘退婚,”柳重月咬咬唇瓣,像是有些委屈,“他若是早些找我爹娘退婚,说不愿意与我成亲,我又何必吃这些苦,还到这样举目无亲的地方待着。”
景星沉默下来,没说话了,像是在想其他事情。
柳重月又道:“你带我下山去,我一定要与他说清楚。”
“你去找他有什么用?”景星怒道,“常成天是什么人,他家里爹娘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无非便是想着八字相合,找你去冲喜,那你当随时可以抛弃的弃子,既不是真心求娶,又不愿解除婚约,将他丢到这里来自生自灭,如果不是我——”
“你怎么这么着急啊,”柳重月忽然打断道,“你这么激动,莫非是喜欢我?“
景星话音停在一半,他神情愕然,像是没想到柳重月会这么说。
也像是没想到柳重月会说中。
景星脸色变得有些难堪,也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他支支吾吾道:“谁说我喜欢你了。”
“我知道,你有一个喜欢了很久很久的师兄,”柳重月似笑非笑道,“喜欢到把一个容貌相似的人放在他的院子里。”
景星怔了怔:“你怎么会知晓……”
“因为你的幻阵,走出界限,便会重新恢复原状,从头开始。”
柳重月从台阶上下来,他看着景星,那双很漂亮的狐狸眼像是能洞察人心一般,紧紧盯着景星,让景星感到有些慌乱。
“你在说什么呢,”景星视线偏了偏,“你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所以你觉得,我只是个凡人,你将我放在这个幻阵里,看着好像周围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是真的,慢慢的我就会融入到这里,将这里当成是现实。”
柳重月笑起来,又继续道:“你在饭菜里下咒,想洗清我的记忆,将你一手编撰的‘过去’顶替我经历过的一切,让我适应这里的生活,又把师尊的存在抹去,甚至还想败坏常成天和程玉鸣在我心中的形象。到最后,愿意陪在我身边爱我、照顾我的人,就成了你,景星。”
景星神色彻底慌乱起来:“你怎么会知晓……”
“我本来不知晓的,”柳重月笑意盈盈,“都是我猜的,但你怎么一下子便承认了呢?”
“我……师兄……我只是有点着急——”
“因为着急,于是说错了话对不对?”柳重月伸出手去,将他落在肩头的发丝撩到身后,笑道,“其实上一句话还是骗你的,我看着你长大,你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
柳重月话音顿了顿,又道:“哦,也不对,起码我不知晓,你什么时候和斯章混在一起的,是我死了以后,还是我死了之前。”
他转开脸看着天际的日光,又说:“我猜,是我死之前,他向外界传递消息,说我窃走了仙骨,又告诉你,该怎么办才能让我成为你一个人的所有物。”
他倒是什么都了然于心一般,说得信誓旦旦,景星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他不清楚柳重月究竟是真的清楚这些事,还是故意猜测的。
但无可否认,柳重月说的都是真的。
他确实贪心不足,闭关之后他却心绪不宁,险些在闭关时走火入魔。
若非斯章相助,他或许早便已经堕了魔。
他那时也不知晓斯章心思不正,只听他教自己如何才能让柳重月放弃身边那群莺莺燕燕留在自己身边,做他一个人的师兄。
哪怕……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傀儡。
直到错事犯下,直到前段时日,他才见到被斯章困在木傀儡中的柳默。
他才感到恐惧。
若是柳重月变成这样呢?
他一定会很难受很痛苦。
若是柳重月真的变成这样呢?
那岂不是……自己便能照顾他一辈子了。
他趁乱将柳重月的魂魄困在这里,他想自己终归还是能想到更加两全其美的办法的,并非一定要那么残忍不是么?
像这样给柳重月建一个美丽的桃花源,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他只是燕雀郡明家的庶子明月,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因为被退婚而送到渡业宗,然后,被他好好地照顾着。
直到柳重月忘记所有往事,直到他只能依赖自己,信任自己。
可是柳重月竟然这么快便发现不对了。
“不愧是师兄,”景星苦笑道,“我还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天衣无缝,永远不可能会被发现。”
柳重月耸耸肩:“这世上哪有什么密不透风的墙,若是你不做这样的事,又怎么会担心被发现。”
他想起来便觉得可笑,也确实笑了,说:“你知道你做过最愚蠢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你为了一己私欲,让程玉鸣来上来找我,又对我做了那样过分的事,说了那样的重话,但程玉鸣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不可能认不出我。”
景星神情一愣,忽然像是被戳中了心,整个胸口犹如撕裂般疼痛起来,撕心裂肺,又格外不甘心。
他抑制不住,咬牙道:“为什么呢师兄?他杀了你啊,你便这般信任他?”
“我以为这件事情,程玉鸣已经和你说过原因了。”柳重月道,“当然,我并不接受他这般说辞,可我接不接受,信不信任他,是我的事,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
景星笑出声来,却像是泣血一般,语气里混着痛苦的泣声:“我与你自幼一同长大,我视你为榜样,日日夜夜如此努力便是想有朝一日能与你站在一起!到头来……到头来竟只给我一句‘与我何干’!”
第46章 第 46 章 我为何不能喜欢师尊?……
他像是心急, 急急万千走了两步,却又见柳重月往后退,与他再度拉开了距离。
景星蓦地站住了脚, 心中有些恐惧,又有些慌乱, 似乎是担心柳重月被自己逼急了会做出一些让人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也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景星知晓柳重月向来冷情,他不敢赌。
“师兄……”景星语气缓和下来, 带上了请求的意味,“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
柳重月只道:“我不爱你。”
“我只想与你一起,像以前那样,在渡业宗生活,”景星充耳不闻,声线有些颤抖, “他们都可以啊,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柳重月还是道:“我不爱你。”
“……”
景星笑出声来:“为什么呢,师兄?”
“你若说不爱程玉鸣,不爱常成天,我都信了, 你若真是谁也不爱,我也便认了,可是……你分明喜欢仙尊, 对不对?“
“我喜欢师尊怎么了?”柳重月面色平静, “我为何不能喜欢师尊?”
“你也知道他是你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又并非我亲爹, ”柳重月微微歪了歪头,又道,“他若真是怀胎十月生了我, 我倒是会考虑一下伦理道德,兴许不会喜欢他。”
景星神色愕然,像是没想到柳重月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正要开口,柳重月又道:“古语也有言,一日为兄终生为父,若照你那般说,你岂不是也得叫我一声爹?”
景星:“……”
景星一时无言,知晓柳重月牙尖嘴利,真对上自己,他确实哑口无言。
柳重月垂下眼,整理了一下自己杂乱的衣袖,忽然说:“我谁也不爱,包括师尊,我也是不爱的。”
“你说谎,”景星开口总有些艰难,他想到自己先前看见的事情便觉得心烦意乱,“我分明看见,仙尊的身上有你留下的印记。”
“你不信也是正常的,”柳重月淡笑道,“可我不曾说谎。”
“你也听了斯章所说,我身怀仙骨,但你或许不清楚,身带仙骨之人,终生无情无欲,谁都不能爱上,爱一个师尊,爱一个程玉鸣,本身都是错位的情绪指引,我谁也不爱,也谁都不可能爱上。”
“你试图让我只能爱你,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柳重月笑着说,“无论你如何努力,我都不可能爱上你,最多最多只能对你有那么一点亲密。”
景星脸上神色有了些许动容,但又听柳重月道:“你知道的,这是不可能的,你不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入门渡业宗,学习修道,究竟是想要什么,你不懂,程玉鸣也不懂,常成天更不懂,只会不断地阻碍我。”
景星怔了怔,问:“师兄想要什么呢?”
“你当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柳重月反问,“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其实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只要愿意站在他的立场去想一想,答案便会格外清晰。
但没人愿意这样做。
景星闻言,有些慌乱地思索了片刻,脑子却一片乱,什么都想不清楚。
柳重月想要的是什么?
大道仁心?还是别的什么?
为何会想不明白呢?
“景星师弟,”柳重月对着最后笑了一下,“离开幻阵的方法我已经找到了,现在,我没时间与你在这里耽搁时间,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再见了。”
柳重月周身凝起莹亮光华,将他缠绕起来,转瞬,身形便逐渐透明,像是马上便要离开这里。
景星心下一惊,忙打开了幻阵通道,想要追出去。
可等他离开了幻阵,却又只见柳重月悠悠跟在他身后出来。
景星茫然道:“师兄?”
“真好骗啊师弟,”柳重月身边灵流流转,虽只是魂体,但却像是打破了什么禁锢,以至于魂魄深处的仙根能完全掌控并使用,他掌心藤蔓缠绕,化作一道长剑,道,“我记得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不要轻信任何人,尤其是我。”
景星这才大彻大悟,自己竟然又被柳重月骗了。
“原本我还念着同门一场,”柳重月似笑非笑,“你要是早些将我放出来呢,兴许我还会大度地原谅你,但现在晚了。”
他手中银剑一晃,光华在空中四溢,那时一柄格外漂亮的剑。
景星曾经便是见过他用这剑的模样,因而格外痴迷,后来宗主让他选剑,他鬼迷心窍,也选了一把银剑。
但无论自己怎样习剑,还是比不上当年宗门大比上惊鸿一瞥的身影。
景星出神了一瞬,柳重月已挥剑攻来,剑意带着风,将景星颊边的碎发吹扬起。
他微微缩了瞳眸,眼中倒映出柳重月冷冽的双眸和面容,直到剑风近了身,他才骤然回神,猛地抬臂相挡。
银剑的剑刃划在结界之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转眼,大片结界骤然碎裂。
柳重月身形一转,顺势一脚踹过去,重重踹在景星下巴上,将他踢飞出去。
景星闷哼一声,勉强以剑抵地,稳住了身形。
方抬起头,又见柳重月冷着脸直冲而来,手中剑重重一划,放出一道极强的剑意。
景星知晓柳重月这般已是生气了,一招一式都带着杀意,比之当年在宗门大比上,兴许是真的想杀他。
若非有这样的对比,他竟还不知,当年柳重月第一次坐上魁首之位时,原是已经放了水。
也算是……再度见到当年让他无比敬仰的大师兄了。
景星恍惚着,眼见剑意已至命门,一人忽然自天而降,将他挡在身后。
柳重月见状,神色未变,只聚力再度攻去。
他此番未曾压制实力,身形很是迅速,快到景星瞧不清他的身影和动作,下一瞬,他已至身前。
斯章脸上带着笑,道:“速度倒是很——”
他话没说完,柳重月的银剑上滑下一道细长的血痕,血珠滴落到地上。
斯章这才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痛意后知后觉弥漫上来。
他脸上多了两道伤口,柳重月很是恶劣地划了一个叉在上头,将他的面容划作四份。
柳重月翘着唇角道:“看见你顶着柳默的脸便觉得恶心。”
斯章又摸了摸脸,半晌笑了起来:“你也真是慷慨,你师尊好不容易替你制作的新身体,转眼你便能送给柳默。”
“我小叔,我送他怎么了?”
柳重月手中挽了个剑花,又问:“还是说,你也想要?”
“我对你那具假的身体可没什么兴趣,”斯章实话实说,“我想要的是你的本体。”
“如此,那你来找我也无用,我也不知晓我的本体在何处。”
“好了,”柳重月抬指摸了摸自己的唇瓣,笑道,“你们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现在是想负隅顽抗呢,还是想快点逃走?”
柳重月好心道:“我的建议是快点逃吧,毕竟我的好心难得,再不走,我可能便要动手了。”
斯章自被天道放弃之后修为大跌,若非以柳默做炉鼎,剥夺了柳默的修为,他甚至还没有如今的力量。
他确实打不过柳重月,也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等明钰找过来,再想走便麻烦了。
于是斯章抓着景星的肩,脚下一跃,想要就地离开。
没等他跳起来,无数藤蔓忽然从脚下破出,缠绕住他的脚腕和腰身。
斯章低头一瞧,是柳重月的藤蔓。
再抬头,柳重月已挥剑冲来,笑道:“骗你们的。”
斯章脸色骤变,勉力相抗,被柳重月一剑打飞出去。
斯章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受了柳重月一击,剑已然插入了他的腹部。
他闷哼一声,吐出血来,见柳重月想将他剖腹,斯章忙伸手抓住剑刃,止住了他的动作。
斯章艰难道:“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我虽已被天道放弃,但终究是上界仙人,你杀了我,便会惹怒天道。”
“我管你天不天道,他又不是我爹。”
柳重月手上用了力,斯章见状不妙,咬咬牙,大声道:“来!”
话音刚落,天际忽然惊雷落下,直直向着柳重月劈来。
柳重月脸上浮现出些许惊讶,身形猛地往后连连后退。
雷劫不断打在脚前,险些便要打到他身上。
他身形一晃,头顶忽然生出一道巨大的结界,将他笼罩在其中,身边火圈忽然升起,形成一道安全的屏障,也将雷劫挡在外头。
斯章见状,便带着景星逃走了。
明钰自半空落下,匆匆入了屏障,将柳重月上下打量了片刻,这才松了口气,道:“你怎么自作主张将身体给了柳默,柳默与文白来寻我时说你魂魄失踪,我真是吓坏了。”
他检查了一下柳重月的魂魄,又道:“幸亏有我一半仙根护着你的魂魄,才没叫你魂飞魄散。”
柳重月视线还盯着斯章和景星消失的方向,脸上怒气未消。
明钰问:“发生了何事?”
“那个景星,”柳重月气得喘气,“他跟着斯章学了些奇怪的手段,建了个幻阵将我困在里头,若真是普通幻阵便好了,他居然将你的存在都抹去了!你的屋子和灵位都不见了,我真是……”
他有些心焦,又觉得委屈,又道:“他当初私自打开装着你灵力的盒子,我便已经同他生过一回气了,没想到居然还变本加厉。”
“好好,”明钰摸摸柳重月的后背,安抚道,“别气了阿月,都是假的,你若是气不过,等将他抓回来,让你去上私刑如何?”
第47章 第 47 章 “你陪我睡行么……”……
明钰此番匆匆从城外赶来, 城外的傀儡被勉强镇压,但斯章不知从何时便控制了除仙道外的外道修士,将其制成了傀儡为他所用。
镇压了城外的, 没过多久,镇守其他城池的宗门传来消息, 也说有傀儡入侵, 已经攻破了防线,导致城中民不聊生。
柳重月后又见到柳默, 柳默用的是明月的身体,许是常年未曾正常活动过,一开始有些不太适应。
他跟着文白赶来,见了柳重月,柳默的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 只急急往前走了两步,身形往前扑去。
柳重月心下一惊,忙伸出手去,扶住了对方的身体:“小叔,要是还不便行动, 便先缓一缓,有什么事可以之后再说。”
柳默脸色有些苍白,他紧紧抓着柳重月的手臂, 半晌才点了点头。
文白道:“幸亏有你小叔在, 他知晓瓷妖的弱点, 不过还是让她逃了。”
柳重月有些惊讶,还有明钰在场,竟然也没能解决一个瓷妖。
明钰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道:“瓷妖落了一道缩地千里的阵法,周围又有其他人的阻碍,便让她逃了。”
柳重月之前已经见识过瓷妖的阵道,她那阵道学得倒是不错,当初在幻阵中时柳重月便有些刮目相看了,原以为瓷妖被镇压之后会被仙道处理,没想到最后还是让她逃了出来。
此事多半和斯章有关。
“当年定阳宗的宗主早便已经死了,”明钰又道,“斯章顶替了宗主的身份,发觉异常后我与柳默便脱离了宗门,直到定阳宗被灭门。”
“当真是心狠手辣,”柳重月皱着眉,“当年宗门的弟子都那般无辜,他竟也下得去手。”
如今安垣东洲情况危急,斯章像是想要整个仙道都随之殉葬,因而做事不计后果,也并未考虑到周遭百姓的安危。
“天道难道不会处置他么?”柳重月已经听闻过许多次关于天道的事情了,在他的印象里,天道应当是很喜欢多管闲事的存在,但斯章这般行事,天道竟到如今都不曾插手。
他们现在要返回文白的城主府,和各宗门商议之后的事。
柳重月跟在明钰身边,小声问:“师尊见过天道么?”
“见过,”明钰道,“他是掌管上下界平衡的造物主,不出手干预,是因为他的目的与斯章相似。”
“目的?”柳重月懵了懵,“仙骨?”
“嗯,”明钰揉了揉柳重月的脑袋,将他揽在怀中,“我与你说过,仙使是凡尘百姓愿念凝结而成的灵体,是生来的仙体,百姓的愿力越多,他的力量越强。”
柳重月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年在太鼓城,城中百姓已经不信任他了。”
“嗯,太鼓城的百姓曾是他供奉的主要来源,斯章从中作梗,让他失去了百姓的供奉,力量因此而削弱,所以才会陨落。”
“天道压制仙使是担心有朝一日他会顶替自己的位置,成为新的天道,沾染了凡念的上界仙人很容易犯下错事,成为被贪念控制心念的皮肉走狗,会犯下比下界凡人更加严重的错误。”
从大荒之年到如今,天道已经处置了许多生了贪念的仙人,维持着上下界的平衡。
直到他自己也被欲望和利欲熏心,想要得到更加强大的力量,想要更加纯净的力量。
他的视线放到了仙骨上,斯章也不过是他的一道棋子,若是斯章此番成功,他便会坐收渔翁之利,将仙骨据为己有。
柳重月撇撇嘴角:“文白当初说的也并无道理,整个仙道都是道貌岸然之人,想尽办法党同伐异,做了那么多虚伪的好事,实则也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人在人世间便是如此,无论是凡人,还是仙人,有了思考的能力,便会有欲望和贪念,有了聚集的群体,便会产生争端。”
明钰手中捧着一团灵力,是一团幽蓝的光华,很是耀目漂亮,在他掌心扭曲重组,凝成一朵莲花的形态。
他道:“人是贪念汇聚起来的,爱欲,怨恨,许多情绪的本质来源于贪欲,从前的仙道要求修仙之人摒弃杂念,没有贪念控制头脑,才能真正领悟大道仁心。“
“仙道给予修士的力量会放大一个人的贪欲,原本只有三分贪妄,入了仙道,会变成七分,甚至是八分九分,修行是一辈子与自己的抗争,你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与仙道所求大道背道而驰,这便是我当年不欲你继续修行的原因。”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明钰说的没错,因为狐族无端被灭门,他心中有执念,他想为狐族洗清罪责,想要妖修能正大光明行走在世间,想要证明妖不都是坏妖,也有好妖。
他的执念在此,妖族的族人们,因飞禽走兽,草木虫鱼修炼幻化人形,要想摆脱天性和口腹之欲是格外困难的事情,他们的贪欲并不大,却始终是贪欲。
因而妖修无道,没有道,也便无法飞升。
但柳重月也不在意,原本若是狐族没有出事,他会一辈子只做爹娘身边无忧无虑的小狐狸,也从未想过要飞升。
景星不懂他想要什么,他知道柳重月的身份,直到他的身世,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想要什么。
柳重月将景星从自己脑海中甩出去。
他们已行至文白府外,因府外人群聚集,明钰与柳重月都是暂且无法露面之人,为避免麻烦,便从小门入内,没和文白他们一道进入。
回了客房,明钰又检查了柳重月的魂魄。
先前在瓷妖的幻阵当中,轻易脱离宿体会导致柳重月魂飞魄散,他们都小心谨慎,后来有了明钰一半仙根,仙根能稳住魂魄,以出窍之态在凡尘活动几日也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明钰又给了柳重月一点灵力,他们如今没什么话说,但却格外有默契似的,无需交谈。
又过了片刻,府中魔修将柳默送了过来。
柳默说话尚且有些困难,喊道:“月月……”
“小叔,”柳重月拉住他的手,想起斯章当时说的话便心中怨怒,道,“斯章真是该死,居然毁去了你的身躯。”
“有没有毁去……也关系不大了,”柳默苦笑道,“修为已经没了,想要寻死,也没办法。”
他被困在木傀儡中,上百年,永无天日一般。
分明一开始他是信任斯章的,也可笑地动过心,以为斯章是真的喜欢自己。
他修的红尘道,却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消弭的诅咒,被困在红尘之中,被红尘拖住了脚,夺去了性命。
柳重月觉得心疼,又很是生气。
明月这具身体是明钰为柳重月所做,给了柳默也会慢慢生出排斥,直到将那道灵魂挤出去。
柳重月拽拽明钰的衣袖,道:“师尊不是能造身躯,可否再给小叔再造一个?”
“我若有造人的能力,现下恐怕早便是新的天道了,”明钰有些无奈道,“你的情况与柳默不同的,你的身躯好做,柳默不行,其他人都不行。”
柳重月追问道:“为何 ?”
“这是秘密。”
柳重月张了张唇瓣,却是柳默先说了话:“没事的,等时辰到了,我便将身体还给月月。”
他翻过手来,掌心里还残存着一点点灵力,不是很多,近乎没有。
“瞧我如今这幅模样,就算能活下去,也不过是废人一个,道途已尽,我命只于此,不必强求。”
柳重月脸色难看,却也不再说什么了。
过段时日他们要返回昌兰郡,如今昌兰郡也已经沦陷,情况紧急,需要赶回去支援。
柳重月心中想着仙骨一事,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
明钰半夜入他屋中替他整理被褥,见柳重月睁着眼,将尾巴幻化出来,抱在怀中出神,问:“在想何事?”
屋中烛光在微风中轻轻跳动着,柳重月眨眨眼,视线从抬起来,落在不远处的仙人身上。
明钰大抵也是不满意自己后来的幻形,总是遮蔽着。
仔细瞧来,也确实只有明钰这张脸生得格外好,俊美又儒雅。
他踩着烛光靠近了床榻,将光影挡在身后,落下的影子将柳重月笼罩起来。
柳重月眨眨眼,见明钰弯身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
柳重月忽然问:“这是你的本体吗?”
“你是说这幅容貌?”明钰坐在榻边,将被褥拉上去些,盖在柳重月胸口,指腹卷着颊边的碎发,将其拂去,“这是我的本体。”
“燕雀郡的明家曾与我祖上为一脉,有明家的血脉,我才能做出明月的身体。”
柳重月有些惊讶,“那我之前岂不是还得唤你一声祖宗?”
明钰轻笑起来,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想什么呢,那具身体又并非明家家主亲生。”
柳重月脑门吃痛,捂住了脸,不悦地瞧着明钰。
明钰又道:“这便是我最开始的容貌,辛云,程玉鸣,都只是临时幻化的外形,你也见到了,杀戮道的腐蚀会使身体很快腐烂,直到不能再用,唯有这具身体可以撑住杀戮道的杀性。”
“不过你如今见到的也只是我的幻形,我的身躯并不在此处,雷劫之后受了很严重的损伤,也不清楚如今修复了没有。”
他话没说完,躺在榻上的小狐狸好奇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明钰便顺势抓住了他的手,从脸颊抚下,放在唇上吻了吻他的掌心。
柳重月感到耳廓有些烫,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当年对程玉鸣时也不见这样的羞涩,只是潜意识中觉得他与师尊相似,偶有心动之时。
心动难以抑制,但他还算冷静,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有愧疚和纠结的时候。
没想到知晓明钰与程玉鸣便是一人之后,面对程玉鸣是那般坦然,反而在明钰面前有了些初尝情爱的羞怯。
柳重月想不明白,他觉得是明钰与自己之前的师徒之名所致。
说不准当初明钰考虑的是对的,若真顶着师尊的名头回去找他说要做道侣,想必他早便害怕地拒绝了。
柳重月出神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缩在被褥里,挡住了自己下半张脸。
明钰觉得可爱,又揉揉他的头发,道:“天色不早,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先睡吧。”
“等等师尊,”柳重月咬咬下唇,小声说,“你陪我睡行么……”
第48章 第 48 章 师尊可以抱着我的尾巴睡……
明钰的手顿了顿, 半晌才反应过来柳重月说了什么。
他道:“上回不是还不要我陪你?”
柳重月将被褥又拉上去了些许,盖住了自己的整张脸,声音闷闷从中传出来:“这次想要……睡不着。”
他等了一会儿, 隐约听见榻边窸窸窣窣响动了一会儿,又将被褥拉下去了些许。
榻边烛火随着仙人一举一动轻轻跳跃着, 明钰将外袍脱下, 只着中衣上了榻。
床榻有些小,挤上两个男人并不容易, 但柳重月还是往墙边缩了缩,给明钰留了位置。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明钰,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着一点点空隙传递上来,让柳重月感到有些热。
怎么会这么热。
柳重月往被子里缩了缩,心想, 一定是因为师尊是火系修士。
所以……才会这么热……
他心里有些烦乱,之前还因为仙骨的事情睡不着,现在又成了另一件事。
他有点后悔让明钰上榻了。
柳重月心里乱七八糟,尾巴无意识拍着床板,忽然被明钰从身后抱过来。
柳重月尾巴有点炸毛, 身体也跟着僵了僵:“师尊……”
“嗯?”
“热……”
明钰像是思考额一会儿,竟然又将柳重月抱紧了:“可是师尊有点冷。”
似乎是想有些说服力,他又解释道:“已是秋冬时节, 夜间总有些寒凉, 你不觉得冷么?”
柳重月又有些犹豫起来。
尾巴毛茸茸地卷上明钰的腰, 轻轻从上头拂过,又塞进了明钰和他之间,将明钰挤开了。
柳重月小声道:“那师尊可以抱着我的尾巴睡觉。”
顿了顿, 他又补充道:“很暖和的。”
他感到明钰伸手握住了他的尾巴,是很熟练的抚摸手法。
狐狸很不喜欢被人碰到自己的尾巴,但明钰摸得很舒服,让他思绪逐渐平静下来,转眼便睡熟了。
第二日清晨,明钰抱着还在赖床的柳重月出了屋,去和文白他们碰面。
柳重月的尾巴还没收起来,摇摇晃晃耷拉下来,因为被抱着很舒服,尾巴尖尖翘起来,很是惬意地轻轻摆动着。
文白眼巴巴盯着他的尾巴看了一会儿,明钰转了转身,挡住了文白的视线,道:“各宗门的人都在外面?”
“嗯,有些宗门已经先去昌兰郡了,听闻昌兰郡今日情况不是很好,那瓷妖在附近出没,将城池炼瓷窑,虚度百姓因此殒命,被她炼成了瓷偶。”
明钰视线落在柳重月身上,半晌才道:“阿月和你留在这里,昌兰郡我去解决。”
“为何?”柳重月问,“要是因为我的身份不便见人,那我便躲着些好了,为何不让我去?”
“总归是不安全的,”明钰将柳重月放下,又理了理他颊边的碎发,说,“斯章想要你的魂魄和身体,此番在昌兰郡落灾,本就是想引你出面,他很擅长控制人心,谁也说不准到时候他会怎么做,会不会让其他宗门的人对你出手。”
柳重月脸上神色严肃,见明钰转身要走,他还是追上去道:“不行,我得和你一起去。”
昌兰郡城外便是狐族当年的栖息之地,两处地方都是柳重月在意的,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明钰申请冷下来,盯着柳重月看了半晌,见对方实在是坚定,也知道柳重月的脾气便是如此,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人都不能左右。
他还是先妥协下来,道:“你得跟着师尊,不要想先前那样再一个人行动了。”
“我知晓。”
“你真的知晓了么?”
“真的真的。”
柳重月见柳默在府外等候,便将明钰抛之脑后,往柳默那边跑:“小叔!”
柳默今日对身体的掌控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虚弱源自于魂魄,他的魂魄已经受到了太多损伤,因而整个人瞧起来有些憔悴。
见柳重月奔过来,他便张开手,将柳重月抱在怀里。
“月月都这么高了,”柳默感叹道,“当年刚送来柳家时,还是只小狐狸,整天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用爪子刨我肚子。”
柳重月讪讪道:“这种事情就不必回忆了吧!”
“方舟已经请来了,”明钰道,“先带着魔修们上方舟。”
方舟在城外,是一搜巨大的船只,两侧生翼,可于风中翱翔。
柳重月曾经在书册上听闻过,如今还是头一次见,神色有些惊讶。
明钰道:“此方舟乃仙使当年所做,当年下界各族征战,为方便作战,转移人手,他将方舟赠与了魔修。”
“嗯?”柳重月有些懵,“为何是给了魔修?”
“因为仙使也觉得仙道人道貌岸然,顶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讨伐其他族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仙道奉为圭臬的准则,当年各族征战,其实也是仙道故意引导。”
柳重月奇怪道:“仙道做这么多这样违背天道的事,天道竟从未有过表示么,还是说这就是天道纵容的,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明钰点点头:“你猜的不错,是后者,他与仙使交恶已久,仙使无求无欲,只负责实现凡尘百姓的愿望,一切都是天道一厢情愿的矛盾,心觉仙使想要夺走他的天道之位。”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又像是想到什么,道:“其实仙使当年将我从凡尘点化,也是因为难得生了怒气,想找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去顶替天道的位置。”
“可惜我所修之道不得飞升,就算飞升成功,也难以渡过五百年一次的雷劫,他也没等到天道换人,被天道察觉到意图,于是便以这样的理由降罚。”
“竟是如此,”柳重月如今对天道的印象并不好,“天道真的无懈可击么?”
“无求无欲着,才能真的无懈可击,”明钰道,“他现在心中有所求,有执念,攻其弱点,不一定便会落败。”
柳重月若有所思,没再问了。
方舟在天际飞跃,柳重月站在甲板上,风将他的发丝和衣摆吹起来,他有些新奇,喊着明钰:“师尊,这比御剑还快呢。”
“嗯,”明钰带着笑,抬手抚住柳重月后颈,又给他渡了点灵力以稳住魂魄,“若魂魄不适,须得尽快告知我。”
“好。”
他又站了一会儿,又问:“仙骨是仙使的遗物,为何都说……在我这里?”
柳重月从未感知到仙骨的力量,反倒是身体一直虚弱,修为也跌的厉害。
若真是世人拼尽全力寻找的仙骨在自己体内,他怎会修炼得如此痛苦?
明钰沉默了片刻,半晌他才道:“是个秘密,往后再告诉你。”
柳重月:“?”
又是秘密?
眼见明钰要走,柳重月从甲板上跃下,追上去:“师尊,等等我。”
***
昌兰郡。
整个城池犹如炼狱火海,偶有尚且完好的地界,被结界罩住,结界上也已经生了裂隙,像是顶不了多久了。
常成天跟着几个宗门的弟子在结界中抵御,原本景星应当带着渡业宗的弟子一起过来才对。
渡业宗是仙道第一宗门门中弟子修为整体要高过其他宗门,景星又是金丹后期,有他们在,昌兰郡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常成天原本身上便有旧伤,闭关多年都未曾修复,动了灵力便隐隐有反噬之兆,脸色已然很难看了。
身边弟子问道:“常少爷,渡业宗的人怎的还不来?”
“谁知道?”常成天不耐道,“景星这个废物,需要他的时候总是不在。”
当年柳重月被追杀时他若是早些出面,也不至于让柳重月丢了命。
常成天心中有怒气,也气自己一辈子摆脱不了爹娘和凡尘的束缚,他的道途便到这里,再无突破的希望。
他被尘世的一切绊住了脚,家庭,宗族,还有名声和钱财,都成了无形的牢笼,得到了这些,就势必与仙道背道而驰。
当年柳重月之死,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他心不在焉,身边弟子忽然道:“遭了,那瓷妖又来了,结界快撑不住了。”
常成天猛地回过神,只见巨大金像出现在眼前,周遭烈火高升,结界受到极大的压迫。
下一瞬,彻底崩塌殆尽。
常成天与几个修士都被冲击打飞出去。
常成天抽出长枪深插入地面,稳住了身形。
身后也跟着抵上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推起来。
常成天回头望去,只瞧见带着斗笠的清瘦身形往身后跑去,周身灵力四溢,无数藤蔓自周遭升起,化作巨大的笼罩,将他们罩在其中。
藤蔓四周混着与瓷妖完全不同的幽蓝灵火,吞噬着藤蔓,向上攀爬而去,再度形成一道更加稳固的结界。
瓷妖的尖啸和笑声在天际弥漫回响。
常成天愣了愣,忙向那人追去。
所幸那人跑得不快,很快便被常成天追上,被他抓住了手臂。
常成天音量不大,问:“你过来做什么?”
柳重月的面容在轻纱下隐隐绰绰,看不真切:“我怎么不能来?”
“这里那么多宗门修士,你这破斗笠能挡得住个屁,风一吹便飞了,到时候群起而攻,你小心魂飞魄散。”
柳重月不悦道:“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总咒我做什么?”
眼见着明钰落在前方,柳重月忙甩开手往对方那里跑:“师尊!他欺负我!”
常成天:“?”
第49章 第 49 章 “做天道。”
“喂, 你什么意思——”
常成天上前两步,忽然见前方仙人回过脸来,眼底神色冷冽。
终究是力量压制, 常成天对明钰还算是尊敬且敬仰的,见状便站住了脚, 生怕明钰不分青红皂白溺爱柳重月, 真将自己揍一顿。
他从前身为柳重月的好友,明钰祭日时柳重月总是心情低落, 也同他说过自己师尊的事。
常成天知晓柳重月很是在意他的师尊,他不曾见过明钰,这段时日因为斯章的事,他才第一次见。
明钰待柳重月是特殊的,也是温柔的,柳重月会一直念着对方也是正常的。
只是常成天总觉得有些奇怪, 每次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就一股火气,也不清楚这火气哪来的,比看见景星黏在柳重月屁股后边还要来气。
常成天丈二摸不着头脑,站住了脚,只想着先说正事, 道:“仙尊,城中存活的百姓如今都在结界中安置,我与此宗门宗主商议过, 可否要将百姓送出昌兰郡?”
“先不要轻举妄动, ”明钰将躲在自己背后的柳重月挡住, 语气淡淡,“城外情况复杂,不比城中好多少, 贸然将百姓送出去,人群分散,若是临时出了什么事,到时候难以弥补。”
顿了顿,明钰将柳重月拉出来,推到常成天面前去:“带着阿月躲开其他修士,混进百姓中去,百姓的安危有阿月照顾,我去处理瓷妖。”
常成天怔了怔,向着明钰抱了抱拳,带着柳重月往结界中心的街巷走去。
柳重月打量着周围的状况,结界外已是一片火海,他觉得奇怪,瓷妖先前所修分明为土系,什么时候开始能以炼狱做瓷窑,将城池吞没了。
火系修士,除了明钰,还有谁是这样修为强悍、能支撑起那么大瓷窑的火系?
景星?
景星这样一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人,真的会干这种事情么?
柳重月想了一路,走到百姓暂居之所时,他将这个想法否定了。
景星不会做这样的事,给瓷妖提供大量火系灵力的人不是他。
柳重月长叹了一口气,前方常成天问:“想什么呢?”
“你管我想什么,”柳重月找了间客栈,上了楼,“你们立起结界之后,便不曾再出去了是吗?”
“是啊,结界外成了那样,那个瓷妖真是厉害,连你师尊都不曾能将她镇压,我们这些离飞升还十万八千里的修士怎么可能打得过,出去不便是送死。”
先前在北域时他被景星困在幻阵当中,不知晓最后战事如何,后来也一直不曾过问,只知晓瓷妖逃走了。
明钰好歹也已经飞升,瓷妖的真实水准他也曾在幻阵中见识过,当初辛云是修为只到渡劫,但与柳默二人相合也能将其镇压,如今却反而不行了。
此事尚有蹊跷,柳重月听着结界外轰然作响的打斗声与雷鸣电闪声,脸色略有些凝重。
这城中尚有些存粮,能供城中百姓再温饱几日。
如今人都聚集在附近店铺和这座客栈里,熙熙攘攘的,闹嚷嚷说着话,人人都心中惶恐。
柳重月站在窗前,忽然想起太鼓城当初的惨状。
那些狰狞的尸首在眼前不断浮现,又像是现实中出现过似的,挣扎着嘶吼着,无数痛苦和惶恐的情绪弥漫上来,化作深渊湍流,将他没顶吞噬。
柳重月怔怔站在窗前,他什么都没做,也没动,只是出着神。
常成天本打算下楼,见他脸色忽然苍白,顿时心下一惊,匆匆上前扶住柳重月的肩:“怎么回事,突然又被梦魇。”
他手下散出灵力,勾着柳重月的意识,勉力将他从魇阵中拽出来。
柳重月闷哼一声,止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
常成天忙拖着他,将他扶起来,问:“还清醒吗?”
柳重月眼前天旋地转,晕乎乎的,那些杂乱的声音还在耳边,闹得他头疼,让他也跟着很难受。
柳重月缓了一会儿,他感到一股灵力注入自己魂魄内,慢慢将他的情绪抚平。
常成天何时这样体贴过,也着实是被柳重月吓了一跳。
先前便听闻过他魂魄中有难以拔出的魇阵,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发作。
常成天见他脸色缓和了些在,这才松了口气道:“你真是吓坏我了,好端端忽然被梦魇,你师尊便没帮你将魇阵拔除么?”
“师尊如今只是幻形,”柳重月语调有些缓慢,“他尚有一半仙根在我体内,要想拔除魇阵可没有那么容易。”
他方才倒也想清楚了,先前都忘了,明钰一半仙根在自己体内,他的力量自然也会被削弱。
要想彻底镇压瓷妖,恐怕自己还得想办法将仙根还给师尊。
可还给师尊仙根,自己的魂魄便保不住了,真是左右为难。
柳重月想了想,又道:“你去处理结界外的事情吧,我在此处转转,瞧瞧百姓有没有什么需要。”
常成天脸色有些犹豫。
见柳重月下了榻,他又道:“我说你不如再休息会儿,你这破破烂烂的魂魄,看着马上要散了似的。”
柳重月轻轻“啧”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从前在烟山脚下魔域你便整天说这样让人不舒服的话。”
常成天记起那时因为心直口快与柳重月拌嘴,以至于他们二人分道扬镳,至今无法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顿时有些讪讪,不再言语了。
***
结界外,瓷妖控制着金像所行之地地动山摇,一切都被夷为平地。
剑光混着火势向着金像骤然劈去,那金像终归行动缓慢,被一击击中,削去了一半手臂。
金像发出刺耳的尖啸,似是已直刺入天一般,带起了巨大风势。
无数灵流四散流淌,又在半空中凝结成人形。
明钰的发丝和衣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银剑泛着耀目光华。
他肃然看着前方的火海与金像,忽然听到柳默喊他:“明钰,脚下。”
明钰垂眼望去,那金像脚下俱是火焰,遮挡了它的下半部分,什么都看不清。
柳默坐在轮椅里,他已经没有多少灵力了,但曾经所学并未完全摒弃,能穿物视其内部。
他又道:“金像脚下,有一道阵法,不知连接至何处,向它提供灵力。”
因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供应,因而才会难以打败。
明钰什么都没说,只挥剑置于身前,一瞬间光华四溢,额间仙印也随之泛起明光。
下一瞬,他就地化作无数碎光,旋转流淌,骤然向着金像脚下冲去。
金像见状,发出轰隆的闷响,抬起了手。
无数傀儡应声冲上,却被明钰瞬时打开。
他以身化剑,势不可挡,只见一瞬间光芒四射,紧接着,如天雷落下般的巨大声响响彻云霄。
“轰!”
金像自脚下层层碎裂,向下崩塌。
星辰一般的灵流缓缓散开,又在不远处再次恢复成明钰的模样。
他瞧着倒是十分冷静,从始至终面色都不曾变过,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金像如大厦崩塌,烟尘弥漫。
仙道魔道的修士与傀儡们缠斗在一处,偶有灵力爆开,刀戈声不绝于耳。
明钰洁白的衣摆在风中摇曳着,半晌,他听见轮椅转动的声音出现在身后,柳默轻咳了两声,道:“你不能再以魂体的样子继续在凡尘活动了。”
“无碍,”明钰淡声道,“暂且没什么影响。”
“只是为了能抱一下月月而已,”柳默叹息道,“何必呢,等月月换了命数,能有转世,不便好了么?”
“等不到那时了,天道不会给他转世的机会。”
明钰见金像崩塌,一道黑气从中窜出,化作一个容貌清秀,面色如瓷的女子。
他道:“你看,天道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兀自更改了无数人的命途,瓷妖本只是个单纯追寻情爱的小妖,合该一辈子幸福美满,如今却成了无恶不作的大魔,向安和董凡雁,一个该飞升回上界,一个该守卫一方城池,最后也因此殒命。”
“还有很多人,恐怕你不知道,但我都见过,已经唤不出名字了,一直到阿月。”
柳默沉默着,又听明钰道:“什么转世,来生,都是天道故意引导,让我们放弃今生,盲目且乐观地将希望放在来生上,今生是今生,来生是来生,二者根本无法相比。”
“……”柳默还是沉默着,半晌才道,“我明白你说的,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妖修不得飞升,身躯也已经损毁,又该如何?”
“还有办法,”明钰见瓷妖闪身攻来,手中再度凝出长剑,“让阿月……”
“做天道。”
“铮——”
两厢灵力撞在一处,登时爆出一团犹如白昼般的光团。
整个城池与周遭皆随着震颤。
柳重月本下着楼,脚下忽然一震,他走着神不曾注意,顿时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滚到最后一阶时,他“砰”地一声,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狐狸。
柳重月狼狈地爬起来,甩了甩脑袋。
又从脑袋甩到尾巴尖,将身上飞灰甩去。
地面尚在细细震动,厅中百姓聚在一起,人人面上带着惶恐,因为不知晓外头发生了什么,人人都人心惶惶,小声议论着。
“外头发生什么了?”
“听闻是厉害的仙人过来了,我们有救了。”
“谢天谢地,我好怕就这么死了。”
“诶,哪来的狐狸?”
“什么狐狸?”
柳重月将人群甩在身后,蹭着门边钻了出去。
街巷上没什么人,只有巡卫的修士,担心人群中混进傀儡,正在细细盘查。
又往前跑了一段距离,柳重月看见两个修士在与一魔修争吵。
他有些好奇,巴巴跑过去,蹲在三个人脚边仰着头八卦。
“你们魔修怎么干事的,怎么还顺人家百姓的饭菜。”
“我饿了吃一口不行么,我又不像你们辟谷的不会饿。”
“饿你也不能吃人家百姓的吧,你吃了人家吃什么?”
“师兄,别吵了。”
“你还敢劝架,你怎么也在吃?”
“我没辟谷啊师兄……”
柳重月:“……”
正想走,那魔修忽然转过眼看过来。
柳重月下意识压了压耳朵,那魔修却道:“狐狸,给你吃点。”
他把手里的馅饼掰了一半,蹲下来递给柳重月。
柳重月有点犹豫。
修士又道:“你还敢浪费粮食给狐狸吃。”
言罢,他将那魔修挤开,从包裹中摸了个包子:“吃这个。”
“师兄,我也想吃包子。”
“你吃个头,滚!”
第50章 第 50 章 “我养的狐狸。”
柳重月其实不饿, 但是有些嘴馋,馅饼和包子都挺想要的。
他嗅嗅两个人的手,正要张口, 忽然被人抱了起来。
柳默坐在轮椅上,将小狐狸放在自己腿上, 摸着柳重月的脑袋。
魔修忙行礼:“尊主。”
“自己留着吃吧, ”柳默道,“粮食有限, 小狐狸我来喂。”
他抱着柳重月转身往城中走,边走边道:“你师尊刚把瓷妖捉了,现在还在城门处处理傀儡。”
柳重月奇怪道:“斯章没出现?”
提起这人,柳默脸上神情冷下来,冷声道:“没有,他的修为被天道剥夺, 现在的修为是以我做炉鼎双修得到的,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他现在应当不敢轻易出现在明钰面前。”
想到明钰,柳默又叹了口气,却没再继续多说。
他们离开了结界, 结界外刚经历过战火,一片狼藉,所见之处都已经被灵力夷为平地。
柳重月看见碎裂的金像堆在不远处, 瓷妖被捆在金笼里, 眼中似乎神志尽失, 魔纹爬满了面庞,显得格外妖异。
她挣扎嘶吼着,根本不见之前在幻阵中落败时的冷静清醒。
柳重月盯着瓷妖看了半晌, 从柳默腿上跳下去,跑到明钰脚边。
明钰本与常成天等人商议之后的事宜,腿上忽然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便低下头去,与仰着头的小狐狸对视了一眼。
常成天也跟着转过脸来,见到这陌生的狐狸,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柳重月是妖修,是狐妖。
所以这狐狸……是柳重月?
常成天道:“这是……”
明钰将柳重月抱了起来,身边还有其他宗门的修士,他只道:“我养的狐狸。”
他揉了揉柳重月的脑袋,又说:“此事先这么定了,瓷妖我先带走驱魔。”
明钰抱着柳重月往外走,柳默跟在身侧,问:“瓷妖的魂魄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么?”
“是她,只是被魔气侵染,已经没有自主意识了,”明钰说,“这种情况我从前见过。”
柳重月耳朵竖了起来,听明钰道:“从前狐族叛乱,攻打仙道,最后被灭族的时候,狐族的妖修都与瓷妖如今一般无二,失去意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成为任人操控的傀儡。”
柳重月微微抬起了脑袋,脑袋“嗡”地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他从明钰怀中跃下,就地化为人形,怔怔道:“被控制了?”
“是。”
“他们……”柳重月声音有些哽咽,“我爹娘他们,没有真的要带妖修叛乱?”
“没有,”明钰将柳重月揽入怀中,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小声道,“因为只有我一人得见,证据不足,无法说服仙道,再加上天道有意降罪,所以结果便成了这样。”
柳重月紧绷了一会儿,好半晌,心中那根弦像是“啪”地一声断了。
他弯下身,捂住脸,原本想要将泪珠忍回去,等了半晌,指缝还是浸了水渍,慢慢顺着手背滑下去。
柳重月靠在明钰怀中,被对方轻轻拍着后背,明钰安抚道:“待此事过去,我会想办法帮你替狐族洗清冤屈。”
可是洗清了冤屈又能如何呢……
柳重月沉默地哭着。
不能如何。
什么都已经没有了。
狐族只剩他了。
谁也赔偿不了他失去的东西。
*
城外傀儡还在不断出现,虽有修士在外镇压,但这样持续的战事也让人厌烦。
常成天在前方巡视,见几个宗门的修士脸色疲惫,道:“不要松懈。”
“还要这样打多久?”几个修士叹着气道,“既然那领头的金像已经解决,剩下这些傀儡便不能一道清理掉么?”
“要有你说的这么容易你以为大家不做,”常成天骂道,“你以为自己聪明呢,别人想不到。”
那修士讪讪地闭上了嘴。
常成天还想继续说话,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你这火气非得往别人头上发干什么?”
他猛地回头,带着斗笠的柳重月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语气并不友好:“人家又不曾得罪你,你这毛病何时能改改?”
常成天有点懵:“我只是……”
他话没说完,柳重月已经转身走了。
常成天忙追上去,解释道:“这么紧急的时候,我只是提醒他们不要太过放松警惕而已。”
说话声逐渐远去了。
几个修士靠在一起,看着二人的背影,小声八卦道:“那是谁?”
“听说是常少爷刚过门的道侣,就是那个在灵榜上议论过的,长得很像那个人的那个明家庶子。”
“啊什么?可我怎么看着这人跟另一个仙师走得很近?”
“要不是他,常少爷这种狗脾气的人怎么会甘心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
……
柳重月他们没听到身后的议论,往前走了几步,常成天加快了步子,拉住了他的手臂:“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柳重月站住了脚,他微微抬着下巴,头上斗笠的轻纱在风中隐隐绰绰,看不清他的容貌。
反倒显得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他不说话,常成天反而觉得心里有点慌,问:“说话啊,又不理我,难不成怪我之前跟那几个宗门弟子说的那些话?”
“谁会因为这个跟你生气啊,”柳重月阴阳怪气道,“常少爷,你这样的脾气,我们做下人的不是只能忍着么?”
常成天懵然道:“什么意思,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差劲?”
“是啊,是有点糟糕,”柳重月笑道,“你就不能收着点你的脾气,你又并非他们宗门的人,去和他们这般说话,小心何时把人惹怒了,将你揍一顿。”
他这话算是提醒更多一些,常成天再怎么迟钝也该听出来了,脸色微微缓和,道:“哦,你关心我呢。”
这回倒是柳重月噎了一下。
常成天怎么也开始这样说话了?
见他愣着,常成天没什么眼力见,又说:“怎么发呆?今日你师尊怎么让你一个人出结界了?”
柳重月眨眨眼,回过神来。
今日临时将他放出城池是事出有因,他在城中带得越久,总是心中不适,好像能感知到很多人的情绪,都是些让人并不舒服的悲伤情绪。
他觉得难受,又烦躁,被魇阵魇了两次,明钰便让他出来了。
虽然结界外还有傀儡成群出现,但柳重月体内有明钰一半仙根,如今的修为抗击一群傀儡也不是什么难事。
柳重月也没打算什么都和常成天说,只简单解释了两句:“我师尊让我出来帮你们呢。”
“知道你厉害了,”常成天道,“都是妖修制成的傀儡,你真的下得去手?”
“看不起谁呢?”
柳重月一挥手,银剑骤然入手,也并未搭理身后的常成天,向着不断涌来的傀儡冲去。
常成天下意识追了几步,下一瞬,空中爆出大片耀目的灵团,刺得他微微眯眼。
再睁开时,他感到天际像是落了雨,星星点点的凉意落在脸上。
常成天用手指摸了摸脸颊,却看见指腹有一片红。
常成天:“……”
真血腥。
半晌,柳重月衣摆轻悠,落回在常成天面前。
他今日衣着素白,却并未沾上任何污渍,还是那般干净,像是刚从月中下来似的。
他对着常成天冷哼一声,同他擦肩而过,往前走去。
常成天道:“你师尊知道你这么残忍吗?”
“我这算什么残忍,再说了,他怎么不知道。”
当时可是亲手挖了明钰的仙根的。
柳重月想起这件事便有点心虚,后来又觉得明钰活该,谁让他什么都不说,瞒着自己,还捅了他一刀的。
他清清嗓,又继续往前走,和常成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没等走回结界处,柳重月忽然站住了脚,紧接着,常成天手中长枪忽然抡动。
只一个恍神,他已至柳重月身后,枪口顶着身后那人的脖颈,让对方停了下来。
景星视线在常成天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很快便转开眼,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柳重月。
柳重月道:“你居然还敢找过来。”
“师兄……”景星语气有些轻颤,“我……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只是想着,可以陪在你身边便好……”
“别说笑了,”柳重月冷嗤一声,“你知道错了?我可从来不觉得你知道错了呢。”
景星唇瓣上下碰了碰,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常成天没什么耐心,道:“你俩闹矛盾了?”
柳重月点点头,指着景星说:“他想杀我,之前把我魂魄困在幻阵中,在幻阵里杀了我好多次。”
景星懵然道:“我没有!”
“他还在说谎,”柳重月推推常成天,“帮我揍他!”
话音刚落,常成天已经直冲出去,长枪抡得呼呼作响。
景星上次被柳重月一击打得修为有损,一时间唤不出剑来,只能狼狈躲着常成天的枪。
他隐隐约约瞧见柳重月正看戏一般站在不远处,轻纱罩在面上,随着风势微微翘起一角,露出苍白尖瘦的下巴,和一点点嫣红的唇瓣。
看不到任何笑意。
只是作壁上观,大抵真的想要他的命。
“你看到了吧,”他脑中忽然传出一道声音,像是要蛊惑他一般,笑道,“你爱着的师兄,一点都看不到你的情呢,直线要你的命罢了。”
景星躲开一枪,发丝凌乱,身形也有些不稳,小声道:“不要再说了。”
“你早该听我的,拥有我的力量,你就能杀了面前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杀了那个碍事的明钰,得到你想要的师兄。”
“不行的……”景星被常成天一枪挑飞出去,摔在地上。
常成天一向分不清柳重月的真话假话,信以为真,还在说话:“柳重月已经待你够好了,你竟然还想伤他,早在他还在宗门时我就提醒过他你不是好人,让他离你远点,可算是让我看准了一次。”
景星脸上身上都是破损的伤口和泥渍,他狼狈地爬起来,像是没听见常成天说的话,只道:“不行的……师兄,师兄会生气的。”
“真是无药可救!”
话音刚落,景星忽然身形一僵,怔怔地抬起头,望向灰蒙的天际。
柳重月身形动了动,他撩起轻纱,盯着景星的面庞和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瞳眸紧缩,高声道:“常成天!快回来!”
他向着常成天那边跑去,藤蔓轰然窜出,自常成天脚下身前顿生一道巨大屏障。
下一瞬,屏障收到剧烈冲击,彻底破碎。
柳重月已拉着常成天的手腕,将他用力拽至身后,在屏障碎裂的一瞬再度凝结出新的护身结界。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阿月,我还在等你。……
“轰——”
一瞬间狂风肆意, 将柳重月的发丝和衣摆吹得飞扬起来,几乎要将他卷携吹飞。
柳重月双手散着灵力,艰难将屏障撑起来, 脚下却不断被风吹得往后退。
常成天抵住了他的后背,给他渡着灵力。
这样突然爆发的灵力让常成天感到奇怪, 他问:“怎么回事, 这小子怎么忽然修为突增?”
“是斯章做的好事,”柳重月咬着牙, 虽有常成天相助,但还是止不住往后退,“我给你一道阵法,你回去找我师尊。”
常成天闻言,音量大了些:“不行,你这样子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在这。”
“你这么好心, 还担心我的死活?”柳重月脸上浮现出些许惊讶,“也不错,你我终归朋友一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值了。”
常成天:“……”
常成天还是走了。
他一走,柳重月神情严肃起来,长剑召唤在手中, 他将身一跃, 跃至半空中, 见景星失去意识般面目狰狞地仰头看来,柳重月半分不曾犹豫,挥剑直直斩下。
***
结界中, 先前抓回的瓷妖正关在金笼之中,明钰在替她剔除体内浸染的魔气。
因入魔太久,魔气已扎根在魂魄中,清洗时会格外痛苦。
封闭的屋子和结界内穿出瓷妖痛苦的嘶叫,明钰面色如常,像是不曾听见。
倒是身边的柳默脸上带着些许担忧,小声道:“明钰,要不还是再休息片刻,不要再强行调动灵力了。”
“无碍,”明钰语气平静,“快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明钰偏了偏眼,问:“阿月还没回来?”
“兴许是城外傀儡太多,有些顾不上吧,”柳默道,“我去看看他。”
他趋势着轮椅往外走,没走几步,忽然瞧见常成天气喘吁吁上了楼。
柳默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在城外碰上了景星,本来还好好的,后来景星怎么像走火入魔了似的,一下子修为暴涨,柳重月便叫我回来搬救兵。“
柳默皱了皱眉:“修为暴涨?”
“是,”常成天跟着他往屋里走,便走边道,“我记得他原本修为只是金丹后期,居然一下子涨到了我无法探知的地步了。“
柳默心说遭了。
他进了屋,明钰微微偏了偏头,听见柳默道:“出事了,月月现在在城外,应该是斯章找来了。”
话音刚落,明钰便起了身,转眼消失在了门外。
天际阴云密布,隐隐有雷声传来,云层中电光闪烁。
明钰用了两道缩地的阵法,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外。
“轰隆——”
一道惊雷落下,眨眼间,大雨倾盆而至。
明钰沉下脸,身躯散出幽亮的灵团,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仙力溢散着,不消片刻,原本瓢泼的大雨化作了星星点点飘动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将那些干涸的血迹掩盖去。
找到柳重月时,大雪已经在地上堆叠成厚厚一层。
小狐狸团成一团睡在石头边,石块挡住了些许风雪,他睡得很安稳。
但明钰脸色却越发糟糕,他将柳重月报起来,轻轻抚着他的脑袋和后背。
“魇阵……”
又被魇阵拖入幻阵中了。
周遭有经历过争斗的痕迹,柳重月的藤蔓还残留在周围,但已经不见景星的踪影。
柳重月体内有明钰一半的仙根,也算是半步登仙的境地,若斯章不曾召唤天雷,像是也斗不过柳重月。
明钰没看到柳重月受伤,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了放,带着他进了城。
之前因为知晓柳重月被困魇阵是想见自己,如今他已以真面示人,在他身边相陪,为何还是会不断被魇阵拉进去?
柳重月还在贪恋什么?
入了客栈,关上门,明钰将小狐狸放到榻上,阖眼入了他的意识。
柳重月的梦中是明媚的夏日。
兴许因为已经过去了很久,记忆已经模糊,这个梦境并不稳定,隐隐有要崩塌的迹象。
明钰在林间走了几步,忽然记起来,这是昌兰郡城外狐族的栖息地。
再往前走几步,他便已经记得了前路,径直找到了狐族村落的大门。
柳重月的爹娘是狐族的族长,居住在道路尽头。
那里有一棵很高大的巨树,深根扎在地面,洞口进去是长长的甬道,直到建在底下的宽敞屋子出现在眼前。
明钰是外人,他入侵了柳重月的梦境,族长从他身边走过也不曾察觉到他,便这么让明钰顺利走到里屋去。
一个容颜与柳重月八分相似的妇人坐在榻上,腿上躺着两只尚在炸毛的狐狸幼崽,还有一只趴在她的肩头,正瞪着圆圆的眼睛观察周围。
他歪歪脑袋,后来视线远远转过来,落在明钰身上。
明钰知道,他看得见自己。
但小狐狸什么反应,只是盯着明钰看了一会儿,直到阿娘动了动身体,他从对方肩头滑下去,四仰八叉摔在被褥上。
阿娘笑着将他抱起来:“好笨。”
她将三只幼崽抱在怀里,往洞外走。
从明钰身边穿过去时,小狐狸还在抻着脑袋看他。
明钰道:“阿月。”
小狐狸耳朵抖了抖。
明钰又喊他:“阿月,时辰不早了,快醒来吧。”
假的终究是假的,没办法变成真的。
一直沉溺在梦境中,只会让他的魂魄迷失在魇阵中,再也无法脱离。
今日是个晴日,阳光明媚。
妇人将幼崽放在石头上晒太阳,两只还在睡觉,只有柳重月闲不住,四处乱爬。
明钰在他面前蹲下,说:“你还要待多久呢?但现在师尊一个人在外面,还在等你醒过来。”
明钰揉了揉柳重月的脑袋:“玩得差不多就和我走吧,阿月,我还在等你。”
小狐狸没拒绝。
明钰便将他抱起来,抱着他往外走。
日光洒落在他们身上,落在这整个世间,然后,像落下的火种,从世间的边缘开始灼烧,直到将这个梦境彻底吞没。
柳重月慢吞吞睁开眼,打了个呵欠,又甩甩脑袋。
明钰还在抱着他,灵力远远不断输送到体内,稳固着他的魂魄。
柳重月眨眨眼,幻化做人形。
他也是刚醒不就,头脑不太清醒。
原本便在明钰怀里,一化形便趴在了对方腿上。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有些过于暧昧,连明钰都跟着怔了怔。
柳重月茫然了片刻,忽然手忙脚乱撑在对方腿上想站起来。
一不小心又摸到了不该摸的东西。
柳重月吓了一跳,顿时一个激灵,从对方身上滚了下去,摔倒了地上。
“啊……”柳重月屁股有点疼,也有点懊恼。
做什么不好,非得突然化形。
明钰倒是还笑起来,说:“你这么这个反应。”
他扶着柳重月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又伸手去拍拍他的屁股。
柳重月又一个激灵:“别碰我!”
他挣脱了明钰的手,匆匆跑到屏风后面,摸着自己屁股再度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半晌,他忽然面颊泛红,想要摔门而出。
这会儿倒是彻底清醒了。
他和程玉鸣有道侣契印。
他和明钰是师徒。
明钰和程玉鸣是一个人。
他和明钰是道侣。
柳重月捂住脸蹲在地上,他先前还以为自己能良好接受,没想到真开始亲密解除了,他却开始害怕起来。
像是叶公好龙。
分明……他是喜欢师尊的。
半晌,他听见明钰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明钰揉揉他的脑袋,问:“为什么不能像对辛云和程玉鸣那样自在呢?”
“若是你觉得不自在,我可以用回之前的身份。”
“算了师尊,”柳重月埋着脑袋,含糊道,“我只是……还不习惯。”
还不习惯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
更何况,在外人眼里,他们还是师徒,或许只有柳默和景星知晓他们之间是不同的。
柳重月松了口气,又听明钰问:“先前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景星啊,”柳重月有点无奈道,“可能是斯章让他来的,也可能是他自己要来的,说来找我,要留在我身边。”
顿了顿,他又皱起眉:“原本还好好的,后来忽然便走火入魔了似的,就像瓷妖那样。”
“是斯章的手笔,”明钰道,“斯章擅长从人的弱点进攻,击破一个人的防线,使得对方走火入魔失去意识,成为任他拿捏的傀儡和刀剑。”
他将柳重月拉起来,牵着他往外走:“方才去找你之前,我已将瓷妖身上的魔气祛除,现下该去审问了。”
他知晓柳重月必定是想要听个热闹的,于是便带着柳重月回到了先前的厢房。
柳重月看见结界内的金笼中困着地那个女子,她脸上魔纹已经消去,眼中也清明起来,似乎还有些茫然。
柳默在一旁问道:“你还记得多少事?”
“我?”瓷妖懵然眨眨眼,“我只记得,我成亲了,和一个凡人。”
“后来的事呢?”
“后来……”瓷妖想了半晌,“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与他喝了合卺酒,然后我睡着了。”
柳默将视线转过来,对着明钰摇了摇头。
明钰向柳重月解释道:“瓷妖魂魄里被一股其他的力量寄生,她自己的意识被困在体内两千多年。”
柳重月惊讶道:“所以先前在太鼓城的那个人,只是寄生在瓷妖体内的其他意识?”
“不止如此,两千年前教唆瓷妖夫君修行魔道之人,也并非瓷妖本人。”
明钰先前祛除魔气时已经探查过瓷妖魂魄的记忆,她确实不曾说谎,新婚之夜睡去后,她便丢失了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
柳重月下意识向着柳默那边看了看。
这样的情况,他上次得知,还是因为柳默。
又是斯章做的好事。
明钰带着柳重月往外走,小声道:“我猜测斯章这样做大概率只是为了试验。”
“试验?”
“嗯,他想要确定,能有一种方式能将一个人的魂魄从躯体内挤开,并让自己的意识附着其中,且不让外人发觉。”
明钰脸色严肃道:“他应当已经成功了,落在你魂魄上的魇阵,便是他试验之后,最好的方式。”
第52章 第 52 章 他有明钰,他就不是无家……
瓷妖的事情告一段落, 柳重月上回与景星在城外动了手,景星的力量终究有限,若不是柳重月魂魄实在撑不住, 被拉入了幻阵中,也不会让景星逃走。
柳重月有些懊恼, 但也于事无补。
这几日城中安定了些许, 渡业宗派了部分弟子来帮忙,柳重月见到熟人, 担心被认出来,便跟着明钰先行离开了此处。
他们要去狐族旧地,看看能否再找到什么残存的证据,好为狐族洗清冤屈。
被控制的人意识尽失,因是近乎夺舍的状态,却又不同于夺舍, 很难被外人发觉。
瓷妖被控制了两千余年,至此还是无法替她辩解。
渡业宗的弟子入城时,柳重月与明钰正往城外走,与那群人擦肩而过。
领头的弟子柳重月有些熟悉,但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 于是只是隔着面纱看了一眼,很快便将视线收回去,继续往前走。
谁承想, 对方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瞬间, 倒是身边的明钰先动起来, 只是转眼,周身爆开灵力,将那弟子打飞出去。
柳重月被明钰拉入怀中, 轻纱晃着,露出一点点尖瘦的下巴,神色还有些茫然。
明钰冷声道:“对着外人的道侣动手动脚,实在不是君子作风。”
那弟子被几个师弟们搀扶着,胸口被击中的地方有点疼。
明钰从前在渡业宗也不常露面,许多人不曾见过他的容貌,因而相距如此近都没能认出。
他只看着对方怀中带着斗笠的青衣修士,道:“这位道友有些眼熟,还以为是从前故人。”
“脸都不曾见过,何谈眼熟,”明钰语气泛着寒意,“这便是渡业宗教导出来的弟子?”
那人也知晓面前这人修为高过自己,惹怒了对方没什么好处,只好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既然道了歉,明钰也不是非得要找人麻烦,柳重月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便带着柳重月走了。
等身形消失在视线尽头,那领头的弟子才沉下脸来。
身边师弟小声问:“师兄,是他吗?”
“若我不曾认错,就是他。”那人咬牙道,“当年他在宗门大比上将我打败,来拉我手腕说要帮我治疗时,便是这样的气息,我绝不可能记错。”
“这事得尽快告诉景星师兄。”
“告诉他做什么,他心早偏了,不在仙道上,告诉他他只会想办法把人藏起来,倒不如我们自己想办法把人抓了,送到宗主那去要奖赏。”
“行了,”那领头弟子道,“他身边那人修为很高,似乎还有意隐藏实力,没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乱掉的衣襟,又说:“先进城。”
***
柳重月与明钰已行至狐族旧居。
出乎意料,已过去这么久,狐族破损的村门和屋子竟还在,只是早已荒芜百年,无人打理。
柳重月化形前的记忆留存很少,对这里也没什么印象,只是踏入这片土地时忽觉心中情绪苦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闷闷地很不舒服。
明钰拍拍他的后背,道:“要停一会儿,还是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柳重月深深呼吸着,说,“我还好。”
“幻阵或许可以回溯当年发生了什么,我因当初天道阻止,无法在此处落下幻阵,本想着等你年长一些再回来,不曾想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也不晚,”柳重月喃喃道,“都还不晚,还来得及。”
明钰沉默了片刻,道:“走吧。”
入了村门,四下皆是倒坍的房屋和树木,杂草丛生,确实已许多年不曾有人来打理过了。
柳重月有些失神地站在道路中央,大雪还在纷纷扬扬下落着,将这里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一片,像是将从前的惨案都一一遮掩了过去。
“我来找你的时候,这里还都是尸首,”明钰将路边被雪花覆盖的一朵野花轻轻摘下,“我把他们都收敛了,现在葬在后山处,等事情结束了,你可以过去看看他们。”
柳重月情绪有些低落,他总觉得这里似乎还残存着族中长辈们的意识,在呼救,挣扎,越往里走,越觉得很是难受,被痛苦和悲伤的情绪挤占了心口。
柳重月重重喘了两口气,他忽然觉得腿脚发软,难以再往前行进。
于是明钰便站住了脚,问:“要出去吗?”
“先不出去……”柳重月闭上眼缓了缓心神,却也不打算再继续往前走了。
他道:“我先落阵吧。”
他被明钰拉住了手,柳重月也不知晓对方怎么忽然牵手,一时间愣了愣。
明钰的掌心很温暖,像一捧暖火,裹挟着柳重月被风雪冻僵的手。
他拉着柳重月又往前走了几步,柳重月瞧见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出现在前方。
像是遮天蔽日的盾牌,将整个村落笼罩着。
他在梦中去过那个地方。
那是他的家。
“阿月,”明钰道,“我不能随你一同进入幻阵,所以,前路要你自己走了。”
“美好的东西会迷惑你的双眼,你要保持清醒,从虚假的地方开始,最后还是要回到真实当中。那是你的家,也已经不是你的家,不要迷了路。”
柳重月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半晌,他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的,师尊。”
他从前的家已经毁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明钰给了他新家。
他有明钰,他就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之人。
他不会在幻阵里迷路。
柳重月闭上眼,平复下心情。
他唇瓣张了张,无声念出法咒,灵流四散而开,将整个天地裹挟。
风雪骤然肆虐,在耳畔呼啸着,直到阴云带着飞雪一同散去,日光从地平线升起。
盛夏的清晨,随着山野鸟鸣降临于此。
柳重月站在道路中央,目之所及是分外热闹的村落,狐族的族民们其乐融融,说着话,聊着八卦,从他身边穿行而过。
他又看见几只狐狸幼崽追逐打闹着往前跑去。
柳重月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许久之后,他才慢慢抬起脚,走向视线尽头那头巨大的梧桐树前。
院子里晒着衣衫和草药,柳重月听见阿娘在和阿爹说话,说:“近段时日似乎总有族人重病。”
“这年头不太平,我听闻其他族的妖修似乎与仙道那边起了争执,近月余总是收到仙道递来的消息,让我们管一管其他族类的妖修。”
“这怎么管得过来,”阿娘叹了口气道,“也不是所有族类都听从狐族的指挥,总有异心。”
“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孩子们呢?”
“还在睡着呢……不修道便好了,一辈子都做一只小狐狸,什么都不懂,多自在。”
二人话音落下去,柳重月听到身后有人高声道:“族长,仙道那边又来人了。”
柳重月微微测了侧身,紧接着阿爹从洞中出来,问:“又来了?”
“是啊,来了好些人,好像是什么大事要说。”
“我去瞧瞧,对了,上次你儿子偷了我家的鸡,什么时候才还回来?”
“啊这,族长,孩子也是长身体——”
“你儿子长身体,我孩子就不长了?”
阿爹也是和族人说笑,拍了一下对方的后背,说:“去看着你家狐狸崽子,别整天偷鸡摸狗的。”
“嘿嘿,知道了。”
阿爹这边往村口走去,柳重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远远瞧见村口站着几个白衣的修士,各个神色焦急。
阿爹问道:“仙长们如此着急寻我,是有何事?”
“附近城池有妖族叛乱,争斗已经蔓延快蔓延到安垣东洲了,”带头的修士忧心忡忡,“狐族劝解无用么?”
“什么?叛乱?我还是刚知晓,已是几日前的事了?”
“约莫是五日前。”
“五日前?”阿爹脸上神情有些严肃,思索半晌,又听几个修士道,“各宗门宗主如今都在昌兰郡中,还请族长与我们一同前往,共同商议应对的事宜。”
“嗯,”见正好有族人从村外进来,阿爹便将他叫住了,嘱咐道,“我有事要外出几日,夫人近段时日身体不适,劳烦村中人多多照料。”
“放心吧族长。”
阿爹便与几个修士往村外离去。
柳重月心觉不对,匆匆追上去,不曾想这幻阵范围只在这村中,出去后便是苍茫的边界,见不到阿爹的身影了。
柳重月只好返回村中去,村子里族人们的生活格外安定,安居乐业。
这里是狐族一族的桃花源,一直以来没有外人入侵,所有狐族的妖修都住在这里,没什么宏图大业,只安心生存。
大抵他们也不曾想到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柳重月在树梢上坐着,他看着忙碌的人们发呆出神,或许是因为阳光太过温暖,他隐约有些沉溺其中的意味。
很想就这样将这个世间继续下去。
也难怪有那么多人会因执念选择落下幻阵,将所有时间停滞在最美好幸福的那一刻。
哪怕心知,这一切都是假的。
柳重月恍惚了一下,他听见阿娘在附近呼唤:“跑哪玩去啦?”
他垂下眼,脚下树根处,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洞穴。
阿娘卷着衣袖在洞里摸索,半晌,拎出一只灰扑扑的小狐狸。
柳重月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道笑意,却忽然觉得鼻头酸涩,令他的眼眶也不由得湿润。
他从树上下来,站在阿娘面前,他说:“我已经比阿娘还高了。”
阿娘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只是笑着将狐狸崽崽毛发上的灰尘拍去,说:“在整个家里只有你喜欢钻洞,你哥哥们都比你乖。”
小狐狸不爱叫,只是扑腾着四只爪子,挣扎着。
阿娘便将他塞进怀里,抬起眼时,许是因为巧合,她的视线与柳重月正正对上。
柳重月神情恍惚了片刻,身体比头脑的反应要快,他已经伸出手去,隔着时间和虚幻,抱住了那个,自己永远无法拥抱的母亲。
第53章 第 53 章 牵住了他的手
阿爹一去便是许多日, 也不见消息递回来,说一说外头什么情况。
阿娘染了嗑疾,夜里总是干咳不止。
柳重月瞧着干着急, 却因身为幻境外人,无法与之交谈。
夜间蝉鸣响个不停, 他看见还是幼崽的自己踉踉跄跄从洞口爬出来, 一步一个脚印之前那个小树洞爬。
先追蝉虫,又扑蝴蝶, 最后窝在小洞里圈成一团睡了过去。
柳重月蹲在自己身边,出着神。
到了半夜,有族人提着灯匆匆往梧桐树这边来,还未等进院,忽然被人拉住了手。
“算了,夫人还病着, 先别和夫人说了。”
“可是族长无端被害,如今连尸首都见不到,这……”
“先瞒着,等过两日去仙道的族人把族长的遗体带回,再想其他办法吧。”
柳重月脑袋“嗡”地一声响, 整整站起身。
阿爹怎么了?
那二人已离去,柳重月匆匆追出去,伸出的手却从对方身体上穿过。
什么都触碰不到。
这里, 已经是发生过的事情了。
柳重月心里难受又焦躁, 茫然在原地站着, 直到日出平野,天光大亮。
后几日,村中族人不知外界状况, 仍如往常般生活。
夜幕降临,鸡鸣狗叫声散去,村中陷入平静。
柳重月蹲在树洞边,里面小狐狸的尾巴耷拉了出来,露出了一个尾巴尖尖。
他心不在焉看着小狐狸发呆,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刀剑声。
柳重月蓦地站起来,未等回神,忽然见一道灵团骤然击来,“轰”地一声,落在梧桐树边的结界之上。
眨眼,结界碎了满地。
阿娘裹着外袍出了洞口,面色有些严肃。
巨大的响动让周遭族人都从梦中清醒,聚集在路上,闹嚷嚷地说着话。
阿娘道:“先别慌乱,我去看看。”
她身形一晃,眨眼便至村口。
村口已站着大片修士。
“各位,半夜来我狐族可有什么要事?”
那些修士却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道:“怎么不曾见到他们说的那样。”
“兴许是装的。”
“这……真的是叛乱的妖族吗?”
他们半晌未曾言语,阿娘心下奇怪,又往前走了一步,问:“仙长?”
“夫人!”有族人匆匆跑来,“不好了,有人走火入魔了,在村中伤人。”
阿娘左右为难,但终究心向着族人,还是转身向着村中而去。
柳重月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要抓住她的衣袖:“阿娘!”
话音落下的一瞬,柳重月眼前骤然一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的意识并未消散,只是被困在了幻阵的边界处,还能听到耳畔似乎有人说话。
“狐族的族长居然真死了。”
“谁想得到,修为太低了,原本只是想打晕的,没想到直接失手打死了。”
“狐族那边怎么交代?”
“还怎么交代,正好趁这个机会灭了他们,到时候就说,是为他们族长报仇,所以叛乱了。”
“那怎么行,若是仙道追查,搜了魂你这谎话哪藏得住。”
“……这事儿好办,那上界下来的仙人不是说……”
声音就此低下去,听不见了。
但柳重月知晓后面发生了什么。
斯章将村中百姓控制,呈入魔之状,再以除魔卫道之名屠戮狐族,仙道也不会发觉任何不对。
柳重月身体隐隐发抖,他怒火在心口盘踞,他恨得几乎快要呕血。
“斯章……”
他咬着牙,半晌后,眼前黑暗褪去,变回了苍茫的雪地。
柳重月躺在明钰怀里,他们坐在树下,明钰抱着他,给他渡着灵力。
柳重月却只听见四周无数哀嚎嘶吼,吵闹地、侵袭着他的听觉和大脑,纠缠着他的心口。
他喘不上气,忍了半晌,才听见明钰道:“你所见之事我已逐一记录,待将斯章缉拿,便将此事挂于灵榜之上。”
“为何现在不可?”
“因为灵榜是斯章所做,你挂上去,很有可能很快消失,甚至打草惊蛇。”
柳重月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
是,明钰说的确然也有道理,是他太过心急。
若当真打草惊蛇,只怕斯章还会想出什么别的招数,到时候白白浪费了换阵的记忆,又给自己惹出新的麻烦。
“若休息好,便走吧,”明钰抱着柳重月站起来,说,“柳默传了话回来,说渡业宗门徒与他们起了争执,如今宗主已闭关多年,景星也消失不见,当下的主事之人是景星排行之下的弟子,性格张狂,有他自己的注意。”
柳重月眨眨眼,“是先前对我动手的那个人。”
“嗯。”
明钰抱着他往村外走,村门出现在眼前时,柳重月才忽然回过劲来。
他还被明钰抱着呢。
柳重月怔了怔,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唔唔师尊!我自己可以走,不必抱着我。”
他挣扎得激烈,明钰没办法,只能将他放下来。
柳重月有点慌乱地整理着衣摆,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和明钰拉开了距离。
明钰叹着气:“如何是好,我与你有道侣契印,你却不习惯与我亲密接触。”
“不是……”柳重月脚步有点快,没回头,“我只是不习惯。”
“之前和程玉鸣在一起时不是也还行?”
“那不一样……”柳重月站住了脚,却只低着头,小声道,“我是喜欢师尊的,我以为……我自己不喜欢程玉鸣。”
或许因为不喜欢,心中没有太多负担,所以总是能自在一些。
一旦冠上了更加亲密的关系,又有情绪指引,有时候也分不清究竟是太羞怯,还是太害怕。
也可能是真的未从师徒的名分里走出,转变为共度一生的道侣。
明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你叫我的名字。”
“……师尊。”
“叫我的名字,”明钰温声道,“你便当我已经死了,我现在是新生的人,不再是你的师尊。”
柳重月憋了半晌:“明钰……”
“如今你我二人身份都不能轻易见人,往后以真名称呼便可,也无人知晓你我还有师徒之名,”明钰安抚着,将他拉进怀里,“时间久了,自然便习惯了。”
风雪飘落发丝肩头,柳重月和明钰走在一起,恍若又回到了那年烟山上的亭松院。
那是他与明钰两个人的院子,无外人叨扰,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响里,过他们两个人的生活。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他小心伸出手去,先是用指尖勾住了明钰的手指,之后才慢慢地滑至掌心,牵住了他的手。
像儿时那样。
又不像儿时那样。
***
昌兰郡城中。
柳默正坐在椅子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面前是其他宗门的主事之人,正与渡业宗的弟子争吵。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写鸡毛蒜皮的小事,想要瓷妖拿去争赏。
闹了半天,柳默觉得头疼,便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桌上。
他一动,这群人倒当真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柳默淡声道:“瓷妖在昌兰郡肆虐诸多时日,几大宗门联手都无法将她镇压,现在倒想着要拿着去仙道封赏了,诸位不如自己想想,当时都出过些什么力。”
几个修士脸上神色都有些难看,有人小声道:“的确,当时是柳家主与一位仙长共同缉拿的瓷妖,若要封赏,也应当是他们去,外人凭什么索要功绩。”
另一位仙长?
渡业宗弟子瞳眸一转,记起那时在城外与他动手的那个修士。
对方修为格外高深,甚至深不可测,恐怕便是他们所说的那位仙长。
既是跟着柳重月的,莫非是柳重月的那个道侣?
今日之事只能先放一放,人群散了后,几个渡业宗弟子又凑在一处,说着先前议论的事。
“柳重月的那个道侣兴许是飞升失败已经死了,已经这么多年不曾听到他的消息了,连玄月涯都已经解散,那人会是程玉鸣么?”
“若不是程玉鸣,还会有谁和柳重月走那么近,甚至那么照顾。”
那领头弟子深思着,半晌没说话。
“师兄,我见这柳默也是废人一个,不如今夜先将东西偷了,等转交到仙人手里,我们就能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到时候也不用再听从这群人的指挥了。”
“着什么急,柳重月的小叔还在这,他肯定还要回来,先抓了他才是要紧事。”
“仙人要柳重月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多半是瞧他长得漂亮,想抓去做炉鼎。”
说着,一群人便笑起来,忽然听见有人在他们身后道:“意淫成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仙道第一宗门。”
“谁?”
“你爷爷我,”常成天抓着长枪,脸上带着冷笑,“哦,是你,你叫什么来着?”
他用枪尖指着那领头的弟子,说:“哎,爷爷我记性差了,不过你这脸倒是记得清楚,当年柳重月在宗门大比上把你打败了,好心去拉你,你却转头说柳重月勾引你。”
那弟子脸色发青:“你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常成天将枪往前一送,吓得那人连忙后退了一步,“你四处传谣,说柳重月勾引你,又说他往常行事不检点,爬别人的床双修才修得筑基,这事儿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他口快说柳重月是废物时,都不曾用过这般难听的话语,偏生是这些畜生似的同门,居然变本加厉地抹黑柳重月的名声。
常成天说着便有些来气,恨不得现在便将人揍一顿。
正待抬手,一只带着雪水的清冷气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戴着斗笠的柳重月站在他身后,虽隔着面纱,但常成天还是感觉到对方瞪了自己一眼。
常成天茫然无措,见他转身便走,忙收了枪跟上去,还记得要叫他的假名字:“明月……我又哪惹你了……”
二人逐渐远去,几个渡业宗弟子这才松了口气,说:“是常成天那个新婚的妻子?”
“我听闻那个明月和柳重月长得很像,师兄或许是认错了。”
“我不可能认错!”那弟子咬牙道,“他一定是柳重月,我一定会揭穿他的身份。”
第54章 第 54 章 你怎么整天跟在你师尊屁……
柳重月越走越快, 常成天随他身后走了一截,落脚的客栈已在眼前,他与柳重月之间距离却越发拉远, 只得加快了两步,道:“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你吃多了要与渡业宗的人置气, ”柳重月冲他翻白眼, “渡业宗,你也知晓是仙道第一宗门, 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要真打起来了,仙道其他宗门也只会站在渡业宗那边,到时候给你脑袋上安个什么罪名,小心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常成天闻言便有些丧气,又觉心虚, 小声“哦”了一声:“他们那么说你,我也是气不过,我都没那么说呢,而且我说可以,他们不行。”
柳重月:“……”
“诶, ”常成天又问,“你和你师尊出去做什么了?”
“这你都想管,”柳重月推了门, 上了楼, 几个百姓在厅中坐着, 柳默在他们熬药,“我回家去了。”
“啊?”
常成天有点懵,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柳重月说的家。
直到柳重月进了厢房, 关上门将他挡在了门外,常成天才骤然反应过来什么。
柳重月是狐族子嗣,狐族曾在昌兰郡城外栖息,所谓回家,不便是回狐族的居所么?
那地方恐怕早便荒废了,难怪方才情绪奇怪,看起来并不高兴,像是有什么心事。
常成天知晓自己一向迟钝,又不懂察言观色,许多时候都看不清外人心情是好是坏,非得等到最后才回意识到不对。
常成天本想敲敲门,再说点什么话,好歹安慰一下也行。
但刚抬起手,明钰忽然行至他身后,道:“阿月在屋里?”
“啊?”常成天回过身,“是啊,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嗯,”明钰淡淡应了一声,“我去看看。”
他推了门,很是自然地进了屋,又反手将门合上。
常成天站在门外,满面茫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何处别扭,只好挠着脑袋走了。
柳重月今日确然心情不虞,见了狐族的那些往事,怎么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心绪一旦平静,便会不断想起在幻阵中所见的一切,会感知到许多无名之人的痛苦。
柳重月疲倦又焦躁,他在榻边坐着,出着神,明钰进了屋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明钰想了想,从芥子里取出一支糖葫芦,递到柳重月面前。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抬起眼来,瞳眸里恍若泛着光华一般,很是漂亮。
“给我的吗?”柳重月伸手接了,神情有些惊喜,“这是何时买的?”
“方才,”明钰温声道,“厅中有一做糖葫芦的老人,先前在楼下,我说我家小狐狸想吃糖葫芦,他便送了一支给你。”
柳重月耳廓有点烫,嘟囔道:“我没说。”
“你没说,我猜的,”明钰实话实说道,“先前在燕雀郡,走在街巷上时见你往路边摊贩那看了许久了,我记得你儿时便喜欢糖葫芦,换牙的时候,还会偷偷摸摸跑下山给自己买。”
柳重月现下觉得脸也有些过分滚烫,怪道:“还说这个事情做什么呀,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咬着糖葫芦,含含糊糊说:“我现在又不需要换牙。”
明钰笑起来,他揉了揉柳重月的脑袋,见对方如今心情倒是好了许多,这才放下心来。
***
处暑一过,安垣东洲入了深秋,气温也跟着落了下来。
城中如今还未修葺,偶有傀儡聚集攻入城中,虽有修士镇压,但终归不算安定。
城中百姓说要离开,柳默与明钰商议许久,又探听了其他城池的状况。
镇守周遭城池的宗门于灵榜上传话,说其他城池尚未遭到迫害,可将百姓迁移而去。
柳默与明钰却仍然犹豫着,没将这件事告知城中百姓,打算再做其他的商议。
但灵榜上的消息免不了要被其他修士瞧见,等了月余不见柳默做决定,城中这幅模样,他们待久了心烦意乱,想要走了。
于是一群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说:“其他宗门修士都说其他城池没什么问题,可以将百姓迁移过去了,为何这柳家家主还这么犹豫。”
“照我看,他都已经变成为首一方的魔尊了,兴许是故意的,没将城中百姓的命当回事。”
“你们也别瞎说了,城外瓷妖都是他亲手缉拿的,这会儿又成了人家不把百姓当回事了。”
“况且,我记得之前在城外救你的就是个魔修,你还看不上魔修了。”
“我……魔修怎么能与我们仙道人相提并论。”
“行了先别内讧了,先前问过柳家主,说是消息恐怕有误,还需小心谨慎。”
城中如今还算安全,只是多少与外界相隔,有些让人焦躁。
几个人也清楚这般猜测也是无用,只好先暂且散去。
直到第三日,渡业宗弟子在灵榜上催促,让昌兰郡的百姓速速迁至周边城池。
留在城中的修士们这番真是乱做了一团,聚集在客栈门外,闹闹嚷嚷,说是要见柳默。
柳默本就身体不好,近几日越发糟糕起来,明月的身体已经无法保住他的魂魄了,正濒临溃散。
他在屋中躺了几日,这件事明钰也不曾告诉柳重月,只是二人躲着,渡着灵力,勉强将魂魄稳住。
外面一片混乱,柳默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难看。
明钰将掌中灵力渡过去,问:“要提前准备后事么?”
“没必要吧,”柳默轻笑着,“反正身体也已经毁了,柳家也没了,办了后事也没什么用,直接将身体还给月月便好了。”
明钰没说话。
柳默又道:“先别和月月说,你瞧他,从城外回来便一直心情不佳。”
“总是要让他知道的。”
“那也不是现在,”柳默叹了口气,“过段时日你们便要离开昌兰郡了,等过上几年,再与他说便好。”
明钰又不说话了。
他给柳默渡了灵力,稳住他的魂魄,这便转身离开了厢房。
刚合上门,转了身,柳重月站在走廊尽头,问:“师尊,小叔休息了么?”
“嗯,”明钰撒谎道,“已经歇下了。”
他走到柳重月身边,与他并肩下楼,柳重月头上轻纱晃荡着,问:“小叔近段时日身体似乎很不好。”
“魂魄有损伤,哪怕有身体支撑,也终归是没多少用的。”
柳重月情绪低落了点,又问:“这两天城中又是在闹什么?”
“渡业宗弟子在灵榜上挂了消息,说城外其他城池如今尚且安定,催着我们将昌兰郡的百姓送去其他城池暂住。”
“这怎么行,”柳重月心觉不对,“莫名其妙说其他城池情况尚好,谁知道是真的假的,若当真将百姓送过去,岂不是方便了坏人瓮中捉鳖。”
明钰笑了一下:“你倒是聪明。”
他与柳默便是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因而才一直犹豫着,没有要将百姓送走的打算。
但城中其他的修士还在,常年使用灵榜交流,对灵榜上的消息十分信任,当真觉得城外情况较城中更好,只想要快点出去。
柳重月道:“少管他们死活了师尊,管得多了,人家也不一定领情呢。”
明钰笑道:“你倒是来教育起师尊了。”
柳重月撇撇嘴角。
明钰牵着他下了楼,厅中几个百姓坐在桌边,神色有些麻木,但见了明钰和柳重月,还是对他们笑了一下。
柳重月好奇地同他们对视了一眼,再转回头来时,柳重月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门口台阶上。
明钰道:“你的糖葫芦是这个爷爷送的。”
柳重月眨了眨眼,还没说话,倒是老人先开了口,问:“喜欢吗?”
“嗯嗯,”柳重月点点头,“喜欢的,很好吃。”
他听见身边百姓都不带恶意地笑着,一时间有点脸红,拽着明钰道:“快点走啦。”
今日要去城外视察,秋风萧瑟,柳重月站在明钰身边,风将他头上斗笠吹得微微抬起,他用手摁了摁,说:“最近傀儡似乎少了一些,能知道外界什么情况吗?”
明钰摇摇头:“城外有一道结界,隔绝了昌兰郡和其他城池的联系,不到结界边,很难知晓外面究竟什么情况。”
“师尊为何不去结界处瞧一瞧?”
“不敢去,”明钰面上带着严肃,“我若是去了,傀儡大肆入侵,单靠着城中那群修士恐怕阻拦不住,到时候或许整个城中的百姓都要就此殒命。”
柳重月心道也有理,不再多问了。
他与明钰在附近转了一圈,今日没见到异状,回程的路上又碰上了常成天。
常成天道:“喂,你怎么整天跟在你师尊屁股后面,你是狐狸还是小狗啊。”
柳重月怒道:“你骂谁是狗呢?”
常成天这张嘴是真的不客气,每次都能让他很是生气。
柳重月忍了许多天了,今天城外没什么事,他便打算报一下私仇,抽了明钰的剑,向着常成天那边追去:“站住!我今日非得收拾你不可!”
常成天大惊失色:“你来真的柳重月?有话好好说。”
两人打打闹闹,跑远了。
明钰有些无奈:“阿月,别走远了。”
柳重月的声音混着灵流撞在一起的爆鸣一同传回来:“师尊快帮我揍他……”
他与常成天已追到城门处,柳重月也不是真的要常成天的命,抽着剑身往对方身上拍,痛得常成天乱叫:“好了好了,我下次不说了。”
“当真不说了?”
“不说了不说了。”
以前怎么没觉得柳重月这么凶残。
常成天拍拍身上灰尘从地上站起来,又问:“你最近看了灵榜没有?”
“没有,”柳重月奇怪道,“怎么了?”
“城中几个修士闹着要出城,”常成天与他站在城门等着明钰,说,“前几日还互相争执一下,近段时日闹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话音顿了顿,又继续道:“那个渡业宗的弟子,叫什么来着,我都忘了,他喊的声音最大,还一直用你小叔是魔尊的身份说话,现在和城中魔修起了矛盾,两边人每次见面都像是要打起来似的。”
那个渡业宗的师弟?
柳重月微微皱了皱眉,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倒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第55章 第 55 章 明钰的尸身圈抱着他,很……
这般怀疑也并非自己自作多情, 实在是那些渡业宗弟子自入城时便像是有目的而来,又在城门处与自己拉扯过,坊间传闻他还活着, 他们恐怕已经认出来了。
柳重月也倒不是真的担心被人认出,只是现在情况复杂, 他还没打算打草惊蛇。
那个斯章是笼络人心的一把好手, 景星都被他所诱惑,还曾经顶着柳默的身份在外行走, 欺骗了诸多宗门。
柳重月早觉得渡业宗有些奇怪,想必渡业宗现在也是斯章手里的利器。
他思索了片刻,明钰缓缓跟上来,问:“在想什么?”
“想斯章的事情,师尊,斯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明钰摇摇头,说,“或许是仙使的力量,也或许是天道的认可,也有可能, 只是单纯的报复欲。”
“有什么值得报复的,”柳重月想不清楚,他觉得人间很多事情都是可以避免发生的, 只要……那个罪魁祸首少一些贪欲, “承认仙使是生来的仙体, 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也因为力量强大,要担起的责任也越大, 这是多么正常的事。”
“道理谁都清楚,”明钰和他并肩往前走着,“每个人在遇到自己十分想要得到的东西前都是这样想的,总觉得自己面对诱惑时能够守住本心,总觉得那些悲惨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若真到了那一刻,欲望侵占了头脑,短暂的成功会让他染上新的瘾欲,想要得到更多。”
“大道苍生,每个修道之人都要有自己的道,算是提醒修道者尊崇本心,但也是一种诅咒和劫难。”
明钰摊开手,掌心浮现出一道灵团。
他道:“柳默的部分记忆对于他来说太过痛苦,我已将其剥离,或许……能帮助你感悟什么是道。”
他将灵团放在柳重月掌心,柳重月小心翼翼将其捧着,问:“小叔最近情绪不错,是因为记忆缺失?”
“嗯。”
“这样也好,”柳重月对着明钰笑了一下,“我还担心他郁郁寡欢,会影响他的寿数呢,要是能找到安置他魂魄的器物,他便会好起来的。”
明钰轻轻蹙了蹙眉,心中知晓柳重月这样的期许没有任何希望,却到底没有再实话实说,依着柳默先前所嘱托的,沉默下去。
面纱将柳重月的视线挡去了部分,他跟在明钰身后,心中又想着其他事,因而不曾注意到对方的神色,也没听出什么不对。
常成天不曾听闻过仙使一事,只知晓那个斯章先前顶替了柳重月小叔的身份,是个被天道放弃的仙人,现在大抵是要做什么坏事。
明钰他们对那个斯章很是小心谨慎,常成天便也跟着站了队。
听了半晌他们的对话,常成天小声问柳重月:“仙使是何人?我怎么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刚听说,”柳重月将柳默的记忆收好,也跟着放轻声音,煞有介事道,“我死了以后魂魄被困在两千年前的幻阵里,那个幻阵便是瓷妖所做。”
“啊?”常成天没加过世面般,“你那么早便见过她了。”
“是啊,”柳重月耸耸肩,“有个修士与我一同入的幻阵,他嫌我长得丑,本来不待见我,后来看我本相漂亮,又生了歪心思,想让我给他生狐狸崽子。”
明钰:“……”
明钰在前方轻咳了一声,柳重月如今忽悠人上了瘾,哪还听得下来,继续道:“他天天摸我尾巴,想跟我上榻,我又没有灵力,又逃不了。”
常成天脸上浮现出了一点怒意:“什么?竟还有这种事?”
柳重月点点头,刚开了口,忽然“砰”地一声变成了一只狐狸。
明钰弯身将他端起来,道:“先走一步。”
顿了顿,他见常成天那一副傻样,实在是忍不住,又提醒道:“不要阿月说什么你都信。”
柳重月:“……”
他被明钰端走了。
客栈里还是往常一般,一大群人聚集在厅中,还有几个渡业宗的弟子。
明钰想了想,将柳重月收进了自己的芥子当中。
柳重月满面茫然,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明钰的芥子里是大片风雪,一些珠宝堆在一旁,像是瞧不见边界。
小狐狸踩着雪,小心翼翼往里走了一段路,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院子,和亭松院差不多的模样。
柳重月有些惊讶,芥子往常都是修士用于临时存放东西的地方,他没想到明钰居然会将这里打理得格外漂亮。
小狐狸在门外打转,之后才从正门进去,进了屋子。
他看见大片藤蔓缠绕在屋中,形成了一道近似屏障般的遮挡。
柳重月怔了怔,喃喃道:“阿梧姐?”
阿梧便是从前生长在梧桐树边的小梧桐,她生了灵,当年狐族出事,她将柳重月藏在自己的树洞里,才让柳重月逃过一劫。
但因树杆受了灵力攻击,阿梧早已命陨,只剩下一缕残存的意识和本体,留在柳重月体内,成为他的一部分力量。
当年柳重月身死,身躯下落不明,阿梧的踪迹便也跟着消失。
没先到竟然在这里。
柳重月恍恍惚惚,他往前走了几步,瞧见藤蔓之下,裹着一道冰棺。
他跃上藤蔓,垂首望去,自己的身躯平和地躺在其中,明钰的身躯圈抱着他,很是亲昵的姿态,像是正拥着爱人安详入梦。
柳重月出着神,他瞧见明钰的身体上还生着裂隙,有腐朽的部分尚未愈合。
先前明钰说自己的身体尚在恢复中,原是真的。
也没想到明钰居然……
居然这般将他们二人的身躯放在一处。
柳重月跳入棺中,爪子很不客气地踩在自己身上,顺着嗅了一圈。
身体当年因病受到了很多损伤,与明钰不同,他不曾有外表溃烂的迹象,只是从内府开始虚弱,直到身体彻底崩塌。
但如今这具身体似乎恢复得不错,像是从什么地方汲取了力量,将空缺的部分修补好了。
柳重月茫然地转着圈,深思半晌,没想明白。
明钰已经在芥子外呼唤他,将他从中勾了出去。
柳重月落在他的怀里。
他们已经回到房内,房门紧闭,又落了结界,将屋中声音遮挡住,从外听不见。
明钰摸着他的的脑袋和后背,道:“先前临时瞧见他们在,恐怕会认出你的身份,所以才将你送入芥子里。”
柳重月压着耳朵,在榻上走来走去。
明钰又问:“瞧见什么了?”
“师尊,”柳重月幻化为人形,歪着头问,“为何……要将我的身躯放在你的芥子里?”
“因为斯章在寻找你的身躯,”明钰道,“无论放在何处我都无法放心,当时又将要重新复生,有一段时间的空缺期,担心会被趁虚而入,所以才将你藏在我的芥子里。”
柳重月眨了眨眼:“我看身体似乎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为何还不能用?”
“再等等阿月,”明钰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他伸手扯了扯柳重月歪掉的衣领,又故意转了话题,道:“不要总是和常成天说谎话,他会信的。”
柳重月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又提起常成天,当时当着师尊的面造谣倒是爽了一头,现在总算开始担心对方找自己麻烦了:“明明师尊本来也是这么做的。”
还耍他,骗他有生子丹,还定他身摸他尾巴。
柳重月想起便觉得生气,想揍他,但看着明钰的脸又下不去手。
明钰似乎也知道自己长了张好脸,有恃无恐般:“觉得你可爱,想逗一逗你。”
“常成天修的什么道,你可知晓?”
柳重月茫然地摇摇头。
他自己没有道,自然不放在心上,也懒得去过问别人修的什么道。
明钰说:“是长生道,他想要长生,想要爹娘和在意的人都长生,这是他的执念。”
柳重月想起那两位被续了命的老人,问:“非修道之人长生岂不是逆天改命,这样真的能行么?”
明钰摇摇头,却只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能挨得过命途的反噬,便有可能得道飞升。”
柳重月坐在榻边晃腿,他有一点羡慕,但也不是完全羡慕:“真好,大家都有自己的道。”
他没有道。
除了仇恨,似乎也没有别的约束了。
柳重月又问:“师尊会一直想着杀戮么?”
“会,从前尚未飞升之时,对自己本心难以掌控,时常想要杀戮,想见血。”
“后来是怎么抑制住的?”
“杀了我自己几次,就治好了。”
柳重月:“……”
“真的么?”
“自然是假的,”明钰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好了,先别问了,我有事找柳默,你在屋中休息,若有外人来,记得不要开门。”
“嗯。”
明钰这便起身走了,将门外的禁制加固,消失在了转角处。
片刻后,那渡业宗的领头弟子从黑暗处站出来,手里握着一团并不属于他自己的灵流。
声音在他耳边徘徊,那模糊的声音催促道:“明钰已走远了,现在过去,打开房门你便能见到那个人真实的模样,以解你心中之惑。”
那弟子心跳加快,如同醉酒般微醺着,往前走了几步。
他想起从前在渡业宗,每次见到柳重月时,他总是抑制不住心跳加快。
谁会对柳重月没有觊觎之心,他那么漂亮,又张扬,谁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偏偏当年宗门大比最后一场,柳重月将他一剑打出擂台,居然还笑着站在自己身前,对他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
还说,要给他疗伤。
真是不知廉耻,勾人的狐媚子。
后来他才知晓,原来那柳重月真是只狐妖。
妖修这样的东西,生来便该是仙道的玩物。
那弟子呼吸也跟着加快,情绪激动。
他上前去,将斯章给他的灵流松手释放而出,顿时将屋门处的禁制化去。
他推开了门,屋中有一道很清浅的花香,让他神志恍惚了一下。
他绕过屏风,脚步声让柳重月察觉到不对,于是便回过头来。
那弟子顿时站住了脚。
面前的人坐在梳妆镜前,发丝绑成麻花辫搭在肩头,腰身纤细,光是瞧着背影都能料想会是怎样的绝色。
但那张脸怎么……
怎么小眼睛大鼻子,还长满了麻子。
这是柳重月?
柳重月见那人进了屋,原本还好奇怎么进来的,见对方神情恍惚,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方才闲来无事试试幻形,怎么幻化都觉得没有自己本容漂亮。
他转着头,问那弟子:“我漂亮吗?”
那弟子:“……”
第56章 第 56 章 “你竟然真的是渡劫期?……
柳重月心知自己化形总是不好看, 但仔细瞧瞧似乎也不是那么丑,怎么这人这副表情。
他又转回头,拨弄着自己颊边的碎发, 问:“你怎么进来的?”
那弟子如梦初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人是柳重月吗?
他恍惚了一会儿, 见柳重月站起了身, 向自己走来。
他下意识道歉:“抱歉,似乎是走错了屋子……”
话没说完, 眼前人却在不断靠近的距离间幻化了身形,那张不算漂亮的面容悄然发生了变化,露出一张艳绝的脸。
那弟子登时瞪大了眼:“柳——”
“砰——”
他被柳重月一脚踹了出去,砸穿了木门,摔在走廊里。
他狼狈地撑起身体,下一瞬却被柳重月踩住了胸口。
柳重月居高临下看着他, 道:“门上禁制是我师尊所下,你一个金丹期都没有的普通修士,是怎么打开仙人的禁制的?”
他脚下用了力,那弟子被踩得胸口发痛,像是要将他的肋骨踩断了似的。
他挣扎着, 又有些惊慌:“你不是已经修为尽失了吗?”
“谁说的?”柳重月似笑非笑,“本来就是骗你们的,你们居然全都信了, 我可不是什么修炼百年还是筑基期的废物, 只是觉得宗门大比要给其他师兄弟们一个机会, 所以才故意隐瞒实力,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在最开始将你从擂台上打下去的。”
他说得倒像是真的, 那弟子当真回忆起往事来,越是深思,越觉得处处不对劲。
“你……”他惊恐道,“你竟然真的是渡劫期?”
“是啊,”柳重月笑起来,“现在给你个机会实话实说,是谁让你过来揭穿我身份的,你实话说了,我便放过你。”
他力量着实强大,哪怕只是微微用力,那人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柳重月不曾说谎,他的修为在自己之上,甚至是他无法探查的高度。
当年竟真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我说我说!”他惊慌开口,“是……是一个仙人,他说他是上界来的仙人,宗主将他引进了宗门,他说你还活着,让我们渡业宗弟子前来缉拿,这样……他就会给我们强大的力量,帮我们飞升。”
话音刚落,柳重月脚下力量却再度加重。
那人感到自己胸口处似乎传来了骨裂的声音,登时大叫求饶起来:“我说的句句属实,都是真的我没骗你!”
“这种话你们也信,”柳重月嗤笑道,“真是愚蠢,渡业宗上千年基业迟早有一日要毁在你们这群蠢人身上。”
那人脸色有些难看,却也没什么争辩的话术,只好保持着沉默。
半晌柳重月将他一脚踹开。
他又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站起来。
柳重月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道:“希望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你自己。”
那弟子捂着胸口,脸色格外难看。
***
明钰半夜回到厢房,见道破损的木门,脚步停顿了片刻。
柳重月的魂魄中有他的仙根,是否遭到危险他很是清楚,知晓柳重月没碰到什么事,于是便迈步进了屋。
柳重月正坐在铜镜前摆弄自己的衣衫。
衣摆处不知晓在什么地方挂了破口,留下了一个大洞。
察觉到明钰的气息,他也没回头,只嘟囔道:“衣衫坏了。”
“脱下来我瞧瞧。”
屏风后窸窸窣窣响动起来,柳重月将外袍脱下,放到明钰手里。
明钰问:“门怎么坏了?”
“那个渡业宗的弟子找过来了,”柳重月和明钰坐在桌边,桌上点着烛灯,他趴在桌上歪着脑袋,在灯下跳动的火光里看明钰的面容,“他说斯章现在在渡业宗,渡业宗的宗主将他奉为上宾,派了弟子们来这里找我。”
明钰捻着衣衫上的破洞,说:“渡业宗的宗主,我几乎没让你们见过几面。”
柳重月想了想了,确实如此,他在渡业宗那么多年,明钰在时一直跟着明钰在亭松院居住,从不接手宗门派遣的任务,除非某日无聊,才会主动从灵榜上接任务下山历练。
明钰坐镇渡业宗,身为仙尊,却不管事,他座下弟子也不管事,柳重月在宗门时确实没怎么见过宗主,也无需同他交涉。
明钰又道:“大荒年后仙道才开始有了宗门,开始培养可得道升仙的身负仙根之人,在这之前,仙道是没有宗门的,各修士修行也没什么规范,须得自己亲身历练之后方能寻到自己的道途,再遵循道途与本心向上修行。”、
“你客知晓为何如今能飞升之人少之又少?”
柳重月茫然地眨眨眼:“因为宗门?”
“嗯,”明钰将修复好的衣衫放在膝上,伸手拨弄了一下柳重月的发丝,“宗门的兴盛,给了许多人可以修道的机会,有仙根并非代表着便有仙缘,只有拥有仙缘,保持本心之人才能飞升至上界,否则,也是于事无补。”
“上下界的灵气与魔气一向都是平衡的,稍有偏差,便会出现极大的动荡,因宗门的兴盛,修道之人增加,下界灵力被剥夺殆尽,原本该分与妖修灵修,还有鬼修的灵力便会缺失,时间久了,原本该飞升的族类缺少灵力,便慢慢失去了飞升的能力。”
柳重月怔了怔:“所以妖修不得飞升,是因为这个原因?”
明钰点了点头:“不让你接触渡业宗宗主,是因为各大宗门的宗主,都不过是利欲熏心的自私之人,我仙陨之后,他本应当担下责任照料你,却也只是放任门中弟子欺辱,因为忧心你的处境,我才会想着先用其他身份将你从渡业宗带出来。”
本体还在修复中,他临时换了新的身体,改了新的姓名。
他赌了一把,所幸也赌对了,柳重月喜欢他,跟着他离开了渡业宗。
一开始建立玄月涯,本来也是要留给柳重月,作为保护他的存在。
只可惜都没来得及用上。
明钰摸了摸柳重月的脑袋,他的发丝很柔软,像他本体的皮毛,摸起来很舒服。
明钰有些爱不释手,但摸久了柳重月肯定会生气,于是也没敢多摸,很快便收回了手,道:“门已坏了,先换一间屋子。”
柳重月便跟着他起身往外走,问:“师尊今日去找小叔,都说了些什么?”
“城外消息闭塞,思来想去,昌兰郡是安垣东洲第一大郡,还是先将昌兰郡护好,保住城中的百姓才是要事。”
柳重月点点头:“师尊在哪我就在哪。”
***
后几日,城中城外一片安定,也不曾再见到傀儡。
城中百姓惯常听从柳默的嘱咐,柳默在,他们也不曾闹着要出城。
反倒是其他宗门的弟子越发吵闹,想要快些离开城池。
商议了几日,柳默和明钰也没有刻意阻拦,几个宗门的弟子便陆陆续续走了。
不过半日,他们上了灵榜,说城外已经安全,各城池目前都已经恢复了正常。
明钰与柳默对视了一眼,道:“城外的结界暂时先留着,可先安置人手重建昌兰郡。”
“嗯,”柳默点点头,又问,“月月呢?”
“贪玩,去城外了。”明钰说,“渡业宗的弟子还在城中,你要多注意。”
“好。”
柳默近段时日身体总是很差,不便再多说,明钰便起身离开,去城外找柳重月。
柳重月和常成天在城外巡视,他们二人见面便喜欢斗嘴,一路吵吵闹闹,常成天忽然道:“我现下便要走了。”
“去哪?”
“回燕雀郡啊,”常成天道,“我好心过来帮忙,现在也没别的事情了吧,我得回去看看我爹娘了。”
顿了顿,他又状似无意般问:“你……要不要也回去?”
“我去做什么?”柳重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明月的身体给了我小叔了,你爹娘要事见了我跟你一起回去,不得把我抓起来大卸八块。”
常成天有点着急:“怎么会,我不是也在么?”
“然后帮着你爹娘一起弄死我,”柳重月耸耸肩,说,“我这次肯定不会上当的。”
常成天唇瓣动了动,忽然觉得没理,说不出反驳的话。
柳重月又提醒道:“要不还是再等几日,先别着急回去,结界外的情况还不确定呢。”
“不行啊,”常成天难得有点焦躁不安,“我爹娘还在燕雀郡呢,我不知晓他们现下身体如何,可曾生病,郡城可有出现什么事。“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记起明钰先前所说,说常成天修的长生道,难以摆脱尘世诸多亲缘的束缚,这便是他的执念所在。
想是自己劝了也没什么用,于是只好道:“好吧,若是城中有需要,便唤我和我师尊。”
常成天眼中多了些光,半晌又小心翼翼问:“你……不恨我吗?”
柳重月有些茫然地抬起脸,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
似乎景星先前也这么问过。
他觉得很奇怪,事情都已经做了,转过头来问自己恨不恨,又有什么意义?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反问常成天:“你是想要听我怎么回答,说恨,还是不恨?”
常成天也算是心直口快,垂头丧气道:“我自然是想听你说不恨,但动脑子想想也清楚不可能,毕竟从前确实说了许多不太好听的话。”
柳重月冷笑道:“你倒是实诚啊。”
“实诚点怎么了?”
常成天撇开视线,伸手挠了挠面颊,小声道:“这么多年了,虽然总是说一些让你生气的话,但我确实只认你一个是我朋友。”
柳重月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一时间不知晓该说什么。
半晌才干巴巴道:“谁跟你是朋友。”
眼见着明钰远远找过来,柳重月道:“不跟你说了,师尊来找我了。”
他往明钰那边跑,常成天在他身后道:“那我先走了啊,记得有空去找我,我设宴邀请你。”
“谁稀罕你设宴,快走。”
天际阴云微微撤出缝隙,露出一道耀目的天光,慢慢笼罩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第57章 第 57 章 被那么多人厌恶至今,如……
“阿月, ”明钰远远地呼唤他的名字,“天色晚了,先回家吧。”
柳重月向着对方那里奔跑了几步, 转而化作一只火红的狐狸,迅速跑至明钰脚边蹲下, 仰着头歪着脑袋看他。
明钰有些无奈:“回回都犯懒, 变成原型等着师尊抱。”
小狐狸没说话,很是真诚地望着他。
明钰只好将狐狸抱起来, 抱着他返回城中。
柳重月看见城中百姓已经开始在准备重建城池了,先前隐约会感知到城中百姓的痛苦,现在似乎也成了什么错觉,再没有什么感觉了。
柳重月又瞧见渡业宗的几个弟子从前方过来,那个领头的弟子如今也已经知晓明钰也在。
明钰好歹也是安垣东洲如今少见的仙人,当年说是没渡过雷劫仙陨了, 现下瞧着似乎又是故意掩人耳目。
兴许柳重月假死也是明钰的手笔。
他瞧着明钰怀中抱着的狐狸,认出那是柳重月,一时间心中怨气不上不下,堵在胸口处。
柳重月这人,实在是让人想要将他……
将他扯进泥潭里折辱。
否则难解自己心头之恨。
他走了会儿神, 忽然看见那只狐狸正盯着他看。
那弟子登时打了个寒颤,转开视线,带着一众弟子快速离开了。
柳重月这才轻哼一声, 又将脑袋埋回尾巴里, 在师尊怀里团成一团。
明钰道:“先前与你动手的便是他?”
“嗯嗯, ”柳重月含糊道,“没用的东西。”
“总觉得他肚子里还藏着坏水,”明钰摸摸狐狸脑袋, 说,“近段时日先小心些,等城中重建好,我便带你回烟山。”
“师尊要回去找斯章?”
“是,斯章在这个世上停留,迟早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既然天道想要利用他,那边从斯章着手,一举两得破坏天道的计划。”
柳重月想起明钰之前给自己的那团装着柳默记忆的灵团,后来事情多,他一直没有将其拿出来仔细看一看,打算等会儿回了客栈再瞧一瞧,或许能看到有关斯章的事情。
明钰将他送回了客栈,又道:“我现在要去柳默那里。”
“小叔这几日都不见我,”柳重月心觉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兴许是太忙,”明钰安抚道,“他不似我,他还要管着城中百姓的事,事情多且杂,恐怕没法抽出时间去见你。”
柳重月心说也有道理,于是便不再过问。
明钰这便收拾了东西,起身走了。
夜间城中寂静,秋冬的时节,夜里风带着凉意。
柳重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感知着自己魂魄中的仙根。
明钰给他的仙根如今正稳稳护着他的魂魄,他已经许久不曾有那般灵力充盈的感觉了,也并不会觉得身躯疼痛。
只是这魂体幻形终究不算安全,若真有人动手,只怕很容易便会灰飞烟灭。
斯章要他的身躯做什么呢?莫非是因为仙骨?
仙骨在他的体内?
柳重月猜不到答案,明钰也不曾告知与他。
觉今日事态平稳,似乎没什么大事,柳重月便将柳默的魂魄取出,放在掌心,调动灵力将其解开。
一股灵流顿时宣泄而出,柳重月阖上眼,慢慢潜入到记忆中去。
***
百年前的昌兰郡,正值盛夏,白日有些燥热。
柳重月站在柳家的院子里,他的身形近乎透明,也无法触碰到记忆中的事物。
又过了片刻,柳默从屋中出来,面色平静,脚步却匆忙往外走。
柳重月忙跟着他离开了柳家。
这个时候,柳默应该已经修了魔,再在柳家久呆,魔气总会逸散出去,被外人所察觉。
柳默只能暂且先离开柳家。
他成了一方魔尊,化名为素麟,偶尔会回昌兰郡照看一下城池和柳家,多半时候还是在魔域修行。
其实与他而言,修道修魔,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体内有仙使赠与的仙缘,就算是修魔,只要找准了自己的道,最终也能够得道升仙。
柳默的记忆很是混乱,柳重月晕头转向在他的记忆里转了许久,之后却看到斯章入了魔域,被魔修们挡在门外。
柳默一向要求魔修们不要随意攻击其他修士,因为他们也不曾为难斯章,只让他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了。
可那时的斯章装模作样,也确实修为几近消失,瞧着很是虚弱。
他道:“我从北域而来,身受重伤无处可去,可否给我一处地方暂且休整几日,待我伤好便离开。”
他说得到实在是可怜,几个魔修面面相觑,于是便去请示了柳默。
柳默让他住了进来。
从始至终,他都未曾露过面。
直到夜幕降临。
柳默到底还是心善,夜间本要入睡,见魔修匆匆赶来,说:“尊主,今日来此处的那个修士,好像快死了。”
柳默微微蹙眉:“快死了?”
“伤得太重了,又修为尽失,那会儿他来时,我们还以为是骗人的,方才弟兄们去给他送饭,才发现人快不行了。”
柳默叹了口气:“我去瞧瞧。”
他在地室内行走,提着一盏琉璃灯,绕到斯章暂住的洞室。
撩开帘席,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直灌入鼻腔里。
柳默喃喃道:“伤得这般重?”
他缓步上前去,那人躺在榻上,血水淌了满地,连声息都已然听不见了。
柳默提着灯站了片刻,最后将灯盏放在桌上,给斯章疗了伤。
走之前,他将灯留给了斯章。
斯章在他的洞府里待了许久。
天道落下的惩罚使他身上的伤口不断溃烂,没有丝毫要好的迹象。
不过有柳默相救,人倒是醒了,苍白着脸给柳默道谢。
柳默将丹药放在桌上,温声道:“道谢便不必了,为何会伤成这样?”
“出了些意外。”斯章的视线落在柳默脸上,他丝毫没有要遮掩自己视线的意识,就这么光明正大,又格外露骨般地将对方看着。
柳默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不适应,问:“为何要这般看着我?”
“抱歉,”斯章弯了弯眼睛,“只是觉得尊主……真是心善。”
“你以为魔修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么?”柳默轻笑道,“世人误解太大,众说纷纭,实则魔修也不过是潜心修行之人罢了,没什么别的坏心。”
柳默又给斯章递了一方手帕,说:“你额上出了许多冷汗,先擦一擦吧。”
斯章抬起手来。
他手上也有伤痕。
柳默只好叹了口气,避开他的手,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若是觉得痛得厉害,便将止疼的药物服下,或许会好一些。”
斯章只是出着神,半晌没说话。
柳默道:“我便先不与你多说了,夜深了,早些歇下吧。”
他将手帕也放在桌上,起身走了。
后几日来探望斯章,临走前,他总是会留下些什么东西在桌上。
斯章将那些东西都收好,据为己有。
柳重月远远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在他的印象里,斯章对小叔似乎一直都是利用占上风,但如今瞧了柳默的记忆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自己也是动过情的人,如何看不出,斯章望向柳默的视线,已从一开始的杀意,染上了无知无觉的情欲。
柳重月觉得可笑,又觉得愤怒。
柳默是无辜的人,只因为对方的一己私欲,最后成了一个废人。
他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但好歹,现在也算是知道了斯章并非没有弱点。
原来他喜欢柳默。
柳重月快速将柳默的记忆看完,他越发能够确定,斯章是喜欢柳默的,并且是占有欲极强的喜欢。
若非如此,当年他入魔域便是想强行杀人夺取仙缘,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人与修为他都想要得到,所以哄着柳默与他上了榻,从中偷偷汲取对方的修为。
一开始只是少量,连柳默都不曾发觉。
到后来贪心不足,他想要更多,也被柳默发觉了不对。
柳默曾对他说过恩断义绝的话,要与斯章断绝关系,斯章便将他困在了傀儡中,让他一辈子只能依附于自己。
那傀儡终归是死物,魂魄投入其中,也没有分毫能自主行走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不得说话,不得行动,斯章在他眼中连恨都看不到,于是又开始不满足,又后悔自己毁去了柳默的身躯。
他要柳重月的身躯,是为了送给柳默。
柳重月从记忆中脱离,慢慢睁开眼。
明钰不知道何时回来的,正坐在桌前,摆弄着自己的剑。
柳重月起身时晕了一下。
他晃晃脑袋,听见明钰问:“头晕?”
“小叔的记忆太混乱了,有些费劲。”柳重月坐到明钰身边,唉声叹气道,“原是想寻我身躯去给小叔用,你说他何苦,当年坦诚一些,少做些坏事,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只是说辞罢了,”明钰说,“找了个理由,说是要给柳默,等身躯真的到了他手上,谁又知道他会有别的什么理由,将其据为己有。”
柳重月沉默了片刻,心说也有道理。
斯章这样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拼命给自己找补,好像他自己是多么迫不得已,实则只是为了隐瞒他心中的欲望和贪婪。
柳重月视线又落在明钰的剑上,问:“怎么坏了?”
“出了点事,”明钰抬起眼,烛光落在他眼底,柳重月瞧见他难得严肃的神情,“渡业宗的弟子,现下正在客栈外。”
柳重月茫然道:“嗯?”
“他们要来围堵你我,”明钰将剑修复好,起了身,“说你我有悖师徒伦常,你若是不想承认,那我便出面解释。”
柳重月怔了怔。
他与明钰关系亲密也确实从未避让他人,只是有试图之名在前顶着,少有人会将他们的身份往其他地方引。
能知晓他们真是关系的,只有景星了。
是景星将这件事情说了出去。
柳重月半晌没说话,明钰像是知晓了他的意思,清楚他原本便不适应关系的转变,于是转身要下楼。
柳重月忙拽住他的衣袖:“师尊。”
“这件事情兴许是景星说与宗主的,”他咬咬下唇,又道,“他当初问我,我若没有这个意思,不会实话将这件事情告知他,况且……”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又偏开视线道:“我们原本便有道侣契印,也是瞒不住的,迟早有一日要被外人知晓。”
身份、爱欲,都是已经无法隐瞒的事情了,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掩耳盗铃。
斯章便是想让自己出面暴露在世人眼里,他的目的那么明显,柳重月也不会察觉不到。
但他也不怕追杀和麻烦。
他还有明钰陪着他呢。
还有小叔和朋友。
柳重月笑了一下。
被那么多人厌恶至今,如今忽然惊觉,他还是在被很多人偏爱着的。
他态度坚定,明钰大约也不曾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先是怔了怔,之后才伸出手来,牵住了柳重月。
***
楼下,渡业宗的弟子已将客栈门围堵起来,百姓被赶出客栈,挤在街巷上,抻着脑袋看着热闹。
明钰牵着柳重月下楼来,柳重月难得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怯。
他丝毫没有廉耻的感觉,只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公开出去,往后大家便都知晓自己与师尊是道侣了。
是骂名还是其他的,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柳重月心跳有些雀跃,他脚步急急跟上,忽然听见柳默在身后呼唤:“等等!”
柳默已经没什么力气下床了,脸色苍白得难看。
这段时日为了不会吓到柳重月,他甚至拒绝出行和见面。
方才听闻楼下闹事,他心中着急,忙着追出来,挡在他们二人身前。
方停下步子,他便种种咳嗽起来,许久不见缓和。
柳重月脸上笑意消散:“小叔?你怎么……”
他搀扶住对方,有些慌乱无措:“怎会这么虚弱?”
“我没事,”柳默喘着气轻声道,“斯章就是想逼你而已,不要如了他的意,哪怕……你自己不在意这件事。”
“小叔……”柳重月道,“昌兰郡毕竟是你的家,我不能让那群人因为要逼我和师尊,就这么在你的家里闹事,他们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不用管这些,”柳默推着他的肩,“和你师尊离开这里,从城后出去吧,这里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闹事的。”
“小叔……”
“听话月月,”柳默对他勉强扯出一个笑,“红尘道,红尘便是人间,这是我的责任和命劫,合该便是我应当担负的,你与明钰为了这里的百姓,已经停留太久了,原本你们应当继续往前走的。”
柳重月沉默不语,明钰也不曾开口。
柳默说的确实是真的,他们本应在缉拿瓷妖之后便离开这座城池,以避开更多麻烦,但担心他们走了城中会出现意外,因而才一直留着。
“小叔……”柳重月还想再坚持一下。
但他话没说完,明钰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柳默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城外事态情况缺失,不知祥貌,你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与渡业宗的人扯皮,还是早些走了为好。”
柳重月有些犹豫地转回了脸,见柳默对他点点头,他心里还是不安。
柳默又道:“狐族的冤屈重要,月月,我知晓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执念,想为狐族平反,一直留在这里,拖久了事情恐生变故。”
他这番话,倒当真动摇了柳重月的心。
他卸下气,道:“好吧,师尊,我们还是先走好了。”
“小叔一个人在这真的行么?”柳重月有些担忧,“你的身体……”
“只是近来太过劳累,才会这般,”柳默安抚道,“我没事,不必忧心我,快些走吧。”
明钰拉住了柳重月的手腕,带着他返身往楼上走去。
柳重月回头瞧了瞧,柳默站在台阶上,对他温和地笑着。
什么都不曾说。
第58章 第 58 章 “柳默……已经死了。”……
城外风沙肆虐, 柳重月跟着明钰上了山坡,昌兰郡破败的城门已经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
柳重月却心觉不安,频频回首望去。
明钰在前方道:“不要回头阿月, 往前走吧。”
“师尊……”柳重月有些犹豫,“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唇瓣张了张, 没说出话, 却还是站住了脚。
明钰便跟着停下了脚步。
“师尊,”柳重月问, “小叔一个人在昌兰郡,真的没有问题吗?那个斯章,他原本就对小叔有非分之想,我担心我们走了,斯章会带着渡业宗的人攻击昌兰郡。”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这样直接走了, 于是便决定下来,认真道:“我要回去。”
他返身往回走,却被明钰拉住了手腕。
柳重月有些不解地站住脚。
风将他颊边的碎发吹扬起来,拂过面庞,隐约遮挡了视线, 令他没办法看清明钰的脸色。
于是柳重月抬了手,轻轻将发丝拨去,又听见明钰道:“我之前与你说过, 道, 是一个人的执念, 也是劫数。”
柳重月睫羽轻颤着,像是不明白明钰为何要忽然提起这件事。
“红尘道,俗世的一切都是红尘的一部分, 都有可能会成为阻挡他前行的障碍,“明钰轻声道,”从董凡雁将他揪下来的那一刻,红尘诸事已纠缠在他的命格当中,难以拔除,他的道心已经在百年前就破碎,或许已无法修复了。“
柳重月微微张了张口,嗓间干涩,半晌才道:“也是或许,说不定还有机会。”
“是,还有机会,”明钰牵着他的手,语气里却没什么希望般,只道,“此番,便是他的机会,你无法插手,你若插手介入他人因果,便真的身死道消,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柳重月有些茫然地看着明钰,他无法修道,有些事情听不明白,也无法理解:“小叔不是有仙使赠与的仙缘……”
“也只是仙缘,有了仙缘,也不是就万事大吉了,”明钰摇摇头道,“连我……都已经是渡劫失败的陨仙,能继续在世间活动,是因为我并非人身。”
柳重月脑袋一片空白:“这是何意?”
“我非凡人身躯,我与仙使一样,都是聚灵气而生的因而在仙道上,我能较柳默多走一段路。”
他手上用了力,将柳重月拉到自己身边来,想要带着他继续往前走:“柳默原本不让我告知于你,他的魂魄已经碎了,如今只是勉强困在身躯里,但也于事无补,没办法再继续维持生机。”
柳重月如遭雷劈一般:“什么?”
“他快不行了,这段时日躲着你,不见你,是怕你伤心,你没有身躯,魂魄在外,伤怀过度恐会伤及魂魄,因此不愿让我告诉你。”
明钰紧紧抓着柳重月的手,又道:“他有自己的主意,我不知道他留在城中有什么打算,只能由着他去。”
话音刚落,城门处忽然传来巨大的爆鸣声,紧接着风势席卷,将柳重月与明钰的发丝与衣摆吹扬起来。
柳重月怔怔望向昌兰郡那边,只瞧见一道耀目灵流直刺入天,穿透了密布的乌云,而后,无数光华自云层中穿透而下,笼罩着整个城池。
柳重月忽然感到心中无形牵连着心脏的弦“啪”地一声断了,空荡荡的,冷风灌进去,又呼啸着吹向远方。
明钰神色也有些惊讶,喃喃道:“散魂。”
柳默不想活了,这件事情明钰一直知晓。
早在他被斯章囚禁之时便已经求死过几回,道心破碎,强求苟活也没什么意义。
但他也没想到柳默这么决绝,他与柳重月刚走,柳默居然便选择了散魂。
以魂魄祭祀天地,换上天福祉,护佑这座城池。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忽然拔腿往城门那边跑。
明钰惊道:“阿月!”
柳重月却已经听不到外物的声音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喘息,他奔跑着,脚下却忽然被什么一绊,登时向前摔去。
但他没摔到地上,被明钰及时抱住。
明钰捂住他的后脑,将他的脑袋埋在自己怀里,轻声道:“阿月,若是难受,便哭一哭,不要憋闷在心里,昌兰郡已经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你得继续往前走,否则柳默会担心。”
他感到怀中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半晌,胸口衣襟被晕湿,冰凉的湿意逐渐弥漫,像是要穿透胸膛,混入血肉中。
明钰拍拍柳重月的后背,抬眸望向远处时,只见几个人影匆匆自远方而来。
明钰沉下脸,将柳重月横抱起来,转瞬便消失在原地。
***
城中,百姓正闹着,将那几个渡业宗弟子围起来,要他们偿命。
从前各个都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渡业宗弟子何曾落到过这样的地步,纷纷抱着脑袋躲着百姓扔来的石子,大声呼喊道:“我们不曾逼他,分明是柳默自己想要自尽的。”
“先前还闹着要交出人来,现在城主以死明志了,你们倒好,竟然又不承认自己的罪行。”
“修仙的人竟这般道貌岸然,先前我还瞧见你们欺负来帮忙的魔修,把人赶出城去。”
“苍天,为什么要夺走我们的城主……”
“给城主偿命!”
几个渡业宗弟子被砸得头破血流,正要唤出结界护体,一道灵流骤然击打而来,将他们纷纷打飞出去,摔在地上。
斯章匆匆落在地上,将那领头的弟子提起来,目眦欲裂道:“柳默呢?”
那人脸上都是伤痕和血迹,惶恐不安道:“柳默……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他骤然被斯章摔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
那弟子呛咳着,吐出血来,又被斯章一拳揍来:“我怎么与你说的!我是不是让你们不许对着柳默动手!”
“他竟然死了……”斯章声线居然有些颤抖,半晌又松开桎梏着对方的手,嘶声笑起来,“怎么可能,到底……还是让他找到了机会,从这个世间逃了出去。”
散魂……
那么多年了,柳默也不是没有做过散魂的事情,他将柳默困在死物的傀儡里,禁锢他的行动,也阻止了他寻死的念头。
还是让他找到了机会。
斯章眼眶泛红,脸上却浮出笑,望向周遭小心看着他的百姓。
掌中凝出了刀剑,刚将其握紧,一道天雷忽然劈下,斯章急忙闪身躲开,那雷便不偏不倚落在他先前站立的地方。
是柳默的力量。
他以自身化结界,永远守护着这座城池。
“真是无情啊,”斯章慢慢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便如你的愿,暂时放过这里的百姓。”
他偏过脸,几个渡业宗弟子正仓皇逃跑。
斯章眼中晃过一丝幽亮,转眼,那几个弟子便纷纷倒地,没了声息。
斯章抬起脸,合上眼。
四周还残留着明钰灵力的气息,想是才刚走不久。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而又消失不见了。
斯章刚走不久,明钰又带着柳重月返回了昌兰郡。
城中百姓在给柳默立衣冠冢,柳重月情绪已经冷静了许多,只是一直不曾说话,也不见哭闹,安静跟在明钰背后。
明钰带他回了柳家祠堂,经历了动荡,祠堂里却仍然灯火长鸣。
柳重月瞧见柳默的灵牌放在高处,与董凡雁的灵牌放在一起。
明钰将手中祈福的莲灯递给他,轻声道:“去给柳默点上吧。”
“点上又有什么用呢,”柳重月的声音像是混在了风中,飘忽不定,很轻很轻,“他已经魂飞魄散了,点了祈福莲灯,他还是……不会有来生。”
柳重月抱着莲灯,垂下眼看着灯芯,忽然觉得胸口郁气,口腔间也涌上了些许血气。
他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明钰道:“还是有些用处的,起码……能安抚一下生人的情绪。”
柳重月想笑,却没办法牵动嘴角。
半晌,他还是点燃了祈福灯,放在了案台上。
“师尊……”柳重月转过身来,抬起眼时,忽然觉得鼻腔酸涩,转眼便掉下了泪珠。
于是悲伤如洪流般宣泄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弯下身,恸哭出声。
他能感觉到明钰在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却始终无法稳住情绪,只哽咽着说:“我以为……我还一直以为,往后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了。”
“不必再分离,还像从前那样。”
可是事实如此,残忍地告知他,时间是回不到原点的。
他觉得好不甘心。
柳重月又感到血气上涌,堵在胸口,很难受,让他不得不大口喘息着。
明钰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又道:“此处恐不安全,先去其他地方可好。”
柳重月捂着脸,给不出任何反应。
于是明钰便将他抱起来,暂时先离开了昌兰郡。
城池在脚下逐渐缩小,无数祈福用的孔明灯从城中升起,飘向空中,四散而开。
柳重月怔怔看着飘向天际的孔明灯,恍惚记起自己儿时与柳默住在一起时,偶遇佳节,柳默牵着他的手在街巷上逛,会给他买许多糖人和糖葫芦。
柳默笑着说:“回去不要与你师尊说我给你吃糖,否则又要说我故意坏你牙了。”
“好。”
“喜欢那个孔明灯吗?想放吗?”
“嗯嗯!”
柳默牵着他往河岸走,给他买了灯,歪歪扭扭写了愿望,将其点燃。
记忆中的孔明灯缓缓飞向天际,一如现在。
第59章 第 59 章 我哪有把东西放口中咬的……
昌兰郡城外上行, 直走千里便是烟山。
柳重月与明钰向烟山行去,途径山野竹林,柳重月情绪一直低落。
明钰知晓他心中挂念柳默之死, 柳重月往日虽然冷漠惯了,却也不是分毫情谊都不曾有, 亲缘与情爱, 他一向与外人区分得清楚,也格外看重。
先前柳家灭门, 他便忧心柳默安危,默默寻找几年,心中总是不安。
好不容易知晓柳默还没死,没等高兴几日便又突遭噩耗,心中难免难受。
明钰思索着如何哄一哄小狐狸,柳重月却忽然站住了脚, 道:“师尊。”
“何事?”
“我总觉得心中不安,”柳重月低声道,“方才便有些幻听,现下似乎更严重了。”
话音刚落,明钰温暖的掌心已落在他额上, 他问:“魇阵近来可有异状?”
柳重月摇摇头。
“暂且应当没有什么事,”明钰探查了一下他的魂魄,没发现什么异常, “前方便是村落, 再往前走就到城池了, 人多起来,多少会有些影响。”
柳重月茫然道:“为何?”
“往后你便知晓了,”明钰牵着他的手, 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道,“仙道说妖修无道,不得修仙,此番禁锢只落其身,不在心魄之上,有前世所带的道,转世与否其实也没有太多影响。”
柳重月眨眨眼,没太听明白。
他们穿过竹林,眼前是一片悬崖峭壁。
柳重月远远瞧见不远处似乎正火光跃动,微微怔了片刻。
明钰先一步道:“遭了,先前城外落下结界阻挡了外界音讯,其他城池居然已经沦陷了。”
“灵榜上不是还有人说城外无事么?”柳重月匆匆跟着明钰往山下走,“难道是斯章故意散播的假消息?”
“多半如此。”明钰将柳重月往怀中一揽,转瞬自原地消失。
片刻后,他们出现在山脚的村落之前。
眼前硝烟四起,房屋倒塌,周遭花草树木都已死绝,整个村落一片狼藉。
柳重月恍若听见了无数人呼救的声音,隔得很是遥远,又像是在耳边,十分杂乱,让他心里很是不舒服。
于是柳重月只又前行几步,便站住脚不曾再动了。
明钰问:“又听见了?”
“嗯?”柳重月神情有点懵,半晌才应声,“听到了,在呼救,很多人,似乎都是妇孺老小,希望有人能救他们。”
明钰脸上神情有些难辨:“你先在外等我,我进去看看。”
“师尊,”柳重月嗓音间有些犹豫,“我还是与你同去好了。”
明钰将他看着。
柳重月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无事,”明钰将视线收了回来,“只是忧心你心中受不住,前方亡灵太多,情绪纷乱,怨气也太重。”
柳重月闻言,脸上反倒显现出些许忧郁的神色,却还是道:“我与你同去。”
明钰知晓犟不过他,他决定了的事情无人可以组织,便牵着他的手进了村子。
硝烟的气息在鼻腔弥漫,柳重月瞧见箭矢的痕迹,还有些许羽毛,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在昌兰郡外见到的妖兽,似乎也有这样披着毛羽的怪物。
再往前走,尸骨满地,也有些许残存的灵力。
明钰指尖勾了勾,将那片残存的灵力招至指尖,沉息探查了片刻。
“如何?”柳重月问。
“是渡业宗的弟子,”明钰道,“兴许是来过,不知是帮手还是帮凶。”
“但愿是帮手吧,”柳重月轻声道,“好歹,也是仙道第一宗门,总不能整个门中上下都是伪善之辈。”
他瞧见路边倒坍的房屋下似乎生着什么明亮的东西,柳重月向那方走了走,想瞧一瞧是什么。
刚刚靠近,忽然间,一只傀儡破开废物直窜出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腐朽恶臭向着柳重月抓来。
柳重月瞳孔一缩,迅速闪身躲开,被明钰抱在了怀里。
明钰劈手打出灵力,将那傀儡一击打落,躺在地上,不见动弹了。
柳重月道:“那是村中的百姓吗?”
“大约是的,”明钰不想让柳重月多瞧,于是便按着他的脑袋,带着他往前走,“须得多加留意,此处兴许被人动过手脚。”
又向前行几步,不知踩了什么,一瞬间诸多已化傀儡的亡故尸体骤然跃出,明钰忙将柳重月往自己身后推,持剑攻了上去。
柳重月不愿总是被人护着,也将自己的剑唤出,打算跟着明钰一同上前。
但刚迈出步子,无数悲伤和哀痛的声息再度浮现在耳畔,像是掌控着他的肢体似的,令他没办法下手。
于是只能原地化出结界,现将自己护起来,以免给明钰带来麻烦。
这村中尸骨也不知死了几时,怨气深重,又格外地多,一炷香后,明钰收了剑返回柳重月身边,先过问了他:“可有什么事?”
“无事,”柳重月摇摇头,“不知道为何,我举不起剑来。”
他记起自己从前在渡业宗时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举剑,剑是明钰亲手赠与他的,与他气息相连,是他的所有物,断不会出现无法使用的状况。
柳重月确实能将其唤出,却无法挥剑斩下。
明钰却像是知晓前因后果,只道:“他们不想让你用剑,不必担心,跟着我便好,师尊会护着你。”
顿了顿,他又道:“村中傀儡应当都已除尽,祠堂在前方,先过去看看。”
“祠堂里会有什么?”
“有此地先祖残存的亡魂意识,祠堂是神圣之地,不受侵袭,或许能知晓此地先前发生了什么。”
柳重月瞧见路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尸骨:“他们……”
“都是傀儡,”明钰捂着柳重月的脑袋,让他直视着前方,不去看路边的东西,“傀儡,是死物,他们已经死了,还能行走攻击的只是躯壳,若是觉得心中不适,待离开这座村落,便找个地方将他们的尸骨收殓埋葬。”
“别转头,”明钰轻声道,“继续往前走,你会忽视掉他们的声音。”
柳重月耳边全是那些百姓的声音,哭声,骂声,许许多多,分辨不清楚。
他觉得很难受,各种意义上的难受,只想将耳朵捂起来。
又穿过一棵树,他瞧见了这座村子的祠堂。
“王氏宗祠。”柳重月打量着牌匾,“这里倒是瞧着没受什么损伤。”
“毕竟有先祖福祉庇佑,魔气灵力都很难侵入。”
柳重月看着空荡荡的祠堂,又问:“既然如此,村中百姓为何不到祠堂中避灾呢?”
他这话问完,很快又在祠堂中找到了答案。
祠堂里有生活过的痕迹,火盆,食物,都还有剩余。
“竟然已经来过了?”柳重月有些惊讶。
知晓到祠堂中寻求庇佑,为何最后还是返回自家去等死呢?
柳重月疑惑地伸出手,指尖碰上王氏先祖的牌位,他感受到了一点点灵力,却也只有一点点,不是很多,像是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人群中总是会有心向鬼怪的人,”明钰忽然道,“阿月,你瞧这个。”
他手中拿着祭祀用的果盘,盘子里的水果早已被食用,铜器制成的盘子,盘底像镜面一般反射着日光。
折射在柳重月身上时,他忽然从盘底瞧见了自己的原型。
柳重月微微睁大了眼:“照妖镜?”
“非也,”明钰指尖又轻轻一拨,柳重月见盘底倒影发生了变化,逐渐化作了另一鬼怪的形状,“此物,原是凡间糊弄人的把戏,说是可照人原型,辨身边是人是鬼,一度害得许多无辜之人被冠上妖怪的名头,后仙道入凡尘,将此物没收,后便再不见此物踪迹。”
柳重月这才发觉,方才他从盘底瞧见的,不过是明钰故意放置其上的幻影,而非盘底真实反射的景象。
他心觉好奇,又伸手想摸,明钰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明钰有些无奈地轻笑着:“何日你才能改一改狐狸本性,见了什么都想用手去碰一碰,是不是还要放入口中咬一咬。”
柳重月面颊蓦地泛红:“师尊!我哪有把东西放口中咬的习惯啊!”
他嘟囔着,又说:“你都碰了,为何我不可以。”
“当真想摸?”明钰笑问道,“你若想好了,我再让你碰。”
“这东西莫非还有什么关窍?”
“碰了就知晓了,”明钰还是举着铜盘,又问了一遍,“你决定要触碰了么?兴许会让你有些难受。”
他这般谨慎,柳重月还真犹豫起来,“难受……是如何难受?像先前在门外那样么?”
“嗯。”
那样的感觉确实不舒服,柳重月很不喜欢,觉得心中压抑,被那些不安和痛苦的情绪牵引着,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但思索半晌,他还是道:“我想好了,给我摸一摸。”
明钰便将铜盘放在他掌心。
冰冰凉凉的,盘底反射着柳重月的面容。
柳重月茫然地盯着盘底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忽地,镜中景象如水面落了石块般扭曲离散而波动,模糊了他的面容。
柳重月听到耳边传来人声:“村中成了这样,祖宗说是我们当中有妖修,吃掉了人的魂魄,偷了他的身体,潜伏在我们当中,才导致村子被妖兽袭击的。”
他抬起头,身边明钰已经不见了踪影,铜盘也从自己手上消失,正被一个麻子脸的男人拿在手中。
第60章 第 60 章 “我不会再做之前那样的……
村中百姓都在祠堂中, 大约是忽然碰上这样的灾祸,每个人都人心惶惶,担忧地挤在一起坐在角落里。
祠堂外还有妖兽嘶吼的声音, 混着雷鸣电闪,柳重月听见孩童在啼哭。
妇人颤着声:“嘘, 别哭了。”
谁知那孩子却哭得越发厉害起来, 祠堂中百姓叹息的声音越来越多。
柳重月又感知到无数悲痛的情绪,他心中实在不舒服, 本想离开祠堂,却无法行动,只能站在原地。
那麻子脸又道:“人现在就在我们这里,只要找出来推出去,那些怪物自己会走的。”
“快看看是谁。”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不是说有仙人庇佑吗?”
“仙人哪管的上我们, 都在昌兰郡那边,昌兰郡毕竟是大郡,官家钱粮都在那里,我们哪比得上人家。”
“是不是你老三,你前两天就鬼鬼祟祟的往村子外面跑, 你是不是已经变成妖怪了!”
那忽然被点了名的村民顿时大叫道:“与我何干啊,我出去是因为……因为……”
“支支吾吾的,肯定有鬼。”
“谁有鬼!”那人大声道, “我是因为……外面的人生了个儿子。”
祠堂间安静了片刻, 半晌, 那人的妻子怒道:“王老三你竟然背着我在外头还生了个儿子?”
那王老三脸色有些尴尬:“只是一时犯错。”
“犯错?儿子都生了你说你是犯错!”
祠堂中闹嚷起来,将那麻子脸挤到了一边。
他兴许便是来故意扰乱人心的,见状心中不悦, 便大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一吼,人群又安静下来。
有人道:“总不能每个人都上去照一照吧,而且这玩意儿,指不定也是假的。”
“你这么不想照,是不是心中心虚。”麻子脸这般说了,人人便都将探究的视线放在那人身上。
那人神色有些慌乱:“都瞧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是什么妖怪。”
“是不是照一下便清楚了。”
那人将他一把抓来,将那铜盘对着他脸上一照。
大片金光落在那人脸上,他惊恐地看见盘底印出了一张动物的脸,他自己不曾看清是什么,但很明显并不是人面。
身旁观望的百姓纷纷叫嚷起来:“竟然真的照出来了!”
“他果然是妖怪变的。”
一群人七嘴八舌,将那人推出了祠堂,合上了祠堂门。
门外传来那人惊恐的拍门声:“我不是妖怪啊!快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拍打声很是激烈,又很是慌乱,没过一会儿,门外传来尖锐的嘶叫,混乱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柳重月愕然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回过神来。
便这样将一个无辜的人推出去送死了么?
村中那些残破的尸身,莫非都是这样被推出去的百姓?
柳重月忽然觉得心中像是堵着东西一般,闷闷的很是难受。
祠堂中其他百姓或许也觉得不适,夜里便沉默下来,谁也没再多说话了。
第二日,村中的妖兽尚在,没有要离开的征兆。
祠堂中的百姓都有些心慌意乱,问:“不是说找到被妖怪顶替的人便好了么?为何外头还是老样子。”
“因为妖怪不止一个,”麻子脸神神叨叨道,“妖怪不除尽,这外面的妖兽是不会离开的。”
村民们似乎在斟酌,人人谨慎,都没说话。
柳重月总觉得这个麻子脸有些奇怪,他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是自己不熟悉的人,应当也是村中的百姓。
他总觉得这个麻子脸似乎才是被控制了身体的空壳。
多半又是那个斯章做的好事。
柳重月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村民们的情绪太过嘈杂,待久了他觉得恶心想吐。
于是心念一动,他便被铜盘送了出来。
周遭人群消失不见,明钰站在他身前,手里拿着铜盘,温温和和看着他。
“师尊,”柳重月茫然眨了眨眼,“过去了多久?”
“不久,一刻而已,”明钰将铜盘收回自己芥子中,又道,“你入幻阵时我探查了一番这祠堂中的情况,先前有祖上福祉庇佑,妖鬼畏惧,因此无法进入祠堂当中,若一直待在祠堂中等着仙道宗门赶来相助,应当不会死伤如此严重。”
柳重月知晓这样的事情很难发生。
因为有那个麻子脸在,村中百姓互相猜忌。都觉得对方是妖怪,每天推出去一个,甚至两个三个,直到人死光才发觉不对,于是纷纷逃回自己家中。
哪怕家中并不安全,也总比被人当做妖怪推出去要好。
久而久之,灾难便这般发生了。
柳重月咬咬下唇,问:“斯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这些百姓也不曾得罪他。”
“恶人的心思你又如何能明白,”明钰叹息道,“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外人外物的人,会找到无数的理由去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他牵着柳重月的手,又道:“好了,阿月,我们走吧。”
这里已经成了一座亡村,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还得继续往前走。
从祠堂出来之后,柳重月瞧见天际散落了一点点光华,是妄图穿透云层的日影。
走之前,明钰将村中的尸骨收殓,葬在了村中的数下。
他与柳重月继续往前走去,柳重月又问:“我们现下又要去何处?”
昌兰郡残破不堪,柳默也已经死了,狐族的栖息地也是无法回归的旧地,他似乎已经想不到自己还能去哪里了,一直在盲目地跟着明钰往前走。
明钰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神情间似乎有些忧愁。
柳重月对他这样的神情很是熟悉,早在当初他顶着程玉鸣这个名字,与他在寒泉边最后相见的那一眼时,他便是这样的模样。
眼中带着伤怀的神色,像是在独自吞咽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苦痛。
柳重月怔了怔,下意识站住了脚。
他像是还是有些后怕,上回被对方一剑穿了心,忽然害怕一切都还会重演。
可是……
“阿月,”明钰向他伸出手,“我不会再做之前那样的事了。”
他像是知晓柳重月在想什么,于是主动解释道:“先前杀你,无非是因为走投无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如今才发觉一直退让没什么用处,反倒让人变本加厉。”
柳重月睫羽轻颤着。
他被明钰牵住了手,明钰的掌心很温暖,让他感到寒凉的身体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明钰道:“我知晓你如今迷茫,没有自己的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甚至无法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往何处去。”
柳重月沉默着,他知晓明钰说的是对的,他确实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了。
“我的一半仙根在你魂魄内,”明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往后,时间久了,它会慢慢补全,直到变成完整的仙根,那是仙使赠与的仙缘,有了仙缘和修为,你是妖修,也可渡劫飞升。”
柳重月懵然抬起眼:“什么?”
“下界的纷乱是我早已预料到的,毕竟半步登仙,也已经算是上界之人,凡尘的诸多事态,其实都是命数。”
他知晓,所以无力阻止,也不能出手阻止。
柳重月追问道:“命数,上界仙人知晓下界会出现这样的事,因为是命数,所以不愿意出手相助?”
明钰反问道:“你相信这样的说法么?”
“我不相信,”柳重月有些急切道,“若照师尊所说,这一切都是下界百姓和生灵活该要经历的事,灾祸还要蔓延到什么地方去,又要延续多久,岂不是早已有预谋。”
明钰没说话。
柳重月又道:“什么命,我不信这样说法,分明便是斯章的一己私欲,将他对仙使的仇怨投射到凡尘中来,妄图掌控整个世间,只要解决了斯章便好,上界仙人无动于衷,甚至还说这都是命。”
他实在是有些生气,而后转念一想,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师尊……是不是因为天道?”
仙人依照天道指挥行事,一直不愿意插手下界事宜,必定是受了天道的嘱托。
果然,他瞧见明钰点了点头。
“我所修之道难以飞升,恐怕终其一生都要被困在杀戮道的生死之劫中,没有办法去与天道正面相抗。”
“便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柳重月心中堵着怨气,四下百姓的苦痛他都可以感同身受一般,他觉得很难受,又很不甘心,“百姓都是无辜的,若非仙道有意欺瞒引导,这村中的百姓也不会做出这些看似荒唐的内讧行径,到最后是不是又要说一句,是百姓太过愚昧。”
60-68
第61章 第 61 章 “我与你一起。”
“还有办法的, ”明钰轻声道,“无非便是要牺牲掉一些什么。”
“什么?”柳重月没听清。
“没什么,”明钰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往后再说吧。”
他们翻越了高山,山那边是一座城池, 不出所料, 与昌兰郡一般无二,都是一片荒芜破败的模样, 硝烟弥漫着。
柳重月忽然觉得身体脱了力,难以再往前行走了。
身边恍若有无数亡魂在呼喊,痛苦地哭泣。
眼前天旋地转,似有枯骨从地面钻出,攥住了他的脚腕,想将他一同拉入地下。
明钰心下一惊, 忙将他往怀中拉,一瞬间灵力四起,将柳重月笼罩在其中。
明钰小声道:“醒醒阿月,不要被魇阵所影响。”
柳重月神色还有些迷惘,他靠在对方怀中, 轻声道:“师尊?”
“你在这里等我,”明钰道,“我去看看城中的情况, 若有事, 便对着镜中唤我, 我会立刻回来。”
他将手中小铜镜放在柳重月掌心,转身从山头跃下。
城门前烽火尚在燃烧,明钰落地时, 脚下忽然踩了什么东西,发出了断裂的脆响。
他低下头,抬起脚,脚下露出风干的枯骨。
明钰眉心微蹙,俯身从那尸骨上捡起了一只玉牌。
“华兰宗。”明钰轻声念着上方的名字,想了想,将尸骨收殓,继续往前走去。
城门下,许多尸骨堆叠在一起,像是临死前以身躯筑起结界,顶在了城门处,抵御着外界攻来的敌人。
明钰脚步停顿了一瞬,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柳重月匆匆追上来,脸色还很苍白,额上带着冷汗,却还是咬着牙往自己这边跑。
明钰忙迎身上去,将他抱在怀中。
“师尊,”柳重月睫羽轻颤着,“我与你一起。”
“城中怨气深重,”明钰又提醒了一次,“会不舒服。”
“没事的,”柳重月轻声道,“我可以的。”
接二连三的惨状出现在面前,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斯章这么做到底是想要什么。
仙使已经陨落,他就算是想要逼迫仙使做什么事,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柳重月想不清楚,他想进城中看看,兴许能知道点什么,说不定能及时阻止更多这样的事情发生。
明钰见他态度坚定,于是只好应下来,说:“若觉不适,便与我早些离开。”
“嗯。”
明钰将城门推开。
苍风顺着厚重城门的裂缝钻进去,一瞬间风沙与飞砾卷携而起,险些迷了眼。
柳重月抬手挡了挡脸,待视线清晰起来,他才将城中的状况看清。
都是破损的房屋,残存的灵力,路上是死亡的妖兽和宗门的弟子,血迹蔓延至道路尽头。
柳重月心间沉重,又听明钰道:“这是华兰宗的弟子,很小的宗门,驻守在此城附近,护佑城中的百姓。”
全都死了。
没有活口。
柳重月视线轻颤着:“灵榜上没有收到他们求援的信号。”
在昌兰郡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外界没什么事,谁知晓却都已经变成了炼狱。
柳重月转着头,看着周遭的惨状,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让他喘不上气。
他心中难过,似乎又不止是自己在难过。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看见一道结界立在城主府外,结界上裂隙横生,但依然□□着,无数妖兽的尸身堆叠在结界下。
柳重月瞧见一个华兰宗的弟子正以剑撑地,半跪在结界后。
结界便是他立下的,他似乎还活着。
柳重月忙拽了拽明钰的衣袖,向那弟子跑去。
大约是察觉到了仙人的气息,那弟子力气忽然一松,结界彻底散去,变作无数溢散的光华,向着天际散去。
柳重月见那人向前倒去,忙出手放出藤蔓,将他搀扶起来。
“你没事吧?”柳重月面上有些焦急,他摸了摸对方的心脉,似乎已到了强弩之末,声息都已经弱了,“师尊,他好像快不行了。”
话音刚落,那弟子忽然艰难抬起手,握住了柳重月的手腕。
他无声张着口,道:“都在……府中……”
“什么在府中?”柳重月问。
“百姓……城中的百姓,都在府中……”那弟子声音虚弱,“我都护着,师姐……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接宗门任务外出历练了吧……”
柳重月怔然扶着他,没说话。
那弟子垂下头,没了气息。
本就已经身受重伤,若不是强撑着等人来,恐怕早便死了。
柳重月有些手足无措地抬起脸望向明钰,没等开口,他忽然视线一花,周遭像是忽然换了地方,成了花草繁茂的山头。
他看见这弟子傻乐地跟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追在人家屁股后边絮絮叨叨说话。
那女子有些无奈地站住了脚:“你这么点修为,谁敢带你下山去历练,恐怕没两天就把自己玩死了。”
“师姐……”
“好好修炼去,等你上了金丹期,我便带你下山,师姐还有任务,先走了。”
“师姐!你先等等,我还做了栗子酥,你带点上路吧。”
“油腻腻的……算了,快点,别耽搁我时间。”
那弟子屁颠屁颠将手中的小包裹递给师姐,对方温和笑着,抬指推了推他的脑袋,说:“好好修炼啊,下次回来,姐姐给你带仙丹妙药。”
幻阵一瞬间崩塌,柳重月眨眨眼,视线又恢复了正常,回到了明钰面前。
明钰正弯身将那弟子的尸身收殓,道:“先进城主府中去吧,阿月。”
柳重月有些木然起了身,慢吞吞推开了城主府的大门。
许多视线一瞬间落在自己身上,他看见无数百姓挤在城主府中,饥寒交迫,但都还在活着。
一瞬间,盘踞在心中的不安和难过稍稍缓和了些,柳重月张了张口,半晌才道:“我……我是仙道弟子,来接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人群中安静了片刻,柳重月有些茫然而惶恐,与那些麻木的百姓对视着。
片刻后,有人道:“终于……有人来了……”
“我可以不用死了。”
“太好了,仙人还没有放弃我们。”
“我就知道仙人不会放弃我们的。”
柳重月听着人群的呜咽和欢喜,冲淡了周遭的悲伤,但他却觉得越发难过起来。
像是被无数尸虫从身躯里啃噬,要将他吃干净。
柳重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明钰的胸膛上,被明钰扶住了肩膀。
明钰低声道:“我来处理。”
他已经通知了附近其他宗门,还未得到回应。
柳重月道:“要把他们送到昌兰郡吗?”
“柳默死了,昌兰郡现在也是无主之城,只靠着柳默落下的结界与斯章许诺过的承诺撑着,人多了,不知晓还会发生什么。”
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柳重月想起了常成天:“送到燕雀郡应该也好吧,常成天虽然心不在修道,但好歹也是金丹期修士。”
明钰思忖着,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便唤出方舟,让此城百姓先上方舟。
云层在脚下飘荡,柳重月情绪低落,坐在方舟舱前。
风将他的发丝和衣摆吹扬起来,他感到身体有些冷,却一直没动,只是干坐着。
明钰将斗篷披在柳重月肩上,道:“夜间风大,回舱中吧。”
“师尊,”柳重月喃喃道,“像做梦一样。”
明钰垂着眼,没说话。
柳重月又道:“我死之前,还觉得这个世间似乎只是对妖修坏了些,好歹世间还是平和的,好像也没过多久,便成了现在这样了。”
“兴许是一切早有预谋,”明钰揉揉他的脑袋,“先不要多想了,师尊会想办法。”
“什么都需要你想办法,”柳重月轻笑了一声,“一个天道不认可的、还不曾渡过雷劫的陨落仙人,成日游走在世间,替天道收拾烂摊子,而所谓的天道,却反而助纣为虐,残害无辜的百姓。”
“这是仙道的职责所在,”明钰轻声道,“哪怕如今仙道众人都已经偏离本心,但护佑世间百姓,原本就是仙道应当做的,华兰宗的弟子也在遵循着自己的本心行事——”
“所以他们都死了。”柳重月打断道,“遵循本心的人都死了,道貌岸然之人尚且存活,这世间究竟还有没有道理?”
第62章 第 62 章 和师尊接吻能让心情变好……
天道在上掌控世间一切,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又怎么会有道理。
明钰沉默着,半晌, 也只是附身捧住柳重月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面庞,轻轻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去。
柳重月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泪。
他被方舟上百姓的情绪影响深重, 他们伤心, 他便会跟着一起难过。
明钰低声道:“再等等,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先将百姓安顿好,师尊有话要与你说。”
他的瞳眸里印出柳重月带着忧愁的面庞,双眸明亮,含着水汽。
明钰忽然怔了怔,鬼使神差低下头去,吻了他的唇瓣。
柳重月大约也不曾想到对方忽然亲吻自己, 眼睛瞪得圆圆的,恍恍惚惚望着明钰近在咫尺的双目。
怎么忽然便亲上了?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他从前和程玉鸣不曾过多亲密,是否有过亲吻都已经记不清了,大抵是没有的。
便是走神这一顺, 明钰又贴近了些,揽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按进怀中, 又撬开了他的齿关。
柳重月心跳蓦地加快, 下意识抵制着明钰的进一步攻陷, 却只觉得身体虚软无力,使不出力将人推开,反倒显得有些欲拒还迎。
柳重月眼角溢出一点点泪珠, 但被亲得很舒服,于是很快又把“和师尊接吻”这件事情忽略了过去,沉浸在其中。
半晌,明钰才松了口将他放开。
唇齿间挂出一道银丝,柳重月神色迷离,面颊泛红,迷惘地看着明钰。
明钰又摸摸他的脸:“抱歉阿月,情难自抑,现下心绪好些了么?”
柳重月胡乱点了点头,却是也将之前的情绪抛之脑后,没那么伤心了。
“那便好,”明钰揉揉他的脑袋,“夜深了,回舱房吧。”
柳重月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
他摸着自己有点红肿的唇瓣,茫然跟着明钰往前走,忽然想,原来和师尊接吻能让心情变好。
明钰无需入睡,本想接着打坐调息的时候入芥子中探查一下柳重月的身躯恢复得如何,正脱着外袍,柳重月忽然巴巴跟上来,欲言又止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
明钰将衣衫放下,问:“怎么了?”
“师尊……”柳重月的容貌在烛火的光影里隐隐绰绰,眼睛亮亮的,小声道,“还能再亲一下吗?”
明钰愣了一瞬,转而又笑起来,对柳重月道:“过来阿月。”
柳重月眼巴巴上前去,被明钰抱在怀中,明钰亲着他的唇瓣,这次吻得不深,也很温柔,只是浅尝辄止。
柳重月舒服得想要抖尾巴,心情彻底好转了,开心道:“师尊,我睡了。”
他松开明钰,爬上床榻,卷着被子背过身去。
明钰无奈道:“用完师尊就不要了?”
他跟着上了榻,坐在柳重月身边,“再进去些,师尊睡不下了。”
于是柳重月便往里蠕动了一下,还是没回身。
明钰长长吐出一口气,合上了眼。
***
第二日,方舟行至燕雀郡上方。
船下是密布的乌云,下方状况什么都看不清。
柳重月趴在方舟船舱边,微微蹙着眉问:“怎么天色这般糟糕,什么都看不见。”
回头一瞧,明钰的神色也十分严肃,瞧着像是事态不算很好。
柳重月心跳微微一滞,忙调出灵榜:“我昨日还给常成天传讯,说今日要来的。”
他在灵榜上看见昨日常成天回复的消息,金字泛着光,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柳重月心下一惊。
“是伪造的传讯,”明钰道,“你先在方舟上照看着百姓,我下去瞧瞧。”
柳重月没来得及回应,明钰已跃下方舟,身形消失在云层中了。
柳重月心中越发不安。
安垣东洲诸多城池都已陷入危难,这件事情他们早已预料,只是觉得燕雀郡有常成天在,兴许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
他焦急得四下打转,过了片刻,一人穿透云层而上,落在甲板上。
柳重月见了她,惊讶道:“文白?”
“哥,”文白匆忙行至他身边,“我在城下见了仙尊,仙尊叫我上来找你。”
“城中情况如何了?”柳重月瞧见文白破损的战袍和沾着灰尘的面庞,心中知晓情况或许并不好。
果然,文白叹了口气,说:“不算很好,当时我带着魔修从昌兰郡出来之后,途径此地,此地已被妖兽摧折,勉强保住下来。”
“常成天呢?”
“他回来之后又顶了一段时间,现在城外妖兽还没走,很乱,我听闻你带着其他城池的百姓过来了?”
柳重月望向身后跟着自己的那些百姓,心中隐隐不安。
文白道:“燕雀郡已经不安全了,城中的百姓还不曾转移,这些百姓恐怕也没办法放入城中。”
柳重月犹豫了片刻,又问:“其他城池的情况,你们可知晓?”
文白摇摇头。
入了一座城,便像是和外界彻底断开了联系,相互之间无法取得联系,也不得轻易上灵榜。
谁也不清楚在灵榜上与自己对话之人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柳重月见文白沉默,心中多少也知道答案了。
他想了想,先前原本有个主意,只是一直不曾确定能否使用,到现在似乎也已经无路可走了。
柳重月道:“我先入城中寻找师尊和常成天,方舟暂且交予你照管。”
“哥,”文白忙着拦下他,“你现在只是魂体之身,妖兽很是厉害,还是先别去了。”
“无事,我体内有师尊的仙根,渡劫后期的修为,也不算弱势。”
顿了顿,他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与这些百姓在一处总觉得心中难受,兴许是受了情绪影响,倒不如离开方舟去与师尊一同抵御外敌。”
文白怔了怔,“哥,你会受到百姓的情绪影响?”
“是,”柳重月也有些奇怪,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或许因为我是魂体,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好了文白,先走了。”
他顾不上文白的追逐,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转眼便消失在方舟之下。
风在耳畔呼啸,穿越了云层,柳重月听见妖兽嘶吼的声音。
柳重月双脚落了地,还未等反应过来,一只妖兽忽然尖啸着向他飞来。
柳重月瞳孔一缩,挥手打出一道藤蔓,重重击在那妖兽胸口,将它打飞出去。
柳重月脚下藤蔓缠绕盘旋,将他直推而起,手中凝出长剑。
他飞身落在城门前,隐约瞧见瞧见了明钰。
明钰道:“怎么下来了?”
“在上面总觉得心中不适,便让文白在上方守着了。”
柳重月打量着周围,问:“常成天呢?”
“没见到,”明钰说,“兴许在其他地方,城外妖兽不多,先将其解决了再入城。”
“好。”
柳重月倒真是明钰的弟子,剑道学于明钰,与他剑法如出一辙,相互配合,格外有默契。
不远处,斯章站在树梢之上,平静地看着不远处混乱的战场,对着身边瞳眸失神的景星道:“你最爱的师兄,与他师尊倒是挺有默契,若不是顶着师徒名分,行走在外,恐怕无人不觉他们是恩爱的道侣。”
景星木然的面庞上似乎多了些皲裂的痕迹,却又像是无法掌控身体,因而什么反应都不曾有。
斯章又道:“你与你师兄也许久未见了,想必应当想念得紧,既然来了,那便去见一面吧,看看你和你师兄如今谁的修为更高。”
“你不是一直想将他拉下神坛吗?从前宗门大比上可以,现在也可以,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拽下来,折辱他,将他变成你一个人的所有物。”
景星垂在身侧的手指在止不住颤抖。
“去吧,”斯章笑道,“去把你的东西夺回来。”
话音刚落,景星便如一道闪电般蹿出,剑风凌厉,直冲着柳重月而去。
柳重月感到一阵罡风扑面而来,藤蔓缠绕着挡在身前,他将剑收回身前,正要释放灵力做挡,身前藤蔓忽然爆裂。
柳重月被罡风划伤了面颊,瞳孔间映出幽亮的剑光,和景星的面容。
他着急躲避,被景星一剑挑落了发尾的铃铛。
“景星。”柳重月的发丝有些凌乱,被风吹扬起,拂过面庞。
他见景星脸上毫无神志,知晓他现在应当是被斯章控制了身体,不一定是他的本意。
但转而又想起对方将自己困在幻阵中的事,也只道他咎由自取要与斯章合作。
剑意重新凝回到剑身上,景星再度向着自己攻来。
大概是斯章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的修为大幅提升,柳重月与他对战,竟然都有些吃力。
灵流相撞时爆开巨大的轰鸣,柳重月一剑挡在身前。
他看见了景星的脸,和没有情绪的眼睛。
“清醒一点景星,”柳重月咬牙道,“你要是这样不清不楚地死了,我可一点都不爽快。”
握着剑的修士身形轻轻颤了颤。
但很快,还是被夺走了身体的掌控权,将柳重月用力打出去。
柳重月闷哼一声,以剑撑地,撑住了身体。
抬头瞬间,景星已至他身前,举剑向他挥来。
第63章 第 63 章 “我便是天道。”……
柳重月瞳孔骤缩, 想要再回挡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一支长枪忽然破空射来,“铮”地一声落在柳重月与景星面前, 登时飞沙走砾狂风四起,柳重月下意识抬手挡了挡脸, 忽然瞧见常成天冷着脸从身后跃来, 反手将长枪从地上抽出,挥动着向景星打去。
“常成天!”柳重月心下一惊, “离他原点,他现在是渡劫期!”
话音刚落,景星已经嘶吼着向他们冲来,一瞬间两道灵力撞在一起,发出激烈的爆鸣。
柳重月向前去的身形被冲击,反倒连连后退了两步, 被追赶上来的明钰抵住了后背。
妖兽的数量还在增加,明钰问:“能对付吗?”
“还行师尊。”
于是明钰转身又走了,柳重月回过头来,先前爆开的灵流在半空中弥漫,转而化作无数尖爪尖喙的鸟, 尖啸着向他与常成天这边冲来。
柳重月忙道:“起!”
随着他的话音,藤蔓破开地面直冲入天,将那些鸟儿挡在后面。
柳重月挽了个剑花, 将常成天往自己身边一拽, 道:“他是火系修士, 我抵抗不了太久,你去压制。”
“啊?”常成天有点懵,“等等你回来, 我也不是水系的啊。”
他话没说完,柳重月已经一跃上了藤蔓顶,藤蔓在他掌心延伸蔓延,顿时四散而开,将那些怪鸟全都拢在一处。
下一瞬,一道烈火冲着他的面颊喷来。
柳重月神色未变,只弯身挡过,挥剑向着追上的景星斩去。
他像是不要命,根本不顾上景星的攻势,只是单纯想来一个两败俱伤。
常成天都吓了一跳,大声道:“柳重月!”
眼见着景星的剑尖将要刺入他的胸口,常成天那一声却像是唤醒了景星的意志似的,他手下停顿了一下,蓦地被灵力反噬,呕出大口血。
紧接着,柳重月已飞身至他身前,狠狠将手中的剑刺进对方的心口,将他轰然钉在地上。
柳重月的衣摆翻飞着,慢慢落在景星面前。
他居高临下看着景星,淡笑道:“清醒了?担心我?怕我受伤?”
景星像是还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只是咬着牙,身体不住地颤抖。
常成天匆忙追上来:“你真是不要命了柳重月,吓死我了。”
“这就吓死你了?”
柳重月脸上带着笑,他赌了一把,赌自己在景星心中的地位,终究还是赌对了。
景星确实喜欢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以命相抵,能唤起他的一点点的神志。
柳重月的剑插在地面里,灵力封锁着景星的经脉,他无法正常运转灵力。
不过片刻,柳重月看见一道白雾从对方体内脱离。
他眼疾手快,将其一把抓在手中。
景星喃喃道:“师兄……”
“谁是你师兄呀,”柳重月似笑非笑,“我似乎没有你这个师弟呢。”
景星脸上浮现出些许难堪,唇瓣嗫嚅半晌才继续道:“我之前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不知晓?”柳重月踩着他的胸口,脸上笑意慢慢淡去,“和斯章合作的时候,将我困在幻阵中的时候,纵容渡业宗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你可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呢。”
景星脸上屈辱的神色越发明显,他艰难抬起手,抓住了柳重月的脚腕。
柳重月面无表情道:“将手松开,否则,我会直接砍了你的手。”
“师兄……”景星却越发用力,紧紧抓着他不放开,“我确实对不住你。”
“嗯,继续。”
柳重月脸上神色平静,像是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景星慢慢意识到,似乎无论自己说什么,柳重月都不会在相信他了,又何谈原谅。
他居然还妄想能得到柳重月的原谅,然后回到从前。
就像他对常成天那样。
被迫跟着斯章的这段时日里,他看到柳重月和常成天的相处了。
他们还是老样子,甚至关系比从前更好了。
师兄能原谅常成天,为何不能原谅一下自己呢?
“为什么呢?”景星张着唇瓣,“为什么常成天可以,我不可以。”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原因?”
柳重月像是觉得好笑,于是也真的笑了,脸上的嘲弄越发明显:“你和常成天完全没办法比,是不是故意想要我的命,这件事情其实我也不是太在意呢,常成天好歹心向着百姓,他带着人在昌兰郡外守城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景星脸色越发苍白。
他在做什么?
他在放任斯章指引渡业宗的弟子去伤害百姓和柳重月。
“可是我也没办法……”景星道,“我没办法控制我的身体,是斯章——”
“是你自己咎由自取。”柳重月打断道,“你自己选了这条路走,早该知晓会发生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重重踩着景星的胸口,面无表情道:“事情都做了,就不要装无辜推卸责任。”
他将剑抽出来,举起来,再度向着他的心口刺去。
落下之前,景星忽然道:“能死在师兄手中,也算是死而无憾。”
柳重月手上力道顿时一松,转身对着常成天道:“你来杀他。”
常成天:“啊?我?”
“废什么话快去,我怕脏了我的剑。”
常成天只好提着枪去了:“行吧,我还以为你们还要再说会儿话。”
他看景星不爽很久了,从前与对方争执了很久,互相找对方的麻烦。
要不是因为柳重月的长明灯在景星那里,像是被他握着把柄似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现在机会来了,他咬咬牙,向着景星挥枪斩去。
景星却忽然从地上起了身,剑意顿时四散。
柳重月心下一惊,一瞬间风沙席卷,常成天下意识挡了挡脸。
再回过神来时,柳重月正挡在他面前,一手攥着剑刃,另一只手散出藤蔓将景星再度束缚。
剑尖已经深陷在柳重月的心口。
常成天惊道:“柳重月!”
他忙扶住对方的肩,只听柳重月闷哼一声,将剑抽出去,扔在地上。
转眼,血色染红了伤口处的衣襟。
柳重月脸上满是冷汗,脸色也有些苍白,却紧紧盯着面前的人,道:“斯章,你到现在还不露面,还在顶着别人的身体活动。”
景星的胸口也在淌血,他脸上带着格格不入的笑,说:“看你们师兄弟二人说了许久,真是磨叽。”
“觉得磨叽大可以早些出来,而不是让景星这个傻子出来面对我,”柳重月淡声道,“还是说,你自己身体如今修为损失惨重,贸然用你自己的身体,你打不过我。”
斯章脸上神色微微一顿,像是没想到柳重月居然就这么将真实情况说出了口。
他噎了一下,才道:“你——”
“被我说中了?”柳重月笑道,“景星的修为接近渡劫,应当是你从别人那里吸取来的吧,不能给自己用,应当是因为天道惩罚,你的身躯已经支撑不住强大的力量了,所以你着急想要寻找仙骨。”
斯章脸上还是有些惊讶,半晌才回过神来:“哼,你倒是聪明,这都猜得到。”
“这可不是我猜的,前几日夜间入梦,梦到了一些事情,实在是让我有些惊讶。”
斯章皱了皱眉:“什么?”
“关于上界的往事,你嫉妒仙使受天道重用,因而陷害他,却不料早早被天道知晓,于是先将你赶出上界,我还以为你在下界能收敛一些,好歹也该知晓自己做错了事,该去改变自己了。没想到还是不断做出这些事情来。”
“你怎么会知晓这些?”
柳重月冷嗤一声,他没回答,只捂着自己的胸口继续道:“先是占据瓷妖的身体,借她的名义行恶,后又故意折磨柳默,转头又自我感动说你爱着柳默,天道也提醒你许多回了,作恶越多,修为剥夺得越厉害,这是藏在你体内的惩戒,但你还是自顾自地做着你觉得正确的事。”
“就算你有了仙骨,你依然只有一条死路,想要得到仙使的力量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怎么会知晓这些,”斯章急急上前两步,“谁告诉你的?”
这些事情分明是他藏得很深的过去,他孤身一人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和那些已死之人,应当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这些事情,知晓他的想法了。
柳重月又是怎么知晓的?
“我不清楚你从何得知仙骨在我体内,不过这消息倒是没错,仙骨确实在我那里。”
柳重月松开捂着胸口的手,掌心全是血,常成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着急地看着他的伤口:“你少说两句吧,你胸口一直在喷血。”
“仙骨在我那里,你想要仙骨,但得不到,也不想亲自动手,怕担上更多的因果,到时候会反噬在你身上。”柳重月笑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仙骨为什么会在我身上,我却不得随意使用,而且还会被反噬,导致修为越来越低。”
斯章严重浮现了些许茫然:“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便是,仙骨,原本也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也是用不了的,至于为什么在我身上,我又为什么会知晓关于你的事情,是因为——”
他话音顿了顿,唇瓣一张一合,无声道:“我便是天道。”
第64章 第 64 章 “阿月拿我当寻常道侣便……
“什么?”斯章当真是有些懵了,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是天道,”柳重月轻咳一声, 反倒笑起来,“你观察我与明钰也有许久了, 难道便不曾发觉, 明钰对我一向是敬重大过教导的么?”
斯章平日只顾着盯着柳重月,那里顾得上观察他与明钰之间的相处。
不过柳重月这般说了, 他思索片刻,似乎也确实是这样的。
斯章神色有些犹疑,又听柳重月道:“当年我剥夺你上界仙人的身份,将他赶入下界,也是瞧你执念太深,为了所谓的重视和力量, 不惜牺牲自己同门的师兄弟。”
“可你当年也说是为了均分仙使的力量,”斯章怒道,“你如今独占他的仙骨,是想出尔反尔吗?”
“出尔反尔?”柳重月笑起来,“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要和你分享了?我是不是告诉你的是, 我会与你均分好处,可没说过是什么。”
斯章神情震颤,他唇瓣颤了颤, 喃喃道:“你是骗我的?”
“不是骗你的, ”柳重月道, “仙骨我不能给你,仙使的力量也并非凝聚在仙骨当中,因而对我的修为没有任何帮助, 近来我发觉他的力量四散世间各处,因而才与明钰四处走动找寻。”
斯章懵然问:“在何处?”
“我又如何能知晓,”柳重月又咳了两声,“我现在只是意识投入下界,能力有限,有些话也不能多说。”
“等等,”斯章忽然发觉不对,“明钰从前是仙使的弟子,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和你站在一起。”
“斯章,你怎么还是这般愚钝。”
柳重月有些恨铁不成钢:“贪欲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你会变,我会变,难道明钰便不会变了吗?”
斯章陷入了沉思。
柳重月又适时道:“这样,你将景星的身体留在此处,明日午时你上景星的身来寻我,我与你商议寻找仙使残存力量的事宜,这回让你亲自去寻找,你总该放心了吧。”
斯章没说话,兴许是有些犹豫。
柳重月也不着急,只安心等着。
半晌,斯章还是点了点头,说:“一言为定,你若此番还是欺骗于我,我便断了你的供奉,让你生生世世回不到上界。”
柳重月泰然自若笑着:“请便。”
景星的身体蓦地一顿,他瞳眸上翻,转瞬便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倒了下去。
柳重月小心探查了一下周围,属于斯章的气息已经消失,他便屈肘顶了顶常成天:“去把景星拖回城里去。”
常成天茫然地抓着头发:“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什么天道什么仙使?你真是天道啊?”
“嗯?”柳重月眉眼弯弯,唇瓣上下碰了碰,无声道:“骗他的。”
常成天:“……”
他瞧柳重月那会儿说得一本正经,还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更何况,那斯章怎么也没发现不对。
“你怎么知道天道之前和他说了什么啊?”
“当然是猜的。”
“?”常成天瞳孔瞪大,“不是你……你猜的?你可真敢猜啊,你就不怕猜错了。”
“猜错了也没事,再说,这不是没猜错么。”
常成天有时候也确实佩服柳重月的脑子和运气,这种事情还能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弯身将昏迷的景星提起脚,拖着他与柳重月一同往城中走,边走边问:“你不去找仙尊了?”
“我去找他又给他拖后腿,只是一些妖兽,师尊能处理好的,”柳重月擦拭着自己的剑,又问,“对了,城中状况如何?”
“不如何,”常成天叹了口气,“妖兽来得太突然了,这里又没什么修士,不过那个血月庄的散修们还在,他们有帮过忙,才勉强把城保下来的。”
柳重月怔了怔:“血月庄?”
是明钰之前建立的那个。
“是啊,”常成天不知晓那血月庄的庄主便是明钰,他好强惯了,冷哼两声,又说,“待我修得长生之道,我必定花个千年万年在燕雀郡修建无数的宗门,把这里也变成宗门圣地。”
柳重月没好气道:“哦,那我祝你成功。”
“柳重月你能不能不要阴阳怪气。”
“我哪里又阴阳怪气了?”
***
明钰晚间入了城,白衣上沾着血,却不是他的。
入客房前,他将身上的血渍清理了一下,却撞上柳重月从屋中出来。
柳重月怀中抱着三七,三七最近一直跟着文白在城中帮忙,可能是天性影响,他见了柳重月就想变成原型,整天窝在他怀里。
柳重月见天色已晚明钰还不曾回来,本想出城去寻,却见明钰站在门外,二人都怔了怔。
柳重月眨眨眼,问:“师尊为何站在门外不进去?”
“衣衫上脏了,”明钰拍拍衣袖,又说,“正要进屋,今日在城外受了伤,上过药没有?”
他能感知到柳重月的身体状况,那时便已经知晓柳重月受了伤了,不过似乎伤得还不算重。
柳重月道:“已经上过药了。”
他和三七本也只是为了叙旧,现在话也说完了,原本打算顺路把兔子还给文白的,现下他又将三七放在门外,道:“你自己去找文白吧,我有事情要和师尊说。”
三七便自己跑了。
明钰跟着柳重月进了屋,反手合上了门,道:“将衣衫脱了我瞧瞧。”
柳重月耳廓忽然有些红:“师尊……我上过药了。”
他整理着被褥,没回头,只感到明钰身上的热气似乎离自己越来近,附着在他的后背上,让他难以忽视。
柳重月恍惚了片刻,明钰忽然从他身后圈抱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腕。
体温真高。
柳重月想。
他被明钰拉着转了身,与他面对面站着。
明钰垂着眼,不容质疑地拆了他的腰带。
柳重月心里忽然有些慌。
他从前一向轻佻,总让人觉得他似乎长年累月游走在花花草草间,像是了解许多情爱上的事。
实则,一直到如今,他还未曾与谁有过更近一步的亲密。
他走了会儿神,忽然觉得腰身一松。
明钰已将他的腰带摘去,衣袍松散下来,紧接着他又拆了柳重月斜襟的结扣。
柳重月忽然抬手按住了明钰的手背。
他微微低着头,像是要埋首在对方怀中一般,发丝挡住了他的面颊,只能看见一点点灼烫泛红的耳廓。
“师尊……”柳重月小声道,“真的……不用看了。”
他听见明钰叹了口气,笑道:“儿时衣物都是我替你换的,如今怎么又羞涩起来了?”
“我都多大了,”柳重月攥着自己的衣摆,看起来却有点欲拒还迎,“真的已经上了药了。”
“可我记得我们之间还有道侣契印,”明钰心中隐约觉得有些糟糕,上回与柳重月做的心理准备似乎也白说了,柳重月或许还是介意师徒之间的名分,放不下身份接受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阿月拿我当寻常道侣便好。”
他抓着柳重月的手,轻轻将他的手指拨开,又去拉扯他的衣襟。
他将柳重月的衣襟拉下,露出白皙的肩头和半边身体,胸口处的剑伤抹过药,伤口还在溢着血。
明钰其实没什么旖旎的心思,视线全在柳重月的伤口上,心中心疼不已,道:“这么不小心,伤得挺重。”
他俯身下去,对着柳重月的伤口吹吹气,像是柳重月小时贪玩摔伤,他安慰柳重月那样吹着气。
柳重月忽然觉得一阵痒,也分不清是明钰的呼吸落在皮肤上带来的痒,还是自己心头在泛痒。
他小心推拒着明钰的靠近,双手顶在对方肩头,明钰却抱住了他的腰。
柳重月知晓自己这次挣脱不开了,只能勉强适应着,偏开视线转移话题道:“碰上了斯章,他用了景星的身体,景星的修为涨得很快,不小心便伤到了。”
话音刚落,他感到明钰温热的手掌从他腰上偏移,慢慢抚过后背,后颈。
他怔怔抬了抬头,却看见明钰低下头,与他吻在一起。
第65章 第 65 章 “只是忽然觉得,他应该……
柳重月下意识轻哼了一声, 跟着软了身体,慢慢将掌控权主动移交到明钰手中。
明钰揽着他的腰,原本只是轻轻触碰着唇瓣, 到后来似是忍耐不住,撬开了柳重月的齿关, 与他深入交融着。
柳重月有些紧张地闭着眼, 像是被浸入在温水中,迷离又彷徨, 却又并不讨厌这样的触碰和亲密。
他确实喜欢明钰,只是暂时有些不能适应他与明钰之间的身份变化,可一旦亲近起来,心中却并不排斥,反而很是沉溺。
柳重月睫羽轻轻颤抖着,靠着明钰支撑着身体, 好半晌,明钰才微微撤开唇瓣,摸了摸他泛红的面庞。
柳重月张着口喘息着。
温暖的灵流和缓地攀附上身体,温养着魂魄,也将身体上的伤口补全。
柳重月原本还觉得有些疼痛, 现下总算喟叹了一声,慢慢软下了身体。
只是走神一瞬,他忽然被明钰横抱起来。
柳重月惊呼一声:“师尊!”
“现下还疼么?”明钰问, “若是还觉得痛, 师尊便再给你上些药。”
“不疼了。”
他被明钰放在榻上, 常成天给他的客房里倒是什么都准备成上好的,被褥很是软和。
被褥卷上来的一瞬,柳重月忽然便觉得有些困倦, 打了个呵欠。
他听见明钰在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大约是在脱去外衫。
片刻后,他看见明钰将衣衫挂在屏风上,只着中衣转来榻边。
屋中烛火跃动着,明钰背光而立,脸上落下了阴影,温和的神色却很是明显。
柳重月仰着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很快又面颊滚烫地转开了视线。
“阿月,”明钰倾身过来,双手撑在榻边,小声问,“喜欢这张脸,还是程玉鸣的脸?”
他离得太近,柳重月心中有些紧张,心跳也很快,只忽然转了视线,唇瓣嗫嚅着。
明钰便捧住了他的面颊,逼着他正视自己的问题。
“阿月得告诉我,要怎么样我们才能如寻常伴侣一般生活,如果不喜欢师尊的身份,那师尊便换一个。”
“不是……”柳重月有点心虚,“我没有觉得师尊不好,只是有时候心里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半晌才继续道:“我喜欢师尊的,师尊不必为了讨好我改换容颜。”
明钰捧着他的面颊思索了片刻,还是松了手,道:“既然这样,那便慢慢来吧,也不着急。”
他上了榻,与柳重月躺在一起。
柳重月又开始觉得身体发烫,心觉是明钰的仙根太热,热得他有些受不住了。
柳重月翻过身去,背对着明钰,他又觉得尾巴根痒,想把尾巴放出来。
他想了便做了,明钰原本没什么逾矩的意思,板板正正躺着,忽便觉一只毛茸茸的尾巴蹭上来,轻轻卷着他的手臂。
明钰又睁了眼,偏开脸去看柳重月的后脑勺。
柳重月能感觉到师尊在看他,他心里有点紧张,但还是紧紧卷着明钰的手腕。
半晌,他感到明钰动了身体,贴过来,把他抱在怀里。
尾巴有点炸毛,但柳重月没挣扎,只小声道:“师尊……热……”
“睡着便不热了,”明钰没松手,只抱着柳重月,又问,“真的不疼了?”
“不疼。”
柳重月心跳乱了一会儿,他努力转移着自己的心思,又说:“我把景星带回来了。”
“嗯,来时见到了常成天,听他提起过。”
柳重月又道:“斯章挺好骗的,我让他明日午时上景星的身来见我,到时候先将景星的修为封住,再立一道阵法将他困在其中,这样他便逃不掉了。”
他感到明钰在笑,胸腔震颤着,柳重月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师尊……”
“斯章是这样的人,”明钰道,“看起来野心勃勃,实际山很是愚蠢,又听信天道的话,天道让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
“为什么?”柳重月觉得很奇怪,“他没有自己的想法么?”
“因为实力不够,”明钰将柳重月揽紧了些,“天道的力量在他之上,上界的仙人也是尊崇强者的,仙使从前受到敬仰便是因为实力强大,上界诸多仙人对仙使也是仰慕为多,像斯章这样嫉妒的还是少数。”
可偏偏便是因为这一个少数,仙使连命都丢了。
柳重月一时间有些说不上话。
明钰又道:“既然已经哄骗了他,明日便交由我来处理便好,阿月可以稍稍休息片刻。”
“城外的妖兽和傀儡都已经处理好了么?”
“处理好了,不必担忧,等将燕雀郡的事情安顿好,我便去其他地方转转。”
柳重月知晓这是明钰身为仙尊应当要做的,守卫整个安垣东洲是他的职责所在。
屋中沉默了片刻,烛火发出轻微的响动,柳重月看见投射在墙壁上的光影正在晃动,他眨眨眼,明钰却伸出手去,稍稍一抬指,灭去了烛火。
屋子里陷入了黑暗。
柳重月只觉得他与明钰的呼吸越来越清晰了,他忽然又问:“师尊修的不是杀戮道么,为何杀戮道,也要做守卫苍生之事?”
“这世间的大道便是如此,源自于苍生,回馈于苍生,杀戮道以杀止杀,终究还是要将本心放在苍生百姓上,以杀戮护世间万物,才能参悟大道,飞升为仙。”
“真麻烦,”柳重月嘟囔着,拉起被褥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不想着飞升,应该便不需要担这些责任了吧?”
“照常理来看确实如此,”明钰笑道,“阿月便做为自己而活的小狐狸好了,守护苍生的事,交给师尊来做。”
血也只会沾上他的衣,脏了他的手和剑。
不举剑之人,便不会缠上因果和杀戮,也不会被各种东西污脏了魂魄。
明钰轻轻叹了口气,哄着柳重月睡去了。
***
第二日,柳重月因身伤,睡至午时方才醒来。
榻边已经空荡荡,明钰早便走了,连体温都不曾留下。
柳重月还记得昨日的事情,匆匆套上衣衫往外走,忽然瞧见三七急匆匆往院子里走。
见柳重月已经醒了,三七激动道:“月月!”
“怎么了?”柳重月心中忽然一顿,以为出什么意外了。
谁料三七一把抓了他的手腕,兴奋道:“快去凑热闹,晚了恐怕便来不及了。”
柳重月茫然到了极点:“发生了何事?”
三七也解释不清,他拉着柳重月到了前厅,常成天与文白都在,明钰背对着他们站在最前方,面前是被结界捆缚的景星。
柳重月眨眨眼,又发现不对。
瞧他的神色,应当不是景星。
是斯章。
还真让他们抓住了。
柳重月脸上浮现出些许惊喜的神色,没想到斯章竟真的如明钰说的那般愚蠢。
他急急跑到明钰身边,却被明钰拦下来。
明钰冲他摇摇头,道:“还有些危险。”
“嗯?”柳重月问,“没有封去景星的修为吗?”
“封了,但效用不大,”明钰小声道,“他体内还有柳默的一缕魂魄,如今正以柳默的意识行动,没办法下手。”
柳默?
柳重月心跳蓦地一滞,“柳默还有一缕魂魄尚在?”
若真是如此,将魂魄保下温养一段时日,柳默便还有转生的机会。
明钰知晓他在想什么,但还是提醒道:“大概是很早之前,柳默寻死之后,斯章为了将他的魂魄留存下来,不小心残存了一缕在自己的魂魄间,柳默的魂魄毕竟是外来的,在他体内会互相排斥,或者吞并,如今柳默的魂魄已经快与他自己的交融,要想将其剥离有些困难。”
顿了顿,明钰偏过脸,与柳重月对视着:“阿月,现下需要你落下幻阵,进入斯章的过往记忆里,然后,杀一个人。”
“谁?”
“……”明钰沉默了片刻,道,“我。”
***
天际风卷云舒。
风中带着一点点夏日的暖意,轻轻拂过柳重月的面颊。
他眨眨眼,慢慢清醒过来。
他躺在云雾之间,身下是柔软的云层,略有下陷之感,却没叫他真的坠下去。
柳重月茫然坐起身来。
脑海中还是进入幻阵前明钰与他说过的话,他现在还没能回过神,只记得明钰让自己入幻阵中将他杀了。
柳重月在知晓对方真实身份时确实也动过手,但现在不清楚自己还能否下得了这个手了。
他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茫然地打量着周遭。
此处瞧着应当是上界,他印象里很早之前也来过一次,那会儿上的是仙使的身体,也没走太远,不知晓上界情况究竟如何。
柳重月提着衣摆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身后呼唤:“仙使大人!”
柳重月又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发现对方是在叫自己。
他竟然又上了仙使的身?
那仙人匆匆追上来,道:“仙使大人怎么走得这么快?”
“哦,”柳重月屈指蹭蹭面颊,撒谎道:“临时有事,赶着回府中。”
“天道方才降了任务,让您去见一见他。”
“现在么?”柳重月望着周围陌生的地方,不动声色道,“只唤了我么?”
“也不是,还叫了斯章师兄。”
那仙人与柳重月并肩往前走着,“我现下正要去通知斯章师兄呢。”
柳重月心说正好:“我与你一同去。”
“诶,好。”
他与那仙人穿过长长的云廊,周围云雾中浮现出些许房屋的轮廓。
柳重月新奇地打量着四周,心中忍不住想,师尊年少时便是住在这里么?
“仙使大人,到了,”那仙人将他的视线呼唤回来,“我先进去唤斯章师兄,劳烦仙使大人在此处稍等片刻。”
“嗯。”
柳重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斯章便跟着那仙人一同出来了。
见了柳重月,斯章向他规规矩矩作揖:“师兄。”
柳重月哪见过他这么乖巧的时候,心中新奇,应了两声便与他一同往天道处走。
斯章这时候话还少,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倒是柳重月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都是些寻常的问话,倒没让斯章发觉到不对。
但柳重月已对如今的斯章有了些许了解,性格平和,话少,因修苍生道飞升上界,心向着苍生,近段时日天道没有任务,便一直在府中为苍生祈愿。
柳重月忍不住将他多看了两眼,心想,他这会儿和后来相比,变化可真是大。
去寻找天道的路途十分遥远,柳重月走得腿有些酸,但身边两个仙人都没什么反应,他也不好过多表现,只能隐忍着。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现了一道洞府,领路的仙人便停下脚,道:“仙使大人,师兄,前方我不便进去了。”
斯章道:“多谢。”
“师兄不必客气,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那仙人转瞬便消失不见,柳重月与斯章站在门前,见斯章闷着头往里走,他又紧跟着上去。
但没走多远,洞府深处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慢吞吞道:“斯章留在外面,仙使进来。”
柳重月下意识看看斯章,却见他没什么反应,像是不当回事。
于是柳重月便自己进了洞府。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柳重月摸黑向前走了一段路,直到转了弯过去,夜明珠的光芒才穿透屏障映在脚下。
柳重月抬步进去,宽敞的洞室里,一人正坐在石台中央,周身无数锁链垂下,将那人困在石台上。
柳重月脚步一顿,心下有些惊讶。
这是天道?
天道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他心中有疑惑,但也知晓这件事情对于仙使来说不算秘密,因而便收拾好了神情,平静地望过去。
天道将面庞转过来,与柳重月对视了一眼,淡声道:“你来了。”
“唤我有何事?”
“也没什么事,剑,已经不听我的话了。”
柳重月闻言转开视线,在石台附近看见一把漂亮的、正泛着耀目光华的银剑。
他瞳孔微微收缩,心中无比震颤。
那是明钰的剑。
“最后竟还是输给你了,”天道冷笑道,“当初你说你能驯服这柄凶剑,我没信,我原以为我是天道,驯服一柄剑是多么容易的事情,现在想想却还真是我痴人说梦。”
柳重月垂下眼,他靠近了那柄剑,抓住了剑柄,将其握在手中。
一瞬间,一股强悍的灵力顿时爆开,冲击着仙使的身躯。
柳重月感到一丝丝痛意,但很快,这份痛意又浅了下去,剑上尖锐的光华也跟着平缓下来。
他将剑抽出,窝在手中。
天道也愣了愣,转而笑道:“竟然真的只听你的话啊,真不愧是由人间百姓的信仰凝结而成的天生仙体,连世间第一凶剑都心甘情愿为你所用。”
柳重月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柄剑是明钰的,他很熟悉,或许灵剑也有感应,知道是他,所以不曾动怒。
柳重月又抬起脸,道:“剑我便带走了。”
“你带走吧,留在我这也没什么用,”天道话音顿了顿,又继续道,“如果你愿意将我身上的束缚放开,我也能与你均分这天地间的所有灵力。”
柳重月微微皱起眉。
听天道这意思,难道是仙使将他困在此处的?
他思索片刻,淡淡道:“我对天地间的灵力不感兴趣……斯章还在外面,你还见他吗?”
“不见,让他走吧。”
柳重月便原路离开了洞室,出了洞府。
斯章还在外面等着,见柳重月出来,问:“师兄,天道让我进去了吗?”
“没有,他说你可以走了。”
斯章脸上难得露出些许失落,很快又收拾好心情,道:“多谢师兄告知。”
他垂下眼,又看见柳重月手中的剑:“天道将这柄剑给师兄了?”
这是世间第一凶剑,无数仙人都难以将其驯服,连天道都不能,现在竟安安稳稳被仙使拿在手里。
但柳重月似乎不清楚这柄剑的价值,更不知晓这些从前过往,只道:“嗯,给我了,你想试试看吗?”
他看见斯章脸上多了点屈辱的神色,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柳重月有些懵,只看着斯章往前走去,声音含含糊糊道:“这剑恐怕只有师兄能用,我还是算了吧。”
柳重月懵懵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这时候的斯章和景星也挺像的,不知道哪来这幅自怨自艾的神态,倒像是自己欠了他似的。
见人已经走远了,柳重月便没再往上跟,只思索着明钰会出现的地方。
明钰是仙使的弟子,但现在看来,明钰似乎还不曾出现?
柳重月有些着急,他想快点完成任务,好早一些离开幻阵。
他在幻阵中待了几日,这几日一直不见明钰的踪影,仙使也根本没什么弟子。
直到第三日,斯章寻到仙使的府邸,说要见一见师兄。
柳重月那会儿刚睡醒,睡眼惺忪,也没什么整理衣衫便散着头发行至府门处,给斯章开了门。
斯章见他这幅模样先是一惊,下意识问:“师兄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的事,”柳重月道,“找我做什么?”
“哦,天道原本差我去处理凡尘的事情,但临时又改变主意,交到师兄手上了。”斯章将手章取出来,交到柳重月手上。
是瓷妖的事情。
柳重月心下惊讶,道:“我知晓了。”
原来这时候便接下了瓷妖与她夫君的活计了,柳重月心不在焉摩挲着手中的银剑,他记得先前入幻阵见到明钰时是在太鼓城出事那会儿,可从瓷妖夫君被镇压,到太鼓城出事之间相隔上千年,难道他还要在这儿待上千年不成?
柳重月心里有些着急,明钰那会儿将他送入幻阵中时也没说杀了他有什么用,只让他这么做了。
他对明钰格外信任,也忘了过问,现在才发觉不对。
斯章的记忆幻阵,和明钰有什么关系?
柳重月难得头疼。
斯章送了东西便走了,柳重月在府中收拾东西,原本下意识想拿剑,又记起来这把剑如今是名噪一时的凶剑,他对如今这个时候也不算了解,更不清楚仙使的实力,于是纠结片刻,他还是松了手。
刚走出屋门,一道银光忽然从他身侧窜出,将他挡在门口。
银光慢慢流淌幻化着,逐渐变成一道纤长高挑的人影。
明钰神色还有些茫然,问:“为什么不带我?”
柳重月吓了一跳:“师尊!”
“嗯?”明钰疑惑地歪歪头,“师尊?”
他像是听不懂人话,又问:“谁是师尊?”
柳重月心跳有些快,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仔细看看明钰的面容。
好像确实要稚嫩一些,不是后来见到的模样了。
师尊……原是剑灵?
世间第一凶剑,杀戮道。
难怪。
柳重月若有所思,知晓这便是明钰让杀的人了,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但他还是抽了佩剑。
可一转眼,明钰却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了。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
他在原地打转,又回到屋中,将银剑拿起来。
剑中没有任何其他的气息。
柳重月心觉奇怪,正要回身,身后忽然被人抱过来,紧紧揽着他的腰。
柳重月顿时一惊,忙曲肘往后顶,却被人顺势反抓了手臂。
明钰将他抵在桌边,问:“你的气息很怪,你不是仙使。”
柳重月道:“果然是……”
师尊。
真聪明,他喜欢。
柳重月挣扎着,忽然起了坏心,嘴又比脑子快,先一步道:“我是你未来道侣,你昨夜还抱着我亲,今日一觉醒来我便在这里了。”
“嗯?”
“真的,”柳重月道,“你还摸我尾巴,我们狐狸的尾巴不是一般人能摸的,摸了之后便会发情,会怀孕,可你昨夜摸了一晚上。”
话音刚落,明钰的手指已经摸到了他的小腹:“怀的狐狸崽崽吗?”
“不在这里,”柳重月道,“这不是我的身体,你要是想看宝宝,只要我杀了你,我就能离开了。”
明钰却松了手:“那便算了,你要走,却要捅我一刀,怎么瞧都是我吃亏。”
“怎么会,”柳重月还被他抓着,挣扎无果,只好道,“我疼……夫君……能不能先松松手。”
他这声夫君倒是叫得好听,声音又轻又软,像小狐狸的尾巴毛茸茸地勾人。
明钰当真便松了手,问:“为什么杀我?”
“是你让我杀你的,”柳重月知晓这里只是幻阵,杀了一个幻影,幻阵外的明钰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他还给明钰解释,“这里是幻阵,你也只是假的。”
“是么?”明钰轻笑道,“那后来的我难道不曾告诉你——”
他话音停在此,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柳重月反倒被勾起了好奇:“说什么?”
“没什么,”明钰弯着眼,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面颊,像是眷恋,又像是很是宠爱,也没了之前的杀意和疏离,轻声道,“只是忽然觉得,他应该很爱你。”
第66章 第 66 章 往后,我替你做天道
柳重月茫然地眨了眨眼, 明钰却忽然握着他的手抽出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他忽然心头一跳,下意识抗拒地停下了手。
明钰笑道:“不是要杀我?”
“……”柳重月沉默着。
哪有那么容易下得去手。
他抗拒地站了一忽儿, 明钰手下却用了力,刀尖陷入心头。
柳重月偏开了脸。
掌心的匕首散着幽亮的光华, 四散的灵力慢慢裹挟起来, 一瞬间,整个幻阵都在随之震颤。
柳重月脚下不稳, 被明钰紧紧抱着。
他茫然听见明钰说:“出去之后,向前走,穿过杏林后会看见一道结界,结界对你没有束缚,你可以随意进出,芥子的通口在结界之后, 你便可以拿到自己的身体了。”
柳重月微微一怔:“师尊?”
他居然也跟着进来了?
“我不是你师尊,”明钰轻声道,“我只是一道幻形,他的意识和灵力遍布世间各地,所以, 我才能共享他的记忆。”
柳重月一时间没听明白,匕首已经彻底陷入明钰心口,没有流血, 只有无数灵流流淌而出, 变成星星点点的如星辰般的光辉, 向着四周弥散而开。
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松了,柳重月眼前陷入虚无的荒原,看不见周遭, 也感受不到明钰的气息。
柳重月向前挥了挥手,什么都摸不到。
“师尊?”
他茫然向前走着,迈出步子的一瞬,脚下忽然如踏上水面般扩散出一道水痕。
花草自脚后生出,每走一步,便向着四周不断满眼,知道漫山遍野繁茂生长。
柳重月眼前出现了一道光,他向着光的方向跑去,白光蓦地扩散,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明显起来。
他站在山坡上,眼前是大片杏林,杏叶还是嫩绿的,仿佛如今正是初春时节。
柳重月回头一瞧,身后俱是花草树木,枝繁叶茂,将此处变作了漂亮的桃花源。
他不认识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记得明钰让他往前走,他便继续往前走。
穿过杏林,他看见明钰所说的结界,像一道白雾将整个高大的梧桐树笼罩。
柳重月伸出手,好奇地碰了碰那道结界,所碰之处便如水幕般轻颤起来,他的指尖穿过了结界。
柳重月小心钻入结界中,眼前景象发生了变化,变成了明钰芥子中的模样。
藤蔓丛生,裹着冰棺。
他上前去,忽然站住了脚。
柳重月睫羽颤抖不止,像是遭了雷劈一般,半晌没能回过神。
冰棺内,他的身躯完好无损,被一具枯骨圈抱着。
衣冠散落在身侧,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柳重月心跳像是停滞了片刻,许久后才慢慢动起来,忽然脚下一软跪在冰棺前。
手指都在颤抖,他像碰一碰那具白骨,却又不敢触碰,只喃喃呼唤道:“师尊……”
明钰的身体不是正在修复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匆匆摸出传讯用的小镜子,呼唤道:“师尊……”
话出口,却没得到任何回音。
柳重月心中着急,本想要走,忽然又停下了脚。
明钰让他回到身体里,兴许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做。
柳重月想到了仙骨。
和仙骨有关吗?
他有些犹豫,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身体。
只是一瞬的触碰,转眼他便被吸入了躯体内。
柳重月猛地睁开眼。
他躺在冰棺之中,肢体上的触感迟钝地恢复着,半晌,他微微偏过脸,明钰的尸骨躺在他身边,骨骼上皮肉早已腐朽,只剩累累白骨。
他慢慢坐起身,只觉得身体内修为正逐渐高涨,直到……
直到渡劫后期。
柳重月懵然望着自己的掌心,身体却已经没有支撑不住修为的痛楚了。
是明钰将修为都给了他。
似乎……还有仙缘。
柳重月脑袋一片混乱,却又好像知道了什么。
明钰将身体与他放在一起,原来一直在为他修复身躯,并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
如今他的修为确确实实已是渡劫后期,也有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高。
那明钰自己呢?
柳重月忽然心中慌乱,他从洞府中出来,茫然往四周望去,却根本找不到回到燕雀郡的方向。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站了一会儿,还是找了一处方向往前走,穿过林子,脚下云雾却越来越多,直到自己彻底站在云雾之上。
柳重月忽然灵台清明。
这里,是上界。
仙人的居所。
柳重月站了一会儿,蓦地转身往云雾深处跑。
他知晓了,上下界的通道早已封闭,他只能借由斯章的记忆进入上界。
明钰是想让他上来找天道的。
柳重月寻着记忆找到困住天道的洞府,洞外有两个仙人守卫,见他匆匆而来,又是陌生的面容,忙落下结界想将他挡住。
柳重月却猛地挥手打出一道灵力,轰然击碎了结界:“让开!”
两个仙人被冲击打退,面上有些惊讶:“仙使?”
柳重月没注意他们说了什么,他已经趁机入了洞府,急急向里走。
洞府里还是幻阵中的模样,但天道已经不见了。
曾经束缚着他的锁链散落一地,像是忽然挣脱的。
柳重月想起斯章身上出现的异常,大概是天道早便已经去了下界,与斯章混在一处,故意扰乱下界秩序。
柳重月又往外走,没等出去,门外两个仙人又堵了过来。
“仙使大人为何擅闯天道居所?”
“什么仙使?”柳重月有点懵,也有点着急,“天道如今又不在,你管我来不来。”
他绕开二人想继续往前走,却又被拦住。
“天道怎会不在此,大人如今虽有了容貌,但却气息未变,我等还是能认出的。”
他们有意阻拦,柳重月心中烦躁,猛地又出了手:“少挡路,让开!”
那两位仙人实力不如柳重月,挡不住他。
柳重月转眼便离开了洞府,又往外走。
他脚步匆匆,忽然又听见耳畔有人说话:“阿月,去拿剑。”
柳重月蓦地停下脚:“师尊?”
“剑在天象台,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本体在镇压天道,以抑制他的力量,约束他的行为,你将剑抽出来,他会主动来寻你。”
明钰的声音到这里便断了,柳重月又呼唤了两声,却不得回音。
他只好晕头转向寻着天象台而去,一路上碰到几个仙人上前阻拦,却没能拦住他分毫。
柳重月找到了天象台。
台边有守卫,他脚下一蹬,迅速飞身而去,果然瞧见银剑正插在天象台中央。
柳重月跃至剑前,抓住了剑柄,身后几个守卫向他奔来,道:“住手!不要碰凶剑!”
灵流骤然击来,柳重月却不曾松手,只放出藤蔓将自己笼罩起来,用力拔着剑。
“轰——”
灵流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柳重月脚下地面在不断震动,那剑深陷在地面里,纹丝不动。
柳重月咬着牙,手背青筋凸起,用力拔着剑,直到力竭,都不见那剑有任何变化。
柳重月额角溢出冷汗,喃喃道:“为何拔不出?”
“阿月,”明钰的声音再度出现,这回却格外近,像是就在身边,“下界百姓在遭难,在等着你。”
“你想守卫人间吗?”
柳重月不知道。
从一开始他便不曾在为人间苍生而修行,他没有道,也不会有道。
“你有道,”明钰如今却说,“你的道途就在眼前。”
柳重月晃神一瞬,眼前浮现出下界混乱的硝烟,残破的尸骨和哀恸的百姓,冲击着他的心志。
柳重月恍惚间似乎能感觉到那些百姓和亡灵的苦痛,他忽然道:“我想。”
这么久了,跟着明钰走了很多路,见了很多人世间的惨状,他心里不好受,其实也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仅仅是狐族的平反,还有……
“我想要仗剑平天地,护卫人世安康,让悲痛消散于人间。”
他忽然握紧了剑柄,只觉得剑中力量源源不断回注到身躯之中,充盈着他的经脉。
柳重月抬起脸,神色坚定,道:“我知道我的道是什么了。”
同悲道。
感悟世间万物苦痛,共情苍生之悲。
他是仙使,是世间苍生因痛苦而生出的祈愿,所有力量源自于苍生的信念和愿力。
柳重月抓紧了剑柄,咬着牙,用力将其抽了出来。
一瞬间,剑鸣如龙吟,响彻云霄。
被封存在剑身间的杀意顿时四散,向着整个世间迅速蔓延。
柳重月攥着剑站在天象台上,衣摆猎猎作响,藤蔓慢慢收回体内,露出其外的仙人与守卫,人人都面带震惊望着他。
从前记忆回注入脑海,柳重月抬起眼,望向不远处赶回上界的天道,唇瓣轻轻一碰,淡声道:“你德不配位,往后,我替你做天道。”
第67章 第 67 章 “我要……躲起来一段时……
“凭你, ”天道笑道,“一个已经被仙道放弃的、陨落上千年的仙人,也干大放厥词想取代我。”
“怎么不敢, ”或许是因为有了明钰完全的修为,身为仙使时的记忆已经回到他身上, 他轻笑着, 手中剑萦绕着无数光华,将他慢慢笼罩, “你当年着急想要让我去死,不就是担心我有朝一日会彻底取代你,你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与我相抗衡。”
他倒是说中了,天道的脸色霎时变得很是难看:“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试试便知晓了。”
剑是柳重月的剑,这么久以来,剑只听他的吩咐, 为他所用。
柳重月脚下藤蔓盘旋缠绕 ,将他顶起来,推到与天道平视的位置。
天道的脸,和斯章一模一样。
他道:“斯章从前一直心向着百姓,你以为抢走了他的身体, 装作他道心偏移犯了错,我便认不出来了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天道冷笑着,语气间带着嘲弄, “我还以为, 你对你的这两个师弟没那么上心呢, 他们两个某些程度上看倒是相似得很,都是自傲又自强的人,同时又格外愚蠢, 终其一生想要追寻仰慕之人的脚步,到最后也只是落得一场空。”
柳重月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道:“景星确实犯蠢,斯章死得倒是无辜。”
明钰的本体是他手中世间第一凶剑,当年因凶剑灵力含可毁天灭地之杀意,会扰乱世间灵力平衡,柳重月将剑封锁在天象台,又引渡凶剑力量将天道禁锢,天道也难以抵抗凶剑的力量,因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平衡,直至柳重月仙陨。
如今天道已经摆脱束缚,凶剑遗留在天象台,算是明钰遵守诺言守卫着上界,天道无法扰乱上界,只能将视线放到下界去。
算是……逼着柳重月再现身,好方便他偷偷夺取仙使的仙骨和力量,以稳固他的天道之位。
柳重月能转世或许是明钰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天道兴许不知晓他便是仙使转世,毕竟仙人仙陨,是身死道消的大事,更何况是被仙道所放弃的仙人。
他只知晓柳重月身上有仙骨的下落,却并不清楚,仙骨原本就在柳重月体内,他生,仙骨便在,他死了,仙骨也会跟着失去踪迹。
因而那时,明钰走投无路之际,选择以杀妻证道的借口,将柳重月的身躯藏匿,也隐去了他在世间的气息。
他临时做出这样的决定,最终也没做错什么,当真给了柳重月和自己喘息的机会,才能最终引着柳重月回到上界。
柳重月攥紧了手中的剑,咬咬牙,道:“我这一生只认一个师弟,景星如何与我无关,当初你先杀了斯章,后来又借故杀了我,两条命,你都得还。”
胸腹处是无数灵流涌动,从四肢百骸凝聚于心口,又从心头骤然爆开。
柳重月只觉一阵钝痛顺着经脉蔓延,他听见天道说:“你真是不要命了,以你现在的身体,强行引渡渡劫期修为只会身躯破灭,最终魂飞魄散。
天道觉得柳重月也是拎不清的,为了与自己相抗,吞吃了明钰的仙缘和修为,可又有什么用呢。
以他如今这狐狸身躯,根本支撑不住这样强悍的修为。
话音方才落下,柳重月周身弥漫出晶莹的光晕,像盘旋的莹虫和星辰,徘徊在他身侧。
无数力量与灵力,还有下界苍生的苦痛和祈愿像光滑的绸缎一般从世间各个角落飞转而来,源源不断注入他的体内。
柳重月像是肩上压下了高山一般的重量,压得他险些弯膝跪下,勉励强撑着,却又蓦地呕出一口血。
握着剑的双手开始龟裂,裂隙尚在不断蔓延,直至天际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天道也有些惊讶,道:“你想现在借苍生祈愿飞升?”
柳重月咬得齿关溢血,喉间满是血腥气,却不见说话。
“轰隆——”
雷劫轰然落下,却落歪了,打在柳重月脚边,将白玉地砖打得破碎飞溅。
柳重月下意识闭了闭眼,颊边因碎石留下了一道划痕。
他手背青筋突起,蓦地抬起眼,紧紧望向天道。
眸间灵流晃动,天道神情恍惚了片刻,下一瞬,柳重月已闪身至他身前,一旋身,挥剑向他斩来。
天道不急不忙抬手相挡,一时间风起云涌,两厢灵力撞在一处,发出巨大的轰鸣。
紧接着,又是一道雷劫落下,与二人灵力撞在一处。
因他们相距太近,天雷落下时也连带着伤了天道。
他们被迫撤开,柳重月以剑抵地,勉强稳住身形,身体上的痛意已变得麻木。
他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像是不知疼痛,灰雾弥散后,天道稍显狼狈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柳重月轻咳一声,将喉中血水吐去,嗤笑道:“这不是飞升的雷劫,我生来便是仙体,何须飞升,这道劫,是我欲夺天道之位而降下的反噬之罚。”
他慢慢撑着身体站直了,将插在地间的银剑抽出,于手中挽了个剑花,又转了转脑袋,松弛着泛痛的肩颈,说:“你真是运气好,天劫界限便这么大,你也被框入其中,要与我一同分担雷劫的苦痛了呢。”
天道脸色有些难看:“荒谬。”
他以掌做爪,指尖凝出幽亮灵光,猛地向着柳重月攻来。
未至身前,又是一道天雷落下,直直向着柳重月劈去。
柳重月双手握着剑柄,举剑重重一挥,霎那间,天雷落在剑身之上,又向着四下扩散。
柳重月觉得身体像是被人打碎了骨头一般,浑身疼痛到近乎麻木,却仍不曾停下手中动作。
一剑挥出,“轰”地一声,与天道的灵流再度撞在一起。
柳重月脚下一跃,衣袂纷飞着,他旋身挥剑,发丝自面颊拂过,向着天道刺去。
天劫还在不断落下,柳重月的经脉已近乎破碎,他的修为与天道不相上下,许久分不出一二。
再度撑着剑被天劫打落时,他已有些站不住了,唇角一直在源源不断淌着血。
柳重月视线有些模糊,他不清楚雷劫还有多久才结束,或许要等自己死了,要么,便等着自己彻底取代天道之时。
他微微抬起脸,风将他颊边的碎发轻轻吹拂着,他听见天道放声笑道:“我早与你说过,我才是天道,以你之力,想与我斗,简直痴人说梦。”
柳重月长久未言,只颤着手将唇角的血渍抹去。
抹不干净,尚在淌血。
“阿月,”明钰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半晌,一道幻形浮现在眼前,“剑中灵力为何不完全吸收?”
“我不可以……”
柳重月喃喃道:“师尊,我若将你的灵力全权据为己有,你便彻底从世间消散了。”
明钰本便是凶剑生灵的剑灵,剑中灵力耗尽,杀戮消散,最终只会变成一柄平平无奇的剑,也不会再有灵。
于明钰而言,便是永久的消散,近乎魂飞魄散。
那时柳重月也曾感应到明钰的想法,他不曾照做,便是想着,或许还能有别的方式可以战胜天道。
“阿月,”明钰叹了口气,“你的记忆已经恢复,我本便是因你而存在,是你的剑。”
他们都是世间极端情绪的凝结体,终归要归于一体。
“能为你做些什么,是我之幸。”
“可不是我之幸,”柳重月又慢慢站直了身体,“我还没有到……要让别人为我牺牲的地步。”
他咬紧牙关,引渡天雷。
骤然间,雷劫轰然而至。
明钰的声音在巨大响动中变得模糊起来:“阿月!”
“轰——”
天雷骤然落下,柳重月的身体原本便已经濒临破碎,最后一道雷劫落下,烟尘四起,尘雾缭绕。
银剑脱手坠落,斜插入地面,转瞬,明钰的身形清晰起来,却顾不上自己匆匆往云雾间寻去。
“阿月……”
“哈哈哈哈哈!”天道的笑声打断了明钰的呼唤,“我便道,他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引渡雷劫,过了雷劫便能将天道之位夺走么!”
明钰恍若未闻,只身扑入烟尘之间,挥手将尘土打散。
天道又说:“他这具身体和破烂的魂魄怎么可能撑得住天劫,想是早已魂飞魄——”
他话没说完,忽然瞪大了眼。
混黑一片的黑暗之间,无数星光点点正自凡尘升起,穿透云层,归于天际,又接着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这是什么?”天道茫然地垂下眼,脚下是万千秀丽山河,山间,河川,平原,站满了人群,手中捧着一碗水。
文白站在山顶,站在人群前方,她举着一盏灯。
柳重月那盏早已熄灭的长明灯。
“大家,”文白声音很轻,像是心情不太好,有些忧郁,“大家把水洒下吧。”
身边人便向着身后喊道:“洒水!”
此起彼伏的声音,弥漫在原野间。
无数清水洒落在枯枝败叶的荒芜土地里。
不远处还有妖兽的嘶叫,人群聚集在外终归是不安全的,但如今却好似都不怕危险一般,仍然站在原地。
文白抬起脸,声音虽然发着颤,却格外坚定:“请大家,为护佑苍生而牺牲的英雄们,祈福。”
密密麻麻吟诵的声息从身后传来,紧接着,脚下土地忽然生了细芽,漫山遍野生长去,成为草原,成为山林,成为无数鲜花草木。
祈愿的念力显化,如满天星辰,向着天际飞去。
不远处山外,明日正缓缓升起。
文白瞧见一道虚晃的魂魄自身后走来,在她身边短暂站了片刻。
是柳默。
“素麟……”文白也有些懵,正要再说话,柳默却目不斜视,继续向前去了。
身后是前几日死在城外的常成天,仍不见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还有……无数叫不上名字的修士。
天道脸色忽然骤变,猛地转回头,向着明钰那方直冲而去。
明钰已俯身从地上捡拾起一枚指骨。
“把仙骨给我!”天道嘶吼着,眼见仙骨近在咫尺,一道忽然自指骨间爆开,顿时将他打飞出去。
那些残存的魂魄与逆涌而上的祈愿裹挟在仙骨之上,从明钰掌心浮起,慢慢凝聚成一道人形。
没有面容。
“阿月,”明钰道,“柳重月。”
话音落下,那道人影蓦地化出五官,猛地睁开了眼。
霎时间,天雷再度轰动。
柳重月面无表情,只伸出手去,明钰瞬间化作银剑落在他掌心,原本斜插在地面的剑身解离分散,回归到原位。
柳重月唇瓣上下一碰,轻声道:“去死吧。”
他双手握住剑柄,自下而上倏然挥起,剑意混着雷劫,向着天道劈去。
天道狼狈将其躲开,又见柳重月飞身而来,再度出了剑。
天道忙竖起结界做挡,谁料那剑近在咫尺,却忽然化作无数剑意分散而开,绕至身后。
他回身相抗,却忽然感到什么东西穿透了自己的胸口。
半晌,血迹如绽开的花朵,从他胸口处蔓延开。
天道怔怔低下头,柳重月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把精巧的匕首。
那是曾经,杀死过柳重月的匕首,沾过仙使的血,也沾过凶剑的气息,其间杀心肆虐,一刀穿透心口,天道此番必定苟活不了。
天道大概也不曾想到自己会这般草率地死去,他唇瓣抽搐了一下,却没来得及说出话,一瞬间散成了虚无的碎屑,如一缕烟一般消失不见了。
天道印自柳重月额间浮现,他微微皱着眉站在原地,合上了眼。
身体很痛,耳边是无数人的声音,有些在叫他的名字,乱糟糟地说着话。
许久之后,他才听见明钰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剑身受了雷劫,明钰身上也有伤,如今脸色苍白,洁白的衣摆也沾着血,正匆匆往他这边走。
柳重月睫羽颤动,他抬了抬手,像是一个想要拥抱的姿势。
他确实想抱师尊,想替师尊抹去脸上的血渍,却忽然觉得身体亏空破损,摇摇欲坠。
“师尊,”柳重月喃喃道,“我有点累了。”
天道契印尚在生效,他疲倦不已,眼前也逐渐模糊。
这具身体由苍生亡灵和祈愿凝结而成,他是新的天道,但现在,又还不是新的天道。
或许是需要时间适应。
柳重月身体向后仰去,小声说:“我要……躲起来一段时日……”
“阿月!”
“师尊……”柳重月微微勾起唇角,无声说了什么。
明钰奋力拉住他手指的一瞬,柳重月的身体一如凝聚时一般,彻底散了,变回来源时的模样,变回那些形色各异的亡魂,闹嚷着、说笑着走了。
分散于天地之间。
第68章 第 68 章 “钱管够,一次到位,你……
阴云在天际徘徊了一夜, 虽风势浩大,却不见降雨。
呼啸了一整夜,第二日日光升起, 云层便跟着散去,阳光洒落在整个世间。
文白带着魔域的魔修和燕雀郡城中的百姓到城外收敛其他修士和魔修的尸骨。
三七胆子小, 怕见尸体, 但也跟着去了,畏畏缩缩跟在文白屁股后边。
地上还躺着些许妖兽的尸首。
三七小心翼翼踹了那东西一脚, 零碎的尸首散落下来,口齿间还卡着人的肢体。
三七“啊啊啊”大叫着缩到文白身后去了。
文白有些无奈:“谁让你脚痒要去踹人的,找一下常成天的遗体,应该就在这附近。”
三七“哦”了一声:“他怎么就死了呀,明明前两天还说……要把我做成烤兔子吃掉的。”
“……”文白沉默着,一时间没说话。
常成天是前几日死的, 柳重月和明钰离开之后城外妖兽肆虐,还有天灾降临,常成天带着一伙人在城外守城,没过几天,长明灯灭了。
文白远远看见了常成天的尸身, 长枪抵地,他半跪在城门前,屹立不倒。
文白叹了口气:“长生道, 难长生。”
她上前去, 忽然瞧见明钰, 原来也在这里站着。
文白没看见柳重月,只觉得明钰看起来有些恍惚,心跳顿时一滞, 浮上些许不安。
“仙尊,”她问,“我哥呢?”
明钰唇瓣颤了颤,却答非所问道:“阿月之前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仙尊是说带着苍生百姓祈福的事情?”文白道,“是哥哥让我做的。”
“原是如此。”
柳重月这般聪明,或许早便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想到了自己与仙使之间的关联,从前与他说的那些话他都记得,知道仙使的力量来源于苍生的祈愿,所以提前和文白嘱咐过,让她带着百姓为他祈福。
明钰叹了口气,道:“阿月没事,他刚得了天道印,但身体支撑不住天道力量,需要时间适应,所以先回下界,约莫是想玩够了再去上界。”
文白这才松了口气:“吓坏我了,见他没跟着仙尊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不必挂怀,我去寻一寻,城中的事情或许还要劳烦你帮忙照看。”
“无事,常成天也死了,城里无主,我确实应当担起这样的责任。”
顿了顿,文白又道:“对了,那个景星和斯章的身躯都还在,景星还活着,斯章似乎是个死人。”
明钰想起那时天道与柳重月的对话,知晓斯章千年前便已经死了,只是空壳一具,想是连魂魄都没能留下。
柳重月还是仙使的时候其实很在意这个师弟,他的身躯尚在,明钰得帮着他收殓。
明钰道:“我先随你处理一下城中的事情,过两日,我便去寻阿月。”
“哥哥想玩便让他多玩几日吧,”文白道,“早早寻他回去,他或许会不高兴。”
明钰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怕他在外面乱来,还是我养他比较放心。”
他在城中待了几日,景星昏了许久,明钰要走之前,他醒了。
醒来便闹着要见柳重月。
三七在看着监牢,闻言起了坏心思,叉着腰和景星说:“柳重月都被你害死了。”
“不可能,”景星喃喃道,“我没有要害师兄……”
“少找借口,”三七冷哼一声,“你放任渡业宗追杀他,还对他施了那些刑罚,他早就死了,你还做梦他还活着。”
景星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我明明前段时日……”
“都是你在痴人说梦,柳重月都死了那么久了,只有你成天抱着他的长明灯,幻想他还活着。”
提到长明灯,景星忽然想起什么来,匆匆茫茫道:“长明灯呢,师兄的长明灯呢?”
“哦,被文白拿走了,”三七屈指蹭蹭面颊,又觉得景星现在似乎是疯了,顿时便没有什么交流的欲望,“你好自为之吧,我先走了。
三七走出去不远,顺手翻了一下灵榜,狐族叛变的事情也随之翻盘,洗清了罪名,柳重月也从通缉令上被撤了下来。
三七只觉得是仙道知晓柳重月是新的天道一事了,担心柳重月来日上任会蓄意报复,所以才匆匆撤下通缉。
“都是群道貌岸然的小人。”三七嘟囔了一声,变成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往自己的院子跑去了。
***
晨光熹微。
清晨起了一层薄雾,视线受阻。
明钰从林间穿行过去,手中罗盘在不停转动。
他在林间站了一会儿,一枚榛果从头顶落下,掉在他脚边。
明钰低头瞥了一眼,正准备继续往前走,一只红狐狸忽然窜出来,一口咬住榛果,甩着尾巴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明钰怔了怔,匆匆追寻而去。
“阿月!”
他走得很快,小狐狸的身形很快又出现在眼前,体型还很小,似乎还是幼年期。
明钰身形一晃,提着狐狸后颈皮将他拎起来。
小狐狸四个爪子拼命挣扎。
“怎么又变成狐狸了,”明钰将他塞进怀里,不顾挣扎将他抱紧,“还以为这次会想着换个身份。”
但柳重月就是喜欢当狐狸,觉得做狐狸很自在,习惯性惹点麻烦也很正常。
明钰抱着狐狸探查了一番,他身上没有灵力,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
他看看周围,狐狸的爹娘不在,应当是柳重月贪玩,自己跑出洞了。
明钰便打算把他偷走,拎着他返程。
刚走出没几步,一妇人忽然落在他身前,将他挡住,冲他伸手:“把我的崽崽还回来。”
明钰摸着狐狸脑袋,道:“抱歉,路上偶遇,以为是无人要的野狐狸。”
“怎么可能是野狐狸,”那妇人道,“老娘十月怀胎生的崽,你要带走,也得给点什么做交换吧。”
明钰:“?”
明钰问:“您这么大方?”
“钱管够,一次到位,你此番带走,我往后绝不纠缠。”
话音刚落,明钰怀里的狐狸“嗷嗷”叫起来。
明钰花了点银子,把柳重月买了回去。
他在附近山头有间宅子,入了宅门,他便将小狐狸放下。
小狐狸压着耳朵,嗅着地面,小心翼翼走了两步,没察觉到危险后便撒腿跑起来,最后在明钰的花丛里挖土。
挖了一个洞,两个洞。
挖到第三个的时候,明钰又将他拎起来了。
柳重月的尾巴耷拉下来,盯着明钰看了一会儿。
明钰道:“阿月,你娘不要你了。”
小狐狸嘤嘤叫唤两声。
“几两碎银买回来的狐狸崽,”明钰叹气道,“怪不得你娘不要你。”
真喜欢挖洞。
明钰将他拎进屋,擦干净爪子放在榻上。
去做了饭回来,柳重月在榻上蹦。
明钰现在有个新的问题。
他得教柳重月化形。
但狐狸不想化形,也不听话,成天往院子里钻,破坏明钰养的花。
明钰第不知道多少次将他从院子洞里拖出来,实在是忍不住,给他渡了点灵力。
一直这样神志未开化也不是个办法,只能外人干预了。
后几日,小狐狸生了神志,倒是听话了不少。
明钰成功保住了自己的花丛。
【正文完】
第69章 第 69 章 平天下纷乱,……
“仙尊, ”文白来给明钰送东西,她站在院子里,一只小狐狸正在刨树洞, 毛茸茸的尾巴在屁股后边甩,因而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我哥……怎么又变成狐狸了?”
“他喜欢做狐狸, ”明钰将文白递来的长明灯收下,又问, “我许久不曾上灵榜,近来近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文白叹了口气,“吵吵闹闹的,渡业宗的那些修士因为被天道利用做了很多错事,偏偏又是仙道第一宗门, 现在饱受诟病。”
“渡业宗在高位上待久了,”明钰倒是没什么别的想法,兴许还是觉得活该多一些,“渡业宗自诩第一宗门,千年以来一直是无数修士争先恐后附庸之地, 绞尽脑汁想要考入宗门,一旦入了门便很容易骄傲自满,若不是贪欲占了上风, 也不会轻易成为天道利用的刀刃。”
他叹了口气,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又问:“长明灯没有问题吗?”
“没有,找到素麟的魂魄之后便一直放在其中温养着,这段时日没出现过什么问题。”
“嗯, ”明钰向文白道谢,“这几日劳烦你了。”
“不麻烦,素麟也是我朋友。”
文白还有事情要处理,不能久呆,便说要走了。
明钰送她出了院门,忽然又叫住她:“或许还得麻烦你上灵榜贴一些消息。”
“仙尊请说。”
“……”
文白走了之后,明钰又去院子里找柳重月。
小狐狸已经钻进洞里睡着了。
明钰养狐狸早已娴熟,将他抱出来,整理干净毛发,抱着他回了屋。
小狐狸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明钰摸摸他的肚皮,被小狐狸下意识抬脚抵着他的手腕。
于是明钰又握住了他的爪子。
只是这一瞬,榻上小狐狸忽然“嘭”地一声变成了一个小孩。
明钰还握着他的爪子,大抵也没想到柳重月会忽然化形,不由得愣了愣。
半晌,他才回过神,给小孩盖上了被褥。
柳重月现在还是四五岁的模样,明钰不清楚他能不能听懂人话,多半应该是能听懂的,但听不听话便不太好说了。
约莫是不听话又装听不懂的,明钰好歹也养过柳重月,对他的小脾气很是了解。
第一日,明钰试图教柳重月识字,柳重月咬着笔杆呼呼大睡。
第二日习剑,柳重月可怜巴巴揪着他的衣摆蹲在地上。
第三日……明钰发现自己要把柳重月宠坏了。
但转念一想,宠坏便宠坏吧,反正只是来玩乐的,等柳重月正式成了天道,便没有多少精力下界游玩了。
遂放弃驯养,成日带着柳重月胡来。
柳重月与凡尘的婴孩也不尽相似,长得很快,唯一让明钰苦恼的是,他似乎很笨拙,这么久了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更不会叫明钰师尊。
明钰寻思或许是柳重月魂魄重组,确实有可能会有些什么损伤。
思来想去,明钰打算带着柳重月去看看医师,瞧瞧还有没有机会能治好他的脑子。
谁承想,刚把包袱收好,柳重月匆匆自门外跑进来,问:“要去哪呀?”
“去带你看病,”明钰头也不抬道,“师尊认识一个医师,很厉害,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愈,只是可能要喝好几味药,听闻从前有个修士受伤去寻这位医师,医师给他开了两副药,药到病除,很快就死了。”
柳重月茫然地“啊”了一声。
明钰解释道:“药太苦了,他被苦死了。”
“师尊!”柳重月大声道,“你故意吓唬我!”
明钰总算笑出声来,将小少年拉到自己身边:“还不是我们阿月自己装模作样,骗了哦好多年。”
“那不怪我啊,”柳重月有些不满,“本来以为可以重新投投个胎什么的,没想到记忆还在,一点体验感都没有了。”
“你是天道,天道的记忆没那么容易弄丢的,也很正常。”
柳重月现在还是十来岁的模样,乖乖被明钰牵着,封锁了院子往山下走。
柳重月好奇道:“现在要去哪里呀?”
“去给柳默赐福,让他早些转世,”明钰道,“他的魂魄已温养得差不多了。”
“太好了,”柳重月高高兴兴道,“我还以为小叔真的回不来了呢。”
“阿月之后想做什么?”
“哎呀再说吧,”柳重月敷衍道,“我还不想回上界呢。”
做仙使的时候他便觉得累了,整日离不开上界,时常要处理下界百姓的事情。
当时真是热血上头,说什么要顶替天道的话,真得了天道印又开始后悔。
吃多了要给自己找事情做。
山下的风光还不错,明钰牵着柳重月走在镇上的街巷上,周围很是热闹。
柳重月眼巴巴指着糖人说:“我想吃那个。”
于是明钰便给他买了糖人,后来又买了些其他东西。
柳重月现在的身体还不曾辟谷,需要进食,甚至还越吃越饿,一路上吃了很多小点心。
最后一此说想吃包子时,明钰总算制止了他:“不能再吃了阿月,吃撑了胃,等会儿午膳又吃不下。”
柳重月只能作罢,饿着肚子先和明钰去见了那个所谓的医师,原来只是让医师帮忙稳固柳默神魂的。
柳重月有点生气,却也只是踹了明钰一脚,坐到一边去了。
明钰还在与那医师说话,柳重月闲着无聊,又变回原型,偷偷摸摸跑走了。
他在人群里打转,路过包子铺,便蹲在一边仰着脑袋看摊主人。
摊主人笑道:“哪来的小狐狸,长得真漂亮。”
柳重月爱听这话,心情不错地甩甩尾巴,张口“嘤”了一声。
“你也想吃包子吗?”摊主人问,“想吃什么馅的?”
“给他一个肉包子,”一旁坐着几个修士,柳重月看他们的衣着和纹样,辨认不出是哪个宗门的,“他太瘦了,给他吃有肉的,我给钱。”
“师兄,你又给流浪小动物买吃的。”
柳重月耳朵往后压了压。
流浪?谁?他吗?
他有人养的。
包子递到面前来了,柳重月又想,适当也可以流浪一下的。
他张口咬住了包子,吃得很斯文。
几个修士还在闲聊,道:“看到灵榜上说的了吗?狐族当时没有要叛变诶,听闻是狐族族长被渡业宗的人骗走,结果被残忍杀害,狐族去要说法,结果便这么被屠杀了。”
“这般残忍?”
“是啊,我印象里狐族应当是很温和的,诶那个柳重月……”
柳重月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耳朵竖了起来。
“柳重月以前还是渡业宗大弟子的时候,人也挺好的,就是有些不好接触。”
“还是我们宗门太弱了,没什么话语权,大师姐当初想帮忙辩解两句,也没人听。”
“现在柳重月成新天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报复渡业宗。”
“我听闻渡业宗那个景星好像疯了。”
“疯了?”
“是啊,整天浑浑噩噩找长明灯,说他把柳重月害死了,渡业宗的修士自顾不暇,也没人跟他说。”
“本来柳重月的死就跟他们渡业宗脱不了干系,让他后悔一辈子得了。”
“柳重月也挺大度的了,这么多事情他都没放在心上,要不是有他,安垣东洲早就毁了。”
柳重月对这些事情不太感兴趣,他把包子吃完,又甩着尾巴跑了,去其他地方蹭吃蹭喝,直到被白衣的仙人提着后颈皮拎起来。
柳重月可怜巴巴地耷拉着尾巴,压着耳朵,小心翼翼看着明钰。
口中还咬着半块葱油饼。
明钰与他对视了片刻,柳重月一边害怕,一边把饼吃完了,迅速销毁了证据。
明钰无奈地叹了口气:“等会儿午膳你又吃什么呢?”
“我想吃面,”柳重月道,“我能吃很多的。”
明钰笑着说:“怎么养了你这么只馋狐狸。”
他让柳重月化了形,牵着他混入人群里。
天际日头正盛,凡尘安定平和。
那一剑举起,终究还是平了天下纷乱,护了苍生平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