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刃》
1. 烈火焚烬五载囚途
寂冷的空气中突然弥漫出一股血腥气,枫红的落叶浸染着青砖,殿内轰隆一声巨响,挺拔的身形撞在了雕花殿门上,血液顺着那人的腹部直流,滴在了脚边。
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赶来,大叫道:“陛下!”
“滚!”元宁祯的额上冒了冷汗,吐了一口齿间的血腥,紧紧捂着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一个没站住,踉跄着险些摔倒在地,另一只手便紧紧扣住了门。
外面的护卫立刻噤声,停在了门口。
他的视线下移,看着地上满是鲜血的匕首,忽然挤出一抹冷笑,缓缓抬眼看向距自己几步之远的那个人。那个人像一只牲畜一样手脚缠着铁链趴在榻上,单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青筋暴起,双目猩红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发了疯,恨不得吃了他。
元宁祯急促地喘息了两声,缓缓靠近过去,“你要杀了我?”
那人咬牙不语,凌乱的发丝半掩着面颊,却能看出那是一张极其冷峻的脸,惨白到像是地狱里来的鬼。
“你当真是想杀了我,臻臻?”元宁祯边靠近,边踢开了地上的匕首,语气柔顺且阴狠,“谁给你的这个东西?告诉我,我立刻杀了他。”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苏臻珩的面前,蹲下身去,双手搭在那人的臂上,轻颤着柔声道:“你为什么那么恨我?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要只管来取。可你为什么要见别人?用别人的匕首杀我?”
苏臻珩咬着牙厌恶道:“你大逆不道……”
“我是大逆不道,可是师傅你薄情寡义,明明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却偏偏总是对我恶语相向,对他人笑脸相迎!”元宁祯忽然冷笑出声,“可是天下人是怎么说你的呢?他们都把你当成笑话。只有我,是想要对你赎罪!我这条命本就是师傅拿你这条腿换来的,我自然就归师傅所有了。”
苏臻珩强硬地抽开手臂,冷淡道:“我从不需要你赎罪,你只要放了我,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我的命是你的,你若不要,是想要我怀着悔恨之心活一辈子吗?!”元宁祯的脸色霎时变得非常难看,嘴唇也越发惨白,但双手却紧紧捏着苏臻珩的手臂不肯放手,染红了他的白衫。
苏臻珩毫不领情地冷声道:“你现在就没有悔恨吗?”
元宁祯喉中一哽,疼痛仿佛在此刻忽然蔓延至全身。他整个人痉挛起来,感受到下身被鲜血浸湿,冷汗也大颗大颗地掉落。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北岐成晖年间,成晖帝的弟弟元建在曲宁郡生出叛乱之事,驻守始安郡的始安侯苏常领兵前往,却在到达曲宁郡之后没了消息。继而在朝中传出苏常投靠了元建的消息。为替父鸣冤,十五岁的苏臻珩自请领兵,但是满朝大臣无一同意。
他在皇宫内跪了一天一夜,将苏家的丹书铁券举在头顶,以证忠心。最后是成晖帝心软了三分,这才同意去。他对着苏家的祖宗排位,发誓十日之期必归,若是十日还不曾回到京城,任凭他们给苏家扣上谋逆的罪名。
苏蓁珩至曲宁郡时,只见元建满门的尸体挂在城门上,血流成河,下一眼便看见了苏家的残破帅旗在寒风中飘扬,深深扎在一个熟悉的人身上。那是苏常的尸体,被贯穿着扎住,立在地上,因为已经过去了几日而被老鸹啃食过,露着发黑的骸骨。
这不是元建和苏常的战场,而是有他人在作祟。苏臻珩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发疯了一般抱住父亲的遗骸,下令攻打进城。
城内亦是血腥扑鼻,满目的尸骸堆积在一起,发臭发烂,血流汇成了长河在马蹄下流走,断臂残骸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他在一片死亡气息中嗅到了其他。
京城距离曲宁郡数千里之远,十日就算只是来回路途都要马不停蹄,原以为这位苏小将军不会回来了,朝堂之上也已经开始商讨讨伐曲宁郡的策略。却在第十日忽然听闻苏臻珩带兵归来,还带来了苏常的尸体。
那日满城空巷,沿街聚满了来看苏臻珩的人,看苏小将军是如何意气风发。却见年轻的小将军怀中露出一颗稚子的脑袋,极其瘦弱地被苏臻珩的披风紧紧包裹着沉睡着。而苏臻珩的左腿上插着一支断了的箭,贯穿到箭镞露出血肉,一路滴着血到了皇宫。
自此以后,谁都知道苏家独子为救元建的儿子而废了一条腿,以后只怕是连上马也难,十五岁便再无报国机会了。
十五年后,当年那个稚子面色惨白地流着血,静静躺在地上,强撑着精神,喑哑道:“我只是心悦你,从无悔意。”
殿外风声簌簌,卷着落叶击打在窗子上,苏臻珩眼神扫在元宁祯身上,沉沉地闭眼喘息了片刻,独自躺在床榻上,毫无生气地垂着眼睛,双目无神地看着门外的护卫闯了进来,将他们的陛下救了出去,却无人在意他。
他是一只牲畜,从元宁祯登基开始,就再也没有了人的模样。十五年前他将元宁祯救下之后便离京了,成晖帝许他承袭了始安侯的爵位,食邑始安郡。他带着废掉的腿去了始安,直到几年以后听闻元宁祯这位皇侄坐上了太子之位,他都不曾回京过,只是派手下送了几只雪狼皮,那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元宁祯儿时被他抱回京城,正发着烧,醒来之后便要拜他为师。苏臻珩知道这孩子命苦,是在死人堆里活过来的,是元建的独子,和他现在的身世一样,都是孤苦无依的人,于是就答应了元宁祯,说日后等他身子好起来,一定会教他习武。
只是没想到,只隔了一夜,苏臻珩便已不在京城,相隔万里了。
元宁祯受封太子的时候他没回京,又隔了几年,京城传来了喜讯,说是太子元宁祯娶妻,喜帖送到了他手中,他才终于回了京。那时候,距离他离京已经十年了,细想一下,元宁祯也已经十七岁了。
这次苏臻珩送回京城的东西如数家珍,虽然没有海味,却都是山珍。始安在北疆的大草原上,他几乎将草原上的一切好东西都带回来了,也算是对元宁祯的赔罪。
那时候的元宁祯听话懂事,虽然已经十年未见,却礼数周全。苏臻珩已经认不得他了,按理说也没有什么情分。但元宁祯却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恭敬地喊着师傅,实际上从没在苏臻珩那里学到过什么。
直到五年前,成晖帝驾崩,元宁祯登基,皇后去世,一切才忽然之间变了。从前恭谨的模样一夕之间变作阴狠恶毒,将他名义上的师傅锁在了寝殿里。也是自那以后,苏臻珩才看透他真实的面貌。
夜里的寒风吹得远处的蜡烛摇晃,苏臻珩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艰难地撑起身子,看着门外的影子来来往往,听见宫娥说:“圣上到现在都还没醒,那一刀真是冲着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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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命去的。”
“这么一个祸害,圣上竟然要一直留着他?”
“快别说了,他也可怜呢。”
殿外的说话声忽然沉寂下来,脚步声匆匆离去。
苏臻珩静默地垂着头,手臂耸拉着搭载床沿上,连带着铁链也掉在地上,勒得手腕生疼。长发倾斜而下,堪堪遮住了颈肩耻辱的红痕。
外面灯火闪烁,嘈杂万分。苏臻珩已经两日未进一滴水,此刻正昏昏沉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下一刻便听周遭忽然寂静下来,犹如一瞬间陷入了停滞,又像是他忽然耳聋了。他缓缓抬眼,看见了门外站着一个人影,两边的护卫也没有动作,任凭这个人影推门而进。
苏臻珩喑哑地开口,“鬼差?”
他看不真切眼前的一切,只迷迷糊糊问了那一句,然后毫无畏惧地笑了一声。若是鬼差,那便是他大限来了,终于可以一死了。
“我可不是什么鬼差,况且将军也还大限未至。”那人平静道。
原来是他认错了,他失望地垂下头,苦笑一声:“多年不曾有人唤我将军了……我也多年不曾见过宫外之人了。高墙之外,他们说我一己之身奉承君王,辱没苏家世代忠烈,不敬祖先,祸国殃民,却从未见过我真实的模样。”
那人缓缓往前走了一步,因面容隐没在黑暗里难以看得清楚。“那将军自己以为,十余年前自己的善心是否有错?”
苏蓁珩愣了一愣,眼前之人是谁他不知道,可如今的自己却似乎被此人看得透彻了。他并未多想,只当此刻处于梦中,毕竟这五年来有无数次梦魇,梦见自己被恶鬼缠身也罢,梦见见到了神仙也罢,皆是虚幻。
是否有错?是否有悔?他何曾没有想过。
“无论何时,尽己心便不会后悔,谈何有错。从前之事,如何能预料到现在?而现今之心,又如何还如从前。”
只听面前那人淡笑了一声,“将军还真是和以前一样,直性不改。”
闻言,苏蓁珩艰难抬头想要将他看清楚,“你是……”
那人手中拖着一只油灯,方才被点亮,映照出了那人的面孔。他走近几步,蹲下身,照亮了阴暗之处趴在床上的人。“将军想要求死,我是来帮你的人,可是,涅槃尚且遗躯壳,至死脱不了凡尘啊。”
苏臻珩盯着他,思索了片刻,也并未想起此人是谁,于是作罢,无神道:“那该如何?”
此人不语,只将油灯放在地上,微弱的暖意仿佛在一瞬间驱散了昏暗和寒冷。
灯芯在苏臻珩的手边灼灼燃烧,他低头静默地看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眼前的人,殿外也霎时又恢复了喧闹。没有关门的声音,仿佛从未有人进来过。
烈火自殿内灼烧起来,燃烧着直冲天际,照得整个皇宫一片大亮,滚滚浓烟遮天蔽月。直到看不见了一颗星辰,天边渐渐升起了暖阳。
床榻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只听周围的太医跪地道:“陛下!”
元宁祯疼得皱眉,看向殿外的浓烟,匆匆爬起身来,赤着脚跑下了床。太监宫娥和太医在身后跟着喊着,也没有喊住。他一把推开了殿门,只见那熟悉的宫殿已经被大火淹没,虽然被扑灭了火,却也只剩一片残破的灰烬。
腹部的伤处往外渗血,浸湿了一片。
2. 太子娶亲前世魂归1
那场大火烧了两日,久久难以扑灭,像是一道将人隔绝于生死两界的屏障,最后除了逐渐散去的浓烟、或飘虚浮或坠地狱的尘埃,一切全无。
苏臻珩没有见到恶鬼,也没有见到地狱里的牛头马面,就连鬼差也没见到,想是这些全是凡人杜撰。周围的一切空洞而寂静,脚底仿佛踏着虚空。可令他疑惑的是他竟然能稳稳地站起来了,或许是人在死后会得到神明的慈悲,能像一个正常人一般?
但刚生出已死的释怀心思,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近在咫尺。
“师傅当年为什么要弃孤而去?是觉得孤是拖累吗?”
“孤马上就做皇帝了,到时候,师傅再也不必去那苦寒之地。”
“孤只想让师傅做孤一个人的将军。”
是走马灯吗?
苏臻珩忽然心底一冷,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便霎时冒了冷汗,生前的记忆又一股脑地涌入进了他的心里。这些话是元宁祯做太子的时候说的,那时候的元宁祯还没有表现出对他的强烈占有欲,口口声声喊着师傅,所以当初的他没有从这些话里听出什么,以为是孩子心性。如今听到的明明是同样的话语,确实完全不同的感觉了。他不是做了皇帝之后才变的。
那冷淡的声音忽然张狂起来,大怒着喊道:“你弃了朕十年!你在始安逍遥十年,你知道那十年朕是怎么过的吗?知道朕为了你都做了什么吗?”
苏臻珩从来都不知道从前的十年发生过什么,在始安郡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过问京城的一切,唯独对元宁祯有些惦念,每年都会往京城送些东西,得到的一贯只有元宁祯恭谨的回信,再无其他,仿佛他一直都是一个听话乖觉的孩子。苏臻珩也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的。
接下来面前的一切,是苏臻珩以往从未听到过、见到过的。元宁祯在他死后发了疯,衣衫不整地冲进烧毁的宫殿,最后终于在废墟里找到了从镣铐里掉出来的焦黑的尸骨。他抱着尸骨痛哭,然后昏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就立刻处死了许多人,看守宫殿的护卫、伺候不周的宫娥和太监,甚至曾为苏臻珩诊治过身体的太医,全都因此丧命。
元宁祯开始变得暴怒,每天精神失常,朝堂之上一旦不如意便立刻将某个官员拖下去问斩。
只过了一年,元宁祯癫狂吐血而死,堕入阿鼻地狱,太史令书写着这位暴君的一生。说他儿时在尸体堆里食腐肉、饮人血而生,后又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他认下的师傅生出不轨之心,年幼时在皇宫里虐杀人牲,毫无人性。
苏臻珩则是暴君的祸源,一切的缘由皆在他,捡拾一个毫无人性的孩子送来京城,后来又纵容这个孩子草芥人命。而他只管逍遥快活地身处后宫之中,心甘情愿给自己的徒弟做了五年的弄臣,但凡有人敢说一句他的不是,暴君便立刻斩杀那人的头颅。此人乃北岐的一大奸佞贼子。
此时的奸佞贼子神情冷漠,没有了方才一开始听见这个声音时候的惶恐,而是紧握着拳,指甲几乎嵌入了血肉之中。他竟然能在死后感受到疼痛,像是临死的时候被烈火灼烧皮肤的感觉一样,让他浑身疼到疯癫挣扎,却又感受到一丝快活。他在灼热的肺腑之中挤出一抹无声的笑,寒得让人发毛。
死了好,做一个奸佞也好,只要这辈子逃出去了,只要元宁祯遭世间谩骂,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可惜了,苏家世代功勋,满门忠烈,终是毁在了元宁祯的手上,也要跟着这位弄臣成为天下的笑柄。
他在这走马灯里听见了其他声音,一个极为温和又年轻的声音,却让他忽然间不寒而栗。眼前霎时变作一片煞白,将一切都模糊了,那疯狂的声音逐渐消散,那温和的声音却像是被无限放大,越来越清晰。
“师傅。”
越来越近。
“师傅。”
苏臻珩四肢抽搐地一下惊醒,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毫无意识地紧攥着身上的被子,四肢百骸都犹如遭到了万蚁啃食,浑身抖如筛糠。在一瞬间看见了那个声音的源头,元宁祯。
苏臻珩脑子一热,毫无知觉地爬起上半身,抬起那只健硕的右腿踹过去。“啪嚓”一声,元宁祯连人带碗被一脚踹出房外,没有一丝防备,下一瞬便吐了一口血。他惊讶地抬头望向苏臻珩,眸底不知含着什么情绪。
外面忽然来了一众护卫,伺候的下人紧忙赶来,大喊道:“殿下!”
“侯爷醒了?!”
下人去搀扶元宁祯,一旁的太医急忙蹲下身来查看,一片嘈杂,但一切都仿佛与床榻上那人毫无干系,苏臻珩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里是始安侯府,他在京城的府邸,面前这些下人让他确信这是多年前他刚回京的时候,太子成亲,车队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他几日几夜没合眼,刚从皇宫面见完圣上便立刻回府睡觉了,还因为期间受了风寒睡得昏沉,连那个小崽子来看他都不知道。
而如今,那小崽子正在门外吐了一地的血,忽然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睛。苏臻珩心里忽然打了一个颤,紧接着生出一肚子的恨意,他很想现在就起身杀了元宁祯,哪怕现在是在梦里或是幻境里他也不想看见那个暴虐之人。
正在他要起身的时候,下人立刻过来把屋里的轮椅推过来,伸手搀扶他,他却忽然在这一刻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前世元宁祯囚禁了他,他便再也走不出房门,更是许久没用过轮椅,一只健壮的右腿因为长久不行走,加上被元宁祯下药,而再也无法挪动,可今日不仅右腿还如从前一样能动,那只残疾的左腿也能动了。
被子下轻微的挪动没有人注意,但他自己能清晰地感知到。
这到底是梦,还是他真的诈尸了?难不成他临死之前见到的那个人并非幻觉,真是什么神人……
他如往常一样坐上轮椅,被下人推着到了元宁祯面前。元宁祯还跪在地上,似乎被他这一脚伤得不轻,抬起头略显迟疑道:“师傅……”
苏臻珩暗暗咬着牙,眸底极为阴沉地俯视着他,然后笑了一声。“梦魇了,没伤着殿下吧?”
元宁祯捂着胸口,痛得颤抖,“没有……师傅是做噩梦了吗?师傅的病可好些了吗?”
他刚才那一脚下去,可完全不像是身患疾病的人能有的力气。且不说苏臻珩是个残疾,就是一个完人也难将一个成年男子一脚踹出去这么远。
苏臻珩神色微顿,心底嗤叹,岂止噩梦,那是永世都不想再回忆起来的奇耻大辱,是真正被烈火灼烧而死的切肤之痛,一切都是真的。若上苍不给他这一次重活的机会,此刻的他只怕是连骨灰都早已不剩了。
他淡漠道:“殿下金贵,别在此处候着了,臣双腿有疾,站不起身来,殿下还是自己站起来得好。”
元宁祯还没说什么,苏臻珩便接着道:“送殿下回宫。”
“师……”元宁祯急忙开口,却不想那一脚实在是伤了肺腑,他急促得咳了起来,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才堪堪站起身来。
他踉跄了两步,看着已经转身被人推回房中的苏臻珩,颤颤巍巍拱手行了个礼,“师傅保重身子。”
暴君徒弟退下之后,苏臻珩才开口叫身边的人都退下了,缓缓转动轮子转过身去,行至房门口。今日天气好,只是秋日难免寒凉,秋阳洒了一地金黄,枯黄的落叶飘到了自己身前。
“好点了吗?”廊道传来脚步声和男人的声音。
苏臻珩淡笑一声,循着声音望过去,说:“风寒罢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用得着你专门跑过来伺候我?刚回京城,就不在家里多待会儿?”
这人身量高挑,仪表堂堂,眉眼中露出几分无奈。他名叫安明景,家中原是乡下农户,近几年才搬到京城。他自小调皮捣蛋、不学无术,被老娘追着满大街跑只是平常事罢了。坏就坏在当时遇到了刚做县令的爹和过路的苏常将军。那时候他正被老娘扒了裤子按在石磨上抽,县令爹拦都拦不住,倒是把苏常将军惹得哈哈笑。他顿时心生一计,大呼着说将来要当将军,屁股打坏了可就骑不了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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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苏常一听这话,果然就替他说了话,他这才逃过一劫。苏常说:“我就是将军,你既想做将军,敢不敢跟着我走?”这话在当时虽是玩笑话,却没想到过了两年苏常的人当真就找上门来了。他就这么跟着苏常学了几年,原以为苏常将军真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后来才知道他也是想给自家儿子找个年纪差不多的玩伴罢了。
好在苏臻珩的性子跟他差不多,都是个调皮好动的,这下连半夜翻墙出去偷喝酒都有人陪着了。直到苏常将军战死了,苏臻珩这些年在始安,虽然废了一条腿,脾气倒是没什么变化,照旧爱笑爱闹。但今天这脸色看起来却不大妙啊……小小风寒,倒像是大病一场。
安明景打趣说:“太子殿下忙着明日成亲的事都能来看你,我游手好闲的,就不能来看你?”
苏臻珩淡然一笑,说:“你是来我这儿躲清闲的吧?”
安明景顿时一哽,这都被猜到了?果然是相处了十几年的人……“那什么……我一回家我老娘就让我相看姑娘,见都没见过就往家里领了一堆人,说什么明日就纳彩,让我今日就准备聘礼!开什么玩笑,我岂是那么随便的人?”
他气得将手里的药碗猛地摆到苏臻珩面前,氤氲苦气扑了人一脸,苏臻珩撇过头去,微微呼出一口气息,丝毫没有想喝的意思。“你能不能把这东西拿开。”
安明景本就被挑起了一丝不悦,眼看他辛苦熬的药要被辜负了,他扬声道:“别不识好歹!刚才那碗不是摔了?不喝你明天还打算去参加宴席吗?”
苏臻珩神色淡然,有着誓死不从的架势,转动了轮子意图回屋。“我睡一觉就好了。”
始安侯府的房门一概没有门槛,从前的台阶处也全都改成了缓坡,只在两侧设置了台阶供平常人行走。京城的侯府是这般,在始安郡的府邸也是这般。不过十年前苏臻珩虽坏了一条腿,倒也不是全然不能行走,平日里拄着拐杖能走路,策马也并非不能,只是有时生活上有些不便,但身边常有人侍奉,倒是什么也不耽误。十年都过下来了,或许别人还怜悯他,但他自己早已习以为常,全当无事,想给人甩脸子就直接甩了。
“唉?”眼瞧着人走了,那人急忙跟进去,“什么驴脾气?不喝就不喝,病死你得了。明日到了宴上,你要是敢咳嗽一声,老子就直接把你嘴堵上!”
“我咳嗽还耽误你吃饭?”
安明景事不关己地笑说:“倒是不至于,跟我没什么关系啊。只不过刚才有人在你这侯府下了命令,你要是好不了,可就有人要被问罪了。你没看见院儿里刚才立着个太医?”
苏臻珩抬眼,“你的意思是,适才有人在我这里耍威风了?”
“欸,我可没说!太子殿下一贯温顺,那是担忧你这个做长辈的,他火急火燎来看你,你倒编排起人了。”
苏臻珩眸色隐晦,忽地冷笑一声。太子温顺,是他在这世上听过最可笑的谎话,可这世间却有无数人都相信太子就是这样的人。
正想着,忽然一股凉风袭来,苏臻珩猛地咳了两声。
安明景立刻将碗放下,几步过去关上了门,又骂骂咧咧挨个关窗户。“侯府的下人就是这样伺候的?明知你风寒了还四下开着窗户,秋日里一到下午就发寒,你也不知道叫人关上,不知道自己的腿吹不得风吗?”
苏臻珩没应声,确实感觉到如今是着了风寒的,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安明景说什么他就听着,没了以往那种听见安明景絮絮叨就想把他锤爆的脾气。门外的寒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摩擦,窗纸透过的光亮忽然放大,罩在了他的身上,敞开的房门窜进了一丝凉风。
安明景关完了窗户,不耐烦地骂道:“你家太久不住人,门是不是坏了,这点风也能吹开?”正转过身来,却见门口被风吹进来的衣袍随着迈进来的脚步和关闭的房门而静了下来。
苏臻珩俯在轮椅上喘着咳着,只觉一股寒气袭面而来,他缓缓抬眼,只见一副敦厚温顺的眼睛看着他。
“师傅。”
3. 太子娶亲前世魂归2
苏臻珩看向那恭敬朝自己一拜的太子,说:“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元宁祯遣退了身后偏要跟着的下人,尚且有几分站不稳,因刚才那一遭还唇色有些发白,说:“适才师傅一直睡着,我也不好打扰,刚才走得又急,险些忘了,这请帖还不曾交给师傅。”
他手里拿着请帖,往前几步送到苏臻珩眼前。苏臻珩倒是识得这东西,太子明日成亲,要娶的乃是韩相国家的千金,听闻两人是近乎十年的青梅竹马。苏臻珩前世时便没怎么见过韩氏,尤记得元宁祯登基第一年,也就是二人才成婚一年,这位韩氏皇后便薨逝了,而后韩相也因牵扯进一桩旧案被判谋逆大罪,满门抄斩。那时候他被囚禁,其中缘由为何他也不清楚,但却对元宁祯的为人很清楚。
作为皇侄,以一己之力碾压皇帝的一众皇子,能让皇帝心甘情愿封他做太子,背后必定少不了他人助力。能对以往助自己的人下如此狠手,还是自己的岳丈,可以算是毫无人情了。
看见苏臻珩有些愣神,元宁祯还一直举着请帖,安明景急忙接过来,说:“太子殿下快回宫歇一歇吧,莫要误了明日成婚呐。侯爷有些病了,精神头不好,殿下莫要见怪。”
元宁祯看着轮椅上的苏臻珩对他毫无脸色,悻悻然,“师傅好生休息。”
待人走后,安明景叹了口气,将苏臻珩推到榻边上,“你这脸色也太差了,别让太子殿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为你操心了呀,赶紧歇着吧!我去清点一下礼品。”
翌日晨间,秋日的寒风灌进行走宫人的衣袍里,吹得衣摆袖子大开大合,东宫布置得一片喜气,无数官员贵眷衣着华丽,马车下人全都远远地停着。京城妇人喜欢结交,趁着这时候扎堆在一起。
“没想到圣上竟这般在意太子的婚事,又非亲生儿子,竟做得比亲儿子还亲了。”
“宫门之内,小声些吧。”
几个贵妇站在一起,朝外头不断到来的马车看去,说:“今日宾客不在少数啊,听闻就连远在始安的始安侯都来了,只是怎么这时候还不见人影?”
有人笑道:“腿瘸的人行走是不方便的,那可是太子殿下亲请的,既然回了京城,就没有不来的道理,你着什么急?”
这年轻的贵妇嗔怒道:“我们马上要入席了,到时候男女分席,我还能看见什么?急都不能急了?”
另一个看似姑娘模样的贵妇也叹了口气道:“想当年他带王军归京,方才十五,好一个俊俏将军,只叹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曾有机会与他说亲,而今我却已经嫁做人妇了!不知他如今是否婚配了呀?”
这话说完,身边人立刻拿着帕子笑道:“呀,你这心思!当心让你家的听去!”
正说着,却见宫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上面下来个侍卫模样的人,车帘掀起,鸦黑的衣角露出,还不曾露面便已经吸引了诸多目光,几个贵妇望着那个方向想要凑近些看,却立刻被几个藕色衣裙宫娥挡住,只听一声“参见殿下。”
贵妇们急忙整理仪态退了两步,道:“妾身参见殿下!”
“夫人们免礼。”这声音清脆柔和,人也格外端庄。贵妇们抬头一看,乃是锦黄衣裙染丹霞,风髻雾鬓插飞凤,玉珏珠玉坠柳腰,眉斜远山饰粉面。这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也是北岐唯一的公主,如今才十三岁的年纪,却已是姿态万千,气度非凡。
元憬宜仪态端庄,道:“夫人们怎么一直站在这里说话?快入席吧。”
几个贵妇原想等等,但见公主这般随和邀请,便只得悻悻然入了席。
元憬宜也听见了不远处的声音,转过身去,便瞧见苏臻珩已经坐在了轮椅上被人推着往这边来。苏臻珩虽是个残疾,又多年在北疆苦寒之地,可在气度上却丝毫不输京城富养的公子哥,一身青灰暗纹锦衣,腰侧挂着玉佩,顶上是嵌玉银冠,倒不像是久残之人的模样,衬得一副不怒自威之感。
他虽行动不便,但格外守礼地拱手道:“微臣参见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恕臣不能起身行礼。”
元憬宜的神情微微一愣,思绪也似乎乱了几分,随即打量了一下面前之人的神色,柔和道:“侯爷不必多礼。听闻侯爷病了,不知今日可好些了?本宫派人前去侯府送了些药膳,此时应该已经送到了。侯爷今日也少饮酒,回去之后好好在京城将养一些日子吧。”
“微臣谢过殿下。”苏臻珩拜谢,随后浅声道:“殿下,外头凉,入殿吧。”
元憬宜一直与他站着说话,早已引起了他人的注视,但却没有在意。这时才醒过神,垂首淡笑一声,道:“本宫忘了,侯爷还病着……”说罢,便眼瞧着苏臻珩行了个礼,然后前往男席那处,她匆忙跟了一步,道:“十年不见,不知侯爷这次要在京城待多少时日?”
苏臻珩的神色愣了一愣,他记得前世时,自他回京赶赴太子婚宴,便一直留在了京城,并非是他不愿意走,而是诸多事将他绊在了这里,那时皇帝身体也不好,留他在京城也算是临终前的慰藉。直到元宁祯即位,一切尘埃落定,他想要远赴始安的那一刻,却被一道枷锁锁在了这高墙之中。
“若无他事,微臣明日便可启程。”
闻言,元憬宜缓缓舒了口气,不知思索了什么,道:“侯爷一路平安。”然后便离开了。
直到两人分开,苏臻珩身后为他推轮椅的安明景疑惑了半天,张了张嘴,又闭了嘴,随后又忍不住道:“那位……公主,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苏臻珩道:“我们与她此生也不过两面之缘,方才她有话想问,却又知不必再问了。”
苏臻珩对这十年内京城发生的事知之甚少,但仅依靠前世被囚禁那五年从元宁祯口中所得,也足以让他看清很多事。大昭唯一的公主乃是成晖帝最宠爱的孩子,其母妃难产而亡,这个孩子可以说是被皇帝悉心捧着长大的,虽说皇帝还有四个儿子,却都不及这一个女儿。公主年幼时随队伍前往曲宁郡看望母亲的闺中密友,曲宁王妃。也便是那时,曲宁郡城破。苏臻珩救下了一个元宁祯,其手下又救下了一个女孩。
那时的公主只有三岁,只怕是记不得什么,可屠城之景,纵使年纪再小,或许也会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哪怕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她与他也只是有过这两面之缘。苏臻珩不曾见过长大的公主,按道理来讲,他本不该认得这位公主,毕竟一个孩子从那么一点历经十年长大,容貌一定会变化很多。但无人知晓的是,他已经活过一世了。方才公主在初见他时愣了那一下,想必是疑惑面前之人为何会认得自己。
东宫正殿两侧悬挂着红色轻纱,男女宾客分别在红纱后,互不打扰,也几乎看不清外面的场景。苏臻珩因腿脚不便,被推到食几前,只在轮椅上与其他勋贵大人们拱手行礼。席上不乏这十年里新上来的官员,他大多都不认得,但聊得还算融洽。
隔着纱幔往外看,身姿曼妙的舞姬随着乐声翩然起舞,动起来时带着红纱也缓缓摇曳,叫人若隐若现能看着舞姬们的俊秀的面容,舞姬身上的铃铛泠泠作响,舞姿隽丽,宾客们看了啧啧称赞,举筹互敬。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再等一两个时辰,太子便会带着娶亲的队伍从韩府归来,携太子妃于这正殿之中三拜礼成。
但苏臻珩此刻心中所想却与前世全然不同了。这样的红纱摆在他面前,这样的大红喜字、大红烛台、摇晃的烛焰……在他眼前逐渐模糊。
握着酒杯的手也好似在一瞬间变得无力,仿佛下一刻就能看见自己衣着一席红衣,手脚被捆绑着,红色的盖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在缝隙中看见摇摆的红纱,看见那恶鬼的脚步逐渐走来,口中一声声柔软的“臻臻”,却在片刻过后将他按倒,他的手脚早已动弹不得,周身都没了力气,只得深喘着谩骂与愤恨地撕咬,沾染的血迹反倒被元宁祯涂抹在他的唇上,犹如胭脂。
“啪嗒”一声,苏臻珩手里的酒杯掉到了地上,呼吸也顿时乱了几分,猛地咳了起来。一旁的安明景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怎么了?”
旁边立着的宫娥立刻过去收拾地上的酒水残骸,紧接着便奉上新的酒杯,隔壁桌上的宾客道:“始安侯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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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寒还未好全就来赴宴了呀?”
苏臻珩抽出手臂,拿帕子咳嗽好了,才缓缓抬头,客气地回道:“失礼了。”他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毕竟无人知晓他所经历过的,他现下这样反应激烈太过于惹眼了。
安明景低声道:“若是不舒坦,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苏臻珩抬眸,轻笑道:“无事了,我咳嗽两声,你还真当太子殿下会处置你?”
“我……”安明景嘁了一声,“你无事最好,我是怕你失了体面。”
苏臻珩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他的反应并非完全因为前世所经历的折辱,而是今日的太子大婚会有一桩刺杀。
世人皆知,元宁祯并非圣上亲子,乃是过继到圣上膝下的。当今圣上原有四子,两子在元宁祯受封太子之前就死了,另外两子年龄太小,他们母妃也为明哲保身而无意夺位。可奇怪之处便是死了的那两位皇子原也是太子人选,因夺位而互相残杀,悖逆人伦,最终令圣上失望至极,圣上也是在这时看到了元宁祯的才干。
前世的苏臻珩来时尚晚,迎请队伍也还未踏出宫门,元宁祯在寝殿内更换婚服,却久不曾见人出来,小太监对苏臻珩说:“昨日殿下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便害了风寒,夜里翻来覆去没睡好觉,想必是身子不舒坦?”
苏臻珩问道:“里面有伺候的人?”
“有啊,贴身的宫人正伺候殿下更衣呢。”
苏臻珩不假思索,遣开了身边跟着的人,自己转着轮椅便去了寝殿门口,喊了几声“殿下”也不见回音,他愣了一愣,当即推开房门,却见满地血流,小太监和宫娥的尸体躺在地上,元宁祯正被两个太监衣着的人紧捂着口鼻,一把利刃架在他的侧颈,见到门开,几个人都愣住了,一个太监立刻举刀刺过来。
元宁祯大惊得发出“呜呜”,一口咬上捂着自己嘴的那只手,大叫道:“师傅!”下一刻,却见轮椅上的人已经夺下那太监手中的匕首,一刀刺穿了太监的喉咙,那太监当即就倒了下去,鲜血溅了苏臻珩满身。另外那个太监见状不妙,刚要落刀杀了元宁祯,却被忽然飞过来的匕首正中面部,立刻就没了声息。
元宁祯跪坐地上久久不能平复,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苏臻珩脚边,似是被吓得失了魂魄,颤抖着哭道:“师傅……师傅回来了,有人要害我!”
太子之位向来都是灼手的,更何况这位太子的身世非常。苏臻珩安慰道:“殿下莫怕。”
大婚如期举行,这桩刺杀直到大婚之后元宁祯才查捕了一些人,并上报了圣上,具体到底是谁做下的,苏臻珩并不知晓,好在有惊无险。
只是不知上一世发生的事,这辈子是否还会重演。或者说,此刻的太子寝殿应该已经血流遍地,若元宁祯当真为人所害,此刻是否已经变成了尸体。
苏臻珩淡淡垂眸,凝视着红纱后欢腾的舞蹈,由着舞姬的水袖激起红纱扑上他的面,微弱的芳香久久滞留。他饮下一口酒水,搁杯之时,水滴溅落衣袍。
浓稠的血液自脖子汩汩涌出,将奋力捂着的手指染作血红,却还是止不住指尖溢出的热流。因为昨日被伤了肺腑,元宁祯气力不佳,此刻正满眼血色,倒下之后痉挛地抽动着身子,便见那太监又是一刀刺在了自己的胸口,瞬时便没了声息。
殿门紧闭,太子死得悄无声息,两个太监模样的刺客蹲下身仔细查看了,相视一眼,确定是死透了才站起身来擦了擦刀,准备离去。
只听一声咳嗽,将这二人吓得急忙转过身,只见已经死了的太子忽然猛地抽动了一下,大叫一声:“臻臻!”
喊完便立刻坐了起来,也不顾脖子和胸口还流着血就爬起身来巡顾四周,满手血地扒开自己的衣领,露着被血染得鲜红的胸口,像是疯了一般。
二人惊得呼吸凝滞了半天,直到元宁祯那双血红的眼睛注意到了他们。
元宁祯只愣了一瞬,张了张嘴,从唇齿间发出了一阵“嗬嗬”声,竟是笑了出来,赤裸的眼神盯在这两人身上,像是愤恨,却又像是欢欣,更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疯魔了。
4. 太子娶亲前世魂归3
“轰隆”一声房门推开,元宁祯捂着脖子喘着粗气,踉跄着从殿内出来,脚步不稳,几乎要摔到地上,驻守的侍卫这才急忙呼道:“太子殿下!”
一队侍卫冲进寝殿里,元宁祯被稳稳扶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快叫太医!”一旁的太监惊吓地大叫,急忙跟上,“殿下!殿下这是要去哪?怎么伤得这么重啊!”
他也是急昏了头,明知殿下此时的气力怕是说不了话了,忙对侍卫道:“快扶殿下去侧殿啊!”
元宁祯是朝着宴席的方向去的,太监几乎要急哭了,“殿下快别惦记着宴席了!你们几个快去宴上告知大人们稍安勿躁,你们几个去韩相府!快去啊!”
这太监是宫里用久了的,名叫吉祥,遇到事情也算是会安排,可即便是他好说歹说也没能止住元宁祯的步伐,跟着跟着竟然已经到了宴上。
周围的宫人们见状瞬间惊慌了起来,有几个被吓得叫出了声。席上的人听到声音,立刻看过去,却见太子殿下穿着凌乱的婚服,一路滴着血地走路,胸脯也露在外面,仔细一看那胸前竟是被捅了个窟窿,再往上看,脖子上也有一道极深极深的伤口。几个大人当即就被吓晕了过去,席面上顿时惊恐万分,惊叫连连。
苏臻珩也被这忽如其来的意外惊到了,他预想到了元宁祯已经被杀了,也预想到了元宁祯好端端地前去接亲了,唯独没有预想到他这副样子冲到大殿上,就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只恶鬼。
苏臻珩微微蹙眉,缓缓搁置酒杯,强装镇定地看向外面,只见那纱幔之外如疯癫了似的太子逡巡的目光登时停住,停在了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苏臻珩的手指无意识地弯曲,抓住了自己的衣襟。自昨日归来他就无数次告诉自己,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可他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最为熟悉的寒意,太子的目光与昨日不同了。
他看见元宁祯的脸上带着畏惧,但却又一刹那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那是什么?
苏臻珩没有仔细想,因为元宁祯立刻倒了下去,周围的宫人们和宾客们全都着急忙慌地呼号着。挂满红纱的大殿也在这一刻像是被鲜血染就的阴曹地府。
直至深夜,宫内的宾客们早已散去,太子遭到刺杀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宫内严防死守,东宫更是被围成了铁桶。
前世的时候,刺杀的事是在太子成亲以后暗中调查的,当时怕打草惊蛇,到最后抓了几个人杀了几个人便结案了,可今生却是如此大张旗鼓。太子新婚当日被刺杀,结果没能成亲,几乎整个燕京都知道了这事。
苏臻珩直到深夜还在想今日看到的场景,若是一个正常人,如何能拖着那样一副被捅成筛子的身子跑上正殿?许是他伤得本就不重,又或许只是暴露了他疯魔的本性。
不多时,房门被敲响了,是他贴身的小厮乔文,进门道:“侯爷,咱们回京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如今已经收拾齐备,都装上车了。”
苏臻珩看着书,并未抬头,“嗯。”
从昨日开始侯爷的话就变得特别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着实让人有些心慌。乔文试探道:“侯爷,咱们为什么不在京城多住几日呀?去始安路途遥远,侯爷病也没好全,万一路上再出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苏臻珩搁下手里的书,忍不住笑了一声,“能出什么意外?”
乔文焦急地踱了两步,“万一呢,小的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骇人,定是有什么歹人在京城作乱啊,他们连太子殿下都敢杀!”他立刻噤声,静了片刻,又小心翼翼道,“小的今日在外面听说前几年大皇子和二皇子谋逆作乱,人虽死了,可不少手下却在北岐四下流窜,如今殿下刚刚受封太子没多久,又和韩相家结了亲,日后在京城……不,在整个北岐便是只手遮天。那些逆党为给自家主子报仇,这才趁今日公然刺杀。如今,只怕不只是京城不太平,外面也是不安稳的。”
苏臻珩微微挑眉,“你今日在京城听说了这么多?”
乔文嘿嘿笑道:“都是那些个酒楼茶馆里闲说的,小的就是顺便听了一耳朵。”
“看来消息倒是传得挺快。大理寺还未审讯出什么,民间却已对行刺之事有个定论。”苏臻珩思索了片刻,抬眸道:“百姓似乎很敬仰当今太子,且对大皇子和二皇子嗤之以鼻?”
乔文喃喃道:“是啊,就连圣上都更加喜爱太子殿下呢,不然为何放着自己四个亲生儿子不立,反倒立……”
“反倒立一个过继的,着实奇怪,是不是?”苏臻珩轻笑一声,“此乃皇家秘辛,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况且,历来立储大事皆是立贤不立长,只要储君贤明,有治国之才,变无所谓亲疏远近,普天之下立宗亲之子为储,又岂止这一例呢。”
“哦哦……小的明白了!”
主仆两人说着话,却听外面人声不止,灯火也渐渐多起来。乔文二话没说开门去看,只见一队车马停在府门前,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领着些宫廷侍卫到了院子里。乔文惊得连忙折返回去将苏臻珩推出来。
这太监名叫常福,是圣上身边的人,苏臻珩倒是认识。他行了礼,笑道:“本不该前来打搅侯爷休息的,只是圣上传召,奴婢也已经为侯爷准备了暖轿,请侯爷跟咱们去一趟宫里吧。”
如今已是亥时,这个时候宫里还来人,想必是有什么急事了。苏臻珩看他们来得急,看了眼平时在自己身边贴身侍奉的下人和侍卫,便立刻动了身。
“公公可知圣上是有什么急事召见本侯?”
苏臻珩坐着轮椅,常福跟在一旁,为了回话便不得不弓着身子走路,叹息道:“奴婢不敢瞒着您,是太子殿下急症发作,意识不清了,血也止不住,疼也止不住,如今东宫里全是太医候着,却也无济于事,唤不回殿下的神志啊。”
到了马车前,苏臻珩的贴身侍卫自觉地半跪下来,将人背上后背,转身将人缓缓放到马车上。马车上事先有人接着,剩下的全凭苏臻珩的臂力将自己安置下来。
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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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之人与平常人素来不同,上马车也是要多耽误些时候的,上去之后也累得有些冒汗。虽然耽误时间,可就是宫里来的人也得慢慢候着,急不得,常福便在旁边说着:“太子殿下总是呓语不止,喊着您,圣上爱子心切,这才遣奴婢前来请您。侯爷十年不在京城,想来也是不知,太子殿下儿时便是如此,每每生病,总是喊着‘师傅’。侯爷虽每年都往京城送东西,可殿下还是念着您呢——”
“公公。”苏臻珩打断他的话,从里面掀帘,露头笑了一下,“走吧,莫让圣上等急了。”
此时夜已深,除了脚步声,唯独能听见夜风吹着落叶磨地的声音,寂寥万分。到了宫门前,侍卫又将人从马车里背出来,放在轮椅上,跟着太监顺着夹道一路走,虽然有灯火照明,却也难免显得昏暗。
这条路苏臻珩其实并不想走,前世走过几次,最后一次把自己困在宫里,便再也没出去过。一行人路过了皇帝的万圣宫,常福前去回了话,苏臻珩也是拜见了皇帝之后才继续被推去了东宫。
东宫此时还灯火通明,太医们几乎是提着脑袋候在院子里,一旦太子没了气儿,只怕是站在这儿的这些人都要没命了。虽然不知道把苏臻珩叫来有什么用,但好歹是有个能分担罪责的人了,太医们悄悄松了口气。
苏臻珩进去之后,元宁祯睡得还算安稳,只是额上不住地冒着汗,身边侍奉的宫娥们小心地立在一旁。屋里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地上也还有残留的血迹还没收拾,宫人们原是想要行礼,却被苏臻珩抬手制止,将人都遣散了下去。
眼瞧着到了子时,殿内的烛火渐渐微弱下去。苏臻珩有了些倦意,便靠在轮椅上睡眼惺忪地打了个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元宁祯,从前都是他被锁在床榻上,元宁祯会像一个欣赏物件的看客一样盯着他,如今竟全都变了。
他缓缓闭了眼睛,看见自己手握利刃从轮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过去,狠狠地刺入元宁祯的胸口,鲜血溅了自己满脸,他有些畅快地挑了挑唇,却见门外的侍卫们全都冲了进来,将他团团围住,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吸了口气。他并非没有杀过元宁祯,自然也不会怕死,如今元宁祯正躺在床上没有意识,殿内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
他慢慢转动轮子,往前挪动了几步,寒眸森然地盯在元宁祯的脸上,继而扫视到了那被包扎过的脖颈,愣了片刻。
太医说,太子殿下虽然伤得重,却有惊无险,只是奇怪的是,脖子和胸口的伤口深度都足以切断一个人的喉管,刺穿一个人的心脏,可偏偏没能伤到这位太子的要害,就像是受到了上天眷顾……
他看见元宁祯的胸口起伏,呼吸渐渐平稳。
这世上当真会有人在这样凶恶的条件下死里逃生吗?
有,他苏臻珩便是这样的人。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在与苏臻珩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露出一抹笑,嗓音带着些喑哑。“师傅今日为何没有救我?”
5. 太子娶亲前世魂归4
苏臻珩顿了一顿,袖里的指尖已微不可察地嵌入手心,他似担忧一般问道:“殿下可有哪里不舒坦?”
元宁祯抬眸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一年未见了,前世他在苏臻珩死后苦熬了一年,每天靠着苏臻珩的骨灰过活。朝臣们都说圣上疯了,每日疯疯癫癫地对着空气说话,揣着骨灰入睡,就连市井中也都传圣上活不了多久了,果然,只是一年,这位北岐皇帝便因一个弄臣的死而病死在了寝殿之中。
他在这一刻生出一种想要立刻起身将人抱进怀里的冲动,最好是能将人按在床上抱着,像上辈子一样。
他的师傅,他的臣,他在心里惦念了十六年的一个男人。
只可惜啊,现在还是成晖四十四年,明年成晖帝驾崩,他登基为皇才能安安稳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却只能装作一身病痛,老老实实待在榻上。
他的脸色极差,声音也有气无力:“师傅关心我,可昨日我去殿上找师傅,却不见师傅为我着急。反倒是吉祥那几个喊了一路,生怕我死了。”
“殿下是主,他们是仆,自然是紧着殿下的性命。”苏臻珩淡然道,“不然殿下死了,他们还得殉葬。”
闻言,元宁祯趴在床头咳了起来,手指颤抖着捂着伤处,竟带了些伤感。“多年不见,师傅还是喜欢吓唬我。我记得儿时,师傅说我不好好睡觉就会走,吓得我恨不得即刻睡过去,生怕师傅就此离开。师傅还说会留在京城教我武艺,结果我一觉醒来,师傅就已经回始安了。”
苏臻珩原也有一个念头,或许眼前的元宁祯也像他一样换了一个人,可如今却又觉得并不像。前世的元宁祯比起眼前之人更多几分野蛮的姿态,不会像现在这样感伤地讲述往事,只会一遍又一遍喊着“臻臻”,质问他为何不能看他一眼。前世的元宁祯被苏臻珩伤过无数次,无数次带着血从寝殿里出来,但不论伤得多重也不改姿态。多少次血□□融已经让他认定了元宁祯就是一只野兽,哪里会有这样好好说话的时候,只怕早就鲜血淋漓地爬起来冲到他面前了。
白日他所见,当真是像极了前世,他才产生了几分惊惧之心,而今看来,果然只是元宁祯无意间的本性暴露罢了。他天生就是这样疯癫的人,感受不到疼,也感受不到人情。
苏臻珩在心里嗤笑,道:“殿下的伤似乎并不重?竟然还能说出这么多话?”
“师傅觉得我话多了,原是厌烦我了。”
苏臻珩不耐道:“殿下,马上就五更天了,殿下睡了很久,可微臣只歇了不足两个时辰。”
元宁祯这才恍然大悟,看着苏臻珩疲累的神色,忙撑起身子道:“不知道哪个耳报神把师傅叫来的,师傅到榻上来歇息吧,嘶——”没想到扯了伤,他疼得皱眉。
“不必了,殿下好好歇着。”苏臻珩顿了一顿,“是圣上传唤。殿下既然无碍了,那微臣便退下了。”
“师傅——”他忙喊道,“来人!”
外面侍奉的宫人已经听到喊声,急忙推门而入,见到太子醒过来了欣喜得不得了。元宁祯喘息着撑着身子,道:“把那边软榻收拾出来,铺好,让侯爷歇息。”
宫娥应是,苏臻珩的眸底带着几分阴沉,却闻元宁祯解释说:“如今侧殿只有这个是收拾过的,其他客房收拾起来也麻烦,现在这个时辰师傅也无他处可去,若是不嫌弃,师傅就歇在这屋吧。置上屏风,我不会打扰到师傅的。”
这才重生第二日,就要被逼无奈与这厮待在一处,苏臻珩沉沉地喘了口气,如今这天气也不是能在外面待的,况且用不了多久就天亮了,既是圣上传召他前来,他也不能悖逆了圣上的意思,公然将太子撇下,便道:“那臣便打搅殿下了。”
宫娥临走时燃了香,掩盖了殿内的血腥气和药味,软榻也铺得柔软舒适,勉强可歇。这里距离太子的床榻两丈远,中间还隔着屏风和垂落的帷帐,几乎与对面隔绝,什么也看不见。
苏臻珩对元宁祯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即便隔得这样严实,他也不乐意与那人共处一室,始终紧绷着精神,但倦意袭上,忍不住便堕入了梦乡。
他五年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昨夜在府上又几乎是惊惧了一夜,梦见自己被大火烧死的场景,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久久挥之不去……其实那场梦距离他真的被烧死只是相隔四五个时辰而已,因此灼痛感非常真实,不似梦境。
而今日在东宫睡得这两个时辰,却异常安稳,就像是一躺下就睡着了,梦见始安的风吹着他的头发,白雪落在面颊上,冰凉冰凉的。他在始安的府邸养了一只猫,那只猫跳到了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开气,然后又去蹭他的脸,猫毛起初是凉的,继而又热了起来,猫儿像是许久未见他了一样亲昵地舔着他的脸颊。
深秋的早晨带着几分寒凉,天亮得也晚一些,苏臻珩惊醒的时候急忙看向四周,起身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元宁祯,松了口气。虽然殿内无人,但也还是把自己当成瘸子奋力挪上了轮椅,见到门外侍候的侍卫褚尧和乔文,道:“推我去面见圣上。”
从万圣宫出来的常福忙过来,道:“侯爷一夜辛劳,圣上此刻正在朝阳殿上朝呢,圣上派奴婢转达,侯爷若无他事,便可离宫了,奴婢这就遣人护送。”
苏臻珩原想今日离京,可若不禀报圣上,有违礼法。但前世的时候他前去报圣上离京之事,圣上以自己年老了为由将他留了下来,说:“苏常与朕年轻时交情不浅,朕也屡次念起他。如今朕看着你长大,也是愈发像他了。可朕年老了,如今疾病缠身,不知何时就去了,朕想让你暂且留下来,也只是聊以慰藉罢了。”
若他再去请示圣上,只怕是还会被同一套话术留下,到时便没有余地了。于是他对那太监说:“烦请公公替本侯禀报圣上,冬日将至,本侯还有始安郡的将士们要安顿,如今正是北疆蛮夷不安稳的时候,本侯不得不请命返回始安,今日便要启程了,来日必上书圣上请罪。”
“侯爷这是要走?”常福若有所思,道,“只是如今太子殿下遭人刺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为防止其余贼人逃脱,圣上下令封禁了京城,谁也出不去呀,只怕是要等些日子才行了。”
“什么人也不能出去?本侯也不能?”
常福叹了口气,“侯爷莫慌,昨日东宫人多事杂,鱼龙混杂,这事并非是能轻易了结的。况且太子殿下伤得那样重,可见刺客是下了死手的,若不揪出幕后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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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乃至整个京城、整个北岐都是不安稳的。昨日圣上可是一夜没睡好,今儿个在朝堂上又被东南的军报烦得头疼,也请侯爷心疼心疼圣上,改日待事情松了,再亲口向圣上提起离京的事吧。”
苏臻珩点了头,和善地道:“是本侯考虑不周了,那便请公公替本侯安排回府的马车吧。”
“好好,侯爷先稍等。”常福指了几个小太监去办,跟在苏臻珩离去的身影旁边,问道:“侯爷,不知昨夜太子殿下的情况……”
苏臻珩道:“殿下昨夜醒过,看起来已无大碍,让圣上不必忧心了。”
常福这才放心,笑道:“那就好。”他叹了口气,“侯爷是知道的,殿下从小可怜啊,经常心悸生病,一生病便满口呓语、意识不清、高烧不退,就连气息都会弱下去,像是半死了一遭,这都是当年在曲宁郡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啊,圣上虽也找太医诊治,却也总是无济于事。若是来日还需要侯爷,也请侯爷不要见怪。”
当年曲宁郡满城被屠,元宁祯算是亲眼看着的,若说没有阴影是不可能的,若非苏臻珩,他早已一同死在了曲宁郡。苏臻珩沉默了片刻,想到当年他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一路疾驰回京城,就连腿上扎着的箭都没能来得及拔掉,回来之后元宁祯便高烧不退,在宫里医治了三天三夜才勉强醒过来,那时苏臻珩的腿也因为救治太晚而废掉了。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后悔过救下他,倒是圣上对苏家满心愧疚,以后凡事都顾及着苏臻珩。
可当年之情终究是无法弥补后来之事。
依照常福的意思,便是还可能再传召他入宫。苏臻珩上了马车,道:“圣上既担忧殿下,常公公便回去照看着吧,不必相送了。”
常福恭敬道:“好,侯爷慢走。”
苏臻珩刚回京不久,京城不少达官贵人或是儒生文人,亦或是武生,皆登门拜访。他还没回府,便已见到府门前停着不少马车轿子了。若说是武生他还能帮衬着些,拜访他还算勉强有用,可那些文人儒士登门又是为了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前世刚回来的时候,满京城皆知他还未议亲,虽说是个跛子,但好歹有爵位傍身,在外也算有功名,不少朱门豪族也是能看上他的。只是他不明白那些人家是怎么忍心将自家女儿嫁去北疆,嫁给一个瘸子的,难不成要让人家守着一个坐轮椅的过一辈子?所谓嫁娶,不过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地位尊荣罢了,如今这些人说得倒是好听,可后来谩骂他为“帝王弄臣”“祸国殃民”的也是这些人。
所幸还未到府门前,苏臻珩让人掉头去侧门,结果还没转进巷子便见巷子里的侧门也停着车马,几个下人正拿着拜帖跟侯府的门童说话。
车夫问道:“侯爷,咱们去哪?”
苏臻珩思忱片刻,道:“去万宝阁。”
这万宝阁乃是燕京出了名的酒楼,一年四季热闹到头,是许多达官贵人的玩乐佳处,到了夜里也是灯火通明直到天亮。北岐国周边小国居多,因而四处都有他国人影,这万宝阁的意思便是汇聚天下美食之地。
马车掉过头之后,苏臻珩掀帘对褚尧说:“叫咱们府上的马车去万宝阁候着,再去找一个能辨识香料、口风严谨的人。”
6. 太子佯病欺师留京1
万宝阁外车水马龙,摇晃的招子纠缠着秋叶,苏臻珩刚下马车,门口的伙计便急忙跑过来要替他推轮椅。苏臻珩知道这是酒楼迎客的门道,但他用不惯旁人,只道:“找个雅间,菜品酒水只管看着上。”
此时还是上午,但店内已经有不少人了。乔文推着轮椅,惊喜道:“哇,以前在始安的时候就听闻京城有个万宝阁,竟然这么气派!”
这万宝阁有四层高,若是上去便能俯瞰整个京城。乔文仰面一看,满楼的灯笼各式各样,心道,凡是富贵地各处都挂着灯笼,若是在京城开个灯笼铺,定然能赚不少钱。
这马车是宫里安排的,不宜久留,将人送到了万宝阁便掉头回去了。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不远处的墙边传来。“你这不识好歹的猫儿!”
苏臻珩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道人模样的老头一只手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猫。乔文道:“猫!侯爷,你看!”
两人靠近过去,那道人盘着腿坐在地上,对着猫指指点点,直到被遮住了日光才注意到轮椅上的人,他微微眯眼抬头看向苏臻珩,顿时露出喜色,“哎呀呀,这位将军,我看你离卦旺盛,有焚火灼心、作法自毙之命啊!”
苏臻珩霎时一愣,两人这才第一次见面,谁知这老道竟然这么信口开河。乔文怒道:“你这老道,胡说八道什么?!”
这道人将那猫按在怀里,也不顾猫抓挠他,辩解道:“哎?老道说得对不对,只有这位将军知道啊。”
苏臻珩带着几分疑惑,前世他确实不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说法,可他却在临死前真真切切见到了一个人,又确实重活了一世,对这些话已经不能不信了。他淡笑道:“我这双腿坏了有十年了,长久依靠他人过活,怎么担得起‘将军’二字?”
“哦?”那道人眼神扫了扫面前之人,忽然撇过头一笑,“你是在拿老道开玩笑啊!你是不是将军,我还能看不出来?”
他又看向苏臻珩,仔细观摩了一番,咂咂嘴,“将军虽命途不佳,但‘离’命已过,已有峰回路转之态。将军善念存心,着实令人敬佩。只不过……”
老道低头摸着猫儿,“将军若不想再走从前老路,只能狠下一副心肠了。”
苏臻珩愣了一愣,眼睛瞥见了那只猫,开口道:“我从前也有一只猫,也像这只一样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挠人,从没有温顺的时候。”
这猫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要从那老道怀里挣脱出来去抓苏臻珩,却被老道按下了。老道笑道:“这小畜生!猫随主人啊,将军看着也不像是个温顺的人。”
苏臻珩怔了一下,然后暗自嗤笑了自己,道:“你说得对。”
他拜别了这老道,听着老道喃喃自语,又或是在跟那只猫说话。“人生善恶非命定,为善作恶各自招……”
万宝阁的伙计最是能体察人,专门在一层找了个好雅间,瞧着这轮椅上的人是贵人的模样,上的菜式酒水便都是店里的招牌。眼瞧着要入冬了,屋里已经早早烧起了暖炉,供贵人取乐的乐伎也已经弹着七弦,和着琵琶候着贵人到来。
乐伎在屏风前,略微垂首,只看见有人推着轮椅过去了,本以为会是个老头之类的客人,待那人坐定了,他们才缓缓抬头,隔着屏风隐约瞧见那人的身形倒是端正,刚要低头继续弹琴,却听那人开口:“下去吧。”
这声音凛冽清脆,如玉石鸣,却又更显几分低沉,像是个饱经风霜的年轻人,想来那残疾的应该是个富家公子哥,但这满京城的富家公子他们基本都是见过的,似乎唯有一个跛子传得人尽皆知,但却又不曾在京城见过,那便是始安侯。
乐伎退了下去,不多时便响起了敲门声,是褚尧带着找来的人。那人一进门,便隔着屏风行礼,道:“草民见过始安侯。”
屏风里面轻笑一声,“既未见面容,便不算见过。”
闻言,这人立刻屏息了,眼珠一转,忙道:“是……是草民愚钝,草民愚钝。”
苏臻珩道:“你面前摆着的香灰,你可能辨认?”
这人只将香灰盘子拿起,靠近鼻子闻了一闻,便放下,笑道:“识得识得!此乃安神香,有养神安眠之效,看来公子平日里睡眠不佳,用此香倒是可以睡得安枕。”
苏臻珩疑心了片刻,心道,只是普通的安神香?难道是他多心了?
这香料商人猛然顿住,吸了一口凉气,疑惑了半晌。
苏臻珩道:“可有什么不妥?”
“倒无不妥,只是这香……乃是皇宫之内,太子寝殿所用。”
屏风之内静了片刻,忽而冷笑一声,“果然是京城中有名的制香高手。”
“草民三代皆是香料商人,想是祖上积德,得了皇宫青睐,也为宫里供过香料。太子殿下素来睡眠不好,常心悸多梦,因而所用香料皆与旁人不同,草民这才能分辨出。”
一个香料商人竟与东宫有所往来,屏风里面静了很久。这香商常与勋贵富家打交道,知道轻重,因而小心翼翼道:“公子若是夜里常常睡不好觉,草民可以依照这样式给您配一份一样的。草民的香料在京城中还算有些名堂,也常有一些大人们来问草民,其实这些香料都是依照着样式配来配去,这位大人家里有的,别的大人家里也能有,都是一样的。”
他的意思是这香料并非东宫独有,他也不会将始安侯见了他的事传扬出去。他紧张着等着里面的人开口。
里面的贵人这才像是放心了一般淡笑一声,“那就有劳了。”
到了晌午,万宝阁热闹了起来,苏臻珩的房门被敲响了。褚尧立在门口问道:“何人?”
外面的声音极寒,低沉应道:“宫里的人。”
苏臻珩举箸的手一僵,而后又松了口气,对褚尧说:“开门,让他进来。”
“始安侯独自在此饮酒,怎得不叫我?”人还没进来,流里流气的声音倒是先传进来了。安明景刚进来,只歪头看了一眼褚尧,像是在谴责褚尧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接着便撩开衣袍坐了下去。
苏臻珩道:“你在家都闻着我这里的酒味了,鼻子比狗都灵,还用得着我叫你?”
“我——”安明景被这话噎着了,睁大眼睛,“我偶然路过行了吧,看见你府上的马车在外面,我就知道你自已跑来逍遥快活了!”
苏臻珩轻笑一声,默默捏着酒杯仰头饮酒,只闻安明景道:“听闻你昨夜被叫去东宫了,是太子殿下出事了?”
“若当真有事,圣上岂止会封禁京城?不过如今局势,圣上也已经下令清查逆党余孽,一时半刻停息不了。”
安明景道:“那我们离京之事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嗯。”
安明景看了眼苏臻珩,欲言又止。
苏臻珩自小就是一个话多的人,从儿时被苏常逼着扎马步、练刀练枪,便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驯服的人,当年安明景第一次来苏府,见到的便是爬上树躲着死活不下来的苏臻珩,直到夜里偷偷摸摸跳下来准备溜出侯府的时候遇到了安明景,两人才算相识。苏常常说他找来这个孩子哪里是来陪练的,根本就是来陪着调皮捣蛋的。
始安十年风霜,苏臻珩从未想过回京,即便是瘸腿也未有过退缩之意,可不知为何,这两天安明景在他脸上没有看到乐观的表情,即便他在竭力掩饰,那副笑容背后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大事,或者说,像极了十年前苏常战死的时候。
安明景饮了一口酒,惊讶地赞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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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酒,果然比始安的要美味!就是不知道美酒是不是软了你的骨头,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去马场试试,看你还能不能上得了马!”
苏臻珩冷笑一声,“小瞧我。”
两人在马场一直待到夜色降临,生生把侯府门外等他的人都熬走了才准备回去。安明景上了马,与苏臻珩约定改日再战,便策马回家了。他家里人多年不见儿子,自是想得紧,自他一回京城便各种阻拦不让他出门,生怕出去了就不回家了。安明景怕爹妈等久了又要闹腾,本想着先送苏臻珩回府,也只得作罢。
北岐不设宵禁,夜间也经常有人在街上行走,秋夜寂寥,亥时的时候人影寥寥,夜风呜咽,几个醉汉倒在了苏臻珩的马车前,叫嚷着。
此刻的东宫内,元宁祯喝了药,将殿内伺候的宫娥们都遣了出去,独自坐起身来,脖子上的伤口还在发痛,虽然要不了性命,却也是行动不便。今日皇帝来看了他一次,看他意识清醒便稍微放下心来,叮嘱太医一定要好生照料着。
几乎到了后半夜,派出皇宫的暗卫才返回东宫,元宁祯散着头发,倚靠在床边,手里正拿着书看。
暗卫跪在跟前,禀报道:“侯爷与定远将军在京城马场一同策马了一下午,方才回府,并无别的事。”
“定远将军,”元宁祯抬眸,冷声道,“安明景。”
“是。”
安明景与苏臻珩素来要好,一同策马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前世安明景因得知苏臻珩被关在皇宫,屡次犯上,还想要闯宫,惹得元宁祯早已看他生厌,即便是前世将他斩杀,也难抑心中之恨。
好在安明景如今还不算威胁,元宁祯松了精神,语气阴冷,“孤吩咐你们的事呢?”
太子如今只有十七岁,但一举一动都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从十年前他亲眼看着曲宁城破,自己被养在皇宫开始,他就注定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孩童一样活着。他从儿时开始对待手下便有一种上位者的威压,任何一个表情都足以让人畏惧。
这暗卫的神情一怔,立刻应道:“已经办妥,只是......手底下的人没有轻重,伤到了侯爷……属下、属下定然狠狠责罚!”
太子眉头一蹙,紧忙站了起来,阴恻恻道:“你们伤了他?”
“不是,他们本无意,只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吓唬侯爷!可是侯爷的手下对他们下手太重,侯爷听到他们自称逆党,便也亲自动手,他们也是为自保,这才……”暗卫刚一抬头,便听“啪”的一声,被元宁祯一个掌掴打在脸上,刹那间脸便发热发烫了起来。
“属下知错!”
元宁祯抬脚奋力将人踢倒,喘了口气,道:“他伤了哪里?”
暗卫忙爬起,跪正了,道:“侯……侯爷伤得不重,只是腕部被剑所伤。”
元宁祯闻言,缓缓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没说话。
静了许久,他才淡淡开口:“他要杀就让他杀,哪里有你们还手的份?”
暗卫脊背一凉,额头冒了冷汗,却见一柄剑已经刺穿了自己的胸膛,他颤抖着想要开口,但也没了机会。
京城中传言还有逆党藏匿,朝廷派御林军挨家挨户地查,城门也因这事一直关着,百姓害怕,夜里也极少出门了。
太子三天两头睡不好觉,夜里总是呓语不止,皇帝来看过几次便遇上几次,只听太子梦里又哭又逃,喊着“害怕”“兄长莫要杀我”“父皇不要丢下我”,皇帝在一旁听得心疼,叹了口气正要出去,便又听太子哭着喊道:“师傅救我……”
皇帝听说了苏臻珩前两日遭逆党余孽刺杀,本是不该再将人叫来皇宫,可转头看见床上的太子这副模样,又不免担忧国本,便跟常福道:“召始安侯入宫。”
7. 太子佯病欺师留京2
东宫已经打扫干净,几天前太子寝殿内满地的血腥也一同清理了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苏臻珩面见皇帝时禀明了离京之意,皇帝只道,待事情安定下来,自会放他离京。他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若是平常情况,自然是有的是理由离京,可如今却是因逆党未清,纵使他再拎不清,也不能在这时候再提离京之事。
皇帝怕太子再出事,不仅派重兵把守东宫,还叫人把东宫的侧殿打扫出来给苏臻珩居住,这与前世一样,只不过前世的太子只受了轻伤,主要是受了惊吓,神思不佳,那时太子已与太子妃成亲,有太子妃贴身照料,苏臻珩只偶尔来一趟照看一二,因此根本用不着在东宫居住。
没想到这辈子竟因为他那一次袖手旁观而改变了,太子受伤太重,也没有成亲,加上他被逆党余孽伤了手,被皇帝知道了,皇帝执意将他留在皇宫诊治,住在东宫这事便又顺理成章了,竟找不到半点推脱之辞。
那日天亮,太子从榻上惊醒,殿内侍奉的宫娥们已为他准备了洗漱的热水,见状道:“殿下醒了。”
元宁祯不语,只是一个劲地喘着粗气,仰着面狠狠闭了闭眼。自他重活,要说没有梦魇是不可能的。
他被宫娥扶起身来,靠着软枕,道:“什么时辰了?”
宫娥低头应道:“回殿下,辰时两刻了,圣上吩咐您不必起身,也不必去请安,养好身子要紧。圣上还说,他今日会与韩相商讨您和太子妃的婚事,要您不要忧心。”
“婚事……”元宁祯一怔,连忙站起身来,道:“替孤更衣。”
元宁祯刚踏出房门,便见院中坐在轮椅上的人正被人推着走,秋叶划过石板路,发出“噌噌”的响声,元宁祯的脚步放缓,愣了一愣。旁边侍奉的宫娥立刻解释道:“殿下昨夜梦魇喊着侯爷,圣上不得已将人接来,将侧殿打扫出来给侯爷居住了。侯爷下半夜的时候,一直侍奉在殿下床前。”
元宁祯没听宫娥的絮叨,只径直走了过去,恭敬行了个礼,道:“多谢师傅悉心照料,若不是我……也不会辛苦师傅来回奔波。”
苏臻珩仰面看他,还真是和前世一模一样,狐狸崽子装羔羊,堂堂太子每日在他一个侯爷面前做小伏低装老实,倒真叫人看不出端倪。他轻笑,“太子殿下若是体恤臣一个跛子来回辛苦,自该在夜里少说几句梦话才是。殿下如今体虚,也免得说多了话累着自己。”
“师傅教训的是。”元宁祯乖顺地听着,“师傅方才是去见父皇了吗?”
“这皇宫之内,岂是臣能随意走动的?”
见元宁祯不语,苏臻珩轻叹了一声,不耐道:“圣上正与韩相在御书房说话,殿下想去也可以去。”
元宁祯拜了一拜,正要走,又停了脚步,道:“师傅若觉得皇宫无趣,可叫人推着四处走走,御花园里的菊花开得正好,池子里还有鱼——”
苏臻珩道:“殿下莫要耽误了自己的事。”
“是……”元宁祯惺惺地咳了一声,被旁边的人搀扶着缓缓离去。
苏臻珩转头望向那个背影,看着虚弱不堪,倒真是大病了一场。
他虽踏上了与前世差不多的老路,但有些事不能不早做打算。他在前两日已命人打探了这位太子这些年在京城的作为,以及前两位皇子的事,方才得知,这位太子并非什么皇侄,而是皇帝亲生的孩子。
十八年前,皇帝御驾在外狩猎,那时许多官员大臣们及其亲眷皆在,皇帝看上了一个女子,设法临幸之后才知是臣妻,那位女子醒来之后羞愤难当,本欲跳河自杀,却被皇帝的人拦下,最后被逼无奈与夫家和离,改名换姓被封为贵嫔,直到诞下孩子时疼了三天三夜,终是没能活下来。元宁祯生下来就是一身黄斑,皇帝不愿意多看一眼。那时宫中不少人都知道这位贵嫔从前是臣妻,这皇子乃是君夺臣妻降生的孽种,降生当天电闪雷鸣、暴雨不止,贵嫔死在了血泊中。一直到元宁祯长到三岁,宫中一直出事不断,时不时便有宫人死去,于是宫中开始人心惶惶,流传着“天命报应”。
皇帝虽下令斩杀了几个乱说话的宫人,但终究心里难安,便找大师相看,那大师便说:“此子生来凶相,有弑亲灭族之患。”
皇帝意图将他扔出宫外,派人处理掉这个孽种,但那时正值元建回京述职。先帝唯有二子,次子元建自成晖帝登基时便被遣至曲宁郡,封为曲宁王。元建苦苦相求,说:“若能打消皇兄杀子之心,臣弟愿认三皇子为子,从此养在北疆,绝不回京!若皇兄当真信了那个道士所言,臣弟愿意替皇兄承担此子的弑亲之祸。”
听闻元宁祯三岁以前是极为听话的,既不哭闹,又乖巧温和,桃花似的大眼睛,是连元建进宫初次一见就喜欢的孩子。若非是遇到了皇叔,只怕是他早已被皇帝找人杀了。
如今皇帝虽认回了这个儿子,却也只是名为“过继”,元宁祯的“生父”依旧是元建,抵挡那“弑亲灭族之患”的也依旧是元建。
不过,元建也确实已经全家身死曲宁郡,就连赶去援救的苏家也未能幸免。
如今看来,倒真的像是天命所在。
元宁祯隐藏了十年的暴虐本性已经让成晖帝相信了他的为人。若元建当真已为成晖帝挡了灾,如今成晖帝看重元宁祯,自是不怕所谓的天命了,元宁祯还会像上辈子一样顺利继承大统,他还是会走前世的老路,终究是逃不出去。
可若天命再次降临到成晖帝头上呢?他还能这般毫无顾忌地册立元宁祯吗?
正想着,推着轮椅的乔文道:“小的听闻韩相家里昨日进了盗贼,这韩相竟还有心思来谈婚事?”
苏臻珩看着那人影消失,仰面感受到秋风冷寂,只叹,京中要不得安生了。
元宁祯到御书房的时候正巧韩峻也在,皇帝一见元宁祯来,便立刻派人赐座,道:“太子不在宫中好好休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元宁祯面色还发白,恭敬行礼,道:“儿臣躺了数日,已经好多了,父皇不必为儿忧心。只是,儿臣听闻韩相过来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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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愧对韩家妹妹,因此特来请罪。”
韩峻立刻站了起来,“太子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呀!殿下本该好生休养,与小女的婚事还是……暂且搁置吧,待殿下好转了,再谈也不迟。”
皇帝道:“朕与韩卿已商定,经历了那件事,你的身子虚弱,韩小姐也惊惧了多日,为你大病一场。若逆贼之事未结,只怕此后还要生出不少事端,也会连累韩府的安危,你与韩小姐的婚事还是暂且作罢吧。”
元宁祯愣了一愣,立刻跪下,惊讶地抬头,“父皇……要为儿臣退婚?”
皇帝叹了口气,“朕知你与韩家小姐情深义重,只是因为你的事,韩家不安,朕也不得不考虑朕卿家的安危。待事后安稳了,你与韩家小姐还可再续前缘。”
韩峻道:“是啊,太子殿下身子要紧,切莫过于忧心啊!如今小女也算与殿下有一段前缘,若殿下有意,待日后,臣也是愿意放心将她交与殿下的。”
元宁祯神色不佳,静了片刻。
韩相是觉得他活不长久了,想要另择良木?还是说,韩家当真是被这事连累了,险些误了自己的性命?
皇帝看着元宁祯伤心,叫人将她搀扶下去。元宁祯踏出殿门,脚底还是虚浮的,他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个理由,想要退了这门亲事,唯独没有想到,皇帝已经和韩峻商量退婚了。
他冷笑出声,寒风吹得他打了个颤,身边的太监以为他这是伤心过度,神志有些不清醒了,叫人一同来搀扶着送回东宫。
元宁祯却一把将人甩开,独自走了回去。
直到夜里,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来,禀报说,韩相府昨日夜里进了贼,将韩小姐掳走了,又留下来一张字条,韩相看完那字条便惊惧地跌坐下去,一大早便来退婚,如今韩小姐已经被平安送回韩府了。
看来,送字条的人是拿住了韩相的把柄,以韩小姐的性命胁迫他退婚。
元宁祯歪头望着烛火,思忱片刻。前世他没有经历这些,自然是不知道韩相是受谁胁迫,可韩相掌握着朝堂上大半的朝臣,谁与他家女儿结了亲便可得到助力。
他能坐上这太子之位,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自儿时来到京城便与韩小姐关系甚密,佯作了个十年青梅竹马的情分,这才能在朝堂上得到那么多支持。他已活了一世,知道韩家背后的根系,也知道此生不是非韩家不可了,但还是疑惑,韩峻除了他,还想要扶持谁?
小四?还是小六?
如今四皇子元憬辰十四岁,六皇子元憬善才八岁,年纪虽小,可若皇帝再多活两年,另立他们也无不可。
正想着,他的胸口突然一疼,正是被刺中的心脏处,但却并非伤口的刺痛,像是寒冰与烈火交替蹂躏、被烧红的钝刀磋磨,绵延至四肢百骸,像虫子钻进骨髓,只一会儿便浑身冒了冷汗,意识不清地滚到了地上,手指痉挛地扣着地。
他的眼前逐渐模糊,眼中布满血丝,喉中火热,几近窒息。残存的意识告诉他,前世所遭遇的,终究又来了。
8. 旧故复现哪不疯癫
“神仙喜欢扮作道士,在人间故弄玄虚地救你,妖魔也喜欢扮作道士,两句话就把你推进泥潭,叫你翻不了身。只可惜,人却偏信此类妖魔的话,宁为一句话,斩杀亲生子。”
“父皇……”小儿在梦境中追着一缕阴魂,却怎么也抓不住,那阴魂便立刻变成了一个道士,大笑着说:“这里没有你的父皇,但有你爹。”
小元宁祯蹙眉,怒喝道:“我爹是曲宁王,你是什么东西!”
那道士笑得骇人,飘到了元宁祯面前,“曲宁王算什么?皇帝又算什么?肉骨凡胎的东西,满心算计着人间的权利地位,只为那区区几十年蜉蝣一瞬能踩在别的蝼蚁头上?小皇子,被凡人算计着远离京城,到了这苦寒之地,你可高兴?”
“什么凡人?”元宁祯惊吓地后退,却被那一团黑雾笼罩在地。
雾中的人脸隐约可见,萦绕在他四周,叹息一声,道:“皇帝只是天子,可我见小皇子却有齐天之相。你的母亲也是可怜,刚生下你便撒手人寰,可皇帝却任由你母子二人遭人非议,罢了还意图杀了你,若非曲宁王救你,你早已尸骨无存。别说你忍得下这口气,当年你的皇兄买通道士蛊惑你父皇,待来日你皇兄即位,即便知你没了威胁,也一定会杀你灭口。”
“皇兄?”元宁祯颤抖着跌坐在地上,“原来是皇兄害我……”
那一小团黑雾飘来飘去,喋喋不休,“曲宁王虽是救你,却也并非全是真心,不过是因为被皇帝忌惮太深,不得已拿你傍身,既是以不再回京为由安抚君心,也是胁皇子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待来日若被逼无奈,不得不拿你挡刀,或是将你推出来夺取皇位,皆是于己有利,而非‘爱子情切’。”
“你、你胡说什么!”
“小皇子,既天生长了一颗无情帝王心,便是要将害你之人狠狠磋磨——”
“住口!妖道!”元宁祯爬起身来,心口却忽然一疼,猛烈跳动的心脏竟缓缓沉寂下去,如刹那间寒冰封禁,他身体僵住,只觉周身越来越热,转瞬便已站不稳,从云端跌落下去。
那团黑雾跟着飞下来,声音犹如鬼魅在他耳边念道:“不是妖道,是你爹。”
“滚!滚开——!”元宁祯大叫着坐起身来,喘着粗气望向四周,只见太医急忙移开把脉的手,跪在地上,害怕道:“殿下!”
元宁祯愣怔着,颤抖着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心脏的疼痛还隐约可感。
他咬咬牙,该死的妖道!
现在已是深夜,他这一叫,便把东宫的宫人全都惊醒了,门口候着的宫人立刻将苏臻珩推进去。
苏臻珩看着他,像是方才从哪里死里逃生一样惊惧地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倒在了轮椅跟前,全然不像是演的。
苏臻珩心道:“他前世也是这般吗?难道真是因为被退婚了,在前朝少了助力,才这般害怕畏惧?还是说,他现在的胆量小到连过去那么久的刺杀都还心有余悸?”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对待一个表里不一、贪权窃柄之人,若要让他露怯,便要踩中他的尾巴,逼得紧了,自会有装不下去、狗急跳墙的一天。
“师傅……”元宁祯趴在他的腿边,一把握住苏臻珩的手,哭道,“师傅从前说要教我武艺,师傅教教我吧!”
苏臻珩的手腕还包扎着,缓缓将手抽出来,冷静道:“殿下还在害怕当日之事?”
元宁祯的手空了,低垂的眼神却在一瞬间清明了。果然……在触碰到苏臻珩的那一瞬间,心脏便没了疼痛的感觉,胸口的窒息感也消失不见,和前世一模一样。
他虚弱地抬头,拉扯着苏臻珩的衣襟,眸子噙着泪花,“师傅教我,我便不会再害怕了。”
日日见到苏臻珩并不抵用,纵使将人留在皇宫居住,待他身体好转,人也总要回府,并不能一直留在皇宫。他要触碰,要每日都能触碰才行。
苏臻珩如前世一样说:“殿下既唤臣一声师傅,臣必竭尽所能。”
元宁祯松了口气,却听他继续道:“只是臣素来治军严明,即使教授的是殿下,也断不会顾及私情,若殿下愿意,便可向圣上说明,免得日后殿下承受不住,圣上一心疼殿下,要治臣的罪可怎么办?”
元宁祯脸上带了盈盈笑意,“是,尽听师傅的。”
苏臻珩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心道:“若他一直是这副恭顺的模样,来日也能做个明君,我也能尽力辅佐……”
这个想法只留了一瞬,转眼间又想到自己前世的遭遇,沉了口气,扭头道:“四更天了,殿下歇着吧。”
“师傅也好生歇息。”
这话刚说完,人已经被推了出去。元宁祯淡淡垂眸凝视着渐渐隐在黑夜里的人影,低头摩挲着指尖,眸底流转着诡异的光。
不一样了。
眼前之人不是刚回京的苏臻珩,是已死的臻臻,回来了。
此事禀报皇帝,皇帝也觉得太子过于体弱不是好事,即便身边一直有人守着,却也难保全无危险。
历来皇子都是自小受训,既要在国子监开蒙识字、知书懂史、学礼仪祖训、明律法政事,又要受不同师傅指点,术数、方技样样精通。众皇子之中本不该有只通文而不通武的,但元宁祯自小养在北疆那样的荒芜地,开蒙本就比其他皇子要晚得多,七岁之后返回京城,却落下容易受惊、体弱多病的病症,便只能让他学一些文史政事,对武艺一窍不通。
苏臻珩虽有腿疾,但这些年身在始安,保得边疆太平,可见身上的本事并未荒废。
只是现在太子还需先养好身子才行。
阖宫上下皆知圣上将始安侯留在了东宫,宫里的人从前只知道这位始安侯年少腿疾却依旧能骑马打仗,没有想到品貌也是不凡,还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可见好人与好人之间总是惺惺相惜。
没过几天,始安侯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太医过来换完药,吩咐道:“侯爷的手虽已无大碍,但尚留疤痕未祛,还是要忌荤腥,少活动,待过两日下官再来替侯爷诊治。”
“劳烦太医。”
太医刚退出去,门还没关,便见元宁祯立在门口,太医给他行了个礼才离开,元宁祯温和地颔首,继而望向坐在屋里的苏臻珩,道:“如今天色正好,我推师傅出去走走吧。”
苏臻珩不语,直到两人行至去往御花园的小路上,元宁祯才忽然开口,“让师傅委身在这宫中,是我的过错,师傅讨厌我吗?”
“殿下为何这样问?”
“我记得儿时虽与师傅相处时日甚少,师傅却会逗人开心。那时苏将军也刚刚阵亡,师傅的腿也……”元宁祯顿了一顿,“却还是为了我佯作一副笑脸,告诉我说你的腿一点也不疼。我自那时对师傅心怀愧疚,原以为待师傅回京,我能尽力弥补,让师傅过得好些。”
元宁祯的眼神垂下,以一个俯视的姿态不动声色地窥视着他的师傅。他见苏臻珩神色毫无变化,疏朗的容颜少了前世被磋磨的可怜,却依旧动人,鼻尖挺拔,长睫微动。
两人顺着小路一直走,直到到了池塘面前,见池鱼跳跃。
“可师傅自回来的那一天开始,便从未对我有过一个笑脸,见了我就像是满眼的厌恶。”
苏臻珩的呼吸微微凝滞了,眸底也微不可察地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恨元宁祯,从始至终都不想有任何好脸色,而且他知道前世的好脸色换来了什么。
元宁祯是个睚眦必报、恶赢满贯的人,前世多少人死在他手里,无论是儿时欺辱过他的人,还是后来忤逆过他的人,他都不会留活口。甚至史书记载,连皇帝也是他杀的,两个皇兄被他设计,两个皇弟也在他即位之后被他灭口,身边之人尽数凋零,唯独一个苏臻珩还活着,因而也被史书痛斥为佞臣。
前世一切后果皆是自作自受,无论是自己所遭遇的恶果,还是后世的评价,他都没办法再逆转,也没办法为自己辩解。
可如今不同了,若他从一开始便狠下心来,无非两个结果。一个是元宁祯凶相毕露、帝位更迭,改变前世因果,另一个是元宁祯顺利即位,将他与那些人一同斩杀,好过前世深陷囚笼,说不定来日史书工笔还会让他青史留名,摆脱佞臣的头衔。当然还有第三种结果,那便是将元宁祯教得端庄正直,不求成为一代明君,但求心性无尘。
他不期盼第三种结果,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太子殿下很喜欢以己度人,”苏臻珩眼神微微后瞥,轻嗤一声,“殿下既是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便该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笑。”
“师傅——”元宁祯忙蹲下身,在轮椅的侧旁仰面道:“是我的错,我不该提及师傅的伤心事,更不该逼迫师傅!只是师傅,不要厌恶我……”他说着哽咽起来,却更让苏臻珩生厌。
他正欲握住苏臻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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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却与那双移开的手堪堪掠过。他低下头,沉默片刻,象征性的落了两滴泪,“师傅果然还在生我的气,将我当成了拖累。若能换回师傅的腿,我愿舍弃我一条性命。”
说着他竟弯腿跪在了地上,苏臻珩脑中一声炸响,不可置信地吸了口气。“你!”
前世的元宁祯从未有过这种姿态,就是演也只会演得端正柔和,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如今倒像是他这个做长辈的为难的晚辈,逼人下跪一样。
好在周围无人,若是被他人看见,当真是有口难辩了。
苏臻珩怒道:“太子殿下偏要跪臣,是想要臣折寿?还是想要圣上得知,用臣的这条命赔给殿下?!”
面前之人是个跛子,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又是在池子边,更不便挪动。元宁祯故意跪出一定距离,叫那轮椅上的人有心也无力碰到他。
对待一个残疾的好处,便是无论你如何贬低自己,他都无法阻止你,更无法为自己辩解。
元宁祯酝酿了情绪,眼眶泛红,哽咽道:“师傅知道,我被退亲了,是韩相亲自向父皇提及,可见韩相已觉我时日无多,或是觉得我无能,不配为太子!师傅也知道我非父皇亲子,自七岁开始在这宫中谨小慎微活到现在,一身的病弱,几次三番险些死去。”
苏臻珩越发看他恶心,前世起码还是装得端正,如今竟是脸皮也不要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要旁人的怜悯,还是觉得你在我身边哭一哭就能让我对你笑?那你是想要我假笑还是嘲笑?”
“并非这个意思!师傅!父皇并非只有我一个儿子,从退亲开始,前朝的风向便不再向着我了,就连父皇也乐意退亲,可见父皇的心里也并非只我一人可做太子!”元宁祯大喘着气,“历来被废的太子都不得善终,更何况我这种自小无依无靠的、假名换姓才得来的太子?!师傅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我也可做师傅的依仗!”
苏臻珩蹙了眉,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果真是藏不住尾巴了?可就是露尾巴也该在皇帝面前露,让皇帝看清他的真面目才行。而如今这情况,他只能被这疯言疯语拖累,万一被有心人听去,必会大做文章。
苏臻珩压低嗓音,呵斥道:“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想要做什么?!逼着你的师傅结党营私?!”
元宁祯急促地跪着往前挪了两步,趴在了他的腿上,“师傅!父皇活不长久了,孤马上就能做皇帝了,到时候,师傅再也不必去那苦寒之地——”
“啪”的一声。
苏臻珩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倏然一片煞白,前世的场景再一次闪现在他面前,久久挥之不去。
待他醒过神来,只见元宁祯的脸上赫然一道掌印,将人打得清醒过来。元宁祯轻颤着抬手摸向自己发烫的脸,愣了一会儿,终于扶着地缓缓起了身,踉跄着退了两步,好似大梦初醒一样望向师傅。
苏臻珩收回了手,咬着牙喘息一气,道:“殿下可清醒了?”
“醒了……”
元宁祯垂手拜了一拜,颤抖着,“是......孤口无遮拦,不该让师傅听到这些,污了师傅的耳朵。”
苏臻珩沉了口气,他无话可说。这小子是算准了的,这地方四下无人,无论太子说了什么,只有他一人听见了,他就是告到皇帝面前皇帝也绝不会相信,反倒会怀疑他才是疯掉的那个。即便有人听见了,那他不仅脱不开干系,更是与太子绑在了一条船上。若来日真到了废储的那一天,太子万一在皇帝面前再发一次疯,甚至还可以攀咬一口,说他这个师傅知情不举,早知他是疯子却一直隐瞒。
如今太子私下里对他发疯一场,看似将自己贬进泥土里,实则是胁迫他,更是方便了日后在他面前不必藏着掖着了。
真是没想到,这一世的元宁祯竟与前世那么不同了,可举止行为又完全符合本性。
苏臻珩无奈,看了眼元宁祯脸上的红痕,又将眼睛瞥到一边,沉沉道:“等会儿再回去。”
元宁祯小心翼翼地应“是”,脸上虽火辣,可心口的疼却半分也没有了,甚至多了几分隐匿的愉悦。
他知道前世自己没有拘住师傅,可见前世一味地装乖顺体贴是错的,或许对前世的苏臻珩有用,可这一世的苏臻珩性格大变,完全不按照前世的老路走,他便不能再用前世的法子了。
师傅既然想要激他,他不妨顺着。
9. 归元观再生谢神明1
此后几天,元宁祯对自己被苏臻珩打了的事只字未提,如往常一样端得温润方正,可每每到了苏臻珩跟前,却叫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像一朵漂亮的花摆在眼前,根茎里却尽是毒汁,但只有苏臻珩一个人知道。
眼瞧着元宁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苏臻珩以处理府中事务为由离宫,在侯府见了一人。
这人是从前宫里侍奉的老内官的侄子,宫里老了的内官返乡养老,便是这侄子一直伺候。如今宫里的人换了几拨,知道十几年前的宫闱之事的人不是被处死了就是被遣送走了。
苏臻珩从这内官侄子口中得知,十七年前,宫里确实有个贵嫔娘娘难产,最后血崩而死,死状凄惨,三皇子因为生来难看被皇帝丢进了偏僻的宫殿里由老嬷嬷养着,后来却不知怎么这老嬷嬷就死了,是一个小宫娥去送吃食的时候遇见的,三皇子刚会走路,竟蹲在地上拿起那个老嬷嬷的手臂就啃,再后来这小宫娥也死了,搞得满宫上下人心惶惶,原以为将三皇子送去北疆,这事便了了。可三皇子在曲宁郡的四年里,皇帝却每日遭受梦魇折磨,叫了多少法师前去作法也不管用,听闻是皇帝经常梦见有人要杀他,在梦里几次三番险些被杀死。
直到传出曲宁郡拥兵自重的消息,苏常将军带兵前去未归,苏家小侯爷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皇帝在梦中醒来念道了一声:“他放过朕了……”便立刻允了小侯爷的带兵之请。自三皇子归来,皇帝对他的态度大变,又请了道士来看,道士说:“此子非大劫,乃是北岐大运所在。”
其实太子也并非完美无缺,只是从那以后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皇帝总是斥责几句,又关切地说对他寄予厚望,于是便轻轻揭过。且无论太子何时生病,皇帝也总能抽出时间去看他,除了五公主之外,太子所得宠爱要比其他几个皇子要多太多。
这些话听得苏臻珩满心疑惑,当年皇帝允他,竟是因为一个梦吗?是梦中的人告诉他要接回三皇子?而道士所说的话,又让皇帝信了三皇子是国之大运,他甚至忘记了曲宁郡刚刚被屠尽,曲宁王一家皆丧命。
可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离奇的事。
皇帝信天命,不信人事。看来,想要皇帝对元宁祯失去信任,怕是也难了。
前世元宁祯登基之后,四皇子元憬辰不知因何被他关进了牢狱,此后六皇子元憬善买通了宫人给元宁祯下毒,被元宁祯知晓之后杀害,连同元憬辰也丧命。当时苏臻珩被关着,只知道那几日元宁祯没来找他,没几日,宫中的人便全都换了一拨,听闻是两位皇弟死了。可据他所知,那两兄弟与元宁祯的关系本是兄友弟恭的。
这辈子他虽假意胁迫地给韩相府送了信,逼迫他们退婚,救了韩小姐一命,可若能再救下这两位皇子的命,万一日后有的选,帝位之上的人还是不能是元宁祯。
若皇帝因为那些玄之又玄的理由死也要信任元宁祯,无论元宁祯犯下多大得罪都不废储,那只能他亲自动手了。
死人是当不了太子的。
.
是日黄昏,太子在御书房回来,见到东宫正在洒扫的宫人,问道:“侯爷可曾回来?”
宫人答道:“还不曾回来。侯爷说老侯爷的忌辰要到了,他要在府上多待两日,吩咐奴婢们这几日不必去他房中打扫。侯爷不曾告诉殿下吗?”
“哦……孤知道这事。”
太子转头沉默着回了殿内,坐下喝茶。苏常和元建死在同一日,他记得前世的时候,就算苏臻珩毫无行动的能力,也总会求他放自己出去,去拜见父亲的牌位,但从未得到应允。前世的元宁祯将苏常的牌位安置在了皇宫,说这样便可让师傅的父亲日日陪着师傅,师傅便不会孤单了,就算不去拜见,老侯爷也不会怪罪。
如今,师傅并未告诉他老侯爷忌辰的事,连他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前世师傅死去的日子……果然,师傅是恨他的,恨到不愿意跟他多说一个字。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忽然停住了。“归元观……”
.
以往老侯爷的忌辰都是在始安郡办的,老侯爷从前的部将们一同宴饮,追忆过往,再请法师做一场法事,连同当年丧命的将士们的亡灵一起超度了。
如今回苏臻珩回到京城,忌辰更是不能草草了事,第二日便乘坐马车,带着一众随从去了燕京城外的归元观,也是他前世回京之后为父亲做法事的地方。
听闻这道观是北岐开国之时所建,三百多年过去,长阶两侧的草木繁盛,只是如今临近冬日,便全都凋落了,只剩杂乱无章的枝子四处蔓延。
安明景陪在一边,抬头望了一眼几百层台阶上的道观,又低头看了眼轮椅上的侯爷。“呃……”
苏臻珩安静地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该怎么上去。
安明景俯身道:“要不然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上去找观主说说,咱们回府上做?”
苏臻珩道:“已经到了,哪有我这亲儿子坐在这里,反倒让你一个外人上去的道理?”
安明景无奈嗤笑道:“你这不是条件不允许吗?哎?哎——”
正说着,只见苏臻珩已经叫旁边的褚尧扶着起了身,手里拄着拐,摇摇晃晃差点又跌坐回去。安明景连忙上手扶着,惊讶道:“你打算自己爬上去啊?!”
苏臻珩笑了一声,道:“马能上,仗能打,怎么就不能自己爬上去了?我只是坏了一条腿,又不是完全残废了,用得着你这么大惊小怪?”
这话吓得安明景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臻珩的脸,喝道:“这他娘有五六百层!我的侯爷,你爬到天黑也爬不上去啊!我以为你打算求我一下,我让他们抬你上去呢。”
“我一个大男人,你让他们抬着我?”苏臻珩诧异道,“这好看吗?”
乔文在一边虽有担忧,也跟着道:“是啊,我们侯爷英明神武,让人抬着,那多难看啊……”
这话真是给安明景气笑了,他对苏臻珩道:“侯爷啊,你够好看了,再怎么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了。我这就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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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壮汉来抬你,你给我坐下等着。”
谁知道他刚撒开手,苏臻珩便立刻作势往前走,被褚尧扶着颤颤巍巍的,把安明景吓了一跳。他骂道:“死犟啊,你是属驴的?!两条腿都废了你就高兴了?”
苏臻珩道:“我来祭奠父亲,总要拿出为人子的诚心,若是连路都不愿意走一步,又怎么尽孝道。”
安明景动容了一下,但终归是不放心,便劝道:“诚心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可若你非要做给亡者看,我代你做也没什么两样,我跪行上山也乐意,反正老侯爷从前也是把我当成亲儿子的!再说,若老侯爷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着你为了这些虚礼折磨自己。”
安明景有时脾气是急躁些,但苏臻珩活了两世,知道他心性良善,更是和自己一样的“犟种”,可他偏偏前世为救自己而死在了元宁祯的手上,到最后连一面也未曾见到。
苏臻珩心想,若这一世能改变宿命,哪怕让他再一次死在烈火里,他也毫无畏惧。
苏臻珩道:“煜之,那便和我一同上山吧。”
安明景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是犟不过他的,叹了口气,“罢了,我陪着你走。”
安明景扶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往上挪,每一步都虔诚无比。
苏臻珩是变了,从前和他犟嘴,苏臻珩吵不过他会直接开骂,甚至能直接从轮椅上跳起来拿拐杖揍他,而他怕苏臻珩真摔着,便只能一边贱兮兮地躲,一边小心翼翼在能及时接住苏臻珩的范围内护着。他心里有个疑影,但不敢多想,只告诉自己,大概是因为苏臻珩太久没回京,一朝回京,勾起了某些往事吧。
两人几乎走到了一半,眼瞧着夜色慢慢降临,道观的香客陆陆续续离开,人影渐渐稀少,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傅!”
苏臻珩脚底一顿,身边的人回头一看,竟真是太子提着衣裙大喘着气上来了,身边还跟着一队护卫。
果真是太子,安明景瞥了一眼苏臻珩,抽不开手,便扶着他恭敬道:“臣定远将军安明景,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元宁祯直接走到了苏臻珩跟前,低两个台阶,仰着头,眼神微不可察地瞥到了两人搀扶的手臂,温和道:“师傅离宫之后叫孤好生担忧,没想到竟在这里。”
苏臻珩虚情假意地笑道:“臣并不值得殿下担忧,不知殿下出来所为何事?”
“师傅忘了吗?今日是我父……”元宁祯一顿,“孤的叔父曲宁王的忌辰,孤想到这里来为叔父上香祈福。师傅既来此,定是为了老侯爷吧?老侯爷于孤有恩,孤也该在他面前尽一尽孝道,为他上一炷香。”
苏臻珩:“殿下,父子之间称孝道。殿下为君,臣父亲为臣,殿下想要上香,那也是君对臣的怜恤之心。”
元宁祯静默地看着他说,忽然低头淡笑一声,又上了两个台阶,仍比苏臻珩矮一阶,微微抬起眸子,在苏臻珩跟前轻声道:“孤叫侯爷一声师傅,那师傅的父亲,便也算孤的父亲。”
10. 归元观再生谢神明2
“师傅在阶上长久地站着会很累,孤派御林军将师傅背上去吧。”元宁祯招了招手,候在下面的一队御林军便立刻奔了上了,一个御林军直接半跪在了苏臻珩旁边。
安明景蹙眉不语,只听苏臻珩道:“殿下——”
“师傅,”元宁祯打断他,“天黑了。这么高的阶梯,孤怕师傅摔下去。若师傅不愿,孤也乐意亲自背你。”
安明景忙道:“殿下万万不可,这是折煞侯爷了!还是臣来吧!”
元宁祯一言未发,只淡淡地看着苏臻珩,眸底带着一抹笑,那半跪的御林军道:“侯爷请上。”
苏臻珩看得出来元宁祯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看着温温柔柔,丝毫没有胁迫他的意思,但若是他不从,只怕是不及回宫,只消他一转身,这位太子就会把这御林军杀了。若杀这一个还不解气,他背后跟着的那些也得挑出来几个用来磨刀,安明景也会被记恨上。
前世的元宁祯也跟着他来了归元观,只是那时候他们是说好一起过来的,元宁祯也还在装敦厚,只是执意搀扶着他一起上山,并未逼迫他上御林军的脊背,让人始料未及。或许这一世是因为他没有告知元宁祯,惹得元宁祯不快了。
苏臻珩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苏臻珩被御林军背着,一行人赶上山去,观主一见到太子便立刻行礼,道:“贫道参见太子殿下。殿下,王爷的牌位前已按往年份例供奉灯烛,茶、食、宝、珠、衣也已按照殿下吩咐供奉,请殿下前去侧殿上香。”
苏臻珩被搁置在轮椅上,仰头看着道观正殿的匾额。
聚神殿。
倒是个格外响亮的名字。
这道观乃是公帑修建,属于皇家寺院,里面供奉着不少达官贵人的牌位。曲宁王的封地在遥远的北疆,当年皇帝登基之后,他被遣送到那里,养下了元宁祯之后更是发誓一辈子也不会京城了。没想到,死后竟被安置在这里,享受着最好的供奉,养了元宁祯四年,也算是换得死后无忧。
“好。”元宁祯转头对苏臻珩道,“师傅,孤先去了。”
苏臻珩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太子走了,这观主才看见这里还坐着一位。听见太子喊他师傅,难不成是宫中的太傅?
他客气道:“原是太傅大人,贫道有礼了。太傅大人是陪着太子殿下过来的吗?”
安明景道:“这位是始安侯,先柱国将军苏常之子,前来请观主为苏老将军做一场法事,顺便在你这观中供奉些灯烛。”
观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今日天色已晚,贫道见侯爷腿脚不便,不妨先在观中歇息一晚,明日贫道会替侯爷安排法事。”
苏臻珩:“那便多谢道长了。”
接引的小道士前来带领他们去厢房,苏臻珩的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向了聚神殿内的布置,只是如普通道观一样摆着香案、蒲团,案上供奉着瓜果吃食,幢幡里面置着几座神龛。苏臻珩愣了半晌,隔着微微晃动的烛火看清了一座神龛上的字。
莫教烛被风吹灭,六道轮回难怨天。
天地无边。
苏臻珩自己转动轮子靠近了几步,隔着门槛没能进去,但也能看见神龛里面摆着的塑像。他迟疑了一会儿,定睛看清了那尊神像的长相,在灯烛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脑中嗡的一声,连同呼吸也瞬间凝滞了。
是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人。
直到他们一行人被领去了厢房,苏臻珩的脑子还一直充斥着一个念头。这世上当真有轮回转世、重生再活的机会,也当真有神灵相助吗?
当日子夜,寒风的呼啸声吹得枯枝乱晃、败叶翩飞,一道黑影敞开了聚神殿的侧窗。满殿的灯烛照得殿内光亮,金黄的幡布和神龛更衬出几分肃穆与诡异的气氛。人影往前走了几步,定定地看着他今日见到的那座神像,然后上了两炷香,跪上的蒲团,接连拜了几拜,才开口:“神明救我,苏臻珩感恩戴德,愿一生信奉。”
那神像没有一丝动静,却好似怜悯一般垂目看着他。
“我自前世而来,知晓我北岐江山将毁于太子之手,日夜兢兢。我愿承弑君之罪,行架河孤梁,哪怕焚身为祭。然虽见过前世之景,但如今对将来之事也未可知,因此求问神明,先救后杀是否有错?若我没错……”苏臻珩顿了一顿,“求神明灭掉两根烛。若我错了,便只灭一根。”
外面风声不停,殿中密不透风、寂静万分,但只静了这片刻,忽然便见面前的蜡烛灭了一根,接着,又灭了一根。
苏臻珩屏息盯着那神像,平静道:“我知道了。”
在他重生后发现自己的腿完好无损的时候,他就该明白,神明已经将答案告诉他了。如今他漏夜前来问神,不过是求一份心安。苏家世代忠君,先帝给他太祖父钦赐了丹书铁券,一直在苏家的祠堂放着,告诫他苏家的命都是君王的。可他要做苏家第一个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人,不知苏家列祖列宗是否会原谅,如今既已问神,就算来日进地府见到了苏家祖宗们,他也绝无悔意了。
苏臻珩站起身来,正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察觉寂静的殿内掺杂了除了他以外的呼吸声。他极为敏锐的嗅到了,就像他被囚的五年内能灵敏地感受到那只恶鬼在靠近他的寝殿一样。他屏住呼吸,听到了另一个呼吸声正在颤抖,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短刀,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神龛旁边,猛地掀起了神龛后的幡布,将短刀刺了过去,却听那隐在黑暗中的人小声惊道:“是我!”
苏臻珩顿住了,只见安明景大喘息着盯着他,声音颤抖道:“玉成,是我……”
“煜之……”
两人还没说什么,只听悠长的一声“吱呀”,殿门被打开了,苏臻珩急忙躲在了神龛后,和安明景一起屏息凝神。
进来那人的脚步缓慢,最后停在了这座掌管生死轮回的神像面前,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沉沉念道:“莫教烛被风吹灭,六道轮回难怨天……”他似乎看见了被风吹灭的蜡烛,于是靠近两步将其点燃。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复响,太子出去了,躲在神龛后的两个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安明景看了一会儿苏臻珩,并未等对方解释,二话不说将他拉着从后门溜了出去,一直到道观后山的园子里才终于停下脚步。
此处寂寥无人,连半点灯火也没有,唯有一轮勉强能让人看见路的月亮挂着。安明景沉了口气,盯着苏臻珩,声音沉闷:“你的腿是好的。”
苏臻珩不知该如何解释,说是神明治好了他的腿?还是说他找了个神医有断骨复生、两天就能让人活蹦乱跳的方子?
“其实你也不必绞尽脑汁想理由搪塞我了,我全都听见了。”安明景苦笑一声,“你不是苏臻珩,你从回到京城的那一日就彻底变了一个人。其实你也知道太子成亲那日会被人刺杀,所以担惊受怕,但怕的不是他会死,而是你自己。是太子对你做了什么,你才对他格外厌恶。可是,你才刚回京,这些一定都没有发生过,至少在这辈子。”
苏臻珩淡淡道:“煜之,知道的太多,活得不会快活,猜测的太多,也只会影响自己的心绪。”
安明景声音颤抖,眼眶中有什么在打转,急迫地问道:“你是死过了一次是吗?是太子杀了你?!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是他杀了你?所以你想要杀了太子?”
“你相信是我在梦中被他所杀?那你觉得我因为一个梦就想弑君,是否太过于儿戏?”
“无论是不是梦,你终归是不一样了,我……”安明景苦笑着叹息一声,“我早就意识到你不对劲。你今日对着神像出神,所以我才会藏在那里,就是在等着你来。若你来了,便可印证我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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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我猜的没错。”他笑了一声,“天下皆道太子贤德,但见他对你步步紧逼,我便知此人表里不一。若你要杀他,我必不会多说一个字,只要你能先护好自己的安危。我也,可陪你放手一搏。”
“煜之!”苏臻珩压低声音,双手覆上安明景的肩膀,“我自有安排,你切不可插手此事,更不可悖逆太子,明白了?你就当是我的一个梦,是我胡思乱想,一定要把今日之事憋进肚子里!”
安明景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苏臻珩深深地喘息了一口气,淡笑着叹了一声,松开了双手,转身道:“回去吧。”
翌日一早,观主已经备好了祭祀事宜,从召请神职、召呼亡魂开始,沐浴、度桥、朝参、安位,一道不落的完成整个度桥科仪法事,眼看着从日升做到日落。道观便备了斋饭供他们饮食,又留宿了一夜。
即便苏臻珩一直坐在轮椅上没有累着自己,但照样被风吹得手脚冰凉,其他人更是站得直不起腰了,冻得瑟瑟发抖。苏臻珩便叫他们烧水泡脚,明日一早启程下山回府。
夜里,苏臻珩坐上了床沿,叫乔文出去端热水,但人才刚出去,他抬头便见一盏灯从窗外飘过,那不是乔文去的方向。他与太子住在不同的院子,此处虽然没有御林军把守,但是有侯府的侍卫,自然不会有陌生人靠近,连道士也不会来打扰。
可是安明景也不住在这边呀……
他还没想到会是谁,门已经开了,冷风瞬间沿着门缝钻了进来,即便关门关得急,也还是让他打了个寒颤。
来人穿着一身明黄的华服,披着厚厚的斗篷,怀中还抱着汤婆子,与这简朴的厢房格格不入。
虽然苏臻珩知道太子很喜欢私闯民宅,但还是不免愣了一愣,道:“殿下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元宁祯道:“入冬了,孤见师傅白日里穿得单薄,甚是担忧。此处也不及皇宫和侯府,不知窗子封得严不严实,夜里会不会冷。”
“殿下放心吧,归元观是朝廷修建,每年拨下来的银子足够修窗,厢房也大多是达官贵人所居,不是乡野村舍。”
元宁祯的眼神淡淡瞥了一眼屋中布置,轻轻一笑,“孤也觉得此处倒是暖和,看来孤为师傅准备的汤婆子可能是用不上了。”
他忽然弯腰捏住了苏臻珩的左脚,惊得苏臻珩身形一颤。
苏臻珩正准备浴脚,袜子已脱,只觉那温热的手紧紧握着他冰凉的脚,皮肤贴着皮肤。他惊道:“殿下!”
元宁祯弓着身子,一抬头便与苏臻珩直直地对视上了。他开口:“好冷,师傅手下的人伺候不周,竟就这么冷着师傅的脚。”
元宁祯拿汤婆子贴了上去,给他暖脚,因为俯着身子,宽大的斗篷将这“太子捂脚”的景象遮地密不透风。
前世的苏臻珩被他这样无数次捧着脚,他是个跛子,左腿整条腿,连同左脚都是没有知觉的,可现在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斗篷下那不怀好意的指腹正在摩挲着他的脚掌和脚背,让他发痒。
太子正在欺负一个“没有知觉”的跛子。
苏臻珩门外的侍卫都是他的心腹,拦不住太子殿下要进来,他不怪他们,但侍卫也不能是摆设。他顿时怒上心头,右脚一抬将人踹了出去,故意大声地气笑道:“太子殿下纡尊降贵,为臣子捂脚?也不怕惹人笑话!”
元宁祯跌坐在地上,汤婆子也被甩到了一旁,他没有捡起来,只是扶着地起了身,丝毫没有生气,瞥了眼门口,然后缓缓笑道:“孤觉得他们伺候师傅伺候得不好,便将他们遣走,换上了御林军。他们还没有胆子笑话孤。”
苏臻珩皱眉,“殿下私自动了臣的侍卫,这是何意?”
“师傅昨夜不在房中,他们浑然不知,倒叫孤,”太子蹲下身来,又触碰了他的左脚,“好生担心。”
11. 归元观再生谢神明3
一个跛子,夜半三更不在屋里,门口的侍卫却不知晓。这跛子行动不便,无论是拄着拐杖还是坐轮椅总会弄出很大的动静,怎么比得过平常人能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呢?
屋里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元宁祯手心里的脚果真是比平常人的要凉,除了因这人体虚,便是因这条腿常年血液难通,是真的废掉了的。他想起昨夜安明景那屋里也没人,便猜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元宁祯眸底阴沉,松了手,坐在了椅子上,道:“这是师傅第二次将孤踹出去。”
苏臻珩道:“臣常年在外,心系自身安危,若有人靠近,便会不自觉防范,实非臣所能控制。若殿下坐在那里好好说话,也不会挨臣这一脚了。”
元宁祯知道,那明明是因为与他常年的相处所练就的不自觉的抵触,确实控制不了,但这种难控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而非所有人。
元宁祯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是孤的错,因为孤实在是担忧师傅的身子。情急之下,难免做出让师傅厌恶的事情。可师傅昨夜对定远将军也是这样吗?”
苏臻珩愣怔了。
昨夜?太子是怀疑他昨夜和安明景一起出去的,怀疑他们有私?还是说太子知道了昨夜的事?
“臣与定远将军情同手足,无论臣到哪里,都是他守在一旁,推臣行走。但这似乎与殿下毫无关系。”
元宁祯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哦?那看来师傅出恭也是他陪着?”
苏臻珩眉心一跳,沉了口气,只恨现在不能起身将他一剑捅死。“殿下对旁人的私隐很是在意?”
“孤只在意师傅的。”
苏臻珩疑惑地蹙眉,“殿下当真是丝毫不知廉耻了。”
“师傅是从何时看出来孤不知廉耻的?只怕不是今日才看出来的吧?”
苏臻珩冷静道:“殿下一路追到这归元观,拿旁人的性命威逼于臣,又派手下监视。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何至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针对臣?”
元宁祯愣了一会儿,状似欣喜道:“原来师傅早就看出孤的心思了?!”
“但孤这么做并非是因为孤下作,而是不得不啊。师傅早就觉得孤并不像传言中那样仁善,也在回京之后调查了孤早年的经历,像十几年前宫里那些被处死的怨魂一样觉得孤是煞星,信了是孤引来了曲宁郡的灾祸,也是孤连累了曲宁王和先始安侯,所以才对孤这么排斥,是吗?”
苏臻珩暗中调查他的事果真还是被这手眼通天的太子知晓了。可苏臻珩对他的排斥并非是因为他的身世……不过让他这样以为,反倒也是好事。
“太子殿下作为北岐储君,既知自己身世惹人诟病,更不该看轻自己,否则北岐百姓何辜?”
“师傅,你知道皇家的子孙生存有多么不易吗?”元宁祯声音幽幽,像是多了几分怨忿,“我自三岁被父皇抛弃,是曲宁王丝毫不在意我的身世,将我作为亲生子看待,我才活了下来。即便后来因为师傅的恩德回到燕京,可这十年过得有多辛苦呢?有谁会真正尊我爱我?”
“太子殿下贤名在外,哪会有人不尊敬?”
元宁祯叹息了一声,落了一滴泪,“我并非是在向师傅抱怨,而是,在皇宫之中,不争不抢是活不下去的。我并无内廷助力,如今在前朝的势力也渐弱,两个弟弟逐渐长大,他们都有母妃,而我只有曲宁郡和始安郡援军的亡魂,外臣们都会看在师傅的面子上尊我敬我。原以为我还有师傅这个依靠,可如今师傅对我这般态度,我便知道,我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
太子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倒叫人分辨不出真假,好似真的是在以情说理,在苏臻珩面前扮起了柔弱委屈。
苏臻珩不动,只淡淡看着他落泪,思忱了片刻才道:“若殿下心里少些对臣的逼迫和算计,臣也乐意对殿下态度好一些,或者,助太子殿下能在京城安稳立足,不被人看轻。”
元宁祯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靠近过去,俯身道:“你我的关系如何,只有你我知道。可在旁人眼中,我与师傅的关系,自十年前你策马救我回来的那一刻,便已成定局,一荣俱荣,唇亡齿寒。”
他压低嗓音,在苏臻珩耳侧,平静道:“若师徒君臣不睦,没人觉得是孤不敬救命恩人,只会觉得是师傅恃宠生娇、挟恩图报。只消略施小计,除掉师傅,下一个便是孤。此番,不是师傅在救孤,而是孤在救师傅。”
苏臻珩身子僵了一僵,侧目看向太子,却见太子拂袖起身,抬脚便要离去。“孤愿师傅安康,也愿,师傅的朋友安康。”
待太子出去,苏臻珩的手心紧握,指甲也嵌入了皮肉。太子并不是在祝他安康,也并非是怕什么外人会对他发难,而是在告诉他,若他不顺从,便会有人对安明景发难了。而这人便是太子本人。
若这些话放在前世,元宁祯在他面前哭一哭,他当真会以为元宁祯是缺少庇护,才求到他这个师傅身上。而如今才发觉,太子看似软弱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的胁迫。
这一辈子,太子只怕是等不及登基,就会露出爪牙了。
第二日一早,太子和始安侯两行人一同下了山,苏臻珩照常是被御林军背下去的。队伍一路同行地回了燕京城,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前,元宁祯站在马车前将人接了下来,又推进了府中,温声道:“孤还要回宫面见父皇,便只将师傅送到这里了。”
轮椅已经推进了屋,苏臻珩在心里冷笑一声,心道这还“只”是送到这里,再往里送可就是床榻了。
苏臻珩忍下来了,转瞬做了个笑脸,道:“辛苦殿下,臣实在愧不敢当,日后这种小事还是交给下人吧。”
元宁祯道:“下人来做,孤不放心。日后师傅住在东宫,用得上孤的时候还多着呢,师傅不必这么着急推脱。”
太子离开之后,苏臻珩才与安明景说得上话。安明景关切道:“我见太子对你的态度很是奇怪,他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
“他岂止是现在才开始变成这样的?我们在始安十年,这十年里不间断地收到他的来信,这是将他的身家性命与我们始安郡连在了一起。无论我们如何选择,都只能是太子党了。”
安明景道:“那你还想要……杀他?”
“煜之,你回始安吧。”
苏臻珩第二日在朝堂上禀明了这些年在始安郡的所见所感,以及北疆战事情况。北疆的卜圪国自十年前屠尽曲宁郡之后一直虎视眈眈,从未打消过入侵北岐的心思。如今苏臻珩回京已半月有余,他放心不下北疆的情况,只能先奏明皇帝,遣送定远将军安明景回始安驻守。
太子应和,说:“卜圪国嚣张跋扈,如今临近年关,他们会趁冬日进犯,眼下并非定远将军在京城久留的时机。”
其他大臣闻言,疑惑道:“始安郡乃是始安侯的封地,当年是始安侯带兵将卜圪蛮子打了回去,那群宵小害怕的是始安侯,若有始安侯驻守,他们也不敢进犯,如今怎么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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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将军回去了?”
有人道:“王大人不妨睁大眼睛看看始安侯的腿再说话?”
皇帝咳了两声,身边的太监便立刻眼疾手快地奉上茶水和帕子。皇帝饮了一口茶,缓了片刻,才对着朝中众臣道:“始安侯腿脚不便,连日奔波过于伤身。且,朕与苏常年少相识,至今还记得十年前他因公殉国,每每念起总是心痛不止,如今只盼苏常的儿子能在京中留一些时日。如此也不行吗?”
朝中无人敢提出异议,毕竟苏家确实因为十年前的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如今已过还历之年,每日除了咳便是病,前几年又因为两个皇子谋逆的事被气得吐了血,伤了肺腑,这些年一直靠汤药养着,已有了风中残烛之势,因此朝中没人敢忤逆他,生怕一不小心将人气撅过去。
人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是乐意看着底下的孩子懂事听话,能为他分忧,如今太子便是这样的孩子,剩下三个小的也听话得很。
那日下了朝,皇帝将苏臻珩留在御书房说话,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自己年轻时候与苏常的事,不知不觉说得累了才放人走。
苏臻珩一出御书房,便见五公主候在阶下,见到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道:“侯爷竟在此。”
苏臻珩:“公主万安。”
元憬宜往前走了几步,到了苏臻珩跟前,柔和地笑了一声,“看来侯爷是回不去了,那本宫托付侯爷的事呢?”
苏臻珩轻声道:“臣已转告定远将军,必不会辜负了公主的一片心。”
元憬宜释怀一般点点头,“也好。”
公主身边的宫娥提着食盒,是前来送点心的,她们刚进御书房,苏臻珩便见那太子又迈着步子朝这边走过来了。元宁祯走过来,问御书房前侍奉的太监:“方才孤见五妹妹进去了?”
那太监应道:“回殿下,五公主刚进去。”
元宁祯可惜一般“哦”了一声,“那告诉父皇,孤晚些时候再过来。”
苏臻珩静静坐在一边,正欲转动轮子,却见地砖已经往后退去,是太子在他身后推着他。
今日苏臻珩在朝上所参之事合了太子的心意,即便太子不表现出来,苏臻珩也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但这种愉悦若隐若现,就像随时都会开口说一些让师傅不中听的话。
须臾,身后之人终于说话了,“师傅今日怎么不骂孤了?”
“殿下既是特意来接臣的,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苏臻珩皮笑肉不笑,“殿下有这份好心,若臣再说难听的话,岂不是太过于不识趣。”
元宁祯在他身后轻轻嗤笑一声,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一世的苏臻珩与前世最大的不同就是吃硬不吃软,因为经历过一次,所以对凡事都会故意规避。为了规避老实听话的元宁祯对他生出不轨的心思,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故意对自己摆着一副臭脸;为了规避安明景的死亡,所以特意将安明景送回始安。如今对太子的态度也只能说是勉勉强强,但太子也能接受,他知道,师傅这一世终究还是逃不了。
元宁祯微微俯身,低声道:“师傅方才和孤的妹妹在说什么?”
苏臻珩冷声道:“殿下,臣和公主说了什么,殿下不是最应该心知肚明的吗?毕竟十年前公主因何而来,圣上又是因何在那时得了病症,你我最是清楚。”
元宁祯静了片刻,然后“嗬嗬”笑出声:“孤还以为师傅失忆了,既记得妹妹是从那场战争中活下来的,怎么就不记得孤也是呢?”
12. 杀人见血心魔丛生1
在这宫中没几日的功夫,外面的人传来消息,说是那日在侯府见过苏臻珩的太监侄子,刚出京城几十里路便消失不见,隔了几日才被发现,只剩一具尸体藏在草丛里。
苏臻珩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地胆战心惊。这又是太子做下的事。
太子大婚当日遇刺一事彻底结案,大理寺将这些日子查到的人和口供全都递交圣上亲检,但皇帝只看了一眼,便气得将卷宗全都丢了出去,说此事交给太子处置。
太子当日从刑部大牢中出来,回去把沾了血的外氅换下了,却不见师傅在何处。他思索半天,想到前世刺杀一案了了之后,皇帝因为苏臻珩的护驾之功,赐了他御林军右统领一职,虽然只是挂名。皇帝说当年苏常也在这个位置上坐过,元宁祯想到这里不由得挑了挑眉,冷笑一声。
正在此时,吉祥到跟前禀报说:“太子殿下,四殿下和六殿下过来了。”
元宁祯坐在椅上,心想,这两个的母妃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两个弟弟也被教得不争不抢,他们该是在当日他昏沉之日就来看他,只是父皇怕宫中还不安稳,便不许他们出门。如今过来,应该只是为了尽一尽为弟的心意。
四皇子元憬辰只比他小三岁,但依旧是孩子模样,领着弟弟进了殿门,便恭恭敬敬行礼道:“臣弟前来看望兄长,愿兄长身体康泰。”
元憬辰看着年纪不大,但却老成持重,说话带着官腔,六皇子却不似他那般,刚进门就撒开了元憬辰的手,几步跑进了元宁祯的怀里,发髻一下就抵到了元宁祯的下巴,挂在小辫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得响,声音稚嫩道:“太子哥哥的身体好些了吗?我早该来看望太子哥哥的,但父皇和母妃不让我出门!太子哥哥真是担心死我了!”
元憬辰低声道:“憬善,不要烦扰兄长。”
“欸,”元宁祯笑着将元憬善抱在怀里,“憬善可没有打扰到我,他只是想我了,是不是?”
元憬善立马从太子怀中钻了出来,担忧道:“半个多月没见,确实想了。不过,太子哥哥还是别抱我了,母妃说我又重了,万一压坏了太子哥哥可怎么办。”
元宁祯忍俊不禁,“我还没到抱不动你的地步,只盼你再长大一些,再重一些才好。”
只是前世的元宁祯没有机会见到弟弟长大的样子,元憬善自小就和他特别亲近,也是皇子中唯一一个不知道他来自曲宁郡的,因为自出生起见到的就是这位温润如玉的三哥哥,而非过继来的曲宁王之子。只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在得知四哥被元宁祯关进大牢之后竟然给他下毒,意图弑君。
元宁祯走向帝王之位的路从来都是鲜血染就的,算计兄长、弑君杀父、斩杀手足、囚禁师傅,他从未觉得自己是错的,也从未心慈手软,因为一旦心慈,死的便是自己。
元憬善靠近两步,小心翼翼地贴在元宁祯的手上闻了闻,道:“太子哥哥用得什么胰子?好香啊。”
元宁祯抬手闻了闻,“宫里的胰子还能是什么?小六若是觉得哥哥这里的与众不同,我分你几块就是。”
“谢谢太子哥哥!”元憬善又一把扑进了他怀里,头发上的配饰猛地甩在了他脸上。
元宁祯“嘶”了一声,元憬辰急忙道:“憬善,快下来。”
元憬善丝毫不在意,又闻了闻,轻声道:“太子哥哥身上好像有一股……”
话没说完,元宁祯顺势将小六抱了起来,站起身来往外看去,大叫一声:“师傅!”
苏臻珩早已听见了这边的热闹,他刚在皇帝那里领旨归来,本不想打扰他们。可正殿敞着大门,元宁祯坐在里面一眼就能看到他,他便不得不应付一下这几位殿下了。
苏臻珩行礼道:“微臣见过三位殿下。”
元宁祯放下小六,领着他,走近笑道:“师傅拿的是圣旨,父皇召见师傅说了什么?”
苏臻珩将圣旨递过去,“殿下可以自己看看。”
元宁祯轻笑一声,伸手托着那金黄绫锦,手指却悄悄碰了那人的手背。他打开看过之后,先是疑惑了一下。皇帝封苏臻珩为太子少师,并不是御林军右统领。他转念一想,今生的苏臻珩并未在他成亲那一日护驾,自然也就无法受封御林军。他这个师傅在这辈子还真是在默默更改着前世的宿命。
苏臻珩冷静地收回手,眼睛看见了一旁站着的另外两位殿下,大的长得清秀稳重,身量也接近元宁祯了,小的却还差不少,完全就是个小娃娃的模样,肉乎乎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犹如深空,对着他眨巴眨巴,道:“你就是太子哥哥的师傅?我怎么没见过你?”
苏臻珩柔声笑道:“回小殿下,臣不在京城居住,近日才回京。”
元憬善更奇怪了,“你在京城没有宅邸?怎么住在东宫?”
这就要问他太子哥哥了。
苏臻珩礼貌地说:“臣穷,买不起京城的宅邸。”
元宁祯闻言一愣,不自觉发笑,捏了捏元憬善的脸,“小六,师傅腿脚不便,住得远来回波折。”
“哦。”
“师傅还和以前一样,喜欢逗小孩玩。我记得,当年师傅也是这样对我的,师傅还能记得当时我年岁几何吗?是不是和六弟差不多大?这么大的小孩抱在怀里大概也不重。”元宁祯的眸子凝视在苏臻珩脸上,声音缓和,“但若抱着日夜不休跋涉数千里,腿上再扎一支箭,回来还要哄着这个孩子说自己不累不疼,想来也是很辛苦的。”
苏臻珩不语。听了无数遍的话,纵使再有感情,也会消磨殆尽,连他自己也不想再去追究这些施予的恩惠,更不想靠这一点恩惠换取什么,不如恩怨两散。
元憬善道:“太子哥哥,你不是说我不重吗!”
“你是不重。”元宁祯淡笑了一声,俯身将圣旨还回去,手却停在了苏臻珩的面前。苏臻珩闻得清晰,面前的手很香,是用胰子洗过的,但遮盖了什么。
他顿了一顿,他久在沙场,对这种被掩盖的气息格外熟悉。那是血腥气,元宁祯又杀了人。
还有一股……臭?
苏臻珩接过来,却见元宁祯的神色微微变了。元宁祯深深喘了口气,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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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手颤了一颤,道:“憬辰,带小六回去吧,我还有公干,晚些时候再找你们。”
元憬善不高兴,“这就要走啊……”
元憬辰牵着元憬善的手,“憬善,咱们去给父皇请安。”
“好吧……”元憬善依依不舍地回头,“我给太子哥哥留点心,太子哥哥晚上来找我玩啊。”
元宁祯扯着嘴角笑道:“好。”
人一走,他便立刻没站住脚,踉跄着险些跌倒。双手紧捂着胸口,只觉得胸口的疼痛逐渐蔓延,瞬间便已蔓延至全身。他额头冒着冷汗摔倒下去,将身边的宫人吓了一跳,立刻大叫着:“太子殿下怎么了!”
苏臻珩眉头一紧,惊讶地看着他。元宁祯闭着眼,嗓音沙哑叫住去叫太医的宫娥,“别叫太医……”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发病,只有前世苏臻珩在的时候他没有这么痛过,他知道自己这不是病,而太医又怕圣上怪罪,因而只会给他开一些苦的要命的汤药,左右他过不了多久就能熬过去,圣上根本不知道是他自己熬过去的还是太医的药管了用,因而责罚不到太医头上。可元宁祯讨厌那些药,也讨厌那些没用的太医,更讨厌那个一直在他梦里蛊惑他的妖孽。
苏臻珩疑惑,“殿下为何不让他们叫太医?”
太过于奇怪了,自他重生归来还没有见过元宁祯这副模样,倒是前世的时候见过几次,只不过那时候的元宁祯太过于疯癫,一进殿便立刻将他扑倒,事后又恢复如初,他根本分不清元宁祯是有病还是本身就这样喜怒无常。
如此看来,倒像是突发恶疾。
元宁祯缓缓抬眸,碧波寒潭一般的眸子布满了血丝,竟带着几分妖异的暮山紫,但更像是要流血的红。“师傅……”他伸着手,说完便昏死了过去。
这次他昏得特别久,一直到第二日早晨都没有醒过来,虽说不叫太医,但院子里终归是来了一群太医候着。
苏臻珩问过之后才知道,这是太子自小就带在身上的病,应该是当年曲宁郡的事带来的,但儿时并未这么严重过,近两年才严重得总是昏迷过去。可苏臻珩心有疑惑,当年他将元宁祯带来,元宁祯只是发烧昏迷,醒来之后更是没有什么心悸心痛的病,除了身子虚弱之外跟平常孩子并无不同。
元宁祯是突然发病的,也不可能是装病,若十年来一直装病的话,那这太子之位便极有可能要拱手他人了,毕竟一国之君不能是一个时常突发恶疾的人,皇帝也并非非他不可。
苏臻珩一早来到刑部大狱,守卫的狱卒恭敬道:“侯爷,这地方很难进,只怕您进不去啊。”
刑部大狱的小道幽暗狭窄,进了门便是数米高的阶梯,一直往下通向暗处,一眼望不到尽头,也没有小窗通风,各种潮气臭气乃至尿骚气混杂在一起,有一股五味俱全的茅厕味。平常人尚且不好进去,他一个瘸子坐着轮椅更是进不去了。
苏臻珩以前没有料到自己这双腿竟然有这么多不便,想来是因为用不着到这鬼地方。
他问道:“太子殿下昨日来过?”
13. 杀人见血心魔丛生2
元宁祯回到东宫没来得及沐浴,身上沾染了牢狱里的气息,并且是待了很久的。狱卒说他来此是对凡人再次审讯,防止漏审。可刑部的公文已经对此事有了定论,说刺客是大殿下元憬瀚旧日里的手下,当日混迹在东宫里寻机刺杀,可元憬瀚死了两年,已无从追究,便只能将这些人杀了。
但既然知道无从追究下去,元宁祯又为何在狱中待了那么久。明明可以等刑部行刑,元宁祯又为何自己动手。
碧蓝的天际飞着一只风筝,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掉落。御花园里围着一群宫娥和太监,苏臻珩与乔文两人循着声音过去,走在附近的廊道内,只见远处石头上坐着一个衣着菊色长裙,容色浓艳的女子,身上披着一件白狐披风,正端庄含笑,直勾勾地盯着乱跑的男孩。
那是元憬善的母亲,淇妃赵卿月。
正在这时,风筝掉下来了,好巧不巧落入了湖里,连同落叶飘在湖面上。元憬善恼地大叫一声,指使几个太监去捞。几个小太监连忙拿了竹竿去够,奈何湖面太大,竹竿拍打湖面激起的波纹却将那风筝越推越远了。
元憬善气得直跺脚,然后被淇妃拽到了跟前,安慰道:“一个风筝罢了,何至于这么生气?母妃再让人给你做新的就是了。”
“那是四哥哥送我的。”元憬善的眼睛看见了廊道里的人,大叫一声,“那不是太子哥哥的师傅?!”
淇妃望过去,果真见着一个人在廊内坐着轮椅,便起了身,带着元憬善缓缓几步走过来,每一步都是顾盼生姿,虽着妆艳丽,却显雅致,看着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
苏臻珩道:“臣无意闯入御花园,打扰了娘娘的雅兴。”
淇妃道:“并不打扰。本宫看着憬善与你熟识,想来你们是见过的,若不拜见,倒是憬善不知礼数了。”
“本该是臣前往拜见娘娘和六殿下的。”
淇妃柔和一笑,“始安侯的腿脚不便,也不用讲究那么多了。听闻侯爷与太子是故交,如今在东宫居住,受太子赏识,想来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的是,若次次讲究礼仪,岂不累得慌。”
元憬善着急问道:“听闻太子哥哥病了,现在还没醒?!”
苏臻珩道:“六殿下不必担心,太子殿下吉人天相。”
淇妃叹息道:“太子是吉人天相,只不过这些年病得太频繁了些,身子总是比旁人更虚弱,他又比这两个弟弟要勤勉,哪能吃得消啊。如今,圣上的身子也不好……”
“父皇身子好着呢,我看他屋里每天都有漂亮呜呜——”元憬善说了一半就被淇妃捂了嘴,淇妃尴尬地笑笑,说:“不打扰侯爷雅兴了,我们母子也该回去了。”
元憬善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棕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热忱,一把抓着苏臻珩道:“你跟我去芙蓉宫,我给太子哥哥留了点心,你替我拿去给太子哥哥吃。”
他有些扭捏,“太子哥哥还没醒,母妃说我去了会打扰他休息,吵得他头疼,病就更重了。”
淇妃只是笑,苏臻珩看着这样的六殿下,心里竟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怜惜,他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什么都想着哥哥的孩子被杀害的时候会有多么无助,也想象不出来元宁祯是以怎样的姿态杀掉自己的弟弟的。
“好,臣随殿下去。”
元憬善拉着他的手走,本是正常走着,眼珠一转竟跑了起来,乔文在后面推着轮椅险些跟不上,累得气喘吁吁。一行人将淇妃也抛在了后面。
元憬善跑累了,脸上冒了汗,但回头一看却见苏臻珩脸上半点波澜也没有,便松手道:“你这车子不错嘛,站起来给我坐坐。”
苏臻珩神色一愣,心想这是个孩子,哪里懂他坐的是什么,便悉心道:“殿下这就为难臣了。”
“嘁。”元憬善走在前头,悠悠道:“你是救过太子哥哥的命,所以他才对你格外不同是吗?”
“臣职责所在,不奢求太子为臣做什么。”
元憬善声音稚嫩,“我也觉得,但太子哥哥一贯是个以德报恩的人,谁对他好,他就会对谁好。可也容易被骗。”
苏臻珩疑惑道:“殿下何出此言?”
“你想啊,如果有人为了他的权势和庇护,想要救他,但他是一国太子,本就并无危险可言,便也没有机会可以救他。但若此人先是杀他,又假意救他呢?”
“……”苏臻珩沉默不语,许久才道:“太子殿下聪慧,想必能辨识谁在骗他。”
苏臻珩在芙蓉宫拿了点心便离去了,路上再次御花园的池塘,却见那池塘中几个太监在水里扑腾,有一个好不容易将风筝捡了上来,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连身上的脏污也来不及清理便立刻跑向芙蓉宫,而那池子里还有几个小太监还在拼死挣扎。
苏臻珩叫了附近驻守的卫兵前去救,便带着食盒回了东宫。
太医已经给太子灌了些流食,但大多都撒了出来,将床前弄得一团糟,药熬好了也是灌不进去,急得满宫焦头烂额,心想太子从前昏迷也没有这么长时间啊,若是晚上再不醒,只怕圣上便会勃然大怒砍了他们了。
他们二话没说立马将苏臻珩推到床前,没等人醒过神,汤药已经放在他手上了。太医们再一次合手感谢圣上将始安侯请来东宫,一旦出事,他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苏臻珩知道他们的心思,毕竟谁人都想活命,可他苏臻珩却没有那么强烈得活下去的欲望。若是可以,他现在就能拿刀捅死面前这个昏迷不醒的人,或是用毒药毒死。但他不能不顾一切,毕竟这世上还有太多人和事与他有关。
殿中寂静,夕阳穿透窗纸,犹如洒落的尘埃。从皇宫外的刑狱回来路上拿到的药粉也自人的指甲里滑落。
苏臻珩拿了勺子,吹凉了药,凑近到元宁祯的唇边,却停住了。
水滴顺着勺子滴落,滴在了元宁祯的唇上,苏臻珩眼神一僵,连忙收回手,呼吸也不自觉凝重起来,又用指腹将那滴药拭去,随手抹在了躺着人的衣袍上。
他不能不顾一切地毒死他。
苏臻珩正想放下碗,却见床榻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粗喘着气,双手撕扯着被子,脸上不住地冒着汗,就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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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之前一样疼得叫嚷。殿外的宫娥听见,立马推门而入,却见元宁祯爬起身来眼神可怖地呵斥道:“滚出去!”
殿外候着的人害怕,谁也不敢贸然闯进去,便急匆匆地关上门。但太子此刻的状态怕是并非本意,东宫的太监便立刻跑出去请圣上。
而殿内此刻呼吸沉重,元宁祯泛红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苏臻珩,眼前一片模糊,看什么都是红色,就像所有东西都在装满血液的大染缸里浸泡过一样,连同师傅的衣裳也是红色的。
苏臻珩眼瞧着不对劲,意图后退,手臂却忽然被抓住,下一瞬,只闻“轰隆”一声,天旋地转,整个人连同着轮椅都被推倒在地,汤药和瓷碗“砰”得一声摔得碎片四溅。
他的眼前一片白芒,被摔了的背部和四肢痛得颤抖,那股疼痛随着血液蔓延,痛到了骨髓里。没等他醒过神,却已经感觉到了一张柔软的唇正贴在他的唇上,身上的人像是猛兽一样入侵,在他口中翻江倒海。
他的手臂被死死地按在地上,露着白皙的皮肤,又被臂下的碎瓷片狠狠地刺入,流出了血。
苏臻珩奋力一咬,觉得口中有了血腥气,但仍不解气,直到将人咬得痛哼一声,终于离开了他的唇。但那双眼睛显然没有醒过来,像是冒了血,入了魔。元宁祯的舌尖和唇皆流着血,却发出一股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在他颈窝喘息,似没有意识,用气声沉闷道:“臻臻……回来了……”
苏臻珩的神经忽然被扯痛,眼神空洞而可怕,手臂颤抖着翻过去,握住一片瓷片,猛地刺在了身上人的腰腹上。
元宁祯只着单薄的亵衣,只一瞬间便被刺痛惊醒,翻身蜷缩在了一旁。过了许久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抬眸看着苏臻珩手握利器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他手捂腰间,又是这个熟悉的位置。苏臻珩若想杀他,每每都是刺他这里,真是屡试不爽……
元宁祯疼得闷哼一声,只听苏臻珩缓缓开口,声音颤抖,“元宁祯。”
这不是在叫当今太子,而是在叫前世的北岐皇帝。
元宁祯的脑子瞬间一声嗡响,他望着苏臻珩的方向,抬手擦拭了唇角的血,猛地一声冷笑。“师傅对朕如此下死手,是想将旁人的命也都赔给朕,原来朕在师傅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
他爬起身来,踉跄着,笑着道:“安明景的命,始安数万将士的命,连同师傅自己的命,师傅愿意舍弃这些,只为杀朕?”
苏臻珩的手放在左腿上,他完全可以立刻站起身来,再将此人一举刺死。他沉默地攥紧瓷片,血液自手掌流下。
元宁祯的眸子低垂,注意到了,便立刻蹲下身去一把夺过,丢了出去。
苏臻珩也在此刻完全明白过来了太子大婚那日发生了什么,此生的太子早已死在了那日,因为他的袖手旁观。而这个与他纠缠五载的暴君却好端端活在他面前了。
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心惊肉跳,愤恨入骨!
重复道:“元宁祯……”
元宁祯面色虽疼得发白,却只是冷静道:“是朕,是朕。”
14. 杀人见血心魔丛生3
苏臻珩不自觉脊背发寒,想到这些日子太子对他做得所有过分逾矩的事,才发觉他早已认出了自己,只是一直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观赏着自己。
可眼前之人还只是太子,即便拥有前世的记忆又如何?
他喘息一口气,冷冷地笑了一声,“陛下果然是神通广大,我原以为是上天眷顾我,如今一看,上天原来眷顾的一直都是你。”
元宁祯缓缓蹲下身子,就像上一辈子一样俯视着跌在地上的师傅,惋惜一般道:“原想着再陪师傅玩一玩,没想到竟叫我如今这副身子给拖累了。”
“可我这副身子再差,也没有病到活不成的时候,师傅也不必苦苦等着我死。师傅来到这里这么久了,竟没想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吗?”
苏臻珩愣了一愣,却见元宁祯凑近,白葱一样的手缓缓伸过去,强硬地蹭上他躲避的脸,语气冰冷道:“师傅方才不想杀了我吗?”
苏臻珩冷静下来,抬手拨开太子的手,“那臣还能走出这间寝殿吗?陛下莫不是疯了。”
“朕……”元宁祯盯着他,缓缓低头沉思片刻,又倏然笑了起来。
“朕没疯吗?自你把自己烧死的那一日起,朕就疯掉了,可太医跪在朕的跟前为朕诊病,却不敢说实话,只说朕安康。有人告诉朕,把你的骨灰嵌进玉里,整日佩戴在身上可保朕无虞,朕照做了之后果然好受了些,可那时他们又说朕疯掉了。”
“朕始终不解,朕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么不堪?朕想要怎么做为何要顾及他人?师傅想要杀了朕,却又为何屡次因为念及他人而不肯下手?!”元宁祯十分不解地看着他,吸了口气。
他十分惋惜似的叹息一声,“朕并非不让你杀朕。可你对朕手下留情,却并非是为了朕,也并非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始安郡,为了安明景,为了你的下属,甚至是为了东宫中的太监宫娥,或是那些想要让你抵命的太医。”
面前的太子和上一世一样,又让苏臻珩不可置信地蹙了蹙眉,他的要求让人很是难以理解。或许因为太子本就是个无情的人,除了权力与杀戮,什么也不在乎,他可以杀父弑兄,可以手刃忠臣良将,可以草芥人命,却又为什么唯独待自己的师傅与众不同?
只是因为儿时救他一命吗?
一个真正人情淡漠的人怎会在乎这一次救命之恩。若说他有别的目的,反倒可信。
苏臻珩冷静道:“臣与陛下终归不同,做不到陛下那样的杀伐无情,不顾人伦。”
元宁祯一怔,浮起一抹笑,惊喜道:“师傅不忍杀朕,是在意朕!”
“……臣不会让陛下死得太过轻巧,也免得连累他人。”
元宁祯状似亲昵地叹笑,“师傅恨朕,便是记了朕两辈子。”
他又轻轻在苏臻珩耳边道:“你我既都活了一世,朕便再不跟你绕圈子。倘若这一世你有法子治朕,朕甘之如饴,倘若无法,便如前世一样,没有他路可走。你我此生,照样不死不休。若你死了,朕依旧找到下辈子去。”
苏臻珩疑惑道:“陛下就这么笃定,还会有下辈子?”
元宁祯心平气和地半跪在他面前,淡然地朝他伸手。“朕,自然笃定。”
殿外的步子凌乱地朝着这边走来,一众太监簇拥着皇帝赶来,殿外的太医们立刻跪地迎接。皇帝焦急地进了门,只见太子忽然跪在了自己跟前,哭道:“儿臣不孝!”
成晖帝见殿内杂乱,像是进了贼一样,见太子身上染着血迹,急忙叫人扶起来,又见轮椅上的苏臻珩面色难看,身上也带着血,知道出了事,便厉声问道:“始安侯,你来说,出了何事?”
皇帝对太子格外看重,苏臻珩自知不能说是太子突然暴起,将他伤了,他才反击伤了太子。自己嘴上的伤可以说是磕着了,可是太子身上的伤又解释不清。
他咬咬牙,“是臣的错,是臣……”
“父皇!”元宁祯忙跪倒解释道,“儿臣昏迷不醒,师傅喂儿臣饮药,儿臣在梦中被蛮夷兵追杀,有人靠近便以为是谁人要杀害儿臣,惊醒时不慎将汤药打翻在地。”
苏臻珩愣了一愣,只见元宁祯哭得真情实感。
皇帝知道他倒是经常梦到这些,不免担忧,叹息一声,又疑惑道:“那这些东西又是从何而来?”他指着太子身上的血迹。
“儿臣方在榻上起身,腿脚疲软,不慎跌在了碎瓷片上,师傅着急救儿臣,也不慎跌落轮椅,磕伤了自己。”元宁祯说着落了一滴泪,“儿臣不孝,这些年一直让父皇烦心,如今又连累师傅,儿臣实在羞愧……”
他的话语不似作伪,落在苏臻珩耳朵里却像是故意挑衅,极致的惺惺作态,可偏偏没有一个人能看懂,而苏臻珩也完全无话可说。
送走了皇帝,当夜的东宫格外寂静,殿内也被宫娥们重新收拾得一尘不染。太医看过了太子腰上的伤,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欲言又止,抬头看见太子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那唇上的伤分明就是咬出来了。明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最终还是把话烂在了肚子里。
太医出门时候正巧就见苏臻珩在门外等着,想躲也躲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过去行礼,道:“侯爷也伤痛在身,切不可太过操劳。”
苏臻珩伸出包扎过的手,柔和一笑,“李太医看我这手,与太子殿下腰上的伤,可是同一块瓷片伤的?”他是手心伤的,很显然是紧握瓷片嵌入手心时划破的。
李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尴尬地挤出个笑,“这怎么看得出……”
“那这里呢?”苏臻珩指了指自己的嘴。
李齐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了,他行医十余载,有些伤只看一眼便知是怎么来的,无非就是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罢了。
“太子殿下在圣上面前已经禀明实情,下官知道侯爷是怕太子殿下心生愧疚,担忧殿下,这才想要往自己身上揽罪责,但殿下会想明白的,侯爷也不必过分忧心。”李齐宽慰道,“侯爷思虑过重,这伤神与伤身乃是同害呀。”
苏臻珩微笑,“李太医医者仁心,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伤神。”
李齐是这宫里用久了的太医,对宫中的门道洞若观火,只是若要安稳存活,便不得不装作无知。他自然是知道太医院里对太子的身子是怎么评价的,太子自幼被视为不吉,儿时回京体弱多病,虽得皇帝青睐,但长久缠绵病榻,又找不到病症,很难说什么时候就死了。这种情况持续十年,就相当于太医院的顶上一直悬着一把刀。
皇帝仁德,但爱子如命,而皇帝这几年也因自己的年老逐渐变得喜怒无常。皇帝迟暮、太子病弱、小儿稚嫩、嫔妃年轻、边境不安,这些足以打击到一个年老皇帝的内心,进而恨这世上没有延长寿命的灵丹妙药,恨太医无能。
太子亲近始安侯,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或许太子只是为了始安的兵力。如今李齐看见的却是太子对始安侯不同寻常的情谊,但始安侯却似并无这份情谊,且有几分厌恶。
作为皇帝和太子的陪葬品,倘若能榜上这位满门忠义、家族配享太庙的苏氏、始安侯,便是一大依仗。
李齐道:“伤神好治,若是侯爷信任,下官回去为侯爷开一副调理的方子。”
苏臻珩道:“喜不自胜,那有劳太医了。”
后来李齐前来东宫为太子调理身子,便顺便为苏臻珩带一些药材。东宫凡事谨慎,任何东西送进来都要经过层层查验,吃喝的皆有太监试毒。太子得知是太医院开给苏臻珩的药,叫太监试饮之后才放心。
因为经常往来,苏臻珩从李齐口中得知了有关于太子的病情。太子的病寻不到病根,太医院里这些年开的方子其实都是些寻常补品汤饮,强拖着身子不死罢了。因此太子虽为未来帝王,却极有可能早薨。
但太医院查过太子饮食起居,太子发病前一日里经常都是不在东宫的,有时身上带伤,有时也隐约有血味。
太子寝殿里每日燃着浓烈的香,能够掩盖气味,平常人很难闻得到血腥味,但太医毕竟不同。
苏臻珩心中多了几分猜疑,可这份猜疑很难落地。这世上的鬼神之说他可以勉为其难相信,可其他的却难以细想。
但,若鬼神之说都是真的,那还有什么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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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稀疏,晚风萧瑟。
御书房内,皇帝扶着案头,合上折子,一旁侍候的常福便过来为其按头。
皇帝抬了抬手,遣退常福,笑道:“安明景给朕呈上奏疏,说卜圪国在一月之内进犯过两次,但兵力稀疏,不成气候,皆被击退,连卜圪国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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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能敌过他,于半月前跌落山崖,落入洪流,至今生死未卜。始安的兵力,果然是叫朕放心。”
苏臻珩拜道:“陛下谬赞,始安乃北岐边境之地,若有敌,始安将士必赴汤蹈火,生死不计。”
“安家的小子素来争气,当然也是因为遇到了苏常和你这样的伯乐。苏氏皆是朕的栋梁之材啊。”皇帝淡淡垂眸,“只是可惜你父亲死得太早。”
苏臻珩听久了皇帝说这些话,如往常一样答道:“父亲为国捐躯,为陛下尽忠,必不愿看见陛下为他伤心。”
皇帝的神色一顿,敛眸淡笑一声,示意常福将东西拿来,送到苏臻珩跟前。
苏臻珩看了一眼,“这是……”
“安明景既能担得起始安的将领,朕便不必再忧心卜圪国进犯,但朕如今最担忧的是太子。”皇帝叹了口气,“太子还年轻,将来要承袭皇位。朕怕这一日来得太早,可朕年事已高,有些事不得不提前安排。”
面前是一份圣旨和一块御林军的腰牌。
和前世一模一样,但他明明记得前世受封御林军右统领是因为太子成婚当日的救驾之功,而今生并未有救驾之功。他是始安的将军,终归是要回去的,但若接了这御林军的职,便依旧和前世一样无法脱身了。
明明和前世不同,却又和前世相同。
苏臻珩忙道:“臣双腿有疾,恐难当此任!”
皇帝不疾不徐,“朕知道你双腿不便,但始安十年都未能耐你何,在京城做个御林军右统领,实则是个闲职,于你而言岂不是手到擒来?朕觉得也更适合你的腿,且朕了解太子,他自小便无依仗,又无母族撑腰,只有朕了,如今他又时常缠绵病榻,太子之位对他而言便是众矢之的。你可明白?”
皇帝是想让他在京城做太子的臂膀。苏臻珩抬手接过圣旨与腰牌,不由地沉了口气。“臣,明白。”
上一份的圣旨将他留在了东宫,封他为太子少师,认下了十年前元宁祯喊的“师傅”一职。若少师只是一个挂名的职位,而如今的御林军右统领却是真的将他留在了皇宫。
皇帝道:“太子说得对,你留宿东宫太久,恐惹他人猜忌,实在不妥,倒不如给你一个官职,也能让你日日在皇宫侍奉朕的跟前。回府也罢,住在御林军都指挥使司也罢,皆是便宜。而这御林军右统领一职,你父亲也曾做过。”
苏臻珩儿时曾听父亲说过,他年轻时候是从御林军开始做起的,后来北疆突发战事,曲宁郡立了战功,但在曲宁郡的苏家的一位兄弟却战死了,从那以后苏家便只剩苏常一脉。皇帝要他亲自前往曲宁封赏曲宁郡,顺便将临近曲宁郡的始安郡封给了他,算是告慰苏家亡魂。
苏臻珩领了命,临走时皇帝又告诉他太子如今身子大好,凭御林军的腰牌,他可自由出入宫中的方技馆,带着太子前去教授骑射武艺。
天色寂冷,冬日的夜里格外寒凉。苏臻珩一出御书房,乔文便立刻将斗篷给他披上,又将怀里抱着的盖腿的厚毛皮给他盖上,手里总算是松快了些。
从御书房到东宫需要半炷香的时间,但人推着轮椅总是慢一些,刚走没几步便见天上缓缓落下几片白,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竟是下了雪。
轮椅上挂了照明的灯笼,两人没带伞,乔文便立刻加紧步伐,但身后立刻有太监急匆匆追了上来,撑着伞喘息着道:“常公公叫奴婢来,奴婢为侯爷撑伞!”
小太监一抬头,便见一颀长的身形踏着湿漉漉的石板地,一旁跟着掌灯和撑伞的太监。“太子殿下……”
元宁祯直接忽视了行礼的小太监,忽视了推轮椅的乔文,转到苏臻珩身后。
苏臻珩见状,立刻遣乔文回去备好炭火热水。元宁祯只轻笑一声,推着他走了一会儿,开口道:“师傅是怕孤伤着他?”
苏臻珩道:“殿下仁德,必不会因为与下人抢活而心生嫉恨,拿下人撒气。”
元宁祯闻言笑了两声,俯身在苏臻珩耳侧轻声道:“孤不会。孤亲自求父皇许师傅在京城为将,师傅高兴吗?”
苏臻珩明白了手中的圣旨像什么了,那就像是斩断了一道枷锁之后,又伸到面前的另一道枷锁。
“既然此生无法再用师傅的怜悯拴住师傅,孤便只能用其他的了。”
15. 杀人见血心魔丛生4
“师傅厌恨东宫,也厌恨孤。孤思来想去,若将你强留下来,你只会更恨孤,也有碍于孤的名声。”
苏臻珩轻笑一声,心道这位不知廉耻的太子竟然还在乎自己的名声。即便是太子认他为师,也从没有师傅常住东宫的道理,他在东宫住了这两个多月,只怕是在外面已经传出了许多闲话。
他不在意那些闲话,毕竟前世再难听的话也都听过了,佞臣的头衔也被记入过史册,可太子毕竟还是太子。
一行人踩着薄薄一层雪,闲步于皇宫的夹道内。
太子丝毫没有在意同行的宫人,仿佛这世间只剩他与师傅两人。一旁撑伞的太监低着头不敢说话,只闻太子道:“孤与师傅本是重活,如今却一丝重活的滋味也没有,到像是前世的延续。师傅没有前世的乖顺,处处伤孤的心。但孤始终都为了师傅好,待师傅之心也一如往昔。”
不知不觉行至东宫,苏臻珩也听了他一路的话,直到被推到了侧殿,见到炭火和沐浴的热水都备好了,便将元宁祯请了出去。
乔文站在浴桶旁愣了一下,疑惑道:“太子殿下好像……看了我一下?”
苏臻珩不语,心说:“他是在看一个尚能活着的人。”
沐浴过后,灯火熄灭,苏臻珩躺在床上思索着今日的场景,太子根本不在乎同行的宫人们听到了什么,或者说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人。他的思绪沉沉,想着在东宫居住的这两个月,仿佛总能发觉几个太监宫娥消失不见,东宫再换上新的下人。
许是被差遣调度了,又或许……
明日就能离宫回府,这一夜应是他睡得最好的一夜,但他没有睡着。一闭上眼,就看见自己死后,一位疯癫的皇帝抱着枯骨痛哭流涕,皇宫中满目的尸山血海是他下令诛杀的宫人、太医、侍卫和大臣们。
这场景太过真切,不似前世,像就在眼前。
风雪吹动着枝丫,殿外廊道内挂着的灯笼摇摇欲坠,晃动得灭了大半,只剩几只星星点点的灯光还亮着。
屋里重新点上了蜡烛,苏臻珩披着衣裳坐在床边,墨色长发如瀑般垂下,他喝了杯水,听褚尧禀报道:“太子今夜并未离开寝殿,但侯爷让属下注意的几个宫人今夜被派遣出去了,至今未返回东宫。”
那便是有可能被拖出去杀了。
“还有——”褚尧一怔,“有人!”
他立刻吹灭了蜡烛,侧身在床前,隔着飘雪望见了太子寝殿出来了一个人影。虽隐在黑夜里,但映着白雪的亮光,能看见那不是别人,正是太子。
如今是三更天,太子不在寝殿睡觉,又不打着灯,在这寒凉天出来做什么?
太子似乎有些昏昏沉沉,悄无声息地敞开了师傅的房门,随着一股寒气飘了进来,又脚步无声地挪到了床前。黑夜里看不见东西,但映着窗外的白光勉强能看得见一双颤抖的手靠近了床榻,轻手轻脚扒开被子,却不见里面有人。
他的呼吸一凝,心脏顿时刺痛,却听身后的纱帐内咔嚓一声,是窗子关闭的声音,见纱帐内坐着一人渐行渐近。
苏臻珩在黑暗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太子殿下,这是梦游了?还是,找不到自己的寝殿了?”
“都不是。”元宁祯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缓缓直起身子,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他因体内的疼痛喘息着,说话带着喘气,显得语气格外轻浮,“孤是想你了。”
苏臻珩强忍着不适,“殿下深夜造访,臣措手不及,失了待客之礼,殿下莫要怪罪。”
“孤怎会怪罪?”元宁祯轻笑一声,已经到了跟前,抬手撩开了面前的纱帐,却在此时愣了一愣。
此刻像极了前世,他的瘸腿师傅走不了路,在榻上几乎没有任何行动能力,凡事皆是他亲力亲为。当然,责任全在他,可他喜欢师傅的狼狈不堪,也喜欢把掀起帐帘与掀起盖头的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
“师傅为何深夜还不睡?”
苏臻珩撇头看了眼窗子,“赏雪。”
元宁祯了然般点点头,呼吸有几分错乱,伸出手背想要蹭上那人的脸,但苏臻珩却忽然握住了他的胳膊,冷声道:“殿下。”
见被制止,元宁祯冷笑一声,就着姿势勾起了师傅的一缕发丝,沉了口气。他体内疼痛不止,很难再说出什么话,便在心里盘算着就算是他强硬一些也无妨。
“殿下的手在抖,是身子不舒坦?”
元宁祯的神思一顿,“你……”这是在关心他?
苏臻珩没好气地将他的手臂丢开,“殿下既身子不爽,便应立刻回去歇着,免得在臣这里摔了,圣上又要质问臣。”
果然还是想多了,元宁祯深吸了口气,道:“师傅关心孤,为何不留下孤?孤身子不爽,师傅为何不许孤一场前世芳泽?”
苏臻珩顿时一怔,心说倒不如在认出他的那一刻不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各自继续演下去,就不用听太子现在说的这些污言秽语了。
他缓缓退了一步距离,转过身去看了一眼窗外,太子却没有跟上来,握着纱帐踉跄了两步。
“孤……有些难受……”太子抬眼望过去,却见眼前的身影变成了交叠的两三个,忽近忽远地晃动着,他使劲闭了眼,再睁开时还是模糊,反倒又布上了一层血色。
苏臻珩转过脸来看向他,神情一贯得平静,却见太子的脸上冒了冷汗,眼睛也溢出了血丝,将手伸向他时便忽然跪倒了下去。
“师傅……臻臻……”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苏臻珩靠近过去,见元宁祯神情痛苦地仰脸朝他笑了一下,顿时心生厌恶。过了片刻,才俯身用冰凉的手指抬起了太子的下巴,眼帘微垂,好似端详般把玩了一会儿,眼见着太子眸中凄惨的血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凌厉的侵略欲。
“孤长得也算是龙姿凤采吧,竟让臻臻看得如此出神。”元宁祯拿脸颊蹭着他的手。
苏臻珩抽开手,“殿下,太晚了,回去吧。”
元宁祯就这么坐在地上,没打算起身。“孤与师傅前世成过亲,师傅留孤在此过夜也不算逾矩。”
成亲?他说的是前世在韩皇后薨逝后三日就准备册立新后,在皇宫大摆宴席,宴请大臣,但最后却将在宴席上的师傅揪出来,说“这便是朕要册立的皇后。”那一次?
那日皇帝神采奕奕,大臣们瞠目结舌,苏臻珩思绪紊乱。
殿上有人说陛下是在跟他们开玩笑吧,也有人说陛下是在韩皇后过世后伤心过度以至于神志不清了,还有人说韩皇后尸骨未寒,此次册立新后本就不妥,应该日后再议。
此话说完,殿中便有人窃窃私语。
“苏臻珩与陛下这些年走得太近,早已超出了师徒和君臣之情,就算是有救命之恩也不该如此恃宠生娇,竟惹得陛下说出这等话来……”
“苏臻珩从前便每每出入东宫,经常在东宫中用饭留宿,与陛下彻夜长谈。我看韩皇后之死也颇有蹊跷啊。”
“不过苏臻珩生得唇红齿白,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俊美儿郎,原以为苏家只那一个,怎得又出了这么一个。”
“噗呲”一声,话音刚落,皇帝的剑刃已经刺穿了那人的胸膛,溅了满地的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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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血液融进婚服里,并看不出什么,却让眼前这温润如玉的皇帝在顷刻间变成了恶鬼罗刹,那双眼睛也在垂落的冕旒下显得格外阴狠。
……
苏臻珩在这一瞬间意识到,元宁祯并非疯了,也并非开玩笑,而是真的要让他做个祸国殃民的祸水。只是在下一刻他便意识不清了,再一睁开眼便见自己已经身穿嫁衣被绑在了床上,整个身子都软得动弹不得了。他知道自己被下了药,只是没料到皇帝对他态度的变化会这么措手不及。
“臻臻,朕终于等来了。”
面前之人束缚着他,在他脸上又啃又亲,苏臻珩从未经受过这种,因为被下了药,只能勉强反抗,喝道:“陛下!臣是男子!”
元宁祯喝了酒,看起来有些醉了,倒真的像是刚从宴席上应酬完,回婚房来照顾等他的妻子一般。苏臻珩难以想象,这位皇帝是怎么做到杀完人之后把尸体仍在大殿上,脸上的血迹擦也不擦就开始举杯与自己的臣子们宴饮的。那些大臣们只怕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放出一个屁来。
“朕知道你是男子。”元宁祯粗鲁地撕扯开他的衣衫,肆无忌惮地抚摸着、揉捏着、把玩着自己肖想已久的地方,“朕验过了。”
红霜染珠光,虚空玉足荡。
尘埃落定,那人却好似被欺负了一样趴在霜叶般脆弱的师傅身上,啜泣道:“朕受尽十年苦楚,终寻得师傅这样的宝物。你救了朕太多次了,朕要许你天下倾歌、朝暮与共。臻臻。”
......
“臻臻,留下孤吧。”黑夜里,元宁祯仰着面,眸色清亮地看着他。
苏臻珩的思绪被忽然拉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被太子拉着的手,喘息一口气,猛地抽了出来。
那些记忆太过于不堪,重活一世也不过是让那些不堪的记忆占据自己原本完好的理智,折磨自己的内心,倒不如真死了再重新投胎得好!
倘若他此刻真如面前这个始作俑者所言,毫不顾忌地杀了他,那才能真的解脱吧?
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藏在袖里的匕首,只消刹那便能拔刀出鞘,精准无误地刺穿太子的喉咙。
但在此刻,房门敲响。“侯爷,您醒了?”
“……”
元宁祯收敛了笑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不是傻子,他来的时候门外并无人侍候,而这时候有人,必然是看见他进来,又趴在门外偷听了许久的。
他敞开门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而门外立着的是苏臻珩的贴身侍卫褚尧。元宁祯认识他,此人是从前苏常的部下,身手了得,前世将他拿下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动用了两百多个御林军都险些让他逃脱,如今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他。
人走后,褚尧关上门,注意到了苏臻珩袖中闪着光,禀报道:“属下此前见到有两个黑衣人进入太子寝殿,应是太子的手下,但并未见人出来。属下方才循着他们的脚印找到了那几个宫人的尸体。”
“并未出来?”
“那两人飞檐走壁,应是太子豢养的暗卫,但暗卫也是人,既下了雪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竟是暗卫,苏臻珩前世倒不曾知晓......看来元宁祯果真是早早就养着这些利刃的,杀人于他而言确实是轻易事。
苏臻珩摩挲着手指,也肯定了一件事,所谓“救命之恩”并非是十年前那一次,而是太子杀人遭到反噬痛苦之后的每一次与他的触碰。
苏臻珩:“你来得很及时。”
褚尧一怔,立马正身道:“太子命事小,侯爷命事大。因小失大,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