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聘》 1、楔子 废黜贵妃的旨意到达芙蓉园这日,正值腊八。 隆冬腊月,寒风卷着弥天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朱墙碧瓦上,歌台暖响的芙蓉园,深深覆了一层白。 园中仆侍跪着,以首触地,却面面相觑。 今岁八月,先帝大行,皇太子宋妄践祚登基,改年号靖和,尊先帝皇后谢氏为皇太后。 宫中诸太妃、皇子、公主皆有晋封。 唯独,昔日里的东宫太子妃沈樱,迟迟没有等来封后的旨意。 直至十月中,姗姗来迟的圣旨方送入东宫。 ——册封太子妃沈樱为贵妃,赐号“宸”,赐居福宁殿。 随即,朝堂中便传出消息,新帝遣使者去了清河,拟聘娶清河崔氏嫡女崔明意为后。 东宫众人都觉太子妃娘娘受了委屈,却也都以为事已至此,她只得忍气吞声。 毕竟,那新皇后的人选是世族高高在上的嫡女,身后是五姓七望深不可测、一望无际的无边权势。 而太子妃所出身的沈氏,不过是寒门庶族。若非其父辅国将军沈既宣骁勇善战,凭借沈家的门第,她甚至没有机会与世家贵女同堂出现。 如此情形下,纵有万般委屈千般无奈,除却忍耐,她也无计可施。 可谁也不曾料到,太子妃竟烈性至此。 那卷赐封贵妃的圣旨,被她当众扔进火盆。 随即,便带着随身的侍从离了东宫,搬去宫外的皇家园林芙蓉园,一去不回。 宣召她回宫的圣旨来了一道又一道,皆被她视若无物,置若罔闻。 直至今日。 中官抬头,觑着锦榻上的美人。 这位名动京都的贵妃娘娘有一张如传闻中同样姝丽绝伦的美丽面庞。 娇而不妖,华而不艳。 瑰姿艳逸,神光离合。 倾国倾城,世无其二。 难怪昔年能迷得皇太子弃世家女,非要择这寒门庶族的女儿做太子妃。 圣旨降临,这绝世美人亦未曾跪拜接旨,只慵懒靠着湖蓝色的锦绣软榻,掌中捏着一只白玉盏,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 中官一字一句宣读对她的处置。 “宸贵妃沈氏,数违教令,蔑弃君上,既无《关雎》之德,又无内训之范……废黜其贵妃位,贬为庶人,令归沈氏。” “沈娘子,接旨吧。” 话音落下,芙蓉园里寂静得落针可闻,只余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树上的枝丫。 跪了一地的仆侍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沈樱缓缓从榻上起身,将掌中白玉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出轻响。 抬手示意侍女将那圣旨呈上。 明黄色的精致卷轴上,“令归沈氏”四个字,写的格外遒劲有力。 沈樱合上卷轴,抬眸看向中官,一字一句皆像斟酌,慢慢问:“陛下的意思,是要休妻?” 中官随意拱手:“陛下口谕,还归沈娘子所有嫁妆,另赐玉芍园以供居住,再赐千金,以为衣粮。” 大齐旧有民俗。 男子休妻另娶,应归还妻子全部嫁妆,另需赡养她后半生,供给衣粮,保其住舍,及至再嫁。 今日,嫁妆归还于她,衣食住行皆安排得周到。 也便是说,从今以往,沈樱与皇室、与宋妄,都再无关系。 沈樱站在偌大的厅堂内,环顾四周。 窗户明明封的严实,却觉冬日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明明是早已有预见的事情,事到临头,却也觉得难堪。 宋妄到底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二载夫妻,他仍懦弱如斯,不敢为她争辩分毫。 抵不住旁人言语逼迫,竟真的做出休妻之举。 原来,口口声声称道的“深情”,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不必轻戳,只消一阵风,便分崩离析。 沈樱久居芙蓉园,对朝野内外的事情,却也了若指掌。 几大世族都想要将女儿送入宫闱,好生下皇室继承人,以便家族更进一步。而沈樱,便是他们算计的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是以,几大家族联合起来,以“不修内范”的名义,逼迫宋妄废黜她这位贵妃,另择高门淑女充实后宫。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表面上是冲沈樱而来,实则拿捏的是宋妄。 试问,新帝连自己的原配发妻都留不住,被人逼迫着休妻另娶,那他在朝野之间,又还能剩余几分威望? 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自八月登基,沈樱便告诉过宋妄,纵然是顶着天大的困难,也绝不可对世家低头半分,否则凭借着那些人的狼子野心,宋妄只能一步一步,沦为他们的傀儡。 但宋妄最终还是没能顶住压力。 十月降妻为妾的圣旨一下,一切皆已无力回天。 今日的果,全是前时种下的因。 沈樱双目微合。 中官下颌微抬,轻慢道:“圣旨已送到,那我等便先行离去,还望沈娘子早做打算。” 霜月自小便在沈樱身边,性情虽活泼肆意,却从来都最为护着她。 瞧着中官的态度,当即蹙眉,上前一步,怒道:“放肆……” 沈樱摇了摇头,望向那中官,颔首不语。 中官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转身带着人马匆匆忙离去。 绵延无垠的雪地中,数道马蹄印延伸至天尽头。 霜月咬紧牙关,眼底已含了泪意,嗓音微哑:“如今,竟连一个无根的太监,都能轻慢您了吗?” 踏枝拦住霜月,摇了摇头,示意她住口。 雪越下越大,沈樱缓步行至廊下,仰着头,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踏枝悄无声息行至近前,轻柔为她披上狐裘。 轻声劝道:“姑娘,外头冷,回屋去吧。” 沈樱遥遥望向远处,声音极淡:“明日一早,我们便搬出芙蓉园。” 踏枝是自幼伴着她长大的侍女,性情沉稳,素来最能体察她的心思,闻言只略一颔首:“我命人去收拾行囊。” 2、回府 晨起大雪初停,太阳初升,如冰窖里燃着的灯火,白惨惨的,没有一丝暖意。 七八辆马车拉着行李,停在辅国将军沈府门前。 车夫捏着马鞭,踌躇再三,终是轻声回禀:“姑娘,只角门开着。” 沈樱坐在马车当中,挑起车窗上厚重的青绸帘子,抬眼看过去。 威风凛凛的辅国将军府,大门、侧门皆紧闭不开,唯左右两个角门开着,有下人进进出出。 沈樱放下帘子,闭了闭眼。 踏枝心里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嘴里发苦。 今日天色未亮,她便遣人来过沈府,言明诸事。沈府这副闭门谢客的模样,岂不正是在针对她们姑娘? 难道不做皇后、贵妃,姑娘便不是沈家的女儿了吗? 别人家瞧不上姑娘也便罢了,沈府是她的娘家,沈将军是她生父,竟也如此拜高踩低。 委实令人心寒。 沉稳如踏枝,此刻仍是忍不住,气怒地扯了扯沈樱的衣袖:“姑娘,沈家既然容不下我们,我们不如就往玉芍园去。” 沈樱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已非皇室中人,岂能居于皇家园林?” 还有些话,沈樱没说出口。 若不在沈家门前受尽折辱,某些人又岂会知晓,她到底受了何等刀斧加身的委屈。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狐裘,略一整理发髻上的步摇,用极轻的声音道:“下车吧。” 沈家可以把芙蓉园的马车拒之门外,总不能对她这个沈家的女儿也置之不理。 不提“情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讲究“脸面”二字,沈既宣便不会放任她在大门口久站。 踏枝抿紧了唇,心疼地看着她:“姑娘,大庭广众,您……” 沈樱未置一词,踩着软凳下了马车,衣裙拂过素白的雪地,缓缓走向沈府大门。 她明白踏枝的意思,是觉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实在损了她的体面。 但事已至此,她于京都内外,又何曾剩下半分颜面。 停在朱红色的大门前,沈樱示意仆从敲门。 踏枝心底带着怒气,将大门拍的砰砰作响。 停了片刻后,大门“啪嗒”响了声,门闩被几个仆卫合力取下,被人从内被打开。 沈樱抬眼望去。 沈府管家张瑞穿着厚实衣袍,双手揣袖,从里走出来,敷衍行礼:“大姑娘安,进来吧。” 沈樱没理会她,提起裙裾,踏过门槛。 张瑞命人关上大门。 沈樱顿下脚步,侧目问:“父亲呢?” 张瑞这才用正眼看人,皮笑肉不笑:“因着姑娘的事儿,主君与主母都气病了,在屋内养病,今儿特意嘱咐我直接带姑娘回院子,不必前去请安了。” 沈樱静静看他片刻:“是吗?” 张瑞揣着手:“不敢欺瞒姑娘。” 沈樱低头讥讽笑了声,径直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回自己未嫁时的院子绿芙院。 张瑞站在背后,望着她的背影,搓了搓手,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转过头,往正房回话去了。 踏枝紧随着沈樱的脚步,不由抱怨:“主君怎么能不见姑娘。” 沈樱哑然失笑:“他不肯见我,这有什么稀奇的?” 未嫁之时沈既宣便不待见她这个原配长女,何况如今被休弃归家,让沈家的指望全都落了空。 沈既宣怕是已经彻底厌弃了这个无用的女儿。 踏枝担忧地看着她:“可若主君迟迟不肯见您,那姑娘在府中的处境可就……” 沈樱一步一步踏着地上的积雪,在地上留下几个极重极深的脚印:“且等着吧。” 等着。 沈既宣总会见她。 明天,或是后天。 等待的时间,比沈樱想的要短一些。 当晚,沈既宣便遣人来绿芙院传话,言道沈家诸位长辈都在前厅等着,让她速去拜见。 速去。 沈樱咀嚼着这二字,眼底的冷意越发深浓。 如今,当真是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如此对待她了。 不紧不慢到前厅时,厅堂里已密密麻麻坐了几十个人,粗粗扫过,父母叔伯、堂亲姊妹皆正襟危坐,只等着她了。 “气病了”的父母二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当真是一个“好病”。 沈樱捏着裙摆,踏过门槛。 弯起唇角,眼底殊无笑意,款步踏入房内,不紧不慢冲上首的沈既宣行礼:“父亲安好。” 沈既宣脸色冷淡:“坐吧。” 沈樱从善如流坐下,托腮看向上首二人。 椅子上铺着的锦绣垫子尚未被暖热,坐在沈既宣身侧的典雅妇人已迫不及待开了口:“阿樱,这会儿唤你过来,是有件事情要与你商议。” 这妇人便是沈既宣的继妻,沈樱的继母,萧夫人。 沈樱敷衍地弯了弯唇:“母亲言重了,凡事您和父亲商定便可,女儿不敢有异议。” 萧夫人仿佛十分满意她的乖觉,端起桌面上的茶喝了口,温声道:“阿樱能这么想,母亲很是欣慰,总归做父母的不会害你。” 沈樱懒得与她寒暄,语气平淡:“母亲但说无妨。” “是大喜事呢。”萧夫人脸上挂着慈蔼的笑意:“你舅舅家的三表哥倾慕你多年,方才巴巴求了你舅母上门提亲,要聘你回去做正头夫人,阿樱以为如何?” 三表哥。 沈樱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脚步虚浮、眼圈青黑、纵欲过度的年轻男子形象来。 萧夫人口中的三表哥,乃她的亲侄儿,兰陵萧氏嫡出的公子萧名扬,出身贵重,家世傲人。可惜为人风流成性,不过二十岁便已在秦楼楚馆混迹数年,惹上了一身的花柳病。 她被废黜太子妃位不过半日,沈家就给她找了这么个“好归宿”。 可见没少为她的事儿费心。 沈樱略一思索,漫不经心地笑了。 既然有人不想要脸面,她自然也不必再顾。 原还想着为了安生日子,与他们虚与委蛇一二。 如今倒也犯不着了。 她抬眼与萧夫人对视,温柔道:“三表哥人品贵重,家风清白,自是极好。只是我记着他早已娶了妻,与表嫂伉俪情深,如何能聘我为妻?” 沈樱说的这位三表哥,是她生母林夫人的娘家侄儿,她血缘上真正的表兄。 总之,不是她萧家的侄儿。 萧夫人的脸色猝然一变。她乃是沈既宣的继室,原配林夫人去世后嫁入的将军府,平常最忌讳旁人提及此事。 她出身世家大族,兰陵萧氏的女郎,身份尊崇,沈家上上下下便都捧着她,顺着她。 平日里,沈氏族人是连一个“林”字都不敢说都。 萧夫人下意识看向沈既宣,脸上露出委屈之色,眼底有一丝泪光。 沈既宣蹙眉,重重拍桌:“胡说八道什么?林家不过乡野耕读之家,怎能匹配我沈家嫡女。” 乡野耕读之家。 却不想想,林夫人嫁给他之前,他们沈家不过是乡野庶族,又有什么高贵的? 如今当真是功名利禄迷人眼,富贵荣华忘旧情。 沈樱笑了,明艳的眉眼间带着几分讥诮:“那父亲的意思是?” 沈既宣声音冷硬:“我和你母亲说的,是兰陵萧氏的二公子,萧氏家大业大,萧名扬贵为嫡支主脉,身份不凡,你能以二嫁之身做他的夫人,原是高攀了他。” 沈樱托腮,字字清晰:“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嫁给那个满身花柳病的纨绔,对吗?” 沈既宣脸色一冷,斥道:“这种话,也是你一个女郎该说的吗?此事我与你母亲已然商定,由不得你多嘴多舌!” 沈樱望着他时,讥讽之意快要溢出眼底。 原来过了两年时间,他还是只会拿“你一个女郎”五个字来禁锢她的行动和语言。 沈樱望着沈既宣那张俊美的脸,却只从中看到丑恶来。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心知此时此刻,自己同意与否并无任何意义。 自来儿女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自己做主。 沈樱便不再不自量力,做无谓的挣扎,淡淡道:“但凭父亲做主。” 沈既宣脸色微微缓和。 萧夫人忙道:“阿樱如此懂事,我和你父亲很是欣慰。以后你成了我们萧家儿媳,便无人再敢欺负你,这是好事呢。” 沈樱不搭话,垂首低眉,恭顺道:“父亲若无别的事情,那女儿便先告退了。” 沈既宣冷淡“嗯”一声,摆了摆手。 沈樱起身,长长的裙摆垂落于地,旋身离去时,转出一身绚烂的花纹。 那样温柔的美丽,让人有一瞬间的恍神。 沈既宣遥遥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方道:“嘱咐下头人伺候殷勤点。” 萧夫人温柔颔首。低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待出了正厅,回到绿芙院。 踏枝急得团团转:“姑娘,您怎能答应嫁给他?那萧名扬就是个好色登徒子,简直……简直……” 沈樱坐在椅子上,拿起未完的书,一页一页翻看着,声音清清淡淡:“无妨。再想法子就是。” 她抬头望一眼窗台前的梅花。 再有二十日,便是新春佳节。 正月初二,卢家表哥便会随姑母回沈家省亲。 3、下聘 十五日后,腊月二十三,巳时。 快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将冬日染上一层暖意。崇宁街内外,人声鼎沸,处处皆是看热闹的人群。 沈樱凭栏而立,双臂放在栏杆上,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门外喧嚣锣鼓声,轻声问:“萧氏来下聘的是谁?” 踏枝坐于一侧,手中斟茶的动作不停:“是萧侍郎和夫人。” 沈樱接过茶盏,微微抬眉,略有诧异。 不过是次子下聘求亲,竟劳动萧氏主君与主母亲自登门。 凭他们萧家的门第,何至于此? 何况,今日是小年这样重要的日子。 教萧家放下祭灶这样的大事,若没有特殊的理由,是绝不可能的。 沈樱摩挲着杯盏,弯了弯唇:“踏枝,你猜到底是怎样的缘由,能让萧侍郎夫妇亲自登门求娶?” 踏枝思索片刻,最终迷惑地摇了摇头。 今日,萧家夫妇纡尊降贵上门提亲,的确奇怪。 毕竟按照他们眼高于顶的行事习惯,派个得脸的管事前来,已经算是给沈家颜面。 踏枝困惑地看向沈樱。 沈樱笑了笑,直起腰身:“我跟你一样想不通。出去看看,自然也就明白了。” 她举步向外走。 踏枝下意识抬起手臂,拦住她的去路,抿了抿唇:“姑娘,前头闹哄哄的,不如过会儿再去吧。” 沈樱静静看着她的眉眼,心底微微一软,按下她的手臂,眉眼间是温柔的坚毅:“踏枝,我没有那么脆弱。” 踏枝咬了咬唇:“可是……” 沈樱温和摇头。 踏枝红了眼眶,缓缓放下手臂,往侧边让了半步,让她从自己身侧绕过。 沈樱越过她。 三步之远的距离,她道:“踏枝,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你不需为我遮风挡雨。” “一切,我心底皆有打算。” 踏枝难过地望着她背影。 明知她看不见,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眼底是坚定的不动摇。 正厅里里外外站了几十人,遥遥望去,红绸绢花铺成绚丽的排场。 一对气度雍容的中年夫妇坐在正厅主位上,沈既宣夫妇敬配下座,四人言笑晏晏,气氛格外融洽。 沈樱隔着数丈距离看了片刻,提步往厅堂内行去。 有侍从瞧见她,忙不迭道:“大姑娘好。” 沈樱冷冷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脸上挂起温柔笑意,神态婉约:“父亲、母亲。” 又看向上首二人:“舅父,舅母。” 沈既宣的脸色有些不悦,却还是竭力做出温和的口吻:“阿樱是来给你舅父舅母请安的吗?” 说罢,朝着沈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沈樱置若罔闻,寻了个位置坐下,脸上仍是完美无瑕的笑容:“给舅父舅母请安自然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我今日来前院,是听闻舅父舅母前来下聘,特意亲自来看看情况。” 萧家夫妇闻言,带着假笑的脸一阵僵硬,茫然无措地看向沈既宣。 颇有几分无助之感。 似乎是从未见过这般大剌剌过问自己婚事的闺阁女子。 沈既宣恼羞成怒:“回你的院子去,这种事不是女郎该过问的。” 沈樱稳如泰山,坐在那一动不动,巧笑嫣然:“父亲玩笑了,世间对女郎有诸多禁锢,可我成过亲嫁过人,并无任何忌讳。” “女郎的规矩,与我一个弃妇何干?” 她睁大眼睛微微一转,先看看萧氏夫妇,又转向沈既宣:“怎么,舅父舅母不知晓我曾被休弃的事情吗?” 在一片寂静的尴尬气氛中。 沈樱调整坐姿,正襟危坐看向沈既宣,谆谆教诲:“年幼时,父亲教诲我,待人以诚不以能,阿樱时刻谨记在心,不敢欺瞒舅父舅母。” 言外之意,便是沈既宣欺瞒了萧家。 这话无异于无理取闹。 她的事情,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沈既宣的脸色格外难看,又青又紫,却憋不出话来。 萧侍郎定了定神,脸上重又挂起熟悉的假笑,温声道:“阿樱多虑,你的事情我们自然知晓,更知晓你本是无辜受冤,不会对你有任何偏见。” “今日我们萧家是诚心求娶你,绝无虚假,你不必担忧。” 沈樱几乎要拍手叫好。 这世族精心教养的人物,养气功夫确非沈既宣可比。 沈樱面上感动得几欲落泪,望向萧氏夫妇,摇头道:“可我声名狼藉,不过是残花败柳之身,怎么配得上萧氏公子呢?若因我连累了公子,岂非我的过错?” 沈樱这话说的自己犯恶心。 她再怎样声名狼藉,比起萧名扬还是要好得多。 萧侍郎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情绪。 沈樱微微一怔。 若她猜想不错,萧氏夫妇应当是极为认同她那几句自谦的话的。 他们并不想她做儿媳。 可此刻却顶着恶心来向她示好。 这期间,必然是有别的利益牵扯。 萧侍郎捏着茶盏的手稍稍用了力气,方才摆出温和态度:“阿樱的人品,我们信得过。那些流言蜚语绝不会当真。” 沈樱抬头与他对视,柔柔一笑:“如此,我便安心了。舅父舅母,父亲母亲,我先告退。” 沈既宣松一口气,连忙挥手让她离去。 沈樱笑笑,施施然离去。 身后,隐隐传来沈既宣的赔罪声:“舅兄见谅,小女无教……” 沈樱出了正厅,绕过一道长廊,脸色遽然一变。 踏枝轻声询问:“姑娘,怎么了?” 沈樱微微侧身,声音冷肃:“他们是冲着宋妄来的。” 萧家夫妇亲自上门,便是打定主意不容沈家拒绝婚事,定要嫁入世家。 以彰他们的美名,毁宋妄的清誉。 ——皇帝为求娶世家女休弃原配,世家却识得明珠,娶了他不要的弃妇。 尤其是,这弃妇品行高尚,闺质林风,宋妄当真有眼无珠。 毁人名誉,是世家惯用的手段。 俗气,奈何有效。 选在腊月二十三封朝这日下聘,便是不欲将消息传入宫闱,传到宋妄耳中。 沈樱恶心欲呕。 世家,还是一如既往的道貌岸然。 对付男人,便从女人下手。 只不过,她是造了什么孽,要成为他们手中的棋子? 踏枝恨的牙痒:“姑娘,那怎么办呢?” 沈樱立于庭院中,扬了扬眉,眼底掠过一丝沉冷:“不怎么办。” 踏枝微愣。 沈樱漫不经心道:“既不是冲着我来的,我急什么?” 原就是宋妄负她在先,如今这些麻烦算计,是他应得的报应,更应该他去发愁解决。 若宋妄当真没法子解决世家困局,她便自己寻摸个老实的世家公子嫁了,只消不是那脏东西,嫁给谁与她而言并无区别。 如今的境况,她能做到自保,于风波中全身而退,便已是对得起所有人。 至于宋妄的死活,干她何事? 更何况,于她而言,或许并非全然是坏事。 沈樱边往前走,边思索。 ——只是,这阴毒的手段,是什么阴沟里的臭虫想出来的? 当日下午。 萧氏夫妇从沈家离开,锣鼓唢呐又吹吹弹弹,绕过小半个京都,回到萧府。 当晚,京都东西坊市,茶楼酒坊内外,便已传遍了萧沈两家的婚事。 霜月从门外溜回来,提着裙摆小跑到沈樱身侧,“姑娘。” 沈樱斜斜靠在美人榻,手握一册书卷,正翻过一页,抬头:“嗯?” 霜月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姑娘,东市的百姓都在议论白天的事情。他们说世家的门槛那样高,却主动去求娶您,肯定是因为您品行好,才会受到青睐。” 沈樱漫不经心:“没有人说我被休弃之事吗?” 霜月一卡,犹豫片刻:“有……” 她看着沈樱沉静美丽的面庞,理直气壮抬高声音:“有还是有的,但比起前些日子,岂不是好了太多。” 沈樱点了点头,卷起手中的书,往霜月头上敲了一下。 宠溺笑着:“我们霜月说的对。” 霜月笑眯眯地接过她手中书册,“姑娘,我帮您按按肩膀,慢慢跟你说老百姓的话。” 沈樱笑着应了。 手指微微蜷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榻沿的硬木。 霜月所言并没有错,比以前是好了太多。 自打宋妄登基开始,在世家的刻意引导下,她在京都中的风评一落千丈,人人都觉她是痴心妄想的庶族心机女,活该成为弃妇。 今儿倒有人替她说好话了,确是里程碑式的长进。 这转变,仅仅是萧氏上门提亲下聘的缘故。 不过…… 沈樱眸色沉了沉,由此可以窥见,世族对这天下、对百姓、对风闻的掌控程度,是何等的密不透风。 他们可以肆意用口舌刀笔杀死一个人。 也可以肆意捧起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不论身份、地位。 只要他们想。 多可怕。 沈樱双眸中泛起一丝寒意。 就如同那一年冬,她的母亲流干了血,死在冰天雪地的湖心亭里。 次月,萧氏女便嫁给辅国将军,成为三品诰命夫人。 冰冷的雪,满地白。 鲜艳的花,处处红。 而世人都只称赞,世家淑女与英武将军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4、谢渡 夕阳已落了山,天色渐晚。 耳边仍是霜月絮絮叨叨的声音,事无巨细讲述着外头发生的事情。 沈樱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霜月忽然道:“今儿在东市听闻,仿佛陈郡谢家的人进京时,排场极大,比起皇帝出行也毫不逊色,而且一来就派人去萧府递了帖子。” “谢家?”沈樱神色一凝,蹙眉,“可知来的是谁?” 霜月道:“说是谢三郎护送父母入京。” 沈樱沉吟不语。 下意识便多了几分谨慎。 谢氏与别家不同。作为本朝第一高门望族,底蕴深厚,当朝又有无数子弟为官。 仅仅中枢之内,便有尚书左仆射谢颂、礼部尚书谢继宗、台院侍御史谢遇等数人,其余掌管地方军政要务者,不可胜数。 谢氏忽然上京,又透露出与萧氏交好的信号,不得不多加考虑。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摇曳的光映上眉眼。 沈樱眉目深浓,左手两指微屈,敲了敲右掌的掌心,换声道:“踏枝,你与晴光还有联络吗?” 晴光,如今的六宫掌事女官。 在东宫时,踏枝与她关系极好。 踏枝颔首:“姑娘要找她?” 沈樱弯唇,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寒意:“将我那支白玉簪送给她,过完年劳她往宫中递个话,将近日之事,递到宫中即可。” 如今已然封朝,宫内宫外消息不通,必定是联系不上的。 一切,只能等过完年再做打算。 踏枝微微颔首:“奴婢知道了,姑娘放心。” 沈樱不再言语,心底却压了一块大石头。 怕只怕,借她这颗棋子对付宋妄,是谢氏的主意。 若当真如此,恐怕她很难轻易脱身。 如今也只好先做两手准备。 一面借宋妄的手,给萧氏和沈既宣一些压力。 另一面,她的指望还是在姑母与卢家表哥身上。 __ 冬日的天过得格外快些,转眼便是新年。 自兰陵萧氏上门提亲,订立鸳盟,即将嫁入世家为妇,沈樱在家中待遇便直线上升。 沈家的年夜宴向来排场极大,等级分明,规矩森严。今岁却格外不同,沈樱的位置,竟被放置在了仅次于沈既宣夫妇的下手。 年后初二,沈既宣按照往年旧例,陪同萧夫人带着二人所出的子女前往萧家省亲。 出发之前,竟意外遣人到绿芙院,唤沈樱同去。 沈樱颇为诧异。 萧夫人嫁入沈家十年整,生下的长子都已九岁,这还是第一次要带着她去萧家。 踏枝皱着眉头:“姑娘去吗?” 沈樱懒懒道:“为何不去。为我梳洗装扮,今日穿那件绛碧绫裙。” 若不去,怎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更衣间隙,霜月不满地嘟囔:“萧氏回娘家关姑娘何事,往年也没听喊过一次。再说了,咱们夫人是原配,纵要走亲戚,也该先去林家才是。” 沈樱笑道:“所以今儿你帮我去林家一趟,替我给舅舅赔个不是。” 霜月叹口气:“是。” 沈既宣等人于大门口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方见得沈樱一袭绛碧间色的裙子,华光冶艳,摇曳生姿,徐徐然行来。 精心勾勒的眉眼,挂着并不真心的笑:“劳父亲母亲久等。” 萧夫人一见她这幅妖冶的样子,脸色便难看起来,咬了咬牙方才维持住情绪。 面上脸色温和,笑吟吟招呼:“阿樱,快上车吧。” 沈樱提着裙摆上了马车,与萧夫人对面而坐。 萧夫人笑意温柔,亲自为她倒茶,真正将“慈爱”二字做到了极致。 马车行至萧府,已有人等在门口。 萧家外嫁的女儿们纷纷于此日回门,萧府门外遥遥停了一列马车,奢华壮丽,颇为不凡。 萧夫人瞥沈樱一眼,温柔提醒:“阿樱,萧家与别处不同,规矩森严,你若觉得不适应,便为了你父亲的面子暂且忍一忍。” 忍? 怎么出来做个客,竟用得到这个“忍”字? 萧家是给她设了个龙潭虎穴的鸿门宴吗? 沈樱看向她:“怎么,母亲的娘家竟还有人会为难我吗?” 萧夫人道:“自然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你,只规矩不同,难免需要磨合。” 沈樱颇觉好笑,懒洋洋撩起帘子,专挑疼的地方扎:“我明白了。萧府门第清贵,门扉不俗,自然规矩森严。” “否则,您的嫡长姐也难以嫁入太原王氏。” 萧夫人温和的笑容寸寸龟裂,再也维持不住。 她向来自矜世族的出身,自认尊贵。可偏偏同族的姊妹,要么嫁入别的世族,要么嫁入勋贵宗亲,一个比一个显赫。 唯有她嫁的是寒门庶族,做的还是继室。 这样的落差,仅仅靠沈既宣的美貌与体贴,是难以弥补的。 沈樱扎了她的心,偏过头笑吟吟道:“母亲,我说的对吗?” 萧夫人没有接话,心底掠过一丝阴霾。 下了马车,随着接引的仆从一路分花拂柳而过,沈樱的确见识到这些个世族的财力。 此处不过区区外宅,尚且不是兰陵萧氏的祖宅,便已是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山石嶙峋,争奇斗艳。 沈樱道:“萧府确实累世富贵。” 萧夫人颇为自矜。 沈樱眼底一片冰凉,从这累垂的花木中,她只瞧见世族的傲慢。 萧侍郎夫妇在后院花厅开的家宴,接见自己的姐妹女侄。 宴会行至一半,忽有仆从进前通报:“主君,少君带客回府,在外求见您。” 萧侍郎看了眼天色,略有些诧异,大年初二的上午,带的什么客人? “他带的何人?” “少君说,那人是谢家三郎。” “谢家三郎?”萧侍郎突然起身,对一众亲朋笑道,“诸位慢用,我先失陪片刻。” 他那太原王氏的妹夫却拦道:“舅兄且慢,明玄是我王家的外甥,与在座诸位亦是熟悉,不如直接请进来,一同饮宴。” “反正男女分了席,倒也不怕忌讳。” 萧侍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仆从自去传话。 片刻后,花厅外传来一道清晰有力的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姿映在屏风上,飘逸的袍子掠过一阵清风。 那身姿于厅中站定,并未行礼。 嗓音清越,温润有力:“萧伯父安好。” 萧侍郎含笑:“许久没见,明玄风采更胜。” 沈樱侧头,透过屏风的缝隙,瞧见一抹白。 如覆盖青松的霜雪,遮山绕峰的云雾。 沈樱知道他的名字。 ——谢家三郎,嫡出长子,谢渡,字明玄。 5、琉璃 谢渡两手合持,行揖礼:“无端叨扰,还请萧伯父见谅。” 萧侍郎大笑:“谢萧两族乃是绵延百年的情分,你与我萧家儿郎一般无二,何谈叨扰。明玄切莫客气,入席吧。” “明玄委实客气。”萧大郎温声替他解释:“父亲,今日我与明玄于东市相遇,谈及近日所得的那副游船图,他甚是好奇,这才随我过来,并非是无端叨扰。” 萧侍郎朗声一笑:“明玄画痴之名,名不虚传。” 谢渡:“萧伯父见笑。” 萧侍郎挥手:“大郎,还不快请明玄入席。” 谢渡微笑,于席间落座,行止皆自在,一派清毓华贵。 厅堂内外便全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再无心关注别的事情。 一时间,觥筹交错,一切风雨都掩藏在言笑晏晏中。 沈樱从屏风后只能瞧见他影影绰绰的背影。 却也能感受到,这属于真正顶级世家的显贵与尊崇。 那是普通人永远无法高攀的地位。 她蓦然想起世人对这位谢家三郎的评价。 身披明月,蕴藉清风。 天上仙,亦不过此般洒脱。 这是无尽富贵中,方能养出的气度。 令人歆羡。 令人厌恶。 宴会又过半个时辰方才散场。 萧侍郎亲自领着谢渡前往书房,言是请他鉴赏新得的书画,却笑出来一脸褶子。 长辈们自有话说,各自挽着手臂回了房间。余下未婚的女郎们自行嬉戏。 萧四姑娘萧兰引招呼众姐妹:“我们家从江南移栽了几株新鲜的花树,引了温泉水养着,姐妹们随我去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温柔笑道:“沈家表姐是第一次来做客,不如您走前面,与我同行,以免迷了路。” 沈樱原本藏在人群里装透明人,无意与她们玩乐,没想到这把火还是烧到了她头上。 她就说,沈既宣夫妇特意带她来萧家,怎么会没有鸿门宴等着。本以为谢渡在此,她今日算白来,没想到萧氏竟还未放弃。 沈樱弯了弯唇,清澈的眸子与萧兰引对视,落落大方,毫不畏惧:“那我便却之不恭。” 她抬脚,稳稳走到萧兰引身侧,笑吟吟道:“四姑娘,请带路。” 其他人都有些诧异。 沈樱即将嫁入萧氏,做萧家儿媳。 按照正常的逻辑,此刻她合该避嫌才对,万万不该在萧家做主人的事儿,教人觉得她恨嫁。 譬如与萧兰引同行为大家引路,便已经是极过分的事情。 没想到她竟一点都不避讳。 竟是,不知害羞吗? 萧兰引贵为萧氏一族唯一的嫡支女郎,没和别人一样诧异,反应颇为拿得出手,温婉一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边请。” 沈樱毫不客气地向前走,不理会旁人探究的视线与窃窃私语。 那位嫁入太原王氏的萧夫人亦生了个女儿,取名唤王熙和,此刻这位王姑娘也在人群中。 见状不禁嗤笑一声:“粗鄙庶族!” 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岁。 然而倨傲抬起下颌时,却与她的父母亲眷一般无二,居高临下、目中无人。 沈樱瞥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只问萧兰引:“世家待客之道,便是纵容一位客人,当众辱骂另一位客人吗?” 萧兰引脸色微变,看王熙和一眼,虽未责怪,却仍是对沈樱道歉:“是萧家待客不周,沈表姐见谅。” 沈樱抬手抚摸廊外的冬青树,没有说话,只发出两声又冷又硬的笑。 讥讽与嘲笑的意味明显:“没想到堂堂萧氏,竟能任由别家女郎当家做主。” 萧兰引脸色僵硬,羞耻难当。 沈樱没有给她眼色,漫不经心往前走,挺拔又放松的脊背格外悠闲,有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丽。 王熙和冷冷道:“四表姐何至于对一个庶族女这般卑躬屈膝,当真丢了世家颜面!” 萧兰引深吸一口气,硬是忍住脾气,脸上仍旧挂着和煦的笑容,言语却毫不客气:“王家表妹若是看不惯我的待客之道,尽管回王家去邀请你的客人,我自不会置喙表妹为人处世。” “但还请表妹清楚,这里是萧府,不是王府!” 她加重语气,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警告之意十分明显。 萧兰引心底的不快几乎要溢出来,想道: 这天下世家皆以王谢两族为首,王家人高傲些实属正常。但大过年的,撒野撒到萧家未免太过分了。 沈樱纵然出身寒门庶族,与萧名扬定亲,出嫁从夫,日后便是萧氏族人,岂容别家羞辱。 王熙和莫不是觉得,萧氏落寞便可任由欺凌。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们萧家瞧不上沈樱那是自家的事情。但王家欺辱萧家人,便是不可容忍。 王熙和脸色微微一变,似是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被当众回击。 而且是被阴阳怪气“越俎代庖”。 对循规蹈矩的世家女子而言,这无疑是极大的刺激。 王熙和脸色惨败,却无人理会。 萧兰引看向沈樱。 沈樱弯唇,笑意清浅:“萧家贵为百年世家,果然没叫我失望。” 萧兰引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怎么好端端的说着说着,好似将沈樱放在了高位,可以肆意评价萧氏? 可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只好愣在原地。 沈樱素来最擅长喧宾夺主:“四姑娘,再不往前走,花就要谢了。” 萧兰引倏然回神,连忙招呼其他人:“大家随我来。” 今晨母亲交给她一个任务,她还得领着沈樱前去看花,才能顺理成章完成。 万万不该为这一点口舌之争浪费时间。 一路上萧兰引都未说话,只是任由侍女为众人介绍萧家布局。 行过层层叠叠的长廊,豁然开阔,偌大的空地上建了几座琉璃花房,奢华富丽,令人目眩神迷。 沈樱愕然,侧头看向萧兰引。 萧兰引颇为傲慢:“我家花房所用琉璃,乃是自西域运来的,一块便价值千金。若非父亲素爱花木,万万不敢如此奢靡。” 沈樱没有言语。 琉璃是从西域传来的稀罕物件,昂贵稀少堪比玉石,价值千金。 去岁,先帝赐东宫一块琉璃炕屏,精致华丽,熠熠生辉,据说在西域便有人开到万金之价。 进了东宫后,宋妄十分喜欢,特意摆在了内室,日日观赏摩挲。 但那琉璃炕屏比起眼前的场景,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班门弄斧。 沈樱悠悠道:“世家豪富,今日知矣。” 守着一郡之地,奢华便远超皇族,不知是重利盘剥,还是经营有方。 萧兰引轻笑,伸手,做出邀请的手势:“沈表姐请。” 沈樱抬脚,踏入第一座琉璃花房。 入目繁花似锦,艳丽繁盛,烂红如火,妆光酒色。 一朵一朵花开得绚烂娇美。 萧兰引在背后介绍:“这里种的是南方来的山茶花,性喜暖湿,在我们北方极难种植成功,我们家也是废了好大的工夫,方才种活了这十几株。” 她笑着道:“大家慢慢观赏。” 一旁当即有人接上她的话:“只观赏有什么意思?既见了稀罕物件,便该纪念一二,不拘作诗还是写赋,哪怕是乐府歌行,总不能辜负了这花。” 此女是萧家另一位表亲,清河崔氏女,崔明筱。 她双眸直勾勾盯着沈樱,说话时却偏过头,看向萧兰引:“说到这里我已经手痒了,兰引,还不快让你家下人送纸笔来。” 萧兰引颔首,唤来下人去取纸笔。 随即看向沈樱,满脸的歉意:“沈表姐,我们大家从小就一起玩这种游戏,如今不好损了大家的雅兴。若您不喜欢,我可以让人带你往前参观。” 原来鸿门宴是在这里等着啊。 沈樱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如今世道不宁,书籍与礼乐都被世家掌控。出身世族的男男女女都可读书学礼,庶族之人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是以,如今的世家贵女们宴饮游乐,都常以诗书为主题,以彰显她们与庶族女的区别。 今日这提议,明摆着是羞辱沈樱。 否则,倒也不必特意将她点出来,要送她继续前行。 难道世家女就当真个个才貌双绝?便没有资质愚钝的吗? 真是可笑! 萧兰引被她这一眼看的有些发怵,声音低了些:“沈表姐的意思呢?” 沈樱漫不经心笑了:“崔姑娘的提议甚好,我若临阵脱逃,恐怕会被人耻笑。” 崔明筱冷冷道:“人最好别逞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纵使强求也不会有好结果。” “不管是人、物还是名利。” 沈樱笑了:“至少,我从不强求别人手里的东西。” 崔明筱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脸色大变,双眼淬了冰似地瞪着她。 沈樱收回目光,不紧不慢道:“令族妹即将入宫做皇后,崔姑娘还不满意吗?” 崔明筱有位堂妹,小字明意,崔氏家主的女儿,年方十六,二八年华。 ——是宋妄亲遣使者,以万两黄金下聘的未来皇后。 沈樱问的意思是:你堂妹夺走了我的东西,如斯卑劣,你还要针对我吗? 崔明筱握紧拳头。 6、算计 沈樱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袖,“崔姑娘怎么不说话了?是惭愧吗?” 诸如婚姻、男人的话题,对未婚少女而言,多少有几分羞耻。 崔明筱不知如何搭话,只得咬了咬牙,看向萧兰引:“四表姐,如今我们竟沦落到如此被人羞辱的地步了吗?” 萧兰引颇为无语。 明明是你先找的人家麻烦,怎么又作出这幅冤屈的模样。 不过,崔明筱所作所为,亦是听从了父亲的话。 她不可能放着不管不问。 萧兰引莞尔一笑,看向沈樱:“沈表姐,我们都是未婚的女郎,这些事情还是交给长辈们操心吧,您觉得呢?” 沈樱与她对视片刻。 这位萧四姑娘当真有些本事。不卑不亢的模样,笑着骂人,段位比之在座其他人,要高出不少。 同是世家贵女,嫡支主脉与旁支,亦有不少区别。 沈樱弯了弯唇:“四姑娘言之有理,你们都是未婚的女郎,是我冒犯了。既如此,那我便先行告退。” 萧兰引一愣。 沈樱掸了掸衣袖:“我并非未婚的女郎,与诸位格格不入,便不打扰雅兴。” 她嘴里这么说,脚下走的却很慢。 她敢赌,萧兰引一定会开口留她。 她可不会天真地以为,萧家特意喊她过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 必然是有所求,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知道什么。 今天,他们绝不可能让她轻易离开。 果不其然,萧兰引微微一愣,忙道:“沈表姐留步。” 沈樱脚步微顿,侧首看向萧兰引,沉默着没有言语。那副模样,像是伤了心后,下定决心要走。 萧兰引微微咬牙,上前一步挽住她的手臂,眉眼温润带笑:“若是表姐走了,父亲一定会责怪我们姐妹,还请表姐怜惜。” 沈樱仍是没说话。 萧兰引抿唇,脸上仍旧带笑,嗓音却冷了几分:“表姐方才说的对,我们萧家绵延数代,绝不允许别人当家做主。” 这话表面是在说刚才王熙和之事,好似在向沈樱道歉。 但谁都不是傻子,听得分明清楚,她是在敲打沈樱。 ——王氏女尚且要低头,何况区区出身庶族的沈樱呢?萧家不许沈樱走,沈樱便不能走。 几朵花的阴影打在沈樱脸上,影影绰绰遮住她漆黑的双瞳。 半晌,沈樱方笑了,“萧四姑娘言之有理。” 她没再说走的话,只是情绪了了,径直坐在了侍女刚搬来的座椅上。对一切都无甚关注的模样。 萧兰引松了口气,连忙招呼其他人玩乐,双眼余光却始终盯着沈樱。 这位沈家女与她想的全然不同。 她原以为,作为皇家下堂妇,该是幽怨哀伤,自怜自艾的。 不曾想如斯明媚娇艳,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甚至于提及被休弃之事,亦毫无郁色。 崔明筱见沈樱被敲打,神态轻松了一些,脸上重新挂了笑。 “诸位姐妹都是熟人,规矩就和我们以前一样,大家各自出一个彩头,输给最后的赢家,大家以为如何?” 其他人纷纷应和。 崔明筱看向沈樱。 沈樱轻嗤,不言不语,一副懒得迎合的模样。 崔明筱冷冷收回目光,拉着别人去玩,隐隐约约有排挤之意。 沈樱瞧了萧兰引一眼。 萧兰引颇为无奈。 恰好,侍女们陆陆续续端来茶盏。 萧兰引亲自端了一杯,送到沈樱手边:“沈表姐,这是岭南来的岩茶,别有一番风味,你尝尝。” 她说着,往沈樱唇边递过去。 沈樱低头看一眼,接到手中,掀开杯盖轻嗅,“清新幽远,是好茶。” 说罢,沈樱喝了一口。 萧兰引面色不变:“表姐喜欢就好,您先坐,稍后还有点心。” 沈樱颔首。在她转身的瞬间,将口中的茶水吐到袖口当中,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盯着萧兰引的背影。 这茶水当中掺了脏东西。 若她没有闻错,是宫廷秘药“竹报”。 竹报平安,“竹报”并非毒药,更不伤身。这仅仅是一味安神养心的药,吃下后会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精神百倍。 只是,药效当中,人纵然受了刺激也不会醒。 几乎与蒙汗药无异。 萧家给她喝这东西,是要做什么?有什么打算? 那些个后宅的隐私手段,这堂堂世家大族,莫非竟也要如此丢人现眼,用肮脏的手段对付她? 沈樱扶着额头,闭上双眼,靠在了椅子上,佯装睡过去。 闭上双眼,一切都变得遥远了。 她只能听见萧兰引的声音:“沈表姐困了,素微,你们扶她去客院休息,别叫人惊扰了她。” 崔明筱讥讽:“莫不是怕了,借此逃避。” 萧兰引出言制止:“表妹,慎言。” 沈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两个侍女扶进了一间屋内,放在了床上。 随即,那两个侍女飞快地推门离去。 沈樱睁开眼,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房间,暗暗思索。 观这房屋的装潢,的确是萧家客院,并没有什么奇特或诡异之处。 萧家,到底想做什么? 沈樱微微抿唇,手指揪着身下的床单,若有所思。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樱赶紧闭上双眼,便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人在里面了吗?” “是,主君。” “二郎呢?” “在后院等您召见。” “让他过来。” “是。” 是萧侍郎与他的随从。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脚步声越来越近。 停在了床前。 萧侍郎的目光冷漠至极,待到萧名扬进屋,方道:“脱了你的外衫,躺到她身边去。” 萧名扬先厌恶地蹙眉:“父亲,难道您真的要我娶这个下堂妇?皇室都不肯要她,我们萧家凭什么要?” 萧侍郎声音平静:“待我们达成目的,你可以再休弃她。如这般的美人,纵然嫁过人,你也不算吃亏。” 萧名扬道:“亏倒不亏,只是我觉得没必要……” 萧侍郎道:“想要你妹妹做皇后,你就必须娶沈家女。” 萧名扬傻乎乎道:“为什么妹妹要做皇后?皇家的富贵和权力,如今还比不上我们。” 萧侍郎深吸一口气:“皇家如今被我们掣肘,是因我们掌控了天下赋税,皇家不敢撕破脸。” “但若当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皇室派遣军队,靠我们养的私兵,不可能与北境将士相提并论。” “所以,值钱的不是皇后之位,而是未来的摄政皇太后。谢太后入主建章之后,手握北境七万大军,能够调兵遣将,大权在握,这才是我们世家需要的东西。” “否则,我们何必百般筹谋,与皇室联姻?” 萧侍郎的声音陡然有些厌恶:“先帝时后位博弈,谢氏女逼死先帝原配,艳压群芳夺得后位,这也便罢了,谢氏毕竟乃世族之首。” “可崔氏凭什么压我们一头?”萧侍郎冷哼一声,“区区崔氏女,靠着鼓吹煽动,就想要压我们兰引一头,当真做梦。” 萧名扬疑惑不解:“可是父亲,这跟我娶沈樱有什么关系?” “愚钝!”萧侍郎斥责一声,“沈樱是陛下原配发妻,陛下待她情深义重,宁可休弃也不肯杀她。将她掌握在手中,才能有和皇家谈判的筹码。” 萧名扬讷讷不敢言。 萧侍郎斥责:“还不快躺上去。” “为什么要躺?”萧名扬跟傻子一样,说一句问一句。 萧侍郎闭了闭眼:“我要逼她配合我们,告诉我想要知道的一切,否则便要她身败名裂。” “二郎,先帝极为信任她,谢太后不知道的事情,她却知道,你可知她的价值?” 萧名扬点了点头:“好……” “这就不必了吧。”沈樱骤然睁开眼,双目清醒,冷静如霜雪,“萧侍郎好算计。” 萧侍郎愕然片刻,很快回神:“茶你没喝?” 沈樱掀开被子下床,平静道:“你既知道先帝信我,事事都交付与我,又怎么敢以为区区竹报便能撂倒我?” 萧侍郎冷冷看着她。 沈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明明坐着,却有股睥睨之意:“萧侍郎,你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我并非你想的娇弱女子,逼急了一把火烧了你萧府也并非难事。” “我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比你想的更多。但我一件都不会告诉你,我的嘴有多严,你可以去问一问。” 萧侍郎没说话。 沈樱托腮,一双清澈美丽的眸子盯着他:“您若不信,我们可以走着看。”她笑得肆意:“我一人一身,换你萧氏几百人,不亏。” 萧侍郎神态冰冷:“我可以杀了你。” 沈樱毫无惧色:“那你尽可以试一试。若是你不怕宋妄发疯,我的脖颈,如今便在你刀下,只待你挥刀。” 萧侍郎忍了忍,却也知自己只能放大话。 若能轻易杀了她,她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世人都只知晓皇帝休妻,却无人知晓这些时日于朝堂上,宋妄为她一条命,做了多少事。 萧侍郎闭上眼,指了指门口:“走。” 沈樱起身,屈膝:“晚辈告退。还有,舅舅,我和二表哥的婚事,可以尽于此了吧。” 萧侍郎语气倨傲:“我萧家嫡子,若无利可图,决计不会娶一下堂妇人。” 沈樱莞尔:“但愿如此。” 她提步出门,走了约摸百步,绕过一个转角,脚步倏地一顿。 转角处,栏杆前,白衣公子转过身,眉目温润,姿容若仙:“沈姑娘。” 7、宋妄 沈樱脚步只停顿片刻,略一颔首,彬彬有礼:“谢郎君。” 即后,便错身而过。 像是路途间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不用在意,无需停留。 心底却暗自思索。 这谢家郎君在别人家做客,怎的抛下主人家孤身一人在此乱走,太不讲规矩了。 随即,她哂笑一声。是自己卑微了,谢渡贵为谢氏嫡长子,承继宗祧的人物,并非后院那些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女郎。 他的规矩,便是世家的规矩。 又有谁敢挑他的礼节呢? 萧瑟的北风吹进这高门大户的深宅,与外面一样的冷。 沈樱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加快脚步往后院走过去。 未曾见,身后有人遥遥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方转过身离去。 萧家客院与花房离的不远,沈樱行了约摸半刻钟,便瞧见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听到花房中欣喜愉悦的丝竹之声。 她弯唇,脚步未停,推门进步。 听到门响,众人下意识转头离去。 沈樱抬脚进去,望向萧兰引,如愿瞧见她陡然惨白的脸色。 再看其余人,脸上的神情不一而足,大抵皆是惊讶与困惑。 沈樱不由去想,今日之事都有多少人知道,她们各自都知晓多少? 这一路上磕磕绊绊的争吵,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替萧兰引转移视线? 这满院美丽纯真的少女,并无几个真的天真烂漫。 果真是,世家精心教养的女儿。 沈樱如娇花嫩柳的美丽脸庞不带一丝异色,款款走向萧兰引:“四姑娘,方才失礼,还请恕罪。” 萧兰引勉力笑了笑:“无……无碍……” 沈樱弯唇:“天色将晚,我不识得路,可否请四姑娘送我出门,我回家去。” 她不打算去找沈既宣与萧夫人。 这二人,不过是萧氏帮凶,若与他们同行,说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沈樱当面并未撕破脸皮,仍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萧兰引心下有鬼,兀自心虚,下意识道:“好。” 沈樱抬手,“四姑娘先请。” 萧兰引不得不领着她往大门口走去。 沈家的车夫始终守在门前,瞧见沈樱的身影,有片刻诧异,这半路回家,莫不是得罪了主家?但又瞧见她与萧家女同行,不敢小瞧,随即连忙搬下绣凳:“大姑娘。” 沈樱略一颔首,上了车,“我们先回去。” 车夫忙不迭应下。 回到沈家后,沈樱并未回绿芙院,而是端坐正厅之上,等着沈既宣夫妇归来。 及至黄昏,天□□暗,另一辆马车方才停在门口。 沈既宣夫妇踏着夕阳,进了正厅,一眼瞧见沈樱,脸色霎时变得难看。 沈既宣深深呼吸两下,声音厌恶至极:“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萧夫人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安抚:“主君切莫生气,为这点小事实在不值得。” 说罢,她看向沈樱,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望之色:“阿樱,你今日怎能如此失礼,竟不告而行,自己从萧家回来?你可知你此行,让你父亲丢了多大的颜面?” “而且,你怎么能得罪了我家兄长?你与名扬的婚事本就是你高攀,如今被退婚,你让我们沈家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 沈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挑了挑眉,讥讽嗤笑:“你在我跟前说这种话,是指望我继续陪你玩母慈女孝的游戏?” 萧夫人一怔,当即红了眼圈,泫然欲泣:“阿樱,你竟然如此说我?” 沈樱起身,缓步行至她跟前,抬手抚上她仍旧细腻美丽的脸庞:“萧家打的什么主意,你比我清楚,如今万不必在我跟前充慈母。” 萧夫人咬了咬下唇,柔柔弱弱看向沈既宣,委屈地偏过头。 沈既宣怒道:“沈樱!” “夫人,您应该还记得绿珠吧。”沈樱不理他,直勾勾盯着萧夫人。 萧夫人脸色微僵:“你……你此言何意?” 沈樱凑近,嗓音微低:“她害我,尚不及你呢。” 萧夫人悚然,寒意从脚底板蹿上天灵盖。 昔年沈既宣有个宠妾,小字绿珠,温柔小意,妩媚动人,十年来盛宠不衰。 三年前的某个夜晚,绿珠突发恶疾,美丽的脸上爆了满脸的疙瘩,红肿骇人,沈既宣只看了一眼,便再不愿见她。 后来绿珠治好了脸,却彻底失了宠。 再后来,绿珠与家中管事私通,被捉奸在床,拖出去乱棍打死。 尸首便被抛在城外乱葬岗。 那时人人都觉疑惑,不知绿珠为何毁了容颜,但却始终没能找到证据,只得归结于意外。 萧夫人瞠目结舌:“是……你?” 她心底微颤。 三年前,沈樱不过十五岁,将将及笄。若那时她便能不动声色害了绿珠,且做的天衣无缝,不留任何痕迹。 不免,令人胆寒。 沈樱后退一步。 夕阳的光透过菱格窗,斑驳细碎地打在脸上,她巧笑嫣然:“我可没说。” 沈既宣上前一步,攥住沈樱的衣领,将她提起,冷冰冰道:“是你害死了绿珠?” 沈樱被衣领勒着,呼吸不畅,双目却冰冷:“不,不是我。” 沈既宣:“你还狡辩!不是你,又是谁?” 沈樱讥笑:“是你。” 沈既宣手上用力。 沈樱拽住他的手,咬牙:“你要杀了我?” 沈既宣盯着她,松开手,恶狠狠地“哼”一声,“沈樱,我不杀你,是不想做杀女之人。” 沈樱跌倒在地上,大口喘息,却没有服软的意思,双目倔强冰冷地望着他。 萧夫人假惺惺道:“主君息怒,阿樱毕竟是您的亲生女儿,纵有千般不好,您做父亲的也该体谅。” “您就看在她昔为皇室人的份上,饶她一次吧。否则外人会说,你我夫妇逼死了被休弃回家的女儿,那你我在这京中,可真真就得声名狼藉了。” 她又看向沈樱,勾唇:“再者说,大姑娘向来心有成算。如今瞧不上我家名扬,想是有了更好的,倒也理所应当。” 沈既宣闻言暴怒,上前一步:“沈樱,你知不知廉耻?”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落到沈樱身上,那力道极为骇人。 沈樱淬冰的双眸倏然一软,眼圈泛起红,望向他身后,咬着牙倒在地上,苍白唇色被咬出绯红牙印。 沈既宣一怔。 尚未来得及回头,便闻冰霜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沈将军,你在做什么?” 沈既宣回过神,连忙转身。 十步开外的地方,一道遥遥行来。 那人着玄色衣袍,金冠博带,富贵华彩。 ——是宋妄。 沈既宣来不及愕然,连忙俯身下拜:“臣沈既宣拜见陛下,吾皇安康。” 萧夫人亦俯身:“臣妇萧氏拜见陛下,吾皇安康。” 其余人纷纷下拜。 厅堂内外,唯有宋妄一人站着。 他没动,没叫旁人起身,不言不语站在那里,望向俯在地上,狼狈苍白的女子。 嘴唇动了动,又颤抖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嘶哑得难受:“阿樱……” 沈樱望着他,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又仿佛隔着千年万载。 她手臂撑着地,挣扎着起身,挺直脊背跪下去,叩首,一字一顿,“臣女沈氏,叩见陛下,愿吾皇……安康。” 绾发的簪子在挣扎中掉落于地,乌黑长发散落于肩背,衣衫凌乱狼狈。 夕阳下,她叩首,身体笔直,苍白却倔强。 宋妄的心像被用刀划了一下,血流汩汩,又被用力撕扯。 他捂住心口:“阿樱……” 几乎是扑过去,宋妄将沈樱扶起,用力揉进怀中,口中不住喃喃:“阿樱,你……” 沈樱的眼泪,顿时便从眼睛里落下,浸湿他肩上的衣料。感受着肩上的湿热,宋妄身体微微僵硬,心里疼的如千万根针同时扎入。 他说不出话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淬了冰雪,直勾勾望向沈既宣。 那模样,半点不像恩断义绝,夫妇情断。 沈既宣以首伏地,思及自己想要将沈樱嫁入萧氏的作为,顿时冷汗涔涔。 宋妄咬着牙,用了极大的力气压住怒火,问:“沈既宣,你敢打她?” 沈既宣大脑飞速地转,却始终不知如何辩解,只得伏在地上,讷讷不言。 宋妄怒极:“你们竟如此对待她,沈既宣,朕要你的命。” 沈既宣愕然变色。 沈樱却突然推开宋妄,踉跄两步,勉力站直身体,站在两步开外望向他。 宋妄看看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下意识道:“阿樱……” 沈樱与他对视,嗓音嘶哑,却坚定认真:“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教训子女,乃天理伦常,不该被苛责。” 宋妄怒道:“胡说八道!你的命何曾属于他!今日他敢打你,我必会要了他的命,谁说都无用!” 沈樱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端端正正跪于地,苍白的脸上犹带泪痕。 她抬起眼睛,自下向上看着宋妄:“陛下乃天下之主,想要家父的性命,不过一句话的事情,无人胆敢置喙。” 宋妄随之安抚道:“所以,你不必怕,无人敢说你不好。” 沈樱置若罔闻,继续端端正正道:“但臣女今日,却要求陛下饶恕家父。” 宋妄手指捏的咯吱作响:“阿樱!” 沈樱与他对视,没再称呼他为“陛下”,而是凄然一笑,道:“宋妄,你当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迎着宋妄茫然的眼神。 沈樱一句一句,击溃他所有的傲慢:“没了父亲,你让我去何处?教坊吗?” 8、婚姻 宋妄微怔,满眼不解。 沈樱眉目坚定,便将一切遮羞布扯开:“你当真觉得,我今日之狼狈不堪,是因父亲之过吗?” 宋妄脚下登时无法动弹,宛如被千万条藤蔓绑住,逼得他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血液都随之僵硬到无法流动。 他当真如此觉得吗? 当然不会。他比谁都清楚,沈樱落得今日境况,皆是因他之过,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沈樱看着他,双手用力抓着臂间的披帛,字字泣血:“宋妄,我只是个被休弃归家女子,父母怜悯,方接纳我在家中生活。不论好歹,总归给我片瓦遮身、衣食果腹,不至使我沦落街头,无家可归?” 宋妄只觉这话刺的耳根到心口都生疼。 沈樱兀自望着他,眉眼带着彻骨的难过:“如若我今日没了父母,你让我去何处?” “自古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个女人,无夫无父,该当如何?” 宋妄立于原地,凄清的夕阳打在肩上,寂寥恍惚。 沈樱从来都是辩才的高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宋妄,去岁秋天,你我一同听的那出《玉簪花》,林玉簪的结局如何,你可还记得?” 宋妄张了张嘴,半晌才艰涩道:“记得。” 《玉簪花》是一出戏文,女主角林玉簪被夫家休弃,被娘家不容,无奈栖身破庙,偏又遇上拐子张三,被骗去花楼,从此沦落风尘。 这时节里,一个女人,无父无夫,结局大抵如是。 或者说,人间诸事,比戏文更残忍。 宋妄偏过头去,眼底已泛了红,双手紧握成拳,脖颈中已爆出了青筋。 却死死咬紧了牙关。 他说不出饶恕沈既宣的话。 更说不出责罚旁人的话。 他怨憎世人。 却也知晓,是他的贪心不足,使得沈樱沦落至此。 沈樱始终跪在地上,许久侧过头,看向沈既宣:“父亲,我想与陛下,单独谈一谈。” 沈既宣求之不得,连忙带着人离开。 偌大厅堂内,只余二人。 夕阳已渐渐落下山,厅堂内墨色渐浓。 沈樱撑着地,缓缓起身,行至宋妄身侧,抬手去抚摸他俊美的脸庞,眼底痴痴情深。 宋妄没动,双眼发红。 沈樱的手触到他眼角,又缓缓缩回去,垂首时嗓音喑哑:“宋妄,你回宫去吧,从今以往,莫要念我。” 宋妄抓住她的手臂,过了半晌,忽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声音里带着找到救命稻草的兴奋。 “阿樱,你可以往玉芍园去,只要我活着一日,便没人敢夺走你的东西。” 沈樱看着他,眼底浮现一丝失落,神色凄怆:“非皇家人,岂敢入主玉芍园。何况,我最重要的东西,早已被人夺走了。” 宋妄心如刀割,不由道:“聘崔氏女为后,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世族势力庞大,历代皇族无一不被掣肘,你应当明白。” 沈樱微微颔首:“我懂。” 宋妄继续道:“除却后位,其余我都可给你。若你愿意,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亦可重新册立你为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樱失望地摇摇头,拒绝了他:“宋妄,你知道,不可能的。” 宋妄眼底浮现一丝失望之色。 沈樱敏锐地捕捉到,只觉凄然可笑。笑宋妄天真,竟以为她会同意这样的说法。更笑宋妄愚钝,竟以为她能和崔氏女和平相处。 怎么可能呢?若当真回宫做了贵妃,那她和崔氏女,便只能活一个。 权力的斗争,从来都是一山不容二虎。 多说无益,她总也是说服不了对方的,也绝不可能再从宋妄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 沈樱不欲再纠缠不休。 她向后退一步,望向宋妄的眉眼,清晰道:“民间夫妇和离时,常说一别两宽,各不相干。虽然你我之间没有和离之说,唯有您废弃妃妾的道理,但臣女斗胆,请与陛下一刀两断,夫妇义绝,自此,两不相干。” 宋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摆出拒绝的神态。 沈樱无声叹息,声音很轻,有些无奈的怅然:“宋妄,你何必如此。我今既已归家,便早晚要再次嫁人。” “我与萧家的婚约,你应当有所耳闻,今日虽已解除,但没了萧家,还有别人家。” “我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沈家。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宋妄蓦地抬头,漆黑的瞳仁一转不转地盯着她:“什么婚约?” 沈樱一怔:“你不是听说我与萧家的婚约,才来的吗?” 宋妄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我从未听闻此事,我来沈家是我想见你而已。阿樱,你与我说,什么婚约?与谁的婚约?” 萧家?萧家长子已经成亲,三子定下范阳卢氏女,未婚的适龄男儿唯有次子萧名扬一个。 沈樱没有说话,宋妄却已反应过来,咬着牙,怒意烧红了眼:“他们要把你嫁给萧名扬?” 那个该死的纨绔?他也配觊觎沈樱? 宋妄心底恨意灼烧,几乎要当场提剑杀人,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一根一根,格外骇人。 沈樱闭了闭眼:“宋妄,你在生什么气?” 宋妄的怒火戛然而止,茫然看向她,不知她为何问出这种话? 沈樱面色苍白:“我已与你说了,我迟早要嫁人。不是萧名扬,也会有旁人,你为何生气?” 宋妄呼吸一窒,呆立原地。 似乎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樱会另嫁他人。 怎么可以呢?沈樱明明是他的妻。是他亲自迎入东宫,许下白首之约的妻子。 宋妄咬着牙:“我不许,阿樱,你不能嫁给别人!” 沈樱无声笑了,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却没有任何笑声:“宋妄,是你先不要我的。” 凭什么你能无缘无故违背诺言,另娶他人,我却要守着一个过期的诺言,赔上我的一生? 她声音轻缓:“我今非皇家妇,不过是人人都可欺辱的弃妇。仗势欺人上门求亲者众多,总有沈家无法应对的。宋妄,你叫我怎么办?” “再者说,纵然父亲能够应对,他又何必为一个女儿,让自己陷入险境呢?” 种种困境于前,身不由己罢了。 宋妄咬紧了牙关,过了许久,才嘶哑着嗓音道:“阿樱,你恨我吗?” 沈樱垂眸,没有言语。 宋妄又问:“你还爱我吗?” 沈樱偏过头,不去看他。 宋妄问:“若是能选择,你愿意嫁给旁人吗?” 沈樱终于回过头,与他对视,双眼通红,悲痛从眼角眉梢溢出:“宋妄,但凡有一点办法,我怎么会愿意被人摆布?” 宋妄捏着掌心,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阿樱,你等我三载,我绝不负你。” “三年后,我一定重新聘娶你,做我的皇后。” 沈樱愕然看着他:“宋妄,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不必管我。”宋妄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臂:“阿樱,三载为期,誓不相负,你呢?” 沈樱沉默了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君若为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以目光逡巡着宋妄的眉眼:“我愿意信你,等你。” 宋妄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沈樱眼睛里有泪光,没有喜悦和希望,仍是漆黑沉闷。 宋妄看她:“阿樱……” 沈樱声音轻柔:“宋妄,我从来没有不信你。只是……”她闭了闭眼,“婚姻之事,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容我自己做主。” 宋妄哑声道:“你不必忧心,我会为你解决。” 沈樱慢慢点头,泪光朦胧的眼底,顿时盈满了信任。 宋妄狠狠将她拥入怀中,像是要彻底满足了思念,许久才放开。 他低头,用大拇指擦拭沈樱眼角的泪:“你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他踏步离去,看方向,是去寻沈既宣。 沈樱敛眉,理了理衣袖,转过身,缓步走回绿芙院。 踏枝正在房中整理她的首饰,见她这幅狼狈的模样,大吃一惊,连忙迎上来握住她的手:“姑娘,您怎么了?手这样凉?” 沈樱疲惫地摇摇头,脸上却不沉闷,反而有一丝愉悦:“没事。” 她走进屋内,“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踏枝点了点头,给她换衣裳,边换边问:“好好的出去,怎么破破烂烂的回来?姑娘,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樱掐头去尾:“宋妄今天过来了。” 踏枝手一顿,下意识观察她的神态,生怕戳到她伤心处。 沈樱脸上没有丝毫郁色:“我与他哭了一场,闹了一场。踏枝,从今日起,我与萧氏的婚约解除。而且以后我便不必再忧心,沈既宣随意将我许配给旁人了。” 踏枝脸上爆出一丝惊喜之色:“真的吗?那太好了。” 沈樱颔首,脱了衣衫,沉入水中。 声音隔着水雾响起,漫不经心的含混:“宋妄到底还是有些用处。” 人不行。 身份倒还可以一用。 为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至于所谓的三载之约,傻子才会当真。 沈樱讥讽一笑,眼底森寒。 俗世之间,存活不易,爱恨纠葛,不值一提。 9、祭母 宋妄与沈既宣说了什么,沈樱不得而知。 大约也就是些威逼利诱的话,好教沈既宣不敢再慢待她。 不新鲜,但有用。 沈家上下的态度,转变的很明显。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 厨房便向绿芙院送来了今日的早食,食物摆在桌子上时,还热腾腾的冒着蒸汽。 今日,足足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霜月拿着筷子给沈樱夹菜:“姑娘,您多吃点。”她笑嘻嘻道:“没想到我们也有狐假虎威的一天。” 踏枝点了点她的脑门:“真真是不学无术!” 霜月“嘿嘿”笑了:“姑娘就喜欢我不学无术。” 沈樱瞧着她活泼可爱的模样,眼底亦不由得漾起笑意。 用过早餐不久,便有前院侍女匆匆而来,说是那位嫁入范阳卢氏的姑太太沈惠带着表少爷回家省亲,如今已至前厅,请大姑娘前去见面。 沈樱换了件见客的衣衫,便领着踏枝、霜月往前厅去。 方至前厅,一道藏蓝色的身影映入眼帘,俊秀开朗的青年回过头,脸上绽开绚烂的笑容:“表妹。” 沈樱双手在胸前交握,微微屈膝行礼:“表哥。” 卢奕麟年方十九,清俊明朗,犹若夏日骄阳,望着沈樱时,眼角眉梢都藏着喜意。 “表妹快进来吧,舅舅和阿娘都在都在屋内等着。” 沈樱柔柔颔首,提步进屋。 厅内坐着的中年妇人衣衫奢华,装饰雍容,神色却柔弱,俨然是许久不见的沈惠。 沈惠瞧见她的身影,连忙起身扑过来,握住她双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的模样。半晌,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瘦得好可怜……” 沈樱心底一酸,眼睛酸涩难忍。若说这世上有谁真心疼爱她,除却姑母,再无旁人。 沈樱眨掉眼底的泪意,弯唇带出柔和的笑意,轻声安抚:“姑母,我很好。” 沈惠摸了摸她的脸颊,泪如雨下,咬着后槽牙:“傻孩子,别骗姑母,你怎么好得了……” 她偏过头,握着帕子抹了把眼泪,不由道:“早知有如此劫难,那年纵使主君再不愿意,我也该把你和奕麟定下……都怨我无用……” 沈樱眉目清澈,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背,轻声道:“姑母不必这样说,您在卢家已颇为不易,我都知道。” 沈惠并非丈夫的原配妻子,而是妾室扶正。 卢奕麟的婚事,全然轮不上她做主。 沈惠泣不成声,纤瘦的肩膀止不住抖动。 沈樱叹息一声,扶着她坐下,亲自捧了茶水过来,轻声道:“姑母,事已至此,您何必自伤?我并不觉有几分苦楚,只盼姑母能放宽胸怀,莫要为我伤心。” 沈惠泪眼朦胧,精致的眉目间藏着无尽的哀愁。 沈樱眼神温和,坚定地看着她。 沈惠渐渐止住眼泪,握着她的手,哽咽道:“那阿樱,你以后该如何是好?” 沈樱弯了弯唇:“走一步,看一步。” 一侧,卢奕麟看着母亲与表妹的眼泪,咬了咬牙,突然道:“阿娘,我愿意求娶表妹为妻,今日回家,我便去求父亲。” 他微扬着头,眼神坚毅:“父亲唯有我一子,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沈惠怅然:“傻孩子,哪有这样容易……” 卢奕麟昂首道:“事在人为。” 沈惠一时有些无措。 沈樱叹口气,拍了拍沈惠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转头看向卢奕麟,正色道:“表哥的好意我心领了,然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你莫要因为同情我,便伤了姑父姑母的心。” 卢奕麟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绯红,他轻声道:“表妹,我并不是同情你。”他鼓起勇气,直视沈樱的眼睛:“我……我心悦表妹,从三年前上京,我就心悦表妹。” 沈樱并无任何诧异之色。 卢奕麟看着她:“表妹……不惊讶吗?” 沈樱点了点头,平静无波,直接道:“表哥的心意我早已知晓,但我并不愿嫁给你。” 卢奕麟一愣,脸上失望与迷茫交织:“为什么?” 沈樱理了理衣袖:“一则,是我对表哥毫无男女之情,只拿你当亲生的兄长。二则,是我心有所属,不愿别嫁。三则,范阳卢氏非我所求。” 言外之意,卢奕麟此人,对她毫无吸引力。 卢奕麟下意识问:“你心里是谁?” 沈樱不答,只拿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 卢奕麟便懂了。除却宋妄,再无旁人。 他抿了抿唇,满面失落之色,低着头不再言语,整个人都颓唐下来。 沈樱松了口气。 其余旁人,亦如释重负。 沈惠感念不已,握住沈樱的手,双目含泪:“阿樱,你若有何事用得上姑母,尽可以告诉我。” 沈樱弯了弯唇,脸色没有变化,温声道:“姑母,我正要一事要求你。” 沈惠连忙点头:“你尽管说。” 沈樱道:“正月十二,请姑母带我去大慈恩寺。” 沈惠有些怔愣,随即点了点头,又觑了觑沈既宣的脸色。 沈既宣的脸色已黑沉一片。 正月十二,是沈樱之母林夫人的祭日。 可她宁可去求外嫁的姑母,都不肯跟自己的父亲说只言片语。 沈既宣握住手边的杯子,手上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杯子碎成两半。 他黑沉沉的目光盯着沈樱:“阿樱。” 沈樱回眸看他,“父亲有何指教?” 沈既宣道:“祭奠你的母亲是沈家的事情,不必劳烦你姑母。” 沈樱弯唇,讥讽至极:“不劳您操心,我娘并不愿被您祭奠。” 沈既宣道:“这两年都在家中祠堂祭奠,无端换地方成什么样子?” “不算无端,因循旧例罢了。我未做太子妃时,家中从未祭奠过她。” 沈既宣冷冰冰看着她,声音冷硬:“沈樱,你在埋怨我。” 沈樱毫无畏惧之色,回看过去,讥笑道:“父亲想打我?” 沈既宣顿时想起昨夜情形。 想起宋妄立在书房中,声音冷寒彻骨,警告他不可薄待沈樱,不可令沈樱另嫁。 他自然不敢再动她。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指向门外:“滚。” 沈樱全了礼数,转身离去。 路过卢奕麟时,余光瞥见青年眼巴巴望着她。 沈樱未做停留,连眼神都不曾落到他身上半个,毫不犹豫离去。 卢奕麟失落收回目光,颓废地叹息一声,脸上尽是失望与难过。 行过百步,踏枝回头看一眼,轻声道:“其实,姑娘若嫁到卢家,姑太太这般疼你,便少了许多婆媳矛盾。” 沈樱摇头:“若想嫁卢家,两年前便嫁了。” 踏枝劝道:“我知道,姑娘是怕姑太太难做。可您与她感情再深厚,到底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二。” “踏枝。”沈樱看她一眼,“姑母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范阳卢氏今已落寞,非我所求。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考虑。” 刚与萧氏定亲时,她其实想过,若不能顺利解除婚约,便去央求姑母前来提亲,嫁到卢家去。 凭借姑母对她的疼爱、凭借卢奕麟的少年情怀,她总有法子,让他们说服卢家同意娶她。 但如今的境况下,卢家与她而言,犹如鸡肋,她不会考虑。 沈樱嗓音极轻,很快飘散在风中:“我从来都是自私自利的人啊。” 为己一身,不择手段。 纵是亲朋,亦可利用。 踏枝望着她的侧脸,心底微痛。 过年期间,几乎每日都有亲朋上门拜访,沈家日日都热闹不已。 转眼,便至正月十二。 这日天气不大好,眼瞅着是要落雪,灰蒙蒙的像是遮了一层阴翳,猖狂的北风卷来了沙尘,飞滚在空气中。 沈惠母子一大早便到了沈家,接沈樱前往大慈恩寺。 今日是办祭典,沈樱穿了件群青色衣衫,同色下裙,遥遥望去,深沉清淡,将她动人的艳色压下几分,略有些端庄之意。 卢奕麟眼睛一亮,又想起什么,即将出口的“表妹”二字,生生咽下。 骑在马上偏过头,不言不语。 沈樱看他一眼,哑然失笑:“表哥是从此再不理我了吗?” 卢奕麟憋红了脸,却不说话。 沈樱叹口气:“我知表哥怨我。只是,表哥在我心底与亲哥哥无异,我不愿因这些事情,伤了你我兄妹情分,还请表哥多考虑考虑。” 卢奕麟闭口不言。 沈樱摇摇头,也不再言语。 沈惠握着沈樱的手,带她上马车。 马车转过几条街,眼前豁然开朗,便已至大慈恩寺。 年节当中,大慈恩寺香客不多,沈樱一行在主殿拜过释迦牟尼佛,被引入后堂。 林夫人的牌位被放在佛堂中,前面点了一盏长明灯。 沈樱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合目默念之后,俯身三跪九叩,又亲手点了香火。 起身后,往一旁的功德箱里放入香火银,对一旁守着的小僧道:“劳烦请大法师前来诵经超度。” 小僧瞥了眼功德簿上的数额,双手合十:“施主稍候。” 祭典结束时,已是中午时分。 沈樱对沈惠道:“姑母,用过斋饭再回去吧。” 沈惠应下。 却不料斋饭用了一半,天上忽而纷纷洋洋落了大雪,很快将地上铺了一层白,再也瞧不见地面的痕迹。 沈惠脸色发白,直念阿弥陀佛:“这若是困在半道上,可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樱抬头望了望天空,转头嘱咐:“踏枝,去问问大师们,可有厢房能供我们居住?” 踏枝颔首,离开又很快回来。 脸上有些为难:“姑娘,刚才大师说,寺中厢房已被人提前占了,如今只余我们吃斋饭的这间。” 沈樱眉头紧皱:“什么人竟占了全部厢房?” 踏枝踌躇片刻,左右张望,随即低声道:“听说,是谢家人。” 10、求娶 谢家? 沈樱微微蹙眉,下意识看向卢奕麟。同是世家子弟,若卢奕麟请他们让出两间房屋,应当不是问题。 卢奕麟自告奋勇:“我去找他们商议。” 沈惠点头:“去吧,我们只要三间,不可过分。” 卢奕麟随着僧人前去交涉。 过了约摸一刻钟,踏枝忽然惊呼一声:“姑娘,那是……” 沈樱抬眸望去。 远处,有七八人遥遥行来。 被簇拥于中央的男子姿态挺拔,鹤立鸡群,身披玄色大氅,手持一把竹骨伞,伞面画着杨柳拂堤,几片雪花簌簌落下。 近了,他举起伞,微微抬头,露出被遮掩的俊美面容。 是谢渡。 沈樱微微晃神。 卢奕麟快步进屋,兴高采烈道:“阿娘,是谢阿兄,他已经答应腾给我们几个房间了。” 沈惠连忙起身,迎到廊下:“明玄,雪天路滑,你怎么过来了?” 谢渡面含歉意,君子之风:“伯母安好。今日原不知伯母与奕麟在此,家人无状,占了厢房,明玄特来致歉。” 沈惠忙道:“本是我们厚颜扰了你的清净,你若再说致歉之语,当真叫我无地自容。” 谢渡收了伞,交于身后仆从,与她同立于廊下:“便是不提致歉之事,伯母盘桓于此,于情于理,明玄都该前来拜见。” 沈惠摇摇头,招呼道:“明玄太客气了,天寒地冷,快别站着了,进屋喝杯热茶暖暖吧。” 谢渡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抬步,随着沈惠进屋。 脚步却倏得一顿,看着屋内端坐圆桌前的女子,有些进退不得的为难。 沈樱起身,双手放在腰间,行了个平礼:“谢郎君。” 谢渡微一点头,踌躇片刻:“沈姑娘安。” 随即,踏进房门,在沈惠对面坐下。 沈惠有些奇怪,看看沈樱,又看向谢渡:“明玄与阿樱相识吗?” 谢渡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自然,“久闻大名。” 沈樱亲手持壶,为谢渡添上一盏热茶:“谢郎君才是闻名遐迩,樱不敢班门弄斧。” 谢渡端起茶盏:“姑娘此言,令人受宠若惊。” 沈樱亦端起手边茶盏,不软不硬:“谢郎君才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谢渡莞尔,无奈:“罢了,沈姑娘若再与我客气,恐怕今日就要这样过去了。” 沈樱亦笑了笑。 “此言有理,你们快别客套了。”沈惠极是认同地点头,又有些疑惑:“这大年节里,明玄怎么来了大慈恩寺。” 谢渡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舍妹年前被诊出喜脉,我来求一平安符,护佑母子平安。” 沈惠脸上泛起喜色:“姣珞有喜了?那可真是喜事。” 谢渡眼角眉梢俱带笑意,放轻了声音:“是喜事,但求母子平安。” 沈惠双手合十:“佛陀在上,感念你一片爱妹之心,定会护佑母子安康。” 谢渡道:“借伯母吉言。” 沈惠喝了口茶,将杯盏放在桌面上,像无数长辈一样看着谢渡:“姣珞要当母亲,那明玄你呢?预备何时定下婚姻之事?” 谢渡喝水的手一顿,眼睑微微下垂,声音飘渺:“届时定会请伯母喝喜酒。” 沈惠听出她言外之意,微微挑眉:“明玄是有眉目了?不知哪家姑娘能配你?” 谢渡唇角微微弯起,眼睛漾出笑意:“待我提亲下聘那日,伯母自会知晓。” 沈惠看他模样,笑吟吟道:“好,那我便等你的喜酒。” 卢奕麟愕然,抬高眉头:“什么?谢阿兄也要成婚了吗?” 沈惠拍了他一把,嗔怪道:“明玄已至弱冠,成婚有甚可惊奇的?你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样子?” 卢奕麟委屈地瘪嘴,小声嘟囔:“谢阿兄未曾婚配,父亲才能容我至今,只怕以后……” 他看一眼沈樱,声音更低了:“父亲逼我娶妻,我想娶的人,却不愿嫁给我。” 沈樱双手握着茶盏,垂首迟迟不语,眼底清明带着思索。 其他人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谢渡瞥沈樱一眼,饮下盏中茶水,起身道:“伯母,我先告退,不扰您休息了。” 沈惠尴尬一笑。 谢渡的目光落于沈樱身上,斯文有礼又带着歉意:“沈姑娘,谢某可有幸,为先夫人上一炷香。” 沈樱愣了一下,不意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这对已故人是极大的尊重,沈樱从桌前站起身,垂首福身:“是家母的荣幸。” 她从桌后绕出,行至谢渡身前,“谢郎君这边请。” 门外大雪依旧纷扬。 侍女递上伞,沈樱伸手去接。 谢渡已接过随从手中伞,轻声道:“我为姑娘撑伞。” 沈樱回头看他。 谢渡眉眼温润:“雪天风急,姑娘请吧。” 沈樱抿了抿唇,抬脚踏入风雪当中。 谢渡紧随其后,手中拂堤杨柳微微倾斜,挡住漫天风雪。 沈樱抬头,他手指松松握住伞骨。 可任凭风急雪紧,这伞却始终牢牢罩在她头顶,纹丝未动。 谢渡单手持伞,另一只手背于身后,眼神始终盯着前方的路。 沈樱眨了眨眼,拢紧身上锦衣。 满地素白,无尽寂静,唯有脚踏雪地时,发出轻响。 沈惠遥遥望着二人背影,倏然轻喃:“郎才女貌,只可惜……” 她飞快地住了口,敛眉不再提起。 谢渡这样的家世,不是沈家能高攀的。 这种话说出来,都会惹人笑话。 很快到了殿内。 沈樱双膝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一会儿,又上三炷香,方才起身,燃了香递给谢渡,“谢郎君请。” 谢渡接过香火,望着牌位上“亡母林氏思静之灵位”,恍惚片刻,轻声问:“这灵位,是沈姑娘立的吗?” 沈樱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怅然。 谢渡不再多言,双手持香,举过头顶,低头默念了片刻,躬身行礼三次,亲手将香火埋进香炉。 烟火袅袅中,谢渡转过身,望向沈樱怅然的眉眼。 “沈姑娘。”他似斟酌万千,缓缓开口,“可否一谈。” 沈樱倏然望向他。 烟雾中,谢渡伸出手,邀她往门外去。 风雪依旧,廊下寒意逼人,刺骨的风吹着脸颊,如刀割针刺。 庭院内几株红梅绽放,被大雪压弯了枝丫。 沈樱戴上兜帽,护住通红的双耳:“谢郎君要跟我谈什么?” 群青色的衣裙在雪地中沾染了污痕,了了望去,不再那般正经端正,多了随性与肆意。 谢渡看她这模样,突然笑了。 沈樱茫然与他对视,不知他笑什么? 谢渡半晌方收住笑容:“初二那日,渡于萧府听闻沈姑娘婚约。” 沈樱点头:“确有此事,但已经解除了。” 谢渡点头,“我知道,沈姑娘机变无双,才智与口舌皆是不俗。” 沈樱道:“郎君谬赞,若谢郎君想听此事,我可以细细说来。” “我对此事,并无好奇。”谢渡手指指尖微颤,“我是想问,沈姑娘可有意,再定下一门婚事?” 沈樱心头猛地一跳,愕然抬头,定定看着他。 谢渡偏过头,不再看她,而是望向雪中盛放的几株梅花,“渡年方弱冠,未有婚配,愿以白首之盟,结缡之礼,聘卿为妻。” “沈姑娘,可愿应我之求?” 沈樱沉默片刻,从嗓子里发出几声闷闷的笑声。 她亦不看谢渡,只望着空中张牙舞爪的雪花:“谢郎君,我的前夫,是当今圣上宋妄。” “你应知,娶我为妻,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谢渡探身,单手伸出廊外。 寒风吹的肃烈萧瑟,雪花一片片落在掌中,冰凉刺骨。 他未曾缩回手,声音冷静且平淡:“那沈姑娘也应知,娶你为妻,对我而言有哪些好处。” 沈樱道:“我不知道。” 谢渡莞尔:“沈樱,你在撒谎。若无好处,世家何必算计百般?” 沈樱便低低一笑:“谢郎君,旁人娶我或有好处,你跟人家不一样,你的身份,不必去觊觎这些。”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谢渡侧目,直视沈樱:“你以为的麻烦,都不算是麻烦。” “沈樱,你以为我不需要的,或许恰是我需要的。”谢渡语含深意。 沈樱沉默,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渡又问:“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顾忌吗?” 沈樱慢慢道:“或许你不晓得,我与宋妄感情深厚,他答应过我,有朝一日,会重册我为后。” “那你信他吗?”谢渡只问,“或者,纵他说的是实话,你愿意回头吗?” 沈樱无言以对。 谢渡道:“他能给你的,我亦可以。他不能给你的,我同样可以。” “沈樱,再精美的金镶玉,有了裂痕,不值一谈。” 沈樱没有说话。 谢渡温柔地笑了笑:“你不必急着拒绝或是答应。二月初八是家中高堂寿辰,届时请沈姑娘赏脸,上门一见。” 沈樱怔了怔。 谢渡望着她,并不许她拒绝:“沈姑娘,我送你回去,伯母该等急了。” 他拿起墙角的伞,撑开,立在廊前,望向沈樱。 沈樱抿唇,缓步走过去。 一把伞下,呼吸清晰可闻,心跳声如在耳边。 她听到谢渡的声音:“沈樱,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11、赠礼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诗三百,至情至性。 沈樱双手在袖中握成拳头,微微垂首,似有触动。 可低垂的眼底深处,却一片清明。 嫁入谢家,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理应答应,不应拒绝。 可是,她不信,谢渡会诚心求娶她。 谢渡是什么人?谢家嫡长子,世族嫡女,王族贵女,没有他配不上的。 纵使要为谢家筹谋,又何须他屈就?有的是旁支庶脉求着为他效劳。 至于说,感情。 若他并非名满天下、人人赞誉的谢明玄,或许她会信吧。 沈樱沉默着,谢渡亦未曾出声逼迫,默默将手中伞,朝她肩上越加倾斜,遮住呼啸而来的冷风。 几片雪花落在他肩上,沾染了湿润的冷意。 他只瞥一眼,任由落雪簌簌。 天地之间,一时寂静无声,唯余阵阵风雪卷过。 谢渡送她回到厢房,见到沈惠,方开口道:“伯母,我已命家仆腾出四间厢房,交由伯母安排。” 沈惠极是感激:“真是麻烦你了。” 谢渡温声道:“不麻烦,您千万不要客气。” 又随意说了几句后,谢渡言说与法师越好约好讲经,便告辞离去。 离开前,目光波澜不惊扫过沈樱,未做停留。 沈樱回过头,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一盏热茶,没有喝,握在手中暖手。 沈惠喟叹一声,白卢奕麟一眼:“明玄只比你年长一岁,瞧瞧人家的风度礼仪,再看看你。” 卢奕麟理直气壮:“谢阿兄自幼就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再过一百年,我也比不上他。就算是百年之后埋在坟地里,他的坟头草也肯定比我们都旺盛。” 沈惠啐了一口:“胡说八道!” 卢奕麟笑嘻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阿娘,您先坐下休息休息,我比不上谢阿兄,但也不比其他人差,您就别操心了。” 沈惠摇头,叹息。仔细观察,眉眼间却没失望,反而是宠溺与愉悦。 沈樱看着母子二人互动,忽而问道:“姑母,您觉得……谢郎君人品如何?” 不待沈惠说话,卢奕麟急道:“这世上绝无比谢阿兄更端方正直的君子。” 活像是被羞辱了心底的偶像。 沈樱诧异挑眉。 卢奕麟高声嚷道:“表妹不认得他,我给表妹举个例子,表妹便知道了。” “去岁春猎时,我和谢阿兄一组,恰巧碰见一只怀孕的母鹿,柳家阿兄欲猎取之,是谢阿兄从他箭下救那母鹿一命,将其放归山林。” “表妹你说,一个人对山间野兽尚有如此怜悯之心,何况是对贫弱呢?这样的人,又怎能不算是君子?” 沈樱点了点头:“确是君子之风。” 怜惜飞禽走兽的事情,她同样做过。昔年谢太后为做狐裘,欲活剥数只狐狸的皮毛。 沈樱得知,跪请先帝救了狐狸的命,将它们送回了山间。 怜贫惜弱,算是君子吗? 沈樱念着自己满肚子墨水,万万不敢自恃。 不过是于己利益无损,便不吝于一点善心罢了。 当面,却不曾驳了卢奕麟的面子,任由他兴致高昂,孜孜不倦,从天亮夸到天黑。 是夜,大雪初停,天空乌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 沈樱洗漱过后,唤了踏枝、霜月同宿榻上。 刚上了榻,“砰砰”敲门声响起。 踏枝穿上鞋,打开门,入目是几张被褥,被褥后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是白日里谢渡的随从。 那随从道:“请沈姑娘安。我家少君说,寺院禅房比外头更冷一些,怕姑娘和卢夫人夜里受凉,特意派遣我们送了被褥过来。” 沈樱起身迎出去:“都给我们了,你们用什么?多谢你家少君好意,但我们不能要。” 那随从道:“姑娘莫要担心我们,我家少君从不用外头的被褥,是以家中马车常备着的,够用的。” 沈樱低头看看随从抱着的被子,察觉到不对。同是青灰色料子,这床被子却隐着暗纹,精致柔软,细腻光滑。 沈樱自是没法收的,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 随从道:“姑娘若不收下,们实在无法回去向少君交差,还请姑娘可怜我们,雪天路滑,莫要我们再多跑一趟。” 沈樱无奈,心知谢渡特意嘱咐过,若真叫带回去,恐怕真的连累对方多跑一趟。 她微微抿唇:“那劳烦替我向谢郎君带话,明日一早,我与姑母亲自前去道谢。” 随从道:“姑娘的话,小人一定带到。” 说着,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只锦囊:“这是伽蓝香,少君说,怕姑娘与夫人初换生地睡不好,特意为二位安神。” 沈樱接过:“多谢。” 随从道:“那小人便先行告辞,姑娘若有所需,尽管嘱咐。” 踏枝抱着被褥进屋,重又铺到榻上,边用手展着褥子的褶皱,边道:“这被褥很是柔软,比寺中确实好得多。” 沈樱不答,只道:“休息吧。” 三人一同进了温暖的床榻。 踏枝躺在沈樱身边,压低声音问:“姑娘,这谢郎君对您和姑太太极为殷勤,是……” 沈樱眼皮一跳,阻了她的揣测:“谢郎君为人谦和,平易近人,是个好人。” 踏枝失落叹息。 沈樱在柔软的被褥中闭上眼,将所有事情抛诸脑后,自去睡了。 万事不萦于心。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 沈樱敲响沈惠的房门,迈腿踏入房内,径直道:“姑母,我们先去向谢郎君道谢,随后再吃早饭,您觉得呢?” 沈惠已起身收拾清楚,秀丽的眉目舒展,点了点头:“应该的,走吧。” 两人联袂同行,走到谢渡房门前不远处时,却见谢家的仆从陆陆续续搬着行李,纷纷往外走。 沈樱诧异抬眉,唤住其中一位:“你们是要下山?山路上那样厚的积雪,马车能走吗?” 那仆从笑了:“卢夫人安,沈姑娘安。山路上的雪,已连夜清理干净了,您二位若要下山,亦没有问题。” 沈樱与沈惠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看到惊诧。 那样长的山路,积雪清理干净,是极大的工程。 而今,不过一夜功夫。 沈樱心神恍惚。 第一世家的权势与能量,果真名不虚传。 沈樱面上没露出异色,温和道:“敢问谢郎君何在?可否劳烦通报一二。” “二位稍等。” 那仆从飞快跑向其中一间紧闭的房门,轻轻敲了三下,候了片刻,轻声回禀:“少君,卢夫人与沈姑娘来找您。” 过了几瞬,房门被打开。 谢渡换了件衣裳,身披一间天青色锦衣,清润色泽不显轻浮,更衬托出他俊逸超群的容颜。 几步跨到二人跟前,谢渡歉疚道:“伯母怎亲自过来,该我前去告辞的,当真是惭愧。” 沈惠道:“我们今日特意前来,谢你昨夜所赠。” 谢渡洒脱一笑,道:“伯母客气,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沈樱立于姑母身后,弯了弯唇角,眉目不动:“谢郎君的举手之劳,于我们是雪中送炭的情谊,铭记于心,万不敢相忘。郎君若有差遣,愿结草衔环。” 谢渡哑然,莞尔:“何须结草衔环如此言重,待下山后伯母与沈姑娘请我喝酒,也便偿还了。” 他看向沈樱的眼睛,似玩笑似认真:“不知沈姑娘可愿意?” 沈樱抿唇,看了眼他带笑的眉眼,一字一字,格外清晰:“正月十五晚,谢郎君若有空闲,西市秋白楼见,我自有好酒,请谢郎君品鉴。” 谢渡垂首,认真应下:“渡闲人一个,自当赴约。” 沈惠看看沈樱,又看向谢渡,不解其意。 戳了戳沈樱,尴尬笑道:“还是十六再约吧,上元节这样的日子,明玄若有别的安排……” 谢渡断然道:“伯母,我并无安排。” 沈惠茫然:“啊?” 有了要成婚之人,上元节不与对方同度吗?谁家姑娘这般大度,这也能容? 谢渡微微一顿,未做解释,看了眼天色,拱手道:“伯母,我今日与人有约,不便久谈,便先告退。” 沈惠颔首:“那我们不耽搁你的时间,先回去了。” 谢渡放下双手,侧目看向沈樱:“三日之后,秋白楼再见。” 沈樱指尖微动,道:“恭候大驾。” 谢家仆从已收拾好行装,谢渡大步走向马车,上去。 车夫扬起马鞭,催着马儿前行。 谢渡掀起车帘,朝她们二人又看一眼。 沈樱微微垂下眼睑,轻声道:“姑母,我再为母亲上一炷香,我们也下山吧。” 沈惠拢着袖筒,点了点头。 下山后,沈惠母子自回了卢家。 沈樱回到沈府时,已是正午。 甫一进大门,仆从匆匆忙忙迎上来:“大姑娘,主君在书房等您。” 沈樱挑了挑眉,转了脚步,朝沈既宣的书房走去。 沈既宣正在处理公务,见她进门,只微微抬了抬眼皮。 沈樱于他对面坐下,神色平淡:“父亲唤我何事?” 沈既宣搁下手中的笔,抬起头,从一旁的一打书信中抽出一封,递给她。 沈樱接过。 书信上,三个熟悉的字映入眼帘。 “樱亲启。” 是宋妄的笔迹。 沈樱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微微蹙眉。 ——宋妄邀约,正月十五上元节,前往西郊皇家庄园一见。 12、回信 沈樱捏着信纸,手指微微捻动,垂眸思索片刻。 西郊皇家庄园。 宋妄的意思,是让她前往西郊,与他私会。 为着世家的颜面,竟是连城内都待不得吗? 沈樱眼底掠过一丝讥讽的冷意。 沈既宣瞥了眼:“信上写了什么?” 沈樱将信纸递到他眼底下,“上元节,约我前去西郊,皇家园林。” 沈既宣看着,脸上泛起笑意:“陛下果然惦念你,阿樱,你没叫我失望。” 沈樱没说话,拿回信纸,情绪稳定得波澜不惊。 她袅袅起身,走到一侧火盆旁,将信纸扔进去。不过倏忽间,纸张便被火舌整个吞没,留下一片灰烬。 沈既宣登时急了:“你做什么?” 沈樱的目光移到一侧的书架上,“上元节我已有约,西郊我不会去。” 沈既宣起身,自是不依:“你竟然违背陛下的意思?” 沈樱轻慢道:“我约的,是谢渡。” 沈既宣的动作倏然一顿,整个人维持着滑稽的姿势片刻,“嗯?” 沈樱回身,望着他的眉眼:“孰轻孰重,父亲应知。” 沈既宣缓缓坐下,稳了稳心神,一派道貌岸然:“你与谢郎君有约在先,万万不可爽约。” 沈樱在他对面坐下,伸手为自己倒一盏热茶,不紧不慢地饮着。 沈既宣心思转过千百遍,耐不住性子,问:“你与谢渡为何会有约?” 沈樱言简意赅:“昨日同困大慈恩寺,得了他的帮助,特意设宴做东,以表谢意。” 沈既宣脸上的惊喜之色,遮都遮不住:“阿樱,你当真能干。” 沈樱弯唇一笑。 沈既宣兴奋以极,不由以肘击腿:“你有所不知,谢渡从不轻易答应旁人的宴饮。阿樱,你若能抓住机会嫁入谢家,那就真真是父亲的好女儿!” 沈樱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女儿尽量。” 沈既宣脸上笑意不减,拍了拍她的肩膀,慈爱如她嫁入东宫那年:“阿樱,父亲没看错你。” 沈樱抬手,于身前铺一张白纸,提起沈既宣的笔,蘸着墨汁,行云流水。 ——上元夜,与姑母先定约盟,无法赴约,万望珍重。 她短短写了一行字,丢了笔,将纸张折起,放入信封中。 沈既宣眼睁睁看着她敷衍,心底五味陈杂,忍不住问:“阿樱,如此敷衍虚假,当真无碍吗?” 沈樱漫不经心道:“能有什么妨碍?” 纵使宋妄察觉她话里有假,也只会觉得,她仍是怨恨他,才不肯与他相见。 无甚大碍。 而且,纵未有约,她也绝不会去西郊,做这偷情私会的龌龊事。 为着宋妄丢了尊严,一万个不值。 自轻自贱,旁人又怎么看重? 沈樱的目光,落于一旁满墙的书架上,从中翻出一本《说唐三史》,声音轻缓:“父亲,樊梨花被当年多拿乔三分,便不会落得被休弃三次的结局。” 沈既宣比谁都了解男人,稳住心神,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沈樱缓缓起身,衣袖流水般拂过桌面,行礼下拜:“父亲若无别的事情,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沈既宣点头,眉眼间全是赞许。 沈樱提起裙摆,踏过高高的门槛,回头看一眼。 沈既宣端坐书案后,眉目被晨光侵染,瞧不真切。 她却只觉虚伪。 沈樱沿着花园小路,一路走回绿芙院。 转过假山处,却闻得淡漠疏离的男童女童声音:“大姐姐好。” 沈樱侧目望去。 不远处的暖亭中,萧夫人正带着儿子沈棋、女儿沈舒于亭中看书。 沈樱脚步一转,朝亭中走起,礼貌客气地笑了笑:“夫人安。” 萧夫人眉目平淡,不咸不淡:“大姑娘何时回来的?” 沈樱道:“刚刚。” 萧夫人捏着女儿的手,漫不经心道:“那我便不打扰大姑娘休息了。” 她不再看沈樱,低头柔声道:“阿舒,你父亲昨日夸你字写的好,你还需再加努力,你瞧这个三点水,若是往上带一些,是不是更好?” 父亲,夸你。 沈樱轻而易举从她话中提炼出重点,只觉可笑。 向她示威,以为沈舒得了父亲宠爱,便能惹她难过,吃沈舒的醋吗? 原来,萧夫人竟以为她对沈既宣仍有濡慕之思吗? 沈樱微微一笑,不吝啬于膈应萧夫人一把:“夫人言之有理,阿舒,三点水一定要写好,我们家的姓氏便有这个。还有木字旁,也要写好,我们这一辈名字从木,若写不好自己的名字,要闹笑话。” 萧夫人脸色猝然一变,阴森看向她。 沈樱漫不经心笑了:“是我错了,阿舒的名字,并不曾从木。” 满意地看着萧夫人青白不定的目光。 沈樱敷衍行礼:“不扰夫人教导子女,我先告退。” 沈家这一代的孩子的姓名,从“木”,但一般唯有男丁,才会从辈分名。 沈樱出生时,沈既宣与林夫人感情尚好,又因“林为双木”,便替长女择了“樱”字为名,寓其美丽繁盛。 接下来的十八个年头里,他与各房妻妾陆续生下六个女儿,都再无此待遇。 包括萧夫人亲生的沈舒。 数年来,萧夫人不止一次提过,为沈舒改名,并亲择了“棠”字。沈既宣却总是说,沈家已非当年草莽,当有规矩礼教。 萧夫人却知道,当今谢太后便是随了兄长的字辈,名为谢继宁。 萧夫人用力捏着手中毛笔。 沈樱满意地笑笑,旋身离去。 凛冽的冬风吹着暖亭的帐幔,簌簌作响。 萧夫人恶狠狠道:“沈樱,我看你得意到几时。” 沈舒身体微微颤抖。 萧夫人顿时变回脸色,柔声道:“阿舒,你喜欢沈棠这个名字吗?” 沈舒小心翼翼点头:“喜欢。” 萧夫人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别人有的,阿舒也会有。” 上元节。西郊皇家庄园吗? 沈樱,若你们私会被崔家发现,被天下人发现,宋妄会保你,还是弃你? 你还能口齿伶俐,耀武扬威吗? 萧夫人弯唇,想起在书房外偷偷听到的只言片语,眉眼彻如霜雪。 13、上元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正月十五转瞬便至。 下午,太阳高挂西天,天色尚未落入墨色。 踏枝已从衣柜中择了五条裙子,一字排开悬挂衣架上:“姑娘,您选一件,我照着衣裳给您梳头。” 沈樱沉默片刻,无奈:“踏枝,我不过是出门宴请恩人,这架势,太隆重了。” 若叫谢渡见了,恐是会生出误会。 踏枝正正经经地与她对视,满眼无辜,兼理直气壮:“可是姑娘,这与谢郎君无关。今夜上元节,满京都的姑娘都会出行,您若遇见她们,装饰上总不能被比下去。” 此言,大约只有她自己相信。 沈樱定定与她对视。 踏枝声音不高,有股子撒娇的意味儿,“姑娘,您就挑一件吧” 沈樱向来拿她没法子,无奈指向最边上一件浅蓝色襦裙:“就这个吧。” 踏枝皱了皱眉:“姑娘,这件是否太素淡?” 沈樱弯起唇角,眨了眨眼:“我自认艳冠群芳,衣衫素淡遮不住我的美貌。” 踏枝听了,丝毫不觉她在开玩笑,极认同地点头:“姑娘说得对。” 她开开心心拎着衣裳,让霜月去熨烫平整。自己按着沈樱坐在梳妆镜前,为她装饰容颜。 踏枝双手穿梭间,于她头顶绾成极繁复美丽的发髻,松松插上几根碧玉簪,格外精致美丽。 沈樱望着镜中人,笑了声:“还是你的手巧。” 踏枝拿了胭脂,为她上妆:“姑娘天生丽质,不论如何都好看。今夜,姑娘定是京都第一美人。” 沈樱弯唇,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没有拆穿她的意图。 身边每一人都觉,嫁给谢渡是她最好的归宿,因而有如此举动。 她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这一妆扮,太阳便绕到了最西方,红红圆圆挂在地平线上。 沈樱一袭浅蓝,踏着柔软舒适的鞋子,款款走向门外,马车早已守候多时。 沈樱上车前,恰巧碰见入宫请安归来的沈既宣。 她看沈既宣一眼,问:“可送去了?” 指的,是那封回信。 沈既宣微一颔首:“亲手交去的,你可以安心。” 沈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马鞭,朝秋白楼行去。 将沈既宣遥遥抛在大门口。 沈既宣高兴搓手,禁不住道:“去告诉夫人,今夜我要小酌两杯。” 萧夫人很快就来到前院书房,亲手温了酒斟给他,柔情似水地贴着:“宣郎,今日怎的这样高兴?” 沈既宣抑制不住翘起嘴角,“哈哈”笑了两声:“我们沈家要一步登天,我怎么能不高兴!” 萧夫人不解,柔声问:“宣郎何出此言?” 沈既宣满饮一杯,隐晦道:“日后你自然会知道。” 萧夫人抿唇,没再追问。温柔地又斟一盏酒给他,“是大姑娘的事儿吧。” 沈既宣没答话。 萧夫人觑着他并无不悦之意,继续道:“大姑娘像您,有出息有本事,咱们阿舒一直都很佩服姐姐,喊着要跟姐姐一样替父亲分忧。” 沈既宣只道:“她还年幼,有这个心就好。” 萧夫人又抿了抿唇,声音越加轻柔:“宣郎,大姑娘随了咱家小郎君的字辈,才这般优秀,我想,不如给阿舒改个名字,你若不喜这个棠字,换个别的也是一样。” 沈既宣瞥她一眼,眼底荡起一丝冷淡,不咸不淡:“日后再说吧。” 萧夫人拧眉:“宣郎……” 沈既宣接过她手中酒壶:“我自斟自饮便可,你去照看阿舒阿棋吧。” 萧夫人无法,咬了咬唇,起身离去。 一步登天?这美梦,做过今夜,便够了。 她侧首,声音清幽,对身侧的婆子道:“消息递过去了吗?” “递过去了,崔夫人极是生气呢。” 萧夫人弯了弯唇,眼底一片森寒。 上元佳节,京都处处灯火通明,红黄白青各色的灯笼挂满街头,圆的、长的、方的、奇形怪状的,应有尽有。 街上人头攒动,青年男女成双成对,情意流转,浓郁逼人。 沈家的马车于秋白楼前停下。 沈樱从车上下来,略微理了理裙摆,被侍从簇拥着踏入秋白楼,进了约好的雅间。 推门进去时,她脚步微顿,望向端坐其中的人。 “谢郎君。”沈樱轻声道,“来的这样早?” 谢渡从椅子上起身,拉开身侧另一把椅子,示意沈樱入座:“今日清闲些,无事可做,先到了一会儿。沈姑娘来的也不晚,还没到约好的时间,卢伯母还未到。” 沈樱眉眼一弯:“请人吃饭,当然要早来一些。” 她看向踏枝:“别我带的酒拿来。” 转过头看谢渡:“这酒是我亲手酿的,谢郎君替我品鉴一二?” 谢渡略微诧异:“沈姑娘会酿酒?” 沈樱轻笑:“皮毛而已,酿的不好。不过是想着但凡天下美酒谢郎君应都见过、尝过,无甚稀奇的,为着特殊,才拿了这酒过来,若是不好,谢郎君千万别嫌弃。” 谢渡笑了,“能让姑娘亲手相酬,渡荣幸之至。” 他接过踏枝手中酒坛,拔开酒塞,醉人的酒香弥漫了整个房间。 谢渡赞道:“好酒!” 沈樱莞尔:“谢郎君不嫌弃就好。” 谢渡重又塞上酒塞,在她身侧坐下,侧目看向一侧仆从:“去门外接一接卢夫人。” 沈樱手指微颤,看向踏枝:“踏枝,你和霜月一起去。” 踏枝点头,扯着一旁的霜月出了门。 室内醉人的酒香中,只余下二人。 谢渡主动开了口,“那日我说的话,沈姑娘考虑的如何?” 他指的,是求娶之事。 沈樱转过头,双目清晰明亮,对上他认真的眼眸,沉默片刻,又将头转回去:“我无意嫁入谢家。” 谢渡问:“为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门前的屏风上:“谢家门第,非我可攀。” 谢渡不以为意,缓缓笑了,漆黑瞳孔却冰冷:“我谢家门第,如何比得上宋妄?太子妃做得,谢家妇便做不得吗?” 沈樱跟着笑了,直视他的眼睛:“正因高攀了他,才有今日下场,我又如何敢再次痴心妄想?” 谢渡垂眸,“是我冒犯了。” 沈樱没说话,双眸看着他,未曾移开分毫。 骤然察觉,眼前的男人,似乎并非传闻中明月清风的温润君子。 咄咄逼人的强势,令人不可招架 谢渡移开了目光。 沉默弥漫于二人之间。 14、后位 尴尬的气氛中,时间又转过一会儿。 “砰砰砰”,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谢渡扬眉:“进来。” 他的仆从推门走进来,身后领着个眼生的年轻男子,看穿着打扮,应当是某家仆人。 那仆从作揖下拜:“谢郎君,沈姑娘,小人乃卢家家仆。方才,宫中太后娘懿旨,命夫人携家中女郎入宫赴宴,不得推脱。夫人无法赴约,甚感遗憾,为表歉意,送来一坛女儿红,向二位赔罪。” 沈樱点了点头,又看向谢渡。 谢渡微微点头,极为谅解:“伯母言重了,代我谢过伯母的美酒。” 仆从点头:“多谢郎君、姑娘,小人告退。” 待人走后,谢渡看向沈樱:“只余你我二人,今日这酒还喝吗?” 沈樱起身,让起了菜,“自然要喝,今日请的是谢郎君,并非姑母。” 又偏头对谢渡道:“姑母送的必是好酒,今日先喝这女儿红,我那酒便等来日,若有机会……” 不等她说完,谢渡点头:“好。” 沈樱揭开那坛女儿红的封口,醇厚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散,烈焰灼人。 她忽得一顿。 谢渡不解:“怎么?” 沈樱没有回答,抬手拿过一旁的酒壶。 谢渡起身,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酒坛,“酒坛重,我来吧。” 他稳稳握住酒坛,双手倾斜,透明的酒液顺着坛口倾泻而下,落入壶中。 酒壶很快满了,谢渡将酒坛搁在桌面上,不经意便瞧见,那酒坛上刻着的字。 “贺女樱百日,藏酒于桂花树下,企盼百岁安康。” 还有一行小字:沈既宣、林思静立于建平七年七月初一。 谢渡顿了顿,下意识看向沈樱。 沈樱细白的食指轻轻描摹着酒坛上的字:“我家祖籍会稽有一风俗,若生了女儿,百日时便埋女儿红于桂花树下,待其出嫁,便挖出来,一半宴请宾客,一半送往夫家。” 话音甫落,谢渡手指攥紧了酒壶。 面上仍是清清冷冷的,带着笑:“如此说来,你的酒送往宫中了吗?” 沈樱平静摇头:“没有,皇家有皇家的规矩。” 谢渡倏然一笑,放松了些,提着酒壶回自己的座位:“那我今日托了卢伯母的福,方有幸尝一尝这酒。” 沈樱道:“谢郎君若喜欢,我家地窖中还有数十坛。” 谢渡语含深意:“却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沈樱垂眸不语,充耳不闻。 理了理裙摆,在他一侧坐了。 谢渡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忽道:“你的百日在七月初一,那你是三月的生辰?” 沈樱点头:“三月十五。” 谢渡拿着酒盏,为她斟酒:“三月十五,财神生日,沈姑娘定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沈樱莞尔:“借你吉言。” 店家陆陆续续上了菜。 沈樱举起酒杯:“我先敬谢郎君一杯,以表谢意。” 谢渡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 沈樱看着谢渡,忽然问道:“太后娘娘命姑母携女郎入宫,谢郎君可知缘由?” 谢渡不避讳:“知道。” 沈樱看着他,眼底有探究之意。 谢渡神态平静:“今日出门前得的消息,下午陛下原定前往西郊皇家庄园,因故未能成行。太后派去的人却在庄园外擒获几名探子,经拷问,是崔家人。” “太后以为,崔氏女尚未入宫,便做出窥探帝踪的事情,绝非贤后之选,便着意另择世家女入宫为妃,与崔氏分庭抗礼。” 沈樱悚然一惊:“西郊?” 谢渡点头:“怎么?” 沈樱垂下眼眸,轻声道:“没想到罢了。” 心底却只觉后怕。 但凡她自轻自贱一分,脑袋糊涂半点,答应了宋妄邀约。今日被人当场捉住,便唯有“身败名裂”四字可以形容后半生的凄惨景象。 谢渡摩挲酒盏,眼中意味不明:“崔家如斯愚钝,确实难以预料,只可惜这些姑娘。” 沈樱勉强笑了笑:“那太后看中了哪家姑娘?” 谢渡摇头:“不知,总归不是我谢家女。” 沈樱平静道:“谢家女当然不会入宫为妃。” 她沉默片刻,抬眼与谢渡对视:“令妹与宋妄年龄相当,谢家便不求后位吗?若谢家有意,想必轮不到崔氏。” 谢渡哂笑:“后位?” 他看沈樱一眼,意有所指:“于女子而言,皇族并非良配。家族纵权势赫赫,亦没有理由阻拦帝王三宫六院。” “何况,”宋妄饮下盏中酒,“宋氏的皇位,定没有我妹妹命长。” 沈樱呼吸猛地一滞。 谢渡仿佛不觉说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话,神态平和。 沈樱心跳如雷,沉默半晌方捡起引以为傲的冷静,饮下一盏酒,不敢再谈下去。 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谢渡说了,没有人敢计较。 她说了,会死。 沈樱深吸一口气,笑道:“谢郎君既早知姑母被传召,为何初见时不提?” 谢渡眉眼温润,反问:“沈姑娘不知为何吗?” 沈樱顿了顿,掩饰性地端起空荡荡的酒盏,假装饮了一口。 谢渡见状,哑然失笑。 他拎起酒壶,略微晃动,酒壶已空。 便道:“今日到此为止吧。” 二人皆未醉,清醒至极。 这酒,只喝了个气氛。 沈樱点头。 谢渡起身,透过窗子,望见街巷中五彩斑斓的花灯。 他回过头:“今夜没有宵禁,沈姑娘若没有约会,不如与我下去走走?” 沈樱蹙眉,委婉拒绝:“我的身份,恐怕会给谢郎君带来麻烦。” 谢渡道:“我并不在意。” 沈樱微笑,神态疏离:“可我在意。” 谢渡推开窗子,指向街头几位戴着长帷帽的女子:“南边来的风俗,倒是方便,沈姑娘以为呢?” 沈樱瞥一眼,见那几位姑娘周身皆被遮的严严实实。 “只是到哪里去弄呢?” 话音刚落,谢渡拍了拍手。 仆从推门而入,手中捧着锦盒,放在桌上,悄无声息离去。 谢渡抬手示意:“沈姑娘,请。” 沈樱上前一步,打开锦盒,浅蓝色长帷帽映入眼帘。 沈樱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同色衣衫。 她不好再拒绝,只得颔首答应。 15、旧情 上元夜,灯如昼,花满树。 自秋白楼出来,沈樱走在谢渡身后错半步的位置,一步一步,像是丈量过,分毫不差。 谢渡偏头,脚步倏地顿住。 沈樱不察,一步踏出,猛地撞上他坚实的后背,便茫然仰起头。 谢渡转过身,俯身凑近,隔着帷帘轻笑:“怨我走的太快,让沈姑娘追不上了?” “还是沈姑娘视我如豺狼虎豹,竟不敢上前半步。” 沈樱听出他话中调侃,抿唇不答。 绕过他,向前走了两步,将他甩在身后。 谢渡失笑,提步追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方行至人群热闹处,熙熙攘攘中,路边商贩热情招呼:“郎君,可要给夫人买一盏灯?” 谢渡脚步一顿,看看沈樱,未曾解释,上前问:“你这都有什么灯?” 商贩越加热情:“郎君,小人这有鲤鱼、飞燕、荷花、骏马、兔子,看夫人喜欢什么?若是这摊上没有,我现给夫人扎。” 谢渡环视一圈,望向沈樱,笑吟吟问:“沈姑娘喜欢哪个?” 沈樱微怔,原先见他没有解释,以为他是默认。却不想,他便这样不咸不淡做了澄清。 如此,免得彼此难堪。 世人皆道谢家三郎身披明月,蕴藉清风,好像并非全然恭维。 商贩闻言忙道:“原是位姑娘,小人冒犯了。” 沈樱道:“没事。” 她伸出一根食指,点向悬挂灯架上的白象:“我要这个。” 商贩忙笑着恭维道:“姑娘好眼光,这是今年独一无二的灯,白象宝瓶,寓意太平有象,海晏河清。” 沈樱问:“价格呢?” 商贩双手比出一个“六”的手势,“不贵,六贯钱。” 话音甫落,桌面被人拍下一锭银子,“二十两银子,我们姑娘要了。” 如今百姓间流通的大都为铜钱,唯高门显贵之家方会花用金银。这人能不眨眼拿出二十两银子,家世定不普通。 五六步开外,有一行人簇拥着一位姑娘,想必就是其主人家。 商贩为难地看向沈樱,又看看谢渡,讷讷不敢言。 那人看穿着打扮,应是某家仆从,趾高气昂道:“还不快把灯拿来!” 商贩诚惶诚恐,欲取花灯给他。 谢渡冷冷道:“慢着。” 他看向那仆从:“让你家主人来我跟前说话。” 那仆从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袭白衫,别无装饰,轻蔑扬起鼻孔:“你算什么东西!佩不起金玉珠饰的泥腿子,也配与我家主人说话!” 谢渡向后瞥了一眼。 谢家仆从上前站定:“我家郎君看上的东西,绝不拱手让人。” 说罢,站在原地,寸步不让。 对方恼怒不已,欲上手来抢,被谢家仆从架住手臂,牢牢困在原地。 不远处,那行人终于缓缓移动,朝这边行来。 女子声音温柔清润:“发生了何事?阁下为何要扣押我的仆人?” 谢渡偏头看过去。 那女子看到他,脚步一顿,花容月貌涌上一丝绯红:“谢……谢阿兄。” 谢渡微微颔首,神态平静:“崔姑娘。” 崔?沈樱立于一侧,下意识看过去。 谢渡压低声音:“崔明意。” 烛火下,崔明意双颊绯红,嗓音比更加更柔和甜美:“谢阿兄,发生了何事?” 谢渡不答,瞥了眼仆从。 谢家仆从弯腰行礼:“崔姑娘安,请问这位可是您的随扈?” 崔明意点头:“正是。他怎么得罪谢阿兄了?” 谢家仆从道:“是这样的,少君看上了这盏花灯,不料姑娘的随扈从中作梗,以高价抢夺花灯。” “且,此人口中不干不净,对少君出言不逊,还请崔姑娘约束一二。” 崔明意脸上染出一丝慌张,忙解释道:“谢阿兄,我并无此意,您喜欢的东西,我绝不会争夺。” 谢渡缓缓开口:“那便是仆人肆意妄为。” 崔明意看向那仆人,脸上带了怒容:“好大的胆子,我要你买花灯,你竟仗势欺人!” 那仆从连忙跪地求饶。 崔明意咬了咬下唇:“家人无状,唐突谢阿兄,还望阿兄大人大量,切莫计较。” 谢渡道:“崔家仆人我管不着,只是这花灯……” 崔明意软声道:“自然归谢阿兄。” 谢渡点头,示意仆从给钱,从店家手里接过那盏灯,交给沈樱。 沈樱接到手中,纤细的长指拢着灯柄,姿态平静,沉静默然。 崔明意的目光随着谢渡的动作而转,这才注意到他身侧站着位姑娘,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问:“谢阿兄,这位是?” 谢渡动了动手,将长帷帽拉的更严实:“你不认得。” 崔明意呆了呆,眼圈渐渐泛红,小声问:“是……是以后的阿嫂吗?” 谢渡愣了愣,微微弯唇,似乎被取悦:“日后你自会知晓。” 他朝着崔明意点头告辞:“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崔明意小声唤:“谢阿兄。” 谢渡回过头。 崔明意红着眼圈,难过地抿了抿唇:“祝你和阿嫂,百年好合。” 谢渡微微点头:“多谢。” 崔明意终是不甘,咬了咬下唇:“谢阿兄……不问我为何在此吗?” 谢渡便极有君子风度地问:“为何?” 崔明意仔细观察他的眉眼神态:“是谢姑姑……让我和陛……宋妄一起来的。” 谢渡下意识看向沈樱。 身侧的姑娘毫无反应,长指摆弄着花灯,头不曾抬一下。 并不像受了任何刺激的模样。 崔明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微不可闻:“他很快就过来……” 她看的分明清楚。谢渡听到她与宋妄相约的消息,情绪不见丝毫波澜。甚至于,更为关注他身侧的姑娘,不曾分给她一丝一毫的情绪。 从十三岁开始喜欢的男人,终究不曾分她一丝情爱。 崔明意掐着掌心,勉强笑了笑:“谢阿兄,我便不打扰你们……” 话音未落,便闻得一声轻唤:“崔姑娘。”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来源看去,望向从灯火中走出来的男人。 沈樱呼吸一顿,默默向后半步,藏在谢渡身后,攥紧手中的灯,声音轻而低:“我们走吧。” 谢渡没答,神态冷淡几分。 看向来人,脚下像生了根,任由沈樱推了把,仍一动不动。 沈樱简直无话可说。 宋妄手中提着一盏精致绝伦的蝴蝶灯,黄色烛光下,他神态平和,不疾不徐缓步走过来:“崔姑娘,你在这里。” 谢渡神色不变,主动拱手道:“宋郎君。” 宋妄早已看到他,微微颔首:“表兄不必多礼。” 谢渡笑笑,放下手。 宋妄的目光,落在他身侧蓝衣女子身上,总觉得身形眼熟。 忍不住道:“这位姑娘是谁?怎的不摘了帷帽?上元佳节,何须如此隐蔽?” 谢渡伸手护住她,温和却不容拒绝:“她性情内向腼腆,不爱见人,还请宋郎君莫要见怪。” 宋妄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谢渡的目光落于他手上,弯唇时眼底冰冷如霜:“宋郎君的灯倒是精致。”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盏蝴蝶灯上。 宋妄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珍视无比,拂了下灰尘:“特意找人做的。” 谢渡弯唇:“与崔姑娘今日妆扮,极为合适,宋郎君有心。” 崔明意目光倏然一亮,灼灼盯着那盏蝴蝶灯,极喜欢的样子。 宋妄手指一僵,握紧灯柄,平静道:“此乃高堂心爱之物。” 气氛尴尬,崔明意勉强笑笑,解围:“郎君拳拳孝心,使人动容。” 宋妄瞥了眼摊贩:“这摊上的,你喜欢哪个,我买给你。” 崔明意摇了摇头:“并无所好。” 宋妄从善如流:“那就走吧。” 谢渡道:“如此,我们便先告辞。” 宋妄微微点头,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被蓝衣女子吸引,越看越觉眼熟。 很熟悉的样子,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微微蹙眉,出声问道:“这位姑娘,我们是否在哪见过。” 沈樱脚步一顿,抿唇不语,拉了拉谢渡的衣袖。 谢渡心情顿时明朗,主动道:“应当是巧合,她从未入过京。” 宋妄狐疑收回目光:“也对,天下身形相像者甚多。” 谢渡笑笑,不作多言,再次告辞。 话音甫落,沈樱已走了三步远。 谢渡阔步追上,与她并肩而行,侧头轻笑着问:“看来,沈姑娘当真不念半分旧情。” 沈樱笑了笑:“崔姑娘一片情深,亦不见谢郎君怜惜。” 谢渡道:“空有情深,奈何对方无意。” 沈樱语调平平:“世间情之珍贵,不该留给不值之人。” 谢渡莞尔:“姑娘言之有理。” 身后,是上元节绚烂无比的花灯。 谢渡接过她手中花灯:“再走一圈,我送姑娘回家。” 很远的地方,宋妄遥遥望着二人的背影,倏然一惊,终于察觉那姑娘的背影像谁。 ——分明,十足十像极了沈樱。 宋妄霎时心乱如麻,是巧合吗? 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吗? 宋妄咬了咬牙,提步欲追上去,却见人群中已没了二人身影。 他呆呆站在原地片刻,忽然看向侍卫:“送崔姑娘回府,现在有事要办。” 转头,对侍卫长道:“去崇宁街,沈府。” 16、质问 更深夜重,马车甫一进入崇宁街,猝然寂静下来。 沈樱掀开车帘,望向一侧骑马随行的谢渡:“谢郎君,沈府就在近前,夜色已深,我便不邀您入府喝茶,您尽早回府休息吧。” 谢渡勒紧缰绳:“好,沈姑娘当心。” 他笑笑,未曾纠缠留恋,策马转头,“哒哒”马蹄声渐渐远去。 等到身影瞧不见,沈樱放下车帘,对车夫吩咐:“走吧。” 又行过半里,沈府便到了跟前。 进府后,沈樱没有去见沈既宣,径直回了绿芙院。 刚走到门口,却突然察觉到不对。 ——绿芙院今日大门敞着,灯火通明,寂然无声。 以往绿芙院并不常开门,夜间的灯火总也不够亮堂。 沈樱微微抿唇,踏入院门,一眼便瞧见了熟悉的人。 今夜,跟在宋妄身边的侍卫长,在门前廊下站得笔直,遥遥望着院门。 沈樱一进门,他便已出声,冲着屋内禀告:“陛下,沈姑娘回来了。” 沈樱低头,看了眼身上蓝色的衣衫,轻轻理了理衣袖,缓步往屋内走。 路过廊下时,侍卫长弯腰行礼,她视而不见。 推开门,进了屋,沈樱抬眼望去。 宋妄坐于正堂主位,手边茶水已没了热气,整个人眉目冷沉,透着一股暴怒的气息。 一盏蝴蝶花灯,灿烂得格格不入。 沈樱不慌不忙,双手交于胸前,微微屈膝,又很快起身,平平淡淡的:“陛下安,您今日怎么纡尊至此?” 宋妄捏着腰间白玉佩,死死盯着她,目光从她发顶、眉间一路向下,扫过脖颈、衣衫、裙裾、绣鞋。 又触及她掌心紧握的那盏太平有象花灯。 终于,叹出一口气,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捂住双眼。 沈樱将那花灯放于桌面上,垂眸,看向自己干干净净的掌心,心平气和:“陛下这是何意?” “阿樱。”宋妄嗓音嘶哑,“你今日,去了何处?” 沈樱漫不经心反问:“您不知道吗?” 宋妄移开手,双目通红:“你为何……为何会与谢渡同游上元节?” 上元节,自古便是情人相约、互诉相思的节日。 “你与谢渡,是什么关系?” 沈樱讥讽地勾起唇角,与他对视:“陛下这话,是疑心我与谢郎君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宋妄不语,定定看着他,眉目间带着痛楚与阴冷。 沈樱凉凉笑了声。 缓步走向宋妄,在他跟前站定,附身凑近,又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宋妄闭上眼,痛苦不已:“我不愿相信,但事实在眼前,铁证如山。” “铁证如山……”沈樱的语气平静依旧,她捏起宋妄手边的青瓷杯,轻轻摩挲一二,倏然冷笑:“好一个铁证如山!” 话音落下,她手臂一动,重重将青瓷杯砸在地上。 清脆刺耳的响声敲打着耳鼓,青瓷杯裂成数块,残渣飞溅。 沈樱冷冰冰看着宋妄:“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宋妄。”沈樱声音冷漠地像一块冰,“我原以为你是爱我的。” 宋妄双手微微颤抖,嗓音也颤抖:“我爱你,可是你……” “你爱我,便是疑心我,羞辱我?”沈樱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里被失望填满。 宋妄心口一颤。 沈樱缓缓向后退了两步,盯着他的眼睛,唇角扯出讥讽的笑意:“宋妄,旁人的羞辱、诽谤、议论,我皆能视而不见。” “我原以为,纵然世间人人都误解我,但总有你会信任我。没想到,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她脸色灰败,心灰意冷道:“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想的。” 宋妄下意识辩解:“我没有。” “你没有?”沈樱嗓音骤然尖锐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那我问你,你为何疑心我与谢渡?” “因为……” “因为我与他同游上元夜吗?”沈樱抬高声音质问,“你以为,我一个寒门庶族的下堂妇,与谢家少君能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他谢明玄会看得上我?” “你以为,我配得上谢家门楣?” “宋妄,你凭什么这么以为?” 沈樱字字悲凉:“宋妄,你爱我、信我的方式,便是不分青红皂白质问我、羞辱我,是吗?” 宋妄哑口无言,深吸一口气:“阿樱,我没有这个意思……” 沈樱冷冷道:“不怪陛下如此以为。三年前,便是我先对陛下一见倾心,主动赠了手帕。难怪陛下以为我是随随便便的淫、□□人。” “既可以被随便娶回家、随便戏弄,也可以随意休弃、随意羞辱。” “是我自己的原因,怨不得任何人。” “人不自爱,就怨不得旁人轻看。” 沈樱后退一步,眉眼冷静,寒意森森:“随便陛下怎么想吧,您若觉得我与谢郎君有见不得人关系,那便是有。” “别说是谢郎君,便是街头的乞丐、码头的脚夫、砍柴的樵夫,只要陛下以为我与他们有……有一腿,那就当我真的有,半句也不敢分辩。” 她声音灰败,似乎对人生没了丝毫眷恋。 宋妄张嘴。 沈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声音越来越冷漠,说话越来越快速:“如我这样的肮脏妇人,万万配不上尊贵的陛下,还请陛下移步,千万离我远些,切莫污了您的名声。” 宋妄心口像被撕扯着,生生作疼:“阿樱,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沈樱跟前,抬手想要为她拭去眼泪。 沈樱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 宋妄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阿樱,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但我绝没有轻看你的意思。” “我……我只是嫉妒,害怕你会被别人抢走,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别伤心……” 沈樱咬了咬唇,嗓音嘶哑:“前日我与姑母被困大慈恩寺,得了谢郎君援助,便定于今日酬谢他恩情。” “姑母临时被太后宣召,不得前来。我请谢郎君用过晚饭,不过同行一段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绝无任何不规矩的关系。” 她侧目看向宋妄,眼圈通红:“你在质问之前,可曾想过好好问我一句?” “你可曾给与我半分信任?” “宋妄,你娶崔明意,我不怨你。你给我三载之约,我信你。亲眼碰见你与崔明意同游,我依然信你。” “我不曾质疑你,可你呢?” “宋妄,若我今日问你,为何与崔明意同游,你怎么回答?” “我……”宋妄顿住。 崔明意是他未来的,皇后,他理应陪她。 这是最正当不过的理由,宋妄却不敢说出口。 沈樱抬头,望着房梁上的雕花,任由眼泪滑落。 宋妄哑口无言:“我……” 他颓然道:“对不起。” “阿樱,对不起。” 沈樱便只自嘲地笑笑,指向门外:“话已尽,民女恭送陛下。” 宋妄不肯走:“阿樱,是我的错,可我也是太爱你了……” “走。”沈樱冷冷吐出一个字,“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宋妄道:“阿樱,我不走。” 沈樱语气冰冷,回眸与他对视,眼底尚且含着泪水:“你应当知道,我最厌烦死缠烂打之人。” 宋妄话音一顿,咬了咬牙根:“我今日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我再向你解释。” 沈樱没说话。 宋妄转过头,捧起那盏蝴蝶花灯:“这是我特意找人为你做的花灯,我走可以,灯要给你留下。” 沈樱仍是不语。 宋妄道:“阿樱,我知你生气,怨恨我。这是我应得的,但我绝无你想的意思。” 沈樱闭上眼,手指再次指向门外。 这一次,连一个“走”字,都不肯说了。 宋妄无法,叹口气,只得领着人离去。 沈樱道:“关上大门。” 踏枝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响起:“这灯还送人吗?” 沈樱声音冰冷:“不送。” 宋妄脚步一僵,回头看她笔直的背影。 目光落在那盏太平有象花灯上,心神一恍。 几乎要被悔恨淹没。 太平有象,河清海晏,五谷丰登。 除却帝王,还能给谁? 宋妄捏紧拳头,脚下几乎走不动路,心脏生生的疼,呼吸亦变得不顺畅。 他辜负了沈樱。 今天,又狠狠伤了她的心。 宋妄扶住一旁的树,深深呼吸。 踏枝亲自去将大门落了锁。 回到厅内时,沈樱已进了内室 踏枝看了眼桌面上两盏花灯,进屋问:“姑娘,那两盏花灯怎么处置?” 沈樱坐在镜子前预备卸妆,眼底闪过一丝嫌恶:“蝴蝶那个,放到外头去,别叫我瞧见。另一盏放我书房。” 踏枝点头:“好。” 沈樱望着镜中人,一一将发上钗环卸下,弯了弯唇角。 霜月打了水,为她洗去唇上胭脂:“姑娘笑什么?” 沈樱漫不经心道:“若我当真嫁入谢家,宋妄该是何等反应?” 霜月脸上露出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开心道:“姑娘,我想看。” 沈樱拍拍她的脑壳:“随口说说。” 霜月小声嘟囔:“万事皆有可能。” 沈樱莞尔:“好了,打水沐浴。” 霜月点点头,开开心心去了。 17、笑话 星夜之中,宋妄出了绿芙院,行至前院,脚步倏然一顿。 ——沈既宣夫妇带着沈棋、沈舒从远处行来,一家人穿着同色的衣裳,一人一盏红纱珠珞灯笼。 沈棋叽叽喳喳比划着今日见闻,沈既宣与萧夫人皆含笑看着他。 好一副其乐融融的天伦图。 沈樱孤孤单单踏入绿芙院的身影,一下子跃入脑海。 他们一家开心融洽。 沈樱去大慈恩寺祭奠亡母,唯有姑母同行。 若非沈家忽视,沈樱便不会与谢渡相识,更不会有今日之事。 他不会伤她的心,不会叫她难过落泪。 宋妄顿时咬紧牙关,冷森森唤:“沈卿。” 沈既宣下意识抬头望去,连忙快步走上前,有几分愕然:“臣拜见陛下,陛下安康。” 心底顿时打起了鼓。 宋妄深夜来此,会不会碰见沈樱与谢渡? 沈既宣低着头,一字不敢言。 萧夫人亦带着儿女行礼。 宋妄看着他们,目光于几人身上逡巡数次,冷冷勾唇:“沈卿回来的不早。” 沈既宣拱手道:“臣不知陛下在此,令陛下久候,实乃大罪。” 心底不由责怪起门房,这样的大事,竟也不知禀报。待宋妄走后,他定要了那些个东西的命。 宋妄冷哼一声:“看沈卿一家其乐融融,朕委实羡慕。” 沈既宣额头上沁出冷汗。 宋妄盯着他半晌,直将人盯得两股战战,方冷冷道:“沈卿好歹记得原配妻女。” 说罢,他甩袖离去。 沈既宣倏然松一口气。 他既为沈樱撑腰,便是未曾发现沈樱与谢渡之事。 萧夫人的目光随着宋妄的方向看过去,心底有些微忐忑。 莫非崔家竟没能捉住沈樱? 竟能容她与宋妄大剌剌回了沈府? 她兀自走神,却听得沈既宣一声冷哼:“门房呢?给我叫来,我亲自发落。” 萧夫人心头一跳,忙笑道:“主君,今日太晚了些,有什么事情还是等明天早上再说。” 她将沈棋与沈舒推到前头:“您看,阿棋和阿舒都困了。” 沈既宣冷冷盯着她,唇角弯起冰冷的弧度:“我说,将人叫过来。” 萧夫人身体微微发抖。 翌日晨起,阳光照入房内。 沈樱睁开眼,伸手摇了摇床边铜铃。 踏枝匆匆走进来,端着一盆水放在架子上:“姑娘醒了。” 沈樱下了床,由她服侍着洗脸、挽发。 很快,霜月手中端着餐盘进屋,边走边道:“姑娘,刚才我听了几个笑话。” 沈樱抬了抬眉毛:“怎么?” 霜月笑嘻嘻道:“昨夜太后娘娘召见各世家女郎宴饮时,赏了萧四姑娘一对碧玉镯。今天早上,宫中传了懿旨,册封萧四姑娘为贵妃。待二月十七日,于朝阳殿行封妃礼。” 沈樱诧异挑眉:“二月十七,朝阳殿?宋妄与崔明意的婚期定在何时?” 踏枝利落地为她梳头:“姑娘睡糊涂了,三月十七,是崔氏女入宫为后的日子。” 如此说来,的的确确是笑话了。 大齐旧制,朝阳殿唯有帝后大婚、储君大婚、册封继后时会使用,普通妃妾绝无这个资格。 谢太后却令萧氏女自朝阳殿行册妃礼,且赶在新后崔明意之前,活脱脱是要打清河崔氏的脸面。 沈樱笑了声:“下一个笑话呢?” 霜月继续道:“萧氏不满太后懿旨,入宫抗旨说,萧四姑娘已然定亲,对方是河东柳氏的七公子,四姑娘的亲表哥。” “然而,河东柳氏的大郎君恰巧在通政殿向陛下请安,闻言直接道并无此事,七郎君定下的乃是谢氏嫡女,与萧氏毫无关联。” 这下子,市井笑话又添一则萧氏。 不过,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萧氏应是被河东柳氏摆了一道。 一则,萧氏敢入宫抗旨,定是与柳氏通过气,达成共识,否则怎敢拿嫡女的名声开玩笑。二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个入宫抗旨另一个恰好入宫禀事。 世家之间的明争暗斗摆上台面,闹的如此难堪,还是第一例。 如此看来,谢太后与河东柳氏应是达成了同盟,联起手来,迫使萧兰引入宫为妃。 沈樱莞尔:“你是从哪知道的?” “满大街都传遍了,我刚才起床时,便听到院子里的侍女们都在议论,说的有鼻子有眼。” 沈樱弯了弯唇。 果然不出所料,若无人推波助澜,消息就是自己长了翅膀,也飞不了这么快。 一个早晨便传到内宅,这是何等速度? 霜月继续道:“姑娘,还有我们自家的笑话。” 沈樱:“嗯?” 霜月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昨夜主君发落了四位门房,夫人求情,亦被主君训斥一顿,如今被禁足了。” 沈樱挑了挑眉:“为何?” 霜月道:“昨日陛下来府上,门房并未通禀,主君进府时正好碰上,被陛下狠狠训斥一顿。” 沈樱轻嗤:“偷鸡不成蚀把米。” 霜月不解,迷茫看向她。 沈樱点点她的脑袋:“笨!宋妄前来,门房既敢不通报,定是受人指使,否则绝不敢如此胆大包天。这个府上除却主君,门房还听谁的?” “夫人!”霜月猛地瞪大双眼,“难怪主君如此生气。” 踏枝眉目温柔,轻喃:“可是,夫人封门房的口,是要打什么坏主意呢?” 她担忧地看向沈樱。 霜月不解摇头,亦向沈樱投了担忧的目光。 “随便她。”沈樱眼底掠过一丝讥讽的不屑,“攻讦名誉、贞洁,除此外,她还能有什么手段?” “我若在意这些,便活不到今日。” 踏枝轻轻叹息一声,握住她柔软发丝,继续梳发。 霜月也安静下来。 早饭后,沈樱让踏枝取了斗篷披在身上,去前院见沈既宣。 沈既宣正在书房内,手中握着一卷画册,盯着上头人细看。 沈樱瞥了眼,见是位美丽的妙龄少女,出声讥讽:“人家有十五吗?” 沈既宣抬眼与她对视,难得回答:“十三。” 沈樱蹙眉:“你恶不恶心?再过两年便能做人家爷爷了。” 沈既宣不与她争辩,只问:“什么事?” 沈樱冷冷淡淡道:“昨日,我与谢渡在街上碰到了宋妄。” 沈既宣脸色倏然大变。 沈樱继续:“他疑心我与谢渡有染,被我敷衍过去,说见谢渡只为报恩。你若见着他,别给我说漏了。” 沈既宣松一口气。 沈樱又到:“他昨日说,今天还要过来,应当是言而有信。我不会见他,你注意点。” 沈既宣一口气,又提到心口。 沈樱懒得再理会他,草草行礼:“我先回去了。” 她转头离去,裙摆扬起美丽的弧度。 沈既宣恍惚一瞬。 沈樱刚踏出书房门槛,一小厮便匆匆忙忙跑来,脸上出了薄汗:“主君,门外……门外……”2 沈既宣蹙眉,下意识看了眼沈樱。 沈樱诧异,心道宋妄不至于这样早便过来吧? 他应还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小厮道:“门外,清河崔刺史携崔夫人上门,指名道姓要见咱们夫人。” 沈既宣蹙眉,略一思索:“请客人进来。命人传话,让夫人到前厅见客。” 沈樱漫不经心问:“我不记得,沈家何时与崔氏有交情。” 沈既宣亦不记得,揣测到:“许是你们母亲与崔夫人乃旧相识。” 沈樱弯唇笑了笑,不置可否,反而问:“我能一同去会客吗?” 自昨日起,沈既宣的态度便格外和蔼:“可以,走吧。” 到正厅时,崔刺史夫妇均已在主位上坐定。 沈既宣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只拱手道:“下官见过刺史大人。” 刺史本是三品官,与沈既宣同级,然崔刺史殊加恩遇,享二品衔。 崔刺史脸色冷沉,讥讽道:“我可不敢受沈将军的礼,只怕沈将军袖筒中藏了毒箭,要取我崔某人的性命!” 沈既宣被如此折辱,当即便忍不了,冷冷道:“崔刺史无端上门,便是为着挑衅羞辱沈某吗?” “我沈家虽为寒门庶族,然泥人尚有三分血性,还请崔刺史别太过分!若再说无影无踪的话含沙射影,休怪沈某不客气。” “无影无踪?含沙射影?”崔刺史直接气笑了,恶狠狠瞪着他,质问:“贵夫人何在,可敢叫出来对质?” 沈既宣扬眉,正欲答应。 沈樱站在一旁,轻轻笑了声:“怎么?上别人家门大喊大叫,要别人家主母出来对质,便是清河崔氏的家教吗?” 崔刺史正在盛怒当中,并未注意沈樱。 此刻听她说话,下意识讥讽:“区区妇人,安敢插嘴……” 他的眼神触及沈樱的脸,陡然一停,尾音消失不见。 沈樱随意找把椅子坐了,双手规矩乖巧放在双膝上,笑吟吟地讽刺:“到底是我沈家没有规矩。原来我该打上崔家的门,问一问崔姑娘为何抢人丈夫才对。” 她眉眼带笑,说话却带刺。 崔刺史蹙了蹙眉,一摆袖子:“我不与你一区区妇人说话。” 沈樱恍然,“哦”一声,“崔刺史的意思是,我沈家主母萧氏,不是区区妇人?” 崔刺史顿时憋的脸通红。 崔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崔刺史的手臂,看着沈樱,缓缓开口:“沈姑娘一片护母孝心,令人感佩。” “只是,沈姑娘将她当母亲,却不知她在背后害你之事,我实在为沈姑娘不值。” 沈樱讥讽:“猫哭耗子。” 崔夫人呼吸一顿,“沈姑娘,你……” 沈樱抬眉:“别在我跟前装好人,你们要说的话,先说清楚,否则休想见她。” 崔夫人深吸一口气,怒极时,并不瞒着:“昨日贵府夫人着人传信给我,言及沈姑娘欲往西郊皇家庄园,与陛下私会,让我前去捉奸。” “不曾想,未曾见到沈姑娘一根毫毛,反而是我们崔家下人被太后抓走,严刑拷打,以至于我家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倒要问问沈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18、维护 沈樱略有些诧异,略一思索,了然失笑。 她原本很是不解,崔家人为何去西郊庄园,做出愚蠢至此的举动。 听了崔夫人的话,一切都已明白。 崔家并非特意窥探帝踪,而是从萧夫人处得了消息,为捉奸而去。 想以此抓住宋妄的把柄,以“陛下与前贵妃藕断丝连”为把柄,大作文章,攫取利益。 奈何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谢太后抓到把柄,里子面子皆失了个彻彻底底。 沈樱低头,再抬头时,双目淬了冰霜,冷冷道:“如此说来,我真是奇怪你们哪来这样厚的脸皮!主母想要害我不假,但对你们崔家仁至义尽,你们自己做的不周全,倒怪在她头上?” “而且,崔刺史,崔夫人。”沈樱唤二人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我倒想问问,你们崔家害我不成,竟还有脸上我家讨说法?” 沈樱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瞪圆一双眼睛,感慨不已:“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崔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口结舌,无助看向崔刺史。 崔刺史冷哼一声:“你休要狡辩!天底下谁都不是傻子,前些日子萧氏女与我崔氏女夺后位,落败而归。如今萧氏的亲侄女入宫做贵妃,踩着我女儿做名声!焉知不是沈家与萧氏联手作套,引我们往里钻。” “还有呢?”沈樱托腮,讥讽:“你只有揣测,便无证据吗?” 崔刺史怒道:“还要什么证据?她若真心害你,你岂会百般维护!定是你们狼狈为奸!” 沈樱无辜摊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看向沈既宣:“父亲,让夫人出来辩一辩吧,否则屎盆子真要扣沈家头上了。” 她从椅子上起身,袅袅婷婷施礼:“女儿想说的话已经说完,先告退了。” 沈既宣脸色乌沉沉的,咬着牙:“沈樱。” 沈樱轻笑:“父亲切记,家丑不可外扬。” 她扬长而去。 沈既宣捏着桌角,气得呕血。 沈樱突然维护萧氏,为其争辩,此乃怪异之极。 沈既宣诧异了半晌,还当她转性了,竟成了以德报怨的圣人。 直到此刻崔刺史说了话,才骤然反应过来,她哪里是在维护萧氏,分明是替萧氏将崔刺史夫妇死死得罪。 正如崔刺史所言,若非狼狈勾结,沈樱为何维护萧氏? 沈既宣心口一跳,悚然惊慌。 得罪崔氏,只是其一。 更怕这话传入萧氏耳中,萧家人亦如此以为,将萧兰引入宫为妃的事情怪罪于沈家,恐会影响两家关系。 失了萧氏扶持,他的官位,恐怕便止步于此了。 沈樱! 沈既宣咬牙切齿。 这个女儿,当真是架桥拨火的高手! 为了报复萧氏,竟将全府都拖下水。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勉强温和道:“崔刺史,您听下官解释。贱内与小女素日关系不亲近,小女今日是故意如此,让二位误会……” 话音未落,崔刺史冷哼一声,讥笑:“沈将军真有意思,做父母的犯了错,全推到十几岁的女儿身上?” “沈姑娘今岁十八,她那点心机,应付陛下便罢了,我岂会看不出来?”崔夫人亦冷笑,“她倒是个孝顺的好姑娘,奈何有了后娘便有后爹。” 沈既宣憋屈不已,忍不住发火:“夫人呢?” 仆侍战战兢兢:“小人这便去催。” 萧夫人姗姗来迟,一进屋便道:“崔阿兄,阿嫂,你们二位上门怎的不提前通传一声?” 崔夫人讥讽:“通传什么?通传之后,好让你们萧家人尽早对好证词,一同来糊弄我吗?” 萧夫人愣了愣,不解:“阿嫂这是何意?” “何意?”崔夫人豁然起身,冷冷瞪向她,“萧宜珠,你与萧氏联手坑害我崔家,叫你侄女抢在我家明意之前入宫,当真是好打算!” “阿嫂这话,我听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崔刺史冷冷道,“你只要记住,从即日起,我崔氏与萧氏、与你沈既宣势不两立。” “夫人,我们走。” 崔刺史和崔夫人连一句争辩的话都没听,匆匆忙忙联袂离去。 萧夫人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满目茫然。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阴沉沉问:“萧宜珠,是你将阿樱与陛下私会的消息,告诉崔家的?” 萧夫人心口一颤:“主君明鉴,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害了阿樱,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既知没有好处,为何要害她?”沈既宣双目冷冷淡淡,“阿樱若能重登后位,于我沈家百利无害,你为何不愿?” 萧夫人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稳了稳心神,细细分辩:“主君,我只说一句,兰引是我萧家嫡女,身份尊贵,除非做皇后否则绝不肯入宫的,我岂敢如此坑害她?” “再者说,崔家一面之词,岂能当真呢?” 沈既宣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她,没有说话。 心底却蓦地生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当真如崔刺史所言,她是故意给崔家递的消息。 乃一箭双雕之计,意在将崔氏女和沈樱都驱逐出后位之列,好让她的侄女夺了这位置。 若是昨日沈樱当真去见了宋妄,这计策或许当真可行。毕竟,崔家若捉奸成功,能否威胁皇室不好说。 但谢太后定不能容忍未来的皇后握着皇家丑闻,在宫中恣意妄为。 沈既宣收回目光,惦记着她身后的萧氏,只冷冷道:“回去继续禁足吧。” 他拂袖离去。 看方向是后院,大约是去某位妾室的温柔乡中寻求安慰。 萧夫人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挥开来扶她的侍女,满脸阴沉地转身离开。 侍女战战兢兢,小声道:“夫人,您不向主君再解释解释吗?” “他不信,解释无用。”萧夫人冷硬着嗓音,“没事,他关不了我几日,下月便是谢夫人生辰,谢家的帖子送上,我就得去参加。” 侍女松一口气:“幸好。” 萧夫人眉目冷淡,缓步向前走,心底并无忐忑惶恐。 另一边,沈樱已回到绿芙院,在踏枝侍奉下又洗了脸,将前厅之事说了。 踏枝忍不住问:“主君会如何处置夫人?” 沈樱弯唇:“禁足吧。” 踏枝无声叹息:“姑娘受了委屈,却无人给您做主。” 沈樱眉眼柔和,笑了笑:“不重要,我自己可以。” 踏枝笑了笑:“我只盼着姑娘平安喜乐。” 沈樱弯唇,眉毛与眼睛跟着弯下来,轻快道:“我会的。” 沈樱的目光落在窗外。 上午已经过去了,再过一个下午,宋妄或许就会过来,她虽不见他,却要想一套说辞,叫踏枝去糊弄他。 可是,待到夜深人静时,沈府大门始终安安静静。 宋妄这日没来,往后的许多个日夜,都没来。 整个人像是消失了。 踏枝忍不住抱怨:“男人总是不可靠的。” 沈樱平静如昔,仿佛对此毫无反应。 宋妄未至的日子里。料峭的寒意散去,有一丝柔和的春风拂过,地里的小草绿油油冒出了头。 二月初二。 沈府收到了两封一模一样的请帖,红封,右下角一个小小的“谢”字,左边绘着错落有致的兰花。 一封写着“沈将军启封”。 另一封写着“沈樱启封”。 二月初八,是谢氏主母谢夫人的生辰。 谢氏的请帖,一日见送了满京都。 沈既宣一见便兴奋了,不愿假手于人,亲自拿着请帖去了绿芙院,递给沈樱,“谢家的请帖,单独给你的。” 沈樱不语,拆开。 上头的字清隽有力,筋骨卓然。 “二月初八,家母良辰,望姑娘亲至。谢渡。” 竟是谢渡亲笔。 沈既宣见她一目十行,问:“谢家为何单独邀请你?” 沈樱将纸张折了两下,又塞进红封当中,淡淡道:“因我身份特殊,谢家与别家钻营之辈不同。” 沈既宣便转移话题:“那你去吗?” “当然。”沈樱抬眉:“我已有许久未曾参加过京中大宴会,你让萧氏为我准备衣衫首饰,若我丢了脸面,绝不让她好看。” 沈既宣点了点头,“你只管放心。” 终于又问:“你与谢渡相识,上元节那日,有何进展?” 沈樱心平气和:“并无进展。以谢渡出身品行,想要他的心,不容易。” 沈既宣认同点头:“确实。”他道:“二月初八,你若能与谢郎君独处,定要把握机会,最好再次将他约出来。” “阿樱,男女之情,交流多了,自然会深。” 沈樱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答应的意思。 沈既宣不敢逼迫她,只好道:“罢了,你随意吧。” 他相信,沈樱会自动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19、庙会 沈樱不置可否,只道:“我心中有数。” 沈既宣便不再提谢渡,转而说起宋妄之事。 “近日怎么不见陛下前来?” 沈樱看他,略有不解之意:“父亲身处庙堂之高,尚不知君王有何要事绊住了脚,竟还要问我?” 沈既宣脸上挂不住:“不知道便说不知道,哪来这么多闲话。” 沈樱淡淡:“那我不知道。” 沈既宣被她气的脸色青黑一片,用力深吸一口气:“我先走了。” 沈樱问:“近日朝中可有异动?” 沈既宣想了想,摇头:“没有。” 沈樱:“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 沈既宣想了想,恍然大悟:“前些日子,羌国使团入京,要与我大齐联姻。” 沈樱:“具体是哪天入的京?” 沈既宣想了想,不确切道:“好像是……正月十六。” 正月十六,是宋妄失约的日子。 这很难说与羌国使者团无关。 沈樱略一思索,有些奇怪:“羌国为何突然派遣使者团前来联姻?以往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羌国是大齐北部一个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族人皆能征善战,国力强盛,与大齐的战争,往往胜负各半。 两国互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 若非昔年沈既宣横空出世,一战成名,百战百胜,将对方打的落花流水,方才安生数年。 否则,连如今这十年和平都不会有。 这样的羌国,没道理主动提出和亲,嫁女入齐。 可若替羌王求娶大齐公主,他们应当没有这个颜面,大齐更绝不会做出这种丧权辱国之事。 沈既宣茫然摇头,一无所知:“我不知道。” 沈樱瞥他:“三品高官,万事不知。” 她对沈既宣的政治敏感度从不抱希望,却也不曾想,竟到了如此地步。 沈既宣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甩袖:“我先走了。” 沈樱点了点头,并不挽留,起身敷衍行礼,算是送他离去。 踏枝站在一侧,终于缓缓开口:“姑娘,谢家这是何意?” 她咬了咬唇:“您要去吗?我怕……” 怕谢家和其他世家一样,千方百计请了姑娘过去,只为羞辱、只为算计。 若是鸿门宴,便万万去不得。 沈樱温声道:“不必担心,并非坏事。” 她捏着那请柬,轻轻缓缓地摩挲着,声音很淡:“谢家若为羞辱我,不必用这种手段。” 踏枝没了声音。 沈樱的目光落在窗外。 谢家若要羞辱算计她,有千万种办法,实在不必使谢渡折节屈就。 更不必,让谢氏主母过不好寿辰。 区区一个沈樱,绝不配毁了谢夫人寿辰。 沈樱起身,朝里屋走,漫不经心道:“平常心即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会,不值得费心。” 踏枝点了点头,随着她的脚步进屋,缓声道:“姑娘,今天是二月二,龙王庙有社祭庙会,您要去走走吗?” 沈樱本身对这种热闹并不感兴趣,想要拒绝,只是对上霜月亮晶晶的眼神,无奈笑了笑:“好。” 两个侍女连忙进屋拿了外出的衣饰,为她装扮。 霜月围着她转,像一只勤奋的小蜜蜂,不停地叽叽喳喳:“姑娘,您今天真好看。” “姑娘,我们拿这把青色的伞吧,万一下雨了跟您的衣裳搭……” 沈樱含笑看向她,握住她手中的伞,拿走:“走吧,再磨蹭庙会可就要结束了。” 霜月开开心心跟上,“姑娘真好。” 二月二,龙抬头。 社祭庙会极为热闹,几乎满城百姓都齐聚龙王庙前,载歌载舞,舞龙舞狮,祈祷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一辆马车停在龙王庙外,沈樱下了马车后,领着踏枝霜月朝人群中走去。 一路皆有小摊贩推着独轮车叫卖,卖些诸如一文钱至五文钱不定的茶汤和保健饮子,再诸如粗糙的木制蜻蜓和青蛙,价格不贵,意在拙扑有趣。 沈樱目光掠过四周,忽地停下脚步。 踏枝茫然:“姑娘?” 沈樱转身,走向街边的摊子旁,长指拨弄着摊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摊贩热情招呼:“姑娘买一只吧,便宜不贵又好玩。” 沈樱问:“这小狗多少钱?” 摊贩笑着道:“小狗、小猫、狐狸,八文钱。小鸡、小鸭、小鹅,五文钱。老虎、狮子、大象十五文。” 沈樱看向踏枝霜月:“你们也挑一个。” 踏枝早日看好,闻言拿起摊子上一只活泼伶俐的小猫:“姑娘,我要这个。” 霜月的手在摊子的逡巡许久,拿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姑娘,我能要这个吗?” 沈樱眉眼带笑,温柔道:“你问踏枝,她拿着钱袋子。” 霜月可怜巴巴:“踏枝姐姐~” 踏枝点了点她的脑袋,问:“店家,一共多少钱?” 摊贩道:“三十一文,给您抹个零,姑娘给三十文就行。” 踏枝默默付了钱。 霜月亦步亦趋跟着沈樱,兴奋地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说话。 沈樱眉眼含笑,温柔地看着她。 龙王庙前,鞭炮齐鸣,唱经歌,挑经担换了舞龙舞狮,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霜月指着台上道:“姑娘,今年这条龙格外灵活,真好看……” 尾音未落,便闻得一声怒斥:“老东西,敢给你老子要钱!” 众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纷纷蹙眉。 不远处站着三四个人,身着大齐服饰,梳着大齐发式,眼眸却是碧绿色的,须发茂盛,人高马大,与齐人不同。 分明是羌国人。 这几个羌国人此刻盛气凌人,掀翻了一个人摊子,趾高气昂道:“这就是你的下场!” 而这行人对面,分明是位年迈褴褛的老人,畏畏缩缩蹲在角落里,抱着头不敢言语,身体都在颤抖。 沈樱蹙眉,轻声道:“霜月,半里之外有京兆府的人在值守,将人唤来。” 霜月点了点头,从人群中钻出去。 沈樱眉目带着寒意,冷冷看着眼前一幕。 那羌国人仍在作威作福,甚至伸脚踹向那老人。凭他的体格,一脚下去,老人焉有命在。 沈樱眉目一凝,下意识道:“住手!” 她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淹没。沈樱凝眸望去,只见有一人拨开人群,匆匆走到内圈。 那人一身青袍,竹叶暗纹,别无装饰,正是谢渡。 沈樱顿了顿,悄无声息隐匿在人群中,没再吭声。 谢渡走到人群当中,将老人家扶起来,将其护于身后,冷冷与那几个羌国人对峙:“我大齐境内,尚轮不到区区羌族做主。” 那几个羌国人见他衣衫清简,讥讽道:“小子,我劝你滚远点,否则连你一起打。” 谢渡凝神,上下打量一番,冷冷道:“乌木沙王子。” 对方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慌张,随即理直气壮道:“放肆!我羌国乌木沙王子大名,岂是你能叫的!来人,给我打!” 话音未落,从四周各处骤然涌上一群衣衫相同的仆从,将谢渡团团护住。 那几个羌国人见状,声势便露了怯。 “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随着话音,几名穿官服的京兆府衙役带着刀进来,“发生了什么事?” 带队的男人穿四品官服,约摸三十岁,很是年轻。 谢渡抬眸望去,目光掠过霜月,朝京兆尹拱手道:“柳京尹。” 柳京尹微微一愣,拱手还礼:“谢郎君。” 谢渡颔首,指了指身后的老人,将情况说了,唯独隐去对方可能是乌木沙王子的信息。 柳京尹眉目顿时紧蹙,指向那几个羌国人:“将这几个人带走,关到牢里去。” 为首那位羌国人当即不干了:“我们是羌国使者,你们好大的胆子!” 柳京尹嗤笑:“羌国使者?便是羌王亲至,我京兆府照抓不误!带走!” 京兆府带着人匆匆离去。 沈樱收回目光,脑子里还在思索谢渡所言“乌木沙王子”几个字。 若那人当真是乌木沙,他藏在使团当中进入大齐,是为了什么?在密谋什么? “沈姑娘。”温润男声在耳边响起。 沈樱骤然回神,抬眸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愣了一下。 谢渡问:“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沈樱道:“在想你的话,方才那人是乌木沙?” 谢渡颔首:“确凿无疑。三年前,我去过羌国,恰逢乌木沙在羌都劫掠美人,见过他一次。” 沈樱抿唇,没有说话。 谢渡没再提那人,低头看着她发顶:“沈姑娘倒是善良,柔弱之身,竟也敢管这闲事。” 沈樱平淡无波道:“京兆府便在跟前,没什么不敢管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老人身上,并没有上前安抚的举动。 谢渡哑然失笑,朝一侧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谢家仆从去善后。 谢渡道:“沈姑娘,有缘遇见,不如一同走走?” 沈樱抬眼望向他,轻笑了声:“有缘?” 谢渡眉目平静,一派无辜。 沈樱道:“谢郎君相邀,安敢不应?” 她转身走向人群深处,群摆扫过谢渡鞋子。 谢渡哑然失笑,追上她的脚步,问:“今晨我送往沈府的请帖,姑娘可曾收到?” 沈樱点头。 谢渡又问:“那沈姑娘可愿纡尊,莅临寒舍?” 他盯着沈樱,等一个回答。 20、木雕 沈樱回眸,对上他含笑的双眼,轻易分辨出其中的笃定。 捏准了,沈樱不会拒绝。 沈樱面露迟疑。 谢渡:“沈姑娘有问题?” 沈樱弯唇,目光流转:“谢家相邀,是我的荣幸,本不该辞。只是我心里到底有些顾忌,不知谢郎君可否为我解惑?” 谢渡:“沈姑娘不妨直言。” 沈樱:“上次在萧府,其主人之举令我心有余悸,我心中甚是惶恐,忧心谢郎君亦如此待我。” 谢渡道:“这一点沈姑娘尽可放心,绝没有人敢在我谢府放肆。至于我家人,我定会多加约束。凡有人胆敢对姑娘不敬,定不轻饶。” “如此,姑娘可安心?” 沈樱眨眼:“那我的安危,可就托付与谢郎君了。” 谢渡莞尔:“定不辱命。” 沈樱从踏枝手中接过方才买的小狗木雕,双手捧着递给谢渡:“为表谢意,便将我心爱之物赠予郎君,还望郎君勿要嫌弃。” 谢渡接过,放在手中把玩一二,忍俊不禁:“甚是可爱。”他抬眉,眼底含笑:“沈姑娘满心童趣。” 沈樱温柔一笑:“那郎君便替我好好保管,待到七老八十,我还能与人吹嘘,曾与郎君相识一场,这个小狗便是证物。” 谢渡脸上笑意霎时消失不见。 他不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沈樱分明毫无答应他求婚之意,将陌路相逢,分道扬镳的展望,延伸到几十年后。 谢渡不由叹息。 眼前女子看似温柔,说话却残忍。 沈樱温和与他对视,问:“谢郎君,还逛吗?” 谢渡倏然一笑,眼神凝重:“逛!” 沈樱一愣。 谢渡迈开腿,回头看她:“沈姑娘怎么不跟上?” 沈樱跟上,懵了会儿。 她拒绝的不够明显吗?谢渡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传闻中,谢家郎君心高气傲,如天上神仙,不可亵渎、不可高攀,被人拒绝后,应该觉得对方不识好歹才对。 怎么,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沈樱盯着他的后背,看着青衫上隐隐竹纹,蹙了蹙眉。 不懂眼前人到底想做什么? 行至一摊贩跟前,谢渡翻看着摊上的木雕,半晌从中翻出另一只小狗,与沈樱买的不像,但好歹品种一样。 他付了钱,递给沈樱:“礼尚往来,沈姑娘收下?” 沈樱顿了顿,接过来。 谢渡看着她一手握住的木雕,弯了弯唇:“我不求沈姑娘替我保管完好,否则你未来的夫君会吃醋,暂且把玩两天,该扔便扔。” 又笑了声:“至于沈姑娘赠我的这只,我还是那句话,定不辱命。” 沈樱愣了愣,一时无话可说。 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不必。” 这位谢郎君果真是高手。 你不必保管我的,你未来夫婿会吃醋。 这话,倒像是沈樱始乱终弃,对不住他了。 谢渡眉眼认真:“我说过的话,从不会半途而废。” 沈樱垂眸,状似未闻。 谢渡笑了声:“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他点到为止,并不过分多言,也并不纠缠:“沈姑娘若累了,我送你回去。” 沈樱道:“不劳谢郎君,青天白日,我自己可以。” 沈樱自己握着那小狗,直到回家的路上,才松一口气。 踏枝狐疑地看着她,终于问出口:“姑娘,您与谢郎君……” 今日二人间流转的氛围,瞎子也能看出来。 上元节那日,踏枝便有所怀疑,只怕是自己多心。 但今日的情形对白,踏枝若不怀疑,才真是怪了。 沈樱闭目养神,淡淡道:“别说出去。” 踏枝点头,压低声音:“那姑娘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樱言简意赅:“他想娶我,我不愿嫁。” “为什么?”踏枝不解,“若能嫁给谢家,做谢氏宗妇,比做皇后还强些。” “我不信他。”沈樱睁开眼,眼底清明,“世家子弟,我一概不信。” 踏枝倏然收声,“姑娘歇歇吧。” 沈樱点了点头。 马车辘辘行驶至沈府门外,尚未进门,新来的门房匆匆忙忙迎上来,禀告道:“姑娘,方才一位姓宋的郎君要见您,去了主君的书房。” 姓宋的郎君? 宋妄吗? 这样巧合,又赶在她出门的时候过来? 沈樱提着裙摆,不疾不徐地向沈既宣的书房走去。走到门外,一片悄寂无声,沈樱敲了敲门。 沈既宣的声音响起:“进。” 沈樱推门进去,扫了眼端坐的宋妄,脸色霎时冷淡下来,草草行礼后,在对角处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冷若冰霜。 宋妄满腔热情悉数被浇灭,无数的话都噎在胸腔里。 想起上元节那日的事情,不由开始心虚。 他不仅伤了阿樱的心,还迟迟没有来找她、见她、安慰她。 难怪阿樱如此生气。 沈既宣极有眼色,告退出门。 宋妄以拳抵唇,咳嗽一声:“阿樱。” 沈樱抬起眼皮,冷冷淡淡的:“陛下有何要事?” 宋妄不敢提上次的事情,转而道:“方才京兆尹入宫禀事,提及你的侍女报官,我担心你出事,来看看你。” 沈樱脸色缓和了些许,但也只是很少一点点:“我毫发无损,陛下可以回宫了。” 宋妄道:“那我就放心了。” 人却没动,又问:“上次的事情……阿樱还生气吗?” 沈樱转过头,定定看他一眼,眉目冷静:“你觉得呢?” 宋妄解释:“我十六那天不是故意失约的。那天恰逢羌国使者入京,递交国书,我与母后商议应对之策,迟迟没有结束,这才没有赶来。” “这几天我一直都很忙,忽视了你,是我不对。今天一听说你可能受伤,我就急匆匆赶来了。” “阿樱,你能原谅我吗?” 听他说话,沈樱只觉可笑至极。 他总是有这样多的借口,一次一次,总要她原谅。 立崔明意为后,是太后与朝臣逼迫,他没有办法。废黜贵妃,还是太后与朝臣逼迫,他无法抵抗。如今只一点小事,也能长篇大论找出借口来。 他是以为,只要有原因,旁人便必须体谅他吗? 沈樱自嘲地笑了声:“我有什么资格不原谅?我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 宋妄皱了皱眉,忍不住道:“阿樱,我是真心的,你不要这样说话。” 沈樱清凌凌看他一眼:“我也是真心的。” 宋妄忍不了:“阿樱,你若有不满,打我骂我都好。只是别妄自菲薄,你在我这里,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哪怕你打我骂我。” 沈樱闭了闭眼:“宋妄,我没有那么多情绪要发泄。” 宋妄急了:“那你要怎么样才能消气?” “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沈樱睁开眼,定定望向他。 “什么承诺?”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你都要信我。”她双目逐渐染上赤红,“你能做到吗?” 宋妄斩钉截铁:“我能。” 沈樱通红的眼圈带着苦涩:“那就好。” “宋妄,只要你信我,不信旁人的诋毁谩骂,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宋妄上前,握住她的手:“阿樱,我一定能做到。” 沈樱点了点头,抬手抚上他的鬓角:“宋妄,有你这句承诺,我就不生气了。” 宋妄松了口气。 沈樱静静看着他,心底一片冷漠。 宋妄,有朝一日,你想起今天的话,千万不要后悔。 沈樱恢复了以往的态度。 宋妄心里极是松弛,坐在她身边,忍不住向她倾诉烦恼。 “阿樱你不知道,羌国当真过分,竟敢为他们的乌木沙王子求娶大齐贵女。”他咬了咬牙,“华阳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绝不会让她去和亲。” 沈樱敏锐地察觉到“贵女”二字。 羌国之意,似乎并非大齐公主。 沈樱思忖偏科:“太后的意思呢?” 宋妄道:“母后和我想法一样,不许华阳和亲。她想要从宗室或重臣当中择一淑女,册封公主,嫁往羌国。” “依我的看法,择什么淑女,封什么公主,不如让沈将军再次披挂上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看他们还敢觊觎我大齐公主!” 沈樱没说话,心里亦如此想。 近十年的休养生息,似乎让羌国有了别的心思,此番乌木沙乔装入京,定有深意。 若是国库允许,让沈既宣再与羌国打一仗,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打仗劳民伤财,损害某些人的利益。 恐怕朝中不会同意。 宋妄的声音又响起:“而且……若沈将军再立战功,说不定不用三年,我就可以再次迎娶你。” 沈樱无声叹息:“宋妄,我有话跟你说。” 宋妄疑惑看向她。 沈樱道:“今日在龙王庙前,寻衅滋事那人很有可能是羌国乌木沙王子,你回宫后,可以将这个消息告诉太后娘娘。” 宋妄一愣:“你怎么知道?” “这你别管,你只需要信我就好。” 宋妄点了点头:“好,我回宫后就告诉母后。” 沈樱点了点头。 宋妄继续坐在她身边,说别的烦心事。 沈樱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忽然听到一句:“过几天就是谢家舅母的生辰,今年好像是四十整生,母后准备亲自过去,我不想去。” 沈樱身体一僵。 21、珍珠 宋妄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僵硬,转身捏住她的手臂:“你怎么了?” 沈樱慢慢放松,轻声道:“太后果真眷顾谢氏。” 宋妄不由抱怨:“在母后心底,我与华阳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娘家。舅母生辰,我们何必亲自出席?翻遍史书,断没有皇帝为臣子贺寿的道理。” 沈樱叹口气:“到底要孝顺太后。” 宋妄“哼”一声,眼睛倏然亮了亮,又问:“沈家收到请帖了吗?阿樱会去吗?” 沈樱点头:“会。” 宋妄笑道:“那这一趟跑的还不算冤枉。” 沈樱笑了声,只道:“届时,应当见不到面。” 天底下,断没有在别人家私会的道理。 宋妄无奈叹了口气。 沈樱看着他,忽然问道:“太后为什么突然下诏,命萧氏女入宫?是你的意思吗?” 沈樱心里很平静。 那天的事情,崔氏不会张扬出去,任人攻讦。 按照常理,她本不该知道内情。 而若不问上两句,日后宋妄想起此事,难免是个疙瘩。 宋妄分外紧张,举手发誓:“不是我的意思,是母后一意孤行。” 他撇了撇嘴,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上元节那天,母后逼我陪崔明意。待我回宫,才知她竟又为我定下一位贵妃。” 沈樱蹙眉:“为何这样突然?” 宋妄仓皇低头,似乎不想说。 沈樱眼神冷了冷,瞧着他逃避的样子,淡淡道:“有什么隐情,不能让我知道?” 宋妄抬头道:“没有。” 他沉默片刻,才道:“上元节那日,母后在西郊庄园外抓到崔氏之人,认为他们窥探帝踪,故意给崔氏难堪。” “至于……崔氏之人为何会在,我不知道。” 沈樱深吸一口气,颇有些劫后重生之感:“那天,你约我去西郊,若我当真去了……” 宋妄亦觉后怕:“幸而那日你另外有约。” 沈樱道:“日后,还是更谨慎些吧。” 宋妄看着她,后知后觉地问:“萧氏女入宫,阿樱便不生气,也不伤心吗?” 沈樱转头,平静地看着他,问:“你喜欢她吗?” 宋妄摇头。 沈樱反问:“那我为何要生气?此事本就非你所愿,我不会责怪你。而且我方才说过,只要你愿意信任我,我便不会生气。” “宋妄,”她声音轻柔,却格外郑重,“你信我,我便信你。” 宋妄看着她,蓦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阿樱……” 嗓音沙哑,情绪翻涌。 滚烫的液体,从他眼眶里滴落到沈樱脖颈中。 沈樱双目清澈见底,冷静犹如冬日寒冰,毫无波动的迹象。 宋妄走时,天色尚未漆黑。 沈樱没有送他出门,坐在书房里,等沈既宣送人回来。 沈既宣推门进屋,纳闷道:“我怎么看陛下像是哭过?” 沈樱端着茶盏,冷冷淡淡:“他为我哭,有什么奇怪?” 沈既宣老实闭上了嘴。 沈樱搁下茶盏,款款起身:“父亲,近日朝中若有异动,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她瞥沈既宣一眼:“否则凭你的脑子,我怕沈家过不了几日便被抄家灭族。” 沈既宣点了点头:“知道了。” 沈既宣本就是靠的军功起家,论起脑子,万万比不得这个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的女儿。 沈樱转身离去。 沈既宣看着她的背影,起身往后院去找萧夫人,提点对方好好安排,别让沈樱跌了颜面。 二月初七下午,萧夫人带人捧着新制的衣衫,到了绿芙院。 自上元节,她禁足至今,终于学乖觉了,冷淡却端庄:“这是新制的衣衫,连夜让人赶出来的,大姑娘瞧瞧吧,若有何处不合心意,还有时间可以改。” 沈樱抬了抬下颌,示意踏枝霜月。 踏枝与霜月齐步上前,一人拎着一边,将那件衣衫从上到下滑落,完完整整呈现在沈樱跟前。 萧夫人道:“因是参加寿宴,所以选喜庆的杏色宫缎,绣之夏荷,缀以明珠,端庄不失活泼,华贵不减清雅,大姑娘可有不满意的?” 沈樱觉得还行,点了点头,又看向一侧首饰头面。 踏枝接过锦盒,打开来,脸色顿时变了。 恶狠狠瞪萧夫人一眼,小心翼翼递到沈樱跟前。 沈樱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看向萧夫人:“这是什么?” 萧夫人理直气壮:“这套珍珠首饰是我的嫁妆,有何不妥?大姑娘难道还不满意?” 沈樱嗤笑:“那就请夫人戴这套首饰出席,夫人的年岁,与这黄珠正好相配。” 萧夫人脸色倏然一变,脱口怒道:“你敢讥讽我人老珠黄?” 沈樱抬眸,冷冷道:“讥讽便如何?你再敢寻衅滋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冷冷道:“踏枝,送客。” 萧夫人甩袖离去。 沈樱的声音仍旧冷淡,带着恶意:“别忘了父亲的嘱咐,我的首饰,最好如期送来。” 萧夫人脚步一顿,背影越发怒气冲冲。 踏枝心内恼怒:“果然,萧氏没有一天能老老实实不作妖。” 霜月蹙眉:“她若是使坏,不给姑娘送来怎么办?这老妖婆,特意赶在今天下午过来,就没使好心眼。” 沈樱本就不指望萧氏,懒散道:“去我箱子里找一套珍珠首饰。” 踏枝点了点头:“那衣裳?” “也穿我自己的。”沈樱淡淡道,“前几日你给我做了件杏色衣裳,就穿那个。” 霜月不解:“姑娘既然有了安排,又跟萧氏纠缠什么?” 沈樱笑了声:“不给她找些事情做,该想别的歪主意了。” 霜月点点头:“我懂了!姑娘放心,今天我一定让她分身乏术,” 沈樱点点头:“孺子可教。” 翌日清晨,萧夫人的侍女敲响绿芙院的大门,捧着锦盒进屋,阴阳怪气:“夫人忙碌一夜,终于找了套好的给姑娘,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我们沈家家小庙小,好东西少,姑娘若还是不满,夫人也没有办法。” 霜月接到手中,打开锦盒,看了眼。 这次的珍珠不黄了,品相却不好,小的小,丑的丑,像是生凑的。 戴这种首饰出去,定会被京都贵女笑掉大牙。 霜月嗤笑一声,直接连首饰带盒子丢出门,顺带把人也推了出去:“拿着你们的东西滚出去!” “啪”一声关上门。 霜月“呸”一声,“恶毒!” 若姑娘没有早准备,现在穿什么戴什么? 这个萧氏真不是东西。 沈樱宠溺笑了笑:“我们霜月如今越发威风,来日也能做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踏枝为她梳着头发,弯了弯唇:“姑娘说的是。” 霜月“嘿嘿”一笑,拿过一旁的胭脂为沈樱上妆。 两人手巧,很快为沈樱收拾整齐,换上新衣,簇拥着她往大门口去。 沈既宣、萧夫人已领着沈棋、沈舒等在门口。 沈樱踏出大门,脚还没站稳,萧夫人阴阳怪气的声音已经响起来:“难怪大姑娘将我的东西丢了,原来是有好的。” “既如此,又何必为难我一夜没合眼?” 沈樱充耳不闻,走向自己的马车,将沈家一行甩在身后。 萧夫人脸色顿时沉下来,格外难看。 沈既宣冷哼一声,不悦斥责:“行了,你招惹她干什么!还不快上车!” 萧夫人脸上的不悦之色,压都压不下去。 沈既宣只作没看见。 彼时不过辰时初,京都的街巷当中便已被车轿填满。 车轿辘辘而行,皆奔向同一个方向,长宁街谢府。 沈家的马车到长宁街时,谢府中门未开,前头已然排了数十辆车轿,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都候着主家开门。 饶是如此,仍无一人抱怨。 沈樱掀开帘子,朝前后看了看。 前头是陇西李家的轿子,户部李尚书携妻儿赴宴。后头是英王宋铭的轿子,英王妃的声音隔着老远便传出来。 为谢氏主母贺寿的排场,竟超过了皇后。 勋贵、世族均在谢府跟前吃闭门羹,而不敢有所抱怨。 谢氏之盛,可见一番。 辰时中,谢府大门响了三声。 八位门房齐力将大门打开,方才开始迎客入府。 谢府占地百亩,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当中最负盛名的,属鹿野华苑。 春日,鹿野华苑穿池叠石,竹里泉声,正适行宴。 宾客们被迎入鹿野华苑,纷纷被惊了一下。 英王率先道:“难怪人人都道人间仙境。依本王看,仙境尚不及此。” 谢家陪客的是谢四郎,谢四郎道:“英王殿下谬赞,鹿野华苑胜在野趣,能使诸位展颜,便不辱使命。” 英王哈哈一笑。 行到一处岔路口,谢四郎示意男客与女客分开,去了不同的小院。 沈樱乖巧跟着萧夫人,行至目的地,寻了个安静的秋千坐下,百无聊赖看着萧夫人社交。 正出神时,秋千架蓦地一沉,有人在身边坐下。 沈樱抬眸,愣了一下。 竟是崔明意。 沈樱稳住心神,平静颔首:“姑娘。” 崔明意晃了晃手中秋千:“沈姑娘安好。” 沈樱:“你认得我?” 崔明意:“沈姑娘,我是崔明意。” 她双目平静,看着沈樱:“有些话,我想与沈姑娘谈一谈。” 22、寒意 沈樱双手微微用力,秋千便晃晃悠悠荡起来:“我没有什么话要和崔姑娘沟通。” “可我想与沈姑娘交流。”崔明意目光灼灼:“沈姑娘,可以吗?” 沈樱脚尖点地,停下来,眼底含着讥讽:“皇后娘娘这样说话,委实折煞民女。” 崔明意道:“我只耽搁沈姑娘一会儿。” 沈樱看向她:“崔姑娘既不给我拒绝的余地,又何必征询我的意见?有什么话,您直言便是,我万万不敢不听。” 她扬眉,眼底讽刺的意味儿分外浓厚:“毕竟崔家的本事,我早已领教过。” 崔明意被她讽的脸色发白。 沈樱瞥一眼:“崔姑娘若不想说,劳烦走远点,别挡着晒太阳。” “我说。”崔明意急道,轻轻咬唇:“沈姑娘,我的话可能对您有些冒犯,还望您谅解。” 沈樱哑然失笑,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说什么?”脸色倏然冷沉,寒意森凉:“崔姑娘好生有意思,明知会冒犯,却非要冒犯不可。既冒犯了,还要别人谅解你的冒犯。” “崔姑娘自己听听,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一句一个“冒犯”,讽刺意味儿十足。 崔明意眼圈顿时便红了。 沈樱没理会她,摇着秋千,目光转向一旁,赏着鹿野华苑百看不厌的风光。 崔明意犹豫半晌,终于道:“沈姑娘,上元节的晚上,陛下是否去了沈府见你?” 沈樱神态平静,冷冷淡淡:“崔姑娘,肆意诽谤,非君子所为。” 崔明意道:“是否诽谤,沈姑娘心知肚明。那日我亲耳听闻,陛下将我抛诸街头,去了沈府。” 沈樱不喜她这九曲十八拐的说法方式:“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有一丝不耐烦:“你我之间毫无情分可言,不必客套。” 崔明意顿了顿,字字清晰:“我希望沈姑娘能自重,从今往后,莫与陛下见面。” 她盯着沈樱,眼神并无善意:“当初沈姑娘不肯接受贵妃位分,才会闹到废黜的地步,若失了彼时的傲气,才真真是笑话。” “有些话纵然我不说,沈姑娘也该想到才对。” 沈樱听明白了。 这崔明意,竟是到她跟前来充正房的款,警告外头的狐媚子。 她觉着可笑,歪了歪头,笑容纯善无辜:“宋妄喜欢找我,我赶他,他不肯走,不如崔姑娘给我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崔明意脸色难看,咬了咬牙:“沈樱,你如今巧舌如簧,自恃美貌,日后必定悔恨终身。” 沈樱继续道:“这样吧,不如崔姑娘将刚才的话告诉宋妄,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见我,否则你们崔家便杀了我。” “以后,宋妄定不敢再与我见面,这样一劳永逸的好主意,崔姑娘今日就去做吧。” 崔明意羞恼不已:“你……” 沈樱从秋千架上起身,独留她一人。 走出三步,忽然回头,漫不经心道:“崔姑娘,您当真觉得,后位十拿九稳吗?” “你什么意思?”崔明意下意识问。 沈樱恍若未闻,走向另一处人声鼎沸的亭子,找个位置坐下,赏栏杆外提前盛放的芍药花。 崔明意匆匆追上,见了这许多人,不由放慢脚步,端庄沉稳与众人打招呼。 将未来皇后的派头摆的足足的。 只一双眼睛,总克制不住落在沈樱身上,想出言喊人,又顾忌颜面。 沈樱不肯理会她,捡了根枝条,拨弄着芍药花叶,百无聊赖。 身侧,却忽地又坐下一人。 沈樱转头看去。 身侧女子眉眼笑容灿烂:“沈姑娘,您不太高兴吗?” 沈樱摇头:“没有,我只是不爱笑。” 女子笑了声,嗓音亦带笑意:“那沈姑娘怎的不问我是谁?” 沈樱礼貌垂询:“敢问芳名?” “谢姣珞。”谢姣珞弯唇笑笑,眉眼间尽是俏皮,看四下无人听见,压低嗓音,“是谢明玄的亲妹妹。” 沈樱愣了愣。 谢家二姑娘,谢姣珞,谢渡胞妹。 上次在大慈恩寺,谢渡便是为她求平安符。 而她说这话,又是何意? 竟知谢渡的意思吗? “谢姑娘……”沈樱犹豫不定。 “叫我姣珞吧。”谢姣珞托腮,“我不喜欢别人唤我谢姑娘,太生疏了些。” 拍了下掌,她又笑:“你唤我姣珞,我唤你阿樱,从今以后,我们便是朋友。” 她性情极为开朗,说着拉起沈樱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好不好,阿樱?” 沈樱看着她灿若骄阳的笑容,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谢姣珞开心的眼睛弯成月牙。 沈樱见她有些兴奋,不由劝说:“你已有身孕,宜静养才对。” 谢姣珞摸了摸肚子,脸上泛起幸福笑意:“阿樱说的对。” 又问:“阿樱怎么知道我有身孕?” 沈樱尴尬片刻,实话实说:“上次在大慈恩寺偶遇令兄,听他所言,是为你求平安符。” 谢姣珞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沈樱笑了笑。 谢姣珞安静一小会儿, “阿樱,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我母亲。” 沈樱婉拒:“这不合规矩。” 谢姣珞摆了摆手:“在谢家,我就是规矩。” 她牵过沈樱的手,找了条小路,走向另一方天地。 沈樱望着四周遮天蔽日的竹木,脚下踩着一块块鹅卵石,像是去到遥远森林。 清寂,幽远。 行了片刻,有另一道脚步声响起。 谢姣珞脚步倏然一顿,将沈樱护在身后,喝道:“什么人,竟敢乱闯?” 谢渡从另一条路上走出来,贵气的紫衣飘飘欲仙,饰以白玉冠,两条紫色飘带从发冠处垂落,宛如神仙中人。 他没瞧见谢姣珞背后的沈樱,淡淡道:“谢姣珞,让你待客,你又跑了?” 谢姣珞松口气,跺了跺脚:“哥哥,你吓到我了。” 谢渡无情讽刺:“世上还有人能吓到你?再有两刻钟姑母与陛下便至谢府,你别胡闹,快回去带着人接驾。” 谢姣珞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露出身后的人影。 谢渡脚步猛然停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一瞬诧异:“沈姑娘?” 沈樱道了个万福:“谢郎君。” 谢姣珞眨了眨眼:“哥哥,我本想带阿樱去见阿娘的,既然你催我,那我就带着她先回去了。” 她去牵沈樱的手。 谢渡的眼神,落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上。 谢姣珞挑衅地看他一眼。 谢渡几步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敷衍道:“姣珞,我的玉佩掉在竹林里,你给我找找。” 谢姣珞翻个白眼:“不找。” 谢渡道:“白玉灯,给你。” 谢姣珞眼睛突然亮了亮,又暗下去。 还是义正辞严,忍痛道:“你做梦!阿樱是我的好朋友,我绝不会为一己之私,单独将她丢给你。” 她冷哼一声,直接挽住沈樱的手臂,“哥哥,我们走了。” 谢渡在背后,孤零零看着二人的身影。 几片竹叶落在肩上,更添凄凉清冷。 谢渡无奈,走向另一个方向,至鹿野华苑正厅,请母亲出门,迎接贵客。 巳时将末,谢府中门大开,无数宾客随从皆候在门外,等候拜见太后、陛下。 午时刚至,皇家仪驾进了长宁街,一派肃穆中,在谢府门前稍作停歇,受了众人之礼,又进谢府中门,到鹿野华苑正厅。 谢太后与宋妄,方从轿辇中下来,被宫娥太监簇拥着,进正厅入座。 谢夫人紧随其后,行万福礼:“太后娘娘万福万寿,陛下万岁安康。” 其余人随之行万福礼。 谢太后抬手,命众人起身,笑道:“今日是你的寿辰,实不必多礼。” 谢夫人唯唯诺诺,行礼:“礼不可废。” 谢太后便笑吟吟道:“本宫这个弟媳,真真是生怕惹了麻烦,向来最是谨慎守礼。昔日本宫便说,她这个脾气若能做个教书先生,当是最好的。” 旁人唯有恭维。 谢夫人战战兢兢:“民妇万不敢当。” 谢太后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罢了,本宫不闹你,姣珞呢,让她来陪本宫说说话。” 谢姣珞背对着她,在人群中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兴高采烈挤出人群:“姑母,姣珞在这里。” 她从人群深处,挤到谢太后身侧,笑嘻嘻道:“果然,姑母没有一次不想我。” 话音落,谢姣珞忽然察觉不对,仰头瞧见谢太后脸色倏然冷下来,黑沉沉的眼珠一转不转,盯着一个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扫过去,沈樱站在人群中,一身杏色,清雅,却夺目。 谢姣珞的心,倏地一沉,弥漫上一层说不清楚的寒意。 23、阿樱 谢姣珞心底有不祥的预感,眼珠微微转动,脸上绽出灿烂明媚的笑容,晃晃谢太后的手臂,娇滴滴道:“姑母,您怎么不搭理我了?” 谢太后骤然回神,面色温和,波澜不惊:“胡说,姑母才不舍得不理我们家姣珞。” 谢姣珞眉眼弯弯:“姑母疼我,我要给姑母报喜。” “哦?”谢太后挑眉。 谢姣珞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脸上泛起娇羞的红晕:“您要做姑祖母了。” 谢太后脸上果真泛起一道喜意:“你有了?” 谢姣珞小幅度点了点头。 谢太后喜不自胜:“好!好!好!” 谢姣珞笑吟吟靠在她身侧,眉眼间是温柔的依恋。 谢太后略一思索:“传哀家懿旨,七品詹事司直秦清宿,晋为门下省给事中。” 在场之人纷纷愕然。 秦清宿出身寒门庶族,有幸入得谢氏嫡女谢姣珞的眼,做了谢氏乘龙快婿,方能入仕为官。 如今,竟因谢姣珞有孕,便一举封了五品实权给事中。 谢太后对娘家的重视,果然非同一般。 谢姣珞脸上的笑容险些绷不住,好不容易稳住,连忙笑嘻嘻谢恩:“那我就替他谢过姑母恩典。” 说罢,起身行礼。 谢太后牵过她的手,嗔道:“你这孩子,有了身孕就该好好歇息,别讲这些虚礼。” 谢姣珞眉眼带笑:“这是我腹中孩儿在替父亲谢恩,姑母可不能怪我。” 谢太后笑:“就属你伶牙俐齿。” 谢姣珞甜甜一笑,眼神却冷。 沈樱早已察觉到谢太后冰冷的目光,以及敌意。 悄无声息藏到人群之后,冷眼看这位高傲严肃的太后娘娘,是如何在谢家虚与委蛇。 看见谢姣珞为转移太后的注意力,使出百般解数,沈樱微微垂首,嘴角微微抿起。 经了谢姣珞的笑闹,谢太后已将沈樱抛诸脑后,笑吟吟与众人叙起家常。 英王妃笑吟吟问:“太后与陛下都来了,怎的不见华阳?” 谢太后面色平静:“华阳近日染病,身子骨弱,怎么也瞧不好。” 英王妃脸上连忙挂起关切之色:“华阳病了?要紧吗?我们竟不知道。” 谢太后道:“不算大毛病,修养一年半载,也便无碍了。只是有高人看了,说她因富贵无比,命格不够厚重,需得出家,清净修行,百厄方消。” “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英王妃双手合十,“等明天我就去大慈恩寺,为华阳祈福。” 谢太后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英王妃道:“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太后又到:“不过,大慈恩寺不必去了。高人说,华阳需出家为道,我已遣人护送她至西山玉清观出家,取道号静真。日后你们再见她,便要称呼为静真居士。” 英王妃愕然:“她一个小姑娘家家……”话音一转,“当真是可怜,令人心疼。” 谢太后亦叹了口气,满脸遗憾。 人群中,议论声虽小,却不绝于耳:“羌国乌木沙王子求亲,华阳公主便染病出家……” 羌国求亲之事,人尽皆知。 谢太后所作所为,人人都看得明白。 却不敢往深了议论。 语焉不详,心照不宣。 又聊了一阵,谢太后笑吟吟起身:“今日来为弟妹贺寿,现心意已到,本宫便先回宫去,日后弟妹带着姣珞多多进宫,都是一家子骨肉,切莫生分了。” 谢夫人恭敬却沉闷:“民妇遵旨。” 谢太后收回目光,脸上笑意淡了淡。 谢夫人垂首,似是一无所觉,整个人仍是低沉无趣的模样。 谢太后吩咐小太监道:“去前院通知陛下,回宫。” 不一会儿,小太监跑回来复命:“太后,陛下已出发了。” 谢太后款款离去。 众人将谢太后送至长宁街,遥遥望着太后仪驾行远。 谢姣珞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压低声音,对侍奉茶水的侍女道:“去前院一趟,让三郎君至杏落水榭见我,别叫旁人知道。” 侍女领命而去。 谢姣珞又附耳对谢夫人说了几句话。 谢夫人点头。 谢姣珞从人群中寻到沈樱,开门见山道:“阿樱,可否陪我去个地方?” 她神态格外认真,沈樱点了点头。 谢姣珞握住沈樱的手,牵着她去了杏落水榭,遣散四下仆人,狠狠一拳砸在石桌上。 沈樱忙去握她的手:“你做什么?” 谢姣珞恼怒不已,咬牙切齿:“真是个好姑母,竟是冲着要我们夫妻死的。” 沈樱顿了顿,叹息,轻声道:“不过是捧杀的手段,我们这位太后娘娘惯会如此,何必因她生气呢?” 谢姣珞气恼磨牙:“秦清宿一无出身,二无功德,只因做了我谢家婿,便从一介白身跃升五品给事中,外人会如何看待谢家?如何看待谢家婿?软饭二字,定是逃不掉的。” 秦清宿一人便罢,他性情坚毅,无畏人言,纵外界流言纷飞,亦不萦于心。 可谢家其他的女婿,可能受得了流言蜚语的羞辱? 她深吸一口气,恨恨道:“只怕谢家的女郎们日后不得安宁。底下的小妹妹们尚且不及,二叔家的阿瑶刚与河东柳氏七郎君定的亲,我真怕连累了她的婚姻。” 沈樱看着她,轻轻道:“因流言蜚语便反悔的,弃之不可惜。这样的人,实非良人。” 谢姣珞抬眸看向她,极是认同,用力点了点头:“阿樱言之有理,若柳氏因此退婚,并不可惜。” 沈樱莞尔。 谢姣珞又咬了咬牙:“但我还是生气,我非得出了这口气不可。” “你要如何出气?”谢渡的嗓音传来,“说来听听。” 沈樱与谢姣珞同时偏头望去。 谢渡一身紫袍,换了同色玉冠,手握一把折扇,徐徐行来。 身后,跟着位青衫男子,容貌冷峻,眉眼坚毅刚硬,眉头微微蹙着,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青天大老爷。 谢姣珞撇嘴:“你们一起过来了。” 又指着青衫男子,对沈樱道:“阿樱,他就是秦清宿。” 沈樱起身,福身道:“谢郎君,秦大人。” 二人回礼,谢渡道:“沈姑娘请坐,并无外人,不必多礼。” 沈樱一时沉默。 竟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内人”。 谢渡神态正直,一派清风,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谢姣珞问:“刚才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 谢渡颔首,转头正正经经问谢姣珞:“你预备如何?” 谢姣珞抬眉,理直气壮:“我没有法子出气,所以才找你来帮我。” 谢渡:“你倒是会做甩手掌柜。” 谢姣珞:“不然我为什么要有哥哥?” 谢渡宠溺地看着妹妹:“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 他以折扇敲击掌心,漫不经心道:“她不愿见我出仕,明日预备请旨,到中书省任职,如何?” 谢姣珞眼睛一亮:“甚好!凭哥哥的本领,直接做中书令吧。” 谢渡莞尔:“胡说。” 虽为胡说,但凭谢渡的家世与声望,一个三品中书侍郎,却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沈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道:“我原以为,太后与谢家甚为亲厚。昔日,我常从她口中听闻,陈郡谢氏何等煊赫富贵,谢家子弟何等出众。” 她抬眸,定定望向谢渡:“尤其是你,她嫡亲的侄儿。” 谢渡轻嗤,勾唇一笑:“沈姑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太后的性情,你应当很是清楚,因着姣珞身孕便提拔她的夫婿,这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沈樱哑然。 几分真情?半分也无。 谢渡继续道:“太后与谢家最为亲厚之时,便是用得着谢家之时。先帝驾崩,宋妄登基前,太后便跪在你脚下这片地上,哭的凄惨寥落,求父亲帮他们孤儿寡母。” “如今不过半载,又是何等光景?” 宋妄登基,谢家功不可没。 沈樱却不知,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谢渡轻描淡写:“逼迫宋妄立崔氏女为后,并非单单是对你不满,而是不愿看谢氏一家独大,想扶持崔家。” 谢姣珞亦冷笑:“我们这个姑母,向来是过河拆桥的好手。” 沈樱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那我便明白了。” 谢渡笑了笑,提起茶壶,为她续杯:“阿樱,你如今当无疑虑了吧。” 沈樱豁然抬眉望向他。 谢姣珞一拍桌子,嚷道:“你胡乱叫什么?阿樱也是你能喊的?别想蹭我的光,你给我老老实实叫沈姑娘。” 谢渡不理会她,眉眼温柔地盯着沈樱:“阿樱,我能这样唤你吗?” 又温声道:“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随着姣珞喊,我们从来喊人都是一样的,这还是第一次不同,我不习惯。” 沈樱下意识反问:“那你喊秦大人,也是夫君吗?” 谢渡:“……” 他呆愣住了。 谢姣珞骤然大笑。 秦清宿在侧,冷峻的眉眼亦含了笑意,去扶谢姣珞,抚着后背为她顺气:“你别急,慢慢笑。” 谢姣珞靠在他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行,我忍不住。” 沈樱顿了顿:“对不起,是我失言。” 谢渡回神,揉了揉额角:“是我口误,不怨阿樱。” 又是一声“阿樱”,旁人没同意,他却已喊了个顺口。 喊便喊了,又道貌岸然笑笑:“我能这样喊吗,阿樱?” 24、寿宴 沈樱笑笑,并不在意:“一个称呼,并无忌讳,随谢郎君喜好。” 谢渡端起手边茶盏,遮住唇边笑意,从善如流道:“既如此,阿樱也不要客气,一口一个谢郎君的,以后若无旁人,便唤我明玄吧。” 沈樱顿了顿,点头:“明玄。” 男子的表字本就是给人叫的,没有太大忌讳,算不得什么。 谢渡眉眼间带出清浅笑意,瞥谢姣珞一眼。 谢姣珞顿时不笑了,挽着沈樱的手臂,抱怨:“阿樱你也太好说话,就这么答应他了。” 沈樱愕然,继而莞尔一笑。 “好说话”的评价,此生还是头一次。 她弯唇:“你若不满,我就不许他叫。” 谢渡手指微微一僵。 谢姣珞叹口气,无奈扶额:“罢了,我怕得罪了他,他给我下毒。” 沈樱笑出声。 谢渡轻轻摇头:“别听她胡说。” 谢姣珞冷哼一声,拉着沈樱起身:“不听我胡说,那我们就走。阿樱,我带你去找我阿娘,她早就想见你了。” 早就? 沈樱一愣,下意识看向谢渡。 谢渡也愣了:“谢姣珞?你这是什么话?” 秦清宿笑了声:“阿娘性情很是温和,是再好不过的长辈,沈姑娘不必忧心。” 沈樱顿了顿,轻声道:“姣珞,这不合适。” 谢姣珞一愣:“为什么?” 沈樱眉眼坚定:“今日乃夫人寿辰,本就忙碌辛苦,我怎可无端再去打扰。若日后有机会,我再去拜见。” 言语之间,泾渭分明。 礼貌,却疏离。 谢姣珞抿唇,侧目瞪谢渡一眼:“你真没用。” 谢渡没吭声。 谢姣珞又抓紧沈樱的手:“不见就不见吧,那我带你去我院子里,看我收藏的宝贝。” 沈樱点头,与她同行。 水榭当中,秦清宿轻轻笑了声:“兄长,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谢渡面无表情:“我不敢打谢姣珞,打你还是可以的。” 秦清宿老老实实闭了嘴。 谢渡嗓音清淡,低声自语:“道阻且长,又何妨?” 沈樱随谢姣珞回到她的庭院当中,看她处处雅致的闺房,看她精美的摆设。 看这世家贵女充满童趣的玩具与书架。 二人待了许久。 直到午宴时分,方携手到鹿野华苑,入了席。 今日宴席的位次,乃按照门庭家世划分,沈家在中间靠后的位置。 谢姣珞只瞥一眼,便牵着沈樱的手,一路行至前排,按着她,与自己同座。 崔明意的座位正在二人对面,脸色当时就变了,忍不住刺道:“二姑娘这是何意?竟让一个庶族女居我们之上?” 其他世家女子虽未明言,但眼神里的意思,概皆如此。 沈樱本觉不合适,但闻得此言,便八风不动坐着,为自己倒一盏茶,轻笑:“姣珞,今日宴上所用,是什么茶,好香。” 谢姣珞道:“家母素喜紫阳毛尖,名气不大,却鲜香甘醇,特意用来待客,共赏佳茗。” 沈樱饮一口,细细品味:“确是佳茗。” 谢姣珞莞尔。 崔明意的脸色已青一块红一块,抬高声音道:“谢二姑娘!你不解释一下吗?” 谢姣珞不咸不淡偏过头,与她对视:“崔姑娘,我谢家的宴席,暂且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不再理会崔明意,环视一周,嗓音清脆果断:“何况今日宴席,并不是为了给宾客们分个高低贵贱,随心而排罢了,崔姑娘实在不必过于敏感。” 崔明意冷笑一声。 谢姣珞蹙眉,站起身:“崔姑娘是不服?” 崔明意:“岂敢?” 谢姣珞不惯着她,冷冷问:“所以崔姑娘今日座次居首,是以为自己的身份高于在座所有人吗?” 崔明意脸色遽然一变。 谢姣珞点了点:“太原王氏,河东柳氏,博陵崔氏,论声望地位,哪个不及你清河崔氏?” “论亲缘,太原王氏乃高堂母族,河东柳氏与舍妹定亲,博陵崔氏女乃我二嫂,你清河崔氏算什么?” 她眼底掠过一丝不屑,弯了弯唇:“你能坐这个位置,阿樱便可坐我身侧。你若不满,可以回你崔家开宴,纵将我排到末席,亦不敢对主人家有怨言。” 崔明意眼圈发红,勉强道:“我并无此意。” 谢姣珞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冷冷淡淡:“但愿吧。” 沈樱弯唇笑了笑,“但愿崔姑娘口中庶族之女,指的不是我。” 崔明意眼泪顿时停下来,冷冰冰看着她,倔强仰着头。 沈樱笑了声,不以为意。 一场午宴,宾主尽欢。 当着谢氏主母的面,人人都是拔了牙的老虎,战战兢兢,不敢肆意妄为。 有人想等谢夫人来后,再斥责谢姣珞肆意妄为。 谢夫人却只扫了一眼,心平气和接受了谢姣珞的安排,连问都没问上一句,任凭沈樱大剌剌坐在那里,刺所有人的眼。 然而,没有人敢提意见。 整个鹿野华苑,只有贺寿道喜声,不见丝毫质疑。 沈樱勾唇,讥讽一笑。 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夫人和贵女,不过如此。 面对地位更高的人,同样卑躬屈膝,战战兢兢。 直至宴席结束,宾客们陆陆续续返程。 沈樱寻到萧夫人,与她一同往府外走。 上了马车,萧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阴阳怪气道:“大姑娘当真有本事,第一次见面就能讲谢姣珞拿下,成为她的好姐妹。” “这样的福气,竟不知道分给弟弟妹妹一些?” “若阿棋也能有谢家做靠山,何必苦读,定能像秦清宿一般,官运亨通。” 沈樱瞥向她,懒懒散散问:“你知道为何谢姑娘喜欢我?” 萧夫人眼神一亮:“为何?” 沈樱:“因我话少,且不会没事找事。” 萧夫人脸色猝然一变:“沈樱,你骂谁?” 沈樱漫不经心笑:“夫人心知肚明。” “你!”萧夫人涂着蔻丹的长指指着她,眼底满是戾气:“沈樱,你敢忤逆长辈?” 沈樱抬手,将她的手拨开,压下去:“你若不肯消停,不如我让你尝尝,什么是真的忤逆?” “夫人不会以为,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敢做的吧?” 萧夫人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沈樱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手指摩挲着腕上玉镯,神色平淡漠然。 这份平淡,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天色未亮时,有人拍响沈府大门,直接抛进来一块腰牌,张口便道:“谢氏长随,求见沈将军,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25、和亲 沈家门房拿着腰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此人虽自称长随,却乃谢家亲卫。 不敢耽搁,匆匆忙忙跑到二门传消息。 一刻钟后,管家张瑞小跑着过来,谄媚鞠躬:“大人,我家主君有请。” 那人阔步往里走。 沈既宣方穿戴完整,候在书房。 见到沈既宣后,长随拱手,奉上一封书信:“沈将军,我家少君的信。” 沈既宣连忙接过。 信封上只得寥寥一句:沈樱亲启。 落款是谢渡的名字。 沈既宣愕然抬头:“这……” 长随道:“沈将军,我家少君乃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与沈姑娘商议,还请您尽快转交。我家少君还等沈姑娘回话。” 沈既宣猛地回神,连连点头:“我这便去,阁下稍候片刻。” 绿芙院内尚且一片安静,不论主仆皆未起身,分外安静。 沈既宣叫醒守夜的婆子,冷冷道:“叫姑娘起身,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说罢,大步走向前厅。 沈樱被叫醒时,下意识望了眼天色,茫然看向踏枝:“怎么了?” 踏枝衣衫仅是虚虚披在身上,尚未给自己整理好,便跑到沈樱卧室,一边给沈樱穿衣裳,一边道:“主君过来找您,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沈樱蹙眉,忍下火气。 沈既宣这个时辰起床至绿芙院,定有其原因,不可能无事生非,他没这么闲。 他们父女,更无凌晨交流感情的必要。 她伸手去系扣子,声音平稳:“好了,头发不用梳,回来再说。” 沈樱没有多少礼仪,快步走向正厅,道:“父亲。” 沈既宣道:“刚才谢渡的长随上门,送来一封书信,你看看。” 他递给沈樱, 沈樱眉头紧皱,拆开信封,看上头的字,脸色逐渐发白。 沈既宣问:“怎么了?” 沈樱没说话,继续往下看,直至看完,面色仍是难看得紧。 沈既宣有些不解:“为何不说话。” 沈樱直接将信封塞到他怀里,抿紧了唇,嗓音艰涩:“信上说,今日早朝,谢太后要封我为安宁公主,和亲羌国。” 沈既宣急忙拿着那张纸匆匆浏览,脸色同样越来越难看。沉默片刻后,单手握拳,狠狠砸了下桌面:“欺人太甚!” “皇家自有公主、郡主,再不济,县主、宗女总是数不胜数,凭什么要你去羌国和亲?” 纵然,他一向拿沈樱当做筹谋权位的工具。却也一清二楚,他如今的富贵名利,是拿羌国一颗一颗又一颗人头堆起来的。 如今皇家想要他的女儿和亲羌国,与要沈樱的命有何区别? 何曾将他沈既宣的赫赫功劳放在眼底半分? 沈既宣咬紧了牙,面色青黑:“若谢太后当真敢如此,我定于神通殿长跪不起,好叫天天人看看,这便是皇家对待功臣的态度!” 沈樱沉默着,在一侧坐下,未绾的长发散在肩头,烛火下,目光雾沉沉的。 她声音极轻:“父亲,您该去早朝了。” 沈既宣看向她:“你预备怎么办?” 沈樱的目光落在摇曳的蜡烛上:“父亲,蜡烛能燃烧,取决于灯芯,若灯芯成了我的,只余灯油,又有何用?” 沈既宣愕然,下意识看向掌中书信。 上面“谢渡”二字,分外清晰地映入眼帘。 谢渡,谢家。 谢太后如今稳若泰山,恣意妄为。 但,若失了谢家扶持,便犹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沈既宣沉吟片刻,问:“若朝堂上有旨,我当如何?” 沈樱面色平和:“父亲,今日朝堂上,不会宣布此事。” 沈既宣蹙眉:“可这信上……” 沈樱道:“宋妄还在。” 宋妄懦弱,却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和亲羌国。 沈既宣骤然失声。 沈樱起身:“父亲稍等片刻,我回个信。” 她转头去了隔壁书房,回了信,塞在信封里,递给沈既宣。 沈既宣拿回前院,给了那位长随。 那长随略一颔首,告辞,匆匆离去。 绿芙院内,沈樱坐在梳妆镜前,嗓音平静冷漠,如观他人之事:“踏枝,为我梳妆。” “姑娘……”踏枝双目赤红,“太后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凭什么,姑娘的命要这样苦。 沈樱拿起梳子,轻轻梳着一头秀发:“不必伤心,上坡的路总是难走,人要过得比以前好,总要承受寻常不能承受之压。” “踏枝,只要是能解决的困境,便不算困境。” 踏枝哽咽着,点了点头:“我为姑娘妆扮。” 又问:“姑娘要去何处?” 沈樱弯了弯唇,目光落于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轻轻幽幽道:“秋白楼。” 方才,她给谢渡的回信当中,亦只一言。 ——辰时,秋白楼一叙。 沈家的马车,停在秋白楼门前时,尚不到辰时。 沈樱下车,上楼,推开雅间的门。 果不其然,谢渡早已候在房间内,手边只一盏清茶,抬眼望向她,起身:“阿樱。” 沈樱站在门边,定定看着他,没进门。 谢渡看她:“沈姑娘?” 沈樱蓦然回神,咬了咬下唇,轻声问:“谢渡,你当真要娶我?” 谢渡愣了一下,毫不犹豫点头:“是。” 沈樱又问:“若我不嫁你,是否逃不过这次劫难?” 谢渡抿了抿唇:“宫中传来的消息,太后极为坚决。因怕陛下阻拦,今晨会让他前去太庙祭祖,三日方归。” 他顿了顿:“陛下走后,明日她便会降下懿旨,册封你为安宁公主。” “若你不定亲,或与旁人定亲,太后都不会收手。你只有做我的妻子,才能不被旁人算计。” 沈樱抬眸,道:“你的信上说,是今晨。” 谢渡平静道:“内侍中已拟好懿旨,我不敢赌,只想尽快盘算解决。” 沈樱道:“我父亲说,他会去神通殿跪求,太后收回懿旨。” 谢渡道:“你若信他,便不会在这里。” 沈樱沉默许久,双脚踏入房门,关上门,在谢渡对面坐下。 谢渡看着她,等她开口。 沈樱整理思绪,缓缓开口:“谢渡,你可知道,我是天子弃妇,二嫁之身,与另外一个男人做过两年夫妻。而且,宋妄他是你血亲的表弟。” 谢渡闻言,点了点头:“我知。” “我出身寒门庶族,上数三代,无五品之官。” 谢渡道:“我知。” 沈樱继续道:“我一非良善,二非贤惠,三非淑婉,心机深重,心狠手辣。” 谢渡道:“我知。” 沈樱看着他,盯着他平静的、柔和的眼睛,毫不避让,字字清晰:“还有一点,谢渡,我不喜欢你。” 谢渡仍是只有二字:“我知。” 沈樱定定打断他,无悲无喜地叙述,“终其一生,我不会喜欢任何人,不会为任何人付出,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不会被任何人困住,若有一日,你成我的拖累,我会毫不犹豫抛弃你。” “谢渡,你若娶别的女子,会夫妇和乐,儿女绕膝,安康喜乐,娶我,却只有麻烦。” “谢渡,你确定,要娶这样的我吗?” 谢渡毫无犹豫:“我确定。” 他为沈樱倒一盏茶:“沈樱,世无完人,谁无缺陷?” 沈樱没说话,他也不在意,只是继续道:“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发现,我与你所想,也并不一样。世人皆道我谢明玄是明月清风的君子,沈姑娘以为,我当真如此吗?” 沈樱看着他:“我以为,你当真如此。” 谢渡不由失笑:“沈樱,不论如何,今日我极清醒理智,可以做自己的主。” 沈樱看着他,忽然屏住呼吸。 谢渡定神,语气格外认真:“渡年方弱冠,尚未婚配,愿以白首之盟,结缡之礼,求娶姑娘为妻。” “沈樱,你要再拒绝我一次吗?” 大慈恩寺的风雪簌簌落在耳边,盛放的红梅鲜艳,馨香似乎仍萦于鼻尖。 同样的话,他在大慈恩寺说过一次,这已是第二次。 沈樱忽然失了继续质问的力气。 她声音不大,却有力:“谢渡,你去沈家提亲吧。” 谢渡骤然一笑,握住她的手臂:“待你回到家中,谢府的聘礼,也便到你家门前。” 他起身,神态温和平静:“阿樱,回家去吧。” 他拿起旁边的空盏,喝一口水,到唇边举起,方察觉不对。 沈樱闭了闭眼。 谢渡面无异色,放下茶盏,轻轻笑了声:“回去吧。” 沈樱起身,出门,上马车回到沈府。 门外,果然已是锣鼓喧天。 26-30 第26章 提亲 如何向陛下交代? 马车被挤入看热闹的人群中, 沈樱掀开马车一角 沈府大门外,着红衣的仆人抬着系红绸的箱笼排成一条长龙,望去宛如朝霞云锦。 唢呐声、锣鼓声震天响, 喜气洋洋。 四周聚着看热闹的百姓,熙熙攘攘,议论纷纷。 近处, 还能听到议论声。 譬如此刻,一个细布衣裳的白胖商贩和一个粗布衣裳的健壮匠人,亦在议论。 “这是哪家提亲?”匠人问。 “箱子上写的都有, 谢家。”白胖商贩提着算盘, 怒了努嘴” “哪个谢家?”匠人不解。 “这排场, 还能是哪个谢家?陈郡谢家。”商贩道。 匠人又问:“这是向沈家提亲?” 商贩点头:“是啊。刚才领头的那位听说是谢府二郎君,已被迎进了沈府的门。” 匠人不由语气艳羡:“沈家姑娘真有福分,居然能嫁到谢家去, 若我家姑娘有这种福气, 我真是死而无憾。” 商贩却卡了卡, 茫然不解问:“沈家哪位姑娘, 到了适婚的年龄?” 匠人也懵了, 半晌忐忑道:“沈二姑娘尚未满十岁吧……” 商贩顿了顿:“沈家唯一适龄的, 是沈……沈大姑娘……” 匠人与他茫然对视。 此刻, 一旁的蓝衫书生先怒了:“休要胡言乱语!那可是谢家!世家之首!怎会娶二嫁之女为妻!” “何况沈氏女奔淫无耻, 心若天高,攀龙附凤, 此等女子, 入得谢府大门,都是对谢氏的羞辱!” 另二人讪笑,不敢言语。 马车内, 踏枝气的脸都红了,死死捏着车帘上的绳子,才忍住下车与人理论的冲动。 沈樱放下帘子,淡淡道:“走角门,直接回绿芙院。” 踏枝红着眼眶问:“姑娘不生气吗?” 沈樱摇头:“不生气。” 她并非顽石,并非不会生气。 只是如今这种场景,实在是存于预料之中许久。 眼前几人的反应,与她的揣测猜想相比,已算是体面了许多,激不起她的情绪。 马车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悄无声息从沈府角门进去,直奔绿芙院。 绿芙院内人声喧嚣,整个沈家的主子下人齐聚一堂,都目光灼灼等着沈樱回府。 显然,谢氏上门提亲的消息,已传遍府内每一个角落。 沈樱的脚才踏上地面,便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冷笑:“大姑娘可算回来了。” 萧夫人端庄站在廊下,嘴里却不干不净:“天没亮就出门,不知是跟外头谁鬼混去了。自己不自爱,千万别连累我可怜的阿舒。” 沈樱的目光,落在萧夫人身上,随即移开,当她不存在,径直往屋内走。 萧夫人面带怒容:“沈樱,站住,你懂不懂规矩!” 沈樱脚步倏地一顿,回眸看她,微微弯唇:“规矩?” 萧夫人恶狠狠瞪着她。 沈樱不以为意地笑笑,漫不经心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夫人与我论规矩?” 不等萧夫人说话,她轻蔑笑了声:“待我做了谢氏宗妇,我说的话,便是天下的规矩。” 萧夫人气得咬紧牙关:“小人得志。” “小人得志便猖狂,夫人极是了解我。”沈樱声音清清淡淡的,说话却狠毒:“如今终于到我猖狂之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夫人,您说是不是?” 萧夫人咬牙,恶声恶气:“沈樱,你以为自己真能嫁进谢家?你做梦!我一定劝说主君推拒这门亲事,看你还做什么美梦!” 沈樱讥笑:“夫人别太高看自己,天下间,岂会有人不肯做谢渡的岳父?莫不是你以为,你萧家能与谢氏相提并论吧?” 说着,她又笑了一声,两步走到萧夫人跟前,抬手拍一拍她仍光滑美丽的脸蛋,嗓音阴冷:“是我忘了,夫人是出身,尚且不配代表萧氏。” 萧夫人被她讥讽得脸色青一块红一块,恨恨道:“那就拭目以待。” 沈樱冷哼:“送客。” 萧夫人满心怒火烧着胸膛,呼吸间气息极重:“我看谁敢?” 沈樱笑了笑,淡声道:“谢二郎在正厅候着,夫人还是尽快去接待吧,怠慢了他,父亲定会生气。” 萧夫人早已忘掉外客,满脑子只剩下“谢渡向沈樱提亲”这七个字。 整个人嫉妒、愤恨交杂。 此刻,听到“谢二郎”三字,骤然回神。 狠狠瞪沈樱一眼,甩袖离去,回前厅陪客。 沈樱漫不经心收回目光,眼睛看向四周围着的仆从,并不在意:“踏枝,更衣梳妆。” 话音甫落,便有一婢女从旁迎上来,谄媚笑道:“大姑娘,奴婢天生一双巧手,会梳各种各样的发髻,不如让踏枝姐姐休息一会儿,我来侍奉姑娘。” 沈樱瞥她一眼。 那婢女笑容更谄媚了些。 沈樱笑了声,打量着她,拂开她的手,径直往前走。 没有半句交代,将她抛在身后。 那婢女咬唇,用力跺了跺脚。 进得屋内,踏枝为沈樱脱去外衫,搭在衣服架子上:“姑娘,您准备换哪件?” 沈樱于梳妆镜前坐下,盯着镜中欺霜赛雪的美丽容颜:“我有件银红罗衫,找出来,配那套红宝石的首饰。” 踏枝颔首,唤了霜月帮忙。 绿芙院中,主仆忙忙碌碌。 前厅当中亦不遑多让。 萧夫人到了前厅,脸上已挂上笑容:“二郎,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谢二郎单名“渝”,是谢渡二叔家的嫡子,谢渡堂兄,今日他来提亲,已是给了沈家极大的体面。 谢渝起身,不卑不亢拱手:“夫人安好。” 萧夫人脸色温柔婉转:“二郎亲自上门,本该我家主君亲自来见你,只是不巧,他去上朝了。” 谢渝忙道:“日后便是一家亲戚,夫人与沈将军更是长辈,万不可说这种话,折煞小辈了。” 萧夫人脸色僵了僵,脸上浮现一丝尴尬,踌躇不定:“二郎……” 谢渝善解人意:“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萧夫人叹口气:“罢了,没什么。” 谢渝微微蹙起眉头,温声随和地问:“夫人,谢萧两家世代往来,连您也要瞒着我吗?” 萧夫人低头,声音低沉:“这话原是想等到主君回来,让他告诉你们的。阿樱不是我亲生的,我说,不合适。” 谢渝眼神微闪,脸上带笑:“夫人,您是沈姑娘的母亲,世间无人不承认。沈姑娘的婚事,您理所应当说得上话。” 萧夫人似乎被劝动,无奈叹口气:“二郎有所不知,阿樱与陛下情深义重,夫妇从未义绝,今日如果答应婚事,大概是因谢氏的门第,而非真心。” “我养了她一场,实不愿见她左右为难,只能自己做这个恶人了。” 谢渝沉吟:“竟有此事?” 萧夫人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喜意:“我不敢欺瞒二郎。” 谢渝沉思,没有说话。 萧夫人趁热打铁,叹息道:“二郎,为着阿樱着想,我求你还是回府去吧,别为难她了。” 谢渝笑了声,淡淡道:“夫人所言,我都明白了。不过今日上门提亲,乃受三郎所托,非己之事,万万不敢自作主张。” “夫人一片爱女之心,当真使人动容。不过,我觉得,如夫人所言,还是稍候片刻,待沈将军回府,再行决定吧。” 萧夫人脸色微变:“可是……” 谢渝笑问:“怎么?夫人很不愿沈姑娘嫁入谢家吗?” 他有些不解,却还是含着礼貌的笑意:“我谢家虽贫寒,却到底薄有资产,家中子弟还算上进,不知夫人何处不满,尽可以直言,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萧夫人脸色发白:“我并无此意。” 堂堂谢家,用“贫寒”“薄有资产”,名满天下的谢家子弟是“还算上进”。 那举世之间,还有什么家族算是富贵名门?还有哪家子弟敢成年少有为。 谢渝笑了笑,端坐着,衣摆纹丝不乱。 日头向西又走过一格,茶水再续上一盏。 门外忽然响起齐齐的请安声:“主君。” 谢渝抬眼望去,看见一人,昂首阔步,疾速走向这个方向,忙起身迎出去。 近了,率先拱手:“沈将军。” 沈既宣抬手还礼:“谢大人。” 谢渝,现任五品翰林学士。 二人进屋后,分宾主坐下。 谢渝面带微笑,如沐春风:“沈将军,我今日前来,是替舍弟谢渡,向令爱提亲。” 他看了眼身侧的仆从,仆从自衣袖当中掏出一封礼单,双手奉上。 谢渝递给沈既宣:“皆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勉强算是心意,还望沈将军切莫嫌弃,若有不满,待我回府再行补救。” 沈既宣没看礼单,脸上已然浮现出满意的笑容:“谢三郎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乃是一等一的磊落君子。谢家门庭光大正派,家风和睦,能看上我家阿樱,是我沈家的荣幸,更是阿樱的福分。这门亲事,我……” “主君!”萧夫人骤然出声打断他。 沈既宣蹙眉,看她一眼,含着警告。 萧夫人却管不得那么多,径直道:“二郎稍候片刻,我有几句话要与主君说,很快就回来。” 谢渝点头:“二位请自便。” 她仰头,哀求地看向沈既宣:“主君,我们去书房说罢。” 沈既宣蹙眉,却还是跟着走了。 书房内,沈既宣不怎么耐烦:“你要说什么?” 萧夫人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主君是要答应谢氏求亲吗?” 沈既宣颔首:“自然。如谢家这样的婚事,可遇不可求,为何不答应?” 萧夫人定神,咬了咬牙:“主君好歹为阿樱考虑考虑,谢三郎至今未婚,却要择一二婚之女,会不会是身上有什么隐疾,要骗阿樱?” 沈既宣随意摆手:“你们女人家想的就是多,只要能得谢家富贵,便是受些委屈又如何?若我是个女人,有幸能进谢家大门,纵然有再多龌龊不堪,也都能接受。” “阿樱是我的亲生女儿,她的想法,应当与我一样。” 萧夫人抿唇。 沈既宣问:“你若没有别的事情,我便去回复了。” 萧夫人咬了咬牙:“自然还有别的顾虑。” 她抬眸,与沈既宣对视,泪眼莹莹:“这话我本不想说,生怕大姑娘伤心。事到如今,却不得不问,主君若应了谢家求亲,陛下那边,我们该如何交代呢?” 她垂眸,声音清哑:“陛下仍有与阿樱复合的心,若我们将她另嫁旁人,恐怕皇家会问罪,到时你我如何应对?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阿樱与陛下感情深厚,她自己愿意嫁往谢家吗?阿樱性子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强逼她嫁,若她选择玉石俱焚,我们该如何与谢家交代?” 她掐准了沈既宣的性情,极了解自己的丈夫。沈既宣最怕得罪了上级,只要拿宋妄说事,拿谢家说事,不怕他不犹豫忐忑,不怕他不动摇。 只要今日说服沈既宣拒绝谢家。 从今以往,便再无后顾之忧。 萧夫人小心翼翼抬眼看向沈既宣的眼睛,呼吸蓦地一窒:“宣郎?” 沈既宣冷冰冰盯着她,眼底带着无休止的厌倦:“萧氏,你当我是傻子吗?” 萧夫人一愣。 沈既宣冷哼一声:“陛下!皇家!”他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厌恶与不满,“我的女儿,我想将她嫁给谁,就将她嫁给谁。” “可是陛下那里,总要有个交代……” “交代?我凭什么给皇家交代?满天下去打听,也绝没有男人能管休离之妻再嫁之事!”沈既宣眉目森冷,“谢家,阿樱是嫁定了。” 他盯着萧夫人,冷冷道:“忠君是我应当做的本分。但我嫁女给谁,与陛下无关,与太后无关,与皇室更无关,你不要想太多。” “还有,你最好别使手段,若叫我知道你背地里使绊子,我绝不会手软。”他抬手,捏着萧夫人的下颌,“阿樱嫁给谢渡,于我有天大的好处,若因你而坏了事,你就回萧家去。” 萧夫人咬紧牙关,半晌,倏然道:“主君,依照大姑娘的脾性,她若嫁入谢家,有了谢渡做靠山,还会搭理您吗?” 沈既宣极为傲慢:“她对我纵有不满,却还是要依靠我,怎么敢不理会我?” 萧氏咬牙:“我以为,不见得如此。” “萧氏,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怕阿樱抢了阿舒的风头。”沈既宣冷冷道,“但阿舒资质本就不及阿樱,你拼了命拖阿樱下来,也没什么用处。” 萧夫人道:“主君,我有私心,半点不敢否认。但我所言亦是实情,阿樱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绝不会因着无依无靠,便对沈家有半分拉拔。” “您好歹想想,她做太子妃时,对你我是何等态度?难道当时,她就有别的依靠了吗?”萧夫人眼睛里含了泪,“主君误会我,我无怨无悔。我只怕日后做了沈樱刀下亡魂,还请主君三思。” 沈既宣顿了顿,脸上浮现沉思之色。 萧夫人此言,正中他的心事。 萧夫人觑着他的神色,低头不语。 只怕一言不对,又惹了他的心事。 沈既宣轻声道:“可若不答应,却错失了良机。” 他好不容易,才等来这样的机会。 萧夫人婉转柔媚:“主君,风险太大,回报太小啊。” 沈既宣长舒一口气,张口欲言。 书房门外,却传来“喵喵”几声,是狸奴叫声。 沈既宣蹙眉,打开门,“是谁?” 沈樱从廊下拐角转出来,手中抱着一只陌生的雪白狸奴,一身红衣,行步款款,抬眼望来。 “父亲。”她抬眸,眉目娇艳。 沈既宣蓦地一怔。 第27章 应婚 入宫,请太后赐婚 明亮的阳光, 洒在她的眉眼上,勾勒出精致的弧度。 一袭红衣,绚烂的像七月盛放的映山红。 沈既宣怔忡望着她。 沈樱脚步停下, 遥遥与他对视,弯了弯唇,唤他:“父亲。” 沈既宣骤然回神:“阿樱, 是你啊。” 沈樱笑了笑,缓步走过去,漫不经心问:“父亲将我认成了谁?” 沈既宣避开目光:“没有谁, 你来做什么?” 沈樱笑了声, 低头抚摸着怀中的狸奴, 声音平静无波:“我的婚事,自然要我自己来做主。” 沈既宣身体微颤,没说话。 沈樱轻描淡写:“这话, 父亲听着耳熟吗?” 沈既宣仍是没说话。 沈樱点了点狸奴的脑袋:“我出生那年, 阿娘养了只白色的狸奴, 这一只, 便是当年那只的后代, 我瞧着, 倒是与原来那只一模一样。” 沈既宣闭了闭眼, 哑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樱的目光望向廊外, 一枝杏花绽放,幽雅清丽。她声音温和, 坚定:“谢明玄令才无双, 父亲可应之。” 沈既宣点头:“好。” 话音甫落,萧夫人恰好寻出来,闻言抬高了声音:“主君!” 她略有几分着急:“主君, 我们说好了的,实在是不行啊……” 沈既宣不理会她,沉默片刻,问沈樱:“你喜欢谢明玄?” 沈樱猝然发出讥讽的笑声,眉梢微提,轻蔑嘲讽。 沈既宣不再言语,点了点头:“我去回话。” 萧夫人喊:“主君!” 沈既宣猝然暴怒,道:“住口!我的女儿,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萧夫人愣在原地。 沈樱抱着狸奴,凑近了她,笑容灿烂,眼神却冰凉:“夫人,十年了。” 沈既宣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入朝堂,毫无根基的人了。 十年前,他被世家拿捏,毫无还手之力,区区世家旁支女,便可让他左右掣肘。 时至今日,有了自己的地位与根基,萧夫人再想令他言听计从,无异于痴人说梦。 萧夫人浑身一颤,顿觉从头顶冷到脚底,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她不敢去想,佯装镇定:“你休要挑唆我们夫妻关系。” 沈樱笑了声,将怀中乖巧的狸奴递给一侧侍女:“这只狸奴,便算是我送给父亲的谢礼。” 她弹了下狸奴的脑壳,听“喵喵”叫声,转身,走了。 平稳的脚步,看不出丝毫留恋。 萧夫人转头看了眼,厌恶道:“什么畜生,拿出去扔了!” 侍女低头,战战兢兢抱紧了,不敢回话。 萧夫人双手颤抖:“好!好!如今竟连你们也敢作践我!” 侍女颤抖着开口:“夫人……这是大姑娘送给主君的,奴婢不敢随意处置。” 萧夫人听她抬出沈既宣,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前厅。 谢渝不紧不慢地等着,喝茶的动作斯文有礼,不急不躁。待沈既宣出现,便起身相迎:“沈将军考虑的如何?” 沈既宣与他行过礼,坐下,犹豫片刻:“谢家门第高贵,三郎君身份更是尊贵,非我沈家可匹配,实不相瞒,我既觉荣幸,又甚为忐忑惶恐。” 谢渝颔首:“沈将军嫁女难免有顾忌,我实能理解。不过,我谢家结亲从不看门第,只论人品。” “只说我们这一代,除拙荆与舍妹定亲世家,妹夫秦清宿出身寒门,家世不及沈将军多矣。家中长嫂亦出身平平,重在贤德有礼。四郎定下的,亦并非世家女子。” “令爱的身份,在我谢家媳中并不算低微。何况,令爱德行出众,才华卓绝,德容言功样样俱佳,与吾家三郎乃天作之合,甚是匹配。” “所以,沈将军肯应下吗?” 沈既宣颔首:“劳烦谢大人回话,这亲事,我沈家应下。” 谢渝笑开来:“如此甚好,我这便回府禀明伯父伯母,来沈家商议诸礼。” 谢渝告辞离去。 沈既宣将他送至大门外,回头道:“请大姑娘到我书房,另外,却卢府请姑太太回府一叙,有急事相商。” 沈樱很快到了书房内。 沈既宣道:“等你姑母过来,商议你的婚事。我们不通世家规矩,三书六礼怎么走,便请她帮你操持。” 沈樱点了点头,在一侧坐下,问:“谢二郎怎么说?” 沈既宣道:“他回去禀告谢相和夫人。” 沈樱点了点头。 沈既宣还是有些忐忑:“谢渡当真会娶你?他不会是骗你的吧?” 沈樱翻书的手指微微一僵,随即波澜不惊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是赌一把,最差的结果,便是被谢太后送去和亲,与现在有什么区别?” 沈既宣沉默,点了点头。 父女二人别无二话。 又等了半个时辰,沈惠匆匆赶来:“哥,发生了什么事儿?” 半个时辰,谢沈两家婚事,尚且来不及传遍京都。 沈樱起身,给他倒一杯茶:“姑母先做先坐,我们慢慢说。” 沈惠坐下,没有喝茶,看看二人:“你们快说,别急我了。” 沈樱言简意赅,直截了当:“方才谢家上门提亲,我答应嫁给谢渡,想请姑母替我操持。” 沈惠闻言双眼迷茫,似乎没理解她话中意思。随即,瞪圆一双眼睛:“谢家?谢渡?明玄?” 沈樱微微颔首:“没错。” 沈惠手足无措:“这……这怎么可能呢?” 沈樱安抚道:“姑母,您先冷静。” 沈惠深吸一口气,喝掉手边温热的茶水,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松缓了些:“阿樱,这是什么回事儿?” 沈樱眉眼平静:“上次在大慈恩寺遇见他,后来又巧遇几次,有些接触。今日他上门提亲,我便答应了。” 沈樱说的格外平静,沈惠的心骤然一跳,拉住她的手:“阿樱,你喜欢他吗?” 沈樱看向她的眼底,其中盈满担心。沈樱缓了缓,弯唇:“喜欢。姑母,如谢渡这样的人,世上怎么会有女子不喜欢他呢?” 沈惠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沈樱笑得温柔。 沈惠的目光转向沈既宣:“哥哥,世家成婚,规矩繁琐,这段日子,我和阿樱一同住进绿芙院,为她操持。” 沈既宣点头:“麻烦你了。” 沈惠生受了他的客气,又道:“只是我在家住着,生怕有人为难。” 沈既宣道:“你只管放心,她绝不敢使绊子,否则我绝不轻饶。” 沈惠点了点头,“最好如此。” 三人也只商量了约摸半个时辰。 门房处,送来一封信,看信上落款,又是谢渡。 沈樱拆开信封,低头看了看,递给沈既宣:“谢渡说,今日下午,让你带着我,谢相夫妇带着谢渡,入宫向谢太后请安,请太后赐婚。” 沈既宣愣住:“这……合适吗?” 他看向沈樱,犹豫不定。 沈樱曾是谢太后的儿媳,如今要嫁给她的侄子,还让她赐婚。 此举,当真不会惹怒太后吗? 沈樱沉吟片刻,只瞬间便理解此举的含义。 一来,是怕消息不够灵通,谢太后不知此事,明日照常册封公主,送人和亲。 二来,则是消解人言。刀刃与刀背,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她做过皇家妇后被休弃,所以被人攻讦。可若是皇家再为她赐婚谢渡,那些流言蜚语,恶意传言,便无立足之根,不攻自破。 沈樱微微颔首,果决道:“去。” 沈既宣便没说什么,答应下来。 午后,沈惠回卢府安排诸项事宜。 沈既宣携沈樱出门,在宫门口与谢家人碰面。 沈樱从马车上下来,谢渡迎来,先向沈既宣拱手行礼:“沈将军。” 又看向沈樱,微一点头:“阿樱。” 沈樱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一旁的十六抬大轿。 轿子里,先下来一位美髯飘飘的中年男子,面容俊美,仪态挺拔,气度非凡。 这是沈樱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谢相,尚书左仆射谢继宗。 本朝惯例不设尚书令,尚书左仆射虽列二品,却为尚书省最高长官,位高权重,掌六部事宜,地位尊崇,人称“宰相”。 紧跟其后的,便是谢夫人。 谢渡示意沈樱随自己上前:“父亲,母亲,这是阿樱。” 沈樱福身行礼:“谢相安,夫人安。” 谢继宗点了点头,态度温和:“好。” 谢夫人点了点头,眉眼柔和,夸赞道:“果真是位姝丽绝伦的美人,姣珞说话,总算是有些眉目。” 沈樱弯唇,矜持地笑笑,却没有客套。 沈既宣看了她一眼,亦上前,拱手行礼:“谢相,夫人。” 谢继宗拱手还礼:“沈将军。” 他们二人在朝堂上没有往来,此刻极为生疏。 互相沉默了许久,谢继宗才客套了一句:“沈将军保家卫国,我等文人,甚为钦佩。” 沈既宣笨嘴拙舌:“这,谢相谬赞。” 谢渡看不过去,道:“父亲,母亲,沈将军,我已派人通报过,我们先进宫吧。” 谢继宗点头,率先走过去。 宫廷当中自有规矩,势盛如谢继宗,仍只能步行去觐见皇太后。 沈樱与谢渡跟着长辈,走在最后。 谢渡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今日早朝过后,宋妄已去太庙,三日之内 ,你我需定下聘书,以免他惹是生非。” 沈樱点点头:“明日问名、纳吉,后日便可下聘。” 谢渡弯唇:“下聘纳征之时,需得你回我一身亲手做的衣衫,你会吗?” 沈樱侧头看向他,轻描淡写道:“不会。” 谢渡道:“那怎么办?” 他眼底含着笑意。 沈樱毫不客气,看他一眼:“我记得京都纳征之礼,只说是新人亲手做的,没说是新娘。谢郎君如此聪慧过人,一定会做衣裳吧?不如你做了,送到沈府,我再回给你?” 谢渡丝毫不接话,随和道:“罢了,让你的侍女做就行。” 沈樱收回目光,不由弯了弯唇。 谢渡笑了声。 齐宫极大,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刻钟,方至谢太后所居的长乐宫门前。 长乐宫掌事姑姑秋萍出门迎接:“谢相、夫人,太后有请。” 话音甫落,一眼瞧见站在最后的沈樱,脸上得体端庄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震惊到颤抖:“太……” 忽觉失言,咬了下舌尖,止住话音,将“太子妃”三字,咽了回去。 转头问谢继宗:“谢相,怎么会有不相干的人在此?” 谢继宗道:“并非不相干之人。阿樱乃我相中的儿媳,与我们是一家人,所以特意先带她来见太后娘娘。” 秋萍震惊得失言。 谢继宗问:“不行吗?” 秋萍不敢与他争辩,只道:“谢相,还请您稍候片刻,我要去请示太后娘娘。” 谢继宗点头:“无妨。” 秋萍顾不得任何仪态礼节,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宫内。 第28章 问名 朝雾之中,竟是宋妄 片刻后, 秋萍去而复返,恭敬道:“相爷,夫人, 太后娘娘宣诸位觐见。” 谢继宗略一颔首,提步进去。 谢渡看向沈既宣,温声道:“沈将军, 走吧。” 一行五人往里走。 秋萍忍不住警告道:“谢相爷,太后很是生气。” 谢继宗面色无异。 谢夫人笑了笑:“太后身份尊贵无极,谁敢惹她生气?” 摆明了装傻。 秋萍咬了咬后槽牙。 长乐宫正殿内, 谢太后高居主座, 富丽妆饰下, 脸色冷沉漆黑,双目中的怒火,几乎要迸发出来。 谢继宗拱手:“臣谢继宗拜见太后, 太后安康。” 其余人皆随之行礼。 谢太后咬紧牙关, 森森道:“兄长, 我如何能安康, 只怕以后连觉都睡不着。” 谢继宗抬眸, 语气平静:“若有人胆敢令太后忧虑难眠, 便是死罪, 臣愿为刀俎, 替太后解决不忠不义之人。” 谢太后气恼不已,拍了下椅子扶手, 厉声道:“兄长不必与我装傻!我只问你, 你带沈樱前来,到底为何?” 谢继宗拱手:“回太后,臣与拙荆商议, 以为沈氏有停机之德,咏柳之才,与三郎甚为匹配,便上门提亲,聘沈氏为谢家妇。今日前来,是记得太后昔日所言,待三郎有了意中人,要亲自为他赐婚。” 说罢,向后看一眼。谢渡亦拱手行礼:“明玄斗胆,请太后娘娘为我赐婚。” 谢太后冷冰冰看着自己的兄长与侄儿,心底怒火翻涌,恶狠狠道:“不可能!” 谢继宗微微蹙眉,不悦至极:“贵为太后,岂可出尔反尔!” 谢太后当即发火,豁然站起身,道:“本宫出尔反尔?兄长,你看看你要明玄娶的是什么人?” 谢继宗道:“辅国将军沈既宣长女,沈樱。” 谢太后抬高声音:“哥哥不会不知道,沈樱是宋妄昔日的妻子,是本宫昔日的儿媳!宋妄是明玄的亲表弟,兄弟同娶一人,说出去天下人该如何议论?本宫丢不起这样的颜面!” 谢继宗蹙眉不语。 谢夫人上前半步,嗓音温和平淡:“太后娘娘,我们并不认为丢颜面。阿樱德容言功俱佳,是我谢家佳媳。何况,陛下乃天下之主,无上尊贵,明玄岂敢高攀,自认为兄弟。” “不管你们怎么说,总而言之,这门婚事我绝不同意。”谢太后偏过头,绝无答应的意思。 谢继宗眉头皱了皱,看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太后身份尊贵,不愿轻易下旨、劳民伤财,是百姓的福气。” “既如此,明玄的婚事,便由我们夫妇二人做主,不再打扰太后娘娘日理万机。”谢继宗偏头看向夫人,“夫人以为如何?” 谢夫人姿态温婉:“我都听主君的。” 谢继宗点点头:“既然太后娘娘不愿赐婚,臣便不扰娘娘清净,先带家人告辞。” 谢太后转过头,怒目而视:“哥哥!” 谢继宗与她对视。 谢太后眼眶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咬着牙质问:“你们就非要娶这个女人吗?哥哥,你就不能顾忌丝毫我们的兄妹之情吗?” 谢继宗神态平静:“明玄的婚事,当由他自行做主,为人父母,不该也不会强逼于他,所以,谢家非娶她不可。” “至于兄妹之情……”谢继宗叹口气,温温和和地反问,“太后,我顾念的还不够吗?” 谢太后哑然无声。 随即横眉,冷眼望向沈樱,高声质问:“你是怎么勾引了明玄?” 她眼底的厌恶要化为实质:“狐媚子!出身低微,先勾引宋妄为你要生要死,又勾搭上明玄,简直恬不知耻。” 沈樱无辜抬头,眼圈也跟着泛了红,可怜巴巴看向谢渡:“太后娘娘为何这样骂我?” 谢太后一看,更加来气,拿起桌案上的杯盏,随手一掷,冲沈樱面门而来。 谢渡眉头紧皱,将沈樱拉到身后,用手挡掉杯盏,对上谢太后的视线:“太后,阿樱乃我未婚之妻,辱她犹如辱我。” 谢太后怒:“明玄!” 谢渡分寸不让。 谢太后怒目而视。 谢继宗皱眉道:“明玄,不可放肆。太后若当真不愿赐婚,不肯同意这门亲事,臣告退,届时婚礼诸事,便不再入宫禀告,以免扰太后不喜。” 谢太后转过目光,恨道:“哥哥,你在逼我。” 谢继宗道:“臣并无此意。” 谢太后胡搅蛮缠:“你就是在逼我。” 谢继宗懒得再争辩,只道:“臣告退。” 谢太后道:“哥哥,我劝你死心。纵然你用够了欲拒还迎的手段,我也绝不会妥协!” 谢继宗瞥夫人一眼:“走吧。” 谢夫人微一施礼,随着他的脚步,走出宫殿。 其余几人,亦跟着走出去。 沈既宣一个字都没有说,此刻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出了门。 谢太后狠狠一拳砸在座椅软垫上,维持不住端庄姿态:“狐媚祸水!” 秋萍心疼地拿起她的手:“太后息怒。” 谢太后咬牙:“是本宫小瞧了她,没想到这女人,一边勾着陛下不放,一边竟又勾搭上了明玄,果真心机深沉。” 秋萍叹口气:“太后息怒。” 谢太后眉目森冷:“本宫要她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去太庙,说本宫病了,让陛下即刻回宫。” 秋萍颔首:“奴婢这就去传话。” 出了长乐宫,走在宽阔的宫道上,谢渡拉住沈樱的手臂,低声道:“太后不肯赐婚。” 沈樱弯了弯唇:“不奇怪,更不重要。” 她并不在意谢太后的想法。 昔日她为太子妃时,因着出身低微,又得先帝看重,谢太后便厌恶她至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今日若痛痛快快为她和谢渡赐婚,沈樱才要怀疑,背地里是不是憋了什么坏水。 谢渡看着她,道:“她的想法,自然不重要。只是这样一来,你嫁给我,朝野议论未必会好听。” 沈樱仰头,对上他的眼睛,问:“你怕吗?” 谢渡摇头。 沈樱笑笑:“我亦不在乎。” 谢渡定定看她片刻,道:“可我在乎。” 沈樱看向他,不懂他话中意?是顾忌她声名狼藉,要反悔吗? 谢渡抬手,理了下她额前的发丝,笑了笑:“沈樱,你放心。” 不过是世间物议。 旁人泼在她身上的脏水,便不能洗去吗? 沈樱微微一怔,隐约有了猜测:“你……” 谢渡笑了笑,没说,轻松转了话题:“方才在长乐宫,你真是装的好一幅柔弱无辜。” 沈樱顿了顿,平静道:“见笑了。” 谢渡低头,含笑盯着她:“你在宋妄跟前,也是这幅样子吗?” 沈樱愣了愣,有一瞬茫然,随即反应归来,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她从不会指着宋妄为她出头。 宋妄的性情,若有谢渡一半强硬,他们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谢渡心情似是极为愉悦,轻笑一声:“那恐怕,太后要气坏了。” 沈樱想了想,忍不住弯了弯唇。 走在前头的谢夫人回头,瞧见二人咬耳朵,不由莞尔,抬高了声音:“明玄,再不走,天可就黑了。” 嗓音里带着笑意,调侃之意,胜过催促。 谢渡抬头,拽着沈樱的手臂,加快了脚步。 到了宫门口,上了各家的车马,便分了两条路。 沈既宣没坐来时的轿子,而是上了马车,擦了擦额上的汗液,忍不住道:“如此忤逆太后,惹她发火,当真不碍事吗?” “不要紧。”沈樱心平气和,“太后本就对沈家不满,不在乎多得罪三分。至于谢家,就更不怕了。” “何况。”她提起茶壶,倒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沈既宣,“父亲是功勋赫赫的三品武将,于北境声望极高,实不必如此卑微。” 沈既宣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沈樱道:“是很有道理。” 若无沈既宣,大齐与羌国之战,恐怕至今也不会结束。 朝中朱紫瞧不上沈家底蕴浅薄,却用得上沈家。是以,沈既宣纵张狂些,也是无碍的。 沈既宣垂眸,沉思。 回到沈家后,便钻进了书房。 沈樱没理会他,径直回了绿芙院。 绿芙院内,沈惠已带着行李搬了进来,见到她,问:“情形如何?” “太后不肯赐婚。”沈樱将具体情况与她叙述过,“不肯就不肯吧,本也不重要。” 沈惠点头:“是这个理,婚姻之事,两家商量好,彼此乐意就好。皇家赐婚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伤大雅。” 沈樱点了点头:“姑母说的是。” 沈惠看看她疲惫的神情:“阿樱去休息吧,累了一天,得养精蓄锐,等着明日到来。” 沈樱点头,回了卧房。 翌日清晨,沈樱刚吃完早饭。 谢家请的媒人便上了门,与沈既宣、萧夫人商议“问名”“纳吉”之礼。 媒人说的极好听:“谢家看重你们姑娘,急着要娶回家,今日托我来问名时,将小郎君的姓名八字一同带来,两边一同供奉纳吉,若无妨碍,明日便准备下聘。” 萧夫人冷脸坐着,不言不语。 沈既宣瞪她一眼,回头对媒人点头:“可以。” 媒人道:“那还请二位将姑娘的姓名生辰八字交于我,我带回给谢家。” 沈既宣拿出早已备好的红纸,折了三折,递过去。 媒人点头:“那我就先走了,不耽误你们两家的婚事。” 沈既宣起身相送:“劳烦您了。” 他将媒人送到大门口,正欲进门,脚步却忽然一顿,盯着远处策马奔来的男人。 朝雾之中,来人一身玄色朝服,金冠玉带,身形挺拔。 竟是宋妄。 第29章 质问 宋妄,你缘何不懂? 沈既宣愣住。 昨日早朝后, 宋妄出发前往太庙之事,人尽皆知。 按照惯例,天子祭祖, 需得三日。 可如今不过第二日,宋妄怎会在此? 甚至于连朝服都未曾换下来。 像是直接从太庙赶了回来。 来不及思考太多,沈既宣朝着门房使了个眼色, 声音很低:“快去绿芙院禀告姑娘,陛下来了。” 说话间,骏马嘶鸣一声, 在沈府门前停下。 沈既宣连忙跨出门槛, 迎出去:“臣沈既宣恭迎陛下。” 寂静中, 宋妄扫都没扫他一眼,估量一下沈府的台阶高度,扬起马鞭, 狠狠打了一下马屁股。 骏马几步奔上台阶, 跨过门槛, 溅起一片灰尘, 径直往沈府内宅去了。 沈既宣看着他疾驰的背影, 脸色发白。 照他这个速度, 报信的人, 势必赶不到绿芙院。 绿芙院内, 沈樱一身红衣,坐在书房当中, 听沈惠讲定亲下聘之事。 “世家的规矩, 男女定亲当日,男方携聘雁、聘书、聘金、喜果、各色礼物上门,女方的回礼则要有新娘亲手做的衣衫鞋袜、生果、礼金等物。”沈惠手中拿着笔, 一一写下来,写到衣衫鞋袜时,抬眸问:“阿樱,你会做吗?” 沈樱坐在圆凳上,美丽的脸庞上一派无辜,摇了摇头:“不会。” 沈惠叹口气:“那只好让府中绣娘做好,你象征性缝上两针便罢了。” 沈樱点头:“可以。” 话音甫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行礼声,踏枝的声音格外响亮:“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沈惠愣了愣,下意识看向沈樱。 沈樱面色丝毫未变,一脸平静地起身,温和道:“姑母回屋休息一会儿吧,这些规矩礼节,我们待会儿再说。” 沈惠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沈樱眉目微垂,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手指摩挲着掌心捏着的玉盏。 片刻后,沈惠静悄悄离去。 这间书房有前后两个门。 沈惠刚从后门出去,宋妄便掀了前门的帘子,阔步走进来,在沈樱跟前站定,阴沉着脸色,直直盯着她。 “阿樱。”他唤,语气冰冷,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她的身影。 沈樱缓缓抬起头,红衣映衬下,一张脸煞白:“宋妄。” 宋妄没注意,咬紧牙关,冷肃着声音问:“我听说,你要和谢渡定亲,是真,是假?” 沈樱眉目未动,声音很轻:“是真的。” 宋妄嗓音艰涩:“为什么?” 沈樱道:“谢家上门提亲,我便答应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宋妄骤然抬高声音怒道:“沈樱!我从太庙星夜赶来,连衣裳都不及换,你就对我说这样的话吗?” 沈樱垂眸不语。 “你怎么能转头另嫁他人?难道我们的诺言,你全都忘了吗?”宋妄质问。 他双眼泛了红,强撑着一口气,冷冷得,等着沈樱的解释。 “诺言?”沈樱喃喃。 “你说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宋妄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没有爱上别人,阿樱,你怎能悖逆诺言,嫁给别人。” 沈樱抬眼,与他对视。 他眼底的悲痛欲绝不似作假,愤怒与伤怀交织,像是在承受无尽的痛楚。 可是分明从来受苦的都不是他。 沈樱拂开他的手,向后退一步,平视着他的眼眸:“宋妄。” 这样平静的语气,让宋妄心头一颤,整个人如被冰水兜头浇下,彻底冷静下来。 沈樱的眼圈,渐渐泛了红。 宋妄伸手,下意识想要去抚摸她的脸庞。 沈樱垂下眼眸,避开他的手,盯着自己的鞋尖,几滴水珠,轻轻砸在地面上,碎裂开来。 宋妄顿时心乱如麻:“阿樱,你……” 沈樱抬手,擦了下眼角:“宋妄,士族势大,你贵为天子,尚且要为其掣肘,何况旁人?” “如今,谢明玄上门求亲,势在必得,凭我沈家区区寒门,怎堪抵挡?” 宋妄忽觉这话有些熟悉。 沈樱继续道:“我是无奈、无法,不舍我一身,怎能换家族安宁?若惹怒谢氏,我沈家上下,谁能安康?” 宋妄忽然就想起了,为何这话听来如此耳熟。 他登基后,受太后与朝臣逼迫,接受了降妻为妾的建议,决意另择世家贵女为后。 那是个晴朗的秋日,册封沈樱为贵妃的圣旨送至东宫。 沈樱问他为何这样做。 他答:“阿樱,士族势大,如今他们对后位势在必得,我刚刚登基,不得不被其掣肘,我是无奈、无法,只能委屈你,换的朝野安宁。” “阿樱,你会理解我的吧?” 此刻,沈樱弯了弯唇,双眼通红一片,却残忍地吐出几个字:“宋妄,你缘何不解?” 这一声,宛若锤子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振聋发聩,肝胆皆震。 宋妄顿时呆若木鸡。 沈樱自嘲一笑,定定看着他:“宋妄,是你先不要我的。” 宋妄下意识道:“我没有不要你。” 沈樱没有说话,只讥讽一笑。 宋妄踉跄着后退一步,低头不语。 不管他要不要她。 可现实却是,沈樱已经是被休弃回娘家的弃妇。 所以,才会有人迫她嫁人。 世间物议纷纷,都觉她是被抛弃的女人。 沈樱的目光落在窗前的一盆文竹上,声音很轻:“宋妄,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宋妄咬紧牙关,浑身颤抖。 “你敢,去问一问谢渡,为何要娶我吗?”她没有回头,“问一问你的舅父舅母,为何要我做谢家的儿媳。” “宋妄,你敢去吗?” 她一声一声,越来越冷冽。 宋妄心碎欲裂,颤声:“阿樱……” 沈樱回眸,看他:“你只敢来问我、逼我,宋妄,你当真爱我吗?” 宋妄颓然,怔在原地,仓皇无措。 沈樱慢慢道:“听到婚讯,你是否打心眼里,便觉得是我变心移志,主动许嫁谢渡?” “所以,进了门之后,除却质问,别无二话。”沈樱摸摸自己的脸,“你知道吗,姑母见了我,第一句话尚且是问,阿樱,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怎么了?” “宋妄,你呢?” 宋妄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心痛如绞,却无话可说。 心痛、自责、悔恨交织,令他一时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沈樱目光平静淡漠:“你走吧,从此以后,男婚女嫁,你我勿再相见。” 宋妄拒绝:“不,我不要。” 沈樱弯了弯唇,残忍道:“你要和你的表嫂私会吗?” 宋妄如遭雷击,倏然瞪大了双目。 沈樱看着他,嗓音低哑:“谢渡他是你的亲表哥,我嫁给他,自然是你的表嫂。” 宋妄无法接受,咬了咬牙:“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我绝不会让你嫁给他。” 他生怕沈樱再说出什么。 转身离去,脚下生风,速度快的几乎要飘起来。 沈樱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唇,眼神冰冷。 踏枝在门外守着,将二人对话说的一清二楚,进屋后,忍不住问:“姑娘,您怎么不把太后要您和亲羌国的事情说出来?若陛下知晓,一定会与太后反目。” 沈樱漫不经心道:“你不了解他。若从我嘴里知晓,当然会生太后的气,会很久不理会她。但绝不会反目成仇,更不会出手对付太后。” “所以,我让他去找谢渡,谢渡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告诉他,太后对我做了什么,谢渡为我做了什么,宋妄又是何等无用。” 唯有如此,宋妄才能意识到,他与谢渡之间的差距,意识到他根本配不上她。 他会自卑,会愧疚,会自责,会放手。 并且,会怨恨谢太后。 从此以后,这件事会成为他们母子之间彻底解不开的心魔。 每每想起,宋妄便会加深一层仇恨。 踏枝怔忡片刻,忽道:“姑娘极信任谢郎君。” 沈樱垂眸,神态平静,轻声道:“至少,他是个聪明人。” 踏枝道:“聪明人才和姑娘相配。” 沈樱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落在桌面上。 那里,放着沈惠写的字。 宋妄骑马离了沈府,一路直奔谢府。 谢府张灯结彩,廊下的灯笼崭新通红,一路皆是喜庆之意。 宋妄只觉刺目,脚步极快。 谢府门房忍不住劝道:“陛下慢走。小心脚下。” 宋妄置若罔闻,及至谢渡书房门口,忽得缓下脚步。 门前的书童远远瞧见他,跪地行礼:“小人给陛下请安。” 话音甫落,书房门从里被打开,谢渡一身白衣,别无装饰,踏了出来,与宋妄遥遥相望,弯腰拱手:“陛下。” 宋妄一步一步,用了极大的力气,走到谢渡面前,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 谢渡面无异色,抬手:“陛下请进。” 宋妄咬牙:“就在这里说。” 谢渡脸色淡泊:“事涉阿樱名声,若陛下执意,恕我无法奉陪。” 宋妄顿了顿,脸色难看,抬脚往书房里走去。 谢渡抬脚跟上。 进屋,关门。 宋妄转过身,冷冰冰道:“谢渡,你为什么要娶阿樱。” 谢渡道:“我心悦她,想娶她。” 宋妄恼怒不已:“她是我的妻子,你怎敢觊觎?” 谢渡哑然失笑:“早已不是了,陛下忘了,去岁腊月初八,您亲手写的圣旨,废黜了她的贵妃之位,令她归家。” “阿樱现在,是我的未婚妻,日后会是我的妻子。” 他笑吟吟道:“今日媒人已去了谢家问名,阿樱的生辰八字供奉在我谢家祠堂上,待明日下聘之后,她便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宋妄深吸一口气,做出妥协的姿态:“谢渡,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你说出来,我都可以为你办到。只要你放弃阿樱。” 谢渡哂笑一声,只觉他天真至极:“陛下,我没什么想要的。纵然有,我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妻子当做交换的筹码。” “罢了。”谢渡怕他再说出可笑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可知我为何选在昨日上门提亲?” 宋妄道:“为什么?” 谢渡亲手倒了一盏温水,递给他:“喝口水吧,你的嘴唇都裂了。” 宋妄捏紧茶杯,没喝,直勾勾盯着他。 谢渡笑了笑:“因为昨日,太后娘娘命人拟了一道圣旨,预备今日清晨趁你不在时,在早朝上宣布。你知道,那圣旨上写了什么吗?” 宋妄蹙眉:“是什么?与阿樱有关?” 谢渡字字清晰:“册封辅国将军长女沈樱为安宁公主,赐婚羌国乌木沙王子,赐珍宝无数,令择日启程,前往羌国。” 宋妄悚然一惊,下意识道:“不可能!” 谢渡似笑非笑:“有没有可能,你心知肚明。” 宋妄咬紧牙关,双手颤抖。 谢渡继续道:“我怕晚了一日,便木已成舟,再无转圜的余地。” “所以,昨日上午让人去沈府提亲,下午就带着阿樱进宫,请太后赐婚。如此大张旗鼓、十万火急,方拦住太后娘娘的算计。” “宋妄,你要我不娶她,你又不能娶她,你让她怎么办?去羌国和亲吗?”谢渡看着她,“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妥协。” 宋妄道:“我可以拦住母后,不需要让她嫁人自保。” “你可以拦住。”谢渡讥讽一笑,“那昨日阿樱需要时,你是去了哪里?” 宋妄豁然抬头。 谢渡在一侧坐下,拿了一卷书册,慢慢翻看:“陛下,有些事情你做不到,我可以。” 宋妄咬紧牙关:“所以,你是绝不肯让步,不论什么条件。” 谢渡蹙眉,突然扬手,将手中书卷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宋妄!”谢渡厉声喝道,“你可曾当她是个人?” 第30章 下聘 纳征礼成,缔结婚约 宋妄愕然, 有一瞬惶恐,不意他的反应竟如此强烈。 分明,身为世家嫡长子, 谢渡向来温润如玉、从容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们二人同龄,但从来他在谢渡跟前, 都像个孩子。 生平第一次,他见到这位表兄发怒。 谢渡起身,逼近他, 眼底带着寒意:“陛下, 您一口一个条件, 一口一个交易,在你心底,沈樱是可以用利益衡量的东西吗?你可曾将她当成一个人, 从她的心考虑过事情?” 宋妄张了张嘴, 却觉理屈词穷。 他想说, 不是的, 他爱沈樱, 从未这样想过她。 可是却说不出口。 像是被人戳中内心最隐秘的地方, 顿时方寸大乱。 谢渡讥讽一笑:“便是如今, 事情已到十万火急的地步, 你却从未想过为她遮风挡雨。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 宋妄被逼得后退一步。 谢渡收回目光, 又是一派清风朗月之态, 淡淡道:“陛下,你若当真想与我争论阿樱的事,便先回宫去, 说服太后娘娘接受她,才有资格。” “否则,你便是争得过我,又有何用?要她无名无分,等你一生吗?” 宋妄理了理思绪,终于从无尽的繁杂中抓住一线生机,咬着牙道:“可她不愿嫁给你,她不爱你,不喜欢你,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谢渡笑了声:“那又如何?” 宋妄色厉内荏道:“她永远也不会爱你。” 谢渡眉目平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呢?” 不等宋妄开口,谢渡又道:“难道她便甘愿被人送去羌国和亲吗?她会爱上乌木沙吗?” 这话,便是诛心之语。 沈樱不嫁给谢渡,便要嫁给乌木沙。 而这,皆因他宋妄而起。 宋妄咬紧牙关:“你不用说这些话。谢渡,你不能娶她,我不允许。” 谢渡只觉他幼稚,淡笑:“那还请陛下降下圣旨,命我不许娶沈樱为妻,赫赫皇权在上,草民不敢违逆。” 宋妄脸色倏然一变:“你!” 谢渡道:“若无圣旨,恕难从命。” 可谁都知道,宋妄绝不可能降下这样的圣旨。 皇权势微,与世家共治天下,依赖着世家才能收得上税,拿得出钱,养得起兵,断然不敢轻易得罪了声势无双的谢家。 何况,他没有理由写这样的圣旨。被休弃之女再嫁,实乃天经地义之事,他凭什么管?谢家为儿子聘谁为妻,又与皇室何干? 宋妄咬紧牙关:“谢渡!你威胁朕!” 谢渡面无畏色:“陛下言重了,只是,自古面刺便是极好的美德,谢渡愿为之。陛下,你与其恨我,不如去恨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是谁? 宋妄悚然回神,是他的母亲,当朝至高无上的皇太后。 若非谢太后“和亲”的馊主意,阿樱一定不会答应嫁给谢渡。 阿樱那样爱他,一定不是心甘情愿嫁给别的男人。 不,若非谢太后相逼,他和阿樱根本就不会分开。 始作俑者,是他敬爱的母亲。 宋妄的心顿时疼的受不住,脸色惨白。 谢渡看了眼钟漏,轻笑一声:“陛下,今日我遣人在妆月楼为我的未婚妻打了一幅首饰,现要取来给她送去,无法相陪,还望恕罪。” 宋妄脸色难看几分:“你在挑衅谁?” 谢渡并不理会他,冲着门外喊了声:“邱靖。” 一名身形高大,气度沉稳的男子推门进来:“少君。” 谢渡道:“去前院请父亲前来相陪,贵客在此,不可怠慢。” 邱靖点头:“是。” 宋妄冷冷道:“不必了。” 谢渡转过头:“陛下要回去?” 宋妄冷哼一声,虚张声势盯着谢渡:“我绝不会放手,总有一日,她会回到我身边。” 语毕,甩袖离去。 谢渡立于原地,望着他张皇失措的背影,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这样一个男人,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更不值得被沈樱放在心上。 幸而,她从未爱过。 谢渡收回目光,转头去寻谢夫人。 明日,便是下聘的日子,他得去看看,父母准备的如何了。 刚进谢夫人的院子,便见摆的满满当当的聘礼,谢夫人和谢姣珞穿梭其中,清点着物品。 谢姣珞抬眸看见他,笑着托腮:“哥哥。” 谢渡瞥她一眼:“你怎么也在?” 谢姣珞眉眼俏皮可爱:“我来给阿娘帮忙呀,明日她要去聘儿媳,忙的很。” 谢渡道:“用不着你。” 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礼单。 谢姣珞抬手压住,“慢着。” 谢渡蹙眉。 谢姣珞眉眼带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哥哥,像聘礼单子这种东西,下聘之前,新人是不能看的,否则不吉利。” 谢渡收回手,“不看便不看了,母亲,还有什么缺的少的?” 谢夫人正在一一清点,闻言道:“应该都齐了,聘金备了一万一千两,聘雁就用你养的那两只,聘书是你写的,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已备好。” 谢渡道:“辛苦母亲了。” 谢夫人道:“一生一次的事儿,辛苦些也是应当。” 谢渡又道:“我命人做了一套首饰,珍珠装饰,母亲装进聘礼中吧。” 谢夫人这才抬头看他:“这才是你过来的目的吧?” 谢渡摸了摸鼻子。 谢夫人摇摇头,对侍女道:“把箱笼中那套珍珠首饰拿出来,将少君的取来,放进去。” 侍女点头:“是。” 谢渡道:“那母亲先忙,我先走了。” 谢夫人看他一眼,忽然想起来问:“你有红色的衣裳吗?” 谢渡茫然了片刻,回忆片刻,摇了摇头:“应是没有。” 谢夫人嫌弃地看他一眼:“姣珞,吩咐绣房,给他赶一套出来,明儿去下聘,别给我穿着白白青青的,难看。” 谢姣珞笑嘻嘻道:“好。” 谢渡无奈笑笑。 没想到,他这被举世赞誉的翩翩公子,也有被自己亲娘嫌弃的一天。 谢夫人道:“你走吧,衣裳给你送到南轩堂。” 谢渡点头,离开。 南轩堂是谢渡所居,其名取自“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寓其孤傲高洁,冲天凌云之意。 衣裳送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晨光微熹。 谢渡没穿过这样喜庆的颜色。 一身红衣金冠走到人前时,丰神俊朗,容颜如玉。 饶是谢姣珞都看直了眼,抱着谢夫人的手臂啧啧赞叹:“阿娘,你可真会生啊。” 谢夫人走上前,上下打量着,极为满意地点点头:“我儿的确俊俏。” 谢渡莞尔一笑。 及至到了沈府,谢家一行人带着聘礼,进了门,在前厅坐下。 沈樱瞧见谢渡的模样,亦怔忡了片刻,没有说话。 谢渡与她对视,眉眼温和平静。 长辈们走起了流程。 两位新人便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充当吉祥物。 谢姣珞凑到沈樱身侧,握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阿樱,我哥哥是不是还算有三分颜色?” 沈樱认为,她着实谦虚。 本朝男子皆重容貌,常有男子美色引起的佳话。 那些佳话,本觉夸张,但若是谢渡这幅模样顿时便合理了起来。 谢姣珞看看谢渡,又看看沈樱,声音又低又小:“我以后的小侄,肯定是盖世无双的大美人。” 沈樱没听见,“嗯,什么?” 这话孟浪,谢姣珞没再重复,笑笑:“我说阿樱的容貌,也是举世无双。” 下聘礼极为简单。 谢继宗夫妇将两份聘书交给沈既宣。 沈既宣提笔,于聘书上写下沈樱的姓名八字,又签上自己的名字,交还一份。 谢家奉上礼物。 沈家回礼。 至此,纳征礼成。 沈谢姻亲,已成定局。 谢继宗松了口气,笑道:“姻兄,以后你我便是亲家了。” 虽为女方,沈既宣在他跟前却不敢自称“兄”,道:“小弟年幼,便恬不知耻,唤谢相一声谢兄。” 谢继宗从善如流:“沈兄弟。” 谢夫人笑吟吟看着萧夫人,眉眼温和:“纳征礼成,下一步便是请期。我明日约了大慈恩寺的大法师慧诚,占卜吉日,亲家母可愿同去?” 萧夫人勉强笑了笑,敷衍道:“夫人办事,我们放心,便不去叨扰了。” 谢夫人看向沈樱:“明日姣珞与我一同前去,阿樱呢?想去吗?” 沈樱颔首:“我愿随夫人同往,除我之外,我家姑母亦会同往。” 谢夫人点了点头:“卢夫人疼爱你,你的大事,理应让她参与。明日清早,我派车来接你,我们一起过去。” 沈樱屈膝行礼:“劳烦夫人。” 谢夫人轻笑,眉眼温柔如水:“阿樱别太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 沈樱抿唇,幅度极小地笑了笑。 30-40 第31章 名声 安全无虞,嫁入谢家 萧夫人双手捏着椅子的扶手, 皮笑肉不笑:“谢夫人,阿樱,京都的规矩, 女子定亲后便不可再与未婚夫婿再见面,你若随谢夫人前往,恐怕不合规矩。” 众人都看向她。 但她说的亦是事实。 沈既宣一听, 便踌躇不定,望向沈樱。 沈樱笑了笑,眉眼温和平静:“你们京都的规矩, 与我会稽人何干?” 谢夫人亦笑:“是这个理, 我们陈郡也并无这样的规矩, 反而觉着男女婚前,该多见一见才好。否则待成了婚,夫妻依旧生疏, 算什么样子?” 萧夫人忍住怒火, 维持住脸上完美的笑容:“规矩只是其一, 并不要紧。我是担心你的名誉。若是叫外人知晓, 你急着与夫家一同去请期, 恐怕会传出不好听的流言。” 她笑笑, 十拿九稳地暗示:“若是将来, 人人说你恨嫁, 你当如何与京都贵胄来往?” 沈樱弯唇,眉眼平静, “流言何惧?我的名声上, 还差这一盆脏水吗?” 萧夫人一噎。 沈既宣蹙眉:“阿樱,不可胡言。” 他不自然地看向谢夫人,生怕沈樱口误遮拦, 惹的谢夫人不喜,毁了这桩婚事。 谢夫人却不以为意,仅仅看萧夫人一眼,神态雍容,眼神不容置疑:“将军夫人说这话何意?” 萧夫人道:“我所言,字字句句,皆是为阿樱考虑。” 谢渡低低笑了声:“母亲,这话你信吗?” 谢夫人笑了笑,一贯温柔淑婉的脸上,头一次露出倨傲之色,转头对沈樱道:“你不必担心,我王希慧看上的儿媳,想来没人敢肆意议论。” 她瞥萧夫人一眼,脸上又带着笑意:“想来将军夫人不懂,我谢家家事,从来都是不许任何人置喙的。京都贵胄若看不惯,尽可相见不相识,我谢家并不在意。” 萧夫人抿唇,脸色难堪,勉强道:“我只是为阿樱好……” 沈樱低头笑了笑,语气平淡,并不给她面子:“是不是为我好,夫人心知肚明。纵然谢夫人明日不往大慈恩寺,我也必是要去的。” 她盯着萧夫人的眼睛,漆黑的眼眸带着深邃的冷意:“我母亲的牌位立在那里,纵刀斧加身,我非去不可。既知如此,夫人为何当众以名声为迫,逼我不去?” 萧夫人抿了抿唇,不肯承认:“我是为你好。” 沈樱走近一步,轻声道:“夫人不敢说,我替你说。因为夫人想着,若谢家看我如此不知进退,不顾名声、不重规矩、不守体统,对我生出不满。” “或者,夫人想看我妥协,好给我盖上一个不孝生母的名声?进退皆可,夫人当真好算计。” 萧夫人后退一步,脆弱无依地望向沈既宣,口中对沈樱道:“你……你多虑了。” 沈既宣早已蹙紧了眉头,对家丑外扬的行径十分不满,斥责道:“阿樱,你胡说什么。” 但沈樱没理会他,仍是盯着萧夫人。 “我是否多虑,夫人自知。不过,若今日出了大门,门外凡有一人议论今日之事,我定会算在夫人头上,只当是夫人在算计我。” 萧夫人怒道:“你蛮不讲理。” 说着,眼角余光瞥向谢夫人,想从这位温婉贤淑的妇人脸上看到不满之色。 可,谢夫人却只是赞许地望着沈樱:“阿樱果真心智坚定,忠孝仁义,天资聪颖。为人者正该如此,方能护己护人。” 为沈樱撑腰的态度,摆的足足的。 沈既宣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萧夫人咬牙,只得对身侧侍从道:“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全都拔了舌头发卖出去。” 谢渡点了点头,望向萧夫人:“夫人如此雷霆手段,晚辈佩服。”他盯着萧夫人的眼睛,似笑非笑:“我一直怕这桩婚事致使阿樱有所损伤,却无甚办法。今日夫人给了我启发,我也该使雷霆手段震慑旁人才对。” “雷霆手段”指什么,他说的不详细。 萧夫人浑身却倏然一凉。 谢渡不至于拔了她的舌头。 但谢家能做的,却不止拔了舌头这样简单。 谢渡笑了笑。 谢夫人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嗔怪道:“还在你未来岳父家,别口无遮拦,没有教养。” 谢渡颔首:“是。” 她只责怪谢渡口无遮拦。 对他话中的意思,既未反驳,又未质疑。 萧夫人咬紧牙关,不得不表态:“我们沈家,定会让阿樱安全无虞,嫁入谢家。” 谢夫人笑了笑,温温柔柔道:“萧夫人亦是世家贵女,定不会做出自堕门楣的事情。” 萧夫人抿唇,忍了忍:“是。” 谢夫人望了眼天色:“今日礼成,我们便先行回府,阿樱,明日再来接你。” 将谢家一行人送出大门后,沈既宣回到正厅。 沈樱尚未离开,坐在椅子上慢慢喝茶。 沈既宣的眉头,当即便皱紧了,忍不住埋怨:“家中之事,何必当众说……” 沈樱置若罔闻,淡淡提出自己的要求:“将我娘的嫁妆和遗物给我。” 沈既宣愣了愣。 萧夫人讥讽一笑:“你娘出身寒门,嫁妆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现在早已不知扔到何处去了,上哪给你找去。” 沈既宣点了点头,道:“你若想要,那给你折现便是,再往你的嫁妆里,添上一千两银子,只多不少。” 沈樱淡淡道:“别的东西我没指望要,只是我娘有一件亲手绘制的北地山水图,你给我就行。” 沈既宣愣了愣。 沈樱平平淡淡道:“我娘并非绘画大家,画的图不值钱,更不值得鉴赏。只是,她临终前,心心念念着要去北地再看一眼,这图是她唯一的慰藉。” “别的我都不要,这个图,你给我。” 萧夫人松了一口气,对侍从道:“开了库房的门,让大姑娘自己带人去找吧。” 沈樱没动,看着沈既宣。 父女二人僵持不下。 萧夫人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忽得明白了什么,怔怔看向沈既宣。 沈既宣只望着沈樱,半晌,闭了闭眼:“好,我给你。” 他转身,嘱咐人去自己的书房,取来了一卷画轴。 那画卷打开来,诚如沈樱所言,画技平平无奇,线条色泽美感不足,更不灵动飘逸。 比起沈家库房收藏的那些,简直是废纸一张。 可萧氏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那画卷轴体崭新,纸张卷了毛边,却未有发黄之意。 分明是主人时常打开,却又分外爱惜。 这样一幅平平无奇的,凭什么得沈既宣多年爱惜,除却惦念作画之人,没有第二个理由。 萧夫人楞楞看向沈既宣:“主君……” 沈樱拿到了画,小心翼翼抚摸着上头的毛边,认认真真地卷了卷,抱在怀中,离开。 丝毫不理会这对夫妇之间的暗流涌动。 沈既宣看着沈樱的背影,一回眸,就对上萧夫人受伤的眼神。 他顿了顿,没解释,只冷淡道:“阿樱的婚事,你不必插手,反正嫁妆什么都是齐全的,让阿惠操心就好。” 说罢,踏步离去。 萧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忽觉着厅堂空旷阔大,她一人站在其中,倏然间有孤寂之感。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从脑海中升起。 ——她的夫君,还惦记着那年死去的女人。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一股子冷意升上头顶。 她以为自己赢的彻底。 可,当真如此吗? 她不敢细想,起身跨步出门,看向往来的仆从,下意识道:“传话给小郎君和二姑娘,让他们去我院中。” 想起一双儿女,萧夫人方放松几分。 沈樱回了绿芙院,将画卷放在桌子上,展开,看了半晌。 沈惠不解:“这幅画在你母亲的画中,并不算珍贵,也不算最重要,怎么要了这个。” 沈樱低头,看着峰峦起伏的线条:“这是阿娘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她没做解释,又卷起来,让踏枝放进了装书画的箱子中。 沈惠怅然道:“阿嫂温柔善良,可惜天不假年,早早病逝,否则……” 沈樱没说什么,望向窗外。 沈惠叹口气。 半晌,沈樱对她道:“姑母,明日陪我去大慈恩寺吧。” 沈惠点头:“应该的。” 女儿的婚事,无论如何,都该告知母亲一声。 沈樱看向她:“姑母,明日谢府夫人前往大慈恩寺,请慧诚法师占卜,请问婚期,与我们同行。” 沈惠愣了一下:“啊?” 沈樱道:“若姑母觉得不自在,我也可以自己去。” 沈惠忙道:“没有,还是我陪你去吧。” 她顿了顿,叹息:“阿嫂在世时,对我也是极好的,如今你的喜事,我本就该去告知她一声,祈祷她在天有灵,保佑你幸福安乐。” 沈樱笑了笑。 沈惠道:“不过,明日从大慈恩寺回来,我要回家一趟。” “嗯?”沈樱不解,“家中有何事?” 沈惠略有几分迟疑,最终还是直言道:“奕麟在京营当差,明日休沐,我要回家看看他去。” 沈樱顿了顿,沉默不语。 沈惠叹口气:“本来也可以不回的,只是我怕他冲动。你也知道,他对你……本就倾心,对明玄却是极为钦佩,如今你们成就鸳鸯盟,我怕他承受不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毁了你的婚事。 沈樱点了点头:“多谢姑母为我考虑。” 沈惠揉了揉她的头。 到底尴尬,沈樱不再说此事,又转头道:“踏枝,取一千贯钱,明日带去添香火。” 踏枝点头:“是,姑娘。” 沈惠松了口气,“明日,我们也取一千贯。” 侍女应声答应。 第32章 婚期 三月十七,是崔氏女入宫的日子…… 二月初十, 是个极好的晴天,太阳升至东方,绚烂的光染满无云的天空。 几缕清风吹拂着刚刚露出嫩芽的树木, 远远望去,烟柳碧茵,美不胜收。 沈樱、沈惠同谢夫人、谢渡、谢姣珞、秦清宿同至大慈恩寺。 下了车, 进了禅院内。 大慈恩寺今日特意为谢夫人闭寺,方丈候在禅院内,瞧见谢夫人下车, 双手合十, 念一声“阿弥陀佛”。 谢夫人上前, 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随即转过头,谢夫人含笑道:“卢夫人,劳烦您同我一起前去见慧诚法师, 至于这几个年轻人, 便自己去玩吧。” 沈惠看沈樱一眼。 沈樱微微颔首。 沈惠行至谢夫人身侧, 轻声:“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长辈走后, 谢姣珞眼珠转了转, 抓住沈樱的手臂晃了晃, 夹着嗓子, 甜腻腻撒娇:“阿樱, 我记得那边有棵梨树,我们去摘梨吃吧。” “嗯?”沈樱微微一愣, 下意识看向一旁刚发芽的树木。 谢渡挑眉:“谢姣珞, 你傻了不成?现在是春天,梨花才开,哪儿来的梨?” 谢姣珞转过身, 看向秦清宿,撇了撇嘴:“我哥骂我。” 秦清宿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他也骂我。” 谢姣珞转过身,挽住沈樱的手臂,继续朝沈樱撒娇:“阿樱,我哥骂我,你要替我做主。” 沈樱顿了顿,看了眼谢渡,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 谢渡上前两步,抓住谢姣珞的手臂,硬生生从沈樱臂弯里拽出来,将人交给秦清宿。 他指了指后园:“后头有个菜园子,你带她去浇水,我们有事儿。” 秦清宿抓住谢姣珞的手臂。 谢姣珞挣扎不开,怒目而视:“秦清宿,你听谁的。” 秦清宿面不改色:“平常听你的,今天你哥说,要是管住你,回家就亲笔给我写小园赋。 谢姣珞气炸了,瞪向谢渡:“卑鄙。” 谢渡瞥她一眼,不以为意:“你若有我这笔字,能叫秦清宿望穿秋水,今天照样可以卑鄙。” 谢姣珞恼羞成怒,偏过头不搭理他。 谢渡求之不得,看向沈樱:“你要哪儿?” 沈樱担忧地看向谢姣珞:“她是个孕妇,身子骨弱,你们别欺负她。” 谢姣珞眼泪汪汪地看向沈樱,“还是阿樱对我好。” 谢渡道:“昨儿刚请过平安脉,太医说能跑能跳,健壮得很。” 秦清宿摇了摇头,单手揽住谢姣珞的肩膀,低声道:“好了,我知道旁边有个门,门外是小条小溪,我给你抓鱼。” 谢姣珞眼睛亮了亮,不挣扎了。 秦清宿这才将人拉走。 禅院内,只余下二人。 谢渡又问:“你准备去哪儿?后堂祭祀岳母吗?” 岳……母。 因这二字,沈樱恍惚了片刻。 半晌,点了点头:“是。” 谢渡道:“那就走吧。” 二人并肩而行,走在寂静无声的禅院中。 谢渡忽然问道:“嫁给宋妄那年,你也来过吗?” 沈樱并不避讳,点了点头:“先帝下旨册封我为太子妃那年,我才十五岁,拿了圣旨跑来大慈恩寺,在阿娘牌位前哭了半个时辰。” 提起当时的事情,她笑了笑:“我以为,做了太子妃,再做皇后,终有一天,我能成为大齐最尊贵的女儿,能够让她的名字,和我一起流传百世。” “那时,到底还是年轻。”沈樱怅然,“没有料想到后日种种。” 她从来都是聪明的。 但十五岁时,却没有多少见识,不懂朝局政事,不懂天下局势。 直到嫁给宋妄后,先帝看重她,认为她贤德能为,便让她陪宋妄处理政务,时时提醒,日日警示。 从那时起,她才明白,当今的大齐,莫说区区皇后,便是皇帝同样没法子任性妄为,说一不二。 这世间,没有真正的至高无上。 沈樱自嘲地笑了笑:“痴心妄想。” 谢渡没看她,目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漫不经心道:“你怎知,是痴心妄想?” 沈樱心头一震,下意识望向他:“你……” 谢渡没有直言,轻轻笑了声:“还是那句话,世间诸事,从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沈樱,你所想的,未必不可能。” 沈樱顿了顿,没有再问,埋头道:“快走吧。” 这话若叫旁人听了去,轻而易举,便能盖一天意图谋逆的罪名。 谢渡勾唇,跟着加快脚步。 很快便到了后堂。 后堂的场景,一年一年,从不更换。 一块牌位,一盏长明灯。 沈樱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上眼,察觉到有人跪在了自己身侧。 侧目,瞧见谢渡跪着,与她一模一样的姿势。 沈樱微微一怔。 谢渡温声道:“别发愣了。” 沈樱转过身,双手合十,闭目默念。 许久后,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块牌位,慢慢起身,点燃九炷香,插入香炉中。 谢渡随着她的模样,上香九炷。 起身后,才慢慢问:“为何烧九炷香?向来祭祀先人,不都是三炷吗?” 沈樱目光平静,轻声道:“是我阿娘老家的风俗,每逢大事需祷告先人,便烧香九炷,寓其祷祝上三十三天。” 谢渡微微一怔,放轻了声音:“挺好的。” 有个不同的寄托,挺好的。 沈樱的目光,透过十八炷香火的袅袅烟雾中,望着母亲的牌位,轻轻道:“我母亲应该会很喜欢你。” 谢渡看向她:“为什么?” 沈樱弯了弯唇,眉眼如星星,染上罕见的温柔:“因为她向来喜欢长得好看的。” 谢渡莞尔:“那我却之不恭。” 沈樱忍不住笑了。 谢渡问:“你还有悄悄话要与岳母说吗?若是有,我先出去。” 沈樱摇了摇头:“没有了。” 想说的话,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早已说了个尽。 沈樱最后望了眼那块牌位,轻声道:“走吧,夫人和姑母该问清楚了。” 谢渡点了点头,却道:“阿樱,你是我的未婚妻,唤我母亲,不必如此生疏。” 沈樱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伯母?” 谢渡笑了一声:“太生疏了,听着像是毫无关系,其实,你可以唤她慧姨。” 沈樱踌躇:“这……可以吗?” 谢渡道:“你待会儿可以喊一下试试,我总不会害你。” 二人沿着原路,返回禅院当中。 恰巧,谢夫人与卢夫人携手从厢房中走出来,满面春光。 瞧见二人,谢夫人便笑道:“大师算了两个日子,都是吉日。近的是三月十七,大吉大利,诸事皆宜。远的是八月二十六,宜婚嫁,合你们两个的八字,你们选哪个?” 谢渡直接道:“三月十七。” 谢夫人无奈:“我也觉得三月十七是个好日子,只是你别忘了,那天是崔氏女入宫,行皇后册封礼的日子。” 谢渡顿了顿,沉默片刻。 显然,是真忘了。 “就知道你不中用,还是阿樱选吧。”谢夫人看向沈樱。 沈樱沉吟片刻,最终还是道:“夫人,就选三月十七吧。” 谢夫人有些犹豫:“可是……” 沈樱道:“旁人的事情,本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必顾忌,反倒毁了自己的计划。而且,皇后册封礼在晚上,我们在白天,相爷和我父亲并无耽误。” 谢夫人被她说服,点了点头:“好,那就选三月十七。” 沈惠道:“若是三月十七,那这就要忙起来,置办各种东西了。” 谢夫人道:“辛苦卢夫人了,这等恩情,当真令我动容。” 沈惠道:“这都是应该做的。” 谢夫人看了谢渡一眼。 谢渡姿态挺拔:“母亲。” 谢夫人道:“喜帖之事,就交给你了。” 谢渡点头:“是。” 第33章 请期 二月十七,萧氏嫁女 谢夫人又道:“宾客酒席, 也交给你了。” 谢渡道:“可以。” 安排了各项事宜,谢夫人才想起来,今日随之而来的女儿:“姣珞和清宿呢?” 谢渡眉眼平静, 不紧不慢道:“哦,去抓鱼了。” 谢夫人蹙眉,长叹一声, 脸上泛起无奈之色,却无不满之意。 只是转过头,歉疚地看向沈惠和沈樱:“卢夫人, 阿樱, 小女顽劣, 让你们久等了。不过,寺中斋饭尚可,我们用了午餐, 再去寻他们吧。” 沈惠点头。 沈樱亦没有异议:“夫人不必客气。” 谢渡瞟她一眼, 眼神中的意思, 分明就是在说——怎么还喊夫人? 沈樱只当做没看见, 抬脚, 跟着谢夫人往厢房去吃斋饭。 谢渡摇了摇头, 与她并肩, 低头附耳:“怎么不按我说的叫?她会高兴的。” 沈樱弯了弯唇, 眼睛里带着笑意,道:“那是以后的事情。” 谢渡一愣。 婚期已定, 午餐用过, 便无继续停留的必要。 谢夫人命侍女将谢姣珞夫妇找回来,匆匆忙忙回了城。 两家的马车在崇宁街门口分别。 谢夫人掀开车帘,对沈樱道:“阿樱, 你回家后告诉你父亲,后天我上门请期。” 沈樱颔首:“好。” 马车一路行向沈府门口。 尚未至时,车夫倏然长“吁”一声,勒紧缰绳,强行停了马车。 踏枝伸出头去,问:“怎么了?” “姑娘,是表公子。”车夫答道。 不远处,一年轻男子身披甲胄,眉目俊朗,等在前头。 踏枝眯了眯眼,放下帘子,回到车内,对沈惠道:“姑太太,是卢郎君。” 沈惠眼睛一亮,向前掀开帘子:“奕麟。” 卢奕麟驱马过来,道:“阿娘。” 沈樱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泛起一丝无奈,探出头去,点头温声道:“表哥。” 又看向沈惠:“姑母,先回家吧。” 沈惠猝然回神:“哦,对对对,先回家。” 卢奕麟深深看沈樱一眼。 沈樱放下帘子,遮住自己的身形,眉眼平静,毫无波动。 沈惠小心翼翼看她一眼。 沈樱声音很轻,略压低了些:“姑母,今日切不可优柔寡断,该说的,该断的,切不可手软。” 沈惠叹口气,点了点头。 虽心疼儿子,却也知道,感情的事情,一点余地也不能留。如今阿樱能嫁给明玄,是天大的喜事,万万不可因奕麟而耽搁了。 卢奕麟跟着马车进了沈府后,憋不住问:“表妹,你与谢阿兄的婚约,当真吗?” “自然是真的。”沈樱心平气和,“婚姻大事,哪儿有假的?” 卢奕麟抿唇,眼神委屈,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在一起,你们才认识几天?” 沈樱笑了笑:“表哥,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有人倾盖如故,有人白头如新。”沈樱平静道,“人生的抉择,往往是一夕之间。” 说话间,已至沈既宣书房门外。 沈樱截了话头:“表哥,我有事要向父亲禀告。” 卢奕麟闭上了嘴,一双眼睛里却仍是盛满了不甘。 沈樱并不在意。 沈既宣今日下值早,正在书房中坐着。 进了书房,沈樱敷衍行礼,直接了当道:“父亲,今日谢夫人轻慧诚法师占卜的吉日,是三月十七。夫人说,后日上门请期,让我先与您通个气。” 沈既宣尚且不糊涂:“三月十七,是陛下立后的吉日,怎的选了这日?” 沈樱道:“慧诚法师择了两个日子,三月十七是当中最好的,大吉大利,幸福美满。我与谢渡都挑中了这个日子。” 沈既宣眉头紧皱:“可……” “父亲的顾忌我都知道。”沈樱淡淡道,“不过,皇后主月,册封礼在晚上,我的婚礼在白日,并不冲突。” 话虽如此,但选在立后当天成婚,委实大胆。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问:“谢夫人与谢相同意?” “谢夫人并无异议,至于谢相的意思,后日便知道了。” 沈既宣咬牙,点头:“若谢相没有异议,那我也没有异议。” “话已带到,我先回去休息。”沈樱淡淡颔首,不等沈既宣说话,转身便走。 卢奕麟匆匆朝沈既宣行礼,急急追了上去,“表妹。” 沈樱闭了闭眼,转过身看向他,仍是那幅冷淡平静的模样:“表哥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卢奕麟神态局促,咬了咬牙:“你为什么会答应谢阿兄?你喜欢他吗?” “喜欢。”沈樱毫不犹豫。 迎着卢奕麟暗淡的目光,沈樱没有给他留余地。 “你自己说过的,谢渡是世间最为端方正直的君子,品行高洁,我喜欢他,应当不算奇怪。” 卢奕麟抿了抿唇,心有不甘,说不出诋毁谢渡的话:“谢阿兄的确很好很好,可是我也不差,为何你从不肯看我一眼?” 沈樱定定看着他泛红的眼圈,无声叹息:“表哥。” 她声音温柔几分,说出的话却残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与你在一起。” 卢奕麟呆呆楞在原地,伤心至极。 沈樱道:“表哥,我的话已说的清清楚楚,你不要跟着我了。” 她笑了笑,眉梢眼角都透露出幸福愉悦:“让我的未婚夫知道,会误会的。” 看着这幅陷入爱河的模样。 卢奕麟不得不逼着自己相信,沈樱是真的爱上了谢渡。 他又伤心,又觉得合理。如谢阿兄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怎么会有女子不喜欢他呢? 表妹虽非普通女子,但谢阿兄亦非寻常男子啊。 沈樱道:“我言尽于此,便先告退。” 卢奕麟黯然低头,脚步很慢地走回书房内,红着眼睛道:“舅舅,阿娘,我先回家了。” 沈惠没说什么,道:“我和你一起,明日再过来。” 母子二人乘车离开,车上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 望着儿子通红的眼睛,沈惠却松了口气。好在,快刀终于斩断了这一团乱麻。 一时伤心,总好过一世纠缠。 后日,天色微阴,几朵乌云将太阳藏了起来。 谢继宗亲自带着谢夫人上门,与沈既宣谈论婚期之事。 请期之礼,不宜新人在场。 正厅内,唯有沈既宣与沈惠候着,不见萧夫人身影,也没人问她半句。 经过一轮寒暄,最终还是定下了三月十七。 谢夫人临走前道:“既是三月十七的婚事,我们商议,谢家这边从二月十八开始送喜帖,沈家这边的亲朋,还请沈将军操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沈既宣颔首,“夫人放心,定会办的圆满。” 商议完婚期之事,谢夫人突然弯唇一笑,又道:“二月十七,兰陵萧氏嫁女,邀我前去送嫁,想必也邀了尊夫人。不知尊夫人可要带着阿樱前去?” 沈既宣道:“萧四姑娘是拙荆的侄女儿,届时我们全家都会前去贺喜。” “是我忘了。”谢夫人莞尔,“如此,十七那日我等着在萧家与阿樱见面。” 世族的婚礼,新人向来没什么可忙的,除却学一学大婚时候的规矩,便数着日子等。 数着数着就到了二月十七。 这日清晨,萧夫人心急如焚,催着沈既宣等人尽快赶往萧家。 以至于到萧家时,时间还早,府内不过寥寥几人。 看上去,世家之间的差距,亦犹如天堑。 谢夫人寿辰当日,这个时辰,已将长宁街堵的满满当当。 萧家嫁女入宫为贵妃,客人却只这么些。 孰轻孰重,一眼即知。 贵妃的册封礼,是在白日择吉时。 大慈恩寺给萧兰引占卜的吉时,是巳时出发,绕城一圈,午时入宫,进朝阳殿行册封礼。 直到巳时将至,宾客们才陆陆续续进了萧家大门。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宛如真心实意一般,向萧兰引贺喜。 整个萧家,唯一笑不出来的人,便是萧兰引本人。 她装饰着贵妃服制,华丽尊贵,珠光宝气,却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生机与活力。 旁人只笑道:“贵妃娘娘得太后娘娘与陛下看重,必然前途无量。” 萧兰引不理人。 旁人也不生气,自笑着去寻乐子。 自提亲那日起,沈家与谢家的婚约,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京都。 谢夫人还未至,沈樱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数位世家贵妇们围着她,脸上的笑容真诚得不能更真诚。 “沈姑娘今日打扮的果真光彩夺目,像九天神女,真是令人羡慕。” “沈姑娘,您可得给我们说一说,您的肌肤是用什么法子保养,才能养得这般白皙细腻,吹弹可破?” “我昨儿得了一首诗,是沈姑娘十四岁时所作,才华横溢,令人钦佩。” 沈樱被这些吹捧包围,十分无奈,她们快要将她夸成了完人。 哪怕是以前做太子妃时,她也从未如此炙手可热过。 她终于明白,为何谢夫人敢倨傲地说:“我王希慧看中的儿媳,没有人敢议论。” 今日这些贵妇人们,没有一个字提起她与谢家的婚约。 可字字句句,都藏着她与谢家的婚约。 沈樱面对微笑,游刃有余地应对着。 及至身侧忽然传来一声冷冷淡淡的嗤笑:“真是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 沈樱偏头看去,见是个熟人,以前见过的王家女儿,王熙和。 目光又移过来,似乎是没有在意,又似乎是,不知对方在说谁。 王熙和有些生气,恼道:“这般没有教养的女子,纵然嫁到谢家,也只会辱没门楣罢了,真不知道姑母和表哥是怎么想的。” 谢夫人亦出身太原王氏。 王熙和的生父,是谢夫人的亲堂弟。 所以,她称一声姑母,称谢渡一声表哥。 沈樱这才转过头,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冷冰冰的:“王姑娘,你是在说我吗?” 王熙和毫无畏惧之色:“这满屋女眷,除却你,再无一个寒门庶族出身,我在说谁,你不清楚吗?” 沈樱并未生气,心平气和道:“那刚才王姑娘说的话,可以再说一遍吗?” “当然可以。”王熙和倨傲地抬起下颌骨,“你出身微贱,地位卑微,配不上谢家门楣,更配不上谢表兄冠世人品。” “如谢表兄这样的人品、家世、才华,该找一个如萧四姐姐、崔姐姐这般出身尊贵,才华卓绝的姑娘为妻。” 她说完,抬起下班,傲慢地看向沈樱。 沈樱没说话。 身后,却传来一声冰冷的,淡漠的声音:“我竟不知,我谢家择媳,竟被交给了王家做主。” 话音甫落,人群散开,留出一条道路出来,露出谢夫人的身影。 她踏进来,缓缓走向沈樱,声音平静却威严:“我谢家的事情,不劳旁人操心。” 第34章 册封 陛下不见了 四周倏然一静。 王熙和脸色微微发白, 咬着下唇:“姑母,我只是为表哥不平……” 谢夫人置若罔闻,走到沈樱身侧, 拉着她的手,眉眼弯了弯:“阿樱,昨儿给你送的鱼, 吃着如何?” 沈樱带着笑:“那鱼我吃着极好,鲜嫩,是哪儿的鱼?” 谢夫人脸上带着宠溺笑意:“是从陈郡送来的, 听他们说, 特意从沙河捞的, 一年中唯有这个季节,才能吃到这样的风味。” “那么,若是去陈郡当地吃呢?” 谢夫人想了想:“不好形容, 到时你亲自去尝尝, 便知道了。” 她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聊天, 将王熙和忽视了个彻底。 王熙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咬了咬牙, 却不敢发火, 只得用愤恨的目光盯着沈樱。 但四面八方, 却找不到同盟。 其他人看着谢夫人亲昵的态度, 心中自有一杆秤,纷纷笑着凑上前, 恭维这对未来的婆媳。 一片嘈杂中, 转眼便到了巳时。 宫中礼官从人群中走上前,高声提示道:“请贵妃娘娘上轿辇。” 萧家长辈扶着萧兰引,小声提示:“走吧。” 萧兰引的眼圈, 霎时便红了。 萧家长辈心底同样不是滋味儿,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视而不见,轻声道:“别不舍得家里。” 萧兰引抿了抿唇,一步三回头,上了轿辇。 路过沈樱身侧时,她忽然驻足,侧目看了眼。 贵妃銮驾富丽繁华,胜过京都的所有婚礼。 可四周却倏然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在沈樱和萧兰引身上打转。 豪门世家的女儿做皇室的贵妃,其实不算辱没,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事情。 可这次却不一样。宋妄的贵妃之位,曾经属于一个寒门女子。 而且,是被这寒门女子摒弃不要的东西。 便显得格外廉价。 昔日的宸贵妃与今日的萧贵妃对视,气氛尤为尴尬。 沈樱弯唇,精致眉眼间挂着温柔如水的笑意,退开一步,低手垂目:“贵妃娘娘请。” 如斯体面,萧兰引狼狈收回目光,匆匆上了轿辇。 轿辇在城中打转,慢慢抬入皇城。 金银线织就的翟纹礼服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不见一丝暖意。 当日午时,宫中朝阳殿行贵妃册封礼。宫外萧府于家中宴客,庆贺大喜。 沈樱与谢夫人坐在一桌。 忽而有人叹息:“其实,凭四姑娘的品格样貌,做皇后也使得。” 所有人筷子倏然一顿,眼观鼻鼻观心,等她继续说话。 沈樱余光瞥了眼。 说话这人她认得,是清河崔氏的一位旁支夫人。 崔明意和其母都未曾参加今日的宴席,清河崔氏只来了两位旁支夫人。 看来,谢太后这招祸水东引,当真叫崔氏恨上了萧氏。 这位崔夫人又道:“四姑娘样样都好,只可惜命不好,不及我家明意。” 萧少夫人当即起身,气势凌厉,怒道:“你这是何意?到我萧家撒野吗?” 崔夫人起身,不紧不慢地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们萧四姑娘的命格,的确不如我家明意尊贵。” 萧少夫人咬了咬牙,隐忍半晌,讥讽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崔夫人说这话委实早了些,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崔夫人笑了笑,阴阳怪气:“少夫人的心态,的确是极好,如果是我,断然没有这样的胸怀。” “莫非少夫人以为,我们靖和年间每位贵妃,都有时来运转的机会吗?” 言语间,瞥向沈樱。明摆着是说,萧兰引必没有沈樱这般福气,二嫁谢渡。 萧少夫人到底年轻,气的脸色发白。 萧氏夫人闻声赶来,恰好听得最后几句,神态平静,看向崔家人:“古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萧家人人都胸怀宽广,必有后福。” 她又瞥向沈樱,记恨方才种种,阴阳怪气道:“时来运转是天大好事,却只怕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这福气,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 “有的人,曾也高攀过人人艳羡的高位,可惜德不配位,一朝便被打入尘埃。” 她说的毫不客气,指桑骂槐之意格外明显。 众人皆大气都不敢出,盯着风暴中心几人。 谢夫人提起茶盏,为沈樱添一盏茶,什么话也没说。 沈樱无辜被牵扯,当即蹙眉,也不客气,淡淡问:“萧夫人这话何意?” 萧氏夫人淡淡道:“没意思。” 沈樱笑了笑,神态间毫无恼怒之意:“但愿吧。今日大喜,遥祝萧四姑娘与陛下举案齐眉,恩爱一生,切莫像我这般有时来运转的机会。” 她眉眼温柔,没有丝毫讥讽之色,说出的话却狠辣:“按照你们萧家的家规,若她与我一般有了这等机会,恐怕也会困死家庙,握不住,得不到。” 萧氏夫人脸色大变,恼怒道:“你敢诅咒吾女。” 沈樱笑着饮下盏中茶水:“是否诅咒,夫人会知道的。” 话音甫落,却见送亲的侍女跌跌撞撞跑进宴会厅,“扑通”一声跪在萧氏夫人跟前,眼泪糊了一脸,悲痛欲绝:“夫人,出大事了。” 萧夫人心脏猛然一缩。 萧少夫人扶住她,厉声责问:“何事?” 侍女抽抽噎噎道:“方才四姑娘的鸾轿到了朝阳殿,由册封使等人扶着进去,预备行礼,接受教导,却发现陛下并不在朝阳殿中。” “太后娘娘的宫人找了好大一圈,却一无所获,如今四姑娘被留在朝阳殿中苦等,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您要给姑娘想想办法啊。” 萧夫人的脑袋轰隆隆响起来。 册封礼。 陛下不在。 留在朝阳殿中苦等。 这几个词,不停地在她脑海中转,转得她头昏脑涨,几欲呕吐。 她的女儿被抬入宫中,却在册封礼当日被抛弃,该为她行册封礼,与她行敦伦之礼的皇帝,不见踪迹。 萧夫人长长的护甲掐着掌心,生生将怒火忍了下来,维护着仅剩的体面:“皇家之事,不容我们插手,太后娘娘坐镇宫中,自然万事顺遂。” “切莫如此不稳重,惹得外人笑话。”她轻轻斥了一句,“行了,退下吧。” 沈樱讥讽一笑。 萧夫人的目光顿时转向沈樱,咬着牙质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樱眨了眨眼,向后躲在谢夫人身后,抿紧唇,可怜巴巴,一言不发。 谢夫人冷笑一声,冷冷淡淡斥责一句:“萧夫人,您糊涂了。” 萧夫人脚步一收,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只一双淬了冰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樱。 第35章 诰命 豫州刺史,谢渡 崔夫人幸灾乐祸地讽刺:“萧夫人平白无故找沈姑娘的麻烦, 是因自家姑娘没福分,嫉恨人家吗?” 萧夫人脸上泛起怒气:“你!” 崔夫人笑吟吟道:“好了,我知道你们萧家与沈姑娘是新仇旧怨。你针对她, 想来是为了她瞧不上儿子的缘故,并不是为了女儿。 萧夫人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谢夫人, 笨口拙言解释:“夫人,我并无此意……” 她心慌不已,语无伦次:“我家的确向沈姑娘提过亲, 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啊。” 甚至慌不择路看向沈樱:“沈姑娘知道, 我们两家的婚约, 短短几日便商议解除,萧家对沈姑娘绝无觊觎之心。” 沈樱弯唇,与她对视, 眉眼间蕴着笑意, 却不言语。 落在对方眼中, 宛如报复。 谢夫人轻轻搁下茶盏:“萧家的事, 不必向我解释。”她目光沉稳平静:“萧夫人, 过去的事情, 我们谢家从不在意。” 言外之意, 纵然她生气, 也只为今日之事。 萧夫人不敢放肆,咬紧牙关, 向谢夫人道歉:“夫人恕罪, 是我一时情急。” 谢夫人姿态端庄,瞥她一眼,淡淡道:“你冒犯的, 并非是我。” 萧夫人一怔,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怎么也张不开嘴,向这位被她数次羞辱的寒门庶族之女道歉。 沈樱莞尔,在谢夫人身侧坐下,端起茶盏,并不主动说话。 萧夫人心底甚为后悔,却不得不低头,忍着羞耻:“阿樱,舅母一时情急,冒犯了你,望你原谅我无心之失。” 沈樱极是体面,将她扶起来,温声:“萧夫人客气,您也是爱女心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若当真没有放在心上,又为何要等到她这道歉的礼行完,才弯腰扶人呢? 而且,萧夫人自称舅母,沈樱却只呼其“萧夫人”。 生疏冷淡,可见一般。 四周妇人们相视一笑,心底各有打算。 有人笑了笑,打圆场道:“大喜的日子,别为了一点小事争执。” 沈樱道:“正是这个理。” “大喜的日子”这五个字,却格外刺耳。 找不到陛下的踪迹,今日是喜是忧,尤未可知。 再找不着人,便要错过吉时。 不知宫中会如何处理。 好在,赶在吉时结束前,宫中终于传来消息。 小黄门弯腰回话:“萧夫人,贵妃的册封礼已行过,金册金宝亦赐到贵妃娘娘手中,太后娘娘对贵妃娘娘极是满意,又特赐了封号,怀瑾握瑜的瑜字。” 萧夫人狠狠松了一口气,再不敢不满,亦或有任何讲究。 压根不敢问宋妄的踪迹,只俯首跪拜天恩:“多谢陛下、太后恩赏。” 小黄门又道:“太后口谕,赐贵妃生母一品诰命夫人,圣旨明日便至。” 萧夫人方觉脸上有光,眼含热泪:“谢太后娘娘恩典。” 萧家有了台阶下,趾高气昂了几分,气氛方缓和下来。 又过了一刻钟,宴席散去,宾客们各自回家。 沈樱扶着谢夫人的手,送她上马车。 谢夫人牵着她,对候在一旁的沈既宣夫妇道:“沈将军,沈夫人,我想请阿樱陪我去妆月楼一趟,不知二位可愿割爱。” 沈既宣自然点头答应。 谢夫人握着沈樱的手,将她带入自己的马车当中。 待马车头一次驶出萧府,奔向东市后,谢夫人轻轻开口:“阿樱,今日之事,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沈樱弯了弯唇,眼底掠过一丝极其清淡的嘲意:“太后娘娘好手段,特意遣小黄门前来当众报信,便是要萧氏对她心悦诚服。” “那便不能是心善,怕萧家颜面尽失吗?”谢夫人缓声问。 沈樱又弯了弯唇:“若只是如此,自然不会叫人疑虑。只是本朝旧例,皇后之母才会册封一品诰命夫人。她要封萧夫人便罢了,偏偏要在圣旨未下之时,当众宣布,为的是什么,谁人看不出来?” 为的是让萧氏觉得,谢太后看重萧兰引,看着萧家。在她心底,萧兰引及其娘家,不输于皇后。 沈樱抿了抿唇,缓声道:“不过,崔家恐怕更要憎恨萧家了。” 千辛万苦算计来的后位,如今名位、利益、声望、礼节样样被旁人抢了先,谁能不恨。 不愧是世家贵女,浸淫宫闱数年,收拢人心、挑拨离间的手段,当真高明。 谢夫人微微颔首:“阿樱聪慧。” 她目光清幽,落于茶水盘上,轻声道:“谢继宁向来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今日宋妄失踪这样的大事,她都能做到反忧为喜。” 沈樱点了点头:“太后最厉害的,向来是顺势而为。” 就如同逼迫宋妄废弃发妻。 明明是她多年夙愿,却偏要等到世家在朝堂上发了力,做出无力承受的模样,让宋妄不得不屈服。 但谁都不是傻子。 谢夫人看向沈樱,温声道:“阿樱,我说这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樱抿唇,点了点头 谢夫人握住她的手:“我与明玄说过同样的话,阿樱,若要与她为敌,还需细细筹谋,不可莽撞。” 沈樱道:“夫人,我知道的。” 谢夫人弯唇笑了笑。 转眼间,马车已至妆月楼。 随从掀开帘子,沈樱垂首看着地面,提裙欲下马车。 面前却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抬头,对上谢渡含笑的眸子:“阿樱。” 沈樱顿了顿,将手放在他掌心当中,由他扶着,在地上站定。 谢渡松开她,又去接谢夫人。 沈樱这才问:“夫人在这里定了什么首饰吗?” 谢夫人弯唇一笑,没说话,用带着笑意的目光瞟着谢渡。 谢渡道:“不是母亲定的,是我定的。” 说话间,他打开一间房门。进去后,妆月楼的老板早已候在其中,赏鉴首饰的桌面上,摆了八个锦盒。 沈樱微愣。 谢渡道:“都打开吧。” 话音一落,八位侍女纷纷动手,将锦盒打开,露出里头光彩夺目的首饰来。 谢渡侧首,温声道:“阿樱,这是我们成婚时用的首饰,你看看喜欢吗?” 沈樱并不扭捏腼腆,上前一步,挨个看了一遍,八盒加起来是一整套黄金红宝,缀以明珠,光彩夺目,辉煌灿烂。 沈樱不由道:“夸张了些。” 谢渡莞尔一笑:“不夸张,三品诰命夫人用这些,并不算逾越。” 沈樱下意识看向他:“什么诰命夫人?” 谢渡道:“半个时辰前,中书省下发圣旨,封我为豫州刺史,正三品衔,你嫁给我,自然是三品夫人。” 沈樱顿了顿,干巴巴道:“哦。” 同为三品,这个州刺史,掌管一州军政大权,堪称封疆大吏,比沈既宣的辅国将军权势大的多。 虽然意外,却并不惊讶。谢渡身为谢家嫡长子,身份尊贵,甫一入仕,便是正三品州刺史,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夫人倒有些诧异,抬了抬眉:“不是说中书侍郎吗?” 谢渡道:“原是这样想的。今天早上父亲对我说,谢氏在中枢当中已经权势过盛,反倒在地方经营不够,与其进中书省,不如去州部。” 谢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谢渡又看向沈樱,道:“不过,等你我婚后便要前往豫州,不能继续留在京城,你可愿意?没有提前与你商议,是我的不对。你若是不愿意,还可以改。” 沈樱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不,我没有不愿意,豫州是极好的地方。” 她对这个京都,并无留恋之意。 不至于为了留下来,毁了谢渡的打算。 本来,这桩婚约,便是谢渡帮了她。 第36章 生气 我一定会嫁给谢渡 谢渡盯着她:“你不必顾忌我, 若不喜欢,可以直说。” 沈樱摇了摇头:“我是真的无所谓生活在何处,莫说是豫州这样气候温和的好地方, 便是幽州苦寒之地,我也是愿意的。” 谢渡道:“那我便放心了。” 看过首饰,天色已经不早。 谢夫人望了眼窗外, 道:“家里有事等着我处理,我先回去。明玄,你送阿樱回家。” 谢渡颔首:“好。” 谢夫人在侍从的簇拥下, 出门离去。 谢渡的目光转向沈樱:“累了吗?” 沈樱摇头:“没有。” 谢渡温声道:“离宵禁还有一阵儿, 再走走看?” 沈樱点头:“好。” 黄昏的东市, 已经远不如白日喧嚣,只余寥寥几家门店开着,最热闹的便是街头巷尾几家酒肆。 谢渡捡了一家干净的, 领着沈樱进去, 偏头问:“在外头吃过饭吗?” 沈樱摇头:“不曾。” 谢渡扬眸:“小时候也不曾吗?” 沈樱道:“从来没有过。” 极小的时候, 沈既宣尚未发迹, 她与母亲守着祖宅的薄产度日, 没有多余的钱财到酒肆吃饭。 后来有了钱, 却没了母亲, 闺阁少女, 断没有孤身出门的道理。 再后来嫁入东宫,这样卑微的市井酒肆, 再也不符合她的身份。 谢渡顿了顿, 只说:“以后便没有这些束缚了。” 沈樱脚步停了一下,随即很快跟上,神色却无波动。 谢渡就在大堂找了张桌子, 店小二连忙提了一壶热水上前。 对店小二说:“两碗水引饼,牛炙、鲤鱼臛、莼羹、苋菜,再上一壶清酒。” 谢渡提起水壶,将杯盏涮了涮,方递给沈樱。 沈樱瞧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你经常出来?与谁?” 谢渡笑道:“二三好友,日后介绍给你认识。” 沈樱突然想起大年初二那天的事情,问:“萧家大郎君算是你的好友吗?” 谢渡失笑,摇了摇头:“他不算,点头之交罢了。” 沈樱挑眉:“区区点头之交,便能大过年的不请自到,上别人家去?” 谢渡手指一顿,蓦地抬眼与她对视,骤然笑开来:“沈樱,你如今还不知道,我为何不请自去吗?” 沈樱微微抿唇,心脏突然猛地一跳。 谢渡收回目光,见好就收,漫不经心道:“真正算得上朋友的其实寥寥无几。之前在书院读书时的同窗,李遂,秦清宿,张敬屏,没别的了。” 这几个名字,除却秦清宿以外,都极陌生,不像是世家子弟。 她狐疑看向谢渡。 谢渡心领神会,解释道:“李遂勉强算是世家子弟,陇西李氏的旁支,与嫡支早已出了五服。秦清宿与张敬屏出身寒门。” 沈樱颇为不解:“可是,如你这样的世家子弟,怎么会与他们同窗?” 京都长大的世家子弟,一律从太学启蒙堂开始上学,直至读完太学,出山入仕。 谢渡虽没在京都长大,但凭借他的身份,该由家中聘请名师教导,拜大家为师,精雕细琢着长大。 怎么也不该和一群寒门子弟相交。 谢渡道:“我幼年时,与京都子弟并无不同,拜得名师,习得诗文曲赋、清谈玄学、君子六艺俱佳,满京子弟,无可比拟者。” 他这话,半点不曾夸张。他的才名,是天下皆知的。 十二岁时便可舌战群儒,十三岁时曲水流觞,诗文便夺了魁首。 沈樱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十四岁那年,随同叔父前去山东,亲眼目睹黄河决堤,民不聊生,而叔父和他的数位幕僚,都束手无策。”谢渡深吸一口气,“我叔父是名动天下的大儒,他的幕僚,个个都是旁人口中的才子。” 沈樱沉默片刻:“所以……” 谢渡笑了笑:“从山东回家后,我托人打听到,凉州城一位大儒,有经世致用之才,便轻装简行,从南向北,往凉州拜师。” “这一路,我走了足足两个月,见识了无数的人间疾苦。” 他叹口气,轻声道,“沈樱,世家子弟学的那些东西,不过是风花雪月,于这世间毫无益处。若叫我重活一世,必不会为那些东西浪费光阴。” 沈樱望着他怅然的眉眼,沉默不语。 只是慢慢地想,若是那一年冬天,萧家能有谢渡半分慈悲胸怀,她的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 小二端上两碗水引饼。 氤氲的热气铺面而来,沈樱低头,默然不语。 谢渡看着她,抬手将筷子递过去:“吃饭吧。” 沈樱低低“嗯”了一声。 天色渐渐黑了,窗外没有星也没有月。 酒肆中点了灯,暖黄色的烛光轻轻摇曳在漆黑的夜里。 回到家时,已是宵禁时分。 沈樱踩着斑驳的烛光,一步一步走回绿芙院。 打开房门,踏枝点上灯。 沈樱脚步却倏然一顿,凌厉抬眸望向屋内坐着的人。 竟是旁人找了一整日的宋妄。 沈樱愣了一下:“宋妄?” 她只惊讶了一瞬,便回过神,侧目让踏枝退下,去门口等着。 宋妄坐在美人榻上,身上还穿着玄色的朝服,丰神俊朗,双目却带着萧瑟寒意。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冷厉:“阿樱,你去哪儿了?” 沈樱在身侧椅子上坐下,不咸不淡道:“今天萧家嫁女,我随父母前去贺喜。” 宋妄呼吸一滞,死死盯着她道:“你父母下午便回来了。” “嗯,下午便结束了。”沈樱毫无避讳,“我随后去妆月楼见了谢渡,同他一起用了晚饭,所以这时辰才回来。” 宋妄突然起身,神色凌厉,大步朝她走来,一张俊美的脸上全是怒色。 沈樱不避不让,仰头与他对视,清清淡淡地问:“你为何生气?” 宋妄咬紧牙关,冷声质问:“我为何生气?你居然问我为何生气?” “我确实无法理解你的怒火。” “沈樱!”他厉声喝道,“我为了你,违逆我的母亲,从朝阳殿逃了出来,一直在这里等你。我从上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晚上,一口饭没有吃,一口水没有喝,我只想告诉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到,甚至连我的母亲都可以不要。” “可是你去干什么了?你背着我,去和别的男人……” 宋妄说着,已是呼吸不畅,双目泛红,控诉地瞪着沈樱。 “阿樱,你做这样的事情,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沈樱听着他的质问与控诉,骤然笑出声,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再也忍不住一般。 宋妄呆了呆:“你笑什么?” 沈樱坐着,一派安然:“宋妄,你是为了我,才逃了今日的封妃典礼吗?” 宋妄咬牙,怒容依旧:“不然呢?” 沈樱笑着,明媚灿烂的脸上全是讥讽:“你觉得这样幼稚天真的行为,有意思吗?你一走了之,耽误萧兰引册封贵妃了吗?” 宋妄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明日你回到宫中,谢太后逼你下旨,册封萧兰引为贵妃,册封生母为一品诰命夫人,你敢不从吗?”沈樱漫不经心问,“你舍得让太后把说出去的口谕,再咽回去吗?你舍得让她当众颜面尽失吗?” 宋妄捏紧拳头。 沈樱淡淡道:“想必,你一定是不舍得的,对吗?” 她直视着宋妄的眼眸。 宋妄狼狈转头:“我……母后养育我,扶持我登基,殊为不易,我不能……” 沈樱讥讽冷笑:“她不易,我便容易了。” “你对她是处处不舍得,对我却处处苛求,这就是你的爱吗?” 她稳稳坐着,神态冰冷:“你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做不到,只能像小孩一样撒泼,然后便找我邀功,你自己便不觉得可笑吗?” “封皇后,封贵妃,休妻,谢太后要你做的事情,你一样都不敢反抗,半句都不敢质问,只敢到我跟前屡次发疯,宋妄,你当我是任你揉捏的面团吗?” 宋妄无力挣扎:“我没有这么想。” “可你是这样做的。”沈樱冷冰冰道,“这一次又一次,只敢到我跟前找事,你何曾拿我当个人?” 宋妄咬牙,呼吸粗重,却无话可说。 烛火映照在眼底,沈樱凄然一笑:“罢了,我不过是卑贱之躯,不该去肖想你的尊重。” 宋妄无力解释:“我没有这样想。” 沈樱摇了摇头:“不重要了。”她失了争辩的力气,只轻声道,“宋妄,我已定了亲,下月十七便要嫁人,你日后不必来找我了,若是叫我的夫家知道,我没法做人。” 宋妄原本茫然无措的神色顿时冷厉起来:“你不能嫁给谢渡!” 沈樱低头,望着地板,轻声道:“我一定会嫁给谢渡。” 宋妄道:“我不允许,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一切。” 沈樱抬眸,眼底藏着宋妄看不懂的情绪。 宋妄心口一跳:“阿樱……” 沈樱语气淡淡的,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宋妄,但凡你心底对我有半分歉疚,就不要堵死我唯一的生路。” 她声音凄楚:“若我与谢渡的婚事出了变故,谢家不肯再要我……”她顿了顿,望着宋妄,残忍而冷酷,“先帝曾赐给我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想来割颈,亦是轻而易举。” 宋妄愕然后退一步。 沈樱定定看着他:“我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但若我被谢家退婚,除了死,我后半生不会有第二条路。” “为什么?”宋妄摇头,“你喜欢他吗?离开他,宁可去死。” 沈樱疲惫地闭上眼:“宋妄,人世间并不只有情爱。” “可你从不在乎外头的言论。”宋妄看着她,喃喃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沈樱无声叹息:“是啊,我不在乎。” 她的目光落在宋妄脸上:“可是,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被休弃,再被退婚两次,尚且安然存活的。” “我不想死,但有的是人想叫我死。” 宋妄茫然无措。 沈樱懒得再说,只问一句:“你的母后、皇后、贵妃,人人都要我死,若无谢家庇护,靠你的本事,我能活几天?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再长想必你是做不到的。” 宋妄张了张嘴。 沈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宋妄,你将我送进这泥潭里,如今还想把我按死在里头吗?为了你无用的占有欲,或者说,爱情?” 宋妄惶惶无措。 沈樱问他:“你想让我死吗?” 宋妄下意识摇头。 沈樱对他说:“那你便回宫去吧,今日之事,别告诉任何人,如果你还想让我活着,如果你不想亲手害死我。” “阿樱……”宋妄喃喃,无措地望向她,几乎要哭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37章 三思 从一开始,他便错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樱定定望着他软弱的神情, 闭了闭眼,声音很轻:“宋妄,何必自欺欺人。” “这一切, 是注定好的。”她望着宋妄,“你不敢反抗太后,纵容她的野心, 放纵她肆意妄为,我们就一定会走到这样的结果。” 宋妄霎时红了眼眶:“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以为总有一天, 母后会想通, 我们还能在一起。” 沈樱眼神讥诮。 “阿樱, 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宋妄不敢看她,低声问,“没有办法吗?你那么聪明, 便想不出好的法子吗?” “有法子。”沈樱平静地看着他, “你现在就去当众宣布, 绝不立崔氏女为后, 即刻下旨立我为后。若是如此, 我所有困境迎刃而解。” “纵使有婚约在先, 但皇权在上, 谢家亦说不得什么, 我们自然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宋妄,你能做到吗?你敢去做吗?” 宋妄站在原地, 嘴唇动了又动, 却始终说不出话。 沈樱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样子:“你做不到的。所以宋妄,你与我再纠缠下去, 也并无用处。我一定会嫁给谢渡,也注定不会再和你有结果。” “你若清醒些,便回宫去,过自己的日子,别再纠缠不休。” 宋妄不肯,走上前,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沈樱偏头避开。 宋妄怔怔看着自己落空的手。 沈樱道:“我要嫁给别人,这样的举动,不合适。” 宋妄怔然半晌。 沈樱看着他:“宋妄,我最后教你一次。” “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凡事三思而行,该担当的责任,切莫推诿。” 她起身,越过宋妄,往内室去。 声音清冷淡漠,“不送。” 宋妄呆呆站着,烛火打在他脸上,将那张脸分割成明暗两块。 他惶惶然抬手,觉掌心空荡荡的,却不知自己想要握住什么。 他突然开始后悔。 方才阿樱进屋,不该兴师问罪质问她的。 若轻声软语,诉说想念,是否阿樱不会这般决绝? 她曾经那样爱他,是他一次一次让她失望,她才会如此狠心决裂。 可心里却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声音告诉他。 没用了。 无论如何挽回,都没用了。 从一开始,他便错了。 错的无可挽救。 宋妄跌跌撞撞离去,背影仓皇失措。 整个人都藏着股挫败之感。 沈樱遥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踏枝走进来,轻声道:“姑娘,问清楚了,是主君的人,把他放进来的。” 沈樱挑眉,略一思索,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件事,出了绿芙院,不许任何人知晓。” 踏枝点头:“姑娘放心,我已让人跟上去清道不会有人看见。” 沈樱点了点头。 踏枝却不解:“主君好端端的,为何悄无声息将陛下带进来,如今倒不怕惹上麻烦了?” 沈樱道:“不管他惹不惹,最后这麻烦都会扣在我头上,倒不如趁机给宋妄卖个好。而且,将宋妄藏起来,让萧家跌面,才好叫他一雪被岳家压制数年的耻辱,他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踏枝摇了摇头,叹道:“真复杂。” 沈樱笑了笑,“这满天下间,徒有宋妄一个命好的傻瓜。” 她散了满头珠翠,洗了脸睡下,静待朝阳升起。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宋妄已回到宫中,按照谢太后的意思,册封萧兰引为瑜贵妃,其生母为一品诰命夫人。 同日,中书令当庭禀告:“前豫州刺史告老荣休,中书省奉诏,拟定陈郡谢渡为新任豫州刺史,谢使君在宫外候旨,请陛下召见。” 刺史乃州部长官,身居要职,地位特殊。其任命、上任,按旧制,需帝王亲自指派。 如今皇室衰微,该走的程序,却不可减少。 闻得谢渡之名,宋妄恍惚片刻,缓声道:“宣。” 辉煌灿烂的殿门大开。 谢渡一袭紫袍,佩金玉带,手持笏板,长身玉立,风姿卓然。 遥遥望去,如山间青松落雪,令人心驰神往。 宋妄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嫉妒之意。 这般容光焕发,想必是因着要娶走阿樱的缘故。阿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这个男人,凭什么能得到她? 宋妄心情极差,冷冷淡淡道:“中书省既已奉太后诏,为你安排要职,朕亦无甚可说,只盼你上任后爱民如子,勤勉清廉,治下安居乐业。” 说话的口气,不像教诲,倒像是训诫。 殿内却无人敢说话。 人尽皆知,这对表兄弟以往关系不差。可如今,谢渡却要娶前太子妃沈樱为妻。 有了红颜在其中,到底有了影响。 谢渡极体面地弯腰行礼:“臣谨遵陛下教诲。” 宋妄道:“归位吧。” 谢渡道:“是。” 宋妄又道:“若无别的事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陛下,臣有本奏。”鸿胪寺卿手持笏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昨日,羌国使臣又到鸿胪寺闹事,要求释放半个月前抓住的那个羌人,还请陛下示下,此事该当如何?” 宋妄蹙眉,环顾四周:“诸位爱卿以为该当如何?” “事关两国邦交,臣以为,若仅仅是闹事,打一顿板子,放了也就罢了。”一位文官道,“我大齐子民的刑罚如何,对他们也如何,方才显得一视同仁。” 其他人也认同这种说法:“只是当众闹事,并非罪大恶极,关了这半个月,再打一顿板子,也不算轻罚。” 谢渡蹙眉,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纵虎归山。” 宋妄看着他,没说话。 谢渡不以为意,不紧不慢道:“据臣所知,京兆府关押的那位囚犯,身份并不一般,具体情况待下朝后,臣细细向陛下禀告,还望陛下切勿轻下判断。” 宋妄咬了咬牙,眼神冰冷:“你是在教朕?” 谢渡无奈与他对视:“臣并无此意。” “够了,朕以为,羌国与大齐交好,理应对两国子民一视同仁,闹市行凶,罪加一等,每人三十大板,罚银百两,哪儿来的扔回哪去。” 谢渡蹙眉:“陛下三思!” 宋妄大为恼火,盯着谢渡:“世间唯有你谢明玄一个聪明人吗?” 谢继宗侧目,冷冷道:“明玄,住口。” 谢渡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宋妄心底却委屈至极,难受的想要骂人。 他忽然想起那次与沈樱见面,沈樱说过,其中一人是羌国乌木沙王子。 今日,谢渡也知道那人的身份。 除却他们二人,其他人都不知道。 阿樱不曾出过京城,定是谢渡告诉她的。 所以,是在那么早的时候,他们私下往来就已经那般亲密了吗? 唯有他,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宋妄起身,甩袖:“退朝。” 谢渡紧紧皱着眉头,看向谢继宗:“父亲,那日是羌国乌木沙王子,若当真纵虎归山,恐怕后患无穷。” 谢继宗道:“你放心吧,此事我已禀告给太后太后不会让他乱来。”他叹口气,“陛下到底还是年轻。” 怎可因儿女私情,竟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如此天真幼稚,怎能担得起一国之责。 谢继宗望着高台上的龙椅,又看一眼谢渡。 谢渡没说话。 父子二人并肩离去,谢继宗道:“日后有什么话,你与我说,我去讲。如今,恐怕陛下只要看见你,就再也听不得任何人说话了。” 谢渡摇了摇头,只觉无奈,低声评价:“幼稚!” 谢继宗叹息道:“到底是你表弟。” 谢渡道:“父亲放心吧,如今我不会与他争执。” 谢继宗点了点头:“我知你心中有数。” 第38章 阳谋 谢渡,这是极好的机会 今日之事, 经由谢继宗的口,告知了谢太后。 谢太后比起儿子聪慧百倍,敏锐地察觉出当中利害, 连忙下旨拦住京兆府放人的举动。 宋妄极是不满:“母后,我连做这一点主的权力都没有吗?” 谢太后神色冷厉:“你贵为帝王,天下的权力都属于你, 只是,有权却不可任性妄为。” 宋妄抱怨道:“我何曾任性妄为,是母后不肯信任我罢了。” 谢太后蹙眉。 宋妄鼓起勇气与她争辩:“满朝文武都说这不过是一桩当众闹事的案件, 母后不信。他谢渡说那人是乌木沙, 母后当即便信了, 难道在母后眼里,满朝文武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人吗?” “本宫并非信他。”谢太后揉了揉眉心,“俗话说, 宁可错杀, 不可放过, 你可懂什么意思?” 宋妄拧眉, 道:“若是无罪, 岂可错杀?” 谢太后无声叹息, 不知道自己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傻东西。 “妄儿。”她语重心长, “为人君者不需考虑是非对错, 只要考虑利益得失。若当真是乌木沙王子在我大齐犯了罪,我们至少能换来千匹宝马。所以, 不管他是不是, 我们都不能轻举妄动。” 宋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谢太后看着他不服气的神情,无声叹息, 揉了揉额角:“你不信?” 宋妄道:“谢渡一人之言,并不可信。” 谢太后沉思片刻:“既如此,本宫就教教你,什么叫顺水推舟。” 她看向一侧的宫女:“传旨,命豫州刺史、鸿胪寺卿、京兆府尹入宫觐见。” 宋妄茫然不解地看向谢太后,谢太后端起茶盏,只道:“你看着就是。” 此刻,谢渡刚从宫中出去,到沈府去见沈樱,与她商议大婚的流程。 刚见上面,话未曾说两句,便接到了旨意。 谢渡问传旨的小黄门:“我与鸿胪寺卿、京兆尹?” 小黄门答:“正是。” 谢渡略一沉吟。 沈樱面露疑惑。 豫州刺史部、京兆府、鸿胪寺这是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怎么竟也要一同办事吗? 何况,谢渡并未正式上任,便当真有豫州刺史部之事,也不该由他处理。 谢渡笑了声,向她讲了讲早朝之事。 沈樱蹙眉,忍不住道:“太冲动了。” 谢渡莞尔:“太后召见我们三人,大约是因乌木沙之事,我先入宫,回来我们再继续谈。” 沈樱点头,没有多说。 谢渡骑马离去,至宫门口时,恰好碰上一同入宫的京兆尹和鸿胪寺卿。 三人一共进了宫内,共同拜见太后、陛下。 宋妄看着三人的身影,冷冷挑剔一圈,发难:“谢卿,长宁街谢府这样近,为何到此时方至?鸿胪寺和京兆府远了一倍不止,竟与你同时,你这般推诿,是不拿朕和太后放在眼里吗?” 谢渡垂眸,温声道:“陛下容禀,臣并非故意来迟,臣今日下朝后,去了崇宁街沈府。绝无不敬之心。” 宋妄脸色倏然一变,手上用力,捏紧座椅扶手,死死瞪着谢渡。 谢渡不紧不慢与他对视。 谢太后瞥向宋妄,眼神带着警告。 宋妄深吸一口气,缓缓平静下来。 谢太后方温和道:“明玄,陛下也是好意提醒,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渡拱手:“太后言重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谢太后笑了笑:“你能这样想,便再好不过。”她盯着谢渡,缓声道,“不枉费本宫和陛下对你的信任。” 谢太后笑意盈盈:“方才,你父亲入宫禀事,告诉本宫,你认为京兆府关押那人,乃羌国乌木沙王子,是吗?” 谢渡抬眸与她对视,道:“是。” 看来,太后此般,来者不善。 谢太后道:“本宫信你的话。” 谢渡道:“臣谢过太后。” “不过,”谢太后话锋一转,眉宇间染上怅然,“如今满朝文武都不相信你的话,且你拿不出证据,本宫没法处理。” 谢渡皱了皱眉:“那太后的意思是?” 谢太后起身,走到他跟前,温声道:“本宫想着,乌木沙是你认出来的,这功劳谁都不能占去。索性,就由你去和羌国谈判,用乌木沙为我大齐换些好处,明玄可愿意?” “当然,本宫和陛下绝不会亏待功臣,事成之后,定有重赏。” 谢渡神态平静:“臣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谢太后笑笑:“有功当赏,有错当罚。” 谢渡便道:“臣定不辱使命。” 谢太后拍拍他的肩膀:“明玄,甚佳矣。” 她的目光落在柳京尹与鸿胪寺卿身上,不紧不慢道:“这件事,本是你们两家的职责,今日交给了明玄,你们也要给他做好配合,切莫出了差错。” 柳京尹与鸿胪寺卿拱手行礼,异口同声应下。 谢太后让他们退下。 随后,转头看向宋妄,问:“看明白了吗?” 宋妄摇头。 谢太后无声叹息,细细与他解释:“我将与羌国谈判的职责交给谢渡,是稳赢不输的手段。若京兆府内那人当真是乌木沙,凭谢渡的本事,定能为你我母子得到最大的好处。” 宋妄道:“可若那人不是乌木沙呢?” 谢太后平静道:“若不是乌木沙,谈判自然不成。他辜负了本宫与陛下的信任,这豫州刺史的位置,坐得牢吗?他有脸面当着着封疆大吏吗?豫州官员会臣服于他吗?” “所以,此事若成,对你我有好处,对谢渡无益处。他的声望已是天下皆知,再进一步也无所谓。” “若不成,你我没有损失,谢渡的声望却会有所损失。” “这样的生意,为何不做?” 宋妄恍然大悟。 谢太后平静道:“你且学着吧。” 宋妄却有些茫然:“可是母后,他是你的亲侄子。”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为人君者,父子相弑,手足相残,区区侄子,不值一提。” 宋妄悚然一惊。 下意识望向方才三人离开的方向,心头升起一股子寒意。 谢渡出了宫门,脸色便沉下来,一路驱马回到沈府。 沈樱在前厅等他,看他脸色不好,问:“太后宣你何事?” 谢渡言简意赅道:“她命我以乌木沙为筹码,与羌国谈判。” 只一瞬间,沈樱便反应过来谢太后的想法,沉默片刻,道:“她这般阳谋,断无你拒绝的机会。” 谢渡深吸一口气。 沈樱道:“不过,我不认为你该拒绝。” 谢渡与她对视。 沈樱面色平和,轻声道:“谢渡,这是极好的机会。从才子变得青天,在此一举。” 第39章 谈判 沈樱,明珠不暗投 她的声音极轻, 眼神却坚定有力,像是蕴着万千山岳之力。 谢渡看着她,半晌后, 缓缓道:“世间当真有人不识泰山,有眼无珠。” 沈樱聪慧至极,堪抵千军万马 谢太后竟因出身之故瞧不上她, 当真愚蠢至极。 谢渡又笑了笑:“慧眼识英雄者,向来罕见。” 沈樱弯唇:“你是自夸?” 谢渡莞尔:“莫非我不算慧眼识珠?” 沈樱眉目间含了笑意:“你本身便是明珠,倒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我。” 谢渡向前一步, 低垂眉目, 眼底荡起一抹温柔之色:“明珠不暗投, 方能光辉夺目。” 沈樱对上他眼底的光,微微愣住。 一双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头顶,谢渡声音坚定:“阿樱, 你才是世上最绚烂的明珠, 待到日后, 必定光华不可遮掩。” 沈樱恍然。 谢渡未曾多言, 笑了笑:“我预备去京兆府提审乌木沙, 你想去吗?” 沈樱犹豫不决:“想是想, 只是合适吗?” 谢渡道:“合适不合适, 我说了算, 一件小事罢了。” 沈樱用力点头:“那我也去,你等我一会儿, 我回去换件衣服。” 谢渡道:“不急。” 他转过头, 朝侍从借了笔墨纸砚,写了几句话。 沈樱匆匆回了绿芙院,换了件外出的衣裳, 又回到前厅。 谢渡看了眼她身上的衣裳,又低头看看自己,哑然失笑:“谁给你挑的衣裳。” 沈樱一进门便反应过来,踏枝给她拿了件与谢渡同色的衣裳,极浅的蓝,描着银色的边,织进青松暗纹,清雅精致,阳光下却流光溢彩。 方才急着出门,竟没意识到。 谢渡莞尔笑道:“这批衣料是去岁蜀中进献的,不过十匹之数,好巧,竟有一样的。” 沈樱无奈地笑笑。 二人一同出了沈家大门,一人骑马,一人乘车,直奔京兆府而去。 柳京尹早已将乌木沙等人从牢狱中提出,单独安置在后院软禁,谢渡一来,便亲自带着去见。 乌木沙被铁链锁在房间里。 数日不见,牢狱生活使得他憔悴了虚弱,原本孔武有力的身躯,眼瞅着瘦弱下来。 隔着窗户看了会儿,谢渡对沈樱道:“进去跟他谈谈。” 沈樱点头,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谢渡进屋,寻了把椅子坐下,沈樱也跟着坐下。 乌木沙看看他们,认出谢渡便是那日多管闲事,害得他身陷囹圄的人,当即怒目而视,恶狠狠瞪着谢渡,嘴里叽里呱啦不停。 沈樱蹙眉。 谢渡解释道:“他在用羌国话骂我。” 乌木沙声音一停,愕然看向谢渡,用羌国话问:“你懂羌国话?你是什么人?” 京兆府衙役送上茶水。 谢渡姿态优雅,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待一盏茶过后,才抬起眼,与乌木沙对视。 乌木沙早已急的乱叫。 谢渡用羌国话回道:“羌国话简单易学,三五天也就学会了,并不奇怪。至于我的身份,豫州刺史谢渡。” 乌木沙显然知晓“刺史”的官职。 见谢渡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顿时不敢再放肆,换了汉话,皱眉问:“你们大齐什么时候能放我离开?砸个摊子,关了我们半个多月,太过了吧。” 谢渡冷笑:“砸个摊子?” 他双目冰冷,乌沉沉看向乌木沙:“被你们欺凌的那位老者,回到家便生了病重,已经去世了。这可是一条人命!” “在尊贵的乌木沙王子眼里,我大齐子民的性命,便如此低贱吗?” 乌木沙怒道:“他自己吓死的!又不是我杀了他!凭什么算在我头上!”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谢渡冷冰冰道,“按我大齐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去岁,英王世子闹事纵马,踩死了一位老人,便被当街腰斩。” 乌木沙大骇:“你们还敢杀了我?” 谢渡道:“为何不敢?这次的使者团名单当中,并没有您的大名。羌国莫非要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者,与大齐开战吗?” 乌木沙高声道:“但你分明知道我的身份!” 谢渡道:“整个大齐,唯我一人知晓你的身份。你的使者团不敢说出你的身份,太后与陛下便不信堂堂乌木沙王子,竟混迹使者当中。既无人知晓你的身份,那错杀,也怨不得大齐。” 乌木沙心慌意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在原地打转。 欣赏够了他焦急的神态,谢渡才缓声道:“不过,你是真的乌木沙,事情并非全无转圜,只要有人肯帮你,你不是不能安全无忧,名誉无损回到羌国。” 乌木沙下意识看向他,眼底带着探究之意。 谢渡却端着茶杯,不再言语。 摆明了,在故意吊胃口。 乌木沙无法,只得道:“你肯出大力气帮我,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谢渡笑了笑:“王子果然是聪明人。” 谢渡的目光落于窗外,缓缓道:“人活一世,不过是金钱,权力,美人,爱好。” 乌木沙瞥了眼沈樱,又看他穿着打扮:“金钱与美人你都有,权力似乎也不缺,你有什么爱好。” 谢渡笑了笑:“王子聪慧。我平时爱好唯二,一为宝剑,二为宝马。” 乌木沙脸色倏然一变:“你想要我们草原上的马?” 谢渡施施然道:“王子不愿意?” 乌木沙咬牙:“你要多少?” 谢渡反问:“王子能给我多少?” 乌木沙算了算自己的资产,忍痛道:“我最多给你五百匹。” 谢渡笑了,脸上不乏讥讽之色。 乌木沙道:“你笑什么?” “笑王子分不出轻重缓急。”谢渡慢慢道,“若没了性命,一万匹马又有何用?” 乌木沙失声:“你要一万匹?” 谢渡道:“我不会这样狮子大张口,王子尽管放心,我的马场也养不下这样多。” 他朝乌木沙伸出三根手指。 乌木沙道:“三千匹太多了,我最多给你一千。” 谢渡掸了掸衣角:“三千一。” 乌木沙脸色大变:“你!” “三千二。”谢渡抬头,“乌木沙王子,我想您是误会了现在的境况,如今是你有求于我,为何以为竟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乌木沙不得不咬牙:“成交。” 谢渡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契书:“那劳烦王子签字画押。” 那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三千二百匹”几个大字。 乌木沙签字的手一顿,愕然看向谢渡:“你早就算好了我的反应。 谢渡道:“这并不难。” 乌木沙深吸一口气,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丢下笔。 谢渡却道:“劳烦王子用羌国文字再签一遍。” 乌木沙问:“凭什么?” 谢渡并不解释,淡淡道:“你也可以不签。” 乌木沙憋屈不已,又捡起那支笔,用羌国文字写上自己的名字,没好气道:“行了吧。” 谢渡收起契书:“劳烦王子写信给可信之人,待马匹送到我手中,我确保王子安全无虞返回羌国。” 乌木沙却不肯全数交付:“我先给你一千匹,否则你若失约,我当如何。” 谢渡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可以。” 乌木沙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怕我失信?” 谢渡捏着那张契书,漫不经心道:“凭这张契约,我想王子应当不敢失信,否则日后羌国王位,只能由旁人笑纳。” 乌木沙脸色难看。 谢渡笑了笑,“我静待王子的千匹良驹。” 又看向沈樱:“我们走吧。” 沈樱颔首,起身随着他离去。 走到京兆府外头。 沈樱有些疑惑:“那老人当日瞧着健健康康的,当真去世了吗?” 谢渡摇头:“当然没有,我派人给了他钱财,给他销了户籍,让他举家搬迁到陈郡去了。他很是乐意,保证再不回京城。” 谢渡眉目平和:“乌木沙永远不会找到他,那他就是死了。” 沈樱望向他:“你何时安排的?” 谢渡道:“你去换衣服时,让人去办的。” 乌木沙所作所为虽然恶劣,但毕竟只是当众闹事,翻遍历朝历代的律法,也断然没有因着闹事就肆意斩杀使者,亦或是长期圈禁的。乌木沙能关半个多月,是因皇帝立贵妃之礼,各官署都不再刑判。 要想震慑他,必须要有更严重的罪名。 这位老人的死亡,就是谈判的前提。 沈樱看向他,半晌叹口气,“果真厉害。” 谢渡却笑了,问她:“若是交给你,难道你想不出这种法子吗?” 沈樱微微扬头,与他对视,慢慢道:“法子有一千一万种,我却没有你这雷厉风行的决断。” 谢渡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望着沈樱,声音郑重:“你从未真正当过家作过主,才会如此,并非是你不如我。若你生在谢家,长在谢家,或许会比我做的更好。” 沈樱点了点头。 看看他,突然笑了:“为何这样严肃?” 谢渡没说话。 沈樱向前走,神色柔和了一些,温声道:“谢渡,你不用太顾忌我的心情,我并非自怨自艾之人,也并不娇弱。我从未觉得我不好,只是有时会觉得佩服你。”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人都非尽善尽美,有敬佩之心,很是正常。” “我明白了。”谢渡道:“好在一切顺利,三千二百匹草原良驹,交给沈将军去打仗,至少能把羌国往草原深处再赶一百里。” 沈樱点了点头,微微弯唇:“他见了,应当也是高兴的。” 每每提起打仗之事,沈既宣便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满眼都是将士与仇敌。 不再考虑那些阳奉阴违。 第40章 登堂 谢渡道:“不劳陛下操心”…… 谢渡眼底染上一丝笑意, 轻声道:“不过,这三千二百匹马,我并不预备全部上交, 给他们一千二足矣。剩下的两千,阿樱给我想个法子安置?” 沈樱顿了顿,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你方才说, 自己有马场。” 谢渡笑了笑:“确实有。” 他看看天色,温声道:“想跟我去看看吗?” 沈樱这下子不由诧异了:“在京都?” 谢渡颔首。 沈樱愕然不解:“这可是天子脚下。” 马匹乃是战略物资,上阵打仗才用得上的东西, 按照律法规定, 普通人家养个几十匹便是顶天。 超过百匹, 便有谋逆犯上之嫌。 凭谢家的地位,若在陈郡养有马场,半点都不奇怪。 可, 这是京城。 如此行径, 与在院子卧榻之侧持刀而立, 有甚区别。 谢渡神态平静:“京都这个不大, 最多养三千匹, 以备不时之需, 我带你去瞧瞧?” 沈樱踌躇不决:“我去的话, 合适吗?” 谢渡伸手, 抓住她的手臂:“走吧。” 谢家的马场,在距离京郊大约三十里的一处庄园当中。庄园依山傍水, 风景优美, 从外看去,便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间别业。 进去后,才会发觉别有洞天。 当中房舍不过寥寥数间, 剩下的皆是马厩与跑马场,宽敞阔大。 一眼望去,上千匹骏马疾驰其中,万马奔腾,气势雄伟。 沈樱脚步停下,张着嘴愣在原地,被震惊地失了言语。 谢渡轻唤:“阿樱?” 沈樱蓦然回神,声音不大:“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果真金戈铁马,气势如虎。” 谢渡看着她,没有发表意见,只笑着问:“你会骑马吗?” 沈樱点了点头:“会。” 谢渡随口问:“谁教你的?” 沈樱看他一眼,莫名其妙:“自然是我父亲。” 谢渡愣了一下,讶异道:“沈将军看上去,并不像是慈父。” 沈樱摇了摇头:“这就是你不懂了,我年幼之时,他的确是个慈父。” 沈樱看着眼前奔腾的骏马,轻声道:“他还未做这个将军时,是个极好的丈夫、父亲。” 她没看谢渡,像是被眼前的场景勾起了愁肠。 “夏日为我和母亲彻夜摇扇,秋天给我买糖葫芦,冬日从街上买的桂花糕,放在怀里捂的热腾腾的带回去,到了下一年春天,会用院子里种的花,给我编花环。” “八岁那年,邻居家的男孩子去城里骑了一次马,回家给我炫耀,我也闹着要学。祖父说我是女孩子,不让他教我,他却不听……” 说到此处,沈樱停住,没再说下去。 谢渡也没有任由她去回忆,扬眉道:“我有两匹养在这里的神驹,你要不要试试看?” 沈樱的思绪被打断,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谢渡说的,是两匹几乎一模一样的骏马,棕红色马毛,唯四蹄洁白如雪,额间缀一缕雪白。 除却一个眼睛圆,一个眼睛长,其余毫无区别。 谢渡拍了拍那匹眼睛圆的:“它叫归鸿,凶得很,你试试看。” 说着,后退两步,示意仆从把缰绳交给沈樱。 沈樱接过缰绳,上前摸了摸,眼睛微微一亮,赞道:“好马!” 归鸿扬起前蹄,重重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扬起阵阵灰尘,嘶鸣一声,冲沈樱撞来。 谢渡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归鸿!” 沈樱面色丝毫不变,眼睛越发明亮专注,捏紧缰绳,找准时机,踩住马镫,翻身利落地上了马,骑在马背上,用力捏紧缰绳。 归鸿不服气,拼命挣扎着,左摇右晃,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沈樱一只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拿过放在马鞍侧的马鞭,用力狠狠一甩。 归鸿吃痛,撒蹄狂奔起来。 沈樱紧紧俯在马上,一边抓紧缰绳,一边用马鞭抽打。 剧烈的风吹起她的长发,散乱鬓发下,明亮如灼的双目,含着兴奋的喜意。 她坐在马背上,太阳的光照在了身上。 谢渡在侧看着。 侍从将另一匹马牵给他:“郎君,您去制止一下归鸿吧,别叫姑娘受了伤。” 谢渡顿了顿,挥手道:“不用,她不会受伤。” 她是天际间的鹰。 不该被人困于羽翼之下。 她喜欢做的事情,纵然遍体鳞伤,也不该旁人去干涉。 谢渡向后退了步,眼底担忧未减半分,却双手合成喇叭状,高声喊道:“沈樱,再跑快些。” 沈樱听得清楚,回头看了眼,脸上绽开笑意,扬起手中的马鞭。 马鞭尚未落下,归鸿突然四蹄扬天,嘶鸣一声,站住不动了。 似乎是服气了,溜溜达达温顺地走到马槽前,低头吃起了草料。 沈樱愣了片刻,拍了拍它的侧脸。 归鸿拿侧脸亲昵地蹭了蹭她,又低头吃草。 沈樱脸上一层笑意,勒起缰绳:“走,归鸿。” 归鸿鸣了一声,顺着她的指使,慢腾腾走到谢渡跟前。 谢渡眼底带着笑,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接下来,笑道:“当真女侠风范。” 沈樱精神极为亢奋:“果然是好马,被驯服了仍是野性十足。” 谢渡道:“俗话说,好马不侍二主,你不是他的主人,自然要重新降服他。” 沈樱点头:“言之有理,可现在它还是服我了。” 谢渡笑了笑,顺水推舟:“所以,现在它属于你了。” 沈樱愕然望向他。 谢渡轻笑着走向那匹长眼睛的马,笑吟吟道:“这匹叫烛龙,与归鸿并非一母同胞,却十分巧合长的无比相似。” “阿樱,从今天起,你我一人一匹。” 沈樱张口欲言。 谢渡先发制人,笑道:“你我以后是夫妻,别与我生分。” 沈樱瞳孔微缩,抿了抿唇,最终只是郑重道谢:“多谢你的厚礼。” 很多时候,拥有一匹神驹,便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如乌骓、的卢、赤兔,无一不助主人逢凶化吉,大杀四方。 爱马之人,愿以宝马相赠,此间情谊,言不可表。 谢渡伸手递至她跟前,轻笑道:“一起跑一圈?” 沈樱盯着那双手,眼睫微微颤动,踌躇片刻,将手放入他掌中。 谢渡眼底顿时染上层层叠叠的笑意,握着她的手指,将人拉到身侧,单手掐住沈樱的腰,将她送到烛龙背上。 沈樱下意识看向他。 谢渡眉目疏朗,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沈樱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远离背后的热源。 谢渡左手从侧越过,握住缰绳,并未碰到她,笑了声:“坐稳了。” 话音甫落,烛龙便撒开蹄子狂奔。 和归鸿方才的恣意妄为不同,烛龙速度虽快,却极有规律,不会使人觉得不适。 春日的风吹着,仍是寒意凛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谢渡在背后说话,声音被风吹散。 沈樱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一回头,对上他带笑的眉眼,便愣了下。 谢渡低下头,嘴唇极轻地碰了下她冰凉的脸颊,声音大了些:“我说,你能回头吗?” 虽未听清,她还是回了头。 叫他达成了目的。 沈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却无被唐突的感觉,心脏微微跳动,默默转回了头。 谢渡在背后发出一声轻笑。 春日寒风飒飒作响,树枝微微晃动,冒出一片又一片新抽的树叶。 从马场回到城内,便到了晚上,谢渡将沈樱送回沈府,在门口告辞。 沈樱出声挽留:“喝杯茶再走吧。” 谢渡矜持道:“这不好吧……” 沈樱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渡话锋一转,为自己找起借口:“不过,你今日出门未曾带侍女仆从,委实不安全。既是我将你带出来,自然有我将你完好无损带回去。” 沈樱笑了笑:“那就劳烦谢郎君亲自送我。” 谢渡笑:“荣幸之至。” 二人并肩同行,前往绿芙院,已到了休息的时候,绿芙院却灯火通明,悄寂无声。 沈樱蹙了蹙眉,已察觉到事情不对。 谢渡也不傻,看了她一眼。 沈樱抓住他的手臂:“走,进去。” 她拉着他的手,谢渡毫不反抗被拉着进了绿芙院。 沈家所有人都候在其中,战战兢兢望着主座的男人,大气不敢出一个。 凝眸望去,那人仍是一幅衣冠楚楚的模样,俨然是宋妄。 沈樱蹙眉,握着谢渡的手臂踏进房内,故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 宋妄蓦然抬起头,看见她,脸上先是一喜:“阿樱……” “樱”字尚未说完,目光扫过谢渡,全都塞在了嗓子眼里,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谢渡笑吟吟拱手弯腰:“臣谢渡,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安康。” 宋妄死死盯着他,连礼节都忘了,咬牙道:“阿樱,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樱拉着谢渡,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才回过头来,笑吟吟对宋妄道:“谢渡是我的未婚夫,自然会出现在我家,这很正常。” 谢渡亦道:“我们下月便要成婚,私下有些来往,实在正常,不劳陛下操心。” “正常?”宋妄直接屏蔽了谢渡的话,冷声质问,“你们才认识几日,便让他登堂入室?” 沈樱笑了笑:“认识几日,是否登堂入室,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外人无关,不劳陛下操心。” 宋妄脸色顿时像是打翻了的颜色盘,张口嗫嚅不定,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阿樱,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 沈樱只觉可笑之至:“是妾身之过,冒犯天颜,还望陛下恕罪。” 谢渡道:“请陛下恕罪。” 他们二人一一唱一和,宛如一对恩爱夫妻。 宋妄如遭雷击,受了极大的刺激,惨白着一张脸,向后退了一步,撞上桌案。 40-50 第41章 决绝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看着他这幅模样, 沈樱毫无心软之态,冷冷淡淡地看向一旁桌案上摆着的花瓶。 宋妄抬高声音,厉声喊道:“沈樱!” 沈樱转头看向他:“陛下有何指示?” 宋妄握住桌椅扶手, 极痛不欲生的模样:“你一定要用这么客气的语气跟我说话吗?” “对陛下恭敬,是天下臣民的本分。”沈樱看着他,恭敬有余, “妾身断不敢再行不敬之举。” 宋妄摇头,痛苦道:“但我们是夫妻啊……” 沈樱猝然变色,冷冷淡淡道:“陛下错了, 我们早已恩断义绝, 一刀两断, 毫无关系了。下月十七,陛下将娶新妇,我亦将嫁新人, 还望陛下别再说这种话, 平白无故惹人误会。” 她目光冷静, 不含一丝感情,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宋妄不敢对上她的眼眸, 心痛如绞, 一转眼, 正瞧见谢渡面色平和带笑, 目光温柔,悠悠然站在沈樱身侧。 一时间, 宋妄怒火攻心, 两步逼到谢渡跟前,攥住他的衣领,怒声质问:“谢渡, 你凭什么能娶阿樱?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 谢渡直直望向他眼底,突然笑了:“我不算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资格。只不过,算不算东西,有没有资格,如今我都已与阿樱定了亲,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三月十七,是我们二人的婚期。”谢渡眼眸冰冷,带着挑衅意味儿,“本该忝颜邀请陛下观礼,奈何当日陛下亦有大礼,臣不敢逾越,还望陛下恕罪。” 宋妄看着他的神色,听见他的话语,怒意翻涌,下意识挥拳,要往他脸上砸去。 谢渡蹙眉,眼疾手快接住他的拳头,脸色跟着阴沉下来,冷冷道:“陛下是要打我吗?” 宋妄的手动弹不得分毫,咬牙怒视谢渡。 谢渡眼底亦生出一丝怒意,手上用力,发出一阵响声。 沈樱皱眉:“谢渡,松手。” 谢渡看她一眼,甩下宋妄的手臂。 宋妄眼底生出喜悦,睁大眼看向沈樱,期冀道:“阿樱,你为什么护着我,你还在乎我,对不对。” 沈樱不理他,只对谢渡道:“他是天子,你是臣子,伤了他,是你的罪过。” 宋妄脸上神情一僵,停留在一个滑稽的弧度。 谢渡嗤笑一声:“陛下,臣的未婚妻,只会维护臣。” 不等宋妄回神,他又不咸不淡补了句:“还请陛下放开臣的衣领,这件衣裳和阿樱的一样,弄坏了便不好找了。” 此乃会心一击。 宋妄低头看去,发觉二人衣衫上的玄机。 眼眶顿时便红了:“阿樱……” 他突然哽咽道:“你怎么能与他穿一样的衣裳,你说过,只会和我一样……” 沈樱冷冰冰道:“那是以前。” “宋妄。”沈樱喊他的名字,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宋妄恍然松开手,愣愣看着他,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喃喃道:“以前……” 至此刻,宋妄方认识到,沈樱已不属于他了。 他休弃了她。 她便有了新的人生。 不会永远留在原地等他。 他早该知道。 阿樱性格坚毅决绝,不可能回头。 宋妄愣在原地,低头不语,颓然不已。 沈樱沉默了片刻,语气柔和了些,轻声道:“宋妄,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沈家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宋妄凄然问道:“那我该去哪里。” 沈樱为他指了一条明路:“为天子者,宫廷禁苑,宣室神殿,才是你的归宿。” 谢渡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沉思。 宋妄却道:“阿樱,没有你,深宫寂寞,不是我的家。” 沈樱叹了口气,只劝道:“回去吧。” 谢渡无声摇了摇头,只觉可笑。 平心而论,沈樱说的已经是明白至极。 做天子做帝王的,归宿就该是在宣室殿内处理朝政,亦或是往神殿中祭祀求神。 于一国而言,唯此二样,乃重大之事。 可宋妄眼里,却只听得“深宫”二字,脑海中唯有“情爱”一事。 难怪,自幼时起,太后便常说宋妄愚钝。 更难怪,他三岁取学名时,先帝赐了表示平庸的“妄”字。 原来这桩桩件件都是有缘由的。 谢渡无声叹口气,失了与他计较的心情,让开路,让他走。 宋妄恍然许久,哑着嗓子问:“阿樱,你就半点不在意我吗?” 沈樱的心犹如古井无波:“你觉得呢?” 宋妄恍惚不已,惶惶离开。 众人均松了口气。 谢渡转过身,看向沈既宣:“沈将军,今日前来叨扰,还有一事要商议。” 沈既宣连忙道:“你说。” 谢渡道:“今日我被封刺史,算是出山入仕,不再是一介白身,也算是配得上阿樱,婚姻之事,便可正常走流程了。” 沈既宣问:“不知陈郡规矩几何?” 谢渡道:“我父母会与沈将军沟通。” 沈既宣道:“但凭吩咐。” 谢渡道:“那么明日,还请沈将军带阿樱往谢府一观,看一看寒舍,若有不满,也好及时更改。” 沈既宣道:“谢家所备,定是好的。” 谢渡道:“到底要阿樱满意。” 沈既宣颔首:“明日上午,我带阿樱前去叨扰。” 谢渡莞尔一笑,看了看天色。 “天色已晚,我既已将阿樱安全送到家中,便不再久留,先回去了。” 沈既宣与他客套推拉几句。 谢渡看看沈樱,转身离开。 沈樱将他送至绿芙院外。 谢渡转过身,柔声道:“我走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樱点头,止住脚步。 待他走远,方转身回去。 沈既宣对她极为满意,含笑道:“阿樱,好好休息。” 沈樱点了点头:“父亲也回去吧。” 她态度冷淡,沈既宣却毫不计较,带着人离开。 一时间,绿芙院恢复了安然寂静。 沈樱面色不改,坐在梳妆镜前,盯着镜中人。 踏枝在侧,丝毫没受方才之事影响,笑吟吟道:“姑娘,今儿出门玩的怎么样?” 沈樱点了点头:“挺有意思的。” 踏枝笑着,为她散了一头长发:“谢郎君对姑娘足够用心,日后成了婚,应当也是极好的。” 沈樱垂眸,稍微理了下手里的首饰盒子,“谢渡与宋妄不一样。” 霜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个月了,日子紧的很。” 她笑嘻嘻道:“我看着谢郎君很喜欢姑娘,日后才是姑娘的好日子呢。” 沈樱莞尔一笑,拍拍她的手臂:“别胡言乱语、胡思乱想了,去让人打水,我要沐浴。” 霜月用力点头:“奴婢这就去。” 她“哒哒”跑出去。 沈樱无奈地点头。 踏枝眼底含了笑意。 不过,霜月说的有道理,日子确实是很紧。 翌日,沈既宣、沈惠带着沈樱去谢家看完新婚的房舍。 谢家为谢渡准备的房舍极为气派,一整座院子,宽敞的五间正房,另有厢房数间。 庭院内花木林立,茂林修竹,风景秀美。 最难得是引了活水,修建了一处小池塘,种了一池莲花,此时荷叶郁郁葱葱,风光极美。 沈家很是满意。 量了房子尺寸,挑拣了家具的样式,婚期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准备各种婚礼所需的东西,忙忙碌碌间,一转眼,便进了三月。 民间婚俗,进了大婚当月,两位新人便不可再见,各项仪程,皆由双方父母商议协定,再转告新人。 直至三月十七,婚期当日。 卯时,沈樱被沈惠从床上拉了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巳时,谢家迎亲的仪仗,便到了沈家跟前。 第42章 婚礼 今晚你要和郎君…… 今日阳光极好, 沈府张灯结彩,热闹无比。 门外响起阵阵鞭炮声,热闹喧嚣声嘈杂着, 处处皆是恭喜声。 沈樱身着大红色中衣,坐在镜子前,一头长发披散于腰间。 沈惠亲手执着玉梳, 一下一下为她梳发,每一下,都从头顶梳到尾, 不敢中断, 期盼着她余生圆满。 每梳一下, 便要说一句吉祥话。 “一梳到尾,白发齐眉,二梳到尾, 无病无灾……十梳到尾, 十全十美。” 端详着镜中美丽的容颜, 沈惠的眼泪倏然落下, 哽咽道:“阿樱……你要幸福。” 这已是她第二次为侄女梳头。 上一次, 结局惨淡, 几乎毁了一生。 唯愿今朝心愿成真, 白发齐眉, 十全十美。 切莫如前,一切成空。 沈樱隔着镜子与她对视, 缓缓道:“姑母, 我好看吗?” “好看。”沈惠感慨万千,“阿樱极美。” 沈樱抚上自己的脸颊,盯着精致妩媚的眉眼, 声音清淡冷静:“所以,姑母不必忧心,我一定会幸福。” 沈惠抹了抹眼泪,露出个笑来:“是,阿樱余生一定幸福美满。” 她转过头,招呼侍女前来上妆更衣。 繁复华丽的花钗大袖红色连裳上了身,迎亲的队伍便到了门前。 谢渡的声音自门前传来,赠了大雁,念了催妆诗。 沈既宣含着笑意命人进屋,请新娘外出。 沈樱从镜子前转过身,手握织金团扇,对沈惠道:“姑母,我去了。” “诶,去吧,”沈惠应了声,又道,“阿樱姑母等你回门。” 沈樱点了点头。 以扇遮面,被踏枝霜月扶着,越过嘈杂欢呼的人群,上了花轿。 轿辇外,谢渡弯腰拱手,向岳父行礼。 沈既宣弯腰扶他,口中谦虚道:“小女未得教养,不敢担此大礼,唯愿郎家多多担待包涵。” 谢渡道:“令嫒端庄淑慧,乃我谢家之幸。” 沈既宣嘱咐:“尔同心同德,举案齐眉。” 谢渡道:“诺。” 自此,新娘家的礼节,全部结束。 谢渡上了马,领着迎亲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崇宁街,一路向谢府行去。 长宁街谢府同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谢府内更是人声鼎沸。城勋贵官员齐聚一堂,恭贺大喜。 沈樱手中被塞了一团红绸,那头连着谢渡,被引着入了正堂。 谢继宗夫妇端坐正堂之上,笑吟吟看着二人远远行来。 礼生高声唱道:“新郎新娘先拜天地。” “再拜高堂。” “夫妇对拜。” 三拜将过,人群中踏出一位小黄门,高声道:“豫州刺史谢渡、妻沈氏,跪听圣旨。” 沈樱微微蹙眉,随着谢渡,于蒲团之上下跪。她摸不准这圣旨何意,但想来谢家的婚礼,宋妄不至于轻举妄动,叫谢家没脸。 小黄门展开一册卷轴:“豫州刺史谢渡之妻沈氏,端慧淑嘉,毓秀敏知,仰奉皇太后慈谕,赐为三品诰命夫人。” 沈樱脸上团扇始终未拿下,低头俯首谢恩:“臣妇叩谢天恩,吾皇千秋万岁。” 虽说谢渡乃三品官,沈樱这个三品夫人是早晚的事儿,但到底是件好事。 值得对谢太后道一声感激。 小黄门连上带笑:“使君,夫人,恭喜二位新婚大喜。” 谢渡行礼致意。 拜过天地高堂,谢渡被留下,落后几步。 沈樱手持团扇,被引入青庐,行过沃盥礼。 随即,喜娘笑了声:“新郎官来了。” 一阵轻缓规律的脚步声响起,身着红衣的男子于沈樱跟前站定,嗓音带笑:“阿樱。” 喜娘提示:“哎哟,新郎君快念却扇诗,叫大家瞧瞧新娘子的美貌。” 周边有男男女女一同挤进来,笑嘻嘻喊:“阿兄,快给我们看看阿嫂。” 谢姣珞一马当先:“哥哥,你快点。” 谢渡低头看向垂首的新娘,嗓音低沉,有股说不出的意味儿:“玉京仙人贵,出嫁五姓家。持扇入宫禁,花下动香风。” 话音甫落,谢姣珞高声起哄:“嫂嫂,快却扇。” 其他人随之起哄,气氛热烈宣天。 新娘素手微动,移开扇面,露出一张芙蓉面。 谢姣珞声音一顿,下意识望向兄长。 谢渡定定看着床上的女子,眼底不乏惊艳之色。沈樱今日难得上了浓妆,长眉入鬓,红衣花钗,妩媚动人,华光艳逸,宛若神女临世。 沈樱微微抬头,与他对视。 谢渡轻轻舒了一口气,弯唇,接过她手中团扇,置于一旁。 一侧,谢家某位十四五岁的小郎君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三哥真有福气。” 谢渡不咸不淡瞥他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小郎君连忙闭嘴。 喜娘笑吟吟道:“郎君,该行合卺礼了。” 合卺、同牢之后,便是结发。 谢渡接过剪刀。抬手撩起她的长发,低头认真剪下一缕,又抬手剪自己一缕,亲手以红线扎结,置于锦囊中,郑重其事交于沈樱。 大婚之礼,便全部结束。 谢渡意味深长看一眼谢姣珞。 谢姣珞会意,极给面子地将所有人赶了出去,只留下喜娘和夫妇二人。 沈樱长舒一口气。 谢渡当即笑了。 喜娘上前一步,提醒道:“郎君,您还得出去招待客人,待晚间方能入青庐。” 谢渡便低头,对沈樱道:“等我回来。” 沈樱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举动极为规矩,喜娘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谢渡转身出门,朝待客的前厅走去。 前厅当中高朋满座,全京都勋贵官员都在其中推杯换盏。 谢渡提了一壶酒,走进人群中。 尚未走两步,秦清宿拎着个更大的壶走过来,换了他手中的,笑吟吟道:“今儿可别想跑,不把这一大壶喝完,我可不会放过你。” 谢渡无奈:“秦清宿!” 其他人同样笑了:“做新郎官的,万万不可小气。” 谢渡像是没了法子:“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秦清宿给他倒了一杯,谢渡端着走向座上几位长辈敬酒。 只喝了一口,便察觉到不对,面不改色喝完,才看了眼秦清宿。 秦清宿早已从人群中离开,深藏身与名。 谢渡拎着酒壶,莞尔一笑。 这酒,喝一壶下去,恐怕也是头不晕,脑不转,腿不晃。 青庐当中,气氛尚好。 喜娘看向沈樱:“夫人,您累了一日,先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外头的事儿就不必管了,您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去做?” 沈樱有些诧异:“新娘子可以吃饭吗?” 她参加过数次婚礼,却从未见过,有新娘在新婚当日要吃要喝的。 这等举动,倒像是极为失礼。 喜娘笑了:“旁人家没有,那是条件不够,新娘子初来乍到,总不好去总厨要吃要喝。但谢家重视夫人,特特在郎君院中设了小厨房,早已安排的清清楚楚,若夫人今日饿了,不拘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给您端到跟前来。” 她笑得合不拢嘴:“我参加过许多婚事,像谢家这般看重新妇的还是头一次,夫人日后有福气了。” 沈樱道:“那劳烦喜娘去厨下说一声,要些简单易消化的,再叫我的侍女进来,我习惯了她们侍奉。” 喜娘自然无所不可,出了青庐,去安排诸事。 踏枝与霜月进来:“姑娘?” 沈樱揉揉被花钗压疼的脖子:“来了?” 踏枝连忙过来,扶着她坐在梳妆镜前,翻出玉梳,为她卸下钗环首饰。 霜月看向她敷了粉的脸颊,突然小声问:“姑娘是不是要沐浴一下呀,否则晚上……” 沈樱双手一颤。 踏枝抿了抿唇,对霜月道:“让人打水来吧。” 青庐内,只余主仆二人。 踏枝动着沈樱的头发,低声道:“姑娘,今晚您可要与郎君……” 第43章 夫君 新婚之夜 踏枝的话并未说完, 但彼此都清楚她的意思。 沈樱望着镜子,无声笑了笑:“这种事情,没什么值得特意说的。旁人新婚如何, 我便如何。难道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踏枝恍然,眼底顿时含了愧疚:“姑娘说的是,怪我想的不对。” 她到底还是想着, 沈樱乃二嫁之身,与旁人不同。 但实际上,哪有不同呢? 凭姑娘的性情, 绝不会与以前的人再有任何牵扯。 以前种种, 都是隔世的事儿了。 沈樱垂眸, 摆弄着桌案上的首饰,神态平静。 踏枝抿唇,看了眼门外:“也不知道郎君几时能回来?” “今日宾客众多, 一时半会必定结束不了, 我先小憩一会儿, 你也回去休息吧。”沈樱起身, 往床榻间走去。 踏枝点了点头:“好。” 她走出去, 合上了门。 沈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闭目养神, 却迟迟没有睡意, 只好睁开双眸,盯着床顶的雕花。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倏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是喜娘的笑声:“郎君。” 沈樱从榻上直起腰,定定看向门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渡举步踏入室内,遥遥与她对视。 夕阳未落,照入屋内。 沈樱跪坐床间。 红衣雪肤,乌发秀眉,妩媚得动人心魄。 谢渡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她,久久未动。 沈樱下床,穿鞋,朝他走去。 谢渡扶着太阳穴,坐在了椅子上,想来是喝了不少,一张俊美的脸,此刻泛着红,醉态熏然。 沈樱问:“这是喝了多少?” 谢渡揉了揉额角:“大喜之日,旁人敬的酒,不可拒绝。” 沈樱拎起茶壶,为他倒水。 谢渡蓦地握住她细白的手腕,掌心滚烫。 沈樱转头看向他。 谢渡嗓音沙哑:“阿樱,今日,是你我新婚之夜。” 沈樱抬眸,对上他眼底炙热的神色。 手上一松,茶壶跌落于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谢渡抓住她的手腕,用了力,一把将她拉到身侧。 沈樱下意识:“壶……” 声音戛然而止。 谢渡扣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按在腿上,闭目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沈樱美眸圆睁。 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睫,有一瞬恍惚。 她不曾去想过,谢渡之间的亲密。 却下意识以为,如他这般的人物,做这世间俗事时,也该是不染纤尘,清净自持的。 至多便是如书中所写的那样,风花雪月,柔情似水。 可如今,他的唇用力碾着她的,舌尖勾缠着她,引起阵阵颤栗的热度。 呼吸交错间,一切都乱了方寸。 炙热温度,灼人至极。 是她前所未有的体验。 沈樱抬手,放在他腰间,抓紧他的衣衫,缓缓闭上双眸,靠在他肩臂之间。 身体微微颤动,软了腰腿。 谢渡睁开眼,一片清明,不见醉意。 炙热的掌心自腰间滑动,落入山水间。 跌落于床榻上时,衣衫落了地。 闪开的乌发垂落,影影绰绰间,沈樱趴在榻上,闷声喊:“慢些……” 谢渡嗓音低哑:“阿樱,唤我。” 沈樱轻喘,咬着下唇,呼吸错乱,慢慢克制着喘息,认真道:“谢渡……” 男人身上用了力气,低笑:“不对,再唤。” 沈樱呼吸一重,咬咬下唇,豁出去一般,侧过头:“你过来些?” 谢渡俯身。 握住他的耳,沈樱声音又低又轻,带着热热的温度:“夫君……” 她在他耳边唤,热意钻入耳鼓。 谢渡双眸颜色深了深,用力握住了她的腰,指节陷入柔软肌肤间。 沈樱受不住,狠狠用力咬住了他的手背。 男人像是不知痛楚,轻笑一声:“咬紧了。” 却不知说的是何处。 沈樱闭上眼,趴在榻上,自暴自弃,不再看他。 身后的男人低低笑了声,俯身,轻吻落在肩胛上。 龙凤红烛高照,青庐春意喧嚣。 青庐之外的气氛,却急切而匆忙。 今日谢渡娶妻,满城权贵道贺。然,今晚戌时,乃皇帝立后大典。 满朝之内,凡三品以上官员,均需入宫拜见皇帝,贺新婚之喜。凡三品以上命妇,均入入宫拜见皇后。 今日,除却新婚大喜的谢渡、沈樱二人可以免去此礼外,其余人必须入宫道贺。 到了酉时,谢府所有宾客一同告退,匆匆换了朝服,一同出发,前往宫廷。 就连谢继宗夫妇,同样要按品大妆,入宫道贺。 入宫的路上,谢夫人揉了揉眉心,略有几分疲惫:“可惜前些日子未能顺利向太后请辞,今日还要跑这一趟。” 谢继宗叹:“毕竟宫规森严,皇家礼仪不可废。” 谢夫人颔首:“我平白唠叨两句罢了,都知道的。” 只不过,现在宫中的情景,却不似他们所料的那般庄严肃穆,井然有序。 谢太后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揉着眉心:“宋妄,你到底要干什么?今日是你立后典礼,你在胡作非为什么?” 宋妄梗着脖子,冷冷道:“今日不是我的立后典礼,是母后的立后典礼。崔氏女是你喜欢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太后蹙眉大怒:“你这是什么话?” 宋妄双目泛红,大声与她争吵:“我是实话!母后不敢听吗?我从不想娶崔氏女,我只想娶阿樱,立阿樱为后,是母后看上了崔氏女!” 谢太后怒极:“沈樱今日嫁给谢渡,已是他人妇,她背叛了你们的感情,你竟还惦记着她?” 提及此事,宋妄心底的怒意与痛苦一起翻涌上来,刺激他高声道:“是吗?是她主动背叛我吗?” 谢太后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宋妄冷冷看着她,说出自己的揣测:“难道不是母后为促使我死心,特意设局,逼迫她嫁给谢渡的吗?” 谢太后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睁大了双眼,像是听到了胡言乱语。 宋妄冷笑一声:“谢渡是您的亲侄儿,自然听您的,和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所以愿意为你驱使,娶阿樱为妻。” “而你,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惜以和亲做诱饵,让阿樱不得不做出选择,母后当真是好计策。” “一层一层,将阿樱推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能嫁给你的侄儿,只能嫁给谢渡,只能任由你往她头上泼脏水。” 谢太后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望着宋妄。 头一次觉着,自己这个儿子。好像当真养废了。 先帝评他“平庸”,似乎并非偏见。 一个人,做了半年的帝王,竟连朝局、敌我、利弊都分不清。 满脑子情情爱爱。 只会想当然。 先帝的评价,已给他留了情面。 谢太后闭了闭眼,忍着失望之意,强权铁腕:“这件事,哀家日后再与你解释,你现在给我去行册封礼。” 宋妄不肯:“母后自己去就行了。”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解释,捏着他的死穴,冷冷道:“你若不配合我,我便命谢渡去磋磨你的阿樱,我让她在谢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母后!”宋妄愕然,对上母亲的冰冷的眼神,咬了咬牙,不得已妥协:“我去。”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对身侧小黄门道:“看着陛下,若有任何异动,直接传话去谢府。” 宋妄忍辱负重,被迫前往朝阳殿。 谢太后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内,揉了揉额角,倏然生了疲态,不由道:“本宫汲汲营营,是否做错了?” 所以,上天让宋妄做她儿子,来折磨她。 四周随从,没有人胆敢回答。 谢太后无声叹口气。 立后典礼上,所有臣子都发觉皇帝脸色难看的厉害,带着情绪,在一步一步走礼节。 新皇后时不时看向他,他却连眼神都欠奉一个。 叫新皇后独自一人尴尬。 众人不由得想起,方才谢府的那场婚礼,新娘和新郎,感情不错的样子。 虽无一人敢在此等场合胡言乱语,但人人心底都有计较。 谢府那位新娘,沈氏女,曾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妃,感情甚笃,夫妇恩爱,先帝亲赞“佳儿佳妇”。 后来,皇帝的婚姻生了变故。 沈氏女先是被册贵妃,又被休弃回府。 人人都以为,过的不好的,痛苦难过的,以泪洗面的,该是她才对。 但如今看来,竟是调了个个。 沈氏女春风得意,二嫁谢渡。 皇帝黑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娶了新妇。 甚至,这黑沉的脸色,不知与沈氏女的新婚,有几分相关。 少说,也得有三分吧。 啧。风水轮流转啊。 立后的典礼格外繁琐,一遍又一遍的册文、赞颂文、礼乐文。 又要祭拜天地,告祭列祖列宗,再拜高堂。 宋妄越听,脸色越难看。 那年,他娶阿樱做太子妃,有着相似的流程,他耐心极了,牵着沈樱的手,到父皇母后跟前行礼。 父皇很是高兴,让他们好好过日子,早日诞下麟儿。 可如今呢? 父皇没了。 他身侧的女人换了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 麟儿尚无。 所谓的“好日子”,又在何方? 没了沈樱,他一天都不会开心。 宋妄朝着祖宗牌位三拜过后,盯着最新那块牌位,眼眶渐渐湿润。 若父皇还在,他与阿樱,定不会走到分道扬镳的结局。 礼官看着他黑沉难看的脸色,始终悬着一颗心,生怕某句话说错,再惹得宋妄离家出走。 这等丑闻,他可担待不起。 好在,陛下虽然看上去很是不满,但好歹册封礼按部就班结束了。 礼官松了口气,高声唱:“请陛下、皇后离席。” 宋妄松了口气,没等崔明意,一甩袖子,匆匆离去。 第44章 立后 若今日册封的是沈氏 看着宋妄离去的背影, 崔明意霎时变了脸色,在身后喊了声:“陛下……” 她的语气带着哀求,“陛下……” 宋妄却恍如未闻, 健步如飞。 崔明意孤身留在原地,手持金册金宝,恍然无措。 底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 各有各的心思。 帝后不合,阴阳失序,乃大不吉。 若说平日宫中如何, 轮不到外人置喙。但如此正式场合, 陛下便不给新后半分脸面温情, 可见其厌恶之心。 朝阳殿内,寂静无声。 崔明意怔然望着宋妄离去的方向。 按照以往的旧俗,帝后离席, 往往是一起的, 从未有过这般不给脸面的情形。 一侧侍从惊了片刻。 回神后, 小声提醒:“皇后娘娘, 咱们也走吧, 命妇们在安乐宫, 等着向您行礼。” 崔明意抿了抿唇, 用前排臣子能听到的声音, 怅然哀伤:“若今日册封的是沈氏,陛下会这样吗?” 说罢, 垂首离去。 不巧的是, 谢继宗正立于第一排中央,距离帝后最近的位置,抬起眼眸, 望向崔明意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崔氏女今日丢了脸,想借口舌之力,将焦点引到沈樱身上去,此举阴毒,却有用。 然而,她莫非是忘了,沈樱如今已是谢家妇,此举,是全然没将谢渡与谢家看在眼里。 帝后既走,百官尽散。 谢继宗与中书令、门下侍中同行,面带笑意:“今日明玄大婚,寒舍招待不周,二位兄长可别计较。” 中书令道:“我们本就是世代通家之好,明玄如我的亲生子侄一般无二,适宏客气了。” 谢继宗笑吟吟道:“能做兄长的子侄,是明玄夫妇的荣幸,改日我让明玄携新妇上兄长家请安,兄长切莫觉得冒昧。” 中书令岂会不懂他的意思,笑道:“你的儿子儿媳,便是我的侄儿侄媳,我只有欢迎的。” 门下侍中亦点了点头:“我亦扫榻以待。” 彼此都不是傻子,谢继宗的意思,已表达的非常清晰。 方才,新后崔氏无缘无故提及沈氏,欲将今日册封礼的难堪,算在沈氏头上,平白无故给人家安上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若是以前,借着崔家的势,这脏水,沈氏是洗不干净的。 可如今不同,沈氏已是谢家儿媳,谢继宗此言,便是表明态度,沈樱身后站着谢家,不容人肆意污蔑。 纵然是皇后,也没有胡作非为的道理。 谢继宗扶了扶官帽,回头看了眼金碧辉煌的朝阳殿,神色冷淡肃穆。 沈樱的事情,还是该交给明玄处置,最为妥当。 谢继宗夫妇从宫中回到谢家,便已经是深夜。 更衣休息后,再睁眼,天就亮了。 新房内,龙凤红烛燃到了底,一缕晨光划破漆黑的夜色。 沈樱缓缓睁开眼,茫茫然揉了把眼睛,不知今夕何夕。 身侧响起一声男子的轻笑。 沈樱侧目望去,谢渡俊美的脸庞,从模糊变得清晰。 愣了愣,倏然反应过来—— 昨日,他们成婚了。 谢渡笑吟吟看着她:“醒了?” 沈樱用手撑着床榻,坐起来,动作微微僵硬,顾不得被子滑落到腰间,哑着嗓子问:“要起了吗?” 谢渡的目光落在她腰上,缓缓道:“让人问过了,父亲母亲昨晚星夜方归,此刻还未起床,你不用急。” 他拎起床头多宝阁上的茶壶,倒一杯水给她,“喝点水,润润嗓子。” 沈樱接过水杯,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被子,遮住不该露的地方,扶着枕头半靠下:“让踏枝霜月过来。” 谢渡笑笑,拉了拉床边的铃铛。 随着铃声,进来了两位姿容不凡的侍女,皆是俊眉修目,极为利落的模样。 沈樱看着,没说话。 谢渡主动介绍:“青柠,绿箬,我的侍女。” 沈樱揉了揉眉心:“看上去不错。” 谢渡又对两位侍女道:“日后你们与踏枝霜月一同服侍夫人。” 青柠、绿箬一同屈膝行礼:“拜见夫人。” 沈樱微微颔首:“起来吧,暂且做你们的事儿,先让踏枝跟霜月进来。” 二位侍女并无失落之意,行礼后出去。 谢渡这才转过头,看向沈樱。 沈樱双目平静如水,与他对视。 谢渡不解询问:“沈樱,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话吗?” “说什么?” “关于青柠、绿箬,你有什么想法?” 沈樱顿了顿,飞快理解了他想要什么样的反应,但实在做不出来。 只得问:“这两位姑娘是何来历,如此国色天香,英姿飒爽,怎的给你做了侍女……” 谢渡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细细向她解释这两位侍女的来历:“青柠绿箬是母亲给我的侍女,会一些拳脚功夫,尤其是绿箬,以一敌三毫无问题。” 沈樱有些诧异,微微抬眉。 谢渡道:“今日给了你,你日后出门,就带着她们,安全些。” 沈樱点了点头,毫无芥蒂:“行。” 谢渡又凑近了,嗓音低哑暧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樱毫不扭捏,扶着腰:“酸疼。” “我给你按按。”谢渡伸出手。 沈樱抬手拦住:“多谢,不用,我自己缓缓就好了。” 谢渡笑了,低头看她:“你防备我?” 沈樱面不改色,直视他的眼睛:“防备你,难道不该吗?” 谢渡想起昨夜,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梳洗罢,谢渡牵着沈樱的手,引她前去正厅,向谢继宗、谢夫人敬茶行礼。 走到半途中,谢渡忽然道:“我家族亲众多,今日恐怕也是一屋子人,你若不认识也不必紧张,我会告诉你。” 沈樱点头,问:“谢氏在京都有多少人?” 谢渡略一思索,准确报出数字:“七房合计一百一十八人。” 沈樱咋舌:“今天都在?” 谢渡不由失笑:“自然不会,我家厅堂坐不下这么多人,今日来的,除却极亲的族人外,大约还有族中几位辈分高的长辈,总归不会超过二十人。” 言谈之间,正厅近在眼前。 谢渡收了话头,牵着沈樱的手,迁就着她的脚步,踏过门槛。 谢继宗与谢夫人坐在主位,皆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四周座位上满满当当,数一数,约摸十五之数。 谢渡上前,拱手道:“父亲,母亲。” 沈樱面色柔和,屈膝行礼:“父亲,母亲。” 谢继宗与谢夫人俱是一笑。 侍女送来茶盘。 沈樱端起一盏清茶,不热不冷,递到谢继宗跟前:“父亲,请喝茶。” 谢继宗象征性地饮了一口。 沈樱又端起另一盏,用同样的姿势,递给谢夫人。 谢夫人饮一口,笑吟吟道:“夫妇和顺,吉祥如意。” 沈樱:“诺。” 行完敬茶里,谢渡引着沈樱去见四周诸位族亲长辈。 谢渡道:“三爷爷。” 沈樱跟着唤:“三爷爷安。” 谢渡又唤:“大伯。” 沈樱再跟着唤:“大伯。” 十几位族亲招呼一遍,与他们寒暄一遍,时间便过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又被那位三爷爷拉住,说了一通闲话。 谢夫人含笑道:“三叔,您放了这两个小的吧,昨儿阿樱得了册封诰命的圣旨,今儿还要入宫谢恩,别耽搁了。” 沈樱这才想起此事,看向谢渡。 谢渡看向谢夫人:“母亲,阿樱没有三品夫人的服制,怎么入宫谢恩?” 谢夫人揉了揉额角:“你们先回去准备,衣服马上送到南轩堂。” 谢渡颔首:“那我们先过去了。” 他拉住沈樱的手,踏出门槛,往外走去。 谢继宗不言不语,突然起身:“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先去书房,接下来的事儿,就劳烦夫人了。” 谢夫人点头:“应该的。” 谢渡脚步一顿,拉着沈樱的手,往相反的方向拽了拽:“走这边。” 沈樱一愣。 谢渡没解释,走了几百步,眼前出现一座精巧的小院子,他拉着沈樱进去,才道:“这是父亲的书房,父亲应是找我们有事。” 话音甫落,谢继宗推门进来,平静道:“是有事。” 谢渡与沈樱两张不解的脸看向他。 谢渡直接问:“何事如此着急?” 谢继宗道:“与你们两个有关,昨日册封典礼,发生了一些小事。” 他将崔明意所作所为对二人讲清楚。 谢渡脸色难看,冷冷道:“崔家此举,可曾将我放在眼里?” 谢继宗点头:“旁人不给谢家脸面,谢家也不必给脸面。” 谢渡道:“孩儿明白。” 谢继宗颔首:“此事你们心中有数即可,万事小心谨慎,别着了旁人的道,我还有公务要忙,你们先去吧。” 谢继宗略一颔首。 第45章 谢恩 谢渡,你要对她好 回到南轩堂, 谢夫人果然送来了崭新的诰命服饰。 沈樱换了衣裳,谢渡亦换上官服,二人相携出门, 马车等在门外,拉着两位主人奔向宫城。 今日入宫,是拜谢天家赠封诰命的恩德。按大齐祖制, 册封诰命是太后、皇后的职责。 经通报后,二人便径直被引向谢太后所居的长乐宫。 长乐宫掌事姑姑秋萍早已候在宫门前,脸上带着标准的笑意:“使君, 夫人, 太后请二位进去。” 谢渡神色温润, 略一颔首:“劳烦秋萍姑姑。” 秋萍道:“使君言重了。” 谢渡面无异色,似乎无话想说,更没有想打探的消息, 云淡风轻, 与以往战战兢兢觐见太后的臣子, 格外不同。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这便是陈郡谢氏的尊贵。 秋萍抿了抿唇, 低声提醒:“谢使君, 崔皇后正在殿内侍奉。” 说罢, 侧目看向谢渡, 欲从他眼底瞧见感激。 谢渡弯唇笑了笑,眉目不动:“我们是该向皇后娘娘行礼, 拜谢天恩, 如此便不必再往安乐宫求见。” 秋萍脸色一僵。 她意在提醒谢渡,崔皇后在太后身侧侍奉,或许会对他们不利。 可不是让他想着如何请安的。 秋萍不再言语, 加快了脚步。 长乐宫正殿内,谢太后身着明黄色华服,威严雍容。身侧站立奉茶的女子一身红衣,格外年轻美貌。 两人一同转过头,望过来。 谢太后眉目森然,带着冷意。 崔明意双目含情,目光径直缠在了谢渡身上。 谢渡目不别视,与沈樱一同行礼:“臣谢渡、臣妇沈氏拜见太后,皇后娘娘。” 谢太后目光如炬,打探般在沈樱身上扫来扫去,眸底含着凛然寒意。 迟迟没有听到免礼的声音,谢渡抬眼:“姑母,怎么了?” 这个称呼让谢太后骤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没事,你们免礼吧。” 谢渡沈樱齐齐道:“多谢太后。” 二人起了身,站在台阶下,垂首不语,极恭敬的模样。 谢太后揉了揉眉心,声音冷冷淡淡的:“你们的婚事,本宫原是不同意的。” 谢渡与沈樱都没说话。 他们的婚事,原也不需要谢太后同意。 谢太后也并不在意,继续道:“不过如今婚事既成,有些事情,本宫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了。” 沈樱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异色,只觉可笑。 谢太后再如何不满,这个三品诰命夫人,还是不得不封。 她自己的儿子立不住,想要坐稳太后之位,安安心心掌权,就得依靠谢家,不敢真的跟谢家撕破脸。 所以,纵有千般不满,也得忍着。 谢太后的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挑剔又冷淡:“沈樱,你的为人本宫再清楚不过。如你这样不安分的狐媚女子,有幸嫁给谢家,是你的福分,日后当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别丢了谢家的脸面。” 这话说的委实难听。 沈樱早已习惯与她针锋相对,并不觉难堪,抬起眼眸,想说上几句。 身旁的男人却突然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挡在身后,脸色冰冷,语气更是生硬:“太后娘娘,臣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安分的狐媚女子?” 谢太后没好气道:“本宫说的不对吗?她十五岁就会勾引男人娶她,如今二嫁之身,竟还勾得你言听计从。” 她用鄙夷的眼光看向沈樱:“这么一个女人,也值得你们男人为她欲生欲死。” 谢渡当下怒极,冷冷质问道:“太后娘娘,您这话何意?我早已说过,阿樱是我的妻子,辱她犹如辱我!您今日所言,是在羞辱我吗?” “既然太后娘娘如此看不上谢渡夫妇,不若下旨,收回官衔与诰命,谢渡万万不敢污了太后娘娘贵目。” 谢太后脸色一冷,斥责道:“明玄!” 谢渡深吸一口气,脸色同样冰冷难看,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谢太后忍了忍,“本宫不过平白无故说几句,你不要这样大的气性。” 谢渡不想再跟谢太后纠缠。 想起今日的目的,并不去说清来龙去脉,径直行礼道:“臣谢渡携妻沈氏,叩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赐封诰命之恩,二位娘娘万寿安康。” 他看了眼沈樱。 沈樱心领神会,与他一同行礼。 礼毕,谢渡一点都没耽搁,似乎是不想与谢太后同居一室,冷冷道:“恩典已谢,臣告退。” “这诰命与官衔,太后娘娘若要收回,臣绝无二话。” 说罢,牵着沈樱,转头就走。 谢太后气的脸色都变了:“你……谢明玄!” 谢渡置若罔闻。 然而,尚未走出殿门,门外已传来小太监气韵悠长的嗓音:“陛下驾到。” 谢渡脚步一顿,看了眼沈樱。 沈樱面色不变,反握住他的手,朝旁边退了半步,给宋妄留出前行的路。 殿门外,宋妄步子迈的极大,匆匆忙忙跨过门槛进屋,急声喊道:“母后!” 谢太后遥遥看着他:“陛下怎么过来了?” 宋妄不答,大步走到沈樱跟前,脚步一顿,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毫发无损,狠狠松了口气。 而后,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脸色有些难看,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谢渡蹙眉。 沈樱拽了他一下,示意他行礼。 谢渡拱手:“臣拜见陛下。” 沈樱在侧,福身行礼:“臣妇沈氏,拜见陛下。” 行过礼,她又往谢渡身侧躲了躲。 “臣妇”二字,深深刺痛了宋妄的心。 可此刻,却顾不上这些。 他目光转过来,紧紧追随着她,来不及离开半分,哑声道:“阿樱,你没事吧,母后没有为难你吧?” 谢太后的脸色,顿时漆黑一片。 沈樱蹙眉。 谢渡冷冷淡淡地挡在二人之间,望向宋妄,毫无畏惧之意:“陛下,请您自重,不要随意关怀旁人的妻子。” 宋妄丝毫不给他眼神,只盯着沈樱,轻声道:“阿樱,你别怕,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谢太后先怒了,冷冰冰喊:“陛下。” 宋妄回过神,敷衍行礼:“母后安康。” 目光却仍是未从沈樱身上移开半分,一幅好没出息的痴迷之色。 谢太后看的心梗,恼怒道:“行了,明玄,你们退下吧。” 谢渡道:“臣告退。” 宋妄道:“慢着。” 谢渡回头,与他对视。 宋妄咬了咬牙,对谢渡道:“谢渡……以后,你要对她好。” 谢渡脸色已是很难看:“不牢陛下指点……” 沈樱站在谢渡身后,握住他的手,平平静静与宋妄对视:“多谢陛下关怀,臣妇不胜感激。不过,如今罗敷有夫,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还望陛下恪守规矩,切莫再说些令人误会的话。” 宋妄呆了呆:“阿樱,我只是关心你。” 沈樱不咸不淡道:“我自有我的夫君关心,不需要别的男人。陛下,您是君,我们是臣,有些话本不该我说,然今日便逾越一回,陛下的关怀,该留给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才对。” 说着,她抬头,看了眼上首的崔明意,声音冷淡:“陛下,皇后娘娘才是您的妻子,去年十月您往崔氏下聘,难道不曾许下夫妇之诺吗?如今之举,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宋妄脸色惨淡:“阿樱……” 去年十月的事情,于他而言,是剜心之痛。 正是从那时起,他才一步一步,失去了心爱的女人。 再也无法回头。 可现在,他最爱的人,拿当时的事情,来诛他的心。 恍惚间,宋妄看向崔明意,眼底只有哀痛,没有情意。 谢太后似乎这才意识到,大殿内还有另一个人,偏了偏头,看向崔明意。 崔明意立于谢太后身侧,毫无掩饰之意,仍是含情脉脉望着谢渡。 谢太后与宋妄都只认为,她看的是宋妄。 宋妄顿了顿,偏过头,没有与她对视。 崔明意面色不变。 谢太后满意地笑了。 她本以为,被沈樱当枪使,当中揭破不得宠爱、不被重视事实,崔明意会尴尬不满。 没想到,此女竟如此沉得住气,毫无异色。 她的情深,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只要有这幅心平气和的气度,就足以母仪天下。 崔氏嫡女,名副其实。 崔明意看到谢太后赞许的神情,才出声,“沈姑娘,您不必为我鸣不平。为人妇者,以夫为天,陛下便是拿我当一根草一捧灰,我也不会有任何不满。” 卑微到了极点。 宋妄不由心生愧疚,低头没有说话。 沈樱冷冷一笑。 若非上元节那日,曾见过她对谢渡是何等反应,或许她真会信了这等腐言朽语。 以夫为天,便是当众含情脉脉看着另一个男人,还李代桃僵到丈夫身上吗? 沈樱忍了忍,没有揭穿她,只对宋妄道:“陛下,皇后娘娘一片深情,您要辜负她吗?” 宋妄惶然无措,看看沈樱,又看看崔明意。 他当然不喜欢崔明意。 可是一个女人,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他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崔明意笑了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贵为天子,做什么都有应该的,哪有辜负一说。” 宋妄下意识转头制止:“你住口!” 他不是真傻子。 不可能听不出来,崔明意这话,是在阴阳怪气沈樱。 谢太后却笑了声:“本宫觉得皇后所言没错。” 宋妄急了,“母后!” 又看向沈樱,只差赌咒发誓:“阿樱,你信我,我绝无这样的想法。” 沈樱讥讽勾唇,略一行礼:“陛下家事,臣妇僭越,还望恕罪,若无其他安排,臣妇告退。” 谢渡亦道:“臣告退。” 二人相携离去。 宋妄立于原地,不敢阻拦。 第46章 崔氏 我会为你吃醋,沈樱 待沈樱走远, 瞧不见身影。 宋妄蓦地转身,瞪向崔明意:“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崔明意柔弱无辜地眨眨眼,与他对视:“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妾刚才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绝对没有掺杂半点私心。” 宋妄咬牙:“你当朕是傻子吗?” 崔明意对这个说法很是认同。 若不是个傻子, 也不会明明占据正统,还落得这样被动的下场。 面上却仍维持着端庄贤淑的神态:“陛下若执意误解妾,妾亦无话可说, 求陛下给一纸废后诏书, 妾绝不敢耽搁一刻。” 说话间, 她已然红了眼圈,悲悲戚戚道:“只是,我崔家家教森严, 刚嫁便被休弃归家, 定是活不成了, 还请陛下遣人为我收敛尸骨。” 宋妄冲动的话, 顿时噎在嗓子里。 谢太后连忙拉过她的手, 拍了拍:“好孩子, 胡说八道什么, 只要本宫还活着, 你就安安心心留在宫里头,我看谁敢让你走。” 又侧目看向宋妄, 满脸不悦:“陛下, 将人逼到这个地步,你满意了吗?” 宋妄沉着脸,一言不发。 谢太后别有所指:“明意性格柔弱, 温柔贤淑,是天生的贤惠,你别把人往坏处想。难道沈樱做不到这般贤淑体贴,恪守女德,你便不许旁人做到?沈樱是个不讲规矩、不懂礼仪的泥腿子,明意却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自然与她不同。” 宋妄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这与阿樱有什么关系?” 谢太后冷淡道:“若是与她无关,你也不会这样大反应。” 宋妄无话可说。 谢太后看看他,又看看崔明意,叹了口气:“罢了,本宫说话你向来不爱听,也就不提这事儿了。” “妄儿啊,”她难得唤起这个幼时的称呼,“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你如今有了皇后,也该将以前的旧人放下,去看看新人了。” 她上前一步,抓住宋妄的手,又招手让崔明意过来,将二人的手叠在一处。 “如今你们是大齐的皇帝和皇后,当务之急,便是给本宫生个孙子,给大齐生下太子来,其他的事情,都是小节。” 崔明意柔声道:“妾谨遵母后教诲。” 宋妄没说话,抿了抿唇。 谢太后看向他:“妄儿?” 宋妄闭了闭眼,低声道:“是。” 谢太后满意笑了。 三人手叠在一起,好像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图。 秋萍就在此时进来:“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瑜贵妃娘娘在长乐宫外求见。” 崔明意脸色微变,很快遮掩住,笑吟吟看向谢太后。 谢太后脸上顿时带了笑:“快让兰引进来,别在外头站着了。” 她对萧兰引的态度,比起崔明意,要亲热许多。 听到萧兰引来了,宋妄的脸色也缓和了些。 崔明意双手握拳,指甲嵌进肉里,若有所思。 看来,早入宫的这一个月,萧氏女所作所为,不容忽视。 二月十七,还萧兰引还因宋妄逃婚之事大跌颜面,如今竟能哄得太后与宋妄皆喜笑颜开,世家嫡女,本事果真不容小觑。 崔明意想着,心下有了决断。 弯了弯唇,脸上带着温柔和蔼的笑容,亲自到门口,去迎萧兰引。 萧兰引是来向谢太后请安的。 进殿后,行礼道:“妾给太后、陛下、皇后请安。” 谢太后笑了,冲她招手,亲亲热热道:“兰引过来。” 萧兰引走到她身边。 谢太后握住她的手,对崔明意道:“你是皇后,兰引是贵妃,日后你们便亲如姐妹,要互相照拂,互相尊敬,知道吗?” 萧兰引率先道:“妾定会做到。” 崔明意勉强笑笑:“是。” 心下却膈应的很。她是皇后,萧氏不过区区贵妃,本为君臣之别,如今却要互相尊敬,足够恶心人了。 不过,当着谢太后的面,她只有顺从的。 萧兰引来请安,此刻目的达成,便看向宋妄,笑道:“陛下,我昨天晚上刚画了一幅牡丹图,您要不要来长春宫指点一二?” 宋妄脸色缓了缓,点头:“好。” 萧兰引挽上宋妄的手臂,瞥了崔明意一眼:“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这里就交给您了。” 长乐宫内,刀光剑影。 另一边,沈樱与谢渡出了宫门,上了马车。 谢渡提壶,倒了杯水递给沈樱:“喝点水。” 沈樱接到手中,一口饮尽,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揉了揉额角。 谢渡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头疼?” 沈樱叹息,道:“崔明意明摆着要跟我过不去,日后指不定怎么恶心人,恐怕要跟她有些龃龉。” 谢渡笑了,眼底却尽是凉意:“不用把她当回事,她很快就会后悔今日的举动。” 沈樱疑惑看向他。 谢渡解释道:“崔明意之兄崔嘉禾乃颍川郡守。” 沈樱一点即通:“颍川隶属豫州,州刺史掌握下辖郡县长官考绩、任用、调动,日后崔嘉禾归你管?” 谢渡笑道:“正是如此。而且据我所知,崔嘉禾正在运作,预备在下半年履职中枢,任兵部侍郎。届时,若我不同意,崔家诸多筹谋,都只能化作东流水。”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继续道:“这只是其一。” 沈樱问:“那其二呢?” 谢渡轻轻一笑:“其二便是,崔氏嫡支目前有三子二女未婚,准备在谢氏、王氏、柳氏、李氏等世家中择亲,如今她得罪了你我,至少谢、王、柳、裴、俞几家,不会再与崔氏联姻,卢奕麟也不会。” “除此之外,萧、祁、薛等几家,都无适龄儿女,崔家能选择的范围,寥寥无几。崔明意这五个弟弟妹妹,难免要与寒门联姻。这对崔家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沈樱不大明白:“纵与其他的世家联姻,又有什么不好的?” 谢渡道:“世家之所以为世家,除却底蕴深厚,权势、财产、家族之外,还有姻亲之故。像我家,我祖母出身河东裴氏,母亲出身太原王氏,姑祖母嫁入河内俞氏,姑母嫁入皇族,皆是为姻亲盘根错节,互相扶持。” “崔家目前并无高才,若只与没落世族联姻,缺了姻亲扶持,无异于自掘坟墓。” 沈樱若有所思,想了想,却有些不解:“那崔明意为何针对我?” 沈樱是真不明白:“她的兄长要在你手底下做事,崔家想和你家联姻,她却连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都不愿维持。如今她做了皇后,我再也抢不了她的东西,她何至于此?” 谢渡笑了笑,颇有些无奈:“情之一字,使愚者明、智者迷,向来无解。” 沈樱恍然大悟:“她心悦你,嫉妒我能嫁给你。” 谢渡看她,脸上带着笑,意有所指:“若你说这话时,能有半分醋意,我就高兴了。” 沈樱歪头:“醋意?可以。” 她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却唯独心悦你,夫君当真是魅力无边呢……” 谢渡淡淡道:“演的不算。” 沈樱绷不住笑了:“若真的为崔明意吃醋,就不是我了。” 谢渡不语。 沈樱继续道:“我不会为她吃醋,就像你不会因为旁人喜欢我吃醋,是一样的。” 谢渡转过头,双眸望着她的眼睛,倏然笑了,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沈樱怔住,迷惑地看着他。 谢渡抬手,握住她后颈,语带笑意,眼神里却压迫感十足:“沈樱,我当然会吃醋,还会付诸行动。” “卢奕麟喜欢你,我就让卢伯父给他找了个官当,去京郊大营,一旬才能回家一日,再也不能去见你。” “萧名扬要娶你,我那天去萧家,是想要成全他和百花楼的欢意姑娘。” “至于宋妄……”谢渡轻哼一声,“你以为上元节那日,太后怎么神机妙算,竟能捉到崔家的人?是我派了人跟踪宋妄,恰巧撞见了崔家的人罢了。” 沈樱瞪圆双眼,愣愣看着他,一时间有些颠覆看法。 谢渡问:“怕了吗?” 沈樱未反应过来,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 她缓了缓,道:“只是没有料到。” 谢渡是谢家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绝不会如表面上这般光风霁月,清白正直,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她完全想的到,谢渡会对宋妄下手。 却没料到,他竟连卢奕麟都容不下。 沈樱深吸一口气:“卢奕麟是我表兄,我对他没有半点儿女私情。” 谢渡道:“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但你是考虑过嫁给他的,对吗?” 沈樱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嫁给他,总比嫁给萧名扬强。” 谢渡便道:“正因如此,京郊大营四品佐领才轮得到他,否则没落如卢氏,卢奕麟入仕,只能从五品坐起。” 沈樱想了想,便没说什么。 谢渡不再提起旁人,看向她:“所以,沈樱,我会为你吃醋,你呢,你以后会吗?” 沈樱想了想,微微摇头:“我想不到。” 想不到她因为一个男人而丧失理智。 和宋妄在一起两年,投怀送抱的女人有很多,却从未激起过她半分情绪。 幸而她有一手以假乱真的好演技。 对她来说,吃醋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样的反应。 沈樱蹙眉,有些茫然。 谢渡松开握着她后颈的手。 移到前面,抚着她蹙起的眉心,轻笑一声:“别皱眉,放松。” 沈樱下意识舒展了眉心。 谢渡神色很是平静:“这件事你不需要费心。感情的事情,向来都是顺其自然,越强求,便越发求不得。” “沈樱,我并不着急。时间长了,或许你爱我,比爱你自己更深。” 沈樱没说话,却打心底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第47章 回门 谢渡很好 沈樱不吭声。 谢渡一笑, 撩开帘子,转了话题:“快到家了,待会儿带你走走, 认认门。” 沈樱顿了顿,看着他。 谢渡骤然意识到她该累了,面不改色道:“还是改天吧, 今儿累了。” 沈樱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好。” 新婚头三日,一向是新人最忙的时候。 第一日婚礼, 第二日拜见翁姑, 第三日回门, 没有半点轻松。 像新妇认门认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不在礼制内,只是世家大族枝繁叶茂, 若不特意认一认, 平常见了恐生出笑话来。 这项礼节, 一向放在第二日拜见翁姑后。但今日额外入宫谢恩, 沈樱的体力自然比不上他, 这件事延后也无妨。 谢渡又想了想, 道:“算了, 不去也行。” 沈樱疑惑看他。 谢渡解释道:“你乃谢家宗妇, 如今更贵为三品诰命夫人,该他们来拜见你。当年母亲嫁入谢家, 便是如此。” 沈樱迟疑不决:“那长辈们不会挑你的理吗?” 谢渡温声道:“在京的长辈, 除却你今天早上见过的,其余都几乎出了五服,断不敢在你跟前托大。你不用操心了, 我去找母亲说。” 沈樱点了点头:“这样最好。” 不知谢渡是怎么说服的谢夫人。 谢夫人特意遣了身边的侍女传话,让沈樱不必前去认门,在家等人拜谒即可。 不过,这项礼可废。 回门之礼却免不了。 三月十九,是回门的日子。 用过早饭,待到日头斜挂时,沈樱拉着谢渡,不疾不徐从南轩堂出门,登上马车,往崇宁街沈府去。 到了沈府,沈既宣携萧夫人、沈舒、沈棋一家四口候在门前。 谢渡先从车上下来,将手递过去,沈樱紧随其后,握住他的手。 二人一同走到沈既宣夫妇跟前。 沈樱行礼:“父亲,夫人。” 谢渡拱手,随着沈樱的称呼:“岳父,夫人。” 沈既宣面带笑意,亲手扶起谢渡:“贤婿毋需多礼,快快请进。” 萧夫人皮笑肉不笑:“大姑娘请进吧。” 一侧,沈舒沈棋乖巧唤道:“姐姐,姐夫。” 沈樱瞥他们一眼,颔首示意,却又看向萧夫人,淡淡道:“怎的只有阿舒和阿棋,其他弟弟妹妹呢?都是夫人的孩子,您要一视同仁才好。” 萧夫人脸色微变,语气冷淡:“他们年幼,吹不得冷风,待大一些,我自然会带着出门见客。” 沈樱笑了笑:“那就好,夫人是长辈,您先请进。” 萧夫人抬脚进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谢渡,脸上挂起笑意:“明玄,谢夫人对待嫡子和庶子,也是一视同仁的吗?” 谢渡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眸光微沉,脸色淡了淡,平铺直叙道:“家父家母此生唯我与胞妹两个孩子,既无姬妾,更无庶子。” 萧夫人呆滞一瞬,顿了顿,看向沈既宣。 沈既宣尴尬地笑了笑:“谢相对夫人果然情深。” 萧夫人阴阳怪气:“是啊,世间男儿如谢相者,凤毛麟角。” 谢渡淡笑一声:“我不过随口一说,岳父与夫人切莫因此生气。” 沈既宣忙道:“这是哪里话,我不仅不会生气,还要以谢相为师,端贵品行,和睦家宅。” 谢渡莞尔:“那再好不过。” 一行人缓步走到正厅外。 厅内快步走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沈惠坐在厅堂内,一看见他们的沈樱,就匆匆忙忙迎了上来,她握住沈樱的手,上下打量着,顿时红了眼圈,脸上却又挂着笑,极为奇异。 沈樱轻轻唤:“姑母。” 大喜的日子,沈樱着银红曳地长裙,珠环翠绕,脸颊白里透红,眉眼间透露出轻松的气息。 看上去,嫁人后的日子,并无太大压力。 沈惠仍是不放心,趁着谢渡与沈既宣说话的功夫,将沈樱拉到后堂,问道:“明玄待你如何?谢家人好相处吗?这种大家族,应付得过来吗?” 沈樱耐心地一一回答:“谢渡很好,对我很好。谢家人都好相处,翁姑都是和善之人,并不会为难我,小姑子活泼善良,并非磋磨人之辈,一切都好。谢家虽是大族,婆母却让我随心行事,不必顾忌。” 她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盖因知晓,沈惠会问出这样的话,全因这皆是当年她自己受过的苦。 沈惠刚嫁入卢家时,做的并非正妻,而是妾。 那时沈家仍是县城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庶族,与世家有天壤之别。 却不想,恰逢卢家公子路过会稽,偶遇沈惠,倾慕其美貌,不顾沈家意愿,强纳为妾。 过了几年后,沈既宣立下军功,沈家于京都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卢家原配夫人去世,沈惠又生了卢家唯一的子嗣,便被扶正,做了卢家的嫡妻。 想必,那个时候她在卢家,没少被人为难。 姑父并非体贴之人,加之大族主母何其难当,再有人使绊子,姑母的日子,定是难过的。 沈惠听了,握住她的手:“阿樱,你要说实话,这种事情,万万不可报喜不报忧。” 沈樱不由一笑,坚定道:“姑母,阿樱字字句句,出自真心,不敢有假话。” 沈惠欣慰不已:“那就好、那就好,我们阿樱是个有福气的。” 沈樱笑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姑母不用为我操心,谢家很好,我也很好。” 沈惠感慨万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光:“阿樱,我们出去吧。” 外头,已经开始摆午饭了。 用过午饭,沈樱拒绝了沈既宣的挽留,拽着谢渡回了谢府。 坐在车上,沈樱问谢渡:“我父亲与你说什么了?” 谢渡长指抵着额角:“问我何时去豫州上任。中书省下的诏令,命我四月初二出发。” 沈樱觉得不止于此,若仅仅是闲话,何至于她与沈惠一出门,就看见他脸色不好。 谢渡无奈笑了笑:“你父亲没说什么,只是你那后母说了些话。” 沈樱蹙眉:“什么?” 谢渡道:“她今日特意带着沈棋来见你我,是为了求我给她写一封举荐信,让沈棋拜大儒江叙为师。” 沈樱已然皱眉:“你没答应吧?” 谢渡失笑:“当然没有。我与江叙乃忘年之交,深知他性情淡泊,不慕名利,收徒授课只讲缘分,只看天资。旁人就算了,我怎么可能以交情为筹码,逼他收徒。” 沈樱松了口气:“那就好。” 谢渡摇了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萧夫人为他百般筹谋,可惜你那弟弟却是个愚钝的,聪慧不及你半分。” 第48章 攀比 你为何不信任他? 沈樱摇了摇头, 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冷意:“不论他愚钝还是聪慧,拜师一事,都不可答应。” 她一幅冷漠决绝的态度, 且是对着血亲的弟弟。 谢渡凝目看她,眼眸中带着疑惑不解,没得到她的回答。他没有强求答案, 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与沈家来往,会告诉你。” 沈樱垂下眼眸, 看着自己白皙的掌心, 声音很轻:“或者, 你可以完全不与沈家来往。” 她抬起头,意态疏冷,“我不想看见沈家人得到任何好处。” 谢渡静静看她片刻, 轻轻道:“我能问, 问, 为什么吗?” 沈樱抬眸, 对上他的目光。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漆黑深邃, 有一抹光亮蕴于其中, 如缀满星子的天空, 此刻,这双眼睛坚定地望着她, 眸中含着温和与期待, 无端让人生出信赖感。 而她与萧氏、与沈家的恩怨,也并无隐瞒的必要。 马车行入无人的巷道,车内外皆寂静无声, 唯余车轮辘辘,与风声呼啸。 “明日,陪我去大慈恩寺一趟吧。”沈樱端坐着,双目平静,古井无波,“明天,我慢慢跟你说。” 谢渡了然:“与你母亲有关?” 沉吟片刻,他撩起帘子,对外头随从道:“你回府禀告相爷与夫人,我与少夫人今日不回家了。”又对车夫道:“改道,去大慈恩寺。” 沈樱懵懵地看着他,不解道:“你就这么好奇?” 甚至,等不到明日,非要今天知道? 谢渡放下帘子,转过身,状似不在意:“你是婚后第几日,对宋妄说的此事?” 沈樱愣了,有一丝茫然。 谢渡眸色微沉,垂首漫不经心道:“不记得了?” 沈樱摇头:“不是。” 谢渡与她对视:“你还记得?” 沈樱按了按眉心,言简意赅:“我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这下子,轮到谢渡愣住了:“什么?” 沈樱视线落在他身上,像审视一般:“好端端的,提起他做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无缘无故提起她与宋妄的旧事。 还是用这种奇奇怪怪的口吻。 谢渡面色无异,手指却不由自主拨弄着桌案上的茶盏,稀松平常道:“随便问问。” 沈樱轻轻“哦”了一声,随即笑了,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是在与他攀比?” 谢渡手指一顿,不再动,抬起眼眸,坦坦荡荡道:“你以为的没错,我是在与他攀比。” 沈樱不解,问:“攀比什么?” 比谁知道的早? 有意思吗? 宋妄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不奇怪,但谢渡性情平和温定,不该如何啊。 谢渡敛眸,笑了:“攀比谁在你心中的位置更重要。” 迎着她不解的眼神,谢渡语气越发认真:“这是你的秘密,轻易不会告诉别人,除却亲近之人。所以,若我比他知道的早,说明在你心里,我比他更亲近,或者说,我比他值得信任。” “若是晚了……”他言未尽,意已达,眉目平静如水,“你知道的,我这一生,从未输给过他,这件事更不想。” 沈樱瞠目结舌,楞楞看着他,有些难以理解他的想法:“这是什么说法?无稽之谈。” 谢渡并不解释,也不争辩,笑问:“那你为何不告诉他?” 沈樱又愣住了,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因为我不信任他。” 以前,宋妄是她的夫君,是她帮扶、维护的人,是她最重要的存在。 十五岁相识,十六岁成婚,十八岁分离。 他也曾真真正正庇护过她三年。 若无宋妄,三年前,沈樱便已被随意嫁了人,成为一个默默无闻死在后宅的女人,在偌大京都中,激不起半点水花。 但从始至终,宋妄都不曾成为她信任的、依赖的人。 她从来没有认为,宋妄能够庇护她一生。 谢渡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追问:“他绝不会害你,你很清楚,那你为什么不信任他?” 沈樱的手颤了颤,半晌,叹了口气:“他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信任呢?” 诚如所言,宋妄绝不会害她。在别人害她时,甚至会挺身而出护着她。 他非常非常爱她。 可但那又如何? 宋妄的情爱从来都不值钱,轻而易举,就被他懦弱的性情击碎。 风雨和顺时,一叶扁舟足以栖身。 风雨飘零时,脆弱的扁舟抵不过惊涛骇浪。 沈樱悠悠然道:“实不相瞒,从嫁给宋妄的那天起,我就从未想过与他共度一生。只是没想到,先帝走的这样早,若再给我三年时间,纵然和离,我也绝不会落得这种境地。” 谢渡平心静气:“实际上,你的处境并不算差。若非太后厌恶你至极,你可以过的很好。” 废黜贵妃的旨意,人尽皆知。 彼时,宋妄赐她玉芍园居住,又还归嫁妆,又赐千金。若无谢太后搅局,她其实可以舒舒服服度过一生。 沈樱道:“没有解决掉她,就是不足。” 谢渡顿了顿,突然问她:“若无太后,你与宋妄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目光灼灼,盯着沈樱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沈樱不假思索:“不会。” “为什么?” “没有太后,也有别的麻烦,宋妄不可能全都解决,他早晚会妥协。” 谢渡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收回目光,假惺惺道:“若叫宋妄听见你的话,恐怕会伤心欲绝吧。” 沈樱道:“若他是个聪明人,不必我说,也该想到。” 可惜,宋妄不是。 谢渡莞尔,轻松愉悦写在了脸上。 沈樱揉了揉额角,没再说话。 到了大慈恩寺,二人又一同去祭拜林夫人 在林夫人的牌位前,谢渡头一次认认真真行了女婿的礼节,随着沈樱称呼“阿娘”。 沈樱诧异看他一眼。 谢渡平平淡淡道:“不对吗?” 沈樱顿了顿:“对。” 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声音轻轻的:“阿娘,他是谢渡,您的女婿。”她顿了顿,看一眼谢渡,没有介绍他的家世、官位、身份等等,只是道,“他是个好人。” 谢渡蓦地转头看她,心下忽然一动。 天下父母,为女儿择婿时,大约都希望能嫁给“一个好人”。 女子存活,本就不易,嫁得一个品行好的郎君,比什么都重要。 沈樱这样讲,若林夫人当真在天有灵,大约可以含笑了。 他望着沈樱的侧脸。 忽觉,还是不够了解她。 以往只觉她美丽,有着旺盛、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如不凋不落的万年枝。 如今才觉,她亦细腻柔软,如初春柳叶。 第49章 谈心 坦诚相待 沈樱说完, 放下双手,侧目:“看我做什么?” 谢渡道:“觉得你与我想的不一样。” 沈樱微怔,茫然看向他:“有何不一样?” 谢渡笑笑, 抬头望着跳跃的火光:“我原以为,你心若磐石,没想到在你母亲跟前却很孝顺。” 沈樱垂下眼眸, 怅然若失,轻轻道:“我母亲和萧氏的恩怨……仇怨……” 谢渡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心软:“你若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沈樱摇了摇头:“没什么, 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望着母亲的牌位, 神色却平静。 “我父母都出身会稽庶族, 家中有几亩薄田,生活只能算是足衣足食,虽不富裕, 却夫妇恩爱, 生活平稳。直到数年前, 大齐与羌国之战, 军书征召我父亲入伍, 他随着大军上了前线。” 沈樱声音很慢, 回忆着以前的生活, 声音平淡无波:“一年后他从前线传来消息, 立了战功,被拜为五品鹰扬将军, 我和母亲被人从会稽接到京都将军府, 却没见父亲。” “又过了一年,前线再次传信,羌族大败而归, 父亲再立战功,被封四品将军,即日回京。” 说到此处,沈樱闭了闭眼,嗓音里带了几分惨淡,“可是父亲回京那天,将军府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位高权重的萧侍郎亲自带着妹妹萧宜珠上门拜访,话里话外,都在说我父亲今非昔比,母亲已配不上他,若是贤惠女子,便该主动退位让贤。” “我父母都不同意,于是……”沈樱双手揪着身下的蒲团,慢慢道,“萧侍郎动了手,他的随从,一把匕首,割开了她的脖颈。” 她重重吐字:“谢渡,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林思静是被杀死的。 那天下了雪,沈樱被沈既宣带去别人家做客,回家时很开心,兴高采烈要去找母亲分享所见所闻。 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 有下人告诉她,母亲去了湖心亭。 她噔噔噔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喊着母亲。 长长的走廊跑到头,只看见了满地鲜红的血。 雪化了,血液不曾凝固,像春日盛开的映山红。 林思静平躺在地面上,睁着双目,与她对视。 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比雪还要惨白。 沈樱慢慢道:“后来的事情,我已不记得了。只知我大病一场,还没好的时候,父亲就迎娶了萧宜珠为妻,且被擢拔为三品辅国将军。他拿我母亲的命,换了高官厚禄。” “而家中祠堂,萧宜珠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立在右侧,父亲默许了。” 向来天下夫妇,男左女右,死人反过来,女左男右。 若夫妇二人,男居右,女居左。 继室、姬妾能入祠堂者,位于男主人右侧。 谢渡呼吸一窒,不敢议论,只轻声问:“所以,你将她带来这里。” 沈樱道:“她不会再喜欢沈既宣了。” 谢渡所有的巧思善辩,此刻都毫无用武之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脏钝痛,有些不可想象。 那么小的孩子,亲眼目睹母亲的死,怎么顶得住?怎么能长成如今坚韧不拔的模样? 他迟迟不语。 沈樱倏然问道:“谢渡,你后悔娶我吗?” 谢渡一愣:“什么?” 沈樱定定看着他,眉眼坚定不移:“我与萧宜珠、萧侍郎乃至于整个萧家之间,并非恩怨,而是仇怨,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而你谢家与萧家,世代相交,盘根错节,既有姻亲之好,更有故旧之交。” “何况,”她顿了顿,却没有退缩,“我所厌恨的,并非仅仅是萧氏一族。” 谢渡蓦然一惊:“你……” 沈樱眉眼间带着透彻凉意:“萧氏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又能毫发无损,靠的岂是他一家一族?彼时,京兆府尹姓王,大理寺卿姓裴,而刑部尚书,乃你谢氏子弟。” “正因各大世家互相勾结,官官相护,残害黎庶,才有此等残祸。” “若世家仍存,纵然我报了仇,灭了萧氏,这世间仍会有一个又一个林思静。” “谢渡,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看着谢渡,扬起下颌,毫无畏惧之色,慢慢道,“我要所有的世家都烟消云散,纵无功而返,亦九死未悔。” “你若后悔娶我,现在还来得及和离。”她看着谢渡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大慈恩寺与你说这话的原因。” 她所谋求的,太过胆大,太过异想天开。 且,凭她一己之力,断不可能做到。 谢渡恍然不语,怔然看着她的面容。 沈樱收回目光,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弯下腰,将蒲团摆放整齐,轻声道:“明日,去和离吧。” 脸上并无失望之意。 作为世家子弟,谢渡断然无法接受她的想法。就算真的喜欢她,应当也不会再勉强。 她转身欲走。 谢渡忽地抓住她手腕,炙热掌心烫着她,轻声问:“为何全都告诉我?” 沈樱语调平平:“因为信任你的人品。” 谢渡倏然叹息,轻声道:“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和离?” 沈樱微微诧异。 谢渡没有看她,双目直直看着林思静的牌位,沉声道:“昌平十二年,时任刑部尚书的谢继诵是父亲幼弟,昌平十八年,贪腐救灾款,被父亲亲自监斩于午门。” “时任大理寺卿的裴文远,昌平二十年,春狩时逼迫宫妃行/乱,赐死。时任京兆尹的王知庆,昌平二十一年,与鲁王漫谈,见罪于先帝,白绫赐死。” 他声音忽然低下来,慢慢问:“裴文远、王知庆的死,都在你嫁给宋妄之后,与你有关吗?” 沈樱毫无避讳之意:“王知庆与鲁王的谈话,是我编造的,找了几个乞丐去路上传,先帝看重我信任我,且本就想要鲁王的命,便没问是非,直接赐死。” “裴文远之事有些意外。”她平静至极,言语间带着刀剑的戾气,“我原本想要设计他逼迫的人,是我自己。” 春狩之时,逼迫皇太子妃行淫。 这样的大罪,足以株连三族。 谢渡闭了闭眼。 有些无力:“你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吗?” 沈樱道:“这点事情,不至于要我的性命,当时那位宠妃也没有死,只是被冷落。” 她弯唇,漆黑瞳仁却寒意冷彻:“我没有这样的苦恼,宋妄只会心疼我,不会冷落我。” 谢渡皱眉:“但以命相搏,终非上策。” 沈樱无意与他争论这个,看向他:“所以谢渡,你想要如何?” “你并非鱼肉之人,我并不厌恨你,也不想连累你,若你想要和离,我绝无二话。日后若有需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报你救我和亲之危。” 谢渡闭了闭眼:“和离这两个字,不必再提,我不想听见,今天不想,以后也不想。” 说完了底线,他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沈樱的侧脸:“沈樱,你对我坦诚,我亦不会叫你失望,你所厌恨的,便是我所厌恨。” 沈樱道:“你本就出身世家,不必勉强自己,勉强的话,不会有好结果。” 谢渡骤然笑了,问:“你怎么知道我勉强?” 沈樱道:“没有人会背叛自己。” 因世家的存在,他得了无数的好处,一切都唾手可得。 他凭什么厌恨世家? 谢渡攥着她的手,牢牢不放:“这不是背叛,而是破茧新生。” 他叹口气,慢慢道:“这样的话,除却父母,我没向任何人说过。世家绵延百年,犹如大树,枝繁叶茂,乱枝杂干同样茂盛,若不及时清理修剪,早晚会吸干主干的养分,大树必会轰然倒塌。譬如谢继诵之事,对主干嫡支,便是重创。” “谢家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从中抽身。断绝与世家联姻为其一,姣珞嫁入寒门,我不娶世家女子。断绝官官相护为二,我入仕,唯有父亲、姑母知晓,没有亲朋故旧奔走。大义灭亲为三,数年来,以谢继诵为首的谢氏子弟,被父亲所杀、所贬、所罚者,不下三十。” “只不过,谢氏乃世家中心,需得缓缓图之,不可急,更急不得。” 沈樱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抛下他们?” 抛弃那些同行了百年的世家故旧,独留他谢家的破茧新生。 谢渡颔首,神色沉静:“所以沈樱,你我殊途同归。” 他将重音放在“同归”二字之上。 他松开沈樱的手,起身,缓声道:“至少,你和我之间,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接着道:“所以,和离二字,不许再提。” 沈樱微微颔首:“我并无和离的意愿。” 可她还是不理解:“谢家显赫至此,你破茧新生,要生到何处去?” 谢渡疏然一笑,朗朗如玉。 “天下之间,皆道我谢氏乃大齐第一高门显贵。然,大齐真正的第一高门,最大的世族地主,姓宋。” “可我谢氏既担了虚名,为何不能成真?” 沈樱愕然,此刻才当真信了他的话。 谢氏志在江山。 那谢氏的利益诉求与其他世家便是相背离的,矛盾不可缓解,不可调和。 如今谢太后、宋妄以及整个皇室宗族,有多想让世家全部倒台。 谢渡就会有同样的想法,甚至更严重。 毕竟,他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夺取江山。 别的世家焉能不动心? 谢渡垂首,轻声道:“这是我谢氏最大的秘密,沈樱,你知道了,就得一辈子做我谢家妇。” 沈樱恍惚不解:“我没让你说,你自己说的。” 谢渡笑:“强买强卖,你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沈樱一时语塞。 第50章 夫妻 只要她愿意坦诚 谢渡握住她的手腕, 轻笑一声:“不逗你了。”不等沈樱生气,他飞快道:“我跟家里说明天再回去,今晚你是想在寺里住下, 还是想出去转转?” 沈樱顿时忘了刚才的不满,仰头道:“去哪里?” 她双眸带着疑惑不解:“这个时辰,城内的邸店都要打烊了。” 谢渡心下一酸, 声音轻了些:“去我在城外的庄园。” 他看着沈樱,慢慢问:“沈家亦有几个庄园,你不曾去住过吗?” 因为不曾住过, 所以没有这样的概念。 沈既宣夫妇, 亏待她甚多。 沈樱却不以为意, 对此没什么反应,只问谢渡:“离这儿有多远?” 谢渡思索片刻:“约六里地。” 沈樱道:“那就去吧。” 自大慈恩寺出来,二人乘车去了城外庄园。 到门前时, 马车停下, 等候大门打开。 沈樱撩开帘子, 向外望去, 一座风景秀丽、山清水秀的园林映入眼帘。 谢渡本在车上闭目养神, 这才睁开眼, 缓声道:“阿樱, 有件事要与你坦白。” 沈樱握着帘子的手指微微一颤, 顿了顿,面色无异:“何事?” 她已有了揣测。 世家子弟素爱风流, 金屋藏娇之举比比皆是。谢渡平日洁身自好, 从未有风月艳事传出,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娇娇”,藏得旁人猜不到。 谢渡看着她, 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应,突然弯唇,卖起了关子:“你以为是何事?” 沈樱抿唇,淡淡道:“金屋藏娇,古来有之。” 谢渡脸上的笑僵在唇角,双目微沉:“所以,你以为我在园子里藏了人?” 沈樱反问:“不是吗?” 谢渡眉眼深邃:“那你不生气?不吃醋?” 沈樱困惑地看他一眼,像是不理解他为何说这种话。 谢渡揉了揉额角,叹息一声:“罢了。沈樱,没有你想的那种事情,蓄养外室的事情,我不会做。” 他神色极其郑重认真。 沈樱移开目光,轻声道歉:“对不起。” 谢渡问:“为何道歉?” 沈樱解释:“无端疑心你的品行,是我之过,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谢渡脸色淡淡,不见高兴愉悦。 半晌后,才淡淡道:“沈樱,你我夫妻,不需如此生疏。做妻子的疑心丈夫,不必道歉,我不是宋妄,不需要你费心哄着我。” “何况,你就算真的道歉,也不该是为疑心我的品行,而该是因为疑心我的感情。” 沈樱微怔。 谢渡又道:“我娶你,并非玩笑,而是真心实意要做夫妻。” 沈樱定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谢渡淡淡问:“那你呢?你是真心实意要与我做夫妻,还是要做个相敬如宾的陌生人?” 沈樱抬眸与他对视,眼底毫无退缩之色,分外坦诚:“谢渡,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你想要的事情。若我表现的如你所愿,那只能是装的。” 这点倒不奇怪,谢渡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他目光深邃,对她道:“这样也好。” 沈樱半生跌宕,有过惨烈的经历,痛苦的回忆。 她对家庭、夫妻、情爱,不会有信心,更不会有信任。 她做不到,不想做,很正常。 但只要她愿意坦诚相待,以后种种,就全看他的本事了。 谢渡眼底带着轻微的笑意。 沈樱手指微微蜷缩。 马车又动了起来,越过高高的大门,进了园林内。 沈樱忽地想起:“你刚才要与我坦白的事情,是什么?” 谢渡转过头,摸了摸鼻子:“也没什么,只是这庄园里,住了我的两个朋友。” 沈樱不解:“这有什么?何以用得上坦白二字?难道我不能见他们?” 谢渡直截了当道:“并非如此,阿樱,你还记得李明晖吗?” 沈樱一怔,“翰林院学士李明辉?”她有些茫然不理解:“可是我记得,去年春,他口出狂言,辱及高宗皇帝,已被鸩杀。” 谢渡点头:“对。当时这杯鸩酒,先帝派我父亲送去,被我调了包。我先与李明辉商议好,让他装死,之后偷龙转凤,拿一具尸体换了他,将他安置于此。” 沈樱揉了揉太阳穴,一时间没能理解这个操作。 谢渡解释:“李明辉此人出身庶族,却有大才,是以常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但其人于治国理政处常能一针见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樱道:“所以,你是惜才。” 谢渡点头:“可以这样说。” 沈樱又问:“那另外一人?” 谢渡语调平平:“御史台,杜知维。” 沈樱恍然大悟:“前年秋,杜知维直言进谏,上书谢太后不顾民生福祉,圈地无数,逼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饿殍遍野。得罪了谢太后,被秘密处死,结果又被你救了下来?” 谢渡点头:“杜知维此人极有名,你应当熟悉。” 沈樱点头:“自然,他于杭州城一日斩六贪的故事,举世皆知。” 杜知维是个清介耿直之人,眼底揉不得沙子,更有一颗爱国爱民之心。 曾任杭州府监察御史时,查明杭州太守为首的几位主官竟贪腐受贿,与豪强勾结,掠夺百姓土地,抢夺百姓家产,逼得原先安居乐业的杭州城人丁凋零。 一怒之下,先斩后奏,杀了杭州城六位长官。 此事,令其上司、先帝等都极为愤怒,却拿他没有办法。 因其杭州一举成名,无数百姓拥戴。 被传唤上京时,杭州城百姓送至城外三十里,哀声、感激声、祈祷声绵延不绝。 因而,杜知维回京后,没被问罪,反而升了官。 直到后来,他秉公直言,得罪了谢太后。 纵有千万百姓拥戴,也再无活路。 沈樱疑惑不解:“见他们,为何要先斩后奏?” 谢渡摸了摸鼻子:“主要是,我忘了。” 今日本来他没有来这里的打算。 只是方才在大慈恩寺,听了沈樱跌宕不堪的经历,实在不忍看她在那里,回忆过去的旧事。所以才想着带她出来。 恰好,这座庄园距离大慈恩寺最近。 他名下庄园无数,只记得将这二人安置于京郊庄园中,但具体是哪座,不到跟前,是真想不起来。 若非瞧见了这座大门,恐怕至今也想不起来,这里头还放着两位惊世骇俗的朋友。 谢渡无奈:“既来了,到了门口再转头离开到底不好,不如见一见?” 沈樱想了想,道:“好。” 这两人,她都曾见过,如今却想看一看,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们会变成何种模样? 50-60 第51章 用人 夜莺唱了整夜的歌 马车驶入庄园内, 在一排房舍前停下。 下了车,不远处便有二人相携而来。 其中一人不过三十许,容貌俊秀, 眉宇间带着疏狂之意,面上带着笑,朗声道:“明玄。” 另一人年岁略大, 容色冷峻,紧抿着唇,甚为严肃的模样, 冲谢渡点了点头:“明玄, 许久没见。” 二人都是恪守规矩的君子, 不经主人家的允许,一眼也不曾往女眷身上落。 谢渡颔首:“李兄,杜兄。” 他转过头, 对二人介绍:“这是内人, 沈樱。阿樱, 这两位便是我向你说的李兄、杜兄。” 李明辉与杜知维双双点头, “夫人……” 沈……沈什么来着? 沈樱? 话音未落, 又同时顿住, 双双看向沈樱的脸, 同时浮现震惊之色。 李明辉揉了揉眼睛, 有些茫然:“是我看错了,还是记错了?” 杜知维亦是一脸迷茫。 他们二人出事时, 沈樱已嫁给宋妄, 做了皇太子妃,且多次出席宫廷祭祀等场合,朝中高官大多都识得她。 此刻, 见着同名同姓,长相又一样的人,一时间都有些茫然。 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谢渡之妻的身份。 沈樱莞尔一笑,温声道:“杜公、李公。” 二人尚未反应过来。 沈樱温声道:“二位,不若先进屋,慢慢说?” 二人骤然回神,连连应是。 几人进了屋内,围着方桌坐了。 李明辉忍不住道:“夫人,您这是……” 沈樱懂他未尽之意,温声解释道:“我长话短说,去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后,立崔氏女为后,册封我为贵妃,我不肯接旨,便被休弃下堂。三日前,我另嫁谢渡。” 话音甫落,李明辉已怒火中烧,猛然拍了下桌子,怒不可遏:“荒唐!” 他起身,怒意难消:“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当今却因身登高位便抛弃发妻,另择高门令族,简直岂有此理!” 杜知维亦紧蹙双眉,双手握拳,砸了砸桌面:“若我尚在庙堂,绝不许如此之事发生,无过错而休弃发妻,当真荒唐!” 杜知维在朝时间略长些,对沈樱有所了解:“您嫁入东宫之后,勤俭恪朴,秀慧谦谨,容德懿范,先帝亲赞佳媳,举世无人能够置喙半句。如今皇室却做如此行径……” 他摇了摇头,眉头垂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沈樱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皇室荒唐事,又何止一二,我的事在其中,不过是件小事。” 二人同时叹息。 谢渡坐在一侧,神色温和,亲手给三人倒茶,慢慢道:“看你们如此生气,倒显得我格格不入。” 他脸上带着笑意,温和道:“若宋妄如你们所期盼的一样,做个贤君圣主,我又去哪里娶妻?” 李明辉放声大笑:“有理!” 又看向沈樱:“因祸得福便是如此,要我说,弟妹你嫁给明玄,比做那劳什子皇后强得多。” 杜知维亦点头道:“明玄品行高洁,如秋蝉孤松,能相伴左右,确是极好。” 沈樱莞尔。 闲聊间,侍女从门外进来禀告:“郎君、夫人,晚饭摆好了。” 谢渡点头,道:“杜兄、李兄,先用饭吧。” 李明辉笑着起身:“刚才我特意让人挖了珍藏的老酒,明玄与弟妹都尝尝。” 谢渡道:“却之不恭。” 李明辉的酒极好,珍藏数年之后,醇厚幽香,后劲绵长。 酒过三巡,谢渡望向二人,语含歉意,道:“其实明玄来见两位兄长,是有事相求。” 杜知维正色,诚恳道:“我二人的命是你所救,有什么事,你直说就好,不用客气。” 谢渡道:“数日前,我被册为豫州刺史,四月初二便要上任。” 杜知维道:“这是好事,凭明玄的才华本领,定能造福一方百姓,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谢渡道:“不必兄长肝脑涂地,只是想求二位兄长,与我一同前往豫州上任。” 二人皆是一愣。 沈樱亦诧异地望向他。 谢渡苦笑一声,解释:“我初登仕途,便为一州长官,心底委实没有底气。而二位兄长皆为官多年,经验丰富,明玄诚心,请二位兄长襄助。” 李明辉听了,毫不犹豫道:“好,我随你去。” 杜知维犹豫片刻,随即坚定了神色:“我亦随你去。” 谢渡举杯:“多谢二位兄长大德。” 沈樱坐在一侧,瞥了他一眼。 及至晚间,他多喝了几杯酒,被扶进房间,收拾干净,躺在榻上。 沈樱才幽幽问道:“你不是说,原本没打算过来吗?怎么又说,今天来是为求他们两个?” 谢渡头微微发晕,却并没有大醉,闭上眼慢慢道:“临时起意。” 沈樱坐在一侧,漫不经心问:“是吗?” 谢渡睁开眼,看向她:“你不信?” 沈樱靠在枕头上,与他对视:“你觉得呢?” 真真假假,都是他说了算。 他一息之间变了说法,她也只能听着。 谢渡无奈,撑着起身,道:“我对旁人自然真真假假,但我对你,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沈樱抿唇。 谢渡还是头晕,揉着额角:“我骗你做什么?难道我跟你说是特意来找人的,你会生气吗?” 沈樱摇了摇头:“不会。” 谢渡握住她的手,放在颈间,倒在她肩上,亲密相拥的姿态,“阿樱……” 呼吸之间,炽热的气流扑在颈中。 沈樱垂下眼眸,对上他的眼眸。 眼底炙热的光亮,让她呼吸一顿。 谢渡靠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听,外面有夜莺的歌声。” 沈樱却无心分辨,所有感官,都被他炙热的唇舌、用力的双手占据。 桌上的红烛燃着柔软的光。 窗外,夜莺唱了整夜的歌。 待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才隐蔽在层层叠叠的林木间。 翌日下午,二人才得以启程,从庄园回了谢家。 又过一日,清晨起床时,沈樱对谢渡道:“今日,可否陪我去舅舅家一趟?” 谢渡先是点头,“可以。”又问:“你舅舅是?在京城吗?” 不仅是他,满朝文武,也没几个知道,沈既宣原配夫人的娘家是何方神色。 沈樱点头:“我舅舅是户部员外郎,姓林,讳上汝下靖。” 谢渡不认得,也没听说过,点了点头:“我让人备一份礼,初次上门,不可失礼。” 沈樱道:“不必太贵重,舅父家境贫寒,若太富贵,会让他无所适从。” 谢渡点头,道:“待会儿你看看。” 备好礼物,二人出发。 马车一路从富丽堂皇的长宁街出发,路过安宁街、崇宁街等达官贵人聚集之所,一路奔向南城。 南城,是京都平民聚集之地。 谢渡一路看着越来越低矮的房舍:“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都出身庶族,怎么你舅舅做了官?” 沈樱道:“舅舅能做官,是因我父亲的缘故。母亲去世后,为给林家一个交代,他便与萧氏商议,给舅舅一个官衔。舅舅原不同意,是我劝他接受,才有如今。” 说着,她叹了口气:“外祖家本也是县乡富户,奈何舅舅昔年生了一场大病,将家产花了十有七八,若不做这个官,恐怕妻儿老小都熬不过去。” 所以,与其守着所谓的清高骨气,不如先活下来。 活下来,才有以后。 谢渡点了点头。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青砖瓦房前。 沈樱亲自上前敲了门。 门内很快响起脚步声,很快有人打开了门。 沈樱笑着迎向开门的妇人:“舅母。” 那妇人穿着简朴,头上仅仅戴了一根银簪,不施粉黛,见着沈樱脸上便带了笑:“阿樱!” 说着,朝门内喊:“阿远,阿意,叫你们爹爹出来,樱姐姐来了。” 很快,一位中年文士走了出来,远远道:“阿樱来了,快进来。” 沈樱甜甜喊:“舅舅。” 嗓音清甜,轻松欢快。 竟真的像个天真烂漫、年少无知的小女孩。 谢渡愕然看向她,沉稳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这竟是沈樱? 便是谢姣珞这个撒娇鬼,也捏不出这种嗓子来…… 谢渡有些恍惚。 林汝靖一眼便瞧见了谢渡,微微一顿,客气拱手:“谢使君。” 谢渡侧身避开,又回礼:“舅舅,您切莫折煞小辈。” 林汝靖有些迟疑,看向沈樱。 沈樱弯唇,挽住谢渡的手,笑吟吟道:“舅舅,明玄是您的外甥女婿,你万万不能给他行礼,否则他不敢进门了。” 林舅母拍了下丈夫的手背:“阿樱说的对,孩子第一次上门,别把人吓跑了。” 孩子? 这个称呼,有些陌生。 自从十岁后,谢渡就没被人这么称呼过。 但此刻,他挂着真诚得体的笑容,亲热道:“舅舅,舅母和阿樱说的对,这是家中,并非朝堂,您若这样,我今儿就得在大门口吃饭了。” 林汝靖无奈一笑:“罢了,说不过你们,快进来吧。” 谢渡回过头,示意仆从将礼物搬进来。 林舅母看了眼,忙道:“怎的这样客气,来家里还带东西……” 谢渡道:“舅母,您别跟我客气才是,初次上门,别让我失了礼数。” 他这样说,林舅母无奈一笑:“罢了,听你们的就是。” 进了屋,坐下。 谢渡与林汝靖漫谈:“舅舅在户部几年了?” 林汝靖道:“十年多一些。” 谢渡问:“便不曾调动分毫吗?” 林汝靖:“若有机会,自有世家子弟迎在前头,我能安安稳稳终老余生,已是满足。” 谢渡点头,叹道:“安贫乐道,舅舅的品行,使人敬佩。” 林汝靖只是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谢渡微微一笑,转念想了想,问道:“舅舅在户部干了十年,可还记得三年前,豫州颍川郡颍阴县洪灾,朝廷拨款几何?” 林汝靖摇头:“不是三年前,是四年前。颍河决堤,整个颍阴县变成了汪洋大海,损失惨重,当时,户部拨款三万七千八百两赈灾,又责令豫州府安置灾民。” 谢渡道:“这样小的一个县,舅舅也还记得?” 林汝靖道:“户部工作,作的便是细致,若连这都记不住,当真艰难。” 谢渡莞尔,又说起别的款项。 林汝靖皆对答如流,记得非常清楚牢固,分毫不差。 待到晚间,回到谢家,洗漱后躺在榻上。 谢渡拿着书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沈樱道:“你舅舅是个人才,做账上的事儿,一点都不会忘。” 沈樱懒懒应道:“他就是账房出身,做的一直都很好。” 谢渡若有所思。 沈樱忽然抬眉:“你想做什么?” 第52章 盛名(捉虫) 天人感应 谢渡道:“天下官职, 能为者居之。户部侍郎前些时日告老还乡,这个空缺被萧家那位盯着,我觉得, 与其给他,不如给你舅舅。” 沈樱一口否决:“我舅舅人微言轻,势力单薄, 担不起这种重任。何况,从世家手中夺食,得罪了萧家, 他日后绝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所以, 谢过你的好意,但不用。” 谢渡温声道:“你尽管放心,我举荐的人, 萧家不敢得罪。” 沈樱却坚定摇头, 语气淡淡:“我说了, 不用。” 谢渡便没再说什么, 只是道:“听你的就是。” 沈樱神色缓和了些, 轻声解释:“我知道你是好意, 想要帮扶他们。只是你出身世家, 恐怕不懂我们寒门子弟的苦处。” “你举荐我舅舅做了高官, 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没有人敢明面上对他不满, 可背地里的阴私, 是想也想不到,防也防不住。” “当年我做太子妃时,旁人畏惧我的身份, 明面上无人胆敢不敬,可背地里那些人怎么说的,你应当也知道。而且那时我甚得先帝的喜欢,可宫中那些个世家出身的妃子,却仍会暗暗讽刺我不懂礼仪。” 谢渡便叹了口气:“是我自负。” 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多谢阿樱提点。” 沈樱为他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愣了一下。 谢渡脸上带了笑意,笑吟吟问:“怎么这个反应?不愿意吗?” 沈樱摇头:“只是没反应过来。” 她侧目看着谢渡俊秀的眉眼,无奈道:“你不必与我客气。” 谢渡随即道:“是我的错,你我夫妻,的确不该如此生疏,容易伤了情分。” 沈樱虽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分,却还是敏锐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说话间,谢渡离她越来越近,一双手,已抚上腰间。 沈樱咬了咬下唇,垂下了乌黑浓密的眼睫毛。 当晚,窗外落了雨。 这雨一下便是好几日的阴暗潮湿,待放晴那天,已是三月二十八。 沈樱坐在书房中看书,门响了声,抬眼就看见谢渡推门进来,身上紫袍格外英俊。 她抬眸望着他。 谢渡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弯腰俯在她颈间,笑吟吟道:“在看什么?” 沈樱将书皮翻转过来,露出封皮上“春秋繁露”四字。 谢渡轻“啧”一声:“我小时候,最讨厌这本书。”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笑了笑:“不知道,大约是不喜欢天人感应那一套学说,总觉得虚无的厉害。” 沈樱点了点头,道:“你不喜欢,有你的理由的,我就很喜欢。” 谢渡看她:“那你为什么喜欢?” 沈樱点了点书皮,“你不喜天人感应之说,觉得虚无,不寄托希望于神灵鬼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缺,想要的皆唾手可得,不想要的便可弃如敝履,因而不需要上天为你实现什么。而我和天下间无数的百姓一样,生活中有诸多不如意,以己之身无法解决,总会生出求助苍天的想法。” “有理。”谢渡点了点头。 沈樱又继续道:“这只是其一。” 谢渡:“还有其二?” “自然。”沈樱笑了笑,“凡你想要做的事,都能做到,不需借助外力,自然人人敬服。可我做事,有天意相帮才能让人信服,这公羊学,恰好助我一臂之力。” 谢渡若有所思。 沈樱看了眼天色,问:“怎的这个点回来了?” 这几日,谢渡已开始履职,日日被传唤至紫薇台听政,不到下午回不来。 此刻,还不到午时。 谢渡回神,对她道:“你还记着前段日子咱们和乌木沙谈判的事情吗?” 沈樱:“那三千二百匹马?” 谢渡笑着摇头:“不,是一千二百匹。” 沈樱心领神会:“那一千二百匹马送到京城了?” 谢渡点头:“没错,如今正在城外十里处,兵部的人已去接收,宫中传旨,让京兆府悄无声息释放乌木沙。” 沈樱有些不解:“听起来与你无关。” 谢渡莞尔:“这些事情的确与我无关,不过,阿樱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且不会忘。 从风华卓然的有才君子,到人人敬服的青天老爷,在此一举。 谢渡垂眸看她:“阿樱预备,怎么做到呢?” 沈樱轻轻一笑:“明日一早,京都内外,便会传遍你与乌木沙谈判的消息。” 谢渡提醒她:“但我们答应了乌木沙,要让他毫发无损、名誉无忧地回到羌国。” 沈樱扬起手中的书册,面上带着温婉坚定的笑意:“我自有我的法子,你明日去大街上看看就好。” 谢渡凑近了,调笑:“不能提前告诉我?” 沈樱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推开他:“这是惊喜。” 谢渡笑纳了她的惊喜。 沈樱握着书,回到卧室,见了踏枝。 随后,踏枝拿着一百两银子出了门。 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翌日清晨,谢渡睁开眼,便迫不及待将沈樱从被褥中挖了出来。 沈樱处在茫然困惑中,双手握成拳头,揉了揉眼睛,嘟嘟囔囔道:“干什么?” 谢渡:“起床,出门。” 沈樱闭着眼,蹭了蹭枕头,没搭理他。 谢渡道:“我在秋白楼定了最好的位置,想去听一听,你做了什么事,你不跟我一起?” 沈樱懒懒道:“你可以自己去,或者找朋友陪你,我并不好奇。” 谢渡很坚持:“你若不在跟前,我可能会听不懂。” 沈樱一时无言。 她睁开眼,盯着谢渡的眼睛,颇有些困惑。 听不懂?有些不要脸了吧?谢渡向来被称赞聪慧无双,悟性极高,若连个故事都听不明白,那真是名不副实。 沈樱无声叹了口气,坐起来,起了床。 随后,两人乘车前往秋白楼。 秋白楼今日很热闹,大堂立了个说书台,说书先生穿一身旧衫,手握折扇,立在桌后,绘声绘色讲着今日流行的故事。 “话说那羌国乌木沙王子,端得是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传说中能沟通神灵,羌国的老百姓纷纷称呼他是长生天的第一子,威望重、地位高。” “今年年初,乌木沙王子随着这个使者团,进了咱们大齐,参拜吾皇圣躬。却不料,当天喝多了酒,在奉天殿昏睡过去。” “这一睡不打紧,却做了个飘飘欲仙的梦。乌木沙王子自述,他在梦里见着了神仙娘娘,喝了神仙酒,吃了神仙果,乘了神仙车,那简直是人间未有之享受。” “一个破梦,还编成故事来说?快滚下去,不如唱一出樊梨花!” “各位看官,你们可别不信。”说书先生神秘一笑,“听我细细道来。” “乌木沙王子自述奇梦,旁人也跟你们一样的反应,没人觉得是真。可当天,却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王子的书桌上,竟多了一盘水果,与他在神仙娘娘那儿吃的一模一样,这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且说这乌木沙鬼迷心窍,又吃了那果子,当晚又做梦,再次梦见了神仙娘娘,娘娘问他,怎么还不找人买棉花去羌国,乌木沙这才知道,原是神仙娘娘怜悯羌国每年冻死的百姓,特意托梦给他。” “于是,乌木沙甚为感激,十分重视,连忙找上了吾皇圣躬,祈求圣上赐下棉花,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圣上交给了豫州刺史,谢家明玄来办。” 说书先生猛然一拍惊堂木。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说书先生道:“谢明玄此人,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人出身尊贵,容貌俊美,才华横溢,悲天悯人,先帝称赞其为谢家宝树,真真是神仙一样光风霁月的人物。” “此事方交给他,满朝文武皆有异议,纷纷进言,说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公子,可别拿着我大齐的棉花,去救羌国的百姓啊!” 有百姓在底下道:“是这个理,那棉花是咱们一朵一朵种的,可不能给他们。” 说书先生吊足了胃口,方继续道:“可这就是杞人忧天了。谢家明玄何等人也?谢相之子,谢相这等青天,岂会当真养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 “且说谢明玄接手此事后,去见了乌木沙,乌木沙要求大齐赠棉于羌国,或低价出售,救羌国百姓于水火,以扬国威。谢明玄却道,羌国百姓冻饿而死,着实可怜。但他是大齐的官儿,羌国的百姓在他眼里,比不上咱们大齐的百姓,他不能为了羌国百姓,伤了大齐百姓的利益。” 围观者纷纷叫好。 说书先生继续道:“乌木沙惦记着神仙娘娘的指引,提出市价购买。谢明玄却道,大齐不缺钱,不要钱,他若诚心想买,就拿羌国的良驹宝马来换。” “乌木沙便提出,一匹马换一百斤棉花。” 有老百姓点头:“差不多是这个价钱。” 一匹马约摸十两银子。 棉花价贵,百文一斤,百斤也约摸十两银子。不过,羌国的良驹能卖到十五两,算起来是大齐赚了。 没想到,说书先生继续道:“饶是如此,谢明玄仍旧不愿意,最终提出,给他三万斤棉花,但要拿一千五百匹马来换,乌木沙自然不乐意,经过讨价还价,最终确定,一千二百匹马,换三万斤棉花。” 大家都懵了,一时间换算不过来。 说书先生却已经算好了:“一匹马算十两银,一千二百匹,便是一万二千两。一斤棉花百文钱,一万斤便是一千两,三万斤不过三千两。谢明玄足足为我们大齐,多赚了万两银啊!” “这是真的假的?”有人质疑。 不等说书先生开口,已经有人主动道:“当然是真的,昨天我从城外路过,就见有官兵在清点马匹,一千多匹,肯定就是今儿故事里说的事儿。” 当即,底下议论纷纷,都很激动。 有人问:“这位谢明玄如今是个什么官,事情办的这么漂亮,朝廷没给他升官吗?” “从羌国给咱们大齐赚钱,他是头一份,不愧是谢相的儿子。” 任底下问题无数,说书先生都只微笑不语,丝毫没有解惑的意思。 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下一场开讲。 神神秘秘的姿态,引得百姓更加好奇。 谢渡在包厢里听着,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你的手笔?” 沈樱手中握着一盏热茶,轻笑一声:“不好吗?” 谢渡道:“极好。” 当然是极好,深入浅出,人尽皆知。 最重要的是,捏准了他和乌木沙所需所求。 乌木沙求羌国民心,求名誉不损,沈樱便为他塑造一个爱民如子,受上苍眷顾的形象。 谢渡声名显赫,却无人信任,她便为他打造一个爱民如子、精明能干的形象。 这一局,不会有人不满意。 第53章 心思 夫人色若春花,着实令人倾心…… 这一局, 不会有人不满意。 但,到底显得粗浅。 谢渡两指微屈,敲了敲桌面, 沉吟片刻:“只是你这故事,大家也只听个热闹,恐怕没几个人当真。” 沈樱心平气和, 道:“他们信不信的不重要,等乌木沙拉着三万斤棉花从京城出发回羌国,大家自然会信。” 战马放在城外, 有无数百姓做人证。 棉花被乌木沙拉回羌国, 亦有无数百姓作证。 两两为证, 凭什么不信? 何况,大齐的百姓信不信前半段的神话传说,并不要紧。 他们只需要相信, 谢渡拿价值三千两的棉花, 从羌国换来了价值四倍的战马, 就足够了。 这已经足以令百姓们对他改观, 不再将他视为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 鱼肉百姓的官宦子弟, 而是为国为民的经济之才。 谢渡所求, 不过“名声”二字。 这一个故事, 足以达到目的。 谢渡蓦然抬头。 沈樱道:“陈郡盛产各类农作物,从你手中拿出三万斤棉花, 应当不是难事, 可以借此机会,将积压的陈年棉花,高价卖给乌木沙。我想, 就算是每斤二百文,乌木沙也会咬牙收下。” 谢渡不由愕然。 没想到,她编造的这故事,竟还有后手。 回过神来,便觉得她言之有理。 羌国上下,不论王族还是百姓,皆信奉苍天神灵,以沟通神灵为贵。 如今,他们既说乌木沙受神仙指引,大肆购买大齐棉花,帮助羌国老弱度过下一个寒冬。便是给他脸上贴金,将他“长生天第一子”的美名树的格外牢固。 只要他拉回了棉花,那往大齐运送战马的事情,就不会成为他的把柄,而会变成他的助力。 如今,羌国正处在夺储的关键时期,乌木沙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谢渡颔首:“三万斤棉花,不值一提,随时都能拿出来。” 沈樱淡淡提醒他:“若乌木沙自己运输,你只收他一百二十文每斤,若是需要商队护送,便收他五百文每斤。” 谢渡愕然看向她。 沈樱眉目平静无波:“商队护送至齐羌之交,会有极大的损耗,一路奔波,价格翻个三五倍,很正常。” “你可以问问乌木沙,羌国的棉花市价几何?” 可这是不一样的。 商队运送物资到羌国,一路上风餐露宿,危机重重,损耗十之五六是常事,连商人的性命都难以保全,所以东西到了羌国,往往翻个五倍以上。 但乌木沙的棉花,大齐的人不会拦,羌国的人也不会拦,这一趟商队前往,做的实则只是搬运罢了。 一辆马车,能拉货五百斤。 三万斤,只需要六十辆车。 但却能要乌木沙一万五千两银子,合计一辆车便能赚二百五十两。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 沈樱理所当然:“所以才只收他们五百文。你得知道,每至冬季,羌国的棉花,价高时能达八百多文一斤,五百文已经是非常优惠的价格了。” 沈樱所言,亦是事实。 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乌木沙应该都会出这一万五千两银。 从秋白楼出来,二人一同去了驿馆,乌木沙已经从京兆府被放出来,现正住在驿馆中疗养。 瞧见二人携手而来,他脸色难看,冷冷道:“二位前来,是看我笑话?还是有什么指教?” 牢狱里走一趟,吃了亏,认了栽。 饶是乌木沙这等莽汉,也变得文雅了。 谢渡拉着沈樱,宾至如归地坐下,笑了声:“都不是,是我想和王子做笔生意。” 乌木沙戒备地看着他,压根不接话,明摆着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谢渡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想来今日王子没有出门,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他记性极佳,很快将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 果不其然,乌木沙的脸色,当即变了。 谢渡含笑:“双赢的生意,王子不做吗?” 乌木沙却不信,狐疑道:“你做这许多,难道所求的唯有钱财?” “王子何以如此发问?”谢渡失笑,摇了摇头,“钱财诸事,不过小节,不过我也不嫌多。现如今,我与王子一样,最要紧的是名声。” 乌木沙却道:“就算要买棉花,我也可以找别人买,为什么要找你?” 谢渡笑了笑:“只为人多口杂四字。天下间没有拿着钱买不到的东西,但多一人知晓,王子便多一分危险,与其找别人,不如找我。”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眉眼间俱是优雅的风度。 乌木沙冷冷瞪着他。心底却很清楚,这人风度翩翩的外表下,一颗心却没这般洁白如玉。 不过,他说的的确有理。 乌木沙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你卖多少钱?” 谢渡道:“一百二十文每斤。” 乌木沙倒也知道大齐的物价,一百二十文每斤,三万斤也才三千六百两,这个价格并不算很高:“成交。” 谢渡道:“三万斤棉花,明日送来驿馆,交给王子。” 乌木沙蹙眉:“我们使者团不过百人,你得找人给我送到羌国边境。” 谢渡哑然失笑:“王子,棉花在京都卖是一百二十文,但若运到羌国,就是其他的价格了。” 乌木沙道:“少废话,多少钱?” 谢渡道:“五百文。” 乌木沙脸色大变,怒道:“你狮子大开口。” 谢渡毫无心虚之色:“是不是狮子大开口,王子心知肚明。你们羌国的棉花价值几何,更不用我提醒。若王子不满意,可以去找别人,看看人家给你的价格,是高还是低?” 乌木沙瞪着他,半晌后闷闷不乐道:“成交。” 五百文一斤,在羌国不算贵。 若找旁人,只会比他更狮子大开口。 乌木沙心里有谱,还是只能妥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求于人,便丧失了主动权。 乌木沙越发后悔,当日一时冲动,做了那等挑衅之举。 他本只是想给大齐的官府一点难堪,以扬羌国国威,却不曾想,竟碰见了谢渡。 赔了马,又要赔钱。 真是憋屈。 思及此,乌木沙猝然抬头,看向谢渡:“不对,我给你的分明是三千二百匹马,你交上去的,只有一千二百匹?剩下两千匹……你中饱私囊?” 谢渡微笑:“这与王子无关。” 乌木沙自觉捏住了他的把柄:“你不怕我告诉齐皇吗?” 谢渡便问:“王子,告发人要有人证物证,否则便是污蔑,您有吗?” 当初那纸协议,唯有一份,由谢渡拿着。 乌木沙被动至极。 乌木沙道:“虽无证据,但我让人往大齐送了三千二百匹马,一问便知。” 谢渡轻笑:“那我就要禀告吾皇,去查一查,羌国狼子野心,运送战马进我大齐境内,是要做什么恶?” 乌木沙张口结舌,愕然看着他,不曾想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谢渡道:“王子对我有所误解,我并不在意皇室对我的看法,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旁人的污蔑伤不了我一分一毫。但王子您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奉劝一句,若无必要,你拿了棉花我拿了钱,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就当从未有过此事。” “否则。”谢渡扬唇,“我不介意与王子两败俱伤。” 乌木沙心下一惊,察觉出他的威胁之意。 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答应你就是。” 谢渡微微一笑,起身:“那我便先告辞,明日,会有商队前来和王子交接。” 言毕,谢渡牵起沈樱的手,转身离去。 乌木沙看着二人的背影,忽而冷冷道:“阁下与夫人倒是恩爱,夫人色若春花,着实令人倾心。” 谢渡脚步一顿,回头,语气蓦地森冷:“王子,奉劝您一句,不该动的心思千万别动,否则,会死。” 乌木沙不敢硬碰硬,盯着沈樱,眼底掠过一丝戾气:“谢郎君,来日方长。” 谢渡神色亦冷,上前半步挡住沈樱,“但愿王子能来日方长。” 乌木沙当即一怒:“慢走不送。” 谢渡抓紧沈樱的手,眼底带着寒意。 沈樱神色平常:“你被他吓着了?” 谢渡转头看她:“阿樱,我担心,他对你出手。” 沈樱不以为意:“他能对我做什么?我已嫁你为妻,和亲之事断不可行。他若要对我出手,便只能强劫,你以为如今他敢吗?” 谢渡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多心。” 乌木沙自己都说,来日方长。 如今的境况下,他必是不敢的。 待到日后…… 谢渡垂眸,日后,他也绝不会让乌木沙有机会对沈樱下手。 既然乌木沙敢动不光彩的心思,那他便不能放过他了。 这样想着,谢渡却越发抓紧了沈樱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家吧。” 沈樱低头看了眼二人交握的手,无奈,笑问:“你被吓着了?” 谢渡道:“事关于你,自然多一重担心。” 沈樱反握住他,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你不必忧心我的安危,我会保护好自己。这数年来,也没人能真的伤了我,区区一个外族王子,又算得了什么。” 谢渡心知,她是在安慰自己。 脸色缓和了些,轻笑一声:“阿樱着实厉害。” 说话间,二人走到马车前。 沈樱早就困了,见四周无人,才放松打了个呵欠,眼底泛起生理性的泪光,扶着谢渡的手臂:“扶我上车。” 谢渡便笑了,将她送上车,自己跟着上去。 车内,沈樱靠在他肩上,闭上眼:“我先睡会儿,到家叫我。” 谢渡点了点头。 车夫扬鞭,马车平稳快速地向长宁街奔去。 第54章 出发 你爱过宋妄吗? 三日后, 乌木沙王子带着使者团,拉着三万斤棉花,六七十辆车浩浩荡荡从京都上路出发, 彻底坐实了近日京都的传言。 从京都到羌国,凡所经之地,传言如沸。 “谢明玄”三字, 以不同以往的方式,进入了朝野内外。 而传言中心的谢渡,此刻正立于长乐宫内, 向谢太后行礼。 谢太后双目探视着他, 慢慢问:“明玄, 你是否明日便要出发去豫州了?” 谢渡道:“回太后,正是明日。” 谢太后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意,忽然感慨了起来:“一转眼, 阿渡也到了弱冠之年。姑姑还记得你年幼时, 依在我腿边, 奶声奶气地说, 以后要当个好官, 为姑姑姑父分忧。” 谢渡垂首, 轻声道:“明玄之心, 从未变过。” 谢太后温声道:“姑姑信你, 今儿叫你来,不过是想嘱咐几句, 去豫州上任之后, 要以百姓为要,忠君爱民,恪尽职守, 不要辜负姑姑和你父亲的信任。” 谢渡道:“是,臣遵旨,必定鞠躬尽瘁,不辜负太后与陛下厚爱。” 谢太后看着他,弯唇笑,蓦地话锋一转:“其实,就算姑姑不嘱咐,阿渡也一定能做好的。这几天连宫里都在传,阿渡是个爱民如子、忠君爱国的好官,姑姑听了很是欣慰。” 谢渡垂首。 绕来绕去,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 想来,是听得外头流言甚广,见他声名鹊起,便坐不住了。 今日之举,是试探,更是警告。 谢渡苦笑,拱手道:“太后所说的传言,臣亦有所耳闻,却始终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因何而起。” 谢太后盯着他,慢慢道:“哦?明玄不知道吗?” 知道与否,都不能承认。 谢渡一口咬定:“若太后娘娘知道,还请明示,臣好去问问那人,为何将我与乌木沙编排在一起。” 谢太后道:“本宫不知道从何而起,只是觉得,这桩桩件件都与事实相符,想来是局中人所传,所以问一问,没想到明玄也不知道。” 谢渡略一思索,抬眸:“太后的意思是说,这流言可能是乌木沙所传?” 谢太后一愣。 谢渡言之凿凿:“定是乌木沙无疑了。外头这桩流言,从乌木沙梦神说起,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乌木沙造势,定是他借力打力,故意为之。” 谢太后顿了顿,似笑非笑看着谢渡:“明玄当真如此以为?” “若非如此,”谢渡顿了顿,与她对视,神色间毫无异常,“太后以为,是谁所为?” 谢太后骤然大笑:“本宫没有以为,也不在意。”她望着谢渡,语气越发温柔和善,“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何必追根究底,总归对我大齐而言,并非坏事,不是吗?” 谢渡道:“太后高瞻远瞩。” 谢太后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抬手拍了拍谢渡的肩膀:“对明玄而言,更是好事,姑姑很高兴。这下子,你去豫州做官,定能更加如鱼得水。” 谢渡弯唇:“姑姑一腔慈爱之心,明玄甚为感念。” 一缕阳光,从菱格窗透进来,照在大理石的地砖上,灿烂辉煌。 谢太后盯着谢渡的眼睛,笑得真诚:“做姑姑的,哪有不疼爱侄儿的。你明日便要出发,姑姑为你准备临别之礼。” 她拍了拍手。 侍女碰着托盘进屋,在二人跟前站定,莺声软语:“太后娘娘。” 谢太后掀开托盘上盖着的红布,拿起上头的东西,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递给谢渡。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明玄乃人人赞颂的世家君子,有孤松玉露之风,这块玉正合明玄气度。” 谢渡面色不变,双手接过,“臣谢过太后娘娘。” “好了,天色不早,你先回家吧。”谢太后笑了笑,“好好陪陪你父母,本宫就不霸着你了。” “臣告退。”谢渡恭恭敬敬。 他退出宫门。 谢太后脸色遽然一变,森冷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侄儿,年岁越大,越发滴水不漏。 她以玉比喻他,让他谨记“孤松玉露”的君子之风。 是为提醒他,她已知流言乃他所为。更是警告他,做好君子,切莫妄想其他。 谢渡听得明白清楚,却能不露任何异色。 养起功夫,不像二十岁,倒不输他的父亲。 果真不容小觑。 一侧屏风后,走出位年轻貌美的女子。 萧兰引紧紧蹙着眉头,扶谢太后坐下,“太后娘娘,您信他的话吗?” “不信。”谢太后淡淡道,“他嘴里吐出来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您为何轻易放走他?” “凭什么不放他?”谢太后眉目冷淡,瞥她一眼,“纵然人人都知道这流言是谢家和谢渡所传,但谁能拿出证据?没有证据,谁敢和他们撕破脸?” 萧兰引不服:“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吗?” 谢太后端起手边茶盏,不紧不慢道:“别说没有证据,就算真的能够拿出证据,又能如何?” “臣妾不懂。” “与乌木沙谈判,是本宫和陛下交给他的任务,他做的这样好,超额完成了任务,本宫能问罪于他吗?只怕还要嘉奖他。” 萧兰引抿唇:“可是,他与乌木沙勾结,是通敌叛国的死罪。” 谢太后叹了口气,摇头道:“天真!不过区区三万斤棉花,又不是军火武器,如何称得上通敌叛国?按照你这个说法,那在边境做生意的商队、百姓,个个都是通敌叛国不成?朝廷从未禁止过与羌国互市,他此举合情合理。” 萧兰引道:“那便放任不管吗?” 谢太后摇了摇头:“日后再说吧。” 却也心知肚明,除非她与宋妄的权力成长到彻底不需要忌惮谢家、忌惮世家的时候,否则纵然再过十年二十年,她的不满,也只能全都咽进肚子里。 又一轮日升月落,便是四月初二。 晴光灿烂的早晨,谢渡沈樱二人辞别父母亲朋,登上了远行的马车。 一行六辆马车行至城外十里亭时,被人拦下。 望着远处熟悉的背影,沈樱揉了揉额角,拍拍谢渡,二人一起下了马车。 宋妄等在那里,遥遥望来,眼里只有沈樱一人,将谢渡忽视了个彻底。 近了,他眼圈顿时泛起了红,嗓音喑哑:“阿樱。” 沈樱在他三步外停下,行礼:“陛下安康。” 谢渡亦拱手:“陛下安康。” 他抬眸,看了眼宋妄通红的眼圈,抢在宋妄之前开了口,假惺惺问:“可要我退后几步,让你们单独谈谈。” 宋妄正要答应。 沈樱伸手,扯住谢渡的衣袖,声音冷淡:“站在这儿别动。” 谢渡弯了弯唇,老老实实站着,对宋妄露出个笑容,像是无奈,更像是炫耀。 宋妄只觉扎眼得很,避开他的脸,看向沈樱,哑声道:“阿樱,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沈樱语气冷漠到近乎冷酷:“我已嫁了人,背着夫君与前夫单独相处,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陛下有话,还是当众说吧。” 宋妄几乎是哀求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有什么瓜田李下?” 沈樱淡淡道:“既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便事无不可对人言。” 宋妄垂眸,有些难过:“你非要如此吗?” 沈樱点头:“是。” 宋妄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里建设,抬眸勇敢与沈樱对视:“阿樱,我想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昔日的三年之约,我仍会当真,绝不敢忘。三年之后,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三年之约? 这话奇异,沈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没能体会他的思路,有些无言以对。 宋妄却将此当成了什么信号,精神振奋了些,“阿樱,我先走了,来日再见。三年后,等着我。” 他看了谢渡一眼,眼底全是警戒的冷意,还有一丝得意,随即,上马离开。 待他走远了,沈樱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眼谢渡。 谢渡仍是那幅无波无澜的表情,脸上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我们也走吧。” 沈樱拽住他,轻声问:“你不生气吗?” 谢渡情绪稳定极了:“为什么生气?” “他当着你的面,对你的妻子说这种话?” “是他对我的妻子示好。”谢渡心平气和,“阿樱光艳动人,倾心于你者不止一二,若我因旁人示好就生气,这辈子就只剩下生气了。” “若你对旁人示好,我才该生气吧?”谢渡笑问。 此言甚为有理。 沈樱松开他的衣袖,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吧。” 谢渡甚至笑了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亲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沈樱便以为,他真的没有生气,对此没什么反应。 也对,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是不该为这种事情生气。 扪心自问,换位思考,若有某个女子对谢渡示好,她也肯定不会生气。 直到晚间,一行人下榻驿馆。 谢渡握着她垂落的长发,俯身在她耳边,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问:“你爱过宋妄吗?” 沈樱猛地一激灵,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谢渡仍是笑着的,嗓音暗哑:“爱过吗?” 沈樱手指掐住他背部的肌肉,咬着牙,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没有。” 然后,很清晰地察觉到,身上人愉悦的情绪。 谢渡亲了亲她的侧脸,温声道:“那就好。” 沈樱闭上眼,一时无言。 满心却都在吐槽:原来,成熟稳重都是假的。 四月,小雨淅淅沥沥,随风潜入了春夜。 谢渡温柔的声音,也随着风雨声,悄悄钻入了耳鼓。 第55章 豫州 哥哥 豫州治所设在河南郡洛阳府, 距离京都不过八百多里,路程五日。 按照原定计划,四月初八, 一行人便可到达刺史府,正式上任。 进入洛阳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在驿馆吃晚饭。 吃到一半, 杜知维清了清嗓子,问:“明玄,你打算直接入主刺史府吗?” 谢渡没有回答, 反而问道:“杜兄有何指教?” 杜知维看着他, 认真问:“你对豫州的官员设置、风土人情、地貌水文等等, 了解几何?” “上任之前,我去吏部查阅过档案,豫州诸郡正副官员, 都十分了解。我出身陈郡, 对豫州的地貌水文曾于书中读过, 大约知晓一二。”谢渡答, 随即有些迟疑, “但如民间百姓的风土人情, 的确一无所知。” 谢渡不由惭愧:“看来, 我要学的, 还有许多。” 杜知维却已经是极为满意了:“明玄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非常令我惊喜。你有所不知, 凡世家子弟初任地方官, 往往一问三不知,全听从幕僚做主。但为一地长官者,若是一无所知, 便会被人蒙蔽,导致大灾祸。” 谢渡点头:“言之有理。杜兄久历地方,政绩斐然,百姓爱戴,我多有不及,还请杜兄教我。” 杜知维道:“我与明辉商议了几日,认为还是暂且不要入洛阳,先在豫州各处走一圈,看看各地风土人情,农商之业。” “唯有做到心中有数,日后处理政务,方能游刃有余。” 谢渡果断点头:“就照杜兄所言。” 说完,他看了眼沈樱:“阿樱?” 沈樱点了点头,也没意见,只是问道:“豫州下辖六郡,河南郡、陈留郡、颍川郡、汝南郡、陈郡、襄城郡,从哪儿开始看?” 谢渡问:“你觉得呢?” 沈樱道:“向东前往颍川郡,行至陈留郡,再往陈郡、汝南郡,经由襄城郡回洛阳。” 这是一条,完全不重复的路线。 其他人都无异议。 杜知维却有些诧异,愕然看向沈樱:“夫人竟对豫州建制如此熟悉吗?” 于是,第二天一早,车队从洛阳城前绕过,一路向东,奔向颍川郡。 颍川乃大郡,人口众多,物阜民丰,城内热闹,不输京都内外。 端得繁华安逸。 从热闹的城内,走到田间地头。 谢渡握着沈樱的手,在地头的小径上走着。 四月,正是小麦灌浆结束,进入黄熟期的时候。 一眼望去,滚滚麦浪,黄绿交织,宛如织锦。 谢渡地头,拨弄着一株麦穗,细细看着麦粒和穗子,奈何半分不懂,只好问:“这麦子算长的好吗?” 沈樱低头看了眼,点了点头:“还算饱满。” 谢渡诧异:“阿樱还懂这个?” 沈樱淡淡道:“我年幼时家里也种过地。” “但你祖籍会稽,应当不种麦子,而是水稻。” “都是一样的。” 她接过那根麦穗,向谢渡解释:“这根麦穗里头,几乎没有空壳,露出来的两颗麦仁形状也圆润饱满,已经算是很好了。” 谢渡仔细看着,神态认真,半晌笑了:“如此看来,今年百姓们能过一个丰收年。” 沈樱却摇了摇头:“未必。” 谢渡不解,疑惑看向她。 分明是她自己说,这麦子长的不错。 怎么又成了未必? 沈樱道:“有句俗语,叫不怕三月雨,就怕四月风,说的就是小麦。这些年来,每当哪年小麦长的好,到临近收割时,便常常连日阴雨,导致百姓损失惨重。” 杜知维脸上泛起一丝不忍,却还是认同道:“自我为官以来,这几乎是金科玉律。若有哪年能够真的风调雨顺,顺顺利利,便是苍天护佑了。” 谢渡慨然叹息:“原来如此,天下百姓,殊为不易。” 沈樱抬眸远眺,目之所及,皆是滚滚麦浪,她声音清淡柔软:“谢渡,我们找个农家用饭吧。”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谢渡自然不会拒绝。 谢渡、沈樱、杜知维、李明辉一行四人往村庄内走去,走了约摸半里地,便瞧见一座低矮的茅草屋。 一位穿着灰扑扑短打的大娘站在矮矮的草泥墙内,墙内一座草棚,棚下用泥土垒着灶台,放着一只铁锅。 大娘拿着葫芦瓢,正往锅里添水。 沈樱脚步一顿,征询其余三人意见:“就这家吧。” 谢渡点头:“我去……” 沈樱拽住他的衣袖:“还是我去吧,你站这儿等着。” 她上前,敲了敲门。 大娘头都没抬,高声喊:“来了,吃了没?” 沈樱脸上带了笑,声音柔甜:“大娘。” 突然听见陌生人的声音,大娘抬头看向她,有些惊讶:“小娘子,你是……” 沈樱弯唇露出温柔的笑容,乖乖巧巧道:“大娘,我和三个哥哥是陈郡人士,准备回乡探亲,路过贵宝地,想讨碗水喝。” 大娘当即热情招呼道:“快进来快进来,喝水是吧,我这就给你们烧,天气凉,喝点热的舒服。” 沈樱转头,招手让另外三人过来。 谢渡走过时,她笑了笑,“三哥,大娘答应让你和大哥二哥一起喝水。” 谢渡低头,哑然失笑:“三哥?” 沈樱点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歪头看着他。 谢渡笑了笑,“妹妹替我谢过大娘。” 大娘拿瓦罐添了水,放在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坐在树墩子上,笑呵呵跟沈樱聊天:“谢就不用了,一碗水客气什么。我想问问,小娘子今年几岁了?” 沈樱弯唇:“十八了。” “婚配了吗?” 沈樱眨眨眼:“大娘觉得呢?” 大娘就笑:“我看你年轻美貌,温柔可爱,不像嫁了人的样子。” 沈樱从善如流:“我确实还没嫁呢。” 谢渡握着折扇的手一顿,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沈樱不理会他。 一侧,杜知维与李明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看谢渡。 谢渡无奈至极。 大娘一拍大腿:“你们是陈郡的?” 沈樱点头:“是。” “陈郡是好地方。”大娘笑吟吟看着沈樱,“凭小娘子的样貌,嫁给陈郡谢家的郎君也没问题,到时候就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沈樱眨了眨眼:“我们如今定居洛阳,我倒想着嫁在洛阳。” 大娘道:“洛阳不行,洛阳都是当官的,经商的,不保把,还是找谢家郎君好。” 谢渡闻言,脸上露出笑意,笑吟吟道:“大娘觉得,我这妹妹配谢家哪位郎君?” 大娘笑着摇了摇手:“我哪里认得谢家的郎君,只是听人说了两句,那个很厉害的谢大人,要做咱们的刺史,听说很是年轻有为,叫……” 她实在记不得名字,摇了摇头:“小娘子这么美丽,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配得上,就不用管是哪位郎君了。” 谢渡含笑,认同点头:“大娘说得是,我家妹妹本就是天仙。” 大娘顿时哈哈大笑,对沈樱道:“你这个哥哥真疼你。” 沈樱弯唇,笑吟吟道:“哥哥确实疼我。” 大娘边笑边感慨:“不过,你们兄妹都是神仙样貌,一个比一个好看。” 沈樱眨了眨眼,笑吟吟道:“哥哥比我好看些,以前就有人说,哥哥若是生计无着,可以找个富贵人家入赘,多的是豪门望族愿意招他做女婿。” 大娘忍不住感慨:“我要是有钱,有个闺女,我也乐意。” 谢渡一时无语,只好假装摇头笑了笑。 沈樱在旁弯着眼睛笑。 言谈之间,热水沸腾了起来。 大娘起身,拿出几个陶碗刷了刷,给他们倒水。 喝了两口水,沈樱笑吟吟问:“大娘在做饭吗?” 大娘道:“是啊,做晌午饭。” 沈樱:“那您家其他人呢?” 大娘:“我儿子跟着村里的木匠当学徒,今儿做工去了,儿媳妇回娘家了。” 沈樱有些诧异,直言问道:“那您夫君呢” 大娘一摆手,“死了百八十年了,搁地头上埋着,不提他了,小娘子吃饭了吗?” 沈樱略有些歉意,果真不再提,弯唇笑了笑:“赶路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吃。” 大娘道:“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随意吃两口,东西不好,吃口热气。” 沈樱有些羞涩:“那也太打扰您了。” 大娘道:“这有什么打扰的,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三个人也一样,几碗水的事儿。” 她起身,往锅里添水。 又从筐里拿出几个看不出材料的饼子,放到锅上蒸。 沈樱想了想,拍了拍谢渡:“三哥,把我们车上放着的干粮拿过来,麻烦大娘给我们热一热。” 大娘连忙道:“这是干什么,一口饭我还管的起……” 沈樱拦住她,笑道:“大娘,知道您热情,但我们真是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就这已经占了您的柴火,您千万别让我我们害臊了。” “你这小娘子,忒客气了……” 沈樱只是笑。 谢渡起身,往外走去。 大娘摇头,没再阻拦。 说话间,大娘锅里的饭食也好了。 其实也不过是稀稀的面汤,几个黑乎乎的饼子,一碗炒的青菜,一碗咸菜。 谢渡提着个包袱回来,在大娘跟前打开,从中拿出干粮,看了沈樱一眼。 沈樱接过去,数了四个饼,没有交给大娘,而是直接放在了大娘的筐里。 大娘不肯:“你这是干什么……” 沈樱只笑道:“大娘若是不肯收,这饭我们可不敢吃。” 大娘只得道:“你们这是白面饼子,我这是杂粮饼,怎么能一样。” 沈樱道:“都是填饱肚子的家伙,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有大娘的汤和菜,算起来是我们占了便宜。” 大娘拗不过她,叹了口气,只得道:“罢了,你们快吃饭吧,马上凉了。” 沈樱率先拿起那个黑乎乎的饼:“大娘,这是什么粮食做的?” 大娘道:“这是高粱面饼子。” 沈樱微微一怔,“高粱?” 谢渡亦有些诧异。 高粱,不是用来酿酒的吗? 杜知维已解释道:“你们年轻没见过,小麦一年只有一季,不够吃的,很多人家多是吃高粱大豆小米等杂粮度日。像如今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能有干饼子吃,已经是家境很好的了。” 说起这个,大娘忍不住接口:“是啊,搁在别人家,这个时候早没了吃的,全靠吃点野菜。” 杜知维叹息着摇头。 谢渡听了,没有说话,重重一口咬上那个高粱面饼子。 粗粝的口感,拉着嗓子眼,难以下咽。 跟吃石子的感觉相差不大。 沈樱偏过头,看他这幅样子,有些不忍心:“给我吧。” 谢渡垂着眼眸,一口一口,硬是咽了下去。 第56章 旧事 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大娘家出来, 谢渡一直沉默着,没有言语。 沈樱看看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无奈道:“既然不习惯,何必强逼自己。” 谢渡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旁人能吃, 为何我不能吃。” 沈樱没说话,见他端起茶杯喝完,又倒了一杯:“多喝点水。” 她有些无奈, 担心他不舒服。 他这辈子养尊处优, 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甫一吃这种东西,身体未必受得了。 谢渡低低“嗯”了一声。 马场一路前行,不知过了多久, 他轻轻叹了口气, 看向杜知维:“天下百姓, 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吗?” 杜知维苦笑一声, 摇了摇头。 未等谢渡松一口气, 他叹息道:“天下百姓, 日子不及此者, 多如牛毛。” “太太平平, 尚且只能过这样的日子,何况不太平的时候。” “昔年我在杭州一日杀六贪官, 天下人都说我清介耿直, 虽是好官,却性情暴戾,举止冲动, 却全然不知其间内情。” 谢渡亦不知,道:“愿闻其详。” 杜知维叹了口气:“那年我刚到杭州上任,恰逢天灾,杭州城足足三个月没有下一滴雨,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彼时,杭州城外有一家农户,一对夫妇带着一双儿女艰难求生。那家女儿生的姿容秀丽,被当时的郡守府的郎君看上,一两银子强买了进府做妾。” “没过几日,那姑娘就无缘无故死了,连尸骨都没留下完整的。可恨那郡守郎君,折磨死了人家的姑娘,犹不满足,还诬陷那姑娘与人私奔逃跑,让农户一家赔偿他的损失,不仅要那一两银子,竟还要夺走人家仅有三亩薄田。” 说到此处,他不禁眼圈有些湿润:“没了田,一家人就只能活活饿死,那家男人不肯,被活活打死在了地头上。” “结果郡守郎君瞧那寡妻容貌同样娇美,竟迫使她代替女儿侍奉他……”杜知维咬着牙,“结果又过了几天,那寡妻也死了。” “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幼子,没吃没喝,两三天也饿死了。好好的一家四口,被祸害了干干净净。” 话音刚落,沈樱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畜生!” 一车三个男人都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一路同行的这些时日,他们对沈樱的脾气秉性亦有所了解。 这位夫人的情绪脾气,比谢使君还要稳定内敛几分,凡事不萦于心,无所动容。 杜知维与李明辉私底下曾议论说:“夫人有颜回之风。” 没想到,此刻她竟会情绪外露,恼怒至此。 谢渡侧目,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沈樱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温声道:“杜兄,还请继续。” 杜知维愣了愣,不由得佩服她这情绪转换,连忙继续道:“这件事,本是令人发指的人间惨剧。但若叫我处理,也不过是杀了那郡守郎君,再治郡守一个教导不严的罪过也就是了,不至于一日杀六官。” “可我到杭州城时,恰好碰上这件事,那家小娘子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实在不愤于情人家遭此大货,便将诉状递到我这里。” “我便亲自带着人去查案,却没想到,自郡守起,知府、县令等一众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推诿隐瞒,百般遮掩,以旧时卷宗糊弄我。而当地豪强,似乎与他们亦有所勾连,竟刺杀于我。” “我恼怒之下,亲自下乡调查,这一查不要紧,竟发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被那郡守郎君祸害的人家,多达八十余,富贵者如乡绅,贫苦者如农户,一概不放过。” 杜知维似是觉得惨不忍睹,咬牙道:“害人家破人亡,郡守府却借机敛了上千亩田产。害死的人命,能填满半个西湖。” “于是,我一怒之下,将牵扯其中的郡守、知府、县令等人,全都斩立决。实际上,不止六人,而是二十一人,只是有名有姓的长官六人罢了。” 谢渡怔然半晌,点了点头:“他们的确该死,残害百姓至此,纵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杜兄此举,乃国士之风。” 李明辉亦道:“若早知世间有这等事,谁还在中枢跟那些个东西扯皮,我也早到地方去办事了。” 沈樱坐在一侧,慢慢道:“杜兄不畏□□,不避强御,令人敬佩。” 杜知维摇头,苦笑道:“只可惜,此生唯此一事,能够当做谈资。” 话到此处,几人均是一凝。 也是,在大齐的户籍中,杜知维是“死”了的。他这一生,最光彩夺目的事迹,便是如此。 李明辉道:“有此一事,此生便不算白活,哪像我,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想一想真是憋屈。” 沈樱坐在一侧,倏然正色道:“杜兄、李兄,切莫为此妄自菲薄。你们的姓名死了,可你们人还活着,人既活着,又怎知没有来日?” 二人看向她。 沈樱定定望着他们,道:“这世间,从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事在人为罢了。” 谢渡应声道:“阿樱所言甚是。” 他认认真真望着二人:“不走这一趟,我从不知人间百姓竟艰苦至此,这与在庙堂之上看些文字,听些吹颂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而这,全仰赖于杜兄的建议。” “谢渡暂时无能,无法为二位兄长扬名,然而待到来日,一切犹未可知。纵我再无能,至少能给二位兄长为民造福的机会。” 一席肺腑之言,说的二人热泪盈眶。 杜知维道:“得使君与夫人此言,我定不负所托,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明辉道:“这豫州,便是我们几人一展宏图之地。” 马车辘辘行过。 一路掠过山川、大地、长河。 落日在背后渲染出灿烂,初夏的风,已带了热意。 自颍川郡前行,走过陈留郡,便至陈郡。 陈郡,是谢家祖籍,谢渡老家。 当晚,下榻于客栈当中。 沈樱沐浴过后,用巾帕擦着湿漉漉的长发,问:“再往前走就是阳夏,你要回家看看吗?” 谢渡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低头道:“不回。”他语气淡淡:“若要相见,日后有的是机会,既是出来看看,那陈郡与别无,就没有任何不同。” 沈樱弯唇一笑。 谢渡盯着她带笑的眉眼,为她擦拭头发的手微微一顿,低低问:“试探我?” 沈樱笑了:“也不算吧。” 谢渡没说话,继续为她擦拭着头发。 沈樱心底倒有些不上不下了,顿了顿,问:“你怎么不说话?” 谢渡摸了摸她已经半干的长发,吊了半晌,无奈道:“跟我出去一趟。” 第57章 夜市 兵器 沈樱问:“去哪儿?” 谢渡没回答, 只是翻了帷貌出来给她戴上。 沈樱颇为不解。 自打离了京城,她便没戴过这种东西。天下各处礼教都不及京城森严,到了外地, 对女子并无那样多的束缚。 如豫州之地,甚至街巷当中,会有女子出门摆摊做生意。 为何突然间, 要戴上这种东西? 谢渡笑了声:“伪装。” 说着,他又拿出个面具,给自己戴上。 沈樱越发好奇。 这是要去哪里, 竟还要伪装? 谢渡但笑不语。 及至出了门, 沈樱还在问:“去哪里?” 可到底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实话, 谢渡笑盈盈道:“把你拉去卖掉。” 沈樱无语:“我才三岁吗?” 谢渡偏头看她,轻笑一声:“你本也不大。” 沈樱嗤他:“快走!胡言乱语!” 深夜间,二人朝着一个方向走了约摸半里地, 便瞧见了烟火人家。 一个小村落, 静悄悄地立在原野之间, 村头种着两棵大槐树, 树下围着一圈人, 手摇蒲扇在纳凉。 沈樱脚步一顿:“你别告诉我, 要带我去听他们的家长里短。” 谢渡无奈:“瞎想什么, 当然不是。” 他圈住沈樱手腕, 拉着她绕过人群,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过了几百米, 绕过一条小径, 视线豁然开朗。 ——竟是个人声鼎沸的夜市。 夜市很长,人也不少。 大多数人都铺着一张布在地上,放着贩卖的物品。 一路望去, 灯火昏暗,光暗沉沉,一切都笼罩于朦胧间。 谢渡终于开了尊口:“这里离阳夏谢府只二十里,我以前和族中兄弟曾游玩至此,误入此间。” 沈樱道:“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也有这样热闹的场所。” 京都城内城外也有这样的夜市,她曾去过,不外乎是卖些衣食用品,老百姓赚个吃饭的钱。 但此处不过是个村庄,竟也能发展出这样的规模,确实使人惊讶。 谢渡握着她的手,眼睛里带着笑意:“这个夜市,和你在京城中见过的那些不一样。” 沈樱好奇:“哪里不一样?” 谢渡不答,只道:“跟我来。” 举步踏入后,沈樱才知道他的意思。 这个夜市当中,卖的竟是兵器。 刀枪剑戟,都随意散落在地上,等着人问。 谢渡轻声道:“附近有个村庄产铁矿石,当地的百姓都会打铁铸造,做出来的兵器极为锋利,堪称削铁如泥,便是京城当中,也很少遇见这样的品质。周边几个郡的人,都会偷偷来此购买,只我们谢家,此前就买过几百件。” 沈樱倒吸一口凉气:“可是,私下买卖铁器,公然对抗朝廷,是要坐牢的。” 谢渡不以为意:“朝廷的手哪里伸得了这么长。” 他握着沈樱的手,声音很轻:“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要给你挑一把趁手的兵器。” “天下各州郡都不如京城安稳,既出来了,就得有保护好自己的本事。”谢渡眼神一凝,举步走到一个摊前,摸上一把匕首。 从刀鞘中拔出,凛冽的寒光照亮他的眼睛。 摊主笑了声,道:“郎君好眼光,这把匕首是这一批里头最好的。” 谢渡看了眼沈樱:“你看看?” 沈樱接到手中。她出身将门,对兵器等亦有所涉猎,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只觉刀把虽然粗糙,刀刃却纤薄锋利,很是不错。 遂点了点头。 谢渡问:“多少钱?” 摊主道:“五两银。” 谢渡从荷包里翻出五两银子,递给他。 摊主颔首:“这匕首,归于郎君了。” 谢渡接过,交到沈樱手中。 买了兵器,闲闲往前走着,沈樱问:“你刚才说,州郡不如京都安稳,这若放在别的地方自然如此,但豫州之地,古为东都,向来是最安生的。” 谢渡摇了摇头:“豫州的安稳,不过是相较别处,而非京都。远的不说,便是陈郡,已有谢氏在其中,但城内城外,仍常有恶事发生。” “三年前,恰逢我和母亲回乡祭祖,母亲病了一场,休养数月。彼时,陈郡城外三十里来了一伙强盗,是我和叔父一同生擒了他们,交给郡守。” “可是,陈郡有谢氏在,洛阳城却唯有刺史府的兵力,未必当真能护佑安稳,凡事还得依靠自己。” 他握着沈樱的手,边走边说:“便是我自己,也不敢说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沈樱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轻声道:“言之有理,我会护好自己,不会让你分心。” 谢渡却又笑道:“不过你也不必害怕,若没有太大的意外,你应当是安全的。” “而且……”他嗓音带笑,“你是我的妻子,若是分毫不让我分心,我这个丈夫做的也太不称职了。” 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 沈樱懒得理会他,疾走几步,将他甩在身后。 谢渡只是笑,追上她,笑吟吟道:“我说的不对吗?还是阿樱不好意思,害羞了?” 沈樱无语,拿匕首拍了拍他的胸膛:“你我之间,害羞的只会是你,不会是我。” 谢渡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沈樱便觉得他没安好心。 谢渡只笑不语。 当夜,从夜市回到驿馆,沈樱便知道了他那意味深长是“何意”。 等到被他逼问着,“阿樱不会害羞吧?”的时候,她便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从驿馆出发。 杜知维疑惑地看着谢渡,见他肩膀处有些不自然,便问:“睡落枕了?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谢渡面上没有任何不对劲,平静地笑了笑:“没事,不用找大夫。” 李明辉用手肘捣了捣杜知维,示意他闭嘴。 杜知维茫然不解。 李明辉无法,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今儿天气不错。” 杜知维道:“是不错。”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说到了别处。 谢渡揉了揉额角,无奈看了沈樱一眼。 沈樱目光移到别处,不与他对视。 谢渡曾在陈郡住过两年多,对此极为熟悉。 因此他们在陈郡只待了一天,看了当地的百姓后,便出发前往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地方,便是汝南郡。 汝南郡又名汝南国,有位非常尊贵的大人物住在其中。 ——汝南王宋庆。 宋庆是先皇幼弟,宋妄小叔,年岁不大,二十八岁。 提起他,李明辉便嫌恶地蹙起眉头,嘴里吐出四个字:“纨绔子弟。” 沈樱与谢渡一同疑惑地看向他,似乎是不理解他为何这样说。 李明辉理直气壮:“汝南王宋庆,向来纨绔,招猫逗狗,好色成性,吃喝玩乐无一不精,正事却一件不干,只知道奢靡享受,对朝廷、对百姓毫无贡献,枉受天下百姓供养,令人厌恶。” 沈樱沉吟片刻,直言道:“我眼中的汝南王,和你眼中的,不一样。” 李明辉不解:“哪里不一样?” 沈樱道:“前几年的宫宴上,我亲自见过他,只觉此人虽表面上纨绔浪荡,风流不羁,然而,实则心思深沉,暗有城府,所为风流纨绔,不过是伪装出来的。” 谢渡颔首:“阿樱所言甚是,他给我的感觉,亦是如此。” 李明辉愕然不解:“这,那他为何要这样伪装?有什么好处?” 沈樱道:“他是深受宠爱的幼子,想来是为了让先帝放松警惕。” 李明辉不解道:“先帝皇位稳固,何至于此?” 沈樱道:“那我便不知道了。” 谢渡想了想:“无妨,是不是真纨绔,倒也不要紧,来日方长,他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第58章 汝南 悬瓠城 杜知维点头:“知人知面不知心, 诚如明玄所言,若要知道一个人的品行,还需来日。” 李明辉轻哼一声, 显然不认同,但也没说什么,只道:“先进城吧。” 汝南郡位于颍、淮之间, 滨临汝河,治所悬瓠城。 郡辖区内最大的特点,便是盛产传说、神话、故事, 董永卖身葬父、梁山伯与祝英台等脍炙人口的传说故事, 都兴发于此。 汝南郡内, 至今流传着这样的习俗,凡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都要编几个故事出来。 一行人方进入汝南郡治悬瓠城, 便被传说故事糊了一脸。 而这故事, 便关于汝南王宋庆。 三月, 汝南王宋庆入京, 参加皇帝与新后大婚典礼。 月末自京都归汝南时, 在悬瓠城外, 明明未曾落雨, 天上却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 而他入城后, 那道彩虹便消失不见了。 汝南人皆以为异,就编了个故事, 解释这种现象。 说, 汝南王宋庆孝心可嘉,感动了天上织彩虹的仙女,于是仙女违反天规, 降下神迹,晴空朗日下,为他撒下一座彩虹桥。 编故事的人为仙女取了个名字,唤做绛云。绛云仙子心慕宋庆,正在天上与玉皇大帝抗争,不日便会下凡,与宋庆生出一段情缘。 与他成婚,生儿育女,诞下神胎。 这故事刚听完,李明辉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啐道:“真叫人恶心,他那种东西,别玷污人家仙女了。” 杜知维道:“他的荒唐行径,的确配不上仙女,这种故事,当真是玷污。” 又道:“不过,汝南王荒唐不羁之外,的确有个极好的名声,便是侍母至孝。” 他想起自己听过的传言。 “先孝宁皇后在世时,他对嫡母言听计从,侍奉汤药亲力亲为,七日不睡,祈福于大慈恩寺,人尽皆知。孝宁皇后薨逝后,侍奉其生母皇考贵妃更为尽心尽力,亲为盥洗,冬日热汤,夏日奉冰,更是人所共知。” “而这次回汝南,回传出这样的故事,可能是因为汝南王为了给皇考淑妃求药,亲自在神医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话音甫落,李明辉讥讽一笑,格外不屑:“孝宁皇后身边侍从近百人,个个都比他侍奉都熟练,何况先帝尚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装孝子,还有什么寺庙祈福,这种手段,骗一骗别人就算了,骗我?” “至于皇考淑妃,那是他亲生母亲,他孝顺是应该的。而且,他所为的那些个举动,我也做得到,世上做不到才是少数吧。” “至于什么跪三天三夜,真是胡言乱语。且不提医者仁心,大都不会放着病人不管。只讲他的身份,堂堂汝南王,天子亲叔,皇家贵胄,尊贵无上,权势无匹,哪个大夫敢让他跪三天三夜?” 他又是一声嗤笑:“拿人当傻子糊弄!” 沈樱笑了笑:“你对他成见似乎很大?” 李明辉嗤笑一声:“见过他的行径,很难将任何高尚的品格与他联系起来。” 几人便不约而同看向他,想知道,他到底见了什么,竟不给汝南王一点好感。 李明辉看了她一眼,却抿了抿唇,最终却道:“罢了,没什么。” 随后,任凭杜知维怎么问,他都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谢渡也没说话,敏锐地察觉到李明辉不同寻常的态度,沉吟片刻,握住了沈樱的手。 沈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蹙紧眉头。 谢渡淡淡转移了话题:“汝南这里,街巷看上去倒是整洁繁华。” 这话倒是无法反驳。 比起豫州其他的郡县,悬瓠城的确干净整洁,来往的百姓打扮也体面。 别的郡县,都有周边村落的百姓,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或推着独轮车,或背着扛着蔬菜、粮食、手艺品在城内摆摊。 而悬瓠城这条街道从头走到尾,一个摊子都不见,只有整整齐齐的商铺房舍。 整洁到让人觉得不真实。 这般想着,谢渡微微蹙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杜知维是唯一在地方做过官的,此刻也皱紧了眉头,分析道:“就算是京都,也做不到如此。汝南并不算很富裕,至少不及陈郡、陈留郡,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确不一般。”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 富甲天下的扬州、益州,也有很多穷人。 小小汝南,何能如此? 谢渡眉目冷沉,淡淡道:“既来了,就查一查吧。”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无人知晓他们到了汝南郡,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防备。 杜知维颔首:“好。” 谢渡的目光落在四周的房舍间,打量了一圈:“就从这儿出发,往背街的巷子、城外的村落,都看一看。” 为了提高效率,杜知维主动提出:“不如我们分头行动,明玄和夫人一起往西走,我往北,明辉往南,如何?我们自东边过来,看上去那条官道清理的也不错,倒没什么看的价值。” “而且,若带的随从太多,身份上难免引人怀疑,有的东西就看不到了,我建议除却夫人带两个侍女外,我们其他人就不要带随从了。” 这一行人里头,唯有他有经验,其余几人都认同这个分配。 杜知维道:“那就三日后在此汇合。”他指向不远处的一家酒肆:“田家酒肆。” 谢渡点头:“好。” 从悬瓠城分开,杜知维、李明辉孤身上路。 谢渡看了眼身后十几个随从,低头问:“你带谁?” 沈樱摇了摇头,平静道:“谁都不带,我们自己去。” 谢渡微怔:“倒也不必……” 沈樱打断他,道:“带的人越多越麻烦,而且这一路上,他们跟着我们,也够累了,让他们在城内修整吧,顺便补充些粮食用具,我们接下来还要去襄城郡,再回洛阳。” 她补充了句:“何况,我并非娇气之人,并不需要侍女。” 谢渡看她并非玩笑,也没有坚持,点了点头:“行。” 想了想后,只牵了一匹马,挂了包袱,没骑,和沈樱慢慢往前走着。 从城中心的官道出发,走过的三条小巷都干净整洁。 然而,违和感却很重。 这几条小巷子里,有些很破旧的房舍,泥土为墙,茅草为顶,没有窗户,望去便觉阴森。 有有些很气派的房子,青砖为墙,红瓦为顶,看上去干净整洁,颇有意趣。 但不管是哪里,都安安静静的,既无人声,更无炊烟。 沈樱蹙紧了眉头,只觉一股寒意蹿上了天灵盖,不由得向谢渡的方向靠了靠:“现在是午时吧?” 午时,该是家家户户做午饭的时候。 谢渡一手牵马,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拧紧眉头:“太安静了。” 他脚步停下,沈樱跟着停下。 四周的安静顿时被放大。 狭窄的街巷中,只有马儿摇头晃脑的声音。 寻常人家该有的鸡鸣狗叫,一概不闻。 恍然间,好像这世上只余下他们二人一马。 沈樱声音很轻:“像一座空城。” 谢渡与她对视一眼,抿了抿唇,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们二人尚可作伴,在这当中不会觉得孤立无援。可杜知维与李明辉,却实打实是孤身一人,碰见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应对。 谢渡不由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该分开。” 沈樱闭了闭眼:“事已至此,继续往前走吧。” 分开之后,不知道对方走的是哪条路,再去找人,难如大海捞针。 与其后悔,不如早点查明真相,早日汇合。 谢渡点头,神色冷厉:“我一定要知道,这悬瓠城,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为何,官道两侧不见寻常百姓。 又为何,临近街巷的官道旁,竟空无一人。 他抬头望了望距离,估算了一下,对沈樱道:“这段路估计不会有人,先骑马离开吧,速度快一些。” 沈樱却摇了摇头:“不,不用。” 谢渡疑惑看着她。 沈樱的手指着右侧的房屋,声音很轻:“骑马,会错过一些细节。” 谢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变:“那是……刀砍的痕迹?” 这座房子,是三间的青砖和泥房,木门,门口还立着两个小小的石墩子,像是寻常纳凉或晒太阳的好地方。 可现在,那门上被人拿刀狠狠砍了一刀,痕迹很深,可见下手的人用了极大的力气。 而且,观这刀痕的长度,绝非菜刀,而是长刀。 大齐管制兵器不算严格,但兵器价格非常昂贵。 小小一把匕首便要五两银子,一把长刀,少则十两,贵则不计。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住青砖泥房的人家,都没有筹码去买一把昂贵的长刀。 谢渡略一沉吟,“继续往前走。” 这一走不要紧,仔细观察过去,这一条街上,十有七八的人家,门户上都有刀痕。 只是,大都不算深,所以轻易不会被注意到。 谢渡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一向理智客观的大脑,此刻也忍不住主观臆测了起来:“若是歹徒所为,这么大的规模,郡府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很有可能这就是朝廷的人所为。” 他看向沈樱:“或许,是郡守府或者汝南王逼迫这里的百姓迁走。” 沈樱的情绪还算稳定,虽然心底的想法和他类似,却还是轻声道:“没有证据时,就不要妄下论断。” 谢渡深吸一口气:“你说的对。” 但是,没有证据,可以去找。 谢渡眸色微深,又转过一个拐角,忽地松了口气。 抬眸望去,在这第六个拐角处,他们终于见着了人烟。 第59章 好人 沈樱花与王大郎 一个拐角之隔, 却是天壤之别。 一边安静的不闻鸡鸣,一边喧嚣到刺人耳鼓。 街巷当中仿佛蒙着灰色,墙角乱糟糟堆着柴火, 地上灰尘泛起,几个老人坐在大门前,拄着拐, 看着门前的小孩。 每个人身上都穿的破旧,粗布素衣,瘦弱苍白。 谢渡看沈樱一眼。 沈樱会意, 与他一同上前, 走向那几个老人。 向来没有外人的街道中, 突然来了两个丰容靓饰的年轻男女,几位老人都有些戒备。 谢渡上前一步,沈樱拽住他的手臂, 摇了摇头, 让他停步, 自己往前去了。 沈樱脸上露出个笑容, 她长得好看, 笑容温柔无害, 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她脑子里很快组织好了语言, 笑着问:“大爷, 能问您个事儿吗?” 那大爷问:“啥事儿?” 沈樱指了指谢渡:“这是我夫君,我们夫妻两个到陈郡寻亲, 进城之后碰上郡守大人的仪仗, 就绕了路,没想到走着走着迷路了,想请大爷您给指个路, 怎么走才能回官道上去?” 大爷松了口气,说:“你照着刚才来的那个方向,走到头左转,往前再走两个巷子,继续左转,然后往前走到头右转,再左转,就能看见官道了。” 沈樱复述了一遍:“先左转,走两个巷子,继续左转,然后右转,再左转,是吗?” 大爷点头:“对。” 沈樱点了点头,温柔笑道:“谢谢大爷,那大爷,我还想问问,如果我们想出城,除了走官道,还有别的路吗?” 大爷犹豫了一下。 沈樱趁热打铁,“大爷,怎么了?不能说吗?” 大爷叹了口气,直言道:“你们从这直走,见到路就左转,一直转,就能到城外了。” 谢渡诧异,下意识道:“没有城墙吗?” 大爷瞥他一眼,无意解答,甚至有些不耐烦了:“有没有,你们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渡不知自己为何讨了嫌,明智地闭上嘴。 沈樱无奈瞥他一眼,眼神里大有调侃之意,转过头温声道:“谢谢大爷热心肠,我夫君不是故意怀疑您的,只是这会儿急了。” 说着,她叹口气,似乎是心有余悸的模样,“刚才从那边过来,一路上没见半个人影,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您见谅。” 大爷脸色微微一变,神色冷淡:“问完你们就走吧。” 沈樱从善如流站起身,“那就谢谢大爷了。” 说着,看了眼谢渡:“咱们走吧。” 然后,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好奇问了句:“大爷,为什么前面几条街都没有人啊?他们去哪了?城里有什么集会吗?” 大爷毫无回答的迹象,冷冷淡淡回答:“不知道。” 沈樱抱歉一笑:“是我多嘴了,大爷不要怪我,多谢大爷指路,我和夫君就走了。” 二人一马继续前行。 一路上,又碰见了不少人。 但不管是热情还是冷淡,一听她提起那几条无人的街巷,都会变了脸色,不肯吐露分毫。 直到最后,一位年轻的姑娘小心翼翼对二人道:“我看你们是外乡人,提醒你们一句,千万别问了,事关一位大人物,不是你们该知道的。” 谢渡挑眉:“什么大人物?” 那姑娘看看四周,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嘴里却道:“我不能再说了,否则可能会引起杀身之祸。” 说罢,她低着头匆匆离开,一幅担惊受怕的模样。 谢渡手上用力,捏紧了缰绳,神态冷厉:“大人物?天上?” 虽未言明,但整个汝南郡能与此联系起来的人,唯有一人。 沈樱却非常不理解:“可若是汝南王所为,他有什么目的?做这样的事情,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无法想象,官道周边没有百姓,似乎对宋庆没有一点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情,宋庆为何要冒险费力? 这也正是谢渡想不通的地方。 谢渡想了想:“先出城吧,他的目的,我们回头再考虑。” 言外之意,他应当是信了,此事与汝南王脱不开干系。 不过想来也是,作为整个汝南郡最有权势、地位最高之人,城内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纵非宋庆主谋,但他也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沈樱点了点头。 二人按照那位大爷所指的路,果不其然顺利到了城外。 但这顺利,也并不使人高兴。 谢渡深吸一口气,眼神带着寒意,看着眼前这一大段坍塌的城墙。 夕阳西下,笼罩着荒凉的断壁残垣。 一眼望去,粗粗估算,这城墙足足踏了有几十丈的距离。 难怪那位大爷的反应如此剧烈。 原来,生气的不是谢渡的言语,而是这城墙本身。 一座坍塌的、破旧的城墙,还有什么用处?如何能够保护城内的百姓? 谢渡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动。 若是此刻,汝南郡守和宋庆在他跟前,他定会拽着二人的衣领,质问他们许多问题。 为什么城墙会坍塌? 城墙坍塌后,为何不上报?为何不修缮?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多久? 可此刻,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维持着冷静的情绪,与沈樱一同往城外去。 沈樱拍拍他的手臂,安抚道:“日后再算账。” 谢渡抿唇,点头。 踏过碎石瓦砾,便是城外。 二人沿着小径前行,不久后,便瞧见了一座村落。 这村落,与豫州其他地方的村庄并无不同,同样的房舍,同样的田地,同样的吵闹。 看上去,倒不像城内那般压抑晦暗。 谢渡紧绷了半天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 进得村内,转了一圈。 挑了户有菜园子的人家,沈樱敲响了门。 一位年轻姑娘从门内出来,隔着矮墙问:“谁啊?” 沈樱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姑娘,我想讨口水喝。” 那姑娘见她二人衣饰富贵,不像恶人,便开了门,让他们进来:“我给你们倒水。” 院中放着一张四方小桌,四个小板凳。 二人坐了,接过姑娘倒的茶,喝了几口。 沈樱放下茶碗,笑吟吟道:“多谢姑娘慷慨解囊。” 那年轻姑娘盯着她漂亮的脸颊,微微红了脸,小声道:“没事,就一碗水。” 沈樱从包袱里拿出一粒碎银子,递给那姑娘:“姑娘心善,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能答应。” 那姑娘小声问:“什么?” 沈樱指了指谢渡:“姑娘,我姓沈,名叫樱花,这是我家夫君,姓王,人称大郎。我们夫妻两个到陈郡投亲,路过贵宝地,眼看天色将晚,无处栖身,想借姑娘家一住,不知是否打扰?” 又道:“姑娘,我们可以按照城里的客栈价格给钱,绝不让你们吃亏。” 那姑娘犹豫片刻,“我不要你们的钱,只是你们是否能住下,还得看我爹娘的意思,我去问问。 沈樱连忙点头:“劳烦姑娘了。” 那姑娘抿唇,笑了笑,“左边邻居家明儿嫁闺女,我爹娘都去帮忙了,你们等一小会儿,我马上回来。” 那姑娘去了片刻,很快回来,点了点头:“我爹娘同意了,你们住西屋吧,我给你铺床。” 沈樱十分感激:“真是谢谢你了,这是五两银子,姑娘你收下吧。” 姑娘道:“别这样叫我了,我叫李月儿,你们叫我月儿吧。至于这钱,我肯定不能收,否则我们就成了开店做生意的,这不成。” 沈樱从善如流:“月儿。” 想了想,还是把钱收了回去,却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精致的银簪,递给月儿,“我看你的年岁,也快到了成婚的时候,这根簪子,就当以后给你的添妆吧。” 李月儿自然是推拒不收:“樱花姐姐,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沈樱道:“你一定得收下。” 谢渡站在沈樱身后,笑了声,帮腔道:“李姑娘,我家娘子向来不肯占人便宜,你若不肯收,她今天晚上要睡不着的。” 李月儿下意识看向沈樱的脸。 沈樱坚定的点了点头。 最终,李月儿迟疑着,收下了簪子。 沈樱松了口气。 当晚,李月儿的父母从邻居家回来,和沈樱谢渡一同吃完饭。 李月儿的父亲是个憨厚老实的汉子,话不多。 母亲确是个爽利的性子,热情好客,见着二人,就笑着问:“住的习惯不习惯?想吃什么?” 沈樱温温柔柔地回答:“很习惯,大娘家很干净整洁,想尝尝大娘的手艺。” 几句话哄的大娘眉开眼笑,洗了手,就去做饭。 天色擦黑时,大家都已围着方桌坐下。 大娘先给沈樱夹了菜,笑吟吟问:“小娘子,你们去陈郡怎么会走这条路,走官道近的多啊。” 沈樱早已想好了措辞:“本来我们走的是官道,只是进悬瓠城的时候,恰好碰见了郡守大人的仪仗,被挤入街巷当中迷了路,绕来绕去,就走到了这里。” 说到此处,她有些疑惑地托着下颌,“不过那悬瓠城当真奇怪,我们夫妻两个进了街巷里头,一个人也不见,想找个人问路都不见,给我们吓的半死,还以为是被精怪迷了神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摇了摇头,“不能想了,再想夜里要做噩梦了。” 谢渡温柔地拍拍她的背,安抚之意十分明显。 却不想,李大娘哼了一声,“你别怕,哪有什么精怪,都是人干的。” 沈樱瞪圆了双眼:“什么意思?” 村内和城内截然不同,李大娘什么话都敢说。当即一脸恼怒道:“府城原先也很热闹,官道四周住人的,做生意的到处都是,大家也都过的很好。但自从这任郡守上任以来,便强行逼迫官道五里内的百姓,全部搬走。” “而且还不让我们村里的百姓再进城摆摊卖菜,统一开了店铺,全让他的亲信把持,卖他自己庄子里的产出。” 说到此处,李大娘横眉冷竖,怒火中烧:“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父母官。” 郡守? 谢渡略一沉吟,“可汝南郡内还有汝南王在,郡守如此恣意妄为,汝南王也不管吗?” 比起郡守,汝南王宋庆的名声显然好得多。 提起他,李大娘叹了口气,“大郎有所不知,汝南王也是有心无力,大家都说他被皇帝忌惮,不敢插手政务,还得装出荒唐无羁的样子,降低皇帝的警惕。而且身子骨也不好,很多事儿都有心无力。” “不过他是个好人,亲自出钱给被搬迁的百姓置办了屋宅,比起那郡守强了百倍。” 谢渡与沈樱对视一眼。 沈樱双眼亮晶晶,“汝南王真是个好人。” 李大娘点头:“是啊。” 沈樱好奇:“那汝南王为大家置办的房屋在哪里?也在城内吗?郡守总不敢在他的地盘上惹是生非了吧?那些老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吗?” 她一连几个问题,并不突兀。 李大娘也一一回答:“汝南王置办的房屋在城东郊外,每家一间,不大,够容身的。他虽然没多大权力,但毕竟是个王,郡守的确没再找事,我听说那些人的日子还算安稳。” 沈樱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与谢渡对视一眼,都想起从陈郡来时,在路途中看到的房舍。 从城中心,被搬迁到城东郊。 这些百姓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可是,从始至终被辱骂的人,都是汝南郡守。 而汝南王宋庆,却在其中得了民心与美名,还洗掉了荒唐无羁的恶名。 也难怪,汝南的百姓会给他编故事,将他与仙女传颂在一处。 原来,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第60章 屯民 定是汝南王无疑 是夜, 二人并肩躺在农舍简陋坚硬的床板上。 已是深夜亥时。 谢渡睁着眼,看着房顶上爬来爬去的几只蜘蛛。 终于,他忍不住将担心说了出来:“这些蜘蛛不会掉到被窝里吧?” 沈樱也没睡着, 随口敷衍道:“不会,快睡吧。” 谢渡翻了个身,侧躺着, 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沈樱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忍不住问:“谢渡, 你被娇惯的过分了。” 不过是环境简陋了些, 竟到了亥时也没睡着, 这与他平日的作息截然不同。 而且,区区几只蜘蛛罢了,至于纠结半夜吗? 谢渡很无辜:“我只是不习惯。” 沈樱拿他没办法, 揉了揉额角, 不再提蜘蛛的事情, 转而道:“既然你睡不着, 就想一想, 如果悬瓠城的事乃汝南王所为, 他所谋图的是什么?总不能是城内那一小片地。” 汝南王再落魄, 也不至于将那一片民宅看在眼里。 既大费周章做这种事情, 必有所图。 谢渡轻声道:“这种事情,哪能靠想的, 明天我们去东郊一趟, 了解的内情多了,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沈樱点了点头, 对他道:“那你就赶紧睡吧,不然明天要闭着眼上路吗?” 谢渡沉默片刻,没再说话。 沈樱已经开始有了睡意,躺下后不久,便睡了过去。 谢渡睡不着,盯着窗外的月色,直到天亮。 翌日清晨,辞别李大娘一家,二人骑着马,奔向东郊。 东郊外,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的房舍,一模一样的三间茅草屋,篱笆围墙,有人用毛笔写了“屯民村”三个大字,装裱了挂在村口。 谢渡脸色微变,眼神冷了下来。 所为“屯民”,有固定的含义。 简单来说,类似于官府的佃户。 不像普通的百姓,有自己的地,自己的房屋。 屯民,是朝廷选择无地无舍的流民,分给他们土地房屋,雇佣他们劳作。 他们所耕的土地、所住的房舍、所穿所食,都不属自己,而属于官府。 这种情况下,官府会给他们定下每年的收成指标,而这指标,一般都是收成的大部分,远超普通百姓的赋税。 而汝南王不过一介诸侯王,有什么资格代替朝廷,做“屯民”之举。 沈樱亦蹙紧了眉头。 村口站着五六个大娘,坐在石墩子上聊天说话。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个红色的果子,一口一口咬着吃。 沈樱走过去,笑着问:“大娘,你们吃的这是什么?看上去好好吃啊。” 大娘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山上摘的野果,来尝尝。” 沈樱接到手中,眉眼弯弯:“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咬了一口,对大娘们盛赞其美味,将大娘们哄的全都眉开眼笑。 大娘们见她长的漂亮,温柔可亲,也都愿意跟她说话。 纷纷问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沈樱温温柔柔地答了,短短一小会儿功夫,几乎和村头几位大娘处成了忘年交。 谢渡站在一侧看着,不由佩服至极。她单单凭着一张嘴,好像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聊了半晌,沈樱也在石墩子上坐下,指着村口的匾额问:“大娘,这儿为什么叫屯民村啊?这是何意?” 她一脸好奇,满脸疑惑。 大娘们没那么多心眼,热情解释道:“因为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是汝南王盖了房子分了地,给我们容身之地。” “我们这儿的秀才说,我们很多人聚集在汝南王的地盘上,在书上叫屯,就给这个村子取了个名字,叫屯民村。” 沈樱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托腮:“大娘,你们种的是汝南王的地?那要交租子吗?” 大娘们都笑了,似乎是觉得她天真的可爱:“当然要交,哪有种人家地不交租子的?汝南王的地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沈樱腼腆地笑笑:“我这不是觉得,汝南王是个大善人……” 大娘们都道:“就算是皇帝老子,天天喊着百姓是他的子民,也不可能让人白种地,何况汝南王呢?” 沈樱点了点头,“有道理。” 谢渡站在一旁,这才开了口:“汝南王心善,想必要的租子,应该比别人家少,也是做了天大的好事。” 大娘笑了:“是啊,我们这儿地主一般收六分租,汝南王只要四分,那些个佃户,个个都想投奔汝南王呢。” 谢渡却有些诧异:“四分租子?这么高?” 那几个大娘均是一愣。 谢渡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天真无邪的困惑不解:“可是我家的地租,只要三分。” 那几位大娘面面相觑,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郎君贵姓?” 谢渡并不隐瞒,大大方方道:“免贵姓谢,陈郡谢氏。” 几个大娘都愣住了。 谢渡抬头,看了眼天色,对沈樱道:“我们该上路了,少吃两口吧。” 沈樱把手中的野果吃掉,甜甜一笑:“大娘们,我们先走了。” 并不等对方回话,她已和谢渡骑马离开。 等到走远了之后,谢渡沉着脸,冷冷道:“好一个屯民村!” 沈樱情绪还算稳定,慢慢道:“原本的普通百姓,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佃户。假以时日认同了屯民的身份,说不定就成了他汝南王的农奴。” 她声音平淡,细细分辨,却带着彻骨的冷意:“说到底,不过是欺负百姓们不懂,想要将佃租制度与朝廷的屯民制度混淆,好建立起他自己的小朝廷。” 如今这上百户百姓,尚且不值一提。 但他只收四分租子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会有别的佃户主动上门。 一传十,十传百,日后便是千户、万户、十万户。 一个诸侯王,手下能掌控着万户家奴,造反谋逆,易如反掌。 所以,谢渡才会主动当众说,陈郡谢氏的佃租,只要三分。 为的,便是先阻止汝南王的谋划,以免好好的百姓,听信他的谗言。 谢渡深吸一口气:“若不亲自走一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沈樱轻声道:“再走走,明日再回城。” 谢渡点头。 二人又在城外转了一日。 翌日中午,回到城中。 杜知维、李明辉已经回城,等在田家酒肆中。 几人见面后,将查探的消息交流了一下。 一切便很清楚了。 幕后黑手,定是汝南王无疑。 他先假借郡守之名,逼得城中百姓无家可归,无处落脚。 再以大善人的身份出面,为百姓们提供落脚点,提供土地房舍,谋取好名声。 但实际上,却是别有所图,是为了将百姓们变成他的私产。 杜知维很是生气:“滑天下之大稽,堂堂汝南王,想要家奴不能去买吗?竟要算计普通百姓?行径如此恶劣,百死不足偿。” 谢渡冷冷道:“几百户人家,买的成本太高,而且买来的未必忠心。” 屯民村的百姓,对汝南王感恩戴德,为他传颂了无数佳话,让他美名远播。 买来的仆人,却不会如此。 当真是聪明人,竟能想出这等无本万利的生意。 李明辉看向谢渡:“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约如此,你有什么想法?” 谢渡面无表情:“汝南王乃诸侯王,我无权处置他。我所能做的,唯有揭穿他的真面目,以免汝南百姓为他所欺。” 李明辉道:“愿闻其详。” 谢渡没说话,看向沈樱。 沈樱垂眸,声音很轻:“大善人吗?” 伪善之人,最易对付。 兵不血刃,便能叫他溃败。 沈樱淡淡道:“这一路行来,每个郡都有许多流民,粗略加起来,不下十万之数,想个法子将他们引来悬瓠城,全都跪在城外,求汝南王大发慈悲,收容他们。” 杜知维恍然大悟:“流民和城中百姓不同,要先拿粮食养着,才能去干活。” 城内的百姓被夺走了房舍,但家产和粮食都还在手里,吃饭总归还是可以的。 所以汝南王无本万利的生意,才能进展的顺利。 但流民不一样。 他们身无分文,莫说粮食家当,便是一根草一片布都没有。 汝南王若要行善,收容他们,衣食住行,样样都少不得。如此一来,便是金山银山也不够用的。 但若是不收容,那他“大善人”的名号,自然就保不住了。 没得道理,行善还分人的。 杜知维击掌:“妙哉,此事就交给我去办,定不辱使命。” 沈樱含笑:“有劳杜兄。” 杜知维昔年在地方为官,常与流民打交道,深谙他们的习性。他乔装打扮一番,穿的破破烂烂的,和流民没有区别,混入了城外的流民圈中。 他自称从扬州而来,听汝南郡的亲戚说,悬瓠城的汝南王是个心底善良之人,收容了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给他们盖房子分地,所以千里迢迢前来投奔。 又说汝南王心善,从不嫌弃他们,那家亲戚是个跛脚,汝南王也没有异样对待,而是分给他和别人一样的地。 希望这次汝南王能够大发慈悲,能够收容他,救他一命。 这个消息,很快就从流民中传了出去。 附近周边郡县的流民得了消息,不由自主地向汝南郡靠近。 不过三日功夫,悬瓠城外的流民,比之前已多了两倍。 杜知维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煽动大家一起哀求汝南王,好达成目的。 流民中的火焰,越发炽盛,一触即燃。 而城内,谢渡带着沈樱,敲响了汝南王府的大门。 他站在大门口,衣带当风,风度翩翩,含笑道:“豫州刺史谢渡,求见汝南王。” 汝南王府的门房,骤然瞪大了双眼。 60-70 第61章 上任 谢刺史 门房瞪大了眼睛。 谢渡, 新任豫州刺史,尚书左仆射之子,皇太后之侄。 家世显赫, 身份尊贵。 汝南王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 门房上下打量着他,狐疑不决:“你自称谢刺史,有凭证吗?无凭无据的, 可见不着我们殿下。” 谢渡摊手, 掌心里躺着一枚符牌, 玉质金边,刻着“豫州刺史令”五字。 门房当即恭敬拱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使君见谅, 请使君入府稍候, 小人这就去通报。” 二人等候片刻, 便见得一行人从内院行来, 为首那人金冠华服, 容颜秀丽, 气度不俗。 俨然是汝南王宋庆。 还未走近, 宋庆脸上已带了热情的笑, “不知谢使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还望见谅。” 谢渡面上亦含着笑意, 拱手下拜:“汝南王殿下安,臣谢渡赴豫州上任,特来拜会殿下, 恭请殿下安康。” 宋庆走近前,目光落在沈樱身上,倏地一凝,失神了片刻。 沈樱神态平静,温和屈膝行礼:“汝南王殿下安。” 宋庆的失态只在一瞬间,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温声道:“谢夫人安。” 可这失态,却瞒不过人。 谢渡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又看看沈樱。 突然明白,李明辉提起宋庆时,语焉不详的厌恶是怎么回事。 作为天子叔父,暗地里觊觎太子妃,觊觎侄媳,既非君子之行,更非臣子之德。 但如今,宋庆觊觎的,是他的妻子。 谢渡心下不悦,却未曾表露出来,只是握住了沈樱的手。 宋庆的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面色无波无澜,仍是温煦热情的模样:“谢使君,先请进吧。” 汝南王府待客,选在了正院。 厅堂内,几人分宾主坐下。 宋庆与谢渡素无交情,与沈樱更是不方便说话。 二人只是寒暄客套了几句,宋庆便不再客气,笑吟吟问道:“豫州刺史府在洛阳城,不知谢使君怎的到了汝南来?是有公务需要配合吗?那谢使君算是找错了地方,我汝南王府从来不涉政务,帮不到您了。” 谢渡闻言,轻笑一声,抬眸与他对视:“我从陈郡而来,路过汝南郡,原本没打算叨扰殿下,只是方到悬瓠城外,便见无数流民百姓聚集。” 宋庆诧异抬眉,恍然道:“哦?竟有此事?我太久没出门,和爱妾们玩的久了,倒不知外头的事情了。” 他的混账话,谢渡只作不闻。 “我作为豫州长官,辖区出现流民聚集之事,便不可不管,便上前去询问缘故。结果他们说……”谢渡顿了顿,看向宋庆,轻叹一声,“人人都道,汝南王殿下宅心仁厚,为流民置宅办地,堪为托付,因而他们千里而来,只为投奔殿下。” 宋庆面上毫无异色,只有讶然:“竟有这样的事情?这……何以如此啊?” 谢渡道:“悬瓠城东,有一屯民村,是否为殿下所置?” “屯民村”三字一出,宋庆便意识到,谢渡今日的确来者不善,而且是做足了准备,将一切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他万万抵赖不得。 但凡否认,谢渡定能拿出证据,给他安上罪名。 不过,他也不怕。 宋庆叹了口气:“确是我所置。” 谢渡:“哦?不知为何?” 在做此事时,宋庆便已想好了后路,此刻便平静道:“此事事出有因。现任汝南郡守并非善类,为求政绩,迫使城中百姓搬迁出城,却不补偿房屋田地,任由百姓流落。” “我为汝南王,却只食汤沐邑,不可插手地方军政大事。然而,我母妃吃斋念佛,又实在不忍心看百姓流落无依,便自行出钱,于城外购买田地,修建房舍,赠与百姓。”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眼底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难道城外流民,就是因此而来吗?” 谢渡颔首:“正是。” 宋庆歉疚道:“那该如何是好?” 谢渡道:“我前来,正是要与殿下商议此事。” 宋庆道:“愿闻其详。” 谢渡看着他:“如今殿下美名远播,豫州人人皆知殿下慈善爱民,因而千里投奔,这些人,殿下不能不管,否则,于殿下的名声,于皇室的名声都会有损。” 宋庆脸色一僵。 谢渡恍若未见,继续道:“我希望,殿下能够收容这些流民。” 宋庆当即道:“汝南王府并没有这样大的力量,城外的流民至少上万,我没有这样的本事,谢使君找错人了。” 谢渡诧异挑眉,“殿下怎知,城外的流民有上万之数?” 他刚才一番唱做念打,顿时成了泡影,被人揭穿了伪装。 宋庆咬了下舌尖。 谢渡却没纠结于此,看着他,温和道:“殿下若是不肯收容那些流民,若闹出了事,我是不敢为殿下担责的。” 宋庆没说话,不肯松口。 说来说去,都只有四个字,“找错人了”。 谢渡又笑了声,缓声道:“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想要询问殿下。” 宋庆抬眼,不语。 谢渡也不在意,淡淡问:“我想与殿下探讨一下,屯民二字,所谓何意?” 宋庆脑瓜子嗡嗡作响。 闭了闭眼,终于道:“谢使君,城外的流民,我会负责。” 谢渡起身:“如此,臣便能安心上任了,多谢殿□□恤。” 他看向沈樱,“我们走吧。” 沈樱跟着起身,二人相携离去。 身后,宋庆阴恻恻道:“恕不远送。” 方走出三五十步,谢渡拉着沈樱,倏然停住,望路边避了避。 道路对面,一年轻美貌的女子拎着裙子奔跑过来,衣衫不甚整齐端庄。 谢渡垂眸,盯着地上的一棵草,等那女子过去。 那女子看都未看二人一眼,奔到宋庆跟前,径直坐到他腿上,娇滴滴问:“殿下,客人呢?” 宋庆冷冷道:“没有客人,回你院子里去。” 谢渡与沈樱对视一眼。 原来,汝南王这纨绔荒唐的名声,是这样来的。 一是,凡涉及军政,便一推干净。 二是,会客时仍搂着娇妾。 而做的好事,得的美名,全都推到了皇考淑妃头上,好像是若非其母妃逼迫,他是不肯做的。 不了解他的人,见此定会以为,他就是那样无用的纨绔子弟。 从汝南郡离开时,汝南王府的人已经开了城门,准备安置流民。 杜知维功成身退,从流民中离开。 启程前往襄城郡的马车上,李明辉忧心忡忡:“这一遭,我们解了流民之困,却让汝南王得了美名,会否让他这样的人得了民心……” 谢渡闻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自然没那样简单。” 他道:“我已将汝南郡见闻写了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大约明日便会呈上御案,被陛下和太后所见。我无权处置汝南王,唯有陛下和太后可以。” 他的奏折,写的客观。 只细细叙述了所见所闻,未做任何评价,甚至对汝南王还有些赞扬的倾向。 宋妄是个傻子,大约会觉得这个皇叔善良可靠。 谢太后却疑心深重,定会以为汝南王故意邀买人心,有不臣之心,说不定还会以为,连谢渡都有与他勾结都嫌疑。 她现在奈何不了谢渡,然而凭她的地位和本事,对付一个汝南王,轻而易举。 沈樱打了个呵欠:“就算陛下和太后没有动作,也没关系。经此一事,汝南王已经全然废了。” 汝南王府称不上富贵滔天。 供养一万流民,不出一个月,便会山穷水尽。 届时,房屋田舍都用来安置流民,商铺税银不够流民吃的。 汝南王府一无所有,还能成什么气候? 只怕想要维持如今的富贵生活,都是件难事。 李明辉击掌赞叹:“果真还是二位思虑周全。” 不论如何,宋庆都为他欺压愚弄百姓的行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一行人又走过襄城郡,便到了河南郡。 豫州刺史府,便位于河南郡洛阳城。 再一次到洛阳城前时,恰是六月初一。 这一次,一行人径直穿过城门,进了洛阳城,直奔刺史府而去。 豫州刺史府位于洛阳城东,前为刺史衙门,后为刺史居所。 衙门当中的诸多官员,早已等候多日。 按照圣旨所言,四月中旬,新任刺史便该走马上任。 但今日已是六月初一,仍不见新刺史的身影。 众人却都不敢说什么,只能暗自嘀咕。 新刺史到底出身尊贵,谢家嫡长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 哪怕是上任这样的大事,也敢推托延后,丝毫不怕天家怪罪。 豫州别驾从事姓刘,单名巡,在这个位置上已逾十年,如今暂且掌事。 午时,刘巡便对当值的官吏们道:“今日刺史大人应当也不会来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等大人上任,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话音刚落,门外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道:“刘大人,门外……门外……” 刘巡温和道:“慢些说,发生了何事?” 小吏道:“门外有一人,自称谢刺史,让刘大人、江大人、郑大人一同去见他。” 刘巡脸色微微一变:“谢刺史?” 小吏点头。 刘巡道:“江大人和郑大人何在?” “他们二位……今日没来当值。”小吏有些害怕,“这……怎么办?刺史大人不会生气吧?” 刘巡心下打鼓,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没事,我们先去迎接刺史大人。” 他带着人到了衙门外,只见门外停着几辆马车,不算铺张奢华,与想象中金玉锦绣的模样不太相同。 刘巡上前,拱手道:“豫州别驾从事刘巡,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撩开车帘,从车上下来,亲手扶起他,温和道:“刘大人不必多礼。” 他环顾四周,轻笑一声,问道:“怎么只有刘大人带人前来,江司马和郑长史呢?” 刘巡替二人遮掩:“不知刺史大人今日前来,他们二人出城去田间了,刺史大人先进府安顿,下官这就派人前去寻他们。” 谢渡笑了笑:“原来如此,不过,江司马和郑长史不在,本官的身份暂且无法验明,这刺史府,还是先不进了。” 话音甫落,身后的随从已拿着圣旨、官印等物,又送入了马车当中。 刘巡一愣,额上顿时冒出冷汗。 新刺史上任,副手们都不在,逼得刺史大人不能进衙。 这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的罪名。 谢渡不慌不忙道:“待二人何时回来,劳烦刘大人派人告诉我一声,我再过来,我在洛阳城的宅院,离这儿唯有一里多地,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写着谢府的就是。” 第62章 求见 四天 洛阳乃豫州首府, 谢家在此自有别苑。 因而纵然不进这刺史衙门,他也不必担心露宿街头。 不等刘巡挽留,谢渡已然重又回到马车前, 登车离开。 刘巡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开。 抹了抹额头的汗,急匆匆道:“快遣人去找江司马和郑长史, 让他们和我一起上谢府,恭请刺史大人上任。” 只不过,心下却很是忐忑不安。 谢刺史性情仿佛很是温和, 言谈间笑意盈盈。 可他一见两位副职不在, 转头就走, 干脆利落,不给人挽留补救的机会。 恐怕这次,谢刺史的气不会轻易消下去。没有三四次上门催请, 定是见不到这位刺史大人的。 见着了, 想让人到衙门上任, 也绝非易事。 恐怕从今以后, 这刺史衙门, 不敢有人再得罪他了。 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刘巡无声叹息。 也不怪刺史大人给这么个下马威, 怪只怪, 那两人平素懒散惯了, 今儿不上值,恰巧被刺史大人抓个正着。 谢府。 李明辉蹙紧了眉头, 非常不悦:“青天白日的, 司马与长史竟能不上值,跑的见不着人?” 杜知维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并不奇怪。当今天下, 各州各郡,官僚尸位素餐的事情,很常见。” 李明辉怒了:“便没有人管管吗?” 谢渡道:“有恃无恐罢了。豫州这几位副职,都出身世家,江司马与刘别驾不过普通门阀,那位郑长史,却实打实乃荥阳郑氏之人,自然无人敢管,无人敢问。” 杜知维叹了口气。 谢渡轻笑一声:“杜兄不必叹气,如今我既来了,这豫州官衙如何,自然我说了算。任他什么世家背景,也不敢在我跟前放肆。” 杜知维颔首:“幸而有你。” 唯有谢渡的身份,方能够让那些个世家子弟甘心俯首,若换了旁人,恐怕难以成事。 谢渡笑了笑:“二位兄长不必忧心,一路奔波劳累,先去休息吧,我已命人打点好了庭院房舍。” 杜知维李明辉谢过,随仆从去休息。 沈樱早已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见人走了,托腮抬头:“我也累了。” 谢渡走过来,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来:“去休息。” 边走,他边向沈樱介绍:“这儿是咱们家的别苑,修建时便以风光景致为主,待你休息好了,我带你转转。至于住所,除却进门处的待客院外,拢共只有八个院落,我给李兄、杜兄安排了琅回馆,我们住清夏苑,如果你住不惯,明儿我带你看看其他地方,我们再换。” 沈樱打了个呵欠:“我没你那么娇气,对住所没那么多要求。” 谢渡闻言,不由与她争辩:“我并没有娇气,只是不习惯而已。” 沈樱敷衍:“对对对。” 谢渡无奈,用力揉了把她的脑袋。 沈樱躲开他的手,格外认真道:“ 别气急败坏了就动手动脚。” 谢渡笑了,问:“我就要动手动脚,你待如何?” 沈樱顿了顿,没说话。好像也不能如何,毕竟他们是夫妻。 说话间,清夏苑已在近前。 望着墙壁四周累垂的花木香草,庭院内郁郁葱葱的芭蕉梧桐,将整个庭院遮蔽于林荫当中。夏日居住其中,想必很是凉爽。 早有侍女将房舍清扫干净,床上铺的新被褥晒过,屋内燃着沁人心脾的香。 沈樱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倒头就睡。 谢渡在侧看着,忍不住笑了。 也在她身侧躺下。 沈樱拽着被子,分给他一半。 歇了半个时辰后,二人刚起身。 门房匆匆禀报:“郎君,大门外有三人,自称豫州别驾、司马、长史,求见郎君。” 谢渡看了眼沈樱,问:“阿樱觉得,我该见他们吗?” 沈樱懒得搭理他这种明知故问的行为,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谢渡无奈,转过头:“告诉他们,我舟车劳顿,午休未起,让他们改日再来吧。” 门房自去答复。 而后听闻,三人在门前又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来求见。 门房答复:“郎君去夫人去拜访长辈了,今日不归,三位请回吧。” 第三天。 门房答复:“郎君与夫人去拜访旧友了。” 第四天。 门房答复:“郎君陪夫人上街去了。” 刘巡三人越等越胆战心惊,对视一眼,一同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清风楼。 刘巡率先道:“这已经是第四日了,刺史大人还是不见我们,这可如何是好,” 按照他原先的设想,谢渡吊着他们三天,这口气也该出了。 到时候他们服软低头,以后还是好上司与下属。 可至今已足足四日,谢渡都不肯见他们,甚至还有继续不见的征兆。 由不得他们不心慌。 江司马,单名郴。 江郴转着手指上的扳指,道:“光等不行,要想个主意。这月底便是太后千秋,若他迟迟不上任,误了太后千秋,他是太后亲侄,自然无碍,但我们定会吃挂落。” “何况,他既未上任,豫州出的纰漏,本也怪不到他头上,最终还是我们三人的责任。” 可如今谢渡正在洛阳城中,去过刺史衙门一趟。若不经他同意,像这等大事,谁都不敢轻易做主。 郑长史,单名聆。郑聆道:“江兄有主意吗?” 江郴咬牙,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向郑聆:“郑兄,明日你我背负荆条,前往谢府,向刺史大人负荆请罪。” 刘巡与郑聆同时倒吸一口冷气:“这……” 郑聆犹豫不决:“可……这岂不是……这你我以后还怎么在豫州做人?” 纵然他们有错在先,但向刺史负荆请罪,未免太严重了些。 这样一来,他们日后还怎么在谢刺史跟前直起腰? 江郴道:“那郑兄有什么法子?” 郑聆沉默了片刻。 刘巡叹了口气,脸上浮现颓败之色。 说来说去,若要谢渡消气,唯有下这一剂猛药。 几人互相看着对方,心中皆是戚戚然。 刘巡不由道:“刺史大人如此沉得住气,你我三人,日后断不可在他跟前放肆。” 否则,便是熬,谢渡也能将他们熬死。 另外两人齐齐点头。 心下后悔不已。 他们在这里心焦口燥,也不知刺史大人何等悠闲自在。 此刻,谢渡正和沈樱在府中划船。 谢家别苑引伊河水,修建了一片湖泊,种了满湖荷花。 夏天可以划船于其中,观荷戏水。 秋天可以划船于其中,剥莲捡藕。 甚为有趣。 此刻,二人便乘着一艘无篷小船,谢渡在船头亲自划船,沈樱坐在船尾,伸手去摸水中的荷叶。 谢渡笑着问她:“好玩吗?” 沈樱没答,握住荷叶的茎,咔咔拽了几片下来,摇摇晃晃挪到船头,递给谢渡。 谢渡接到手中,受宠若惊:“给我?” 沈樱平静打破了他的幻想,道:“替我拿着,我回去要用这个插花。” 谢渡默了默,将那几片荷叶放好,捡了一片遮住炙热的太阳。 沈樱摘荷花的手顿了顿,侧目看他:“晒吗?” 谢渡道:“六月的太阳,怎么会不晒?” 沈樱看看他俊美无瑕的脸,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晒黑了着实可惜。 谢渡也不瞎,抬眸问:“你想说什么?” 沈樱顿了顿,随口道:“想说你那片叶子小,等我给你摘片大的,把脖子也遮住。” 谢渡知道她在胡言乱语,忍不住笑了,将荷叶与船桨一同放下,凑到她身边,虽然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说实话。” 沈樱瞥他:“真要我说?” 谢渡点头。 沈樱道:“我想说,难怪你们世家子弟个个都面白如敷粉,原来一点太阳都晒不得。” 谢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却笑了,低头问:“那你怎么又没说出来?” 沈樱顿住,沉默。 谢渡笑,声音低哑:“因为阿樱喜欢,对不对?” 水面倒映出他俊美的脸庞,谢渡笑吟吟道:“食色,性也,阿樱喜欢我这张脸,所以不想看我看晒黑,对不对?” 沈樱无可辩驳。 谢渡抬手,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清清淡淡的:“阿樱,我很高兴。但若是何时,你喜欢的不止这张脸,那我便会更高兴。” 沈樱僵硬了一下,没说话。 谢渡也没逼她,只温声道:“阿樱,来日方长。” 沈樱沉默不语,半晌后,轻轻转移了话题:“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岸上去吧。” 谢渡失笑,没有强求,握住船桨,划向岸边。 沈樱扶着额头,无声吐了口气。 抬手,按住不听话乱跳的心口。 从船上下来,早已有仆从候着。 谢渡垂眸,问:“何事?” 仆从道:“方才,有探子来报,刘大人一行去了清风楼,商议……” 他将刘江郑三人的谈话,细细与谢渡说了。 “负荆请罪?”谢渡蹙眉。 这可不是小事,若真叫他们负荆请罪,那他这个长官做的,未免有些太过咄咄逼人。 江、郑二人纵然丢脸,但对她而言也并无多少好处。 何况,他任豫州刺史,到底还是需要副手配合。如今之举,只是要弹压他们,并非毁掉他们。 谢渡沉吟片刻,思索该如何做。 此刻三人已经走了,若再将人叫回来,未免难看。 但等到明日就晚了。 而他,断不可能上其他人的门。 但又要在明日前见到他们,避免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 沈樱在旁,平静道:“左右才中午,不如你现在去衙门吧。” 谢渡恍然,点头道:“阿樱言之有理。” 的确,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上衙门去。 此乃一箭双雕之举。 一来,可以解决那三人的奇思妙想,见了面,以免他们明日当真到谢府跟前负荆请罪。 二来,也能显示出,他不见他们并非记恨,而是当真有事。这刚闲下来,便带着夫人一同到衙门来。 如此一来,任是谁,都挑不出不是。 他想了想,道:“阿樱与我同去吧。” 沈樱不解:“我去做什么?” 谢渡道:“门房告诉他们,你我一同上街去了,那我们一同去衙门,也很正常。” 沈樱点了点头:“可以。” 二人换了衣裳,一同乘车往刺史衙门去。 谢府的马车刚驶出府门,郑江刘三人就得了消息,顾不得更衣换靴,匆匆忙忙从清风楼赶到衙门。 时隔四日,三人终于见到了这位刺史大人。 江郴和郑聆狠狠松了口气,上前道:“豫州司马江郴,见过大人。” “豫州长史郑聆,见过大人。” 二人一同抬眼,只见谢渡伸手,从马车中扶出一名女子。 第63章 乔迁 真的很好 二人不敢有丝毫怨言。 谢渡接了沈樱, 方转过头,上前亲手扶起二人,“二位兄长太客气了。” 他脸上带着笑意, 语气带着歉意:“这两日刚至洛阳城,家中亲朋来往众多,便没来得及上衙, 反而劳累三位兄长上门,真是惭愧。” 二人讷讷垂首,皆道乃自己之过, 怨不得谢渡。 谢渡闻言, 笑了声, 抬手又指向沈樱,“这是我夫人,辅国将军沈既宣之女。” 刘江郑三人远离京都, 并不知沈樱的底细, 一同拱手问安:“夫人。” 沈樱微微颔首, 嗓音柔和:“三位大人切勿多礼。” 几人寒暄过后, 谢家随从捧着官印与圣旨上前, 由三位副职查验, 确定谢渡的身份。 随后, 三人一同签了字, 按了手印,恭恭敬敬请谢渡入府衙。 刘巡上前一步, 走在谢渡身侧, 缓声向他介绍衙门前后构成。 及至最后,才状似无意道:“大人,咱们刺史衙署乃前衙后寝的格局, 如今您的府邸已经收拾整齐,不知您预备何日乔迁,下官们等着庆贺您乔迁之喜。” 谢渡笑了声,却转头看向沈樱:“何日搬家,还要看夫人的,阿樱?” 沈樱弯唇,温柔道:“我找人看过黄历,本月十六,是适合搬迁的好日子。” 谢渡道:“那就十六吧。” 一时间,刘郑江三人都十分感恩,对这位温柔美丽的夫人,生出无限好感。 只觉得,若没有沈樱直接说出日子,谢渡还能涮他们半个月。 刘巡松了口气,笑吟吟道:“十六是个好日子,到时候下官可以前去帮忙,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下官必定义不容辞。” 谢渡轻笑一声:“多谢刘大人盛情。” 沈樱笑了笑,声音仍旧格外温柔,转过头对谢渡道:“离搬家还有十余日的功夫,正好我们看看,若有什么需要添置更改的,也好趁这个时间弄了,毕竟,旁人收拾的再好,到底是前任主人用过的旧物,未必合心意。不合心意的,还是早些丢掉,省得碍眼。” 谢渡点头:“好,都听你的。” 他看向三人:“今日劳累诸位了,我和夫人进府看看,便不劳烦几位陪同了。” 三人便乖觉告辞离去。 临走前,忍不住擦了擦汗,心下越发忐忑不安。 原以为,刺史夫人温柔贤惠好相处,但三言两语之间,却发觉并非如此。 何谓,前任主人的旧物? 碍眼的是物,还是人? 夫妇一体。刺史夫人的敲打,自然也是刺史大人的意思。 刘巡无声叹口气,只觉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身后,谢渡笑了声,“他们怕是要被你吓死了。” 沈樱眨了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就算真的吓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谢渡失笑,“阿樱所言甚是,自然不怨你。” 他牵住沈樱的手,笑道:“那夫人,我们进以后的住所看看吧。” 沈樱莞尔。 话是沈樱说的,她却对宅院的布置意见不大,只换掉了卧房里旧的家具摆设,让拉新的过来。 然而,谢渡却从未长居过这样简陋的房屋,很是沉默了片刻,转头对随从道:“别的就罢了,书房的桌椅书架都得换掉,从别苑里搬吧,再铺上花梨木的地板,廊下栽几棵竹子,卧室也铺上地板,再将西耳房重新修整一下,仿着别苑的样子,修一个浴池。” 他想了想,深觉这凌乱的庭院已经无药可救,非一日之功,便道:“暂时先这样吧。” 沈樱听得愕然半晌。 谢渡转过头,问她:“阿樱觉得还有何处要改?” 沈樱委婉道:“这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如此大动干戈,合适吗? 谢渡笑了笑:“这地方,我们至少也得住三年,绝不能将就,而且算起来,本是官府占了我的便宜。” 沈樱无奈:“已经很好了,我没什么想法。” 又问:“你这样大动干戈,十日足够吗?” 谢渡轻笑一声:“有钱有人,莫说十日,便是三五日,也足够了,十天后阿樱再来,这儿一定会大变样。” 沈樱不由一笑,拭目以待。 看完房舍,二人便回了谢府。 不料,第二天一早,刘巡三人却又到了谢府门前求见。 谢渡不好再晾着人,将人请到正堂。 刘巡见了他,开门见山禀告道:“谢大人,下官等前来求见,是有一件要事,需要请您示下。” 谢渡顿了顿,反应过来了,直接问:“是太后千秋的事情?” 目前来看,各州各府,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谢太后的寿辰。 刘巡连连点头:“正是,本月二十九,便是太后娘娘千秋寿诞,然我豫州的寿礼尚未定下,下官担忧耽搁大事,只得忝颜求教大人。” 谢渡略一沉吟,问:“以往先帝万寿、太后千秋,豫州上贡的礼单,可拿来了?” 刘巡从袖中掏出几本奏折:“这是五年来,豫州上报的寿礼。” 谢渡翻开看了半晌,时不时皱眉,看得旁人胆战心惊。 半晌后,他抬头道:“我已心中有数,今日便会拟好礼单,送往衙门,你们不必忧心。” 刘巡松了一口气:“是,有劳大人。” 他们三人离开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诚了。 连江郴和郑聆都说,等谢渡乔迁之日,定要前去帮忙。 如此一个烫手山芋摆了出去,他们几人定是高兴的。 当日晚间,谢渡将写好的礼单,派人送往衙署,命三位副手尽快安排。 确保在太后寿辰前,寿礼务必送至京都。 他自己,则在处理搬家的事情,并无立即到衙门处理公务的意思。 毕竟,搬家一天近过一天。 十月十六转眼即至。 谢渡与沈樱一同,搬进了官邸当中。 除三位副职外,州衙属官们亦纷纷前来道贺。 及至午后,前来庆贺的人,才纷纷散去。 谢渡送完客人,转回来,只见沈樱已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手中摇着一把小扇。 六月的天气已是极热。 谢渡凑过去,借着微风,握着手臂将她拉起来,轻笑一声:“去瞧瞧我们的新家?” 沈樱拿着扇子,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 不疼,意在示意他松手。 谢渡恍若未闻,手指圈的更紧了些。 沈樱无奈:“谢渡,很热。” 谢渡无辜回头:“我不热。” 沈樱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他:“我真没想到,你惯是个自欺欺人的。” 谢渡一笑,“马上进屋就不热了。” 两人一路走过去,看了书房。 书房已很有样子,紫檀木的书架书桌,花梨木的地板,满满当当的书卷,另有一个落地花瓶,插着两枝碧色柳条。 还摆着一个盆架,盆里里面满满放着冰块,书房内便比外头凉快了许多。 走过书房,便是卧室。 如今,这间卧室和上一次见时,已是截然不同。 原先,卧室内不过床榻桌几,称得上清苦朴素,一看主人便是位年岁不轻的男人。 如果看过去,却堪称富贵温柔乡,帐幔帘幕,桌椅几榻,处处都是闺阁女子喜欢的模样。 连地板,都用的罕见的淡黄色。 不像是夫妇二人的卧房,倒像是未婚女郎的闺房。 尤其是一张床榻,雕刻着芙蓉花与锦鲤的图案,精细无比,栩栩如生,秀美非常。 沈樱抬手,敲了敲精致绝伦的床,问:“这床不像新的?” 谢渡点了点头:“这是从别苑里拉来的,做了有二十年。” “旁人的?”沈樱蹙眉,有些不满。 “我的。”谢渡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是我母亲给我准备的嫁妆。” “啊?”沈樱愣住。 谢渡无奈解释:“我出生之前,我父母当时在洛阳游玩,偶遇一位高僧,说她腹中怀的是个姑娘。” “我父母很是信任他,当真以为我是个女孩。恰好,当时碰见铺子里进了一批木料,是极为罕见的乌木,数量恰好够打一张床。” “我母亲想着,是时候给没出生的女儿攒嫁妆了,就全都拉回家,找老匠人做了这张床。结果没想到,我生下来是个男的。” 沈樱倒没觉得可笑,只是疑惑:“那该给姣珞才对吧?” 谢渡顿时冷笑:“当然是因为谢姣珞有一张更好的。” 沈樱明白了:“原来如此。” 谢渡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揉了揉太阳穴:“阿樱觉得这卧房怎么样?” 沈樱点了点头:“很好,处处都合心意。” 谢渡就笑了:“那就好。” 沈樱低头,对上他的眼眸,只见他深邃的双目里,含着轻柔的笑意。 沈樱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慢慢道:“真的很好。” 好的,不止是家具摆设。 更是处处照顾她心意的人。 她定定望着谢渡。 谢渡今日本就饮了酒,此刻熬不住闭上了眼,拇指抵着太阳穴,越发显得俊美无双。 她看着看着,一颗心,好像柔和了些。 她走过去,在谢渡身侧坐下。 谢渡没睁眼,伸手揽住她的腰,将脑袋靠在她颈中,俯在她耳边道:“阿樱喜欢就好。” 炙热的气息扑在耳边。 沈樱闭了闭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声音轻轻的:“ 睡吧。” 搬入官邸后,谢渡便等同于正式上任。 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需要见一见豫州的大小官员。 各州衙属官,各郡守、郡尉、郡丞皆入刺史衙门拜见上官。 此外,还有豫州驻军统领许益、都尉林屏等人。 六月十八,一早,天色刚亮,二十几人同聚刺史衙门前。 侍女前来通报时,谢渡刚起床,不由得揉了揉额头,无奈道:“请入公堂。” 第64章 会见 我说可以,便是可以 公堂, 乃刺史衙门处理公务、会见下属、举办典礼之所。 一大早,豫州府下辖六郡,六位郡守和他们副职, 皆齐聚一堂。 众人看着对方,面面相觑,自觉地没有寒暄。 唯有河南郡郡守笑了声, 语焉不详道:“这次面见刺史大人,诸位倒是来的极早。” 他这话,不无讥讽之意。 毕竟, 前一位刺史上任拜见时, 除却他离的近来的早, 其他人都姗姗来迟。不像今日,这样早就候着,显然是提前到了洛阳城。 而这, 不过是因为新刺史出身不凡, 不似前任那位, 家世算不得高贵。 趋利若骛, 令人发笑。 其他人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 颍川郡守望向陈郡郡守, 笑问道:“刺史大人出身陈郡谢氏, 想必与兄台极为相熟, 倒不知他是什么脾气秉性?” 陈郡郡守顿了顿,摇头:“刺史大人生长于京都, 只三年前回过陈郡。且昔年在陈郡时, 并不与我等往来。只听闻他性情高洁,雪胎梅骨,有沅茝澧兰之风。” 颍川郡守继续问:“那总该见过吧?” 陈郡郡守道:“见过一次。” 却无意多谈。 其他人也没办法, 只觉越发忐忑不安。 不免以为,这位新刺史乃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 ——毕竟,谢氏乃其祖籍,他却连陈郡郡守都不愿见。 心慌意乱之间,忽闻得门外仆侍恭恭敬敬的声音:“大人。” 有朗润的男声轻轻应了声。 随即,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便逆着光,踏入了堂内。 身后,跟着刘巡、江郴、郑聆三人。 殿内人不约而同起身相迎,恭恭敬敬拱手行礼:“见过谢刺史。” 谢渡负手走向主位,转过头,含笑道:“诸位不必多礼,请坐吧。” 众人各自坐下。 谢渡端起茶盏,开门见山道:“诸位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河南郡守率先道:“下官乃河南郡太守庾巍,任职七年,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微一颔首,平和道:“庾大人。” 又看向旁人。 颍川郡守、陈留郡守、陈郡郡守、襄城郡守纷纷自行介绍过。 最后,便是汝南郡守。 汝南郡守同其他人一样道:“下官汝南郡太守吴岩青至今任职五年,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一直没有变化的脸,此刻抬了起来,望向吴岩青,忽然问道:“吴太守,汝南郡的流民,处理好了吗?” 吴岩青脸色微变,却还稳得住。近日,汝南郡来了上万流民,此事传到谢渡耳中,并不奇怪。 随即强笑道:“都已处理好了,这点小事,竟劳累刺史大人操心,是下官无能。” 谢渡含着柔和的笑意,轻笑一声:“小事?” 吴岩青心下一跳。 谢渡并未生气,面带笑意,慢慢道:“便是明堂天子,也不敢将上万之数的流民当做小事,吴大人真是好大的口气,张口便是小事。” 吴岩青不意,他竟知晓详情,当即下跪于地,道:“下官言语有失,实乃大过,请大人责罚。” 谢渡却摇了摇头:“你的罪过,轮不到本官来罚。” 吴岩青脸上顿时冒出一层一层冷汗。 谢渡盯着他,半晌方道:“悬瓠城东郊,有一屯民村,想必吴大人极是熟悉。” 吴岩青动了动嘴唇。 “吴大人身为郡太守,不思为民谋福祉,却为一己之私,害百姓流离失所。”谢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此事,本官已原原本本上奏天子,吴大人与其在此与我周旋,不若去汝南去,找你该找的人,看一看,是否有人能保住你这条命。” 吴岩青身形颤抖:“大……大人……” 谢渡没理会他,淡淡道:“送吴大人回府,没我的命令,一步也不得离开悬瓠城。” 昨日,他收到了父亲的信笺。 言及此事,告诉他圣旨已在路上,不日即达。 算日子,最快今日,最慢明日,这位吴大人一定会被处置。 他便犯不着继续虚与委蛇。 吴岩青立刻道:“大人,您虽贵为刺史,但我乃先帝亲笔谕旨的汝南郡守,恐怕您不能这样对待我。” 谢渡垂眸,不咸不淡道:“我说我可以,便是可以,若是不满尽可以找人去告我。” 直到此刻,他身上才第一次显露出世家子弟的傲慢来。 他抬手,护卫当即拽住吴岩青,像拖一具尸体,将人拖了出去。 干脆利落料理了吴岩青,谢渡的情绪却没有遭到任何影响,脸上仍旧带着笑意,温和道:“接下来该哪位了?” 豫州军统领林益起身:“下官许益,拜见刺史大人,这位是豫州军都尉林平。” 谢渡观他神态坚毅,身形挺拔伟岸,颇有沙场浴血之气,便颔首,“许将军驻守豫州,殊为不易,日后若有所需,渡定义不容辞。” 许益道:“能得大人此言,下官很是感动。” 谢渡又笑着勉励了许益几句。 随后,才看向室内剩余的五位郡守,微微一笑,又端起茶盏:“前些日子,我与夫人微服前往各郡视察,见总体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各位勤勤恳恳、朝乾夕惕的结果,豫州能有今日,诸位皆是劳苦功高,本官很是感佩。” “今日,本官要说的话不多,只嘱咐诸位一句,做为一郡父母官,权高秉重,行事需慎之又慎,干事创业却要大胆。” 话音一落,众人皆屏气凝神,震动不已。 难怪,他对汝南郡之事了如指掌,原来是亲自走过一趟。 其他人不由汗流浃背。 ——虽然今日谢渡只拉了吴岩青一人杀鸡儆猴,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全身上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更不敢保证,自己的辖区,没有任何的问题。 难保将来不会有一日,谢渡借机发难。 此时此刻,他们既庆幸于谢渡没选择他们开刀。更畏惧于,这位新任刺史大人的雷霆手腕与心机谋略。 至少,为官数年,他们头一次见着新上任的长官,放着官衙不进,权柄不握,而是先往各郡县走一趟的。 这份畏惧,始终未曾消散。 谢渡又说了些什么。 半晌后,陈留郡守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子,忍不住感慨道:“刺史大人果真不俗。” 其他人纷纷应和,虽不敢说半句坏话,但畏惧之意却格外明显。 谢渡看着,一言不发。 唯独许益道:“谢大人此举,正合我意。” 其他人纷纷看向他。 许益淡淡道:“天下百姓,苦懒政久矣,谢大人愿以亲身赴郡县,了解百姓民生,定策施治,乃我豫州百姓之福。” “豫州百姓富庶,豫州军便富庶,我自然欢喜。” ~ 第65章 崔郎 三年前,七夕 闻言, 谢渡莞尔一笑,遂又正色道:“豫州百姓富庶,豫州军便富庶, 许将军此言,可称为金科玉律。同样,豫州百姓安居乐业, 诸位兢兢业业,克勤克俭,才有结果, 有政绩。” 其他人闻言, 纷纷道:“谨遵刺史大人教诲, 下官等必将克勤克俭,不敢懈怠。” 谢渡又笑了:“诸位能如此想,本官甚是欣慰。今日初次见面, 本官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想跟诸位聊一聊。” 话毕, 随从便已关上了门。 众人下意识正襟危坐, 打点起精神。 现在, 才算是到了刺史大人图穷匕见的时候。 谢渡端起茶杯, 不紧不慢喝了一口, 茶香入口清润。 他缓缓道:“我来豫州任刺史, 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对豫州近年的情况, 并不满意。” 他停顿了片刻。 几位郡守脸色皆是一变, 耐不住性子问:“这是为何?” 谢渡叹了口气:“自诸位任郡守以来,整个豫州,可曾做出什么卓然不群的成绩?是给朝廷纳粮多, 还是百姓口碑好?样样都没有,太后如何满意?” 河南郡守庾巍不解道:“可是别的州郡也是如此啊,未曾听闻有大的变动,怎的太后娘娘唯独对豫州不满?” 谢渡摇头,似是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别的州郡,如何与豫州相比?” “豫州乃九州中心,既是京畿护卫,又是天下粮仓,更兼水陆通道,地位极为特殊,朝廷甚是看重,先帝甚至还生过迁都洛阳的心思,虽未成行,却一直盼着豫州能做出些成绩来。却没想到,历任豫州刺史都平庸至此,没能使朝廷满意。” “是以,太后娘娘才派遣我来此。” “若无太后娘娘的旨意,我又怎么敢轻易处置一郡太守? 诸位郡守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束手无措。 在他们心里,谢渡的话是极为可信的。 一来,这位刺史大人乃太后亲侄,皇亲国戚,自然深得太后信任重用。 二来,如谢渡这般的世家子弟出仕,大都先入中枢,以谋高位,秉政中枢,断无先为地方长官,苦熬资历与政绩的道理。 三来,豫州之前的二位刺史,回京后确实都未曾担任要职。 因而,谢渡担任豫州刺史一职,定是太后娘娘别有深意。 若是为了豫州下一步谋划,才派出心腹主政,倒是极为可信。 何况就算不可信,他们也不得不信。方才这位刺史大人不喜不怒,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毫不犹豫处置了吴岩青。他们若与他唱反调,难保下一个被清算的不是自己。 这般想着,众人心下不由忐忑不安。 半晌后,终究还是河南郡守庾巍出言:“那刺史大人以为,我们该当如何?” 谢渡敲打的够了,倒也坦荡,微微一笑:“本官已拟了豫州各郡的施策之法,待会儿便给诸位拿去,一一研读后,下月初二起,各自择日来刺史府,与本官共同修改。” 众人道:“谨遵大人之意。” 谈过正事,谢渡笑吟吟道:“昨儿与夫人前去黄河边,碰上个卖鱼的,看着新鲜便亲手拣了几条,方才夫人命人备了午膳,是京城的风味,诸位今儿留下尝尝,若是不好,大家多担待。” 河南郡守松了口气,笑道:“大人府上的厨子自然是极好的,何况有夫人亲自操持,是我等的荣幸。” 陈郡郡守浅笑:“今日有口福了。” 言谈之间,众人已走到了花厅。 花厅里早已摆好了饭。 谢渡偏头,问一侧侍女:“夫人呢?” 侍女屈身行礼:“回大人话,夫人说您与诸位大人谈正事,她不便参与,先回自己院中去了。” 谢渡微微蹙眉,却道:“去请夫人过来。没什么不便的,日后都是一家人,若不见一见面,日后见面不相识,岂不尴尬?” 侍女道:“是。” 河南郡守庾巍缓缓笑了:“看来大人与夫人的感情甚佳?” 谢渡莞尔一笑,坦荡道:“我与夫人新婚,叫诸位见笑了。” 他这样年轻,贪慕夫妻之情亦是正常。 不管是谁,都是从这般年轻时候过来的。 其他人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唯独颍川郡守双手微顿,抬眸看了眼谢渡。 不过一会儿功夫,众人便见一行侍女簇拥着一人遥遥行来。 众星捧月的女子容颜绝丽,双眸澄净如水,梳着温婉的发髻,唯有一根白玉簪挽发,一身月白色衣衫,唯有竹叶暗纹,不见珠绣彩饰。 容色倾城,却简朴温婉,倒不像是谢家这般豪门大族的新妇,甚至,穿着打扮还不如谢刺史本人张扬。 不免有人诧异。 诸位郡守不乏出身世家,与谢氏有来往交游者,对沈樱的底细很是清楚。 不曾相见时,他们个个都觉得这位以庶族出身,一嫁太子,二嫁谢氏的女人,定是妩媚妖冶的妖姬。 可眼前的女子,容貌美艳无匹,倾国倾城,却温柔婉约,既无妩媚之态,更无妖冶之姿。 与设想当中,格外不同。 不等她走进花厅,谢渡已起身迎了出去,遥遥道:“阿樱。” 随后,走近了握住她的手,极为亲密地站在她身侧。 其他人纷纷跟着起身,拱手行礼:“夫人安。” 沈樱走到门口,环视一圈,弯了弯唇,任由谢渡牵着她的手,温柔道:“诸位大人安,各位初次上门,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见她如此温柔可亲,众人不由松了口气,已盘算着叫自己夫人多往刺史府跑几次,与这位夫人打好关系。 若是日后不慎得罪了刺史大人,也有几分转圜的余地。毕竟,瞧着刺史大人的态度,对这位夫人倒是颇为看重。 谢渡握着沈樱的手,脸上泛起笑意:“阿樱,这几位便是豫州诸郡的太守,这位是豫州军统领许益。” 沈樱笑着冲大家点头,最终唯独看向许益,含笑道:“久闻许将军大名。昔年家父曾在许将军麾下做副将,算起来,您也是我的长辈了。” 许益微愣:“敢问令尊是……” 沈樱道:“家父正是如今的辅国将军。” 许益诧异:“夫人竟是沈将军爱女?” 沈樱微微颔首。坦然生受了“爱女”二字,总归天高人远,谁也说不得真相。 她笑道:“许将军英姿勃发,乃当世英豪,昔年家父曾言,在您麾下时受益匪浅。” 许益颇为激动,粗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谦虚道:“沈将军才华横绝,我不过虚长几岁,比起前途本领,万万不及。” 沈樱笑道:“许将军太谦虚了些,您的本领和功绩,豫州人尽皆知,自是英雄豪杰。” 许益脸上不免生出几分喜色。 沈樱温和寒暄毕,眉目微动,将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 ——颍川郡守,崔嘉禾,当今皇后崔明意一母同胞的兄长。 自沈樱出现,崔嘉禾便立在众人身后,一言不发。 此刻,手指不由轻轻一颤。 果然,沈樱弯唇一笑:“我看这位大人极是面善,不知大人高姓大名,我们可曾见过?” 见倒是见过的。 宋妄与沈樱成婚之前,崔嘉禾回京省亲。 恰逢七夕,他陪胞妹崔明意上街游玩,偶遇太子宋妄。 彼时,宋妄站在擂台前,身旁的女子面带笑意,在摊上玩游戏,眉宇间神采飞扬。 长街上灯火摇曳,洒在她眉眼间,一颦一笑,皆是惊心动魄的美。 满街的男子都看着她。 她紧紧攀着宋妄的手臂,清透的眼底唯有宋妄一人。 他带着崔明意上前行礼,与她有一面之缘。 三年了,她应当早已不记得了。 说他面善,大概是因着崔明意的缘故。 想必,她恨毒了崔明意,更恨毒了崔家。 自从崔家谋划后位,她与整个崔家,便已是势不两立,终身绝无和解的可能。 崔嘉禾深吸一口气,垂首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道:“下官崔嘉禾,见过夫人。” 沈樱恍然大悟,笑吟吟道:“原是崔国舅,果真是当今皇后有几分相似,难怪我觉得面善。” 这话寻常,从她口中说出来,却颇有阴阳怪气之感。 崔嘉禾微微抬眸,与她对视时,已波澜不惊:“下官确与皇后娘娘一母同胞,总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无异于说了句废话。 沉默片刻,似是有什么不甘愿,却又道:“昔年下官幸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沈樱兴致勃勃:“哦?何时?” 崔嘉禾望着她,不卑不亢:“三年前,七夕。” 沈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 庾巍不由愕然看向崔嘉禾,眼底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这人疯了”。 三年前,沈氏女嫁给宋妄。 去岁,夫妇义绝。 这其间诸事,复杂难辨。 但对沈氏女而言,绝非好事。 今日,崔嘉禾竟赤裸裸提起三年前的七夕。 那个日子,用脚趾想也知道,沈氏女定是和宋妄一起度过的。 这话一出,得罪的岂止是沈樱。 更有她如今的夫君谢渡。 毕竟,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心平气和提起妻子与其他男人的故事。 而且他为何要说起昔年的一面之缘? 若是寻常宴会见过,如今提起也就罢了。 偏偏还是那样特殊的日子。 他这样年轻的男子,与旁人的娇妻叙旧,合适吗? 这话说的,着实失礼。 气氛凝滞中,谢渡淡淡笑了声,声音里没有多少暖意,“崔大人好记性。” 崔嘉禾拱手请罪:“一时想起,唐突了。” 谢渡没理会他,牵着沈樱的手,越过他走向主位,淡淡道:“开席吧。” 崔嘉禾闭上了眼。 第66章 归顺 她是沈既宣的女儿 席上寂然无声。 用过饭, 众人离了刺史府后。 门外,送走了其他同僚。 庾巍一把拉住崔嘉禾,忍不住道:“好端端的, 你提起以前的事情做什么,这下子,定是将谢大人夫妇得罪了。” 崔嘉禾心平气和:“崔家早已得罪沈氏千万遍, 不差这一桩。今日纵我百般讨好,也绝无和解的可能,何不随心所欲呢?” 庾巍一顿, 叹了口气:“罢了。” 这倒也是实情。 崔氏女做了皇后, 沈氏怎么可能再与崔氏和解。 庾巍叹息:“只是, 刺史大人位高权重,背景不凡,若得罪深了, 你日后怕不好做。” 崔嘉禾不知是安慰庾巍, 还是安慰自己, 道:“同是世家子弟, 总有几分情面, 想必名满天下的谢郎, 不会因儿女私情与我崔家真的结怨。” 可是, 这话说服不了任何人。 谢渡自是光风霁月, 天下无二。但他既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沈氏,焉知不会被女色迷了心窍, 偏要与崔氏为敌呢? 庾巍叹了口气, 轻声道:“总之,你多加小心。这位刺史不同旁人,古往今来, 甫一出仕便任一州刺史者,唯谢渡一人。” 崔嘉禾拍了拍庾巍的肩膀:“庾兄不必为我担忧,走一步看一步吧。总归,以谢大人的雄心壮志,这豫州刺史做不了几年,定会入中枢秉政,届时困忧自解。” 庾巍没说话,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刺史府。 心下沉沉,终是不安。 诸位郡守回去后,不过二日,便都得到了来自朝廷的消息。 汝南王宋庆不念皇恩,私设屯民,勾结地方,图谋不轨,夺其王爵,押送入京。 汝南郡守吴岩青尸位素餐,勾连诸侯,欺压百姓,欺瞒朝廷,乃十恶不赦之罪,免其郡守职,押送入京。 余下流民,由豫州刺史谢渡统筹安置。 汝南一事,自此了结。 因着汝南王宋庆收容后续上万流民后,并未善待,因而好不容易筹划的好名声一夜落败。 被朝廷处置后,百姓们更是振臂高呼。 谢渡收了圣旨,往汝南郡传了三个命令。 一是将悬瓠城街巷房舍还归旧主,城东屯民村收归官有,更名三里湖村。 二是流民凡有户籍者,安置于城东三里湖村,由县府统管。 三是流民无户籍者,分由豫州各郡分别安置,如颍川、陈郡、河南郡等富裕者,每郡安置两千五百人,其余诸郡各一千人。 汝南之事,就此了结。 百姓无不称颂。 然而一时之间,豫州诸郡官僚皆惶惶不安,对谢渡的能量与本事,更多了忌惮。 仅因谢渡一面之词,便能令天子亲叔被夺去王爵,令一郡长官被夺去官职,这是何等可怖的本事。 人人都生怕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刺史大人,就被他排挤得毫无容身之所,甚至落了罪名,一生筹谋,化为乌有。 一时之间,除却崔嘉禾,诸位郡守都隐隐表达了归顺之意。 六月二十九,皇太后千秋。 宫中往各州府送了赏赐,其中豫州刺史府所得最厚。 谢渡翻着赏赐的单子。 沈樱托腮轻笑:“太后这一手捧杀玩的真好,只怕此时此刻,各世家子弟都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大家同为世家子弟,差别不大,可谢渡却凭着谢太后的裙带关系,生生压了所有人一头。 怎能不令人嫉恨。 谢渡漫不经心道:“随他们吧。” 他随手将礼单放下,并不怎么在意,笑看沈樱:“我准备去豫州军营走一趟,你要同我一起吗?” 沈樱迟疑片刻:“这合适吗?” “合适。”谢渡一派安然。 二人方至军营外,统领许益已带着人迎出来,看到沈樱时,略微愣了一下,然而谢渡神态平静,并无解释的意思,便将疑惑压了下去,拱手道:“刺史大人,夫人,请。” 谢渡颔首,负手进门,边走边道:“许将军,本官要的豫州军名册、钱粮册可都备齐了?” 许益道:“均已齐备,放在帐中,请大人移步。” 谢渡简单翻阅了一下账册,抬眸看向许益:“豫州军钱粮明晰,人员清楚,许将军大才。” 许益明白他的意思,垂首道:“这是一军统领的本分。” 谢渡冷笑一声:“只可惜,如今能做到这本分的寥寥无几,许将军坚守至此,着实不易。” 如今天下,早已不复清明安定。各州郡驻军,都已成为长官的钱袋子,如许益这般将豫州军管的犹如铁桶一般者,寥寥无几。 难怪数年过去,昔日的部下沈既宣已位列三品,他仍只是四品统领。 就连豫州军的钱粮数目,粗粗一算,也是不够的。 不肯同流合污,便是如此。 谢渡叹了口气,起身道:“许将军,去看看将士们吧。” 许益道:“大人随我来。” 豫州驻军一万五千人,都在各司其职,各行其事。 看完后,谢渡看向沈樱,问:“阿樱以为如何?” 沈樱神色平静:“豫州军军容整肃,军纪严明,许将军没少费心。” 许益对此很是骄傲:“下官敢说,大齐境内各州,没有能与我豫州军相提并论者。” 沈樱点头:“确实如此。” 她侧目看向校场,温声道:“不过,也并非全无缺点。” 许益看着她:“怎么,夫人也懂练兵吗?” 语气当中,不免带着几分微妙的不屑。 这不屑从何而来,沈樱很是清楚,她是个女子,在世人眼中,军务不是她该沾染的。 沈樱淡淡道:“曾随家父学过一些。” 沈樱的父亲,是沈既宣。 沈既宣是什么人?是靠着军功打破世庶壁垒,位居三品的人,称之为大齐的战神也不为过。 他的女儿,家学渊源,懂得军务有什么奇怪的。 许益没说话,眼看还是不太服气。 沈樱指向校场:“比如说,豫州军骑兵与步兵采用同一种训练方法,许将军觉得合适吗?” “骑兵靠的是马,步兵靠的是武器,可现在豫州军的训练却均以武器为主,若长此以往,豫州骑兵还有何战力?” 许益一顿,也知道这是个极大的缺陷,挣扎道:“这是因为豫州骑兵只有五百,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沈樱蹙眉,“战场上骑兵必不可少,传信侦察,侧翼包抄,如此等等,都离不开骑兵。有时候,五百骑兵能起到的作用,可不比五千步兵差。” “再者说,豫州骑兵仅有五百,是远少于建制的,难道许将军不打算增加吗?” “若仅仅满足于如今的样子,倒是我高看了许将军。” 许益心知她言之有理,心下已是服气,却无奈叹息道:“无马无钱,怎么增加?” 谢渡轻轻咳嗽一声。 许益一顿,连忙道:“下官失言。” 谢渡淡淡道:“如今我做豫州刺史,自然不会短了豫州军的钱粮。” 又看向沈樱:“既然许将军不想听,你也省得辛苦,我们回去吧。” 沈樱颔首。 许益连忙挽留道:“夫人留步。” 他低头,有些谦卑的意思:“夫人娴熟军务,下官佩服,还请夫人指教,下官必洗耳恭听,不敢有所分心。” 沈樱回眸,倒也没有为难他,淡淡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我回去将今日所见所感写下,遣人拿给将军。” 许益道:“多谢夫人。” 沈樱转过身,与谢渡并肩离开。 又过三日,沈樱让人往许益府上送了一封厚厚的信,随后便没再关注此事。 只是听说,许益大肆整顿军务,豫州军改革良多。 她却没在意,而是着眼于别的事情。 ——京城中传来圣旨,司天台测出今岁京都大寒,将有百年难遇之大雪,太后及天子决定携后妃宗室,前往东都洛阳城避寒。敕命豫州刺史、河南郡守、洛阳府尹于洛阳城建造行宫,以待圣驾。 圣旨到达豫州刺史府时,沈樱的脸色格外难看,忍不住怒道:“天大寒,乃是灾祸,不思民生,不念百姓疾苦,只想着避寒,甚至还要花费民脂民膏建造行宫,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室,当真荒谬!” 谢渡思忖片刻:“或许,京都大寒也非实话。” 沈樱眉目一凝:“你是说,太后是故意要来洛阳的。” 谢渡略一颔首:“对,只要他们找个理由到洛阳来,就能逼迫我修建行宫,劳民伤财,如此一来,我在豫州定是做不出任何政绩的。” “我这个姑母,手段还是如此阴狠。” 沈樱蹙眉。 谢渡伸手抚平她的眉心,安慰道:“不必忧心,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得想个法子,让谢太后打消这个念头。 刺史府议事时,诸郡县长官虽言辞不如沈樱锋利,但大都是这个意思。 陈郡刺史道:“如今豫州在大人的带领下,商贸繁华,欣欣向荣,百业俱兴,过了今年冬天,恐怕如今的好局面,将荡然无存。” 接驾没什么大不了的,修建一座普通的行宫也不算什么。 但如今圣驾是要在洛阳过冬,那这行宫几乎是要按照京都宫殿的模样去修建,所需耗费便不止一丝半点。 若是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耽误了今年秋收,那豫州府如今的局面,必然是维持不住的。 百姓们能顺利活下来都是件难事,何况其他。 谢渡道:“此事牵扯到皇室安危,我们做臣子的不好上表劝诫,但若要我拿出豫州全部人力物力去修建行宫,我也是万万不肯的,诸位可有什么好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言语。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谢渡叹口气:“此事着实难办,诸位回去好好想想,谁若能想出办法来,本官必有重赏。” 第67章 七夕 是最好最好的人 半晌, 崔嘉禾抬眸,似笑非笑道:“以刺史大人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若是劝诫一二, 说不得娘娘便打消主意了。” 谢渡淡淡瞥他一眼,没理会他,只问向沉默不语的庾巍:“庾大人乃河南郡守, 掌管洛阳城数年,可有什么好法子?” 被视而不见,崔嘉禾一时间颇为尴尬。 然而, 其他人也都没有给他解围的意思。 他这个话, 说的实在愚蠢, 愚蠢到不像他平日的为人。 庾巍心下叹息一声,表面恭恭敬敬道:“谢大人,恕下官无能。” 谢渡揉了揉眉心, “罢了, 今日先散了, 诸位若有良策, 只管报来。” 可是, 皇命大于天, 没人能阻拦太后与天子的命令。 只要宋妄在位一日, 他们母子在这天下, 便是至高无上之人。 如今已是七月,圣驾将在十月抵达洛阳。 短短三个月, 容不得任何人拖延。 河南郡守、洛阳府尹一日三问, 请谢渡尽早拿出章程。 谢渡坐在书房内,瘦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正闭目养神。 沈樱推门进来, 轻声道:“你这样发愁,也没有什么用处。 谢渡放下手,睁开双眼,眼底掠过一丝狠厉之色:“若是圣驾有恙……” 沈樱淡声制止:“这是下下策。” 她绕到谢渡身后,从书架上抽出一卷舆图,在桌面上铺平。 谢渡望向她,眼底有一丝不解。 纤长的手指落在舆图上,沈樱轻声:“这两日我翻看卷宗,发现城外此处,有一座前朝的行宫。” 谢渡微微挑眉。 沈樱温声道:“洛阳本就是几朝古都,曾修过无数宫室,只是随着战争全都被摧毁了,这一座却不曾。” “据记载,这是前朝高宗皇帝修筑的行宫,恢宏大气却不奢靡。是而后来百姓起义时,没有打砸烧毁,只是荒废在那里,无人打理。” 若是以旧宫室稍加改造,自然比大兴土木要强得多。 谢渡眼睛已亮了起来。 “只是……”沈樱微顿,提醒道:“这样做,若有人计较,大约会有不敬之嫌。” 毕竟是前朝的宫室。 谢渡不以为意:“京都那座皇城,也是前朝所留,住过数代君王,何况前朝高宗皇帝雄才伟略,也不算辱没他们。” “而且凭我谢家的地位,也没人能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沈樱颔首:“你心中有数就好。” 谢渡看了看舆图,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干脆利落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沈樱无奈:“已经是黄昏了。” 谢渡含笑,拉住她的手:“你不想看看洛阳的夜景吗?” 谢渡没叫人备车,而是从马厩中牵了匹骏马,亲自骑马带着沈樱过去。 这座行宫位于洛阳城西约摸二十里处,不远不近,荒废多年,无人打理。 到达时,天边已经染上了墨色。 侍从推开行宫的大门,先探头查探一番,才请二位主人进门。 这座行宫与书中记载的大差不差,恢宏古朴,大气庄严,虽无珍珠宝石堆砌,荒废多年,却不失天家体面,更添几分威严。 格局规制,也都符合天子居所。 谢渡沉吟片刻,对身旁侍从道:“派人传令,河南郡守、洛阳府尹明日到刺史府一叙。” 侍从领命而去。 苍茫天地间,只余下二人。 谢渡侧目看向沈樱,低声道:“阿樱,回城吧。” 沈樱点头。 从行宫回到洛阳城内时,天色已尽黑了。 今日的洛阳城与以往有些不同,庄严的城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 沈樱有些疑惑,“这是干什么?” 谢渡轻笑一声,在她耳边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沈樱一怔,忽地反应过来,今日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节。 谢渡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含笑问:“阿樱以往年年都过七夕,怎的今年忘了?” 沈樱蓦然惊觉,他这是还惦记崔嘉禾那日所说的话。 七夕,当真是个危险的节日。 不过,沈樱并没有惯着他的意思,转头笑道:“是忘了,为了帮某些人的忙,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结果某人还要兴师问罪。” 她望着谢渡,眉目流转,含着笑意。 谢渡无奈一笑:“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他的嗓音格外清晰,随着夏夜的风钻入耳廓,“阿樱听一听我的心跳,便该知道我是何意。” 随着他的声音,沈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去倾听他的心跳。 ——砰砰砰。 比起平常时候,快了几分。 他的嗓音,便又一次钻入耳鼓,“阿樱懂了吗?我不是兴师问罪,我是吃醋,是嫉妒。” 沈樱转头看他,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一时看呆了去。 谢渡字字清晰,句句认真:“我嫉妒,过去的三年是宋妄陪着你,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是他在你身边相伴。我嫉妒,你曾是他的妻子,人尽皆知你与他情深不移。” “阿樱,”他倏地放轻了声音,“我希望,以后每一个日子,你的身边唯有我。我更希望,从今以往,旁人提起你,只会想起我。” 他望着沈樱,慢慢说出最后一句话,“阿樱,我想要将他的痕迹,一一从你的生命中抹去。” 沈樱早已呆住。 谢渡移开目光,轻声道:“或许此时此刻,你并不甚乐意,但阿樱,我盼着有朝一日,能如我所愿。” 沈樱张口。 谢渡抬手,掩住她的唇:“你不必急着回答我,阿樱,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沈樱略微一顿,闭上了嘴。 他不再多言,一手牵着她,一手握着马缰,踏入城内。 将漆黑夜色抛在身后。 洛阳城内已挂起万千华灯,人潮如沸。 璀璨灯火中,沈樱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和地上被拉长的影子。 一步一步,跟着他往前走。 人潮不断从身旁涌过。 谢渡倏然停住脚步,看向路边。 沈樱随着他的眼光望过去。 路边有位年幼的女孩,穿了件粉色的衣裳,头上系着粉色的丝带,臂上挎着一个小小的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绚烂的长春花。 小姑娘用稚嫩的嗓音喊住路过的行人,“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吧。” 谢渡停了片刻,将马缰递给沈樱,“我马上就回来。” 他大步走向那小姑娘,弯下腰与对方说了几句话,从腰间荷包中翻出钱递过去,小姑娘递给他一朵花。 谢渡转头,大步走回来,手中拿着一朵开的最为娇艳的鲜花。 他微微一笑,将缰绳接过,花递来。 没有一句言语,只温柔垂眸,笑意清浅。 沈樱接住,低头静静看着那朵花,缓缓捧在了胸前。 七夕的夜格外热闹。 除却情人相约同行,还有很多小姐妹们手拉手出门乞巧,处处都是高兴的声音。 缓行于嘈杂街巷中,沈樱的心,却逐渐安静下来 回到家中,谢渡先去洗漱。 沈樱让侍女取来一个白瓷瓶,亲手将那朵长春花浸入水中。 绚烂已极的花,洁白的花瓶,极致的华丽与干净,构成一副美丽的画面。 她静静看了片刻,转过头,去了另一边的浴室。 待出来时,便瞧见谢渡身着寝衣,正站在那个花瓶前,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沈樱在床榻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谢渡。” 谢渡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垂眸握住她丝滑的长发轻轻擦拭。 沈樱抬眸,看见他结实的手臂。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谢渡,我有话跟你说。” 谢渡“嗯”了一声,“你说。” 沈樱道:“你看着我。” 谢渡放下手臂,垂眸与她对视。 沈樱定定与他对视,毫无漂浮不定,更无躲闪,认认真真:“谢渡,今日你说的话,我细细考虑过。我现在就可以认真地答复你,我并无任何不愿。” “我既嫁了你,以往种种,便不会再萦于胸怀。我自然愿意,往后余生,旁人提起我时,是与你并肩。” “至于宋妄,我早就与你说过,从未爱过他。”她说的决绝,又带着一丝讥讽,“我怎么会爱上那样懦弱的人。” “我从来都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沈樱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若他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谢渡静静看着她,忽地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沈樱呆住了。 谢渡嗓音喑哑:“不是的。” 他慢慢道:“阿樱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从不是追名逐利的人,我知道。” 沈樱怔然不语。 谢渡紧紧拥着她:“世人不解你的性情,我却明白,阿樱心有大义,胸怀苍生,是世间最好最好的人。” 沈樱一时愣住,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是觉得,眼眶有些淡淡潮湿。 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又或许是这个怀抱太有力。 沈樱忽地有种想要倾诉的想法。 她缓缓开口,“谢渡,你想听一听,我和宋妄的事情吗?” 谢渡的心跳毫无变化,语气平静道:“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你不愿意说,我就不愿意听。” 只是,在沈樱瞧不见的地方,眼神暗了暗。 他当然知道,她从未爱过宋妄。 而且,那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只是千方百计,想要听她说一遍,再说一遍。 说的多了,纵然曾是假的,日后也会变成真的。 沈樱忽地笑了出来,将的手盖在头上,“你给我擦头发,我慢慢说给你听。” 谢渡很好说话:“好。” 沈樱望向窗外,慢慢张口:“我与宋妄,结识于三年前,那不过是个阴谋。” 第68章 心动 为何要娶我 沈樱声音轻柔, 慢慢道:“三年前,我十五岁了,而我弟弟沈棋刚到入学的年岁。” “想必你知道, 兰陵萧氏家学坐堂的先生是当世有名的大儒,引得各家子弟趋之若鹜。而我继母萧宜珠不过是萧氏旁支外嫁女,自然没有那个本事送人进去。” “为了给沈棋一个好前程, 萧宜珠便开始算计我的婚事,想要把我嫁给她娘家的侄子萧名扬,拿我当筹码, 让萧名扬送沈棋入萧氏家学。” “纵然萧名扬纨绔之名在外, 可沈家乃是庶族, 我这样的身份,决然不配做萧家嫡子的正妻,若要嫁过去, 只能为妾。” “我不甘愿如此, 可世家势大, 我无力抗拒。因此, 我便盯上了宋妄, 世家沆瀣一气, 唯有皇家, 是我唯一能够赌一把的救命稻草。” 谢渡的手微微一顿, 没有言语。 沈樱继续道:“那年五月端午,龙舟赛上, 我假装被人欺凌, 误打误撞闯入了宋妄所在的房间。” “他那时年少气盛,见不得欺凌柔弱女子的事情,救下了我。我便告诉他,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相报。” 有了这一次的相识,而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 她足够美丽,又有心勾搭,自然手到擒来。 宋妄很快为她沉迷。 那年七夕,昏昏烛火下,她将随身带着的手帕,包着亲手做的香囊,赠给了他。 宋妄取出一枚玉佩,放在她掌心。 随后,宋妄鼓起勇气,求了先帝赐婚的旨意。 次年,沈樱嫁入东宫,做了太子妃。 娶一个庶族女子为太子妃,是极难的事情。 自本朝初年,皇室便有与世族联姻的惯例,历代的太子妃、皇后无一不是出自高门大族。 是而,当宋妄提出要娶沈樱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在玩笑,是年少轻狂不懂事。 谢太后甚至当众以此为笑料,说与京中众人听。 那时候,沈樱的处境极为艰难,京中女子,无论婚嫁与否,都将她看作一个笑话。 可谁都没想到,宋妄那般坚持。 为了娶她,在先帝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以命相胁,用尽了他此生最大的力气。 最终,先帝成全了儿子的心愿。 烛光下,沈樱偏头看向谢渡:“这便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 她说着,语气不由得有些怅然。 谢渡垂着眸子,静静看她半晌,慢慢问:“他这样待你,你不曾心动吗?” 十五岁的少女,走投无路,天地不应之时身份尊贵的皇太子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娶她做太子妃。 她竟能毫无触动吗。 沈樱怔然,慢慢道:“那时年少,确实心动。” 怎么会不心动呢? 世间之人,没有天生的铁石心肠。 彼时,宋妄是救她于水火的英雄,是风波里可堪攀援的巨木,是黑暗里的一束光。 那时,她真的希望,能和宋妄携手一生。 甚至在想,他这样待她,她会努力去爱他。 可事与愿违,宋妄也并非她想象中的样子。 沈樱意兴阑珊地勾唇:“可是,太后一心想给宋妄择个高门贵女为妻,对先帝赐下的这桩婚事极为不满,新婚头一日就命我去祠堂为已故孝慈皇后跪经半月。” 孝慈皇后乃先帝生母、宋妄祖母,晚辈为她跪经理所应当。 但新妇刚入宫半日,便叫她去祠堂跪经半月,天底下万万没有这样道理。再苛责的婆母,也做不出这样冷待新妇的举动。 此举,既是为难,更是羞辱。 几乎是明说新妇德行不修,新婚便被罚去祠堂。 更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对这位新婚的太子妃不满至极,甚至不愿意留下一丝一毫的颜面。 沈樱乃新妇,万事只有唯诺称是,断不可忤逆翁姑。 这种情形下,只能由宋妄去应对。 可那日,宋妄面对母亲的冷脸,求情的字一个也不敢说,几度张口,又咽了下去。 最终,只拿歉疚的眼神看着沈樱。 他一生的勇气,都用在了求先帝赐婚上。 除此之外,始终懦弱,始终胆怯。 若非先帝得知此荒谬之事,否决了太后的意见,恐怕从此往后,沈樱在宫中再无立足之地。 沈樱神态冷静至极:“从那时起,我就很清楚,宋妄不可依靠,人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旁人再爱你,却都会有更重要的东西。 宋妄的深情,实则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欲望。 他渴望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便宁可失去一切。当他已得到了她,便不会为她的感受,去做出任何抗争。 沈樱面色平静,漆黑的眸子垂下,“后来种种,也证明了这些。” 宋妄为了种种考量掣肘,到底还是放弃了她,任由她成为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他们之间,起源于一个阴谋,一场求生,结局又如此惨烈。 她不爱宋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渡轻轻为她擦着头发,垂下了眼眸。 窗外的月亮移到中天,透过窗子洒下安静的清辉。 许久,他轻声道:“阿樱,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人,并非个个都是宋妄,并非全都不可依靠。” 沈樱愣了一下,侧目看向他,眼神带着探究。 谢渡与她对视,声音清晰,字字句句钻入耳鼓:“至少,我不会为外物而抛下你。” 他的目光平静,坚定得不容置疑:“这世间有许多需要顾虑的东西,可那些都不及我的妻子。” “我不敢说自己是永远不会倒下的高山,却能承诺,有我谢渡一日,便绝不会叫我的妻子落入难堪的境地。” 沈樱怔怔坐着。 她一头乌发已然半干,柔顺垂落在腰间,更显得眉目清澈茫然。 谢渡放下巾帕,在她身侧坐下,看着她精致的眉眼,靠近了,轻声道:“阿樱……” 沈樱回眸,瞧见他眼神温柔又认真。 她心口蓦地一动,忽然想起在大慈恩寺相见那日。 那几乎算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谢渡却已然在求娶她为妻。 他所说的诸多理由,她一个字都不信。凭谢渡的性情与本事,绝非那等为了利益牺牲自己婚姻的人。 可今日她突然想听一听,他真正的理由,为何要娶她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弃妇。 她心底,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怎么也不敢当真。 沈樱闭了闭眼,睁开时坚定至极,他轻声问出口:“谢渡,我想问你,为何要娶我,我想听真心话。” 谢渡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定定看着她,半晌倏然一笑:“刚才阿樱给我讲了个故事,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樱疑惑看向他。 第69章 初见 我为何不能爱你 谢渡起身, 踱步至窗边,望着天上一轮弯月,慢慢道:“三年前, 当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阿樱可还记得,那年二月二的社祭庙会?” 沈樱想了想,实在是毫无印象:“不记得了。” 谢渡一笑, 不以为意:“不记得也正常,大约这世上独我一人记得当时的事情,毕竟, 阿樱当时不曾见过我。” 他缓声道:“那天四弟带着姣珞和几个堂姐妹去庙会上玩, 有个叫静淑的妹妹贪恋表演, 与大家走散,直到回家时大家才发现,连忙传信回府中, 让我遣奴仆来找人。” “那日, 谢府上下找人找了一整日, 都不见静淑妹妹的踪影, 一时间全都慌了神。”谢渡回眸看向沈樱, “直到我走进一个街巷中, 瞧见一名陌生女子上前, 与误入街巷后, 迷路找不到归途慌张无措的静淑攀谈。” 沈樱恍然大悟,随即略有几分尴尬, 没说话。 谢渡转过身, 含笑:“看来,你记起来了。” 沈樱揉了揉眉心:“当时我见她丰容靓饰,应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才去结交……” 话到此处,对上谢渡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沉默了下去。 谢渡继续道:“可是在此之前,我分明见到这位姑娘踌躇观望许久,直到静淑焦急无措,几乎要落泪时,才上前搭话。” 沈樱抿了抿唇。 谢渡垂眸,笑着问她:“阿樱,当时你在想什么?” 沈樱抬眸,与他对视,并不瞒着他:“当时我想的是,看这位姑娘的穿着打扮,定是位身份尊贵的世家千金,若是在她刚走散时就上前去救她,她只会重金酬谢,但若是在她求救无门时去救她,就能变成她的好朋友,借着这个人的关系和信任,达到我的目的。” “所以,我足足观察了她一个时辰,才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出那个蜿蜒曲折的小巷。” 只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刚出门,就碰见了那姑娘的家人。 她还没来得及与那姑娘相识,就眼睁睁看着对方被家人带走。 给她留下的,仅有一两句道谢。 她没注意对方的家人是谁,只记得那天惊鸿一瞥看见的马车。 奢华庄重,富丽堂皇,是她此生不曾见过的。 谢渡慢慢道:“我当时就在想,不知这位姑娘出身何门何姓,小小年纪便如此会玩弄人心,比我的妹妹们聪慧百倍。同是深闺少女,却与我家这些截然不同。” 他的姊妹们,要么端庄持重,要么天真活泼,要么温柔可人,每一个都是世家大族按照模子刻出来的贵女贵妇。 绝无这样善于玩弄心机手段,轻而易举想方设法利用陌生人的。 沈樱默了默,没有纠结于此事。她并不觉得有多么光彩,淡淡揭过此事,反问一句:“难道你要告诉我,就因为这样,你便想娶我吗?” 如此,未免过于草率了。 莫说是尊贵的谢家宗子,便是普通人家的儿郎,也没有婚姻大事如此草率的。 谢渡摇了摇头:“当然并非如此。” 他望向沈樱:“那天之后,我让人去查了查,探子回来后告诉我,你是辅国将军的嫡长女。” “辅国将军府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他轻笑一声,“没想到沈既宣这个脑子不清楚的,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我有些好奇。” “所以在不久后的一次赏花宴上,我又见到了你。” 说着,他忍不住弯唇笑起来,“却没想到,又见识了阿樱的本领。” 不必他提醒,沈樱已记起当时的事情。 那天二月二十一,工部侍郎柳府宴客,萧宜珠为了给她找亲事,带着她去了柳府,可她这样的身份地位,在权贵云集、钟鸣鼎食的柳府,怎么都是不够看的。 以柳家女柳茹茹为首的诸位世家贵女联合孤立她、嘲笑她,几位颇具美名、和善大方的贵女视而不见,只作不知。 沈樱心底憎恶,便趁着众人吟诗作对的时机,偷偷模仿柳茹茹的字迹,抄下了当时京都第一才女王书绾的旧诗,写上柳茹茹的字迹,放在了评选稿中。 王书绾当日不在场,这篇稿子便被评为当日联句第一。 柳茹茹被人恭维,虽然心里奇怪,但只以为是有人想要巴结她,便欣然接受。 却不料,当场另外一位王家女突然想起这是王书绾的诗句,质问起柳茹茹。 柳茹茹不承认自己抄袭,说是有人陷害她。 王家女就问她为何一早不说。 柳茹茹无话可说。 场上很是喧闹了一阵。 最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情到底没有个定论。 但不论如何,柳茹茹都吃了个大亏,丢了天大的脸面。 沈樱自以为做的隐蔽,天衣无缝,没想到居然竟还有人看到。 她看向谢渡:“你怎么知道的?” 谢渡笑了笑:“你仿柳茹茹的字很像,委屈在交诗文的时候漏了馅儿,旁人都只一张纸,独你拿了两张,这不奇怪吗?” “而且,你交了两张,最终却只有一首诗写着你的名字。反而柳茹茹交了一张,却有两张写着她的名字,有心之人,一观便知。” 吟诗作词时,笔墨纸砚是不限量的。 但大多数人都只会写一首。 沈樱那天的举动,其实很冒险。 但一群姑娘的眼光都没放在这上头,才叫她毫无破绽。 “不过。”谢渡莞尔,“那时候你甚至还不满十五岁,及笄还有一个月,能使出这种膈应人的手段,已经很是不俗了。” 沈樱坐在那里,抬头看他:“你记忆里,我便只有这些阴谋算计的事情吗?你娶我,难道便是因此吗?” 谢渡反问:“不行吗?” 沈樱一脸纳闷:“有些奇怪。” 谢渡失笑:“阿樱,你不太了解我。” 沈樱看着他,眉眼带着探究。 她的确不了解他,却也很清楚,谢渡名声斐然,是皎皎如月的美玉,不染污垢。 谢渡在她身侧坐下,抬手握住她乌黑的发丝,声音清润,轻柔温和:“阿樱,我此身,亦是如此。” “我谢渡,从来都非善类。” 沈樱听见他格外认真的声音,听着他剖析自己的心。 “一直以来,我所盼望的,都是有人能让我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放下这卓然的名誉,放下君子的操守。” “做一个,我想做的人。” “而你所作所为,便是我所期盼的。” “所以阿樱,我为何不能因此爱你?” 沈樱的心,如同被钟鼓重重锤了一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她蓦然抬头,望向谢渡眉眼。 第70章 入秋 今岁大寒,天灾恐至 眼前的男人俊美如旧, 素白寝衣映着漆黑眉眼,那张一贯冷静淡薄的脸上,此时此刻, 带了几分少年意气的桀骜不驯。 他勾唇笑,重复:“阿樱,我为何不会爱你?” 她问他, 为何要娶她。 他却答,我为何不会爱你。 一个,她从不敢设想的答案。 他娶她, 竟是因一个“爱”字吗? 谢渡这样皎若明月的人, 会爱上她吗? 以前, 谢渡亦说过类似的话,似真似假,不止一次。 可她从未相信过。 直到今天, 或许是特殊的日子, 他认真的种种模样, 镌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忽然就意识到, 从始至终, 他都没说过假话。 沈樱久久不语。 谢渡不急, 坐姿挺拔, 安安静静坐着, 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 许久,沈樱开口, 嗓音艰涩:“谢渡……” 到了认真的时候, 瞧见了旁人的真心,她的心蓦然有些乱,张开口, 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向气定神闲的人,突然有些茫然无措。 半晌,她低下头,避开了谢渡的眼睛。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对方。 做不到以往那般游刃有余。 谢渡便又笑了,看了会儿她忙乱无措的样子,终于握住她的手,手指从她指缝中穿过,交握在一起。 他慢慢道:“阿樱,看着我的眼睛。” 沈樱慢慢抬起头,看他眼神深邃又温柔,如同一汪沉静的湖水。 沈樱的心跳,慢慢缓下来。 谢渡才慢慢道:“阿樱,你不必慌张,更不必急着回应我。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叫你知道。” “你若不爱我,那也没有关系。”他又笑了一下,“慢慢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有信心,终有一天,你一定会爱我。” 谢渡只说这些,并没像以往那样强势,也没去观察她的反应。 松开她的手,起身熄灭了榻边的烛火,道:“休息吧。”像是要给她一个思考的空间。 沈樱心乱如麻。 谢渡在身侧熟睡,她却清醒至极,借着一点月光的痕迹,描摹着他俊美的五官。 似悲似叹。 其实,类似的对话,以前也有过一次。 他们新婚后,从宫中谢恩回家,谢渡便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言犹在耳,“时间长了,或许你爱我,比爱你自己更深。” 那时,她斩钉截铁觉得,这不可能。 她绝不会沉沦于情爱。 可时至今日,她却不敢确定了。 谢渡,当真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强大,坚定,温柔,包容。 世上没有女人会不爱他。 她不敢坚信,自己是否能永远做那个例外。 人心,毕竟不是铁石铸就。 纵然不识风月,却不能无视真心。 沈樱垂眸,攥紧了手心。 翌日,谢渡一早便召见了河南郡守和洛阳府尹议事。 谢渡向庾巍和江客远提起了前朝那座行宫,征询二人的意见。 庾巍略一思索,提了和沈樱同样的问题:“如此一来,自然是甚好,只是是否会有不敬之嫌。” 谢渡一力担下此事:“尔等尽可放心,若有争辩,本官全权负责。” 二人便不再有意见。 谢渡便道:“江府尹修整行宫之事,便交由你负责,本官只提醒一点,圣驾所居之处必得符合规制。” 江客远肃然:“是。” 谢渡又道:“途中接驾诸事,便交于庾大人负责,圣驾入我豫州之后,所经所见,必得富贵安康,不可惊扰天子分毫,庾大人能做到吗?” 庾巍的心思只在一瞬之间,顿时明了他言外之意,这是不欲令圣驾得知豫州的真实情况。 他抬眸看向谢渡,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却只是恭恭敬敬道:“是,下官定不辱命。” 谢渡既然敢当众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有万全之策的。联想起前日的消息中说的,那位不打算追随天子出行,而是固守京都的尚书左仆射谢继宗,庾巍心底已是了然。 谢家父子,一人手握京都,一人手握天子驻跸之所,只怕天子和太后二人,也得忌惮他们许多。 他们庾家已非一等世家,他庾巍实在不必去做以卵击石的事情。 反正纵然出了事,也有这位谢刺史一马当先。 谢渡又嘱托了几句,便令二人退去。 当日,庾巍等人去了行宫勘察。 而后一月,便由洛阳府尹召集工匠,修缮行宫。 其他接驾礼制诸事,皆有庾巍负责安排妥善,只由谢渡最后审验。 谢渡重又悠闲了下来。 无事时,便带着沈樱前往豫州军营,亲自督看豫州军改制的结果。 豫州军改制之后,增设骑兵两千,步兵三千,更换一批精锐武器,如今看来,较之以往,更显雄风。 豫州军对这位新刺史,无不心悦诚服。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很快便至中秋,豫州秋收时节。 今年较之往年,天气明显寒凉些许,不过八月中,晨起时竟已结了霜。 看来,司天台测算的今岁大寒,并非危言耸听,更非谢太后蓄意为之。 沈樱坐在书房的黄花梨椅子上,看向谢渡拧紧的眉头,托腮:“今年的秋收未曾耽搁,但这么冷下去,下一茬冬麦必然不保,明年的收成会是大问题。” 谢渡道:“豫州尚且如此,再往北的幽州等地,更不知是何等光景。”他顿了一下,又道:“还有羌国,每遇寒冬,必会侵扰边境。” “我爹以前说过,我们这里下霜的时候,北境便到了下雪的季节。”沈樱慢慢道,“若是八月开始飞雪,北境无粮草过冬……” 未尽之言,谢渡明白,天下人都明白。 天灾在即,一切危乱皆有可能发生。 可这危急关头,本该驻守京都,调度天下,安抚黎庶的天子,却东临洛阳避寒。 一个“避”字,足以令天下百姓寒心。 锦衣玉食、高床暖枕的天子要去避寒,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却无处可避。 谢渡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亡国之兆。” 屋内只他们二人,沈樱抬眸对视片刻,倏然:“宋妄不知如何做一个圣明天子,总有旁人知晓。” “这是自然。”谢渡叩了下桌面,轻声道:“阿樱,后日的中秋节宴准备如何了?” 前几日,宫中照例赐下了今年的中秋节赏,仍是丰厚非常,比之其他各州刺史,谢渡的更要丰厚三分。 随着节赏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道圣旨,汝南王宋庆被圈禁,汝南郡守吴岩青判了斩立决,已命丧黄泉。 宫中命谢渡于豫州择贤用能,任命一名新的汝南郡守。 谢渡便与沈樱商议,借着中秋节的由头办个宴,宴请辖下诸位郡守、府尹及其家眷。 宴期,便在后日。 70-80 第71章 中秋 汝南郡守,林汝靖 刺史官邸狭小简陋, 沈樱便将此次中秋节宴会安排在谢家别苑。 宴会当日,豫州叫得上名字的官员纷纷携带家眷儿女前来赴宴。 谢家别苑占地数十亩,建有八园, 除却留给主客居住的几个园子外,另有三个专门用以赏景的园子。 如今恰逢秋日,风景佳处当属乐陶园, 枫叶似火,金菊满园。 辰时,谢府中门打开, 无数仆婢鱼贯而出, 邀客人入府。 客人们被引入乐陶园, 一路行来,都只觉眼花缭乱,算是对着所谓的“第一世家”的风光迷了眼。 这府中并无奢丽金玉, 更无华彩丝绢, 只处处清雅低调, 唯从细处显出非同一般的讲究来。每一棵花木都是难得的珍品, 每一块石头都彰显着不凡的品味, 每一处雕刻都是绝伦的工艺。 在座的大都是世家子弟, 生于富贵锦绣, 此刻却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庾巍近日督办行宫修缮事宜, 自认对建工装饰上有些见识,此刻却默默叹了口气。 那座行宫, 过于简陋了。 如今皇室与谢氏, 孰强孰弱,似乎……已经很明白了。 而且,今日宴会井然有序, 条理分明,全乃大家风范,可见主事之人的才能。谢刺史这位出身庶族的夫人,有些本事在身上,不像他们原先预想的那般手足无措。 心下念头转了几圈,庾巍笑了笑,扶着妻子的手,轻声道:“谢夫人祖籍会稽,你也是会稽人,待会儿见了夫人,可与她聊一聊会稽的的旧事。” 庾夫人点了点头:“你放心。” 庾夫人亦出身大族,眼睛利的很,一眼扫过去便能看出门道来,早已收了轻视之心,只等着早日交好这位谢夫人,也谋得一二好感。 过了片刻,客人们已来齐,谢渡与沈樱携手而来。 众人笑着与二人行了礼,各自入席。 酒过三巡,谢渡笑了笑,方道:“今日请各位同僚辛勤前来,其一是贺中秋佳节,今岁本官刚至豫州上任,这数月来多劳烦诸位配合,方才使得豫州形势大好,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本官替豫州的百姓敬诸位大人一杯,还望诸位日后兢兢业业,为民造福。” 众人皆道大人言重。 刘巡身为豫州别驾,刺史之下第一人,当即起身,代其他官员道:“大人此人当真是折煞下官们,自大人上任以来,豫州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大人的功劳。” 他历数谢渡上任以来的功绩:“大人上任不过两月,已亲自为各郡府定策施治,如今各郡运行顺畅,全是大人的功劳。又解决了汝南郡屯民案件,使得汝南郡百姓不至流离失所,乃是天大的功绩。改革了豫州军,如今豫州军中气象一新,如今又主持接驾一事,上合天子之意,下未劳民伤财,豫州内外,人人称颂,下官敬服不已。” 这话虽然是拍马屁,却也句句属实。 如今的谢渡,在豫州一带闻名遐迩,风评甚佳,远胜前人。 尤其是天子驾临一事,豫州百姓闻风丧胆,个个都觉得要劳民伤财,广征徭役,却被他轻而易举解决了,百姓们的生活几乎不受影响。 如今豫州的百姓们提起他的名字,都道“头上有青天,人间有谢郎”。 而豫州官署,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原先有再多不服,如今也该服了。 有出身,有能力,有胆魄,这样的长官,谁能与他抗衡呢? 其余人跟着刘巡的尾音,异口同声道:“下官敬服不已。” 谢渡瞧着这一幕,微微一笑,谦逊道:“本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不等其他人继续拍马屁,他又道:“既然刘大人提起了汝南郡之事,本官也便一并说了。” 众人纷纷整肃神色,心知此事才是重点。 大概,是空置已久的汝南郡郡守之职位,有了归属。 不知是哪位同僚有这样的福分。 不出所料,谢渡笑了笑,“自吴岩青辜负皇恩,勾结前汝南王一案后,汝南郡守之职空置两月,本官上承天子之命,一直在思考此事,如今终于有了人选。” 他微微停顿,便有人及时问道:“不知是哪位?” 谢渡看向一侧,对侍女道:“请林公前来。” 片刻后,侍女引着一名中年文士缓步而来,那人衣冠简朴,却不卑不亢,一派淡然,见了谢渡,微一拱手:“谢使君。” 谢渡微一抬手,对众人道:“这位林汝靖林大人,原先在户部任职,十年间兢兢业业,无一错漏,功绩斐然,本官与左仆射大人商议后,禀告了陛下,由林大人接任汝南郡守一职。” 林汝靖,姓林。 在座之人纷纷思索起来,这位林大人出身何处,可是,这天下间似乎并无林氏望族。 谢渡却并无解释之意,指了指下手特意空出来的位置,淡声道:“林郡守,入席吧。” 林汝靖的位置便安排在庾巍之下。 庾巍侧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林大人,在下河南郡郡守庾巍,初次见面,幸会。” 林汝靖拱手:“庾大人,幸会。” 庾巍含笑:“在下颍川人,冒昧请问林大人祖籍?” 言外之意,便是打听他的籍贯出身。 林汝靖心下明白,不卑不亢道:“颍川庾氏乃当世名门,庾大人果真姿容不凡,在下出身会稽,家中不过几亩薄田,世代耕农为生。” 庾巍愣了片刻,很快掩饰过去,只笑道:“林大人定是才高八斗,才会被刺史大人赏识。” 林汝靖笑了笑:“不敢当。” 众人都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看向林汝靖的眼神,都带上了困惑不解。 当今取士,有三条路子,第一正统乃中正官察举,第二乃军功进身,第三是在朝权贵举荐。其中,第一和第三条路子,常年把控在世家大族手中,所察举推荐的,全是本族子弟或盘根错节亲朋党羽,亦或者是扬名天下的才子。 这位林大人一无所有,到底有何特殊之处,以庶民之身先入户部,又得谢渡青眼? 当即便有人笑着问:“不知林大人有何高论,可否让我等瞻仰一二。” 林汝靖顿了顿,他自认并无多少功绩,能入得谢渡的眼,全靠沈樱的裙带关系。但谢渡并未表明他是沈樱的舅舅,此中必有深意,一时间,他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踌躇之际,谢渡的目光移过来,微微一笑,道:“林大人亲笔所书一册论税,未曾流传于世,本官偶然得见,惊为天人,若是有意,可以叫人取来供大家一观。” 那人拱手施礼:“有劳谢大人。” 谢渡冲身侧侍从颔首,那侍从领命而去。 林汝靖愣了片刻,有些踌躇。 《论税》一书,确是他所写,其中详细论述了如今天下各地的赋税之策,提了一些并不成熟的赋税改革之法。 若这些不成熟的建议被旁人看去,是否会对谢渡的名声有所影响…… 沈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安抚地点了点头,并无担忧之意。 林汝靖微微安心。 沈樱微笑,林汝靖将这些长官看的太厉害了,以为人人都如谢渡一般,但实际上,草包还是占了大多数。凭林汝靖的本事,足以让他们自叹弗如。 这也是为何,她思索再三,还是同意了谢渡的提议,让林汝靖来豫州任职。 过了片刻,侍从捧着几卷书册前来,送到谢渡跟前。 谢渡略一思索,对刘巡道:“刘大人,您主管豫州赋税诸事,带着大家一同看看吧。” 刘巡忙道:“是。” 他双手接过侍从手中的书卷,立刻有人围上来,一同观看。 片刻后,人群中发出一声赞叹:“精彩!” 刘巡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合上书,看向林汝靖,眼中已全是钦佩之色:“林大人高才。”又看向谢渡:“谢大人的识人之明,下官自愧不如。” 林汝靖没有说话,自觉将场地让给谢渡。 果然,谢渡顺势道:“本官看完这书卷,亦觉得精彩绝伦,更深感当今豫州的赋税之策不甚合理,因此打算以汝南郡为试点,令林大人牵头,试一试他提出的赋税改革之策,诸位以为如何?” 林汝靖自然遵命而行。 庾巍在他身侧,稳稳起身禀告:“谢大人,我河南郡乃豫州之首,愿为试点改革赋税,请大人准允。”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其他人都讶然看向庾巍。 赋税乃国之根本,从古至今都非一人说了算,赋税改革牵扯着千家万户的利益,着手来做,说不定会掀起多大的乱子,得罪多少人。 算起来,在座的官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愿意做这件事情。 林汝靖背后有谢渡当靠山,自然无所畏惧,天大的罪过到了谢家手中,也变得微不足道。 可庾巍虽出身世族,可颍川庾氏如今没落,若当真出了事,可保不住他。 此举,当真冒险。 过于震惊,众人都没来得及出言反对。 迎着众人的目光,庾巍岿然不动。赋税改革会遭遇什么,他一清二楚。 当机立断做出这个决定,有他的思量。一来,是信任谢渡的手腕和能力,谢渡决定要做的事情,应不会有大问题。二来,颍川庾氏如今勉强位列二流,若不想法子往上挤,只会日渐没落,他必须得抓住谢渡这个机会,搭上谢氏的大船,没有比这件事更好的机会了。 谢渡环顾四周,拍板道:“庾大人有这个心思,自然是最好的,既如此,便由汝南郡、河南郡一同实施赋税改革之策,五日之内,两地拿出具体的策略。” 庾巍、林汝靖点头称是。 其他人已错失了反对的机会,又不敢当众驳斥谢渡,只得默默咽下意见,心下忐忑不安。 这豫州的天,恐怕要变了。 第72章 赋税 改革 当日宴散, 客人纷纷散去。 庾巍与夫人同坐一车,正欲离去,却被人拦住了路, 撩开帘子一看,果然是崔嘉禾。 庾巍无声叹息,早已猜到他会过来, 对夫人道:“你先回府吧,我与嘉禾小酌两杯。” 说罢,下车上马, 对崔嘉禾道:“汾楼来了几条大鱼, 去尝尝吧。” 他先行一步, 崔嘉禾打马跟上。 刚进了雅间,尚未来得及坐下,崔嘉禾便急道:“庾兄, 你今日是何意?为何要应和谢明玄的打算, 将这赋税改革之事揽到自己头上?你明知道, 这件事做好了, 功劳都是他刺史大人, 若做不好, 责难全是你的。” “而且, ”他加重了语气, “你如今是想抛弃我崔家,给他谢氏当马前卒吗?” 庾巍款款坐下, 倒了杯水递给他, 方缓缓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着急,听我慢慢说。” 崔嘉禾满面不悦地坐下。 庾巍看着他, 慢慢道:“我今日做此选择,是因我看的出来,谢渡想要的赋税改革,一定会成功。” 崔嘉禾冷冷道:“哦?” 庾巍道:“你可知那林汝靖是何人?” 崔嘉禾淡淡道:“我虽然不认识他,但谢明玄手下有几个能人,倒也不稀奇,怎么就值得你在意?” 庾巍道:“若我所猜不错,他是沈樱的舅父。” 崔嘉禾蹙眉:“沈既宣是萧家的女婿…” 话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沈既宣前一任夫人,似乎确实姓林。当时沈樱被册封太子妃时,那位林夫人也被追封了诰命。 但崔嘉禾还是不明白:“那又如何?” 庾巍道:“谢大人夫妇和鸣,感情甚佳,若非十拿九稳,他绝不会用沈樱的舅舅来做这件事,这样来看,此事非但没有风险,还是个抢功的好时机。” 崔嘉禾若有所思。 庾巍道:“嘉禾,你甘心一直居于谢渡之下吗?” 崔嘉禾自然不甘心,但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论是家世能力名声,没有一样比得上谢渡。 看他不说话,庾巍笑了笑:“谢家权势无双,不外乎是因着出了位太后。可如今你崔家出了位皇后,过些年未必不能做太后,太皇太后,凭什么你要屈居他之下?” “西汉景武时期,窦太后当政,窦氏一族权势熏天。”庾巍慢慢道,“后来窦太后薨,王太后当政,王太后的弟弟田蚡逼死了窦太后的侄儿窦婴。嘉禾,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若要打垮一个人,首先得了解他。” 崔嘉禾看了他片刻,起身冷笑:“但愿你说的是实话。” 他拂袖而去。 庾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不疾不徐为自己倒一盏茶,轻轻笑了笑。 瞧,崔嘉禾每日和他亲亲热热,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忍不住拿庾家当他们崔氏养的狗。 既然一定要当狗,为何不选个更高大的门户,博求更大的富贵呢? 他本就没打算让崔嘉禾相信他,不过是维持面上的情分。 如若崔嘉禾要撕破脸,他也不畏。 总归,人要做出最合时宜的抉择。 庾巍饮下盏中清茶,起身离去。 此刻,谢府。 宾客尽散,沈樱和林汝靖并行,往客房走去,谢渡跟在二人身后,悄无声息听舅甥二人说话。 沈樱仍是那幅乖巧清甜的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舅舅,好长时间没见了,舅母和弟弟妹妹好不好,表哥表嫂们好不好?” 林汝靖笑道:“除了天天念着你,没什么不好的,偷偷告诉你一句,舅母给你准备了礼物,等她到了,你见着后,可别说我通风报信。” 沈樱好奇:“什么礼物?” 林汝靖:“这可不能告诉你,届时你自然知晓。” 沈樱皱了皱鼻子:“那你跟我说什么?又不肯告诉我,平白无故让我心急。” 林汝靖但笑不语。 沈樱也不是真的生气,又小小抱怨了几句,便说起来别的事情。 谢渡看着稀奇。他知道,沈樱与林家人感情好,远超沈既宣那一家子,但这样故作姿态的撒娇,还真是不常见。 到了晚间,他便握着沈樱的腰,在她耳边哑声道:“撒个娇来听听。” 沈樱满目茫然。 谢渡笑:“就白天,跟你舅舅说话那个声音。” 沈樱一下子反应过来,一惯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羞耻,用力推他:“闭嘴!” 谢渡轻而易举按住她的手腕:“说不说。” 沈樱挣脱不得,没有办法,偏过头,又转回来,对他说:“你离我近点。” 谢渡靠近她,二人交颈而卧,她靠在谢渡耳边,嗓音轻轻甜甜的,喊他:“渡哥哥~” 谢渡愣住,手下松了力气。 沈樱趁机从他的控制下逃了出来,扯过一旁的被子裹住自己,背对着他当缩头乌龟。 谢渡被她这幅徒劳挣扎的模样弄的哑然失笑,握住她的肩,靠过去,炙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 两日后,林汝靖与庾巍在刺史官邸门前相遇。 庾巍主动笑着迎上去:“林大人,您从汝南而来,竟也这样早?” 林汝靖道:“向刺史大人禀事,不敢耽搁。” 庾巍道:“那你我二人一同过去吧。” 通禀过后,侍从引着二人前往书房,谢渡已等在其间。 两人进屋后,拱手行礼。 谢渡笑道:“舅舅,庾郡守,不必多礼。” 庾巍一愣。 虽然早有猜测,这林汝靖是沈樱的舅父,却也没想到,谢渡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将二人的关系大白天下。 他心里一时间转过很多念头,不知谢渡是何意。 谢渡也没解释,指了指左右两把椅子:“二位坐吧。”又转过头,对侍从道,“去问问夫人可起来了,若起了,请她过来。” 庾巍越发迷茫。 他们二人今日前来,乃是为赋税改革之事,叫沈樱前来为何? 谢渡转过头,极温和地与二人寒暄。 约摸一刻钟后,沈樱姗姗前来,在谢渡身侧坐下。 谢渡提起桌案的茶壶,给她冲了盏茶,放到手边,才道:“今日请二位郡守,是为商议赋税改革一事,本官对赋税一道并不了解,阿樱与林大人却都极为熟稔,就先让阿樱详细跟二位谈一下豫州如今的赋税情况。” 庾巍默了片刻,道:“刘巡刘大人主管豫州赋税,可要请他前来?” 谢渡笑了笑:“刘大人正忙。” 庾巍便不再多言,他很清楚,豫州内外最不愿意改革的,便是刘巡,这无疑会极大影响他本人、他这个官职的利益。 因而,谢渡绕过他,来做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他会让沈樱掺和进来。 毕竟是女流之辈,只怕日后说出去,不怎么好听…… 但林汝靖未曾说一句话,只安然坐着,庾巍便也沉默了。 沈樱方道:“如今天下诸州采用的赋税之法大同小异,豫州也不例外,目前所采用的是租庸调制,按照每户的人丁征收税款,这一手段在本朝开国初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如今却有些不够用了。” “因当前来看,奴隶不算人丁,一些富贵人家,人丁七八,占地几百上千亩,有的贫苦人家,同样人丁七八,却仅有几亩地,勉强糊口度日,而这两户,征税的额度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就导致,有些税款收不到官府手里,有些人家财万贯不用缴税。” 这一点,在座的都很清楚。 例如谢家,当朝第一世家,族中子弟约摸百人,却拥有良田数万亩,奴仆佃户数千,而谢家只需要交着百人的赋税,对他们而言,轻若鸿毛。 庾巍听懂了,问:“所以大人和夫人准备怎么改?以田亩收税吗?” 第73章 收服 定不辱命 沈樱淡淡瞥了谢渡一眼。 谢渡略一颔首。 沈樱道:“目前的打算是, 以人丁和土地一同征税。其一,凡名下有土地者,每岁按律征税;其二, 凡人丁,不论主、客、丁、中、贱、商,在本地户籍或经营者, 一律征人丁税。其三,凡商户至一定规模者,按律令征税;其四, 鳏寡孤独等人口可免税, 但需上报府衙审核。” 她一二三四条说的清楚简单, 但手笔却不小。 谢渡附和:“正是如此。” 庾巍沉默了片刻,踌躇道:“大人设想极好,想必能收上比往年更多的赋税, 但只怕诸多乡间豪绅反响太大。而且, 若贱籍同样征税, 他们恐怕没有足够的钱财。再者说, 商户走街串巷, 不易排查, 若要征税, 恐怕不易。” 他说的委婉, 实则是说几人的设想过于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容易激化矛盾。 谢渡不以为意:“这都不是问题, 若世宦豪绅有意见,只管来找本官,本官有法子对付他们。贱籍的户籍都归于主人家, 自然有主人家来缴税。至于商户,本官说了,到达一定规模者才需要征税,走街串巷的小贩有什么规模。” 庾巍嘴唇动了动。 谢渡大约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干脆利落打消他的疑虑:“本官已经派人请了孟元磬。” 孟元磬,陈郡郡守。 谢渡的意思,是要陈郡也一同参与进来? 可陈郡最大的地主豪绅,便是谢家。 他是要先拿自家开刀? 迎着庾巍震惊的眼神,谢渡淡淡道:“天下土地至多者,以我陈郡谢氏为先,我会说服孟元磬,和你们一同改革赋税,由我谢氏率先纳税,如此一来,庾大人还有什么顾虑?” 庾巍没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竟以自家的利益为饵,做成这件大事。 当即心悦诚服:“若有谢氏牵头,这些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为大人完成此事。” 不料,谢渡神色肃然,定定道:“庾大人错了,此事不是为我,更不是为了陛下为了太后,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庾巍愣住。 谢渡倏地叹了口气,问他:“你可还记得,上个月圣旨上写,司天台测出来今岁大寒。” 庾巍颔首:“正因如此,圣上才欲至洛阳避寒。” 谢渡道:“豫州距京都不过八百里,气候相仿,若京都大寒,豫州定有大灾,恐怕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庾巍叹了口气,沉默了。 每有天灾,百姓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为官一方,没人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但却没什么好办法。 谢渡轻声吟了首诗:“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回观村闾间,十室□□贫。北风利如剑 ,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 。白乐天这首诗描绘的景象,如在眼前。” 庾巍有些难过,叹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人力岂可胜天。” 谢渡:“有粮有钱,人力便可胜天。” 庾巍蓦然明白过来,“赋税改革。” 按照谢渡方才的设想,今秋征税主要是面向各大世族,以他们兼并的土地、人口数量,今年能征上往年数倍的税额。 除却上交国库外,豫州库也能留下许多钱粮,足以让豫州安稳度过今冬最冷的时节,其他时候再熬一熬,大多数百姓至少能留下一条命,不至于在寒冬里冻饿而死。 谢渡颔首:“改革赋税,是应对天灾唯一的法子。只有从这些世族地主们手中把钱粮收到官府手中,官府才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救灾赈民。所以庾大人,今年这个赋税改革,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一定要做成。” 他语气冷冽:“就算是明堂下诏,也绝不可停。” 庾巍心情很震撼。 他本以为,谢渡冒着得罪天下士绅的风险,一心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为政绩,是为官声。 总归有所求,有所图。 却没想到,真正让他如此迫切的原因,是惦记着天下黎庶万民。 恍惚之间,谢渡从桌案后起身,缓步走到庾巍身前,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刚才有些话,传出去乃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庾大人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庾巍下意识摇了摇头。 大逆不道的言论,自然是明堂下诏那句。但他不明白,他与谢渡有什么交情,竟让对方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谢渡手上用力,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认真:“因为我信任庾大人,相信你有和我一样的心。” 肩上的手十分用力,有一种无言的信任与亲切,耳边是这位年轻刺史慢条斯理的声音:“数年前我求学凉州,庾大人时任凉州一地府尹,领着百姓打井抗旱的情形,我尚未忘怀。” 庾巍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转过头看他。他也记起了当时的事情,那几年的天气一直都不好,东部等地水患频发,黄河决堤了三次,民不聊生。 而凉州等地,却滴雨不下,干热难耐,地里的庄稼逐渐干枯,很快连仅有的河道都干涸了。 当时朝廷救灾的主力在灾害更严重的山东等地,凉州城无人问津。 为着活命,庾巍翻遍了各种书籍,询问了凉州各地,终于从更远的安西都护府找到了一种叫“坎儿井”的法子,从地下引水,灌溉饮用,方解了凉州的危难。 后来,他因为这个功劳,胜任郡守,从偏僻的凉州,调任到富庶的豫州。 一晃七年,他快要忘了当年的事情。 庾巍嘴唇动了动:“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谢渡眉眼含笑,温润坚定:“纵然数年过去,但我相信人的本性不会变。所以,庾大人可愿意与我一同,为这天下的百姓寻条生路?” 半晌,庾巍点了点头,缓慢却坚定。 谢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替豫州百姓谢庾大人的赤忱之心。” 庾巍苦笑一声:“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若大人不提,我或许已忘了,如今该我谢您才对。” 谢渡玩笑道:“那日后,便与本官一同宵衣旰食吧。” 庾巍也笑:“定不辱命。” 回过头,谢渡看向沈樱。 沈樱托腮,一双美丽的眼睛无辜清澈。 谢渡笑了一下。 有时候,论观察人心的眼光,阿樱是真的厉害。 庾巍是他施行政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让庾巍彻底归入他的麾下。 他从未想过能用七年前的事情说服庾巍。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背上扛着家族和责任,从来都只会动容于利益,不可能因着这种理由改变立场。 可沈樱却说,人心复杂,未尝不可一试。 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第74章 新政 拿自家开刀 当日中午, 招待了林汝靖与庾巍二人用饭后,终于等到了连夜赶来的陈郡郡守孟元磬。 谢渡喊着庾巍、林汝靖一起,在花厅接见了他, 没去书房,也没带沈樱。 庾巍品出了一丝差别。 大约……这位孟郡守并不支持改革,谢渡也无意与他讨论细节, 而是有别的安排。 果然,进了花厅,饮了半盏茶后, 谢渡仍是好整以暇坐着, 没开口。 孟元磬先坐不住, 张口便是哭诉自己的为难:“谢大人,您所提的法子当然极好,下官也有心为您鞍前马后, 只是陈郡的情况您了解, 并非下个一人说了算, 实在是没法子, 还请您体谅一二啊。” 谢渡抬眸, 淡淡道:“孟郡守的意思本官明白, 但凡改革、变法等等, 总是阻力重重, 但总不能因着困难,就不去做。有困难怕什么, 想法子解决就是, 何必哭哭啼啼作懦弱状。” 孟元磬咬紧牙关:“下官实在是没法子。” 谢渡轻轻放下茶盏,瓷器落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响在心头上:“是没法子, 还是不愿想法子?前日本官便特意单独与你聊了此事,让你尽力而为,可你做了什么?” 孟元磬低头不语。 谢渡眉目冷淡:“昨日你回到陈郡,见了手下的税官,特意叮嘱他赶紧制定今年的税策,及时下发给各家各户,意欲先下手为强,着意与本官作对。” “孟元磬。”谢渡冷冷唤他的名字,“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做,还是不做?” 孟元磬垂首,一脸恭敬,却平静道:“大人,下官做不到,陈郡势力盘根错节,下官人微言轻,唯能萧规曹随,不敢轻举妄动。” 孟元磬脸色不变,态度坚决,摆明了不肯配合。 一时间,花厅内其他人呼吸都停了,小心翼翼觑着谢渡,生怕他发怒。 谢渡情绪十分稳定,并未生气,声音平静淡漠:“来人。” 话音落,从门外呼啦啦冲进来十多名护卫,将几人团团围住。 孟元磬终于变了脸色:“大人这是何意?” 谢渡并不理会他,对护卫统领道:“请孟大人到别苑做客,没本官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见他。” 孟元磬愕然,震惊又不解,又觉荒诞:“谢刺史,我任陈郡郡守,乃天子亲旨,中枢之令,您竟敢无缘无故囚禁朝廷命官?” 谢渡一派冷淡:“我便是囚了,又如何?” 孟元磬咬牙与他对峙:“谢渡,你未免太狂妄了!” 谢渡压根不理会他,抬了抬手,护卫便上前抓住孟元磬的手臂,将人带走。 孟元磬自然不肯:“谢渡,你不怕朝廷怪罪吗?” 谢渡终于肯正眼看他,笑他天真:“孟元磬,莫说只是囚禁你,纵然本官杀了你,难道会有人叫我偿命?” 孟元磬站在花厅里,冰冷的寒意从心尖弥漫而起。 原以为,不论如何撕破脸,谢渡至多在官场上给他使绊子,为难他,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恣意妄为,竟敢用暴力手段囚禁一名郡守。 他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生出几分畏惧。 蓦地记起谢渡的身份。 谢相之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谢家宗子。 不论哪一个身份拿出来,都足以令他无畏无惧。今日就算谢渡当众杀人,也不会有人让他偿命。 孟元磬强撑着骨气,咬牙道:“我出身山东孟家,虽家道中落,却也是孟夫子嫡脉传人,你如此对我,不怕得罪天下儒生吗?” 谢渡揉了揉额角:“孟元磬,你与本官口舌之争并无意义,若想说服本官,就拿出你的诚意,不必威胁我,没用。” “至于天下儒生。”他笑了一下,眉眼轻蔑。 孟元磬清晰地认识到,今天他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屈服于谢渡,要么就被他抓起来。 到了谢渡手里,是死是活,就说不准了。毕竟囚禁侮辱朝廷命官和斩杀朝廷命官,说不准哪个罪名重。 谢渡敢做这样的事情,必定想好了后路,他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绝不可能毫发无损走出这座刺史府。 过了许久,孟元磬闭了闭眼:“伏唯大人之命是从。” 谢渡颔首,周围的护卫又哗啦啦散去。 年轻的男子一瞬变脸,冷峻眉目间染上温和之色,“孟大人,请坐。” 孟元磬双手紧握,在他压迫感极强的目光下,不得不在下首位置上坐下。 这一幕,看的庾巍叹为观止。 对谢渡的性情,更多了几分了解。 以往觉得他虽然雷厉风行,却性情仁善,品行高洁,算是个温和的长官。 直到今日,人家不配合,便用暴力手段,哪有半分世家子弟的矜贵温润,竟活脱脱像是土匪。 不过,谢渡的态度很明确,不论如何,新政一定要实行。 庾巍略略安心。 有谢渡和孟元磬顶在前头,不论是他还是林汝靖的压力都小很多。 他并不担心孟元磬阳奉阴违。 他若有这样的胆子对谢渡,大约这个郡守也到头了。 陈郡郡守前往刺史官署,随后宣布陈郡推行赋税新政,不过几日,陈留郡守、襄城郡守千里迢迢至洛阳城,拜会了谢渡,主动要求与刺史大人共进退。 至此,豫州六郡,除颍川郡守崔嘉禾没有表示,其余五郡都“自愿”推行新政。 八月末,豫州秋收彻底结束。 八月三十,豫州刺史官署拟《豫州赋税新令》,上达中枢,经中书门下批复后,发往各郡。 九月初一起,各郡轰轰烈烈推行新政。 新政碰上了许多困难。 不过三日,刺史官署便收到了几十封拜帖,皆是来自于豫州各地的世族官绅。 首当其冲的便是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如今的族长是谢继宗,但他和其他兄弟都在在京城任职,陈郡祖地便由其堂弟掌管。 收到这位五叔的帖子时,谢渡正站在镜子前,伸手接过侍女手中的螺子黛,为沈樱画眉。 听到侍从回话,他不紧不慢道:“请到正厅,好生伺候着。” 亲叔叔上门,怠慢不得。 沈樱按住他的手腕:“螺子黛给我,你出去见客。” 谢渡避开她的手,“急什么,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你还没见过咱们这位叔叔,人家上门了,你还不见?” 沈樱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他来找你办正事,我见他干什么?” 谢渡笑了,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什么都瞒不过阿樱,帮个忙?嗯?” 沈樱微微勾唇,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谢渡的手,重又覆到她眉间。 待二人携手踏入正厅时,客人已等了两刻钟。 刚踏入门口,隔着数步,谢渡含着笑意,亲切唤道:“五叔。” 沈樱跟着他唤:“五叔安好。” 谢家五叔名唤谢继庭,同辈中排行第五,今年三十六岁,仪表堂堂,眉目间与谢渡略有五分相似,看上去极为年轻。 谢继庭从椅子上站起来,蹙眉唤道:“明玄。” 随即,目光落在沈樱身上,顿了顿。 谢渡牵着沈樱的手,含笑道:“五叔,这是阿樱。” 沈樱温柔地低垂着眉眼,福身行晚辈礼:“见过五叔,五叔好。” 谢继庭紧蹙的眉头略微松了松,点了点头,尽量温和道:“不用多礼,有空回陈郡看看,家里姊妹们与你年岁相仿,都能陪你玩。” 沈樱声音温柔:“是。” 谢渡笑道:“五叔,我与阿樱成婚时您没有上京,如今见了面可不许小气,连个见面礼都不给。” 谢继庭温声对沈樱道:“礼物已经让人送到后宅了,侄媳可以去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我再让人从陈郡送来。” 沈樱看向谢渡,一派温柔顺从姿态,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 谢渡笑道:“等回去再看吧,五叔,您吃了饭再走,我已经让人摆好饭菜了,我们一块去。” 叔侄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间寒光凛凛。 谢继庭冷笑了一声,到底顾忌着沈樱是侄媳妇,不好当着她的面对谢渡兴师问罪,“明玄,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谢渡平静道:“五叔,我的事情,不必瞒着阿樱。” 谢继庭与他对视片刻,深吸一口气,妥协下来,在椅子上坐了,冷声问:“孟元磬与我说,是你逼迫他在陈郡实行新政,所以他只能率先找到我们谢家纳税,是真的吗?” 谢渡在他对面坐了,慢悠悠道:“是真的。” 就连先到谢家征税的主意,都是他给孟元磬出的。 这一次赋税改革,受损最大的便是各大世家,但若是谢家乖乖配合新政,其他人家自然不敢再有什么怨言。 谢继庭问:“为什么?” 谢渡道:“配合朝廷新政,理之当然,五叔为何有此问?” 谢继庭道:“你可知,如此一来我谢家今岁要缴纳多少赋税?” 谢渡早已粗略算过,张口道:“大约秋粮三千石。” 赋税新令写的清楚,取消一切杂捐、杂税,每岁征税分春、夏、秋三次。春税征收人丁税、商税,每丁征税30文,商户以其规模由官府核定税收。夏税,上等田每亩税六升,下等田每亩税四升。秋税上等田每亩税五升,下等田每亩税三升。 一石是一百升。谢家发展多年,产业极多,上等田便有四万多亩,下等田两万多亩。 今秋,便需要纳粮近三千石。 谢继庭听了,冷冷问道:“一石大约一百五十斤,三千石便是四十五万斤,几乎等于秋粮的十分之三四,你竟然损己肥公,做官做傻了不成?” 话音刚落,沈樱突然开口:“不对吧,应该没有十分之三四?” 第75章 强抢 允你动用豫州军 沈樱一本正经看着谢继庭, 慢慢算道:“按照今年豫州的收成来算,上等田每亩地大约收秋粮二百五十斤,也就是一百六十升左右, 我们只征收五升,也便是三十税一。” “据我所知,谢家租赁给佃户的土地, 收佃租三成。”她双目清澈好奇,“换算下来,大概是九税一, 就算除去损耗, 那至少也有八税一, 怎么到了五叔口中,竟变成了每三税一?” 她望着谢继庭,慢条斯理问:“五叔, 这是怎么回事?” 谢继庭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外强中干地呵斥道:“你这小女子懂什么!我们在说正事, 哪有你这妇道人家插嘴的道理!” 沈樱扯了扯谢渡的衣袖, 有些不解地问:“夫君, 在你们家, 像我这种妇道人家是不能说话的吗?” 谢渡回头握住她的手:“当然不是, 咱们家不讲这些。” 沈樱挂上笑意:“五叔, 我夫君说,我可以说话, 五叔为何不许我说, 莫不是……在心虚?” 她拖长了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继庭。 谢渡声音淡淡的:“五叔,阿樱的问题, 我也想听听您的答案。” 谢继庭已经慌了,说到底,他非谢氏族长,只是代谢继宗管事,谢家宗族真正的主人,是谢继宗和谢渡父子,此刻被人指出问题,只好匆匆看向谢渡:“明玄,你听我说。” 谢渡神色平静:“我在听。” 谢继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明玄有所不知,这粮食的事情,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这其一,我们给底下佃户收租子,说是三成,但那些佃户们都狡诈奸滑的很,勉强能收上二成就算是极好的了。其二,谢家家大业大,手下的奴仆们盘根错节,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有私心,租子到了他们手中,岂有不被盘剥一遍的道理。其三,佃户们交的租子,不止是粮食,像山珍野味牛羊牲畜种种,凡事家中用得上的,皆从庄子上来,拿了他们的东西,自然要用租子抵。这样算下来,我们一年到头收的租子,不过一成罢了,因而这样收税,对我们而言,当真算是伤筋动骨。” 转眼之间,他便有理有据说了这些话,也是个人才。 谢继庭说完,气定神闲看着谢渡,心中的慌乱尽皆散去。 光凭佃户和奴仆,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亏空,大部分还是被他和亲眷拿走了。 纵然谢渡知道这一点又如何,他总不能让人查抄自己叔叔的家,这样不孝的事情,没人敢做。 这个哑巴亏,只能认了。 谢渡笑了声,压根不提他的事儿,只是道:“我竟不知底下的管事们如此罪大恶极,贪墨主家的银粮,既然如此,便都杀了,换一批新的,也就没问题了。” 谢继庭人都吓傻了:“都杀了?” 这……这也过于心狠手辣了。 谢渡神色温和,言辞之间去杀气腾腾:“这也是没办法,新政迫在眉睫,我是给陛下立了军令状的,若完不成,就得撸了官帽,贬作庶人。所以,凡是耽搁我推行的人,再大的官,我也照杀不误,何况区区几个管事。” 谢继庭勉强道:“都是积年的老仆……” “那更该杀!”谢渡脸上泛起一丝怒意,“既是老仆,便该知道轻重,平日里贪墨一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这个时候拖我的后腿,当真可恶至极。” 谢继庭觉得他在指桑骂槐。 明里在骂仆人,实则在骂他这个叔叔。 他紧紧抿着嘴,不再说话。 谢渡骂完一通,又看向谢继庭:“五叔,您若是觉得下不去手,待明日我与阿樱一同回陈郡,亲自处置,以后这样的事儿都不必您操心。” 谢继庭心里一慌。 谢渡这话听在耳中,明摆着是要夺走他的权力,将谢氏宗族重新收到手中。 他既回了陈郡,开始插手族中事,就不会仅限于此,而是要彻头彻尾掌管谢氏。 届时,哪里还有他们这些旁支族人的立足之地。 这些年来,谢继庭靠着掌管谢氏庶务,得了不少好处,钱财、权力、地位,都不舍得抛弃。 谢渡看向谢继庭:“五叔,您觉得如何?是您来做,还是我来做?” 他望着谢继庭,笑意盈盈,温润如玉。 可意思很明显。 若是想继续掌管谢氏,就得支持他的新政,并且帮他解决后顾之忧。 若是不肯支持,那就把谢氏还到他们父子手中,到时由谢渡掌舵,船往哪儿开,自然他说了算。 该怎么选,谢继庭很清楚。 谢继庭闭了闭眼,道:“你与大兄都公务繁忙,家里的事情,我们能分担的,还是要帮你分担,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处理好此事,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谢渡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开始闲话家常:“果然还是五叔最疼我,昨日有人送了几只螃蟹来,阿樱刚刚嘱咐厨房蒸了,五叔赏脸品尝一二?” 谢继庭硬是挤出个笑脸:“不了,我赶着回家,家里一堆事儿等着,不能耽搁。” 谢渡轻笑:“辛苦五叔了,若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只管与我说,我和父亲都是相信五叔的。” 谢继庭只是笑,苦涩弥漫了整个心底。 今日,本是想逼迫谢渡放弃从谢家征税,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险些被人抓住把柄,连手中的权力都被夺了去。 谢继庭后悔不已,看上去比来时苍老了三岁。 好在,谢渡只要新政顺利推行,对谢家内部的事情毫不关心。 他只需要拿出一部分利益,就足够糊弄了。 但谢继庭心里还是堵的难受。 回过头,忍不住阴阳一句:“明玄真是娶了个聪明伶俐的好媳妇。” 若非沈樱那么敏锐地发现数额不对,谢渡也不能如此轻易抓到他的把柄,三言两语便迫使他屈服。 沈樱站在谢渡身侧,闻言含笑回道:“多谢五叔夸奖。” 谢渡亦道:“这是我的福气。” 谢继庭又积了一肚子气,咬牙走了。 谢渡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解决了谢家,想必今日这些拜帖,明天就不会出现了。 这次新政,终于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沈樱拍了拍他的手臂:“想什么呢?” 谢渡面上带笑:“阿樱猜猜?” 沈樱嗤之以鼻:“不猜。” 谢渡笑:“真不猜?” 沈樱翻了个白眼,不用猜也知道他的想法,“走了。” 谢渡拉住她的手臂:“阿樱真狠心,也不等等我。我在想新政的事儿,觉得有阿樱在旁协助,天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我这五叔心眼不好,说话倒好听,阿樱的确聪明伶俐。” 他的手顺着手臂滑落下去,握住沈樱的,将人拉到怀里,从后拥住,“若非阿樱,我也不能发现他中饱私囊的事情,想要说服他,便没有这样轻易。” “阿樱很厉害,很好,聪明伶俐。” 沈樱靠在他怀中,耳尖被他的呼吸烫得有些泛红。 许多许多年来,都没有人用这样赤诚简单的口吻和话语,像夸孩子一样夸赞他。 有些肉麻,又有些愉悦。 沈樱弯了弯唇。 谢继庭回到陈郡后,不过三日,便着人将今年的税粮送入了郡守衙门,又被押送至刺史衙门。 三千石粮食装满了数量车,一路从陈郡大摇大摆拉到了州衙。 其他观望的世家大族,纷纷给谢继庭下帖子,询问缘由。 谢继庭谁都没见,只说了句:“缴税纳粮,理之当然。” 后来便传出,谢继庭前往刺史官署见谢渡,想要求情,结果被驳斥,出门时脸色惨白,受惊不小的消息。 见状,许多人也便明白过来,这位刺史大人的决心有多大。 大多数世家都自觉跟着谢继庭缴纳了赋税。 倒也有人想纠聚闹事,只是豫州军在旁虎视眈眈,靠他们的家丁私兵,只能是自寻死路。 新政推行半月,庾巍兴致勃勃地奔到刺史府,向谢渡报告情况。 “谢大人。”他脸上全是激动的笑意,“今日盘库,收上的税竟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大人之策,果真利国利民。” 饶是他早有准备,但看着库中黄澄澄的粮 食,也觉得气血澎湃。 他原先只想着这些大族有钱有势,却没料到他们这样富贵,随便挤挤,就能挤出一个国库。 谢渡笑了笑:“如今你辖下,还有多少家没有纳粮?” 新政推行后,取消了各类苛捐杂税,负担比往年小的多,各地的老百姓都极为高兴,感激涕零。 听闻这次新政是刺史大人和夫人带着两位郡守一力施行的,豫州各地的百姓都敲锣打鼓给几人立金身,办庙会,纳粮比往年更积极。 唯有个别地主豪绅,不舍得钱财,迟迟不肯配合。 庾巍道:“河南郡辖下,尚有十七户人家没有纳粮,我亲自约谈了他们,可效果甚微,大人可有良策?” 谢渡道:“你回去后,给他们下文书,说话不必客气,责令三日内纳粮,若耽搁了朝廷大政,绝不轻饶。” 庾巍迟疑:“恐怕没用。” 谢渡笑了笑:“只有文书,当然没用。三日后,若他们仍不纳粮,你带一队豫州军,亲自上门,抢。” 他说的掷地有声,庾巍愣了愣:“强抢?” 这……倒是一条从未想过的路子。 不过,对待那些人家,确实唯一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谢渡颔首:“待会儿我给你批张条子,允你动用豫州军。” 庾巍抱拳:“是。” 第76章 喜欢 阿樱开始喜欢我了吗 只是, 庾巍到底有几分忧虑:“只怕这些人家闹出风波来,不好解决。” 他说的委婉,但实则是怕闹出乱子。 强行用军队征税, 去别人家抢钱粮,手段过于狠毒,很容易被人夸大其词, 传成强取豪夺,为官不仁,鱼肉百姓。 如此种种恶名, 若叫人告上皇城, 恐怕就算是谢渡, 也不能全身而退。 谢渡想了想,平静:“无妨,我已想好对策。非常之时, 非常之人, 只能用非常之法, 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倒也有别的法子, 清清白白不脏手。 最简单便是逐个击破, 抓着他们的小辫子, 把人关押起来, 用污点来换他们屈服, 让他们心甘情愿捧着银子求他。 但,时间不够了。 还有半个月, 天子便要驾临。 迟则生变, 若在谢太后和宋妄到达洛阳城之前不能完成新政,定会生出别的变故。 十月之前,赋税改革一事, 一定要完全解决。 彻彻底底,不留任何死角。 他可以承受非难,但新政不能半途而废。 谢渡没对庾巍说这些,温和安抚道:“只管放心,这点风浪,不值一提。” 庾巍点头应是。 解决了心腹之忧,庾巍心情很好,对谢渡道:“大人,等十月初一,城内有庆典,很是热闹,您若是没有要紧的公务,可以和夫人一起出门看看。” 谢渡抬眸:“什么庆典?” 庾巍笑道:“庆贺丰收,年年都有的,日子不固定,今年恰好在十月初一。到时候有游神祭祀的活动,老百姓们载歌载舞,非常欢乐。” 谢渡颔首:“行,我知道了。” 庾巍告辞离去。 谢渡起身,回到后院。 廊下,沈樱握着一把谷物,正在喂笼子里豢养的鸽子,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庾大人走了?” 谢渡点了点头,好奇:“哪儿来的鸽子?” 沈樱道:“刚才庾巍的夫人跟他一块过来,送给我的白鸽。” 这鸽子羽毛雪白,色泽明亮,看上去极柔软极好看。 谢渡抬手撸了一把顺滑的毛,先对她说了十月初一庆典的事,不出所料,沈樱当真很高兴。 待过了兴头,谢渡又漫不经心对她道:“我刚刚给庾巍出了个主意。” 沈樱与他对视:“什么?” 谢渡道:“我教他,若是收不上来税,就带兵强抢,还给他批了条子,准许他调用豫州军。” 沈樱喂鸽子的手微微停顿,又若无其事偏头看向他:“不想做官了?” 谢渡低低一笑:“那倒也不至于。” 沈樱嗤了一声。 不管是因着什么缘由,谢渡在非战时肆意调动豫州军用于地方政务,已是违反了律令。 同意下属调动军队,更是越权。 换个普通人,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以他的身份,谢太后也好,宋妄也罢,定然不会要他的命,但认真计较起来,夺了他的官位,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谢渡抬手,接过她掌心里的谷物,慢慢问道:“若我真的一无所有,阿樱会离我而去吗?” 他没有看沈樱,玩笑般道:“因赋税一事,我将自家人和亲眷好友们得罪了个遍,一朝失势,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了,阿樱会不会对我失望,离我而去。” 沈樱沉默了,突然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谢渡始终不曾与她对视,只是用余光瞥着她。 过了许久,谢渡收起空荡荡的掌心,像是无声叹息,又像是随口而言:“回屋吧……” 话音未落,沈樱的声音响起:“不会。”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没多郑重,谢渡却猛地回头,怔然看她。 沈樱看着他俊美的脸庞,重复了一遍:“不会对你失望,也不会离你而去。” 谢渡盯着她,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沈樱也没解释,施施然从他身边走过,回了屋子。 半晌,他突然低低笑出声,抬脚进了屋,找到沈樱,俯身将她拥入怀中,靠在她耳边,轻声问:“阿樱开始喜欢我了吗?” 从一开始,沈樱嫁给他,便离不开他的身份、地位和权势。谢渡很清楚,若他是个普通人,沈樱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是刚刚,她那么认真地思考了好久,最后说,不会离开他,哪怕他变得一无所有。 谢渡没敢想过,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沈樱是最清醒最冷静的,绝不会放任她自己做出违背利益的决定。 沈樱没说话,轻轻贴了贴的脸颊。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但是刚刚想了许久,若谢渡真的被免了官,她会怎么做,去帮他,或者与他共渡难关。 唯独没有想到,放弃他。 这算是喜欢吗? 沈樱微微抿唇,低头握住谢渡的手。 或许吧。 回去后,庾巍按照谢渡所言,如法炮制了一番,直接上门强抢。 有几户人家哭天抹泪,大喊要入京面圣,请天子做主,状告庾巍胡作非为。然而却发现,其他几位郡守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事情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这几位听令从事的郡守。 而是谢渡。 这些人家一合计,决定由河南江氏的家主做表率,亲笔拟写奏折,上达天听。 事情传到谢渡耳中,谢渡不以为意:“随他们去。” 他没有阻拦的意思。 阻拦没什么用处,就算他们的奏折到不了京城,很快天子驾临,当面告状更方便添油加醋。 转眼便至十月初一。 晚间,谢渡坐在书房里,手中捏着从京中传来的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 今天早晨,谢太后与宋妄从京城出发,巡幸洛阳城。 手上的灰烬散去,门便被推开了,沈樱看了眼,问:“烧什么呢?” 谢渡低着头,下意识答:“密信,说陛下与太后今天早上出发了。” 沈樱讥讽地笑了声:“这么怕冻死,片刻也等不了。” 谢渡失笑,摇了摇头:“他们母子一向如此,大好的日子,不提这扫兴的事儿。” 他从桌案后走出来,牵着沈樱的手,低头打量了一下,不由哑然失笑:“怎么打扮成这样子?” 沈樱眨了眨眼:“出去玩,当然要穿简单些。” 这些日子以来,几位郡守的夫人常常到刺史府拜会沈樱,其中一位在塞外长大,领过兵打过仗,偶尔会穿男装,也送了沈樱几件。 今日,沈樱便穿了她送的衣裳,一件宝蓝色的男装,头发用同色缎带束起,瞧上去竟活脱脱是个俊俏风流的小郎君。 谢渡点头,忍俊不禁:“言之有理。” 又想了想,起身走到置物架前翻找片刻,从匣子里取出一把折扇,递给沈樱:“沈公子,这把扇子很配你的衣裳。” 第77章 庆典 土地赐福 沈樱接过那把扇子, 挥开,扇面上画着写意兰花,黛青色勾勒出清雅气韵, 与她身上的衣衫极为相配。 沈樱忍不住嘴角上扬,推他,催促他快去换衣服。 谢渡无奈笑笑。 他公务繁忙时, 天色太晚,回屋会吵到沈樱,偶尔便会宿在书房的隔间里, 这儿常备着几件衣衫。 便转过头进了隔间, 片刻后, 换了件与沈樱同色系的衣裳出来。 沈樱皱眉:“你这样穿……” 岂不是人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 沈樱当机立断,四平八稳道:“我还是自己去吧。” 谢渡沉默了一下,抬头用力揉了把她的脑袋:“很多兄弟都穿的一样, 你没见过吗?” 沈樱:“我孤陋寡闻。” 谢渡轻嗤:“胡说八道。” 他率先走出去, 神情磊落平常, 沈樱反倒有些琢磨不定。 莫非真是她少见多怪了? 她匆匆跟上谢渡的脚步。 谢渡抬头, 在她看不见的脚步, 弯了弯唇。 若是一直都这么好骗, 该多好。 今夜的庆典, 是为庆祝秋日的丰收, 洛阳城不设宵禁,万民同乐, 大街上十分热闹, 周边的百姓都拥入城内,嬉戏笑闹。 主街之上,摆烂的、杂耍的、唱曲儿的、斗鸡的络绎不绝, 少见的热闹。 街头巷尾都是兴高采烈的百姓,用这最朴素的方式,庆贺这一年的风调雨顺。 沈樱和谢渡长于京城,见惯了富贵繁华,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管看见什么都非常好奇。 走到街头,还瞧见一对老夫妻,手边放着一堆秸秆,边上围了一对年轻的夫妇,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动作。 手指翻飞之间,那几根平平无奇的秸秆便变了模样,被编成了活灵活现的小人模样。 那老婆婆笑呵呵将小人递给年轻夫妇,笑着说吉祥话:“二位恩爱团圆,百年好合。” 谢渡听了,拉住沈樱的衣袖,将人扯过去,温声问道:“婆婆,您都能编什么?” 老婆婆抬头,看看谢渡,又看看沈樱:“小郎君和小娘子喜欢什么,我们就能编什么,你们看看,蝴蝶蚂蚱,房子马车,小狗小兔,样样都行。” 沈樱脸上的笑容僵住。 小娘子? 她的伪装,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谢渡以拳抵唇,偏过头轻轻笑了声。 沈樱怒目而视。 谢渡不敢惹她,笑着对老婆婆道:“婆婆,给我编两个刚才他们那种小人。” 老婆婆点头,“小郎君等会儿,马上就好。” 他们动作极快,很快将两个小人递给谢渡,谢渡问:“多少钱?” 老婆婆答:“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俩。” 谢渡摘荷包的手摸了个空,不由回头看沈樱。 沈樱突然有种扳回一城的快乐,轻哼一声:“没带钱?” 谢渡揉了揉额角:“忘了。” 他平时没有花钱的机会,平常若出门买什么东西,都是记账,由管事按期结账。 今儿便是为了单独和沈樱出门,特意让人装了一荷包钱,但出门前换了件衣服,忘了。 现在手头空空如也,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谢渡荣华富贵的一生中,头一次体会到,何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他低头,目光盯着沈樱腰间挂的荷包。 沈樱握住荷包,勾唇:“想让我替你付钱?” 谢渡温声:“别让老人家久等。” 沈樱想了想:“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渡也不问,点头:“可以。” 沈樱诧异地看着他,见他毫无敷衍之色,方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小把铜钱,没数,放到老婆婆手中。 婆婆低头一看,赶紧说:“小娘子,这太多了,五文钱就够了。” 沈樱给她这一小把,看上去有十几文。 沈樱弯唇,笑容柔和,被认出是个姑娘,也没再伪装:“这是给您的报酬,我和夫君刚刚站在您摊子前争吵,耽误了您的生意,理应补偿你们。” 不等老婆婆开口,谢渡温和道:“您收下吧,不然回家我要挨骂。” 老婆婆想说,就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哪里就耽搁了生意,却没有张嘴的机会。 趁对方愣神的功夫,谢渡拽着沈樱的手,已经远远走开了。 走的远了,沈樱抓着谢渡的衣袖,忍不住质问她:“我不像个小郎君吗?” 谢渡接过她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肩膀:“哪家小郎君如你这般瘦弱。” 她独自站着的时候,还挺像的。 但站在谢渡身边时,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姿一衬托,婉约柔美,谁都不会将她错认成男子。 谢渡,身高九尺,坚持习武,体型很是拿得出手。 哪个姑娘在他跟前,都显得温婉柔弱。 这样的话,谢渡才不会说出口。 沈樱叹了口气。 二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着庆典的主场而去。 今夜的重头戏,便在西街,上百户百姓一同筹资立社,举办祭神大典。 在传说中,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是掌管粮食丰收的神灵,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 据说,洛阳城每年祭神大典,都会由两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扮演成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接受百姓们的祈祷,为百姓们撒下福祉。 除此之外,土地婆婆会手持今年选出的最为饱满的粮食,将其赐给一对新婚的夫妇,祝福他们开花结果,儿孙满堂。 二人走到土地社前时,只见此处张灯结彩,亮若白昼,而祭神活动刚刚开始。 数名年岁颇长的老者带着身后的百姓们,朝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下跪上香,口中吟唱着祝祷的唱词。 听不大懂当地的话,但唱词明朗,朗朗上口,喜气洋洋,大约能听出来是感谢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听了之后,只觉心情明朗。 三跪九叩过后,便该土地赐福。 扮演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的人手持法宝,回以固定的唱词,将来年的福气撒播给所有百姓。 百姓们又是一阵拜谢。 谢渡看着,半晌颔首道:“这庆典有些意思,比我们在京城看的那些更有趣。” 沈樱也这么觉得,她走了一路,有些累,便靠在他肩上歇息,慢悠悠道:“大概是因为这里没那么多你们这样的人,老百姓活的更自在些。” 谢渡失笑,承认了她的看法。 二人小声说着话,忽然发觉周边的人都散开了,给他们留出一条通往土地社的路来。 沈樱不解地看向谢渡,谢渡也有些懵,看向身侧站着的年轻男子:“兄台,这是……” 那男子艳羡地看着他:“你们两个被土地婆婆选中,还不快上前去接受赐福。” 刚刚土地婆婆选人赐福,一眼便瞧见了这二位恩爱相携,互相依偎的画面,便笑着点了这对“最恩爱”的小夫妻。 早知道这样,他也一直抱着媳妇不松手了。 在场的年轻男女,都羡慕地盯着二人,心里的想法都是如此。 谢渡低头看沈樱,征求她的意见。 但这种情况下,不管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他们也不可能直接离开,毁了这场庆典,糟蹋百姓们的心血。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接受赐福。 沈樱从未这么紧张过。 她一直就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纯粹的善意。 谢渡握住她的手,主动走在前头。 他们离土地社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很快便到了慈眉善目的老人跟前,并排站着,不敢吭声。 扮演土地婆婆的老人笑眯眯的,十分慈祥,将手中饱满的麦穗递给沈樱。 沈樱规规矩矩双手接过,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谢渡。谢渡目不斜视,没有接收到她的眼神。 沈樱:…… 谢渡好像比她更紧张。 她似乎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土地婆婆笑着拍了拍沈樱的手,吟唱赐福的词。 沈樱只能弯着唇,露出标准的柔和微笑。 过了一会儿,土地婆婆的唱词结束,拍了拍沈樱的手,示意她领着自己的夫君回去。 沈樱双手捧着麦穗,手臂僵直,不得已只能用脚尖踢了踢谢渡,示意他赶紧走。 谢渡骤然回神,揽住她的肩,将人护在怀中,往人群外走去。 其他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却不得不承认,土地婆婆眼光真好,这对小夫妻,当真恩爱的很。 尤其是这位郎君,对自己的夫人可谓如珠似宝。 正当二人快走出人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犹豫的疑问:“谢刺史?” 谢渡下意识转头看去,陌生人,不认识。 那人却猛地哐哐磕了三个头:“刺史大人,草民乃悬瓠城原先屯民村的一名百姓,曾经在村口见过您一次,您可能忘了。但多亏您的大恩大德,才没让我们中了贼人奸计,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草民给您磕头了。” 第78章 圣驾 觐见陛下与太后 话音甫落, 周围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争先恐后,目光炯炯盯着二人:“竟然是谢刺史?” 豫州各地赋税改革之后, 众多百姓切身处地受到了好处。 谢渡早已声名大噪,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神灵。 甚至于民间已有为其立生祠奉祀者。 此刻, 百姓们看他们夫妇二人的眼神,跟崇拜神灵也没多少差别。 一时间,又有无数名百姓跪下磕头, 口中呼唤着谢渡的名字, 感念不已。 这天底下的百姓, 总是最纯粹,最善良的。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感恩谁。 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来, 谢渡愣了一下, 很快挂上温和从容的笑容, 松开揽着沈樱的手, 弯下腰, 亲手扶起第一个下跪那名百姓。 他声音温和:“为百姓办事, 是我们官员该做的, 你们日后勤恳劳作, 平安度日,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那百姓真情实感地落下感激的泪水:“刺史大人……” 谢渡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 递给他, 温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轻易落泪,你们继续庆典, 不必在意我。” 他看了眼沈樱,微微笑了笑:“我今日只是与夫人出来游玩,要去下一处了。” 那百姓捏着谢渡的帕子,却只用袖子擦干眼泪,真心夸赞:“大人与夫人郎才女郎,天作之合,今日又得了土地婆婆赐福,定能早生贵子,恩爱百年。” 谢渡微笑:“借你吉言。” 又温和寒暄几句,便拉过沈樱的手,不疾不徐离开人群。 只是,人言比鸟飞的还快。 刺史大人带着夫人在庆典中游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满城的百姓都晓得,若见着一对身着蓝衣,容貌无双的年轻男女,便是刺史大人夫妇。 二人不管走到何处,都能感受到百姓们炙热的目光。 个摊位上买东西,商贩们都不肯收钱。 看个杂耍,便有人主动把路让出来。 百姓们的热情与崇敬,在这热闹的庆典里,展露无疑。 不过一刻钟,沈樱无奈地看向谢渡:“回去吧。” 谢渡点头,有些无奈,对她道歉:“本来打算带你玩一整夜的,没料到这种情况,等下次吧。” 沈樱摇了摇头:“百姓们认可你,尊崇你,是你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不需要道歉。至于玩不玩的……” 她歪头思索片刻,笑吟吟道:“我觉得下次还是会被认出来,你自己想个法子,看看怎么补偿我吧。” 满天星辰与烛光下,她双眸亮晶晶的。 谢渡蓦然笑了,应下:“好。” 谢渡牵上她的手,避开热闹的人群,踩着昏暗的烛火,离开大街,回了家。 初一的夜里没有月亮。 只有无尽的星辰,洒下清冷的光辉。 夜深露重,寒意侵袭,沈樱靠着谢渡,往他怀里缩了缩。 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天气已寒。 圣驾十月初一从京城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十余日,终于到达了洛阳城。 靖和二年十月十四。 洛阳城外锦缎为屏,绫罗铺地,围幕重重,珠玉辉煌,百官林立,肃然无声。 巳初,一队禁军全副武装,策马奔来,分立两侧,数十名宦官、宫女们手捧香炉、拂尘等物迤逦而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钟鼓之乐远远传来,遥遥出现了华盖、旌旗之影,无数车马、人群簇拥着两辆雕龙画凤、珠玉为饰的金辂车缓缓驶出。 再往后,便是后宫妃嫔、文武百官的车驾。 从城外到行宫的一路上,天子与太后都未曾露面。 及至到行宫前,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神色并无任何谄媚,温声道:“请启陛下、太后,为行宫赐名。” 内监上了第一辆金辂车,随即传旨,命谢渡前去觐见。 谢渡在车外站定,平静道:“臣谢渡,拜请陛下圣安。” 车内,宋妄冷淡质疑的嗓音响起:“谢卿,这行宫不像是新建的?” 语气当中,颇有问罪之意。 其他人都一惊,担忧看向谢渡。 从一开始,豫州官员们便担心,以前朝行宫迎接圣驾,是否会有不敬之嫌,但谢渡一意孤行,他们也没法子。 如今圣上发难,恐怕不好了解。 谢渡道:“启奏陛下,此处行宫乃前朝高宗所修建。” 宋妄坐在车内,险些气坏了,不可置信道:“前朝高宗时期的行宫,距今已逾百年,岂能居住?谢渡,你以此行宫接驾,可有把朕与太后的安危放在心上?” 宋妄还有基本的理智,知道做皇帝的,万万不可贪图享乐,便没有骂谢渡用破烂糊弄他,更没有提不敬之事,只拿天子安危说事。 谢渡不紧不慢道:“陛下容启,臣万万不敢有不敬之心,更不敢轻视陛下与太后安危。” “今岁七月,臣接到圣旨,丝毫不敢耽搁怠慢,连夜勘察走访,选定一处地址,决心修建一座行宫,奉陛下、太后巡幸。” “然今岁豫州各地因流民一案元气大伤,赋税皆用于安置流民,无钱无粮,更兼秋收之际,丁壮忙于农事,不堪征徭役。”谢渡声音平和,“臣以为,天子圣明宽仁,定不忍看豫州百姓因徭役而耽搁秋收,更不敢因一己之政绩,有辱天子声名。” “是以,臣遍寻古书旧籍,以此古行宫为根基,重新修缮,重置装饰,尽力使其崇光泛彩。得配皇家气象,方敢迎接陛下、太后,望陛下、太后明鉴。” 宋妄冷笑一声:“如此说来,谢卿倒是用心良苦,朕倒该嘉赏一二。” 他恼怒至极,却不能因此责罚谢渡。 谢渡所言,字字句句合情合理,言语之间全是为了天子、为了百姓考虑。 若他今日责罚了谢渡,等不到明日,他就会成为天下人眼中,鱼肉百姓的昏君。 所以,哪怕再如何愤怒,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渡放肆。 谢渡答道:“臣不敢居功。” 金辂车里安静了片刻。 谢渡又道:“臣启奏陛下,请陛下为行宫赐名。” 宋妄冷冷道:“谢卿聪颖绝伦,学富五车,这行宫的名字,你取了就是。” 谢渡答:“臣遵旨。” 其他人看着这君臣二人一来一往,惊讶与敬佩之情交织。 虽说如今世家权威赫赫,皇族衰落,但天子毕竟是天下至尊,并没有人胆敢当面不敬。 唯有谢渡。 刚才宋妄让他为行宫取名,那语气显然是动了怒的。 换了旁人,早已跪地谢罪,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谢渡竟云淡风轻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金辂车里面的天子,会是什么表情。 谢渡站在车前,沉吟片刻:“禀陛下,此处行宫已逾百年,寿命长久,是以愿献以万寿宫之名,恭祝吾皇万岁。” 过了许久,金辂车里传来一声冷淡的声音:“准。” 不过片刻,行宫门上便挂上了“万寿宫”的匾额。 宋妄心里憋屈的很,声音越发冷硬:“传朕旨意,诸位爱卿明日卯时,于万寿宫觐见。” “谢卿。”宋妄冷冷道,“你先退下吧。” 谢渡弯腰行礼:“臣告退。” 正欲退下,后面那辆金辂车上下来以为身姿曼妙的少女,款步行至前来,柔柔道:“谢大人。” 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 内监道:“谢大人,这位是长乐宫女官,柳静姑娘。” 柳静,河东柳氏女,著名的才女,小小年纪便著了几则针砭时弊的骈文,由此闻名天下。 如今,这位河东柳氏才女,竟然入宫做了谢太后的女官。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谢渡抱拳,并不在意,平声问:“柳姑娘,太后娘娘有何旨意?” 柳静笑容若春风拂过嫩柳:“太后娘娘口谕,明日辰时,诸位大人觐见陛下时,命刺史夫人携其他诸位诰命夫人前来觐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谢渡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柳静温柔一笑,冲他点了点头,抬脚回了谢太后车上。 谢渡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眉,不动声色让开道路,领着其他人离开。 待回到家中,安排好明日觐见诸事后,到了晚间,终于安静下来。 谢渡才有空对沈樱说起白日的事情,他问沈樱:“你可知道柳静?” 沈樱点了点头:“河东柳女,天下闻名,我当然知道。” 谢渡道:“她做了谢太后的女官。” 沈樱突然直起身体:“我记得,当时萧兰引入宫,便是因被河东柳氏摆了一道,如此看来,柳家早与太后走在了一起。” 谢渡点头:“我只是在想,二叔亲自为阿瑶妹妹定下河东柳氏的亲事,他是否也站在了太后那边。” 这很有可能。 都是一样的兄弟姐妹,谢家二叔可以跟随兄长,自然也可以跟随妹妹。 利益在哪里,脚步就在哪里,并不奇怪。 沈樱想了想,道:“这也没什么,他们沆瀣一气,并不值得在意。” 谢渡道:“只是怕你明日被为难,更怕你着了旁人的道,提醒你两句而已。” 他看着沈樱,轻声道:“万事小心。” 沈樱颔首:“我知道,你放心。” 入了那种虎狼窝,她自然会小心谨慎。 毕竟,在那个宫里,从谢太后,到崔明意,再到萧兰引,个个都对她视若仇敌。 她到了那里,恐怕连汗毛都会竖起来做防备。 谢渡摸了摸她的脑袋。 第二天,天还没亮,文武百官和家眷们都已候在万寿宫外,等待宫中传讯召见。 辰时初,万寿宫宫门大开,左右各走出几名小太监,分别召诸位官员和众位诰命入宫觐见。 沈樱站在诰命第一位。 按照规矩,唯有四品以上诰命有资格觐见太后,她身后唯有几位副手和诸位郡守的夫人。 数一数,不过十余人。 宫门一开,这十余人便在内监的带领下,沿着宫中侧路,一路奔向后宫。 昨日搬进行宫后,谢太后居静安殿,皇后崔明意居长春殿,瑜贵妃萧兰引居春明殿。 今日觐见,便在谢太后所居的静安殿。 众人到时,崔明意与萧兰引早已到了,二人分立台阶左右两侧,互不搭理,等候谢太后出现。 沈樱微微垂眸,福身行礼:“妾沈氏,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身后的诰命夫人们随之行礼。 崔明意站在台阶上,看着台下的沈樱,忍不住勾唇笑了笑,心底蓦地有些畅快。 她弯唇,字字清晰:“沈氏,免礼吧。” 沈樱起身,抬眸与她对视。 崔明意盯着沈樱,声音带笑:“许久未见,夫人越发娇艳,豫州的风水当真养人。” 沈樱弯唇:“多谢皇后娘娘夸赞,不过到了豫州之后,我与夫君感情甚佳,夫妇恩爱,无事烦扰,自觉也年轻了几分。” 崔明意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第79章 觐见 再见宋妄 崔明意倾心谢渡多年,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后来嫁入宫中,做了顶顶尊贵的皇后, 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却并不得天子欢心。 在宋妄心里,莫说与沈樱相比, 便是同时入宫的萧兰引,她也是不如的。 此刻,听沈樱明着讥讽的话语, 崔明意脸色格外难看。 凭什么? 凭什么她沈樱的命就这样好, 明明是低贱庶族女子, 却能先后得到宋妄与谢渡的宠爱? 崔明意盯着沈樱的脸,过了许久,才虚伪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便转过身去, 盯着太后宝座, 不再说话。 沈樱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姿态恭敬。 区区一个崔明意, 以为仗着身份就能跟她争长论短, 真是不知所谓。 满殿, 只闻得萧兰引轻轻嗤笑一声, 不知是在讥笑谁。 崔明意脸色铁青。 台下诸位诰命,无一人敢言。 寂然无声中, 宦官的声音悠悠响起:“太后驾到。” 崔明意率先跪了下去。 其余人随着下跪, 叩迎太后凤驾。 许久未见,谢太后一如往昔,着一身五凤朝阳的朝服, 发髻上挽着璀璨华丽的凤钗。 在宝座上坐定,她微微抬手,命众人起身。 目光扫视一圈,谢太后目光淡淡,越过沈樱,看向她身后的妇人:“你是豫州别驾刘巡的夫人?” 刘夫人微微一愣,没想到会第一个被叫,却还是规矩丝毫不错地行礼:“臣妇刘门李氏,拜见太后娘娘。” 谢太后道:“刘别驾在豫州多年,劳苦功高,离不开你的辅佐,来人,赏。” 刘夫人拜谢。 谢太后又看向下一个人。 及至小半个时辰后,问过一遍,赏赐过一遍,目光又扫视一圈,照顾到每一个人,唯独忽视了站在第一排的沈樱,方淡淡道:“我累了,接下来便交给皇后和贵妃吧。” 她起身离开,留下身后一众人。 崔明意只觉扬眉吐气,心情甚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只对刘巡的夫人说:“尊太后娘娘之命,诸位随本宫去花园里走走吧,本宫瞧着,有几株菊花开的还算不错。”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几位郡守夫人小心翼翼看着沈樱。 庾巍的夫人凑上前来,小声道:“夫人……” 沈樱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声道:“随皇后娘娘去赏花吧。” 这情形,并不在预料之外。 谢太后一直厌恶她至深,从不肯给半分好脸色,原先大约还顾忌着谢渡,不会当众给她难堪。 但这次,谢渡以前朝行宫接待圣驾,深深得罪了太后母子,谢太后会当众羞辱她,实在不奇怪。 只不过…… 沈樱微微扬唇,颇为不屑。 想要成为赢家,自当有唾面自干的风度。 同是玩弄棋局之人,谢太后的手段,委实幼稚。 她抬脚,准备跟着人群出门。 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唤道:“谢夫人。” 沈樱回眸看去,只见一名弱质纤纤的窈窕少女站在身后,温婉道:“谢夫人,太后娘娘口谕,请您前往后殿一叙。” 沈樱盯着她:“敢问姑娘是?” 那女子笑道:“长乐宫女官,柳静。” 沈樱颔首:“请姑娘带路。” 柳静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夫人这边请。” 沈樱却笑了笑:“姑娘稍候片刻。” 她走向远处几位郡守夫人,声音朗朗,认真解释道:“本来准备与你们一同去赏花,只是太后娘娘命柳静姑娘传谕,我去觐见太后,你们先去赏花吧,日后我再赔罪。” 她声音清润,特意放大了些,确保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尤其,在“柳静姑娘”四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柳静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掩饰住,仍是一幅笑意温婉的模样。 沈樱走过来,面上含笑:“柳姑娘,走吧。” 她并不担心对方会陷害她,毕竟,今日柳静奉太后口谕,在大庭广众之后带走她,人人都知道。 若她出了事,不管是柳静还是谢太后,都脱不掉干系。 一路果然无事,很快至后殿门前。 柳静道:“夫人稍候,容我前去禀报太后娘娘。” 沈樱点头,立在廊下,一派温顺。 过了片刻,一个宫女出来,带她入了后殿。 谢太后靠在躺椅上,双目禁闭,身边放着两个蒲团,柳静在其中一个蒲团上跪坐着,握着本书,轻声念诵。 听到沈樱的脚步声,谢太后睁开眼,淡淡指了指腿边另一个蒲团,“到我跟前来。” 言外之意,便是要沈樱和柳静一样,卑躬屈膝跪在她跟前。 沈樱沉默片刻。 谢太后挑眉:“怎么?” 沈樱低眉顺眼:“是。” 她只是觉得可笑,怎么过了一年,谢太后还是会拿这些磋磨儿媳妇的手段来对付她。 或许,也并非如此。 只是谢太后原先准备对付她的法子,因着她的举动无法实行,又咽不下这口气,又想了这无聊的手段。 她掸了下衣袖,云淡风轻跪坐于谢太后跟前,立刻有宫女递上一本战国策,“夫人,近日太后娘娘正在通读战国策,劳您为娘娘诵读。” 沈樱双手捧过那本书,翻开第一页,语气干巴巴的,“秦兴师……” 抬起头,看向谢太后,求知欲很强:“敢问太后娘娘,这个字念什么?” 谢太后睁眼,冷冷看她:“这么久了,还是没长进?” 沈樱羞涩笑笑:“幼时家贫,未得读书,如今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 谢太后冷哼一声:“沈樱!” 沈樱无畏与她对视。 她当然认字,读过的书不少,不能算学富五车,也称得上一句博览群书。 谢太后也知道她在伪装,用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手段。 从很多年前,她们两个就是如此,谢太后总是罚她抄书、念书。她总是装作不认识字,求宋妄帮她写,求宋妄教她读。 每次,都是宋妄先受不了,找谢太后说上一通,最后不了了之。 也正是因此,她们做了三年的婆媳,关系越来越差。 可今日她料定了,谢太后不敢惩戒她。 她如今是谢渡的妻子。 谢太后再生气,也得顾忌着谢家的颜面和权位。 谢太后冷哼一声,没有计较,只是冷冷道:“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 沈樱低头:“多谢太后娘娘教诲。” 她继续念:“周君……” “患之!” “周君患之,以告颜……” 不过三句话,谢太后便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不必念了。” 沈樱放下书:“是。” 谢太后也没放她走,对柳静道:“静儿,你来读。”又看向沈樱,“你好好听听。” 沈樱低眉顺眼。 柳静似乎在出神,听到谢太后的话,连忙捧过书,从头开始诵读。 柳静的确是才女,一本《战国策》,在她口中念的抑扬顿挫,情蕴其间,听着是种享受。 谢太后松了口气,眉头都松了几分。 沈樱一时间不是很明白,她到底是在为难谁,毕竟很久没见过这种损人不利已的行为了 一册书读了半卷,时间没过多久,突然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个宫女,叩首道:“太后娘娘,陛下驾到。” 谢太后皱眉,“陛下不是在前朝接见官员吗?” 宫女道:“前朝已散了。” 谢太后便轻轻瞟了沈樱一眼,淡淡道:“来便来了,怕什么?” 宫女小声道:“陛下很是生气,刚刚路过花园时,训斥了皇后娘娘。” 谢太后这才蹙眉,从躺椅上起身,坐直了身体,脸色冷肃:“为何训斥皇后?” 崔明意向来端庄贤惠,很符合一个皇后的标准,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 若说有什么让宋妄不满意的,唯有刚刚,对沈樱的态度。 谢太后不由蹙眉。 她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宋妄竟还对沈樱念念不忘。 只因崔明意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便能引得他大怒。 这般想着,谢太后眉目一动,瞥沈樱一眼,声音冷淡:“许久没见你,倒忘了给你报喜,前些日子,太医诊出瑜贵妃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到今儿有三个月了。” 她冷冷一笑,似是讽刺,“明玄是陛下的表兄,比陛下年长些,陛下好容易有了喜讯,你们也得抓紧才是,传宗接代是大事,别耽搁了。” 沈樱轻声道:“有劳太后娘娘挂怀。” 谢太后冷冷嗤笑一声,讥讽之意分外明白。 沈樱与宋妄成婚三载,夫妇恩爱,从未有过第三人,放在别人家,足够生两胎了。 但沈樱,从未有过任何孕信。 如今嫁给谢渡大半年,仍是音讯全无。 可见,是她自己生不出孩子。 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又无家世可以依靠,只凭着美貌与心机,不会有几天好日子过。 就算她那个糊涂侄儿谢渡如今喜欢她,以后也总得换个能理家主事,温柔贤惠的名门贵女为妻。 像沈樱这种只会卖乖卖痴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就好比宋妄,再怎么对她情深似海,如今也让萧兰引有了身孕。 男人的情爱,本就靠不住。 这么一想,谢太后整个心情都畅快起来。 说话间,宋妄撩开帘子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脚步匆匆的崔明意。 沈樱跪坐于蒲团上,转过身:“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宋妄停下脚步,顾不上旁人,低头痴痴望着她,眼圈霎时泛了红:“阿樱……” 许久未见,她好像瘦了一些。 但还是那样美丽。 像是有一口气梗着,宋妄心口闷闷的,哑声道:“免礼,你快站起来,别跪着。” 沈樱站起身,垂眸道:“多谢陛下。” 宋妄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脸庞,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吓了她:“你……你近日还好吗?” 沈樱淡淡道:“多谢陛下挂怀,我很好。” 谢太后在侧,看的心梗,深吸一口气,冷冷唤道:“陛下!” 宋妄骤然回神,连忙道:“母后。” 谢太后厉声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 宋妄低头,“孩儿不敢。” 谢太后冷冷道:“你不在前朝,来我这里干什么?” 宋妄咬着牙,一字一顿,问她:“我若不来,母后要为难阿樱到几时?” 谢太后怒道:“什么阿樱!她是你的表嫂!” 宋妄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像是突然失了力气,眼底掠过一丝痛意。 谢太后看向崔明意,冷冷问罪道:“你怎么不知规劝陛下,不经通传就闯进我殿内。好在今日都是自家亲戚,若冲了别家女眷,该如何是好?” 崔明意只得认罪:“妾知罪。” 谢太后稍稍顺气,冷冷看向沈樱:“你退下吧。” 沈樱行礼告退:“是。” 宋妄的目光顿时又黏在她身上。 沈樱只作没看见,抬脚离开,神色冷淡,毫无留恋。 宋妄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拦。 第80章 承认 你就是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及至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宋妄才轻轻笑了下。 阿樱就快回到他身边了。 往后余生,他们还有很漫长的时间,朝夕相对。 不争一时之气, 才有未来。 纵然会伤害她,他也容不得她继续待在别人身边。 如今造成的伤痕,他会一一补偿。 三年太长, 他已等不了那么久。 谢太后看着他的笑,心惊肉跳:“陛下,你在想什么?” 宋妄回神:“没什么。” 他垂眸, 微微颔首:“母后, 我先走了。” 谢太后看着他毫不回头的背影, 怔了片刻。 沈樱从静安殿出来后,在侍女的带领下回到花园。 园中诸位诰命夫人未得圣谕,不敢离开, 见着她, 方松了口气, 以目询问她安康。 沈樱点了点头。 几人无声笑了笑, 花园内又恢复到寂然无声的状态。 沈樱找了个地方坐下, 遥遥看向不远处悠然赏花的萧兰引。 方才谢太后说, 贵妃有了身孕, 至今已三个月。 刚刚没注意, 如今看过去,的确小腹处隐隐约约有些弧度了。 沈樱不由得讥讽一笑, 宋妄口口声声对她情深似海, 为她逃了纳萧兰引为妃的典礼。 她四月离开京城那日,宋妄还口口声声说着三年之约。 但七月,萧兰引就有了身孕。 他的承诺, 像个笑话。 沈樱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看向远处的池塘。 又过了许久,一位女官遥遥行来,称奉太后口谕,送诸位夫人离宫。 沈樱起身,领着诸位诰命夫人行礼告退。 萧兰引遥遥行来,与沈樱擦身而过,声音很轻,只有二人听得见,却意味深长:“沈樱,你为甚么三年没孩子?” 沈樱面无异色,仿若未闻。 萧兰引也没流露出什么异常,二人平平常常错身,各自离开。 就好像刚才的对话,从未存在过。 许久未见,昔日的萧四姑娘,城府更胜往昔。 她话中有话,沈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旁人不知缘由,沈樱自己却很清楚,三年无子的真相。 萧兰引特意说一句,是提醒,更是警告。 大约,是宋妄也知晓了罢。 沈樱无声叹口气。 她终于明白,为何刚刚在静安殿,宋妄没有丝毫阻拦纠缠,任由她离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若他将此事告诉谢渡。 谢渡会怎么想呢? 沈樱心底蓦然蒙上一层阴翳,脚步突兀一顿。 身后之人轻声提醒:“谢夫人。” 沈樱回神,十指蜷缩,指甲嵌入肉中,脸上重又维持住端庄贤淑的表情,步伐分毫不乱。 出了万寿宫的大门,沈樱轻轻松了口气,指甲终于从掌心拔出,心口一片沁凉。 远远看见谢渡的身影,他站在马车前,瞧见鱼贯而出的人群,快步行来。 沈樱冲他笑了笑:“回家吧。” 不管有什么话,都回家再说。 谢渡深深看了眼她略显苍白的神色,没说什么,握住她的手,对身侧几人略一点头,带着她回了马车上。 谢渡握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蜷缩在掌心的手。 他很平静,看见她掌心的掐痕,从暗格中拿出药膏,轻轻抹在她掌心里,抬眸与她对视。 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安静的有些奇怪。 沈樱怔然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目光下滑,最终垂落在他衣襟上,心下已然明了,轻声问:“谢渡,今日觐见,宋妄与你说了什么吗?” 谢渡点头:“嗯。” 沈樱问:“是什么?” 谢渡看她,神色平和:“我想听你说。” 沈樱闭了闭眼,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端正地坐直了身体,隐隐有对峙之姿:“你来说。” 谢渡也不强求,轻描淡写道:“宋妄告诉我,你和他成婚三年,一直在吃避子的秘药。嫁给我之后,也在吃。” “他说,你不肯生他的孩子,更不肯生我的孩子。你不信任他,也不信任我。” 他看着沈樱:“就是这样。” 沈樱从这几句话中,已经能够窥见他与宋妄对峙时的激烈。 她完全能够想象出,宋妄讥讽的语气。 世上的男人,大约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他们的女人,不肯为他们孕育子嗣。 这是比天塌了还可怕的事情。 她能清楚地猜到,宋妄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她想不到谢渡的反应。 她握紧了拳头,艰涩开口:“你不问我缘由吗?” 谢渡安安静静看着她半晌,道:“不必问,我知道。” 沈樱猛地抬头,愕然看向他。 谢渡看着她的眼睛,一直望到心底去:“若我的处境如你一般,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盯着沈樱,并不纠结于此,反而问了另一句话:“所以阿樱,你为何如此慌张?” 沈樱愣在那里。 谢渡笑了声,撩起帘子,嘱咐车夫出发。 马车辘辘而行,很快回到家中。 谢渡扶着她下车,一路牵着她回到卧房中。 沈樱怔然坐在椅子上,静静盯着窗台上一盆绚烂的菊花。 四周并不安静。 谢渡在侧,亲手舀了清晨送来的山泉水,置于炭火之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拨弄着银丝炭。 壶中清水咕噜噜地沸腾起来。 他拎起茶壶,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随性又赏心悦目。 片刻后,他端着两杯茶,在沈樱对面坐下,与她对视,问:“想明白了吗?” 沈樱垂眸,看着盏中漂浮不定的茶叶,眼神飘忽:“我,不明白。” 谢渡笑了:“不明白吗?那我告诉你,好不好?” 沈樱下意识有些回避。 谢渡没给她机会,逼近了,单手钳住她下颌骨,逼她直视自己,喊她的大名,字字如刀似剑:“你喜欢上我了,沈樱,承认吧。” 沈樱蓦然睁大了双眼。 谢渡笑意中颇有些肆意:“你喜欢我,哪怕你不晓得,但你的心会为我慌张,为我难过。” “沈樱,你就是喜欢我……不,你爱我。” “沈樱,若你的夫君还是宋妄,被他发现这件事,你会这样慌张吗?” 沈樱顿住,没有言语。 很清楚自己的答案,不会,当然不会。 她的情绪,从不会因宋妄生出这样大的波动。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谢渡眼底蕴着笑意。 他的话语,振聋发聩。 让人无法回避。 沈樱抬眸,从下而下,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一点一滴,将这张脸看的清清楚楚。 喜欢,爱。 这两个词,从未出现在她心里过。 她从未想过,会爱上某个人。 但其实,一切也不是无迹可寻。 在行宫当中,从萧兰引口中得知此事,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宋妄一定将此事告诉了谢渡。 第一个想法,便是谢渡会怎么想。 甚至前所未有的考虑过,她的这场婚姻,是否到了头。 心底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喊着与谢渡同样的话。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过了好久,沈樱听到自己微微沙哑的嗓音:“谢渡,你真的不在意……” 话音未落,唇边被递了一盏茶。 谢渡知道她在说什么,声音平淡冷静:“我从不对你说谎,一切都是实话,这件事没什么可在意的,若我处在你的境地,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个既无家世,又无靠山的女子,在这世上活着已是不易。 若身处她的境地,自然不肯将全身心都交给一个男人。何况孩子本就是是软肋,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将自己的软肋透露给别人。 她不肯生孩子,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不信任。 就如宋妄所言。 她不信任宋妄,也不信任他。 但这从来都怨不得她。 她幼时亲眼目睹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死亡,又见识了宋妄的情深与背弃,短暂半生尝遍人心凉薄,世事无常,自然不肯轻易付出信任。 该被责难的,是这世间赋予她的艰辛与苦涩。 他不会责难她,只会一天一天的,让她信任他。 让她知道,他不是沈既宣,更不是宋妄。 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除非生与死。 谢渡叹了口气,说:“阿樱……” 沈樱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半晌后,接过他手中茶盏,一口饮尽。 定了定神,正色看着他。 再开口时,字正腔圆,分外清晰:“谢渡,我是喜欢你了。” 谢渡蓦地一怔。 沈樱眼神坚定,亮若星辰,没有丝毫含糊、犹疑、踌躇,用最清晰的声音,最大的勇气告诉他,她喜欢他了。 她总是这样,勇敢坚韧。 像是石缝里用力生长的青竹,笔直,宁折不弯。 谢渡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忽然觉得,此生能碰到她,当真是他莫大的幸运。 再也没有的好运。 80-90 第81章 信任 谢渡,你会变吗? 谢渡蓦地抬手, 用力将她按在怀中。 她瞧不见他的脸。 唯有按在背上的手,力气大的惊人,几乎要将她揉碎了, 融入骨血当中。 沈樱问:“谢渡?” 谢渡闭上眼,喟叹一声:“阿樱……” 你这样勇敢、真诚,这世间每个人到你跟前, 都该自惭形秽。 我亦如此。 沈樱推了推他,推不开,只能闷声问:“你怎么了?” 谢渡声音很轻:“我只是, 太开心了。” 沈樱停下手上动作, 眨了眨眼, 安安静静伏在他怀中。 听着他的心跳声,急促却有力,无端端地令人心安。 她忽然觉得, 或许, 或许, 真的可以尝试着, 信任他。 从小到大, 她只信任自己一个人。 如今, 可不可以, 像信任自己一样, 信任他呢? 像是在做一个大胆的决定,如同生死之际的挑战。 沈樱的心跳陡然急促了起来。 情绪里夹杂着忐忑与畏惧, 更多的却是坦然。 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她定了定神, 回拥住谢渡,靠着他的胸膛,声音轻轻的:“谢渡, 你会变吗?” 她反手握住谢渡的手,用力紧了紧,十指交缠在一起。 谢渡嗓音沙哑:“不会。” 沈樱声音更轻:“好。” 你说你不会变,我便信。 但愿,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风吹过,窗台上的菊花随风摇曳。 今日灿烂,明朝也灿烂。 今岁花开,明年亦盛放。 年年岁岁,凌霜不败。 不同于刺史府的温馨,此刻的万寿风雨欲来,压抑不已。 宋妄双手用力按着桌案,面色阴沉,前方的地面上狼藉一片,砸碎的花瓶玉器落了一地。 跪在地上的两个暗卫,一男一女,脑门上都有被砸出的血迹,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天子震怒,无人幸免。 宋妄咬着牙:“谢渡!谢渡!”他死死盯着暗卫:“他当真是那样说的?” 暗卫道:“卑职不敢有所欺瞒。” 宋妄深吸一口气,命令道:“你们再说一遍。” 暗卫尽职尽责,复述了一遍从刺史府偷听到的话。 二人皆有奇才,仿旁人的声音和语气都惟妙惟肖,听他们说话,宋妄几乎可以想象到沈樱的神情。 又一次听到那女暗卫用沈樱的语气说出:“谢渡,我是喜欢你了”时,宋妄用力攥紧了拳头,恨的想杀了谢渡。 他一点都不相信,沈樱会爱上谢渡。 在东宫的时候,她曾踮脚抱着他的脖子,笑意盈盈,认真对他说:“宋妄,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 “宋妄,离开你,我就没法活了。” “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言犹在耳,重若千钧。 阿樱绝不会忘掉以往的诺言,忘掉以往的情深似海,绝不会爱上别人。 毕竟,若她真的喜欢谢渡,为什么也不肯为他生孩子呢? 在东宫时,她不肯为自己生孩子,是因着母后,因着后宫倾轧,有无数种原因让她害怕,让她犹豫,望而却步。 可现在,她与谢渡单独在豫州,无人妨碍,为什么也不肯呢? 自然是因为厌恶,因为不满。 宋妄深吸一口气。 他本以为,今日对谢渡说了阿樱不肯生孩子的真相,谢渡一定无法忍受,会休妻另娶,这样阿樱便可以顺理成章回到他身边。 这一次,不管母后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再放弃她。 分离的这些时日,见不到她,听不到她,他才知道,离开了她,他片刻都不快乐。 可是没想到,谢渡如此能忍,心机如此深沉。竟能对阿樱说出不在意的话来。 怎么会不在意? 这天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忍受妻子不愿意给自己生孩子。 就算是宋妄自己,在听到沈樱两年不孕的真相事,都气急攻心,愠怒不已。若非后来想通其中关窍,恐怕也会误解她。 谢渡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原因,在欺骗阿樱。 若哪一日阿樱没了利用的价值,他肯定会抛弃她,伤害她。 这样心机叵测的恶毒男人,当真令人不耻。 明知阿樱不爱他,却趁人之危,以解围为名,逼她嫁给他。 明知阿樱不爱他,却咄咄逼人,硬要逼她违心说喜欢他。 这样的男人,如此可恶,有什么值得爱的。 只是可怜阿樱,要在这样的人身边艰难度日,强颜欢笑应对他。 她的处境,比他想的还要痛苦。 他得想法子,把阿樱救出来。 不能再放任阿樱被人折辱。 宋妄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挥手命暗卫退下,扬声将内监唤入,吩咐道:“传朕旨意,命颍川郡守崔嘉禾明日觐见。” 今日百官朝见后,崔嘉禾上折,欲面君,状告上司,豫州刺史谢渡。 这样的机会,可千万不能错过。 若是有朝一日,因为沈樱的缘故,谢渡失去一切,变得一无所有,他真的能忍住不迁怒吗? 内监微微一愣,低眉顺眼:“是。” 退出殿外,一面派人去传旨,一面派人去静安殿禀告太后。 圣旨还未出宫门,谢太后便已经带着人杀到,一进门,便质问道:“陛下,你召见崔嘉禾,所为何事?” 宋妄脸色冷沉:“母后,朕是皇帝,召见臣子有罪吗?” 谢太后怒道:“你是不是想对付谢渡?” 宋妄讥讽:“不行吗?怎么?母后心疼娘家侄儿了?” 他全身上下像是长满了刺,扎的人头疼,谢太后无奈放缓了语气:“当然不是,我倒是盼着他死,可你做得到吗?” 宋妄冷冷道:“做不做得到,一试便知。” 谢太后道:“你不要冲动,谢渡家世显赫,名声极佳,闻名遐迩,对付他,不能草率。” 宋妄道:“朕没有冲动。” 他回过头,与谢太后对视:“母后,是崔嘉禾写了奏折,要在御前弹劾他,朕为天子,总不能任人唯亲,因他是朕表兄,便将臣子的弹劾置之不理。” 他神色冷淡平静,似乎是作了万全的准备,丝毫听不进去谢太后的劝说。 谢太后无声叹口气,着实拗不过他,只能道:“万事小心。” 宋妄点了点头,算是领情。 谢太后转头离开,心里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万万不该放任谢渡和沈樱的婚事。 还没到与谢家撕破脸皮的时候,可为了一个女人,一切计划都不得不改变。 真真是,红颜祸水。 可如今宋妄像疯了一样,凡是牵扯到沈樱的事情,半个字都不听她的,甚至于故意与她对着干。 她实在是没了法子。 宋妄执意如此,母子一体,她只能帮着他。 殿内,宋妄送走了母亲,慢慢思索着,想了想:“快马回京,传我的旨意,恩赐华阳公主与谢仆射的夫人、女儿前来洛阳避寒,便说是太后想她们了。” 侍从微微一愣,提醒道:“陛下,谢小姐刚刚产子,还未出月子。” 宋妄淡淡道:“无妨,许她出了月子再出发,不差这几日。” 九月底,谢姣珞顺利产下一子。 再有十日,便坐满了月子,倒也不耽搁他的想法。 而且,谢姣珞来不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夫人。 谢渡能够忍辱负重,欺瞒阿樱不在乎孩子的事情,谢夫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天底下的婆母,无事还要为难儿媳,若是抓到这样的把柄,绝不会轻易放过。 她一定会逼迫谢渡休妻,或者为难阿樱。 到时候,阿樱便知道,嫁给谢渡,并不比嫁给他好。 她出身不高,家世寒微,若要平安度日,一定要学会低头。 不管是在他身边,还是在谢渡身边。 她那么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回到他身边。 这样想着,宋妄脸上露出一抹阴沉的笑。 几番动作下来,他已胜券在握。 阿樱。 快了,你快要回到我身边了。 宋妄打开窗子,窗外秋意深深。 他却不觉寒意。 翌日清晨,崔嘉禾奉诏入宫,与宋妄详谈数个时辰。 谢渡得到消息后,起身回到后院,与沈樱道:“收拾行李吧,或许不日,我们就要搬出去了。” 沈樱看他:“确定是针对你?” 谢渡笑了笑:“他们两个人凑到一起,不针对我,还能针对谁?” 沈樱也笑了,歪头问他:“那你后悔吗?” 谢渡不解:“后悔什么?” 沈樱道:“若不是娶了我,你不会有今日之祸。” 娶她之前,谢渡是天下敬仰的世家子弟,人人敬服,崔家兄妹见着他,阿兄阿弟的唤,亲切至极。 在宋妄跟前,他是温雅清润的表兄,每每提及,都极为敬佩。 若不是娶了她,他不会有这么多敌人。 崔嘉禾也好,宋妄也好,都不会因为一些可有可无的理由针对他。 谢渡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做事不规矩,与你何干?” “而且……”谢渡笑了笑,“他们不先对我动手了,我怎么才能毫无顾忌对他们动手。” 他能猜到,宋妄会用什么事情对付他。 算来算去,他唯一的错处,便是动用豫州军,强逼豫州豪族缴纳赋税。 这事属实逾越,一旦宋妄问罪,他毫无辩驳的余地。 他也没打算辩驳。 在豫州的经营,已足够了。 就算卸下刺史职位,他也有能力,将这个豫州捏在掌心里。 而崔嘉禾做这个出头鸟,他们谢家也便有了理由去对付崔氏。 这正是他所求。 沈樱若有所思地点头。 谢渡看得好玩,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待没有了官职,我带你出去玩,豫州有好些好玩的地方,你都没去过。” 沈樱眨眼:“什么地方?” 谢渡想了想:“去南边吧,豫南山水明秀,很值得游玩。” 沈樱弯了眉眼:“好。” 第82章 罢官 我们生个孩子吧 三日后, 洛阳城出了大事。 豫州四十七位地主豪绅,跪于洛阳城城门前,状告豫州刺史谢渡。 为首的豪绅姓李, 人称李员外。 此刻,李员外手捧诉状,声音凄厉惨烈:“草民等联名状告豫州刺史谢渡, 其所犯四条大罪,俱列于诉状中,请陛下受理。” “其罪一, 未得天子诏令, 未在战时, 无故动用豫州军,此抄家灭族之罪也。” “其罪二,目无法纪, 强入百姓家中, 夺取钱粮, 此流放之大罪也。” “其罪三, 堵塞言路, 不许吾等议论, 以蒙圣听, 此绞杀之大罪也。” “其罪四, 任人唯亲,打压忠良, 任命其妻亲眷为汝南郡守, 勾连党朋,此夺官罢免之罪也。” “请陛下受理。” 他喊的大声,来来往往的人都能听到。 百姓们都嗤之以鼻, 有人讥笑道:“谢大人为吾等百姓谋利,难免得罪这些官老爷,他们竟还有脸面告状!” 李员外身上,不知被谁砸了几颗烂菜叶。 其他人也不可幸免。 他们自然愤怒不已,但正在跪地告状,便不可起身,更别说报复回去。 连谁干的都看不见。 百姓们终于觉得有几分舒心。 然而,此事传入万寿宫,宋妄言称,此等大事不可不理,命京兆府审理此事。 按理说,谢渡乃朝廷三品大员,案子牵扯到他,应由大理寺或刑部处置。 但,刑部尚书乃谢家人,大理寺卿出身裴氏,都不会为难谢渡,还会包庇他。 唯有京兆府尹出身河东柳氏,柳氏与谢太后达成联盟,是可用之人。 此案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查的。 这些地主豪绅的控诉,桩桩件件都是实话,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召见了涉案的地主豪绅,提审了牵扯其中的官员,又询了豫州军。 不过三日,京兆府将案件详情送上御案。 宋妄看了证据,假惺惺道:“谢明玄是朕表兄,朕不信他会如此大逆不道,这样,传朕旨意,命他明日于百官前自辩,若有苦衷与不实者,朕定会酌情处置。” 众人只道陛下圣德。 谢渡听了圣旨,只觉可笑。 宋妄为了羞辱他,真是什么招数都能使出来。 他干脆道:“劳烦内官替我回禀陛下,自辩就不必了,微臣无可辩驳,唯有请罪折一封,劳内官替我上达天听。” 他取出一封奏折,递给内官:“不论陛下如何处置,臣绝无怨言,甘愿受罚。” 内官皮笑肉不笑:“谢大人,奴只负责传旨,您若有折子,可通过中枢上达,奴无能,帮不了你。” 谢渡淡淡道:“是吗?那就算了。” 他收回折子,随意道:“好走不送。” 内官脸色一变:“谢大人要抗旨?” 谢渡微笑:“要么你带着折子回去,要么你自己回去。” 内官无法,只得咬牙接了他的折子。 谢渡轻嗤。 不管怎么说,宋妄都不可能要他的命,更不能对他用那些羞辱的刑罚。 自古刑不上大夫,何况谢家还没败落。 内官带着他的请罪折子回到万寿宫,递交给宋妄。 将在刺史府的经历,添油加醋禀告一通。 宋妄脸色阴沉。 面前自有人道:“陛下,谢明玄辜负圣恩,抗旨不遵,乃是大罪,请陛下降罪于他,不可轻纵。” 宋妄没说话。 其他人劝道:“陛下,不可因情废公,谢明玄虽乃皇亲国戚,却有违国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宋妄叹了口气:“只是,他毕竟是朕的表兄,太后内侄,朕只怕伤了太后的心。” “陛下仁孝,臣敬服不已。但臣以为,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向来公正,绝不会因亲缘便轻纵枉法之人。陛下不忍责罚谢明玄,才是陷太后于不义啊。” 宋妄眼神一凛,叹息道:“爱卿言之有理。既如此,朕只得暂放私情,以天下为重,以太后清名为重。” “传朕旨意,夺谢明玄刺史之职,贬为庶民。”他顿了顿,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多加刑责,“如此,可安民心。” 眼前诸位官员皆俯首道:“陛下圣明。” 没人去说他罚的轻。 他们在战队中选了宋妄,却也没打算真的得罪死谢继宗和谢家。 夺了谢渡的官职,是正常的政治斗争。 但若是对谢渡用刑,不出三日,他们就得死在谢继宗手里。 内官又一次带着圣旨到了刺史府,传旨时特意道:“陛下恩典,容谢郎君三日时间,只需三日里搬离刺史府,不必匆忙。” 谢渡接了圣旨,淡声道:“谢陛下恩典。” 转过头,将内官晾在一旁,便对侍从道:“问问夫人,东西可都收拾好了?若是好了,就走吧。” 内官得了个无趣,灰溜溜离开。 出门时,便见刺史府门口已停了数辆马车,车上堆满了行礼,不仅有帐子家具等物,还有些花草树木。 内官看的愕然,这是把整个刺史府搬空了? 他不敢言语,悄悄离开,回万寿宫禀告给宋妄。 宋妄听了,冷笑一声,心下畅快。 谢渡这是心气不平,才挖空刺史府,好膈应下任刺史。 可见,这回罢官真是伤筋动骨了。 他心里好久没这种愉快的感觉,赏赐了内官,起身去后宫。 内官见他高兴,凑上前问:“陛下,今儿去哪个宫?” 宋妄道:“去瞧瞧江贵人。” 江贵人是前日一位豪绅进献的美人,说是他家幼女,生的冰肌玉骨,美貌非常。 更难得,是容颜有几分仿佛沈樱。 入宫三日,受尽宠爱。 刚到门口,江贵人已等在门口,温柔小意挽着宋妄的手臂,柔柔唤他:“陛下……” 宋妄摸了摸她的脸颊:“爱妃今儿怎么出来这么早?” 江贵人娇羞道:“妾一直盼着陛下呢。” 宋妄心底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痴迷地盯着她的脸,幻想这是沈樱。 快了,很快对他说句话的人,就会是阿樱了。 这个女人,只是个玩物。 哪能真的与阿樱相提并论。 从刺史府回到谢府时,已经入夜。 沈樱躺在谢府的大床上,有些愉悦:“还是这张床舒服。” 这张床,是以岭南花梨木打造的,简单却宽敞舒适,还有淡淡的香味。 沈樱一直很喜欢,但这张床过于宽敞,刺史府的卧室根本放不下,只得无奈放弃了搬过去的想法。 谢渡沐浴后,掀开被子,在她身侧躺下,闻言笑道:“过两天带你回陈郡一趟,那有张更舒服的床。” 沈樱挪过来,靠在他肩膀上,没说话,一只手伸到被子里,去解他的衣带。 谢渡顿了顿,按住她的手,问:“不累?” 沈樱双眸亮晶晶的:“你累?” 谢渡翻身,垂首吻她,轻笑一声:“累也不要紧。” 沈樱轻哼:“别勉强。” 谢渡去解沈樱的衣裳,慢悠悠地笑:“怎么也能对付你。” 屋内烛火未熄,亮皇皇的。 宽敞的大床,足以叫人翻身三个来回。 第三次翻身时,沈樱终于熬不住求饶。 谢渡握着她的手,笑问:“勉强吗?” 沈樱偏过头,不理会他。 男人,真小气。 谢渡失笑,吻在她耳边,声音温柔:“阿樱,我爱你。” 沈樱睡着前,听的清清楚楚,迷迷糊糊之间,反握住他的手。 她听到自己睡意含糊,却坚定的声音:“谢渡,我们生个孩子吧。” 谢渡愣住。 他垂眸,盯着她熟睡的脸庞,伸手捋捋她散乱的长发,不知是回答她,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好。” 第二天清晨,沈樱睡醒时,天色还未全亮,谢渡已经起床了,坐在她床边,就这烛火看书。 听到床上传来动静,过去拉开帘子:“醒了?” 沈樱坐在床上,看他衣冠楚楚的模样,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痕迹,想了想,又躺了下去。 谢渡纳闷:“怎么了?” 沈樱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上来,陪我睡会儿。” 谢渡脱了外衫,在她身边坐下,低头捏捏她的肩颈:“还困?” 沈樱翻身,靠在他腰间,打了个呵欠:“不用上衙,起那么早干嘛?” 谢渡温声道:“习惯了,你睡,我看着你。” 沈樱弯了弯唇,又闭上眼睛,却没睡着。 谢渡摸摸她的脸:“睡不着了?” 沈樱轻轻“嗯”了一声,抱着他的腰,慢吞吞问:“你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吗?” 谢渡看她片刻,笑了声:“当然记得。” 沈樱问:“你想要吗?” 谢渡很坦然:“当然想要。”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问:“那你想要吗?” 沈樱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觉得,有个小孩子也挺好的。” 谢渡道:“那就要一个。” 沈樱又有些纠结:“我怕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 谢渡笑了笑,对她说:“不用担心,过几天姣珞要带着她儿子来洛阳,到时候给你玩几天,你先试试。” 沈樱一愣:“她还在坐月子,怎么能赶路?” “出了月子再来。”谢渡道,“宫里传来的消息,宋妄为了对付我吧,让我母亲和姣珞一起来洛阳。” 沈樱蹙眉,不悦至极:“卑鄙。” 为着私心,胁迫一个产妇和婴儿赶路,真是卑鄙无耻。 她担忧道:“那会不会对他们身体不好。” 谢渡道:“倒也无妨,和华阳公主同行,又有母亲照顾,路上不会有事。而且洛阳比京城暖和些,气候也好,冬天对小孩子好一些。” 说到此处,倒也罢了。 沈樱又开始挑毛病,问谢渡:“你怎么不先试试当父亲。” 谢渡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怕,我能当好一个父亲。” 沈樱蹙眉:“你又没当过父亲,怎么知道你可以?” 谢渡无声笑了,对她说:“因为我有一个好父亲,我知道怎么做,对我的孩子最好。” 他握住沈樱的手,玩着她掌心:“其实,你也知道的。” 虽然幼年丧母,但她的母亲,应该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纵然半生坎坷,阿樱仍是个正直善良的姑娘。 沈樱脑海里蓦然浮现一张温柔的笑颜。 她怔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母亲,是很好的母亲。 她小的时候,很快乐,很幸福。 她也可以做的很好,让她的孩子,和小时候的她一样幸福快乐。 她看向谢渡,认认真真对他说:“那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谢渡揉揉她的脑袋,极为纵容:“好。” 沈樱抱紧他,“你怎么那么好。” 谢渡拍拍她,没说话。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谢渡扬声:“进来。” 侍女进门,垂着眼皮,禀告道:“郎君,夫人,汝南林郡守求见。” 沈樱抬头,惊愕:“舅舅?” 一大早求见,可见是昨日得了消息,便星夜兼程而来。 谢渡也惊了一下,忙道:“请入花厅,快送些热汤热饭,我马上就到。” 随着林汝靖被请入谢府,很快,河南郡守、陈留郡守等几人,纷纷上门求见。 谢渡出现在花厅时,除却崔嘉禾和陈郡郡守孟元磬外,豫州四位郡守齐聚谢府。 瞧见谢渡,纷纷起身道:“大人。” 谢渡摆手:“我如今已是庶民,大人之称万不敢当,诸位唤我明玄即可。” 话虽如此,众人却只唤他一声:“谢郎君。” 河南郡守庾巍道:“谢郎君,如今情形难测,我们求见,是想请教您,接下来该当如何?”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 谢渡笑了笑,温声道:“诸位都是朝廷的命官,自然是按部就班,负好你们的职责,管理好你们的郡属,以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 庾巍很直接:“那崔……” 谢渡打断他:“我的事,是陛下圣裁,与旁人无关,庾大人明白吗?” 庾巍当即明白过来:“是。” 话不必说的太白,便人人清楚。 谢渡因新政受到责难,但只要他们四位支持新政的郡守能够守住位置,担好职责,纵然谢渡失势,新政就能继续。 何况,有京中左仆射大人在,谢渡又岂能算是失势。 其他几人便道:“郎君的意思,我等都明白了。” 谢渡温和道:“若我所料不错,不日新任刺史便会上任,届时恐怕要辛苦诸位了。” 庾巍便问:“敢问郎君,新刺史是……” 谢渡道:“现任京兆府柳京尹。” 京兆府尹虽是正四品的官职,却非常重要,又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兼之出身大族,升任正三品刺史,并不奇怪。 其他人也不意外,只道:“我们明白了。” 谢渡笑了笑:“明日我准备回陈郡老家,若有机会,再请诸位喝酒。” 几人拱手请辞,唯独林汝靖留了下来。 第83章 大乱 寒冬已至 送走三位郡守, 室内便仅余林汝靖和谢渡二人。 林汝靖脸上露出一丝惭愧,叹息道:“明玄,是否因我的缘故, 连累了你?” 谢渡微微讶然:“舅舅何出此言?” 林汝靖道:“他们说你,任人唯亲,勾结党朋, 若是没有我,你便不会有这条罪过。” 谢渡笑了声,无奈摇头:“舅舅, 这只是他们无故罗织的罪名, 若说我任用妻子的舅舅算党朋, 那他们那些任用同族亲戚的,又算什么?” “今儿在人前大肆渲染我罪行的几位官员,个个出身世家, 若无党朋之举, 他们是怎么入的朝, 怎么为的官?” “有心之人, 自然能找到罪名。”谢渡摇了摇头, “舅舅, 只要你我问心无愧, 就不必多心。” 林汝靖点了点头, 不再拘泥于此,问他:“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谢渡很是随性:“与阿樱游玩一段时间, 至于其他的, 暂且不提。” 林汝靖道:“不管何时,我总是站在你们这头的。” 谢渡笑了笑,坦然受之:“舅舅对阿樱的心, 我从没怀疑过。” 这么多年来,沈樱与舅家始终亲密无间,定是因着舅父舅母疼爱她。 他从不怀疑林汝靖夫妻会对沈樱不利。 林汝靖颔首。 二人又寒暄了一会儿。 侍女进门,恭敬道:“郎君,林大人,早饭已准备好了,夫人谴我来请二位。” 谢渡起身:“舅舅用了饭再回去吧,否则阿樱要恼了。” 林汝靖无奈地笑了笑:“好。” 用过饭,沈樱亲自将林汝靖送到大门口,千叮万嘱:“舅舅,你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在家等着,过几天我去看您和舅母。” 之前她没时间出去,也没法离开洛阳城。 如今谢渡被罢了官,庶民一个,想去哪里都可以。 林汝靖点头,冲她挥了挥手,表示明白,便登车离去。 待马车转过街角,没了踪影,沈樱回过头看谢渡:“你说回陈郡,什么时候出发?” 谢渡道:“明日。” 沈樱问:“路过汝南的时候,我能去看看舅母吗?” 谢渡纳闷:“你都跟舅舅说好了,还问什么?” 难不成他还会拦着不成? 总归也没什么急事,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沈樱弯唇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往里走。 谢渡紧跟着她,盯着她轻快的脚步,若有所思。 四位郡守一同拜访谢渡的消息,拦都拦不住,不过半日,便传的人尽皆知。 下午,豫州军统领许益上门求见,与谢渡密谈半个时辰。 众人都以为,谢渡将会有大动作,反击这一次的打压。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的官员,目光都聚集在谢府。 然而翌日清晨,众人发现谢府门口停了足足八辆马车,仔细一问,才知谢郎君竟是要携夫人回陈郡探亲,归期未定。 众位官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不懂他的路数。 刚被罢官,不说想法子再回庙堂,也不闭门思过,偏偏兴致勃勃回乡探亲,行李拉了几车,倒好似罢官的事情,对他毫无影响似的。 这种举动,便不怕得罪了圣上,被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吗? 纵然谢家权倾朝野,天下无双,多少也显得有些放肆了。 从决定回陈郡的那一刻起,谢渡就已经猜到了旁人的反应。 但他并不在意,按时启程。 自陈郡到洛阳城,六百多里地,慢车五六日。 中间绕行汝南郡,拜访林汝靖夫妇。 一路缓行,到陈郡时,恰好是十一月初一。 五叔谢继庭亲自带了人,在城门口迎接二人。 他上次被吓破了胆,这会儿得知谢渡被罢官,心底很是扬眉吐气,只是到底顾忌着京城里仍旧位高权重的谢继宗,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 只是言语间,不免带出几分刺来。 进了谢府的门,他不由道:“其实做官也好,做人也罢,要紧的就是安生,折腾的越多,越容易出事。” 谢渡没搭理他。 他便越说越来劲,看向沈樱,忍不住训斥道:“做人妻子的,不可只知道贪图享乐,要多多规劝夫君,妻贤夫祸少……” 沈樱忽遭无妄之灾,反驳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在骂我吗?敢问五叔,我做错了何事,您如此训斥我?” 谢继庭道:“你怎可与长辈顶嘴吗?” 谢渡瞥他一眼,声音冷淡:“五叔,我回家来,是想看看近年的账本。” 谢继庭脸色一僵:“你舟车劳顿,还是先休息休息,这些庶务,我来处理就好。” 谢渡道:“五叔既知道我舟车劳顿,就不该让我烦心。” 谢继庭只得低头:“我明白了,那五叔不打扰你了。” 谢渡略一颔首,客气,却敷衍。 谢继庭问心有愧,不敢摆长辈的谱,只得憋屈地离开。 他怕谢渡真的查账。 经不起,吓也得吓死。 谢渡其实并无查账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没必要撕破脸。 但他也绝不可能忍受有人踩到他脸上来。 在谢家,他们父子便是绝对的权威,若有人想放肆,他不会客气。 沈樱双目灼灼盯着他。 谢渡转头,与她对视:“怎么了?” 沈樱道:“好威风啊。” 谢渡失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吗?” 沈樱用力点头:“喜欢。” 很有安全感的样子,好像在他身边,就没人能欺负她。 说一句也不行。 她歪头,挽着谢渡的手臂,头靠在他肩上:“你们家的人,也不好相处啊。” 谢渡随意道:“你是我的妻子,谢家人只有讨好你的,没有人需要你相处,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沈樱笑眯眯道:“那我骂不过人家怎么办?” 谢渡不觉得会出现这种情况,却还是道:“那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报仇。” 沈樱追问:“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谢渡点头:“当然。” 沈樱弯唇:“你真好。” 谢渡勾起唇角,心情很好。 话是这么说,但陈郡谢氏规矩森严,倒也没人真的来找事。 沈樱在陈郡的日子,过的极为舒坦。 一天一天的,每天吃喝玩乐,偶尔谢渡带她出门去看看风光景色,也并不无聊。 陈郡的日子岁月静好,但陈郡以外,却出了大乱子。 消息传来时,沈樱正拿着锤子,用力敲湖面上的冰块。 今年真的很冷,入了十一月,温度极速下降,才十一月中旬,陈郡就已结了厚厚的冰,要钓鱼的话,非得把湖面凿开。 但沈樱近日偏偏就爱上了这项活动,每天早上起床后,就拿着锤子和楔子,用力凿湖面。 谢渡拥着暖炉坐在岸边,扬声问她:“你到底是喜欢钓鱼,还是喜欢凿冰?” 沈樱穿着厚厚的狐裘,白色的毛环绕着整张小脸,格外柔软,一边凿冰一边回答:“我都喜欢。” 谢渡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喜欢雪,倒是很喜欢冰。 正欲说话,却有侍从匆匆而来,递给他一封信,“郎君,洛阳城寄来的。” 谢渡随手拆开来,脸色盾山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信上写的是前几日的消息,因着路途的缘故,今日才送到他手中。 上月底,宋妄亲自下旨,任命京兆府柳京尹为豫州刺史。 十一月初七,柳刺史正式上任。 十一月初九,豫州六位郡守拜见新刺史。 然而,等六位郡守从刺史府出来时,便见几位老农冲到门前,跪地磕头,磕的头破血流,求诸位大人救命。 几位郡守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那几位老农自述乃是颍川郡百姓,全村都以种地为生,原也安居乐业。 却不料今年天气忽然转冷,村里百姓种的粮食,全都冻死了。 本以为各地都是如此,天灾之下,无人幸免,只能坐地等死。 然而却听闻嫁到地方的亲戚说,官府给他们每家每户都发了足以过冬度日的钱粮布匹,还提早让里正告诉他们,今年冷,让大家别种往年的作物,改种一些抗寒的作物。 再问,发现周围几个郡县都得了朝廷的好处,唯独他们那个地方没有。 为着活命,他们全村凑了一笔盘缠,让他们四个人一路上洛阳城,求刺史大人救命。 颍川郡……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崔嘉禾脸上。 作为颍川郡守,崔嘉禾脸色黑沉,怒斥道:“胡说八道,今年天气是冷了些,但何至于将作物全都冻死。” 那老农哭的惨痛:“大人,您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只要有半点活路,我们也不敢到您跟前闹事啊。” “大老爷,你如果不相信,自己去地里看看就知道了。” 崔嘉禾又怒道:“本官不需要去看,一听就知你说的是假话。便是那发放过冬的衣食,哪个郡县有这么多钱?” “几位郡守都在这里,你可以亲自问问,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他转头看几位同僚,指望他们帮自己作证。 却没想到,他的同僚们都转过头,不去看他。 崔嘉禾一下子愣住,看向庾巍:“什么意思?” 庾巍咳嗽一声,平淡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崔嘉禾不可思议:“你们哪来的钱。” 庾巍道:“今年赋税改革,库房确实比往年满。” 其实,赋税改革收的钱,肯定不够所有百姓过冬。 因而实际上他们所发的衣食钱粮,仅仅够一家一人果腹,若节省些,二三人能活着。 而且家家户户本就有存粮,勉强算下来,基本上都能够让全家活下来。 再加之换了作物,并未颗粒无收。 对百姓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他们做的不算好。 但崔嘉禾连这些都做不到,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 崔嘉禾无法,只得先命人将这几位老农带回郡守府。 临走前,林汝靖皮笑肉不笑,对他说:“崔郡守,这几位老人家身体不好,您可得小心照顾,若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对您名声不利。” 崔嘉禾只得咬牙谢过他的关怀。 后续的处置,信上没写。 估计要等下一封。 沈樱凿开了冰层,见他半天不说话,便抛了鱼钩,跑到他身边来,问:“怎么了?” 谢渡将信纸递给她。 沈樱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一声:“崔嘉禾这个郡守,算是到头了,只是可怜那些百姓。” 谢渡道:“无妨,待崔嘉禾免官,颍川庾氏会在庾巍的劝说下,散布钱粮,救济百姓。” 沈樱恍然:“好谋算。” 如此一来,整个颍川郡都会记庾氏的好处,庾氏出了些钱财,声望却达到了顶峰,昔日荣光,便在眼前。 沈樱凑近了,问:“这件事,有没有你的手笔?” 谢渡笑而不语。 第84章 雪灾 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沈樱便明白, 此事肯定跟他脱不了关系。 难怪他这么着急,匆匆忙忙就要回陈郡,一天都等不及。 原来正是要避开如今的风波。 他远在陈郡, 洛阳城生了天大的乱子,也牵扯不到他头上来。 她冷笑:“就看这位柳刺史,能不能处置好此事了。” 谢渡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里, 不紧不慢道:“他若是能处置好,才算是见鬼了。” 河东柳氏如今与宋妄母子站到一条线上,便会竭力拱卫天子权威, 维护天子利益。 而崔嘉禾, 是皇后之兄, 刚为宋妄出过大力,既是国戚,又是功臣。 柳刺史哪里来的胆子, 敢动崔嘉禾。 他一定会把此事遮掩下去。 哪怕非他本意, 也不得不如此。 但民意如水, 风平浪静时, 自然一切安稳。若沸腾起来, 纵是至尊天子, 也只能俯首。 届时, 郡守无能, 刺史包庇,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而这样的乱局, 朝中那些个养尊处优, 安享富贵的官员们,是没本事解决的。 豫州的百姓也不会信任他们。 没有信任,便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豫州自古便是军政要地, 若是出了乱子,危及天子,便在旦夕之间。 这位高权重的豫州刺史之位,很快便会成为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唯一能让百姓信服,顺利解决此事的人,唯有前任刺史,谢渡。 谢渡在豫州的声望,无人可及。 换了谁,豫州百姓都不会信服。 沈樱想了想,若是当年杜知维,以“一日杀六贪”的名声护体,到豫州主政,百姓应当会给他面子。 可天底下只有一个杜知维。 杜知维已经“死”了。 除却谢渡,朝廷无人可用。 当真是可悲。 谢渡轻笑,神色间尽是志在必得:“不出半月,我要他们亲自来陈郡,请我继续做这个刺史。” 到那时,做不做,去不去,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宋妄也好,谢太后也罢,再无拿捏他的办法。 他捏着沈樱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转来转去,神态闲适。 沈樱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解释。 彼时新政,他以雷霆手段,逼迫豫州五郡同行,独独不理会颍川郡。 以豫州军强征赋税时,毫不犹豫,没有任何踌躇。 被夺官时那般洒脱,甚至称得上迫不及待。 原是早已做好了埋伏,设下陷阱,只待猎物。 这猎物,是崔嘉禾,是宋妄,更是诸多世家高门府第。 可偏偏崔嘉禾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来,连带着宋妄与河东柳氏,都将损失惨重。 沈樱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像灿烂的阳光照在心尖上。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大仇得报的希望。 比她设想的,早了很多很多年。 她心情好,拿开谢渡掌中的暖炉,挤在他腿上坐下,仰头脸颊上亲了一口,眉眼弯弯。 谢渡单手扶住她的腰,看她,也笑了:“这么开心?” 沈樱点头,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又亲一口:“是啊。” 谢渡将她抱在怀里,揉揉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似哄似诺:“以后,天天都是这样开心的日子。” 他想做的事情,恰好也是她想做的。 志同道合。 世上没有比这更叫人开心的事情了。 此生此生,他们才该是无比契合的夫妇。 沈樱笑起来:“那我可等着了。” 谢渡低头,蹭蹭她的脸颊,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一直没对沈樱说过,从到了陈郡之后,她整个人都好像变得开朗了起来。 好像,那些萦绕在心头的愁绪,都在慢慢消散。 这样,也很好。 冬月二十四日起,自北向南,各地逐渐开始飘雪。 天气真正变得冷了起来。 今秋丰收,颍川郡的民生尚可支撑,然民意沸腾,几欲爆发。 豫州刺史衙门至今也没给颍川郡的百姓一个交代,只是不停的拖延推诿,互相推脱。 处置官员、安抚百姓,这些最简单好使的手段,他们一样都没做。 似乎是在期盼着,上天降下福祉。 可惜上天没有眷顾他们。 冬月二十六日,豫北地区飘落第一片雪花。 随后纷纷扬扬的大雪,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席卷各地。 当日,谢继庭亲自上门,请谢渡出了门。 二人带着族中子弟,去巡视各处田产房舍,勘察收成及族人、奴仆、佃户的住所是否安全。 以备及时应对寒冬大雪。 到黄昏之际,谢渡尚未归来。 沈樱站在廊下等他回来,揣着手炉看雪。 大雪如鹅毛,急急忙忙地从天上掉下来。 不过半日功夫,庭院里的积雪便已有半尺深,凋零的花草树木上,都挂上了洁白的雪,有些不经摧残,已落了枝条在地。 踏枝走到她跟前,为她理了理身上披着的斗篷,将人遮的严实些。 却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沈樱看她:“怎么了?” 踏枝轻声道:“这雪太大了,叫我想起小时候那一场。” 沈樱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别怕。” 踏枝反握住她的手,“姑娘也是。”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沈既宣离开会稽上战场的第一年。 沈樱生于会稽,长于会稽,气候湿润温和,长年无雪无冰。 那一年,是她第一次瞧见雪。 好大的雪,处处都是寒冰,冻死了好些人。 踏枝就是那一年来到的沈家。 她是随着父母从北方逃难来的,到会稽时,母亲就剩了一口气,抱着她踉踉跄跄倒在沈家门前。 林思静看他们母女可怜,将人带回了自己家。 那妇人终究没熬过冬天,临走前哀求林思静,将女儿卖身进了沈家,求得安栖之地。 林思静为她取了个名字 这年大雪里,踏枝失去了母亲。 又一年冬雪中,林思静丧命,沈樱也失去了母亲。 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只余下两个女孩子,年年对着冬雪,默默思念故人。 今时今日,想起旧事,沈樱只对踏枝道:“今年,不会再死那么多人了。” 踏枝点头:“我相信姑娘。” 沈樱笑了笑,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底极为安定。 踏枝相信她。 而她相信谢渡。 他总是有法子的。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沈樱转头望去,谢渡从院门前下了马,墨色衣衫在风雪中翻飞。 他将缰绳递给身侧的仆从,大步走了进来。 沈樱眼睛微亮。 谢渡走到廊下,还未张口,便被沈樱握住了手。 一路策马,他双手冰凉。 纵然戴着手套,也挡不住寒风肆虐。 沈樱便蹙眉,问:“怎么不坐车?” 明明早晨是坐车出去的,回来就骑了马。在寒风中骑马,想也知道有多冷。 谢渡松开她的手,摸了下她身上厚实的披风,推着她进屋,边走边说:“雪下的太厚了,外头马车走不动,只能骑马。” 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 谢渡脱下外头的披风,叹了口气:“今天到处看看,恐怕今年的日子不好过。” 沈樱拿了温热的巾帕递给他擦手,问:“怎么?” 谢渡道:“雪比预料的更大,有些房屋可能会垮塌,今年虽然嘱咐他们种了抗寒的大麦,但收成大概也不理想,而且提前囤积的炭火也不够用。” 中原地带自古以来,大麦的收成就比不上小麦,饱腹感也不及小麦。若非天气变化不定,大麦存活率更高,豫州几乎没有地方种这种作物。 若今年大麦的收成还不及小麦,那百姓们肯定是要过苦日子了。 沈樱听了,叹口气:“天灾之下,人力难为。” 谢渡已经做到最好了。 毕竟是天灾,谁也不敢保证毫发无损,绝无死伤。 而今若非谢渡提前谋划安排,恐怕连现在这种情形也没有。 得如十多年前那般,死伤无数。 待寒冬过去,盘点人数时,十室九空。 地里的粮食冻死十之八九,活着的人,要么逃荒,要么饿死。 谢渡眉宇间的愁绪却分毫不减。 他在软榻上坐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沈樱坐在他边上。 谢渡捏着她的手,慢慢道:“豫州处于中原地带,尚且如此寒冷,如幽州、凉州等地,只会更甚,各处的百姓,还不知情况如何。” 沈樱更敏锐:“还有更北边的羌国。” 谢渡骤然一愣,猛然看向她。 沈樱声音平静而犀利:“十多年前,便是因为雪灾,羌国举兵南下。” 羌国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一旦碰上灾害,便是灭族之祸。每至此时,他们便会孤注一掷,挥兵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年,沈既宣就是因此才被征召入伍。 谢渡沉思,手指不由自主敲击着桌面。 半晌,才道:“我去给父亲写信。” 沈樱拉住他的衣袖:“朝廷那么多人,肯定有人会想到。” 比如说,沈既宣就肯定不会忘。 参与过当年那场战争的官兵们,也都不会忘。 谢渡却道:“朝廷尸位素餐者众多,有人能想到,却未必会说。” 沈樱摇了摇头:“你放心吧,我爹肯定会提的。” 这些年来,关于羌国边防之事,沈既宣比任何人都积极。 他的军功,也随之积累的深不可测。 若非家世所累,如今早做了大将军。 沈樱淡淡道:“他如今位居三品,早就盼着一个机遇,再立一场大功,好叫官职再往上升一升,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谢渡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那我便更要去给父亲写信了。”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道:“若是你爹这次当真提及此事,提前防备羌国,便是大功一件,父亲作为百官之首,便该令吏部主动上表为他升官。唯有如此,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给羌国以威慑,叫他们不敢轻易南下。” 他目光悠远:“这仗,最好还是不打。” 若是朝廷毫无表示,毫无重视之心,羌国毫无顾忌,受罪的终究还是边境的百姓。 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家园不遭屠戮,却难免背井离乡,马革裹尸的苦难。 而若是谢继宗和吏部不提,宋妄未必能想到这一点。 只能提前给他说,否则就晚了。 沈樱松开了他的衣袖。 谢渡回头,拉着她一起钻进了侧间的书房。 谢渡写了两封信。 一封去往京城,交给谢继宗。 另一封送去洛阳城,盖了谢继宗的私印,令人送往吏部尚书府。 谢继宗身在京城,鞭长莫及,有些事情,还需其他人配合。 当日,吏部尚书请命入万寿宫,面见宋妄。 羌国的事情,到底不算急切。 目前最急迫的,还是雪灾之事。 为赈灾救济之事,洛阳城万寿宫朝会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昨日,凉州刺史、幽州刺史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上御案。 都说遭了极大的灾害,请求朝廷赈灾。 地方有灾,朝廷赈灾救济,理所应当。 然,以户部李尚书为首的官员们坚称国库空虚,已无钱粮,无能为力,要求赈灾的官员另想法子解决。 赈灾之事,尚未确定人选,便成了烫手山芋。 这样一个没有油水,又有生命危险的差事,没有人愿意接。 宋妄坐于高台之上,冷冰冰叫人自荐,诸位官员却个个埋头不语,不敢与他对视,将“逃避”二字诠释彻底。 宋妄环顾四周,气的心口疼。 这就是他的臣子们,竟无一个能为君分忧者。 宋妄深吸一口气,许下重赏:“前往北方赈灾的官员,凡有功者,无爵者恩赐县伯,有爵者恩袭一代。” 这是极高的赏赐,有了爵位,便踏入了勋贵的行列,日后再没落,也不会落入庶族寒门。 大齐立国多年,除却宗室外戚,新赐的爵位寥寥无几。 若能抓住这个机会,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极好的事情。 而代价,仅仅是自家出些钱财罢了。 各世家都是财主,拿出一时赈灾的钱,虽说会伤元气,但也不至于太严重。 饶是如此,底下仍是寂静无声。 毕竟,“有功”二字,实在难以界定。 宋妄单手捏紧了座椅的扶手,眼神冷厉。 昨日下午,吏部尚书入宫,特意禀告他,这次灾害兹事体大,请他不要吝惜官职爵位,有功者当给予重赏。 他本来还不觉得如何。 没想到今日竟真如吏部尚书所言,无一人请命。 但,他已然承诺如此,给予如此奖赏,竟也无用吗? 宋妄的眼神环顾四周,心凉了半截。 寂静无声中,终于有一人缓缓出列。 沈既宣走到朝堂正中央,跪地叩首:“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宋妄一愣:“沈卿?” 他略有犹豫。 沈既宣是阿樱的父亲,若在凉州出了意外,阿樱她…… 他顿了顿,道:“沈卿,你是武将,并无赈灾的经验,你有把握吗?” 他的话,倒也正常。 赈灾一般都派文官前去,武将辅助,很少有将军亲自处理事务的。 沈既宣道:“陛下,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如今幽、凉之灾,我等臣子,均当舍生忘,为陛下分忧解难。臣虽武人,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再则,臣自出仕,便在凉州内外,熟悉其情形,臣有信心,能稳固民情,安抚民心。” “而且……”沈既宣叩首,“请陛下容臣杞人忧天之言。” 宋妄道:“爱卿但讲无妨。” 沈既宣道:“今岁大寒,羌国受灾只会比我大齐更甚,极有可能挥师南下。臣与羌国对阵多年,有信心挡住羌国铁骑。” “因而,臣斗胆,自请前往凉州赈灾,若有负圣恩,任凭陛下处置。” 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叫人感动。 宋妄抚掌:“好。” “爱卿忠君之心,朕已了解了,朕准你去凉州。此外,朕给你承诺,若你真能做到所言,朕赐你侯爵,酬你赈灾抚民、安邦定国之功。” 沈既宣感动非常:“臣拜谢陛下隆恩。” 宋妄抬手:“爱卿暂退。” 他又看向其他人:“可有人自请去幽州?难道这满朝文武,独有沈爱卿一个忠君之人吗?” 左仆射谢继宗留守京都。 此刻,朝堂上官位最高的,便是中书令、门下侍中。 宋妄的眼神,落在二人脸上。 他话说的重,没人敢不当回事。 中书令无法,只得道:“陛下,臣愿前往幽州。” 此言一出,身后立时有四五人出列,纷纷请命前往幽州。 宋妄眼神一凛,当即怒火中烧:“好,好的很。” 没想到,这位中书令的号召力,竟比他这个君王还高。 这朝廷,还是他宋家的朝廷吗? 中书令一惊,当即叩首:“陛下息怒。” 宋妄怒极反笑:“中书令大人言重了,朕何怒之有?” 中书令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宋妄没搭理他,目光落在户部侍郎崔赫身上:“崔侍郎。” 崔赫出列:“臣在。” 宋妄道:“你乃户部侍郎,赈灾救济,离不了户部,朕命你前去幽州,你可愿意?” 话已至此,崔赫只得道:“臣遵旨,定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众人心下忐忑不安。 崔赫出身清河崔氏嫡支,是崔刺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崔皇后和崔嘉禾的亲叔叔。 陛下明明近日极为宠信崔嘉禾,怎么偏偏点了崔家的人去赈灾。 满朝寂静中。 宋妄点了点头:“如此,二位爱卿回去准备,明日便出发吧。” 二人应下。 宋妄又冷冷喊了户部尚书一声,道:“朕不管尔等有多困难,赈灾之事务必做好,若是粮草钱财有所延迟,耽搁了赈灾,朕只拿你们问罪。” “是。”户部尚书不敢再辩,只得道,“臣遵旨。” 宋妄又最后看了中书令一眼,没叫他起来,冷冷道:“退朝吧。” 第85章 私心 别把我和他牵扯到一块 朝堂的事情, 很快便传到了静安殿。 宋妄刚回到后殿,谢太后便带着人匆匆而来。 母子二人一见面,谢太后张嘴便是质问:“早上你许给沈既宣侯爵?” 宋妄淡淡道:“母后, 沈卿忠君体国,功绩赫赫,酬以侯爵, 并不为过。” 谢太后眉头紧皱,怒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当我不知道你吗?你还不是惦记着沈樱, 想给她抬一抬出身。” 宋妄没说话。 谢太后所言是真, 他早就想给沈既宣封爵。 在沈樱还是东宫太子妃时, 他就去求过先帝。 但大齐唯有皇后、太后的家族能够封爵,太子妃无此尊荣。 沈既宣的功绩又不足以尊封爵位,先帝拒绝了, 并让他不要再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 他自然要给的比旁人高一些。 沈既宣有了侯爵, 沈樱便是侯爷的女儿, 身份不同以往。 他再娶她时, 那些外人便不能再以家世攻讦于她。 谢太后道:“你当真是糊涂, 为了个女人, 什么事都敢干!你要赐爵, 一个县伯还不够吗?竟然许了侯爵,你真是……真是糊涂至极!” 宋妄与她对视, 闭了闭眼, 慢慢道:“我糊涂?今日早朝的情形,母后可曾看见?这等情形,不给沈既宣爵位, 难道要给母后看中的那些个缩头乌龟?” 他冷冷道:“糊涂的是母后吧,” 谢太后又惊又怒:“你说什么?” 宋妄甩袖,冷冷警告道:“母后,朕才是皇帝。” 他抬脚就走,头一次这么不给自己的母亲面子。 谢太后愕然看着他的背影。 似乎没能理解,一向乖顺懂事的儿子,缘何突然变了模样。 柳静站在她身侧,扶她的手臂,小声问:“太后娘娘,那接下来……” 谢太后冷哼一声:“陛下糊涂,我可不糊涂,如今皇室治国全仰赖世家,他要越过世家给一个庶族出身的武将封爵,岂不是自掘根基。” “何况,这个口子一开,那些个庶族武将个个都生出妄想,这天下还怎么治理!” “那您的意思是……”柳静忐忑问。 谢太后冷冷道:“只要舍了凉州,没钱没粮,沈既宣天大的本事,也别想立功。” “可凉州的百姓……”柳静不由道,“太后娘娘,便没有别的法子吗?” 谢太后冷哼一声,怒火未消:“陛下如今的态度,我还有什么法子,只能如此了,你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是我的意思,他知道怎么做。” 柳静颔首:“是。” 她扶着谢太后回静安殿。 一路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谢太后也没注意,沉浸于宋妄不再听话的愤怒与恐慌当中。 当日下午,柳静从万寿宫出门,回到柳府,将谢太后的话,全数转告给父亲。 柳父有些惊讶:“这……凉州有近百万的百姓啊……” 柳静沉默不语。 柳父点了点头,无声叹息,却还是道:“你回去禀告太后,我一定尽力办好。” 柳静顿了顿,轻声道:“爹爹,我们真要如此吗?” 柳父看她一眼,淡淡道:“为父知道你心软,但为了家族,有些事,不得不做。现在你我不做,将来子孙后辈也要做。家族培养你我,我们便该回报,万死不辞。” “静儿。”柳父警告,“太后的意思,不可违背。” 柳静垂眸:“是。” 星夜之中,柳静乘车回万寿宫。 雪仍旧在飘。 白日里清扫过的街道,逐渐又积了雪。 寒意浸骨。 柳静掀开车帘,打了个冷颤,目光落在宽敞的街道上。 半晌,她认命地闭了闭眼,手指抓紧了车窗。 回到万寿宫,柳静向谢太后复命。 谢太后满意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柳静温柔一笑:“是。” 回到房中,她坐了片刻,让侍女门退下,熄了灯。 换上带兜帽的斗篷,出了门,一路直奔宋妄寝殿。 她没走大门求见,而是敲了敲宋妄的窗户。 随后,从窗户里扔进来一个纸团,便匆匆忙忙离去。 宋妄微怔,捡起纸团,伸开来,目光一凝。 纸团上歪歪扭扭写着一句话。 ——谢太后欲以凉州,陷害沈既宣 宋妄脸色一变,揉进了纸团,扔进了火炉中。 这话,他信。 真的是母后能做出来的事情。 放弃凉州城的百姓,叫沈既宣无功而返,甚至犯下一些过错乃至于罪行。 这是谢太后惯常的手段,她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宋妄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法子,翌日他见了沈既宣。 一见到人,他便问对方:“沈爱卿,此去凉州,你可有把握赈灾?” 沈既宣垂首,恭恭敬敬道:“陛下,天下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臣只能说,但凡有违圣恩,臣不回京城,自尽于凉州以报陛下恩德。” 他以为,宋妄是在试探他。 宋妄揉了揉眉心:“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臣子,一片忠心耿耿,为他大齐江山殚精竭虑。 而他的母亲,堂堂大齐太后,却想着陷害忠良。 宋妄想了想,下定决心,对他道:“罢了,沈卿只管去,后头的事情,交给朕,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 沈既宣道:“臣谢过陛下。” 宋妄让他退下。 自己坐在殿中,想了很久。 赈灾一事,能对沈既宣使手脚的,唯有户部。户部尚书不听自己的,而听母后的,那就换了他。 换个听话的就行了。 若是母后不同意,那就换个皇帝。 宋妄冷冷想,要么换皇帝,要么换户部尚书。再怎么做个傀儡,他这个皇帝,总比户部尚书重要一些。 他去见了谢太后。 当日,如愿以偿换了个户部尚书。 原先那位调入中书省,任中书侍郎。 新任户部尚书是宋妄亲自挑的,贵妃萧兰引的父亲。 萧家与沈家是姻亲,萧瑜珠嫁给沈既宣,萧家未必会帮沈既宣,却不会害他。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 而后,宋妄又下一道旨,晋辅国将军沈既宣为二品骠骑将军。 这突然起来的晋升,惊了所有人的眼。 自然有人不满,暗搓搓表示不合规矩。 宋妄冷笑,给人堵了回去:“你们若是主动请缨,如今有此殊荣的,就是你们。” “怎么,你们愿意去吗?” 其他人便不敢再言语。 腊月初一,沈既宣、崔赫二人带着随从,一同从京城出发。 风雪中,旌旗摇曳。 两队人马分道扬镳,消失在风雪中。 洛阳城的消息,也传到了陈郡。 一大早,书信送入谢府。 谢渡看完后,烧了信,轻笑一声:“阿樱果然了解你父亲。” 沈樱躺在床上没起来,闻言也没睁眼,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谢渡坐在她边上,捏了捏她睡的绯红的脸颊,笑道:“前几□□堂议事,你爹不仅提了羌国的事情,还自请去凉州赈灾。” 沈樱骤然睁眼,顿时清醒了。 谢渡继续道:“宋妄当众承诺,若他有功而返,就赐给他侯爵。” 沈樱愕然:“他疯了?” 大齐拢共才十几位侯爵,都是开国元勋。 沈既宣就算顺利赈灾,再打跑了羌国,给升个官也就足以匹配了。 哪怕要赐爵,也至多到伯爵。 这数年来,除却外戚能封公爵,历代帝王赐给臣子爵位,至高也就是伯爵。 宋妄出手便是侯爵,很难不让人震惊。 谢渡继续说:“不止,他还给你爹升了官,现在已经是二品骠骑将军。” 这下,沈樱都疑惑了:“谢太后不管?” 谢渡道:“若是皇帝肯狠下心,天底下没有太后斗得过皇帝。” 天下之间,皇帝才是正统,占据名分大义。 又不是快亡国了,皇帝非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沈樱若有所思:“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她怀疑地问:“难道他也看不过去世家,要扶持庶族子弟?” 谢渡别有意味:“你再猜猜呢?” 沈樱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渡悠悠道:“他就不能是为自己的私心吗?” 沈樱纳闷:“什么私心?” 谢渡抚着她的长发,慢慢道:“你爹成为侯爵,你就是侯府千金,勋贵之女,改换门庭,身份不同以往。他若要再纳你为妃,身份上便没有什么可置喙的。” “否则,他何以如此大手笔,封侯爵,恐怕朝中不是很安静。” 若说没有私心,谢渡绝不相信。 换个人,定没有这种待遇。 沈樱皱眉,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不高兴道:“别把我跟他牵扯到一块。” 谢渡被打了一下,反而极高兴,将人抱进怀里,含笑认错道:“是我错了。” 沈樱只道:“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真的不高兴了。” 谢渡发誓:“以后再不说了,你是你,他是他,他怎么配和你扯上关系。” 宋妄私心再重,也与沈樱无关。 沈樱是他谢渡的妻子,终此一生,都不会和别的男人再有任何关系。 沈樱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你继续说。” 谢渡很乖觉,继续道:“宋妄另点了户部侍郎崔赫去幽州赈灾。” 这件事很常规,两人都没发表什么意见。 今年受灾的地区,凉州、幽州、豫州、直隶。 豫州有天子坐镇,京畿之地有谢相看顾,本也只有幽、凉二州需要赈灾。 他选的人,也算合适。 “奇怪的是,朝廷临时换了位户部尚书。”他有些不解,“你猜是谁?” 沈樱摇头:“猜不到。” 谢渡道:“以前的萧侍郎,萧兰引的父亲。” 沈樱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谢渡说的有道理。 宋妄确有私心。 将户部尚书换成沈家姻亲,便是为沈既宣铺路。这行为,倒像是要亲手送给沈既宣一个侯爵一样。 而且,幽州赈灾的钦差,是崔家人。 崔家和萧家势如水火,像是在逼着崔家自掏腰包。 宋妄何时如此聪明了? 沈樱沉默了一会儿,道:“对凉州百姓,算是件好事。” 论迹不论心。 宋妄做了这么久的皇帝,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不管这主意是谁给他出的,毕竟利国利民的事情。 她又想了想,问谢渡:“你能帮一下他吗?” 谢渡:“你爹?” 沈樱点头,“帮他,我要做侯府千金。” 不是件难事,谢渡无所谓:“行,我去写信。” 他起身,拉着沈樱的手,问:“你起不起?” 沈樱摇头:“不起,你自己去写信,我要睡觉。” 昨儿睡得太晚,她是真困。 不像有的人,不知道为何,一天天都不需要睡觉。 谢渡失笑:“行。” 第86章 第 86 章 这…… 这场冬雪, 足足下了十日。 天极冷,滴水成冰,树枝上、屋檐下都挂上了清凌凌的冰棱, 积雪深厚,路上不见行人。 一行人终于从风雪中脱身,艰难进入了洛阳城。 正是华阳公主与谢夫人一行。 谢姣珞出了月子, 仍不可奔波劳碌,为了她们母子安康,马车一路上都走的慢, 不敢赶路。 一直到十一月底, 大雪封路, 她们一行人被困在离洛阳城一百里外的驿站中。 驿站中条件也不差,也无人胆敢怠慢这几位权贵。但华阳公主乃宋妄胞妹,中宫独女, 身份尊贵无比, 向来养尊处优, 此番被困风雪, 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车驾刚进了万寿宫, 华阳公主便匆匆赶去静安殿, 抱着谢太后嚎啕大哭:“母后, 您差点见不着我了。” 谢太后心疼不已, 抱着哄了几句,到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舅母和姣珞呢?” 华阳公主抹了抹眼泪:“我让她们先回府安置了, 姣珞身子虚, 孩子又小,我让安置好了再来给母后请安,否则外人要说咱们不体恤。” 谢太后知道她与谢姣珞向来交好, 才会自作主张做此安排,不过是怕谢姣珞再受罪。 但思及她这一路艰辛,又见她哭的委屈,便不忍苛责,只道:“你也去歇歇吧,回头再说。” 华阳公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回答:“是。” 谢夫人带着女儿回了谢府,让乳母抱着外孙去休息。 她按着谢姣珞躺下:“你身子还需休养,这几日就别出门了。” 谢姣珞脸色还好,看上去精神头十足,仰头说:“只怕这两日宫中传唤,我要是不去,他们又要对阿娘说些有的没的。” 谢夫人冷哼一声,语气里分外不满:“他们是皇帝,是太后,我们不好违抗旨意,明儿起,你暂且称病吧。” 谢姣珞乖乖颔首:“好。” 谢夫人揉了揉她的头,心疼叹息:“苦了我儿。” 谢姣珞摇了摇头,笑容明亮,安慰道:“阿娘不必忧心我,我并没吃什么苦头,这一路走来,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也是个新奇的体验。” 她从来都是最好的女儿。 谢夫人微笑,却只道:“阿娘不会让你白受苦的。” 从谢姣珞房里出来,谢夫人写了封信,唤来侍女:“叫人给少君送去。”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万寿宫就来了口谕,传谢夫人和谢姣珞入宫觐见。 内官见接旨的唯有谢夫人,不见谢姣珞,殷勤笑着:“夫人,敢问秦夫人呢?” 谢夫人道:“小女体弱,偶感凉风,不敢冒犯陛下、太后万金之体,入宫后,我自会向太后娘娘请罪。” 不等内官说话,她抬手:“请吧。” 谢夫人态度坚决,内官不敢得罪她,更不敢冲进谢家内宅,把人家的女儿强行带出来,只得忐忑不安在前头带路。 一路到了万寿宫。 谢太后已等在静安殿。 被侍女引进去,谢夫人在大殿中望了谢太后一眼,下跪,心平气和行叩首大礼:“臣妇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寿无极。” 谢太后连忙道:“阿嫂这是做什么,我们一家人,何以行此大礼?” 又看向一旁的侍女,“快去扶夫人起身。” 谢夫人以首触地,语气平和温顺:“回太后娘娘,臣妇是来请罪的。” 谢太后脸上笑容淡了淡:“阿嫂何罪之有?” 谢夫人叩首道:“臣妇代小女姣珞请罪,姣珞身子娇弱,昨儿到洛阳城便觉身子不适,不敢面见太后,唯恐冒犯圣体,是以,臣妇斗胆请太后娘娘恕小女今日之过。” 谢太后脸色微微僵硬,忙道:“阿嫂说的什么话,姣珞病了,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她。” 又道:“阿嫂快起,待会儿我派几个太医过去瞧瞧。” 谢太后心底暗暗咬牙。 谢姣珞此时告病,倒像是狠狠一巴掌打在皇家脸上,明晃晃宣告天下,皇室不体恤下臣,逼迫刚出月子的产妇长途跋涉。 而谢夫人主动请罪,更显她谢氏谦逊,皇家跋扈。 真真心机深沉。 但谢太后只能多加安抚,哪怕谢姣珞是装病,她也绝不能训斥。 一时间,谢太后气的脸色都青了。 谢夫人从善如流起身,含笑道:“太后娘娘体恤,是臣妇和小女的福气。” 谢太后面上端着虚伪的笑容,与她闲谈了半晌,又特意留她在宫中用午膳,做足了恩宠的排面。 谢夫人推辞不掉,只得应下。 午膳时分,宋妄带着崔明意、萧兰引一同前来。 谢夫人起身行礼:“臣妇拜见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宋妄亲手扶起她:“舅母不必多礼。” 谢夫人面上端着温婉的笑容:“礼不可废。” 宋妄笑了声,意有所指:“若是人人都如舅母这般懂事,朕可无忧。” 谢夫人沉默不语。 第87章 第 87 章 宋妄笑了笑,好像只是随…… 宋妄笑了笑, 好像只是随口一说,摆手道:“舅母坐吧。” 谢夫人温声道:“谢陛下赐座。” 待人坐定后,宋妄笑问:“怎不见姣珞?” 谢夫人道:“多谢陛下挂念, 小女身子骨弱,舟车劳顿之下染了病,是以臣妇今日特来告罪。” 宋妄目光一凝, 又挂上笑容:“既是如此,待会儿叫两个太医去瞧瞧。” 谢夫人道:“谢陛下隆恩,太后娘娘已赐下太医。” 宋妄点了点头:“母后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到底还是母后周全。” 又看向崔明意和萧兰引:“左仆射劳苦功高, 乃朕之肱骨, 万不可慢待了他的家眷。” 二人诺诺称是。 一顿午膳,宾主尽欢。 直道饭毕,宋妄起身, 笑道:“母后, 朕前头还有些公务, 先过去了。” 谢太后微微颔首:“去吧。” 宋妄又看向萧兰引:“你留下, 向舅母讨教一二, 待腹中皇儿出生, 少不得操心。” 谢夫人的目光终于落在萧兰引小腹上, 柔声道:“贵妃娘娘的肚子, 看上去有五个月了吧?” 萧兰引抚着小腹:“正是。” 谢夫人连忙道:“臣妇眼拙,方才竟未发现, 陛下将有皇嗣, 当真是大喜,臣妇恭贺陛下,恭贺太后, 恭贺贵妃娘娘。” 宋妄心情愉悦,摆了摆手,随口道:“朕盼了这么多年孩子,终于盼到了,如今也盼着尽快恭喜舅母喜得金孙,到时好跟表兄一样,做朕的肱骨之臣。” 说罢,他大步离开,脚步轻快。 闻言,谢夫人目光一凝,随即笑吟吟看向萧兰引的肚子:“贵妃娘娘这肚子,看上去像是个男胎。” 萧兰引抿唇微笑:“本宫也盼着给陛下生个小皇子。” 谢夫人笑着,慢慢向她说怀孕时的大小事。 直到天色将晚,才得以从万寿宫脱身回家。 回到家,她先去看了谢姣珞,与女儿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谢姣珞蹙眉,有些厌恶:“他是什么意思?堂堂天子,竟是想拿我哥哥和阿樱没孩子的事情挤兑您吗?” 谢夫人看向女儿,声音清冽:“他不是想挤兑我,是想挤兑阿樱。” “什么?”谢姣珞微怔。 “不用在意。”谢夫人摆了摆手,“随他说吧。” 说什么盼了许久。萧兰引和崔明意入宫才多长时间,他能盼多久? 又说什么盼她喜得金孙。 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阿樱没能生下孩子。 若是换个人家的婆母,或许当真听了他的谗言,为难不能生育的儿媳。 可惜,如今却是打错了算盘。 儿孙之事,向来是天意注定,早与晚,有或无,都非人力可为。 若说阿樱没有孩子。 那崔明意入宫也有大半年了,不是同样毫无音讯? 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谢夫人想了想,“我去给你哥哥写封信。” 谢姣珞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您可千万别催他们。” 谢夫人失笑:“我不是那种糊涂人。” 她只是要告诉谢渡,新年将至,是时候回洛阳了。 多事之秋,他远在陈郡,到底力有不及。 然而,这封信未至陈郡,便出了件大事。 边境八百里急报,带着血腥气冲进了洛阳。 幽州百姓,叛了。 军报传入万寿宫,宋妄暴怒:“叛了?幽州大雪,朕体恤他们,朕已谴钦差赈灾,这些刁民,竟敢造反?” 前来传讯的是幽州军所派,并非普通士兵,而是幽州军副统领,此刻一身冰雪,叩首回禀,字字泣血:“陛下,这次大雪,幽州受灾最重,大雪压垮民房无数,百姓死伤过十万,而幽州刺史毫无作为,任凭百姓自生自灭。” “钦差崔侍郎前几日至幽州赈灾,各地每日只发一碗稀粥,且所用米粮竟是发霉的陈粮,几日间,死伤者不减反增。” “幽州豪商名曰江至和,散粮布医,救治一城百姓,百姓们便拥其为主,叛了。” 他每说一句,宋妄的脸色便黑沉一分,“一群乌合之众,幽州军对付不了吗?” “回陛下,若只是区区几千几万百姓,自然无妨,可羌国见状,已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挥师南下,幽州军不敢擅动,是以统领派微臣来求朝廷援兵。” “陛下,形势危在旦夕,请陛下决断。” 一语惊破天地,满朝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雪灾之下,最先出乱子的定是凉州。 万万没想到,会是幽州。 更没想到,羌国竟舍近求远,弃西北而逐东。 宋妄脸色难看,看了圈他的文武百官,冷冷道:“诸卿怎么看?” 中书令如今居百官之首,率先道:“陛下,臣以为幽州刁民反叛,乃十恶不赦之死罪,应当发兵幽州,尽数剿灭。” 话音刚落,幽州军副统领便道:“陛下请听微臣陈情。” 宋妄看他:“说。” 副统领叩首:“百姓愚昧无知,只求温饱活命,罪不至死,臣请陛下,诛杀首恶,安抚百姓,赈济灾民,安定朝纲。” “小儿胡言!”中书令斥责,“依你之见,幽州百姓叛我天子,竟还要招安吗?至于安定朝纲之言,更乃胡言乱语,区区刁民作乱,岂能乱我朝纲。” “更何况,何为首恶!崔侍郎辛劳赈灾,纵然有所疏漏,亦是在所难免,在尔等口中竟成了恶人吗?” 副统领一味叩首哀求:“陛下诸位大人未曾面临幽州之灾情,未见饿殍满地之惨状,微臣亲眼见之,实不忍诛杀百姓。” 其他人纷纷追随中书令,驳斥于他。 这些人口绽莲花,个个三寸不烂之舌,副统领自然不是对手。 最终,宋妄道:“崔赫赈灾不力,着令押解回京,另行处置。” “大将军王乔安,朕命你带一万精锐,驰援幽州军,务必歼灭叛军,护卫好边境。” “陛下……” 副统领还想要挣扎。 宋妄看他一眼,制止了他:“爱卿劳苦功高,暂去驿站休憩,明日与大将军一同出发。” 副统领无法,只得领命。 却满眼悲戚。 这消息传的很快,随着谢夫人的信,一同到了陈郡。 谢渡先看了谢夫人的信,才命侍从回话。 听到幽州叛乱的消息,有些惊讶:“幽州?” 侍从点头:“正是。” 谢渡问:“朝中如何处置。” 侍从道:“处置了崔侍郎,命大将军带兵去平定叛乱。” 谢渡蹙眉:“又安排了谁去赈灾?” 侍从摇头:“无人: 谢渡一愣,坐在那揉了揉额角:“退下吧。” 他起身,回后院去找沈樱。 沈樱正坐在窗下,拿着根木棍逗弄廊下的鹦鹉,教鹦鹉说“新年大吉”。 谢渡推门进去:“阿樱。” 沈樱回眸。 谢渡走过去,接过她手中木棍,轻声道:“我们回洛阳。” 沈樱诧异:“出什么事了吗?” 谢渡便将刚才的事,与她叙述了一遍。 沈樱皱眉,不由辱骂:“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最要进的事,这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 幽州叛乱,归根结底是大灾之年,生死攸关。若是无人赈灾,百姓活不下去,今日剿灭一万叛军,明日便会涌出两万、三万。 今日叛乱的是幽州,明日便会变成豫州、凉州,乃至于京畿。 沈樱拧紧眉头:“宋妄糊涂,其他人也糊涂吗?” 谢渡摇了摇头:“恐怕不是糊涂,而是没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因而无人提及此事,生怕这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大齐的朝廷,世家盘踞,哪有人会为黎民百姓考虑。 沈樱沉默下来。 谢渡道:“这几日,我们就回洛阳。” 沈樱点头。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待在陈郡,已没有意义。 二人回到洛阳城这日,已是腊月二十。 幽州的军报一日一封送到万寿宫,形势却愈发严峻。 叛军怎么杀都杀不完,一天比一天多。 那位豪商江至和,光明正大与朝廷作对,公告天下,凡其麾下,每月发放米粮一斗。 每月一斗粮,足以叫一家人节衣缩食挨过这个寒冬。 百姓们趋之若鹜。 江至和手下人越来越多,不过十余日,已经有了自己的地盘,逐渐成了气候。 羌国业已试探着在边境抢掠。 一时间,幽州生灵涂炭。 谢渡坐在书房中,一页一页翻着近日的军报。 沈樱看着他,慢慢道:“如果没有人去赈灾,事情只会越来越难以控制。” 谢渡看向她,沉默不语。 沈樱轻声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谢渡道:“我想去幽州。” 沈樱道:“仅凭你一人之力,杯水车薪。” 谢渡道:“昨日,杜知维说,愿意和我同去,我们两个站在那里,想来幽州的百姓,会信任我们。” 昔日的豫州刺史谢渡,护佑豫州百姓躲过这场雪灾。 昔日的青天大老爷杜知维,一日杀六贪。 这天下,没有比他们更得百姓信任的人了。 谢渡救了杜知维,杜知维没死。 这件事,就够天下百姓对他生出好感来。 沈樱点了点头:“那你就去吧,什么时候走?” 谢渡道:“我让人把谢家的商行、粮仓都清点出来,大约五日后,就能出发。” 沈樱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 谢渡抬眸:“什么?” 沈樱看着他,语气坚定:“我会骑马,会带兵,会打仗,我们一起去。” “我是沈既宣的女儿。”她轻声道,“他会的,我也会。他能在凉州击退羌国大军,我就能在幽州做出同样的事。” 谢渡顿了顿,应下:“好。”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 舟车劳顿,过于辛苦。 女儿家不方便。 不舍得她受苦。 但这些都不是困难,更不是理由。 她从来都比他能吃苦,比他更敏锐,很多时候都比他强。 他不该因自己的私心,捆住她的翅膀,限制她的人生。 尊重她,帮助她,才是她喜欢的谢渡。 第88章 第 88 章 谈好此…… 谈好此事, 二人便紧锣密鼓准备起出发的行囊。 谢夫人得知此事,虽十分担心,却未曾阻拦, 让绣娘们赶工给两人做了厚实的棉衣,另有护膝棉袜都物,装满了包裹。 又花了大价钱, 从各地请了十几位郎中随行。 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叹息道:“谢家家业虽大,但要赈济一州之灾, 也绝非易事, 明玄, 可要你父亲下令,让幽州的官员们听你调配?” 不等谢渡答话,她已推翻了自己的言语:“罢了, 那些个人能帮什么忙, 只有中饱私囊的份。” 谢渡神色温和:“阿娘, 不用担心我。” 谢夫人点了点头, 叹口气, 只说:“路上小心。” 腊月二十三, 谢渡、沈樱、杜知维领着一行千人的护卫, 出发北上。 身后装粮草棉衣的车马, 绵延不绝。 幽州天高地远,一路冰雪难行, 直到腊月二十九, 才走到幽州与豫州交界。 幽、豫交界之地,豫州这边情况尚好。 天灾之下,定有伤亡, 豫州各地也有倒塌房舍,压死了些许人。 但因今岁赋税改革,各家各户都留足了过冬的粮食,挖出粮食后,亲朋好友家倒也不吝啬收容一两日,帮着重新搭起房子,至少,几乎没有冻死饿死的人。 可一进幽州,不过十几里,情况便大有不同。 “饿殍遍野,疮痍满目”八个字,不足以形容。 寒风当中,百姓们在路边用床单木棍支撑着搭建了挡风的庇护所,将所有的被褥都披在身上,有母亲抱着幼儿,尚在瑟瑟发抖。 再往远处,有死去的尸体,没法埋葬,只能一个挨着一个放着。 这里是幽州的一个大村落,名叫宁寨,看规模原先应当有八十户以上的人家,可现在活着的人却只有四五十个了。 这些人脸上尽是麻木,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冻死饿死的人。 这样冷的天,没吃没喝,逃荒只能死的更快些。 等死,是唯一的前途。 见有马匹从远处奔来时,他们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波动,滚爬着跪到路中央,哭嚎着磕头:“老爷,赏口吃的吧。” 谢渡勒马,垂眸看去,眼中流露出不忍。 杜知维从后赶上来,朗声道:“父老乡亲们,你们先让开路,回自己屋里取暖,我们就是来赈灾的。” 百姓们恍若不闻,只顾着磕头,但那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后头百辆车上的粮食和衣物被褥,眼底透露出渴求。 生死之际,其实人是顾不得礼义廉耻的。 若非畏惧这数千个装备精良的护卫,只怕早已有人上前哄抢了。 有壮年男子讥骂:“别想骗我们,当官的都不是好人,骗走我们,你们就跑了,我们不走。” 一些个老弱妇孺只管哭泣哀求。 谢渡心下悲戚,抬高声音道:“我乃前任豫州刺史谢渡谢明玄,这次前来并不是朝廷的命令,是我谢家出钱出粮,赈济父老乡亲们。” 此言一出,倒是安静了一些。 幽、豫之交的地界,幽州的百姓当然也听说过这位谢刺史的鼎鼎大名和赫赫功绩。 更知道,他早已被朝廷罢免了官职。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你凭什么说自己是谢刺史?” 谢渡指了指身后的粮草:“我若不是谢渡,何必将这赈灾救济的大功德给他?而且,这是我的户帖,若有识字的,只管来看。” 出发前,他已预料到这种情形,带上了自己的户帖,以明身份。 一名面黄肌瘦,做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过来,看了他的名帖,对其他人说:“的确是谢刺史无疑。” 随着他话音落下,有人哭道:“谢大人,您是我们老百姓的青天,您快救救我们吧,朝廷再不管,我们不饿死也要冻死了。” 谢渡指向一旁的杜知维:“这位是杜知维杜先生,待会儿我会让杜先生领着大家支大锅熬粥,各位父老乡亲先吃一顿饭。” “等下午,让我的护卫们帮大家把房子先盖出来,好歹有个取暖的地方。” “现在,大家可以让开了吧?” 百姓们老老实实分开,让路让出来。 忽地,那书生回头,看向杜知维,半晌才问:“您是当年杭州城的杜大人吗?” 杜知维看他,笑了笑:“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 书生眼眶湿热,说:“您来了,我们就不怕了。” 他回到人群中。 不知道说了什么。 刚才还躁动不安的人群,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谢渡命人就地安顿,派了八组一百人的队伍,各往东南西北去寻五里内的村落,带着粮草前去赈灾。 很快,宁寨的空地上支起三口大锅,煮起热腾腾的白米粥。 不到半个时辰,米香味弥漫整个村落,百姓们眼巴巴围着锅炉,等着开饭。 护卫们组织村民排队,一人盛一碗粥。 待吃完后,一名护卫才朗声道:“各家有十八到四十岁之间人口的,不论男女,多发一碗粥。” 很快,锅炉前站了十几个人。 护卫给他们盛完粥,又道:“还有哪些人家里没了劳力的?” 这次,没人应声。 天灾之下,民不聊生,家里的青壮年都没能活下来,何况老弱。 护卫见惯了大场面,仍是不由得叹口气,扬声道:“村长呢?” 有人说:“村长一家都没了,大雪压垮了房子,都砸在了房梁底下。里正一家也都没了,背着大家偷藏粮食做饭,被人发现了,跟村里几个饿极了的汉子打架,都死了。” 护卫沉默片刻:“有没有主事之人?” 刚才那名面黄肌瘦的书生走出来:“官爷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护卫道:“村里还有多少间能用的房舍?” 书生摇头:“房子都不行了,没塌的也快塌了,否则大家也不至于在路边上等死。” 护卫便道:“等吃完饭,每家分三个人,帮你们搭房子,一家一间小屋子,先保暖。” 书生问:“敢问官爷,盖什么样的房子?茅屋和棚子,经不住接下来的大雪啊。” 护卫道:“把之前房子的房子拾掇拾掇,给你们盖土坯房。” 书生大喜:“多谢官爷。” 护卫道:“若有心,就谢谢我们家郎君吧,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好了,大家都快些,趁着这两天天好,尽量明天就弄好。”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围过来,领着护卫们往自家宅子上去。 一时间,不管是老人还是幼童,都成了家里的劳动力,不敢耽搁一点,认认真真干活。 谢渡坐在帐篷里,听其它几组护卫来回话。 五里内,他们找到了四个村落,有大有小,人口有多有少,多的活着百余人,最少的一个村,只剩下十几个人。 均已按照谢渡的吩咐,施粥盖房。 天气冷,土坯凝固的很快。 第二天晚上,谢家的护卫就已经帮着附近的村民盖好了房子。 临出发前,杜知维算了算:“从现在到开春,按照每人每日一两米饭来算,还有将近五十日,每人五斤大米。” 谢渡低头想了想:“开春之后,也不一定有粮食吃。” “不会。”杜知维道,“到了春天,天气暖和了,吃草也罢,吃粮也好,人总能找到吃的,总能活下来。” “郎君。”他看着谢渡,“我知道您心软,不忍见百姓受苦,但往后还有一个州的百姓等着您救济。” “按朝廷给你信息,幽州总共有一万一千多个村子,如宁寨这样,每个村三百斤粮食,一万一千个村子,就是三百三十万斤的粮食。” “您谢家五年未必能收到库房里这么多粮草,更遑论任由他们敞开了吃。” “每人发五六斤的粮食,吃不饱,但足够他们活下来。而且有的人家其实是有粮食的,只是被大雪埋了,找不到了。待天晴雪化,找到了存粮,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沈樱在旁边坐着,半晌才轻轻道:“杜先生说的有理:” 谢渡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就按先生说的办。” 他出门,去嘱咐护卫,按照人口,每人发五斤粮食。 等发完,就出发,往下个地方去。 他们是来赈灾的,要抓紧时间,能多救一个地方,便是无上的功德。 护卫们连夜发放了粮食。 翌日天色将明,谢渡一行便要出发。 临走前,却见宁寨几十位父老乡亲都站在寒风当中,摇手为他们送行。 那位书生缩着身子避风,声音却很高,神情朗朗:“谢大人,一路顺风,顺顺利利。” 谢渡回头,看向猎猎寒风中的人们,策马,奔向下一个地方。 前路黑夜无尽,身后走过的地方,却是昭昭黎明。 这天,恰逢大年初一。 第89章 第 89 章 从幽州南部一路往北,谢…… 从幽州南部一路往北, 谢渡走到何处,谢家的商行便将粮草送到何处。 一路走走停停半月有余,消息终于传回洛阳城, 掀起了轩然大波。 新年刚过,万寿宫还留着新年的气氛,张灯结彩, 热闹华美。 正殿上,宋妄大发雷霆。 谢继宗尚在京都,谢渡已被罢官, 整个谢家留在洛阳朝堂上, 说得上话的人, 仅剩礼部尚书谢颂。 宋妄十分恼怒,当庭责问谢颂:“谢家行此邀买人心之举,所谓何意?” 谢一脸诚惶诚恐:“陛下, 谢家此举, 乃忠君爱国之行, 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不懂?”宋妄冷笑, “若真是忠君爱国, 怎不以朝廷的名义?为何朕直到今日才得到消息。谢家莫不是见那江至和靠着小恩小惠做了土皇帝, 也想着东施效颦吧?” 谢颂跪地叩首:“陛下明鉴, 臣万死不敢有此念。” 宋妄盯着他:“当真?” 谢颂道:“臣不敢欺君。” 宋妄变了脸色, 笑道:“好,你既不敢, 便奉朕的命去幽州赈灾, 让谢渡回来。他如此忠义,为朕分忧,朕当好好奖赏他。” 谢颂叩首:“臣遵旨, 定将皇命带到幽州。” 他只管传旨,至于谢渡是否奉旨,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无官无职的人,不会任由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见宋妄不再说别的,谢颂主动问道:“敢问陛下,臣去幽州赈灾,户部给钱粮几何,兵部划拨多少人手?” 宋妄看着他,脸上带着笑,眼底却冰冷:“你去了,只管接手谢渡的粮草和人手,都是一家子人,也方便。” 谢颂被这言语震惊住了,半晌轻声道:“是,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此举,不能怪他完不成皇命了。 既无粮草也无兵马,谢颂第二天带了几十个家丁便出发了。 一路行进途中,进了幽州,只见民房整肃,百姓们有吃有喝,天气肃杀萧条,不见过年的气象,却终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见着他带的“谢”字大旗,有人主动上前询问,是否谢刺史的家人。 得知他是谢渡的族叔,都笑着留他住下。 谢颂做了一辈子官,还是头一次碰见百姓这么热情。 以往,百姓们见了当官的,分明是避之不及。 这都是谢渡的功劳。 他救了百姓们,百姓们记着他的恩情。 幽州如此,豫州亦如此。 谢颂随着谢渡的脚步,一路向东北而去。 直到七日后,终于在蓟县外追上了谢渡。 蓟县,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豪商江至和所在之处。 行至蓟县,整个月幽州便只剩东部一郡三县。 谢渡已在蓟县城外对峙三日,蓟县县令已被群情激愤的百姓所杀,如今归江至和管辖,江至和不肯借道,也不出兵剿杀。 只派了使节出来,言说蓟县以东,均交由江至和管辖,请谢郎君回程。 谢渡不肯离开。 但他手中仅有千名护卫,绝不是江至和的对手。 而蓟县城外,不见奉命剿灭江至和的大将军王乔安和幽州军。 派人去打听后方知,王乔安至幽州后,与江至和打了几次,屡战屡败,如今已没了心气,带兵驻扎在五十里外的平谷县,等着天气暖和了,江至和的兵马不战而败。 毕竟是流民组成的军队,等天气暖和有了吃食,便没了如今英勇之姿,自然好打。 至于幽州军,则被王乔安调去应对羌国的骚扰。 谢渡几乎要气笑了。 就算他对宋家朝廷没有任何留恋,但是见着坐以待毙的将军,也只觉愤怒。 江至和只与朝廷作对,没有涂炭生灵,王乔安此举尚未造成太大的麻烦。 可若有朝一日面对的是恶匪,是羌国,是敌寇,也能如此吗? 当今的世家,确已烂到了骨子里。 只讲荣华富贵,丝毫不顾及民生福祉。 难怪幽州百姓个个都追随江至和前赴后继,比起如今的朝廷,这豪商的作为,反而更将百姓放在心上。 谢渡亲自去见了王乔安,要求对方派兵,绕过蓟县,孤立江至和,收回幽州以东之地。 王乔安热情接待了他,又客客气气送走了他。 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谢渡只好在蓟县城外驻扎。 足足三日,江至和毫无动静,谢渡却不能再等。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下去。 谢颂到达这日,谢渡刚派了人去蓟县,请江至和本人相见。 谢颂见了侄儿,先传了宋妄的旨意。 谢渡嗤笑:“不必理会。” 谢颂一派平静:“既奉旨而来,我便留下,你这儿有何用得上我的,尽管说。” 谢渡道:“正有一事。” 他将王乔安的所作所为说给谢颂:“还望叔父帮忙转圜。” 谢颂摇了摇头:“你不必指望他,王乔安算起来是你的舅舅,他们王家的品行,你不是不知。” 谢渡无声叹息。 谢颂又道:“你既是孤身而来,与朝廷无关,不如与那豪商讲和。” 谢渡道:“我已经派了人去约见他,只是他未必愿意。” 谢颂叹气。 过了足足三个时辰,派去的人终于回来。 江至和不同意见面,只送了一句话出来:蓟县以东尚存的百姓,他江至和养的起,不必旁人费心,谢郎君并非朝廷之人,不必卷入是非。 言已至此,江至和的态度分外清楚,绝不肯和谈,不论来人是谁。 谢渡无法,又派人去见他,只说容他派三五人,去蓟县以东察看一番,若真如江至和所言,他即可返程。 这次,江至和同意了。 谢渡派去的人去了三日,回程后禀报了所见情形。 堪称惨烈。 蓟县以东本就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村落荒凉,经此大灾,十室九空。 他们一路东行,未见一人,只见断壁残垣。 直至返程,接近蓟县的地方,才见得几名壮年,便伪作从东而来,询问对方的底细。 至此方知,蓟东一郡三县,除却死在雪灾中的,又战死了一批,如今拢共剩了两三万人,尽在蓟县城中,做了江至和的下属。 听闻此言,众人皆沉默许久。 按照户部统计,靖和元年,全国共计两千七百万人,其中,幽州人口二百三十万。 他们从西南而来,一路行来,不论好坏,大多地方人口都能存活三分之一到一半。 没想到,蓟东原先近二十万人口,如今只余二三。 如此惨烈,难怪他们与朝廷不共戴天,不肯和谈。 毕竟,死去的是他们的家人。 谢渡闭了闭眼,不忍去想,道:“明天就回程吧。”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第二日清晨,谢渡一行按时出发返程。 远处,却蓦地传来号角声,平谷的方向,点燃了狼烟。 谢渡脸色骤然一变。 蓟县没有动静,远处却传来战斗声。 是羌国。 谢颂脸色凝重:“幽州军,败了。” 羌国的铁骑,竟已到了平谷。 谢渡脸色难看:“为何没有军报?” 沈樱站在他身侧,慢慢道:“幽州军是有骨气的,怕是……”她顿了顿,艰难吐出四个字,“全军覆没。” 因而,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收到信报。 “全军覆没”,四个字太过沉重。 北方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众人去恍若无感,沉默相对。 “而且,”沈樱只难过了一瞬间,冷静地继续分析,“王乔安无能,定然挡不住羌国铁骑。蓟县这二三万乌合之众,也不会是羌国的对手。” 她看向谢渡,眼神坚毅:“谢渡,我不想看见我们辛辛苦苦救回来的百姓们,死在战乱之下。” 谢渡与她对视,听她说:“这世上,能抵御羌国的人,只有我父亲。” 谢颂道:“可沈将军远在凉州,鞭长莫及啊。” 沈樱道:“还有我在。” 谢颂一愣,惊讶看她。 沈樱只盯着谢渡。 谢渡问:“你想要王乔安的兵马?” 沈樱点头:“要么他听我的,要么他死。” 她是沈既宣的女儿,只有她能救他们。 他们想活着,就得听她的。 否则,只能死。 谢渡听她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平平静静点头:“我们去见他。” 想来,王乔安如今该是慌不择路,巴不得有人能够前来接他的烂摊子。 他们到王乔安的议事厅时,斥候来报,羌国大军离平谷县,仅剩不到一百里。 平谷并非关隘,若不做措施,抵挡不了太久。 王乔安果然急的团团转,拉着脸逼迫副将们想法子。 副将们无法,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的结果,却是选择了责怪幽州军无用。 听到外头通传,钦差谢颂和谢渡都来了时,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快请。” 议事厅里,呼啦啦进来了十几人。 王乔安先看向谢颂:“谢大人,您来了,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谢颂开门见山道:“羌国铁骑临门,王将军预备怎么应对?” 王乔安神色一滞,嗫嚅道:“羌国来势汹汹,我这点兵力……” 谢渡问:“斥候探得羌国多少人?” 王乔安答:“骑兵八千,步兵不明。” 谢渡看向沈樱,沈樱道:“羌国骑兵皆是精锐,有以一当十的本领,不过,也要看领兵的人是谁。” “是羌国王子,乌木沙。” 没想到,是个老熟人。 沈樱蹙眉:“乌木沙不可小觑,既是他带八千骑兵来势汹汹,应是为建功立业,不好打发。” 谢渡问:“你有把握吗?” 沈樱道:“我不会输。” 谢渡看向谢颂,道:“叔父,圣旨何在?可以拿出来宣读给王将军了。” 谢颂眼皮不自然地动了动,拿出一份圣旨,朗声道:“命王乔安即日回京,幽州一应军务,交由谢颂负责。” 王乔安大喜过望,连验都不曾验,便取出兵符交给谢颂:“辛苦谢大人了。” 谢颂道:“王将军何时启程?明日再走?” 羌国虎视眈眈,王乔安一刻钟也待不下去,道貌岸然道:“圣上有旨,做臣子的岂敢耽搁,我这就出发。” 谢颂皮笑肉不笑:“王将军慢走,恕不远送。” 王乔安哪里顾得上他的态度。 就算谢颂打他一顿,他也不会记恨,只把这当做对方送死前的发泄与挣扎。 这世上只有一个沈既宣,可惜远在凉州。 谁也救不了这些该死的鬼。 谢颂转头,将兵符递给沈樱。 沈樱没有接:“叔父,如今的情形还得您坐镇,如今且当我是您的军师吧。” 谢颂点头:“也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 沈樱正色,肃声道:“羌国距此不到百里,已没有部署的时间,传令下去,加固城门,搜集全城火油、砖石,守好城池。” 谢颂传令下去。 第90章 第 90 章 见此情…… 见此情形, 有位副将忍不住道:“谢大人,战事紧迫,不是让女流之辈过家家的, 您此举,将将士们的性命放在何处……” 沈樱一个眼刀落在他身上。 她对这些尸位素餐的将领没有半点好感,冷冷道:“不遵将令者, 斩立决。” 谢颂毫无反对之意,对着亲卫点头。 亲卫举起剑,顷刻之间, 副将人头落地, 死前, 大睁着的,眼中犹带着不屑与嘲笑,似乎是并不相信对方真敢杀了他。 议事厅内一片哗然。 他的人头滚落到沈樱脚下, 沈樱一脚踢开了去。 沈樱看向其他人:“几位将军还有意见吗?” 众人瞠目结舌:“你…你…” 沈樱道:“王将军已撤离, 如今尔等北伐军由谢大人掌管, 而我是谢大人请来的军师, 我的命令, 就是谢大人的命令, 若有不从, 便是违抗军令, 死不足惜。” 她眉目冷冽:“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头,什么背景, 如今羌国兵临城下, 危在旦夕,你们不听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谢颂捋了捋胡须, 慢慢道:“我明白诸位将军的顾虑,但请诸位放心,沈娘子并非普通的女流之辈,她是沈既宣将军的女儿,自幼熟读兵法,深得真传。” “羌国来势汹汹,我等无力阻挡,不如暂且听从沈娘子之言,若最终兵败,我谢颂一力担当。” 谢颂这样说,其他人便也不再说什么。 既然有冤大头愿意担责,无论成败,他们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何乐而不为。 沈樱走到议事厅当中,坐下,肃然道:“方才所言,仅是寻常守城之法,面对羌国铁骑,不能长久。” 谢渡走到她身边,抬手为她倒了一盏热茶,不言不语。 沈樱问:“如今北伐军共多少兵马?平谷县城有多少百姓?” 一人出列,老老实实答道:“北伐军共一万人,如今余九千七百人,马三千八百匹,粮草还足够大军用半个月。” 他答的有条理,沈樱问:“你是副将?” 那人答:“下官副将陈盛。” 沈樱点头:“陈将军是个有能力的人,传谢大人的命令,集三千人马,随我出城。” 陈盛愣了一下,拱手道:“请明示。” 如今正是守城的时候,出城做什么,岂不是在胡闹? 沈樱道:“困守城中,乃是下策,守城之举,是无奈之法,反守为攻,才是上策。” “敢问陈将军,如今幽州境内,最多的是什么?” 陈盛面露不解。 其他人都疑惑看向她。 沈樱道:“是雪。” 旁人都不理解:“那又如何?” 平谷城外,积雪深重处已逾半尺,仍没能挡住羌国铁骑。羌国位于北部,见过的大雪远超幽州。幽州有再多的雪,又有何用? “打仗要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我方,就得想法子自己造。”沈樱神色冷冽,“集三千人马,至城门外,造一座高三丈的雪山出来。” “待羌国骑兵前来攻城,要么绕行,要么以火攻雪山。” 沈樱脸色冷沉:“我们埋火药于雪山下,只要他们离的近了,便引爆火药,至少能让三千铁骑有来无回。” 待火雷爆炸,雪山崩塌的威力,才是真叫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雪的威力,能压塔房舍,砸死百姓,冰冻三尺。 砸区区几个人几匹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看向陈盛:“陈将军,此策是否可行,只看你能不能带兵,将这雪山垒起来。” 陈盛愕然半晌。 似乎没想明白,她的设想是什么样子。 谢渡在旁想了想,慢慢道:“这不难,以往京城冬日,总会造冰山雪景,以娱天子百姓,陈将军应当见过。” 陈盛恍然大悟:“是,下官这就去,定不辱命。” 他看向沈樱的目光,已带了敬佩。 幽州大雪无数,可任谁也没想过用这漫山遍野的雪做些文章。 沈樱的想法,堪称天才。 兵者,诡道也。 有这样的女儿,可见沈既宣的本事。 难怪,大齐对战羌国,向来屡战屡败,却能在沈既宣手中反败为胜。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打仗的高手。 几位副将似乎是看到了希望,纷纷道:“有沈娘子在此,驱逐羌国,不在话下。” 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了。 沈樱颇有些无奈:“你们高兴的太早,八千骑兵,纵然灭掉三千,还有五千。羌国的五千骑兵是何等概念,尔等应该知晓。” 其他人都慢慢沉默了。 羌国自草原建国,素来以能征善战扬名,五千骑兵,足以覆灭西域一个小国。 而他们所谓的一万精锐,在羌国骑兵面前,若无城池阻挡,甚至没有一战之力。 其他人都看着她:“沈娘子可有什么法子?” 沈樱道:“为今之计,只有招兵买马。” “可时间紧迫,哪里容我们去筹集粮草兵马啊。” 沈樱淡淡道:“时间的确紧迫,但蓟县不正有一批兵马吗?” 蓟县,江至和的确已募集了一大批兵马,足有近三万人。 而且,显然那些人的战斗力,比这些所谓的朝廷精锐还要强些。 其他人讷讷道:“可是,那匪徒怎么会把兵马给我们?” 气氛凝滞下来。 沈樱气得想发笑,这就是大齐将领的本事。 谢渡按了按她的肩膀,淡淡道:“我去见江至和。” 沈樱看他:“但他不肯见你。” 谢渡道:“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他们是敌对的两方,江至和以为他是和朝廷一起对付蓟县。 此时,他们是一样的,都要对抗羌国,保护大齐的子民百姓。 他相信,江至和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微笑:“两天,等我回来。” 沈樱又点头。 事不宜迟,谢渡出门离去,奔向蓟县。 一百里的距离,大雪天里,对羌国骑兵而言,也不过只需半日时间。 好在,陈盛的动作更快,两个时辰后,便垒好沈樱要的雪山。 从城墙往外望去,雪山高约三丈,宽约三丈,绵延数里,浑然天成。 当天夜里,马蹄踏地声将满城百姓惊醒。 沈樱站在城墙上,裹着厚厚的冬衣,遥望远方疾驰而来的军队。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越来越近。 距离五十米处,大军停住。 从中奔出几名骑兵,小心翼翼跑到雪山前查探一番,又飞快跑回去。 又过片刻,只见一队骑兵从后出来,手持弓箭,箭矢上带着火蛇,冲着雪山射过去。 天色黑沉,唯有寥寥几缕星光。 火蛇的颜色越发灼亮。 然而,冰雪极厚,一点火星带来的热度,并不足以撼动。 甚至由于天气寒冷,刚刚融化的雪,顿时凝结成冰。 足足过了一刻钟,雪山岿然不动。 对面沉寂了片刻。 很快,大军有了动静。 大约有两三千人,骑马冲着雪山而来,朝着雪山撞去,似乎是想要靠着蛮力,将雪山撞倒。 但三丈厚的雪山,岂是人力能轻易推倒的。 沈樱微微弯唇,数着时间。 见雪山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很快集齐了近数四五千人马,命人引燃了藏在地下的引线。 火药爆炸的威力足以叫雪山产生震动。 随着“轰隆”一声,几乎是顷刻之间,大雪从上至下,千崩万裂,雪浪翻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数千兵马,被掩埋其下。 大雪埋了人,埋了马,堵住了城门。 羌国首领,正是乌木沙。 乌木沙见状,连忙高声道:“快救人。”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城楼,卷着火舌的箭矢纷纷落下,扎在马匹和人身上。 侥幸逃脱雪崩的马匹,被火烧后,顿时像失了智,到处乱跑乱踩。 从城楼上,又开始滚落一块块巨石,砸在人上、马上、雪上。 洁白的雪中,顿时染上了一片片红色的血。 正准备救人的羌国士兵,顿时踌躇不前。 雪下埋着的同袍们未必还活着。 自己过去,却十有八、九是个死。 乌木沙咬着牙,高声道:“齐国的懦夫,有本事出城一战!” 城墙上寂然无声,只有源源不断的箭矢。 事到如今,今日胜负已定。 无论用出什么样的手段,乌木沙都拯救不了他的士兵们。 除非敢于孤注一掷,用所有人的命去攻下这座城池。 但他定然不敢。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羌国夺位之争近在眼前,乌木沙要刷军功,带兵骁勇善战,屡战屡胜。 但这也注定,他不敢不顾一切。 有人搬了把椅子过来,沈樱坐在城墙上,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处,一片漆黑,却有一丝亮光升起。 快要黎明了。 第 91 章【VIP】 第91章 第 91 章 乌木沙…… 乌木沙带着他的将士们, 向后撤了数里。 平谷之危暂解,城中军民群情高昂,都生出一股子操起武器跟对方干仗的豪气来。 沈樱却远没有这样乐观。 今日城门一战, 她兵行奇招,两军未曾正面对抗,方能险胜一局。 待到天亮, 找到机会,乌木沙定会卷土重来。 他手中,还有近五千骑兵, 几万步兵。 若是直接打过来, 大齐的兵将们, 绝不是对手。 而她现在所能用的手段,寥寥无几。 守城最好的武器,便是弓箭和石块, 但昨夜用的那些, 几乎搜刮尽了平谷县。 就连火药, 都是老百姓们准备过年, 却没用上的。 可是不管多难, 她都得守住。 至少, 要守住十日。 谢渡说, 两日时间, 他便说服江至和带兵驰援。 她给他十日,相信他一定可以。 就算没有江至和, 十天的时间, 也足以从别的地方,调来军队。 沈既宣可以做到的事情,没道理她做不到。 数年前, 沈既宣发迹的开始,便是带着几千将士苦苦守城十日,终于等来了援军。 寒风凛冽,沈樱的声音比之更加冷冽:“传令下去,去搜集全城内的树木,有树砍树,没树的拆房梁,天亮之前,务必集齐一千株圆木。” 石块没了,就用木头。 火药没了,就泼油下去再点火。 总有法子解决问题。 人死的多了,不愁乌木沙不退兵。 而且,就算他不退兵,在城破之前,多杀一个骑兵,城中的百姓和将士们就多一分生机。 “还有,”她目光沉沉,“在城门门洞内塞满雪,以做阻塞。” 这样,对方攻打城门时,会多一重阻力。 经过今日一战,如今北伐军所有的将士们对沈樱都心悦诚服,她讲的话,再无人提出异议,当即领命而去。 第二日,上午,太阳高挂,天色大亮。 羌国大军,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昨日堆积在城门前的雪,被拿着盾牌的步兵一点点清理干净,骑兵在后,慢慢行进,速度虽慢,但锐不可当。 羌国的步兵战力不强,他们准备的武器用在这里,便是浪费。 但,也不能不管。 沈樱看着眼前的情形,慢慢道:“别用弓箭,往下泼水。” 其他人都不理解,虽按令执行,却还是问她何意。 沈樱道:“羌国用步兵,目的就是为了清理路障,那我们就给他们制造更多路障,绊住他们的脚。” 如今的天气,一盆水泼到地上,顷刻间就会在积雪上凝固成冰块。如此一来,就会大大加强清理积雪的速度和难度。 时间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守城,守的就是时间。 很快,平谷县城墙上,一排军士并肩而立,人人手中都拎着个大大的水桶。 只听得一声令下,水桶倾倒而下,无数的水柱落在地上,流淌开,很快结成了冰。一桶接着一桶,冰层越来越厚,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晶莹的光芒。 敌军行进的速度,肉眼可见慢了下来。 沈樱略松了口气,靠着这些冰雪,再撑过一些时候,应当不是问题。 无论多少冰雪,都总有被推干净的一天。 到第三天,乌木沙的大军,终于推进到城门口。 蓟县的方向一片安静,丝毫不见动静。 沈樱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若是等不来援军,他们困守于此,早晚是个死。 平谷县并非关隘,修建城墙时也不是作为要塞来建,不论是城门还是城墙,都不算坚固。 若乌木沙铁了心攻城,这座城池,顶不过三日。 很快,城墙上,一根一根的云梯逐渐架起,攻城槌被人缓缓推到城门前。 真正的攻城战,从此刻开始。 到这一刻,比的便不再是计谋,不再是智慧,而是实打实的,力量与力量之间的角逐。 城楼上,不断落下石块与滚木,云梯一次一次被掀翻,箭矢落在敌人身上,死去的尸体堆叠在城墙脚下,活着的人踩过尸体,又一次登上云梯。 火和血掺杂着,空气中翻飞着腥味和焦味。 城门的门洞里堆满了厚实的积雪,堵着门,叫门外的攻城槌一次又一次做了无用功,直到数千次后,门洞里堆着的雪,终于被震荡出一丝裂隙。 随后,这裂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终至于轰然倒塌,全落在城内。 驻守的士兵们连忙拿了工具,死死抵住城门,与城外较劲。 这是守城的第六日。 凛冽的风吹过,寒意刺骨。 沈樱问:“敌军死了多少?” 陈盛答:“这几日攻城,羌国的损耗每日大约三千多人,如今死了大约两万人,伤一万多人,但几乎都是步兵,骑兵还都在后方,尚没动静。” 沈樱又问:“他们还有多少人?” “斥候报说,羌国步兵这次一共来了大约五万人,现在还有不到两万人……骑兵上次受了重创,还有五千。”陈盛脸上是抹不开的忧愁,“若是步兵对决,优势在我们,但我们输在,并无重装骑兵,一旦对上,只有死路一条。” 沈樱道:“别担心,这城池没那么容易破,能撑过一日算一日,至少,我们如今伤亡不多。” 从乌木沙攻城以来,这边死伤的情况还算良好,死者几十人,伤者三四百人。 陈盛道:“这都得益于您的谋略。” 若非沈樱的奇思妙想,他们未必能守住三日。 而且羌国也死不了这么多人。 如今,就算守不住这座城,就算他们都死了,只要羌国的士兵死的够多,他们便为大齐的将士们和百姓们多得了一线生机。 镇守边境的意义,莫过于此。 沈樱没说话,只是遥遥望着蓟县的方向。 六天了,谢渡还未归来。 此去,大约是不顺利的。 若是找不来援军,他们困守孤城,早晚都是一个死。 她的心,也逐渐沉了下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死的羌军越来越多。 火药,火油,滚木,都几乎消耗一空。 百姓们把房梁拆了下来,几家子挤在一处取暖,但最终仍是杯水车薪。 就连粮草,也在日复一日的消耗当中,渐渐见了底。 直到第十日傍晚。 这是一个极晴朗的日子,天边染着火红的晚霞。 乌木沙的大军,又一次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便是真正的搏杀了。 敌人一面攻打城门,一面往城墙上爬,前仆后继,一轮又一轮。 城下的尸体越来越多。 城墙上,也渐渐有一个一个的士兵倒下,鲜血汩汩而流。 城内,几位副将严阵以待,都在劝说沈樱尽早离开。 “沈娘子,”陈盛恳切道,“城门快破了,您不是朝廷的官员,这些时日您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为国战死,是我们将士门的职责,但您不一样,没必要在这里与我们生死与共,您快走吧,回去洛阳,回去京城。” “若是有可能,以后灭了羌国,给我们兄弟报仇。” 另一位副将也道:“沈娘子,您和令尊都是将士们心中的英雄,您快些走,大齐需要您,不能轻易丢了性命,我们已经给您备好了车马,安排了五个人保护您,您从城南的小门出去,不要回来,羌国的军队追不上你的。” 谢颂在侧,叹息道:“阿樱,快走吧。明玄不在,若你出了事,我没法向他交代。” 沈樱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她才慢慢道:“叔父,我不会走,原先是我要来平谷,是我要留下来,我就一定会守住这座城,哪怕是死。” “至于谢渡,”她垂眸,“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 “他不会怪罪您的。” 她看向天空:“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她从身侧的护卫手中拔出弯刀,看向几位副将:“城门将破,我已无计可施,诸君可愿随我上阵杀敌。” 众人齐齐拔出手中佩刀。 话音刚落,城门的方向传来几声巨响。 厮杀声响彻云霄。 城破了。 刀剑泛着凛凛寒光,沈樱翻身上马,奔向城门的方向。 离城门越近,血腥味越重。 羌国的铁骑冲到城中,弯刀长矛所到之处,饮血无数。 沈樱眉目凛然,骑在马上,声音响彻遍地:“将士们,身后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的家人,冲啊!” 将士们看见她,听见她,顿时士气大振。 一个柔弱妇人,尚且有胆量上阵杀敌。 堂堂七尺男儿若没了胆识,怎有颜面过奈何桥、见阎王爷。 有人高喊:“杀!” 一时间,杀敌声四起,羌国无往不胜的骑兵,有一时被冲乱了阵脚。 乌木沙也骑在马上,遥遥看见了她身影,当即策马,越过重重人群,朝她奔来。 他的弯刀立在胸前:“又见面了,美人。” 沈樱笑了,傲然道:“上次相见,还是在京兆府,阁下还是阶下囚徒。” 那时之事,是乌木沙毕生之耻,当即大怒,提起弯刀,便要杀人。 沈樱躲了一下,冷眼看着他:“恼羞成怒,便是阁下如今的模样。” 乌木沙咬牙:“你不必跟我拖延时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可惜了你那男人不在,当了临阵逃脱的缩头乌龟。” 沈樱手中握住长刀,目光落在他身后:“谁死谁活,不到最后,可说不准。” 乌木沙大笑一声,面色狰狞,径直举起大刀,往她身上砍去。 沈樱速度很快,费力举刀格挡。 很快,手臂上传来骨骼碎裂的“喀嚓”声。 乌木沙决意让她受尽折磨而死,并不去抹她的脖子,而是用力将刀压下去,将她的手臂、肩膀都压得裂开。 剧痛之下,沈樱脸色惨白,额头滚落豆大的寒夜。 却咬紧了牙关,没有露出一丝声响。 就在此刻,乌木沙身后一阵刀风扫过。 他收回刀,下意识反手劈去,被陈盛用刀挑开。 二人陷入激战。 沈樱双臂剧烈的疼,疼的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耳边只有乌木沙狂妄的笑声。 说,今日要将这座城屠戮殆尽。 这怎么能行。 这当然不行。 沈樱用力睁大眼,看着乌木沙宽阔的后背。 乌木沙觉得她已经快死了,对她没有丝毫防备,竟然敢将后背对准自己的敌人。 沈樱咬着舌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弯刀,砍在乌木沙背上。 在对方身上,砍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乌木沙吃痛,手上动作一凝。 陈盛见状,一刀砍过去,中了乌木沙的手臂,将他的手臂砍下半条。 弯刀跌落在地,血流如注。 乌木沙心知不好,连忙策马撤退,几步之间撤出对战范围。 沈樱已全然支撑不足,手上一松,跌落下马。 身上、脸上、唇边,都溢出鲜红的血。 陈盛大骇:“沈娘子!” 他连忙下马,将人扶起来:“沈娘子。” 沈樱用力道:“不必管我,乌木沙重伤,快去追杀他。陈盛,杀了他!” “只要他死了,今日之困,当即可解。” 擒贼先擒王。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但说出的话,声音还是很小。 陈盛踌躇了一下。 沈樱厉声喝道:“快去!” 陈盛道:“是。” 他喊了两个士兵护卫沈樱,自己提刀上马,朝着乌木沙追杀而去。 然而,已然错失良机。 乌木沙既已逃了,便再也没机会杀了他。 沈樱闭了闭眼,看着眼前宛如人间炼狱的场景。 羌国的骑兵,个个都是精锐,马踏之下,死伤无数。 不过一会儿功夫,便死了上千人。 可她已经无计可施了。 只盼着,谢渡能带着援军,及时赶到。 他应该知道,十天是她的极限了。 眼前的士兵一刻不停地在拼杀。 她已经没了力气,靠在一根柱子上,望着远处。 谢渡,若你今日赶不到,那今生,便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她心底蓦地生出一丝怅然。 面对死亡,都不曾有的难过,一点点侵染了心脏。 身边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 她只看得一片模糊,用力道:“你们不用管我了,去杀敌,不用护我。” 苍茫中,对方的回答格外有力:“就算死,您也要死在我们之后。” 沈樱闭上眼,没再说话。 既然都是死亡,她便不想再拒绝这些士兵们的心意。 数日袍泽之情,生死都无所谓,只要没有遗憾,就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守城的士兵,死了十之六七。 余下的人也只是在苦苦坚守,早已没有获胜的可能。 沈樱靠在那里,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然而,耳边却传来一阵马踏山河的震颤。 她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模糊。 只等得身旁的士兵喜极而泣:“援军!援军到了!” 沈樱问:“什么人?” 士兵带着哭腔,答:“是谢字旗,看上去有几万人。” “沈娘子,我们得救了。” “谢”字旗。 是谢渡。 他从哪里,调来的士兵? 又一轮的厮杀,从城门外到城内。 这数万人中,有足足一万多的骑兵,对上羌国的残兵,便是碾压之态。 没花多长时间,便将敌军剿灭了干净。 谢渡骑着马,从人群中穿过,先看见了浑身浴血的谢颂:“叔父,阿樱呢?” 谢颂抹了把脸,往人群中看去,摇了摇头:“不知道。” 谢渡没再寒暄,继续往前问。 不知问了多少人,忽然听到一声呼唤:“谢郎君。” 谢渡望去。 一眼看见靠坐在柱子旁,一身鲜血的沈樱。 刹那间,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扔了马,疾步走过去,颤声唤:“阿樱?” 沈樱听到他的声音,张了张嘴,半晌,只吐出两个字:“谢渡……” 谢渡在她跟前蹲下,双手颤抖着,不敢触碰她的身体:“阿樱……阿樱……” 沈樱眨了眨眼,用最后一丝清明,模模糊糊看向他。 随后,晕倒在他怀中。 第 92 章【VIP】 第92章 第 92 章 沈樱晕…… 沈樱晕了足足两日。 醒来时, 是个中午,屋内帘子拉着,昏暗漆黑。 谢渡在她床边坐着, 困极了,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沈樱想转头,却发现整个肩膀、手臂都被绑了起来。 她一动, 谢渡就醒了,揉了揉额角:“阿樱。” 沈樱张了张嘴,嗓音沙哑:“我怎么了?” 谢渡起身, 拉开一角帘子, 将日光透进来一丝, 倒杯水递到他唇边,喂她喝了,才轻声道:“你受了很重的伤。” 他没有去看沈樱的眼睛, 低头掖了掖她的被子:“手臂和肩膀的骨头都裂了, 大夫说要养上半年。” 沈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躲避:“谢渡, 你怎么不看我?” 谢渡抬眸, 看向她, 故作轻松道:“没有啊。” 沈樱盯着他的眼睛, 叹了口气, 许久才道:“这是我的选择, 你不要自责。” 谢渡沉默不语,目光只落在她手臂上。 那两只手垂落在榻上, 伤的严重。 大夫说, 如果养不好,会落下病根。 若是…… 他再快一些,她就不会受这样的伤。 沈樱的手没法动弹, 慢慢道:“谢渡,我原本就可以不受伤的。” “他们都在阻止我亲自上战场,碰见乌木沙的时候,我也可以在大家的掩护下逃走,但我没有逃,我挑衅了乌木沙,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渡闭上眼:“我明白。” 她可以逃走,没有人会责怪她。可是她骑马站在人群中,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足以让所有的人,迸发出更大的力量。 她可以从乌木沙马前逃开,可是她选择正面对峙,撑住的是大齐将士的脊梁。 今日这场战争里的所有人,只要想起沈樱以孤弱之身独挡乌木沙,便再也不会生出逃避、投降的想法。 更何况,她伤了乌木沙。 若非旁人配合不及时,那日乌木沙定会命丧在此。 谢渡什么都明白。 如果他在这里,也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一定也不会阻拦她。 可是,可是。 当他瞧见她浑身浴血倒下时,还是会想,如果他早来一日…… 不,哪怕早一时一刻。 沈樱道:“你既明白,为何不敢看我?为何自责愧疚?” 谢渡轻轻叹息道:“阿樱,人心没有那么理智。” 他问了句:“若今日我在这里,我和乌木沙对阵,丢了性命,你会这样理智吗?” 于是,沈樱也沉默了。 人心是真的不可控。 就好像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想的不是多年的执念,不是父亲母亲,不是那些曾经很在意的东西。 而是在想,或许今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忽然记起,在晕倒之前,其实有话想对他说。 沈樱唤他的名字:“谢渡。” 谢渡应声:“我在。” 沈樱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有话要对你说,很重要。” 谢渡抬眸,与她对视。 沈樱的神色很认真:“谢渡,我喜欢你,比喜欢我自己,还要多一些。” 谢渡蓦然一怔。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天,他对她说,或许你爱我,比爱你自己更深。 那时,她的不以为意,他看在眼中。 可今日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 谢渡坐在她床边,忽觉一束光,从黑暗中披荆斩棘,落在他心上。 他真的很幸运。 这一生,得偿所愿。 他握住沈樱的手,神色也格外认真,回答:“我早已是如此。” 沈樱弯唇:“我知道。” 谢渡心底的情绪,突然就被安抚。 她总是能够轻而易举让他开心。 沈樱在床上又躺了三日,才得了大夫准允,从床上下来,能够活动一二。 门外,数十人等着见她。 沈樱第一个见的人,是陈盛。 刚一见面,陈盛就跪下向她请罪:“下官无能,致使乌木沙逃脱,请您降罪。” 沈樱站着,手和头都不能动,只能动嘴:“你先起来。” 陈盛摇头:“下官有罪。” 沈樱便道:“你有罪无罪,与我何干?陈将军,我不是你的上司。” 陈盛微微一愣,看向她:“可是……” 沈樱道:“我只是谢大人的军师,就算请罪,你也该去找谢大人。” 陈盛摇头:“可不管是我,还是我手下的将士们,只认您为主,若是没有您,我们早已经全军覆没了。” “您以命相搏,重伤乌木沙,我却妇人之仁放炮了他,辜负了您的心血,请您请罪。” 沈樱叹了口气,看向谢渡:“你把他扶起来。” 谢渡上前,抓着陈盛的胳膊,淡声道:“陈将军是为了救她,何罪之有。” 陈盛这才起来,看向沈樱:“您当真不怪我?” 沈樱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就算你不救我,也未必一定能杀了乌木沙。他逃了,是他命不该绝,与你无关。” 陈盛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神色之间,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沈樱若有所思,没说什么,等陈盛走后,才问谢渡:“你从哪里找的援军?” 那些人,显然不是蓟县的乌合之众。 而且一去十日,恐怕不简单。 谢渡答道:“从京城。我先去了蓟县,江至和见了我,可是他说,蓟县的百姓对上羌国的部队,都是白白送命,他绝不会借兵给我。我没有办法,连夜回了京城,见了父亲,把谢家豢养的私兵全都带了出来,星夜兼程,才赶了回来。” 江至和说的字字属实。 他不肯借兵,谢渡也做不出逼人去死的事。 谢渡只能从别处想办法。 最近的,只有谢家自己的骑兵。 忠诚,迅速。 沈樱愣了片刻:“谢家的私兵?” 如斯精锐,比起羌国的大军也不差什么,竟是谢家的私兵? 她原以为自己够有见识了,现在发现还是短浅了一些。 随即,她就明白了陈盛刚才的未尽之言。 他让对方找谢颂请罪。 可是,谢家豢养的上万骑兵面世,不管是谢颂还是谢渡,都不可能再回归朝廷。 “谢大人”三个字,已化作云烟。 毕竟,私下养这么多兵马,其意昭然。 宋家的朝廷,绝不会容得下这样的世家。 而谢渡光明正大将兵马拉出来打仗,业已宣告,与朝廷彻底决裂,此举与谋反无异。 谢渡道:“另外,你没醒来的时候,陈盛就来找过我,愿意带领北伐军加入谢家军,只提了一个要求。” 沈樱问:“什么?” 谢渡道:“他说,必须由你来做军队的首领,才能让所有人敬服。” 沈樱愣住,下意识看向谢渡。 谢渡笑了一下,问她:“所以,阿樱愿意接手我的兵马吗?” 沈樱屏息:“可那是谢家多年经营的结果,交给我,你的家人没有异议吗?” 谢渡道:“你是我的妻子,谢家的一切,理应属于你。” 沈樱心底震动:“我……” 谢渡道:“战场才是你该在的地方,阿樱,只要你愿意,别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沈樱用力点头:“我愿意。” 谢渡轻笑:“好。” 他对一旁的侍从道:“请叔父和几位统领前来。” 等人的时候,沈樱倏然问道:“母亲和姣珞还在洛阳,若是……她们怎么办?” 谢渡道:“我从京城出发那日,父亲已经派人往洛阳送信,让她们二人暂回陈郡。朝廷的奏报到万寿宫时,她们两个已经抵达陈郡,在陈郡,没有人动得了她们。” 沈樱放下心。 等谢颂等人聚齐,谢渡道:“今日,有件小事要与大家商议。” 他先看向谢颂:“叔父,我们大约回不去洛阳和京城了,是我连累了您。” 谢颂道:“你是为了黎民百姓,无奈之举,叔父若是为此怪罪你,就白读了这许多年的圣贤书。” “多谢叔父。”他这才看向其他人,“前几日,北伐军副将陈盛来找我,愿意带领北伐军,加入我谢家军。” 几位统领都道:“这是好事,原以为朝廷的军队都是废物,没想到这北伐军还有几分本事,能加入我谢家军,便是如虎添翼。” 谢渡继续说:“我与诸位的看法一样。此外,陈将军提了个要求,我也觉得很好,他说要沈樱来担任军队首领,才能服众,我方才考虑过,已决定将谢家军全权交由沈樱负责,诸位统领想必没有异议。” 不待旁人说话,他将准备好的理由,一箩筐倒了出来:“沈樱是我的妻子,谢家宗妇,谢家的一切家业,理应由她负责。她又是沈既宣将军的女儿,熟读兵法,聪慧敏锐,在此一战中,功绩斐然,定能带领我谢家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我以为,没有比她更好的统帅了。” 谢颂率先道:“自然如此,若能由阿樱来做这个统领,百利无害。” 两个谢家人都这样说,其他人更没有意见,毕竟,他们以前是谢家的私兵,衣食住行都由谢家供养,不会去违背主人家的命令。 何况,这位沈娘子的本领,他们亲眼见识过。 如斯本领,比他们这些男人强一百倍,来做他们的统领,他们凭什么同意? 只是有人提了一句:“那我们该如何称呼呢,是夫人还是……” 沈樱道:“自然是叫将军。”她神色温和,却叫人不敢违背,“战场上不论男女,更不论原先的身份,只有将军和士兵,没有夫人,更没有权贵。” 几位统领肃然:“是。” 沈樱道:“以前,诸位是谢家的私兵。但从今日起,便要开始南征北战,所以,许多东西都要改一改。” 屋内坐着五位统领,她道:“日后,谢家军分为五路,东西南北中,五位将军各自一路,若有新军加入,便分散了编入五路当中,诸位管好自己的兵马,与我,与你们郎君一同,创下不世伟业。” 第93章【完结章】 第93章 完结章 平…… 平谷县一战, 大败羌国,民心振奋。 谢家军休整一番,便南下, 奔向洛阳城。 一路上,幽州百姓闻迅而来,主动请求入伍。 谢家军的队伍, 不断壮大。 待王乔安磨磨唧唧回到洛阳城时,平谷城和谢家军的消息,也刚传入洛阳城。 朝议时, 被人上达天听。 宋妄勃然大怒, 抓起手边镇纸, 砸向地面:“放肆!” 天子之怒,犹若雷霆。 众臣工纷纷下跪请罪,盼皇帝保重龙体。 宋妄心绪难平, 怒不可遏。 一来, 他亲派的大将军王乔安, 被一封假圣旨欺瞒, 临阵脱逃, 罪无可恕。 二来, 他亲派的钦差谢颂, 假传圣旨, 勾结恶贼,反叛于他。 三来, 谢家世受皇恩, 却在他眼皮子底下蓄养军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可恶!可恨! 他没听任何人的劝诫阻拦, 也不给任何人辩解的机会,大怒道:“王乔安临阵脱逃,不堪为将,夺去官职,押入大狱!” “谢氏谋逆,左仆射乃主谋,谢氏族人知情不报,当诛!”他冷脸,唤来禁军统领,“立刻派人围住谢府,府中许进不许出,等朕处置。” 禁军统领犹豫了片刻,还是提醒他:“陛下,前几日谢夫人进宫请辞,早已带着秦氏夫妇回了祖籍陈郡。” 宋妄咬牙,恨道:“好!好!” 陈郡乃是谢家老巢,势力盘根错节,称一句“土皇帝”也不为过。 谢夫人带着女儿回到陈郡,再想抓人,就失了先机,几乎没了可能。 若为了几个女眷出动大军,却也不值得。 而谢继宗掌控京都,位高权重。 他贵为天子,鞭长莫及,也奈何不了他。 还是先对付谢家的男人。 一旦谢渡和谢继宗兵败,谢家的女眷,自然任由他处置。 “着令……”宋妄恨极,想要派人前去剿灭谢家反贼,环顾一周,惊觉竟无将可用。 满朝文武,尽皆蝇营狗苟的酒囊饭袋。 而谢氏反贼,是能够打赢羌国的精锐部队。 天下间,能与之一战的,大约只有沈既宣。 可,沈既宣便忠心耿耿吗? 宋妄心底突兀地生出一丝冷意。 阿樱嫁给谢渡,沈既宣当真不知亲家的动向吗? 宋妄站在那里愣了片刻,方冷冷道:“宣,豫州军统领觐见。” 豫州军统领许益,曾跟着谢渡面圣,是个耿介中直的可用之材。 宋妄忽地有些茫然了。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臣子。 他能用的人,他要用的人,却个个都与谢渡有关。 他就当真不如谢渡吗? 许益入宫觐见。 宋妄任命他为大将军,命他带兵前往幽州,剿灭叛军。 宋妄嗓音冷肃,恨意刻骨:“凡逆贼同党,格杀勿论。” 许益已知幽州之事,叩首道:“臣,遵旨。” 宋妄看着他:“爱卿乃豫州军统领,受过逆贼的恩惠,朕用人不疑,望爱卿莫叫朕失望。” 许益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宋妄颔首,又赐下黄金千两。 许益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风范,叩首谢恩。 宋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只说:“今日起,边境的奏报,每日二次。” 一下朝,宋妄就去了静安殿。 朝中的事,也传到了谢太后耳中,谢太后的怒火只多不少。 见了宋妄,只说一句,要他带着谢渡的首级,到她跟前请罪。 宋妄却不是为了跟她说这个。 而是冷冰冰道:“前朝的事,朕会决断,不劳母后操心。谋逆的是母后的娘家,谢家所图,母后当真不知?” 谢太后怒不可遏:“你怀疑哀家?” 宋妄冷眼看她:“由不得儿臣不怀疑。母后可知,这次在平谷,是谁凭一己之力,带着北伐军守住了城池?” 不待谢太后回答,他自问自答道:“是阿樱。” 谢太后怒道:“那又如何?” 宋妄讽刺一笑:“阿樱的能力,不弱于沈既宣,若天下大乱,有了她,几乎等于有了致胜的底牌。母后逼我和阿樱分开,将这天大的助力,送给您娘家的侄儿,又逼我娶了两个没用的女人,您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谢渡?” 谢太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霍然起身:“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宋妄,你是我的儿子,谢渡算个什么东西!” 宋妄收回目光:“是儿臣失态了,不该疑心母后。” 他垂眸,淡淡道:“事已至此,再提旧事,也是无用。”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与他解释:“哀家没有让你和她分开,只是不许她做皇后,是她非要和你决裂,你连这也要算在哀家头上吗?” 宋妄淡淡道:“不怪母后,是我配不上她。” 谢太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她顾不得失态:“你是天子!天下至尊!” “我对她不好,我的家人也对她不好,作为丈夫,我不及谢渡一半。”宋妄看向谢太后,“我让舅母以为阿樱不能生育,本以为她会和母后一样棒打鸳鸯,没想到舅母无动于衷,一句话都没说。” “也或许她说了,但被谢渡拦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她嫁给谢渡,比和我在一起时,过得更好。” “母后,父皇说得对,我的确平庸无能,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谢太后心底渐渐生出不祥的预感:“你说这些……你想干什么?” 宋妄图穷匕见,安然道:“母后,我想去御驾亲征。” 谢太后呆住:“你疯了!” 宋妄与她对视:“母后,我很清醒。贵妃腹中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太医说是个男胎,江贵人也有了身孕。” “若是我回不来……”他闭上眼,“母亲可以另立新君。幼儿登基,母后垂帘听政,算是我对母后尽的最后一点孝心。” “我不同意。”谢太后只有一句话,“你是天子!” 宋妄不理会她,道:“今日,我派了豫州统领许益带兵讨伐叛军。” “可是母后,许益不可能赢。”他有些疲惫,“以前他就比不上沈既宣,如今也不可能比得上阿樱。” “满朝文武,只有沈既宣可用。”他叹了口气哦,“可我不敢用,我担心他临阵叛逃,带着朕的大军向谢渡投诚。” 谢太后沉默了。 沈既宣的确用不得。 女婿总是比前女婿亲切一些。 可除了沈既宣,他们没有可用的将军。 多年重用世家,打压寒门,终究还是自食恶果。 宋妄叹息道:“我知道自己于军事上平平,不会带兵,不会打仗。” “可是母后,若我不去,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若我去了,我死了,还能给母后留下一条生路。” 若有幸死他一个,守住京师。 那母后可以扶持贵妃的儿子上位,天下还是他宋家的天下。 若不幸朝廷陷落,谢太后毕竟是谢继宗的亲妹妹,谢渡的亲姑母。若她成了失子的寡妇,谢继宗肯定不忍心对她赶尽杀绝。 “若京师沦陷,贵妃和她的孩子肯定活不成,可江贵人的孩子没有人知道,还望母后能护她安危,想办法将孩子抚养长大。” “至于我,”宋妄低头,“母后,我去了,就不回来了。” 谢太后闭上眼,靠在椅子上,仿佛苍老了十岁。 她方才还能做到色厉内荏,这会儿,再也伪装不了。 她问:“你何时去?” 宋妄答:“待叛军到豫州时。” 谢太后眼底流下泪。 宋妄不语,转身离开。 日光落在他身上,莫名有种深寒。 谢太后此生头一次生出悔意。 沈樱,沈樱。 这个女人。 她没想到,宋妄情深至此。 到头来,死也不怕。 谢家军行军的速度不快,一路招兵买马,足足过了一个多月,终于到达幽、豫交界之处。 这一路上,许益带兵攻打了好几次。 但最终只能反攻为守,被逼得节节后退。 这是靖和二年的四月初九。 宋妄不顾朝臣的反对,在朝堂上宣布御驾亲征。 他亲自带着数万大军,在豫州边境,与沈樱遥遥相望。 经过一个寒冬的灾害,今年春天的天气格外风调雨顺。 那天,两队大军厮杀。 朝廷的大军惨败,死伤无数。 暂时休战时,宋妄得到了禀告。 他带了八万大军。 才七八日的功夫,死了三万,伤了四万。 只剩下一万人,还算康健。 而对面,仍是气势高昂。 败局已定。 差距太过悬殊。 宋妄坐在帐篷里枯坐了一夜,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派了使臣,要求对方主将谈判。 沈樱带着六个护卫,入了他的大营。 宋妄看着她的脸。 舟车劳顿,风霜雨雪,让她变得不再娇弱,比起以前更具风华。 宋妄的心隐隐作痛。 “你怎么敢自己一个人过来?”他扯了扯嘴角,“不怕我对你不利?” 沈樱无畏:“你不会。” 宋妄垂眸,不再看她,道:“我找你来,是为了谈判。” 他这一生,第一次认真喊她的全名:“沈樱,朝廷输定了,我可以认输。” “我可以写禅让的诏书,把皇位让给谢渡,我可以去死。” 沈樱看着他:“条件呢?” 宋妄回看过去,没有回答,反而喃喃道:“你还记得我们成亲之前,同去山上游玩,偶遇月老庙的事情吗?” 沈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记得。” 宋妄脸上带着笑:“记得就好,那时我们共同发誓,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同生同死。” “沈樱,”他一边笑,一边落泪,“你陪我,我们一起死,我可以放弃一切。” 沈樱叹了口气:“宋妄,我不愿意。” 宋妄道:“你不是爱他吗?你都愿意给他生孩子了,不愿意为了他的大业,牺牲自己吗?” 沈樱摇了摇头:“我当然不愿意。” “宋妄,你从来不了解我。”沈樱声音很淡,“我是个自私的人。” 她随意从桌旁捡了张布条,扔给宋妄,“擦掉你的眼泪,好好跟我说话,不要再讲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 “宋妄,如今的情形,已经容不下这些了。” 宋妄怔怔道:“你对他,也这样无情吗?” 沈樱道:“谢渡不像你,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宋妄沉默了,没动。 等眼泪风干,他才开了口:“谢渡想要什么?” 沈樱答:“不重要。宋妄,你不必提他,今日你我谈判,我只说我想要什么。” 宋妄看着她,“你要什么?” 沈樱道:“我要谢渡当皇帝。” 宋妄:“我答应。” 谢家多年的筹谋,为的就是这一日。 沈樱道:“我还要摄政。” 宋妄愣了一下,摇头:“那便是你和新君的事情了,我帮不了你。” 沈樱道:“你能帮我。宋妄,我要谢太后手中的东西。” 按照祖制,大齐皇太后可以掌握一部分兵权。 这是皇后没有的特权。 但是沈樱想要。 宋妄不理解:“你想要,可以去找谢渡,他做了皇帝,那么爱你,你想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沈樱却道:“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才叫权力,否则都是别人的施舍。” “你不怕他知道,和你离心吗?” 沈樱答的理所当然:“他不会。而且,他应该能猜到。” 她想要的东西,谢渡都会给她。 可她想靠自己去得到,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谢渡也从来不置喙。 宋妄沉默了许久:“好。” 他看着沈樱神采飞扬的眉眼,半晌,问了句:“你真的爱他吗?” 沈樱毫不犹豫:“当然。” 宋妄闭上眼,没再说话。 原来,这才是她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啊。 提起对方时,眉目都上扬。 字字句句,都是好话。 仿佛那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沈樱提完要求,才问:“那你有什么要求?” 宋妄道:“我要母后活着。” 沈樱点了点头:“可以。” 宋妄继续道:“稚子无辜,贵妃将要生育,若所生是位公主,请你们保她一生荣华富贵,不要让她受了欺辱。若是位皇子……” 他微顿,心痛如绞,“把他和我葬在一起吧。” 沈樱沉默了许久:“稚子无辜,不论男女,我都不会要他们的命。若是女儿,我会封她做公主。若是儿子,我若把他送给平凡人家,你不会恨我吧。” 宋妄忍不住落泪:“那再好不过。” 他起身,背过去:“你走吧。” 沈樱起身,没有留恋。 宋妄忽然转身,看着她的背影:“阿樱。” 沈樱回头。 他问:“你喜欢过我吗?” 沈樱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 对不起。 一切都已明了。 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真正爱过他。 宋妄点燃了手边的布条,扔向帐篷。 熊熊大火,瞬间燃烧起来。 沈樱回过头,看漫天的火光。 靖和二年四月十七,帝宋妄自焚。 帝无嗣。 宗室顿生夺嫡之乱。 后,大将军许益拿出皇帝遗诏。 遵其遗诏,禅位于北伐功臣谢渡。 五月初一,谢渡登基。 同日,妻沈樱册为皇后。 其父母亲族俱有加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