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神》
1. 序言
天色渐亮,仲春旭光透过云雾缭绕的青巽山脉,散射在桉树新叶上。斑驳的墨绿被成片嫩绿包围,和忽近忽远的鸟鸣声一起,欢送从前山出发晨修的队伍。
为迎接即将到来的中阶术法考试,本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青巽院“传统”学风,三两成群的中阶术习者踩过湿漉漉的石阶,踏过群山间的悬桥,在其他人仍在酣睡的时间,睡眼惺忪向后山的术业殿走去。
有的术习者勤修苦练,希望能通过这次术法考试,顺利拜师后继续修炼。
有的术习者听天由命,想着考过就接着修炼,考不过便打道回府。
其余的则什么也没想,大家都来了,所以他们也来了。
别看青巽山脉大多地处荒郊野岭,能拜入青巽院修炼的术习者却个个大有来头。那可谓是百里挑一,一鸣惊人,人各有志,志不在此,此乃醉翁之意不在酒——
来都来了,连应竹师尊的面都没见到,日后出去怎好意思说自己是青巽院的弟子?
什么?你竟不知应竹何人也?
答:青巽院的香饽饽,术习者中响当当的人物。凭一己之力让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院名声大噪,慕名而来求见之人将界门外百米绿植踏焉,附带着山脚下的梨花村也一派繁荣光景。
* * * * * *
话说那年,深感“长江后浪催前浪”的掌门师尊压力倍增,在掌门之位上如坐针毡。他有意禅位应竹,但例来的规矩是,继任掌门需从德高望重的师尊中选出三位,经数月时间考察才可有一人继位。
彼时应竹而立之年,门下只有三个弟子,论资历论声望都不够资格。应竹自己也嫌麻烦,多次回说“此事非同小可,还需斟酌”,之后便一直以“没想好”为由推脱。
来回往复间走漏了风声,此事很快在宗院传开。
有几位师尊听闻后不服气,放言道若他应竹是懂得礼数之人,就当识趣点回绝此荒唐决定,而今这样半推半就,是不把各位前辈放在眼里,不把宗院规矩放在眼里了?
嚯!哪里来的黄毛小儿,好生狂妄!
于是某天,某年近六旬的师尊撞见自己徒弟和应竹徒弟季糾起了争执,当即不由分说出手钳制,厉声斥责他顽劣好斗残害同门,扬言要找应竹当面讨个说法。
彼时季糾不过十一二岁,被施了噤声术法游街示众,身上藤蔓的暗刺将外衫染成血色破衣,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昂首扫视众人,高傲如帝王睥睨天下。
路上遇到些好奇观望的弟子,一听要去找传闻中的继任掌门兴师问罪,个个兴奋地奔走相告。越来越多的弟子赶来,队伍逐渐壮大,浩浩荡荡往应竹所在的竹林挺进。
快到竹林时,另一当事人自知理亏心虚不已,恐之后季糾说出实情对自己不利,赶忙和师父说他与季糾同为宗院弟子,为了情谊与宗院名声不想追究此事。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此话无疑是当众打了师尊的脸面,好叫众人误会他以大欺小得理不饶人。六旬老者发狠瞪了懦弱的徒弟一眼,嘴上义正言辞道:
“徒儿别怕,为师要为你讨回公道!这小混子平时就没个规矩,目无尊长顽劣至极!子不教乃父之过,教不严乃师之惰,我今日倒要看看他那个宗叔师父管是不管?”
话音刚落,倏然一道白光自东方横空劈来,落到离竹林入口不足一步的位置。
这日早晨下过雨,空气中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饶是如此,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炸开,离得近的小片竹林瞬间化为灰烬,风一吹,打着圈儿在空中漫舞。
黑压压的乌云迅速涌来,云层之中紫白光亮闪烁、穿梭,叶脉般的雷电细支倾数坠落,将竹林笼罩其中,迅速扩散至整个青巽山脉。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刺眼的亮光逼得众人睁不开眼。还没等反应过来,阵阵惊雷又接连在天上炸裂,群山为之颤抖,惊骇滔天。
山崩突如其来,无数碎石往低势滚落,眼看着要往梨花村方向去。众人慌乱找寻掩体避险,姗姗来迟的掌门喘着粗气,高声指挥道:
“快截下落石,切莫让其毁了山下村舍!应竹呢,应竹何在?”
应竹此时正和徒弟在梨花村买茶具,他走在碎石子路上,隐在宽大袖摆中的左手雷光缭绕。
山下一片祥和,晴空万里,全然不同结界内的山崩地裂。应竹尽量控制不至让山脉崩塌,山崩,他不擅长;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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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山崩,也不擅长;发光发亮,擅长。
“师父,”焚姒努起鼻子嗅了嗅,从风中闻到一丝异样,“要买伞么?”
“不用。”应竹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凝出拇指大小的青铜剑,剑从衣摆中跌落,在快要触及石板地时“嗖”的一下以光速往山上飞去。
……
半个时辰后师徒二人大包小包往回走,穿过界门,大大小小的落石已将上山小径完全堵死。
应竹略一抬手,焦味弥漫,无数碎石化为残渣,仿若一场墨色暴雪;枝叶沾染了灰黑,失了原本的色彩,厚厚的灰烬铺在泥路上,踩上去还有些软。
竹林外,是寂静的狂热与畏惧。
应竹气定神闲收回竹林入口悬着的青铜剑,问在场的几位师尊:“何事?”
几位师尊面面相觑,谁也没先开口。
见没人说话,应竹径直走进竹林,留下一句:“此地幽静,容不下这么多人,诸位请回,恕不远送。”
* * * * * *
之后宗院进行了为期三个月、建院以来的第一次重置。屋舍全部重新修缮,师徒四人被“赶”到离主山最远的一座无名荒山,颇有隐世修身的意思。
焚姒注意到,师伯们再不当众提起师父,掌门师尊也闭口不提传位一事。好像约定俗成般,他们对师徒四人的存在视若无睹,既不干涉也不关注。
随着雷暴致青巽山脉震动一事的内因被宗院弟子传出,应竹“天下第一”的称号开始广为流传。有人将其视为信仰,有人怀疑夸大其词,还有人不服气想要找他比试。
按理说师父名声大噪,做徒弟的自然是跟着风光,可焚姒却是个例外。
不同于优秀的师兄师姐,焚姒的法术水平和刚入院不久的初阶术习者有得一拼,是个妥妥的法术菜鸟。
外人想不起来她这号人物,还以为是负责师徒三人起居日常的侍女,知道她的都在猜疑:
——这菜鸟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得到应竹师尊的青睐?
——为何眼高于顶的师尊会收这样的废物徒弟?
——如果这样的菜鸟都能当应竹师尊的徒弟,岂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了?
2. 菜鸟的自我修养
梨花村,东街赌坊。
“我说大爷,三思啊?”
“是啊老人家,您有所不知,那‘天下第一’虽说是青巽院师尊,却从未在宗院收徒,您这……虽说是小钱,扔给乞丐日行一善也好过押这啊。”
“都别劝了,这钱尔等白得!”
“然也~”
前方持刀官兵把守着赌台,将推搡往里挤的人群拦着往外赶。
在他们身后是「天下第一拜师大会收徒」的赌注,“不收”处堆着半丈高的钱山和一摞银票,“收”处放着一摞银票和几枚铜钱。两摞银票均出自某位身份显赫之人,每张面值都是千两,风险对冲算是被此人整明白了。
“无需多言!”
看着像野人的肮脏老头豪迈道,不顾众人劝阻,当即往“收”那压了二两碎银。
人群哗然,大多嘲笑糟老头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小部分心里发痒,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没敢跟注。
那“天下第一”可是眼睛长在天上,想入他的眼?除非天塌了,要不然,就是这世上有鬼咧!
* * * * * *
“咚咚咚——咚咚,咚。”
如往常一样,山上的雾气完全消散时,焚姒才被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唤醒,从被窝里爬起来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简单洗漱后不紧不慢前往藏卫阁。
藏卫阁隐于后山云海之巅,距师徒四人所在的未名山隔了道长-长-长-长-长的悬桥。
穿过悬桥不到一里便是术业殿,大门斜前方不远处,肉夹馍的香味从摊上飘出。
柏奕远远瞧见焚姒,将最后一个肉夹馍用干净的大树叶包好,熟练抛给她:
“接好咯!丫头,不是我说你,哪儿有人这个点才吃早饭的,瞧里面的术习者,都练上快一个时辰了!”
“我又不考试,这又刚好剩一个,浪费粮食不好。”
焚姒接住五花大绑的肉夹馍,“嘶!师尊的手艺还是那么厉害,包得真严实。”
“知道你起得晚特意给你留的,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你摸着是不还温乎?”
焚姒将冒着热气的肉夹馍在两手间来回倒腾,“以师尊的法力再过十年都是热的,托您的福,我的铁砂掌也快练成了,师尊不必忧心。”
“你这丫头!”
柏奕哈哈大笑,感叹:“嗨呀,时间过得真快呀,当年以为是个小哑巴,如今都长成能说会道的大姑娘了,算着日子差不多也——哎哟!瞧我这记性!过几天不是拜师大会么?”
他清了清嗓子,眼里迸射出精光,“丫头,你跟在应竹身边这么多年,嘿嘿,偷偷告诉师伯,你师父他今年收不收徒弟啊?”
每年临近术法考试,柏奕必准时在术业殿门口支早饭摊,一边赚点闲钱,一边逮着人闲聊。
忘记拜师大会的时间?焚姒瞅了他一眼,心想我才不信,年年拜师大会都是你主持,怎么可能忘记?
“不知道,应该和以前一样。”
“晦气晦气!话怎能说得如此绝对?万一他今年突然想开了,收他五六七八个弟子,也不是不可能吧?”
“嗯,也不是不可能。”
焚姒随口附和,拿着厚实的肉夹馍反复研究,在脑子里预演如何完整拆开包装。
柏奕捋着胡子,也不嫌手上沾了油,花白山羊胡被捏成了一条细须,他转了几圈眼睛,心里的盘算打得“噼啪”响亮。
前些日子他下山溜达,瞧见有人做庄赌应竹收不收弟子,虽说发过誓要戒赌,但他怎么着也是应竹的前辈,瞧一眼是个什么情况总没关系对吧?
于是拨开人群挤进去,看了一眼,眼珠子都要吓掉。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脑子一热压了“收”,若能劝得应竹收徒可就发大财了!哈哈哈哈哈!
……
柏奕回过神,见焚姒仍在原地拆着包装,默默在心中又算了一遍盈亏,大义凛然道:
“嘿,丫头啊你也是,平时该多劝劝你师父,传道授业当是他职责所在!作师父的不求桃李满天下,但求能将一身本领授以弟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师尊别难为我了,师父那脾气谁劝跟谁急。”
焚姒拿着拆开包装的肉夹馍,将攥在手里许久的钱递给对方。
柏奕并未立即接过,继续捏着胡子:“他那臭脾气谁不知道,可人却偏偏收了你这么个徒弟,这是为何?嘿,还不是因为焚丫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你若能劝应竹收徒,在宗院那可算大功一件啊!”
“……”
好新鲜的马屁,好苍白的鼓励。
师尊这么卖力莫不是帮谁当了说客?那人既有求于师父,为何不直接找她带话?反正传话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干,虽然以往都是——
不,师父最讨厌别人叫他做事,收不了徒事小,惹恼师父事大……
“丫头、丫头!发什么呆咧?喊你半天了!”
还是自己的命要紧,收徒这事谁爱说谁去说,反正她才不说。
焚姒扔下钱跑开:“师尊回见,我去藏卫阁了!”
“诶!我话还没说完,这不夸你吗跑什么呀?嗨呀,小心别摔着!”
柏奕无奈摇头,美滋滋把钱往荷包里一塞,“嘿嘿嘿,大宅子大肥田,大菜园大肥鸡,鸡生蛋呀蛋生鸡,有山有水又有钱,美哉!美哉!”
他收拾好摊位,哼着小曲儿,提了两壶佳酿慢悠悠往悬桥的方向去。
* * * * * *
去藏卫阁的路上要经过一大片密集而杂乱的野竹林,竹林外有块不起眼的石碑,焚姒此刻正倚靠着它平复呼吸。
宗院不允许滥用术法谋私,石碑后却藏着条直通山顶的蹊径,是师徒四人中唯一遵纪守序的北黎为小师妹偷偷开辟的捷径,连季糾和应竹也不知情。
石碑上三处模糊不清的刻痕是竹林的名字,焚姒曾找人打听过,因年代久远加上没人在意,谁都不知道野竹林原来还有名字。
每次只要提及名字,免不了要听季糾一通念叨,说师父此生只善心大发了一次,可惜用在十年前从山下捡回个菜鸟徒弟。
那时约莫五六岁的女娃失了记忆浑浑噩噩,连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师父将她带回宗院,收之为徒,赐名“焚姒”。
有次焚姒好奇,问师父为何取这般古怪的名字,师父告诉她:“不喜欢就自己想一个。”
她回去冥思苦想半刻钟,遂放弃。
师父做什么事必有他的道理,自己又何苦瞎琢磨,反正她本来就是怪人,配一个怪名字刚刚好——
等等!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字,自己才成了名副其实的怪人吧?
……算了,管他呢。
拿起肉夹馍咬一大口——没肉?
低头一看,馍里的肉只剩底部还有残存,其余的都已在来时的路上魂归大地。
* * * * * *
日上三竿,熟练穿行在迷宫般的藏卫阁,来到宽敞亮堂的老地方,从墙角捞起昨天看的一本剑法秘籍,背抵两面墙的夹角席地而坐,翻开书接着往后看。
自从意外发现此清净角落,焚姒就时常窝在这里,任凭前方书架活墙不时随阵而变,在这坐上一天也无需挪动。
有时看书过于投入误了闭阁时辰,她会取出偷偷藏在落灰书柜里的被褥枕头,就着窗外的月色凑活一晚,第二天再早起下山吃顿热乎饭。
这不合规矩,但柏奕师尊每次都会替她打掩护,真是个大善人。
看得有些疲乏,打了个呵欠,书上记载的心法口诀在眼前糊成一团。
焚姒揉揉眼睛闭目养神,放空的思绪飘回前些天,问师父为何从未教过秘籍上的内容。
师父说:“现实差异易除,固化的阶级观念难消。无能改变现状之人最不愿接受平庸,他们渴望天下大同,却又希望自己与众不同。一切皆是人心欲求,有时候为了不被击溃生存意志,只能选择对真相视而不见。”
……
“听不懂,师父,说人话。”
怪哉!师父平时话不多,每次长篇大论都像被夺了舍似的,字里行间浮现出的熟悉感,那种不属于师父的缥缈形象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这种感觉像是寡淡的茶水时不时飘出中药味,还是熬了几个时辰又稠又苦的刺鼻味道,然后涂抹在锋利的刀刃上,干脆利落捅进了脑袋。此后每当回想琢磨话语中的意思,便是在慢火收汁,咸得发苦,让本就不清明的脑子雪上加霜。
她还注意到,这些来路不明的思想同样困扰着师父。
好几次师父在明显过长的停顿中哑然,神情暗淡,似乎也在怀疑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与谁的口吻重叠,仿若鬼魅纠缠,挥散不去。
她忍不住猜想,师父会不会在某一刻感到恐惧?当意识失去自我沦为他人思想的奴隶,说尽言不由衷的悖语;当自己的话成为他人心上的利刃,落得个众叛亲离?
难道、也许?莫非!师父体内存在另一个人,那个悍匪囚禁了真正的师父,鞭笞了师父的信念,恶狠狠叫嚣着自由意志的臣服。
……
应竹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凡人……将自身看得太重,无法接纳世间万物……心法口诀自欺欺人,你与他们不同……其他说法……”
“师父!”
应竹神色平静,一副“我知道你刚又在胡思乱想,我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来”的神情,淡定道:“何事?”
焚姒对上师父了然的眼神,觉得自己那些想法像被从土里翻出来暴晒的蜉蝣夏蝉,荒诞、短暂、无处可藏。
支支吾吾垂下视线,瞥见桌上的茶。
“师父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定口渴了!茶性凉,快趁热喝吧,凉了喝加重体寒对身体不利,而且还不好喝。”
“体寒?”
“主要是不好喝,哈哈。”
* * * * * *
酉时将近,残阳如血。
焚姒饿得肚子“咕咕”叫,绕道少有人走的曲折小路,在成片果树中挑挑选选,从树枝上择下一粒浆果,在衣服上蹭干净,扔进嘴里咬破,皱起脸——
没熟,好酸。
……
穿行掩入山林的木栈道时,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黑黝黝的东西,在栈道下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下阶,淋着湍急的山涧瀑布一动不动。那东西与灰绿相间的石头不同,黑得太过显眼,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焚姒驻足,将手搭在栈道的护栏上探出半个身子,想要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忽然动了动,睁开两只灯笼大小的金色眼瞳。巨大的蛇头缓缓抬起,蛇身约八尺粗细,缠绕在旁边的山壁上,亮黑色鳞片在阳光下闪着五彩斑斓的漆光。
天姥姥!好、好大的蛇!世间怎会有如此大的蛇?!
巨蛇“嘶嘶”往外吐着蛇信子,猩红蛇信比旁边的树干还粗。它盯着焚姒看了一会,见她害怕,猛地张开血盆大口俯冲下去。
蛇嘴里散发滔天腥气,熏得绿植全数枯萎,眨眼间整座山变得光秃秃的毫无生气。
「跑!」
意识到危险的瞬间,菜鸟的修养和多年习剑练得的身体反应一气呵成,焚姒果断撑着护栏翻下栈道,迅速往里贴着山体略微凹陷的部分行走。
冰凉的溪水没及小腿,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巨蛇庞大的身躯在山涧伸展不开,贴上山坡转向。
蛇身慢条斯理缠绕上崖壁,巨蛇勾下脑袋,歪着头继续打量焚姒。
焚姒恍惚间从它脸上看到了玩味的神情,心想莫非这蛇有灵性?躲在栈道下试探着开口:
“蛇、蛇祖宗,不知蛇祖宗为何要追我?”
巨蛇吐着信子,不急不慢地开口,竟是女子的声音:“好—玩~”
“为什么好玩?”
“什么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
巨蛇慢慢朝她靠近。
“且慢!”
焚姒疾呼,脑子转得飞快,“蛇祖宗,不如我们呃、来玩找人!谁先找到我师父就算赢,赢了的人、和蛇,可以要求对方做一件事如、如何?”
巨蛇闻言发出清脆的笑声,娇嗔道:“你师父是何人?不认识。胆敢戏弄我,就不怕我把你吃了么?”
吃、吃人?!
焚姒咽了口唾沫:“古、古语云!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承载之厚。蛇祖宗寿与天齐,虚怀若谷,定不会为难一个弱小、憔悴、骨瘦如柴的、凡夫俗子吧?”
“好生之德?呵,应该叫‘装模作样’才对吧?凡人惯是喜欢把慈悲挂在嘴边,残杀生灵之时有哪个想起好生之德了?”
巨蛇吐着蛇信子,讥笑道:
“人呐,乃世间最虚伪的生灵,歌颂苦难却贪图享乐,布道奋斗却自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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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有时候人之残忍冷血,连我都自愧不如啊~”
太好了,这蛇会讲道理。
焚姒头脑异常活跃,强迫自己冷静。
“蛇祖宗所言不假,善恶一念之间,以偏概全未免有失公允。俗话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蛇祖宗何必纠结天道自然,心平气和方能遗——长!长寿万年!”
“剜肉制药、剥皮制衣、取骨制器,有时甚至只为满足凡人恃强凌弱的残暴天性,虐杀滥杀,这也是天道自然?呵,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装傻……
「一切皆是人心欲求,有时候为了不被击溃生存意志,只能选择对真相视而不见」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直面黑暗的深渊,有时知道与否不重要,人轻势微,便什么也改变不了。
过去常有人说焚姒胆小怕事、愚笨无用,遇事只会依赖师兄师姐。然而她看见了善与恶的纠缠,却发现显而易见的行径并不比其背后未知的深渊来得更疯狂、更易烧灼探寻真相的目光。
焚姒了解自己,却不太了解他人。倘若装傻充愣就可令对方变得友善,即便是伪善,又有何不可?她并不介意被人当成傻瓜或懦夫。
“因果报应不抵人性本恶,凡人苦难皆乃咎由自取。”
巨蛇再次开口,话虽嘲讽,却听不出情绪:“人活着就有无数生灵因其无辜死去,生灵万物何错之有,他们该死吗?呵,可我怎么觉得,凡人才该去死呢~”
焚姒心中一紧,预感自己小命难保。
“万物生灵皆有生的权利,已然存在的生灵,不能只因其中个别的残次就否定整个族群。蛇祖宗也是万千生灵之一,有何权利决定孰生孰死?”
“若我是神,可有权利?”
“神、神若存在于世,当与万物生灵无异。”
“祂们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祸害。卑贱蝼蚁连跪叩的资格都没有,如今竟敢妄想瞻仰神容,都是因为你!你早就该死……呵,凡人有句话说得不假,弱肉强食天经地义,弱者生来卑贱,理应被强者吞噬。”
巨蛇双瞳漫出金光,脸上似乎浮现笑意,“你说我若吃了你,算不算是我对命丧你口的其他生灵有‘好生之德’?如此算来,我竟也是在为善啊?”
焚姒愣住,明明是自己要说服巨蛇,怎么感觉对面说得更有道理?
而且蛇祖宗的声音好动听……眼睛、好美的眼睛……
……她说得对,是我害了她,我真该死啊……为什么我要活着,为什么我要进食?为什么我不是一朵蘑菇、一片云,亦或就此消亡?
……若我的消亡是善举,那么我的存在就是错误?
啊……原来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周围不知何时起了风,“呜呜”的呼啸声好似悲悯。
焚姒迷迷糊糊间感到一阵心悸,连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眼前愈发昏暗无光,本就不多的法力周身乱窜,犹如风暴来临前翻滚不息的海面。
眩晕感阵阵袭来,她觉得自己快吐了。
四周的温度陡然下降,如坠冰窟。风势眨眼间劲烈,溪水被气流翻卷腾起,刹那时间凝滞,被无限延伸望不到尽头。浓厚的乌云在天空盘旋成环,重重压倒下来,似有碾碎大地之势。
啊……原来只是天黑,还以为要瞎了。
“这风息……”巨蛇声音微颤,难以置信中带有一丝兴奋,兴奋中又带着恐惧,“是他?!”
谁?是谁?
焚姒难受地捂着胸口,往巨蛇的方向稍一偏头,张牙舞爪的头发糊在脸上,下意识闭上眼睛——
* * * * * *
“!”焚姒浑身一颤,睁开眼。
树影婆娑的“沙沙”声,悠远轻快的鸟鸣声;空气中绵长湿冷的苔藓味,隐约还有杉木和茶花香;暮光盖在身上,天边云淡风轻。
她茫然站在石阶上,恍若大梦初醒。
依稀间还记得方才沿着崖壁小道往下,经过瀑布清潭,接着是曲折的栈道……然后眨眼间就到这了?
“又发梦?”焚姒挠头,越想越迷糊,不禁打了个呵欠。
算了,别想了。还是趁着天没暗赶快下山,要不天黑该看不清路了,万一遇到没吃饭的豺狼虎豹,两条腿可跑不过四条腿。
她揉揉眼睛,思考一会先吃饭还是先睡觉,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决定还是先吃饭。
反正吃饱了也会犯困,但饿着会睡不着。
……
扶桑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金色眼瞳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她嘴角噙着笑意,眼看着前方的身影自言自语消失在拐角。
方才骤然风起云涌,她感知到久违的故人气息一时大意,没成想狂风的涡流撕碎幻界,将幻境内的人甩了出去。她这边狼狈不堪,另一边却安然无恙。
但是——
“终于到时候离开这鬼地方了。”
扶桑心情大好,自在地深呼吸,胸口又传来闷痛。
“唔……该死,区区封印怎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嘿嘿?丫头,你咋了?吃醉酒啦?”
丫头?
扶桑小臂撑着旁边的岩石,眼中寒芒闪过,她徐徐转身,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唤她“丫头”。
对面是个一身酒气的小老头,手里握着酒壶,猴一般皱皱巴巴的脸留着花白杂乱的山羊胡,小眼睛炯炯有神,盯着她身上的金缕衣看直了眼。
扶桑向来不屑于对蝼蚁出手,但臭老头今天运气不好,撞见了她羸弱的模样,只有死路一条。
她冷笑一声:“呵。听闻凡人将钱看得比命还重要,为了一点金银财宝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果真如此~”
“叮零——”
腕间金玲发出清脆的响声。
“哎!金元宝!好多金元宝!”老头双眼蒙上一层金光,“我的乖乖,别跑!等等我!等等我诶!”他扔掉酒壶,伸手在空气中乱抓,踉踉跄跄拐进小路。
此路一直向上,通至山顶的悬崖。
扶桑眸光中的金色暗淡下去,待瞳色如常,身体也已无大碍。她回头望了眼石阶尽头的拐角,旋身幻化成金丝雀,朝那边飞去。
浅色羽毛扑扇,在余晖下洒落微光,流沙般的光影汇聚成细如发丝的法术,带着轻快的问候飘向某处:
“应竹,你这徒弟本事长进不少嘛?”
3. 拜师大会
露天庭院,灰蒙蒙的秋日,紧闭的大门。前方有许多身着华服的人,周身流光溢彩,万千光辉萦绕恍若神明,面容却看不真切。
大门开启,众人涌向左边,跟上去后门外似是另一番景象。骤然白光一闪——
睁眼,还是先前的庭院,大门紧闭。
三次、四次,每次重复都离门口更近。此刻跟在第一个人身后,迈出门,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右边。再回头众人不见踪影。
右边尽头的拐角立着大小只容一人通过的门框,割裂出内外截然不同的景象,这边是广袤荒芜的戈壁,那边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一条小道顺着门框向里延伸到低处,前方不远处的路上有个古铜色的木盒。跨过门框往里走,拾起木盒,还未打开,身后一道法术袭来,转身望去——
浅色眼瞳,是他。
他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施法攻击。
护着木盒后退躲闪,他却步步紧逼近至身后。扔掉木盒逃离,他伸手拾起,风吹散了他的身影,刺眼的白光笼罩——
庭院,人群,大门。
重复又重复,从只能躲闪到勉强抵抗,法力变得越来越强,现在站在门框前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木盒在这次争执中摔落在地,掉出里面的东西。看见那东西的瞬间,恐慌、没来由的恐慌,扼住脖子几乎窒息——
“!”
焚姒猛然睁开眼,衣衫被汗水湿透,黏黏糊糊扒在身上,脑袋昏沉,胸口也闷闷的喘不上来气。
又梦到了他。明明看清了模样,为何每次醒来却只能记得一双并不友善,没有情绪如万年寒冰的浅色眼眸?他究竟是谁?
焚姒极少做噩梦,也许是梦里的自己认识那人,所以面对梦中人从不感到恐惧,只是这次——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门外传来一连串急促的撞击声,不同于往常的轻柔,大有种要把门砸下来的气势。
她来不及深思,捂着耳朵大喊:“别敲别敲!起了,师兄!我起了!”
可恶,会法术了不起吗?等哪天自己开窍了,一定要从前山施法把师兄的房门敲个稀巴烂。
敲门声戛然而止,一道戏谑的男声在门外响起:“焚大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好厉害的一颗头,季某佩服!啧,你说今天什么日子来着?怎么师父脸色一下青一下红?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什么日子?当然是……拜师大会!
哦嚯。
* * * * * *
赶到主山,隐约有声音从承学殿紧闭的大门里传出,为避免引人注目,焚姒绕道后门打算偷偷溜进去。
把守门口的两个术习者拦住她:“站住!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焚姒扯出一个善意的干巴微笑:“我并非闲杂人等,劳烦通融一下。”
“拜师大会已经开始了,过时不候,重考吧!”个子比较高的那名术习者义正严辞拒绝道。
“我不是来拜师的,你看,”焚姒露出腕间的灵环,“我有灵环,是……”
高个术习者目视前方看也不看,不耐烦地打断道:“有灵环怎么了,有灵环了不起么,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你是上阶术习者?”
另一名术习者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将焚姒从头打量到脚,盯着她的灵环问:“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有通过上阶术法考试的弟子才有灵环,我问你,既然你都有灵环了还来拜师大会做什么?鬼鬼祟祟,难道是存心来闹事?”
他在说什么?灵环和拜师大会有何必然联系?怎么会将两者结合得出“闹事”的结论?
焚姒留意到对面两人并没有佩戴灵环,微微偏头:“你们的灵环呢?”
按照宗院的规矩,拜师大会应由上阶术习者把守殿门,这两人没有灵环,年纪看着也不大,应该不是上阶术习者。
“灵环?什么灵环?”高个术习者被问后肉眼可见地慌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小心说错了话。
幸好矮个术习者机灵,不等焚姒开口便质问回去:“休想糊弄过去!我问你,你为何会有应竹师尊的弟子灵环?”
“什么?!”高个术习者瞪大双眼,这才正眼看了焚姒,见她双目清澈而空洞,笑话同伴:
“天姥姥,差点被你吓死!我说你怎么回事,真被她唬住了?这种人我见过不少,拿只镯子谎称是灵环,借口想见应竹师尊罢了!哧,她若真是上阶术习者,怎会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走后门?她说她是应竹师尊的弟子,那我还说我是青巽院掌门咧!”
矮个术习者冲他翻了个白眼,“不识货的呆子,眼睛张那么大做甚用!瞧不见她手上那灵环吗?素色雷纹环,你忘了他们说的了?”
“什么?!”
高个术习者脸上接连闪过震惊、疑惑、痛心疾首,他盯着焚姒的灵环,“这是素色雷纹环?她当真是……我不信!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
“灵环如何能作假?”
焚姒突兀的问题在矮个术习者听来像是在炫耀,笑话他没有灵环,更何谈分辨真假。
矮个术习者气得眼睛都睁大了半条缝。
呸!岂有此理,她有什么可炫耀的?!宗院弟子谁人不知青巽院有个奇耻大辱,占着茅坑不拉屎,跟着“天下第一”修炼多年居然还是菜鸟!简直枉为人徒!
听说此人心机颇深,更尤其擅长装疯卖傻,要不是她故作温驯给师尊吹耳旁风,又整日狗皮膏药似地黏着师尊不放,师尊怎么会迟迟不肯再收弟子?像自己这么好的资质要是不能拜师“天下第一”,简直暴殄天物!
矮个术习者心生不满,单薄的眼皮来回鼓动,仔细看原来是在转眼睛。
他打断旁边支支吾吾了半天的同伴,冷哼道:“怎么不能?谁知道这灵环是不是法术变的?我问你,你既自称是应竹师尊的弟子,有何证据能证明?”
“我没自称,不是你说的吗?”
“还敢狡辩!”矮个术习者不满焚姒再□□驳自己,恶狠狠地指着灵环,“立刻把这骗人的东西取下!识相的自己砸了,不然我们就替应竹师尊教训你这骗子,再叫掌门给你逐出宗院去!”
高个术习者不想得罪应竹的弟子,也不想在同伴面前认怂,硬着头皮做做样子,捏诀的手僵得像鸡爪,心虚道:
“你、你别想着耍花招啊!我我、我……”
“哟~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 * * * * *
两名术习者忽觉身体一僵,动弹不得,水流从七窍淌出,顺着脖子将衣衫浸润。
他们面目狰狞地瞪着焚姒,模糊的眼眸看不出是恐惧还是悲伤。
“怎么不叫上季某一起,好伤心啊。”
季糾从高个术习者身后走出,靠着殿门抱肘挑眉。
“小师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日为师,长兄如父’,让两个如花似玉的爹爹等你这么久,你真狠心呐。”
“……”焚姒硬了硬拳头。
季糾走过来拢起五指扣住矮个术习者的头,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说宗院是不是该养只猫了,怎么哪都能听见老鼠叫唤?嗯?”
天姥姥!是大魔头!
矮个术习者疼得青筋暴起,窒息的濒死感令脑子里开始闪现走马灯。
众所周知应竹除了菜鸟徒弟还另有两位高徒,一个发疯一个发奋,法力高强还特别护短!尤其是大弟子季糾,不仅自称“天下第二”,据说还是师尊的远房宗亲,有恃无恐更是无法无天!
宁愿得罪“天下第一”,也不能招惹“天下第二”,大魔头乖戾暴躁,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被他惦记上是、是会死的!生不如死的死!
“季糾,别玩了,”焚姒摇头叹气,过去拽住师兄另只胳膊,将人拖走,“别让应竹等急了,快走吧。”
“啧,没大没小!有句话……”
“叫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三——呃!”
季糾捂住了焚姒的脸,施法凝出一捧雪糊在她脸上。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冻得焚姒浑身哆嗦,他自己却狡黠一笑:“又犯病了不是?莫怕,吃我一掌寒冰,有我季神医在此,必定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
承学殿内,所有通过考试的弟子站在露天大殿,头上顶着一道法术,上面写着各自的名字、成绩与排名等信息。
两道身影贴着墙边走动,没引起任何注意。
偶然有一两道视线扫过来,也只能看到·镜花水月·术法下似有若无的气流涌动,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焚姒从季糾身侧探出脑袋,眺望露天大殿,“今年通过的人这么少?”
“你还顾得上别人。”季糾闻言摇了摇头,感叹道:“同门不同命啊,季某若有小师妹半分悠闲自在,只怕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我和你不一样。”
季糾乐了,“师父待你比待我这个宗侄还好,该不会你也是我季家的哪个妹妹吧?嗯?”
“我是你姑奶奶。”
“有志气!”季糾拍了拍焚姒的肩膀,抬手指出应竹的位置,“去吧姑奶奶!”他抱了抱拳,不怀好意地笑道:“下辈子记得投个富贵人家,最好能让孙子我当个皇帝什么的,有劳小祖宗了。”
“求人不如求己,乖孙。”
“不客气,欠我个人情就行。”
“……”
* * * * * *
应竹一袭素色长衫靠坐在藤椅上,左手支起撑着额头,右手随意搭着扶手,面前稳稳悬着本书。他用法术翻过一页,仍保持坐姿不动,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
季糾掩护焚姒登上看台,北黎立刻投去担心的目光。季糾长臂一伸拦住北黎的下一步动作,拉着她不让走,一脸贱嗖嗖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焚姒对北黎眨眨眼,点头示意不用担心。
师姐真是大善人,每次她犯错师姐都第一个站出来帮着道歉,生怕会惹师父不高兴。这些年没少让师姐操心,想想还挺不好意思的。
焚姒问心有愧地叹了口气,酝酿出一副“我有错,我大错特错”的表情踱到师父旁边,提了口气准备狡辩,视线顺势落到摊开的书页上——
这、这这,这不是《道法,天人斗》画本的最新册吗?!原来师父也爱看这个?
她被画本上精彩的武斗场面吸引,一下子泄了气,全然忘了刚做好的心理建设,歪着脑袋看得津津有味。
还没看完,书自动翻页。
“等——嘶!我错了我不该睡过头不该迟到不该磨磨叽叽不该让师父担心不该偷看师父话本,弟子发誓以后一定要早睡早起早超生勤修苦练不言败争取绝不给师父丢脸!”
应竹感觉到身后的人猛吸一口气后不自觉开始憋气,紧张得浑身僵硬。
他什么也没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谢——谢——师——父——”
焚姒松了口气,拖长语调,磨蹭着快速看完这页,逃也似地撒腿跑向北黎。
“……”
应竹觉得好笑,自己又不是洪水猛兽,她竟怕成这样?记性也没有,胆子也没有,心倒是挺大。不过她从前并非鼠辈,为何如今变成了这样?
因为那件事,还是,因为自己是个糟糕的师父?
寥寥无几的内疚感在心里一闪而过,他搭在椅子上的手指无意识叩击着扶手,陷入沉思。
……
“噫?”听到壬夷师尊主持的声音,焚姒觉得很稀奇,“今年怎么不是柏奕师尊主持?他这么喜欢凑热闹,竟能比我还迟?”
北黎摇摇头,她也奇怪为何一向无处不在的柏奕师尊会缺席这么重要的日子,“估计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吧。”
拜师大会进行过半,大殿上尚未拜师的弟子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季糾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探头看向大殿,“哟?被雷劈焦的妹妹还没拜师?该不会妄想做我的新师妹吧?”
“谁呀?谁呀?”焚姒好奇地伸长脖子,奈何离得太远法术太差,只看得见五颜六色中有抹紫色,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模样。
北黎告诉她,那个长得有点黑的术习者名叫姜桃安,排名十一,是近三届唯一的雷灵术习者。
“哎~好无趣。”季糾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又是一群俗人,师父不值得他们厮杀献媚吗?到底还是不够爱啊~”
“你呀,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才好看热闹,”北黎轻轻拽了下季糾的衣服,“师父才不像你,不会和几个小辈过不去。”
“话虽这么说,”季糾展臂揽过北黎的肩膀,指了指远处的看台,“瞧见那群老古板们面如菜色的样没?等着,一会肯定有好戏看。”
“别瞎说……”北黎凝望师父的背影失神,一想到他会收新弟子,心中泛起阵阵酸楚。
季糾不以为然,还想再说什么。
焚姒压低声音:“放心吧师姐,师父脸皮可厚,肯定不会屈服于师尊们的淫威,我们三个他都嫌烦,更何况……”
书又翻过一页,话语戛然而止。
* * * * * *
姜桃安站在人群中,抬头端详鼎鼎大名的应竹师尊。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可听其他人说他二十五六就已当上了师父,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多个年头,时间好似格外偏袒他,并未在他那里留下痕迹。
“她就是应竹师尊的弟子,那个菜鸟?”
说话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男子,姜桃安的视线落到他头上的金色法术:齐尚,二十七名,灵元系金。
齐是国姓,当今世上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姓齐。男子衣着打扮与旁人无异,腰间挂着块蟒纹白玉,站在人群前方,身后围着几个讨好的人。
苍蝇就爱围着粪转。
姜桃安厌恶地看着,心里暗骂那些狗腿子个个都没有骨头,自甘下作。修炼靠的又不是身份地位,巴结得再好有什么用?只要自己有实力,自然就会受人敬重!
她把视线移开,无视齐尚和他的跟班们,定定望向高台,正好看见伸长脖子看过来的焚姒。
菜鸟?没什么特别的,但也没有大家口中那般不堪,细细看来不像是愚笨的模样。
* * * * * *
众师尊在看台上互相谦让,几名资历最老的师尊飞身跃起落到大殿,不约而同朝齐尚方向走去。
齐尚在心里冷哼,一群没用的老东西,他齐尚是什么身份,就这几个歪瓜裂枣也配做他师父?
“应竹师尊今年仍不收弟子?”
齐尚昂头朝应竹方向喊话,用法术将话传至看台,“既是宗院的师尊,理应更恪守职责才是,怎么贵院竟这般随意,毫无规矩可言?”
季糾一听有人挑事瞬间来了精神,夸张地惊呼:“哎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小王爷真不愧出身名门,才华横溢不同凡响,竟连唱戏也如此动听!只是不知小王爷这唱的哪出,季某斗胆猜猜,怀才不遇?还是苦肉计?”
“放肆!”齐尚火冒三丈瞪着季糾,嘴都气歪了。
要不是手下那群废物查不到季糾和应竹的来历,敢这么和他说话的,早就满门抄斩了。
他尽力克制表情以显大度,哼声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这是天然的道理!论身份,论能力,何人比得上本王?一个菜鸟有什么资格当师尊的弟子?”
“啧啧啧,唱得真是不错,只可惜信念感差了些,鄙人觉得情绪应该再给点,挤出两滴泪就最好不过!”
“你!”
……
人群议论纷纷。姜桃安看向应竹,见他仍在看书,充耳不闻,任由场面愈发混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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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是惜才之人,那我就凭实力说话。”齐尚不再理会季糾,抬手制止身后拍马屁的声音,指向焚姒:“菜鸟,立刻下来与本王比试,输了退出师门,将弟子之位让出来!”
“就按齐公子的意思办!”
“?”焚姒看向说话的壬夷师尊。
壬夷视线略过焚姒三人,径直盯着应竹,施了道密术过去:“齐尚乃康王爷最宠爱的嫡长子,皇上的侄儿,青巽院万万得罪不起这尊大佛!如今他摆明要做你应竹的徒弟,若是惹得他不快,保不齐哪天上面怪罪下来,连累了青巽院,这后果你担得起担不起?”
近百人的承学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应竹的反应,他却连眼皮都没抬。
季糾忍不住提议:“师父,这小子这么狂以后还得了?先让我去挫挫他的锐气,叫他知道世间险恶。”
应竹没有接话,看向焚姒。
“……”
人道是,悲欢离合常发生,没想到竟来得如此突然。
焚姒嘴角一抽,大义凌然道:“还是我去吧,师兄的名声已经很臭了,不能再叫人抓住把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我去了,大千世界我们终会再见!”
“好个硬骨头。”
季糾拍了拍焚姒的脑袋,抓着她的肩膀摇晃,“师妹你人真好~安心去吧,千万记得要拼命啊!伤了残了没关系,只要还有口气在,为兄我日后一定找人给你把屎把尿哇~”
“你快别说了!”北黎羞红了脸,气鼓鼓锤了下季糾,拉过焚姒数落道:“还有你,什么散不散的,不许瞎说!万事尽力便好,无论结果如何,我和季糾都会站在你这边!”
果然还是师姐好。
焚姒拍拍北黎手背,“晓得了,一会若我打不过他,师姐一定要救我。”
应竹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石剑,递给焚姒。
焚姒接了剑,“师父,你人真——”
话还没说完,应竹挥手将她“抛”下大殿,那个“好”字实在是说不出口了。
* * * * * *
众人自觉给两人留出空地,兴奋地交头接耳,笑话焚姒被应竹扔下来那一幕。
焚姒没时间自怜自哀,一边打量周围一边拖延道:“师弟仪表堂堂、君子之风,想必不会大材小用,催动金灵对付我这个还没有灵元的人。不如你也捡件法器,我们点到即止如何?”
齐尚自信昂首:“少废话,本王不屑与你这种人动手,让你三分又如何?告诉你,能与本王交手是你的荣幸,劝你还是主动认输的好,免得输得太难看!”
说完他掌中凝起法术,化气为刃朝焚姒呼去。
幸好焚姒平时练剑不敢偷懒,眼下虽然只能持剑被动防守,却也还算游刃有余。
剑在她手上就跟手指头一样灵活,众人看着毫无章法却行云流水的剑术大为震撼。
不是吧?不是吧?法术菜鸟竟是剑术奇才?!
可惜这毕竟是把酥脆的石剑,剑身没几个回合就有了裂痕。
焚姒在心里估算还能接下几招,又一道法术丢过来,她敏捷避开,抬手将剑悬置在空中,通过意念让心神倾注剑身,维持住剑的形态不至于碎裂。
对面的齐尚动作一滞,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哪怕最简单的法术都需要先调动自然灵力方能施法,菜鸟刚才不知使的什么怪招,竟在瞬间就能完成驭剑,比默念口诀还快?
他眼神陡然凌厉,翻手捏诀,施法愈发凶狠。
眼见焚姒一次次轻松避开,他双眼微眯,趁焚姒忙着应付气术,暗自催动金灵。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焚姒抬头,看见“师父”举剑朝自己刺来。失神的瞬间石剑失去控制,早已碎裂的剑身倾数落地,与石板地面擦出火花。
火花溅起灼烧“师父”的衣摆,在小腿位置烧穿了几个洞。
焚姒注意到这个细节,一个闪身堪堪避开攻击,同时操控地上的数块碎剑,一路擦着地面,带起火花朝假师父砸去。
幻像被烧得支离破碎。
齐尚见此欲再次施法,数道小臂粗细的藤蔓从侧边刺出,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小王爷为何出尔反尔?”
北黎手上捏着诀从看台跃下,藤蔓接住她下落的身躯,衣摆翩翩宛若天女下凡。
“青巽院一向最讲规矩,无理蛮缠、背信弃义者就算天资再高也决然入不了师父的眼。”
“本王说过不用法器,没说不用灵元!”齐尚恼羞成怒,“大胆刁民,还不速速放开本王!”
“北黎!”壬夷想要施法阻止,转念一想收回手,正色道:
“胡闹!快将人放下来,术法比试从未有不许用灵元的道理!焚姒尚无灵元技不如人,怎能怪齐公子?我宣布,方才的比试不作数,需得重新比过,双方不得再保留实力。”
北黎不愿。
“怎么,连我这个师尊也不放在眼里,你师父平时没教过你什么是尊师重道吗?!”壬夷提高声音。
“我……”
说她可以,说师父不行!
北黎紧抿嘴唇,不想因为自己的任性害师父被师伯当众羞辱,偏过头不敢看师妹,忍气吞声撤了法术。
壬夷板着脸,拿出师尊规训弟子的架势放声道:
“看样子是没人教你宗院规矩了,越俎代庖成何体统!入我青巽院当弟子就该遵守规矩,应竹不愿教你,好,今日我这个做师伯的替他教!师言皆从、无敢或违。凡事只要师父没发话,你一个做弟子的应该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别尽想着出风头瞎做主,听清楚了?”
——“她为何不能做主?”
众人左顾右盼寻找声音的源头,一道紫色术法圈住北黎和焚姒,带着她们升至看台。
应竹站在看台边负手而立,垂首俯视众人:
——“我的人,何需拘泥俗规。”
* * * * * *
焚姒脚都没沾地,眨眼就站在了承学殿正门外。
“随我来。”应竹看了她一眼。
焚姒苦兮兮望向师兄师姐,只见师兄一副准备干坏事的奸邪模样,师姐双颊泛红略显局促,不知在傻笑什么。
唉。她叹了口气,壮士断腕般扭头追上师父。
两人走后,季糾怂恿北黎和他回去教训齐尚,北黎担心会给宗院和师父惹上麻烦,季糾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有师父撑腰怕什么?况且我们当着众人的面离开,谁会想到之后的事是我们做的?”
“可是……”
“放心,就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后果我一人承担,嗯?”
季糾将手臂搭在北黎肩上,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低声蛊惑道:“我的北黎姐姐,你也不想我们的小师妹人傻被人欺吧?”
……
承学殿内,齐尚发了好大通脾气,众师尊耐着性子劝了半天,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也渐渐阴云密布。
春晖虽不及骄阳炙烈,晒久了也不好受。
众人正庆幸阴凉来得及时,下一瞬却被倾盆暴雨浇成了落汤鸡。雨滴如锥砸在人身上,又酸又臭,一股腌咸菜经消化后释放排出的味道。
大殿内登时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干呕声,其中最狼狈的当数齐尚,他从前哪受过这等屈辱,一边惊恐后退企图避开污秽,一边止不住地怒骂:
“谁——呕!——唔,混账东西!呕——”
现场乱作一团,好些弟子逃命去了不愿回来,拜师大会只好被迫中止。由于事发突然,在场的弟子和师尊谁也没能幸免,除了一人——
骚乱发生前,姜桃安偷偷溜出承学殿,避开去而复返的季糾和北黎,远远跟在心不在焉的焚姒后面。从主山一直跟到后山,犹豫了许久,眼看前面两人要踏上最后一道悬桥,终于鼓起勇气把心一横:
“师尊且慢!”
4. 高岭之花
见应竹师尊根本不停,姜桃安目不斜视地越过焚姒,径直跑到前面将人拦下:“应竹师尊且慢!师尊走得急,没来得及认识我,我叫姜桃安,也是雷灵术习者。”
她顿了顿,见对方连余光都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却并不气馁,接着道出来意:
“希望应竹师尊能收我为徒!我知道自己资质平平比不上两位师兄师姐,但我什么都愿意学!志不强者智不达,我就想让天下所有人知道,并非只有五行灵元才有存在的价值,雷灵术习者也可以很厉害!”
稀有灵元的术习者竟会失势?
焚姒原以为物以稀为贵,众人皆会向往稀有灵元,却没想到稀有边缘化了这类术习者,让他们在术习者中丧失了话语权。
应竹沉默不语。
曾经有故友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志不强者智不达。可是何为志?为何志?志为何?
从前那些世人希望自己的灵元越少人拥有越好,这些世人却希望自己有和大多数人一样的灵元。一类人的追求被另一类人唾弃,所谓执念或信仰却不过是虚幻,可悲。
“我不是你师父,也不想做你师父,你说的那些与我无关。”
* * * * * *
姜桃安背对焚姒站着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动弹。
焚姒心中感慨师父真是贵人多忘事,自己用法术飞走了,却把她这走地鸡无情地留在——山菊?今年的山菊这么早开花?如果薅几朵来煮茶……
噫?旁边这些竹子长势真好,笋也不错。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油焖、清炒、红烧、酱汁、煨汤、煮粥……
“你怎么还不走?”姜桃安突然转身,眼底微微有些泛红,“是想看我笑话吗?”
“我……”
“休要以为我会在乎!道不同不相为谋,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法力高强的雷灵术习者!”
“对,说得对。你喜欢吃笋么?茶呢?”
姜桃安先是一愣,接着被对方一本正经的呆样逗笑了,“焚姒,你果然如他们说的那般奇怪。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我们能够早些认识,说不定还可以成为朋友,不过现在我要走了,有缘的话朋友留到下次再当吧!”
“走?你要离开青巽院?”
“是啊,”姜桃安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昂头道,“真金不怕火炼,他不留我自有人留我!”
“稍等,”焚姒说着开始挽袖,“我挖几颗笋给你带着路上吃。”
“喂!你师父他……”
“?”
“……算了!天下第一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风水轮流转,迟早有天我也会成为名扬天下的雷灵术习者,你们且等着瞧好吧!喂,你不必想着安慰我,又不是深闺怨女,这点困难根本吓不倒我!”
焚姒若有所思地点头。
“今日我高兴,这样吧,你我二人来做个约定,两年后的术法大会我一定回来参加,到时候我们比试各自长进,如何?”
“呃……”
“就这么说定了!你可要认真修炼,因为我绝对不会偷懒,更不会手下留情,到时候我要让应竹师尊瞧瞧,要他肠子都悔青!”
……
与姜桃安道别后,焚姒转身去薅山菊。不薅白不薅,薅了不白薅。
“师妹!”有人叫她。
焚姒抖落花上的水珠,转过身,粉色的信封险些贴在脸上。一陌生女子红着脸,将信递给她:“能否帮师姐将这、这封信……交给应、应竹师尊?”
哦嚯。
焚姒一把抓过信,匆忙去追师父。
女子在她身后挥手大喊:“务必要交到师尊手中啊!”
* * * * * *
此时正是春意盎然之际,入眼皆是青翠,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活力朝气。踩着几乎快被草淹没的石阶小道,一阵春风袭来,体内有股破茧成蝶的悸动,很快又平静下去。
春风最是扰人。
择好的花被用衣摆兜着,焚姒扔掉最后一节花茎,觉得有些闷,掏出怀中的信开始扇风。一股淡淡的异香蹿出,说不出具体什么味道,还挺好闻。
不过这颜色这气味……
噫~又是情书,这些年经手的情书攒起来,差不多都能出连载册本了。
唉,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自家师父长了副好皮囊?皮肤光滑白皙,剑眉星目合理排布在流畅的清瘦脸上。多少少女心思溺亡在其空洞寂寥的眼神,上一秒看向师父的星星眼,下一秒就变成利剑射向她。
她多次因为能近身师父的美貌而遭受口舌之灾,好在师父习惯了深居简出,不然她这窝囊徒弟还不知要艰苦到什么地步。
……
赶到竹林时,繁茂的竹枝包围着一个不大的亭子,里面的人悠闲煮茶,整个场面安静又和谐。焚姒忍不住驻足,歪着脑袋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师父朦胧的形象看上去和梦里——
不对,眼睛不对。师父虽性子冷淡,却不曾用那样凌厉的眼神看人。
但话说回来,世上真有神祇吗?成为神祇会更好吗?
即便厉害如师父,今日也逃不掉拜师大会被师尊说道。有时候能力太强似乎不是好事,反而容易被世人追寻的目光束缚住手脚。与之相对,没有灵元的人平凡却自由,无拘无束好不快活。
其实世上性情孤僻清冷的大有人在,只因他们不是师父这样的“天下第一”,便无人对其众星捧月。
然而将师父奉为神祇的人中,有多少真正见过师父、了解师父?他们觊觎的是高岭之花的实力?美貌?还是自己心中虚幻的完美形象?
“又发什么呆。”
“哦,没什么。”焚姒走过去自顾自坐下,心安理得将借口倒在桌上,“刚在路上采了些山菊,正好拿给师父泡茶。”
这样就不能怪她迟到了吧?
应竹挑眉,捏起茼蒿花左看右看,“有心了。”
“都是弟子该做的,方才要不是有师父撑腰,我和师姐也不能全身而退。”焚姒忍不住问,“师父,若刚才那人不催动金灵,你认为我会输吗?”
“不会。”
“真的?师父如此确定?”
“万事万物早有定数,急功近利者没有原则,从他提出比试开始,就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哦……那若我还是败了,师父会赶我走吗?”
“不会。”
师父果真是大善人。焚姒心喜,将信举到应竹面前:“师父的信。”
应竹垂眸看信,抬眸看焚姒。
“那个师姐说了,这信务必要交到师父手上。”
“……”
“晓得了,我带出去扔。”说罢焚姒准备将信往怀里塞。
“等等,”应竹又看了眼信,“念。”
“?!”
什么意思?师父要自己念别人写给他的情书?
焚姒僵硬地转过脖子,面如菜色,“我……这,不太好吧。”
应竹慵懒地往后靠,将手搭在藤椅的扶手上,面不改色:“无妨,你念便是。”
啊!——是谁、谁说师父是高岭之花?
师父的脸皮比起师兄来绝对不相上下,就连无花果树种下都难以扎根,巍峨高山匹之都羞愧坍塌!
焚姒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心想师父都不尴尬,自己有什么好尴尬的!于是把心一横,面色凝重地拆开封口。
浓烈的异香扑面而来,熏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脑袋瞬间昏昏沉沉。眨眨眼睛,打呵欠的困顿感持续袭来,思维逐渐涣散,努力睁眼仍难以集中精神。
“这信好香啊!”她晕晕乎乎将信递给应竹,“噫?师父你、你好香啊?”
应竹眉头轻皱,神色复杂。
当初是他们害得焚姒灵元不济,大概是因为良心不安,又或者是别的缘故,他有意教了剑术作为补偿。然而十年过去了,如此拙劣的魅香还会中招,竟是心安理得接受了“菜鸟”的称呼,半点术法都不修炼吗?
自己曾答应他会护她周全,但她什么都不知道,万一是他错了?万一是自己错了……
眼前突然扑来一道人影,应竹回过神,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
怀里的人鼻翼一张一合,嗅嗅他左边的领口,嗅嗅他右边的领口,宛如一只误食荆芥的小猫,双手不安分地往他腰间探去。
“师父!”
焚姒抬头差点撞上他的下巴,乐呵呵地举起顺走的画本,“这是什么呀,好香啊!”
人虽然中招了,方向却怪得离奇。应竹嘴角抽搐,伸出食指往她印堂上一点,稍一用力将人弹了出去。
电流感传遍焚姒全身,她浑身一激灵,感觉理智瞬间回到身体里,脑子又能转了。
“过几天你下山,明系后再回来。”应竹整理着衣襟,面色如常道。
焚姒一脸疑惑,看了看手中的画本,又看了看端坐在三步开外独自美丽的师父,“发生什么事了?师父的画本怎么会……”
“送你了。”应竹喝了口冷茶,“明系之事你知道多少?”
“金木水火土风雷,寻得各灵气充沛之地潜心修炼,灵元明系后可调动自然灵力。”焚姒先是老老实实回答,话锋一转,“可是师父,我的灵元这样弱,还有必要明系吗?”
“既是术习者,无论灵元强弱都要明系。”应竹看着她,她这十年长得很快,模样已经和记忆里的开始重叠。
「时日无多」
“下山后你往戈壁方向,去赫岚。”
听到“戈壁”二字,焚姒不由得想起早晨那个梦,有些紧张,“啊,戈壁……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师兄不是在梨花村明系吗?我能不能也去梨花村?”
应竹没有立刻回答她,给自己重新添茶,拿起冒着热气的茶盏,凝望水波中的倒影,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我是你师父,自然知道什么灵元适合你。”
“可是师父也知道我的灵元……”焚姒十分为难,企图讨价还价,“我能不能请师姐一同前去?因为路途遥远,我怕万一遇到法力高强的歹人,没办法完整回来见您啊。”
应竹气定神闲地抬眸:“不然我陪你去?”
“!”焚姒吓得腿软,连退数步,“太麻烦了!太麻烦了!师父日理万机,弟子不敢耽误师父的时间!”
“所以你觉得北黎很闲是吗?是我让她修炼的术法太简单,连你都看不下去了。”
“不不不不不!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我自己去……”
见她欲言又止仍不死心,应竹扯了扯嘴角,“知道了还不去准备,怎么,对我有意见?”
“告辞!”
真是伴君如伴虎,连口热茶也没喝上,却又莫名其妙白得了画本,哎!
* * * * * *
“……唯死亡引起重视,唯闲言得以传播,此乃世间常态。”焚姒念出末页上的文字,合上画本。
为什么人活着时略有盛名,死时悲壮,死后就能成为至高至圣?思想清明之人尚且活在人间,怎却比不上一个永远停滞在过去的人?死亡可以掩盖愚昧与错误,让逝者成为至高无上的圣人吗?
她从大圆石上滑下来,抖落衣服上的蒲公英,边回想画本的剧情边若有所思往外走。
“……若古恒选择坚守本心而非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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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赴死,他弟子古志岂能落得如此下场?一句天道不可就让师徒反目成仇,天道一定对吗?古志都已练成绝世神功,却无辜背负弑师罪名,真是——嗯?”
哪来的石碑?
前方不远处的石碑漆黑无光,立在那约有一丈高。
此路她走过许多遍,从未见过路中央有石碑。
石碑上不知是何种文字,密密麻麻完全看不懂,顶端的字体稍大,连蒙带猜依稀可以辨认出几个名字:
“灵-坤,晚-泽,尘-松,云-湮,应竹?!”
师父的名字怎么在这?
「谁?」
感觉身后有人暗中窥视,焚姒迅速回身张望。
没看见人影,她转回身,眼前骤然闪过白光,接着浑身发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应竹接住焚姒,心中疑惑她怎么还在这,这么半天时间爬都该爬出去了。
他瞥了眼石碑,伸出两根手指搭在焚姒眉间,抹去她灵识里的记忆,头也不抬道:
“你来做什么?”
一声轻笑。
石碑幻象消弥,其后显现一身材高挑的曼妙女子,脚踝挂有金铃,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铃声。
“我不过是和她开个玩笑,你心疼了?”
“你们何曾熟识?”
“我和她的关系自然不比你我,却也算不上生疏。前几日找她叙旧,恍惚间还以为……”扶桑直勾勾盯着应竹,“你将封印解开了。”
“……”
“不说话么?呵,我已经知道了,又是他的手笔吧?”
应竹淡淡一瞥,“是又如何?”
“如何?”扶桑轻笑抚上腕间金铃,眼波流转间媚态万千,“此间灵力稀薄叫我恶心,本想和故人叙旧解闷,想不到竟被其所伤,呵,这真的只是封印吗?”
“不是又如何?”
“他在谋划什么,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没这个必要。”
“若我非要知道呢?”
应竹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
“呵~别赶我走嘛,不想我找她叙旧,那你总得陪陪我吧?这里只有我们,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
“唉,想让你多说一句真难。不理我倒也罢了,那个叫北黎的凡人女子——”扶桑拨弄腕间金玲,发出清脆的声响,意味深长道:“你不会也喜欢上了凡人的生活,打算背叛他吧?”
“封印之事并非你我所能掌控,奉劝一句,别节外生枝。”应竹不想再纠缠,带着焚姒离开,最后扔下一句:“坏了他计划的后果不用我多说,你自己清楚。”
扶桑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心里有团怒火往上窜。
她恨自己太蠢,以前竟没看出来那个废物有如此手段,突然间一切都要围着废物转,他们如此,那些凡人亦是如此。
金光闪烁,“砰”的一声,竹亭瞬间碎成木屑。
“呵,应竹啊应竹,她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小心?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 * * * * *
术业殿内火光摇曳。
“师姐,你们在这做什么?”
北黎转过身,见师妹用衣摆兜着一大堆枇杷,乱发间插着几片树叶,笑着替她梳理,“师妹醒了?我和季糾去找过你,见你睡得正香就没吵醒你,晚饭没吃饿了吧?”
“吃独食不叫我?”季糾凑过去,挑挑拣拣翻出两个最大的枇杷,一个抛给北黎,一个自己剥皮吃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焚姒看了看周围严阵以待的上阶术习者,“大家怎么都不高兴?”
“师妹还不知道,宗院出事了!白天我们不是还说柏奕师尊没来么?一个时辰前宗院灵气扰动,我和季糾收到了掌门的术令,要所有上阶弟子都到术业殿来。掌门说是师尊已经失踪多日,此前他一直寻不到师尊的消息,在灵力扰动时偶然窥知到一丝灵识,才知师尊如今危在旦夕!事态紧急我们得赶紧救人,方才听他们说,若这两天还找不到就该报官了。”
北黎回话之际,聚集的术习者陆续动身离开。
有几个术习者见焚姒抱着一大堆枇杷,想过来讨一颗吃,被季糾挑衅的眼神呵退,咽咽口水走开了。
“报官有何用?”季糾得意地挑眉,又挑了两个大枇杷拿在手中,“连术习者都找不到的人,凡人怎么找?”转头见北黎手上的还没吃,便塞了一个进怀里留着一会再给。
“我跟你们一起去。”
“求你放过我们吧姑奶奶,我们没那闲功夫供着你满山蹿,太丢人了。”
季糾不赞同焚姒的盲目积极,吐出嘴里的枇杷核,“你说说,师尊丢了还有人急,换作是你?应叔他老人家正愁弟子多没处扔,直接就敲锣打鼓给你送走。”
“你别听他瞎说,他贯是这般口是心非。”北黎轻睨季糾一眼,贴着焚姒的手臂低声道:
“师妹,你自己要当心些。听说前几日有个人走夜路不小心掉进了后山的蛇窝,幸好那人习的是火灵,蛇群见到火光吓跑了,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近来天气暖和,什么蛇虫鼠蚁都跑出来了,师妹你自己千万小心,晚上一个人就不要出门了!我和季糾先送你回去,柏奕师尊的事别着急,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柏奕师尊失踪?不会又和以前一样,喝醉了掉到哪个山沟了吧?还是赌输了躲债去了?唉,所以人还是别沾这些东西,迷惑心智的东西有何乐趣可言?
不过话说回来,按照惯例,宗院出事会封锁界门,期间任何人都不能擅自离院,如此说来她不就不能下山了?
太好了,又能继续安心偷懒了。
5. 小师父
巳时。
焚姒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地看话本,正看到小道士夜宿荒宅,水井里传来有规律的叩击声——院子中间的银杏树突然毫无征兆地“沙沙”作响。
她吓了一大跳,抬头看见师父面无表情立在树下,脑子霎时空白,下意识将书合上藏在身后,“师、师父,不是我偷懒,是掌门师尊有令……”
“过来。”应竹拂去石凳上的落叶坐下,静静看着焚姒不情愿地挪到面前。
“最近宗院出了些事,你——”对上对方期待的目光,话头一顿,“今日就下山。”
“……掌门不是说不能离院吗?其实弟子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上路。”
“突然?前几日叫你准备——”应竹略一停顿,努力挤出和善的表情,“有些事总归要面对,为师不会害你。”
“可是……”
“世人皆想向上攀登,没人想被一无是处之人拖累。同情不是义务,怜悯更不是,不对等的进度只会让你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不愿进步便是拖累。”
“师父,”焚姒一脸挣扎,支支吾吾道:“别背书了,你说话真的太奇怪了,我听着害怕。”
应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快到焚姒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看错了。
“凡人总是会死,短短几十年光阴,若到死都一无所知,实在可悲。”说着他手上凝起紫光,紫光逐渐汇聚成一把约莫七八十厘米的青铜剑悬在空中。
那把青铜剑!
焚姒虽没能亲眼目睹它的辉煌历史,但听人说原本山崩地裂的巨石劫难,青铜剑轻轻一挥就解决了,就连师兄这般骄傲之人每每谈及此事都难掩崇拜神色,可想而知这把剑当日给宗院带来了怎样的震撼。
为什么偏偏那日师父要带自己下山买茶具?花里胡哨的茶具买回去从未用过,还把一向温柔大方的师姐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一直念叨臭奸商千万别被她遇到,不然……
“你带此剑下山,遇到难事就随便砍两下,活着回来不成问题。”
应竹抬手将青铜剑挥到焚姒面前。
焚姒回过神端详青铜剑,云雷纹剑格,铜绿色剑身刻有复杂的金光符文,暗紫光流隐约萦绕盘旋其间。
她双手接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哇好重!还没挥剑就得先被人砍两下,要不师父还是在我身上下几个术盾?”
这把青铜剑对于她来说又重又不能施法,和废铜烂铁有什么差别?当然,这话是不敢当着师父面说的,只能在心里默默腹诽师父是力大无穷的花美男这样子。
“是你太弱。”说完应竹挥手下了道法术,青铜剑瞬时轻了不少。
“我现在去收拾行囊。”
“不必,”应竹不知从哪翻出鼓鼓囊囊的钱袋,扔给她,“需要的路上买,我送你下山。”
“啊,多谢师父。”
焚姒接住钱袋,一时间竟有些感慨。
他人都道应竹吝啬,吝啬于情绪,吝啬于言语。可师父对她一向都挺大方,说过很多奇怪的话,也教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唯一好的就是运气不错,遇到了善良的师父和同门。
默默跟在师父身后走,看着师父伟岸的背影,焚姒心中浮现出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皱纹横生的老父亲形象——奇怪,应竹老头的模样怎么想象不出来?
为什么他总是不老呢?
* * * * * *
应竹说送下山就真的只是送下山,刚出宗院在山脚的界门,转身就不见了,留下正准备开口寒暄一番的焚姒呆站在风中凌乱。
温情老父亲形象瞬间崩塌,真不愧是高岭之花。
临近正午,早已饥肠辘辘的焚姒来到梨花村,走进一家生意火爆的食肆大快朵颐。
这是家个人经营的小店,老板娘在账台“噼里啪啦”拨弄算盘,厨子是她丈夫,伙计是她的三个孩子,在拥挤的过道窜来窜去,熟练地端菜收碗。
来这的食客大多互相认识,不仅隔着大堂和老板娘聊天,和临桌也聊得热火朝天,他们看见新面孔忍不住打量,时不时交头接耳:
“这女娃子是不是术习者,你看她的剑好闪哦!”
“肯定是噻,要不你去问问,我跟你赌这碗面钱!”
“少来!次次都坑老子请你白吃,你问问老板娘,你都欠我好多碗面钱咯!”
焚姒被辣的鼻涕眼泪直流,刚刚还在讨论她的两个食客这会儿功夫已经转了好几个话题,又把话题扯回到她身上。并非她有意偷听,实在是隔壁桌的食客声音洪亮,想不听都难,干脆就当下饭菜听着,全当听书了。
“你说这个娃娃背着把剑去干啥子,降妖除魔咩?”
“晓不得,都喊你去问一下嘛,你害啥子羞?”
“主要是怕我这个长相,影响人家小姑娘的胃口嘛!”
“胡扯!你长得像个猪脑壳,人家怕是越看越下饭哦!”
“给老子滚!”
……
有人进门扫了眼大堂,略显局促地低头打算离开。
正在拨弄算盘的老板娘眼尖,出声叫住她,而后伸长脖子朝大堂看了眼,将人带到一个人吃饭的焚姒桌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妹妹合个桌呗,你看别桌都是三五个人,实在没得位置了,张大娘坐这桌吃碗面得行不?”
来人是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脸看上去很白净,一双手干燥暗淡布满细细的伤痕。许是久居家中的纺妇,焚姒鼓着腮帮子猜测,口齿不清地“嗯”声点头。
“好嘞,谢谢妹妹哈!”老板娘快速用抹布擦拭桌子,熟络地问那妇人:“一碗素面对不?”
妇人点点头,局促地在焚姒对面坐下,低着头不停抚平皱皱巴巴的衣裳。
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由原先的高谈阔论变得小心翼翼。众人的行为连同妇人的不安焚姒一并看在眼里,她来回转动眼珠子观察形势,思考现在是什么情况。
依师姐所言,遇情况不明时切莫主动,事不关己就静观其变;但是师兄曾言,“有热闹要凑,没热闹要硬凑,凑不出一桌好菜就凑出好戏下饭”;再者还有高岭之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半死不活——
诶?你说师父怎么一直都是副半身入黄土的状态?比那年过古稀的老翁还沉稳。
记得刚到青巽院那年她跟随师父隐居,季糾几次三番借口修炼上山找她玩,结果真被安排了繁多课业没多久便再不来了。北黎总带些小玩意给她解闷,同时也给师父带一筐书,话本亦或是诗集,师父一概来者不拒。
彼时她年幼不识字,师父又正沉迷于志怪话本,习字教的尽是什么“狐妖画皮”、“老妪啖人”之类的故事。她学得很快,一目十行,不敢细想。
哈哈。
你知道晚上迷糊起夜的时候,看见有个人悬在院子里背对着你一动不动,眼睛发出的光照着志怪画本,转过身死气沉沉问你“你看我像不像鬼?”的那种经历,有多新鲜吗?
……
“面来咯!”
一声吆喝将焚姒拉回现实。
老板娘端上超常份量的素面,骨汤熏着葱花,香气扑鼻。
“慢慢吃哈,不够给续,不得多收钱!”
她放下碗,走时用身体挡住隔壁桌打量过来的目光,“不够吃嗦,还想再加点啥子嘛!”
焚姒看见自己的饭菜占了桌子大半位置,觉得有些不妥,挠挠眉头,招呼妇人一起吃。
妇人连忙摆手拒绝,脸色涨得通红。
“大娘,麻烦打听个事,”焚姒放下筷子,擦干净嘴,“大娘可听说过戈壁的赫岚国?”
“戈壁……”妇女神情紧张,眼神充满了担忧,“小师父问这个干啥子,戈壁那边不太平,你莫要去哦!”
“不太平?何出此言?”
张大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几次张嘴,最后却只说:“不晓得,我也是听人说的。”
“我晓得!赫岚嘛,鸟不拉屎的戈壁小国。”隔壁桌的壮汉突然接话,“你一个女娃子打听这个做啥子?”
“哦,是这样,在下是青巽弟子,此次下山是应了师父要求去赫岚修炼……”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齐齐望过来——
“是不是哦?!这个女娃子的师父喊她个人去戈壁呀?好狠心哦!”
“就是说噻!哪里有这样子做师父的嘛!”
“哎呀,人家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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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敢去肯定是有点东西噻!她背的那把剑还会闪,一看就厉害得很嘛!”
“对对对,人不可貌相!这个小师父怕是个高手哦!”
……
他们七嘴八舌语速极快,又带着浓浓的乡音,焚姒听不太懂,只能勉强捕捉到几个意思,比如“师父”、“狠心”、“东西”等等。
有人远远冲她喊话:“小师父是不是为民除害去?”
闻言众人瞬间噤声,筷子悬停空中,嘴里的食物也不嚼了,竖着耳朵等焚姒回答。
焚姒虽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瞧这架势也不好驳了大家的兴致,点头称是。
“我就说嘛,她就是去降妖除魔的!小师父你赶快到城西找到商队北上的马车,喊他们捎一程,要不到半个月就到咯!”
焚姒谢过热情指路的食客,付了钱准备出门,张大娘出声叫住她,好像有话要和她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大娘有话不妨直说?”
“小师父,你真要去的话……能不能帮大娘一个忙?”
“请说。”
张大娘纠结了一会开口:“我儿年前跟到商队去了戈壁,到现在都没得一个消息回来,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了啥子事,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打听一哈,他叫张和,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说到这她突然哽咽起来,艰难吐出两个字,“平安。”
“晓得了,我到那边帮你打听。”
* * * * * *
离开食肆,焚姒在去城西的路上顺路添置了适量干粮和几件衣物,一路上引得众人频频驻足观望——没办法,青铜剑太招摇了。
谁能想到师父那样低调朴素的人,竟会有如此花里胡哨的灵器?
为了保护师父的剑不被惦记,她买了块黑布将剑完全裹住,又把剑系在腰上,用身上刚买的大斗蓬盖住,这才放心去找商队。
到了城西正好有支商队往马车上装货,商队的人常年来往中原和西域,尽管说话带有很重的口音,好在沟通不成问题。
焚姒找到其中打扮最隆重、看起来很有话语权的人,和他商量能不能捎带自己一程。
那人原先不想带外人同行,听焚姒说愿意出钱后指着装了满满一马车的商品,为难地摇头。
他的同伴中有人眼尖瞧见了焚姒斗篷下露出的宗牌,用他们的语言对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惊讶问:“你是青巽院术习者?”
“是。”
那人对同伴们哇啦哇啦说了什么,焚姒听不懂,但一行人肉眼可见地高兴。
“好!”那人爽快答应道,“你出钱,去赫岚!”
想不到青巽院的身份这么好用。
……
出了城门,一对父子和十几只骆驼等在驿站外,众人有条不紊将货物卸下装到骆驼身上。
那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少年名叫阿力,他牵着一匹体型较小的浅色骆驼走到焚姒面前:“阿恰,给!阿塔说我的小红温顺,你不怕!”
阿力的父亲走过来,右手放在左胸前,微笑着朝焚姒点头。他侧身自豪地揉揉儿子的脑袋,说了一通叽里咕噜的话,焚姒听不懂。
阿力听了父亲的话有些不高兴,撅着嘴不说话。
父亲爽朗大笑,抱起少年放到自己的骆驼背上,用蹩脚的中原话说了一句什么。见焚姒一脸迷茫,知道她没听懂,又用手比划了半天,对比了两人的身高。
商队的其他人发出豪迈笑声,不断打量焚姒,对这位父亲说着什么,后者指了指焚姒冲他们哇啦哇啦。
“他们说妇孺娇弱,你又是个中原人,受不住戈壁的风沙,走不远。”领队叉腰站在骆驼旁给焚姒解释,对那父亲说了句什么将人叫走,回过头又说:
“中原的术习者,顾好自己!”
说完他也走开,和大家一起将货物在骆驼背上固定。
焚姒被晾在一边无所事事,觉得口渴,问茶摊的小二要了壶茶,托着下巴看商队忙活。
才看一会,思绪飘回到上午的话本,可惜没看到后面的故事,也不知那水井里到底是人是鬼?亦或是半人半鬼?不人不鬼?妖怪?
……
“喂,中原人!”领队远远冲她喊道,“走了走了!”
6. 小心妖怪!
沙粒细闪,阳光洒在黄沙的波纹上,有种说不出的秩序美感;绵延至远处,远到无法看清细纹的距离,满是无序的起伏转折。
焚姒是第一次骑骆驼,又颠又硌却仍觉有趣。然而一盏茶时间后新奇感消退,实在有些坐不住,为了分散注意力主动向商队的人打听赫岚。
领队提起赫岚十分热情,称其为神秘的“杰乃特”。
赫岚位于戈壁腹地,鲜少与他国往来,因其女皇推崇以术治国,对术习者来者不拒,所以慕名前往的术习者数不胜数。据说城中异象绚烂,夜夜笙歌,其都城炎番更是整个西域最繁华热闹的城市,堪比西域长安。
“你们都是术习者?”
“我们不是,你是,够了!”
难怪在梨花村时答应得那么爽快,原来不是青巽院身份好用,主要还是托了赫岚的福。
这赫岚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连师父也极力举荐前往,是不是当真有长安那般热闹?
焚姒没去过长安,对话本上描绘的“满城灯火,醉生梦死”很是好奇。她想,总有一天自己会去观瞻人间盛世之象,去参与和见证,亦或只是路过驻足长望。
“对了,”想起村民那些奇怪的话,她忍不住问领队,“来时我听到一些传言,说戈壁近来不太平,好像是有妖魔作祟?”
“哪里的话!”
领队语气忽然强硬,面红耳赤情绪激动,用力展臂,“西域没有什么妖怪鬼怪!都是你们中原人编造出来的假话!假话!”
“是,鬼神之说我也不信。记得有位大师曾言,凡人苦难多哀怨,生畏惧而易轻信,不谋救济之道。妖魔鬼怪是人对未知的臆想,新奇之事在未经证实其虚妄以前,总是为大众所闲言碎语,此乃世间常态,不足以为奇。”
焚姒依书中所言现编一通,语气诚恳似是在打抱不平,唬得领队一愣一愣的,顺势转移话题:“其实是这样,劳烦向你打听个事,梨花村有个叫张和的中原男子,年前跟随商队北上戈壁,你们认识吗?可曾听过张和这个名字?”
“不认识!”
领队不耐烦地摆摆手,不等焚姒再问,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西域话,骑着骆驼走开。
* * * * * *
五日后,风餐露宿的一行人来到客栈。
此地离最近的突鞑国不到二十里,领队觉得既然要去赫岚,就没必要绕道去这个荒漠小国,于是招呼大家在客栈歇息,补充些水和干粮,休整一日再启程。
双脚着地,每个人身上都能抖出来二斤黄沙。
焚姒脑子颠得有些恍惚,无精打采地跟在商队后面,问领队还有多久才到赫岚。对方回答路程已过半,大概再需五六日便到了。
天啊,还要五六日?早知如此,当日死皮赖脸也该求着师父送自己一程。
焚姒身心俱疲,拖着躯壳进了客栈。
众人吵吵闹闹嚷着要喝酒,中原面孔的小二立马端上来几大盆堆成山的酱肉,商队的人扔了箸筒伸手去抓,吃得很急,大呼过瘾。
焚姒寻了个远离人群的位置坐下,觉得没胃口,便只要了碗素面。
过了一会小二端来素面,还慷慨地附赠了一碟酱肉,说这酱肉是当地特色,今早杀的骆驼刚刚炖好,请她务必尝尝。
骆驼……肉?
焚姒胃里一阵翻滚,周身阴寒无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和这碟骆驼虽没交情,但毕竟也和小红朝夕相处了五日,想到刚刚栓小红的地方可能是这碟骆驼的屠宰之地,只觉头皮发麻。
“阿恰!”
不会喝酒的阿力见焚姒一个人在这,端着一小盆酱肉坐过来,“我请阿恰吃酱肉!”
阿力的眼神干净澄澈,天真可爱,他用手背抹了把嘴角的酱汁,“阿恰是术习者的青巽院?”
“嗯。”
暖烘烘的酒香在屋内弥漫开来,阿力偷瞥商队方向,那群人喝得正欢,没有注意这边。他浅色眼眸灵活地转来转去,凑近焚姒悄悄说:“阿恰小心,有妖怪!”
“嗯……什么?”
“中原人!”商队的人突然出声叫她,“青巽院有个姓齐的弟子?听说他阿塔是皇帝的胞弟?”
姓齐?齐……齐尚,那个想逼她退出师门的人。
商队的人酒喝多了高兴,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才想起焚姒听不懂,有人用乱七八糟的中原话复述:“齐—齐大少爷!齐阔绰!货把他买光了,一个人!好!喝!”
领队抄起酒坛,豪饮一大口,醉醺醺道:“中原皇帝很高兴我们西域姑娘嘛!听说还封了个什么妃?嗝——你们知她阿塔是金乌、有名的术师,擅香料和媚术!”
“哎!金乌的姑娘、漂亮,不漂亮也漂亮!赫岚,啧,赫岚女皇也漂亮,攒劲!就是太狠!不狠不行,守着天大的宝贝,其他几国馋得很!”
“哈哈哈!哇啦哇啦哇啦哇啦,中原人!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喝!”
……
焚姒念床,吃完了面就想上楼歇着。站起来脑袋有些昏沉,又坐下灌了杯茶,再站起来更晕了,跌坐在椅子上扶额道:“这、这这什么面?怎么……这么晕?”
“胡酒面。”阿力答,“阿塔不让我吃咧。”
“胡、胡酒……?”
难怪,还以为尝到了空气里的酒香,如此醇厚的味道光是闻着就醉了,原来竟——
* * * * * *
“阿恰!阿恰!”
「谁啊?怎么了?」
“阿恰,快醒,快醒!”
「不是醒了吗?」
“阿恰——”
“砰!”
焚姒被巨响惊醒,猛地仰身,顺着风力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还好阿力眼疾手快扶住了。
客栈大门被狂风撞开,所有烛光“噗”地同时熄灭。外面扬起数十丈高的风沙,一股脑往屋内灌,漫天黄沙涌入,刮得人脸生疼。靠近门口的人偏头避开,捂着脸逆风关门,合力将所有桌椅堵在门后。
外面狂风呼啸不断冲刷沙砾袭来,头顶上的横梁抖落下积灰,整个客栈都在随风摇摆。
屋内的众人神色自如,对此恶劣天气早习以为常。掌柜从柜台下端出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幽幽绿光照得满堂瑰丽,商队的人称奇围上去,问是哪里得的宝贝。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后边那么多骆驼皮还没收拾呢!”小二抱怨道,“黑心肝的天公真是瞎了眼,要这妖风毁死我罢了!”
妖?
听到“妖”字,商队的人齐齐甩头,不约而同望向焚姒。
不知是谁先低声咒骂了一句,商队的人突然争吵起来。
其中一个留有络腮胡子的男人指着焚姒,冲领队生气地哇啦哇啦。领队挡在焚姒和其他人之间,按下络腮胡子的手,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
络腮胡子大喝一声,粗暴地推开领队,像头发怒的巨熊紧盯焚姒,边朝她走来边念叨着“灰鱼”什么的。
他将手伸向焚姒,还没碰到衣衫边就被一道电流击中掌心,整个人弹离出去,重重撞上柜台。
“啊!!!”小二失声尖叫,“杀了啦!杀人啦!”
“呲啦——”
堵门的桌椅发出刺耳声响,大门被撕开一道口子。
一阵黑旋风挤进来蹿上蹿下在大堂游走,冲向屋内唯一的术习者焚姒。
青铜剑紫光大现。
焚姒摸上剑柄,光电如利刃割断黑布,碎布被风卷起拍到最近的阿力脸上。
阿力被布糊住视线吓得大叫,慌乱伸手去剥离脸上的束缚,下一瞬却没了声音。
同时,客栈内再次陷入黑暗。
“阿力!”少年父亲嘶吼。
“我的宝珠!”掌柜哀嚎。
黑风趁机夺门而出,掠过焚姒身边时一对猩红重瞳赫然出现其中,诡异至极。
双眼四瞳狠狠瞪着焚姒。
它原本打算掳走这菜鸟术习者,怎料此人手中竟有威力无穷的法器,青铜剑散出的威压令它发怵,只想赶紧逃离。
「怪诞眼睛,和志怪话本里说的一模一样!」
焚姒浑身紧绷,嘴里有些发酸,难受得仿佛被强灌了口馊食。她脑子还懵着,身体却抢先作出反应,反手将剑朝门口掷出——
“咕哇噗!”
青铜剑悬空钉住黑风,黑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古怪的惨叫,而后就被剑气震碎了。
屋外风沙骤然平息,夕阳依在,一时间静得有些诡异。夜明珠在地上滚了几圈,将众人脸色照得青紫。
“?!”解决了?
焚姒大惊,难怪青铜剑总遭师兄惦记,刚才随手一掷……啧啧啧,她说什么来着?师父做事必有其自己的道理,你看看你看看,好剑!多好的剑!
* * * * * *
“阿力!”
领队看见阿力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赶紧上去扶起他的手腕,探到脉搏后松了口气,“阿力没事。”说着将人抱起,递到他父亲的怀里,“他吓晕了,带他上楼休息。”
阿力父亲对焚姒点点头:“谢谢!”
焚姒点头回应,将悬在空中的宝贝青铜剑收回,问:“刚才那团黑色的是什么东西?”
“是虺蜮,吃人的妖怪!”小二抢着回答。
“虺蜮?”吃人的妖怪?是村民和阿力口中的那个?领队不是说没妖怪吗?
“是!是吃人的妖怪!”
小二嘴快,告诉焚姒虺蜮是只常年在戈壁流窜的黑风怪,会将人卷走吃掉,有的人被吃了魂魄暴尸黄沙,更有甚者尸骨无存。
有人小声嘟囔:“都是因为你,差点我们把命搭上。”
焚姒耳尖,立马追问:“什么?”
“呀,这个……呃……”
“中原人,你救了阿力,我们不想骗你,”领队接话,“虺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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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喜欢吃术习者,这几年失踪的人大部分是宗院弟子,少说百十来个。我们去赫岚,运气好的话遇不到妖怪,运气差的话——嗬!到底是青巽院的弟子厉害!对不对?当场毙命了妖怪,好,好哇!”
动机不纯,但是夸人。
焚姒眨眨眼,想到那对诡异的血色双瞳,问众人:“风里的是什么东西?”
“风里?有东西?乌漆嘛黑有什么东西?”
没看见?真走运,那眼睛看一眼都要做噩梦——书上不是说梦魇一般都是隐喻现实吗?先是“老熟人”的冰山眼,再是风里的重瞳,莫非是在暗示自己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揉揉眼。还好,并无不适。
……
翌日早晨,艳阳高照。焚姒耷拉着脸下楼,精神萎靡,眼下两团乌青,把正在收拾桌椅的小二吓了一跳。
“哈呀!走路怎么没声啊!客官——哦不,女侠,你这是被人打……撞着眼睛了?”
“给我上壶浓茶,越浓越好。”
“得咧——再来碗素面?”
“水煮,别放酒。”
“得咧!”
阿力在桌边朝她招手,“阿恰!翠花阿恰!来这边坐!”
翠花?翠……对了,是路上随口取的化名,没错,上次偷溜下山好像是叫二萍还是艳红来着?太多了,记不清。是阿莲?嗯,素芬,肯定是玉芬。
焚姒打了个巨大的呵欠,“你起得真早。”
“嗯!”
阿力从怀中取出一把银质匕首,抓起衣摆将内面翻过来,露出一片明显后缝上去的松绿色布料。刀尖小心翼翼挑断缝线,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为神圣的事。
焚姒看不懂,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看,没有打断少年的雅兴。
绿布完全脱离下来后,阿力将其翻过来,正面写满了五彩经文。阿力捧着帕子递给焚姒:“阿恰,给!”他眼睛亮亮的,像干净湿润的黑葡萄,“我阿帕求的,保佑平安最灵的!”
“送给我?”
阿力用力点头:“翠花阿恰救我,翠花阿恰是好人!阿帕说,好人要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掐指一算还得活八十四年,那算了,她可不想活那么久,一百岁的“老好人”听上去就很累。焚姒接过绿布,“把平安给了我,你怎么办?”
阿力咧嘴自豪道:“阿帕求了好多咧!每件都有!”
“哦?既然如此,多谢了。也替我谢谢你阿帕,祝你全家长命百岁。”
“嗯!”
* * * * * *
吃饱喝足,又该启程。
许是没了遇到妖怪的担忧,商队的人愉悦地高声阔谈了一路。
白天,焚姒听到了许多趣闻,她在下风口,风总能将话语吹过来。大多时候其实听不懂,但众人一直在笑,想必应是些十分有趣的事。
夜晚,大家热衷围着火堆分享虺蜮的可怖事迹,本意是想吓唬焚姒这个孤陋寡闻的中原人,哪成想她像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不仅没被虺蜮吓到还能反客为主,将中原那些妖啊鬼啊的故事润色得更加可怖,把阿力吓得说再也不想去中原了。
话语转瞬即逝,凡人在此遗留的创造,唯有身后长串深深浅浅的足印,与广袤无际的自然相比显得微不足道,风沙过后,亦什么都不会留下。
……
数不清翻过多少道沙丘,一行人终于抵达赫岚。
从外面来看赫岚城墙与一般的戈壁国家并无不同,甚至还更破些。
众人翻下骆驼走向城门,焚姒按领队说的施法击打门外结界,主动表明身份。本来她还担心自己的法力太弱,里面的人或许没听到结界这边的动静,想着要不要再来一次。
“喀哧——”
城门开了。
城内出来两名守卫,前面那人托着司南上前,施法催动手中法器。铜勺轻颤几下,缓慢左右摆动,最后指向焚姒。铜盘上的某个角落闪了一下,转瞬消失,中心泛起白光。
“怪了……”守卫心中暗忖,法器从不出差错,方才那一瞬明明显示此人已有灵元,怎么现在显示的却是未明系?
他将司南举到眼前,再次施法催动,铜勺一动不动,白光仍在中间淡淡亮着。
“你!”他狐疑地盯着焚姒,用下巴指了指她,“你是什么灵系?”
“尚未明系。”
“哪个宗院的弟子?”
“青巽院。”
“青巽院的人?”他与同伴默契对视一眼,当即收了法器,摆摆手,“放行。”
拿长枪的守卫抬手示意众人退后,将长枪的枪头卸下,按进旁边门上与其形状一致的凹槽,接着左右各转了一圈。
结界闪烁,守卫将枪柄扔到结界上,施法催动悬空的枪柄像掀帘子一样打开结界,大小正好与城门一般。
阿力唤了看呆的焚姒好几声,后者回过神,牵着骆驼进城。
7. 赫岚
满城薰香,不烈不淡,将人完全包裹其中。
两三层高的土房错落有致立在褐色石板路旁,街道两边是吆喝叫卖的商贩,为展示自己的商品在二楼的窗户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毛毯、纱巾一类织物——虽然花纹繁杂,却总蒙着一层土色。
仿佛是为衬托织物的艳丽,落了尘的植被耷拉着枝叶,灰头土脸地呆在摊子旁。
路上摩肩接踵的行人刮过树叶,却并未沾染半点灰尘,那样破败的颜色原是它本来的模样,而非积沙所致。
穿着艳丽胡服的舞姬迎上来拦住众人,面纱下的深邃乌目媚眼如丝,她们跟随乐师的音乐轻盈起舞;乐师戴着四方帽,一边奏乐一边晃动脖颈,脸上洋溢着“有朋自远方来”的热情。
一曲将尽,舞姬们端上带有酒味的白色液体,眉眼弯弯递给商队一行人,带着重重的口音:
“欢迎!远方来的朋友,欢迎来到神谕的国都,请喝下这碗奶酒,接受真神和赫岚的祝福!”
人流路过,带来一阵烤肉的孜然味。商队的人接过碗一口闷了,放下碗嚷嚷着冲进人流:“真香!走走走!羊肉串!羊肉串!”
焚姒抿了一小口,入口酸甜,有股奶香。还没来得及细品,碗被人撤下端走,舞姬们簇拥她往一栋泥土色的建筑走。
* * * * * *
门自动朝内打开,里面是望不见边际的成片绿植,和外面的灰蒙蒙形成极致反差,仿佛进到了遗世独立的古林。
屋子中间是一处涌泉,荷叶状的水柱顶部立着几把乐器,配合着流水声,与不知藏在哪片树叶后的清脆鸟鸣欢快合奏。
抬眼望去,空气里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出光辉,望上去就像一座拱形彩桥。
刚刚给焚姒递酒的舞姬拉着她到左侧的矮桌坐下,泉水在前方缓缓流过,水质清澈而不见源头。舞姬从身后伸出的藤蔓摘下新鲜葡萄,捧着它浸入水中,不过片刻捧出,浸润了的葡萄紫得发亮,被优雅剥皮后递到她嘴边。
“多谢!我自己来。”
焚姒被赫岚人的热情吓到,从舞姬手上接过葡萄,在对方温柔的快要滴出水的眼神下尴尬塞进嘴里,甜得塞牙。
她回避舞姬含笑的视线,四处打量。
远处坐着的几名男子一齐望向某处有说有笑,她探头望去,除了树还是树,并无特别。
他们在看什么?在笑什么?为什么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是因为不想看见,还是因为不能看见?如果我坐在他们的位置,能见他们所见吗?那是只憨态可掬的奇异生灵,还是什么荒诞可笑的异象?
就在她忙着胡思乱想时,门口有一女子怀抱雪白小兽,携风沙而入,屋内的赫岚人皆稽首跪拜——
“女皇陛下!”
女子没有蒙面,穿着铅白色暗纹丝绸长裙,身披金黄流纱短褂,头戴嵌满宝石的银色王冠,身上随处穿戴宝石链饰。蓝宝石般的深邃眼睛微微转动,在看到灰头土脸的焚姒时不经意停留一下,侧头对身旁的侍女低语几句,侍女点头转身离去。
赫岚的女皇怎么会来这?焚姒觉得女皇的眉眼有些眼熟,不知不觉看呆了,回想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对方没给她时间细看,环视屋内一圈后离开了。
不多会儿有侍女来到焚姒身旁,低声恭敬道女皇请她入宫赴宴。焚姒认出这是先前离开的那个侍女,侍女不等她回答,躬身让出路。
强势得令人无法拒绝。
焚姒问舞姬讨了一把葡萄,舞姬择了一小枝,约有十来颗,笑吟吟地双手捧上。
“多谢。”
西域的葡萄确实甜,和中原的真不一样。
……
侍女将焚姒带到一栋绿色的建筑里,让她在此稍作休息,说完便躬身离开。
焚姒也不多想,推门而入。
不知名的熏香充斥整间屋子,屋子中间摆着一张玉石圆桌,桌子后面是用金带扎好的丝绸挂帘,帘后是绣满植被的精美屏风,最后面是软榻。屏风右边是冒着热气的浴桶隐在帘后,水里加了舒缓安神的香料,闻起来有淡淡的茉莉花味道。
焚姒将包袱堆在软塌上,又将剑搁在浴桶旁触手可及的位置,然后才安心让自己泡在浴桶里,洗去这几日的疲惫。
——咚咚咚。
门外响起侍女的声音:“术习者一路舟车劳顿十分辛苦,王宫内事务繁多,女皇特意吩咐奴先送些糕点给术习者,奴放在院里的桌上,就不打扰术习者休息了。”
一阵碗碟轻叩桌面的轻微声响,之后便没了动静。
焚姒穿好衣服,开门探头一看,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桌糕点。
她有些饿了,走过去拿起巴掌大的切糕咬下。甜腻粘牙,像冰天雪地赶了许久路后进到伙房,贪恋甜腻腻的暖意,却又无法避免被其过分的热情吞噬。
饱腹感上来后眼皮变得沉重,她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进屋,刚挨着床坐下,一头倒下不省人事。
……
房门悄悄打开一条缝,侍女在外面叫了几声没人回应,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她小心查看一下姿势怪异的焚姒,确认昏睡后动手翻起放在床尾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物和青巽院的宗牌,还有半满的钱袋、祥云刺绣的荷包和一条收在里面的琉璃项链。
侍女将宗牌和项链收入怀中,动手将翻出来的东西恢复原样。她见褐色斗篷下有东西,伸手去揭,刚露出来半个剑柄,一道白光刺来。
“啊!!!”
侍女发出尖锐的惨叫,连退数步跌坐在地。
她的手心被雷击贯穿,浑身一麻,下半身瞬间失去知觉,胸口也疼得要炸开。强烈的恐惧和求生欲支撑着她匍匐在地,用另只手奋力往外爬,在身后留下一条可怖的血痕。
* * * * * *
翌日,焚姒醒来发现自己落枕了,房间已经收拾干净,浴桶被清理出去,不知名的熏香也没了。她捏着脖子打量自己在什么地方,回想这一觉睡了多久,最后出门观察天色确认时辰。
日悬东边,艳阳高照。
一陌生中原面孔的侍女畏缩在门外的角落,看到她出来后抖得像个筛子,战战兢兢道女皇要见她。
侍女领着焚姒穿过数道无人把守的结界殿门,直接由城门附近穿越到百里外的都城炎番。
一高大将领打扮的男子等在最后一道结界外,侍女将人领到他面前,垂首退到旁边。将军见焚姒腰间配剑,当即拔刀拦截,声若洪钟道:
“王宫内不可持剑!”
这架势没吓着焚姒,却把一旁瑟瑟发抖的侍女吓得直接跌坐在地。
将军嫌弃地瞪了侍女一眼,后者意识到失态,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偷偷抹了把泪。
将军将刀刃朝焚姒方向递了递,焚姒不认为他会伤自己,可落枕后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身体反应抢先了一步,余光瞥见刀影的刹那旋身到对方身侧,将剑稳稳抵在他脖侧。
“啊!”侍女短促尖叫,腿一软,再次跌坐在地。
“金将军。”一道威严的声音适时从结界内传出,在将军动手前叫住他,“放她进来。”
……
穿过最后一道结界便是王宫正殿,女皇坐在玉石宝座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小兽绒毛,小兽听见有人进来不满地哼唧一声,跳到地上走开——是只长毛白猫。
女皇居高临下审视来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口吻:“你是青巽院的人。”
又被认出来了。
焚姒心中感叹,是青巽院的人身上有什么独特气质吗?要说最能代表青巽院的,应当是……桉树。当年掌门嫌山上蚊虫多,花大价钱从商贩那购入几棵桉树苗,精细养护到了第五年——
整个主山全是五六丈高的桉树,气味之霸道,确实独树一帜。
“认识北黎?”女皇问。
师姐?焚姒回神,留了个心眼,“略有耳闻。”
“只是略有耳闻,项链为何会在你身上?”
女皇身边的侍女闻言跪下,让焚姒看清了她捧着的玉盘里,静静躺着条琉璃项链。
“你们……?!”焚姒膛目结舌。
项链是师姐送给她的,因为太贵重所以一直收在荷包里从未佩戴。今早看见包袱放在枕头上她还觉得奇怪,原来是有人趁自己睡觉时“检查”过了么?没想到堂堂国主,一国之主,竟让手下干出偷盗这种事来。
可赫岚女皇怎么知道这是师姐的项链?
焚姒想了想,不答反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大胆!”金将军在一旁怒喝,“中原人不许对女皇无礼!”
“谁派你来?”女皇目光如炬,“北黎在哪?她没来吗?”
“我、你……”焚姒嘴拙,嘴巴跟不上脑子的反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想问师姐为什么要来?想问女皇为什么要在意师姐来不来?想问女皇为什么觉得是有人派自己来?想问女皇和师父是不是认识?
可她一句也没说,因为金将军的眼神看起来要吃人。
“北黎是我胞妹,告诉我,项链为何在你那里。”
胞妹?难怪昨日觉得眼熟,两人眉眼确有几分神似。
可师姐明明是中原人,这女皇又是完全的胡人样貌,师姐正直善良,论品性,眼前此人怎么会是师姐的胞姐?
* * * * * *
江璃和北黎确实是姊妹,同父异母的姊妹。
北黎生母本是中原世家女,一朝马死黄金尽,家族衰落后沦为歌姬,被人辗转带到赫岚。先皇喜欢她,没过多久她便入了宫,次年因生下北黎血崩而亡。
宫中向来欺软怕硬,北黎没有母族,虽有先皇宠爱,但背地里说闲话的人一直不少。江璃关心这个“外族”妹妹,几次三番将嚼舌根的人拔了舌赶出宫,之后再没人敢说闲话,只是她也因此落了个“暴君”的名声。
在北黎记事前,先皇因一次外出狩猎被邻国的刺客偷袭,回到王宫不到半月便身亡命殒。
彼时江璃年幼,其母作为王后暂代女皇之位,江璃为尽快接手重担每日忙于学习处理国事,渐渐和北黎疏远了,姊妹二人不知不觉形同陌路。
十五年前,皇陵塔异动,真神显迹赫岚,江璃在原址上修建神殿并加固结界,大群术习者慕名而来,其中就有应竹。他无视结界多次进出神殿,许多臣民唤其真神天子,说要追随他一同入殿参拜真神。
呼声最高时江璃颁布禁令,下令任何人不许入神殿,违者当诛。
之后应竹没有理会众人请愿打算离开,可北黎听信乌合之众的话,铁了心要拜应竹为师跟着他修炼。
本来江璃绝不同意,但彼时周围诸国虎视眈眈,妄想着将神迹占为己有,她恐不能护北黎周全,便以应竹擅闯神殿为由,要求他收北黎为徒。
虽然江璃不喜欢应竹,觉得他是道貌岸然的怪人,好在他还算敢作敢当应了下来,再后来他成了青巽院的师尊,北黎也留在了青巽院再没回来。
当年在北黎离开前,江璃特意令人打造了琉璃吊坠,亲自施法将命石嵌入其中。
命石乃先祖时期传下来的宝物,归赫岚王所有,据说可医天下一切伤病,只要人还有口气在,哪怕踏入鬼门关也能救回来。江璃心想,既然以后不能在北黎身边保护她,就让琉璃项链替自己保护好妹妹。
此事原本瞒着所有人暗中操办,母后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极力反对,甚至拉拢群臣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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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施压。江璃并未妥协,因为她知道若父皇在世也一定会这么做,就算母后不承认她也早就知道,父皇此生最爱不是母后,而是北黎的生母。
当年北黎生母难产,先皇眼巴巴捧着命石要给她送去,先后和大臣拼命阻拦也没成功。可惜最后还是晚了一步,先皇赶到时只剩躺在床上灰败的女子,和襁褓中哭得伤心的北黎。
先皇病危失去意识后,先后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先皇藏起来的命石,最后是应竹擅闯神殿时发现,将它带出交给了江璃。
可惜北黎并不知晓项链的宝贵,只当是赫岚女皇给的赏赐,随随便便就送了人。
* * * * * *
江璃幻化出自己的灵器,“北黎有一把紫玉玉笛,与我这把出自同一人之手,别无二致。”
焚姒认出了玉笛。
没错,师姐的确有把紫玉玉笛,除师徒四人外从未有人见过。她以前还好奇师姐不懂音律为何会随身带着把笛子,后来随口问起,师姐只说是家族信物,别的没有多说。
想不到师姐竟是赫岚公主!
“原来是师姐姐姐,幸会幸会,在下焚姒,是北黎的同门师妹,这条项链是师姐给……放在我这替其保管,回去后我立马归还,一定转告她莫再离身。”
焚姒见女皇微抬下巴算是默许,走上前取回项链放进荷包。
“北黎她过得可好?在青巽院有没有受委屈?”
“好。有师兄和师父在,没人敢欺负师姐。”
“哼,他有这么好心?”
江璃冷哼,见焚姒一直歪着脖子呲牙咧嘴斜视自己,心中不悦,“昨日得知你是青巽弟子,急于求证用了些手段,我那贴身侍女已因你身受重伤,此事我也不再追究。”
还得多谢女皇仁慈?焚姒沉默了,心想要不是对方行偷窃之事,又怎会被青铜剑伤到?不过自己只是落了个枕,反倒是那侍女听起来伤得不轻,算起来还是自己理亏。
“她伤势如何,无碍吧?”
毫无尊卑礼数,果然是他徒弟,连语气都如出一辙!
江璃眼尾抽搐,看向露在斗篷外的剑柄,问:“这是你的剑?你是雷灵术习者?”
“剑?剑是师父的。”
焚姒顿了一下,“不瞒师姐姐姐,此次师父极力举荐我来赫岚,说贵国繁荣昌盛好比西域长安,催我一定要来这长长见识。其实我尚未明系,不知师姐姐姐可否告诉贵国何处灵力充沛,适合顺便明个系?”
灵力充沛之地?当然是神殿!
江璃冷哼一声,这个不要脸的应竹,自己擅闯不说,过了这么多年还派自己弟子也来掺和一脚!蛇鼠一窝,当初真不该放北黎离开!
江璃虽厌恶应竹,但犯不着与一个丫头子置气,敷衍道:“既然是北黎同门,那便是我赫岚的贵客。雏菊,不可怠慢了这位术习者。”
说着瞥了眼金将军。
金将军明白女皇的意思,开口下逐客令:“女皇要处理国事了,请!”
……
金将军送她们出了结界后返回大殿,那个叫雏菊的侍女领着焚姒在王宫内穿行,与她始终保持两丈远,不敢靠近。
焚姒被王宫内的景色吸引,抚过一片阔叶,感叹道:“赫岚真是好地方,我原来以为戈壁都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没想到能看到这样浓密的绿植。”
“赫岚是被真神祝福的国度,自然不同其他蛮夷小国!”
听到自己国家被夸,雏菊骄傲地昂首挺胸,忍不住接话,“蛮夷小国眼红赫岚,妄想抢夺真神神迹,幸得女皇睿智,识破了歹人的阴谋诡计,将盗贼们统统赶出赫岚!真神长佑女皇!”
哦?真神?什么真神?什么神迹?神殿又是做什么的?是祭祀的地方?
雏菊还在滔滔不绝地列举女皇壮举,焚姒脑海中已经构想出远古时代的祭祀场景:狞厉可怖的巨型青铜器,庄严肃穆的悲剧宿命,神秘原始的巫礼氛围……
停停停,别自己吓自己了,多少妖魔之事都是弄虚作假。师父说过,远古时代的巫礼信仰是人面对未知的揣测,万事万物都有其背后的道理,无论真理戴了多少玄妙莫测的幻想面纱,只要理智不屈服于浅显的表象,意志终将战胜怪力乱神。
“所以世上没有妖怪,也没有神明?”当时她问,“志怪话本里的故事也都是假的?”
“或许将来一切都是假的,”当时师父答,“循规蹈矩只会捍卫愚昧,真理从未停滞在过去,将来任何可能都会发生。”
任何可能都会发生?那人死也可复生吗?
“小姐,偏殿到——小姐!!”
“砰!”
焚姒一头撞上门侧的柱子。
雏菊飞快滑跪,在地上拼命叩首,吓得话也说不清:“奴该死!奴没有照顾好小姐!奴……”
“我没事,”焚姒吃痛地揉着鼻子,伸手阻止道:”别磕了,等下你比我伤得还重。“
* * * * * *
雏菊再三确认不需要请国医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焚姒伸了个懒腰,一时间想不到事做,干脆睡个回笼觉。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困意渐生,意识涣散。身体宛若浸在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飘渺,连树叶抖动的“沙沙”声都听不真切。
耳边渐渐传来利剑划破空气的铮铮声,清晰异常,好像有规律地在传达什么信息……
“!”
焚姒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像浮出水面般,世界的声音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入,连空气中水果的香气都比之前来的更浓烈。
「谁在叫我?」
一种强烈的意愿指引焚姒往外走,她想也没想,抓起剑跟随直觉出门。
8. 一把剑引发的悲喜
炎番城不愧享有“西域长安”之称,莺歌燕舞,水系环绕,深居戈壁腹地却有殿堂楼阁之奇观。
街上商贩的吆喝与载歌载舞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夹杂着路人的交谈和涌泉瀑布的哗啦声,所有嘈杂不断分散着注意,令焚姒迷失了方向。
失去方向的焚姒跟着人流往前走,没走几步就感觉腰间的青铜剑微微颤动。她想寻个人少的角落查看,却听见天边传来阵阵低雷。
雷声滚滚,由远及近,迅速笼罩在炎番城天空。
街上的人先是驻足眺望,很快就都乌泱泱跪在地上,朝着一个方向虔诚高呼:
“真神临世!!!天佑赫岚!!!”
焚姒突兀站着,正好可以看清远处渐渐浮现出的巨大老虎石像。
土黄色的石像趴坐在一栋银灰色的殿宇上,石像上空凝起大片乌云,里面电闪雷鸣。趴坐着的老虎石像有双人一样的眼睛,细细长长,带着怜悯俯瞰众生。
离神殿越近,青铜剑颤动得越厉害,剑身隐隐有雷电环绕,和石像上的乌云遥相呼应。
「好怪,去看看」
焚姒紧紧握住剑柄,逆风向神殿走去。
“别过去!”突然一只手拉住她,“疯了吗?不要命了!”
回首拨开纷飞的头发,看见一张中原面孔的年轻男子。
不想解释也没法解释,焚姒甩开男子的手,顺手抓住从旁边摊位腾起的纱巾遮住口鼻,迎着风和漫天飞扬的沙子继续朝神殿艰难走去。
随着她的靠近,风越刮越大,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雷声却越来越小,只剩愈发刺眼的闪电不断劈向周边的屋舍。
狂风呼啸如万鬼嚎哭,街上的人群惊慌失措,一边逃窜一边哭喊着:
“真神发怒!真神降罚赫岚!”
焚姒险些被慌乱奔走的人群撞倒,用剑撑地才避免踩踏发生,周围的人看到雷光大作的青铜剑纷纷避开。
剑不知为何变重了,她双手提剑想要查看剑出了什么问题,刚抬手,“唰”的一下,连人带剑被吸进神殿。
* * * * * *
焚姒晕头转向,踉跄着差点跌倒。
一切发生的太快,方才只觉被剑吸拽向乌云,接着天旋地转,然后到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之地。
空气中弥漫自然原始的气味,好似骤然跌入的斑驳树丛,迷失在夏秋夜晚的冷杉林。淡淡的泥土腥气如无形轻纱,拂走了心中的紧张不安。草木的味道舒缓了眩晕感,焚姒倚着剑深呼吸,恍惚间还能嗅到清晨时分潮湿、微凉的水汽。
黑暗不可怕,未知才可怕。偏偏青铜剑挑这关头自闭,一丝光亮都没有,半点没有方才的神气,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焚姒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脑海里突然闪过巨蛇血盆大嘴俯冲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幻想这么可怕的画面?快忘掉快忘掉!
她捂着脸,努力想把刚才的画面忘掉,却意外“看到”自己身处一处宽阔的地洞。
在不见天日的黑暗洞穴,周围满是盘根错节的枝干,竟是一片地下丛林。
屏息凝神,转动脖子“观察”四周:地洞内壁凹凸不平的岩石呈现风蚀后的层层纹路;茂密的丛林前后绵延数里;东南方向有处水潭,再往里有什么在吸引她过去一探究竟。
一番勘测结束,法力并没有耗费多少,照书中记载,这是种名唤“延感”的能力,是对一定空间内物质外部状态的感知。此能力不消耗法力,也无法习得,有与没有全凭运气——幸运的是,她一向很幸运。
……
越往里走温度越低,空气反而越清新,时不时还有微风带着香气拂面而来。
焚姒挥剑斩断避无可避的树枝,感觉自己走了一段上坡路,好不容易摸黑来到水潭前,面对前方泛起的幽波,一时间踌躇不前。
水潭无法感知其具体深度,没桥没路,想过去要么伐木造船要么就只能游过去。可惜树枝太细太曲不适合造船,那么就只能——
但她不会游水啊!而且水里也不知有没有什么怪东西,万一有蛇……
“嘶——”
她倒吸了口冷气,往后退了几步远离深潭。
剑尖划过地上的岩石,擦出一道微弱的光丝。
发丝大小的雷光掠过水面朝对面疾驰,撞上某处结界,顷刻间无数光丝如烟花绽放般绵延燃烧,结界湮灭的刺眼光亮令人睁不开眼。
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焚姒睁开眼,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对面的地上。回身去看,哪还有什么深潭?分明就是一洼浅水坑,原不过是立场不同,看到的答案不同罢了。
结界消失后,远处出现一点微弱的亮光,随着她的走近,微光更加明亮柔和。
终于走到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见悬在空中沉浮的是颗散发着银色柔光和香味的珠子,焚姒心中涌上熟悉的感觉,仿佛眼前的银珠本就属于自己。伸手握住银珠,眼前顿时白光大现,狂风呼啸着从银珠处四散开去,在洞穴里发出骇人声响。
银珠在她手中幻化成细长轻巧的长剑,不似青铜剑那般花哨,从剑柄到剑身没有多余花纹,除了祥云状的剑格和剑身上一小片刻有符文的黛紫底刻槽,整个剑是一气呵成的银色。
强光散去,风声消停,银剑恢复到最初的柔光,虽不能照亮周围,但在漆黑的环境中还是格外亮眼。焚姒左手提剑试了几招,利剑划破空气的“铮铮”声如同在对她喃喃低语,银剑散发着舒心香气,与她的心跳共鸣,似在有节奏地呼吸。
垂下握有长剑的手,银剑散成点点银白星光汇入身体。
——竟是灵器!
此灵器这样特别,叫银剑未免太见外了,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就叫……知风?
嗯,不错,知风,是个好名字。
所以这算是完成明系了?知风的灵力系风,也就是说,风灵?
风转瞬即逝,从不为任何停留,唯一感受到风的时候就是风离开的时候。
——这令她想起了姜桃安。
同为失势灵元,她是否应该学着姜桃安那样为其正名,争取获得众人的认可?
可法术菜鸟再怎么修炼也没用,既然做不到,努力还有意义吗?
师父说过,阶级永远存在,如果一件事注定没有结果,还有必要执着吗?
* * * * * *
失去银珠的灵力,地洞的空气逐渐停滞凝固,植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不多时整个地洞变得光秃秃的。
不止地洞有这样的变化,整个赫岚的植被都相继凋零,恢复到戈壁原本应有的模样。
风沙重新在这片土地上肆虐,街上歌舞升平的景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哭泣与惊嚎。
“真神抛弃了我们!真神抛弃了赫岚!”
方才抓住焚姒的中原男子冲到人群前方,指着江璃此刻所在的神殿方向,对人群高喊:
“是她激怒了真神!赫岚的王何其自私,将神殿占为己有不许参拜!真神怒其所为降下神谴,你们都看到了!神迹消失,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她!因为王的贪婪自私!”
……
人群议论纷纷,越来越多的人被煽动,加入到声讨女皇的阵营。
江璃听到讨伐声怒不可遏,命令卫兵将几个带头叫嚣的人抓起来,押入大牢等候处置。
这样的举动并没能成功阻止暴乱,反而让更多犹豫的人倒戈立场。他们拥护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原男子,借着神谴的名义要江璃认罪,要她退下王位,要赫岚再无王族。
“放肆!我是赫岚的女皇!你们竟听信逆贼挑唆,公然忤逆你们的女皇?!胡将军听令!祸乱人心者,押入死牢!”
“是!”胡将军应声,指挥卫兵们镇压反对阵营。
人群开始不敢再发声,年长的臣民捂着嘴巴垂首帖耳,他们在赫岚生活了大半辈子,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祖祖辈辈皆蜗居在此,可丢不起这性命。
此时的沉默不代表中立,而是选择依附权威,是默许被奴役的顺从,是对抗争不公者的背叛。
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死心,他们不知始作俑者已趁乱逃离,继续大声带头声讨。被抓住后也仍破口大骂,骂女皇是暴君,骂其他人是缩头乌龟。
众人眼神复杂而闪躲,一言不发地看着几人被卫兵拖走,冰冷漠然的神色仿佛在看死人。
到了这时几名年轻人才生出惧意,腿都软得走不动了,可仍十分有骨气地强撑着昂头,任由卫兵一左一右架着离开。
* * * * * *
地洞里,焚姒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走,在第三次路过那洼浅水坑时,终于承认自己一直在绕圈。她化出知风剑,借助知风的微光蹲下来查看水坑。
“幻术?”
晃晃脑袋,神清气爽,没有中术的感觉。
“阵法?”
应该不是,方才用延感探知许久,地洞原本也不算大,现在更是空空荡荡只剩下秃石。若真有阵法无异于馒头里的肉馅,早该被发现了,再不济也能尝到肉味——
突然有点饿,不知柏奕师尊回来没有,他做的肉包味道真是一绝……
总之此处没有阵法,只有石头。
“结界?”
探头往水坑里看,原先的植被都不见踪影,唯独这水坑还是水坑。
也许它并不存在此地,而是在另一边。焚姒将握着知风剑的手往前递,水坑被靠近的剑气扰动,泛起涟漪,倒映出扭曲不清的脸庞。
等等。她收回手,望向另只手里的青铜剑。
还是用青铜剑吧,不用白不用。这么想着,将青铜剑扎进水坑,哼,果不其然。
“哇啊——”
* * * * * *
“女皇!”
江璃被结界挡在神殿外,上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身后的胡将军恶狠狠瞪着前方,丝毫不惧风沙肆虐,抱拳吼道:
“末将已派人将神殿包围,请女皇下令吾等进殿捉拿贼人!”
“是你?”江璃认出了前方不远处那道背影,“你做了什么?!”
结界内的男子背对他们,头也不回道:“等人。”
“大胆贼人!赫岚神殿岂容你——”
“退下。”
“女皇……”
“退下!不许让任何人靠近神殿!”
王命莫敢违,胡将军只得应声离开,“诺!”
* * * * * *
焚姒被青铜剑猛地一扯,面朝下砸向水坑,本以为会横扑落水,却忽然脚下踩空,竖着跌落在地。
踉跄站定后回身去看,那里是一整面彩绘壁画,壁画上数名飞天少女用手托着明月,明月高悬在壁画顶端,浮于水纹图案之上。
原来明月就是结界,壁画背后的空间正是倾倒后的洞穴。
她左右张望,发现所在之处是一道长廊,于是朝更亮的一边走,边走边打量两侧的壁画。
壁画的故事似乎是某段历史,说神殿原本是座高塔,地裂之时天上出现巨大的法阵,法阵随高塔一同落陷地下。之后神迹福临赫岚,风沙不入,绿植繁茂。
从壁画上描绘的景象来看,赫岚在神迹之后几乎成了戈壁绿洲,可画中满街绿植的景象在如今的赫岚却是不见,莫非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新的变故?
……
长廊尽头进到地宫,地宫内的墙壁泛着光滑的金色柔光,数盏长明灯的火光经由黄金内壁的漫射,将地宫烘得暖洋洋。
大殿里摆放有大大小小拼凑在一起的玉石浮雕,八根石柱立在两侧支撑起整个地宫,石柱表面嵌有天然宝石,在光线下闪烁着奇光异彩。
“喵~”
哪儿来的猫叫?
焚姒穿过大殿寻着声音往里走,通过另一道壁画长廊后到了一间密室,此处昏暗,只有一盏没有灯芯的石灯。
密室顶上有片光亮,投下一团阴影。焚姒仰着头仔细分辨,那团东西突然探脸盯着她,圆溜溜的眼睛泛着绿光——是女皇那只小兽。
白猫注意到焚姒在看它,在原地刨了几下,盯着她来回踱步。焚姒幻化出银剑往白猫的位置敲了敲,竟是一片琉璃顶。
白猫被敲击声吓跑,焚姒见周围没有别的路,心中默念几声“得罪了”,控制银剑将琉璃顶打破。
碎片像雨一样哗啦落下,她伸手握住剑柄,从上方破开的洞口跃出,稳稳落在旁边的砖地上。
白猫从藏身处跑过来用脑袋蹭着焚姒的小腿,喵喵叫个不停。
“大白也迷路了?走,带你出去。”
焚姒把白猫抱在怀中,左看右看,周围除了墙上的石雕什么也没有。西北方向有一扇门,她过去用肩膀把门顶开,腰间的青铜剑“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
师父的剑自己跑了!
她吓得赶紧抱猫去追,路过放有巨大法器的地方只匆匆一瞥,来不及细看。
不知拐过多少道弯后,一道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青铜剑向人影飞去,最后散入那人的身躯。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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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得近了,焚姒被应竹抓住手臂扯过去,怀里的猫掉了下来。她匆匆回首去看猫,眼前的画面却骤然缩小退低,世界飞速抽离。
……
不过一瞬,两人落在高楼的平台上,神殿在远处看不太真切,只见密密麻麻的人聚在街上,吵闹得很。
“拿到了?”应竹问。
拿到?什么?知风吗?
焚姒没有回答,直接将银剑幻化出来递给应竹。后者并不接过,双眼微眯,看着银剑一言不发,心中渐生想法。
“此剑不要被任何人知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哦。”
虽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但他总归不会害自己,听他话没错的。
焚姒把银剑收回,“师父,刚才那只白猫带我找到出来的路,不是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吗?它帮了我大忙,我们把它丢下不太好吧?”
应竹冷冰冰开口:“它能进去就能出来,一只猫都比你有胆识,你还有心思担心它?”
焚姒被师父冰冷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话虽是大实话,但怎么听起来如此骇人?
应竹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把想问题时候的冷漠投射到她身上,自知不妥又不知怎么处理,便找了个理由开溜,“在此处等着,我去去就回。”
“什么———哎?喂?!”
跑得也太快了。
* * * * * *
青铜剑散去时雷法随之解开,神殿上空盘旋的乌云即刻消散,卫兵们听从女皇的命令在神殿外围了好几层,将观望的民众挡在外面。
江璃进入神殿,刚走进放着巨大法器的内室,突然警觉转身,看清来人后呵道:“你还敢来?!”
应竹淡漠扫了眼女皇身后的法器,打量周围墙上的裂痕,说:“阵眼复明,此处很快就会完全塌陷,归于尘沙。”
“放肆!此乃神殿,得真神庇佑,屹立千秋万代!”
应竹看她的眼神跟看路边杂草一样毫无波澜,“为何?”
“你这道貌岸然的中原贼,十五年前擅闯神殿带不走神迹,今天竟带上弟子回来明抢,罪孽深重,真神知此必降罚于你!”
“物归原主,何错之有?”应竹顿了一下,“你可知你口中的神迹在十五年前足以令赫岚亡国?”
“你说什么?”
“当年法阵落陷毁了陵塔,百姓视为不详。你为了稳固王位,在塌陷的陵塔之上修建神殿,借神的名义震慑子民,叫他们相信神佑赫岚,甘愿臣服于你。”
“那又如何?民众愚昧,不知此邪术毁了赫岚根基,若不是我一直设法维护,赫岚早已陷于黄沙!”
“十五年前我将风灵封于阵眼,将木灵——你口中的命石留在赫岚,原本风木二灵同在可抵法阵侵蚀,”应竹平静道出真相,“你却将木灵赠予北黎带出赫岚。”
“什么风灵木灵?把话说清楚!”
应竹不想废话,给了江璃一个眼神。
望见紫瞳的瞬间,江璃灵识乍现出某段被遗忘的记忆:天地撕裂,阴云蔽日,狂风卷起数十丈高的沙尘,陵塔随法阵落陷地底之时,其中金光紫光大显,电闪雷鸣……
“是你!”江璃突然明白过来,“当年地陷是你一手造成,你早就预谋盗取赫岚风木二灵,可恶的中原贼!不归还风木二灵,休想离开!”
“女皇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应竹说,“既要百姓信奉神祇,又在神殿布下结界,近者一律诛杀。迷晕慕名而来的术习者,以你身后的法器夺取灵力,配合满城丝竹器乐,令他们失忆再赶出赫岚。”
“你如何……!”
“靠欺瞒与镇压巩固君权,与强取豪夺的盗贼有何分别?女皇此番做法大失民心,岂不逼人造反?”
“放肆!赫岚的女皇会受制乌合之众?若不是我王族术法庇护,赫岚早就因神迹被邻国瓜分,因地陷举国覆灭了!既是我的臣民受我庇护,就必须服从于我!我守护赫岚子民这些年,到头来他们竟妄想得到更多!没有王族,谁人能护住赫岚?国之不国时,他们只会沦为邻国的奴隶!”
“他们现在又何尝不是强权下的奴隶。妄想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在这方面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住口!我才是赫岚女皇,哪里轮得到你个中原贼大放厥词,与本皇论起君王之道!”
有的人位居高位太久,听惯了阿谀奉承的话,见惯了所有人卑躬屈膝的态度,已然容不下任何逆言,对这样的人说任何话语都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应竹不愿纠缠,拂袖离去。
* * * * * *
“走。”应竹一手拿着包袱,一手抓过焚姒的手腕。
“去哪啊?”
“回去。”
“我还有件事没做!”
焚姒甩了两下手没甩开钳制,对上应竹冷淡的眼神,立马怂声道:“我……弟子答应一个大娘要找她儿子,做人要言而有信,不、不能食言……”
“管好你自己。”应竹抛给她一枚青色牌子,“别再丢三落四。”
宗牌?怎么会在师父那里?
应竹揽过焚姒的肩膀,一个深呼吸的功夫,两人稳稳落在院子里。离开了差不多半个月,院子还和之前一样,甚至更干净了,连片落叶都没有,一看便知是师姐发的善心。
焚姒转回身发现师父已不见人影,自己的包袱被孤零零留在地上,脏兮兮的像摊烂泥。
她叹了口气,包袱也不拾就出门去找师姐诉苦。
……
北黎微笑着听完了焚姒的抱怨,除了惊讶师父在神殿布下结界之外,对其他的一概平静接受着,心想:好厉害啊,不愧是他,连阿姊都不怕!
“哦对了,”焚姒从荷包里掏出项链,“项链还给师姐,先前不知道它这么贵重,这我不能收。”
琉璃吊坠中晶莹剔透的命石隐隐闪着松绿色荧光,外层还有细沙一样的金色颗粒物呈波纹状流动。
北黎接过项链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似乎陷入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紧锁眉头。
焚姒见此识趣地转移话题:“柏奕师尊呢?人找到了吗?”
北黎回过神,将项链放进自己的荷包。
“嗯,报官没几日师尊就自己回来了,听说并无大碍,就是精神不太好,问他什么也不说,嘴里一直念叨着金元宝要害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金元宝也能害人?”
“是啊,”北黎心不在焉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害人又有何稀奇……”
9. 术法考试
“师兄!”焚姒仰着脖子,一手叉腰一手挡住日光,大喊:“这么巧你也去找师父啊?”
一团乌云从半空悠悠飘下,季糾妖娆侧卧其上,一手叉腰一手懒散地撑着脑袋,正好与焚姒平视,挑眉道:
“不巧,应叔请季某屈尊来接姑奶奶上路,老人家腿脚还利索吧?爬上来?”
小菜一碟。焚姒胸有成竹地后退一步,准备来个猛虎扑食的姿势蹦上去。
“嗬!”
——扑了个空,五体投地。
季糾探头,调侃地上那位:“哎,虾蟆妹妹,就算你被在下英俊潇洒的身姿折服,也用不着行此大礼啊?平身吧~”
焚姒从地上爬起来,大半身子埋在云里,露个脑袋浮出云面。
季糾盘腿坐起,单手撑在膝上,猛然将脸凑近焚姒,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笑话她:
“我说你不会真的蠢到以为云彩能踩吧?你当谁都会腾云驾雾么?嗯?”
焚姒捂住额头往后退,“是是是,你会的多!”
季糾五指扣在焚姒头顶不让她动,调侃她脑袋生得像瓜一样又大又圆,这样的瓜最脆甜爽口,就是不知道吃了以后会不会变成傻瓜,学虾蟆“呱呱”叫。
“谁叫谁是傻瓜。”
焚姒瞄准时机,从云团下“欻”地伸手,又快又准地拍掉季糾的爪。后者反应慢了一步,“啪”地一声,手腕瞬间红了大片。
“啊!”季糾惨叫,捂着手慢慢倒下,“蛤、虾蟆毒功……可恶,枉我季某一世英名,今日竟不幸命丧小人之手!臭虾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的财宝都藏在了、藏在了,右、右右右右……呃——”
“……”
死到临头还哟哟,有这么高兴?
焚姒等了一会,见季糾仍死尸般趴着一动不动,提醒道:“差不多行了,师父那去晚了当心乐极生悲。”
季糾瞬间弹起打了个响指,在焚姒周身凝起一层水膜结界,挥手将人抬到云上。
“季某的九九还阳术已修炼到第十重,永生不入轮回之苦,岂是尔等愚蠢凡人所能参透?”
“哦,说的好像你不是人一样。”
“连吾都不认识还好意思当术习者?季某乃人间翘楚,天选之子,九五——”
“嗯嗯嗯,师父找我们什么事?”
“无外乎三类,”季糾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也不生气,顺带卖了个关子,“你想先听哪个?”
“随便。”
“这一嘛,是师妹闯祸连累师兄,二,师妹同师父说师兄坏话,三、三是什么你自己清楚,还不速速交代?”
“胡说八道!我是那种在背后说师兄坏话的人吗?生怕师兄听不到咒骂怪我抢了风头,哪次我不是当着师兄的面,说你丧心病狂-狂犬吠日-日薄西山-山鸡舞境-境界高远,远近闻名!”
季糾毫不谦虚地点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众乐乐不如吾乐乐~温习天才之壮举,季某岂能错过?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打是亲骂是爱’。哎,师妹太爱我了怎么办?苦恼,苦恼!”
“……”焚姒拳头硬了。
“听说你前些日子下山了?”
季糾收起玩心,一下转了话题,“我还以为你被逐出师门,打算买些烟花炮竹来祝你脱离苦海,可惜呀!交代吧,下山做了什么?”
“没什么,明系去了。”
“哟~~~”
季糾发出九曲十八弯的音调,将手搭在焚姒肩上,隔着水膜用力按下,故意发出低沉的嗓音:“我小师妹都有灵元了?说说,什么灵系?嗯?”
焚姒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用手撩了下头发,摇头道:“嗐,就是普通的灵系,没什么了不起的,说出来怕师兄看不上……”
“嗯?哦!哼,火灵?”
“风灵。”
“哟。”季糾放开焚姒,双臂环于胸前。
小菜鸟竟是风灵,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
啧,可惜,雷灵和风灵极难修炼,以小菜鸟的能力再修炼个一百年也无用,你说这风灵给他多好,凭他的灵元假以时日定能与应竹平起平坐。
“姒妹别灰心,”季糾笑嘻嘻揽过焚姒的肩膀,“比师兄我是差了许多,但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再修炼个千百年——诶,也追不上~倒是可以孝敬师兄我去那天外天、地中地、人间人转转,这总难不到你吧?嗯?”
“那是当然了,你给我等着吧。”
嗯?季糾挑眉,怎么听起来不像句好话?
* * * * * *
“应叔,人带到~新鲜的,刚出门就被我逮了。”
应竹放下手中的卷集,抬头望见生无可恋的焚姒和旁边喜气洋洋的季糾,甩了甩宽大的衣袖,语气淡然,像是发问又像在自言自语:“今日是何日?”
“清明。”焚姒郁闷道。
“哧,日子越过越回退,人越活越年轻了哈?”季糾屈指敲了敲焚姒的额头,“我说小姑奶奶,醒醒,又发梦呢?”
他狡黠一笑,知道焚姒在师父面前不敢放肆,伸出巴掌糊在她脸上,将人扒开走向竹亭,边走边回应竹:“三月初七。应叔岁数大了记性不好,要不我去叫北黎来替你医治医治,她话少,来了跟没来一样,当她不在就行。“
三月初七,应竹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时间不多了。
“从今日开始你们一同修炼,水灵术变幻莫测,刚柔兼济,与风灵术有相似之处,季糾,你修炼时多加留心,尽快让她熟悉水灵术法。”
“包在我身上!”季糾答应得特别爽快,“早就想和师妹过过招,今天既然应叔开口,季某必当奉命竭尽全力,假公济私咯!”
哦嚯,不妙。
“师父,师兄他……”
“哎,走了走了,修炼修炼!”季糾挡在两人中间,推着不情不愿的焚姒往竹林深处走,扣着她的头将脑袋转到前面,“别看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没有。”
“没有吗?我看错了?不可能啊,难道是脑子里的水?”
“……”
穿过竹林后是崖壁,下方有一湖泊,四面环山,是水灵术习者修炼的好去处。因季糾常在此地修炼,术习者又都不敢招惹他,所以湖泊少有人去,十分幽静。
“师妹。”季糾心生一计,渐渐诡异地勾起嘴角,“有没有听过笨鸟先飞的故事?”
不好!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焚姒心头一紧正要往后退,被季糾眼疾手快抓住手臂,拉着往前狂奔。
“等一下——哇!”
林间群鸟惊飞。
应竹面不改色翻过一页书,抬手间施下法术,声音戛然而止,结界内只余安静祥和。
一只金丝雀优雅地扑扇翅膀,穿过结界落在桌上,翅端的羽毛轻轻拂过桌面,登时金光大现,雀鸟化作女子的模样坐在桌上。
“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扶桑从桌上下来,轻盈转身坐到对面的石凳,俯身倚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歪头看向应竹,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
“若非封印已破,她一个凡人,哪来的本事将赫岚搅得天翻地覆?”
“我干的。”
“我知道是你,一个废物和一把破扇能闹出什么动静?呵,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真的舍得,还以为你当师父入迷了,会设法阻止她踏入赫岚,看来,她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嘛~难怪云湮这么喜欢你,因为你和他一样,冷得可怕。”
“你很热吗?”
“别说笑了,我跟你可不一样。”扶桑起身,绕到应竹背后,“我们在他眼里不过是棋子,惟有你才能与之对弈,我猜你若不想来此,他应该也不会为难你吧?呵,真羡慕你啊,还有选择的余地。”
“……”
“你就没想过何时回去?‘封印破,阵法开’,我没记错吧?”
扶桑绕了一圈又回到对面,双手撑在桌上,直勾勾盯着应竹:“如今东西也已拿到手,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我等得太久了,你也知道,我没什么耐心。”
应竹眼眸微闪,头也不抬道:“随便。”
* * * * * *
月前季糾拉着焚姒跳崖,临落水时施法用水面作为转托将两人弹起,伴着惊叫玩得不亦乐乎。之后数日乐此不疲,焚姒师妹不再滋儿哇乱叫,觉得无趣了才肯作罢。
焚姒悔不当初,反思自己不该在师兄面前呈口舌之快,普天之下根本没有能与师兄匹敌的对手,全是他股掌中的玩物!
对水灵术熟悉后,不等焚姒松口气,应竹又紧接着安排了北黎陪练。
焚姒平时常看师姐修炼,对诸如噬灵、延散、净化这类术法特点十分熟悉,用了不到半个月就把难缠的木灵术记得滚瓜烂熟。还在师姐漫天夸赞下信心大涨,顺便将几个简单的风灵术也练得出神入化。
你以为这就完啦?不,有请下一位陪练,应竹——的青铜剑。
对,没错,雷灵术的陪练是一把剑。
自此,焚姒明白了一个道理:该来的总是会来,躲是躲不掉的,之前有多偷懒,现在就要多拼命。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问了好几次,师父不肯说,每次都是一道雷法砍过来强行封口。
也有不修炼的时候,应竹美名其曰“春游”,带着焚姒去各位师尊那闲坐,专挑在他们授课时间,打着学术交流的幌子让焚姒观摩其他灵系的术法。
师徒二人大腚一沉,坐那什么也不说,吃人家的茶食喝人家的新茶,悠哉悠哉好不快活。
有的师尊起先还想逐客,暗示二人在此会打扰弟子们修炼,可应竹却说:
“你们继续,我随意看看。”
其他师尊闻言脸上青白交加,不想在徒儿们面前显得小心眼故意赶人,干脆不再理会,将二人晾在一边。
众弟子见到应竹尊荣异常亢奋,个个将术法施得风生水起,恨不能将一身本领全数展出。
待他们法力耗尽,应竹果断带着焚姒拂袖离去,一天下来能赶好几场,累倒几十个术习者。
不出十日,整个离贡宗都热血沸腾了,弟子们废寝忘食勤修苦练,一改往昔“传统”学风。
掌门大喜,欲夸众师尊教导有方,却听闻流言四起,说那赏春二人组之间竟有禁忌之情。
从不走动的高岭之花为了菜鸟徒弟满宗院乱蹿,若非是有不可告人的情愫,难不成是高岭之花想开了要换弟子?!
……
流言蜚语传播虽广,大家都只当是闲话趣谈,听个乐子罢了。
然而北黎心里却不是滋味,她当然相信师妹和师父没有私情,只是师父对师妹格外关心,和师兄又是血脉宗亲,唯独对她不冷不热。
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当初阿姊要求师父收她为徒,对这个迫不得已才收下的弟子,师父心里一定是厌恶的。她想要师父亲近自己,可她对师父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师父应该巴不得没有这个弟子吧?
……
梨花村某书坊。
“姑娘,要不我找几个人给你送到府上去?这么多你怎么拿得了呀?”
“老伯不用麻烦,我可以的。”
“阿——翁,你又忘了!这是北黎姐姐呀,天下第一的女弟子!”老伯的孙女一脸崇拜地仰视北黎,“北黎姐姐北黎姐姐,小陌以后也要去宗院修炼法术,做师尊的弟子!姐姐一定要等小陌呀!”
北黎对她浅浅一笑,一手捏诀,一手在掌心中化出梨花,将花插在她耳边,“我相信小陌一定可以。”
街道周围的落叶收束汇聚,铺在北黎身后。几根粗壮的藤蔓从旁边的老树垂下,卷起地上几大筐书卷,荡到铺陈的落叶上。
“哇——北黎姐姐好厉害!”小陌拍手大叫,“阿翁你快看,你快看呀!”
闻言,好些路人凑过来看北黎施法,啧啧称奇。见怪不怪的当地村民远远瞥了一眼,知道这是青巽院下来的弟子后,该干嘛干嘛去了。
行人渐渐聚了过来,北黎面颊发烫,匆匆和小陌道别,僵硬笨拙地踩上落叶。藤蔓退回树上,巨大的叶团迅速带着她升空,朝青巽院的方向飞去。
北黎先去了师父的竹林,没见到人,她施法与草木树灵共识,将东西原封不动带离,去了主山。
主山的竹林原本属于应竹,宗院重新修缮后被槐芷师尊要了去,她在竹林外设了结界,非请不得入内。
槐芷师尊年龄与师父相仿,入宗不足三年。弟子们私下里都说槐芷师尊年少时娇美明艳,一心向学才耽误了姻缘,如今千里迢迢为“天下第一”而来,俊男美女天作之合,实为佳话。
北黎在结界外犹豫,纠结要不要进去。
送书是为数不多能主动接近师父的机会,她希望能和师父独处,亲自将书卷交到师父手中。可师父和师妹此时就在里面,她更想当着众人的面得到师父关注,若能因此令他们以为师父对自己有情,那……
“喂,你在做什么。”
出声的是齐尚,一身华服,气质端庄高雅,眼神却傲慢轻浮。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中阶术习者,不怀好意地打量北黎,彼此交换着眼神。
齐尚玩味地转了转手里的折扇,肆意打量北黎的身姿,嘴角勾起一抹轻浮的笑意:“北黎师姐是来找本王的吗?”
齐尚是槐芷师尊的徒弟,北黎不愿与之纠缠,想要离开。
“慢着,”齐尚用扇子指着几筐书卷,“这是什么?”
齐尚话音刚落,几名术习者暗中施法将书筐推倒。
书卷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如天女散花般洒落,摊开的内页倒扣在地上,泥泞不堪。
这是给师父的书,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北黎气得发抖,眼底泛红,死死咬住嘴唇。愤怒,不甘,她恨不能将对面的人吊起来抽,缠成树蛹滚下山!可是她不能,这样会连累师父……
“你们这是做什么?”
齐尚故意慢悠悠开口,欣赏北黎想发作又不敢发作的模样。
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傲女子。
他得意地挑眉:“谁准你们这样对本王的王妃?还不道歉?”
“喔~!”众人起哄,发出呜呜的笑声,“黎王妃对不住!刚刚是意外、意外,请黎王妃宽恕!哈哈哈!”
“黎王妃莫怪,我等不知这几筐东西是您准备的嫁妆,要不我们再给您装回去?”
“哈哈哈,小王爷快看,黎王妃害羞了!”
北黎羞愤转身,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身后的嬉闹还在继续,污秽不堪的字句像利刃扎进心脏。她捏诀施法,卷起地上的纸页袭向几人。
纸页挡住众人视线,几个跟班像护主的狗一样冲了出去,争先表现自己的忠心。
待纸屑落地,北黎早已不知去向。
“小王爷,要不要把人追回来?”
齐尚冷哼一声,斜眼瞥了说话的人一眼,自信道:“急什么?本王想要的人,还从没有得不到的。你们几个,还不快把路清出来?脏了本王的鞋,惟你们是问。”
“是!”
* * * * * *
随着天气逐渐升温,青巽山染上盛暑的热意。
这天天气炎热,应竹难得善心大发准许焚姒休息,北黎得知消息提前备下“全竹宴”,待日光渐弱气候适宜时,师徒四人在山中消遣聚食。
竹沥茶、竹笋清炒河虾、竹荪鱼丸羹、笋丝拌蕨菜、腊肉煨笋尖、香拌豆腐、豆沙艾饼,最后将竹筒饭摆在显眼位置,小臂长的竹筒,用麻绳捆扎好,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我说最近怎么找不到人,原来偷师学艺去了。”
季糾看着面前满满一桌饭菜,摆出一副迟疑加回味的表情,“啧……今日这些确定能吃吗?该不会又有‘巧思’吧?上回桃花粥里那几味草药,多可惜呀~差一点就能屠戮满门。毒圣发功,果真不同凡响~”
北黎的脸一下子红了,承认除竹筒饭以外,其余都是从山下食肆买的。
原本她想自己做,特意找了食肆的厨子苦学,可惜做出来的味道总差强人意,最后只能花钱买了一桌。
季糾见北黎情绪低落,移开视线,诧异道:“哦?还有熏香?”
他率先落座,迫不及待伸向竹筒饭,“饿死了!唔,味道不错,你们快坐下吃啊,季某可不想黄泉路上连个伴都没有。”
北黎瞥了眼徐徐落座的应竹,将茶奉上,“师父用茶。”
“有心了。”应竹接下茶盏,并未动筷。
“师父,饭菜不合口味吗?”
应竹没有看她,语气疏远客气:“没有,不必多虑。”
北黎咬了咬下唇,觉得委屈。
又是这样!为何自己的努力师父总是看不见?自己做错了什么?即便是习得辟谷术无心吃食,哪怕尝一口也好啊!
“弟子愚笨!为了让师父吃到新鲜食材,弟子从前山寻到后山,挑选竹笋捕鱼捞虾,就算师父看不上乡野粗食,就不能为了……为了弟子的付出勉为其难尝一尝吗?”
应竹没想到北黎会有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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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反应,蹙眉看她。
北黎也不退缩,赌气般直视应竹。
“……”焚姒的眼神在两人脸上飞快切换。
师姐是在威胁师父?她还是第一次见师姐对师父说话如此硬气,相比敢怒不敢言的自己,师姐此番实在是——太争气了!
“啧,扫兴!”
季糾吊儿郎当地用筷子敲了敲石桌,“没有品味的人就别给他吃,吃了也浪费。只有像我这种清新脱俗之人才配得上乡野粗食。嘶,俗话说’无毒不丈夫’,你看,唉,我这个人就是太善良,欠毒!再不吃点毒圣特供该成小白脸了你们说是吧?”
“……”
“……”
“……”
应竹挥袖,三人都以为他会离席,却不想他骨节分明的手伸向了筷子。
“?!”
焚姒看呆了,这哪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分明是吃硬不吃软的受虐狂魔!
* * * * * *
蝉鸣渐弱,自“全竹宴”后过去月余。
焚姒在师父的“关爱”下今非昔比,不仅把各类灵系的术法理解得透彻,连剑术也有所精进,甚至偶尔能和青铜剑打成平手。
——大概是青铜剑心善,故意让着她罢。
惬意午后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偷懒。
焚姒合上话本,在院子里伸个懒腰,准备回屋午憩。
“噼啪!”一道发丝大小的雷法突然击中她的天灵盖,接着应竹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告知一个时辰后来竹林参加上阶术法考试。
“?!……!!?……”
……
季糾借口要陪师父喝茶,拉着北黎早早来到竹林。师徒三人其乐融融,在亭子里听季糾絮叨山下趣事。
以往的上阶术法考试在术习者十八岁左右进行,就算季糾天赋异禀也得半年前才考试,师妹比他小三岁,这么快就要受师父“酷刑”,他怎么能错过看好戏的机会呢?
当焚姒拖着沉重的步伐,一脸便秘表情来到竹林时,亭子里三张脸齐刷刷望过来,她觉得自己离当场去世只有一步之遥了。
北黎放下茶盏过来迎接焚姒,捏了捏她僵硬的肩膀安慰道:“师妹别紧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结果如何不重要,大不了明年再来,不要害怕!”
“……”
能不害怕吗?和师兄这种一次就通过的天才不同,师姐考了五次才通过,那五年她看见师姐都要绕着走,生怕师姐一个不小心就走火入魔。
应竹没有起身,抓起石桌上的黑色铁剑掷给焚姒。
焚姒握住剑,被一股强大的扭曲感吞噬,她保持接剑的姿势,眨眼间出现在一座湖心亭。
师父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破除幻境,剑自会将你带回。
噫,高岭之花就是花样多。
……
外面已入秋,幻境里却还是春天般湿润微凉。万里无云的蓝天,雾蒙蒙的湖面,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形,一切都那么祥和静谧。
湖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周围除了亭子什么也看不清。
焚姒施法召风想吹散雾气,可惜法力低微坚持不了太久,一停下雾气又从四面八方涌回。
“?!”
感觉身后有道法术疾驰而来,她转身惊险避开,只见那站着名高挑曼妙的女子。
女子细挑眉下有双大得出奇的杏眼,在骨相平顺的鹅蛋脸上极为吸睛,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焚姒,仿佛在看砧板上的死鱼。
“呵~又见面了,你年轻了不少嘛。”女子一边寒暄一边走向焚姒。
焚姒持剑往身前一挡,“你是谁?为何偷袭我?”
女子并没有被剑吓住脚步,“别生气,开个小玩笑~”
“……”焚姒没有接话,后退着与她拉开距离。
女子见焚姒一脸防备的模样顿感无趣,也不再和她废话,幻化出扶桑花形状的金铃,轻轻摇了两下。
“叮零——叮零——”
天旋地转,焚姒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好像糊了几层油,用剑撑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子。她努力集中精神,下意识抬手,法术瞬间从她指尖施展,狂风盘绕形成风场,将她护在风眼与那女子及铃声隔开。
金灵术法被阻隔后,她感到一阵心悸,豆大的汗水从额间冒出,脑子里边疯狂蹦出疑问——
这不是她的术法考试吗?为什么会有其他术习者?师父知不知晓此事?是不是师父安排的考验?这金灵术习者和师父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幻象?这女子好漂亮,是鬼吗?仙女?
“上次不是挺厉害吗?怎么今天这幅模样?凡人的虚伪狡诈你倒是学得很快啊?呵,别装了,今日你躲不掉的~”
什么上次?厉害?是说她吗?
没时间多想,硬碰硬她绝不是女子的对手,焚姒环顾四周,退到亭子中间的铜像后暂避对方纠缠。
若化出知风剑或许能再撑一会,可万一女子是师父安排的考验,岂不正中下怀?
还没等她想出对策,女子将金铃掷向空中,幻化出十二个金铃围住她和铜像。
十二个金铃一齐铛铛作响,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顷刻将风场震散。
“呵,看你还要装到几时。”女子冷笑道。
头疼得快要昏厥,五脏六腑火辣辣的疼,焚姒感觉自己宛如一条被开膛剖肚的鱼,刮鳞、去鳃、取内脏、凌迟,身体一寸寸被肢解,只剩下孤零零的头空洞无力地翕张,拼命呼吸假装自己还活着。
她踉踉跄跄倒向一边,剑身无意间撞到了最近的一个金铃。
剑在碰到金铃的瞬间被弹开,撞击产生的一道细微电流飞出,击落了铜像一角。远处传来巨响,山腰像被什么削去一大块,碎裂坍塌入湖,强烈的震感传到亭子,打断了女子的施法。
「铜像是幻境的界点」
焚姒反应过来,手上动作却比女子慢了一步。
女子施法将十二个金铃合而幻化成两个金罩,一个盖住铜像,一个盖住她。
“想走?我可没答应。”
巨大的痛苦已经令焚姒无法理解女子在说什么,强烈的求生欲支撑她提剑刺向金罩。软绵绵的一刺,然而意料之外的,剑尖击穿了金罩,带出微弱电流。
女子愣了一下,忘了追击。
焚姒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往前栽倒,剑尖刺破了另一个金罩,直接扎进铜像——
铜像碎裂。
女子反应过来将金铃掷出,一时间地动山摇,金铃被掷偏,罩住了远处一座正在崩塌的山。
刹那一道紫色闪电划破天空,赶在女子施法抓住焚姒前,劈向昏死的焚姒。
* * * * * *
焚姒睁开眼看到熟悉的绿景,半天没缓过神来。她浑身瘫软,跌坐在地,身上却没有半点伤口。
应竹挥袖收回地上的铁剑:“你通过了。”
说罢他往焚姒的方向施去一道紫色法术,法术如丝般绕在焚姒手腕上,变成紫色雷纹灵环,替换掉了原来的素色灵环。
焚姒想要站起来,腿却软得像两根面条。
北黎过来扶起她,发现她浑身被汗浸湿,担忧地替她整理乱发,“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冷不冷?快回去换身衣服,当心着凉了。你感觉怎么样,还能走吗?”
焚姒无力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注意到少了一个人,问:“师…兄…呢?”
“你还不知道他吗?去别处凑热闹了。”北黎搀着焚姒慢慢往外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焚姒想问师父幻境女子一事,偏头望向亭子,意外撞见应竹似笑非笑的温和神态,不禁打了个冷颤。
“冷吗?”北黎关心道。
焚姒摇头,加快了脚步,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
回去的路上北黎一直笑盈盈的,看上去心情很好。
焚姒以为师姐在替她高兴,师姐却告诉她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师父答应了中秋集体出游的提议。
“什么?”焚姒瞪大眼睛,“他要出游?和我们一起?!”
“是啊!去长安!”
“长安!”焚姒更震撼了,“我们要去长安?!”
“没错,长安!再有一个月不是中秋吗?我想长安城里灯火辉煌一定很漂亮!其实我没想过他会答应,你也知道,师父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可谁知道师父竟然真的答应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世界变得太快了,这还是那半死不活的高岭之花吗?该不会真被夺舍了吧?
10. 世籍
“出来。”应竹平静道。
“呵,应竹啊应竹……”扶桑的声音清冷缥缈,由远及近,落在应竹面前,“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当真只是为了云湮?呵,你一向讨厌麻烦,却为了她再三大费周章,若我方才不小心夺了剑,你还能这般神气吗?”
“你可以试试。”
伴着震颤金属的悠扬余音,面前的空气浮出人头般大小的一双杏眼,金光闪闪的眼珠盯着应竹。
“呵,凡人有句话叫‘一山不容二虎’,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对一个必死之人不要太上心了,免得日后太伤心啊~”
“……”
“不过话又说回来,”空气里响起铃铛声,扶桑媚眼如丝道:“看你们这么在意她,我还真以为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呵,和你另外两个弟子比起来,根本就是摊烂泥。”
“嗯。”
“难怪他迟迟不动手,就这样的废物,死了也只能溅一身脏血,倒不如活着当个消遣,你说呢?”
“嗯。”
“既然封印没解开,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总不能一直耗在这等她死吧?呵,其实我也是替你不值,雷灵不在风灵之下,凭什么你应竹要任他云湮差遣?就没有想过,取而代之吗?”
“……”
“只要你开口求我,我可以帮你啊~告诉我他在谋划什么,应竹,”金瞳像漩涡一样,深邃得令人沉迷,“告诉我,他目的为何?”
“聒噪。”应竹嫌吵,拂袖瞬离。
“你……!”
扶桑气极,将怒火撒向新建的竹亭。
竹亭再次被碎成木屑。
呵,是她轻敌了。应竹一向沉稳自持,想令其失态并非易事,凡人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今她已打草惊蛇,切不可再操之过急。原本以为应竹在乎废物的生死,可看他毫无反应,或许他做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云湮,没有私心?
扶桑冷笑:“也对,废物怎能和他相提并论?呵,应竹啊应竹,你不是要超然世外吗?我就不相信,你真的不怕死。”
* * * * * *
“啧,饭桶吃饭是算进食啊?还是算倒泔水?”
季糾手指转着空荡荡的钱袋,吊儿郎当地昂首斜视:“先说好了啊,鄙人下葬之日焚某和虾蟆不允入席。我这生得是风流倜傥、鲜嫩无比,万一被哪个饭桶惦记上当腊肉挖出来吃,岂不暴殄天物?”
“呸呸呸,谁惦记你的臭肉!师妹通过了术法考试,师兄破费一下怎么了?再说了,分明就是你先抛下师妹自己偷偷溜走,要怪也只能怪你薄情寡义,臭不要脸!”
北黎顶嘴,被季糾吃瘪的模样逗笑,掩嘴笑个不停。
两人有说有笑出门,焚姒想着幻境女子的事落后了几步。
快走到门口时,隐约听到“赫岚”二字,停下来张望,见有桌人在嗑瓜子闲聊,折回去问他们刚才是不是在说赫岚。
对方热情地抓了瓜子倒了茶,叫她坐下来慢慢听他们掰,焚姒也不客气,从旁边搬了把椅子坐下来听。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先是摇头晃脑吹嘘自己的消息有多灵光,又说自己和哪个大人物有故交,从那得到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大事,说得口干,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最后才切入正题。
原来自那次雷暴后,赫岚内部发生政乱,女皇因渎神引降神罚导致威望尽失,近半数赫岚人反对女皇暴政,拥护一个不知名的中原男子为王,独立出了西和;之后赫岚一分为二,以神殿为界不断进行交战。
城中每日死伤惨重,哀声漫天。许多来往商队不敢靠近,宁愿冒着沙暴危险也要绕路而行,然而沙漠天气恶劣,这一绕路就导致好些人命丧黄沙。
不过天灾总归比人祸好,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在自然灾害面前人命平等,可是在人祸面前,百姓的性命只能成为上位者野心的牺牲品。
疯狂的仇恨和扭曲的爱国主义成了战争的借口,赫岚百姓被逼着站队,非黑即白,有的要和亲人朋友反目成仇,有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人和事都变得复杂起来,焚姒感觉自己突然被扔进真实世界,却又和真实永远阴差阳错。
为什么世界是这样?它本该是怎样?
为什么书上都说“性本善”,现实却充斥着恶?
为什么说的和做的不一样?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真”一定是正确,“假”一定是错误吗?
焚姒怀念从前平静的日子,却也清楚知道那段日子越来越远。她躺在床上,有太多的疑问找不到答案,迷迷糊糊睡着后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男子还是不悲不喜的模样,还是用那冰冷的双眼望过来。焚姒感觉快要窒息在眼神的压迫里,突然一阵心悸,醒来外面天已大亮。
虽然起了个大早,心中却积郁更多。
无论是幻境女子还是赫岚,思来想去也只有师父能给她答案,于是抓过桌上的剑急匆匆赶往竹林。
* * * * * *
“——师父!”
应竹手里握着册竹简,连眼皮也没抬。
“师父,”焚姒坐到应竹对面,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弟子有一事……不,两事不明,还请师父开示。”
“嗯。”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焚姒斟酌该如何开口。
“最近修炼得如何?”
“还行。”
“嗯。”
“……”
“我听到一个故事,觉得有趣,你想听吗?”应竹合上竹简,眼神在焚姒脸上转了一圈。
“不想。”
肯定又要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人听了犯困。
焚姒打了个呵欠,不小心对上师父深邃的眸子,浑身一僵,立马赔笑:“……是不可能的,弟子最喜欢听师父讲话了哈哈。”
“从前有个人爬山,不知尽头,不知起始,永无休止。有一日,他停下来问旁人自己在做什么,问为何要爬山,没人知道,他也不知道。
早在芸芸众生之前,在混沌之外,虚无中没有风、没有雷,自然规则亦不存在。之后生命诞生、消亡,周而复始,绵延不息。生命是生命本身的全部,却只是世间刹那。转瞬即逝,微不足道。既是如此,刹那的存在有何意义,若没有意义,它又为何存在。”
“焚姒,”应竹注视她的眼睛,第一次这么认真叫她名字,“不管上山还是下山,不管从何而来、目的为何,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无任何能左右你的命运。”
“师父口才真好。”焚姒由衷夸赞道,“不去当说书先生可惜了。”
“……”应竹嘴角一耷,眼角微微抽动。
焚姒赶紧端正态度,学着师父那套说话方式:
“观点趋同源于相似的思想,有时即便是师父和弟子,亦或是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都有可能提出同样有理有据的思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弟子今日受益匪浅,他日若能参透其中深意,师父的问题弟子定会有答案!师父不必为弟子忧心!”
应竹沉默片刻,移开视线:“你去藏卫阁寻一本古籍来。”
“什么古籍?”
“最显眼的位置,一眼便能看到。”
* * * * * *
自从那次北黎羞愤逃走,齐尚一伙人更加肆无忌惮,四处散播谣言说北黎水性扬花,身为女子却到处抛头露面,勾引应竹师尊不成又来勾引小王爷,真是不知廉耻。
——权势者带一群猎狗围剿猎物,见者唯恐避之不及。
应竹对此并不在意,只叫北黎勿因他人之恶烦扰自己,闲言碎语既非事实真相必将不攻自破,无需理会。
可女子家的清誉何其重要,超然世外的“天下第一”又怎会知道?身边的人相信是假,熟悉的人相信是假,那青巽院以外的人呢?
人性历来乐于传播谣言,她不能功名显赫到载入史册,不能权势滔天到杜撰史书,也许将来关于她的历史只存在于话本中,编排她是垂涎师尊美色的孽徒。届时世人会如何看她?她又有何颜面配做应竹的徒弟?说不定还会被后人“逐出师门”……
院里没有一丝光亮,虫鸣声密密麻麻。北黎抱膝坐在古藤树织出的秋千上,下巴搭在膝间,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刚哭过。
“哟?你还在啊!”
季糾从外面走过来,“想我没?怎么坐在外面不点灯?最近应叔和小姑奶奶不见人影,快把我闷死了!你要是闲着没事的话帮我个忙,骂我两句?嗯?”
北黎慌忙抹了抹眼睛,“你怎么来了?”
“你哭了?”
“没有。”
季糾收起玩笑的表情,严肃道:“谁欺负你?”
“没有,只是有点不舒服……”
“看着我。”季糾伸手抓住北黎的肩膀,将人掰向自己,“说话,谁欺负你?”
北黎甩开他,带着哭腔吼道:“都说了没有,能不能不要管我!”
“那行,我去问别人。”
“你别去!”
北黎赶紧将人拉住,不想他因为自己引火烧身。
在其他弟子眼里季糾是出了名的疯魔,要是被他知道了齐尚和狐朋狗友干的事,发起疯来一个青巽院都不够给他陪葬的。
季糾见北黎执拗不肯说,贱嗖嗖凑个脸上去:“要不你亲我一下,兴许我一高兴就找不着北了?”
突然的靠近让北黎下意识一躲,还没再做出反应,季糾撤回身自顾自说下去:“找不着北可不行,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离了北可活不下去。啧,我听说北方有一永昼极地,冰冻万丈,连九玄离火也烧不透半尺,这么好的风水宝地空着岂不可惜?倒不如我去占地为王,建万丈高楼,人居云端之上,日日笙歌,你说如何?”
“……”
“怎么这幅表情?怕高?”
“我……”
“罢了罢了!”季糾打断她,“不想季某多管闲事,答应你便是。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怎么守信,要不送我一个亲手做的香囊收买人心,如何?”
“你别这样说,我……”
“啊知道了知道了,”季糾挠挠耳朵,不耐烦地叹气道,“天色不早了,乏了,歇息吧!”
北黎伸手想拉住季糾的衣袖,告诉他自己从没想过要收买人心,同门情谊对她来说尤为珍贵不过,就算白个、千个香囊也抵不过!
季糾后退躲开,“哎呀,不必送了,跟我还客气什么!”说罢转身往外走,留下潇洒挥手的背影。
“……不是这样的。”北黎喃喃道,心绪万千。
季糾,你总用玩世不恭来掩饰自己的真心,总用利益和人交换真情,可是人心没有等价之物,更无法交易,人活一世,每一步都要算计着走,那样太累了。
* * * * * *
进入八月前连着下了几天大雨,天气闷热潮湿,沉得人喘不过气。珠帘般的雨水自檐边喧嚣淌下,藏卫阁空无一人,屋内彻日燃灯驱逐阴暗,静得连发丝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一根,两根,三根。
焚姒挠挠头,双手叉腰,上下左右扫视一圈,发出今天的第十次叹气。
唉……这都十多天了,别说是“一眼便能看到”,她几乎快要把藏卫阁的存书区翻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想再去和师父问清楚,可他老人家使唤完人又不知哪逍遥快活去了,整日不见人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所事事,看来师父的处世智慧她还有得学。
“小姑娘年纪轻轻,何事烦恼在此唉声叹气?”
说话的是掌阁师尊,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婆婆,满头银丝,慈祥和蔼。
“孩子,可是遇上了难事?嗐,不妨和我这个老太婆说道说道,兴许老太婆能帮上忙咧?”
“难,难于上青天。”
焚姒叹了口气,将应竹要她找古籍的事告诉师尊。
“应竹的东西……哦!晓得晓得,随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左拐右拐来到一扇隐蔽的石门前,师尊用手杖的顶端敲了敲石门上的猛虎石雕,石门“轰隆隆”展开。
“来,当心台阶哈。”
掌阁师尊踩上石阶,用手摸索着墙壁,只听“磕哒”一声,整个台阶转着圈下降。
狭长昏暗的石阶向下通到地室,里面有术法照明还算亮堂,空间有四分之一个藏卫阁那么大,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蒙了厚厚一层灰。
“这群老家伙!”掌阁师尊摇头,气恼地跺了跺手杖,“从来不知道收拾,早晚一把火都烧了,看他们上哪儿去哭!”
“掌阁师尊,“焚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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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声打断掌阁师尊喋喋不休的抱怨,提醒此行目的:“师父的古籍您还记得在哪儿吗?”
“唉,岁月不饶人啊,老太婆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想当年……”
“不着急的,”焚姒再次打断,礼貌微笑道:“师尊您慢慢想,需要水润润嗓子吗?要不我上去搬张板凳下来吧?这里这么冷,再拿件毯子吧,然后……”
“不了不了。”
可不能再堆东西了。掌阁师尊清了清嗓子,眯起眼睛努力回忆道:
“哎,你师父上次来……我想想哈,算起来……差不多是十年前?哦!对对,正好十年,想起来了,那年他执意收你为徒,掌门觉得不合规矩还去找他理论,后来……”
哦?师父当年执意要收她为徒?难道是看重她骨骼清奇,是天生的修炼奇才?
那……那也没道理啊,哪有灵元弱成这样的修炼奇才?……难道说,菜人之所不能菜,倒数第一也是第一?
“……十年就下来过那一回,估计他自己也忘了,才没和你说清楚,哎,方才你说要找什么?”
“嗯?哦,一本古籍。师尊知道在哪吗?”
“卷籍一类归置在那边,”掌阁师尊用手杖点了点西北方向,“哎,你师父他个人随意惯了,晓不得丢在哪个角落,找起来可不容易咧。”
“师尊记得那本古籍长什么样吗?”
掌阁师尊摇头:“应竹进出从不走门,我是当日闭阁清查才知他来过地室,并非亲眼所见。”
见焚姒一脸惆怅,她笑道:“孩子,其实你也不必烦恼,既然你师父喊你来寻回卷籍,或许就如他所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切自有定数罢。”
“……”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藏得这么深还说“一眼便能看到”,这哪是什么定数,分明是看不得她太闲,锻炼她爬山能力吧?
要是没有密径直通藏卫阁,天天这么折腾,再多给她几双腿也不够用的。
唉,还是师姐好。
“好了,老太婆该上去了。孩子,切莫误了闭阁时辰,地室阴冷,可不是打瞌睡的地方哈!”
焚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做贼心虚地干笑道:“我晓得了。”
……
掌阁师尊离开后,焚姒走马观花看了一圈,发现这里放着的大多是些法器和饰物,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径直去到西北角的藏书区。
最先路过的几排书架存书不多,看上去都比较新,估计不超过十年。她随手拿了一本,差点被扬起的灰尘呛到,捂着嘴翻开来看,里面详细记载了掌门师尊五十大寿时收到的贺礼,厚厚一本,甚至不乏御赐之物。
她将礼单放回原处,继续往里走。
一排排扫视过去,突然余光瞥见角落书架最上面一本棕色皮质的书脊,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师父要的古籍。
刚迈出去一步,不知是菜鸟的警觉还是延感作用,莫名一阵心悸,心跳声像打鼓一样“咚咚”作响,简直要从身体里撞出去。
「好怪,看一眼」
书架很高,没有梯子。
她施法去取,灰尘扬得到处都是。
经过一番无用的努力,书架上的书拽下来七七八八,想要的那本却纹丝不动。
法力耗尽后,她撸袖打算爬上书架,古籍突然自己掉了下来,摔在面前的书堆上。
……
古籍看起来厚实,拿在手上却意外的很轻。
封面上没有字,焚姒以为书名被灰尘遮住,用手擦拭封面,发现确实没有字。将书摊开,里面是空白页,翻过一页仍是空白,同时手上的污渍不小心印到书页上,留下了几道明显的指痕。
她撕下这页蹭干净手,揉成一团塞进怀里——反正都是空白页,与其被师父发现自己脏了古籍,倒不如直接撕了,没有人会记得空白页数,少一页有什么关系?
刚这么想完,原本空白的前页突然浮出了图文,描绘一副人间生灵涂炭,术习者成群下山的场景。
“……”
哦嚯,焚姒心凉了半截,闯祸了。
她赶紧往前翻看,想知道是不是整本书都是这样逐渐显现内容的空白页——好险不是,前面的书页都有内容。
图文还在继续浮现,缺失的那页似乎没有被古籍“发现”,书中内容接着往后开展,并无中断。
她长吁一口气,“好你个古籍,虚张声势,差点害得我寒心病发,我非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说罢翻到前面开始拜读。
“……这什么字?一个人,在跳舞?还是跪拜祭坛?嗯……”
旁边万民祈拜神明的画面吸引了焚姒注意,神明面容模糊,她将书凑到眼前,“穿得还挺好看。”
将书拿远些,眯眼望去,“唔……嗯?!”
这不是梦里那些身穿华服的人吗?怎么会在书上?还会发光!神明周身散出光辉,与梦中场景更像了。焚姒看得出神,只觉光辉迷人心魄,照得人轻飘飘的,想悄悄地、悄悄地合上眼皮~~~
* * * * * *
夜晚的田间,月光洒在比人还高的麦地,脚下的路不足半丈宽,往下是层层阶梯。
路只有一条,但很曲折。
独自行走在昏暗的田间迷宫,杂乱生长的麦丛阻碍了视野,直到走近才看见前面有个人,从背影认出是北黎。
和她默契相伴而行,走了不久又遇到两个人,跟在他们后面继续前行。
走啊走啊,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太安静了,没有人说话,连虫鸣声也没有。
周围猛然变得阴森可怖,想找到离开的方向,在原地蹦来蹦去,像游水一样奋力划拉空气,越过麦丛看见前方有一大片光亮。
落地的刹那,便已身处其中。
集市人声鼎沸,烛光亮如炙阳,一阵敲锣打鼓声逼近,远处缓缓走来花车游行的队伍,在队伍最后面有一个灰发男子。
「那人是谁?好眼熟」
灰发男子转头,浅色眼眸越过人群望过来。
「是他」
男子转身扎进人堆。
「别走」
挤开人群追了过去,却意外一脚踩空,往下坠落。
无止境地坠落,穿过云雾般五光十色的星辰,光怪陆离的景象从视野远去,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
11. 离贡宗
四周是层峦叠嶂的巍峨雪山,上弦月高悬夜空,半隐在山巅积雪身后,月色和满天星光映射入潭,明镜般的水面浮着星辰,水天相接的光景让人醉陷。
焚姒呆立在湖边草地上,望着天上裂开的一道暗长,那里聚集着斑斓的紫和金,无数闪烁汇集成璀璨星河,弥漫出银白的光辉。
“阿嚏!”
嘶——好冷。
这是哪?她不是在藏卫阁的地室……睡着了?梦游?好像是做了个梦,什么梦来着?
身后传来悉悉簌簌的混乱脚步声,在此良辰美景尤为刺耳。一群穿着素色长衫的人朝这边走来,停在离焚姒一丈开外的地方,防备地盯着她。
他们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其中一位看起来就精明的术习者睥睨道:
“喂!你为何在此?方才可有看到一束白光?”
白光……
对了,古籍呢?
焚姒四下张望搜寻草丛。
“你在干什么?”
焚姒头也不抬:“找应竹的古籍。”
她故意提了应竹的名字,以为对面的人会加入找书行列,没想到他们听了毫无反应,反而提高音量:
“休要装傻!快说,那道白光是不是你干的!”
“别跟她废话了,先抓起来!”
“我看此人言行举止颇为怪异,”有人注意到焚姒衣衫单薄不是宗院的样式,大喊:“她不是宗院的人!”
七八个人瞬间起诀,如临大敌。
焚姒立马举起双手:“别冲动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好你个窃贼,竟敢自己送上门来,诸位,她孤身一人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这次可不能再让她跑了!”
“等一下,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焚姒后退道,“我与各位素未谋面,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废话少说!动手!”
“哼!等到了长老面前,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说完,数道法术落在焚姒身上,汇集成一巨型彩色泡泡圈。看起来柔软,实则十分坚硬,绝无逃跑的可能。焚姒有一脑袋问题想问,可是泡泡圈隔声极好,她听不见外面,外面也听不见她。
“……”这是还在梦里吗?
* * * * * *
焚姒几乎是被泡泡圈背推着来到一处空地。
前方有两尊三米高的冰柱突兀立在路中间,上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奇怪符纹。走在前面的几个术习者低声念了什么咒语,那些符纹竟开始游动起来,冰柱顿时爆发出耀眼的金光一左一右包围住众人,眨眼功夫,众人出现在山顶的宗院神殿大门前。
还没等焚姒从刚才的瞬移缓过来,又被推着走进神殿。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一术习者走上前,对着前面的墙恭敬叙述山下经过。
过了一会儿,整个墙开始变透明直至消失,更大的空间展现出来,三位年龄参差不齐的长老围着烟雾缭绕的香炉盘坐在三个方向,一动不动。
众人撤去泡泡圈法术,推搡看呆的焚姒往里走。
室内充斥着末药和安息香的味道,神圣而孤寂,自带压迫感的焚香生硬霸道,盖住了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
左侧的大块头长老面色不善,右侧中年发福的长老闭着眼睛静静打坐,中间胡子花白的病怏怏长老掩在香炉升起的白烟后,看不清面貌。
胡子花白长老轻咳几声,问:“你叫什么,怎么进来的?”
焚姒把路上想到的说辞和盘托出:“在下焚姒,本是要去青巽院拜师修炼术法,没想到半路遇到土匪,他们抢了我的盘缠还想将我发卖去北边,我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到这实在太累就睡着了,然后,就被抓上来了。”
大块头长老显然不信,咆哮道:“放屁!离贡宗的结界固若金汤,连只苍蝇都休想飞进来!你这窃贼满口胡言乱语,以为随意编造个青巽院就能唬得了我?说!你的同伙是谁?潜入离贡宗有何企图!”
白烟被巨响震碎,众人感觉耳朵快要流出血来。
先前叙述的那名术习者快步上前,和三个长老低声说了什么。
圆润长老睁开一只眼瞟了眼焚姒,继续闭目养神,慢条斯理道:“那人身形高壮,江湖人士,确非此人。然兹事体大,在失窃一事查清楚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宗院,暂时留下吧。”
胡子花白长老咳了一声,哑声道:“明燊留下,其他人都回去,此事我们自有打算,你们都别插手了,咳咳。”
大块头长老不耐烦地转过头,看焚姒微瞪着眼偷偷打量大殿的模样,活像个乡下来的丫头进城,冷哼一声:“野丫头!”
明燊便是先前叙述的术习者,他飞快看了眼焚姒,颔首走到长老面前。
* * * * * *
众人如退潮般迅速离开神殿,出了神殿,一个个揉着耳朵,看来也被大块头长老的大嗓音伤得不轻。
寒风呼啸,焚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几名术习者互相交流个眼神,围过来七嘴八舌道:
“方才可有吓着姑娘?你叫……粉丝是吧?有意思!你爹娘肯定很喜欢粉丝咯?实不相瞒,我也喜欢,哈哈!听姑娘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知粉姑娘家住何方?一个人来此拜师吗?”
“粉姑娘你别害怕,我们几个平日里都是极好说话的人!前些时候宗院失窃,大家都想捉住窃贼替长老分忧,方才也是瞧见白光划过,追过去就看到你,也不能怪我们多想是吧!”
“在下先替大家给粉姑娘赔礼道歉,粉姑娘你冷不冷?要不要去我那坐坐,喝杯热茶暖和一下?”
“哧!陈茶烂茶也好意思拿出来说,粉姑娘,我那有上好的龙井和糕点,今早刚遣人从江南雅仙楼送过来,你没尝过吧?我请你吃怎么样!”
“喝茶?噗,你们安的什么心思?”
“你又来放什么屁,假正经!”
「聒噪」
要是师兄在就好了,他主意多,这些麻烦轻轻松松就能摆平。
比如那次她和师姐下山采买,路上遇到其他宗院的术习者非要死皮赖脸跟着,自诩是护花使者,一路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师姐脸皮薄不知怎么拒绝,直接气哭了。
她那时年纪小,又是个菜鸟,人家根本不搭理她。
幸好遇到了偷溜下山的师兄,那些术习者看着比师兄大出四五岁,法术却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最后全数落荒而逃,边跑边骂师兄是失心疯。
……
“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明燊从神殿出来,“夜深了,都没听见重明长老的话吗?”
“没听见重明长老的话么~”有人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学他说话,嘲笑道:“天天重明长老长重明长老短的,还当自己是真传弟子咧?”
“你懂什么?半年的真传弟子也是真传弟子,半年的太子也是太子,你们说对不?废太子他也是太子啊。”
明燊仿若没听见,镇定走到焚姒身边,递给她一件外袍,语气柔和,“焚姒姑娘,时起长老让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多谢。”
“请。”明燊指了指左前方,示意她先走。
焚姒朝那边走,听到身后明燊和其他人说明日有晨修,迟到者抄心诀百遍,众人不满地咿咿呀呀。
走出去没多远,明燊默默从背后赶上,与她并排而行。
* * * * * *
两人来到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冰柱前,明燊施法催动上面的符文。金光散去,他们出现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面前是一排嵌入山体的玄色木门。
“这里是起辰山,宗院弟子的居所,”明燊指着不远处的高峰,“那是离贡山,我们方才就在上面。”
他收手的同时掩嘴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不定,“长老和师尊们都在主峰离贡山,焚姒姑娘要当心,若再被误会……就更说不清楚了。”
“我晓得了。”
他们走到尽头一扇门,门的顶部刻着工工整整的【玖柒园】几个大字,门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此处是女园,长老已传术知会,焚姒姑娘进去后直接找秦泠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她。”
明燊从怀中掏出块木牌递过去,“这几日长老们还会找焚姑娘问话,你对这里尚不熟悉,最好不要随意出门走动,山上风大雪寒,以免冻坏身子。”
“明白。”焚姒接过木牌,“谢谢你明燊。”
明燊的脸一下子红了,“你……保重。”说罢扭头就走。
焚姒望着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冰柱前,心想他怎么和师姐一样脸皮薄,夸一句就脸红。
她掂了掂木牌,对上门上的凹槽,咔嚓一声,厚重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
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不同,里面是寻常的夏末夜晚,沉闷且燥热。正对着大门的假山上趴着只懒洋洋的黑猫,躺在石灯下浅浅的银色瓷盆里,轻晃尾巴,驱赶痴迷火光的小虫。
绕过假山,环着池塘路过一段散发着桂花香的石子小道,来到灯火通明的房廊。池塘中央有座木亭,上面有七八个女子就着虫鸣声在交谈,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哎!你来啦!”
一女子远远大喊,从房廊前的曲折小径跑过来,“哇!你生得好白啊!一看就不是咱们宗院的人,难怪他们说你是贼人!”
“谢谢,我找秦泠泠。”
女子高高壮壮,皮肤比小麦色还深上一些,五官生得舒展大气,精神面貌却不太好。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是重重的黑眼圈,手里摊着本像砖块一样厚的书,上面全是古怪的符文。
“我听他们说是时起长老叫你留下来?”女子急迫道。
“谁?”
“时—起—长—老,就是那个最圆、最胖、眉毛粗粗的、眼睛弯弯的长老,见到了吗?!”
“应该是见到了。”
“他看起来高不高兴?”
“呃,还行?”
“笑了吗?”
“好像……”
“是皮笑肉不笑那种笑,还是肉笑皮不笑那种笑?”
焚姒努力回想了一下,“是……呃,笑而不语?“
“呜呼哀哉!完啦!完啦!”女子的声音陡然拔高,仰天大笑,“不学啦哈哈哈!大不了一死!”
她将书重重一合,搭上焚姒的肩膀,“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呀,找对人了!我就是秦泠泠,你的事呢我都知道了,吃饭了吗?没吃吗?走走走,吃饭去!”
“……”
* * * * * *
“你真的不是贼人?”
焚姒艰难咽下嘴里的馄饨,“不是。”
“你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秦泠泠摆摆手,忍不住好奇道:“快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结界呀,离贡宗的结界可是天下至坚,就算魔神来了都进不来!”秦泠泠兴奋不已,“告诉我吧?我保证、我发誓!绝对不跟任何人说!”
“魔神?”焚姒捕捉到重点,“何为魔神?”
秦泠泠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不知道魔神?”
“不知。”焚姒老实回答,“我从前住在荒山野岭,这是第一次出山洞。”
“难怪,我跟你说,魔神就是——”
“秦泠泠!”门外突然传来声音,“有人找你!”
“谁啊?”秦泠泠说完就想起了是什么事,急忙对焚姒说,“你先吃,我去去就来!”
说罢夺门而出。
……
“都快亥时了,你也太慢了吧?”
“没办法,我那人多眼杂,得等人都睡下才能溜出来。干这种事总得避着点人啊,你以为我就不想早点出来么?明天还有课业嘞!”
秦泠泠压低声音:“东西带来没?”
那人左顾右盼,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塞给秦泠泠,小声道:“在这,这批可都是好货!你瞧瞧!”
秦泠泠翻开扫了一眼,瞬间眉开眼笑。她将册子塞进怀里,取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数也不数交给对方,“下回还有这种好东西,记得还要找我哦!”
那人掂了掂重量,笑道:“没问题,秦大小姐放心,包在我身上了!哦对了,我这还有个消息附赠,你听吗?”
“快说快说!”
那人眯起眼睛,故弄玄虚道:“知道凌君长老下山去做什么吗?”
“不是说去炎丹宗交流术法心得吗?哎呀,快别藏着掖着了,还有什么你快说呀!”
“莫急莫急,这不是正要说嘛。”那人凑近秦泠泠,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听说就在前不久,时起长老卜算到神器现世东南方,那不就是交州方向吗?我想凌君长老此行假借交流术法,实则,是去寻找神器!”
“啊?!八字真言是真的?那神器到底是什么东西?厉害吗?”
“当然了!”那人说,“你知道吗?邃教的人也去了交州,听说在找一件可吸纳万物的宝贝,得此宝物可号令群雄!”
“哇!!!”
“嘘!小点声、小点声!”那人说,“今天和你说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我怀疑、只是我怀疑哈,咱们可能是奉了圣上之命,不能让神器落入邃教之手!”
“此话当真?!”秦泠泠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抓住对方的肩膀,“那凌君长老要孤身一人对付整个邃教?天姥姥!太厉害了!她简直是神啊!”
“可不是嘛,要我说就该凌君长老当掌门。重明长老都病了七八年,若能早点将掌门之位让出来,先掌门的仇早就报了,怎会拖到现在,你说对吧?”
“莫非……重明长老想让白半神继任当掌门?!”
“天姥姥!人间炼狱!”
那人惊恐后退,不愿再听下去,“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今日之事千万不能往外说啊!切记切记!”
秦泠泠也不禁打了个冷颤,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莫须有莫须有。
* * * * * *
秦泠泠返回时焚姒已经吃完了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抓着对方的肩膀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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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醒醒。”
焚姒睡眼惺忪地看着秦泠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谁。
“怎么在这睡着了?我带你回房间睡,”秦泠泠说,“走吧!”
两人穿过房廊,来到一排分布得紧凑的房门前,秦泠泠大手一挥,豪气道:
“从这里到这里,任君挑选!你知道吗?原本一个院要住三十人,不过咱们这是最后一个,可以住得宽敞些!”
焚姒随手指了一扇门。
秦泠泠凑近她调侃道:“你有一些孤僻哟,住那么偏多寂寞呀?其实我旁边这间也很不错,里面的布置虽没什么特别,但住这你可以有个特别的邻居!”
住哪都一样,反正待不久。
焚姒应好,跟着秦泠泠进到房间。
里面的空间很大,大门附近的木桌上放着一套衣服,旁边放着本《入宗指南》。
“这是宗院统一的衣物,穿上之后不惧山上寒气侵体,别的宗院没这本事,可不敢在雪山建宗。”
秦泠泠拿起《入宗指南》递给焚姒,“一些常用的术语和注意事项都写在里面,你得尽快记熟,否则哪都去不了。”
焚姒见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是统一的样式,低头在袖口处的内层看见一个“燊”字。
是他的?焚姒脱下外衣放在桌上。
“好,我知道了。请问住宿费用多少,该如何结算?”
秦泠泠瞪大眼睛,眨巴几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你在说什么呀?不要钱!宗院的吃穿用度皆由百姓自愿供奉,这里什么都不缺,要钱做什么?呵啊——天色不早了,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吧!”
秦泠泠打着呵欠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停下,“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焚姒。”
“哪两个字?”
焚姒一愣,别人听到她的名字从来都只会说一声奇怪,还没有人认真询问过这个问题。
“林火焚,女以姒。”
“噢……火、女……”秦泠泠笑道,“那我们还真有缘,我叫秦泠泠,是火灵术习者,以后你就叫我泠泠吧!阿姒,我能叫你阿姒吗?”
“嗯。”
* * * * * *
今日早些时候,就在焚姒沉浸走马观花时,青巽院前山发生了一件大事。
连续几天的暴雨导致山上涨水,前山群地势低,弟子寝院被淹,众弟子忙着收拾被褥衣物,以免被浊水泡坏沾染疫病。其中齐尚所在的寝院尤其热闹,这里面都是康王府来的家丁,以及珍贵的名家字画和摆件,还有许多梨花村买的东西。
下人们东奔西走抢救宝贝,齐尚坐在门廊下和几名跟班笑话他们狼狈模样。但他不知道,自己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那晚季糾见完北黎,翌日便抓了个人严刑拷打,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雨随怒降。他去找齐尚,可对方连着几天逃学不在宗院,直到今日才回来。
……
季糾施法破门而入,冷笑着扫视一圈院内众人,抬手将雨滴化冰石,接着一顿霹雳乓啷,所有字画和摆件都摔在泥水地里,房屋亦是千疮百孔。
“放肆!”齐尚一怒而起,“何人胆敢在本王地盘撒野?”
“小王爷,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季糾冷笑一声,手里化出冰锥,“拜师大会季某送了一份大礼,是否别有滋味啊?”
“原来是你!”齐尚骂道,“大胆刁民竟敢谋害本王,来人啊,给我拿下!”
护卫们手持兵器冲上来。
季糾抬起另只手,施法将雨水凝成水柱攀绕家丁身上,略一攥手把人紧紧锁住,同时另只手里的冰锥裂成数道飞出去,尖刃对准齐尚和跟班的眉心,稍一推手就能贯穿脑袋。
几名跟班被这阵仗吓得直哆嗦。
天姥姥,竟敢锥指小王爷!这这这、这还有王法吗?
早就听说咱们这位大魔头连玉皇大帝都不放在眼里,亵渎神明其罪昭昭,目空一切的态度跟应竹师尊是一模一样。高岭之花虽傲却懒,懒得理会懒得计较。可大魔头不一样,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到他,有可能只是路过,也会先挨上一巴掌!
上次拜师大会有初阶术习者不知怎么惹着他了,那日以后天天以泪洗面,足足哭了一个月,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都快成俩人干了!
齐尚只惊恐了一瞬,自信对面不敢乱来,出言讥讽道:“知道这里有多少御赐之物吗?青巽弟子藐视王权,本王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哼,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可是对圣上不敬,死罪当诛。”
他握住面前的冰锥,使劲将其整个捏碎,顺手在旁边跟班身上抹净水渍,“待你人头落地,本王正好拿来做对杯盏,与黎妃把酒言欢,至于那菜鸟和不识好歹的应竹,就叫他们下黄泉陪你罢!”
说完他转动金扳指——此物乃康王府传家之宝,是康王从某位云游仙人那花重金买来,据说里面藏有上古神力。他来宗院前多次向爹索要,爹却说“府上所有东西都可拿去,除了这个”,他“顺”出来后从未使过,今日就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民瞧瞧上古神力的威力!
……
“季某有一事想求小王爷应允。”
“哼,现在求饶,晚了!”
“求饶?不,季某是艳羡,听说康王府有钱有势,光是下人就有几百个。啧,季某想求小王爷纳我为妃,只要给足银两我不介意断袖哟~”
“疯子!”齐尚此刻终于忍不住失态,厉声大骂,“敢戏耍本王,本王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疯?当然疯,不疯怎么配得上小王爷呢?嗯?”
“找死!!”
齐尚双手捏诀,调动扳指的力量将灵力逼出化作金龙,金龙直冲云霄,在雨中盘旋嘶鸣,光芒大涨。
霁蓝水雾状的薄纱披在季糾身上,给他整个人蒙上一层仙气飘飘的光环——焚姒若见到师兄这幅模样,便不会只觉青铜剑招摇了,这位人形水晶糕更是香艳夺目。
雨势渐小,金龙猛然朝季糾俯冲,一声深渊巨吼后,张口将人吞下了。
下一瞬,水雾击碎金龙的灵体,金龙溃散,只听“咔哧”一声,金扳指碎成两半。
“……怎么可能!”
“拿个破石头当宝贝,小王爷该不会是瞎了吧?”季糾往侧边让出大门,“涨水了小王爷,当心啊?”
像是为了应验他的话,泥石流从山上滚下来,冲开房屋直奔院子而来。
家丁们被水柱钉在半空动弹不得,跟班站得远,手急眼快往旁边奔走,最终只有齐尚卷入泥石流,瞬间不见人影。
泥石流冲出大门,汇入主道更大的洪流之中,一路沿着山路往下狂奔。
……
深夜,城外某竹苑。
应竹盘坐在草席上,半截身子虚无缥缈,彷若鬼魅。
“唔……”他捂住胸口,双眼一紧,脸色发白几乎透明。
果然还是太勉强。
他垂眸看着手心若隐若现的阵法,在心中默默盘算时间。
「不足两年」
他赌,赌一切皆有变数。
12.祸不单行
没了北黎惯常的叫醒法术,焚姒直接一觉睡到自然醒,简单洗漱后打开房门,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房门上贴着张符纸,她将纸撕下来,见上面写着娟秀小楷:
吾听学,带饭回,勿离院——泠泠字。
焚姒耸耸肩,回屋吃着糕翻看《入宗指南》。
书里内容不多,昨晚睡前随手翻了十几页,几乎看完一半。糕点吃完,书也正好看完。起身拍掉手上的糕滓,顺势伸了个懒腰,随后在院里到处闲逛。
昨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将古籍上撕下的纸团展开细瞧,什么也没发现。她曾在古籍上看到术习者成群下山的情景,回想起来,似乎和离贡宗有些相像?
……罢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师姐他们要是发现自己不见肯定会找,等着他们找来好了,只要在他们来之前找回古籍就行了,对吧?
唉,真热。
院里阵阵热浪流转,在凉亭坐着也一点不凉快。
明明门外就是冰天雪地,园内却一点冷气也享受不到,焚姒只能尽量想些凉快的东西,比如眼前的池水。
池面十分平静,墨绿色水面浮着许多羊蹄状的圆叶,睡莲在清晨开过了花,将自己的芬芳秀雅收敛起来,连鱼也嫌弃水面闷热,躲在叶下纳凉不肯探头。
略施法术,微风刮过没有生气的池水,跃动的水纹光影反射在亭子里,波光迷眼,看上去倒是凉快多了。
想当初师徒四人的荒山有段极陡峭的山路,尽头有处十丈高的瀑布,清凉的山泉自瀑布泻下,顺着山涧河道一路流向山脚,汇入往东滚滚而去的江河。
盛夏最热那几天,北黎会从应竹那借来一套水纹琉璃茶具,用清晨的朝露泡上当年的春茶,有时是白茶或青茶,有时是季糾带来的龙井——他曾说不喜绿茶的清涩,偏又年年花大价钱买回来囤着,不知何意。
正午饭后,季糾提着两只食盒走在最前面,一边装的姑苏堂的糕点,一边装的荔枝桃子此类应季瓜果。北黎紧随其后,捧着琉璃茶壶放上山涧的黑石;水波浮腾而过,冷泡上小半天的绿茶清香甘润,更显冰凉。
师徒四人听着潺潺流水,吃着茶水消磨酷暑时光。
有时四人去了上游,因为和瀑布离得近,和身旁的人说话都靠喊。
应竹法力高深说话谁都听得见,但惜字如金;北黎给应竹递茶回话需贴得近些,却也不嫌往复麻烦;季糾仗着自己是水灵术习者,蹿到瀑布下非要表演什么“瀑布倒流,水龙旋天”;看不懂又听不清的焚姒捧着桃啃,欣赏师兄淋成落汤鸡。
* * * * * *
临近正午阳光更加毒辣,直直穿透凉亭稀疏的茅草顶,晒得人皮肤一阵刺痛。
焚姒回过神,搓搓晒得发红的手臂,准备先回屋凉快凉快。
大门处传来动静,门“嘭”地从外向内打开,秦泠泠从外面冲回来,大声嚷嚷着什么,听不清是在喊饿还是喊热。
“阿姒!快去厨房拿两套碗筷,过来吃饭了!”
秦泠泠将四层墨色食盒搁在石桌上,很快摆出三荤两素。等焚姒端着碗筷来到凉亭时,注意到四角对亭柱上各贴着一张符纸,亭子里也凉爽许多。
秦泠泠接过碗筷坐下,往焚姒碗里夹了块牛肉,“尝尝这个,不知道阿姒能不能吃辣,我特意嘱咐伙房的厨娘少放点辣椒,这个可好吃了!”
“好吃。”
“尝尝其他!尝尝其他!怎么样?”
“都好吃。”
“真的吗?太好了!还担心阿姒会不习惯蜀地口味——哦对了,差点忘了,时起长老让你未时去趟思意殿,长老们有话要问你。”
“是为失窃一事?”
“唔唔!”
秦泠泠鼓着腮帮子,咽下嘴里的饭菜,说:
“上阶术习者都要去,可热闹了!你知道吗?听说贼人身形魁梧,幻形术更是了得,定是咱们宗院里出了内贼与他里应外合,阿姒是不知道贼人有多猖狂,当日三位长老在神殿他还敢硬闯,甚至还给他逃了!而且重明长老在内殿待着哪儿也没去,东西就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秦泠泠朝她招招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快要听不见,“你猜神殿失窃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焚姒见秦泠泠畏缩后怕的模样,不免都有些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将耳朵凑过去。
“我-也-不-知-道。”
“……”
秦泠泠撤回身子,重新端起碗筷,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大口,含糊不清嘟囔着:“长老们不肯说,我还等着阿姒回来告诉我呢!”
……
用过午饭,秦泠泠将餐具收拾到厨房的水盆里,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符纸扔进水盆,餐具瞬间洁净如初。
焚姒看得眼睛发直,心想涌起渴学冲动。
“阿姒的《入宗指南》记得如何?”秦泠泠将碗筷装进食盒,问道。
焚姒咽了口唾沫,将眼神从秦泠泠样式古怪的荷包上移开,回她:“都记好了,有些符文看不懂,不知是什么意思。”
“都记好了?!哇,阿姒这脑瓜不去考学真是浪费!”秦泠泠惊叹道,“时起长老布置的符术课业太难了,每日睁眼我就看见符文在眼前飘啊飘,绕啊绕,怎么也不进脑袋瓜里!学不会,根本学不会!”
“何为符术?”
“阿姒想学符术?甚好甚好!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同受苦的亲姐妹!”秦泠泠抓起她的手狠狠摇晃,“那么阿姒是什么灵元?”
“风灵。”
“竟和时起长老一样,难怪我一看阿姒就像个符师!你知道吗?我每天画的都是给伙房烧菜用的火符,辛辛苦苦画一天,一道菜就没了!
哎呀不说这些伤心事,学符术得交一张符纸以示能力,本灵元初阶即可。这样吧,下午不用去学殿,我先送你去思意殿找长老们,再去藏书阁给你找本风符书,阿姒你就随意绘一张好了!”
“嗯,多谢。”
* * * * * *
未时过半,“砰”地一声。
“阿姒!快起床!睡过头了!”
秦泠泠疯狂拍打焚姒的房门,坐在地上使劲把脚塞进鞋里,穿好一只的间隙用手肘顶顶门,“别睡了!快起来!谛及长老要吃人了!”
焚姒穿好鞋,磕磕巴巴跌去门前,边穿外衣边开门,“走!”
“你的头发!”
焚姒随便抹了两下,“行了!”
……
两人匆忙赶到思意殿外,秦泠泠伸手将焚姒翘起的碎发往下按了按,“一会进去避着人走,千万小心别被人发现了!要是长老问起来你就推到我身上,说是我记错了时辰。”
“为什么?”
“哎呀,没事的,阿姒不用担心我,看在秦家的面子上长老们不敢拿我怎么样!你记得千万小心谛及长老,他那破脾气又臭又硬,看谁都不顺眼,要是被他抓到把柄定要挨训!”
“可是我……”
“别你啊我的了,”秦泠泠将焚姒转了个身推到门前,“总之阿姒就听我的准没错!”
她轻推开门,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见附近没人,一把将焚姒塞了进去, “趁现在没人赶紧去吧,我拿到风符书就来找你!”
说罢摆手催促焚姒快走,顺势将门带上。
焚姒望着大门没动,心想自己和秦泠泠不过初识,对方竟这样替她着想,真是个大善人。
她回身看了看周围的路,低着头疾步往里走。
得想办法下一趟山。
古籍可能掉在昨晚醒来的地方,若去晚了被人捡走,再想拿回来可没那么容易。
她低头思索着下山办法,正在神游中,迎面撞进来人怀里,下意识先道歉:“抱歉。”
余光瞥见此人身着棕红色的暗纹腰封,宽大的墨色长袍上绣有金丝纹饰。周身萦绕着皂角气与树脂香,似乎还有丝淡淡的日晒青草味道。
——她的嗅觉非常灵敏,季糾总说她是狗鼻子。
那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借过。”焚姒没有抬头,往旁边跨出一步。
被撞的男子侧身让出道路,注视顶着一头乱发歪歪扭扭离去的人,笑了笑,抬手捋平衣襟,转回身继续向前走。
数米开外,心不在焉的焚姒猛然清醒,止住脚步。
不对啊?她低头走路没看见迎面来人,方才那人没有避开,难道是仰头走路也没看见她?不穿宗院的素色外衣,反而一身玄衣打扮,该不会是贼人吧?
焚姒转身,只捕捉到在拐角一闪而过的修长侧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什么也没看见!”
* * * * * *
藏书阁位于离贡山东南方向的子箕山,大约是主峰一半的高度。整座山只在半山腰的山脊处有一丈高的石门,内部全是藏书阁的空间。
虽名为“藏书阁”,但法器、符纸和丹药也一并存储在内,禁书邪法也不少,不熟悉布局的人找起东西来相当麻烦。
“明明记得就是这里,怎么回事?”
秦泠泠看着两边书架上的食谱,心想早知道方才进门就应该先走左边!
“哟,这不是秦大小姐吗?”
听到这个声音,秦泠泠浑身一僵。
她怎么也在这里!
……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人这一生难免遇到几个狐朋狗友,最好的结局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坏的结局就是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
秦泠泠还记得自己刚到离贡宗那天,母亲坐在山脚的马车里哭得两眼通红,一张手帕湿的能拧出水。父亲在前方和时起长老聊得热火朝天,仔仔细细询问山上的生活情况,吩咐身旁的管家李叔一一记下。而她的好大哥在后方清点物资,和谛及长老对接完有序运往山上。
一里长的物资队伍,宗院的弟子自发来帮忙,很快就分配落实到各个园。
那日以后时常有人带着笑脸来,话里话外尽是为钱财困扰之事。
彼时秦泠泠不过十五六岁,平时衣食无忧花钱如流水,在家也都是要什么有什么,哪知道世上原来有种情谊是基于金钱之上、摇摇欲坠的假面人皮。
她一直以为自己人缘好,直到有天听见那些“朋友”在背后说她是人傻钱多的下贱坯子,才明白世上原来有种伪善之人,笑里藏刀爱占便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日说坏话的人很多,但嬉笑着和众人说她下贱的不是别人,就是此时说话的曲连绾。
……
“你聋了么?”曲连绾的声音再次响起,“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藏书阁又不是你家,宗院弟子都来得我为什么不能来?我要给我最好的朋友找符书,根本没人想听你乱七八糟的说道!”
秦泠泠把“最好”二字咬得很重。
曲连绾“扑哧”一声,捏起丝帕掩嘴浅笑:“差点忘了,秦大小姐喜欢当跑腿伙计,向来如此惯了,我哪敢有意见呢?”
“你!”秦泠泠气得浑身发抖,双手叉腰,倾身向前。
“干什么,还想动手?”曲连绾挑衅地看着她,“我姐夫可是峭连城县尉,你秦家要想在峭连城经商,可得夹着尾巴做人!“
* * * * * *
思意殿。
沿着曲折迂回的石板路穿过三道圆拱门,再往里便是一条通往中庭的直路。朱砂色的木门半开,只能看见正对门口的假山,望不见里面的具体情况。
焚姒绕到侧墙,扒着花窗歪头往里看,露天庭院四处散落三两成群的术习者,彼此交谈甚欢。
她绕外墙一圈不见侧门,回到正门口,紧挨着灌木丛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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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到角落,托着下巴假装沉思,不紧不慢走进去,尽量把自己想象成空气。
靠近路边的荷花缸,顺手沾点水压压碎发,抬脚间不经意瞥见缸下进行的酣战:
两只拇指大的蜗牛拉长身子闷头往前冲,背上的壳几乎快频频撞上,你追我赶,战况一度十分焦灼。眼看着右边那只好不容易领先了半截身子的距离,却突然像喝了假酒陷入癫狂,一歪头从左边蜗牛的头上碾过去。
“老右,少喝点酒,上路危险。”焚姒摇头道。
左边的蜗牛不甘示弱,双方开始推搡拉扯,气氛陡然剑拔弩张,比赛性质马上就要变为斗武现场,孰强孰弱尚未可知。此时老右一个横摆准备泰山压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焚姒姑娘?”
焚姒略微抬眸,看见荷花缸旁沾染了泥渍的鞋和衣摆。再一抬头,见明燊正弯腰站在缸旁,勾着脑袋看她。
他微笑着朝焚姒伸出一只手,“你来了,怎么一个人蹲在这?辛念没和你一起吗?”
“辛念是谁?”焚姒径自起身,问他。
明燊收回那只手,背在身后,“离贡山险峻严寒,阵法又多,焚姒姑娘不熟悉里面的门道,迷路也是情有可原。长老们见你迟迟未到,就叫了辛念去寻你,或许是错过了罢。”
“迷路?”焚姒疑惑,却见明燊莞尔一笑。
“哦……对,迷路。山上的路不好走,我也是误打误撞才找到这,幸好没走错……上次你借我的衣服我已洗好,出门太着急忘了拿,下次再拿来还你。”
“不碍事,我……”
“哟嗬!我听到了什么?”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
吴质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走过来,暧昧轻佻,“看不出来啊,明燊下手真够快的!衣服都落下啦?”
明燊脸色一变,赶紧呵斥道:“休要胡说!怎可污蔑姑娘家的清白!”
“你急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有谁会将玩笑话当真!”
吴质说完,和身旁几名同伴挤眉弄眼。他们默契地交换眼神,不怀好意地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虽未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术习者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望过来,明燊不愿将事情闹大,别过脸错开与他们对视,正色道:“焚姒姑娘,既然来了就快去回话,别让重明长老等久了。“
焚姒欲要解释,明燊跨步挡住她的视线,眼神掠过她看向前方,压低声音:“切莫多生事端,不接他的话便是。长老们都在内殿,沿着这条路往里直走,焚姒姑娘快去吧!”
人生地不熟,谨言慎行倒也没错,焚姒点点头表示理解。只是以往有师兄师姐撑腰,还从未在人前这般忍气吞声,此时回想起来不禁有些感慨,师兄一贯贱嗖嗖的形象在她心中瞬间高大帅气了许多。
“站住!”吴质叫住焚姒,“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擅闯结界的野丫头?嗬,我还当是什么厉害人物,原来是个废物啊!就你那点破法力若说没有奸细同伙,就凭你,能穿过结界?骗谁?”
“就是!”旁边的人附和,“还有什么好查的,此人定是奸细无疑。贼人惯使幻术,狡猾得很,我看我们也别跟她废话了,先把人抓起来,免得她又去偷窃!”
明燊挡在前面,“焚姒姑娘是不是奸细自有长老定夺,重明长老定会查清事实,证明焚姒姑娘的清白!身为离贡宗弟子当谨言慎行,怎可以多欺少,满口胡说随意污蔑?”
“少拿重明长老唬人!嗬,我又没有说你的不是,你干什么如此紧张?莫不是真看上这野丫头了?”吴质上下扫视焚姒,意味深长地笑道:“嗯~有几分姿色,是比花春楼那些货色清雅多了。”
“你!”明燊的脸“唰”一下红了。
吴质流连烟花之地的臭名声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对方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他顿时间慌张语塞,如鲠在喉,仿佛被人知道去青楼的是他自己。
焚姒不知花春楼是何处,也不知吴质的本性,以为对方只是在挖苦她的打扮朴素。不过她注意到在吴质说完后,周围人的脸色开始变得五花八门,红的、紫的、白的,有缄默无言的有看好戏的,十分有趣。
“谁家的狗在吠?”
一紫衣女子从吴质身后方向走来,众人识趣地给她让路,“原来是吴公子,听岔了,抱歉抱歉!”
吴质恶狠狠剐了她一眼,“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紫衣女子扬起尖尖的下巴,挑衅道:“我就是看不惯恶犬欺辱良民,偏要管,你奈我何!不服?打一架试试?”
她翻手幻化出一杆长枪,横至身前,反手往前一递,枪刃稳稳抵在吴质左肩,刺破了绸缎做的外袍。
吴质被这举动唬得不敢动,额头上渗出汗水,盯着枪刃故作镇定道:“叶祯你这个疯子,赶紧给我拿开!你要是敢伤我一根头发,我爹不会放过你!他会叫陛下将叶家满门流放,你、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你好大的口气!朝元国是陛下的江山,怎是你爹想如何就如何?难道你吴家要造反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惊胆颤不敢呼吸。
整个朝元国的百姓都知道吴丞相和叶将军不对付,不过两家人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很到位,从不在公开场合说对方的不是,眼下这般情景众人是想也不敢想的。
叶祯的话如此大逆不道,饶是平时吊儿郎当的吴质看上去也吓得半死,面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
——“不、不好了!不好了!”
辛念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惊慌失措地边跑边喊:“出事了!出事了!”
众人闻言皆心下一沉,还能有比现在更坏的事?
辛念喘着粗气,“藏、藏、藏书阁……”
没人接话。
“出什么事了你倒是快说啊!”有人催促道。
“秦泠泠……放、放火烧了藏书阁!”
13.禁术
众人赶到藏书阁时火已扑灭,呛鼻的味道和灰烬也被清理干净。所幸发现得及时,火势没有蔓延,只烧焦了几张书架。
重明长老捂着嘴剧烈咳嗽,服下谛及长老递过来的丹药,调理好气息,又闷声咳了两下,压抑怒气道:“怎么回事?”
“长老明察,秦泠泠在藏书阁纵火,大家可都看到了。”曲连绾脸上挂着泪痕,看起来刚刚哭过,“她恼我撞破她偷盗禁书,为掩盖此事,竟要放火烧死我!”
“你胡说!”秦泠泠急得喉咙发紧,脸色涨红指着曲连绾,“长老,她在撒谎!我没有偷书,我……”
“够了!”谛及粗暴打断,劈头盖脸一顿骂,“她一个习金灵的她能放火吗?!偷盗禁书、残害同门,好大的胆子!离贡宗建宗数百年,还从未出过你这样的恶徒!”
“我说了我没有!”秦泠泠气极,眼睛里像有两团火在烧,“我拿的就是风符书,根本没见过什么禁书,长老凭什么信她不信我!就因为她会哭吗?”
“你是火灵术习者,找风符书做什么?”时起问道。
“阿姒,我帮阿姒找的!”秦泠泠说完,急切看向周围聚集的人群,搜索焚姒的身影,“阿姒!阿姒?”
人群后方突然举起一只白皙的手,众人侧身向后望,焚姒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前挤。
要说以往这事发生在青巽院,季糾一通天花乱坠的饰辞话术早就唬得众人晕头转向了,哪有她上场的份?
“阿姒!”秦泠泠见到她镇静的神情瞬间有了底气,将人拉到身边,气愤道:
“阿姒你快来评评理,明明是曲连绾她非要跟我抢,谁知道书会突然失火?而且火也根本没烧到她啊,光烧着我了!你看!”
说着她将手伸到焚姒眼前,半点没有灼伤的痕迹。
“怎么可能,我……”
“我知道了。”焚姒沉着道,看向长老方向,“三位长老,秦泠泠确实是替我来找符书,这我可以作证。”
“作证?你凭什么作证?敢情被烧的不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曲连绾说完发现大家都看着她,立刻捏着帕子掩嘴,对焚姒放软语气道:“粉丝姑娘,我也是担心你被骗,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背信弃义的小人,现在都敢纵火杀人了,谁知道以后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咱们宗院怎么会有这样的败类!”
“曲姑娘真是人美心善,都这时候了还替别人着想。”
吴质负手上前,伸手作揖时故意贴着曲连绾的背,“三位长老,我认为粉丝的话不可信,失窃一事还未查明,谁知道她和秦泠泠是不是我们要找的贼人?”
“对呀,不就是她们里应外合吗?”有人恍然大悟道。
明燊见此赶紧站出来替两人说话:“长老明察,焚姑娘灵元微弱,若真是窃贼,当日绝无可能从三位长老手上逃脱!而秦姑娘……秦姑娘也没有理由行盗窃之事!”
“最近冥都鬼市有批禁符流出,说是出自离贡宗秘术,千金一符,有价无市。”吴质轻蔑地瞥了眼秦泠泠,“商人重利,谁知道某些人手脚干不干净。”
“你胡说!秦家做的是正经生意,凭什么诬陷秦家!”秦泠泠尖声大喊,气得浑身发抖。
“住口!都别吵了!”重明脸色阴沉道。
众人噤声,大气不敢出,只听见重明长老闷咳了几声,压抑着怒气问:“秦泠泠,可有人看见你拿的确是风符书?”
“没有,可是……”
“回重明长老,”曲连绾抢过话,有条不紊解释道:“当时藏书阁人少清净,是弟子正好路过此处撞破秦泠泠偷盗,恐禁书被她带出阁,情急之下才将书抢了过来。没想到惹恼了她,竟疯了般对我下死手,有人注意到动静赶过来帮忙,秦泠泠怕事迹败露就放火烧书,还想把我们几个都烧死在这里!”
“一个说是禁书,一个说是符书,各执一词。”时起长老指出来,“没有第三人看到,你们俩的说辞便作不得数。”
曲连绾愣了一下,急忙回道:“看见了,秦泠泠将书抢回的时候她们几个都在,都看见了!”说罢回头看向身后几人。
“对,我们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人站出来,义愤填膺道:“秦泠泠当时拿的绝对不是风符书,而是一本黑布包着的禁书!”
“什么书?”焚姒追问。
“《论噬魂术心法与傀儡术口诀之新用》!”另一人连忙接过话,“长老们要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去查,此书定已失窃了!”
“胡说什么啊你们?”秦泠泠气笑,“什么心法口诀新用啊,谁会看那种怪名字的书!”
焚姒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既是黑布包着,你是如何知道书名?还笃定是禁书?”
“我……”
“你对书名如此熟悉,若不是焚毁前故意露了书名给你看,就是你提前知道是禁书,并且知道它放在哪?”
“我、我看到秦泠泠她拿……”
“所以你是在禁书区眼睁睁看着她取下禁书,再用黑布包起来?”焚姒看向其余几个不说话的人,“你们都是如此?”
“不是!”几人极力否认,显得很慌张。
“粉丝姑娘!”曲连绾出声打断,“不过是一个书名,你这样咄咄逼人,未免有些强词夺理吧?”
“够了!”谛及长老又是一声巨吼,“吵吵吵,吵什么吵!就你们长嘴了!藏书阁的规矩都忘了是吧!”
“好了好了,”时起长老揉揉太阳穴缓解耳鸣,幻化出长老印羽,“叶祯,你去查一下,看少了哪本书。”
“是。”叶祯上前接过印羽,应声离开。
曲连绾胸有成竹地瞥了眼秦泠泠,而后冷冷略过焚姒,借着抚发的动作,将头偏向方才险些说错话的那人方向,微不可查地剜了后者一眼。
注意到吴质的眼神一直黏在她身上,曲连绾心中窃喜,羞怯地转回头,借着掩嘴的动作故意抬肘擦过他的胸膛。
吴质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小步,一脸陶醉地闭目深嗅,曲连绾发间若隐若现的香味令他心中荡漾。
秦泠泠这会已经反应过来,不似初时那般慌张无措,对焚姒耳语道:“我知道了,她们故意串通一气想陷害我!阿姒,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焚姒若有所思地垂眸,打量周围道:“静观其变。”
* * * * * *
“回三位长老,的确少了本禁书,弟子用印羽调启存书录,”叶祯顿了一下,目不斜视道:“少的确是那本禁书,经查,已被焚毁。”
人群哗然,对着秦泠泠指指点点。
吴质哼声环顾四周,幸灾乐祸道:“怎么样?证据确凿,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叶祯翻了个白眼,回呛:“哪都有你的事。”
重明长老闷咳了一声,面带愠色,刚想开口,被时起长老截了话:“秦泠泠,你可还有话要说?”
“长老们不觉得奇怪吗?”
焚姒突然开口,“这里离禁书区还有段距离,似乎也不是存放符书的区域,按照曲姑娘的说法,秦泠泠在此拿到书后不久就失火,那是不是说明禁书原本就不在它该在的地方。”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对对对!”秦泠泠有些激动,指向不远处烧焦的书架,后知后觉道:“我当时就是在那拿的书,那边原本有一整排符书,可这里并非符书区,就算是放错了,也不可能一整排放错啊!”
“或许是连绾看错了,闹了场误会吧?”辛念劝和道。
“她没有看错,烧的就是那本禁书。”
“阿姒?”
“但秦泠泠也没有看错,她拿的就是符书。”
“这是什么话?”吴质将手搭在曲连绾肩上,自己顺势靠过去,讥讽道:
“曲姑娘耳聪目明、法术了得当然不会看错,但某些人拜师这么久了还是个初阶,谁知道她是患有脑疾还是眼疾!云泥之别怎可相提并论?”
此话恶毒,明燊赶紧瞄了眼秦泠泠,怕她承受不住和吴质动起手来。
大家碍于吴质的身份不敢接话,但叶祯不怕,吴质话音未落,她立马翻了个白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说什么?!”
“要我说眼见不一定为实。”焚姒接过话。
“此话何意?”吴质问。
“她们中了术?”明燊反应很快,“凡中术必留印,若借助搜灵法器探查两人身上的法术痕迹,或许……”
“查不到,一把火什么都烧干净了。”
焚姒见曲连绾偷偷松了口气,不给她侥幸的机会,紧接着说:“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还知道一个办法可行,就是过于霸道了些。”
“什么办法?”
“雷法鸣丝。”
……
任何法术都会留下印迹。
“搜灵”虽能探查中术者身上残余的法术痕迹,但痕迹终会随时间消散;而施术者由于调动了灵力,法术痕迹会直接留在灵元上,就好比是法术的影子。你没办法毁灭影子,因为只要有足够的光亮,影子就会显现。
众人闻言一脸茫然,三位长老互相交换了眼神。
“你如何知道此法?”重明问,语气中带有审问的意思。
怎会不知道,这可是师父的拿手绝招。从前只要师兄犯浑,师父一个鸣丝甩过去,师兄都不需要开口便什么都招了。
有时师兄会故意在师父面前捣乱,好像求着师父罚他一样,焚姒觉得师兄有病,对方却一脸陶醉说“你不懂,那是灵魂的洗涤”。
她好奇,问是什么感觉,师兄回“感觉自己被抽空”。
她怀疑此法致瘾。
“阿姒?阿姒!重明长老问你话呢!”
“嗯?哦,听别人说的。”
“倒是个见多识广的。”时起肯定了焚姒的想法,却没有同意,因为他说:“鸣丝乃雷法禁术,修炼此法有违人道,无人使得。”说罢看向谛及。
谛及了然,哼声道:“那又如何!总归是雷灵术法,你我不熟悉,把姓白那小子叫来,说不定他就有办法!”
“也好。就叫他过来,看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几个原先替曲连绾作证的人听了,吓得直冒冷汗,急忙撇清关系道:“此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就是路过看到秦泠泠将起火的书扔出去,别的什么也没看到!”
“对对对!书名是曲连绾说的,非要我们背下来,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失火了,怎么可能看到是什么书!”
……
对面还在努力解释着什么,焚姒没有听进去。
她疑惑,为何人总相信自己看到的部分就是真相,草率下定论却又轻易推翻?部分的定论碎片,能拼构出完整的真相吗?抽丝剥茧后拼构出的真相,还是原来的真相吗?
而「我」是碎片,还是完整的「我」?
* * * * * *
“阿姒,你太厉害了!”
秦泠泠用力揽着焚姒,“曲连绾刚才那表情你是没瞧见,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哈哈哈!还有你说的那个鸣丝,我们听都没听过,你一说出来三位长老都替我们说话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谛及长老这么和善呢!真是解气!”
和善?
刚才曲连绾抵死不认,谛及指着人一顿骂,骂得她哭岔了气,骂得众人头痛欲裂。至于真相,无非就是幻术和几张火符,没什么新意,大家便借口赶紧散了。
其实像师父说的,急功近利者没有原则,曲连绾想陷害秦泠泠,却因急于求成使得自己的说辞前后矛盾。
真相之所以为真相,在于其能接受心无杂念的求知,而谎言,从来都经不起推敲。
“阿姒?阿姒!想什么呢?从刚才就一直在发呆。”
“想下山。”
“你要离开?!”
“只是随便走走。”
“可是长老们说……”秦泠泠一顿,快速扫了眼四周,狡黠地眨眨眼:“那我们快走吧!”
“嗯?”
“我秦泠泠又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走吧!走吧!”
* * * * * *
“哼,还真给你蒙对了!但要按我说,那姓曲的丫头应该逐出宗院,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罚禁闭算什么话!”
“曲连绾心思本就不在修炼上,那秦泠泠又是个直肠子,两人虽有过节,但凭她们的能力也闹不出大动静,严惩一下以儆效尤即可。”
“哼,就为了你那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要我唱红脸,现在好了,他们以后见我跟见到鬼一样,老子一世英名全毁了!”
“你还有英名?”
“哎!”谛及不乐意地瞪圆了眼。
“有有有。”时起怕他吼叫,立刻转移话题,“不知那个叫焚姒的丫头什么来历,禁术晦涩繁杂知之者甚少,就算是雷灵术习者也未必听闻此法。我看她聪慧过人,是个可造之材。”
一直不说话的重明这时冷不丁插嘴道:“废物灵元难以成器,修炼一辈子也无用。”
“灵元差怎么了!没有灵元照样是个人才!我看那野丫头说不准就能行!”
谛及最见不惯有人拿灵元差说事。他的灵元一般,真传弟子更是个连灵元都没有的普通人,但比谁差了吗?!
“最近没看见陈素,”时起问,“又去洞府闭关炼丹?”
谛及生气重明的话,“哼”了一声,甩下两人自己先走了。
“哎呀,不愧是真传弟子,勤能补拙,事在人为啊。话说你那徒弟半月不在,又是家中有事?”时起转问重明。
“……”
时起笑了,调侃他:“三天两头家里事,自古忠孝两难全,倒不如另收弟子继承衣钵,我看原先那个明燊就不错啊?”
“操心我做什么,谁现在连个真传弟子都没有。”
“我身康体健,尚能苟活,不急这一时。”
“……”
* * * * * *
昨日焚姒在自己被抓的地方附近转了转,此处靠近北柱,旁边是晋学群山,宗院弟子修炼的地方。秦泠泠告诉她,离贡宗结界有东南西北四柱,只要一柱尚在结界便不会有事。而结界自建宗之日就已开启,从未有失,若非特殊情况,宗院弟子一般不允离宗,以保证宗院安全。
搜寻过后一无所获,两人只得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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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巳时。
凉亭里,焚姒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扣了扣眼角,用手撑着头,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频频点头。
一个时辰前秦泠泠说要给她解释叶祯和吴质的关系,花了半个时辰讲两家祖辈的发家史,花了半个时辰讲父辈的市井传闻,按照目前的进度,叶祯和吴质还没出生。
焚姒又喝完了一杯茶,眼珠子随着对面踱步的秦泠泠来回打转。
半个时辰后,秦泠泠终于坐下来喝茶,长叹道:“这下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
镇国将军叶振昶祖上是开国大将,虽然现在实权收缩,但在将士们甚至百姓们心里叶家人的忠义形象根深蒂固,在一些边疆地方的百姓甚至不识君王只认镇国将军。
吴家祖上出过三个状元,吴质的丞相爹吴翟权倾朝野,深得先皇倚重。
叶祯是叶家嫡女,吴质是不得宠的庶子。
叶吴两家不和是因为吴丞相劝皇帝趁乱出兵讨伐天褚国,以免其野心膨胀,有损朝元天子威名。叶将军却认为天下动荡、不宜分散兵力,伐外必先安内,否则会落得个鹬蚌相争的下场。
总之就是,丞相劝战,将军劝和,两家不对付,叶祯吴质见面就吵。
焚姒想起昨日吴质的话,好奇道:“那,何为冥都鬼市?”
“冥都你也不知道?”秦泠泠夸张地瞪大眼睛,手舞足蹈道:“哇,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等等等等,”焚姒赶紧止住秦泠泠的热情,“有没有相关的书卷记载?我可自行了解。”
秦泠泠笑话她:“阿姒怎么什么都从书里找?书中写的东西假正经,未必是真,一点意思也没有,改日我带你去见识真正的好东西!”
……
用过午膳,焚姒决定去藏书阁碰碰运气,万一这里的古籍是批发的呢?
昨日因为禁书一事没来得及细看,今日一瞧才发现,离贡宗的藏书量竟是青巽院的数十倍!其中许多书更是厚到一只手都拿不住,感觉一辈子都要耗死在这。
她努力冷静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秦泠泠从学堂回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将崭新的风符书塞给焚姒,说是时起长老叫自己带给她的。
“我若也是风灵该多好,为什么水火的符书要那么厚呢?阿姒,你知道火符书有多厚吗?”秦泠泠放下食盒,双手贴在脸上,比划出去,“这么厚!真的!”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不高兴的。”秦泠泠摆摆手,从腰间鼓鼓的荷包里掏出一叠黑色符纸,“这些符纸你先拿去用,符文只有绘在这上面才行,不用担心写坏,只有成形的符文才能印上去,只要不烧着一般坏不了。”
焚姒道谢接过,随手夹在风符书里。
“阿姒,我们是朋友吗?”秦泠泠突然严肃道。
焚姒点头,看上去有些疑惑。
“朋友之间不必谢来谢去,不然显得生分!”
秦泠泠本来还想装正经再说几句,焚姒呆滞的神情令她憋不住“扑哧”一声笑趴在桌上,一边笑一边疯狂摆手。
……
入夜,焚姒睡不着,摊开风符书趴在床上翻看。
前面是些无需调动灵元便能绘制的简单符文,翻到最后是风灵的中阶甚至上阶符文,其中一个又长又绕的符越看越眼熟,她拿起书走出房门,反复比对书上和门上的符文,发现房门上就有好几道这个符。
翻过一页,原来是空间延展符,难怪。
低头时余光瞄见腰间的青色荷包,荷包是北黎师姐送的,上面还有师姐亲手绣的祥云刺绣。她拆下来摸着刺绣,心中一个念头闪过——如果把这个符文用在荷包上?
来了兴致,一下子睡意全无。回到房里将蜡烛移至屋子中间的四仙桌,把书摊在桌上,翻回第一章细细研读。
* * * * * *
自上次涨水事件害齐尚下落不明后,宗院所有弟子都被派出去寻找消失的小王爷,如若不然,青巽院就完了,所有弟子也完了。
罪魁祸首被罚禁闭,笑说自己竟能让宗院上下同心共济,此乃大功一件,多少代掌门做不到的事被他做到了,这青巽掌门该让他来当才对。
掌门暴怒,欲找应竹兴师问罪,结果应竹也不见踪影,掌门师尊一气之下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就此卧病在床。
四日后,槐芷寻回自己鼻青脸肿的徒弟,掌门师尊硬撑着来小王爷门前谢罪,却被拒之门外。
翌日,有一梨花村妇人携一家六口找上门来,说自己刚过门的夫婿被青巽院妖女拐走,要掌门赶快放人。
掌门胆颤心惊,劝妇人莫要多言,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妇人两个弟弟生得人高马大,冲出来指着掌门骂他为老不尊,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掌门闻言口吐老血,再次昏厥。
齐尚养伤闭门不出,拒不承认自己认识这家人。
宗院弟子也不敢告诉妇人一家实情,总不能说那刚过门的夫婿是小王爷吧?多丢王家脸面啊!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说也不能说,简直憋屈。
最后是壬夷出面,连哄带骗将妇人一家请下山去,转头去找了齐尚院里领事的家丁,说刚才发生的事有损王家颜面,青巽院他自会吩咐下去不许声张,可是妇人一家下山后会说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领事阴沉着脸使唤几名护卫去截杀妇人一家,恶狠狠对壬夷说此事康王府绝不姑息,季糾必须以死谢罪,否则青巽院就等着受死吧。
……
“还不认罪!”
“掌门师尊,一切全因弟子而起,弟子愿代季糾受罚!”
“哧……”季糾脸色惨白,轻蔑一笑,“北黎,你还是学不会撒谎,咳咳……此事,是我一人为之,没人敢……指使我,要杀要剐……尽管来!“
“掌门,此事——”
“住口!”掌门怒喝,颤颤巍巍指着季糾,“你、你!目无师长!残害同门!藐视王法!桩桩件件皆是死罪!青巽院容不得你这种恶徒放肆!即刻逐出宗院,是生是死皆由命数,与我宗再无瓜葛!滚,现在就给我滚!”
“哧……用不着你假好心……”
“季糾!”北黎赶紧制止他,冲掌门师尊叩首,“弟子北黎自愿随季糾一同离开,望掌门成全!”
掌门转过身,用力挥袖:“一起滚!”
“多谢掌门!弟子……”
北黎眼眶泛红,声音哽咽说不出话。她明白掌门此举并非怪责季糾,而是在保其性命,如今季糾身受重伤,若青巽院此时将人交出去,他必死无疑。
北黎再次对掌门郑重叩首,施法卷起几乎昏死的季糾,带人离开。
从主山出来后她没有回住处,壬夷师尊已派人将荒山围住,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宗院弟子正满山搜寻二人的踪迹,她趁着夜色穿过山谷密林,出了界门。
梨花村不能去,师尊们在宗院寻不到人定会下山,梨花村太近了容易被发现。
也不能离宗院太远,师父和师妹都不在宗院,万一他们回来被壬夷师尊抓住——师父或许无所谓,可是师妹……
师父,师妹,不论你们在哪,眼下千万不要回来啊!
14.天生我材必有用
十日以前吴质提到冥都,时起随即传信给凌君,让她想办法在鬼市打探消息,看是否与宗院失窃之事有关。
是日,凌君传回消息:
属实。教主高价求物,放出消息东西在我宗,被一擅御魂的暗勾接下。
“竟是此等邪术,难怪查不出来。”
时起捏诀传了道密音法术给叶祯,要她去查失窃前几日都有谁离开宗院,又见了什么人,将查到的人直接带来神殿。
“咳咳,以那位的身份,如此大张旗鼓就为几本禁书?”
“不错,”时起点头,“失窃的禁书虽是孤本,却并无什么玄机秘法,反倒是那御魂术恢诡谲怪,中术者不仅毫不知情,还会毕生为施术者所用,不得不防。”
“这是什么话!离贡宗的东西能让外人盗了去,传出去岂不叫人耻笑!老子不管你说的那什么邪术不邪术,反正东西在邃教,我们现在杀过去将东西抢回来!”
“呵。”重明冷笑一声,气若游丝道:“邃教教主玄晔,连师尊在世时也得称他一声先生,你一个小小丹术长老胆敢口出狂言,真当他死了么?”
“死了好!该死!当初师尊待他多好,邃教有难又是哪个帮的他们,恩将仇报的混帐东西!”
“你……”
“老不死的家伙久未露面,好好的大活人会一点消息没有?他必定是死了,才有人敢假借他的名义来盗书!咱们就趁这个机会一举捣毁邃教老巢,替师尊报仇!”
“住口!咳咳咳咳咳!”
重明急火攻心,原本苍白的脸色因剧烈咳嗽涨得通红。
时起从随身荷包里拿出巴掌大小的木盒,打开放到桌上。盒子里有三颗漆黑丹药,是陈素专门替长老们炼制的增气化元丹,每人每月只得五粒。
“此事我与谛及长老会处理,你这病反复无常,不宜思虑过度,还是先调理好身体,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重明眼神阴郁没有接话。
时起给谛及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起身往外走。
出了内殿,谛及不忿,“亏得师尊从前那般器重他,师尊被害他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你说他是什么意思!还有邃教行窃之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管真玄晔还是假玄晔,此事已过去这么久,若是有心隐瞒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如今这些恐怕也是他们故意放出的消息,为的就是让我们不再追查下去。当年之事你我四人并未参与其中,师尊与玄晔教主是私交,本不该将离贡宗和邃教牵扯进来,此事还是莫要再提。
眼下当务之急是等叶祯将人找来,御魂术失传已久,恐怕不好对付,劳烦谛及长老让丹术弟子多炼些固神丹,分派下去有备无患。”
“你……哼!”
谛及咽不下这口气,但他毕竟只是丹术长老,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作罢,“吃吃吃!撑不死你们!”
“国以重明受,天从谅闇移……”
时起突然想起师尊常挂在嘴边的话。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被病痛折磨成这般模样,豪情壮志不再,满腔抱负作空,怎不令人唏嘘。
“天道不公啊。”
* * * * * *
入夜,青巽山外三十里某幽林,孤鸟绝唱,虫鸣细碎。
“咔嚓!”
枯枝断裂的声音打破寂静。
北黎踩着层层落叶,捏诀施法,行色匆匆往深林走。面方的杉树林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蹊径,直通远处亮有微弱火光的隐蔽木屋。
回到木屋,她脱下宽大的斗篷,将手里的东西搁置在桌上,轻拍身上沾染的露气。
山里阴寒,到了夜晚更是如此。她往快要烧完的火盆里添上干柴,双手捂住脖颈,借着温热迅速让掌心升温,而后走向床边,伸手去探季糾的额温——
烧已经退了。
北黎松了口气。
几日前两人离开宗院,路过此地时季糾高烧昏迷危在旦夕,苦于走得匆忙没带够银两和药材,正翻找荷包查看有无值钱物件可以典当,意外发现命石竟对季糾有所反应。
当时命石闪烁,悬于空中,散发的青光将季糾完全笼罩,不多会就看见他眉头渐展,面色平缓,身上的伤口也迅速结痂愈合,情势大好。
虽然性命无忧,人却仍昏睡不醒,北黎于是施法搭了个木屋在此隐居,细心照料。
山林外有个小镇,百来人口,北黎每日从山上采集药草拿到镇上的药铺,与药铺掌柜换取干粮和布匹一类物品维持生计,除此以外与其他人并无过多交流,以免被人认出。
此外她还留了法术在镇上,师父师妹离开宗院后很快便能找到这来,每日去镇上她都盼着能见到熟悉的身影,可惜事与愿违,两人迟迟没有消息。
北黎叹了口气,转身去给季糾煎药。
……
季糾这几晚睡得很不踏实,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半梦半醒反反复复,身体像被千斤石压住,完全动弹不得。
每次清醒,透过眼缝都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很高很瘦,青丝浓密几乎垂地,脸模糊不清。
起初他以为是师父,可师父是雷灵术习者,岂懂木灵法术?
那人施法替他疗伤,温润的灵气抚平了他身上所有伤痛,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他想出声问那人是谁,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伸手去够,摸到树皮一样的东西,努力垂下视线,只见那人下半身没有腿,取而代之是粗粝的树干。
难怪一动不动,季糾心想,原来是个老树妖。
* * * * * *
往年到了八月,北黎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会飘出淡淡的香味,不烈不媚,清雅秀丽,枕在树下偷懒尤其令人安心。而今年,焚姒却度过了人生中最忙碌的八月。
上半天去藏书阁找古籍,下半天在房间苦练符术,晚上早睡、天明早起,终于给她发现了一件大喜事!
正常来说,法术可以后天练成,而灵元却是先天注定,一个人的灵元大小决定了能承载多少自然灵力,也就决定了施法能调用多少灵力。
若将师兄师姐的灵元比作湖泊,那么她的灵元就是一口小水井——但是直通大海!取之不尽!也就是说!她可以,无限施展……最简单的风灵术法。
嗐,总比没有好不是?
另外她还发现,这里的术法水平远胜于青巽院,符术更是前所未有。
世间既有如此厉害的宗院,为何从前从未听说过?难道是因为结界封闭,不为外人道也?可就算如此,数千人的宗院真能藏住吗?朝堂之事她不了解,吴叶两家的恩怨又是什么时候闹得人尽皆知?还有,太徳皇帝是谁?当今圣上不应该姓齐吗?
然而转念一想,罢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算着日子到这已有月余,中秋也过了,不知师姐他们会何时会找来……等等,会不会师父懒得找她,带着师兄师姐集体出游长安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若是师父发了话,师兄再从旁忽悠,师姐肯定会听进——
嗐,管他呢。反正她也还没找到古籍,不急,不急~
……
房间内,焚姒将灵力源源不断注入知风剑,控制着剑在符纸上绘制,果然又快又稳,只半日时间就又绘好了一张空间延展符。
她将刚绘好的符纸塞进墨色荷包——还是原来那只,上面密密麻麻刻满符文,完全看不到色彩。现在它不仅可以变大变小,而且塞再多东西都不会变沉,必要时候当个盾或者照明也不成问题。
焚姒走到窗边往外望,从地上的影子大小判断现在差不多是用膳时辰,于是散去知风剑,熟练地拿上两副碗筷,出门的同时正好听见秦泠泠回来的动静。
“阿姒!快来快来,有鲈鱼羹!”
“鲈鱼?此地有鲈鱼?”
“可不是嘛,我大哥一早雇风驿师从吴州捎过来,费了好多灵力和符纸才到呢!快来尝尝,这些都是醉月楼头牌,平时很难吃到的!你看这个,这叫‘莼鲈之思’,这个,叫‘蒹葭白玉’、这是‘虾兵蟹将’,还有我最最喜欢、朴实无华的——红焖肉!”
秦泠泠将菜一一摆上桌,迫不及待落座,夹起一块红焖肉举到眼前,“肥瘦相间,色如玛瑙,软而不烂,肥而不腻!”,陶醉地放嘴里,“唔~就是这个味!”
她发出满足的感叹,动手勺了碗鱼羹,见焚姒还站在原处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呀”了一声,“站着做什么?快坐下来吃饭啊!”说着也替焚姒勺了碗鱼羹。
焚姒坐下来,尝了一口,确实好吃。
她看了眼吃得正欢的秦泠泠,又看了眼碗里的羹,再抬眸看秦泠泠。
为什么同样的羹,感觉那碗会更好吃?
“诶,阿姒你眼睛怎么了?”
“眼睛?”
“乌青一片!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符文绘不好?听我说,绘符这种事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看我,三日后又要交符纸,现在不也照样该吃吃该睡睡!总之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佛挡杀佛、神……神明保佑我一定能绘出来!”
秦泠泠搁下碗筷,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左拜拜右拜拜,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神明保佑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抬手时衣袖自然垂落,露出腕间漆黑的手镯,左右手各两只,随着摆手动作叮当作响。
焚姒好奇多看了两眼,心想也许泠泠就喜欢这样式的手镯,便没有多问。
饭后,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慵懒地趴在亭子里纳凉,秦泠泠蹲在一边给它顺毛,唤了几声“雪花”。焚姒怔怔看着乌黑发亮的圆滚滚小猫,实在没办法将它和又白又小的雪花联想起来。
“呀——糟了!”秦泠泠突然跳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概是未——”
“啊啊啊!迟了!快走快走,迟了!!”
“什么?”
“完了!完了啊啊啊!”
* * * * * *
离贡山西边的未名山地势低缓,被拦腰削去部分后修建了炙天坛,能轻松容纳宗院数千弟子。
此时此刻,露天大殿中熙熙攘攘,阵型散乱,众弟子等着两位长老和叶祯商量完事宜。
传送柱旁金光闪现,秦泠泠抓着焚姒姗姗来迟,这番动静引起了附近术师们的注意,几百只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给焚姒看得头皮发麻。
秦泠泠昂首张望,拉着焚姒往人堆里扎。
横冲直撞的两人惹得众人不悦,混乱中焚姒被意外绊倒,秦泠泠在前面扯着她的手,她瞬间就失了重心往前栽。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将她架住往上提起。
焚姒刚想回头道谢,秦泠泠的催促声在前面响起,大力拽着她:“到了到了!就在前面!”
两人狼狈穿过术师队伍,前方几人挥手叫住秦泠泠:“天姥姥,秦大小姐可算来了!”
“来了,来了!”秦泠泠加入他们,互相打趣一番后才问:“我错过了什么好事?”
“哎哟,来这能有什么好事?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呢吧?”
初崇熟络站到焚姒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以一副友人的口吻问她,“我们可不能被她带坏了,来,悄悄告诉我,是不是她害你故意迟到?”
“臭虫你胡说什么?本小姐敢作敢当,迟到我认了,但那是因为记错时辰,而非故意为之!”秦泠泠将初崇从焚姒身边挤开,揽过焚姒的肩膀,“他这人吧,没皮没脸,阿姒千万不要学他哦!”
焚姒扯出一个干巴的微笑,不知怎么接话。
蓝姝“扑哧”一笑,露出两个梨涡,对初崇戏谑道:“臭虫把我们阿姒姑娘吓着了,还不快给道歉。”
“瞧你说的,我和阿姒姑娘明明是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怎么会吓着她呢?你说是吧,阿姒?”
“……”
四周环绕的嘈杂声让焚姒有些恍惚,像是突然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凝望过来,看到一群鲜活的人和其中格格不入的自己。她被那个自己扯进身体里,在其脑海中看到了沉默的师父,喃喃低语的师姐,看到了在人群中心侃侃而谈、始终保持一副疏离姿态的师兄。
下一瞬,她被抽离那具身体,慢慢升空,飘得很高很远,看到了三千子弟、炙天坛、离贡宗、及宿城、蜀州、山川湖海和亿万星辰。
此后,万籁俱寂。
……
从前不知何为冷清,现在知道了,却也不觉冷清。那么多的诗文描绘热闹,总带着对人间浓情及功名利禄的憧憬,因而盛世离不开人情世故,离不开雄心壮志。
人是不纯粹的生灵,却总会被纯粹吸引。兴亡千古繁华梦,情义与名利固然诱人,但在热闹之外,什么才是真正的向往?令「我」作为个体存于世间的是什么?吸引「我」来此间的又是何种纯粹?
……
焚姒就这么突然呆滞,对面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是秦泠泠见怪不怪对他们解释:
“少见多怪!阿姒喜欢发呆,突然不说话是经常的事,跟你臭虫可没关系!来来来,大家腾个地,别挤着她了!”
几人交换了新奇的眼神,有说有笑地给两人留出空间。
蓝姝从怀中拿出一手帕,摊开递给秦泠泠:“给你留了个好东西。”
“这……”秦泠泠瞪大眼睛,吓得合不拢嘴,接过冬枣大小的金丹掂了掂,“什么丹药这么大?当饭吃啊?!”
“固神金丹,谛及长老说了,越大越管用!”初崇摇摇头,“嚯,你是不知道,方才差点没把我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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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泠泠把金丹重新包上,“我中午吃的很饱,还是……”
“神殿失窃那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怎么回事吗?方才你没来的时候长老们可说了,已经查清楚来龙去脉,就和这丹药有关系。”
“什么关系?”秦泠泠忍不住好奇。
“把金丹吃了就告诉你。”蓝姝耸眉,含笑看着秦泠泠咬下一大口,三下五除二吃光。
她告诉秦泠泠,盗窃一事并非宗院弟子和黑市贼人里应外合,而是两名宗院弟子外出时被敌国奸细用御魂术控制,自甘替其作恶。邪术霸道,他们被审问时什么都不肯说,长老们寻不到破解之法,只好将人暂时禁足。
“和金丹有什么关系?”
“有备无患咯,为了抵御邪术还要配合丹药专门学套法术,麻烦死了!”初崇接话。
“臭虫,”秦泠泠朝他伸手,“丹药还有没有?再来一颗。”
初崇打掉她的手,“你还真当饭吃?一人一颗,我们丹师炼丹很辛苦的好吗?”
“可是阿姒还没吃!”
“这就没办法了,当初只说要分给宗院弟子,多的没有,就算有也不在我这。”
* * * * * *
人群前方的高台上,时起教给众弟子心法口诀后将术习者们分成两边,谛及长老和叶祯负责一半,他负责另一半,分别进行现场学习及考核。
大殿哀嚎声一片,边抱怨边自觉从中间分开往两边走。
秦泠泠和焚姒正好在中间,前者拽着后者往前走,在渐渐空出来的地方显得尤为突出。
时起看到两人走来,伸手制止了欲要出声的谛及,问她们是不是刚才没听明白。
“回时起长老,弟子想请问固神金丹是否有余,弟子想替阿姒也求一颗。”
原是为此,时起闻言伏低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出中间位置。
谛及冷哼一声不挪步,心里对此十分受用,但这口气又实在咽下不去。
哼!方才不让他说话,一有事倒想起他来了!
众弟子看着这边,忽有人出声质问:“她非离贡宗弟子为何在此?金丹和秘术皆出自我宗,这些好东西怎么能平白给一个外人学去?要是她……”
“放屁!”谛及破口大骂,“我离贡宗乃天下第一宗院,求贤若渴,岂会惧人偷师学艺!先掌门训言,学问与众生同享,非一人之才!无论是谁,只要人在我离贡宗,宗院弟子能学的,他也能学!”
人群哗然,想不到此番话竟是从谛及长老口中说出。
时起点头赞许,见谛及慷慨激昂难自拔,提醒他:“谛及长老?不如,丹药便给了她吧。”
“拿去!”谛及幻化出金丹抛给焚姒,“老、本长老看谁还多嘴!”
焚姒双手合掌接住,摊开一看,又圆又亮,小指甲盖大小,金灿灿的十分耀眼。
“多谢谛及长老!弟子谨记长老教诲!”秦泠泠奋声道。
“多谢长老。”焚姒说。
……
“阿姒,你感觉怎么样?”
焚姒咂咂嘴回味了一下,“没味。”
“美味?!”秦泠泠夸张地叉着腰,一脸难以置信,“嚯,原来长老自己吃得那么好?”
两人已经回到人群中,有人对秦泠泠的吵闹表示不满。
秦泠泠朝那人做了个鬼脸,对焚姒说此处灵气差不利于修炼,得找个好位置借势,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焚姒表示都行,默默跟在后面。
说来也奇怪,大众的修炼方式为何如此麻烦?捏诀低吟的情形不只青巽院,连离贡宗也是这般。焚姒虽未见过师父修炼,但其术法从来都是抬手即成,有时一个眼神便足矣,从不出错。
难道是厉害到一定程度,形式变得不重要了,还是说形式从未对掌握真理有所帮助,反而是累赘?莫听穿林打叶声,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畏浮云遮望眼,大风起兮云飞扬。
师父想告诉她爬山的方式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山?还是爬山的人?
* * * * * *
“快看!”
秦泠泠将焚姒拍醒,指着走向高台的术习者,兴奋道:“那个上阶术师去考核了!太快了吧?”
离贡宗每三年会在炙天坛进行祈神祭典,在此奏响编磬,乐声能传遍整座山脉。如今磬石上新刻了金灵符文,与御魂术同属傀儡术法,但只会暂时掩盖灵识,不会摄人心魄。
考核内容很简单,保持清醒,直至曲毕。
那名金灵术师自信地背对编磬而站,底下众人好奇望去,时起长老等了一会,出其不意施法奏乐。
第一声“叮”响起,除了两位长老和叶祯,所有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恍惚,上阶术习者尚还清醒着,初阶术习者一下子全呆若木鸡。
编磬继续奏乐,半曲未到,高台上的金灵术师直接趴地上开始蠕动。他离法器最近,受影响最深,乐声让他以为自己是只毛虫。
底下弟子也站不住了,蛇虫鼠蚁、飞禽走兽,要什么有什么,几乎就是个万兽园。
焚姒看得津津有味,听见虎啸狼嚎感觉身临其境了,忍不住混在里面嗷嗷叫。
别说这曲还怪好听的,几片石头竟能奏出如此轻快的乐曲,若用雨滴去弹会怎样?等回去了让师兄也学一下,说不定别有一番风味。
“胡闹!你们像什么样子!”
谛及一吼,所有人回了神,乐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喵……”秦泠泠头晕眼花,颤颤悠悠站起来,“这是哪儿?”
地上一片狼藉,有杂乱的脚印,有曲折蜿蜒的爬痕。谛及在高台上骂骂咧咧半天,气话反复说了三四遍,众人才陆续想起发生的事,恨不能当场失忆。
秦泠泠四下张望,见众人皆是一副狼狈羞耻的模样,面上一喜。看来大家都一样嘛,她也不算太差。
“阿姒,你没事吧?”
“没事。”
“方才以为自己是老虎正准备去追鸟呢,阿姒是何兽?”
“大鸟。”
“诶?我追的是你?咱俩也太心有灵犀了吧!”
……
经此一遭,众人万不敢再懈怠,全神贯注练习心法口诀。
焚姒从未修炼过心法口诀,也懒得去学,干脆偷懒观察起天上的云。看入迷了,连时起什么时候走到身后也不知道。
时起一开始就在留意焚姒,所以清楚她并未中术。
他走近的同时施法仔细探了焚姒灵元,结果和之前一样,非常微弱。他的视线被地上那团黑色吸引,施法拾起,竟是只刻满符文的荷包,比他那只还黑。
时起眸色深了,而后越来越亮。
天命也!离贡宗第二十七任符师长老后继有人了!
15.转机
留下,还是离开,这是个问题。
当初时起说失窃之事解决焚姒就可以离开,谁知昨日却莫名其妙要收她为徒,她推辞说自己有师父,结果对方回:
“那又如何?你现在人在离贡宗,我们没有那些无用的繁文缛节,师父可以收很多徒弟,徒弟当然也可以拜很多师父。”
多讲道理。
况且天下之大,找本古籍谈何容易?与其在外面大海捞针,倒不如就近找起,万一运气好,就在这离贡宗呢?
离贡宗的人都不认识应竹,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师父名气大,徒弟争议也大,但这里的人把她当她看,是菜鸟术习者焚姒,而不是“天下第一”的菜鸟徒弟某某,这令她觉得很自在。
她问时起长老借用印羽作为拜师条件,有了长老印羽,去离贡宗任何地方、拿取任何东西都畅通无阻。
时起长老答应得很爽快,说只要她人在离贡宗,长老印羽就留在她那了。
于是今日,她在藏书阁禁区找了一天,一无所获。
混在一堆上阶术习者之中,倒是听到了许多“小道消息”,比如重明长老又布置了什么课业;凌君长老下山其实是去密会情人;白半神又修习了什么新法术;甚至还听到有人说时起长老是她爹,她才突然当了真传弟子。
……
不论身在何处,闲言碎语的人都是一样多。
* * * * * *
焚姒按约定带饭回到【玖柒园】,见秦泠泠正一个人在亭子里坐着,便招呼她过来吃饭。
秦泠泠站起身,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屋拿了两幅碗筷。
饭间秦泠泠一声不吭,细嚼慢咽,几乎是在数着米粒吃饭。
焚姒看出异常,问她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她摇头,犹豫了一会,放下碗筷,“我和臭虫他们吃过了,现在吃不下。“
“嗯。”
焚姒说完往嘴里塞了坨饭,咽下后补充道:
“吃不下不用勉强。“
“我觉得带饭好麻烦,以后还是在膳堂吃吧。“
“好。”
秦泠泠感觉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对了,还没恭喜你呢,时起长老从来不收真传弟子,以后你就是符师长老了,恭喜啊。”
“嗯。”
“恭喜!”秦泠泠“砰”地砸下茶杯。
焚姒动作一滞,要再听不出来对面的人在生气,那她就是个傻子。她慢慢搁下碗筷,大脑疯狂运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我这个人学不会弯弯绕绕,有什么话就直说了。”
秦泠泠握紧了茶杯,又松手。
“阿姒,我羡慕、不,应该说妒忌!妒忌你比我漂亮,比我聪明,还当上了真传弟子。
你来宗院不过短短数月,经历的却都是好事,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所有人都喜欢你,凭什么你可以做自己?凭什么!
……我不讨厌你,我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变得这么坏,讨厌自己控制不住地妒忌!
阿娘说的没错,当术习者一点也不好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每天绘符都被当柴烧,烧出来的菜还不好吃!还有这身衣服,我从来没穿过这般丑的衣服!
我讨厌这里的一切!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我、我……我好想阿娘阿爹、好想回家!呜呜呜……“
秦泠泠把碗筷扫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她后悔了,害怕了,外面的世界太讨厌了。
当初阿娘告诉过她,她不信,哭着闹着要出去闯荡,笃定外面的世界比家里好玩。阿娘不松口,她便去求阿爹,求大哥二哥,求李伯和李婶,甚至闹过绝食。她知道阿娘心疼自己,有持无恐,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终于如愿来了离贡宗。
可这里没有人喜欢她。
从前她以为外面的世界更热闹,以为人心炙热良善,她可以为所有人带去欢乐,也可以有很多朋友。可她错了,这里一点也不好玩。
“别哭,呃……”
焚姒如坐针毡,学着师姐安慰人的语气,轻声道:
“吐蕃有种名叫‘夏过’的美丽神鸟,生于高原,性温顺且重情,同其他巨鸟相比能力虽不是最强,却有自己的办法展翅高飞。”
秦泠泠困惑抬头,脸上挂着泪痕,不知焚姒为何突然谈起神鸟。
焚姒见对面停止哭泣,以为有效,于是接着说:
“吐蕃人相信夏过是神的使者、无畏与光明的化身,能引人魂魄入极乐世界,密昔儿人则视其为圣洁的母神,会……”
“我不想听,不想听!”秦泠泠大叫,委屈地瘪嘴,看起来又要哭,“我不要听这些,我讨厌鸟!呜呜呜……”
“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焚姒清了清嗓子,“话说有一日,小北荡秋千把小季踹飞,小季滚啊滚啊滚啊,磕着了脑袋。小北去扶,小季……噗。”
秦泠泠满脸困惑,不知道好笑在哪。
焚姒抿了抿嘴,一本正经道:
“小季的脑袋如决堤之洪,觉得不能便宜了土地,自己又施法将血吸回去,小北在一旁吓得半死,边哭边求他别吸了。”
“……”
“没几天小季又磕着脑袋,头晕眼花错把洗墨池吸干,整个人黑成焦炭。小北以为冤鬼上门,甩起柳枝抽得人像陀螺一样,偏小季失血过多晕晕乎乎,愣是一声没吭。”
“……”
“差点死了,要不是师父出手,听说都快把忘川河吸干,那年地府差点闹了旱灾。”
“……”
“据说忘川河就是条臭水沟,里面飘满了头发把河道堵住,常年无鬼打理之后……”
“别说了,阿姒,别说了,我笑不出来。”
“那我再……”
“别!我没事了!好了!”
立竿见影。焚姒自信点头。
果然,人只要一害怕起来,就什么伤心事也没了。
* * * * * *
九月中旬。
齐尚养好伤后马不停蹄回家找爹哭诉,闹着要他爹进宫找皇上说道此事,请皇上下旨捉拿师徒四人立即处死。
康王爷听到宝贝儿子受了委屈,当即拍案而起,穿上华服入宫找皇上喝茶。
皇帝早已暗中知晓此事,却故意装作不知道,所有兄弟中他最提防的就是康王,当年康王母族在朝中势力强大,若非他步步为营算计康王母族,恐怕江山早就成康王的了。
如今康王有求于他,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压压康王的势头,反正对于皇帝来说杀人是最容易的事,何况杀四个无权无势的术习者。
原本不是什么难事,可谁曾想翌日上朝,皇帝刚坐下龙椅,满朝大臣一个接一个上前弹劾应竹,异口同声请求皇上处死应竹反贼。
皇上震怒,大骂康王结党营私。
康王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呼冤枉。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康王府身陷囹圄自顾不暇,师徒四人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
季糾伤势已痊愈,皇宫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他和北黎因祸得福,不必再东躲西藏过活。
师父和师妹仍未传来消息,两人偷偷回了趟青巽院,只见住处被人翻得乱七八糟,东西随意扔在地上,上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脚印。
应竹的院子更是被彻底搬空,满屋子的藏书被弟子们抢着瓜分,就连屋里的桌椅和床也没了,真正是家徒四壁。
两人没有过多逗留,径直离去。
回去的路上,季糾问起齐尚落水后发生了什么,北黎告诉他:
当日泥石流带着齐尚落入河道,山下正巧有一妇人在河边浣衣,齐尚鼻青脸肿浮出水面时妇人以为是水猴子,抡起棒槌给了他几下,齐尚当场晕厥。
后来妇人见他身上穿着不凡,用料精贵,于是乎起了歹念,将人藏匿家中。
齐尚每日被喂迷药,神智不清,稀里糊涂当了回驸马爷,若非槐芷师尊及时找上门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
两人回到镇上,药铺掌柜叫住他们:“你们回来啦?家兄和小妹有消息了吗?”
康王府出事后不久,两人便搬到镇上来,借宿药铺,对外以兄妹自称,说是和家里人走散了一路寻亲到了这。
为了隐去师徒四人的身份不被青巽院追查,季糾“大逆不道”称应竹为家中长兄,平白给自己抬了个辈分。
北黎摇头回应,一脸疲态。
“王婶你给评评理,”季糾接过话,“小爷我与阎王殊死搏斗之时,他们两个却不知在哪逍遥,何其狠心!从前家兄自己歹毒也就罢了,现在小妹也跟着有样学样,等他们来了以后你可得帮着管管,太坏了,怎么能这么坏呢?嗯?”
掌柜王婶笑呵呵地叉着腰,乐道:“没问题!王婶给你撑腰!”
“多谢王婶。”季糾拱手,“家里还有吃的没?赶了一路有些饿。”
“哟,不巧,就剩俩馍馍,再有一个多时辰才吃晚饭,要不我给你们拿馍来,先吃点垫垫肚?”
“馍馍岂是垫肚之食?啧,根本就是盛宴!不必麻烦了王婶,如此珍贵之物还是留着逢年过节用,我们上街随便吃碗面就行。”
季糾摆摆手,顺势转身搭上北黎的肩头,将人勾过来,亲昵地往外走。
姐弟二人感情真好,王婶感叹,不过男女授受不亲,又不是孩童年纪,再怎么亲近也该避嫌才是。
昨日有人来问她二人是不是夫妻,她给人解释完,对方竟不信嘞!
你瞧瞧这算怎么个事,哎,等他们回来必须好好说说,免得遭人口舌!
……
北黎兴致缺缺,心里烦闷不安。她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担心季糾自己上街会惹事,所以才跟着一起。
前方有一孩童迎面跑来,手里举着串糖人,差点撞上北黎,幸好季糾手急眼快,将心不在焉的人拉向自己,抱着她转身避开,否则——糖人就撞碎了!
“喂!”季糾冲那孩童喊,“站住!”
孩童停下来,见两人抱在一起,冲他们比了个鬼脸,“略略略!丑八怪,脾气坏,脸羞羞,不害臊!”
季糾垂眸和北黎对视,北黎红着脸低头,用力将他推开。
这煞风景的死小鬼头。
季糾挑眉,皮笑肉不笑地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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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孩童,指着他手里的糖人问:“这是什么?拿来给大哥看看。”
孩童将糖人护住,“不给!我的糖人!”
“我拿好东西跟你换。”
“不换!糖人我的!”
季糾施法,化出把冒着寒气的冰刀,推手而出,迅猛扎进旁边的围墙,转手,收回冰刀悬于掌中。
“如何?比你的糖人厉害多了,换不换?”
孩童内心挣扎,最终坚守住了诱惑,“不换!我的糖人可以吃,甜,你的不能吃,才不是糖人咧!”
“那算了。”
见季糾转身要走,孩童急了:“等一下!”
季糾也不跟他废话,“换不换?”
“换!”
……
“你怎么能给他刀?”
“过会儿就化了。”季糾把糖人递给她。
北黎摇头,“骗小孩的糖吃,当心烂牙。”
季糾咬下糖人的脑袋,咯吱嚼碎,大言不惭道:
“这怎么能算骗?我用冰刀换他糖人,冰刀化水,糖人入肚,二者皆是消融之象,有何差别?况且那冰刀行云流水、风姿飒爽,一看便出自名师之手,没叫他拿二斤糖人来换,已是季某好善乐施。”
“尽说些歪理。”北黎无奈摇头。
到了面摊,炖羊肉的味道香气四溢。
摊主是个青年男子,手上动作娴熟干练——揪、摔、揉、搓、拉、甩、下水,一气呵成。
隔着热雾,他时不时偷瞥北黎,见被季糾发现,咧嘴笑道:“二位术习者仙风道骨,听王掌柜说,是来此寻亲?”
“这位兄台,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咒人呢?”季糾微笑道。
“我何时?”
“仙风道骨,斩断红尘,兄台这是要咒我断子绝孙,孤寂终生啊?”
“这……这这,绝无此意!”
“玩笑话罢了~”季糾眯了眯眼,“兄台不必介怀。”
北黎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刚刚发生的事。
季糾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这么出神?”
北黎皱眉,“我在想,姒妹他们是不是也遇到了麻烦,不得已躲藏起来,所以才迟迟没有消息。殿上弹劾一事虽查出众人中了金灵术法,可是谁有能力办成此事?他又为何要害我们?此事冲师、应大哥而来,姒妹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张口闭口不是姒妹就是应大哥,我就坐在你面前,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现在不是嬉笑的时候!”北黎面露愠色,“我真的很担心师妹他们,你为何如此不在意?对你来说他们就一点也不重要是吗?”
季糾昂首挑眉,没想到北黎会对他发脾气,他知道北黎对应叔有情,但应叔在意的是菜鸟师妹,她何苦执着不放?难道她的眼里就只容得下应叔,容不下多一个他?
他嗤笑一声,声音冷了下来:“你是担心姒妹,还是担心他?”
“……”
摊主端来羊肉面,飞快瞥了两人一眼,放下碗走了。
季糾只严肃了一瞬,立马又嬉皮笑脸替北黎拿筷,“面趁热吃,要不一会成糊了。”
北黎沉默接过,不敢看他。
“我有没有和你提过季家的事?”季糾问。
“……”
季糾夹起面条,轻松道:“我四岁那年天降大火,整座城在焚烧,我在河边捡回一条命,而季家近百口人全部葬身火海。”
他把面条浸回汤里,“我去投奔远房宗亲,路上染了疫病,高烧一场,忘记了许多事,醒来就看到了你和应叔。你知道刚出生的雏鸟对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什么感觉吗?
是理所当然。如同幻境里的界点,极其重要,却不能过分在意,它时刻提醒你幻境的存在,但靠得越近越易坍塌。”
……
当年北黎跟随应竹离开赫岚,路过梨花村时,应竹突然说要去见一个人,叫她自己留在村里,她怕师父把她丢在这,于是偷偷跟了上去。
应竹察觉后没有责怪,带着她一起上了青巽山。
北黎在那见到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身着金缕衣,腕间戴着金铃,高挑美艳,杏仁眼大得离奇。
女人没有理会她,熟络地攀上师父,师父叫她等在门外,接着两人一起进了屋。
没过多久,师父出来,身后跟着个男娃,师父说这是他的大弟子,名唤季糾。
她比季糾年长三岁,平日里不以师兄妹相称。
也从不过问季糾的身世,她觉得一个四岁的男娃来此寻亲,定是家中发生变故,毕竟哪个父母会舍得幼子离家呢?
而那个美丽的女人,北黎从那以后再未见过,连她长什么样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她很美,美得令人自卑。
……
“对不起。”北黎低声道。
季糾诧异地看着她:“为何道歉?”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还怪你不关心师妹他们,你说的没错,其实是我杞人忧天了,师妹他们法力高超,想来不会有事的。”
“我可没这么说。”季糾说,“姒妹那点法力给我和大哥塞牙缝都不够,这万一要是遇到有人调虎离山,没了大哥护犊子,姒妹活不活得下去还是个谜哟~”
“……”
16.奇怪的他,
冬至前后,山上连着下了几场暴风雪,大门被积雪掩埋,连日常出行都成问题。每到这个时节,寒得寒死,劳地劳死,火灵术习者和水灵术习者又被迫忙碌起来。
眼下整个宗院就数焚姒最悠闲,时起长老允她自学,术师的课业一律免了,正好让她有时间流连藏书阁。
她用长老印羽调取所有记载神祇的书,一一看遍,虽都不是要找的那本,但里面的内容甚是新奇。
原来魔神也是神祇,因其嗜杀成性被众神驱逐,怀恨在心,进而危害苍生。
相传在十几年前,魔神曾于昆仑一带作乱,千里冰山融化,夏兹人一夜间举国覆灭。
十五年前神魔大战,与此同时,一种名叫“戾煞”的邪物出现。据记载,万物生灵的戾气本为无形的「障」,障力达到一定程度化成雾形的戾煞,戾煞有四:
白煞最弱,仅是执念的具象,盘踞在生灵附近吸食障力;黑煞数量多,附身生灵致其入煞,继而源源不断生出障;红煞残暴,只会杀戮,沾谁谁死;最厉害的青煞因得了魔气生出灵智,据说已是魔神的麾下。
戾煞自魔神封印后祸乱世间,依附活物产生的戾气壮大自身。普通百姓没有除煞的能力,于是自愿供奉术习者,请求他们庇护。
术习者受人恩惠,替人消灾,除煞成为他们的一大职责。
后来不知何时有消息传出,称神魔大战时众神殒没,将最后一丝神力与魔神的神识一同封印在神器内,并留下“智者天命,分启新元”的八字真言。
传闻神器不得聚合,一旦聚合导致魔神重现于世,将引发浩世劫难。
术习者因此分成两派,一派想找到神器毁之,以免魔神复生;另一派却认为神器是救世法宝,只有借助神器的力量才能阻止戾煞,挽救人间。
可是神器在哪、长什么样、有多少件?无从得知。
有人根据八字真言猜测是笔墨纸砚,有人则猜是刀枪剑戟,还有人猜是神兽、灵石。
十五年时间过去,仍未有神器现世的消息。
……
“神器?”焚姒放下书,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魔神?”
难道真有神祇存在?和魔神打了一架全死了?那魔神也太厉害了吧?
既然神魔大战打得惊天动地,为何书中没有记载?有没有人见过祂们的模样?八字真言广为流传,指的是什么意思?神器又是什么?
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
此外随着时间推移,焚姒也终于明白自己不是梦游到了世外桃源,而是穿越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的灵气更加繁荣,难怪她这个法术菜鸟也能精进修为。
如今一切只能靠自己,她推测回去的方法和古籍脱不了干系,看来不只是为师父,为了她自己,也必须尽快找到古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会不会是师父故意引她来此,所以才叫她去找古籍?会不会和术法考试一样是个幻境?
若是如此,这次的界点又会在哪?
* * * * * *
日前,凌君传回消息称已动身返宗,路上会绕道先去一趟涠西镇,此地位于墉州和蜀州交界处,近来灵力紊乱异象频发,她必须去查明是否有戾煞作祟。
“依我看神器一说根本是无稽之谈!这么多年无一人见过,有这功夫找神器,众人合力还怕除不尽戾煞?!”
“谛及长老稍安勿躁,神器乃天道自然,不可强求。”
“屁话!当日是你卜算神器现世,说什么什么东方……哼,记不清了!总之凌君这半年什么好东西没寻到,倒是你白捡个徒弟,我说你卜算的哪是什么神器,是你自己的气运吧!“
时起笑呵呵点头,满意道:“我这运气确实不错啊?”
“咳咳,”重明脸色沉重,“如今戾煞势力日益壮大,神器又久不现世,若卜算有误也就罢了,怕只怕神器早已落入戾煞手中……天下,又将大乱。”
“我倒觉得未必,”时起摇头道,“复活魔神须得收集神器,而戾煞不过是群靠障力而生的邪物,灵识残缺,散乱无序,只要各宗院齐心,魔神断然复活不了。”
“谁知道神器有几件!”谛及烦躁地搔了搔头发,“万一就一个,不,万一成百上千却一个都找不到!老子想到就来气!”
“谛及长老此言差矣,神器越多不是于我们越有利吗?”
“哼,话虽如此,那八字真言当真是指神器?我怎么觉得有人编出来故意诓咱们,咱们是替他人作了嫁衣!”
重明深深看了谛及一眼,没想到他人看着五大三粗,心倒是挺细,“不管怎么说……”他垂首低咳,眼里是掩盖不住的恨意,“绝不能让神器落入他人之手。”
无论八字真言指的是什么,神器必须收归离贡宗,只有如此,他才有能力与那人抗衡。师父被杀,他被毒害,新仇旧恨,他迟早要一起算!
* * * * * *
“你真打算装病装到冬至?”
焚姒将冰糕递过去,打心里佩服秦泠泠的毅力。
平时半天不出门就抓肝挠肺,这都好几天了,愣是咬牙把自己关在房里称病不起。
亭子里,秦泠泠披着狐皮大氅烤火,脸色红润半点没有病态。
“没装啊,真是天一凉就病,不然哪瞒得过时起长老他老人家的法眼?阿姒你不知道,我从前在家的时候都好好的,自从来了这离贡宗,天一凉就染风寒,肯定是这地方克我!”
“嗯,有可能。”
“是吧?还有啊,听蓝姝说这几日时起长老跟那催命鬼一样,要符术弟子每日额外上交两张中阶符,天姥姥,两张符啊!他怎么不去抢呢?那我不得再病个十天半个月?唉,好阿姒你自己保重,我这还可以装病躲过去,真传弟子是真躲不掉!”
“是啊,好惨。”焚姒随口附和道。
其实她已经提前交了一月量的符纸,时起长老根本不管她。
手里的冰糕吃了一半,她呼出一口寒气,嘴冻得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秦泠泠见焚姒举着半个冰糕发愣,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姒?你又在想什么?”
「这里的冬天真冷」
焚姒冻得脑子有些迷糊,两只黑色手镯在眼前叮当作响令她回了神,“……好特别的镯子。”
“你说这个?”秦泠泠晃了晃手镯,“这是我的法器。”
“法器?”
难怪这么别致。
“好看吗?这对双环墨镯是我从一个器师那买的,说是他最最得意的法器,花了我好大价钱,嘴皮子都说破了才肯卖给我!你知道吗?他从前有个茶盏,烧制时喝多了,稀里糊涂给烧成了法器。后来当寻常茶盏卖了人,把人眉毛头发衣服全燎了,连家都差点烧光!听说赔了不少钱呢!”
“哦?器师随便就能炼法器?”
“当然不行了!唔……我记得以前臭虫说过,法器的铸造非常繁杂,对器师能力要求极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炼的!我跟你说啊,真正厉害的人都不在乎这些,你知道吗?白半神的灵器是他随手折的一根冰柱,哇,太强了!强得令人发指!!”
“嗯。”焚姒突然想到师父那炫彩夺目的青铜剑,还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她忍不住维护:“锦上添花也好啊,好的法器绘符也轻松。”
“啊?!绘符需要用法器吗?我看时起长老都是用笔啊?”秦泠泠失声惊叫。
“……”
时起长老的灵器就是一杆笔。
“符书第一章提过一句’法器佐之,事半功倍’,”焚姒在秦泠泠懊悔的嚎叫声中从荷包掏出一叠符纸,“镯子不易操控,这些是形变符和刚柔符,你试试把它变成针或丝。”
“阿姒看得真细,”秦泠泠痛心接过符纸,“我一直以为书的第一章都是用来危言耸听立规矩的,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藏了这么一句!啊!!!”
* * * * * *
是日,阳光明媚。
一道修长明艳的红色身影杵在房门前,叉着腰,催促倚着门框睡眼惺忪的人,“快快快,醒醒!快去换身厚衣服,咱们下山赶集市去,说不定能吃上腊八粥!”
焚姒迟钝地点点头,关上门,闭着眼睛走到床边躺下。躺了一会实在太舒服,此生都要交代在这了。
不行。她用仅剩的意识努力翻了个身,“咚”的一声闷响滚到地上。
“阿姒?”秦泠泠拍门,“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死。”焚姒爬起来,完全清醒了,“马上就来。”
在门口的秦泠泠做了个鬼脸,拍拍胸口,心想还好阿姒不像自己一样有起床气,不然可得折腾半天呢!
起床气焚姒确实没有,但若在入睡前吵醒她,她绝对会发疯。
昨天听了泠泠的话早早睡下,现在精神倒也不错,却仍比不上泠泠,眼放精光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红火。
一盏茶的时间,两人整整齐齐出了门。
路上秦泠泠对焚姒的墨灰大袄颇有微词,“阿姒,你这身上穿的什么呀?太素了,一会儿到镇上成衣铺我给你挑上几件!保准你会喜欢!”
“这件挺好的,我喜欢灰色。”
“那怎么行,马上要过年了,穿得喜庆些才好。”
……
两人通过冰柱来到山下,并没有从最近的西柱离开,因为离宗需要界牌,偷溜下山的人自然不会有。
秦泠泠带着焚姒拐到后面一处随意堆砌的石堆前,拾起四周散落的石头往上垒到与人同高,施法变出一扇门后进到石屋里。
石屋里面昏暗而空旷,本是密闭空间,但呼吸顺畅与在外面无异。
混沌中一阵细微的纸页翻飞声,远处有东西飞速朝两人冲来,是一个门框。
门框离近了约莫一丈高,像条丝带一样软绵绵飘在空中,逐渐浮现出川息镇的景色,秦泠泠回身抓住焚姒,带着她穿过门框。
川息镇的街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前方有商贩在清扫自家门前的路,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两人。
焚姒回身看到一堵残有岁月痕迹的石墙,并无符文或阵法,闭眼用延感去“看”,还是这堵不起眼的石墙,纸页的声音远远隐去。
“别白费力气了,这好东西不知道在这儿多少年,只能到川息镇,去不了没别的地方。”
秦泠泠掐断焚姒刚冒起的念头,惋惜道:
“要是我能知其是何种术法,早就天天回家满汉全席去了!对了,此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四个长老,被他们知道非拆了这不可,我平时都得靠它才能溜出来呢!”
“放心,就当我是个死人。”
“死?!你怎么会死呢?是哪里不舒服吗?”
“死人不会说话。”
“你在瞎说什么啊?有病咱们就治,不要说丧气话!!”
“我很好……一定守口如瓶。”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以后可不要随便胡说啊!”
……
茶馆,大堂仅有的几张桌子围坐了十几个人。
秦泠泠豪气掷钱盘下中间正对戏台的位置,叫小二将人请走,重新摆上干果蜜饯,落座后压了锭金元宝在桌上,吩咐道:
“本小姐要听冥都的话本,告诉先生,说得好重重有赏!”
小二躬身退下,到戏台上叫停说书先生,与其耳语几句。
只见那说书先生频频点头,接着拿起醒木往方桌上一拍,拱手,指点东边:
“话说在人间与地府之中有一怪城,人妖魔神皆不得入……”
“哎?做甚!讲到一半怎么换本了?我们要听江州八侠!”
“好大的架子,一来就赶人换本,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么!”
“先来后到,懂不懂规矩!”
“各位!”秦泠泠听见众人不满,放声道:“我这位朋友就爱听诡诞之事,今日在座各位的茶钱本小姐全出了,想吃什么喝什么随便招呼,还望行个方便!”
还有这好事?听书不花钱还能免费吃喝?
众人心想江州八侠改日再听也是可以,花他人钱财不花白不花,于是立马变脸,夸秦泠泠乃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再次醒木拍桌,拱手,指点东边:“话说在人间与地府之中有一怪城——”
唤作冥都。
位于地底深处,终年不得见光。
传闻城内多是大奸大恶之人,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除非走投无路,否则没人愿意去那种鬼地方。
冥都人久居地下,可于黑暗中视物,不可见强光,因而在外多以面具示人。
城内人员混杂,暴戾滋生,几十年前玄晔创立邃教,平定动乱,被尊为教主。
“黑吃黑的恶霸,此人可不是善类,”秦泠泠扔掉瓜子壳,对焚姒耳语道,“离贡掌门与他交好,可他却恩将仇报害死了掌门!可恶阴险至极!”
她往嘴里塞了颗蜜饯,嘟囔道:
“阿姒你知道吗?重明长老的真传弟子也是冥都人!原先的真传弟子是明燊,不到半年时间白半神来了,入宗当日就挤走明燊当了真传弟子。
他一直戴着面具,无人知其模样,宗院弟子嫌弃他出身不好,对他故弄玄虚的姿态不服气,私底下都说他面如恶鬼且性烈残暴,只因如今大兴术修才侥幸入了离贡宗,实际上就是个绣花枕头。
白半神却也不解释,将宗院二百余名上阶术习者一一打服,听说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三个来回。简直强得令人发指!!
据说他是家中遭了变故才到冥都生活,我猜定是为了躲仇家,所以才不敢摘面具!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半神,阿姒我跟你说啊,你灵元微弱,碰到此人千万躲着点,别去招惹他知道吗?”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喝,心想到底谁说书?怎么来听书的人话比他这个说书先生还多?
见秦泠泠停下,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说。
焚姒一边听说书先生评冥都,一边听秦泠泠八卦邃教往事,脑子里塞满了信息。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冥都不惧皇族管辖,生活着最有血性的一群人,因是深渊,没有比这更鱼龙混杂的环境,所以枭雄与恶霸在这没有孰优孰劣。
劫掠是他们的本能,劫掠”恶“便是善,劫掠”善“便是恶,所谓乱世出枭雄,盛世出恶霸,实则,都是同一类人而已。
依说书先生和秦泠泠两人的说辞,自太徳皇帝继位,朝元一直都是盛世太平,冥都不为世人接纳。
然而神魔大战之后戾煞频频作乱,人间世道愈发混乱,冥都的名声又好转起来,隐隐有豪杰出世力挽狂澜的迹象。
* * * * * *
秦泠泠说饿,两人起身离开了茶馆。
刚走出没多远,天空就飘起雪花。
秦泠泠折下路边的蜡梅深深一嗅,忽然诗性大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说着将梅枝递给焚姒,“喏,提提精神。”
见焚姒不解地握着小枝蜡梅,秦泠泠满意地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地陶醉道:“啧啧啧,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美哉,美哉!”
食肆老板娘离得老远就看见一红一灰、一高一矮两人,高兴地冲她们喊道:“秦小姐!秦小姐!”
店里坐着七八桌人,老板娘招呼她们坐在吹不到风的位置,吩咐伙计端盆炭火来驱驱寒气,自己则泡了壶上好的青茶,加了些山楂冰糖,笑着给两人斟茶。
“好香的茶!”秦泠泠搓搓冻红的手,将披风解下,自然地递给老板娘,“还是金婶眼睛尖,方才我还和阿姒说饿,你这就把我叫住了。”
金婶抱着披风莞尔一笑,这身明艳红装一看就是秦小姐的作风,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秦小姐说笑了,冬至那日想着你会来,金婶还命人早早备好你爱吃的饭菜等着,后来不是大雪封山么?哎哟,雪大得吓死人咯,听他们说那雪大得连炙天坛都埋了,你说说这,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想当初还是神魔……嗨呀不提了不提了,都过去了,秦小姐近来可还好?”
“好好好,都好都好,课业繁忙,身不由己——三笼香菇酱肉包,一笼野菜包,两个油酥牛肉锅魁,一碗羊肉粉一碗豌杂面。”
秦泠泠停了一下,转头问:“阿姒还要吃什么?”
焚姒摇头。
漫无目的地转动视线,喝了口茶,酸甜中带着炒制过的淡淡焦茶香,口感很奇妙,泠泠应该喜欢。
秦泠泠喜欢,却觉得差了点韵味,突发奇想捏起桌上那支腊梅,摘了花丢进茶壶里,又投了两朵进她和焚姒的杯里。
腊梅在茶汤里沉浮,丝丝沁香一半溶在水里,一半散在空气里。端起茶杯轻嗅,将剩下的茶水饮尽,腊梅的芳香被尽收囊中。
秦泠泠来了兴致,重新添茶,自顾自念叨着一会要买的东西。
「好热」
炭火在脚边烧得火热,暖气一直往上跑,熏得焚姒昏昏欲睡。
她的长袄不像披风一样方便脱取,将人厚厚裹在里面,随便一倒就是现成的软榻,根本醒不过来。
托着的半张脸逐渐变形,眼睛也睁不开。
恍惚间她“看”见知风在释出自己周身的热意,一如当初在赫岚听见剑鸣,思绪顿时清明不少,身体也似飘上云端般轻盈。
“……还要有糕果蜜饯——呀!阿姒!”秦泠泠震惊地张大嘴,揉揉眼睛,“你刚才发光啦?!”
* * * * * *
川息镇虽算不上大,但在周围一带高原地区中却也是最热闹的城镇。尽管冬至已过,过节的氛围仍不曾散去,百姓兴高采烈为临近的春节做准备。
上午两人将三条街的香药铺逛了个遍,买了许多美白防晒的胭脂和香膏,目之所及都没放过。
准确来说,是秦大小姐在前面买买买,焚姒在后面装装装。
自从知道焚姒的荷包能装万物,秦泠泠直接拿出要将所有商铺搬空的气势,挨家挨户进去“扫荡”,成功确保商贩们都能过上一个富裕的新年。
逛街真是项体力活。
焚姒拖着酸软的双腿,只想赶紧找地方坐下,于是跟着秦泠泠进到一家食肆,点了五六个菜,还幸运地吃上了芹菜牛肉饺子。
“好久没吃饺子了。”
“饺子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想吃还不容易吗?寻常的食材比如小麦啊、白菜啊、猪肉啊这些,捣鼓捣鼓就能吃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首先得有人愿意捣鼓,他们师徒四人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
师姐虽是个勤快人,却并不精通膳食,而且西域人平时也没有吃饺子的习惯。
“我从前待的地方规矩多,过了冬至便不再做饺子吃,要实在馋得慌,其实山下的梨花村也能吃到。”
“对嘛……诶,不对!什么破地方啊规矩比离贡宗还多,连顿饺子都不让人吃!我的好阿姒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都饿瘦了!以后想吃什么尽管和我说,我让他们随时给你做!”
“……”
秦泠泠吃下两个饺子,继续说:
“对了阿姒你知道吗?川息镇原先大多是文家的家业,听说后来家中独女意外下落不明,夫妇二人散尽家财寻不到人,没多久便家道中落搬离了镇子。
唉,世事无常!你说他们的女儿离了父母该多害怕啊!我听阿娘说那段时间天天都有人失踪,很不太平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最后他们一家团聚没有,实在可怜!”
焚姒沉默不语。
确实是世事无常,对于师姐他们来说,她不也是个下落不明吗?不知失踪这么久他们会不会着急,师姐心善说不定都担心哭了,师父和师兄……不好说。
“……此地偏远难以经营,就这么荒了好些年,夏家接手之后才又重新开张。我到宗院后阿爹不放心,就将食肆和钱庄盘了过来,大哥说这是笔赔本买卖,一年得赔这个数!”
秦泠泠骄傲地比了个“八”的手势。
* * * * * *
饭后,秦泠泠借着消食的名义又走了好几条街,不容拒绝地给焚姒挑了十几件大红大紫的鲜艳衣裳。
川息镇本就不大,两人已将镇上商铺完整买了一轮。焚姒一双腿软得发颤,感觉比练剑还累,秦泠泠却觉得不过瘾,想拉着她再买一遍。
“下次、下次,”焚姒说,“给镇上的百姓留点年货过年。”
秦泠泠觉得有理,大手一挥,“好吧,君子不夺人所好,就依阿姒所言,点到为止!不过来都来了,这附近有家茶楼的糕点特-别-好-吃~你一定要试试!!”
“还要吃?”焚姒震惊道。
“当然!”秦泠泠掰着手指,“我们吃了早茶、早午饭,午饭,现在吃午茶,后面还有晚饭和夜宵咧!”
……
两人坐到茶肆二楼靠街的窗边,正点着糕点蜜饯,秦泠泠忽然“呀”了一声,起身道:“阿姒你想吃什么随便买,我去临街的当铺换些散钱,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本外皮有些褪色的书,递给焚姒说:“阿姒喜欢看书,要是觉得无聊这有本书你先看着,我很快就回来了,乖乖等我啊!”
焚姒接过书,目送秦泠泠匆忙离开,想着糕点太干,便又要了壶酥油茶。
她将书翻过来,见封面用红色大字写着《朝·暮》,随手翻了几页,里面写的是女子因大义与恋人诀别的场景,柔情缠绵、期期艾艾。
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正好小二端来糕点和酥油茶,她索性将书一合收进荷包,塞了颗蜜饯含在嘴里,托着下巴观察街上来往的行人。
漫无目的将视线搭在其中一人上,随着他移动到拐角消失不见,再将视线搭在另一个人上往回移动。
一头花里胡哨的牦牛被牵着漫步街头,临到街角时倏然一团黑气蹿出,飞快旋入对面客栈半开的窗户。
牦牛没有反应,街上的其他人也没有反应,正在欣赏牦牛的焚姒瞧见这幕吓了一跳,正想探头望去,一道声音在身侧响起:
“在看什么?”
修长的身影从余光划过,一男子坐在对面的位置。
他生得唇红齿白,比话本里倾国倾城的妖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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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挺拔锋利的轮廓将媚态的五官构建成男相,雌雄同体而又无关性别的惊艳绝世,简直……美得不可一世。
这张脸的冲击力太强,焚姒震撼得忘了呼吸。
别说是她了,整个二楼的人都被他的存在美得目瞪口呆,哪怕只看到个背影,都觉得那边坐着的绝非凡人。
神明也不过如此了吧?
男子扫视焚姒方才往外看的地方,转头见她一副看呆了的表情,勾唇一笑,用自己本就生得多情的长眸直勾勾钉住她的视线,“好看吗?”
“好看……”焚姒说完,一下子泄了气,不自然地错开视线。
啊。
怎么会有生得如此绝妙的人?正脸绝妙,侧脸绝妙,连发丝都绝妙!绝妙的眼眸带了侵略性,显得阴翳,倒少了令人亲近的……
长成这样,如何平易近人?!
男子盯着焚姒不说话,像是要从她脸上寻找什么东西。
焚姒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对面却抢在她之前开口。
“希青。”
“什么?”
“我的名字。”
“?”焚姒疑惑地环顾四周,刚刚是有人问他了吗?
希青微微后仰,开始打量起她的衣着打扮,满脸玩味道:“你如今这模样,倒真像个人。“
“像谁?”
“人。”
焚姒局促皱眉,不知怎么接话,于是保持沉默,故作镇定地往嘴里塞糕点。
“应竹在哪?”
“咳咳咳!”焚姒慌乱抓起茶杯往嘴里灌水,眼泪都呛出来了,一边狼狈地捶胸顺气,一边后悔刚才不该吃那块干巴巴的糕点,“咳咳咳咳咳!”
希青巍然不动,看对面像只快要窒息的王八一样抻颈,不等她理顺气,又紧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咳咳……你!咳,你认识我师父?”
“应竹是你师父?”希青面色古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这倒是新鲜,可惜我没能亲眼看他落魄潦倒。”
“你、咳咳吭,你为什么会认识我师父?”
“希青。你也可以叫我顾希青。”
“?”
对面自顾自倒了碗酥油茶,一边欣赏焚姒涨红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茶点,显然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不打算继续回话。
双方僵持着,许是对方眼中玩味的笑意太过直白,最后还是焚姒败下阵来,在心里痛骂自己没出息。
看了高岭之花这么多年,现在竟还会被美色震慑到,他也就比师父好看那么一、一点点而已吧?
“黑风,你也可以叫我……就叫黑风。”
希青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什么破名字。”
* * * * * *
“秦小姐稍等片刻,东西马上取来。”
秦泠泠“嗯”了一声,来回踱步,忍不住催促:“动作快些,迟了就露馅儿了!”
“是是是。”
店家话音刚落,三名小厮扛着半丈高的布卷出现,在催促声中疾步上前,掀开外面包着的一层布,合力将其展开。
一只栩栩如生的七彩巨鸟展翅而现,阳光透过它薄如蝉翼的“身体”,照得满堂流光溢彩。
“秦小姐,这就是您上次要的‘纸鸢’,依照吩咐,用最好的丝绸和金丝银线编织而成,您瞧着可还满意?”
“嗯!”秦泠泠满意地点头,凑上去仔细欣赏,“满意,非常满意!做得好!”
“多谢秦小姐夸奖,只是……”
秦泠泠头也不回道:“只是什么?”
“只是此物看似轻盈,呃……”
“不打紧,阿姒定能让它飞起来,她可比你们厉害多了!”秦泠泠将钱袋抛过去,转头催促小厮:“你们几个,快把它包起来!包严实些,绝不能叫人一眼看出是什么东西,我要给阿姒一个惊喜!”
* * * * * *
秦泠泠抱着纸鸢回到茶肆,想着一会阿姒惊喜的表情,忍不住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阿姒!你看我带什么回来……啦啊?!!”
好、好俊朗的绝色美男!
美男转头了!
哇啊——好美的眼睛!!
他笑得太好看了吧!!!
秀色可餐啊!秦泠泠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突然惊觉自己方才冒冒失失跑上楼,嘴角僵住,心中顿生懊恼。
怎么办?绝不能让美男留下方才的印象!对了,学阿娘!
她赶紧端着温柔贤淑的模样,自信大方朝两人走去。
焚姒见此主动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秦泠泠没有落座,而是想将纸鸢随意地搭在长凳上,但忘了考虑这只纸鸢的大小,笨拙地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焚姒起身把比自己还高的纸鸢接了过来,将其靠窗斜立在桌沿,用长凳抵在后面防止下滑。
等转过身想招呼泠泠坐下,就见她已经正对着窗,坐在了两人中间——桌子的第三边。
好位置。
既能看窗外风景又能避免和人面对面,不偏不倚,进可攻退可守,真是个好位置。
秦泠泠没看到焚姒欣赏的眼神,全身心都放在了美男那,刚准备开口问他是谁,就听见他冷不丁一声轻笑。
他在笑我?
秦泠泠和焚姒同时生出这个想法,一齐望向希青———
她看他,他看她,她看他,她看她,她看她,他看她。
三个人看出了六种花样。
此刻秦泠泠汇聚了左右两边的视线,心中欣喜,将温柔贤淑忘得一干二净,兴奋道:
“这位公子也是阿姒的朋友吗?在下秦泠泠,是阿姒最好的朋友,峭连城秦家你认识吗?秦永年是我爹,还有我大哥秦渊,人称‘玉面秦公’的就是他!我哥可厉害了,我到这时川息镇还不像这般繁华,是他……哎呀!我怎么光顾着自己说了,还没向公子请教大名?”
希青的眉眼异常好看,天生带有笑意,他清楚怎样利用这点,略微眯眼道:“顾希青。”
“啊……哈哈……好、好名字……”秦泠泠结巴得说不出话,不知不觉又开始傻笑。
……
冬天天黑得早,红灯笼高高挂起,街上已是一片红光。
年味愈发浓重地逼近川息镇,屋里升腾的热气和柔亮黄光,令秦泠泠更加沉溺在希青的眼神中不愿抽离。
她把焚姒到离贡宗后的事夸张地渲染了一番,还把自己的家世和人际全抖了出来后,打发小二去金婶那买一桌饭菜回来,开始打听希青的事。
焚姒单手撑着前额,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已经睡着有一会了。
本来撑得稳稳的,突然感觉头有千斤重,“砰”地一声砸在桌上,给对面的人磕了个响头。
“阿姒你……呀,肿了好大一个包!”
“没事。”焚姒呲牙咧嘴地扶上额头,见希青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希青微微一愣,嘴角笑意依旧,眼眸却阴沉了三分,“这段时间和应竹他们过得很得意是吗?也对,凡人善变,与他相比我自然不值一提了。”
一听两人之间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秦泠泠半好奇半着急道:“应竹?谁是应竹?”
怪哉,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岭之花怎么总是遭人“惦记”?
高处不胜寒,名噪是非多,出名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阿姒!”秦泠泠伸手在焚姒面前晃了晃,“你快告诉我应竹是谁呀?”
焚姒回过神,见对面的人一副懒得开口的模样,于是含糊道:“应竹是我从前的师父,前几年云游四海去了没回来。”
秦泠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看看希青又看看焚姒,“我明白了!你们是同门师兄妹吧!”
“他没那个资格。”希青冷了脸,“我和应竹不熟,顶多算是同门。”
师叔?
焚姒感觉如鲠在喉,对面怎么看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突然就升了辈分成师叔了?
“你、你是阿姒的……”秦泠泠同样难以接受,别扭地偏过身子,要听阿姒亲口告诉自己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美男变长辈了?不要啊,她不想跟着阿姒喊“师叔”,那样不就……生分了!
“同门。”希青回道。
“?”
“?”
“诶?等会儿……”秦泠泠高兴了一瞬便反应过来,“顾公子和阿姒师父是同门,又和阿姒是同门,那阿姒是她师父的……呃,你是她师……等会儿等会儿,我重新捋一遍!顾公子是同门的……”
“有些事最好不要想明白。”
希青伸出左手往桌上一扣,一把羊脂白玉折扇赫然出现,他将玉扇推到焚姒面前,“上回答应要给你生辰礼,正好今日补上。”
秦泠泠夸张地“哇”了一声,开玩笑地责怪阿姒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告诉自己,害得她都没提前准备生辰礼。
今日是自己生辰?
焚姒自己都不知道。她失了忆,师父说为了省事过年时顺便就当生辰过了,同样在这天过生辰的还有师兄甚至师父自己。
师兄说这叫普天同庆,天选之子。
希青扫了眼窗边的庞然大物,“这个不是吗?”
“这个我是想着过年再……”秦泠泠偷偷瞄了眼美男,对上他的视线后立马豪爽地起身,“不打紧!过年再买就是了!来来来,我给你们展开瞧瞧!”
秦泠泠将纸鸢抱过来,期翼道:“能否劳烦顾公子与我一道送出此物,顾公子不用起身,替我扶住它就行!”
希青并未接过,抬手间施了道法术,支撑纸鸢的木杆就像桩子一样被“钉”入在地。
秦泠泠撅嘴表示不满,但看到希青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她眼睛一亮,心血来潮道:
“直接揭开多没意思啊!不如阿姒和顾公子轮番来猜这是什么,猜错一次就要说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怎么样?很好玩的!阿姒先来吧!”
焚姒提了口气上来但没想好说什么,支支吾吾道:“嗯……我猜、我……呃……我猜……”
“菜来咯——”
小二远远地高声打断,走过来时身后跟了三四个提着食盒小厮,“你们几个动作麻利点,没听见催么!买桌饭菜去这么久,客官们都等急了!快快快!摆上,摆上!”
秦泠泠“哎”了一声想叫停,希青脸色一厉:“确实太久。”
“那、那先吃饭吧!”秦泠泠见他不高兴,赶紧接过话,“菜凉了就不好吃了!都饿了吧?这些都是我爱吃的菜,你们快尝尝!”
秦泠泠抢先伸出筷子,“阿姒今日是寿星,先来个大肘子!顾公子有朋自远方来,也来个大肘子!”
“来来来,让我们以茶代酒,祝我最好的阿姒岁岁平安万事如意!……再来一杯祝我自己,天天都能像今日一样高兴!……最后这杯祝顾公子,祝你、祝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她若知他所求为何,还敢祝他得偿所愿吗?
希青看向秦泠泠,笑着举杯:“借你吉言。”
17.过年的烦恼
三人用膳完下楼,希青故意支开秦泠泠,叫她扛着纸鸢先行一步,自己慢慢悠悠走在后面,将焚姒堵在身后。
楼梯不宽,焚姒绕不过去,只能看着秦泠泠消失在拐角。
希青突然停住,转身——
焚姒站在两截台阶外,离他不近不远,进退两不难的位置。
他双眼微眯,踏上台阶。
焚姒想退,脚却似有千斤重,看见对方伸手过来,下意识仰身避开。
希青敛了笑意,语气平静却危险:“你不该回来。”
“什么?”
希青不顾焚姒抵触,单手捏住她的脸,左右翻看道:“原来你会长这样。”
“……”
希青不满她眼中的陌生和防备,冷笑着松手,撩开她垂下的碎发,“给你提个醒,想要你命的不止是祂,小心点,别死了。”
“?!”
什么?有人要她的命?
焚姒猛然一激灵,眨眼间希青已不见踪影。
她发现自己能动了,追出去问在门口张望的秦泠泠,对方说没看见有人出来。
“顾公子定是有什么急事不得不离开,哎,怎么也不同我道声别,我还想给他看纸鸢呢!对了阿姒,你快给我说说他的事,他与你是什么关系?到底是师叔还是师兄啊?”
“不知,师父从未提起过。”
“时起长老?他怎么会……哦哦哦,是那个应竹,”秦泠泠步子轻快,拉着焚姒的手急切想要了解更多,“你说顾公子他是个怎样的人?”
“哑巴。”
话说一半就跑了。
“他不是哑巴,我今天和他说了好多话!对了,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何处高就?可有成家?平常喜欢去什么地方?爱吃哪个菜系哪家食肆?我的好阿姒你就快告诉我吧~好不好?好不好?阿姒阿姒阿姒阿姒阿姒阿姒!”
焚姒听得头晕,干脆瞎编:“师父和他不欢而散,不许我打听他的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这样吗?好吧,唉……”
* * * * * *
晚上熄了蜡烛,焚姒躺在床上就着月光翻看玉扇。
巴掌大的小巧扇页,温润洁白中带着糖沁花色,其上雕刻了一副山脉图。
就算不懂玉的人也能看出来,此扇价值不菲。
第一次见面就送如此贵重的贺礼,难道真如希青所言,他们从前认识?
焚姒翻了个身,吐出一口浊气,盯着墙思索。
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希青,这般绝色,但凡见过一眼都永生难忘,此景只得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常?
十年前师父从山下捡到她,她失了之前的记忆,希青说认识她和师父,难道指的就是失忆前他们认识?
焚姒又翻了个身,盯着窗上的月色,回想那句“你不该回来”的意思。
不该?回来?
她失忆前是这里的人?那师父也是吗?难道师父捡到她并非出于善心,而是有意为之?
还有古籍到底是什么?为何能穿越两个世界?师父要她找古籍,她被古籍带“回来”,这一切都是师父的安排吗?
焚姒翻身仰躺,盯着床顶的横梁,思考“小心点别死了”是何意。
她为什么会来这?这里有人要杀她,是谁?希青所言可信吗?师父知道此事吗?
她忽然打了个冷颤,脑中不断闪现师父从前那些被她忽视的复杂眼神,愧疚?不忍?坚决?漠然?……
不。不能只凭一个陌生人的话就怀疑师父,师父若真把她当作待宰羔羊,为何要告诉她那么多奇怪的道理?为何非要她明系,要她记住各灵系的术法?
她举起戴着灵环的那只手转动,凝视上面划过的光泽。
师父或许瞒了她很多事,但绝没有放任她自生自灭,不管怎么说,她还有剑术和灵器……
等等,该不会他们三个都是魔神转世吧?!
* * * * * *
丑时三刻,神殿内室。
“凌君长老,你先看这个。”时起施法将符信化出,“宣业长老昨日传来消息,現安城内,发现了戾煞的踪迹。”
“現安城结界森严,戾煞怎么进去?”凌君皱着眉浏览,看完后松了口气,“所幸发现得及时,并未造成伤亡。”
“如今戾煞攻入皇城伤人,各地因戾煞而起的祸事也越来越多,咳咳……时起,这和你算到将要现世的神器是否有关?”
时起皱眉沉思片刻,摇头道:“非也,若真是戾煞得了神器,現安城恐怕已是座死城了。”
重明咳了一声,问凌君:“你那边可有神器消息?”
“没有。”凌君从怀里掏出一块又硬又黑的碎布,“但我在涠西镇外找到了这个,藏在一处山洞中未被焚毁干净。”
时起接过来拿到眼前,还未看清这是什么,一股腥气带着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
他反应过来是死人血的味道,脸皱成一团,将碎布用两根手指捏着,“凌君长老,随身带着这东西不嫌臭吗?”
“涠西镇外有很强的结界,我在附近找人打听情况,据说镇子里有人染上怪病,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人进出了。”
“染病?!”时起立马将手里的东西扔出去,“凌君长老!这种东西怎么能随便带回宗院呢!”
凌君十分淡定:“时起长老不必忧心,我已仔细检查过,并非瘟疫。”
“你的意思是?”
“具体发生了什么还不清楚,但我认为此事和戾煞脱不了关系。涠西镇距現安城不过百里,眼下临近年关,我担心戾煞还会有所动作。”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时起点头道。
气氛变得凝重,重明适时咳了两声,时起和凌君一同看过去,只见他沉吟道:
“此事切莫声张,我会修书宣业长老让他严查昨日之事。时起,你和凌君带几名弟子去涠西镇,务必要阻止戾煞作乱。如果……咳咳,如果此事与神器有关,无论如何,也要将神器带回离贡宗,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时起对神器处置一事有意见,重明绷着脸打断他开口,冷眼道:“神器封印着魔神神识,绝不能流落在外!”
时起缄言。
他与重明在神器一事上向来观点不合,也没有争论的必要,不然吵上三天三夜都没有结果。
“既然此事不宜声张,”凌君见两人不说话,接话道,“不如就带几个真传弟子前去,正好借此历练他们,二位长老意下如何?”
“我同意,”时起顺势转移话题,“凌君长老你有所不知,我那个好徒弟啊……”
“此去危险,咳咳……!”
重明捂住嘴咳得直不起身,口中漫出丝丝腥气。时起和凌君想上前,被他抬手制止了,他面色煞白,不着痕迹地抹去嘴角血迹,“焚姒拜师不及半年,让她去,无疑是去送死。”
“说得也是,脏活累活得让白半神干,我可舍不得让我那徒儿走这一遭。”
时起转身挡下了凌君探究的视线,“凌君长老日夜兼程,想必累了吧?时候不早了,谛及长老那边由我和他说明,你先回去休息吧。”
时起冲凌君使了个眼色,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 * * * * *
翌日。
谛及告诉众人考试延至年后的消息,术习者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哀叹过个年都过不安生。
——除了秦泠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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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回院子,收拾回家要带的包袱。
衣裳铺满了屋子,挑来挑去都不满意,怕不好看带回去比不过姐妹们,最后干脆一件都不带。
反正峭连城什么都有,回去再买新的!
……
秦泠泠甩着荷包,倚在门口催促焚姒,“好了没有啊?怎么比我还磨叽呢?”
焚姒扛着纸鸢,出门后将其立在地上,一手揽着纸鸢一手叉腰道:“走!试试我新学的凝滞符。”
两人来到山下界门,合力抖落开纸鸢。
秦泠泠一眼便发现其中端倪,“哇,这眼睛怎么这么大?原先不过葡萄大小,现在像两个拳头!”
凑近了看,两个眼睛上密密麻麻全是符文,不禁打了个寒颤,“咦~真瘆人!”
焚姒施法催动纸鸢悬停空中,自己坐上去后招呼秦泠泠:“上来。”
话音刚落,秦泠泠已迫不及待坐在身后。
“坐稳了,我带你上九天揽月。”
“光天化日哪儿来的月亮?”
“有啊,就在那。”焚姒指着天边某处,“天光太亮,所以才看不见。”
秦泠泠摇头,“阿姒整日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焚姒施法将界牌按在冰柱上,符纹游动,金光大现,再睁眼已位于暴风雪之中。
离贡山一带常年大雪,临空风暴肆虐,难以畅息,除上阶术习者能御物飞行之外,其余弟子一般会选择陆路下山。
凝滞符在纸鸢周围形成阵法,将冷风隔绝在外。
秦泠泠从未在这个视角俯视过群山,兴奋地大喊大叫:“阿姒你快看!好长的山脊啊!哎!那个方向是川息镇吗?!”
雪山群绵延,白茫茫一片,天地怆然。
远远看见前方的湖泊,秦泠泠提醒焚姒:“阿姒,前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万伏湖,记得绕着两边走,避开湖心!”
焚姒应好绕行,往下望去。
湖光粼粼,如幽蓝宝石,深邃不可见底。
蜀地群山环绕,内陆平坦,成盆地状。
万伏湖位于平原中心,原本只是一个无名的内陆小湖,周围城镇得益于其丰富的水源,繁荣昌盛,发展了几十万百姓安居于此。
当年魔神于昆仑一带作乱,降下天火,焚烧七七四十九日,夏兹人举国覆灭,千里冰川融化,水漫蜀地,百姓丧生。
湖心阴寒无比,掠过上空的术习者皆坠亡沉湖,有人说是水下亡魂的怨气拉人下水,众人胆寒,于是避开湖心,宁可绕远道而行。
秦泠泠道:“阿娘说都怪这名字取得不好,万赴城万赴城,万人奔赴之城,结果就成极乐世界了!圣上后来赐名‘万伏湖’,听着还不如万赴呢!”
“阿姒你知道吗?我这名字原先不叫泠泠,阿爹给取名淼淼,秦淼淼,阿娘死活不同意,说叫秦淡淡,或者秦清清,要不就秦清淡!
天姥姥,多难听呀!还好大哥有些学识,取的泠泠,幽静、清脆之意。
可泠泠泠泠的,听起来又冷又弱,跟我一点也不像!你看大哥的名字多好,秦渊,渊深悠长,博学多才。
昽淮也好啊,还是算命先生给取的呢!
先生说咱秦家火旺缺水,需以水泄火气,可惜咱秦家不是书香门第,要不然我的名字还要威风得多呢!就像阿姒一样,焚姒,多威风!”
威风?
可能是吧,师父学富五车,总不会随便取个名字,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
焚姒好奇问秦泠泠:“若让你自己给自己取名,你想叫什么?“
“自己取名?”
秦泠泠想了想,豪迈道:“秦—海—涛!怎么样?又水又霸气!”
“……”
18.过年的烦恼
秦泠泠拉着焚姒在饭桌旁坐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将两人相识的过往说与秦父秦母听,说到一半发现少了什么,问:
“大哥呢?不在家吗?”
秦母往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回道:“上月現安城有趟生意,算日子这几天该回来才是,可能是被什么事给耽误了。”
“二哥呢?他不是个闲官吗?”
“最近不太平,他忙得走不开,年前才能回来。吃慢点,当心噎着。”秦母心疼地看着女儿,“要不别去修习什么法术了,你看你都瘦了许多。家里什么也不缺,你何苦在宗院受罪?”
“怎么又提这个?娘,我是去学法术不是去受罪,现在世道不太平,我学会了法术可以保护咱们秦家啊!”
“可是……”
秦母还想说什么,秦父咳了一声:“吃饭,先吃饭。”
……
饭后,秦泠泠见秦母欲言又止,赶在她开口前拽过焚姒逃回了自己院子。
秦母看着两人的身影,忧心忡忡道:“每次都是这样,孩子大了说不得了,唉,渊儿信中说如今現安城都有戾煞出没,真不知道哪还有太平日子过,我担心泠泠她……”
“泠泠不小了,她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作父母的也不能强求。如今渊儿还在現安城,不知何时能动身,我现在倒觉得会法术未尝不是件好事。”
“修习法术难免会遇到戾煞,泠泠身边没个人照顾她,我不放心……”
“是啊。”秦父想起好友下落不明的长子,长叹一声道:“可惜了江兄那孩子,如果还在这,和泠泠也能有个照应。”
“江将军也是个苦命的父亲,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老爷子,你说,天道为什么放任这样的事发生呢?难道都是命数造化弄人吗?唉……“
* * * * * *
院子里,秦泠泠朝焚姒大倒苦水,抱怨阿娘不理解自己,“从小到大事什么事都是爹娘替我做决定,他们总说我不懂,我有不是小孩,有什么不懂的?”
焚姒点头。爱女心切,可以理解。
“他们又总盼着我赶紧嫁人,阿姒你知道吗?我还有过娃娃亲,和江将军家的庶子,要不是他十五年前失踪了,下落不明,我恐怕早已嫁做人妇,日日困在家中以泪洗面盼君归啦!“
“十五年前?”焚姒敏锐捕捉到了时间点,“是因为神魔大战?”
“对啊,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焚姒摇摇头,“我当时两岁。”
“对噢!其实我也是前几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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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阿娘说起,当年魔神和神祇在天上争斗,以致整年乌云蔽日、昼夜不分。神法落下时生灵涂炭,所以谁也没真正看见——哎,阿姒你说神祇和魔神祂们长什么样呢?”
“和人一样。”
“真的?你怎么知道?”
“呃……瞎猜的。”
秦泠泠托腮道:“话本上都说神貌美,魔丑陋,可是魔神从前也是神祇啊,怎么会丑呢?而且祂们那么厉害,不是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么?”
“许是魔眼光不好,越变越丑。”
“哈哈哈言之有理!诶,那你说我那个娃娃亲是美是丑?江伯伯我见过的,嚯,脸比包公还黑!江家尚未及冠的那个嫡长子,好像是叫……江系城?他生得倒是不错,但我听说他和夏家长女交往甚密,郎有情妾有意,多好哇?可江夫人出身名门,她呀,瞧不起夏家!
说起来记得我那娃娃亲好像也有灵元,咱秦家不是缺水吗?江家庶子缺火,阿爹和江伯伯又是好友,这才一拍即合给我俩定了亲。
哎!你说,他不会正巧是个水灵术习者吧?我缺水所以是火灵,那他缺火,会不会是水灵呢?你想想看啊……”
对方还在自顾自说着什么,焚姒双眼放空,早就神游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19.魂皿
“好重的血腥味。”
时起停在结界外,难得一脸严肃,“血气会掩盖戾煞的踪迹,陈素,闭息丹。”
……
寒冬萧瑟,涠西镇内一片死寂。
六人虽服了闭息丹不惧戾煞侵体,弥漫的诡异气息却难以忽视。
在结界外时唯独拥有风灵的时起能察觉异样,待穿过结界进入镇子,漫天臭味横冲直撞,熏得众人作呕。
三位长老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强忍着不适,迅速在周围布下结界。叶祯和陈素被血腥味迎面痛击,恍若当头一棒,头晕眼花,差点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将门出身的叶祯适应能力稍强,压抑住不适感后,问身边的人:“没事吧?”
陈素被熏得眼睛通红,狼狈地摆了摆手,怕自己张了嘴会一泻千里,别过脸不愿说话。叶祯转头看向白半神,对方背对着她站得笔直,一步也未曾退却。
叶祯抿紧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世人都道人神有别,却不知凡人和“半神”的差距,有时比神祇和“半神”的还要大。同样是肉身凡胎,有人天赋异禀,血海荒山神鬼妖魔,万般皆是不惧,有的人却……
她瞥了眼憋得脸色发白的陈素,心绪烦躁。
“天马上要黑了,”凌君环顾四周,提议道:“我看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戾煞在此地盘踞许久,大家赶了一天路也累了,以逸待劳于我们不利。”
众人一致表示认同,也不走远,就近寻了个荒宅住下。
时起从荷包里倒出锅碗瓢盆、被褥枕头、干柴炭火、肉菜米水,以及若干符纸,堆在叶祯和陈素面前,使唤他们赶快利用起来。
叶祯寻找那道身影,见他独自在宅子外面布置结界,半张银灰色面具异常显眼。
* * * * * *
吃饱喝足,六人围坐在火堆旁商量接下来的对策。真传弟子们坐在一边,听着三位师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
谛及想直捣黄龙,一鼓作气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时起觉得敌暗我明,不如在此守株待兔,以不变应万变;凌君则认为应该先将镇上的人救出去,向他们打听清楚状况,谋而后动。
正所谓师徒同心其利断金,有徒的师父像个宝,自己的师父自己疼。
陈素和叶祯一个同意谛及,一个同意凌君,孤立无援的时起连声叹气,大呼不公。好徒儿焚姒不在,对面那个“我无敌,你们随意”的白半神又跟个哑巴似的,怎么算都是他吃亏!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火光摇曳,几人默默较劲,谁也不愿妥协。
“噼啪”声不断炸开,最后凌君先打破僵局,扯开了话题,“时起长老这荷包好别致,我看里面装的东西也不少,风灵符师用起延展符来都这般豪气?”
“那是自然,”时起仰身,拍了拍腰间荷包,“我这倒还不算什么,你们没见过我徒弟那荷包,啧啧,那才真叫一个密得发黑、密不透风啊!”
“哦?新来的那个焚姒?我怎么听重明长老说,人家原本有师父,可时起长老非要求她当弟子?”
“嗬!我作证,确实如此!”谛及大声嘲笑道。
“璞玉当前,可遇不可求也。她那师父远在青巽院,我且问你们一句,有谁听过青巽院这名字?可知其在何处?”
众人皆表示没听过。
时起满意地点头,“离贡宗的真传弟子,不比那乡野杂院的半吊子徒弟来得气派吗?”
说完,侧身对凌君道:“凌君长老还没见过她吧?什么时候等见到了,自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懒就懒呗,还良苦用心?”谛及对凌君解释,“那丫头拜师后拿着长老印羽天天往藏书阁跑,人家自学成才,他这便宜师父当得倒是悠闲!”
“哦?离贡宗又来了位半神?时起长老,可喜可贺呀!总算圆了一桩心愿,难怪最近心宽体胖,又福气了不少!”
“是吗?又福气了吗?”
……
凌君同两位长老有说有笑,闲聊了会焚姒的事,不知怎么将话题过渡到了找镇民打听情况的事,三人商量着具体实施方法,很快就确定好了对策。
* * * * * *
丑时三刻。
一黑衣打扮的男子静静等在涠西镇结界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站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若此刻有人不幸经过,只会看见空中隐约浮着张赤色鬼脸,凶神恶煞地盯着前方看,像是来索命的。
没过多久远处走来一人,戴着精致的黄金人脸面具,露出一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睛。
此人单手捏诀,拂开结界大步而出,动作连贯得如同是掀开帘子此等稀松平常的行为。
“教主。”恶鬼面具的男子作揖,“东西已准备妥当,是否需要属下去黑市取回?”
“不必,本尊亲自去。”
“是。”
“另外那个拿到了吗?”
“教主放心,已是囊中之物。”
“好。去打听一下时起的真传弟子,我要知道她的来历。”
“是。”男子说完后等了一下,确定教主没有别的指令,这才接着说:“教主,南护法那边派人传回消息,当年因神魔大战销声匿迹的無妄城近日重现人世。此城缥缈无踪,入口难寻,属下以为,应是土灵神器遗落于此。”
土灵术法擅遁守,男子的猜测不无道理。
“南归,無妄。”
教主若有所思地停顿,并起双指在男子额间施下印羽痕迹的秘术,甩袖负手道:
“本尊已将印羽种入你的灵识,以后不必冒险来回,神器那边有任何消息,印羽告知。”
“是。属下告退。”
* * * * * *
一个大阴天。
习惯早起练功的叶祯自然醒来,轻手轻脚来到前院,令她意料之外的是,院子里火堆烧得正旺,白半神在一旁抱肘而立,眺望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对方注意到了她的出现,冲她扬了扬头,“起了。长老们起了吗?”
叶祯摇头,快步走到火堆旁取暖,看见地上所剩无几的干柴,搓着双臂问他:“你一夜没睡?”
对方没有回答,捡起脚边的木棍,从火堆里翻找出几坨焦黑的块状物装到碗里,站起时递过来,“快吃,等下吃不上了。”
“多谢。”叶祯接过碗捧着取暖,盯着他的面具看了一会儿,“吃不上是什么意思?”
“有人来了。”
……
凌君怎么也想不到,昨晚好不容易才“忽悠”了二位长老,结果一觉醒来——准确来说是被吵醒——直接坐享其成了。
天刚微微亮,荒宅外就聚集了几十个镇民,求着喊着让里面的术习者救他们出去。
荒宅结界一打开,那些镇民涌进来宛如蝗虫过境,见着食物就往嘴里塞,叶祯手里那快烤红薯还没凉得能入口,就被抢走“呼哧呼哧”分了。
镇民们被困许久,粮食紧缺,六人把食物全部分出去,听镇民你一言我一句地抢着交代事实经过——
两个月前镇上接二连三发生诡事,好端端的人走在街上,毫无征兆当场暴毙。
有的浑身发黑,形如枯槁;有的僵化成了人蜡,无火自燃;更有甚者上一瞬还在街上嬉笑,下一瞬当众腐化流脓,面目狰狞可怖至极。
众人惊恐,以为他们是染上了什么怪病,偷偷将尸体拉到后山的山洞里焚烧。
当时有一自称“九英仙人”的术师路过撞见,急忙阻止众人,称这些人被戾煞所害死于非命,若焚毁了肉身令其得不到安宁,他们的怨气会撒在亲人身上,残害后代子孙。
涠西镇是个小镇,往上数几十代都是亲戚,镇民们听了术师的话再不敢轻举妄动,将暴毙者的尸身原封不动拉回镇子。
术师在镇子周围布下结界,说是为了聚魂仪式时阻止戾煞来犯,保护镇民不受伤害。
仪式进行到一半,术师突然改口说魂魄离体太久嫌弃肉身腐烂恶臭,必须寻得一位特殊命格的人作为魂皿,以其心头血供养亡魂,待七七四十九日后化解了戾气,方能令死者安息转世。
之后术师用赤色珠子敛了亡魂,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叫众人跟在他后面将烂得发臭的腐尸拉到神庙暂存。
众人很快在镇上找到了那名特殊命格的女子,可没想到,这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
后来,术师将镇民困于结界内,尸臭味很快飘满了整个镇子,越来越多的戾煞盘踞涠西镇,而那特殊命格的女子不仅没能化解亡魂戾气,反被炼化成了嗜血妖物,每日昼伏夜出,杀人饮血。
“你们宁愿在这等死都不反抗?”叶祯难以置信道。
此话一出,镇民们脸色骤变。
术习者那“何不食肉糜”的语气是在指责他们?这里发生的惨事是他们的错?没有灵元不够厉害是他们的错吗?弱小有罪吗?!
镇民们激动地指着六人,七嘴八舌质问他们为何来得这般迟,是不是要大家都死光了才来。
二三十人一个劲哭惨喊冤,听得叶祯烦躁不已,挎着脸打断道:“别嚎了,说点有用的,那妖物现在藏身何处?”
“叶祯,”凌君制止她,“谨言慎行。”
凌君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缺乏耐心,爱憎分明脾气也大。将门虎女杀伐气重也是难免,凌君担心以她的性子日后当上长老难以服众,总要求她三思而后行。
不过目前看来,离贡宗大概要多一位谛及长老了。
“时起长老,此事你有什么想法?”凌君问。
时起背着手,“戾煞与人合谋?闻所未闻。”
“呸!管它谋不谋!谁和戾煞为伍就是跟我们过不去,有什么好说的!统统拿下!”谛及粗暴打断道。
凌君和时起对视一眼没有接话,陈素看出二位长老的意思,主动支开谛及:“师父,镇民们被围困许久,身体不济,弟子准备不周没带够补气丹,师父那可有剩余?”
* * * * * *
众术习者好不容易安抚好情绪激动的镇民,说服他们暂时留下,等几人解决了妖物的事再离开,免得再生意外。
谛及信誓旦旦向他们保证,只要大家待在结界内任何妖魔鬼怪都拿他们没办法,如若不然,他提头来见。
……
一男子在荒宅结界外,靠着断壁残垣把玩手中的面具,另只手托着金色印羽,密密麻麻的小字浮于空中,若繁星点点落陷入眼。
忽然他眸光微闪,收掌敛了印羽,将脸偏到一边,垂首戴上面具。
“大家都叫你白半神,可你总归有个名字吧?”
叶祯从结界出来,径直走向这边,看见他仍戴着面具,直言道:“你们冥都人都戴面具?还是你这张脸见不得人?”
男子偏头看向来人,不答反问:“你出来做什么?”
叶祯抱肘靠墙,闷声道:“出来透口气。”
镇国将军叶振昶嫡女叶祯,武学造诣极佳,最擅长枪。因叶家与凌君长老交好,叶将军不愿爱女被牵扯到朝政中,故将其送至离贡宗修炼。
如今朝元国根基不稳,历代国君频繁征战亏损国库,加上神魔大战时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若此时叶将军再带兵北伐,无疑会成为朝元国自取灭亡的催命符。
叶祯感到一股被审视的压迫感,莫名恼羞成怒。白半神的眼神像一把利箭洞穿她的魂魄,她感到战栗,亦为自己那一瞬的畏惧而愤怒。
“不要向弱者解释,”男子突然开口,“将军无需说服士卒,只需命其为我所用。”
叶祯一怔,皱眉道:“你说什么?”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质疑和诋毁都是哗众取宠的小人之言。有资格活下来才是胜者,而胜者,永远都是对的。”
“是非对错与成败何关?因恐惧失败而放弃抗争,苟且偷生却又满口仁义道德,恨不能将别人斥得罪大恶极,这便是对?”
叶祯忍不住提高声音,“简直可笑!苟活就是胜者?逃兵是对,奋战而亡的将士倒成了错?若是这般窝囊地活着,我宁可拼死一搏,无愧于心!”
“道德是约定俗成的秩序,实际与功名利禄并无区别,在意的人趋之若鹜,不在意的人弃如敝履。
追求道德就更高贵,追求名利就更低卑?不过是他们礼士的说辞罢了,为的就是磨灭勇士骨子里的血性,掩盖人心真实的欲望。
愚昧无能者才会一心谈论道德,奉其为至高真理,他们不能思考根本,唯一拿得出手的漂亮东西就是仁义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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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祯,逃避不是你的作风,更不是一个将军应该有的作风,乱世需要良将而非礼士,你能做到的远不止于此。”
叶祯抿紧双唇,感觉有口气堵在胸口。
为什么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自己太无能了?必须变强,必须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他说的对,成王败寇,只有掌权者才能左右天下,将那些怯懦的毒虫消亡!自己要像他——不,要比他做得更好!
“白半神,”叶祯握紧拳头,认真盯着对方的眼睛,迫切想要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衍珞。”
* * * * * *
子时过半,寂静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快速逼近。
结界半米开外的地方趴着个人,以一种非人能做到的怪异姿态。它从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像野兽面对危险时的低吼。
白衍珞睁开眼,直直看着对方冲过来,脸上毫无惧意。
它的骨骼扭曲,爬行速度极快,带起一阵风扰动了白衍珞额间的碎发。
近了近了,体里的血液叫嚣着喷涌而出,脖颈跳动的声音如雷贯耳。眼前只有一片浓雾般的血红——
「血。血。血。」
它的指尖离白衍珞的脸只有寸许,近了近了。
噼里啪啦的声音炸开,电光火石间,漫天光丝化出,如箭雨将它贯穿,砸落在地。
……
谛及凑上去:“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是魂皿?”
“——嘶!”
“忒!”谛及差点被它挣扎乱挥的爪牙划伤,身手敏捷躲开后怒骂:“此物心智泯灭绝非善类!断不能留!”
“谛及长老少安毋躁,”时起劝他,“依我看还是……”
“杀了她!杀了她!”
镇民们躲在结界里叫喊,只一个劲让术习者们快杀了这妖物,替亡魂和之后死去的人报仇。
六人围着悬立空中动弹不得的妖物,光箭照出它脏兮兮的脸,双眼漆黑,尖牙利齿,喉咙处有一道丑陋的疤,嘴里发出嘶哑的漏气声。
“看来她已不能言语。”时起摩挲自己的脖颈道。
“是啊,要想让她开口须得另寻法子。”
凌君扫了眼结界内一张张狰狞的脸,叹气道:“这孩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被奸邪利用本就可怜,同族又被仇恨蒙蔽双眼,说到底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你我皆为正道之人,岂能……唉!”
“师父,弟子愿以摄心术搜查她的灵识,找到术师藏身之处!”叶祯主动请缨,对凌君坚定道:“让我试试吧!”
“不可!摄心术乃禁术,你从何习得?!”凌君否决。
摄心术乃金灵禁术,可令施术者探知中术者任何过往经历。施法过程极其惨烈,中术者会在瞬间承受巨大的痛苦,所有感受会被放大叠加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形神俱灭。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虑这些,叶祯,本长老同意你用那什么摄心术,快给我看看那老贼究竟藏身何处!”
谛及为了尽快捉拿术师,想也没想就同意叶祯的做法,陈素自然要附和师父。
时起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如今魂皿灵智全失,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虽说摄心术是个办法,可他们是名门正派的长老,岂能带头破坏规矩?大兴禁术落人口实,绝非正道所为。
更何况此法残暴,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不仅中术者会惨死,施术者也会被反噬。死一个魂皿倒没什么,可叶祯不仅是离贡宗的真传弟子更是叶将军的嫡长女,她若出事宗院如何向叶将军交代?
风险太大,不值得。
“长老们莫忘了此行目的,”白衍珞说,“戾煞何时与术师合谋尚未可知,若这女子不是唯一的魂皿,杀了也无济于事。戾煞作乱人间一向毫无章法,此次行反常之举,欲知它们所谋之事,术师是最好的机会。”
他的眼神停留在时起长老脸上,一针见血道:
“魂皿只是一种手段,诸位不妨想一想戾煞真正要的是什么。因固守道义放虎归山,他日同样的事发生在現安城,可瞒得住?”
白衍珞点破众人心中的顾虑,故意提醒他们重明长老“不宜声张”的交代,同时告诉时起长老:
魂皿事小,戾煞事大,涉及到戾煞绝对不能手软,否则错失良机,将来必会后患无穷。
时起长老心中一洌,与凌君对视一眼,劝她大局为重。
凌君还想辩驳,时起抬手打断,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又何尝不想有个两全之策,只是此行为神器而来,若神器真落在那戾煞手中,今日又因你我的坚持被它们逃了,将来生灵涂炭天下浩劫之时,你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说得没错!”谛及附和,“舍小善而成大义,凌君长老莫要再糊涂啊!”
凌君皱眉不语,时起对叶祯点头示意。
竟然三言两语就撼动了长老们坚守的道义,还会专挑时起长老这种耳根子软的下手,果然厉害。
叶祯飞快瞅了眼白衍珞,心想自己绝不能输给姓白的。她走到女子面前捏诀念咒,目光坚定,施法让自己的意识进入女子灵识中。
「……街上。周围人在哭丧。走来一群人,带头的是个方脸男人,正气凌然。后面跟着的人身穿丧服,撒了一路的纸钱。再后面是一车尸体……好臭。那个方脸男人在念什么?他为什么盯着我看?」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绑我?」
「……头好痛。好冷。身体没有力气了。这是哪?是那个方脸男人。他们怎么跪在这?……是他们打晕了我,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拜我?他在念什么?不!这些红色的雾气是什么?!不要过来!不要再念了!」
「“我-叫-你-不-要-再-念-了。”」
「……又是这个味道……滑腻浓烈,生锈的羮汤……血?她的脖子断了,她死了?我杀了她?不,不是我!我不过是太困了,我……我不能再睡着了!」
「“为什么我还没死?”」
「“哈哈哈哈!还没想明白吗?你的族人要杀你,是我救了你的命!魔神已许我人界,煞女,只要你听命于我,我保你不死之身!今日过后戾煞为你所用,这天下至尊之位就是我们的了!去啊!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光!”」
20.煞女
“是这吗?”凌君问。
没听到回答,众人看向叶祯,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叶祯?你怎么了?”凌君觉得不对劲。
从施下摄心术后叶祯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除了指路一句话也不说,她到底在那女子的灵识里看到了什么?
黎明前的黑暗,压抑着,一丝光都透不过。
几十双脚发出细碎声,如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心境,麻木、恐惧,凌乱了人心“咚咚”跳动的节奏。
在理应哀悼荒凉的时刻,闪电般的狞笑劈过来,撕开一道张狂醒目的血口子:
“你们终于来了!哈哈哈哈!来吧!助我成就千秋大业!”
狂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源自一人,却又如同千万人共振。
镇民们认出了九英的声音,再不能沉默,乱作一团哇哇大叫: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莫慌!莫慌!不要出法阵!”
三位长老高喊,一边将众人护在法阵里一边寻找声音的来源。
有个人过于害怕,从人群里挤出头也不回地跑了,惹得谛及大骂:
“兔崽子你给我站住!叫你们别来别来,非得来!来了又瞎跑!嫌命长赶着送死去!”
一道术法飞出打在远去的背影上,将人击晕了扯回来扔进法阵。
“都闭嘴。”白衍珞不耐烦地扫了人群一眼,“老实待着。”
被扔回去那人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像条脱了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扑腾,死是死不了的,但看这样子也治不好了。
唉,你说你们惹他干嘛?那可是白半神。
陈素叹了口气,心想幸好自己经验丰富早有准备——
“来来来,借过、借过!让我过去,我这有药专治雷伤,第一副白送,后面再有需要一百文一副!”
原先还滋哇乱叫的镇民们噤了声,岂敢再跑。
九英的笑声仍响彻天际,他们只好捂着耳朵挤在一起,缩在结界里瑟瑟发抖。
“叶祯。”白衍珞扬了扬头,“同我一道杀敌。”
叶祯没有应他,反手幻化出长枪,冷着脸转身,缓步走向人群,利刃随之在地上划出深深的长痕。
“叶祯!”凌君叫住她,“你做什么?”
“她入煞了!”谛及大吼。
“你们该死……”
叶祯怒瞪着眼,眼底一片血色。阵阵黑雾盘绕身侧,时而清晰时而消淡,恨意一步步蚕食了她的理智。
“是你们该死!”
“没错~他们该死!哈哈哈!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狞笑铺天盖地传来,有孩童的声音,有老者的声音,有女人的声音,有男人的声音:
“我好恨啊——好恨啊!我死得好惨!你们该死!下来——下来陪我!”
“不好!”
时起反应最快,弹出数张符纸,符纸融进结界即刻扩出法阵,将所有人圈在阵内。
与此同时,天亮了——漫天猩红,瞬间笼罩在整座镇子上空,倾倒下来,红雾填满了每一寸。红雾并非雾气,而是戾煞,密密麻麻的戾煞。
“畜生东西!全是红煞!”
谛及大骂,作势要冲出去,“忒!来得正好!老子今日就在此替天行道!来啊!”
陈素赶紧拉住师父不让他去送死。
师父拳脚功夫了得,可外面是戾煞,赤手空拳如何斗得过浓雾?再说了,哪有丹师上阵杀敌的道理?要上也该是白半神上啊!白……白半神人呢?
* * * * * *
“轰隆——”雷鸣咆哮,震云破雾。
“咔嚓!”光焰万丈,劈天盖地。
红雾中悬立一人,近身缠绕银色光电法阵,正是白衍珞。
他施法引雷,无数道闪电接踵而来,戾煞被雷电震碎,更加癫狂地一拥而上。红煞嗜杀,同伴死得越多反而越振奋,漫天血光顷刻将他吞没。
“叶祯……”术师的声音突然响起,掩在戾煞的嘶吼声中蛊惑着叶祯,“杀了他们!你是对的,他们该死,快杀了他们!”
……
「人皆如此,放纵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旦动了手,杀一人和杀十人有什么区别?何况这些人本就是罪人,毁灭他们难道不公平、不合理吗?嫉恶如仇有错吗?面对这样一群人愤怒才是理所应当的反应,但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行动,只要行动,之后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人应顺势而为,人应惩恶扬善!」
……
作恶容易行善难,一旦跨过心里那道底线,人就会自然坠落。
术师想令叶祯入煞,这些念头便源源不断从叶祯脑海中冒出,像是其自然思考的结果。
叶祯只觉世界寂静无声,唯一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隔着水雾,真实而陌生。
“……他们都是罪人。不思进取是罪,自甘堕落是罪,愚昧无知是罪,欺软怕硬是罪。”
“……现世道义只会替怯懦者开脱,既然世道腐朽我便重塑世间秩序。成王败寇,真理与权利在强者手中才有意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必须征服蝼蚁、统治蝼蚁,消灭蝼蚁。”
“……弱者才有贪嗔痴慢疑,弱者才会入煞。我不是卑劣的蝼蚁,我是对的,我要消灭弱者,消灭戾煞。”
就在这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越来越清晰——
“我叶家世代良将,保家卫国报效朝廷,祯儿你要记住,一个将士,手中长枪可杀敌军、可护君主,但绝不可挥向百姓!”
“父亲!”
叶祯痛苦地捂着头,感觉头要炸开一样疼。
她拼命摇头将脑子里的声音甩出去,嘴里不停地念着:
“不!不能入煞!我是叶家人,镇国将军之女,谁也休想掌控我!休想!”
「我-绝-不-会-入-煞!」
金光自眼中漫出,辐射至全身,驱逐黑暗。
黑煞嘶鸣,荡然无存。
叶祯的眼神逐渐恢复清冽,水雾的声音退去,镇民们尖叫哭喊的声音瞬间将她穿刺,而在漫天的怨气中,藏着一道清晰的狞笑。
她握紧长枪,冲时起高喊:“时起长老!弟子知晓术师藏身之处,请长老助我一臂之力,破开血雾!”
“来!”
时起一手掐诀,一手化出灵器,虚空绘制连串符文。白色符文组成龙形飓风,如同神龙腾云驾雾,卷了叶祯冲出法阵。
叶祯立于飓风之上,脚下是不断浮动翻滚的符文,她将长枪化长弓,灵力化箭搭弓射出。
龙吟长啸,风场撕裂血雾,逐箭而去。
风场外雷鸣电闪,白衍珞劈开一道屏障,伴于飓风一侧,与叶祯默契对视一眼,共同御敌。
* * * * * *
灵箭没入身体,如万千蚂蚁啃噬骨髓,疼痛万分。术师狰狞地看着两人,从嘴里发出嘶哑的笑声:
“不愧是至坚之人,果然没让我失望!哈哈哈!”
叶祯无视他的话,质问:“你对紫儿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你不是在她灵识里都看到了吗?怎么样,还满意吗?将来也会是你的下场!哈哈哈!”
“你!”叶祯用力握着长枪,指节泛白,“你为什么要找特殊命格的人?有什么企图!”
“特殊命格?不过是编来骗那群傻子的话!”
“‘坚纯善清净真’是什么意思?快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术师嘴角上扬成诡异的弧度,亢奋地朝叶祯扑去,“躲不掉的哈哈哈!天命不可违!你将成就魔神大人的伟业!叶祯,来吧!杀了他们,飞升成神人间就是我们的了!”
“我先杀了你!”
叶祯暴怒,举起长□□过去,长枪划破空气,带着恨意与果决直指术师眉心。
“叶祯!”白衍珞单手接下枪柄,用力抓住,“不要冲动。”
“你让开!”
“对,你让开!”术师尖声附和,“叫她杀了我!杀了我呀!杀了我就能入煞了,还在犹豫什么,快动手啊!”
术师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叶祯。
不,不能入煞,杀戮会令人上瘾,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被愤怒本能驱使杀人,那是弱者的行径,她不能是弱者!
她是叶家人,叶将军之女!叶家满门忠义良将,爱国爱民,她岂能做出有损叶家之事,因愤怒对手无寸铁之人痛下杀手!
白衍珞感觉手中的长枪在颤抖中卸了力,松开手,皱眉扫了眼失魂落魄的叶祯,自己押着术师与长老们汇合。
……
风场结界外有戾煞嘶吼,风场内有镇民骂术师作恶多端,应该立马处死。
“呸!”
术师朝镇民们啐了口唾沫星子,“天大的笑话!我九英虽不是好人,你们又装什么正人君子!叶祯,告诉他们!是谁找来了煞女?是谁将其乱棍打死?说啊!你们敢说吗?!孬种!全都是孬种!”
……
术师和镇民们对骂个不停。
九英虽已疯癫,骂起人来却毫不含糊,破喇叭般的尖锐嗓音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众术习者从他口中得知了事情真相,这才明白叶祯先前为何那般反常。
“混账东西!老子给你来个乱拳打死!”谛及气得直撸袖,若非陈素劝着拦着,两个拳头哐哐就要砸出去,“别拦我,老子要赏他们铁拳吃!”
凌君了解自己徒弟的性子,赶紧提醒她:“祯儿,问罪定罚之事自有衙门的人去做,你切莫——”
“愚蠢!”术师披头散发,癫狂大笑,“衙门又有何惧?便是那皇帝老儿我也不放在眼里!我九英才是天下唯一的王,大胆刁民,还不快快参拜!哈哈哈!”
“师父,九英与戾煞奉命搜寻‘特殊命格’之人,”叶祯无视术师,冷静对凌君长老说,“弟子想再施摄心术探查何为‘特殊命格’,还有他们受谁指使来此作乱。”
“不可。上回施术就险遭反噬,此地戾气太重极易入煞,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连时起也不赞同道:“凌君长老所言极是,现在人已经抓到,待谛及长老将吐真丹给他服下,还怕他有所隐瞒么?”
“好!”谛及吼道,“爱徒,起锅炼炉,为师给他烧个大的!给他毒成个傻子!”
* * * * * *
时起和凌君护着术师,以免镇民激愤再次失控,又把术师给捅死了。
“快看那!”突然有人尖叫,“煞女!它没死?!”
“啊———!”
风场外的血雾迅速往一个方向涌,汇入一具人型身体。
煞女像具提线木偶被吊在空中,垂着脑袋毫无生气。她身上有处极深的刀伤——有镇民趁叶祯施法时冲出结界泄愤所捅。
红煞此时正通过这道伤口与煞女融为一体,漫天红光像倒流的鲜血疯狂注入,生死逆转,煞女缓慢将脸转向人群。
「血。血。血。」
突然又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九英仙人跑了!”
术师假降拖延时间,等众人发现煞女追上来时,他再趁机冲破禁制,逃之夭夭。
“坏了!”时起反应过来,“我们中计了!大家当心!煞女再杀一人邪术便可练成,大家千万不要离开法阵!”
“下面的蝼蚁听着!”
术师的声音从天上盖下来,高高在上宛若神明。
“我九英本无意杀生,只要你们交出叶祯,我可大发慈悲放你们其他人一条生路!”
“混账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谛及怒吼,指着天破口大骂,“上面的孙子听着!吾乃离贡宗第二十三任丹术长老谛及是也!你这妖士还不速速滚下来给老子受死!”
镇民们面面相觑,有个人想说话,白衍珞凌厉的眼神压着怒气扫射过去,毫不掩饰杀意,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交出煞女,我考虑留你全尸。”
他这话是说给九英听的,却把那镇民吓得直哆嗦。
“敬酒不吃吃罚酒!”
术师话音刚落,煞女瞬移到了众人跟前。
时起两指夹着符纸欲丢过去,可那煞女游离在法阵外灵活闪避的速度极快,凭肉眼难以捕捉到她的身影。
白衍珞抬手化出一柄紫得发黑的冰杵,似棍非棍、似剑非剑,长约二尺。冰杵“蹭”地飞至半空,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半球形的雷场瞬间盖下,将众人连同煞女一道笼罩在内,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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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内收缩。
煞女四处逃窜,被困在法阵与雷场之间,冰杵移动到上空,收束雷场,将她锁在原地。
白衍珞单手捏诀,走向煞女。
“不要!”
人群中突然挤出一妇人,挡在煞女身前声泪俱下,跪下来乞求,“求求你们不要杀紫儿,我可怜的孩子啊,要杀就杀我吧,放过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杀——”
“小心!”
妇人离煞女太近,鲜血的味道令煞女发了狂,伸爪勾住妇人的衣摆一把将人拽出,毫不犹豫咬断脖颈。
血喷涌而出,只剩可怖的尖叫声。
白衍珞立即收回灵器,掷出,煞女将妇人丢出去后转身逃窜,冰杵向上避开妇人,旋即逐煞而去。白衍珞亦未理会命悬一线的妇人,冲出法阵。
邪术已成,不能让煞女与术师会和。
“不要杀她!”
叶祯大喊,此时白衍珞已离得很远,她当即带着长枪追出去。
“祯儿别去!”凌君说,“切莫中了术师的诡计!”
“师父放心,弟子自有分寸。”
……
妇人已是弥留之际,陈素赶紧给人服下丹药,经时起长老以内力一催,脸上逐渐恢复血色,还未等她完全睁开眼,有镇民跳出来指着她破口大骂:
“你这毒妇!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了!你看看你生了个什么东西!有其母必有其女!两个妖怪!”
“住口!”
自知道煞女事件的来龙去脉,一向圆滑世故的陈素也忍不了了,之前拦着谛及长老是不想有损师父威名,可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哪怕不做这真传弟子,他也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抱怨抱怨,一路上只会抱怨!叫你们在结界待着,你们非说不安全要跟来!叫你们在法阵里不要离开,你们非要到处乱跑!除了会将错怪到别人身上你们还会什么!”
“你……?!”
“为那莫须有的回魂仪式打死一个活生生的人,逼死一个不够,还想逼死她母亲吗!你们想把所有人都逼死吗!”
“陈素!”凌君制止道,“慎言!”
“你你你……”一年迈的镇民指着陈素“你”了半天,气急攻心,当场心梗倒地。
众人慌乱如热锅上的蚂蚁,指着陈素谩骂,指着一众术习者谩骂。
谛及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却不能放任不管,在凌君再三催促下,铁青着脸,骂骂咧咧给老者服下丹药。
……
叶祯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人。
“——煞女!!”
叶祯将煞女带回法阵,煞女眼中不再充满血色,与常人无异,她躲在叶祯身后,怯生生看着眼前这群人。
“她叫紫儿,”叶祯说,“不叫煞女。”
凌君望了眼紫儿,“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
“紫儿!我的孩子啊!”
“嘶!”
紫儿跑向妇人,依偎在她怀里,一个劲掉眼泪,“嘶……”
谛及炼丹多年到底也算个郎中,将死之人的面色他认得,眼下就有两个,便是这母女二人。
紧接着,白衍珞也将九英抓了回来,后者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已然被雷劈过,看起来脑子也不太灵光了。
九英见到紫儿,突然又清醒过来,冲过来大喊大叫:“成矣!成矣!哈哈哈哈哈!你们还在等什么?七七四十九人炼化亡魂,煞女亦可当这第四十九人,取其心头血平逝者戾气,杀啊,杀了她啊!”
白衍珞给了他一掌将其打晕。
这一幕刺激到了镇民们,他们惊恐后退:“快、快杀了煞女,快啊!”
“我看谁敢!”叶祯扬声道。
她不惧民言可畏,挡在母女二人身前,自信可以护下她们性命,哪怕与师父作对她也绝不退让!可她听到了一句可怕的话,不曾想致命的并非眼前的利剑,而是身后捅的刀——
“紫儿,是娘不好,娘没有保护好你,娘对不住你啊……”妇人声泪俱下,“你杀了太多人,要赎罪啊……”
“!”
叶祯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转回身,哑声道:“你说什么?”
“嘶……”
“赎罪?她何罪之有!”叶祯有些崩溃了,“她是你女儿!就算全天下人都说她有罪,唯独你不能!她被人伤害的时候你在哪!你凭什么和他们一起指责你的女儿!”
“我的心何尝不痛啊!”妇人厉声嘶吼,“天地有道,杀人偿命!死后会下地狱啊!会下地狱!永生永世不得安息!今生已经太苦了,我愿她现在赎罪来世不再受苦你明白吗!”
“杀人偿命。”叶祯突然想笑,视线一一划过镇民,“好个杀人偿命,你们谁敢杀人?谁想偿命?”
镇民们在迟疑中互相使了眼色,无声逼近,像一堵移动的巨型高墙挡在母女二人面前,居高临下盯着煞女,然而谁也不想当第一个下手的人。
叶祯冷笑一声,“都不敢么?呵,我敢。”
说完,施法一箭贯穿了紫儿的额头。
“!!!”
“不————”
「谢谢你。」
叶祯在脑海里听到了紫儿稚嫩的声音,那是两人灵识共通的地方,在那她听到紫儿自知命不久矣,求她带自己见一面母亲,在那她听到紫儿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是愤怒……」
天色昏暗,紫儿倒下时视线模糊,她看到镇民们背对着光涌向自己。近了近了。她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愤怒?为什么……
她很疑惑,但意识已经涣散,再无法深思。
紫儿死了。
“你为什么杀死她!”镇民怒不可遏,“她死了,心头血没了,所有人都救不活!”
为什么愤怒,紫儿,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杀你,却不想杀死你,因为你的血还有价值,你的心还不能停止跳动。
妇人也死了。含笑九泉。
“九英与戾煞勾结,其实一开始就冲魂皿来,他利用你们的恐惧滋养戾煞,那些暴毙而亡的人皆死于他之手。”时起感叹,“之后四十九人,还有煞女,都白死了。”
21.年夜饭
除夕夜,秦渊意外赶上了年夜饭。
秦母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不放,秦渊含笑说着宽慰母亲的话,不着痕迹地拉开母亲,扶着她进屋。
“大哥——”秦泠泠粘上来,挽着秦渊另一边的胳膊,撒娇道:“你可算回来了,我和阿娘整天想着盼着,大哥回得这样迟,是不是現安城发生了什么事?”
秦渊没有回答,注意到一旁的焚姒,问:“这位是?”
“阿姒!我在宗院最好的朋友!等会用过晚饭,我们要一起去看花灯呢!哎,大哥从現安城回来,你说咱们这里的花灯比現安城如何?是不是更好看?”
焚姒点头致意,秦渊也微微颔首。
“好了,都别站着了,坐下来吃饭。”秦父招呼众人。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席,秦泠泠快速扫了眼:
椒柏酒、铜炉煨腊肉、红烧猪蹄、竹笋焖羊肉、生脍、面汤、焦香野兔、肉沫辣豆腐、醉蟹醉虾、桃汤……
全是她爱吃的!
秦渊扶母亲落座,自己挨着二弟坐下。
“大哥。”秦昽淮唤了他一声。
秦渊拍了拍二弟的肩膀,对秦泠泠和焚姒说:“前段时间現安城出事,术习者擒获了潜入城中的戾煞,你们在宗院没出什么事吧?”
“竟有这事?我说为什么考试延期,原来就为这啊!”秦泠泠恍然大悟,无所畏惧地摆摆手,“哎呀,大哥你放心吧,离贡宗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秦渊“嗯“了一声,问焚姒:“阿姒姑娘看着不像蜀地人士,不知家在何方?与我小妹又是如何结识?”
“大哥问这些做什么?”秦泠泠撅嘴,“阿姒是好人,你不要用审问的口吻对我的朋友!”
“你大哥是关心你,免得你又被些狐朋狗友蒙骗。”秦母打圆场,对秦渊说:“阿姒姑娘知书达理,还是那个什么长老的真传弟子,渊儿,泠泠这次真是交对良友了。”
“是吗?阿姒姑娘真是年少有为。”
焚姒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哪里哪里……”
秦母笑眯眯看着焚姒,越看越喜欢,瞥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儿子,对她说道:“阿姒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不知家中是否婚配,我……”
“娘!!!”
秦泠泠面红耳赤地打断秦母的话,转头催促焚姒,“阿姒你快些吃!去晚了就看不着花灯了!”
秦父也不赞同地瞅了一眼秦母。还是太急了些,反倒会惹得人家反感,再怎么说也不该将这种事拿到饭桌上谈。
他清了清嗓子,引开话题:“听闻最近狱里关押了许多犯人,淮儿在那里可还应付得过来?”
秦昽淮动作一滞,平静开口道:“我已经辞去典吏一职,不想再当了。”
秦父“砰”地一声放下碗筷,“胡闹!你可知道秦家有一个官员多不容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饭桌上的剑拔弩张让众人停下动作,秦渊和秦泠泠轮番劝和,可惜秦父不为所动,非要秦昽淮给出说法。
家丑不可外扬,秦母一看架势不对,冲秦泠泠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人带走。
秦泠泠了然,放下碗筷拉起尴尬的焚姒,以看花灯的借口飞快撤离现场。
* * * * * *
街上很热闹,精美的花灯挂满街道。
“方才叫阿姒看笑话了。”秦泠泠耸耸肩,“不过你知道吗?其实二哥很聪明的,我们兄妹三人里就数二哥课业最好,如果不是生在商贾之家,他本应去考取功名,进朝为官报效朝廷。唉,不过,福祸相依嘛,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愁吃喝,倒也不是件坏事对吧?”
两人来到路边的夜食摊,摊主一看坐着的是秦大小姐,立刻将前一桌食客要的红糖酒酿丸子先给她们端去。
“刚刚在饭桌上没吃到多少,附近的食肆都坐满了,先吃这个将就一下,明天请你去城里最好吃的酒楼,那里的酱肘子可是一绝!”
提到吃秦泠泠一下来了精神,又开始滔滔不绝:“我娘刚才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两情相悦之事怎么能生拉硬凑呢?对吧?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还挺庆幸江家庶子下落不明,你说如果我早早嫁了人,那肯定不能去离贡宗啦,如果我没有去离贡宗,那肯定也不能遇见阿姒和顾……”
顾?
焚姒鼓着嘴咀嚼,偏头看她。
秦泠泠面色潮红,咬唇挣扎一会,大方承认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喜欢顾希青,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错事对吧?可是我不确定他喜不喜欢我,你说他那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我是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呢?”
焚姒调侃道:“刚不是还说不想嫁人?”
秦泠泠娇嗔地瞥了她一眼,“可他长得很好看嘛!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要是我能每天见到他,站在他身边……哎呀,我是不是太主动了?阿娘说男子都喜欢贤妻良母温顺大方的女子,对对对,我不能太冲动了,万一吓着他怎么办?”
焚姒挑眉道:“他看起来桃花不少,不怕被骗吗?”
“好看的人怎么会骗人呢?阿姒就不会骗我呀!可是……唉,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阿姒,我的好阿姒,你就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吗?啊?啊?啊——”
“……”
……
整个街市到处是喜庆的红光,三三两两的孩童提着灯笼在街上窜来窜去,远处不时响起爆竹和人群欢呼的声音。
秦泠泠和焚姒抱着大大小小的纸袋,里面全是些又甜又腻的糕点和炸食。没走两步又一个新的夜食摊子,秦泠泠大手一挥又买了袋绿豆酥皮。
“泠泠,会不会太多了。”焚姒抬手提起快要溜走的食袋,无奈道。
“不懂了吧,我这叫刺激消费。可惜出门太急没带钱,只能赊些小食,明天再来买布料吧!”
两人走到另一条街,有一伙带着面具的杂耍艺人在街上表演,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聚集着大批百姓。
秦泠泠告诉焚姒这是逐傩的队伍,原本只有几个人,后来因为戾煞的出现,大家越来越重视逐傩活动,所以每年除夕都将其举办得分外热闹。
“泠泠!”一男子出声叫住正往人群里挤的两人。
两人回头看见人群外探着头的秦渊,转身向他走去。
“大哥,你怎么在这?”
秦渊冲焚姒点点头,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袋,对秦泠泠说:“你说呢?除夕夜还往外跑,爹娘让我来抓你回去。我一猜就知道,你不是在吃饭的地方就是在热闹的地方。赶紧回去,大家都在担心你。”
“好吧好吧——大哥你带钱了吗?”
“没带。”
秦泠泠冲他眨眨眼睛,可怜兮兮地撅着嘴:“我和阿姒刚刚看到一家丝绸店进了新料子,特-别-好-看!我想做两套衣裳送给阿姒,可是有点贵呢~呜呜呜——”
“很喜欢?”秦渊问。
秦泠泠疯狂捣头,“大哥大哥大哥~我的好大哥!”
秦渊把食袋塞了一些到秦泠泠怀里,空出的手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钱包,递给焚姒,“阿姒姑娘,钱袋放你这,我这败家妹妹就麻烦你了。”
说完拿回食袋,对秦泠泠说:“买完早点回来,别在外面瞎晃悠,今晚要守岁。”
接着又冲焚姒点点头,提步离开。
两人拿着钱回去结了账款,又去丝绸铺将所有的新料买下。秦泠泠还想继续扫荡,焚姒拉住她,将秦渊说的话复述给她听。
“好吧好吧,为了压岁钱。”
秦泠泠看着还有点鼓的钱包,在店家笑得满脸褶子的恭维下,略不甘心地打道回府。
* * * * * *
秦家宅邸里,秦父和秦昽淮面无表情地坐在正厅,任由周围的仆人进进出出地添置香炉和食物。秦泠泠回来看到这样的场景,以挑选丝料的借口将二哥叫去偏厅。
秦渊看了眼手里满满当当的两人,也起身往偏厅走去。
“我来看看我的好妹妹,花着我的钱要送什么礼。”
“大哥你这话说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什么你的钱我的钱,花得开心最重要!”秦泠泠放下包裹,将钱包扔回给秦渊,“喏,好妹妹还给你剩了点。”
秦渊接住荷包掂了掂,感激地看了一眼焚姒。
“二哥你没事了吧?”
秦昽淮嗯了一声,动手翻起包裹,“礼呢?怎么全是女子样式的大衣?”
秦泠泠朝焚姒使眼色,后者从荷包拿出几张符纸递给她。
“二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女子样式的大衣用料更精细也更贵重,比男子那些舒适多了!二哥选一匹料子,我给你把这些符刻上去,想要什么样式都有,保证合身坚固又轻便!”
秦昽淮狐疑地看着两人,拆穿道:“我看是你根本没想给我送礼,阿姒姑娘在给你解围吧?”
“二哥你这话说的,我和阿姒情同姐妹,什么她的礼我的礼,你难道不喜欢吗?”
秦渊忍不住轻咳两声,耳朵微微发红。
秦昽淮皱着脸,不知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嫌弃地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里挑出一件苍青色的大衣,扔给秦泠泠后朝焚姒拱拱手,”多谢阿姒姑娘。”
“我的呢?”秦渊忍不住问。
“啊?”
秦泠泠愣住,没想到大哥会问自己要礼,她看了看剩下的布料,急中生智道:“今晚的料子都不符合‘玉面秦公’的风姿卓越,店家说明日还有新料子,我就想着明日再去买,大哥不会怪我的对吧?”
秦渊叹了口气,对二弟说:“你看,我花了钱,连新年礼都没有,你能比我惨吗?”
“那和你换?”秦昽淮问。
秦渊看了眼女子样式的布料,摇头:“不换。”
见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秦渊不想浪费时间,回正厅陪秦父喝茶下棋去了。他走后秦泠泠追问二哥饭间一事,秦昽淮说秦父打算年后买个书令史一职给他。
“那不挺好的。”秦泠泠接过焚姒递过来的大衣,交给他,“试试看合不合身。”
秦昽淮穿在身上,竟意外的合适,而且还可以随意拉扯,弹性极好。
“阿姒姑娘的符术真是厉害,术习者果真是……”他欲言又止,苦笑一声,“该过去守岁了。”
三人往正厅走去,还没靠近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
室内一副父慈子孝的好光景,见秦昽淮穿着丝绸大衣走上前,秦父眉头一皱没说什么,拍拍桌面,“过来陪我下一局。”
* * * * * *
塌上的矮桌摆了守岁的宵食,除了柑、杏、柿、梅一类水果蜜饯,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巧精致又鲜艳。
秦母拉着秦泠泠挤坐到一边,焚姒在另一边坐下。
这是什么?尝尝……山楂糕。
这是什么?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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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枣泥糕。
这是什么?尝尝……桂花糕。
“泠泠啊,”秦母拉着秦泠泠的手,满脸关心,“娘方才听你大哥说了現安城的事,那些事情实在可怖!术习者太危险了,娘不是要替你拿主意,你若不想嫁人咱们可以不急,先回家好不好?”
“娘!你又说这些!”秦泠泠抽回手,气鼓鼓地背过身。
“泠泠,”秦父喝道,见女儿委屈,赶紧放软语气,“你娘她也是为了你好,及宿城偏僻严寒,你独自在外求学,受了委屈吃了亏爹娘顾不到,心疼你还来不及。”
秦母忧心忡忡:“如今世道这么乱,你我这样的寻常人家又能做什么?打打杀杀保家卫国是男儿的事,术习者那么多,戾煞自有人会去解决,你且安心在家相夫教子,若是想爹娘了还可以随时回娘家,这样不好吗?”
“不好!不好!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娘不是不相信你,当母亲的不求孩子成龙成凤,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喜乐,娘希望泠泠当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在乱世过完此生。”
“我不要!阿娘,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家里,你跟着爹白手起家走南闯北,为什么我不可以?我也想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我想认识很多很多的朋友,那才是我想要的快乐啊!你们为什么这么自私!!”
“秦泠泠!”秦渊厉声打断,“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和娘这样说话?你以为走南闯北很好玩吗?那你知不知道,娘当年怀着你跟随商队出城,半路遇到强盗,爹和我再晚到半刻就一尸两命了!你又怎能安坐于此!”
秦泠泠不爱哭,从前在外面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她都不会哭,因为她告诉自己家人永远爱她,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秦家的脸面。但是现在,大哥的话比用刀划在身上还要疼百倍,她一下子愣住,没有生气和委屈,只有害怕。
也许,是她错了,她太天真了,也太傻了。应该要听娘的话才对吧?可是,好不甘心啊。
“泠泠,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泠泠!”
“泠泠……”
“……”
“咳咳。”
秦泠泠忽然听到焚姒的咳嗽声,无助而茫然地搜寻声音源头,接着一个清瘦的身姿站起来,轻飘飘将一字一句砸进她心里:
“各位都是泠泠至亲家人,舍不得她吃苦,怕她遇到危险,可是泠泠并不柔弱,她现在有能力保护自己,如果所有人都告诉她放弃抵抗、不要出头,她如何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秦泠泠看着焚姒,眼睛红红的。
“我知道阿姒姑娘法力高强,但说到底你和泠泠都是一介女流,须知术习者并非女子归宿。宗院历任掌门从无女子担任,与其浪费时间在宗院,最后还是要回家相夫教子,何不早日成家?”
焚姒皱眉,对秦渊这番话并不认同。
师父说,现实差异易除,固化的阶级观念难消。为什么要因为过去没有发生就否定未来发生的可能?
她当了十年的法术菜鸟,现在不也成了真传弟子吗?连师父那般讨厌麻烦的人也未放弃她,更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特别对待,血脉相连的家人却为何要求泠泠作茧自缚?
性别何尝不是一种固化的阶级观念?谁说男子就要打打杀杀争权夺利,女子就要温顺大方相夫教子?不论才能,却依照出身和性别来决定一个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这个社会又有多少天赋异禀之人被扼杀于摇篮之中?
“万一泠泠就是那个先例,”焚姒说,“宗院未来的女掌门,难道要因为历来的规矩否定她,泯然众人吗?”
“如果世人墨守成规,”焚姒不给秦渊开口的机会,利用他的逻辑反驳回去,“万年前的人间和万年后的人间会毫无差别,那何必要存在,没有存在必要地存在,岂不是浪费时间?”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被焚姒的话绕晕了。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秦母打破僵局,擦干净眼泪,“今天是除夕,怎么能哭哭啼啼的,泠泠和阿姒姑娘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我去叫厨娘煮些年糕来。”
说完起身走出正厅,心里想着,泠泠怎么交了个怪人朋友,尽说胡话?
罢了罢了,孩子有自己的喜好,只要这阿姒姑娘心向着泠泠,别带她沾染些不三不四的人就好,再怎么说人家也是离贡宗真传弟子,未来的长老,多个这样的人脉总是好的。
秦泠泠眼里有泪花在打转,她虽不知道阿姒在说什么,但刚才那句说自己会是女掌门的先例,显然是祝福之词。
她化感动为食欲,抓过桌上的盘子,使劲往嘴里塞着糕点,噎得眼泪都呛出来了。
秦渊眼中晦涩不明,焚姒的意思他听不明白,却无法反驳。
太过颠覆的观念,不合时宜,有时候就是错。
这里唯一听明白的就是秦昽淮,他垂眸盯着地面,用力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手心。
曾经多希望有人替他这般辩驳,父母之言与天同齐,为人子女岂能忤逆?他没有阿姒姑娘的才识,也没有小妹的张扬,如今这般是他咎由自取,除了怪自己还能怪谁?
怪命数?怪天道不公?
是了,怪命不好。哪怕生在寻常人家也有考取功名的机会,可他却偏偏生在了商贾人家。
有人为官为了敛财,有人家财万贯却空有一腔抱负,世上最奇怪莫过于天命,既不让人如愿,又不叫人落陷,只是钝刀割肉,起起伏伏,令人步步生厌。
22.是憨憨吗?
轰隆!锵—啷—啷,噼里啪啦……
“!”
焚姒被鞭炮声惊醒,缩进被窝里缓了一会,等外面消停些才起身更衣。
拉开房门,与在门口徘徊的秦泠泠撞了个正着。
“阿姒终于醒啦!赶快洗漱洗漱,咱们上街逛庙会!”秦泠泠侧身让仆人往屋里送水盆,“阿姒你不知道,我今天起得可早了,贴完对联,还拜祭了先祖!本来我想叫你一起,但大哥不让,说你是咱秦家的客人,不能使唤你做这做那,还说了一大堆待客礼数,烦死了!你快些收拾自己,收拾好过来吃饭!忙了一早上我都饿了,不等你了!”
说完一溜烟跑开。
……
焚姒到正厅时,大家笑盈盈冲她道喜。一夜过后阖家欢乐,半点没有前一晚争执的样子,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秦泠泠鼓着嘴咀嚼,冲她呜呜几声,拍了拍旁边的空椅。
饭桌上简单摆了几样:羊肉饺子,屠苏酒,春饼,以及五辛盘。所谓五辛,即韭、葱、芸薹、薤、胡荽五类辛辣之食,意指尝新驱邪,纳福迎春。
过年嘛,图的就是好意头。
“中午我们去和生酒楼吃。”秦泠泠对秦母说,“大哥说他都安排好了,跟着‘玉面秦公’有吃有喝有玩,乐不思蜀!”
秦昽淮:“我们不就是蜀?”
“对哦!”秦泠泠转了转眼睛,“唔,那就……乐不离蜀,乐得思蜀!”
“好,只要泠泠高兴,”秦母往她碗里夹菜,引导的语气说:“晚上咱请了北街酪梨羹的师傅来府上做羹,还有李婶做炙肉和烧野鸡,娘记得泠泠从前最爱这些,对不?”
“还是阿娘了解我,我们晚上一定回来!”
秦母笑着点了点头:“玩的开心。”
……
用过早饭,秦父秦母留在家中筹备事宜,秦家三兄妹和焚姒一起出街去逛庙会。
庙会上新奇玩意多,人也多,四人挤作一团往前挪动,被推搡停在一问卜摊前。
摊主穿着艳丽的异域服饰,头戴嵌有宝石的毡帽,气定神闲地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
“问卜?“秦泠泠往摊前的矮椅上一坐,掏出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醒醒醒醒,你这儿能算什么?”
摊主睁开眼看见钱袋,不屑地冷哼一声,闭上眼也不回答。
嘿?怪不得别的摊前人山人海,这却没什么人,原来是摊主傲气的很,视钱财如粪土咧!
“我还当是什么呢!阿姒你知道吗,卜算可是时起长老的拿手绝活,你呀千万别被这些骗人的把戏唬住,你瞧这骗子见到离贡宗弟子连话都不敢说了!”
瞧不起谁?!
摊主猛地睁开眼,“你算什么东西?”
“怎么还骂人呢?”
“我问你要算什么东西!”
秦泠泠看了看身后的三人,遮着嘴小声回道:“姻缘。”
“生辰八字。“
“没有,你不是卜算么,自己算呀?”
“嘿?!你……”摊主咬牙切齿,这人是来砸场子的吧?不过,哼,他还真就能算!
摊主闭目,拿出一副铜钱叫秦泠泠抛,皱着眉等她抛完,睁眼一瞧,说:“凶。”
“什么意思?”
“无疾而终,强求不得。”
“喂!”秦泠泠恼羞成怒站起身,指着他,“你会不会算啊?为什么咒我!”
“要不你来?”
“不算不算!”秦泠泠回身望去,将焚姒拉过来按到矮椅上,“我偏就不信了,再来一个!”
摊主白了秦泠泠一眼,将铜钱递给焚姒:“你算什么东西?”
秦泠泠抢过话,“一样!”
摊主等焚姒抛完,睁眼一瞧,蹙眉,闭眼,又一瞧,眉头皱得更深,半天没有说话。
“好了没啊?你到底会不会算?”
摊主不耐烦地瞥了秦泠泠一眼:“急什么?没听过好事多磨吗?”
“我看你是算不出来吧?不会就不会,半吊子还故弄玄虚装大师,你当人人都和时起长老一样厉害么?”
摊主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窝火,被一个女娃娃当众质疑的滋味不好受。
为何会算不出来?
他深深看了眼焚姒,怀疑此人是天煞孤星。
哼,就算是天煞孤星也不能砸自己招牌!如此先看看命格,看是不是孤宿之命。
他掐指一算,又算,再算,这不算不要紧,三算吓一跳。
“啊!!!”摊主大叫一声,惊恐万分,话都说不全,“你、你……你!”
“你什么呀?”秦泠泠追问,“你磕着舌头啦?”
“你为何还活着?!”摊主指着焚姒的手抖得厉害,“命数已尽,本只有七年阳寿!神魔大战时就该死了!”
摊主此番骇言引起轩然大波,附近一圈人纷纷侧目,眼神中或诧异或恐惧。
“胡说八道!”
秦泠泠被摊主的话吓了一大跳,比听到自己是“凶”还生气,把摊主拽起来:
“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啊!什么叫该死?神魔大战是十五六年前的事,阿姒那时不过一两岁,哪来的七岁,你这乱七八糟算的什么东西,不准不准!算错了!快说,是你算错了!”
摊主捂住耳朵不理她,嘴里巴拉巴拉念叨着什么。秦泠泠去扯开他的手,没想到他力气大得出奇,愣是把耳朵堵得严严实实,秦泠泠见此使出吃奶的力气非要将他手扒开。
“泠泠!”秦渊呵斥道,“放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可是我想听……”
“秦泠泠!”
秦泠泠听见大哥唤自己全名,害怕又不甘心地放开摊主,委屈地撅起嘴,哼声推开围观群众,一头扎进人堆。
秦昽淮和焚姒立马跟上,留下秦渊一人在原地。
秦渊用力握了握拳头,心中不悦,面上却看不出情绪。泠泠可以任性,可以不懂人情世故,他不可以,因为他是大哥,他的一言一行代表了秦家。
他松开泛白的拳头,摆出惯用的和善表情,替泠泠给摊主和围观的人道歉。
众人暗赞其不愧为“玉面秦公”,为人圆滑大方,果真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 * * * * *
秦昽淮找到秦泠泠时她正在吃糖炒栗子,对刚刚发生的不快已经释怀。她将还剩一半的食袋递给二哥,看了看四周,问:
“阿姒呢?没来么?她跟大哥不跟我?!”
“刚才我们一起走的,应是人多走散了。”
秦泠泠面上一喜:“我就知道阿姒不会丢下我的!那我们快去找她吧,她不识路,我们得去找她回来!”
“……”秦昽淮无语,找完这个找那个,上街来玩捉迷藏吗?
……
焚姒路过逐傩的队伍时忍不住好奇,驻足多看了几眼,再回首另外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来之安之,先看看再说。
她在人群外努力踮脚,撑着旁边的柱子探头往里张望。
人群中间的一片空地上,逐傩队伍正在表演驱邪祭神的歌舞礼乐——敲锣震鼓,唢呐长阴,震臂旋身,群魔乱舞。
戴着黑色面具的“魔”冲人群张牙舞爪,与红色面具的“神”纠缠盘绕,一个邪恶一个正道,一个丑陋一个威严。
红面神手舞足蹈,表演着神祇施法的情景,朝黑面魔丢过去一小团火簇。
黑面魔理应表现被红面神以火击退,其中一个黑面魔却突然冲出来,火簇沾到他衣服的瞬间,暴涨至一丈高将整个人点燃。
围观群众爆出阵阵喝彩。
黑面魔浑身是火,火焰颜色由红到蓝再到紫,绚烂异常。他将火耍出千奇百怪的模样,一会儿是盘旋直上的火龙,一会是展翅腾飞的火凤,惹得人群惊呼叫好。
火光渐弱,融进衣服和面具里,黑面魔的黑袍与面具变成了红色,比鲜血还要鲜艳的红色,衬得红面神在旁边黯然失色,呆板且暗沉。
“窃贼!抓住他!”
逐傩队伍中有人认出了黑面魔的身形不对,朝红面神大喊,“他不是我们的人,快把他抓住!”
红魔身高八尺,站那像堵砖墙,红面神哪敢靠近?
红魔也不傻站着被抓,拨开人群往外奔走,活像只热情洋溢的骄傲公鸡。
焚姒只觉前方人群骚乱拥挤,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惊呼声越来越近,接着看见一个人影快速冲散人群,奔走至眼前。
身着一袭火红大袍的高大男子面带狰狞的古怪面具,戛然停在她面前。
逐傩队伍的人正叫嚣着往这边赶,男子上前将焚姒一把打横抱起,腾空跃起。
* * * * * *
城门外的茶水摊。
两人猛然坠地,极速升降的感受令焚姒惊魂未定,腿软得站不住。男子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扶到路边的板凳,甩开长袍在对面坐下,掀开面具,笑得一脸灿烂:
“嘿,小林以,好久不见!”
又来?焚姒蹙眉,怎么这里的美男一个两个都不正常?
男子见她困惑又闷闷不乐,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对对对!就是这个表情,和以前一摸一样!”
焚姒脸上的疑惑更甚。
“咳咳,不打趣你了,盛尧,我们认识。”他拿起杯子倒了杯茶递给焚姒,又给自己倒了杯一饮而尽,继续说道:“带银子了吧,茶水钱算你的。”
“你认错人了。”
“绝无可能,全天下的人我都不认得,唯独你,化成灰我都认得!”男子伸手紧紧握住焚姒的手,不顾她的挣脱,“当初我们说要为你庆生,后来发生变故……我有去寻你,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天上地下,连海里都翻了个遍!你看看我,头发都被泡黄了!”
焚姒暗暗使劲,猛地抽回手,“你认错人了,我是焚姒,不是林以。”
盛尧忍住想将真相告诉她的冲动,摆摆手道:“罢了,先不说这个,有件事我一直想找你问明白。”
他摊手幻化出一块半透明的椭圆萤石递上去。
萤石光滑水润,通体贝母光泽,在光线下折射出彩色光辉。
「好漂亮的石头」
焚姒心中感叹,她拿起来欣赏,萤石温热,内有淡淡的青色微光亮起。
“你可认得此物?”
焚姒摇头。
“不认得?”盛尧身体前倾,将脸凑到萤石前,“怪事!这石头自我捡到后并无异样,今日路过此地突然亮起,结果竟叫我在此遇到你,你说巧不巧?”
“巧吗?”
“要不你再仔细看看?这石头是不是你给谁的?那日有人扮作你赴宴,长得嘛——同你七分相像,但凭你我的交情,我一眼就将其识破了!这是她仓皇逃走时遗落的,小林以,这东西你当真没印象?它为何会认得你?那人又为何长着你的模样?”
焚姒端详萤石,肯定道:“不知道,这么好看的石头但凡见过绝不会忘。”
“既然如此,”盛尧看着她拿萤石的手,伸手拢住并拍了拍,“送给你了,抵茶水钱。”
焚姒下意识想拒绝,盛尧收回手冲她眨着眼睛,立马转移了话题,发大水一般不停追问:“小林以这些年过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之前在哪生活?蜀州、天褚国,还是西域?这些地方我都去过,我听到……”
好吵!焚姒简直想把耳朵扔了,怎么有人能这么吵?!
“等一下!”她痛苦捂住耳朵,“头好痛!”
“怎么了?”盛尧连忙捧住她的头,着急道:“哪坏了?我看看,是不是这边?”
“……没事,又好了。对了你刚刚说要给我庆生?你知道我的生辰?”
“生辰礼!差点忘了。”盛尧打了个响指,从指尖蹿出一簇火苗,“把手伸出来。”
“我不是火灵。”焚姒说,你可别把我给火化了。
“你当然不是火灵。”盛尧说,“你和祂一样。”
“他?”
“以后你会知道的,手给我。”
焚姒一巴掌呼向他,悬停在离他鼻尖一尺的位置。
嚯,不比不知道,好小的一张脸。
盛尧咧嘴,伸手与其十指紧扣,将火苗烙印在她掌心,“此火得我一半灵力,我化了许久,如何?我这生辰礼够不够大方?”
焚姒甩开他的手,看了看掌心渐渐隐去的火焰纹,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打了个响指,竟真在指尖蹿出一团火苗。
她问一脸期待的盛尧:“为何送我这个?”
“我要保护你。”盛尧真诚道,“你与祂灵力此消彼长,我将灵力一半分你,以后你不用怕祂。小林以,我说过,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永远保护你。”
林……以?焚…姒?
焚姒觉得自己好像揭开了某个面具。
“林以是谁?”
“祂……以后你会明白的。对了,你怎么在峭连城?我上次来此石头毫无反应,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么久不跟我联系?……”
周围的路人频频望向这边,而眼前这个牙齿比脸白、脸比巴掌小的话唠男子说个不停,焚姒敛了火苗,忍不住打断:“等等!这件大红袍——”
“喜欢吗?送给你。”
“不用了,你留着吧。”焚姒将萤石收进荷包,在桌上留下茶水钱,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朋友在等我,告辞。”
盛尧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一起啊,我送你。”
两人并排走着,焚姒实在难以忽视身旁这坨火红,犹豫再三:“你这件袍子……”
盛尧粲然一笑,开始解衣动作。
“好丑。”
盛尧拿袍子往她身上盖的动作一顿,顺手一扬,红袍化作烈火在空中消散,“我还以为你喜欢。”
“袍子是你的?”
“不是。”
“就这样烧了?”
“你不是说丑吗?”
“是丑,但是……你偷人家丑袍子做什么?”
盛尧从怀里拿出面具,在她面前一晃,神秘兮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魔。”盛尧说,“他们竟然说这个丑东西是魔。”
“……”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今天我就助人为乐,替他们处理掉罢。”
说完随手一扔,面具也化作烈火消失了。
* * * * * *
焚姒在街上走了一圈,没寻到秦家兄妹,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犯难。盛尧在旁边拉着她的手臂左顾右盼,见着一个望过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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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人就扯一下手臂,问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焚姒半边手臂快断了。
“找我呢?”秦泠泠从后面拍了一下焚姒的肩膀,挽上她另一边手臂,笑嘻嘻地打量盛尧,“这位帅哥是谁啊?”
焚姒后退着抽出双臂,对秦泠泠解释道:“方才人多,不小心走散,是这位……大善人给我指的路。”
“大善人?幸会幸会!在下秦泠泠。”
“久仰久仰,在下盛尧。”
“盛-尧?姓盛的人家全城不过几户,我都认识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呢?噢我知道了,你不是本城人吧?让我猜猜,你是从都城来的么?”
说话间秦渊和秦昽淮双双赶到。
秦泠泠冲两人招手:“大哥、二哥,你们快过来!我说的没错吧?阿姒果然在这!多亏我眼神好,还有盛公子个儿高,要不然街上这么多人我们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秦昽淮拆穿她:“你不是说来找帅哥吗?”
“二哥!!你你你,哎呀!前面是和生酒楼,好饿啊!走走走,我请大家吃酱肘子!盛公子一起来呀!”
“甚好!”盛尧做了个“请”的手势,“劳烦泠泠带路。”
“跟我走吧!”秦泠泠走到焚姒身旁,隔着她和盛尧热情攀谈,“盛公子,你和阿姒是怎么认识的?家住何方?平日做什么营生?来过我们峭连城么?和生酒楼吃过吗?我和你说啊,那里的酱肘子真的很好吃……”
路边的爆竹噼里啪啦响起,几片碎屑飘落在焚姒头上,盛尧垂首轻吹碎屑,自然而轻柔地替焚姒捻去。
……
秦渊跟在他们身后,身旁的人开口:“看人家郎才女貌,大哥要放弃了?”
秦渊瞥了二弟一眼,知道他明白自己的心思,垂在身旁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他是个不喜欢冒险的商人,无论是人还是事,他都不喜欢不确定的感觉。
“确定的利益才有冒险价值,估算不到利益的事一开始就不要投入成本。二弟,经商之道你得好好学学了。”
秦昽淮努了努嘴,无所谓地耸耸肩。
商人做事最讲究效率和结果,任何东西在商人眼里都得被衡量取舍,连感情也是一样,算计来算计去实在麻烦,他可没这兴趣给自己找不痛快。
何况他是庶出,亲娘是风尘女子,秦家的家业与他何关?就算他想学,秦母也不会答应。
* * * * * *
已过了午膳时间,和生酒楼仍座无虚席。
进了门,一路上见到的食客皆热情与秦渊打招呼,争相说着祝福赞美之词。
秦渊也不愧是“玉面秦公”,举手投足间从容自在,言谈举止甚是老练圆滑,面对年长之辈也能不卑不亢。
秦泠泠见大哥被众星捧月,心里羡慕,大喊让掌柜给每桌上两坛好酒,就说是秦家大小姐请众人过年同乐。
众人抱拳感谢秦大小姐的慷慨,夸秦家子女各个都是青年才俊,得此儿女,秦老爷必将葳蕤繁祉、洪福齐天。
秦泠泠听了十分高兴,大方许诺日后遇到难处可以来找她,她既是离贡宗弟子也是秦家大小姐,理应以造福峭连城百姓为己任。
众人喝彩,称秦大小姐乃女中豪杰。
秦渊制止了兴奋过头的秦泠泠,不着痕迹地接过话题,让小二领着几人先上楼。
秦泠泠饿坏了,一路报着菜名上楼。
新来的小二听得满头大汗,一个也没记住,最后是一直没说话的秦昽淮告诉他,老规矩——除酱菜一类不上,其余店里有的全都要了。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焚姒表示叹为观止。
原来富有到一定程度,都不用知道商品的价值,只需要考虑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
这样看来,秦大小姐在宗院过的还真是苦日子!
“酒呢?”秦泠泠刚坐下就催促小二拿酒,“快把店里最好的酒拿上来,每人一壶!记住,要最好的酒!”
小二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还有,”秦泠泠飞快瞥了眼盛尧,对小二低声耳语,“账都记在我爹秦永年头上,刚才楼下拿的酒也一样。”
“明白,明白!”
……
小二走后,秦泠泠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转头向盛尧打听他和焚姒的事。
“该从何说起?”盛尧笑盈盈地看着焚姒,“我们是……忘年交,我是看着她长大,她小时候不爱说话,我一直以为是个哑巴。”
“忘年交?不会吧?盛老先生今年贵庚?”
“你觉得呢?”
秦泠泠伸出一巴掌,“五十?”
“哇!秦小姐好眼力,真乃神人也。”盛尧捧场地鼓掌,“就让我们以茶代酒,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焚姒坐在两个话唠中间,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嗡嗡作响,脸上像有蚂蚁在爬,忍不住抓耳挠腮假装自己很忙。
盛尧和秦泠泠言谈甚欢,目光被焚姒乱动的手吸引,伸手将其握住,按在自己胸前,勾下脑袋望进她的眼睛,真诚发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焚姒努力后仰,尽量与盛尧拉开距离。
盛尧的大手干燥又温暖,但她不习惯过分热情的关心,抽回手尴尬道:“我……呃,我、我很好,谢谢关心。”
盛尧从未见过小林以如此狼狈的表情,对此很是新奇,想凑上去再看得仔细些,却突然察觉到异样。
他盯着对方腰上的荷包,看到了那把熟悉的玉骨扇,脱口而出:
“你见了希青?”
“希青!”秦泠泠惊呼,“你说的可是那美若天仙的顾希青、顾公子?!”
“祂。”盛尧蹙眉,语气有些冷淡,“认识。”
“真的吗?”秦泠泠急切追问,“你知道他在哪吗?”
“不知。”
“他平时喜欢做什么?或者喜欢吃什么菜?”
“不知。”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都知道什么呢?”
盛尧嘴唇翕张,自嘲般笑道:“你说的对,权当我不认识祂罢。”
“什么呀?一会儿说认识,一会儿又说不认识,我都听糊涂了!”秦泠泠撅了撅嘴,忍不住问,“你和阿姒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会和顾公子一样也是阿姒同门吧?”
“不是。”盛尧面色复杂,与焚姒对视后认真想了想,说:“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更像兄妹。”
秦泠泠完全糊涂了。
“你是说,顾公子和阿姒是同门,你和阿姒是忘年交,所以你是阿姒的兄长不是同门,顾公子是你的……你们……好复杂呀!”
盛尧被她逗笑,“你可以这么想,我们是个繁荣昌盛的家族,到我这辈拢共四十九个兄弟姐妹,原本希青最小,再来有了小妹,我这个做大哥的当然要多照拂对不对?”
“哇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怎么会是大哥?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的!”
“我在本家排行第六,我们七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我自称一声大哥不为过吧?”
“噢!”秦泠泠恍然大悟,马上又想到新的问题,“不对呀!你姓盛,阿姒姓焚,顾公子姓顾,你们怎么不同姓?”
“那是因为……嗷,我们家都是结拜的兄妹!”
“……”
“……”
“……”
23.白衍珞
年初四,宗院传讯催促弟子回宗,说有大事要宣布。
秦泠泠和焚姒赶回宗院,还没听长老们宣布大事,就先从其他术习者那听到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叶祯师姐竟放弃真传弟子的身份,离开离贡宗了!
“阿姒!”秦泠泠惊叹,“器术长老后继无人,陈素又是个哑元丹师,你现在只要打败白半神,未来的离贡宗掌门不就是你了嘛!天姥姥!我的好姐妹是离贡宗女掌门啊!!”
……
翌日,长老们在炙天坛宣布了更为严峻的事——
戾煞蛰伏多年,近来频频现世作乱,祸害苍生。
涠西镇一遭显示戾煞背后有势力蓄意谋事,未知势力能让残暴无序红煞为之所用,非同小可。
因此之故,即日起,离贡宗所有弟子加强修炼,不得擅自离宗,做好戾煞大批来犯、术习者除煞救世的准备。
两个消息放在一起,难免会被有心人曲解。
不出半日,整个宗院都在传叶祯惧怕戾煞逃回家中,凌君长老因此郁结于心,发誓再也不收真传弟子。
又过了三日,有消息传出说叶祯归家后直接入了军营,正与军中将士加紧操练,因为朝元国和天褚国马上要打仗了。
有人找吴质验证,问他陛下是否真的决意攻打天褚国。
吴质对众人言之凿凿说这是莫须有的事,实则内心惶恐至极。
他与父亲并不亲近,若真打起仗来朝廷必先征召一批术习者充军,丞相父亲为了家族名声定会断然舍弃他这个庶子。
他不想死,所以无比希望这个仗永远也打不起来!
又过了两日,长老们告诉弟子——
正月十五,考试。
* * * * * *
“啊!啊!啊!我最讨厌考试了!!”秦泠泠哀嚎。
离贡宗不同于青巽院,青巽院只有入门和升阶考试,而离贡宗则每年年末都有术法考试。
焚姒长这么大就考过一次试,不知道年考是个什么情况,被秦泠泠的反应弄得也有些紧张,忐忑道:
“这么可怕吗?”
“肯定啊!全宗院除了白半神,就没有不怕考试的!”
“白半神为什么不怕?”
“不用考试当然不怕了!我跟你说哦,白半神的法力深不可测,四位长老加一起也不及他厉害!重明长老免去了他的课业,他不常在宗院,要不然大家都不敢来咱离贡宗修炼了!”
“这么厉害还来宗院当弟子?”
“总不能一来就当掌门吧?我看重明长老的意思,他呀是自知活不久,故意拖着掌门之位不当,好等自己归西后让白半神直接继任!如此一来其余三位长老就不能染指掌门之位,阿姒,那你只能做符术长老了!”
“……”
那倒未必,焚姒心想,也许那时候自己已经回青巽院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金婶的食肆,一团黑乎乎的绒球奔向两人——是雪花。
它喵喵叫着跑到秦泠泠脚边,快垂到地上的肚腩一晃一晃的,脑袋和尾巴使劲蹭着她的小腿,最后直接四仰八叉地卧倒在两人中间,呼噜个不停。
“过年伙食不错嘛雪花,正好年后可以和我一起辟谷。”
秦泠泠揉着它的肚皮,笑话它从雪花变成了雪球。
金婶笑着从店里走出来,告诉两人雪花这段时间光吃不动,再加上思主心切,所以才圆润了不少。
两人道过谢,将雪花抱起,从石屋偷偷溜回离贡宗。
* * * * * *
离贡宗神殿密室。
被关在笼子里的红雾猛烈撞击想要冲出,碍于强大的法阵不能得逞。
四位长老围坐在法阵外,将法力注入到阵心的牢笼,完成法阵后又在密室的门上布下结界,确保万无一失。
“咳咳,戾煞暂且关押,待考试结束再来处置。”
“这厮被关了这么多天,半点线索都没有,这办法行得通吗?”
“依谛及长老高见,你说我们应当如何?”时起问。
“不知道!干脆宰了它,看见它就来气!”
凌君抱肘,“九英被这东西杀害时一丝灵识尚存,如今已与戾煞融为一体。我们的时间不多,得赶紧找到法子将灵识分离出来,否则过不了多久灵识消散,他们所谋之事再无从得知。”
“可惜它不是青煞,有灵智就好对付了。”时起摇头,“于混沌暴戾中剥离灵识,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难、难也!”
“咳咳,行了行了,此事考试后再谈。”
* * * * * *
时起长老找到焚姒,告诉她不必去参加考试,因为——
“重明那个宝贝徒弟都不用考试,你当然也不用!”
所以考试当天,焚姒去了器术考试那边观摩。
从前只知器师是宗院人数之最,今日一见才发现,原来比符师多了近两倍。
一般来说,灵元普通、能力普通的术习者会选择修炼器术,由于法器常被用作施法媒介,因此很多术师符师同时也是器师。
焚姒观摩了一会,大开眼界。别的法器她不懂,但剑术绝对是能把应竹活活气死又诈尸的水准。
好比人人都能提笔,会识字便算入了门。有的人练就绝笔好字,有的人写得传世文章;有的人勉强可以交流,有的人只会照猫画虎,乱作一通。
入门越容易反而越难练就。
许多术习者一开始都愿以剑作为法器,但能坚持下来的人少之又少,放眼望去使剑的基本就都是初阶术习者。
此外,离贡宗的弟子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对舞刀弄剑本就不在行。
为了成功炼出灵器,大家都会选择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器物,比如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一类的清雅之物,亦或是衣裳绸带、珠玉饰品一类的贴身之物。
因此说是器术考试,远远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才艺比试和鉴宝大会。
上阶术习者那边倒有不少兵器,这个水平的器师都会铸造法器,乒乒乓乓打铁的就有好几个。
焚姒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子身着茶色素衣,手握长鞭抱肘站在一旁,从气势和年龄上判断应该是凌君长老。
凌君注意到旁观的焚姒,从她腰间的玄色荷包认出是时起天天念叨的宝贝徒弟,开口唤她过来,问:“你会使剑?”
“略懂一二。”
“那正好,来比划比划。”凌君环顾四周,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同样使剑的术习者,便将手里的鞭子一甩,化作一柄长剑,“我来领教几招,只比剑术,你尽力便是。”
焚姒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得罪了。”
“剑只有挥出去才有用。”
凌君有心试探焚姒的实力,率先发起进攻。
几个回合下来,焚姒只守不攻,轻松接住了所有招式。凌君惊讶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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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自己游刃有余的实力,又认真拉锯几个来回,始终未能逼退焚姒。
“我输了,”凌君果断收剑,“你对剑术的掌握远在我之上,这些招式我从未见过,你从哪里学来?”
“我师父应竹,他擅长使剑。”
凌君点头称赞道:“不错,招式异于常规,变化莫测,你那师父有如此才能,何不来离贡宗授业,或许能名垂青史?”
“他老人家自由闲散惯了,不爱授业。”
“是我世俗之见了。”凌君欣赏地点点头。
“之前总听时起长老念叨你的过人之处,今日一见所言非虚。我问你,你愿不愿意来做我的弟子?虽不是真传弟子,若你愿意的话,剑术方面我教不了什么,但其他法器都可以教与你,如何?”
听上去好像不错,反正还得留在离贡宗,多个师父也就多门本事、多个法子找古籍,怎么算自己都不亏。
“弟子愿意,多谢凌君长老。”
* * * * * *
考完试,宗院并未放松课业。
重压下弟子们个个苦不堪言,课业繁重也就罢了,更难忍的是时起长老和凌君长老明目张胆的偏心,凭什么那个新来的不用修炼?
整天不务正业流连藏书阁,两位长老还对她赞不绝口!一个她,一个白半神,身为真传弟子却游手好闲,肆意懒散,究竟是什么世道?!
……
这天焚姒准备去藏书阁继续研究隐匿符,突然在路上闻到一股熟悉但说不上来的香味,顺着香味走了一路,撞见一团黑影从余光中闪过,飞快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上。
方向正好是主峰的神殿,她没有犹豫,赶紧御剑跟上。
剑是时起长老赏的好剑,人却还是那个法术菜鸟,一路颠簸荡漾,总算磕磕巴巴到了神殿。
远远能看见神殿大门时,有一紫衫男子背对着焚姒站在那。走近了望着男子挺拔的背脊,她正想着怎么开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转过身来。
浓眉,细长星目,高鼻,巴掌大的窄方脸。又浓又长的睫毛,比孩童还要细腻的皮肤,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想到自己的陈年乌青眼,焚姒实在相形见绌。
“你能看见我?”男子突然问。
不对劲。
焚姒谨慎后撤一大步,”我不该看见吗?”
男子打量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似笑非笑道:“我认得你,你是时起长老的徒弟。”
怪哉。
此人生得人畜无害,站在那沉稳却也气宇轩昂,好比皎月晕染出烈日光辉,星辰沦聚成浩漫晶坚。
焚姒从未见过如此“表里不一”的人,问他:“我不认得你,你是谁?”
男子正要开口,突然从神殿里面传来一声巨响,一团红雾突破层层封印,以飞快的速度撞破大门,直冲向这边。
男子反应奇快,侧身跨出一大步,以保护的姿势挡在焚姒身前,同时施法逼退戾煞。
雷法。焚姒认出来,男子是雷灵术习者。
戾煞被雷法击中,却竟毫发无伤,连雾型都没散,旋即张牙舞爪地再次冲上来。
有人暗中替红煞档了雷法。男子眸光一沉,冷静下令支开焚姒:“去找长老,我拖住它。”
出于人道,焚姒问了一句:“那你怎么办?”
“走!别拖我后腿。”
太有道理了,根本无法反驳。焚姒应好,御剑向山下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