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手劁师她不好惹》
1. 笄礼
三月三日,上巳节。
正是春和景明之日,桃花盛开之时。峡口镇上,沿着主街道猪市街一直延伸到尽头,拐过几条遍布着杂乱蓬蒿和茂盛茅草的乡间小道,便是一座简单清幽的农家小院,街东姜家。
堂屋正中一幅老者画像:头扎幞巾,高额瘦颧,须发清逸,身背葫芦盘腿而坐。上书:华佗画像。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姜全尚和徐素芹端坐案前,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女儿。
姜展翎身着青绿竹影提花缎对襟上衫,荔白如意云纹绉纱裙,跪坐在一方软垫上。
瓦片缝隙里漏下来的金色的芒,星星点点洒在了她身上,盘好的双环髻光泽闪烁。
姜展翎微微抬头,长舒了一口气。
“翎儿真是长大了,今天这样,规规矩矩的,哪里像平常那个野丫头。”徐素芹笑着说。
“娘,快好了吧!一大清早就起床洗漱。礼也行了,书袋文也念了,我想早点儿出去玩呢。”
干娘温药婆捧着小竹盘,里头盛着一支蝶恋花银镶玉发钗。
姜展翎伸出手去,捻起银钗细细端详了起来。灰黑的颜色,昭示着流淌过的岁月,古朴的光泽衬托着白玉雕成的芍药花瓣而更显玉的温润。芍药花怒开盛放,吸引来一只蝴蝶伸出触角,细嗅花香,翩跹起舞。
“真好看!咱们家还有这等老古董,值不少钱吧!”
“啪”的一声,徐素芹拍打了一下姜展翎的手,“这孩子,毛手毛脚的,弄坏了我也买不起第二个,还是让你干娘给你簪上吧。”一边说着,一把夺过银钗交给身侧的人。
三日前,翠岵山脚下意秀园中,日头正明媚。温妙济正是这园子的主人,园圃内遍植各类草药。那些个伤风头痛,跌打损伤,疖疔痈毒之类的病症,及至接生落草这样的事,皆百治百效。人皆尊称她为温药婆。温药婆正忙着擦洗竹簸箕,准备把上潮了的各类药材晾晒。
只听见“吱呀”一声响,柴门缝隙探进一颗头来。
“温——婆”,原来是徐素芹打发儿子送了帖子来。姜大懂满头大汗,把帖子往她手上一递,嘿嘿笑着就跑走了。叫他也不回头,许是小时候在这边扎过针,害怕得很。
温药婆接过帖子一看:
书呈温姊芳鉴:
阳春三月,陌上花开。久未谋面,心甚思之。
见字如晤,上巳佳节,小女翎儿欲行加笄之礼,请卿为正宾,挽发簪笄,承取表字,以为成人之美。
书不尽言,余侯面叙。
素芹敬上
温药婆手握笺纸,心中很是宽慰。到了日子,忙忙地一早赶了过来。
此刻她接过银钗,仔细别在姜展翎的发髻上。姜展翎抬头,正对上温药婆那双沉静如止水的眼,便按耐住性子等待着。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曰‘碧霄’”。
“必削?”
“好字,这于我可太合适了!”姜展翎说着就是一个劈手的动作,速度极快,如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翎儿不可顽皮。”温药婆笑看她:“是‘碧落穷无尽,霄汉凌志气’的意思,你喜欢吗?”
“就这么定了,干娘起的,那就是最好的,还不快谢。”姜全尚招手,示意姜展翎磕头。
“谢干娘。”姜展翎低头便拜下去,温药婆忙扶了起来。
姜全尚转身打开案上的木匣子,里面有桃形、斜口、柳叶、笔式各类刀及挖勺、扩钳、弯针、棉线等辅助工具。
姜家是割骟世家,姜全尚一辈子行走十乡八村劁猪、骟马、犍牛、阉鸡、攻狗、净猫。手法娴熟利落,人称他“姜老辣”。靠着祖传的这门手艺,日子过得虽不甚富庶,倒也能吃饱穿暖。徐素琴更是个勤俭持家的一把好手,在她的操持下,家中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姜全尚捧起木匣,里边形状各异的精铁器具折射出冷白的光,昭示着凌厉,木匣被郑重地交到姜展翅的手里。接着,一把尖锋形似弯月,刀身极薄,轻轻一折便可收回刀柄中,长宽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刀放在了最上面。
姜展翎惊讶道:“这刀,不是爹随身携带着,从不让人乱摸的吗?”
“是啊,爹老喽。从今往后,我的这些家伙什就交由你来使用,我也得个清闲自在。”姜全尚合上匣子,拍拍女儿的肩膀,扶起她来。
姜展翎抱着匣子,按耐不住,不由自主地伸手进去,拿出那刀把玩了起来。从十来岁起,姜展翎跟着爹走村串户,凡是大型牲畜猪牛马之类的割骟,必用此刀。姜全尚拣了一块上好的牛皮做了个壳子,把这刀装进去挂在腰上。皮子蹭得锃光瓦亮,刀也淬得犀利锋芒。姜展翎摩挲着刀,爱不释手。
姜展翎记得小时侯,总是觊觎着爹的这个“百宝箱”,趁着大人不注意,把木匣偷偷地抱到角落里,拣起里面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摆弄。直到手上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呼呲冒出来,才吓得哇哇大哭。
徐素芹闻声赶来,散落一地的冰冷铁器在躺着供认不讳。
“好哇,这东西也是你玩的。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你这丫头是要气死我!”她转身从壁上取下家法——一把扎紧的细竹枝条,上来就要给姜展翎一顿“干笋子炒肉”。姜展翎顾不上哭了,拔腿就跑。
惊扰了院子里的鸡,咯咯叫着四散奔逃,一时间鸡毛乱飞,尘土滚扬。
“娘,我不敢了。”姜展翎求饶。
徐素芹的脸色冷得像冰块,手上动作却是娴熟麻利,上药包扎三两下弄完了。
姜展翎伸出包着布条的手指:“娘,我的手成粽子啦!”“噗嗤——”徐素芹笑出了声,“真是拿你没办法。”
此后,这个箱子就被放到了高处,小小的她再不能轻易够到。
“好啦,先给祖师爷上柱香,磕个头。”姜全尚领着女儿到华佗像前供桌旁跪下行礼。
礼毕,徐素芹招呼街坊邻居们吃瓜果点心。今日来的都是熟人,大家正热闹着。
“哟,这是在干什么呢?”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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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门外飘来一个声音。来者是何人,众人纷纷伸头往外瞧,想看个究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五短身材,背厚肚圆的男人,正是汪劁匠的儿子汪八郎。后面跟着三五个人,正是平日里和他一起玩闹的紧密的。
汪八郎乜斜起一双倒三角眼,环视一圈,眼珠轱辘一转,看向姜展翎上下打量,不怀好意道:“哟,这是谁呀?啧啧,今日这一番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有这模样,这身段,不趁早许个好人家,当家立纪岂不好?非得舞刀弄针的,猪圈牛棚里钻,沾一身腥膻。这又脏又累的活,还是由我们大老爷们来干,大伙说是不是呀!”
众乡邻晓得这一伙人终日在猪市街凑热闹作耍子。倘或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不是怒斥骂娘,便是戏弄使绊子,搅扰得人不安宁。
众人面面相觑,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伸长脖子往前探。也有看不惯这人所作所为的,小声议论起来。
“汪八郎,平日里你撩蜂戳蛇,斗鸡遛狗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玩不到一块儿,你来这耍什么威风。今儿是我的好日子,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姜展翎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气势迫人。
汪八郎不自觉往后退,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
“咳,咳。”咳嗽声传来,姜父故作严肃:“翎儿,不得无礼,来了便是客,快搬过凳子来,请八郎上坐。”
徐母收住笑,拿帕子掩着口,朝女儿使眼色。
“哼。”姜展翎扬起头,不情不愿地往里间去搬过一张小杌子来。
同来的几个人扯手的扯手,拉脚的拉脚,早已把人扶起来站住了。
汪八郎拍拍屁股,气哼哼地坐下,接过端来的茶一饮而尽。待要发作,自知理亏,又因才出了丑,只得说道:“姜老辣,你知道我为什么过来。”
原来,汪八郎的父亲汪劁匠所在白仓镇及周边一带的村子,离这边峡口镇几十里路。村民们有牲畜要阉割的,宁愿舍近求远跑到这块来请姜全尚,汪劁匠家因此门庭稀落了不少。汪老爹每每叫上汪八郎一道,跟着观摩研习。无奈本领难学,自然生意冷清。汪八郎向老爹要买酒钱,也就比以往短了不少,因此怀恨在心。碰巧这日在镇子上,听说了姜家的事,火从心起,便一径寻了来。
姜全尚心里有数,便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请我,我自然得去。各人凭本事吃饭,你若是不服,那就回去找你爹,你们父子俩好好切磋切磋技艺。我老了,各位也看到了,今日起我便把这担子交给翎儿。小女学艺不精,以至有疏漏之处,以后还请各位多担待。”
说完向在场的人拱一拱手以示意。
汪八郎翻着白眼,语气凌厉:“姜老辣,这可不合规矩。干我们这行从来都是男子,女人家也来掺合,像什么话,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你放屁!”一声浑厚有力略带沙哑的粗嗓音打断了他的话。
2. 风筝
汪八郎吃了一惊,寻找那声音的源头。前面的人自主往两边靠,给这人让出一块空地。
不是别人,正是杀猪贩肉的孙五娘。她有着结实的臂膀,水桶般的腰身和腿杆,连走在地上的脚印也比一般人要踩得深实。
孙五娘左手抓着一把瓜子,右手捻起一粒扔进嘴里,“咔嚓”一声,壳仁分离,瓜子壳飞溅而出,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下。
孙五娘大手一挥,拍着胸口说:“我杀了那么多猪,有的猪肠一翻出来,刀口整齐,肚里清爽的,一问主人家,有好些就是姜姑娘的手法。”
“是呀,是呀,我家的羊也是姜姑娘切的,一滴血也没出,几天就恢复好了。”
“还别说,我一亲戚家的猪最开始是汪劁匠做的。过了一阵之后,那猪还是上蹿下跳的,还瘦了好些。请了姜老辣过去看,你猜是怎么着?”说这话的老头顿了顿。
“咋的啦,把猪伤了?”众人问。
“咳,原是没骟干净。是姜姑娘补了一刀,之后就老实消停了,潲吃得欢,那膘‘呼啦’就长了上去。”
“我可是看过姜姑娘的身手,那叫一个痛快!”
众邻居你一言我一语,汪八郎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跟那院里的桃花和李花儿似的,好看极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想叫我吃瘪,没门。”汪八郎心里暗骂。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既是这样,李大财主家有一头猪要骟,我就把这桩活让给你,你若是做得好,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往后也绝不说二话。”
“好啊,没问题。”姜展翎答应得爽快。
徐母拉着女儿的衣袖,眉头紧锁,脸上是担忧的神情。
温药婆拍拍老姐妹的肩,稍作安慰。她眼神笃定,对干女儿还是很了解的。
李财主家这头母猪远近闻名,足足有五百斤。原是留作种猪,预备下崽的。不料这头猪食量惊人,又懒怠动,长成了一头大肥猪。李财主决定,把猪劁了好卖肉。
“那你就去给主家说一声,约个日子。劁之前的半日都不可喂食,届时我一定到。”
“得咧,那就先告辞了。”
“不送。”
汪八郎拍拍屁股,几个人簇拥着走出门去。
“真是一窝草包。”姜展翎轻声骂道,“本姑娘的好心情都被影响了。”
吵嚷了半天,众邻居倒是看了好一场热闹。至午间看看时候差不多,也就各自散去了。
姜展翎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塞,洁白晶莹的粉腻米糕,上层点缀着金色的桂花花瓣,香甜软糯,这是姜大懂最喜欢吃的点心。
“哥,来吃桂花糕。”无人应答。
“不来我可就全吃光了啊。”说完又拿起一块来,在手中晃了晃。姜大懂连个人影也不见。
“娘,哥去哪儿了?”
“你哥怕生,家里来这么多人他肯定害怕,指不定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去把他找回来。”
“我不去,他不回来,没人跟我抢东西吃,都是我一个人的。”
“馋丫头,快点去。”徐素芹作势要打。姜展翎往旁转了一个圈,弯腰一躲,早已闪开几步远。薄纱裙摆摇曳,随风飘动翻滚。好似踩着一朵云,飞也似往门外奔。
不想正与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姜展翎抬头看清了来人,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张开双臂就把人抱住了。
姜展翎的力气还是这么大,甚至更加长进了,纪寒英想。她感到有点喘不过气,奋力挣脱出来。
“翎儿,你今日加笄,取的表字真好听。”纪寒英为好姐妹感到由衷的高兴:“碧霄,我以后就叫你的表字。”
“能让咱们寒英掌柜歇业半天,我的排面还是够大。”姜展翎歪头笑看她,揶揄道。
纪寒英道:“节日酒坊里人也比平常多,我忙完特意早早下了帘子寻你来了。”
纪寒英正色道:“上午的事我听说了,那个汪八郎还欠着我酒钱呢,拖着不肯给我。”
“不打紧,下次我帮你去堵他,他要是不肯结账,把他裤子扒下来拿去当了抵钱。”
纪寒英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
“怎么,这么心慈手软?”
“你知道的,那厮满嘴跑马车,怕是放屁也多,那裤子到时熏着当铺掌柜的。别说当钱,倒把我给轰出去。”
话毕,把姜展翎逗得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捧着肚子叫着:“哎呦”。
纪寒英也跟着笑。
姜大懂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举着几只风筝向姜展翎显摆。
“给我一个。”姜展翎伸手去要。
“寒英给我的,不给。”
说着跳开几步,往空中扔了一个,风筝却直直下坠。姜大懂闪躲不及被砸到头,痛得龇牙咧嘴,最后还是没忍住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可不能让娘听到哥哥哭,姜展翅急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吓唬到:“让你不给我,这下知道疼了。再哭就把你的桂花糕全吃光,不给你留!”
纪寒英整理着风筝,拍拍姜大懂的头哄到:“大懂不哭啦!走,教你去放风筝去。”边说边递个眼神给姜展翎:“碧霄,我们去清源堤放风筝去。只要把名字写在上面,到空中飞一圈,就能放掉晦气,带走乌七八糟的事。”
姜大懂终于高兴起来,回屋去找来了笔墨,姜展翎在背面写上各自的名字。
纪寒英拉起好姐妹的手,后面跟着姜大懂。几人拎着风筝,跟徐母打了声招呼就往清源堤跑。
清源堤是康朝官府近年来在清源湖上新筑的一道大堤。堤上杨柳垂绿丝,百花竞争妍。清源湖上碧波荡漾,鸥鹭群飞;湖中水草丰美,游鱼唼喋。
举目望去,有王孙公子,富家小姐们坐在画舫中喝茶饮酒。
也有农家姑娘在举棹荡舟,村野小伙静坐垂钓。更多的是堤上的行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皆在欣赏这春日风光。上巳节是属于青年男女们的节日。
两人找到空旷一些的地方,纪寒英先把蝴蝶风筝放飞了起来。给姜展翎的是燕子风筝,姜大懂的是只□□。
姜展翎其实更想要哥哥那个,□□都能上天,还有天鹅肉是吃不到的吗?她想,她喜欢不同寻常的东西。
姜展翎转动着线轴,燕子慢慢起飞。风渐渐大起来了,风筝慢慢也越飞越高,直到线全部放完。姜展翎随着风筝的移动跟着往前走,不知不觉中,“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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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撞上了一个人。
“姑娘小心。”
这人纹丝不动,扶住了打了个踉跄的姜展翅。
姜展翎抬起头一看,此人是位二十来岁的男子,有着旷野平畴一般的脸。肩宽背阔,粗壮结实的手臂微抬,手中拿着线轴,他也在放纸鸢,是一尾金鱼。
“对不起。”姜展翎道了个万福赔礼。
男子大手一挥,“不碍事,姑娘走路看着些,当心摔跤。”
忽地一阵大风刮来,姜展翎使劲拉住线,身子被带着往一边倾斜。额前的碎发乱飞,遮挡住视线。
她甩一下头,迎面吹着风,发丝往后散开,带着青草泥土气味,混合着淡淡野花香的风掠过她的脸庞,似也变得温柔起来。
裙裾飘摇,使得她像一团散开的雾,在风中任意地变化着姿态。
男子只顾着看她,手中的动作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风筝飞得过高,难以控制,姜展翎开始收线。
这时,她发现,两人的线缠在了一起。
姜展翎变换了几个方向,试图把两只风筝分开来。
男子也加快转动线轴,“姑娘别急,等我先收下来,然后再解开就容易了。”
只听“啪”的一声,从两线缠绕处传出来,燕子风筝的线断了。
眼看着那只“燕子”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那个谁,你扯那么用力干什么?”
姜展翎瞪着他,气得把线轴往地下一扔。
男子收了风筝,倒也不恼,上前抱拳作揖:“我的名字叫柳应虎,不叫‘喂’。姑娘不要生气,我赔你一个就是了。”
“还请姑娘告诉我芳名住址,我买个一模一样的,下次送到你家去。”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不值当。”姜展翎摆摆手,转身就走。
柳应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好像也长出了一根线,正牵着自己飞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去处。
纪寒英看姜展翎回来,正欲问她刚才去哪儿了。发现她闷闷的,不太高兴的样子。
“谁又惹我家碧霄不开心了,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说着从旁边茅草丛折了一根鸡毛笋在她眼前晃一晃。
鸡毛笋不是真的笋,是还没长出来的嫩茅絮,吃起来绵软又清香。
姜展翎劈手夺走鸡毛笋,剥了皮扔进嘴里嚼。寒英已经又采了满满一把递给她。
“什么人啊,是一头长了虎胆的牛。”姜展翎没好气。
待她把鸡毛笋吃完,也吐槽得差不多了。
“哎,碧霄,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吗?风筝飞走了,也带走了灾厄,往后只会顺顺利利的。”纪寒英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真的会顺利吗?姜展翎伫立清源湖边,望着平静的水面陷入沉思。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面底下,有暗流,有漩涡,时刻涌动着危险,顷刻间便能吞噬掉性命。
今日刚接过老爹的劁刀,还未独自施展,便遭受同门的质疑和排挤。一直以来,姜展翎的世界里就没有“怕”这个字。在以往,有老头儿兜底,有老母亲的鞭策。从此以后,便要独当一面。前路漫漫,她也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3. 豕突
三日后,是约定去李财主家劁猪的日子。
清早,姜展翎一身藕色裋褐,头发利落地盘成一个髻,用木簪束了。手提木匣,去往李财主家。
李财主家是隔壁芭蕉村数一数二颇有家资的大户人家。光成年猪就有二三十头,每年还有四五窝猪仔供应给周边村落。家中另养着用于出门骑行的马,春耕的牛,拉磨的骡子又各有三五头。此外,鸡、鸭、鹅等家禽不计其数。
李家坐落在猪笼山脚下,山下是成片的水稻田,山上旱地则种了苕、苞谷、花生、黄豆、小麦……及各色菜蔬鲜果,大部分是李财主家的。
走进宽敞的大门,迎面碰上一人。提了个大潲桶,里面盛满了猪食,正费力提着。看见姜展翎进来,放下桶躲之不及。
“站住。”姜展翎大喝一声。跨前一步揪住了此人后领:“李金山,看见姐姐我不打招呼,还跑,你跑什么呀。”
李金山脸上绽出一朵花儿来:“翎儿姐,你来了。我这不是赶着去喂猪呢嘛。再不去,猪圈都被拱翻了。”
确实,从后院里传出猪们饿急了的一阵阵嗷嗷叫的声音。
“猪在哪,带我去看。”姜展翎拍着他的肩膀。
李金山一阵瑟缩,他还记得小时捉弄姜大傻,哦不,是姜大懂的糗事,被姜展翎一顿狂揍的情景,这个女人,不是好惹的。
“吱呀”一声门响,李财主和胡大娘推门出来,看到来客,忙请进屋中。胡大娘倒了一杯茶请姜展翎吃了,笑着说:“辛苦姜姑娘,绳索,木棒,烧酒都备好了。还用别的什么,只管给我说,马上去准备。”
姜展翎点点头:“胡大娘费心,等下叫几个人帮着制住,不要乱挣扎就成。”
“那是自然。”说完便吩咐下面做工的伙计,先停下手中的活,预备去帮忙。
“姜姑娘这边请。”胡大娘领着她往后院走。
姜展翎边走边看,李家的屋宇楼舍甚是宽敞,磨房里稻麦堆成山,纺织间机杼作响。农具室里,犁耙锄铲,风车水车应有尽有。姜展翅口中啧啧赞叹,果然是大户人家。
到了后院,东西北三面分别是猪圈、关牛马羊和骡子的牛栏以及鸡鸭鹅场。
早有一位伙计驱赶着一头浑身黢黑的猪往院内空旷处走。姜展翅定睛一看,不免唬了一大跳:此猪体形硕大,抵过两只普通大猪还不止。几乎快垂到地上的圆鼓的肚子,宽阔平坦的背上可以跑马。四肢粗壮,让她想起饕餮楼里的大号酱肘子。黑色的鬃毛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仿佛随时要竖立起来。猪脸上的褶皱一层层堆挤,挤出锋利的獠牙,从长而粗的猪拱嘴里伸出来。两扇大耳朵往前垂着,挡住了猪眼睛,里头透出危险的光,似露非露。
姜展翎摸摸腰间别着的势绝刀,深吸一口气,正欲上前。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几声狗叫。
姜展翎转过身去,是汪八郎和原来的那几个跟班。另外还把平日里撵兔子的大黄狗给牵来了。
“真是阴魂不散哪。”姜展翎心里不耐烦地想,面上只不显。
“姜展翎,今日我们哥几个可特地给你撑场子来喽,就等着你大显身手给大伙开开眼界。才不算辱没了我们这行的门楣,砸了你爹的碗。”说完几人一起笑起来,大黄狗也激动得“汪汪”吠叫了几声,挣紧了绳索往前冲,亏得汪八郎使劲拽住了。
“是嘛?那就多谢各位关心了。”姜展翎拱手施礼,眼尾扫过几人的鞋面,微微垂眸。眼神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瞬间冷了下去。
劁骟术实施前,须得采用绳索、梯子、铁环、专门的固定板等限制住牲畜禽的活动,以便顺利施行阉割术,保障人畜双方的安全,这个重要步骤称为“保定”。不同大小,不同类的畜禽保定方法丰富多变,各种各样,不尽相同。
姜展翎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摸着下巴,暗暗忖度:“此猪体型甚大,只能就地采用横卧保定法。”
她看着在一旁垂手侍立的伙计们,都是长年田地里劳作锻炼出的精壮劳力,身板个个膀大腰圆,敦厚结实似有千百斤力气,制住这头猪应该不成问题。
姜展翎操起地上圆而粗的一根结实木棒走上前去,喊出两位伙计:“你们两个,负责抓前腿。”
绳子扔到另两人手上:“你们两个待会儿把后腿拉直了。
又指了指剩下的两人:“你们跟着我一起,先把猪放倒了,等下用木棒压住猪的脖子不要动。”
准备就续,众人将黑猪团团围住。姜展翎率先上前,一把揪住猪耳朵,猪感觉到了疼,“嗟——”一声嚎叫起来,开始左右甩头,嘴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姜展翎手上劲一点不松,直接上脚踩住猪脖颈用力蹬。其余人撅蹄子抓腿,推背扯尾巴,七手八脚一齐上,登时就把这庞然大物给撂倒在地。“啪”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抖动了一下,随即扬起一团尘土云雾,缓缓弥漫开来。
姜展翎就在这沸腾的黄尘中,将木棒往身前斜横过来,劈手往下压。劲要使得巧,既不能伤着猪,又不能让它动弹起身。姜展翎将木棒交给两位伙计,各按住两头。起身接过递来的绳索,给猪的前肢和后腿打结,进行保定的最后一步。
黑猪躺在地上动不了,只鼻子里直哼哼。姜展翅蹲下来,用手拍拍它那肥硕的猪头,安抚道:“小黑乖乖,没事儿的哈!只要你不调皮,三两下就完事。”
一旁的小桌上,早已预备下一盆清水。另有烧酒、苎麻线,剪子等物。
姜展翎起身先洗净了手,从腰间掏出势绝刀,倒上烧酒细细擦拭。
猪叫吸引来了周围的村民,有老阿嬤牵着垂髫小儿来看的;有老伯扛着锄头从门前过,顺路来歇个脚讨杯茶喝,见此情景也就伫足不走了;也有来串门的媳妇们·······乌泱泱来了好些人。开始还在寒暄调笑,此时皆屏息静气,几十双眼齐刷刷盯着那把雪亮的刀,在太阳下折射出白色的芒。
气氛的陡然安静,让空气也似凝固了一般,一时间让人喘不过气来。
正在此时,众人感到耳朵一震。只听“嗟嚎——”一声尖利的嚎叫,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此时的小黑正在奋力地挣扎。姜展翎见状大喝:“伙计们,使劲按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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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数,打结时特意多缠了两圈,能比以往保定的更牢靠。几位汉子力气也大,让她在听到猪叫过后一刹那的慌乱里迅速镇定下来。
小黑还在挣扎,嘴巴大张,舌头伸出来长长的,上面挂着的涎水混着白沫一股脑淌下来,几乎是在吼叫着不肯就范。四肢两前两后的绑着,空中地上乱刨乱蹬。
众邻居见状吓得连连后退,独汪八郎站着不动。他手中捏一柄蒲扇,边扇边撸起袖子擦汗。身后的小弟给他递上水壶,说:“哥,咱找个凉快地儿呆着吧。这头猪性子可真烈,叫一声我心里咯噔一下。”
汪八郎嘴角一咧:“就是要它烈,我倒要见识下这小妮子的本事!”说完反倒上前几步,扇子扇得快要起飞,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有一声极细极轻的声响发出来,几乎不为人所察觉。在一刹那间,绳索悄然断裂!
这是谁都未曾预料到的情况。黑猪身上的束缚一松懈,它更加用力地动起来,翻了个身,一骨碌爬着站了起来。捆绑和蹂躏激发出了它的野性,它要挣脱枷锁,摆脱这任人宰割的命运!
众伙计们一阵慌乱,按头的,抓蹄子的,却不料一个被猪鼻拱到了肚子,往后跌坐在了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另一个被猪蹄踢了头,旋即肿出来一个大包,像大脑袋上长出来一个小脑袋;还有一个伙计正单脚站立,一蹦一跳的,像是做着斗鸡前的准备,在活络着筋骨。原是被猪屁股压到了腿,又疼又麻,试图抖两下,看看能不能好受一些。
黑猪开始发起攻击,朝着人群直冲过去。一位小女孩似是吓傻了,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快躲开!”姜展翎冲大伙喊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在这紧要关头,一把抱起小女孩往旁边一闪,避开了黑猪。
“哇——”地一声,小姑娘这才大哭起来,嚷着要去找娘。
院子里,“哎呦······哎呦·······”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场面十分混乱。
只有汪八郎,仍在摇着扇。只不过,此时他摇得缓慢又悠闲,嘴角一勾,显出一抹得意的笑,仿佛此情此景皆在他意料之中。
众人纷纷躲避,胡大娘连连陪不是,请乡亲们出去。安置受伤了的伙计,去请温药婆来诊治。又让李金山出去请人,要另叫一波力气大的人来。
奔跑还在继续,黑猪发起狂来。见人撞人,见物踩物,把个诺大的院子变成了烟尘滚滚的跑猪场。
汪八郎见势不妙,扇子一收转身往外走。就在此时,背后掀起了一阵风。回头一看,硕大的猪头上一对露着凶光的眼直蹬着他,看得人心里发毛。一根根鬃毛直竖,长鼻子喷出热气,嘴巴微张,里面的獠牙显出森冷的光。
“八郎······八郎·······快跑!”小弟们急的直跺脚,在远处招收呼喊。大黄狗也跟着“汪汪”吠叫起来。此时的汪八郎表情呆滞,肢体僵硬,已然是吓傻了。
下一瞬,众人皆是一惊,纷纷长大了嘴:黑猪冲着汪八郎直顶了过去,他这回反应过来,往旁抬脚挪步。
黑猪钻入他胯/下,汪八郎被驮着一起奔跑起来!
4. 劁猪
“啊·····啊·····”这杀猪般的叫声是汪八郎在喊,只见他紧紧趴在猪背上,两条腿夹住猪脖颈,生怕摔下来。猪尾巴不断地甩来甩去,时不时蹭到他脸上。
“唔,好臭!”汪八郎憋了一口气,脸涨得通红。
“这骑猪原来比骑马好玩得多,你看他那样,哈哈哈·····”有好事者指着汪八郎大笑起来,引得大伙儿一起哄笑。汪八郎终于急的大叫起来:“快来人哪,救我!”
“嗖”地一声,一根银色飞针从人群中飞出,稳稳地扎在了黑猪屁股上。
黑猪一声嚎叫,就要转过头去拱屁股。汪八郎被掼在了地上,冷不丁被踩了一脚。
汪八郎顾不得身上痛,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姜展翎在银针上淬了麻沸散,不消一刻钟。只见黑猪摇摇晃晃,随后往地下一倒,起不来了。
村民们这才大着胆子围拢上前来,七嘴八舌地感叹。还有那胆大的,竟敢用脚作势去踢。黑猪一双眼垂下来,嘴里还在哼唧,却是动弹不得。
胡大娘已重新安排打上干净的水,烧酒、剪刀、苎麻线等物事。
姜展翎洗净手,先拿出一把剃刀,虎口攥住刀柄,拇指食指对捏住,在荡刀布上快速正反来回拖动数下。
荡刀完毕,她蹲下来掰开后肢交给伙计把住。手摸到腹下靠近后腿根部处,将猪毛刮除干净。随后,在该处喷上烧酒。势绝刀、针线一应喷了。
姜展翎默念劁猪口诀:“上起三岔骨,下起二乳/头,逢中开一刀,刀破皮,手破膜;小肠软,大肠热,儿肠硬如铁;阴手进,阳手出,手手不离三岔骨;上花对下花【1】点点都不差;不在灯盏【2】,就在土地屋……【3】
她左手固定住准确位置,绷紧猪皮。右手执刀如执笔,垂直切下。“呲啦”,鲜红的血冒出来。有害怕的,或是别转了头,或用手捂了眼睛,不敢看。
姜展翎右手食指伸入切口,钝性分离肌层并戳破腹膜。左手食指中指扩大切口,右手两指伸进腹腔触摸。不一会儿,就摸到一丛硬而光滑的东西。
“找到了。”姜展翎轻呼一声,把猪蕊从里面拉出来,势绝刀一挥,轻易割除。然后是另一个,照样拉出来切掉。
若是三月龄以下的小猪,切口较小。用不着缝线,便会自愈。
而今日这猪实在肥壮,猪蕊亦是硕大。切口比平常开的宽了几倍,必须缝合。
不多时,原来黑猪身上血淋淋的一道大口子,只留下一道细密的针脚。
一旁围观的村民们啧啧称赞不已。
“姜姑娘厉害啊!”
“可不是,前两日姜老辣都把这担子交给她了!”
“那咱们以后要劁猪啊,就找姜姑娘!”
姜展翎自谦道:“雕虫小技,各位父老乡亲抬爱了。”
汪八郎坐在一旁,头发散了,灰头土脸的。身上的衣衫上还现着灰黑的猪蹄印,有几处刮破撕成了条,浑身散发出一股猪屎味,甚是狼狈。
旁人恨不得离他几丈远,还得是几位小弟,一边捏着鼻子一边给他递水扇风。
汪八郎简直要气炸了!
有个叫瘦猴的最机灵,凑上去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什么,汪八郎听得频频点头。
姜展翎抓起两块猪蕊花掂量着,还真是有点份量。
只听一声口哨响,姜展翎暗道不好。果然见大黄狗的锁链松开了,大黄狗腾跃起跳,直向她手中扑去,要去叼那两块猪蕊花。姜展翅松手往后一扔,两块猪蕊花往空中飞去。同时下腰后仰,整个人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在一瞬间摸出腰间的势绝刀,瞅准大黄狗的那两颗晃荡着的阿物儿一刮。大黄狗“嗷呜”一声惨叫滚落在地,夹起尾巴狺狺狂吠。
瘦猴走上前察看,不由惊呼:“啊呀,八郎哥,你的狗被她给骟了!”
汪八郎看着地上的狗,又心疼又气愤。指着姜展翎怒目而视,似是要喷出火来:“你!你竟敢对我的狗下手!”
姜展翎浓眉一挑,嘴角微微勾起,带了几分嘲弄:“你的狗这么听话,可惜跟了你这么个主人,真是可怜哪!”
她转身看着乡亲们:“刚才的情形大伙也看见了,我要是慢上一点儿,只怕这手是废了。大伙儿来说说看,嗯?”
“人若是被狗咬了,会得恐水症,那就只有一个死!”
“多亏了姜姑娘出手,要不这狗发起狂来,指不定谁遭殃呢。”
“就是呀。“
··········
几人一狗落荒而逃。
帮胡大娘收拾时,姜展翎注意到了地上的绳索。除了断裂那处,还有数个地方出现了豁口,切口整齐,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该是这样的,这不对。
胡大娘看她拿着绳子出神,拿过来仔细看了看,顿时明白了。
几日前,汪八郎来到李家。告知胡大娘这回的活儿让姜展翎来做,并提出要查看保定用的绳索。
“真是个好小子,正事不干,旁门左道倒是很会!”胡大娘骂道。
“无所谓,他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姜展翎似是不在意。人说:打狗看主人。今日她伤的是狗,挫的却是主人的脸面。
临走时,胡大娘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屋内大喊:“金山,金山……”
“干嘛啊,娘?”李金山漫不经心地踱步出来。
他一看见姜展翎,就顿住了脚步,不肯上前再多走一步。
胡大娘急了:“你这孩子,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去把今早上做好的水牛花粑粑拿些来给姜姑娘带回去。”
又笑着对姜展翎说:“姜姑娘辛苦了这么大半天了,饿了吧。”
姜展翎早膳就着咸菜喝了碗粥,吃完一抹嘴就过来这边。经她这一提醒,感觉腹内咕噜作响,确实在唱空城计呢。
“我不去。”李金山扭头就走。
“你这孩子,不知礼数。”胡大娘追上去,
多好的姑娘,可她这儿子比那条磨坊的驴还犟,真是不开窍。胡大娘按下心思,剜了李金山一眼:“待会儿你去送送人家,听到了没?”
李金山不情不愿地去了。
软糯香甜的水牛花粑粑,胡大娘做了两种:一种是炸的,外皮酥脆微黄焦香,内馅柔软弹牙;一种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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箬叶包裹蒸制的,揭开碧绿的叶子,箬竹叶的清香混合水牛花粑特有的味道,闻着尽是春天的气息。
李金山拿着一个大布兜,两样各包了一袋走了出来。
“喏,给。”
“不谢!”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客气。”李金山不乐意了。
姜展翎已拣出一个咬了两口,正在嚼嚼嚼。最后一块放进嘴里,把两边腮帮撑得鼓起来,像猪笼山的密林里,一只觅食回来,满载而归的松鼠。她这副模样,使得李金山也不那么怕她了。
“跟你我需要客气么?”姜展翎边说边用一只手往上撸袖子。临近正午,日光正烈。即便是春日里,她也觉得热。
“你…你…想干什么?”李金山开始结巴。
“你瞧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姜展翎又拿起一块粑粑,啧啧称赞道:“胡大娘的手艺真是不错!”转头看向李金山,嫣然一笑:“你这做儿子的,得学着点。”
“替我谢谢你娘。”
李金山瞪大眼睛,骂人的话堵在喉咙里。被姜展翎塞进嘴里的那块粑粑拦截,硬生生吞回肚子。
李金山气得一口咬掉了大半个,手中剩下的粑粑像一道小河湾。
姜展翎的背影就在这河湾里越荡越远,直至完全隐没在一片绿油油的稻田中。
姜家院子里。姜大懂正蹲在地上看蚂蚁往窝里搬一只小青虫,小青虫扭动着挣扎,还是被蚂蚁大军抬着扛着慢慢挪动。就在蚂蚁哼哧哼哧快把青虫搬到洞口时,姜大懂捏住青虫,又把它放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蚂蚁们轮番上阵,累得精疲力尽。它们不明白,为何总是会回到原点,做着徒劳之事。姜大懂可不管,他就这样跟蚂蚁们进行着恶作剧,乐此不疲。
姜大懂撅着屁股看蚂蚁看得认真,没提防姜展翎在后边,“嘿”地大喊一声。把姜大懂骇了一大跳,直接坐到了地上。爬起来时拍拍手上身上的尘土,瘪着抽搐的嘴角,愣是没哭。
姜展翎不忍心,举起布兜来:“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说着晃了两晃。
姜大懂脸上由阴转晴,眼睛盯着布兜放光。
“翎儿回来了?进来!”屋内传出徐母的声音,语气严肃凛冽。
姜大懂捂住嘴,小声说:“娘叫你呢,我帮你保管好这个。”用手指戳戳布兜。
姜展翎拍了一下哥哥的头,威胁到“我还不知道你,给我留几个,不然要你好看,去吧。”
“娘,有啥好事儿?”姜展翎进了屋,还是一贯的嘻皮笑脸。徐母看见她,脸上没有表情,话语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到祖师爷面前,跪下!”
今日出师不利,娘这是在恼怒,活儿干得不够漂亮,让爹面上无光吗?
姜展翎跪在蒲团上,身板却挺得笔直。
“不知娘为何生气,今日在李家确实出了一点小状况,我都摆平了。又是哪个别有用心的小人来嚼过舌根了?”姜展翎看着母亲的冰块脸,微扬起头,语气不卑不亢。
“还用得着别人来告状,李家都要被你搅翻了天!”徐素芹去墙壁上取下竹枝条,
“手伸出来!”
5. 相助
“哎,孩子这么大了,打起来像什么话。”姜父抢过竹枝条,语重心长:“翎儿啊,那八郎是老汪的心头肉,他这次若是有个好歹,我心里难安,叫我以后怎么面对老汪哪?”
“那是他活该!自己找不痛快!要不是他在绳子上动手脚,也就免遭了这回罪。”
“我看你本事没长,翅膀是真硬了。”徐母用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头,继续说,“你不要赖别人,怎么事先不检查,这第一回单独行事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叫我跟你爹怎么放心。”
姜展翎低头不语。
“你最不应该做的,是伤害无辜。”徐母轻叹一口气,又说道:“你爹把家学传给你,是为乡亲们行方便,自己也得一口饭吃。本领要用在该用的地方,不是为了逞一时的痛快。”
“娘教训得是,女儿知错了。”姜展翎内心并不十分认同母亲的话,嘴上倒是先服了软,她不想让母亲生气。
“翎儿,起来吧。”姜父开了口,扶起女儿来。语重心长:“你呀!以后做事情要三思,不能再这么鲁莽。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只怕吃亏的是自己。”
“女儿谨记爹爹教诲。”姜展翎低头听训,乖巧得很。
姜全尚捋着胡须,想了想,“老汪那边我去说,只能拉下这张老脸去赔个不是。”
“你先去镇上帮我打两壶好酒,改天我再上孙五娘那买上几刀好肉,亲自上门去。”
“爹可真好。”姜展翎跳起来,双手挂住姜全尚脖子,把头埋进去偷着乐。
被训了这么老半天,她巴不得出去透透气。一眨眼,人又没影了。
徐素芹板着脸,余怒未消。姜全尚扯住她的袖子,嘿嘿笑道:“孩她娘息怒,翅儿年轻气盛,犯错在所难免,以后多教导就成了。”
徐素芹一把推开姜全尚的手,嫌弃到:“老姜头,你就惯着这丫头吧。惯的无法无天,到时有你好受的。”
姜全尚指指门外,远处山峦叠嶂,青烟缭绕上方是洁白如棉花的大团柔软的云挂在湛蓝的天幕上。
他又伸出头去,抓过徐素芹的手来摸自己的发。
“素芹哪,你看这天,是不是一直在那。你摸我这头发,也浓密得很。哪儿无发无天了?”
徐素芹抽出手来,笑着打了他一下,“净扯些有的没的。”
逍遥酒坊,纪寒英正埋头数铜板,嘴里念念有词:“两文,四文……”,每数好一百文,就用绳子串成一吊。
店内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酒坛,既有最烈的苞谷烧,也有温和的南瓜酿,滋补的茯苓药酒······种类繁多,口味各异,不一而足。
这是峡口镇上最好的酒坊。纪寒英的想法很简单,要本镇上爱喝酒之人的白花花银子通通流进她的酒坊。行旅客商,江湖侠客经过,也得雁过拔毛,龙过剥鳞。
“呦,纪掌柜,今儿个挣得钱多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纪寒英数钱的节奏。抬头一看,原来是侯耀光。
“来两壶刺梨酒。”
“瘦猴,先把以前赊的账结了。”纪寒英瞟他一眼,翻开账本,手指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通响。
“去岁一直到上回共欠五百三十六文,加上今日的两壶,一共是七百八十二文。”纪寒英把算盘一推,伸出手摊开来:“侯公子,给你抹个零,就算七百八十文了。”
侯耀光脸上堆着笑,就要去抓那只灵巧白皙的手。一杯又一杯的美酒经由这双手酿出,让那手也浸润着酒的香气。
纪寒英极块地把手一收,抱肘冷眼以对。
侯耀光抓了把空气,愣了一瞬。旋即没事人一样,凑近柜台边笑嘻嘻道:“纪掌柜的,都是老熟人了。别这么不近人情。”他拍拍身上,“这不,最近手头有点紧。先欠着,下回一并结了。”
“那不成,事不过三。这是我逍遥酒坊的规矩,你今日把账结清,我再打一碗新酿的蔷薇酒送你尝尝鲜,如何?”
钱,自然是没有的。自从跟着汪八郎去过几次赌场,把身上的钱都输了个干净。本想先打点酒去给兄弟压压惊,酒钱先欠着,谁知这娘们好生厉害。新酒亦勾出了肚里的馋虫,让他迫不及待想要尝上一口。
侯耀光想着,灵光乍现,有了。
“哎呦,瞧我这记性。”侯耀光一拍脑袋,又在袖子里摸了摸,说道:“前几日接了一桩活儿,正好发了工钱,不是在这了嘛。酒打上,一会儿结账!”
“好说!”纪寒英笑着,取下竹酒提,先去舀了一碗蔷薇酒端上来。转身拿起两只空葫芦去开另一个酒坛。
清冽透着淡粉色的酒盛在粗瓷碗里,带着蔷薇花的清香。
侯耀光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了,觉得淡了点,还没尝出味儿来。
“这酒…呃…不够烈,差点儿意思。”侯耀光打着嗝说道。
“我觉着不错。”纪寒英驳回来。
说话间,两壶酒已打好摆上柜台。侯耀光伸手去袖子里掏了一下,旋即又飞快地抽出来。拎着两只葫芦晃荡着,越过桌椅板凳,抬脚快步往店外跑去。
“这次记账上,下回给。”扔下这句话,人已经跑走了。
“瘦猴,你混账!”纪寒英气得大骂,提起裙摆亦往外追去。
店内几位客人惊得目瞪口呆,一粒在筷子上夹着的花生米掉在碟子上,发出“叮”地一声细微的脆响,打破了一瞬的安静。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一个说:“瘦猴这浑名真不是白叫的,你瞧那小子,精瘦得像根竹竿,跑得倒是忒快!”
另一个接:“掌柜的怕是撵不上喽,这个闷亏吃定了!”说着连连摇头。
“吃菜,吃菜…”
“对对,咱接着喝…”
有爱看热闹的,放下酒碗,走到门口扒住门框探出身子往外瞧个究竟。
不多时,脖子伸得最长的那个食客指着远处大叫一声:“哦呦!掌柜的回来了!”
“我就说追不上,碰上这号人,店家还真是倒霉!”
“是呀,生意难做。”旁人附和到,叹了一口气。
“掌柜的后面跟着瘦猴,他们一起回来了!”长脖子食客喊道。
“是嘛?”众人一听来了兴致,一个个涌到门口往外瞧。
一时间,门框外钻出一排脑袋,待到看清楚时,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这不是酒客们嘴里谈论的一刀二劁的姜小辣嘛!
自古以来,茶馆酒肆因着来往人员身份复杂,平头百姓,江湖侠客,流商徙旅均在此驻足休憩,而后流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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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家常里短,闲谈八卦,奇闻轶事在其间传播讲诉,是各路新消息新八卦的舆论场。
姜展翎上午在李家的事迹早已传遍了峡口镇,人们感叹,姜老辣后继有人,姜小辣的浑名就这么叫开了。
一刻钟前。猪市街上行人阑珊,商贩们在收拾卖剩不多的货物。从早到午的喧闹散去,如海水退了潮。街道上渐次恢复如常。
姜展翎吹着口哨,不成调的小曲。一步一蹦的在街上走,踢着地上的石子,当作蹴鞠玩。
“站住,别跑!”
一声带着喘不匀气息的轻喝打破了街上的安静氛围。
瘦猴?寒英?
来不及思考,姜展翎一个下蹲扫堂腿。面前的人直扑倒地,摔了个猴啃泥。
“哎呦喂,疼死了!”侯耀光嚷嚷着从地上爬起来。姜展翎双手叉腰,踏靴挺立横挡住去路,睥睨着他。侯耀光不吭气了,转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纪寒英从后追上,捂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不忘嘲笑:“接着跑啊——瘦猴!怎么不跑了?把你能耐的!”
姜展翎头往边一甩,露出刀削般清晰的下颌线条,让她散发出一股闲人勿近的迫人气势。示意侯耀光:“你小子是吃了霸王酒了?敢欺负我们家寒英!走吧,有什么事回去解决。这大街上的,怪丢人现眼的。”
逍遥酒坊里,众酒客自动围拢成一堵人墙圆圈。里面的焦点人物侯耀光坐在一把竹椅上,抬起一只脚挽起裤腿给大伙儿看膝盖: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蹭破了,周围有些许青紫。
他指着姜、纪二人喊道:“这两个狠毒的女人,把我伤成这样。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大伙说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酒客们品头论足,呃,这很难评。
侯耀光提高声调:“不赔点买药钱,说不过去吧!”“嘶…”
他倒抽一口气,显出极为痛苦的样子来。
纪寒英懂他意思,正欲说以前的账一笔勾销了。如此无赖,实在是不耐烦与他过多纠缠。
姜展翎伸手拦住,笃定的眼神看着她:别说话,交给我。
纪寒英郑重地轻点一下头。
姜展翎猛地出拳,拳头似重锤砸向侯耀光面门。侯耀光偏头躲过,不想对方使出一套抓、挑、擂、拉组合拳,连连逼近,侯耀光跳下椅子,拨开人群,一连蹦退数丈远。
姜展翎当仁不让,紧随其后,一把拽住侯耀光后背衣襟,把人给带了回来,重新摁进了椅子里。
“我看你身手敏捷,矫健得很嘛!”姜展翎轻嗤。
“我……”侯耀光拙劣的演技被戳穿,一时噎住。
“我要不是拼了命躲过去了,只怕被你谋害了性命!”少顷,他梗着脖子叫嚣到。
“不至于,我就是…”姜展翅顿首,玩味地悠悠吐出一句话:
“活动活动筋骨,舒展一下。”
“刚才我是冒昧了。不过现在看来,侯公子身体康健无恙,那这酒钱,还是要结的。”
当着众人面,侯耀光脸上挂不住,讪笑道:“那是自然,可无奈在下近来实在囊中羞涩,我也没有办法嘛!”
纪寒英拉住姜展翎,在一旁耳语一番,“好主意,就这么办。”姜展翎点头依允。
6. 说媒
“瘦猴,要不这样,我看你每天东游西荡的,不如来我这里帮忙。斟酒上菜,洗擦洒扫,每天80文,抵你欠的酒钱,如何?”纪寒英发话了。
“大老爷们哪稀罕干这个?”侯耀光梗着脖子不情愿地说。
“那当然可以喽!还钱!”纪寒英手一摊。
“别这么无情嘛!100文,我来干活。”瘦猴笑嘻嘻地。
“60文!”冰冷的语气,不容置喙。
“行行行,80文就80文。”不就是干十几天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侯耀光心里合计,没准还能蹭上酒喝。
“明早来上工,来晚了,可就不作数了。”
听了这话,侯耀光撇撇嘴,一副“你也小看我了。”的表情,摆摆手径自走了。
天边的晚霞绮丽绚烂,给小小酒坊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颜色。纪、姜二人就着一盘大片切熟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碗清炒白菜薹喝起了酒。
姜展翎已经喝干了三碗蔷薇酒,犹是闷闷的,菜也只夹了几筷子。
“怎么了,新酒不合口味?”寒英问。
“怎么会呢?‘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姜展翎举起空酒碗:“满上。”
纪寒英给她倒酒,说:“我看你呀,是借酒消愁。”
“举杯消愁愁更愁,”姜展翎又喝一口酒,说到。
“抽刀断水水更流。”“好啦,我的大诗人。”纪寒英左手托腮,右手搭在桌上酒坛上。杏眼圆瞪,警告她:“喝完这碗就不给你倒了啊,不许再喝了!”
姜展翎支颐看她,有几分薄醉,说:“那个王八蛋算计我,不就给了一点颜色给他瞧,倒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恶人就得恶人磨,初出茅庐,那些个人就等着看我的笑话。我若是不把自个儿这把金刚钻磨锋利了,以后还怎么揽瓷器活儿。寒英,你说是吧?”
纪寒英了然,自打姜展翎跟着她爹学了这门手艺。她被轻视的眼光审视过,被嘲笑的言语中伤过,亦被牲畜的蹄子撂倒过。多年来,她苦练擒兽拳,精进技术手法,才有了今日的独挡一面。
几晚酒下肚,姜展翎一改平日里的张扬姿态。似一只收起爪喙和满身奓羽的鸱鸮,略带委屈地吐露着一直以来压在心里的愤懑和不快。此刻的她,是脆弱的。
纪寒英走上前,轻拥人入怀,抚着她的背说到:“拍一拍,烦恼快走开;抱一抱,好运要来到;哄一哄,碧霄像小狗。”
“好呀寒英,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损我呢!”姜展翎一手箍住纪寒英的腰,站起来把她扣在身前,另一只手就去挠她的胳肢窝。
“啊……好痒……”纪寒英咯咯笑着,扭动着身体躲避。最后抵挡不过,干脆缩成一团往下坠。
姜展翎一把捞起她,问:“还笑话我么?”
“不敢了,快放开。”
“不放。”
“别闹。”
纪寒英一番顺毛,颓靡鸱鸮现在抖擞得很。
看看天色已晚,犹挂在天边,散发着暖黄余晖的夕阳即将落入远处的山坳。纪寒英给姜展翎打上两壶上好的高粱酒。
“给”,姜展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入寒英手心。
纪寒英掂着那份量,笑着说:“多啦!”
“那就先存着,下次来喝酒再抵。”姜展翎提了酒,转身要走。
“成,帮你记上。”纪寒英收了钱,下了帘子,目送她的背影融入金色的光晕中远去了。
春日里猪市街的幼龄生畜交易活动最是繁忙。疆场翼翼,黍稷彧彧。农户们在此时节购入幼崽,喂养至冬日年前出栏,赚取银钱,添作家资。幼畜的劁骟也适于此时期,一来斤两轻方便操作,二来天气适宜利于伤口愈合。
姜展翎兜揽的活儿多,每日辗转于村户间,忙得脚不沾地。
不知不觉间,已一月有余。
近日来,春雨淅沥,间歇着下,春耕播种接近尾声。姜展翎也结束了睁眼拿刀,闭眼收刀的奔波劳碌日子,赋闲在家。
春风拂柳,幔帐帘动,浮光掠影。姜展翎黑甜一觉直睡到近晌午,半梦半醒间,“啪、啪、啪”地拍门声急促响起。
徐母高声喊到:“懒丫头,睡到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快点拾掇了,出来见客!”
姜展翎哼一声,算作回应,翻身换个姿势继续睡。
院中大槐树下,王媒婆呷一口芝麻豆子茶,眉开眼笑道:“徐大姐,真是天大的好事儿!老身此次来,是托人之请。”
徐母已知了八九分,笑着问道:“莫不是要给我家翎儿说门亲事?”
王媒婆放下茶盏,拍手说道:“你家的闺女姜小辣,现在是名声在外。这不,好几家都跟我打听哩。”
她掰起手指头,说开来:“镇上长乐坊的柯公子家,金玉成堆,绫绡成河。有钱,这辈子都花不完!镇西花户种卖花的郭小郎,生得那个俊美唷,簪起花来,比女人还要好看!镇北甘棠村田书生,出口成章,七步成诗,满肚子墨水!”还有清源河那边柳家的儿子,当真是长得牛高马大。听说一天能犁十亩地,一个人抵得上几个寻常熟工!”
王媒婆嘴叭叭的一通说,徐母听得一愣一愣。
徐母思忖:翎儿憨直心性,犹不会圆融处世。前两年,便有不少媒人陆续前来说亲,考虑到孩子年岁尚且不大,又学技未成,在当时都婉拒了。
如今,也确是谈婚论嫁之时,只是不知道翎儿是怎么想的。
不等徐母答话,王媒婆继续说道:“老身介绍的这些好郎君,要家资有家资的,要相貌有相貌的,要文才有文才的,要力气有力气的。”不知你家闺女中意哪个类型?都包在我身上。”王媒婆拍着胸口,嚼碎豆子和着一口茶吞下,拿帕子抹了抹嘴,笃定地说。
“中不中意得相看了才知道。”
这嗓音,铿锵有力,似雪夜折竹般脆响。王婆不由诧异,抬头看时。暗道:“好个英气的女子,也就是这般模样的人,说话当得掷地有声。”
姜展翎着一身月白棉短衫襦裙,头上随意挽了个髻,由一根木簪束起,跨步生风,往院中走来。
徐母拉住女儿,向王婆道:“这是王婆,翎儿过来,不得无礼。”
姜展翎福身行礼:“见过王婆。”
王婆拉起姜展翎的手,仔细端详,须臾笑盈盈问到:“好姑娘,你都听见了。明日后日大后天大大后天这四天,每日相看一位,可好?”
“那多麻烦,不如明儿一道叫过来,省事。可别让你老人家奔波劳碌,再累着,翎儿心里过意不去。”
王婆一听,这,这可不太合适。又一想,后面这句听着极为熨贴。小姑娘虽看着不太面善,却是贴心周到。
徐母道:“小女不拘小节,王婆莫怪。有比较,就有区别;有区别,就有喜憎。王婆不如先去问问几位郎君家的意思,不同意也就罢了。若是同意,约定个日子一起前来,未为不可。”
“即这么说,那倒也是,老身这就去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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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走一步。”王婆起身告辞,摇着帕子,踅出门外去了。
姜展翎搂住徐母臂膀,头埋进去,娇嗔:“娘,你这么心急要把我嫁出去,就这么容不下我。”
“你个不害臊的懒丫头,叫你半天不起来。听到要给你说亲,倒是来劲了。”
“那有什么,这么多年,见过猪跳栏,公鸡斗,狗打架。还不是为求偶闹的。人嘛,也差不多。”
“那可不一样。一旦成家,男子倒是来去自如。女子就得相夫教子,像娘照顾你和哥哥这样,操持家务。”徐母谆谆教导。
母亲多年的辛劳和付出她看在眼里,此时不禁陷入沉思:若是嫁了人,像娘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囿于家宅田陇……那劁师还能当么?还能像如今这样轻松地走街串巷到处蹦跶么?
“娘,翎儿不想嫁人。”姜展翎抱紧母亲,在怀里蹭,似一只受了惊的雏鸟寻求羽翼的保护。
徐母拧她胳膊,说:“还不快松开,这么大个人了,手劲这么大,勒得老娘我喘不过气……”
“哎哟!”姜展翎皱眉松开手,轻揉被捏痛的手臂处。
母慈女孝的温情维持不了一时半刻。
“人呐,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去去去,看看你爹和哥回来了没有,我去生火做饭了。”
姜展翎坐在槐荫下,看那一串串白槐花开得正好。
姜父抱着一捆从桔园里剪下的桔树枝,大懂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踏进了院门。
姜大懂小心翼翼,抓着手里的东西给妹妹看。
两只闪着亮光的甲虫,一只绛红色,一只暗绿色。
她对这种虫子并不感到陌生,它们最喜欢扒在桔树上吸食汁液。小时候,姜展翎喜欢它们周身闪闪发亮的光芒,耀眼夺目。
甲虫褐色的细腿总是很有力量,长着钩刺和尖突,扣住手指头时让人感觉痒痒的。
姜展翎会用细绳绑着甲虫的腿,看甲虫在空中飞来飞去。
姜大懂回屋去找来了细线,姜展翎给帮忙绑上了。
那甲虫振翅欲飞,仅往上腾空数尺。后被人一拽,急速下坠,只能倒吊着扑棱,发出嗡嗡的声响。
看着那甲虫扑腾,不知为什么,姜展翅竟觉得莫名烦躁。
“哥,把它们放了。”
“我不要。”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反正比你大,我就要玩。”
看来威逼不成,只有诱哄了。
“哥,要是我以后到别处去,不能常回来,你开心吗?”
姜大懂呆了一下,不明所以:“你到哪里去,为什么不回来。”
“我在别人家,被拴住了,回不了家。”
“翎儿不要,不要去别人家。”姜大懂着急得直摇头,紧紧抓住妹妹的手,话比平时说得更加磕巴了。
“哪个坏蛋敢拴你,我要去打他。”姜大懂说着比划了两下,手跟脚还是那么笨拙,极不协调,各舞各的,很难让人怀疑这是长在同一具躯体上。
姜展翎不由觉得好笑:“那你说,这甲虫有没有家?有没有亲虫们?”
“你就是那个坏人。”
姜大懂看看甲虫,又看看妹妹,想了一想,明白了。
“翎儿要在家,虫儿也要回家。”姜大懂寻了把剪子来,剪断了线。
两点亮眼的光迅速闪进绿槐白花中,消失不见。
姜展翎看得豁然开朗,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7. 相亲(一)
女儿属实任性了些,这简直是胡闹。徐素芹之前特意叮嘱王媒婆,各位郎君若是不接受也就罢了。若是同意,请人独自前来,以免让随行亲友难堪。
王媒婆应了,去四家斡旋协调。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这女孩儿是经常走村串户的,多少都打过照面。听说还有别家的男儿一起,唯恐别家抢了先,一概都应允了。
王媒婆喜出望外,同姜家商量,敲定了日子。
到了约定这日清晨,天灰蒙蒙的,逐渐下起雨来。姜家柴门外,王媒婆撑着油纸伞,驻足张望。
先到的是郭小郎,头上簪一枝桃花,人比桃花艳。紧跟着,田秀才也到了,瞥一眼郭颜,嘀咕了一句:“怕不是个绣花枕头。”
不巧,这话被郭颜听见了。他上前一步,看准了路上的小水坑,一脚踏进去,双手作揖施礼到:“郭某见过这位兄台。”
泥水四溅,田伸闪躲不及。衣裳前摆上、裤脚上瞬时开出了泥花一朵朵。
“你,你有辱斯文!”田伸强行按压下怒气,不忿道。
郭颜见状,赶忙又施一礼:“兄台莫怪,是郭某唐突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王媒婆迎上来,打个哈哈,拉过田秀才,说:“咱读书人最是懂道理,我看郭小郎不是故意的,这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等会儿人齐了,还一起进去见姑娘呢!”
“哼!算了。”田伸拿出帕子,把裤腿上的泥点子用力擦拭干净。
郭颜看天看雨,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来人正是柳应虎。
“这人担花肥是把好手,这身板,一次挑三百斤也没问题。不过,也就这样了。四肢发达者,头脑不好说。”郭颜想。
又有两轿夫抬着一架滑竿晃晃悠悠而来,上面的人衣着光鲜,肥胖的身躯勉强嵌进竹椅里,此是柯家少爷。
人员到齐,王媒婆招呼着作了介绍,带领几位入得院内。四个男人一台戏,互相客气寒暄着,却都在相互打量,暗自比较,气氛一时有些微妙。波澜不惊的水面下,实则暗流涌动。
柯得壮不下来,仍要轿夫抬着他进去,新买的五彩云头锦履,可踩不得泥水地。
柳应虎笑道:“这位哥有排面,是个讲究人啊!”
柯得壮得了奉承,咧开嘴笑,宽脸因着这一道长弯的弧线勾扯,愈发往两边扩,让人联想到荷叶上蹲坐的□□。
柯得壮一心要早睹为先,催促着轿夫一直往前赶,“让一下,让一下!”,柯得壮大声喊。郭颜一时避让不及,被撞得往泥地上滑了一大步,差点摔倒。待站稳后,眼中望向那庞宽的背影都带了点冷意。
徐素芹和姜全尚早早安排下瓜果点心,茗茶调饮,屋子里清香扑鼻。
姜展翅仍旧穿着笄礼上那套衣裙,蝶恋花银钗簪发,未有多余的妆饰。
徐素芹细细端详,道:“很好,越简单越好看。”心内叹着,女儿真是长大了。欣喜之余,不免鼻头一酸。她背过身去,说道:“老姜头,外边这么大动静,像是人到了,你出去看看吧。”
王媒婆看见姜全尚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得意地说道:“姜老辣呀,看看这四位青年才俊,老身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约到一起过来,都急着见你家姑娘,一睹芳容呢!”
“王婆辛苦!各位后生们也辛苦了,请吧!”姜全尚说着躬身,欲将一行人让进屋内。
姜展翎翘首以待,她想看看,男人的多样性。
王媒婆迈脚,跨过门槛先进屋去,看见姜展翎明晃晃地站立在正中,吃了一惊。
又见她不着粉黛,不像一般女孩儿家描眉画眼,打扮得娇俏可人。她独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眉眼中犹盛。
王媒婆向着靠后面的徐素芹悄声说到:“我嘀个乖乖,姜姑娘该到帘子后边候着。你们做父母的先和小伙子们聊聊,各人的谈吐举止,性情品格多少能看出一二。姜姑娘也可暗中观察,若是有属意的,即可出来给郎君倒茶。郎君若是也有意了,给姜姑娘髻中插上一支金钗,此事便成了!”
姜展翎听着,不等母亲回话,即刻回到:“王婆考虑得周到!不过我呢,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我自己来跟他们聊,打开天窗说亮话,敞亮的很,省得麻烦。”
“王婆,你说这样可使得不?”这哪里是问询,分明就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王媒婆一时之间被震住了,“姜小辣”,诨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这……”王媒婆迟疑,想要说于礼不合之类的话,一时竟觉得这话说了怕也是白说,于是干笑了一声。
徐素芹赶忙打圆场:“翎儿!”
转而对王媒婆说道:“小女实在是太不懂得循规蹈矩了,我们做大人的,也是头痛得很。那还能怎么办,只能顺着她了。”
“这真是亲娘!”王媒婆一听,也不必说那些条条框框的话了。爱咋咋地吧,这女方家就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
“都进来吧,小伙子们!”王媒婆朝外招呼到。
一行人鱼贯而入,眼花缭乱间,一个熟悉的面孔,闯入姜展翎眼帘。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碰撞,姜展翎有些意外。
“是你?”姜展翎用眼神问到。
“是我。”牛应虎一副“阔别已久,终于又见面了”的恳切表情,似是在期待着什么。
姜展翎收回目光,想着:“峡口镇这地方也太小了,这也能碰上”。为避免尴尬,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他人,观察起来。
王媒婆安排四人各行了礼,一排溜坐了。
“翎儿,看茶。”徐母一声话语,将姜展翎正在探究的心拉了回来。
姜展翎拿起茶壶倒上四杯茶,端上茶盘走近几人。
四双眼睛八道视线一齐落在她身上。姜展翎也不回避,大喇喇看回去,直看得人不好意思起来,纷纷撇开了目光。
柯得壮独坐一条长凳,离姜展翎最近,使得他身躯愈显庞大,宽大的袍摆也遮不住凸出的肚腩。
嗯,伙食不错嘛,姜展翎心想。再往旁移步,一个花美男,另一个有点斯文但又不多,最后一位是那个牛什么虎。
王媒婆适时打破了一瞬的安静:“啊呀,大伙儿别干坐着不说话呀!各位好郎君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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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表现的机会到了。有什么条件,什么拿得出手的,都摆到明面上说出来,亮出来,是吧!”说完打着哈哈,极力怂恿。
柯得壮率先开口:“我叫柯得壮,峡口镇猪市街上最大的赌坊——长乐坊,就是我家开的。”说着,他像变戏法似的,手上多出一个骰盅。揭开盖子,里面是四粒骰子。
“我给大伙儿玩个朱窝看看。”
话毕,柯得壮拿起骰盅,开始左摇右晃,只听得骰子互相撞击的清脆响声。末了,大喊一声:“满园春!”
柯得壮环顾四周,正看到姜展翎盯着他手中骰盅。便“啪”地一声把骰盅按在桌上,志得意满地揭开盖子,里面正好是四个红四点。
王媒婆一声惊呼:“柯少爷好技法,这寻常人可不会呦!”
姜展翎“咦”了一声,拖长了音调,像是赞许又像在是疑惑。柯得壮听得这一声,拿起骰盅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地摇。
“锦上花!”开出三个红四加一个五点,在惊叹声中,接下来柯得壮分别摇出三红四加幺的“花心动”,三红四加六的“销金帐”。每开一次盅盖,众人的惊呼随之高涨。
柯得壮越发得意,摇得上了头,移动着脚步。只是突然间被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没稳住,再一看地下,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一瞅旁边的卖花郎,似是没注意到他的失态,正端起杯子喝茶。
柯得壮稍定一定神,骰盅再一次落下,为一红四,其他三个点为幺五六。
看到这个点数,人群中默了一瞬。姜展翎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却冰冷得像刀子一样,直扎向柯得壮。
柯得壮被看得心里发毛,努力挤出一丝笑来,说话也磕巴了:“姜姑娘别误会,我不是……我没有……要冒犯的意思。”
那边,柳应虎从看他拿出骰子来,心里就在嗤笑了,却没想到这厮倒是耍得一手好宝。看他在这边卖弄,心中早已不耐。再看这点数是“巫山一段云”,登时怒从心起。
于是,他上前一步,把四粒骰子抓在手里,说到:“满园春,锦上花,花心动,销金帐,巫山一段云”,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逼问到:“好呀,这是把你们赌坊那套狎昵媟亵的把戏搬到这里来了!”
柯得壮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博个彩头,供大伙儿一乐。”
“是吗?”柳应虎把人逼退到长凳上坐下了。抓着骰子的手一使劲,只听见一阵细微的“喀嚓”声。他摊开了手掌,骰子已被捏碎成了小块,里面霍然现出了四颗铅粒。
加铅使得骰子偏沉,摇出来的点数就会在一定的范围。柯得壮掷出的不是四红就是三红,众人这回亲眼见到,窥见了这行只闻其声,不解其详的秘密。
“你们长乐坊稳赚不赔的诀窍,这就是其一了吧。”
“是又怎样?我们家是开赌坊,又不是做慈善!总之,只要进了我家的门。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个儿那副穷酸样!你配吗?呸!”
柳应虎脸上倏地变了色,双手攥紧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8. 相亲(二)
“柳兄弟,使不得!”王媒婆一声吼,赶紧拉住柳应虎。另两人见状,也上来一人拖住一个。
徐素芹压下心中的不快,道:“大家都是年轻人,难免冲动犯错。我们家虽贫,倒也知足常乐。小女虽有些调皮,还算明理识事。来即是客,我也不想苛责谁的对错。只是,我家翎儿不容任何人欺侮轻贱,在我这里,谁都不行!”
说完,徐素芹看向柯得壮,意味深长。
柯得壮脸上的表情由得意到震惊再到愤怒,脸色多变,精彩极了。这个过程中他明白了徐母的意思,猛地起身。
“大懂,送客!”姜全尚配合地大声喊到。
姜大懂正在阶矶上打石头弹子玩,听见喊自己名字,一激灵爬起来,掀开帘子问到:“爹,送谁呀,送到哪里去呀?”
正问询着,一堵墙似的身躯直往外冲,这人生气骂到:“我要你送个屁!”,一下子把姜大懂撞得像个陀螺似的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雨还在下,天气阴湿。柯得壮直走到院子里,坐进滑竿上的椅子,屁股上传来凉意,刺得人打个哆嗦。低头看看鞋底,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泥水。
“真不值当!”柯得壮气哼哼地,对犹在廊檐下吃瓜子呷茶的轿夫们喊到:“抬本少爷回家,老子不奉陪了!”
姜展翎出门来,欲追上去骂人。看看雨下得大了,姜大懂还晕乎着,只得扶住他,说到:“哥,你怎么不知道躲开呀?”
姜大懂摇摇头,愣怔了一下。接下来他用双手拢住嘴巴,“噗噗”吹了几声响,然后捏紧拳头就要往院子里冲。姜展翎拖住他,“哥,你干嘛?算了算了,别跟这种人一般计较。”
“他说要送屁,我这就送给他去。”姜大懂认真地说。
姜展翎气笑了,她的傻哥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傻得这么可爱啊。
王媒婆追出来大喊:“哎,柯家少爷……”声音穿透雨帘,直击耳膜。那滑竿上的人充耳不闻,像没听见似的,由轿夫们抬着,走了。
“这什么人呐,自以为了不起啊。依我看,他们家这昧着良心坑的那些赌鬼们的黑心钱,迟早要吐出来!”被姓柯的这小子拂了面子,王媒婆恼火得很。
“王婆,之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姜展翎看着她,似笑非笑。她这回有点明白,媒婆的话若有十句,有□□句是在吹水放炮,只那一两句是真的。
王媒婆一愣,忙用帕子掩住嘴,“咳咳”两声,笑着说:“是老身老眼昏花了,看走了眼。这不,还有三个嘛。你要实在看不中,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都包在我身上。”王媒婆拍着胸口保证。
姜展翎被她逗笑,嘴角上扬,手握拳头竖起大拇指指引向屋内:“那咱就,再看看。”
屋内,王媒婆插科打诨了几句,场面复又热闹起来。
一人已经出局。田伸看那两人,“绣花枕头”在腼腆地笑,笑起来的样子引得姜展翎的目光在他脸上稍作停留,这让田伸妒火中烧。
装什么纯情,刚才他用脚绊那大胖子那一下,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当他不存在吗?
至于另外那位,是个意气用事的,沉稳不足,冲动有余,不足多虑。
田伸倏地起身说道:“小生田伸,是个读书人,不敢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也能作几首诗,给姜姑娘——”他故意停顿一下,看向姜展翎。姜展翎饶有兴味地听着,回他的眼神闪着探究的光。
终于把她的目光夺过来投向自己。这眼神,看得他浑身气血升腾,田伸暂时按捺住心神,提高了音调,“还有这两位兄弟,一起解个闷儿。”
“好!”王媒婆是捧场王,这一声嚷得十分响亮。
田伸心里很受用,向着柳应虎,缓缓开口道:“这位力士壮如牛,欲为红颜来出头。”
“我听懂了,是夸柳兄弟身板结实,英雄救美呢!不错!”
王媒婆两只手都竖起了大拇指,一人一个夸赞,不偏颇。
“若是抚琴歌酒茶,郎曰好像弹棉花。”
又转而面对郭颜道:“妖娆含春芙蓉面,心胸狭窄似针眼。伸出一只无影脚,绊倒大胖癞蛤蟆。”
“君子动口不动手,温文尔雅尽风流。腹中墨水滴白纸,为卿作画又写诗。”最后一首,田伸拍着胸口吟出,看姜展翎端起茶杯到嘴边一饮,动作利落干净。
“噗嗤!”姜展翎一口茶全喷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姜展翎坐在椅子上笑得直摇晃,摇得椅子咯吱作响。
“翎儿!”徐素芹严声提醒,递上一方帕子。
姜展翎揩抹嘴角,收拾一下起身施礼,“田书生作的诗,实在是有趣,让我忍俊不禁了。还一作就是三首,果然才思敏捷!”
当面骂人,还骂得这么直白,这书生勇气可嘉!且看那两人如何应对。
郭颜不动声色,只向柳应虎悄声说道:“柳兄,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呀!这人仗着读了几本书,把哥几个贬得一无是处,倒给自个儿脸上哐哐贴金,好博得佳人欢心。”
柳应虎本就窝着火,被这番话一燎,心内噼里啪啦着起来,面上涨成赤色,绷紧了全身。
“实话跟你说,姜姑娘这样的,我心里发怵。你若是有意,把那姓田的给挤掉,就是你的机会!”郭颜在名为嫉妒的小火苗里又添一把柴。
柳应虎“嗖”地起身,激慨道:“田伸,你个迂腐酸朽的臭书生!你自诩为‘君子’,那我这等‘小人’就干点小人该干的事!”
眼看来人逐渐逼近,田伸惊得连连后退,慌道:“你要干什么?不过是戏谑一番,大家开心开心,何必当真了?”
眨眼间,只见柳应虎抓起瑟缩着退后到墙角,正往地下跌落的人。
不好,这可不是比武招亲。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绝不能让人在此受伤,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姜展翎跨步上前,按住柳应虎的肩往后用力一掰。柳应虎手上欲使劲,却被一股力量带着后退了几步,扭头一看,钳制得肩膀生疼的是一只不算宽大,清瘦修长的手。
柳应虎随之转身,反手要抓住它。在回头的一瞬间对上了了手的主人——姜展翎,那双带着狡黠的眼。
姜展翎定定地看着他,轻摇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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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开了他的肩膀,柳应虎虚抓了一把空气。
不要,她说不要对书生动手,她是在维护他?
“咳……咳……”瘫坐在地上的人惊魂未定,王媒婆赶忙走过去扶起他来。
“哎哟哟,这是在干什么。各位好郎君,才刚走一个,你们几个又闹得不可开交。我老婆子攒的这个相亲局,出了岔子,倒叫我的脸往哪里搁呢。”
“田书生,真是对不住了!”徐素芹重新倒上一杯茶,叫王媒婆接了递过去,看着他喝了一口,方才略放下心。
“好了,各位的本领,我也见识了。忘了跟你们说,我是要招赘,不出嫁。”姜展翎一开口,打破屋内凝滞的空气,却似平地一声惊雷响。
“翎儿,你这是?”徐母和姜父同时吃惊地看着她。姜展翎摆摆手,眼神里满是坚定。“没错,我已经决定了。”十分笃定,不容质疑的语气。
这个犟妮子,这又是整的哪一出。不过,她惹的麻烦还算少吗?不多这一桩。只是,当着这么多人在,也不好诘问发难。徐姜老两口默契地对视一眼,沉默着不再开口。
“什么?”
“早知道你要招赘,我就不来了。家里就指着我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呢。”田伸嚷嚷开了。
郭颜也起身,说道:“郭某家世世代代耕耘花田,种花卖花,祖业难弃。”
“你们看我们家这几间瓦房,这院子,虽不豪华气派,倒也宽敞明亮。多住几个人,多跑几匹马,那是绰绰有余。再说,我家的田土各有好几亩,每年的收成不错,吃饱穿暖没问题。若是嫁到我家来,该读书该考试,该种花该卖花,我绝不拦着。不会把你们困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真的不考虑一下吗?”姜展翎询问道。
横生枝节,王媒婆背上早已冷汗直流,“姜姑娘,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这……让我们大伙措手不及呀。”
“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这有什么。”姜展翎不屑地说。
几人都没说话,王媒婆打破沉默,说天色不早,那就先散了吧。
田郭两人前后脚出门,看到对方,同时“哼”了一声,互相嫌弃着,各奔东西。
柳应虎走在最后,身后传来姜展翎的声音:“各位贵客,慢走不送。”
柳应虎顿下了缓慢的脚步,回头斟酌着开口:“姜姑娘,我家里……”
“哦,你家也是有什么家产要继承吗?”她并不想知道,接着说:“我懂,不强求。”淡淡的语气,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家中现有年迈的老母,靠着耕种几分薄田度日。只是需得侍奉,终其天年。”
“那你倒是挺孝顺的。”
“我是说,到那时候,我可以……”柳应虎没有再往下说,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是的,他愿意,他不确定对方的想法。但是没有关系,难处是在那里,可是他的心声,也要让她听见。
姜展翎一听头都大了,赶紧打住,“可千万别,人不能吊死在一颗树上,为此放弃一整片森林,那多没意思。最葱茏俊秀的那一棵,肯定在后头呢!”
9. 要债
“那就祝姜姑娘早日得偿所愿。”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柳应虎内心,仍然闪过一丝失落。他尽量使语气保存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彼此彼此。”姜展翎转身,取下挂在外墙壁上的一炳油纸伞递给他。
柳应虎这才发觉雨势渐骤,空中漂浮的水汽侵袭入体,一股凉意笼罩全身。按理说,此时节为春末夏初,不该这么冷的。
“先拿去用吧。”
“柳某谢过姜姑娘,只是,我还欠你一只风筝呢,下回一并奉还吧。”他又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
“咳,多大点事儿,我都快忘了。”这人怎么磨磨唧唧的,姜展翎手一挥,云淡风轻地说。不提这一茬,她确实没想起来。
“那,回见!”柳应虎撑开伞,微佝着背,落寞的转身,走进雨幕里去。
***
屋内,气氛凝滞,“你可想好了,果真是要招赘。”徐素芹开口,打破了沉默。
姜全尚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今日我看着那些个小子们,浑身不得劲儿。一想到闺女将来要跟着其中任何一个,离开这个家,我心口堵得慌。”
“既然翎儿已经决定了,我赞成。”他把茶碗搁在桌上,像是松了一口气。
“可咱们家这敝舍陋院,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要择个良婿上门来,难呀!更何况你哥……”徐素芹往外望去,担忧地叹道。
“正是因为哥哥,我才自作主张要招赘的。”姜展翎凑到母亲面前,“娘,你想啊。要是未来的夫君不嫌弃哥哥,那自然也会对翎儿好。咱们家贫,那他定不会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是踏实过日子的。到时候,我把哥哥照顾好了,你们俩也就没了后顾之忧。你说,是也不是?”
徐素芹的眼里浮起了一层薄雾。曾经,这个女儿的到来让她陷入惶恐。她失望,害怕,不知所措。却也让她重新燃起对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好翎儿,你想得倒是周到。既如此,就这么着吧。”徐素芹揉揉眼,笑着说。
姜展翎心情大好,今日真是有趣得很。只可惜寒英没一块儿来见识一下。算了,她才没心思理会这些,挣钱才是正事。
姜展翎想了想,去换了雨靴,寻出一把油纸伞,就要往外走。
“这又是去哪里,才夸你一句,就又要出去跑马了,这屋子是装不下你啦。”徐素芹叫住她,生气道。
姜展翎闻言,急得跺了一下脚。指着屋外说道:“娘,你看这天,我要是在屋里再闷下去,身上都要长出蘑菇来了。我去寒英店里看看,能帮点忙也是好的!”
“是啊,让孩子去吧。”姜全尚劝道,“顺便再帮我打两壶酒回来。”
“好咧!”姜展翎盼的就是这一刻,提溜上两只葫芦跨出家门。
***
逍遥酒坊,侯耀光边擦桌椅板凳边低头算日子,竟有好些光景了,忍不住向纪寒英问道:“纪掌柜,我这天天忙个不停,倒酒上菜,洒扫洗拖的,也该差不多了吧?”
纪寒英明白他意思,手指在正拨着的算盘珠子上不停,头未抬,开口问道:“怎么,这就累死你了?不想干了?要去另谋高就?你才多待了几天,是为什么,难道心里没点数?”
“哎!掌柜的,天地良心,日月可鉴!”侯耀光睁着眼睛,声调也高了起来,“我干活可卖力得很,你也看见了,我可曾有偷懒的时候。就算是拉磨的驴,那也得喘口气呢!”
侯耀光把抹布往肩上一甩,顿了顿,切入正题:“我辛苦了这么些天,该抵完了吧?”
纪寒英不慌不忙,翻出账本来,指着上面的记录,逐一念道:“酒壶酒碗各打碎两个,另有酒碗摔出豁口五个;上错酒品、菜品共八次;偷喝酒四次;与酒客吵嘴三次……”
纪寒英合上账本,说:“综上,你造成的这些损失要补上,至少还得再干十日。”
侯耀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多久,十日?!”
“不想干也行,给钱啊。”纪寒英知他拿不出,吐出轻飘飘的一句。
这话落到侯耀光耳朵里,却是轰雷一般,炸得他“嗖”一下跳起来,“好呀!压榨我是吧!你这是黑店,我天天跟这儿耗着,比牛马还不如!牛马只用干一样活,我又当小二又是伙夫,还得陪着笑脸伺候人!我……我抗议!”
侯耀光梗着脖子,太阳穴两边的青筋爆起,一副被戳到心底最痛处,却硬是要争回一口气的架势。
“抗议无用,你别忘了,当初是怎么答应的。”纪寒英平静的语气。侯耀光眼前瞬时闪现被拳头直击的那一幕,气焰一下子缩小塌缩,似炮仗被抽走了火药,瘪了。
“别愣着了,快去迎客。”看店门外有人走近,纪寒英努努嘴,示意他快点儿。
侯耀光往门口走去,待看清了来人,旋即捂脸转身往店内藏躲。
“等等!”身后的人大喊到。
侯耀光住了脚,看见纪寒英向他瞪眼睛,身后亦如芒在背。
不得已,他硬着头皮回头,僵硬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来,“是柯大少爷啊,今儿个出来散心呢!想吃什么,想喝点啥?你尽管吩咐。”一边说,一边把一根长凳从桌边挪开,再扯下肩头的抹布,在凳子上殷勤地擦拭几遍。末了,微倾着身子,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柯得壮上下打量着他,就势坐下,说:“瘦猴,我正找你呢!几次差人去你家,都扑了个空,原来在这儿苟着。多日不见,出息了,你这模样,还真有点让我不敢认哪。有意思,哈哈哈……”
这身赭石色粗布衣裳,连同头上的裹巾和腰间的围裙,是纪寒英去镇集上扯了几尺上好的棉布让老裁缝做的,说大都城的樊楼里,店小二都这么穿。当然,花费的数百文照样记在账上。
侯耀光只道是纪寒英得了他这个使唤的便宜仆人,还端上掌柜的架子来了,瞎讲究。不过这衣服丑是丑了点,穿着倒是舒适爽利,干起活来似乎也脚底生风。开始挺别扭,到如今竟还有点习惯了。
“不过,刚才看你是想躲我。上回赌输了钱还没给,你这是想赖账啊?”柯得壮又问道。
“我哪儿敢,这不是在打杂攒钱嘛。”侯耀光的那点小心思被揭穿,索性不装了。两手一摊,叹了口气,讨好地回答:“等过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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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亲自登门奉上,还请柯大少宽限些时日。”
柯得壮听得不耐烦,伸出与其人如出一辙的肥短指头,说:“不成!你今日推明日,明日又推后日,我可没那个耐心。”
“就今日,你得把钱给我还喽!”接着手一挥,向门外喊道:“来人。”
一个小厮走了进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递上。柯得壮一把抓过去,翻得纸张哗哗作响。少顷,指着上面的一条签字记录道:“二月初七日,你借钱二百六十文。”
“再看看其他的,算下总共多少。”柯得壮把本子扔回给小厮,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磕在桌沿上敲了敲。小厮每报一笔,“当”地一声便响起,这个声音让侯耀光直听得头皮发麻,却也只得连连点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汇成一粒黄豆大小后,顺着脸颊往下淌。
“柯大少爷,尝尝我这儿新酿的蔷薇酒。”纪寒英端着酒壶,取来一只酒碗搁在桌上,动作娴熟地开始斟酒。
“瘦猴,看来跟柯少爷是老相识了吧,他呀,新手一个,如有伺候不周的,还请担待着点。”
“这外面的几位伙计想是也累了,一块儿喝点。”纪寒英看几个抬滑竿的轿夫或蹲或坐,等在外边,便使眼色,让侯耀光去拿酒碗去。
赌博害人,这个该死的瘦猴,到底是欠了多少赌债。他这穷鬼还欠着我的钱,一时半会儿哪里还得上,且先支开他,再把这个债神给打发走。等瘦猴工期一到,随便他们怎么掰扯去。
纪寒英心里埋怨,面上仍笑得嫣然。看得柯得壮明显呆了一瞬,回过神来一看,侯耀光正把一叠碗往门口的小案上撂下,撒丫子就要往外窜。
不好,这小子想跑!柯得壮朝几个轿夫大喊:“给我逮住那家伙,别让他跑了!”他今日为了撑排面临时雇的人,都忘了这些人不是平常那些用惯了的小厮。急得跳脚,又指着几人叫到:“快去追啊,你们都杵那儿吃干饭哪!我另加钱!”
于是在酒坊门口,大伙儿看到店小二被几人反剪了胳膊,推搡着又扭送回了店里。
“想逃债,柯爷爷教你做人!”柯得壮咬牙切齿骂道,唾沫星子喷在侯耀光脸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袭来,冲击着侯耀光的鼻腔,让他忍不住想噦。紧接着,只听“欻”的一声响,膝上一阵剧痛,他站立不住,左右摇晃不稳,猛地跪倒,歪在地上。
柯得壮抬起脚,踏在侯耀光衣摆上,欲蹭掉鞋底的泥。
却见一根扁担斜横过来,惊得柯得壮往旁跳开一大步。纪寒英一手执扁担,一手叉腰,盯着柯得壮,说道:“瘦猴到底是我店内的伙计,柯大少这么做,是在打我的脸吗?”
“哦,对对对……”柯得壮挥着手指头,“我差点忘了,你瞧,我是个急性子,刚才在气头上,一时没控制住脾气。”
“纪掌柜,你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柯得壮晃着脑袋,振振有词。
纪寒英甩掉扁担,伸手去拉侯耀光。只见他左手挡住半张脸,半哭不笑的样子。右手按在膝弯处,缓慢挪动着身体。原本干净的衣裳上沾满了灰尘,变得皱巴巴的。
纪寒英看得心酸,他,罪不至此。
“
10. 赌局
“嘶……啊呀……慢点慢点……”侯耀光倒抽几口气,龇牙咧嘴的,叫出了声。
“好嘛,看在纪掌柜面子上。也不为难你,我只要钱。你去要也好,借也好,横竖今日得把账结清。”柯得壮勾着指头,问身旁的小厮,“是多少来着?”
小厮捧着本子,报出总数,“少爷,一共是四两六钱银子。”
柯得壮点点头,看向侯耀光,说:“是这个数儿!”
侯耀光张大嘴,不敢相信。自觉输得也不多,竟然有这么一大笔钱。
纪寒英看他那副表情,觉得没那么简单。凑到小厮跟前,说:“我来帮他算。”小厮忙捂紧了账本,望向主子,柯得壮放话,“给她看。”
纪寒英瞄一眼,心内快速盘算,结果了然。她笑问道:“柯少爷,瘦猴实际共欠二两三钱银子,怎么会变成双倍呢?”
“这规矩你不懂,行内清楚得很。我们行话叫‘驴打滚,翻一倍”,输了钱当日不结,选择挂账,就等于默认付多一倍的利息。瘦猴,别告诉我你会不知道?”
侯耀光点头如啄米,说:“我知道,知道的。”
这一遭料是躲不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不然去借点,先堵上这个窟窿再说。想到这里,侯耀光矮下身子,试探着问道:“柯少爷,我有个要好的兄弟汪八郎,手头还算宽裕,容我去找他,借出钱来还你,能行吗?”
柯得壮听了,一拍大腿,“就是嘛,办法还是有的,这才是正确的态度,耍花招来糊弄,说不过去。”
“走吧,那就一起去。”他看着纪寒英,“纪掌柜,你不会不允吧?”
汪八郎是个什么秉性,人人都清楚。侯耀光去找他借钱,怕是极难。以柯得壮的手段,有的是好果子给人吃。可怎么办呢?让他们走,她不能看着侯耀光往火坑里跳;自己帮他垫上这笔钱,可这是赌债,她起早贪黑攒下的辛苦钱,就这么便宜了这帮赌鬼,心有不甘。
纪寒英神情严肃,冷笑一声,道:“瘦猴是我逍遥酒坊的伙计,你要带走他可以,先把他在这里欠的钱付清了。”
“你可真是,‘虱子多了不痒’啊。”柯得壮瞟一眼侯耀光,讥诮到。
“不过,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走走走!出去寻钱去!”
纪寒英捡起地上的扁担,几步冲向门口,横在身前,“要带人走,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她抬起头,平常那双含笑的眼睛此刻只有愠怒。
“哎哟哟,纪掌柜,动真格的,这可就没意思了。”
“来福,麻利点儿!”
小厮来福听得叫他,忙上前去夺扁担,纪寒英用全力抵住不放,僵持中渐渐失了力气。来福猛地大力往外一推,扁担“哐当”掉落,砸在地上。纪寒英只觉脚下一松,整个人向后倒去,惊得她尖叫一声,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想抓住点什么,奈何只能在空中划过两道虚无的弧线……
倒下的瞬间,疼痛感并未袭来。身后接裹住她的怀抱里,温暖而又熟悉,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寒英!”
“……碧霄,你怎么来了?”纪寒英回头,睁大了眼睛,惊恐中犹未回过神。
姜展翎扶住她站稳了,向店内喝到:“是谁敢在我们家纪掌柜地盘撒野?”说话间把两只葫芦随便往桌上一放,雨伞当利剑刺向迎面而来的人,手心的力道震开伞盖,此人即刻弹飞倒地。姜展翎把伞往旁一扔,上去就是一脚。正欲提腿补上第二脚,一个庞大的身躯移挪过来挡在前面。
“姜小辣”,“你这么能耐,传言果然不假。亏我上午去你家自找没趣,怄了一肚子气还没消呢,这会你在这儿给人出头,还打了我的人——”,柯得壮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来福,来福正捂着肚子直哼哼。说,“你这样的,太烈。男人都喜欢温柔和顺的女人。是不是没人看上你,想不通来买醉来了?”
“是呀,他们都被我吓跑了!”姜展翎满不在乎。
“哈哈哈……”柯得壮大笑,脸上的肉一抽一抽的动。
“不过,我是要招赘。不是金龟婿,我可不要!”姜展翎抬高下巴,不屑地说。
“就你家那破房子,那些个歪脚桌椅板凳,再加上你那个傻哥哥。还想招金龟婿,找个缩龟婿还差不多。哈哈哈……”
这下,柯得壮笑得更欢了。连那些轿夫们,围着看热闹的街坊路人都一齐笑起来,店内外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姜展翎也不恼,自嘲道:“我是农家贫女没错,可是柯大少爷的人差点伤了纪掌柜”,她看着仍被轿夫们扣着的侯耀光,继续说道,“又到店里来抓她家的伙计,这有钱有势就是好,欺男霸女也这么光明正大!”
柯得壮暴躁起来,他指着侯耀光,嚷道:“是这家伙欠钱不还!”
侯耀光听了这话,头埋下去,更低了。
“欠了多少钱?”姜展翎蹲下身,问侯耀光。
“他说是四两六钱。”侯耀光声音很轻,嗫嚅着说道。“可是,有一半是多出来的利息,我真没有输那么多。”
姜展翎站起来,看着柯得壮,说:“你们长乐坊做的真是门好生意。你的本领我见识过了,家门绝学简直是炉火纯青。”姜展伸出双手,开始击掌,“啪啪啪”,声音清脆响亮。
出千不过是赌场里稀松平常的把戏,只要做得巧妙,那赔了的人也只能认栽。偶一失手,竟被这样冷嘲热讽,柯得壮脸上挂不住了。这个女人,快点闭嘴。
柯得壮打算以退为进,“要不然这样,我们现在来赌一把,我要是输了,瘦猴的债就免了。不过,你若是输了,瘦猴今日要么钱还清,要么人我带走。还有……”柯得壮别过头,上下打量着纪寒英,停顿了一下。“还有什么?”姜展翎伸出手掌截断柯得壮的视线,盯着他问。
“要纪掌柜每日给长乐坊送两壶酒,连着送一个月。不拘什么种类,换着花样就成。”末了又强调一句,重音落在最后一个字上:“要她亲自‘送’。”
每日两壶,一月就是六十壶,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姜展翎正思索着,只听纪寒英开口,“若是输了,送酒可以。只是本店上等的陈年老酒一壶就值500文,只消打上十几壶这样的酒,便值四、五两银子。你要我送六十壶,再怎么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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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抵掉这笔赌债。人是我店里的,不能跟你走。”
姜展翎把纪寒英拉到一旁,悄声道:“我对玩博戏是一窍不通,况且那个瘦猴,你犯不着这样对他,你忘了当初他是怎么赖到店里来的?”
纪寒英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心疼钱,但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你只管去做。他呀,到时留下来干活,工钱抵酒钱。”
“你们俩嘀嘀咕咕的,敢情是怕了?也罢,就依纪掌柜说的,到底赌不赌?”柯得壮催促到。
“好,你说怎么个赌法,还是掷骰子?”
“不过,你那骰子,不是碎了么?”不等回答,姜展翎又继续追问道。
提起这茬,柯得壮又来了气。他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玩腻了,换一个,‘关扑’怎么样?”
“关扑”玩法最简单不过,只需拿几枚铜钱在大盘里一扔,字面朝上为“纯”,先掷出约定的“纯”数即为赢。
“铜钱不多不少的话,六枚正好合适。每人三轮,“六纯”为赢。当然,要是双方都没有掷出“六纯”,谁的“纯”多就算赢了。大伙说,怎么样?”
此时,店内陆续又涌进了不少人围着看热闹,听罢连连附和。也有不少人是栽在柯得壮手上过的,在输钱的当下除了自认倒霉也别无他法。现看到姜小辣答应对赌,想她赢,却也觉得希望渺茫。众人窃窃私语,都在说,“悬,悬得很!”
基于自身的实力,柯得壮有些得意。他不急,他就想看对手急。
姜展翎从袖中摸出六枚铜钱,往空中抛洒,再一一接住。表演完毕,她看向纪寒英,说:“纪掌柜,去拿大盘来。”
纪寒英紧张得说不出话,在对上姜展翎的目光后,心蓦地沉静下来。姜展翎的眼神告诉她:“相信我,不要怕!”
很快,瓷盘摆上桌。
姜、柯二人相对而坐,纪寒英打横。四周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翘首以盼。
姜展翎抓着铜板,在瓷盘里一连扔了好几下,字面和光面相差不大,都是两个字面三个字面的。要说手感和诀窍,那是一点儿也没有的。每扔一回,人群中就发出一阵长嘘或短叹。
玩了一阵,姜展把铜板一放,对柯得壮说,“我手生得很,不太会,你先。”
柯得壮环视周围,几十双眼正看过来,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真不错。他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开始吧!请!”
只见他抓握铜板,手指微动,翻转手心往上轻巧一抛,六枚铜板一齐飞向空中,接着同时滚落入盘。
“是五纯。”一位眼尖嗓门又大的人叫道。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不错,只有一个光面,被五个字面围成一圈圈在正中间,很规整,还好看。
“这第一把就这么稳,真厉害啊!”
“你看这铜钱阵,要我去摆,也得手眼并用才摆得这么正呢!”
“真不愧是长乐坊的大少爷,随便露一手就是绝活儿!”
……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皆是夸赞,此刻柯得壮心中就一个字:“美!”
11. 耍赖
轮到姜展翎,她把铜钱拢成一堆抓在手里,回想了一下刚才柯得壮的动作,凭感觉往盘里一抛。
四五颗人头凑拢来瞧,“呀,一半一半。”有人喊到。原是三个字面,三个光面。
姜展翎看着铜钱若有所思,并不理会周遭的唏嘘,或是议论。
柯得壮嘿嘿一笑,捞起铜钱大喊一声:“看我的!”
第二局开始。
铜钱撞击瓷盘壁,照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四个字面已然落定,只剩下另两个铜板在翻滚。十数双眼珠盯着那铜板,一起骨碌碌地转。周围安静极了,随着极细微的一声响,两只铜板相碰,旋即停下。
两个光面。
“是个‘四纯’!”
“也不错了!”
“我看有点悬。”人群中发出不一样的感叹。仍旧有叫好的,喧哗声引得街上的行人伫足而观,又有不少人涌进来看热闹。那后来的,干脆站到了凳子上,扒拉着前排人的肩膀,探过身去瞧。
纪寒英努力维持着局面,急得向人群喊道:“别挤,别挤,把我的凳子踩脏啦!快下来!”
喊话并未起多大作用,混在叫嚷声中,只她身边的几人听见。
一直沉默着的姜展翎站起身子,扬起手臂。她本不予理会周遭的一切,听见寒英喊话,勾出了心底里的一丝不耐烦。
她故意咳了一声,说:“大伙儿这是干啥呢?没听见纪掌柜说话啊?”手往后指了指,你们这些人,都下来!”
呼啦啦,外围人墙一下子矮去一截,“凳子要擦干净!”姜展翎又道。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布料与凳面摩擦、手掌拍打凳子的声音。
看客们想着,这姜小辣平常是个硬茬。这回碰上了钉子,头一局就输了,估计心内窝着火,谁也不想引火烧身。她说什么,照做便是。
很快,四周重归平静。唯有屋顶响起雨打瓦片的声音,雨水流经瓦垄叮咚叮咛着倾泻而下,形成无数道雨帘砸在青石板路上,开出千万朵“水花”。
姜展翎感到满意,轻笑出声。未有过多的踌躇,掷下了第二把铜板。
“咦!也是‘四纯’!”
果然,手指拿捏的位置,抓握的力道,抛掷的高度,都影响着铜板落下时,呈现的是字面或是光面。这一次,姜展翎咂摸出一点门道来。她看向柯得壮,双手撑着桌沿,挑衅道:“柯大少爷,这回,平了!”
“哼!”柯得壮阴沉着脸,手上的动作带着狠厉,铜板落下时,发出尖锐的碰撞声——六个铜板全都字面朝上!
只不过,五个躺在盘里,一个落在桌面上!
“这……这要怎么算呀!”有人小声嘀咕。
“当然是‘六纯’,我赢了!”柯得壮宣布,“之前可没说落在盘子外边的不算。”他又面向众人,“各位看官们,托大家的福,我博了个胜面,自然少不了请你们吃一碗酒。那么刚才,大伙儿可听到有说铜板一定要落在盘中吗?”
许了好处,当即有人高声附和:“没说…没听说呀!”
“谁不知道铜板应该掷在盘中,柯得壮,你是在耍无赖!”纪寒英气得走上前去,试图跟他理论。
姜展翎一只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身边,“寒英,别急,你瞧…”另一只手中的铜板轻轻抛出,在空中短暂滚了几滚后,极稳当地全部落入盘中。
六个字面朝上。
纪寒英惊得张大了嘴巴,她不可思议地盯着盘中的六个铜板,指甲掐进姜展翎肉里,抖着她的胳膊,说话因过于激动而语无伦次:“碧霄,是‘六纯’,‘六纯’呀!你竟然……竟然真的做到了!”
姜展翎昂起头,看着柯得壮,笑得得意:“柯大少爷,我这‘六纯’怎么样?”
“好!”
“妙!”
柯得壮脸上由晴转阴,此时垮着,如丧考妣,听得后边人的这两句夸赞,怒火直冲天灵盖:“哼,侥幸扔了一手好的,就在老子面前耍威风,都她娘的别玩了!”
他双手胡乱往桌上一扫,周围的人吓一大跳,纷纷后退躲避。铜板四散滚落,杯盘摔在地上,登时卒瓦成数块。
“啊……”纪寒英惊得尖叫一声,缩在姜展翎背后。
“我劁!”姜展翎见状爆了粗口,这人莫不是疯了,一点都输不起!
她弓步踏凳,按住柯得壮要掀桌的一只手,一招“拨狗朝天”,把那只肥厚的手连同手臂往外往上扭转成了麻花。
姜展翎没想到,看着身形那么庞大一人,力气却没多少,全是一身虚肉。
虚肉也是肉,有点重。
“哎唷……痛……痛痛……”
“快放手!”柯得壮连连叫唤,“来福,你在哪儿啊?快来救本少爷!养你们是吃干饭的!”
“谁敢上前,我马上卸了这条胳膊!”姜展翎对着挤过来的来福威胁到。来福畏缩着不敢上前,姜展翎又使了几分力,说:“看样子,柯大少爷是没尝过赌输的滋味,好大的脾气!愿赌就要服输!”
“好好好……我认输……快松手!”柯得壮嗷嗷叫唤着求饶。
“那么,就按之前说的,瘦猴欠的钱一笔勾销。以后,也不得再找任何理由去找人索要。”姜展翎放开了他,环视一圈,“各位酒客朋友们,大家都做个见证,可好?”
“柯大少爷啊,自然是说一不二的。许是看我这店本小利薄,才手下留情。我这姐妹平常尽霍霍牲畜去了,下手没个轻重的,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纪寒英走上前,浅笑轻颦。又看向众人,“大伙跟着在这杵了半天,脚都站麻了吧!请吃的这碗酒,我做东!怎好让柯少爷破费?”
柯得壮在人前丢了面子,想发作又不敢,一口闷气在心口憋着,极为不快。听了这番话,正好借坡下驴。左手臂上之前被抓按的部位隐隐酸疼,虽咬牙切齿,却说:“还是纪掌柜明事理,识大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柯得壮手掌拍着脑袋踱步,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哦不对,是失手,柯爷我今儿个就是失了手!”
姜展翎一嗤,寒英倒是想捧着人,他自个儿偏要挖坑往里跳。不过,只要赢了,她才不在乎别人说是因为对手放水,或是碰巧她运气好。这关扑现学现卖的,好像,还挺容易。
隔着人群,纪寒英见后厨没有动静,只得喊道:“瘦猴,去拿碗,舀酒来,给各位都斟上!”
几个轿夫此时傻了眼,只顾着看热闹,没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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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那个瘦猴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先别忙,事儿还没完!”姜展翎抬手,指着来福手中的账本,“柯大少爷,欠债的记录拿过来,写清楚‘大康承远二十三年五月七日,侯耀光所欠银钱结清’即可”。
柯得壮不情不愿地,嘟囔着:“笔墨呢?”
“在这。”纪寒英早有准备,将蘸了墨汁的毛笔递上。
来福亦步亦趋,翻开账本呈至主子面前。
柯得壮叼着笔杆,眯起眼睛端详。来福以为他看不清,指着其中一条:“少爷,这,这儿呢。”
一抬头,柯得壮铜铃般的眼睛正瞪着他。来福不由得缩了肩膀,不再做声。
姜展翎双手抱臂,她是没什么耐心的人。看着主仆两人这样,觉得有趣极了。于是也不催促,就像在看戏一般,脸上挂着玩味的笑。
屋内因着人们的屏气凝神,有一瞬的安静。屋外,雨似乎又下大了一些,混着行人驳杂的脚步声。若是细听,脚步声铿锵有力,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大雨中,帘外有人声隐约传进来:“逍遥酒坊。”“没错,就是这儿……”
“哗啦”一声响,一股外力突门而入,帘子掀飞,往空中翻转,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众人皆是一惊,十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门口。
水汽随着风吹进屋内,带来凉意阵阵。四五个男子冲进来,为首的那人高声问话:“姜小辣呢?”,盛气凌人,是笃定她在,要给人一个下马威的架势。
“找我有什么事?”姜展翎口中应着,站了出来。这声音是如此耳熟,一看,果然是老熟人。
“汪八郎,上次的事不是了了吗?你还怀恨在心呢?心胸这么狭隘,又来找我做什么?”
她还是这么嚣张,开口就是一连串的质问,还敢提上次的事!汪八郎脸色变了变,有点气急败坏:“别废话,带走!”
姜展翎看着逐渐向自己逼近的几人,手指快速摸进腰带里,抽出势绝挥刀相向,喝道:“谁敢过来!”
势绝刀精悍窄小,在略显阴沉的光影里,在水汽氤氲的空气中,仍旧寒光闪闪,透着瘆人的气息。可不,这刀,噶掉无数“蛋”,切了多少“花”,淌过淋漓的鲜血,六畜皆闻风丧胆!
自姜展翎幼时割破手指起,人血,它许久没有尝过了。
几人面有惧色,僵持在原地,不再上前。
“不怕死的来呀,给我的刀开个荤。”姜展翎冷笑,摩挲着刀脊,带着怜惜的语气,“势绝,你都快生锈了。”
“汪八郎,你又来欺负我们家碧霄。”纪寒英想起上巳节那天,就是这个王八蛋去捣乱,试图砸了姜展翎的笄礼。这回,还到她的酒坊来堵人来了,岂有此理!
“‘必削’,姜小辣,我听说了,你的表字是这个。”汪八郎伸出手比划,往脖子上一抹,语气狠厉:“这个表字取得好,今儿你‘必须挨削’!”
“啊哈哈哈!”汪八郎大笑一声,提高了音调,“我如今是官府的人,有人出首你,说你领头聚众在非官府许可的地方赌博。”
他阴鸷的双眼又看向纪寒英,“所以我找到这儿来了,纪掌柜,酒坊是你开的,你也逃不了干系!一起走吧!”
12. 受审
几个大汉冲上前去,围成了一堵人墙逐渐靠近。
姜展翎和纪寒英对视一眼,她在纪寒英漆黑的眸子里,分别看到了惊恐、不安、慌乱……各种纷繁复杂的情绪。
“寒英,有我在,别害怕。”姜展翎轻言安慰道,伸手去触纪寒英的背,单薄的她瑟缩着身子,在微微发抖。感受到背后掌心的温度,纪寒英放松了些许。
镇定,姜展翎在心里对自己说。眼下,对方人多势众,硬碰硬不是好办法,不如以退为进。
“我跟你们走就是,这事是我、柯得壮做的,与纪掌柜无关!”
“不行,你们俩必须去!”
“至于柯少爷,也要劳驾你跟我们走一趟了,才好把事情说清楚啊!”
姜展翎看着汪八郎面对柯得壮那副谄媚的嘴脸,态度转变之快,很明显了,就是冲自己来的。
“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已会走。”姜展翎语气凛冽,冻住了几位男子的脚步,他们不再上前。
姜展翎感觉到一双手伸过来,随后紧紧地抱住了自已的胳膊,“碧霄,你我金兰之契,要走,就一起走!”纪寒英声音低低的,忧虑中掺杂着坚定。
两人互相看着,都不再说话了。姜展翎只是抽出手来,揽过纪寒英的肩。她惊觉,衣衫之下,这副身躯比看起来更瘦。姜展翎皱眉,不由放轻了些力道。
汪八郎领头,几名男子分散在她们前后,把两人夹在中间往外走。
大雨如注,猪市街像隐入白茫茫的帷幕中。街上行人寥寥,这一群人走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引得两边店铺里的人纷纷探头观望,议论猜测。
约莫半个时辰前,侯耀光在赌局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趁着几位挑夫观战的间隙,悄悄溜了出去。
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是恶罗刹,敲骨吸髓;一个是母夜叉,奴役压榨。
侯耀光唯一能想到的,还是去找汪八郎借钱。最好能借到堵上两边窟窿的钱,便能恢复自由身。跟着兄弟混,快活自在不说,最次也有口汤喝。
侯耀光沿着猪市街一路打听一路找,直奔几个他们平时常光顾的去处:长乐坊、燕春楼、醉仙居……
寻了半日,连个影子也没见着。正泄气之时,忽见一个大棚子底下,一群人围成一圈似是在看热闹,喝彩鼓噪声不绝于耳。侯耀光费力挤进人堆里,果然,叫得最起劲、喊的声音最大的那个就是汪八郎。
一黑一黄两只光彩夺目的斗鸡正打得难舍难分,张爪振翅,蹦跳互啄,颈上的翎羽奓起,战况激烈。
“‘黑飓风’,跳啊,跳高点!啄死那只黄鸡!”汪八郎在旁鼓劲助威,看那架势,恨不能化身为鸡亲自上阵!
“汪兄……汪兄!”侯耀光叫得急切。
汪八郎循着声音回头,有点吃惊:“瘦猴,你小子最近死遁了么,连个人影都找不见。”
“来来,过来一起看,老精彩了!”
汪八郎招呼他一起。
“哎呀!汪兄,别看啦!我碰上麻烦事了,找你想办法来了!”侯耀光拉住汪八郎就往外跑。
“这落雨滴水的,急急忙忙做什么?”汪八郎撑开油纸伞,踉跄着跳过街道上的水坑。
走不多远,两人找了个屋檐钻了进去。侯耀光竹筒倒豆子般,把这段时间里受的委屈,现在的难堪窘迫,一股脑儿和盘托出。
汪八郎听到关键处,来了兴趣:“你是说,姜小辣现在跟人对赌,在逍遥酒坊里?”
“嗯呐!”
“瘦猴,你可知哥现在可是代役人。”汪八郎看侯耀光一脸疑惑,带着一丝得意,又补充到:“算是半个官府的人,出入公门大户,有官府衙前的差遣,也接豪门富户的雇役。”
“这下巧了,最近官府在严查赌博。走,我们去县衙报官,给她们来个‘瓮中捉鳖’!”
侯耀光没想到汪八郎如今也是吃上了公家饭,对比之下,自身的境况着实寒碜。只是,听说他要去捉人,这事情可就闹大了!
侯耀光拽住兴头上的汪八郎,着急辩解:“可是哥,你这一去,那我岂不是成了那通风报信的小人了。这事是我惹出来的,本来就没多大点事。你那里还有没有银子,先借小弟点。等我过了这个坎儿,到时鞍前马后的,全凭哥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好哥!”
汪八郎一把甩开侯耀光的手,生起气来:“瘦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刚才你可说那个姓纪的女人把你折磨得,七荤八素的!还有那个姜小辣,我上回吃了她的亏。现在想起来,不给她个教训,我这心里头总堵得慌!老子要把她扔进猪圈,让她尝尝猪屎是什么味!”
侯耀光小心翼翼地劝,“哥,事情都过去了。一直揪着不放,也挺……那啥的。”
“你还是看看小弟我,帮个忙吧!”
汪八郎不为所动,“等我把她们几个逮起来,送到衙门里,赏金有了。再跟长官们说一声,柯少爷是个聪明人,放心吧。你这点钱,他会给你销账的。”
汪八郎走了,侯耀光阻止不了。酒坊那边,也不想回去。
侯耀光出来时没有伞,在大雨笼罩下的猪市街上。踩着光溜的石板,越过浑浊的水洼,一路奔跑。
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汩汩淌进脖子里。侯耀光试着用袖子去擦,发现不止衣袖,浑身都被大雨浇了个透!
身上的衣服因为湿了而颜色变深,像坛子里捞出来的咸菜干过完水的样子。皱巴巴地紧紧黏贴在身上,让人极不舒服,他不由顿住了脚步。
这衣服……,侯耀光虽大条,还是感觉到,这是他从小到大穿过的最舒适的料子,是纪寒英给做的。
纪寒英,侯耀光脑中浮现出那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她招呼客人笑靥如花的样子;她拧起眉头发愁的样子;她瞪着眼睛骂人的样子……她会被牵连吗?她现在怎样了?要怎么应对这样的局面?
不行,不能走。
峡口县县衙,厅堂正中悬挂“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各案几桌凳俨然陈列摆设,庄严肃穆。两排衙役手持红黑两色水火棍,斜斜拄地。居中大红太师椅上,县令爷正襟危坐,高喊:“升堂!”
紧跟着,他执起惊堂木,拍击案面。两者相碰发出“啪”地一声,响彻整个公堂。衙役们整齐划一地喊着:“威——武——”
县令彭为高声问到:“来者何人?所犯何事押送到此?”
姜展翎拱手行礼,“回大人,民女姜展翎,我身旁这位是好友纪寒英。因她店内伙计侯耀光欠柯得壮一笔钱,柯提出打关扑,所以我们就以输赢来决定,侯是否还这笔钱。”
“纪寒英。”彭为移过视线,“就是说你为这两人赌博提供的场地?”
纪寒英感受到来自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不敢直视,低了头,辩解到:“因为柯得壮逼迫得紧,又是他自己先提出来关扑,民女为了帮店内小二,只能答应。”
“你若是要帮他,把这笔钱给他先垫上不就完了,何必要赌?你没阻止,就是在纵容此不法行为!”彭为提高了声量。
“大人,草民有话说。”柯得壮往前一步。
彭为一改刚才严肃的口风,面上缓和,点头道,“是长乐坊的柯家公子,请讲。”
“小的犯了过错,我都承认。请问大人,按照大康律法,要怎么处置。”
彭为捋着胡须思索片刻,与县丞、主薄三人小声讨论一番。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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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出裁决:“此事简单明了,柯得壮、姜展翎二人于非官府准许之场所赌博,本官念你们是初犯,每人罚三两银子。”
“纪寒英作为酒坊之主,不劝善规过,反养痈畜疽,引客聚众,助长此不良风气,影响败坏,罚银五十两!”
“五十两!大人,我没有听错罢!”
姜展翎惊出了声,这个罚金数额与自己的相差过大,她不确定,是否出现了幻听。
“没错,是五十两!”公堂之上,那身着青衣的长官沉声道。
姜展翎听出了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带着上位者的倨傲。以及,不以为意。
她压制住胸腔里往上升腾的怒气,反问道:“民女不懂,敢问大人,犯错的是我,还有他!”姜展翎伸臂一指,似针尖对上麦芒,对面的人心虚,闪躲着避开了她的直视。“为何要罚纪掌柜这么多钱,是否太过了?!”
姜展翎待要继续发问,感觉到背后的裙摆被轻轻地扯了一下。她侧身,就看见纪寒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倾身拜倒在地上。
她姿态低到尘埃里,哀求着说:“请大人开恩,民女知错了!我认罚!”
姜展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寒英,你在说什么啊?”
五十两银子!那可是五十两!她知道她要卖多少壶酒才能挣回这笔钱吗?!
纪寒英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定定地望着她。
姜展翎明白了。她是说,我知道的。所以,请你不要冲动,一定不要。
一旁,柯得壮呵呵笑了两声,“大人英明,多谢大人体恤,草民柯某认罚。”便去唤来福,“取钱袋来,快着点!”来福应诺递上。
另一边,柯得壮由衙役领着,吩咐来福清点了数目,交与县丞易典。
“罚金三两,已交付收讫。”
彭为听了,递给易典一个赞许的眼神。“好了,柯得壮,你可以走了。”
柯得壮等的就是这一声,在一伙人簇拥下,大摇大摆去了。
姜展翎看到他们之间的熟稔,后知后觉。寒英之所以隐忍,是曾经经历了多少喝拿卡要之后,明哲保身的无奈。
“彭大人,小的有话要说。”汪八郎不知从哪里站出来,冷不丁说道。
姜展翎心中猛地揪紧,就听到他在倒沫子:“纪寒英扣留我兄弟侯耀光在店里干活长达半月有余,不仅不给工钱,还遭到盘剥苛待,责骂受罚,甚至还要倒找给她钱!”
纪寒英仍是又拜下去,连连磕头,焦急解释:“大人!民女没有!不是这样的,别听他胡说,请大人明察!”
“即如此,这个侯耀光,他自己为何愿意受此欺侮,怎的不跑掉呢?”
彭为这话问得好,那当然是瘦猴咎由自取喽,姜展翎想。
紧接着,汪八郎又说,“就是这个恶女,骂人打架,横行乡里。我兄弟就是在她的一顿拳脚下,不得不委屈求全,低声下气做了便宜伙计。”
“请大人为我兄弟做主!对这两人严加责罚!”
人居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姜展翎看他像在看一条疯狗,此刻疯狗到处攀咬。被狗咬了,不是去反咬一口,要用棍子打他!
势绝刀出手,一道寒光闪过。汪八郎似早有防备,极敏捷地后退,双手抱住头往衙役身后躲。刀锋擦过袖摆,一瞬间袖子分了叉,只要一挥手,嗖嗖灌进两袖清风,凉快极了。
汪八郎挥着裂成几片的破衣袖大喊:“恶女伤人了!救命!”
彭为先是吃了一惊,为官多年,还从未见过敢在公堂上直接动手的!他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大胆刁民,竟敢藐视王法,还不快快拿下!”
衙役们得令,一哄而上。
13. 圈套
“大人,且慢!”姜展翎向着彭为,亦跪下来。彭为见此情景,气消了不少,手一抬,衙役止步。
地板冰凉冷硬,瞬间硌得膝盖生疼。她转头看寒英,寒英就那么一直跪着,跪了许久。她眉头微蹙,双手的手掌抻在地上,努力使身体多一些支撑。不曾唤过一声,她是真的能忍!
姜展翎看得怒火中烧,始作俑者拍屁股走人了,留下她们两个在此搓磨。很难说官府和赌场之间存在着什么隐秘的利益勾连,但回想起柯得壮掏钱的爽快,过流程的自然程度,看得出来,他熟谙其道。
姜展翎回过神来。
前些日子,听娘和爹在感叹。说今岁夏征要开始了,朝廷发布告示,钱、绢、布、草四样正税比去岁加了一倍。另有杂七杂八的农具钱、布袋钱、牛租、蚕盐钱、牛皮税……不一而足,零零碎碎的交了不老少。
这么看来,坊间议论大康朝近年来国库日益损费,亏空甚多,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怕这窟窿是个无底洞,而现在,这笔罚银大概是用来填坑的。
汪八郎的目标是自己,官府的猎物那就是寒英!
姜展翎紧了紧拳头,行了极个有力量的礼,说:“大人,纪寒英母亲早逝,孤身一人经营这小店,苦苦支撑。微薄所得皆辛苦钱,不过糊口而已。民女恳请你开恩,能否减免一二,在此感激不尽。”
心里不服,嘴上得服软,表面功夫更要做足。姜展翎也学纪寒英的样子,拜下去磕了个中规中矩的头。磕轻了,会被认为不够诚心;磕重了,演得太像会委屈了自己。
“姜展翎,你可知这是公堂之上,不是农贸市集,岂能像买菜一样讨价还价?”
“本官一向铁面无私,秉公办案。你们俩都起来,不得胡搅蛮缠,就这么定了。”
“是,多谢大人。”纪寒英俯首贴耳,蚊子般细小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这结果她早已预见。
姜展翎“噌”地起身,带着纪寒英一起,“起来,咱不跪了,不值得。”
彭为压下心中的不快,“既如此,到县丞这边来交钱,交完钱你们就都走吧。”
纪寒英福身,“回禀大人,民女没带这么多银两在身上,容我回去想想办法,一定凑够了如数交来。”
“彭大人,事情还没有完,怎么能轻易放人走?”汪八郎揪着一个人进来,“我兄弟来让你来主持公道来了。”
侯耀光在返回酒坊后,发现门窗大敞,杯盘狼藉,人去屋空。街坊告诉他,纪掌柜被官府的人抓走了!
慌得他急急忙忙锁了门,直奔府衙来。侯耀光到时,不敢进去,只在门外探头探脑。汪八郎一眼瞧见他,喜不自胜:“哥们儿,正要找你。现在好了,跟我一起进去!”
侯耀光虽说常跟着汪八郎进城出郭,各种大小场子也见过。只是到了这里,即使带着搞不清状况的懵,还是清楚地感知腿脚发软,因为他几乎是被汪八郎拖进来的。
“这是何人?”彭为问道。
汪八郎看着嗫嚅着听不清在说什么,抖得像在筛糠一般的人,替他回道:“大人,这位就是我之前提及的侯耀光。”
“瘦猴,我在帮你,等下不管问你什么,只答‘是’就对了。”汪八郎凑近他耳语道。
“哦?你是侯耀光,听说你为纪寒英干活,她不付你工钱?”彭为问道。
“是。”
“可是……”侯耀光欲分说清楚,被汪八郎打断,“可是我说的没错,纪寒英开黑店,联合姜小辣欺侮弱小。我这兄弟自小老实巴交,如果他不来找我,那他这个哑巴亏还不知道吃到什么时候去!”
汪八郎滔滔不绝:“要我说,加上这一条,罚个十两八两的也不多。她那店还得先闭店整治一番,整治好了通过官府的审查,没有问题了才能重新开业……”
纪寒英瞪着他,气得脸煞白,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带着哭腔喊道:“汪八郎,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为什么要这样针对我?!”
“哟哟哟,还急眼了,这会儿倒是装可怜来,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大伙儿看看我这小兄弟,面黄肌瘦,以前多活蹦乱跳一人,就是因为在她的黑店里待的,成这样了。”
汪八郎摇头叹息,抓住侯耀光因产生自我怀疑而指向自己的指头,给他折回去。眼神告诫:“我说是就是,你别说话!”
“哥,你听我说……都是我的错……你行行好!”侯耀光此刻懊悔不已,急切地恳求着。他既不能阻止汪八郎的发难,亦无法替纪寒英挡住这因他而起之灾。
姜展翎冷笑:“你们俩一丘之貉,就别在这里演戏了。”她瞪着汪八郎,只恨刚才太心慈手软,助长了这人的嚣张气焰!
姜展翎一个跨步大迈上前,一把揪住汪八郎前襟。面前人惊惧的嘴脸,是那么让人憎恶。姜展翎手指蜷起紧握,极轻微的“咔”声自指节响起,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起来。
姜展翎使出浑身力气,一记直拳出击,正打在人面中。“哎唷——”,汪八郎痛得捂鼻,须臾,感到两股带着咸腥味的湿热暖流淌下来,鲜红的血自鼻孔汩汩流出。
“啊呀!她又打人了!”汪八郎边擦鼻血边叫。
气味、颜色、声音几者组合,唤出姜展翎内心深处藏匿的野性。
翠岵山矗立峡口县北,高耸入云,林深树茂,姜展翎幼时常跟着干娘温妙济在山中劈荆斩棘,攀藤缘石,遍采药草。山林里蛇虫兽禽时常出没,干娘教会她各种应对之策。
山林里的动物,有可怖让人憎的,也有可赞让人爱的。她最喜欢的是鸱鸮,这种猛禽有着猫一般的脸庞,宽阔的翼展,锐利的爪与喙。她曾亲眼目睹它把一只不逊于自身重量的猎物从空中抛下、摔死、撕成碎片。
姜展翎像对待猎物那样,“流星急坠”、“闪电霹雳”、“旋风卷云”,三招组合拳齐下,打得汪八郎头上肿起来数块大包,脸色青紫,嗷嗷叫着抱头闪躲。
“彭大人,救命啊!”汪八郎直扑向案前,大声呼喊。
彭为几人一看这张五颜六色肿胀变形的脸,不免心惊肉跳。这竟然发生在眼皮下,不过喝一盏茶的间隙。
此女如此冥顽不灵,藐视公堂,袭击他人,该当严惩!
“大胆刁女,如此妄为,竟敢在公堂上恶行伤人!来人哪,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是!”衙役们齐声应和。
两个离得近的衙役操着水火棍靠近,姜展翎嗤笑:“狗官听信谗言佞语,善恶不分,颠倒黑白。你们这些狗腿子为狗官效劳,来呀,看看你们的本事!”
两根棍子前后夹击,姜展翎侧转身,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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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抓住棍头往前带,而后用力向外捅去,两名衙役后仰倒地,砸翻了身后的人,顿时衙役们捂肚揉腿摸头的,叫苦不迭。
彭为站起来,指着一行人,拍着案子大骂:“没出息的东西,一个个软如鼻涕脓如酱!这么多人耐不和区区一个女子!把朝廷的脸面都丢光了!上罟网来!”
少倾,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正在鏖战的姜展翎躲避不及,被罩了个严严实实。
一条长凳横放在公堂内正中,一边一个衙役按住姜展翎双手,她胸口趴伏于长凳上。扣脚着地,双腿亦有人捉住不让动弹。
“姜展翎,你好大的胆子。你不仅打伤了人,还辱骂本官,现在可知罪?”
“民女只知大人听信小人之言,昏聩颟顸,不辨是非,指皂为白!”
“你……”彭为气结,愤而抽出一枚绿头签,重重掷向姜展翎,令签落在地面发出“啪哒”一声响。姜展翎俯首即见令签上的“彭正堂行”四个字,正无声昭示着签发之人的权力与威信。
两名衙役高举水火棍,蓄力待打。
“大人!”异口同声,纪寒英、汪八郎二人大喊。
纪寒英感觉到一片混乱,她眼看着姜展翎与宿敌辩白,再到跟官差之间的搏斗,直至被捕。事情怎么一下变成这样子了呢?除了哭泣和求饶,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大人,大人!请手下留情,请大人开恩!”纪寒英跪在地上挪步,边挪边磕头,地面上隐约浮现殷红点点。她的额头磕破了皮,渗出血来。
汪八郎一手捂着头,一手拿巾帕堵住鼻子,带着浓重鼻音仍是跳出来高声嚷道:“彭大人,你看,她的裤子还没脱呢!”
按照大康律法,凡杖刑,不论男女老幼,必“去衣受杖”。平常人都是自己脱了衣裤受罚,这女子万万放不得。
彭为看一眼纪寒英,说:“本官谨守朝廷律令,公正严明,无论何人,概莫能外。”
“她今日领这一顿板子,才能明白,不是什么地方都是自个家的后院,撒野跑马,想怎样就怎样。看在她是个女儿家,这些男人去脱裤子也不合适,那就由你去做吧。”
“大人,使不得,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法不择人,威重如山。你不去的话,我只好让他人代劳了。”
一股强烈的耻感悄然袭来,姜展翎闭上眼睛,努力忽略周遭或淫靡或肮脏,或猥琐或下流,或兴奋或猎奇的各种臆想与目光。
汪八郎上蹿下跳为的就是这一刻吧,以为他的靶子是寒英,果然,一开始还是想得太简单。终究是冲动就要被利用,中了圈套。只是,为时已晚。
姜展翎看着哭得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寒英,目光停留在她额头的伤口上,在想,这个傻姑娘可真狠,她的狠只对自已,伤不到别人一星半点儿。
姜展翎问:“寒英,疼吗?”
纪寒英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头,甩飞了几颗泪珠,有一颗抖落到姜展翎唇角,姜展翎张嘴说话,尝到了泪珠的味道,咸的,还有一丝苦涩。
“寒英,你去帮我褪下裤子,悠着点,别给扒拉到大腿上去了。”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纪寒英瞪她,姜展翎继续:“别哭了,省点力气,完了你还得扶我回去。”
“如果我还能走的话。”
14. 廷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姜展翎把脑中所有的思绪通通赶跑,不去想关乎尊严的一切。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周遭不怀好意的窥视所刺痛。
纪寒英往后走去,姜展翎感觉到她的手放在腰间,只需轻轻扯松腰带,抓着裤头往下一拉……
预想中臀部因裸露在空气里产生的清凉感并没有产生,取而代之的是紧贴与温暖——纪寒英猛地扑在姜展翎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她,红肿的眼睛看着几位官员,说:“各位大人,我怕你们,我求你们,你们全都不为所动。虽说法不容情,可你们这么做,是要寒了百姓们的心!我们是犯了错,可该承担的我绝不会赖!”
“唯独这件事,我不做,也不让其他任何人来!你们要打,就打我吧!”纪寒英嘶喊出声。
“寒英,你起来!”姜展翎看不得她这副样子。
彭为怒道:“纪寒英,本官好心让你来帮忙,你反倒来添乱!你让开,别耽误大家的事!”
纪寒英执拗,“我不!”
“寒英,不要!”
“那就一起打!”
“一、二”,随着衙役报数,两记闷响从棍子打在皮肉之处传出。
“啊——”疼痛使纪寒英发出一丝喑哑的呻/吟,她双手失了力,滚落在侧,衙役们正好趁此时机拖起她往旁边一撂,“别挡道,一边去。”冷漠的呵斥声尖锐刺耳。
“寒英……”姜展翎唤道,看她躺倒在地,头发散了,衣衫凌乱,是被当作一块破布一般甩了出去。姜展翎不由暴吼出声,“谁再动她试试,我跟你们拼了!”
姜展翎扭动身体,开始奋力挣扎,企图摆脱衙役们的控制。彭为看着情形不对,急得站起来,指着堂下命令:“刚才那两下不算,给我接着打,赶紧的,真是反了天了!”
衙役们挥舞水火棍,“呜—呜—”地破空声落到肉/体上,震起“啪、啪”的巨响,惊彻整个公堂。
姜展翎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痛楚由伤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使她绷紧了身子,直抽冷气。
想叫,嘴巴张大,声音却因极致的痛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在一波接一波密集的击打下,眼前的一切由清晰变得模糊。胸口压在凳沿,闷得喘不过气,天旋地转间,姜展翎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终于,她眼皮一阖,周遭一切遁入黑暗。身体不由控制地往下沉,头歪在一侧,散下无精打采的发。汗水打湿的发丝粘在额前,反衬得她的脸色更比纸扎苍白,了无生气……
***
飘满烟尘的暗无天日的空中,火光冲天,姜展翎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焦土。不断有面目狰狞,行为怪诞,说不清是人还是是鬼的东西扑向她。姜展翎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势绝刀,变换拳法招式,以抵挡一波又强过一波的进攻。
是魇魔吗,这是传说中一种特别可怕的恶鬼。太多了,怎么打也灭不尽。
姜展翎筋疲力竭,颓然低头,看到了殷红的血顺着被汗湿透的衣摆淌下来,在地上缓慢打开一面血扇,被周围的火气蒸腾起一股腥风,迎面袭来。
姜展翎心中一惊,急遽后退,烟尘黑土里绽开一排凌乱的血脚印。突然,只觉后背一阵灼热,热浪炙烤着身体,脚下却是轻飘飘虚无之感。她踩了空,后仰跌入燃着熊熊烈火的火海,从臀部开始,及至股胫,剧痛不已……
“啊——”姜展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翎儿、翎儿……醒醒……”在一阵急切的呼唤声中,姜展翎猛地睁开眼,面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显出了轮廓。
“原是做了噩梦”,姜展翎惊魂未定,却也认出来此人是干娘。
看到有点陌生又熟悉的环境,正是置身于意秀园的小屋。想也知道,姜家距县衙比意秀园远得多。在这里,各类刀剪纱布,缝针桑皮线都是现成的。温妙济给她做了清创洗瘀,搽膏上药,并止血包扎,把那个破碎的不像样的人重新缝补。
“翎儿,你总算醒了!”温妙济端过桌上的一碗水,递到姜展翎嘴边,“来,快喝口水。”
看到那碗水,姜展翎才觉口干舌燥。欲起身下床,梦中恍惚的疼和此刻真切的痛叠加,臀部犹甚。刺得她撑起的手肘一下失了力,上半身趴伏在褥子上。
短暂失去的记忆开始回笼,这回连心脏也隐隐作痛起来。
原来再厉的凶神恶煞,也没有人可怕!
她好恨,恨自己的不中用,恨小人的阴险不堪,也恨当权者们贪赃枉法,尽管这只是她的猜测。
姜展翎瘫在床上,没有声音,只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透着淡淡药香的枕巾。
“翎儿不哭,来把水喝了。”温妙济拿帕子擦去姜展翎脸上的泪水,安慰到。
“嗯”,姜展翎就着碗沿一气喝干,直到见了底。“咳……咳……”因喝得太急,最后一口水呛进气管,呛得她满脸通红,喘气不止。
听闻动静,从外间一下涌进数人。“你个死丫头!这回可算晓得厉害了罢!”
姜展翎抬头,看到母亲骂骂咧咧走近,眼圈却是红红的,后面跟着父亲和哥哥、寒英。
“娘,别骂了。我这不是还活着,还在喘气……”徐素芹看她辩嘴,有气无力的,心里一颤,到底是软了。怕被识破,便装作不经意地揉了一下眼睛。
“徐大娘,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她。”
徐素芹拉过纪寒英的手,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说:“寒英,不怪你。你是个好孩子,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翎儿这性子,没遭这回,下回也一样,不吃过亏是不会长记性的。”
“娘,不许这么说翎儿!那些坏蛋欺负她,要不是要背她回来,我也要把他们的屁股打开花,就像……”
姜大懂边说边比划,“就像我放那个大炮仗炸泥坑一样,‘砰’地炸烂,就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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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展翎想像了一下那画面,再联系到自身,瞬间冷脸,“哥,别说了,再说以后不许你再玩炮仗!”
“我就要玩,我还要炸死那帮坏蛋!”姜大懂跳脚。
眼看两人又要打嘴仗,姜全尚叹道:“都这时候了,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大懂,你去院子里等着,我们出来了叫你。”
夜幕降临,姜大懂正好听到院子里有蛐蛐在叫,便循着那声音,跑出去寻找。
温妙济去厨房端来了一碗杏子冰糖粥,“温婆,我来吧。”纪寒英极自然地接过粥,手心贴着碗肚试温度,热而不烫,刚好合适。
只是在她看到姜展翎艰难地抬起头来够汤匙上的粥,还在咧着干裂的唇对她笑时,纪寒英鼻子一酸,眼泪紧跟着涌出来,大颗大颗掉下,落进捧着的碗里。
“对不起。”纪寒英说完,慌忙移开碗,不忍再看她,背过身去拿帕子拭泪。
就听姜展翎调侃:“对不起什么?寒英真是疼我,瞧这病号饮食太清淡,帮我加点佐料,吃起来才有味道。”
纪寒英生气:“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耍贫嘴。”
“我去倒了,再给你打一碗。”
“不行,我就要吃这碗。”
纪寒英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重新舀起一勺粥递到她嘴边。
姜展翎觉得腹中一阵烧灼,并不比那伤口上一阵阵的痛麻感好过。是饿极了,她大吃一口,纪寒英吓得缩回手,怕她把勺子吞了。
“嗯~~”姜展翎拖长了语调,尽情赞美。这粥酸甜适中,软糯柔滑,入口即化,她极为满意。
看姜展翎胃口大开,大家都放了心,几人移至外厅。温妙济和徐母姜父商议,是把女儿留下,还是接回家去。
徐素芹不敢想,如果没有老姐妹的帮忙,翎儿那个样子,她要怎么办。“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她更不愿回想女儿血肉模糊的样子,以及身上大片或青紫或肿胀的伤痕。虽然目前来看也没有好多少,但温妙济查看过后说,好在翎儿自小身康体健,加之弄拳习武,有底子在。这次伤重,只在皮肉,万幸的是未触及筋骨。
温妙济说:“素芹两口子,依我看呐,翎儿还是留下来为好,一来方便查看她的伤情,随时换药治疗,有利于早日康复。再说她伤成这样,最不宜折腾,需要静养。二来,我听得说今日翎儿相看了四个男子,最后才说是要招赘。”
听到这里,徐母和姜父对视,双方眼里皆是无可奈何的神色。
“那个长乐坊的柯少爷,就是其中的一个。说是上午在相亲局上吃了瘪,没想到下午就挑起了这档子事。翎儿若是现在回去,难保这人,或是其他人再来扰她。”
“我这儿清净,对她养身子有利。”
“只是这样,就太辛苦你了。”徐素芹心里过意不去,犹豫着说。
温妙济轻松道:“那有什么的,小事一桩。你们不放心她,就随时过来看看。”
15. 伤情
商议已定,徐母姜父进得里间。还未进门,闻得俩人笑闹声,不知姜展翎说了些什么逗趣的话,引得纪寒英捂了嘴笑得咯咯的。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心没肺的”,徐素芹摇头叹息,行至床前,谆谆教诲:“翎儿,我们就要回去了。你在干娘这安心养伤,明儿起大家轮流来看你。”
姜展翎适才听了几句外面的谈话,便知道是要留下来的,心里松快了些许。她用力点头,以绝对顺从的姿态表现出对犯下大错的深刻检讨。
“你那些坏毛病都改一改。不可任性,不可捣乱,不可耍脾气······”
“是,母亲大人。”
不等她说完,姜展翎抬起双手,郑重其事地磕在枕头上,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毕恭毕敬。不过,是在榻上行的。
姜全尚上前,躬下身子问道:“翎儿,还疼吗?爹看着你这样,心里可难受。”
“你娘说的话要听,别嫌她啰嗦。‘吃一堑,长一智’,怎么能跟官府的人作对呢?爹这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即便是受了委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等你好了,我们来接你回家。”
官府的人怎么了,不过是奸佞披着那张唬人的皮,狐假虎威罢了。
只是姜展翎看着这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的表情,有疼惜,有酸楚,有无可奈何。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过脸去,不忍再面对。
“嗯”,姜展翎简短回应,带着浓重的鼻音,变了调。
徐素芹手覆在她凌乱似鸡窝的头上摸了摸,姜展翎听到脑后带着哽咽的嘱咐:“知道就好。那,我们走了。”
脚步声走远,关门声吱呀作响,姜大懂在嚷着“翎儿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呀,我要告诉她,那蛐蛐儿可好玩了……”
“她要在这养伤。走吧,走吧。”
姜展翎听着动静,仍是侧着头。她从“十”字圆镜嵌套灯笼锦窗棂格向外望去,看到天色已晚,暮霭渐起。此时风停雨歇,意秀园院中的琼花芝草一片愁红惨绿。
“翎儿。”
窗外冒出姜大懂憨憨的笑脸,“你要快点好起来,陪我去抓蛐蛐儿,它们躲着我,一下就跑没影啦!”
姜展翎心里一暖,应道:“行,哥,到时候一定给你抓个‘大将军’。”
纪寒英起身,便也要告辞回去。姜展翎拉住她不放,“你走了,没有人喂我吃东西,我就要饿死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那你留下来陪我。”姜展翎拉她手,瞥见她手腕处隐隐现出深色的印子。姜展翎抬手,猛然攥住她手腕。指甲正撞上她腕间的青玉镯子,击得指尖微微发麻,她不放开,手指仍然顺着往上捋起袖子。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还是能清楚看到纪寒英伶仃的手臂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在那白皙肤色的反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姜展翎盯着那些印记,呆愣了一瞬。随后目光逐渐上移,看着她的眼睛,“不只是这些,你身上还有其他的伤,是不是?”
纪寒英拉下衣袂,退后几步,低了头,状似轻松地说:“别看了,跟你相比,我这点小伤不值一提。”
姜展翎揪住衾被的一角,把恨意与不甘都用力揉进那布料褶皱卷成的漩涡中央,直到感觉手指微麻,才松开了一点。
温妙济送几人到院门外再回来,已是掌灯时分。她进得房中,带了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一盏胡麻油灯。
纪寒英迎上前去,打算作别。
温妙济按下她,“纪姑娘今晚就在这边歇息吧,天黑路远的,又湿滑得很。就算打着灯笼,那么点小烛火,总有照不清的坑洼处,倘或摔着了,旧伤又添新伤,可怎么是好?”
“女子孤身行夜路,更怕遇上歹人,谋财劫色害命。这样的事可不少。”
姜展翎连忙附和:“干娘说得极是。”
见纪寒英应允下来,姜展翎趁机提出让她也睡这屋子。
纪寒英本来觉得搅扰了,心中忐忑,便道:“温婆,那正好。碧霄若是有要倒水起夜的事,就不麻烦你老人家了,有我照应着,不必担心。”
“太好了。”姜展翎一激动,伤口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只得乖乖趴着,在心里乐。
晚间,温妙济端上来三道飧食,一碟油焖笋,一碗清炒菜苔,一盘东坡羹:放了白菜叶、荠菜碎和姜末熬成的粥。
姜展翎平日里无肉不欢,看了饭菜,还是很喜欢的样子,高呼一声:“哇,都是春天的味道!”,眼睛却只定格在油焖笋上,手指点着说想吃。
纪寒英夹了一块喂给她,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油润喷香脆爽的笋,此刻吃起来只觉得腻味。姜展翎勉强嚼了几下,油腻感直冲鼻腔,姜展翎难以忍受,直想吐。
纪寒英眼疾手快,及时端上痰盂。
“咳……咳……”
温妙济赶忙倒上一杯水,递给她漱口,一边帮她拍背,焦急道:“你这孩子,还是吃点清淡的吧。”
纪寒英拿帕子给她擦嘴,“是呀,等你恢复了,我给你炖红烧肉吃。”
“那不成,还要配上酒一道吃,才够味。”
“这个简单,保管够!”
“够你喝一壶!”纪寒英又加一句。
姜展翎急了,委屈道:“干娘,你看她,欺负我。”
温妙济笑着打圆场:“好啦,翎儿别闹,赶紧吃饭,菜都凉了。”
姜展翎化伤痛为食欲,吃了菜苔,外加两大碗东坡羹,连打几个饱嗝,滑稽的样子把两人逗得笑个不住。
用过晚饭,温妙济搬来一张小榻,铺床摊被。纪寒英守在门口小炉子旁,拿着蒲扇扇风加炭。上面搁着的砂罐里咕嘟作响,煎着汤药。
夜渐深了,乌云遮蔽了天空,意秀园隐入黑暗,廊下只有炉灶里的火光在跳跃闪烁,照在纪寒脸上,给她渡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微风夹着潮湿的空气吹过,浸润着院中花木的清香,冲淡了满屋浓郁的药味。
纪寒英倒出药汁,搁在桌上晾凉了,端给姜展翎。
她看着黑黑的一碗,皱起眉头,还是接过来先喝了一口,觉得没有之前那么苦了,仰脖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激得牙齿直打颤,喝口水才觉好些。
纪寒英吹熄油灯,宽衣上榻,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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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的一条白影缩进衾褥。
两榻相对,姜展翎在黑暗中捕捉纪寒英的目光,终究还是问出了一直担忧着又不敢问的话:“寒英,官府的罚银……要怎么办?”
对面轻声回道:“我孤身一人,这些年积攒了些薄钱,原本就是为了以防不测,安身立命用的。等明日我回去盘算一遍,实在不够,大不了就把酒坊招牌劈了当柴烧,这店不开也罢。”
“人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酒坊就是你的青山啊!”
姜展翎又愧疚又心急,“寒英,我绝不准你放弃!不够的话我会跟爹娘说,还有干娘,大家一起帮你凑!”
纪寒英沉吟片刻,不论是幼时娘亲因病去世前,弥留之际告诫的话语,还是此后踽踽独行的成长道路上。她从来都是靠自己,还不太习惯坦然接受他人的帮助。
但她还是答应下来,“好。”
深夜,姜展翎被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惊醒。她的睡眠从来没有这么浅过,借着闪电的光,她看向对床,纪寒英脸色愈发显得苍白,睡相安静。当一个更大更响的炸雷打下来时,也只看到被窝跟着颤抖了一下。姜展翎想,她是太累了。只有在梦里,才会忘却烦恼,有一丝轻松吧。
在恍惚与清醒中,伤口处似蚂蚁啃噬般,密密麻麻的刺痒感又漫延席卷了全身。姜展翎咬着被角,硬生生压下极度的不适,不发出声响,唯恐吵醒对床的人。
冷汗淋漓,浸湿了她贴身的里衣。怕着凉,仍是盖着被子,任凭湿热的气息在周身流窜。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抵不过脑袋里一窠浆糊似的,昏昏沉沉地睡去……
姜展翎醒来时,已近晌午。温妙济唤她起来洗漱用过早饭。姜家一大清早送来了换洗的衣裳,并各类补养食材。看她还睡着,拜托温妙济妥善照看,感激不尽云云,已先行回去。
纪寒英端着一盆温水进来,里头浸着一方帕子,放在一边的小桌上。着手给姜展翎擦身。
温妙济拿来剪刀,药粉,准备换药。伤口上覆着的麻布一层层揭开,外层是麻布原来的颜色,再是干涸凝固了的褐色,直至挨着皮肉血液渗透的鲜红色,各色麻布散落在榻边木几上,堆成一座小山。
姜展翎指尖紧抠榻沿,强忍痛楚,任冷汗浸透额发。纪寒英不敢去看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为她擦拭额角的汗水,手上不由放轻了力道。
姜展翎看着那只手,不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少了点什么,把昨日的记忆从脑中拉出来比对——有一处空了缺,那只翠色欲滴的青玉镯子呢?
没有镯子掩盖,纪寒英手腕上的印子看的更明显了。
似是察觉姜展翎眼神的异样,纪寒英手一顿,悄然往后缩,拉下袖子。
姜展翎一把抓住她手,语气严肃,问道:“寒英,你的镯子哪儿去了?”
纪寒英想要抽回手,却纹丝不动,她力气还是好大。拉扯间,袖中一张纸掉落。纪寒英慌忙去捡,姜展翎手法敏捷,一捞就捏在手里。
纪寒英看着那张纸,站着不动了。
“这是什么?”
见纪寒英不言语,姜展翎抖开来,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
16. 赠药
那是一张当票,上书“典青玉镯一个”。
“所以,你把镯子当掉了?”姜展翎又问,“曾经你说过,那是你娘留给你的?”
“没错”,纪寒英大方承认。
清晨,纪寒英回了一趟酒坊。当她回到店门口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人看守,要么钱财东西丢了,要么就是泼皮无赖在里面胡作非为。
可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店门完好无损,恭谨地锁着。她分明记得,前一天混乱的情景,被带走时,根本顾不上锁门。
她打开门,店里面似乎有人打扫过,桌椅整齐,地板洁净。纪寒英已经猜到是谁做的了,但也无暇去想太多。
她走到摆着一列酒坛的里间,挪开一个空的酒坛,酒坛刚好挡住后面的暗室门,门很小,仅容一人躬身而入。纪寒英摸进暗室,翻出藏着银两的小箱子。小心捧着,拿到外间点了数,只有区区十几两。
她摩挲着腕间的玉镯,晶莹透亮,温润凝碧,纵有万般不舍,犹豫也只有一瞬。
“我跟当铺掌柜的说了,一定替我留着,日后我定是要赎回来的。”纪寒英像是在下决心,亦是对好友的宽慰。
姜展翎不说话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寒英把手镯赎回来!可她现在的样子,跟废人有什么两样!
纪寒英的安全感来源于她的酒坊,她应该待在那儿,卖酒,挣铜板,而不是守着自个在这干耗着!
姜展翎要赶人走了,“寒英,你回去吧。”
纪寒英不解,“怎么了,我照顾你,你不愿意?”
是呀,不愿意你受委屈,不愿意你受伤害,不愿意你受欺负……可偏偏事与愿违,一切都是一团糟。她姜展翎有什么脸面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照顾!
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不需要,我不配!”
纪寒英瞪大眼睛看着她,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后,自嘲地笑了一下,“所以,是我一厢情愿是吗?你把自己踩低了,难道不是在挖苦讽刺我吗?”
“原是我不配!”纪寒英用袖子捂住脸,气得往门外跑去,“我走就是!”撂下这句话,她的单薄的身影跑得飞快,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寒英,你听我说……”姜展翎欲起身去追,忘了身上有伤,腿脚一动,牵扯到伤口,撕皮剥肉般的疼痛感只钻骨髓,令她顿时趴下,咧嘴咬牙,吸着鼻子直抽气。
明明不是那个意思的,这张嘴到底说了些什么?
姜展翎懊恼不已。这下好了,目的达到了。人走了——却是被她气走的。
正郁闷着,听见院中温妙济在跟人说话。是干娘把寒英拦下了?姜展翎心想,等她回来了,要好好的跟她认错。
温妙济走进房中,问道:“翎儿,外面有位柳小郎找,说是要见你,请他进来吗?”
姜展翎心里的失落一下转变成了不耐烦,并发泄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小声嘟哝着:“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她连连摆手,“不见不见。”
温妙济看她一脸不高兴,想起纪寒英匆匆离去的样子,知两人定是闹别扭了。“真是小姑娘心性,阴晴不定的,过了这一阵,自己就好了。”温妙济想着,越过这事不提。
来人还晾在外边,便又走了出去。去不多时又复返,有些为难地说:“翎儿,这个柳小郎说你上次有借伞之恩,让他免受雨淋身湿之苦,一定要当面感谢。”
“他还说,可以在外面等,直到你方便的时候。”
姜展翎一听,觉得这人事情真多,便开始胡说八道:“我确实想方便了,让他来扶我去茅厕?可男女有别啊,不是很方便。”
温妙济直摇头,又气又好笑,这丫头就没个有正形的时候。
柳应虎孤身立于意秀园院中,无心欣赏园内美景,望着木雕花窗棂出神。窗背糊纸阻挡了他的视线,只有里面人经屏障过滤了的谈话声传出来,听不真切。但他还是听出那个有些轻快的声音,一直悬着的心终是落下来了一点。
丝丝凉意打在他脸上,抬头看天,乌云翻滚,阴沉的天空又开始下起雨来。梅雨季来临,柳应虎出门时特意多带一把伞。此刻,他一只手撑着自家的伞,姜展翎借他的伞背在身后,怀中还揣着一个包袱,用另一条手臂紧紧地抱着。
听见下雨声,温妙济走出房来。看着这大高个小伙杵在那儿,请他进了廊檐下。
柳应虎向外抖落手中油纸伞上的水珠,收起来靠墙角放着。取下身上背的那把,连同怀中的包袱,一起呈给温妙济,“温婆,伞帮我交还给姜姑娘。包袱里是我采的草药,化瘀止血很有效果。”
温妙济看这小伙大老粗的模样,没想到还挺有心,接不接受还得问过翎儿的意思。先谢过了,说:“我这里药材本就有的,辛苦你去采了来。”
“这是哪一味草药?”
“是九死还魂草。”
九死还魂草,细叶似披针微卷,神似柏树枝叶,也称作“卷柏”,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岩石罅隙中。若是遇上久旱天气,即使干枯成一团适合引火的燋草,也能“随风而动,遇水而荣”。
温妙济打开包袱来看,每株药草均根茎粗壮,枝叶苍翠,一瞧便知是生长了多年,且是那人迹罕至的险绝之境采来的,药效也非一般药草所能比。
温妙济捧着包袱,只觉这些药草沉甸甸,沉手得很。“你等会儿,我去问问翎儿。”
药草拿进房中,姜展翎看着也是惊叹不已。她拿起一株,像举着一棵从盆景里拔出来的老桩柏树,还是生长了千年的那种。
姜展翎跟着干娘去深山里采过这种药草,干娘告诉她,在有流泉飞瀑的崖壁上生长的,品质最为上乘。需在崖壁边找到一棵结实的大树,绳索绑在树干上,腰上再系一根,树上的绳索套进腰间打的活结里。随后,双手抓住绳索,脚踩着崖壁往下倒着退步腾跃。发现好的一株,便用药铲挖下来,丢进背后的药篓中……
姜展翎太清楚不过,这背后暗藏的危险了:悬崖陡峭、山石嶙峋、深渊幽暗,林中更有毒蛇虫蚁、猛禽野兽,一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葬身无归。
姜展翎细细端详过后,把药草轻放回包袱中。她有点疑惑,这人是在干嘛,才见了两面而已,俩人根本就不熟。
莫非,他对自己有意,来真的?可她是要招赘的,这人又说赘不了。这可不行,拖泥带水的事她最烦了。不过,他送药给自己,人还挺好的?
“翎儿,这药草是收着还是退回给他?”温妙济问道。
姜展翎不置可否,终于说:“请他进来,我有话跟他说。”
温妙济忍不住探她口气,“你觉着这小伙怎么样?”
“干娘你也看到了,这么大棵的药草都薅下来了,活儿干得不错!”
“我不是问这个。”温妙济白她一眼,平日里鬼灵精的,现在倒是会装傻充愣。于是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人家一片好意,这药若是用上,对你的伤是再好不过,你看着办吧。”
柳应虎看那屋檐滴雨,嗒嗒声扣在心弦,一颤一颤,旋即又混杂进漫无边际的雨幕里,混沌不清。
他在屋外踱着步,每一步都是煎熬。从他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现在尤甚。
房门“吱呀”打开,听得温婆唤他,“柳小郎,请进吧。”
终于是等到了,柳应虎感到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似重锤砸响鼓,震得他胸膛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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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平复,忐忑着走进屋内。
姜展翎身上盖着薄被,手臂交叠枕着脸。墨发梳洗过,随意地散在枕侧。鬓边柔软的发丝给她增添了几抹温柔,窗外透过来微暗的光让人看不真切她脸上的表情。如果不是趴卧的姿势,倒是看不出跟寻常有什么两样。
“姜姑娘……”柳应虎刚一开口,姜展翎便抬头看他,直视的目光使他低下头,局促地看向地面。他才注意到穿着的靴子,靴底和鞋面沾满了泥,突如其来自觉的难堪使他说话磕巴起来,“姜姑娘……你……怎么样了?”
“你看呢?”姜展翎反问他。
这下,柳应虎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尴尬地笑了一下。
“翎儿,不得无礼。”温妙济及时阻止姜展翎欲捉弄人的心思。向柳应虎道:“她这样子跟你调皮,就是没有大碍,都在皮肉上。静养一段时日,到能下地走路的时日也就差不多好了。”话毕搬过一张凳子给他坐,端上茶来。
一口茶水润过喉咙,不安感顺带灌下去不少。柳应虎恢复了平常,说:“姜姑娘,多谢你借伞与我。还有,在上巳节那天,我弄飞了你的风筝。听说你遭遇这场劫难,我也没有什么能帮你的,就采了几株药草,希望你用了早日好起来。”
恐姜展翎拒绝,又补充道:“就当我用这药草来赔你的风筝了。”
他说的如此诚恳,姜展翎敛了不恭的神色。收与不收,是个难题。收下,似乎太过贵重;不收,拂了人的好意。
她求助的眼神投向温妙济,被稳当接住——“真是太好了,翎儿用了这等上好的药,早日康复了,你们两下次再一起去放风筝,啊?”
姜展翎:“……干娘,我谢谢你嘞!大可不必!”
面上,姜展翎巧笑嫣然:“柳公子赠药之举,镂骨铭肌,翎儿永志不忘!”说着就在榻上伏身行礼。
柳应虎忙起身回礼,“姜姑娘不必客气。”他发现,一站起来,就又回到了手足无措的状态。柳应虎想起戏台上伶人唱的那句词:是什么“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对的,他的心确实很乱,是因为刚才姜展翎的那一笑?总之,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柳应虎顺势提出告辞。
温妙济把九死还魂草炮制成炭粉,配在外敷的药中一同使用,姜展翎的伤口果然比之前愈合得快。
不知不觉已过半月有余,姜展翎每日便是吃、睡、发呆,家人轮流来看望时便是最高兴的时刻。温妙济事情多,时常忙进忙出。
姜展翎每日捱着熬着盼着,终于有天可以下地了!只是还得扶着拐杖走,步子也不敢迈大。为了不劳烦干娘她老人家,姜展翎能做的,都自己动手,即使是在很吃力的情况下。
她开始想念寒英悉心照顾她的时日,自从上次把人气得跑走后,她再没有回来过,寒英一定是在生她的气,才不来的吧。转念又想,官府那边收了银子,她的店短期应能顺利地开下去了。只是,又能维持多久,下一次又是以什么明目来明征暗敛呢?
姜展翎向温妙济提起了她的忧虑,“干娘,到底要怎样才可以摆脱这些人的宰割?上面的那些官,都是这样不顾下层人的死活,那我们又凭什么听他们的?”
她又问:“那些官上面还有更大的官对吗,他们是不是只听上面的?”
“上面的话不听也得听,不想做也得做,没有几个人能拿乌纱帽去冒这个险,大部分人都是随波逐流,或者选择明哲保身。”
“那庸碌无为甚至卑鄙龌龊的人在高位,岂不是祸国殃民?”
温妙济点头肯定,“嗯,是这么个道理。”
姜展翎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干娘,那我能去当官吗?”
17. 读书
温妙济坐在灶房火炉边,拨弄着竹火笼上的湿衣物,使之受热均匀。红旺的炭火烘出衣物里的潮湿,氤氲的水汽里,她抬起头来,看到姜展翎眼底里闪烁的小火光——不是火炉里的炭火映照出来的橙红的颜色,而是带着不甘与不屈的涅槃之火。
“一般男子入仕,没有其他门路的,便是走科考之路。”温妙济惋惜地叹了口气,“可你身为女子,此路不通。”
姜展翎不解,是女子怎么了?一股怒意直冲天灵盖,她炸了毛:“为什么?凭什么?”
温妙济按着她肩,不许她乱动,以免怒气上来,她不管不顾的动作,裂了正在愈合中的伤口。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像宫中,就有管理宫廷事务的女官。”说到这里,温妙济似在回忆什么,看着那袅袅蒸腾的白雾出神,直到姜展翎的手在她面前不安分地挥舞,又重复了一遍前一句的提问,“宫廷女官?听起来很威风的样子。”
温妙济看着姜展翎熠熠生辉的眸子,里面是掩饰不住的好奇与兴奋。缓缓沉吟道:“是,我本是尚药局司医,掌管分疗众疾,也算是个小医官。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个漆黑寒冷的晚上,我在出宫的途中发现了一名受重伤的宫女……”
原来干娘曾经是宫廷女医,姜展翎总觉得她温和的外表下,内里的底色是沉郁幽深的,她的脸上一向没有幅度过大的表情,遇到极凶险的病症,亦是有条不紊地处理,手拿把掐,处变不惊。
姜展翎某些时候有些怕她,现在有点了解了,或许是跟她曾经的这段经历有关?
“然后呢?宫女怎么样了?”姜展翎追问道。
“我发现她时已然是奄奄一息,给她扎了针才苏醒过来。后来,她告诉我,只因经过御花园时,遇到酒醉的皇帝。许是看她面容秀丽姣好,身段窈窕,皇帝一时兴起便玷辱了她。不久,此事传到皇帝的宠妃耳中,宠妃以‘贱婢无耻,掇乖弄俏,勾引圣上‘为由将她严刑拷打……”
姜展翎忿忿不平道:“真是可悲,美丽也成了一种罪了。狗皇帝真不是东西,色欲熏心,威逼欺人;那宠妃亦是可恨,心如蛇蝎,手段歹毒。宫女这打挨的,比我还要冤!”
“我因此事,遭褫夺司医之职,被驱逐出宫。此后,我与宫中的一切断了联系,辗转到此。”
温妙济拨弄衣裳,试图翻过一面,缓声道:“那宫女……希望她一切都好。”
想也知道,定是凶多吉少。
姜展翎分明看见,说到此处,她的手轻抖了一下。随后泄了力般,落在层叠起来的衣物上。她把褶皱扯开,摊平,连同心中的涟漪一并恢复如常。
不一会儿,水汽重又升起来,模糊了姜展翎的眼睛。原来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宫中还是民间,处处都有着不公与倾轧。
“干娘,想不到,你竟遭遇了这些。”姜展翎唏嘘道。
“事情都过去了。”温妙济的语气里无波无澜,“其实也没什么,宫中不缺医者。为乡邻们瞧病,我心甚慰。”
看姜展翎若有所思的样子,温妙济半是安慰半是告诫道:“你看那些达官贵人的后宅,尚且妻妾成群,奴仆众多,事务繁杂,要请多少管家嬷嬷。那皇帝的后宫,嫔妃们争宠斗艳,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暗地里的陷害使坏,更是不肖说。”
姜展翎了然:“懂了,皇帝的家事,那也是家事。为了抢一个男人,一群女人整天争风吃醋,斗得你死我活的,真是不值!这宫廷女官管这些事,怕不是一个头两个大!”
温妙济看她嫌弃的表情,笑:“看来我家翎儿志向还不小,想做外朝官员。”
“可是刚才干娘说,只有男子可以,这是什么破规矩?”姜展翎还是想不通。
“也不是没有可能,像边境蛮夷之地的羁縻府州有女土官,骁勇善战,驰骋疆场,深得朝廷的倚重。”
“土官虽说是世袭制,能当统领的人,不分男女,看的是谁的拳头硬。此外,智慧、胆识、谋略等各方面能力,必然卓尔不群。”
蛮夷,羁縻,土官,这些字眼陌生,却也勾勒出一位遥远而神秘的女首领形象,盘桓于姜展翎脑海中,令她心驰神往。
近年来,温妙济明显感觉到,舍不得看病的人愈来愈多。有太多的穷苦人病入膏肓,拖到不得不来找她时,往往已无力回天,她也束手无策。
看民境知国殇!
她隐隐知晓,当今大康朝的沉疴宿疾,积重难返,烂透了!若从根本剜去腐肉,也许能焕得新生!
翎儿既有此心,不如推她一把。若是要成为那把剔肉刀,还需反复地锻打和淬炼!
姜展翎见温妙济放下手中的活计,面色凝重地起身,“跟我来。”
“去哪儿啊?干娘,这下雨天外边也没得玩啊?”姜展翎在灶房随手捡起一根木棒当作拐棍拄着,疑惑地问。
温妙济双手抓着姜展翎的两只胳膊,看着她好奇的双眼,郑重其事地说:“翎儿,既然你有此想法,不管以后的路你怎么走,你就是当一辈子劁师也好,想去做官也好,都是你的选择。”
姜展翎怔怔地听着,干娘的神情如此凝重,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温妙济回答了她之前的疑问,“翎儿,这世道为女子设下的条框太多。你想跳出来,但前方没有路的情况下,是可以凭着一腔孤勇去闯荡。但破藩篱,斩荆棘,还得有利器。”
“走吧,我们去兰芷庐。”
“干娘,是什么利器呀?你有好东西藏在那里,我怎么不知道?有我的势绝厉害吗?”
“那当然了。”
姜展翎顶着满头问号,即便走路一瘸一拐,也不要人来帮忙,心急哄哄地跟着温妙济后边向兰芷庐走去。
下过雨的青石板路洁净又湿漉,浓绿的苔藓缘隙漠漠,泛水绵绵,青茸可爱。这春色太美,姜展翎害怕踩坏了它。于是小心地跨过,特地踏着石块走。
温妙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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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前头,听得“嘚嘚”声响,回头看她时,姜展翎正撑着拐棍小跳了一步。
“真是不让人省心。”温妙济心里一骇,立即制止她,“翎儿莫要顽皮,要是摔了可不得了!”
姜展翎也不解释,拄着棍子露出孩子气的笑。
“干娘,来扶我嘛。”姜展翎伸出手臂。
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温妙济摇头往回走。
再往前便是一段石阶,温妙济搀着姜展翎,二人一步一阶拾级而上。
抬头看去,一座清雅的小屋展现眼前,还是曾经简单的样子。开裂的木头、剥落的墙皮是岁月遗留下的痕迹,使其更显古朴久远。
远去的记忆回笼,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兰芷庐,位于园中地势稍高的西北角,不过十步见方,除靠窗一案一几外,另三面皆书柜,泰半是医书。
医书上有图谱的,姜展翎喜欢对照着比较采回来的草药,进而了解性味与作用。若是采得珍稀之品,就兼有一种鉴宝获宝的快乐。而那些复杂的方剂配伍,她看了就头疼。反而为了读弹词话本、志怪逸史、武学杂录、耕织渔牧之类,请教干娘,努力认字。姜展翎幼时虽不曾上过学堂,这些杂书倒是看得七七八八。
俩人进得屋内,一切照旧,陈设俨然。姜展翎直奔往常光顾得最多的那个书柜,一边喊着:“干娘你先去拿那个什么利器,我这里先随便翻一翻。”
“翎儿。”温妙济正色道,随即打开相邻的一个柜子,抽出几本文本图册来,搁在案上。
姜展翎凑近去,一一排开来看,见是《论语集注》、《孟子正义》、《孙子兵法》、《策论集录》、《舆地图》等书籍。是她一看就会头疼的那类,平日里翻都懒得翻一下。
“以后,你每日都要认真地完成功课。”温妙济取过案上的砚台,注水研墨。墨成,摊开竹纸,挥毫写下数列麻密的字。
姜展翎从右向左看去,念道:“上、点、读、讲、记、背、复、写……内容不拘一格,取之诸类,俱要考察。”
姜展翎眉心蹙成了一块橘皮,不愿承认干娘所说的“利器”,就是要她去啃这些书?
意想不到。
“翎儿,不要犯懒,也不要畏难。”温妙济搁下笔,伸手去摸姜展翎额头,手指抚在她拧起的眉头上,熨平那一团疙瘩,“机会来的时候,稍纵即逝。你只有做好了准备,然后等待,方能稳稳抓住。光抓住不够,当你脑中有思想,胸中有乾坤时,才能守住。”
姜展翎心里暗暗叫苦,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这世道,身为女子,根本没有入仕的途径。那所谓的“机会”到底是什么,干娘大概也不清楚。
不过,反正也没有事情做,读书就读吧,不会那么无聊了。
按照温妙济列出来的书目,姜展翎每日要研读四五种不同的门类。此外,还得抄录誊写。她那一手张牙舞爪的字,在不断地练习中竟也自成一体,筋骨丰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