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给女主递休书》
1. 第1章
燕朝,许州,上元节。
夜幕降临,街上悬挂的花灯、点燃的烛火将四周映得如同白昼。
来往是欢度佳节的人,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忽然“噗通”一声响,临湖的地方紧接着响起女子慌乱无措的声音:“救命啊!有没有人?我家小姐掉湖里了!”
明墨坐在离湖一段距离的酒楼上,本来应该是听不到的。
她无所事事般四处看看,似乎是心有所感,她抬头看了过去,隔着一段距离,她看到了湖边眼含泪花急得不行的女子。
那女子的模样——
明墨心一紧,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她眼力不错,仔细一看能看到女子靠近的湖里有一道人影浮浮沉沉。
她沉思的功夫,湖那边也有行人听到动静了。
有人想救人,但那湖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却是深且宽的,湖里暗流涌动,加上冬日湖水寒凉,救人不是件容易事。
湖里有个漩涡。
下水的几人游到漩涡边就游不过去了。
那人影被席卷着到了湖中央,浮少沉多,眼看就要被淹没。
明墨早在看到湖里人影时就出声:“月三月十四,去救人。”
她的声音里甚至有一丝很难察觉出来的颤意。
站在她左右充当护卫的月三、月十四一怔,第一反应是看向明墨后面站着的贴身护卫越影,以眼神询问。
毕竟主子大病初愈,加上上元节人很多,她们怕有万一,不敢轻易离开主子。
她们的顾虑明墨当然知道,但现在有能和她性命相比的事情。
她沉声道:“速去。”
她说这话时表情没有变化,声音也很平静,但那股压迫感却压得人无法呼吸。
不是十五岁时意气风发的少主,也不是现在二十五岁这个主子惯有的温和模样。
她目光锐利,那股无形的压迫让月三、月十四心里一凛,想到的是二十岁杀人时脸上染着血、唇角含着笑的主子。
二人立刻施展轻功往湖的方向掠去。
后面站着的越影有些惊讶,也有些疑惑。
知道有人掉湖里,以主子的性格会派人去救很正常。
但只是湖里救个人,怎么都不用两个人一起去。而且主子还打算亲自去一趟,这就很不正常了。
是那湖泊不一般,还是掉进湖里的人不同?但只看到模糊人影,怎么也无法知道掉进湖里那人是谁吧?
难道主子选择在上元佳节出来不是只为了看看风景,她还有别的安排?
但再怎么安排,也没道理瞒着她啊。
越影困惑不已,按紧手里长剑,谨慎地看着四周。
明墨抬脚往外面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不少。
走到门口时,她顿了顿,折回来把桌上放着的一块面具罩在了脸上。
湖边。
明月楼护卫出手自然没有悬念,那人很快被救了上来。
呼救那女子一脸欢喜迎了上去,小姐长小姐短,心有余悸。
那小姐对月三和月十四点了点头,郑重道谢后再向下水那几人道谢,而后坐在湖边一块圆石上,没有什么反应了。
她的衣衫都湿透了,湖水很自然地随着垂下的衣摆滴落在地上。
她脸色苍白,看起来跟丢了魂差不多。
月三和月十四站在一旁有些无措。
呼救的侍女也陷入沉默。
围观的路人见状,小声谈论了起来。
最初只是不解:“怎么没动静了?这么好看的姑娘,莫不是个傻子?”
“什么傻子?她刚刚还跟人道谢了。”
“那不是傻子,怎么还不回家?这么冷的天,再不换衣服,该生病了。”
“她坐在那动也不动啊。”
接着话题进一步变化:“她真是不小心掉进湖里的?”
“这湖四周虽然滑,但都有栏杆围着,好端端的不至于掉进去吧?”
“莫不是她不是不慎坠湖的,而是有意投湖?”有人结合那姑娘被救上来后的表现,小声嘀咕着。
围观路人很是赞同。
话题顺理成章转变为女子轻生的原因。
有人道:“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曲府的大小姐。”
“对,刚刚在近水楼台那里,我还看到她跟流云山庄的少庄主在一起呢,怎么一转眼就——”
近水楼台是一座酒楼。
明月楼在许州,楼字只有明月楼才能用。
扯上流云山庄少庄主,越多人加入了谈论。
“是那位失踪近十年、不久前刚刚回归的少庄主段云鹤吗?”
“对,就是段云鹤。这曲府大小姐跟流云山庄少庄主的关系可不简单。”知情的人得意洋洋,自以为高人一等。
路人们都惊讶,催促他继续说。
那人得意极了,端着架子缓缓开口:“都知道段少庄主失踪了十年,那她这十年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有人老实摇头。
有人想了想,看着坐在湖边圆石上的女子,若有所思。
那人便点头:“据说当年那场变故后,段少庄主逃出生天后伤得太重,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被曲大小姐救了以后,就在曲府里当打杂的。”
“打杂?”路人惊讶不已:“曲龄幽让流云山庄的少庄主打杂?”
“是啊。”知情那人幸灾乐祸:“所以现在段少庄主回归了,想起来了,自然恨极了曲龄幽。”
让堂堂流云山庄少庄主打杂,无异于折辱。
又有人道:“我怎么听说段少庄主和曲大小姐以前还是两情相悦的关系呢。”
“以前是以前,以前是打杂的攀上富贵大小姐,现在人家是少庄主了,段家那是什么门第,她堂堂段少庄主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商人?”有人嗤笑。
路人们纷纷交换消息。
于是所谓的真相很快拼凑出来了。
十年前,曲府大小姐曲龄幽救了失去记忆的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留她在曲府。
十年朝夕相伴、日久生情。
十年后,段云鹤恢复记忆回归山庄,打心底里看不上曲龄幽的商人身份,将在曲府打杂的经历视为屈辱。
回归流云山庄后不但和曲龄幽一刀两断,还火速和天星派大小姐定了婚约。
近水楼台那一面是最后的道别。
据说段云鹤离开时头都没有回。
然后就有了曲龄幽掉进湖里的事情。
众人目光各异。
有不怀好意的浪荡子肆无忌惮打量着曲龄幽,看着她湿透衣衫衬出的曼妙身姿,满怀恶意道:“那曲大小姐现在都二十八岁了,怕是嫁不出去了。”
同伴嬉笑:“所以人家才投湖啊。”
活脱脱市井小人的嘴脸。
明墨走到湖边正听到了这句话。
她垂眸,拢在袖下的手指微屈。
轻微破空声响起的同时,说风凉话的浪荡子应声而倒,跪在了地面上。
她的脸上原就没有多少血色,此时更是白了几分。
她不在意,也没人看到。
她只轻轻扫了跪在地面上那浪荡子一眼。漫不经心,眼里没多少情绪。
刚从地面上站起来的浪荡子迎着她那一眼,不知怎么打了个颤,一瘸一拐溜进了人群里。
“主子。”跟在明墨后面的越影有些担忧。
自然不是担忧那浪荡子,她担忧的是明墨刚才的出手。
明墨摆了摆手,有些沉默。
她听到了路人们的话,知道湖里那人果然是曲龄幽。
以及她和段云鹤后面发生的事情。
她才昏睡了一个多月,世界似乎变了一番模样。
她抬头看去。
隔着许多人的身影,她一眼就能看到坐在湖边圆石上的女子。
她穿着一袭做工精致的莹白衣衫,衣服上绣有山水的图案。
此时那衣衫湿透了,衣摆在滴水。
她长发披散垂落,发尾也在滴水。
她低着头,看不清楚面上是什么表情。
无端有种凄清萧瑟的感觉。
明墨只看了一眼就很难移开目光了。
月光如水、湖面如镜,哪怕现在的场景不是很适合,但曲龄幽依然很美。
时隔多年,曲龄幽变了许多,她当年的那份心动却没有改变。
甚至越来越多,成为她深藏心底的慰藉。
但四周路人还在说着闲话,声音颇为刺耳。
明墨不喜欢听。
她吩咐越影和走过来的月三月十四:“把这里清出来,让他们散了。还有,不许任何人将此事宣扬出去。”
她是明月楼楼主。
这里是许州。
她说不许,不会有人敢和明月楼作对,把曲龄幽掉进湖里的事情说出去。
明墨说完,直接向曲龄幽走去。
一步一步。
她走得很慢。
有大病初愈、脚步虚浮的原因,更多的则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曲龄幽。
跟在曲龄幽旁边那侍女眼神微亮,知道她才是真正救自家小姐的人。
她抬头想看看小姐的救命恩人是谁,看清楚后脸微白。
明墨没管。
她本来该在离曲龄幽五六步时停下的。
但是曲龄幽依然没有反应,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外界如何。
她上前几步,站得离曲龄幽近极了。
月光原是投在湖泊里,顺着湖泊照在曲龄幽面前的。
此时她却感觉很暗。
面前立着的人把月光都挡住了。
这人离她很近。
近到她能看到她腰间悬挂着的一枚圆月形状的玉佩,也能闻到一股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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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味。
微苦,却掺着些许清润,莫名让人感到轻松。
曲龄幽抬头,正对上明墨望来的眼睛。
但她来不及看那眼睛里有什么,本能地一惊,想往后仰。
然而她忘了后面是悬空的。
她的身体晃了晃,眼看着就要失去平衡摔到地面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搀着她的手臂把她扶正。
触感温暖,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似乎完全把她罩住了。
曲龄幽微怔。
明墨扶正她后很快收回手,指尖藏进掌心,迎着曲龄幽打量的眼神轻笑一声,说道:“死都不怕,还会怕鬼神?”
她指的是她的面具。
上元节以面具罩面是许州的民俗。
明墨此时面上正罩了个面具,青面獠牙,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曲龄幽刚才没反应过来,明显是被她吓到了。
她这话一出,曲龄幽和月三月十四都愣住了。
月三月十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这是她们二十五岁的主子?二十五岁的主子还会跟人开玩笑?
曲龄幽则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似乎是开玩笑,又似乎含着劝解的意思。
她再次抬头直视罩着凶神恶煞面具的人。
明墨也在看着她。
眉眼间有水雾,皮肤白皙,曲龄幽的五官是很出色的。
她此时眼珠漆黑,明明刚从湖里上来,明明周身湿漉漉的,却有种生来就有的疏离淡漠感。
明墨看过她许多次。
初见隔着花灯和人群,她仰头看见高楼上谈笑风生、从容不迫的女子,只看一眼就心动不已。
后来世事无常、变故太多,那些年里她来来回回也看过曲龄幽许多次。
却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面对面。
明墨忽然庆幸她面上罩了个面具,不至于将自己的情绪暴露得太彻底。
曲龄幽只看她一眼就低头了。
就跟刚才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别人的言语一概不理会。
她很迷茫,也很难过。
明墨想。
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很少安慰人,也很少有人需要她安慰。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逢微风吹过。
曲龄幽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明墨看着她湿透了的衣衫,眉微皱,伸手将自己身上穿的玄黑裘衣解了披在曲龄幽身上,抬头就对后面那侍女道:“雪青姑娘,你家小姐刚从湖里上来,不宜再吹风,还是快回家吧。”
名为雪青的侍女怔了怔,不明白明墨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圆石上坐着的曲龄幽也怔住。
她衣服都是湿的,冬天的晚上本就寒凉,风一吹,那股凉意甚至渗进了心里。
但此时这件衣服披了上来,她瞬间感觉到暖融融的。
像被阳光照着。
那股淡淡的药味也笼罩住了她。
曲龄幽生平第一次觉得药味不难闻。
她抬起头,终于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人。
原是穿着玄黑裘衣的,此时裘衣给了她,她还是穿得很厚实。
碧青色的衣服上有云纹,面具凶神恶煞,她看来的眼神却很温和,目光清而润,像温玉。
曲龄幽迎着她温和的目光,难得想说些什么。
“我不是想死。”她说。
明墨微微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这是回答。
对她那句“死都不怕,还怕鬼神”的回答。
她藏在面具里的唇角微扬,声音里的情绪很稳:“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的,曲龄幽不是那种绝望无助时会想死的人。
再绝望惨淡,她也不会放弃求生。
明墨答得太快,又太理所当然。
曲龄幽不由抬头又看了她一眼,心有疑惑:“但他们都说我是因为被人抛弃、嫁不出去才投湖的,你怎么不这么认为?”
刚才那些嬉笑讥讽,她悉数听到了。
“不会。”明墨不假思索:“生命宝贵,我知道姑娘一定会珍惜的。”
“至于有人说姑娘是因为嫁不出来才轻生——”明墨嗤笑一声,垂着眸,声音微低:“姑娘花容月貌、举世无双,一定有很多人想娶姑娘的。”
所以不用因为一个段云鹤而伤心难过。
是段云鹤有眼无珠罢了。
明墨说完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站得有些累,但这趟出来能见到曲龄幽、和她说上这些话,已经心满意足。
她回头,打算让月三月十四送曲龄幽回去。
曲龄幽愣了片刻,想着明墨口中的花容月貌、举世无双,笑了一声。
她站起来走向明墨,问道:“你说会有很多人想娶我,那你呢?”
明墨愣住。
曲龄幽又向前走了一步,“你想不想娶?”
2. 第2章
这么近的距离。
近到似乎只要她一低头,就能亲到曲龄幽的脸。
近到哪怕她不低头,也能嗅到曲龄幽的气息,听到她的心跳声。
明墨想。
噗通噗通,一声比一声响。
明墨呆呆地听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那其实不是曲龄幽的心跳声,而是她的心跳声。
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到似乎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但这是很正常的。
面前站着的、离她极近、甚至跟她快要贴在一起的这个女子,是她喜欢的女子,是她十五岁时一见钟情的心上人。
那时她就在想:她这辈子只会喜欢这个人了。
再后来,在那些沉重到不堪回想的日子里,她曾在泥沙里刻着她的名字,靠着那一点怎么都不会实现的念想捱着。
明墨看过曲龄幽很多次。
现在却是第一次跟曲龄幽面对面、有触碰。
她在看曲龄幽,而曲龄幽也在看着她,甚至在问她想不想娶她、想不想和她在一起。
那是明墨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她会心跳、会慌乱、会愣神都很正常不过。
她抬了抬手,似乎想按住心让它不要再跳。
她像是有些慌乱,怕心跳声太大会惊扰了曲龄幽。
曲龄幽当然是没听到的。
她看着明墨,直视着那个凶神恶煞、似鬼凶蛮的图案,眸光潋滟,像是要通过面具看清眼前人的表情、看穿眼前人的心思。
她抬起手,轻轻搭在明墨肩膀上,半揽着她,再次追问道:“你不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轻而软糯,隐约含着几分委屈,好似跟心上人撒娇。
风轻拂过,除了上元佳节街上各色小吃的味道外,明墨还嗅到了隐约馥郁的酒香,掺着女子馨香和湖水的凉意。
她饮酒了?
明墨跃动的情绪因而沉寂了一下。
她想起了刚才听到的消息:曲龄幽刚跟段云鹤在近水楼台见过面。
近水楼台是一座酒楼,去那里的人自然是要饮酒的。
她想到这里,再看曲龄幽,果然看到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酡红,像是酒劲此时才涌了上来。
她半醉半醒在说话,不是清醒的。
明墨的心跳平息了一瞬,在迎上曲龄幽的目光后再次跳了起来。
曲龄幽的目光朦胧,隔在一层云雾后,无情似有情。
她原本有许多问题要问曲龄幽,比如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说的话当不当得真。
毕竟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的。
但现在,她在曲龄幽贴得极近、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坚决态度里点了点头,声音清润坚定:“明天上午,我会亲自登门和你商量成亲事宜的。”
她看着呆呆的曲龄幽,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虚虚地、轻轻地环住了她。
侍女雪青站在旁边察言观色,适时上来扶了曲龄幽一把,同时小心翼翼看了明墨一眼。
虽然明墨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她,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侍女,她自然知道明墨刚才的话其实是跟她说的。
小姐醉了,醒来后估计什么都不记得。
既然不记得,醉酒时说的话自然只是酒后胡言不能当真。
偏她现在这样说了。
偏旁边那两个护卫一看就不简单。
这都是什么人哪!
她心里焦急不已,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小姐出了酒楼后跟丢了魂一样,她一个没留意她就掉进了湖里。
上天保佑被人救了上来。
怎么她一个不注意,她又跟派人出手的救命恩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个鬼面具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面具的主人肯定不简单。
小姐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小姐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
曲龄幽根本不在意她是谁。
月上树梢,明月楼,明墨坐在亭里如是想。
她饮了酒、落了湖,又听了周围人似乎无关紧要的议论声音。
如果是在平时,那一定是无关紧要的。
明墨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是在平时,不用她出手,曲龄幽自己就能把那些说她风凉话的浪荡子收拾一顿,让他们磕着头求饶。
她是有这个能耐的。
但偏偏是那样的时刻,她刚和段云鹤一刀两断、情绪最为不稳的时刻。
她做什么、说什么,都跟面前的人是谁无关。
只是恰好那人是她。
明墨仰起头。
夜深人静,连月亮都看不到了。
她在脑海里回想看到曲龄幽后的动作、言语,后知后觉地想:也许她不该说那句话的。那句“有很多人想娶姑娘”的话。
但明墨捻了捻手指,忽而又庆幸她说了那句话,那时在曲龄幽面前的人是她。
她无意识地看着手指,看了一会后回神,目光上移,很自然地看到了她的手腕,右手手腕。
那里套了一串手串。
白玉般洁白无瑕,串上的珠子圆而亮,颗颗分明,紧贴着手腕的内侧已经被捂热,表面因而对比出一股凉意。
指尖一扯,手串移了移,凉意贴了上来。
明墨打了个颤。
越影的声音随之响起,含着担忧:“主子?”
她走到了明墨面前。
明墨看她,她脸上除了担忧外,还有几分迷茫不解,欲言又止。
明墨知道她想问什么。
她摆摆手,先表示自己没事不用担忧后,顿了顿,再次开口:“她是曲龄幽。”
越影下意识点头:“属下自然知道。”
她看着自家主子哪怕裹着厚厚衣服也止不住打颤的样子,心里一声长叹。
主子再不是当年,出行必要有人跟随。
她作为贴身护卫,同时也是明月楼月卫之首,大部分时间都跟在明墨旁边。
明墨这几年到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她都是知道的。
除沉睡的时间外,主子最多的是到离此地不远的一座庭院里,站在暗处看。
她看的方向人来人往,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不变的。
那些人越影也知道。
她起初以为主子在看的是段家那位少主,以为主子只是为了观察段少主的情况、保证段少主的安全。
至于跟那位段少主经常一同出现的曲家小姐,想来只是顺带的。
在此之前,越影一直是这么想的。
现在她想,真相应该是反过来的,那位段少主才是顺带的。
明墨的话佐证了这一点。
她说:“我对曲龄幽一见钟情,我喜欢她。”
我想和她在一起。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追到曲龄幽!
我要和曲龄幽一生一世!
年少时轻快而坚定的声音和明墨此时沉稳不起波澜、因病而有些虚浮的声音合到一起。
她说的话和当年一样。
对面人的反应却和当年完全不同。对面人也不是当年人。
越影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是一瞬,她垂着头,虽没有言语,却显露出一种“唯主子之命是从”的意味。
她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护卫。
四周一时静极了。
明墨也垂着头,无端听到了许多道热闹的声音。
“一见钟情?明少主,你才几岁?你知道什么情不情的?”
“追?你堂堂明月楼少主还要追人的吗?还有拒绝你的姑娘?嗯?你说你只是远远看着没上前?那你该把这些话跟那曲什么幽去说啊。”
“啧,姓安的,你看看人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一生一世。你呢?你俩还搁那玩上窗户纸了?”
……
“主子?”越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天这么凉,还是回屋吧。”
明墨抬起了头。
屋顶什么都没有,连月光都没了。
她起身回了屋。
翌日清晨。
明墨早早就起了床。
越影在旁边想:也许主子是整夜都没能睡着。
这很正常。她要去见曲龄幽了。
当然天这么早就登门似乎不太好,越影看着自家主子拿着一堆衣服看来看去,又在镜子前站了好久,最后换回了第一次选的衣服。
日出东方,外面隐约响起货郎的吆喝声。
明墨带着表面沉默是金的近卫出发了。
出了门,坐上车,慢悠悠地,大概半个多时辰就能到曲龄幽居住庭院所在的街道。
若是江湖人施展起轻功来,时间会更短。
这距离相当近了。
越影若有所思。
明月楼的总部原来并不在许州。
她起初以为主子是不愿看到旧景想起不在的人,现在想来,大概也有曲龄幽的原因。
车停了。
曲府大门正在眼前。
门前一块空地,左右两只石狮子。
车刚停下,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昨天晚上跟在曲龄幽旁边的侍女迎了出来,“明楼主,我家小姐有请。”
明楼主。
明墨在心里复述了一遍雪青对她的称呼,点点头,跟着她一步踏进大门。
曲府大门后是一条不是很长的直道,远处小花园里隐有清香,假山圆石、回廊曲折,里面的景致明墨其实不陌生。
她低头,地面上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出来的道路。
她看到过许多次,现在第一次踩了上来,感受到那股凹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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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跟着雪青一路走。走到正堂前时,雪青回头:“明楼主,小姐就在里面。”
明墨看了过去。
日光正照着,光影流转,四周摆设精致华丽,曲龄幽静静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动作,却能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明墨沉寂了一整夜的心忍不住跳了起来。
她走了进去,迎上对面曲龄幽打量的目光。
她直视着曲龄幽。
曲龄幽已不复昨晚落水后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模样,她换上了新衣服,端正坐在那里,眼眸明亮而有神。
醉酒似乎没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她看起来精神很好。
明墨想。
她看起来跟打听到的消息完全不相符?曲龄幽想。
她看了明墨一眼,从她腰间的饰玉到衣服上的花纹,目光向上,定格在明墨的脸上。
上元节已经过了,她脸上没有面具了。
她的真面目因而显露无遗。
怎么说呢?
不能说跟曲龄幽想象的完全不同,但也确实相差甚远。
这种相差甚远不是指长相上的。
明墨的长相跟丑字是不搭边的。
她的眼睛漆黑而深邃,皮肤白皙到过分,给人的感觉像块玉,温润而轻柔。
就跟昨天晚上差不多。
没了那个凶神恶煞的面具,这种温和感更明显。
但这和她知道的明月楼楼主半点不相符。
江湖顶尖势力明月楼的主人。
曲龄幽见过不少江湖人,知道江湖人是什么样的。
说得好听是潇洒自由,说得难听就是不被限制、散漫随意,那是官府都很难约束住的一批人。
那样的人,不怕官府却怕明月楼。
按江湖地位来说,明月楼还要在流云山庄之上……
曲龄幽想得出神。
明墨迎着她一直没有收回的目光,摸摸脸,问道:“曲姑娘,你还满意吗?”
这话一出,旁边站着的越影和雪青都睁大了眼睛。
曲龄幽也怔了怔,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墨问她满意不满意?满意什么?
她将那些关于江湖的纷乱思绪压住,重新看向明墨时,似乎看到眼前人漆黑深邃的眼睛里有几分忐忑。
那一定是幻觉。
曲龄幽想。
但她已经清楚明墨真正想问的,是她对她的脸满不满意。
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曲龄幽眨眨眼,听到眼前的人再次开口了:“既然没有不满意,那我们说正事?”
正事,指的是成亲的正事。
这是昨天晚上她揽着眼前人的肩膀亲口问出的。
而明墨也答应了。
那时她是醉酒的、神志不清的。
但明墨不是。
曲龄幽醒来后听完雪青的讲述,想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她答应的原因。
堂堂明月楼之主,权势富贵都不缺,怎么会答应?
“肯定是看小姐长得美心动了!”
这是雪青当时的回答。
曲龄幽是不会这么想的。
她看着明墨,轻轻点头。
明墨于是问道:“昨天晚上你问我想不想娶你,那时你也许不是清醒的、理智的。现在你是,我想问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到现在才登门,给了曲龄幽足够的时间思量缓和。
她也想过曲龄幽清醒后将昨晚当做胡言乱语的后果。
但结果是曲龄幽开了大门,让最亲近的侍女来迎她。
答案其实很明显了。
但她还是想问一问。
哪怕她是谁对曲龄幽根本无关紧要。
“明墨,明月楼之主,今年二十五岁。”
“在许多人心里,你的名字是个禁忌。他们不想提起你,也害怕提起你。”
“江湖上有许多关于你的传言,真真假假难以辨明。”
“有的说你武功高强、天下无双,有的说你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有的说你嫉恶如仇、正直无私。”
……
曲龄幽说了很多,证明她不是对明墨一无所知。
她最后道:“还有人说,你杀人太多受了反噬,注定活不过三十岁。”
她观察着明墨的表情,似乎想以此来判断真假。
旁边的越影已经冷着脸把手按在剑柄上了。
当然,她不会出手。
那看起来只是震慑而已。
是明月楼月卫对别人冒犯她主人的不满。
属下都这么不满了。
被别人当着面说会早死的主人却没什么反应。
明墨甚至笑了一下,点点头,认真地对曲龄幽说:“是的,那人说得很对。我确实活不过三十岁。”
3. 第3章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如同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那当然不是什么小事,而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站在明墨后面的越影在听到后的一瞬间就变了脸色,既心痛又压抑,旁边的雪青也颇为惊讶。
曲龄幽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这可以说是因为她颇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也可以说她是真的不在意。
毕竟她只见过明墨一面,于她而言明墨就只是个陌生人。
谁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生死?
雪青的惊讶也只是对生死倏忽无常的惊讶。
曲龄幽只是眨了眨眼,心想:有点怪。
明墨在这个时候这么说有点怪。
她跟明墨刚刚在说的话题是成亲,要商量的是跟成亲相关的具体事宜。
结果她忽然说自己活不过三十岁?
她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离三十岁只有五年,也就是只能再活五年。
谁会愿意跟一个活不过三十岁的短命鬼成亲?
一般情况下,谁都不会愿意的。
她这么说,难道是不想跟她成亲?
曲龄幽心里这么想的同时看了明墨一眼,很快自己否定掉了。
明墨的眼神温和而蒙着一层雾,让人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没有任何依据,偏曲龄幽就是觉得明墨是想跟她成亲的。
想跟她成亲,却还这么说——
曲龄幽眼神微深,不过片刻就完全想明白了。
只能再活五年,相当于她真跟明墨成亲了,五年后就会自由。
——以丧妻为结果。
明墨知道她跟段云鹤那段过往,想以此来断去她的后顾之忧?
她看起来,真的很想跟她成亲?
这么说,是想说服她?
曲龄幽眸光闪烁。
也许是错觉,但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隐约从面前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看出几分温柔来。
“曲姑娘?”
曲龄幽回过神,坐在那里抬头仰望着明墨,缓缓道:“明墨,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答应跟我成亲,我也不想知道。”
换而言之,她也不会告诉明墨她忽然在街上拉着一个陌生人随意说成亲大事的原因。
虽然原因已经很明显。
“还有,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和我成亲,有件事你要清楚。”
她站了起来走到明墨面前,距离就跟昨晚一样近。
没有湖水湿润的凉意,也没有馥郁醇厚的酒香,面前的女子清醒而坚定。
她说:“我不会再喜欢上谁了。”
不管明墨跟她成亲是因为什么原因、想要什么,从曲龄幽这里,她什么也不会得到,尤其是感情。
她喜欢过段云鹤,一片真心换来如此后果。
她不会再有喜欢这种东西了。
她观察着明墨的表情。
明墨没什么表情。
只那么一瞬,曲龄幽隐隐感觉到她掀了掀唇角,像是如释重负。
明墨点点头:“嗯。”
她坐了下来,在曲龄幽的对面,和她商量起真正的正事,成亲的时间、地点,宴请的宾客,婚房的布置,曲府产业的安排……
时间悄悄过去,很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曲龄幽邀请明墨一起吃饭。
明墨有些怔,迟疑一会还是拒绝了。
曲龄幽送明墨到了曲府正门前。
目送明墨离开后,她转身回去。
明墨是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再次回头的。
她看着曲龄幽的背影,一如过去许多年那般。
雪青和曲府其余侍从管曲龄幽叫大小姐。
但事实上,曲龄幽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去世,曲父也在五年前离世。
曲府真正的主人只有曲龄幽一个。
曲龄幽也没有亲人在世了。
所以段云鹤的离开才显得尤为致命。
“她说,她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明墨看着那扇深黑厚重的大门,声音轻轻的。
“主子。”越影有些心疼。
她以前确实不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直到昨夜明墨亲口说出一见钟情,她回想过往点滴细节,才能窥见主子的情意。
主子能和曲小姐成亲了,曲小姐却明言不会再动感情,这对主子的打击——
她想着,自己都难受了起来。
明墨收回目光,瞥见她脸上的表情,不由笑了一声:“你难受什么?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越影沉默。
明墨继续说,像是在跟越影解释,也像自言自语,“她不会动真情。我死的时候,她就不会难过了。”
她说话时脸上隐约是带着笑意的,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生死大事,对她来说确实是无关紧要的。
但越影脸上的难受半点没少,甚至瞬间变得更多。
在被明墨看到前,她低下了头。
成亲的日子眨眼就近了。
曲龄幽定的时间很急。
她要赶在流云山庄少庄主跟天星派大小姐定亲前成亲。
宴请的宾客并不多。
——其实是该用少来形容的。
曲府只剩她一个主人,曲族些许族人关系也很远,离许州也远。
她那边的宾客几乎没有。
当然,曲府做的是药材生意,曲府主营的百草堂隔段时间还会做些送药、义诊、施粥的善事。
曲府大小姐、百草堂主人成亲是大事。
如果曲龄幽愿意的话,还是有很多人乐意参加的。
但曲龄幽显然不是那么愿意。
“着急成亲的是她,怎么她却不广而告之、让大家都热闹一番呢?”月十四边吐槽边无所事事围着明墨来回走。
明月楼月卫形同皇家的影卫,按理不该如此轻佻浮躁。
但月十四今年才二十岁,还很年轻。
况且从五年前开始,明墨就说过,明月卫和从前不一样了。
三十岁的月三则是瞪了她一眼。
月十四走得欢快没看到。
明墨看到了。
她有些无奈,“静一些也好。”
她早就过了喜欢热闹的年龄了。
“只是——”她看了看天空,有些怅然。
“只是曲小姐将时间定得这么急,沈姑娘怕是赶不回来了。”月十四小声补充完明墨的话。
那确实是明墨想说的。
沈姑娘,即沈月白。
那是她为数不多还活着的、自少年起就相识的好友,也是她的大夫。
她远在京城,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况且京城那边她暂时也脱不开身。
“她不来也很好。”明墨用比月十四还小的声音说道。
太过小声,以致于月十四和月三都没听到。
而后明月楼便开始真正忙碌起来了。
越影要安排成亲之日喜堂的安排、四周布防、美酒佳肴,明月卫和楼内侍从要做新衣服,以及宴请宾客。
明月楼作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势力,楼主成亲,前来道贺的人理应很多。
但明墨确实不喜欢热闹了,也不想见到太多无关紧要也无趣的人。
曲龄幽的族人所剩无几,她也是差不多的。
在这一点上,她和曲龄幽其实颇为相似。
她坐在桌前,拿着配色不同的饰物琢磨起婚房的布置。
*
噼里啪啦——
爆竹燃起的声音打破寂静。
明墨站在一面大而雪亮的镜子前,认真看着镜子里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着喜服,周身饰物无一不精致讲究。
她五官端正,长相清丽。
盛装在身,该是极有精神的。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色有几分苍白,那是抹再多胭脂也压不住的。
明墨扬了扬唇角,镜中人脸上带出笑意来,显得神采奕奕。
她满意了,大踏步出门而去。
披上越影捧在手里的厚厚大氅,上马一路往曲府前行时,明墨有些自嘲地想:穿这么厚去迎亲的,她大概是第一个。
她看着四周。
街上来往行人很多,很热闹。
那热闹里当然也有她的一份。
成亲是大事,也是喜事。
早有明月楼侍从拿着喜糖一路洒过去。
拿了糖的人心满意足,对坐在马上着喜服的明墨道贺几句,说的是些“天造地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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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到老”的吉祥话。
明墨回以微笑,心里却在回想跟曲龄幽所谓的“约法三章”。
成亲后,曲龄幽会搬去明月楼和她同住,但她同时还会来往曲府打理百草堂的产业。
曲府产业以药材为主,起于其曾祖父,原本只是药童上山采药为生的活计,后来开了铺子不断扩大,至今约有百年。
做大后兼种植、当铺、布庄之流。
最鼎盛时养了数支船队,远赴海外贸易。
到曲龄幽之父手上已经没落。
在几年前还差点面临关门,是曲龄幽力挽狂澜重新盘活。
那段时间,段云鹤就在曲府。
曲龄幽会对段云鹤生情,跟最艰难无助那段时间段云鹤不离不弃、陪伴在旁不无关系。
那段时间——
她晃了晃神,再回神时曲府已经在前面了。
她过去看到过那扇深黑色的大门许多次。
而这一次,那扇门上系满了象征喜庆的红绸。
曲龄幽着一袭红胜火的喜服,脸上化着盛妆,正站在门内看着她。
成亲之事是有礼节的。
然她和曲龄幽都是女子,虽然在开放的燕朝不少见,但总归是离经叛道的。
既然离经叛道,礼节什么的就无关紧要了。
女子和女子间本不该用嫁娶一词,只是她和曲龄幽也不是两情相悦,曲龄幽跟她约定成亲时默认她是嫁,默认明月楼是强势那一方。
明墨想着,也不用下马。
她策马前行,到了门口时伸出手。
曲龄幽很自然地往前几步,伸手搭住了明墨的手心,借她的力上了马,被明墨半揽着坐在了前面。
虽为迎亲,不用花轿,这也是她跟明墨早说好的。
四周围观的群众目瞪口呆。
哪怕同性成亲,多也是严格按照礼节来的。
似明墨曲龄幽这般,确实罕见。
明墨和曲龄幽谁也没有在意那些目光。
明月卫再次敲响锣鼓,曲府侍从跟在后面继续洒糖。
明墨半揽住怀里的人,眼神明亮而欢喜。
她真的跟曲龄幽成亲了?
从现在开始,曲龄幽就是她的妻子,属于她了?
明墨不自觉收紧了揽在曲龄幽腰间的手。
曲龄幽回头,似是控诉地看了她一眼。
明墨忙松手,脸上有压不住的笑意。
曲龄幽是她的妻子了。
当然,她也是曲龄幽的妻子,她只属于曲龄幽。
队伍自曲府一路到明月楼,而后是极为简单的拜天地,曲龄幽跟明墨站在一起,一同看着四周的人。
多是明月楼内部的人,少数一部分是关系亲近、以及收到消息后急忙赶来贺喜的。
到了后面曲龄幽有些累,先回房间休息。
明墨送走宾客,走到婚房门前,推门而入时,曲龄幽正坐在床上休息。
夜晚时分,房内并不是很亮,曲龄幽脸上神情温和轻柔,听到推门声后看来,她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水色。
明墨恍惚间觉得自己在做梦。
但眼前这一幕明明是她做再多梦也不敢奢望过的。
她想向前走去时,一道飘忽迷离的声音忽然响起:“你确实是在做梦,做一场预知之梦。”
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而来,远到隔天涯,又像从很近的地方而来,近到在心间。
像是人声,却又空灵飘渺不似凡人。
什么做梦?还预知梦?
明墨当然是不信的。
神鬼之事,她识字起就不信了。
她不想理会,但坐在床上的曲龄幽却晃了晃,眼神不变,却在一瞬间如泡沫般消失了。
明墨大惊。
她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查探四周,没有感应到半点人的痕迹。
声音的主人不在这里,声音真的是凭空出现的。
难道真是梦?还是预知梦?预知未来的梦?
明墨半信半疑。
她问那声音:“你是谁?所谓预知梦,原因何来?
“我么——”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我想救你,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过三十岁。”
“也活过二十五岁。”
4. 第4章
明墨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四周,青竹屏风、雕花书柜、紫金香炉……
这是她的书房。
她在明月楼。
她手里拿着的是关于婚房布置的几种方案。
她先前是在琢磨婚房该怎么布置。
她真的没有出去过,而是累了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
明墨坐直起来,肩膀有柔软光滑的锦被随她的动作滑落。
她有些失神。
“主子,您醒了?”月三脚步轻缓走了过来,“许是连日奔波没休息好,您方才在桌上睡了过去。属下不忍惊醒您,又怕您着凉,就给您盖了被子。”
明墨点点头。
月三察言观色,给明墨裹好被子后退回暗处。
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她就在屋里坐着,吹不到风,也不至于吹个风就要着凉、就性命不保了。
明墨这么想,不知怎么回想起那声音所说的:“如果刚才不是梦,那么你还有三天能活,三天后你就要死了。”
按照声音所说,梦是预知梦。
梦里她跟曲龄幽在成亲。
三天后,就是曲龄幽回门的时间。
明明梦里她跟曲龄幽都不在乎成亲礼节了,之前在曲府也确实说好了一切从简,怎么还会有三日回门?
明墨想不明白。
但那声音确实是这么说的。
它还说,她是炮灰路人,曲龄幽是主角,段云鹤则是跟主角生死不离、牵扯极深的重要角色。
如果声音说的是真的,那么她的世界、她的前二十五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类似话本般荒唐的笑话。
但它说的那些,确实不是假的。
明墨看着手里配色鲜艳的饰物,那正是她在“梦里”看到的、挂在房里的东西之一。
这也是她之前选出的最喜欢的饰物。
这还只是小小的佐证。最大的佐证是声音本身。
即便她现在不能随意动用内力,但她至少曾经跻身一流,她能肯定四周没有别人在,世上也无一种功夫能做到这种地步。
所谓传音入密,到底还有迹可循。
凭空出现的声音却没有任何痕迹。
神鬼莫测,世上真有神鬼么?
神鬼说,她会死于剧情开幕第一场。
段云鹤、曲龄幽,虐恋情深?追妻火葬场?
“时值春季,正是万物复苏之时,然春风依然料峭寒冷,过往行人衣着仍厚。”
“只有一人,着薄薄春衫,于春风料峭里急步走来,一直走到那成亲已经三日的曲府小姐曲龄幽面前。她神情冷峻,面如寒霜,眼睛却有些红……”
这是声音刚才念给她听的,称之为“旁白”的内容,是故事的开头。
她死于三日回门曲府门前,被流云山庄的人刺杀而死。
而段云鹤,会在她死后的那里对曲龄幽表露真情,后悔起当日在近水楼台的言语。
似乎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推动剧情的插曲。
明墨捏紧了手里的东西,手腕上的白玉手串冰凉刺骨。
如果她是炮灰,那连名字都没有出现过、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那些人,又是什么?
*
噼里啪啦,爆竹的声音响起。
成亲的日子到了。
就跟梦里梦到的一样,明墨牵住了曲龄幽的手,半揽住她的腰,心里想法却跟彼时天差地别。
那时她想的是曲龄幽属于她了,她们互相归属于对方,真真正正有了关系。
现在她则是在想:原来从头到尾,曲龄幽从来不会属于她。她也许,是属于段云鹤的么?
她牵着曲龄幽的手进了明月楼,跟她拜天地,跟她同举杯,跟她宴宾客。
夜晚时分,她一步踏进了婚房。
一袭红衣的曲龄幽跟“梦里”一样坐在床上,听到声音后也看了过来。
烛火轻摇,她的眼睛清澈如湖水,脸上妆容卸去,出水芙蓉般灵秀。
明墨关上门走到她面前。
曲龄幽抬起头,和明墨对视。
她似乎是怔了怔,因明墨此刻眼中情绪很复杂,欣喜、迟疑、难过的情绪依次快速闪过,最后沉入潭水般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她在曲龄幽旁边坐了下来。
曲龄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看着屋里点燃的象征着成亲喜事的红烛,垂眸,声音温温柔柔:“楼主。”
她这么唤明墨,“既然已经成婚,我会尽到该尽的责任,楼主随意。”
她默认明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那日“约法三章”,她只说她不会再喜欢上谁,感情上的事休谈。
而感情之外的,既然没说,那就是默许。
她知道成亲后要做的事,只是女子和女子之间,曲龄幽其实是不怎么清楚的。
曲府那十年,她和段云鹤发乎情止乎礼,最多也就拉拉手、摸摸脸。
至于更多的——
曲龄幽看着面前明墨白皙的脸、宽大红衣下修长的身形,心里有一瞬的不自然。
明墨闭了闭眼。
脑海里依稀有空灵声音跟讲故事般在念着什么:“然明墨深爱曲龄幽,自诩不会乘人之危,虽已经成亲,洞房花烛夜却克制己身,对曲龄幽是以礼相待。”
“楼主?”曲龄幽看明墨没有反应,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
灯光微暗,红衣艳艳,明墨的心跳了起来。
以礼相待?周公之礼如何?
她压着心跳伸出手,先拿掉曲龄幽头上的簪子。
浓密黑发随着她的动作散了下来,绸缎般滑过明墨掌心,稍纵即逝。
曲龄幽垂眸,似是有些羞窘。
明墨顿了顿,左手托住她下颌把她的脸正了回来,让她只能抬头看向自己。
曲龄幽的眼睛里有惊讶、恼怒、不解,倒映着一个面无表情、红衣鲜艳的明墨。
她的表情是有些淡漠了。应该笑一下的。
明墨想着,确认曲龄幽没有半点不愿意后,凑了上去。
那双漆黑漂亮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明墨很快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了。她只看到那双眼睛眨了眨,然后闭上了。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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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燃尽,一屋黑暗。
在隐约晨光照进这间屋子前,明墨忽地睁开了眼睛。
黑色的眼眸沉静而有神,根本没有刚睡醒的迷蒙。
与其说她刚睡醒,不如说她一夜没睡。
明墨确实是一夜没睡的。
她躺着看了一会上方画着喜庆吉祥图案的床帐顶,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收回目光,听到了女子睡得正香的呼吸声。
她扭头,一张熟悉无比的脸映入眼帘。
曲龄幽躺在她旁边,和她枕着同一个枕头,靠她极近,几乎是躺在她怀里的。
她闭着眼睛,不见白日里常有的淡漠冷冽、拒人于无形,睡得香甜且不设防。
明墨顺着她的脸目光往下,依稀还能看到她白皙脖颈下隐约痕迹。
她缩了缩手,脸上浮现些许红晕,几乎是情不自禁地碰了碰曲龄幽的脸。
曲龄幽皱眉,无意识嘟囔一声,声音含糊,一副想翻身又翻不过去的模样。
明墨失笑,想到了曾经养过的小猫。
但她顺着小猫想到那个曾经,脸上的笑很快凝住。
接着是那声音所说的,话本一般以曲龄幽为主角的故事。
她会死于三日后。
她死后,曲龄幽和段云鹤虐恋情深。
“情深”的是流云山庄少庄主,虐的却是曲龄幽。
明墨眸色微暗,看着旁边曲龄幽依然睡得香甜的脸,定了定神后翻身坐了起来,小心翼翼推开怀里的曲龄幽,不惊醒她自己下了床。
坐在桌前,铺纸、磨墨、提笔,明墨的手很稳,不一会就写完了她想写的东西。
拿起来看了一遍后,她靠回椅背上,怔怔看着日光一点点填满这间屋子,从暗到明。
天完全亮后,曲龄幽睡醒睁开眼睛,看到一道红影站在床前直直看着她。
她惊了惊,而后才从睡得有些懵的状态里反应过来,她在明月楼,红影是明墨,是明月楼的楼主,也是她刚刚成亲不久的妻子。
“你怎么一大早就站这里吓人?”曲龄幽边说边掀着被子起身。
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掀开被子后什么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明墨都能看到。
但她显然不在意这些,而是看着四周似在找寻要穿的衣服。
说话时隐约还透露着一股对亲近之人才会有的埋怨。
明墨微顿,拿过搭在架子上的衣服递给她。那是雪青提前准备好的。
曲龄幽怔了怔,接过后穿好,看着明墨,脸上表情明显是要明墨给个答案,大清早不睡觉偏站在床前吓人的答案。
明墨抿唇,压住有些控制不住的笑意后开口:“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镇定地示意曲龄幽跟她来。
曲龄幽走出几步,就看到四四方方的黑色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完没多久。
最右边两个黑色大字格外显眼:休书。
曲龄幽:“?”
她睁大眼睛,震惊无比:“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明墨点头:“是的。”
曲龄幽:“……”
5. 第5章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还是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声音里满是惊讶:“明墨,你什么意思?”
“我还你自由。”明墨垂眸,将手里的东西扬了扬,“这是休书。如果你现在接了,我们就没有关系了。如果你不接——”
她顿了顿,避开曲龄幽压不住凉意的目光,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接,那么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改嫁,一辈子都只能是明月楼的人。”
她话音刚落,就听曲龄幽嗤一声直接笑了出来。
她脸上再没有刚才的震惊迷茫,一双漂亮的眼睛来回扫视着明墨,眼里神色锐利冰凉。
什么还她自由,什么休书,不过是铺垫罢了。
明墨真正要说的显然是后面那段。
是“她死了,她不能改嫁,一辈子不能离开明月楼”。
这算什么?
昨天才成亲,洞房花烛夜过完起来就递给她一纸休书。饶是曲龄幽再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种操作。
而且明墨明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成亲的。
她明知道自己现在不会想要什么所谓的自由。
但她还是这么做。在整个许州以及江湖人都知道曲府大小姐和明月楼楼主成亲的第二天这么做——
这是明晃晃的要挟。
看似给了她选择,实则是在追加条件。
江湖顶尖势力明月楼的楼主。
果然是肆意妄为、随心所欲且不被任何东西束缚住的江湖人啊。
曲龄幽深深看明墨一眼,面无表情拿过她手里所谓的休书,看都不看直接撕碎,手再一抬,纸屑如雪花般飘落。
她直视着明墨的眼睛,明墨的眼睛漆黑而深邃,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就跟之前一样。
她先前会觉得明墨温柔随和,应该是脑子进水了。
她开口,声音是收敛起情绪后不起波澜的平静:“明楼主,这就是我的答案。”
她选择不接休书,在明墨死后不离开明月楼。
明墨抬头,透过飘落的雪花看到了曲龄幽的脸。
很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也看不到半点愤怒。
自然,她睡着时的不设防、早上刚醒来时的两分亲近也都没有了。
曲龄幽现在看她,只怕跟陌生人差不多。
明墨这么想,又觉不对。
不是跟陌生人差不多,应该是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毕竟曲龄幽看陌生人时虽然也疏离淡漠,却不会有防备恼恨。
明墨心里有些苦涩。
她看向地面上那堆“落雪”,知道这是必然的。
曲龄幽是商人,从她的角度看,她明显是坐地起价、出尔反尔,那是商人最不喜的行为。
她想得恍惚,看到曲龄幽头顶一抹白时不自觉伸出手。
曲龄幽僵了僵,想要避开但没来得及,感受到明墨动作轻柔地撩了撩她的头发,采下几朵“雪花”给她看,是黑白都有的纸屑。
“现在没有了。”明墨拍拍手,问曲龄幽:“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曲龄幽:“……”
她欲言又止。
明墨看到后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声音温和,白皙的脸上表情一如既往,似乎根本没有递休书这一回事。
“没什么。”曲龄幽垂眸。
只是对明墨比作为商人的她脸皮还要厚这件事有些惊讶罢了。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
她是看不起也不接受明墨洞房花烛后再追加条件、在商人看来无异于毁约的行为,也知道之前对明墨的印象都要推翻,但不意味着她要跟明墨翻脸。
明月楼显然是座庞然大物,某种程度上来说比流云山庄还要有地位。
商人逐利,既然她摆脱不了,现在也跟明月楼有了关系,那不如想想怎么利用这层关系。
而且五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曲龄幽看着明墨一早起来在日光衬托里白皙到过分的脸,一瞬间想起在曲府问她活不过三十岁的答案。
眼前这个人说她活不过三十岁,她现在二十五岁,不过还有短短五年而已。
至于人死了以后的事——
曲龄幽眸光闪烁,而后心里生出些愧意。
作为主营药材的曲府百草堂的主人,她实不该将生死大事看作儿戏的。
但明墨活不过三十岁是她自己承认的,跟她没关系,她也没有诅咒明墨,不过是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她思绪发散,对上明墨询问的目光,无意识地点点头。
明墨就要来牵她的手。
短命的人,手还挺暖和的。
曲龄幽想着,看明墨一眼,脚步一顿,“你就这样出去么?”
她面容古怪。
明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发现她现在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穿的喜服。
一夜没睡满腹心事,她起来后看见旁边搭着的衣服随手就披上了,现在这么看,是有些不妥。
但这座院子是她为曲龄幽准备的,屋内也没有她自己的衣服。
明墨正想让近卫拿她的衣服来,就见曲龄幽抬脚走到她放衣服的衣厢前,看一眼明墨,再看一眼衣服,唇角含笑,挑出一套白里带黑的给她。
明墨呆呆接了过来,一动不动。
曲龄幽看她半天没动作,眉微皱:“你换啊。”
明墨偏头,动作僵硬地把精致柔软、完全按照她所知道的曲龄幽喜好做出来的喜服脱掉,而后是里衣。
曲龄幽就站在旁边看着她,目光来来回回打量,顺着白皙的脸往下,是同样雪白的脖颈、匀称的肩膀……
怎么说呢?很漂亮,很符合年轻女子应该有的特征。
就是跟她想象中江湖人里赫赫有名的存在很是不同。
褪了衣服的明墨看起来意外地柔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似乎连她都打不过。
这么一个人,却是明月楼的楼主,让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说都不愿意说起的存在。
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明墨已经动作利落换好了衣服,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涩?
曲龄幽看着眼前人白皙脸上漫上来的红晕,有些想笑了。
昨天晚上脱她衣服时面无表情,现在只是在她面前换换衣服就害羞到脸红?
曲龄幽忍不住再次打量起她。
衣服整体是白色的,明墨比她高一点、瘦一点,她穿来显得宽松的衣服在明墨穿来刚刚好。
肩膀和衣摆、袖子上都有黑色的图案点缀,白里一抹黑,正如明墨这个人,看起来温和无害,内里心思多得很。
曲龄幽很是满意,这正是她把这套衣服拿给明墨的用意。
明墨自然不知道曲龄幽心里的想法,只看到她满意的目光,自己心里也跟着高兴了起来,原来对于衣服颜色的些许沉郁也散去。
她伸出手,问曲龄幽:“现在可以出去了?”
曲龄幽迎着眼前人隐约忐忑和期待的目光,顿了顿,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院里有曲龄幽从曲府带来的侍从在扫地。
看到曲龄幽出来,侍从眼睛亮亮的:“小姐!”
曲龄幽点点头。
明墨看去,看到是个脸很陌生、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姑娘。
她牵着曲龄幽继续走。
侍从崇拜且信赖地看了曲龄幽几眼,确认自家小姐精神状态不错后才看向明墨。
成亲那天她分不到洒喜糖和系红绸的活,是没看到明墨的脸的。
对于自家小姐的成亲对象,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她看去,只看到明墨的侧脸,但也足够了。
长相是过关的,看起来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感,总之不比那没长眼睛的段云鹤差。
就是背影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侍从有些想不明白。
“云茶,你不扫地发什么呆呢?”有同伴走来不解地拍拍她肩膀。
名为云茶的姑娘晃了晃脑袋,握紧扫把继续扫地。
用过早饭后,曲龄幽借口累了要休息自己回屋里去了。
明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缓步走出院子,回到自己熟悉的书房里,坐在桌前,直到此时才有时间复盘这三天发生的事情。
成亲、曲府、上元节……在这些事情之前,是她昏睡,而段云鹤在这段时间回到了流云山庄。
明月楼内部的人她早筛了许多次,外人不应该会知道她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不清醒。
偏偏段云鹤是在这段时间恢复记忆回归流云山庄的。
比预想的早了几个月。
她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流云山庄少庄主的?是巧合,还是有分明不该出现在许州的人看到了她?
还有即将跟流云山庄结亲的天星派……
明墨想着,心情有些烦躁。
若不是她断断续续睡了一个多月,这些事情她早都该知道的。
但,“主上,沈姑娘说了,平时也就罢了,但您这段时间身体比往常虚弱,神志不清醒时绝不能再伤神。”
这是上元节送曲龄幽回去后,月三回来跪在她面前说的。
当时她们不知道她喜欢曲龄幽,以为只有段云鹤一件事。
流云山庄少庄主七个字放在江湖上份量不轻,但绝比不过明墨在明月楼月卫心里的重量,她们自然不会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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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个段云鹤打扰她。
神志不清。
明墨往后一靠,又想起那道声音所说,她死期将至。
三日回门,今天是第二天,还有一天。
流云山庄刺杀么?
她忍不住伸手把桌上的东西拿了过来。
那是一叠纸,纸上内容简短而繁多,简要记录着这段时间发生的、她有必要知道的消息。
其中有江湖上各个门派的消息,以流云山庄为首,在最上面。最近的消息是一个月前的,说的正是少庄主段云鹤回归。
这样记录信息的纸,书桌下还放了几箱。
她记性不好,但怎么不好,还不到几天前的事都记不住的地步。
但她偏偏记不住声音所说那个故事了。
就跟看话本般只知道大概框架,具体细节、来龙去脉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是将来会发生的事。
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所以不许她记住么?
但声音又说希望她活过二十五岁。
她揉揉眉心。
正午时分,明墨再次来到曲龄幽面前。
“了解得如何了?”她问曲龄幽,“关于明月楼。”
早上起床她没有看见雪青,那是跟在曲龄幽身边最得她信任的人。
那时她就知道雪青去干什么了。
曲龄幽看明墨一眼,面上表情平静,半点没感到意外。
明月楼在许州地位不凡,更有第一门派的隐称,这是她从前就知道的,也是随便打听就能打听出来的。
至于打听不出来的——
比如明月楼有两支护卫明卫和月卫,比如明月楼内部天地玄黄四字堂,天字堂管规矩刑律,地字堂管账册和对外经营,比如那日跟明墨一起登门之人名为越影,不但是明墨的贴身护卫,也掌管明月楼大小事务……
这些是外人无法知道的。
她缓缓说着。
明墨看站在曲龄幽旁边雪青的眼神便很赞赏,“很不错。”
她知道雪青的任务,也放任她去做。
自然,曲龄幽和她成亲了,明月楼内部也会对她以及她身边的人多几分尊重。
但尊重不意味着毫无保留。
短短一个上午,能从一无所知了解到这种地步,这份手段是很不错的。
面对明墨的表扬,雪青平静地点了点头,看起来跟曲龄幽极为相似。
明墨莞尔,“那么,曲姑娘愿意跟我四处走走,看看明月楼的真正模样吗?”
她伸出手。
曲龄幽看着她伸到面前白皙修长的手有些出神。
不过一瞬,她也伸手,搭住明墨的手,如同成亲那天被她拉着坐上马进了明月楼。
此时她就在明月楼内,即将近距离看清明月楼,去看看这个连流云山庄都比不过的庞然大物。
在那之前,她先看向明墨,“曲姑娘?”
明墨微怔。
已经成亲,这么称呼是很陌生,很不应该。
那,她该怎么称呼曲龄幽呢?
“直接称呼名字。”曲龄幽说,“或者,夫人也行。”
她这么说是因为明月楼内的护卫和侍从就是这么称呼她的。
楼主和夫人,明明是很正常的称呼,明墨却听得脸上一热,心跳加快。
曲龄幽说话时声音清幽,语调平平,但她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
因为那不但是她对曲龄幽的称呼,也能是曲龄幽的称呼。
她还是喜欢曲龄幽。哪怕是一个在曲龄幽看来没什么的称呼,就能轻易牵动她的心。
她轻轻应了一声,逃避般看向别的方向。
曲龄幽不解,在看到明墨脸上红晕时顿了顿,晃了晃手腕。
她和明墨牵着手,她一晃,明墨忙回头看她。
“你不叫一下,习惯习惯吗?”
看明墨呆呆看着她,曲龄幽挑眉,“夫人?”
成亲第二天,盛装打扮、面容姣好的女子牵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喊她夫人,明墨的心立时跳得更快了。
这回曲龄幽听到了。一声比一声响的声音,清晰反应出眼前人的心情。
这么纯情?曲龄幽惊讶。
看明墨的反应,她都要以为她对自己情根深种了。
但她想到那纸休书,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才过去几个时辰。她也还记得洞房花烛时明墨面无表情的脸。
而且在上元节之前,她跟明墨根本不认识也没见过面。
最后她在心里下了结论:这是个怪人,城府高深、心思多变。
——似乎还很会表演。
跟她打交道,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6. 第6章
明月楼在许州城东面,占地面积极广,光是院子就有十来座。
曲龄幽现在住的院子南星院位于明月楼内部的南面,距离明月楼正门之外的南门较近,是去往曲府最方便的住处。
和南星院紧挨着的则是明墨原来住的院子。
这一块区域属于明月楼内院,除却近身护卫和打扫的侍从外,一般人是无法进来的。
再往外才是外院,是曲龄幽所知道的什么天字堂地字堂的人活动的地方。
明墨牵着曲龄幽跟逛街一样逛了一圈。
一路上遇到的不管是护卫侍从还是什么堂主副堂主,见了明墨都停步恭敬称声“主上”,再看到跟她牵着手的曲龄幽,半带惊讶半带敬重地喊了声“夫人”。
曲龄幽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的惊讶。
他们是惊讶于明墨会亲自带她来见他们。
是的,见他们。
曲龄幽不傻,不会真以为明墨是带她看什么明月楼的。
明墨真正的目的,是将她介绍给明月楼的属下。
明月楼的楼主夫人有什么权力曲龄幽现在还不知道,但她已经知道,明墨允许她拥有这份权力。
她点了点头。
面前的人于是站直,一直目送她和明墨走远,才继续做自己原来的事情。
再回到南星院门前时,曲龄幽的心情有些复杂,她看着明墨,实在想不明白明墨在想什么,她心里在这一刻生出自己也没发觉的好奇。
天色渐暗,曲龄幽以为这就结束了。
明墨却看着她,说:“还有一处地方。”
她面上的表情忽而变得严肃起来。
曲龄幽微怔,顺从地被明墨牵着走,走到一间不大不小、从外面看没有什么不同的屋子前。
推门而入,入目是一排排的牌位。
曲龄幽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祠堂,那些牌位,应该就是明墨的先人。
明墨到此时才松开一直牵着曲龄幽的手。
她缓步走上前,轻拂长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明月楼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好,刺杀我的人一直没断过。哪怕明月楼内部机关重重、护卫层层,别人轻易进不来,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明月楼祠堂从前就被恨明月楼入骨的人烧过。”
尤其是从十年前开始。
她向曲龄幽解释明月楼祠堂外观不起眼且隐蔽的原因。
曲龄幽沉默。
明墨拂完灰尘,看向离得最近、在一排牌位里放得最下的牌位,眼神微暖:“这是我的母亲,明月楼第四位楼主,明日和。”
曲龄幽也看过去。
明墨的母亲。
在知道明墨才二十五岁就已经当了几年明月楼楼主时,她就猜到明墨的父母大概已经逝去。
但真见到牌位了,她还是有些惊讶。
而且,是第四位楼主。
她在心里估算各任楼主的年龄,最后得出结论:就算前三位楼主都很长寿,明月楼顶多也就存在一百多年。
比她知道的诸如流云山庄、天星派、龙虎帮这些地位超然的江湖门派所存在的时间都要短。
这么短的时间,却能压那些建立时间极长的门派一头。
“她是在十年前离世的,死时只有三十五岁。”明墨继续说。她的声音忽而低沉了很多。
曲龄幽知道她一定是难过的。
毕竟才三十五岁,那么年轻。
十年前,也就是说,当时明墨才十五岁。
她在心里轻叹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明墨,话还没出口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神微变。
她想到了段云鹤。
十年前,她正从泥泞土地上捡到离死不远的段云鹤。
那时段云鹤裹在泥里狼狈不堪。
初时她以为段云鹤只是受水患侵袭没了家园的苦命人。
十年前,天熙二十五年,连月大雨永河决堤,沿岸州府遭殃,因此而死的百姓上万。
等收拾干净看到段云鹤满身利器所致的伤口时,她才察觉到段云鹤身份不同。
那时她也让人查过。
正赶上京城立嗣风波,被抄家的官员、倒台的世家一波又一波。
她以为段云鹤亦是其中之一,又因她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就没让人报官。
曲龄幽想到这里眼神微暗。
直到前不久段云鹤恢复记忆,她才知道她不但不是所谓乱党子弟,还是流云山庄少庄主,地位高贵。
她是因为十年前的变故才沦落至此的。
但曲龄幽再问那场变故是什么,被问到的人如同说起明月楼一般讳莫如深。
想来致段云鹤到此的变故和堂堂明月楼楼主因此离世的变故是同一变故。
她想着,听到明墨继续说:“这是我的祖父……”
明月楼第三位楼主,死时四十八岁。
明月楼第二位楼主,死时四十一岁。
明月楼第一位楼主,死时三十一岁。
四位楼主,没有一个能活过五十岁的。
明月楼建立到现在的时间,比曲龄幽以为的还要短。加上明墨,到现在也才一百又十年。
曲龄幽看向最前端的牌位,明三月。
那是明月楼的第一位楼主,是建立明月楼的人。
看名字,似乎还是位女子?曲龄幽表情微异。
死时三十一岁,那她建立明月楼时不知多年轻?
她没有问明墨,明墨也没有说。
她只是看过前几个牌位,将目光移向第四块牌位的右边,以指轻点空位,声音轻轻的、不带半点波澜:“五年后,这里会多出一块牌位。”
是明月楼第五位楼主的,是明墨的。
就跟那日在曲府说活不过三十岁那样,她面上表情平静。
“这里。”明墨点点空位再往右的地方,“会放明月楼第六位楼主的牌位。”
她看向曲龄幽。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里,曲龄幽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她眼睛里的情绪。
她只听明墨用那依然平静不起波澜的语调问她:“你愿意当明月楼的第六位楼主吗?”
她忽地一惊。
明墨走向她,距离变近,曲龄幽便看清楚了她的眼睛。漆黑、深邃,隐约有期待。
她怔了怔,忽然明白明墨这个问题的本质,其实是死后愿不愿意将牌位跟她放在一起?
那种错觉又出现了。应该是她想多了。她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那么回到问题本身,明月楼第六位楼主。
曲龄幽皱眉。她想到早晨醒来明墨的举动,那个后来追加的“不能离开明月楼”的条件。
进而想到可恶的休书,想到明墨的威胁,曲龄幽心情不好了。她没有说话。
明墨就看见眼前的女子沉默许久,漂亮的脸上眉头紧皱,像是一种回答。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夫人不必当真。”她把点在空位上的手收回来,声音温和。
然后她拉着曲龄幽跪在那几块牌位前的垫子上。
迎着曲龄幽不解的眼神,明墨道:“成亲后要祭拜祖宗的,夫人忘了?”
一口一个夫人,现在倒是叫得很顺口了。
曲龄幽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还是看不懂明墨,这个人的城府深得有些过分了。
*
夜晚,洗漱后,曲龄幽坐在床前。
过了一会,明墨推门而入。
从祠堂出来后,她去处理了一下越影刚报上来的事。
她走到床前。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天的时间,在曲龄幽的允许下,这间屋子多出了许多明墨的私人物品。
她看曲龄幽一眼,默不作声坐在了她旁边。
今夜不是成亲夜,没了饮酒这一步,两人都前所未有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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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墨压着心跳看着曲龄幽,说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昨天晚上是酒意正浓,是听到声音所说一切后理智被情绪影响的举动,是看到喜欢的人穿着喜服坐在面前的情难自禁。
声音说她原本没想跟曲龄幽洞房。
确实如此。
将死之人,不该跟别人牵扯太多。
哪怕那个别人是她喜欢的人。
“我没有不愿意。”曲龄幽短短一句话,击碎明墨心里枷锁。
她也看着明墨,透过她故作平静的外表看出几分慌乱。
是和在她面前褪去衣服、被她喊夫人如出一辙的慌乱。
“我没有不愿意。”她重复了一遍。
她确实没有不愿意。
成亲要做什么她早就知道了。她不会再喜欢上谁,和她成亲后正常的享受没有冲突。她可不像那种会为了谁守身如玉的人。
况且——“你的手法不错。”
她如是说,看来的眼神隐有满意。
明墨的脸一下就红了。
总感觉曲龄幽比昨夜主动了很多,也很有进攻性。
她都这么说了,自己要是还只呆呆坐着不动岂不是成傻子了?
她看着曲龄幽,心一横,索性伸手去解曲龄幽的衣服,手一颤一颤的。
原来是色厉内荏。曲龄幽有点想笑。
明墨感应到她的走神有些不满,手上动作加快。
曲龄幽:“……”
她伸手搂住明墨,将之当做一种安抚。
明墨这才满意。
昨晚一夜没睡,白天又有那么多事要处理,结束没多久后明墨抱着曲龄幽很快就睡着了。
呼吸声均匀,她没有半点防备。
曲龄幽睡不着。
如果她现在想杀明墨,一抬手就能做到。她想。
白天明墨带她走过大半个明月楼,她能看出明月楼护卫森严,来回走动的护卫都是为了保护明墨这个动不动就面无血色、一看就很不能打的主上。
短暂的交谈里,她自己也说有很多人想杀她。
现在屋里只有她和明墨,明墨还能睡得这么香甜。
明墨是真的信任她。
但是为什么呢?曲龄幽想不通。
她看着明墨的睡颜,心里哼了一声:明墨该庆幸的。
庆幸她是个商人,很看重利益,也很能权衡利弊,脑子很清醒。
不然别家姑娘成亲第二天差点被休,气性上来,是不会顾忌她是不是明月楼楼主、一抬手会不会让别人家破人亡的。
一夜无梦。
明墨起床后第一时间看向旁边,床铺上空空如也,曲龄幽已经起床了。
成亲第三天,也就是声音口中的回门之日。
也是她死亡的日子。
她起身走到屋里的铜镜前。
镜子里的女子散着头发,面色是明墨早已看习惯的苍白,眉眼神色平静。
和以往五年时间里的她相同。也看不出什么即将死亡的征兆。
流云山庄刺杀。段云鹤。
明墨在想到这个名字时目光忽地冷了下来。
她穿好衣服走出屋子,曲龄幽正坐在院里看账册。
是曲府产业相关的账册。
她沉默地坐在旁边。
曲龄幽看她一眼,见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继续看着账册。
目前来看,她没有要回曲府的打算。
明墨正这么想,就看雪青从院外走了进来,看到明墨也在时有些惊讶。
她靠近曲龄幽小声跟她说话。
明墨隐约听到什么“县主”、“百草堂”。
雪青说完后,曲龄幽抬起头看向明墨,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她问明墨:“我要回百草堂处理些事情,你要一起去吗?”
明墨坐直身体,不假思索:“当然。”
7.第7章
百草堂主营药材,位于许州繁华开阔的地段,跟曲府差不多是挨着的。
因为曲府经常送药、施粥、义诊,在许州以及其他地方都名声不错。
百草堂三个字就是曲府打出来的招牌。
堂内还有坐堂大夫在,虽然医术不是很高明,但应对普通病症也足够。
再有江湖人窘迫付不起诊费,生死攸关时求到百草堂头上,百草堂也不会坐视不理。
因而门前通常是络绎不绝生意很好。
被救过的江湖人也承曲龄的情,若是遇上一般的泼皮无赖闹事,他们自己就会把人拖走。
明墨和曲龄幽到时,百草堂门前还是很多人,只不过不是那种生意很好的多人,而是闹事那种。
而且还不止一起。
有的拿着受潮发霉的药材说百草堂卖假货,有的说那大夫是庸医开错了方子,有的拿着采来的野参说是百年老参但刚才被百草堂的人调换了……
总之很热闹,也很明显。
明显到不用动脑就知道他们是来闹事的。
但知道归知道,百姓大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见到这些人就不敢再上前来了。
百草堂的生意肯定是会受到影响的。
明墨皱眉。
旁边的雪青继续跟曲龄幽说:“小姐,这已经是第十一起了。”
第十一起前来闹事的人。
明墨看后方一眼。
隐在不起眼处的月十四会意,脚尖轻点消失在人群里。
曲龄幽则不紧不慢上前,在百草堂的人起身相迎后站在门前最显眼处,小声问了那坐堂大夫后开口,声音平缓有力。
说药材受潮发霉的她细数这十几日降雨情况,证明没有受潮发霉的条件,又让伙计拿出堂内同一种药材的所有余货来对比。
说庸医的她拿着方子据理力争,一一跟那人所说的病症对比。
说调换人参的她问那人是何时何地在哪里采到的,不动声色从他回答里准确抓到破绽。
三言两语,扭转局面。
不多时那些来闹事的人就哑口无言,只能垂着头离开。
明墨静静看着她。
在她看来那些闹事的人手段称不上高明,但曲龄幽刚到就能做出这样的反应……
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眼神幽远,顺着眼前女子锐利明亮的双眸,想起许多年前上元灯节,花灯明彩,年少的曲龄幽坐在酒楼的二楼,也是这么跟对面人说话的。
当时她是在谈生意。
离得远明墨听不清楚她说的话,但她说话时的自信果断轻易能隔着距离感染到别人。
一双眼睛比天上盛放的烟花还要漂亮。
眼里光芒璀璨,亮过四周花灯摇起的烛火。
明墨还能想起那一刻路边孩童拿着爆竹玩耍的声音。
爆竹爆开的轰动,正如曲龄幽看来那一眼。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知道看着那女子心里就很欢喜,很想跟她说说话。
而现在,她只要想跟曲龄幽说话,就真的能和曲龄幽说话了。
明墨忍不住唇角上扬,眉眼都生出欢喜。
然后她将看曲龄幽的目光移向那些闹事的人。
他们离开时都自以为隐秘地看了上方一眼。
她抬起头,正看到百草堂对面建筑的楼顶,有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坐着,以看热闹的姿态看着百草堂,眼神轻蔑傲慢。
在对上明墨眼神时,她的轻蔑傲慢变成了心虚,并且把头缩回去了。
那女子她不认识,应该也不曾见过。
但明墨凭借直觉知道她跟这些闹事的人有关系。
她看向越影。
越影轻飘飘上了对面顶楼,再回来时是抓着那女子的肩膀落地的。
“你放肆!知道本县主是谁吗?”那女子对越影的举动很不满,但在看向明墨时眼睛亮亮的。
明墨眉头皱得更深了。
曲龄幽站在旁边看那女子,唇角含着笑意,跟在看热闹一样。
月十四在此时回来,小声跟明墨说:“主子,这些人来闹事,是安平县主指使的。”
至于安平县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看曲龄幽一眼,再看看自家主子哪怕苍白没有血色也很好看的脸,继续道:“她自称仰慕您,认为夫人她只是商人配不上您,于是想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月十四说完遁到一边。
明墨:“……”
她看向安平县主。
说是县主,其实五年前燕朝皇室杀得亲王郡王所剩寥寥,这安平县主的权势倒也没有那么大。
仰慕?
明墨在心里默念一遍,感到荒谬:“你仰慕我,所以就指使人来我夫人的铺子前闹事?”
夫人?
安平县主一下站直了:“她怎么配得上你?她只是一个商人!”
士农工商,商人就是最不起眼地位最卑微的存在。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明墨问她。
安平县主不假思索:“你是明月楼楼主,你十五岁就闻名天下了,你剑法那么好,你……”
她说了很多,不知怎么在明墨漆黑沉郁的目光里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她不解:“我说得不对吗?”
她虽贵为安平县主,却是真的打心里认为她是无法跟明墨相比的。
无关出身,仅凭她举手投足间的风采,仅凭她十五岁时水上一舞,剑花层叠,胜却无数王孙公子。
“当然不对。”明墨摇头,似乎是在笑,脸上却没有喜意:“你以为,明月楼又是什么好地方?”
安平县主很茫然。
是该茫然的,她当然不会知道明月楼是什么地方、什么归属。
哪怕这在江湖上并不是秘密,但知道的人绝不会主动告诉不知道的人。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明墨跳过这个话题:“带着你买通的人离开许州,若再出现,我会杀了你。”
几道哀嚎声随她的声音一起响起,是刚才离开的闹事之人被明月楼护卫抓了回来,打一顿后丢在地上。
安平县主打了个颤。
不是因为那些被打了丢在地上起不来的人,而是因为明墨的神情。
明墨说会杀了她时面无表情,安平县主却本能相信这是真的。
她真的会杀了她。
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也正因此,才更让人恐怖。
“你,你不能这么做!本县主,我是县主!”她还想再说什么,对上明墨的眼睛瞬间颤得更严重了。
“县主而已。明月楼从前连世子、郡王都杀过不少。你不知道么?”明墨说。
青天白日,眼前人面无血色,比青面獠牙的修罗还骇人。
安平县主崩溃了。
明墨微笑:“不是仰慕么?你怎么还会怕?”
她只是说说话,还什么都没做。
安平县主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本县主只是、喜欢你而已。”
“我不需要你的喜欢。”明墨回答得很快,看曲龄幽一眼,声音微顿:“真正的喜欢,绝不是打着喜欢的名头做坏事。”
那应该是什么?安平县主还想问。
明墨已经没有耐心了。
她一抬手,明月楼护卫让开,跟着安平县主但刚才被拦住的随从忙跑到安平县主面前。
一群人几乎是逃命般跑了。
和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迎面走过来的几人。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踏步如风,潇洒又从容。
明墨刚才跟安平县主说话往里走了几步。
那女子没看见她。
当然她的目标也不是明墨。
她径直向着曲龄幽走去,声音温柔含情:“龄幽。”
段云鹤来了。
曲龄幽才舒展没多久的眉再次皱了起来:“段少庄主有事?”
边说边无意识地看向明墨。
段云鹤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明墨,脸色微变。
“你真的成亲了?”段云鹤震惊。
“近水楼台后一刀两断,我成不成亲关你什么事?”曲龄幽看明墨还站在那里不动,眉皱得更深了。
“龄幽,我没有要跟你一刀两断的意思。”段云鹤说得很急:“我从来都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经营百草堂而已。”
“我当时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曲龄幽打断她,“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百草堂的事也不用外人操心。”
段云鹤的脸色一下很难看。
雪青忍了她许久,此时彻底忍不住了,“段少庄主,你这不是对救命恩人应该有的态度吧?”
她着重点出救命恩人四个字。
除去那些年生出的情意、地位的高低、身份的悬殊外,最开始,是曲龄幽救了离死不远的段云鹤一命。
对救命恩人,怎么都不该是这种态度。
结果段云鹤回到高位后第一件事不是报恩也就罢了。
你居然还要求别人不要再经营手上的产业!
你居然第一件事是看不起救命恩人兼心上人的身份!
段云鹤一滞。
跟在她后面的随从见自家主子吃瘪,不服道:“什么救命恩人?我们流云山庄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少主的行踪。要不是你们小姐将我们少主藏起来,还藏得这么深,少主早就回山庄了,怎么还会屈尊在曲府打杂?”
随从说完还很得意,希望能以此得少主看重。
明墨嗤笑一声,抬脚想走向曲龄幽。
刺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不是黑衣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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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人隐在围观的人群里。
此时闹事的人和安平县主走了,段云鹤来后,在明墨的示意下,越影开始清场。
明月楼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看的。
那几人便是逆着人群,手里拿着一根短而直的棍,当头向明墨敲来。
这就是声音所说的刺杀啊?明墨一时沉默。
若只是如此,是根本刺杀不了她的。
别说刺杀,连到她跟前十步都做不到。
事实也是这样。
明墨旁边明面上有越影和十来个明月楼内归属天字堂的护卫跟着,暗地里还有以月三月十四为首的月卫。
早在那几人逆着人群踏出第一步时,就有天字堂的护卫上前,不费半点功夫就卸了他们手中短棍再踹倒在地。
明墨静静看着,看一眼那边站着面色变幻的段云鹤,有点想笑。
但她笑不出来。
比笑容先一步出现是熟悉无比的痛感。
自四肢百骸涌出,而后流水般散开,有如虫子在啃噬,从骨骼到血肉,周身无一处能够逃避。
刚才还能看到的曲龄幽一下就模糊了。
眼前一片黑暗,四周热闹的声音随之远去。
喉咙腥甜一片,她垂着头,再也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主上!”
“主子。”
“明墨!”
过了不知多久,明墨才隐约听到了围绕在四周的声音。
“陈大夫,你快来给明墨看看。”
“小高,百草堂里有百年人参调配的参丸,你去拿来。”
“刚才那来历不明的几人,越影,你搜查一下他们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还有周围的人,最好也排查一下。”
“嗯,也包括段少庄主。”
女子的声音清冽动听又平缓坚定,极有力度地安抚住慌乱的人心。她有条不紊安排着事情。
明墨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她拿着瓷瓶走来,白皙的手心里托着一颗黄褐色的丹丸。
她看过来,正对上明墨的目光,清澈如湖水的眼睛里掠起一丝喜意:“你醒了。正好,把这颗参丸吃了吧。”
以百年人参为主药材,再辅以其他安神静心的副药,调配出来的丹丸没有副作用,什么人、有什么病都能吃。
明墨没有错过她眼里的担忧。
她有些怔,精神还恍惚着,开口说的是:“你担心我啊?”
曲龄幽也怔,不知道明墨为什么第一句问的是这个,好像她的担心很重要似的。
她伸手,边擦去明墨唇角血迹,边无奈道:“当然担心啊。死在百草堂门前多不好。”
“张嘴。”她将那颗参丸递到明墨嘴角。
“百年人参调配的,很贵的。”她强调。
明墨动动嘴,想说吃了也没用。如果真的很贵,还是别浪费比较好。
曲龄幽眼疾手快,借着她嘴角露出的缝隙直接就把丹丸给她塞进去了,动作无比利落果断。
明墨:“……”
她闭上眼睛缓了缓。
也许是参丸起了效果,也许是那阵痛苦过去了,再睁开眼睛时她感觉没那么虚弱了。
似乎是再一次从鬼门关上被拉了回来。
她看向旁边。
刺杀那几人的外衣早被扒了丢在地上,他们带的东西很少,衬得那块刻着“流云”二字的腰牌格外显眼。
曲龄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段云鹤顺着曲龄幽的目光看去,看到流云腰牌时脸色微变。
“少主。”那几人也知道自己暴露了,跪在地上不敢再动。
“明墨……”段云鹤不得不看向明墨。
明墨也在看她。
时隔十年,她第一次认真看向想起过往、还是流云山庄少庄主的段云鹤。
锦衣华服自不必说。
明墨将十年前的段云鹤和眼前的段云鹤拿来做对比,得出来的结果是没有什么大变化。
段云鹤生来就高贵不凡,一路锦衣玉食地长大,什么东西都不缺。
流云山庄也和明月楼不同。
作为少庄主的段云鹤读书习武,前路光明、心性平稳。
十年的沉寂没给她造成什么影响。
她依然是一柄刚直明亮的剑,哪怕不刻意显露锋芒,眉眼间也有凌厉。
她光明正大,带着目下无尘的天真,满以为她看到的就是真正的世界。
但是凭什么呢?
明墨知道不该,却还是压不住心里埋怨。
凭什么她就能活着,十年未改?
她打断段云鹤,满怀恶意地、又如同质问地问道:“曲龄幽救了你,将你藏在曲府,你说那不是救命之恩。”
“那么我呢?”
“我的救命之恩,你认不认?”
段云鹤的脸霎时变得跟明墨一样苍白。
8.第8章
救命之恩?明墨也救过段云鹤?
曲龄幽听到明墨的问话后,忍不住来回打量着明墨和段云鹤,心里惊讶不已。
段云鹤没有注意到。
她是为曲龄幽而来的,从她出现在百草堂以后,她眼里就只有曲龄幽一个人。
但她现在没有看曲龄幽。
她的目光避无可避地对上了明墨,她不得不直视明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百草堂内明墨血色全无的脸。
几步之遥,没有人群隔着,她将明墨看得极清楚,清楚到连她衣服上的纹路都不漏。
那衣服很好很精致,很配得上明月楼楼主的身份,但那不止一件衣服,而是厚厚好几层,比路上任何人的衣服都要厚。
江湖人大多都有武功,强身健体,应该是比一般人不怕冷的。
明墨曾经跻身一流,才十五岁就能压得许多成名已久的老家伙抬不起头来。
她现在却比没有武功的人还怕冷。
段云鹤几乎是逃避般移开目光。
诚然,明墨长得好看,哪怕脸上没有血色,但举手投足间那股风采还在。
她还是能让安平县主仰慕,还是胜过许多人。
她还是极为出彩、风采卓绝的存在。
但段云鹤见过十五岁的明墨,见过她少年时神采飞扬、轻狂肆意的一面。
正因如此,她才知道明墨的变化有多大。
十五岁的明墨剑不离手、脸上永远有笑。
二十五岁的明墨面无血色、时刻在鬼门关上徘徊。
岂止是天差地别呢?
她张张嘴,说得缓慢艰难、断断续续:“对不起,明墨。我,我很抱歉。我真的,我没有想到……”
“我对不起你。”她看着地面,像是有什么压着她,让她抬不起头。
明墨没有说话。
她调整着呼吸,努力想把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压回去。
段云鹤沉默了一会,目光再次看向曲龄幽,顿了顿,再次开口:“你恨我,想要报复我,你直接冲我来就好了。这一切跟龄幽没有关系。”
她将明墨跟曲龄幽成亲当做是明墨报复她的手段。
曲龄幽微怔。
她一直想不通明墨跟她成亲的原因。
如果是跟段云鹤有关——
十年前,变故,段云鹤,明墨母亲明日和的离世,还有明墨口中对段云鹤的救命之恩……
她若有所思。
“报复你?”明墨反问,唇角微挑,像是讽刺。
“不是么?”段云鹤握握拳,有些压抑:“当年,那之后发生的事,姑姑都跟我说了。你不就是恨我错信了别人,耽误了时间,害死了安——”
一声巨响。
是瓷杯砸到人后再卸去力掉到地上碎开的声音。
明墨将刚才曲龄幽拿来给她喝水的杯子砸出去,眼眶微红:“不要跟我说当年。”
她唇角再次溢出鲜血。
“主子。”月十四惊呼一声,蹿到她旁边担忧不已。
段云鹤也惊了一惊。
她忍住额头被砸到的痛,停了一会才继续说:“总之是我对不起你,你的救命之恩我承认。你想要什么,想怎么样都行,但龄幽——”
“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我跟明墨成亲,是我自己愿意的。”曲龄幽皱着眉打断段云鹤。
她看一眼明墨,看她唇角的血,再看地上跪着那几人,感到烦躁。
就算明墨跟她成亲有段云鹤的原因,但她没忘记一开始是她主动凑到明墨面前的,是她主动要明墨跟她成亲的。
怎么都怪不到明墨那里去。
“那几人的举动我不知道的,我没有命令他们。”段云鹤顺着曲龄幽的目光看去,急急忙忙解释。
看曲龄幽面无表情似乎不相信,她有些无力:“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吗?”
曲龄幽没回答。
明墨垂眸。
她当然看得出来那些人所谓的刺杀段云鹤不知道。
严格来说,那也不是刺杀。
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利刃,而是短棍。
以他们的武功做不到拿棍子就能捅死人。
他们只是想打她一顿。
至于原因——
“知道曲姑娘成亲后,少主一直郁郁寡欢。我们便想教训那和曲姑娘成亲的人一顿,逼她主动和曲姑娘和离。”
这是刚才月十四拿着刀子拍在他们脸上时问出来的。
很正常。
段云鹤不在流云山庄十年了。
她曾经的亲信、属下要么死绝了,要么投奔别人。
她手下正空出了位置。
现在她回归,大把人想讨好她,为她做事。
上有所好下必趋之,段云鹤的所好就是曲龄幽。
如果她被打了还不愿意和离,他们自然会有别的手段。
明墨看着流云山庄跪在地上那几人。
他们会跪,除了打不过明月楼护卫,还因为段云鹤也在这里。
他们看向段云鹤的眼神含着希望,希望段云鹤能饶恕他们。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对于明月楼,他们似乎没有忌惮。
明墨挑了下唇角。
“你们刚入流云山庄,也刚入江湖?”她问流云山庄那几人。
那几人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就是因为加入流云山庄没多久就撞上少庄主回归的大事,他们认为自己是天命眷顾,才想着要做些什么博得少主看重。
“怎么知道?”明墨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吐血。
如果不是初出茅庐,怎么会不知道明月楼是什么存在?怎么敢光天化日就冲到她面前?
明月楼再不如当年,总不至于沦落至此。
“主子!”月十四很担心,想要她别再说了,却知道她还没说完。
“明墨!”曲龄幽皱着眉想不明白,怎么才停了一会又吐血了?
明墨止住了笑,但血还在流。
她皱着眉,头上有汗,身体微微颤抖。
月三和越影一看就知道她又开始痛了。
“人你带回去,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但如果不能让我满意——”
她意有所指:“明月楼的手段,你应该不陌生。”
段云鹤脸色微变。
“至于曲龄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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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成亲了。她是明月楼的楼主夫人。”
明墨在“楼主夫人”四个字加重声音,看段云鹤脸色再次一变,很是满意。
她坐直起来,拉住曲龄幽的手,直视段云鹤,“还有,我的救命之恩你认,那很好。但曲龄幽的救命之恩,你也得认。”
“明墨……”段云鹤想说什么,被打断。
“你想说你没有不认,刚才那些话只是你随从说的?”
明墨眉眼间满是讽刺:“如果你自己不这么想,你随从怎么会这么说?”
“如果你自己不这么想,怎么会静静听着他说完?”
“你心里也觉得曲龄幽将你藏在曲府十年,堵死了流云山庄之人找到你的途径。”
“你刚才说段磐将一切都告诉你了,现在看来是假的,不然你不会不知道。”
段磐就是流云山庄的庄主,段云鹤的姑姑。
明墨的声音变得严肃:“你在曲府的事,段磐早就知道了。”
段云鹤震惊。
曲龄幽也一愣。
“还有,曲龄幽一开始以为你是乱党子弟。”
“就是十年前那些跟立嗣之事扯上关系被抄家的世家子弟。”
“她救你,是冒着被告发、事情暴露,全族被牵连的危险的。”
“当然,以你的心性,只会觉得乱党都该死,燕朝之法不能触犯。”
明墨嗤笑,“但你似乎忘了,除却乱党的事,还有那些人在追杀你。”
“如果不是曲府足够隐蔽,你以为你能幸免?”
“你凭什么说那不是救命之恩呢?”
声音所说的后来,在那个她当场死亡的故事里,段云鹤是真因为她被藏在曲府十年而埋怨曲龄幽。
她说完,很想再欣赏段云鹤的表情,但实在是太痛了。
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四周静一阵闹一阵,明墨卸了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迷茫里,隐约听到越影的声音:“应该是那东西躁动了,回明月楼!要想办法让主子睡着。”
然后是曲龄幽的声音:“这里离明月楼还有一段距离,要不然去曲府吧。”
她的声音好听极了。
她还是那么理智、周到。
越影没有回答。
月三也没有回答。
月十四有些迟疑。
曲龄幽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想明白了。
明墨是明月楼楼主。
据说有很多人想要她的性命。
明月楼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护卫,还分了内外两院。
足见明墨的安全有多重要。
曲府不是明月楼。哪怕再近,也不能保证明墨的安全。
况且明墨信她,越影、月三她们未必信她。
尤其是在段云鹤这一出后。
虽然流云山庄那几人根本碰不到明墨,但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因为段云鹤喜欢她。
她不再说话了。
明墨却在这时拉紧她的手,声音轻轻的,很坚定:“去曲府。我想睡你以前住的房间。”
前一句是对越影说的。
后一句是对曲龄幽说的。
9.第9章
曲府里,曲龄幽的房间。
明墨迷迷蒙蒙地醒来,看到四周完全陌生的摆设,就知道她如愿以偿了。
隔着门、窗和墙,她以前站在远处再怎么看,望眼欲穿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观。
她也做不出夜半三更偷窥的事。
曲龄幽的房间什么样,她是第一次看到。
她看向四周。
分明是跟明月楼没多少差别的布局,她却看得极为认真,似乎连那股压制不住的痛意都减轻了几分。
“你醒了。”曲龄幽站在窗边,听到动静后走来。
而后是月十四的声音:“主子,您醒了!还痛吗?月三在煎药。”
话音刚落,又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人还未踏进来,味道先到了。
曲龄幽微微皱眉。
那是极为浓郁苦涩的味道,和她初见明墨时闻到的草木清润味完全不同。
五年前的曲府就完全是这种味道。
明墨也闻到了。
她扯着被子向上,似乎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主子!”月三踏进来看到她的举动,无奈极了:“属下不是瞎子。”
“拿走,我不要喝药。”明墨缩在被子里,声音沉闷。
“不行。”月三一口拒绝:“沈姑娘说过,您一吐血、一发作就要喝的,不然——”
她看着面前的被子来回晃动,脸色微变:“您还是很痛吗?”
“还好。”明墨露出额头和眼睛,藏在被子里像是在笑:“就跟以前一样。”
月三的心一下攥紧。
“把药喝了,您睡着了就不会这么痛了。”她边说边想掀被子,同时看后面的月十四,暗示月十四过来搭把手。
曲龄幽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前。
然后她就看见明墨死死捏住被角,“不喝药!”
她的十五岁再怎么惊艳出彩,她现在也只是个不能用内力的病人,怎么也打不过月三。
偏月三就是没能掀开被子。
曲龄幽心知肚明,月三不是真的掀不开,也不是不敢掀开,而是不想用这种方法给她的主子压力。
“主上!”月三这么唤她。
只有在很严肃的时刻,她的属下才会这么唤她。
她端在手上那碗黑乎乎的药还在冒着热气。
明墨知道那小小的瓷碗里装着的药材有多珍贵难得,知道为了得到那些药材,明月楼和沈月白付出了什么。
如果喝了就能好,不管有多苦她都一定喝。
可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况且——
“我不想睡着。”
“我不想睡那么久了。”
她小小声地说。
屋里就四个人,再小声其他三人也能听到。
曲龄幽也许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月三和月十四却瞬间就懂了。
月十四隐秘地看了曲龄幽一眼。
上一次主子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个多月,段云鹤就回归了流云山庄,曲龄幽差点死在近水楼台外的湖里。
所以她不想再睡了。
但是不喝药、不睡着,谁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消停?谁知道还要痛多久?谁知道,主子还能不能撑过这一次?
主子上一次沉睡到现在才一个月左右,怎么间隔时间变得这么短?
月三眉心紧皱,看着眼前被捏得死死的被子,回头看向曲龄幽,眼里有希冀,显然是希望曲龄幽能说服明墨。
曲龄幽微怔。
明墨注意到后也看向曲龄幽:“龄幽。”
这是段云鹤在百草堂时对曲龄幽的称呼。
现在她也这么唤曲龄幽。
她的眼睛里也有希冀。
和月三除了希冀外面无表情、隐约疏离不同,明墨额头上出了汗,眼角有泪花,漆黑的眼睛明亮有光,正亮晶晶、满怀希望地看过来。
她希望什么不用说也知道。
曲龄幽顶着左右两道目光,头有些疼。
理智上她知道月三是对的。
虽然不知道明墨是怎么回事,但那药是她手下贴身带着、一到曲府就接管了厨房亲自煎出来的,肯定是适合明墨的。
但情感上,她很能理解明墨。
对于平日身体健康偶尔生病的人来说,喝药有什么难的?不过是一仰头一吞咽的事。
但对那些经常生病、和药为伍的人来说,有时候喝药就是很难,难于上青天。
难得的不讲理任性,背后有数不清的苦涩不甘。
“龄幽。”明墨又喊了她一声,声音放缓、语调温柔,就跟撒娇一样。
曲龄幽的心因而软了软。
“把药拿出去吧。”她轻叹一声,迎着月三不赞同的眼神,平缓而坚定:“你们也出去。”
月十四迟疑了一下,拉着月三出去,顺便很贴心地把门关上了。
曲龄幽走到床前,坐下,伸手去扯明墨的被子。
对上明墨警惕的眼神,她失笑:“你要一直闷在被子里吗?”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闷死不要紧,但这是我的床、我的被子,我还要睡、还要盖的。”
她继续扯被子。
这回被子松松软软被她扯开了。
她看着外衣都来不及脱躺在床上不住颤抖的明墨,再接再厉去脱明墨的衣服。
明墨也不反抗,很乖巧地任由她解开厚厚几层衣服,到最后就剩一层里衣。
衣襟要松不松的,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汗汇成水滴正淌下。
曲龄幽看了一眼,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逃也似的移开了目光。
她将明墨染了血的几件外衣拿出来,再把被子给她盖回去。
然后要做什么呢?曲龄幽有些无措。
明墨不想喝药,但痛却没有停止。
往日别说被她脱到只剩里衣,只怕她多看几眼明墨就能脸红。
现在明墨却没有反应,一看就是痛到不行了。
她边想边拿帕子擦掉明墨唇角的血迹。
虽然速度很慢,但她唇角一直有血溢出。
“明墨,你是病了么?”她问,既希望明墨跟她说话能转移注意力不那么痛,也是真的想不明白。
在百草堂明墨吐血时,她让坐堂的陈大夫给明墨看过。
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单从脉象看,明墨的身体没有问题。
是陈大夫医术不精,还是明墨有什么隐疾?
“不是病。”明墨闻着苦涩药味散去后属于曲龄幽的味道,仰着头看曲龄幽,声音轻轻地、慢慢地,像是沉进了某段回忆:“是蛊。”
蛊?
曲龄幽心头微震。
“怎么会是蛊?那东西不是百年前——”她说着看到明墨脸上很明显惊讶的表情,有些不悦:“你什么表情?以为我只是商人,就不配知道蛊仙之事么?”
蛊仙,当然不是真的仙,而是人,是个女子。
一百多年前是前朝末年,也是燕朝建立的时间。
太/祖皇帝借江湖之势起事。
当时和他相争的还有几路义军。
其中一路,当家做主的是个女子,来历不明,却有一手蛊术,据说能控制神智、主宰生死,杀人于无形,手段诡异且防不胜防。
后来的燕书记载,那路义军和太/祖皇帝的义军僵持数月,眼看不是太/祖对手,女子提出和太/祖比斗。
具体的比斗内容无从得知,只知道后来的结果是女子隐退,所掌的义军全部交到太祖手里,助他奠定燕朝基业。
此后和蛊有关的东西再没出现过。
“当然不是,我绝不会这么想。”明墨看着曲龄幽脸上鲜活的表情,唇角微挑:“我只是很惊讶,惊讶你只是听到一个字就能联想到那位蛊仙。”
这份敏锐,不知胜过多少出身高贵、自以为不凡的世家子弟、名门之后。
曲龄幽面容缓和:“那你体内的蛊,和那位蛊仙有关?”
明墨摇头,“不知道。”
“给我下蛊的那个人,也许是蛊仙那一脉的,也许是从什么角落里捡到蛊书的,谁知道呢?”
“那位蛊仙隐退后去往何方,谁也不知道。”
明墨说完,忍不住轻声咳了起来,血腥味渐浓。
曲龄幽皱眉。
她原来并不知道是蛊,也不知道明墨的问题这么严重。
如果早知道,是不是说服明墨喝药比较好?
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把药端进来。
门被敲响,雪青抱着几个酒坛进来了。
“小姐,这是越影让我拿进来的,说楼主还痛的话,就让她喝。”
曲龄幽接过闻了一下,味道醇厚,却和她从前闻过的所有酒都不同。
她点点头。
雪青把酒坛放在床前,自己退出去了。
门外,越影头有密汗,见雪青出来,郑重向她道谢。
月三忍不住问她:“你怎么知道主子不愿意喝药?”
那些酒是按照沈月白的指示加了药材酿制出来的,除却止痛外,大概对明墨体内的蛊虫也有一定的压制作用,只是作用很小。
但即便如此,也是很珍贵的,只放在明月楼内院。
越影护送主子到曲府后说有事要离开一会,她当时还想不通,现在才知道她是回去搬酒。
但她去的时候药还没煎好,她怎么能未卜先知?
“我不知道。”越影擦去头上的汗,看起来不急不躁:“只是怕主子万一需要,我们来不及准备。”
反正对她来说只是跑一趟而已。
如果需要,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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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需要,那更好。
“而且,我想,主子也许不想再睡了。”她小声说,很是压抑。
月三沉默。
“就真的拿那东西没有办法吗?段云鹤都能没事,凭什么——”月十四又急又躁,顾忌到屋内的明墨,压着声音问。
没有人回答她。
屋内。
曲龄幽正在灌着明墨酒。
明墨老老实实地仰着头张开嘴,余光看到曲龄幽的脸,看到她漂亮的眼睛里,那几分无法掩饰的担忧,再次想到那道声音。
她本该死在和曲龄幽成亲后的第三日。
当然现在天还没黑,第三日还没过去,她还不一定能活到明天天亮。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她问曲龄幽。
刚问完她就伸手把曲龄幽手里的酒坛拿过来,直接往嘴里灌。
她希望自己快点醉,不要听到曲龄幽的回答。
她怕曲龄幽说不会,那说明她这三天做得很糟糕,一点痕迹都无法在曲龄幽心里留下。
更怕曲龄幽说会。
她迟早是要死的,她注定是活不过三十岁的。
不知道她死了,越影、月三和月十四她们会怎么对曲龄幽。
明墨顺着发展想。
声音所说那个故事里,虐恋情深,曲龄幽似乎过得很不好。
所以她死后,明月楼大概没有帮曲龄幽。
“别喝这么快。”曲龄幽把明墨手里的酒坛拿掉,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曲龄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明墨躺回床上,思绪模糊,看到曲龄幽低头看来,下颌正对着她。
她把手伸上去,摸摸曲龄幽的脸,两指捏起她的下颌。
许是她没有当场死亡,段云鹤没有机会对她动手。
曲龄幽:“……”这是醉了?
“段云鹤……”明墨吐字不清说着些什么。
曲龄幽以为她是问段云鹤在哪里,顿了顿,说:“她没有机会进曲府。”
百草堂开在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没有办法阻止段云鹤到来。
但曲府,她想让谁进来,谁才能进来。
她不想,段云鹤绝对进不来。
明墨要问的却不是这个。
她看着面前的曲龄幽,感觉她很温柔、很耐心。
蛊虫躁动的痛苦将她的理智也暂时吞噬。
她问:“段云鹤有没有进过这间房间?段云鹤有没有躺过这张床?段云鹤有没有盖过这被子?”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吐字不清。
但曲龄幽离她极近,被她捏住下颌还不得已低头拉近距离,此时听得极清楚。
她拍开明墨的手,恼怒不已:“明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明墨凭什么这么问她?
莫说她跟明墨成亲前早已说明不会有感情,她不会喜欢她。
就算有,就算她跟明墨互相喜欢,明墨也不能这么问。
因为就算有又怎么样?
她跟段云鹤在一起时还不认识明墨,那时明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她的问题既轻佻又荒唐。
“我不知道。”明墨回答,听起来很没有逻辑,前言不搭后语。
曲龄幽不由无奈。
她跟一个醉鬼兼痛到神志不清的人计较什么?
她现在说的话,醒来都不一定记得。
“段云鹤、曲府……”明墨吐字不清,却坚持不懈地继续说。
“明明应该是我的。”她抱着曲龄幽床上的枕头坐起来,说得很认真。
曲龄幽只当她在说醉话,“你醉了。”
她想哄明墨睡下。
明墨却反应很大,“什么醉?我才不会醉!我千杯不倒!不信,我们再比过。”
她看着曲龄幽的脸,很严肃:“我们再比过。”
“行行行,你没醉。不比了,我认输。”曲龄幽想拿掉她手里的枕头。
一抬头,对上明墨红透的眼睛。
她看着自己,嘴唇轻颤,抓住她的手忽然很用力,怎么都不肯松开:“拾邱,再比过。”
曲龄幽被她抓得有些痛,听不清她说什么,伸手想掰开她的手。
但还不等她掰开,明墨自己松了手。
她以极快的速度掀开被子一角,整个上半身探出床外,险险就要栽倒。
曲龄幽眼疾手快忙扶住她,感到心累,不知道她又怎么了。
明墨低头,往地上吐血,边吐边咳,到最后一点血也咳不出来了。
她不住颤抖着,抬头看着曲龄幽,雪白的脸上笑容灿烂:“不能吐到床上,不能弄脏床和被子。”
曲龄幽心里一震。
明墨已经擦干唇角血迹,很安分地躺回去,漆黑眼睛里清明一片:“曲龄幽,我会活过二十五岁的。”
10.第10章
天亮了。
她能不能活过二十五岁还不知道。
但至少她活过三日回门了,活到和曲龄幽成亲后的第四天。
明墨想。
这跟声音所说的对不上,那么故事一定会有所不同。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坐起来,昨天折磨得她狼狈不堪的痛苦已经消散。
明墨感觉自己现在很好。
“主子,您醒啦!”月十四听到屋内细微动静,放轻脚步走过来,看到明墨靠坐在床边,虽然脸色还是白的,但双目有神,很是高兴。
明墨点点头,在被子里先把里衣扣子扣好,再掀开被子。
出了一夜汗,她的里衣却很干爽。
明墨耳根微红。
她拿过搭在旁边的衣服。
月十四低着头,等她披好后才上前为她整理。
她做得很顺手熟练。
明墨能够相信的人很少,能近她身的也很少。
但真痛起来全身无力,伸手都难,别说自己穿衣服。
这几年若有需要,都是月十四服侍她。
“她呢?”明墨问。
她没明说,但月十四一听就明白她问的是谁。
“夫人昨晚一夜没睡,天快亮前,她才去休息。”月十四回答,说到夫人二字时眼神温和感激。
对江湖人来说,守夜不是难事,她和月三、越影都守过。
往前几年明墨痛苦时都是她们守着。
她们效忠于明墨,敬服她、爱重她,守着她只会感到荣幸。
但月十四同时也知道,她们守着和曲龄幽守着是完全不同的。
那是主子喜欢的人。
但曲龄幽跟主子成了亲,是明月楼的夫人,主子承认她的身份,她们理应尊重。
若是曲龄幽不愿意,她们不能强迫她守。
事实却是她们谁都没说,曲龄幽自己守了一夜,中间还让雪青烧了热水给主子擦身。
夫人是一个做事果断、理智聪明,同时也很温柔善良的人。
月十四想。
如果夫人能像主子喜欢她那样喜欢主子就好了。
如果夫人一开始没遇到段云鹤,而是直接遇到主子,那就好了。
“对了,夫人还吩咐厨房熬了粥,一直热着,怕主子醒来想要吃东西,厨房那边来不及准备。”月十四说。
明墨脚步微顿,在月十四不解的目光里抬手,轻轻按住了心脏。
那里此刻装满了欢喜。
曲龄幽的细心她早知道。
她看到过很多次。
以前从未想过,这份细心有一天也能落到自己身上。
越是如此,她越感到后悔。
段云鹤,我实在不该救你的。
如果是那样——
厨房熬的粥端上来了。
装着的瓷碗是淡蓝色的,花纹是鲜活的、生机勃勃的鱼在水中欢快游动,日光明亮,碗里的米粒有如珍珠般晶莹,一看外观就很有食欲。
明墨尝了一口,问月十四:“粥里放了糖吗?”
月十四微愣,“没有啊。”
她想了想,像明白了什么,憋着笑。
明墨:“……”
她若无其事将粥吃完,命月十四收碗。
月十四拿着碗下去了。
明墨自己绕着曲府走了一圈,看曲府的假山,闻曲府的花,踩曲府的石子。
到黄昏时明墨才回房间——的隔壁。
曲龄幽睡在她原来那个房间的隔壁。
她走进去,曲龄幽刚醒,睡得有些迷蒙,看到明墨,愣了愣问:“你……”
“早上就醒了,吃了粥,现在感觉很好。”明墨说。
她的眼里含着笑意。
屋里没有点灯,黄昏时分,外边的晚霞顺着窗户渗进来,在昏暗环境里,她的神情看起来温柔到极点。
应该是感激,感激自己守了她一整晚。
曲龄幽想。
凌晨她走出房间时,越影、月三和月十四看她的眼神里都有这样的感激。
曲龄幽当时很适应。
但现在,曲龄幽感到有些别扭。
她问明墨:“要回明月楼吗?”
她用了“回”字。
明墨的心情因而更好。
她伸手,把曲龄幽睡得有些乱的鬓发理了理,理好后很不经意地摸了摸曲龄幽的脸。
她的手很暖和。
曲龄幽被她摸得舒服,眯了眯眼睛。
明墨不由一笑:“不回去,在曲府再住几天,好吗?”
那当然很好。明月楼再壮观华丽,也是比不过曲府的。
曲龄幽心情愉悦地答应。
然后她发现明墨的手还没有拿开,还有意无意地来回摩挲。
她被摸得痒痒的,按住明墨作乱的手。
“怎么了?”明墨满脸无辜。
“你没事了?”她问。本意是问明墨的身体状况。
明墨却似乎误会成别的,“天都黑了,还有什么事?”
行吧。那应该不是她想多了。
她拉住明墨的手,顺势把她拽上了床,空闲的另一只手脱自己的衣服。
明墨有些懵:“我不是这个意——”
话还没说完,曲龄幽凑上来颇为熟练地堵住她的唇。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
天色完全黑后,曲龄幽坐了起来,捞起旁边的衣服,一边穿一边想要往外面走。
“你去哪里?”明墨不解。
是不满意还是?
“去吃饭。”曲龄幽瞪她。
“又不用你动。”明墨脱口而出,然后迎着曲龄幽危险的眼神,后知后觉:曲龄幽快天亮才睡,睡到黄昏,似乎是还没吃饭。
后面的两天明墨没管明月楼的事,过得很惬意。
曲龄幽则还要看账册。
这天下午,明墨终于把曲府的景色体会够了。
她问路过的曲府侍从:“曲龄幽呢?”
侍从回答:“夫人,家主在书房。”
明墨点点头。
侍从顿了一下,看她没有别的事,转身要走,再次被她叫住。
“夫、夫人?”明墨反应过来,脸上满是惊讶。
“夫人……有什么不妥吗?”侍从奇怪地看她一眼。
没什么不妥。
这里是曲府,是曲龄幽的地盘,曲龄幽是家主,她跟曲龄幽成亲了,她是夫人。
明墨就是第一次听到有点诧异。
不过家主?
她问侍从:“你们之前不是喊曲龄幽小姐的吗?”
“还没成亲是小姐,成亲了自然就是家主。”
从前家主二字是喊曲龄幽的父亲的。
曲父五年前离世,曲龄幽继承曲府产业,但她还是不能适应父亲离世、她自己成了家主的事,称呼就一直没改。
但她不能一辈子不适应。
所以和明墨成亲后,她还是让曲府侍从都改口了。
“没事了。”明墨摆摆手,自己有些高兴地去书房找曲龄幽。
曲府的书房她没去过,一进去她就特别好奇地左顾右盼,存在感十足。
曲龄幽揉了一下眉心,想忽视她都做不到。
这真的是堂堂明月楼楼主,而不是什么偏僻山村来的村姑吗?
她放下手里的账本,无奈道:“你有什么事吗?”
她很忙。
成亲前几天忙着成亲的事,还要查明墨的身份和明月楼,成亲后几天待在明月楼,要熟悉明月楼的情况。
再加上安平县主的手段,她手里积压了不少事情。
况且对于百草堂,她还有许多设想要实施。
曲龄幽有那么一瞬间都后悔成亲了。
明墨占用了她太多时间。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明墨有些不高兴。
曲龄幽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长得好看,长相过关,看起来赏心悦目,还是明月楼楼主,外面人都说她喜怒无常,怒起来很可怕。
她看了几眼,勉强自己哄她:“没有。整个曲府,你想去哪里都行。”
明墨一哄就好。
她坐在曲龄幽旁边,正看见她手里那堆文书里有关于安平县主的。
她顿了顿,开口有些严肃:“曲龄幽,我有事要和你说。是跟安平县主有关的。”
安平县主。
“你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曲龄幽垂眸。
明墨摇头:“当日在百草堂前,明月楼只是惩罚了那些闹事的人。而他们闹事,是收了安平县主的钱。”
“但她毕竟是县主,真对她做些什么,对百草堂影响不好。”
哪怕安平县主不敢报复,但当时有人围观,让他们知道百草堂跟县主有过节,终归是不好。
“我昨天已经修书给安平县主的长辈,他们会管教安平县主的。皮肉之苦不至于,但禁足几个月、罚抄经文应该算是轻的。”
曲龄幽惊讶地抬头。
她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明墨失笑:“你以为我会说,她是县主,事情也解决了,就当没这回事了吗?”
是的。
段云鹤一直要她不再经商,因为商人地位卑微且沾染铜臭味。
曲龄幽不认同。
但事实上,遇到这种事,她很难拿安平县主怎么样。
诚然,明墨不出手,她自己也有解决的办法。
但最多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反击是有难度的。
不过,明月楼这么厉害?
安平县主并非皇族,能封县主,是因为她的父亲为燕朝立过功,权势足够大。
那样的人,还要顾忌明月楼?
“也许不是顾忌。”明墨笑了起来,“只是不敢跟我、跟明月楼扯上关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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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分明在笑,曲龄幽却感觉不到喜悦。
江湖人口中和明月楼以及明墨相关的消息,根本比不上成亲这短短几天看到的带给曲龄幽的冲击。
十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原本一点都不感兴趣,现在却有点想知道了。
“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明墨收了笑,反而显得温和平稳。
“我想说的是,以后再有跟安平县主类似的事情发生,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当时在明月楼,雪青是小声跟曲龄幽说的。
曲龄幽听完后也只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百草堂。
然而雪青是故意在她在时过来说的。
曲龄幽问她时已经笃定了她会一起。
她的目的就是要自己到百草堂,亲眼看到安平县主惹出的事,直接让她来解决。
偏又不肯直接对她说。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明墨看着曲龄幽的眼睛,重复一遍,眼里满是坚定。
“我跟你成亲,不是为了给你带来麻烦的。”她补充。
那是为了什么?
曲龄幽迎着她认真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这么问。
但她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她只是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明墨,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明墨以眼神示意她问,心中却在想:曲龄幽现在直接叫她的名字了。
成亲夜她还是叫她楼主的,客气又疏离。
递完休书后,楼主改成明楼主,防备又警惕。
什么时候改成明墨的?
好像是在百草堂她吐血的时候。
这么想,这血吐得还挺值。
“我想问的是,段云鹤……你之前说,段庄主早知道她在曲府?”曲龄幽组织着措辞。
“是啊,段磐早知道了。大概是在五年前吧。”
明墨目光闪了闪。
“她会失忆,是因为蛊虫。”
段云鹤体内当然也有蛊。
只是跟她的不一样而已。
但要说哪个更严重,确实也不好说。
明墨闭了闭眼睛,想到那段时光,隐约还能感受到血飞溅而起,把视线挡住的模糊迷茫。
“蛊是有人控制的。控制手段不尽相同,有的是一段箫声,有的是某种药粉。”
“不管是哪种,控制蛊的人总要知道中蛊的人在哪里。”
“流云山庄不安全,因为是个人就知道,流云少主肯定在流云山庄内。”
“但曲府就不同了。”
曲府跟流云山庄没有任何关系。
那些人根本无从下手,找段云鹤就跟大海捞针一样。
“失忆大概只是她体内蛊虫的副作用。但跟蛊虫被控制、催化、发作的痛苦相比,也许那反而是她的救命手段。”
“而蛊跟蛊之间不同,在不同人体内起到的影响也不同。”
“段庄主估计,十年时间,应该能够抹除段云鹤体内蛊虫的生机。”
所以她让段云鹤在曲府藏了十年。时间到了,就让段云鹤回归。
明墨挑了下唇,讥诮到极点。
她太自以为是了,一定会后悔的。
但那已经和她,和曲龄幽没有关系了。
“所以曲龄幽,你救了她的命,毋庸置疑。你很好。”明墨很肯定地说。
“即便没有这些事,段云鹤没中蛊,那你也救了她。这么算,你其实救了她好多次。”
“是她忘恩负义。”明墨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敲钟般砸进曲龄幽心里,震走她所有质疑迷茫。
曲龄幽迎着她明亮炽热的目光,低了头,不想被明墨看见她微红的眼眶。
成亲是几天前的事。
段云鹤恢复记忆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救人则是十年前的事。
在一开始救段云鹤时,她根本想不到后来的发展,那时她只是想救人。
那段时间,燕朝党争不断,忠臣屈死、能臣致仕避祸,被抄家的官员一堆接着一堆,敢私藏的全部同罪。
曲龄幽不是不怕。
但她同时也知道,很多人是被牵连的、是无辜的。
士农工商,都说士最高贵。
但那段时间,不知道多少高高在上的臣子羡慕商人,羡慕他们人微言轻,牵扯不进立嗣的大事。
她冒了很大的危险救下段云鹤、把她藏在曲府。
和情爱无关,只是不想看到一个鲜活的、无辜的生命逝去。
结果段云鹤身边的随从说她做错了,说要不是她,段云鹤早回归流云山庄了。
不是他一个人那么说。甚至段云鹤也是那么想。
救命之恩得不到回报无所谓。
她救人从来不是想要回报。
但得到那样的结果,曲龄幽怎么能不心寒?
再然后,明墨坐在她面前,那么坚定地跟她说,她没有错。她就是救了段云鹤。
11.第11章
曲龄幽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
她心情很好,但再想平静下来看账册是做不到了。
她走出书房。
明墨跟着她,等了一会,看她情绪缓和后,拉住她的手:“幽幽,之前我带你逛了明月楼,现在轮到你了。”
曲龄幽刚平缓下来的情绪再次起伏,“你、怎么这么叫我?”
“不行么?”明墨低咳一声,“他们跟我说,以前曲,不对,是父亲,他就是这么叫你的。”
他们指的是曲府的侍从。
父亲则是指曲父。
这是真打听来的。因为曲父在五年前离世,明墨是在他离世后才再次掌握明月楼的。
十五岁到二十岁的五年里,她无法知道曲龄幽的消息。
还有,段云鹤也不能这么叫她。
因为曲父不让。
曲龄幽想到这里不由失神。
五年前,父亲还没离世时,她跟段云鹤还没有两情相悦。
那时父亲一直不太喜欢段云鹤。
她以前不理解,现在才知道父亲果然慧眼识珠。
“随你便。”她摆摆手,没能摆动。
明墨拉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期盼。
她期盼什么?
曲龄幽想到她先前的话,无奈道:“曲府就这么大,这几天你不是都逛完了吗?”
说逛还是轻的。
她简直是摸遍了曲府的每一处角落。
所以明墨这么说,真正想去的地方——
曲龄幽顿了顿,还是带她去了。
祠堂。
黑色的牌匾上字体端正严肃。
曲府的祠堂和明月楼的完全不同,外表看起来就很肃穆。
进去后,长桌上全是牌位。
最下面一块牌位刻着三个字——曲正植。
那就是曲龄幽父亲的名字。
明墨哪怕早知道他的名字,亲眼看见后还是晃了晃神。
“很相配的名字。他一定是个正直、无私、公正的人。”
明墨喃喃道。
如果不是,他不会死。
曲龄幽没有注意到明墨的恍惚。
她看着父亲的牌位,轻叹着点点头:“是的。若不然,百草堂和曲府其他产业不至于在他手上没落、面临倒闭。”
商人圆滑变通,太正直不是件好事。
后面明墨又跟曲龄幽说了不少话。
而后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曲龄幽:“父亲他,是因为什么离世的?”
五年前,曲正植才四十多岁。
正当壮年的年纪。
“是病死的。”曲龄幽说:“父亲他身体一直很好,所以受了风寒时没当回事,以为很快就能好。结果——”
结果后来越来越严重,怎么吃药都不好,风邪入体,连咳嗽都带着血,只能不断地喝药,喝到整个曲府都是药味,喝到她一闻到那个味道隐约还有阴影。
“他是在一个霞光很美的黄昏离世的。”
曲龄幽看向窗外,“就跟现在的霞光差不多。”
她伸了伸手,虚虚地,似乎想抓住些什么,空空如也。
明墨上前,把她的手抓在掌心里,心里很乱。
曲龄幽没察觉出来曲正植死的异常。
那么,她应不应该告诉曲龄幽?
她做事很少优柔寡断,现在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害死曲父的真凶她已经杀了。
而和曲父的死有关的源头——
明墨垂眸,最后一个字都没说。
过了五年,曲龄幽提起来还是这么难过。
也许不说比较好。
她牵着曲龄幽的手出去。
曲龄幽看她,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
偏她就是觉得,明墨忽然问起她的父亲有别的用意。
她不动声色,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
千余里外,大门紧闭、许久没人打扫因而显得破败的庭院里,再往内的黑暗里,有人压着声音正在说话。
“殿下,有明月楼的情报到。”那人恭敬把手里卷起来的纸递上去。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伸过来接住,展开扫了一眼后,殿下面容不变。
“不过是些争风吃醋、过家家般的小事罢了。”她说。
“殿下,那段云鹤……”说话的人吞吞吐吐。
“段云鹤怎么了?”殿下问。
“段云鹤回归流云山庄后,派人大肆搜捕神教之人,说要肃清余孽。”又有人说话。
“她说肃清就肃清?”殿下依然平静:“明月楼没能做到的事,她也做不到。”
明月楼。
像是一颗石头投进湖水里,黑暗里十来人听到这三个字都变了脸色,其中相同的情绪,名为惧怕。
没人说话,四周静得可怕。
殿下忍不住笑了起来,“都那么久了,还怕呢?放心,她杀不到这里来。”
“是。殿下说得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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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拿不起剑了。”有人附和。
殿下脸上的笑滞住。
换那人笑了:“她离死不远了。”
那人看着殿下的表情,很满意。
然后回到刚才的话题。
笑起来那人道:“段云鹤么?不用担心。尊者当初埋在流云山庄的钉子还在。他前几日跟我说,段云鹤体内的蛊还在。尊者当年的计划,还可以继续。”
“殿下放心,您只要照顾好尊者就行。段云鹤的事,属下会做得让您满意的。”他咬重满意两个字,笑着退下了。
十来人陆陆续续退下。
殿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转身,走过长长的回廊,踏进一间屋子里。
满屋寂静,衬得那几声压抑不住的痛呼很明显。
床上那人满身大汗,身体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极为困难地在忍受着痛苦。
看起来就跟明墨的蛊躁动时差不多。
但她体内没有蛊,只有明墨二十岁时回敬的一掌。
殿下闭上眼睛,脑海里的画面越加明显。
彼时满身是血的女子提着长剑一路杀进来,杀到尊者面前时,她却弃了剑。
她拍来了一掌。
说那是她迟了五年的回礼。
“灵犀。”
床上的人听到动静看来,她脸上浮起一抹笑,并不因在弟子面前痛呼失态感到难为情。
“墓,有消息了吗?”她问出最关心的。
“快了。”殿下说:“已经又排除了两个地方,就剩最后两个地方了。”
“那就好。那就好。”尊者躺了回去,继续抽搐。
和明墨不同,明墨的蛊躁动起来隔着时间,不躁动时不会痛苦。
但床上的尊者无时无刻不在经历这种痛苦。
痛到这种地步,她还是没有自杀。
明墨只怕赌输了。
殿下想着,给床上人擦了汗后转身离开。
屋外霞光万道。
殿下把之前属下递上来的纸展开,目光定在“三日回门”四个字上。
纸上说的是在许州百草堂前的事。
她进屋,其实是想问尊者,蛊与蛊之间会不会互相影响?
但想来尊者不会回答她的。
她把那张纸捏碎,抬头看向天上霞光,缓缓露出一抹笑。
三日回门,指的是成亲后的第三天。
成亲啊。
恭喜你如愿以偿。
明墨姐姐。
12.第12章
曲府。
月三从外面掠了进来,拿着一封信落到明墨面前,“主子,沈姑娘回信了。”
几日前在百草堂,明墨蛊虫发作痛不欲生。
但明墨上次这么痛是在一个多月前。
才一个多月,间隔时间这么短,和之前沈月白推测的蛊虫躁动的时间段对不上。
月三之后便将情况写在信里送去京城问沈月白。
现在是收到沈月白的回信了。
明墨展开手里的信,看完后眼神沉沉。
“主子?”月三不解。
“月白说,蛊虫躁动的时间变得这么短,有三种原因。”
明墨站了起来。
她原本是坐着的,在曲府假山旁的亭子里看曲府的风景。
“第一种原因,是她推测有误。”
“怎么会?”月三下意识否认。她不相信会是这个原因。
沈月白出身沈家,沈家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有百年传承的医学之家,所藏医书无数。
沈家出来的人,个个是良医。沈月白更是从少年时就有“神医”之称的医学天才。
她后来进京,又接触到皇家的藏书,对蛊术了解颇深。
月三不相信她对蛊术的认知会出错。
不然的话,明墨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沈姑娘的推测绝不会有错的。”月三重复着念了几遍,似乎她念的次数越多,这句话就越有可信度。
“第二种原因,是我体内的蛊和她知道的所有蛊都不同,躁动时间本就没有规律可言。以及蛊在我体内的时间越长,躁动间隔就越短。以此类推,以后躁动起来将——”
这种情况更糟糕。
月三红着眼睛,不想再听下去。
她打断明墨:“主子,那第三种情况呢?”
都敢打断她了。
以前的月卫是怎么都不敢的。
月三这样,还好意思说月十四轻佻呢?
明墨想着,不是很在意地把信递给月三:“第三种情况——”
“是段云鹤!”月三急急忙忙把信看完,几乎咬牙切齿。
“沈姑娘推测蛊虫间也许会互相影响。之前主子在曲府外见段云鹤没有感觉,是因为那段时间段云鹤体内的蛊虫是沉睡的、无法躁动的。”
“但前不久她回归流云山庄,她的位置摆上了明面。当年那些人一定尝试唤醒段云鹤体内的蛊虫。”
“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但可能已经奏效了。所以段云鹤体内的蛊虫苏醒。”
“她在百草堂前和主子撞上,原本用在她身上刺激蛊虫的手段也波及到主子。”
所以蛊虫受到刺激躁动起来,明墨才会吐血,才有后来一整夜的痛苦。
月三恨极了:“段云鹤!”
百草堂前她吐血,痛苦了一夜,但没有死。
声音所说的那个故事里她却死了。
她大概是因此而死的。
跟流云山庄的刺杀无关。
但还是跟流云山庄、跟段云鹤有关。
明墨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云,思绪一阵恍惚。
她没死月三已经这么恨了。
她死了,月三她们只会更恨。
恨段云鹤、恨流云山庄,进而恨百草堂这个地方,恨百草堂的主人……
所以明月楼跟曲龄幽斩断关系,不认她是明月楼的夫人。
“之前流云山庄那几人,你查了吗?”明墨问。
哪怕知道他们的刺杀不是段云鹤命令的,但也要查一查。
那几人蠢得很,保不准背后就有人在利用他们。
流云山庄内有当年蛊神教的人,明墨早知道。
庄主段磐也知道。
跟明月楼不同的是,那些人藏得太深,段磐怎么都筛不出来,只能谁都不信任。
“当然。”月三点点头。
关乎明墨的生死,她第一时间就查了。
“他们确实是刚进流云山庄的,查出来的信息也对得上。他们不知道明月楼的地位,只想要逼您跟夫人和离讨好段云鹤。”
月三说到这里嗤笑一声:“段云鹤把他们带回山庄后,双罪并罚,废了他们的武功赶出去,还发出流云令,江湖所有门派都不能收留他们。”
双罪,指的是“刺杀”明墨和擅自行事、连累流云山庄声名。
“庄内有人觉得罚太重,但段云鹤半步不让。”
“倒是让她这个刚回归的少庄主立了威、稳固了地位。”
月三神情不屑。
她当然不觉得废武功太重,她只嫌罚得轻了。
她不满的是段云鹤居然能从这件事里受益。
就跟扒在主子身上吸血一样。
她向来沉稳持重,此时却气到不行。
明墨垂眸。
故事里,她死后,那几人是被月三亲手杀掉的。
当时沈月白的信还没到。
还没人知道蛊虫因何躁动,她是因何而死的。
月三她们不清楚,但认定跟流云山庄那几人脱不开关系,直接就杀了。
那几人在流云山庄地位不高,但到底是流云山庄的人。
明月楼此举在他们看来是一点都不给流云山庄面子。
段磐表面不说,心里却一直记着。
于是,曾跟她成亲的曲龄幽被两头埋怨。
明墨感受着脑海里忽然清晰起来的内容,顿了顿,走回亭子里的石桌前坐下。
“月三,我有事问你。”她拈起一朵花。那是她刚才在曲府花园里摘下来的。
月三正色:“主子,属下在。”
“我死后——”明墨刚说三个字,看月三一脸急切,摆摆手,似乎是笑了一声:“你想说不会么?”
月三想说她不会死。
她嗅着手里的花。
花香扑鼻,很好闻的味道。
明墨珍惜极了。
她收了笑,脸色平静,一如当日在曲府正堂:“可你我都心知肚明,一定会的。”
她一定会死,在三十岁前。
“我想问你,我死后,让曲龄幽当明月楼的第六位楼主,你愿意追随她吗?”
明月楼不是个好地方,比不上曲府清静又远离是非。
故事里的她应该是没想过的。
但现在她这么想了。
明月楼再不好,至少比流云山庄好。
月三沉默。
她当然不接受楼主不是明墨,不想相信明墨会死。
但明墨是她认定的主子。
主子有问,她是一定要答的。
她低着头:“如果这是主子的命令,属下一定照做。”
“那如果没有命令,只论曲龄幽这个人呢?”明墨追问。
到现在还能留在明月楼的都不是什么普通人,而且明月楼原本就跟普通人不搭边。
月三今年三十岁,十年前,她还不是这个名字。
明月楼当年死了太多人。
尤其月卫死得最多。
她是后来才成了月三、跟在她身边的。
能排名这么前,她自己也很有本事。
明墨希望她能真心追随曲龄幽。
月三听明白后,有些迟疑:“我不知道。”
她虽然跟着明墨在暗处看了很多年的曲龄幽,但对曲龄幽的了解不深。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曲龄幽怎么都比不过明墨的。
她只是说:“至少属下不排斥她。”
明墨点点头。
月十四倒不用问,她对曲龄幽的态度一直是所有人里最温和友善的。
这也许跟她的性格有关。而且她才二十岁,还保留着对很多人的善意。
轮到越影时,越影很明显地怔住,脱口而出:“那十三大人呢?”
她补充道:“属下一直以为您属意十三大人的。”
十三,明十三。
明墨把玩着手里的花,动作轻柔,“十三姐姐么?她不会要楼主之位的。”
如果她想要,明墨一开始就不会成为明月楼少主。
“若事到临头,没有人能担大任,她不会推辞。但主动接任,她不会。”
“主上。”越影这么唤她:“十三大人远赴塞外,是为您寻找蛊虫解法。如果她回来了,您却不在——”
她跟在明墨身边那么多年,早学会怎么劝明墨了。
明墨看着她,不由一笑:“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都很希望我活着。”
“所以我会活着的。”
她把花插回花丛里,迎着日光站了起来。
“我比任何人都想活着。”
“我会继续努力的。”
*
在曲府住了一段时间。
吹来的风带着凉意,日光照在身上,感觉比以前更温暖,夏天到了。
明墨和曲龄幽回到了明月楼。
曲龄幽还是很忙,她要看账册,看百草堂的药材情况,看曲府其他产业。
明墨跟她一比都显得无所事事。
她坐在书房里,正看着一页又一页散开的纸。
纸是从书桌下的大箱子里拿出来的,原本是一叠一叠的,散开后一页一页排开。
这样的大箱子还有好几口,装着明墨十年的记忆,从十岁到二十五岁。
十五岁到二十岁这五年则是空白、被跳过的。
曲龄幽从外面走进来时,明墨正呆呆看着面前的纸,神情有些迷茫,又像是在回想什么。
不知怎么的,曲龄幽感觉她似乎很难过。
她走上前,声音里带着自己没察觉出来的温柔:“明墨。”
明墨迷茫地抬头。
她的书房很少有人能进来,而能进来的越影、月三和月十四总会先在远处叫她。
她看去,看到曲龄幽的脸,迷茫一散。
曲龄幽是不同的。
之前在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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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龄幽说曲府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明月楼也是如此。
她眉眼舒展,脸上多出笑意:“你来了。”
明明前一刻她还是难过的、迷茫的、皱着眉的,现在却这么高兴,甚至是喜形于色。
仅仅是因为她来了么?
曲龄幽的心隐约被什么撞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她轻声问明墨,目光随意地扫了下桌上那堆纸。
明墨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些纸,其中有一张,最开头是记录时间的“天熙二十五年”。
那也是她十五岁那年。
这张纸记的,是她在那年里难得和曲龄幽有交集的事。两次。
她脸色变了变,把那张纸连同那堆纸都压在几本闲书下,挡住了曲龄幽的目光。
“没什么。”她说。
明明就是有。
曲龄幽垂眸。
但这是明月楼的事,和她没有关系,明墨不想跟她说也正常。
她跟明墨又不是什么两情相悦、知无不言的关系。
井水不犯河水,是成亲前“约法三章”的内容。
“你来书房,是有什么事吗?”明墨低着头避开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问她。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曲龄幽那一瞬间差点脱口而出。
只是在那之前,她忽然想起在曲府的那几日。
明墨进她的书房,她这么问明墨时,明墨也是这么回答的。
她再看一眼被压住、外人不被允许知道的那堆纸,兴致缺缺。
她道:“我要去城外庄上看看药材的生长情况,路途遥远,应该要几天后才回来。我是来跟你说一下的。”
其实不是。
其实她本来是想问明墨想不想一起去的。
庄上环境清幽,也许会适合明墨。
明月楼虽然很好,但来往都是巡逻护卫的人,她其实是感觉有些压抑的。
她才住进明月楼没几天。
明墨却不知道在明月楼住了多久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才感觉出自己的可笑。
她不适应明月楼,是因为她不是江湖人。
但明墨是让江湖人都闻之色变的明月楼楼主。她怎么会感到压抑?
明墨没回答。
曲龄幽不解地看她,对上明墨的眼神,看到她似乎在笑。
很没有道理,偏偏曲龄幽就是读懂了。
她提高声音:“这次真的只是问问。”
跟百草堂那次不同,也不是什么欲擒故纵。
明墨脸上笑意不减,看过来的目光专注认真:“那你希望我一起去吗?”
曲龄幽不说话。
明墨不泄气,换了个问法:“那我能一起去吗?”
曲龄幽还是不说话。
明墨于是很高兴:“没拒绝,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
她拉着曲龄幽的手走出书房,对着门外的月三月十四说了要去城外曲龄幽的庄子上后,很不见外地上了明月楼外曲龄幽备好的马车。
雪青也在车上,见到明墨有些惊讶,看一眼被她拉着手的曲龄幽,眼神复杂。
月十四跟在后面,跟那车夫说了几句后,她自己坐在了驾车的位置。
后面则是曲府管事的车。
月三隐在不起眼的人群里,默默跟在马车左右,警惕着四周。
很快就出了城。
明墨掀起帘子,看着外面的风景,眼中渴求比在曲府还要浓烈。
看了很久,她才收回目光。
对上曲龄幽和雪青两人的目光,她解释道:“前几年月白不许我出明月楼的。”
而到了沈月白去了京城无法再经常回来时,她也没了要出来的兴致了。
所以她也会觉得明月楼压抑吗?曲龄幽想。
马车继续行驶。
又过了一会,忽然一个急停。
曲龄幽毫无防备,一头向前栽去。
明墨忙拉住她的手把她带了回来。
旁边的雪青“咚”一声直接磕在了马车壁上。
缓了缓,她看向曲龄幽。
曲龄幽被明墨拉进怀里,此时还有些愣神。
雪青叹了一口气,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月十四的声音很快响起:“主子,夫人,雪青,对不起,你们没事吧?我刚才看到地上有一个人。”
那人躺在地上。
前几天下了雨,一片泥泞。
那人似乎裹在泥里,整个人都跟地面一个颜色,月十四才会看不到。
等她看清后,车已经离得非常近了。
裹在泥里的人。
曲府马车。
太相似了。
明墨几乎是一下就坐直。
曲龄幽没看她,注意不到她的异常。
她让雪青去看看。
雪青应了,利落地撩起衣摆就去了,半点不嫌弃雨后地面的泥泞。
13、第13章
车帘没有随雪青的离去重新落下,明墨一只手拉着曲龄幽,一只手掀着帘,正直直看着泥地里那人。
月十四不明所以,以为地上那人有哪里可疑,看雪青一眼,一脸严肃握住了手里的袖箭,准备一有不对就将人射杀。
雪青上前,检查了那人一遍,很快有了答案。
“小姐,楼主,这人被蛇咬了,伤口在小腿处,应该是到此时才毒发,昏迷时正好倒在路中间。”
曲府产业以药材为主,她自小跟着曲龄幽,不但能够辨认药材,也会些粗浅的医术。
她看了看四周痕迹,想了想,补充道:“他应该是在山上被蛇咬的,也许是去山上采药的。”
曲府的庄子就在附近,和百草堂一样收药材。常有人上山采了药材来卖给庄子。
“被蛇咬了?”曲龄幽皱了皱眉,很自然地说:“把他放到后面的马车上,到庄子后让大夫给他看看。”
她坐的车其实比后面那几辆都宽敞,直接把人放上来也没什么。
但车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明墨也在。
她没忘记明墨的身份。
她是明月楼楼主。据说有很多人想杀她。
即便明墨也不在意和一个泥人同坐一辆马车,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万一那人是伪装好来刺杀明墨的呢?
曲龄幽看明墨一眼,目光停在她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很苍白的脸上,眼神严肃。
明墨没注意到曲龄幽的眼神。
她看着地面上那人,看他裹满身体的泥。
被蛇咬了,小腿中毒走不了,昏迷后倒在地上?
那么,就不是故意抹上泥、把泥当做保护色了。
就不那么相似了。
她看着雪青和后面马车上下来的人合力把那人搬动,眼神深深。
到人看不见后,她才把帘子放下,靠在马车上。
曲龄幽从她怀里坐直,脸上神色如常,并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
她没当一回事。但她是在救人。
那人被蛇咬了,昏迷不醒倒在路中间。
城外人少,也不是人人都有月十四的眼力,能发现几乎和地面同一个颜色的人。
那人原本是会死的。
遇到曲龄幽,他才能活命。
明墨沉默了一下,心里情绪涌动,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以为,你不会想救人了。”
曲龄幽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明墨这句话暗指的是段云鹤。
救了人却没得到感激,反而是埋怨。
怕再得到段云鹤那样的后果,就不敢再救人了。
明墨是这个意思。
曲龄幽理解后不由笑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段云鹤造的孽也太多了。”
明墨看着曲龄幽的笑微怔。
那笑容很真实,不含半点讥诮,只是曲龄幽联想到这里感到有些好笑就笑了。
曲龄幽收了笑,认真道:“但世上不是人人都是段云鹤的。况且,只因为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就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逝去,那就很好吗?”
她救人,原本就不是为了得到报答才救的。
“所以你不后悔?”明墨问。
车外落叶声沙沙,有风起拂。
曲龄幽缓缓摇头,声音轻而坚定:“我从不做后悔的事。我这一生,就没有什么事会后悔。”
“没什么事后悔。”明墨跟着念了一遍,想到什么,眉眼弯弯,隐约是在笑。
曲龄幽皱眉,原本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她抬头,对上明墨的眼神,莫名又读懂了:不后悔救段云鹤,也不后悔跟她成亲。
曲龄幽:“……”
车里只有她跟明墨两个人。
原本曲龄幽并不觉得有什么,这会明墨只看着她笑不说话,曲龄幽很不自然。
她问明墨:“那你呢?你之前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吗?”
明墨的眼神似乎滞了滞。
她靠得更后,整个人藏进黑暗里,声音低低的:“有啊,有很多。因为太多,一时间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曲龄幽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但明墨很快又笑了起来:“不过在成亲这件事上,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不后悔。”
她说话的语气跟在说什么情话似的。
曲龄幽险些以为她跟明墨是那种两情相悦、因为喜欢才成亲的关系,所以才说不后悔。
然而不是。
她不喜欢明墨。
明墨也不喜欢她。
最多是她给明墨守过夜,明墨解决了百草堂闹事的人,跟她出来散心解闷,暂时算得上友好的关系而已。
但这种感觉还是怪怪的。
曲龄幽低着头,忽略明墨的眼神,也不理明墨。
帘子动了动,雪青把人安置好后,回到了马车上。
一上车就感觉氛围不太对,她似乎有些多余。
她摸了摸鼻子,在外面月十四暗示的眼神里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给明墨和自家小姐独处的机会。
明墨并不在意。
她问雪青:“雪青姑娘,你喜欢赌吗?”
看雪青不明白,她补充道:“就是赌钱的意思,你平时会赌钱吗?”
雪青一头雾水,看向曲龄幽。
曲龄幽也不明白明墨忽然这么问的原因。
“不会。”雪青老老实实回答。
她不喜欢赌钱,也不会赌钱。
果然一点也不相似。
明墨想着,看回曲龄幽,对上她不解的眼神,唇角含笑:“没什么,随便聊聊。”
她看向窗外。
落叶被风吹动,有几片正飘在半空,仿佛又能回到树上。
那阵风吹过马车,吹进城内明月楼,吹动书桌上被书盖住一角的纸。
隐约可见上面的字,是黑红色的:
天熙二十五年,秋。
我再一次遇见了她,在我最绝望的时刻。
她救了我。
只可惜——
风忽地止住,上面的纸落下,盖住了下面的字。
落叶回到了泥泞的地面。
雪青坐稳后,月十四驾驶马车,车轮碾过落叶,奔向曲府的庄子。
进了庄,曲龄幽先叫人去搬后面的车里被蛇咬了那人。
被叫来帮忙的人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这人刚才还把药材卖给庄上,离开没多久。”
如雪青所说,那人果然是上山采药被蛇咬了,短时间没发作,采完把药材卖掉后,在回家的路上才发作的。
曲龄幽让人给他上了药,再搬他去休息。
明墨跟着曲龄幽下了车,看她和庄上管事对话,问着庄上药材的生长情况、收成多少,以及收来的药材都有什么种类、数量又有多少、保存情况如何……
一样接一样,内容复杂繁多。
明墨不耐烦做这些事,从前明月楼里有跟这些类似的,她都是丢给明十三和越影处理。
曲龄幽却不同。
她很喜欢,也很擅长处理这些事情。
庄上的人听说家主来了后都围了上来,有的是汇报情况,有的是有事处理不来要请教,有的则是尽力施展本事想得家主赏识。
那么多人围着她。
她站在那里,眉眼沉静目光明亮,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分外有力度,不怒自威,轻松就能压住四周乱糟糟的声音。
天上日光璀璨,照在曲龄幽身上,更显得她熠熠生辉。
明墨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曲龄幽,同时想起了明月楼的账册。
如果要让曲龄幽当明月楼的楼主,应该先让她熟悉明月楼。
比如,把明月楼的产业全部给她。
她会喜欢么?
过了一会,那些人才陆续散开。
曲龄幽忙完后看到明墨站在旁边,眉眼间有歉意:“明墨,让你等太久了。我应该让雪青先带你去休息的。”
“不久。”明墨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嘈杂,有人慌乱地在呼救。
似曾相识。
明墨和曲龄幽都有些怔。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有四五个人围在庄子临近的河边,河里一个小孩正在挣扎。
他下沉的速度很快,这会只剩下个头在水面上了。
有人落水了!
明墨第一时间看向跟在她旁边的月十四。
月十四会意,先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确认很安全并且隐秘处也有月卫后,她施展轻功在河面上掠过,伸手很轻松地把河里那小孩救了上来。
正如当日在湖里救曲龄幽一样。
围观的人一脸敬佩地看着月十四。
接过小孩的人也郑重向月十四道谢。
明墨这才放心,看着曲龄幽正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回头却看到曲龄幽脸色苍白,细看隐约还有些颤抖。
她愣了愣,牵住曲龄幽的手,看她的目光还注视着那条河,若有所思:“曲龄幽,你是怕水吗?”
她回想上元节那日见到曲龄幽的画面。
那时曲龄幽刚被救上来,全身都湿透,脸色苍白正如此刻。
她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跟丢了魂一样。
那时她只以为是因为段云鹤,现在想来,也许是惊魂未定,是因为怕水。
明墨想着,看曲龄幽并不否认,反而牵着她手的力度紧了紧,就知道她猜对了。
她轻轻伸手,把曲龄幽整个抱进怀里,不让她再看那条河,眼神复杂。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曲龄幽怕水。
曲府里没有池塘。
她在曲府外看曲龄幽这么些年,曲龄幽也没有表现出这一点。
她知道的还是太少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14章
曲龄幽忙了几天,才把来庄子上要做的事做完。
她到此时才有空闲想起明墨。
她问雪青:“明墨在哪里?”
雪青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楼主还有月十四,在跟庄子里的小孩玩耍。”
曲龄幽:“……”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又问了雪青一遍。
雪青点点头,表示她没有说错。
明墨,明月楼楼主。
月十四,明月楼月卫,负责保护明墨安全的护卫。
这么两个人,跟小孩玩耍?
曲龄幽有一瞬间感觉她是不是忙太累产生幻觉了。
但不是,雪青甚至还指了个方向:“我来时,他们好像在玩捉迷藏。”
捉迷藏。
曲龄幽揉揉眉心,既感到惊讶又有些好奇。
她顺着雪青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发现雪青没说谎,她面前的空地上正有几个小孩子耷拉着脑袋,很沮丧地排排站。
月十四昂首挺胸很是得意,正在数小孩子的数量:“七个、八个、九个……还差主子和小荷花没有抓到!”
曲龄幽的眉忍不住挑了一下。
小荷花她认识,就是庄子上一个管事的女儿。
但是这三个字怎么会跟明墨放在一起?
月十四数完了,抬起头看向上方。
曲龄幽也看上去,一袭黑衣、往日里总是藏在隐秘处的月三此时正站在屋顶,以俯视的姿态将整座庄子都收入眼底。
月十四讨好的声音随之响起:“月三姐姐,月三大人!求求您告诉我,主子藏在哪里?给个提示行不行?”
这是要作弊么?曲龄幽眨了眨眼,深感有趣。
“不行。”月三表情不变,看起来颇为无情,“捉迷藏游戏,找不找得到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而且,你堂堂月卫,连自己的主子都找不到,你丢不丢人?回去后自己加练吧。”
说到后面,月三的声音里已经忍不住带上笑意了。
月十四顿时愁眉苦脸:“可那是主子啊!我怎么可能找得到主子?”
那是十五岁就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主子啊!
不管从哪里比,她都不可能比得过。
主子抓她倒是一抓一个准。
月十四感到不公平,玩到现在她就没赢过。
月三不肯一起玩说太幼稚,那就只有她跟主子两个成年人和一群小孩子玩。
总不能让小孩子来抓她们。
所以捉迷藏里负责抓人的要么是她要么是主子。
轮到主子抓人,那是一抓一个准。
轮到她就——
月十四顺着上方月三微微波动的眼神看向后面,看到曲龄幽后怔了怔,而后喜形于色:“夫人!”
曲龄幽迎着她过于欣喜的眼神,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月十四几步跑到她面前,说话的速度很快:“夫人,您可算来了!您都忙完了吗?”
她还记得曲龄幽来庄子上是来办正事的。
看曲龄幽点头,她才继续说。
语速很快,两三句里夹杂着对她的赞美和奉承,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让她帮忙找明墨。
曲龄幽扶额,看着旁边排排站的小孩,很想问月十四几岁了。
但听月十四说那么难找,她心里又有些意动。
雪青在旁边叹了口气,知道小姐这回肯定会帮忙找了。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小姐,自然知道她争强好胜,越是难做的事就越要做成。
比如眼下的“抓”明墨这件事。
趁着她意动的时间,月十四抓紧把规则给她说了,什么不许用武功轻功,不许用内功感应呼吸。
总之都是限制月十四一个人的。
小孩子们都还没到练武的年纪,明墨则是有武功用不了。
“夫人?”月十四眼巴巴看着她。
曲龄幽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分头找吧,我找这边。”她随便指了个方向。
月十四踏着轻快的脚步就去了。
曲龄幽没动,她还在看着排排站的小孩。
这里是庄子上最大的一块空地,也是捉迷藏开始和结束后的汇合地点。
天上日光灼灼,照不到空地上来,先被四周槐树伸展出来的枝叶挡住了。
曲龄幽走了几步,心里微动,环顾四周一圈。
月十四说庄上其他地方她都找过了,怀疑明墨和小荷花会隐身术。
但世上当然不会有隐身术。
那么——
她抬起头,看向最大的槐树。
高处枝叶茂密,望去一片绿意。
曲龄幽看了两眼,装作要往其他地方走,然后回头,手攀住那树伸展出来的一截树枝,动作利落就往上面爬去。
爬到快中间时,树枝越茂密地往外延展,明墨和小荷花就蹲在粗壮的树干上,手里拿着槐树枝叶,头上顶着叶子编好的花环,身上还披了一层像是槐树叶子围起来的“衣服”。
不认真看的话,即便已经离得这么近,还是很难看出来。
听到动静,两个人都看来。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如出一辙的漆黑无辜。
曲龄幽对上明墨的眼睛。
明墨看到她先是呆了呆,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又笑了起来,温柔似含情。
风似乎停了,燥热透过槐树枝叶一点一点渗下来。
“家主姐姐!”小荷花看到曲龄幽,眼睛亮亮,喊了出来。
曲龄幽应了,想起她爬树的目的,伸手向前,在明墨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里都是快乐:“抓到了!”
月十四抓不到明墨,她抓到了。
明墨看着她,也笑了:“嗯,真厉害。”
曲龄幽一顿,被她这么一夸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旁边小荷花再次开口:“明墨姐姐,我脚好酸啊。”
曲龄幽回过神,忙往下爬。
树虽然很大,但能爬的地方就那么多,她下去了,明墨和小荷花才能下来。
临下去前,她听到明墨的声音,似乎是在哄小荷花:“能蹲这么久,你真厉害。”
敢情明墨刚才完全把她当小孩子一起哄了。
曲龄幽有些不满地扯了扯槐树的树叶。
等明墨和小荷花下来后,她若无其事问明墨:“你怎么能想到这么多办法的?”
她指的是明墨头顶的花环,名为花环,实则是槐树叶编的。
还有明墨手里拿着的树枝带着叶子,以及槐叶衣服,将她和小荷花挡得严严实实,几乎和槐树融为一体。
站在槐树下看,很难看出树上藏了两个人。
“你说这个?”明墨甩了甩手里的树枝,把槐叶衣服解下来拿给小荷花玩,漫不经心道:“江湖人逃命用的手段之一罢了。”
逃命?
曲龄幽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想问明墨这么熟悉,是不是以前逃过命。
她想到这里,心里莫名一揪。
还没问出口,月十四回来了。
远远她就看到明墨和小荷花头顶的槐叶环和树枝、槐叶衣服。
她奔到近处,满是控诉:“主子,我之前爬上树看过的,树上明明没有人!”
她跟明墨和曲龄幽不同,她不擅长爬树。
不能用轻功,她爬上去很费劲的。
明墨半点没被控诉到。
她看着空地上小孩子们都很羡慕小荷花头顶的槐叶环,对他们道:“树上还有很多,都是我刚才蹲得无聊编的。”
小孩子们欢呼一声,爬上树去拿了。
“主子!”月十四不满。
“那是你自己蠢。说是捉迷藏,规定了地点限制了手段,但又没说藏好后必须一动不动、不能换地方。”
“我看你去树上找过了,等你离开后就跟小荷花藏上去了。你自己后来没再上去找一遍,那是你的问题。回去加练吧。”
明墨眉眼含笑,得意洋洋。
月十四:“……”
她气鼓鼓,说又说不过,憋屈地去槐树边护着爬树的小孩子。
孩子们拿了槐叶环下来,都很开心,“谢谢明墨姐姐!”
明墨摆摆手,不以为意:“顺手的事。”
她脸上带着笑,眉眼舒展,日光稀稀疏疏穿过树叶洒在她头上、肩膀上。
曲龄幽呆呆看着她。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明墨笑,却是第一次看到明墨如眼前这般,笑起来阳光明媚,放松又得意。
就如头顶的大槐树,满是蓬勃的生机。
头顶忽然一重。
明墨把什么东西放在她头上。
她摸了摸,又拿下来一看,是槐树树叶编的环。
“这是我所有花环里编得最丑的一顶,我刚才下来时留了心带下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明墨说得很认真。
曲龄幽把花环戴回去,忽觉不对:“最丑的?”
她以为是明墨说错了。
明墨点点头,很肯定,“对啊,最丑的!”
看曲龄幽目瞪口呆,明墨再次笑起来,有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我已经很多年没编花环了。你头上的,是我刚才编出来的第一个。”
因为不顺手,所以第一个是最丑的。
“我想把第一个送给你。而且,虽然它很丑,但你很漂亮,不需要花环再来锦上添花了,你就让让小孩子吧。”明墨解释。
曲龄幽看向明墨头顶,那里也戴了一顶花环,似乎真的比她头顶的漂亮很多。
她问明墨:“那第二顶呢?”
明墨第二顶编出来的,就应该是第二丑的。
这哪里记得住,她只留了第一顶。
明墨想着,随意指了个小孩子头上的花环给曲龄幽看。
曲龄幽点点头,走向那小孩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和那小孩子一起走到明墨面前。
她摘了明墨头上的花环给小孩子,小孩子把她头上的给曲龄幽。
明墨不知道曲龄幽要做什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小孩子跑远后,曲龄幽把第二丑的花环放在明墨头顶,脸上含笑,“你也很漂亮。”
所以也不需要花环来锦上添花。
她说得认真,长发在风里起拂。
槐树下阴爽凉快,明墨却觉得有些热。
有些想亲曲龄幽。
四周小孩子玩闹声欢快。
明墨走了几步。
曲龄幽跟在她旁边,到此时才有机会问她:“怎么想起跟小孩子们玩了?是在庄子上待着无聊了吗?”
明墨摇头,回答得很快:“不无聊,庄子很好玩,小荷花他们很活泼。”
她把玩着手上的树枝,欢快地说:“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玩了好多局捉迷藏,还有上树掏蛋、追大鹅、撵鸡鸭、堆石子……”
她一样一样数着,不经意地继续道:“还有下河摸鱼。”
曲龄幽没有什么反应,只眼神明亮,很认真专注地听着明墨说给她听,隐约间还能从她眉眼看到意动之色。
明墨原本是想徐徐图之的,此时却有些忍不住。
她停了下来,转向曲龄幽,“下河摸鱼其实很有意思的。”
“曲龄幽,我教你凫水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15章
庄子临近的河长且宽,两边沿岸长着树,日光正盛,水面波光粼粼,隐约能看到水里有鱼在游动。
曲龄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明墨的眼睛,迎着她眼里满满的期盼,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稀里糊涂就跟着她换了衣服到了这里。
前几日有小孩贪玩落水,庄上和临近村里的小孩大多被家里长辈禁止下水。
加上这里并不是河的上游,又有明月楼护卫清场,此时四周只有明墨和曲龄幽两个人。
明墨牵着曲龄幽向前走了一步,看她一眼,见到她反应不大才继续走,直到走到河边近水处,鞋底碰到河水。
她拉着曲龄幽的手去碰低处的水,声音轻而温柔,“你看,这水其实没有那么凉,跟你之前以为的完全不同。”
她在庄上时问过雪青,知道曲龄幽怕水是因为幼时落过水。
她落水时还很小,又是冬日,湖水冰凉刺骨,她在水里第一次感到窒息,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此后就一直视落水为梦魇,怕上了水,怕到连在庄上看到别人落水都能白了脸。
她那么怕,上元节那夜被救上来后却一言不发,只是坐着发呆。
明墨知道她当时是无人能够哭诉。
她想着,自己用手覆住曲龄幽的手,眼神温和:“一点都不冷,对吗?”
她体内有蛊,蛊毒不散,一年四季手都是暖和的。
岂止是不冷呢?曲龄幽垂眸。
夏日闷热,河水本就是凉爽的。
这种凉跟冬日的冰冷完全相反。
明墨的手覆上来时,她只感到暖和,暖洋洋的,令人莫名安心,连带着能将她看到水后浮起的、记忆里一直挥之不散的黑暗、窒息、冰凉都压下去。
段云鹤知道她怕水后,只是跟她说别怕,以后她不会让她再有落水的危险。
明墨却是直接带她来到水边,说水不可怕。
她眨了眨眼睛,看见明墨一只手牵着她的手,一只手伸下去,半蹲着给她脱鞋。
明墨把脱下的鞋和袜整整齐齐放在边上,再小心翼翼握住曲龄幽的脚踝,先不让她碰到水:“准备好了?”
没了鞋袜,风吹来的感觉是凉的。
明墨的手又是暖的。
两相结合,曲龄幽顿了下,只感觉被明墨碰到的地方痒痒的,和以前在床上被碰到的感觉有些不同。
明墨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依然握着她的一只脚踝耐心地悬停着,直至她轻声答应才松开手,让她的脚碰到水,落到实处。
河水凉凉的,水里石子不规则地躺着,曲龄幽颤了颤。
明墨牵着她又向前走了几步,让河水漫过小腿。
“这里的水不深,大概就到你的肩膀。”
“而且你现在长高了,比小时候高了很多很多。”
明墨认真地说。
曲龄幽听到明墨的话,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正看到水随她一步步向前走而越来越高,但怎么也没有小时候那湖里的水那么高,那么窒息冰冷。
她长高了,再没有如那时一样的湖水能困住她。
就像上元节那夜,虽然她也在湖里浮浮沉沉,却不似幼时使不上劲、满是绝望。
她当时是害怕的。
但要说比小时候更怕,似乎也没有。
况且在她差点跟幼时一样彻底沉下去前,明月楼的月卫、遵明墨命令而来的月三和月十四先救起了她。
她点点头,看着河里颜色不同、灵活游动的鱼,忽觉下河摸鱼的趣味。
明墨拉着她继续走。
水很快漫过腰身,冲撞着她的肩膀,消磨着她的气力,想把她拉进水底。
在那之前,明墨把她托了起来。
她浮在水里,一只手环住曲龄幽的腰稳住她,一只手随意地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有几条鱼在游着。
“之前你能在树上抓到我,现在你能抓到它们吗?”
明墨的声音慢悠悠的,眉眼微扬,看起来问得漫不经心。
但曲龄幽怎么会听不出她真正的意思呢?
她明明是在挑衅,用的是激将法。
她明知道自己不服输,什么事都想做到。
曲龄幽看向那几条鱼,再看看明墨环在她腰间的手,心里的胜负欲一下子就上来了。
百草堂她都能盘活,难道会抓不住几条鱼?
“不就是下河摸鱼吗?我会将那几条鱼抓来的,给你烤着吃!”
她说着,眉眼间满是自信:“在那之前,你先示范示范凫水的技巧。”
曲龄幽看起来完全不怕水了。
她的胜负心还是那么强。
明墨应了一声,靠在她耳边,细细将凫水的技巧跟她说了。
这些技巧还是月十四问了月卫和庄上会水的人总结出来的。
明墨自己是不用学凫水的。
她打小就闲不住,山上树上水下,哪里有好玩的她就去哪里玩,玩着玩着稀里糊涂就会了很多,编花环是,凫水也是。
说完后,她又给曲龄幽做了示范,带着她游了几个来回。
曲龄幽很聪明,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后,游起来已经有模有样。
明墨试着放开环在曲龄幽腰上的手让曲龄幽自己游。
曲龄幽也不慌,反而斗志昂扬:“我这就把那几条鱼抓来!”
隔了那么久,先前那几条鱼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明墨看着曲龄幽在水里缓慢移动的身影,想了想,随手抓起旁边游过的一条,高声对曲龄幽道:“曲龄幽,我帮你抓到了一条!”
那鱼滑不溜秋,偏在明墨手里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跟曲龄幽好不容易看准出手却被鱼一个摆尾轻松逃开还溅了一脸的水形成鲜明的对比。
曲龄幽有些恼怒,回头看去,本来是要回怼明墨几句的,却在对上明墨脸上的笑时晃了下神。
和在槐树上蹲着编花环、哄小孩子的明墨不同,眼前的明墨似乎又是一个崭新的明墨,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明墨。
她眉眼除了有笑外,还有灵动。
那是一种轻盈的、不被任何东西限制、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灵动。
是她在地面上时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远处是群山环绕,近处是大树静立,她浮在水里,如游鱼入海,如鹰击长空,自由自在、无所顾忌,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黄昏的霞光洒下来,在她脸上染上一层橘红,她的脸不再是白的。
应该是和在水里有关。
曲龄幽想。
江湖人说明月楼楼主曾举世无双、武功高强,但她看到的明墨脸白如纸,吐过血,畏寒无比。
月十四说她不能再使用武功。
只有在水里,她才是轻快的、不被那所谓的蛊烦扰的。
她看起来像抛开了所有枷锁。
曲龄幽既感到揪心,又无法控制地被她吸引。
她不由想到了安平县主。
因为仰慕明墨而在百草堂前闹事的安平县主,据说是对明墨一见钟情。
她先前怎么也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安平县主对明墨一见钟情这件事,也无法理解一见钟情这四个字。
诚然,二十五岁的明墨很好,长相好,气质好,似乎对人也很好,像一块温润的美玉。
她初见也觉惊艳,但总觉得还到不了一见钟情的地步。
她少时读书,读到这四个字时一直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素不相识、连名字来历都不知道,仅仅是见了一面就能动心?
现在她似乎有点懂了。
如果她第一面见到的是十五岁的明墨,说不定也会一见钟情。
因为即使是现在,是面前二十五岁的明墨,她也有些移不开眼。
想靠近她,想牵她的手,想把这样灵动自在的她揽入怀中,想亲吻她的眉眼。
她伸手,压住心里情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近处水下的鱼身,把鱼举向明墨,声音里也带了笑意:“我也抓到了一条!”
明墨被她脸上的笑晃了晃,慢了一拍回答道:“那,我们算平手?”
一人抓着一条鱼上了岸。
明墨把鱼交给曲龄幽看管,顺手捡了河边的树枝,三两下搭好一个烤鱼架,把火点了起来。
见曲龄幽眼神惊讶又佩服,明墨得意洋洋:“这些我十岁以前就会了。”
“而且下河摸鱼这事,必须包含岸上烤鱼才有意思。”
她把那两条鱼拿过来串好,放在火上烤。顺便和曲龄幽一起,把身上的衣服也烤干。
“好麻烦。要是以前——”她忽然止住不说了。
曲龄幽的心没来由地又是一揪。
衣服烤干后,天有些黑,鱼也好了。
她把其中一串递给曲龄幽,信心满满,“肯定很好吃。”
曲龄幽咬了一口,果然味道很好。
她咬了第二口、第三口,不知不觉就把整条鱼都吃完了。
而后对上明墨的眼神。
篝火下,明墨眉眼柔和,依然是神采飞扬的模样。
曲龄幽按了按心脏,那里似乎跳得有点快。
她看着明墨的脸,声音平静,“你脸上有灰。”
“这里吗?”明墨把吃完鱼的串子放下,随意抹了抹脸上。
“不是。”曲龄幽摇摇头。
明墨又擦了右边一下,“没了吧?”
曲龄幽再次摇头,靠了过来。
明墨以为她要帮自己擦灰,很自然地低了低头凑过去。
就见曲龄幽伸手,不是落在她脸上,而是搭着肩膀环住她的脖颈,整个人凑近过来。
从眉眼开始,她的唇湿热湿热的,虔诚般吻下去,缓慢地覆在了她的唇上,趁着她惊讶的功夫撬开她的嘴,唇齿交缠。
曲龄幽的鱼似乎比她的鱼好吃,似乎味道还是甜的。
明墨想。
*
深夜,庄上,曲龄幽的房间里。
曲龄幽坐在桌前,上面摆着许多册子,都是这几日她吩咐下去任务后庄上管事交上来的。
她看了床铺一眼。
前几天她忙着处理药材的事情,夜里也没闲着,和明墨是分开睡的。
现在她忙完了,本来是应该跟明墨一起的。
她跟明墨成了亲,睡在一起以及洞房都是在她看来很正常的事。
但是——
她想起明墨在水里神采飞扬的样子,想起篝火下那个吻,有些懊恼地捂住了脸。
怎么会一时冲动,放任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直接就吻了明墨呢?
不是在床上,她和明墨是不该亲吻的。
那是只有恋人才能做的事。
她喜欢明墨吗?
曲龄幽抬手按住了心脏。
她不知道。
喜欢这两个字,离她太遥远了。
她不应该再会喜欢上谁才对。
只是那个时刻,风和阳光都很好,晚上的篝火很美,明墨的鱼很好吃,酒足饭饱,她被迷了心窍。
况且明墨不喜欢她。
回来的路上明墨一直没说话。
大概是她的亲吻给明墨造成困扰了。
成亲前她说不会再喜欢谁时感受到的是明墨的如释重负。她想要的,大概是不会对她动真心、对她有索求的妻子。
曲龄幽想着,松了口气,打算当做一切没发生过。
她伸手,想拿起管事整理好的册子来看。
低头一看,桌上有纸铺开,上面写满了字,全是相同的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明墨。
而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笔。
屋外,天上无月。
明墨坐在槐树下,裹着衣服,正撩起袖子看手上套着的白玉手串。
她拉了拉链子,白玉般的珠子轻轻碰撞,响声悦耳。
明墨捏着其中一颗珠子,隐约还能想起白玉手串刚套上来的感觉。
剑客使剑,手上其实不怎么适合有饰物的。
但她套上这手串时已经不是剑客了。
给她套手串的人大概也没想到剑客这一点,她只是想让手串陪着她,让她不要自责。
“拾邱,最近记性不好,一直忘了跟你说一声,我跟曲龄幽成亲了。”
“就是那个教我知道一见钟情的意思、笑起来很好看的曲龄幽,我十五岁时跟你们说的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感觉她好像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我有一点高兴,又有一点不安。”
不安是因为,她迟早是要死的。
如果曲龄幽喜欢她,她死时,曲龄幽应该会难过。
而她不想曲龄幽难过。
“但应该是错觉。”
不然曲龄幽不会一回来就跑开,还说晚上要忙不许她进房间。
她那么坚定清醒,从来都知道目标是什么。
成亲前她说的话,她当然也会做到。
曲龄幽当时说不会喜欢她。
明墨松了口气,把袖子放下来盖住手腕上的白玉手串,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夏日的夜晚,还是那么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16章
从庄上回来后,曲龄幽还是很忙,连续忙得几天都看不到人影。
明墨也忙。
曲龄幽的生辰要到了。三月十日。还有两天。
她忙着想该怎么给曲龄幽过生辰。
这是她跟曲龄幽成亲后曲龄幽的第一个生辰,也是她光明正大能给曲龄幽庆祝的第一个生辰。
但该怎么过明墨一点头绪都没有。
光曲龄幽喜欢什么她就想了很久。
漂亮的衣服首饰曲龄幽当然喜欢,没有姑娘会不喜欢这些。
但曲龄幽是曲家家主,除了百草堂外还有很多产业,她根本不缺衣服首饰。
至少从上元节到现在,相同的衣服明墨很少见曲龄幽穿过第三次。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明墨愁眉不展,直到看到桌上越影送来的、明月楼产业这几个月盈利情况的账册后才有了想法。
她想起在庄上听着管事汇报时眼睛明亮的曲龄幽。
曲龄幽是商人,商人看重利益,最喜欢的是钱。
钱这东西,肯定是多多益善!
明墨想着,唤来越影,直接让她把明月楼产业相关的账册整理好给她。
越影没有异议,很快办好。
而后曲龄幽的生辰就到了。
明墨早早醒来,到曲龄幽有时办事办到很晚后顺便就在那睡觉的屋里摇醒她,“曲龄幽,起床了!”
曲龄幽:“……”
她迷迷糊糊坐起,迎着明墨离得很近的脸,被摇醒的不耐烦硬是被她眼里的兴奋期待压了一压。
“什么事?”曲龄幽目光危险,心想明墨最好是有什么正当理由。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明墨没有回答,反而反问曲龄幽。
什么日子?
曲龄幽想了想,心里微动:“我的生辰?”
诶?
明墨目光一滞,有些难以置信,曲龄幽居然能想起来?
她最近都这么忙了还能想起来?
不是应该曲龄幽怎么都想不起来,问她,她告诉曲龄幽后,曲龄幽既惊讶又欣喜吗?
她心里想什么脸上就表现出什么。
曲龄幽见她没说话看她一眼,看清她脸上表情后险些笑出声来。
“你要给我过生辰?”她边问边掀开被子,很自然地差使明墨:“把我的衣服拿来。”
她伸手指了指。
明墨茫然地把衣服递给她,呆呆地看着她。
曲龄幽睡觉只穿一件里衣。
她睡觉不怎么老实明墨是知道的。
一夜过去,她的里衣松松垮垮,露出大片肌肤。
明墨不由自主盯着那片雪白看。
曲龄幽穿衣服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侧了侧身,加快速度,直到衣服严严实实把她盖住后才用正面对着明墨。
“我的生辰礼物呢?”她直接问明墨。
这流程根本不对。
明墨想改正回来,却又不知道怎么改。
她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牵了曲龄幽的手,正往外面走去,一副要带曲龄幽去看生辰礼物的样子。
她是曲龄幽,曲龄幽那么聪明,根本不会有忘记的事情。
明墨破罐子破摔,把精心准备好的东西拿给曲龄幽。
是一个外观精美的彩色小箱子。
里面装着明月楼几乎所有产业的契书和账册。
“这是生辰礼物?”曲龄幽看着面前箱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熟悉的账册,自醒来时一直很平静的脸色有些变了,微笑也有些保持不住。
“是的!”明墨点头,眉眼舒展,声音轻快:“这里面是明月楼的产业,以后都是你的,由你来管!”
她看向曲龄幽,见她脸上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心里慌了下,“你不喜欢吗?”
那倒也不是。
曲龄幽拿起里面一本账册随意翻了翻。
这是跟酒楼相关的账册,上面记的是酒楼食材的购买情况。
她看了几眼,已经能粗略了解这家酒楼的经营规模和客人数量。
她生来是商人之女,她自己也喜欢经商。
接手明月楼的产业她没什么意见,甚至有些高兴。
那说明“明月楼夫人”这五个字不是虚虚地挂在嘴上,她真正拥有了明月楼的部分权力。
会这么表现,是因为她有些震惊。
对明墨将这些契书和账册当做生辰礼有些震惊,也有些无奈。
这不该是生辰上可以被当做礼物随意送出的东西,而应该是在严肃的场合,双方都正襟危坐,一方审视,一方欣喜又防备,像做交易一样明码标价后才能给予的东西。
它是明月楼的产业,是明月楼的一部分,不是花钱花心思就能得到的。
成亲前和明墨的约法三章里,没有将明月楼产业交给她这一条。
至少曲龄幽自己是绝不会将曲府产业给明墨的,甚至连碰都不会让她碰。
她很看重曲府产业,很看重百草堂。
但她看着明墨,能明显感觉到明墨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她将这些东西当做生辰礼,只是因为自己也许会喜欢。
但明墨怎么会在意她喜不喜欢?
明墨能记得她的生辰,能给她过生辰已经很合格了。
曲龄幽对上明墨漆黑明亮如宝石的眼睛,有一瞬间再次生出错觉,错以为明墨是喜欢她的。
她有很多个类似这样的瞬间了。最早还是成亲第二天,在明墨递给她休书的几个时辰后。
如果真的喜欢,怎么会递休书?
她当时要是接了,这辈子都不会跟明墨再有交集。
所以一定是错觉。
“我……”她组织着言语。
明墨已经拉了她的手走出去,“不喜欢也没关系,还有的。”
她还有别的准备。
她把曲龄幽带到吃早饭的桌子前,“看!”
曲龄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微震。
桌上摆着一大桌食物,全是她爱吃的自然不用说。
她感到惊讶的是那些食物的形状。
比如馒头,被别出心裁捏成了元宝的形状,又涂上了一层不知什么东西,整个看起来金亮金亮的,摆起来就是一整盘金元宝,极为赏心悦目。
再比如米糕,往常多是长方形的,此时却做成了圆形,中间挖了个方形出来,看起来就跟铜钱的形状差不多。
满满一桌,都被做成了商人完全无法拒绝的形状。
钱字简单直接地扑面而来。
曲龄幽一看就心动不已。
明墨一样一样等曲龄幽看完后,才说道:“怎么样?这些食物,都是我——”
“亲手做的?”曲龄幽接着她的话问,眼神微亮。
明墨真的什么都会?
上树掏蛋、下河摸鱼、烤鱼、编花环……
现在连下厨都会?
明墨迎着她的眼神噎了一下,原本自信满满,被她这么一问忽然底气不足。
“我亲口吩咐厨子做的。”声音越到后面越小。
曲龄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拈起一个金元宝形状的馒头,咬了一口,继续问明墨:“你怎么想到做成这些形状的?”
“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些形状。”明墨回答得很快。
商人爱财,金元宝、铜钱、玉石这些都是和财字直接挂钩的东西。
“我确实喜欢。”曲龄幽点点头,顿了顿才继续问,似乎很漫不经心,“但你不觉得商人卑微,又过于算计,沾满铜臭味吗?”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攥紧。
“我不觉得。”明墨皱眉,像是不满她这么说,“商人一点都不卑微,他们靠自己的本事谋生,比那些只会吃喝玩乐欺压百姓的高门子弟好太多了。”
“还有算计。那怎么能叫算计,那是精打细算、目光长远。”
世上有那种以次充好、唯利是图的商人,但明墨很清楚,曲龄幽不是。
她很好,她的百草堂也很好。
她经商、和别人谈生意时耀眼生辉、游刃有余。
那是明墨最心动的时刻。
“那铜臭味呢?”曲龄幽松了手,带着笑追问。
明墨想了想,凑上去,在曲龄幽脖颈处嗅了一下,故意曲解她问题的意思,“没有啊,分明是香的。”
轻薄啊。
曲龄幽脸上浮起红晕,却没有避开明墨。
她看向明墨,从她的眉眼缓缓下移,最后落到她说出那些自己很喜欢听的话的唇上。
还是想亲。
但现在不是晚上,她不能亲。
她假装忙了那么久,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你看什么?”明墨坐直起来,感觉有些不自在,曲龄幽似乎在用目光轻薄她。
“没什么。”曲龄幽收回目光,数着时间。
而后明墨带着她赏花、看戏、看烟火。
那是曲龄幽以前生辰时也会做的事情,但总感觉她这次兴致不是很高。
难道是因为以前陪着她的是段云鹤?明墨想到这里,兴致一下降下来了。
她陪曲龄幽吃了晚饭,又坐了一会,看曲龄幽眉头锁住不知在纠结什么,有点郁闷。
“我……”她想说要不然她去别的屋休息,被曲龄幽打断。
“我们睡觉吧。”她声音似乎有些急切。
曲龄幽顿了顿,补充道:“今天去太多地方有点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明墨点头。
她去洗澡,洗完回来曲龄幽已经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她小心翼翼过去躺下,怕吵醒曲龄幽。
结果躺了没一会,曲龄幽坐了起来,又俯身下来,在她惊讶的目光里吻住她的唇,像是忍耐了许久。
“曲龄幽,你不是累——”明墨被她吻了很久,感觉快喘不过气时曲龄幽才松开她。
但只是一瞬。
不等她把话问完,曲龄幽再次吻了上来,边吻边把手伸过来,隔着衣服摸明墨的腰。
“忽然又不累了。”曲龄幽说。
床帐里,昏暗烛光下,她深深注视着明墨。
在床上了,她可以不用再忍耐。
她和明墨成亲了,在床上做的事,就和什么恋人、什么两情相悦无关。
只是成亲后的日常而已,无关情爱。
只是她忙了那么久,身体想念明墨而已,无关真心。
曲龄幽对自己这么说,迎着明墨的目光缓缓褪下衣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17章
明墨醒来时已经是中午,曲龄幽早就起床了。
她甩了甩手,还是想不明白曲龄幽昨天白天没精打采晚上就兴高采烈的原因。
她起床穿好衣服,出了屋子,走没几步就遇上雪青。
“楼主。”雪青停在她面前。
明墨有些期待,“什么事?”
她以为是曲龄幽让雪青来的。
“不是小姐的事。”雪青摇摇头:“是我自己有事想问楼主。”
明墨平静,“什么事?”
雪青没立刻说,她看了看四周,挑了个四周开阔且不适合被人偷听的地方,是在明月楼内的水池边。
明墨挑了下眉。
虽然曲龄幽已经不怕水也会凫水了,但一般她不会主动到有水的地方。
“你喜欢小姐。”雪青说。说完她直直看着明墨脸上的表情。
明墨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在小姐以外的人面前,她都是这副表情。
但雪青没来由笃定:“你喜欢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这件事上,她就是比自家向来精明且无所不能的小姐看得明白一点。
“依据呢?”明墨问。
“没有依据。”雪青回答。她的语调不变,还是跟刚才一样笃定。
“我要问您的不是这件事。”
她能够确认的事就不用多此一举非要明墨承认。
她真正想问的是:“楼主,成亲前在曲府、在小姐面前,您说您活不过三十岁,是真的吗?”
话音刚落,水面轰地一声响,有道人影破水而出,落在雪青面前,目光锐利。
雪青吓了一跳,缓了缓抬头看去,是月十四。她是从旁边水池的水下忽然跳上来的。
“雪青姑娘,看来你选的地方还不够隐蔽。”明墨忍俊不禁。
“你怎么在这儿?”雪青心有余悸。
“加练。”月十四言简意赅,看雪青的目光依然锐利。
就跟当日在曲府越影把手按在剑上一样。
雪青心知肚明,月十四是故意以这种方式出现给她警告的。
她是明月楼月卫,明墨是她的主子,有人在她面前提及她主子的生死,她自然不乐意。
雪青迎着她锐利如剑、能够杀人的目光半步不退。
她也有她的主子。
她继续看着明墨。
过了很久,明墨摆了摆手。
月十四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水里。
“是真的。”明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雪青一下皱紧了眉,“谁说的?”
“给我下蛊的人,明月楼曾经的副楼主季夏冬。”
“她说你就信?你确认过了吗?”
她的问话相当无礼,有些咄咄逼人。
但明墨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还是回答了,“确认过了,十之八/九是真的。”
“那剩下的一二呢?”
“剩下的一二——”明墨没有回答。
雪青就懂了。三十岁还是往多了说的。
她眉头紧锁,良久没有出声。
四周安静无比。
“既然如此,你不该招惹小姐。”
雪青看着对面人在日光下微白的脸,有些不忍,却还是说了。
“招惹。”明墨跟着念了一遍,有些出神。
“难道不是么?”雪青一下激动起来:“你给小姐过生辰、教她凫水、带她下河摸鱼、送她花环,这些难道不是希望她喜欢上你吗?”
“所以我不该做这些?”明墨声音轻轻。
雪青一滞。
那当然不是。
过生辰、教凫水以及做那些形状有趣的食物,那都是很好的事情,是她知道小姐会开心但她作为属下做不来的事。
那些都很好。明墨也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三十岁这道天堑。
“雪青姑娘,你既然知道我喜欢曲龄幽,那你应该还知道有个词叫情不自禁。”
明墨抬起头,天空阴沉,似乎要下雨了。
“我做这些不是要让她喜欢我,我只是希望她能开心一些。”
“我喜欢她。她就在我面前,跟我成了亲,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忍不住希望她能开心。”
“既然忍不住,那你就要活着,活过三十岁,一直活着,跟小姐长命百岁。”雪青忍不住打断她。
明墨微怔,看着她眼里的不忍,有些意外:“雪青姑娘,原来你是希望我活着的?”
“我从来没希望谁死。”
只是在明月楼这段时间,对明墨多了些了解,看她对小姐那么好,小姐也能因为她开心,对她的态度就从无关紧要变为最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
她向明墨行了礼,心情沉重地离开。
*
天黑时,明墨坐在桌前。
她坐了很久,想着和雪青的对话,想到招惹,想到喜欢。
让曲龄幽喜欢上她。
似乎是很多年前她和谁讨论过的话题。
她有些印象,但具体的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蹲下去,挪动桌下的箱子,看着上面记录的时间翻动里面的纸。
翻了不知多久,终于翻到。
页面泛黄,墨迹微糊。
标题是《论明墨追求曲龄幽的方法》。
带她上树掏蛋。
带她下河摸鱼。
带她上山打猎。
给她过生辰。
带她看风景。
给她买东西。
……
明墨的目光落在过生辰这一条上,看了很久,唇角微扬,像是在笑。
“原来喜欢一个人能无师自通。”
她拿起桌上的笔,在“过生辰”一条上打了个勾。
想了想,在“下河摸鱼”后面也打了个勾。
打好后要把笔放回去。
手微下移,看到了纸下面最后一条:陪她练剑。
后面一个“安”字。
出这条主意的人是安拾邱。
明墨怔怔看着那个字,忽然咳了起来,撕心裂肺地痛。
血落在纸上,不偏不倚,正把那个字盖住。
明墨忙颤着手挪开。
但那个字已经有血了,就在最上面那一点上,完完全全是红的。
南星院,曲龄幽屋内。
曲龄幽正在跟面前的管事对话。
手上的册子上是关于商队重启的规划。
曲府以前是有养商队的,负责往来各地,既收购当地药材,也将药材卖往各地。
后来在曲正植手上慢慢没落,连百草堂都险些关门,商队自然养不起解散了。
曲龄幽接手后盘活百草堂,其他产业也有起色。
她想把百草堂经营得比祖上最辉煌时还要出色有名,重启商队甚至船队都是她的目标。
此时她就在看这个目标开始前的准备工作。
看了一会,她皱眉:“还不行。人员配置、药材需求、收购要求都不够清楚明了。”
她重启商队是奔着利益去的。
如果到头来赚不到钱还要倒贴,她是不干的。
但经商本就有得有失。
没有万无一失的买卖,她只能保证准备工作足够完善完美。
那管事走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曲龄幽看向屋外,微微皱眉。
明墨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来过。
但侍从分明说她中午就醒了。
以前她忙时明墨都会出现,要么进屋看她几眼,要么鬼鬼祟祟自以为她不知道在外面假装散步。
若说前几天没看到人是因为忙着她生辰的事,但现在生辰已经过了。
难道是昨晚——
她的态度让明墨察觉到什么?还是明墨怕她今晚也缠着她?
曲龄幽说不准是哪种。
如果是后者,她脸上隐约浮起笑意。
但想到前者,笑又很快消失。
她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明墨。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明墨因为自己有可能喜欢上她,进而有所求,所以想疏远她,她不喜欢。
“家主。”有曲龄幽从曲府带来的手下从外面拿了东西进来,“有人给您送了请柬。”
“请柬?”
书房里,明墨惊讶地抬头。
她已经把唇角血迹擦去,把染了血的纸压好。
对面的越影看不出来。
她点点头,“主子,是流云山庄庄主段磐送来的。”
明墨把请柬展开,上面内容简单,大意是一个月后流云山庄将举行宴会,庆贺少庄主段云鹤平安归来。
同时江湖沉寂已久,流云山庄有意做一回东道主,邀年轻侠士以武会友,热闹一番。
送到明墨手上的请柬则还额外说了,她是段云鹤的救命恩人,流云山庄要在宴会上感谢她十年前救了段云鹤。
明墨看完后嗤笑一声,问越影:“曲龄幽也是段云鹤的救命恩人,她有收到请柬吗?”
“有。”越影点头,“外楼的护卫说两封请柬是同时送到的,刚才有曲府的人把那请柬拿到南星院去了。”
南星院就是曲龄幽住的院子。
明墨自中午醒了出来后就没再回去。
她站了起来,“我去跟曲龄幽商量一下。”
这回是说正事,才不是她招惹曲龄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8章【VIP】
第18章 流云山庄宴会
明月楼的总部在应川府。
和许州天高皇帝远不同,应川府虽然也离京城有一段距离,但地理位置优越,据说还是当年太/祖皇帝起事的龙兴之地。
除了流云山庄,应川府内还有许多江湖门派。
月十四驾驶的马车刚驶进应川府地界,就能听到四周声音喧闹,来往江湖人极多,大多是赴流云山庄宴会的。
明墨坐在车里听着声音,面上表情平静,看在曲龄幽眼里却透着怅然。
明月楼的总部曾经也在应川府。
明墨应该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年少成名,她的成名路就是从应川府开始的。
曲龄幽想起之前和明墨的对话。
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明墨踏着轻快的脚步自南星院外而来,说她收到了流云山庄的请柬,问她想不想参加流云山庄的宴会。
曲龄幽回了想。
既然请柬上说她是救命恩人,说流云山庄要在宴会上感谢她,那她自然要去。
她回答后,明墨说她想那便去。
现在看来,明墨自己应该也是想来应川府的。
曲龄幽看着她,在风停住时不由自主地伸手把落下的帘子往外撑了撑。
明墨刚才没有看窗外,她却感觉明墨是想看的。
她做完这一切后,脸上微热。
她若无其事看向外面,看到来往的江湖人里,最多的是两人一组结伴而行,还都一人黑衣一人白衣。
“那是什么门派?”曲龄幽不解,以为是什么小门派出行的仪式。
“夫人,那不是门派。”月十四的声音随之响起,“那是江湖人模仿的黑白大盗的打扮。”
黑白大盗?曲龄幽更不知道了。
明墨神情微变,也问道,“是江湖新秀?”
“不是。”月十四回答,却没有再解释。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她直到此时才想起“黑白”二字对自家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说清楚。”明墨看着曲龄幽脸上不解,眸微垂。
“是。”月十四在前面缩着头,简单将知道的说了。
江湖上近来有说书人说的故事广为流传,讲的是两位大盗在江湖里浮沉,最后铲除奸邪。
其中一人黑衣一人白衣,合起来就是“黑白大盗”。
因故事过于精彩,初入江湖的年轻人听得着迷,自发换上对应颜色的衣服结伴而行,幻想自己就是能够拯救江湖的侠客。
“一个故事有这么大影响?”曲龄幽有点惊讶。
“那自然不是。”月十四颇为不满,“虽然没人明说,但黑白大盗是有原型的。”
“黑白两色的衣服、少年成名、铲除奸邪,这明明是形容主子和安姑娘的,什么黑白大盗,一点都没有黑白无常好听!”
月十四说到这里忽然止住。
“黑白无常?”曲龄幽看向明墨,正看到她垂着眸,隐约藏进黑暗里。
曲龄幽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黑白无常,两个人。
如果其中一个是明墨,那还有一个。
那人的关系应该跟明墨极好。
沈月白她知道,远在京城、年少就跟明墨相识的神医。
她不会武功。
而之前能和明墨那么要好,她在明月楼这段时间却完全不知道的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人早已离世。
她似乎触及到明墨的伤心事了。
曲龄幽有些无措。
她不会安慰人。
明墨却不用她安慰。
她坐了起来,看着曲龄幽脸上表情,缓缓说道:“少时轻狂肆意,看到不好的事总要管上一管。那些人打不过我们,又拿我们没办法,就暗地里将我们称为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是跟在阎罗王左右的鬼。
鬼是人死后才能成为的存在。
当年这么称呼她和安拾邱的人不怀好意。
现在那故事也是借黑白大盗的名头让人想起她过往黑白无常的称号,进而咒她死亡。
是某些人隔空的挑衅。
明墨看向窗外。
月十四才二十岁,对这些手段知之不深。
而三十岁的月三已经着手去查了。
想她死的无非就那些人。
流云山庄的宴会还没开始,已经有这么多魑魅魍魉想要现形。
她这趟出来实在值得。
“白无常么?”曲龄幽点点头。
她没有想到无常两个字的寓意,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年少的明墨在黑白之间一定是白的。
她那么灵动,那么惊艳,神采飞扬又熠熠生辉,只有不染尘埃的白才能配得上。
曲龄幽眼神明亮,隐约还有些向往。
明墨心头沉郁散去。
她摇摇头,有些得意:“错了,你也想错了。”
诶?
曲龄幽震惊,“你是黑无常啊?”
一人黑衣一人白衣,明墨是黑衣那个?
“不行么?”明墨振振有词:“白衣是好看,但不耐脏。你没行走过江湖,不知道行走江湖有多损耗衣服。”
行走江湖要跟人打架,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还闲不住喜欢四处跑,有时迫不得已还要风餐露宿,衣服动不动就要换要洗。
她不喜欢洗衣服也不耐烦经常换衣服,索性就选择耐脏且脏了也很难看出来的黑色。
安拾邱相反。
她很爱干净,一天要换八百次衣服。
“但我似乎很少见你穿过黑衣——”
曲龄幽止住声音,有些内疚。
明墨不再穿黑衣显然是不想触景生情。
她想着,忽地怔住:成亲第二天,她拿给明墨的衣服颜色似乎就是黑白相间的。
她认为明墨深不可测、心思极多,极适合那颜色的衣服。
明墨看到后似乎有些不高兴。
但当时她根本不会在乎明墨高不高兴。
她放缓声音,心里微乱,“那件黑白色的衣服——”
“那衣服是你拿给我的,我当然要穿。”明墨回答得很快,很理所当然。
她给的就要穿?似乎她对明墨来说很重要?曲龄幽怔住。
明墨看她一眼,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她看到曲龄幽脸上茫然,想起雪青的话,岔开话题。
“这是江湖各派的相关情况和掌门人信息,你看一下。”她拿了几张纸给曲龄幽。
纸上写了各派掌门人的大致长相、岁数,右边还附了画像。
曲龄幽又是一怔。
她以前只经商不涉江湖,对这些一片空白。
明墨和她一起来赴流云山庄宴会,还能想到把这些信息整理起来。
曲龄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低头,认真看着那些纸,把上面的名字、长相和门派对应起来。
马车继续行驶。
过了不知多久,月十四的声音响起:“主子、夫人,流云山庄到了。”
紧随其后的是陌生女人的声音:“明月楼楼主到了,真是有失远迎。”
明墨要下车的动作一顿。
她眼里似有讥讽,慢悠悠拉着曲龄幽的手下了车。
段磐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衣着华丽,看起来极为显赫富贵。
但她的出身也确实足够显赫。
父亲曾官至礼部尚书,母亲是皇室郡主,她少年行走江湖,被当时的流云山庄庄主看中,拜师后直接立为少庄主。
明墨看着她,五年没见,段磐变化不大。
她扫过四周。
明月楼出发晚,此时离流云山庄宴会开始的时间只有两天,其他江湖门派早来了。
段磐后面站着段云鹤,旁边则有天星派掌门人、龙虎帮帮主等许多江湖门派里地位不凡的人。
他们的长相明墨才刚在纸上看到过。
一个个面色红润、看来都生活得不错。
“诸位,别来无恙。”她声音淡淡。
被她扫过的人抬头,对上她目光,看清她日光下微白的脸后都神色微变。
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面露不忍,有的紧张不安。
刚才还有些闹的现场霎时寂静无声。
果然精彩极了。
明墨笑了起来,像是很满意她一句话造成的后果。
段磐也有些脸色不好。
她看向曲龄幽,目光微闪,“这就是龄幽吧?我听小鹤说起过你。”
明墨收了笑。
曲龄幽眨眨眼,看了看四周,那些刚才还在纸上看过的脸此时都在看着她了。
明月楼地位果然很高,十年前的事似乎也不简单。
不然那些人不会见到明墨是这样的反应。
段磐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短短一句话就打破僵局。
她点点头,无意识地贴着明墨,声音淡淡:“段庄主,明墨也跟我说起过你。”
站在段磐后面的段云鹤因曲龄幽的回答脸色微变。
明墨怔了怔,唇角上扬,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是么?那不知道她怎么说我的?”段磐接着曲龄幽的话问,漫不经心。
曲龄幽笑盈盈:“她说您很会教孩子。”
四周刚有了点声音,此时再次一静,看来的目光满是惊奇。
曲龄幽说段磐很会教孩子。
但段磐到现在都没成亲,她教过的只有段云鹤一人。
而段云鹤跟曲龄幽之前那些事传的沸沸扬扬,他们自然也知道。
忽略那些情爱和地位差距,最初曲龄幽是救了段云鹤的命的,百草堂前明墨说的话他们大概也有耳闻。
明墨当时说段云鹤忘恩负义。
所以曲龄幽的话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段云鹤忘恩负义,还是你教的。
就很精彩。
“龄幽,我跟庄晚夏的定亲是权宜之计,我——”段云鹤神情急切。
曲龄幽摆摆手,已经不在意了,“远道而来有些累了,我们能先去休息吗?”
连称呼都没有。段磐脸色微青。
她地位高贵,还从来没人敢跟她这么说话,更何况是曲龄幽区区一个商人?
她正要发作,明墨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眼里似乎还有笑,只一眼,隐隐带着警告,似乎能将她所有的心思都看透。
饶是段磐早见惯大场面,此时也惊了一惊,不知怎么就想到五年前,那个满身是血、明明已经快拿不起剑却还让她退了一步的明墨,那个黑白无常里的黑无常。
她挥了挥手,让流云山庄的管事带明墨和曲龄幽去休息。
月十四将马车停好,大踏步从她面前走过去,招呼都不打一下。
“姑姑,这也太无礼了。”段云鹤不满,目光顺着月十四的背影看到曲龄幽,心里情绪起伏。
段磐:“有求于人,无礼又如何?”
段云鹤握了握拳,皱着眉道:“我没事的,姑姑,我们不求明墨了。”
她真不想去求明墨。
不但是因为曲龄幽也在,还因为当年的事。
她打心里不愿意再看到明墨,不然也不会那么久都不去找曲龄幽。
想到曲龄幽,她又是一阵郁闷。
曲龄幽居然真的跟明墨成亲了,看起来还——
她看明墨的眼神绝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隐约带着温柔亲近。
甚至比从前看她还要亲近。
分明她跟明墨成亲还没几个月,居然就比得过她们在一起十年?
段云鹤没来由有些慌,又有些不服。
她根本没想跟曲龄幽一刀两断。
但她恢复记忆当回了流云山庄少庄主,肯定不能跟一个商人成亲。
她只是希望曲龄幽不要再经商而已。
哪知道对曲龄幽而言,百草堂和曲府产业居然比她还要重要?
流云山庄极大,为了这次宴会腾出十来座院子,专给赴会的江湖人居住。
当然,若是一般江湖人,只能十几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明月楼不同,明墨和曲龄幽住的是一整座院子,临水而建,环境清幽。
雪青跟在旁边,看到院子所在后直接就嗤了一声。
待到稍晚些时候段云鹤来敲门,说有事要跟曲龄幽说时,雪青直接就出去了。
隔着院门,隐隐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喜欢?我呸,你也有资格说喜欢,我以前真是瞎了眼看不出来你这么狼心狗肺!”
“你明知道小姐怕水,之前还能把见面的地方约在近水楼台?旁边有湖你看不见?你眼睛看不见,脑子也不好使?”
“还有现在这院子!”
要不是明墨教会小姐凫水,只怕小姐现在的脸就是白的。
段云鹤什么反应明墨不知道。
反正过没多久雪青就重重关上院门,回来继续给曲龄幽收拾东西了。
月十四悄悄瞅她一眼,有些后怕。
敢情之前在水塘边她是让着自己的。
明墨咳了一声,也有些开眼界。
敢情之前在近水楼台还是她出手早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曲龄幽听到她在咳,凑了上来,眼神关切。
明墨忙止住咳嗽,小心翼翼看一眼雪青。
你家小姐自己凑上来的,我没招惹。
雪青:“……”
她把东西收拾好,快步走了出去。
“我问你话,你看雪青干什么?”曲龄幽不解。
“没。”明墨摇摇头,“没哪里不舒服,嗓子有点痒而已。”
想了想,又道:“看雪青干活挺利落的,我就学学。”
这还真是有问必答。
曲龄幽无奈:“你学什么?你有月三跟月十四。况且——”
她顿了顿,“我也会收拾东西,我收拾起来也很利落的。”
明墨真要学,可以跟她学。
明墨:“……”
她刚才只是随便找个理由回答曲龄幽而已。
她干活也不拖泥带水的。
而后明墨和曲龄幽洗漱休息。
第二天早上,刚用完早饭,就有流云山庄的管事态度恭敬来敲门,说庄主请明月楼楼主前往迎客堂叙旧。
“叙旧?”明墨眉微挑,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看那管事,是昨天跟在段磐后面一起来迎接她的,想来地位不低。
“也好,确实有点旧该叙叙了。”她拨了拨手腕上的白玉手串,目光微寒,转向曲龄幽后变得温和:“流云山庄内有些景色不错,你没事可以让雪青和月十四陪你去看看。”
月十四负责保护她的安全,雪青负责对付烦人的段云鹤,刚刚好。
曲龄幽没读出她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
迎客堂在流云山庄正中央,顾名思义,是流云山庄庄主见客的地方。
当然,若是地位不够高、分量不够重,是连迎客堂的门都见不到的。
明墨不耐烦看门什么样,一步踏进去,段磐已经在里面了。
她没坐在主座,堂中额外摆了张桌子,一左一右两个位置。
她请明墨坐左边的位置。
明墨不推脱,直接就坐下了。
段磐又是一梗。
明墨心情愉悦,道:“若不乐意,就别请我坐啊。你请我坐了尊位,真见我坐了又不高兴,你这多少有点毛病。”
段磐动作僵硬坐了右边的位置,调整了下呼吸,很快面上含笑:“明楼主言之有理,我确实是有些毛病,还要请楼主介绍良医。”
啧。这能屈能伸的。
明墨坐直了起来,想着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曲龄幽,没心思跟她绕弯子:“有毛病的不只是段庄主,还有段云鹤吧。”
段磐昨天那态度,分明对她有所求。
想来这也是她给明月楼送去请柬的原因。
至于她求的是什么,明墨也心知肚明。
“是。”段磐见她猜到,索性直奔主题:“明楼主,小鹤体内的蛊还有生机。她这段时间不太对劲,有时会莫名其妙暴躁,有时又安静到别人怎么叫也没反应。”
哦,然后呢?明墨反应平平。
段磐又说了些段云鹤的其他症状和推测,见明墨还是没什么反应,有些恼。
“明墨,当初我们做了交易,我给你指一条生路,你会找到段云鹤护住她性命的。”
她直呼其名。
明墨看她一眼,笑得薄凉:“交易?段庄主说那是交易。你似乎忘记了,那所谓的交易,还是我求来的。”
是她提着剑闯进流云山庄,据理力争说了那么多,再加上当时失踪不知在哪里的段云鹤的性命,段磐才愿意的。
况且最后出力的人也不是她。
她只是给她指了条路而已。
“当然,我向来信守承诺,说到的就会做到。”
段磐微愣,眼里浮起喜色。
“段庄主不必开心太早,我的意思是,我承诺做到的,我已经都做完了。”
“你明明说过十年过去小鹤体内的蛊就会绝了生机。”段磐一拍桌子。
明墨深深看她一眼,点头:“是啊。”
她曾跟曲龄幽说这是段磐的推断。
但实际上十年这个时间是她定下的。
“十年时间,段云鹤体内蛊虫生机不复,这是我被囚禁起来那几年从季夏冬说的话里推测出来的,不会有错。”
季夏冬那时根本想不到她还能有机会逃脱,跟她说话时没怎么防备。
“但段云鹤在曲府十年了吗?是整整十年吗?”
明墨看向段磐。
段磐没回答,脸上神色一阵变化。
不是整整十年。
如果是十年整,那应该是在她醒来后,由段磐告知她,再安排段云鹤回归流云山庄。
偏偏她因蛊虫发作沉睡一个多月,醒来时段云鹤已经回归。
段磐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直接就提前了一个月。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先在近水楼台旁看到了全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曲龄幽。
“你自己把时间提前了,致段云鹤体内蛊虫死而复生,跟我可没关系。”明墨懒洋洋靠在椅子上。
只是提前一个月,居然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段磐有些后悔。
她急切道:“我并非故意瞒你,是当时母亲病重,实在想念孙女——”
明墨摆摆手,“到底是老人家想念孙女还是另有原因我不在意。”
“当年你给我指了条路,我后来也找到了段云鹤,交易已经结束了。”
她十五岁救了段云鹤一次,二十岁又在曲府找到她,已经足够了。
“你找我没用,我管不了。我不会解蛊。”
如果她会,就不会顾忌着三十岁的天堑,连喜欢曲龄幽都要小心翼翼。
她说完要走。
段磐忍不住开口:“你不会解,但会有解的人,沈月白!”
“她少年时医术就很好,当年为了救你研究了那么久蛊术,后来又到了京城——”
她忽地止住声音。
因为明墨看来的目光锐利如刀。
沈月白。说了半天还是说到这里来了。
她看着段磐,直看得段磐坐立不安,忽地笑了一声:“既然你知道她在京城,那你跟段云鹤自去找她就是,跟我说什么?”
“她不会救小鹤。”段磐声音极轻,眼神黯淡。
“原来你也知道她不会救段云鹤啊。”
明墨勾了勾嘴角,满是讥诮。
“医者仁心,沈月白是天底下最好的医者!她不愿意救段云鹤,显然是段云鹤,是你流云山庄的问题。”
“明楼主,就当我求你,求你跟沈月白说一声,让她救一下段云鹤。不管她要什么,流云山庄都答应。”
段磐声音艰难。
她出身高贵,行走江湖来也一直随心所欲,拜师当时的流云山庄庄主后更是要什么有什么。
她从来没求过谁,现在为了段云鹤求明墨。
不管要什么,流云山庄都答应。
求她?
明墨看着段磐脸上难堪,攥了攥手,实在没能忍住。
她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踹翻,仔细打量了迎客堂一遍,问段磐*:“五年前的迎客堂也是这副模样吗?”
段磐怔了怔,像是才想起什么,脸色苍白。
她不回答明墨也知道。
她早知道流云山庄的迎客堂是什么模样,知道主座在哪里。
她走了一步,立在堂下看主座的位置,隐约能看到素衣不染纤尘的女子低声下气,像段磐今日求她这般求着段磐。
“五年前沈月白也求过你们,求你们帮她筹集药材,让她去救她唯一还在世上、离死不远的好友。”
“她都那么求你了,你为什么不答应她?”
明墨眼眶微红,“你当日拒绝了她,现在需要她救段云鹤了,又觉得她不会答应你,所以来求我。”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
明墨冷笑,“段庄主恐怕老眼昏花,忘了明月楼原本的样子,把明月楼当善堂了。”
明月楼从不是善堂,而是索命的利刃,是阎罗王的催命符。
——江湖人都是这么说的。
她把段磐的椅子也踹翻,转身走出去了。
段磐猝不及防被她踹倒,爬起来后既懵又怒,追出一步,还没做什么,自明墨斜处蹿出一道人影。
那人影不说话,只是挡在她面前。
在流云山庄的地盘,明月楼的人也敢拦她?
段磐刚放下尊严求明墨又被她拒绝,还被她踹了一脚,此时惊怒交加,直接就拍了一掌过去。
她用了全力,等拍完后才想起来她是要求明墨的,明墨不答应也就罢了。但要是她再把人打死,明墨一定会愤怒。
惹怒明墨,沈月白更加不可能救段云鹤。
她想到这有些懊恼,但此时要想收回已经做不到了。
她苦恼起等下怎么面对明墨。
结果对面那人站得直直,不闪不避和她对了一掌,连摇晃一下都没有,神色自若就走了。
明月楼的人——
十年过去,明月楼还有这么厉害的高手!
段磐愣在原地。
明日和十年前就死了,副楼主季夏冬背叛,明月楼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被季夏冬带走,明墨在五年前就不能使用武功。
怎么还有武功高强如斯的人愿意追随她?
那边明墨走得极快,她先回院子找曲龄幽,听留在院里的侍从说曲龄幽去赏花后又往赏花的地方走。
月三跟在她旁边,欲言又止,“主子,您——”
“不该由着性子,在流云山庄的地盘给段磐难堪?”明墨语气敷衍。
月三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想了想,问道:“您脚疼吗?”
明墨顿住,对上月三认真的眼神,郁气微散。
她动了动脚,道:“有点。”
段磐那么大一个人坐椅子上,她要连人带椅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把她踹翻也不容易。
“那——”月三没想到她会直接说疼,反应不过来,过了会才道:“让夫人给您揉揉?”
揉?
明墨脸微红,继续向赏花的地方走去。
走没几步,听到几道声音,有“落水了”、“打人了”、“曲府小姐”……
落水,曲龄幽。
明墨心里一急,向前小跑几步。
水塘边,荷花初开,水面上有绿色的叶子浮起。
四周全是人,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曲龄幽今日穿了青色的衣服,此时那衣服已经湿透。
她站在水塘边,长发微乱,一只手抓起一个女子的手腕折了折,一只手则压着一个男子的头往水里按。
她脚下还躺了几个人,衣服头发凌乱,一看就知道刚被打了一顿。
“说,谁让你们推我落水的?”她眉眼凌厉,冷声逼问。
地上躺着的还有人不服,起来还想推她,被曲龄幽抬脚踹翻。
她不能说会武功,但一点拳脚功夫还是懂的。
被按在水里那男子忍不住窒息的痛苦,被提出水面再次逼问时求饶道:“曲姑娘曲小姐姑奶奶,我招我招。是庄二小姐庄玉禾。”
围观的人都惊讶。
庄玉禾便是天星派的二小姐,同时也是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定亲对象的妹妹。
想起这层关系,再想到之前段云鹤跟曲龄幽的瓜葛,有人看着曲龄幽,再看看远处正快步走来的段云鹤,表情精彩。
有位穿紫衣的女子看到这里围着许多人,走过来还没看清楚,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不由怒道:“混账东西,竟敢胡说八道!本小姐什么时候让你推曲姑娘下水了?”
她就是天星派的二小姐庄玉禾。
是嫁祸?看热闹的人面容一肃。
“二小姐,这您可不能不认账啊。”那男子苦着脸,“先前我们跟您说到明月楼楼主跟曲姑娘成亲时,您明明满脸不忿、很不高兴的。”
曲龄幽目光微凝,不是因为她姐姐还有段云鹤才看不惯她的,而是不高兴明墨跟她成亲?
和安平县主一样,是喜欢明墨的人么?
她心里一阵烦躁,安平县主长什么样她当时根本没看。
现在她回头看向那庄玉禾,看清楚后烦躁更胜。
跟锦衣玉食长大、富贵也天真的安平县主完全不同,庄玉禾看起来是很有主见的,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出她的出众非凡。
她喜欢明墨。曲龄幽垂眸,收了手。
原来被抓着的两人都趴在地上喘气。
“我不高兴明墨成亲,跟曲姑娘有什么关系?”庄玉禾皱眉,“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想做的事会自己做,谁要你们动手?”
那些人低着头。
有参与推曲龄幽落水的人暗道一声不好,庄玉禾不保他们,回头明墨来了他们还有活路?
那人忙道:“二小姐,我们也只是为您分忧啊。”
“分忧?”庄玉禾让人去取干净的衣服来,还是不懂说话那人的逻辑:“我不高兴明墨成亲,跟你推曲龄幽下水有什么关系?你分了哪里的忧了?”
“您不是喜欢明楼主吗?”那人脱口而出。
人群再次面容一肃。
庄玉禾愣了愣,深感荒唐:“我喜欢明墨,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明明是沈——”
她忽然止住,接着又说:“总之我看不惯的是明墨,要对付的也是明墨。”
庄玉禾不喜欢明墨。曲龄幽抬起头。
“听说庄二小姐看不惯我成亲?”明墨走来时正听到庄玉禾的话,她边问边将外衣盖在曲龄幽身上。
棕色的,带着淡淡的熏香味,如同初见那般,一瞬间就感到暖意。
明墨站在曲龄幽面前,挡住所有看向她的目光,问庄玉禾。
“是,看不惯。”庄玉禾看着她走来第一件事是关心曲龄幽,愤怒几乎溢于言表,“你这个负心人!”
“负心?”明墨惊讶不已,“我负了谁的心?”
十五岁之前,她心里只有练剑和玩闹。十五岁遇到曲龄幽,她才知道喜欢是什么。
此后变故重重,十年倏忽而过,她哪里有时间去负别人的心?
庄玉禾听她这么说,越发暴跳如雷。
她气到攥紧拳头,几乎咬牙切齿:“当年沈姐姐差点都要继承沈家家主之位了。后来却违背祖训进京,为皇室效力,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沈家是百年医学世家。
百年前,沈丰是燕朝太医院首席。
他一生救人无数,晚年却卷入宫斗,被污蔑谋害皇嗣。
当时在位的皇帝也到了晚年,多疑不复年轻时英明。
沈丰被他关押起来。
监狱湿冷,等到新帝继位将他放出来时他已经病重。
他死后,他还在太医院当差的儿子心有不满,离开皇宫流落江湖。
后来立了祖训,沈家人一生不入京城,不为燕皇室效力。
若违此训,当断绝关系逐出沈家。
当时继位的新帝自觉对不起沈家,没有追究祖训的不敬。
月三见曲龄幽目光迷惑,将沈家的来历小声告诉她。
沈月白于医学上天赋异禀,加上她心性平稳不慕名利,原本是最适合当沈家家主的人。
所以庄玉禾是因为沈月白才看不惯她。
明墨想。
沈月白进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药材。为了救她的命。
她当时需要很多很多药材,甚至是花钱都未必能买到的。
沈月白求了流云山庄,求段磐和其他门派,没一个人愿意帮她。
而除了江湖大派外,还能在短时间内得到那么多药材的,只有燕朝皇室。
明墨神色平静,“你认为沈月白喜欢我?”
“难道不是么?”庄玉禾看她还是一脸平静,脸都气红了。
“我从前曾见沈姐姐编白玉手串,她编了两条,我问她要,她不肯给,说其中一条要送给她的心上人。”
“后来她需要药材救你,我瞒着父亲送去一些,在明月楼见到沉睡的你时,你手腕上就有那条白玉手串。”
白玉手串。
曲龄幽不由看向明墨的右手。
那里确实套着一条白玉手串,她见过许多次。
在床上最亲密时明墨也不曾摘下,那串手串会随着明墨手上的动作落在她肌肤上,触感温凉,碰撞声悦耳。
“你接受了白玉手串,还要说你不喜欢沈姐姐吗?”庄玉禾咄咄逼人。
既然喜欢沈月白,还跟别人成亲,岂不是负心人?
她恨不得拿剑杀了明墨。
明墨没理她,她抬起手,撩起袖子,白皙的手腕上,珠子圆润雪白。
原来是沈月白做的。
她就说嘛,以安拾邱只会练剑的性子,哪来的心思买手串?
那白玉手串在套上她的手腕前,是套在安拾邱手上的。
原来安拾邱当时给她手串,除了要她不自责外,还是给沈月白看的。
她借此告诉沈月白,她的死跟明墨无关,她不怪明墨,希望沈月白也不要因为她的死怪明墨。
拾邱,你未免小看沈月白了。
明墨笑着笑着,呼吸一阵急促,想咳嗽又咳不出来。
曲龄幽的手就是在此时握上来的。
她看着明墨没有说话,眼神却极为坚定有力。
明墨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和别人两情相悦还跟第三个人成亲的人。
庄玉禾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她的手隐约带着夏日的凉意,似一阵风吹进明墨心间。
明墨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
她扫过四周,再看庄玉禾时依然目光平静:“沈月白能为我违背祖训,我能为沈月白死,但我们并不是恋人关系。庄二小姐,你想错了。”
庄玉禾微怔,不仅因为明墨的话,还因为曲龄幽的举动。
水塘边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心意相通、默契十足。根本插不进去第三个人。
是她想错了吗?她皱紧眉头。
明墨看她不再说话,目光移向地面躺着的、之前想要推曲龄幽落水的人,声音冷冷:“将他们手脚打断赶出流云山庄。”
他们并不是流云山庄的属下,明墨也不是流云山庄的主人。
但她这么说,立时有明月楼的护卫过来拖人。
那些人连声求饶,见明墨不为所动又转向庄玉禾,“二小姐,我们也是为了你啊。”
庄玉禾嗤笑,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面有不屑,“我从来没有命令你们。况且就算我真喜欢明墨,也不会用这些下流手段。你们自己心术不正,活该。”
她没有意见。
那些人见求她没用,被拖下去时经过一人,看清楚后忙道:“少庄主救命!这里是流云山庄啊,明墨太过分了,她不将您放在眼里。”
他显然不知道明墨刚把流云山庄庄主段磐踹翻在地,不然也不会说出这话。
段云鹤神情迷茫,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甚至听都没有听到。
她看着曲龄幽,看她湿润的衣服和头发,满脑子是她刚才在水塘里拨开荷叶、轻盈自在的模样。
曲龄幽明明是怕水的,怎么会凫水了?
在明墨牵着曲龄幽路过她时,她忍不住握住曲龄幽的手腕,问道:“龄幽,你不是怕水的吗?”
曲龄幽脚步一顿,原本不想回答,看明墨一眼后,心里微动,回答道:“嗯,是的。我从前是怕水的。”
“那你怎么——”
“人是会改变的。从前怕的事,现在未必还怕。从前喜欢的人,现在未必还喜欢。”
——从前不喜欢的人,现在未必不喜欢。
说完后她很不经意地去看明墨。
明墨脸色平静,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她眸光锐利,正看着她被段云鹤握住的手腕。
曲龄幽心里莫名雀跃。
她甩开段云鹤的手,正色道:“我已经成亲了,请段少庄主自重。”
成亲?
段云鹤心里一痛。
哪怕早知道,听曲龄幽亲口说出来,她还是不能接受。
“龄幽,明墨根本就不会喜欢你。她——”
话还没说完,明墨冷着声打断,“段少庄主,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9章【VIP】
第19章 盘蛇手
“小姐,这衣服还要不要拿给曲姑娘?”庄玉禾旁边的侍女拿着干净的衣服问她。
庄玉禾摇摇头,看着牵着手远去的两道背影,眉依然紧皱:“她不喜欢沈姐姐,跟曲龄幽成亲,难道她喜欢曲龄幽么?”
她印象里的明墨绝不会随便跟陌生人成亲。
临水的院子内。
明墨牵着曲龄幽的手快步走进屋内,动作利落从之前雪青收拾的衣服堆里挑出一套给曲龄幽:“你先换衣服。”
曲龄幽看她一眼,还在想她跟段云鹤说的话。
她抬了抬头,“刚才打人打得手有点酸。”
明墨怔了怔,有些迟疑:“那,我帮你换?”
见曲龄幽点头,明墨有些脸红地去解曲龄幽的湿衣服,动作迟缓。
解了半天才解开外衣,而后一层一层,最后是里衣。
此时她动作又很利索了。
衣服一脱,再把干净的衣服一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曲龄幽一直看着她,自然没有错过她红得惊人的脸。
如果一点感觉都没有,不应该这么害羞。
刚才她跟段云鹤说人会改变,她之前怕水现在不怕,之前喜欢段云鹤现在不喜欢。
那明墨也会改变吗?
即便她一开始想要的是不会动真情不会有所求的妻子,但成亲那么久,她的想法是不是也会改变?
曲龄幽想着,又看了一下自己。
安平县主有地位,庄玉禾足够出色,但她也不差,明墨没道理一点凡心都不动。
她问明墨,“刚才你跟段云鹤说,她不是你,不能肯定地说你不会喜欢我。那么你喜欢我吗?”
她说这话时脸上表情平静,似乎只是漫不经心、极为随意地一问。
明墨给她整理衣服的手一顿,不答反问:“那龄幽希望我喜欢你吗?”
好一个避重就轻、反客为主,还当什么明月楼楼主,这么会,直接经商去得了。
曲龄幽有些恼,拔高声音:“明楼主,似乎是我先问你的。”
“喜欢。”
明墨声音轻轻,站直起来后理了理曲龄幽肩膀上衣服的褶皱,在她还没做出反应前继续道:“幽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没有人会不喜欢,我也不例外。”
曲龄幽有些懵。
明墨已经拉着她到镜子前,“衣服换好了。”
镜子里的人眉目如画,确实当得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夸赞。
“不是这种喜欢——”曲龄幽还要再问,外面响起月十四的声音:“主子。”
明墨如蒙大赦,几步走出屋外。
在踏出去前一刻,她顿了顿,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道:“没有错,就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
——明墨喜欢曲龄幽。
屋外,月十四跪在地上满脸羞愧,“主子,属下有错。”
她原本是该跟在曲龄幽身边保护曲龄幽的。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是在曲龄幽看花看到一半时,她感应到暗地里有些异常,隐约跟当年那些人有关,一时情急就追上去了。
“属下查到了些痕迹,那些人出现在流云山庄内,是准备在宴会上闹事。”
她查完回来才知道曲龄幽在水塘边落水的事。
如果她在,曲龄幽不会落水。
“请主子责罚。”月十四低着头。
“不必。”曲龄幽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
她走到月十四面前,声音极为坚定:“她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去查些东西,我同意了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况且——”
曲龄幽抬了抬头,自信又得意,“我不需要保护。月十四不在,那些人也不能将我怎样。我能打赢他们!”
她看向明墨,脸上含着笑:“就是打得手有点酸。”
月十四惊讶地抬头,月三也微愣。
明墨看着她眼里不加掩饰的得意炫耀,也笑了,“起来吧。”
月十四站了起来。
明墨问她:“是蛊神教的人?”
月十四站直后微惊,看后面的曲龄幽一眼,见明墨面不改色,点点头全说了:“我抓了几个人逼问,他们说是受云护法指使,想在宴会上给回归的段少庄主准备些‘惊喜’。”
“流云山庄举行宴会,这段时间出现的人鱼龙混杂,属下只能查到这些。”
她顿了顿,补充道:“看流云山庄的护卫情况,段磐他们应该不知道。”
流云山庄根本没正面跟蛊神教交过手,明月楼则不同。
明月楼当年有那么多人死在蛊神教手里,加上这些年一直应对蛊神教的刺客,才汇集起来一些查探蛊神教之人的心得手段。
流云山庄不知道。
在他们的地盘,别人都快把家掀了他们还一无所知。
黑白大盗的故事广为流传他们也不起疑心。
明墨嗤笑一声,心想这个江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把你查到的东西写在纸上丢到段云鹤屋里。”
至于段云鹤知道后能不能应对、采取的手段有没有用,那就跟她无关了。
明墨仰起头。
天空依然湛蓝,一如当年。
她挨个求上门去,他们说明月楼不能算江湖门派,所以他们不能管。
当时她满心绝望,抬头看天时,天也是这么蓝,从不会因人的心情好坏而变化。
“明墨,我此生所愿,悬壶济世、海晏河清。”
“明少楼主,你练剑是为了什么?你真要一辈子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不,是拔剑相助?就没别的追求了?你们明月楼——”
那道声音停了停,再响起来时带着退让:“行吧。那我陪你一起好了。谁让我是白无常呢。”
明墨摇了摇头,似乎要把那些声音全部摇走。
再出声时她面容平静:“明月楼不会再管江湖事了。”
月三和月十四皆沉默不言。
四周一时寂静无比、压抑无声。
而后就有曲龄幽不解的声音响了起来:“蛊神教?”
三个字,瞬间就打破压抑沉重的氛围。
明墨自然知道曲龄幽这时出声不是真的不解。
她缓了缓,若无其事拉着她进屋,边走边说:“蛊神教是十几年前才兴起的。初时人们都不以为意,想着只是借助蛊仙之名成立的小门派。”
毕竟蛊仙已经是百年前的人物,蛊术多年沉寂。
这样的事并不新鲜。
江湖常有小门派成立,不多时又无声消亡。
若是有名头倚仗,发展又会不同。
当时谁也没将这三个字当一回事,包括明月楼。
“直到十年前——”
明墨声音微顿,“十年前,明月楼副楼主季夏冬叛离,摇身一变成了蛊神教的尊者。”
“当年追杀段云鹤、给她下蛊的人就是蛊神教的。”
她只说段云鹤没说自己,曲龄幽却知道给她下蛊的人也是蛊神教,或许还是那什么尊者季夏冬。
十年前的变故,多半便是因蛊神教而起的。
明月楼副楼主——
明墨十年前是明月楼少主,她在明月楼长大,那副楼主也许是她颇为敬重的长辈,到头来却背叛了她——
曲龄幽心里一揪,看向明墨,明墨面容平静。
她低下头。
明墨说完,见曲龄幽低着头似乎是在难过。
她在为自己难过。
她的情绪终于因自己而牵动,却是难过。
她垂着眸,不想曲龄幽再难过,问道:“雪青呢?”
月十四是因为追查蛊神教之人才离开,那雪青呢?
“我当时口渴,雪青去拿水了。”曲龄幽后知后觉,拿个水似乎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明墨看屋外一眼。
月十四会意,转身离开。
而后她走到桌前,拿起水壶倒了杯水给曲龄幽。
曲龄幽眨了眨眼睛,有些愉悦,又有些好笑:“现在不渴了。”
见明墨疑惑,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在水塘里喝饱了。”
她眉眼舒展,脸上满是轻快。
水塘落水半点没给她留下阴影了。
明墨也止不住笑了笑。
她还是把那杯水递到曲龄幽面前,“虽然是夏天,但喝冷水不好。你再喝点热的。”
曲龄幽:“……”
“手酸,喝不了。”她眼波流转,暗示意味十足。
明墨无奈,抬了抬手,把水杯递到曲龄幽嘴边。
曲龄幽低头,就着明墨的手喝了水,眼里满是满意。
接着脚步声急切,雪青从屋外跑了进来:“小姐!”
她来来回回看曲龄幽一圈,确认曲龄幽没事后才松了口气。
月十四在旁边解释说雪青这么长时间不见踪影是迷路了。
“流云山庄九曲十八弯的,走没几步就是几道门,什么假山、回廊那么多,我走过去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回来了。”
雪青有些自责。
她心里厌恶段云鹤,又不想问流云山庄的人,没想到曲龄幽会出事。
“幸亏我在路上遇到了许镖师。”
许镖师?明墨目光微凝。
紧接着外面就响起一道陌生女人的声音,“曲姑娘,雪青,你们在这里吗?”
雪青跑去开门,门外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三十来岁,英气逼人。
看到曲龄幽,她的眼睛亮了亮。
许镖师,名为许南山,是成远镖局的镖师。
早年曾因药材生意跟百草堂有交集,进而跟曲龄幽相识。
明墨前几年在曲府外见到她不少次。
彼时她只能远远看着曲龄幽,许南山却能进出曲府,能光明正大出现在曲龄幽面前,甚至能直接表露出她对曲龄幽的好感。
明墨在心里哼了一声,看曲龄幽有些惊喜地跟许南山搭话的样子,有些郁闷。
好在现在跟从前不同了,她跟曲龄幽成亲了。
她回了屋内,没有去打扰曲龄幽和许南山的叙旧。
院外,许南山看着曲龄幽,再看看远处做护卫状的月十四,有些难以置信:“先前听说你跟明月楼楼主成亲了,竟是真的?”
她声音里有些失落。
曲龄幽点点头,正色道:“是真的,我跟明墨成亲了。她,她很好。”
她说到明墨时唇角微扬。
许南山心里更加苦涩。不过只是片刻,她又如释重负,“明楼主自然是极好的,那云遐拍马也赶不上。”
云遐是段云鹤先前在曲府的名字。
“不,现在该叫她段云鹤了。”许南山说着,态度一点没改变。
曲府侍从云遐比不上明月楼之主,流云山庄少庄主也是如此。
她跟曲龄幽又说了一会话。
曲龄幽回屋时表情古怪,盯着明墨看。
直瞧得明墨无法专注看纸上信息,不得不放下纸问她,“怎么了?你们聊了什么?”
她跟许南山素不相识,怎么曲龄幽聊完回来这么看她?
“没什么。”曲龄幽摇摇头,语气郁闷,“只是觉得明楼主的过往果然精彩。”
明墨二十五岁,许南山将近三十岁,比明墨大了足足五岁。
许南山刚才却说她是听着明墨的故事闯荡江湖的。
许南山是镖师,差不多二十来岁时正式运镖。
而明墨十五岁就成名,无人不知。
她这么说没什么问题。
她言语中还对明墨颇为崇拜向往。
曲龄幽因而有些郁闷。
安平县主、段云鹤、沈月白、庄玉禾、许南山……有那么多人见过十五岁的明墨。
她却没有。
明墨听清楚忍不住想笑。
谁说曲龄幽没有见过呢?
曲龄幽是见过的。
她见过她最得意的时刻,也见过她最落魄的一面。
她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
看曲龄幽的眼神很认真,“但跟二十五岁的明墨成亲的,只有你一个人。”
只一句话,抹平曲龄幽心里郁意。
天已经黑了。
明墨跟曲龄幽吃了晚饭后洗漱,接着上床休息。
曲龄幽睡不着,缠着明墨。
夏日凉爽,在床上衣着单薄,明墨被她贴上来摸这摸那,有些心猿意马。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
到明墨睡着后,曲龄幽还是睡不着。
她还在想明墨的话,跟二十五岁明墨成亲的只有她一个。
但明墨为什么跟她成亲?
只是因为她先问了,明墨觉得可以,就这么成亲了吗?
如果上元夜明墨遇到的是别人,别人这么问她,她也会答应吗?
她想问明墨,又想到成亲前她言之凿凿,说明墨为什么成亲她一点都不在意。
她翻了个身,正对着明墨的脸,又想起刚才的情事。
女子和女子之间怎么做原本她一点都不清楚。
在曲府跟段云鹤还没到那种地步,那时她对那种事也没什么兴趣,所以她不清楚。
但明墨很清楚。
成亲夜她就很清楚。
她是因为要成亲才去了解,还是从前就了解过了?
如果是后者,那她是因为谁去了解的?
她不喜欢沈月白,那行走江湖那段时间,遇到那么多人,她有没有对谁动过心?
曲龄幽攥着明墨的衣领,很想把她摇醒,让她把所有问题都答一遍。
但她最后只松开手,把自己挪了挪,贴进明墨怀里睡去。
天亮,流云山庄的宴会开始了。
宴会的地点在流云山庄一块极为空阔宽敞的空地上。
四周摆满坐席,面前加一张木案。
中间则是稍高一些的四方形擂台。
明墨和曲龄幽来时,场上已经全是人,人声鼎沸。
见到她出现又是一静。
明墨就是有这般本事,不管走到哪都能成为别人的焦点,不论她是十五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还是二十五岁深居简出的明月楼之主。
段磐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脸色还是有些不好。
她请明墨入座,座位排得极靠前,比天星派龙虎帮都要前。
她原想着也许会有人不满,但没有。
几乎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看着她拉着曲龄幽的手一起入座。是见到她都没有的安静敬畏。
说几乎,是因为有一人不是。
那人看着明墨苍白的脸,眼珠子转了转,高声道:“明楼主!”
见所有人目光都随之看向他,他有些得意,继续道:“多年未见,您近来可好?”
明墨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她不认识那人,越影整理出来的纸上也没有附上那人的长相。
既然没有,那就是不重要的人。
她理也不理。
站在她后面的月十四也皱眉,低声问月三:“月三前辈,那是主子以前认识的人吗?”
月三也皱眉,她不知道。
她在明墨二十岁时才得以近距离跟着明墨。
十五岁之前她知道的不多。
她挥了挥手,隐在人群里的明月楼护卫会意,不动声色移了移,去查说话那人的来历。
但不用明月楼护卫查到,那人先报了家门:“在下孟长贵,现为长天门门主。”
孟长贵?长天门?
一点印象也没有,显然是小门小派。
明墨听完后,一下子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她侧身,像是才注意到他,正眼看他一眼,声音淡淡:“不好。”
孟长贵见明墨肯跟他搭话,心里一喜:“不知明楼主哪里不好?”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跟我搭话,我心情不好,眼睛也不好。”明墨说。
她说这话时面色平静,半点看不出故意羞辱人的嚣张,并且说完后很快收回了目光,似乎多看一眼就会眼睛痛。
曲龄幽忍俊不禁。
四周人群一静,随后哄堂大笑。
孟长贵怔了怔,反应过来后面色铁青。
原本还想徐徐图之,此时见明墨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索性直奔主题,“明楼主,您不认识我很正常,但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敬仰您,今日终于得见,可谓三生有幸。”
这段话还算正常。四周有人点头。
孟长贵是个四十多岁将近五十的男子,年龄比段磐还要大,一身蓝白衣衫,也算清瘦端正。
没人觉得他敬仰明墨有什么问题。
明墨十五岁成名,成名之战除了在京城力压群雄外,还有打得众多江湖门派里地位超然的老家伙抬不起头。
整个江湖就没多少人能轻松赢她。
即便有,练了几十年才堪堪赢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说出去也不光荣。
当年敬仰她的人太多了。
“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跟明楼主请教一二,幸得段庄主举行宴会,让我能有机会了却心愿。”
他自坐席上起身,右手向明墨的方向虚虚推了推,是江湖人中请战的方式。
他想跟明墨交手。
四周人群再次轰动起来。
跟明墨交手?明墨五年前最后一战推平蛊神教后,重伤倒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还中了季夏冬的蛊。
此后再不能动用武功,注定活不过三十岁。
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结果孟长贵说要跟明墨交手?
人群嗤笑不停,到此时才看出他的险恶用心。他分明是要踩着明月楼,踩着昔日举世无双少年剑客的名声上位。
接下来的发展就是明墨拒绝,而他有了今日这一遭,以后还愁江湖上没有他的名字?
想明白后,有人捶胸顿足,心说富贵险中求。
虽然这个举动会得罪明月楼,但也能赢来名声。
而且有很多人敬仰明墨不假,但也有很多人深恨明墨。
这些人就包括当年败在明墨手里的年轻天才、地位超然的江湖门派长老。
还有流云山庄的段云鹤,似乎也因为曲龄幽的事不喜明墨。
肯定有人护着他的。孟长贵和那些人这么想。
他们看孟长贵的眼神满是嫉妒。
这是不知道明月楼真正底细的。
有知道的已经压不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笑了。
踩着明墨要名声?可以。但你得了名声,总要付出点东西。比如性命。
上一刻你名声大噪,下一刻你就性命垂危,流云山庄都走不出去。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还是有热闹看的。
孟长贵依然伸着手,执意道:“在下是真心想向明楼主请教。”
曲龄幽冷下脸。
月十四怒道:“跟主子请教?你还不配!我先教教你什么是杀人刀!”
她一握手中短而锐利的刀,刀刃向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向孟长贵*刺去。
孟长贵慌慌张张抬起手里剑挡了一下。
只一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月十四的对手。
才二十岁,只是明月楼护卫,居然也能赢他近五十岁的堂堂一派之首?
少年天才,都这么可恨!
他又嫉妒又害怕,高声道:“我是一派之首,你胆敢放肆!”
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在请战时,只有双方地位相当的才能出手。
比如长老对长老,楼主对门主,弟子对弟子,护卫、死士是不能掺和的。
孟长贵想以此压制月十四。
月十四才不管什么文不文武不武,她目标明确,就是杀了这个想踩着自家主子上位的混账。
孟长贵见她不依不饶,险些吓破胆:“段庄主救命!”
蠢货一个。
段磐心里不屑,但还是挥手,在流云山庄的地盘,让明月楼的护卫把一派之首杀了,流云山庄的脸往哪里搁?
立时就有流云山庄的长老上去挡住月十四。
月十四又出了几刀,见实在无法越过那长老杀死孟长贵,心不甘情不愿回到明墨身后。
她以为孟长贵这就没动静了。
结果孟长贵迎着周围若有若无嘲讽的眼神,心一横,再次站出来:“如此看来,明楼主是不敢了?”
惊吓都受了,笑话也让人看了,这个名声他一定要拿到!
月十四按着刀破口大骂:“你还要不要脸?早十年前主子就吊打你了,你现在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她边骂边看雪青,深感自己远比不上雪青的功力。
“此言差矣。”孟长贵摇头晃脑,“十年前我自然不是明楼主对手。所以我苦练十年,到现在才稍微有点信心敢向明楼主请教。”
分明是欺负主子现在不能用武功!
月十四还要再骂,被明墨拦住。
她看着孟长贵,声音依然淡淡:“你真的要请教?”
她今日穿了一袭蓝衣,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偏偏坐在那里神色自若,一点没有不能用武功还被人挑衅的怒意。
孟长贵的心忐忑了一下,定定神,高声道:“请楼主赐教!”
原本只是想明墨拒战,结果明墨似乎要出手?
那这打赢明墨的名声他要定了。
这可是压得众多武人黯然失色的少年天才!
这种赢过天才的感觉——
孟长贵兴奋极了,一下就跳到擂台上。
明墨缓缓起身。
“主子!”月十四震惊。
月三看着明墨的手,若有所思。
“没事,我能赢他。”明墨看着满脸担忧的曲龄幽,声音缓缓,却极为有力。
曲龄幽眉微舒展。她相信明墨说到做到。
主座上,段磐眼神深深。
“明墨!”段云鹤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孟长贵小人之心,你不必理会他。往后江湖上若有人敢说这件事,流云山庄定不饶他!”
她脸上隐有怒容。
她见过十五岁的明墨,知道原本十个孟长贵都不敌她一剑,此时不太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明墨没有看她。
她走到擂台上。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要登上擂台。
在那之前,是擂台的楼梯。
她拾级而上。
段云鹤握紧拳头,把目光移向别处。
孟长贵微怔,而后幸灾乐祸。
上擂台居然要走楼梯,明墨怎么可能赢他?
果然是少年天才心高气傲,被人挑衅一下就不能忍受,连自己现在什么模样都忘了。
他得意极了。
在听到比赛开始的声音时也半点没有防备。
然后掌风响起,他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软绵绵的一点力道也没有,给他挠痒痒呢?
他想这么说,却在下一刻胸口一痛,那股力缓慢如山压覆而来,像是搅进了四肢百骸,疼得惊人。
这什么功夫?
他心下骇然,忙拔了剑刺向明墨。
孟长贵能成为一派之首显然是有真本事的。
他为长天门之主,他的剑法大开大合,将四面八方都笼罩在内。
可惜他练的是剑法。
明墨只看一眼他的起手就能大概知道他后续的剑招,进而看出许多漏洞。
若是以前,只需一剑挑飞就能胜。
但现在她不能用内力,硬碰硬不行。
她慢悠悠晃着手,瞅准时机,在他再次一剑刺向她心口时不去理会,左手并起,如蛇般盘踞而上,吐着蛇信子般拍在他心口。
只一掌,孟长贵向后倒去,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不能,剑都拿不稳。
人群寂静无声。
许久才有一道声音震撼道:“盘蛇手!”
顾名思义,是指手掌盘起来如蛇一般,出招时似蛇盘踞而上的功夫。
若提前在手上涂上剧毒,通过皮肤接触,那毒还能借助掌法余劲钻进人体内,跟被毒蛇咬住一般。
这是百年前极为有名的功夫,极为难练,千人也未必能有一人练成。
可若是练成,即使没有内力也能施展。只要避开对手内力倾注处,如明墨这般找准时机出手就行。
据说盘蛇手出自燕朝皇室。
百年前,明月楼第一任楼主就是借这门功夫一连杀了好几个门派之主,才在当时鱼龙混杂的江湖立稳脚跟。
此后她内力渐长,便不需靠盘蛇手来取胜。
没人再用,江湖人便也渐渐遗忘。
直到百年后的今日,明墨再次施展出来。
她是明月楼现任楼主,用百年前第一任楼主的成名技,再正常不过。
用不了内力,没了剑法,她依然惊艳如斯。
段云鹤看着她。
那么多人也看着她。
明墨一个都没理会。
她把身上穿的蓝衣脱了下来随意一丢。
那衣服自她左边肋下到手臂的位置破了道长长的口子,正是刚才孟长贵的杰作。
那一剑是贴着她肋下穿过去的。
她对孟长贵剑法的落点全部了然于胸。
她快步走了下来,边走边甩甩手腕,“皮真厚,比猪还厚。”
她说的是孟长贵。
有人听了不由笑问:“明楼主打过猪?”
“打过的,山猪虽然皮厚,但好吃。”明墨想了想,认真答道。
那人没想到明墨会这么回答,听清楚后不由大声笑了起来,直笑得擂台上刚爬起来的孟长贵吐血连连。
人群里,明月楼护卫的身影一闪而过。
长天门坐席上,现任门主最疼爱的儿子瘫在地上,刚被不知名人士断了手筋。
挨了明墨一掌,武功半废的孟长贵艰难回到席上,看清楚后直接晕了过去。
“护法,是当年重伤尊者那一掌!”隐秘处,有人忍不住打起颤。
“慌什么?”那护法强自镇定:“她连盘蛇手都用上了,显然是真不能再用内力了。”
“她怎么会来流云山庄的宴会?”有人问着,眼神难掩惧意。
“那又如何?我们这次要对付的是段云鹤跟其他门派。当年这些人都没管明月楼死活,我就不信她现在会管这些人!”
明月楼这边坐席上。
明墨几步走到曲龄幽面前,昂着头有些得意:“还好我跑得快。我的盘蛇手练得没当年第一任楼主好,他们有了防备,再来第二个人我就打不过了。”
月三垂眸,心说当年第一任楼主练盘蛇手十几年,明墨才练了五年,怎么比得过?
况且这五年里还是睡得多醒得少。
曲龄幽目光落在她脸上。
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她看明墨的脸看了几个月,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脸比刚才又白了几分。
她拿出一块手帕,细致认真擦去明墨额上的汗,点点头,附和道:“是,没人追得上你!”
没人追得上她。
鬼魂也不行。
若是鬼魂追不上,便不能索她的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20章【VIP】
第20章 明三月
主座,段磐脸色不好。
她环顾四周,场上人的目光都望向明墨那里。
分明她举行这场宴会是为了段云鹤,修建擂台也是替段云鹤造势。
结果全让明墨抢了风光!
她满是厌恶看了孟长贵一眼,压住心里情绪勉强挤出笑意:“诸位远道而来,先尝尝流云山庄的菜肴。”
她一拍手,便有流云山庄的侍从端着精致的长玉盘鱼贯而入。
而后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宴会算是正式开始。
段磐高声将段云鹤推至台前。
流云山庄在江湖上地位超然,段云鹤失踪前也不是无名之辈,便有人高声庆贺她平安归来、福大命大。
酒足饭饱后,才到最重要的环节——以武会友。
擂台说是切磋请教的地方,实际上却是江湖人争名声的赛场。
他们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段磐的本意是给段云鹤造势。
但只要他们自己本事足够,就也能从中捞到点名声。
若是打得赢段云鹤——
有人心思浮动,看了一眼已经空空如也的长天门坐席,还是把野心压了下去。
流云山庄的侍从把菜肴撤下,换上美酒和饭后瓜果点心。
擂台上的争斗拉开序幕。
最先上场的都是些无名之辈。
明墨没有兴趣看,端了一盘瓜子到自己面前,极为耐心地一颗一颗剥着,剥好后放到曲龄幽面前:“给你吃。”
她将擂台上江湖人的比赛当做戏来看。
曲龄幽有些好笑,看着面前剥好后饱满圆润的瓜子,心里又是一怔。
她怔愣的功夫,明墨已经又剥了许多,一颗不吃全堆到她面前。
“你不喜欢吃瓜子吗?”曲龄幽不解。
明墨垂了垂眸,似乎是一种回答。
接着四周忽然一阵惊呼声。
曲龄幽一看,原来擂台上已经换了几波人。
此刻站在擂台上的是个红衣女子,明艳动人、落落大方,手里长鞭一甩,不知卷去多少江湖人的武器。
“那是天星派大小姐庄晚夏。”明墨见她看得失神,解释道。
她观察着曲龄幽的表情,声音平静,“也是跟段云鹤定亲的人。”
“段云鹤说跟她定亲是权宜之计,这话倒是真的。”
段云鹤定亲?
曲龄幽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段云鹤似乎是有个定亲对象。
近水楼台时她问段云鹤的就有这件事。
只是现在,若明墨不说,她竟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明墨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明墨。
明墨剥瓜子的手一顿,继续道:“流云山庄现任庄主是段磐,除了段磐外,还有几位副庄主,是当年先段磐拜师前任庄主的人。”
“他们先拜师,那庄主却将少庄主之位给了段磐。后来段磐又立了段云鹤为少主。他们更加不满。”
若段云鹤是段磐的弟子也就算了。
但她不是。
“段云鹤失踪后,几位副庄主一直想改立少主。段磐拖了许久,还定了个十年之约。”
十年后,段云鹤还没有踪影,就从几位副庄主的弟子里选一个立为少庄主。
结果眼见着十年时间就要到了,段云鹤却忽然回归。
多年不满全部爆发,段云鹤即便回来了,地位也有些不稳。
明墨说起流云山庄的八卦有些幸灾乐祸。
也不知道段磐急着要段云鹤回归跟几位副庄主有没有关系。
她看向庄晚夏。
“天星派那边也差不多。那掌门生了庄晚夏和庄玉禾两个女儿,又收了几个弟子。现在不知道要立谁当少主,就让他们比一比。”
比武功,比人脉,比谁为门派带来的利益多。
“庄玉禾对少主之位没有兴趣。但庄晚夏说若是她当了少主,天星派的药材她想要多少有多少。”
“她又先几个同门一步找到段磐,借跟流云山庄少庄主定亲扩大自己的优势。”
“所以庄大小姐不是因为喜欢段云鹤才跟她定亲的?”
曲龄幽听清楚后,看明墨一眼,心里微动,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曲龄幽因为庄晚夏不喜欢段云鹤而高兴?
明墨有些剥不下瓜子了。
她捏着那颗瓜子,若无其事地问:“你很高兴?”
“那当然了。”曲龄幽不假思索,看着明墨显然有些不开心的表情,心情更好。
她的高兴完全不是假的。
明墨拈起一颗瓜子放进嘴里,咬开瓜壳后,似乎久违地感到了苦涩的味道。
曲龄幽也拈了一颗剥好的瓜子吃。
“庄大小姐不喜欢段云鹤真是太好了!”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拉起明墨的手,看她脸上表情,心情愉悦,才接着道:“因为段云鹤绝非良人。”
而擂台上的庄晚夏那么出类拔萃、锋芒毕露。
所以她是因为这个高兴,而不是还喜欢段云鹤?
明墨僵了僵,迎上曲龄幽笑盈盈的眼神,总觉得自己所有心思都被她看透了。
“你刚才似乎不怎么高兴?”曲龄幽问明墨。
“没有。”明墨下意识否认。
见曲龄幽不信,似乎还要追问什么,她想了想,道:“可能我吃到的瓜子是苦的。”
“是么?”曲龄幽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某些无端臆想出来的东西而不高兴?”
后面的雪青听到这里不由捂住眼睛。
之前她就能感觉到明墨喜欢自家小姐,也能感觉到明墨在有意隐藏她的喜欢。
但现在她感觉明墨似乎快藏不住了。
也感觉自家小姐果然无比精明厉害,明明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能从短短几句话中察觉出端倪。
明墨迟早是藏不住的。毕竟她那么喜欢自家小姐。
但她——
雪青的心情一时糟糕透顶。
“什么臆想?”明墨表情迷惑,而后坐直起来,面容严肃地指责道,“流云山庄的瓜子太苦了。”
“不会啊。我吃到的瓜子很甜。”曲龄幽微笑着,缓缓靠近明墨。
在明墨一动不动紧张地以为曲龄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她时,她伸手到明墨后面的盘子里,摸到颗瓜子剥好塞进明墨嘴里,“你再尝尝这颗。”
她坐了回去。
明墨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她咬了咬嘴里的瓜子。
对上曲龄幽情绪极为丰富的眼睛,她点点头,“是甜的。”
擂台上的比赛又到一个新阶段了。
庄晚夏打赢数十人后昂着头离去。
后面明墨吃瓜子的时间不知又换了多少人。
现在台上站着的是段云鹤。
她长相不差,一袭白衣干净利落,手里拿着把长剑,正动作流畅地将一个个来“请教”的人打落擂台。
四周掌声雷动。
明墨此时没有再看曲龄幽脸上是什么表情了。
她看向段云鹤。
段云鹤也在看她。
准确来说,她首先看的是曲龄幽。
因为曲龄幽跟明墨坐在一起离得极近,明墨看去时,正对上段云鹤看曲龄幽的眼神。
她看着曲龄幽,眼里的情意在看到明墨时变了变,变得有些复杂。
擂台比坐席高一些,她站着,明墨坐着,她风光无限,明墨隐在人群里。
明明她是被仰望着的。
但段云鹤对上明墨平静不起波澜的眼神,恍如被刺了一刺。
似乎无形中有道声音在提醒她:明墨比她出彩百倍。若是没有十年前的变故,本该是她一直仰望着明墨。
即便有那变故,明墨还是能随机应变、从容不迫。
她本可以逃出生天。
——如果她没有救自己。
段云鹤逃避地移开目光,还没从那种无形的刺痛感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四周隐隐约约渺茫的箫声。
心里的刺痛感因为箫声的出现转变为身体上实打实的刺痛感。
四肢百骸都在痛,像有根长长的、锐利的针不断来回搅动,痛得段云鹤立时就站不住。
“哐当”一声,长剑砸进地面。
她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在地上缩成一团。
有这个反应的不止她一个,四周江湖人极多,此时也有人因着那箫声变了表情,瘫倒在地上,看起来痛苦无比。
“小鹤!”
段磐神色大变,原本是坐在位置上满意地看着段云鹤打赢对手,此时急切不已,几下掠到她面前把她扶起来,很是关切。
那种关切——似乎不太像姑姑对侄女。
明墨怔了怔,心里忽地浮起一种猜想,又觉太过荒唐。
擂台上,段云鹤痛到不行。
这种痛跟这几个月蛊在体内偶而躁动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而是彻底地发作。
蛊第一次进入她体内时,她也是这么痛。
痛到神志不清,恨不得一死了之。
然后明墨救了她。
跟被曲龄幽救时蛊已经差不多沉寂,身上只有刀剑留下的伤口不同,明墨救她时,正是她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刻。
此时那痛苦再次来临,段云鹤缩在段磐怀里,几乎是无意识地看向了坐席上的明墨。
隔着长长一段距离,那人神情不变,跟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痛苦无比时的义愤填膺形成强烈的对比。
明墨不会再救自己了。
而曲龄幽——
段云鹤移了移目光,对上曲龄幽跟明墨如出一辙平静的目光时,心里更痛。
曲龄幽似乎真不喜欢她了。
箫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段云鹤痛到险些打滚,伸手想捂住耳朵,却全身无力动也动不了。
“去查那箫声怎么回事!”
段磐将段云鹤护在怀里,伸手捂住她耳朵。
“控制现场,不许走脱一人。”
“让他们不要躁动惊慌,把庄内所有大夫都请来。”
段磐皱着眉下了命令。
流云山庄的护卫一下全动了起来。
明墨依然坐在那里看。
之前她让月十四把查到的东西写在纸上丢进段云鹤屋里。
看段云鹤现在的痛苦和流云山庄的反应,她显然是没收到。
她目光在流云山庄几位副庄主面上掠过,忍不住心中讥诮。
都十年过去了,流云山庄果然一点没变。
段云鹤也一点长进都没有。
吃一堑长一智,她堑吃了不少,智倒是一点不长。
难怪那道声音说她是重要角色。
她只是重要角色,而左右整个江湖的主角是曲龄幽。
她看向曲龄幽,正对上曲龄幽担忧的目光,“那箫声似乎能够控制段云鹤体内蛊虫,那你——”
明墨一怔。
箫声控制蛊虫,段云鹤缩在那里痛苦不已,曲龄幽第一件事却是担心她会不会受到影响?
她不由笑了起来,欣喜无比。
她把曲龄幽的手握进掌心,声音轻快温柔:“不必担心,那箫声奈何不了我。”
“蛊跟蛊之间也是有差别的,我体内的蛊虫比段云鹤的厉害多了,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控制的!”
至少现在在流云山庄的云护法不行。
大概只有那位尊者季夏冬才可以。
但季夏冬挨了她一招涂了剧毒的盘蛇手,掌劲含毒入骨,如蛇深藏于体内,春夏苏醒时最难捱。
这些年,季夏冬的痛苦比她只多不少。
她吹不动箫了。
明墨脸上得意。
曲龄幽看着她的得意,眼眶红了红,险些失态。
蛊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体内的蛊比段云鹤的厉害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偏偏她说得这么得意,就跟在炫耀一样。
明墨,明墨。
曲龄幽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实在想不出她以前该有多轻狂肆意,见过多少风景、认识多少人,才能养就这样乐观豁达的态度,将坏事也能说成好事。
曲龄幽想着,呼出一口气,抬头时声音轻快,“嗯,你最厉害。”
跟哄小孩子一样。明墨有些不自然。
擂台四周,流云山庄的护卫还在查箫声的来源。
他们几乎把整座擂台都翻了一遍。
也有护卫拿了鼓过来敲,想把那箫声压下去。
但是没用。
那箫声缥缈无常,似是凭空出现,极具穿透力,又似无处不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似在近处,又似在远处,过一会就变个调,再过一会又停了。停没几息又响起。
段云鹤和那些听到箫声就痛苦不已的人因而痛得断断续续,根本无法适应。
天星派内也有人痛苦。
庄晚夏甩着鞭子查了一圈,声音冷冷:“流云山庄的酒有毒。”
蛊虫蛊虫,蛊便是虫,是以毒物养出来的。
会蛊之人必定也会毒。
不是所有听到箫声的人体内都有蛊虫。
他们会痛,是因为毒。
而那毒的发作时间正好跟箫声响起的时间差不多,便造成那些人体内都有蛊并被箫声影响的错觉。
事实上,蛊虫养成不易,要在人体内悄无声息种下也不易。
庄晚夏拿着酒杯闻了闻,又看了看派内喝了酒的人,他们有的痛苦有的不痛苦,她很快有了结论:“不是所有人的酒都有毒。”
除段云鹤外,痛苦的那些人地位不高也不低,刚好处在中间。
给他们下毒难度不是很大,他们发作痛苦起来的声势却也不小。
正逢天星派之人抓了个人过来,庄晚夏鞭子一甩,逼问一番后高声道:“是蛊神教的手段!”
蛊神教。
喧闹的人群因这三个字静了一静,再响起声音时他们眼里有惊恐。
有人不由自主看向前端坐席上面不改色的明墨。
五年前蛊神教势大,裹挟控制着明月楼一起兴风作浪。
加上京城立嗣之争,亲王郡王大动干戈,老皇帝晚年多疑嗜杀。
当年的血雨腥风,很多人心有余悸。
蛊神教后来被明墨推平。
京城那边也有长公主稳定局面。
此后三三两两的蛊神教余孽流窜江湖,江湖人都没当一回事。
直到此时似乎是邪教余孽卷土重来——
明墨迎着四周各不相同的目光,神情淡淡。
那边庄晚夏正跟流云山庄的护卫一起探查箫声来源。
段云鹤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明墨知道她此时有多痛。
那样的痛,她自己早适应了。
但箫声断断续续,段云鹤显然适应不了。
明墨看了她一会,低头,把手里的瓷杯随意一掷。
杯子在半空划过,力道卸尽后砸进泥地里,滚了几滚悄然无声。
庄晚夏看到后脚步一顿。
她目光落在那瓷杯上,又看一眼明墨,福至心灵,一鞭甩向地面。
段磐也反应过来,重重一掌拍向地面。
轰然一声响,箫声骤停,二十多道人影破土而出,掠到半空。
其中一人躲闪不及,被段磐当场拍死。
领头的护法面色微变,含恨看了一眼明墨,急声道:“快撤!”
想走?段磐目光狠厉,并不想放过他们。
“把那人留下,其他全杀了。”她一指那护法。
其余江湖人也随之出手。
那护法半点不惧,只忌惮地看了眼明墨,手微抬,自袖子里飞出一团团东西。
江湖人本能地举着武器迎上去。
而后那些东西爆开,有的是粉末,有的是嗡嗡作响的毒蜂,有的是四散射/出的暗器……
众人不察,一时受伤无数。
现场乱做一团。
护法带着手下人悄无声息遁去。
众人再去看地面时,才发现擂台下露出一个洞,内里是个小型地道,杂七杂八放着许多形状不同、表面有洞的竹子。
地道通风,刚才那不知来源、无处不在的箫声便是通过地道以及这些竹子传上地面的。
当然,箫声不止来自地下。
那些让人感觉距离极远的箫声确实是从远处传来的。
远近交替,箫声断续,因而段云鹤的痛苦是间歇性的。
双管齐下、故弄玄虚,这便是蛊神教的手段。
“听闻流云山庄少庄主平安归来,蛊神教护法云上雨特此为流云山庄和在场来客送来贺礼,希望诸位能喜欢!”
远处有声音响起,而后是长长的一串笑声。
再到静下来时,众人便知道那云上雨已经带着人离去。
段磐皱着眉面色铁青。
自宴会举行开始,她的眉就没舒展过。
其余江湖人也面色不好。
段云鹤体内的是蛊,其余人则是毒。
刚才有流云山庄的大夫来看过,那毒不是剧毒,痛过这段时间再服些药就没事了。
但蛊神教此举实在嚣张。
他们才来了二十几个人,就能将流云山庄的宴会搅得一团糟。
偏偏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众人唉声叹气。
其中有穿黑衣白衣的年轻人晃过。
看到的人不禁一怔。
黑白,铲除奸邪?黑白大盗?
不,是黑白无常,是明墨。
蛊神教现在只剩几十人,只是死灰复燃而已。
他们这股灰曾因明墨而熄灭。
只要明墨出手,他们就燃不起来。
他们满怀希望地看向明墨。
明墨正把剥好的瓜子装起来,拉着曲龄幽的手要离开。
有蛊神教这一出,流云山庄的宴会是办不下去了。
没热闹看了,她当然要走。
不过走之前还有一件事。
曲龄幽看向擂台上护在段云鹤身边的段磐,“段庄主。之前您送来的请柬说要感谢我当年救了段云鹤的性命。”
“但是刚才在宴会上您提都没有提一下,我想段庄主是贵人多忘事。”
“不过没关系。”
她无视段磐阴沉的眼神继续道:“我当年救段云鹤性命,后来她在曲府打杂十年,接待拜访曲府的客人极为用心。”
“就当她偿还恩情了。”
“从此以后,我跟段云鹤两清。”
她来流云山庄就是为了在那么多江湖人面前说这些话的。
段磐的感谢、流云山庄的报答曲龄幽一点都不在意。
但她当年救了段云鹤的性命是真的。
段云鹤恢复记忆后看不上她的身份,还默认手下说她耽误了她的富贵日子。
这口气曲龄幽一定要出。
打落牙齿和血吞,那从来不是她曲龄幽。
所以段云鹤要面子、在乎身份,她偏要提醒一下,她这个高高在上的流云山庄少庄主确实曾打杂过,对着来过曲府谈生意的客人点头哈腰过。
她说完转身就走。
明墨想了想,补充道:“明月楼也是如此。段庄主,我们两清。”
曲龄幽先说,她的话接在后面,有明月楼在,流云山庄便不敢对曲府和百草堂做什么。
段云鹤刚才痛到晕过去,没有意识。
段磐则脸色黑沉,死死盯着曲龄幽的背影。
一个商人,也敢在大庭广众下下她的面子?
她咬牙切齿,本就厌恶曲龄幽,此时更是恨不能一掌拍死她。
但她不能。
曲龄幽有明墨。
明墨跟她成亲竟不是为了报复段云鹤,而是真心喜欢她!
曲龄幽看起来也对明墨颇有好感。
段磐满心愤怒。
先前曲龄幽喜欢段云鹤她不满,现在曲龄幽不喜欢段云鹤了,她还是不满。
段云鹤还喜欢曲龄幽,曲龄幽凭什么敢不喜欢段云鹤?
江湖人不知道段磐心里情绪,只幸灾乐祸地想:还好段云鹤痛晕了,不然听见这话岂不是要再晕一次?
他们在这边幸灾乐祸。
那边几个大派长老见明墨跟曲龄幽快走到流云山庄门口了,跟了一路忍不住开口:“明楼主、曲堂主。”
再走就出了流云山庄。
明月楼五年来从不见外人,再不开口他们以后就没机会见到明墨了。
“那蛊神教,明月楼能不能、能不能——”
他有些说不出来。
但蛊神教手段变幻莫测,只有明月楼对付过。
刚才那么多人都不知道箫声来源,是明墨掷了杯子庄晚夏才反应过来的。
明墨显然很了解蛊神教。
他还是说了出来,“明月楼能不能出手查一下邪教余孽所在?”
明墨没理他继续走。
他正要追时,月十四凑了上来,“哟,这不是龙虎帮的齐长老么?您知道我是谁吗?”
齐长老一怔。
月十四忍不住笑了,“果然贵人多忘事。”
“那我便提醒提醒你,五年前,龙虎帮总部如意亭下。”
齐长老不解地皱眉,看月十四几眼,忽地一惊。
月十四便知道他想起来了。
“你是当年那求药的小姑娘?”齐长老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月十四进一步,冷笑道:“长老好记性!”
五年前,她十五岁。
彼时明墨蛊虫发作性命垂危,需要很多珍贵药材压制。
沈月白去流云山庄求。
一部分明月楼人去四处买。
一部分明月楼人去其他门派求。
她去龙虎帮求。
起初那些人不愿意,直接撵她走。
后来知道她十五岁,便说要跟她切磋讨教。
月十四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他们败在主子手上时主子就是十五岁。
那些人五年前打不过十五岁的主子,五年后也打不过十五岁的她。
但月十四为求药而来,不敢真赢他们。
结果输了后那些人又冷嘲热讽。
嘲笑她没关系,但他们还羞辱主子。
月十四将他们打得跪地求饶时,便有龙虎帮的长老出来。
她不及主子,怎么也打不过那长老。
重伤险死时,是齐长老出手阻止那长老。
齐长老也是龙虎帮的。
月十四知道自己该感谢他救了自己性命,可她忍不下这口气。
她还记得重伤睡得迷糊时是沈姑娘守着她。
沈姑娘说她有办法得到药材了,很多很多药材。
月十四喜出望外。
醒来后她才知道那办法是入京。
“当时伤你的长老过了两日就被发现死在自己屋里了。”
尸体上毫不掩饰留了“明月”二字。
显然是明月楼的手笔。
齐长老底气不足。
月十四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后面跟来十几个在江湖上地位不凡的一派之主、长老、护法,声音冷冷:
“时来运转,诸位也有求明月楼的一天!”
“当年你们说明月楼不属于江湖,江湖人只管江湖事。那么现在,请你们记住,明月楼不管江湖事!”
她声音极大,响彻整座流云山庄。
马车内,明墨和曲龄幽也听到了。
明月楼不属于江湖?曲龄幽有些不解。
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她当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问明墨。
明墨看到后往后靠了靠,表情平静,声音也平静:“百年前,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明三月,她原本的名字不是明三月,而是明三。”
“准确来说,明三也不是名字,而是排行。她是燕朝皇室养的其中一支暗卫明卫里排第三的死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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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愿她无忧
百年前,燕朝太祖皇帝借江湖之势起事,江湖各派都为燕朝出过力。
燕朝建立后,有些江湖人受封爵位,也有的江湖人不喜欢朝堂限制,重新回到江湖上。
太祖皇帝感谢他们在起事之初的追随,对江湖颇为厚待,曾言朝堂不涉江湖事。
前朝末年官僚混乱,百姓蒙冤、高门子弟随意杀人、盗匪猖獗时常有侠客怒而出手。
皇帝本意是希望江湖继续保持这种为民除害、伸张正义的美德,哪知时局不同,后续发展也会不同。
过了几年太祖皇帝离世,燕朝第二位皇帝多病软弱,压不住朝堂上的开国老臣,暗请江湖相助。
彼时江湖人羡慕前辈们追随太祖得来无上光荣,一个个都心思浮动,*都想着争名夺利。
助到最后把皇帝的命助丢了。
朝堂江湖都乱了起来,燕朝险些二世而亡。
第三位皇帝,也就是晚年多疑关押沈月白先祖沈丰的那位皇帝,在少年到青年时还算理智清醒。
他镇压住朝臣、控制住局面后,在皇室养的暗卫里选出一人,让那人到江湖上去。
那人就是练了十来年盘蛇手,只有十六岁的明三,在燕朝名为“明卫”的暗卫里排名第三,是皇室养的死士。
她后来改名明三月,建立明月楼,以盘蛇手前后杀了数位跟第二位皇帝之死有关的门派之首,在江湖里打响名声。
但光有名声不够,彼时的江湖鱼龙混杂,新起门派想挤进去相当不易,况且她天然带着燕朝皇室的标志。
于是明三月为明月楼打出杀手组织的招牌,自称只要报酬足够谁都能杀。
有人不信,一掷千金让她去杀当时江湖大派内一位武功极为高强的长老。
明三月答应后,消息传扬出去,那长老派人日夜守着自己,结果还是在约定的时间内死在了自己屋里。
此后被买命的三人皆是如此。
江湖人人自危。
明三月又说,要想高枕无忧,自己提前把买命钱交给明月楼就好。
——自己先在明月楼把自己的命买了,别人就不能再买。
当时的江湖各派之首、长老不得已照做。
明月楼凭着这一手得到大量金银,又打响了名声,就此在江湖立稳脚跟,也成为燕朝皇室限制江湖人的存在。
朝堂不涉江湖事,明月楼不是朝堂,不算违背当年太祖皇帝说的话。
所以对当时的江湖人来说,明月楼自然也不是江湖。
此后一百年时间,明月楼换了好几任楼主。自第三任楼主,即明墨的外祖父起,明月楼改头换面,再不接杀人的活。
若是遇上江湖动乱,有人求上门来,明月楼也会出手。
第三任楼主就是死于平定江湖动乱中,死时四十八岁。
但真到出事时,在江湖人看来,明月楼依然是索命的利刃、阎罗王的催命符。
“明月楼和燕朝曾有个百年之约。指的是从明三月十六岁起,她和她的后人为燕朝皇室效力百年。一百年以后回归自由身,百年内明月楼所得,皇室不会收回。”
“到我十五岁那年,正好是明三月离开皇宫到江湖的第一百年。”
明墨依然坐在那里,神情淡然。
曲龄幽听得心里一震。
到明墨十五岁那一年,那似乎也是江湖起变故、蛊神教肆虐以及京城动乱开始那一年。
“可这些事情我十五岁时完全不知道。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到她离世的第五年后,我重新回到明月楼,才从那些散乱的卷宗里拼凑出些许跟当年事有关的真相。”
朝堂不涉江湖事。
所以变故发生时,明月楼既不属于江湖,也不属于朝堂,求谁都没有用。
明墨握了握拳。
车外有月十四的声音响起:“主子。”
她把那些来求明月楼出手的江湖门派之主、长老痛骂了一顿,此时正有些不安,不知道明墨会不会因此难受。
明墨掀开帘子看她一眼,声音温和:“驾车吧。”
月十四这才安心,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曲龄幽没有再说话。
过了几个时辰,马车再次停下。
曲龄幽有些疑惑。
若是要回许州,几个时辰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天色还早,还没到休息的时间。
“明月楼曾经的总部也在应川府,我想去看看。”明墨说。
她掀了帘子下车,把手伸向曲龄幽。
曲龄幽搭着她的手也下了车。
抬头望去,是一座通体黑色、和许州明月楼完全不同的高楼。
不但高,而且宽。
踏进大门,入眼先见到一片湖泊。
日光正盛,水面上映着光辉,远看金黄和湛蓝交加。
曲龄幽微怔。
她再看四周,也有庭院数十座,却跟许州的明月楼完全不同,连一点相似之处都看不到。
明墨已经走出十几步。
“少主十五岁之前,楼主不许她太张扬,不让她闯荡江湖。但明月楼里里外外和周围几座山少主都玩腻了。”
“为了哄她,楼主便在明月楼内挖了座湖泊,要让她做到在水里也能把之前的剑法全部施展一遍,不受阻力影响。”
“可惜才几个月少主就全部做到了。楼主无法,只能遵守承诺放少主去江湖闯荡。”
那年明墨十三岁,在江湖上先后遇到了沈月白、安拾邱……
越影走到曲龄幽面前,轻声说着。
说完对她点点头,过了一会才打断那边失神的明墨:“主子,明月楼已经里外打扫过了。”
原来越影没跟去流云山庄,是先来明月楼总部打扫了。
曲龄幽想着,就见明墨将目光从那片湖面收回来,看向她,“曲龄幽,我想在这里住几天。”
她眼里隐有水光,除此之外还有期待。
如果她要一个人在明月楼总部住,显然是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的。
她期待曲龄幽跟她一起。
曲龄幽对上她的目光,心都软了一下,哪里会拒绝她。
她点了点头。
明墨似是一下欢喜起来。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曲龄幽勾勾唇,不自觉被她的情绪感染到,道:“那你不应该带我四处走走,去看看明月楼真正的模样吗?”
她伸出手。
这话似曾相识。
明墨想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似乎是成亲第二天她对曲龄幽说的话。
她也伸手,紧紧拉住曲龄幽的手。
明月楼内此时人不少。
除了先到的越影和几个打扫的明月楼护卫,还有后到的月三月十四和十多个护卫,以及跟着曲龄幽的雪青、管事和几个曲府侍从。
再加上明墨和曲龄幽两个人,怎么也有三十多人。
但明月楼以前是有几百人的。
三十多人填在这座明月楼内,还是显得明月楼空空荡荡。
曲龄幽跟着明墨看了许多地方,进门那片湖泊,练武的广场,比赛的擂台,满是机关的过道、石桥……
到最后停在一座院子前。
院上方三个黑色大字极为显眼——闲云阁。
寓意自在闲散、慵懒无事,其上字体却是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看着只觉少年人的凌云壮志扑面而来。
是和名字极为不符的气势。
“这是我从前住的地方。名字,是母亲起的。”
明墨也抬头看着那三个字,而后垂眸,有些怀念,也有些羞窘,“那字是我刚学练字时写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小时候不喜欢读书只喜欢练武,到十岁时认识的字还没百个。”
曲龄幽惊讶。
明墨更加不好意思:“母亲强压着我读书练字,说再不学就要目不识丁、被人耍得团团转了。”
那三个字就是她练字自觉练出点成果后兴冲冲写出来的。
“我读了会书、练了会字,又觉得读书练字没什么难,很快就达到母亲的要求了。”
她昂着头,分明等曲龄幽夸她。
曲龄幽点点头,如愿夸她几句,想了想又道:“读书练字确实没什么难的。”
觉得读书练字超级难的月十四跟在后面酸成一团。
天色渐暗时,曲龄幽去洗漱。
明墨站在闲云阁内一间屋子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屋内摆设简单。
窗户蒙了一层纱,日光月光都进不来,整间屋子一片黑暗。
明墨在一片黑暗里准确无误摸到床边。
那是她从前睡觉的床。
她从床下摸出一个长方形形状的匣子。
匣内放了一把剑。
她伸手握住剑柄,轻轻抽动,剑刃出鞘,在黑暗里泛着淡淡蓝光。
借着微弱光线,明墨看清了剑的模样。
那是一把通体湛蓝,有如天空浩瀚,又如湖泊深邃的长剑。
那是她曾经用的剑,是母亲在她十五岁时送给她的剑。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那剑也是一把足以证明明月楼楼主地位的剑。
她把剑收回剑鞘,拿着剑鞘走出屋子。
屋外,越影正看着她,微微震惊:“主子?”
明墨把剑递给她,在她不解的眼神轻声道:“送去铁匠铺,让它变得跟十年前一样。”
十年前?
越影愣了愣,不着痕迹看一眼曲龄幽所在的方向,低头:“是。”
她接了剑离开。
第二天夜晚。
曲龄幽坐在闲云阁的书房内看文书。
文书上写了曲府管事送来的百草堂和其他产业内加急的一些事情,也包括商队重开的计划。
曲龄幽正皱着眉看那计划,很不满意。
看了一会,四周静悄悄。
她忽地想起从中午吃完饭,似乎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明墨。
“你家主子呢?”她问。
月十四不知从哪里闪出来的,一下出现在她面前。
自流云山庄落水事件后,大部分时间她都跟在曲龄幽身边。
“主子在湖心亭。”月十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
曲龄幽没看出她的迟疑。
她站了起来,显然是要去看看。
走在路上,她问月十四:“你在月卫里排十四,所以叫月十四?”
月十四点点头。
“那月一月二还有月十一月十二她们呢?”
曲龄幽其实很早就想问了。
她似乎一直没在明月楼看到这些人。
月十四脚步一顿,声音沉沉:“没有了。”
她低着头,继续道:“十年前死了一些,五年前又死了一些。后来主子没再招人进月卫,现在月卫里就只有我跟月三前辈,还有越影大人三个人。”
湖心亭是一座亭,就在明月楼刚进来那座湖的中心,以水上的连廊相连起来。
曲龄幽走了几步,就看到明墨正背对着她坐在亭中心。
风轻拂过,吹起她的长发。
她旁边散落着许多酒坛。
她在喝酒。
地面上隐约还有血迹!
曲龄幽心一紧,正要走上去,越影拦住了她。
“十年前的今日,是主子最后一次见楼主。她心里难过,没有告诉夫人,是不想让夫人跟着难过。”
“我想,夫人应该也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彻底了解主子的过往。”
“地上的血——”曲龄幽皱紧眉。
越影跟着看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蛊虫在主子体内,情绪太过剧烈时,不论欣喜还是悲痛都会使蛊虫躁动。”
“只是躁动程度都不同。若是程度较轻,主子就能忍受住不让人看出来。”
现在地面上有血。而明墨还醒着。
显然蛊虫躁动的程度没有百草堂那次严重。
但她还是痛的。
曲龄幽看着那些酒,“那是止痛的药酒吗?”
她想到在曲府那次。
越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迎着曲龄幽疑惑的目光,她道:“是药酒,也能止痛。但主子喝酒,不是为了止痛。”
她看了看那些空酒坛,一挥手,月三提着新的两坛酒悄无声息落在明墨身后,小心翼翼将酒放下。
“主子想醉。”
“但她酒量太好了。百年烈酒尚且不能轻易灌醉她,何况是药材酿成、只为止痛和压制蛊虫的酒?”
她醉不了。
“曲府那一坛酒,是仅剩的最容易醉的一坛了。”
亭内,明墨正一边饮着酒一边发呆。
曲龄幽看她很久,看到最后,总觉得她似乎在颤抖。
如果不是痛,那就是难过,悲痛欲绝那种颤抖。
她后来怎么走回闲云阁的已经不知道了。
回过神时她坐在书房里。
旁边的博古架上除了瓷器古籍外,还放了几个金元宝。
看起来很新,显然放上去没多久。
曲龄幽其实早就注意到了。
此时她走过去拿了一个看,惊讶地发现金元宝居然是真的,金子做的,拿在手里沉甸甸。
她把金子放回去,问隐在暗处的月十四:“之前明墨在曲府喝的那坛酒,你知道都要用到哪些药材吗?”
月十四不明白她这么问的目的,想了想,点头:“知道。”
她能跟在明墨身边,当然会知道。
曲龄幽道了声“好”,把纸铺开,让月十四念,她把需要用到的药材名写在了纸上。
月十四念完,看她没有别的吩咐,默默隐到一边。
曲龄幽认真看着那些药材名。
伸手将曲府管事那份关于商队重启的计划拿了出来。
她按照认知里那些药材的产地开始制定起大概的路线。
天蒙蒙亮时,她叫来负责商队重启的那管事。
“家主?”那管事满脸不解。
曲龄幽没看他。
她看向远处。
那是湖心亭所在的方向。
曲龄幽看了一会,隐约能穿过闲云阁到明月楼外楼的距离看到明墨,看到她苍白的脸、平静的眉眼、颤抖的身躯。
她把手里一夜的成果拿给管事。
“傅迁。”她叫那管事的名字,面容严肃、声音肯定:“曲府新商队就按上面的路线走,着重收购这上面的药材。”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用考虑成本。”
“家主!”傅迁猛地抬头,惊讶无比。
曲龄幽面不改色,只是重复一遍,让傅迁知道她不是在说梦话。
他拿着那张纸下去了。
曲龄幽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很久也没有收回目光。
月十四所说那些药材不但珍贵,分布还极散,有的在天南有的在地北,连生长的季节都不一样。
明月楼人手不够,无法保证药材充足。
而商队这一趟出去肯定是会亏本的。
她向来理智,做事追求极致,迟迟没有重启商队就是要拿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但现在——
曲龄幽按住了心脏。
是因为她喜欢上了明墨了吗?
她又想到了昨晚越影的话。
越影说她应该还没做好彻底了解明墨过往的准备。
那一定是一段相当沉重的过往。
事关江湖隐秘、皇室动乱。
所以她不问明墨不会主动说。
她问了明墨才说,而且是问什么说什么,不会多说。
她若是了解了,多半就脱离不开江湖的漩涡。
她确实还没有准备好。
在上元夜遇到明墨以前,她只是一个商人。
而江湖于她而言,是很乱很糟糕、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法令左右不到的地方。
那她是为了什么?
曲龄幽眨眨眼,心里其实并不迷茫。
她是有答案的。
她想让明墨醉一醉。
一醉解千愁。
她想要明墨不愁,希望她能借醉酒忘却所有烦恼苦痛。
哪怕只有片刻。
哪怕商队全部赔完,其实也没多大关系。
她还有百草堂,还有曲府的产业。
她还有很多钱,撑得起。
太阳出来了。
曲龄幽站了起来,一直走到湖心亭旁。
她喜欢不喜欢明墨她还无法确定。
但有一点她已经很确定。
她想要明墨不痛苦。
她看着那道背影,合起手掌,像是在许愿。
——愿她顺遂无忧,愿她平安喜乐。
第22章 刺客
明墨在湖心亭坐了一夜,起身时脚步平稳。
地面上全是散落的空酒坛,她极为清醒。
她去洗漱吃早饭后,再出现在曲龄幽面前时一切如常。
曲龄幽没有问她昨晚不在是什么原因。
明墨也没有多想。
她有她的事情做,曲龄幽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
此时曲龄幽正坐在桌前看书。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了明墨一眼。
“怎么了?”明墨有些不解,总觉得曲龄幽的眼神似乎含义颇深。
她换了衣服,应该一点酒味和血迹也没有才对。
明墨没来由有点心虚。
她笑了一声,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一晚上没见,夫人想我了吗?”
“嗯,有一点。”曲龄幽垂眸,继续看手上的书。
明墨微怔,听清楚后心一跳。
再去看曲龄幽时,曲龄幽坐得端正,眼神还认真看着那本书。
那是本闲书,讲的似乎是跟酿酒和酒坊有关的。
曲府产业里明明没有跟酒有关的,曲龄幽看那书却比看她还认真。
曲龄幽根本就是在敷衍她!
明墨有些不高兴地抽走曲龄幽手里的书。
曲龄幽也不恼,没了书看就看明墨。
从她穿的新衣服看到腰间的饰玉,从她的脸看到肩上锁骨,再一点点往下,目光有如实质。
偏偏她的表情又极为平静。
明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
她把书塞回曲龄幽手里,“你继续看吧。”
曲龄幽刚才的眼神怪怪的,隐约还有点危险。
她想了想,坐在曲龄幽旁边,也抽了本古籍看。
摆在她书房的书,她从前自然是看过的,而且一定还很感兴趣,不然也不会一直收着。
但明墨现在看着上面的字,只觉得每一行都很陌生。
她早不记得上面的内容了。
看没一会她就把古籍搁下,无所事事地看向周围。
她把放在博古架上的金元宝拿起来把玩。
亮晶晶又金闪闪的,而且摆痕不对,曲龄幽一定看到过、拿起来过。
曲龄幽喜欢,就不枉她特意吩咐越影一声。
她心满意足把金元宝摆回去,继续看别的东西。
看了一圈后看向面前的曲龄幽。
这一看就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曲龄幽竟也不受她影响,看那书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快到中午时,她才放下那书,被明墨拉着去一起吃饭。
吃完饭,明墨以为她还要继续看书。
她快一步走到曲龄幽对面的位置坐下,显然还打算看她。
曲龄幽无奈:“你不用忙别的事情吗?”
别的事情。
明墨想了想,摇头:“不用。”
明月楼的事有越影,除非是大事,不然越影都能解决。
而流云山庄宴会刚过去,江湖上最近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
至于蛊神教余孽、先前“黑白大盗”的故事和流云山庄那几位副庄主的蹊跷,明墨已经让月三写在信上告诉段云鹤了。
这回信亲手送到段云鹤手上,如果她还能被人蒙蔽、什么动作都没有,那只能怪段云鹤废物一个。
配不上声音口中“重要角色”四个字的重量。
明墨垂眸。
曲龄幽看着她,很想问她这一刻想到了什么,是她母亲、沈月白还是安拾邱?
明墨又不开心了。
但她不是已经许过愿了吗?
明墨不能不开心。
曲龄幽把那本书认真收了起来,看着她脸上淡淡疲惫,道:“既然没事,那我们去休息吧。”
她要拉明墨的手。
明墨本能地缩了缩。
她想起上次曲龄幽主动说要休息,结果是缠了她一夜。
她昨晚一夜没睡,就,就不是很能做到曲龄幽的要求。
曲龄幽见她避开自己的手,眼睛暗了暗,再看她一眼,没来由又读懂了她心里的想法。
她笑了一下,也不解释,在明墨迟疑的眼神下硬把她拽上床,按住后本来不想再做什么,见明墨还在紧张纠结,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
亲完她躺了回去,声音轻柔:“睡觉吧。”
没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响了起来。
明墨回头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
似乎昨晚整晚没睡的人是曲龄幽一样。
她摸了摸脸,隐约还能感觉到曲龄幽靠近时灼热的气息。
在床下时曲龄幽不会亲她。
所以,只是跟往常一样、不含任何感情的亲吻吗?
明墨看着和她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的曲龄幽,看她近在咫尺的脸,又觉不是。
过往模糊的记忆里有个人说喜欢是藏不住的。
她现在就感觉曲龄幽喜欢她。
而且不止一点点。
也许是心里有事,明墨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她做了个梦。
梦里烟雾袅袅,天上没有太阳,湖面波澜不惊,中心的亭子里坐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正低头认真看着手里的剑。
那剑明墨熟悉无比。
那是她用过的剑,锋锐到无须内力也能轻易破开防御,称得上削铁如泥。
母亲送给她时那剑还不是那样的外观。
当时那把剑虽然也漂亮,但看起来稍显笨重。
直到后来变故来临,她握着那剑不断厮杀,砍到剑上裂开一条缝。
顺着缝隙,她才看到那剑原来的面目。
那人看了许久,缓缓伸手握住剑柄,似乎想通过剑柄感受到什么。
那人是——
旁边隐约有明墨熟悉的人跟在她旁边,恭敬唤她“夫人”。
明墨没听到,她心里情绪忽地剧烈起伏起来。
她想要那人回过头来。
她叫着那人的名字,“曲龄幽!”
那人没理她,应该是没听到。
“曲龄幽!”明墨忍不住提高声音。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摸住她的脸,“明墨!”
声音轻柔而熟悉。
明墨坐了起来,正对上曲龄幽关切的双眼。
“怎么了?你做噩梦了?”曲龄幽问她。
明墨呆呆看着她,又抬头看了看四周。
有点熟悉也有点陌生的摆设。
她在应川府的明月楼总部,在闲云阁内,跟曲龄幽一起午睡。
“不是噩梦。”明墨摇头,意识还有些恍惚。
曲龄幽摸着她心口安抚她,追问道:“那你梦到什么了?你刚才喊了很多次我的名字,你梦到我了?”
她眼里满是好奇。
明墨点点头,回想梦里的内容,忽然难过起来。
她伸手,在曲龄幽不解的眼神里紧紧抱住她,认真道:“曲龄幽,你不要难过。”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感觉梦里的曲龄幽就是很难过。
曲龄幽愣住。
而后回抱住她,“那你也不要难过。”
只要明墨不难过,她就不难过。
*
清晨,晴空万里。
明墨刚起床走出屋,越影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柄剑,“主子,之前的事办好了。”
她把剑递给明墨。
明墨没有接,问道:“曲龄幽呢?”
越影:“夫人在明月湖前。”
湖泊在明月楼内,名字便是明月湖。
明墨于是往明月湖的方向走去。
还没到湖边,远远就能看到曲龄幽的身影。
她站在湖边看湖面,神情平静。
明墨又想到了那个梦。
她有许多年没做过梦了。
上元夜遇到曲龄幽到现在,她做了两个梦,两个都跟曲龄幽有关。
区别只在于这一次梦里没有那道声音。
她走上前去,曲龄幽回头看她,看到越影拿着把剑有些好奇。
“曲龄幽,你想练剑吗?”明墨直奔主题。
她想到流云山庄水塘边,曲龄幽打赢了那些为讨好庄玉禾而想推她落水的人。
那些人心术不正、手段下流,武功实在算不上好。
但要进流云山庄参加宴会,武功也不能太差。
曲龄幽能赢他们,是因为她出手足够果断,动作又简洁直中要害。
那是流云山庄的功夫,是段云鹤还在曲府时教她的。
段云鹤自幼习武,没了记忆,本能还在。
流云山庄是江湖大派,武学传承不差。
于拳脚上,明墨没有能教她的。
“练剑?”曲龄幽惊讶,“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练武的都要从小练起,超过十岁都算晚了。
“又不用你练内功。”明墨把那剑拿过来放到曲龄幽手里,唇角微扬:“况且跟盘蛇手比起来,练剑算不上难。”
练盘蛇手难不难。
曲龄幽脸微热。
那是擂台上明墨跟那孟长贵交手时她问月十四的话。
当时她只不满于孟长贵的挑衅,又听了月三关于“江湖切磋身份要相当”的不成文规定,想着要不然自己练好盘蛇手替明墨出手好了。
她可是明月楼的楼主夫人!
当时她不知道盘蛇手练起来难于登天,也不知道明墨的惊才绝艳。
她有些恼怒地回头。
月十四早遁得没影了。
旁边只剩雪青和两个曲府侍从在。
但至少月十四没把药材的事也跟明墨说了。
曲龄幽这么安慰自己,这才低头看手里的剑。
跟一般的剑相比,剑身长了一些,也宽了一些,还比较重。
剑刃很钝,连最普通的长剑都比不上。
应该是给新手准备的。
剑柄侧面刻了两个小小的字——如意。
“如意剑?这是它的名字吗?”曲龄幽问。
明墨也低头,眼神落在那两个字上,缓缓摇头,“不是。如意两个字,是一种祝愿。”
江湖凶险,万事如意。
那是明墨的母亲对她的祝愿。
现在她把剑送给曲龄幽,连同这份祝愿一起。
——愿她万事如意,愿她心想事成。
她眼神明亮,胜过天上日光。
曲龄幽对上她眼神,眉眼弯弯,心情愉快。她继续问道:“那这把剑的名字是什么?”
剑的剑鞘极漂亮,镶嵌着宝石珍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曲龄幽又抽出剑身来看。
剑身似乎也是新的。
只有剑柄很明显有旧的痕迹。
明墨动了动唇,原本想说“没有名字,你想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看到曲龄幽脸上温柔含笑的表情,顿了顿,放缓声音,回答道:“望月。”
她望着曲龄幽,目光是不自知的眷恋。
曲龄幽对上她眼神,清楚从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望月,剑名望月。
她望向自己时,恍如在望着月亮。
曲龄幽有些欣喜,又有些心乱。
她把剑拔了出来,随意地挥了挥。
明墨笑了起来,“我教你。”
她向前踏出一步,将曲龄幽整个揽入怀中。
不在床上,无关情爱,却在触碰的一瞬间,两颗心都跳了起来,声音如鼓。
曲龄幽侧眸,能看到明墨白皙的脸,她专注郑重,眼里满是光芒,眉眼灵动,神采更胜当初在河里。
她借曲龄幽的手腕握住昔日宝剑,在昔日练剑的地方再次舞剑。
不光是曲龄幽,越影站在一旁看着,也觉一颗心柔软无比。
舞剑的主子、神采飞扬的主子、眉眼舒展的主子,她确实是许多年没有见到了。
四周环境不变,恍惚之间,越影也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那时楼主还在,副楼主耐心温柔、足智多谋,少主无所顾忌,灵犀小姐善良活泼,一切都很好。
越影看得有些失神。
房顶上,悄无声息出现、一袭黑衣蒙着面、标准刺客打扮的女子也看得一怔。
她无意识地握住了手里的剑,原本已经不那么想出现去打扰她们了。
但下一刻明墨似有所感地看了上来。
四目相对,女子看到了她的眼神。
平静、镇定,看她如同陌生人,那道目光泛着冷意,显然把她当做刺客了。
她的打扮确实是刺客。
明墨的眼神完全没有问题。
但女子还是因着那不带半点感情的目光感到不满,既委屈又不甘。
她拔出手里长剑,一下跳下去,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刺向了明墨。
越影还没反应过来,曲龄幽先有了反应。
是来不及多想,也是身体反应快过理智,她向前一步挡在明墨身前,右手举起那把名为望月的剑,横剑招架上去。
她才刚刚拿剑,这招招架不管在明墨看来还是女子眼中都稀松平常。
“小姐!”雪青和曲府侍从焦急不已。
“曲龄幽!”明墨一下也慌了,想要拉过曲龄幽。
但她拉不动,曲龄幽死死挡在她面前,一步都不让。
“铛”一声响,女子的剑撞上望月剑。
曲龄幽承受不住那股力晃了晃。
女子也有些诧异。
她诧异的是曲龄幽手里的剑看着华而不实,居然能反震到她。
那显然不是曲龄幽的功劳,而是剑的。
那剑很不一般。
但那又如何?拿着剑的人一看就不会武功,根本挡不住她。
她轻而易举地找到空隙穿过,正要挥剑向前时忽然看到曲龄幽的脸。
她愣了一下,没有挥上去。
极为明显的停顿。
那边越影反应过来,立刻出手。
她上前和那女子打了起来。打斗中,女子蒙面的面巾被打掉,她露出了真面目。
越影看清楚后不由愣住:“是你?你不是——”
女子没看她,被打掉面巾后她第一反应是看向明墨。
隔着一段不长的距离,她很确定明墨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看清楚了,眼里却一片茫然,眼神还如看陌生人一般。
明墨根本不记得她了!
可明墨怎么能不记得她!
女子怒极,心里那股情绪一瞬到了顶峰。
她一剑刺去,对准的是明墨的心口,连后面越影一掌拍来都不顾。
曲龄幽看着黑衣女子的目光,看出她此刻情绪激荡,只怕不会跟之前一样留手了。
但迎着那似乎必死的一剑,她还是挪了挪身体,坚定地护住明墨。
随之而起的是一道凌厉破声空。
一片叶子自远处飞来,轻轻柔柔,却在撞上剑刃时震得黑衣女子退了退。
越影那一掌拍了上来,直将女子拍得吐血。
雪青在远处松了口气。
旁边,有个曲府侍从看清危急关头摘了叶子挡住剑刃那人的面容后,脸色苍白,控制不住地颤抖。
“云茶,是吓到了吗?已经没事了。小姐没事,楼主也没事。”同伴轻声安慰她。
叶子碎开后飘落在地。
黑衣女子的剑被震断。
那人自高空而落,先看一眼明墨,确定她没事才稍微安心。
她又看跟明墨站得极近、刚才努力想要护住明墨的曲龄幽一眼,眼神深深。
眼角余光顺便瞥到那边满脸苍白不安的曲府侍从云茶。
到看越影和闻声而来的月三、月十四时,声音冷得结冰:“我走时让你们照顾好少主,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月三和月十四看一眼地面上的断剑和叶子,跪在地上低着头:“十三大人。”
越影押着那黑衣女子不让她动弹,边往她体内输送内力不让她死了,也唤了声“十三大人”。
被押着的黑衣女子口吐鲜血,挨了越影一掌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到不行。
她却一点不在意,也看了上去。
听着周围三道声音,她不由自主地也低了头,像是回到曾经,也轻声道:“十三大人。”
明墨茫然地看了过来。她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女子也称十三姐姐为十三大人,所以是明月楼以前的旧人吗?
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看着地上黑衣女子的断剑。
剑是因她而断的,女子是来杀她的。
但她曾经是明月楼的人。
明墨想着,忽地呼吸沉重,忍不住低低声咳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就跟那次在百草堂一样。
曲龄幽变了脸色,声音微颤,“明墨!”
第23章 叶青宜
她急声叫着明墨的名字,伸手想要扶住明墨。
她就站在明墨旁边,离她极近,动作也已经很快,但有人比她还要快。
明十三一下蹿了过来,几乎是瞬移。
她把明墨整个抱了起来,大步往闲云阁掠去,声音带着急切:“月三去煎药。”
月三应了一声*忙去了。
越影到此时才停止给那黑衣女子输送内力。
黑衣女子缓了口气,呆呆看着明十三离开的方向,忽地有些不安:“越影,少主她——”
她似乎想说什么,越影看她一眼,看她挨了自己一掌命都没了半条的惨样,既不忍又有些怒,冷声道:“把她押下去关起来。”
便有明月楼的护卫上前把女子带走。
而后越影脚步飞快往闲云阁追去。
湖泊前的空地一下只剩曲龄幽和雪青几人。
曲龄幽看着右手,那里还握着名为“望月”的剑,明明刚才明墨还好好地在教着她舞剑。
忽然就有刺客来袭、生死一线、明十三出现,再到明墨出事。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夫人,十三大人只是太担心主子了。她跟主子从前关系极好,就跟主子的亲姐姐一样。”
月十四在旁边小心翼翼说道。
她能隐约感觉出十三大人有点不喜欢曲龄幽。
曲龄幽此时却没有感觉。
她眼前还是明墨脸色苍白、咳嗽咳到带血,而后缓缓倒下的画面。
是蛊又发作了吗?明墨会很痛苦吗?
曲龄幽按住心脏,感到有些难受。
她把望月剑抱在怀里,脚步极快也往闲云阁跑了过去。
屋内。
曲龄幽一进去就看到明墨脸色微白地躺在床上,明十三和越影都守在床前。
明墨没有昏迷过去。
她还是清醒的,双手藏在被子下。
额头有汗,却竭力舒展眉眼,安慰着面前红着眼眶的两人:“不用担心,我没事的,不痛。”
看到进屋的曲龄幽,她眼睛亮了亮。
很细微的变化,但明十三认识她那么多年,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垂眸,隐约还能记起明墨十五岁那年兴高采烈跟自己说,她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绞尽脑汁跟好友想着怎么追那人、得那人喜欢。
据说她们当时还列了一个长长的计划。
到临出发前,她说她想到办法了。
她说她喜欢的姑娘心地善良,她要假装被她救,然后以身相许……
明十三侧身,让出明墨床前的位置。
曲龄幽坐在床前,如当初在曲府一般。
她看着明墨,看她白着脸、唇角染血,看她攥着被子,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没有解明墨染了血的外衣,也没有细致擦去明墨唇角血迹和额上的汗。
她此时根本理智不起来。
过了一会,月三端着药走了进来。
和在曲府时一般无二,那药浓郁苦涩又刺鼻。
曲龄幽忍不住皱眉。
这个味道对她而言确实是阴影。
明墨没有皱眉,什么反应都没有。
到月三走到她面前了,她才微微一愣。
“喝药吧。”曲龄幽握住她的手,极为认真,“睡醒以后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她已经知道那药很不简单,药材来之不易,药效也能维持很长时间。
而在这段时间内,明墨将断断续续地沉睡,清醒的时间会很短,什么事都不能做。
她上次在曲府不愿意喝药,除了怕苦,应该也跟这个有关。
“什么都不会改变。”明墨看着曲龄幽,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曲龄幽已经不怕水了。
曲龄幽已经跟她成亲了。
所以,她再也不会一醒来,忽然知道曲府发生了很多事,忽然看到曲龄幽掉进湖里险些死亡。
她接过月三手里的瓷碗,手一抬,一气呵成,整碗药很快被她喝完。
曲龄幽离她那么近,此时越感药味苦涩难闻。
闻起来都这么苦,喝起来只会更苦。
但托盘上除了瓷碗什么都没有,竟也没有糖果点心什么的。
她皱着眉,正要让月三拿点东西去去明墨嘴里苦味。
明墨已经把碗放了回去,面不改色。
看出曲龄幽心里想法后,她笑了笑,说道:“一点都不苦。”
怎么会不苦?
曲龄幽心知肚明,对上明墨脸上笑意,还是被晃了下神。
满屋静寂黑暗,她一笑,满堂生辉。
喝了那么苦的药,那么痛,她却还能笑得出来。
后面明十三脸色微变,原本能摘叶隔空震断长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月三把碗拿了出去。
越影在后面看着她,欲言又止。
明墨安慰了曲龄幽几句,在药效发挥、将要沉睡前看向明十三。
她认真看着明十三的脸。
看了很久,才叫道:“十三姐姐。”
明十三上前一步,认真应道:“是我。我回来了。”
曲龄幽到此时才有时间看明十三。
那是一个单看外表就能让人感觉到淡漠冷冽的女子,但她面对明墨时眉眼满是柔和。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
原本应该是很耐脏的。
但她衣服上都是泥土,整个人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她应该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赶回来的。
正好就遇上了黑衣女子的刺杀。
曲龄幽刚想到黑衣女子,床上的明墨也忍着痛意在问明十三。
她脸上表情有些迷茫,也有些不安:“十三姐姐,那黑衣女子——”
“我会解决的。”明十三声音坚定,想了想继续道:“等你清醒以后,我再告诉你。”
清醒以后。
那也是这一次蛊虫发作结束以后。
明墨点点头。
睡意袭来,隐隐压过痛苦,她看向曲龄幽,有点不舍。
曲龄幽把被子给她盖好,动作小心翼翼,声音轻轻柔柔:“睡吧。我会陪着你的。”
她眼里有不自知的心疼。
明墨闭上了眼睛没能看到。
明十三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向一边,那里放着望月剑,是曲龄幽刚才进来时拿进来的。
明墨把那剑送给了曲龄幽,似乎还想教她剑法。
曲龄幽刚才拿剑的动作生疏迟钝,显然是刚接触到剑。
她刚接触到剑,却能在黑衣女子刺来时挡在明墨面前,连性命都顾不上。
她对明墨不是没有情的。
明十三想着,手越攥紧,深深看曲龄幽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十三大人。”越影跟了出来。
明十三知道她的心思,问道:“人关在哪里?”
地牢。
许州明月楼有外楼和内楼,应川府的明月楼自然也如此。
明月楼人出手要的是一击即中,一般不会留活口,地牢是用来关押自己人的。
这个自己人指的是叛徒。
当然,从五年前开始,明月楼换了地方,地牢基本废弃,查到有问题的人会直接杀掉,再不需要关押起来。
十年前,明月楼有天字地字玄字黄字四个堂口,地牢由黄字堂的人看管。
明十三想到这里,脚步一顿。
她走了进去。
地牢许久没打扫,放眼望去全是灰尘和蛛网。
黑衣女子躺在稻草堆里,看着跟死了一样。
牢门没关上,原本制作得复杂难解的锁早已坏了。
明十三不在意这些,一步踏进去。
女子听到动静看来,随后小声唤了声“十三大人”。
明十三滞了滞,走到她面前,撩开她袖子搭在她手腕上,搭了一会,说道:“你体内有蛊神教的蛊,你刺杀少主,是因为蛊的影响。我可以这么认为吗?”
女子僵了僵,缓缓摇头,“蛊虫那点影响,还不足以控制我。”
所以她刺杀明墨时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女子笑了一声,问明十三:“十三大人,您知道我是谁吗?”
“叶青宜。”明十三不假思索。
十年前,明月楼黄字堂堂主名为叶衿,看管这座地牢是黄字堂的任务之一。
而叶青宜是叶衿的女儿。
“叶青宜。”
女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再次笑了起来,声音满是荒唐痛苦,“您记得,越影记得,那些押我来的护卫反应各异,其中有人也记得。但少主她不记得!”
“少主她怎么能不记得!”
她一下激动了起来,趴在地上几乎声嘶力竭,“我娘是因为她才会死的!如果没有我娘暗助,她逃不出春秋山。”
“她后来推平了蛊神教。既然能推平蛊神教,既然她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早一天出现?”
“甚至都不用一天!半天、一个时辰,结果都会不同!”
“但她没有。”
叶青宜脸上有绝望,“就因为我娘一开始没有出手,没有跟越影的父亲、玄字堂堂主一样半步不让、血溅当场吗?”
她说得颠三倒四,明十三看着她,全部听得清楚。
她一声不吭,没有打断。
叶青宜还在说。
“我娘死了,季夏冬他们逃走前把我也抓上。我半路逃了出来,逃了那么久。可是明月楼从来没有派人找过我。”
“少主甚至早不记得我了。”
“我跟她面对面,她看到我的脸,眼里只有陌生。”
到最后,她声音藏不住怨毒:“我原本没有想杀少主的。但她不记得我了。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刺客。”
刺客当然是为了杀人才出现的。
“那我就杀她好了。我知道我活不了。我也早就不想活了。”
她把剑挥过去时就知道了,要么是她杀不死明墨自己被越影打死,要么她杀死明墨自己也死。
但现在她没有死,而明墨——
叶青宜想着那人倒下时白得胜雪的脸,心里并没有感到高兴。
明十三等到她全说完才开口,声音轻轻,于叶青宜却有如电闪雷鸣,既响又痛。
她说,“你应该知道主子体内也有蛊。那是季夏冬亲手给她下的,是所有蛊里最厉害的。”
“从种下那一刻开始,她的记忆、五觉都会受到影响,直至最后,什么都记不住,五觉也完全丧失。”
所谓五觉,即味觉、嗅觉、触觉、听觉和视觉。
“蛊毒发作时,这种影响将最大化。”
所以她喝完药跟曲龄幽说不苦,不是哄曲龄幽让她安心的,而是真的没感到苦。
“许州明月楼的书房里有好几口大箱子。箱子里全是散乱的、没有顺序的纸。纸上记着的,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因为重要,怕自己忘了,所以要记到纸上,时不时就要重新看一遍。
“那些纸有一张是关于我的,右上角应该还附了我的画像。但可能越影她们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这趟出来没把关于我的纸带上。”
所以明墨在屋内看了她很久,明墨在记她的脸。
“江湖人都说,少主当年推平蛊神教后重伤倒地,将活不过三十岁。这是真的。”
“她最后关头弃剑用盘蛇掌,不是为了要折磨季夏冬让她忍不住毒发的痛苦而自杀,她是真的拿不动剑了。”
“教内剩余几名还活着的护法救走季夏冬后放了火,遍地大火,满山都是尸体。越影后来在一具尸体上找到了你随身的饰物。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那之后,沈月白和明月楼四处求药。
蛊神教教众跟疯了一样不断派人来刺杀。
明月楼再无暇顾及其他。
明十三一句一句解释给她听,临走出去时道:“少主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应该会很高兴的。”
她过往记忆里存在、以后需要记得脸的人,又能多出一个。
第24章 糖
闲云阁屋内。
明墨断断续续地沉睡着,中间也醒来过几次。
再一次醒来后,她看着屋外日光,问旁边的月十四:“还要再喝几次药?”
“主子,还有两次。”月十四有些安心。
再喝两次后,这次的蛊虫发作就算压制下去,主子就能没事。
明墨点点头,缓缓坐了起来。
“夫人在休息。”月十四显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
明墨沉睡这段时间曲龄幽大多都是在床前守着她的。
但她睡得没规律,醒得也没规律。
这次正好赶上曲龄幽熬不住去休息,换月十四守着她。
“我想出去走走。”明墨说着,自己把里面的衣服穿好,掀开被子坐直起来。
月十四忙拿着衣服上前一步,很熟练地就要给她穿上。
曲龄幽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明墨在床上坐着,月十四弯着腰神情认真,手正搭在她肩膀上,两人距离相当近。
“夫人。”月十四听到脚步声后抬头,看到曲龄幽后声音恭敬,同时手上动作加快,想快些给自家主子把衣襟弄好。
曲龄幽脚步一顿。
明墨按住她的手,眉眼微扬,像是无声在笑,“你先出去吧。”
衣服还没穿好啊。
月十四有些疑惑,但她向来不会质疑主子的命令,听话地离开了。
曲龄幽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再对上明墨含笑的眼神时脸上微热,莫名就有些不自然。
她走过去坐在床前。
明墨向后靠了靠,手从被子里伸上来,正努力地想自己系上衣襟。
她脸还是白的,才刚刚醒来。
曲龄幽按住她的手,往前凑了凑,接过她手上动作给她系衣襟,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既然衣服没整理好,怎么让月十四出去?”
“我刚才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样不妥。”明墨很自然地拉住曲龄幽的手,一本正经道:“我已经成亲了,不应该再跟别人接触亲密。”
“她才二十岁。”曲龄幽怔了怔,推己及人。她自己二十岁时压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但我喜欢你时也才十五岁。
明墨看出她想法后在心里小小声反驳了一句,继续道:“所以你刚才不是在吃醋吗?”
曲龄幽一进屋她就察觉到了。
她看上去时,曲龄幽似乎是不太高兴的。
当时屋里就她和月十四两个人,她总不能因为别的事忽然不高兴。
吃醋。
曲龄幽滞了滞,有些后知后觉:她那样的心情,忽然心里不高兴,是因为吃醋么?
吃醋是因为嫉妒。
她嫉妒月十四,是因为喜欢明墨么?
喜欢。
她一时有些恍惚。
“那你希望我吃醋吗?”她看着明墨的脸,想起成亲前的“约法三章”、“有言在先”,反问道。
明墨垂眸,也想起成亲前说的话。
当时她还庆幸于曲龄幽不会喜欢上自己。
她避而不答,认真看着曲龄幽的手,看她细致认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曲龄幽也没再说话,静静给她整理着衣服。
整理好后,曲龄幽伸手想拉明墨起来,迎上她不解的目光,问道:“你不是想出去走走吗?”
如果不是想出去,也不用月十四帮她穿衣服。
明墨摇了摇头,“我之前想出去是因为在屋里坐着无聊。”
她现在不想出去,也是因为在屋里坐着不无聊了。
屋还是那个屋,只是换了个人。
她因为曲龄幽在而不感到无聊。
曲龄幽听出她言外之意后顿了顿,心绪再次起伏,欣喜过后是恼怒:“明墨,你——”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她是想这么问的。
她很多次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明墨的喜欢,感觉明墨对她是有情意的。
但她旁敲侧击追问明墨时,明墨总是避而不答。
于是显得那些感觉都只是她的错觉。
曲龄幽不喜欢那样,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应该是理智的、清醒的,明确知道自己目标的。
偏明墨总能一句话扰乱她心情,既让她欣喜,也让她不安。
她于经商上深谋远虑,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上。
在情感上也应该如此才对。
段云鹤的事她绝不容许再来一次。
况且明墨早已重要过段云鹤。
所以只能是明墨先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到没了她不行的地步,明墨对她的喜欢必须胜过她对明墨的喜欢!
曲龄幽想着,把原本要问的话收了回去,环顾四周一圈,若无其事道:“确实不无聊。”
四周有趣的摆饰极多,屋外檐下还挂了几个风铃,风一吹丁零当啷地响,声音悦耳而不吵闹。
那是明十三亲自挂上去的。
当时曲龄幽也在,清楚地听到明十三挂好后对旁边的越影说:“少主向来爱热闹。我挂上去之前算好了距离,风再大也不会吵到她的。”
月三和月十四也附和,说若是真吵起来她们自然会上去摘掉。
明十三对明墨很好。
那么多人都对明墨很好,她似乎不足为道。
明墨握住她的手,打断她发散的想法,道:“我忽然又觉得有点无聊了,要不还是出去走走?”
曲龄幽:“……”
她被明墨牵着手搭着肩半靠着,美其名曰借力,姿态亲密到不能再亲密。
明墨似乎极喜欢明月湖。
她走到了明月湖的空地前,坐在旁边石桌前,看了一会湖面,像在发呆。
曲龄幽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她忽然看了过来,问道:“那日那黑衣女子把剑刺过来时,你——”
“她似乎不想杀我。所以我才挡在你面前的!”曲龄幽说得极快,像是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明墨怔怔看着她,有点想问如果黑衣女子没有留手怎么办?如果那一剑必然毙命,曲龄幽会如何?如果她真的死了,现在的曲龄幽是什么反应?
但比那些问题先涌上来的是困意。
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曲龄幽陪着她回了屋,再次熟练地给她盖上被子。
明墨闭上眼睛后脸上只剩苍白。
除了在床上和被她亲吻时的脸色羞红外,大部分时间她的脸都是这么白。
白得胜雪。
曲龄幽从前喜欢看雪,现在忽然厌恶了起来。
她伸手描摹着明墨的五官,俯身轻轻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我已经亲吻你了,怎么你还不脸红?
*
又是一日清晨,曲龄幽睡醒起床,洗漱后正要去看明墨。
刚走出屋就看到明十三站在那里,似乎是站了很久。
“十三……”她微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月十四越影月三叫她十三大人,明墨叫她十三姐姐。
“曲堂主。”明十三故作没看出她的迟疑,直接将前面两个字当做曲龄幽的称呼。
她道:“我这次来,是有时想要曲堂主帮忙。”
曲堂主。
不是夫人,也不是曲姑娘,而是百草堂的曲堂主。
曲龄幽到此时才觉出些微妙。
她点点头,以眼神示意明十三直说。
“前些时日那刺客,原本是明月楼的人。”
明十三声音微沉,“她心结难解,加上受了越影一掌重伤难愈。若是她自己不想求生,只怕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曲龄幽便有些明白了。
那刺客不想求生,而明十三希望她求生。
“越影说她第一剑刺向少主时,因为看到你的脸而收手了。”
“曲堂主也许和她有些渊源。我想请你去看一下她。”
最好是说动她求生,让她活下去。
明十三攥了攥手,有些难堪。
她因着某件事对曲龄幽心怀不满,现在却要在这里求她——
但她确实希望叶青宜能活着。
因为明墨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心结难解?”曲龄幽没来由想到明墨当时看着那女子,听到她对明十三的称呼时茫然又不安的眼神。
她问明十三:“那心结,具体是什么?”
所以曲龄幽这是直接就答应了?
明十三有些反应迟钝,而后才听清她的问题。
什么心结?
她抬头,看了一眼湛蓝天空,言简意赅:“五年前少主逃离蛊神教控制——”
她停了一下,问曲龄幽,“曲堂主知道蛊神教吗?”
见曲龄幽点头,她有些惊讶,接着道:“为了逼少主出现,蛊神教抓了和明月楼、和少主有关的人,一天杀一个,杀到少主出现为止。”
明墨从逃出来一路躲避追杀、求尽江湖各派到带着人杀回去、推平蛊神教一共花了四十九天。
那也意味着死了四十九个人。
叶青宜是第五十个。
“最后一个为了逼少主出现而被蛊神教杀掉的明月楼人,是黄字堂堂主叶衿,同时也是叶青宜的母亲。”
“她和她母亲隔了一天,就此生死相隔。”
和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直接倒戈不同,也和玄字堂堂主、越影的父亲越无求半步不让血溅当场不同,叶衿当年反抗的态度不激烈。
明日和死后她直接投靠季夏冬。
但在春秋山,在蛊神教控制的地盘上,她又暗护了明墨五年,让她不致完全被蛊虫控制丧失理智。
后来明墨逃离,她也悄悄阻拦过追杀明墨的追兵-
地牢干净整洁,听说是越影重新让人打扫了一遍。
关着叶青宜那间也摆了张床上去。
叶青宜还是躺在稻草堆上。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声音满是烦躁,“不喝药,拿走。”
曲龄幽看着她,看了一会才走了进去。
不用推门,因为牢门压根没关上,门上也没有锁。
“都说了不——”叶青宜不耐烦地抬了抬头,看清来人是曲龄幽后很明显地一怔:“曲堂主。”
她声音轻轻,曲龄幽也愣了愣。
她的称呼跟明十三一样,态度却跟明十三完全不同。
她看来的眼神很温和。
曲龄幽想了想,坐在了稻草堆旁的小马扎上,“叶青宜?”
她叫着女子的名字,看她点头、态度温和后继续问:“我们认识吗?明月湖前,你似乎不想伤害到我。”
“我认识曲堂主,曲堂主应该不认识我。”
叶青宜答得很快,“至于在明月湖前,那是因为您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救命恩人,我不报恩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伤害您、恩将仇报?那也太不是人了。”
救命之恩。
隐在牢外角落里的明十三眸色深深。
曲龄幽救过段云鹤,百草堂施粥、义诊、送药,也救过很多江湖人。
现在她还救过叶青宜。
她救了那么多人。
明十三因而更加意难平。
牢内,曲龄幽也惊讶。
她看着叶青宜的脸,企图回想起来,但一点印象也没有。
“您自然没有印象。”
叶青宜坐了起来,神情感激,“当年我逃离蛊神教的控制后伤得太重。”
叶衿投靠了蛊神教,明月楼后来也没派人救她。
现在她知道明月楼当年是以为她死了。
但当年的她不知道,自然不会回明月楼。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明月楼的人不能干恃强凌弱、坑蒙拐骗的事。
“听说百草堂向来行善,我就想着去试试运气。结果当时在堂内的伙计不但愿意给我药材,还让坐堂的大夫给我治伤。”
“我伤好后无处可去。他们还给我介绍了个到庄上种药材、配药的活。”
“我问他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们说是按照大小姐的要求做的,大小姐说百草堂行善积德、医者仁心,应该在绝望时予人一线生机。”
“若有人来求,只要是要求合理,确实是走投无路,便可给予帮助。”
叶青宜仰着头看曲龄幽,努力回想着当年百草堂的人说的话。
百草堂不止在许州那一家。
她去的是离明月楼最远的。
后来曲龄幽视察曲府产业时,她远远看过一眼,记住了曲龄幽的脸。
在房顶上时曲龄幽侧对着她她看不清,到距离拉近她挡在明墨面前半步不让时她才看清。
也幸好看清后她收了手,拖到了十三大人回来。
叶青宜想到明十三说的那些话,一下情绪低落起来。
她居然将剑对准了少主的心口,致使少主蛊毒发作。
“来时越影托我告诉你,明墨体内的蛊会隔一段时间发作。你是使发作时间提前了。”
曲龄幽陈述着事实,想到明墨吐的血、沉睡的时间,心里要说一点芥蒂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她是怪叶青宜的,怪她出现扰了平静,扰乱明墨的心情。
但她看着叶青宜,看她似乎也很痛苦的样子,想到明十三口中的心结,轻叹一声,说道:“你在庄上种过药材,也配过药,那你应该知道,有的药材早一刻或者晚一刻摘下,药效都会受到影响。”
“配药也是如此。一点细微极为不起眼的变化,就有可能使救命的良药转变为杀人的毒药。”
明十三说叶青宜的心结是叶衿死了而她活着。
她希望明墨早一天出现,或者干脆就晚一天。
但偏偏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天。
“我认识明墨才几个月,而你认识她十几年,你应当比我更了解她的。”
曲龄幽站起来看向上方的窗户,目光悠远,极想透过那窗户看清明墨所有的过往。
“如果能早一天,哪怕是半天、一个时辰出现,如果她能,她一定会出现。”
“她没有是因为她真的做不到。”
“能救到你,一定已经是她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最努力后的结果了。”
“所以你不能死。”
曲龄幽让外面的雪青把药端了进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叶青宜:“你要活着。”
叶青宜的心结解没解开她不在意。
她只在意明墨的心情。
明十三说明墨希望叶青宜活着,那叶青宜就要活着。
“叶姑娘,喝药吧。”雪青看一眼自家“咄咄逼人”的小姐,好心地把碗递到叶青宜嘴边。
叶青宜呆呆的,还没适应“心地善良、行善积德的百草堂堂主”到“咄咄逼人、气势汹汹的曲龄幽”的转变,已经不由自主把那碗药喝完了。
好苦。
她皱了皱眉,想到明墨,忽然泪如雨下。
曲龄幽走了出去没看到。
她一路走到闲云阁,去看明墨时明墨正在喝最后一碗药。
托盘上放着一颗金元宝形状的糖块。
是曲龄幽特意让厨房做出来,交待月三放在药碗旁边的。
那是她最喜欢的形状。
明墨原本没想动那糖,听到曲龄幽的脚步声,忙拿起糖放进嘴里,眉眼舒展,轻快地说道:“很甜。”
第25章 春秋
明墨再次醒来时四周是黑的。
她捏着被角坐了起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先听到曲龄幽有些惊喜的声音。
“你醒了?”曲龄幽摸摸她的脸,脸上有几分明显的欢喜。
明墨因她直白的情绪怔了怔,随后才想起睡前的事。
她喝完最后一碗药,也吃了曲龄幽的糖。
她现在能醒来,就说明她又活过了一次蛊虫发作。
她还活着。
曲龄幽因而喜形于色。
明墨想明白后,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她点点头当做回答,没有说话。
曲龄幽也不在意。
坐了一会,天亮了。
曲龄幽很自然地拿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熟练地做起之前月十四的活。
明十三挑了个曲龄幽不在的时间进了屋,确认明墨没事后才将叶青宜的事简单说给她听。
“她的伤还有多久能好?”明墨问。
听到叶青宜在曲龄幽威逼下老实喝药时有些想笑。
同时还有些得意。
几个月前在曲府,月三让她喝药而她不想喝时,曲龄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明十三看她一眼,眼神微深。
明墨忙收起笑容。
她忘了,十三姐姐向来严肃刻板,以前监督她练剑练字时一点都不留情。
她认真地继续听明十三说,听完不由有些感慨,“曲龄幽居然还救过叶青宜啊。”
“是,她救过叶青宜。”明十三重复一遍,手攥了攥,眉眼间不免溢出埋怨之意。
明墨隐约看出她的想法,直接问道:“十三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既然她可以救段云鹤、叶青宜,为什么不能——”
明十三脱口而出,对上明墨不赞同的目光,难掩埋怨:“就当是我强求好了。明明——”
“嗯。”明墨用力点点头,打断道:“我在的,十三姐姐。”
明十三:“……”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明墨是把“明明”两个字当做自己对她的称呼。
她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还有些怀念。
跟越影、月三和月十四不同,前面三人是在明墨二十岁后才近距离跟随她的。
而她比明墨年长十来岁,几乎是看着明墨长大的,对明墨再了解不过。
明墨少年时既爱热闹,也贪玩到不行。
有时贪玩过头楼主要罚她时,她就是这么插科打诨,企图蒙混过关。
后来变故发生,她中了蛊,不能再练剑,不能再玩闹,不能做的事太多太多。
哪怕她看起来不以为意,但也和过去大不一样。
她许久没看见这样企图岔开话题的明墨了。
她不愿意自己说曲龄幽不好。
明十三轻叹一声,眼里也多出一丝笑意:“我可不会叫得这么肉麻。”
“这哪里肉麻了?”明墨不承认,“明明很好听。”
正逢曲龄幽走了进来。
她一把拉住曲龄幽,一本正经对明十三道:“她是幽幽,我是明明,这不是很搭吗?”
她原本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才故意曲解明十三的话,现在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头也昂了起来。
明十三:“……”
曲龄幽:“……”
明十三默不作声,看曲龄幽一眼就要离开,被明墨叫住。
“十三姐姐,这是曲龄幽,我跟她成亲了。她是我夫人,是明月楼的夫人。”明墨面容严肃、声音认真。
她继续说。
这回是对曲龄幽说的。
“曲龄幽,这是明十三,是明月楼明卫里排十三的。母亲生前视她为弟子。她既是姐姐,也是师姐。”
明月楼以前有明卫和月卫。
月卫如同燕朝皇室的影卫,行事隐秘,做的是保护主人、查探消息的活。
明卫虽然沿用的是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明三月出身的暗卫名,做的却是杀人的活。
明墨当上楼主后没再招收明卫。
明十三是最后一批明卫里的,她加入明卫时明月楼楼主是明日和。
所以她现在还唤明墨为少主。
明墨将这些简单告诉曲龄幽,而后继续道:“我们成亲了。你跟我一样,叫她十三姐姐就好。”
她看曲龄幽的眼神认真明亮,便如当初在许州明月楼祠堂问她愿不愿意做明月楼第六位楼主一般。
曲龄幽跟她站得很近,听完后抬头看向明十三,开口道:“十三、姐姐。”
她按照明墨介绍的这么称呼明十三。
明十三避开她的目光,低着头回道:“夫人。”
她等到曲龄幽回答后才转身离开,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她似乎有点讨厌我。”曲龄幽这回察觉出来了。
从第一次在明月湖前,到请求她去看叶青宜称呼她“曲堂主”,再到现在。
这种感觉和越影、月三和月十四完全不同。
那时她们对她只是疏离,如同对陌生人。
而明十三对她的情绪远比以上三人剧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明墨面不改色,甚至点点头:“也许?”
对上曲龄幽瞬间震惊的眼神,她笑了起来,“嗯,也许十三姐姐太喜欢我了,把*你看作情敌,所以看你不顺眼?或者觉得你配不上我?”
喜欢明墨?
曲龄幽有些无奈。
别说刚刚明墨跟她介绍时说了明十三既是姐姐也是师姐,就明十三看明墨的眼神都能看出她跟明墨不会是那种关系。
至于配不上就更别说了。
她从不认为自己会配不上明墨。
明墨和明十三两人也都不是那种看重地位出身的人。
既然不看重这些,她更没有什么地方会比不上别人。
曲龄幽对此很有自信。
她走了出去。
屋内一暗,到午时,明十三和越影再次出现在明墨面前。
明十三这次是来说她在塞外查到的东西的。
明墨坐在桌前。
桌上堆了一堆纸,全是越影整理出来的。
明墨认真地看着。
她记性不好,很多事情早已经忘了。
尤其蛊一发作,醒来后就要全部再重新看一遍。
“我在塞外查到了季族的存在。”明十三说。
她是在明墨二十一岁时离开明月楼的。
前后查了四年多,几乎走遍塞外才在前段时间查到季族。
“季族内全是蛊仙后人,学的是蛊术。”
“他们生活在深山里,遵照蛊仙留下的遗训,季族人不入世俗,不干扰世俗之事。”
“季族有一条族规,若无大事不能轻易离山。若无故离山,将和季族断绝关系。”
“当上族长,才能无视这条族规。”
季族。
明墨手上动作微顿,抬头看向明十三。
明十三点点头,满是苦涩,“还留在山里的季族人招认,季族现任族长,名为季夏冬。”
季夏冬。
明月楼曾经的副楼主。
蛊神教的尊者。
给明墨下蛊的人。
一切变故的起源。
现在她还是蛊仙后人,是季族族长。
“她是季族族长?”越影重复一遍,不由绝望。
季夏冬地位越不凡,本事越高深,意味着明墨体内的蛊越厉害。
那沈月白即便把燕朝皇宫里所有跟蛊有关的典籍翻上一遍,也很难想出那蛊的解法。
“季族人说,她是在二十四年前当上族长的。”
季夏冬现在五十岁。
二十四年前她二十六岁。
“刚当上族长她就离了季族生活了几十年的那座大山。走没几个月回来,然后带着大部分季族人一起离山。”
剩下不愿离山的季族人留在山里,被明十三查探到。
“她这个季族族长当得倒是名副其实,季族人真心将她当做族长。”明十三冷笑。
她威逼利诱,最后是将染着血的利刃横在季族人脖颈上,又以几个季族人性命威胁,他们才愿意说出跟季夏冬有关的信息。
季族人真心敬重她。
就跟十年前变故发生前的明月楼人一样。
明十三说到这里眼里满是恨意。
而后是一年后。
也就是二十三年前,二十七岁的季夏冬到了明月楼,带着一岁的季灵犀。
当时明墨才两岁。
明十三当时已经十来岁,还有些印象。
她回忆道:“当时楼主单独见她。谁也不知道楼主跟她说了什么,反正见完出来,楼主便说她以后将是明月楼的副楼主。”
明十三记得自己当时是很羡慕的。
那是副楼主,在明月楼内的地位仅次于楼主。
季夏冬,季副楼主。
起初很多人不服她。
毕竟她初来乍到、来历不明,功夫也稀松平常。
但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她显露出来的城府、行事的手段都证明她确实非同一般。
她足智多谋,对明月楼的人耐心十足,对明墨这些小辈温柔亲切。
明月楼人既佩服楼主明日和慧眼识珠,也真心将季夏冬当做副楼主。
没人再追问她的来历。
直到十年前,她忽然施展出蛊术的手段,还和那新建立的蛊神教关系密切,还不知何时收服了以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为首的部分明月楼人。
明日和因她而死。
明十三说到这里眼眶微红。
明墨也不自觉把手上的纸捏皱。
“季族人说,她第一次离山是为了寻找她姐姐。”明十三把话题拉回来。
“季夏冬还有姐姐?”越影一怔,而后眼里浮起希望。
季夏冬的姐姐会不会在蛊术上比季夏冬还要厉害?
明墨垂眸,若有所思,“她姐姐,难道名字是季春秋?”
她想到了春秋山。
那是蛊神教的地盘。
十年前被她推平。
蛊神教护法逃走前放了火。
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
在蛊神教还没有出现前,那座山的名字当然不是春秋山。
这个名字显然是季夏冬起的。
“季族人是这么说的。”明十三点头。
越影想了想,也道:“那我让人去查季春秋,还有灵犀小姐的来历也要再查查。”
出事后他们也查过。
但要么是线索不够无处下手,要么是人手不够。
现在一下多出这么多线索,还有二十三年前的时间段,查起来应该简单很多。
越影说着就下去了。
明十三没动。
她看明墨一眼,过了一会才跳过这个话题说起别的:“明月湖前,曲府那侍从看到我出现时脸都吓白了。她还记得那件事,而且——”
“而且我在她面前晃了几次,她害怕但没求饶。现在你蛊虫发作结束了。她多半会把那件事告诉曲龄幽。”
那件事。
明墨没有说话。
明十三既不满又不忍,说道:“你要做好准备。曲龄幽也许会质问你。而且你把明月楼的账册都送给她了,越显得一切有迹可循。”
“你不想她知道,就先想想怎么跟她解释吧。”
她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她这回挑手下的眼光倒很好。”
*
破败庭院、日光照不进的屋内。
床前。
隐约响起男子低低呜咽声。
“族长。”那男子小声唤着她,“季族又死了一个人。”
床上人动了动。
那男子忙收起声音,小心看床上人几眼,看到她只是无意识在动后如释重负,不敢再哭走了出去。
临走前看向屋内桌前的女子,眼里还有泪,声音却冷冷的:“不许将刚才的事告诉族长。”
他走了出去。
女子走到床前。
床上人还闭着眼睛。
但她显然没有睡着,也不是真的无意识。
女子没走开。
果然,床上人很快问道:“小雨刚才在哭什么?”
女子微顿,而后实话实说:“流云山庄宴会上,云上雨带人出手,死了一个季族人。”
一阵寂静。
那人咳了几声,吐了几口血,问道:“墓呢?”
她醒的几次都在问这个问题。
女子回答道:“剩最后一个地方。”
地方指的是范围。
床上人想要的具体答案,就在这个范围内。
“快了。”床上人说着,忍着痛看向北方。
那是应川府的方向,也是明月楼总部的方向。
是她曾经当副楼主的地方。也是她杀了明日和的地方。
明月楼内。闲云阁,明墨隔壁的屋。
屋外,名为云茶的侍从在周围徘徊了许久,最后抬手敲响了面前的屋门,“小姐,属下有事要跟您说。”
第26章 心狠手辣
五年前,曲龄幽还是曲府大小姐。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自然是她的父亲、曲府家主曲正植染病离世。
曲正植死得没有一点征兆。
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曲龄幽悲痛欲绝,心情无法平复,没能很好地打理百草堂和曲府其他产业。
百草堂和很多家曲府产业险些就面临关门。
云茶要跟她说的似乎是件小事。
云茶问她还记不记得“肖礼”这个名字。
曲龄幽记性很好,想了一下,很快有了印象,“那是庄上一个管事。”
曲府有很多庄子,比如之前明墨跟着一起去的那座庄子就离得近、面积大,种植了许多药材。
肖礼所在那个庄子似乎离许州极远,地处偏远,庄上作物收获也不多。
“他好像是在五年前暴毙而亡。”
那时曲正植死了没多久,曲龄幽没心思管太多事,只让曲府管事去慰问一番。
“他不是暴毙而亡。”云茶剧烈地摇了摇头,脸微白,迎着曲龄幽温和的眼神,鼓足勇气道:“他是被人活活折磨而死的。”
“属下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五年前,在一条短而狭窄的小巷里。
云茶亲眼看到那位名为“肖礼”的管事被一个黑衣人拦住去路。
她当时刚从那小巷子里经过,因为丢了随身物品要折返,结果还没走出巷子,先看到黑衣人从天而降。
那黑衣人侧对着她,不知道跟肖管事说了些什么。
肖管事一下白了脸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黑衣人没饶他。
黑衣人先折断他手腕,再打断他的腿,而后是眼睛、鼻子、耳朵……
满地是血,四周都是肖管事的惨叫声。
到最后,他的舌头也被黑衣人割掉,再叫不出声音来。
他的死状极其凄惨。
云茶藏在巷子杂物堆后,希望黑衣人看不到她。
要是被看到她一定活不了。
她的希望落了空。
那黑衣人折磨死肖管事后一下就看到了她。
却没对她怎么样。
黑衣人没蒙面,脸上有溅上去的血,眼里还满是杀意。
看到云茶后面不改色,连惊讶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害怕。
黑衣人一点不怕云茶把这件事说出去。
而后云茶看到那黑衣人把脸上血擦干净后向前走了几步。
那里立着道人影,背对着她。
那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听着肖管事不断求饶、痛骂到惨叫。
再然后那两人就离开了。
原地只剩肖管事不堪入目的尸体。
云茶以为第二天就会有官差来调查,街上人也一定会谈论这桩惨案。
但什么都没有,风平浪静。
几日后庄上人来曲府报信,说前些时日庄上派来曲府汇报庄上情况的管事在路上暴毙而亡。
那管事名为肖礼。
后来云茶做了一段时间的噩梦。
黑衣人和那道背影的主人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她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后续。
直到明月湖空地前明十三出现。
她看到了明十三的脸。
明十三就是五年前折磨肖管事的那黑衣人。
那道背影,那道她在许州明月楼、在小姐成亲后第二天感到有些熟悉的背影,是明月楼楼主明墨的。
云茶白着脸,回想起来忍不住有些颤抖,声音也带着颤意。
她怕到不行,却认真道:“我不知道楼主和十三大人当年和肖管事有什么过节,但肖管事是曲府的人,小姐现在又和楼主成了亲,这件事我不能瞒着小姐。”
云茶什么时候离开的曲龄幽没有注意到。
她坐在那里有些恍惚,继而顺着“肖礼”这个有点印象的名字想到了五年前的一些事。
云茶只是曲府侍从,知道的很少。
而她知道的,是肖礼“暴毙而亡”前,那个庄上走火过一次,当时庄上大部分房屋都被烧毁。
庄上派肖礼到许州曲府来就是为了汇报这事的。
那段时间还有不知来历的人到曲府,说有意收购百草堂。
这两件事原本并没有关联。
但曲龄幽忽然想起来,明墨中了蛊,似乎是需要很多药材的。
压制蛊让她沉睡的药需要药材,让她在蛊虫发作时不那么痛的酒也需要药材。
明月楼需要很多药材。
若是庄上走火是明月楼收购百草堂不成,恼羞成怒想要给曲府给她点教训——
江湖人大多是这样的,行事不择手段,也不受法礼约束。
而且明月楼似乎有点入不敷出。
她起身去翻出一个外观亮眼的小箱子,那里面装着明月楼大部分产业的契书和账册,是明墨在她生辰时送给她的礼物。
她忙完曲府和百草堂的事后也看过一部分。
明月楼的产业有酒楼、赌坊、当铺……
涉及的很广,但打理的人似乎能力一般。
她看账册时就看出些端倪,原本是要跟明墨说的,但赶上流云山庄宴会,之后到明月楼总部,没几天又是叶青宜刺杀,一直拖到现在。
庄上走火、管事“暴毙”。
曲府产业经营不佳、百草堂险些关门。
不知名人士意图收购百草堂。
明月楼需要药材又缺少钱财。
似乎都能关联起来。
曲龄幽一下坐直起来。
事关明墨,她有点乱。
但关系到曲府产业和百草堂,她又一下清醒。
若是当年想收购百草堂的是明月楼,明月楼早就对曲府有图谋——
再然后是五年后,上元夜,曲府小姐、实际上是曲府家主的曲龄幽问明墨想不想跟自己成亲。
曲龄幽怔了怔,再次想到一条佐证:明墨早知道雪青的名字。
在上元夜的湖边,那时她都不知道明墨是谁,明墨却能很自然地叫出雪青的名字。
那是不是说明,明墨早知道自己是谁了。
况且明墨怕冷,轻易不会出门,怎么那么巧一出门就能遇到落水的她?
明墨跟她成亲的原因——
曲龄幽想到这里忽然摇了摇头。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
若是她心里已经认定明墨的初衷不良,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她归到佐证那一边。
她站了起来,拿起那几张纸就跑了出去。
“小姐?”雪青刚监督叶青宜喝完药回来,见到曲龄幽的背影有点不解。
明墨不在屋里。
她此时正坐在明月湖前空地的石桌前。
这是她在明月楼内最喜欢的地方。
她已经坐了一下午,从明十三说完云茶的事一直坐到现在。
她看着湖面,偶而有风吹来,湖面便泛起涟漪。
月十四给她捡了一堆石子过来放在桌面上,让她丢着玩。
明墨拿了一颗,手腕微用力,圆圆的小石子在水上打了几漂,落在湖心亭子的边上一角。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去,是曲龄幽。
曲龄幽来问她了。
明墨坐直,把面前的石子扫到地上。
曲龄幽直接把那几页纸往桌上一拍,道:“明墨,我有事问你!”
她气势汹汹。
明墨指了指面前的空位,“坐下问吧。”
曲龄幽一滞,看她如初见般平静不起波澜的眉眼,有些恼怒。
云茶看到明十三的脸知道明十三是那黑衣人,她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
那明十三应该也早把这件事告诉了明墨。
明墨早知道她要问什么,却还这么平静。
她不坐,上来就问道:“你当初为什么答应跟我成亲?”
管什么约法三章有言在先,她现在就是要问,她就是要出尔反尔!
曲龄幽理不直气也壮。
明墨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样子,眼里泛起笑意。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这么问我,心里应该有了答案才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曲龄幽最讨厌她的反问。
她心里确实是有一个猜测,一个她不愿意接受的猜测。
她直接道:“为了百草堂和曲府产业?”
她们都是女子不会有孩子。
若是一方离世,产业和所有钱财将属于另一方。
曲龄幽说到这里,忽地再次想到明墨成亲第二天的问题:她死后,自己愿不愿意当明月楼的第六位楼主?
她心里没来由一痛。
打断她思绪的是明墨的笑声。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上去很高兴。
曲龄幽不解地皱眉。
“你心里如果真的这么想,怎么还敢直接来问我?”
“我们已经成亲了。如果明月楼真是图谋百草堂和曲府的产业,你就这么问出来,不怕我杀人灭口?”
曲龄幽若是出事,她这个曲龄幽名副其实的妻子将会很顺理成章地接手她的一切,包括百草堂,包括曲府产业。
而曲龄幽一向清醒理智。
根据云茶所说和她发散的联想,她最不该做的就是直接来问自己。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显然她心里没有真的这么想,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会伤害她。
明墨心情愉悦,而后斩钉截铁说道:“明月楼从没有图谋过百草堂和曲府产业。”
她这么说,明明没有任何依据,曲龄幽没来由心里一定。
但她还是有许多疑惑。
“那当时到曲府说要收购百草堂的那些人也跟明月楼没有关系?”
收购百草堂。
明墨微怔,“有人想要收购百草堂?”
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曲龄幽看着她的表情,确认她是真的不知道后点点头,“那些人来历不明,被我拒绝后直接就走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后来也没再出现过。
当时曲府内还有管事担惊受怕。
“那明月楼的账册?明月楼产业的经营情况?”曲龄幽将那几页纸拿给明墨看。
纸上详细简洁记录着明月楼产业的经营情况,一点一点,都是出多入少,最后经营不善关了门。
“是有意的。”明墨垂眸。
“明月楼从前为燕朝皇室效力。酒楼、赌坊、当铺、青楼,几乎开遍天下,查探江湖各派和皇室需要的消息。”
到她十五岁那一年,那个所谓的“百年之约”到头,明月楼理该自由。
按照百年前那位皇帝所说,这些都属于明月楼,属于明三月的后人。
但说和做是两回事。
“自我外祖父起,他便知道百年时间到了皇室也不会真善罢甘休。所以明月楼一直在有意缩减手上的产业。”
一下子全部关门太显眼,只能慢慢的,以入不敷出、经营不善的名头收敛起来。
到现在,明月楼人手大不如前,手上产业也大不如前。
明墨点了点纸上几处:“等这几家也关门后,就差不多了。”
到那时所剩的几家产业,就只能堪堪养得起她和明月楼几十人了。
她笑了一声,“这么看,我跟你成亲真是成得太好了。”
曲府产业很多,百草堂也很赚,曲龄幽是曲府家主,很有钱。
她似乎可以让曲龄幽养着她。
她坐姿惬意放松,显然这只是调侃。
曲龄幽看一眼她的脸,心想若真是这样,她养着明墨也没什么。
甚至整座明月楼她也养得起。
只是这样看的话,明月楼似乎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测、地位超然。
“那云茶所说,庄上走火、管事暴毙呢?”曲龄幽手上微紧。
那是云茶亲眼所见,总不能有假。
管事暴毙。
明墨拢在袖下的手也微紧。
她站了起来,声音如常:“肖礼此人,确实是十三姐姐亲手杀的。他死得很惨,很痛苦。”
她记性不好,连明十三的脸都记不住。
但肖礼两个字她刻骨铭心。
到现在想起来,明墨眼里还是有恨意。
“杀他是因为他自己,和曲府以及百草堂无关。”
“他欠了明月楼的债。”明墨看向湖面,背对着曲龄幽,声音平静。
“庄上走火,原本只是十三姐姐恐吓他的手段。”
“他还不起债,还想跑。没办法,只能杀了他,就当杀鸡儆猴了。”
明墨说得漫不经心。
曲龄幽听得茫然失神。
欠什么债会到要人性命的地步?
而且还不是干净利落的死法。
云茶说起来时脸都是白的。
过了五年,她还是将那时见到的画面视为阴影、噩梦。
由此可知明十三出手有多血腥残酷。
“你经商那么多年,没听说过江湖上赌坊讨债的手段吗?”明墨走到一旁的兵器架上,把玩着其上一把软而轻的剑。
曲龄幽愣在原地。
赌坊如何讨债她自然知道。
动辄家破人亡,最后还不上的话不但性命垂危,死后妻儿都要被带走当做奴隶。
但明月楼,赌坊,讨债,家破人亡。
她无法将这些全部联系起来。
明墨走到她面前,将那把软剑塞进她手里,忽然问道:“那日教你的剑法你还有印象吗?”
她握住曲龄幽的手腕,带她舞剑,就如那日叶青宜没出现前一样。
剑法极美,一进一退仿若遵循某种旋律,抬剑上前、收剑回身的动作行云流水。
“这是明月剑法,是一套外人看来观赏性十足、舞起来很好看的剑法。有如仙人于月下起舞,乘风而去般轻盈自在。”
明墨停了下来松开曲龄幽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但于江湖人而言,这是通往地狱的催命符。剑出必见血,是索命的剑法。”
“我曾用这套剑法杀过很多人。”
明墨依然温和平静,连说起杀人两个字也面不改色。
曲龄幽忽觉手上那柄剑重了起来,剑柄有点湿,黏稠像是有血糊着一样。
“对你来说,十三姐姐对那管事的手段也许血腥暴戾。但实际上,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江湖人说起明月楼、说起我的名字都会变色。那不是明月楼原本就有的威风。”
明墨把曲龄幽手里的剑拿走,认真地放回兵器架上,回眸笑得温柔:“那是我亲手杀出来的。”
她是江湖人,是明月楼之主。
是让那么多无所顾忌、连燕朝律法都不放在眼里的江湖人一说到名字就讳莫如深、害怕不已的存在。
哪怕她中了蛊、不能再动用内力,甚至离死不远。
曲龄幽第一次这么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若只是神采飞扬、轻狂肆意的少年明墨,是不足以让江湖人怕到这种地步的。
她之前见到的,温柔的、亲和的、深情的明墨,都只是明墨的一部分。
而现在,明墨在她面前展现出她杀人无数、江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一面。
见到了她这一面,曲龄幽还会喜欢她吗?
明墨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轻轻一掷,激起水花无数。
第27章 去京城
明墨再见到叶青宜时还是在明月湖前的空地上。
她坐着,叶青宜站着。
她蛊虫平息没有再发作,叶青宜的衣服也不再是刺客标志的一袭黑衣。
听到脚步声,明墨抬起头看去,第一眼先看叶青宜的脸,看她脸上五官,看她的眼睛。
她看得很认真。
叶青宜早在地牢里就听明十三说过,知道明墨记性不好,现在迎上她的目光,明白她在记自己的脸后心里微苦。
“少主。”她声音轻轻,既不安又自责。
明墨把她认真看了一遍,确认自己记住她的脸短时间内不会再忘记后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叶青宜双手空空,没有再拿着剑。
那把剑似乎是被明十三掷出的叶子震断了。
她有点遗憾。
叶青宜看出来后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满是自责,声音带着哽咽:“少主,属下不该刺杀您的。我只是,我不知道少主您现在的情况。我只是以为您忘了我。”
她哭了一会,又道:“那把剑不足挂齿,只是最普通的剑罢了。”
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明十三震断。
她真正用惯、随身多年的剑,早在十年前变故发生的时候就折断了。
“起来。”明墨抬手。
站在旁边的越影上前一步把叶青宜拉了起来,“主子不喜欢别人跪她。”
越影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现在不该再称少主了。”
叶青宜不是只效忠于上任楼主明日和的明卫。
而少主二字,对明墨来说已经是很遥远之前的称呼。
遥远到恍如隔世。
“十三姐姐说你体内蛊神教的蛊还活着,这些年发作起来,会很痛苦吗?”明墨问她。
叶青宜点点头,又摇摇头。
痛苦当然是有的,但跟明十三所说明墨体内的蛊发作起来的痛苦相比显然不值一提。
她的蛊不是季夏冬亲手种下的,她的记性和五觉也不会受到影响。
即使蛊虫发作,她甚至也还能够忍着痛提着剑杀人。
她的脸不是白的,她不怕冷,情绪剧烈也没什么事。
所以完全是能够忍受的。
她想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明墨无奈,看越影一眼。
越影也无奈,上前去固定住叶青宜的头不让她再动,沉声道:“把自己摇晕了你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我不会送你回屋的。”
地牢都睡了那么久,在地上躺一会怎么了。
叶青宜一点都不在意。
明墨听着似曾相识的对话,不由有些恍惚。
十年前,越影的父亲是玄字堂堂主,叶青宜则是黄字堂堂主的女儿,她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
她等着面前的两人说完了,才继续道:“前段时间我让越影给京城送了封信。”
京城。
叶青宜微怔。
她当然知道沈月白就在京城。
果然,明墨接着道:“刚刚月白的回信到了,说你体内的蛊她应该能解。”
送信和回信。
叶青宜心里算了算自己在地牢和养伤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应川府到京城往返的时间。
也就是说明墨早早就去信问沈月白解蛊的事了。
她刺杀明墨,明墨不仅不责怪她,还那么快就在想该怎么给她解蛊。
叶青宜眼眶微红,胡乱点着头,认真地说道:“属下立刻就去京城找沈姑娘。解完蛊后立刻回明月楼。”
明墨缓缓摇头。
在叶青宜以为她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再追随她、不让自己回归明月楼而忐忑不安时,她道:“我陪你一起去京城。”
叶青宜愣住。
旁边越影也有些惊讶,“主子,您要去京城?”
明墨点头。
京城,那是燕朝的国都,皇室所在的地方。
那也是沈家人遵循祖训、原本一生一世都不能踏足的地方。
有些事,应当要做个了断。
夜晚。
明墨回了屋,洗漱过后坐在了床上。
曲龄幽不在。
自那天她教曲龄幽舞完那套看起来赏心悦目、但曾杀过很多人的明月剑法后,曲龄幽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雪青说她是在忙百草堂的事。
据说曲府前段时间重启了商队,听起来似乎真的是很忙。
明墨这么想,心里却还是不开心。
曲龄幽以前就算再忙也不会好几天不见她。
她看向窗户,顺着窗户上的月光抬头看,似乎能够看到挂在天上的月亮。
明月剑法。
和明月楼、明月湖同名的剑法。
那也是历任明月楼楼主必须学会的剑法。
明墨从前不喜欢那套剑法。
因为那剑法施展起来太美观,一点不符合她对江湖“一剑见血”、“干净利落”的想象。
她十三岁被允许闯荡江湖,却是到十五岁那年才学明月剑法的。
在离开明月楼要去参加江湖大会前,她向明日和辞行,临行前,明日和将明月剑法的剑谱和“望月剑”一起送给她。
如果说玉玺是皇位的象征,明月剑法和望月剑无疑是明月楼楼主之位的象征。
她总感觉母亲那时隐约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
但她已经无法再问清楚了。
明墨收回思绪,看着落在窗户上的月光,想到曲龄幽的脸。
在她说完曾杀过很多人、说肖礼的死法其实很正常后,曲龄幽似乎是有点怕她的。
这很好。
曲龄幽怕她,就不会再追问肖礼的事,不会知道肖礼欠的债,也记不起她曾见过自己、救过自己的事。
曲龄幽怕她,就不会再靠近她、喜欢她,在她死时就不会太难过。
曲龄幽怕她,其实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她说那些固然是要曲龄幽怕她,说的却也不是假的。
她确实是杀过很多人,确实是觉得肖礼死有余辜。
如果她当时不是拿不动剑,也许她还会亲自动手。
那云茶看到的就是她的脸了。
她说的都是真的。
江湖人说她心狠手辣、喜怒无常,那也是真的。
但曲龄幽怕她——
明墨拿起一块石子用力往外丢,满脸不高兴。
曲龄幽刚走进来,走没几步听到一道破空声,一颗石子迎面而来,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
她一怔。
明墨坐在床上也有些惊讶。
她忙起身快步走到曲龄幽面前,摸了摸她的脸,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曲龄幽对上她担心的眼神,顿了顿,走到床前正要坐下,看见床头堆着的石子愣住,“这是什么?”
“这是月十四这段时间在湖里练闭气功顺便潜到湖底摸上来的石子。”
明墨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没事干喜欢拿石子打水漂,湖底沉了很多石子。”
她很久没来明月楼总部。
而这堆石子里,有很多都是许多年前她丢下去的。
明十三是这么说的。
她说自己以前喜欢挑形状漂亮的石子打水漂玩。
月十四知道后连夜给她摸了好多石头上来。
她就顺便挑了些漂亮的摆在床前,陪她一起睡觉了。
反正曲龄幽又不陪她。
现在曲龄幽来了,她把那些石子扫到地上。
丁零当啷地响。
曲龄幽捂了下头,有些头疼。
这么一个人能是江湖人口中杀人无数、心狠手辣的明月楼之主?
“我还以为你是想杀人灭口了。”她坐在床上,摸摸脸,被石子擦过的地方还有点红。
明墨凑上来吹她的脸,边吹边问:“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曲龄幽:“……”
她迟疑一下,重复一遍道:“我还以为你丢石子,是知道我进来,想杀人灭口了?”
明墨一愣,看曲龄幽时看到她脸上含笑。
她在拿“杀人灭口”开玩笑。
像是在借此表达什么。
比如,她敢这么开玩笑,其实一点也不怕她。
“你现在不是应该说你不是故意的吗?”曲龄幽看明墨不说话,往前倾了倾。
明墨本就在给她吹脸上被石子擦过的地方,不防曲龄幽忽然前倾,吹的动作变成了亲。
她结结实实亲在曲龄幽的脸颊上。
曲龄幽也怔了怔。
看明墨有些慌地往后退了退,她笑了一声。
才几天没见没亲密接触,怎么就变得亲一下就这么纯情了?
她不依不饶靠了过去。
明墨缩在床角,问她:“你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
曲龄幽心里忽然生出不满。
但她来见明墨确实是有事的。
她问道:“月十四说你要去京城?”
来时她见到越影正指挥护卫收拾东西,如果不是月十四说,她还没这么快知道。
曲龄幽因而更加不满,“怎么没告诉我?”
她看向明墨,还没等明墨回答,先想明白了,“你没将我算在里面?”
因为去京城的人没有她,所以自然不用告诉她?
明墨低头,道:“雪青说你最近很忙,商队重开,还有百草堂和其他曲府产业,我想你应该走不开。”
明月楼的产业现在就几家,根本不用她管。
但曲府和百草堂不同。
应川府本就离许州遥远,到京城后就更遥远了。
曲龄幽又是一愣。
确实如此。
这趟出来在应川府停留这么久,她是该回去了。
但她看*着明墨脸上表情,明明看不出什么,却感觉她就是不想让自己跟着一起去京城。
她直接问了出来,“所以你是为百草堂和曲府产业的生意考虑,而不是不愿意我去京城?”
明墨忙不住点头。
她表态得太明显,曲龄幽反而有些怀疑。
她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凑了上去,把缩在床角的明墨扯出来,按在床上,光明正大地亲了上去。
*
出发去京城这一天,越影早早将明月楼打扫了一遍,将所有要带的东西都带上,对着叶青宜一条一条交待。
她不跟明墨一起去京城,要回许州明月楼调集人手。
她将明墨贴身护卫的位置暂且让给叶青宜。
明十三也不去京城。
她要继续去查季春秋、季夏冬和季灵犀的事。
此时她正跟明墨告别。
明墨有些不舍。
她不想明十三离开,正企图撒娇,被明十三先一步按住,“行了行了,你这副模样对我没用,对车里那位倒是有点用,你留着对她使吧。”
明墨垮着一张脸。
明十三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她败下阵来。
她拉着明十三说了会话,而后顺着她刚才的话想到什么,问明十三:“十三姐姐,你当年真的没有派人去收购百草堂么?”
明十三摇头,“我瞒着你自作主张的只有放火烧那座庄子这一件事。”
她说起来依然有些愤怒。
见明墨满眼怀疑,明十三无奈,“真没有。”
明十三真的没有,那当年收购百草堂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历?
当年的百草堂只是一间卖药的药铺而已。
明墨回到车上。
曲龄幽早已正襟危坐,听到声音看来,眼神明亮含笑。
明墨更无奈了。
明明昨晚在屋里说得好好的,她以为曲龄幽不会去京城了。
结果她让跟着的管事和云茶几人回了许州,只留雪青一个人跟着她,说要一起去京城,直接就坐进马车了。
“你很失望?”曲龄幽不满。
明墨刚坐下她就凑了过来,“你很不希望我跟着一起去京城,难道是你在京城留了什么风流债,不想让我知道?”
“又或者,是你不敢让风流债们知道你成亲了,有了妻子?”她胡思乱想,越想越不满。
明墨有些想笑,认真道:“没有风流债。”
马车缓缓行驶。
应川府到京城的距离不是很长。
一路上曲龄幽问明墨的问题却极多。
明墨一一回答。
曲龄幽点点头,看她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看似不经意地继续问道:“那你当初怎么会知道雪青的名字呢?”
那日在明月湖前明墨解释了很多,但这一点她似乎避而不答。
曲龄幽故意挑了个明墨放松的时间问,希望她能直接脱口而出。
明墨一下坐直。
她也看向曲龄幽,目光微深,反问道:“知道雪青的名字,难道只有明月楼对曲府和百草堂早有图谋这一个答案吗?”
那当然不是。
曲龄幽笑了,“难道是你明月楼楼主早就不知在何处见到我,心生欢喜,故而打探消息,连我身边人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才能在她第一次见到明墨时,明墨就准确无误知道她是谁,也知道雪青的名字。
她看起来不以为意,似乎只是思绪发散后极为随意地一问。
明墨握住手,原本是不该再回答的。
但她忍了忍,想到第一次见曲龄幽时的心情,心里情绪起伏涌动,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回问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曲龄幽对上她似乎极为认真的眼神,心里一颤。
有这种可能吗?
在上元节之前,她根本没见过明墨。
难道明墨还能对她一见钟情不成?
但按照她所知道的,明墨十五岁时就发生了季夏冬掀起的变故,此后经历生离死别、追杀逃亡,怎么也不会再有心思去想感情上的事。
曲龄幽不是很相信,对上明墨的目光却控制不住心动,差点以为真是如此,甚至希望真是如此。
她笑着回道:“明墨,如果你以前对京城里的女孩子也是这么说话的,那你留下的风流债估计不会少到哪里去。”
第28章 登天塔
京城外有座高塔,名为登天塔,高几十米。
和其他高塔不同,登天塔表面光滑无立足之地,檐角圆形状与塔身平齐。
传闻几十年前燕朝动乱,有一路叛军避开燕朝大军,直接绕后攻到京城。
最危急时,有一队神箭手登上此塔,封死塔门后到塔的最高处,神箭齐发,将出来叫阵的叛军将军接连射杀,震慑住叛军,才让燕朝坚持到援军赶来。
当时的叛军首领招揽许多江湖高手,希望他们凭借轻功登上塔顶,自内部将塔门打开,或者将那队神箭手杀死。
奈何那塔既高又滑,外塔身更是难以立足,当时的江湖第一都难以登顶。
传闻是真是假无人知道。
但后来许多江湖人慕名而来,想要凭借轻功自外部登上塔顶,无一例外都止步半途。
登天塔因而得名,意为要登上塔顶难以上青天。
“只是一个传闻,就引得这么多人前来?”
停在远处一辆马车内,曲龄幽掀起帘子看着那塔四周密密麻麻、一看就是江湖人的人群,有些惊讶。
正逢有个江湖人尝试登塔,登了十几米后脚底打滑摔了下来。
在快到地面时,他熟练地变换姿势卸去那股力,加上有同伴接住他,他没有伤得太重。
围在四周的江湖人笑作一团。
那人没有再尝试,却不断有人跃跃欲试。
场面之热闹,一时还要胜过数月前的流云山庄宴会。
“有传闻的原因,也有江湖人争强好胜的原因。”
谁都无法登顶,若忽然有人能登顶,自然声名远扬、一举成名。
这可比杀几个凶神恶煞、做尽坏事的恶贼或者挑战成名的前辈安全多了。
“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叶青宜坐在车前,看一眼后面神情淡然的明墨,对曲龄幽道:“十年前。”
她顿了顿,纠正道:“现在应该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长公主曾放出消息,说若是有人能自外部登上塔顶,她必将那人奉为座上宾,赏万金。”
长公主,即燕朝皇帝的长姐。
小皇帝今年不过六岁,还天生心疾、体弱多病。
先帝临去时国都内乱,命长公主摄政,封号“镇国”。
因而长公主的全称是总摄燕朝政务的“镇国长公主”。
即便是十一年前,封号还不是“镇国”,还无法涉政、地位还没现在高的长公主,那也是先帝二十五岁时才生下、捧在掌心里长大的燕朝昭和公主。
那时就有无数江湖人赶往登天塔,希望能登上塔顶,入得公主府。
从静寂无声、没有半点消息传出的结果来看,当年应该是无人能够成功登顶。
现在十一年过去,燕朝昭和公主成了摄政长公主,大权在握,名为长公主,行的却是天子之实。
想要讨好她的人不少反多。
但门路就那么多,那些没门路的人转而想到十一年前的事。
虽然不知道当时长公主因为什么才放出那消息。
但若现在有人能够登上塔顶,再去长公主府前求见长公主,长公主应该会抽空见上一面。
那些江湖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念想围在高塔下不肯退散的。
“到现在也没人能登上塔顶吗?”月十四抬头看向塔顶,脸上颇有些不服。
“主子?”她看向明墨,像是在征求意见。
明墨对上她眼里渴盼,眼神温和,“你想去就去吧。”
月十四才二十岁,前十五年在明月楼练武,后五年跟随在她左右,基本没自由行走过江湖。
她五年都没有到京城,月十四现在是第一次到京城,第一次听到登天塔的传闻,也是第一次见到登天塔。
少年人壮志凌云,总是不服输的。
听到她同意,月十四神情兴奋,兴冲冲就去了。
“你去掠阵。”明墨对叶青宜道。
叶青宜有些迟疑,“但主子您——”
她也去,没人保护明墨怎么办?
她还没说完,月三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看在叶青宜眼里总感觉她眼神带着谴责。
她挠挠头,有些尴尬:“这不能怪我,你藏得太隐蔽,一点存在感也没有,我都忘了你也在了。”
月三:“那怪我?”
叶青宜:“……”
她向月三抱抱拳,沿着月十四的方向掠去。
明墨忍不住有些想笑。
月三看了过去。
她忙止住微笑,坐直起来认真地看向已经到登天塔前的月十四。
月十四穿着黑衣,虽然衣服上什么图案都没有,但她在流云山庄的宴会上出手打败过长天门门主孟长贵,后来又将想求明墨出手的江湖各派长老痛骂了一顿。
她一出现就有人认出她来。
江湖人不由自主退了几步,空出一片地方。
月十四不在意。
她还记得明墨在等她。
她到塔前停了停,调整好气息后直接就踩着塔身往上掠去。
明月楼月卫负责查探消息,形同燕朝皇室的影卫,最擅长的就是轻功。
她十五岁时就能在月卫选拔里排第十四名,胜过许多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前辈,轻功是很好的。
她的身体很稳,身轻如燕,轻盈地像一阵风,不一会就超过了先前打滑摔倒的那江湖人,到达了在场江湖人都无法到达的高度。
她才二十岁。
江湖人看着她,目光都有些羡慕嫉妒。
有人看她一眼,而后看向那辆从外观上看平平无奇的马车,眼神复杂无比。
少年天才。
不但是主子如此,连近身跟随的护卫都如此。
这么沉思的一会功夫,月十四已经往上登了二十多米,眼看再有一段距离就能到塔顶了。
不会十一年来都无人登顶的登天塔,现在要被一个才二十岁的明月楼人登上吧?
众人面色沉沉。
甚至有人伸手到袖子里,想着要不要做点什么阻止一下。
叶青宜就是此时来的。
她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上越影刚送给她的锋利长剑,扫视四周一圈,脸上带着笑,看在众人眼里有如索命修罗。
被她着重看了几眼那几人讪讪一笑,退到人群里。
月十四最后还是没能登顶。
在隐约离塔顶还有几米时,不知是没踩到实处脚底打滑还是内力不足,她向后一倒,如落叶般飘了下来。
在快到地面上时,叶青宜飞身而上托了她一把。
两人平安落地。
江湖人面色各异。
月十四再次看了塔顶一眼,有些沮丧地回到马车前。
“主子,我登不上去。”她声音低沉。
“没关系,你已经登得很高了。”
明墨将目光从那登天塔的塔顶移回来,看到月十四还是满脸沮丧,继续道:“其实以你现在的轻功和内力,真要拼尽全力,未必会无法登顶。”
月十四睁大眼睛。
明墨不由笑了。
“那座登天塔建造时所用的材料就不凡,后来有一段时间用以御敌,塔身比一般塔还要滑。”
“除了登顶后最高处的地方有一块立足之地,过程没有别的空地可以立足。”
这意味着要登顶必须一气呵成。
不但轻功要过人,内功也不能太差。
不然到一半内力耗尽,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身临绝境。
“你是可以登顶的。”
“但你一开始听了传闻,又知道那么多江湖人乃至当年的江湖第一都上不去,心里有了压力,你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比那些人还厉害、能成功登顶。”
“就算知道叶青宜会接住你,你还是留了一部分内力,你没有全力施展耗尽所有,所以上不去。”
登得越高,摔落时那股力越大,落地越危险。
而练武之人自幼修习内功,内力耗尽是大忌,一般江湖人都会有意识无意识地避免这种情况。
月十四如此,此时在塔下的那些江湖人也是如此。
传闻中的那位江湖第一应当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都登不到塔顶。
当然,若真如传闻所说,那么那位江湖第一登塔时还会受到那队神箭手放箭的影响。
明墨耐心解释给月十四听。
曲龄幽坐在她旁边也听得认真,听到最后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月十四在原地沉默许久,而后默默坐到车前要驾车。
“你不再试一次吗?”叶青宜忍不住问她。
她对登上登天塔的塔顶、声名远扬没兴趣,对长公主的青睐也没兴趣。
而月十四一开始显然是对前者有兴趣的。
月十四摇摇头,“即便主子这么说,但我估计还是做不到。”
内力耗尽的感觉太难受。
她即便现在知道,但真到那样的高度,真离塔顶只有几步之遥时,她未必还能稳住。
塔那么滑,她没有自信,知道了也不顶用。
那是练武之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和心理的博弈。
她驾着车往京城城门的方向而去。
围在塔下的江湖人见状都有些遗憾。
他们遗憾的是才二十岁的护卫已然如此,若是明墨武功还在、还能用内力,一定能登上塔顶。
他们遗憾的声音传了过来。
月十四冷着脸加快马车行驶的速度。
车内,明墨往后一靠,脸上表情平静,并不因那些声音而产生变化。
曲龄幽凑了过去,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以前登上过登天塔的塔顶。”
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很是笃定。
明墨也看向她,面不改色:“何以见得?”
“如果你没上去过,怎么知道整座外塔只有塔顶最高处有一块立足之地?”
“你能那么教月十四,你自己一定试过的。”
若只是纸上谈兵,不该是那样的神情。
最重要的一点,“那些江湖人那么说你,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遗憾、沮丧、愤怒。
明墨十五岁就声名远扬、跻身一流。
少年成名又落魄。
江湖人最喜欢这种戏码,那些传来的声音里或多或少怀着恶意。
明墨就算看得再开,总不该什么情绪都没有。
但她确实没有。
这种没有跟心态超然所以波澜不惊那种没有不同,而是已至山巅俯视众人那种淡然,隐隐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
她一定早就登上过登天塔的塔顶了。
曲龄幽这么想,几乎贴到她脸上,问道:“那上面的风景怎么样?”
她满眼好奇。
明墨嗅着曲龄幽身上带着药材清香的味道,不闪不避,在她快亲到自己脸上时伸手,很自然地把她揽入怀中,说道:“很一般,没你好看。”
曲龄幽:“……”
这是轻薄吧?
她正要开口,明墨先一步道:“只对你这么说话,对别人不这样。”
所以不用担心有风流债。
真的吗?
曲龄幽听出她言外之意后半信半疑,看着面前明墨长得好看、得意起来更好看的脸,本着不亲白不亲的想法,一口亲了上去。
第29章 沈月白
明墨僵住,正想着要不要亲回去时,四周忽然一阵喧闹。
她和曲龄幽都一怔。
曲龄幽掀起帘子往外看,正看到一队穿着盔甲的士兵打头,似乎是什么地位很高的人要进城。
原本排队等着盘查的人群都往后退了退。
人群也看着那队人马,小声议论着。
那里面也有出身不凡的,此时都有些不满。
“这么大阵仗,难道是哪家世家子弟,或者什么郡主世子的?”
“不不不,这位可是郡主和世子来了也比不上的。”有人看向士兵举着那面旗帜,看着旗帜上那个显眼的“顾”字,满脸复杂。
有人不信,“除了长公主殿下,还有谁能跟郡主世子这些人比?”
那可是燕朝皇室,身体里流淌着皇族的血。
“自然不是长公主殿下。”那人往长公主府的方向抱抱拳,而后继续道:“但也差不多了。要进城这位,是长公主殿下面前最得意的红人。”
风吹来,那面旗帜猎猎作响。
有人看着旗帜上那个字,像想到什么忽然一惊:“难道是顾思慕?”
人群一静。
顾思慕,今年二十七岁,是燕朝正二品的定北将军,镇守北疆至今已有五年。
二十七岁就能坐到这样的高位,将来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最重要的是,这位定北将军顾思慕,和燕朝现今总摄政务的长公主殿下一样,是个女子。
“她镇守北疆已有五年。”
五年。
有人听到这个时间不由一笑,看向那边某些人时脸上隐有幸灾乐祸。
五年前是天熙三十年,是二十岁继位、在位三十年的皇帝驾崩的一年。
皇帝死后,朝局动荡。
起因是在天熙二十四、二十五年到天熙三十年这五六年里,燕朝因立嗣问题动乱不断,皇帝晚年多疑顽固,抄家灭族的世家和官员无数。
到了后期那两年里,朝堂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臣良将了。
皇室里亲王郡王也几乎因着皇帝要为刚出世的小皇子铺路而被差点杀绝。
江湖上蛊神教行事出格,时有逾矩之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老皇帝一死,所有问题都爆发出来,连北边的外族都来侵犯。
他临走前将政务交给长公主,让长公主摄政,确保小皇帝的地位不会受到影响。
当时的朝臣本就不满先帝晚年疑神疑鬼、大开杀戒,见长公主以女子之身摄政更加不满,一个个都对长公主发出的政令阳奉阴违,想要皇室低头、长公主替父认错。
到北疆需要将军出征时,臣子全都推脱不去。
长公主登门请了几次都没人愿意出征后,直接在她少年得皇帝许可建立的凤翎卫里选了一人出来。
那人就是二十二岁的顾思慕。
顾家门第不显,顾思慕在此之前平平无奇。
既无家世,又无根基名声,还是女子。
当时朝堂上的人全都在等着看顾思慕的笑话,暗自嘲讽长公主女流之辈难当大任,没有识人之明。
结果顾思慕到了北疆后不久就击退敌军、一战成名。
此后几年更将外族打得俯首称臣。
朝堂上,长公主借此扬眉吐气,此后接连提拔了许多出身一般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将那些阳奉阴违、不肯做事的官员都清了出去。
现在五年过去,长公主的权力稳到不行,顾思慕在北疆也将大军收服。
她是长公主最困难时挑出来的人,后来也“不负众望”立稳脚跟,自然在长公主面前不一般。
现在幸灾乐祸那人显然是长公主派系的。
他笑的是当年那些妄图拿捏长公主却丢了官位的人。
这些暗地里的交锋大部分围观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他们听完感到奇怪的是:“既然是镇守北疆的将军,怎么会忽然回京?”
北疆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一般没有大事或者宣召武将是不能随意回京的。
有知道的人看了长公主府方向一眼,道:“过段时间就是长公主殿下的生辰了,这还不是大事么?”
那当然是大事。
只是之前天子生辰顾思慕都没有回京,甚至贺礼也没有。
现在长公主生辰还没到她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回京——
有人面色沉沉。
曲龄幽也听到了那些声音。她有点感兴趣地看了过去。
扛着旗帜的士兵已经走了过去,队伍中间,高头大马上坐了位将军,盔甲明亮,坐姿端正。
那位将军就是定北将军顾思慕。
曲龄幽看她的脸,不自觉跟旁边坐着的明墨做对比,很快得出结论:那位顾将军没明墨好看。
不知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还是巧合,那位顾将军也看了过来。
隔着人群和车帘,顾思慕双眸有神,扫过曲龄幽时神情不变,像是平平无奇的一瞥。
在看到前边坐着的月十四却顿了顿,眼里隐约起了些波澜。
月十四也在看顾思慕,看清她的面容后不禁一怔。
“原来不是同名同姓?”月十四后知后觉。
顾思慕的队伍进了城,月十四驾着车也进了城。
燕朝京城有内外城之分,一般内城是皇室子弟、达官贵族才有资格住的地方。
越靠近皇宫,位置越往内,能住在那里的府邸主人地位越高贵不凡。
月十四径直往内城而去。
明月楼在内城靠近皇宫、寸土寸金的地段上是有着一座面积不小的府邸的,是很多年前某位皇帝所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回。
沈月白到京城时明墨将那府邸送给了她。
现在那上面挂着的牌匾上就刻着“沈府”二字。
她没了沈家,明墨只能送她一座沈府。
明墨拉着曲龄幽的手进去。
刚踏进大门,就有几人迎了上来,有的称“主子”、“楼主”,有的称“明楼主”、“明姑娘”。
前者是明月楼的人,是明墨派去跟着沈月白的,后者似乎是沈月白的人。
明墨对前几人点点头,目光落在唤她“明楼主”、“明姑娘”那几人上时微深。
那是很陌生的面孔。
她不认识也从来没见过。
她刚认识沈月白时沈月白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的,她不喜欢多余的人跟着她。
“这几人是长公主殿下所赐,略通医术,是给我打下手的。”
一道温和轻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明墨回头看去,着白衣的女子正从门外走进来。
“沈月白。”明墨叫着她的名字,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从眉眼到嘴唇,眼神平静,声音也平静:“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对面的女子不由笑了起来。她点着头,说道:“嗯,你也差不多。”
叶青宜忍不住低下头。
她从前和沈月白不熟,明墨中蛊需要药材、沈月白日夜奔波、彻夜不眠那段时间她并不在明月楼。
但她明明听越影说过,沈月白从前是不喜欢穿白衣的。
她是医者,时不时就要采药、救人,白色的衣服不耐脏。
因而她名字里虽然有白字,其实跟少年时的主子一样,很少会穿白衣。
喜欢穿白衣的另有其人。
曲龄幽也在看沈月白。
百年医学世家沈家的天才,年纪轻轻就能被选为家主的沈家后人,少年时就声名远扬的神医,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暗暗喜欢的心上人,明墨的少时好友……
跟想象的差不多,沈月白是个跟名字很搭的女子。
如月高洁,不染尘埃。
她眼里隐约带着笑意,眉眼都是柔和亲近,是那种一看就很适合行走江湖,却不适合陷入庙堂纷争的随和性格。
曲龄幽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她听明墨说过以前的事,看着面前的沈月白,怎么都想象不出她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
但她确确实实求过流云山庄庄主段磐,舍了沈家家主之位,到了遥远的京城,人生地不熟,一待就是五年。
她看得太入神,没注意到沈月白不知何时看向了她,“这就是传说中的曲龄幽曲姑娘啊。”
沈月白微微一笑,对明墨道:“还没祝你如愿以偿。”
传说中?如愿以偿?这是什么意思?
曲龄幽有些懵。
沈月白对上她迷惑的眼神,也一怔,看向明墨。
明墨咳了一声,笑着道:“没关系,你回头把贺礼补上就行。”
“哇。”沈月白惊讶了一下,不服道:“那你也得把喜酒补上啊。”
她们又说了几句,而后往里面走。
沈府很大,院落极多。
沈月白选了近东门、离皇宫最近的一座院子居住。
刚到院内,明墨就一指叶青宜,“你先给她看看吧。”
蛊这东西,多在体内存在一刻,对身体的影响就多一刻。
沈月白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她看明墨一眼,眼里笑意微敛,带着叶青宜进了屋。
不一会叶青宜就苦着脸拿了张药方出来了。
“沈姑娘给我扎了好多针,接下来还要喝好多药。”
她之前被越影拍了一掌,喝了好久的药才养好。
她还没体会够自由的感觉,现在又要喝药了。
给叶青宜看完后就到明墨了。
屋内。
明墨一进去就怔了怔。
地面上全是瓶瓶罐罐,有大有小,堆得到处都是,她险些无法落脚。
而那些瓶罐里——
她低头一看,正看到有条蝎子扒着边沿爬了上去,嗅到什么又掉了回去。
那些瓶罐里装着的都是毒物。
沈月白在研究毒。
明墨像是滞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就别矫情了。”沈月白不看她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要是好好地进来,却吐着血颤抖着出去,我怎么跟叶青宜月三月十四她们交待?”
她顿了一下,脸上多出揶揄:“哦,还有你一见钟情、梦想成真的曲龄幽曲姑娘!”
她在转移话题。
明墨眨了下眼睛,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她还不知道。”
“我就是要问你这个的。她不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
但曲龄幽不知道,看明墨的目光却是含着情意的。刚才明墨进屋,她的眼神就极为担心。
曲龄幽显然是动了情的。
只不过她不想承认。
明墨摇摇头,看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静了一会,忽然说道:“还有几天,我就要二十六岁了。”
她离三十岁又近了一步。
“所以我不但要补送你成亲的贺礼,还要再准备你的生辰礼?”沈月白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明墨:“……”
屋外。
曲龄幽望眼欲穿。
到明墨被沈月白叫进屋,到旁边月三月十四的眼神藏不住担忧隐隐又透露着期待时,她才避无可避地必须直面一直被她故意忽略的事实:明墨活不过三十岁。
这是成亲前她就知道的事。
那时她一点不在意,认为五年时间很短,很快就会过去。
现在——
她垂眸。
她跟明墨成亲快一年了。
还有四年。
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曲龄幽这么安慰自己,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在堂中来回踱步,而后不经意抬头,正看到堂中央挂着一幅画。
画上有两人,一黑一白,四周桃花飘落,远处河流缓缓,树枝轻摇。
这是一幅风景很美的画。
画画的人更多着墨在四周的风景上,人物只是寥寥几笔,却无端道尽风采。
画里的两人在舞剑,白衣那人面无表情,侧脸却蒙在桃花盛开的氛围里,显得柔和多情。
黑衣那人剑尖轻晃,拢着一团桃花缓缓收剑,似笑非笑,眼眸明亮像星辰。
曲龄幽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黑衣那人上。
画的人将她的五官画得不明显,远看只是一个舞剑的身影。
曲龄幽却知道这人一定就是明墨。
少年时的明墨,没有中蛊的明墨,才十五岁、却一定能活过三十岁的明墨。
她再怎么想象,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的过往明墨的模样,都比不上眼前画上人迎面而来的风采。
“除了少年神医外,沈姑娘从前还有个称号。”月三也看了过来。
“医画双绝。”
“沈姑娘画画也很好,不过她最擅长的是画景。”
沈月白其实是不怎么擅长画人的。
曲龄幽看着画上黑衣那人,目光移也不移。
她不自觉伸了伸手,像是想通过眼前的画触碰到少年时的明墨。
看得久了,忽然感觉画上明墨看来的眼神、周身散发出来的神采、给人的感觉也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一样。
这应该是错觉。
曲龄幽想。
第30章 安拾邱
夜晚,夜凉如水,天上挂着轮月亮。
秋风萧瑟。
明墨裹着件厚厚的衣服坐在庭院里。
她面前的石桌放着一串白玉手串。
沈月白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将那白玉手串从手腕上拿下来,一下就明白她想说什么。
果然,明墨道:“流云山庄宴会上,庄玉禾说这是你亲手做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庄玉禾说听你亲口说过,会将手串送给心上人。你,你们——”
她动动唇,努力挤出一抹笑来:“窗户纸捅破了?”
沈月白微愣,有些恍惚地记起很久以前,在一切变故都没出现以前,在某间酒楼的厢房里的对话。
当时在场的除了她和明墨、安拾邱外,还有几个志同道合能称为朋友的人。
那似乎是所有人都在的最后一场聚会。
明墨跟她的好友宣布她对某位姑娘一见钟情。
大家听着八卦都兴致勃勃,为堂堂明月楼少主追到心上人出了不少主意。
当时明墨还郑重其事拿张纸写了下来。
而后话题一转,就有人扯到她和安拾邱上来。
她笑了笑,点头又摇头:“庄玉禾知道白玉手串的意义,她又不知道。”
她往前挪了挪,拉过明墨的手撩起她的袖子,把桌上的白玉手串给她套了回去。
熟悉的凉意贴上肌肤。
明墨眨眨眼睛。
“心不心上人已经不要紧了。这手串拜过佛,能保佑人平安顺遂。”
沈月白说得认真,“明墨,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研制出浮生蛊的解法的。”
“你如果想要物归原主,就到那时再还好了。”
明墨垂眸,看着沈月白套好白玉手串后把她的袖子放下,没有说话。
沈月白也没有说话。
她抬头看了一会天上的月亮,忽地有些感慨:“今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圆一些。”
明墨心头微动,正想问她是不是厌倦了京城时,她先一步开口了。
她问明墨:“你的名字是明墨,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明墨微怔,这问题似曾相识。
印象里也有人这么问过她。
她想了好久,才想起那人应该是安拾邱。
她十三岁行走江湖,沈月白大她一岁,安拾邱又大沈月白一岁。
她是先遇到沈月白后遇到安拾邱的。
她和安拾邱最初的相遇并不愉快。
起初是一言不合酒楼斗酒,后来又是比剑。
两样都平分秋色后,又改为打嘴仗。
明墨在明月楼长大,什么都玩过,有时玩得太过要被明日和罚时也总能凭借口才蒙混过关。
嘴上功夫她就没输过谁。
但安拾邱看着沉默寡言的,真不要脸起来也不遑多让。
明墨现在就能回想起安拾邱最开始看她不爽时曾借问话嘲讽她,说她名字里的墨字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墨。
她想到过往,眼里笑意隐现。
当时她自然不会回答。
后来不知怎么越看安拾邱越顺眼,安拾邱再正经问起时她也认真回答了。
现在沈月白问起,她的回答跟当年一样:“我生来就是*明月楼少主,自然随母亲姓。至于墨字,那是我父亲的姓。”
明墨在说到父亲时声音闷沉。
她父亲名为墨骅。
据说原本也出身显赫,后来家道中落流落江湖。虽然落魄,却也是位温和有礼的翩翩公子。
明墨没见过。
墨骅死于她出生之前,她是遗腹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沈月白点点头,继续道:“你的名字取自你父母的姓氏,我的名字承载着长辈的期许,那你有没有问过她,拾邱二字又意味着什么?”
明墨也点点头,她当然问过。
当时安拾邱摇摇头,说她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她父母皆在她幼时就离世,她是由家中老仆照顾长大的。
她说也许她的名字就是给她取名的人随意翻书挑出来凑在一起的。
“什么意义不意义的?反正我觉得这个名字叫起来不难听,那就很好了。”
安拾邱当时是这么回答她的。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拾邱二字,其实是某个地方的地名。”
沈月白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幅地图。
地名?
明墨怔了怔,看向那地图,第一眼就看到三个极为显眼的黑色大字——拾邱山。
“这是凉国的地图。”沈月白声音轻轻。
凉国?明墨有些不解,眼神迷茫。
“凉国是燕朝周边一个小国,亡于二十四年前。”
而拾邱山,是隔绝在燕朝和凉国的一座高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对当时的凉国而言是很重要的战略要地。
沈月白解释给她听。
明墨是江湖人,从小就对朝堂的事不感兴趣。
一个亡国了二十几年的小国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越影不会将这个整理出来,她自然不会记住。
二十四年前?
明墨又是一怔。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明十三所说的那些消息。
季夏冬是二十三年前到明月楼的。
而季灵犀今年正好二十四岁。
这么接近的时间点——
难道季夏冬还和已经灭亡的凉国有关系?
“叶青宜带了越影的信给我,那信上整理了十三姐姐远走塞外这几年查到的消息。”
即季族的存在、蛊仙后人的踪迹和季夏冬是季族族长、还有个姐姐的消息。
“我原本只是随便翻翻地图,想看看凉国那片地方生长着什么罕见药材、有什么功效,看到拾邱山后才去查了凉国。再加上十三姐姐的那些消息,才应该能够确定季春秋的身份。”
沈月白又拿出了几页纸。
上面清楚记录着她的调查结果和推测。
二十四年前凉国亡国。
在亡国前凉国皇帝已经十分昏庸无道,行事全凭喜好。
而这位皇帝在还未继位前曾到燕国为质,三十四年前他才二十岁。
当时的凉国皇帝死后,他受燕朝扶持回国继位。
在途经塞外时带回了一位女子。
“我前段时间拜访过当年灭国凉国的那位老将军。”
沈月白点点桌面上的纸,很是笃定:“那将军说凉国亡国前皇帝后宫里确实有位美人,自称裘姬。”
裘姬。
秋,季。
“她就是季春秋?季夏冬要找的那位姐姐是凉国皇帝后宫的美人?”
明墨满脸惊讶。
她一直以为季夏冬的所作所为也许是因为野心,也许是因为当年蛊仙的事迹,也许是二十三年明月楼副楼主的地位让她想要得到更多。
现在有凉国的事摆在面前,难道她是为了她姐姐?
二十四年前凉国亡国。
二十三年前季夏冬到明月楼,带着一岁的季灵犀。
而她到明月楼的那前十三年里,她和季灵犀母女相称。
明月楼的人和明墨都以为季灵犀是她的女儿。
到变故后明墨被困在春秋山那几年,她曾听到季灵犀称季夏冬为师尊,听到两人的对话,才隐约觉出她们不像母女,甚至隐隐还有点敌意。
季夏冬不喜欢季灵犀。
二十四岁的季灵犀,凉国。
明墨有些反应不过来,“那拾邱山?”
沈月白抬头,哪怕已经知道,现在说起来情绪还是有点起伏,“她应该是凉国人。”
只不过在此之前不但她和明墨不知道,安拾邱本人也不知道。
“我派人去查了她的过往和那几位老仆,她的父亲应该是凉国将领。”
凉国亡国后,安家只剩她一人。
老仆带她到了燕国。
长到十五岁时行走江湖,先后遇到明墨和她。
再然后就是明月楼的变故、蛊神教的出现。
凉国将领。
明墨垂眸,看着地图上拾邱山三个字,看着看着总感觉最上面那一截似乎是红色的。
“季春秋,不,应该是那位裘姬,跟她的父亲有什么过节吗?”
沈月白摇头:“应该没有。”
所以安拾邱后来死在春秋山还是被她连累。
明墨有点想咳嗽,看着那上面三个字又忍住,“怎么都这样了,还能帮到我们呢。”
如果不是安拾邱的名字和拾邱山同名,沈月白根本不会联想到这些,也无法知道这么多。
“啊?你将功劳都给她啊?”沈月白不由强调道:“这些都是我查到的!”
明墨看去,沈月白满脸不服,一如过往。
外人印象里不染世俗、情绪淡然的少年神医在她和安拾邱面前十分喜欢听好话。
她失笑,“行行行,你最厉害了。”
沈月白这才满意。
*
天亮后,曲龄幽起床了。
明墨昨晚到很晚才回屋,现在还在睡觉。
她走出屋,以为沈月白也是如此。
结果沈月白正清醒端正地坐在堂中,手里还拿着画笔,像是在画什么。
她有些好奇,试探性走上前几步。
沈月白听到声音抬了抬头,看到是她后面上含笑,“曲姑娘。”
她不介意自己看。
曲龄幽想着,回了声“沈姑娘”,光明正大看了起来。
沈月白画的是景,地点是山野,四周生长着药材。
曲龄幽自己是百草堂堂主,一下就认出那些药材的名字和作用。
正逢沈月白画完收起笔。
见曲龄幽似乎有点惊讶,她笑着道:“这是我跟明墨初见的场景。”
那时她去山里采药,而明墨行走江湖没几天,没经验错过投宿的地方后就睡在树上。
睡着睡着不知做了美梦还是噩梦,哇哇乱叫着滚了下来。
她刚采的药材立时就能派上用场。
沈月白说着,眉眼漫上笑意,而后看曲龄幽一眼,想着先前和明墨的对话,眼神闪了闪,继续道:“这幅画是送给明墨的生辰礼物之一。”
明墨的生辰?
曲龄幽果然脸色微变有点惊讶。
似乎差不多就是这几天。
她之前是记了明墨的生辰的。
在明墨将明月楼的账册当做生辰礼物送给她,又做了一桌富贵逼人的食物后。
那时她想的是虽然没有感情,但既然明墨记住了她的生辰,那礼尚往来,她也应该记住明墨的生辰。
那时信誓旦旦,真临近了她反而有点没印象。
生辰。
过完生辰明墨就二十六岁了。
她按住心脏,止住骤然翻涌的情绪。
但要送明墨什么呢?
她不擅长画画。
接下来几天曲龄幽绞尽脑汁都在想这件事。
然而比明墨生辰先到来的是长公主的生辰。
原本这和她跟明墨没什么关系。
沈月白现在是太医院挂名的御医,当初求药材时走的是长公主的门路,这些年在京城只给小皇帝一个人看病。
沈府里也就她应该会参加那位长公主的生辰。
但送到府上的请帖却有三张。
一张给沈月白,一张给明墨,一张给曲龄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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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在皇宫外东面,修建得极为壮观,大门敞开,迎面而来一股华奢富贵之风。
四周原是开阔无比的,此时全挤满了车马,许多衣着不凡一看就来头不小的人排着队想要进府。
明墨、曲龄幽和沈月白此时已经在府内了。
面前站着位青年,身姿板正,面带微笑,正跟明墨说着话。
沈月白环顾四周一圈,看到不少人看向明墨的目光带着敌意,其中以衣着华贵、座位靠前的那些人为最。
那些是燕朝皇族,是燕朝长达十来年的内乱、立嗣之争里没被涉及到、还活着的亲王郡王。
至于死了那些,既是死于先帝的多疑,也是死于明月楼听命举起的屠刀下。
同为皇族,沾亲带故的,还活着的亲王郡王不敢怨恨先帝,只能怨恨明月楼。
明墨是现在的明月楼之主。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怨恨明墨。
哪怕当时控制明月楼做这些事的人不是明墨。
沈月白感受到这些怨恨的目光,站在三人面前的青年显然也感受到了。
他皱着眉挡了挡,看明墨的目光温和带着尊重,“楼主,你不必管那些人。”
他嗤笑一声,看起来一点都不将那些亲王郡王放在眼里,“长公主殿下当年既然没有清算明月楼,现在更加不会。”
明墨没说话。
曲龄幽先是一惊。
她惊讶的是面前这青年对明墨的称呼。
楼主。和明楼主。
看似只有一字之差,实则相差极大。
后者只是因为明墨是明月楼之主,带着礼貌称呼一声。
而前者多是属下对上位者的称呼。
面前这青年——
曲龄幽看着他的脸,他穿的衣服,将他和叶青宜整理出来的长公主宴会上会出现的、在朝堂上有地位的那些人的情报对上,很快得出他的身份。
大理寺少卿宁左玄,二十九岁。
这么年轻就能坐到这么高的位置上,除了家世和个人才华外,还因为他少年时加入过凤翎卫。
在长公主初摄政谁都不服时,他说服宁家为长公主所用,是正儿八经长公主派系里的人。
这么一个人却称明墨为楼主——
曲龄幽看明墨的眼神极为认真,她总以为已经知道明墨很多,结果过没一会就发现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她想知道宁左玄和明墨的交集,想知道明墨的全部。
“我没有在意。”明墨看他一眼,注意到曲龄幽炽热的眼神,侧了侧脸,继续对宁左玄道:“现在你不必这么称呼我,直接叫名字就好。”
她顿了顿,又道:“当然,最好当做素不相识。”
燕朝朝堂上怨恨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那些亲王郡王怨恨她是因为明月楼和先帝。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年龄和长公主相仿的青年才俊,怨恨她则是因为另一件事。
跟她关系太近绝不是好事。
“于楼主而言,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么?”宁左玄似乎有点受伤。
曲龄幽看明墨的眼神一下微妙了起来。
沈月白看着她脸上表情变化,忍不住挑了下唇角,深觉这趟长公主府来得很值。
陌生人的热闹她不喜欢看,但明墨的热闹她还是挺喜欢看的。
“不是陌生人。”明墨看他,依稀看到了曾经。
她认真道:“我很感激当年有你们相助。”
宁左玄收了脸上略微夸张的表情,也认真道:“我们也很庆幸当年短暂跟随过楼主,一月所得胜过多年苦读。”
他说着,继续道:“若楼主有需要,不管别人如何,只要说一声,我还会出手。”
他说完走开。
明墨在原地怔了一会,再看曲龄幽时她满脸不解,眼里都是感兴趣和要不要问她的纠结。
她笑了一声,扫过四周的人,隐约看到角落里似乎有人的脸很眼熟,和段云鹤有些相似。
沈月白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段云鹤的舅父。”
段云鹤的舅父?她母亲的兄弟?
曲龄幽也看了一眼,有些感慨:“长得是有些像。”
明墨声音轻轻:“你倒对段云鹤的脸记得清楚。”
曲龄幽:“……”
沈月白没忍住笑了一下。
明墨瞪她一眼,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应该知道江湖传闻,说我在二十岁那年推平蛊神教。”
曲龄幽点点头,不知道这跟宁左玄有什么关系。
“蛊神教内有几十个季族人,其他则是后来加入的。从天熙二十五年到天熙三十年五年时间里,教内扩展到几百人。”
“在刚从春秋山逃出来时,我只有一人。”
而发现她逃走后,季夏冬就抓了跟她有关系的人,一天杀一个逼她出来。
当时的蛊神教名义上是听从先帝的命令的。
哪怕后来她刚逃出来没几天先帝就离世了。
但她求了江湖门派许多门派,求他们救人,或者给她点人手。
没人愿意。
到不得已时,她提着剑闯进流云山庄,到段磐面前,以失踪的段云鹤性命为筹码。
她跟段磐说只要段磐帮她,她一定把一个完好无损的段云鹤还给她。
段磐没帮她,但给她指了一条路。
那条路就是现在的长公主。
五年前,那时是京城最乱的时刻。
长公主给了她一百人。
那一百人皆出自凤翎卫,只听命于长公主。
即便蛊神教在朝堂有人也无法提前得到消息。
“宁左玄是那一百人里的其中一个。”明墨说。
宁左玄跟随了她一个月。
因为长公主的命令,那一百人直接听从她调遣。
再加上部分明月楼人,她才能在不走漏消息的情况下推平蛊神教,把蛊神教杀得只剩几十人。
一个月。
曲龄幽有些出神。
只跟随过明墨一个月,却隔了五年还对她如此敬重。
不知道那一个月内明墨做了什么,才能让这位二十九岁就坐上高位的大理寺少卿如此印象深刻。
那边宴会已经开始了。
长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最上面。
曲龄幽看了过去。
长公主今年三十岁,足足比小皇帝大了二十四岁。
她穿的衣服乍一看并不怎么华丽显眼,也没戴多少饰物。
曲龄幽商人出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长公主那衣裳实际上比许多有名的布料都要贵重许多。
她坐在最上方主位上,脸上带着笑,举手投足间很是松弛。
她是大权在握的长公主,这里是长公主府,她在她的地盘上,自然不用再摆出什么威严正经的模样来。
青年才俊在长公主出现后都满是恋慕爱意地看了过去。
长公主似乎还没成亲?
曲龄幽后知后觉。
旁边有人小声在说着什么,什么“十一年前”、“擂台招亲”、“康小侯爷”、“可惜凭空冒出个明墨来抢了第一”……
曲龄幽听到明墨的名字后怔了怔,看向明墨。
明墨正在认真观赏着面前的酒杯,杯里盛着酒。
她看了几眼,趁沈月白没注意举起来就要往嘴里倒。
沈月白眼疾手快按住她肩膀,想要夺过她手里酒杯,被她四两拨千斤把手推开。
“我再喝一杯,最后一杯!”明墨信誓旦旦保证道。
沈月白一点都不相信,“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你怎么要来长公主府!”
敢情是来混吃混喝的!
曲龄幽眨眨眼,靠近嗅了嗅,酒香四溢,跟药酒带着涩意完全不同。
明墨现在的情况似乎是不能喝酒的!
要喝也只能喝药酒。
她伸出了手,“拿来。”
沈月白一怔,接着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明墨正要抬起的手一滞,在曲龄幽“你敢喝一个试试”的眼神里不情不愿把那杯酒交到曲龄幽手里。
曲龄幽一饮而尽,“说说吧,这个擂台招亲又是怎么回事。”
她声音平静。
同时想到了之前在百草堂前的安平县主。
一见钟情。水上舞剑。
听四周人的声音,这场舞剑原来是在长公主二十岁的招亲擂台上?
明墨看着她的唇,那上面还沾着酒。
她看看四周,全是人。
她有些不甘地移开目光,听清曲龄幽的问题后又有些心虚。
“天熙二十五年,先帝为长公主建了座擂台,以擂台为长公主招亲。”
当时那座擂台修建在水上。
四周都有皇帝养的高手在。
能上擂台的先要过得擂台四周的湖水。
如果没有先帝允许,一般人连擂台都上不去。
明墨是个例外。
她对曲龄幽说着,还有些委屈:“我当时在京城逛了很多地方,给母亲、季姨、灵犀妹妹——”
她忽地一滞,指骨有些发白,“我当时给好多人准备了礼物,挑好了要付钱时昭和公主府的人忽然冒了出来,说那东西他们主子看上了。”
她一个江湖人,那些店铺老板脑子有问题才会不顾昭和公主的面子卖给她,结果自然全被昭和公主府的人买去了。
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次数多了傻子都能看出来现在的长公主、当年的昭和公主是在故意针对她。
“亏我还带她上了登天塔塔顶!”
“结果她不但不感激,还几次找我麻烦!”
明墨有些愤愤不平。
“登天塔塔顶?”沈月白不由出声,“这段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咳。”
明墨咳了一声,更心虚了。
曲龄幽也惊讶。
之前进城时她倒是知道明墨上过登天塔塔顶,但带着长公主一起——
她直直看着明墨。
明墨挠挠头,“其实登天塔在长公主放出消息前就很有名了。我来京城当然要去看看的。”
结果她去时当时还不是长公主的昭和公主正大发雷霆,要让人拆了那座塔。
她忍不住问原因。
当时昭和公主的回答是:江湖人说是飞檐走壁无所不能那么玄乎,结果连塔顶都上不去全是废物。
所以她要拆了那座塔。
明墨对那座塔没有什么同情心,但昭和公主把江湖人说得一文不值屁都不是她是不同意的。
她就直接揽着昭和公主上了登天塔。
“你是说你十五岁那年不但上了登天塔,还第一次就直接把公主也带上去了?”
沈月白震惊。
“你当时的内力能支撑你和公主两个人到塔顶?”
明墨咳了两声,底气不足:“是差一点点。”
当时她就跟月十四先前差不多,还有几步才能上去。
她的内力却将要耗尽。
当时昭和公主招来的江湖人登不上去后都离开了。
在场只有她、昭和公主和公主府十几个内功一般的护卫。
真摔下来就死路一条。
她豁出去做了最后一搏,带着公主上了塔顶,在那块空地上休息了一会,才带着公主成功回到地面上。
“等等。”沈月白打断她:“既然到了塔顶,不是能从内塔下来吗?”
明墨一滞。
“你没想起来?”沈月白扶额,“我现在知道公主为什么几次三番找你麻烦了。”
明墨瞪大眼睛,有些不服,“那我一时情急没想起来,她不也没想到吗?”
“而且在塔顶时她明明看起来很满意,心情很好的!”
再说回之前的话题。
“她故意找我麻烦,我不得报复回来?”
明墨对曲龄幽笑得乖巧。
“当时那位正为昭和公主擂台招亲,我就想,我把第一拿了,看她脸往哪里搁!”
燕朝再开放,也还没到皇帝唯一的女儿擂台招亲,大庭广众之下招到女子的情况。
所以擂台招亲后来就吹了。
现在四周那些看她不爽的青年才俊,有一部分就是当年在擂台上被她打落水那些。
安平县主所谓一见钟情也是那次。
曲龄幽想着,再看一眼主位上的长公主,若有所思:“她当年应该是故意惹恼你,让你‘报复’她的。”
她没见过十五岁的明墨,但仅凭只言片语也能了解到明墨少年时的心性。
长公主能只用五年时间就把燕朝大权牢牢捏在手里,心机城府一定非同一般。
这么一个人,不像做得出看人不爽只是抢人看中的东西这么幼稚到如同跟小孩子过家家的事。
明墨点点头,“后来我跟拾邱还有月白说时,拾邱也是这么说的。”
安拾邱当年没跟她一起进京城。
也就是京城这一场擂台招亲,她在江湖上一举成名,江湖人都说她武功过人、举世无双,连皇帝养的高手都打不过她。
明墨当年才十五岁,还不知道打败那些高手、在大庭广众下落了皇帝面子有什么后果。
虽然即便没那件事皇帝也已经容不下明月楼。
她看着曲龄幽,眼神深深,隐约含着天真的希冀:“要是当时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曲龄幽愣住,从她眼里读出万千情绪。
当时在明墨身边。
但当时明墨才十五岁,她怎么可能会认识明墨?
她凑近明墨,带着那股明墨喜欢的酒香味,回答道:“是啊,那就好了。”
她也很想认识十五岁的明墨。
第32章 端倪
酒足饭饱,主位上空空,长公主殿下不知去了哪里。
宴上,青年才俊们玩起了娱乐活动。
玩着玩着,就有人看向缩在角落里存在感不高的三人。
沈月白自然人人认识。
她是医者,又只为皇帝治病,当初走的还是长公主府的门路进的宫。
没人跟她过不去。
那些人看的都是明墨。
“明少主。”有人手里捏着支箭走到了明墨面前,“多年未见,明少主可还无恙?”
他看一眼明墨的脸色,脸上满是幸灾乐祸,半点不加掩饰。
曲龄幽也看了过去,看说话那人的脸和衣服,很快对上号。
康胜嘉,人称康小侯爷,今年三十一岁。
十一年前昭和公主擂台招亲时,他原本应该是第一的。
横空杀出来个明墨。
他丢了第一,原本板上钉钉的驸马也当不上。
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小侯爷。
三十一岁的小侯爷。
他现在走到明墨面前想干什么可想而知。
曲龄幽看明墨一眼,见她满眼茫然知道她一定早把这人忘了。
她凑近明墨小声把康胜嘉的身份说了。
康胜嘉带着人已经到了明墨面前,曲龄幽再怎么小声他也能听到。
他也看到了明墨眼里的茫然,心里满是恼怒。
明墨听曲龄幽说完,抬头认真看康胜嘉一眼,道:“抱歉。”
她在道歉?她还会道歉?
康胜嘉和同伴、甚至四周听到动静看来的人都是一怔。
不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明墨道歉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人。
这可是当年打落许多皇宫高手、在天子面前也半步不让不愿意妥协的人。
她现在道歉——
十来年过去,物是人非,明月楼再不是当初,她也不再是当年手里有剑就无所畏惧的江湖剑客了。
明月楼少主可以轻狂肆意,明月楼楼主倒是知进退懂礼节了?
康胜嘉这么想,心里说不出地得意。
他昂着头,很是大度,“无妨,时过境迁多年未见,明少主一时认不出也——”
“你的头发不是披散的,你的衣服不是湿漉漉的,你整个人也不是缩成一团抱着头的,我确实认不出来。”
明墨态度诚恳。
康胜嘉一下滞住。
头发披散、衣服湿润、抱头鼠窜?
在场有人记性不错,想到当年二十来岁的小侯爷在擂台上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左玄在远处看着,本来还迟疑要不要出面,听到明墨的话后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他差点也忘了,明墨以前不但手里剑法无双,嘴上功夫也不饶人。
他当年是亲自领教过的。
动手打不过也就算了,他仗着江湖人大多读书不多一番明嘲暗讽,结果和明墨对骂起来才发现嘴上功夫他也完全不是对手。
此后见识到她的手段众人才渐渐服她。
四周人听到笑声,原本还不懂明墨意思的听了旁边人小声解释后也懂了,都忍不住笑出声音。
康胜嘉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他握紧拳头,恨不能直接给她来一拳。
但不行,在长公主府他不敢放肆。
而出了长公主府,明月楼的护卫又会牢牢跟随在明墨左右。
他深呼出一口气,脸色慢慢如常,甚至还隐约有了笑意,“那倒要怪小爷变化太大了。”
“多年未见,听说明少主遭逢大变,想来拿不动剑了。我们不比那个剑,比这个箭如何?”
他把手里捏着的那支箭向上抬了抬,很明显是要让明墨看到那箭的模样。
明墨确实看到了。
她面不改色,眸里隐有杀意。
沈月白看了一眼,也一下变了脸色。
曲龄幽有些不解,她认真去看那箭。
那是一支没有箭簇的箭。
这很正常,这里是长公主府,除非长公主府同意,不然谁敢直接用上有箭簇、能杀人的箭?
她再看箭身,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甚至上面什么标志也没有。
若是落到别人手里,根本认不出那箭是什么来历、是谁射出来的。
曲龄幽想到这里,忽然一怔,恍惚想起之前她曾问过月十四明墨父亲的事。
她跟明墨成亲后明墨带她去了明月楼祠堂,说了她母亲明日和,说了她外祖父,说了明月楼历任楼主,却没有说她父亲的事。
她起初以为也许明墨的父亲不是良人,所以她不愿意认。
后来问了月十四才知道不是。
明墨的父亲死于她出世前。
月十四比明墨还小,当然也没见过。
她当时问月十四明墨父亲是怎么死的,月十四的回答似乎是死于非命、为妻子明日和挡箭而死。
挡箭。
她再看明墨,看她脸上表情,一下知道为什么那箭的箭身上什么标志也没有了。
没有标志,意味着来历不明,查不出凶手。
这事应该不是秘密。
康胜嘉拿这支箭过来摆明了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怎么?明少主不想比?那你直接认输也——”
破空声忽然响起,短而急促。
康胜嘉脸色微变,凭借直觉就要往后面退去。
但他动作太慢,随破空声响起,已经有什么东西迅速穿过空气,径直穿透康胜嘉肩下到手臂中间空隙的布料,余力不绝把他整个人带倒钉在地面上。
那是一支箭,一支带着箭簇、能隔空取人性命的箭。
众人看向箭来的方向,一袭宽松衣服、姿态随意的女子正甩甩手腕,满不在意地把手上的弓放下来。
她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明墨面前。
“楼主。”她这么称呼明墨,眼神温和带着尊重,一如之前的宁左玄。
“顾思慕!”
康胜嘉艰难在同伴帮助下把那箭取出来,看着自己破了道口子的衣服,再看顾思慕时满是愤怒:“长公主府上,你敢用带箭簇的真箭,你分明居心不良!”
他开口一顶冒犯长公主的帽子直接扣了下来。
顾思慕半点不怕,“那又如何?长公主殿下还没说什么,你的意见比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扣帽子而已,谁还不会?
她伸手,不顾康胜嘉的脸色直接把他手里两支箭都拿了过来。
一支有箭簇的是她射出去的,她收回箭筒连同弓都交给后面的随从。
一支没有箭簇的是康胜嘉拿来故意挑衅激怒明墨的,她拿在手里转了转,带着微笑把那支箭折断。
“不管剑术还是骑射功夫,楼主都在我之上。小侯爷若想要比试,直接找本将军就好。即便本将军远在北疆,小侯爷若想比,本将军一定连夜赶回。”
顾思慕脸上带笑,扫视四周一圈,既是对康胜嘉说,也是跟在场的亲王郡王、达官显贵说。
被她扫到的人都移开目光。
她在光明正大为明墨撑腰。
有人看一眼自进来就对明墨态度极好的宁左玄,想起顾思慕也出身凤翎卫,当年也是那一百人里的其中一个。
高处,早早退场的长公主正站在那里俯视着宴会主场。
她站的位置极好,除非眼力很好,不然抬头也看不到她。
此时她正看着顾思慕,看她射箭把康胜嘉钉在地面上,看她折断箭矢,看她震慑众人为明墨出头,看她带着微笑和敬仰跟明墨说话……
“顾将军竟敢带弓箭来参加宴会,着实大胆!”
站在她后面的心腹里有一人略带担忧地看顾思慕一眼,出声指责道。
那是跟随长公主多年的人,能称为心腹的存在。
看自家主子没说话,她继续道:“而且进府第一件事也不是来拜见殿下,她——”
长公主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也能洞悉她所有想法。
那心腹慌了一下,不由自主跪在地上,“殿下,属下——”
“若只带一副弓箭进府就能、就敢对本宫不利,那本宫养你们干什么?”
长公主笑了一声,一点不在意顾思慕的逾矩。
“在边疆五年,她还是这副性子。”
她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
至于第一件事不是来拜见她——
她看向明墨。
自宴会开始到现在,隔了五年时间,她第一次认真看明墨,看她微白的脸,看她拢在袖里的手,看她看向曲龄幽的目光,看她跟顾思慕说话时舒展的眉。
而后她看向康胜嘉。
三十一岁的小侯爷,父亲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忠信侯。
忠信侯能力一般,儿子也能力一般,甚至武艺也一般。
但康胜嘉怨恨明墨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没有明墨横插一脚,那位小侯爷原本是先帝在十一年前为她选好的驸马,看中的是他窝囊没本事好拿捏。
长公主看着他不由想到很多年前。
从天熙二十年、先帝四十岁开始,因着后宫一直没有嫔妃再有孕,先帝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朝堂上的大臣先后上谏,说国家不能没有继承人。
为了朝堂稳定,先帝宣召让在封地的亲王郡王进京,声称要在这些人里挑一个合适的继承帝位。
而后燕朝漫长的内乱就开始了。
亲王郡王都大显身手招揽朝臣,朝臣也观望再三暗暗下注,都想着搏一个从龙之功。
先帝冷眼看着他们斗来斗去,顺便将看不顺眼或是行事逾矩的臣子抄家灭族。
到长公主十九岁、先帝四十四岁那年,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燕朝皇帝大多不长命,四十四岁已经很难得。
而那些亲王郡王斗来斗去,先帝一个都没看上。
他看着唯一的女儿,不是没动过念头直接将帝位传给当时还是昭和公主的长公主的。
但在那之前,后宫忽然有两位美人同时有喜。
先帝当时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担心年幼的小皇子出世后撑不起江山社稷,又信不过那些亲王郡王和朝堂上的大臣,便想让昭和公主摄政。
知道后的大臣们极力反对。
其中有一个是这么说的,“女子不能干涉朝政,不能就是不能。就如没有江湖人能够登上那座登天塔,登不上就是登不上。女子干政,就是难如登天。”
这话其实说得很没有道理,两者*也根本没有关系。
但那大臣这么说,昭和公主听到后很不高兴。
她放出消息让江湖人来登塔。
号称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江湖人登了几个月都没人能登上。
昭和公主恼羞成怒。
难如登天,那她直接把登天塔拆了,站在地面就是站在塔顶,那就一点也不难了。
在她要派人动手前明墨出现了。
她带着自己上了塔顶。
上面风景很好,少年剑客眉眼得意的神采也很好,但都不及整座京城都在脚下的感觉来得畅快。
她没有让人把消息宣扬出去。
那大臣是不知道有江湖人能登上塔顶,顺便把金枝玉叶的昭和公主也带上去的事的。
当然先帝一定是知道的。
而后就是擂台招亲。
彼时离那两位美人生产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先帝想得很好。
她是小皇子的亲姐,刚出世的小皇子当了皇帝她就是长公主,地位她有,能力她也有。
唯一欠缺的大概是参政的资格。
女子不能参政。
但若是她成了亲,借着驸马的由头光明正大参政,就没人能说她什么。
到时她依然有地位权力,而小皇子继位后也能坐稳皇位。
等小皇子长大精力充沛时,她也到了力不从心的年纪,威胁不到皇弟的地位。
她还是女子,怎么都翻不了天去。
先帝是这么想的,然后千挑万选后选出了康胜嘉这么一个很合适的草包。
但她不愿意。
所以擂台招亲其实是她和先帝的博弈。
到后来她利用明墨成功把亲事搞砸,后宫那两位美人却在生产前“因故”同时流产。
京城因此血流成河。
现在在位的小皇帝是在她二十四岁、先帝病入膏肓那年悄无声息出世的。
“登天塔一次,擂台招亲一次。”
“一百凤翎卫一次,现在一次,就算扯平了。”
长公主自言自语,而后提高声音道:“把康小侯爷打出长公主府,请明楼主、曲堂主和沈姑娘到正堂。”
心腹微微惊讶,站起来后来不及管跪麻了的腿立即就去了。
正堂。
明墨、曲龄幽和沈月白三人一起进去时,长公主殿下已经坐在上方主位上了。
她换了一身衣裳,坐姿随意,三人进来后她先看曲龄幽。
看了一会,她说道:“百草堂的曲堂主,本宫早听过你的名字了。”
曲龄幽:“?”
明墨:“!”
沈月白:哇!
“哦,不只是在明墨这里听到过,还有乔御史那里。”
乔御史名为乔进安。
这个名字曲龄幽并不陌生。
天熙二十五年的永河水患,那位乔御史是朝堂派去赈灾的官员。
当时他初到地方人生地不熟,曲龄幽作为曲府和主营药材的百草堂大小姐,曾劝说全无生意头脑的曲父送了一批药材出去,说是救治受水患侵袭的百姓。
曲龄幽惊讶的是她知道乔御史正常,但乔御史怎么会知道她?
当然,她更惊讶的是长公主的前半句话。
在明墨这里听到过她的名字?
但明墨上次到京城、见长公主时似乎才十五岁?
哦,后来二十岁时她也到过京城一次。
但不管是十五岁还是二十岁,都很早。
至少比上元夜她见到二十五岁的明墨要早很多很多。
难道明墨早认识她了?
曲龄幽的心不由跳了一下。
第33章 明墨一定会喜欢她!
长公主边说边抬手,看起来很随和:“都坐吧。”
便有一直跟在长公主左右的心腹上前,亲自搬了三把凳子放在三人后面,“曲堂主、明楼主、沈姑娘,请。”
看三人坐下后,长公主继续道:“当年他还不是御史。赈灾结束回来后他曾跟本宫说,许州曲府经营的百草堂常行善事,救过许多人。”
她看向曲龄幽。
凳子是她的心腹搬的。
原本进来时是明墨在中间,现在坐下了是曲龄幽在中间。
似乎曲龄幽才是长公主送请帖到沈府的主要原因。
明墨垂眸,想到跟曲龄幽成亲前梦里的那道声音。
根据声音所说,如果她的世界是一个话本,那曲龄幽就是主角。
上方长公主还在说。
她道:“五年,不,现在应该是六年了。六年前到曲府说要收购百草堂那些人,是本宫派去的。”
收购百草堂!
曲龄幽忽地抬头看向长公主。
明墨也跟着抬头看去。
这原本是很没有礼貌且冒犯的,长公主没有计较。
她笑了一声,看向明墨:“明楼主也如此惊讶?本宫还以为凭借你对曲堂主的在意,应该早就知道了才是。”
当年她派去的人回来时曾跟她说曲府和百草堂四周有明月楼的人。
“咳。”
明墨迎着曲龄幽越来越炽热的目光咳了一声,“殿下派人收购百草堂——”
她若有所思,看曲龄幽一眼,眸光微深,“殿下果然还是极擅长奕棋。”
她声音里蕴含着一丝控诉,暗指当年擂台招亲被利用的事。
长公主也咳了一声。
“言归正传。”她坐直看向曲龄幽,“当年令尊离世,曲堂主一蹶不振,百草堂和曲府其他产业都经营不善。本宫当年派人收购,是不想百草堂这样行善事做善举的药铺最后无法善终。”
明墨还在看着她。
她面不改色,接着道:“百草堂若是到了本宫手上,依然会继续原来的任务,施粥、义诊、送药这样的事当然还会继续。”
她顿了顿,说出原本的目的:“也包括救治江湖人。”
救治江湖人。江湖。
沈月白垂眸,眸里神色微异。
曲龄幽也眨眨眼。
百草堂当年会经营不善除了她受到父亲离世的影响外,还因为卖的药材定价不高、供应和需求对不上。
没有她后来新推出的和曲府其他产业结合起来的新策略,百草堂到了长公主手上也赚不到什么钱。
当然,长公主要百草堂显然不是为了赚钱。
她原本的目的、极擅长奕棋。
曲龄幽眼神微变。
长公主看着她就知道她明白了。
她于是直言不讳:“不错,百草堂原本是本宫准备用来控制江湖的媒介。”
自百年前江湖就是一团乱麻。
太祖皇帝许了承诺朝堂不涉江湖事。
结果他刚死燕朝第二位皇帝就死在江湖人手上。
自第三位皇帝起又设了明月楼,以过于强硬的手段将整个江湖都束缚住。
后来蛊神教兴起,明月楼在先帝的默许下陷入危机,先帝当时是想着明月楼不听话就换一个。
他换了蛊神教,用了季夏冬,允许季夏冬利用蛊控制明墨进而将明月楼掌控在手里。
但后来蛊神教的行事并没有比明月楼好多少。
先帝死没几天,蛊神教蠢蠢欲动,隐约要重现百年前燕朝第二位皇帝的事。
当时燕朝朝堂上内乱,北疆外族来犯,即便是长公主也深感压力。
所以她绝不能放任江湖再这么下去。
百草堂是她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她第一次知道百草堂是因为乔御史,第一次听到曲龄幽这个名字则是因为明墨。
行善积德、在江湖人心目中名声极好的百草堂,加上堂主又是明月楼楼主的心上人,翻遍整座江湖都没有比曲龄幽和她的百草堂更合适的棋子。
她想用润物细无声的方法慢慢控制江湖。
但曲龄幽六年前拒绝了她。
现在燕朝内乱已平,北疆外族臣服,江湖的事该再次提上日程了。
长公主想着,站了起来走向曲龄幽,“现在本宫还是想用百草堂。”
至于怎么用——
百草堂在江湖人心里天然就是不同的存在。
他们不会排斥百草堂,这一步就是明月楼从前怎么也做不到的。
“听说百草堂前段时间重开了商队。”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明墨一眼。
明墨:“?”
曲龄幽:“!”
长公主忍住笑意,“商队总是需要护卫的。”
曲府商队运的是药材。
药材这东西,说贵也不贵,有的药材漫山遍野都是。
说便宜也不便宜,有的药材万金难求,不少亡命之徒只要拿到一片叶子、一根参须此生都不用愁。
曲龄幽那支商队选的护卫是许南山所在成远镖局的镖师。
她道:“若曲堂主愿意,以后商队需要的护卫可以交给长公主府来负责。”
起初只是曲府商队的护卫。
曲府、百草堂悲天悯人、有求必应,若是有人走投无路求到头上,也不是不能出手相助。
比如若是有人被追杀、有人满门被灭,正逢商队护卫路过,那是不是能管一管呢?
如此由小及大,所谓“朝堂不涉江湖事”的规则自然会改变。
长公主目光深深。她看向曲龄幽。
所有这一切都要曲龄幽愿意,百草堂是她选择的第一步。
当然,她也不是非百草堂不可。
只是既然有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曲堂主不必急着答复,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之后再告诉本宫。”
“若你想回许州也无妨。明楼主想来很愿意为心上人转达她的想法给长公主府。”
她大步走向门外。
刚才搬凳子给三人的长公主心腹一路将三人送到府门外,在明墨要上车前叫住她:“明楼主。”
明墨回头看向她。
“您一路小心。”那心腹道。
明墨有些不解地点点头。
那心腹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马车驶离出视线范围,才折返回去。
长公主此时正站在池边,漫不经心撒着鱼饵,看池里的鱼一下全涌到她面前。
“殿下,明楼主看到属下后脸色不变,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心腹道。
她跟随长公主多年。
在长公主还是昭和公主时,她曾随同公主一起去登天塔。
后来公主要利用明墨解决擂台招亲的事,也是她带人抢先买了明墨看上的东西。
明墨以前见过她那么多次,现在却跟看陌生人一样。
那心腹道:“属下只是下人,也许明楼主从没将属下放在眼里。”
长公主缓缓摇头,“她不是那样的人。”
明墨眼里不会有身份之分。
不然当年擂台招亲后,她玩笑着问明墨要不要将错就错报复到底时,明墨不会认真告诉她,说她已经有心上人,说她心上人名为曲龄幽,在她心里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曲龄幽是商人。
“况且当年的江湖人谁不知道,明月楼少主天赋卓绝、过目不忘。”
所以浮生蛊的症状是真的。
她真活不过三十岁了。
难怪堂上她两次提起明墨的过往,明墨是那样的表情。
当年敢在她面前直言不讳的江湖剑客,如今在成了亲的心上人面前却小心翼翼藏着心事。
沈府,庭院。
曲龄幽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你在想长公主的话?”明墨问她。
曲龄幽点头。
“百草堂啊。”明墨有些感慨,正要继续说,曲龄幽摇摇头。
“你不愿意百草堂卷入江湖之中?”明墨能够理解她。
“我不是在想百草堂的事。”曲龄幽声音清脆。
明墨一怔,“你不是在想长公主的话?”
“是啊。”曲龄幽站了起来,走到明墨面前,贴着她重新坐下。
“我在想的是,长公主在你这里听到我名字的事,还有,她似乎很是坚信,我是你的心上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楼主可以解释一下吗?”她仰起头看着明墨。
明墨愣在原地,脸上表情没怎么变,曲龄幽硬是看出几分心事被揭穿的不知所措。
她又凑上去了一点。
那么近的距离,近到明墨一低头就能亲到她的脸。
明墨的心跳不由加快,像是回到上元夜。
那时的慌乱是因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第一次离她那么近,眼下的慌乱是因为她真的要藏不住心事了。
她根本想不到该怎么回答曲龄幽。
曲龄幽还在凑上来。
“明墨,你是不是——唔!”曲龄幽的话没能说完。
明墨环住她的腰直接吻了下去。
曲龄幽一下睁大眼睛,直接堵她的嘴?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明墨一松开她她立刻继续问起之前的问题:“早就——唔!”
明墨再次吻了下去。
如此几次后,曲龄幽被她松开时面色潮红呼吸微急。
她靠在明墨肩膀上忍不住深呼吸,一时间缓不过来。
明墨灵机一动,借着几个吻的时间想到了借口,说道:“明天就是我的生辰。你准备好礼物了吗?”
曲龄幽:“……”
这么明显的转移话题。
但她确实还没准备好。
“月十四!”她往后面看。
月十四捂着眼睛不知从哪个角落蹦了出来,“夫人。”
“你叫上雪青,去之前说好的地方。”
她说完,瞪明墨一眼,“你等着!”
语气跟以前江湖人找她约架一样。
明墨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坐在桌前忍不住也深呼吸起来。
“好险没死在亲心上人上。”沈月白的声音自侧面响起。
明墨还在努力呼吸没理她,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
沈月白看不下去,一掌拍在她肩上。
她的脸色逐渐稳定,变得白里透红。
“在我面前就不用害羞了吧?”沈月白惊讶。
明墨面无表情,“虽然那是我的脸,但它自己要红,我也控制不住。”
“……”沈月白笑了一会,在明墨快要杀人的目光里收敛起来,“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
再笑要肚子疼了。
她在明墨对面坐下,自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文字,“这个给你。”
“生辰礼物?”明墨接过来一看。
上面是:
两日后,青镜湖。
三日后,梵音寺。
四日后,龙渊山。
……
“这是什么?”
“这是我为你安排的生辰出游计划。”
沈月白低了低头,“曲龄幽没来过京城,许多景观没看过。你过完生辰,正好可以带她一起去转转。”
之前是忙着叶青宜解蛊的事,又赶上长公主生辰。
现在叶青宜药喝得差不多,长公主生辰也过去了,算是闲下来了。
她抬头,努力笑了起来:“反正对你来说,也算不上是故地重游了。”
曲龄幽是第一次去,明墨不是,但她是第几次去根本就没差别的。
“我知道了。”明墨认真看了好几次后把那张纸收了起来。
第二天天亮起,明墨的生辰就到了。
沈月白早早起床,拿了一叠纸到明墨面前,“给你。”
她看向明墨的脸,眼神温和认真:“明墨,生辰快乐!”
明墨回以笑容,低头看那些纸。
纸上全是画。
第一幅在山野,四周生长着药材,远处一颗大树极为显眼,素衣的少女蹲在地上采药,黑衣的少女刚从树上滚下来,呲牙咧嘴,将一张好看的脸全浪费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沈月白在旁边认真跟她讲着当时的场景。
“我哪有这么狼狈?”明墨不信。
“哇!你现在都会颠倒黑白了!我已经把你画得很好看了,你当时真正的模样比画上狼狈多了,抱着我的腿求我救你,说什么都不让我走!”
沈月白信誓旦旦。
明墨半信半疑。
她看第二幅,这回在酒楼。
四周围观的江湖人颇多,中间是一黑一白两个少女。
桌面上、地面上全是撒落的酒液和空了的酒坛。
一黑一白两个少女趴在地上,一个躺在一堆空酒坛里,一个扒拉着椅子腿不放。
明墨揉揉头,不想承认扒拉着椅子腿不放那个是她。
沈月白偏要提醒她,“哦,这个是你第一次见安拾邱,你们喝完一轮、打完一架、吵完后还是没分出胜负,提议要喝第二轮。”
然后就两人都醉倒了。
明墨一幅一幅翻过去。
沈月白一幅一幅跟她说。
有的她有印象有的她没印象。
到最后一幅时不用沈月白说明墨也有印象。
因为那画的是一座极为华奢不凡的府邸,日光正好,照在三个步伐一致正要出府门的女子脸上。
中间那个竟然也脸色红润。
这是昨天的事,她当然记得。
上面墨迹还没完全干透,是沈月白连夜画出来的。
“累死我了。”沈月白伸了个懒腰,“你看完了,我现在要回去补觉了。”
她向外走去,在快走出明墨视线范围前忽地提高声音道:“我生辰还有十个月就要到了。投桃报李,你可也要准备好我的生辰礼物!”
十个月。
那么漫长那么遥远,她说得跟转眼就能到一样。
明墨笑了一声,声音轻轻,“我一定努力。”
而后是叶青宜,月三,跟她一路从应川府到京城的明月楼护卫,六年里一直陪着沈月白在京城的那几个明月楼人……他们都送上了礼物。
曲龄幽一直没出现。
昨晚她就没回来,只让雪青送信到沈府,说她还在准备礼物。
到黄昏时明墨站了起来。
她其实一点都不在意曲龄幽的礼物,只要曲龄幽陪着她就很好了。
她抬手,正想让叶青宜告诉她曲龄幽在哪里时,曲龄幽自远处跑了过来。
屋外天空金黄、云层火红,看在明墨眼里都不如曲龄幽望向她明亮带着欣喜的眼神。
“明墨!”她气喘吁吁跑到明墨面前,拉着她的手就往隔壁住的院里跑去。
在推开屋门前,她忽然捂住明墨的眼睛。
“礼物在屋里?”明墨任凭她伸着手挡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她以前有一段时间很害怕看不到光亮、眼前一片漆黑,现在有曲龄幽在,那也没什么。
“嗯。”
曲龄幽拉着她的手带她踏进去,走到桌前。
在挪开挡在她眼睛的手前,曲龄幽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颤抖,“送生辰礼物,就是要送你喜欢的东西。”
她为此想了很久,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明墨不喜欢吃,不喜欢看书,别人求之不得十分珍贵的古籍她也完全不感兴趣。
她不喜欢练剑,也不喜欢富贵耀眼、亮晶晶的东西。
她挪开挡在明墨面前的手,“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光亮乍现、漆黑散去。
明墨看去,入眼是一座几乎占据了大半桌面的木雕。
雕的是一座酒楼。
楼上楼下都有许多人。
天空放着烟花,焰火明亮,花灯摇曳。
眉眼舒展、神采飞扬、耀眼生辉的女子正坐在酒楼的二楼,含笑看完四周后似是很不经意地低头往楼外看了一眼。
明墨再中一百次蛊也忘不了那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曲龄幽。
对视上那一瞬间比春秋山上不见天日、不得自由那五年还要漫长深刻。
那是她心动不已、情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一眼。
木雕所刻的,是她十五岁那年对十八岁的曲龄幽一见钟情的场景。
明墨意识到这一点后,猛地看向曲龄幽。
曲龄幽脸微红:“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谈生意,而且谈成功了,我一直印象深刻。”
她深呼吸着,鼓起勇气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
其实是有想到一些的。
明墨喜欢上树掏鸟蛋编花环,但她没办法送一棵树给明墨。
明墨还喜欢凫水抓鱼,她也没办法在京城这个地界挖一座湖出来。
喝酒就更不行了。曲府商队还没回来。
“但我想还有一样,你应该会喜欢,而且是很喜欢很喜欢那种。”
曲龄幽一只手指向木雕上年少的自己,一只手指向明墨面前现在的自己,笃定道:“那就是我。”
明墨一定会喜欢她!
所以她把自己印象深刻、在生命里极为重要的一件事、一个场景变为眼前的木雕,送给明墨当生辰礼物!
第34章 她说对你一见钟情
明墨呆呆看着那木雕,也看着面前的曲龄幽,看她面上带笑,自信确定,眼里光芒闪烁。
恍如时间长河倒着流淌。
这一次,越过人群,她再次对上了那一眼。
和当年不同的是,年少的曲龄幽那一眼漫不经心,扫过她时和扫过旁人无异,她于曲龄幽只是陌生人。
她怦然心动,曲龄幽波澜不惊。
而现在的曲龄幽只看着她一人。
她的眼睛漆黑又漂亮,眼里只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明墨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点再确定不过:曲龄幽现在是喜欢她的。
在这一刻,她是曲龄幽目光所向的全部。
曲龄幽面带微笑凑了过来,问明墨,“你喜欢吗?”
明墨怔怔看着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喜欢。”
曲龄幽脸上笑容更盛:“喜欢木雕还是喜欢我?”
不等明墨回答她又道:“喜欢木雕就是喜欢我,喜欢我就会喜欢木雕,所以你一定是两样都喜欢!”
“明墨,你之前——”
看曲龄幽似乎要问到先前的问题,明墨忙打断她,“这木雕——”
她看向桌上。
之前只是粗略看了一眼,现在认真再看,就能看到木雕雕刻得极为还原,只是一半上了色一半没有。
上色的是四周面容模糊的行人和酒楼外的栏杆、花灯,坐在二楼的曲龄幽和站在旁边的雪青、面前的桌、身后的景都没有上色。
“这是你雕的?”明墨有些后知后觉。
她拉起曲龄幽的手有些着急。
曲龄幽不由眉眼舒展、心情愉悦,她摇摇头,有些羞赧,“当然、不是。”
她道:“沈姑娘医画双绝,我又不是。”
她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一丝沮丧,“我不擅长画画,雕木雕倒没试过,不过我想到时已经离你的生辰很近了。”
“所以我是描述出来让月十四雕刻的!”
“还有雪青。”
曲龄幽小声补充着,眼里满是得意,“月十四雕刻得就很好。”
“不过——”她眼里得意稍减,“雕刻好后时间已经快不够了。我只能先让负责上色的匠人上一部分。”
她一路跑回来时都黄昏了。
要是全部上完色再晾干就赶不上明墨的生辰了。
曲龄幽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明墨想着,唇角上扬,再次看那木雕,看那座酒楼,看四周的摆设和人群,最后看向二楼临窗的女子上,眸光微暖。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她记忆里永恒不褪色的场景,只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她以为对曲龄幽来说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她以为曲龄幽早不记得了。
现在曲龄幽却说不是,她也记忆深刻,那对她来说也意义不同。
虽然曲龄幽的意义不同完全跟她没关,但她还是很开心。
“月十四的刀法进步了不少。”她说。
曲龄幽很是赞同,看明墨的手一眼,难掩好奇,“她说你指点过她的刀法。在她陷入瓶颈时,你让她雕刻木头。她雕了不少东西后,莫名就突破瓶颈了。”
刀法她不懂,雕刻她也不懂,不过她知道触类旁通。
她问明墨:“你也会雕刻吗?”
明墨点点头,右手手指微动,“当然。”
雕刻就是用刀、凿、锥之类的工具在木材、石头上刻出想要的形状。
除了画技外,还需要把握好工具落在材料上的力道和准度。
若是用剑去雕刻,每落下的一剑,都是对剑法的重新认识。
明墨从前雕刻过许多东西
但是现在——
她不自觉揣了揣手。
雕刻当然不用内力,只要那剑足够锋利,石头都能削开。
明墨不缺锋利的剑,她只是不愿意。
曲龄幽不知道,欢呼一声,“早知道你也会雕刻,我就直接找你了。”
她一开始也不知道月十四会,找了许多有名的匠人,描述了很多遍,但都没人刻得出她想要的感觉。
时间越来越近,月十四看不下去才自告奋勇的。
“找我?”明墨忍不住笑了,“找我雕刻,然后再把我听你描述雕刻出来的东西当做生辰礼物送给我?”
似乎是有点不妥。
曲龄幽也笑了起来。
不过描述?
明墨问曲龄幽,“你是怎么描述的?”
在曲龄幽的心里,桌上木雕展现出来的一幕是什么样的?
曲龄幽低头,跟明墨一起认真看着那木雕,声音轻轻,似是沉入那段回忆。
她说道:“那年我十八岁,百草堂经营出现了一些问题。到跟约好的人谈生意那天,父亲身体不适,我就自己去了。”
曲龄幽把当时的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手轻轻碰着酒楼外街上悬挂的花灯,拨弄着内里逼真的焰火,道,“谈完后四周爆竹声响亮,我看向外面,才想起原来那天是上元节。”
那爆竹声响得很应景,像是在为她庆祝。
曲龄幽说着,看明墨一眼,想到原本要问的问题。
她一问明墨就转移话题。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继续道:“到要去结账时,酒楼那掌柜却说我那一桌已经结账了。”
结账。明墨的手颤了颤。
“我问掌柜是不是跟我同桌的人结账的,掌柜说不是。”
“好奇怪。”曲龄幽皱眉,“我问掌柜结账的人什么样,掌柜说好像是位过路人。”
“过路人为什么要给我结账?”
她看明墨,像是不解地在等明墨回答。
明墨都不用想就知道曲龄幽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她压住眼里笑意,坐直后一本正经回答道:“那人也许对你一见钟情,只是有事要办,就给你结账,当做是请你吃饭、和你结识了。”
一见钟情。曲龄幽微怔。
她倒没自恋到这种程度,不过她的想法也跟明墨差不多,认为那过路人至少是对她有点想法的。
不然无缘无故过路人怎么会给她结账?
那点钱曲龄幽当然不在意。
但她现在看明墨,见她说话间眉眼舒展、脸上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一点都不吃醋,有点恼怒:“你觉得那过路人喜欢我?”
她咬重了“喜欢”两个字。
明墨跟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点点头,眸光深深,“嗯,她一定很喜欢你才给你结账的。”
“明墨!”曲龄幽拍桌而起,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怎么一点也不吃醋!”
“吃醋?”明墨惊讶,“但那时我们还没成亲,我怎么能阻拦别人喜欢你?”
“而且那人后来也没再出现在你面前,是不是?”她一副理智且明事理的样子,情绪稳到不行。
曲龄幽咬牙切齿:“那人要是出现,说不定就没你什么事了。”
“她要是出现,你就直接跟她成亲了?结个账这么有用?”
明墨有些后悔。
早知道的话,她就不去京城了。
榆木脑袋,朽木疙瘩!
要是上元夜她不主动问明墨,堂堂明月楼楼主只怕现在还成不了亲!还没人看得上她!
曲龄幽带着怒意一把堵住明墨的嘴,扯着她的袖子上了床。
一轮将息,理智稍微回笼,曲龄幽才想到原来的目的。
她原来是想借着那不知是谁的过路人让明墨吃醋,再顺水推舟问长公主府上长公主那些话的具体意思。
结果第一步就没成功,明墨半点不吃醋!
她缓了缓,一鼓作气问道:“上元夜之前,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明墨微滞,挪上来熟门熟路堵住曲龄幽的唇不让她再问。
曲龄幽:“……”
*
天亮,这是明墨过完生辰的第二天,也是她二十六岁的第一天。
她在床上睁开眼睛时,旁边的曲龄幽还在睡。
明墨看着她,声音轻轻,“我活过二十五岁了。曲龄幽。”
所以,也许她还能活过三十岁。
她把被子往曲龄幽肩膀上盖了盖,自己起床走到桌前,动作轻柔把那座木雕搬了出去。
曲龄幽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明墨不在床上,也不在屋里。
她披上衣服走了出去,明墨也不在庭院中。
“曲堂主。”沈月白的声音自后面响起。
曲龄幽回头。
沈月白看清她的样子后忍不住啧了一声,“你们这生辰过的。”
前几日曲龄幽还愁眉苦脸想着送什么礼物好,结果这刚过完就红光满面的,没有烦恼果然就是不一样。
曲龄幽脸微红。
“沈姑娘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
“早?”沈月白看看洒在庭院照得人暖洋洋的日光,故作疑惑。
曲龄幽:“……”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沈月白笑了起来。
再逗明墨知道后要瞪她了。
她正色道:“确实是有事。我昨天收拾房间,忽然想到我们见面这么久,我还没给你见面礼。”
她递过去一张纸。
曲龄幽不解地展开看了一眼,愣在原地。
纸上满满当当全是字,全是酒和药材结合起来的酿制方法。
“前些时日沈家传信,说我请他们要买的那些药材被某商队提前全部买完了。”
她有些感慨。
曲龄幽这个名字她早知道,曲龄幽这个人她也了解过。
她是商人,原本是很看重利益的,不然也不能使百草堂起死回生、再创辉煌。
明墨需要的那些药材多而杂,而且不是常见的、需求大的那种。
但曲龄幽重启商队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买那些药材。
她们明明是相互喜欢,却一个想藏起来,一个知道得不完全。
“既然如此,酿酒的事就交给曲堂主了。”
那纸上除了压制明墨痛苦的药酒外,还有几种美酒的酿制方法。
再开一个酒坊,曲龄幽绝对能把商队的亏损赚回来的。
“沈姑娘。”曲龄幽捏着那张纸,半晌低声道了谢。
不过沈家?之前在流云山庄,庄玉禾说沈月白已经和沈家断绝了关系?
“走个形式而已。”沈月白知道她不解,抬头看向天空,随口道:“那毕竟是沈家的祖训,不好公然违反。”
“但明墨当年推平蛊神教,怎么也对江湖有功。沈家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总不能真见死不救。”
她进了京。
其余沈家人依然在江湖行走,她拜托他们帮忙搜集明墨需要的各种药材,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说是断绝关系,不过是她不能回沈家祖地、当不了沈家家主而已。
沈月白满不在乎,说完后随意走了几步,往前一看,看清楚后不由呆住。
曲龄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庭院里摆着的石桌,一看也愣住。
石桌上放着木雕。
就是她描述出来、月十四雕刻好、她送给明墨的那座木雕。
不过跟昨天只粗略上色了行人、酒楼外观和花灯不同,眼前的木雕已经是完成品,正等着日光完全晾干。
最中心眉眼含笑的女子此时衣着鲜艳,光亮从侧面洒落,她耀眼生辉。
这是上完色的少年时的曲龄幽。
色彩清晰到连腰上挂着的玉和穗子都鲜明可见。
她当年腰间挂着的玉*上的穗子是这个颜色的吗?
曲龄幽还在回想。
沈月白已经把木雕看完,感叹道:“原来这么惊艳!难怪明墨当年说——”
当年。明墨。
曲龄幽心里一动,克制住心里骤然起伏的情绪,声音平静地问沈月白,就跟正常聊天一样,“她说什么?”
沈月白没察觉出来,接着道:“她说对你一见钟情。”
第35章 本能的喜欢
一见钟情。
曲龄幽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想过很多种明墨见到她的场景。
比如某日街上不经意的撞见。
再比如段云鹤。
段云鹤在曲府十年,明墨显然早就知道。
也许明墨是在那段时间看多了她的脸心动不自知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但怎么也想不到一见钟情上面去。
一见钟情,那就是只见了一面就暗暗喜欢。
曲龄幽自然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她不由想到了几个月前在属于曲府的庄子上,在那颗枝叶繁盛的槐树上,在那条清澈游动着许多鱼的河里。
彼时她的心动,原来明墨早在很久以前就体会到了。
那是多久之前?
长公主府上长公主那些话就是很好的佐证。
明墨上次见到长公主是二十岁。
所以最晚也在五年前了。
曲龄幽之前是这么想的,以为明墨应该在二十岁那年就见到她、喜欢她。
现在沈月白的话让她知道不是的。
比五年前还要早。
比她遇到段云鹤还要早。
甚至比明墨到京城、擂台招亲天下闻名、无人不知还要早。
明墨对她一见钟情时十五岁。
原来在她生命里极为重要的时刻,明墨早已参与过了。
甚至那也是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时刻。
曲龄幽按住心脏,极力控制住那里不受控制的跳动起舞。
“难道你明月楼楼主早就不知在何处见到我,心生欢喜?”
这是来京城的路上她问明墨的问题。
因为明墨知道雪青的名字而问的。
那时明墨回答说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那时曲龄幽根本不相信。
现在想来居然也都是真的。
从上元夜她以为的第一次见到明墨到成亲,再到成亲后,那么多次的错觉,原来都是真的。
明墨对她一见钟情,对她的喜欢比她以为的还要深,却又要藏着不说,偏还藏不住到处是破绽。
只是她身在局中看不出来。
曲龄幽几乎要欢喜到炸开。
沈月白还在说。
“当时我们都在厢房里等她,商量她迟到那么久要罚酒几杯,结果她推门进来第一句话是‘我对曲龄幽一见钟情,我喜欢她’。”
“说得信誓旦旦。”
“还什么‘一见到她就像心里放了场烟花’。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心里放烟花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曲龄幽忍不住点点头,眉眼含笑,“我现在心里就在放烟花。”
沈月白微怔,回头看到曲龄幽脸上表情,再看看石桌上那木雕,后知后觉,“你——”
“明墨还没告诉过你!”
她还以为曲龄幽会把这一幕刻在木雕上送给明墨,是已经知道明墨对她一见钟情的事情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曲龄幽认真地点着头,上前一步拦住沈月白的去路,“沈姑娘不继续说是走不了的。”
沈月白:“……”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
画画可以,医人也没问题,打架不太行。
而曲龄幽——
段云鹤教过她拳脚,明墨教过她剑法,她还真打不过。
她又看了暗处几眼,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行吧。
她往椅子上一坐,将明墨当年那些话全部都讲了一遍。
“她说完以后,其实我和安拾邱还有在场一部分人都不怎么相信,她却信誓旦旦,说她以后一定会追到曲龄幽,一定跟曲龄幽成亲!”
安拾邱,还有其他人。信誓旦旦。
曲龄幽不知想到什么,心里的欢喜骤然一息。
*
庭院外。
沈月白有些疑惑地走了出来,想到临走时曲龄幽的表情不由有些不安:“怎么看着没之前高兴了?我哪里说错话了?”
她向前又走了几步,一道黑影凭空出现。
沈月白惊了一下,看清楚后忍不住道:“月三,你想我死直接说,不用多此一举。”
月三摇头,“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沈月白没好气地问。
月三沉默没有说话。
沈月白和她对视几眼,败下阵来,“你觉得我不该告诉曲龄幽明墨的心意?”
月三有点迟疑地点点头,“主子不希望夫人知道。”
“那你刚才也静悄悄地没蹦出来不让我继续说啊。”沈月白说着说着认真看月三一眼,隐约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纠结。
她叹了口气,道:“你其实也希望曲龄幽能知道的。”
她的主子是明墨,她自然站在明墨这边。
明墨喜欢曲龄幽却藏着感情,爱而不能说,显然不好受。
“她一直不说不过是因为浮生蛊的存在,因为她活不过三十岁。”
沈月白抬起头不让月三看到她眼里情绪,声音轻轻,似乎在追忆着什么,“但也许对曲龄幽来说,比起那个三十岁后天人永隔的结局,爱她的人一直就在她面前她却不知道,真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样反而更痛苦、追悔莫及呢?”
月三微怔。
沈月白的声音更轻了,“当然我不是曲龄幽,我不知道曲龄幽会怎么想。我只是——”
只是推己及人。
“沈姑娘。”月三忽地有些难过起来。
她当年虽然没跟在明墨左右,但明墨有两个好友沈月白和安拾邱她是知道的。
沈月白和安拾邱互相喜欢只是还没说破她也知道。
当年明墨才十五岁。
沈月白十六,安拾邱十七,那时所有人都还很年轻,都以为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于是谁也没急着说破。
谁也没想到一次极为寻常普通的道别,能是一生中的最后一面。
明墨皱着眉从远处走来,想着刚才无意间扫到的某张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脸,但再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她问沈府的侍从,侍从说那人是负责采买的,所以会经常进出沈府,也许她之前在那人外出采买时见过。
她甩甩手,迎面就撞上沈月白和月三。
明墨的眉顿时皱得更深。
月三是月卫,一般情况下喜欢藏在隐秘处,现在直接站这么显眼,是有什么事?
“月、”她刚说了一个字,月三对她点点头咻一下遁走了。
明墨:“?”
“没什么没什么。”沈月白收拾好心情,想到刚才跟曲龄幽的对话,再看看什么都不知道的明墨,一下心虚了起来。
她拍拍明墨的肩膀,很快也跑开了。
明墨一头雾水地走了进去。
曲龄幽很快迎了上来,“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把画笔洗干净放回沈月白书房了。”明墨实话实说。
给木雕上色需要工具,那些工具她一时间没有,但沈月白医画双绝,还刚画了很多图送给她,她就直接拿沈月白的过来用了。
“这木雕上色得很好看。”
曲龄幽说着,伸手去摸了摸。
在日光下晾了这么一会,上面颜色变了几变,现在已经不能再晒了。
曲龄幽把木雕移到别的地方。
明墨跟在她后面,心里愉悦,面上藏不住得意。
她虽然画画没有沈月白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过我当时穿的衣服似乎不是这个颜色的啊。”曲龄幽像是有点苦恼。
“怎么可能?就是这个颜色,跟你腰间饰玉的颜色是互相搭配的。”明墨脱口而出,说完后迎着曲龄幽洞悉一切的眼神后有些懊恼。
“所以当初给我结账那个过路人就是你啊?”曲龄幽向前一步,眼里满是笃定。
难怪她昨晚说起来时明墨一点都不吃醋。
“这——”明墨还在想怎么糊弄过去。
曲龄幽摇摇头,把她所有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借口都按死,“沈月白刚才已经都说了。”
明墨的心不由跳了一下。
沈月白都说了?说了什么?
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曲龄幽很快告诉她那不是错觉,“一见钟情,是这样的吗?”
她捏着木雕上少年曲龄幽衣服上极为逼真飘逸的带子晃了晃,明墨的心止不住也随那衣带晃动。
她的心又跳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响。
曲龄幽靠过去听了听,而后看着明墨的眼睛缓缓说道:“我都知道了。”
“你十五岁就见过我、喜欢我。”
曲龄幽垂眸,继续道:“你还跟沈月白、安拾邱以及在场的朋友说,以后一定会追到我、跟我成亲,是不是?”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郑重严肃。
明墨手微攥紧,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比如季夏冬当日在她体内种下浮生蛊时很肯定地说她活不过三十岁。
比如蛊虫发作最严重时五觉丧失、痛苦不堪。
再比如梦里的那道声音说她原本该死于跟曲龄幽成亲后的三日回门,而后又说希望她活过二十五岁和三十岁。
那道声音这么说。
现在曲龄幽这么问。
明墨松了松手。
那是她的右手,原本是握剑的手。
她少年时无所顾忌,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那么现在不妨也肆意一回吧。
明墨想着,认真地点了头,声音坚定无比:“是,我第一次见你是十五岁那年的上元夜,一见钟情。我跟沈月白、安拾邱,跟所有我认识的人说我喜欢你,是想跟你成亲、共度余生那种喜欢。”
“曲龄幽,我是喜欢你。”
她一字一字,很认真地把曾经组织排练了不知多少遍的话简短说了出来。
她承认了。
曲龄幽应该高兴的。
从庄外那条河、在水里见到那样灵动自在的明墨开始,到流云山庄宴会,到明月楼总部舞剑,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喜欢上了明墨。
那时她以为明墨不喜欢她。
她原本只要明墨也喜欢她就能很开心了。
沈月白说明墨对她一见钟情已经超出她预料。
但现在曲龄幽忍不住想要更多。
想要明墨喜欢她,只喜欢她,只是因为是她才跟她成亲、在一起。
她于是还是把之前听到沈月白说完全部后一瞬间的疑惑和低落的原因问了出来:“沈月白说你曾发过誓,这辈子一定会追到我、跟我成亲。那时在场的还有安拾邱和一些朋友。”
那间厢房那么多人,那么多明墨少年相识的好友,现在还活着的只有沈月白一个人。
“你跟我成亲,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那是你对少年好友的承诺呢?”
因为那是她们最后一场完整的聚会。
因为跟曲龄幽成亲是聚会时明墨信誓旦旦所说的话。
因为后来那些好友都离世。
于是曲龄幽三个字也成了跟那些人关联在一起的某种承诺。
曲龄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明墨,等她的回答。
明墨愣住。会是这样吗?
安拾邱,还有那些朋友。
厢房,最后的聚会。
她闭了闭眼,想说不是,却又一时间无法确定。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主子,夫人,长公主府的人送来好几口箱子,说是送给您的生辰礼。”叶青宜的声音忽地响起。
在听到明墨的答复后她抬手,很快有护卫把那几口箱子搬了进来。
明墨还是想不到曲龄幽想要的答案。
她有些恍惚地走到一口箱子前打开,随意看了看,在看到里面的东西后不由愣住。
那里面有许多首饰。
簪子、步摇、颈链、镯子、玉环……
还有金色闪亮外形小巧的算盘、白菜外形通体翠绿的摆件、血色灵芝玉……
明墨原本一点印象都没有,此时看到东西后不知怎么就想到当时想买前期待紧张的心情。
以这些东西为媒介,那份心情似乎越过漫长的时间延展到了此刻。
她挑了一根簪子走到曲龄幽面前,眼神明亮、满怀期待地说:“这簪子你喜欢吗?”
曲龄幽有些不解。
明墨继续道:“这些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十一年前我看中想买、结果被长公主府的人抢了的东西。”
她把刚才看的那箱子移到曲龄幽面前。
“这个箱子里装着的东西都是我想买给你的。”
她说得无心,曲龄幽却听得心里一动。
十一年前在京城。
那是明月楼变故还没发生、安拾邱和很多人都还平安无事的时候。
而明墨早在那时就把她放在心里,眼巴巴买了这么多东西,想着回去送给她——
这似乎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她那么问是想要明墨纯粹的喜欢。
而明墨手里的簪子似乎就在说,她连买东西都想着你,这怎么不是一种本能的喜欢呢?
曲龄幽想着,唇角止不住上扬,有些欢快地接过明墨手里的簪子,颤着手胡乱插了上去,声音响亮,“喜欢。”
“不只是簪子。”
“明墨,我也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那一种。”
第36章 救命之恩
“好看吗?”
曲龄幽说完喜欢后迎着明墨一瞬亮起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碰了碰那簪子,若无其事地问明墨。
明墨回答得不假思索,“好看。你最好看!”
她看去的目光依然明亮含情,眼里光芒胜过灼灼日光,隐约能将人融化。
曲龄幽有些受不住。
她咳一声,继续看箱子里明墨少年时买给她的东西,看完一圈后看剩下的几个箱子,不免有些好奇:“那这些箱子呢?”
明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剩下的三个箱子,抿着唇上前打开,里面的东西在日光下一览无余。
第一个箱子里的是许多古籍,各方面都有涉及到,还有古玩字画。
“这是母亲的。”
明墨说。
第二个箱子的是几支晶莹剔透的箫,有玉做的,也有竹子做的,对应的还有几本乐谱。
再往下隔出的空间放着京城时兴的点心小吃。
当然明墨当年买的那些放不到现在,箱里这些是长公主府的人新买新放进去的。
明墨眸微垂,拿了两块符合曲龄幽口味的糕点出来,一块给曲龄幽,一块自己几口吃完了。
曲龄幽微怔。
“箫和乐谱是给季夏冬的,糕点小吃是给季灵犀的。”
她边说边拿起其中一支做工精细、极为难得的玉箫,随意地折断,面上带着微笑:“现在没用了。”
明墨轻轻把那两个箱子都移到一边。
一个是送给她母亲明日和的,一个是送给季夏冬和季灵犀的。
现在都不用了。
前者已经离世她再也见不到,后者即便还活着,情谊已断,再见面刀剑相向还嫌不够狠,当然也不会送礼物了。
第三个箱子装着的东西也差不多,有一副打造得极为轻细的银针,有几本和医相关的古籍,有珍稀药材大致分布地的地图。
还有一把短而轻的软剑。
最底下还压着两个小巧能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一个黑色一个白色。
明墨原本还在把银针、古籍、药材图翻出来单独放,看到那两个酒葫芦后忽地心情一散。
她把箱子盖上了。
“沈月白现在应该也不缺这些东西了。”
她声音平静。
曲龄幽看着她用力到发白的指骨,心里一清二楚:根本不是沈月白缺不缺东西的问题,是她不想沈月白再触景生情。
明墨把那箱子也移到前两个箱子旁,想了想,让叶青宜都搬去她和曲龄幽睡觉那屋隔壁了。
她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三个箱子。
曲龄幽原本是想问她季夏冬和季灵犀的事的,问她少年时那段详细的过往,现在看着她故作平静的样子既难过又心疼。
她看一下还在原地的箱子。那是明墨送给她的。
她从里面挑出一个晃了晃,响声悦耳动听。
“你将我当小孩子么?”曲龄幽笑问。
明墨看去,看到曲龄幽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精致喜庆的红色拨浪鼓。
她的手轻晃,鼓声清脆,似乎能将她心上的郁愤也晃掉。
明墨当然知道曲龄幽现在这么晃是因为什么。
她回道:“你现在不也是拿我当小孩子?”
曲龄幽摇摇头,“谁说这东西只有小孩子才能玩?”
“我现在就觉得很好玩。”
她又摇了几摇,看着很喜欢的样子。
明墨听着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当年她买时根本不知道曲龄幽会不会喜欢,但她自己是喜欢的。
明十三觉得她喜欢热闹,连她蛊虫发作沉睡时都要在屋檐下挂几个风铃哄她。
她以前确实喜欢热闹。
所以买时是希望曲龄幽也能喜欢她喜欢的东西。
现在曲龄幽真的喜欢了,她既开心又满足。
她笑了。
曲龄幽手上动作不停,听着初听感到有些吵闹的声音,再看看明墨脸上表情,这回才是真的有点喜欢起手上这小小不起眼的玩具了。
*
燕朝西边,距离京城距离极远的山路上。
这里人迹罕至,大多时候没有什么人会经过。
此时由一个青年男子带头,一支车队正从山前缓缓而过。
车轮陷地不深,可见车上装着的东西不重。
这是一支商队。
山道再过来的地方已经有三十来人埋伏好。
那些人周身气息蛮横,一看就是亡命天涯、刀尖舔血的。
此时正有几人压着声音在说话。
有问的:“消息可靠吗?那些药材真的很值钱?”
“这真是许州百草堂的商队?”
有答的:“应该不会有假。”
“再说就那些人穿的衣服、挂的饰物也不简单。他们都在地上走,那车上的东西还能简单到哪里去?”
“干完这一单,以后就金盆洗手!”
那些人说着,对视一眼很是坚定,拿着刀就冲了上去。
响声震天。
商队带头那青年、属于曲府百草堂、原本一直跟在曲龄幽左右的管事傅迁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只一阵阵烦躁。
走这一趟远和累就不说了,主要收购那些药材也没什么赚头,一路上这些劫财的亡命徒还这么多?
他淡然地往旁边看了看,“就交给许师了。”
他旁边打扮利落、英姿飒爽的女子爽朗一笑,提着刀招呼着四周同伴就上了。
在所有镖局里成远镖局排名绝对靠前,因此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其他镖师在追赶那些亡命之徒。
按照江湖规矩,镖局的镖师抓住人后可以等被抓之人的亲属拿钱或者动用江湖门路来赎。
当然成远镖局不是纯粹的江湖门派。
所以也能按照燕朝律法把人押到官府去。
现在那些镖师奉行的是第二种。
被百草堂管事傅迁称为“许师”的成远镖局镖师许南山作为此行领头人,此时正在追赶那三十来人里带头的那个。
那是个脸上有伤疤、衣着破旧的干瘦老头,怎么跑、轻功施展到极致也逃不过许南山的追捕。
他回头看许南山一眼,在知道自己绝对跑不过许南山后停了下来。
“不跑了?”许南山呼吸微急,脸上满是胜券在握的得意。
老头低着头,“我不能被抓去官府。”
他之前杀过人,在官府那里是沾染了命案的,被抓到官府只有死路一条。
许南山挑眉,“那是你的事。”
敢带头截百草堂、曲龄幽的商队,她就绝不会轻放过此人。
“我知道和百草堂堂主有关的事。我把那事告诉你,你放过我。”
百草堂堂主?曲龄幽?
许南山目光微顿,“你说说看。”
“是和曲堂主的父亲、百草堂前任堂主之死有关的事。”老头说着,看许南山一下震惊在原地,不着痕迹向她靠近。
曲龄幽的父亲曲正植?
许南山震惊不已,示意那老头继续说。
那老头便说了,“……他根本不是死于风寒,而是中毒而死。下毒的人杀他是因为他正直不知变通。……那几人来自明月楼!”
他亮起手里尖刀,刀光晃到许南山脸上。
“南山小心!”
“许师!”
远处有成远镖局的人在喊。
那老头满眼狠厉。
这个距离那些人根本来不及救到,而他完全可以杀了眼前的女人后直接逃命!
他举起了刀,还没落下忽地睁大眼睛。
心口痛苦袭来,那里空了一个洞出来,是被许南山一刀贯穿留下的。
“你不会以为我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吧?”
许南山抹了把脸上的血,面不改色没有一点杀了人的惊慌,只想到他刚才那些话心情有些沉重。
“六年前,有人到百草堂买药材,想把所有药材都买完。曲正植曲堂主不同意,说即便病得再重也不需要这么多药材。若是全买走,再有人需要药材救命怎么办?”
“他没有同意把药材全部卖给那几人。”
“过后不久就患了风寒一病不起。”
“实际上那不是风寒,而是中毒所致。”
“带人劫商队的老者孙常刀说他几年前加入过蛊神教,和那几人认识。他说那几人来自明月楼。”
明月楼。几年前。
曲龄幽认真把许南山加急送来的信又读了一遍,靠坐在座位上有些无力。
父亲原来不是风寒而是中毒。
下毒的人出手是因为父亲不愿意卖药材。
那几人还来自明月楼。
而孙常刀以前是蛊神教的。
曲龄幽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清楚其中联系。
六年前蛊神教里当家做主的是季夏冬,被教众称为尊者。
同时她曾经是明月楼副楼主,给明墨下蛊囚禁她,进而控制整座明月楼。
让那些明月楼人去杀燕朝皇帝看不惯要抄家灭族的臣子。
所以对她父亲出手那几人应该听的是季夏冬的命令。
但——
但明墨推平蛊神教、重新掌控明月楼也是在六年前。
她中了蛊还需要很多药材。
沈月白为此到流云山庄去求段磐。
月十四为此在龙虎帮如意亭下求人求到重伤倒地。
对当时的明月楼人来说,药材比他们的命还重要。
如果父亲不愿意卖,他们一怒之下——
有这种可能吗?
曲龄幽眼眶微红,手颤抖得拿不住信,忽然又想到跟明墨刚成亲、明墨到曲府见到她父亲牌位时的表现。
明墨似乎早知道这件事!
如果那几人真是明月楼人,是为了给她买药材才怒而出手的,那她当然会知道。
所以她父亲真的是因明墨而死的吗?
曲龄幽几步跑出屋外,险些摔倒,“月十四。”
月十四速度极快地从树上掠下来扶住她,有些担忧:“夫人。”
“明墨、明墨在哪?”曲龄幽搭着她的手心神不宁,“我要见她,我现在就要见到她!”
“这——”
月十四有些迟疑。
她刚从那边过来,明墨看着也是心神不宁的,就跟曲龄幽现在差不多。
这都怎么了?
她担忧地想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夫人抓紧!”
她借着曲龄幽搭在她手上的手带着她上了屋顶,再跳过几座院子,在沈府最高的建筑顶上,明墨正捏着信坐在那里,怔怔看着远处。
听到声音她看了过来,看到曲龄幽后有些惊讶。
月十四小心翼翼把曲龄幽放在明墨面前,顺手把曲龄幽的手改为搭住明墨,悄无声息退下。
“明墨,我想知道你的全部事情。”曲龄幽坐在明墨面前的屋顶上,认真地说道。
明墨看她,虽然不知道曲龄幽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但她向来不会拒绝曲龄幽的要求。
正好她现在也确实有很多事想不通。
她于是在曲龄幽似乎含着泪光的眼睛注视下说了。
从天熙十年开始,那是先帝继位的第十年、他三十岁。
那年长公主五岁。
而她刚出世。
她生来没有父亲。
但这似乎没什么影响。
她有母亲明日和,有季姨季夏冬,有天地玄黄四字堂的长辈,有小一岁的灵犀妹妹,还有许多称她为少主、极为爱重她的明月楼人。
她练剑、读书、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编花环、丢石子、刻木雕,日子过得一点也不无聊。
到十三岁那年闹着行走江湖。
明日和起初不同意,在应川府的明月楼前挖了座湖哄她。
后来还是拗不过她。
于是她又认识了沈月白、安拾邱。
而后是十五岁那年。
上元节花灯摇晃,她还有了喜欢的姑娘。
这是她轻狂肆意、无所顾忌的前十五年。
而后便是上京城、登天塔、擂台招亲。
她名声远扬无人不知。
江湖人羡慕不已。
其中有一门派效仿擂台招亲,也修建了一座擂台,说要举行一场江湖人的大会,排个高手榜出来。
这样的热闹明墨当然不会错过。
安拾邱原本不想去,被她说着说着也去了。
临行前她向母亲辞别,母亲送了她望月剑和明月剑谱。
沈月白那时回沈家准备家主之位的继任。
变故就是在那时开始的。
那场大会办到最后出现一大批黑衣蒙面人,似乎是早有预谋,在场的人都用不了内力全身无力。
明墨也无法幸免。
她再醒来时是在黑不溜秋的暗室里。
暗室外有人在说话。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早醒,那些人的声音一点都没压着。
其中有一道声音属于季夏冬。
明墨是在她和季族人的对话里知道她母亲明日和已经离世的消息的。
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叛变。
玄字堂堂主越无求当场死亡。
黄字堂堂主叶衿抵抗一阵后投靠季夏冬。
明月楼其余还在外面的人四散没有主心骨。
除此之外,季夏冬还是蛊神教的尊者,是燕朝皇帝选中的、用来掌控江湖的人。
那位皇帝,那位和明月楼有百年之约的燕朝皇帝放任明月楼被控制,不管明日和还有明墨的生死。
而去参加那场大会的多半是江湖人和年轻侠客。
安拾邱被抓。
曾和明墨在同一间厢房听她说喜欢曲龄幽、和她一起想怎么追求曲龄幽那些人也被抓。
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也在其中。
明墨在黑暗里无声地接受了事实,也忍受着季夏冬莫名其妙的恨和蛊虫入体的痛苦。
然后在某个深夜挣断枷锁逃了出来。
在摸索出路的过程中遇到正被人押着种下蛊虫、发作起来痛苦不堪的段云鹤。
她杀了那十几人把段云鹤救了出来。
在和段云鹤一起逃命时,蛊神教的人追了上来。
段云鹤体力不如她已经跑不动。
明墨于是让她先跑,自己留下挡住那些追兵。
曲龄幽听到这里眼神微变。
这就是百草堂前明墨口中对段云鹤的救命之恩么?
“我才没有那么好心,牺牲自己去救别人。”
明墨笑了一声,抬头望向湛蓝天空。
“我只是知道我自己跑了也没用。”
后来明墨设想过很多次,如果她不救段云鹤直接跑了会怎么样。
也许结局会完全不同。
可惜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当时明月楼已经落入季夏冬手里。
皇帝不会管明月楼。
江湖人也有很多看不惯明月楼。
段云鹤跟她不同。
段云鹤是流云山庄少主,祖父官至尚书,祖母还是皇室郡主。
她救段云鹤出去,挡住追兵时让段云鹤先跑。
她希望段云鹤回到流云山庄后,说服流云山庄的人救还被困在春秋山上的安拾邱他们出来。
“我在暗室那段时间装沉睡时听到江湖各派都有蛊神教的人。”
“我当时跟段云鹤说,不要相信路上遇到的任何流云山庄的人,直接回应川府的流云山庄总部,只能相信庄主段磐。”
明墨隐约还能想起当时满怀希望的心情。
曲龄幽不由心微揪。
安拾邱后来还是死了。
明墨到二十岁才推平蛊神教。
段云鹤之后被她所救,显然明墨的嘱咐和希望她没有做到。
“她在路上遇到了同门,相信了那同门。”
那是流云山庄几位副庄主其中一位的弟子,也算跟段云鹤一起长大。
消息被拦住。
段云鹤被那同门“打死”丢到河里。
接着永河水患,她没有真死,一路顺流而下,醒来后爬上岸,遇上了办完事要回许州曲府的曲家大小姐曲龄幽。
明墨说到这里,深深看曲龄幽一眼,压住所有情绪继续说。
“再然后就是二十岁那年了。”
她轻描淡写将十五岁到二十岁那五年跳过去,将安拾邱的死跳过去,也将段云鹤逃了后她自己一个人面对蛊神教追兵那段忽略掉。
“我终于又有机会逃出来。”
“叶衿叶堂主也出手相助。”
那时已经是天熙三十年,皇帝五十岁,长公主二十五岁,小皇子一岁。
朝堂内乱。
段云鹤依然失踪。
她提着剑求遍江湖各派,求他们出人推平蛊神教,没人愿意。
蛊神教在那五年里名义上效忠于皇帝。
哪怕这位皇帝前几天死了,他们也不愿意冒险。
明墨又孤身一人闯进流云山庄迎客堂,见到流云山庄庄主段磐。
以段云鹤的性命为筹码,段磐送她到京城见长公主。
她有了一百凤翎卫,再加上沈月白五年里收拢起来的部分明月楼人,她推平蛊神教。
那时她体内有蛊,能动用的内力已经到了极限。
她拍了季夏冬一掌重伤倒地。
蛊神教护法烧了春秋山救走季夏冬。
沈月白到流云山庄求药。
明墨说到这里时,曲龄幽忽地呼吸急促起来。
“还有呢?”她问明墨。
见明墨有些不解,她索性直说:“还有百草堂买药材的事。”
她眼眶微红。
明墨想到曲正植的死,心里一震,“你知道了?”
“你——”
“你以为那些人是明月楼的人,是为了救我去买药材,买不到所以迁怒曲家主的?”
明墨忍不住抱住曲龄幽。
在这么以为的前提下曲龄幽还愿意听她说这么多。
“不。还有一种可能。”曲龄幽摇了摇头,“那些人听命于季夏冬,买药材是为了不让真正效忠于你的人买到。”
季夏冬想对明墨赶尽杀绝。
她看着明墨,希望明墨承认,希望就是这样。
明墨很快点点头,“就是这样的。”
“当时几乎所有药铺的药材都被买走了。”
百草堂那些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月十四在龙虎帮重伤,沈月白在流云山庄铩羽而归,其余人也差不多。”
她中蛊发作起来需要很多很多药材压制。
偏偏别说很多了,居然一颗也没有。
“沈月白、越影、十三姐姐、月三、月十四都很绝望,百草堂那几颗药材是最后的希望。”
像是无声的安慰,宣告天无绝人之路。*
于是沈月白打起精神医治月十四。
再然后,新登基的小皇帝天生心疾,性命垂危。
长公主广招名医。
沈月白想到了长公主的这条路。
“我和明月楼因曲家主而绝处逢生,但他确实是因为我而死的。”明墨声音沮丧。
“不是因为你。”曲龄幽松了口气,眼里依然有泪,坚定道:“是蛊神教。还有下毒的那几人。”
“那几人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明墨抬手擦了擦曲龄幽脸上的泪。
“所以其实百草堂、曲家主还有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低着头,说得很是认真。
“那正好,你后来以身相许了。”
曲龄幽说。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
这五年时间明墨多半时间在许州明月楼沉睡,这她是知道的。
而后是二十五岁的上元夜。
明墨遇到了她。
“那你手里的信?”曲龄幽想起在她来之前明墨就坐在这里了,似乎因为那信而不开心。
明墨表情微敛。
“信是十三姐姐的。”
“信上说了凉国、裘姬还有季灵犀极有可能是亡国那位凉王和季夏冬姐姐季春秋的孩子的事。”
她简单说给曲龄幽听。
这些她早知道了。沈月白早在她刚到沈府就告诉她了。
“信上的最后,十三姐姐说她调查时发现了明月楼明卫前辈的痕迹。”
早在二十四年前,在季夏冬刚到明月楼时,她的母亲明日和就派人查过了。
调查的结果是,明日和早知道季夏冬的来历、跟凉国的关系。
但她没有告诉别人,反而派心腹的明卫抹去了痕迹,不让别人再查到。
明十三能查到是她能力出众。
“母亲她早知道,但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
明墨心里其实是有猜测的。
她的父亲死于暗箭。
那支查不出来历的箭原本是射向明日和心口的。
明月楼当时已经是实际意义上的江湖第一门派了。
还有谁敢对第一门派之主放冷箭?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
“如果母亲真的早有筹谋,为什么季夏冬动手的时候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明墨捏着信的手不自觉攥紧,攥到血流出也没有感觉。
曲龄幽忙掰开她的手,把那信拿走,想了想问道:“没有了?这就是全部了?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了吧?”
明墨微怔,想起来原来的话题是跟曲龄幽说她的全部。
她压住情绪点点头,“没有了。”
风起拂,吹落树头的枯叶。
明墨伸手接住一片,不让那片落叶落入泥土里,眼里神色微暗。
“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她补充道。
“真的?”曲龄幽不信。
明墨坐直不让自己显得心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曲龄幽重复一遍,忽然想到什么,“我第一次见你时问你的问题你就没有回答。”
第一次?上元夜?问题?
似乎周围馥郁酒香重新涌来,明墨想了一下,想起当时曲龄幽的问题:想不想娶她?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亲了?”
“但你当时又没回答。”曲龄幽理直气壮,“是你自己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好吧。
明墨站了起来。
曲龄幽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看一眼四周,有些慌。
她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她又不会轻功。
而且明墨现在也用不了内力。
这不会摔了吧?
虽然知道月十四就在附近,她还是有些不安。
明墨拉着她的手,手上一个用力,曲龄幽一下站不稳跌入她怀中。
而后她抬起曲龄幽的下颌跟她面对面,道:“梦寐以求。”
这是回答曲龄幽“想不想娶她”的问题的。
再直白点说就是——“做梦都想。”
明墨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也确实在跟曲龄幽真正成亲前先做了个跟她成亲的梦。
“那你成亲第二天还递了休书呢。”曲龄幽小声控诉。
这么看,似乎也没有多想。
至少刚成亲就后悔了。
明墨:“……”
第37章 吵架
梵音寺在京城外的清静山上,是远近闻名的寺庙。
达官显贵多是来此求官途富贵,世家的小姐少爷求姻缘,还有的则是求平安喜乐。
四周古树参天,山路寂静曲折,钟声悠扬隐约。
“主子,夫人,到了。”月十四利落跳下车掀起帘子。
明墨也随之利落地跳了下来,回头对着车内的曲龄幽很自然地伸出手。
曲龄幽没有搭明墨的手。
她一提衣摆,也利落地从车的另一边跳了下来,略带得意地看明墨:我才不用你扶。
明墨莞尔,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月十四落后一步看着两道极为相配的背影,脸上有笑。
这是明墨过完生辰的第六天。
到梵音寺看风景原本是沈月白定的明墨生辰过后第三天的安排。
后来事情太多一拖再拖,直拖到沈月白忍无可忍,不想再看她整日在沈府“无所事事”,直接把她和曲龄幽塞进了车里。
此时明墨正和曲龄幽一起抬头去看山上隐藏在云雾里的寺庙轮廓,钟声若有若无,隐约能感到一种宁静祥和。
“沈月白说你以前到过这寺庙。”曲龄幽边看着四周景色边问明墨:“那你之前求的是什么?”
明墨垂眸,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记忆里她以前是不信这些的。
但求什么——
官途她不屑,富贵她不缺,平安喜乐她以前也不用求,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她看向远处那轮廓,“应该是求姻缘吧。”
求姻缘。
曲龄幽微怔,而后晃了晃被明墨牵住的手,笑问:“那你现在是去还愿?”
明墨因曲龄幽打趣的眼神脸微红。
她想了想,点点头,“是的。”
她当时应该是有这么求过的。
上元夜曲龄幽主动问她,怎么不算一种天上掉馅饼、如愿以偿呢?
到山上寺里时,明墨和曲龄幽都感到有些累。
明墨缓了缓,和曲龄幽一起拜过庙里供着的神明后看了会山上的景色。
而后曲龄幽神神秘秘说有事要问寺庙的师傅,让明墨自己先逛着。
她要问的事是什么?
明墨一步踏出寺庙的大门,目光往下是自山下一路修上来曲折漫长的山道。
这条路看起来那么长,走起来居然也很长。
明墨到现在还是有些累。
她向前走了几步,那里放着一只水缸,水面如镜,映出她的脸,白得惊人。
“主子。”月十四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带起疾风吹乱水面。
明墨收回目光,“什么事?”
“没事。”月十四靠过来一些,挡住她看水缸的目光,表情无辜:“这四周景色真好看。”
她第一次来梵音寺,见到好看的景色想跟自家主子分享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肯定没有!
月十四在心里自问自答着,继续问明墨:“主子,那边风景也不错,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明墨:“……”
“主子。”月十四满眼哀求。
明墨抿了抿唇,还是如她所愿去了她刚才说的方向。
庙里。
曲龄幽看了一圈,选了正中央那个看起来修行很高、人也仙风道骨的师父,认真问道:“师父,你们寺里祈福的灯,点一盏价格多少?”
那师父双手合十,淡声回了她一个数字。
雪青在后面不由睁大眼睛。
这也太贵了。她在心里嘀咕。
曲龄幽面不改色,“劳烦师父点上十盏,祈福之人的名字是明墨。”
她说到后面两个字时表情柔和,声音也轻轻,“光明的明,浓墨重彩的墨。”
*
庙外,明墨和月十四又看了一会风景,往回走时山道上也有人爬山上来要去寺里祈福。
打头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有几分熟悉。
后面跟着一个妇人,估计是那男人的妻子,衣着华丽、饰物精致。
再往后则是跟随的仆从。
“明楼主?”男人看到明墨也怔了怔,脸上似乎有些慌乱。
“梁大人?”明墨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她看到这人的脸感到熟悉的原因。
这是长公主生辰宴那日她在长公主府上见到的人,是段云鹤的舅父。
因为曲龄幽看了一眼后说段云鹤的长相跟他有几分相似,她才多看了这人几眼,现在才会觉得眼熟。
“你是为府上长辈祈福?”明墨随意问着,让开路给他。
梁大人忙道谢着就要过去。
他妻子皱着眉像是有点不解:“府上父亲母亲都无恙,我们此行是为小鹤——”
感受到梁大人的不悦着急,她忙止住声音。
小鹤?段云鹤?蛊?
明墨忽地心里一跳,有些明白梁大人刚开始的慌乱是因为什么了。
她闭了闭眼,又想起之前在沈府见到、沈府侍从说是负责采买的那人。
那时她也感到熟悉,只是没想起来。
现在她想起来了。
那人根本不是什么沈府人,而是流云山庄的人,是段云鹤的随从。
她跟曲龄幽成亲后不久到百草堂,那时段云鹤的随从里就有那人。
段云鹤的随从出现在沈府。
沈月白还早早制定她所谓的生辰出游地点——
明墨只觉心里像被什么压着,既沉闷也恼怒。
“主子?”月十四看她面色不好,有些担忧。
“你也知道吗?”明墨回头,声音平静地问她。
“什么?”月十四懵住。
也是,她只负责保护自己和曲龄幽,除此之外就是在沈府蹿来蹿去练轻功,沈月白要瞒住她不难。
“你去跟曲龄幽说,我有事要先回沈府,她逛完了再回来也行。”
明墨往山下跑去。
除了月十四和暗里几个地字堂护卫,明面上还有天字堂的护卫,来时的车也不只一辆。
明墨上了车,一部分护卫跟着她,不多时就回到了沈府。
府门前,之前曾是明月楼护卫、现在效忠于沈月白那几人看到明墨出现后,脸上明显都有些慌乱,跟山上那位梁大人如出一辙。
“楼主。”护卫小心翼翼喊她,“您怎么忽然回来了?”
明墨看他们一眼,脸上甚至还有笑:“我也想知道。”
护卫微怔,不由自主地退到一边不敢再拦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主子了。
主子不常笑,要笑也不会对他们笑。
明墨一路直往沈月白的院子走去。
到院门前时果然看到院门紧闭,一袭锦衣的段磐此时正愁眉苦脸坐在石桌前。
叶青宜也站在旁边。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都看来,看到来人是明墨后都表情一变。
“主子。”叶青宜小小声叫她,满脸心虚。
段磐则第一反应是挡住院门,满脸警惕,“明墨,沈月白现在正给小鹤施针,不能被打扰。”
沈月白,施针。
明墨险些要把手攥到出血。
“主子。”叶青宜忍不住上前一步,同时看向她后面。
“不用看了,曲龄幽还没回来。”
明墨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她先一步离开不等曲龄幽就是不想她知道这件事。
她看向院门。
“主子。”叶青宜小声地又叫了她一声。
明墨看她一眼。
叶青宜见状满是高兴。
“你主子在里面施针呢。”明墨声音平静。
叶青宜脸上一垮,“主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院门打开,沈月白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开门的是月三。
看到门外除了段磐和叶青宜外还有明墨,沈月白和月三同时变了脸色。
“怎么样?情况如何了?”段磐相当没有眼力劲地凑过来问沈月白。
沈月白声音温和地回答她:“再施几次针,喝一段时间药就能压制住。然后就能进行取蛊。”
段磐听完急急忙忙进院里去看段云鹤了。
“主子?”月三伸手想去掰明墨的手,被她一把推开,“不要这么叫我。”
她咬牙切齿,唇都咬出了血,“我不是你主子,你主子在你右边呢。”
月三右边是沈月白。
“行了明墨,这件事跟她们没有关系。是我让她们瞒着你的。”
至于叶青宜和月三还有其他护卫怎么这么听话——
“六年前你沉睡,那时明月楼是我管着的。你当时跟她们说过,沈月白也是她们的主子。”
她走向隔壁院。
走了几步见明墨还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
明墨满腔怒火,但看到沈月白满是疲惫的脸,还是跟了上去。
“为什么答应救段云鹤?”她压着怒火问沈月白。
沈月白低头,“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
“沈月白!”明墨没忍住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石桌,“如果你是那种以德报怨、菩萨心肠的人,我根本不会和你做朋友!”
医者仁心跟以德报怨明明是两回事。
“你当年那么求段磐她都不答应。”
“如果她答应,以流云山庄的地位,你根本就不用违背沈家祖训——”
明墨还在说。
沈月白看她的手,只看到一整片都红了起来,而那只石桌却完好无损。
“那我救都救了,你想怎么样?”沈月白破罐子破摔。
明墨冷笑,“你为什么救段云鹤?”
沈月白没回答。
“你不说,我来说。”
明墨早在回来的路上就把沈月白救段云鹤的原因想明白了。
“长公主一直想重整江湖秩序。除了百草堂外,她还想再选一些人管江湖事,建立一个新的组织。”
这些人也许在明面上,也许在暗地里。
“你想要当那组织的执掌人,是不是?”
明墨憋着一股气问她。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救段云鹤的原因。
因为段云鹤是流云山庄少主,因为流云山庄在江湖上地位不凡。
“是又怎样?”沈月白面不改色。
明墨那股气一下就炸了,“是又怎样!沈月白!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以前明明最厌恶权势,最不喜欢干涉这些盘根错节的事,你以前——”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沈月白被她说了这么久,也有些烦躁,“人是会变的。”
“明墨,你以为你就没变吗?”
“我怎么——”
“之前见面我说你一点都没改变,你还真当真了?你怎么不拿镜子看看,你的脸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你的手,你以前即便拿上最重的剑练上一天一夜也不会这么红……”
沈月白说得尽兴,等回过神时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
她有些后悔,“明墨。”
明墨没理她,几步并做一步走了。
曲龄幽回到沈府才知道明墨跟沈月白吵架了。
起因是沈月白瞒着明墨救段云鹤。
吵架吵起来沈月白说了明墨一顿。
现在的结果是明墨单方面不理会沈月白。
叶青宜、月三还有沈月白都眼巴巴看着她,希望她能解决问题。
曲龄幽:“……”
她扶额有些无奈,听清楚全部过程后问沈月白:“你还没有告诉明墨,你想当那组织执掌人的原因。”
沈月白愣住,“你是说,明墨其实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不是她救段云鹤,也不是她一时冲动说了明墨?
曲龄幽摇摇头,“你们认识那么久,她怎么会因为几句话生气?”
至于段云鹤一个外人,就更加不值得她动怒了。
沈府屋顶。
月三扶着梯子,沈月白搭着她肩膀上了梯子,有些艰难地往上爬。
爬到最高处后她站上去,月三撤了梯子。
视野一下开阔了起来。
沈月白有些晕。
她还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上。
她摇摇晃晃向着坐在那里的明墨走去,走了几步整个人险些摔倒。
明墨伸手拉住她衣角把人拉到面前,“你想死直接说,不用爬这么高。”
沈月白:“……”
“明墨。”她软着声音。
明墨没理她。
“小墨。”她拉长声音。
她和安拾邱都比明墨大,以前逗明墨时这么叫过她。
明墨还是不理她。
“墨墨。”沈月白按照曲龄幽教的一字一顿、语调起伏回转。
明墨回头看向她。
咳。
沈月白忙拉住她不让她再扭头,把组织好的开场白说了出来:“我想要当那组织的执掌人,是想要权势。”
明墨微怔。
沈月白脸上表情也有些怅然,“我以前确实不喜欢这些东西。但现在不同。”
“六年前。”
“不,准确来说是十一年前。”
那年明墨十五岁。
她知道那场大会出事时明墨、安拾邱还有很多人已经被困在春秋山了。
“我差点就能继承沈家家主之位。”
“但即便继承了又能如何?沈家只是个医学世家,自百年起就跟权势不沾边了。”
“如果我有权有势,十一年前我就不会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困住,听到你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再知道安拾邱离世的消息。”
沈月白眼眶微红。
这是她第一次在明墨面前说这些事。
明墨体内有浮生蛊不能情绪起伏太大。
以前她不说是不想刺激明墨。
后来明墨不说,也是不想自己难过。
她们都顾忌着彼此,从来没有这么开诚布公地谈过。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学的不是医,也许我就能救你,也能救安拾邱了。”
明墨才十五岁就能打赢那么多人。
如果她也练武,说不定也能天赋卓绝,能打上春秋山救出所有人。
或者如果她有权势——
沈月白设想过很多次。
练武的事已经晚了。
但权势二字,她还有机会得到。
“沈月白。”明墨声音沙哑,“安拾邱她是因为——”
“跟你没关系。”
沈月白摇摇头,“明墨,我其实很感激你还活着,没有让我失去所有想保护的人。如果我连你都救不了,我医术再精湛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拉了拉明墨的袖子,“嗯,我救段云鹤也跟这个有关系。”
“她体内的蛊也不一般,比叶青宜的难解多了。”
“我可以在她身上多试几种解法,把她当药人用。”
“她还要喝很多药。我在她药里多放黄连苦死她好不好?”
所以明墨能不能理理她、不要再生气了?
沈月白满眼期待。
“你说我丑。”明墨扭头。
沈月白:“……”
曲龄幽说的明墨不会因为几句话生气的呢?
她好声好气:“你最好看了。你比所有人都好看。你沉鱼落雁……”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夸人好看的词语。
明墨听她说到快要词穷,才认真问她:“现在蛊神教掀不起风浪了,你不用再要权势。”
她还是不想沈月白卷入那些争端。
“但蛊神教余孽还在,季夏冬还活着。”
沈月白也回答得认真:“叶青宜说你把蛊神教余孽的事丢给段云鹤去解决了。但段云鹤——”
她嗤笑一声,显然也不相信段云鹤能解决掉。
“而且我现在都已经习惯京城了。”沈月白说。
她现在一点不觉得那些事情麻烦了。
明墨听出她暗藏的意思后叹了一声,站了起来。
沈月白忙也站起来,“我们和好了?”
她边问边看四周,又是一阵晕。
“两倍。”明墨忽地开口。
沈月白:?
“段云鹤的药,加两倍黄连。”她一脸认真。
“三倍!”沈月白满脸欢快。
但现在怎么下去?
她看向明墨,很快又收回目光。
“月十四。”明墨轻唤一声。
月十四熟练地蹿上来,一手搭住一个跳回地面。
曲龄幽正在地面看着她们。
明墨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沈月白也摸摸鼻子,“那个,还有龙渊山你们还没去,要不去看看那里的风景吧。”
她好不容易才哄好明墨的,不能让她见到段云鹤再不开心。
曲龄幽也上前拉住明墨,低低声像是也在哄她,“嗯,还好手没拍坏。”
又似乎意有所指,“没关系,就算现在拿不了剑,也有很大的用处。”
明墨的脸一下红了。
沈月白目瞪口呆。
这才几个字?她刚才可是说了起码上百个词哄明墨啊!
然后明墨表情都不带变一下的。
结果这就红了?
第38章 事端
龙渊山在应川府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上,连接两地。
百年前燕朝太祖皇帝曾借助这座山的地形打赢极为重要、甚至堪称扭转乾坤的一仗。
因而龙渊山的名字还有潜龙在渊的意思。
此时山的深处,秋寒凛冽,树叶沙沙作响,有人疾奔而过带起阵阵萧萧风声。
最先过去的几人衣服上带一朵云,头发披散凌乱,连衣服被树枝刮破都没心思注意,只一味向前疾奔,如同逃命。
他们也确实是在逃命。
过了一会,后来追来的数十人脸不红心不跳。
面前是方向不同通往不同地方的曲折山路。
为首一人看一眼地面上的痕迹,很快有了判断:“那几人分开跑了。”
“宋护法,那分头追?”后面有人接话。
宋护法摇摇头,看周围十来人一眼,到现在才把安排好的计划告诉他们,“此行出动的不只我们,还有云护法。”
云护法,即云上雨,四十来岁,是蛊神教尊者季夏冬最为看重的护法。
虽然他姓云,却是季族人,自小在季族长大。
在季夏冬挨了明墨一记盘蛇手重伤、多年来只能躺在床上艰难度日时,蛊神教内还活着的教众都是听他的命令行事。
上次流云山庄宴会就是他带人出手的。
几段箫声、几支竹子,就让堂堂流云山庄少主痛到在地上打滚,让所有在场的江湖人都提心吊胆。
也让蛊神教三个字重现江湖,成为江湖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已经带人封住了龙渊山各处出口。”
宋护法声音得意:“此行真正的目的,当然不只是抓那几个流云山庄派来查名单的人,而是诱杀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
他们跟段云鹤打交道那么久,当然知道她最近去了京城。
宋护法念到她的名字时不禁咬牙切齿、满是恨意。
原本段云鹤失踪十年、是死是活他们已经不在意了。
她刚回归时他们想的也只是能借她体内蛊虫掀起波浪。
谁知她回了流云山庄第一件事是派人大张旗鼓搜捕他们的行踪。
流云山庄宴会上,在那些多人面前丢尽脸,她不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借着说书人“黑白大盗”的故事追踪到背后负责散播消息的蛊神教人。
而后借着那人,又派了数位手下,沿着蛛丝马迹挖出他们埋在江湖各门派的钉子,拼凑出一份称得上完整的名单。
眼看着都快将他们全部查完、让他们无所遁形了,云上雨忍不下去,才布了这个局。
“她真会来龙渊山?”有人持怀疑态度。
“就这几个手下和一份不知真假的名单,值得她亲自冒险?”
“她会来的。”宋护法对此倒很是肯定。
“别说名单,单她的手下被困在龙渊山,她就不会不管的。”
按照云上雨所说,段云鹤有许多缺点,比如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做事不够周到。
但也有许多优点,比如正直、天真,严格遵循圣贤书上的道理。
她做不出卸磨杀驴的事。
“还有段磐。”
“那女人那么在意段云鹤,想来不会让她自己一个人冒险的。”
“正好一网打尽,让流云山庄也跟当年的明月楼一样,看以后江湖上还有哪个门派敢再多管闲事。”
就是京城这边有点不好办。
长公主没有已经离世的先帝好糊弄。
“那——”有人欲言又止。
宋护法漫不经心,“有话就说。”
“那明墨呢?”那声音小心翼翼,“她也在京城。”
四周一静,似乎连风声都能猜到人的心情,适时停歇,周围只听得到那十来人一瞬跳得加快的心跳声。
又是这样。
一提到那两个字就跟禁忌一样。
甚至连呼吸声都放缓,生怕稍微大点声,拥有那两个字的人就会出现,跟六年前一样杀到让人绝望。
十来人长相不同,此时脸上居然是如出一辙的恐惧。
宋护法有些忍受不了压抑窒息的氛围。
但若说他不怕明墨,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暗自安慰同伴,也安慰自己:“她现在用不了内力的。”
“而且流云山庄宴会上她说得明明白白,她不会再管江湖事。”
“我们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又怎么样?只要不涉及到明月楼和百草堂、沈月白,她不会出手的。”
明墨绝不会以德报怨的。
他这么说,才继续带着人去追流云山庄那几人,脚步不快,就跟猫逗弄耗子一般。
龙渊山外围。
明墨坐在车里,正跟曲龄幽一起饶有兴致看着外边风景。
驾车的是叶青宜。
跟随的人除了十来名天字堂护卫,还有月三。
月十四这次留在沈府协助沈月白办事。
叶青宜跟月三好话说尽才抢到这次跟随明墨的任务。
原因也很简单,沈月白惹了明墨把她哄好了,曲龄幽没惹也哄了,她们两个则是惹了还没哄好。
月三像一阵风一样掠来掠去,摘了好多漂亮的花扎起来送到明墨面前,“主子,这个送给你。”
她说得有些干巴巴。
月十四摘花很正常,她摘花,那是不务正业。
月三递过去后低着头,只觉脸都在烧。
明墨看着那花有些沉默。
曲龄幽也看过去,看清楚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花没什么问题,单独拿出来都很好看,但是合到一起,花花绿绿、太多太杂,看起来反而有点怪。
月三在这方面审美能力倒是一般,远比不上月十四。
“你喜欢?”明墨见曲龄幽看了那么久,接过来有些高兴地递到曲龄幽面前,“借花献佛!”
她看起来还挺得意的?
曲龄幽正想说话,侧眸看到月三眼巴巴满怀期待看着她,有些无奈地从明墨手里接了过来。
她伸手拿了颜色和其他花格格不入的那几朵出来,摆弄一番后那花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明墨在旁边赞道:“原来这就是心灵手巧!”
曲龄幽继续把拿出来的那几朵花扎起来,想了想也递到明墨面前:“送给你。”
那是新摘下来的花,在肃杀萧瑟的秋也开得灿烂,衬得明墨也被满满生机围绕。
曲龄幽看去的眼神有不自知的温柔情意。
明墨接了那花,心情愉悦。
“主子?”月三刚喊出来就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行了,你去玩吧。”明墨挥挥手,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
她没再说沈月白才是主子,就是原谅她了。
月三兴高采烈,听完明墨的话后脸一红:“属下不喜欢玩。”
只有月十四才喜欢蹿来蹿去。
她有些高兴地出去坐在叶青宜旁边。
“这也行?”叶青宜一直留意着车内情况,此时见月三也把明墨哄好了,嫉妒得眼睛都在滴血。
“要不然你再去摘几十朵花吧。”她跟月三商量。
月三看她一眼,摇摇头,“现在是秋天,还能开的花不多,我刚才都摘完了。”
叶青宜皱眉,“那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月三面无表情地遁走了。
“不是?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啊?月三!”叶青宜欲哭无泪。
车内。
曲龄幽忍俊不禁,晃了晃明墨的手,“你好像很不好哄。”
她眉眼舒展,其实心里是开心的。
除了沈月白,还有月三、叶青宜费尽心思想哄她高兴。
属下是没有资格也不需要哄主子的。
她们跟明墨其实是朋友。
明墨还有这么多她在意的、也在意她的人。
她因而很开心。
“那当然。”明墨抬了抬头,脸上有点得意,“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现在还能看得上的东西可少了。”
至于说好话,她自己就很会说,一般人还真没她能说!
“那以后我要是哪里说错了怎么办?”曲龄幽有些苦恼,“我也不会哄人。”
“你不会说错的。”明墨信誓旦旦,“而且你也不用哄。”
她说着,脸微红凑向前,“你只要亲我一下就什么都好了。”
曲龄幽:“……”
她看着近在咫尺明墨好看的脸,没有真亲上去,“我现在又不用哄你。”
明墨有些失望。不过没事,曲龄幽不亲她,她可以主动亲曲龄幽。
她含笑把唇凑了上去。
山崖高处,云上雨带着人站在隐蔽处,此时正目光深深看着那辆平平无奇、单看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不同的马车。
一点特征都没有。
但他无端就是知道车内的人是谁。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
那里在六年前挨了一剑,他险些就死了。
在那座无人打扫破败供蛊神教剩余教众容身的庭院里,在季灵犀面前,他说他不怕明墨,说明墨拿不起剑,说她离死不远。
他表现得无所畏惧、自信满满。
实际上云上雨心里清楚,他也是怕明墨的。
在蛊神教地位越高,离季夏冬越近,接触明墨越多,越知道她到底有多恐怖、多让人绝望。
明明浮生蛊深入体内、侵蚀五年,她还能逃出去,还能带着人杀回来。
春秋山地形险峻、易守难攻还要在龙渊山之上。
蛊神教当时有几百人,明墨只有一百多人。
她拖着残躯,用少了数倍的人手,克服险峻地形和天然屏障,凭着一把剑生生就杀到了最里面。
但那么多人都怕明墨,怕到只是听到名字都忍不住打颤,他绝不能再怕。
他摸摸心口,顺着外面那层光滑柔软的衣服摸到了贴身的内甲。
他心里因此稍安。
“护法,要动手吗?”后面有人颤着声问他。
他摇摇头,“这次行动的目标是段云鹤、段磐和流云山庄。只要明墨不多管闲事,就不必理会她。”
他话音刚落,后面三十来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明墨还是没能亲到曲龄幽。
四周风声忽地凛冽起来,草丛微动,月三掠了过去,冷声喝问:“什么人?”
叶青宜停了车拿起越影送的锋利长剑,眼神戒备。
天字堂的十来个护卫也谨慎小心地把车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有靠近自家主子的机会。
草丛里是一个衣服破烂的青年,长发缭乱,衣服上破了许多道口子,透过口子能看到内里伤口遍布。
他右手拿着剑,剑柄和手掌的位置上缠了几圈布条。
明墨一看就明白原因。
那是为了确保那把长剑不会在脱力时被人打落或是握不稳。
那是保命的唯一希望,所以要牢牢抓住。
她从前也在右手和剑柄上缠过布条。
“你是、流云山庄的人?”月三看着他衣服上极为显眼、于肩膀的位置上隐约流动那朵云的图案,一下看出他的来历*。
“是,我是徐川,我主子是流云山庄少主段云鹤。”
他艰难地边喘气边回答,顺着月三看向后面,在看到车上人的脸后微怔,而后眼神亮起。
云上雨在此时带着人出现。
“明楼主。”他这么称呼明墨。
云上雨!蛊神教的人!
月三、叶青宜和四周明月楼护卫都提起神,戒备到了极点。
月三酝酿着就要拍掌上去。
云上雨在那之前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功夫很高。”
月三的武功跟段磐差不多,甚至隐隐还要胜过一些。
叶青宜则是跟段云鹤差不多。
剩下那十来个天字堂护卫,能跟在明墨身边的显然也是明月楼仅剩那些人里最厉害的了。
明十三和越影此时则是不在。
“但我们这边一共有四十多人。”
他带了三十来人。宋护法带了十来人。
他现在说的是真话。
“人数相差,大概就跟六年前在春秋山上差不多。”
将近四倍。
“但明楼主和当时似乎差别极大。”
“动起手来你们胜算不大。”
“而且还有曲堂主在。我记得,曲堂主似乎不是练武之人,也没练过内功。”
他在明墨一下阴沉冷冽、如刀刺来的眼神里面不改色,说出原本的打算:“秋冬肃杀,龙渊山的景色一般,没什么好看的。你们原路返回,如此可好?”
原路返回,即当做眼前这一切没发生过。
而地上伤得极重的流云山庄徐川,云上雨他们自然是要带走的。
流云山庄的人没必要救。
月三和叶青宜这么想,都看向明墨。
她是主子,最后做决定的人是她,而不论她想怎么做,她们都会执行。
云上雨也看着她,顺便扫一眼地上的徐川,在看到他破烂还沾着山林碎叶和花粉的衣服后眼神微闪,极为有耐心。
要不要救人?
明墨垂眸。
她当然不想救。流云山庄的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但——
她看向曲龄幽。
曲龄幽是百草堂的堂主,百草堂救过很多人,段云鹤、叶青宜,还有很多江湖人。
当然还有她。
曲龄幽应该不会、也不想见死不救。
她手微收紧。
“我以前救人,是在能力范围之内救的,不是那种救人性命还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去的救法。”
曲龄幽看出明墨心里想法,很认真地说。
她看地面上的徐川一眼,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定:“明墨,我不希望你有事。”
以十来人对四十多人,怎么看都是差别很大的。
何况云上雨还有那宋护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明楼主。”徐川有些绝望。
他也知道明月楼现在才十几人,自保勉强可以,但要跟云上雨硬碰硬有点困难。
但他还想争取一下,“我有蛊神教埋在江湖各派之人的名单,他们追杀我,是想拦住这份名单,不让名单到少主手里。”
他还不知道蛊神教真正的目标是借他坑杀段云鹤和段磐。
名单。
明墨上前一步,问他:“那你是想把名单交给我?”
云上雨任由她跟徐川说着名单的事,没有一点要阻拦的意思。
徐川微怔,而后摇摇头,很是坚定,“我不能把名单告诉你。”
“你怕我跟蛊神教有勾结,趁机毁了名单,或者骗你?”明墨眼神微深。
徐川愕然,“这、明楼主当然不会跟蛊神教有关系。”
就算有那也是不死不休,绝不会是什么勾结内应之类的。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明墨这么问是因为他的回答、因为他坚决不给名单和那一瞬的戒备。
他苦笑一声,其实心里也有点不理解,“少主不让我们传信,也不让我们在半路求援。她之前派我们去时千叮咛万嘱咐,说拿到东西后必须亲自交给她,除了她以外谁都不能相信。”
蛊神教余孽在的地方离京城太远了。
如果拿到后直接传信,或者中途向其他门派求助,或者回流云山庄,他们这十几人也不至于一直被追杀、追杀到现在只剩两三人。
但段云鹤是他们效忠的主子,她这么说了,他们自然只能照做,哪怕搭上性命也不能不愿违背。
不能传信。
不能求援。
也不能相信别人。
只能相信她。
明墨闭了闭眼睛,模糊记忆里隐约有什么清晰了起来。
“你先跑,回流云山庄找段庄主!记住,路上别停留,不要写信,也不要相信段庄主以外的任何人。”
“段云鹤,你一定要记住!”
彼时那道声音满怀希望、如同泣血。
那时段云鹤没记住。
现在——
她睁开眼睛,看向云上雨,淡淡道:“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我觉得秋冬时节龙渊山的景色最好看。”
第39章 明月剑法
她这么说,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愿意原路返回,也不愿意徐川被他们带走。
云上雨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惊讶,“很符合明楼主的风格。”
明墨如果真能听别人的安排,真那么随便就退步,那她也不会是明墨。
他抬起手,似乎是一种信号,三十多个蛊神教教众都有些不安地握紧手里刀剑。
天字堂护卫里走上去一个,把草丛里重伤不能动弹的徐川拖到一边。
“你留在原地不要动,保护好主子和夫人。”
月三看叶青宜一眼,知道她体内蛊虫刚解还不能全力施展,自己带着部分护卫直接上前了。
她穿着黑衣,天字堂的护卫也多是黑衣。
天还亮着,四周花草树木颜色不同,她穿梭在人群里,如同来自暗夜的利刃,眨眼间一掌拍出,就有人口吐鲜血被拍出去极远。
她想先拍死几个人,从根源上减少双方人数差距,因此出手时既快又狠,对准眼前人的心口就拍去。
云上雨以为她只比段磐厉害一点点,现在才知道大错特错。
段磐作为流云山庄庄主,其实少年时并没有多突出,现在只不过是年纪大占了内力深厚的便宜。
而月三现在三十一岁,比段磐年轻了将近二十岁。
若她练到段磐的年纪,在场所有人一起上怕也打不过她。
明月楼的人果然还是这么深不可测。
从楼主到明卫,从三十一岁的月三到二十一岁的月十四。
云上雨再次抬手,换了个手势。
月三很快发现蛊神教的人不和她正面打了,大约七八人把她围了起来,站位玄妙像是某种阵法。
明月楼护卫也是如此。
蛊神教人数比他们多,此时两到三人围住一人,拖住他们不让他们有机会联合,有意识地在分散他们。
剩下的二十来人则是攻向被剩下部分护卫护在中间的明墨和曲龄幽,进攻的招数却没有多猛烈。
叶青宜提着剑也在打。
旁边徐川还躺在地面上,拿着剑谨慎看着四周。
没有人保护他,但也没有人去杀他。
不太对劲。
如果蛊神教追杀他是为了不让所谓名单流出,那现在杀了他才是最正确、最要紧的事。
明墨拉着曲龄幽退后几步靠着车,皱着眉感到几分蹊跷。
风吹起帘子,她看车内一眼,隐约能看到车内地板上放着一柄长而宽的剑。
她右手微收紧,抬头去看云上雨时发现云上雨也在看她,“明楼主还是这么敏锐,可惜了。”
“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他面上似有得意,抬起手晃了晃。
围住月三和明月楼护卫的蛊神教教众齐往后退了一步。
“三、二、一。”
云上雨数完拍了拍手,掌声响起的同时伴随着长剑当啷砸地的声音。
是一名明月楼护卫拿不住手里剑,剑砸进地面后似脱力般脚步一个踉跄。
那是在场护卫里内力较弱的一个。
站在明墨面前的护卫拿剑的手也颤了颤,有些发软。
月三摇摇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心里一沉:“是迷药!”
她怒极,再顾不上什么阵法牵制,拼着被后面人刺上一刀也拍掌向前。
她速度极快,那人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随之口吐鲜血,却只往后退了十来步就停住了。
“我的内力——”月三抬起手看了看,心情沉重到极点,同时还有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蛊神教的手段她早知道。
蛊虫都是用毒养出来的,季族人会蛊术,必然也会毒术。
她和明月楼的人知道这一点,早有防备,早在云上雨出现那一刻就捏碎了手心药丸。
那是沈月白配置的、能解百毒的药丸。
只要不内服,大多外用的毒,如迷烟、软筋散都不能影响到她和天字堂的护卫。
她忽地看向旁边的徐川。
徐川也面有震惊,看向自己的衣服。
似是想到什么,他不安道:“之前有位姓宋的护法带人追杀我们,明明好几次就要追到了,不知怎么又放缓了速度。”
“不错,你衣服上有在山里跑沾染到的花粉。那其实不是真正的花粉。”
他们四十多人追杀徐川几个人,早就设计好他的逃命路线。
要追着他让他往哪里跑,要不着痕迹让他以为沾染到树叶和花粉,实际上是能侵蚀内力、消耗体力的药粉太容易了。
原本这是针对段云鹤而布下的、堪称天衣无缝的局。
布局前他们打听过,知道段云鹤住进了沈府,知道沈月白少年时就是神医,后来因明墨研究蛊术和毒术,也知道她制出通用的解毒丸。
所以那药粉是云上雨这些时间不眠不休根据那丹丸新配出来的。
和月三捏碎的丹丸相互作用,经过一段时间的蔓延,才有眼前这一幕。
徐川听明白后把身上外衣脱了丢向远处,脸上满是懊恼。
月三和明月楼护卫都表情凝重。
曲龄幽也面有担忧。
明墨面不改色,一边拉住曲龄幽的手,一边道:“所以先前那些话,也只是拖延时间了?”
那些如果她不救徐川原路返回,蛊神教就跟她相安无事的话。
“当然!”云上雨答得极快,眼里到此时才露出满满恨意:“段云鹤是该死,段磐和流云山庄也很碍事,但怎么比得上你明月楼楼主?”
他捏紧拳头,上前一步踹倒一个拿不住剑、受迷药影响现在比小孩子还要不如的明月楼护卫,几乎咬牙切齿:“从你的马车出现在龙渊山外围,我们行动的目标就变了。”
不然龙渊山这么大,徐川怎么能跑到她面前来?
蛊神教以前有几百人。
当然那些人里大部分云上雨是不在意的。
他在意的是季族人和视为亲姐、比他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季夏冬。
结果六年前春秋山,大半季族人死在明墨剑下,季夏冬也挨了明墨一掌险些死去。
即便没死,这些年也是一直痛苦不堪。
他看在眼里,时刻都恨不得亲手杀死明墨。
“现在月三和你明月楼天字堂的护卫都不能动用内力了。明墨,你还能怎么办?”
他眼里满是恨意,面上却得意无比,也不急着直接杀死明墨。
他最想要的,是让明墨在绝望里死去,是让她看到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她却无能为力。
就跟他以前一样。
而明墨现在最在意的——
他看向跟明墨手拉着手的曲龄幽,笑得张狂:“把曲龄幽抓过来。”
四周蛊神教教众面面相觑,没一个有动作。
叶青宜横剑挡在明墨和曲龄幽面前,“主子夫人,我还能打。”
她提着剑想上前,结果刚走了一步就晃了晃,没有一点征兆往后倒。
蛊刚解,她此时比明月楼护卫还要不如。
曲龄幽忙眼疾手快扶住她。
她没有内力,此时也没有那种手脚发软、使不上劲的情况。
明墨也没有,也许跟她体内的浮生蛊有关。
“都这样了,你们还怕吗?”
云上雨看四周人一眼,恨铁不成钢:“明墨不是当年了。她现在连剑都拿不起来。随便上去个人都能拿捏她,你们还怕什么?”
似乎真的是这样。
有两人对视一眼,小心谨慎地走上前,把手里武器横在面前,伸手就要去抓曲龄幽。
明墨垂眸,拉过曲龄幽护在身后。
她不是正经练武的江湖人,面前这些蛊神教教众也不是当初流云山庄宴会上为讨好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而不择手段那些人,她绝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她避开那两人手上武器,轻飘飘拍去一掌,如蛇般露出毒牙缠了上去。
那两人显然反应不过来,也来不及挡。
但跟当初流云山庄宴会上挑衅明墨想出名的长天门门主孟长贵不同,那两人挨了一记盘蛇手后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倒地。
他们跟没事人一样。
反而明墨收回手时掌心多了一道红痕。
“主子!”月三和叶青宜齐呼出声。
“明墨!”曲龄幽也着急地拉过明墨,坚定地挡在了她面前。
明墨看她的背影,只觉得跟之前曲龄幽在明月楼总部面对叶青宜的刺杀时一般无二。
“明月楼的盘蛇手江湖上无人不知,我怎么会没有准备?”
云上雨笑着将外衣脱了。
其余蛊神教教众也随之脱了外衣。
里面是一副软甲,看起来极为坚硬,隐约还有反刺,穿起来绝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若是江湖人出手间带着内力,那软甲绝拦不住。
毕竟在场三十多人都穿着,再挥金如土也打造不出这么多。
那是只防备盘蛇手的内甲。
“从六年前在春秋山上,看到尊者被你一掌拍重伤后。我就让人打造了几十副内甲,这些年就连睡觉也不敢脱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云上雨险些笑到岔气,“明墨,你还有什么手段?”
还有什么手段。
明墨也笑。
她此时正靠着马车。
她松开拉着曲龄幽的手。
“明墨?”曲龄幽皱着眉,脸上没有害怕,只有对明墨的担忧和愤怒。
明墨对她点点头,踩着车旁一块石头上了车。
云上雨一怔。
其余蛊神教教众也一怔。
而后齐声笑了出来:“堂堂明月楼楼主,自知必死无疑后,竟然连心上人也不管,自己躲回车里了?”
他们的笑声很快止住。
因为明墨只几息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她左手拿着一把剑,一把长而宽、看起来稍显笨重,剑刃甚至是钝的剑。
曲龄幽也有些怔。
明墨拿的剑是望月剑,剑柄刻着“如意”二字的望月剑。
在明月楼总部明墨说教她练剑,把这剑送给她。
后来明墨要来京城,她不愿回许州也跟着来,把那剑也带上了。
到了沈府以后,若是她在沈府,这剑就在沈府她住的那院子屋里。
若是外出,不管到青镜湖还是梵音寺,她都会把那剑一起带着。
因为那是明墨送给她的剑。
因为明墨曾经剑法很好。
因为剑对于明墨来说意义不凡。
还因为——带着那柄剑,就如同把少年时的明墨也一起带上。
她希望明墨不但能活过三十岁,还能如叶青宜一样解蛊成功,再不受痛苦折磨,不被外物束缚。
“还没到必死之地,怎么能说必死无疑?”
明墨淡笑着,缓缓走到曲龄幽面前。
她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她的脸还是苍白的。
但她手里拿着剑。
仅凭这一点,云上雨和四周蛊神教教众都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那是刻在灵魂深处完全抑制不住的惧怕。
“明墨,你不要命了!”
云上雨强压恐惧,“你体内浮生蛊已到极限,你再动用内力,只怕剑都拔不出就会直接死了。”
已经六年过去。
六年前她能够不顾蛊虫发作的痛苦杀上春秋山。
六年后,蛊虫还在,情况只会更严重。
“明墨!”曲龄幽声音微颤,从云上雨的话和月三、叶青宜的反应隐约知道明墨要做什么后,情不自禁伸出手想阻止她。
明墨轻柔避开她的手,摇摇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怎么这么怕?”
她伸出右手握住剑柄,将那剑拔了出来。
把漂亮壮观镶嵌着许多宝石的剑鞘拿给曲龄幽。
而后左手并指,轻轻在剑刃上抹过。
像是变戏法一样,随她动作,剑上有什么东西缓缓脱落,一段一段掉在地上。
到最后,那把原本长而宽还笨重的剑变得短而细,轻盈如流云。
天色已暗了下来。
群山笼罩里,那把剑的周身泛着淡淡的蓝光,
“望月剑还有一个名字,是明三剑。”
明墨看着曲龄幽,声音温柔。
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是明三月,在还没行走江湖前,她是燕朝暗卫里排第三的。
在打赢其余人被皇帝选中、用来当限制江湖的工具后,除了练了十六年的盘蛇手外,她还有一把出自皇宫宝库的长剑。
以她的名字命名,后来传给历任明月楼楼主,以致成了明月楼楼主身份地位的象征。
但除此之外,这还是一把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的宝剑。
是不是真能削铁也许还存在疑问,但削面前蛊神教教众的内甲是绝无悬念的。
明墨边说边向云上雨走去。
她走得不快,一步一步,却如踏在在场蛊神教教众的心上。
“我就不信你敢动用内力,不信你还能忍受住蛊虫反噬的痛苦赢我!”
云上雨深吸一口气,提着手里武器迎了上来。
他的武器是一把短钩。弯曲如月,最前端尖锐锋利。
其余人见他上了也轻喝一声,提着武器一拥而上。
曲龄幽站在那里看见后心不由揪紧。
然后她就看到明墨漫不经心把剑递了上去,望月剑无往而不利,顺着云上雨刺来的动作轻描淡写一挑,剑刃在他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
他吃痛,那把看起来极为锐利的钩顿时脱手飞出。
四周蛊神教教众也差不多。
他们攻向明墨的速度不同,角度不同,动作也不同。
迎着这么多人的攻击理应是招架不来的。
毕竟有句话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明墨是例外。
风微急,树叶沙沙,草轻摇晃,她脚尖轻点地面,轻盈自在地像是会飞。
她握着剑踏步回旋,在人群里漫步而过,如世间最轻快自由的风。
那些人原本完好无损的身躯无端多出道道缺口。
顺着缺口流出的血并不多,却是飞溅而起的。
那些缺口都在喉咙。
一剑毙命,却不是干净利落,而是优雅缓慢带着韵律,似起舞般轻柔。
曲龄幽看得目不转睛,接着才想到那剑法有些眼熟,跟明墨以前教她的明月剑法一样。
那时因为曲府庄上管事之死的原因,她去问明墨,明墨说她曾用这套剑法杀过很多人。
那时曲龄幽是有点不适的。
血之于她而言是黏稠的、湿润的、脏污的东西。
她不是江湖人,而是主营药材百草堂的主人,也没觉得杀人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但现在——
她看着明墨,看她青色随风起拂、和远处树木颜色相衬的衣摆,看她微白的脸,再看四周飞溅而起的血,只感觉到心动。
一点也不黏稠、血腥。
而是仙人起舞,欲乘风归去。
天上没有月,望月剑在夜色里泛着光芒,拿着剑的明墨眼眸清亮湛然。
在曲龄幽眼里,她就是最亮且会永恒存在的那轮明月。
明月施展的剑法,故为明月剑法。
那边明墨再收起剑时地上已经倒了一堆人。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她抹了抹唇角的血,忍着痛意声音轻快,是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又无力倒下、喉咙被割开的云上雨说的:“有些事还是要相信的。”
第40章 浮生蛊
“云护法!”
远处响起的声音带着震惊慌乱。
明墨抬头望去,看到十来个和地上蛊神教教众尸体差不多衣着的人,为首一人则衣服还要再华丽一些,跟云上雨差不多。
那也是蛊神教的人。
她握紧手里的剑,不着痕迹将喉间腥甜咽下,眼里情绪不变,淡淡地看了过去。
拿、拿着剑的明墨!
“宋、宋护法?”跟在第一个人后面的人声音带着颤意。
宋护法也皱眉,看着地面一地尸体和死不瞑目的云上雨,心里有惧怕,也有迟疑。
他没近距离接触过明墨,但明墨这两个字对他绝不是陌生的。
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听说过明墨,知道她是明月楼少主,知道她剑法卓绝,知道她行事果决、出手果断。
当然也知道浮生蛊的存在。
她杀了云上雨带着的三十多人,现在还能继续杀吗?她还杀得动吗?如果能,她怎么会站在那里不动?
他扫过地上同样盘膝而坐、一看就中了云上雨配置迷药的月三、叶青宜和天字堂护卫,眼神微深。
还不跑?
明墨抬手擦了擦剑刃上的血,眉眼有惋惜。
她轻踩地面,轻盈又极快地落在宋护法面前。
望月剑亮起的剑光照在宋护法脸上,轻而锐利、染着血腥味的剑刃是他最后能看到的景色。
应该在看到明墨的第一时间就立刻逃跑,恨爹娘不生多两条腿的那种逃跑的。
如果那样,说不定还能逃掉。
他后悔不已,但为时已晚。
连带着也搭上了那十来个一直跟着他的手下的性命。
至此,蛊神教余孽里占比颇多的四十多人全死在龙渊山里,死在明墨以望月剑施展出来的明月剑法下。
“主子——”月三向来稳重沉静,此时声音却带着颤意,跟蛊神教教众因惧怕而发颤不同,话里情绪却比那些人还要剧烈。
“主子——”叶青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眼睛都红了。
曲龄幽没开口。
明墨在一段距离外背对着她。
她抬起没拿剑的左手,借着右手望月剑剑刃折射出来的影认真细致把脸上血迹擦干净,又看了看衣服,确认没沾到血后才回头,几步走到曲龄幽面前。
她把望月剑递给曲龄幽,面上含笑:“完璧归赵。”
曲龄幽接过望月剑后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掏出块帕子递到她嘴边。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明墨,眼里隐约水光闪过。
四目相对,还是明墨先败下阵来。
她伸手搭住曲龄幽的手,唇微张,鲜血如注,须臾间就将原本洁白的帕子染成红色,打湿后竟重到曲龄幽险些拿不住。
“很痛吗?”曲龄幽忍住眼里泪意,故作平静地问明墨。
明墨搭着她慢慢坐在月三和叶青宜合力搬来的石头上,缓缓摇头。
如果跟以前最痛的时刻比起来,是绝称不上很痛的。
但确实比之前几次蛊虫因时间到了而发作的痛苦重一些。
因为这次不是时间问题,而是她用了内力。
明墨闭了闭眼,想睁开时只觉眼皮子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大山。
四周似乎静到了极致,什么声音都没有,风声水声甚至呼吸声都没有。
又似乎吵得耳朵疼,一段接一段嘈杂不知具体是什么内容的噪音占据她所有感官。
明墨很快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也感应不到四周人的存在。
“主子的浮生蛊,彻底地发作起来了。”
叶青宜不再盘膝而坐,手撑着地面几步挪到明墨和曲龄幽面前。
在曲龄幽担忧的眼神里,她声音温和:“夫人,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主子有事的。”
她伸手搭在明墨背上。
曲龄幽配合着她的动作扶起明墨,轻柔把明墨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看去时只看到明墨的侧脸,白得惊人,唇角偏又不断有血渗出,靡丽灼艳。
越发衬得她不像个人。
曲龄幽心里阵阵绞痛,看向叶青宜时,还记得之前云上雨那些话。
月三、叶青宜和天字堂的护卫都是不能动用内力、甚至身体也酸软无力的。
现在叶青宜似乎要给明墨输送内力——
“叶青宜。”月三比她先一步出声,“你——”
“主子刚才用了内力,现在浮生蛊没有制衡。什么都不做的话,主子会先死于沈姑娘配置的毒药。”
叶青宜坐直,双手抵住明墨的背。
如之前在明月楼总部越影给她输内力护住她心脉那般,她现在正往明墨体内输送内力。
但她中迷药的影响还没过去,现在贸然动用内力,一个不慎就会内力全失、武功尽废。
月三原本想这么说,对上叶青宜的眼神后就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
别说区区内力和武功,只要能救明墨,要她们舍了性命也没什么。
她只是没中过蛊神教的蛊,现在没法把迷药的影响暂且压制住,再怎么拼命也凝聚不起内力。
不然她也会这么做。
不过叶青宜的内力还是不够深厚。
她现在近三十岁,其实比当初的明墨多练了十五年。
但明墨十五岁时已经足够惊艳,连六七十岁的江湖高手、门派长老都无法打赢。
叶青宜现在的内力没有十五岁的明墨深厚,她就是搭上所有内力也是远远不够的。
月三神情黯然。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叶青宜输了一会内力后果然面色微白,显见有些吃力了。
就在她快坚持不住要断了时,树叶微摇,一袭黑衣的月十四白着脸自远处掠来,停住后用两息时间调整呼吸后,接过叶青宜的任务抵住明墨的背。
她呼吸急促,却又同时对曲龄幽和四周同伴解释道:“我在沈府前撞上要去向段云鹤报信的流云山庄之人,就自己先来了。”
一路停都没停,到了山里后山路险峻又崎岖,马跑得还没她施展轻功快,她就弃马直接用跑的了。
她继续输送内力。
到她也快要没内力时,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响起,最前面那人也面色微白。
那是段云鹤。
她第一眼看到闭着眼睛不知生死的明墨,不由皱紧眉。
天将亮不亮,山间风大,曲龄幽早把外衣脱了盖在明墨身上。
现在她自己正冷得发抖。
段云鹤解了外衣递过去。
曲龄幽看都没看她一眼。
月十四结束完输送内力后,冷着脸往段云鹤面前一杵,把外衣脱了给曲龄幽,“我有内力,不怕冷的。”
曲龄幽看她也变得跟叶青宜一样白甚至隐隐要赶上明墨的脸,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
“山间风大,主子现在不能着凉。”月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药效还没过,她还是有些无力。
“我知道距离这里最近有座庄子。”段云鹤忙开口,顺便往后挥挥手。
有流云山庄的人上来把一旁重伤的徐川扶走,也有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向月三。
月三有些厌恶地搭住了。
而后一行人赶往最近的那个庄子。
到了后段云鹤跟那庄子的管事说了几句,而后曲龄幽和几人一起动作轻柔把明墨挪到布置最舒适那个院子里。
“煎药。”月三动作熟练从怀里摸出保存得很好、之前跟蛊神教教众对打也有意识护着的药包,对月十四说。
“我去吧。”段云鹤自告奋勇,“月十四还要近身照顾明墨。”
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现在在场明月楼的人就她没有受到迷药影响。
她说着就要接过去,月三的手往后一缩。
“你——”段云鹤微怔,“你不信任我?”
“段少庄主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么?”叶青宜冷笑一声。
信任。
段云鹤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我来吧。”曲龄幽看一眼床上不清醒时也双眉紧锁的明墨,向月三走去。
月三这回没缩手。
“夫人,你煎药时要小心一点。”
月十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那其实是毒药,尝到一滴都会有性命危险的。”
毒药?
曲龄幽心里一震,惊讶地看去,发现月十四和月三、叶青宜都脸色如常。
“是毒药。”感受到她的眼神,叶青宜点点头确认道。
厨房里,柴火旺盛,不断有烟升起。
药味浓郁苦涩,隐约还一阵一阵地呛人,极为难闻。
这原本是曲龄幽最厌恶、视为阴影的味道。
当然她现在也没有多喜欢。
只是此刻坐在炉前闻着那味道,本应该是很难接受的,曲龄幽却心神不宁,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满脑子都是月十四刚才的话。
月十四说她煎的药其实是毒药,是沈月白研究出来、混合不同药材后将毒性激发到最大的成果。
在春秋山五年,明墨体内的蛊早已经到了一般解法绝对解不开、甚至压制也艰难无比的程度。
沈月白想了很多办法都徒劳无功。
她最后想到的办法是以毒攻毒。
蛊虫原本就有剧毒,时不时还会苏醒。
每一次苏醒,它自带的剧毒就会在明墨体内活跃、流淌。
毒性太大,一般药物压不住。
沈月白只能不断研究毒物,用能和那蛊虫成长环境相比的毒压制住。
同时因为那是在明墨的体内,人体承受不住这么多毒物,明墨只能用内力控制,让蛊的毒和沈月白喂的毒达到微妙的平衡,不让毒素蔓延到心脏。
所以她不能动用内力。
但在龙渊山面临绝境,她再不出手也会死在云上雨那些人手里。
所以她用了内力,借助望月剑之锋利杀了那些人。
蛊虫暴动,平衡被打破,沈月白喂的那些毒也开始渗进她体内深处。
所以这次发作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还有浮生蛊。
曲龄幽到现在才知道这三个字真正的意思。
中了浮生蛊的人会记忆衰退,会渐渐没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听觉。
到最后蛊最严重时,也许上一刻才记住的人和事下一刻就会完全忘记。
去时同来时一样无知无觉,大梦浮生一场,所以称为浮生蛊。
曲龄幽耳边一遍一遍响着月十四对浮生蛊解释的声音,脑海里想到的是过往许多事。
最近一次是明墨生辰时她绞尽脑汁想明墨喜欢的东西。
那时她排除了吃、看书和很多。
她跟明墨成亲近一年,她从来没见明墨喜欢这些。
现在才知道,原来明墨不喜欢吃是因为没味觉,不喜欢看书是因为记不住。
她不喜欢的那些,都是因为那对她而言是无意义的。
还有什么是对她有意义的?
*
“你说小雨他们都死了?”
坐在轮椅上晒着太阳、此时看起来颇有精神的女人搭在扶手上的手攥到发白。
“死在明墨剑下?”
她的手松了又攥紧,面容沉沉,“那明墨也要死了吧?”
站在她后面的女子没回答,只垂着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
“你不想她死?”坐在轮椅上的人看了过去,“灵犀?”
“也是。”
没等女子回答,她又轻叹一声*:“她死了是有些可惜。”
“但她杀了小雨。”声音忽地冷了起来。
那是最后一个季族人了。
她带出来的季族人不多也不少,近大半死在明墨手里。
“没有季族人了。”声音低沉带着恍惚。
那正好该做个了断了。
她收敛起情绪,也忍耐着到了秋冬后较春夏轻些的痛苦,淡淡道:“那墓的具体位置已经确定了?”
“是。”
“那就把消息放出去吧。”
“……是。”
四周黑暗。
明墨再醒来时看到四周摆设全是陌生的。
她既不在沈府,也没在明月楼总部。
“明墨!”
曲龄幽似乎是一直守着她,看她醒后第一时间走了过来,在快要走到时她停了停,想到什么,问明墨:“你能看到我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明墨微怔,反应过来曲龄幽知道浮生蛊的事了。
她有些心虚,又想起之前曲龄幽好像也没有详细问过。
于是心虚稍减。
“当然能看到,也能听到。”她点点头,在曲龄幽走过来后继续道:“不过,你是谁?”
曲龄幽脚步一滞。
她认真去看明墨脸上的表情,看到她表情平静,眼神却温柔缠绵。
那根本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那是只属于她的眼神。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坐到床前,想了想严肃郑重地回答道:“我是你姐姐。”
“姐姐?”明墨靠坐起来,眉微挑,重复了一遍。
“嗯。”曲龄幽点头,“我是明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朱。
起的名字确实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明墨忍不住笑了一下,唇微动,像在说话。
“什么?”曲龄幽没听清楚凑了过去。
根本就没说什么,不过动动唇假装说话而已。
明墨眼神明亮,带着得逞的快乐迎上来吻住她的唇。
在车上曲龄幽不让她亲,现在她还是亲到了。
“姐姐。”她松开曲龄幽,舔舔唇,笑着道:“我不但看得到你、听得到你的声音,好像你一靠近,我的味觉也回来了。”
“不然怎么一亲你,就觉得很甜呢?”
“明墨!”曲龄幽被她亲得呼吸微乱,听清楚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又向前倾了倾,轻吻曲龄幽的眼睛,吻她眼下的皮肤。
似乎又有点咸。
“不要不开心。”明墨握住她的手满眼认真。
曲龄幽微怔,不太能适应她话题的跳跃,“你——”
“我在哄你。”明墨说。
哄就是希望她能开心、无忧、万事如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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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可惜我还是逃不了
明墨醒了一会,跟曲龄幽说了一会话,又喝了白玉瓷碗里装着的黑乎乎黏稠的药汁,没多久就睡着了。
当然说是睡着也不是那么准确。
毕竟睡觉一般是不会打颤、出汗、不安难受地像做了许多噩梦一样的。
哪怕她极力克制,曲龄幽还是看出她实际上是痛苦的。
她皱着眉,把托盘上剩下一半、金元宝形状的糖丢进嘴里。
明墨刚才喝完药后掰开说一人一半。
明墨因为浮生蛊而尝不到味道,药苦不苦对她其实是没有影响的。
曲龄幽没有中浮生蛊。
她舔了舔嘴里的糖,却觉得自己的味觉一定也出了问题。
不然糖怎么会是苦的?
她皱着眉走出去,问月十四:“沈月白还没到?”
月十四摇摇头。
她之前孤身一人赶往龙渊山,是因为其余的明月楼护卫被她派去接沈月白了。
在她跟明墨启程去龙渊山的同时,皇宫里年仅六岁的小皇帝犯了心疾,据说危在旦夕。
长公主自然要带着沈月白一起进宫的。
如此巧合。
曲龄幽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因为皇宫守卫森严,绝不是蛊神教能插手的地方。
像是天意如此,注定要明墨早逝。
曲龄幽想到这里,眉眼一下凌厉起来。
她是绝不信命的。
越影比沈月白还要早到。
收到消息后她连夜带着人赶来,一进门第一件事是把旁边的段云鹤一脚踹翻。
面对流云山庄之人的不满,她怒火冲天:“什么倒霉玩意?主子一遇到你段云鹤就没好事!”
她说完还嫌不过瘾,陆续又踩了段云鹤几脚,就差没直接上手打了。
段云鹤倒在地上默默承受着没有反抗,甚至还摆手示意手下也不要在意。
待越影怒火稍减,她才小声道:“我想见见明墨,我、我有事想要请教她。”
越影呸了一声,原本想直接不理,但走没几步又想起自上元节明墨醒来见到曲龄幽落水后,曾说过以后任何事都不能瞒着她。
她进了屋,在明墨再次醒来后,迟疑一下还是把段云鹤的要求说了。
在旁边的曲龄幽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满:“怎么她还在?”
“这庄子不是她的?”明墨惊讶。
她半睡半醒时听到屋外叶青宜和月十四的对话,知道这庄子是距离龙渊山最近的,是段云鹤带路过来的。
“当然不是!”曲龄幽睁大眼睛,凑向前道:“这庄子是我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嗯,也能说是你的,是明月楼的。”
她的自然是明墨的。
明墨:“?”
刚赶到的沈月白忍俊不禁,也凑过来解释道:“这庄子原本是某位权贵的。段云鹤查完主人后是想买下来的,但刚好曲龄幽也派人去查了。”
曲龄幽也想买。
原本在地位上曲龄幽应该是不如段云鹤的。
但现在当权者是长公主。
她要重新整顿江湖,对百草堂隐约有安排。
那些当官的、权贵也许没想到这一点,但长公主对曲龄幽和百草堂的不同他们能察觉到一二。
“而且夫人出了三倍的价钱!”月十四蹲在窗边的树上大声补充。
所以现在这是曲龄幽的庄子,明墨要是看段云鹤不顺眼,完全可以直接让人把她赶出去的。
曲龄幽得意地跟明墨说着。
曲龄幽的庄子。
明墨因此而心神微动,根本没在意后半段话,只是抬眼认真看着曲龄幽,眼里情绪有那么一瞬间复杂到曲龄幽看不懂。
“让她进来吧。”
明墨收回目光,声音淡淡。
段云鹤进来时就看到沈月白坐在屋里的桌前,曲龄幽坐在床前,越影站在门口。
而明墨——
她的脸比当初在百草堂前还要白。
这几天通过月三、叶青宜和明月楼护卫看她时愤怒不满的目光,她已经知道在龙渊山里明墨用了内力,也知道那对她会有什么影响。
她有些怯懦地上前,“流云山庄这段时间正派人收购珍贵的药材,再过一两天就会送来。”
沈月白手微紧。
时隔六年,现在她早已不需要求流云山庄了。
“如果你进来只想说这个,那你可以走了。”明墨面上表情淡淡。
“我想请你看看这名单。”
段云鹤递过来一张纸。
沈月白上前一步接过来认真检查三遍以上后,看明墨点头才把那东西给她。
“这是徐川背下的名单,他说名单上的人是蛊神教埋在江湖各派的钉子。”
如果属实,那么把这些人杀了或是逐出门派,江湖各门派将安全许多,不必再受蛊神教无形的威胁。
“如果没有你之前的提醒和暗示,我根本查不到这些。”
段云鹤似乎想上前,在曲龄幽冰冷警惕的眼神里又止住。
她继续道:“但龙渊山之事原本是蛊神教所布的局,我怕这名单——”
她怕这名单也是假的,也是蛊神教局里的一环,怕自己反而会坑害江湖各派。
“当然我已经暗中派人去查名单上的人的过往进行确认了。”
“既然这样,你还问我做什么?”明墨扫了一眼,发现名单上密密麻麻十几个名字,没有一个是她有印象的。
浮生蛊正在发作。
她看段云鹤时,甚至对她的脸感到陌生。
那是她看曲龄幽时顺带看了五六年的脸。
“我不是神,无法告诉你答案。”
她把名单捏紧,没还给段云鹤。
段云鹤也不在意这个,她整个人失魂落魄,不断回响着明墨那句“不是神”。
她不是神。
确实不是,神不会白着脸、不会流血、不会痛苦。
只是在段云鹤心里,明墨曾是能和神相比的。
她少年成名。
段云鹤不是不崇拜的。
只是段磐跟她说明月楼不是好地方,她再问时,段磐就把一切都告诉她。
杀手组织,因钱财而取人性命。
如此随意、视人命为草芥,段云鹤当然不喜欢。
但明墨的剑法那么无所畏惧,眼里光亮分明是圣贤书里最光明磊落才有的神采。
她最绝望时还是明墨救了她。
她还推平蛊神教。
她有些恍惚,在察觉到明墨不再说话、沈月白和越影也一副送客的架势后,忙说道:“明墨,我很感谢你救了徐川。”
“我救的不是徐川。”明墨看向她,声音微沉,眼神却很认真。
段云鹤愣住。
徐川后来跟她说了所有过程,他说明墨原本是不想救的。
明墨起初只想要那份名单。
他不愿意给,明墨反而救了他。
明墨现在却说她救的不是徐川,她真正想救的——
她胸口一沉,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
屋里其实很大,段云鹤却一下无地自容,她低着头走了。
沈月白走了上来,“救个人搞成这样,丢不丢人?”
明墨瞪她,“你说我丢人?”
似曾相识的感觉。
沈月白一下想起自己在沈府屋顶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百来多个词。
她摇头,跟曲龄幽手里的拨浪鼓一样。
打闹了几句后,才言归正传。
沈月白刻意忽略明墨的脸色道:“沈府那几人有问题。”
那几个之前明墨刚进沈府见过的、说是长公主派给她帮忙的人。
“其中一个是蛊神教埋在沈府的钉子。”
“我不知道这事。长公主却是知道的。”
“她原本想借那人利用蛊神教,顺便整顿江湖。”
那人的行动原本都是在她掌握之中的。
“不过前段时间宫里那位病危,她顾不上沈府这人。”
她向明墨解释云上雨知道她配置的解毒丸具体成分的原因,说到最后有些失落,“我早应该察觉到的。”
明墨摇摇头,“哪有那么多应不应该。”
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你给他看过了?怎么样?”
他,即宫里那位,即燕朝在位五年、才六岁的小皇帝。
如果小皇帝死了,燕朝现在仅剩的有皇室血脉的亲王郡王就那么几位。
权势在长公主手里,她显然不愿意扶那些人上位。
但如果她想自己上位,朝中总有人是不答应的。
摄政长公主跟正经登基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沈月白摇摇头,看明墨似乎又在思索,打断道:“你现在别想这么多了。”
曲龄幽这会不在。
她上前搭住明墨手腕,再松开时眼眶红透。
居然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那毒——”她看明墨,见她还是面不改色,忍不住道:“明墨,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
她又不是曲龄幽。
况且明墨什么情况她比明墨本人还要清楚。
是么?
明墨卸了力靠在床上,眼神似是有些迷茫,“你的脸好像变了。”
变陌生了。
“有点痛。”她跟沈月白说:“跟季夏冬第一次把浮生蛊种进来有点相似。”
不过还是没那时候痛的。
“我会死么?”她问沈月白。
季夏冬说她活不过三十岁。
意思是她绝对会死于三十岁前,而不是她就能活过二十八岁二十九岁。
现在她二十六岁。
即便没龙渊山的事,也很接近了。
“当然不会。我会医好你的。”沈月白斩钉截铁。
这是她从前跟明墨说过很多次的话。
只不过从前明墨都是缩在被子里不回应。
现在她也缩在被子里,想着曲龄幽,缓缓回道:“那拜托你了。我不想死。”
沈月白点点头,走出屋外。
隔壁屋是她的,里面满是月三施展轻功从沈府她房里搬来的瓶瓶罐罐。
她一头扎了进去。
而后很长一段时间明墨都在睡醒和困倦里转换,唯一不变的是紧锁的眉和颤抖的身体。
月三、月十四、越影和叶青宜轮流给她输内力。
但那不是她自己练出来的,对于浮生蛊和其他毒的压制效果一般。
闲着无事时,她也会看看庄上风景,再看看那日段云鹤的那张名单。
她现在想做的事不多,沈月白没有再阻拦她。
曲龄幽则是看着越影派人陆续从许州明月楼送来的箱子,若有所思。
越影说那上面记录了明墨少年到现在重要的事,也有她之前整理出来的江湖门派重要人物的信息。
明墨每次浮生蛊发作后都要重新看一遍,不然会失去对江湖之事的判断。
比如她现在看那份名单,也经常会问越影某某是谁、哪个门派的、多少岁。
“我来记住这些信息吧。”
她让搬箱子的人把箱子搬到她安置在明墨隔壁的屋里。
她记性很好,虽然没到明墨少年时堪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也只用看几遍就能记住。
如果明墨记不住,那她可以替明墨记住。
反正她会一直陪着明墨。
越影没有意见。
于是某日明墨再次沉睡后,曲龄幽进了隔壁屋看起那些箱子。
里面有江湖门派掌门、长老的大致信息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也有江湖高手的成名技和来历。
曲龄幽把那些都记住后,再次打开一个箱子。
这回里面那些散乱的纸上的字和前面那些清楚明白、方便看和记的字都不同。
苍劲有力,笔走龙蛇,极有锐意的字。
似曾相识。
曲龄幽想了一下就想起来了。
她在明月楼总部见过,明墨以前住的地方名为闲云阁。
那三个字出自明墨之手,和现在纸上的字迹差不多。
所以这是明墨亲自写的?
曲龄幽不禁有些期待。
越影说明墨记性不好,大部分信息是她整理出来的,明墨只负责看。
而她亲自写的,则都是她生命里记忆深刻、对她极为重要的事。
她拿起一页。
上面是:
“……快到上元节了,到那时我就虚岁十五岁了。经过艰难的考验后(其实是我软磨硬泡),母亲终于允许我去京城玩了。”
“我还通过押镖获得了报酬,那是我自己赚到的第一笔钱。”
……
“上元节的花灯好漂亮,烟花也好漂亮,不过都没二楼那个姑娘漂亮!”
曲龄幽看到这里微怔,又去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天熙二十五年,那年明墨十五岁。
所以这其实是明墨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她的名字是曲龄幽,许州百草堂的大小姐。”
“……好想认识她,最好她能再看我几眼。不过聚会快要迟到了,不能再看她了。但我给她结账了,用的是我自己押镖赚到的钱!”
原来那钱来之不易。
曲龄幽眉眼微扬。
之前在沈府她只知道明墨给她结账,对她一见钟情,却不知道那钱是明墨自己赚的,还是人生第一笔钱。
就这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她这么想,其实心里一点埋怨或者不乐意都没有。
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怀着这样期待的心情继续看下一张纸。
打眼先看到一抹红。
暗红如血。
那是短短的一段字,占据整一页。
天熙二十五年,秋。
我再一次遇见了她,在我最绝望的时刻。
她救了我。
只可惜,我还是逃不了。
那抹暗红正在逃不了那三个字上。
天熙二十五年,那年明墨依然是十五岁。
但前后字迹完全不同,明墨二十岁才逃出春秋山。
按照越影所说,这应该是尘埃落定后,明墨怕自己会忘记而写下的。
一个十五岁一个二十岁,其实隔了五年,但两张纸叠在一起,从神采飞扬、无忧无虑,忽然急转而下,满是怅然。
怎么不让人痛彻心扉?
曲龄幽手微抖。
还因为那个“她”字。
在明墨记忆里如此重要,在这张纸上却没有名字的“她”。
那是谁显而易见。
但她什么时候见过最绝望的明墨了?
她还救了明墨?
曲龄幽拿起那张纸,背面还有字,满满一大篇,似乎是对前文的解释和补充。
第42章 只要曲龄幽出现
她遇到段云鹤时是办完事准备回曲府,于是段云鹤也被她带回了曲府。
她遇到我时是准备到庄上视察,于是我跟着她到了那座庄子。
前后间隔不到十天,其中差别,却有如天堑,隔了好多好多条人命。
纸上字迹略微缭乱,其上暗红的痕迹若隐若现,像是写字的那人边写边咳血。
只是不知道是她当时本来就身体不好,还是因这些内容而情绪起伏,继而咳血?
曲龄幽手微颤,于这一刻思绪空前清明,想到云茶所说,那个死在明十三手里且死状凄惨、死前被重重折磨过的曲府庄上管事,肖礼。
什么样的恨才能让向来沉稳的明十三亲自动手,让彼时身体孱弱的明墨亲自到场看着?
好多好多人命。
她看着这几个字心里一紧,继续往下看。
下一行字果然是:那庄上有个管事,名为肖礼。
礼节的礼,礼义廉耻的礼,知书达礼的礼。
字迹越往后越是缭乱,也越是凌厉,杀意汹涌几乎扑面而来。
后面的内容是:
我从未想过这么一个初看不起眼、细看也不甚出挑的人,能给予我如此深的印象。
深到我忘记了许多人的脸和名字,却还是对他印象深刻。
她将我安置在那个庄上,让大夫给我看病,让那个名为肖礼的管事照顾我。
而肖礼,在我到庄上的第五日。
也许是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
我那时已经无法那么准确地判断出时间的流逝。
在那一日,他将我带出庄,说是小姐要回府,让人把我带上。
然而车停后,面前的不是曲府,而是人市。
人市。
曲龄幽心一颤。
那是买人和卖人的地方。
而且说好听点是人,事实上就是奴隶。
她继续看。
字迹到这里一顿,而后轻飘飘把这一段经历越了过去。
和前面相应和的是:原来肖礼的礼是礼崩乐坏的礼,无礼的礼,葬礼的礼。
我后来才知道,他那时染上赌瘾,还欠了赌坊的债,险些就要家破人亡。
卖掉我能得到的,原本只是他所欠赌债里微不足道的一点进项。
然而他走出那人市没几步,迎面就撞上蛊神教的人。
他因此得到了很多银子,还清了赌债,甚至因此洗心革面。
蛊神教的人那么心狠手辣,这一次居然没有过河拆桥、杀性大发。
我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五年后,他的衣服不华丽却足够干净。
他站在生长得旺盛的一地麦苗里,似乎无忧无虑。
他面色红润。
而我,在那段时间里已经无法控制地将红色视为梦魇。
我一遍遍想起安拾邱的血溅上来的温热,和肖礼衣服上喜庆的红形成对比。
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十三姐姐。
于是十三姐姐设局让他重新染上赌,让他欠明月楼的债,烧了庄子让他担惊受怕,装神弄鬼让他寝不安席。
直到他知道绝望是什么感觉时,才把他抓来。
然后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所知道的那些绝望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他死了。
有个小姑娘看到了一切。
那小姑娘名为云茶,是曲府的人,是跟在她左右的人。
也许云茶会把这事告诉她。
但她应该不会想起来的。
于当时的她而言,我裹在泥里,面容模糊,甚至因为浮生蛊躁动无法言语,也听不到四周的声音。
于她而言,我只是她救过的那么多人里极为寻常普通的一个。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
曲龄幽的泪却如断了线。
离救段云鹤不到十天、裹在泥里、无法言语也听不到声音的人。
还有肖礼所在的庄子,十一年前。
有了这么多线索,她几乎是想了一下就能立刻想起来了。
当时她到那个庄子上去看药材的生长情况。
在去的路上,车夫说前面的路上有一个人。
那人满身是泥,脸上也有泥。
那人似乎是清醒的。
因为在她下车靠近后,那人一下情绪激动了起来。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出口的只有几个无法辨别的模糊字语。
跟曲龄幽从前见过的口不能言的哑女差不多。
那人也听不到声音。
任她说什么那人都是满眼迷茫。
曲龄幽唯一有印象的是她的眼睛很亮,也很好看。
那人既是哑女,也是聋女。
她要到庄上就顺便把那人带上,到庄子后让人照顾她。
彼时水患蔓延,那庄上生长的作物,不管是药材还是粮食都损毁得严重。
她忙到不行,等忙完想起来后问庄上管事时,管事说她救回来的那人伤好后自己走了。
他想要拦,但那人执意要走,他拦不住。
那时庄上的管事就是肖礼。
她从不知道肖礼染上过赌,自然也不会怀疑他的话。
难怪。
曲龄幽忽地又想起跟明墨成亲后要去庄上,明墨也跟着去那次。
那时在去的路上,她和明墨也遇到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那时明墨的反应就不是很对。
难怪她后来会问雪青喜不喜欢赌。
难怪雪青回答不喜欢后,她像是如释重负。
她怕被救的那人也会重蹈覆辙跟她一样么?
曲龄幽低头,明明已经将纸上内容全部记在心里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看,想透过其上文字窥见明墨当时的心情。
明墨当时是什么心情?
明墨那么喜欢她,在最绝望的时候被她所救,以为能成功逃离苦海,结果反而陷入更深更窒息的血海。
好多好多条人命。
如果她十五岁那年没在人市被蛊神教的人抓回去,如果她当时不是要去庄上而是直接回曲府,如果没有那个管事——
也许安拾邱和很多人不会死。
她被关了五年还能逃出来推平蛊神教。
如果没有被囚禁那五年,十五岁的她能改变的事会更多。
安拾邱不会死。
沈月白不用舍弃沈家家主之位、违背沈家祖训。
叶青宜的母亲、黄字堂堂主叶衿和后来那四十八个明月楼人不用死。
那么多人的性命。
毁于肖礼一人之手。
只是折断手腕、打断腿、割舌头……怎么能解心头之恨?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
明墨似乎也不准备告诉她。
明墨似乎一辈子都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
曲龄幽把那纸收起来,情绪起伏汹涌,几步走出屋外正要去看明墨时,正赶上明十三回来。
看到她脸上泪痕,明十三一下心情沉重起来:“主子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以为曲龄幽是因明墨的情况落泪。
曲龄幽于是复又想到纸上的内容。
二十岁的明墨逃出春秋山后,在沈月白的医治下一直活到现在。
沈月白医术那么好,如果明墨十五岁那年不被抓回去,也许现在就不用躺在床上命悬一线。
肖礼死在明十三手里。
从在明月楼总部第一次见面,明十三就隐隐约约对她有怒意和不满。
她不满的应该是自己没能彻底救到明墨。
曲龄幽忽然就很能理解段云鹤手下之前在百草堂的逻辑了。
如果她那时没出现,也许会有别的人路过。
也许那路过的人是好心人,而且也没有一个染上赌瘾居心不良的手下。 :
也许明墨不会被卖到人市,就不会被蛊神教的人抓到。
那她就能见到沈月白,控制住浮生蛊,能收拢明月楼人,能救到安拾邱和很多人。
她看着明十三,声音嘶哑:“我知道你为什么杀肖礼了。”
明十三微怔,在听到肖礼这两个字后不由自主握紧手心,几乎是来自灵魂地厌恶和憎恨。
这件事越影和月三她们都是不知道的。
甚至连沈月白都不知道。
明墨后来只把这件事告诉她。
明墨显然不会告诉曲龄幽。
但现在曲龄幽还是知道了——
明十三看一眼曲龄幽背后的屋,隐约看到几个熟悉的箱子后,一下就明白了。
“掩护段云鹤逃跑后,她其实也逃出来了,是么?”
曲龄幽忍住眼里泪意。
之前在沈府,明墨将这段轻飘飘跳了过去,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为了救段云鹤,明墨被蛊神教的人抓了回去。
原来没有。
惊才绝艳如明墨,即便浮生蛊发作,严重到了后来见到她时已经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声音的地步,她还是能在那么多蛊神教教众的围捕里逃出来。
然后——
明十三点点头,回答完后才知道曲龄幽脸上泪痕是因为这个。
那是不是说明主子的情况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呢?
她其实清楚明墨用了内力会有什么后果,但还是心怀希冀。
“主子醒了!”屋里越影的声音带着喜悦。
曲龄幽和明十三忙都进去。
临到门前时,她叫住曲龄幽,指指她的脸,道:“主子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就是不想你知道。”
所以她希望曲龄幽现在也能当做不知道。
曲龄幽忙擦了擦脸,落后一步调整好情绪才进去。
明墨这回醒来时感觉眼前黑蒙蒙的。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缓了缓。
沈月白拿着什么东西在她这里敲敲那里推推。
过了好一会,她才能看到沈月白陌生的脸。
她往四周看去。
除了沈月白外还有越影、明十三,以及站在最后面的曲龄幽。
怎么站那么后面?
她靠坐着招招手,曲龄幽很快走了上来。
距离拉近后,她微红的眼睛再无法隐藏。
曲龄幽,你一点都不好哄。
明墨想这么说,喉咙却一片嘶哑疼痛,说话都艰难,只能发出几个无法辨别的模糊字语。
如同十一年前那样。
曲龄幽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一下泣不成声,“明墨,我本来是能救你的,对不对?”
如果她当时是回曲府。
如果她到庄上后选择照顾明墨的人不是肖礼。
如果她早点忙完想起来,又或者在听到肖礼的回答后再派人去查看。
那么多个如果,那么多次机会。
“可你确实已经救了我。”明墨很快知道她在说什么,脸上带着笑,眼神温柔,顺利发出了声音。
她抬手抹了抹曲龄幽脸上的泪,声音低低,又很认真地道,“你还记得我以前问过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你当时说没有。”
“那其实很好。后悔的感觉太糟糕了。我已经有很多后悔的事了。”
“我不想要你后悔。”
曲龄幽当时信誓旦旦说不后悔的样子既坚定又迷人,跟上元节那次一样让她心动。
“而且你确实救了我的。”
哪有那么多如果?
那条路那么偏僻,除了曲龄幽还有谁会路过?
如果曲龄幽不路过,她甚至都撑不到蛊神教的人到来。
“当时浮生蛊发作起来真的好痛,痛到想一死了之。我差点就坚持不住了。”
明墨轻声地说着,眼里熠熠生辉,像是一下被生机环绕。
“但我远远就看到了你。”
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她看到坐在里面神情认真的曲龄幽的侧脸。
“你只要出现在那里,就已经救了我一次。”
现在也是一样。
第43章 让整座江湖求你
江湖上最近很热闹,原因是南辰墓的出现。
这是一座出现在应川府北边、占地面积极广的古墓。
南辰二字是墓名,是墓主人的名字。
全名则是苏南辰,刻在古墓进口前的石碑上。
这三个字在江湖人心里掀不起一点波澜。
他们对这个名字相当陌生。
起初只以为是什么隐世之人或者亡国贵族的埋骨之地。
去的人虽然也多,但大都是不入流的人物。
毕竟隐世之人能有什么宝物?
至于亡国贵族,国都亡了,显然东西也不多。
而且墓主人越是曾经地位高贵,越是看重身后事,墓里致命的机关越多。
江湖人虽然爱财如命、唯利是图,但也不想直接拿命去赌。
直到有人忽然想起来,百年前那位蛊仙的名字似乎也是苏南辰。
江湖一下动了起来。
苏南辰也许陌生,但蛊仙他们可太熟悉了。
那是真正名留史册、现在依然能在燕书上看到的人物。
那是能和燕朝太祖皇帝争天下的女子。
她的墓,一定宝物无数!
江湖上因此消息众多,真真假假都有。
有人说那墓里有完整的跟蛊术相关的秘籍。
现在名震江湖的蛊神教尊者季夏冬当年就是捡到半部才有今天的。
若他们能得到完整版本的秘籍,何愁不能功成名就?
有人说那墓里有能够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名为九曲雪莲。
当然这太玄乎,没有多少人会真的相信。
但说话的那江湖人自称得了一瓣雪莲,几天后也确实内力增长,甚至打赢了此前一直打不过的死对头。
能增长内力的莲花——
江湖人顿时趋之若鹜。
当然也有人心生怀疑:经过百年时间的洗礼,什么莲花能保存到现在?
他的疑问没有人解答。
蛊仙本人就是个传奇,再多几件神奇的事也不足为奇。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金银珠宝、珍珠玛瑙……
这都是实打实堆在墓室外围、前往的江湖人能看到也能摸到的东西。
于是几乎整座江湖的人都赶往应川府北边。
声势之大,让应川府知府都不由上书给长公主,问是不是该调兵去控制场面,或者由官府出面解散江湖人?
对此,长公主的回复是四个字:放任自流。
直白点解释起来就是:“随他们去吧。”
长公主府里,面对正二品定北将军顾思慕的提问,姿态放松的长公主面容平静,漫不经心地如此回答。
顾思慕听完后也不再多问。
应川府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
况且长公主这么说了,她总是相信的。
她这次来为了也不是南辰墓的事。
她道:“殿下,我前几日刚得到几颗珍贵的百年老参——”
她在长公主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里止住,像是想到什么,僵硬地临时改变内容继续道:“陛下那边——”
“他不缺人参。况且人参大补,用了反而会虚不受补。”长公主声音淡淡。
“你是想送给明墨?”
她表情不变。
给顾思慕的压迫感却很重。
她不由自主地离座想跪地。
长公主抬了抬手,阻止她跪地后似乎在笑:“又没说不让你送。”
顾思慕怔住,呆呆看向她。
长公主继续道:“送吧。正*好,本宫也让人准备了一份珍贵药材,你派人送去时一起捎上。”
顾思慕垂眸。
她原本是打算亲自去一趟的。
但长公主这么说显然是不让她去。
她看向座位上漫不经心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看到了当年坐在帝位上的先帝。
不是多疑,而是属于君王的喜怒无常、心思不显。
宫里那位时日不多,她好像真的要成为君王了。
不让她去见明墨,是一种敲打。
似乎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提醒,她的主子只能是面前的长公主殿下。
顾思慕转身离开。
几天后,她重新出现在长公主府,这回真的是为了南辰墓的事而来了。
府里的正堂早已经站着几位着官服的人。
男子女子都有。
其中包括大理寺少卿宁左玄、新晋御史乔进安。
都是明晃晃长公主派系的人。
“那么多江湖人进了南辰墓,跟人间蒸发一般,都没了踪影。”
“眼看越来越多人消失,那些还在外面的江湖人坐不住了,向官府求救,说那座南辰墓邪门得很,请官府出人把那些陷在里面的江湖人救出来。”
宁左玄三言两语将应川府知府报上来的情况简单说了。
还说了几个在江湖上地位颇高却同样陷进南辰墓里出不来的人:流云山庄少主段云鹤、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龙虎帮长公子……
江湖人向官府求救——
顾思慕脚步微顿,想到前几天问长公主时长公主的回答,一下就明白了。
这就是长公主想要的结果。
果然,宁左玄紧随其后说的是:“流云山庄庄主段磐、天星派掌门、龙虎帮帮主和许多江湖人都说了,只要官府能将他们被困在墓里的亲人朋友救出来,以后江湖怎么样,长公主殿下说了算。”
原本因为太祖皇帝那句朝堂不涉江湖事,江湖是自由的、不被约束的、生死随意的。
这也意味着江湖人的生死官府不会管。
但南辰墓出现得诡异,墓里面还邪门无比,已经进去的江湖人出不来,后面的人连再想进去都做不到了。
墓的入口跟鬼打墙一样。
江湖人束手无策,只能求助于官府。
长公主坐直了起来,面上是心想事成的满意,“既然如此,就派人去里面探探吧。”
*
曲龄幽的庄子上。
明墨知道这件事时已经距离南辰墓出现过了好多天,也距离官府出手过了好多天。
她躺在床上思绪模糊。
外面声音嘈杂,隐约能听到“求明楼主救命”、“燕朝官府”、“南辰墓”之类的字眼。
而后就是明十三和越影压着怒意的声音:“你们能不能要点脸!”
隐约夹杂着刀剑相击的打斗声。
她缓缓坐了起来。
曲龄幽忙过来扶住她。
“外面怎么了?”明墨问。
曲龄幽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简单将南辰墓的事跟她说了。
许多江湖人被困在墓里出不来,也不知道生死。
后来派去的官兵也进不了墓。
皇宫里,小皇帝危在旦夕。
不知从哪里有了这么一则传言:燕书所载百年前那场比斗,太祖皇帝赢的手段其实是不光彩的。天命其实在蛊仙,燕朝帝位来之不正,所以燕朝人都进不了墓。
那是蛊仙的灵魂冥冥之中在抗拒。
江湖人出不来完全是被朝堂连累。
这传言当然很扯。
但还是有人相信,不然怎么解释南辰墓一出世,宫里那位小皇帝就病入膏肓?
巧合?
小皇帝一直有心疾生来多病?
能相信传言的人是不会被这些解释说服的。
江湖隐隐乱了起来。
南辰墓把朝堂也一起卷了进来。
然后在所有江湖人都以为世上真有神鬼时,墓里往外送出了三封信。
信上落款全部是季夏冬三个字。
于是江湖人才知道还是蛊神教、季夏冬在搞鬼。
第一封信说的是季夏冬是蛊仙后人,南辰墓的机关、密道她全知道,那些江湖人在她手上。
第二封信,江湖人想要救人,让明月楼楼主明墨亲自来。
第三封信是给明墨的。
于是一众江湖人打听到明墨的踪影后,齐刷刷想要让明墨前往救人。
明十三和越影正带着明月楼护卫在赶人。
但江湖人太多,怎么赶都赶不跑。
明墨听完后面不改色。
她走了出去,果然看到庄外原本极为广阔的空地上此时密密麻麻全是人。
甚至有的想要直接进庄来。
被明月楼人眼疾手快拦住。
顾忌着还要求她去那什么南辰墓,江湖人不敢太过分。
明十三怒到不行,此时把庄外几颗树薅秃,正拈着一片一片叶子打着距离最近江湖人的小腿,让他们一个接一个结结实实摔在泥土里,脸着地那种。
那些人原本想起来,看到明墨出现后都微怔。
无他,明墨此时的脸真的白如雪,比当日在流云山庄宴会上还要白。
皇宫里那位小皇帝危在旦夕。
困在南辰墓里那些江湖人不知生死。
而明墨,似乎也情况不是很好。
他们一时心情复杂,有那么一瞬间静到针落可闻。
明墨没管他们脸上什么表情。
她看向明十三,“十三姐姐。”
“这事你别管,回屋里休息就好。”
明十三有些懊恼。
早知道明墨这次醒得这么早,她就该直接把人全部杀了。
有一个杀一个,杀到再没人敢靠近这座庄子。
明墨一下看出她在想什么。
她失笑,接着问出最在意的事:“第三封信呢?”
曲龄幽说,季夏冬让人送出来三封信时强调第三封信只能她看。
除此之外,谁敢看,她就杀光那人在墓里的亲人朋友。
因而明十三递上来的是一封还未拆开的信。
沈月白忙过来认真检查完后才允许她看。
明墨捏着信封,手微颤。
季夏冬的信,还是指名道姓只给她、只能她看的信。
季夏冬居然还能提笔写信么?
她如今就在南辰墓里么?
她展开那信,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字迹既熟悉也陌生:
小墨。
当年你求了整座江湖都没人愿意帮你。
现在季姨让整座江湖也求你一次。
你高兴吗?
第44章 出气
明墨不高兴。
她看着上面的字,隐约能窥见面容模糊、陌生到她已经一点印象都想不起来那女人写字时的表情,应该是挑衅的、阴沉的。
她动了动右手。
她现在拿不起剑。
季夏冬居然还能写字,甚至还能有理智,能在云上雨死后以南辰墓为棋盘,把那么多人卷进去。
是当年盘蛇手渗入她体内的剧毒被化解了,还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她将那纸撕碎。纸屑如雪飘落。
那些江湖人安静地等着她看完信,看到她撕信时都心一沉,暗道一声果然。
果然季夏冬那封信上写的是挑衅的话。
明墨看完果然心情不好。
明墨心情不好,对他们这些当年曾被她求过却袖手旁观、现在反过来要求她的江湖人就不会有一点好感。
那他们还要怎么求明墨?
明十三刚刚还骂他们能不能要点脸。
能混迹江湖的,大多都不那么要脸,不然也混不出头。
但在明墨面前还是有所不同的。
她曾经少年成名,本来就是他们在场几乎所有人曾经仰望羡慕嫉妒的对象。
后来她遭遇变故来求时,要说心里没有动容也是假的。
然而权衡利弊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选择坐视不管。
于是天才陨落,注定早逝。
然后现在他们又来求明墨了。
还是在流云山庄宴会上他们求过明墨一次已经被拒绝的前情下。
其中以龙虎帮齐长老为首那几人最是难为情。
因为现在的情况还跟那时不同。
那时明墨不出手,蛊神教是藏在暗地里的利刃,还不知道何时现形发难。
现在明墨不出手,季夏冬是悬在他们亲人朋友颈上的剑,随时会落下。
他们看着站在那里身形单薄的明墨,还没到她面前对上她的眼神,心里已是一阵难堪,只想远离。
明墨不想见他们。
他们却也不那么敢见明墨。
但不求也不行。
不求真的会死人的。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忽然在这一个瞬间体会到当年明墨来求他们时的心情。
当然,还有一个人比他们还要难堪,比他们还要无地自容,比他们还要不敢看明墨——流云山庄庄主段磐。
“明墨。”她踌躇着走了上去。
明墨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走回庄子里。
段磐还要再追上去时,明十三冷着脸把她拦住,晃了晃手里的叶子。
段磐僵在原地,抬手把脸上刚被打到趴在地上沾到的湿泥拍掉。
庄内。
隔着一道栅栏,远处是许多门派不同的江湖人,里面则全是明月楼的人。
明墨走了一会,停步后看向跟了上来的曲龄幽和沈月白。
她问沈月白:“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解开浮生蛊了?”
她话音刚落,曲龄幽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看看明墨,又看看沈月白。
看没两眼又移回来看明墨,眼里满是“你怎么知道?你有读心术?”的疑问。
明墨失笑,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
沈月白:“……”
“因为如果没想到办法,她一定不会出那间屋子的。”
明墨亲完后拉住曲龄幽的手,把她拉到一个角度上既能看到自己也能看到沈月白的地方,轻声解释着。
她之前醒过几次,除了一开始沈月白有出现给她把脉和压制浮生蛊外,其余时间都是曲龄幽和越影几人陪着她的。
“确实是有一个办法。”沈月白说。
曲龄幽于是又认真地去看她。
屋檐上蹲着的月十四站了起来。
四周隐在暗处的明月楼护卫都精神一振。
沈月白迎着那么多道期盼的眼神,呼吸微滞,接着破罐子破摔般直接道出全部:“我这些时间研制出来两种新的剧毒。”
她用的一直是以毒攻毒的办法。
而之前那些毒都给明墨用了,蛊虫习惯了毒性,很难再受到影响。
她这次想的办法是用其中一种剧毒杀死蛊虫,再用第二种剧毒中和,达到互相化解、消弭于无形的结果。
当然,想法很美好,但——
“明墨的身体跟用来做测验的熔炉不同。”
熔炉千锤百炼,明墨血肉之躯。
“我测验过许多次,理论上能够在杀死浮生蛊后把所有毒都化解掉。”
“然而,明墨现在受不住这三种剧毒先后入体。”
熔炉金刚不坏,血肉之躯则脆弱无比。
何况明墨现在浮生蛊发作,各种毒蔓延扩散,正是最虚弱的时刻。
一个不慎浮生蛊还没解开,她就会先死于毒发。
沈月白声音微颤,“所以这还是在赌命。”
她一直没有说出来,就是希望能想到更稳妥更有把握的办法。
她说完,想到那些江湖人,心里微动:“你想去南辰墓?”
明墨点点头。
那些江湖人的生死她到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但季夏冬就在南辰墓里。
她还有事想要问季夏冬。
很多很多事。
自从六年前春秋山上季夏冬挨了她一招盘蛇手,中了沈月白当时调制出来涂在她手上的剧毒后,就一直销声匿迹。
蛊神教教众出现过。
护法云上雨出现过。
唯有她一直没有消息。
甚至要不是她这次亲自出面兴风作浪,明墨都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南辰墓的事结束后,就用你那个办法解浮生蛊。”
她看看曲龄幽,也看看沈月白,声音平静、面上含笑:“我相信一定能成功的。”
“这么相信,去之前解和回来再解有什么区别?”沈月白小声吐槽。
明墨:“……”
不过虽然她不在意困在墓里那些江湖人的生死,但现在庄外送上门来求她的江湖人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季夏冬那封信除了挑衅外,似乎还有层为她出气的意思。
嗯,不管季夏冬有没有那个意思,她现在有就行了。
她走出庄外。
空地上人山人海,大多都是陌生的脸。
明墨看了半天,只认识一个段磐。
“那是龙虎帮的齐长老。”
“那是天星派掌门人。”
“那是……”
曲龄幽跟在明墨旁边,明墨看向谁她就贴着明墨小声把那人的名字、来历、成名的事迹简单说了。
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侧,明墨的脸有些痒,心也有些痒,看曲龄幽还在动的唇,又有些想亲她了。
其实不止是亲。
曲龄幽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还在继续说,差不多把重要的都说了一遍后,才停下来去看明墨。
然后就发现明墨目光灼灼看着她,怎么都不像认真在听的样子。
曲龄幽微恼,正要说话。
明墨先一步开口:“你说了这么多,我只记住第一个了。”
曲龄幽微怔,想起浮生蛊还在,明墨现在的记性还在被影响着。
“不过没事,那些人的名字和脸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明墨看向那些江湖人,迎着许多道目光,声音淡淡:“要我去南辰墓可以,我要段磐求沈月白,跪在地上那种求。”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段磐。
段磐自己也脸色难看。
她原本为了进南辰墓就受了伤,第一次进不去第二次还硬闯,怎么都闯不进去后才来求明墨。
现在明墨却让她求沈月白——
这显然是为了当年沈月白在流云山庄迎客堂求她的事。
那么多年,明墨居然还记着。
“段庄主——”
其余江湖人都看了过来,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都很明显。
明墨怎么说,她最好怎么做。
如果她不做,那些人押也会押着她做。
她堂堂流云山庄庄主,现在居然要被逼着跪地乞求,甚至是那么多江湖人在场的情况下。
她还不能不求。
段磐想着还在南辰墓里生死不知的段云鹤,走到沈月白面前,做了好一会心理建设才跪在地上:“求沈姑娘。”
她几乎咬牙切齿,心里满是不甘。
当年沈月白求她时又没有下跪。
“这——”
沈月白没想到明墨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想到段磐竟然会真的下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正想要段磐起来,抬头就见明墨正在看着她,眼里满是“你要是原谅她你就完了”的意味。
有南辰墓这一出,长公主那边不需要百草堂或者新建立什么组织就能达到控制江湖的目的,沈月白现在对流云山庄也没有所求了。
她没再看地上还跪着的段磐。
不用看也知道段磐是什么心思。
她当年去流云山庄求要药材时确实没有跪段磐。
但那不是因为段磐没有让她跪,而是因为她和段磐都心知肚明,流云山庄不会出手。
不会就是不会,她跪着磕破头也不会。
所以这就是明墨想要的。
说实话,有点舒适。
因为段磐现在是为了救段云鹤才来求明墨的。
而明墨早在多年前就救过段云鹤,好多次。
所以当年也许整座江湖其他门派都能不出手,唯独流云山庄不能。
“看来沈月白不愿意啊。”
明墨走了过来,“既然这样,我就不能去南辰墓了。”
“明楼主——”
“明墨!”
“段庄主,要不然你——”
其他江湖人一听都急了。
有的哀求着看向明墨,有的则是想施压段磐,让她再磕几个头看看。
似乎把所有希望都押在段磐那里,她做不到就是她的问题。
江湖还是原来那个江湖。
明墨嗤笑,继续道:“除了段庄主这边,其实还有人也能求动我。”
她看向某个方向。
众人也看过去,那里站着一个人,龙虎帮的齐长老。
那个方向是龙虎帮之人所在的方向。
龙虎帮的长公子困在了墓里。
那是帮主最为喜爱的儿子,听到消息后那位帮主担忧不已,直接病倒在床。
“他、她、他,还有她!”
明墨一连指了好几人,男女都有,都是三十来岁。
庄内屋檐上原本正兴致缺缺的月十四一下怔住。
她当然认识那几人。
就如明墨中了浮生蛊后还记得肖礼。
月十四死也忘不了那几人。
那是当年她去龙虎帮求药时打伤她的人。
当然当年伤她最重那个长老已经被月三杀死了。
现在这几人后来也被归来的明十三重伤,养了很久才好。
按理这件事应该已经过去了。
毕竟从结果来看,月十四没死,而那边有长老死了,还是她赚了。
但月十四还是记得很清楚。
她自小在明月楼长大,那次去求药还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甚至因为当时人手不够,她是一个人去的。
主子刚才要段磐跪地是为了沈月白,那么现在是为了她么?
月十四这么想时,明墨的声音继续响起:“我要他们亲手在那里——”
她随意指了块空地,“修建起来一座亭,形状么,要跟你龙虎帮那座如意亭一模一样。”
那是当年月十四被重伤的地方。
果然是为了她。
月十四一下蹿到明墨面前,声音微哑:“主子,其实当年十三大人和月三前辈已经给我出过气了。”
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江湖人虽然有求于明墨,但也不会多次被她耍着玩。
主子不必将这次机会用在她身上的。
曲龄幽看了过来。
她现在才想起来,那些箱子里有一张纸是记着这件事的。
明墨把它记在纸上,就说明那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事。
果然,明墨点点头,“嗯,我知道。但她们是她们,我是我,不一样的。”
只不过是以前她受浮生蛊影响,大多时间体弱多病,不能做什么,加上明月楼的情况不宜树敌太多,她就一直没有动作。
现在有南辰墓的事顶着,又是龙虎帮亲自送上门来,她当然不能放过。
“现在是我给你出气。”
明墨声音温和,看那些人的目光却极冷。
“他们什么时候修建好,我什么时候出发去南辰墓。”
“当然,只能他们几人动手。”
就这一句话,都不用她再说什么,也不用明月楼的人去监督,江湖人自己就会押着那几人去。
那几人此时已经瘫软成一团。
明墨到此时才有点高兴起来。
她的高兴是因为终于能亲自给月十四出气,但又不仅仅只是因为月十四。
曲龄幽看着她,想起来当年那几人欺侮月十四是因为月十四当时十五岁,跟明墨成名的岁数一样,欺侮月十四就是欺侮明墨。
那么现在,明墨为月十四出气,是不是也在给当年的自己出气?
——给那个几乎求了整座江湖却得不到帮助的少年明墨。
第45章 天字堂堂主
如意亭的修建一共用了近一个月。
要说跟龙虎帮那座一模一样不太可能,毕竟那座亭不仅大而且壮观,真要只靠那几个被明墨点到的人修建好,只怕那时被困在南辰墓里的江湖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不过那几人到明墨面前时还是面无血色,眼下全是青黑。
他们这段时间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修建那座原本极为熟悉、很喜欢在那里赏月纳凉、现在却一看到就想死的亭子。
名为如意亭。
他们却一点都不如意。
江湖人监督着不许他们睡觉休息,保证他们在不死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挖土、打地基、立桩再到上漆等一系列任务。
连他们的师长亲人都不能说什么。
因为长公子还在墓里生死不知。
坚持到匾额挂上去后,那几人一下瘫软在地上,只想睡到地老天荒。
但还不行,还要等明墨的答复。
如果明墨不满意——
那几人听着渐近的脚步声,既有希望又绝望。
明墨扫一眼那座亭。
那就是如意亭么?
她从前是没有见到过的。
现在她也不知道眼前这座亭跟龙虎帮那座有几分相似。
她看地上那几人,面容平静、声音温和:“三天后我会出发去南辰墓。到时还要请几位送行。”
这是过关了的意思?
那几人互相看一眼,受宠若惊,险些喜极而泣。
“当然,当然!只要明楼主愿意,我们当场大办一场宴席都没问题!”
围在四周的江湖人也想喜极而泣。
这都一个月了,明墨终于答应,愿意去南辰墓了!
庄内。
因为三天后要出发去南辰墓,因为南辰墓里机关重重满是未知,因为那么多江湖人都一去不能回,墓里还有季夏冬在,现在几乎整座庄的明月楼人都动了起来。
明墨是没什么事要做的,她只要等着曲龄幽、明十三和沈月白安排好一切就好。
她在看着曲龄幽。
曲龄幽在练剑。
拿的是望月剑,练的是明月剑法。
自从龙渊山后,望月剑那层之前明墨专门让铁匠糊上的伪装被她自己用内力卸去。
望月剑得以现出庐山真面目,是一柄不但锐利、还很好看、泛着淡淡蓝光的长剑。
既华又实,曲龄幽很喜欢。
而且剑本身的锋锐、削铁如泥也很适合曲龄幽这般没有内力的人。
她照着剑谱上所绘的图形,想着那日明墨舞剑时的动作,认真地练习着。
雪青在看百草堂的账册,把重要的事整理出来以便后续曲龄幽查看。
明十三在安排跟着去南辰墓的人手。
月三和叶青宜这段时间给明墨输了太多内力还没恢复过来,况且也不能所有人都去,因而这两人还是留在庄内。
明月楼护卫四十来人,她只选了十来个排名靠前的。
沈月白在配药。
解毒的、毒人的、洒出来就能迷倒人的、明墨感到不舒服就能吃一颗的……
到出发那天,段磐和许多江湖人都在庄外望眼欲穿。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也会跟着去。
明墨是季夏冬点名要见的,她应该能进那墓。
他们想要跟在明墨后面进去,去救被困在墓里的人。
龙虎帮那几人也在。
这是明墨点名要的人。
此时她正看着那几人,走了几步,正是如意亭前。
“大家都在,挺热闹的。”
她说着,见那些江湖人都面有惊恐,以为她还要搞什么事情,不由笑了一声:“临别之际,就请诸位看场表演助助兴,也祝愿诸位的亲友能够平安归来。”
江湖人面容缓和。
唯有那几个睡了三天刚缓过来的人心生不妙。
果然,明墨很快道:“至于表演什么,听说几位剑法出众,我一直想亲眼看看,就请你们一起舞剑一番吧。”
“当然,只你们舞单调了一些。我这边也出一个人。”
她声音淡淡:“月十四。”
月十四应声而来,手里拿着短而锐利的刀。
到了现在,她的目的已经再无遮掩,就是为了给月十四找回场子。
当年月十四在龙虎帮如意亭因这几人重伤。
所以要他们修建如意亭只是第一步。
舞剑,实际上是比斗,才是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
能拒绝吗?
当然不能,明月楼那边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揍完他们就出发。
那几人面如死灰。
更绝的还是明墨让他们休息了三天。
他们现在状态很好。
而且出手的只有月十四一人。
如当年一样,还是几人对一人。
但当年他们就打不过月十四,现在六年过去,差距只被拉大不会缩小。
月十四面无表情拿着刀上前。
四周江湖人都在看着她。
就如当年在龙虎帮也有帮内的长老在看着她,看她出手打赢那几人后就立刻出现说她故意挑衅,然后重伤她。
现在时移世易,龙虎帮长老也还在,但再不敢对她出手了。
因为她的主子以及明月楼的人也在。
她不必像当年一样小心翼翼收着手。
月十四一刀一个,轻松把他们打到重伤倒地,而后轻蔑出声:“大派弟子,不过如此!”
少年天才,不过如此。
她一直记到现在的八个字、那几人的口吻,至此烟消云散。
她蹿到明墨面前,“主子。”
明墨点点头,指指那匾额。
月十四:“?”
明十三无奈,正要出手,余光看到曲龄幽把望月剑递了过来:“用这个。”
月十四:“?”
明十三接过望月剑,轻轻往明墨所指一劈,刻着“如意”二字的匾额掉了下来。
“以后这座亭不是如意亭。”
明墨看向拿着刀眉眼舒展、满是快意的月十四,继续道:“而是得意亭。”
如意和得意。
一字之差,却很不同。前者是向天求,后者是自己争。
江湖人一时都有些心情复杂。
还有的则看着月十四藏不住心里羡慕。
她是明月楼月卫。
月卫如同先前的皇室暗卫,藏在暗地里见不得光,原本是比他们这些风餐露宿的江湖人还要不如的存在,危急关头还要以命护着主人。
但明墨却愿意为了这么一个人大费周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讨回六年前的公道。
搞得他们都有些想加入明月楼了。
但他们又心知肚明,明墨所做的跟收买人心完全没有关系,她会这么做不过是她觉得应该做。
*
南辰墓前。
明墨到时那里很热闹,四周都是人,江湖人有,官府的人也有。
甚至官府那些人里还有不少衣服华丽、饰物不凡的,一看就是达官显贵。
明墨原本还有些想不通,这些地位高的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再走两步看到站在前面认真看着墓门的女子就明白了。
那是长公主。
后面跟着的女子一袭明亮盔甲,是顾思慕。
堂堂摄政长公主和正二品定北将军,也到这荒凉不着边的南辰墓来?
她想着,对上回头看过来那女子的眼神,忽地想到那座登天塔,以及近来朝堂上的传闻,又有些能够理解了。
朝堂最近有些不稳。
原因很简单,小皇帝病重。
原本这是和南辰墓绝扯不上关系的。
奈何时间很凑巧,加上季夏冬背地里不知用了多少手段,谣言越传越烈,什么“天命不在燕皇室”、“燕朝官府之人进不去南辰墓”都来了。
所以长公主便来了。
她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要参政,却被朝臣以“女子不能参政,有如江湖人上不去登天塔”为由阻拦住的公主。
她现在是长公主,一人之下未必,万人之上却一定,地位高贵在整个燕朝无人能比。
但她还是出现在南辰墓前,满心不服。
明墨到时,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向着那墓的入口走了一步。
“长公主!”
“殿下不可!”
“何必管山野之人无稽之谈!”
这是那些衣服华丽的达官显贵在劝阻长公主,让她不要以身犯险。
长公主没理会。
她只看着那墓,冷笑一声,“天命?”
“世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天命。若是真的有,那天命也应该在本宫!”
什么燕朝官府、皇室之人不能进去。
她不信!
路就在那里,她想进就一定能进!
燕朝长公主隋风华如是说,往前走去。
没有暗器,没有迷烟,也没有任何诡异邪门的地方。
先前那么多江湖人和后来的官兵怎么都进不去、跟鬼打墙一样直打转的地方,她三两步就走了进去,很快背影就消失不见。
顾思慕劝不动她,跟十多个明显是长公主府心腹的人只能急忙跟了上去。
现在能进去了?
在旁边看着的江湖人不由惊讶,而后有两人试探性往前走去。
走没几步,一人忽地手舞足蹈跟醉酒了一般。
一人则是没有任何异常地走到墓的入口,眼看着就能进去了,在诸多江湖人期盼的目光下,他又往回走了回来。
同伴忙将那两人拉了回来。
没有问他们看到什么经历什么,因为这两种情况不陌生,很多想进去的人也是如此。
像长公主和顾思慕那般能直接进去的才是少数。
有人不由小声嘀咕:之前那么多官兵都进不去,长公主一来就能进去,难道真有天命?
天命原本在蛊仙,在南辰墓,在季夏冬,长公主是命格更贵重,于是天命偏向她?
那宫里那位病重的小皇帝不过六岁,当然没有子嗣。
他死后,继承帝位之人——
这是那些朝堂之人在想的。
江湖人则是看向明墨。
虽然长公主能够进去后他们心安了不少,但如果明墨也能进去,他们连心都能放进肚子了。
明墨正在看南辰墓。
三面环山,入口不大,前面是一段狭窄的小道,两旁石壁古老,隐约能从日光照映下看到其上细小的孔。
据江湖人所说,那原本是放暗器和烟雾的,最初就放倒一波江湖人。
“主子,这南辰墓,似乎真存在了百年时间。”明十三来回看了一遍,面容微沉。
季夏冬是蛊仙后人她们早知道,但蛊仙苏南辰的墓——
现在看来似乎也是真的。
那让江湖人心动的宝物呢?
蛊术她们不稀罕,神兵利器、金银珠宝也不放在眼里,但九曲雪莲,活死人肉白骨,如果那真是蛊仙所留,会不会能解开浮生蛊?
明十三心里隐有希望,想到季夏冬又一下散了。
那人诡计多端、心性不定,跟她沾上怎么会有好事?
“明楼主。”有人小心翼翼呼唤她。
明墨没回头,还在看南辰墓。
季夏冬就在里面。
哪怕她看不到,心里却能感觉到。
她应该快死了。
中了盘蛇手还能活这么长,也很能熬了。
“进去吧。”她想拉曲龄幽的手,被曲龄幽晃开。
对上明墨不解的眼神,她晃晃手里望月剑,“我要保护你。”
所以不要拉拉扯扯的。
保护?明墨挑眉。
“我练了好久明月剑法的!”曲龄幽认真道。
望月剑很锋利,明月剑法也足够厉害,何况明墨还亲自教过她、给她演示过。
最重要的是——“这次我绝不能再让你施展剑法了。”
沈月白嘱咐过,明墨真的不能再动用内力。
“如果情况危急,我想挡在你面前。”
如果情况危急,我想死在你前面。
明墨怔住。
“咳,夫人。”
明十三忍不住打断道:“还有我们在呢。”
越影点点头,对明墨贴身护卫这个身份被曲龄幽抢了敢怒不敢言。
“虽然你在主子心里很重要,但真要死,请让我们先死。”月十四顺嘴接了一句。
被沈月白一个响指敲在头上,“能不能说点好听的?什么死不死的。真想死跟我说一声就好,不用这么麻烦。”
她作势要去摸那些新调配出来的毒药。
月十四捂着头敢怒不敢言:又不是她先说的。沈姑娘怎么不敲十三大人和夫人?
明墨则看向曲龄幽*:“但我有点怕黑。”
她想牵曲龄幽的手。
怕黑?曲龄幽不是很相信。
明墨委屈道:“我当初被关在春秋山五年,那地方就跟那墓里一样黑。”
真的?
曲龄幽有些动摇,还有些心疼。
明墨于是拉起她的手,很自然地把望月剑拿过来暂时给了明十三。
“怕黑是真的。”
“不过还没到需要你保护我的地步,也是真的。”
明墨面上含笑,“季夏冬还没这么厉害。”
“况且,你在经商上已经很厉害了,要是剑法再很好,打得过很多人,文武双全,那我怎么配得上?”
曲龄幽皱眉,没来及想明墨拿走剑的套路,打断道:“你当然配得上!”
月十四没忍住笑了出来。
曲龄幽愣了愣,对上明墨的眼神,才反应过来她的回答似乎默认了“她很好”的事实。
这当然没什么不对。就是这么说出来,显得她有点不要脸。
而且她怎么觉得明墨还是在哄她玩?
她还要再问,明墨已经心满意足拉着她走进去了。
“也没有机关!”
就跟长公主一样。
江湖人忙想跟上去。
但墓跟长了眼睛一样,明十三、越影、月十四一众明月楼的人能跟进去,到他们就不行。
“怎么这么邪门?”他们嘀咕着。
墓里果然一片黑暗、不见天日。
明十三开路。
月十四在明墨左边。
沈月白落后一步。
越影殿后。
明月楼人将明墨、曲龄幽以及沈月白护在中间。
曲龄幽看明墨,没看出她哪里有怕黑的样子。
“嗯,有你在就不怕了。”
明墨边牵紧在她右边的曲龄幽,边看那墓。
跟想象的不同,走到现在墓里什么机关也没有出现。
不过面积确实很大,也很曲折,弯弯绕绕很多。
而且那么多江湖人被困在这里,到现在却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们又走了一会,眼前出现一间密室。
密室的门没关上,里面有一个人,衣服完好无损却带着血迹。
那人低着头,留着长长的胡须,头发也很长,被锁链锁着不能动。
明十三让其他人不要动,她自己上前,以剑鞘抬起那人的头,看清楚后不由怔住。
曲龄幽看去,发现是张很陌生的脸。
这不应该,她已经把江湖上大部分人的脸和信息记住了,尤其是那些被困在墓里的。
虽然明墨说她进来不是为了救人,而是有事要问季夏冬,但她还是顺带记住了。
现在面前这张脸却很陌生。
约莫五十多六十岁,看着很沧桑,琵琶骨还被穿武功被废,能被这么对待的应该不是普通人物才是。
月十四也瞧了两眼,越瞧越熟悉,接着惊呼出声:“任堂主?”
明墨眼神微深。
任堂主,全名任冥,是明月楼曾经的天字堂堂主。
那人原本听到脚步声、被明十三拿剑抵住也没有任何反应,听到月十四的称呼后忽地抬头。
看过月十四、明十三、越影,最后目光落在明墨脸上时微变:“少主——”
他这么称呼明墨,而后想到什么脸色大变:“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南辰墓,是季夏冬的地方,而且墓里有幻术!”
“进来就出不去了!”
第46章 季夏冬
他唤明墨为少主,似乎还如许多年前一样。
明墨因此情绪起伏,拉着曲龄幽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明月楼以楼主为尊,在季夏冬还没来之前是没有副楼主的,楼主往下就是天地玄黄四字堂的四位堂主,以能力、功劳和武功排名。
明月楼最初的原形是燕朝皇室暗卫,最是注重地位差距、主仆之分。
某种意义上来说楼主是主,余下皆是仆。
只不过到底是在江湖,加上隔了百年时间,明日和的父亲和她都不在意这些,于是对明墨来说他们都曾是长辈。
她在明月楼长大,起初也不知道明月楼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在江湖人眼中又是如何形同阎王、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她生来没有父亲,但影响不大。
因为明日和对她很好,既宽又严,能放任她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也能压着她学该学的东西。
季夏冬也很好。
四位堂主也差不多。
他们在江湖上或许杀人很多,让许多江湖人闻风丧胆,但在彼时还年少的明墨、季灵犀、越影、叶青宜一众小辈面前,从来都是温和亲近的。
直到明墨十五岁那年。
在那个比南辰墓还要黑暗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在熟悉又亲近的声音里,她听到了全部。
母亲离世、季夏冬是控制一切的幕后主使,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叛变,玄字堂堂主越无求死于当场。
四位堂主,她只在后来被再次抓回春秋山时见到了黄字堂堂主叶衿。
而后叶衿也因她而死。
再后来推平蛊神教,她杀了很多季族人、蛊神教教众,也杀了很多原本属于明月楼却听命于季夏冬的明月楼人。
护法烧山。
后来清点尸体,她以为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都已经死了。
现在想来天字堂堂主任冥应该是和叶青宜一样,只是将贴身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留在了那场大火中。
他没死,还活到现在,如今还出现在南辰墓里,就在明墨的眼前。
他还称明墨为少主。
一别十多年,给明墨的感觉像是什么也没变过。
但那当然是错觉。
明墨松了松手,迎着曲龄幽的眼神摇了摇头,对上任冥时声音不变:“任堂主。”
任冥原本还着急的表情顿时一变。
这称呼对他来说既陌生也熟悉。
熟悉是因为他到现在活了快六十年,从几岁被明月楼收养、三十多岁当上四字堂堂主,也被人喊了十多年堂主。
陌生是因为十一年前他叛离明月楼,再没有人这么称呼他,而且后来还沦为阶下囚被废去功夫。
但比这还陌生的是这么称呼他的人是明墨。
从前他称明墨少主,再进一步是小墨,明墨称他任叔。
现在——
他有些不敢直视明墨的眼睛。
但想移开目光也是做不到的,明十三拿剑抵着不让他有多余的动作。
他避无可避,直直对上明墨,除开她此时冰冷如剑的目光外,还看到她雪白的脸。
他练武那么多年,眼力还在,当然也看得出来明墨走路时脚步虚浮,比普通人还要不如。
是浮生蛊。
他心里一窒。
“说说吧。”明墨压住满腔杀意,继续道:“说说当年,从那场江湖大会前到季夏冬动手,我想知道所有细节。”
“如果你不说——”
她微顿,旁边的沈月白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晃了晃手里瓷瓶,里面装着剧毒,折磨起人来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十三也适时压了压手里的剑。
任冥摇摇头,“少主想知道,我当然知无不言。”
他面上有悔恨,像是在悔恨当年不该背叛明日和。
“那就从十一年前说起吧。不,也许还要具体到二十四年前。”
那是季夏冬到明月楼的时间。
天字堂堂主叛变绝不是一瞬间就能完成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才投靠季夏冬的?
明墨面容讥诮。
任冥苦笑一声,“少主,当然没有那么早。”
一开始季夏冬到明月楼当上副楼主时很多人是不服她的。
他那时也不服。
毕竟他那么辛苦才爬到天字堂堂主的位置,在明月楼只用听明日和这个楼主的命令就好。
最多再加一个后来日渐出色的少主明墨。
他起初也挑衅过季夏冬。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
他忍着被利剑抵住的不适和痛苦,回忆道:“差不多少主十岁左右,那段时间季夏冬动作很多。”
这里的动作指的是季夏冬在明月楼内所施展的手段,比如改变明月楼对内和对外的态度。
原本从明墨的外祖父起明月楼一直在缩减人手、挽回名声,为的是后面能够顺利从燕朝和江湖的漩涡里脱身。
季夏冬没这么做。
她对内大举招收人手,制定新的规矩,对外发展酒楼、赌坊、当铺等一系列情报来源,声势浩大,好像她才是明月楼楼主。
她所做的一切跟明月楼前面四十多年的作风完全不符。
偏明日和也不阻止她。
任冥当时是天字堂堂主,因为明月楼效忠燕朝皇室,天字堂有时还负责跟皇室那边对接。
然后季夏冬就完全把他的活给抢了。
她自己搭上了皇帝,以明月楼副楼主的身份。
“这些楼主全部都知道,并且态度是默许的。”
他这么说,看明墨一眼,问她:“明月楼和燕皇帝当年有个百年之约,少主知道吗?”
百年之约,即明月楼效忠燕朝皇室一百年,时间到后恢复自由,百年内明月楼所得全归当时那名暗卫明三月的后人。
从明三月十六岁开始算,到明墨十五岁那年刚好是一百年。
明墨知道。
她是二十岁后回到明月楼总部,在破败的阁楼里翻到字迹模糊古旧的竹简才知道的。
她心里微震,又想到明十三所说,母亲明日和早知道季夏冬是蛊仙后人,还有个姐姐在凉国当王姬。
季灵犀是凉国王族的事母亲也应该知道。
她知道还让季夏冬当副楼主,还默许季夏冬跟皇帝搭上,还允许她明目张胆控制明月楼——
“虽然楼主当年没明说,但她的心思我们四个也能知道一部分。”
任冥轻叹一声,看着明墨的脸。
她长得像明日和多一点,但也有跟父亲墨骅相似的地方在。
“墨公子当年死得不明不白,楼主也许心里早就有了怀疑的人。”
墨骅死于暗箭。
那箭原本是指向当时已经怀孕的明日和的。
“她也知道皇帝不会让她以明月楼楼主的身份退隐,于是选了季夏冬。”
季夏冬的姐姐是凉国王妃,凉国因燕朝而灭亡,她的死多少跟燕皇帝有点关系。
这也许是明日和隐晦的报复。
“她想把明月楼给季夏冬,自己带着你和明十三离开。”
所以才默许一切发生。
任冥说着,看明墨眼神变化,缓了一会才接着道:“她如果不当楼主,我这么费劲当上天字堂堂主算什么?”
历任楼主培养的明卫、月卫都只听从她一人,继承楼主之位后新楼主也必要选出新的四位堂主。
这是百年前就定下的,为的是让楼主的权力不会过于分散,以便成为皇帝用起来最为顺手的利刃。
所以季夏冬若是当了楼主,也必要重新养明卫月卫、重新选堂主。
她二十四年前当上副楼主,到明墨十五岁明日和就一定会离开明月楼,那时季夏冬已经当了十三年副楼主,早培养出自己的心腹了。
任冥当然不甘心。
他想要权势地位,所以就要先一步投靠季夏冬。
地字堂堂主也是如此。
既然投靠了,哪怕明日和还是楼主,但真起了冲突,他们必须选一人为主。
他们两个于是选了季夏冬,转头对明日和出手。
“少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任冥企图为自己辩解,刚说出来忽感到一痛,是明十三抽出剑在他肩膀上压了压,压出一道血口子。
“少主没问的你不用说。”
没人在意他是不是迫不得已,明十三只看结果。
她看一眼把任冥捆得结结实实的铁链,心道季夏冬也不是一点人事都不做。
“继续说。”
继续?还有什么?
任冥有些迷茫:“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他怔了怔,看看四周环境,想起最初的目的,“少主,这墓不简单,确实是当年蛊仙所留。墓里满是机关,而季夏冬利用这些机关,似乎能完美施展出幻术。”
他也不能说清楚幻术具体是指什么,但那么多江湖人进来却都没了声音他是能够听到的。
而且他被季夏冬关了那么多年,对她的手段多少也有些了解。
他说着,又想到什么,“对了,在少主到来之前,那道门原本是关着的。”
他看向石室的门。
不但关着,而且还严丝合缝,外面人走过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门和密室。
直到明墨来的前一刻,石门突兀打开。
月十四把那门和石室来回摸了一遍,点点头道:“这机关好精妙。”
而南辰墓由季夏冬操控。
石门忽然打开。
所以是季夏冬故意要让她见到天字堂堂主任冥?
明墨和明十三对视一眼,面容严肃。
这说明整座南辰墓确实都在季夏冬掌控之中,从她们进来第一步起,季夏冬就全部都知道。
既然这样,季夏冬也离她们不远了。
明墨想着,转身就走出石室。
她拉着曲龄幽。
沈月白几人也跟了上去。
任冥在原地有些怔:“少主!您放我出去,我也许能帮上忙!”
没人理会他。
墓里依然黑暗。
明墨想着任冥所说那些,心里只剩最后一点不明白:既然母亲早知道,也默许季夏冬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在季夏冬行动时却要阻止?还被季夏冬所害?
她能查到季夏冬的来历,能抹除会暴露她来历的痕迹不让皇帝知道,没道理会不留后手。
是季夏冬过河拆桥?
还是那所谓的幻术?
她恍惚地又走了几步,再出现在面前的石室既大也空,墙壁上点着烛灯,火苗无风自动。
中间几个人,最中心那个坐在轮椅上,脸色在火光映衬里微微泛白。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的女子,哪怕脸色是白的,眼睛却很亮,显得很有神。
她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恍如新生。
那是实际上已经五十岁的季夏冬。
像是在那里等候了好久。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第一眼先看向明墨,声音温和轻柔,隐约还如当年,“小墨,你来了。”
“你的眼睛还是很漂亮。”
第二眼看的是被明墨拉着手的曲龄幽。
她的眼神比刚才看明墨还要认真,眼里神情复杂:“原来曲龄幽长这样。”
“你的声音很好听。”
第47章 明日和
“原来你还没死。”
明墨上前一步挡住她看向曲龄幽的所有目光,心里情绪起伏,面上表情却不变,声音平静,含着失望。
曲龄幽则是看着明墨的背影,想着刚才看到的坐在轮椅上那女人。
那就是季夏冬?
明月楼曾经的副楼主,一切变故的源头,进而改变了明墨整个人生。
她几乎直接主导了一切,现在却还如什么都没发生、如过去那般对明墨说话——
曲龄幽过去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对明墨的,只是现在看着明墨的反应能看出来。
她表面上看着还是云淡风轻,实际上早就怒不可遏了。
愤怒于季夏冬的态度,愤怒她如此理所当然。
沈月白说中了浮生蛊后不能情绪太激动,况且明墨现在还是用了内力体内诸毒混乱、一个不慎就性命不保的阶段。
曲龄幽有些担忧地扯了扯明墨的衣角,力度轻轻,带着安慰的意味。
明墨回眸看她一眼,心里情绪微止。
她也记得沈月白的嘱咐。
她进南辰墓不是来送死的,她回去后还要解开浮生蛊,还想活下去,长长久久和曲龄幽在一起。
她眼里情绪涌动,看曲龄幽的眼神也同样温柔带着安慰。
季夏冬因她的眼神微怔。
那双眼睛里拥有情意、温柔又缱绻看着心上人时,原来是这样子的。
原来是这样子的。
她搭在轮椅把手上的手微紧,心里像是一阵阵刺痛了起来。
应该是盘蛇手渗入的毒蔓延到了心口。
她想。
她将目光收回来,已经看不到,却还是难受。
她出声打断道:“你还有事情想要知道,我若是死了,你不就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这是回答一开始明墨那句还没死的话的。
果然,她们之前能在那石室里见到天字堂堂主任冥是季夏冬安排好的。
仿佛能够看出她的想法,季夏冬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会亲手杀了他。你却没有。”
她看上去很失望。
饶是明十三这种恨极她、恨到想要将她千刀万剐的人,也忍不住道:“他投靠了你,是效忠于你的。”
任冥所谓的后悔,不过是后悔投靠季夏冬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后悔是因为现在的境地,是因为季夏冬的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他骨子里追求的就是权势地位,根本不会后悔背叛明日和。
只要谁能让他拥有这些,他就能为谁做事。
“效忠?”季夏冬嗤笑一声,满是不在意,隐隐意有所指:“我还以为你们会很乐意看到他落得如此结局。”
即便明墨和明十三几人不亲自动手,任冥也活不了。
区别只在于死得爽快还是痛苦。
这么想的话——
“你们应该看出来了。”
沈月白也在,应该能知道任冥体内生机破败,到了大罗神仙降世也救不回来的地步。
“原来你是想让他死得痛苦些。”她看着明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疯了。”明墨面无表情。
但那很正常。
季夏冬如果不疯也做不出来这许多事,也不会将明明效忠她的人折磨到将死。
她跳过这个话题,看着季夏冬,直接说出她最关心的:“你让那些江湖人到我面前,要他们哀求我到南辰墓里来,你想要干什么?”
想要干什么。
季夏冬一瞬有些恍惚。
就是现在!
越影从侧面悄无声息靠近季夏冬所在,在距离足够时猛得向前一扑,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
龙渊山之事后季夏冬能用的人就没剩多少。
现在她周围这几人都是生面孔,从呼吸和站姿来看,也绝不是什么高手。
越影自信她能得手。
不过主子还有事要问季夏冬,她就先不取季夏冬的性命了。
但也要控制住她,先将她手脚打断!
她这么想,眼里满是恨意。
她的父亲和叶青宜的母亲同样因季夏冬而死,明十三恨她害死明日和,她们当然也恨。
她近身后,先利落将那几人撂倒。
触感真实,手落下时微用力,还能听到轻微骨折声。
而后越影继续动作很快地拍向季夏冬。
她练的是剑,此时怕发出声响惊动季夏冬,索性弃了剑改用掌。
跟六年前拿不动剑改用盘蛇手的明墨差不多。
不同的是明墨得手了,一掌重伤季夏冬,让她这么多年都不得安生,现在她这一掌却落了空。
这种落了空不是指她没拍到,而是结结实实拍到季夏冬肩膀时手感却虚无缥缈,跟拍到空气一样。
更怪异的是烛灯无风自动,火光微摇里,季夏冬坐在轮椅上像是被光折射着,身影也扭曲起来,如泡沫般消失在原地。
“小影,你的动作还是如此快。可惜,我早就猜到了。”
火光再亮起时,季夏冬在和原来相隔甚远、甚至完全是两个方向的地方。
幻术!
越影心一沉,一下子想到任冥所说,以及之前在南辰墓前见到的怪异景象。
幻术原来是这样的。
现在倒在地上那几人是真的,唯有被他们围在中央、坐在轮椅上看似动都不能动的季夏冬是假的。
是模糊视线、故弄玄虚的手段么?
“我还是想好好跟你说话的,小墨。”
季夏冬在明墨的背面说着,眼角余光又瞥到原本被明墨挡住的曲龄幽。
她眼神微眯,搭在扶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明墨转过身看着她。
“灵犀,把这个给你明墨姐姐送过去吧。”她吩咐道。
灵犀,季灵犀?
明墨微怔。
明十三、越影也愣了愣,看向季夏冬后方,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缓缓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
她手里捏着支箫,面容也有些白。
和季夏冬以及明墨是因为身体情况而苍白不同,她只在出来那一瞬间、在见到明墨几人后微微泛白。
“灵犀小姐。”越影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后轻声呢喃。
明十三的眼神也微微复杂。
季灵犀只比明墨小一岁,自小是跟明墨一块长大的,明墨对她如同妹妹,自然越影、叶青宜这些人也和她关系不错。
明十三后来从那些活着的明月楼人口中知道,变故发生时季灵犀曾想往外传消息让他们逃命,在季夏冬想杀那些不肯投靠的明月楼人时也求情过。
虽然季夏冬根本不听她的。
明墨在春秋山那五年,她也让人好好照顾过明墨。
但她现在站在季夏冬那一边。
明十三看她的眼神,知道她虽然心里痛苦,却是心甘情愿的。
前十四年她是季夏冬的女儿,后十一年她是季夏冬的外甥女,却唤季夏冬为师尊。
她始终和季夏冬关系密切。
“明墨姐姐。”她小声唤着明墨,动作轻轻将什么东西丢了过来。
明墨抬手,看着她的脸,很陌生很陌生。
而比前十五年一块长大的回忆先涌现上来的,是温热的血,是飞起的头颅,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含着笑满是安慰的眼神。
明墨忍不住看向季灵犀的手。
那只手拿着箫,在十一年前曾拿着一柄剑。
安拾邱是死在季灵犀手里的。
那时季夏冬想通过蛊术控制她,让她亲手杀了安拾邱,作为她逃跑失败被抓回去的惩罚。
她当然不肯。
但蛊术确实诡异,她意识清醒,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剑离安拾邱越来越近。
再然后——
在她的剑刺下前,季灵犀先杀了安拾邱。
血飞溅而起。
头颅落在地上。
她那一剑用尽全力,安拾邱身首分离。
成为此后许多年明墨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哪怕知道季灵犀当时是为了她,是不想安拾邱死在她手上,却还是无法控制地生出恨意。
现在也一样。
她垂眸,接住季灵犀丢来的东西,轻飘飘的,是一封信。
明十三略通医术和蛊术,忙打开正要检查,看清信上暗纹不禁愣住。
那隐约是龙形的暗纹,只有皇室才能用。
而且信纸泛黄,像是隔了很多年。
明十三皱眉,“这是——”
“这是十一年前,自皇宫送到明月楼总部,只有楼主才能看的信。”
季夏冬眼神微暗。
只有楼主才能看。
她后来能拿到,自然是因为她有了比楼主还要大的权力。
而楼主,则被她杀掉了。
“写信的人是隋承安。”
即所谓的先帝,现任长公主的父亲。
“具体时间,在十一年又八个月前。再具体一点,是京城昭和公主擂台招亲结束后。”
明墨手微颤,隐约已经知道信上是什么内容了。
她看着那信。
果然如她所想。
“那是一封斥责信。”季夏冬在远处概括道。
那是先帝给明日和的斥责信,斥责她放任明墨在公主招亲的擂台上胡作非为,让她命明墨闭门思过。
“我从来不知道他给母亲写过信。”
明墨心里微震。
当然也没有什么闭门思过。
擂台招亲结束后她回了明月楼再。
原本是要去见曲龄幽的,赶上有江湖门派也举行大会,有热闹看,她顺路就先去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
“明日和收到信时只有心腹在场,她说你少年心性,做事放纵出格了些也正常,不愿拘束你,直接把那信压下了。”
季夏冬眼里隐约有深沉怨意,像极许多年前给明墨种下浮生蛊时的神情。
再后来就是变故发生的时间了。
擂台招亲的事加剧了皇帝对明月楼的不满,明日和的态度则直接引爆。
再加上百年之约的时间到了。
“任冥应该告诉你一部分当年之事了。”
“现在我将全部告诉你。”
季夏冬缓缓站了起来。
她当然是能站起来的,坐在轮椅上不过是盘蛇手之毒发作时身体既痛苦又乏力。
“如你所想,我的来历、灵犀是凉国王族,我姐姐的身份,这些你母亲都知道。”
季夏冬声音轻缓,眼神黯淡:“她给我副楼主的位置,就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居心不良。”
“她一直怀疑当年害死你父亲那支箭出自皇室暗卫之手。”
所以明日和放任她扩大势力、搭上皇帝、野心勃勃。
她想坐山观虎斗,最好来个两败俱伤。
甚至也不介意季夏冬知道。
那完全是明谋。
季夏冬想借她为跳板,她也想利用季夏冬为捅向皇室的刀。
按理来说,两人都心里默认,时间到后明日和会带着明墨、明十三和心腹离开,明月楼归季夏冬,她们不该会有冲突才对。
然而,然而——
“你相信誓言吗?”季夏冬问明墨。
誓言,指天誓日立的誓言。
百年前,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明三月和当时的皇帝也立了个誓言。
结果呢?
明墨压根不信。
她从前行走江湖,见最多的就是兄弟反目、朋友背刺、恋人离心。
她没回答。
季夏冬看她表情就知道她的答案了。
“我也不相信。”
她姐姐当年跟随凉国质子而去时,也听了他许多深情款款的誓言。
她笑了起来,声音却隐约苦涩:“但你母亲相信。”
“百年前,明三月和那位皇帝许诺立誓时,还有最后一句,是双方如果谁不遵守承诺,后人短命而死。”
不遵守承诺,即皇室一方生出疑心赶尽杀绝,或明月楼一方生出异心妄图弑主。
“我后来才知道,我提前行动那天,距离百年之约结束,只差三天。”
她没说她为什么提前行动,只说明日和。
明日和想要阻止她。
当时皇宫那边,皇帝多年无子,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已经二十岁。
而明月楼这边,只有一个十五岁的明墨。
如果誓言成真,明墨会短命而死。
第48章 结束
短命而死。
明墨一下攥紧手,心里也像被什么攥住一样难受到窒息。
原来母亲会死,是为了不让她短命。
可她还是中了浮生蛊,再不解蛊就要死了。
而且——
她看了曲龄幽一眼,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而且在那个声音所说的故事里,她死于跟曲龄幽成亲第三天,死于二十五岁。
她还是短命而死了。
“明墨!”
曲龄幽满眼担心,抬手擦了擦她的唇。
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流血了。
短命而死啊。
明墨勾了勾唇角。
即便没违背誓言,明月楼历任楼主还是短命啊。
第一任楼主明三月,死时三十一岁。
第二任死时四十一岁。
第三任死时四十八岁。
第四任死时三十五岁,是她的母亲明日和。
原本第五任楼主明墨应该是二十五岁离世,成为历任楼主里死得最早的。
真是、讽刺!
明墨也抬手随意抹了抹唇边血迹,带着讥诮看向那边的季夏冬。
季夏冬平静地和她对视着,看她唇角鲜血流出又被擦去,说道:“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了。”
“明墨,你进南辰墓的目的完成了。那么现在到我了。”
她的声音忽地冷了起来。
站在她后面的季灵犀不由自主捏紧了手里的玉箫。
明十三、越影和护卫们严阵以待,面容严肃。
季夏冬挥了挥手,烛火摇晃,她再出现时又换了个位置,同时原来的位置多出来几个人。
中间的女子被围起来保护着,一看就知道是地位最高贵的,那是长公主。
在她左边站着一袭盔甲面容严肃的顾思慕,右边几人略为陌生,是只在南辰墓前才看过一面的长公主心腹。
此时那几人睁大眼睛面上有震惊,“这怎么一下又变了环境?”
有人轻声说着,回头看到轮椅上的季夏冬惊了惊,再看到远处的明墨几人又是一怔。
“长公主殿下。”
季夏冬唤着中间那女子,“你们比明月楼的人先进来一会,南辰墓是什么情况,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长公主没回答,只面上表情凝重。
顾思慕看向明墨。
她们此时站的地方离明墨有段距离,离季夏冬也有段距离。石室黑暗不知具体范围有多大,她们三方刚好在三个位置,呈三角形。
她轻声跟明墨说:“明楼主,这地方确实诡异。除了经常走着走着走回原来的地方外,有时一晃神就会跟丢,再想回到原来的队伍就做不到了。”
“而且有时候前面的路看着跟先前那段没有不同,一步踏出却能忽然变换了环境……”
就跟先前他们明明是在找通往南辰墓最中心那墓室的路,却一下到了这个地方。
她将一路的诡异简单概括出来,说给明墨听。
季夏冬抚掌而笑,“顾将军果然细心。”
她赞道:“南辰墓确实如此。”
她又拍拍手,石室四面是石壁,其中一面最大的随她动作晃了晃,上面的灰簌簌而落,整面石壁翻转了过来。
季灵犀脚步轻盈地掠到那石壁面前,轻轻拂袖,嵌在石壁上的烛灯亮了起来,照出整面石壁的模样。
那是——“一幅地图?”
顾思慕惊讶。
明墨也看去,那确实是一幅地图,一幅关于整座南辰墓的地图。
“这座墓只有一个出口。”
季夏冬点点石壁上一角某个地方,那是距离她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最远的地方。
而要到那里九曲十八弯,出口前面那段更是跟迷宫一样。
“即便你们能到,在那之前,我也会启动这个。”
她点点石壁上地图边沿一个类似推杆的东西,“这东西启动后,整座南辰墓都会轰然倒塌。长公主殿下,还有明月楼明墨楼主,你们都会埋身于此。”
她说着,忽然几声急响,是围在长公主周围的心腹里有一人利落攻了上去,如同之前越影那般。
越影看去的眼神有期待。
但结果跟之前差不多,那心腹扑了个空。
“在这墓里你们抓不住我的。不然蛊仙当年也得不到这个称号了。”
季夏冬慢悠悠出现在另一个地方,继续道:“这座墓是她临终前为自己修建好的,里面所有机关,都是她晚年亲自琢磨出来的。”
除开蛊术外,那位蛊仙会的其实还有很多,比如幻术,再比如机关道。
她说完看明墨一眼,顺带看了看她旁边的曲龄幽,在明墨警惕危险的眼神里移开目光去看长公主,最后目光落在顾思慕面上。
“顾将军,你镇守北疆击退外族,我一直很钦佩。”
顾思慕皱眉,直觉季夏冬不怀好意。
果然,季夏冬很快又道:“你可以离开南辰墓。不然北疆没了主帅,外族生变,燕*朝岂不生灵涂炭?”
她说着,眼里其实没有一点钦佩和对所谓生灵涂炭的同情,反而满是幸灾乐祸:“我让顾将军走,顾将军愿意走吗?”
顾思慕迟疑,一时间也不知道季夏冬到底什么意思。
她没回答,先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于是出声:“那就烦请阁下为顾卿指明出路了。”
她的态度很明显,既然南辰墓确定进得来出不去了,那季夏冬说要让顾思慕走,不管真假应下再说。
如果是假的无伤大雅。
如果是真的,能出去一个是一个。
“嗯,顾将军不但能出去,还能带一个人出去。顾将军想选谁?长公主还是明楼主?”
她挑拨离间得明显。
顾思慕此时却是一点不犹豫:“自然是长公主殿下。”
行吧。
季夏冬感到无趣,“那当然是假的。能有顾将军共赴黄泉,我很荣幸。”
唇角有血溢出,滴到她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上。
季灵犀眼神微微复杂。
季夏冬没管,也没擦,任由唇角鲜血流着。
“小墨,我要死了。”她看向明墨幽幽道。
“喜事,应该饮酒庆祝。”明墨回答得很快,甚至还有心情看旁边的曲龄幽:“这回你总不能拦我了。”
曲龄幽无奈,点点头,眼里隐约有水光。
她抬手认真擦去明墨唇角血迹。
以明墨现在的情况,原本就不适合长途跋涉,但她一定要到南辰墓,沈月白和她都不想拦她。
沈月白也看到了。
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远处的季夏冬。
季夏冬注意到后看向她:“你是想问浮生蛊有没有解药?”
蛊的解药,就是以蛊虫喜欢之物为引,将蛊虫引出体外。如此解蛊,那引物便能称为解药。
季夏冬很有耐心,几乎有问必答:“没有。浮生蛊是我生平所学蛊虫里最厉害的一种,蛊虫入体,绝无可能再取出。”
她欣赏着沈月白脸上表情,余光又瞥到明墨旁边的曲龄幽。
于是那道空灵的声音重又浮现,让她想起这段时间来回不断做的许多个梦。
梦里的感觉不好。
而且她现在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开心。
但她还是补充道:“就跟小白你当初调配出来、涂在明墨手上、借盘蛇手渗入我体内那剧毒一样,没有解药。”
她眼里有赞赏,是对沈月白的。
那剧毒是沈月白调配出来的,那年明墨二十岁,沈月白二十一岁,第一次接触毒就能配出让她无法解开的毒药,着实厉害。
虽然那也有盘蛇手的功劳。
外面石室隐约有细微声响。
“嗯?”
季夏冬听了听,看向场上众人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拖延时间么?”
她又看了看明墨那边和长公主那边。
前者进来的人数跟现在在场的人数不符合,现在那些不在的人正在各处搜查出口,后者则是在南辰墓里隔一段时间就走散一部分人。
现在那些人汇合在一起,快要到她用来关那些江湖人的地方了。
她小看了明墨。
因为明月楼那些人眼看着就要查到能控制整座南辰墓的地方了。
也小看了燕朝这位长公主。
因为那些人已经快救到江湖人了。
这么一来,他们进墓的目的都完成了,只有她的还没有。
“虽然还很想再说会话,可惜时间不够了。”
“灵犀,不必再隐藏了。”
她看向季灵犀。
季灵犀沉默地点点头,举起手里玉箫,箫声柔和,夹杂着明明在墓里不应该存在的风声。
等她再收起玉箫时,四周景象已经又变了一番。
石壁不再,烛灯也不再,甚至黑暗也消失。
天色近黄昏。
山崖上风凉如雪。
季夏冬坐在轮椅上,而轮椅被放在崖上最角落里,她后面是万丈深渊。
“这——”
长公主周围几个心腹都惊讶不已。
明墨也微怔。
她看向四周。
是在崖上没错,但也还是在墓里。
南辰墓这一块是悬空修在崖边的,一整个蔓延出去没有边沿,能看到天空,但上面还是有东西隔绝无法离开。
此时正摇摇欲坠,一整个有向悬崖倾斜坠落的危险。
所以先前种种是幻术?
明墨看向季灵犀手里玉箫,想着那箫声。
于蛊术上箫声能控制蛊虫的沉睡和躁动,于幻术上也能以箫声为媒介?
“我原本是想让你们一起出现在这里的。”
季夏冬指指她四周的地方。
那里是悬崖蔓延出去最远的地方,南辰墓倾斜时无处可逃,一点生机都没有。
“可惜——”
她看向曲龄幽。
可惜她做了那么多个梦,梦里各种假如掺杂,她一遍遍经历那些事,一遍遍看着明墨原本无限光明的人生毁在她手里,看她漂亮的眼睛里蒙上阴影……
她站了起来。
轮椅没了支撑,直接落入后方悬崖。
“以毒攻毒也许真能解开浮生蛊,但那么多毒即便能互相化解,也还是会对人体造成影响。那明墨还是会短命。”
她看着沈月白,也看着明十三、越影、月十四,“之前我所指那个地方你们还记得么?”
即之前那个类似推杆、她说是控制南辰墓的地方。
“那里当然不能控制南辰墓。早在你们进来时,我就设置好了南辰墓毁灭的时间。”
一整座倾斜坠入悬崖,同时所有机关启动,暗器、迷雾、幻象,在墓里的人绝无法生还。
“那里真正放着的,其实是江湖人嘴里那朵九曲雪莲。”
“那确实是蛊仙所留。活死人肉白骨不可能,增长内力也是假的。”
“那只是用来温养修补身体的良药。”
那原本是蛊仙为她的后人准备的。
“明墨解蛊时如果有那朵雪莲,应该能好很多,而且解蛊后身体状况有很大希望恢复到从前。”
明十三、越影、月十四等人都一怔,而后眼里光芒跃动。
“那墓要毁灭了呀。”沈月白也怔,接着又是一惊。
明墨皱紧眉,心里微凉,“十三姐姐,你们——”
“我以我在地下的姐姐季春秋之名起誓,九曲雪莲确实放在那里,也确实能对明墨有用。”
季夏冬如是说。
她做这么多,当上明月楼副楼主,想对皇室不利,搅动江湖风雨都是因为她姐姐死在凉国王宫。
她现在这么立誓,显然是真的。
况且即便是假的,关乎明墨的性命,也很值得她们冒一回险。
“你们照顾好主子!”明十三招呼一声,直接转身就往墓深处掠去。
越影和月十四对视一眼,都跟上了。
顾思慕在原地动了动脚。
“季夏冬!”明墨声音颤抖。
南辰墓摇晃这么厉害,眼看就要坠毁,她和曲龄幽、长公主她们现在快到边上,离出口不远,走百来步就行。
但明十三她们直接往深处去,明显是在赌命,在为了她赌命。
而这就是季夏冬想要的?
“是,这就是我想要的。”
季夏冬往后退了一步,衣摆迎着风猎猎作响。
她眼神温柔,“小墨,我想了很久,还是放弃了将你们一起拉入地狱。”
如果明墨死了,明月楼人无人约束,新仇旧恨一起,江湖绝不会好过。
如果长公主死了,小皇帝也病重,燕朝也岌岌可危。
如果顾思慕死了,北疆外族卷土重来。
此时此刻,她确实能够让天下大乱。
但她看到曲龄幽,想起那声音,还是没能真做出来。
“我当然也能直接将雪莲给你。”
她一直让人找南辰墓所在,原本就是为了送给明墨,不让她真短命而死的。
“但你杀了小雨他们,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虽然,我也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族长。”
“小墨,再见了。”
“我该去向我姐姐,还有楼主赔罪了。”
她唇边鲜血如注,往后一倒,须臾间就没入后方那片深渊。
轰隆隆。
整座南辰墓都动了起来。
“墓要塌了,快走!”
顾思慕高喊一声,边护着长公主,边催促明墨几人。
“明墨!”曲龄幽拉了下明墨。
明墨回头,看向墓深处,“十三姐姐她们——”
“主子,先走吧!”护卫急声道。
她看着曲龄幽,点点头。
“明墨姐姐。”旁边有声音唤她,是季灵犀。
“我的幻术,学得如何?”她问明墨。
她们现在出现在这里都是受她所谓幻术的影响。
地动山摇,明十三她们为了那朵雪莲、为了季夏冬不知真假的话而生死不知。
曲龄幽承受着剧烈的摇晃脸色微白。
上方不规则的石头东一下西一下砸落。
明墨自然没心思回答她。
“好自为之。”
季夏冬死了,她往后的人生应当再不受控制了。
她这么说,护着曲龄幽,和沈月白还有护卫走远。
第49章 画
南辰墓出世之事掀起的风波就此结束。
季夏冬确定落崖而死,长公主派出的人在崖底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
在长公主的允许下,由一袭白衣、二十五岁的季灵犀将之埋葬。
那些先前进南辰墓探索被困住的江湖人也果然是被墓里机关所控制,被蛊神教剩余听从季夏冬那几个教众关在墓室里,后来被长公主的心腹救出。
大部分没受多么严重的伤。
说大部分,是因为有一小部分受了伤,还伤得不轻。
其中以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最为严重。
“听说是被季夏冬亲手挑断周身经脉不能再用内力,还把她拿剑的右手也折断了。”
“据说季夏冬那时神情癫狂,嘴里还说着些什么‘前世’、‘凭什么她因你而死,你却功成名就’之类神志不清的话。”
在许州的明月楼内,沈月白如此对明墨说道。
她会知道这些是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亲口告诉她的。
庄玉禾当时也被困在南辰墓里,正好就跟段云鹤关在一起。
她不以为意,面上表情平静,只将那些当做季夏冬不清醒时的胡言乱语。
明墨却心里一震。
前世。
她不由又想起南辰墓里,季夏冬数次看向曲龄幽时复杂的眼神。
在那之前,她应该是从来没见过曲龄幽的。
“行了,不说那些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想要什么时候解蛊?”
沈月白把手从她手腕上移开,看着她白得胜雪的脸,还有唇角怎么擦都擦不完的血问道。
明墨没回答,目光不自主地落在桌上的玉匣上。
那里面装着的是九曲雪莲。
江湖人口中所谓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至少能增长内力。
季夏冬口中能温养修补身体,让她解开浮生蛊后能最大程度恢复到从前的至宝。
为了这东西,十三姐姐、越影和月十四险些死在南辰墓里。
季夏冬说这就是她的报复,既让明墨提心吊胆,也让明十三她们既有希望又险些绝望。
如果她们死在南辰墓里,那也是她想要看到的。
好在没有。
明墨闭了闭眼睛,还能想起当时月十四一拖二、脖子还夹着玉匣的画面。
南辰墓里机关、迷雾、幻象齐齐启动,明十三和越影避不开,月十四却因为练了那么长时间的闭气功不被迷雾影响到,才能在南辰墓坠毁前一刻跑了出来。
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月十四彼时神采飞扬的模样。
现在九曲雪莲拿到了,解毒的所有东西也准备好了。
只要她应下,沈月白立即就能解蛊。
困扰她十一年的浮生蛊,险些让她死在三十岁的浮生蛊就能离她而去了。
明墨睁开眼睛,却道:“再缓缓。”
她垂眸,解释道:“皇室那边也许还有风波未定。”
南辰墓毁了,长公主之前也能进墓,所谓天命在何方的流言早已掀不起风浪,但小皇帝还是病重。
近来京城有了新的流言,说星官夜观天象,帝星黯淡,东面有星辰大放光华。
长公主府就在皇宫东面。
那颗明亮无比的星辰显然是指长公主殿下。
于是隐约有声音称:小皇帝自幼病弱是地位过于贵重而他命格压不住的原因。若是他不当皇帝,也许反而能绝处逢生。
但国不可一日无主,皇帝总要有人当。
说来说去,就是想借之前天命的流言推长公主上位。
沈月白在京城五年多,见过长公主那么多次,自然知道流言实际上出自谁的手。
这事按理跟明墨无关,但明月楼和皇室曾有那般复杂的关系,明墨想看看结果也正常。
沈月白没怀疑什么,点点头就走出去了。
明墨看着她的背影,又抬手来看着她的手,听着四周细微声音,眼里既有迷茫也有痛苦。
屋外曲龄幽正望眼欲穿。
看到沈月白出来后她忙问道:“沈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解蛊?”
她脸上满是担忧。
即便九曲雪莲到手了,即便季夏冬那么说,即便沈月白亲自检验过雪莲,她还是担心。
因为就算成功解开浮生蛊的希望大了很多,明墨还是会有性命危险。
沈月白摇摇头,在曲龄幽微微煞白的脸色变化里忙继续道:“明墨现在情况还好,还没有很严重,只是她暂时还不想解蛊。”
她把明墨的理由跟曲龄幽说了。
曲龄幽听完后微怔。
因为燕朝皇室那边的风波么?
解蛊不成功明墨会死,她做最坏的打算,所以要等燕朝皇室的事稳定后再解蛊,这听上去没什么问题。
曲龄幽却还是觉得不对。
这已经是南辰墓回来第十五天了。
这段时间明墨问了那些江湖人的安危。
除了段云鹤被废武功右手折断、流云山庄多人重伤、龙虎帮还有天星派这三个门派最为伤筋动骨外,其他都还好。
她问了长公主那边。
甚至还问了去救治江湖人的沈家医者。
明墨问了很多很多,都是她应该问的。
但曲龄幽总感觉明墨是刻意在回避解蛊的事。
甚至,还隐隐约约有点害怕的意味在里面。
但那是明墨。
从来无所不能、即便浮生蛊发作最痛苦时也能反过来安慰她的明墨。
曲龄幽想不到她还会怕什么。
若说是怕死,那也确实怕,但曲龄幽同时也很清楚,明墨对她的爱、想和她一直在一起的期盼足以压过对死亡的恐惧。
比起怕死,明墨更不想她伤心难过。
然而要说是她的错觉又不像。
她把所有跟明墨有关的人和事都想了一遍,忍不住再次问沈月白:“解蛊时会很痛苦吗?解蛊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沈月白摇摇头:“有雪莲在,解蛊后她的恢复情况会好上很多。”
原本没有雪莲,解蛊就是八二开的赌命之举,八成死二成生。
即便赌成功了,明墨也会很虚弱,至少要像从前一样不间断登上登天塔是绝对做不到了。
但现在有了雪莲,还是装在玉匣里足以保存百年之久、蛊仙留给后人的至宝,于是八二开变为了五五开。
只要沈月白医术过关,有很大希望化解掉明墨体内诸多剧毒,再以雪莲温养。
沈月白当然医术过关,她是江湖和朝堂都认的神医。
所以不应该有后遗症。
至于解蛊会不会痛苦——
沈月白的回答跟先前一样:“我问了段云鹤、叶青宜,也看过许多相关古籍,解蛊没多大痛苦啊。”
“最多也就跟中蛊时差不多。”
明墨当时中蛊了还能逃出,还能顺路救出段云鹤,被蛊神教教众追上来后还能掩护段云鹤,在段云鹤跑了后她还能逃出来,直到遇到曲龄幽。
这点痛对她应该是无关紧要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曲龄幽却忽地一怔,急声问沈月白:“浮生蛊种下时会是什么样的?”
沈月白也怔了怔,边说着答案边后知后觉。
*
曲龄幽走进屋时,明墨正站在窗前,目光眷恋地透过那窗户看外面风景。
她走过去环住明墨,轻吻她锁骨,故作吃味:“你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她都在明墨面前了,明墨怎么能不看她而去看风景?
明墨失笑,正想说她刚刚看风景时曲龄幽又没在,低头对上曲龄幽含笑的眼神,一下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于是认真看着曲龄幽。
看着看着曲龄幽的手就不老实了起来。
明墨再看她时,她脸微红,手却继续往下,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明墨愣了愣,按住她的手,对上她不满的眼神后,心里微微苦涩:“我刚喝了药。”
这段时间她是把药当饭吃的。
而且每一碗都很苦,一碗胜过一碗。
这是端药来的叶青宜说的。
毕竟苦不苦明墨自己是喝不出来,也闻不到的。
但曲龄幽没有中浮生蛊,味觉在,嗅觉也在,显然能感受到。
明墨以前看曲龄幽看了那么多年,喜欢她喜欢了那么多年,当然知道她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对药有阴影。
龙渊山出来后在那庄上让曲龄幽煎药,是因为那时她没有意识,月三他们又脱力一时半会动不了。
现在不是不得已的时刻。
不应该再让曲龄幽感受到那么苦的药味,她也不想曲龄幽因为她再加深对药的阴影。
她推了推曲龄幽。
回答她的是忽然放大的脸和唇上湿热触感。
曲龄幽以前所未有的激烈热情吻了上来,将她所有迟疑、苦涩、心酸都堵了回去。
她吻了很久,到明墨快要不能呼吸才松开她。
她拉住明墨的手,眉眼含笑,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明墨心里一惊。
曲龄幽继续道:“瞒着我在嘴上涂了蜜,不然怎么一亲你就觉得好甜,跟吃糖一样?”
她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几乎红透,这是她以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的、有一天能出自自己之口的轻浮话。
明墨也瞪大眼睛,脸微红,既惊讶曲龄幽不知什么时候学了甜言蜜语,又感觉这话似曾相识。
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似乎是她以前对曲龄幽说过的话。
在龙渊山出来的庄上,在她醒来后,看到曲龄幽眼眶红透时说的,那时她是想哄曲龄幽,想让她至少高兴一点。
原来是跟她学的。
她想起来后,有些迟缓地低头。
这回轮到她主动亲曲龄幽,亲她的眼睛,亲她眼下皮肤。
曲龄幽由着她亲,拉着她走。
走到床前时,明墨也亲完了。
“嗯,这回是不是不用你哄。”曲龄幽说。
不是咸的。
她这回没哭了。
不用明墨哄她,那到她哄明墨了。
她说:“那些药是很苦,药味也确实刺鼻难闻。但明墨,这回是不同的。”
之前她将药当做阴影是因为她父亲喝了那么长时间的药还是痊愈不了,还是离世了。
于是连带着跟他离世有关的都成了她不愿触碰的伤心事。
“但你喝这些药能压制浮生蛊,能不那么痛苦,还能痊愈。那么这就是良药。”
曲龄幽看着眼前明墨的脸,看她漂亮而满是神采的眼睛,看她看来时温柔缱绻的眼神,眉眼舒展、满是轻松:“我真的没觉得苦,真的很甜。”
是一种生机盎然、满是希望的甜。
比世间所有糖都甜。
只要明墨活着,那不再会是阴影,而是她的幸运。
她再次轻吻明墨的唇,而后整个贴了上去,要明墨也亲她。
明墨再拒绝不了,也不想拒绝。
她吻住曲龄幽,如她所愿解开她的衣服,动作温柔。
在攀升到最顶峰时,曲龄幽忽地开口,“明墨,你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吗?”
她额上有汗,脸上有情动的红晕,声音带喘,看来的眼神却认真又郑重,极具穿透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能够破开迷妄、斩断虚无。
那不是错觉。
明墨收回手,心里微叹。
曲龄幽握着她的肩膀坐了起来,顺势扑进她怀里:“我会一直在的。”
沈月白说,解蛊时明墨会有跟中蛊一样的感觉。
蛊是浮生蛊,大梦浮生的浮生。
意思是人生如一场大梦,无知无觉,虚幻而不真实。
中蛊时还会记忆模糊,会完全没有味觉嗅觉触觉听觉视觉。
明墨现在能看到她,能听到她的声音,显然五觉还没有完全丧失。
但解蛊时明墨一定会再经历一次的。
沈月白说明墨不会怕,曲龄幽不相信也不认同。
因为不可能不怕。
尤其明墨中蛊时是那样的环境,经历那样的事。
她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在的。”
明墨忍不住环住她,力度很大,像是想把她揉进身体里。
她眼眶微红,再忍不住了。
是,她就是怕解蛊。
跟什么江湖人、长公主统统没有关系。
她怕的只有解蛊,只有解蛊时的感觉。
解蛊如中蛊。
她中蛊时是什么情况?
是母亲离世、越无求和部分明月楼人死去。
是安拾邱和其他朋友因她陷入困境生死不知。
是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和部分明月楼人叛变。
是她信任的长辈季夏冬就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明明先前季夏冬看她时还很温柔亲近,忽然之间就满是憎恨厌恶,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可她没有。
她没有啊。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她明明只是出一趟远门,去凑一场热闹,就跟以前很多次一样。
看完热闹,她还会回明月楼,还会练剑,会上树下河,会和母亲一起吃饭,会听季姨絮叨,会和灵犀妹妹比赛……
结果世界一下就变了一个模样。
浮生蛊种入体内时,四周白茫茫一片。
她看不到听不到,手好像摸到什么又像没有。
到后来连自己有没有手、手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了。
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连自己是谁、因何而存在都不知道。
四周既白茫茫一片,也黑乎乎一团。
她恍如是飘在天地间渺小到不值一提的一颗尘埃。
再醒来时还是一无所有,还是一片黑暗,还是渗着血味道刺鼻、名为石室实为牢笼的四四方方的小空间。
记忆和五觉一起回来那一瞬,其实才是明墨中了浮生蛊最为痛苦的时刻。
她宁愿不要记忆,也不要五觉。
那么也许就不用清晰地知道自己绝望的处境。
她到现在还是怕。
怕解完蛊会忽然一无所有,连曲龄幽、沈月白、明十三和越影她们都消散。
所以她不想解蛊。
曲龄幽对上她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
她直视明墨的眼睛,离得很近,近到能在明墨眼里看到她自己,近到她多年触碰药材常年不散那股清冽香味和明墨的味道混在一起,近到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能被明墨听到。
她按住明墨的头让她亲自己的脸,拉起明墨的手十指相扣,声音轻轻,却极为肯定:“明墨,我会是你最真实的存在,我会一直在。”
解蛊前她在,解蛊后她在。
明墨生她在,明墨死她也在。
“所以,别怕。”她拥住明墨,用了最大的力道。
明墨在她抱上来那一瞬间泪盈满眶。
她说:“曲龄幽,除了这些,我其实还很想我母亲,我想见她。”
她泣不成声。
曲龄幽轻抚着她,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纸,有一个箱子里面的纸上面没有字,全是人。
准确来说那应该是画。
那些画上全是对明墨重要的人和当时的场景。
大部分出自沈月白之手。
那上面当然有明日和。
但她同时又知道,那些明日和不是明墨现在想见的这一个明日和。
而明墨想见的——
她没说话,轻拍着明墨,把她脸上所有泪都吻去。
五天后。
曲龄幽拉住明墨的手,要到明月楼一块空地上。
“什么事还不能提前说?”明墨被曲龄幽拉着,顺着她的脚步往前走,脸上有不解。
不说也就算了,还不许她抬头。
她问着曲龄幽,过了一会也没听到她的回答。
“现在可以抬头了。”曲龄幽声音欢快,看明墨的眼神微微无奈。
她故意不回答就是要明墨抬头的。
结果她等了一会还是没抬头,明墨这么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明墨于是抬头,第一眼先看的是面前的曲龄幽。
没有什么不同的啊。
曲龄幽还是好看,还是让她心动喜欢。
她还是不解。
曲龄幽看出她在想什么后心里微甜,她看向明墨后面。
明墨于是顺着曲龄幽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那里有——一幅画?
画上之人是——
“母亲。”明墨轻声呢喃,眼眶微红。
第50章 解蛊
明日和是什么人?
她是明月楼第四任楼主,是明墨的母亲。
在那之前,她先是明月楼少主,是第三任楼主捧在手心里唯一的女儿。
明是她的姓,而日和二字则是她父亲为她起的名。
日是太阳,象征着光明,出现在白天,和在夜晚出现的月亮完全不同。
和是和谐,跟争端、杀戮相反。
就如百年之约结束于明墨十五岁那年,明日和因为爱明墨不愿她短命而出手阻止季夏冬一样,她的父亲爱她正如她爱明墨。
百年之约也结束于她三十五岁那年。
那其实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岁数。原本自由的不但有明墨,还有她。
于是第三任楼主为她着想,曾想挽回明月楼名声,曾想平息江湖风波让明月楼从此归入江湖。
明日和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期望。
她少年时也曾有过轻狂肆意、风采无双的时光。
后来遇到愿意为她舍了性命的心上人,有了明墨。
再后来,结束于三十五岁。
这是明日和的一生。
明墨屋里藏着很多幅明日和的画,大部分出自沈月白之手。
然而沈月白不擅长画人。
除此之外明十三、越影、月三等许多明月楼内曾见过明日和的人也画过不少。
只不过对那些人而言,明日和是楼主。
她有许多面,威严,高高在上,疏远淡漠,理智果断……
但那些都不是明墨心目中的明日和。
看似淡漠却能放纵明墨,任她漫山遍野玩,玩够了又能压着她练剑练字,在收到皇帝的斥责信后也不拘束明墨,最后还为了虚无缥缈没有根据的一个誓言而离世。
明日和是这么一个人。
曲龄幽没见过她,而且她也不擅长画画,所以她没法自己画。
但明墨说想见明日和,千难万难她都要为明墨做到。
她不会画,沈月白和明十三那些人也画不出来,不过没关系,总有能画出来的人。
除沈月白外,江湖上画技最为出色的还有两人。
一人姓名不详,早年经历不详,江湖人称为“丹青公子”。
据说画技无双,尤擅画人,能将长相和当时的神情百分百复刻出来。
唯一的缺点是要见到真人才能画出来。
一人姓卫名采,是个女子。
据说眼睛有疾。
初时许多人因此质疑她。
她后来能够成名,显然是以高超的画技回应了质疑。
江湖人称她为“画中仙”,说她不但画技好,长相也美。
曲龄幽让人打听到她的行踪后,把沈月白、明十三、越影和月三许多人的述说整合起来,亲自登门后投其所好,最后以她描述、卫采着墨的结果得来了明墨面前的画。
其中困难艰辛不少,但只要明墨能得偿所愿,倾尽所有也值得。
现在从明墨的反应来看,那位画中仙果然名副其实。
那就很值得了。
曲龄幽眼里含笑,也去看那画。
她自己是没有事先看过的。
明十三和越影看完都满脸惊喜,她于是就拉着明墨过来了。
她抬头看去,画上女子五官不是很清晰,但那股神态却迎面而来,既有当了许多年楼主的从容不迫,也有母亲对孩子的温柔亲近。
尤其那双眼睛——
曲龄幽心里一怔,忍不住看向明墨。
其实形状不是很相似,但她看了明墨那么久,对她的一切都很熟悉,此时也轻易能看出画上人那双眼睛里的神采熟悉极了。
一样的淡然自若里带些任性,上挑时隐约能看到有深藏的得意和自信。
她不由想起先前在南辰墓里,季夏冬曾数次说明墨的眼睛很漂亮。
而画中仙卫采擅长捕捉神态,那画上的明日和应该跟真正的明日和很相似。
那么这样想来,也许季夏冬真正想说的根本不是明墨的眼睛,而是明日和。
她对明日和的感情——
曲龄幽面上微变。
明墨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当然也看不出来什么眼睛相似不相似的问题。
她只是看着画上人,看她微微模糊的五官。
那就是她记忆里的母亲。
于这一刻,浮生蛊发作的痛苦和对她的影响短暂远去,她前十五年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尤其是和母亲有关的记忆。
她轻抚着那画,隐约能通过画纸没有温度的触感感受到明日和的温暖。
她看了许久,转身抱住曲龄幽。
她没有道谢,曲龄幽做这些想要听到的绝不是她的道谢。
她抱得很紧,声音轻而坚定,“曲龄幽,我准备好了。”
*
屋外,曲龄幽、明十三、越影、叶青宜、月三、月十四都神情不安。
四周几乎围满了人,此时所有明月楼人都心情起伏,根本无法平静。
屋内,明墨躺在床上,双眸紧闭。
沈月白手很稳,正把空空如也的玉匣放回桌上。
雪莲她已经给明墨用了。
毒也给明墨服下了。
现在明墨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就如同当初中蛊那般,既看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感受不到周围的所有。
所谓解蛊,即以剧毒杀死蛊虫后再化解。
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全靠明墨自己。
如果她能醒来,自然皆大欢喜,说明浮生蛊完全消散了。
如果不能——
她攥了攥手。
五五开,一半的希望。
其实还是很危险的。
但那是明墨,她一定能醒的。
曲龄幽还在等她。
那么多人都想要她活着。
她向外面招招手,曲龄幽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
她答应明墨会一直陪着她。
所以她会一直在这里。
她看着床上的明墨,看她依然雪白的脸,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把她不知因痛还是别的什么而皱紧的眉抚平。
明墨此时确实没有意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
解蛊刚开始时,她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名字,想着曲龄幽,想着沈月白,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管如何都要清醒过来,要活着睁开眼睛。
然而许多事不是她想要就能实现。
浮生蛊的影响不会因为她抗拒就减弱。
屋檐下挂满了风铃,叮里当啷响声动听,原本极有存在感,但此时那些声音慢慢远去。
明墨一下忘记了刚*从画上看来的对明日和长相的认知,忘记了曲龄幽,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正在干什么。
迷茫、恍惚、不知所措。
她渺小如尘埃,活着还是死了似乎没有意义。
也就是在此时,隐约有两道声音响了起来。
“就现在,让她——”声音微顿,而后说道:“继续做那个梦吧。”
“你确定?”回答的声音微微沉重,“你想清楚了,你只有三次机会。现在是第三次,你真要用掉?”
最初的声音坚定而不含半分犹豫:“当然。我就是为此而出现的。”
而后明墨的意识再次不清醒,却跟先前不同,这次是沉入了某段梦境,某段漫长而又真实无比的梦境。
最开头是一道满是悲痛的声音:“主子!”
那是越影的声音。
曲府之侧、百草堂前,脸色苍白的女子无端倒下,再也起不来。
这是一个明墨死于三日回门的梦境,是一个后续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死后,越影和明月楼大怒。
月三把当时在百草堂前那几个想要教训她逼她主动跟曲龄幽和离、以讨好少庄主段云鹤的流云山庄之人杀掉。
流云山庄表面没说什么,却心存不满。
曲龄幽被两头埋怨,明月楼和她断绝关系,不认她是楼主夫人。
再然后,段云鹤跟天星派大小姐正式定亲。
同时她也没放过曲龄幽。
受体内蛊虫影响,她暴躁易怒、性情大变。
在曲龄幽明确拒绝她后,她恼羞成怒,将曲龄幽掳到流云山庄关起来。
曲龄幽在流云山庄的日子不好过。
庄主段磐因段云鹤长相酷似她母亲而对她有不一般的感情,因而看曲龄幽不顺眼。
庄内其他人有的是想攀高枝,有的则是想借踩曲龄幽一脚挑衅段云鹤。
好在没多久,明月楼那边,沈月白查出了她浮生蛊忽然躁动的原因,明十三带着明月楼人上流云山庄算账,顺便把曲龄幽救了出去。
而后蛊神教教众因她死去而大受鼓舞,想一举把明月楼人杀掉。
正面打不过,于是下毒、用药、种蛊,无所不用其极。
流云山庄袖手旁观,甚至乐见其成。
那时反而是曲龄幽和百草堂出手帮了明月楼。
曲龄幽还是回到了明月楼。
而后是一系列动乱发生,江湖和朝堂,流云山庄和蛊神教。
血雨腥风,明月楼是漂浮在风雨里的一只孤舟,原本因为没了楼主而一片沉寂。
曲龄幽说,她是楼主夫人,楼主不在,明月楼应该听她的。
她予以明月楼生机,既借明月楼摆脱了流云山庄的控制和威胁,也带明月楼查出所有真相。
长公主生辰。
龙渊山。
南辰墓。
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没了她,蛊神教愈发肆意妄为。
明月楼起初自顾不暇,流云山庄少庄主被蛊控制着,成为蛊神教操控江湖的工具。
有许多人因此而死。
最后能恢复平静,曲龄幽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劳。
因为她是连接明月楼、江湖和长公主的纽带,因为百草堂救人无数,在江湖人心里地位不同。
再后来,曲龄幽知道了她深藏心里多年、只差一点就能表明却再无法表明的喜欢。
画面被拉近。
面前是一座湖,湖面如镜。
四周风景明墨再熟悉不过,那是在应川府的明月楼总部。
此时就在湖心亭里。
曲龄幽坐在亭中央,手里握着一柄剑。
那剑明墨也很熟悉。
那是望月剑。
“夫人。”有人这么唤她,出现在她面前。
明墨之前做梦没看清,现在看清了,那人是明十三。
可十三姐姐不是一直不喜欢甚至埋怨曲龄幽的吗?
更别说是——
是在现在这个她已经离世的“梦境”里。
明墨心里微微惊讶,想起刚刚看到的曲龄幽所做的种种,又觉得很正常。
曲龄幽帮了明月楼,展现出的手段也完全不差,就跟许多年前的季夏冬差不多,哪怕不会武功,也能让人折服。
“她以前握着的是这里吗?”
坐在亭里的曲龄幽轻声问着明十三,手轻轻地,也握住望月剑的剑柄,“我想感受到她的温度,感受到她的存在。”
“明墨。”她声音温柔,像是蕴含着某种期许盼望。
明墨心里一跳。
曲龄幽看向湖面,漆黑眼睛里隐有渴望,“她以前握过这柄剑,在这里坐过,在湖面上施展过轻功。”
“你们都说她喜欢我。但她的喜欢,为什么不能亲自对我说呢?”
她站了起来背对着明墨,如先前明墨做梦感受到的一般,满是难过和悲伤:“我想要她活着。”
声音忽地坚定了起来:
“明墨,你要活着。”
“你已经活过了二十五岁,这很好。”
“现在,你还要活过二十六岁。”
以后,还有二十七岁二十八岁,三十岁四十岁,一直到长命百岁。
声音如此说。
分明轻柔又温和,此时却锐利到胜过世间最具锋芒的剑,将那些困住明墨的迷障悉数斩断。
明墨怔了一会,才想起解蛊的事。
刚才那些是她做的一场“梦”。
因那梦,她渐散的意识得以回归。
但说是梦,却很真实。
而且还是接着的。
接着她许久之前,跟曲龄幽成亲前做的那场梦。
尤其梦里还有一样的声音。
她问那声音:“你,还好吗?”
声音很明显地一惊:“你之前问的不是这些。”
之前明墨问的是:你是谁?预知梦是什么?
“嗯,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明墨声音里有些低沉:“曲龄幽。”
声音是曲龄幽。
但不是她现在的曲龄幽。
确切来说,应该是那个她死于三日回门、原本会和段云鹤“虐恋情深”的那个曲龄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声音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问。
明墨答得很快:“很早以前了。”
她回想着似乎是很久以前、实际上也才一年多前的事。
“如果跟曲龄幽成亲前我没有做那个梦,我不会跟她有肌肤之亲,也不会递休书。”
她递休书真正的目的当然不是要曲龄幽走。
相反,她是要把曲龄幽跟明月楼完全绑在一起。
即便她死了,曲龄幽也不能再跟别人好。
那样段云鹤就无法伤害到她。
那是她当时情绪激动的想法。
明墨后来清醒、理智回来时重新复盘这些,似乎就能知道声音真正的目的了。
声音那么说,其实就是想要她跟曲龄幽真成亲,要她靠近曲龄幽,要她最好忍不住表露真心。
想到这些,声音因何而来就不难猜了。
如果真有前世,真有地府,真有鬼神,那声音只能是曲龄幽。
那个只跟她成亲三天、有名无实的曲龄幽。
南辰墓里季夏冬的表现证明那些不是如果,而是确有其事。
季夏冬做那么多,费尽心思,明明是想一网打尽,要天下大乱的,结果忽然又放弃了。
她说要明十三她们回去拿雪莲,看似要她们赌命,要明墨提心吊胆,其实死几个明月楼人对她来说压根不能算报复。
所以——
“你让季夏冬也做那些跟前世有关的梦了?”
她问着声音,心里其实已经确定。
因为庄玉禾告诉沈月白的那些话是最好的佐证。
“是,明墨,你果然跟她们所说的一样。不过,跟我所想象的有点不同。”声音说。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主角炮灰,曲龄幽其实也没有真的过得不好,对么?”明墨有些放松。
“是,曲龄幽其实过得很好。”声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隔了一阵才回答。
按照明墨刚才看到的,“曲龄幽”是明月楼楼主夫人,明十三越影叶青宜月三这些人后来也真心服她。
她还有百草堂,还跟长公主合作过。
其实是很好的。
“也许因为太好,她才更贪恋原本也能属于她的温暖。”
才生出奢望,想要更多。
“曲龄幽,你——”她还要说什么,被声音打断:“你该醒了。你的曲龄幽,在你睁开眼睛后。”
“明墨,这一次,你会长命百岁的。”
明墨睁开眼睛时还有些沉浸在“前世”的迷梦里。
她有些出神。
而后一道人影扑上来一整个环住她,“明墨!我在的。”
她的曲龄幽。
前世和现在。
她回抱住曲龄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控制不住有些想哭。
“少主!”
“主子!”
“楼主!”
“明墨!”
一道道声音唤着她,是明十三、越影、叶青宜、月三月十四和明月楼剩下的护卫。
待那些声音都停了后,才有一道虚弱无比、却又带着欢喜,于明墨而言恍如隔世的声音响起:“明小黑。”
明墨一震,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像是在梦中。
她还在做梦么?
内容标签:强强江湖情有独钟正剧炮灰
主角视角明墨互动曲龄幽配角段云鹤沈月白安拾邱
其它:江湖恩怨
一句话简介:其实她超爱。
立意: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51章 正文完结
第51章 正文完结
怀疑在做梦的不止明墨一个人。
因为沈月白也满脸震惊。
她看那人一眼,又看天看地看四周一眼,又反复揉了揉眼睛,几乎把眼睛都揉红了。
是给明墨解蛊太累,所以她再次出现幻觉了么?
她想着,要再揉眼睛时被那人按住,“沈小白。”
她这么称呼沈月白,面上带着笑。
明墨从前曾有黑无常的绰号,所以称她明小黑没有什么问题。
但白无常——
在这个称呼前,沈月白就因名字里带着个白字,早在三人打闹间就被其余两人称为小白了。
“幻觉里的人还会说话?”沈月白惊讶。
这跟她以前的幻觉完全不同。
难道不是幻觉?
她看了面前的女子好一会,抬手有些难以置信地捏了捏她的脸:“活的?”
那人一下有些无奈,握住她的手道:“你是医者,难道不知道怎么判断人的死活?”
沈月白微怔,看那人握着自己的手放到她心口上,手掌覆上去,能感应到温热和心跳。
死人是没有心跳的。
她不由愣在原地。
那人将她揽入怀中,声音轻柔:“沈月白,我回来了。”
明墨也看着眼前跟沈月白抱在一起的人,看她熟悉的五官,看她面色微白却一袭胜雪白衣、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回来了。
安拾邱回来了!
清风徐来,风铃声动听得如同天籁。
她不但解了蛊,还得回了最要好的朋友!
明墨满心欢喜。
她看了看抱着那两人,确认真的不是错觉后看向明十三。
她解蛊这段时间明月楼都是明十三管着的。
现在安拾邱不但活着,还能进明月楼。
她欢喜也不解,因为她当时明明亲眼看到安拾邱离世,还是以那样一种惨烈血腥的形式。
她希望明十三能告诉她怎么回事。
明十三察觉到她的目光,摇摇头,看向曲龄幽,意思是这件事主要是跟曲龄幽有关。
明墨微怔,又看向怀里的曲龄幽。
曲龄幽对上她不解的目光,眉微挑,声音轻快地道:“是我派人接安拾邱回到明月楼的!”
“不过,她能活着这件事,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三天前,百草堂的管事送来一封信,说是有个陌生的过路人指名道姓说要给我的。”
信上内容简短:派人到春秋山东南角暗室。
除此之前就没有了。
春秋山离许州颇远,而且当年蛊神教被明墨推平、护法烧山后,那里相当于是不详的禁地,一般没有什么人愿意去。
但信上这么说,曲龄幽反正不缺人手,就派了一队人去了。
为了保证安全,她还选了十来个明月楼护卫也跟着去。
她是明月楼的楼主夫人,当然能够调动明月楼护卫。
然后那队人就给她接回来一个面色微白、长相陌生却一看到她就说“明小黑眼光真好”的安拾邱。
庭院里。
众人排排坐。
安拾邱被沈月白拉着坐在一起,然后把着脉。
曲龄幽则是很自然地靠着明墨,将她知道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她还把那信也拿了出来:“后来我问了十三姐姐和越影她们,这封信应该出自季灵犀之手。”
季灵犀。明墨微怔。
“是,我当时也以为我死了。没想到还能醒来,醒来后还见到了季灵犀。”
安拾邱也接话,将她知道的告诉众人。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死前”她被关着,被灌药压制着不能用内力,醒来后也差不多,还是被灌药,还是不能用内力。
而且有了明墨逃出去那一出后,看管更严。
她也没法逃。
偶而季灵犀会来看她,但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确认她没死后又很快离开。
直到不久前,石室的门再次被打开,她以为又到了灌药的时间,结果进来的却是月十四。
她差不多被关了十一年。
安拾邱说着,面上还是带着笑,对明墨和沈月白道:“但比起死去,还活着已经很好了。”
况且她被关着时其实没有感觉到时间很长。
像是睡了几觉,月十四就进来告诉她,说明墨把一切都解决了,说现在风波平息、万事大吉了。
她假装抱怨道:“都不给我留点施展的空间。”
明墨得意:“那当然!难得能有赢你的机会。”
她们说笑玩闹了一番后,明墨看着那信微微沉默。
上面的字颇具风骨,她当然不陌生。
她比季灵犀大一岁,比季灵犀先练剑,到十岁才练字。
季灵犀跟着她也这样。
后来她学会练字后也教季灵犀。
她曾手把手教季灵犀练剑练字,带她四处玩耍,她是真心将季灵犀当做妹妹、视为亲人的。
而季灵犀——
她不知道季灵犀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想法,但她被关在春秋山那五年,季灵犀确实经常看她,经常给她送东西。
她少年成名。
因此嫉恨她的江湖人不少。
蛊神教后来收了许多人,自然也不乏想踩她一脚逞威风的人。
季夏冬那时恨不得将她踩进泥里,是不会管这些事的。
季族人地位高一点,但她的事跟他们无关。
那些投靠的明月楼人就更不敢到她面前了。
只有季灵犀光明正大地教训那些人,还称她明墨姐姐。
在她动手杀安拾邱之前,她依然是明墨心里看重的妹妹。
在她亲手杀安拾邱之后,她再无法正视季灵犀。
但现在——
她看着安拾邱,又想起彼时溅在脸上温热的血,想起安拾邱的头颅落在血泊里血腥的一幕。
是幻术么?
她又想起南辰墓里季灵犀捏在手心里那支玉箫。
以声音致幻,结合南辰墓里当年那位蛊仙的机关、所留的药,达到鬼打墙、场景变化的效果。
而季夏冬从来没有动手,施展幻术的人只能是季灵犀。
现在安拾邱活着,当时她看到的那些安拾邱人头落地的画面,只能是幻觉了。
所以,“明墨姐姐,我的幻术学得如何?”
其实应该是:“明墨姐姐,安拾邱她还活着。”
明墨有些怅然地看向明十三:“十三姐姐。”
“早在见到安姑娘,从夫人那知道这些后,我就已经派人去查灵犀小姐的所在了。”
明十三显然知道明墨要说什么。
明墨于是点点头,再次看向安拾邱。
“恭喜你成功解蛊啊。”安拾邱抬头说道,顺带着也扫过坐在明墨旁边的曲龄幽。
她到明月楼的时间正好是明墨解蛊快成功的时间。
她原本还有些近乡情怯,曲龄幽却说她现在出现就是最好的时刻。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她的出现对明墨而言是惊喜,在她解蛊后出现,更是喜上加喜。
后面几天沈月白也没能好好休息,由给明墨医治变为给安拾邱医治。
她被关了那么长时间,又喝了许多药,虽然没中蛊,但其实也没比中蛊好多少。
至少她现在的内力也被压制化解得差不多,虚弱得跟明墨有得一比。
是的,明墨虽然解蛊成功,还有了那朵雪莲温养修补身体,但要完全恢复到十五岁那年也没那么简单。
她的内力之前用于压制浮生蛊,用掉得多了,现在剩的只有一部分。
她要重新练起。
安拾邱也是如此。
现在两人正在空地上拿着剑比划。
“这剑还行,你眼光不错啊。”她挥了挥手里短而轻的软剑,腰间多了一只前几天出现时没有的白色葫芦。
明墨收起手里望月剑,轻哼一声:“那当然,我眼光一直很好。”
她走到曲龄幽面前,曲龄幽很自然地给她擦汗。
安拾邱看得有些羡慕,走到沈月白面前眼巴巴看着她。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沈月白边问边把玩着手里那副打造得轻细精致的银针,几乎爱不释手,看安拾邱的目光便有些挑剔:“你要是不回来,明墨还不会把这东西拿出来呢。”
那是明墨十五岁上京城时给她准备的诸多礼物里面的其中之一。
原来她还没一副银针重要?安拾邱心一凉。
“安大白。”
明墨唤她。
明小黑、沈小白、安大白么?
曲龄幽忍俊不禁。
“这是曲龄幽。”明墨拉住曲龄幽的手,郑重道:“是我的心上人,我的妻子,我今生钟爱之人。”
她认真向安拾邱介绍。
安拾邱当然早就知道了。
早在十一年前她就知道曲龄幽这个名字了。
她点点头,收起轻佻,看曲龄幽的眼神也颇为认真:“你好,曲大黑。”
曲龄幽笑意一滞。
虽然她是比三人里最大的安拾邱大了一岁,但她也不爱穿黑衣服,名字里也没有黑字,不应该的吧?
而且这个称呼,有点难听。
“开个玩笑。”安拾邱见曲龄幽一脸无语,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曲龄幽:“……”
“这个还给你。”明墨等她跟曲龄幽说完话才将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串手串,洁白无瑕。
那是沈月白做的,她说要送给心上人,后来安拾邱“临死”前给她套上的。
现在安拾邱活着回来,自然该物归原主了。
最重要的是——
明墨晃了晃手里新的、许多个小月亮串在一起的墨色手串,满是炫耀:“这是曲龄幽做的。”
她拉起曲龄幽的手给安拾邱看,那上面有个一模一样的墨色手串。唯一不同的是曲龄幽手上那串是许多星星。
她牵着曲龄幽的手时,月亮和星辰就挨在一起,形成整片星空。
“我们换着戴的!”明墨强调。
曲龄幽说要把月亮形状的给她,说她要当星星围绕着她。但在明墨心里,曲龄幽也是最举世无双的明月。
曲龄幽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她刚做出来的,还请教了沈月白,花了许多心思。
她自然知道安拾邱回来后明墨会将白玉手串还回去。
但她戴了那么多年,虽然现在重新能握剑,初时没有手串也应该会感到不习惯。
她于是做了新的、跟明墨名字一样的颜色的手串出来。
虽然她私心其实是希望明墨手腕上的手串要跟她有关。
但现在明墨这么明晃晃炫耀,她有些赧颜。
“啧。”
安拾邱看曲龄幽脸红、明墨深情的样子,只觉怎么看怎么不得劲。
心上人么?
她明明比明墨还要早有心上人的。
一见钟情什么感觉她还比明墨先知道呢。
她想着,一把拉起还在把玩银针的沈月白,“介绍一下,这我心上人沈月白,我即将成亲的妻子,我一生钟爱之人。”
沈月白:?
她听清楚后心跳加快,既感到欢喜又觉得突兀。
发生了什么?
她有些懵地看安拾邱和明墨。
“没什么。”明墨拉着曲龄幽走了。
安拾邱在原地有些窘迫。
刚才确实是一时冲动。
主要是跟明墨一遇上她就比较争强好胜,什么都不想输给明墨。
比酒不能输,比剑不能输,比轻功不能输……
之前她还以为至少有一件事她是比明墨先的:比明墨先死。
咳。
不过她现在又活了。
而明墨还比她先成亲了。
但——
沈月白确实是她的心上人。
她也确实是对沈月白一见钟情。
甚至她也早知道沈月白对她不是没有感觉的。
当年许多人默认她们会在一起,她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只不过当时她才十七岁,沈月白才十六岁,她们都以为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急着表明心意。
结果一晃眼就是十一年后了。
“我什么时候是你心上人了?”沈月白有些恼怒地问安拾邱,隐约还有些慌乱。
安拾邱捏着白玉手串,回答道:“你跟庄玉禾说,这手串是你送给心上人的。所以,我是你的心上人,是么?”
这还是月十四告诉她的。
她说完很快又继续道:“但早在那之前,你就是我心上之人了。”
在多早之前呢?
她是因为明墨才见到沈月白的。
彼时一袭碧衣的女子正在作画,画的是湖光山色。
明墨当时对那幅画赞不绝口。
那画也确实很美。
然而画前之人却比画中风光美上数倍。
安拾邱于无声里怦然心动。
再后来厢房内明墨言之凿凿,说她对曲龄幽是一见钟情,说她们不会懂。
安拾邱其实很想回答一句,说她早就懂了。
只是那时她不急着说出来,也许还不好意思就这么直接说出来。
现在时光荏苒,她清清嗓音,将在一片黑暗里设想过许多次的心意清晰说了出来:“沈月白,我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你了。所以,我们成亲吧。”
*
南辰墓之事结束的第十个月,同时也是昭盛元年。
这一年,三十一岁的长公主隋风华登临帝位,改年号昭盛。
原来的小皇帝隋昱退位。
也许正应了先前“命格压不住帝位”的流言,退位后他反而好了起来。
大臣们欣喜若狂,但想再送他回帝位已经做不到了。
“长公主殿下,不,现在应该是陛下了。陛下允许他活着,想来是很肯定他威胁不到陛下的地位了。”
原本属于长公主派系、现在是保皇党的官员如是说。
朝堂上的事跟明墨无关。
好吧,还是有一点关系的。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江湖上最近也热闹得很。
南辰墓之事后,流云山庄、天星派、龙虎帮这些原本在江湖上地位不凡、排名靠前的江湖大派都伤筋动骨。
他们伤筋动骨,自然有新起的门派想要赶上。
怎么赶上、赶没赶上明墨不在意。
但那些门派举行的江湖大会,邀请那么多人江湖人去比斗,这个热闹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明十三早准备好了马车。
此时曲龄幽和沈月白都有些期待。
江湖大会。
很熟悉的四个字。
十一年前的变故就是起于一场江湖大会。
彼时曲龄幽还不认识明墨。
而沈月白在沈家也没跟安拾邱一起去。
当时是两个人,现在是四个人,成双成对。
“坐稳了,出发了!”月十四声音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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