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捉妖纪事》
1. 第一章
“世上有妖。”
“妖,并非指寻常精怪,而是指妖邪。”
“妖邪,统称为魑魅魍魉,它们无恶不作,或摄人精魄,或害人性命……更有大妖,兴风作浪,为祸一方。”
“因此,诛妖司曾说过,凡见到妖邪,必杀之!”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斩除妖邪,”台上的说书先生话锋一转,不急不缓说道,“想除掉妖邪,便必须寻一名捉妖师。”
“捉妖师能力有高有低,依照诛妖司一直以来的规矩,斩一妖,可配枣木牌,拥有枣木牌的捉妖师数以千计,再往上,斩十妖,可佩赤铜牌,拥有赤铜牌的捉妖师也不少。”
“可再再往上,斩百妖,可佩银令,斩千妖,可佩金令,而斩万妖……则为琉璃令!能有资格佩戴银令、金令的捉妖师少之又少,而能佩戴琉璃令的,古往今来,便仅有一人!”
“想必这人的名字大家都听过,他就是——”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刻意放缓了语调,等台下听众的期待达到最顶峰时,他才微微一笑,道出一个名字,“褚临!”
“褚临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捉妖师,他活着时,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皆噤若寒蝉,半点不敢兴风作浪。”
“传说,褚临在死前的一瞬,窥见了无上仙法,只可惜,他寿元已尽,无法参悟仙法,于是褚临将所窥见的仙法封存在了他所佩戴的琉璃令中,再然后,褚临体内灵气流散,各自依附到了离他最近的九件物品中。”
“这九件物品便如此成了灵物,褚临死后,九件灵物不知所踪。但世间却留下这么一则传说:说是当众妖邪卷土重来之时,灵物便会现世,待九件灵物聚齐后,琉璃令出。有机缘得到琉璃令的人,便能够得到藏于琉璃令中的无上仙法,得道成仙……”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仍滔滔不绝,而茶馆不远处的巷子,一名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听着茶馆里隐隐约约传来的说书声,昏昏欲睡。
*
近几日,海云城发生了几桩古怪的命案——
起先,是几名还未出阁的妙龄女子忽而消失不见。
这几名女子的家人疑心自家女儿是被歹人掳走,于是便仓皇报了官。
官府派人寻了数回,但都没能找到人。
直到数日后,这几名女子的尸体在城西某间破败的荒屋中被人发现。
几具女尸面色狰狞,死状凄惨又古怪,就连办案经验的官差到时,都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那几具女尸生前都是容貌或清秀、或艳丽的美人,追求者众多,然而如今,她们本该白嫩的脸颊却枯黄而干瘪,犹如老妪,再往下,她们的身上一//丝//不//挂,身体与脸颊一样,都干瘪得塌了下去,仿佛被吸干了所有血液,只剩一层皮还挂在骨头上。
如此诡异的一幕当日就在海云城里传遍。
不少人疑心是有邪物作祟,海云城里人心惶惶,不少有女儿的人家甚至闭户关门,严令禁止自家女儿外出,生怕一个没看出,自家女儿便被那可怕的邪物抓了去。
海云城里最大的富商明家也是如此。
明家子嗣不多,明家老爷仅有一妻,不曾纳妾,他与明家夫人恩爱无比,育有一儿一女。
明家的小女儿明珺是这海云城里有名的美人,但美中不足的,是她自幼体弱,鲜少在人前露面。
明家夫妇极其疼爱这个孱弱的女儿。当“邪物作祟”这一流言传出后,明家的大门便一连关了好几天,明珺本人也被父母派来的护院、奴仆团团围住,去哪都要有人看着。
……本该如此。
然而这日,高耸的院墙上忽然探出一个黑色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东张西望,像是有些紧张。
但神色再紧张,也掩盖不了女子容貌的昳丽。
只见这名女子明眸皓齿,青丝如瀑,虽身形比寻常的女子高大上许多,但却也因此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特殊的韵味。
似乎是以为无人发现,女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掀起衣裙,跨过院墙,猛地一跃而下。
……院墙下的小乞丐倏然睁开眼!
女子这才发现小乞丐的存在,她尖叫一声,慌张又急促道:“快、快让开!”
小乞丐本能地想避开,但他忽而发现,女子似乎不知要怎么落地,她手脚胡乱扑腾着,这样娇滴滴的小姐从这般高耸的院墙上摔下来,怕不是会当场摔断手脚,小乞丐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避开,而是伸手,轻松地接住了这位不安分的娇小姐。
然而人落入怀中的那一刻,小乞丐察觉到不对——这位娇小姐似乎……比寻常女子重了许多,就连骨头也……
小乞丐下意识掂了掂,但还等他细想,女子便慌张地从他怀里挣扎着要落地。
女子仅仅是轻轻一推,小乞丐却愕然地稍稍瞪大眼睛,他的后背重重撞上院墙。没多时,小乞丐的后背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啊!你没事吧?”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误伤了人,女子连忙道歉,直到她抬头,发觉眼前的是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
女子怔了怔,但她眼中并无多少鄙夷。只是她到底是出身富贵、锦衣玉食的娇小姐,哪见过浑身这般脏成“黑炭”的人。
小乞丐身上刺鼻的酸臭味让女子没忍住掩住了口鼻。
“呕——”
小乞丐没在意这位娇小姐的“冒犯”,但他摸了摸后背,紧皱的眉头就一直没松弛下来过。
“……有事。”小乞丐浑身虽脏,但一双眼睛却格外黑亮,他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令女子大惊失色的话,“内伤了。”
女子倒吸一口凉气,她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变得无措,显然天真地相信了小气丐讹人的说辞:“内、内伤?!”
“完了完了!”情急之下,女子竟一把攥住小乞丐的手腕,“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大夫!”
“……”
小乞丐还未应声,身后忽而传来一阵嘈杂。
小乞丐回头,竟见乌泱泱一大帮人径直朝自己而来,准确来说,是朝自己身后的女子而来。
女子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神色慌张了片刻,但很快又迅速镇定下来,她或许很是熟悉这种阵势,不过一眨眼,她便采取了最佳应对方式——跑!
小乞丐也被女子拽着一同跑了起来。
其实小乞丐完全能甩开那只攥紧他手腕的手,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最终还是任由女子拽住他狂奔。
“小姐!等等!小姐!!”
身后的丫鬟小厮护院声嘶力竭,但本该娇滴滴、跑不了几步路的娇小姐却宛如一阵风,当路过的海云城百姓还一脸茫然,搞不清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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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闹剧时,她已经刮出去老远。
不一会,这名与世人认知完全不同的娇小姐便和小乞丐一起消失于人潮中。
*
直到发现身后没有追兵,女子狂奔的步伐这才稍稍慢了下来。
她又警惕往身后看了一眼,确定身后空无一人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走,我现在带你去医馆,我记得医馆应当就在这附近。”
这位狂奔了一路的小姐竟还惦记着小乞丐的“伤势”。
眼见她拉着自己就要急匆匆步入医馆,小乞丐眼疾手快拉住她。
“不用。”小乞丐忽然道。
女子莫名,回头看了小乞丐一眼,她以为小乞丐是怕看大夫,于是便温声劝道:“怎么不用?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
小乞丐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
“不会死,”小乞丐说,“只要你请我吃一顿饭,我就不会死。”
话音落下,小乞丐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声。
女子一怔,她看了看小乞丐的肚子,又看了看小乞丐,终于恍然大悟,她爽快地答应了这个简单的要求:“行,我请你吃饭。”
小乞丐眼睛微亮,但他似乎中途想起什么,又犹豫着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吃太多……”
“没关系,你爱吃多少吃多少,吃到你饱为止。”
说话间,女子进入一家店铺,买了一顶帷帽和一身相对较为普通的衣服——她原先的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
等到付钱时,女子取下腰间的钱袋,小乞丐这才发现她的钱袋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无数大额银票、金珠、碎银。
不过小乞丐并不在意女子有多少钱,他只关注一个问题:“真的……能随便吃?”
“当然。”
小乞丐的眼睛彻底亮了。
于是过了一会,海云城某家酒楼便出现了惊人一幕——只见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在饭桌前大快朵颐,而他面前是叠在一起、犹如小山般高的空盘子。
女子起先还担心小乞丐吃这么多,会不会被活活撑死,直到她发现小乞丐是真能装下这么多食物后,她才放下心来,笑道:“你真能吃啊!”
闻言,小乞丐举起的筷子微顿,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负责付钱的金主,皱眉道:“你说我能随便吃的。”
“只要你吃得下想吃多少都行。”
小乞丐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他继续埋头苦吃,看着专心干饭的小乞丐,女子忽而笑了:“对了,我叫明珺,你叫什么?”
“……”
原来她就是那位传言中的美人。
想着海云城对这位美人的称赞,例如“淑女”、“温柔”、“安静”等词,小乞丐不由得默了默。
其实小乞丐对这类八卦毫无兴趣,但他就“住”在离茶馆不远的地方,想不听到都难。
“萧乌。”
飞快地回答了明珺的问题,萧乌继续举筷狂吃,于他而言,美人似乎不如眼前的食物有诱惑力。
“那萧乌,最近几桩命案你知道吗?听说官府已经上报至诛妖司了,你有没有看到捉妖师进城?”明珺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听到捉妖师这几个字时,萧乌几乎快挥出残影的筷子终于稍稍停了下来。
2. 第二章
萧乌默不作声,他暗自打量着眼前的人。这名坐于他对面的女子眸若点漆,面似桃花,尽管身着一袭素色的衣裙,却宛如绽放的牡丹般,国色天香,艳压群芳。就算她以轻纱蒙面,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眼前女子的美。
有些活泼,但依旧是娇滴滴的闺阁小姐。这是萧乌对明珺的第一印象,这样一个给人以柔弱印象的人,忽然问起捉妖师,乃至城内的凶案,怎么想…都只可能是兴趣使然。
明珺这样好奇心过多的人萧乌见过不少,他垂下眼帘,将最后一口饭菜扒拉进嘴里,这才摇了摇头说道:“没看到。”
闻言,明珺似有些惋惜,她奇怪地反问:“你不知道?”
萧乌也觉得很奇怪:“我需要知道吗?”
明珺低低嘟囔,像是自言自语:“不对啊,话本里不是说丐帮什么都知道吗?”
“……”
“…那是话本。”
明珺愕然睁大了眼睛,她猛然抬头看向萧乌,好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那…那丐帮呢?”
“不存在,”萧乌漠然回答着,但余光注意到明珺再失望不过的神色,他顿了顿,到底补充说,“至少海云城没有。”
明珺蔫头耷脑,仿佛一个幻想世界被戳破的小孩。
“吃完了,我该走了。”
把最后一个盘子堆在桌上“小山”的最高峰,萧乌理所当然地起身,转身要走,见状,明珺急忙拉住他衣袖。
萧乌蹙眉,回过头,狐疑打量着明珺,心道是不是自己吃太多了,明珺钱不够,想赖账。萧乌似乎有过许多这种遭遇,以至于明珺每每做出他意外之外的举动,他便忍不住这么猜测。
但萧乌的想法放在明珺身上,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为海云城首富之女,钱对于明珺而言,那就是丢在地上她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事物。明珺拉住萧乌,不过是出于担心。
“你还是随我去医馆看看吧…”说着,明珺打量着萧乌的小身板…这一打量,明珺忽而有些迟疑,因为她发现眼前的小乞丐身材并不瘦弱,反而极为高大,只见他双肩宽阔,手臂和双腿都显得孔武有力,结实的肌肉的轮廓在薄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这乍一看上去,不像是乞丐,倒像是…习武之人。
明珺怔了怔,但到底还是把话说完了:“我比较重,先前你也说受了内伤,还是去看看罢,你放心,钱我来出。”
说罢,明珺把她金光闪闪的钱袋打开,挑了点碎银子付了这顿饭钱。
萧乌着实能吃,明珺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吃得下这么多东西,不过瞧萧乌的打扮,似乎条件不大好,明珺提议去医馆,一来是担心自己伤了萧乌,二来则是担心萧乌太久没吃过饭,这一顿忽然吃这么多,硬生生把人给吃伤了。
闻言,萧乌看向明珺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奇异,他到底第一次见有女子会说自己重。如今的朝代以瘦为美,各家各户的娇小姐都恨不得自己再瘦一点,以此赢得他人的称赞,而明珺却大大咧咧地就这么把自己很重的话说出了口。
不过…萧乌回想起先前于墙角坠落的身影,不得不在内心赞同了明珺的说法,的确比寻常女子要重些。但这份沉重对萧乌来说不算什么,等明珺结完账走回他身边,他摇了摇头,拒绝了明珺的好意:“不用了,我没什么事。”
“可是…”明珺蹙眉,似是仍想坚持,但萧乌却已经开始往外走,无奈之下,明珺也只好走出了酒楼。
跨出门槛,明珺发觉小乞丐的身影却已然消失不见,她茫然地左顾右盼,却只能看见一张张陌生的脸来来往往,只不过一眨眼,萧乌便隐没于人流中。
走得真快啊。明珺不免有些惊叹。眼见实在寻不到小乞丐的踪影,明珺终于不得不放弃了将萧乌带去医馆的想法。但明珺也不打算就此打道回府,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明珺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办。
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明珺下了台阶,她自幼在海云城里长大,对海云城里的路也再熟知不过,明珺的目光在四周寻找着,终于,某一刻,明珺的眼睛微微发亮,她几步上前,拦下一辆刚运完货物的牛车,随后从钱袋里取出一颗金珠,递给对面的人,一双如春水潋滟的眼睛弯起,眸中笑意比蜜还甜:“老伯,我想去城西,可不可以载我一趟?”
*
海云城,城西。
海云城的城东是块繁华地,每日人来人往,热闹而喧嚣,是不少富贵人家的聚集地,与城东相比,城西与城东虽在同一座城中,却破落得仿佛与城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如果说城东是富裕人家的聚集地,那么城西便是穷苦人家的聚集地。且越往西走,眼前的景象就愈发荒凉。
一片寂寥之中,杂草丛生,这里的杂草已经许久无人清理过了,有些杂草竟足足有半人高,在这片仿佛一望无际的森冷绿色中,几座无人的破屋点缀其中。
这几座破屋已经许久无人打理、修缮过了,放眼望去,不少残垣断壁,唯有一两间屋子还顽强伫立着,但看上去也只是吊着一口气,很快便会倒塌。
萧乌来时,便看见这一幕,他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在破屋中扫了一圈,很快便锁定其中一间,萧乌拨开草丛,朝其靠近。
屋子的门虚掩着,萧乌伸手推开,还未怎么用力,门却已经不堪重负地倒下,飞扬的沙石尘土铺面而来,萧乌用手掌挥了挥,片刻后才走进屋里。
屋内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萧乌刚一踏入屋内,耳畔忽而传来一声轻响,似是银铃晃动的声音。这声音来自萧乌身后破破烂烂的布包中,萧乌没有回头看,仿佛习以为常。
“…果然是有妖邪作祟么?”
萧乌轻语,若有所思,他在屋内四处看了看,走至一处时,萧乌忽而停下了脚步,他眯起眼睛,弯腰捡起了被踩在脚下的发丝,发丝乌黑油亮,很长,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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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被爱美的女子精心保养过。
看来就是这里了。萧乌心想。海云城近来的几桩奇特的命案他有所耳闻。
萧乌又在地上找到了数根女子的长发,而发丝不远处,是一滩早已发黑的血迹。
至于为什么能确定那就是血迹…因为萧乌的鼻子比狗还灵。只可惜距离命案发生已过了数日,屋内残留的邪气已经很淡了,萧乌银铃只轻晃了一下,很快便停歇下来。
萧乌在这间破屋内晃悠了好一会,除了发丝和血迹,他还在厨房许久未用,已经满是灰尘的灶台上发现了一柄刀,刀身上已经布满了锈迹,瞧形状,像是杀猪用的。
莫非这家的主人是个屠户?这个念头在萧乌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久久凝视着灶台上的刀,忽而将其拿起,放在面前狐疑地轻轻嗅了嗅。
萧乌到底什么也没发现。毕竟这座屋子废弃已久,若刀上有什么味道,也早该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消散得一干二净。
寻不到太多有关的线索,无法,萧乌在屋内寻了一处相对较为干净的地方,用手扫了扫,就这么躺了下去,他黑乎乎的手指交叉,抱着脑袋,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竟就这么决定暂且在这座破屋中住下。
反正他也无处可去,住这里和住街头也没什么区别。况且,住这,他还能守株待兔,等着那邪物自己主动现身。
那邪物杀性大,短短数日,就杀了不少人,萧乌也不怕它不现身,尝到了杀戮美妙的滋味,这只邪物恐怕不会再罢手,这便是所谓的妖邪。
萧乌优哉游哉地等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晒得他浑身暖洋洋的,萧乌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他随手在身上挠了挠,正当他微微眯起眼时,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很远,可萧乌的耳力非常人可比,他蹙起眉,仔细辨认着那脚步声。听上去,这应当不是非人之物,难道是同行?似乎也不像。
听着听着,萧乌忽而觉得这脚步有几分耳熟。
恰好正在此时,屋外风声骤起。
风声刮过,屋内银铃剧颤,铃声阵阵。
萧乌倏然睁开了眼,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心道今日运道不错。
“诛邪。”萧乌轻声道。
刹那间,华光乍现,一柄银剑出鞘,落于萧乌手中,长剑的剑柄处用红线悬着一颗银铃,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久久未曾停歇。
萧乌握住长剑,大步流星出了破屋,屋外有一颗大树,萧乌抬头望了望,忽而飞身踩上树枝,他循着声音,朝远处眺望,果然看见一道素色的身影。
那衣服…萧乌神情忽而变得有些古怪,显然认出了这个不幸被妖邪盯上的人是谁。
如今的娇小姐都这般大胆么?竟敢一个人来这么荒凉的地方…罢了,看在她请的那顿饭上。
想起自己难得的饱餐。萧乌轻叹一声,以极快的速度向明珺的方向掠去。
3. 第三章
明珺在无人的泥土路上走了有一阵。她花了一颗金珠,换赶牛车的老伯载了她一程,只是,还未到偏僻处,那老伯就因为近来的传言不敢再向前,他甚至还劝了明珺,让这个在他眼中再漂亮不过的闺女别因为好奇心干傻事。
“听说那吃人的邪物,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漂亮的女娃!”
“闺女,听老伯一句劝,别再往前去了。”
但老人终究没能劝住明珺,明珺提着裙摆跳下牛车,她动作看着文雅,一张口,本质却立刻暴露出来:“老伯,您不必担心,我其实可厉害了。”
说罢,明珺拿出约定要的金珠,递给那老伯,老伯却摇摇头说道:“要不了这么多。”
明珺只好换了块碎银子。老伯却仍觉得有点多,直到明珺说她身上不是金珠就是碎银子,再不然就是大额银票…老伯在明珺拿出金珠时,就知道明珺的身份非同一般,但如今听明珺这么一说,他还是被明珺的有钱程度吓得呆了好一会,再三犹豫之后,老伯才伸手接过明珺手中的碎银子。
明珺就这么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的小金库展露在他人眼前,得亏眼前的老伯是个老实农人,没什么坏心眼,若是换了旁的什么人,见财起了贪念,那明珺的处境恐怕就危险了。
接过碎银子后,老伯沉吟片刻,对明珺说:“闺女,我是不敢再往里走了,不过我可以在这等你。”
说罢,老伯抬头看了看天空,天幕中高悬的太阳正以人眼难以观测到的速度朝着西边缓缓移动,黄昏将近,于是老伯同明珺约定好,若天黑之前,明珺还没回来,那老伯就去官府报案。
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拦,就拦下了这么一个好心人,明珺颇为感动,应她当即了下来。
再然后,明珺踏上了小径。
——这便是明珺如今出现在这片荒地里的原因。
明珺踏入荒地前满心期待,信心满满,但走了一段路后,明珺忽而惊觉不对…这里怎么前后左右都差不多?
前边是草,后边是草,左右也都是,明珺回头望去,发现自己来时的小路已经消失不见,明珺怔了怔,蹙眉心道,难不成是迷路了?
这下糟了。
明珺自己连往回走都做不到。
可那老伯要是天黑前见不到她,就会去官府报官。
明珺有些头疼,她站在荒地之中,左顾右盼,像是希望能寻到一条出路。
猎猎风声传来,森绿的草叶轻晃,带着凉意的风忽而直往明珺身上扑,明珺被吹得颤了颤,总觉得后背莫名攀上一股凉意。
不知何时,天空中忽而乌云密布。
像是要下一场雨。
“呼—呼—”
风声越来越大,沙石飞扬,明珺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她总觉得这阵风似乎只缠绕在她周围,如蛇般紧绕着她。
风刮过的声响如毒蛇吐信,一阵凉意从明珺的耳朵旁扫过,仿佛人的呼吸。
明珺的头皮骤然一麻。
与此同时,一只指甲红艳的手轻轻落在明珺的肩膀上,一道如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荒地中响起:“你可真美啊…”
邪物的手指迷恋地抚摸着明珺的脸颊,少女的肌肤最是滑嫩,邪物对此爱不释手,它笑着,但语气却再森然不过,仿佛淬满了毒,冒着丝丝寒气。
“如果这皮囊…是我的就好了!”
邪物的叹息声钻入明珺耳中,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它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只见它五指勾起,锐利的指尖顷刻间划破了明珺的脸,血珠从伤口中渗出,明珺听着邪物阴森森的话语,眯了眯眼。
邪物伤了明珺的瞬间,一张明黄色的符纸也随之贴到它身上,刹那间,符纸被邪气引动,无火自燃起来。
“啊——!!”邪物顿时惨叫起来,它身上碰到符纸的地方仿佛被火灼伤般,血肉模糊。
“你!”
邪物没想到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伤到自己,痛意让它眼中怨毒更甚,它索性也不装了,露出本来狰狞的样貌,张牙舞爪便要扑向明珺。
“你怎么敢!我要杀了你!!”
邪物的速度很快,明珺的眼睛只捕捉到一线残影,回过神来时,邪物那双睁得很大、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便已近在咫尺,明珺一惊,下意识便要挥出一拳,但有人的速度比她更快。
一点银芒骤然亮起,一人手持长剑,一剑便将那狰狞可怕的邪物挑飞了出去。
“叮铃——”
明珺听到铃铛清脆的声响,她怔怔抬眼看去,看到一颗小小的铃铛在风中晃呀晃,铃铛往上,是一根红线,红线系于剑柄处,而执剑的人,恰恰是她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乞丐!
小乞丐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瞧,明珺听见他不赞同的声音。
“你不该在这。”小乞丐说。
明珺愣了片刻,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难道你就是诛妖司派来的捉妖师?”
她倒是不计较萧乌先前诓她,说没见过捉妖师进城的事。
“……”
萧乌没说是也不是,他抬手举起手中的长剑,望向袭击了明珺的邪物,只道:“你该走了。”
萧乌对明珺的态度再冷淡不过。
明珺眨了眨眼,却仿佛全然没有感受到萧乌的冷淡。明珺仍想说些什么,但忽然,她只觉眼前一花,等她惊诧地望向远处时,萧乌已经与那造成了数桩命案的邪物交上了手。
这便是捉妖师么?
好厉害!
明珺眼睛闪闪发亮,她几乎难以看清萧乌与邪物到底过了几招,两方缠斗在一起,邪物的利爪死死抵住萧乌的长剑,打斗中,金属发出“铮铮”的声响,久久未曾停歇。
在除妖这方面上,明珺是个门外汉,她看不出萧乌和邪物打斗时的门道,但有一件事,就算是门外汉也能瞧得出来,那就是——萧乌几乎是在压着邪物打!他的剑招如狂风骤雨般砸向邪物,邪物相形见绌,连连退败。
明珺看着这一切,胸膛里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原来小乞丐竟是这般厉害的捉妖师!明珺目露崇拜之色。
若她也有这般厉害就好了……
若她这么厉害,明珺垂眸半有些失落地扯了扯身上的衣裙,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心道自己何时能褪下这身衣裙,毫不畏惧地活在这世上?
明明那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明珺一恍神,远处的打斗已接近尾声。萧乌正要一剑刺入那邪物的胸膛,那邪物仿佛也感知到了危险,扭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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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要逃,但它只是刚形成不久的“妖”,在萧乌面前,竟连逃也做不到,关键时刻,邪物一咬牙,身上气息忽而暴涨。
萧乌蹙眉,刹那间,他的直觉令他做出了最恰当的反应——萧乌收住即将刺入邪物胸膛的剑,飞快往后掠去。
与此同时,邪物的眼珠忽而猩红一片,它的利爪又长了几分,爪尖一片墨黑,仿佛淬了剧毒。邪物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竟都涨了一大截,若是萧乌刚刚没有及时退走,如今怕是要反过来被它伤到。
只是这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邪物似乎难以维持许久,它恨恨盯着萧乌看了一会,很快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不见。
萧乌眉头皱得更紧,他本以为这次能够很快解决完麻烦事,没想到关键时刻,却被那邪物逃了。这下,他又得花时间等那邪物自己主动现身了。
不过,那邪物被他重伤,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再次作案,以恢复自身气血…这么想着,萧乌的面色却依旧不太好看,毕竟那邪物被他所伤,心里自然便多了几分忌惮,下次它再出现,恐怕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明目张胆了。
百千种思绪从萧乌脑袋中一一闪过,而其中最让他感到麻烦的,果然还是邪物方才暴涨的气息。
那些邪物竟能短时间提升这么多实力!而萧乌对此却几乎闻所未闻。
萧乌双眉几乎快皱成一座小山,偏偏这时,却有人仍要没眼色地上前招惹他,萧乌的手被人用力握住,他抬头,便对上明珺亮得几乎要闪瞎他眼睛的眼神。
“你好厉害啊!”明珺惊叹道,她湿漉漉的眼神像极了一只对着喜爱的事物疯狂摇晃尾巴的小狗。
“……”
萧乌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哈哈哈…”听萧乌这么一问,明珺动作一滞,终于显露出几分心虚来,半晌,她试图用笑容掩盖过去,这样的事情她似乎做过不少,于是再熟练不过。
但萧乌可没那么好搞定。
于是明珺垂下眼帘,带着几分可怜兮兮地道歉说:“对不起。”
“……”
萧乌总觉得眼前的人这几个小连招再丝滑不过。
“…算了。”
萧乌懒得和麻烦的人扯上联系,他将剑合入剑鞘中,转身欲走,却走没几步,便被人用力地扯住衣服。
萧乌纳闷,心道难道如今富贵人家的小姐都这般不矜持吗?可据他所知,现在的世道虽没过去那么传统,但男女之间多少仍要保持几分距离才是。
萧乌深深吸一口气,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明珺这般纠缠于他,就别怪他…萧乌阴沉着神色,回过了头,恰好对上明珺灿烂的笑容。
“诶,你要不要来我家做客?”明珺热情地邀请着眼前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
见小乞丐面色不虞,她顿了顿,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来我家做客有很多好吃的,你可以随便吃,吃到饱。”
“咕噜——”
话音落下,萧乌的肚子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轻响,方才的打斗中他消耗了不少力气,此时听明珺这么说,他所谓的“火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也不是不行。”萧乌咽了咽口水,已经全然将所谓的“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
5. 第五章
月上中天。院子里一片寂静。
萧乌匪夷所思地看了明珺一眼,眼前女子素白的脸上笑意晏晏,仿佛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她来寻他喝酒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萧乌忍不住蹙起了眉,他不是个拘泥于俗世旧规的人,但此刻,他仍不免觉得明珺的行事作风…颇有些出格。怪异的感觉再度袭上萧乌心头,他定定地盯着眼前格外高挑的女子,忽然想起初遇时,对方那身粗重得不似寻常女子的骨骼…
还未等萧乌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明珺却已热情地拉起他的手,萧乌没有防备,被她拉得往前踉跄了下,脑子的各种思绪也在此刻被打断,眨眼间便如云烟般消散。
走至台阶处,明珺终于松开了萧乌的手。她大大方方在台阶上坐下,也不管地上的脏污会不会沾染到她身上昂贵的罗裙。
在台阶上坐下后,明珺把先前带过来的酒抱在怀中,她三下五除二下就撕下酒坛上的封纸,随手团成一团,丢到一旁的花丛中。
在这之后,明珺不知打哪又取出两个拳头大小的酒杯,酒坛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气顿时飘散在风中,萧乌嗅了嗅,隐约嗅见了缕缕浅淡的桃花香。
萧乌不懂酒,却也知道这应当是一坛好酒。
可惜他半点不沾酒。
而明珺不知道这一点,已然兴冲冲地开始往杯子里倒酒,澄澈的酒液哗啦哗啦倒进酒杯里,在月色下轻轻晃荡着。
萧乌连忙伸手阻止了明珺:“我不喝酒。”
明珺抬头看他,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里流露出诧异的神采。
“半点都不行?”她似仍有些不想放弃。
萧乌摇了摇头。
明珺只好有些失望地收起了一个酒杯。不过她自己那一杯已倒得满满当当,明珺自己拿起酒杯,昂头就喝了一大口,随后她拍了拍自己身旁,示意萧乌:“萧兄,坐。”
萧乌不清楚明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明珺总不可能三更半夜闲得没事才来找他喝酒,萧乌想听听明珺这么晚来找自己,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萧乌在明珺身旁坐下,又与明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明珺的余光注意到萧乌的小动作,却也没说什么,她抬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之后又为自己添了一杯新的。
不过片刻,三杯酒水就进了明珺腹中,她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丝丝红晕,一双明亮的眼眸也逐渐变得有些迷濛,半晌,她忽而叹道:“萧兄,这酒是我爹珍藏起来的宝贝,我好不容易才偷到手,你不喝真是可惜了。”
“…你三更半夜来找我,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些?”萧乌却很煞风景地回答。
唉,这就是高手常有的冷淡吗?明珺无奈放下酒杯,她朦胧的醉眼盯着萧乌俊秀的脸颊看了许久,似是有些感慨萧乌把脸洗干净后变化竟如此之大。
对着这样一张少年气的脸,明珺计较不起来。她抬头望向夜幕中高悬的明月。
此刻月光皎皎,凉风习习。
明珺眼帘颤了颤,而后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半晌,她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萧兄,我快死了。”
明珺语气再平常不过,萧乌猛然一怔,一时间竟不知道明珺是在开玩笑,还是事实当真如此。
萧乌打量着明珺如桃花般明艳的脸颊,好一会,才迟疑地开了口:“…你看上去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闻言,明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句话也不知道哪里触动了她,她竟忽而开怀捧腹,就这么笑了好一会,她才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
“我自然没病。”
“不仅没病,我还健康得很。”
“那…?”既然没病,萧乌不明白明珺是怎么得出自己快死了的结论。
见萧乌神色疑惑,明珺又笑了笑,这不过,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
明珺轻声说:“我虽没病,身体也再健康不过,但我的家人却时常勒令我,不许我外出。”
萧乌怔了怔,他忽而想起最初遇到明珺时,明珺是从院墙上掉下来的。
那时一堆人追着明珺跑的阵仗萧乌如今还记得,他原以为是因为城里发生的凶案,明家才对明珺看得这般紧。
可萧乌未曾想过,明珺竟是日日都出不了明府。她如此过了十多年。
“外面的人以为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说着,明珺似是想笑,但她笑容里又满是自嘲。
“可我不是。”
“我非但不是…”明珺神色渐渐变得苦涩,她顿了顿,忽而掀起眼帘,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潋滟的眸光落在萧乌身上。
明珺似有些犹豫,欲言又止。仿佛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于她而言,有些难堪。
这是明珺身上最大的秘密。可萧乌与她,不过只是几面之缘,明珺不确定是否能将这个秘密托付给萧乌。
但正如明珺先前所说,她快死了。
她已经没有时间去好好地去筹谋一切。
而在萧乌身上,明珺看到渺茫的一线希望。
罢了…明珺叹息。她伸出手,握住了萧乌的手掌。
明珺的手有些凉,并不柔软,萧乌一惊,却发现明珺的力气大得可怕,他挣脱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全然将明珺的手挣开。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
在萧乌空白的神色中,明珺抓住萧乌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萧乌愕然睁大了眼,惊惶让他难以冷静下来抓住一些细节,他竭尽全力想将手抽回,耳根处因羞恼而晕开一片嫣红。
“你、你干什么!”萧乌惊得声音变了调。
“你、你放开我!你、你这还算是女人吗?你的行为举止怎能这般、这般…”
萧乌“这般”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萧乌如此惊慌失措,明珺没忍住低头闷笑了下。明明方才对秘密难以启齿的人是她,可瞧着萧乌的反应这么大,明珺的心情倒忽而明快起来。
“我不是。”明珺回答了萧乌的问题。
这下,萧乌是真的回不过来神了,月色下,肤色冷白的少年呆若木鸡。
瞧着萧乌震惊的神情,明珺却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萧乌的反应,继续说道:“萧兄,我不是女子,我同你一样。”
什么一样…?萧乌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样子,他听着明珺仍然温温柔柔的嗓音,实在难以将眼前明艳得宛如出水芙蓉的人与她…不,现在应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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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所阐述的事实联系在一起。
“萧兄,我是男人。”明珺再度提醒萧乌。
似是觉得萧乌不信自己的话,明珺渐渐蹙起眉,她忽然站起身,伸手便要将身上的衣带解开。
“萧兄,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脱给你看。”
…脱?脱?!明珺的话如晴天霹雳般,顿时劈醒了仍处于恍惚的萧乌,他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按住了明珺:“…不用。”
这回轮到萧乌怕明珺不信了,他想了想,又飞快道:“我信。”
“你不用脱。”
“真的?”明珺怀疑。
萧乌立刻连连点头,他耳根上的薄红还未能完全散去,与明珺对上视线时,萧乌忍不住将目光偏向一旁。
方才萧乌太过震惊,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但如今回过神,萧乌也就忆起了手掌落在明珺胸脯上的触感,那感觉…再平坦不过。
再加上先前隐约察觉到的端倪,萧乌几乎没怎么怀疑,便相信了明珺的说辞,他轻咳一声不大自然地说:“我相信你是男人,你直接跟我说我就会信,不用那么…”
萧乌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看来明珺方才是真的把他吓坏了。
明珺笑眯眯道:“这不是怕萧兄你不信嘛。”
看着明珺的笑容,萧乌忽而有些狐疑,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明珺的笑容比蜜还甜。
然而萧乌仿佛窥见了蜜底下咕噜咕噜冒上来的坏水。…这人!萧乌羞恼地别开了眼,笃定明珺就是坏心眼想吓他一吓。
哼。萧乌冷哼一声,心道明珺要使坏,那就别怪他不善良了。
想着,萧乌开口,问了一个戳明珺心窝子的问题:“既然你是男人,为什么要做如此打扮?”
“难道是天生喜欢如此?”萧乌若有所思。
明珺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后急忙摇了摇头,似是担心萧乌误会他,明珺赶紧解释道:“并非我喜欢如此打扮!”
“而是…罢了,萧兄,今夜我们说了这么多话,你不妨再听我讲一个故事。”
说着,明珺坐回萧乌身旁,他斟酌着,像是在迟疑故事要从哪里讲起才好。好半晌,明珺才打定主意,长话短说起来。
这是一个不怎么有意思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某位富商家里刚诞下不久的小儿子。
这个不幸的孩子,从出生那一日,便被一只强大的妖邪盯上了。
妖邪想要吃掉这个孩子。
“幸好这时,有一位厉害的捉妖师经过,想了一个办法,才勉强保住了这个孩子的性命。”
“办法就是让你扮作女人?”萧乌皱起眉头,有些怀疑。
但他怀疑的不是明珺,而是故事中那名捉妖师。
“既然是厉害的捉妖师,为什么不直接将邪物诛杀?”
“因为那只妖邪…太强大了。”
“强大到没有一个捉妖师能将它除掉。”
“我长年扮作女子,掩去原有的命数,也只能骗它十余载。”
“今年是第十九年,”回忆起旧事,明珺眼中的轻松渐渐消散,他垂下眼帘,艰涩道,“萧兄,等到我二十岁时,它必然会找上我。”
6. 第六章
自明珺有意识起,便一直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自己是男子,却偏偏要扮作女儿身。
岁月无情,十九年不过眨眼一瞬。可对明珺来说,这十九年却是他人生的全部,在这十九年间,除了父母、兄长知晓内情,其余人…无论是围在明珺身旁的奴仆也好,还是外边的人也好,他们全将明珺当作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女子看待,有时候明珺自己也逐渐分不清,他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
明珺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拥有健全的身体,却日日被勒令不许踏出明家半步,仿佛他天生就该是笼中的雀儿,广阔的蓝天于他而言注定遥不可及。
明珺羡慕自己的兄长,兄长能通过行商去往许多地方。而他,仅能在一隅之地中,通过兄长带回来的游记,和各式各样的话本,通过想象,一遍又一遍描绘出一个并不真实的世界。
…明珺并非要憎恨谁,父母也好,兄长也好,他们对他的好与愧疚,明珺再清楚不过。只是明珺做了这么多,到了现在,他仍然注定要死去。
所以明珺真的…很不甘心!若说有恨,明珺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的命运被人任意摆布,而他却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恨自己在这十九年间,明知死期渐近,却仍然浑浑噩噩地活着。
明珺见过母亲为自己伤神哭泣的模样,见过父亲见他日日长大,愁白了头发的模样,也见过兄长为了寻求救他的办法,哪怕仅是只言片语、一点希望,便不远万里匆匆赶去的模样。
……
明珺深觉自己亏欠家人良多。说到底,那是他自己的命,若他只等旁人为他去争回这条命,那不如现在便死了算了,也好过将来被那大妖生吞活剥。
“那妖邪真有这么厉害?”
见明珺面有戚戚,萧乌半信半疑,追问道。
“自然,”明珺点了点头,他说,“萧兄可曾听说过,大妖琉景?”
“相传,连数名持有金令的捉妖师一同围剿它,也依旧拿它无可奈何,最后甚至被它戏耍着反伤,三死一重伤。”
那是发生在距今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明珺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围剿琉景的其中一名捉妖师,正是他诞生时,路过明府时救了他一命的捉妖师。那是唯一在琉景手中活下来的捉妖师,可惜在救了明珺一命后,那名捉妖师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许是同伴都死了,也许是琉景当真有那么可怕,曾经斩千妖,佩戴金令,意气风发发誓要除尽这世间众妖邪的捉妖师,如今已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年少时的雄心壮志成了一场笑话,余下的,便只有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十几年前来到明府时,那人一身酒臭味,任谁也想不到,那样一个邋里邋遢的人,竟会是一个持有金令的捉妖师。
听到明珺说出琉景这个名字,萧乌的瞳孔似重重颤了颤,一瞬间,他的神色变了。本就比寻常人要黑上几分的眼珠在月色下竟显得无比幽森可怕。
“…琉景?”
萧乌重复着,慢慢念了下这个名字。
明珺没注意到萧乌的异常,只以为萧乌也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毕竟琉景的大名在捉妖师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无人知道它的真身是什么。
只知道它存在至今,已有几百上千年。
唯一重伤过琉景,这世间有且只有一人——褚临,那名传说中最为厉害的捉妖师。
可褚临再厉害,到底还是让琉景跑了。
如今要打败琉景,有且只有一个办法…明珺想起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了一遍又一遍的那个故事。
比起故事,那更像是传说。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但明珺不得不寄希望于其上,他犹豫了片刻,再度问萧乌:“萧兄,你听说过琉璃令么?”
传闻,褚临曾经将无上仙法刻进琉璃令中,若得琉璃令,便是与仙途有缘。届时,想要击败琉景也不再是痴人说梦。
可话又说回来,想寻到琉璃令,本身就是一场梦。
琉璃令的故事连茶馆里一个说书先生都知道,想寻琉璃令的人不知凡几,可褚临仙逝至今,已过了数百年,九件所谓的灵物,从未有人集齐过。
闻言,萧乌眼帘颤了颤,他抬起眼眸,目光扫过明珺,似是打量、探究,半晌,萧乌反问明珺:“你想找琉璃令?”
还未等明珺回答,萧乌又忽然不客气道:“可你知道九件灵物在哪么?你能找到哪怕一件灵物么?”
明珺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兄长为他奔波了这么多年,也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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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找到哪怕一件灵物的踪迹。对自己能不能找到灵物,明珺自己心里也没底。
他叹道:“还没做过,又怎么知道结果呢?”
“…总归不能就这么等死。”
萧乌好半晌没接过话,明珺奇怪地看向他,他却转而避开明珺的目光,如此沉默半天,他才终于硬邦邦地开了口:“你想让我帮的,就是这桩事么?”
明珺怔了怔,此刻他终于察觉出萧乌的不对劲——自他说到“琉景”与“琉璃令”后,萧乌的神色便忽而阴沉了许多。
这是为什么?
明珺百思不得其解。而萧乌在此时却站起了身,他没转过头,从明珺身边径直朝前走去,只给明珺留下一个极其淡漠的背影。
“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找到琉璃令,那你找错人了,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今日几顿饭的饭钱,我会筹来还给你…现在很晚了,我要睡了。”
说罢,明珺听见“吱”地一声,门在他眼前冷冷关上了。
片刻后,屋内的灯火也随之熄灭了。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明珺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半晌,他轻蹙着眉,带着满心的不解,拎起地上的酒坛,放轻脚步从厢房前离开了。
*
隔日。
萧乌起得很早,天还未亮,他便在床上睁开了眼,淡淡的青黑色挂在萧乌眼皮子底下,做了一宿噩梦,萧乌头疼得厉害,但他仍撑着手臂,从床上起了身。
萧乌换上了自己原有的衣服,而明家给他的锦衣则被他叠好放在床尾,萧乌连分出一个眼神瞧它也不愿。
穿好衣服后,萧乌拿起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破烂布包。
他推开门,一路出了厢房所在的院落,来到明家大门前。
明家大门正紧闭着,于是萧乌轻灵一跃,便如一只蹁跹的燕子般稳稳落于墙头之上。
眼看萧乌正要往下一跳,头也不回地离开明家,这时,一道声音忽而从一旁树下传来。
那道声音幽幽道:“萧兄这是要不告而别么?”
萧乌回头一看,便看到树下青丝如瀑的美人幽怨地瞧了他一眼,神色似有些委屈。
“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知了萧兄,萧兄却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当真是…再薄情不过。”
7. 第七章
“…别说这么奇怪的话。”
接收到明珺幽怨的眼神,萧乌眉心跳了跳。
“是你自说自话告诉我的。”
“…出了这里,我会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然后再也不回来么?”明珺接过了话,他从大树旁走到院墙下,抬头看着萧乌,恰好此时,第一缕晨曦刺破漆黑的夜幕,于世间洒落,周围的一切逐渐明亮起来,明珺眼中倒映出萧乌沉默的背影,他纤长如鸦羽般的眼帘欲说还休般地颤了颤,但最终,却又再哀伤不过地无力垂下。
“罢了,萧兄,你走吧。”
萧乌还以为明珺会挽留他,他心中正觉得麻烦时,却冷不丁听见明珺竟愿意放他就此离去,他愕然地回过头,却见明珺已用袖子遮住了脸。
明珺似伤心到了极点:“这便是我的命吧。”
萧乌听见明珺喃喃自语。
萧乌:“……”
萧乌一个头两个大。
“喂,”他硬着头皮出了声,可明珺仿佛正沉浸在伤感之中,理都不理他,萧乌只好又喊了一声,“喂!”
“你也不用这样吧,你又不是真的女人,哭什么哭?”
“…女子有泪,男子难道就无泪么?”明珺用袖口拭着眼尾,他一边偏过头去,只给萧乌留下小半张白皙的侧脸,在萧乌面前露出微红的眼眶,一边却又再尖锐不过地指出萧乌的问题,“萧兄,你这思想颇有些问题,无论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
“萧兄,你年岁比我小,人却比我古板得多。”明珺叹气说,他顿了顿,好半晌,才又继续开了口,“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都快死了,哭一哭还不成么?”
“况且旁人都以为我是女子,我就算葬身妖腹,那也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既然萧兄都说了要当作昨晚什么也没听到,那现在为何又要提醒我,我是一个男人呢?”
“反正我至死也个‘女子’,那么我真正是男是女,这重要么?”
“……”说的话一句句都被明珺堵了回来,萧乌的脑袋被轻泣声闹得嗡嗡作响,他心神一乱,当即想也不想地从墙上跳下来,皱眉盯着仍哭个不停的明珺。
“你别哭了。”萧乌伸手要去抓住明珺掩住脸颊的手。
“你爹那么有钱,让他花钱帮你找其他捉妖师不就好了。”
“…我爹要是能找到,我现在便不用穿这身衣裙了。”明珺抹泪抹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非得是我?我连枣木牌都没有。”
听见萧乌这么问,明珺动作停了停,片刻后,他藏在袖子后的唇角微弯:“萧兄就当是我的直觉好了。”
萧乌没瞧见明珺的笑,他先前虽扮作乞丐,但实际上似乎仍涉世未深,不懂得这世间的诸多险恶…咳咳,套路。
萧乌的冷漠之下,藏着一颗纯善的心。若非心善,又怎会瞧见明珺哭便这般头疼。明珺笑意更深了些。
萧乌就像一只惹哭了人、不知所措的小狗,围着明珺着急地打转,可他生来嘴笨,无论怎么安慰,明珺仍是难过,最终,萧乌忍无可忍,他猛然抓住明珺的手,一把扯了下来。
“别哭了!”
“我帮你还不成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珺终于放下了袖子,然而袖子之下,他的脸上不见半点泪痕,唯有眼尾被他方才揉得通红一片,明珺朝萧乌明媚一笑。
“你骗我!”萧乌猛然回过神来。
“我不是君子,”明珺没回应骗不骗这个问题,他施施然说,“可萧兄却是。”
“…我也不是!”萧乌咬牙,扭头怒冲冲要走,但他一转身,明珺却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萧兄自然是君子。”明珺再度奉承萧乌。
“……”
萧乌算是看出来了,明家这位“小姐”是颗芝麻汤圆,外面瞧着是白的,里面却全都是黑的。
除此之外,明珺的力气…还格外的大!萧乌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能挣开他的手。
先前似乎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次萧乌可以以为是意外,但两次,总不能是巧合了。萧乌甚至怀疑几头牛来了,都比不过明珺这身蛮力。
也不知道明家是怎么养的,明明是把明珺当成娇滴滴的小姐在养,但最后明珺却野蛮生长成了这副模样。
该说人生来某些本质就是不会变的么。
“你放开我。”萧乌忍不住回头瞪了明珺一眼,可他凶巴巴的样子却半点没能吓退明珺。
说来也是,昨夜那般不欢而散,可今日见萧乌,明珺却仍然没有半点不快和尴尬。
“你脸皮真厚。”萧乌恨恨道。
“是么,”明珺笑眯眯的,神色根本没有半点变化,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半点没有听懂萧乌话里的真正意思,“我脸皮厚么?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多谢萧兄告知。”
萧乌真要被眼前不要脸的家伙气倒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再不放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哦?”明珺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萧乌得意地瞧他一眼,心道他这下总该被吓退了,可谁知,下一刻,明珺却说:“萧兄真要在这里同我浪费时间么?”
“据我所知,这个时间,府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起来了。”
“那又关我什么事?”萧乌不耐。
“萧兄忘了么,家里的人勒令我不许出府。”
“所以那到底……”
还未等萧乌说完,明珺便打断了他的话,无辜道:“自然关萧兄的事。”
“萧兄既已答应了我,那萧兄去到哪里,我便也要跟着去,我出不了府,萧兄自然也不能。”
明珺话音落下,萧乌便陡然睁大了眼,似是没想到眼前的人竟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要了,是真真正正打定主意要赖上他了。
“你威胁我?”萧乌不可思议,他眸光渐渐冷了下来。
“自然不是。可我不这么做,萧兄会带上我么?”明珺再度摆出幽怨的神情。
恰好此时,两人拉拉扯扯说话间,远处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
萧乌神色变了又变,到底恶狠狠地捞起明珺。
没了明珺的阻拦,萧乌轻而易举地跃下了院墙,来到了外界。
把被自己像只小猫似拎起的明珺没好气地放下,萧乌到底没忍住冷冷讥讽道:“…你比鬼还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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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
他去到哪里他就要跟着?那些可怕故事里的亡魂都没这么缠人!
明珺不语,只是羞涩一笑。
“好啦好啦,别生气。”被人当成货物般粗鲁地拎起放下,明珺倒也不恼,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帕子打开后,里面是数块香气扑鼻的点心。
“方才是我不对,我现在向萧兄赔罪。”
明珺讨好地将点心捧到萧乌面前,他清楚自己方才的言语并不恰当。
到底是他强求萧乌,可萧乌最后竟也答应了,这越发加深萧乌在明珺心中的印象——他果真,是一个好人啊。
明珺的脸皮看来还尚存几分,他心中有些愧疚赖上萧乌,便将一早就从厨房里偷出来的点心又往前递了递。
萧乌偏过头,似不想再接受任何从明珺手里递过来的东西,免得又被一点小恩小惠骗了去。
见状,明珺只好像哄小孩般温言软语哄着萧乌。
“萧兄,吃一块罢,饿着肚子可不好捉妖。”
话音落下,萧乌仍是不愿搭理明珺,他大步流星便要往前走,明珺便像根小尾巴一样缀在他身后。
“萧兄,别走那么快嘛。”
“诶,萧兄,等等,我跟不上了。”
“萧兄…”
萧乌黑着脸,觉得身后聒噪得厉害,他猛然停下脚步,等身后的烦人精跟上来。
半晌,烦人精终于气喘吁吁跑到他身边,见状,萧乌又要往前走,可明珺却顾不上喘气,连忙轻轻拉住他的袖子:“…萧兄,别走那么快嘛,有些话我还没同你说完呢。”
“…要说什么?”闻言,萧乌微微偏过头,他虽年岁比明珺小,但个头却不小,与明珺并肩站在一起时,他比明珺还要高出半个头来。
萧乌眼神有些戒备,生怕明珺又说出些胡搅蛮缠的话来。
见萧乌把自己当作洪水猛兽,明珺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
“萧兄,与我同行,也并非全是麻烦。”
“…别废话。”
看来萧乌短时间内是没法好好沟通了,被明珺那般骗了去,这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是心灵上的重创。
换而言之,萧乌现在有些恼羞成怒。
明珺只好遂了萧乌的意,不废话,直接进入主题,他沉吟片刻道:“萧兄,关于昨日的妖邪,我有些头绪,接下来应当能寻到些线索。”
闻言,萧乌脸上的恼色渐渐散去,他狐疑瞧了明珺一眼,问道:“当真?”
“当真。”
明珺眉眼轻弯,他捧着手帕,再一次将糕点递到了萧乌鼻前。
“所以现在,萧兄能尝尝这糕点的味道了吗?”
“你…”
被明珺这般讨好,萧乌别扭了一会,到底没再拒绝明珺的好意,伸手去拿。
正当他拿起一块糕点,支吾着想同明珺说“谢谢”时,明珺却忽然悠悠道:“萧兄吃了这糕点,我就当忘了萧兄方才着急围着我打转,安慰我的模样。”
“……”
萧乌面无表情一口咬碎了糕点,他咯吱咯吱把糕点咽下了肚。
萧乌收回了对明珺印象的改观,他恶狠狠地想,明珺这人果然…还是蔫坏得厉害!
8. 第八章
人声喧闹。
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人来人往,长街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商铺,这些商铺,多数是卖吃食的,商铺之外,还有小贩搭了个小摊,在大声吆喝。
晨光熹微,食物的香气却已扑面而来。嗅着这样的香气,萧乌抿了下唇,他站在长街入口处,等着某一个久去不回的人。
这对萧乌来说当真是一种别样的煎熬。
…那家伙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回来?等了许久的萧乌有些烦躁,他双手抱臂靠墙杵着,而在他身旁不远处,烧饼摊的小贩不断卖力吆喝着。
“烧饼,卖烧饼嘞!”
烧饼微焦的香味扑鼻而来,萧乌嗅了一会,干脆站直了身体,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卖烧饼的小贩早已注意到了一直站着不动的萧乌,见萧乌忽然动身要走,小贩连忙招呼道:“这位小哥,要不要来个烧饼?”
闻言,萧乌稍稍回过头,确认小贩是在招呼自己,他摇了摇头:“不用,我没钱。”
他想也不想就说出了自己身无分文的事实,当真坦诚得叫人瞠目结舌。
小贩愣了有一会,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萧乌。的确,萧乌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除了一张脸还算白净俊俏,其余地方…全然看不出半点体面。
小贩很快就相信了萧乌的说辞,许是见萧乌脸嫩,小贩动了恻隐之心,他犹豫半晌,正要再度叫住萧乌,他以为萧乌是城里食不果腹的小乞丐,便想免费送一个烧饼给他。
方才做生意的时候,萧乌频频往他这边瞧,想来是饿得厉害。小贩已为萧乌想象出了数种凄惨的遭遇,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一道倩影忽而飞奔而来,一名有些高大的“女子”穿着一身明艳的衣裙,不过眨眼间,便扑至烧饼摊前。
小贩吓了一跳,他抬头,看见明珺怀里堆积如山的各色食物,而明珺则低头看了看他的烧饼,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老板,来十个烧饼,要肉馅的!”
小贩瞠目结舌,心道眼前的美人,看似瘦弱,可实际上竟如此能吃!但有生意上门,小贩自然不可能拒绝,他急忙应了一声,动作熟练,不一会十个烧饼便装好送至明珺面前。
明珺有些苦恼,他怀里已抱得满满当当,实在腾不出手,这时,他余光瞥见一旁想木头一样杵着的萧乌,眼睛霎时亮起。
“萧兄,”明珺招呼道,“快来帮我拿一下,我腾不出手了。”
萧乌看了眼明珺怀里的小山,似有些一言难尽,但在明珺的连声招呼下,他到底还是上前,接过了小贩递过来的烧饼。
小贩这时又是一愣,他看了看明显出身于富贵人家的明珺,又看了看一身乞丐打扮的萧乌,实在难以将这两个全然不搭的人联系在一起。
而在小贩愣神时,眼前不搭调的两人却已经开始说起了话。
萧乌皱眉,看向明珺,似有些不满,他开口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难得出来一趟,萧兄便让让我吧。”
明珺比女子还能撒娇,但萧乌却不买他的账。
“我们是在办正事,不是去踏春…”
萧乌话还没说完,一只纤长的手便已伸至他面前。
“好了好了,萧兄不要生气嘛,来,啊。”
话音落下,散发着浓香的食物便已堵住了萧乌的嘴。
又是这一套!萧乌有些羞恼,心道明珺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小孩子吗?但食物已经塞进他嘴里,他也只好囫囵嚼了几下,便咽下肚。
“你……”萧乌仍想说些什么,明珺却又眼疾手快给他投喂了更多的食物。
萧乌被喂得没了脾气。他耳尖微烫,见明珺仍要再次伸过来,他连忙扭过头,用行动拒绝了明珺的投喂。
“…行了,我不生气了,快走吧。”
说罢,明珺还未反应过来,萧乌却已经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他步伐极快,活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他。
明珺见状,只好也跟上去。
“诶,萧兄,等等我啊!”
两人的身影很快便没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原地只余下卖烧饼的小贩还久久未回过神来。
“富家小姐和乞丐…”许久,小贩终于缓缓出了声,他的神情仍有些如梦似幻。
“真是奇了。”小贩嘟囔了一声,他摇了摇头,心道,果真人活久了,什么奇事都能见到。
干脆下回便把这桩奇事告诉那个常来买烧饼的穷书生吧,听说他近来以写话本营生。
*
另一边,明珺不知小贩竟误把他和萧乌当成了一对,不过就算知道了,明珺大概也只会哂然一笑,他只会觉得小贩不知他其实是男子,所以才会生出这样奇妙的想法来。
在萧乌面前,明珺不用再刻意扮作是女子,而萧乌也没把他当成女子看待,这叫明珺如何不欢喜?虽实际上与萧乌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明珺却颇为喜欢萧乌,因为在萧乌面前,他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做回自己。
只不过放纵的结果,便是明珺的言谈举止多多少少变得有些随性洒脱了。
萧乌对明珺的所思所想全然不知,他与明珺并肩而行,一同往西城的方向走,路上,明珺怀里的东西不知何时便已尽数转入萧乌怀中。
作为“被养在深闺里的小姐”,明珺鲜少尝过外边的食物,他不过买个新鲜,再者,他的食量也只不过是普通人的食量,吃不了那么多,于是剩下的食物,便尽数落入了萧乌肚中。
萧乌原先本想拒绝明珺,可明珺却说:“这么多吃食,丢掉就太浪费了。”
许是“丢掉”这个词触动了萧乌,他到底还是不声不响地把明珺遗留下来的“麻烦”解除掉了。
将最后一点食物咽入腹中,萧乌用衣袖随手抹了下嘴角,明珺虽是个麻烦,但跟在明珺身边的这几日,萧乌却难得总能饱腹。
他食量大,身上的钱却没几个,向来只能饿着肚子。明珺兴许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时常投喂他,方才也是,如果明珺只是一个人,那他根本不必买那么多吃食。
明珺是为了萧乌。萧乌清楚这一点,他别扭了一下,到底低下脑袋,对明珺说:“…谢谢。”
萧乌或许很少同人说这样的话,这声谢谢比风还轻,一说出口,他便好似浑身不自在。
闻言,明珺回眸,他鲜少出来一趟,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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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像风车一样转来转去,听见身侧传来的声音,明珺的脑袋终于不转了,他瞧着萧乌泛红的耳根,笑意晏晏:“嗯?萧兄你方才说了什么吗?”
“……”
萧乌气恼明珺的戏弄,他别过脸,好半天,才拔高了声音道:“我说,谢谢!”
明珺漂亮的眉眼弯起:“萧兄不用这般客气。”
“只要萧兄不觉得与我同行,全是麻烦便好。”
说罢,明珺似乎深知逗人不能逗得太厉害,于是在萧乌发作前,明珺及时将话题引回正题上。
“萧兄,妖邪的事情,我已打听到了一些线索。”
“……”
明珺总是如此,萧乌觉得自己该习惯了,但他未说出的话憋在胸膛里,不上不下,梗得他难受。萧乌深吸一口气,到底妥协了:“…算了,你说吧。”
明珺便为萧乌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事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半个月前,城西的凶案刚传出不久,明珺听府里的下人都在议论,便起了好奇心,他听说了女尸死后的惨状,便也派人去探听消息。
“原先我听闻,受害的都是貌美的女子,女子死后,浑身一//丝//不//挂。”
"我以为,凶手该是一名贪图美色的男子,又或者,贪图美色的妖邪。"
闻言,萧乌颔首,似也觉得明珺的推论颇有几分道理。
“但可惜的是,我派出去的人,却没打听到城西有这样的凶徒出现。”
“但他回来时,为我带来了一桩奇闻。”
“奇闻?”萧乌追问,他意识到接下来该是真正与妖邪有关的消息了。
“嗯,萧兄可知道,海云城的西边,住的大都是些较为穷苦的人家?”
萧乌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他不久前还亲自去过一趟城西,那里的房屋与城东的房屋,可谓是天差地别。
“我派出去的人同我说,城西那边,曾住过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对夫妻,其中,男方是一名屠户。”
“而女方则是一名做事颇为认真仔细的绣娘,但其容色却…貌若无盐,奇丑无比。”
“屠户?”萧乌一怔,顷刻间想起自己曾在破屋里见到过的那把杀猪刀。
这事确实有些奇怪。如果那间破屋的屋主曾是一名屠户,那他又为何会住在城西那种地方?毕竟大多数屠户不说有钱,却也与“穷”这个字挂不上钩。
然而很快,明珺便为萧乌解了惑:“那名屠户之所以会住在城西的荒地中,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好赌。”
“他将赚来的钱几乎都拿去了赌坊。”
萧乌了然,既然沾了赌,那么再富有的人家也可能一夜之间变得穷困潦倒。
不过明珺把这桩事称为奇闻,其奇怪的地方,却不是在这里,他继续说了下去:“也正因为如此,那名屠户才娶了一位丑妻。”
“而这桩事奇就奇在,娶了丑妻不久后,屠户却忽然有了主意,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钱,开了一家商铺,且生意极好。”
“数年间,他便由原先的穷困潦倒,变得越来越富有,在这之后,他搬离了城西。”
9. 第九章
这是一个听上去结局圆满的故事,但这人世间,却极少有故事能像话本中那般美好,因为人的心,极贪。
因而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那屠户搬离城西前,他的发妻不知因何生了一场大病,不过一夜,便撒手人寰。而屠户搬到城西后,另娶了一名貌美的女子。”
“然而,自屠户发妻死后,他生意上的营收却急剧减少。可他自己却仍戒不掉赌瘾,手里的钱仍如流水般砸入赌坊中,很快,屠户再度变得一穷二白。”
“等赌坊来收债时,他竟将自己的新夫人用于抵押赌债,可尽管如此,他欠赌坊的钱仍然远远还不上,因此,赌坊的人砍了他一只手。”
再后来,谁也不知道那名屠户去哪了。
或许是流浪街头,成为讨饭的乞丐,又或许是饿死、冻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人们对于沉溺于“赌”之一字的人的消息并不感兴趣,因为他们的下场千篇一律。屠户就算再惨,人们也只会啐一口唾沫,拍手叫好。
不过明珺之所以对萧乌说这个故事,其重点却不是在屠户身上。
萧乌琢磨着这个故事,很快便明白了明珺的用意:“你是说,那妖邪可能是由屠户的发妻所化。”
明珺点了点头,还不忘捧萧乌一句:“萧兄果真聪慧。”
萧乌耳根一热,显然他不是会坦然接受他人赞扬的人,只见他偏过脸,小声嘀咕了一句:“…废话少说。”
明明大多数人都能想到这个猜测,明珺这么奉承他,反倒显得他像个笨蛋。
见萧乌神色不大自然,明珺笑笑,继续说了下去:“屠户的发妻死得蹊跷,屠户对外说她是忽然得了急症,就连下葬也再匆忙简陋不过。”
“而发妻刚死不久,屠户却又娶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且在这之后,他的商铺营收骤减。”
“你是说…他是为了娶貌美的新夫人才杀了原先的丑妻?”萧乌若有所思,男人大多喜欢漂亮的女人,而屠户的发妻却奇丑无比,他有了钱,想另娶一个漂亮的女人再正常不过。
可想娶另一个女人,屠户又不一定非要杀死自己的发妻。萧乌忽然又想起了明珺接连提起的事情——第一任妻子死后,屠户商铺的经营状况便日趋下降。
这是否意味着,真正经营商铺的人,是那个嫁给屠户的丑陋女人呢?
这种情况也不稀奇,毕竟有些女子的能力并不在男子之下。而屠户,却肉眼可见的是个草包,他所有的钱都拿去给了赌坊,却在成亲后,忽然有了开商铺的本钱。联想起屠户第一任妻子绣娘的身份,萧乌暗忖道,这本钱莫不是那女子所有的积蓄?
女人拿着所有积蓄替丈夫开了家商铺,日日忍受着丈夫的冷漠与暴力,苦心经营着商铺,眼看日子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而丈夫有了钱之后却已经开始谋划着要将自己一脚踢开……这换作是谁能甘心呢?
因而那夜,屠户或许提了要另娶后,女人与丈夫爆发了争执,其间,两人或许提到了钱,又或许提到其他什么,屠户愤怒之下,失手将人杀害,又草草将其掩埋。
而女子一生凄惨,死亡亡魂怨气不散,化作妖邪。
……这似乎是故事最有可能的发展。化作妖邪,一腔怨气的亡魂憎恨嫉妒貌美的女子,因此专挑此类女子下手。萧乌不知那妖邪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得她如此憎恶貌美的女人,说到底,他和明珺也不过是通过曾经的故事妄加揣测,试图窥见妖邪身上所发生的故事的一角。
可事实到底是不是如此,恐怕只能询问当事人,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但要怎么寻到那日逃走的妖邪呢?
萧乌先前为了救明珺,已打草惊蛇过一回,现在想要让那妖邪在萧乌面前现身,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似是知道萧乌在想些什么,明珺开了口:“萧兄,那妖邪曾想过要害我,这应该说明我在她眼中是符合貌美女子这一形象的,不如由我再去将它引出来?”
面对明珺的提议,萧乌想也不想就否决了:“不行。”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说罢,萧乌上下打量了明珺一番,明珺就算是男子,也属于偏瘦弱的那一类,尽管有着一身…奇妙的怪力,但萧乌仍然不觉得明珺能独自一人面对那么危险的妖邪。
是的,独自一人。
毕竟如果有萧乌跟着,明珺的计划注定永远不会成功。
听萧乌想不也想就拒绝了自己的提议,明珺却不恼,他瞧了瞧萧乌严肃的神色,眸光促狭,调侃问道:“萧兄这是在担心我么?”
“……斩除妖邪是每个捉妖师的职责所在。”
换句话来说,诛妖司的设立就是为了王朝的安全,王朝的安全也意味着国泰民安。因而捉妖师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保护弱小的一方不受妖邪的侵害。总之,萧乌的言外之意便是,他并不是唯独担心明珺一人,无论是谁提出这样的提议,他都不会答应。
“既然斩除妖邪是每个捉妖师的职责所在,那萧兄就更应该答应我的提议了。”
“萧兄先前也说过,那妖邪被你所伤,怕是会害更多人以恢复自身实力。”
面对萧乌斩钉截铁的态度,明珺却不急不缓,他似乎笃定自己能说服萧乌。
“萧兄,我是男子,比寻常女子更具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况且,我力气…比较大,去当诱饵再合适不过。”
“那妖邪杀性大,短短半个月便犯下数桩命案,萧兄,若你再犹豫,怕是又有凶案要发生了。”明珺叹息,许是他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萧乌,萧乌眸中闪过动摇之色。
明珺赶忙趁热打铁,笑嘻嘻朝萧乌道:“我相信萧兄的实力,萧兄必然不会让我落入险境,对吧?”
“……你还真相信我。”萧乌臭着脸说,见他这副模样,明珺便清楚事情已经成了。
眼看城西近在眼前,明珺停下脚步,他在袖中掏了掏,萧乌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从很早前他便注意到明珺袖中的动静,只是明珺带了什么,属于他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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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乌不好过问,因而也就干脆忽略过去,如今明珺自己主动掏出来,萧乌听到声响,好奇望过去,便看到明珺掏出一堆金银首饰和胭脂水粉来。
萧乌嘴角抽了抽,终于明白明珺说要当诱饵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在萧乌的注视下,明珺跑到一旁的小溪边,对着溪水中的倒影,简略梳起妆来。半晌,明珺回过头,日光落在他鬓上展翅欲飞的金蝶上,金光晃耀,几乎快闪瞎了萧乌的眼睛。
当了这么多年的女子,明珺平日虽总以素颜示人,但实际在梳妆打扮上,他再熟悉不过,信手便能拈来。胭脂水粉上了脸,明珺唇色嫣红,越发光彩照人。
任哪个男子在此刻瞧明珺一眼,恐怕都得愣上一愣。
唯独萧乌是个不解风情的,明珺学着女子的模样,掩唇一笑,问他:“小郎君,好看么?”
萧乌沉默半天,不大确定地开了口:“应当……是好看的吧?”
知道明珺是个男人后,他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明珺似乎知道萧乌心中所想,低头笑得更欢了。
梳妆打扮完毕,明珺从溪边的石头上跳起来,他鬓上的钗子随着他的动作不大庄重地晃动着,但很快,明珺就全然像极了一个女人。
女人的神情、举止好像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明珺小步来到萧乌面前,他向萧乌伸出手掌,理所应当问道:“萧兄,可有什么要给我的?”
想了想,明珺又补充说:“最好是用来保命的。”
闻言,萧乌白了明珺一眼,他身上哪有什么保命用的东西,只有一块破布,和用破布包住的剑。
但被明珺这么一问,萧乌到底想了想,半晌,他反倒向明珺伸出手:“符纸。”
萧乌惜字如金,只吐出两个字来,好在明珺很快会意,他拿出了先前伤过妖邪的符纸来。
明珺的袖子里似乎什么都有,看着递过来的厚厚一大叠的符纸,萧乌眼皮跳了跳,金钱的铜臭味就这么扑面而来,萧乌心里顿时酸溜溜的,他忍不住腹诽明珺,道明珺这哪还需要什么保命的东西,他拿这堆符纸炸那妖邪不就完了。
到时候那妖邪还得反过来喊救命呢。
“…一张就够了。”
虽这么想着,但萧乌最终还是咬破了手指,他不知在符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什么,随后便将改过的符纸丢给明珺,而后,萧乌叮嘱道:“随身带着,不要弄丢。”
“这样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
闻言,明珺立刻把符纸揣进袖中。
做足了准备,明珺终于动身向城西走去,踏入城西之前,明珺回头,不忘活泼同萧乌挥了挥手,远远喊道:“萧兄,要记得及时来救我啊!”
喊声随风声传来,变得有些模糊,但萧乌仍旧听得清清楚楚,他“啧”了一声,目光目送明珺进了城西,直至明珺的身影消失不见,萧乌终于低低地开了口:“…知道了。”
说话间,萧乌的神色再正经认真不过。
10. 第十章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明珺再度来到城西的破屋前。
其间,明珺招摇的打扮吸引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相较于城东的秩序井然,城西是个偏混乱的地带,人在“穷”这个字的压迫驱使下,有时总会做出些丧心病狂的事来。
明珺瞧着像个瘦弱的女子,身上又穿金戴银,一些本就小偷小摸惯了的人难免会将他当作是肥羊,只是,这些人没想到自己看走了眼。明珺是瘦弱没错,可他的力气…此时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人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娉婷袅娜跨过第一个来找自己麻烦的人,明珺盈盈的墨眼微抬,远处的乌泱泱的人反倒林中被吓到的鸟雀般,顿时慌不择路,四散而开。
“我有那么吓人吗?”心里嘀咕着,明珺似有些疑惑。
担心自己没把妆画好,明珺还特意又到溪边瞧了瞧,他看了看左脸,又看了看右脸,确认自己看上去仍是那么楚楚动人后,他这才松了口气。
“小爷我长得还是这么好看。”
四下无人,明珺颇有些臭美地自吹自擂地几句。理了理衣服,明珺从溪边起身,他四处张望了下,随后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先前买吃食时,明珺并非一心贪玩。他找了个人,又问了件事。那是个曾与屠户有过往来的人,他似乎知道屠户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埋葬在了何处。
那个地点,应当离破屋不远。明珺抬头,在灿烂的日光下眯起眼睛,他眺望着远处的山色,很快便找到了一棵正如描述中较为显眼的树。
海云城里的凶案最先出现于半个月前,这意味着,犯事的妖邪似乎刚凝聚不久,这类新生的妖邪,据萧乌所说,实力不强,且由于其是由亡魂所化,因而日间常常会徘徊在其尸骸旁,直到入夜、或将入夜时,才会现身害人。
明珺不想等到那时候,双腿长在他身上,去哪都是他的自由。因而他开始朝着那棵大树的方向前行。
攀上崎岖的山路,拨开拦路茂盛的草丛,明珺一身细皮嫩肉,一路走来,被沿路的草叶和树枝划出了数道伤痕,血珠从伤口中渗出,明珺却毫不在意,好不容易爬到了小小的山坡上,明珺顿时瘫坐在地上,没什么形象地喘着气,歇息够了,明珺这才随手扶正了头上的发钗,他起身,扫去身上沾到的草叶,来到树下。
树叶婆娑,一阵凉风从林中刮过,莫名叫人有些发冷。明珺低头在袖中掏了掏,竟又掏出几根香、一对香烛、还有几颗梨来。明珺用火石点燃了香和香烛,在祭拜这方面上,明珺实则一窍不通。他不过是看旁人都是这么准备的,所以才从家里顺来了这些东西。
把几颗梨堆在地上,明珺又把香和香烛随手插进土里。随着白烟向上缓缓飘散,落入林中的日光仿佛忽而暗了许多,阵阵凉意从背后袭来,如蛇般悄然攀上明珺的身躯。
明珺赶忙理了理头发,他回过头,对上一张狰狞的脸,却是嫣然一笑:“夏娘子,许久未见,你可还好?”
“……”
现身的妖邪被明珺灿烂的笑容晃了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血色的眼睛死死盯住明珺,仿佛是在疑惑明珺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在妖邪打量明珺时,明珺也在打量妖邪。他猜测没错,妖邪是以女子形象出现的。但…明珺目光落在眼前的脸上,他很难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一个“丑”字来。
只见眼前的妖邪穿着一袭盛装,满头乌发便如绸缎般柔软,她有些一对弯弯的柳叶眉,一双秋眸眉目含情、顾盼生辉,怎么看,都是个不逊色于明珺的美人。
难不成是他猜错了?其实眼前的妖邪并不熟屠户的第一任妻子?明珺有些疑惑,他这么想着,倒也干脆地问出了口:“你是夏娘子么?”
妖邪眯了眯眼,越发觉得明珺脑袋不大伶俐。
明珺主动跑来找妖邪,目的是为了什么,妖邪不清楚,但她清楚,明珺很快就该是个死人了!毕竟她正愁没有新鲜血肉用以恢复自身伤势!
妖邪五指微屈,直直朝明珺胸口袭去,她是半点废话都不想多说,一心便想利落取走明珺的性命。
见状,明珺倒吸一口气冷气,赶忙抱头蹲下。
“夏娘子,我都给你带供品来了,你怎的还是这般说出手就出手?”明珺委屈道。
许是明珺控诉的表现太过于生动,妖邪终于阴气森森,开口吐出第一句话来:“你说的供品,是你自己么?”
明珺瞪圆了眼,他连忙指了指地上沾了泥土的梨,但还没开口,妖邪就再度朝他袭来,明珺只好手忙脚乱地掏出那一大叠符纸来。
可妖邪早已见过他这招,不再像之前一样毫无防备,她飞快躲过了几张朝她扔出的符纸,尖锐的指甲眼看就要刺入明珺胸膛。
明珺虽不会武,但反应能力倒还不错,他毫无形象摸爬滚打,总算借由一棵树勉强挡住了妖邪的袭击。
“夏娘子,你为何这般想杀了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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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难道有仇么?”
明珺跌坐在树后,呼吸急促,连说话都说得不太连贯,可他偏偏非要同妖邪废话。
妖邪不回应,明珺便又说:“总不会是我生得好看,你嫉妒了吧?”
“可你为什么会嫉妒我,难不成是你天生样貌丑陋…”
话音未落,急促的破风声在耳边炸开,如此,明珺总算能断定自己先前的猜测没错,眼前的妖邪正是屠户的第一任妻子。那个传闻中,样貌极其丑陋的女人。
妖邪这一生,恨极了旁人说她丑,明珺诛心的话无疑是戳中了她的逆鳞,让她登时无比暴怒。
“你该死!”她恨恨地说。
妖邪用了十成十的力量袭向明珺,这次明珺避无可避,如若妖邪这一击命中,那他必死无疑。飞沙走石间,明珺紧紧闭上了眼,他心有戚戚,将萧乌先前给他的符纸紧紧握在手里,咬牙自言自语念叨道:“萧兄,我这条小命现在可全看你的了…”
要不是做不到,明珺现在恐怕会直接站起来大喊萧乌的名字。然而明珺的祈祷并没有立刻奏效。
妖邪的锐利指甲仍是落在了他脖子上。
鸡皮疙瘩在妖邪触碰到明珺的瞬间冒出,明珺头皮一麻,只差一点,便要数落起萧乌的不靠谱来。
罢了,罢了…明珺将眼睛闭得更紧了些,反正他这小命生来便不长,萧兄办事虽不靠谱了些,但他死后,还是不会怪萧兄的。
明珺似乎已想好了遗言,好在关键时刻,萧乌先前给明珺的符纸忽而发荡起来,它从明珺手中挣脱,就像有了眼睛般,自发贴在了妖邪的脑门上。
“啊——!!”
凄厉的尖叫声响起,妖邪的美人皮竟像是被腐蚀一般,开始寸寸脱落。
她忍着剧痛,惊疑不定地看向明珺,嘶哑地厉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咦?
察觉到妖邪忽然退去,明珺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恰好此时,仿佛天光大亮般,一柄银色的长剑从天而降,剑锋飞快袭向妖邪,妖邪见状,急急往后飞身退去,一击不中,长剑便直直地插入土中,似将妖邪和明珺彻底分隔开来。
萧乌从树下飞身而下,恰好落在明珺面前,他懒洋洋瞧了眼妖邪,似是有些不屑,而后,萧乌回头看向明珺,他微微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与明珺像猫儿一样瞪大的眼睛对上视线,萧乌狐疑问道:“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了?”
11. 第十一章
“萧兄,怎么会?”
明珺神色再自然不过,他正气凛然道:“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怪萧兄的!”
有了明珺这句话,反倒衬得萧乌像是在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小人就小人吧。萧乌凝视着明珺的视线没有挪开分毫,终于,在萧乌视线的压力下,明珺微微挪开了目光。
“萧兄,小心!那妖邪过来了!”
明珺故意惊呼道。由此,萧乌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他心虚了,萧乌面无表情地想。他提剑,飞身迎上来势汹汹的妖邪。
妖邪在明珺面前能耍耍威风,但一到了萧乌这等有手段的捉妖师手中,便成了猫爪下的老鼠。不过数招,萧乌便将方才还叫嚣着要杀掉明珺的妖邪逼上了绝路。
妖邪见势不好,又要使出先前的手段脱身,可萧乌已让它逃了一次,又怎么可能在相同的地方栽第二个跟头。
“叮——”
银铃在风中轻晃,萧乌抓住机会,一剑刺入妖邪左肩,用剑将妖邪狠狠钉在地上。
妖邪发出痛呼,她楚楚可怜抬起头,一双美眸中泛起点点泪光:“公子,我与公子无仇无怨,公子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公子今日若肯放了我,妾身日后必会报答公子。”
“公子想让妾身做什么都行。”
眼看实在打不过萧乌,妖邪很快转换了应对萧乌的策略,她恢复成寻常女子的模样,半躺在地上,鲜血从她伤口中涓涓流出,很快将她身上的华衣打湿了一片,妖邪面色苍白,忍痛苦苦哀求萧乌。
若是寻常男子看见美人这副模样,一颗再硬的心也不免软上几分。又或是被美色所诱,索性真如妖邪所愿,放了妖邪。
可萧乌不是寻常男子。美色在他眼中还不如吃的好使,因而,听了妖邪的话,萧乌只嗤笑了一声,他反问道:“无冤无仇?”
“的确,你和我之前是无冤无仇。”
眼见妖邪心生希冀,萧乌却一锤定音,断了妖邪的妄念,他冷冷吐出一句话来:“可那些被你杀死的无辜女人呢?”
“她们也不和你无仇无怨么?”
眼看萧乌实在不肯放过自己,妖邪恨恨,索性也不装了,她赤红的眼珠紧紧盯着萧乌,滔天的恨意在她眼中熊熊燃烧。
“我杀她们…自然是因为她们该死!”妖邪厉声道。
“她们不过是运道好,生了副好皮囊。”
“可她们的时运却又不济,谁叫我瞧上她们的皮囊了呢?”
妖邪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错,她忽地笑了,看着萧乌逐渐沉下去的面色,妖邪用没被钉住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如今再美丽不过的容貌,她朱唇弯起,笑得颇为怪异,似是在挑衅萧乌,又像是全然沉浸在自己的美丽中。
“如何,”妖邪问萧乌,“我这张脸,美么?”
“我夺走了她们的性命,她们最美的地方也归我所有。”
“她们要怪,”妖邪轻飘飘说,“也只能怪自己一时运气不好。”
“苍天从未公允过,我也不过是做了上苍、这世间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
“是么?”对妖邪的歪理邪说,萧乌嗤之以鼻,他用剑尖挑起妖邪的下巴,漠然道,“那我今日要杀你,你也怪你自己罢。”
听了这话,妖邪却意外地没有发狂,她默然了几瞬,脸上的癫狂之色在沉默中渐渐消散。半晌,她又笑了,只是这一次的笑容再凄楚不过。
“是了,怪我自己。”
“我这一生,运道就不曾好过。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也是。”妖邪喃喃地自言自语。
然而,很快,她忽而激动起来:“不,不,不怪我自己!怪上天!为什么它从不公平地对待我!”
妖邪的神色在眨眼间变得扭曲而怨毒,她的质问仿佛泣着血一般,再凄厉不过。妖邪瞪大了眼睛,似颠似狂,萧乌懒得同她废话,正要手起刀落,关键时刻,一只素白的手从旁伸出,轻轻按住萧乌的肩膀,拦住了萧乌。
“萧兄,”明珺叹道,他一边拍着衣裙上沾到的泥土,一边问萧乌,“她也是个可怜人,能否让我同她先说几句话,再了结她。”
闻言,萧乌蹙眉,他凝视着明珺。
明珺眸光温润,同他对视。
“只一小会。”半晌,萧乌说。
“谢萧兄!”
明珺笑嘻嘻地谢过萧乌,来到妖邪面前。
因着方才和萧乌的交手,妖邪此刻的模样再狼狈不过,她面色惨白,漂亮的衣衫上也沾满了泥土和鲜血。
明珺居高临下瞧着妖邪,被明珺这么看着,妖邪的眸光有片刻恍惚,脑中似有某段记忆因此被触动,妖邪艳色的手指不自觉猛然回收,死死陷入身下的泥土中,她偏开即将与明珺对上的视线,只冷冷道:“我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闻言,明珺叹了一声,他在妖邪近乎漠然的目光中提着裙摆,在妖邪面前半蹲下来。
“夏娘子,你是个可怜人。”明珺说了曾与萧乌说过一遍的话。
闻言,妖邪却满面不屑,她讥笑道:“如果你真认为我可怜,那放我离去可好?”
“这可不成。”明珺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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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虽可怜,但这不是你要了那么多无辜女子性命的理由。”
“…那就别废话!”女子拧眉,只觉得明珺聒噪得慌。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见妖邪不耐,明珺却仍然不紧不慢:“也没什么,既然夏娘子不想听这些话,那我便告诉夏娘子我的目的。”
“可否请夏娘子告诉我,灵物的去向?你接触过的,对么?”
话音落下,妖邪还未表态,萧乌却是一震,他飞快扫了一眼妖邪,似打量,似沉吟。
不过片刻,萧乌便想到了明珺能得出这个结论的线索之一——是了,眼前的妖邪实力偏低,但其身上却有着一般妖邪所没有的古怪之处。
她能短暂地提升自己的实力,且提升的幅度极大。萧乌年岁不大,在斩妖除魔的经验却不少,连他也对妖邪身上的古怪之处感到诧异,这也便意味着,眼前妖邪的手段,着实罕有。
但这也不能全然说明妖邪与传说之中的灵物有联系,萧乌的目光从妖邪身上,转移到明珺身上,他不知道明珺为什么能这么笃定眼前的妖邪与灵物有关,萧乌若有所思,心道明珺身上,必然还藏有其他什么未曾告诉过他的秘密。
另一旁,听了明珺的话,妖邪神色未变,她瞧了明珺一眼,神色越发讥讽:“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你想说的,便是这个?”
“看来你模样生得好,脑子却不好。”
“灵物?那样像神话传说一般都东西也有人信么?”
“夏娘子,你应当知道灵物不仅只是一个传说。”面对妖邪的讥讽,被骂脑子不好的明珺却不恼。
“你是刚回人间不久的亡魂,却拥有这般的实力,不正能说明灵物的存在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妖邪显然不愿正面回答明珺的问题,但恰恰是她的反应,反倒让明珺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夏娘子,你真觉得你美么?”
明珺通过试探妖邪确认了答案,他不再逼着妖邪非得立刻说出他想要的信息。忽地,他说出了一句全然无关、却又直戳妖邪内心的话来。
妖邪猛然抬眼看明珺。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恨恨道。
“没什么。”光线落在明珺眼中,将明珺的眼睛映得极为透亮,像是湖边长年被湖水浸润的黑石,在这样一双眼中,有关妖邪的一切仿佛被彻底看穿。
妖邪在明珺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怜悯。她看着明珺的眼,明珺眼中的她,有着一张美人皮,但妖邪却觉得,明珺透过这张美人皮,看到了曾经…极其丑陋的她。
12. 第十二章
妖邪身体一颤,有关过往的记忆在这一刻接连不断地在她脑中浮现。
一幕幕,像是陈旧泛黄的画卷,“唰”地一声齐齐展开。明明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妖邪已忘了许多细节,然而唯有感受,唯有那种痛苦,如附骨之疽般,它抓住了妖邪,妖邪也被它困住,两者扭曲地交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构成了同一个整体,再也分不开了。
妖邪的身体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忆起了那个再也不会有人会唤起的名字——夏乐君。
乐君,乐君。父母在她出生之际似乎是希望她快乐的,又对她寄予了对子女的殷切盼望。然而夏乐君的人生,却只实现了父母一半的希冀。“快乐”这个词与她的人生全然不挂钩。
夏乐君是家中次女,她父亲是个穷秀才,母亲则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绣娘。乐君这个名字,便是夏乐君的父亲为她取的。从这个名字里,夏乐君似乎能够短暂地窥见父亲对她的爱。
然而夏乐君自己所经历的事实,却又不是如此。随着年岁的增长,夏乐君丑陋的相貌也就越发凸显,同村的孩童因此并不愿意同她玩耍,甚至还编了首歌谣多次取笑奚落她。
夏乐君小时候每回出门,都要哭着鼻子回家。时间久了,夏乐君的其他兄弟姐妹也逐渐不待见夏乐君,夏乐君仍记得那时排行第五,年龄最小的弟弟所抱怨的话,他说,都是有这么一个丑八怪姐姐,他在外面才总是受人耻笑。
于是渐渐的,夏乐君不怎么踏出门了,她在家里同母亲学习绣法。夏乐君长相虽不如意,但脑袋却比旁人要聪慧上许多,她很快就掌握了母亲所有的技艺,绣功甚至在不久后远远超过了母亲。
夏乐君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绣娘,多亏了她,家里的经济状况好转了不少。那是夏乐君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在那段时光里,平日偏爱其他兄弟姐妹,却在瞧见她时忍不住短吁长叹的父亲难得夸奖了她数句,母亲脸上也有了笑容…
夏乐君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一切都能好起来。外貌…或许也没那么重要。直到又过了一两年,到了她可以相看人家的时候。
一名屠户让人来到她家提亲。
夏乐君知道那名屠户,那是个好赌的,又年长了她许多,绝非是个良人。可她的父母商量过后,却应了这门亲事。
毕竟…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呢?夏乐君样貌丑陋,父母一直为她的婚事犯愁,如今来了一个愿意娶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桩“好事”。
屠户给出的聘礼也不少。于是这桩婚事便这么定了下来,出嫁的那日,夏乐君瞧见父母似是松了一口气,那两张被贫穷磋磨得满是沟壑的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神采来。
夏乐君不明白父母在她出嫁时为何表现得那般喜气洋洋。是为了她终于有人愿意要?还是为了…终于送走了一个丑八怪女儿呢?
夏乐君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又或许她早已想出了答案。
憎恨的种子悄然在夏乐君心里生长。夏乐君怨上天不公、怨父母不慈、怨兄弟姐妹、怨那些因长相而讥讽她的人…夏乐君最怨的,是那些生来便好看,深受旁人喜欢的人。
那些人不如她聪慧,却仅仅因为一副好容色,便能轻而易举得到她永远无法得到的一切!
后来,夏乐君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就与明珺和萧乌先前猜测的差不多,那屠户之所以愿意娶个丑八怪回家,为的便是夏乐君赚钱的手艺。
夏乐君忍受着屠户的暴/力,她挣扎着,终于为自己谋了一条出路,她花了数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财,以屠户的名义开了家商铺,又把钱紧紧捏在自己手里,以此拿捏屠户。
谁曾想,那屠户就是个蠢蛋!卸磨杀驴,以为自己有了钱以后便要休了夏乐君,另娶个美娇娘。
可他也不想想,他之所以有钱,倚仗的便是夏乐君的聪颖!
那一夜,夏乐君并非不同意屠户休妻,她本想被休之后将所有钱卷走,半个铜板也不留给屠户,哪料屠户竟意外洞悉了她的计划,双方争执之中,屠户愤怒不已,他拿起平日里杀猪的刀,赤红着眼珠,一刀一刀挥砍而下。
自此,惨剧酿成。
后来,夏乐君的亡魂因满怀怨气,死后仍徘徊于世间,她瞧见屠户如何凄惨的死去,也瞧见那日挽着屠户笑吟吟进门挑衅她的美娇娘下场再可怜可叹不过,可这一切,仍然无法平息夏乐君的怨气。
她恨啊,恨得一颗心好像淬了毒。许是感知到夏乐君冲天的怨气,一个人出现在了夏乐君面前……
那人对夏乐君说,夏乐君无错,可为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做错,上天却对她如此不公?那必然就是旁人出了错,若非如此,夏乐君这满腔的怨气又要宣泄向何处呢?
“……”
夏乐君恍惚回过神,她瞧向眼前说她错了的二人。
夏乐君本该因为陈词滥调的指责而感到愤怒,可眼前的小娘子却轻轻握住她冰冷的、颤抖的手,“她”叹息着,以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明艳得像花一样的小娘子说:“夏娘子…已经够了。”
够了?为什么够了?夏乐君看着自己在明珺眼中的倒影,明珺的眼睛就像琉璃一样,很是透亮。夏乐君被萧乌重伤,她筋疲力尽,已经没有再袭击明珺的力气了,于是在明珺眼中,夏乐君那张漂亮的脸皮开始一点一点地剥落。
随着力量的衰竭,夏乐君露出了原有的丑陋模样。看着成为自己梦魇,被她无时不刻想要舍弃的模样,夏乐君又是一阵恍惚。
夏乐君忽地明白明珺为什么会那般问她,明珺问她,你真的觉得自己美么?
答案自然是…不。她从未觉得自己美过,无论夺走多少张皮囊,无论外表如何漂亮,她仍是觉得不够。
不够…不够!
在她脑袋深处,似乎有一道声音一直在重复。它告诉夏乐君,她一直以来,都是个丑八怪。
外表变了又如何?
她好像仍是那副模样,她好像仍未从噩梦里挣脱。夏乐君满腔怨气,可她最怨恨的,是自己。
她急不可耐地想要摆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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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珺似乎已经洞悉了夏乐君的本质,所以他用如此悲悯的目光瞧着夏乐君,他对夏乐君说,已经够了。
面对夏乐君最真实的模样,明珺眼中的温和也从未动摇过。
“夏娘子,如果你愿意,我会让人帮你收敛尸骨。”明珺又说。
他说自己颇有点小钱,可以帮夏乐君添置一副棺材。
闻言,夏乐君似是从无尽的怨恨和那些痛苦的回忆中稍稍清醒过来。
是了,她已经死了。
无论生前如何,死后皆是一场空。
夏乐君心中苦笑,她眼帘重重颤了数下,半晌,她掀起眼皮,幽幽看了明珺一眼眼:“我还在这呢,我虽已是死人,但也不想听人讨论我死后如何。”
明珺讪讪摸了摸鼻尖。
说罢,夏乐君又顿了顿,片刻后,她摇了摇头,谢绝了明珺的好意:“不用了。”
“归于这山林天地之间也不错。”
这里没有俗世那般喧嚣。她生时常不为俗世所容,那死后落在自己也不错。
“废话说完了,那便杀了我吧。”
夏乐君说话仍带着几分刻薄,她似乎没有要告诉明珺灵物去向的意思,明珺无法,也强求不了,毕竟夏乐君不愿意说,他也没办法把人家的嘴巴硬撬开让人家说出来。
明珺起身,与萧乌对视了一眼。百般无聊坐在一旁石头上的萧乌立刻拍了拍手,跳起来,他来到夏乐君面前,双指间夹着一张黄符,明珺瞧那符纸总觉得怪眼熟的,似乎是萧乌随手从他那里顺来的。
萧乌开始似想用剑了结夏乐君,但明珺说夏乐君可怜,于是萧乌到底还是换了一种方式。
在灵火的焚烧下,夏乐君的身形开始化作白光消散,萧乌虽认同了她的可怜之处,但她先前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萧乌也不想叫她太过于好受。夏乐君蹙起眉,似是觉得很疼。
但这总比受萧乌一剑好,因为萧乌真一剑杀了她,夏乐君便会自此魂飞魄散,连入轮回的资格也没有。
当然,夏乐君并不知道这一点。消散之前,她的目光飘远,似是瞧见远处地上的梨子。那是明珺先前为她带来的,可惜经历过先前的混乱,梨子如今已浑身沾满了泥土,看上去脏兮兮的。
泥土之下,黄澄澄的表皮微露出来。天上乌云散去后,圆滚滚的梨子安静地躺在阳光下,瞧着似乎颇有几分可口。不知一口咬下去,这梨子…会不会是甜的呢?
明明快死了,但夏乐君死前的思绪却变得有些奇怪。
没有憎恨。
没有焚烧心灵的怨毒。
没有唾骂上天的不公。
夏乐君只是…忽然很可惜没有尝尝那颗梨子的味道。要是甜的就好了,夏乐君想,她实在不想再吃苦的东西了。
罢了,就看在这几颗脏兮兮的梨子的份上吧。
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夏乐君的目光落在了明珺的神色,她的嘴巴张张合合,轻轻动了几下。
夏乐君说:“小娘子,去永安城瞧瞧吧。”
13. 第十三章
明珺没料到夏乐君临死前竟愿意把有关灵物的消息告诉给自己,哪怕只是零星一点,也足以叫明珺如获至宝。
返程的路上,明珺嘴角的笑就没下来过。见状,萧乌忍不住斜了他一眼。
“有那么高兴么?”萧乌问,可他自己眉眼分明也舒展了不少。
看来萧乌对灵物的消息也并非全然不在意。有些捉妖师寻九件灵物,是为了长生不老,为了踏上无上仙途。可明珺却觉得萧乌并非那般功利的人,他在意灵物的消息,或许是出于其他目的。
明珺不知道萧乌的目的是什么,正如同他还有秘密没告诉萧乌般,萧乌也有秘密未曾告诉他。萧乌不说,明珺也便不打算追问太多。
听萧乌这么问,明珺只笑嘻嘻道:“自然高兴!”
“无数人穷尽一生,也未曾寻到过灵物的消息,萧兄不觉得我们鸿运正当头么?竟一出门就碰到了。”
而在这之前,明家寻了数十年,却一无所获。
明珺微微侧过脸,细细打量着萧乌。
萧乌被他“火热”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他语调轻了几分:“…看我干嘛?”
话音正落下,明珺便弯起眉眼答道:“我就说我的感觉准没错,萧兄果真是我的福星!”
萧乌一怔,似是没想到明珺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来。
福星么,从未有人这么形容过萧乌。萧乌眼帘颤了颤,半晌,他别扭地避开明珺明亮的目光道:“…那妖邪是因为你才会松口。”
“这是你自己的功劳,同我有什么关系?”
明珺但笑不语,他逐渐习惯了和萧乌的相处方式。萧乌这人,别扭得厉害,不愿随便接受来自他人的夸奖。又或许是…从未有人这么处处捧着他、夸赞他。
明珺和萧乌并肩而行,就这么一路出了城西,等返回城东时,天色已接近晌午。
刚一脚踏入城东,明珺便远远瞧见了数道正着急奔走的身影。明珺神色一僵,连忙攥住萧乌的手,做贼似的带着萧乌几步窜入一条小巷中,借着墙体的遮掩,明珺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张望。
萧乌见状了然,心道那应当是明家出来寻明珺的人。
“你该回去了。”萧乌不动声色地提醒明珺,他仍然没有放弃摆脱明珺这个“麻烦”的想法。
闻言,明珺紧张往外张望的脑袋霎时转了回来,他幽怨地瞧了萧乌一眼。
“萧兄,我们不已是过命的交情了么?你怎么还是这般想赶我走?”
萧乌一噎,他颇为纳闷,想不通自己何时与明珺有了过命的交情。与妖邪交手那会,模样狼狈的仅有明珺一人而已。
可明珺不管这些,他一副被好兄弟背叛了的伤心表情。萧乌算是明白了,明珺这人,一旦沾上了,就再也甩不掉了。
萧乌颇有些后悔当初因为太饿了而一时犯了糊涂。
“我不回去,萧兄去哪,我就去哪。”明珺又说。
闻言,萧乌头疼不已。
“你不饿么?”萧乌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他心想,明珺这样的,一看就是打小用金玉浇养着长大的小姐…小少爷,萧乌过惯了苦日子,能挨饿,明珺瞧着却不能。
说不定饿了之后劝一劝就回去了。
明珺铁了心要跟着他,是因为他身上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于是萧乌想了想,又道:“我和…琉景之间,也有一些过节。”
换而言之,萧乌也在寻找着能够杀死琉景的办法。
“你不是捉妖师,同我在一起,难免会一路遇到危险,”萧乌笨拙地放软了语调,他绞尽脑汁,“你还是回去吧,我一定会找到杀死琉景,保全你性命的办法的。”
萧乌试图用这样苍白的保证劝住明珺,而明珺听完,却眨了眨眼,忽而,他手一拍,惊喜道:“那不正巧了么?”
萧乌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接下来,他便听明珺说:“萧兄同我都与大妖琉景有过节,我们的目的都是要寻到那传说中的九件灵物,这不正是上天赐予的缘分么!”
明珺美滋滋下了结论:“我与萧兄的相遇,果真是命中注定!”
“……”
萧乌放弃了劝说。面对明珺的厚脸皮和死缠烂打,他无力招架,而明珺却抓住这个机会问他:“说起来,萧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得回诛妖司一趟。”
萧乌到底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就算他不回答,明珺也会千方百计地要跟着他。既然回答和不回答都一样,萧乌干脆省去了和明珺扯皮的功夫。
见萧乌被自己缠得面有戚戚,明珺总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殷勤道:“萧兄,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去买。”
又是这一套。
萧乌瞥了眼明珺笑吟吟的漂亮脸蛋,微微咬了咬牙,干脆也不同明珺客气了。明珺这么想同他一起走,那他带着明珺便是,只是希望这位娇贵的小少爷出了城,吃了苦头以后,别哭闹着又要回来。
萧乌自以为想到了整治明珺的办法。
*
避开明家来寻明珺的人以后,明珺和萧乌又去了早上买早饭的地方,明珺为萧乌买来了许多吃食,又买了一些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明珺出手极为大方,等买完一切想买的东西后,他钱袋里的钱便已去了…薄薄的一层,瞧着不再鼓鼓囊囊的钱袋,明珺有片刻沉吟。
见状,萧乌挑眉,忽而笑道:“现在后悔回去还来得及。”
明珺循着声音抬眼,便看见萧乌原先怀中几乎快堆成小山的吃食竟已所剩无几,萧乌左手抱着吃食,右手则腾出来,拿着一块油汪汪的饼。
萧乌的吃相并不文雅,一块有人脸大的饼,被他几口就咬成一小块。看着萧乌像小狼崽一样粗俗、野蛮的吃相,明珺的目光落到萧乌唇边的碎屑上。
萧乌漫不经心地嚼着饼,一边等着明珺的答复,一边正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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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咽下时,一缕淡淡的香忽而由远及近,萧乌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明珺用绣了花草看上去价值不菲的帕子一点点细致地擦去了他嘴角的碎屑。
“…你、你干嘛?”感受着脸颊上的柔软触感,萧乌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明珺却再自然不过地收起帕子,被当成女儿家娇养久了,他身上也染上了一股同手帕如出一辙的淡香。这种香味并不刺鼻,反叫人不知道为何,颇有些喜欢。明珺倾身时,萧乌只要稍稍低下头,便能从他垂落着一缕乌发的肩上嗅到这种味道。
萧乌耳尖忽而烫极了。
这时,明珺终于开了口:“萧兄,吃饭时还是细嚼慢咽些为好。”
“我、我知道了。”
萧乌本该让明珺少管闲事的,但此刻他的身体和声音俱僵着,竟是一时没能想到回堵明珺的话,反而乖乖地应了下来。
明珺满意点了点头,这才回应了萧乌先前的话。
“萧兄放心,我不会后悔我自己的决定。”
“我家里那边我已留了一封信,他们看完之后会理解我的。”
闻言,萧乌恍惚地想,理解?什么理解?这不就是离家出走么?
这个在脑中一闪而过,萧乌登时清醒过来,他瞧了瞧扮作女子,长相明艳的明珺,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灰扑扑的、像是乞丐一样的打扮。
完了。
萧乌沉痛想到了一种可能——要是他真带着明珺走了,他不会被当作是拐/卖/人/口的犯人吧?
不得不说,这种可能性似乎很大。但萧乌已经来不及后悔了,明珺东西都买完了,正兴致冲冲问他:“萧兄,我们何时出发?”
“……”
萧乌凶狠地咬去了最后一口饼,他嚼了数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现在。”
萧乌在诛妖司里的地位颇为特殊,既然海云城里的妖邪已除,那他就该立刻折返回诛妖司,其间不得有片刻耽搁。
罢了,犯人就犯人吧,且不说明珺能否忍受得了出城路上的艰苦,就说…萧乌在旁人眼中,不一直都是个恶贯满盈的犯人么?
萧乌讥讽地想着,明珺不知萧乌心中所想,只以为萧乌总算愿意接受与自己同行,他欢喜不已,又把更多的吃食塞进了萧乌怀中。
“…你当你是喂猪么?”萧乌忍不住道。
“啊,萧兄不吃了么?”明珺露出奇怪的神色,他似乎知道萧乌的饭量远不止此。
“萧兄今日是肚子不舒服么?”
“萧兄,我就说吃饭还是得细嚼慢咽吧…”
眼看明珺关心不已,正要絮絮叨叨起来,萧乌到底还是接过他手中的食物:“…吃。”
“你别念了,我没有不舒服。”
萧乌向来独来独往,这身边忽然出现一道声音叽叽喳喳,他颇为不习惯。想到接下来路上或许会有的热闹,早已习惯了冷清的萧乌感觉头又开始疼了。
14. 第十四章
明珺和萧乌一路出了城。
在出城时,萧乌原以为会遇到不小的麻烦。以明家在海云城的势力,若他们有心要拦着明珺出城,进而派人在城门口盯梢、或是委托城门口的守卫帮忙…这些,对明家而言,都是一桩小事。
萧乌还对此寄予几分希望,没有人比他更盼望明珺能被明家抓回去。
然而萧乌这点小心思注定落空。出城门时,明珺带了顶帷帽,他的伪装只能算得上是粗糙,但他仍然顺利通过了城门,守城的守卫没有一人注意到他。
…萧乌暗自泄了气。而明珺却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一路跟在萧乌身后,走了一段路,直到爬到一个小山坡上,人声喧闹的海云城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后,明珺才微微停住了脚步,他回头,无声远远眺望着自己生长的故乡。
明珺略微抬起了头上的帷帽,轻纱在风中飘扬,萧乌隔着薄薄的白纱,看不清明珺是何神色。但他多少能猜到,明珺在不舍。毕竟那是供养明珺长大的土地,而明珺的家人,也都在城内。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也不知…能不能在既定的厄运中寻求到一线生机。
但萧乌到底没再劝明珺回去,他并非全然无法领会明珺的部分所思所想——
死期将近,明珺却选择在这时离家。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想在困局中为自己寻到一条生路,更是因为…明珺已不想再看见家人为自己而悲伤的神情。
这些年,明珺的父母、兄长已为明珺做得够多了,再让他们看见明珺凄惨的死状未免太过于残忍,况且,那嗜血残忍的大妖来取明珺性命时,也不知道会不会波及明珺的家人…
正是出于这些复杂的考虑,明珺最后才做出了如今的选择。
这是他能做出来的最好的选择,他心意已决,不会再反悔。这是萧乌怎么劝都没办法改变的现实。
“…走吧。”站在明珺身旁等了一会,萧乌开了口。
明珺终于回过神来,他脸上的愁绪渐渐消散,最终化作一张笑颜。
“嗯。”明珺轻轻应了一声,他再度跟上了萧乌。
*
明珺和萧乌中在山林中穿行了好一阵。明珺从未出过城,因此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看见树上歪着脑袋的鸟雀要惊呼一声,拉住萧乌,看见水里的游鱼要惊呼一声,拉住萧乌,看见…
正如萧乌先前预料的那般,有了明珺陪伴在身侧,这一路上,他可谓是…水深火热。到现在萧乌都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他满脑子里都回荡着明珺说话的声音。
瞧着天色渐黑,萧乌停下脚步,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明珺跟在萧乌身后,正抬头看着一只落在树上的雀儿,这是只难得不怕生的雀儿,听见脚步声,它也没有立刻飞走,只是歪了歪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树下的明珺和萧乌瞧。许是觉得这雀儿异常可爱,明珺眸光微亮,他正要故技重施,一把扯住萧乌的袖子,却不曾想萧乌忽然停住了脚步,这一时不察,明珺撞上了萧乌的后背。
“咚——”地一声闷响,树上的雀儿立刻被惊走,明珺倒抽一口冷气,吃痛地捂住了鼻子。
也不知道萧乌这具肉/身是用什么做成的,明珺一头撞上去,还以为自己撞到了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
明珺放下手时,鼻尖处已是晕开了一片嫣红。
“…萧兄,怎么不走了?”明珺闷着声音,纳闷问道。
“天要黑了。”
萧乌回答说,他回头,正好瞥见明珺眼中因疼痛而微微泛起的泪光,萧乌顿了顿,好半晌才又说:“…抱歉。”
这么说着,萧乌心中却“啧”了一声,暗道明珺当真是娇贵的小少爷,半点疼都受不得。
闻言,明珺略抬起头,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中流露出询问的神色,只差把无知这几个字刻在脸上。
萧乌只好说了一句在自己看来与废话无异的解释:“天黑不宜赶路。”
“我们在这里休息。”
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少爷就是麻烦,什么也不懂。萧乌心道,他对明珺颇为嫌弃。
明珺微微睁大了眼,他重复了一下萧乌的话:“在这里休息?”
说着,明珺左右瞧了瞧,这山林之中,不是树就是泥土和沙石,明珺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休息的地方。
可萧乌却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什么问题,他看着明珺的神色,脸上流露出些许古怪来:“不然还想在哪里休息?”
“客栈…”明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乌“哈”了一声,让小少爷不得不直面现实:“这荒山野岭的,你瞧瞧哪里有客栈?”
“……”
明珺的神采顿时萎靡下去,也没了一开始随萧乌出城时的兴奋。
见明珺扭扭捏捏左右环顾着,似是努力想找到一个勉强还算干净可以落脚的地方,萧乌“啧”了一声,到底弯腰在地上捡了些树枝,他挑了一个地方将地上的沙石扫开,做完这一切,萧乌回头看明珺:“这样总行了吧?”
明珺还是有些不满意,但他什么也没抱怨。毕竟是他自己强求萧乌带他出来的。
明珺不是多事的人,他只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环境上的落差。在小少爷天真的想象中,出门最糟糕的情况,也只是住在环境较差一点的客栈中。明珺万万没想到,离家的第一夜,他就要面前最艰难的情况——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明珺还以为话本里才有这种情况,他蔫蔫又乖巧地环抱着双腿,在萧乌身旁坐下。
比起明珺,萧乌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他很快忙碌起来,明明他比明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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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小上一些。
看着萧乌来来往往的身影,明珺本想上前帮萧乌,可他习惯了被人伺候着,哪会这些粗活,很快明珺就因为笨手笨脚被萧乌拎到一旁,勒令他不许帮倒忙,明珺只好又乖乖坐下看萧乌忙活。
渐渐的,明珺出了神,他清亮的眼中倒映出萧乌挺拔的身影。明珺对萧乌,其实一直都存着几分好奇。
萧乌瞧着年纪不大,却已是一名极其优秀的捉妖师。在诛妖这一行上,他经验老道,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而在除了捉妖以外的事上,萧乌也知道许多明珺所不知道的,比如,他知道挨饿的感觉,又比如,他懂得该如何在荒野中露宿。
明珺看着萧乌熟练地拾来柴火,点燃火堆,心中却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萧乌的确懂的很多,可在明珺的认知中,这些本不是一个合该无忧无虑的少年人该懂的。
也不知道萧兄身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明珺心道。
明珺对萧乌既有好奇,也有同情,但他到底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只是往火堆的方向挪了挪,伸出手。
火光落在了明珺白皙的侧脸上,明珺因为温暖眯起眼睛,随即又弯起眉眼,他拉住萧乌的衣角,再次惊喜地分享道:“萧兄,好温暖!”
“……”
萧乌被紧紧攥住衣角,想走也走不了,只好无言地在明珺身旁坐下。
随着夜色渐深,树林中的寒意悄然攀升。一阵凉风急促掠过,眼前的火焰便顷刻间颤动起来,明珺缩了缩身体,原先也说了,他娇贵得厉害,萧乌一身薄衣都不觉得有什么,明珺穿得比萧乌要厚,还靠在火堆前,却仍然觉得冷极了。
明珺对露宿野外的新奇很快就被萧瑟的寒风吹得一干二净,他哆哆嗦嗦,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扒着萧乌。
明珺不觉得这么这么做有伤风化,他振振有词:“晚上这么冷,我和萧兄靠在一起,好歹能缓解一些。”
萧乌:“……”
其实冷的只有明珺一人,萧乌是习武之人,不惧这种程度的寒冷。明珺扒着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在扒着一个暖炉。
萧乌几度想要把明珺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但其结果总以失败而告终。
…真是个烦人精。萧乌忍不住想,明珺扒着他取暖也就算了,还要哆哆嗦嗦对他说个不停,他一会说他冷,一会又说萧乌真该换套衣服了,说萧乌身上的衣服难闻得厉害,最后他甚至还过分地对萧乌提出要求:“萧兄,我睡不着,你可以跟我说说诛妖司是什么样的吗?”
…萧乌想问问明珺,难道他看上去像是他娘吗?还得哄他这么大一个小孩睡觉?可看着明珺都快抖成筛子的可怜模样,他到底没能说得出口。
罢了,仅此一次。明珺要是能快点睡着,他也能少受明珺的折磨,萧乌捏着鼻子妥协了。
15. 第十五章
诛妖司对萧乌来说,是个…比较复杂的地方。自他失去所有亲人以后,是诛妖司收留了他,按理来说,那应该是萧乌第二个“家”。
然而,说到底,诛妖司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机构,它并不具备家的温暖,哪怕半点。
萧乌觉得,比起“家”,诛妖司或许更像是他的囚笼。
想着,萧乌注视着眼前跃动的火光,橙红色的火焰映亮了他半张脸,却也让他没有被火光照亮的另一侧身体融入黑色的阴影中。萧乌神情难辨,他漫不经心地用手里的树枝拨动着火堆。
萧乌认为明珺不会想听他的真实看法。他的过往,既阴沉又无趣,仿佛阴雨连绵时,从墙角处生长出来的点点霉斑,散发着令人嫌恶而不快的味道。
那样的气味,萧乌自己也不喜欢。
可不说自己的真实想法,萧乌又要怎么回答明珺的问题呢?萧乌沉吟了片刻,打算用一些从其他人那里得来的、千篇一律的答案敷衍明珺。
萧乌缓缓开了口。
眼前的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些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尤为清晰。
可惜萧乌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在这么好的氛围里,他讲出来的故事沉闷又无趣,于是,很快——
萧乌感到自己的肩膀多出了一份重量。
明珺的脑袋靠着他,一点一点着,他快睡着了。
今天跟着萧乌跋山涉水,走了不少山路,其实明珺的身体早就疲倦不已,会在这个时候睡着在正常不过,可萧乌的额角却跳了跳,他原先的目的本就是敷衍明珺,让明珺闭嘴,可现在目的达到了,萧乌却反而高兴不起来。
这家伙!
萧乌难得费尽心思为人讲故事,可偏偏闹着要听故事的人自己却先睡着了。萧乌心中忽而一阵不平衡,他的故事把明珺讲睡着了,却把自己讲精神了。
看着明珺被火光映得有些朦胧的睡容,萧乌恶从心起,他伸手,捏住了明珺白皙的脸颊。明珺的脸颊肉很软,手感很好,萧乌捏住后怔了怔,忍不住又捏了一下。
“烦人精。”
萧乌幼稚又没好气地说。
“你这家伙,真烦人。”
明明他拒绝了这么多次,却偏偏还要跟着他走。
缠着他讲故事,自己却又睡着了。
一路上一直喋喋不休…越想,萧乌就越能记起明珺烦人的地方。
“干脆把你丢在这里好了。”
萧乌恶狠狠地说,语气却很轻。
然而明珺似乎仍然听见了这句话,他的眼帘颤了数下,好不容易睁了开来。
“…萧兄,别丢下我。”
明珺的声音比羽毛还要轻,比起说话,他更像是在呢喃。明珺困得连意识都不大清楚,但或许是担心萧乌真丢下他,他强打起精神,像八爪鱼一样,双手双脚不甚美观地俱缠到了萧乌身上。
萧乌没想到明珺意识不清醒时竟会做出这般举动,他一时不察,被明珺扑倒在地上。
“咚——”地一声,萧乌的脑袋着了地。
“……”
萧乌觉得后脑勺有些疼,他额角青筋跳得更欢了。
“你放开——”
“不,放开了,萧兄就要丢下我了。”
“…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萧乌体验到了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的手用力推着明珺的脑袋,然而偏偏明珺的力气大得出奇,不得已,萧乌只好再三承诺不会丢下明珺,明珺这才半信半疑地松开了他。
萧乌咬牙从明珺手里夺回自己的衣角,他黑着一张脸理着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
而另一边,明珺放下心,终于抵挡不住困意,他的脑袋抵着萧乌的手臂,不自觉地向下点。睡惯了锦被软枕的小少爷下意识地寻找着柔软、温暖、可供自己入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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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乌的肩膀成了明珺的枕头。
明珺紧挨着萧乌,终于感到温暖了不少,他的四肢渐渐卸了力。
眼看着明珺的身体一晃,竟是要倒向火堆,萧乌只要伸手把人又捞了回来,他本想没好气地把明珺随手丢在一旁的地上,可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哄着睡着的小少爷丢在地上,等会怕是又要醒了烦人,他犹豫了一会,只好委屈自己,让自己的大腿充当了明珺的枕头。
“烦人的家伙。”
萧乌又捏了下明珺的脸颊,他瞧明珺颇为不顺眼。
“萧兄…”
明珺竟应了一声,萧乌手一僵,以为明珺还没睡着,然而他等了好半天,却没见明珺睁开眼。
…这人到底睡着没有?
萧乌纳闷,他到底讪讪地收回了手。
这时,明珺带着浓浓困意,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终于落入他耳中。
“萧兄,你的故事讲的真烂。”
“…啊,是吗?”
萧乌咬牙,他想把眼前讨厌的家伙的脑袋从他的腿上用力推开。
“所以下次,就讲你自己的故事吧。”
“别人的话再拿来说一边也没什么意思。”
“萧兄,如果你愿意,我想听你的故事。”
说着,明珺的眼终于略微睁开了些,他乌黑的眸子被火光映得发亮,又像是一池春水。
小少爷常常被人用心呵护的柔软发丝铺满了萧乌的双腿。萧乌的衣服并不干净,所以明珺头发上也不免沾上了落叶与尘土。
可明珺好像并不在意,他并没有等着萧乌回答自己。明珺好像能轻易地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想要,说完,又不顾他人是否答应,他说他的,别人答不答应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便是被人从小捧着长大的小少爷么?
看着明珺再一次闭上的眼睛,萧乌轻轻地、有些难以忍耐地叹了口气。
16. 第十六章
诛妖司是夏岚朝设立的一大重要机构,它自然坐落于夏岚朝的中心——京都。
京都地处北边,而海云城则偏南,两者之间,有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
明珺离家的新鲜感没几日就耗尽了,兴奋劲一过,明珺很快就体验到了长途跋涉的疲惫,这日,又是晚上,一连走了好几日山路后,明珺坐在火堆旁,只觉得脚底疼得厉害,他脱下鞋一看,果然看见自己的脚底板上赫然生出了几个大水泡。
明珺自出生起就没遭过这样的罪,火光将他的脚掌映得格外白净,这样一看,那几个黄色水泡便叫人总觉得莫名碍眼。
明珺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萧乌,萧乌正靠着身后的大树,他双手抱着脑袋,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看样子,这几天的山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明珺又有些羡慕起萧乌强壮的体质了。在他看来,这才是男子应有的模样,而他自己…明珺低头瞧了眼自己的瘦弱的胳膊和腿,心中不免叹了一声,他暗道,同样是人,为何人与人之间有着这样大的差距呢?
他总有一天也要像萧兄一样厉害,明珺暗暗下了决心。只是…现在,还是先算了吧,在开始与结束之间,明珺毫不犹豫选了结束,反正锻炼身体…总有别的机会,要再这么走下去,他的脚可就先废了,思来想去,还是身体重要。
明珺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他打开自己的钱袋看了一眼,确认里面的钱够用,便向萧乌说出了自己这几日一直在想的事:“萧兄,我们买匹马如何?”
“马?”闻言,闭目眼神的萧乌终于微微掀开了眼帘,他斜了明珺,瞧见明珺脚上的水泡时,顿时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萧乌脸上的了然叫明珺有些不好意思。萧乌似乎料准了明珺会来这么一遭。
“你想买就买呗。”
反正又不是萧乌出钱。况且买匹马能缩短去京都的时间,萧乌若是回去晚了…想到那些比蚂蚱还吵的老家伙们阴沉的脸,萧乌心中就颇有些不耐烦。这次出海云城若不是带上了明珺这个累赘,萧乌自己一个人回去不出半个月就能抵达京都了。
买匹马赶路无论对明珺还是对萧乌都是一件好事,只是…萧乌怀疑地打量着明珺,他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会骑马么?”
明珺反问:“萧兄不会?”
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睛在夜色中对瞪了好一会,半晌,明珺和萧乌不得不发现一个要命得叫人大惊失色的事实——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骑马!
于是买马这件事就此作废。
明珺捂着额头,似有些头疼,但半晌,他又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还以为萧兄铁定会骑马呢。”
“…我哪来的钱买马?”
萧乌希望明珺能牢记他穷得身无分文的事实。
明珺笑过之后,又忽然瞪大了眼,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猛然侧过脸打量萧乌,他难以相信地问:“那萧兄这一路,都是走过来的?”
萧乌含糊道:“算是吧。”
话音落下,萧乌一抬头,就撞上了明珺古怪的目光,怎么形容这种古怪呢——大概是饱含同情,但同情之中,又带着丝丝崇拜。
“萧兄真乃壮士也。”明珺竖起大拇指。
“……。”
萧乌觉得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唯一不正常的可能是他半个月就从京都“走”到了海云城。但可能作为金枝玉叶的小少爷,明珺没见过什么世面吧。
…无论如何,萧乌和明珺都不会骑马,马匹就算买来了也无用,可明珺也不打算再这么走下去了,正如他先前所说,再这么走下,他的两条腿估计就要废了,因此,明珺想了想,折中了下,买了辆马车。
明珺很有想法,他想,虽然他和萧乌都不会骑马,但驱使马车,总多多少少能学会些吧?至于是谁来驱车…明珺的目光落在了萧乌身上,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萧乌武功高强,就算途中出了岔子,也错不到哪里去。
要真让明珺来驾车,那才是…一场灾难。
明珺很有自知之明。萧乌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百般不情愿,但为了自身安全着想,他到底还是认命地接过了明珺递来的马鞭。
“驾——!”
别说,尝试了两三次,萧乌还真就天赋异禀地慢慢上了手。
有了马车以后,明珺和萧乌赶路的速度就快多了,但当他们抵达京都时,还是花了超出萧乌预算的时间。
因此一进城,还来不及歇息,萧乌就开始往诛妖司的方向赶。
明珺不明白萧乌为何要这般行色匆匆,他原还想拉着萧乌先去个地方,再好好歇息一下,赶了近一个月的路,明珺只觉得身心俱疲,虽说他大多数时候都窝在马车里,但一路上的颠簸到底还是让他难受不已,从马车上下来时,明珺一张直发绿。
…眼下萧乌火急火燎要往诛妖司赶,明珺下意识想要拉住他的衣袖,让他别那么着急,可瞧见萧乌的神色时,他的话却忽然又说不出来了,明珺到底还是跟上了萧乌。
京都不愧是夏岚朝中最繁华的地方,比去海云城有过之而不及,明珺跟在萧乌身后,一双眼却仍止不住的左顾右盼,他左看看,右看看,一张漂亮的脸上满是惊叹,嘈杂声如海浪般一阵又一阵落入明珺耳中,京都里人群熙熙攘攘,却又秩序俨然,稀奇的事物一件接着一件,若不是还惦记着要紧紧跟着萧乌,明珺怕不是早已迷失在这样这样的繁华昌盛中了。等他回过神时,恐怕手里早已抱了一堆东西。
明珺看得眼馋,连身上的疲惫都给忘了,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心想等萧乌回诛妖司做完该做的事,他就拉着萧乌出来玩。相较于他,萧乌应该更熟悉这京都。
明珺算盘打得好,却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小巷,萧乌总算停下了脚步,明珺也跟着抬起了头——
出现在明珺眼前的,是一座极其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庞然大物高处,挂着一块匾额,匾额上,几只金灿灿的大字银钩铁画、气势磅礴地写着:
诛妖司。
匾额下边,是一扇敞开的朱红色大门。大门两边,是一对张着嘴,昂首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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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俯身着每一个来人的石狮。
诛妖司入门处,有两个守卫各自守着一边,许是见明珺是张陌生面孔,其中一个守卫上前,皱着眉想要驱赶明珺:“闲杂人等不得无端擅进诛妖司…”
话音未落,他突然看到了站在明珺身边的萧乌,守卫的话没能再说下去,显然,他认得萧乌。
“是你,你回来了…”
守卫对萧乌的态度似有些微妙,虽认得萧乌,但瞧他的神色,却像是与萧乌不熟,非但不熟,瞧见萧乌的那一刻,他皱起的眉头就没再落下。
明珺敏锐地嗅到了萧乌和守卫之间的眉眼官司,可还没等他瞧清楚,守卫便冷着一张脸,转身进了门,像是去寻某一个人,并向其禀报信息。
恰好在守卫进门时,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人是一个如小山高的大汉,他应该是个捉妖师,明珺瞧见了他腰间的赤铜牌。
明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认为萧乌是个厉害的捉妖师,可他却从未在萧乌身上瞧见过捉妖师独属的令牌,明珺也曾询问过萧乌有关令牌的事,可萧乌却不怎么回应他。
如今终于见到佩戴了赤铜牌的捉妖师,明珺总算觉得一切开始符合话本里的故事了。
明珺自来熟地凑到那名大汉跟前,他抬头,眼睛亮晶晶地问道:“可以让我仔细看看你的令牌吗?”
大汉不是个脾气好的,当即伸手就要将人拨开,可他刚一低头,却又瞧见了明珺那张漂亮的脸,于是他的手便再也落不下去。
明珺仍是女子的打扮。在美人面前,在粗鲁的人都要收敛几分,大汉轻咳了一声,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拒绝了:“不行,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话没说完,一颗金灿灿的珠子便讨好似的献在他面前,看着美人捧着金珠,满脸希冀地看着他,大汉到了嘴边的话又拐了一个弯:“咳,但如果是小姐想看,那便看吧。”
大汉语气顷刻间温柔了不少,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捻走了明珺手中的金珠,又将自己腰间的令牌扯下,递给明珺。
“谢谢。”
明珺道了声谢,才接过令牌。一块巴掌大的令牌,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新奇,新奇之下,他压抑不住兴奋,下意识唤道:“萧兄…”
只是连唤了好几声,明珺都没能将人唤来,他奇怪地抬头一看,看见萧乌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瞧也不瞧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明珺蹙起眉,他把令牌还给了大汉,有些愤愤地想上前拉住萧乌,问萧乌为什么突然不理他了。他还以为这么多天过来,他同萧兄早已是好兄弟了。
大汉瞧着“美人”气势汹汹地走向另一边,他下意识朝着明珺所走的方向看去,正好瞧见萧乌那张冷玉似的脸,大汉一惊,猛然拉住了明珺。
“小姐,使不得!”
明珺疑惑地抬起头,便听大汉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小姐,看在那颗金珠的份上,我告诉您,那是个煞星,可怕得很,您千万不能靠近他。”
“无论是谁,一旦靠近他,准倒霉!”
17. 第十七章
大汉的话让明珺久久回不过来神。
煞星?谁?萧乌么?
一种格外荒诞的感觉从明珺心里升起,他几乎以为这是一个逗人发笑的笑话,然而,方才守卫与萧乌说话时的神色再度与他脑海中浮现。
冰冷的眼神。冰冷的态度。先前所发生的一幕幕忽而在明珺脑中再清晰不过,明珺唇边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他意识到大汉说的话是真的。
至少这里的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明珺抿了下唇,莫名的怒火忽然席卷了他的理智,明珺对大汉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变得冷淡,他轻轻推开了大汉拦住他的手,忽而问道:“哦?看来你和那位公子熟识?”
大汉闻言止不住摇头:“这怎么可能?”
都说是煞星了。哪个正常人敢凑到煞星身边?
“既然不熟,那为何你能轻易断言萧兄就是煞星?”
明珺难得动了真怒,他眸光微沉,同大汉说话的态度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大汉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明珺对萧乌别样的亲昵,他一愣,随即脸色也变得不大好。
“怎么,你同那煞星认识?”
“行了,算我多嘴。”大汉冷哼一声,把先前收下的金珠又抛还给明珺。
“你这珠子我可不敢收,你这般维护那煞星,只怕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似是觉得晦气般,大汉露出嫌恶的神色,他怒冲冲地转身离去。
明珺生平第一次这么被人指着鼻子骂,但他全然没把大汉的话语放在心上。比起大汉的恶言恶语,明珺更在意萧乌。他朝萧乌的方向望去。
萧乌方才远远瞧见了明珺和大汉的争执,尽管两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萧乌听觉比常人灵敏得多,他多多少少仍是听见了一些…不大好的话。
况且就算听不见,萧乌也知道大汉会对明珺说什么。他如鸦羽似的眼帘颤了颤,而后微微垂下,敛去眼中神色的同时,也悄然避开了明珺朝他望过来的目光。
明珺察觉到了萧乌对自己的躲闪,他眼皮一跳,忽而觉得牙痒得厉害,他快步正要上前,却恰好正在此时,先前进入诛妖司内禀报消息的守卫再度出现。
而走在守卫前方的,是一位身着锦衣,看上去在诛妖司内有一定地位的老者。老者神色阴沉,似山雨欲来,他跨出门槛,眼皮就跟着一掀,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好似要将萧乌钉住。
“…你还知道回来。”
好一会,老者才终于开了口。
萧乌闻言,顿了下,随后,他嗤笑一声:“我又不会跑。”
话音落下,老者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目光从萧乌脸上偏离了几分,似是看向萧乌身上另一个地方,半晌,老者的眉头逐渐松开,意味深长地说:“…你还记得便好。”
明珺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迷,但他看得出来,老者对萧乌的态度并不友善,他并不满意萧乌的“晚归”。
“抱歉,萧兄是因为我…”
明珺想为萧乌辩解两句,可他刚一开口,老者便立刻朝他瞧了过来。
“怎么,你认识?”
只一眼,老者的目光就从明珺身上收回。
明珺瞧着像个貌美的女子,除此之外,平平无奇。
“…从妖邪手里救下来的人。”萧乌没否认认识明珺,但从他表露出来的态度,却叫人觉得他和明珺根本不熟。
“如此。”
老者颔首,他不再询问,只是瞥了眼萧乌:“随我来吧。”
“……”
萧乌垂眸,跟上了老者,与明珺擦肩而过。
明珺下意识也要跟上去,但一旁的守卫却立刻将他拦下:“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诛妖司。”
说罢,似是以为明珺是个女郎,守卫的声音温和了几分,他劝明珺:“小姑娘,既然运气好,捡了条命回来,就赶紧回家去吧,免得你家人放心不下。”
守卫没想到明珺是从海云城,千里迢迢跟着萧乌来到京都的。
“我知你是想报答救命之恩,但方才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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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别同他太多牵连为好。”
守卫口中说出来的话与大汉大差不差。
明珺咬牙,目光越过守卫,瞪向越走越远的萧乌。
萧乌应当是察觉到了,可他却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明珺只好愤愤转身,暂且从诛妖司前离开,他心里郁闷得厉害,无论是守卫,还是前不久的大汉,说出来的话都叫他极其不快。
靠近萧乌就会倒霉?
可明珺和萧乌同行了近一个月,也没见有什么倒霉事从天而降。
偏偏守卫说出来的话又是出于好心,明珺不能指着守卫的鼻子,大声骂回去,他郁闷地踹了下路边的一块石头,等身后的诛妖司渐渐瞧不见了,明珺从才将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
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来。
那是刚刚擦肩而过时萧乌递给他的。
明珺展开纸条,扫了下。
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萧兄的字,真别致。短短几句话,明珺却在里面看见了数个写错的字,他嘴角抽了抽,不算明媚的心情总算因为眼前的纸条有了一丝好转。
萧乌将明珺带来京都,便要对他负起责任来。
他总不能放明珺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陌生的地方呆着。
许是早已料到了今日这一遭,萧乌便写下这张小纸条,他让明珺去寻一个人,说那人会收留他,又说明珺若是想学些捉妖的术法,那人也会教他。
最后,萧乌说,等自己能从诛妖司里出来时,就来找明珺。
盯着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墨字看了又看,明珺眯眼将纸条收入袖中。
萧乌为明珺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只可惜…等?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明珺早就把耐心耗完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明珺很快便计上心头。
萧乌的安排,明珺一个字都不想遵守。谁叫…明珺轻哼了一声,他想,谁叫萧乌假装同他不熟呢?
既然不熟,他又为何要听从萧乌的安排?
18. 第十八章
诛妖司在夏岚朝中,算是个较为特殊的机构。
自夏岚朝建朝起,诛妖司便已设立,它几经兴衰,一度差点被废除。但近几十年来,诛妖司又再度被启用,原本差点荒废的机构被扩展至如今庞大的规模。
如今的诛妖司占地极广。而诛妖司内,又被细分成各个不同的部门。不同的部门之间,职务不同。每日的诛妖司内都是一派极其忙碌的景象。
诛妖司内的官职都由朝廷派遣担任。而朝廷选人的标准复杂,因而诛妖司内的官员,既有捉妖师,也有对捉妖一窍不通的普通人…不过,据说,如今诛妖司内级别最高,掌管着整个诛妖司的官员曾是一名金令捉妖师。
此外,夏岚朝还有规定——凡是能人异士,想成为捉妖师之前,都必须属地的县衙进行登记,而县衙又会将这些履历、资料送至诛妖司,经由诛妖司官员进行审核,审核通过后诛妖司会发放令牌,有了令牌,才方可自称是一名捉妖师。
…在这点上,萧乌似乎是个例外。他没有令牌,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乌并不算是一名正式的捉妖师。但总有人会将诛妖司内的部分特殊事务交予萧乌这名连令牌也没有的“野路子捉妖师”。
普通捉妖师在完成委托后能够得到由诛妖司发放的报酬。
而萧乌身上却穷得连一个子也没有,不过他也有着寻常捉妖师没有的“权利”,比如——他能住在诛妖司里。萧乌可是捉妖师里第一个拥有这等“殊荣”的人。
不过这等殊荣,想来其他捉妖师也不愿意要。
毕竟萧乌身上若没有特殊事务,就绝不能踏出诛妖司半步。
而近几日,萧乌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他不过是回来得晚了些,他在诛妖司内活动时,暗中便有数双眼睛悄悄盯着了他。萧乌走到哪,那几双眼睛就跟到哪。
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叫人如坐针毡。好在萧乌也算是习惯了,这日,他无事可做,便懒洋洋站在小桥上,往底下人工凿开的小湖里撒着鱼食。
一大把鱼食撒下,湖中胖乎乎的锦鲤立刻便哗啦啦地围过来,萧乌瞧着这群胖家伙们狼吞虎咽,活像三日没吃饭了一样。可这群锦鲤分明日日都有人喂,要不然身形怎会圆润。反倒是萧乌,他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湖中吃得欢快的锦鲤们,忍不住暗叹一声,心道这人竟能活得连鱼都不如。
诛妖司里的人对这群胖锦鲤的态度可比对萧乌的态度好多了。萧乌饭量大,他被圈/禁在诛妖司里,自然每日都会有人为萧乌送吃食过来,可那点东西,也只能勉强叫萧乌饿不死罢了。
在明珺身边时,萧乌好歹日日都能吃饱。好日子过惯了,乍一回到“苦日子”里,萧乌还真有些不太习惯。他竟对明珺升起了几分想念。
恹恹低头靠着栏杆,萧乌看了看手心里的鱼食,他沉吟,心道,这东西他能吃吗?湖里的胖锦鲤们不知道萧乌竟要残忍从鱼口中夺食,它们仍围在桥下,呆呆又隐含几分期待,眼巴巴地望着萧乌。
“……”
萧乌到底收起了要尝一尝鱼食的心思。他慷慨地将鱼食一撒而下,瞧着群鱼抢食的景象,他用手微托住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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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却渐渐有些飘远。
也不知道那个漂亮的烦人精现在怎么样了。萧乌对明珺这人,有两个深刻的印象,一是漂亮,二是烦人。
如今身边没了明珺聒噪的声音,萧乌得了清闲,却反而有些不大适应。明珺待萧乌极为赤诚,萧乌同他相处了近一个月,虽说他别扭地不想承认,但他到底仍是稍稍把明珺当成了…朋友。
明珺是第一个愿意向萧乌靠近的人,但他向萧乌靠近时,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到了京都,就算明珺不想知道,他也会慢慢知道有关萧乌的一切。
得知了一切后的明珺或许会因此疏远萧乌。
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
萧乌微微垂下了眼帘,他想,反正他已为明珺安排好了在京都的去处,明珺若是都按他所说的去做,想来也不用他太过担忧。
至于明珺会不会后悔认识他这么一个朋友…无论他后不后悔,有些事萧乌已经答应了,那他就会去办到。
萧乌只求问心无愧便好,这般想着,萧乌的心情到底还是忧郁沉闷了几分。许是暗中那几双眼睛盯着萧乌心烦意乱,萧乌忽然没了喂鱼的心思,他烦闷地直起身体,正要从桥上离开。
这时,一道身影忽而自远处匆匆而来。
仆从打扮的人直愣愣地撞上萧乌。
萧乌皱起眉头,以为又来一个监视他的人,他正要出声讥讽一句,却忽然对上一双熟悉的、含笑的眼。
那人与萧乌擦肩而过,只余萧乌愣愣地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
19. 第十九章
萧乌喂完鱼后,忽然没了在桥上继续呆着的兴致,他回了房。
“吱——”随着门一推开,门内的事物一览无遗,不算大的房间中,几样家具和各类杂物乱糟糟地挤在一起,萧乌把几个勉强可供下脚的地方当作过道,他熟练地避开满地的杂物,来到床前。
萧乌一屁/股重重坐在床上,随后又懒散地躺了下去,他双手抱在脑后,一只脚翘起,毫无形象地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萧乌晃着脚丫,目光盯着窗前被金灿灿的日光映亮的飞尘。
飞尘纷纷扬扬,缓缓落下。看着看着,萧乌的思绪也开始飘远。他想到了今日在桥上遇到的那个“婢女”,那人穿着一身粗糙的衣裙,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可那张脸…
萧乌又不是年近古稀的老大爷,连个人都记不住!更何况就明珺那张脸,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深刻,萧乌想忘也忘不了。
想着,萧乌微微咬牙,他抹了把脸,忽而有些怀疑起自己——难道是这阵子太累了,以至于他开始产生幻觉了?
不怪萧乌这么想,实在是他所瞧见的那一幕在他看来极其不真实。萧乌思来想去…猛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不行,萧乌想,他还是得回去再看看。
萧乌坐在床边匆匆套上鞋,可还没等他起身,门外便传来了一阵轻响,像是有人屈着手指在敲门。
萧乌动作一顿,他蹙眉,大步迈向门口,一把将门拉开——
门外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脸。
得,这下萧乌可以确定了,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的幻觉。
萧乌头疼扶额,他看着眼前笑吟吟,仿佛通过神色在询问他“惊不惊喜”的明珺,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明珺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扫帚,他似乎还挺喜欢这把扫帚的,去哪都带着。
“我现在是这里的丫鬟啦!”明珺得意洋洋地说,他沉浸在自己的“聪明能干”中。
“…那些人是怎么把你招进来的?”
萧乌上上下下打量了明珺好一会,眼里止不住地流露出怀疑。与明珺同行了一路,萧乌对明珺有了极其“深刻”的了解。明珺不愧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幼被照顾着长大的少爷,他几乎…什么也不会!
别说当婢女了,明珺连自理都够呛。这样的家伙…到底是怎样被放进来了,萧乌开始怀疑负责招人的管事一双眼睛还好不好使。
似是看穿了萧乌心中所想,明珺微微眯起眼睛,他有些不高兴了:“萧兄,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现在的我,早已不是先前的我了!”
“哦?”
萧乌双眉微扬,他又看了看明珺,实在没能看出他与先前到底有哪里不同。但萧乌也不是刻薄之人,他又不是非得让明珺看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既然明珺都这么说了,萧乌也就打算点点头赞同他敷衍过去。
谁知明珺干活不行,一双眼睛却是能把萧乌心中的所思所想看得一清二楚,自觉被萧乌小瞧了,明珺把扫帚愤愤往地上一杵,他撸起袖子。
萧乌瞧明珺这架势,神色微妙,还以为明珺想跟他干架,谁知明珺却是要证明自己,他目光越过萧乌,看向屋内。
萧乌眉心一跳,总觉得颇有些不妙,果然,下一刻,明珺便同他说:“萧兄,你这屋子太乱了,我帮你打扫打扫。”
说罢,这人竟真拿起扫帚就往屋里闯。
“砰——!!”
“咚——!!”
东西砸碎的声音响起,一阵混乱过后,紧接着是明珺的一声惊呼,萧乌的房间太乱了,明珺一不小心踩着了个什么,脚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在摔碎的瓷片中,萧乌见状,眼皮子跳了跳,到底还是几步上前,提住明珺的衣领,将人一把拎了起来。
萧乌小臂紧绷,明珺讪笑,他的目光心虚地往上移了移,又往上移了移,直至看见萧乌黑沉沉的脸,明珺才嗖地一下缩回了视线,他鹌鹑似的低下头。
“…抱歉,萧兄。”
“坏了的东西我会赔给你的。”
明珺一双白净的手抱着扫帚,他垂头丧气,叫人莫名觉得有些可怜。
“…不用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萧乌认命地把明珺提溜在床上,他勒令明珺安分呆着,随后便转身去处理起了满地的狼藉。
萧乌弯下腰,把地上的碎瓷片一片片捡起,忽然,他的余光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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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的地上瞥见什么。萧乌愣了愣,他三下五除二把地上的狼藉处理好,随后几步上前,修长的手指把地上的东西捏着捡起来。
“…这是?”
萧乌还未把油纸打开,却已先闻见了一阵扑鼻的香味。
这时,萧乌背后传来明珺的惊呼。
明珺从床上弹起来,他像一阵风刮过,几乎是瞬间便刮到了萧乌身边,看见萧乌手中沾染了灰尘变得脏兮兮的油纸包,明珺拍头,露出懊恼的神色。
萧乌看了明珺一眼,随后又垂下眼帘,他慢慢油纸打开。
油纸打开后,里面裹着的东西也显露出来,是几块摔碎了还沾了些许灰尘的糕点。
“我想以萧兄的饭量,这几日应当没有吃饱。”
看着萧乌手中摔得不成样子的糕点,明珺越发懊恼起来,他似有些自责。
“哎呀,都怪我一时不小心!”
“摔成这样,看上去是不能吃了。”明珺神色戚戚,他后悔自己没事逞什么能,这下好了,不仅把萧乌房里的东西摔了,还把带给萧乌的食物也给作没了。
明珺吵闹的声音再度出现在萧乌身边,萧乌摸了摸手里包裹着糕点的油纸,油纸尚存着几分温热,萧乌几乎可以想象出明珺急急忙忙跑去买糕点,又急急忙忙跑回来的模样。
萧乌眼睫轻轻颤了颤,他似乎没想到明珺竟会惦记他有没有吃饱…这类于他自身而言无足轻重的事情。瞥了眼自责不已的明珺,萧乌忽然用指尖捻起一块沾了灰的糕点碎块。
“诶,诶!萧兄,这脏了,不能吃!”
眼看萧乌把糕点送入口中,明珺一惊,以为萧乌是饿昏了头,连忙伸手要拦住他。见状,萧乌的手却一偏,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明珺想要把油纸包抢走的手。
“我饿了。”萧乌淡淡开了口。
“不过是沾了点灰而已,比这更脏的东西我也吃过。”
说着,萧乌抬脚,把地上的杂物拨到一旁,为笨手笨脚的明珺让出一条通道来。
“进来吧。”
许是糕点的香甜慰藉了萧乌腹中的饥饿,萧乌往日看上去叫人心底直打鼓的冷脸上竟也流露出几分称得上是柔软的神色来。
20. 第二十章
自回到诛妖司后,萧乌这数日来的心情恰如这满地的杂物,乱糟糟的。一眼望过去,一地的狼藉好似让空气也沉闷阴暗了几分。
不过,今日许是因为明珺的出现,萧乌终于记起要收拾房间,他环顾了下四周,把明珺给的糕点放在桌上,随后又弯下腰去,把桌子旁散落的杂物一件件捡起,放在它们真正该呆的位置上去。
忙碌了好一会,萧乌终于清理出一片勉强可以用来“待客”的地方。
“坐。”说着,萧乌把唯一一张椅子让给明珺,而自己则随意选了个地方,懒洋洋地靠着,不过一眨眼功夫,明珺给的糕点他已经快吃完了。
萧乌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许是觉得有点噎,他提起桌上装着水的铜壶。萧乌正要为自己倒一杯水,这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萧乌拿着铜壶的动作一顿,半晌过后,他迟疑地看向明珺,询问道:“你…要喝杯水吗?”
看得出来,萧乌完全没有待客的经验。而他屋子里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待客,茶、食物…这些东西要是能在萧乌房间里看到那才是稀奇事。面对萧乌寒酸的招待,明珺倒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意,他秀气的眉眼微弯,笑道:“好啊,那就麻烦萧兄了。”
趁萧乌倒水的时候,明珺开始好奇地扭头打量起萧乌的房间。萧乌的房间很小、很乱、很寒酸。与明珺在明家的房间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明珺眼中流露出对萧乌贫穷的怜悯,他下意识伸手摸上腰间的钱袋,心中暗暗思忖着要不要给萧乌添些东西,就当是对不慎打碎了萧乌东西的赔礼。
就在明珺还没想好要给萧乌房间添置什么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明珺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杯子”,忍不住有一瞬的沉默。
“这是…杯子?”明珺迟疑地问道。在他眼前,是一个缺角的破碗,碗里盛着轻轻晃荡的清水。
“…我房间里只有这个,你凑合着用吧。”
萧乌再坦然不过地道出了自己的贫穷,在“钱”这个字上,他和明珺可真算得上是两个极端。
大抵是察觉到了明珺慷慨的心思,萧乌叮嘱他:“我房间小,堆不下那么多东西,你的钱,自己省着点花吧。”
萧乌记得先前买马车的时候,明珺就已用去不少钱。离开海云城的时候,明珺的钱袋还是鼓鼓囊囊的,可等到了京都,原先鼓鼓囊囊的钱袋便瘪得只剩下了薄薄一层。
作为明家的小少爷,钱对明珺来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而一路上明珺花钱总是大手大脚,可京都不是海云城,明珺把钱花光了又不能回家再去取…瞧明珺这副傻…没经过世事的模样,萧乌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下这位花钱大手大脚的小少爷。
然而,闻言,明珺却眨了眨眼。明珺是个有着玲珑心窍的人,因而他并非没有听懂萧乌话中的关心。
可…
“萧兄是担心我会把钱花完么?”
对明珺难得的关心就这么被揭露出来,萧乌脸上浮现出一抹别扭之色,他略微偏开脑袋。明珺以为萧乌又要像以前一样犟嘴,可没想到,萧乌接下来却说:“…你知道就好。”
明珺一怔,他抬眼,瞧着萧乌白净的耳朵攀上一缕红霞。
明珺新奇不已。他与萧乌同行了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见萧乌这么…“直爽”。
明珺直白的目光瞧得萧乌渐渐抿起了唇,他耳朵上的红意更甚,半晌,他有些羞恼地转过头来,如狼崽子般“凶狠”地目光瞪向明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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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不听就算了,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是了,这才是平常的萧兄。明珺又找回熟悉的感觉,他隐去唇边的笑意。萧乌话音未落,忽然也听到咚的一声,他一愣,疑惑地往桌上看去。
目光触及桌上的钱袋,萧乌一双总被人说有凶性的目光竟忍不住瞪圆了几分。
不过也不怪萧乌这么惊讶,因为萧乌记忆中干瘪的钱袋如今竟又恢复成胖乎乎的模样,钱袋里面,一叠多到令人咋舌的银票微微露出头来。
乍一看见这么多的钱,是个人都会吓一跳。
当然,明珺是个例外。再多的钱放到明珺面前,明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毕竟他早就看习惯了。桌上这点钱,对明珺来说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零用”的钱。
“你哪来这么多钱?”萧乌有些恍惚。
明珺再自然不过地回答:“自然是到钱庄里取的。”
“钱庄?”
“萧兄忘了么,我家的商队行遍天下。”说起这个,明珺还颇有些自豪。
“我出门时,带了能到钱庄的信物。”
明珺没有仔细地为萧乌解释,但萧乌还是很快地把他这几句简短的话上下联系起来,且用大白话把明珺的话又翻译了一下,明珺大致的意思是——明家很有钱,所以他无论去到哪,都能取到钱。
“……”
萧乌感觉自己快被某种金色的光芒晃瞎了眼,他生着厚茧的手用力搓了下脸,才让自己麻木的心好受了些。
看来他的某些担心是多余的,萧乌扯了扯嘴角,到底还是没忍住,微微咬住牙。
有钱人真讨厌。极大的贫富差距让萧乌的神色有一瞬的扭曲,他看上去似有些咬牙切齿。
21. 第二十一章
“萧兄…萧兄?你怎么了。”
见萧乌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钱袋,自幼就嗅腻了铜臭味的小少爷面露不解之色。
“没什么…”萧乌恹恹道,他瞥了明珺一眼,颇为头疼地说,“既然你已经离了家,日后…还是少露财为妙。”
就明珺这财大气粗的模样,日后迟早会惹来一些麻烦。
明珺以为萧乌是在关心自己,他感动道:“萧兄,你放心,这些我懂。”
不,你根本不懂。
小少爷从头到脚,整个人都好像发着光…如同金银珠宝般亮晶晶的光。
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的萧乌由此想到了一个词——珠光宝气。
等等,这个词…应该是用来形容人的吧?
萧乌有些不确定,他上下打量了明珺数眼,到底还是放弃了劝明珺收敛些这一念头。劝明珺收敛,就如同亲手让一颗明珠蒙上尘泥。有些人,或许天生就适合着锦衣,配珠玉,如此一来,才不算浪费了明珺那张与生俱来的漂亮脸蛋。
罢了,若是遇见觊觎财物的歹人,以萧乌的武力,应当也能助明珺将其打跑。
不过…
“日后你若还想缠…咳咳!跟着我,最好还是学些术法吧。”
“待在我身边,或许不见得会很安全。”犹豫再三,萧乌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想到了明珺先前躲妖邪的狼狈模样。
明珺空有一身力气,却不懂得如何使用。
若明珺想跟着萧乌,日后会遇到的危险恐怕不少,萧乌难以保证每一次都能像先前一样及时赶到。
听萧乌这么说,明珺眼前一亮,他兴奋地微微探身,脑袋凑到萧乌面前:“这么说,萧兄是想教我斩除妖邪的术法?”
说着,明珺的目光又在屋里巡视了一圈,他瞧向屋内靠墙处,那柄包着破布的利刃。
先前萧乌用此剑斩除妖邪的英姿,明珺仍历历在目。这足以见萧乌用剑时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
啊,萧兄使这剑时是那么潇洒,仿佛天地间的所有妖邪都奈何不了他半分。若是他也有朝一日也能如此…明珺越想越激动,就差直接提笔给自己一部极长的斩妖除魔史。
“萧兄若想教我,先教我剑术可好?”明珺羞涩地表示道。
萧乌顷刻间洞悉了明珺心中所想,他冷漠拒绝:“我不会教人。”
“况且我的剑,你也用不了。”
见明珺听了这话不服气,萧乌大方地挥了挥手:“你若是能把这剑拿起来,这剑就归你了。”
“当真?”明珺狐疑,他贼溜溜的目光打量着萧乌的神色,“如果我真拿起来了,萧兄可不能反悔。”
“不会。”萧乌再镇定不过,他提起水壶,往碗里倒了些水,一口饮下。
明珺眼中异彩连连,他撸起袖子,当真径直朝那“宝剑”走去,直至走到宝剑跟前,明珺才停下脚步,他自信满满地伸出手,握住了剑柄,往上一提。
…没提动。
明珺不信邪,又使尽浑身解数想把这剑拿起来。
可这剑自始至终岿然不动。
“……”
明珺憋得脸都红了,愣是没能撼动这剑分毫。
明珺这才信了萧乌的话,他松了手,神情仍有些不可思议。
明珺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萧乌的手臂,萧乌的小臂上青筋微微凸出,显得异常有力,明珺又看了看自己小鸡爪似的瘦弱手臂…蔫蔫地垂下脑袋,明珺喃喃自语道:“定是我缺乏锻炼了,没想到萧兄的力气这么大!”
明珺语调惊叹,闻言,萧乌眉头微扬,他很清楚明珺没能拿起他的佩剑与力气的大小毫无关系,可他却难得坏心眼,全然没有要同明珺解释的意思。
再者,明珺也的的确确是该锻炼了。
“我不擅长教人。”擦去唇边的水痕,萧乌这才施施然地开了口。
“我写给你的那封信你应该看过了?”
在萧乌的言语引导下,明珺的脑中很快浮现出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
想起那一个个宛如地上爬虫的字,明珺沉吟,随后他沉重地附和着萧乌的话,点了点头。
萧兄似乎是个文盲。他说他不懂教人,或许真是实话。
不过…明珺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萧乌说:“萧兄,书还是要读的。”
字也该多练练。
“…?”萧乌总觉得明珺在心里估计没嘀咕自己什么好话。
额头上的青筋一抽一抽跳得欢快,算了。萧乌劝自己忍住,就看在那包糕点的份上。
“…我信上应当同你推荐了一个人。”萧乌咬牙道。
明珺乖乖点了点头。
“你去寻他,他会教导你。”
“可萧兄,你这纸上的字,我实在看不懂。”
说着,明珺从袖中掏出那条纸条,再度看到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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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字迹,他没忍住,窃笑了一声。
再然后,明珺就被萧乌提着衣领,提溜到门外。
“诶,萧兄?!”
明珺露出不明所以的神色,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破破烂烂的木门“砰”地一声合上。
萧乌的声音从门缝里没好气地传出:“既然你进了诛妖司,就不用再亲自去找他的。”
“你等着,他自然会来找你。”
“现在,你该走了。”
萧乌话音落下,远处走来几道身影,正是几名负责盯梢萧乌的捉妖师,他们松懈地拍着圆溜溜的肚皮,心满意足。
不久前,一名懂眼色的貌美婢子请了他们好酒好菜,他们可正惬意着呢。
不过如今,酒菜用完了,他们也是时候回来继续盯着萧乌了,否则要是疏忽职守太久,他们就要被上头的人问责了。
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明珺也只好暂且离开。
离开前,他凑到门缝前,笑吟吟压低了声音道:“萧兄,下次来我给你带烧鸡!”
“…知道了,快走吧。”
萧乌别扭地不肯表露出半分期待,只催促着明珺赶紧离开,明珺也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他再度抱起自己心爱的扫帚,脚步轻快地从萧乌门前离开了。
听着门外渐渐远处的脚步声,不知怎的,萧乌心中竟产生了一种空落落的错觉,半晌,为了压制这种错觉,萧乌“嗖”地一下站起了身,他皱着眉,不耐地打开了窗户。
窗外的枝头上站着一只漂亮的、像是翡翠一样的鸟儿,鸟儿见萧乌开了窗,它歪了歪脑袋,宝石般闪亮的眼睛望向萧乌。
“喂,刚刚的话你听见了吧?”
萧乌对着这么漂亮的鸟儿,却升不起半分怜悯之情,他瞪了鸟儿一眼,恶声恶气道:“听见了就赶紧滚。”
听着萧乌的话,鸟儿眼中竟浮现出人性化的无奈,它顺从地拍了拍翅膀,展翅想要从枝头离开。
树枝轻晃。
鸟儿即将高飞的那一刻,它身后的人却是改了主意。
萧乌犹豫再三,竟罕见地放软了语调,低下了他从不肯底下的高傲头颅。
“…喂,等等,那笨蛋小少爷就拜托你了。”
“你记得好好教他,就当是我…欠你一个人情。我这条命,从来都不由我做主,但往后,司内的事务我会更加上心。”
“只要…你们好好待他,别欺负他。”
22. 第二十二章
从萧乌的屋子出来以后,明珺脑海里久久盘旋着萧乌那番话——
萧乌说,既然他已经进了诛妖司,那他就不必再费力去寻某个人了,那人会主动来寻他。
这番话,就像撒下的鱼饵般,一下子勾起了明珺的好奇心。
明珺心里的思绪活络起来,他本就是个爱看话本的人,因此想象力极为丰富,那人还未出现,明珺却一开始浮想联翩。
他忍不住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人的模样,想象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丑是美?是老是少?还有,他到底有多厉害,才能让萧乌露出那样的神情——谈起那人时,萧乌的神情极为些微妙。似嫌弃,似讨厌,但明珺却又从这份排斥中品出了些许亲昵。
就像一杯茶,它被人饮下时,先是苦,其后才是甜。萧乌对那人亲近隐藏在表面的嫌恶之下。
如果不是亲近,萧乌又怎会放心让明珺去寻那人?他至少是发自内心地相信着那人的,除此之外,对于那人的实力,萧乌极为认可。
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的人呢?越想,明珺就觉得那人越发神秘,像是轻纱之下身影朦胧的美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挽起轻纱,一窥美人的真容。
况且…明珺的直觉告诉明珺,若是他能对萧乌推荐的人多些了解,那他就能从那人身上获得一把钥匙。
一把开启萧乌心底幽暗之处的钥匙。
可明珺等啊,等啊,从午后等至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夜深人静,直到周遭着一切都安静下来,草丛里的虫鸣声也变得吵闹,萧乌说得那人却仍然没有出现,不得已,明珺只好先脱去鞋袜上了床。
“吱呀——”
一声轻响过后,明珺的身体重重落在床板上,他半百无聊,只能干瞪眼瞧着床顶。
虽扮作侍女成功混入诛妖司,但明珺所住的厢房却仅有他一人,这是他买通管事后换来的“优待”。
不过明珺之所以买通管事,倒不是嫌弃多人住在一起,环境太差。对明家的小少爷而言,这给下人住的房间就算再好,又能好到哪去呢?
明珺以金钱换取“优待”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避嫌,他虽身着罗裙,但实际依然是个成年男子。
一个男子,又哪能和一群姑娘家同住在一起呢?这不是君子该为之事。
尽管明珺曾对萧乌说,他不是君子,也与君子这个词毫不沾边。
只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明珺到底觉得有些寂寞。他或许早已习惯了有萧乌陪伴在身旁的日子。
想着,明珺轻叹一身,他郁闷地撑着手臂,在床上支起半个身体,然后就着这个姿势,把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吹熄了床边的煤油灯。
然而,在床上躺下之后,明珺却始终翻来覆去,难以安眠。
明珺极少住过这般“艰苦”的环境,一片幽暗之中,他只觉得身体下的床板比石头还硬,而枕头和被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它们又湿又潮,还一点也不柔软。
明珺鼻尖翕动,嗅到一股难闻的怪味。明珺忍不住蹙起了好看的眉,他心知再这样下去,他不仅睡不着,还会越来越清醒。
于是明珺开始努力地想要转移注意力,叫自己忽略这些。
可想着想着,明珺的思绪便忍不住飘到刚出海云城那会,那时,他与萧乌风餐露宿,环境明明比如今还要艰苦上几分,但每天夜里,萧乌都会一边别扭,一边又默许明珺“娇纵”地把他的腿当成枕头…想着那时萧乌的模样,明珺的唇边忍不住流淌出一抹笑来。
有萧乌陪着,好像再艰苦的环境,明珺都不觉得有多难。他回忆起来,只觉得那时风很轻、云很淡…好似每日都有看不完的漂亮景色,每日的心情都好像被日光映得分外明亮。
然而,如今没有另一人陪在明珺身旁说话解闷,明珺反倒有些不习惯了。他郁闷地想将脸埋入枕头里,却被枕头硌得脸上的嫩肉疼得慌。
“……”
不知过了多久,发觉实在睡不着,明珺从床上焦躁地弹起,他如临大敌般盯着那发潮的枕头和被子,神色恹恹。
这时,一个想法忽然从明珺脑袋里亮起。宛如明媚的日光一下子驱散了所有黑暗,明珺脸上的郁闷一扫而空,他的眼再度亮起来,而后咕噜噜地转了转——
明珺有一个大胆…啊,不,是极好的提议!
他想,寂寞深夜,萧兄或许也同他一般,辗转难眠。
而以盯着萧乌的那伙人的态度来看,他们应当不会极为尽职地牺牲睡眠时间,来用盯着萧乌。
这样一来,明珺此刻去找萧乌,大概率不会被人发现。
天啊,明珺感慨,难道他的脑袋瓜生来就充斥着异样的聪慧?
越想,明珺越觉得计划可行,他喜上眉梢,当即撸起袖子,作势要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抱起来。
萧兄心肠那么好,应当不会介意他留宿一晚。
还未得到萧乌的允许,明珺却已经开始在心里把人夸上了,看来这下,萧乌是不想同意也必须同意了。
然而明珺刚把被子和枕头抱起,意外却悄然而至。
只听屋外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声响。
好似鸟类在窗前拍动着翅膀。
振翅声响起以后,另一道古怪的身影接踵而至——“笃笃笃——。”
像是有人屈指,轻敲着窗户。
“笃、笃、笃——”
敲窗声并不急促,每一声落下的间隔都把握的差不多。
落在寂静的夜晚中,这样的声音总不免叫人有些头皮发麻。
明珺的动作一顿,他身体一僵,好半晌,才缓缓抬头朝发出声音的窗户看去。一滴冷汗从明珺的额角缓缓淌落,作为“见多识广”的明家小少爷,明珺脑子里登时浮现出志怪话本里所描写的种种惊悚景象。
在海云城,有那么一名落魄书生,他读书不怎么样,但志怪话本却写得极好,令人拍案叫绝。明珺曾看过那书生写的不少话本,每回他看着看着,都忍不住缩进被子里,惊出一声冷汗来。
那书生用词简练,但他的种种描写,却叫人身临其境,明珺至今还记得某些话本里的故事情节——
其中有这么一个故事,在故事开始时,话本的主角在夜深人静之时遭遇了一桩怪事,有人在门外轻轻敲响了门…
这简直就与明珺如今的处境一模一样!然而话本的主角循着声音推门出去,赫然便看到一个头发散乱,看不清是男是女,身材矮小的怪物对着他发出诡笑!
应、应该不会吧?这里可是诛妖司啊!在开窗与不开窗之间挣扎纠结了许久,明珺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迈着步伐小心翼翼靠到了窗边。
那轻敲的声音停了一阵,但似乎是因为明珺久久没有回应,于是片刻后,那声音又再度响起。
“笃、笃、笃——”
明珺深吸一口气,半晌,他咬牙,心一狠,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
明珺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想,等会儿若是遇见什么怪物,他就头也不回地推门,往萧乌的住处使劲跑!
萧兄啊,萧兄,现在能救我的可只有你了。想着,明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与一双眼睛对上了视线。
与想象中丑陋的怪物不同,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宛如品相极佳、被这世间最好的匠人精雕细琢过的翡翠。
一身华羽的鸟儿拍动着翅膀优雅落在窗棂上。
明珺眨了眨眼。
鸟儿就跟着歪了歪脑袋。
“呼——”
明珺猛然松了一口气,哈哈…他就说,诛妖司这地方,寻常妖邪根本连进也进不来,怎么会出现话本里才有的怪物呢?
被一只鸟儿吓到的明珺略微有些尴尬,他缓了缓神,等到不那么尴尬了,这才抬眼观察起眼前的鸟儿。
明珺对鸟类没有太多了解,他说不出眼前的鸟儿是什么品种,有种怎样的名字。只是,看着眼前沐浴在月华中的翠鸟,明珺忍不住想起他那个嗜鸟如命的兄长,他想,若他的兄长此刻在这里,怕是已经忍不住两眼放光,沉醉在眼前鸟儿的“美色”中了。
到时候,他那向抠门的兄长恐怕就算一掷千金,也想着要把眼前好像只有在睡梦中才能看到的鸟儿带回家。
而明珺虽不懂鸟,却也因鸟儿的可爱对其心生喜爱,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鸟儿柔软的羽毛,然而伸到一半,明珺却又回过神,他心道,他这般贸然,怕是会将鸟儿吓走。
然而眼前的鸟却没有被明珺的动作吓到,它似乎半点不怕人,见明珺朝它伸手,它歪了歪脑袋,竟主动往明珺的方向靠了靠。
柔软的触感在明珺的指尖上绽开,明珺惊喜不已,他试探着,轻轻摸了摸鸟儿。
明珺力道不大,鸟儿便享受似地微微眯起了眼,见状,明珺心底越发喜爱起眼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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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他开口含笑逗道:“小鸟,你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三更半夜忽然来敲我的窗户?害我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是有妖邪到访呢。”
说着,明珺却不指望一只鸟儿能回应自己,小鸟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它澄澈的眼中倒映出明珺的笑颜。
“啾!”
鸟儿忽然叫了一声,它扑棱着翅膀再度飞了起来,明珺以为它是待腻了要离开,便不免心生出几分惋惜来,然而,鸟儿飞至半空中时,却回头瞧了明珺一眼。
明珺一怔,随即便有讶然,他看懂了鸟儿的用意,又有些不太确定地轻声问道:“你…是想让我跟上去?”
“啾啾!”
鸟儿的鸣叫宛如美妙的乐声,它似乎在肯定明珺的问题。
见状,明珺却有些犹豫。
眼前的鸟儿似乎颇通人性,这一幕虽神奇,却也透露出几分古怪。放在平时,明珺或许不会莽撞地就这般跟上去,但今日…明珺又想起了萧乌那番话。
不知怎的,明珺相信眼前的鸟儿对自己没有恶意,纠结半晌,他到底还是匆匆抓起地上散落的衣服披在身上,随后又急忙将鞋子穿好,做完这一切之后,明珺推开房门。
鸟儿果然仍在房外等着明珺。
直到明珺推门走出来,鸟儿这才拍动着翅膀开启往前飞,它飞动的速度并不快,,像是在照顾明珺。
这样一来,明珺才能跟得上它。
穿过一条又一条仿佛毫无区别的朱红长廊,明珺跨过一道桥,又跟着鸟儿七弯八拐走了许久,直到他实在累得不行,弯下腰气喘吁吁,鸟儿这才停下来。
直至呼吸逐渐平稳,明珺才稍稍抬起头,好奇打量起眼前的景色。
鸟儿将明珺领至一处有些偏僻的院落。
此时正值深夜,但院内却仍有光亮着。
烛火轻晃,橙红色的火光透过窗户,洒落在门前,如一池轻荡的池水。
在鸟儿的指引下,明珺踏进院门时,一股浓郁的药香顿时扑鼻而来,与此同时,屋里的人忽然重重地咳嗽起来。
听着那久久难以停歇的咳嗽声,明珺忍不住想,屋里的人,身体…似乎不太好。
“啾啾!”
鸟儿再度叫了起来,它看上去极为焦急,它拍着翅膀飞至门前,又转头瞧了明珺一眼,似乎是希望明珺赶紧将门推开。
顺着鸟儿的意思,明珺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门开的一刹那,明珺只是一晃眼,鸟儿的身体便“嗖”地一下消失不见。
“……”
明珺现在算是知道在为自己引路时,鸟儿究竟有多迁就他了,难怪它总时不时回头,似对他的走路速度颇有微词。
追寻着飞走的鸟儿,明珺试探着,跨过门槛,随后,他抬起眼,眼中映出一人的身影。
那人坐在一处软榻上,而为明珺引路的鸟儿则落在那人肩头,不停“啾啾啾”地叫着。
似是焦急,似是责怪。
可惜那人却没能立刻回应鸟儿,他用帕子捂住唇,身体好似一张绷紧的弓。尽管那人努力想要压下身体的不适,但他的咳嗽声却自始至终没能停歇。
明珺听着,不免也觉得有些难受起来。
“你没事吧?”
明珺好心上前想要扶住那人。靠近时,明珺的余光瞥见了一头雪白,那是那人的发色。
一瞬间,明珺以为,这是一个老人。
可很快,明珺的想法又被推翻。这一次,他瞧见了那人的手,那是一只修长而漂亮的手,绝不属于年老、行将就木之人。
那人咳嗽时,手也跟着紧紧攥了起来。明珺看着颜色鲜明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浮现,紧接着,那人好似强行压下了身体的不适,他抬起头,手轻轻挡住了明珺因一片好心而伸出的手。
“不必。”
那人摇了摇头,用仍有些沙哑的声音婉拒了明珺的好意。之后,他停顿片刻,又同肩上对自己关切不已的鸟儿说:“圆圆,我没事。”
说着,那人终于抬起头来,随着他的动作,如雪一般的发丝从他肩头滑落。
这一次,明珺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脸。他呼吸一滞,怔然起来,似有些发呆。
平时总有人说明珺生得漂亮,像天上的小仙童,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人的容貌,明珺忍不住想——这恐怕才是天上的仙人罢?
23. 第二十三章
“怎么了?”许是见明珺久久没有再说话,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脸瞧,白发青年的神色浮现出几分无奈来,他苦恼地想——
难不成是他先前拒绝明珺的话说得太过于生硬,叫明珺吓到了?
可白发青年回忆了下自己先前说话的语句,又实在难以想起什么错处来。再者,先前他借圆圆的眼瞧明珺,只觉得这孩子的性格比萧乌活泼多了,不像是会被轻易吓到的样子啊?
出于某种原因,明珺眼中“仙人”似乎很想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这若是叫明珺知道了,恐怕会觉得极为受宠若惊。
可惜,青年的心思极为内敛,他很少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通过言语、神情表达出来。因此,明珺也就无从知晓青年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明珺将青年比作天上白璧无瑕的仙人,而地上的凡人遇上天上的仙人时,多少都会心怀几分忐忑。
青年的话虽叫明珺回过神来,但明珺回话时仍有些呆呆的,他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竟比平时还要轻柔不少:“没、没什么。”
说着,明珺小心翼翼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青年有些消瘦的脸颊上。
看着看着,明珺忍不住想——眼前的“仙人”好看是好看,但其身体健康却叫人有些揪心。
由于方才咳嗽,青年苍白的双颊上攀上一缕淡红。叫明珺看来,这缕淡红恰似雪地里初绽的红梅。
仍然是那句话——好看是好看,但每回看着孤零零的花朵在呼啸的寒风中剧烈发着颤,明珺就总有些杞人忧天,他想,总有一天,那漂亮的花会在寒风的摧残下沉默凋零。
更何况,眼前的人不是一朵不会说话的花,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思来想去,出于一片赤忱的好心,明珺多事道:“您…看上去似乎不大舒服,要不要我为您请个大夫来?”
明珺牢记自己的“侍女”身份,而眼前的人,看上去就叫人觉得——他在诛妖司中,身份地位必然不低。
因此明珺的用词和语气都低顺而恭敬。
可闻言,眼前的人却道:“不必那么拘谨。”
说完,他顿了顿,忽而放柔了语调:“坐吧。”
明珺的目光四下看了看,最终落在不远处圆桌旁的椅子上。
听见明珺转身要走的声音,青年只好及时将他喊住。
“坐这。”青年眉眼无奈,他伸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
片刻后,青年眼前的火光被微微挡住,他感觉离自己不远的软垫上有一人落座,那人背脊微僵,似仍有些放不开手脚。
青年只好伸手在桌上摸了摸。
明珺的注意力一直落在青年身上,因此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青年的动作。
看着青年的手像是找不准方向般在桌上慢慢摸索着,明珺微微一愣,他瞧向青年的眼睛。
这一刻,明珺终于发觉了先前没能立刻察觉到的事——
眼前人的眼睛,似乎什么也看不到。
青年的眼,宛如琥珀般,饱经岁月发沉淀,他的目光温和而平稳,仿佛充满智慧,能够洞悉人的灵魂。可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现在却仿佛蒙上一层浅浅的阴翳,他笨拙地摸索着,却不慎推动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小心!”
眼看桌上的糕点只差一点就要尽数打翻在地,明珺惊呼一声,连忙及时用手挡住装着糕点的瓷盘。
青年怔了怔,他长睫微微垂下。桌上烛光跃动,青年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您是想要这个吗?”明珺试探着,将糕点推至青年手边。
可青年却朝他笑了笑:“是给你的。”
明珺一怔,却听青年又开了口:“这是瑞香斋近来新出的点心,在京都里很是受欢迎,你用些试试,看喜不喜欢?”
“喜欢便多吃些。”
闻言,明珺低头看向盘中的糕点。那糕点被做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每块约有手指长,看上去软糯香甜,色如白玉。
面对天上“仙人”的盛情款待,明珺实在难以推脱,不得已,他只好轻轻捻起一块糕点,放到嘴边尝了尝。
结果这一试,明珺当真还颇为惊喜。
这糕点的味道同他先前在海云城尝过的那些极为不同,似有着一股淡淡的乳香。
这乳香并不叫人觉得腥。一块糕点下了肚,明珺唇齿间还残留着几缕香甜。
“如何?”青年期待地问明珺。
明珺想了想,回答道:“…很好吃?”
说起吃的,明珺就不免想起萧乌。青年说,这糕点在时下的京都中很是受欢迎,也不只萧兄尝过了没有,若是没尝过…那他过几日便去买一些给萧兄尝尝吧。
瑞香斋。
明珺记下了这个名字。
见明珺似有些走神,青年唇边泛起一缕极浅的笑,他忽然道:“这糕点瑞香斋每日做的数量不多,你若是喜欢,便多吃些。”
青年突如其来的话唤回了明珺的意思,明珺眨了眨眼,不知怎的,明珺似乎听懂了青年的话外之意——
青年说,这糕点每日做的数量不多。可他又说,这糕点在京都里很是受欢迎。这两句话上下串联起来,明珺几乎都可以想象到那糕点铺门口每日都大排长龙的模样了。
就明珺这小胳膊小腿,若是自己排队去买、去抢,也不知道什么才能叫萧乌尝上新鲜出炉的糕点。
明珺被屋内热气烤得发红的脸蛋忍不住皱起来,半晌,明珺又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看上去似乎还剩不少的糕点,他厚着脸皮,问青年:“我、我能带几块走吗?”
青年没有立刻答应,反而故意问明珺:“为何?”
明珺鲜少这般向人讨要东西,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仍然开口解释道:“我想带给我的朋友…”
说到一半,明珺忽而记起,眼前的青年和萧乌应该认识。毕竟向明珺推荐青年的人,就是萧乌。
想到这,明珺便换了一个称呼:“我想带给萧兄尝尝。”
“哦?”青年分明对明珺的回答毫不意外,可他却偏偏仍要问下去,“你倒是处处记挂着他。”
明珺却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奇怪,他点了点头,再自然不过地承认了自己当真处处记挂着萧乌。
“是啊,因为萧兄是极好极好的人。”
“真那么好?”
尽管瞎了眼,但青年“看到的”却远比眼睛所看到的多得多,他知道明珺此刻的话全然发自内心,可…有些话,青年仍然不得不问。
因为人心易变。明珺此刻对萧乌的这份赤诚又能维持多久呢。
青年曾自诩能算尽天下一切。可唯独善变的感情,往往总能生出些许变数来。
“当然!”
明珺的回答毫不犹豫,可听了他的回答,青年脸上的神色却连一丝变化也没有,他仍然挂着那张温和的笑脸,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陡然变得尖锐,惊得明珺一下子竟没能回过神来。
青年说:“哪怕他是天煞孤星?靠近他的人最终没一个有好下场?”
不久前曾听过一遍的话再度被人这般毫不避讳地提起,明珺呆了呆。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
明珺生气地皱起眉,他作势想要站起身。
“这些不过是些虚假的流言罢了。”
“如果您也想说这些胡话,那恕小人…咳,恕奴家没有时间奉陪!”
说罢,明珺看向眼前的青年,只觉得失望极了:“我先前还以为您是天上的仙人,如今一看,似乎也不过只是个凡人而已。”
“是我看走了眼。”
明明萧乌那般相信眼前的青年,可青年却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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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萧乌的信任,他竟选择相信那些荒谬的流言,他现在的话若是叫萧乌听见了,那萧乌该有多伤心呀…
越想,明珺整颗心便越忍不住紧紧揪起来。明珺自幼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他行动上虽不自由,可为了补偿这一点,他的家人给予了他很多很多的爱。
那些爱把明珺的心填得很满。可萧乌却与明珺不同,他从提起过他的父母,而在他所谓的“家”,不,住所里,几乎人人都厌恶他。
不知怎的,明珺竟为萧乌感到无比委屈。他与萧乌不过相处了一个多月,可这已足以叫明珺知道——萧乌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明明没有品尝过被爱的滋味,但萧乌却仍然笨拙而善良。他从妖邪手中救下明珺,又在明珺的纠缠下,心软妥协,带着明珺来到了京都。而在来京都的路上,萧乌虽总一副刀子嘴的模样,但实则却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明珺说过,反而处处照顾着明珺。
明珺总忍不住想,萧乌这么好的人不该被他人这么对待。
有时候,明珺真想干脆拽着萧乌离开诛妖司这个破地方。
被明珺生气之下一连说了数句重话,青年脸上却无半分恼色,他反倒因为明珺对萧乌异样的偏袒笑了笑。直至明珺怒气冲冲地要走,青年才又开了口:“那的确只是一些虚假的流言。”
“但它并非毫无根据。”
青年的话成功叫明珺即将跨出门槛的脚停了下来,明珺皱着眉回过头,对上青年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睛。
那双眼睛明明什么也瞧不见,可明珺却觉得,自己正在被一道锐利的目光审视着。
“每个靠萧乌太近的人的确都没什么好下场。”
“…你凭什么这么说?”
听明珺仍有些不服气地反问,青年轻叹一声:“自然是因为我知道萧乌这个人所有的一切。”
“他从未和你提起过,他是半妖吧?”
“半妖?”这个一听上去就不怎么吉利的词叫明珺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而青年接下去的话很快印证了明珺的预感,他说:“以人身承妖血,自大妖将他的妖血注入萧乌身体中那一刻起,萧乌这个存在就再也算不上是人了。”
“他体内的妖血会夜以继日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乃至神智,有时候,在极端情况下,他的体内妖血会令他短暂地异化成妖,进入失控状态。”
“萧乌最近一次失控是在他八岁时,那一次,整个诛妖司死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捉妖师。”
青年平静地将那段血淋淋的历史摆在明珺面前,他极为冷酷地宣判道:“自那以后,萧乌每日都在强行抑制住自己体内的妖血,他以为自己能控制住作为妖的那一部分,而他也的的确确没有再失控过。”
“可谁也无法保证,还会不会再发生下一次意外。如果意外真的发生了,又会有很多人死去。”
“或许选择跟在他身边的你会是第一个。”
“这样,你还想继续为他说话,跟着他身边吗?”
“……”
突然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明珺的头脑不免有些混乱起来,心神震荡下,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就没有办法剔除萧兄体内的妖血吗?”
青年摇了摇头:“几乎没有,要么被妖血吞噬,异化为妖,要么在无尽痛苦中死去,这是他唯二两种结局。”
“除非…”青年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绝。
“除非什么?!”明珺迫不及待地追问。
借着鸟儿的眼,看着明珺心急如焚,真心为萧乌担忧的模样,青年顿了顿,到底还是把那唯一的解法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除非找到琉璃令。”
可千百年来,想找到琉璃令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们从未有一人成功。
因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24. 第二十四章
青年的话像是一记重锤,重锤在顷刻之间,又快又沉落下,仿佛要砸碎明珺所有希望。
明珺的呼吸陡然一颤,他心乱如麻,种种情绪如奔涌的江流般在他心中翻腾,它们汇聚在一起,胡乱地搅和着,竟叫明珺在忽然之间,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明珺仿佛成了哑巴。
良久,明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妖?”
“是琉景吗?”
恍惚之间,明珺记起萧乌曾同他说过——他与大妖琉景之间也有仇。
可那时,明珺却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他没能细究萧乌的话。明珺甚至以为,那是萧乌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而编造出来的说辞。
想到这,明珺心底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明珺曾以为,自己很倒霉。在他出生的第一日,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邪就盯了他的命。自此,明珺不得不日日生活在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的阴影中。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仿佛被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悄然注视着。
为了活命,明珺的一举一动不得不小心而谨慎。年幼的他在这种压力下,曾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
所以,明珺曾怨恨地想,想他的命,实在是糟透了。于是遇到萧乌时,莫名地,明珺觉得萧乌应该能够理解自己,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着明珺,叫他对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和盘托出了自己的一切。
明珺对自己的不幸喋喋不休。
而萧乌却与明珺形成鲜明对比。对自己的故事,萧乌从未提起过,哪怕半句。
但明珺觉得,萧乌不是不想说。只是有些故事,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叫人连嘴也张不开。
青年先前说,萧乌体内妖血上一次失控时,诛妖司里死了近四分之一的捉妖师。那是多少人,明珺不清楚。
可萧乌或许再清楚不过。那些曾鲜活的生命,化作嚎啕的冤魂,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尚且稚嫩的背脊上。
明珺难以想象,萧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活下来的。
众人的厌恶永远提醒着萧乌,他曾犯下过怎样无法被更改的罪孽。
尽管从某些方面上来说,萧乌也是受害者。可没有人会因此而同情萧乌、可怜萧乌。人们的仇恨,总得有一个人来承担。
萧乌的“不幸”不被允许提起。因为这是一种“狡辩”。
见明珺因萧乌的故事而久久回不过神,青年轻叹一声,他劝明珺:“你该从萧乌身边离开的。”
“这不仅是为你的安全,也是…为了萧乌。”
“萧乌体内的妖血始终极为不稳定。”
没有人愿意与一个随时有可能暴起伤人的人相处。哪怕明珺现在愿意,可时间久了以后呢?
青年已经把萧乌的情况告知了明珺,因而明珺就再也做不到像一无所知时那般轻松。
恐怕今日过后,明珺再同萧乌相处时,便会总忍不住想起青年今日的劝告。忌惮和猜疑日积月累,直至有一天——
明珺会再也难以忍受。
可如果等到那时,明珺再从萧乌身边离开,便无异于将一个以为终于窥见天光的人再度打落地狱。
——这是青年预见的结果之一。
而另一种结果,明珺或许不会从萧乌身边离开。
可萧乌体内的妖血终有一天会失控。
若那时萧乌杀了明珺…
青年眼帘悲怜地垂落。正如明珺所说,萧乌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所以,他无法再承担更多的罪孽了,真到那个时候,他会自己毁了自己。
…青年算尽一切,只是为了求得一缕生机。
所以他不得不慎而又慎。
而明珺需要考虑的远没有青年那么多,但青年话中的深意,明珺听懂了。
青年对明珺的劝告是正确的。
明珺无法否认。
可如果明珺真听从了青年的劝告,自此远离萧乌…
萧乌就会又变回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仍然会继续沉默承担那些无法被诉之于口的“罪孽”。直至在众人的唾骂声中,在琉景残忍的戏弄之下,无声无息地死去。
仅仅只是通过想象预见那样的画面,明珺的心便忍不住重重一颤,再然后,他听见了自己坚决的声音:“不。”
就连明珺也没想到自己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他便已经脱口而出。
闻言,青年蹙起眉,他质问:“你不怕死吗?”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可青年却又知道所有一切。所以,如果明珺撒谎,他很快就能看出来。
“怕。”
明珺给出了最真诚的回答。
“那为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叫萧兄一人承担那些过往。”
“他与你非亲非故。”
“…那又如何?”
青年无论再说什么也动摇不了明珺了。因为在说出“不”这个字的时候,明珺便已洞悉了自己的心。
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明珺第一次见萧乌,萧乌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可莫名的,明珺仍然被“小乞丐”吸引了。
那时,明珺或许就已经预见了某种注定的未来——
从那一刻起,明珺和萧乌的命运开始交汇。
缘分将他们的命途互相缠绕在一起,直至变作一团乱麻。于是无论旁人再怎么解,也已经解不开了。
“萧兄应允过要救我。”
在明珺已经认了命的时候,是萧乌出现在他面前,为他带来了一线希望。
萧乌本可以对明珺不管不顾,可他没有这么做。萧乌的善良让他沉默着,背负起了许多许多——
“萧兄帮了我。”
“所以我…”
青年的想法的确没有错。当他把一切告诉明珺后,明珺就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一无所知…只一味索求着萧乌的帮助。
明珺想向萧乌伸出手,想反过来帮助萧乌。
可明珺也知道,现在的他并没有说这话的资格。他太弱小了,弱小到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明珺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攥起,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然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
“我知道,现在的我根本没有资格说想要帮助萧兄这种话,”明珺的声音缓慢而坚定,他不断斟酌着说出来的话,却又让每一句话都显得无比真挚,“我很弱小,连一只刚诞生不久的妖邪也对付不了。”
“我知道,在您看来,我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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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地说出想要留在萧兄身边,帮助萧兄这种话或许很自私,或许像个笑话,可…无论如何,这就我的选择,我的决心,我不会再后悔。”
“这就是我给予您的回答。我不知道您是否对这个回答感到满足,但…我希望您能满意,也希望您能帮帮我。”
明珺的决心已然再明晰不过。青年在他身上再看不见半分动摇。
青年略微垂下了眼帘,他似有些惊讶,惊讶于…明珺的聪慧。他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明珺便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
没错,从一开始,青年就是在试探明珺。
而从明珺对待青年恭敬的态度上,他似乎也早已知晓到了青年的身份。
据说,诛妖司的司主,是位眼盲之人。
然而就算再聪明,明珺仍有些稚嫩。他不清楚青年是否会答应他的请求,教导他,训练他,直至某一日,他拥有…能够从失控的萧乌手中自保的能力。
感受到了明珺的忐忑而紧张,青年蹙起的眉眼渐渐松开,良久,他轻声开了口:“…我姓秋,名星实。”
秋星实应允了明珺。
明珺大喜过望。
秋星实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见地上忽地传来“梆梆梆”三声巨响。
秋星实一愣,随即有些慌张地起了身。
秋星实伸出手,弯腰无措地摸索着,好一会,他的手掌终于触及明珺的额头。
“…你干什么?”秋星实无奈道,他的指尖轻柔地触碰着明珺的脑袋,似是在仔细检查明珺有没有受伤。
明珺却半点都不觉得脑袋疼得慌,他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地说:“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
秋星华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了问题,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明珺没有那么聪明。
“…师父二字我担不起,所以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秋星实轻叹,他反复确认明珺的脑门有没有磕出事来。直至确认明珺是真的无碍,秋星实这才松了口气。他哭笑不得,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秋星实想——他迄今为止“清净”的生活怕是很快要乱做一锅粥了。
像明珺这样热情而活泼的年轻人,秋星实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秋星实没忍住又又叹了口气。他先前才说自己担不起“师父”这两个字,可后脚,他又操心地叮嘱明珺:“…少看些话本,今日过后怕是会很忙。”
闻言,明珺头如捣蒜。
见明珺如此“乖巧”,秋星实思来想去,觉得不能让明珺这脑袋白磕,不然被萧乌那小子知道了,怕是要来寻他麻烦。
于是秋星实沉吟一会,吩咐鸟儿:“圆圆,去把那个拿来罢。”
“啾?”听见秋星实的吩咐,鸟儿歪了歪脑袋,似乎为秋星实的决定感到意外,但它仍然遵从了秋星实的吩咐。不一会,鸟儿便衔着一条红绳飞了回来。
红绳之下,坠着一块小小的由玉雕成的平安扣。
烛光摇曳,平安扣上泛起浅浅的温润光芒。
“收着吧。”
秋星实话音落下,鸟儿便轻轻地平安扣放入明珺掌心。
明珺好奇地盯着这枚看似普通的平安扣,再然后,他便听见秋星实说:“关键时刻,它或许可保你一命。”
25. 第二十五章
“谢谢师父。”
明珺是个嘴甜的,东西刚一落入手中,他便道了一声谢。
若换成旁人,忽然收到这么贵重的东西,只怕会先推辞上一番,但明珺不同。他是明家千娇百宠出来的孩子,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就算是稀世珍宝、天上的星星,只要明珺说想要,将他疼进骨子的明家人就算散尽家财也会为他寻来。
因而明珺从不会觉得一样东西自己配不上,秋星实敢送,他就敢收。
接过平安扣后,明珺便大大方方把红绳挂到了脖子上,他将眼睛弯成小月牙,尽管秋星实看不见,但他仍朝着秋星实露出一个极甜的笑。
“……”
兴许是第一次被人唤作“师父”,秋星实愣了愣,竟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半晌,秋星华的眉眼无奈地舒展开来,他算是明白为什么以萧乌那副臭脾气,竟会愿意把明珺带来京都了。
他新收的这个“小徒弟”呀…秋星实似轻叹一声,但眼中却含了几分笑意。
他心道明珺是个难缠的,打蛇随棍上。
但偏偏这样的明珺…却又叫人讨厌不起来。
“好了,夜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秋星实今夜之所以唤明珺来,为的便是试探明珺。如今明珺给出了让他还算满意的回答,秋星实目的已了,也就没有再继续留下明珺的理由了。
说起来,明珺似乎住不惯侍女的房间。秋星实思忖着明日唤来管事替明珺换一个条件更好些的房间。这倒不是说秋星实想要纵容明珺的娇气。
在秋星实看来,明珺的娇气的确该改,但自明日起,明珺便要跟着他学习诛邪的术法,这注定会是个艰辛的过程。为了确保明珺学习的效率,秋星实认为,换个舒适些的环境的确是有必要的。
秋星实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极为周到,但或许正是因为思绪过多,忽地,他又咳了数声。
秋星实的脸色自明珺进门起就一直显得极为苍白,尽管他努力克制,但明珺还是能够透过他的神情瞧出一种极深的疲惫。
明珺环顾四周——
自进门起,明珺就发觉了。这屋内…似乎热得出奇。
然而明珺从外面一路走来,却不觉得冷。
但秋星实仿佛与明珺处在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就算是在这样仿佛烈日炙烤的环境中,秋星华的脸色却仍然雪白一片。明珺进门时,似看见他怀中还抱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
尽管同秋星实相处的时间还不算长,但明珺却已经真情实感地开始替秋星实担忧起他的身体健康了。
他这位“新鲜出炉”的师父瞧上去,好似一阵风来了都能把他刮跑。
…说起来,明珺努力回忆着道听途说来的人情世故——
别人说,拜师向来都是徒弟恭敬给师父奉上礼物,以求来师父传授技艺,可怎么到了明珺这,却成了秋星实反过来给予他贵重无比的礼物?
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自方才起,明珺便一直在琢磨要准备些什么,才能补上这份拜师礼。现在,瞧秋星实这幅孱弱多病的模样,明珺似有了些许思路。
“…明珺?”
恰在这时,秋星实的嗓音唤回了明珺逐渐飘远的思绪,明珺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恰好迎上秋星实无可奈何的神色。
“师父,怎么了?”明珺一副纯良的好徒弟模样。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虽然这么问,但听明珺的语调,秋星实就知道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果然,闻言,明珺挠了挠头,他不好意思地同秋星华说:“对不起,师父,您能再说一遍吗?”
“……”
尽管瞧不见,但秋星实已经通过语气,勾勒出明珺此刻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忍不住有些头疼。
别人收徒弟,都是享受徒弟的伺候,轻松拿捏住徒弟。换到秋星实这,反倒成了明珺轻而易举地将他拿捏住。
无奈归无奈,但秋星实的脾气极好,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同明珺生气。他耐心将先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自明日以后,司内的杂活你就不用再做了,但相对应的,每日早上辰时,你需按时来我这学习术法。”
在唤明珺来之前,秋星实借鸟儿的眼观察过明珺,因此,他知道他这位新收的徒弟…手脚实在过于笨拙。
当初明珺得以被选作侍女进入诛妖司,还要多亏…咳,多亏秋星实暗中为他放行。
可惜明珺不知道这一点,他至今还乐滋滋地以为自己的手脚没有萧乌说的那么笨。
否则,管事怎么会将他选作侍女呢?
“……”
为了小徒弟的面子,秋星实到底没有告知明珺“残酷”的真相。
只是,自秋星实观察了明珺数日后,他便绝不会再放任明珺去做那些杂活,一来,是司内事务极多,若明珺还要兼顾侍女该做的杂务,那他就别想再有时间用来练习术法了,二来…虽然不是很想这么说,但秋星实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过于活泼的小徒弟看似是在干活,实则是在给其他人帮倒忙。
想起明珺打扫时的模样,秋星实轻咳一声,只不过他这声咳嗽比先前的声音要不自然上许多,如果明珺此时仔细瞧秋星实,便会发现——秋星实正努力地将微微往上扬起的嘴角压下去。
偏开视线,秋星实对着并没有发觉自己被笑话了的明珺又说:“咳,明日你来时,最好换身轻便些的衣服。女儿家的衣裙虽好看,但练武时却不大适合。”
乍一听到这话,明珺没有细想,只下意识要应好,可秋星实却看穿了他没有听懂这话中的弦外之音,于是只好叹了口气,直接道:“我的意思是,在这诛妖司内,你可以以本来的面目示人。”
闻言,明珺一呆,他愣在原地。
许是这份“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明珺竟反倒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他一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会又忐忑地迟疑地想说些什么。
“可…”
“放心吧,”秋星实的咳嗽声越来越频繁,他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酡红,似乎像是强压下什么。自咳嗽声再度响起后,秋星实的语气便急促了几分,他淡淡道,“既然你肯认我这个师父,那我也总得为你做些什么,才算对得起这个称呼。”
“…我虽无用,咳咳…但也绝不会容忍妖邪在这诛妖司内放肆,哪怕是琉景…咳咳咳,也一样。”
说这些话时,明珺在秋星实脸上看不见半分傲气。他不像是在说大话。
就算是大话,就算再狂妄,只要这些话是从秋星实嘴里说出来的,便好像一下子成了叫人信服的真话。
“…谢谢师父。”
明珺忽然觉得眼前病弱的人耀眼极了。这便是诛妖司司主的自信么,短暂的沉默过后,明珺又再度活泼起来,他的眼睛在看向秋星实时几乎都快变成了闪闪发亮的小星星。
明珺觉得,秋星实好像他在话本里看到过的绝世高人啊。
明明秋星实看上去是这么弱不禁风,可明珺却又觉得——
只要秋星实想,那他就会像话本里一样,挥挥手就能放倒一大片敌人。
事实或许也的确如此。
秋星实曾是一名金令捉妖师。
而斩千妖者,才可佩戴金令。
明珺几乎可以想象出,在秋星实仍未当上诛妖司司主以前,有多少妖邪只是听见他的名、瞧他一眼,便被吓得立刻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如此要身份有身份、要实力有实力的人,本该意气风扬、神采奕奕,可是,为什么——
明珺却从这样的秋星实身上瞧不见一丝锐利的傲气,他好似秋季树梢上即将凋零的枯黄落叶,其生机已然摇摇欲坠。尽管外表看着年轻,可秋星实的心却已宛如迟暮的老人。
明珺所不知道的某种过往,将他的意志乃至灵魂永远困在了过去,而秋星实唯一留下的,只有一具如行尸走肉般、即将支离破碎的躯壳。
秋星实似乎并不认为自己足够强大,相反,他无数在向明珺强调——“我很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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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明珺当真再敏锐不过。
只是通过极短的接触,明珺便已从秋星实身上瞧出了许多。
不过,瞧虽然瞧出来了,可明珺总归不能直接贸然地去问秋星实,问在他身上到底曾发生过什么,才会叫他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虽已成了师徒,但明珺和秋星实之间仍不算亲密。因而以秋星实的性格,他绝不会向明珺提起自己的过往。
但好在时间会让明珺慢慢了解秋星实身上的故事。
秋星实是个好人,不过是初次见面,但秋星实便已为明珺做了许多,明珺很喜欢这位新认的师父,他忍不住想为对方做些什么。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好的时机,瞧着秋星实脸上的倦意越来越浓,明珺知道自己是时候该离开了。
只是…瞧着案牍上那如小山高,似乎还有很多处理完的公事,明珺心中轻叹一声,他想,怕是他走了,秋星实也仍然难以入眠。
…可临走前,明珺到底还是忍不住关切道:“师父,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
“您的话我记下了,明日辰时我一定准时来!”
“…好。”
面对小徒弟的关心,秋星实含笑应了下来,听着明珺轻快的脚步声远去,秋星实似是记起什么。
“圆圆。”秋星实唤来鸟儿,初为人师的他已经必不可免地开始为徒弟操心,“诛妖司里道路错综复杂,他初来乍到,难免走错路,你再去为他引引路吧。”
“啾!”
通人性的鸟儿利落地应下了秋星实的吩咐,它拍动着翅膀飞快往外而去。
“……”
鸟儿和明珺一走,屋内便霎时安静下来。
秋星实在原地站了一会,下意识地转身朝案牍走去。
桌上的公事还没处理完。
想着,秋星实摸索着正要在桌后坐下,可当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桌面,他似乎终于记起了什么。秋星实的双眉慢慢蹙起,而后又渐渐松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了,作为他的“眼”的圆圆暂时不在这。
因而秋星实就算是想处理堆积的公务,也根本处理不了。
没了圆圆,他不过是一个瞎子。
秋星实苦笑,这时,一股痒意从他的喉间再度烦人地往上攀。
而这一次,屋内已没了人,秋星实不用再强忍着…他重重地咳嗽起来。
伴随着咳嗽声,一股猩甜自秋星实喉间翻涌上来,秋星实用锦帕捂住唇,不到片刻,锦帕便被刺眼的鲜红所浸染。
“……”
秋星实神色自若地用锦帕抹去了唇边的血痕,再然后,一簇灵火自他指尖冒出,秋星实平静地瞧着火焰一点点攀上锦帕。
这样一来,圆圆就瞧不见了。
秋星实似乎对这种“毁尸灭迹”的举动再熟练不过,仿佛他已做过成千上百次般。
只可惜,有时候秋星实这类糟糕的行为,还是会被机灵的鸟儿识破。
…希望这一次不会。
秋星实可不想听鸟儿一整日都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骂”个不停…只是略微想到这种结果,秋星实便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我这条命,暂时还丢不了。”
秋星实喃喃自语道,他似乎有些苦恼于鸟儿对他的过分关切,这样的话他曾与鸟儿说过无数遍,只可惜鸟儿没有一次听得进去。
有时候,秋星实还会被它“骂”得更厉害。
可是,这是真话。
虽说秋星实的外表看上去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不过仅仅只是使用了一次天衍之术,秋星实现在的脸色看上去便几乎像是即将去阴间报到的新魂。
但好在,秋星实的付出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
“真奇妙,就算使用了天衍之术,我也依旧难以预测到他的命运。”
说着,秋星实的唇边浮现出一缕淡笑,似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他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良久,宛若叹息的轻语声散逸在夜风中。
“他…会是那个变数吗?”
26. 第二十六章
次日清晨,明珺极早就起了床。
天还未亮,明珺便如一缕幽魂般飘飘荡荡地出了门,直至他纡尊自己亲自打了一盆水,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他冻得一激灵,这才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
今日明珺便要到秋星实那学习捉妖的术法了。
昨夜一想到这,明珺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的一颗小心脏怦怦直跳,像极了被告知要去踏春的孩童。
自幼,通过故事迥异的话本,明珺便对捉妖师这类存在心驰神往。故事中,有无数神通的主角威风凛凛,仿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一路降妖除魔,惩恶扬善…
如今,竟有这么一天,明珺也要成为自己一直以来所憧憬的人了。
也不知秋师父会教他怎样的术法呢?等出师以后,他会像故事里的主角那般厉害,一个眼神就能吓退无数妖邪吗?
术法还没学上,明珺就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了。各种妄想在他脑海中纷飞闪过,明珺努力抿了抿唇,但他的唇角还是控制不住地高高咧起。
明珺越发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胡乱地梳洗完,他钻进屋里,打开衣柜。明珺下意识要从衣柜取出一件罗裙,然而手刚触及柔软的布料,明珺却又猛然顿住动作,他想起了秋星实的叮嘱。
于是明珺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一旁——
那里有几件崭新的、还未穿过的衣服,它们是秋星实昨夜特意派人送来的。
这些衣服的料子,虽远逊色于明珺平日所穿的衣服,但…
明珺将其中一件衣服拿了出来,他将手中的新衣看了又看,心中似有万般复杂的心绪浮现。
最终,明珺明亮的眼眸弯作一对小月牙,他笨拙而又小心地将衣服穿上了身,一番手忙脚乱后,明珺取来一面铜镜,他似是有些忐忑,但一小会后,他深呼吸一口气,随即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瞧向铜镜中的自己——
铜镜之中的人,面庞白净,眼神清亮,如丝绸般的墨发用一根红色发带高高束在脑后。
明珺本就生得漂亮,如今换上男装,露出原本的模样,便越发叫人眼前一亮,若是有旁人瞧见此刻的明珺,怕是会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这世间竟还有这般唇红齿白的俊俏郎君!
这便是他原有的模样。
明珺只觉得稀奇极了,明明镜中的他仍是那张脸,可明珺左看看,右看看,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大一样了。他心里美得冒泡,竟一时忘了时间。
就这么拿着镜子盯着自己瞧好一会,直至外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响,明珺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糟了,要赶不上辰时了!
明珺慌慌张张把镜子放下,随后,他出了门,径直往秋星实的住处奔去。
*
等到明珺气喘吁吁赶到昨夜已来过一次的院落时,秋星实已在院中站着了。
见状,明珺连忙上前,他低着头羞愧道:“对不起,师父,我、我来迟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秋星实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明珺脸上,随后又往下落了落,将明珺上下打量了一番,秋星实满意道:“不错。”
说罢,秋星实又温和笑道:“并非你来迟了,而是我早到了些。”
“毕竟还有些东西要准备。”
闻言,明珺有些好奇,他眼巴巴追问秋星实:“师父,东西要准备?”
秋星实却是笑笑,他不语,只拍了拍手。这时,明珺背后传来动静,明珺回过头,便见一名大汉搬着一个木头桩子来到了院中。
“咚——”一声巨响,大汉把足足有一人多高的木桩放到了地方。
“辛苦了。”
秋星实与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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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了几句,大汉挠了挠头,又惶恐地摆摆手,终于转身离去。
“咳咳…”秋星实的手微微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数声,今日秋星实的气色看上去仍不太好,他脸色苍白,眼眶底下的乌黑似更重了些,咳嗽过后,秋星实才缓缓对明珺说,“我身子不大好,怕是没法亲自教你武艺,这阵子便让这东西先陪陪你吧。”
秋星实说的自然是那被大汉扛过来的木头桩子。
秋星实这么说,明珺也理解,毕竟秋星实的脸色比重病之人还要差些,可是…
明珺看向那木头桩子,神色颇有些困惑,他小心翼翼问秋星实:“师父,这个该怎么用啊?”
对着打就行吗?
可明珺半点武艺都不懂,这么做之前,秋星实难道不应该教他一些基础的动作吗?
再者…明珺的直觉总告诉他,眼前的木头桩子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听明珺这么问,秋星实那张清丽俊逸的脸上似浮现出一抹淡笑,莫名的,明珺从这抹淡笑中瞧出了些许促狭。
“这是工匠司造出来的木人,用来练习武艺再好不过,”秋星实不紧不慢同明珺介绍着,说着,他顿了顿,明珺忽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很快,秋星实就再轻描淡写不过地对他说,“你只需要…避开它的攻击就好了。”
话音落下,明珺听见一声怪响,他瞪圆了眼睛瞧去,只见那木人竟忽然“活了”。
木头桩子旋转着,几根拳头大小的木棍自中心的木桩延伸出来,它飞快朝明珺袭来。
“哇啊啊——!”没有防备的明珺被撵着抱头鼠窜、吱哇乱叫。
而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秋星实则是将手拢如袖中,他轻飘飘地从木人旁走过,尽管他目不能视,但木人却连他的衣袖都没能碰到。
哪怕半点。
27. 第二十七章
日暮西山。
一轮颜色深沉的太阳极低地悬挂在天边。橙红的余晖像燃烧的火焰一样迅速地席卷整个天幕,将层层叠叠的云朵染成深浅不一的颜色。
萧乌闲来无事,便干脆在院落中锻炼起身体。
萧乌认为,对捉妖师来说,拥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是必须的。锻炼能够让他的身体在躲避危险的时候变得更加敏捷。
“呼——”
豆大的汗珠顺着萧乌鬓边滑落,坠落在地上。萧乌的手掌稳稳地撑住地面,他的手背、小臂上青筋清晰地浮现,萧乌以单手倒立的姿势,身体随着手臂的摆动缓缓向下沉,随着最后一次俯卧撑结束,萧乌呼出一口气,他手掌微微用力,整个人就以再轻松不过的姿势倒翻过来落了地。
萧乌正想进屋,他摸了摸肚皮,忍不住微叹了一声。
失策了,锻炼虽能强体魄,但却填不饱肚子,甚至反而会让他腹中的饥饿变得越发明显。
萧乌有些郁闷,但也恰好在此时,他忽然嗅见了一股香甜的气味,萧乌顿住脚步,他鼻尖抽动,随后唇角忽而浮现出一股笑来,带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期待,萧乌转身向院门口走去。
“萧、萧兄。”
熟悉的声音响起,院门口一只白瘦的胳膊直愣愣地伸出。看着眼前颇为“诡异”的一幕,萧乌眼皮跳了跳,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明珺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明珺的声音有些沙哑。
再者,往日明珺见到萧乌,哪次不是热情而欢喜地扑上来?唯有今日,他反倒莫名…矜持起来了?
察觉到明珺种种古怪之处,萧乌眯起眼睛,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眼看着萧乌的鞋子已经出现在视线中,明珺顿时惊慌起来,他连忙不自然道:“萧、萧兄,等等!”
“我、我们今日还是保持些距离吧。我…我不大方便,先前承诺你的烧鸡和秋师父托我带给你的糕点你先拿着。”
说着,明珺轻晃了下手里的食盒。
闻言,萧乌的的确确停住了脚步,但他却没有遂了明珺的意思,反倒直白问明珺:“为何不方便?”
明珺支支吾吾起来:“反正…反正就是不太方便。”
说罢,他自己先乱了阵脚。
“总之,萧兄,食盒我就先放这了,我、我还忙着呢——”
眼看明珺一溜烟就要跑丢,萧乌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将人逮住了。
被萧乌当成小鸡崽似的拎起来,明珺一愣,随即有些慌张地用双手捂住脸。
萧乌狐疑:“你的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明珺讪笑。
萧乌却半个字都不肯信他,他握住明珺的手:“那你把手放下来。”
“不了吧,萧兄,你我几乎日日相见,我的长相你又不是不知道。”
明珺的声音越来越虚,他胡言乱语道。萧乌卯足了劲要拉开明珺捂住脸的手,而明珺则卯足了劲死死不肯将手松开。
两人就像拔河似的,由于明珺天生力气大,萧乌又不想伤了明珺,因而在这场“拔河比赛”中,萧乌看似最先败下阵来,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眼珠子略微一转,萧乌计上心头。
萧乌叹了一口气,他假意把明珺放回地上,随后又道:“不让看就算了。”
闻言,明珺正要松一口气,谁知,萧乌假装要收回去的手忽然发力,明珺猝不及防,手就这么被萧乌拉了下来。一张满是青紫的脸出现在萧乌面前。
“……”
“萧兄,你看着浓眉大眼的,怎能使这样的手段?”好一会,明珺才反应过来,他幽怨地说。
迎着萧乌的目光,明珺有些不自然地略微偏过脸。
“别看了,我现在这样…不大好看。”
说着,明珺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他的手指不自觉地从眼眶下的青紫上拂过。那工匠司造出来的木人当真是厉害得紧,一下午都追着他打,连他的脸也不放过。
明珺郁闷极了。
这时,一点温热却于明珺狼狈的脸颊上绽开。
萧乌的手指轻轻落在明珺的伤口附近,他略微捧起明珺的脸,皱起眉头:“秋星实打的?”
“…是工匠司的木人。”明珺老老实实回答道。
经明珺这么一说,萧乌有了点印象——
他隐约记起自己曾打烂过无数个这种所谓的木人。
工匠司的木人用来训练还未入门的捉妖师很是不错。
只是,幼时,陪萧乌“训练”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妖邪。等萧乌被诛妖司捡回来,这工匠司造出来的木人就不太够看了。
放到平时,这所谓的木人摆在萧乌眼前,他都不会多看上一眼,在他眼中,那是与破铜烂铁无异的垃圾,半点难度都没有。
可现在,看着明珺青青紫紫的脸,萧乌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对秋星实有了几分意见:“…秋星实那家伙,不懂得什么是循序渐进吗?”
看来萧乌这几日有好好听取明珺的意见,认真看书。这不,他还能时不时蹦出几个成语来了。
“秋师父很好,是我不争气。”明珺垂头丧气,可萧乌却听都不听,他强硬地拽住明珺的手,把明珺拉进了屋。
在萧乌的勒令下,明珺只好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他看着萧乌在屋内翻箱倒柜了半天,找出一瓶伤药来。
萧乌将手洗净,又将伤药倒在手上,他低声向明珺说:“忍住。”
明珺的眼帘颤了颤,在萧乌将手伸过来之后,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萧乌见状,不由得又减轻了些许力道,他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把药水涂抹在明珺的伤口上。
冰凉的药水与伤口接触的瞬间,明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
萧乌动作一顿,越发小心起来。
涂药的过程中,见明珺挨了一天打,有些垂头丧气,萧乌还有些笨拙地安慰明珺。
“你未曾学过武,第一次上来便要对付工匠司的木人,受些伤再正常不过。”
“待你慢慢熟练,那木人就打不中你了。”
“…真的?”明珺声音闷闷地问。
“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着,萧乌犹豫了一下,但他最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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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开了口,“若只是在武术上,我可以帮忙教导你。”
萧乌细心地,把明珺脸上的伤口都均匀地涂上药水。
明珺并不质疑萧乌的话,他弯起眉眼,感受着这一刻萧乌对他的细致照顾,好一会,明珺似感慨地轻叹道:“萧兄,你对我可真好。”
明珺的声音很轻,萧乌没能听清明珺的话,待他正想问明珺说了什么时,明珺却已抬起头,朝他灿烂一笑:“那我就先谢谢萧兄啦!”
见明珺恢复往日的活力,萧乌的唇微不可查地勾起。
为明珺上过药后,萧乌又去洗了下手,他折回来时,将桌上的食盒打开,里面烧鸡和糕点顿时散发出浓烈的香味。
“咕咚——”早已饥肠辘辘的萧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可这一次,他没像往日那般,只一味地顾着自己,埋头猛吃。
萧乌撕下一只鸡腿,随后又用油纸包住,他将包好的鸡腿递给明珺。
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鸡腿,明珺一怔。他自然知道往日萧乌一看见食物,就宛如一头眼冒绿光饿了好几天的饿狼。可现在,本该“恶狼扑食”的萧乌竟主动将食物分享给他。
这是否意味着,在萧乌心中,明珺渐渐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呢?
明珺一双好似桃花般的眼水汪汪、亮晶晶的,他感动地接过了萧乌体贴递过来的鸡腿,似乎浑然忘了眼前的烧鸡其实是自己出钱买的。
明珺低头咬了一口鸡腿,鸡肉带着丝丝甜味的香气在他唇齿间蔓延开来,明珺偷偷抬头看了眼“恶狼扑食”的萧乌,他暗暗笑了下。
手指轻轻地从脸上的伤口拂过,明珺似有些无奈:“真可惜。”
“嗯?”萧乌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难得能恢复男儿身,我本还想叫萧兄瞧我现在好不好看呢。”
“可现在脸却成了这样…”
“…好看。”
明珺还未能说完的话忽而被打断了。
“你一直都…挺好看的。”
明珺一怔,抬眼看去,却见萧乌有些不自然地偏开了视线,好一会,萧乌轻咳一声道:“不过你我都是男人,好不好看也没那么重要吧?”
“…不,当然很重要。”
明珺明亮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他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
好不好看当然很重要。
因为萧乌夸他好看,他很开心。
明珺有些苦恼地想,现在说这样的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至少萧乌或许会被吓到,所以明珺只说:“萧兄,我会努力的。”
“就算被揍成这样,我也还是会努力的。”
萧乌以为是自己鼓励起了作用,他极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故作老成地说:“有这股劲,什么事都能办到。”
明珺得意洋洋接话说:“当然了。”
“我一定会办到。”
——就像你答应救我那样,我也想向你伸出手。
在未来的某一天。
明珺想要站到萧乌身边,为此“身娇体弱”的小少爷只好付出一千倍一万倍的努力。
28. 第二十八章
自拜秋星实为师后,明珺几乎日日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每日起得比鸡早,有时候却睡得比月亮还要晚。萧乌见明珺时,明珺总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唯有他那双眼睛,仍然灿若繁星。
习武是件艰苦的事情。
而明珺却是自幼含着金汤匙出生,被明家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少爷,所以无论是秋星实还是萧乌,他们心中偶尔总会生出几分忧虑来——
他们担心有一天明珺会忍受不了这样的苦楚,还没开始就率先闹着要放弃了。
可出乎意料的,一连小半个月过去,明珺却连一句抱怨也没说过,他仍然每日都按着秋星实所说的时辰准时来到秋星实的院落中,哪怕被那凶狠的木人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明珺也未曾恼怒过。
看着这样的明珺,秋星实一颗悬着的心慢慢落下,他原先还担心自己是否过于严厉,不成想…
明珺是个好孩子。秋星实虽不曾在明面上表露出什么,但他对明珺这个徒弟满意极了。
与明珺相处的时间渐渐多了,秋星实对明珺的喜爱越发水涨船高。明珺每日结束训练、回去时,手里都会多出许多东西——
上好的伤药、香气扑鼻的吃食、秋星实让人为他买来的护具和新衣裳…
秋星实这个师傅当真当得极为用心。连萧乌瞧见了,都不免在心中感慨,他心道明珺身上似有种奇特的能力,能叫人在不知不觉间对他心生亲近,喜欢上他。从而对他极好。
无论是在海云城还是京都,明珺都有人宠着。或许他天生好命。短短半个月时间,等萧乌反应过来时,明珺便与诛妖司内不少人称兄道弟了。
上至诛妖司内的捉妖师、小史,下至婢女、仆役、管事,大家都乐意卖明珺一个薄面。
就连被派来盯着萧乌的那群人,也同明珺混熟了脸。明珺来找萧乌,那群人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权当作什么也没瞧见。
“……”
自此,萧乌不由得对明珺的本事叹为观止、肃然起敬。
又是一日。
明珺灰头土脸地来寻萧乌,自那日来送吃食,被萧乌瞧见最狼狈的模样后,明珺干脆也就放开了,他一在秋星实那边结束训练,便马不停蹄地赶到萧乌这边。
连捯饬自己的时间也省了。
萧乌人还在屋里,却已远远听见了明珺的声音——
明珺似是在同他人说话谈笑。
同明珺说话的人瞧见明珺狼狈的模样,调侃的同时也不免多了几分关心。
而明珺笑着,一一回应了这些关系。
听着从窗外传来的七嘴八舌的声音,萧乌的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明珺的朋友似乎越来越多了。
可萧乌的朋友,却只有明珺。
这是一种莫名的、叫人说不出来的感受。因为这种感受,萧乌忽而有些烦躁起来,直至某一刻——
紧闭的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
屋内沉闷的空气像是终于开始流动起来。
萧乌抬头看去,瞧见了明珺比日光还要明媚几分的笑脸。
“萧兄。”
看着明珺笑嘻嘻地凑过来,不知怎的,萧乌的心漏跳跳了半拍,他别过眼去,忽而别捏起来。
明珺对此却一无所觉,他仍同萧乌喋喋不休。
“师父今天又给了我好多好吃的,一个人吃不完,”说着,明珺打开手里的食盒,把里面食物一碟碟地摆在桌上,“所以我一下子就想到萧兄你啦!”
闻言,萧乌先前还有些沉闷的心情竟一下子明朗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笑意自他唇边微不可察地流淌而出。
明珺说,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萧乌。
所以,萧乌和他的其他朋友是不一样的。
就算明珺的朋友再多,萧乌也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想到这,萧乌心情大好,他再自然不过地从明珺拿来的那堆玩意中挑出秋星实给的伤药。
萧乌熟练地为明珺上药。
而明珺也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任由萧乌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还时不时地卷起他的衣袖,查看他的伤势,为他上药。
两人似乎都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劲。
为明珺上完药后,萧乌便拿出了为明珺准备好的碗筷,两人在同一张小桌子上用起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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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吃饭的时候,明珺也安分不下来。
他兴高采烈地同萧乌描述自己今日的遭遇,明明是再枯燥不过的训练,明珺却能说出花来。
明珺眼中的世界,好像总是无比绚丽。对他而言,好像每一日,都有着不同的色彩。
“萧兄、萧兄,你听我说——”
明明木人对萧乌而言,是轻易就能够损坏的“破铜烂铁”,可明珺却把自己被木人追逐的过程描绘得再惊险不过,就像讲故事一般。
经过近半个月的练习,再加上萧乌每晚偷偷为他开小灶,明珺今日的“战果”很是不错,相信很快,秋星实为明珺立下的初级目标就能够被达成。
萧乌垂眸,他仍是默默吃饭的模样,可明珺却知道,他说的话萧乌都有在听,不光每一句话,明珺说的每一个字,萧乌都有认真正在听。
萧乌吃饭的速度很快,可桌上的食物却都留有明珺的份。
萧乌便是这样一个人。
好在明珺的敏锐,却让他能够清楚地洞悉萧乌用沉默掩饰起来的那份体贴和温柔。明珺对萧乌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所以渐渐的,他热烈的颜色渗进了萧乌灰沉沉的世界里,萧乌开始笨拙地,尝试着回应明珺的话。
萧乌极少同人这般普通的聊天,有时候明珺说出来的话、明珺的欢快,萧乌难以给予捧场的反应。他实在没有那根筋。
可是这并没有给萧乌和明珺的友谊造成任何影响。因为明珺会反过来给予萧乌每一句话热烈的回应,明珺很懂得要如何让一个话少的人开口——
只要他不停喊萧乌,给萧乌抛出话题,问萧乌,萧乌就不得不回应他啦!
一顿饭就这么“吵闹”…以明珺单方面的吵闹结束了。
而闲谈过后,正事也终于被提起。
“对了,萧兄,我听师父说,你明日就要启程去永安城了。”
明珺轻飘飘说出来的让喝水的萧乌呛了一下,他顿时咳嗽起来。
明珺看着手忙脚乱擦拭着身上水渍的萧乌,幽幽开了口:“萧兄,为什么我这几日从未听你说过这件事?”
“你该不是想抛下我,一个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