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不要和离啊!》
1. 穿书
宣隆二十二年冬,大雪三日不止。
厚厚的积雪早已铺了一层又一层,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沿街挂满的灯笼上也都堆着残雪,寒风掠过,那吊挂的细线在空中挣扎着抖动,好似不堪重负。
街巷不远处醉春楼为添春节气氛,花重金聘请名家所写的春联如今已被撕了个干净,店小二连夜打水清洗,连一丝胶痕都不曾留下。
不是舍得,而是不敢。
最得圣人宠爱的小公主终是没能熬过这场寒冬,年方十四,却猝然薨逝。
帝痛悼不已,无人敢在此时触怒圣上,不止文武百官噤声不发,城内也是无人喧闹,礼炮烟花统统禁售,眼瞧着年关将至,家家户户却是闭门不出,冷清极了。
这会子街上人倒多,只是各个着装素净,女人们都卸了珠钗,男人们更有甚者已然披上了麻衣,此刻哗啦啦在街巷两边跪倒一片。
出殡的队伍就快要到了,小鼓,中鸣,短笛的声音模糊地传了过来,想来还有些距离,听的并不真切。
“这七公主实在是可怜,打出生起就是各种金汤贵药吊着命,据说连宫门都未曾出过...”
“这你有所不知,传闻当年贵妃娘娘怀胎之时被奸人所害,那安胎药有问题,却又日日不停,这七公主能活到这个年纪,已是老天开眼。”
“呸呸呸,快闭嘴吧!脖子上的脑袋放着不要了吗!”
...
祝棠此刻也跟着人群齐刷刷地跪在一旁,飘雪落在眼睫上,小脸惨白,旁人瞧着像是冻坏了。
但只有祝棠自己知道,这哪是冻坏了,分明是吓坏了。
旁人瞧不出差别,可这内里早已换了个芯子。
是的,祝棠穿书了。
上一秒她还在熬夜写视频脚本,思考过两天要准备的黄油酵母是不是又该买了,手机页面刚要跳转到淘宝,她却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梦里她看见了一个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她说她也叫祝棠,不同的是,她是古代一富商的女儿,而祝棠是现代一个小有名气的西点师,眼下实在是撑不住了,求她能替她继续好好活。
祝棠哪知道这是真的,在梦里看见对方泪眼盈盈哭得好不伤心,一时心头大动自是不管对方说什么统统点头胡乱应下。
看着女孩的身体逐渐轻盈变至透明最后消失在眼前,祝棠才觉着有些不对劲,想被人注释似的,身后阴恻恻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阵电流滴滴声响起,身侧分明没有人,却听到了冰冷的电子音。
【系统】:欢迎宿主来到穿书的世界,编号3223,目的地《公主她又死遁啦》,正在为您加载数据中,请稍候...
?
祝棠顾不得礼貌,直接出声打断:“等会!”
眼前加载到20%的进度条闻声停下。
“我,穿书?那现实中的我怎么办?”
“我替她活,谁来替我?”
系统冷冰冰的电子音响起:
“宿主不必担心,你在现代猝死而亡,眼下穿书不过是多给你一次机会。”
......
这小机器人搁这叭叭说什么呢?
你才死了呢。
祝棠平时无事也喜欢看小说,觉得眼下的情节简直不要太经典,沉默了两秒,接着问:
“那我穿书之后,是不是只要完成所谓的任务就能回去。”
比原先更冷酷无情的回答很快跳了出来。
“不,宿主在另一个世界若是死了,那便是死了,你的肉身已死,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漆黑的电子屏幕上映着祝棠惊愕的表情,进度条开始重新加载。
35%,50%,70%...
咻的一下来到98%。
祝棠嗫嚅了两下,还想再挣扎。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
眼前的进度条已经加载完毕,没等她把话说完,一道白光闪过,祝棠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再一睁眼,她已然跪在了路边。
眼前的一切都真切极了,送葬的队伍逐渐靠近,一片寂静中,雪白的纸钱伴着仪仗队伍的行进纷纷扬扬地洒下,混着雪花,飘飘扬扬地在空中旋转,最后落下。
祝棠不可置信地抬眼看那被高抬着走形致精致的楠木凤棺。
不可能,明明都是梦而已......
“小姐,快些低头啊...”,祝棠耳边传来一女子焦急的声音。
祝棠转头看她,是原主的丫鬟知桃。
她眼里写满了担心,方才小姐突然身子一软倚在她身侧,现下虽清醒了过来,但瞧着仍旧虚弱。
所以,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她确实穿书了。
她在心里大喊了几声“系统”,却如羽毛落在水上,连一圈波纹都不曾激起。
没有任何回应。
祝棠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学着边上人的样子,重新直起身子,低眉顺目地行跪礼,心里却犹如火烧一般焦急。
在场那么多人,只有她知道眼前棺材里的人早被换走,眼下所有人跪的不过是一具无名女尸。
她知道这本书,这是一本非常典型的,重生死遁破镜重圆的追妻火葬场文学。
故事里的女主七公主死了,但是假死,敌国质子男主设计让她被喂下假死药,试图瞒天过海偷龙换凤将公主带走,不想路上出了意外公主失忆,这倒方便了男主。
可骗局总有被揭穿的一日,公主怀着身孕被人从高台上推下,所幸未危及性命,替男主早产下麟儿,男主却不知公主记忆已然恢复。
之后的剧情非常老套,经典的她逃他追她死遁他发疯然后追妻火葬场虐男主最后he。
若她穿成的是七公主,手握剧本,倒也不算太麻烦,但问题是,她是穿书了。
但只穿了个全文毫无存在感的路人甲。
她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这本小说里有一个叫祝棠的女生。
祝棠所拥有的,只有原主所有的记忆,和原主最后托付的那句“替她好好活”。
原主本是兴州一有名富商的女儿,可天不遂人愿,三年前原主父母患上急病,纷纷撒手人寰丢下原主一人。
她那姨母一家说是照应,不忍原主年方十二就要料理父母后事,赶来兴州帮着处理。
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如何处理这泼天的富贵,姨母一家当即住下。
嘴上说的好听,让原主把他们当成父母一般亲近即可,手上却毫不留情四处敛财。
若是有经营头脑也就罢了,可偏偏一家子蠢货,原主父亲的铺子没能撑多久就被迫关了门,一家人只能坐吃山空。
眼瞧着库房的东西都要变卖干净了,这姨母又动起原主的主意来了。
明里暗里撺掇着要将原主嫁给那县令的傻儿子,整个兴州谁人不知,县令的原配夫人生时难产,孩子缺氧太久,生出来就是个傻的。
原主虽在书中连名字都没被提及,但样貌却是极漂亮的。
不说是金枝玉叶,也是从小锦衣玉食,千娇万宠,用钱堆砌着养出来的。
这样的婚事,背后藏的是何等祸心,旁人一眼便知。
玲珑般的美人眉眼俏丽,纵是此刻眉心微微拢起,知桃在边上侧头看着,还是忍不住感慨。
不愧是她家小姐,纵是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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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愈,也当真是姿容艳丽。
没过多久,送葬的队伍已经淡出了众人视线,很快有人站起来离开,祝棠跟着起身,一个腿软险些跌倒。
知桃紧紧搀扶着她,生怕她摔,一边替她掸去裙摆沾上的灰尘,一边愤愤地说:“如此冷的天,若非丁嬷嬷克扣炭火,小姐又怎么会发起高烧数日不退。”
“眼下刚好了些,又要您出来跪送。”
祝棠一时心情有些复杂,这姑娘如此真情实感替她家主人打抱不平,却不知真正的原主早已香消玉殒。
——
不过是在街边跪着扛了会儿冻,祝棠却觉得脚下虚浮,走的每一步都让她有些气喘。
这原主的身体也忒差了些,这大小姐是足不出户完全不锻炼啊。
堪堪走到大堂,正要往里拐,主仆二人却被叫住了。
“祝丫头,回来了?”
“瞧瞧,今日县令着人先送来了一双大雁。”
姨夫人笑得轻快,穿着一身紫色云罗裙,身后的小厮很快拿着一双大雁走上前来。
那双大雁分明是活的,却被人缚着双翅,更有红绳绕脖而过,紧紧桎梏着,竟连一丝声音都为发出,已全然失了挣扎之力。
这大雁,不就是她吗?
“姨母可已交换了庚帖?”
祝棠微微一笑,站在一侧,大病初愈,面色仍有些虚弱,但语气却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
小姑娘生得白净,养得娉婷水灵,眨着乌黑的眼珠,就这么清凌凌地发问,瞧着天真至极。
“自然是还没有。”
笑话,公主刚刚薨逝,谁敢在这节骨眼上张罗喜事,饶是她再急切也不可能昏了头去触犯天威。
果然。
祝棠松了口气,心下有了底,
她偏过头,拿着帕子掩面轻咳两声:“那便辛苦姨母操劳了”。
语罢,微福了福身,转身搭着知桃往里屋走去。
走出不少距离,想着他们应该看不见了,祝棠那小步子轻走立刻换成快步走。
心想终于不用端着了,她一个现代人装古代的大家闺秀真是难受死了。
实在是憋得慌。
只是一旁的丫鬟不这么想,只觉得小姐实在是委屈坏了,一秒都不肯在那奸人面前多待。
再一想还要交换庚帖,那小姐岂不是好端端的葬送了,气的眼圈都红了。
一张嘴便已带上了哭腔:“小姐,当真要嫁么?”
“那县令儿子自打生下来便是个傻的,如何配得小姐这样的尊贵人儿呢。”
“要是老爷夫人还在,小姐哪能受这委屈。”
祝棠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听着,不觉红了眼眶。
只不过不是因知桃的三言两语,也不是为那早亡的“父母”,祝棠穿书前父母亲缘也浅薄得很,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幼在孤儿院长大。
她哭,是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攒了十几万粉丝的账号,舍不得手机电脑ipad,舍不得冰箱里做好的一堆甜甜小蛋糕,舍不得自己还没拆的一堆快递......
最要紧的,她攒的钱也没来得及花完就撒手人寰了,福还没享,又来书里吃苦。
我这是什么破命。
....
知桃看小姐红了眼圈,暗自懊恼,多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惹小姐伤心。
登时闭了嘴,挽着衣袖,忙给她擦眼泪。
祝棠越想越难受,原本不过眼眶酸涩,此刻倒流了几分真情实感的眼泪,没忍住打了个哭嗝,还不忘抓住重点。
她伸手牵住知桃,抽抽噎噎地:
“小桃子,你告诉我,我有多少存款?”
2. 筹谋
许是怕祝棠还没出嫁就折在家里得不偿失,今日屋里的炭火倒是给得足了些,没再克扣。
这几日雪势虽有些减小,但天气依旧寒冷,祝棠没敢在汤池子里久泡。
知桃只在外边眼巴巴等着,没像往常一样进来贴身伺候。
毕竟这对祝棠一个从南方穿越过来的现代人来说,还是有些太羞耻了。
更何况,祝棠刚刚穿书过来,只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知桃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何突然拒绝,但也只能乖乖听话。
简单套了件雪白的外衫,祝棠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乌黑的眼睫被水汽沾湿,苍白了一整天的脸此刻总算有些红润起来。肩头肤白如凝脂,长腿细腰,那外衫的腰侧瞧着空落落的。
“小姐又瘦了。”知桃听到起身的声音,给祝棠披上一早挂在屏风边上的大氅,又忙着往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想来是刚装满的热水,此刻抱在怀里,周身都跟着暖了起来。
说不动容是假的。
穿书之前,从没有人会这样操心她冻了还是瘦了,就这么孤零零打拼了二十多年,冷暖自知不靠他人是她最基本的原则。
如今来到这全然陌生无一人识的新环境,却有一人为你嘘寒问暖担惊受怕。
自打睁眼穿书的那一刻起,她一直紧着自己不敢松气,现下整个人都软化了下来,卸下防备,好似露水里刚绽开的海棠。
变得娇俏而灵动,笑盈盈的,病气褪去,多了些明媚的少女稚气,她看着知桃,声音轻柔却认真:
“知桃,谢谢你呀。”
少女的尾音略微上翘,像带了把小钩子,挠得人心痒痒。
知桃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小姐说什么呢,这有什么谢不谢的...”
——
屋里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着,就着昏暗的光线,祝棠裹着被褥,像披风一样罩在身上。
她让知桃把所有的金银首饰,银票契书,能搜罗来的都一并取来了。
现在正大喇喇地摆在床上,等着她挨个确认。
“这是全部的吗?”
祝棠撑着下巴,低眉瞧着眼前十几个小匣子,若有所思道。
“不止,但家里的库房没有汤嬷嬷的钥匙,我进不去,小姐命我小心行事,我便没有惊动她。”
祝棠点点头,俯下身挨个打开匣子。
金镶的蝶翅步摇,青玉云纹镯,琉璃叶耳坠,白玉翡翠手镯......
祝棠只能认出,发钗,耳环,颈饰,手镯,这些具体的名字还是知桃在边上,她拿出一样就跟着念出名字。
房契地契是一张也没有,左右不过一本户籍册。
翻开里头只剩祝棠一人的名字。
祝棠看不出这些金银细软具体价值多少,只和知桃商量着,两人一起估了个大概,一时了然,把首饰一个个又装回去。
夜已渐深,门外守夜的小厮开始犯困,头一点一点。
祝棠往外看了一眼,知桃会意,转身小步快走,伸手把门窗都关死,连一条缝都不留。
“明日,你留下我最常用和最贵的首饰,其余都拿去当铺处理掉。”
知桃听到这话,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不必纠结价钱,只要合适立刻出手。”
祝棠一半的长发都揉在肩侧,神情严肃,像是在做什么决策。
“小姐,这是要做什么?”知桃心中疑惑,直接问了出来。
“要跑。”
停顿不过几秒,又接着补充道:“你和我一起,我们要离开这里。”
祝棠的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定,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轻描淡写极了。
知桃一下红了眼圈,她知道留在这是何种结局,她也曾多次劝小姐离开,只是小姐终究狠不下心。
经过这次大病,小姐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可女子孤身逃去何处,又要如何营生,往后又该如何自立?
旁的知桃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要做的就是一直陪着小姐。
她跪在床边,漆黑的瞳仁透着股倔强,“小姐,上刀山,下火海,奴婢都陪着您。”
祝棠有些忍俊不禁,一下子轻笑出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像给猫儿顺毛。
“说的那么可怕,用不着你上刀山下火海。”
安慰的话脱口而出,但祝棠自己心里也没底。
跑是一定要跑的,只是眼下她还没想好要去哪。
难不成,找张舆图来瞧瞧?
如此想着,便走了神,抬眼却注意到床榻边上还有块遗漏的未收进匣中的青玉,形制如同香囊,小巧玲珑,纵是在昏暗的角落也折着清透的亮泽。
她往前伸手,拿了起来,细细地端详。
不过她平时得了空不是研究美食佳肴的制作方法,就是无聊刷短视频看小说打发时间。
这会子她盯着这块上好的玉佩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依稀辨认出上方好似刻了个字。
再仔细瞧瞧,分明有个“贺”字。
可祝棠,明摆着是祝家人,这玉佩显然是外人送的。
穿书到现在不过短短五六个时辰,她根本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原主的记忆。
她不认得,但知桃认得。
“小姐,您忘了吗,夫人在世时曾提起过的。”
“当年贺家老爷在兴州任知州詹事,贺祝两家交好,姑娘还在肚子里的时候,贺家以此玉佩交换作为信物,早早地定下了一桩娃娃亲。”
“只是后来贺家一朝升迁,搬去了胤州,老爷便以胤州的铺子作为玉佩的回礼。只是终归不如邻里亲近,两家后来才逐渐断了联系。”
“听小姐的奶妈说,那定亲的公子还大了您三岁呢。”
“名唤贺江临。”
不是忘了,而是情况紧急还没来得及复盘。
不过这贺家既是升迁搬走,想来现下定是瞧不上她一介商贾之女。
士农工商,商位之于末。
更何况,这昔日的富商早已成了破落户,现在是连金钱的助力都拿不出来。
祝棠默默地听着,想了会,突然笑了,眉眼弯弯:
“诶,那不正好,我们就去胤州,去找那贺小公子。”
知桃懵了一瞬,结结巴巴地:“啊,小姐莫不是想着这桩婚约...”
这傻孩子。
现代男人都靠不住,更何况是以夫为纲的古代。
祝棠伸出一根细长嫩白的手指,然后左右晃了晃,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
“不。我们要拿着这玉佩,去找贺公子,把阿爹给的铺子要回来。”
对方必然是躲她都来不及,想来早年就升迁搬离的官宦之家,纵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会硬是扣下铺子不还。
更何况...
这不是有玉佩为证么。
祝棠知道,距离皇帝发现公主被掉包那日已不到一周,先遑论兴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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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要被翻个底朝天,若是这一周内她不能出城,到时为了搜查公主尸体全城戒严,她就走不掉了。
届时,州令和姨母更不用担心操办喜事不合时宜。
她会被彻底困死在这里。
要快,一定要快。
——
是夜,祝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像是在播放老旧的电影,有些画面已经非常模糊,甚至看不清人脸,但祝棠就是觉得,特别熟悉。
时间线从一岁,两岁,快速地往后拉。
祝棠看清了“自己父母”的模样,郎才女貌,意气风发的一对璧人。
看到祝府从一个小院子,变成三进三出的宅邸。
看到那与她定亲的小公子,的确粉面玉冠,小小年纪便已身姿挺拔如松。
越长大,眼前的景象越清晰。
她看到父母染上时疫,面色青紫,终是垂下了抚摸她脸庞的手。
她听到母亲说“棠棠,娘对不起你...”
好奇怪,明明是在梦中,祝棠却感到一阵心痛,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时间线继续后拉,姨母一家入府,恃强凌弱,欺辱孤女,抢占家产,桩桩件件,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原来原主的身体并不差,而是姨母一家想吃绝户将她推下池塘,未曾想她命大被人救起,堪堪留住一条性命。
而后又暗暗克扣吃穿用度,更别提冬日最基本的炭火,长久下来,原主的身体自是大不如前,大雪三日,便发了三日高烧,姨母一家不过冷眼旁观,只有知桃急着为她请郎中,若非县令突然上门提亲,原主连醒来的机会都没有。
只可惜,原主还是走了。
从她跪在路边醒来的那一刻起,这具身体的主人就换人了。
日光从窗棂的细纱里漏出,“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知桃拿着衣裳,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小姐,小姐,快醒醒。”
祝棠觉得头晕得厉害,听到耳边的呼唤声,还是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变对上了知桃担忧的眼神,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祝棠的脸侧,说话的声音很轻:“小姐莫不是做噩梦了,怎么脸上还带着泪珠。”
祝棠心里堵得慌,一切都不是她亲身经历的,可这么走了一遭,和亲历又有什么区别。
“的确做了个噩梦。”
知桃拿来衣裳,将她扶起,帮着一起更衣,语气像哄孩子似的:“小姐不怕,醒来就不是噩梦喽。”
马车夫就在祝府门前等待,祝棠却没曾想自己会被拦着出不去。
门口的小厮一脸尴尬,他们不敢不拦着祝棠,却也不敢伤了他。
只是一味地重复着“小姐莫要为难我们了”,脚下一步也没退让。
祝棠看似在对他们发火,可身体却转了过去,正对着一旁盯梢的嬷嬷。
少女带着帷帽,轻纱自然下垂,让人看不清表情,时隔三年,下人们终于见她摆出了大小姐的姿态。
“从何时起,祝府的大小姐出门,还要求得下人同意了?”
她一时气急,没忍住呛了声,这话说得刺骨,不给这帮鸠占鹊巢的人再留丝毫情面。
祝棠今日不是来吵架的,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出门操办。
“我多出去走走,心情好了,身体快些恢复,婚期才能往前抬抬,姨母也会更惬意些。”
祝棠不想把对方逼急了,只是扇了一巴掌总要给颗糖软和。
“嬷嬷,我说得可对?”
3. 入城
时辰尚早,天不过蒙蒙亮,祝棠听着外头仆妇的动静,拿出一早藏在被子里的小铜镜和妆粉,用指腹轻轻蘸取,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往嘴唇上胡乱地抹了几下,小嘴瞬时变得煞白。
“夫人,小姐确实是病了,今日是去不成万国寺....”,知桃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内屋,祝棠知道马上就拦不住了,最后一次看了看自己虚假的病容,把妆匣往被子里胡乱一塞,迅速躺下准备装病。
果然,知桃怎么拦得住姨母。
她这才刚刚躺下,屋门就被推开了,知桃跟在姨母一旁,身后随着一众奴仆。
窗前的白玉珠帘被掀开,挂在一旁的银钩上,白玉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唔”,祝棠发出一声嘤咛,像是没反应过来,被白光刺了眼睛,伸出一节手在眼前虚虚地掩着,半晌才反应过来,声音听着格外较弱:“姨母怎地来了?”
那姨母倒也跟着虚情假意演上了,搭着嬷嬷的手就着床边坐下,眼里看着倒是担忧:“可怜的孩子,前两日就不该让你出门,你这身子骨也不知随了谁,怎么灾病不断,姨母当真是心疼坏了。”
说着,便伸手想去触她的额头,试试温度。
“咳咳咳”,祝棠害怕露馅,硬是挤着喉咙猛地干咳了几声,知桃赶忙上前,半跪着给她顺背,扭头训着下人:“没瞧见小姐难受吗,还不快弄些热水来。”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被她主仆二人这么打断,姨母伸出的手早已收了回去,只是脸上还挂着虚假关切的笑容:“阿棠莫怕,姨母这回去万国寺定要为你求个平安符来。”
去万国寺祈福,这是许多老百姓年后都会做的事。愿望无不简单朴素,不若是祈求上苍保佑阖家身体康健财源广进,再者便是求姻缘得官中举。
往年祝家人通常都在大年初一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祈福过后还会在山上斋戒两日以表诚心。
虽然祝棠的父母早早地分家自立,这个习惯还是一直保留着,姨母是祝父的妹妹,自然也是循规蹈矩每年也要上去的。
祝棠自是配合地挤出了几滴眼泪,声音轻柔,听着百无不依:“不能和姨母同行,阿棠当真恨极了这副病体,姨母这般为我着想,阿棠当真是感激不尽。”
呸。
看谁更会演。
祝棠面上装得好,心里早已开始唾骂。
此时门外一个小厮冒冒失失地跑了来,只远远地跪在门外,扯着嗓子:“夫人,该动身了!主家在外等候已久!”
祝棠见机也闻声催促道:“姨母快去吧,莫让姨父在外等急了。”
顺着台阶下那是最简单的,眼瞧着一众仆妇小厮都随着姨母走了出去,祝棠心里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她一把掀开被子,一骨碌下了床,知桃赶紧为她更衣,抬手调整间腰间玉佩清脆作响。
这会子祝棠也没忘了盯着外面的动静,听着车夫挥鞭马蹄声起,顿时眉开眼笑。
瞧着收拾地差不多了,知桃走了出去,说小姐病了喜清净,用不着这么多人,让下人不必再守着院子,把他们都给撵了出去。
府内主家出了门,下人们自是连声应是没有不从的。
祝棠带着知桃,从后院的侧门溜了出去,正值新年,看守的小厮也有不少告假回家或偷溜出去玩耍的,后院的侧门平时就没什么人看守,此刻更是无人。
前两日祝棠出门在镖局定好的马车,此刻正如约而至停在外边等候。
那马车夫瞧见他们出来,放下马鞭往下一跃便大踏步朝她们二人走来。
祝棠拿出一早备好的文书递上,只见那马车夫确认无误后,快速绕后,拿出一小马扎摆放在地上,伸手撩开帷帐。
祝棠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古代大小姐,她在穿书之前甚至去西藏骑过马,不过跨步上一个马车,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两人弯腰跨了进去,把包袱放到一边,里头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祝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祝棠掀开车帘,只能瞧见祝府上翘的檐角,侧门的青砖灰瓦有些已经开始自然剥落,墙角堆着青灰。
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气后,她在心里默默告别,最后望一眼,收回了手,对外面的车夫说了声:“动身吧。”
听到里面的吩咐,马鞭高高地扬起,又利落地甩下。“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那帷帐也随着马车的动静开始轻微晃动,车轮子很快开始轱辘轱辘地转动,马车被带着前行,在地上的积雪面上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然后慢慢淡出了巷子。
胤州距离兴州并不远,若平日道路通畅的情况下,全程陆路,车马不过二日便能到,只是近日飘雪不断,路面湿滑,为着安全考虑,只能放慢速度,祝棠就这么在马车上足足晃了快三日才到,她感觉自己精神都要恍惚了,总算是到了。
说起胤州,其实大有来头,据说开国先帝曾想定都于此,连名儿都起好了,就以“胤”字为名,说是子孙相承续也,更有兴都之意。哪曾想那星天监占了一卦,说是此地不利国运,后势发展必将疲软无力,先帝只好歇了这份心思,这胤州空得了个名头,再没了后续。
不过这胤州发展却没应了那占卦,不说势如破竹,至少不至于疲软,开国时种植畜牧都有涉及,只是后来战事断断续续熄了火,这才将重心转到畜牧业上去,说不上繁华,只赚得个自给自足罢了,小城生活,安静怡然。
城墙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守门的将士们手持着缨枪,上边系着一条红色飘带,此刻迎着寒风猎猎起舞,瞧着精神极了。
祝棠牵着知桃,两人各背着一个小包袱,乖顺的跟着人群排成一队,今儿个才正月初四,队伍里的人并不多,很快,就轮到她们。
轮岗的士兵操着一口胤州口音,瞧着唬人,左右不过问些来干什么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认了良籍便抬手把她们放了过去。
城内相较兴州热闹了不知几分,临近傍晚,天色有些暗了下来。低矮的灰瓦白墙,处处张灯结彩,挂着成串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曳,青石板路被映得一片暖意盎然。女人们穿着绣花襦裙,头上簪着大红珠钗,小孩子戴着虎头帽东跳西窜,沿街撒欢疯跑。
被这气氛感染,祝棠鼻头被冻的红红的,此刻也不禁面上带笑,神态看上去柔软而娇媚。
注意到她们二人打扮精致,身侧却无他人,脸上写满了新奇,想来是头回入城,人生地不熟。
原在城墙跟下蜷缩的乞儿,这会拄着根棍子走到他们面前,穿着一身破布麻衣,头上还有几根杂草,脸上更是黢黑,伸出的手却通红,瞧着像是冻疮。
祝棠心头一动,取下腰间的钱袋子,却没有立刻拿钱出来,声音细柔:“我可以给你钱,你能带我找个人吗?”
那乞儿闻言收回了手,一脸谨慎,只是眼睛黑亮得出奇,声音粗哑:“你找谁?”
祝棠没和这类人打过交道,不过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城内消息最灵通的向来不是什么衙内,而是那些成日在城内各个地方行乞的人,她也想试试。
“贺江临,你知道他吗?”
少女的语气柔软,声音更是温柔,这名好似刚出锅的麻团,在酥粉里滚了足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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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变得香甜。
那乞儿倒颇有些职业道德,接着问:“你是谁,找他作甚?”
“我是他的...”
祝棠一时卡了壳,觉得有点难为情,但还是说了出来。
“他的未婚妻。”
那乞儿却是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显然不信:“贺二郎何时有了未婚妻,姑娘,你若是痴心于他,我劝你尽早放弃。”
“那只是个没心肝儿的混混罢了。”
所以那传闻玉树临风粉面玉冠彬彬有礼的贺小公子,早就变了样?
那我这铺子还能要回来么?
祝棠闻言蹙了蹙眉,没再接话,只是坚持要去找他,乞儿伸出手,在她眼前比了个数。
“成交。”
只见那乞儿把小腿上缠着的破布打了个结,干脆地挽起,单手支着的的拄拐□□脆地丢到一边,方才还一瘸一拐,此刻却健步如飞在前边带路。
知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一脸苦相埋汰样儿竟都是装的。
祝棠提着裙摆,跟着七拐八拐绕过两条小巷,转过街角,来到一条大道上,比先前热闹更甚,人群的喧闹声也更加鲜明入耳。
面前是一幢精致华丽的酒楼,唤作“明月楼”,那乞儿停下不走了,单手指着酒楼大门,“喏,这便是了,你进去就能找到他。”
好人家的酒楼哪会让姑娘在这大冬天穿得暴露在外揽客呢。
祝棠不过几眼就看出这不是什么纯良的酒楼,而是青楼。
可这青楼哪里是寻常姑娘能轻易进去的,莫说自己情愿与否,就是里面的小厮也会将你拦下。
那乞儿看祝棠面色犹豫,便好言劝道:“我说姑娘你若不好意思进去,便在此地稍作等候,那贺家郎君是出了名的浪荡子,今日明月楼的头牌瑶娘要花车巡街,想来不过一会他便要出来...”
话还没说完,酒楼里头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引得外头路人好奇驻足。
祝棠站在最外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喧闹。下一瞬间,众人齐刷刷让开一条道来,一个人影从里头被打包扔了出来,说扔还是太过委婉了些,那人腰上一个显赫的脚印清晰入目,明显是被人一个飞踢踹了出来。
那人面色痛苦,捂着腰侧连声“哎呦哎呦”叫唤,看见边上围了这么多人,也不觉得丢脸,只是语调一转,怒火滔天,扯着嗓音喊:“贺江临你个挨千刀的,自己娶不着媳妇还来坏别人姻缘,别以为你老子当个芝麻小官你就能在这胡作非为!”
祝棠顺着骂声朝里望去,酒楼里灯火通明,眼下大门外敞着,里头的暖光都溢了出来。
贺江临从里头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步子迈得极为放松随意,好似骂的不是他本人。
少年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穿着件藏蓝色衣袍,手腕处的窄袖外翻卷起,手上的青筋张牙舞爪,一路舞到腕处再隐入衣袖。
起初是背着光,少年的脸上阴暗交错,祝棠没能看清他的长相,现如今他慢步踱出,那张脸可谓是惊心动魄,好一个剑眉星目,五官俊俏的少年郎,此刻墨发高束,神情慵懒,格外嚣张,嘴角带笑,自显傲气。
“魏群,老子想打你还用不着找理由。”
这话说得更是张狂,那名叫魏群的男子此刻气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像之前那样破口大骂,一时气势全无。
祝棠等人站在外圈,并不显眼,那乞儿见她明明看见贺江临却愣在原地不动,本着拿人钱财替人尽事的本分,中气十足,朝贺江临大声吼道:
“贺家二郎!你未婚妻寻你来了!”
4. 演上了
那乞儿的一声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那原本躺在地上背对着她们二人的魏群,此刻不顾腰疼,也使劲梗着脖子想转过来瞧上一眼。
在场唯二不好奇的,应该就只有祝棠和知桃了。
一位当事人,一位知情人。
原本瞧那魏群已气得回不上嘴,觉着无趣打算散开的众人,此刻又都站着不动了。
先前喧闹的街市,这会倒是霎时安静了下来。
只是依稀还能听见稀稀疏疏的议论声。
“开什么玩笑,贺江临也能娶得着媳妇?”
“这老乞丐失心疯了吧,整个胤州谁人不知,那贺老爷为贺江临的亲事请过多少个媒婆,哪一回有姑娘愿意嫁过去的?”
“这倒是,抛开脸不谈,我都不稀得瞧他一眼。”
“这脸抛不开啊,你没听说过,那贺老爷就是气得再狠,也从没往贺江临脸上使过家法。”
“你疯了,谁家法往脸上使的?”
这两人聊着聊着就歪了方向,殊不知自个儿的声音越来越大。
贺江临倒也不在意旁人的议论,这种程度地话在他听来都算是好听的了,但即使他知道自己总被其他人编排传谣,此刻也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他贺江临,曾经是有一个婚约不假,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更何况当时定下婚约之时,女方甚至还在她娘亲肚子里怀着,这样的婚约也能当真?不过是当年长辈之间毫无厘头的玩笑话罢了。
贺江临的眼神有些不耐,先是落在那胡言乱语的乞儿身上,须臾几秒,很轻地掠过戴着帏帽的祝棠,慢悠悠落在了知桃身上,说话的语气吊儿郎当,下巴微抬,皱着眉:
“你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顺着贺江临的话语,全都扎到了知桃身上。
知桃不过一介丫鬟,从未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看过,更何况贺江临的眼神实在不算友好,一时害怕往后退了两步,连话也说不出了。
祝棠从没想过要如此张扬高调,从那乞儿喊出口的那一秒开始,她也被吓了一大跳。
纵然她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脸皮比古代寻常女子是要厚些,但大庭广众之下宣扬自己是谁人的未婚妻,还是有点太超标了。
若非现场围观的人太多,她也想偷偷后退开溜了。
祝棠轻叹了口气,一手摘下自己的帏帽,众人哪能料到薄纱之下原来藏着一张如此惊艳的脸蛋,除了抽气声,一时无言。
少女眉眼皎洁如月,一双杏眼好似盛着千愁万绪,眼波流转,像是波澜的海水,处变而不惊。
祝棠小小一张脸,两颊带有淡淡的绯色,弯唇解释这乌龙,声音干净清脆:
“贺公子,你的未婚妻,是我。”
也不怪贺江临认错,祝棠戴着一顶帏帽将脸死死挡着,从头到尾又没发出过一点声音,安安静静站在那,周身清冷的气质如何也挡不住,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满大街找“未婚夫”的人。
这下边上人可炸锅了,也顾不得贺江临本人就站在边上,一时间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好福气啊贺二,怪不得总不愿提及婚事,原来早就找好了!”
“贺江临如何配得上?”
边上一老妇拄着拐杖,走进了祝棠,眼里满是不解,既是感叹,亦是惋惜,“姑娘,你...”
何苦啊?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贺江临三步并作两步已然大步走到祝棠面前,面色不善,目光更像是结了冰,居高临下看着祝棠,那语气不像是与人沟通,更像是威胁:“姑娘,话不能乱讲。”
贺江临向来行事张狂,一直以来无人约束随心所欲惯了,这会突然被套上个婚约枷锁,自己却对眼前人毫无印象,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爽。
祝棠不惧不怕,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直直撞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不卑不亢:“贺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江临没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朝明月楼里走去。
祝棠定了定神,提着裙摆,跟上他的步子。
当事人走了,围观的人自是觉着无趣,没一会儿便散了个干净。
——
只见那贺江临轻车熟路,脚方踏过门去,就丢给那守在门边的小二一锭银子,两人默契极了,用不着言语,只一个眼神,小二便开始朝前引路了。
这明月楼真是不负其名,外头瞧着灯火明亮热闹非凡,里头更是不输。
两人跟着店小二绕过大堂,台上舞妓在这腊月寒冬却穿得清凉,雪白的腰肢尽收眼底,这会正使劲浑身解数向下面的人献媚讨赏,光是看着,祝棠都有些牙齿发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贺郎!还不快来下注赢赏!”
祝棠这会儿已经跟着贺江临上了楼,身居高处往下看,除了能依稀辨认在各桌之间端茶倒水游走的小厮,眯眼瞧了片刻,没听出是哪传来的动静。
贺郎本人倒是连头都没回,只余下一背影在跟前。
没礼貌。
祝棠在心里默默腹诽,看见他二人转身推门进去,赶紧收回视线跟了上去。
贺江临懒得弯腰,只略微低头,踢了那半掩在软烟罗布下的阔圆木椅一脚,大喇喇地往上一坐。
小二默默不语,将屋内的琉璃暗灯尽数点亮后,很快退了出去。
祝棠不愿浪费时间,低头扯下一路系在腰间的玉佩,与贺江临对上视线时,有礼地轻笑了下,伸手递了过去。
贺江临接过玉佩,原本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但在看到熟悉的云纹和字眼时,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祝棠见他慢慢坐直了身体,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也褪去了三四分,知道自己没找错人。
“贺公子,这是你家的玉佩吗?”祝棠明知故问道。
“是又如何?”
贺江临懒懒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道:“若我没记错,我母亲在世时确有与兴州一商户戏言定下一门亲事。”
“可那时我才三岁,姑娘尚在襁褓之中,莫说感情,就是见面也不识。更何况我母亲早逝,当年也未闻祝府有何表态,如今过去十几年,姑娘却拿着枚玉佩上门提这陈年旧事。”
“我真该夸姑娘一句胆识过人。”
贺江临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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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她,这是她早就料到的。
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阴阳怪气的话语,若是寻常女子,怕是早该掩面落泪了。
可祝棠不是古代的寻常女子,她是穿书进来的。
这点话对她来说除了有些不中听,造不成任何影响。
更难听的话她小时候在孤儿院的时候都听过不知道几箩筐。
祝棠端坐在他对面,不气也不恼。
“我确实只是商户之女,但...”
没等祝棠把话说完,贺江临不耐烦地抬手打断,挑着眉,语气很是客气疏离:
“这与姑娘是何身份无关。”
祝棠整个人被大氅拥着,只有一张小脸露出围脖,黑亮的眼睛眨啊眨,被打断了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让他先把话说完。
贺江临虽是个痞子,但他从不欺负姑娘。
更何况眼前的姑娘,瞧着实在是乖得紧,他们无冤无仇,也不必过多为难。
他的声音较先前少了几分咄咄逼人,语气放缓:
“只是我贺江临,只会娶自己心爱的女子。”
言下之意就是小爷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哪来的早点回哪去吧。
看祝棠没反应,贺江临干脆破罐子破摔,开始自黑。
“方才在明月楼前,我把一个人踹飞出来,你是亲眼所见吧?”
祝棠点点头。
“这足以见得,我脾气恶劣,暴戾成性,不是良人。”
祝棠面露迟疑,看上去有些犹豫。
看来有用。
贺江临再接再厉道:“方才围观的人,在那议论我娶不到媳妇,配不上姑娘,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祝棠看着他,认真地摇了摇头。
贺江临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些骄傲:“那当然是因为我成日无所事事,不是招猫逗狗,就是钓鱼捉虾。不思进取不学无术,最爱逛的是明月楼,最爱去的是西城赌坊。”
“今儿个爱看戏听曲,明儿又爱花车巡游。”
“总之,跟着我是没什么前途的。”
贺江临面上看着痛心疾首,语重心长道:“所以你跟我耗时间没有用,我劝姑娘另寻良婿。”
这下总劝退成功了吧。
这么烂的人还要嫁吗?
不能吧。
贺江临自信满满,毕竟他刚到适婚年龄时,家中门槛都要被城里的媒婆踏破,后来他变成这样,便再无人问津了。
眼前的姑娘虽说比其他人多了几分勇敢,碰上这种搭上后半生的事,总该谨慎着些吧。
祝棠听完,只是甜甜一笑,顾盼生辉,右脸上还若隐若现有个小梨涡。
“可是,我就是喜欢公子这样自由自在,不被繁文缛节束缚,随心所欲的男子。”
顿了两秒,听起来有些失落:“公子,我的长相应该也不算差劲吧...”
贺江临听完,额角有条神经跳了跳。
这姑娘怎么听不懂人话啊?
随即暴躁开口:
“不是,这跟你长什么样子没关系,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没感觉你懂吗!”
5. 逆子
知道贺江临是真心不愿与她成婚,祝棠终于放心了。
从出祝府的那一刻起,祝棠就在想,如何才能将这桩婚约作罢,再顺理成章要回阿爹的铺子。
她不是听不懂贺江临话里话外的拒绝之意,只是她想探探,对方到底有多坚决。
本来还担心自己的演技拙劣会被看穿,只是看到贺江临这没两下急得跳脚的样子,气氛烘托到这里,也算是差不多了。
“你说,你要怎样才肯放弃这门婚事回家去?”
这也太顺利了。
祝棠身子有些发颤,“嘤咛”一声,从眼里逼出几滴泪来,眼睑下方染上一层薄红。
“我没有家了。”
贺江临不解地望去,对上那双含泪的美眸,此刻瞧着像上了一层雾气,连带着鼻尖也红红的。
贺江临见她抽抽噎噎说不出个整句,干脆把求知的眼神投向了知桃。
不出半柱香,知桃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从祝父祝母如何染病,再到家产被姨母一家尽占,这才不得已想起贺家这桩婚事,特来投靠。
关于险些被强卖给姨母一家,如何变卖首饰偷跑的部分,知桃全都隐藏了下来。
这贺江临目前看着,不是什么坏人。可若是知道小姐已经几乎处于绝境中了呢。
人心难测。
...
最后还是祝棠打破了沉默。
“贺公子,我自知被逼迫的滋味,既你对我确实无意,那我也不再过多纠缠。”
“只是...”
贺江临没想到祝棠来找他,是出于这样的无奈。一时同情,不忍再多说什么,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下去:
“只是什么?”
许是刚哭完,祝棠两颊粉红,雪白的贝齿咬着下唇,闭了闭眼,瞧着难为情极了,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当年交换信物之时,我父亲曾赠予贺家几间铺子。”
“既然婚约已经作不得数,我想,这个铺子能不能拿回来呢?”
——
知道祝棠初来乍到,连个落脚处都还没寻,贺江临亲自把祝棠二人引到了一处客栈。
“贺江临带来的姑娘,谁啊?”
“你管他呢?”
桐客居的店小二见贺江临跟着祝棠进来,只嘱咐了一句好生招待,当即拔腿转身离开,背影瞧着有些急切,小声讨论了几句。
贺江临身高腿长,走的飞快,藏蓝的衣袍翩飞卷起露出里头的银丝云纹,没几步就消失在视线里。
“小姐,这位贺公子虽然名声不大好,但是人好像不坏。”
知桃一边仔细地替她抹上发油,一边小声念叨着。
祝棠连坐了三天马车,刚到城内又急匆匆去找了贺江临,这会沐浴完终于躺在了床上,整个人舒服得不行。
古代和现代的差别的确很大,所幸察言观色看人下碟这一套古今通用屡试不爽。
光凭贺江临对魏群喊的那句话,她大概能猜测贺江临绝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是这“软”要拿捏成几分,就比较难控制了。
虽然晚上和贺江临说的那些话,做的反应多少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在,但胜在效果不错。
能简单演戏解决,就简单点来吧。
总之,先把铺子拿回来再说。
祝棠闭上眼,脑中又浮现出了贺江临的面容。
男人鼻高唇薄,听完她的话,眉心狠狠拧起,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贺江临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看起来有些错愕:
“我从不知此事。”
就在祝棠以为贺江临要拂袖离开之时,他站了起来,眼里坦坦荡荡,喉结上下滑动,郑重其事道:
“若真有此事,贺某定将还与姑娘。”
对于知桃的说法,祝棠不置可否。
只是低声喃喃道:“希望是这样。”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清冷的月光低垂,虚虚地掩在宅子上方。
此时宅子里一处库房内露出若有似无微弱的亮光,里头传来窸窸窣窣又不连续的话语。
“少爷,要是被老爷知道就完了。”
“别废话,赶紧拿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抢过一叠单子,翻得飞快,一遍,两遍。
怕被人发现,贺江临等主屋没了动静,这才半夜三更偷偷地摸了过来。
主仆两个点了支短蜡,借着昏暗的烛光,在库房里东翻西翻。
说来也奇怪,贺江临半伏在案几上,就差把脸贴上去了,来回看了几遍,根本没看到什么“祝”的字眼。
贺江临想起自己否认后,祝棠只是好脾气道:
“有的。但是不多,我记得只东街距街口不远处的两间食铺,一间主售卖果脯,一间是主售糕点。”
“时间久远,兴许早已改头换面,但只要是祝家的铺子,牌匾后面都刻有单一个‘祝’字,这是我父亲的习惯。”
少女的双眼皮褶子很深,认真讲话的时候眼睛显得更大,神采翩飞。
料想祝棠一个丫头片子也不敢骗他。
贺江临招了招手,一头扎进了里屋。
——
祝棠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晌午了。
知桃早早和店里的伙计说过要一碟桃花酥,这会见祝棠醒了,急急忙忙下楼让小二热好再送上来。
客栈的床板邦硬,祝棠只是坐着不动让知桃给她盘发,坚持了几分钟,后腰酸的不行,又弯了下去。
眼下终于得了些空,后知后觉感到有些饿,她四处乱瞄,从桌上拿了一块桃花酥往嘴里塞,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好熟悉的味道。
职业病犯了。
祝棠皱了皱眉,伸手又拿了一块,这次细细地咀嚼着,试图判断出里边是什么馅儿的。
知道了。
就是加了桃花花瓣的红豆馅饼。
熟悉的花香让祝棠想起了自己刚开始做西点师时,最先开始负责的就是鲜花饼。
十几斤的中筋面粉,加上黄油,细砂糖,开水,巨大的面团在祝棠手里像棉花一样柔软,翻过来再揉过去,不断的重复重复,变得结实漂亮,直到能拉出薄膜。
鲜花饼系列里卖的最好的是玫瑰花饼,祝棠通常会提前两天去花店跟老板订购一些新鲜的玫瑰,留下可用部分,将花瓣捣碎做成玫瑰花酱。
最后再加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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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粉和坚果碎,就大功告成了。
可现在嘴里这块桃花酥,只是在陷儿里加了些事先煮熟但不够软的红豆,桃花花瓣捣得也不够碎,整个酥饼的口感很松散。
“哎”,祝棠叹了口气,觉得有点烦,自从穿书过来,每天都是不同类型的疲惫。
好不容易吃点甜品,味道也是一言难尽。
祝棠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接受了古代生活,但现在她承认她破防了。
她想念鲜花饼蔓越莓龙须酥蛋黄酥提拉米苏还有酒酿圆子冰豆花!
走出客栈,街上已经相当热闹了。
原先街上紧关大门的店铺陆陆续续都已经重新开业了。
实在是不想忍受那口感粗制滥造还要收她六文钱的“桃花酥”,祝棠带着知桃出了门。
她决定出去探店。
胤州的确比兴州要繁华不少,除却酒楼客栈,路边的小店沿街开了一路,还有许多推着小车随缘大声吆喝吸引眼球的小摊贩。
街宽路长,商铺四立,大大小小的香铺茶楼,花坊布社,应接不暇。
本来想着去找些卖吃食的小店,结果一路慢逛,当真是花花世界迷人眼,这已经是祝棠驻足讨价还价的第四家小摊了。
这家小摊主要卖的都是些新奇的玩意,鱼形流畅的陶响器、两头圆圆的空竹、长得像秤砣但学名叫推枣磨的小玩意、银银作闪的九连环、琉璃的弹珠......
祝棠原本没觉得这些东西有多么有趣,但古代的娱乐生活实在是太匮乏了。
“四十文,不能再少了!”
“老板,你这个弹珠是有瑕的好吗!而且你那个九连环,看着都有点褪色了!!”
老头的胡子向上一翘一翘,瞪大了眼睛:
“这叫艺术!艺术知道吗!有残缺的才有收藏价值!”
祝棠小嘴一撇,不服输:“你那个弹珠,有块地方都磕破了,放在地上都滚不起来…”
“贺少爷!贺少爷!你快下来吧!”
祝棠砍价到一半,被其他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她侧身望去,只见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雪白的直筒长袍,这会子站在梯子的最上端,伸着手要去掰人家店门上的牌匾。
底下围了一群小厮,边上还有路过侧目的行人频频转头回看。
“都别动老子啊!”
“摔下来你们负责!”
原本想上去把他拽下来的小厮这下不动了,但还是在下面围成一圈,语气焦急:
“贺二郎你快下来吧!”
掌柜的也是一脸为难,着急又生气,在下面大喊道:
“贺江临!你耽误我们做生意了!”
“哪有你这样青天白日来掀别人牌匾的!”
“这不是砸人招牌吗!”
祝棠看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的话语和掌柜接下来说的话不谋而合。
小摊前的老板见祝棠不看他了,注意力全全被别人吸引走,态度软了下来:
“小姐,你看要不这样……”
话还没说完,下一秒,那边的店前平地一声暴呵起:
“逆子!”
“还不快滚下来!”
6. 卖了
是先看热闹还是先做生意,老板是很清楚的,但祝棠显然选择了前者。
她一骨碌把刚刚拿在手里的一堆东西放下,然后拉着知桃就往前跑。
别人认不认得出她不知道,但她认出来了,大喇喇坐在木梯上掀别人家牌匾的那厮不是贺江临还能是谁!
贺父在下面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好端端在衙门上堂呢,结果有人跑来报说贺江临要把人家的店铺给掀了。
顾不得其他,贺父急急忙忙就赶来了。
没想到真看到这货在别人店门前胡作非为。
气得当场暴呵,连连怒骂,让这逆子马上滚下来道歉。
贺江临不这么想,他在上面呆的好好的,只是想看看这牌匾后面是不是真有一个“祝”字,前几家店铺老板都没说话,他安安静静看了就走人了。
偏偏这家的人特倔,非要大喊大叫把事闹大,这下好了,把他父亲都引来了。
贺江临坐在上面,面露不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敷衍道:“好好好,马上就下来。”
看见下面围着的人群,大喊了一声:
“都让开!”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腿一跨,单手一撑,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稳稳落地。
双手作揖,朝那受了惊吓的掌柜小厮们道歉,只是语气欠欠,像是不服,眼皮一撩,耷拉着脸:
“对不住。”
只有这么干巴巴的三个字。
再多也没有了。
贺父一旁的仆从早就看烂了这样的场景,眼下轻车熟路走上前去,脸上堆着笑,语气恭敬有礼:
“这是赔礼,请笑纳。”
贺江临懒得看他们推来推去的戏码,转身和他父亲对上,瞳色沉沉,眉心微皱,说出的话也不太中听:
“老头,你把祝家送的铺子卖了?”
贺父脸一黑,太阳穴的神经一跳一跳,极力忍耐着:“你就这样跟你父亲说话!”
贺江临眼皮耷拉着,懒懒的,像是听了一万遍类似的话语,伸手掏了掏耳朵,继续补充道:
“兴州祝家的铺子,你是不是给卖了?”
不想在和贺江临多说一句话,贺父摆了摆手,彻底没了耐心:“早卖了。”
“别人的铺子你拿去卖了算怎么回事!”
不说还好,提起这个贺父就来气,伸出手指着贺江临的鼻子,气呼呼的:
“你说为什么!”
“要不是你和那太守的打架斗殴,老子至于卖铺子去送钱赔笑吗!”
……
祝棠听着听着,发现两人说的是自己家的铺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卖了。
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棒,祝棠原本上扬的嘴角僵住,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
贺江临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偏过脑袋,正好和祝棠对上。
少女身量不高,此刻就站在街道中间,手里不知道捏着什么。
脸上面无表情,原本有些弧度的嘴角一点一点收回,此刻唇线平直,抿成一条线状。
边上的人来来往往,贺江临却只看到了祝棠一个人。
莫名心头一悸,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他没再搭理贺父,直愣愣地抬腿便朝祝棠走去。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贺江临才意识到,有些事情,原来那么早就已经注定了。
祝棠心头窝火,本想转头就走。
但走是很容易的,后面该怎么办?
她定定地站在那不动,看着贺江临朝她越走越近,眉眼也越来越清晰。
少年五官精致鲜明,鼻梁直挺,现下眼角略微下垂,透露出一丝无措,语气听起来有些迟疑:
“你听到了?”
贺江临只小心地问了一句。
祝棠闷闷地“嗯”了一声。
咬着下唇,细密乌黑的眼睫垂着,落下一层阴影。
贺江临是爱玩了点,又无人拘束,但不代表他没有基本的“良知”。
两家出于友好互换定亲礼,眼下姑娘拿着玉佩来换。
贺家却拿不出东西来。
那张昨日在库房里找到的契书,今日还高高挂着的牌匾,内里的主人却换了个干净。
说来祝家经商确有一套,当时贺家接手来,用不着多操心,月入百两那是轻轻松松,后来接手的老板倒不介意换不换这牌匾,借着还有些响头的牌号接着经营。
若是知道祝家早已破败,恐怕就不会留着了。
“祝春轩”三个大字在后边高高挂着,贺江临这会捏着兜里的文书,只觉手心发烫。
他闭了闭眼,给出一个交代,语气艰难:“我会负责的。”
祝棠还是低着头,看起来根本没信,手里的环扣也不玩了,声音低低,“噢”了一声。
祝棠本来很是郁闷,她不远百里跑过来要商铺,就已经是鼓起勇气的结果了。
眼下铺子被卖,又不可能强行赎回。
再者,真正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若贺江临好心,看她主仆二人可怜,说不定给点银子就打发了。
若懒得搭理,自是没有什么后续。
一般人到这,都会觉得,能做的也都做了,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祝棠也确实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
她一直不会太执着追求什么东西。
这是她打小就知道的道理。
如果忍让些,忍气吞声些,顺从些,日子过得是会不如意,但至少能过下去,就可以。
她常常会谢,如果当时在孤儿院里,她表现得再乖顺些,是不是就会有人把她领走。
如果小时候再听话些,是不是就不会被丢掉?
经历使然,祝棠也没觉得贺江临能再做什么。
很多人都说过喜欢她,觉得她懂事可怜,但没有人会带她走。
贺江临也是一样,他们本就不熟,做到这份上,已经很难得可贵了。
“贺公子,谢谢你。”
祝棠抬眼,认真地说道。
贺江临头一次看清,原来有人瞳孔的颜色,可以是深棕色的,像他小时候爱玩的琥珀珠子,清透漂亮。
贺江临有点着急,声量拔高,急着证明自己:“我…你别不信呀!”
“我信的。”祝棠像在撸猫,顺着贺江临的毛说道。
反正真信假信都无所谓,铺子已经没了。
这下闷闷的人变成了贺江临,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了下来,语气拖长:“屁,你的眼里写满了敷衍二字。”
倒反天罡。
该难受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知桃听不下去了,她家小姐跟哄孩子似的,这贺家二郎还蹬鼻子上脸了。
“贺公子,你差不多得了啊。”
“你要负责,你倒是做实事啊!”
“光嘴上说有什么用!”
知桃愤愤道。
贺江临听了倒也不气,方才恹恹的脸上多了几分若有所思,没一会儿,唇角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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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察地翘了起来。
他稍微抬眼,认真地看着祝棠:
“祝小姐,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一趟?”
——
“你说的负责,就是让我们住在这处宅子里?”
知桃讶异道。
“对啊”,来到自己的地盘,贺江临明显放松多了,整个肩颈都松了下来,身形颀长,单手就推开了眼前的大门,侧身推手。
“请——”
祝棠说不清楚现在的感觉,她正迷茫之后该怎么办,但贺江临给她误打误撞闯了一条新的路出来。
贺江临闲庭信步,把她们带了进去。
是一处还算不错的宅子,虽然不大,但屋内设施一应俱全,比客栈是要舒阔得多。
“我说了负责,就会负责。”
“原本的铺子,我确实没办法还给你们。”
他话锋一转:“但,我会找别的办法补偿你们。”
“但我需要一点时间。”
“在那之前,你们先住这里吧。”
“总住客栈,也不是个办法。”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回来了。
贺江临找了张凳子,伸手抹了抹凳面,“总之,这段时间你们先住这”,看到手上一把灰,又嫌弃地撇了撇嘴,“等会我叫人来收拾收拾。”
祝家原先做的无非是布料、首饰生意,祝棠接手过来也不一定能继续做下去。
但如果重新盘一个店面,做些自己擅长的营生,或许更好一些。
祝棠又想到了早上吃的那碟桃花酥,她下意识喃喃了一句。
贺江临的耳朵像是挂在她身上了,连这么一声含糊的低语都听见了。
重复了一遍,好似把“桃花酥”三个字在嘴里滚了一遍,问道:“你现在想吃?”
贺江临终于从祝棠脸上看到从下午第一面到现在露出来的第一个笑容。
祝棠“噗呲”一声笑了,右颊上的梨涡又现了出来。
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洒着细碎的光,声音轻细:
“不是。”
“贺江临,我想拿回铺子,是想自己做个营生。”
贺江临被她似春日涨潮的笑颜晃了眼,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经点了头。
“那卖胭脂水粉?”
“可以。”
“那卖金银首饰,姑娘用的银钗珠链?”
“也可以。”
“那我也去开客栈呢?”
这下贺江临没有马上应下,皱了皱眉,说不行。
“卖吃食、胭脂水粉、金银首饰、银钗珠链都可以,但是客栈驿站不行。”
“胤州和你们兴州不同,没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多数都是当地人在这生活。”
“更何况,这些地方经营起来,太费工夫,前期投入要大的多。”
“不行。”
这可能是,第一次见面以来,祝棠见过贺江临最认真的一次了。
“贺江临,谢谢你。”
祝棠笑眯眯地看着他,神色柔软。
贺江临拍了拍衣袍,摆摆手说:“没有没有,这本来就是贺家做的不对。”
“要不是我,我父亲也不会卖了你家的铺子。”
午后的阳光蒙上了一层温热,轻飘飘地落下来盈在这宅院之中。
贺江临四肢都传来了暖意,细细麻麻的。
“那个”
贺江临犹豫片刻,故作自然,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7. 第 7 章
祝府。
正厅里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仆从。
等府上众人回来,下人才急急来报,说小姐已经失踪多日不见。
祝棠的姨母,谢三娘,登时慌了神,赶忙去祝棠住的里间去找。
这会哪还有什么人呢。
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妆匣盒中留下的首饰也寥寥无几。
柜里的衣裙倒没少多少,只是熟悉的人一眼便知,姑娘最爱穿的那两件,全都不见了。
谢三娘手扶在柜门上,气得发抖,一双眼闭了又闭。
眼前这景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哪来的失踪?
分明是蓄意逃跑已久。
怪不得那日出门,她伸手要去探祝棠的额头,祝棠还要侧身去躲。
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劲,但也没多想。
毕竟这么多年了,祝棠一直很听话。
谢三娘一巴掌拍在那实木柜门上,声音尖细,向众人发难:
“祝棠那死丫头人去哪了!”
“祝府这么多人,连个姑娘都看不住!”
后面跟着的人哗啦啦跪了一片,但却没人吭声,连头都没敢抬。
“有没有人知道姑娘去哪儿了?”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谢三娘眯了眯眼,冷哼道:“行。”
下一秒,她音量抬高,把门外的丁嬷嬷叫了进来。
神情淡漠,眼神阴冷,吩咐道:
“既然没人知道,那就以看管不力的理由”
“全都发卖了。”
底下的人这会有动静了。
一个丫鬟颤颤巍巍地抬手,瞧着将举未举,音线都在颤,哭着说道:
“我…我知道姑娘去哪儿了。”
——
“小姐,我们当真要搬来住在贺公子的这处宅院里吗?”
知桃抬眼望了一圈,忧心忡忡地问道。
“不行。”
祝棠虽是从现代穿书进来,却也知道男女有别。
无亲无故住在贺江临的宅院里,被人知道了确实不好。
贺江临是随心所欲惯了,不在乎闲言碎语,但她一弱女子要在古代过活,不能给自己找麻烦。
“那小姐方才怎么不直接拒绝贺公子?”
说到这个,祝棠倒有些无奈了,扶着额头说道:“你瞧他那认真的神态,若是不先应下,定要缠着我们说些有的没的。”
“方才我骗他,我已经付了客栈一周的定金,不好毁约,让他过些时日再找人来打扫。”
“在那之前我们先找出房屋租来住,届时他问起,想个理由糊弄了便是。”
祝棠回头望了那屋子一眼,幽幽道:“反正不能住他这个。”
“我不想年纪轻轻脊梁骨就被街坊邻居三言两语戳弯。”
再说了,寄人篱下,那还不是要看贺江临的善心能发多久。
还是有风险的。
再一想,距离她离家也已经有四五日了,推算着时间,姨母众人应当快要回府了。
她偷溜出府的事情必然是瞒不住的。
只能寄希望于镖局,如先前约定的那样,守口如瓶,不要把她给说出去了。
被贺江临那么一打岔,祝棠这会确实开始认真思考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本来想着先把铺子拿到手,别的以后再说。
可眼下现成的铺子没有,要先找个地方暂时住下来。
贺江临行事确实鲁莽了些,但有一点他说对了,一直住客栈也不合适。
至于开店,此事也不能操之过急。
是了,祝棠现在冷静下来了。
自打穿书过来的第一刻起,她就很急切。
急着逃出祝家,急着找贺江临要铺子,方才又没怎么思考,脱口而出一堆开店的想法。
这样不行。
没有人能靠急把事情做成。
站了一天,祝棠此刻腿脚发酸,干脆蹲了下来。
天气严寒,身上衣服穿的又多,此刻竟连蹲下都废了些功夫。
她略带惆怅地叹了口气,感慨自己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古代和现代一样不好混啊。
那么多小说的女主恃美行凶就能结局圆满。
果然是主角光环的缘故。
一阵寒风悠悠吹来,祝棠没忍住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掌心变得温热,复而抬手撑着已经微凉的下巴。
然后又叹了口气。
知桃见小姐蹲下了,也跟着蹲下。
小姐先前在祝府也是这样,总是蹙眉叹气。
“知桃,早知道就让你呆在祝府了。”
祝棠的声音听起来低低的。
“你现在跟着我,保不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补充道:
“我是不想被卖掉,才跑出来。”
“你在祝府待着,反正也不会挨饿挨冻。”
知桃才听不得小姐说自己做的不好。
也蹲着,慢慢一步步从祝棠边上,挪到她面前。
两个姑娘四目相对。
“小姐怎么能这么说!”
“若是小姐跑了,我留下,姨夫人难道会放过我吗!”
祝棠默了两秒,又打起精神来了:
“也是!你还是跟着我比较好!”
“好了好了,我不emo了,我们找房牙看房去。”
“小姐,什么是emo?”
“……”
说干就干。
趁着天还没黑,祝棠打算先找到楼店务,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小姐,那是不是进城初日给我们带路的乞儿?”
祝棠顺着知桃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人还是穿着一身破布麻衣,比上次好些,换了双漆黑的棉鞋。
脸上还是脏兮兮的,这会拿着个不知道从哪淘来的破碗,正一路乞讨,眼看着就快到她们这个方向了。
那乞丐拿着的碗底有个破洞,行人丢进去的铜板掉了出来,一路骨碌在地上滚了起来。
乞丐急得不行,赶忙去追。
好巧不巧,阴差阳错,那铜板滚了一路,最后停在了距离祝棠不到两米远的地方。
那乞丐哼哧哼哧要往这边跑,祝棠先一步往前,蹲下去把铜板捡了起来,直起身,两人正好对上视线,这会子大眼瞪小眼。
一想到当时这乞丐在明月楼前大喊大叫害得她差点颜面尽失,祝棠气得磨牙,皮笑肉不笑道:
“这么巧啊。”
这乞丐也知道当时做的不妥。
祝棠在他带路前就把钱先交给他了,他那一声大叫引得所有人都看过来之后,自己倒是心虚先溜了。
丢下祝棠和知桃二人在人群中被人审视。
此刻底气不足,但还是伸出了手,指了指祝棠手中的铜板
然后又指了指自己。
意思祝棠手里的铜板是他的。
祝棠睨了他一眼,还是把铜板放到了他的手心里,只是不解:
“你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总靠乞讨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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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只是沉默不语,眼里瞧着有两分倔强。
算了。
人都送到眼前了,不用白不用。
祝棠语气软了下来,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得“诶”了一声。
乞丐原本打算转身离开,听见她出声,又在原地站着不动了。
“以后,若是有份工作给你”
“你愿意来吗?”
祝棠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大好人,更不是随地散发菩萨心的圣母。
只是这乞丐瞧着年纪不大,先前拄着拐杖许是有脚伤,现下看他走路倒是自然,想来身体还可以。
除了有些脏兮兮的。
祝棠看他面色,还不算饥黄,应该沦落到乞讨这境地也不久。
她虽有开店的想法,也得有人帮衬着店内的事情才行。
不管日后做什么生意,搬东西总要有人吧。
她和知桃两个女子,又只是初出茅庐刚刚起步,想要招到熟练的小工恐怕也不容易。
更何况这人看着也怪可怜的..
这样思来想去,祝棠心也软了下来。
“你愿意的话,届时我会来寻你的。”
祝棠说的认真,不像唬人。
“潘四。”
良久不说话,潘四的声音粗粝难听,像是含了沙。
——
天黑的很快,过了那个时点后,像有一层黑幕直接从上往下把整个胤州城罩住,严丝合缝的。
祝棠本想到处再逛逛,毕竟她来鄞州城以后,除了今天下午在客栈附近走了走,没多久又被贺江临给拽走了。
但没想到天黑得这么快,速度令人咋舌。
祝棠也不敢在外瞎溜达,跟知桃两个人乖乖地回客栈去了。
两人回到客栈,找了个角落的空桌就坐了下来。
店小二眼尖,顿时脚下生风把菜单递了上来。
一份纸质的菜单,正反加起来笼统不过四面纸,皱巴巴的,菜名倒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
“一份玉米排骨汤,糖蒸酥酪,菜笋。”
祝棠扫了一眼,三两下就挑了几个能判断出来是什么的菜,之前还不觉得饿,报完菜名猛地反应过来今天除了那一叠桃花酥,就没再进过食了。
店里吃饭的人不多,菜很快就上齐了。
祝棠饿得狠了,肚子有些微微发疼,先盛了一碗排骨汤,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汤水喝进胃里,整个人都舒服多了。
她握着勺子,脑子开始思考。
为什么贺江临名声听起来这么差呢?
这两天接触下来她感觉还好啊。
那天围在明月楼前的人说贺江临怎么娶得到媳妇。
连潘四那个乞儿刚开始也是这么说的。
过完年贺江临多少岁了?
十八周岁?还是十九周岁?
在古代,这个年纪还没娶妻,的确是很奇怪。
她爹这个年纪,她都能下地爬了。
但贺江临看起来除了心直口快脾气差脑子不转弯没啥心眼有点大老粗之外,不像传闻里那么差劲。
祝棠想着想着出了神,一个没注意,咬到了一口姜,顿时小脸皱成个包子。
连她那个贼眉鼠眼长得像下水道里阴湿老鼠的姨父都能娶着媳妇。
贺江临生得也还算俊朗,父亲还在胤州城内当着个半大的官。
怎么可能娶不到媳妇。
还有,潘四最开始说的没心肝又是怎么回事?
早知道刚刚问问潘四了。
8. 第 8 章
东源猎场。
得知贺江临等人要来,猎场的人早早地把场地清了出来。
为了方便行事,贺江临原先大方落着的墨发如今高高竖起,只余少许几根鬓发收不进去,露在外面,贴在耳后。
马场的照看工作十分精细,并没有因为主人不在而敷衍了事。
每匹马的身上看起来都干干净净,连兽类的异味也不浓。
想来马场的人知道他们要来,已提前给养着的马儿洗了澡,喂了粮,贺江临脚踩长靴,想再喂些干草,那名叫烈风的黑马却用头一拱,打了个响鼻,不愿伸舌去吃。
贺江临眉梢一挑,也没生气,伸手抚摸它油黑发亮的毛发:“吃过了?”
马儿好似通人性,马蹄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来,极为顺从,贺江临把手一换,“啧啧”几声,摸上了马的下巴。
马场做事的小厮把手一拘,行礼道:“贺公子,今早已经喂过了。”
贺江临微抬下巴,示意自己知道了。
贺江临利索地往马背上一翻,稳稳地立住,微微俯身拍了拍马背,用不着小厮牵马绳,烈风领会主人的意思,鼻息声开始加重,后蹄往后划拉了两下,很快小跑了出去。
围场外面一圈的围栏已经打开了一个缺口,同行的其他人已经进去了,贺江临没做停留,一夹马背,快马加鞭闪了进去,只余下马蹄扬起的灰尘模糊了后人的视线。
说起来,胤州人善打猎并不是什么小众的消息。
胤州城发展伊始便是靠打猎发家,彼时天气严寒,战况紧张,吃了上顿没下顿,没办法,总得要先活下去。家家户户开始到深山老林里去打猎,只是大多数人偶尔能捉到几只野兔充饥,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时间长了确实形成了专门的猎户,只是战火熄了后,粮食供应没那么紧张,运河重新贯通,上山捉野味打猎这种事也慢慢的少了下去,渐渐倒成了一种消遣。
毕竟养马,买弓练箭,开蒙起即练习骑射,这都需要不小的财力支持。
“嗖——”
一支冒着冷光的箭矢径直朝前飞了出去,直直扎入鹿首,一箭毙命。
灼热的鹿血喷了出来,大块大块落在周围的雪地上,刺目的红很快晕开一片。
贺江临看到雪上溅起来的血块,皱了皱眉,眼神有些冷。
等他翻身下马过去时,那头被射中的鹿已没了呼吸,只余下腹部还有些余温,四肢已经一片冰冷麻木。
贺江临喜欢在马背上驰骋的感觉,只是时间久了也觉得无趣,先是骑马,后又是打马球,总之马背上的玩了个遍,最后才开始接触围猎。
他喜欢追逐的感觉,喜欢拉弓射箭那一瞬间寒光飞出的快感。
从围猎到进入林中打猎,也只是因为,足够刺激。
把一堆动物围在圈里猎射有什么意思?
“呦,贺兄围猎之术是愈发精进了。”
说话的人是赵丰,盐司使的儿子。
两人相识也已经有三年,起初相识还是因为贺江临在林中打猎,注意到动静抬手便拉弓准备放箭,没想到那动静是赵丰弄出来的。
险些误伤。
至此,两人算是相识。
贺江临收了弓箭,把余下的箭矢丢回把筒中,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不怎么样。”
不是贺江临谦虚,而是他的确不满意。
对比刚开始接触的人,能猎到便已高兴的不得了。
贺江临自从12岁起就在马背上快活,到现在,追求的是一箭封喉不见血沫,今日虽射中一头鹿,但那鹿血喷了满地,实在是一片狼藉。
失了兴致,贺江临抬手,示意后面跟着的仆从把猎物收走。
“程李什么时候回来?”
赵丰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大清楚。
贺江临嗤笑一声,不屑道:“他挺厉害啊。”
“都现在了还不见人影。”
“怎么着,等会让孩子认我当爹么?”
赵丰脸上跟着红一阵青一阵的,他虽然不是当事人。但程李这事的确是他牵的线,现在人跑了,却留下一大堆烂摊子。
最后是他们二人替他擦的屁股,说是二人,但出主力的还是贺江临。
不是他赵丰不够仗义,若是被他父母知道了,他非被打死不成。
但贺江临就不一样了,贺家本来就不怎么管他。
贺江临哼笑一声,悠悠地开了口:“我这人确实挺爱玩瞎闹的。”
“但这种玩出人命的事情。”
“我不奉陪。”
贺江临说完,抬手,伸直长臂,拉弓。
微微眯起眼,松开手指。
“咻”的一声,又一道箭矢破空穿过,猛地扎入不远处的树干上,树皮当场暴起。
——
可能是看祝棠只是一个女子,猜测她拿不出多少钱,也没什么本事自立门户。
租房中介带着祝棠看了好几处住宅,但都不太符合祝棠的要求。
不是位置太过偏僻,就是里头连个灶台都没有,更别提祝棠早就说了房子里头的灶屋要大一些。
眼下她被带进去的房子,房主因为家人病逝,不愿睹物伤神,这才转手打算租给别人。
只是房子也实在是小,里间能住人的房间只有一个,里头摆着小小一张木床,柜门都有些关不牢了,虚虚地露出一条缝来。
出门左转,便是一间伙房,里头本是有个灶台的,如今只剩下个残缺的台脚,瞧着像是被人砸烂了。
跟着浪费了两天时间,祝棠也慢慢地回过味来了。
饶是她脾气再好,眼下也有些窝火。
先前她还会委婉地说哪些地方不满意,现在她也不想配合了。
中介问祝棠感觉怎么样,祝棠上下看了他一眼,大大方方道:“我看不上。”
没想到祝棠会直接这样说话,中介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会儿:“噢,噢...”
祝棠没再客气,声音冷淡,是不想再继续打商量的语气:“这样吧,你回去跟你东家好好问问有哪些合适的房子。”
“若是有,你再找我来。”
“再都是这种房子,那就换个人来吧。”
顿了顿,看对方没接话,祝棠又礼貌地弯弯唇,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给这短对话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这个钱,还是得给真正做事的人挣。”
那中介脸上也有些尴尬,以为自己捏了个软柿子,没想到生生踢到硬石板上了。
主要祝棠生得温温柔柔与人说话又都是礼貌客气,自是容易不被对方当回事。
一朝发难,瞧着对面终于有些正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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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着挽回道:“祝小姐莫急,我还有一处没带您看呢。”
“待看完再议也不迟。”
跟着中介七拐八拐,祝棠总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直到她站在了中介所说的最后一处宅院前,祝棠环顾了一圈,睁大眼睛看了看上面的牌匾。
一时心情复杂到不知该说什么。
天爷啊,这不就是贺江临说让她住的那间房子吗。
祝棠站在门口,无语地轻笑了一声。
“你说的还剩一处,就是这间啊?”
祝棠抱着侥幸心理,还是问出了口。
“是啊!”
中介听见祝棠轻笑,以为这下总算是找到合适的了吧。
一时胸有成竹起来,作势要去推门,被祝棠拦了下来。
“不用看了。”
中介以为祝棠还在跟她闹脾气,苦口婆心道:
“祝小姐,先前是我带您看的房子都不太好。”
说着,拍了拍胸脯:“但这次,这间绝对可以,您先随我进来看看,再说也不迟。”
“我看过了。”祝棠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一言难尽。
中介大爷摸了摸下巴,显然没把祝棠的话听进去,只当她在说大话,大步走上前去,拿出兜里的一串钥匙,准备打开大门的锁扣。
对准锁眼,捅了进去,只是不管大爷往左拧还是往右拧,都没能听见锁扣弹回来清脆的声音。
大爷一时摸不着头脑,以为是弄错了钥匙,又换了几根捅进去试,还是解不开。
比门锁打开的消息传来更快的,是逐渐靠近动静越来越大的马蹄声。
来的人是贺江临,只不过他不是冲着这处宅子来的,而是途径路过看到自己院子门口有人,这才停了下来。
马背后边还驮着刚从猎场拉回来的猎物。
中介大爷看见贺江临,登时松了一口气,拿着这串怎么也不管用的钥匙,当即奔了过去,别看他年纪大,腿脚功夫倒是丝毫不含糊,不过几秒便来到了贺江临面前。
“贺公子!您给我的钥匙是不是弄错了?”中介大爷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着急,又不敢惹恼了他。
“您看”,说着指了指祝棠的方向,补充道;“我正带人家姑娘看房子呢。”
“不知道怎么,这钥匙突然打不开锁了。”
“您瞧瞧,这会人家正在外面等着呢。”
贺江临刚骑了一路的马,又是刚打了两天猎回来,此刻有些疲惫,胸口微微起伏着,嘴唇微张,呼出白色的气来。
手上的护腕有些松开了,一条红带子就这么随意地在手上绕了两圈此刻垂了下来。
倒给穿着一身黑衣的贺江临平添了几分颜色。
他微微俯身,侧耳倾听,末了,没有直接回答中介,只是不咸不淡地撩起眼皮,抬眼望了过去。
祝棠就这么站在门前,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头上的珠钗折出皎好的白光,脸上相较前几日多了红润。
只是现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无措,手缩在袖子里,不知道是怎么了。
祝棠知道有一道视线,隔着人,远远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看见贺江临神情懒散,只是冲着中介点了点头。
然后听见他似笑非笑,轻描淡写道:
“钥匙,祝小姐没有么?”
9. 第 9 章
贺江临说完后,中介听了有些发懵,愣了一会,“啊”了一声,听起来很是疑惑。
啥意思?
祝小姐越过他早就和房子的主人贺江临联系上了?
于是他直愣愣的,偏过头,转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祝棠。
希望从她这里能得到一点答案。
有时候祝棠也是真的会好奇。
为什么贺江临总是能,那么及时地出现在她面前。
每次都是如此尴尬。
就好像有一双手在背后暗中安排一样,不能让贺江临错过任何一幕。
如果真的有编剧存在的话,那可真的太有生活了。
不过比她先一步打破这份寂静的,是贺江临。
贺家二郎坐在马上,看上去若有所思,单腿跨过,手臂一撑,借力跳了下来。
“祝棠,你要租房啊?”
听到这边的动静,中介又转了过来,一听贺江临熟稔的语气,知道他们二人先前相识,忙接话道:
“对对对。我带这位祝小姐已经看了两天房了。”
“只是先前那几家祝小姐都看不上,我一拍脑袋,想起来您的这间屋子一直闲置着也没人来租住,便想着带她来转转。”
“祝小姐说了,不要离闹市太近,但也不能太过偏僻冷清。”
“内里要有两间起居室,火房,尤其要求了火房要稍大些。”
贺江临“噢”了一声,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很好脾气,问道:“那我这间房怎么样,祝小姐看上了吗?”
该怎么回复呢?
说自己早就看过了,挺好的。
还是配合中介装傻充愣下去得了。
她倒是想直接坦白,可是和贺江临的关系要从那里开始说。
祝棠感觉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你一拳我一脚的。
算了,要不然就别说话得了。
没等祝棠回答,中介大叔先是着急了起来,音量拔高,拍着衣袖说:“贺公子您真是说笑”,然后又伸出手指了指紧闭的大门,继续说:“我连门都没能打开呢,能带祝小姐进去看什么呀?”
一直跟在贺江临边上的小厮名叫石头,这会子眼观鼻观耳观心,自是上道,快步上前去把锁给解开了。
“嘎吱”一声,大门被推开。
贺江临倒是意外的善解人意,偏过脑袋,看向祝棠,询问道:“要进去看看吗?”
祝棠不太明白现在事情的走向。
她原以为贺江临发现她背地里偷偷找别的房子租会生气,但现在看他心平气和的样子,貌似并没有。
她犹豫了一会,干脆顺着他的话继续接下去:“可以吗?”
说完就垂下眼皮,避开贺江临的视线,没敢看他的表情。
中介转过身,看看贺江临的表情,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又看看祝棠,貌似有些紧张,但还算是镇定自若。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笑呵呵的打着圆场:“可以可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贺公子在这那最好了他的房子,肯定比我要更熟。”
刚刚迈进大门,那中介就急着问道:
“那姑娘觉得这里如何?”
祝棠偷瞄了贺江临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给自己打气似的,说的话也给自己留了些余地:“还行。”
中介听了脸上终于露出点喜色,忙不迭接上:“那咱们借着往里走再看看?”
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的贺江临开了口:“钟叔,我带她看吧。”
要认真说起来,贺江临这事做的不地道,在人家眼里看来,那是中介自己拉的客,你这算是越过机构直接自己和房客对接了。
“哎,哎”,不过那名被叫钟叔的男子也没有生气,毕竟整个胤州城,能治得了贺江临的人怕是还没出现,连他父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难道能说不吗?
钟叔欠了欠身,连道几声好,转身准备往外走。但始终放不下心,又绕了回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嘱咐道:贺公子,您带着看是可以,只是到时候成交了,还得麻烦您让石头知会我一声。”
“我这边再把名字给您划去,以后也落得个清净。”
贺江临知道他担心什么,宽慰道:“钟叔,该你的少不了你一分。”
“行,行。”得了贺江临这句话,钟叔终于放下了顾虑,背也比先前挺直了些,又转过来对祝棠笑道:“那姑娘您慢慢看,我先走了。”
语毕,一个人往门口走去,这次没再折返回来。
“你先把东西拉过去,我这边不用人跟着。”
是贺江临在吩咐他的小厮。
祝棠顺着小厮往外走的背影看过去,原来跟在贺江临后面的人骑坐在马上,挂着沉甸甸的篮子。
很快,先前跟在贺江临身后的一帮人也离开了,这会宅院门前冷清清地只剩下祝棠与贺江临二人。
日光微移,斜斜地洒落在贺江临肩头,大半的阳光都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祝棠终于完完全全地把眼睛睁开了,不用撑着手再去挡光。
“不是说好了直接住下,怎么又去找中介?”男人低头看着她,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清冷低哑,带了些凉意。
果然,这一刻还是来了。
祝棠装作无事发生,含糊其辞道:“噢,那我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贺江临睨了她一眼,不出两秒便拆穿了她:“骗人。”
祝棠今日的发型与先前不同,想来是急着出门,知桃只帮她简单盘了个发,连发簪也未多用及,两处耳后的头发低低地打了个弯,天蓝色细纹的发带绑在上头,瞧着让人联想到纯然无害的垂耳兔。
轻柔的微风吹过,祝棠的裙角也跟着微扬,只是幅度很小,不仔细看是不会注意到的。
想来糊弄贺江临的确很困难,倒不如实话实说。
“我与贺公子非亲非故,怎么能直接住进来呢?”
“实在是,与礼不和。”
祝棠的声音很轻,态度却鲜明。
“不是说是我的未婚妻吗?”
祝棠呼吸一窒,抬眼便撞进贺江临黑漆漆的眼里,忽的乱了心跳,一时支支吾吾起来,否认说不是,又说贺江临乱讲话。
见她面上起了恼色,贺江临收起了逗弄她的恶劣心思,嘴上说着冒犯了之类道歉的话语,但面色看不出丝毫的歉意。
末了,贺江临终于站直了身体,不再懒懒散散地靠在门边好似没骨头似的,面上褪去了几分吊儿郎当,不再同她玩笑,淡淡道:
“祝棠,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无非是怕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是不是?”
打从不服管教那天起就活在别人嘴里的贺江临,虽然不觉得这也纳入考虑范围内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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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既然人小姑娘有这份顾虑,他也可以试着去理解。
这事儿也的确是他欠考虑,还得人家姑娘偷偷摸摸重新找人看房。
“你呢,就以普通房客的名义住下,先前说了要补偿你,总得让我做点事。”
“这房租,你若执意要给,就看着随便给点,我空着也是没人住。”
在祝棠看来很麻烦的事情,放在贺江临嘴里总是这么轻松,好像根本用不着操心,抬抬手就能解决似的。
只是祝棠不明白,贺江临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她只是一个,拿着所谓定亲信物就来投奔他,无依无靠,没有退路的商户孤女。
在他们见到彼此的第一面,贺江临就可以拒绝她私下谈谈的请求,但他同意了。
后来祝棠借机提出想把铺子要回来,贺江临明明可以直接拿着已经结束交易的买卖文书,第二天告诉她铺子没了,请自便。
可他却执意当着众人的面,真的去翻老字号的牌匾,只是为了看看是不是如她所言。
到后来,甚至主动提出来会以别的方式补偿她。
可是为什么呢?
正如贺江临所说,他三岁之时,她尚处襁褓之中,若非她贸然闯入他的生活,恐怕他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号人的存在。
“贺公子”,祝棠虽然不解,但表情很严肃。
“哎——”,贺江临拖腔拿调,随声应道。
“谢谢你。”声音不大,咬字清晰。
圆圆的杏眼格外认真地看着他,嘴唇弧度明显,有一点细微的弯起,那处梨涡若隐若现。
贺江临注视着她的嘴唇,用视线缓慢地带过,很轻地掠过她白皙的脸颊,来到微微发红的耳垂肉上,最后回落到她的脸上。
他轻笑了一声,唇角勾起,可能是觉得好笑,半扶着腰:
“祝棠,自打我们碰面以来,你说了多少次谢谢?”
“你自己数过吗?”
自然是没有的。
谁会没事记录自己说过的话啊。
于是祝棠很诚恳地摇了摇头,说记不清了。
看着祝棠这样乖巧的模样,贺江临想到了七娘。
那个至今怀着孕还在城外苦等程李的女子。
当时七娘也是这样,对程李交付了百分之一百的信任,她以为他是来救她逃离苦海的,于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说好。
以至于贺江临见到他们二人的时候,觉得七娘脸上天真的笑颜甚至有些刺眼。
“算了。”
贺江临忽然不明不白地丢了一句。
“什么?”祝棠愣住了。
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秒还在轻笑的男人,突然脸色冷了下来,还说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等了不过几秒,贺江临又轻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祝棠重新打起精神,望向他,等他把话说完。
莫名的,祝棠有些紧张,心脏也跳的很快。
“一直跟我说谢谢”,贺江临说到这,稍微空了几秒,掀起薄薄的眼皮,重新低眼看向她,祝棠第一次发现原来贺江临左眼下眼睑处,有一颗很小的红痣。
两人的距离很近,这一抹红在此刻显得触目惊心,让人移不开视线。
可能是真的好奇,贺江临的头微微偏向肩侧,问道:
“是觉得我是好人吗?”
10. 第 10 章
这下祝棠是真蒙了。
原来男人变脸也是跟翻书一样快。
“你是不是觉得,贺江临人真好,到现在为止,都在替你着想?”
祝棠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嗫嚅着,但没说话,还是闭上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残忍,出口的瞬间贺江临就后悔了,思考其实也没有必要跟祝棠说那么多。
过程不重要吧。
还是结果比较重要。
贺江临说不出煽情哄人的话,只能尽量不那么锐利,试着圆润一点。
“你的丫鬟说了,你是逃出来的,因为你的姨母对你不好。”
“你现在在她身边,跟被吃绝户没什么区别。”
这倒没说错,祝棠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有在听。
贺江临深吸了口气,继续说:
“你能保证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吗?”
“你能保证他们找到这里来,知道你我二人的婚约,不会逼婚吗?”
用不着祝棠回答,他先给出了答案。
“你不能。”
三个字,说出了祝棠现在面临的最大困境。
说句不好听的,其实祝棠现在就是一个在逃人员。
眼下的每一天,都是靠着刚穿书伊始的那份孤勇偷过来的。
战战兢兢,东躲西藏,害怕被找到这里来。
一直到现在,祝棠都在有意逃避这个事实。
她没想过成婚,她想到的只是,拿回铺子,然后养活自己和知桃。没有铺子,那就先住下,再租个店铺也许有些困难,但总是能克服的。
可是如果,在租铺子之前,就被找到了呢。
她逃得掉吗?
在能立足之前,她个人的力量微小到几乎不可见。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说出去的。”
“关于我们两个婚约的事情。”
祝棠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艰难地发了出来,只是非常的无力。
贺江临摇了摇头,眼神温和:“连知桃都知道的事情,你瞒不住的。”
“你觉得,以你自己的名义,知桃的名义住客栈,或者租房,一旦知道被他们得知你在胤州城。”
“你能躲几天?”
贺江临一点也没说错。
祝棠听得手脚发凉,如坠冰窟。
她闭了闭眼,开始后怕。
的确,是她想得太过天真了。
是现在之前逃出来的过程太顺利了些,才会让她产生幻觉。
好像只要耍一点点小聪明,就可以躲过这些咬人的老鼠。
接下来的话,不再需要贺江临一一去说了。
祝棠已经明白了。
“所以你帮我,只是因为不放心。”
“因为在你眼里始终是个隐患。”
“而且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是吗?”
贺江临爽快的点头,眼里流露出两分欣赏。
在这之前,他还担心自己说的太过露骨,如果祝棠在他面前哭鼻子,那会很麻烦。
毕竟他确实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人。
让她搬过来,是想把人牢牢捏手里看着。
说要补偿她,也不过是想让她安分待着,别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很清楚了。
没有继续犹豫纠结的必要,当晚回去,祝棠就开始收拾行李。
知桃不知道祝棠与贺江临白日的谈话内容,不明白为什么小姐突然又改了主意,只是一边乖乖的把架子上的衣服取来叠好,眼瞧着收拾得差不多了,才问道:
“小姐,我们要搬去哪里啊?”
祝棠四下观望,确定该收的东西都已经放好了,这才舒了口气,想到前两日方才和知桃讲过不去贺江临那,结果到头来还是要乖乖去,只得含糊其辞道:“就..去贺江临那。”
知桃点点头,转而开始把自己那两身衣服一同把包放到包袱里去。
祝棠这几日光忙着出去看房了,没多关注知桃,这会看见她这两身衣服,只稀薄薄的几片布料,她皱了皱眉,没忍住上手直接接了过来,不碰还好,这布料搁手上都扎手。
她罕见地沉默了几秒,窝窝囊囊地用了点小劲,但又收着力,把衣服恶狠狠地塞了进去。
声音低低的:“等搬过去空闲了,我带你去置办新衣裳。”
——
翌日清晨。
祝棠用过早饭之后,到柜台边上结清了这几日的账,接连拿出去好几锭银子,用手一戳,原本鼓囊囊的钱袋迅速瘪了一块儿下去。
怎么胤州城的物价这么贵!
她清完帐,又走回到用餐的桌边,看了一眼桌上几乎没动过的玲珑水晶包,还有好好的一笼就这么冒着热气放在桌面上。
祝棠想到刚刚把钱递出去那股子肉疼的感觉。
这都是钱啊!
胤州城的物价其实不高,只是祝棠初来乍到,又是个古人皮囊现代人芯子,看见什么都新鲜,都想着买来尝尝拿来玩玩,这才一下子发现自己钱都花超出去了。
她默默抽了个挂在桌下干净的纸袋子,又用筷子一个一个夹起来放了进去,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刚推开客栈的大门,祝棠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这胤州城不愧是靠北这一圈的地带,若是江南,过了最冷的几日应当已经开始慢慢回温了。
但胤州城不是,这几日只是渐渐的不再下雪,但气温还在降,没有一点回升的迹象。
幸好贺江临的下属石头倒是很靠谱,这会虽然还早,但那马车已经停在客栈门口候着了。
见她二人从里头出来,石头立刻探身进去,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单手从里头拿了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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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出来。
三两下跳下马车,摆好位置,又让开来,伸出一只手,扶着她们二人站上去。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祝棠手都冻僵了,指尖微微发红,用力握紧也起不了几个温度。
只好快快掀开帘子坐进去,里头早已安好了软垫通铺,坐下后倒觉得舒畅多了。
等了一会,马车也没什么动静,祝棠在里头默默搓手哈气取暖。
下一秒,石头掀开帘子,手上拎了一个小炉子,里头装着几块黑炭,他脸上也被冻的通红,很快的进身把炉子放到了车内中间固定好的架子上,又拿着铁钳轻轻拨弄了几下。
车内温度马上就暖起来了,跟打了暖气似的。
祝棠看见石头拿着炉子进来,跟在路上捡到钱似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嘴角也跟着咧开来,笑眯眯的:
“石头!你怎么这么聪明!”
她之前做镖局的马车在路上奔波了足足三日,也没见那车夫在里头放过炉子之类的物品给她取暖。
全靠知桃带出来的那个汤婆子一路硬抗。
想想都是辛酸泪。
祝棠忍不住跺了跺脚,软语抱怨道:“你们胤州真的太冷了。”
石头这人腼腆,禁不住夸,更何况是祝棠这样带着笑真心实意的感叹。
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嘿嘿”一声道: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家公子的主意。”
“公子知道姑娘你是兴州来的,还特地嘱咐了我一番。”
石头哪里敢居功自夸,虽然搞不清楚公子为何对祝小姐关照有加,但他一个下人,听着吩咐行事就是了,总归不会出错的。
昨儿个晚上公子出门前特意嘱咐他用这两带着置物架的马车出发,又反复叮嘱他把炉子先烧起来带上,这般用心,他自是不能掉队了。
祝棠愣了片刻,缓过来之后又接着问道:
“那你家公子人呢?”
石头嘴上没个把门儿,说了个干净:
“我家公子昨儿晚上参加聚会去了这会儿恐怕还在家里歇着呢。”
以为祝棠是担心自己一个人不行,他又拍拍胸脯,打包票保证道:
“祝姑娘放心,公子出门前都交代好了,我带你们去便是。”
噢,喝酒去了。
这会估计还在家里呼呼睡大觉。
等酒醒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
并不是很意外,祝棠点点头,不太在意。
她低头一看,注意到石头通红快要皲裂开的手,于心不忍:“你等等。”
石头原本打算退出去的身子又停了下来,祝棠在包袱里摸了几秒,很快找到自己先前已经让小二注好热水的汤婆子,直接掏了出来。
她抿了抿嘴,一把塞到了石头手里。
“你拿着,等会到那还有一段距离。”
11. 第 11 章
搬进来的第二天,祝棠和知桃总算是把房子给布置好了。
说起来也没有费多大功夫,因为贺江临先前已经叫人进来扫洒过一遍了,只是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比较讲究,东瞧瞧西摸摸,最后还是没忍住,干脆自己上手了。
只是贺江临出手确实大方,这间住宅从外面的大门瞧来并不起眼,是很普通的平房小院,门梁上也只是挂了一块木牌,上面端端正正刻着一个“贺”字。
推开门往里走,四方的院子四角的天,布局倒是简单,三间左前右立着三间住房,伙房和茅舍都在后院里。
若是以先前祝棠的身体素质,定吃不消多日奔波后还要起来干活这样高强度的生活,只是穿书的日子久了,祝棠猜测也许是魂肉结合得更扎实了,比起之前走路发虚冷汗涔涔的虚弱,现在已经好了许多,至少陪着知桃一起花了整日收拾屋舍,除了手脚发酸倒也没什么其他感觉。
“咕噜咕噜”,祝棠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叫,干脆地把抹布一丢,站起身来,望向知桃半蹲着擦妆匣盒的身影,感慨这丫头干起活来就不知道饿,三两步走了过去,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放到桌上,轻声道:
“走走走,吃饭啦。”
傍晚的胤州城要比兴州温柔的多,橘红的夕阳模糊了边界,悠悠地落在行人身上,驱散了不少寒意。
祝棠一路逛过来,最后进了街边的一家酒楼,两个姑娘用不着多,只点了三盘小菜,吃不完,还剩下好多。
本着尽可能不浪费的想法,祝棠朝小二招了招手,压着声音道:“你好,可以帮我打包一下吗?”
这个要求并不少见,店小二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把桌上余下的菜好好地收了起来,还给祝棠拿来了个纸袋,酷酷一顿塞。
——
走回到安定街,祝棠远远地就看见有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
只能从背后观望,看不出马车上坐的人是谁。
“你能保证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吗?”
贺江临前两日质问她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祝棠登时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不敢贸然向前,躲在街角拐弯口不敢向前。
像个小偷一样,祝棠躲在墙角后面,时不时探头去窥视,稍有风吹草动又吓得赶紧把脑袋缩回来。
“看什么呢!”
男人阴测测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没有任何前兆,仿佛平地炸锅一般,更何况这会早已走出了闹市,居民区安静的只剩风声。
祝棠被吓得一抖,当场“嗷”了一声猛地跳开了,手上打包的吃食一个没稳住,当即甩了出去,汤汤水水的洒了一地,几块完好的梅花糕孤零零地在石板路上滚了几圈,站上满地的灰尘,停了下来。
贺江临看她被吓得直拍胸脯,小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嘴角挂上得逞后恶劣的笑容:“做什么亏心事呢?”
!
居然有这样恶人先告状的人。
她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顺下去,另一股气又冲了上来。
只是刚受到惊吓,还没缓过来,纵使现在很想破口大骂贺江临这个耍人玩的孙子,说出来的话也只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听着有几分幽怨倒是真的:
“你吓唬我干嘛?”
贺江临一听,更乐了,笑出声来:“你看看你鬼鬼祟祟那样,我怕你偷别人东西。”
听到那边马车传来嘎吱的声音,定是有人要下来了,祝棠一个紧张,先上前捂住了贺江临的嘴巴。
少女的手很软,可能是刚刚被吓到的缘故,此刻有些发凉,贺江临耸耸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刚要张嘴说话,祝棠手上暗暗使劲,自以为很凶,瞪了他一眼,命令道:“别说话!”
顺着祝棠的视线看过去,果然有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夜晚的胤州天很黑,像一块漆黑的幕布牢牢的压下来,这也是为什么祝棠不敢上前的缘故。
没看清之前她不敢贸然行动。
马车上的帘子晃了几下,先探出来的是一个带着暖黄亮光的大圆灯笼,接着是连接着灯笼的细杆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祝棠看得认真,手上不自觉卸了力,贺江临偏了偏脑袋,摆脱她的桎梏,也凑上前去看,一时间两颗毛茸茸的脑袋挨到了一块儿。
她没好气地把贺江临的脑袋往外推,嫌弃道:“你挡着我了。”
只见车棚抖动了两下,车上的人终于下来了。
祝棠紧张地眯起眼睛,下来的人穿着一身青黑色布衣,再往上看,聊胜于无的灯笼照亮了来人的脸。
!
这人不就是前两日送她的石头吗。
祝棠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她没好气地瞥了贺江临一眼,那人像是预料到她的反应,觉得特有意思似的,这会肩膀牵动着手臂,因为憋笑,整个人都开始抖。
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贺江临咳了两声,眼角有些湿润,乌黑的睫毛这下瞧着更明显了,整个人因为先前憋的,脸上多了几分人气。
“喂,你问问石头我敲了多久的门,里面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着还伸出两根手指去捏祝棠的脸,有些风流道:“还用这眼神看我,没良心的。”
祝棠皮肤白嫩,生气的时候下意识抿嘴,脸颊肉微微鼓起,贺江临看着手痒许久了,终于没忍住下手了,只是力道没收住,这会把手放下,能瞧见祝棠两颊上发红的指印。
他没想到会这样,那两根“罪魁祸指”讪讪地在衣服上搓了两下,倒打一耙道:“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水做的不成,这么轻易就留下印子了。”
“你找我干嘛?”祝棠没被他带偏,准确地抓住了重点。
贺江临低下头,在腰上摸了一圈,愣了一会,反应过来,朝马车那边大喊道:
“石头!过来!”
男人的声量一下子拔高,声音清亮,穿透力强,祝棠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边的石头听见自家主子的声音,屁颠屁颠提着灯笼就跑过来了,大气还没喘匀,手先伸了出来。
手心上是一个藏蓝色的荷包,绣着两朵荷花的样式,做工也极其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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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江临努了努嘴,眼神示意祝棠伸手去拿。
荷包很轻,拿着没什么重量,用的料子很软,祝棠单手捏着,下意识在上面摩挲了两下。
“打开看看。”见她不动,贺江临催促道。
不疑有他,祝棠拉开荷包的袋子,拿出来一看,里头不是香料,而是一卷纸币,更准确的说,是一卷整整齐齐用细绳捆好的银票。
祝棠抿着唇,捆成卷的银票就这么乖乖躺在她的手心。
她抬起头,对上贺江临心平气和的眼神,问道:“什么意思?”
“是不是傻。”
这还要自己一点点解释。
贺江临有些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答应过你的补偿。”
“把你们家铺子弄没了,总得赔点钱吧。”
“总不能好事都让我占了,坏事让你背。”
祝棠解开木绳,一张一张数,末了,从里头抽出三张来,重新递还给贺江临。
声音轻柔,态度坚定:
“多了。”
“就是市里最中心的铺子,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贺江临挑了挑眉,祝棠每日都在做什么,石头都有派人知会贺江临一声,他没想到祝棠原来对这些已经有所了解了。
“别了,我不收姑娘的钱。”
“更何况这钱还是我给出去的。”
贺江临声调懒懒的,蛮不在乎道。
见他确实无意,祝棠神色也认真起来,仔细想来,穿书至今,好像从未向谁行过礼,这是祝棠第一次,认真弯腰,摆手作揖,想给贺江临行个礼。
手摆到一半,被贺江临一双大手给拦住了,极度看不上眼似的,撇着嘴:
“别跟那些古板老头一样行这些穷酸礼。”
“用不着。”
“要的。”祝棠很是固执道。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她在现代好多歹说也活了二十多年。人情世故这方面不说手拿把掐,但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眼下她不能为贺江临做什么,连贺江临喜欢什么、平常爱做什么都不大清楚,甚至还一直在向他索取,现下又多收了几百两银子,最起码要行个谢礼吧。
贺江临很轻地叹了口气,语气淡淡:
“给你就拿着。就当是感谢你娘当年特地来为我娘吊唁。”
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祝棠有些错愕。
原来贺夫人早已离世了吗?
她竟全然不知。
“我,我不知道。”祝棠面上多了几分愧疚,虽然这是贺江临自己主动提的,严格意义上说来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
贺江临好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也正常。”
“谁会把这些事拿出去到处说。”
不过几秒,贺江临好像又恢复了吊儿郎当不着调的模样,眉眼带笑,清棱棱的目光慢慢落在祝棠脸上,直让人想到松风朗月,檐上白雪。
祝棠心头一动,脱口而出:
“那我请你吃饭吧?”
12. 第 12 章
贺江临闻言,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在地上孤零零躺着的梅花糕,委婉的拒绝了:
“还是不了吧。”
......
没说让你吃掉地上打包回来的剩饭。
祝棠干脆挪了两步,挡在他的视线面前,无奈道:“没说让你吃那个。”
虽然祝棠说要请他吃饭,但贺江临却没什么兴趣。
他这趟过来只是为了把东西送到她手上,既然事儿办完了,就不用有多余的拉扯了。
“别的也不用麻烦,我吃过了。”
——
第二日,贺江临睡到日上竿头才慢悠悠睁眼醒来,只简单地洗漱过后,这才出门赶往与人约好的醉仙居。
这醉仙居瞧着名字是个酒坊,但实际里头还藏着些不摆在明面上的交易。
贺江临每回打猎回来,若想拿好东西换些银钱,都要来这。
贺家老爷虽然管不住贺江临的言行举止,不克扣他的吃穿用度,但在金钱方面看得死紧。贺江临虽然口口声声说要补偿祝棠,但让他一次性拿出几百两银子去赔,他把身上的兜掏了个底朝天也凑不出来。
只好急哄哄的去东源猎场碰碰运气,好在技术傍身,恰巧老天开眼,忙活两天,捕下一头公鹿。
只是这种大型动物,要想直接找到接手的买家也实非易事。
但若拆开来便很可观了,毕竟鹿全身是宝,鹿茸鹿鞭鹿血鹿角,随便单独拎出一个都是炙手可热的。
贺江临今日来醉仙居,就是为了感谢直接接手爽快付款的买家。
小厮利索地推开门,贺江临先是闻到一股很浓的胭脂水粉味,皱了皱眉,还是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只是坐在那的人实在眼熟,这怀中抱着温香软玉的男子不是消失了数月的程李还能是谁?
贺江临太阳穴下有条神经突突地跳了两下,默了几秒,语气不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李倒也不介意贺江临的冷脸,看上去极有耐心,还慢条斯理给贺江临倒上了一杯酒。
顾左右而言他:
“我这次主要是为了感谢贺兄,这几个月替我照顾七娘。”
贺江临坐下,没碰面前刚刚烫好的热酒:“你要把她接回去了吗?”
程李微微一笑,回答道:“那是自然。”
“早就该接入府了。”
“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五月有余。”
贺江临不爱管别人的闲事,但既然先前受人之托,他也就耐着性子坐下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他不爱看恃强凌弱的把戏,也看不上程李玩弄女子的招数,虚伪且令人作呕。
“是吗,我竟不知。”
“可谁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程李听到这个消息,脸上表情没变,甚至有些冷漠,像是与自己无关。
反而充满恶意,揣测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程李,我不知道你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可你明知道她的困境,还要给她火上浇油。”
贺江临声音不大,他不认为自己三言两语能点醒程李,也不想再花功夫在程李身上。
他替程李找过许多借口,但都敌不过程李亲口说的这么几句话来的干脆。
“他们都说,我贺江临是胤州城最不服管教,整日无所事事的浪荡子。”
“可我只是看不惯那些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来回奉承。”
“我不想活在别人的规训中。”
贺江临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压低,带了些微不可察的戾气,语气逐渐加重。
“你明知道,一个女子,被全心托付的男子辜负要付出的代价有多重。”
也许是累了,觉得再怎么说也于事无补。
贺江临只是淡淡道:
“但现在,我也挺看不上你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语毕,贺江临拿起面前摆着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生得俊朗,房间里隐隐绰绰的烛火只堪堪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因着光影的缘故,眉骨和鼻骨被很好地映衬出来,落下淡淡的一层阴影。
因为带着情绪,眼神多了几分薄凉,或许是自嘲看错了人,嘴角被牵动着,薄唇微启:
“我们以后也用不着再联系了。”
语气平平,但程李知道,有一把锐利雪亮的刀直直砍了下来,当即切断了他与贺江临之间的联系。
面露讶异,程李错愕地看着他:“不至于吧。”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贺江临看着他,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嗤笑一声,点点头,程李以为他要附和自己的话语,只是没想到接下来的话更为露骨。
“你也不过是一个名叫程李的人而已。”
程李再是无耻流氓,也禁不住贺江临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刺他。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慢慢收紧,用的力道太大,手指发白,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强颜欢笑道:
“贺兄,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男女之事,讲究你情我愿。”
“她程七娘自己都没说什么,你在这替她打抱不平算怎么回事。”
“你对她有意思?”
程李一时昏了头,没经过脑子思考就先把话说了出来,自知失言,说完就闭上了嘴。
贺江临纵是知道程李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彻底下了头。
他看着强词夺理的程李,眼里划过一丝荒唐,很快归于沉寂。
“多谢你出钱买了那头鹿。”
一眼都不想再放在程李身上,多耽误一秒都像是极大的浪费。
贺江临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李,下颌线清晰凌厉,宣告最后的耐心彻底告罄:
“以后见面就当不认识。”
——
贺府。
主厅内众人已然齐齐落座,唯独贺江临的位子还空着。
众目睽睽之下施施然落座,对贺江临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丝毫不觉有何尴尬。
“早与你说了,今夜元宵要一聚。”
“成日只知道在外面鬼混,你倒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贺父看见他一身懒洋洋的模样就窝火,不听管教,我行我素,一出门便没个准数,把家当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前两日干什么去了?”
就知道躲不过,贺江临倒也干脆,没有隐瞒。
“打猎。”
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个字。
边上的亲戚倒是赏脸,听他这么说,颇有兴趣地问道:
“是么,贺二都猎到了些什么?”
贺江临拿着筷子,拨弄了几下碗里早就凉透的元宵团子,泡久了,面皮发胀,黏成一块。
心不在焉道:“野兔啊,松鼠什么的。”
贺父听了顿时觉得脸上无光,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把时间花在这些不成器的事情上,有什么用。”
贺江临只是淡淡撩眼,不咸不淡道:“是,做官才是成器。”
边上人面面相觑,不好在这父子二人拌嘴中说什么,老的不好惹,小的更是横冲直撞惯了。
但总不能让这两人一直互呛下去,合该有个人出来打圆场。
贺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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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的继母,虽然现在只是个姨娘,但因贺夫人离世,再加上贺父年纪上来,不再有别的心思,虽无主母之位,但却实在的捏着主母权力。
她笑笑,主动出来递了台阶:“你这孩子,就爱和你父亲说笑。”
“我看啊,成不成器的都再说,你这脾气,是该成家有个人管管了。”
一旁的人听了,纷纷附和道:
“是啊是啊,贺二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看城内哪有18还未娶妻的男子?”
“我向他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生出来了。”
说话的人是贺江临的二伯,碌碌一生也没做出什么成绩,只是傍着贺父的关系,谋了个小官混日子。
贺江临闻言笑了笑,眼里却不大和善:“二伯,你去年也生了个儿子。”
言下之意就是,有这闲工夫就回家管好自己的儿子。
我的事与你无关。
“行了!”
“不吃就早点下去!”
贺江临等的就是这句话。
顺着他爹打来的巴掌就起身离开了宴席。
虽说贺家人早已经习惯了他们父子二人不对头的关系,但就这么当面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贺江临也不赖着惹人烦,当即站起身就往外走,碗里的东西是连一筷子也没夹。
石头见他出来了,表情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知道又是在里头受气了,快走两步跟上他的步伐,殷切道:
“公子,祝小姐送了些吃食过来,还热乎着,要用吗?”
贺江临闻言,脚步没停,依旧往自己屋子方向走去,语气平平,问道:
“送来了些什么?”
石头一听知道有戏,往他跟前凑:“我算着时间,觉得公子你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已经提前放在桌上了。”
守在门前的侍女早听见了二人的动作,先他们一步把门打开候着,贺江临眼尖,人还没进去,已经瞧见了桌上摆着的吃食。
细纹白瓷碗里成满了雪白的面团子,各个露着烹煮后通透的光泽,紧紧挨在一块,这会还冒着热气,一缕一缕地往上飘。
贺江临拿起边上的竹筷,那面团软糯有弹性,被筷子夹住也只是被压扁变形而已。
咬下一口,甜香的芝麻馅儿流入口中,带着暖意,一时直达五脏六腑。
贺江临空了半日的肚子,这会终于进了些热的吃食。
“她去哪儿买来的?”
贺江临埋头连着吃了好几个,眼瞧着没剩了,放下筷子,终于大大方方的给出了一个评价。
“味道还过得去。”
石头看他家公子一连狂吃不带停的,心想公子你也真是爱装。
“不是买的,祝姑娘说是她自己做的。”
贺江临擦嘴的动作卡在一半,不上不下的。有些惊讶,重复了一遍石头的话语,显然不信:
“她自己做的?”
“是啊。说是连面粉都是祝姑娘亲自去买来的,在伙房里待了一个下午呢。”
贺江临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起来。
“她人呢?”
“哪能啊,不是祝姑娘自己来的,多冷的天啊。”
“她让她丫鬟送来的?”
石头搞不明白贺江临吃了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嘛,但他也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继续回答道:
“不是啊,是个男人送过来的。”
听到这话,贺江临嘴角上扬的弧度猛地定住,一点点收回,面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但看上去还是很正常,听起来也只是随便问问:
“她哪认识什么男人?”
13. 第 13 章
想要亲自下厨煮元宵的这个念头,早在贺江临来给她送钱之前就有了。
祝棠一直跃跃欲试,只是先前在客栈没有这个机会,现在搬到新的住处,总算是实现了下厨自由。
月上梢头,伙房里只有祝棠和知桃二人,案板上还剩了一些没下锅的生面团,就这么扔了也怪可惜的,祝棠想了想,开口道:“我们明天早餐也吃元宵吧?”
知桃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比起明日吃什么,有一件事更让她好奇,手上的活没停,问道:“小姐,你什么时候学会做元宵的?”
坏了。忘记这茬了。
原主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自然从来不会亲自下厨,更别提和面做陷这样的事。
空气里还存留着方才下锅没散干净的热气,祝棠抬手揉了揉眼睛,试图把这事简单地揭过去,含糊道:“这个简单的嘛。”
“你忘啦,之前我们不是经常偷偷去小厨房求厨娘再煮点。”
“看多了就会啦。”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祝棠把剩下的面团很快地收到碗里,又从不远处拿来个盖子罩上,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冒泪花,拍了拍知桃的肩膀:“明天别忘了潘四的份儿。”
“我困了,先去睡了哈。”
经过简单的洗漱之后,祝棠掀开被褥,一下钻了进去。
刚躺进去的时候总觉得有冷空气死命地往里头钻,她伸出手,飞快地帮自己掖了掖被角,用了些力道压实,看着漆黑的床顶,陷入了回忆。
虽然祝棠之前的确有过要把潘四叫来当成自己人的想法,但在她之前的计划里,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实施。
前日,她带着知桃去购置几身新衣裳,走出店门,却被潘四拦住了。
他右手攥着一把黄色的纸张,见到祝棠后,从里头抽出一张,抚平,递了过来。
只扫了一眼,祝棠感到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一般,死死地盯着上边的画像,好半晌,才艰难地移开视线。
深吸了一口气,祝棠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不敢置信地抬头问道:“哪来的?”
“是你吧。”潘四说话还是和之前一样简短,如果说在之前他只是抱有怀疑,那么此刻看到祝棠的反应,是个傻子也明白了。
“携家中细软出走,是你吗?”
“祝家的大小姐?”
“所以呢,你要拿着这张画像带我去官府领赏吗?”
祝家找不到人,报官了。
在各地发寻人启事,提供有用线索者可去当地官府领赏。
祝棠冷冷的看向黄纸上写着的墨字,好笑地感慨道,看来姨母是真着急了,居然舍得在她身上花这么大的本钱。
不过想想也是,找到她能得到的效益只会更高吧。
天上掉下个烂事砸在她脑袋上,她总得先有所防备。
至少,最后被找上门来的时候,要有个男丁堵门让她有机会溜走吧。
就这样,比计划提前了许多,潘四被祝棠提前招安了,就住在贺江临这间住宅里,祝棠给他也分了个小房间出去。
事出紧急,只能先这样了。不知道让潘四送过去的元宵,贺江临吃了没有。
祝棠迷迷糊糊地想着,思绪不自觉开始发散,慢慢阖上了眼,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
祝棠在院子里躲了一周没出门,除了躺在一张长椅上晒晒太阳,无聊了去伙房给知桃帮忙,其余时间都在发呆。
但凡需要出门的事情全都交给了潘四,说来也奇怪,虽然认识也不过几周,但祝棠对潘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可能是被他的脸骗了吧。
认真洗过脸的潘四,不再是之前倒霉穷酸样儿,虽然五官称不上出众,但却很是和谐,看着一股憨厚老实样。至少他没直接拉着祝棠去官府,也算是可靠吧。
大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像是年久失修一样卡顿,潘四进来后,又转身把门闩重新卡上了。
他快步走进来,手上的东西交给知桃后,脚下生风,来到祝棠面前。
祝棠注意到这次他手上不再有那些黄纸寻单,眼睛一亮,先潘四一步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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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那些人放弃了?”
潘四拧着眉,先是点了点头,但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不太对劲。”
“前几日我都在天亮前去把贴在城墙根下的单子撕了干净,可我今日前去一看,墙上干干净净。”
“连官府衙门前的公栏上,瞧着也是极为干净。”
祝棠很缓慢地接话,自己也不大确定,试探地发问:“那是,他们寻不到我,放弃了吗?”
“我还听人说,贺家二公子,昨日在赌坊正杀得尽兴,直接被贺家老爷派人将其缚了手,捆着押回去了。”
说到这,潘四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祝棠忍不住,催促他:“往下说呀!”
潘四闭了闭眼,视如死归般,一股脑吐了个干净:“说是贺二郎瞒着家里人在外头养了人,被贺老爷知道了,夜里闹得动静可大,边上邻居一早就传开了。”
他看了一眼祝棠,最后补上一句:“说是,城里一个,城外一个。”
——
贺府。
贺江临仍在大堂内跪着,天寒地冻,两块膝盖骨跪的失去了知觉,背上的肌肉光是牵扯到,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灼烧感,疼的人龇牙咧嘴。
石头光是在后面守着,都已经筋疲力尽,双脚发软。
终于看不下去,猫着腰溜进去,陪着贺江临跪在一旁,语气焦急又无奈:“公子,您和老爷低一次头,服一次软,不行吗?”
连牵动嘴角都像是用尽了力气,贺江临连眼都没抬,咬着牙说:“我说了没有。你看他信吗?”
足足跪了将近四个时辰,贺江临的脊背弯了下去,猛地脱了力,眼前一黑,整个人摔了下去。
幸亏石头跪在一旁,即时撑住了贺江临的身体,没让他的脸顺势砸在地上。
这会贺江临整个人都压在他的身侧,温度异常高,石头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心下暗叫不好,额间一片滚烫,脸上更是飞上两朵红晕,整个人像烧起来了一般。
自此,贺家又是好大一番动静,兵荒马乱。
14. 第 14 章
“主家,这该如何是好?”
“临儿的名声本就岌岌可危,现下传出这档子事来,日后还说什么媒,成什么家?”
说话的这位是贺家的姨娘,虽没有主母的身份,但也为贺家老爷诞下一儿一女,如今是手握主母实权,没有名号罢了。
贺姨娘像是真心替贺江临发愁似的,眉心一蹙,瞧着愁容满面。
贺家老爷本就一直在为贺江临的婚事头疼,这会儿听姨娘在一旁添油加醋,更是怒火中烧,此刻胸脯起伏着,怒骂道:
“不成器的东西,只会丢我的脸!”
“是我太惯着他了!”
贺姨娘伸手轻抚他的后背,低声劝道:
“老爷也不必太过生气,不是派人去查过了吗?”
“城外那个跟临儿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女人是程家那个小儿子悄悄摸摸养在外头的,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有了身孕,出不了几日就会被接回程家。”
贺父紧皱的眉心松开一点,但依旧是一脸的阴沉,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问道:
“那另一个呢?”
贺姨娘看起来有些苦恼,迟疑了片刻,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贺父本就气火攻心,看她这般支支吾吾的样子,更是没什么耐心,手指屈在桌面上,烦躁地一点一点:
“到此境地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贺姨娘低眉顺眼,不敢忤逆,把派人探来的消息一一说了出来。
“说起来,倒也真是奇怪。”
“城内的这位姑娘,进城来的日子堪堪才过半月,便与临儿搭上了关系。”
“我正疑心,毕竟临儿平日行事虽无拘无束风流了些,却也不是在男女之事上乱来的孩子。”
“私下里,我便派人仔细探查了一番。”
说到这,贺姨娘停顿了一会,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女,那侍女领会她的意思,不消片刻,便将一张有着祝棠画像的黄纸呈了上来。
“主家,您瞧瞧,近日来城内张贴的寻事,可不就是被咱们临儿藏起来的姑娘吗。”
——
祝棠也不是个傻子,只会干坐着等人找上门来。
她有预想过会爆雷,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急。
被祝家人找到,也许还需要一些时日,但是贺家人要想在胤州城捉住一个祝棠,那还是轻而易举,绰绰有余的。
现下她想溜走,是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贺家也的确没给祝棠反应过来找后路的时间,距离潘四和她说完这些消息不过一个时辰,贺家已经带人上门来堵了。
“笃笃笃”,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外头显然来了不只一个人。
一直躲下去总归也不是个办法。
潘四得了令,走上前去,取下门栓,把门打开了。
外头停着一顶轿子,随行的仆从足足有四五个。
打头的人祝棠不认识,也从未见过。
只是瞧着已有些许年纪上来了,佝偻着腰,头发有些白,对着她好声好气说道:
“祝姑娘,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来到胤州城这么久,祝棠从未关心过贺府在哪。
没想到距离也实在是近,她与知桃两人坐在轿子里头,左右不过两刻钟时间,抬轿的人小心地放下,等他们停稳当了,祝棠这才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兴许是觉得祝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年纪尚小的姑娘,又或者是觉得她如何也翻不出花来,祝棠被佣人一路领着走进贺府,待进了主厅,只看到上位坐着一个妆容精致、面容姣好、穿着华丽的女子。
领她进来的佣人见了她,低声唤了声“夫人”,便不再待在场上碍眼,很快退了出去。
偌大的会客厅里,此刻只剩下祝棠和贺姨娘两人。
摸不清对方的态度,自己又是小辈,祝棠想了想,先行了通屈膝礼,学着方才那人的样子,也跟着唤了一声“夫人”。
像是才注意到祝棠一般,贺姨娘放下手中还在冒热气的茶具,终于舍得把眼光分到祝棠身上,好半晌,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样貌生的倒的确端庄。”
祝棠的心一紧,莫名有些不安起来,但还是努力试探地问道:“不知夫人领我来贺府,是为何事?”
贺姨娘笑盈盈的,下了座,走上前来,她双手握住了祝棠,掌心温暖,但指尖上戴的护甲却冰凉。
说出的话也打了祝棠一个措手不及:“自然是要商讨你与临儿的婚事。”
这话像是往平静的水面上掷下了什么庞然大物一般,在祝棠的心中猛地激起一串剧烈的水花。
来不及说话,贺姨娘不顾她的反应,继续说道:
“临儿也算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姑娘何乐而不为呢?”
“那小子就这么把你安置在外边小院里,也着实委屈你了。”
误会。
天大的误会。
祝棠努力平复心情,缓声说道:“夫人您想多了。”
“我与贺江临只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而已,根本谈不上心悦的程度。”
贺姨娘被拒了也不恼,翩翩然转身坐回到主位上,温声劝道:“我再多给祝姑娘一些考虑的时间。”
“只是祝姑娘还是要快些做决定。”
“毕竟祝家的丁嬷嬷一直被扣在贺家的后院里,仔细想想,也不太合适。”
怪不得。
贺家先前分明从未注意过她,现在却直接上门拿人。
怪不得先前日日贴着的寻贴,偏生这两日不知被谁撕得干干净净。
原来祝家早就派人来寻了,只是被贺家提前一步给扣下了。
想到这里,祝棠突然哑口无言了。
好像她无论怎么努力,都逃不开名叫命运的这个怪圈。
可是贺家为什么要逼婚呢?
祝棠不是没有看过古代言情小说。
在她的印象里,像这样的丑闻,应该被快速扼杀在摇篮里才对,贺家却说要商讨她与贺江临的婚事。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与贺江临成婚,无法给他提供任何助力。”
“就是连嫁妆,恐怕也抬不出一二。”
默默思忖着,祝棠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样一桩没有任何好处的婚姻,还值得贺家如此相逼吗?
没想到贺姨娘听了她的话,反倒以帕掩面,低低地笑出了声:
“祝姑娘,你这样想就错了。”
“婚姻不是买卖。”
“夫人,小公子从学堂下学回来了。”
守在外边的侍女牵着一个身量堪堪到祝棠腰侧的男童走了进来。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祝棠看到贺姨娘上前去与男孩低语,没花几分钟,也很快转过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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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不是婚姻这件事,不是买卖。
而是对贺姨娘来说,贺江临的这桩婚事,最好连买卖的这条线都够不上。
也许就是因为祝棠提供不了任何助力,才会被贺姨娘给死死抓在手里。
有孩子在现场,贺姨娘说话收了些,她偏过头来看向祝棠,问道:“祝姑娘若是没想好,可要与丁嬷嬷聚一聚?”
好像是突然想起来,她低声惊呼,带着歉意笑笑,无形的压力给到祝棠身上:“但我若是没打听错的话。”
话锋一转,戳穿祝棠竭力维持的体面:“祝姑娘在兴州老家好似也有个婚约对象?”
“只可惜是个傻子。”
贺姨娘摸了摸男孩的头,温柔道:“娘给你备了些点心,南轩下去尝尝?”
贺南轩,贺江临的弟弟,贺家的庶子,年方七岁。
祝棠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却不得不逼自己捋出一条线来。
贺姨娘的态度,就是贺家的态度。
说的足够清楚了。
若她不愿与贺江临成婚,便只能跟着丁嬷嬷回祝家。
可回去的下场,未必会比现在答应下来好过多少。
更何况,贺姨娘已经把她的底细给摸了个清楚,再次想办法逃走,已经不现实。
“我知道了。”
祝棠第一次觉得,原来只是简单的说话,也可以变成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我答应了。”
贺姨娘见她动摇,终是答应下来,顿时喜上眉梢,整个人瞧着都轻快了不少。
“祝姑娘,你倒是头一份的清醒。”
语毕,她朝主厅门口招了招手。
祝棠不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很快,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妇人被压了上来,两手被捆做一处,缚在背后,嘴里被人塞了布条,没拿下来之前,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祝棠自然认得她,错愕出声:“丁嬷嬷?!”
那人说不出人,只是呜呜几声,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听起来像是替祝棠打抱不平:
“要我说,这老妇人也忒毒了些。”
“祝姑娘,你是有所不知,她嘴上说是来寻你,实际却带了五六个大汉在街上胡乱认人。”
“说是只要见着你,就立刻捆了带回去。”
“你现在既已经答应,也算是贺家的人了,我怎么能看着这老妇乱来呢。”
“你那姨母的所作所为,我也略有耳闻,只是这丁嬷嬷在我这扣了些时日,也没见她有传来个一纸半语。”
胳膊拧不过大腿,姨母不敢与贺家作对,所以明知道她在这,嬷嬷被扣,也未敢出面捞人。
后面的话,祝棠已经没再听了。
再听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无非是贺家如何如何,祝家如何如何。
而她只是两家争夺的,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可怜虫。
丁嬷嬷被人拽起,连磕头求饶的自由都失去了。
她望向祝棠,仿佛又看见了十几日前在祝府的小姐。
祝棠身量高,站得笔直,只是从侧面看,脊背太薄了些,此刻微微发颤。
“贺江临呢,我想见他。”
祝棠想,总是有应对的法子的。
她一直不松口,除了被关在贺府,难道还能有第二条路吗?
至少,她得和贺江临知会一声。
15. “恭喜啊”
要见到贺江临,祝棠倒是没花太多功夫。
这件事在贺姨娘接下来要忙的一连串事情中,只是很小的一个点。
即使祝棠自己不提,她也是要安排两个人见一面的。
贺江临的院子,比祝棠以前在祝府的小院要大很多。
走过很长的一条廊桥,经过一处石块圈起来的鱼塘,最后来到了贺江临的住所。
只是这里有些太过热闹了,不断有小厮和侍女进进出出,共同点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
一个小厮端着木盆,急匆匆地要往外走去,正面迎着祝棠他们就走了过来,还没等距离走近,祝棠已经闻到了一股模糊的血腥味。
祝棠低头一瞥,那木盆里分明是混的血水,盆缘搭着的帕子上也沾着不少血迹,呈现出新鲜的血红色。
她心下一紧,拦住了小厮,急忙问道:“贺江临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见她眼生,只当是来府上做客的小姐,虽然急着要去换水,还是停下来为祝棠解答了,愁眉苦脸道:
“还不是老爷动了家法,这冰天雪地的少爷又跪了足足一日,伤口没有及时处理,直接发起了高热,这会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呢。”
祝棠有些慌张,急问道:“发烧怎么会有血?”
“谁知道呢,请来的郎中说少爷的伤口需得割开放血...”
祝棠没再继续听下去,绕开小厮,朝里跑去。
越靠近,空气里的血腥味越重,还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之前在她面前总是神采飞扬、鲜衣怒马的贺江临,此刻正趴在床上,后背是密密麻麻交错的鞭伤,许是已经疼晕过去了,不停有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划过眉角,顺着下颌直直落入地板。
他眼睛紧闭着,唇色异常苍白,不似常人。
这会郎中坐在榻边,手上拿着一瓶金疮药,正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洒。
不知为何,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勇气,没有等到贺江临睁开眼睛,祝棠就转身退了出去,却不巧撞到了石头,他手上拿着成卷的绷带,看到祝棠,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祝小姐,你怎么来了?”
祝棠想说。
你家公子还好吗?
他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吗?
但最后这些话都没能说出口,祝棠很勉强地扯起嘴角,非常艰辛的、如鲠在喉一般的、以非常缓慢的语速,告诉了石头这个不争的事实。
“石头,我与你家公子要成婚了。”
祝棠原本想,兴许这件事情,贺江临会有他的法子,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看着贺江临此刻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祝棠突然觉得,要不要履行这个婚约,好像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贺江临和她一样。
一样的,没有掌控命运的权力。
他总说她太过于天真。
实际上他们两个,半斤八两。
自由,还是没有人命贵。
祝棠不觉得贺江临坚决抵抗这场婚事,会要以生命为尺码付出代价。
但如果,真的这么辛苦的话,就先妥协吧。
至少不要这样,失去意识,躺在床上,任人宰割。
石头显然不知道这件事,眼睛瞪的很大,一脸错愕,话都说不利索了:“什什——,什么!”
他挤眉弄眼,不自在到了极点:“祝姑娘你一定是开玩笑吧?”
“我家少爷不可能答应成婚的,他说了这辈子只会娶心爱的女子。”
可能是觉得这句话会冒犯到祝棠,石头说完立刻闭上了嘴,小心地观察祝棠的表情。
她脸上的表情不比石头好多少,像是做了最后的决定。
祝棠看着石头,声音很轻,嘱咐道:
“你家少爷知道,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
“你劝劝他,让他先把身体养好。”
想了想,祝棠又补充道:“如果他以后遇到了心爱的女子,我会把这个位置还给她。”
——
回去之后,祝棠告诉了知桃自己要与贺江临成婚的事情,一反常态的,这次知桃没再缠着她问为什么。
只是一声不吭的,开始帮祝棠收拾起东西来。
破天荒的,这天晚上,知桃没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而是抱着自己的被子,沉默的、可怜巴巴地看着祝棠。
祝棠拗不过她,让她躺在了自己身侧。
烛火在床头噼里啪啦地燃着,只是光线昏暗,两个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脸。
窗外一片寂静,除了偶尔响起的鸟鸣声,连一点杂音都没有。
沉默许久,知桃先开了口。
“小姐,如果没有嫁妆,将来会被贺家人看不起吗?”
祝棠苦笑一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空荡:“我不知道。”
“贺公子是心甘情愿的吗?”
这句已经带上了哭腔。
祝棠抿了抿唇,承认道:
“不是。”
说什么心甘情愿,她只希望贺江临知道之后,不要将怒火全都灌在她的头上。
可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祝棠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刚穿进来的时候,她想,不就是古代吗,困是困难了点,总是有路可走的。
“那我当小姐的陪嫁好不好,我陪小姐一起去贺家。”
祝棠很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不说拒绝,也不说接受:
“以后你若要嫁人,我定睁大眼睛替你好好物色。”
脸颊上痒痒的,祝棠伸手去摸,才发现原来是眼泪,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一颗颗泪珠从眼角滑落,坠在手上,凉凉的。
——
自从答应了贺姨娘之后,祝棠每日都浑浑噩噩的,一面是不敢相信,一面又不得不逼自己接受现实。
今日是贺府要差人送婚服上门的日子,祝棠很早就起来了,心头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有人提着一根线,吊着她。
大门没锁,贺府的小厮们象征性地敲敲门,随即将大门一推,涌进来了一拨人。
打头阵的几个嬷嬷首当其冲,拥了上来,说是要带新娘子试试婚服的尺寸,祝棠勉强地抬起唇角笑笑,让知桃先带嬷嬷们把衣裳首饰拿进去。
潘四在门前指挥着小厮们,把抬来的箱子都运到里屋去,别堆放在门口就不管了。
像做梦一样,小厮们来来回回在祝棠眼前移动着。
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步伐缓慢,走了进来。
“公子,您小心一点。”
听到石头的声音,祝棠猛地回头,看见了贺江临。
贺江临的手搭在石头的肩上,估摸着是被冷风呛到,这会儿正低着头咳嗽,脸色苍白,剧烈的呛声后脸上浮起了病态的红色。
像是注意到这边的视线,贺江临抬起头,眉眼恹恹,撞进了祝棠的视线里。
这是祝棠第一次见到贺江临这样的眼神,异常平和,无波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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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让祝棠莫名感到山雨欲来的崩坏感。
祝棠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浑身僵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摆了。
“你好点了吗?”
贺江临连余光都没分给祝棠,只是淡声道:“我挺好的。”
“恭喜啊。”
“终于让你如愿以偿了。”
贺江临的嗓音很低沉,钝钝的,一下一下砸得她耳边发蒙。
祝棠抬起头来看他,男人的嘴角嘲讽地勾起,湿黑乌亮的眼瞳深处隐约有冰冷的怒火。
她没反应过来:“什么?”
祝棠这几天一直在想,见到贺江临要和他说什么。
眼下看到他这样的态度,所有倾诉的欲望就这么卡在了喉间,尽数全都咽了下去。
“怎么,还在装傻?”
贺江临不耐烦的补充道:“终于如愿以偿能嫁给我了,不是很开心吗?”
祝棠反应过来,知道贺江临这会正在气头上。
她抿了抿唇,淡笑道:“你说得对。”
贺江临看到她这副不哭不笑拧巴的表情,半敛着眉眼,说的话不留一点余地:
“祝棠,从一开始你就在我面前装可怜,到现在还在装?”
祝棠一直都很能理解贺江临的怒火。
毕竟一开始她面对贺江临时的说辞,也说要嫁给她。
看起来确实是她,出尔反尔,将了贺江临一军。
祝棠眉头一动,声音很轻:“以后不会了。”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现在全城都知道,他贺江临要娶祝棠为妻。
只是因着早年前两家长辈的戏言。
贺家赚得一个,不负商户女的好名声。
祝棠顺理成章实现了她最初的目标。
贺江临竟也一时之间,被打成责任心强的好男儿。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荒唐,咬牙切齿道:
“你觉得我们会有以后吗?”
——
贺江临说完这句话,没在祝棠这里多待,像是连跟她共处在同一个空间,都难受至极。
他阴着脸,转身往外走出去,明明身上的伤才刚刚转好,还要迈这么大的步子。
“公子!”
“公子你慢点走!”
石头跑上前来,弯腰钻了过来,把贺江临的手往自己肩上抬。
贺江临想到方才祝棠的反应,觉得有些疑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非常讨厌这种模糊的感觉。
方才他放完最后一句狠话,祝棠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局面。
祝棠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意外和挣扎,神情意外的冷静:
“我知道不会有。”
他听见祝棠这样说。
什么样的女子,知道即使与你成婚,会招你厌弃,知道与你没有任何未来,还要一厢情愿地嫁给你?
贺江临在心里这样想,却没注意自己已经直接说了出来。
“喜欢啊。”
“?”
石头眼神澄澈,一边撑着他的身体,一边努力偏过脑袋给他解答疑惑。
“祝姑娘不是最开始就说过,她心悦于公子你吗?”
贺江临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古怪。
“她有这么喜欢我?”
“喜欢到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