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更胜春朝》 1、第一章 你(1) 夜里九点出头,工业园区灯火通明。 加班的人卡着报销的时间点打车下班,网约车软件里显示前面排了二十几位。言秋捏着僵硬的后颈,从大楼里出来。 春寒料峭,温差沁到皮肤上,针扎似的。但也不想回楼里闷着,她拢了拢风衣,在路牙子来回踱步。往左走到灯杆,这一天的会议内容倒进脑子里复盘一遍;扭头走回原位,那些鸡零狗碎都筛了出去;向右又走到灯杆,明天的日程就排好版了……又翻了几天日历做todolist,身体和脑子一起做功,好歹暖和了点。 手机铃响,是好友在那头大着舌头催促。言秋敷衍应声,说就来就来。 说完,车刚好来到。 言秋拉开车门,轻声报自己的手机尾号,被不远处的“砰”声扰乱。 是有人先于她阖上车门。 喑哑、沉闷的一声,如投石入深井。那微震仿佛化为实质冲到了耳边——一种唐突的戛然而止。 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只是时机凑巧,她刚开门,人家就关上。 但她望了一眼。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suv正在发动,车身是哑光漆,一派浓黑,在这充满高瓦度灯泡的亮堂夜色里,倒真有点突兀。 司机又确认了一遍尾号,言秋收回视线,入座,关门。 * 从公司去市中心不近,路上麦以莎又来了三个电话,等言秋终于在酒吧里找到她时,她离烂泥只差一杯了。 “怎么才来啊!”麦以莎见到好友,瞬间红了眼。事实上,她醉了酒的一张小圆脸,只剩眼珠子不是红的了。 言秋和她是高中同学,两人一路都在夏城升学、工作,有多年的来往,关系自然亲近。 这人近日和男朋友分了手。对方工作能力强,跳去了首都的大企业,年薪可观,前途明朗,打算以后在首都安定下来。而麦以莎是离不开老窝的人,两人只能分道扬镳。也算是各得其所,但难免伤情,毕竟从大三交往到现在,近六年的时间。 言秋坐旁边,把麦以莎歪倒的身体扳正,“已经是加完班就马上过来了,你也知道我最近很忙的,只能来送你回去,陪不了你太久。” 麦以莎没什么异议,含着一泡眼泪,再度歪倒在言秋肩膀,小声抱怨着。言秋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大半注意力集中于查看同事刚发来的新一版活动流程。 或许稍显冷情,可言秋前几日已经挤尽空闲时间劝慰过一轮,再多的,她也无能为力,只有靠麦以莎自己,靠时间。 “……首都就那么好吗。”麦以莎泪眼朦胧,“言秋,你以前不是也想去吗,为什么没去?” 细白的指尖霎时在屏幕上顿住。 台上的驻场歌手一曲毕了,颇为动人心弦,下边有陶醉的观众不吝掌声赞美。 言秋的沉默就显得有些不通时宜了。 分手的原因变成麦以莎心头的一根刺,她执着于一个答案,摇着言秋的手臂催她回答。 言秋回过神,若无其事地笑笑:“留下来也挺好。我可以沾亲带故,升职加薪。” 用的是玩笑的语气,可这话不假。言秋大学毕业后进了她外公罗开荣创办的公司,工作四年多,已经连升三级,没什么意外的话,未来几年内进入核心层也算按部就班。 诚然她有能力有贡献,但她从不否认,也从不避讳罗开荣的照拂。 再度奏响的音乐幽远而迷幻,言秋似是侧头倾听,双目微敛,嘴角习惯性挂起浅淡的笑。 光线昏沉,倒凸显她的皮肤是玉一般的通透质感。 麦以莎有些看呆了,醉醺醺的思绪突然有一种歪打正着的通畅:“你是不是还想着……” 话听一半,言秋蓦地端起桌上剩了半杯的血腥玛丽,仰头,酸辣入喉。 她平静清丽的面容呈现瞬间的靡艳。 麦以莎钝钝地一怔,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言秋说:“不早了,该走了。” 麦以莎不太情愿。 言秋:“倒数十秒,10,9……” 压迫感一来,麦以莎啥也想不到了,急匆匆干掉了其他剩余的酒。 言秋:“……” 这下她是真的不省人事了,言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拖回家。好在麦以莎跟父母同住,只要把她带到家门口就算任务完成。二老对女儿最近的颓废见怪不怪了,跟言秋道谢,嘴里发两句牢骚,手上熟练地将麦以莎搀回房间。 回程路上,没有别的事再分去注意力,因而清晰地感到血腥玛丽的余味弥散,喉道腥甜,舌尖发苦,而胃里是辛辣和要抽不抽的酸疼。言秋皱眉,才想起今天一直忙碌,自己没吃晚饭。 小区附近有一家烘焙店,店家正要打烊,言秋赶上了最后两块香肠面包。年轻的老板给这位晚归的常客送了一杯酸奶,收款的时候熟稔地闲扯几句,话里话外有隐约展露的关心,好意想为她热一下面包。 二十来岁的敦实男人,目光灼灼。 言秋淡淡地笑了笑,道谢一声,说不用麻烦了。 老板有些失落地目送她离开。 言秋边走出店门边咬了一大口,赶在胃部罢工之前塞点东西进去。 香肠放了一日,干冷,味同嚼蜡。 夜深起风,言秋长发乱飞,几根被带进嘴角,她没拨开。 她以为自己在放空,但脑子里却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如果我去了首都,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小小? 风更大了,迎面撞进来,驼色风衣的衣摆鼓起、翻飞,衣襟向两边大敞,言秋被吹起鸡皮疙瘩,可是倦怠,懒得束上衣带,只是大口大口,机械地进食。 颓唐地、消极地应对。 夜深人静的时候情绪容易开小差,容易失控,会沮丧、会难过,都是正常的。她允许自己陷入短暂的低落。等吃饱了,睡醒了,忙起来了,一切就好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也都挺好的。 两、三分钟脚程到小区门口,面包已然被消灭干净,言秋团紧包装纸,扔进垃圾箱,拍净手上的碎屑。 一辆车从旁经过,她下意识把衣领理齐整。 细节处的得体会给人心理支持,不论是面对别人,还是面对自己之时。 豪放的车屁股在前头打了个弯儿,先一步向小区里驶去,言秋这才认真看了一眼。 通黑的suv,哑光漆。 这么巧。 等她走到自家楼下,更觉得巧了。 小区设置的是常规的地下停车场,另外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处空闲区域设有几排露天车位,出入方便,环境优美,用于创收,恰好就临近言秋家所在的楼栋。 那辆乌黑的suv,正正对着单元门口。 这会儿言秋看清楚了,是兰博基尼urus。 沉默却霸气,无需蛰伏在幽处,正面迎敌也能一击必杀的黑武士。 在一众bba里显得尤其…… “臭显摆,哼。” 言秋在车前短暂驻足,潇洒甩头,为这日的情绪释放画一个句号。 * 翌日,威科集团在洲际酒店举行春茗,也就是新年会,这是港粤台地区的说法。 威科创始人罗开荣年轻时在港岛做过学徒,跟的师傅严厉苛刻,却有真本事,他得以精进专业,开拓眼界。后来时代变迁,罗开荣嗅觉灵敏,回到内陆家乡大展拳脚。几十年过去,威科成为家喻户晓的家电品牌。 距入场时间还剩十来分钟,言秋提着裙摆匆匆赶到。 晚会负责人靓姐眼前一亮,赶忙过来:“祖宗啊,你终于来了!” 言秋向后一指:“怪他。” 前几日言秋开车时不小心泼了杯奶茶,车里怎么擦洗也总还有味儿,只得把车子送去4s店拆洗保养,之后琐事繁多,她自己一直抽不出空去取,是以让下属帮忙取车并来接她。 李昆从后面探出脑袋,“对不起,靓姐,怪我,中午吃坏了肚子,接小秋姐迟了点。” 瘦高的年轻男孩子,嘴里在赔罪,笑起来一脸喜气,是好人缘的长相。 “就你事多!”靓姐拍他的手臂,没好气地瞪他,眼尾却是无奈的笑意。说完又夸言秋:“宝贝,这‘赎罪绿’可真衬你!” 言秋是今天晚会的主持人。本来人事的工作与她无关,只是她和靓姐关系不错。去年春茗,靓姐找的主持人临时出了点事故,没法上台,靓姐想起言秋提过自己在大学时候有过主持晚会的经历,火急火燎找她救场。 别说,虽然言秋没有受过正式的训练,但她口条清晰,落落大方,出来的效果不比以往那些精于话术的主持人差,何况,专业主持人里也难找这么漂亮的。所以今年,靓姐正式邀请了言秋。 言秋欣然应允,不是她多么古道热肠,也不为这打了折扣的预算,而是这项多出来的活计对她的事业规划有利无害。在一个盘根错节的大企业里,想要获得管理层的入场券,光有业绩是不够的。仔细一想来,其他时候哪里有这么不费劲就能向众多高层表现自己的机会? 言秋接过靓姐塞来的最终版嘉宾名单,凝神过了一遍:“就是辉上集团有变动,对吧?” “对。”靓姐压低了点声音,神神秘秘凑过来,“看到没,人家名字,这姓。” 威科算得上是行业龙头,可与连年位列百强企业榜单前茅的辉上集团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辉上集团早年以建材、房地产发家,如今事业版图早已辐射开来,除去“中”字开头的那一溜,辉上的年营收在国内可是数一数二的。 大甲方行事自然矜贵,这种性质的商务社交,往时来的多是部门主管,而现在竟然临时改成了新的副总,喻霄。 不用多想,言秋直猜:“太子爷?” 靓姐压低声音:“可不,据说人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雷厉风行的,估计卯着劲儿要争王位呢。” “好像没听说喻董有别的子女?” “对外宣称是这样,可是这种大豪门,难说。” 李昆听不清她们喁喁私语些什么,有点好奇:“你们在聊啥?” 两人噤声,对视一眼,默契地打住这场八卦,双双投给这位职场新人一个“关你屁事”的眼神。 李昆皱出一张苦瓜脸,把靓姐逗乐了。 眼见嘉宾们开始一拨拨地进场,靓姐不多逗留,满场周旋于会场的调度。 不多时,罗开荣和几位董事有说有笑地从外头走进来。 言秋理了理头发,将温柔与风情并存的大波浪拨至耳后,精心地扯出一丝留在鬓角,偏头问李昆:“美吗?” 李昆一下就脸红了,抿嘴点头。 他目送她施施然起身,自顾自抚摸胸膛,平息着小心脏。 言秋这个人也真是的,平日里跟人不远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你就只觉得她是清雅秀气的那种好看。可当她冷不防带了点情绪盯着你,眼角微微勾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有点妖了。 不管对她有没有企图,都难免心头一个打颤。被美撼动,这是人的天性使然。 刚进宴厅的几位老董逐渐被上来寒暄的人们包围,言秋向那走去,下意识在心里把“喻”字又咀嚼了一遍。 即便只是个陌生的名字,光是这个字的存在就是一种能量。 进庙烧香,见佛磕头。 好像这么多年,习惯了把它当成护身符一样的存在,多念两遍,就有勇气劈波斩浪。 宾客渐多,言秋在谈笑之间愈发游刃有余,她将热情和表现欲拿捏得刚好,罗开荣笑眯眯地观察了一阵,悠悠开口向合作伙伴介绍这是自己的外孙女儿。 老董们纷纷恍然,大赞将门无犬子,而那些超出欣赏意味的浑浊视线也在这一句话之后偃旗息鼓。 言秋向着外公甜甜一笑,感谢他的认可和庇护。 本来开场时间已至,只是重量级的那位辉上集团的小喻总还没到,言秋得空狠狠刷了一把存在感。 不过也只略迟了十分钟,靓姐便听门口的接待在对讲机里告知人到了。 还不算太嚣张,或者说,这就是这位新上任的小喻总预备好的尺度。 言秋接到靓姐的信号,快速调整状态,回到台前准备。 会场入口用丝带、金色气球和鲜花精心装点,力图富丽堂皇之中不失青春活泼。 有人走来,步履从容,只因身高腿长,不疾不徐也行路带风,丝带和气球受到吸引一般轻飘飘地、颤悠悠地向上一腾,如同海浪微涌,花香都更浓了几分。 暖场音乐淡出,言秋深呼吸,余光瞥到一道颀长身影由礼仪人员带来到主桌入座,她集中注意力,没有去看。 音乐终了,追光灯打来,言秋提着裙摆,笑盈盈上台。 翡翠绿的斜肩长裙,缎光丝质,微收腰,开叉鱼尾摆,若不是皮肤够白,身形比例得宜,很难撑得起。而言秋穿着,就令人觉得相得益彰。人如珠玉,嗓音清脆,春意袭人,茗香悠然。 在视听双重享受的加持下,除了名称以外一成不变的贵宾介绍环节也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席上观众甚至在认真听主持词的内容,因此有人发现,言秋在介绍到辉上集团的来宾时,涓涓流水般的声音断了一阵儿,不久,可能只是一个完整的呼吸,待到想去探其究竟,她已经恢复如初,接着道:“……喻霄,总经理。” 仿佛只是溪水流过石块,绕了点路。 被介绍到的人就坐在主桌主宾席,正对舞台,他眉眼幽深,轮廓锋利,合体的银灰色西装敛不住他一身锋芒。 同席的都是年长者,此时皆默契地呵呵笑,低声赞他少年有为,前程远大。他仿若不觉,只遥遥望着舞台上的人,微微一颔。 强光之下,言秋的皮肤白至透明,神态是笑着的,如春风拂面,无可挑剔。而双眼熠熠,其中光华渐盛,濛濛无落点。 不是没有幻想过,当他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会是什么样。 但怎么会想到,再见时,他连名字都变了,他们会隔着这么远,就像两个陌生人。 也没想到,她竟然一点都不如设想中狂喜,只有震惊、一霎的晕眩,甚至能很快收起情绪,顺利完成工作。 可能真的太久了吧,久到她已经麻木。 只是聚光灯太刺眼,所以她才觉得眼睛有点痛,才有一点,想流泪。魔/蝎/小/说/m/o/x/i/e/x/s/.c/o/m 2、第二章 你(2) 晚会流程持续到十点半,自助餐饮和会场服务则供应至十一点半。大多人只待社交目的达成,便没兴趣再逗留。十一点出头,场内人员已疏疏朗朗。 言秋今年准备得周全,光彩自然比上一年更甚,何况罗开荣今天当众承认了她的外孙女儿身份,如今看准机会想来结识她的男士不在少数,有的人整晚滴酒未沾,就为了能寻得一个送她回家的机会。这些示好全被言秋披着李昆的外套、挽着李昆的臂弯的架势挡了回去,后者笑得一脸单纯,让人不禁咋舌:大好前途的一个美女怎么找了这么个傻小子! 再过一阵子,人散得差不多了,一眼望去只剩下靓姐和部门同事在收拾会场,言秋指挥李昆去帮忙,她自己靠在椅背等。 她也说不清自己还留着做什么,在等什么,明明人都没几个了,也不知谁在哪时离开。 她吸吸鼻子,好像不甘心、不服气,再度将会场里里外外扫视一圈。 李昆干了点苦力活,回来喝水,见言秋动作,不禁盯着她沉思。 言秋回过头,见他表情,顿了顿:“干嘛?” “小秋姐,你今晚有点怪哦。” 言秋一怔,战术性拨头发:“怪什么?怪美的?” 李昆耸耸肩:“你要不想说就算咯。” 言秋不语,没了反驳的心情。 “走吧,送你回去了。”李昆擦擦手,掳好袖子,上道地帮她拎包。 言秋应付:“懂事。” “那当然了。”李昆小声说,“假奶狗,真苦力嘛。” 言秋扯了扯嘴角。 李昆进公司起就是言秋带他,言秋觉得这小子不错,有眼力又肯吃苦,某次饭局还发现用他来挡桃花方便又简洁,更觉得他值得栽培,越用越顺手。 而李昆觉得言秋有能力又有后台,跟着肯定有前途,为上级打掩护嘛,他乐意效劳至极。 如今两人的关系在同事眼里虚虚实实,公司没有明令禁止办公室恋爱,也有一些不好听的话,但终归能传到当事人耳朵里的不多。言秋的聊天软件里少收了许多油腻信息,下班路上少了拦截者,清静了许多,这才是切实的。 靓姐在那头将将忙完,眼见俩人要走,下意识喊住他们。 靓姐注意到言秋没有挽李昆的手了,她尽量自然地说:“就是,李昆你老拉肚子不行啊,上周也是这样……我刚才问一个中医朋友要了张方子,据说很有效的,你回去试试,我现在发给你啊。” 李昆连声感谢。 其实,这事不需要叫住他们,直接发信息就行了……靓姐发完,不自觉去看言秋的表情,对方还是惯常的淡笑,好像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言秋的小奥迪泊在负二层停车场,到车门边了,她似才回过神,手指点了点李昆的肩膀,用只有俩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要不你还是回去送送靓姐?” 声音轻飘飘,语调是上扬的,听起来就像在……调情? 李昆不懂了:“啊?” 言秋还是那副飘忽模样:“靓姐的眼神你看不懂吗,她想要你送啊。” 李昆哪见过言秋这样子,脸刷地红了:“这不太好……我们——” 支吾的话被强行打断。 不知从哪出来一个人,高大的个子,脚步踉跄,速度却快,炮火一样冲过来,强硬地撞开两人。 浓重的酒味让言秋皱眉。 对方从他们中间穿过,惯性地往前多晃了几步才站定。 似是感应到言秋的目光,他回过头。 英俊森冷的一张脸。 锐利的目光笔直地投向言秋,那么用力,像是想凿出一个洞。 李昆认出来了,人是今晚的贵宾,小喻总。福至心灵,他又想起了,言秋开场时莫名的卡顿。 再者,眼前二人的气氛,他很难看不懂,刚才冒出的脸红心跳就瞬间熄了火。 一时无人说话。 深夜的停车场静悄悄的。 而那个撞了人的酒鬼,那么盯着盯着,竟然一声不吭地扭头走了。 言秋瞪着他越走越远,最后上了一辆灰色揽胜,驾驶座,自己把车开走了。 言秋红唇微张,简直不可置信,她一把扯下披着的外套,仿佛不这样做她就要被怒火烧着了。 “他是不是有病?酒驾……撞到我们不仅不道歉,他还酒驾!不对,是醉驾!” 李昆思索道:“那我们报警吧。” “你说什么?”言秋转脸睨他。因为动怒,她眼角泛起瑰色,眼睛更加明亮,像有一簇小火苗在烧。 若人也有花期,李昆相信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言秋绽放。 李昆摸摸鼻子:“没什么。” 言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说话了,把衣服塞还给李昆。 也许是见识到了亮烈,有了对比,心中小小的沮丧就显得愈发黯淡了,硌着了,有点不舒服了,李昆没忍住多嘴一句:“所以我说你今晚有点怪啊。” 言秋冷笑:“那你自己回去吧。” “……” 最后言秋把李昆送到主干道上让他自己打车。她不是贴心姐姐,不该给的希望,就一丁点苗头都不要有,有些事情不需要言语来解释,行动才是真实的证据。 就像……那人终究还是在停车场等她;就像,她从车窗反光看到银灰色西装,就立即想要激怒他。 就像……她可以用这种方式轻易激怒他,是不是说明…… 十字路口右转,这是回家必经的路线,深夜车流不多,言秋没有严格限速,因此当路中间突然出现个人,她慌忙急刹,脸差点撞上方向盘。 言秋惊恐抬头,那疯子就在车头几公分处,隔着挡风玻璃,一脸平静地看她,好像刚才的惊险与他毫无关系。 言秋咬牙,打了双闪,抽掉安全带,甩开车门出去。 “喻明希,你是不是想死?!”容貌美丽,衣着优雅的女人指着男人的鼻子臭骂。 她想踢他,只是开车换上了平底鞋,没什么杀伤力。可他这一晚上折腾几回,快把她弄出毛病了,她现在恨得牙痒痒,没什么理智,几步过去照着他的脚猛踩。 要是熟知的人看到平日里沉稳得体的言经理此刻的模样,一定大跌眼镜。 言秋几乎全身的体重都压了上去,她料定这人一定很痛,但他没躲。 光滑有型的手工定制皮鞋一下子被踩出皱褶,染上灰尘,扭曲成痛苦面具。 与其主人五官优越的面瘫脸形成鲜明对比——他垂眸定定看着她,说:“哦,你还记得我。” 言秋就停住了,不知是解了恨还是泄了气。 八年了,她才再次听到喻明希说话。 他的声音更低了,还有一点哑。 这是长大的喻明希的声音。 他说,你还记得我。 可是,他现在已经是喻霄了。 言秋还穿着晚会的礼服,夜色下,她如同被浓墨裹着,皮肤泛着柔和的光泽,丝质的裙子贴肤度高,呈现出窈窕的曲线。这是一种大方而柔软的美。 这是长大的言秋。 喻霄本能地用目光去丈量她的变化,未得出结论,视线触及她裸露的肩膀,收起。 夜太凉了。 喻霄看着言秋,言秋看着鞋。 不作僵持了,男人一手抄兜,优哉游哉上了言秋的车。 依然驾驶座。 言秋吸气、吐气,她感觉现在这人干什么她都不会惊讶了。 她甚至能正常跟他说话了:“你车呢?” “让人帮我开走了。”喻霄挨着靠背,膝盖顶在仪表台底。 言秋适用的椅距对他来说太窄了。 言秋点点头:“你喝了酒知道不开自己的车,要开我的车。” 喻霄诚实道:“副驾的门锁着的。” “……”言秋抬了抬下巴:“过去。” 喻霄依言,手轻松一撑,跟腱发力,半身抬高,下一刻长腿直接跨了过去,整个人稳稳当当入座。 “……” 言秋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成年男人以这么懒的姿势在她的驾驶位挪动。 也猜得出原因。 喻霄是为了防止她趁他下车换位的空档,自己上车锁门溜走。 她确实这么想了。 车门关上,两个人好像进入真空。不难受,也谈不上尴尬,就是一种,被时间和距离强硬岔开的无所适从。 “你……” 言秋无意识地开口,也许想问他脚疼不疼,可抬眼见他眸色深深,好像在等,等她发问。 等她问什么呢?问他这么多年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一句话也没有,为什么连名字都改了,霄,是因为她叫他‘小小’吗,现在又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消失的人是他自己,他一句解释都没有,又凭什么等她问? 言秋干巴巴道:“喻总要去哪?” 喻霄的目光淡下来,等不到其他话,面色也沉了,干脆闭上眼,不打算回话。 言秋也不乐意了。 好像回到最初,两人动不动就较劲的状态。 言秋直接开回了自家小区停车场。 说是较劲,难道就没有试探吗? 喻霄还闭着眼,睡得安宁。 不对,他这个人,和安宁这个词根本沾不上边,就连现在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也像个妖孽。 狭长的眼阖起来,窄窄的双眼皮像精细的柳叶刀,是锋利而具有威胁性的,睫毛却是无害的、休憩的蝶。眼鼻轮廓太深,人易显得消瘦,言秋觉得他是真的瘦了很多,多看两眼,竟觉脆弱,而嘴唇又那么红…… 就说他是妖孽吧,不然,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让她这么想……抚摸他? 言秋真的伸出了手,太久没有碰他,是本能地渴望了吧? 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 喻霄霍地睁眼,没有常人睡醒时的片刻迷茫,目光穿云破雾,一下就攫住了她。 言秋心脏一缩,霎时感觉一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她收回停在半空的手,喻霄盯着,没说话,但眼里分明是抓到把柄的戏谑。 静静地呼吸片刻,言秋已经若无其事:“我到了,你走吧。” 喻霄挑眉。 他不多啰嗦,下车走人。 猎人已然寻到猎物踪迹,不必急于一时。 听着停车场里的回声越来越远,言秋终于松一口气,重重靠上椅背,心跳失序,胸口砰砰有声,她搓搓手心,想把汗意擦干,却又停了,忽地笑了出来。 暌违多久了,这些跌宕起伏的情绪? 九年? 这困兽撞击牢笼般的,熊熊燃起、哐哐作响的亢奋。 这强烈的,活着的感觉。魔/蝎/小/说/m/o/x/i/e/x/s/.c/o/m 3、第三章 泡面风 (十年前) 一中是夏城升学率最好的公立高中,这里的竞争相当激烈,学校每个学期都会综合学生本期的成绩排名给他们调整班级,升进重点班或降去普通班。 重点班分为文重1班,理重2、3和4班,每个班只设四十人,名额统共就这么多,优胜劣汰。 八月的第三个周一,高二年级提前开学。言秋因为成绩下降,从3班调去了普通班7班。 每个班的人员流动不算多,除了重点班和普通班之间的升降,就只有少数转科的,留下来的大都有了一年的情谊。 言秋在公告板看过,7班的名单里就她一个是3班来的。 孤家寡人的一个外来者。 言秋特地提前一些到校,教室里的人不足半数,但位置都被占得差不多了,没来的人也有朋友帮占,或是用书包、校服摆在椅子上表示此处unavailable,或是在她将要坐到某个空位时被前、后、左、右的人告知“不好意思”。 普通班人数比重点班多一些,一般五十来人,通常二、三组设7到8桌,一、四组设6到7桌,勉强空出过道给后门和教室储物间的入口。 言秋举目四望,第二组最后一排桌面空荡,看起来无人问津。 她不费神再找了,径直过去靠里的位置坐下。这张桌子使用痕迹少,看起来比旁边的新一点。 这下,虽然没人再阻止她,但是周围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看过来,目光复杂,大概含有惊讶、同情和些许敬佩。 不难猜想,坐这里的常客,应该是存在感很强且不受待见的。 言秋从书包侧袋抽出一个撕掉了标签的娃哈哈矿泉水瓶,瓶盖用水性笔写了记号y。这是她近期的外带水瓶,等用旧了就换个可乐或者果粒橙的。她又找出纸巾,倒了些水沾湿,擦拭桌子。 她认真对待自己的新窝。 其实这里位置挺好的——正对黑板,比起第四组和第一组的犄角旮旯,视野好多了;处于边缘地带,客观上不必和太多人交谈;离教室后门近,出入方便。 离早自习上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教室里基本满座。老同学们见了面叽叽喳喳聊个不停,室内的空气都比之前热上几分。 言秋还没太适应这样密度的教室,也没有心思去交新朋友。她打开语文课本,上个学期3班已经提前上了一部分高二的课程,第一单元的书页上遍布分门别类的划线和字迹清秀的笔记,她翻去后面看名著导读的文章。 言秋前一桌是两个男生,一高一矮。她斜前方那位偏矮的似乎有点表达欲旺盛,见埋头学习的同桌聊不了两句,便转头换一个目标。 “新同学你好呀。” 言秋停了停,礼貌回:“你好。” 看清言秋的样子,男生眼前一亮,笑容灿烂,露出的牙齿有点不齐,他给言秋展示他的草稿本封面,上面有他的名字胡翔伟:“你可以叫我阿伟。”又指指他身边两耳不闻教室吵的同桌,“他叫杨光,你可以叫他光哥,大家都这么叫。噢……不过你叫我的时候最好不要加个‘哥’字。” 言秋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这样说,但她点头。 得知言秋是从3班转来的,胡翔伟竖起拇指:“学霸啊!” 虽然知道他不是在嘲讽……言秋略有些无语地看着他,意思是现在我们已经按成绩排在一个班里了。 胡翔伟很快也意识到这点,尬笑两声:“那我还是叫你小言同学吧。”又把身体扭了一百二十度,手肘靠在言秋桌边,是要唠贴心话的架势。 言秋不想显得孤傲,笔尖一边对着文章阅读,一边偶尔抬眼应付。 “小言同学啊……你这个位置,一般人承受不来啊。” 在胡翔伟小心翼翼压低的话语声中,言秋提前了解到了新同桌的斑斑劣迹——以前在私立学校人憎鬼厌,不遵纪律、顶撞老师都是小事儿,还花心、花女人钱、打群架,手上经过的伤兵不计其数,后来学校实在顶不住压力,人这才在上学期半途转来了一中。 可能他太臭名昭著,刚到一中,就有以前直接或间接认识他的人来提醒7班的人小心、别惹他。他都不用亲自出手,就轻松继承了从之前学校挣来的坏名声。 人一来就看上了这个方便迟到早退的位置。 原本也爱流连后排的某男生曾不知天高地厚,企图对其称兄道弟,手搁他肩上,差点没给掰折了。 自此,恶霸的地位彻底坐实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校霸呢?因为校霸需要拉帮结派,需要有一群小弟,而他么,根本没有朋友,当然也不会有追随者。追求者倒是有一些,但接触过后都被劝退…… “马上上课了,大家安静!”正说着,班主任踩着高跟鞋噔噔噔来了,胡翔伟给言秋抽抽眼角,表示和你聊天很愉快,下次再聊。尽管言秋的发言只限于几个语气词。 上课预备铃响,班主任等了片刻,嗓子清亮地开口:“正式上课之前,我讲几句……” 班主任林星是一位穿着精心、性格爽利的数学老师,说是讲几句,就是几句,到第二声铃响,她刚好说完,挥挥手示意语文课代表上台领读。 早读持续了近二十分钟,第一单元的课文都过了一遍,言秋旁边的座位一直空荡荡。 不遵纪律。 早自习剩下十分钟是自由阅读时间,言秋顺势翻到第二单元看古诗文:蜀道难、杜甫诗、琵琶行、李商隐。 她看到《锦瑟》。 记得小时候就听妈妈念过,很美的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上个学期拿到这本课本,言秋还拍照给妈妈看,告诉她自己马上就要学到这首诗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的眼睛酸痛起来。 却有一阵风乍然劈来,莽撞、且带着浓重烟味和些许泡面的料包味,不好闻,言秋紧着眉头别开脸躲避。 来人将背包甩挂在椅背,大剌剌地在言秋旁边坐下,再把校服外套扔桌上,自己枕着,趴台睡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停顿。 抽烟、饮食不良、作息混乱。 他不再动作,那股烟熏泡面味就慢慢散了,或者说,归位了。 言秋坐正,轻轻呼吸,刚才的泪意消失了。 第一、第二节是语文课,那人很安静——一直在睡,只有中途杨光提问声音过于洪亮,把他吵醒了一阵。 他由睡到醒没有缓冲期,不心虚也不迷糊,手肘一撑,背脊直拎拎挺起来,目光锐利地盯着杨光和老师的互动,像是审视,又像是玩味地观赏。 想来这是一场在他看来无趣的表演,因为不多时,他脚尖一顶,椅子向后滑了半步,肩胛斜挨上墙面,双手抱起,合眼又睡了。课堂之上,一张睡脸仰着,光明正大地正对老师,毫不遮掩。 言秋余光注意到期间他看了自己一眼,可能是在确认,竟然有个人坐他旁边。好在,他没有多余的反应。 言秋暗自松一口气。 她希望能一直保持安稳的学习环境。 可没过多久,这个愿望就破灭了。 第二节课堂结束后是大课间休息,足有十五分钟时间,大家想要打瞌睡、上厕所、玩手机或者出去放放风……这时候最合适不过。 当然也有人抓紧时间看书做题的,比如言秋。她习惯了重点班的学习节奏,不会纵容自己慢下来,何况在这短短两节课的时间里,她已经感受到了教学效率的差距,她只有更努力,才可能回去。 她在刷一套自己买的数学卷,利用课间的碎片时间已经做完了选择题,现在写到填空题的最后一题,难度挺大。言秋试了两种方法都不行,在尝试第三种解法,磕得有些焦头烂额。 偏偏旁边吵闹起来。 言秋不是很容易分心的人,乱哄哄的嘈杂声她可以屏蔽,可是现在那些声音尖锐,离她很近,她又正在焦躁,那些字就一个个蹿进了耳朵。 “喻明希,你以为我找不到你是不是?没想到吧,我们一个学校的。我就在11班,隔壁楼,过来找你只要三分钟的路……那天说好了我给你们买单,你就加我微信、跟我约会的,你为什么偷偷删掉我?!” 女孩身材瘦长,皮肤白,脸上带了妆,睫毛跟眼线都像会飞。 前几日喻明希打游戏打得无聊,在游戏社区看到有人招球赛打手,他正好去活动活动。毫无悬念地大比分获胜,组局人带球队去酒吧庆祝,就碰上这么场“艳遇”。 如今被找上门,他多余的表情都欠奉,还是懒洋洋靠着墙,薄薄的眼皮掀开:“我说过答应了吗。” 他没有。他全程只是轻慢地笑着,不置一词,连名字也是他的球友起哄告诉她的。 当然,他也没有拒绝。 女孩吸了一口气,可能被他的无耻噎到,也可能是被这幅神态蛊了片刻,声音小了些:“可是,我都给你花钱了。” 喻明希道:“是吗,那你报警吧。” 女孩大骂:“喻明希!” 她身边陪着的朋友之一扯扯她的衣袖,忙拉住她要甩出的手,小小声说:“芊芝,不如算了吧,他们都说他……” 凌芊芝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主要是想讨回面子,转口又说:“那点钱,我也不在意,只要你做我男朋友,我——” “你们有话能不能出去说?”言秋打断他们的对话。这女孩声线太高了,像有只鸟在啄她脑袋。 喻明希的后脑壳终于在此刻离开了墙壁,他坐起来了点,背还是弯的,懒散的,没什么事情值得他挺直的样子。 他偏头打量言秋,似乎有点意外。 小小一张素净的鹅蛋脸,微怒的时候眼睛亮得能冒火,黑发扎成最普通的马尾,校服穿得整齐,手里握着笔,草稿密密麻麻—— 哦。好学生。 他笑了。 言秋觉得有点诡异,妖气四溢。 接着就听到他对凌芊芝说:“我女朋友生气了,你还不快滚?” 凌芊芝瞪大眼:“就这么两天你就?”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刚开始碍于喻明希的恶名不敢正眼看过来的同学们此时都被这刺激的情节吸引了,纷纷狗狗祟祟凑近来听。 然后,他们听见喻明希无比坦然地笑说:“对啊,我现在就是喜欢成绩好的。” 众人吸气。 言秋也吸气。 这时,熟悉的高跟鞋声从过道传来,7班门口望风的同学跑进来:“林老师来啦!” 围观群众一秒作鸟兽散。 凌芊芝见势不妙,怒目转移到言秋脸上,走之前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言秋:? 莫名其妙惹火上身。 言秋冷眼看喻明希。 喻明希也在看她,一副要笑不笑的恶劣模样。 “胆子挺大啊。伟哥没跟你说我的事?” 胡翔伟在前边寒毛一竖,瑟瑟发抖。 言秋冷淡地摇摇头。 “还挺讲义气。”他评价道。 言秋不置可否,她收回注意力,重新投入试题。 她现在更加确信,她必须回到3班。 这么一折腾,她反倒打开了思路,连画三条辅助线,没多久问题就迎刃而解。 预备铃刚好响起。 言秋伸了个懒腰,发现喻明希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不见了好。 “新同学……” 言秋听到有人轻轻叫她,是隔了个过道,坐在第三组的女生。 见言秋看过去,对方眯眯一笑:“新同学,你好,我叫韦君君。” 她眼皮微肿,眼睛又大,有点凸,像只小金鱼似的,留着齐刘海的学生头,很有亲切感。 言秋说:“你好,我叫言秋。” 然后就见韦君君眨巴着大眼问:“你和喻明希,是真的吗?” “……”魔/蝎/小/说/m/o/x/i/e/x/s/.c/o/m 4、第四章 潮湿抹布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历史,按会考的要求教学,言秋三心二用。 临近下课,她盯着黑板上方的时钟,分针在走最后一圈,她轻手轻脚收拾东西,笔袋、数学试卷还有一本错题集,她尽量不浪费排队打饭和走路的碎片时间。 铃响,老师刚说完“下课”,言秋眼疾手快,不当被老师格外注意的下课头号选手,选择低调地做第二个出门的人。 没办法,她和朋友宁馨、麦以莎约好一起吃饭。宁馨成绩稳定,留在3班,位于二楼,麦以莎则分去了一楼的13班,7班在三楼,言秋必须要动作快点才不让朋友久等。 学习上要努力考出好成绩,食堂的菜也要努力排到好吃的。 还算方便的是,按班号排序大家都在一栋楼里,三人很快在一楼13班门口集合,打了照面话也不用说,手挽着手连在一起直往人群里冲,一路超车,只为了能排到全校风评第一且数量非常有限的十元套餐。 凌芊芝本来没发现言秋,是她的小姐妹远远指着那风风火火的三个人,说:“呀,芊芝,那不是那个渣男新找的女的么?” 凌芊芝定睛一看,立马就带着自己的人过去拦人了。 宁馨皱眉:“你谁?” 言秋:“让开。” 麦以莎:“认识?” 凌芊芝身边的小喇叭指着言秋:“她抢了我朋友的男朋友。” 宁馨:“有病吧?” 以言秋的品性,她不会做这种事,何况这几个月她这么低落,暑假连跟她们出去逛街都没什么心情,怎么可能有闲情玩这些? 麦以莎直接说:“你们哪班的,有事跟班主任说说呗。” 凌芊芝说:“你们现在是敢做不敢认?几岁了还玩告老师这套。” “你几岁了,能不能有点判断力?”言秋烦躁,语速上去了,气势也上去了,“我今天刚转班,我不认识他;其次,你们之间有问题你去找他说,你要跟他谈恋爱而不是跟我谈。还有,我记得你们是11班的,就隔壁文科楼,走过去只要三分钟,班主任是梁老师对吧?让开,谢谢。” 凌芊芝一伙还没作出反应,已经被气势汹汹的三人组撞开了。 路上宁馨和麦以莎问言秋怎么回事,言秋低声解释了几句:“不小心坐在一颗老鼠屎旁边了。” 宁馨摇头:“普通班环境果然不行,再有下次你一定要跟老师说啊。” 麦以莎:“另一个普通班的人有被冒犯到。” 一笑置之。 抢饭这事耽搁不得,就误了两、三分钟,两条十元套餐的长龙已经到门口了。眼看美味套餐无望,三人赶紧转换目标,排上了按经验分析来看最少有剩菜混炒的窗口。 “抱歉,因为我的事,害你们也没吃上套餐。”言秋垂眼,轻声说。 麦以莎和宁馨对视一眼。 遭遇变故之后,言秋变得低沉而敏感,不复以前快乐活泼的样子,她们有心劝慰,但能说能做的实在匮乏,又怕说多了反而让言秋再一次伤心。 麦以莎把爽朗的声线都捏温柔了:“没事啦,怎么能怪你,都是运气不好招了小人。” 宁馨附和:“对啊,今天吃不上就明天吃呗。明天真的可以诶!我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可以提前下课过来排队。” “那今天你要打什么呢,润城的女朋友?我想我们可以选不同的菜,然后share一下。” “噢!修夏的夫人,我认为今天的青椒牛肉很不错,再配上番茄炒蛋色泽刚刚好。你觉得呢?” 她们在用近期大火的韩剧男主角互相逗乐,言秋想对她们笑笑,但有点难,她知道朋友们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好,让她们有点小心翼翼了。 错过的八卦、缺席的逛街、没看的电视剧还有展露不出的笑容,都让言秋不再那么容易融入她们了。 朋友们还关爱自己。 但是言秋不知怎么去回馈,她的生命缺失了一大块,她无法像以前那样供给快乐的能量了。 宁馨和麦以莎的话题拓展到了品评帅哥,麦以莎撞一下言秋的肩膀,小小声告诉她:“十点钟方向,那兄台好高好帅,侧脸无敌,有种粗野又妖孽的气质。” 言秋配合地看过去。 其实这个角度都看不清侧脸全貌,只见如此偏斜角度也无法削弱的高而直的鼻骨,以及过分分明流畅的下颌线。他穿着有些发旧的灰色短袖,言秋知道,走近也许还会闻到残留的泡面和烟草的气味。 他是她不幸的生活里雪上加霜的灰尘。 “你们等我一下。” 言秋吐出这句话,在朋友不明就里且越发惊讶的目光中,朝着马上就要排到十元套餐的帅哥走去。 “终于找到你了,帮我们要……”言秋张望窗口里的菜色,按照好友的口味点了菜,“一份麻辣牛蛙、一份糖醋里脊和一份爆炒腰花套餐。” 喻明希在刷贴吧上的游戏攻略,余光瞥见有人走近身旁,他没在意,直到她开始说话。 她有一把清甜的嗓音,但不着力于甜的发挥,更像抚过泠泠山泉,只觉得净而凉。 喻明希今天因为她,第二次感到意外。 个头只过他肩膀的女孩子,正一脸淡定、理所应当地向他提要求。 身板小小,胆子挺大。 他觑着言秋,声线下压,属于男性成型初期的磁性,被他削成一柄利刃:“你是……在插队吗。” 言秋面不改色,音量也同他一样降低:“路上你那个‘女朋友’来找事儿,我没暴露你,你欠我的。”卡塞他手里,眼睛微眯、嘴角扯高,“密码092800,谢谢啦。” 喻明希吊着眼睛看人,阴沉沉的。 言秋与他对视,维持着虚伪的微笑。 “同学——你们两个同学,要什么快说,别在那站着不动!”套餐数量有限的缘故,学生们派壮丁去排队占位的情况并不鲜见。放饭大叔才不管他们在纠结什么,只在乎工作效率。 被这么一吼,言秋不再看他,迅速给大叔报了餐。大叔滴滴滴在刷卡机上打30元,言秋又从那人手里抽回自己的卡刷了,麻利地把餐盒叠起来抱走。 宁馨和麦以莎见状,速速来接。三人快步溜去找空位子,一边窃窃私语。 ——你认识那帅哥? ——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啧,好好的老鼠屎,怎么长成帅哥样儿呢。 ——不过他那表情,看起来好阴森,你不怕他…… 学生哥里的混蛋玩意儿通常气质突出,他孤冷、萎靡、阴晴不定,却有目空一切的不驯突出重围。 如果说周边人像是被学业压力榨干洗净的干毛巾,那他就是被随意用过、又因为不趁手而被丢在一旁的潮湿抹布,里头兴许藏着图钉、钢针、碎玻璃。 宁馨和麦以莎齐看向言秋,有些忧心她会否被危险抹布伤了手。 “没事的。”言秋近来愈发沉静,轻声的话语也具有叫人泰然的意味。 三人找到位置坐下,言秋斯文地揭开盒盖——干辣椒和花椒用大火爆出味儿,再加入过油断生、肌肉饱满的牛蛙,辛辣咸鲜涌入鼻腔。 她垂眸,恬淡的面容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 八月末暑气依然,午后的热气无限膨胀,歪歪扭扭的蚂蚁军团像被气压挤在水泥地上,忙着乱转,否则就要被烤熟。 不住宿的学生们吃过饭后都窝在教室、自习室里纳凉,室外一片寂静,整座校园正打瞌睡。 在小竹林深处的破旧小亭子里,有个人横着,瘦长的一条,朴素的条椅不比他宽,他一只脚斜支着,另一只随意下垂虚虚点地,倒是一派落拓。 他本人无意自赏,只因烦,才来这里待着。 孤僻、暴躁、恶劣、凶狠好斗……从小时,喻明希就常听人说他的性格有如此这般缺陷。他的暴戾因子极易被挑起,雷池连他自己都摸不清,但上述负面评价不在其内。 因为,他觉得他们说得对。 这里因为僻静破败,衍生了太多诡异传说,没多少学生敢来,久而久之校警也懒得来巡查。喻明希不想去网吧,也懒得玩运动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待着,这里的风比教室的大吊扇吹的要凉,虫子倒是有一些,也许欺善怕恶,他没被咬过。最重要的是,这里比外面都要安静。 可今日不巧,开学第一天,就有人来打扰。 私人空间被入侵,让他很不爽。 簌簌响的瘦竹丛里钻出一个人,她嘴唇艳丽,中午的日头一晒,眼线已经化得不对称了。 “喻明希,喻明希!” 喻明希下颌角因咬合而紧绷。 不知道有没有别人像他一样厌恨自己的名字?这样尖细的声音喊他的名字,有如飞箭刺进他头皮。 “你果然在这里。走这么快,还好我没跟丢呢。”凌芊芝睁大双眼,一脸得意又欣喜地望着他。 “别那样看人,画得像怪物一样。” 还不如某些人的假笑。 阴冷沙哑的声音从牙齿间挤出,在竹林里回响。 凌芊芝好像瞬间被击打了一百次,她的脸又红又白,马上拿出手机照照自己,感觉没什么毛病,才稳住了心态。 “你拽什么呀,你同桌都告诉我了,你骗我的,你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一个男的成天撒谎,你除了有张脸能看,还有什么?你不就是在以前的学校混不下了才来一中的,听说你以前也很乱,现在装什么清高啊,我能看上你……” 聒噪。 喻明希在万蝉齐叫里,只听出了一句话—— “她告诉你了?” 凌芊芝一噎,又哼笑,“对啊,你真当你有多大魅力,能让别人帮你圆谎……诶,你要去哪?我们还没说完!” 刚看着还那么懒散的人瞬间起身,行动起来毫不拖泥带水,转眼就要大步离开。凌芊芝小跑过去要拦住他,手指将将勾到他那起了皱褶的衣摆。 喻明希霍地推开她,凌芊芝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了又想骂他,结果看到他表情,突然有些害怕了,终于想起来他一挑多还把人打断几条肋骨的传闻。 那张令她着迷的脸变得森然,他好像是第一次认真看着她,说的却是:“滚,别让我再说一次。” * 胡翔伟是住宿生,本来中午可以回宿舍休息,可这刚开学,他感觉学习劲头很足,决定珍惜热度,向同桌光哥看齐,从中午回教室学习开始做起! 只是八月的天气太闷,有些老化的吊扇又转出白噪音,致使他太困,只能学习十分钟,趴台半小时的节奏。 按理说,午休时间足够他来两轮半,直接以预习了十分钟的状态开启下午的课,可当他才第二趟趴台不久,正是昏昏然的时候,突然有刺耳的响动划破耳膜,是金属凳脚被人故意慢吞吞拖在地板上拉出来的声音,堪比指甲刮黑板,令人头皮发麻。 胡翔伟心中升腾起代纪律委员的责任感,脑袋一扭,朝那声源喊:“谁啊,午休时间,知不知道要安静?” 待看清那人后,他条件反射地轻拍自己一嘴巴子,不敢再吱声。 大好的午休,这凶神不出去泡妞打机打架,跑回教室干啥?当然他不敢问,并且也庆幸对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的身上——喻明希正斜眼盯着新同学,那把椅子被他一根手指顶着椅背角,心不在焉地当陀螺转。 胡翔伟觉得新同学显然比自己抗压,在这么有压迫力的视线之下都能不动如山地做题,不愧是重点班来的。 很快,喻明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转陀螺了,椅子被他一脚踢到言秋边上,力度控制得很好,几乎紧贴她的小腿。他瘦高的身子一矮,轻飘飘地坐下了。 几乎紧贴。 从社交距离来说,这属于超标亲密距离。 从校园规章制度来说,老师看了要棒打。 喻明希歪着头看言秋,直言:“好学生也跟我玩心眼?你管这叫没暴露?” 言秋吸气,放下了笔,把自己的椅子拉开一点距离,好能有转身的空间。 面对臭名昭著者的逼视,言秋没有畏惧,也没有回避,平静地直视回去:“对不起,这一点我向你道歉。但是我确实没有义务帮你挡桃花,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 ? 这是中午那个昂着下巴骗他买饭的人? 又听她说:“还有谢谢你让我买套餐。我们是同桌,希望以后可以和平相处,我做事会很安静,不会打扰你睡觉的。” 喻明希就“啧”了声。 没劲。 还以为能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呢。 结果还把他给说困了,他懒得回答,耷拉着眼皮把凳子拉回自己桌子底。 睡觉。魔/蝎/小/说/m/o/x/i/e/x/s/.c/o/m 5、第五章 有名的坏学生 喻明希还是将对这场交涉的不满反馈了出来。 开学第一天,按例大扫除,由于上学期最后一次执行大扫除的是第一组,现在座位又大体不变,这次就从第二组开始轮值。 积了一个多月,学期的第一次清扫总是任务最重的。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林星来催大扫除工作,各桌同学赶紧抢了相较轻松的部分来做,只杨光和言秋坚持把手头的学习任务先做完,等他们拿到工具,胡翔伟一脸生无可恋:“两位大神,咱们现在只能去外面扫草坪和清理水沟了……沤了一个多月的水沟!” “先易后难吧。”杨光坚持废话无用论,高大的个子,脖子惯性前倾,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向7班管辖的草坪。 言秋朝杨光的背影抬了抬下巴,示意满脸怨气、试图耍赖的胡翔伟跟上:“走吧,早做完早吃饭。” 现实没有计划中美好。 草坪被定期修剪过,清扫起来难度不大,但是7班教室在三楼,他们扫出一堆垃圾,却没有空闲的垃圾筐可用,需要等班里先扫完,垃圾都倒完,才轮到他们用。 言秋便说草坪这边的垃圾先等着,他们先去把水沟清了。 夏城夏季闷热多雨,这闷了一个暑假的水沟里积了不知几场雨、几层落叶和垃圾,又盖上了几层尘泥混着一起发生化学变化……总之,熏出了三张苦瓜脸。 胡翔伟越挖越气,原地转俩圈,看着勤勤恳恳干活的两位学霸,又不好指责他们,只能乱发泄:“你们说喻明希咋能这样,身为同学、身为前后桌,啊?”他看向言秋,试图争取认同,“身为同桌,竟然一点共同担当都没有!他……他还是个男人吗?!” 两位听众埋头苦干,无人给他反应,他刚要泄气,就听一声轻笑。 “阿翔,我是不是男人,你要试试?”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偏低声线,夹一点沙哑,阴恻恻的。 胡翔伟立刻就抖了抖,一秒蹲下继续捞沟,装作无事发生。 因那恶劣的语气,言秋不禁抬了抬眼。 就这么一眼,喻明希从中捕捉到了嫌恶。 哈,没错了,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喻明希走近,在言秋边上蹲下,两手分别搭在腿上,流里流气。 他对眼前被混合着烂泥的垃圾和一阵阵微发酵的气味恍若未觉,甚至饶有兴味:“怎么了,好学生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恶心?” 咦惹,竟然在笑,这是什么恶趣味啊。胡翔伟偷窥一眼,又很快收回,感觉心里跑过一万只草泥马。 而杨光做题专注,做清扫也是沉浸式的,压根没听到旁边人在叽叽呱呱什么。 喻明希个子高,蹲下来依然很有身高优势,言秋身高又只在南方平均线,他一凑近,把西斜的太阳都盖住了。 言秋在他的影子里回视,见他脸侧的绒毛被余晖点成蛋黄的颜色。光线一卡,五官倒是看不细了。 她被熏得、饿得、累得,诚恳地叹了口气。 还没待细究,她眼中短暂的厌恶又变回麻木,喻明希不由得皱眉。 言秋直抒胸臆:“只是很希望你如果有空的话,帮忙回教室拿垃圾铲和垃圾筐下来。” 没意思。喻明希心想。 他倏地站直,冷眼垂眸:“我凭什么?” 好没有道理的一句话,就凭我们都在干活而你不干啊。 没了遮挡,咸蛋黄色的夕阳又漏出来了,言秋眼睛被刺激到皱眉:“那你帮吗?” 女孩子努力仰着脸,表情不大好看,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很白,质感通透,眼睛亮得很,像水光,又像火光。 这鬼夕阳真他妈的热,喻明希感到背脊开始冒汗。他一向身体素质好,不是运动导致心率变高的情况,很少出汗。 他帮个屁。 视线里那人影越走越远,言秋跟胡翔伟说:“看来我们只能自己回去拿了。” 胡翔伟小声:“你还真以为他会帮啊?” 言秋说:“帮不帮的,先问了又没有坏处。” 胡翔伟啧啧:“小言同学,艺高人胆大,实在非池中物。” 言秋对这评价不置可否。她今天被动听了不少喻明希的事迹,最暴力混乱的那部分好像停留在他转校之前。言秋无意探究他往事、评判他善恶,只要他没有真正做出主动损伤他人的行为,没必要做惊弓之鸟,不过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言秋认为,不去理会外界的许多事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近来在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钝感。 这会儿水沟清理得差不多,他们确实需要处理清出来的垃圾了。 此时杨光把扫把一搁,推了推眼镜,抬头严肃说道:“胡翔伟你干活最少,所以应该你回班里拿垃圾筐来。” “啊,这……光哥,不是……” 胡翔伟还在扭捏辩解,言秋看到麦以莎单手拎着个垃圾筐从垃圾处理区走回来,她当即朝对方挥了挥手。 麦以莎所在的13班就在一楼,借用她的工具,给了言秋他们不少方便。 把所有的垃圾处理完,言秋让杨光和胡翔伟先走,自己则去厕所的工具清洗池那里把沾满淤泥的垃圾筐冲洗一遍,再去还给13班。 因为今天大扫除,大家的时间不定,言秋就没和麦以莎、宁馨约吃饭,这会儿食堂估计没什么好菜了,她准备自己去小食窗口买点芋泥西米露和肉丸汤凑合一顿,路上被刘加程叫住,意外获得饭友。对方是以前3班的学习委员,今天也是刚做完扫除,一身热汗,听闻言秋的清爽食谱,表示赞许。 刘加程成绩好,最厉害之处在于稳定,无论榜单如何变化,他总能在年级前20之列,以一中的升学情况,只要他保持下去,top2没跑了。 俗话说达则兼济天下,这个品质在刘加程身上体现得很好。他是学习委员,成绩好,又平易近人,大家遇到不懂的问题,都喜欢向他请教。以前言秋还在3班时,就跟他关系不错,虽然言秋成绩大多只在班级中游,但她笔记做得好,得他赞可,两人经常参考对方笔记查漏补缺。 这一路到吃饭,两人聊了聊各自的暑期学习和开学课堂情况。刘加程为言秋期末考试失利被调去普通班感到可惜,言秋家里的事他也听说了,言语之间有小心翼翼的鼓舞。 “你现在7班,学习条件肯定不如原来,但不要灰心,你的资质是好的,遇到不懂的问题可以问我,我不懂的就帮你问老师。” “只要你不觉得麻烦,我会问的。”言秋是想回去的,对于有利的帮助自然坦然接受。 刘加程身量中等,皮肤偏白,戴着黑色细框眼镜,笑起来文质彬彬:“当然不会麻烦,教学相长,你尽管问。还有,笔记我们还是要经常交流,我……还有宁馨他们,都希望你快点回归的。” 言秋微微抿嘴:“谢谢,希望如此。” 人心微妙,一个关系不错的、成绩好的同学的肯定,远远来得比最亲近的朋友更有效。这一天下来,言秋终于小小地振奋了一点,连回到教室就见到恶名远扬的同桌趴台睡觉、双腿大敞甚至占了自己的位置,她也很平静。 只是觉得他作为一个有名的坏学生,在教室的时间还挺多的,以及,作为一个快要成年的人,一天怎么会需要睡这么多觉? 这回他没贴着墙,言秋从他椅背后的缝隙通过。她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椅子拉离喻明希腿边,用一个倾斜的角度坐下,她庆幸自己体型偏瘦,用这个姿势学习不算吃力。 喻明希是第一节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醒来的,睁眼就是清瘦安静的女孩子歪着身子在写题,右腿紧紧压着桌腿,右手手肘远超桌面,只能以手腕支撑拿笔。 但她神态平和,并未露出难当或不耐,专注于草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计算。头顶的吊扇被开到最大,她鬓边的碎发反复被风撩起,来回拨扫脸颊,她不以为意,好像除了被她看在眼里的,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不痒么…… 喻明希默然收回刻意支开的长腿,无意识地挠了挠脸。 他视线往同桌那边扫一圈,眼睛一亮,笑了。 “新同桌。” 吊儿郎当的语气。言秋知道了他大概又在找存在感,好脾气地应了一声。 喻明希可能觉得不够,伸手捏住她的矿泉水瓶,往她习题册上一压,非要她看过来。 “水瓶盖写的什么,y,‘喻’啊?”他顶了顶漂亮的下巴,微眯着眼笑,故意给人添堵的面孔。 言秋配合地看了他一眼,就一眼,手上不停:“言,言秋的言。” “……” 这种认真的敷衍真是……让人一拳打到棉花上。 比不打更烦。 喻明希坐不住了,腿一撑,凳脚滋啦划出一声尖叫,引起旁人不满的注目之后,舒服了,起身走人。 又是一阵风。 下课铃随即响起。 言秋终于可以坐正,按着肩膀拉伸脖子。 桌椅和习题草稿都摆好,她又站起来活动腰腿,以消除刚才不当姿势引起的疲倦感。 再度坐下时,言秋感觉右边肩膀被人轻点,是隔一条过道的韦君君。 言秋疑惑地看过去。 韦君君圆鼓鼓的大眼睛弯了弯:“言秋,其实你还挺漂亮的。” 言秋一愣。 青春少艾,在这个年纪,好看的女孩子并不鲜见,她自认只算清秀。作为一路成绩都称得上优秀的好学生,言秋是保有一些骄傲的,她不将外貌作为评价一个人的重要标准,努力和坚韧是更珍贵的品质。 韦君君见她似乎不信,又补了一句:“真的,你的脸型和五官排布比例很好,属于越看越好看的!” 言秋说:“谢谢。” 韦君君双手握拳,兴奋道:“而且跟偏软的长相不同,气质有点冷,很有反差感!” “……”言秋迟疑:“谢谢?” 得到积极(?)的反馈,韦君君往言秋这边挪了挪,身体倾过来,很熟稔的要说小话的样子。 亲切可爱的女孩子,言秋不太能抗拒,配合地凑过去了点。 “下午的时候,喻明希回来拿了垃圾筐出去。” 言秋偏头看她,想确认:“我们在下面做扫除的时候?” 韦君君大力点头:“但是他很快就回来了,还气冲冲把筐丢回去了!你们没有用垃圾筐吗,跟别人借了吗?!” 她眼冒绿光,满脸期待。 “……”言秋说,“对,遇到我之前的同学,跟她借了。” 韦君君捧住自己的脸:“我就知道!他想帮你的忙,然后看到你不需要他了,他就不开心!” “…………”言秋想纠正他不是帮自己的忙,他本来就有一份责任,但终究选择无言。 韦君君继续推理:“喻大佬根本就不是会帮助同学的人设啊,所以我觉得——” 她音调起到最高处停下,靠到言秋耳边,用气声宣布道:“他‘那个’你!!!” 言秋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点,轻声问:“你叫他大佬?我以为大家都挺反感他的。” “可是……你不觉得明希君很帅吗?” 原来是个颜控。 为了不引起小金鱼过分激动,言秋决定忽视这个问题,她猜想只要自己看着韦君君,对方就会自己把话说下去。 “也不止是因为帅啦……”果然,韦君君果然自己就把话拓展了,“就是,你不觉得这种离群索居的、别人不敢惹的桀骜少年很酷吗!而且,我偷偷跟你说哦……” 韦君君又凑近言秋,耳语,说了个关于自己的小秘密。原来之前班里那个被喻明希揍过的男生经常来后排骚扰韦君君,韦君君跟班主任投诉过,班主任对其口头警告,收效甚微,可自从那次被揍了之后,他就没再故意来后排了。 言秋问:“所以,他是帮你打了那个人?” “啊那倒不是,那天那个人还没对我说什么,明希君只是单纯看他不爽。” 言秋有点无话可说。 恰好林星来了,说要利用晚自习时间一口气讲评上学期的期末试卷,同学们乌压压地发出了默契的叹息,言秋则松了一口气,转回自己桌面,从层叠紧密的书立中抽出卷子——不用想结束语,就可以从这场小社交中抽身。 预备铃响时,韦君君想起什么,不死心地问言秋:“对了!借垃圾筐给你的同学是男的,对吧?!” 言秋一动不动:“女的。” 晚自习讲评试卷的好处是,不需要考虑课间休息,不用间断,课代表把板书擦了五遍,历时两节半的课时,这份卷子才算过了。 离晚自习结束也不久了,林星就留在教室里答疑,言秋有两个地方没吃透,拿着卷子和草稿上讲台去跟林星提问。 杨光见了,也急忙起身跟上去,生怕错过了什么重点。讨论过程中,老师做了些延伸,又激发了几个同学的求知欲。林星少有地被一小圈渴望知识的眼睛围住,讲得愈发兴奋,到放了学才有些不舍地结束了答疑。 言秋回到位置收拾东西,发现旁边的韦君君还在位置上笔头不停。言秋有一丝意外,心想普通班其实除了极个别像喻明希这种神出鬼没、没规没矩的,学习氛围也没有太糟糕。 正想着,就见韦君君往后门口悠悠一看,又开始眼冒绿光:“言秋,门口的男生是不是来找你的?” 言秋看去,是刘加程正微笑着注视自己,等待的样子。 她抿了抿嘴角,几步出去。 “你这是?” “刚才第二节课我们已经讲完卷子了,我就想把老师讲的重点拿过来给你参考下,见你们还在讲。”他探头看看班里,又说:“看来还是有一些人想学的,只是整体效率不高。” 他把笔记本交到言秋手里,言秋谢过:“我明天早读前还给你。” “开学第一天就要开夜车?” 言秋笑笑:“3班会有人在12点之前睡觉吗。” 刘加程也笑:“你要走了吗?我跟你一起下去,宁馨好像在等你。” “好。” 回头瞧见韦君君兴奋得望着这边,并用气音:“wow!” “……” 言秋无奈,一个长得像小金鱼似的女生,怎么笑得一脸猥琐啊…… 言秋、宁馨和麦以莎都还是外宿,所以照旧一起放学。刘加程是住校的,在楼下就跟三人分别。 他走之后,宁馨笑说:“没想到分班之后,学委对你热情更盛啊。” 言秋更正:“是依旧乐于助人。” 麦以莎小小声说:“我感觉他不是言秋的菜。” 三人小小声笑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6、第六章 跑? 开学第一周,前三天基本是用来讲各科上期末的试卷的,新学期的课程将将开了个头,后面两天又安排全科开学考。五天就这么紧锣密鼓地过去了。 言秋没有参加课外补习班,周末就在家自己学习,休息时间看一会儿电视或者上一会儿网。 本来经过一周的忙碌,回到家里应该是放松的。可是,今年五月份之后,言秋家中的空气就总是沉甸甸的,和父亲一起时,两人都好似被压得说不出话。 这种情况在言秋成绩断崖式下降,确定被分去普通班之后更甚。 言秋的父亲言正丰经营一家小百货店,地方离家挺近,地理位置还不错,临近一个流量不小的公交车站,收入在个体户中尚算稳定。但也仅是稳定,言秋知道如今家里经济并不宽裕,尤其现在只有父亲一个人供着新房的房贷。 种种压力,种种心绪。 “好好读书,上个好大学,不然将来怎么能有好的工作,好的收入。” 普通家长最平常的期许。 言正丰长相周正俊秀,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帅哥,年过不惑,除了身形粗壮了些,外貌变化不大,言秋从小到大没少听别人夸他们家基因好。但如今一遭,言秋发现爸爸眼角纹路横生,衰老好像发生在一夕之间。 言秋一筷子菜一筷子米饭嚼着,安静地点点头。 言正丰平日里自己吃饭都是简单对付,煮一碗面,或者两个包子就是一顿,只有周末言秋回来了,他才会抽空买菜回家做饭,不在店里的时间就请隔壁烧烤店的人帮看一会儿,按小时给钱。 言秋知道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关爱她。 “这次考试怎么样,能排进前一百吗,下学期能回到3班吗。” 菜肴的色泽比食堂的不知新鲜多少,言秋却有点食不知味。 言秋说:“有几科老师还没给答案,估算了一下总分应该不算差,但是也到不了前一百。” 多说一句,空气又更重了,肩膀又塌了一点。 言正丰放下筷子:“那一百二呢?不能进一百二就是差!你在普通班待一个学期,就要比别人落后多少了?本来都好好的……” 他停了一会儿暗自叹气,看言秋低着头,又缓了语气:“要努力啊,不要像我这样,不要让爸爸失望,也不要让——” 言秋看向父亲。 言正丰停了话头:“吃饭吃饭,考场如战场,营养充足才能打胜仗。” 言秋的目光暗沉下来:“嗯,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爬也要爬回去。” 饭后,言正丰很快出去看店。 言秋有条不紊地收拾餐桌。红烧猪蹄、腊肉蒜薹和干锅花菜,这个分量对于两个人来说过多了,只有花菜吃完了,言秋洗完碗擦干净桌子,确认剩下的菜都已经变凉,分别套上保鲜袋放冰箱。 做完这些已经一身黏腻,在学校晚自习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回了家就觉得有点脏,言秋早早洗了澡。 出来晾头发的时候,她打开电脑上了会儿网。 他们住的房子是言正丰以前单位分配的两室一厅,有些旧了,但南北通透,房屋整洁,还算舒服。 台式电脑就放在大厅,两间房门之间,大家要用都方便些,也可以监管言秋的娱乐内容和时间。不过言秋一向自律,不需要大人操心;性格也算开朗,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会主动跟父母分享,也经常能得到积极的反馈,这是再健康舒适不过的家庭氛围了。邻里都道他们是幸福美满的一家。 但是有一天,他们这么好的小家塌了。 大滴的汗珠从后颈沁出,言秋歪头将湿发甩到另一侧,用干发巾还没沾湿的角落擦了擦汗,便将毛巾挂在椅背,自己则起身去把立扇挪近了些,摁开开关、固定风向对着自己吹。刚才父亲出去后,言秋就把大厅的空调关了,这会儿凉气散得差不多,靠风扇纳凉,能比空调省点电。 和麦以莎、宁馨的三人□□群头像一直在跳动,她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点开最新的消息就是麦以莎发了个拍肚皮的表情包。 ss:啊,吃得好饱啊。 ning:[微笑]我还没吃,还要等叔婶家一起吃。 ss:可怜怜~ ning:[微笑][微笑][微笑] 言秋抿嘴笑了笑,点击光标打字。 yq:我也吃完了,还洗了澡。 ning:洗这么早[吃惊]有的人开始夜生活了,有的人还在饿肚子。 ss:阿秋阿秋吃的啥? yq:猪蹄、蒜薹。 ss:哇哦!我们家今天也吃猪蹄! yq:我们是红烧的,你呢? ss:清炖芸豆!母上调的一手好酱料~ 言秋顿了片刻,这种不时袭来的窒息感她还没能很好地适应。她想了想,准备问麦以莎要酱料配方,就见宁馨一下子发了好多个“流口水”的表情包刷屏。 麦以莎马上接上几个“嘿嘿”。 言秋默然,她知道自己又让朋友们如履薄冰了。 yq:对了,好久没看剧,你们有什么推荐的吗? 她们果然滔滔不绝起来,近几个月她俩一起迷上了韩剧,却各花入各眼,分别爱上了两个风格迥异的男演员。给言秋推荐了几部这两年的热门剧,宁馨和麦以莎便开始大力推举自己的心头爱,都想争得第三方的赞美和优先观看,以证明自己的眼光举世无双。 各个角度、多种神态的大特写一一奉上,言秋看得眼花缭乱。 ss:修夏肤白貌美,少年感满满![爱心][爱心] ning:但是我感觉秋喜欢双眼皮的,看润城这深邃的大眼睛,这惊人的立体度,还有这厚实的肩膀和胸肌~ 确实相对单眼皮,言秋更喜欢双眼皮一些,不过她觉得男生的眼睛也不用太大……为了不引起争端,言秋问了另一部剧的评价,话题就此发散开来,她们就广大中、外适龄知名男演员的颜值进行了大探讨。 言秋围观了一会儿,发了几个表情包作为反馈,就默默下线了。 朋友们像两只快乐的小鸟,但她是被斩断的泉水,停止了流动。 近七点钟,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藏进云里,正值各家各户的饭点,邻居们的炒菜声、交谈声和上下楼梯的响动不时涌进阒静的屋内,仿佛在言秋空荡的心中发出回响。 言秋将这种感觉压下去,关掉了电脑和风扇,进房间书桌前坐下,空调开了27度,又从书包里拿出巴掌大的线圈本,按照学习计划安排,她抽出一本英语试卷集,用手机计时,提笔,专注力瞬间凝紧。 没做听力,67分钟写完。 对答案纠错、做笔记花了十几分钟,按照她听力和作文的平均水平,上140还是有点难。 像被关进一个小房间里到处打转,怎么走也只有这么点大。 笔帽盖上,笔记本压着卷子,言秋站起身,漫无目的地踱步。 房间里有丝丝凉风在对抗暑气,但她很想去室外,便开了阳台门出去待一会儿。 外面不如想象中闷热,是了,已经过了立秋,夏城的暑季进入末尾了,他们不久就会迎来足够长的秋天。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有丰足的含义,言秋的名字也来源于此。 天空深蓝,城市灯光遮住了夜幕本来的模样,夜色被笼上一层失真的光晕。阳台一侧的几盆绿植之中,不知何时探出了几个橘红色的小灯笼。 言秋凑近蹲下去看,是瘦弱的小石榴树结果了。 有些不敢相信,言秋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碰,光滑的、圆鼓鼓的,一点就垂着脑袋轻轻晃悠。 这是妈妈几年前用吃剩的石榴籽种出来的,养得随意,能活就成,所以一连几年都只有花无果。今年是第一次结出果子。 一瞬间,言秋的心脏好像急剧膨胀到疼痛。 好想妈妈啊。 这么贫瘠的小石榴树都奇迹般地结果了,为什么妈妈却不能留下? 明明到处都是妈妈留下的痕迹,但是妈妈却哪里都不在了。 即便一说起来,失去的遗憾和痛苦会叠加成双倍,她也还是希望偶尔能和父亲谈一谈妈妈,父亲每每三缄其口,可越是避免感受沉重,怀念就越是沉重。 言秋快要被屋顶压得透不过气。 她转身去厨房接了点水,把小石榴和其他几株绿叶都浇了。一片片叶子濯去灰尘,好像重新获得了呼吸,在昏暗中也焕发润泽的微光。 言秋难受地轻拍沉闷的胸口,想,自己或许也要被冲一冲、淋一淋。 * 从家里出去往学校方向步行二十分钟左右,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商业街。这里离学校比较近,周末学生来得多,小摊贩们也纷纷支起了夜市小档,各种小商品和小食五花八门。 言秋出门时也没什么目的性,主要是为安全考虑,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来到了这儿。平时和朋友们出去玩多是看电影、逛书店,这里来的次数不多,言秋只记得宁馨带她们买过一家鸡爪味道不错,她晚餐又没吃多少,这会儿觉得胃里有些空了,就去那家店买了点蒜香辣鸡爪。 她捏着夹子挑了六瓣,老板一称说是十一块,她想了想,夹出来一瓣大的放归玻璃罐,最终花了八块钱。 嘴里有了点味道,抽丝般拔去一缕聚集在胸腔的压力。 精神放空,目光自然而然被近旁围作一圈的人们吸引,言秋走近外圈,找了个台阶站上去,勉强看见焦点的中心。 一个干瘦的小子在玩娃娃机,他穿着一件洗旧的夏城高中统一校服,背上挎着个更为破旧的斜挎包,包型扁长,拉链被撑得大开,一个个毛茸茸的公仔头暴露在外,笑眯眯的、惊恐瞪大眼的、眼睛被长毛遮住的,有些还被挤变形了……另外,他大裤衩的两边兜里也分别塞了两三只,看起来狼狈又滑稽,但也无法掩盖……这是个高手。 此时,随着周围观众此起彼伏的欢呼,又一只娃娃颤抖地掉进了出口,他弓腰伸手进挡板里掏出一只粉色兔子,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无处可塞,转头对观众们说:“没办法啦,今天的表演就到此结束~小爷撤啦!” 密集的一圈人瞬间疏散,那家伙志得意满地清点着今天的收获,突然被挡住了去路,一抬头,是两个穿紧身牛仔裤的黄毛。 “小爷”一看不对,立马后退一步,换了个方向跑路。 不过看起来他的天赋点没有很周全,手脑灵活了,腿上功夫就挺不忍直视的,还没出去几步就被抓住了。 黄毛一号从后面扣住“小爷”的双手,黄毛二号则把他身上的公仔一只一只抽出来,说娃娃机是自己的,这小子最近天天来砸场子找事。 “小爷”梗着脖子喊:“我投了币的,你娃娃机开在这就是给人玩的,我夹得到是我的本事,你有本事换个我夹不到,或者开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黄毛二号阴沉脸:“老步行街那个上周就被你夹空了!你再来把你手打断。” 俩黄毛没袋子,十几个公仔让他们手忙脚乱,有几只掉地了,黄毛一号放松了对“小爷”的钳制,他马上挣脱,趁对面身体做出弯腰捡拾的趋势,迅速从黄毛一号兜里一把抽了两只出来转身跑开。 这下好了,俩黄毛不要娃娃了,嘴里大骂着去抓他。不出所料,又是很快抓到了。黄毛怒气冲冲,手肘卡着“小爷”的脖子,就要把他往人少的地方拉去。 周边驻足了少量关注的人,此时一个胖大妈出声:“哎,你们想干嘛,别欺负小孩儿啊!” “小爷”拼命大喊:“救命啊!打人了!” 大妈和另一个年轻男人想上去制止,黄毛二号拿出手机拨号,指着他们骂:“少他妈多管闲事,过来我喊人连你们一起打!” 大妈和年轻男人就停住了,跟旁边几个路人面面相觑,都有点顾虑。 眼看干柴一样的“小爷”就要被带进昏暗的小巷子,他扭得满脸通红也挣脱不得,不知谁又拖着嗓子喊了声:“喂,要不要脸啊?” 懒散的,因为带有一些困倦的低哑而显得冷淡。 身着深灰色短袖和黑色长运动裤的男生从路边踱步而出,因为长得高,路灯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都比别人深,只有下半张脸露出清晰而锐利的线条。 黄毛二号边走边骂:“草拟吗关你屁事!” 男生突然抬腿一踹,一个半人高的塑料垃圾桶就飞了出去,“哐当”把黄毛二号撞倒了,然后他又把黄毛一号碰倒了,柴干“小爷”也一起倒了。 好个一石三鸟。 而肇事者一派闲散,插着兜信步到三人面前,一把拎起了“小爷”。 “小爷”颇有江湖气地喊:“我靠!谢谢兄台救命之恩!” 黄毛二号被洒了满身臭垃圾,面色已是狰狞,扯了扯一号快点去拖住两人,自己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发出去,很快也发狠地扑上去。 言秋站在十米之外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慢吞吞嚼着第二颗鸡爪,另一手托着吐骨头,悠哉地看喻明希打人。 他打人也打得非常悠哉,实在是实力过于悬殊。 一开始黄毛一号还想分心去抓“小爷”,没想到二号一下子就被踹飞了,就像刚才那个塑料垃圾桶,他心道不好,遇上个会打的,有了点怯意。但二号是他大哥,面子里子全没了,火气上头,可不管会不会受伤,满口污言秽语催命似的催他上去。 一号只好依依不舍地放开瘦弱的“小爷”,大喊着给自己壮胆,冲上去,他双手握拳挡在前面以防正面被踢,谁知对方后退一小步,转身横踢,从侧面把他踢飞了,撞倒再次冲过来的二号。 喻明希手又收回兜里,扬了扬下巴,对看呆了的“小爷”说:“还不快走?” “小爷”小鸡啄米点头,一边谢谢谢谢一边跑去捡散落地上的公仔。 喻明希“啧”一声,又一脚把他踹远。“小爷”在一阵喧嚣中回头,看见七、八个黄毛黑毛红毛大汉跑过来了,是地上的黄毛招来的救兵。 “小爷”扯了扯喻明希的裤脚:“恩人快跑!” 喻明希头也不回:“你先滚,别拖我后腿。” “小爷”思忖,自己这么慢,确实拖后腿,一咬牙先滚了。 喻明希正面迎上去,这下双手都不得闲了。 看得出他应该是学过格斗之类的,动作很有技巧性,格挡、出拳、闪躲、侧踢、摔打……非常利落漂亮,几分钟竟把近十个人都撂倒了个遍。一个红毛看打不过,居然掏了把瑞士军刀出来,从喻明希背后冲过去,刀刃在空气中划出风声,而他身前又有一人扑来…… 他当机立断,蹲下前滚翻,把前面来人绊倒,拿刀那个为了躲开兄弟慢了一点,喻明希抓住时间差,手掌撑地借力起身,一个弹踢把刀子踢飞,再迎面肘击对方下巴,直把他仰面掀翻。但很快又有其他人站起来冲过来…… 言秋一只手托着骨头和剩下的三颗鸡爪,一手刚收好打完报警电话的手机,就见喻明希直直朝着自己奔来! ??????????? 言秋确定,他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自己。 仿佛只用了一秒钟,喻明希就来到她跟前,一把拨开她身前呆住的大叔,五指成爪伸过来…… 下一刻言秋吐出来的骨头和剩鸡爪就被碾在了追得最快的一个黑毛脸上,小米辣和蒜蓉糊住他眼睛,他狰狞咆哮。 耽搁的这顷刻,后面又有三个人逼近了。 这时,喻明希歪头对着言秋笑了下。 又妖又鬼。 一瞬间,刚才听到那些流氓骂的话全都聚集到她喉咙,就要对着这个妖鬼奔涌而出。 但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喻明希的爪子已经攫紧她手腕,巨大的力带着她狂奔出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7、第七章 跑! 言秋体能尚佳,最初踉跄几步之后,很快调整节奏跟上喻明希,或者说,对方也根据她的步速作了协调。 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他们俩默契十足地闪避障碍物、减速、加速、改变方向,不一会儿就跑出了大路,马路两侧的人行道笔直开阔,他们跑得更快了,街景在飞速后退,车流或正或反,都像电影里慢放的镜头,一切都在他们身后模糊了。 言秋双脚麻木,却在高速奔跑中将所有抛诸脑后,遁入了心境空明的愉悦。 还是喻明希提醒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她才意识到大路也给追的人提供了便利。喻明希微眯着眼睛左右一扫,拉着言秋从中心公园的小门溜了进去。 公园树多石多,光线不足,便于隐蔽和作战。 两人左拐右拐,闪进了红花石蒜栽种区。这里离湖边很近,又配种了茂密的乔木做幕,地形十分理想。 邻水一侧有个近乎垂直的小坡,喻明希抬颌示意言秋跳下去躲着,自己则在四周搜寻。言秋蹲下来,看到隔着卵石小径的那片草丛里团着条水管,她指指那个方向。 喻明希提眉,微讶于不用言语,她也轻易知晓自己在找趁手的工具。 水管连着水龙头,都不用再另外找锚定,喻明希在光线相对暗处将管子横铺在小路上,自己控着另一端隐身在树干后面。一看言秋有点畏高,半天还没跳下去,正翻了个面,手扒着上面,屁股朝后慢腾腾往下爬。 喻明希:“……” 看不过眼,自己先跳下去,张开双手等着。 言秋见了,也不啰嗦,扭身扑下去。因为紧张,双手紧紧揪着喻明希两只手臂,挺紧实的肱二头肌,硬是被她拧起一层皮。 言秋下意识看他表情,发现……他毫无表情,正盯着上面的情形。 流氓也不是都吃素的,那两个哥们儿还真一路跟着他们找到这儿来了,他们气喘吁吁,叉着腰打开手机电筒,往两边树丛深处探照。 为了确保他们没机会发现水管,喻明希提前捏了块石头在手里,在他们左右探头的时候,轻轻往前方一扔,那处草丛被打出响动,那两人果然马上惊觉:“在那里!” 他们盯着前面大步跑,自然察觉不到脚下,喻明希不动声色地把水管在小臂上绕了一圈,待他们来到跟前果断扯紧! 安静的公园里发出两声巨响,接着是愤怒的骂娘声。 喻明希和言秋已经轻手轻脚溜到别处,借着夜色的遮掩,那俩倒霉蛋只能瞧见路上躺着的水管的一端被石头卡住。 他们拍着衣服骂骂咧咧地要再找。 喻明希在暗中弓着身子蓄力,脚腕跟腱修长,握拳的手骨感有力,青筋凸起延伸至小臂,那里是瘦薄而有型的少年人的肌肉,再往上是刚才被言秋掐出的红印……而他的双眼狠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人的动向。 言秋觉得他像一只准备狩猎的猎豹,眼睛也似夜视能力很好,那么亮而精准。 在那两人又要走近之际,言秋都听到喻明希的拳头发出骨骼的响声。突然,流氓团的另一个黄毛兄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快、快走,别找了,派出所、的人来了……犯不着为这个、又进去了,再进、就没那么快出来了……” 三人终是污言秽语地走了。 言秋松了口气,才觉得手脚酸软,热腾腾的,浑身都汗湿了。 她慢悠悠爬起来,抖抖手脚放松,远离了喻明希,周遭空气马上降温,才发现公园里已是秋日的清凉,汗意迅速消退。 言秋未发一言,自顾自去收拾那根水管,要物归原位。 喻明希也缓步过来,恢复懒散欠揍的德性:“好学生就是有素质。” 言秋不理他,不太爽利地捡起水管。刚才喻明希摆弄得轻轻松松,言秋没想到其实这种软管也是有些笨重的。 一声轻笑。 “挺能跑的啊,手怎么这么笨。” “……” 言秋想起刚才自己在心里对“小爷”的点评,料想此刻喻明希看自己,就像自己看“小爷”那么笨拙。 喻明希伸手过来要接,言秋才不认为他好心,不然怎么不把满脸的嘲讽收一收。 忽然察觉到水管里有一阵越来越快的凉爽的冲击力,言秋抿唇一笑,将出水口对着喻明希递过去:“呐。” 喻明希走近一步的功夫,水柱终于七拐八绕地冲出重围,直击他脸面!他迅速后仰,只来得及将手掌挡在前面,水柱撞上宽大的手掌,白花花的水珠“滋滋滋”散开,淋了他满头满身,可谓“大珠小珠落玉盘”。 喻明希很快反应过来,手指收紧,手掌凹成一个窝,水柱冲到他掌心,找不到其他出口,半数又反弹了回去。 结果言秋举着水管,反倒自己也被浇了一脸。她马上甩手丢下水管。 浇灌设施的水压强,水管失去控制,摆在地上疯狂地扭来扭去,两人刚被弄湿了上身,这会儿双脚也难逃一劫。 言秋真的被自己傻到了,没忍住哈哈笑出来,小步跳着躲避水管摇头晃脑的拍打,跑去找龙头。 喻明希无语地抓住水管口,让它对着漫坡暗红的彼岸花浇洒,人却不住回头,去看那个轻快的身影。 言秋关上了闸口,喻明希感到水势渐弱,便拎着管子一圈圈盘回去原位。 言秋承认这事他确实干得比自己好。 两人收拾得满手泥泞,喻明希晃晃管口,抖出卡在管内的水,用作清洗,言秋洗完,这一段的水又用完了,他又得扯高下一截管子抖水,已经有了不耐烦的样子。 言秋瞧着,又笑了。 喻明希马上抬眼睇她。 言秋歪头:“嗯?” 喻明希说:“原来不止会假笑啊。” 言秋一怔,惊觉自己似乎有些忘形了,立刻冷脸。 “你是不是有病?你自己打人,扯上我干嘛?”她开始算账。 喻明希勾勾唇角:“你看戏看得太开心,我不爽。” 没法讲理。 “你赔我鸡爪。”差不多还剩五块钱的呢。 “呵。” * 他们换了一条街,从中心公园后门出去是夏城三所大学的聚集区,大学生的小吃街可比高中附近的热闹多了。 没有找到言秋想要的鸡爪,喻明希刚才大活动了一番,也想吃点东西。 “就烧烤,不吃拉倒。” 言秋看时间不到十点,从这里有直达家附近公交站的公车,晚上路况好只要半小时,而父亲近十二点才会关店回家,时间足够,言秋就跟着他坐下了。 是随便选的人不多不少的摊子,喻明希去冰柜选串儿,问言秋要吃什么。 “都可以。” 喻明希阴阳:“可真不是句废话。” 言秋懒理,拿出手机查看信息。 三人□□群里宁馨和麦以莎断断续续地瞎扯,言秋捡着自己能说上话的回了几句,有点想说自己现在在外面吃烧烤,但是想想还是算了。切出去刷了会儿7班班群信息,大多是熟人之间乱七八糟的调侃,又点进3班的班群,看他们已经在聊这次考试试卷的几个难题,见到不一样的思路,言秋不禁陷入沉思,手边没有纸笔,增加了演算的难度,她皱起眉头。 夜市的路边摊,环境不太干净,木制小方桌上残留着没擦净的油痕和调料粉末,言秋没坐得很近,屈坐在自己用纸巾擦拭过的小板凳上,并拢双腿,腰微躬,手肘支住膝盖,神色郁结地看着手机。头发刚才有点淋湿了,这会儿她解了发绳散开,侧着头风干,一只手在无意识地拨弄。 乌黑的长发在她指间愈发柔顺,忽而有轻风拂来,几根发丝黏上她微微撅起的嘴唇,她很快拨开,眉毛拧得更紧了。 喻明希点完单回来,驻足少顷,转去隔壁小卖店买了瓶可乐。 咚—— 吓了言秋一跳。 喻明希坦然在对面坐下。实在不是他故意吓她,2l装的大瓶可乐,轻不了。 言秋没什么情感色彩地瞥他一眼,又继续看题。 喻明希:“……” 说实话,他不怎么习惯被无视的感觉,但是现在好像没什么感觉了,不知道是不是脱敏了。 自己拿一次性杯子倒了杯可乐,一口喝完,无所事事,干脆看好学生搞学习。不能动手写,她的表情显然要比在学校要丰富一点。小小一张脸,挺白的,因为冥思苦想有些赌气的模样,显得有点幼稚。 原来不假笑更好啊。 喻明希甚至拿出手机给她计时。 当言秋终于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态,他按下停止,并且邀功地递给她看。 “我计时到现在13分28秒,你想的时间比这更久,考试的时候有这么长时间让你想么?” 言秋平淡地看他:“无聊。” 这时,老板陆续把烤好的串送过来。言秋挪了挪凳子,坐直了,先给自己倒了杯可乐,质问对面:“这么大瓶,喝得完?” “给你的,小小年纪老沉着张脸,多喝可乐乐一乐。” 微勾的嘴角,拖拉的嗓音,轻佻的语气,没有哪一句输出是好话。 但是言秋:“谢谢。” 喻明希:“……” 她懂什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烤串味道一般,不好不坏,言秋吃了一串肥牛、一串西葫芦和一对鸡翅尖,便没再动筷,只小口啜着可乐,有点出神。 忽而又听见喻明希欠欠的声音:“都喝了吧,连头发都想喝。” 言秋一顿,默默撩开飘进杯里的一丝发尾,放下杯子,把头发绑好。看了看手机,十点半,她打算再待十分钟就走。 喻明希在吃剩下的,其实点得不多,只是言秋也不饿了,吃不了多少,吃这一顿也不过是因为…… 坏分子进食的样子其实与其形象不太符合,出乎意料地不矜不盈。他淋湿得比言秋多,头发被他随意后掳了几下,黏湿的衣袖也被扯高一些,但配合他自然落成的从容之态,这皱巴巴的现状也不嫌粗鲁,反生疏朗不羁。 他皮肤略显苍白,不过显然不是病态,凭他刚才打架的身手,和大臂及脖颈处明显的肤色分层,就能知晓他是过分健康好动的。看细一点,能发现他手上有一些淤青、红印,八成是刚才也吃了点亏,但他毫无知觉似的一声不吭,忍耐和意志力可见一斑。而嘴巴红润,上唇偏薄、线条锋锐,下唇饱满,嘴角天生微挑,又致使他任何时候都带有一丝似笑非笑的轻浮。 这些矛盾感都往上,集中于形态分明的眼睛,偏窄的、恰到好处的双眼皮,看人时一念冷漠,一念狂热。 “看什么,看上我了?” 那双野兽般锐利的眼睛攫住言秋的视线。 “刚才你看了我那么久,超过13分28秒,现在我才看了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言秋怡然自得,又倒了半杯可乐。她不常喝碳酸饮料,气泡滋啦滋啦在舌尖爆开的刺激让她忍不住皱眉,那阵麻痒之后,是松快的爽感。 喻明希笑了笑:“真不怕我。” 类似的问题,胡翔伟和宁馨她们都问过,言秋没有回答。 人的神态、所说的话语,可以经过装饰,那是他们刻意呈现出的、想让他人看见的自己。可是他们实际上做了什么、怎么做的,才是那一瞬间真正的本质。 这一次,言秋依旧没有回答。 他也不大在意,继续说:“阿翔应该提醒过你离我远点。” 谁也没有回避对方的视线,也没有故意较量地盯着,只是稀松平常地对话,像已经熟识到没什么拘束。 言秋回敬:“我刚才离挺远的,是你非要拉我。” “那你现在可以走啊。” “哦。”言秋于是就起身走了。 “喂……” ……吃这一顿,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也不过是因为,太无聊了。 言秋并不回头,时间到了,该回家了,她拿出手机搜索去公交站的路线,八百多米,记住路线,熄屏。 她在黑了的屏幕里,看到自己舒展的眉目。魔/蝎/小/说/m/o/x/i/e/x/s/.c/o/m 8、第八章 第一名 开学考的成绩跟言秋估算的差不多,一百四十多名,虽然离回到重点班还有点距离,但是比起上学期期末考试,已经是在恢复状态了。 那时候遭逢重创,言秋情绪极差,连着一个月都难以集中精力,期考直接掉到二百名之外,把3班班主任都吓到了。之后是班主任联系了父亲,知晓她家中变故,给了她很多鼓励,连带着朋友们的小心陪伴,她才逐渐平复过来。 这次成绩出来,3班班主任秦小艳也很关注,看到言秋的势头,大感欣慰,还特意给她发了短信夸她,并让她循序渐进、不用贪功,这是一场耐力跑。 言秋回信感谢。 她感到自己心中某处充盈了一些。 她确信,如果是长跑的话,自己的耐力很不错。 正式开学第一周,连着几天言秋旁边的座位被打入冷宫,只有发下来的空空如也的答题卡在桌面飘荡。 哦,也不是那么空,他好歹做了选择题,虽然一看就是瞎选的,但评卷老师还是慷慨地给他打了大大的红叉。 十几张卷子老飞来飞去的也不行,言秋特地拿自己喝空的酸奶杯帮他压住,为了防止有味儿,还好心地一天一换。每个路过的人看到喻明希的卷子,都能给自己增添一丝信心。 直到第四天,事主出现了。 早读刚结束,言秋余光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头顶的光线暗了一霎,又闻到了泡面味,她抽抽鼻子,没有其他反应。 很快,空酸奶杯被转移到言秋桌上,对方先斩后奏:“你的?” “嗯。”言秋在速刷生物选择题,头也不抬。 喻明希如法炮制,抓着酸奶杯往言秋卷子上重重一压。言秋没法,认真接过:“嗯嗯,我等下会拿去扔掉。” 人家满抽屉的崭新的课本和练习册可以用来压试卷,她非要用喝剩的垃圾,确实不怎么理直气壮。 喻明希冷哼,心想这人真是滑溜得很,随随便便就打发别人。 旁若无人,置若罔闻,就知道埋头学习,吃烧烤也学习,在学校还学习。早读完教室已经睡倒一片,就她不会困,就她爱学习。 “喂,学得那么认真,怎么还从实验班掉下来了?”就想找她不痛快。 这话有点刺耳了,言秋扭头觑他。 这人健壮如牛的,这几天才降温几度,怎么就抽风穿上了秋季校服外套,蓝白相间软塌塌的料子,贴在他身上有乖顺的假象。 与他戏谑的眼神相触,言秋又觉得斗嘴没什么意思,吸吸气,不理他了。 好不容易挑起她一些情绪,喻明希不想这么罢休,踢她凳脚:“喂,跟你聊天呢。” “跟你不熟,没什么可聊的。” “啧。” 前方,胡翔伟趴着台面,手偷偷从书包里掏出手机,给言秋发去□□私聊:“小言同学牛逼!” 右面,韦君君睡眼惺忪抬头,见明希君终于出现,观两人气氛,越观越兴奋,马上揉眼,执笔。 当然,当事人并不清楚这些小插曲。言秋继续专心学习,而喻明希专心玩手机游戏,并罕见地抽出几本书叠在桌面做掩体。 第二节课下课,言秋要出去上厕所,喻明希后背挨着墙壁,把过道挡了个结实,言秋礼貌开口:“你好,麻烦让一下,我要出去。” 喻明希盯着手机冷笑:“跟你很熟吗,为什么要麻烦我给你让路。” 他占着这个位置,就堵住了交通要塞,第三、第四组的同学难以从后面进出,每次都要绕远路,大家无法开口让他让路,只能用幽怨的眼神发射小箭。 但别人的厌恶好像反倒让他满意,他乐此不疲。 言秋不跟他僵持,转去请前面的杨光和胡翔伟让自己通过一下。 胡翔伟早就注意到了,人已经自觉站起来,而杨光沉浸式学习中突然被喊醒,小吓了一跳,抬头透过高度眼镜看到是言秋,很配合地起身。 喻明希冷脸。 言秋回来,发现喻明希竟然不挨着墙了,慷慨又吝啬地留了个拳头大小的通道。 狗才钻。 言秋又欲麻烦前桌二位,突然听见一阵尖锐的拖椅声,只见喻明希把走道空出一大段,满脸不耐。虽然他眼睛依然黏在手机上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做,但言秋见好就收,默不作声地从他后面过了。 大课间,言秋拿耳机听音乐放松,杨光毫无预兆转身过来:“第一名,我问一下你第二个大题第二小问……” 是的,言秋开学考的成绩排名是7班第一,一举收获了杨光的崇敬。 他手里抓着张快要被摸烂的卷子,言秋一看,这不是昨天才做的物理测验吗…… 两人一番激烈的探讨,主要是杨光嗓门儿大且思维比较直,言秋讲得口干舌燥,到上课铃响杨光还有点意犹未尽,大有放学别走之势。 言秋搓搓太阳穴放松,忽闻旁边人轻笑,唇齿间吐出薄薄的几个字:“第一名哦……” “……” 为什么好话到了他嘴里能变得这么难听?言秋头皮发麻,她努力稳住表情。 但架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 当他第五次问她:“第一名~老师讲到哪一段哪一句了?” 言秋终于忍无可忍,回击道:“你也是第一名,还用问我吗,你根本不需要知道。” 结果他笑笑:“呀,这么关心我的成绩~” 倒数第一也是第一,喻明希气定神闲地应下。 头发略长,眉目清朗,嘴角微有红肿,穿着干净柔软的校服,双眼弯弯,给她一个真诚的假笑。 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呆瓜。 言秋回馈一个结实的白眼。 终于占了一次上风,喻明希满意了,舒服了,开始睡觉。 言秋偷偷松了口气,心想终于打发好了,真的有点吵。 * 7班众人有点慌。 喻大凶神今日突然造访学校,还十分配合课程活动,实在令人害怕,不知他又在心里憋着什么坏。 比如体育课的时候,大家都按往时习惯分好了组,喻明希一言不发,把校服外套拉上拉链,径自踏进球场。场上的人都定住了,因为想起了他的暴力人设,大眼瞪小眼。但没办法,他对他人的尴尬视若无睹,人数加上他又刚刚好够十个,能打全场。体育老师路过,吹了一哨子,发球人手一抖,球就扔了出去。结果……打得还挺爽的。喻明希的运动天赋很好,体能和节奏都堪称优秀,一节课下来,身在校队的体委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技巧和控场能力,欲向他递上橄榄枝,可手刚搭他肩上就被挡开:“别碰我,懒,不干。”喻明希神情阴鸷,体委不敢再说,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明明刚才打球时碰撞、被球砸到也不恼。 然后就是现在,最后一节自习课,林星来颁布了即将到来的教师节活动的任务,分配着分配着,去年级公告牌出版报的任务落到了第二组头上。公告牌有两个普通黑板的大小,大家群策群力,会画画的同学负责样式设计、栏目划分,写字好的负责动笔摘抄,其他同学则处理文章选择和一些杂务。 大伙乌泱泱一片出去清理旧板报,其实具体做起来职能并不区分得很清晰,言秋因为写字端秀,分到了最右下方近一平米的版块。按照边框设计,言秋先在右下角画一丛玫瑰,粉红色的粉笔,敲成两半,便于控制力度,下笔端沾一点水加深笔触,一点一点刻画得细致。喻明希不知何时也优哉游哉地出来了,做任务分配的时候没人把他算上,所以他现在属于杂务人员,他遥遥望一眼设计稿,见言秋上方的位置是没甚规划的一团,他直接挑了根绿色粉笔开始画。他力道结实,不用沾水,刻出的笔划也有厚度。 忙完手头活计的同学猛然间发现多了一个人,并且他似乎在认真地干活……言秋和喻明希手底,图案逐渐成型,言秋画的玫瑰精细雅致,而喻明希画的是一株繁茂的大树在簌簌迎风、叶片飞舞。 言秋早知他来了,这会儿伸着懒腰,口吻平淡地说:“第一名,画得不错哦。”硬是要在她上面画,画出来的东西也压她一头。 喻明希抽空回头:“比不上你,第一名。” 他用低垂的眼睑明白地形容着他们之间的身高差。 言秋面无表情,拍手走人。 目睹这一情形的同学们心情难以名状。 而无人知晓的角落,韦君君默默捂住自己的心口。魔/蝎/小/说/m/o/x/i/e/x/s/.c/o/m 9、第九章 还跑 和宁馨、麦以莎吃过晚饭,言秋来到操场散步,顺道把积攒的两份份英语听力做了。 九月的夏城昼夜等分,秋高气爽,傍晚在户外做些活动很舒服,言秋打算先刷完听力,后面还有时间跑几圈。 不想,做完第一份,第二份刚试音,一边耳机就被人扯了下来。一个高大的人来到她身侧并肩,嚣张的笑容送给她,连拉长的身影都像横在她身前挡路的栏杆。 事还没做完。言秋呼吸,平静地把耳机戴上。 很快又被喻明希扯下,他话说得没心没肺:“在操场就要运动啊,别写了。” 他现在形势所迫尽量安守本分,今天打球都是收着打的,远不如打野球时恣意,总感觉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在这逮到了她,怎肯轻易放行。 言秋屏蔽他,走远了几步。 但显然,井水不犯河水大招这时已经不管用了。 喻明希就要凑近她:“第一名。” 言秋点开播放键。 喻明希:“言秋。” 言秋用笔圈出关键词。然后,手空了。 喻明希拿走了试卷。 “……”言秋瞪他。 喻明希对这种视线如沐春风,他挑着眉笑:“继续听啊,继续写啊。” 言秋一言不发,伸手去夺,可惜对方四肢实在发达,警觉性也如野兽一般,根本没让她碰到一丁点儿。 他一抬手,脆弱的试卷就在高处无助地飘荡,身高的差距让她和自己的试卷如隔天堑。 言秋深呼吸,轻声道:“还给我。” 喻明希嘴巴弯弯,又站远了点。 “……喻明希。” 咬牙切齿的声音,警告的意味。可是,她有什么筹码警告他,他又不怕她。 喻明希于是大步前行,言秋快步跟上,他就跑了起来,两根手指夹着她的卷子挥得随意,极尽挑衅:“追上我估计是不可能了,把我跑累了,我就还给你。第一名。” 言秋脑门“噌”地热起来,把耳机线绞了三圈,和手机一起收进书包,肩带扯紧了,松动几下脚踝关节。 跑出十几米,喻明希停下,侧头观察言秋反应。 就这一刻,她小炮弹似的弹了出来。 喻明希笑了,得逞又快意。 她虽然个头不高,但跟腱长,劲头足,是个会跑的。 说是要让她把自己跑累,实际跑起来,喻明希还是省了劲儿,这是计划外的,看她追上来,就忍不住要逗她,时快时慢的,非得等人家马上追到了,再猛地加速,一点不掩饰自己优哉游哉的捉弄。 一圈又一圈,夕阳缓缓下沉,他们像追逐着最后的天光,多跑一分钟,暮色就深一分。可他们自己就是明晃晃的,言秋穿着夏季校服,白色短袖和深蓝色长裤,和喻明希身上的秋季外套是一样的配色,跟跑道上其他锻炼的人、跟足球场上踢球的人一样,跟其他千万个同龄人一样,无论天色明暗,他们都是清晰明亮的,宽大的衣摆都飞扬得肆意。 到第三圈半,言秋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喻明希也调整着慢了下来,余光时不时瞥后面人的情况,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言秋憋着一股气,找到了他变速的节奏,就趁着他慢下来的时段,悄悄提速,一溜烟到了他身后,手一伸就要抓到他! 可还是被他察觉了,指尖刚碰上他袖肘,就听喻明希哼笑一声,行随声至,他整个人简直像火箭发射,这是言秋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的爆发力,不用顾忌着配合她,这才是他的速度。 她再怎么抠紧他的衣服,还是被这绝对的速度甩在后面,袖子被拉扯变形,最终还是弹了回去。 言秋被惯性带跑一段,然后慢慢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追他好像比那天逃跑还要累。 她都出了一身汗,他还穿着长袖,一定闷得非常不舒服,可是他打球的时候、还有现在,都是拉链拉高,遮得严严实实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会养出能无视生理不适的忍耐力? 早上就看到他嘴角好像是肿的,刚才拉扯他外套,才确认了,他现在是一身的伤痕,后颈下面有发青、发紫的淤痕,红肿的小臂上有几道刚结痂的疤。言秋确定,上周五那次他身上绝对没有这些。 他会经历更深刻、更残酷的混乱。 喻明希一股脑飞出去近百米,预计着这个速度言秋绝对追不上,才慢下来,打算回头嚣张一下。没想到扭头一看,言秋离得那么远,好像是站在刚才的原地,难道刚才她摔了? 喻明希停下,隔着其他稀稀拉拉慢跑或散步的人,远远看着言秋。对方直直站着,素白的脸也朝着他的方向。看不清,但他能想象,她的眼睛里有两簇小火苗。 一动不动。 喻明希又向她挥了挥试卷。 然后言秋调头,走了。 “喂!” 生气了? 隔着这么远,叫也是徒劳。 喻明希逆着其他人,大步往回跑。 没几下就跑回言秋身后:“喂……” 言秋充耳不闻。 不知心脏的哪处地方动了一下,让喻明希有点不舒服,对她中断与他的追逐游戏感到不舒服。 “跑累了?还是生气了?” 两人从操场出口出去,言秋拿他当空气,自顾自去洗手池洗手洗脸,清水略过纤细的脖子,带走汗意,她翻包找出纸巾,慢慢擦净汗和水。 “喂,别哑巴啊。你想要试卷就说话啊。” 言秋就不说。 “……那还给你啊,”他把试卷递还给言秋,“你要不要?” 喻明希声音有些闷闷的,欠揍的感觉好像少了些。 言秋伸手接了,意外地发现试卷纸还是保持着比较整洁的模样,没有像杨光的试卷一样被揉烂。她折好收进书包,准备回教室自习。 喻明希亦步亦趋,干巴巴地问:“你刚才摔了?摔伤了?” 言秋还是不理。 喻明希一顿,字正腔圆地开口:“第一名,第一名,第一名……” 一声比一声大。 言秋头疼,终于说:“没有。” 喻明希正常了:“那你不跑了。” 言秋叹气:“还有十几分钟就晚自习了,第一名。” “那不还有十几分钟么。” “……”言秋把用剩的半包纸巾给喻明希,“擦擦汗,不然会馊。” “……” * 不知是不是下午的插曲让喻明希多了一丝人性,晚自习他没再折腾。也许是头一次见喻明希晚自习,还这么安安静静的,连平常爱说小话的同学都有意克制自己,就怕扰了喻大佛清修(玩手机)。总之,言秋乐见其成。 一中有全省最好的公立教学资源,有严苛的换班竞争机制,在手机的管控上就没做严格的限制。班主任来巡视,看到喻明希端坐着明目张胆地玩手机,直接忽视,因为他摆明了不做自助者,老师也就放弃助他。 他自己对此毫无感觉。 课间韦君君戳戳言秋,气声传书:“明希君这是怎么了?” 言秋诚恳地摇头,对她这多余的关注略感无奈,正好杨光转头要问问题,言秋立马掏出自己的卷子,假装看不懂韦君君眼中的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刚跟杨光切磋了几个回合,把知识点和几种解题思路翻来覆去讲透,言秋舌头开始打结,但却愈发灵台清明,看到类似的题目脑子畅通无阻,所谓教学相长。 得到新收获的小快乐让言秋足以抵挡喻明希时不时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学杨光喊她“第一名”的挑衅。几次无功而返,喻明希也只得意兴阑珊,专心玩游戏。 第三节晚自习前,刘加程来找言秋交流笔记。喻明希闯关之余,抽空看了一眼后门外,见言秋和一个男的相谈甚欢,那男的脸上的笑,让他很不爽,比刚才言秋跑到一半不跑了还要让他不爽。 重点班的好学生是吧,比他矮了七、八公分,那瘦弱的体格,经得起他撞两下么? 他冷笑着关了游戏,好战因子暴增,就要起身,手机这时来了新短信。 周:喻董让我提醒你,今天只是第一天,还剩九天。 暗中观察的韦君君发现明希君额头的青筋陡然暴突,但不多久就压了下去。 她的目光在门外门内流转,明希君突然变了脸色的细节已经足够让她振奋。 第一声上课铃响,刘加程还欲说什么,教室里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把言秋叫住了:“第一名,你快教教我这题怎么做啊~” 刘加程一听就皱眉了,这个语气让他很不舒服,下意识看了过去,他眉头皱得更紧了。敏锐的少年最容易区分谁是异类,谁是敌对阵营,那家伙懒懒散散抖腿的样子,轻浮不驯的神态,是标准的混混德行。 言秋就跟这样的人做同桌。 刘加程面色沉重起来。 言秋一窒,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父亲近期的神色。 她马上说:“谢谢你的笔记,老样子,明天还你。” “言秋……”刘加程欲言又止地挽留。 可后面一声声催魂似的:“第一名,你怎么不理我啊,第一名,教教我啊……” 言秋头大,不想惹他抽风,快速跟刘加程说:“上课了,回去吧。” 她伴着第二声上课铃回到座位,斜眼看着喻明希手上抓着的空白试卷,淡淡地问:“你要看哪一题?” 对别人就笑嘻嘻,对他就冷冰冰。 喻明希:“哼。” 言秋转头正视他,轻声说:“你嫉妒啊?” 心脏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喻明希晃了一下神:“什么?” “我说。”言秋看着他的眼睛,不宽不窄的双眼皮,锐利而出众的眉目。 喻明希好像要被她眼中的火烧干,但面上还是镇定地直视她,不甘落下风,或者不愿错过什么。 言秋学他拖拉嗓子:“我说,你是不是嫉妒,同为第一名,怎么我就比你受欢迎。” “……” 这一秒钟,喻明希觉得自己再也不想跟她说话。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第十章 微笑脸 珈湖别墅区。 身形高大的少年回到住所,背却比在外更弯似的,玄关没开灯,他的身影被门外淡黄的路灯拉长,投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是无机质的冰冷。 客厅的雕花沙发上半卧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穿冷粉色的丝质裙袍,皮肤白嫩,体态婀娜,鎏金落地灯和沙发油光发亮的皮质都衬得她像一尊工艺精湛的瓷器。 听闻脚步声,她先娇娇地哼笑几声。 喻明希宁可她是一尊昂贵的瓷器,那他便可痛快地将她摔碎。 “这么快就回来了,乖乖在学校没惹事儿了?还真是你老子的乖儿子。”女人的脸上覆了美艳的妆,也有一些医美填充的痕迹,但细看和喻明希有四、五分相似。 琴咏把手中看了数页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随意扣在腿上,拿起桌上的红酒瓶饮了一口,酒液落在唇边,她用指腹擦去,留下一道轻微红痕,似妆容凌乱,似怨鬼饮血。 她神情妩媚,声音是见红的软刀:“被他打成这样还这么听话,我们母子真是生来受喻家的虐的,像狗一样。” 喻明希离开学校就把外套脱下,领口和手臂的大片伤痕触目惊心,但伤者和观者并不对之投以任何怜惜。 喻明希对生母的奚落恍若未闻,换鞋,上楼。他颓唐,麻木,厌恶,要么做哑巴,要么当疯子。 * 完成了今天计划的刷题任务,又做完了笔记整理,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四十分了,言秋刚到家时就洗了澡,这会儿拿手机开了企鹅,躺床之前再去浴室简单洗漱一下。 通常来说,学习时间段内言秋不太玩手机,最多听一会儿歌或者看一下重要新闻,等到结束了一天的学习任务,她才会看企鹅信息,或者做别的娱乐消遣。所以她回来时,手机已经加载出了好多只蹦蹦跳跳的小企鹅,言秋一一点开。 最上头的是她和麦以莎、宁馨的三人企鹅群,她们二人也是回家学习到凌晨,在群里刷几个“疲惫”的表情包聊以互慰。言秋也发了个。 yq:我躺下了。 麦以莎马上说:我已经躺了十几分钟,离起床只剩五个小时了。 言秋浅浅笑了笑,切出去看别的跳跳企鹅,大群的信息囫囵看一下,然后就是几个私聊。 看到胡翔伟发的“小言同学牛逼!”,言秋微愣,看看发送时间,估计是她和喻明希斗嘴的时候被他听到了。 斗嘴……自己现在居然还能斗嘴了。 妈妈走的那一天,她觉得自己也熄灭了,以为自己会永远地沉寂下去。原来还是开始恢复了吧,如果这就是高弹性的生命力,那也是妈妈赐给的,是妈妈想见的。 言秋打了几个句号,想了想又删掉,有点怕以后胡翔伟也像韦君君一样很关注自己和喻明希的动态,她有点难以消受,决定即便有点不礼貌,也不对相关话题做反馈。 快一点了,言秋打算听一会儿音乐就睡,打开音乐播放器,点了《第三十八年夏至》,她最近喜欢上了古风歌曲,幽婉或快意都别有韵味。 屏幕弹出新的企鹅消息,是刘加程找她,红点显示有8条信息,言秋疑惑地点开,竟有好多张喻明希的照片,不太清晰,但很好认,因为当时言秋也在现场,就是上周五他在商业街跟几个混混打架的时候,估计被认识他的人看到、拍下来了。 刘加程发了大段文字,想是斟字酌句过的,大意是自己看到言秋的同桌有点眼熟,就在论坛上找了找,看到他果然是恶行累累的不良分子,逃学、打架的惯犯,极具危险性,让言秋一定远离。言辞凿凿,表露了自己的担忧,给言秋提了不少建议。 “如需帮助,一定要跟我、跟老师们说。” 非常严肃,言秋不得不编辑了恳切的一段话回复,让他无需担忧,她会保护好自己。为了减少后续的沟通,她还特意说了“时间很晚了,早点休息。” 确实晚了,刘加程也不好多言,又嘱咐鼓励了几句,道了晚安。 言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耳机里,清冽音色在唱着哀婉的戏腔,困意也如悠悠流水般袭来。 新的好友栏跳出一个红点,是有人发送好友申请了。这是常事。刚换班不久,7班时不时有同学添加她,言秋半眯着眼点开,看看是谁。 头像是一个颇具冲击性的大大的emoji微笑脸,名字是“人一”,申请信息空空荡荡。 言秋拉开7班群成员列表,这个人确实在其中,也没有备注。 那就不加。 她点下忽略。 三人小群里,宁馨再度冒头汇报。 ning:我也躺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言秋关了音乐,收起耳机。 设了闹钟,要关机之际,突然又打开了和刘加程的对话框,上拉,去看那几张照片。 每张照片都很动态,言秋能回忆起他很多个打人的招式,行云流水,连随便上镜也是漂亮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那,明天见。 * 大多数时候,言正丰早晨会起来给言秋做早餐,鸡蛋面、三鲜面、自己包的饺子或者云吞,天冷了会热一杯牛奶,不冷的时候言秋就按自己的喜好拿一杯酸奶去学校。 “爸爸,我去学校了。你看店不要让自己太累。”言秋出门前会跟父亲道别,尽量表露自己的关切,不让他的殷殷之情没有回流。 今天也是个爽朗的天气,朝阳的金光是薄而温暖的,言秋步履轻快。 到了学校先顺路去3班把笔记本还给刘加程,言秋今天来得比较早,刘加程还没到,她拜托其他同学帮忙放回他桌面。 省去了非必要的交流,言秋为自己的小计策感到些许得意,把吸管插入杯盖,喝着自己的每日酸奶,一步跨两级阶梯往上爬。来到教室外,刚要从后门进去,左肩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把言秋整个人往门框的一侧挤压,力道结实,挺不客气的,或者说,摆明了是故意的。 刺啦—— 喻明希拖开椅子的动作一如既往地粗鲁,人坐下了,右脚踩在凳脚横杠,左脚大剌剌伸着,好像要跟人显摆自己腿长似的。 言秋吸着酸奶驻足,短暂思考自己要不要绕远路。 喻明希侧身对着门外,也就是对着言秋……瞪着言秋,一手从背包里掏出一瓶外壁挂着水珠的冰红茶,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 喝完了……? 五秒钟? 然后继续瞪着言秋,恶狠狠的。 什么意思?炫耀自己比她喝得快吗? 两人莫名地对峙片刻。 喻明希先动了一下。他在身后留了约两个拳头宽的缝,尺度拿捏得真好,不愧是拳拳到肉又打不出重伤的打架大王。 于是言秋也动了,数不清第几次庆幸自己比较瘦,但挤过去也需要费点劲儿,她不会白费劲儿,酸奶杯底故意压在他后颈下方作支撑,她记得他这里有一块很重的淤血。他没吱声,从背面言秋也观察不到他的表情,但隔着一个酸奶杯的接触,还是让她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一个明显的深呼吸。 顺利通过,言秋坐在座位上,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学习用品,酸奶快喝空了,杯子轻轻,她也就不需要手拿,只咬着吸管,叼住,杯子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好像为她整理桌面打拍子似的。 倒是自在得很。 喻明希见不得她这么自在,一定要攻击点什么:“天天喝奶,也不见长高。” “……”言秋确实希望自己能再高几公分,也常遗憾自己小时不爱睡觉。 这时,胡翔伟抓着糯米包油条进来了,他开朗地同言秋打招呼:“小言同学早啊。” 言秋回:“早。” 可能被言秋感染了,胡翔伟在喻明希面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噤若寒蝉,可以隔着他跟言秋聊天了,甚至明目张胆又暗戳戳地问:“你有没有看到我给你企鹅留言啦?” 言秋微笑起来:“看到了。” 清秀漂亮的第一名朝自己笑,胡翔伟十分快乐,嘴里是一口饱满的油香,他对着言秋竖起大拇指再度表示自己的敬佩之情。忽而膝盖一软,胡翔伟被自己的凳子攻击了,弯腰呼痛之下,半口饭落到了杨光的椅子上。 说时迟那时快,杨光捏着书包带急匆匆来到教室,见此情景,他呆住,以霸王龙的姿态发出愤怒的咆哮。 肇事者毫无愧疚之心,长腿舒服地一撑,椅背贴墙上,后脑勺一靠,堵严实了交通要塞,开始了他今天的睡眠。 言秋默默地给他飞眼刀子,飞着飞着,又觉得这张脸还是不刀为好。 前桌两位同学叽里咕噜地清理座位,言秋找出几张湿巾给他们。胡翔伟感动得眼泪汪汪,言秋有点心虚。 她善于自查,所以很清楚,自己有点喜欢惹他。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第十一章 杠上 本以为喻明希认真在校只是意外事件,没想到后面的一周,他竟日日如此,某天林星开班会时都特地表扬:“我看最近大家学习状态很不错,有些平时不太按时的同学最近都很准时到校了,进步就是从一点一滴做起的,继续加油哦。” 言秋余光瞥到旁边的人不自在地抠抠眉毛,手也动动、脚也动动,像被针扎似的。被打伤都面无表情,被夸好像反而让他浑身不适。 不过……这点不适并不持续多久,更不影响他跟言秋杠上。 比如说板报的事,摘抄的文章选好之后,喻明希竟主动去跟他们组长领了活,点名要负责言秋上面那个版块,组长顾虑到美观度婉拒,他直接上台捻一根粉笔,左右看看,照着装饰在墙壁上的对联写: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写完,粉笔一扔,精准回到盒中。 他拍拍手上的灰,问组长:“行吗。” 语气里没有疑问,只是配上他锐利的眉眼、周身不良的气质,说是在问“骨折了吗”也不违和。 违和的是他的字…… 很……惊艳,笔走龙蛇,矫健洒脱,当是游云烈雨之姿。 组长看着黑板上的字,眼睛放光,比了个ok。在许多在场观众的沉默赞叹之中,某位同学光荣下岗。 能执粉笔写出毛笔的气势,肯定是认真练过的。言秋推想,喻明希有相当好的教育素养。 但可能不是很有素质…… 当喻明希索要她上方的版块时,言秋就开始头疼。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个人真是以增加他人不便为己乐。 每当言秋抽空去抄写时,喻明希一定紧随其后,她写一个字,对方就写一个字,争取与她平行,手一定要伸到她头顶,给她留下一道阴影。有时候言秋写慢了,他就要催:“第一名,写快点行不行,你挡着我了。” 言秋放下粉笔:“快不了,你写得快,不如你先写完,我再来。” 然后喻明希也放下笔:“不行,我累了。”准备跟她一起走。 言秋转回去:“我不累,那我先写完,你休息。” 喻明希也回来:“我突然不累了。” “……”言秋走了。 喻明希得意地笑笑,也回教室。 言秋防不住他,她自己每天都有相当分量的学习计划,喻明希没有,他一天到晚在学校正闲得发慌,好不容易逮着一件感兴趣的事情,可不投入大把注意力么。 一个课间,言秋趁喻明希还在睡,急忙轻手轻脚溜出去赶工,结果才抄了一行,喻明希插兜走来了,还有点困的倦懒模样:“第一名,很狡猾哦。” 言秋立即放下笔,一溜烟调头回教室。 “啧。”喻明希动作能比言秋慢吗,两步就到了她前头。 言秋又转身。 喻明希伸腿截住她,抱着手,垂眸睨她,大有我看你往哪逃之势。 高傲的,促狭的。 言秋顿住。她忘了,兽性是这样的,猎物越跑他越来劲儿。 天高云淡,日光明度正好,一切事物在这澄澈的天幕下都有一种水洗过的干净清晰。言秋微微扬起的面庞在喻明希眼里也格外明亮,所以他看得清楚,言秋眼珠子一转,认真地打量起他来,惯常古井无波的脸上转换了微妙的神采,狡黠,像某种毛绒生物,比如小狐狸。 他倏而心生期待,或者说,因为有了莫名的预兆而心口一跳。 “有一个没有备注的人加我企鹅,是你吗。” ……当预想成真,他反倒有一霎的虚幻感,然后是听到自己心脏鼓噪的跳动。原来他做的这些有的没的,都是为了等她问这个吗? 喻明希心中涌起异样的感受。 她光彩熠熠的眼睛变成了透亮的镜子,要把他照穿。 “你是人一?”她恍然状。 在格斗实战中,想要赢,就不能被对方猜到自己下一步要怎么走。喻明希知道自己精于此道。 他听到自己说:“爱加不加。” 言秋一脸真诚:“我不知道是谁,所以忽略了,你有空的时候再加一下。” “……”喻明希觉得自己刚才出了个烂招。 他第一次觉得上课铃声拯救了自己,给言秋留了个不置可否的背影。 这下好,变成言秋跟在他后面。 言秋明目张胆地看他后背。他今天还是穿着外套,这人不仅个子高,身形也漂亮。 言秋觉得漂亮这个词不分性别,特别适合他。恰到好处的肩宽,宽大的校服在他身上落拓而不垮塌,得益于大量运动练出的不薄不厚的肌肉,精瘦而不过细的腰,遒劲却不嫌粗壮的长腿。 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漂亮。 做一只迅猛的猎豹也漂亮。 做一株含羞草也漂亮。 * 刘加程大步赶上,赶在言秋上三楼之前拉住她。 言秋穿的还是夏季的短袖校服,忽觉袖子被人轻扯住,感到有点唐突,见到是刘加程,还有他凝重的神态,她一下子就知道对方是为何而来。 刘加程刚才去了一趟教师办公楼,回来时看到公告牌前,言秋和一个男生在对话。两人离得很近,姿态熟稔,刘加程远远看到那个男生的身形就觉得不妙,快步追上一看,果然是那个混混。他当即心中警铃大作,想是之前发信息给言秋她没太当回事,时间紧迫也要再说点什么。 “言秋……之前我跟你说的事情,”不少同学在赶回教室,匆匆路过他们身边,人多口杂,刘加程只能以眼神示意,“你要重视起来,千万、千万远离风险。” 言秋不动声色地把肩膀转开,保持社交距离,她实则感激对方的好意,“我知道的。最近我们组负责出板报……”她轻松道:“没事啦。” 前面,走到拐角处的喻明希转身上行,刘加程一直余光瞥着那个方向,直到喻明希回身投来冷箭般的眼神。不加掩饰的阴冷和戾气把刘加程想说的话都噎在喉咙。 两人毫不移目,视线直射,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敌意,或许也没有那么浓重,但少年人的反应从来直接。 铃声又响起,言秋疾声跟刘加程告别,挥挥手快步小跑上楼。 在言秋看不见的角度,喻明希侧了侧头,给了刘加程一个乖张的笑。 刘加程咬紧后槽牙,他预感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 说了“爱加不加”后,喻明希果然秉承此态度,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再像亢奋的斗鸡不停喊“第一名”给言秋磨耳朵,转为时不时的冷哼。 反正明嘲暗讽地烦人是他的出厂设置,言秋疑惑之余……也就不疑惑了。她趁着饭后消食的时间去写板报,喻明希也没再阴魂不散地跟着,三顿饭的功夫,言秋就顺利完成了工作,整个版面只剩一些修缮工作和喻明希的三分之二版块亟待完成。 组长有点着急,找言秋问能不能催一催喻明希的进度,言秋犹豫了一会儿,勉强应下。其实她也有点担忧喻明希恼羞成怒而甩下烂摊子,虽然还剩两天大家也能接管赶完,但毕竟是不必要的工作量,这个时间差不多能刷一套数学试卷呢。 “喻明希同学,教师节马上到了,你负责的板报工作要尽快完成了。”言秋跟他说得公事公办。 “呵。” 言秋把他的冷笑当成自动回复,又耐心地说:“你记得抽空去写,你自己领的活,还是不要耽误大家的进度比较好。” 喻明希问:“这话很难说吗?” 言秋:“?” “你刚才像要吃苍蝇那么勉强。” “……” 刚才言秋是在讲台下被组长拉住的,隔了整组的距离和这么多同学走动的错身,也能精准捕捉她短暂的表情。确实是能一边一打九一边精准定位到她的毒辣视力。 “倒也不至于像吃苍蝇,”言秋淡然道,“顶多像是吃到带毛的猪皮吧。” 言秋确定,她看到喻明希隐忍地闭了闭眼。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第十二章 两个世界 加紧板报进度的事情没有得到喻明希的正面回应,言秋也没有再追问,心想要是其他同学不愿意收尾,大不了她明天赶一下工就是了。心里做了这个决定,她自习时专注度更高了,效率超群,大脑也帮助她争取回要超支的时间。 杨光一如既往地有问题问言秋,胡翔伟也开始凑热闹,挑一些答案略的题来向言秋讨教。因为时间有限,俩人还争上了。 “光哥,你天天问这么多,今天让我问问怎么了,我也想进步!” “伟哥!你这个题老师说过很多次了,第一名的时间很宝贵!” “第一名的时间这么宝贵,你还老问她一些她已经很懂的题,那你是不是……” “嘘!”言秋打断他们,扫了一眼他们递过来的题,“伟哥这个讲得比较快,光哥你先等一下。” 光哥对第一名言听计从,当即放下笔,侧耳倾听老师已经讲过很多遍的题目。 这个类型题言秋已经信手拈来,几句话就疏通了胡翔伟没想通的点,他连忙夸夸:“哇我懂了!不愧是第一名!” 言秋摆摆手,着手拆解杨光的题。 胡翔伟想想又说:“不过第一名……你能不能不要叫我‘伟哥’……” 言秋莫名所以:“?” 有个男生路过听到了,兴致勃勃地插话:“因为伟哥猥琐!” 胡翔伟扑上去捂住对方的嘴,进行一些贴身搏斗。 言秋就不管了,专心遨游知识海洋。这次这个题目比较深,言秋卡壳几次,直到上课一会儿之后才小声讲完,杨光挠挠头没消化的样子说他再自己想想。 言秋倒是琢磨出了新的解题技巧,翻出笔记“刷刷”补充。写完,她休息片刻,活动肩颈,头扭向左边时,忽见一大个物体闪了一下,是有人正在落座。 她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果不其然,对方:“呵。” 见言秋有点放空的愣神,好像不打算再问了,喻明希只好又说:“我都出去一节课了。” 干巴巴的嗓音从齿间幽幽飘出,有些道不清的不满和隐隐的幽怨。 他出去了一整节课言秋都没发现,然后和杨光相谈甚欢。 他内心刻薄对方的外形……卷曲的、有点油腻的头发,暗沉沉的脸,那么厚的镜片。她却跟他说这么多话,给他这么多关注。 还有那个重点班那男的,白斩鸡一样。 聊聊聊,这么多话聊。 这时,言秋回神,缓缓的:“噢……” 她心想,也是,他旷课才是正常的。 喻明希觉得胸口冒火。 噢? 就一个“噢”?! 但言秋怎么知道他的虚空之火呢,甚至也没看见他突然比杨光还黑的脸,她甩甩手腕,轻轻往后挪了椅子,准备起身的样子。 喻明希一把踩住她凳脚的横杠,阻碍她脚的去路。 一节课的时间不一定够用,言秋有点赶,就不跟他过头口招了,直说:“松脚,我要赶紧去把你那个板报弄完。” 踩住凳子的脚像石头一样坚硬,话也说得非常硬。 “我说我不弄了么。” “你说你要弄了吗。” “我弄了啊。不然你以为我出去干嘛。” 像一颗手雷,把思路炸塌了。 言秋怔愣,而后由衷感叹:“这么厉害?” 她这话实在说得诚恳,表情又是如此地真实——清亮的眼睛睁圆了,一眨一眨的,不是平时那种冷淡或谋划小心思的,是因意外而惊讶,感到庆幸又偷偷收敛的轻松,看着有一点傻…… 但…… “这算个屁的厉害。”喻明希好像被她的情绪感染,或者说,被取悦到了。 说是算个屁的厉害,其实语气臭屁。不过言秋感到自己赚了至少一节课的时间,心里轻快,就懒得泼他冷水。 之后言秋很快重新投入学习,喻明希有一点想跟她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又觉得,不说也行吧。 放学时喻明希没有像往时拎起背包就走,在位置上不知所以地磨蹭了会儿,等言秋走了,才慢吞吞站起来,匀速跟着。 言秋到二楼的3班门口探头叫人,而后退两步,靠着走廊等待,正见到喻明希用龟爬的速度下楼,对方正低着头玩手机,应该没注意到她,屏幕的荧光好像在给他的眉眼打上高光,好公告天下他这张脸是如何优越。 宁馨碎步飘出来,胳膊一捞,半挂在言秋身上,诉说着今日的疲惫,刘加程也出来,跟着叠罗汉似的两个女孩儿一起走。 刘加程忽感身后阴风阵阵,回头找了一下,果然见到朝他飞冷刀子的人,他身形微移,正正好堵住对方看言秋的视野,却闻对方嗤笑。 他们是同一个班的同学、同桌,他这个行径毫无意义。刘加程暗自咬牙,默想,持之以恒,水滴石穿。 去到一楼,言秋和宁馨又飘到13班门口双双探头,召唤出麦以莎,三人黏作一团。途径年级公告板,言秋停了一下,指着黑板跟两个朋友说他们班的板报终于弄好了。 俩人一眼认出言秋的字,一个夸“越来越有笔锋了”,另一个说“这篇文选得好”,言秋笑笑。 麦以莎往上一点,说:“这个也写得好,很‘婉若游龙’”。 言秋点头:“确实,很漂亮。” 她微微仰起头,认真端详那洋洋洒洒的篇幅,给出坦荡的欣赏和赞美。 喻明希在几步之后,看得清楚,这会儿才觉得,小时候被逼坐着写一整日、被抽、被罚,都没白挨。对抗性的格斗、搏击或是其他运动,所能得到的成就感都是即时的,所以他现在才尝到,延迟满足亦是满足。 不时侧目关注身后人动向的刘加程捕捉到喻明希忽然得意的笑,突然想到了这个版块好像是喻明希写的,言秋这样赞许……他咬牙咬出酸意,书法是他的短板,他怎么练都只是写得不难看而已。不对不对,当然是人品、成绩和前途更重要,这些边缘要素有什么好比的。他想到某位金牌数学教师开设小班补习班的小道消息,开了话题跟三个女生低声聊,几人在校道转弯处逗留了会儿,才愉快地分开。 言秋和朋友们一起走去公车站,余光忍不住四周搜寻,却不见那道颀长又懒散的身影。 不是磨磨蹭蹭地跟了一路么,就走了? * 喻明希在几十道疯狂晃动的七彩射灯中找到琴咏,她坐在众多同样打扮精致、被酒精喂得目光涣散的男男女女中间娇笑:“你们看啊,我儿子来啦。” 接着又是此起彼伏、七扭八歪的惊呼和调笑。 “琴姐好福气呀~儿子这么帅,又乖~” “小帅哥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成年了吗,进酒吧会不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啊?” “帅哥,能偷偷陪哥哥喝两杯么,让哥哥看看你酒量。” 喻明希掀开那个男人伸过来的手,反身掐着他后颈把他头往空酒瓶堆按,“丁零哐啷”混着男人的尖叫声,他和数个酒瓶子一起滚到了地上,慌乱中被玻璃碎片划破了抱头的手。 周围人不笑了,尖叫着更七扭八歪起来,一个个都想离这个阴狠少年远点。 然后喻明希笑了,184公分的身高在昏蒙的酒场舞池里卓然醒目,五彩斑斓的光斑跃动在他脸上,深邃的轮廓和精致的五官似被切割、被打碎,极度的华丽与疯癫并存。 他对着他那在醉酒与醒神中挣扎的母亲说:“琴咏,你走不走。” 几个内保闻声跑过来查看情况,琴咏勉强拿出主事人的姿态,对赶来处理的经理说:“没事,小孩子不懂事。” 经理见贵宾这样说,也就放松下来,去安抚伤员,给对方处理伤口。这群人平时蹭了不少琴咏凑的局,这会儿也不敢多说什么。 喻明希没耐心,开了两片湿巾擦完手就走了。 琴咏步伐虚软地拿包跟上,她刚跟小情人分了手,今天确实是叫喻明希来接自己的,喝得烂醉,又穿高跟鞋,没跑几步就摔了。喻明希面无表情地转身,像抓刚才那个男人一样抓起琴咏后颈,半推半拖把她带出酒吧,甩进出租车里。 经理跟在后面,冷汗连连,要不是听到他们是母子关系,他还真不能让琴咏这样被带走。 琴咏栽在坐垫上,头晕目眩地爬坐起来,张口就骂:“喻明希,你跟我横什么?跟你爹装孙子,在我这当大爷?” “喻江辉不会毫无安排就喝得走不动路,不会大吵大闹叫我来接。”几十分钟前,喻明希才开始觉得以前乱七八糟的生活或许也不是一无是处,琴咏一个电话就把他的平和愉悦割裂,又把他带回这个恶心的世界。 “我生你养你,偶尔使唤一下你都不行了?” “是,因为你窝囊。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个窝囊样,呵,没别的,就是因为你窝囊,喻江辉再恶心我也能拿捏我,是他有资本,你有什么?” 她没有资格谈养育。喻明希从小一应事务,都是喻江辉的助理和法务在打理。 琴咏和喻江辉的故事又臭又长,分不清谁更疯,可他喻江辉就能蒸蒸日上功成名就,琴咏不缺钱和资源,凭什么就落到这么个没出息的德性?整日打牌、购物、鬼混、酗酒,在家则是抱怨、咒骂,不仅没做好所谓母亲,连自己都烂掉。 喻明希盯着母亲艳丽的、怒而逐渐扭曲的面容,轻轻地、冷静地说:“废物。” “啊——!”琴咏爆出凄厉的尖叫,闪亮的美甲像碎了的玻璃,颤抖着扑向喻明希,“你活该被那个贱种吸血!你活该!你跟你爸一样脏,一样恶心!我是废物,那你是什么,你是怪物,怪物!!” 母子如仇人,字字见血。 “对,我是。”喻明希承认他烂,这是基因自带的。 他又笑了,寒凉的笑里把琴咏双手反剪,拿她包的链条死死捆住双臂,她叫,他就拿她的丝巾塞进她嘴里。 两个人在对方眼里都像鬼怪一样可怖。 琴咏酒劲儿上头,流着眼泪呜喊,喉咙发出干呕声。酒吧门口的司机见惯了酒疯,很淡定地开了右侧的窗,缓下车速,喻明希扯下她口中的丝巾,一把推她去窗边,她张口大吐。 路边的行人见了,纷纷嫌恶叱骂。 忽见一家烧烤店前闪过熟悉的人影,喻明希冷淡的表情出现裂痕,他下意识偏头躲开,等车开过了,又扭头透着后玻璃去看。 言秋和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站在室外一张餐桌旁,那人应该是她的父亲,他拍拍言秋的肩膀,好像在和烧烤店员说话。 那么的,和睦亲近。 琴咏吐空了,喻明希把她扳回来,用丝巾擦了擦飞到她脸上的秽物,又把丝巾团起来,再次塞回她口中。 琴咏瞪他,目眦尽裂。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第十三章 又跑! 今天隔壁烧烤店老板弄到了一条好羊,炖了一大锅,让言正丰和言秋也一起过来吃。言正丰不知道言秋什么时候开手机看信息,干脆直接在公交车站等,言秋一下车他就带她过来了,这会儿正在和老板寒暄,互相感谢平日彼此帮衬。 言秋心不在焉地应答了几句,就安静下来,脑子里全是刚才闪过的画面。 一个浓妆艳抹的醉酒女人,和她身后满面麻木的喻明希。 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这就是传言中那些给他钱花的女朋友之一? 可是他衣服大多都是旧的,鞋子也不多,手机也不是最新款,如果是被包养,对方给的钱是不是有点少了…… 真的是他吗,怎么一眼就知道是他,这么好认的…… 老板娘亲切地招呼言秋和言正丰坐下,老板和店员把热腾腾的大铁锅和卡式炉端出来放桌子上,不多会儿又上了一盘烤串。 秋夜微凉,在外头就着微风吃点热乎的东西再合适不过。 热气氤氲,行人如缕,店里的顾客或高声畅谈或低声细语,炭火烤出来的油香和热汤咕噜噜的浓郁浸泡着他们。言正丰难得喝了两杯,脸被熏得发红,跟几个大人聊得火热。 自从妈妈生病,言秋已经很久没见过父亲这么轻快的样子了。 她突然想喝一杯可乐,低声问父亲可否回自家店里拿一瓶,言正丰挥挥手让她快去,她很快从冰柜里提出来一瓶2l的回来。烧烤店老板见了直说“哎呀我们这不就有吗”,言正丰又和他客套了几句。 言秋找来一次性杯,给大家各倒了一杯,老板娘直夸:“闺女儿就是细心。” 众人言笑着碰杯。 言秋一口气喝完,气泡从舌尖爆到天灵盖。 确实挺爽的。 人生千般际遇,大家各有难处,各找出路。 * 隔天,开学的第五节体育课,大伙儿迎来了本学期的第一次800/1000米跑,众人哀呼。 “你们不要叫,这是最新的教学计划,天天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你们这个身体比我们这些老东西还不如,还不快锻炼!别等到期末过不了体测!”体育老师叉腰,提气吹哨,“快,开始热身!” 热身之后,体委配合老师,把男、女生分别带去起跑点。理科班男女均衡,他们班几乎五五开,隔着两百米的距离,分作两个大小相近的小方阵。 体委和老师打手势作出预备指令,大家微微弓腰作起跑状。 哨响! 几十个人飞奔出去,脚步声从齐刷刷、干脆的“踏踏踏”逐渐变为愈发沉重而参差的“咚咚咚”。 女生们跑出两百米,几个跑得快的男生开始追上她们,他们怪叫着,赶鸭子似的赶她们,惹得她们也惊呼不休,一群人滋儿哇啦的。体育老师洪亮的嗓音隔着半个操场吼他们:“吵什么吵,这才半圈!留着力气给我跑!” 言秋跑得安静,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冲得很猛,保持着均匀的速度,一圈后大家距离拉开,她渐渐跑在女生前列,呼吸也开始加重。却见一个人在她前面悠哉地散着步,不是那个搞人心态的第一名还能是谁,言秋瞥一眼之后就调开视线,不消片刻就超过了他。 可防不住对方贴过来,他那双矫健的长腿跑起来那么轻松,腾云似的飘到言秋身边并排跑。 “……”言秋目不斜视。 “你刚看我了。”喻明希声音平稳得像静坐,“被我发现了。” 言秋斜他一眼,不服输地说:“那又怎么样,我也不止刚才看你。” 喻明希立马扭头打量,她马尾有点松了,额前鬓边落下几缕碎发,显得脸更小了,她没看他,目光平时着前方,平平淡淡的,跑得认真。 鄙夷、嫌恶、躲闪……猜想中的这些情绪都没有,喻明希有些庆幸。 ……可是,这些不是他曾经最为熟悉与适应的态度吗? 那就无谓她看到与否了。 今天天气不大好,雾霾有点重,空气像湿抹布一样厚重。本来这样的天气,他应该去网吧窝上一天,或是找个球馆和不用收着劲儿的对手痛快地对抗,甚至在琴咏家把房子砸了也行,至少不应该在学校里,在这塑胶跑道上,和一群书呆子们考这毫无技术、毫无乐趣的体测。 可言秋跑到了他身旁,和他说话。 他就想起那个周五晚上,他们并肩跑了几乎半个城区。他探过言秋的底,知道她能跑、耐力好,这区区八百米。 于是言秋听到身畔那人懒洋洋地笑,用他的欠揍的语气说:“那你继续看着我跑吧。” ?今天不是含羞草了? 喻明希加了点速,跑到言秋正前方去,故意挡着她。 言秋:?? 她马上跟上,超出对方一点。 可喻明希瞬间就又反超了。 “……” 言秋告诉自己,这人运动细胞发达,跟他玩体能是拼不过的。 但想是这么想,行动却很诚实。 不然人家比赛为什么要有兔子领跑呢,这种煽动力是巨大的。遥望终点,中间难免隔了疲惫和无奈,可如果目标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呢,只要再快一点、再多一步…… 言秋就跟着喻兔子一点点提速,不知不觉超过了一个又一个人,拐弯时回头一望,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人已经稀稀拉拉拖了大半圈,而在她前方,还有四个女生和六、七个男生,其中一个就保持在她一步之外。 此时,离终点还有不到半圈了,已经能看到体育老师屈膝躬身的形状,双手握拳,整个肢体都在催促他们,快,快啊! “第一名,”喻明希偏了偏头,没看言秋,但言秋看到他那越跑越鲜艳的嘴唇轻轻勾起的轻蔑的笑,“就这啊?” 话音落下,他不再是腾云驾雾的轻盈跑法,言秋再次见到发狠的凶兽,他脚尖抓地时足后跟的筋深深陷下去,昭示着极度的野性和爆发力。 言秋睁大眼睛,看他愈发远离自己,一路飞驰。 她脑子也空了似的,肾上腺素飙升,全力往前冲。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今天分明没有风,是她制造的风,她就是风。 还剩一百米,还是五十米?超过了谁,跑到了第几?言秋都没有注意到,只看着那个矫捷得像野兽的身影,一往无前如一粒光点。 直到冲过终点的白线,老师按下计时器,朝言秋大吼:“第四!” 言秋大口喘气,感觉身上如同灌满了可乐,气泡滋啦啦作响,很爽。 她减速,缓缓停下,看到身边停着的几个人都是男生,才意识到自己跑出了女生第一的成绩。她以前也尽全力跑了,但从没跑过第一。 言秋有点怀疑地去体委那里看他正刷刷记录的表格,看到自己的成绩,确实超越以往。 体委忙里偷闲看她一眼,笑说:“很厉害哦,不愧是第一名。” “……”这个称号因为杨光、胡翔伟还有某人常叫,最近已经在班级内小范围传开了。言秋有点尴尬,只能笑笑。 “喂。” 一道老大不爽的声音飘到言秋耳边,但压迫力却是传给了隔壁的体委,他见喻明希走过来,忙说:“喻哥真的猛,这个成绩是体育特长生的水平了。” 自从喻明希参与了几次打球活动,体委逐渐对他刮目相看,这不,连“喻哥”都出来了。 但喻哥不在意,喻哥斜眼盯着言秋,自有一种“小样儿是谁让你跑出这个成绩的你在对谁笑呢”的意味。 言秋没什么表情地回视片刻。她发现,喻明希比一般人少汗,跑完这么一遭,男生们无不满头大汗,把衣服扯成奇形怪状来消汗,连言秋自己都擦了两张纸巾,而他却只是发边微微湿润。 当然也是热的,不然连续严封了一周的外套怎么拉开了。唔……也不一定,上次打球打了一节课,他拉链也拉得死死的。视线状似无意扫过他修长的脖子和下方平直的锁骨,言秋想,他那身伤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代谢一轮,皮肤好像更白了,这天灰蒙蒙的,他就能摆脱这背景色似的,自顾自白净清俊。 半节课过去,跑完步大家蔫头蔫脑,老师大发慈悲地宣布自由活动。 言秋慢条斯理地拿出第三张纸巾擦汗,对身旁那道越来越沉重的视线恍若未觉。 体育老师做好课程安排,就去找另一班的体育老师肩碰肩,俩人一起插着兜走远了。 同学们见状,纷纷松懈下来,有少部分偷偷溜去小卖部。言秋今天跑得耗能大,也想买点喝的,便也往那边去。 “言秋等等……”韦君君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过来,“你是要去小卖部吗,我们也想去,可以一起吗?” 韦君君的同桌也默默小跑跟过来,是个戴眼镜的圆脸女孩儿,也留着齐刘海学生头。两个蘑菇头向着言秋一点一点,两双眼期期翼翼,言秋没可能拒绝。 仨人结伴,走着走着,韦君君总觉得身后影影幢幢,不住回头一看,嗬!好大一尊背后灵!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刚才一定是累得头晕眼花了,竟然只看到言秋一个人,完全没注意到后面那位。第二反应是:什么?我要解锁新地图啦,我萌的cp要在新场所给我发糖啦!! 喻明希走在后头不近不远处,绝对的身高优势在这,即便肩膀有些懒散地塌着,人也依然是挺拔的。衣领大敞,双手插兜,神情冷淡,目中无人,但是跟随。 韦君君在心中越勾画越觉得十分理想,兴奋地拉紧同桌的手手,俩人小碎步撤到旁边去,绝不阻隔一丁点视线直射。 小卖部从这个学期开始,专门开辟了个档口卖奶茶,天气热或者身上燥的时候,那冰铲子在一冰柜晶莹剔透的方块冰里“欻欻”几下,路过的人没几个走得动道的。 言秋在奶茶档口停了下来,前面分开站了几拨女生,一个个刘海微湿,都是体育课溜来贪凉的。其中一拨也是7班的,见言秋和韦君君她们过来,晃晃手掌跟她们打招呼,韦君君和同桌也挥挥手掌小声回应,言秋则低声说“嗨”。对方让她们上前点单,“我们已经点好了……” 几个女生的友好交涉,到她们看到踱步走近的喻明希时戛然而止。 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女生性别意识强烈,一般男生看到这样女生群聚的情况,即便心里也想买奶茶,也会因为不好意思而放弃。可喻明希这人向来目空一切。 “好的,谢谢。”言秋浅笑着接话,并招呼社恐地站在边缘的韦君君她们,就像她们才是新转来的一样。 学校里的自制奶茶并没有外头新兴的奶茶店那么多花样,更接近于小时候廉价的台式奶茶。言秋很快选好了,中杯少糖的原味珍珠奶茶,韦君君和同桌则一个选了奶红一个选了奶绿。 她们点好单,自觉挪到旁边,留出空位给非常“拔地而起”的喻同学。 档口阿姨突然需要仰头,眼神提问:同学你要啥? 同学斜眼到言秋那,对方并不看他,他就这样对阿姨说:“原味珍珠奶茶,少糖。” 阿姨啪嗒啪嗒打单子,喻明希想到什么,收回眼神,补充道:“大杯。” 言秋蓦地看过去。 阿姨不耐地“啧”一声。 言秋心里也“啧”一声。 其他班女生的奶茶先做好,她们拿着先走了。档口前一下子只剩下7班的人,有人开口与言秋闲谈:“没想到你也会偷溜来买奶茶,还以为你成绩那么好,肯定是很乖的那种。” 言秋还没出声,喻明希先一声轻嗤。 “……”言秋一阵无语。 韦君君握紧了双手,眼珠子不停在两边对站着的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班里的同学大多数亲眼见到过,喻明希没来几天就在后排把一个跟他搭话的男同学的手拧了,加上诸般传言渲染,自然对他心有恐惧。他一出声,她们就噤声。 言秋觉得他这鬼见愁的德行都是靠吓唬别人养出来的,但他可吓唬不到她。 “老师说了让自由活动,我们这样不算不遵守纪律。”言秋的声音清泠泠的,语气又和缓,听了有被安抚的舒适之感。 女同学们刚放松下来,又听喻明希:“呵。” 好在她们的奶茶也好了,她们不想在高压环境多待,赶紧拿了,跟言秋她们再度挥挥手:“我们先走啦~” “好的,拜拜。”言秋微笑着同她们道别,虽然下课又会在班上见面。 喻明希看得心躁。 为什么这人对所有人都笑意怡人、有问有答、有来有回,对他就是爱答不理。往时也就罢了,今天他可是给了她助益,让她跑了第一。而且,他自己也跑了第一,人家都说了是“体育特长生”水平,她怎么就不多看他一眼,倒是认认真真跟别人客套些有的没的。他这可是真正的第一名,不是她整天讽刺他的那种倒数! 这么想着,他倒忘了自己叫她第一名也是阴阳怪气的。 原味珍珠奶茶做好了,因为喻明希点的和言秋一样,反而比先他一单的韦君君她们先拿到。 又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同学,言秋走出几步,给后面的人让出道,来到树圈边上,单手拆了吸管的塑料包装。 喻明希拖着脚步也跟过来,点了自动跟随一样的,甚至也学言秋单手开袋。 言秋对这学人精已经见怪不怪,但别人显然觉得新奇。比如韦君君,人虽然靠在柜台边边等奶茶,双眼却牢牢黏着这边。比如,刚过来的其他班级的几个女生,正装作不经意、但其实十分刻意地瞟过来,还洋溢着兴奋的笑。当然,她们的兴奋点跟韦君君不同,纯粹是看到赏心悦目的异性的快乐。 有眼睛的都知道他长得好,不知从小到大,他受过多少诸如此类的目光的洗礼。 言秋戳下吸管,歪了歪头看喻明希身后那几个显然是在拿他打趣而互相嗔笑的女生,又转眼回来看面前那人的一张臭脸,一边喝,一边看,看戏一样揶揄他。 越看那人脸色越臭,接着言秋就见他在眼前愈发放大,言秋后退一步,他还继续放大,言秋踩到树根,不自觉后仰,喻明希停住了。他完全遮住了言秋的视野,消减她的气焰。 他们就着一步之遥,用对方下饭似的喝奶茶。喻明希又使用了暴风吸入法,一大杯奶茶水位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就像珍珠不用咀嚼一样。言秋莫名进入状态,仿佛从刚才追他跑步就形成了肌肉记忆,喝个奶茶也比赛似的追他的速度,仰头看他导致喝得辛苦,她转身离开了跟他僵持的包围圈。 空间疏朗了,喻明希却忽感空旷,为了压下这种感觉,他喝得更快了。言秋很快听到了吸空气的声音。 “……”她才喝了大半,突然松懈下来。 跟他比这干啥。 韦君君和同桌终于拿到她们的奶茶,快步过来找言秋:“抱歉抱歉,让你等很久。” “没事,我们回去吧。” 韦君君给言秋多拿了一个勺子和一张纸巾,递给她。 言秋的笑真心实意:“谢谢。” 一阵风过境,喻明希大步走到她们前面去了。 三个女生不知所以,沉默以对。 言秋喝奶茶有吃冰块的习惯,她觉得冰块本身就有凉沁沁的香气,被奶茶浸泡过之后更多了透入心脾的、淡而雅的香甜。 她喜欢冷酸灵牙膏的广告,尤其那清脆的“咔嚓”一声。 于是她撕开封口,用韦君君刚给的勺子,一块冰配着一点奶茶送入口中,“咔嚓”。 前面也传来“咔嚓”。 一前一后两个人立即看向对方,而后不禁一愣。 怎么会……连这种奇怪的癖好都一样。 似乎非要找出点不同,言秋跟喻明希视线胶着了片刻,转而去盯他抓冰块的手指,而后露出好整以暇的鄙夷。 喻明希读懂她的眼神,淡淡地说:“在操场门口洗过手了。” 言秋:“……” 喻明希愉快地又捻了一块冰放进嘴里。 骨感修长的手指,洁净晶莹的、滴着水珠的冰块,鲜艳饱满的嘴唇…… 言秋这一勺舀了三颗冰块。 微风轻悄悄,把这阴霾霾的沉积吹开,天幕渐渐露出白净的面容。 韦君君深吸一口奶绿,满足欲哭,她好像要被甜晕了。 回到操场,班长恰好缺一个打乒乓球的对手,便把言秋拉过去一起玩。体委组织了一些男生踢足球,想叫喻明希一起。 喻明希直说:“随便玩玩的半场,没意思。” 体委也不恼:“那下次组队比赛再叫你。” 喻明希不置可否。 他不在运动的野兽状态时,大多是十分懒散的,比如这会儿就直接席地而坐,在大家堆放的书包堆旁,玩着手机等下课。 大家都盯着时间,离下课还剩五分钟的时候,体育老师不知从哪冒出来,远远吼了一声体委,向他大手一挥,体委收悉,叫大家可以归还器材了。一时间所有人风驰电掣、健步如飞,摩拳擦掌,准备冲向各自心仪的食堂窗口。 喻明希扫一眼言秋的米色书包,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拍拍裤子。 “你好……喻明希同学。”却有一个细声细气的女生叫住了他。 喻明希看过去,对方霎时更小声了:“那个,你刚才跑步真厉害……就,这个给你补充一下体力……” 女生好像说不下去了,不自禁抬头看了看喻明希,瞬时心跳砰砰,又鼓起了勇气似的,大了点声:“还有,想和你认识一下。”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第十四章 你这么无聊 喻明希其实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事实上,大多时候他都没有兴趣去端详他人的外形。一盒巧克力和一封信递到了跟前,所以他瞟了眼,巧克力是学校小卖部买的,在他的所谓追求者中,称得上平庸。 按往常,这种送上门的乐子,喻明希一定不会错过释放恶劣的机会,要么嬉笑收下以后再翻脸,要么当场扔掉让对方难堪。现在他站在这里,却不知为何无法那样理直气壮了,他不自觉用余光瞥了瞥身后,那米色的一角还在,于是他清了清嗓,使语气平常一些。 “不收,拿走。” 没有兴趣就简单拒绝,正常人应该是这样做的吧? 那个女生本来打听过对方的一些传闻,没有一丁点怕是假的,但是青春期嘛,荷尔蒙总是跑在前头,何况现在都站在这里了,脑袋已经被爱心占满。听到拒绝,她有点急了,上前一步直想把东西塞进喻明希怀里。 喻明希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近身有生理性厌恶,立即错身避过,面色也冷了下来,一个“滚”字到了喉咙,终究被他忍了忍:“走。” 毫无气焰,真他妈不是他的风格,做正常人真费劲儿。 女生被他森冷的脸一唬,又注意到周边人射来的目光,小心脏一下子承受不住,红着眼跑开了。 喻明希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双手插兜,回身去找那个米色书包。确实也见到了米色书包……胡翔伟正背着自己的斜挎包,望着喻明希笑得一脸低智,见人转身,立马收敛表情,一秒严肃。 喻明希觉得太阳穴青筋突突,嗓音也低压得瘆人:“一个男的,为什么背这种颜色的书包,伟哥。” 胡翔伟的小心脏条件反射地提了提,然后,对方就走了……他很快放松下来,并不像以前那样有被恐惧压迫的感觉,反而开始觉得,凶神有了点人味儿? * 今天,三人份限定套餐的任务交在言秋手上,她放好器材、拿上书包,第一时间跑来食堂,看排队人数尚少,她又快速跑去小卖部买了三盒豆腐花回到食堂占座,放学铃响之前再回到队伍,见前面站了一座险峻的山。 喻明希抱着双臂,耷拉着眼皮,看言秋轻巧地两头跑,然后走近他身边。他一个人背对队伍,截然相反的朝向,明晃晃地在表示:呵,等的就是你。 不知道为什么,言秋有点想笑,便跟他打了个招呼:“嗨。” 喻明希冷眼睨她书包。哼,跑得真快。 “怎么不直接装作没看到我呢。” “那,我现在开始装。” “……你这叫什么?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好幽怨哦。 言秋真的要憋不住笑了,歪头出去物色今天的菜品,三心二意地说:“那这顿我给你刷,好了吧。” 喻明希松开双臂,改为单手插兜,转了回去,终于跟队伍统一了方向,好像不那么在意的样子:“就这啊,这么勉强。” “不要算了。” “我说不要了吗。” 队伍在不急不慢地挪动,他们身后的长龙已经延伸到食堂门口。言秋为自己和好友挑选好了菜色,便问喻明希:“你要什么?” “我要……”他煞有介事,目光在窗口徘徊,难以定论。 统共就五种套餐,他有什么可看这么久的? 言秋催他:“嗯?” “……要跟你一样的。”他大喘气地说完。 “……”合着都是假动作,不知道体委那么赞赏他的球技,是否因为有这方面的加成。 几分钟之内,嗷嗷待哺的同学们像一堆滚滚的海洋球一般涌进食堂,不多会儿,言秋就见麦以莎和宁馨也骨碌碌进来,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兴奋得手指跳舞。 言秋远远见了,也忍不住要跟着她们笑起来。她朝朋友们招招手。俩人发现了言秋,加速向她走去,却在相视一眼后倏地闭上嘴巴,停止了刚才兴高采烈的对话,收起了灿烂的笑容,就像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言秋嘴角微僵。 宁馨和麦以莎过来,看到喻明希,也是一怔。 队伍前面还有三个人,食堂的座位渐渐满起来,言秋便指了指她放豆花的位置,说:“你们先去把书包放了。” 书包占位总比单单三盒豆腐花合理一些,两人道好,过去卸书包,路上脑袋又贴一起,密集交流。 言秋的脸色淡下来。 等人一走,喻明希低声继续刚才的话题:“第一名,你有没有跑过珈湖景区?周末去试试?五公里配速进4字头,我给你排一个月的套餐。” 周末……周末就一天,要做家务,做英语听力,练口语,看作文素材,做理综专题,可能还会和宁馨她们去街上逛逛……就算不去,她也可以在家看一下纪录片或者电影。 喻明希还在问:“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大度多了?” 言秋有点烦:“不去,没有你这么无聊。” 喻明希一下子顿住,视线也结冰一样停在她漠然的脸上。 前面的同学双手托着一摞盒饭走了,喻明希还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窗口阿姨急了:“同学,快点!” 石像裂开,言秋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什么狠话,但他只是沉默地走了。 麦以莎和宁馨刚好过来等饭,见喻明希愤懑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言秋下意识说:“没事。” 没事,只是今天空气质量不大好,湿度大,又有霾,所以才会觉得呼吸也有一点点变重。 * 十天安分的日子过去,喻明希勉强达成了和喻江辉的约定,周助理那边告知喻明希,他提的要求已然落实。 喻明希于是理所应该地,恢复旷课。 他找泰拳教练练了一晚,有胜有负,休息一阵,接着再来,两个人也打车轮战。 技巧上喻明希略逊,被打倒的次数多,但年轻人心气高,体能恢复更快,硬是把教练耗累了,后期渐渐赢得多了,反而越打越兴奋,教练连忙叫停他这不要命的打法。 脱下护具,倒没什么可见伤,就是口腔伤了,血沫一口接着一口。跟着教练做了恢复理疗,吃了些补给,喻明希回到更衣室洗了个澡,掏空体力的疲惫涌上来,他直接在躺椅上睡了一夜。 醒来不过八点多,第一节课还没上完。 呵,那些呆瓜玩意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手机有一些信息,琴咏发的占了大头,无非是因为他夜不归宿,他的母亲便挑了些难听的话来刺他。实则对他没什么影响,只是她自己需要这个存在感。没办法,还能控住这个儿子的所谓监护人身份,就算只是个心理安慰,她也需要握紧这个安慰。 懦弱无能的人,终究一无所有。 喻明希都没点开,连带红点直接删了那些信息。 企鹅上多了几个好友申请,他拉开列表看了看。 没有。 索然无味。 清晨的网吧沉浸在十分安静萎靡,沤了多时的隔夜烟是停滞在空中的沙尘。以前不觉得,这次隔了几天再来,喻明希忽然感到嫌恶。 原来他自己平时也是这个味道么。 随便开了个机位,游戏打到意兴阑珊,桌面上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图标,他一个也不想点开,看了看时间,竟然也才十一点半。 一天怎么会这么漫长,这么无聊。 ……无聊吗。 他本来就这么无聊吗。 这些事,一点意思也没有。 * 月中旬之后,新一轮的月考迫在眉睫。 不少同学放学后留在教室自习,放弃对菜品的挑选,只为避开吃饭高峰期,省下那么十来分钟。 夏城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电扇不开了,教室里空旷安静。 言秋的阅读习惯良好,背直而双臂放松,用笔时也平稳,连连发丝都安然不动。 今早她就买了一块三明治打算当午餐,这样,少了来回食堂的路,午休的时间就可以充分利用了。 而且……昨天麦以莎和宁馨两个人在一起聊得那么开心,言秋不经意间问起,她们却说“没什么”。言秋不迟钝,她发现她们俩最近在群里聊天的频率减少了,说明,她们有了共同的、不需要她知道的话题。 也许,她这几个月的沉闷情绪,对于朋友来说也有些沉重了吧,本该快乐的时候总带着个拖油瓶,时间久了也会烦的。 如果她们觉得没有她更自在的话……这也没什么。 对于个体来说,孤独本就是永恒的。 言秋在群里告诉她们,自己最近要加紧复习月考,所以吃饭的时间不固定,让她们近期不用等自己了。 午间教室里的分贝值是有波动的,比如这会儿,第一波吃完饭的同学回来了,教室里就会陷入短暂的小热闹期。在言秋附近,主要体现为胡翔伟需要通过说话来消化午餐。 “小言同学,喻哥真的一天没来诶,奇了怪了,我还以为前段时间开始他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言秋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虽然并没有要跟他聊天的意思,但已经比充耳不闻的杨光要阳光许多,所以胡翔伟就灿烂了。 “小言同学,你昨天有没有看到?”胡翔伟露出八卦的表情,为了让情报不要传播出去,他大脸趴在言秋和喻明希两张桌子的贴合缝上,“在操场有个女生跟喻哥表白了!” 韦君君这时正好回来,闻言,站定在言秋身后,弯腰和胡翔伟对垒:“他拒绝了!” “……”言秋忽然被前后夹击。 “呃,对。所以就很奇怪!”胡翔伟看了一眼韦君君,便继续对着不看他一眼的言秋说话,“小言同学,这也是很奇怪的,按说之前也不少女生给他送礼告白,但是他都不拒绝的,所以经常像上次那个11班的那样烂尾。” “那这种事情多了,每次都要拒绝也很烦啊。”韦君君显然替喻明希的风评打抱不平。 胡翔伟一噎,仍是对着不吭声的言秋说话:“……小言同学,你也会这样三观跟着五官走吗?” “没大没小,第一名爱怎么怎么。”话题中心的人物忽然出现,轻飘飘地加入讨论。 刚才沉浸在发言中的人莫不感到心惊诡谲。 胡翔伟一脸讪讪,立马转回去。而韦君君低眉敛目,一边拖着脚后跟回位置,一边偏着脑袋偷偷观察那两人。 只有那一个人无动于衷,在做什么,就只做什么,别人在她旁边说什么,有谁又出现了,甚至都不能动摇她的睫毛半分。 所以,有这么让她专注的事情可以做,她一定不会觉得无聊了。 喻明希拉开椅子,坐下。 教室开始进入低分贝期。 言秋一直知道喻明希的视线跟他本人一样,存在感很强,周遭越静,越强。平时她定力还可以的,今天却似乎不太行。 完成手头这题,言秋停笔,从抽屉里拿出三明治和水。如果有酸奶就好了,只是早上买的时候她担心酸奶离开冰柜太久会变味,便作罢。 “喂,为了做第一名饭都不吃了?” 他把声线压得极低,沉且沙哑,更像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了。 言秋莫名一悸,但手上的动作没停,在拆三明治的包装袋。 “啧。” 喻明希向来耐性不好,下一秒言秋的手就空了,等她看过去,对方已经就着她不太友好的目光,堂而皇之地咬了一口。 此刻,因为昨天迁怒于他而产生的一丁点儿心虚消失得无影无踪。 生气无用,言秋默念。她习惯性拿纸巾擦擦碰过食物的手,并准备去食堂吃点白饭青菜或者馒头算了。 喻明希见不得她不跟自己计较,立马又抓了言秋放在桌面的半包纸巾放进自己衣兜里,要据为己有的样子,说话也是拽得二五八万,“跟我出来我赔你一顿饭,或者你白亏。” 说完也不看言秋反应,径自起身出去了。 韦君君期期翼翼地窥着坐在椅子上的言秋。1、2、3、4……言秋找出手机和一本单词小册子,也跟了出去。 韦君君握拳。 yes!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20 第15章 第十五章 矢车菊和微笑脸 在轻轻巧…… 走读生在放学期间,可以出示走读证进出学校,喻明希完全可以带言秋出去外面任意一家小饭馆,可看着这人吃个饭还要拿着单词册,这么分秒必争的样子,他又不想出去了。 他们来到小广场的假山后面,隔着围栏,就是学校外面的马路了。 上学期,本市有一起学生食物中毒事件,如今政策对校园食品安全管理很严格,一中以前是没有明令禁止学生点外卖的,出了这个事情后,外卖就被禁了,学校为此都在小卖部开辟了一家奶茶档。 但,仅仅奶茶是不足以安抚处于身体发育和学业高压时期的高中生们的口腹之欲的。走不了明路,暗道总是防不胜防的。 比如这块地方,有假山的遮掩,又离教学楼比较远,就成了外卖交易的热门场所。当然,一开始校警也会过来蹲点,但耐不住遍地开花,分散了人力,这里反而灯下黑了。 两人出了教室就一路一言不发,言秋坦然地默背单词,喻明希在一旁玩手机,直到一声“嘿嘿~”出现在了围栏的那一边。 喻明希收起手机,踩着围栏的斜杠攀上去,从上方把一大袋外卖提了进来,再轻轻松松地落地。 言秋一看“外卖小哥”,瘦得像一根麻杆似的,单眼皮小眼睛,人却很精神,这不正是那天步行街那个抓娃娃的“小爷”。 对方也盯着她,双唇紧闭,略做思考,而后一笑:“嘿,是你!” “小爷”叫霍小凯,是高一的,打架事件跟喻明希再遇后就成了他的小弟。这不,这头跑腿送了外卖,又绕一大圈从门口进来找他们。 他们在附近石桌落脚,外卖摆在上面。 霍小凯一跑过来就笑嘻嘻地问:“这位怎么称呼?” 问的当然是言秋,但是对着的是喻明希,言秋当然不答。 白净清秀的女孩子亭亭立着,一手握着英语单词小册子,垂眸默读,冷冷淡淡的,真有点遗世独立的意味。 喻明希一边打开塑料袋,一边随意道:“就叫第一名学姐吧。” 言秋:“……” 不由得剜他一眼。 高高的男孩子,目光定在外卖上,唇角却勾了勾。 霍小凯简单地自我介绍几句,后眼轱辘一转,问道:“学姐,那天晚上也是跟我哥来的吗?” 言秋:“不是,我不在。” 霍小凯:“你在,你就在边上看着,我记性可好。” 言秋:“……” “那你肯定看到了我哥雄姿英发,以一当十,是不是特欣赏?!” 怪事,喻明希这么欠的家伙,怎么一下成了体委的“喻哥”,又一下又成了路上捡到的学弟的亲哥了? 言秋保持缄默。 喻明希这会儿反倒像个成熟学长的模样,三盒盒饭摆开:“站着干嘛,还得我请你们坐下?” 霍小凯讪笑着坐下了,很识相地把喻明希旁边的座位留给言秋。 言秋看着小石凳犹豫了片刻。 露天的石凳能干净到哪去,何况这个地理位置,被偷偷来吃外卖的同学使用过多回,上面沾了明显的几摊沉积的油污。 喻明希脱下外套,丢去言秋面前的石凳上。 言秋抿了抿嘴:“你这外套不见得比地上干净。” “对,所以我扔了。”说着,喻明希把袋子里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来,搁在言秋那份饭前面。是一杯酸奶。 言秋一怔,默默坐下了。 霍小凯可不会让这顿饭沉默。 “学姐,你看我哥手上这疤,男人的勋章,厉害吧。” 喻明希之前那全身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小臂上几道细细的新肉是残留的痕迹,又添了一些半青半红的淤伤,显然是新的,但没有之前那么大范围,也就不显得可怖。 他本人浑不在意,当面被议论,也自在得不行,握筷的手筋脉起伏,血管从手背延伸到小臂,再藏进大臂形状昭然肌肉里。那些新淤旧疤反倒像给大地注入色彩,赭色的山,青绿的川,延绵不绝。 言秋泰然自若地收回视线,她这一份的菜色是孜然牛肉、莲藕肉饼和清炒时蔬,跟喻明希的是一样的,而霍小凯的则是红烧肉。 嗯……味道比学校的十元套餐更佳,不小的份量,言秋也吃完了。 喻明希竟然吃得比她慢一些,不知道怎么突然转性了,往时喝个水都是暴风摄入来挑衅她的。兴许是要把成熟学长人设贯彻到底,他慢条斯理举箸进食的姿态优雅无比。 言秋不知不觉余光倾斜,本来想吃完就走的,可她现在吸着酸奶,有一点不想动。 旁边,霍小凯正在那手脚并用地讲故事,像个沉浸的说书先生,抹抹嘴巴如同拍了拍醒木,叭叭地讲述传奇。 原来,在那个周五之后,喻明希和霍小凯隔天又遇上了。 远在另一个城区的另一条街,霍小凯干着老本行,花二十块钱夹十几个娃娃,装满一书包,打算换一条街五块一个卖出去。但是不巧,或者说,太巧,又赶上了前一天那批人,直接被捂着嘴掳走了。更巧的是,喻明希在那附近结束一场滑板赛,途中被突然跑进赛道的一个小孩阻滞了速度,以致他没拿第一,正不爽,路过小巷碰上这些人,当下就把滑板砸了过去。 “我哥真的侠肝义胆,遇事真上!这帮人这回学聪明了,没有大喊大叫,闷不做声但手上都掏了家伙!学姐,真的好可怕!要不是我哥那身手,我现在已经是肉酱呜呜呜……只见我哥龙飞凤舞翻云覆雨,刷刷就把那四个人打倒了!” ……这成语听得言秋头疼。 “但是!他们后面来的人太多了!真就跟港剧里的一样,乌泱泱一片,结果你猜怎么着?” 言秋想着他那身伤,猜测:“你哥大力出奇迹又把他们打服了?” 一声轻笑。 言秋凉凉地看过去,见对方并未看她,眼尾轻垂,嘴唇微弯,笑意留在面上,真是被取悦到的样子。 少在他张狂的脸上看到这样柔和的神态,令言秋想到“似花还似非花”的矛盾之美。 她淡淡移开目光,转回去给霍小凯捧场。 “学姐!是乌泱泱一片!我哥当然是选择智取!” 智取的方式倒是让言秋感到意外,竟然是以利诱之。 “我哥当时根据地势和敌我人力,立刻下了判断,不缺胳膊少腿,我们是逃不出去的。于是他一个人丢下家伙,摊开双手,走过去要和他们谈判,他们一开始看到这个架势还吓退了几步呢,我哥气势真的绝了!他还一下子看出了谁是他们老大,很酷地跟他们说‘在路边摆几个娃娃机有什么赚头,我有办法让你们开商场里’。姐,你看是不是一下子拿捏住他们的心理了。后面那个老大又带我们去找了他们的老大,谈着谈着,你猜怎么着?” 霍小凯双眼放光期待地看着她,一脸饱含悬念,言秋心中有了推断,但选择沉默。 “我哥成了股东!而我,”霍小凯骄傲地拍拍胸口,“负责娃娃机的宣传工作。” 言秋懂了:“哦,水军。” 用他超高的夹娃娃技巧表演给别人看,让别人以为真那么简单,引起兴趣,为侥幸心理埋单。 “唉~”霍小凯手一挥,“是宣传啦。” 言秋忽然问:“后面再来人,你们没有打架?” “没打,那么多人,铁定吃亏啊!” “前边就四个人?你哥不是刷刷就把人打趴,怎么还受伤?” 霍小凯腼腆一笑:“那也没那么快,他们都带武器的,肯定还是防不胜防受了点伤,这不我润色一下嘛嘿嘿……” 言秋抬了抬眉,颇为不置可否。 喻明希这会儿忍不住认真打量起言秋来,她一手捏着酸奶杯,眼皮子懒懒耷着,好像在漫无目的地看草坪,问话也心不在焉的模样。但是,她也想到了吧,那四个人根本不足以把他打出那样的伤情。退一步说,若是真为他们持器所伤,又怎么可能毫无大碍。 他自小能横行霸道,当然不是毫无来由,只要不是严重到兜不了底的事,总有人为他收拾残局。 愧疚吗?从不。 他如果坏,那是生下他的那对男女注入他的基因里的;他如果卑鄙,是他们用恶心的手段培育出的;他如果惹是生非,使他们不得安宁,也不过是在反哺,相互豢养双方的恶劣。 为解决这次的事,喻明希私自动用了喻江辉的关系,自然讨不到好果子吃。 他那个无限风光、道貌凛然的爹,实则偏执暴戾,收到消息的隔日便派人把他接去自己的住所,在助理和家佣的面前微笑着招手让他进书房,关上门则将他打到一片狼藉。 杯子、镇纸、檀木椅、典籍、模型,还有家居鞋最后都歪七扭八在地上。要说还剩一点人性,就是除了开场给他呼了一巴掌,之后动手的时候没再往喻明希脸上、脑袋上招呼,甚至结束后还给他披上自己的手工定制外套,神色和蔼地开门放他离开。好在施暴之后没有更多的为难,不过是让他十天正常上下学不惹事。喻明希得多谢自己平日足够混蛋,才能让喻江辉小看了他,定下区区十日。 这些,喻明希自然不会告诉霍小凯,或许也不需要告诉任何人—— 言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我回去了,谢谢你的饭。” ——因为没人想知道。 吃空的饭盒和桌上的垃圾被一一放回外卖袋子里,有序地叠在一起,袋口收紧。言秋站起来,拎起袋子。 霍小凯赶紧站起来把垃圾抢了过去:“我来我来,这事怎么能让女生干。” 言秋不多客套:“那谢谢你了。” “那学姐能加我企鹅吗?” 言秋拿手机点开添加好友的界面,示意他报Q号。 两人往教学楼方向走,霍小凯一边嘿嘿嘿地通过添加,一边不忘回头等他亲哥,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提垃圾,姿势可谓非常扭曲。 喻明希不作声地走在他们身后,却莫名给人一种天突然阴了的感觉。 见此情景,霍小凯很有眼力劲儿地不再多留,四处搜寻找到一个垃圾桶,马上跟他们告别,登登登跑过去。 留下不言不语的两人,喻明希今日异常安静,但个人气质太强,沉默也有沉默的份量,他走在身侧,言秋仿若一同被框进一个巨大的气泡里。 他的手臂挂着外套,刚才丢给言秋垫石凳的那件……言秋想起,这阵子他在学校待得久了,初时身上环绕着的烟和泡面味渐渐淡去,反倒隐隐透出不同于同龄男孩旺盛汗气的清爽气息。刚才说他衣服脏,当然只是习惯性针锋相对的戏言。 手机响了一下信息提示音,喻明希理也不理。 过了会儿,言秋缓缓开口,得益于音色优势,平淡的语气听起来也如流水潺潺般:“人一,是把‘喻’拆得只剩这么点了么?” 喻明希一怔,顿时看向她。 女孩子温雅清丽的侧脸安然不动,双眼正端详着手机屏幕里那个大大的黄色微笑脸。 “啵”,阴沉的气泡破开了,新鲜的空气开始流动。 喻明希很快掏出刚才不想搭理的手机,果然看见了一条新的好友申请,没有备注,昵称是平凡无奇的拼音首字母缩写,头像是蓝紫色的几朵小花遥遥立在碧绿的草叶丛中。 嘴角不知不觉跳了起来,喻明希点下通过,两人的对话框登时弹出来,他无端心悸,条件反射地退出了。 不想显得过度反应,又把手机收回兜里,喻明希目不斜视地接过言秋刚才的问话:“随便拆拆,懒得想……你呢,矢车菊代表什么?” 言秋也收起手机:“只是觉得蓝紫色看着很有生机,又很平静。” “第一名也有什么感到不平静的事么?” “难道‘第一名’就没有吗。” 喻明希笑了,突然觉得回学校的决定无比正确,打架、打游戏都不如跟他的第一名瞎扯几句话有意思。 言秋没有看他,但可以想见,他的笑应当是如刚才那一瞥的柔和之态,她也因此感到心中轻盈。视线中,一只骨感漂亮的手递来一片口香糖,言秋接过。 喻明希自己也打开一片嚼,言秋忽然抬头,望向他:“所以,你又打架了?” 不止是手上的淤痕,进食咀嚼的样子也有一点别扭。喻明希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这一层意思。 心脏有了怪异的感觉,不止是心率的高低变化,而是感到心脏变大了,变得蓬松、变轻,又也许多了收蓄的能力,也能承载更多的重量。 原来,有朝一日…… 或许,有朝一日,那些丑陋不堪,会有人愿意知晓,而知晓只是知晓,不加评判,知晓的人依旧目光如水沉静。 会吗? “学打人,要先学会被打。”喻明希垂眸,低声答。 言秋点点头,也打开口香糖放进嘴里。 喻明希忍不住瞥过去,只见她闲适自在,哪里还有一丁点疑问。 这就不问了? 好像要配合他心中突发的不满似的,远处传来“咚”的一声,是钢铁重重落地的声音。两人自然而然循声望去。 与他们隔着主校道的升旗操场上,刘加程定身在升旗台下。 他显然是来收国旗的,想是拉绳拉到半途,看到了令其错愕的场景,都顾不上手上的活了,导致旗杆直接坠地。鲜红的旗帜打在他小腿上,他疼痛地弯腰搓腿,眼睛还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方向。 言秋想了想,提了提声音,问他:“你没事吧?” 喻明希偏头“扑哧”笑出了声。 这人真是,在轻轻巧巧气得人牙痒痒这方面,出奇地有天赋。 第16章 第十六章 飞跃礼堂 他所演奏的,是…… “月底的新朝文艺晚会,咱们班谁要报名呀?” 大家往讲台投去一眼,然后继续干自己的事,聊自己的天儿。教室里乌压压几十颗脑袋各有各的动法,陈春蕾看得心里毛躁,但作为班长,这点耐受度还是必需的。 “帅哥美女们,隔壁班报了3个节目,虽然不知道最后能入选几个,但我们也不能一个都没有吧?不战而败一样,去年球赛输给他们被白眼多久了你们忘了吗?” 青春期的好斗因子作祟,班级之间因为一些不大不小的缘由就产生了历史积怨。这话一出,大伙儿总算有了点反应, “伟哥复刻去年那个小兵张嘎呗。”虽然是瞎提议。 那是去年初来乍到,被忽悠上去的,胡翔伟如今长大了一岁,已经决定不再当搞笑男嘉宾,他沉声拒绝:“知不知道一般影视剧的第一部都无法超越啊,我才不干自砸招牌的事。” “那班长你上去唱首歌呗,你是专业的,咱班就靠你挣面子了!”有个男生吊儿郎当地表示。 陈春蕾学过几年声乐,去年也是出节目了,人也爽利,又是班长,这些活动肯定要起表率作用的,所以面对这稍显挑衅的语气也不恼,笑眯眯地说:“我当然上啊,但是我一个人,这节目也太单调了,不如你来给我伴舞。去年就是凯哥给我伴舞的,他去了文重,你来顶上,马上轮到你也去重点班。” 那同学是出了名的手脚不协调,军训走正步都同手同脚的,其他人一想起就好笑,嘻嘻哈哈怂恿,“对啊对啊,你去伴舞,主打一个别开生面!” “滚滚滚滚滚……”他把校服外套往头上一包,什么嘲笑我通通听不见。 笑完这一遭,大家又沉默了,晚会时间和月考离得太近,出节目意味着在别的同学紧张复习的时候他们还得排练。而且,新朝晚会更多是给学生们一个才艺展示的机会,整体水平和规模跟元旦晚会不是一个层次,还有可能被刷……好吧,其实最主要的是,本班凑巧把没啥才艺的同学们凑在一起了。 可班级荣誉的事,班长向来是分毫必争。陈春蕾一叉腰,眼睛巡视着下面,颇有气势:“我唱歌,谁要加入,合唱或者伴舞都行,没人来我就抽签。” 众人这下更安静了,引颈受戮的样子。 “行,那我就抽三个人哈,谁中了也只能认命了哈。”陈春蕾强势地决断,准备打开电脑和幕布投影,用抽签软件当场定生死。 唉声叹气中,一道清泠泠的声音响起:“班长,我用古琴给你奏乐,可以吗?去年我也跟以前班上的同学出过合奏节目。” 陈春蕾猛地抬头,如获至宝,双目放光:“太好了!古琴好啊!就这么定了!”后又数落其他人,“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我辛辛苦苦当牛做马一年,你们一个配合我的都没有。”她走下讲台,路过那个外套捂头的男生,一把给他扯下来,再补上一巴掌。 陈春蕾马上来到最后一排对言秋发射爱心:“你太棒了,不愧是我们第一名么么么么!”又弯腰亲热地搂着言秋脖子,跟她商量曲目。 言秋难得地露出些许腼腆之色,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一团粉气,从鬓角、圆润的耳垂延伸至纤细的脖子,眼睛本来就清亮,现在更有一种水汪汪的软和。 喻明希在旁边一瞥,再瞥,然后他听到自己清了清嗓:“班长,我也报个节目,钢琴演奏。” 陈春蕾大吃一惊:“噢哟!” 言秋也望过去,并不显得惊讶,反倒是淡淡的了然之态。 眉目含笑,面如桃花。 喻明希喉头微动。 果然,是水汪汪的软和。 * 在各班班委的努力鼓动之下,最终呈上去的节目报名量大大溢出,尤其是歌舞类,学校安排参演者们在周三下午放学后到大礼堂做一次节目筛选。 陈春蕾和言秋都是高效率人,决定同出节目当天就定好了要弹唱《阳关三叠》,到周三已经各自在家挤时间练过,也开视频连线认真对过,所以即便用的只是学校里品质平平的古琴,一分多钟的初演也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完成度,晚会总导演老师和负责文体和风纪的洪副校长在台下频频点头。 言秋和陈春蕾相视一笑,默契地击了个掌。 转头,学生会的场控大步来到她们面前:“陈春蕾,你们7班还有个钢琴曲是吧?人没到?签到表都没打钩,还来不来的?” 这么多个节目压在吃饭的两个小时里本就紧急,人人都跟打仗似的火急火燎,面对这有点冲的语气,陈春蕾也只好好声好气地说:“来的,估计是有事情耽误了。” “人人都耽误一会儿那今晚就不用晚自习了!” 言秋见陈春蕾眉毛蹙起,缓声安抚气氛道:“不好意思啊,我们马上联系他。先按顺序排后面的节目,待会儿他来了我们再让他跟你报到可以吗?” “那你们快点啊,陈春蕾。”对方说完,又匆匆跑回控制席。 两人边找位置坐,言秋边打开手机准备联系喻明希,只听陈春蕾低声吐槽:“拽什么呀,不就是因为被老娘拒绝了记仇么。” 言秋眼睛一定,忽然有点明白了韦君君往日那暗戳戳的兴奋点,她轻声问:“刚才那个人呀?” 陈春蕾大大方方说:“对啊,去年我们一起补课认识的,还好我火眼金睛,这么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可要不得,哼。” 要说情绪不稳定……言秋看着手机上空白的对话框,那个大大的微笑emoji好像是对她当下心理活动的反馈。 当然陈春蕾不会忘记正事儿:“你在联系喻明希了吗。” “嗯。” 言秋编辑信息:初选已经到我们班了,速来。 还未发出去,她便听见一阵轻捷的脚步声,霎时抬眼,果然见那人三步并做两步还不算,手掌压在椅背上一撑,人腾空跃下三层台阶,几乎一下子飞过了小半个礼堂。言秋看得心惊肉跳。 陈春蕾:“我靠!” 喻明希直看向言秋:“到我们了?” 言秋:“嗯,我们演完了。” 陈春蕾很想跟抓其他男同学一样揪着他过去报到,但理智让她忍住了,只能嘴上催:“快跟我过去那边报到,希望可以轮上下一个。” 言秋定在原地等,喻明希走出两步突然回身,微微弓腰,认真地看了看女孩子手上亮着的手机屏幕。 他离得极近,言秋清楚地看见他发际湿润,身上有种激烈运动过后的蓬勃气息,不难闻,但热度逼人。言秋下意识想退后一点,抬眸却见他狭长冷厉的眼睛噙了一点笑意,漆黑的眼珠在略微昏暗的环境下,反而点了一层柔光。 他很快折身跟陈春蕾去台下了。 言秋的心跳还在飞,她一点点删掉了没发出去那行字,退出空白的对话框。 台上,8班的同学的表演结束,刚好也是钢琴演奏,场控立马安排喻明希上去。8班那同学一边下台一边跟陈春蕾眼神交锋,以示7班和8班这源远流长的战火将一直在各方各面延续下去。 喻明希是选曲是《马拉圭纳舞曲》,有别于其他耳熟能详的经典钢琴曲,是快节奏、力量感很足的西班牙风格。 抓耳的旋律在礼堂内流转。 天气凉了,别人都开始添衣,只有他伤好后回归短袖,手臂上绷起的线条昭示着控制与力道,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舞,或者说,这个节奏更像是利落的搏击,是球场上灵活的奔跑和精准的投篮,又或者是他笔尖勾画的龙蛇飞动…… 陈春蕾兴奋地小跑回来,跟言秋感叹:“没想到他钢琴弹得这么好,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呃,不对,相貌也是很突出的,嗯,可以说是所有优点中最突出的。” 言秋以浅笑回应。 她想,他所演奏的,是这个一以贯之的人。 尽管喻明希的演奏水平在场上来说相当不错,钢琴演奏的同质性还是高了些,他这个节目落入待定名单中。 喻明希对此表示:“呵。” 陈春蕾和言秋心底感到些许可惜,但也理解这个决定的合理性。 三人准备去食堂觅食,喻明希阔步当先,两个女生讨论着自己节目更细节的想法,落后两步。上台阶时,言秋一倾身,衣兜里的一包纸巾掉了出来。 “稍等。”言秋跟陈春蕾低语,回身弯腰去拾。 手指刚要碰到,却横出一只中跟小皮鞋,鞋尖一晃,纸巾就被撞得往下一级滚下去。言秋直起身,跟那脚的主人四目相对,对方一头长长的大波浪,浓艳的妆容描得双眼巨大,仿佛连同那眼里的戏谑和挑衅都放大。 第17章 第十七章 早知道 她感到自己,再度…… 序号排在后面的班级在候场,这一排坐着11班的人,凌芊芝就托着腮坐在最边上。她们几个女生应该是个舞蹈节目,为了效果,不顾凉丝丝的天气,已经穿上了活力四射的制服短裙。打扮漂亮洋气的女生,看同性时带了优越感和无意识的恶意,青春美好的壳子也盖不住桎于成见的盲目刻薄。 “捡啊。”凌芊芝细眉高高挑起。 陈春蕾迈一步站到言秋身边,回呛:“是不是有毛病?” 陈春蕾身量和言秋相差无几,即便昂首挺胸音色豪迈,俩小身板多少还是显得寡不敌众。 凌芊芝旁边的女生马上撑桌站起来,“怎么说话呢?你妈没教你要有素质?” 论唇枪舌战,陈春蕾可不认输:“谁妈没教我们看看监控不就知道了。” “哈!我不小心踢到一包纸巾就是没素质了,那骗钱骗感情的骗子呢,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转头就出双入对,这应该叫什么?是不是不要脸?”这话由凌芊芝尖细的嗓音说出来,颇具戏剧性。 言秋本来因为纸巾被弄脏了还有点生气,可面对这声情并茂的指控,她忽然觉得场面搞笑,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为免无端激怒对方,言秋克制住想笑的冲动,冷静地拉了拉卷发微微炸开、进入怒发冲冠状态的陈春蕾。 周边有人好奇地望过来,陈春蕾意识到她们正成为一场闹剧的当事人。她当然不希望如此,但也不想朋友平白被构陷,一时间没想好该作何反应。 忽地,凌芊芝一排人感觉座椅猛地一震,一个人影从后方一荡而出,流弹似的从言秋、陈春蕾和凌芊芝的中间穿过,失衡地撞上了桌沿。 阶梯式的桌椅本就不大稳固,这么一撞,整排桌面上放置的物品都齐齐一抖,尤其是最边上的凌芊芝,她横在支架上放视频的手机直接“啪嗒”摔地上。 她霎时爆出短暂的尖叫,惊怒地瞪过来。冲撞的人不拿正眼看她,迳直走向前,红润的嘴唇轻飘飘地吐字:“不小心撞到而已,喊什么,很没素质。” 见喻明希如此维护,凌芊芝气得噎住,脸一下子涨成猪肝色。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喻明希已经风一样地拾起言秋的纸巾,并拍了拍包装袋的灰尘,折身十分自然地放回言秋口袋里。 明明没看见打哪掉出来的,他就是知道她的置物习惯。 刚才察觉到身后无人跟上,喻明希不大爽地回身要催,就见此情景。两个闷蛋,被欺负的也不知道还击,嘴上叨叨有什么意思。 喻明希的这一行径当然惹怒了11班众人,在他们看来,踢你一包纸巾却被摔一个手机就是不对,坐在另一边的男生们也纷纷站起来为自己班的女生讨回公道。 对此,陈春蕾精辟总结:“有句话,叫先撩者什么来着?” 这话一针见血,但又很不好听,一时间,这一圈人各说各的,分贝扩散出去,台上演出的声音都要遮不住这边的噪音了。刚才那位说话很冲的场控大步跑过来:“什么事在嚷嚷?要吵出去吵。” 什么事?因为一包纸巾引发的血案?无法证实的情感纠葛? 实在说不出口,手机也没有坏,两方没有实际损失,只能闭嘴,眼睛无能狂转,表达不满。 言秋一行当然也懒得多待,就是走之前陈春蕾翻了个白眼,小声吐槽场控男:“你还能过来再晚点。” 对方也没好气:“自己这惹事的臭脾气还好意思说别人。” “哼。” “呵。” * 食堂不剩什么好菜,三人去小窗口买了小面吃。小面就是素面,加料区早已空空荡荡。言秋以为喻明希吃惯外卖,不会跟她们俩来将就一顿的,没想到这人吃得津津有味。 陈春蕾也没想到目中无人的校园混子会跟着两个女生来食堂吃饭,回想点点滴滴,难免倾向于想要相信一个正在萌芽的谣言。 “所以你们在一起了?”陈春蕾是个直言不讳的。 校园混子猛地咳嗽。 另一当事人缓缓抬头,安静地望着对面的好奇班长。 细看起来,言秋的眼睛其实非常出挑,眼中圆,眼裂偏长,柔和又不失明锐,而且,同龄人大多因为经常熬夜温书黑眼圈和红血丝一个不少,她的眼睛是少有的清澈、黑白分明。被她这么看着,莽撞女子陈春蕾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呃,我就是瞎问问。”她忍不住找补道。 喻明希掩嘴咳完,另一只手朝言秋一伸。 言秋从口袋拿出纸巾,“啪”放到他手上。 这顺滑的默契度…… 陈春蕾又忍不住:“不过你们确实有点像啊。” 言秋无奈一笑:“没有。” 喻明希眯了眯眼,对此不予置评。 陈春蕾突然发现,看起来温柔和气的言秋,其实应该很难啃。但大家一块吃饭,也不能不说话吧,于是她问喻明希:“刚才你怎么来晚了,不是特地跟你通过时间了吗?” “打球耽误了。”喻明希这会儿不把纸巾塞回人家口袋了,就随便搁桌子上,她手边。 这腻得都有点黏碗底的桌面…… 言秋深呼吸。 陈春蕾不知道微洁癖患者心中的小计较,和明知对方计较还故意这样放的人的小计较,独自进入班长状态:“体委拉你去打球的是吧?这人,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别的安排,整天就知道打球,打这么多,去年也没打得过8班。” 他们是最后一节自习课就出去友谊赛的,按理说时间是够的,确实是喻明希这边有一点意外。 “不关他事,是我这边的问题。” 居然这么沉稳地维护他人了,言秋不免看他一眼,感觉他最近似乎有些什么在默默改变。 陈春蕾耸肩:“OK,你们是好兄弟,我是坏人。” 言秋说:“坏人很好,谢谢班长今天替我骂人。” 陈春蕾:“MUA!” 饭后,陈春蕾冲回宿舍洗战斗澡。人刚走,喻明希就开始数落:“平时跟我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人家骂你就变哑巴了,连反击都不知道。” 言秋小心翼翼把包装里剩的两张纸巾捻出来放口袋里,沾过食堂油腻桌面的包装袋扔掉,双手插兜,表情冷冷的:“说起来,这事还不是你惹的。” “那你可以叫我解决,为什么要忍。” “愧疚”一次词不会出现在喻明希的字典里。于他而言,万事没有如果、本该、早知道,只有兵来将挡,魔来斩魔。 “叫了你然后呢,要当场打架吗。” 言秋不信任何事都有解决之法,或者说,都有解决的必要。有时候也许不解决也是一种解决。 喻明希不以为意:“我再打这一场也不嫌多。” 当时看到言秋低着脑袋,嘴角都撇下去的样子……要不是看她紧紧拉住陈春蕾不想扩大事态,按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肯定远远不止于此。 夜色好像是由风吹来的,秋风多凉一点,这天就多暗一分。 言秋拉起外套拉链,旁边的人却只是一件露颈露手的单薄灰色短袖——他最常穿的洗旧的那件,因为旧,更显得薄了。环境是暗的,衣服也是暗的,可在低像素里,白皙的皮肤更白,深刻的轮廓更深,锐利的眼睛更烈,清凉裸露的肌体更鲜明。世界是雾濛濛的,这人是亮的。 言秋为他的鲁莽言辞投以嫌弃的一瞥,谁知一瞥后又嫌弃不起来了。 “你刚才用哪里撞的桌子,不疼吗?” 喻明希蓦地笑起来:“你忘了我练过被打的?这才哪到哪。” 言秋心里有怪异的感觉:“哦。” “你呢,”他问,“心里……憋屈吗?” 青白的路灯乍然亮起,一盏盏沿着校道排开,刺破了方才的昏昧,小小的虫子在灯光下飞着,风卷起的微尘在飘舞,前后的行人都在朝教学区走去,一切都流动起来,世界昭昭然。 言秋突然知道哪里怪了。 她接到了喻明希递来的……也许可以称之为能量的东西,并做出反馈了,而他毫不犹豫地回应她的反馈。 在流动中,他们默契地配平了等式的两端。 他们向彼此流动。 她感到自己,再度开始流动。 她有片晌不语,喻明希等得皱眉:“还憋屈?早知道刚才我就应该直接踹……” 果然沉稳只是暂时的…… 言秋嫣然笑开:“你哪里看出来我憋屈了?” 喻明希一怔,而后说道:“那你嘴巴拉老长,就像挂了瓶酱油。呐,就这样,这么长——”他语速越来越快,跟要掩饰什么似的,还动手动嘴地模仿。 当然是夸张化的,言秋嗤之以鼻,实话告诉他:“我是那会儿有点想笑,在努力克制。” “?” “你不觉得……”两人少有地在校园缓步而行,言秋的语速也缓和下来,娓娓入耳,“她扯着嗓子,拿自己加工的无证之词当场升堂的样子,非常愚蠢,又有点搞笑?总之不太符合我对我校同学的刻板印象。” 喻明希也跟着一笑:“骂人的话都说得一本正经,不愧是第一名。” 这磨耳朵的称呼听得言秋条件反射:“比不上第一名,魅力很大,吸引到的对象十分多元化。” 砰、砰、砰。 喻明希觉得刚才压下去的东西又冲上来了,但不影响他抓住重点:“什么多元化?你还知道别的?还有谁?” 言秋一顿,本来只是想嘲笑他的桃花比较烂,说出来的话却好像又多了其他的解读空间。 她收敛表情,脚步提速:“听胡翔伟说的,他知道很多。” 喻明希:“啧。” 第18章 第十八章 给鸡腿 清清淡淡的一眼。…… 胡翔伟总觉得今晚,喻大佬的眼神格外锋利,每当有意无意和他对视,都感到一阵冷飕飕的杀气,就连不对视的时候,也感觉后背被刀尖怼着。好奇怪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这么觉得了,为何突然又卷土重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换位置啊……他在心底哀嚎。 “喻明希?你跟我出来。”忽然冒出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胡翔伟吓一跳,转头一看,林星和洪副校长站在后门口,两人正盯着那个朝他飞了两节课刀子的男人。莫不是他的祈祷被上天听到了?这不,刀子精就出去了,他的后背又舒适了。 言秋在三人离开视线之前抬头看了一眼。 喻明希被叫到副校长办公室里,没猜错,是因为下午球场的事。 下午是个拼盘球局,体委的球友和球友的球友一起组成的。喻明希这段时间待学校打了几次球,有点名声,偏偏人又拽,便容易让人看不惯。主要也是他最近实在安分和顺,早前的恶名就渐渐被遗忘,慕名抽空来看他打球的女生都多了起来——更招人厌了。 打球的时候对面有个大块头故意惹他,全程贴着,几次犯规碰撞裁判也没吹哨,喻明希就知道是个组合拳了。 大块头忽见喻明希向他轻蔑一笑,心想我靠这小白脸真他妈跟妖精一样。紧接着,他很快发现不对劲,抢球过程中他们又撞了两次,浑身猛烈一震,他自己都有点撞懵了。以自己这个体格,冲撞中很少吃亏……难道说,刚才那小白脸根本是收着劲儿?愣着的这一、两秒,喻明希已经带球去到篮下了,大块头发了狠劲儿冲过去拦截,却在身体要碰到的时候,腹腔尖锐地一热,是喻明希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起跳上篮,手肘给了他狠狠一击。球顺滑地从篮筐内落下,大块头也摔落地上,捂着肚子狂呕,裁判疯狂吹哨,围观的女生在尖叫,球员们纷纷围过来,把大块头抬去医务室。 最终大块头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擦伤和恶心。两边也吵了会儿,体委拉了校队的老大过来和事,明里暗里点出对方黑哨在先,而且高对抗性的球场上,负伤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对方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临了,喻明希跟大块头说:“体格确实不错。” 不错还被你一下打垮,大块头暗骂一声“靠”,但心里勉勉强强服气了。 这就算调解好了。 走出去体委小小声又狗腿地大赞喻明希:“喻哥真是太酷了!”甚至已经是星星眼的程度,“哥再考虑考虑进校队吧,我们准备去跟二中比赛,你来我们一定赢!” 喻明希强忍着恶心甩开体委的手,天知道刚才那大块头一直近他身已经让他多厌恶,这会儿他一点耐心都给不了体委。 “滚!” 体委目送着喻明希一边看时间一边飞奔出去,不禁感叹:“跑都跑的这么帅……” 校队老大过来搂着体委的肩膀,一起叹:“卿本佳人,可惜,可惜……” 当然,喻明希无从得知也不想得知这恶心吧啦的一幕。当下,他站在办公室里,等着洪副校长慢悠悠地泡茶,再坐下,对他长叹一声:“你迟到早退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怎么还打人了呢?” 也算熟人了。喻明希入学的时候,家里就托人跟洪副打招呼,洪副以他识人无数的老辣眼光审查过喻明希,后与其它校领导开了个会,决定收下喻明希,以及丰厚的择校费。 “没打人,我只是从不白吃亏。” 少年插兜站着,神情淡淡,心虚、紧张、敬畏、心眼……全然不存,无论性情如何,他的底色是坦荡的,这也是洪副校长当初同意让他转入一中的原因之一。另一方当事人也被问过话了,确实只是打球过程中有些过激。但终究场面上比较有冲击性,人也进了医务室。 洪副校长说:“不能因为一点冲动就下手没轻没重,影响不好。” “影响?”喻明希唇角不屑地一勾,“所以是有人跟你们举报。” 洪副放下保温杯,浑厚的声线自有沉稳与威严:“你要清楚,学校收下你是承担了一定压力的,如果你想好好读完高中,做事就要有分寸。一中一本率超过90,但我从不认为高中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最终那个分数,更重要的是成人,是辨是非,明善恶。这句话,我跟进医务室那小子也是这样说的。” 避过了是否有人举报的问题,但抬出相对公平的态度,喻明希也没话说了。当然,他本就无所谓他人的评价,从来懒得为自己辩解。洪副校长默认喻明希领受了这份敲打,过几分钟便让他回去了。 最近,晚上最后一节自习经常随机掉落非正式的课堂小测,虽则非正式,临近月考,大家也都比较认真对待。喻明希第一次无声地回到座位,胡翔伟都没发现他,可向来入定式学习的言秋却偏头看了看他。 清清淡淡的一眼。 喻明希蓦地感到心头发紧。 她什么时候注意过他的来去,素来看见也当不见。 想问她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班里这么安静。 估计在礼堂的时候就觉得他莽撞了,刚才又被副校长叫出去谈话,肯定更加觉得他…… 明明言秋从未以好坏善恶评判他,他已然试图约束自己,为了尽量合乎她的尺度,至少不超出太多。 直到有好些同学做完了小测试卷,开始窃窃私语,教室里的阒静才消融。眼见言秋也写得差不多了,喻明希打着腹稿,在挑选开场语。 那头,体委把笔一放,伸个懒腰,得空下来第一时间扭头看后排。这不,发现他喻哥终于被放归,马上跑过来问候。 “怎么样怎么样,老洪找你说什么了?是因为下午的事?” 胡翔伟发现动静,也转头,好奇观望。 喻明希高冷状:“嗯。” “怎么这样啊!我们不都讲好了吗,是那个大个儿又去告状了?”体委愤愤不平,“球场上磕磕碰碰,至于么,有本事大伙儿都去当面对质啊!” 言秋也望过来。 喻明希维持着沉着冷淡:“应该不是,老洪趁机演讲而已。” 想起老洪那浑厚磁性的播音腔和随时起范儿的样子,体委“扑哧”一笑,末了又挺胸说道:“没事就好,有事找我啊,我肯定挺你。” 喻明希微颔。 体委问候完毕,蹭蹭蹭小跑回去。但另一个伟还在。 喻明希薄薄的眼皮半耷,冷冷地对着前座微一歪头。 ……不知道为什么,歪的是喻大佬的头,胡翔伟却觉得断的是自己的脖子。他立刻识相地自转回去。 终于清场了。可言秋也没看他了。 “……喂。”前一秒还冷酷邪气的某人,此刻闷闷的。 言秋一双净澈的眼看向他。 不可一世的人,现在声音放得不能再轻:“没打架。” 言秋没听太清,仔细地分辨了一会儿。 临近放学时间,教室里逐渐嘈杂起来,而言秋没说话,喻明希越等心里越虚,忍不住解释:“真没打,就是打球把人碰摔了,检讨都没叫写。不知道谁那么多事去举报。” 都有点抱怨的意思了。 言秋问:“叫你写,你就写吗?” “……但就是没叫。”喻明希强调。 “嗯。”言秋轻飘飘应了一声。 “嗯”又是什么意思啊! 毛躁的心理活动有点上脸了,言秋莞尔:“吃宵夜吗?” “唔?” 喻明希好看的眉头要堆在一起。 疑惑在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得到解答——霍小凯出现在高二(7)班后门,一手抓着一大把卤鸡腿,一手捧着两个纸杯装的炒面。 “哥!” 喻明希扫他一眼,又马上去看言秋,狭长的眼眸此时睁得比往日要圆一些。 “晚餐没什么东西吃,请你吃宵夜,算是回了你上次的午餐。” 她站起来收拾书包,话说得稀松平常,就好像没有在意他为什么被副校长叫出去,也没有在他出去的时候听到体委对其他同学一遍遍描绘球场的细节,也没有提前联系霍小凯帮买宵夜给他。 眉头还没完全松开,而嘴唇又像应时展开的花瓣微微弯起,他的脸上是一个矛盾怪异的表情:“你特意提前叫他买的?” 他明知故问。 言秋很想不回答,但是明晃晃的灯条落在他眼睛里。 “嗯。”她肯定他的明知故问。 眉头展开了,嘴角更弯了。 言秋背上书包离开,喻明希跟着,只见霍小凯嘿嘿一笑,甩了甩左右两边低低下坠的衣兜。 “嘿嘿,奶茶在这!” 言秋称赞:“果然是抓娃娃小王子。” 她从霍小凯那拿了一杯炒面和三个卤鸡腿:“剩下的是你们的。”便踏着平缓的小步子下楼去找朋友们了。 “啊?”霍小凯不解,“哥她为啥不跟你一块走。” 喻明希冷笑:“因为你蠢。” 放学她什么时候跟他一起走过了。 宁馨跟老师讨论问题耽搁了一会儿,言秋在3班门口等她,喻明希和霍小凯大步下楼,一个蹦蹦跳跳跟她挥手,一个冷冷酷酷拿眼尾瞅她。言秋懒得看,在手机跟楼下的麦以莎说等一会儿。 不多时,宁馨哒哒哒跑出来,言秋笑着把一只鸡腿给她,宁馨惊呼:“你跑去小卖部买的?” 言秋说:“有人去买,我让他顺便帮买。” “有人啊……”宁馨眯着眼贴近言秋,“是不是……” “言秋。”刘加程这时走出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言秋温温笑。 “嗨。” “一起走。” 宁馨自然停住话头:“好呀,不过鸡腿没有你的份哦。” 刘加程摆摆手:“没关系,你们吃。” 三人下了楼梯,马上看到等在一楼楼道口的麦以莎。 “炒面!”麦以莎快乐地拿走自己的鸡腿和炒面,大吃几口之后想起来,“言秋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言秋又答一遍:“有人提前下课,顺手帮买的。” 麦以莎赞:“好人!” “提前下课……”刘加程沉吟,“在学校还是遵守纪律比较好。”审视的眼光透过镜片直直射向言秋,批判的指向明显。 言秋不避不让,淡声说:“只是自习课提前了几分钟而已。” “经常习惯不遵守规矩的人品行大多不堪,会对他人、对社会有害。” 针锋相对的氛围让宁馨和麦以莎面面相觑。 言秋把自己的鸡腿交给宁馨:“帮我拿一下,你们在前面等我一下。” 两人说着好,两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一点。 刘加程严肃地看着言秋。 言秋不绕弯子,直接问:“是你跟洪老师举报的吗。” 她记得刘加程在校团委工作过,跟洪副校长关系熟稔。先前听说事情聊通了却又被举报,就已经有所怀疑,加上刘加程的态度,基本可以确定。 “是。”刘加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他就是对喻明希这个人和他做的事十分不满。 “你可以认为这是正义的。”言秋是一贯的平静如水。 显然不认同的表述,刘加程有点气急:“什么叫‘我可以’?你不是这样认为的,对不对?你觉得我这样很小人?” “我没有这样觉得,只是,如果是我,我不会这样做。” “我看你是被他蛊惑了。”刘加程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们还单独出去吃饭!” 晚修放学路上人来人往,多的是三三两两的结队,两人在楼边的一隅低声讲话,偶有人投过来一、两眼。 言秋说:“我和你也吃过饭。”至于是否单独,没有必要解释。 “这怎么能一样!”言秋的冷静在现在的刘加程看来格外刺眼,“跟他走这么近,会害了你自己!” “刘加程,我很感谢你在学习上的帮助和关心,但是我跟什么人来往,怎么过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事。” “你现在油盐不进!”刘加程无法忽视她的偏袒。 “或许你说的话、做的事不止是油盐呢?”言秋静静地看着他,“不要去做砸向别人的石头。” 刘加程噎住,气得大喘。 言秋本意也不是想与他争执,便缓和了说辞:“我不是在批判你,也不是说他行事完美无缺。只是,你不需要投注关注在多余的事情上。如果,你认为我还算一个不错的人,你就应该相信,我不会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无法反驳,刘加程只能逼自己平静下来。 清丽的女孩子扎着半高的马尾,微微仰头,目光沉静,那么坚定和美好,却……不爱惜羽毛。他胸口又酸又闷,实在过不去。 “她们还在等我,我先走了。拜拜。”话说完了,言秋走得干脆利落。刘加程还顿在原地,捶胸自我消化了会儿。 宁馨和麦以莎在那边睁大眼睛观望,等言秋过来,忙问:“说什么了说什么了。” 两脸八卦,一览无余。 言秋坦然地解释了几句。 宁馨评价:“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麦以莎把剩下的半杯炒面递给朋友们分享:“我就说吧,学委不是言秋喜欢的类型。” 宁馨问:“那怎么处理呢,对于这种青春期少男的情愫?” 言秋终于吃上鸡腿,微微一叹:“我话说得不是很好听,他应该是比较清醒的人。” “确实。”麦以莎把鸡腿啃得只剩干净的骨头,“确实不好听,隔这么远都看得出他快气炸了。” 言秋:“……” 宁馨突然发问:“那买鸡腿的人是言秋喜欢的类型吗?” 麦以莎也看过来:“是吗,是吗?” 言秋:“…………” 宁馨张弛有度,不逼问了:“难怪最近都很少跟我们吃饭喽。” 言秋垂眸:“那是因为快要月考了,有点紧张。而且,还有晚会的节目要练。” 麦以莎问:“今年要弹什么?” “阳关三叠,我们班的班长来唱。” 宁馨跟着问:“那今年还穿去年那条裙子吗?” 去年言秋表演的曲目是挟仙游,身穿一袭白裙,仙气飘飘。 言秋想了想:“应该是,不想另花时间去准备这个了。” 宁馨赞同地点点头,揽住言秋:“你最近这么努力学习,一定会有回报的。” 这确实是言秋心底最在乎的事,她也挽住宁馨的手臂,想对她笑笑。转头又见她和麦以莎在默契地对视,用细微的小表情在无声地交流一些……言秋不知道的东西。 言秋忽地垂下眼睑。 又想起了“流动”。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流动,会开始,也会中止。也许某个时刻开始,在属于她们三个人的小河流,她一个人岔开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温暖的光在他背后 “…… “所以是你以前班上那男的举报的?” 昨晚在家学习到一点,本来言秋有点困倦,被喻明希坐下第一句话给惊醒了。 见言秋露出不怎么镇定的神色,喻明希了然:“果然是他。” 既然如此,言秋也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快又回归到泰然自若的状态了,喻明希斜眼看她,懒散道:“哦,胡翔伟说的。他知道很多。” 原话奉上。 言秋嘴角一撇,十分无语。 胡翔伟听到关键词,深知自己昨晚亲眼吃到瓜并马上走漏消息的行径是不厚道的,赶紧转身双手合十给言秋道歉:“私密马赛!” 喻明希戴上耳机听歌,闲适地向后一靠,眉目舒展,显然心情还不错。 胡翔伟又肯定了自己的行径,为了让大佬不再对他眼神杀,偶尔出卖一下小言第一名同学也是可以的,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言秋没看出喻明希有要追究的意思,那偶尔让他言语上占一下上风,也无所谓。 才说两句话又埋头了。因为脑袋形状饱满,发质好,马尾随便扎扎也好看。于是喻明希就这么看了半晌。 天凉了,没有风扇再时常吹乱她的头发,她整个人更静了。 看到她,就觉得世界很安静。 胡翔伟昨晚发信息告诉他,言秋好像和3班那个哪哪都在的尖子生吵架了,对方气得不轻,背影直抖。 这时候又觉得她那气人的嘴真是大优点。 教室原来是这么安静,又令人愉悦的地方。 * 忙着月考复习和节目的练习,九月的下旬一晃而过。 考试前的周末,言秋抽出时间背着家里的古琴,去步行街附近的一家音乐工作室调音。 调音老师识货,一看就说:“好琴啊!有些年头了吧,保养得也不错,就是有点划痕,要不要修复一下?” 岁月和过往的痕迹。 言秋说:“不用了,也是……一种证明吧。” 曾经被谁使用过,与谁长时间相伴过的证明。 调音老师笑笑:“小姑娘说话很有哲理啊。” 言秋抿唇。 什么哲理啊,她只是,太想妈妈了。 去年的九月,妈妈还健康,或者说,大家还以为她健康。言秋刚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尖子班,妈妈升职,爸爸的小百货店经营稳定,家里新买的房子顺利封顶,她即将过自己的16岁生日,即将在高中的舞台上第一次表演,妈妈抽空陪她练琴,带她去买裙子,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当时只道是寻常。 寻常……喻明希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就像也记不清喻江辉究竟毒打过他多少次。 喻明希刚结束在喻江辉那边的应酬。 当初还恩爱之时,喻江辉会带琴咏出席一些公开场合。自喻明希出生,他们母子就如被埋在尘土里,可不妨碍私底下喻江辉带这个偶尔还算趁手的儿子出去装。 私人性质的社交宴席,席间聊到古典乐,喻江辉就让他去弹巴赫。他冷面耍猴戏,只为了让喻江辉沐浴在他人艳羡的目光之下。喻江辉在商场上如日中天、一呼百应还不够,生活中也要装做百般包容的长情丈夫、为人称道的完美父亲。妻子精神状态不好,就给她全市最贵地段的别墅供她休养,而自己含辛茹苦培养出多才多艺的孩子。现场掌声雷动,喻江辉含笑慈爱地看着喻明希。 喻明希知道,自己此刻不过一个容器,盛放着喻江辉自认骄傲的优秀基因。 而这便是琴咏痛恨喻明希的缘由。 琴咏和喻江辉可谓是少时相爱,后来发疯的典范。初时再热烈的感情也抵不过本质偏执的两个人的磋磨,争吵、厮打、双双出轨却仍继续纠缠。喻明希顶着喻江辉对琴咏的巨大羞辱出生。知晓了真相的琴咏歇斯底里要离婚,却被喻江辉甩来一叠出轨证据以离婚便让她净身出户威胁。 早年喻琴两家属于门当户对的中产,可如今已有天壤之别,琴咏已经不能放弃挥霍的生活,离婚最终不了了之,破烂丑陋的表面婚姻维持至今。 要说他俩相恨似仇敌,倒也不尽然,至少在对待喻明希这个儿子上,他们是默契的共谋,厌恨又捆绑,放纵又折磨。或者说,琴咏将喻江辉对待自己的方式,一并转移给了喻明希。 湖滨这栋别墅昂贵、奢华、冰冷、污浊,是这对母子的牢笼,是令人作呕的斗兽场。 男人和女人的衣物凌乱地散落一地,肢体纠缠和呻吟声不断,黑暗中,一对野鸳鸯身叠着身在餐桌上忘乎所以,连有人进门都没发现。 玄关侧柜处摆着一件乾隆年间的窑变釉葫芦瓶,是琴咏去年在嘉德拍回来的,玫瑰紫色为主,月白、天青色间杂其中,庄重典雅之外不失变幻感。室内无灯光的昏暗下,喻明希瞧着,却觉得那是浓重的朱红,像血水挂满饱满的外壁,还在流。 下一刻,金贵雅致的葫芦瓶与欧式华美鎏金灯碰撞出金币挥洒的声音,清脆、尖锐,丁零当啷。餐桌上那对交缠的男女霎时爆出惊慌的吼叫、琴咏醒神后的咒骂,此起彼伏。 甚是好听。 他们手忙脚乱地下地捡衣服,可惜脱的时候昏头昏脑,穿的时候便只能是没头苍蝇,蠢得可笑。 于是喻明希便笑了。他走向壁炉,去找点火器,遇到沙发,踢翻,摸到烛台,甩向巨屏电视,正正刺中屏幕中心。 琴咏衣服穿得七七八八,这会儿还有心情造句骂他,不过是因为酸妒、委屈、憎恨。光明正大的合法妻子,却被流放,被称病再也不能出席任何场合,金钱、欲望和无能给她铸造了永世的樊笼。 那个男人倒是没有声响了,穿上了衣服仿佛穿回了理智,穿上了尊严——做缩头乌龟隐藏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尊严。琴咏的眼光一如既往的烂。 而喻明希身上流着的是烂中之最的血。 他来到客厅的一头,“哒”的一声,有什么一响即灭。 他回过头,远远望向厅另一端满面怒容的琴咏,温暖跳跃的光自他背后爬起,所有的阴暗都覆在了他的眼睛。 琴咏看见那酷肖自己的绯红嘴唇,笑得灿烂。 碎裂的尖叫从她喉间吐出。 疯子,疯子! 火光张牙舞爪地蔓延整片天鹅绒窗帘。 这幢黑暗的房子,终于亮了。 * 去往步行街那所网吧的路已经走了许多回,喻明希不需思考,不需看,不需听,音乐播放器循环着重金属摇滚,开到最大声,才能盖住这个世界的嘈杂。 言秋自琴室出来,有种步履绵绵之感,如同踏进一朵又闷又沉的云团。回忆里,妈妈那么真实鲜活,使人轻易沉浸其中,仿佛现实才是虚空之境。 走进四通八达的长街,人头攒动,言秋却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模糊的,所有声音都是消散的。 不知不觉来到那家鸡爪铺附近,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之前霍小凯“作案”的娃娃机已经不见了,那块儿空位现在被卖烤板栗的推车占领。 夜里秋意浓,烤板栗的温暖香甜让言秋不禁驻足。 身周幢幢的人影在流动,她一人停在原地,恍如一泓正在枯死的水。 却有一人远远朝她的方向走来,高高的个子,脑袋低垂,人懒散地勾着,单薄的深色短袖。浊浊人流中唯一的清晰,一眼便能认出。 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是在打闹的年轻情侣。女生捂着嘴,忙不迭跟她道歉,甜蜜的笑意从眼睛溢出来。 言秋下意识拉紧背后的琴,勉强抿抿唇,示意没关系。 再抬眼,喻明希已经来到前方。想是刚才的小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注视着她的方向,一双冷厉的眼此刻如斯寂静,人站直了些,像一棵挺拔孤立的松。 “人家撞到你,你怎么不骂。”他面色木然地摘下头戴式耳机挂到脖子上,对言秋说。 言秋仰头与他对视:“你经常撞到我的椅子,我也没骂你。” 喻明希关了音乐,发现其实这闹哄哄的街市也没有想像中刺耳。 “站在这干嘛,等着我赔你鸡爪?” 自视线交汇以来,两人都没移开过。 印象中他们从未有过这么漫长的对视,漫长到好像一个季节过去了,花谢了再开,枝条枯了又抽新芽。 言秋先偏开了眼,她看向那个烤板栗车,问:“所以霍小凯的娃娃机开到哪去了?” 喻明希瞥见她的若无其事:“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 言秋定格,吸气。 该回家了,她想。 未料她在这站了半晌,还给出了直白的关注,已然被板栗摊老板锁定。 “小姑娘,新鲜出炉的香香甜甜的糖板栗,来一点吧?” 老板大约四十多岁,肤色健康有光泽,女性敦厚的体型使她看起来十分可靠和能干。 妈妈也是在大家眼中非常能干爽利的女性,也是四十来岁。 确切地说,43岁。 那一天,这个数字跟在妈妈的名字后面,在LED显示屏上来回滚动。妈妈的一生,都在那些红色的字符之中了。 “小姑娘?送几颗给你尝尝好不好?”老板应该是看到言秋面上显露出的悲伤了。 言秋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几颗哪够吃,帮我多装点,老板。”喻明希走去摊子前,掏出一只干瘪的钱包。他那稀松懒怠的嗓音,在这个秋夜倒没那么惹人烦了。 老板会意一笑:“两个人吃是吧?” “装满一袋吧。”喻明希说。 老板拿勺子在那冒着香喷喷的烟雾的机器里翻搅几下,那声音像是搓麻将般的清脆爽快,转眼,一颗颗油光发亮、开了口露出里头黄灿灿的果肉的胖板栗就被倒进一个油纸袋子里。 喻明希捏着封口接过那个吃饱了的油纸袋,给钱,等找零。老板说给抹了个零,18块,帮套了个透明塑料袋,又转身从某个盒子旮旯抽出了几只一次性手套,一并塞进了袋子里。 老板笑容可掬地忙碌着,喻明希低声说了句:“谢谢。” 言秋不发一语,在旁等着。 清瘦秀气的女孩子,眼若秋水,安静到有些乖顺地等待。喻明希回身见到这一幕,又顿住了。 言秋的视线从板栗车静静移到喻明希脸上,也定住。 她的目光没有头绪,无目的地。喻明希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疑似茫然的情绪。身量又那么薄,风一吹,他就怕她要被吹走。 言秋怀疑,长时间的对视会令人产生错觉。 多奇怪。惯常嚣张得像未开化的野兽一样的人,如今看来,竟然伶仃。 农历八月中旬愈近,月亮愈圆,那盈盈的光洒下来,应当似水似镜。否则,他们怎么好像能透过这光,看到了当下的自己,看到了同样孑然的灵魂。 又站得有点久了,老板忍不住出声:“要不,给你们分两袋装?” 想是挡在档口影响人家做生意了。 言秋:“好,谢谢。” 喻明希:“不用。” 老板无奈一笑。 喻明希把满满一袋递给言秋:“我不吃。” 言秋拿来又给老板:“帮忙分装吧,谢谢。” 喻明希横来一眼,倒没再说什么。 很快,老板把分好的两袋给回言秋,亲切地嘱咐:“趁热吃啊,渐渐降温了,女孩子吃点热乎的对身体好。” 言秋点头应了:“谢谢。” 言秋转头把一袋交到喻明希手上,对方刚接了个短促的电话,正一手挂机,一手插兜,总之是不愿接。 言秋不管他态度,抓着一包鼓鼓的热板栗,就往他懒洋洋插兜的那只小臂上怼。 他冷眼,她不看。 终究他还是抽出手,接过了。 言秋转头就走:“拜拜。” 喻明希:“拜拜。” 十分钟后,言秋在前面走,喻明希在后面跟着。 言秋吃着板栗,时不时扭头往后看一眼,喻明希也任看,直直地对上她目光。她质疑,他坦荡,但都没人说话。 两人都不太提得起劲儿说话,但没说的,又好像都说了。 沉默持续到了言秋家附近,她坐公车的车站,喻明希几步走上前,到她旁边。 “走了。”拿了一路的板栗又递给言秋。 言秋接了,到手还是热的。正好可以给爸爸当宵夜。 言秋说:“拜拜。” 喻明希也说:“拜拜。” 这下确实是真道别,言秋往前右转上坡回家,喻明希到站台等车。他时不时望过去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女孩子转进拐角,不见了。 那么巧,他要搭的车就来了。 上了车,前行一段,就到了上次他在出租车上看到言秋的地方。 “正丰百货”的门口站着上次在言秋旁边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她的父亲? 跟父亲一起生活,每天见面,父慈子孝地交谈? 想像不出来。 喻明希的生活里没有家庭的概念。所谓的家,是一幢一幢昂贵华丽的房子,是表面高楼宴宾客,实则从根上已经生疮流脓。 所谓父亲,是房子的主人,是角斗场的主人,亦是观众。刚才喻江辉来电,只说一句:“回家。” 不问任何事由,他知晓所有事由。是他投入一粒诱饵,喻明希和琴咏就能撕咬得遍体鳞伤,而他看得不亦乐乎。 多么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啊。 短短两个多小时,别墅里被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洗刷一空,窗帘和被波及的家具都换成新的,除了浓重空气清新剂跟些许焦味、油漆味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这里仍然是最完美无瑕的“家”。 “家”里多了两个面生的保姆,是喻江辉派过来监视的。琴咏在监控里看到喻明希回来,特地从房间里出来,仍旧穿着她最爱的大露肤度丝绸睡袍,就为了在喻明希面前晃一圈,好碍他的眼。 “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要回来。”她挤出一个自以为娇媚的笑,但是难看极了,“我们母子俩,就是要相依为命的。” 喻明希懒得多说,迳直上楼回房。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那些刺鼻的混合味,可喻明希却觉得它们化作尖利的叫声,不绝于耳。这里,是全世界最吵闹的地方。 哪里才能找到一丝清静? 昏沉沉的屋里,他没有开灯,手机屏幕的光亮成为唯一的光源。 打开聊天软件,找到那个矢车菊的蓝色头像。聊天界面是一片空白。 那天她本来是要给他发信息的,他看到了。 虽然最后没发,但,也当她已经先发过。 空白的界面,黄色笑脸发了一个:喂。 言秋洗漱后坐在书桌前,刚好做完一道化学大题,打开聊天列表就看到这么一条信息。 暖黄色的小台灯和浅黄色睡裙都衬得女孩子暖融融的。 她把手机一翻,屏幕盖在桌面上,继续去做后面的大题。 黄色笑脸的人一又发:言秋。 喻明希等了十秒钟,对面还是没回。 他将手机随便一摔,去洗澡。 洗完回来,开灯找到角落里的手机。屏幕边缘裂了一个小角,不影响使用,然后他打开,对话框还是没有出现另一个人的头像。 喻明希皱眉,怀疑是不是自己把手机摔坏了。 重启试试。 还是没回。 “……” 他咬着牙,又发:有事跟你说。 ……最后两个小问思路被堵住了,言秋又想了两分钟,没想出来。一般来说,这时候应该对答案了。 她抿了抿嘴,把背朝天的手机翻过来。 言秋学习一向专注,会刻意要求自己完成每个阶段的学习任务才能干别的。 但是今天…… 今天只是…… 因为无聊;因为喧嚣。 因为无助;因为愤怒。 因为沉入深渊的失去;因为站在油锅边缘摇摇欲坠。 喻明希手机亮了亮,是新消息通知。 他缓慢地点开屏幕,心里默念着:肯定不是,肯定不是,肯定…… 蓝紫色矢车菊头像的YQ说:?什么事。 耳边聒噪的吵闹声消失了,喻明希感觉紧绷了一天的肌肉开始松弛。 YQ:喂。 喻明希躺下了,伸展开。 这寸土寸金的破地方,也就床还算舒服。 又看了看对话框,一个问号,四个字,神奇地让他平静下来。 言秋等了三分钟,轻嗤,放下手机,认真对答案。 第20章 第二十章 阿秋仔! 我们一起茁壮成…… 第二日是周一,言秋起了个大早。言正丰还没起,言秋便打算把两人的早餐做了。 平底锅洗净擦干,倒一点油热一热,言秋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敲开一个下在左半边锅,一个漂亮的小太阳逐渐成型。她轻哼着歌,又敲开另一个。 蛋壳撞击锅沿的瞬间,言秋就有不祥的预感。但是来不及了,脆弱的蛋壳一裂开,里头稀薄的灰色蛋液就立马流了出来,沾染了前面那只健康蛋,一股恶臭在厨房发酵。 言秋崩溃地关火,臭蛋好蛋一起倒进垃圾桶,袋口绑好,刷锅,泡洗洁精。那味道还在盘旋,她把厨房纱窗拉开,希望风能快点把这硫化氢气味吹散。 做完这些,她满心郁闷,不觉喃喃道:“妈呀……” 妈妈…… 心情瞬间更低落下去。 好倒霉,好想跟妈妈说啊…… 炒锅还泡着洗洁精水,想起刚才浑浊的臭蛋液哗啦啦流下来的场面,言秋实在暂时无法使用这口锅了,便找出了蒸锅,放上二十个饺子去蒸,自己就趁这时间去洗漱。 洗漱出来,心头的阴云还没散去,言秋忍不住翻出手机聊天记录,下滑、下滑,马上就要翻到五月份的消息了——她看过无数遍的、和妈妈最后的信息。 言秋停住手,逃跑一般地快速滑回上方。最上方,昨晚最后聊天的人停在那里,一张黄色的可恶的笑脸。 她点开,打字。 YQ:我说怎么今天这么倒霉磕出了个臭蛋,原来是昨晚跟你说话了。 对面竟然很快回了。 人一:? 言秋蓦地感到一股风吹进来似的,虽然好像是来自隔壁的泡面味,但也比臭鸡蛋强得多。舒服了点,她正打算收起手机,又见对面发了新信息。 人一:会不会骂人?这么拐弯抹角的。 人一:要骂直接骂傻逼。 言秋学习能力一向很强。 YQ:傻逼。 人一:? 言秋抿着唇笑起来。 这时言正丰也起来了,见言秋已经洗漱换装,便说:“今天起这么早啊。” 言秋收起手机:“嗯,昨晚睡眠质量还不错,今天就早点去学校。” “哦,好。”言正丰在厨房里看了一圈,“什么味?” 言秋马上说:“有个鸡蛋臭了,我扔进那个垃圾袋了。” 言正丰说:“哦。” 只有一个“哦”,言秋耸耸肩。 吃完早饭,言正丰把昨晚剩下的糖炒栗子用微波炉热了热,又交给言秋带去学校吃。 言秋:“……” 言秋到教室没多久,陈春蕾也来了。趁着无人堵路,她愉快地从后门的过道回位置,路过言秋,她亲切地捏捏言秋肩膀:“美女早上好。” 言秋道:“早上好。” 她把有点吃腻的板栗给了陈春蕾,对方笑着摸摸她脸:“谢谢美女。” 提前到校的时间里,言秋做了一些语文素材积累,笔记写得漂亮极了。 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人。有人由远及近,拖了长长的、欠欠的一声叹气:“世风日下,好好的第一名,学会骂人了。” 言秋不是很有底气,决定不说话。 “嘿宝贝,”陈春蕾掰着板栗走过来,“告诉你个消息,11班那个舞蹈被刷了,那么精心准备,结果跟1班撞了哈哈。” 言秋:“嗯……可怜。” 谁让1班是重点班呢。 “哈哈哈,要是她们听到你这么说,估计更得气死了。” 确实,白皙秀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清亮狡黠,小狐狸似的,没说什么坏话,也没安什么好心。 喻明希一边觉得他都要替别人牙痒痒了,一边又不住瞥过去。 然后陈春蕾越过言秋书桌,一掌拍到喻明希桌前,通知他:“你那个节目也没上哈。” 喻明希看到一小颗板栗碎屑从陈春蕾手上落下,掉到他的桌面,又弹到他的手边。 陈春蕾放完消息就走了,喻明希看向言秋。 言秋……言秋行云流水地把那颗碎屑处理掉。 喻明希确定了:“这么借花献佛是吧。” 言秋夸:“你的成语素养不错。” 喻明希:“……” * 高二的第一次月考如期而至。 按照正式考试的座位数量安排,半数人留在班里,半数人则去另一栋自习楼考。 言秋按学号被分配出去,喻明希留在教室。 不用复习也无需动脑考试的人,在大家伙兵荒马乱之际,优哉游哉地观赏言秋收拾“行李”。 大侧身,手肘支着,手背半屈抵着下颌,好不惬意。 说是观赏,不如说是等着对方来观赏他是如何闲适的。言秋没空,挑了几本重要笔记丢书包里,就要走。 “唉,”喻明希坐直,叫住她,“我让霍小凯买饭了。” 言秋头也不回地应:“哦。” 哦,就会哦。 “啧。” 这次月考可谓下马威,从语文开始就考得众人两眼发晕。基础知识模棱两可,阅读理解深不可测,作文立论雾里看花。 言秋拧着眉吃完整顿午饭,喻明希扯了几句她也没反应,便也兴致缺缺了。 沉默的场面让霍小凯有些局促,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不说话也不感到尴尬的水平,这俩人怎么做到的? 吃完回教室路上,又巧合地碰上了刘加程。对方面色一白,转开眼走了,权当看不见。 喻明希略感愉快,点评道:“成熟了,会控制自己了。” 言秋无可无不可,想起来刚才在考场外碰到了宁馨跟麦以莎,三人约好一起晚饭,便对喻明希说:“谢谢午饭,晚上就不用了。” 喻明希:“?” 言秋看路,没看他眉头微蹙的帅脸,喻明希只得出声:“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言秋说:“我跟别人吃啊。” “什么别人?” 言秋刚想说“我朋友”,转头看到他面色是理所应当的不豫,改口了:“和我一起讨论数学题的人。” 喻明希看到小狐狸般的神采一晃而过,知道她心存促狭,不作声了,不满地走远了几步路。 到两栋楼的分岔口,言秋跟他们挥挥手,直接去考场的教室午休。喻明希冷哼,懒得回班里,改道去他的小竹林。 霍小凯落在后面看着,心想,学长看着不怎么成熟啊…… 为期两天的高难度月考把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们敲打得蔫头耷脑的。 言秋、宁馨和麦以莎从考场出来,在银杏树下的垃圾桶边上集合,三人组手挽着手,六眼无神地快步走去食堂。疲惫感被碌碌饥肠冲破,三人在各个窗口遍地开花。榨菜肉丝面和米粉各来一份三个人分,骨肉相连和烤丸子各来三串,肉菜素菜打了一碗,喝得也要了三种:海带汤、豆腐花还有绿豆汤……最后碗碟杯子摆满了整桌,三个人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到杯盘狼藉,她们总算觉得活过来了,充上电了,满足地嬉笑。 本来也该开心,考完了试,长假近了,明天又有晚会。 而且,今天是28号。 9月28日。 麦以莎和宁馨相对一笑,站起身来到言秋左右两边,一个架起她一只手臂,像是把她夹起来:“起来啦寿星。” 今天是言秋的17岁生日。 昨晚零点,宁馨和麦以莎已经在群里送过祝福。而此时,她俩脸上都浮起藏不住的笑,言秋心中豁然一松,隐隐有阴翳瓦解的震动。 路过小卖部,言秋说:“请你们喝饮料,要喝什么?” 那她们可不客套。 “嗯……阿萨姆吧。” “那我想要娃哈哈,但是也有一点想喝阿萨姆。” “我也有点!” 言秋笑,买了三瓶娃哈哈和三瓶阿萨姆,要刷卡时,又多拿了一瓶冰红茶。 两人夹着言秋来到3班门口,嘿嘿一笑。 言秋忍不住也笑了:“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宁馨说:“进来呗,反正都认识。” 还没到晚自习时间,何况刚考完试,也不算太打扰别人。 在教室里的老同学们见到言秋和麦以莎或是微笑打招呼,或是投以一瞥,或是毫不关心。才转班一个多月,言秋再踏进3班,已经有了些许陌生的感觉。 三人在宁馨的带领下,迳直走去教室的杂物间。置物架二层放着三个一模一样的白色塑胶手提袋,都微微鼓起的样子,隐约透出里头物品的颜色,有粉红的、蓝的、紫的。麦以莎跟宁馨一起把袋子抓了下来,转身凑到言秋跟前:“生日快乐阿秋仔!送给你的礼物,你选一件。” 朋友们眼睛亮亮的,言秋想起那天在食堂排队,看到她俩远远走来时的神采,兴奋得像两朵乱颤的花儿。 言秋心里有点热,脸上也热,眼睛也热:“谢谢你们。” 她们催:“快看看!” 三个袋子一一打开,是三套改良的马面裙套装。 她俩二重奏似的介绍,这三套裙子的设计是借鉴了她们仨很喜欢的电视剧《仙三》里面雪见、龙葵和紫萱的服装特点,粉的俏皮,蓝的乖巧,紫的端庄,她们和店家沟通了好几版才最终定下来。 “周末才拿到的,正好赶上能在明天晚会上穿!” 言秋听得有些恍惚,仿佛有如久居阴冷黑暗之地的人重见天日。一度以为,自己的抽离和沉郁招致朋友们的厌烦和回避……可是,她们一直都在默默地、持续地向她供给关爱。 言秋不知道说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和喜欢了:“你们……那你们准备了多久啊……” “还好,就两周多吧……还好我们身形差不多,不然都很难瞒着你偷偷准备。你快选一件,我们明晚跟你一起穿!” 在朋友们左右夹击的贴贴和催促下,言秋没怎么犹豫就选了紫色那套,上衣有薄纱的元素,跟节目风格比较吻合。 宁馨哈哈笑,对着麦以莎神气道:“我就说她会选这件吧!你输了,明天给我买酸奶。” 麦以莎跺脚:“言秋!明明粉色这套最好看啊!” 言秋已然说不出话。 宁馨抱抱她,又帮她擦擦脸。 麦以莎眼睛也有点红:“生日快乐,要快乐!我们一起茁壮成长!”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心跳的原因 一个自下而…… 新朝晚会在29号举行,月考后,长假前,学生们无心学习的神游状态正好投入这一场每学年初的小庆典。 比起前两日考试期间弥漫的萎靡氛围,如今整个校园可谓是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熬过白天的课程表,下午放学之后便有整晚的自由活动时间。 有演出的人从午休时间开始就按顺序去礼堂彩排、准备妆造,打算看演出的人忙着搞票、准备看晚会时的零食,对晚会没兴趣的,则跟同伴们讨论今晚是打牌还是在教室投屏看电影好呢,再不济,休闲地写点练习也行。 傍晚时分,言秋和陈春蕾在礼堂后门的小草坪上为演出做准备。这里算是参演者们的另一个“后台”,因为光线好,地方宽敞,反而比礼堂里那个拥挤的小后台更适合作为化妆间。 要化妆的女孩们自己带上一张桌布,几人成群,席地而坐。 秋日的草地已经不如春夏的青翠,叶尖尖上有了点黯淡,但一张张的桌布样式繁多,置之其上的化妆品色彩缤纷,女孩们认真的、腼腆的、紧张的、带着一些雀跃对镜欣赏的青春面庞……比春花更鲜亮。 言秋的化妆品不多,只有以前和妈妈逛街时买的BB霜、眉笔和几支有色唇膏。陈春蕾则更长于此道。 言秋对着小镜子生涩、仔细地打底,再用眉笔小心翼翼地加深眉毛的颜色,生怕不小心绘成张飞,画好后还捏着镜子转了一圈,确认各个角度的光线下看起来都不奇怪,才松了一口气。再看陈春蕾,言秋不禁轻轻“哇”了声。 经常叉腰炸毛、风风火火的班长一下子变得成熟明艳了起来。 陈春蕾对言秋莹莹发亮的目光很是受用:“我技术好吧,是不是没想到我化了妆还挺御姐的?” 言秋笑着点头:“很好看。” 陈春蕾在进行最后的修缮,抽空检查一眼言秋:“你画这么淡,上舞台看不到的啦,你等我一会儿哈,姐姐给你加点料。”说罢,她三下五除二给自己捯饬完了,接着便专心致志地装点起言秋来。 言秋以前参加过一些演出,多是妈妈给她化的妆。妈妈对伴侣的外形多有看重,对于自己却不多加讲究,得体便好,是以化妆水平也只是职场上够用,每次给言秋化妆谈不上太精致出彩。这还是言秋第一次体验这么细致完整的化妆流程,她感觉陈春蕾此刻是个丹青圣手,全神贯注,自信挥毫。 言秋有一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脸,陈春蕾越画越享受,越温柔。 “转过来,半睁眼……对对,往上看一下哦,嗯……”中气十足的嗓音都夹了起来,引得言秋不住抿嘴笑。 夕阳不再那么流连忘返,收工得干脆,光线霎时淡而柔和,风也瑟瑟,拂过女孩子的脸颊,额边鬓角的碎发也随之轻荡。 隔一条道的对面是校园的中心湖,沿岸种着高大的梧桐树。片片叶子正由绿转黄,叶脉是坚持生机到最后的,故而那层层叠叠的丰茂树荫一眼望去,可见成千上万直线型散射的绿色筋骨,那么的明晰,像四射分布的根根血管,从心脏散发,也流归心脏。 支着树干的,是一只修长骨感的宽大手掌,那上面握着的手机,屏幕的画面已经停留在灰暗的Game Over多时了。 喻明希忽地拿手指搓了搓脸侧,他觉得有点痒。 也许是风吹得他有点痒。 他倚着树干站了不知多久,藉着身前一株光秃秃的桃树做掩体,目光投放得肆无忌惮。 也不是专门来的,就是没事干。他是坏学生,总不能在教室学习吧?游戏也不好玩,看,手机都黑屏了,一个不注意就死,什么破游戏。 突然陈春蕾跟言秋凑得极近,脸都要贴上去了。喻明希站直了,眯了眯眼,偏了点角度,才能看见……哦,是在刷睫毛。 陈春蕾活干得精细,捧着言秋的脸,自己微微低了点,从下往上自睫毛根部刷起,刷得纤长卷翘,然后手指沾了高光,给言秋的山根、鼻尖还有唇峰点了上去,最后她想想,又给言秋下眼睑上了点紫色亮片好呼应服装。 “有那么多刷子,非要用手摸……”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无故自语道。 陈春蕾大功告成,离开言秋,远处的人才终于看清了她。陈春蕾邀功地把镜子给她,她一看便睁大了眼,洋洋的笑意荡开来。 焰火腾空,赤霞绚丽。 手机不知为何滑了出来,亏得喻明希肌肉反应迅捷,给稳稳抓住了……新出的手机,还好没摔坏,不然再买一个估计又讨一顿打,喻明希心跳很快地给自己很快的心跳归因。 * 六点出头,多数演员们回到礼堂候场。 言秋和陈春蕾在啃士力架,好让自己的身体保持演出所需的能量而不会因饱腹显得臃肿。她们俩食量都不大,一根巧克力棒掰开两半分享,份量刚刚好。言秋吃完,喝了小口的水,便展开左侧扶手的内置小桌板,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份英语练习摊开。 陈春蕾咋舌:“这会儿你都有心情学习啊?” 言秋打开笔帽搁在一边:“全是单选,不费脑的。” “你这样会让我怀着罪恶的心情玩手机的……但是不忍责怪你,嗯,看过来,真好看~”陈春蕾抿出一个温雅甜美的微笑,嘴皮子一动不动地邀请言秋自拍。她换着角度找光线,言秋就时不时配合她,写完一题便抬头看一看镜头。待陈春蕾拍得差不多,言秋也写完了一张卷子,刷刷对答案,40题错了2道,一道是长句的语法误判,一道是没见过的词组搭配。言秋尚算满意,用手机查了词组的词义辨析,拿出小本本记录下来。 人在自信专注时候展现出的神采,极具光华。 陈春蕾本来都退出了相机,看到这样的言秋,忍不住又打开了摄像头,“嗨,美人。” 言秋还在动笔,没全然抬头,就掀了掀眼皮,一个自下而上的眼神,嘴角噙着一抹淡笑,锋芒微露。 陈春蕾忽地明白了小说里写的那种“心弦一动”的感觉,都忘了看镜头,拍完才想起检查自己的表情,正放大照片准备细品,却听闻一人发出她刚才的感慨:“这会儿还有心情学习,不愧是第一名呵。” 当然了,她的感慨是带有敬佩之意,而这个人嘛,语气老欠老欠,纯属阴阳怪气。噢,真可惜长了这么张脸,又高武力值,骂不出、打不得。 言秋写完漂漂亮亮的几行笔记,才不慌不忙直起身,头一偏,恰与那人视线对上。 这次来礼堂他不似上次那样匆忙赶场,是一手抄兜,闲庭信步的姿态,只是配上他周身懒散不羁的气质,怎么看都没个正行。 言秋只与他对视片晌便收回目光,将桌上的试卷和文具收整叠好,又对陈春蕾说:“我们差不多该去换衣服了吧?不然待会儿人多了。” 第一名就是沉得住气,对于他人挑衅,想理的时候逗趣几句,不想理的时候当作浑然不觉,谁也别想影响到她似的,刚才一个平淡的眼神已经是她给的全部反应——哦,你来了,嗯,听到了。 当着面已读不回。 又因那清亮明媚的眼睛实在太令人惊鸿一瞥,导致只看了那么一会会的人有些怅然若失,哪哪都不得劲。 没看够。 两个女生的位置选在舞台右侧的区域,离外侧过道隔着两个空位,喻明希理所应当地把肩上挂着的背包往言秋旁边的位置一搁,人倒没进去,手掌撑住椅背支着微斜的身体,好像是等待的模样。 这会儿言秋倒是跟他说话了:“你是在?” “你们不是要出去么,”喻明希觉得自己如此善解人意,“给你们让路呢。” “我的意思是……”言秋指指他的背包,“这个位置有人了。” 喻明希顿住。 “还有,”唯恐他贼心不死似的,言秋又点了点最外侧的座位补充道:“那个位置也有人了。我帮两个朋友占的。” 礼堂里座位有限,新朝晚会的门票是限额分配给每个班的。而门票又没有座位号,要挑到心仪的位置,只能尽早到场外检票区排队,尽早进场抢占。演出人员可以帮有票的朋友占几个好位置,是不成文的特权。等晚会开始一会儿了,学生会的人才会开闸,不再限量入场人数。当然,到那会儿再来的都只有“站票”了。 但现在外头还没开始检票呢…… “你怎么进来的?”陈春蕾不禁向喻明希发出疑问。 喻明希一手捞起自己的背包,冷声道:“走进来的,看不出来么。” 陈春蕾暗自“呸”一声。就多余问他。 言秋轻轻扶了扶陈春蕾的小臂,安抚的意味:“走吧,去换衣服吧。” 陈春蕾对美女向来温柔,当即给出一个春风拂面的笑脸:“嗯嗯。” 言秋把自己的零碎物件摆在位置上占座,而后一手提着服装的袋子,一手勾起琴包的背带,动作有些许忙乱。陈春蕾知道她宝贝自己的琴,刚想说要不让她先去换,自己帮她看着。却见言秋径直把琴包伸到那个散发煞气、坐到她们后排的黑脸帅哥面前。 帅哥一双狭长的眼睛简直要倒吊起来,阴鸷凶狠。 “我们去换衣服,你帮我看管一下哦。”清泠泠的嗓音,软和的语气。 黑脸帅哥眼睛没那么吊了,脸依然黑着,一声不吭地接过。 陈春蕾内心充满“啧啧啧”,心想这小言秋看似温和可人,实则内核稳定,心中有剑。走着走着,她又想起了什么,默默打开手机看刚才的自拍。最新的那张,当时正向她们走过来的喻明希果然被拍进去了。陈春蕾放大放大放大,细品他的表情,再对比一下彼时没忍住盯着镜头里的言秋的自己——喻明希可比她荡漾多了! 陈春蕾目光如炬地回头窥视,见那黑脸帅哥规规矩矩地抱着言秋交给他的琴。 呵,你小子! 等她们换装的时间里,外头开始检票进场,周边位置陆陆续续有人入座,礼堂亮起了大灯,笑闹声更响了。 喻明希开始有点烦。 这破门票每个班只分到十几张,7班的人参演不积极,抢票可热烈,他才不去做这没档次的事。他的票是找体委通过校队老大的关系要来的——这又是另一种不成文的特权了,甚至还特地找人提前放他进来。为此,他应下了多场原本不想参与的球赛。 可现在,就这? 赌气离去的想法闪现了一秒,又被手上的东西镇压下去。 “哥!哥你也在啊!”身后传来欢腾的声音,一条欢腾的瘦麻杆小跑着逼近,然后啪嗒坐喻明希旁边,“我坐你旁边成不?”快乐的小眼睛眯成一条诚恳地望着他。 喻明希不说话,冷淡地递一个眼神。 霍小凯读出这是默许的意思,他看到喻明希抱着的琴包,话题喷涌而出:“哥这是啥乐器?古筝?” “古琴。蠢。” “哦哦哦,古筝好像是要大点儿是吧。哦!哥,你要演出?!哥你也太牛了,怎么什么都会!”霍小凯对他哥的崇拜又更上一层楼。 “那倒不是,你哥被刷了。”女生清脆而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刚才被喻明希噎住的的仇,给换装回来的陈春蕾逮着机会还回去了。 本来遇到这种事,霍小凯本应该立马帮他哥呛声,但这段时间以来他从他哥身上学会了审时度势,于是他张嘴之前,先回头看看是哪路人马胆敢挑衅。 然后他张大了嘴巴…… 陈春蕾恰好有一身浅绿色系的马面裙,与言秋的紫色一淡一浓,相得益彰。古典的装束显得人身姿翩然,既不失少女的纤细,又带有些许成熟的韵致。 言秋原本是偏淡的长相,如今红妆紫裙,竟是格外地……光彩夺目。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难免 他不是例外。…… “言、言秋学姐?”碎嘴子难得结巴。 言秋微颔:“嗨。” 霍小凯难得腼腆地压低脑袋,尖下巴长长地抻出来,直戳自己的脖颈儿,一个标准的大拇指从胸前缓缓伸出。 言秋无法不被他逗笑,目光流连在他的夏洛克式笑容上,却是对喻明希说话:“琴给我吧,谢谢。” 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喻明希抬手就是一扬,一把古琴的重量在他这也就轻薄如纸,没过脑就扔出去了。 可一把琴毕竟不是一张纸,言秋慌忙去接,琴也还是先后撞到了木制的椅背和扶手,沉闷的两下,言秋抱在手中了还感到琴身有嗡嗡的余震。 她心疼坏了,腾地转身回到前排自己的位置,赶紧打开琴包检查。琴额一角出现了一个拇指甲盖大小的印子,侧着看能看出浅浅的坑痕。 陈春蕾扭头就骂:“不知道轻点啊,磕坏了怎么办?!” 喻明希没立即作声,盯着言秋的反应。她只蹙着眉来回轻抚那个新痕,好像能将它抚平似的,他被陈春蕾骂了,她也跟没听见似的。这人就是这样,对于不重要的事情,她通通可以无视。 心中的烦闷好似多了一丝酸气。喻明希不知所以,也实在想不通,眼见就是把旧琴,有点年头的划痕都不少,怎么就值得她这么宝贝?宝贝到都没心思瞪他一眼。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一把破琴,也不少这一摔,早该入土的东西,你还抱着当宝,有意思么。” “喻明希!”陈春蕾当即吼他。 言秋霍然转头,终于如他所愿地看过来,只是那满眼难以置信的惊诧,令他发现原来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见她眼中瞬间有了水光。眼圈、鼻尖和下巴通红,浓妆也遮不住她的难过。 喻明希懊悔极了,立马站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站起来要做什么,只是无法再安然坐着。 但是言秋已经不再看他。 喻明希只能又盯着她的背影,明明那么近,他却觉得她好像再也不想看他了。 陈春蕾摸摸言秋的背,轻声说:“没事的,试试琴?琴没事就好了。” 言秋没有放大自己的情绪,缓和几秒,点点头,拨弦试音,指尖铮铮清鸣。 “没事。”再开口时,言秋已经归于平静。 陈春蕾捏着嗓子撒娇,跟言秋又对了一遍待会儿的演出流程,言秋对答如常。陈春蕾心底不禁对言秋更佩服了,瞧这自我调节能力!跟身后那坨黑影简直云泥之别。 想到这,陈春蕾转头恶声恶气:“能不能坐下,你站着很挡光,也挡后面的视线。” 喻明希像听不见。 霍小凯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出声。 这时,前方舞台下,场控猛吹了下哨子:“演出人员到舞台前集合一下,演出顺序有调整!” 场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小声抱怨,言秋和陈春蕾无语地对视一眼。言秋抱着琴站起身,两人拢着裙摆一起斯文地挪出去。 从检票开始,礼堂里就跟开了泡泡机似的,咕咚咕咚一个又一个人窜出来,沿着过道嘟噜噜地漂流,逐渐把一个个空座位填满。 当大家坐定,那座又高又大的黑影还在那杵着,就特别碍眼。 “什么意思啊,老站着干嘛?” “谁知道啊……” 后两排发出这特意没收着音量的议论时,言秋刚走出过道,闻言,她下意识一停。 陈春蕾已经先走出去几步。 一秒,两秒,三秒。 言秋举步跟上。 喻明希发现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顿了会儿,再度吸气时,他坐下了。 因为他知道,有人因为他,犹豫了三秒。 按照相关老师的指示意见,节目顺序做了细微的调整,言秋她们提前了两位,最新印好的节目表发到各演出队伍手中。 “还热乎呢。”陈春蕾拿节目表去蹭言秋手背。 言秋顺势接过来,凑近鼻尖嗅了嗅:“好闻。” “啊!你也喜欢打印机的墨水味!” 陈春蕾又拿过去闻。两个女孩脑袋向着脑袋,笑着低声说话,不防从侧边席位窜出个人,直直撞上了言秋。 言秋感到左肩至胸前一凉,散发淡甜味的液体浇湿了她小半的上衣,一层乳白色附在紫纱上,脏污明显。 “呀~抱歉哦,没看到有人。”来人说着抱歉,眼睛直勾勾盯着言秋,手上轻晃着剪开口的牛奶盒,给她讥讽的娇笑。 凌芊芝故意来找事儿,但这个节骨眼上言秋没法反击,都没多看对方一眼,立刻就执行解决方案。 “班长,我去卫生间处理一下,琴你照看着。”言下之意是只管保证待会儿的演出,没必要跟杂七杂八的人多费口舌,以免状态再被影响。 陈春蕾知道轻重缓急,接过言秋的琴抱好回位置,只远远瞪凌芊芝一眼,心里问候她祖宗十八代。问候完了还是生气,开聊天软件拉出体委的头像跟他一顿输出,发完第三段一百字,对方来了个:? 她也:? 一头雾水,再看那人ID,陈春蕾瞳孔震惊,大骂卧槽?! 这哪是体委,分明是那个被她拒绝过的场控男。俩男的这么默契,用了同一个头像,是一个看起来酷酷的男人的头的影子。 陈春蕾觉得一点也不酷。 场控男问:跟我说的? 陈春蕾心中略过无数个顿号。 怒气冲冲的情绪消了,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复,脑子稍有回避,于是想到了另一件事:带来凌芊芝这个瘟神的人不是喻明希么,他怎么没点反应?她马上回头要用眼神灭杀他,结果发现人不见了。 霍小凯歪头过去对上陈班长杀气腾腾但问号重重的双眼,眨巴眨巴小小眼睛:“跟着出去了。” 没有主语,没有宾语,但是懂的都懂。 陈班长认可地颔首。 几分钟后,言秋清理好之后返回,在外面碰到了正要进场的麦以莎和宁馨,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心情没怎么受影响的样子,陈春蕾佩服+1,又望望她身后,没人咧? * 外头天黑了,夜幕之下礼堂俨然一个伫立的发光盒子,明亮的暖光从内向外散发,暖场音乐在高高低低的调适后稳定在不轰鸣的响亮,吸引着不稀不密的人们流向这里。 礼堂这边没有卫生间,要去洗手或是解决生理问题得去相邻的科艺楼。两座建筑通过一段不长的廊道相连,廊道的末端就是科艺楼的卫生间,还算方便。 与礼堂的灯光通明不同,无所事事的科艺楼只有卫生间亮着灯,其余地方都被暗色遮盖起来了。 有尖细、薄凉的笑声在暗处滋生。 “呀~拍得还挺清楚呢。” “嗯嗯,新出的相机是好用啊……那芊芝,下次能不能借我带出去玩?” “还用问吗,我们是好姐妹呀。” “所以你有事情我一定帮嘛……看这小妖精以后还有没有脸招摇过市。” “哼,谁知道呢,万一人家好学生也很骚呢哈哈。” “哈哈……不过你要小心不要被别人发现是你发的哦。” “当然啦,到时候我找个网吧发,谁会知道呢。好啦,你先回去,我另一张内存卡忘在教室了,我回去换了再来。” “哇,还准备了另一张卡,好细心。” “对啊,不然待会儿拍晚会的视频,不得给别的同学看吗,被发现了怎么办。” “芊芝好聪明!那我先回去啦。” 科艺楼另一侧的门离教学楼很近,两人分别,凌芊芝藉着手机的灯,向更深的暗走去。 光和人声沸腾都只属于一廊之隔的礼堂,那边越热闹,就显得这边越寂静,脚步的回声也愈发明显。凌芊芝莫名有点心慌慌的,加快脚步小跑起来,不过一分几十秒的路程,再往前过一个拐角就是了,她已经看到校道路灯映进来的光了。 但她没能过那个拐角,身后有一只手拉住她斜肩包的背带,把她往后拖走! 她张嘴就要尖叫,却被预判了似的,背包掉了个头,捂住了她的脸、嘴巴。等脸上没东西了,凌芊芝终于停住了,也看清了“绑架”她的人。 那么帅的一张脸。她却手脚发软,摔坐在地上。她刚才吓蒙了,以为已经过了很久,原来喻明希只是绕去了科艺楼后门外。 这里是中心湖边上的一角,不属于任何必经路线,又堆放了一些多余的建材,地上都是零碎的砂石,连偷摸谈恋爱的小情侣都嫌弃这里的环境。 凌芊芝发现自己的相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喻明希手上,他在查看里头的内容,脸奇怪地斜了个角度,下意识顾忌着什么似的。 凌芊芝心虚,想把相机抢回来然后逃跑,但是……不敢。刚才被拖的过程中她毫无反抗的余地,双脚配合都不大跟得上,脚腕和脚跟这会儿都火辣辣的疼。眼前这个人的力量、手段都超出她认知地恐怖。 森冷的双眼看过来,凌芊芝本能地一抖。 “东西我删了。”喻明希非常平静地说着,并把相机屏幕转向她,向她展示空无一物的相册,“你和你的朋友也不想被曝光吧?” 故意设计偷拍女同学在厕所脱衣服这事,被追究起来确实麻烦……凌芊芝忍下气,弱声弱气地说:“删都删了,还我呗。” 喻明希轻轻笑了笑,将相机递过去。 凌芊芝一喜,伸手去接,心想什么恶霸传言啊也没有那么夸张啊。 然而她还没碰到相机,就见眼前那只手猛地一甩,爸爸给她新买的最新款手持摄像机碎在了砂砾混合的地上。 凌芊芝终于可以爆出一声尖叫,同时间,礼堂内传出主持人清亮高昂的说话声,演出要开始了。 她震惊地瞪向那个恶人,他脸上甚至还保持着冷淡而妖冶的笑意。 “拿发票来,我把钱给你。”喻明希手抄进兜里,把地上的碎件一个一个踢进湖里,“至于言秋,你再找她麻烦,下回碎的会是什么,我就不能保证了。” * 言秋的节目排得比较靠前,喻明希回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去后台等候。 霍小凯问他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你不是去给学姐道歉的吗?” “没有。” “这都不道?!”霍小凯惊讶。 “要你教我做事?” “……对,不用道,千万不要道。” “闭嘴。” 话痨子霍小凯的闭嘴也仅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又积极地拿着从言秋那薅来的节目单给他哥说明进度,要不就从声台行表全方位点评演员的演出水平,当然重点总会是“哇这个小姐姐漂亮”、“那个男的也太一般了”。 喻明希罕见地、无声容忍了聒噪,等到了言秋的出场。 上一个节目结束,幕布拉上,灯光暗下。搬运道具的声响窸窸窣窣,等静下来了,台上灯光也再度亮起。 幕布还未拉开,女声婉转的吟唱先逸了出来,缥缈的美感让场下观众都起了鸡皮疙瘩。帘幕缓缓向两旁撤去,台上出现一坐一立两道曼妙身影。抚琴人双手一动,便有清越悠扬的曲声流出。闻之犹如抚过一泓泉水,或置身云雾之间。 唱词顿挫又苍凉,琴音空灵而绵长。 近6分钟的表演,碎嘴如霍小凯都沉醉得整场无言,最后两位演出者手拉手鞠躬谢幕了,观众们才如梦方醒,大力鼓掌。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隔得这么远,喻明希才能明目张胆地看她。 说起来有些丢人,刚才他一直没敢直视她,因为……她这么好看,比最昂贵的珠宝更流光溢彩。 人遇到心仪之人,难免傻缺,难免胆怯。 他不是例外。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轻盈的风~ 这灯是加了…… 这两天,是言秋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后,第一次再度有了幸福的感受。 她穿着好朋友们为她的生日精心准备的服饰,用妈妈教她、留给她的琴,和新的朋友合作,完成了一次十分满意的演出。 她心中隐隐感到有一股新生的力量在身体里,或者说,像是竹子又抽高了一节。 她们在观众席上欣赏别人的演出,中场时嬉笑着说话、拍照。陈春蕾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宁馨和麦以莎都心照不宣——言秋终于是真的开心一些了。她们由衷地为朋友逐渐走出阴霾而高兴。 晚会到九点多结束,言秋和陈春蕾还惊喜地获得了“最佳表演”奖。大灯一开,好多人跑去舞台边上跟她们合影,多是同样穿着演出服的参演者,大家喜笑颜开,当作是after party的狂欢;也有一些7班和3班的纯观众,就像来旅游打卡。宁馨和麦以莎也穿了同款改良马面裙,3班的同学把她俩也抓过来一起合影,主打丰富打卡点。刘加程也走到近处,但没进去合影范围,只默默地给她们拍照。 喻明希抱手倚墙,远远睨着,对此场景嗤之以鼻。他早就到后排大门边上等着了,才不掺和什么合影、什么留念,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因为心里那点儿骚动。 呵,就留下几张照片,有什么用? “哥,你是在这等学姐过来?”霍小凯诚心发问。 “不然?” “可是,她们应该会从后门出去哦,忙了一晚上,不得去食堂吃点儿夜宵什么的?”他点了点就在舞台侧面、自晚会开场就紧闭的后门。 好像这话是什么预言似的,刚说完,就见一个挂着学生会工作牌的人接了个电话,而后抓起一大把钥匙,过去拧开了后门的锁。更应验的是,有人马上喊:“好饿啊,我们去吃宵夜吧!” 紧接着,一呼百应,本来还在拍照的人纷纷收工,麻溜捡好自己的东西,成群结队出门去了。 喻明希:“……” 她真是,看也不往他这看一眼啊。 但,幽怨何用? 喻明希直起身,大步跟上。 一群人浩浩荡荡一块儿来到食堂,最后也还是分作小团体,陈春蕾自然而然跟舍友作伴,言秋老三人组一行。 她们仨穿着《仙三》造型的衍生服,即便穿行在其他衣着鲜亮的演出者们之间,也是相当打眼。 食堂宵夜档今天开始推出新品卤鸡翼和甘梅薯条,这会儿看没看晚会的人都来赶宵夜摊了,更多的人为那红、蓝、紫三人注目。 对喻明希来说,就是更多的人在盯着言秋了。 这令他很不爽。 霍小凯来劲儿了,催喻明希赶紧过去,嘴里喊着:“挡起来,把学姐挡起来!” 心里头分明是在叫:“快打起来!” 喻明希手伸到他鼻子前方,握拳,骨头卡哒卡哒响。 霍小凯双手捂嘴。 喻明希叫他滚。 他鞠着躬小步退下。 喻明希说:“回来。” 霍小凯倒放一样溜回来:“请吩咐。” 喻明希从书包里拿出一杯早已变成常温、肯定已经不好喝的酸奶:“你喝。” “好的。”霍小凯恭敬地退下。 言秋她们来得算巧,前一拨甘梅薯条刚卖光,新的还在油锅里滋滋冒泡,窗里的大叔很潇洒地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等一分钟。” 言秋身上东西多,就由她在这排比较轻量的薯条,麦以莎和宁馨则分别投入了炒面和卤鸡翅的战场。 没多会儿,热腾腾的薯条出锅,队伍开始动起来,还挺快,言秋只来得及往上抽了抽琴包的带子,就排到她了。 份量不大,言秋刷了三个纸杯的薯条,肩膀挂琴包的那边手拿一杯,另一边拿两杯。没预料到刚出锅的滚烫程度,刚走出几步就热得受不了了,言秋快步走向最近的树,想先把东西放在那围边上晾晾。 忙中生乱。肩上的琴这会儿也要来凑热闹,失衡地一歪,便勒着言秋的手臂滑下来,马上,琴就会落到肘弯处,这重量会猛地牵扯她整条手臂,这边手上的薯条将面临很大的危险…… 有人拯救了薯条。 电光火石之间,琴被稳稳地托住了。 言秋有点意外,自己竟然能认出他身上的气味,明明那么淡。 认出了,所以言秋一稳住,就偏了身体,退开一点。 意味昭彰,是为了让琴离他远一点。 对方似乎没反应,言秋抬眼看他,确实没看到那脸上有不耐或恼意。 喻明希在看她的书包,沉默地朝她摊开一只手。 言秋同样不语。 僵持片刻。 算了,书包也挺重的。言秋想。 见她有所松动,喻明希自然而然从她手上拿过那几个高温纸杯。他猜到她的意思:“搁石墩上?” “嗯。”言秋点头,而后手臂一绕,先把琴包换只手拎,这边儿的书包背带就脱出来了,琴包再用自由手挎着,喻明希顺势提走了她那大腹便便的书包。 这么一顿交接后,两人都松了口气。 言秋是因为背后轻松了。 喻明希则是因为终于不用再看她这薄薄的肩膀被勒得都塌了。都……有点起痧了,纱质的外衫遮不住她肩背上的痕迹。 他撇开眼睛,反手拉开自己背包的拉链,从中抓出了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给言秋。 里头是三杯酸奶,分明可以拎着提手,他偏要一手抓着三杯,好像非要展示自己的手掌多宽、手指多长似的。 言秋接了。 酸奶是冰的,袋子挂着细细的水珠。而且,三杯,也没一句说明。 他自己又掏出瓶冰红茶喝了口。 言秋抿了抿唇,心底不期然吹起一阵轻盈的风。 宁馨和麦以莎满载而归,远观此景,不禁放慢步子。她俩对视一眼,心说这俩人也太自然了! 言秋转头见到朋友们,几步过去,三人汇合,黏作一堆,边走边分享手中的战利品。 麦以莎吃了满嘴,口齿不清、非常自然地问:“阿揪刚还宝去买酸来啦?” “阿揪”沉吟。 宁馨十分好心地帮她答:“好心人买的吧。” 言秋:“……吧。” 她们自顾自嘻哈,并不管后面跟着的……那样一个体型,很难描述成小尾巴。言秋只有刚开始往校门走时回头看了看,确认书包跟着自己,就没再理了。 吃吃喝喝笑笑,到校门口公交站,三个人等三辆车。言秋的先来了,她远远望到熟悉的数字,便侧身跟帮自己拿书包的人说:“车来了,给我吧。” 拿书包的人仍拿得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言秋不知他是不是又要作妖,当即疑惑又不满地看向他。 冷不防被她近距离直视,喻明希下意识看去别处,正好公车缓缓停下,他抬脚就上:“走吧。”? 言秋不太明白他这游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但很清楚两位好友四只眼睛发射的强光是什么意思……她们来得迟,不知道“扔琴”这码事儿,自然无法将喻明希此举跟“歉意”联系在一起。 言秋跟她们挥挥手,就也上车了,这会儿就不解释了,反正迟早也是要被质问的。 言秋一上车就被堵着,那人上车积极,上了倒是杵在司机旁边,不等言秋质问,他就说:“没零钱。” “……”说起来,言秋的公交卡还在书包侧袋。 后面还有人要上,言秋不废话,直接一手扯他的小臂,一手托住书包屁股,把侧袋怼在刷卡处。 滴、滴,两下。 刷完后,喻明希熟门熟路又把书包提溜好,自觉往车厢后面找位置去了。 看来他今晚是要把提包这活干到底了。言秋也转身往里走,捕捉到提包人侧脸露出的嘴角,一跳一跳的。 不懂他在暗爽什么。 今天因为晚会的缘故,放学时间管得不严,大家伙儿离校时间不统一,难得公车上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位,喻明希率先坐在双椅的靠窗位。 言秋扫一眼,在他前面坐下了,琴包摘下来一横,把两个椅子都占满了。 “……”喻明希嘴角不跳了。 但很快他又想,分开坐也好,减少对视的可能性。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跑去她身上。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他是男的,他有Y染色体的劣质。 她大概嫌车里闷,把窗子推开了点。女孩子的手压在黑色的卡扣上,更显得指尖又细又白,但不羸弱,那手背筋骨显现,像她这个人。 街景摇曳着映进来,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她身上时快时慢地闪过,喻明希脑子里也闪出了一些画面。 光线暗淡的学校卫生间里,女孩子在洗手池前对镜清洗,皱着眉挑起裹胸的一侧。那么小的摄像机屏幕,他扫一眼就记得清楚。 那里露出的一点皮肤好像比别处都要细腻,是一块鼓起的,饱满的羊脂白玉。 ……停下,再想,就无耻了。 偏偏外头的风闯了进来。她今天配合扮相,挽了个半丸子头,罕见地半披发。这会儿,那风好像怕他还不够想入非非似的,把柔顺的长发吹得甩袖起舞。细白的颈项,削薄的肩膀就呈到他眼前。 这灯是加了多少萤光粉?把她照得也太白了。这人是牛奶做的么…… 刚才人多的时候还能克制着别想,现在…… 算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到下车了,喻明希走在平地上也感觉还在公交车上晃。 车站离家没多远,言秋说:“书包给我吧,就几步路。” 喻明希回神,清清嗓子:“我记得是到前面那个路口拐进去。” 意思是要送佛送到西。 言秋不说话,也没动。 喻明希左看看,右看看,最终选择盯着脚下一块地面砖的裂缝,脚尖踩了踩那块儿松动的碎片,嘴里含糊地说:“抱歉啊。” 听得出,这话对他而言十分生疏。 言秋还是不出声。 喻明希没忍住,抬眼看她,又对上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 喻明希脱口而出:“赔你个新的就是了。” 言秋说:“很贵。” “赔。” “很贵很贵。” “能赔。” 言秋知道这人脾气差,本来见他后续态度不错,没想跟他计较的,但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就莫名起了戏谑的心思:“你的女朋友们给你很多钱吗?” 女朋友……们? 喻明希也不是不清楚自己名声不好,她听说过什么,有什么猜想,都不奇怪。可她惯常八风不动,这样问出口,反而才是奇怪的。 这个念头一出,喻明希倏地觉得后颈也被某种力量扯直了,不再回避跟她对视:“上次你在那边看到的……”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前面“正丰百货”的方向。 他们从未谈及那晚那匆匆一眼,可心里莫名就知道,双方都看见了彼此,彼此都感知到对方知晓自己被看见。 “……那个酒醉的女人,是我妈。” 言秋微微一怔。 喻明希又说:“没有什么女朋友。” 是在解释。 言秋点了点头。因为那句“是我妈”,她不太想知道更多了。 她慢步往前走着,思索着:“这把琴对我意义重大,赔就别赔了,你也赔不了。”她是用最自在的口吻在跟他聊,“但是,今天凌芊芝又来找事儿,你也看见了。这事是你惹出来的,你把它解决掉。” “打架也行?” 他第一反应是这个。 到底,是有多喜欢打架。 言秋没好气地睇他:“你自己看着办。” “哦。”他又勾着嘴笑起来。 市政给这一段旧街区装的都是最省的节能灯,少年深邃的五官都被拢在朦胧的灯影里,可偏偏这么暗淡的光线,更显出那张脸线条清晰利落的优势来。 言秋不看他了,心中默默念着,这分明是个严肃的话题,这个人究竟在愉快什么啊。 她自然不知道,今天喻明希第一时间就跟着去把事情处理了。能为她做点什么,还被她使唤,喻明希也不知道怎么,就觉得挺爽的。 少有这么闲步的时候,少年人的精力让他们天然走路带风,这会儿慢下来都不太习惯,好像踏步海绵中,或是指尖搭弦上,莫名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两人的身影随着灯与灯之间的距离变化,忽长忽短。 分去言秋家的岔路就在前方。 “还有别的要求么?”喻明希忽然问。 “没有吧。”言秋实话说。 “没有么?我本事不少,你现在趁机提,我可能都答应。” “嗯……现在想不到,要么存着吧。” “存着啊,算利息么?” “你让不让存?” “存吧那就。”喻明希又笑。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然而,然而 “这是什么…… 十一长假到来,即使高二年级只有三天的假期,也不影响他们享用假期的兴致。 3班的积极分子组织了电影唱K火锅一条龙,相熟的朋友都参与,言秋也被拉着一起。气氛很好,几个男生用这次月考的语文阅读贡献的新梗互相调侃;有人说起班主任秦小艳那天晚会第一次带1岁的小儿子亮相,小孩儿闹腾得不行;又有人说那物理老师的女儿是挺文静,就是长得太像爸,可怜。 唱完K出来转场去隔壁街的火锅店,大群人拥出来,各说各话、七嘴八舌。几个女生说言秋她们仨那天的古风服饰好看,问宁馨她们在哪订做的。那边聊了几句,这边言秋身旁的男生恰是上学年跟她合奏表演的那位,两人讨论曲子,你来我往地互捧一番。说完,男生被前面的室友叫走了,言秋身边又换成了刘加程。 因为上回的争论,刘加程隐隐有些尴尬。 言秋先对他笑了笑:“嗨。” 刘加程心下一松,想好的话题也就顺势说了出来:“我去办公室帮登记成绩,看到你的数学和英语客观题了,都不错。” “是吗?这次我觉得挺难的。” “大家都难,分数普遍不太高,到时看排名就好。” 高中生说起考试和成绩,话题总是源源不断的。麦以莎她们跟那边的女生聊完,也转过来加入讨论,几人随意地说说笑笑,好不融洽。而这一幕,在某些人看来,就十分刺眼了。 还是麦以莎先看到,心里想偷偷却没控制住,动作很大地拍言秋手臂:“那个谁在那里!” 于是其他三人都听到了,齐刷刷看过去麦以莎指的方向。那个穿着一身黑、一脸冷酷、在人群中一眼出挑的人,不是喻明希能是谁? 言秋眨眼,眨眼,然后跟他招招手:“嗨。” 远远就看到了,她身边那些川流不息的男的。还有,她用跟那家伙打招呼一模一样的方式跟他打招呼…… 喻明希有点想把手里那杯手打柠檬茶捏碎。 他站在一栋大厦门前台阶上,本就有身高优势,如今还站在高处地势,这居高临下的冷眼也太煞气了。没人感觉不到,他的目光像把剑似的从几十步开外扎过来。 麦以莎几乎是以腹语小小声吐槽:“这是什么修罗场吗。” 说完还偷瞄一眼,确定刘加程没听到。 言秋给她递了个无奈的眼神。也许看习惯喻明希的冷脸,言秋倒免疫了。一行人跟着大部队前行着,一点不带停顿的。 跟那次升旗台边相似的场景,但人物颠倒了,他成了那个被无视的人。 喻明希一身煞气地往反方向走。煞气着煞气着,他停住了脚步。 东西还在口袋里呢,弄都弄了。 没两句话,他就说服了自己。 到火锅店坐下了一会儿,言秋才看到喻明希发过来的两条信息。 人一:在哪? 十分钟前发的。 言秋看的这几秒里,他又发:?? 已经能想像出他不耐烦的模样。 言秋很快回复了店名。 一抬头,宁馨正看着她,嘴巴弯弯的。 言秋:“怎么了?” 宁馨说:“在模仿你的表情。” 言秋:“……” 还是直接质问她吧。 这家店做的是潮汕牛肉火锅,肉质新鲜、价格实惠,口碑拉满,每逢节假日必爆满。他们为吃上这一顿,KTV时长还未结束,就先派了先锋小队过来占桌子。几个班委做好攻略,一顿大点,输出一通牛肉部位术语,大家伙儿直呼:“专业!” 点完,班长又跟大家拆解他的点菜思路,解说哪个部位分别是什么特色。 闹哄哄一堂里,言秋手机震了震。 人一:下来。 火锅店在二楼,入口门脸在一栋旧商业楼的侧门上,往来顾客多,喻明希站在隔壁便利店掉漆的招牌下等她。 女孩子步子轻盈,没什么动静就突然到了跟前,喻明希心蹿了蹿,但很快稳住了。 言秋问他:“怎么了?” 不是生硬的“什么事”,态度还可以。喻明希想。 那他便顺理成章地把东西给她。 一张套着硬胶套的小卡片交到言秋手里,上头印着“惠风琴行”字样。 “这是?” “看不懂么,琴行的保养维修卡啊,好像有五次、还是三次……反正有几次。给你。” 哦,言秋听懂了。是礼物。 “谢谢。贵吗这个?” “我怎么知道,认识的人给的。”喻明希看去别处,“不要白不要。” 按霍小凯说的,喻明希有点人脉,对他来说,这应该不用付出太多。言秋这么想着,便安心收下了。但是两天之内弄到这么恰如其分的礼物,多少是费了心的。 言秋真心实意又说了一遍:“谢谢。” 他一手插兜,背要屈不屈,踢踢地上的碎石头,又踩踩不知扁了多少天都扫不走的旧烟头,衣服洗得褪色,只比便利店的招牌新一点儿,整个人融进这吊儿郎当的市井环境。 确实,不是良善的长相。 察觉自己被直勾勾地盯着,喻明希喉头不自觉动了动,逼着自己看回去。 得说点儿什么。 “你们是,3班约着一起吃火锅?”他于是问。 “嗯,团建,电影唱k火锅一条龙。”言秋回答。 “从早到晚?”他倏地站直。 “嗯。”言秋点点头。 放兜里的那只手也抽出来了,他看起来更生气了。 手机在言秋手里疯狂震动,是麦以莎给她打企鹅语音通话了,那边火急火燎的:“秋干啥呢快快回来匙柄来了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撑不了两分钟……” 言秋怕她断气,应道:“好好马上回来。” 电话还没挂,喻明希脸黑成锅底,转身就走了。 言秋又站了一阵子,看他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口。 这人真的,脾气很不好。 然而。 然而。 * 散场前,刘加程找言秋单聊了会儿。话题是言秋意料之中的。 “上次……是我过激了,抱歉。” 言秋自然没把这事太放心上:“没事儿。” “尽管……可能不太君子,有些事儿我还是想跟你说一下。” “嗯,你说吧。” “我之前打听过,他……喻明希他可能是私生子,以前跟他一个学校的人说,家长会从来没见过他家长,他好多事都是托人处理的……” 言秋的神情让他声量渐低。她太淡然,太坦荡了,仿佛所有事都知道了,又浑然不在意,一直是专注聆听的样子,沉静的目光没有半分波动。 “刘加程,”言秋徐徐开口,“人们似乎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可我亲眼见过他为陌生的弱者仗义出头。” 言秋的笃定更甚于他所想,但刘加程也有自己的坚持。 “也许他本质不坏,可毕竟背景复杂。”到底不想搞砸和言秋的关系,而且她的学习状态很稳,这个做不得假,他一思量过后,又说:“但你这么说,我相信你。这个事我以后就不提了,希望,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共同进步。” 言秋莞尔一笑:“当然啦,学委。” 这次的团建,在吃饱喝足的火锅局这里就画上完美的句号。时间还早就散了,这群人都是成绩优等生,玩了一天,也不会再想流连夜生活,都想着回家还能搞一下学习。 言秋、麦以莎和宁馨要乘坐不同的公车回家,她们决定一块儿走到一个大站再等,她们要坐的车那里都有。 于是三个人又手挽手黏在一起。本来言秋在边上,麦以莎对宁馨挤眉弄眼,两人转了转,把言秋夹在中间。 言秋歪着脑袋笑得无奈。 好吧,来吧,一起来吧。 诚如她所想,两位好友把这段时间来她和喻明希的事一件件追问到细节,细到她自己都答不上来的细。 麦以莎总结道:“答案很显然。” 言秋说:“我们走得比乌龟还慢啊。” 宁馨说:“有助于消化。” 麦以莎说:“别打岔。” “怎么回事,不是说人家是老鼠屎吗?”麦以莎目露精光地质问。 言秋险些都忘了,最初自己在好友面前给过喻明希这个评价。对于这一点,她回答得倒是坦然:“人生在世,哪能没点刻板成见,认知总是变化发展的嘛。而且,现在我也没有说他很好吧。” 宁馨眯眯眼笑:“是没说。可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呵。” 言秋目不斜视,沉默以对。 才没有这么轻易躲过,麦以莎又问:“那你现在怎么打算?要不要收了人家,消遣消遣?” 麦以莎初中和高一的时候都分别谈过一个别班的男朋友,虽然很快分了,但也自诩是老手。言秋和宁馨则还未踩过家长老师人人喊打的“早恋”红线,实则也不认为这有多消遣。 宁馨向来成熟理性一些,直说:“阿秋不是你这种不过心的性格,她不会以消遣为目的来消遣。而且,男的有时候挺烦的,男人只有韩剧里和纸片人永远可爱。” 麦以莎不完全认同:“烦的时候是烦,好玩的时候也好玩啊,不好玩了就掰了嘛……哦,不过阿秋现在这个可能不太好惹。” 言秋摇摇头:“好啦,真没想过,也没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就是也不抗拒的意思。”宁馨又懂了。 “哦豁,有渣女的潜质哦阿秋。”麦以莎附议。 公交站到了,言秋关停她们的拓展,轻拍开她们的手:“反正我不会做影响学习的事。”她张口就诌,“百分之九十九爱情的感觉都来源于人们自己的幻想,你们别给我洗脑。” 宁馨:“哦哦。” 麦以莎:“嘿嘿。” 挤上公车,言秋松了一口气。 国庆大假第一天的公交车上亚肩迭背,言秋抻着脖子,想离窗口近一点。车流量大,又到处在修地铁,把路口堵得团团块块的。司机暴躁,操着本地话和对面歪过来会车的司机开窗互骂对方不会开车,几个乘客劝他心平气和。 跟那晚半空的、吹着舒适秋风的那趟车一点儿也不一样。 好在还靠近车窗,外头的气流轻轻换走了周边的浑浊空气。 言秋在一片嘈杂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跟那晚一样。 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有一点……悸动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是真的 两个男的一块…… 晚会那晚回家,言秋是跑着上楼的。 到家后,她有意识地深呼吸了十几下,才觉得差不多平静下来。 接着卸妆、洗漱,又速刷了一套自己买的数学卷,再对答案,到十二点出头,打完收工。 没什么特别的日常,到了这,就该躺床玩一会儿手机放松了。但那天,言秋拿酒精湿巾擦了擦手机,不够,又扯一张来擦,然后等挥发,挥发干了,又换了几个坐姿,浪费了好几分钟。 有一刻言秋觉得,算了,也不早了,就别玩手机了。于是把手机丢去床尾。 丢完躺下,翻了个身,又觉得,凭什么,明明平时雷打不动,就算一点了也要玩一会儿来换换脑子的。所以又坐起来,伸手去捞手机。 智能机是这两年才兴起的,这么大一块儿屏幕,用一年灵敏度就下降了,言秋按了两下才开屏。 屏幕亮了,她就不犹豫了,迳直打开企鹅,先浏览小红点,选择性回复,给三人群发了几个表情包。她们这晚都分别收到了不少照片,在群里刷屏分享。 陈春蕾也给她发了一些精致的自拍,并在一张不那么精致的自拍下附言:注意看后面! 其实不用她特意说明,那人的身形比例是一秒夺人眼球的。 言秋甚至没忍住,上手放大了,然后又快快缩小。就看一眼,她就脸热了。 那样滚烫的视线,是不能直视的。 而那视线,是给她的。 她马上切着屏在群里和陈春蕾那来回聊,没一会儿,屏幕上方弹出企鹅系统通知,言秋嫌手头的小动作不够多,立马点出去一看,是一条好友生日提醒—— “今天是好友 人一 的生日,快给他发送祝福吧!” 言秋顿时心口一突。 9月30日。 她不禁点进那人的个人资料去看年份,是同年,真的跟她就隔了一天。 怎么这样巧。 再没什么借口,她在列表找到他,点开。 其实他们在线上不常说话,聊天记录寥寥,上一次说话,是在前几天考试的时候,他通知她吃外卖的游击战地点。 乏善可陈。 但言秋的心跳重重地失序了。 因为,聊天框的最上方,ID的旁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当然这种情况也有可能是对方不小心打开了对话框、不小心输入了字符,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但是,言秋眼看着那行字存在,然后消失,大概过了一分钟,又再度出现。 也不知道他对着她的聊天框磨了多久。 真是。 有时候挺呆的。 YQ:生日快乐,弟弟。 “对方正在输入……”消失了。 消失得有点久。 但言秋的心情有点儿轻快,像一只蝴蝶在跳舞。 终于,对方憋出了一句话。 人一:? YQ:系统显示你今天生日啊。你填的信息是假的么? 他的回复速度明显有些慢。 人一:那你是什么时候? YQ:28号,比你大两天。 人一:呵呵,你能乱填,我就不能? YQ:那我收回祝福。 人一:日期是真的。不像第一名,弄虚作假。 YQ:生日快乐,弟弟。 人一:别嚣张。 言秋没回了。 没两分钟,那头又输入。 人一:喂。 又两分钟。 人一:呵。 隔天去学校,两人也没怎么说话,还是一个搞学习、一个打游戏的老样子,言秋恢复了跟宁馨她们吃饭,两人好像回到了最初泾渭分明的时候,不,比最初还分明,喻明希没故意找话刺她,老神在在的。 胡翔伟还偷偷评说喻哥现在变文静了。 只是在不经意对视的时候,为他人所不能知地,他们总觉得对方眼中有前一夜未尽的话语。 又默契地让它未尽下去。 言秋没想到,喻明希会挂心,默默准备了修琴的卡。 跟喻明希相处,她经常进入一种暗暗惹事的状态,发现了他在什么情况下会被挑起情绪,就想试一试,再试一试,就摸得更清楚,更想试。 这是否也是一种怪癖? 人人眼中的凶神恶煞,她却很想欺负,像某次不小心踩着了猫尾巴让他哈气了,就坏心眼地想再踩踩。 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状态,所以晚会那天,言秋也没怪他一时戾气发作,只是他无心之下说的那句话,太过剜心。 而今天…… 在路上碰到,是巧合。 收到道歉礼物或是生日礼物都不在她预期之内,但暗暗激他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也能猜到一点,他今天脾气的由来,或者说,更早之前,就隐隐摸到了这一层情绪。摆在她面前的是要不要管,要不要接,要不要回应。 也不算跟朋友说谎,她确实没作打算。 只是收到了别人送的礼物,总不能没点反应。 YQ:再次谢谢你的卡。 言秋老老实实、礼礼貌貌。 YQ:不过你的礼物我没准备,回学校请你吃饭。 这个语气、这个客气度,让喻明希看得浓眉拧紧。 人一:什么礼物。 人一:这可不是什么礼物,就是为了防止你在我这存的那个要求要收利息。你收了这个,就别想收我利息,就一个要求,没得升值。 YQ:行。 爽快得好像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喻明希意兴阑珊地丢开手机,重新投入游戏新关卡的打斗。才过了30秒,大屏幕上出现了暂停符号,喻明希臭着脸捡起了手机。 那个对话框里,真的没再更新一个字。 “艹,再主动找你老子是狗。” 新款手机再次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深色羊绒地毯的怀抱。 * 言秋这晚睡得,既好又坏。 她梦到了妈妈。 除了妈妈刚走那阵子,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妈妈了。 再见到妈妈,尽管在梦里,那种幸福也已经满溢而出。 她们聊天,在企鹅上互相分享有意思的新闻,并肩而行,一起做了些什么,记不清,应该是很日常、很平凡的事情,就像过去的十六年一样。 然而梦境跟现实并不全然相反,幸福的平凡日子下一刻也会重重坠落。梦里,妈妈也离开了她,以不同于现实的另一种方式,她又看着妈妈再无呼吸,她着急,去摸摸妈妈,试图晃醒妈妈,但是一晃,却把妈妈推得更远了,她怎么往前走、怎么跑、怎么叫,都再也碰不到妈妈了。她只能远远地看着,耳边又响起妈妈带笑的声音:“跑什么呢,宝贝不用追我哈。” 那你为什么要走啊,能不能不走…… 梦里,她用尽全力,也喊不出这句话。 极度的恐慌和焦虑迫使言秋醒来,遮光窗帘合着,不辨晨昏。心脏狂跳,快得要从嘴巴跳出来,脑子昏昏沉沉,她恍惚地怀疑,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会不会,这些日子才是假的?会不会,其实妈妈还在…… 她爬去床尾摸到手机,想寻找一丝可能,是不是其实还经常跟妈妈聊天…… 开机,打开企鹅…… 近期聊天里没有妈妈。 心沉下去了。 列表最顶上的联系人头像是个黄人微笑脸,小红点边上显示,他是半夜两点多给她发的消息。 挺长一段话,言秋有些脱力地趴着,点进去看。 “哦,说到请我吃饭。有事了才知道跟我吃饭。没事的时候人选挺多,霍小凯叫你吃都不来。那人天天要蹭我外卖,两个男的一块儿偷摸吃外卖,让人见了乱传,就是你害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屁话。 但是,他是真的。 言秋躺下伸展着手脚,有点儿失落,但精神落回了实处,刚才那种心脏要爆炸的恐慌平复了下来。 看看时间,已经八点了,难得一觉睡了七个小时。 中秋节在长假的第三天到来,言家两父女今年去姑妈家一起过节。 上午,言秋跟父亲一起给家里做了趟大扫除,待到一室整洁明亮,两人对着言秋妈妈的遗照上了柱香。 下午,言正丰出去看店,言秋完成今天的学习任务。 到了傍晚,姑妈在家族群里通知两父女差不多可以出门了。此时微信普及不久,姑妈@人还不熟练,@错成自家儿子了。言秋表弟冒头帮@,然后数落自家妈笨手笨脚还要嫌自己学习成绩上不去,母子两人住一个屋檐下,却在大群里叽叽喳喳一通。 言秋做完功课,看到聊天记录,发了会儿呆,然后跑去亲了亲妈妈的照片。 “中秋快乐,想你,妈妈。” 言正丰这时打电话回来让言秋准备出门,言秋说好。她快速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又想起这几天干燥,装了瓢水去阳台浇绿植。 有一段时间没细看那盆石榴,言秋今次蹲下浇水,发现小树上长出了六颗石榴,掩映在其他大叶植物的绿叶之下。有四颗已经是红彤彤、鲜亮饱满的样子,其余两颗则还有一些生涩,黄绿色跟橙红交织。 就在她把阳台几盆植物都浇水照料了一番之后,小石榴树上那颗最大、最红亮的石榴不期然轻轻晃了晃。言秋以为看错,凑近再看,它便“咕咚”一下,从枝丫落下。 是熟透了。 言秋抱着双膝,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渐渐有了轻柔的笑意。 她把小石榴捡起来,用纸巾轻轻擦去上头的一点儿湿润泥土,而后把它放在窗台上晾着,自己再去洗洗手,拿上手机、钥匙还有父亲吩咐要拎上的礼包。 出门前,言秋又拐去妈妈的照片那里,双手都提着东西,翘在两旁,弓腰俯身贴过去又亲了亲。就像以前小时候她闹别扭,妈妈手里忙着,也会弯下腰来亲亲她的脸蛋。 “你瞎种的石榴都熟啦,挺厉害呀。”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别扭 10月4日,…… 10月4日,高二和高三年级返校上课。 大伙儿还在回味假期的悠然,精神还涣散着,林星便踩着高跟鞋、捧着一沓数学试卷和成绩表来给他们收心了。 班长和课代表高效发试卷,呜呼哀哉在各个坐标此起彼伏。 “回魂了没有?看到这个成绩,还想放假吗?”优雅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捋了捋自己的波浪长发,淡淡地给大家辛辣一击。 教室里又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长吁短叹。 言秋自然没参与这场reaction,她安静地翻阅试卷,查看自己的错题。 喻明希无所事事,就看她:“第一名这次也还是第一名吧。” “不知道。”言秋歪着脑袋看他,“但‘第一名’应该还是‘第一名’。” 他的答题卡自由地敞开,卷头的红色数字很大。 喻明希暗自长长地吸气。这人线上对他爱答不理,线下对他冷嘲热讽,但是又要那样看他。 轻飘飘的促狭,跟拿猫尾巴撩人似的。 林星拍拍讲台:“别喊别喊啦,总成绩排名就等下午自习再看,现在先讲讲我们班这次的数学成绩,一个词概括……” “惨不忍睹!”有人抢答。 “嗯,真希望你考试的时候也像现在这么聪明哈。” 嘻嘻哈哈的笑声又出来了。 林星脸色一变:“好笑吗?” “我们班竟然只有一个人上了120,就120一分不多,两个人上了110,高分段人数是全年级倒数,还笑得出来吗?” 班主任这一通敲打,把7班同学打沉默了,垂头了,直像“霜打过的芭蕉——蕉绿!” 课后,胡翔伟如是形容,并且为自己的机智鼓掌。 隔着杨光和言秋又隔着过道的韦君君听到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谐音梗扣钱。”她小声吐槽。 胡翔伟却顺风耳:“谐音梗怎么了,此情此境如此合适!” “别吵了!”杨光正因自己99的成绩痛心疾首,抓着言秋死磕一题。 胡翔伟也给同桌翻了个白眼。 言秋有之前直线跌落谷底的经历,如今面临分数的波动,心态很平稳。当然啦,最重要的是她就是班里那个唯一的120,虽然分值比平时差一些,但排名不差,她明确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 她帮着杨光顺思路,讲了两次他没听明白,她又换了个方式讲,然而被急躁的杨光多次打断、质疑。他是在钻牛角尖了。 “光哥。”喻明希沉着声提醒他。 喻明希这人不吊儿郎当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破具压迫性。高钝感的杨光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尊称”吓一愣,顿时停了声。 “光哥,”言秋接过话头,“你现在太焦虑了,状态不对,先缓一缓,照着笔记自己理一下,如果还不清楚,我们晚点再讨论,或者去问问林老师。” 说罢,她向喻明希投去一眼。 这下换到喻明希一愣。她这是……在安抚他? 等那些个烦人精都转回去,喻明希拉了拉椅子,不着痕迹地离同桌近了点。 “你怕我生气?会打他?” “凶神恶煞”压低的声音有点沙沙的,跟他平时的声线不太一样,有点磨耳朵,痒。 言秋把额角碎发拨了拨,别到耳后,反问他:“你为什么会生气?” 喻明希定了定,而后挨上椅背,回到懒散的状态,又问她:“那你为什么看我?” 言秋无辜:“我不能看你?” 喻明希有点牙痒痒。这人是故意的。 科任老师的脚步声伴随着上课铃声一起来到,言秋先下手为强:“上课了,不说了啊。” 喻明希冷哼。 他看明白了。 有点坏,这个人。 到了中午放学时间,言秋丢下一句“午餐跟朋友吃晚饭再请你吃”之后就速速出门。 喻明希更确定了这一点。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被林星拿来开班会,比起上午的数学课更加全方位无死角地批评7班这次的月考成绩。趁她喘气之际,杨光举手提问那道他没想明白的题目,林星一听,说那就再讲一遍吧。 那道大题被从头到尾细致地又盘了一遍,这次,杨光终于通了,通了之后再琢磨琢磨,惊喜又钦佩地转过来跟言秋说:“第一名,你的那个方法比老师说的这个更简单,我懂了,谢谢谢谢!” 言秋笑着给他竖大拇指。 没什么意外,这次考试的总成绩,言秋这桌仍然包揽了两个第一名。 言秋非常稳健。 喻明希非常自在。直到林星安排他们换位置。 “第一名到第十名先选位置,十一名到二十名次之,等那二十位同学选好了,其余的再自由选择。” 教室里嗡嗡密语与辟里啪啦收拾声齐飞。 “你旁边的位置别让别人坐了啊。”喻明希低声警告。 言秋有心仪的座位,收拾东西特别积极,充耳不闻。 “听到没有?”他看周围人都忙碌着,抬高语气。 “嗯嗯我尽量。”言秋应付道。 什么叫尽量? 喻明希一脚踩定她凳脚的横杠:“不是尽量,是一定。” 言秋没忍住笑:“好吧好吧。” “……”又是故意的。他就老中招。 言秋选了第四组第三桌的位置,这里离黑板远近适中,她观测过了,秋冬季节这边光线好,她也喜欢靠窗,然后她把靠窗的那边空了出来。 陈春蕾是第二批选位的,进门前她特意去到一直认真观察教室内情况的喻明希旁边,说:“我想坐言秋旁边。” 喻明希视线马上转过来,带着刀光剑影。 陈春蕾笑嘻嘻。 喻明希拿不出什么有力度的威胁。说实在的,如果要言秋在陈春蕾和他之间选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占优势。 他甚至有点紧张,只能看着陈春蕾快乐地跟着第二批同学进入教室择位,看着她直直走向言秋,看着陈春蕾在言秋耳边说了些什么,两颗脑袋并在一起,再分开,然后她坐在了言秋隔一个过道的座位。第三组第三桌,确实也是言秋的旁边。 随着陈春蕾的错开,喻明希的视线忽而与言秋相遇,透过玻璃窗、越过零星的人影,言秋噙着笑在看神色严肃怒目圆睁的他。 “……”喻明希隐忍地握了握拳。 杨光速度没有陈春蕾快,只选到了她后排的位置,因为觉得言秋正后方不方便跟她探讨。而那个不方便的位置被韦君君选中了。胡翔伟拉着一个兄弟坐在了杨光后方、韦君君的旁边。最后,喻明希趿拉着步子,在言秋的礼让下,落座那个被众人合围的第四组第三桌靠窗位。 众神归位。 到新的位置上,大家进入短时间的条件反射式的社交状态里,前后左右聊聊几句。喻明希这段时间参与了一些班级活动,又没什么传说中的暴力行径,在班级里口碑有所好转,周边的人也会友好地跟他打招呼,只他不搭理,恹恹的样子。对方被无视的尴尬目光不知怎么地,每每落到言秋这里,好像在问她怎么办…… 言秋挤出一个僵硬不失礼貌的微笑。 看她干啥,谁能管他…… 当然,恹恹归恹恹,言秋说请吃饭这事他可没忘,恹恹地跟在她身后去食堂。打完饭菜坐下恹恹地吃饭。 言秋忍不住:“你在数米吗?” 喻明希又夹两粒米入嘴,嚼得有如老牛拉磨:“请人吃饭多等一下都不愿意吗?” 言秋已经吃完了,手上卷着英语小单词本在背。 不跟他说,继续默背。 “请人吃饭多聊两句都不行吗?”他一边数米一边发起攻击。 “人请吃饭吃得积极一点不行吗?”言秋不甘示弱。 “你请得积极了吗?” “……” 他们又开始没有头绪的奇怪对话。 对话内容和喻明希的语气都让言秋有点烦,她决定不说了,喻明希也不说了,继续恹恹地数米。 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天。言秋心里默念:没事的,言秋,他脑子缺根筋,他不会好好说话。念多几次,也就不觉得多烦了。 这天,7班迎来了月考后的第一次体育课。经过几日各科老师的花式批评、高强度的试卷讲评,以及密密麻麻的各项分值、排名表的重压,他们无比渴望在体育课上头顶天光,呼吸空气,活动筋骨。 体委跟体育老师申请到了自由活动,上一节课刚下课,就来缠着喻明希抓紧时间去足球赛。 喻明希靠着窗台不想动。 体委甩肩跺脚撒娇:“你答应过人家的,你说过只要人家帮你拿到——” 喻明希起身打断他:“走。” 体委喜气洋洋地跟在喻明希屁股后面,走前还回眸给了言秋一个wink。 言秋:? 杨光发起想不通大法,带着言秋和陈春蕾磨一道题,磨到教室都跑空了,三人才掐着预备铃快步走出去。杨光匆匆忙忙霸王龙冲锋在前面,正遇上前面一拨女生从科艺楼方向慢慢悠悠回教学楼,差点碰到最边上的女生。她们惊呼一声,又骂:“靠,没长眼睛啊?” 光哥刀枪不入,头都不回地机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而他身后的言秋和陈春蕾就连带被敌视了,双方交身而过,对方齐刷刷的眼刀子飞过来。一打照面,正是11班凌芊芝那群人。 陈春蕾立即怒目回视,却见那边凌芊芝一愣之后别开了脸。 陈春蕾疑惑,等她们走远了就转头跟言秋说:“咋回事?那人不是每回见你都跟公鸡打鸣似的,今天怎么哑火了。” 言秋听笑了,思量着说:“上回我跟喻明希说让他去处理了,也许他处理过了?” “你没问啊?” “没问。” “得问啊,得建立监督机制。” “不用吧。他答应了,就会做。”而且,言秋现在不太想跟他说话。 “姐姐提醒你,不要太相信男人。” 言秋不置可否。 男生们去得早,上课之前就开始了他们的自由活动。女生这边,等陈春蕾到了,聚集大伙集合,体育老师讲了两句,也让她们散开活动了。 陈春蕾最近喜欢上乒乓球,又拉着言秋开桌了。言秋技术一般,但胜在体能不错、又有韧劲,连续输球也从不垮脸,打着打着,还越有来有回了。 乒乓球场地就在操场跑道边上,这里是校运会期间的检阅区,头上有遮顶,防雨防晒,这是陈春蕾最看中的一点。 “而且,休息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到田径场里奔跑的足球少年,真是身心愉悦。”陈班长是个畅所欲言的,“男的还得是爱运动的、身体强壮的好。” 言秋点头。 “你别看体委平时咋咋呼呼的,他有六块腹肌呢,你看。”她下巴一扬,正指着撩起衣服下摆擦汗的体委。 “嗯……看不清楚,只能看到腰的形状不错。”言秋有点认真。 “呀言秋!你好色!”陈春蕾倒打一耙。 言秋把球拍子一撂:“我不跟你打了。” 陈春蕾笑哈哈地揽住她:“好言秋,我错了。” 她们的嬉闹引起了两个别班男生的注意,他们班集合热身的时间比较长,场地没抢得过7班,这会儿他们也想打乒乓球,便问言秋和陈春蕾能不能一起打。 陈春蕾看两人样貌过得去,对言秋比划了个眼神:“好呀。” 于是混合双打。那俩男生也是性格开朗的,四个人有说有笑,打得很是有趣味,那欢乐的笑声插了翅膀,悠悠地飞远。 有了男生的加入,打球强度变高了,打了一会儿陈春蕾就要去接水喝。 跟言秋搭档的男生跟言秋闲聊:“你是新朝晚会上弹古琴的那个女生吗?” 言秋说是。 对方笑夸:“真的弹得超级好,我们当时周边的观众都陶醉了!服装也很好看,超级仙!” 实在有些夸张,言秋微笑应着:“谢谢。”心想陈春蕾喝个水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足球场那边哨声狂响,高低不一的变声期男生呼声混在一块,好像一群鸭子被赶得嘎嘎叫。看过去,本来分散攻守的球员全都向一处跑去,把那里围成一圈。 可能是有人受伤了。 言秋也在看那边的情况,看着看着,神色严肃起来。那么多耸动的人头里,她没看见那个人。 陈春蕾喝完水回来,就见言秋放下球拍,箭一样飞了出去。她一眼就觉得有事发生,立马也跟着跑过去看情况。 当言秋挤开外围的人群走近包围圈的最中心,她的担忧果然应验。 熟悉到不行的旧T恤被草皮揉得像一块抹布,他整个人又脏又皱地蜷在地上,手肘挡在头上。体育老师和几个男生蹲在他身边检查伤势,说话声又大又乱。 言秋上前一把将体委掰向自己。她问:“他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很冷静,但是话出口的那一刻她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超绝冰感 一身黑的高个…… 言秋没听到体委的回答,只看到他懵怔的脸,以及他结巴的嘴型,判断出是说撞了、摔了。 耳朵里的火车鸣完笛,听力就恢复了正常。言秋告诉自己,球场上的碰撞、受点小伤是常事,他身强体壮,肯定没事的。 体委懵完又继续转回去嗷嗷叫着摸查伤势。 这时,好像奇迹发生了。 一直在草地上状似很痛苦地抱头蜷缩的喻明希拿开了自己的手肘,并且格挡住四面八方伸来的、想为他检查的手,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我没事了。” 慌张的嘈杂停住了,一圈人陷入了片刻静止之中。 “那阵疼过了。”他拍拍身上的碎草,解释道。 老对手大块头当先跪下,试图大力摇晃他确认,被挡开了也还虚空摇晃:“没事吧?真的没事吧?!” 是的,这次跟喻明希对撞的人,还是他。这次撞的,他都不知道是怎么撞上的,他自己体感比上回轻多了,实在想不通喻明希怎么是这么严重的反应。大块头ptsd了,表现激烈如尔康。 体育老师呵斥大块头,把他拨开,询问喻明希有无脑震荡的相关症状,喻明希一一回答没有,末了不小心碰到颧骨边上的擦伤,“嘶”的一声。 大伙关切地看过去,只听他说:“还真有点疼。” 还没等众人提建议,他很快自己有了方案:“同桌,我包里有消毒液和纱布,能不能回教室帮我拿?腿也有点疼,走不动。” 于是大家又纷纷循着他的目光的定点看过去,他同桌也正看着他。女孩子小脸苍白,不过看起来很镇定。 “好。”她说。 言秋跟陈春蕾拿了教室钥匙,快步跑回教学楼。 体委和班里另一个男生虚虚扶着喻明希回边上坐下休息,完了体委把衣领一扯,扭头跟陈春蕾吐槽:“哇,第一名手劲儿真大,你看她刚拍的巴掌印!” 陈春蕾:扑哧。 体委没讨到安慰,又想转向他喻哥。谁知就这一句话的时间里,他喻哥已经站起来走人了,他只来得及看他喻哥的背影:“哥你去哪!你受伤了!” 他喻哥轻飘飘丢一句:“尿急。” * 言秋很快回到教室,在喻明希包里翻到了他说的药品。 她的心跳还是有点快,而且是跳空的失重感,不大舒服。她知道,刚才的情况让她一下子回到几个月前,妈妈弥留之际,老师突然在上课时间把她叫出去,说父亲通知她赶去医院的那种惊恐。 一只飞鸟略过窗外,把透明的光割裂了一瞬。 她闭上眼,给自己半分钟调整呼吸。 身后传来健康的脚步声,言秋睁眼,回头望。 那个几分钟前还躺在地上好似动弹不得的人,此刻正一手抄兜,一派悠闲地踱步,来到她跟前。 言秋本来手上已经拿着他要用的东西,准备去操场找他,这会儿见人回来了,直接搁下了。 也搁下了刚才他在她眼中轻易可捕捉到的担忧和关心。 他自觉解释:“刚摔的时候真的疼。” 一身伤都能面不改色的人,站得好好的,强调自己疼。 前几天兵败如山倒的不适感被她刚才掩藏不住的关心情绪所安抚,此时喻明希已经能够安然自得地死皮赖脸。 言秋刚在他的位置上掏包,喻明希现下就势坐在了她的位置上,把她封在里侧。 他转脸,把受伤的地方呈到她眼前。 他说:“受伤了。” 言秋没好气:“我看得见。” 他说:“我看不见。” “所以你帮我上一下药。” “……”言秋真希望手边有盐。 擦伤的地方离眼睛近,言秋下手很轻,沾了消毒液的棉签在喻明希脸上一触即离,再触、再离。 空无他人的教室,既熟悉又陌生,窗外秋蝉叫得婉转。 喻明希在心如擂鼓中后缩了点。 “痒。” 说的时候,他仰头望着言秋。 锐利的棱角被光柔化,干净的皮肤、浓密的睫毛清晰可见,双眼里映着窗外的天空、天空下的树和近在身前的言秋。 言秋竟不知一向乖戾的人还能看着这么……纯真,像一只幼兽。 “你……起鸡皮疙瘩了。”他忽然道。 “……”言秋搓搓双臂,“有点冷。” 十月中的天了,不在阳光下,白日里也凉丝丝的。 “你外套呢?”喻明希记得她今天穿了外套的。 “放乒乓球桌边上了。”言秋换了根棉签,他那伤口看着不深,但创面不小,得清理干净点。 她这次下手没再那么小心翼翼,对喻明希来说,疼比痒好忍。 提到乒乓球,喻明希有话说了。 “刚才那俩男的是不是跟你搭讪了?” “是打球。”言秋手劲儿加码,加得伤者多眨了几次眼。 “打球应该盯着球。”伤者强调。 “你踢球的时候盯着球了吗?”言秋眯了眯眼。 喻明希当没听到,坚持己见:“他们就是在看你。你没发现吗,你上次演出之后,现在好多男的都在看你。” 言秋给他消毒完,再抽张纸巾擦擦手,垃圾全丢他桌上。 “所以,你是装摔?”她居高临下地审视。 “真摔。”喻明希脸一偏,刚清好的伤口给她看。 言秋心中有数了。 “就算他们是真看我,也只是新奇。最多,到下次月考,大家就会忘了。即使路遇好风景,看过之后,大家依然是灰头土脸赶路的人。”她说得冷漠,“哦,可能你不赶路,所以没有这种感觉。” 有了前几天莫名其妙的别扭的铺垫,又经此一役,第一名与‘第一名’这对同桌的关系直接跌入冰窟。 这是坐在他们的周边的同学们的共同认知,他们连着好几天都没见两人讲一句话。 英语课布置英文小品作业,陈春蕾当即拉言秋入伙,并问她要不要顺便带上喻明希,她微笑着摇摇头。陈春蕾见识到了皮笑肉不笑。 杨光觉得言秋没那么和蔼可亲了,有时多问一句她就冷下脸让他自己回去想想。 胡翔伟一向夹着尾巴做人。 韦君君则亲眼见到期间3班那个男生两次来找言秋讨论功课笑声频传,喻明希心不在焉玩手机差点把屏幕搓烂。还有一次一个陌生的别班男生来给言秋送礼物,虽然言秋当场拒绝了,喻明希第二天还是换了个新手机。 在超绝冰感的氛围里,夏城迎来了秋季的一次大降温,同学们纷纷换上了厚衣服,清爽的蓝白配色春夏校服变成了黑白红的秋冬外套。 夏虫休眠,候鸟迁徙,生物天然会创造最适宜温度的环境来保护自己。 除了喻明希,他无视规律,他一花独放,仍然穿着他那些好像批发来的深色短袖穿行于瑟瑟寒风与簌簌落叶中。 于是,他感冒了。 一开始只是鼻塞,又凉了两天,就咳得厉害。有次自习时一室安静,他喉咙里痒得狠了,一下子咳出来,把专心做题的言秋吓得肩膀一抽。此后喻明希喉糖当饭吃,在学校是把咳的次数压下去了,晚上睡觉咳醒多少次只有自己知道。 其实以喻明希的身体素质,不至于因为穿得少就着凉,主要是欠的球多,有次冒雨打完比赛,就随便擦擦,衣服也没换地挨过了晚自习。第二天的球赛又淋了,又挨了个晚自习,这才中了招。 令体委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分明看到他喻哥有件校服外套啊,就挂在椅背,可他就是不换上,难道因为他羞涩不愿意中空?也不像啊。 而韦君君私心觉得,喻大佬这是因为持续心情糟糕导致的免疫力下降。她心中隐隐升起一种责任感。 这天,韦君君和言秋大课间去小卖部买饼干,路上被上回送礼被拒的男生跟着了。对方显然没有放弃,忽视言秋多次摆手婉拒的姿态,一路嬉皮笑脸地要聊天。回到教室,言秋脸色不太好,陈春蕾问怎么了,韦君君余光瞥见喻明希这时换了个坐姿,立马抓住机会,幽幽的声音把刚才的事儿讲了一遍,音量不大,但足够周围一圈人听到。 陈春蕾在那骂:“我靠,变态吧。” “就像听不懂别人的拒绝一样呢,这样可恶的人,就应该吃点拳头……”韦君君低声说着,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再有下次直接跟老师说吧,他哪班的啊?”陈春蕾拿出班长的气势。 韦君君刚要回答,言秋先开口了:“偶尔一次就算了,如果还有下次再说吧。” 如非必要,言秋不愿意费心思在这些麻烦事上。 然而,晚上放学的时候,她又见到了那个人。 言秋和麦以莎、宁馨正说着小话,那个男生突然从她们身后冒出来:“嗨言秋同学,好巧啊。” 三个人都被吓了一跳,麦以莎低声呵:“他谁啊?认识的?” 言秋摇摇头,对方还在说:“你怎么回家?坐公车吗?坐哪一趟呢?说不定还顺路呢。” 言秋有点恶心,当即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同学,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打算跟你交朋友,甚至也不想跟你认识,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否则我会将你这些行为上报。” “唉哟,”他还是涎皮赖脸的,“哪里是打扰这么严重,就是碰巧遇到了,聊聊天嘛,同学之间不是要友爱——” 话没说完,他脚腕不知怎么的一拐,整个人就朝前扑去,摔了个狗吃屎。 宁馨眼疾手快扯着言秋和麦以莎往边上一闪。 麦以莎呵呵笑:“大佛驾到。” 一身黑的高个子,一垂眼全是蔑视。那个男生摔得脑子嗡嗡,还没反应过来,喻明希甚至好心地蹲下,轻笑着问他:“还想碰巧吗?” 直白的威胁,用他那咳得嘶哑的嗓音说出来,压迫性翻倍。 那人缩了缩,很快想通了来龙去脉,也不想碰硬茬,当即说:“误会,误会!”说罢又觉得丢脸,赶紧拍拍屁股起身走人。 宁馨:“啧啧啧。” 麦以莎:“变态还得变态治。你们看到了吗,大佛刚才笑得好变态。” 言秋:“……走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药,吃 “第一名果然严…… 走了个尾行,又来了个尾巴。 不过这个尾巴自觉离很远,让人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如果言秋能忽略他那因为不需忍耐而愈渐频繁的咳嗽声的话。 从在学校“抬脚相助”,到跟上同一趟公车,再到下车远远跟随…… 拐回家的小坡就在跟前。 这几天雨水多,风一动就算刮了,道旁的“摇钱树”就抖落了一串“小金币”果实,言秋没留意,一脚踩上去。 鞋子上周才刷的。 她蹭地恼火了,猛一转身。 喻明希看着言秋突然调头,气势汹汹朝他走来,树影都被她踩碎,显然来者不善的样子。偏偏他喉咙不争气,这时候痒得厉害,一连串咳咳咳咳得他弓背,真是狼狈。 狼狈还要挨骂。 言秋完全没铺垫,劈头盖脸就是:“你能不能多穿件衣服啊!咳得很舒服吗?” 喻明希哪是软脾气,立马呛声:“你管呢。反正我跟你们又不一样。” 他记仇,言秋也憋着气。 “我不想管啊,可是你很吵,我的耳朵闭不起来。” “呵,我咳你就嫌吵,人家贴你身边骚扰你就能忍。” “我忍了吗,我本来就要解决!” “你那叫解决?语气比平时跟我说话好一百倍,能管什么用?” “对,你的方法最有用,我谢谢你行了吧?” “受不起!”喻明希气笑了,“我也没想着帮你,我就是见不了长得跟□□似的人在我眼前晃。你爱看你看。” 回家洗完澡、再擦头发的时候,言秋还觉得太阳穴青筋突突狂跳。 怎么就能跟人吵成这样。 言秋有点烦。 她坐到书桌前,逼自己静心做题。在物理专项训练中浮沉了一个小时左右,她的燥火成功地转化成了对物理知识的淡淡埋怨。睡前查阅聊天软件的信息,有点意外,体委给她留言了。 体委虽然跟胡翔伟是差不多欢脱的性格,但少了咋咋呼呼的成分,比较有边界感。言秋忽然回忆起那天在足球场,她情急之下拍了他一下,力气不小,还挺不好意思的。 体委跟她说的事儿却毫无意外地,是关于他喻哥的。 “呃,第一名,冒昧打扰您一下。是这样的,我感觉最近您跟喻哥好像有点不愉快,喻哥看起来挺不开心的,在球场上疯狂上强度。说起球场啊,”他话说得丝滑,“本来喻哥很挑的,之前很多球我们叫他他是不来的,但是上次他为了找我帮忙拿晚会门票,又找人提前放他进场,应了我这儿、还有校队那边的好多比赛。从现在到十一月中,估计每周至少三场。这几天不是下雨么,队员冒雨打球,好几个感冒了,喻哥也是,但他现在是主力,每场都上,感觉他症状都加重了……” 言秋逐字看完,到最后,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那头,体委发完信息后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话的分寸是不是适度,自己会不会多此一举了。直到一个多小时后,十二点半了,他才收到第一名的回复。 “那天体育课,我好像拍了你一下,下手有点没轻没重,抱歉啊。” 体委疑惑了。 什么意思?到底看没看他上头说的那堆话? 但是秉承着对成绩的崇拜以及对喻哥的眼光的崇拜,他只能顺着说:“啊不用不用,没事没事……” 睡着之前,体委突然想通了。他喻哥看上的人,当然也一样高深莫测啦,当然啦! * 早晨的校园笼罩在缕缕秋雨之中。 喻明希踩着早读铃声到校,如今是他每次要劳烦言秋起身让道,言秋比他自觉得多,不用他出声,就主动站起,把自己椅子往桌底推推,给同桌留出一条轻易便可通过的过道。 礼貌、客气,且疏离。 但擦身而过时又并不严格遵守异性间的社交距离。 他身上携带着外头凉凉的湿润,轻轻地掠过言秋鼻尖。 他来时的雨比她出门时的大。他身上有清凉的药物的味道。 好歹,今天知道穿长袖了,即使全班只有他一个人穿的是单衣。 言秋自认不是扭捏的人,课代表在上头结束了领读,开始自由阅读时间,她便一分钟不耽误,从书包里找出个小袋子,抓着伸到喻明希眼前。 喻明希木然地移动视线,就看小袋子,不看拿袋子的人。 言秋搁下袋子,在他未打开的书本之上。是给他的意思。 “感冒药。”她言简意赅。 喻明希眼皮子垂下,只看着小袋子,不做其他反应。 不知道是最近他头发长长了还是怎么的,有点搭下来的时候,言秋想起了好友常说电视剧男主“顺毛好乖哦”。 言秋低声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喻明希里侧的手,在凳板上压得指尖都发白,就为了忍着,显得冷淡一点。但是这会儿她都说了两句话了,还给他拿了药。女孩子主动求和了,不是他没脾气。 所以手松了,修长、坚硬的指甲盖又恢复了血色。 他偏过脸,好像看她,又没完全看。 “说什么。” 他开口的时候言秋又闻到了那股子凉凉的药味,比刚才在他身上闻到的重一些。 这个药味挺熟悉。前段时间父亲操持家事太辛苦,事后重感冒大半个月,咳得天天要去做雾化,那时就是这个气味。 言秋眼神比喻明希定得多,直接看他,不用掩饰。看他的别扭,看他装酷但因态度软化而放松、不再下撇的嘴角,看他硬而直的轮廓线、高挺的鼻骨和绒绒密密的睫毛、黑黑顺顺的额发产生的反差。 昨晚话说得那么冲,今天他还是起大早去医院了。 言秋说:“这是我结合经验选出的最有效果的感冒药,不用谢。” 轻快的、微微上扬的尾声。 喻明希没忍住转向她。她倒潇洒,说完也不等他反应,自顾自开始看书了。 啊,没看到。 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应该是眼睛亮亮的,有点小骄傲、又狡猾的样子。 一定很好看。 * 像体委说的一样,他们最近球约不断。 今天下午他们去外校踢了场足球赛。算天公作美,中午之后天就放晴了,不再是前几次淅沥冷雨,球员们踢得酣畅淋漓。 晚自习开始了一会儿,他们才回到学校。 今天发下的数学练习卷被大大摊开在桌面,言秋已经做到第二页,又被填空的最后一题卡住,正冥思苦想。喻明希要回座位,她都没舍得起身让道,就坐着,手扶凳板颠了几下,整个人扁扁地被夹在椅背和桌沿之间。 喻明希看着,怕她真扁了,及时扯住她椅背一侧的杆。 “我没那么胖。”他嗓音沉沉地说。 言秋觉得耳朵有点麻:“哦。” 然而坐下后,蠕动着要把自己挤扁的变成喻明希了。 言秋因为做题,上半身歪到右侧她同桌的方向,手肘已经越过桌与桌的缝隙。她同桌就挪啊挪,在极度有限的空间,好像想产生无限的距离,就差把自己拍扁贴墙上了。 言秋大概算出了个答案,喘口气,扭头看他:“我就有那么胖吗?” 不是她非要注意他沉默的动作,可他的体型在那摆着,她只要睁眼,余光就无法不看到动来动去的身影。 闻言,喻明希一顿,表情有点古怪地说:“要么你挪回去一点。” “哦。”言秋一下就坐直了,把自己的卷子和草稿本端正地移回自己桌面上,绝不侵占他人的一丁点领地。 喻明希瞧着她神色冷了点,犹豫片刻,还是快速解释:“刚出汗太多。” 言秋有点没明白,又看过来。 喻明希闭了闭眼,放弃挣扎的样子:“身上有气味,不好闻。” 今天是代表学校比赛,有统一的队服。又因为不是官方的大赛,预算有限,球服的材质很差,把他身上都沤臭了,换回自己的衣服也还是觉得有味儿。 “……”言秋一怔,难得感到惊奇,而后抿嘴笑起来,甚至还下意识上手捂了捂嘴唇,挺乐不可支。 喻明希这会儿脸皮不厚了,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鼻音还很重,说起话来嗡嗡的。 言秋肩膀都抖了。挺不可一世的一个人,还会因为这点小事别扭成这样。 眼看他就要面壁自闭了,言秋管理自己,收起笑。 “你吃第二顿药了么?”言秋挑了个一个友好的问题问他。早上他吃了一次药,下午因为有球赛怕犯困就没吃,晚上再不吃,疗效就差了。言秋是个有始有终的,当然得提醒他。 喻明希斜眼看她。 “嗯?”言秋坚持表达友好,不把他的沉默当冷淡。 喻明希淡淡地摇头。 言秋就知道。 喻明希侧目,观察着她的反应,只见她从桌肚子里变出一小盒纯牛奶,伸长了手推到他里侧的桌角,跟早上给他的感冒药放在一起。 “冰红茶太甜了,可能会刺激喉咙,你就用这个吃药吧。”言秋没见过他喝纯水,猜想他不喜欢没味道的饮品,就选了个健康的。 喻明希眼皮不耷拉了,慢条斯理地把药和牛奶都挪到面前,插吸管、拆锡纸,半沙哑的嗓子也不消停:“第一名果然严谨。” 言秋没应声,继续做她的卷子。 喻明希也没计较是谁说的最后一句话,吃药的动静很轻,他不再以生产噪音、打扰他人为乐。日复一日遵守纪律,不知不觉他竟也习惯了融入。 两人都有一种感觉,还是不吵架的好。 晚自习的教室里,主旋律永远是笔尖摩挲纸张的沙沙声,天气转凉以后,电扇的呼呼则被三不五时的咳嗽、吸鼻声取代。这些声音好似单调枯燥,但总能令人心静下来。若以后想起,或许会感慨,一室几十人,全校几千人,或者说,这个时代万万个同龄人,都一同淌进这条单向道的河流里。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飞花 鬼使神差地,喻明…… 喻明希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到难以忍耐的呢? 牛奶、感冒药以及球场上的体能消耗令他昏昏睡去,几次铃声没有吵醒他,反倒是发梢一丁点被触碰的知觉让他直直坐起。这是身体高警惕性的条件反射。 他的反应让言秋一顿,只是她衣袖蹭到他头发而已。 意识到刚才是言秋,喻明希放松了眉眼间的戒备。他说:“醒了。” 刚醒来的声音,更沉、更沙。 言秋点头,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动作:“你的笔借我一下,我的都用空了。”她习惯三支黑色水性笔混用,没留意到使用进度,今天居然三支都没墨了。 可能是因为吃了药,喻明希觉得脑袋有点沉,或者甚至有点抽,看着她有些怔愣的神态,心中竟然隐隐涌起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潮热来。 为了抵抗这种失常,他又抽了:“你拿了我的笔,我用什么。” “……”可以和平友好地相处果然只是短暂的错觉,言秋吸气,给出格式化笑容:“你需要用笔吗,你今天都没写一个字。” 互呛成为本能。 “我转笔玩不行啊。” “你都不拿笔,怎么会转笔。” “哼。” 哼是哼,也没说不让用,言秋就不管。她在跟陈春蕾她们合英语小品的剧本,她们组是根据目前正在学习的单元的主题内容自己写的原创,每个人写自己的部分,最后再合起来顺一顺。 喻明希醒了,又想着要离她远一点这件事,就紧贴着墙,不可避免地微侧身,就不可避免地看到她,没正眼看,也一直瞥见。 他戴耳机打游戏。她小动作不断,和平时刷题、做笔记的状态不一样,原创英语剧本既有创造性,又有趣味性,或许还有一点尴尬性,言秋改得一时皱眉一时捂嘴笑,还附加托腮、摸头发、喃喃默念等不常见细节。 喻明希悄然把靠近她的左侧耳塞摘下。 她在用气声很轻很轻地练习台词,跟她平时说话的语气很不一样,有点天真的、童话里一样的口吻。 他越听越觉得双脚发飘。 动作多了,夹在指尖的笔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啊……”言秋心疼地低呼,弯下腰去捡。 这可是他们这一桌凑出来的唯一一只笔啊。 拿回来试了试,很不幸,有点断墨了。言秋第一反应是马上把笔芯拆出来,张嘴就想含住笔管吹气,好在反应过来这是别人的笔,及时打住,就隔了一点点空隙用力吹。再试写,好像好了点。再甩甩,好得差不多,能用了。 言秋舒了口气,把笔装好继续捋剧本。 可旁边,喻明希手机黑屏了。 他石化了。 人家往笔管吹气,怎么好像是往他眼睛吹,往他耳朵里吹,往他嘴里吹。 他要被吹得飘起来,脚踩不到实地,一身力气没有用武之地,有虫子在他胸腔里爬来爬去,他无论如何都抓不出来。 她们的剧本不久便落地。两节英语课,全部拿来做课堂展示。 按抽签顺序上场,言秋她们是第二组。第一组发挥平平,到言秋、陈春蕾组一开口,英语老师就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言秋饰演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要和从小就不对付的文弱、敏感的姐姐陈春蕾争夺家产,最终姐妹俩解除误会,冰释前嫌。陈春蕾夹着嗓子捂心口,大家在底下都笑疯了。 喻明希坐得安安定定,只看着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看她用调整过的、有点稚气又很活泼的声线侃侃而谈,看她昂首挺胸,无限骄傲。 喻明希他们组排在最后。他们偷懒,直接用的《指环王》里的片段。不过有体委和胡翔伟俩活宝的表演的加成,也引来了不少笑声。喻明希一开始就说了不参与剧本写作、不演主角,于是体委就肥着胆子,给他安排了一个要单膝跪下的角色。喻明希饰演的护戒使者跪下,对主角给出承诺:“You have my sword.” 他用的是英音,说起来庄重肃穆,比起陈春蕾的反差只多不少,底下有好些赞叹声。 喻明希下意识看向他的同桌,对方也在看他,用一种认真、专注的眼神,就好像跟他刚才只看着她一样。 对上了他的视线,她甚至笑了。 春天的风怎么秋天才吹到,不然他怎么被漫天的柳絮糊住了脑子。 很糟糕,他的心脏着了火,并且想要跳出来。 展示全部结束,大众票选三支最佳队伍,陈春蕾和言秋她们组当之无愧拿了第一名,而喻明希组荣膺第三,这倒是让体委和胡翔伟感激涕零,他俩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对着四方鞠大躬。 哄堂大笑和掌声同时到来。 言秋也笑着,故意双手伸到喻明希眼前拍,拍得他无处可躲。 瞧他如坐针毡的样儿,言秋有点好笑:“别人给你鼓掌、夸你,你还难受了?” 喻明希确实不适应,皱眉道:“我不需要。” 言秋说:“那你适应‘第一名’,这回怎么不拿‘第一名’了?” 这人有点得瑟,有点得寸进尺。 喻明希眯了眯眼,也笑了。他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把屏幕亮给言秋看。 “第一名,我还是比较适应你这样子。” 进入言秋眼帘的是一张她的照片——苦大仇深地歪着脑袋,冥思苦想地嘟着嘴巴,头发乱糟糟地被她抓在手里——是他们那次“逃难”后在烧烤摊的时候,他偷拍的。 ……她看起来好蠢啊。 言秋深呼吸,再呼吸。 然后她笑了笑,猛然出手。 在这方面,喻明希的反应速度哪会落于人后?“咻”的一下就稳稳收进口袋,还是裤兜,言秋只能巴巴望着,一手抓在他小臂上。 很快,她想起来上次不小心碰到他点头发他都能警惕成那样,立马松开手。 喻明希视线顺着落到自己胳膊上,觉得有点儿空。 言秋这会儿做不出什么行动,但是态度要表现出来。 于是她恶狠狠地瞪他:“哼。” 好幼稚的表情。 喻明希忍住笑,跟她说理:“你不先嘲笑我,我也不会拿出来。” “那我再也不嘲笑你,你给我删了。” “空头支票,我不信。” “那你还是奸诈小贼呢。” “我又没偷没抢。” “你偷拍了。”说这话的时候,言秋抱着手臂,眼皮子一抬,丢给他一个嗔怪的白眼。 这又是另一面的言秋了,不是平时淡定狡黠的,不是弹奏乐器时清冷高雅的,不是小品表演里活泼热烈的,这时候的她,更接近于一个……女人。 一个特定的白眼抵得过无数人的青眼。 喻明希对“小贼”评价照单全收。 但没有女生毫不介意自己的丑照存在别人的手机里,言秋对这个可恶的小贼调整为爱答不理的态度。 小贼说话她不听。 小贼给她酸奶她冷哼,但照喝。 小贼邀请宵夜她不去。 小贼叫她也拍他丑照好扯平,她懒得。 下午自习课上红笔突然用空,她做错题集正上头,没控制住“嘶”的一声。小贼霎时摘下耳机问:“怎么了。” 隔壁的陈春蕾也循声看来。 言秋扭头跟陈春蕾小声说:“红笔又用完了,小卖部的红笔真难买。” 学校卖得最好的红笔当属晨光那款,每每供不应求。为此小卖部还搞了限购,这款红笔一人一次只能买一只。买完一只,想重新排队再买一只吧,这批货已经空了。囤不了一点。 言秋下午放学跑去小卖部蹲点上货,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抢到了一支,没成想,回到教室,小贼神神秘秘朝她提溜了下自己鼓囊囊的背包,怪骄傲的。 高深又鬼祟的样儿。 言秋不明所以。四周的人这会儿还没回来,喻明希就不藏着了,低咳一声清清嗓子。近几日他的感冒咳嗽好七七八八,嗓音又回到那种欠扁的调调。 “第一名,你看着——” 随着拉链被丝滑地拉开,拉到尽头,让袋口大大地敞开—— 呵! 三盒红笔正正杵在当中,为了视觉的冲击,盒口被打开,每盒十二根红色笔杆整整齐齐码着。好像在齐声喊着:“我是不是很厉害!” 当然,满满当当的背包里,不止有这三盒红笔,还有目测十盒左右的其他颜色的彩笔叠在下方,为了簇拥顶上那三盒。 “你……配货了?”言秋惊怔。 喻明希很满意她的反应。 “嗯,我跟小卖部阿婶打商量,1:3买的。” “可是……红笔不是几分钟就卖空了?你怎么可能顶着人群拿到三盒?”言秋难以置信,毕竟自己辛辛苦苦,就抢到了一支。 他勾了勾嘴角,拽拽地笑:“上货不是一次性上完的,那个柜台下面的柜子里,还有存货。” 言秋服气地点点头,但只看着他,没继续说话。 喻明希难得直爽:“给你了。” 言秋笑说:“好,但我只要红笔,多少钱,我给你。” “不要你钱,但是有一个条件。” 就知道他费了心思雪中送炭,哪能这么大度。 “什么条件?” 喻明希说:“你加我微信。” 微信兴起了快一年,终于开始从老牌软件企鹅那里抢占到市场份额,现在中学生们虽然使用重心还是在企鹅,但不少人都开通了微信并加了部分同学。 “我还是比较爱用Q。”言秋诚实道,那里的收藏夹有很多她用惯的表情包。 喻明希不服了:“我看到你前几天加陈春蕾了。” 言秋无语:“是她加的我。” “那我就想你加我。” 言秋撇嘴:“不给算了。”转身坐好,懒得再搭理他。那一转头十分潇洒,马尾刷地飞起来。 鬼使神差地,喻明希抬手握住了她那飞花般的发尾。 飞花般热烈绽开、又柔软地收束的发丝在他手中。 言秋如惊鸟回头,劳损的发绳在这时断裂开来,她蹙眉,手插入发根一梳,喻明希手里的花就飞走了。 柔顺的长发落在她肩头,喻明希好像看见阳光下的湖面,微风荡起层层浅浪,金光粼粼。 失控的心跳刺激着他的耳膜。 喻明希,你要死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抱 人与人之间不应该这么…… 言秋是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要保持距离的呢? 言秋一边梳理被抓乱的长发,一边斜眼白那个抓乱她头发的人,理顺了,在笔袋里找到一根备用的发绳,重新把头发绑起。 喻明希似有点可惜,“唉”了声:“不非得绑啊,晚自习没人管。” 言秋低声说:“那你也别管。” 喻明希闷声转开。 片晌,到底还是把藏在书包里那三盒红色笔一把抓出来,放到言秋桌肚子里。 言秋看过来。 她把头发扎得整齐利落,圆润而小巧的鹅蛋脸,清秀疏朗的五官,淡然沉静的神色,是那个理性自持的第一名。 喻明希不作声,面上难掩失落。 理性自持的第一名回身,从书包里找出自己的手机,开机,打开绿色社交软件,摆在桌面上。 难掩失落的第一名顿时坐直。 看着他狭长的眼睛都睁得有点圆了,言秋低头压了压想弯起的嘴角,问他:“你加不加?” 喻明希不失落了,他没压着嘴角,又轻声提了一遍要求:“你加我。” 言秋说:“把码打开啊。” 他感冒好后,嘴唇恢复了健康红润的血气,嘴角怎么翘都鲜艳极了。 看到他在那暗爽,言秋竟觉得自己也……暗爽了。 加了,还不算完。 “不说点什么吗,这么空的聊天界面。” 这人,合着他没有手指么。 想是这么想,言秋还是大方地动了动手指——给他发了个黄色微笑脸。 “……”他又有意见,“第一名,也太不友好了。”? 他们俩都是沿用老头像老昵称,懒得想新的。所以他现在是在指责她使用一个跟他的头像一样的表情,不友好。 言秋说:“我折现给你算了。” 喻明希又竖起手掌,一边输入了什么,然后言秋的屏幕跳出了两个龇牙笑。 “我更不友好,抵消了。” 这一通操作,让言秋都呆了呆。 不知不觉中,刚才还半空的教室已经被吃饭休息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来填满了,晚自习快开始了。 磨叽太久了。 意识到这一点,言秋不禁敛眉。 马上就要期中考了。 别啰嗦了,言秋。 “嗯?”喻明希在问她对于这个安排有没有意见。 言秋压低声音:“嗯。我看书了。” 十一月初,几日急冲冲的暴雨伴随一中的学子们度过了期中考试。 言秋常穿的几双运动鞋都泡得可以养鱼了,每晚下自习回去,都跟麦以莎和宁馨手挽着手撑一把打伞,满脸麻木踩着一深一浅的脚步,一步一吱声。 在这样湿闷的天气里,改好发回来的答题卡也是潮潮的,言秋的心情不是很爽朗。这次的排名比上回下降了,在班里也排在了第二名,当然班里第几没多重要,重要的是,按照整个学期的成绩来统计,她能在下个学期就回到3班的可能性比较低了。 纠错复盘完毕,她发现自己对于少见的题型应变能力还不够,课后积极去跟老师询问意见,晚自习的时候也在教室外面跟刘加程探讨,上课了一会儿才回位置,喻明希有些哼哼唧唧的,言秋下意识就想开口说研究题目耽误了,但她及时打住。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在期中考之后到来。 漫天的欢呼和振奋的广播口号里,言秋感到有些焦虑。 7班男女生比例均衡,大大小小项目不缺人参加,唯独3000米长跑这一项,实在是烫手山芋。所以要抓壮丁。言秋倒是好说,反正也不需要怎么花时间练习,体委问到,她就报名了。 体委是懂策略的,言秋这头一应下,他只需把目光轻轻柔柔地飘到他喻哥身上,不用多言,他喻哥就拽拽地说:“也写我名吧。” 体委:“得勒!” 韦君君在后面星星眼。 胡翔伟一看,清清嗓子:“内什么,体委,我也试试呗?我1000还可以,上赛场说不定还能突破体能。” 体委一把搂住胡翔伟脖子:“伟哥!你也是我哥!” “去去去去去你的!”胡翔伟在体委的臂弯里挣扎着,偷偷瞟着隔一个过道的韦君君,然而对方已经埋头奋笔疾书,丝毫不关心他的勇气与坚韧。 唉。 “唉……”言秋在卫生间换装时,低低地叹气。 很不巧,长跑碰上了她的生理期。本来报名的时候她算好,校运会是经期末尾,不会有什么影响。然而一向准时的经期,这次竟推迟了三天,今天正是量大的时候。 但她身体素质不错,也不痛经,所以不想临阵脱逃。反正就是填充一个名额,不是要争名次,不是倒数就行了。 这么想着,她给自己打气,洗了把脸,便出去检阅。 男子3000米正在进行中。大概已经跑了三分钟,前后参赛者的差距已经超过一圈。 遥遥领先的两位,是他们年级比较有知名度的体育生,两人连身材都很接近,175左右的身高,标准的结实倒三角,小腿粗壮。他们匀速地奔驰,脸不红气不喘。 到第三位,就不像前两位那么稳重,可能是个子高又显瘦的缘故,看起来落地轻盈,让人总觉得他脚上踩了云。他看起来也没有大喘气,只是因为皮肤白,不可避免地显出面色潮红。 天气晴朗干爽,光线充足而清晰,可以看见汗珠自他的发际流下,在他的侧脸和脖子上有湿漉漉的痕迹。 言秋远远看着,想起了那天陈春蕾说,男的还得是爱运动的、身体强壮的好,她不自觉屏息几秒。 三人先后跑经起跑点,广播里呐喊着一声声“健儿们,翱翔吧!”拥在附近观赛的女生们给出一次次鼓励的欢呼,到喻明希的时候明显声量猛增,是那种控制不住的破音…… 言秋兀自笑了笑。推翻了陈春蕾的结论,什么运动啊强壮啊,最后还是脸为第一要素。 长跑是最后的几个项目之一,下午的好阳光斜着怼到脸上,检阅处的老师没什么耐心,打仗似的一通输出,速速分发号码牌,并让她们热身做准备。 不多时,男子3000米那边哨声频传,几个女生热完身了,跑到赛道边上观察赛况。前面几名冲过终点线,离比赛真正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呢。 言秋不慌不忙继续热身,眼睛盯着那边。太多人挤在一块儿了,她连那个人跑了第几都没看到。只凭借他出挑的身高,偶尔认出那汗湿的头顶,穿梭在人群之中。看着看着,就不见了。 言秋热好身,觉得状态还行,时不时的汹涌感也没有增加太多不适。 赛场上最后两位选手终于白着脸趋近终点,激动的观众们散得差不多了,最后等在旁边的都是准备架着他们别倒下的亲友团。而那些拿名次的选手也不见人了。 言秋不禁张望,不防一只手冒出来,在她眼前瞎晃。 “看什么呢,第一名?” 啊。好欠扁的语气。 言秋没好气:“我不是第一名了。” “我说是就是,”他理所应当地像在说一个真理,“迟早还会是。” 言秋不接茬,但面色稍霁,问他:“那‘第一名’跑了第几名?” 喻明希手放回兜里,吊着眼睛看她:“你都没看。” 他刚才应当去洗了把脸,面上干净湿润,眉若鸦羽,双目剔亮。身上也换了件干爽的衣服,好像从他上回感冒好转、或者是他被那件劣质球服沤臭之后,他都会老老实实地准备一件替换的衣服。 现在周遭比完赛的人都大汗淋漓粘了吧唧,就他最清爽俊朗。 言秋开不了口呛他,只说:“在热身,没看到。” 她为了跑步,穿了一条运动短裤。当然绝大部分项目的参赛选手都穿了短裤,但喻明希只看见她。跟他估摸的一样,她的腿纤细紧致,但不骨感,隐隐可见肌肉的线条,却又不甚突显,有一层女性的柔美裹着。 喻明希看也不敢多看,很快盯着言秋身后的虚空:“哦,没看到啊。第三,铜牌。” “哦……”金黄的午后阳光打在言秋脸上,打得她看什么都朦胧又美妙。她有点热。 “嘿美女!热好身了吗,状态怎么样?”陈春蕾刚等着胡翔伟跑完比赛,安排几个男生陪他直到他恢复人样,自己便忙着过来关心女生这边了。 “还不错。”言秋笑答。 陈春蕾转去摸摸另一个也参加长跑的女生,给她加油鼓劲。 担任班长一职,陈春蕾一向负责周到。打气的同时耳听八方,听到田径场那边的动静,扭头冲着喻明希:“那边要颁奖了,你快过去啊。” “噢。”喻明希没什么所谓地应了声,然后看向言秋。 也不急这会儿拉丝吧。陈春蕾心里嘀咕。 言秋脸被晒得好烫,没看他了,转去跟陈春蕾她们聊天。这时,班里其他几个同学也过来给她们打气,毕竟长跑又久又累,报名参加就已经劳苦功高了。 “加油呀你们,我会在旁边陪你们的。”韦君君握着双拳,小声跟她们说。 几个男生在韦君君身后,其中一个直盯着言秋的腿,吹了声口哨:“这腿早该多露露。” 言秋笑意收了,厌恶地看了眼说话那人,是之前韦君君说骚扰过她的那个男生,对方正用充满凝视意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韦君君神情紧绷起来,小步挪了挪,想用自己的小身板把言秋挡起来。 没人想到已经走出检阅区的喻明希去而复返,大步流星过来。 体委猴精,一看喻明希那架势,心道不好,赶紧在喻明希动手之前,一把给那男的锁喉带走了:“看屁,快去跟我干活。”捂住嘴把他拎走,还不忘回头跟喻明希告辞:“哥我们先走了,您忙您忙……” 一套连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喻哥限制在遵纪守法的框框里。 女子3000那边老师吹哨集合,言秋匆忙给他递了个眼神:“快去拿奖牌。” 是让他别冲动的意思。 上次对那个尾随男也是。没必要。 喻明希神色冷了下来,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女性,在面临来自异性的非实质性冒犯时,竟什么都不能做。 单项的颁奖速速了事,喻明希拿了牌子下来,女子3000米正开枪起跑,他随手把铜牌挂在游魂一般了无生气的胡翔伟脖子上,自个儿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观赛。 言秋状态确实不错,前两圈起步很稳,领先了大半的人。到第三圈速度降下来,言秋开始细味到血崩的感觉。 喻明希远远盯着她的神态变化,不禁跟着她一样皱起了眉头。 到第五圈,言秋喉咙干疼,有点使不上力了,只剩下机械的肌肉反应在控制自己的左右脚交替落地。她很累,但是向前面一看,只能那么五、六个人了,她的坚持已经让她领先了那么多人,她得坚持下去。 ……第六圈,为了省力,言秋也不抬头看第一名到哪了,就盯着眼前几米的距离,想着坚持几米,再几米,每一口呼吸都像刀刮着喉咙,但她觉得还能再跑几米。 好像有人在喊她,过重的心跳让她听不清楚。 ……就剩下不到一圈了,言秋视线有点点模糊了,好像又超过了一个人。她身上哪哪都不舒服,但没空理,只庆幸自己垫的是340mm的卫生巾。 终于,她听到有人跑过终点的哨声就在不远处响起。高昂、清脆的哨声。她好像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知道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哨声为她吹响,她到了! 有人立马跑来架住她,是陈春蕾,在急急说着:“没事吧没事吧?感觉怎么样?别停下再走走缓一下……秋秋还好吗?能说话吗?还是要喝点水?” 言秋看不清她,为了安抚她,点点头。 她还能走,但是眼前已经是一片麻麻的黑雾。 感觉到陈春蕾拧开矿泉水瓶盖,把瓶嘴贴到她嘴边。 “喝一点?” 言秋抖着手摸到瓶身,微微扶住,勉强喝了一小口。 可是,冰凉的水流入她干涸如荒漠的喉道,她不仅不被滋润,反而被刺伤般感到一阵尖锐的辛辣,胃里一股酸胀淤堵的气翻上来,她好像抽搐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弓下腰呕吐。 耳边一阵慌乱的叫声。 她吐得眼泪直流,发了热汗又发冷汗,浑身都湿透了。 好累…… “言秋,松手。” 她听到了熟悉的低沉微哑的嗓音,不同的是,如今听起来这么严肃,还有细细的颤抖。 她感觉到声音的主人把她的手强行掰开。她才发现自己一直下意识掐着自己的喉咙。 这最后一点力气被卸下,她整个人虚脱,再也站不住了。身边那人臂弯一收,稳稳地、郑重地接住了她。 手腕、胸口、眼皮子好像被陈春蕾摸了个遍。言秋费劲儿地说:“我有意识……” 身边嘈杂的声音在说:“医务室,送去医务室看看!” 言秋感觉自己腾空升起,肩膀和腿弯被坚实地托住,她没有惊惧感,手缓缓搭在他肩上。 他对陈春蕾说:“班长,我那个外套,帮拿一下。” 陈春蕾意会,把喻明希宽大的校服外套盖到言秋的腿上。 他低声说:“谢谢。” 他的胸腔在震动,离她那么近,那是他很脆弱的地方。言秋下意识凑近了点。 他在大步走动,但是一点没颠到她。 言秋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视线恢复清晰。 他近在咫尺的坚硬的下巴上,有看起来麻麻的胡渣。 原来要这么近才看得见啊。 但其实,人与人之间不应该这么近的。 但是,现在,她好累哦。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每当 口腔含糖,视线及…… “生理期不要参加剧烈运动。”校医给言秋做完基本的检查和问询,推了推眼镜,冷淡地说。 言秋半躺在小床上,低声说:“知道了。” 她吐完之后,已经慢慢缓过来了。 校医看她状态恢复了,就用最简单的处理生理痛的方式,冲了杯冲剂给她。 “喝完再休息一会儿,观察半小时,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去了。”说罢,问向喻明希,“同学,你在这陪?” “嗯。” 碍于是异性陪同,校医没拉帘子,嘱咐完就自个儿回外头办公桌坐着了,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就你厉害。”等言秋喝完冲剂,喻明希马上凶巴巴道。 言秋问:“有多厉害?我是第几名?” 这是重点么?! 喻明希气不打一处来。可人家有气无力、声音软软。 “第三。”他近来密集地学习忍耐。 “哦……那确实,还是挺厉害的。”言秋垂眸笑了笑,手上不自觉在拨弄男装校服外套的拉链。刚才校医给她盖了被子保暖,喻明希的外套被搭在被子上面。这会儿不太难受了,脑子得空琢磨它。 很干净——他很少穿。 有点洗衣粉的香味——新近洗过的。 他是哪一天开始,每天都带外套的?明明都不穿。 “拿个名次就那么重要?能让你不顾身体?”喻明希忍无可忍。 想起来了……好像,是从他在足球场摔跤过后,她在教室里给他擦药,因为觉得他像只小兽而莫名起了鸡皮疙瘩,她告诉他是因为有点冷。 “就是肌肉记忆,腿自己要跑,不是故意的。”言秋轻轻地看着他,声音也轻轻的。 “……”喻明希拿她没办法,凶不起来了,只能低声地抱怨,“看到你状态不对,叫你别跑了,你都不听。” 他是在认真地担忧。 “真没听见。” 这话的尾音飘飘的,是有点撒娇的意味了。 言秋很快意识到这点,也很快发现,自己的脸发烫了。 两个人蓦地都顿住了。 喻明希觉得心口麻麻的,看到小姑娘白净细腻的皮肤渐渐有了健康的潮红,耳后根、下巴泛起了粉色的光泽。 特别……想碰一碰。 想得有点呼吸困难。 “秋!”陈春蕾底气十足的呼喊“啵”地扎破了无形膨胀的气球,言秋和喻明希都暗自松了口气。 “怎么样啦,没事吧?你的牌牌我帮你拿了,血崩还跑第三名,太牛了!”她忙完运动会的事情,就马不停蹄地带着言秋的长跑铜牌看探望。 “对啊,您和喻哥都是第三名,厉害得巧!” “巧得厉害!” 在陈春蕾身后,体委、韦君君还有胡翔伟不紧不慢地来到。不过,相对于陈春蕾纯纯的关心,其他几人则是明晃晃的八卦心切。 言秋这才正式回过味来——刚才,喻明希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她,跑了大半个学校。 她不禁去瞟他表情。只见那家伙把头一偏,留给她一个愉快勾起的嘴角。转眼又是其他人心知肚明的迷之微笑。 整个治疗室里,只有言秋笑不出来。 她有点头皮发麻。 她怎么会,这么在乎他的反应。 * 言秋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敏感期。 简单地说,她的注意力变得容易被分散了。为此,她十分焦虑。 从前不是没有这些充满好奇的目光,人们天然喜欢探询他人的情感涌动、关系变迁,但是别人的关注和想法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就不能泰然处之了呢? 天知道,上次期中考言秋没了班里第一,喻明希竟也不再是最后一名。排名表在校运会后不知被谁又细细盘了一遍,经过“公主抱”事件的铺垫,八卦群众立即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什么叫,这就是啊! 而且,都当场“公主抱”了耶!便是以往再碍于喻明希旧时的威名,这会儿也不碍了,除了杨光这样绝对沉浸学习的和极度内向的同学,言秋每次和班里谁打照面,都会收获对方淳朴而意味深长的“嘿嘿……” 而关于“第一名”的“妇唱夫随”言论,也委婉地传入了言秋耳朵里。在一开始被这说辞冲击得五雷轰顶之后,言秋居然在想,为什么。 这家伙竟然在考试的时候做题了?而且她抽空看了眼他的总分,快四百了,这可不止是瞎做的几题。 他这全然不听课的状态,能裸考出这个成绩。 这实则有些可怕。 但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以前不写,为什么现在写了啊。 余光里,他抱着手,脑袋挨着窗在睡觉。言秋小心地呼吸,小心地偏了一点点头。 先是看到了他笔帽盖得好好的笔随意地躺在干净的书本上。他就一支笔,是她借来用过的那支,可以看到里头笔芯的墨水线比上回降了不少。 然后,就是虚虚贴着桌沿的,他抱着的双臂。不足十五度的气温,他就一件深色的长袖单衣,还要撸袖子,把小臂露出来。交叠、精练的线条煞是好看,如果延伸至大臂,那里的肌肉形状则是要更加饱满一些,而且因为他长期穿短袖,那里会有一节肤色分界线……明明已经遮住了,她还记得这么清楚。 上着课呢,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阖着眼,不知做了几轮春秋大梦,全然不受纪律和他人眼光的约束,从来恣意。而换位置的时候,言秋考虑到他喜欢靠墙睡,特意把靠边位留给他。她自然而然就想成全他的恣意。 他的侧脸有着雕琢磋磨过的锋利。这个形容不仅指他的轮廓,还有给人的感受。望一眼,心上就能被划出深刻的印记。 口腔含糖,视线及他,都是要被黏住一下的。 而时间在流逝。 老师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同学们注意一下,这个题很典型……” 言秋惊醒,立即转正看黑板,她暗暗握拳,指甲陷进掌心,有点痛,她警告自己,形势严峻,专心学习,禁止胡思乱想,禁止! 而旁边,喻明希搭在臂上的手指也在悄然使劲儿掐自己,他在制止自己差点跳起来的嘴角。他本来也没睡深,又对她的视线极度敏感,她看过来,他也就醒了,可不敢睁眼,每一秒都既享受又心惊肉跳。 装睡这么一会儿,心率快赶得上搏击。 上次这么睡也睡不下去,是在期中考的时候。那会儿他的笔刚经她的手不久,开考之后整张桌子就几张卷子和这支笔摆着,他一趴台,就碰着这支笔,一碰着,就想着她那天拧开笔芯,往里吹气。 这哪里还睡得住,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为了肃清脑袋,他硬生生逼自己做了每一张卷子。不然怎么办,也不能扔了这笔…… 未料考这点分数出来,还能让她惊讶地关注于他。那他学习一下,考试时候认真一点,也不是不行。 好吧,不是“不是不行”,是他乐意之至。 当然,人不会只遇到使其乐意之事。 当喻明希发现,言秋对他的态度又回归到爱答不理,懒得多看,说三句话只回一句,外卖不要、宵夜不吃,连给她酸奶都拒了,他的心情又差了。 她一言不发,只消看他或不看他,他就自己坐着过山车冲高又坠落。 既然不想看他,那一开始就别看啊。 耍着谁好玩呢。 “爱喝不喝。”他冷硬起来,不再跟她说话。 那一刻,言秋心里有些发酸。她的身体本能地对现况感到不大舒服,但她强迫自己关闭感受。 她不能再让他像一个黑洞吸食她的注意力。 她不允许自己遇到路旁的美景,就驻足不前。她要去的地方还很远。 晚自习放学,言秋没有跟麦以莎、宁馨一块儿回去,她在教室自习到教学区停电,这是她对自己今日走神太久的惩罚。 教室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她摸黑找到手机开机、打电筒,收拾书包,锁门离开。 自习“钉子户”不止她一个,校警大叔在楼下甩着手电筒光柱在催促,教学楼倒豆子一样最终倒出来七、八个亮着手机的人。都不是一个班的,谁也认不出谁,但能推想,大家都有着一张眉头沉重、压抑的、不甘的脸。其中多是住宿生,出了教学楼就往宿舍那边走去了,一般外宿生是不会逗留这么久的。 跟着言秋一块儿出校门的只剩一个男生,他要坐的公交车刚好到站,他小跑着上车了。 言秋一个人等在站牌边上。 学校门口鲜有这么冷清萧索的时候,或者说,言秋没试过自己留到这么晚。路灯发黄,夜深风寒,连只飞虫也没有,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藉着冷风把尾气甩到言秋脸上。 她屏息,吐气,在想,她好像因为那个人,做了不太正确的决定。 看了看时间,她估计自己刚错过了前一班车,下一班应该就是末班车了,少说还得等上十分钟。她索性坐下,拿保温杯出来喝了口水,开始背古文。 远方传来改装摩托车发动机突突突的轰响,言秋没在意。晚上车少了,飞摩托的青年喜欢这个时候出动。 可那轰响声随着距离的缩短,变小了,又多了两个青年夹着本地口音的嬉笑。言秋警惕地坐直,余光观察着。 但他们速度不慢,小心地略过言秋身边,坐后头那男人歪腰伸手,捞走了言秋放在一旁的保温瓶。 惊怒的火焰从言秋嗓子眼升到头顶,她一下子站起来。 俩青年很得意,车子溜出去几米慢悠悠停下。 “过来拿嘛,小妹妹。” 言秋紧绷地定住。 最近天气转冷,那个水瓶,是父亲进货的时候特地给她拿的,差不多要一百块。 俩青年调戏一下小姑娘很开心,继续笑嘿嘿:“哥哥不骗你,过来啊,还给你。” 言秋不看他们了,无法掌控风险,只能咬牙吃下闷亏。她拎起书包,打算去学校门卫亭那儿等。 却在转身的一刻听到呼啸的风声,接着是击打的闷响、痛呼、人、车倒地的震动。 言秋的心疯狂地跳起来。 在回头确认是他的一瞬间,可乐从天灵盖浇灌全身,怒火熄了,只剩失控的心脏在咚咚,咚咚。 又一次。 每当她遇上自己难以应付的情况,他都在,他都用最直接爽快的方式在帮助她。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你让不让 他们体力悬殊…… 在绝对悬殊的武力值面前,开摩托的小青年嘻嘻不出来了,歪着脸骂骂咧咧突突突地发动车子走了。 言秋本来崭新的保温杯咕噜噜滚回路牙子边,满是尘土。 喻明希回身,躬身,将言秋的保温杯拾起,用手拍了拍灰尘,觉得不够,又用手肘处的袖子褶擦一遍。他还是觉得不够。 言秋从心脏巨震中回神,想问他怎么还在。 只见他皱眉沉吟,留下一句“你等等”,就向着天桥大步跑去。 言秋不解。 而他跑出几步,又调头回到她面前。 “你还是一起过来。” 他跟她说话的时候,会迁就她的身高而低头,因而眼里的情绪向她敞开。 严肃的、不安心的。 言秋想,公车没有十分钟就要到了。 她说:“哦。” 两人一起过天桥,言秋本来落后一步,喻明希偏头瞧着,自己便慢了点,变成隔着一步并行。 他自然不想隔这一步。 然而。 他不想忍耐,但还是继续忍耐。她想保持距离,却每每失了距离。 天桥对面有一家便利店开到很晚,喻明希让言秋在门口等一下。 他很快进去又出来。 他买了一瓶纯净水。 言秋的保温杯还在他手上。他来到绿化带旁,单手拧开瓶盖,伸到植物上方,倾瓶倒水冲洗保温杯。 言秋跟着过来,没说话,喻明希知道她在看自己,低声解释:“他们腌臜。” 说完,言秋也没说话。 喻明希闷头,把杯身转着圈冲了个遍,把尘泥和可能存在的汗液都给刷刷冲掉。 言秋还是没说话。 喻明希停手,抬头看她。 这次是期待未被满足的一点儿不悦和委屈。 他盯着她,一定想要等到点什么。 点点笑意在言秋脸上荡开,他如愿以偿等到她开口。 她颇为赞赏地说:“‘腌臜’你读对了,这属于语文考试会出的题,说明你的成绩还有机会提升。” “……”喻明希扭过头不看她了。 就知道,不该瞎期待。 言秋静静笑开,从他手中拿过剩下那小半瓶水。喻明希立马又回头。 言秋说:“伸手。” 他伸手。 言秋倒水给他洗手。 言秋说:“抬脚。” 他抬脚。 言秋小心地冲了冲他鞋底。 一瓶水利用干净。 言秋说:“好了,都洗干净了。” 本来只是想要一句“谢谢”什么的,这会儿又超出期待了。 喻明希别过脸去,控制自己。 别笑,喻明希,别笑得这么没出息。 言秋没空看他。 安静得只有风的夜,跟他这么待着一会儿,匡匡的心跳声又要冒出来了。 怎么回事啊,言秋,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卖店里飘出烤肠油润的香味儿,言秋心想回去建议父亲也弄个烤肠机。 “你等下。”换她跟喻明希说这话。 然后喻明希就看她买了两根烤肠出来,分一根给他。 “呐,请你吃宵夜。” 喻明希接了。 言秋背过身去,把书包边的侧袋转过来:“帮我把水杯塞回去吧,谢谢。” 喻明希有种奇异的感受。他的家庭背景和经历,让他的见闻胜过许多同龄人。人性逐利,多数人在获利后不会主动想着去回报,而是理所应当地想索要更多,如果要回报,其间也夹着试探、计算和博弈。哪有像她这样的,直接、坦然。 她令他感到与人相处可以是简单的事。 喻明希照她所说,把保温瓶给她放回去了,又觉得她书包看起来也太重了,想帮她拿。 这时,言秋拿手肘戳了戳他。 “你看那辆是吗?” 她指着远远开过来的一辆绿色公交车。 她没说数字,但他当然知道她要坐哪一路车。 他视力很好,仔细一看就看清楚了。 “是。” 话音刚落,言秋已经冲出去过天桥了,一手抓著书包背带,一手捏着烤肠,都稳稳当当的。 喻明希失笑。 他可不止知道“腌臜”,还知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没意外,就算起步迟,喻明希也跟着言秋前后脚上了这趟末班车。 除去他们,车上就三位乘客,言秋随便找了个后门附近的位置坐下。 喻明希在她之后,想起那次,她故意没和他坐一块儿。所以他站了片刻,在想,这次要不要、能不能坐她身边。 言秋不知道他站着做什么,于是瞟了他一眼。 想要赢,就不能被对手猜到下一步。喻明希将这话奉为圭臬。 可是,她不是敌人,他又为什么要论胜负? 就让她知晓,就让她看穿。何妨? 高大的少年在言秋身畔坐下,那与她差异巨大的体型把她出去的路都堵满。这是一个即将成年的、极具力量感的男性,他们体力悬殊,他包藏风险,她应当警惕,尽量远离。 然而她感到安全,她舒服地靠在椅背。 一整天的端坐学习和精神自我鞭笞使她疲惫。 刚才又经历了遇到混混的紧张和他突然出现的安心,言秋在紧绷之后松懈开来。 她的灵魂好像飘了出去,在高处,正直地审视着自己和喻明希。 他们吃着一样的烤肠,在相同的年纪,对彼此有一点欣赏和关心,偶尔聊天,经常拌嘴……总的来说,他们不讨厌、不,应该说,他们乐意和对方相处。 一块五一根的烤肠几口就吃完,喻明希的竹签等在手里,等着言秋也吃完了,他一并拿去扔进垃圾桶。 他站起身,迈一步,伸手,就投进去了。他像一张大网一样,给人一种原始的安全感,看他意愿,也可能是原始的侵略感。 这种时候,言秋就会觉得这是一个成熟的男性了。 喻明希坐回来,转头问言秋:“以后还不跟我说话,不跟我吃饭,不跟我玩吗。” 不太是疑问句,更像干巴巴的警告。 言秋马上收回刚才觉得他成熟的想法。 进入拌嘴状态,嘴比脑子快,言秋问他:“你是说怎么个玩法?” 喻明希怔住,耳朵霎时蒸熟了似的烂红。 司机没赶上绿灯,爆着粗口一个急刹车。言秋被甩醒了,察觉这语义的暧昧,急道:“你别乱想。” “我想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想。”喻明希眼睛看去别处,“我就是想说,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有时和别人待在一起也不安全,你们都跟软柿子似的,得我在。” 言秋好像听明白了:“你是说,你在才能保护我?” 喻明希抬眉:“不然呢。” 言秋不大赞同:“即便真的如此,你也不会一直在。而被保护不是、也不应该是我所追求的。人得在成长的过程越来越学会保护自己,这是独立成人的一部分。也许你会觉得我面对一些挑衅和危险的时候,跟你的反应很不一样,但这是我从自身的情况出发,权衡之下所做的决定。虽然不爽快,但至少有用,没有给我带来更坏的后果……” 不知不觉就说得有点多,她在和人交流的时候,很少会发表大段独白,她适时停下了。 喻明希侧着头,在听,好像也在想,见言秋好像没有要继续说的样子,他转过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我不能一直在?”他问。 言秋的心又蹦起来。 这是什么问题啊…… “没有人会一直在。”她说。 “那我想一直在。” “想也不可能一直都在,人总是单独的个体……”言秋试图客观地说理。 “那你让不让?” 别扭的人,坚定起来直白得吓人。 言秋梗住。 “喻明希。” 喻明希讨厌自己的名字,但被她这样软声叫着,他有如过电。 他视线里的热度让言秋没什么底气:“可能听起来很老生常谈,但是,现阶段我必须专注学习,没办法想别的。” “知道,赶路是吧,不会停留是吧。” 言秋插科打诨:“你确实有点记仇的。” “言秋。” 别人喊她名字时,多爱拖长尾音,带很多情感色彩,亲昵、严肃、语重心长。但这个一向说话都要懒散拖沓的人,叫她名字却叫得干脆利落,是玉石相击的好听。 “如果我也赶路呢,我也不停,能不能一块儿走?”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扑热? 言秋恍若遭雷劈…… 公车在他问出那个问题后到站。 言秋未曾想自己会给出神来一笔的回答。 “这个问题我还不能回答你,你过段时间还想问的话,再问。” 结果,两个人都失眠了。 喻明希没有得到回答,自然心有忐忑。刚人家自己一溜烟下车了,把他自己留在车上。这个车又不到珈湖别墅区,喻明希挑了个还算顺路的站下车,夜跑回去。 回到那房子时快十二点了,按他这几个月的作息,挺晚。 琴咏不知发什么疯,在监控看到他进入院子后,把电子锁反锁了。 喻明希打不开门,就不打算开门了。正好一路跑回来的,都不用热身,踩上门廊底下的石墩,一蹬跃起,足够优势的身长让他轻易就抓到二楼阳台的栏杆,再攀上去、进屋,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只是引发了屋子的防盗警报,惊动了安保和物业经理,琴咏手忙脚乱处理不来,打了几个电话才把警报消除了。等人走了,琴咏去喻明希房门口,换着法子咒骂。 喻明希满心春风涌动,没兴趣管她。 琴咏骂累了,走了。 没了吵闹声,喻明希心里又有虫子爬,有水在晃,有种子在破土,有藤蔓疯长。他静不了一点。 一点了。 言秋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 她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知道很多的“必须”和“应该”。 但是,“不该”一定是不该吗? 手机屏幕亮了亮,有新信息提示。 言秋不自觉屏息,就像很平常地、没什么期待地、不紧不慢地点开查看。 然后她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小小声、又无法压抑地“呜——”。 屏幕亮着,对话框里,人一说:睡不着。 言秋把被子都抱成一条了。 不知道回复什么,又不大舍得不回,言秋从团作一堆的被子枕头中抬起头,单一的白色光源的照射让她眼睛异常透亮。 又多了一条信息。 人一:过段时间是过多久?我现在就想再问。 啊…… 言秋把自己塞进被子堆里。 啊! 好开心啊! 喻明希等了几分钟不见回,以为她已经睡了,正准备起身去打一下电脑游戏,或者打一下沙袋,就见一条新信息弹出来了。 YQ: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现在。 啊…… 喻明希一下子倒回床上。 啊! 这人怎么能这么敷衍! 人一: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YQ:就是不知道。 YQ:那你别问了。 人一:可是,睡不着。 言秋手掌压在心口,脑子里冒出了furry这个单词,知觉也像是摸到了毛茸茸、暖呼呼的物体一般。 不多时,喻明希收到了言秋发过来的一段……英语听力音频和原文。 老实说,她确实具有令他躁动的天赋,也掌握扑灭躁动的方法。 YQ:我打算听着这个音频睡。 等等……她的意思是,她也睡不着? 因为他? 喻明希伸手一抓,捞起枕头压在额头上,手用力搭在枕头上,好像有什么难以扑灭的东西在脑袋里冒出来。 刚才爬楼时小臂添了一道擦伤,但他感觉不到了。 人一:好。 打开那个音频之前,喻明希给言秋改了备注。 Paracetamol. 对乙酰氨基酚,常见的解热镇痛药,又名,扑热息痛。 * 遍地金黄的银杏落叶把夏城渐渐带进了冬天。 人们换上厚厚的冬装。夏城处在尴尬的纬度,没有暖气,教学楼也没有装空调,夏热冬寒。为了抵御极具穿透伤害的湿冷寒风,教室长期门窗紧闭,强行闷出勉强保暖的温室气体。高二氧化碳低含氧量的空气使人昏昏欲睡。 言秋最近不喝酸奶了,改喝雀巢咖啡提神。咖啡一瓶要五块钱,比酸奶贵不少,好在不会因为温度的变化影响口感。一小瓶言秋慢慢喝一天,将将够用。 咖啡特殊的香气浓郁持久,喻明希不用喝,光闻着,想到是沾在她唇边的气味,他就能醒一整天。 事实上,这个所谓的“过段时间”的时间,没有喻明希想像中难熬。 他从未认为自己的品性里有“言出必践”这一项。但他开始真正地学习,为了那句未被应承的“一块儿走”的询问。他不愿意被言秋定义为停滞在原地的景物,他能跑能跳,她要去多远,他都能跟上。 不过,他从初中开始就没怎么听过课是事实,不要“第一名”不难,可真要望他的第一名项背,绝非一日之功。 过去轻看的知识,当他真正投身其中,便重塑了认知。他虽有资本,但也的确过于傲慢。 开学不过三个月,喻明希感到自己正在开启一段不同于以往的、好像不那么无趣的、一点也不糟糕的、全新的人生。 坐在后头的韦君君日日观察,眼见两人之间的粉红泡泡愈发绵密均匀,她预感自己的画作很快要开启新的篇章,她动力满满,一边期待猛猛肝,一边翻阅着之前的成果细细回味。 “你看的是啥?”过道隔壁的胡翔伟探头探脑,充满好奇。 韦君君一缩,把本子收好,警惕地瞟他:“没什么。” 胡翔伟裹紧棉衣,暗自伤神,不知粉红泡泡什么时候才能飘到他这儿。 等待着,等待着,粉红泡泡没出现,但是,天空飘下了星星点点的小雪,这一年就要到尾声。 按照春节的时间,一月中旬就要放寒假,学校便不在12月安排月考,1月上旬就是期考,谅这些小崽子也不敢在元旦假期松懈。 一中惯例,大办元旦晚会和游园活动。 言秋和陈春蕾在新朝晚会上表现优异,组委会邀请她们在元旦晚会再次出演,俩女孩儿对视一眼,笑开。 何乐不为? 31号开始放假,元旦活动在30号晚举办。全校投入晚会的准备,上午上完课之后就是自由时间。 陈春蕾想出去外面的理发店洗个头,让发型师帮吹个造型,邀请言秋一起。言秋一路学生头,没去过这种当时看来比较时尚的美发店,有点儿犹豫。 陈春蕾凑近,小声问她:“怎么了,不想去吗?” 言秋想了想,问:“会很贵吗?” 陈春蕾更小声了:“洗吹一般是二十左右,但是今天有可能会涨价到三十左右。” 不算夸张。言秋点头应了。她看陈春蕾舒了口气,问她:“你紧张了?” 陈春蕾一愣,实话说:“怕你嫌贵,怕你觉得我乱花钱。” 言秋说:“那应该是我紧张,因为会怕你嫌我穷。” 陈春蕾哈哈笑,说:“你现在开朗好多。” 言秋不出声,温温然笑着看她。 陈春蕾肯定有后话,靠近言秋耳边说:“我觉得你遇到让你开心的人了。” 说完,两人都快速瞟了瞟坐言秋旁边那人。 那人不太开心,眉眼阴沉,在跟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作斗争,而且属于自负型选手,就爱自己琢磨,绝不开口问人。 言秋告诉陈春蕾:“你也是让我开心的人。” 陈春蕾睁大眼睛,脸刷地红了:“可怕!差点被你掰弯了!难怪!” 两人计划中午出去一起吃麻辣香锅,然后一起去洗头。但陈春蕾忘了之前跟室友约好今天去聚餐,两位室友都在咳嗽,吃不了辣,陈春蕾交涉了一轮,只得跑回来跟言秋道歉:“对不起啊秋,我忘了跟她们先约了。” 言秋不计较:“没事,你们去吃吧,我在食堂吃就好。那吃完了再联系?” “嗯嗯!谢谢秋宝,请你喝奶茶!” 最后一节课,老师也知道这些家伙玩心似箭,掐着时间,提前半分钟给他们下课。 其他班级的老师大概也有此默契。整栋楼同时响起桌椅拖动的声音,然后是辟里啪啦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地板和天花板一起震动。 高中生抢食,如斯恐怖。 早些时候刚跟陈春蕾相约出去,言秋就发信息跟麦以莎和宁馨汇报,她们都各自安排好了,言秋就不再麻烦她们变更计划,打算刷会儿选择题,避过高峰再自己去吃食堂。 正悠闲地转着笔,忽地手上一空。 言秋以眼神质疑抢笔贼。 抢笔贼帮她把笔放回笔袋,拉链拉好:“别写了,麻辣香锅去。” 他严肃拧眉一早上了,言秋以为他没听到呢。 一下没回答,这不,他那好看的黑眉又压眼了。 “不能跟我吃?” 言秋秒答:“吃。” 那家麻辣香锅常年生意红火,晚出来几分钟,言秋已经在心里思考plan b,不想今日麻辣香锅的隔壁店铺新店开张,黄焖鸡米饭买一送一,把好多在麻辣香锅排队的人吸引过去了。言秋和喻明希在门口才站两分钟,就等到一个小桌。 言秋扭头跟喻明希小声说:“我们真好运。” 喻明希在满堂辛香辣味里,嗅到了又苦又甜的咖啡。 言秋点菜高效,麻利捡满一菜篮,最后晃晃,走形式地问喻明希意见。 都是他俩常吃的品类,她都记着,喻明希没一点意见。言秋自顾自忙碌,喻明希在一旁杵着,看她,看到她下巴左侧有一粒小小的褐色的痣。 言秋埋单。 喻明希觉得很好。在哪里看到的,说,女生埋单就是有下一次的意思。 麻辣香锅要现做,两人在小桌对坐,干等。 言秋被他若有似无的视线看得心空空,因着自己有一些悬着的答覆没有给出,实则有点心虚。 她掏出刚才在教室被某人拦截的选择题集。笔在手中,人就安逸了。 学习大法好。 喻明希也知道学习大法管用,否则他是怎么等过“这段时间”的?空了这么会儿,就老想看她。这不是学习习惯还没养成,准备得不充分么。 她欺负人。 “哼。” 言秋听到对面幽幽的不满。 她联系场景,想出了个话题。 “对了。霍小凯呢?好久没见到他。”她想起有次喻明希说霍小凯老缠着他吃饭。 “我让他多跟同龄人玩。”喻明希老神在在的。 说得好像你比他大几岁似的。 言秋:“哦。” 没话了。 这就没话了?喻明希眼皮懒懒一抬。哦,学习,学习比他有意思。 哼。 可他两手空空,心浮气躁。 这躁动在眼见言秋吃辣把嘴巴吃得红通通,他立即去冰柜拿了两瓶豆奶也没使她平复多少,反而让唇部更润更艳之后达到顶峰。 想亲。 他两眼没处放。 好容易等吃完,喻明希出去就想找东西降温。 言秋说:“想吃老冰棍。” 喻明希心一突突。 这鬼一样的默契。 老冰棍好找,没走几步就买到了。 冰棍入口,冷风一吹,两人都爽快了。 言秋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找陈春蕾。” 哦,用完就丢。 喻明希问:“你什么时候回?” “弄好了就回。” 敷衍大师。 这时,两个身宽体胖的大哥路过。他们也是刚吃饱,一个摸着肚皮打饱嗝,另一个被寒风刺激到,哈了两回气,终于没憋住,狠狠甩着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言秋和喻明希一下子把冰棍塞进嘴里紧紧含住,咻地躲远了,闪电般同步。因为迈步尺寸不一,喻明希不轻不重地撞上在里侧的言秋。 他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 他大半的身侧贴上言秋。 本该心悸慌乱,然而两人一对视,都在对方脸上发现了跟自己一样的对大喷嚏的嫌弃。他们莫名笑起来,但嘴巴还得合着,为了保护冰棍不受污染,生生笑出了怪样。 忍不住了,两人同时别过头去。 动作太一致了,叫人感到又惊又妙。他们不禁又回头。 再一次同步。 怪表情更怪了。 要疯了,言秋腰都笑弯了。她忙捂住嘴,跑几步到垃圾桶边,迅速解决掉被口腔融化的冰棍。 真要比进食速度,喻明希是不会输的。言秋咽下最后一口,喻明希已经悠哉来到旁边,先她一步把小木棒丢垃圾桶里。 他如她一样,嘴唇被冰肿了,本就偏饱满的下唇看起来肉肉的。 啊…… 言秋恍若遭雷劈。 好想咬一口。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有什么意见 这哥该霸气…… 洗头吹头的时候,言秋无法克制地,一直想起刚才,他们身体相贴的片刻。 可能是十几秒? 她穿着厚厚的衣服,一件打底,一件薄衬衫,一件毛衣,一件棉衣。他呢,一件长袖单衣,一件不薄不厚的黑色运动外套。 隔着六件衣服呢,她还觉得感受到了他身体的热度。 发型师问了句什么,言秋没听清。 对方笑着又问了一遍:“小妹妹你想吹什么造型哦?” 言秋……不知道,直接问隔壁的陈春蕾:“吹什么样的造型?” 陈春蕾快速决断:“跟我一样,渣女大波浪。” 言秋笑。 最后出来的效果,确实很有女性魅力。言秋没试过这么成熟的感觉,但是还蛮喜欢的。陈春蕾也喜欢:“姐这该死的审美水平。” 她勾起言秋发尾的一个卷,侧头细嗅,很撩拨的样子:“宝贝儿,你得迷死他咯。” “他”,很容易对号入座。 言秋问:“真的吗?” “啊哈!”陈春蕾惊笑,“要动手了吗?!” 言秋说:“只是随口问问。” 陈春蕾不信:“其实你只要勾勾手指就行了。” “勾了,然后呢?”言秋不是只看眼前一步的人。 “然后啊……”陈春蕾勾着言秋的手走出美发店。两个17岁的女孩迎风而行,长长的卷发飞散开来,像两面威风的小旗子。 “然后我也不知道,我不会给你关于做不做的建议,但我想说,无论怎么选,我们都有应对结果的能力。” 言秋觉得这时候的陈春蕾有点发光,她真心实意地说:“很高兴认识你,班长。” 作为每年度规模最大的集体活动,各班除了少数参与晚会表演的,还有身负学生会、团委的公共工作任务的,还有负责本班跳蚤市场或食品摊位的以及致力于精彩地深度参与游园活动的……可以说是全民皆兵的程度。下午留在班里面的人不多,但叽叽喳喳手忙脚乱,热闹得很。 言秋她们就在教室趁乱化妆。里侧同桌位置空空,陈春蕾意外这人怎么没黏着。 言秋说:“被体委抓走了,说是趁着室内篮球馆空闲,高强度对抗局去了。” 陈春蕾:“哦,已经进化到详细汇报了,有二十四孝男友的潜质。” 言秋看天。 不知道自己还未上岗就已经被冠名二十四孝的喻教练直接打了两场球,狠狠把队员体能练空才被放归。 这时言秋她们已经化完妆,去晚会彩排候场了。 元旦晚会更注重节节升高的合家欢氛围,《阳关三叠》基调苍凉,表演顺序排在比较靠前。 顺利演出完,言秋和陈春蕾哆哆嗦嗦下台,她们飘逸的着装和站桩式表演实在扛不住冬夜的温度,就算回后台找到外套穿上,也觉得不够。有效的保温穿法需要紧密的打底为基础,而演出服四处漏风。她们打算速速回教室拿衣服换上。 “喂,唱得不错。”兵荒马乱中,一位眼镜男子出现,没什么表情地对陈春蕾说。 陈春蕾:“当蓝啦!” 眼镜男听出她声音打抖呢,反应很快,把自己的羽绒外套脱下来给她:“凑合一下,你们要回教室得走一段呢。” 哦,言秋认出来了,人是那个被拒绝过的场控哥。 陈春蕾不跟他客气,拿他外套披上了,再一把搂住言秋。 路上聊天,场控哥说今天负责“KTV路人王”这个版块,活动要等晚会结束才开始,这会儿场地弄好了,可以偷闲一阵子。 他俩聊得挺热络,言秋没怎么说话,正偷偷哆嗦。没办法,陈春蕾就这么点大,帮言秋也挡不住多少,风刮得勤,言秋就暖一阵抖一阵的。 “喂。”又一没礼貌的男子出没。 “不回信息?”他幽幽地诘问言秋,一边行云流水地脱下外套,把言秋从陈春蕾手上掰开,再把外套给她披上。 “还没来得及看手机。”言秋抬手把头发从衣领内勾出来。 喻明希对此回答不置可否。他手掌向上一翻,言秋就把琴包背带挂过去。 陈春蕾和场控哥对视一眼。场控哥莫名有点心虚地挠挠脖子,内心在学习那位旁若无人的高招。 多一个人同行,反而没人说话了。神奇魔术。 一向擅长场面把控的陈春蕾在细品四人组的微妙氛围,而言秋在细品男士运动外套残留的体温……中午确实是隔着六件衣服碰到了这个温度诶。 回到教学楼,陈春蕾主动把外套还给场控哥。 场控哥不场控的时候还是温和有礼的,跟他们告别:“那我先回去忙了,你们待会儿有空了过来我们KTV玩啊。你唱得好。”最后这句是专门看着陈春蕾说的。 陈春蕾笑哈哈跟他挥手。 三人目送场控哥三秒。 陈春蕾收了笑,问喻明希:“你不走吗,我们要换衣服诶。” 言秋惊觉自己霸占着别人的外套,马上就要脱,喻明希给她按着。 “穿着。把琴给你拿上去我再走。” 陈春蕾啧啧。这哥该霸气的时候是没露过怯,也确实点到为止,放好琴没再黏糊,潇洒走人。言秋把外套还给他,他立时穿上,又不是那个执着于短袖单衣的孤勇者了。 想起上回他拿琴甩琴那样儿,陈春蕾不得不点评:“爱让人成长。” 言秋没白受着,问陈春蕾:“你不是说拒绝了那个场控的男生?” “呀!”陈春蕾娇嗔,“有时候人脑子被雷劈了,也是会转变想法的。” “……” 原来,真的是像被雷劈的感觉么? 俩女孩儿懒得跑去卫生间换衣服,就关了灯,轮流展臂把外套支得大大的,帮对方挡住教室摄像头的方向,就这样把衣服换好。 这会儿得空看手机了,她们各自和约定今晚一起玩的朋友们联络。 和宁馨、麦以莎约好待会儿的碰头地点,言秋翻开喻明希的聊天框给他发信息。 YQ:我待会儿要和朋友一起哦。 人一:知道了,说过了,我不会烦你,行了吧。 还挺凶。言秋试图在收藏夹里挑选一个可爱、欣慰又不失憨厚的表情包,还没选出来,人家就自己下了台阶。 人一:什么时候走? YQ:可能十二点左右。 一中住宿生数量占大头,不用考虑半夜的交通问题的情况下,精力满满的少年人是很乐意嗨通宵的。当然,负责管理的老师可不愿意跟着他们熬鹰,最迟一点钟就要清场。所以,零点跨年之后,元旦庆典的高潮就渐渐落下帷幕。 而外宿生要乘坐公共交通回家的,就要赶在末班车之前离开。每年元旦,夏城的公交系统都会延长运营时间,言秋乘坐的那趟车是到十二点半。 人一:末班车是十二点半吧,赶得上就行。要走提前一点跟我说。 言秋心里有小小的震动。每一条线路的公交车运营时间都不尽相同,而他清楚她要坐的那趟车的时间表。 YQ:好。 她发了个可爱的小熊表情包。棕色的胖乎乎的眯眯眼小熊在点头。 人一:。 YQ:? 人一:这就是你喜欢的表情包? 言秋之前从来没有给他发过原始黄脸之外的表情包,喻明希不知道她喜欢的是这种类型。肤色、体型、精致度都跟她本人大相迳庭啊…… Paracetamol:有什么意见。 人一:没有。 Paracetamol:。 人一:。 Paracetamol:。 人一:。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轰鸣 她的长发飞扬像一…… 神秘的句号对话持续了几个回合,最后以Paracetamol不再回复画上了句号。 喻明希估摸着,她和自己的小姐妹碰头了。能想像出来,她远远见着她们就会笑起来,今天化了妆,肯定笑得更漂亮,肯定会有一些男的忍不住欣赏地看向她。但她不会管,她眼里只有她在乎的人。 她会和好朋友们亲密地贴在一起,分享同一份食物;她们会兴致勃勃地参与不用排队太久的小游戏,拿到奖品会开怀大笑;她们会在不同场景打卡留念,路上会碰到其他熟人,大抵也会招揽过来一起摆各种造型合影……她不一定话多,但一定是群体里不可或缺的一个,她会浅浅笑着,聆听、回应。 光是想着,就会觉得她柔和、明媚,像春光。然后,她会给他发信息,叫他一起回家。 校道上张灯结彩、熙熙攘攘、热闹腾腾,远离人烟的小竹林仍是幽暗,唯有老旧的亭子里发散着幽微的光,游戏的打斗音效跟远处的快乐喧嚷交相呼应。 喻明希仍旧不喜欢热闹,他习惯做一个离群索居的异类。不过,如今心里不再充满需要发泄的空旷和鼓噪,他可以平和地等待,因为前方有他的心向往之。 言秋和小伙伴们在游园项目里混了一圈,统共收获了两根棒棒糖、三个便签本和五支笔。然后收到陈春蕾信息,言秋拉着人过去KTV那边给她助威、拍照。后面夜市一条街和跳蚤市场热闹起来,她们又跟着人群涌进去。 言秋在跳蚤市场遇到了努力叫卖的霍小凯,他们班的摊位上多是各式各样的娃娃,显然是霍小凯公器私用了。 霍小凯看到言秋,一阵猛夸。对于这些货品,他们心知肚明,他就不跟言秋推销了,寒暄完了问:“我哥呢?没跟您一起啊?” 言秋有点心虚:“我以为你会跟他一起。” 霍小凯说:“他不让啊!” “哦……”言秋应付过去,心想刚才遇到体委他们,也没见那人,不知道跑哪去了,说了晚上一块儿走,也不该去校外了吧…… 隔壁摊位的一份贴纸吸引了言秋的注意力,那是一个绿色的爆炸头的形象,眼睛半吊着,挺凶的。 言秋蹲下看看,问摊主价格。 摊主没想到有人看上这充数的丑玩意,兴奋道:“八块!” 嗯……宰猪是一中的元旦摆摊的一大特色。 言秋和摊主一阵对视,对方先软下来:“小姐姐这么漂亮,你喜欢的话,五块钱拿去。” 言秋说:“三块。” 摊主:“呃……” 言秋站起来,准备走了。 摊主:“好吧好吧给你了……” 交易完成,两人进行了一些新年祝福的交换。 霍小凯在旁边看着:“哇小言学姐你买这么丑的东西还不如买我的……” 隔壁摊主:“呸呸同行勿进!” 言秋一行走人,宁馨说:“哎呀三块好像买贵了,应该说两块。” 麦以莎:“一块。” 言秋:“……” 一晃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五十,言秋和朋友们又回到KTV路人王边上听歌,这里越发热闹起来,待会儿近零点了,旁边的中心湖会有喷泉灯光表演陪伴他们跨年。 言秋在发信息。 YQ:你在哪? 对方很快回复。 人一:要走了? YQ:还没。 YQ:我们在KTV路人王这边等倒数。 他没回了,不知道在忙什么,言秋想算了,等差不多走的时候再叫他吧。 现在这位登上小舞台的男生选的是一首李圣杰的老歌,前奏响起,大家都觉得过于复古没什么兴趣,纷纷低头拿出手机。可他一开嗓,台下的观众又都纷纷抬头。十分磁性温柔的声音,成熟深情的唱腔,一下子迷住了好些女生。 麦以莎耳朵灵,听到前面窃窃低语好像在谈论那个男生,便钻过去一起听。 元旦庆典,欢乐无界,任何人加入无伤大雅的小八卦论坛都被欢迎。 很快她带着情报归来,说人是高三的学长,最近刚跟女朋友分手了,果然这下一听,每一嗓子全是感情。 “你那么爱她,为什么不把她留下,为什么不说心里话……” 言秋欣赏地望着舞台:“好好听……” 宁馨也在沉醉:“好听得我感觉人也挺帅的,虽然看不太清。” 只见伤情学长身着赭色衬衫和灰色棉服外套,身量中等,脸型偏瘦,总归是不难看的。 言秋和麦以莎安静地点点头。 一曲唱完,伤情学长在猛烈而持久的掌声中鞠躬离场。兼职的主持人上来报幕有请下一位了,观众还沉浸在刚才悦耳的歌声中,目光恋恋不舍地追随伤情学长。 人的确会因为才艺的表达而具有魅力。言秋也感觉没听够,炯炯有神地望着那个身影,头扭着,扭着,然后被挡住了。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宽大的手掌,带有一点点冰红茶的酸涩甜味。 “是不是天天看书把眼睛看坏了,看不到脸的吗,歪瓜裂枣也盯。” 啊,确实又酸又涩。 喻明希的歪瓜裂枣论引来周围人的不满,路人忿忿的小眼神飞过来要扎死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那眼神飞啊飞,发现还要往上再往上,呵,有点高哦,难道你的脸就……哇,好吧,说就说吧,天天看见自己这张脸,要觉得别人是歪瓜也是合理的。 这该死的颜控的世界。 麦以莎和宁馨跟喻大佛“嗨”了声,自觉挪开几步,在越来越拥挤的人群里努力给那俩创造一点点二人空间。 “你去哪玩了?”言秋问他。 喻明希不答反问:“我钢琴弹得不好吗?” “还不错啊。”只听过几分钟,言秋保守地回答。 “那你怎么没这样看我。” 自从摆明车马,他这些小心思也不藏着掖着了,言秋反而不好招架。 “你弹琴怎么知道我看没看你。” “看你现在脸上写着‘心虚’就知道了。” 言秋瞪他,大眼睛亮亮的,要看进他心里去。 喻明希好想碰碰她,怕逾矩,又难以按捺,索性手指一勾,挑起她一束发尾绕了一圈,又刷地松开,卷卷的发尾还在空中弹巴几下。 好挑衅的姿态。 言秋不满,脚尖往前一突突,踢他。 不痛不痒,喻明希没忍住,笑了。 言秋白眼。 “秋!”麦以莎刺破这无人之境的氛围,抓着言秋手臂把她拉走。 是中心湖那边亮了,五光十色的灯束照射中心的喷泉,九道喷泉交错升降、喷高、落下。散落的细细水雾把灯光散射出更多的颜色,光影交叠,色彩斑斓。喷泉在短暂的回落之后,“砰”地一同一飞冲天! 气氛猛然被拉高,围在周边的人群开始欢呼。 射灯在水幕中形成了字符—— “倒计时。” 人声鼎沸,大家笑着、快乐地尖叫着,跟着倒数。 “10、9、8……” 言秋跟朋友们也兴奋地跺脚。她感觉有人从后边走近她身侧,轻轻地贴着她的手臂,那人有熟悉的体温。 所有人都沉浸在快乐之中,新一年的来临让蓬勃的年轻人们满怀期待,他们正健壮,他们愿景远大。 “……3、2、1——” “啊——” “新年快乐!!!” 言秋悄悄抓着那人的袖子,晃了晃。 他们在熙攘的人群中相视,明灭的光在彼此脸上交错变幻,他们却看到了一种确信。 世界吵闹,他们无声地互诉,新年快乐。 * 然而这份快乐很容易被消磨,不到半小时后,言秋刚上公车就接到了言正丰的查岗电话。 “还没到家?这么晚了你怎么回?今天人多,我要到两点多才关门,怎么接你?” “公车今天延长运营,我已经上车啦,待会儿就到。” “不是说十二点就走了?玩过头了是不是?” “没有……倒数之后大家有点饿,吃了点东西再走的。” “唉,言秋,现在不是能放纵贪玩的时候,马上就要期考了……” 言秋抿着唇,默默听完言正丰严肃的告诫,心情也跟着沉重了点。 “挨骂了?”喻明希坐在旁边,帮拿着琴包。 “算是。”言秋靠向椅背。 “他们总是这么居高临下。” 言秋听出他语气中的厌恶,猜想他的家庭关系不尽人意。她不想反驳,也不想赞同,至少她的父亲算得上好父亲、好丈夫。 她沉默的时机微妙,喻明希坐直了些,问她:“你不高兴了?” 元旦假期的凌晨,公车上人不多不少,都是年轻人。有一些言秋他们的同龄人,刚参加完学校的庆祝活动,在回家的途中安静地刷手机或小声交谈。有一些显然比他们成熟,可能是附近学校的大学生,或者是刚工作的,打扮得讲究,正要奔赴下一场狂欢,兴奋热聊着,时不时放声大笑。 车厢里,只有言秋有点低落,只有喻明希有点紧张,似乎格格不入了。可为什么呢,她又没做错事,他也没说错话。 言秋摇摇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待会儿怎么回家?从我那回你家远么?” 多少次了,她终于问这个问题了。 或者说,她竟然关心他怎么回家了。 喻明希心里放烟花,面上很沉稳。 “走路能到。”当然不能告诉她其实是跑半小时。 “晚点也没事,我一男的没有安全隐患。”为了防止她找到理由拒绝他陪同。 言秋……倒是没担心那么多,只是随口一问,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点装装的腔调,不自觉轻哂。 她放松地挨着椅背,漂亮柔和的卷发拥着她的脸,显得那么小、那么精致一张。喻明希盯着她神态变化,忽地心跳漏拍,瞧出些媚感来。 他不得不想起了“过段时间”这回事。 又想问了。 他又勾起她一绺发尾,扯着玩。 言秋忽然瞥着他笑。 “……”喻明希这时觉得宁愿挨骂。 别这样看着他笑了,要么就别拒绝他。 “送你个东西。”言秋神神秘秘,在书包里找出一个本子,给他,“给你归纳的理综小技巧。我看你数学还不错,应该可以自己啃下来。理综就啰嗦点,你不爱问人的话,这个笔记不说万事,至少能做到‘百事不求人’。嗯……你也不要回礼,就当做是我对你给的修琴卡和红笔的回礼,希望能给你前进的道路上提供一点帮助。” 喻明希有点懵,首先看到了贴在封面的贴纸——一个绿色爆炸头。 “这个是?” “刚才跳蚤市场买的,你不觉得很像你吗。” 喻明希管不了她的揶揄,他还在处理她刚才那番话。什么叫“前进的道路”? 他直勾勾盯着言秋。 他叫她名字:“言秋。” 言秋的心提起来。 好巧不巧,公车到站,冰冷的机械女声清晰地报着站名。 “我到了。”言秋说着,边起身溜下车。 要笑不笑的,喻明希看她就是幸灾乐祸。 但是跑得快有什么用,琴还在他这。他大步跟着下了车。 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不作美,晴了一天,凌晨倒毫无预兆地飘起小雨来。 言秋一下车,自然也想到了自己的琴,一回头,连人带琴已经在她跟前。 “趁着雨小,快回去吧。” 难得喻明希没打算计较的样子,言秋肯定没意见。 两人快步离开了公交站,可没多走几米,雨势突然变大,喻明希第一反应是抬手挡在言秋头顶。 狂奔到前面关门商铺的屋檐下躲雨,莫名哈哈笑,停下来看到对方头发半湿的狼狈样子,两人都想起了刚认识那会儿,被混混追到市中心公园,他们躲在彼岸花丛,巧用水管后又被浇成落汤鸡。 已经过了四个月。 才过了四个月。 喻明希把外套脱下,盖到言秋头上,给她擦头发。言秋的琴和他自己的背包一并挂在他的左肩,不小的负重,但他很稳,站着的身体很定,给她擦头的手也轻。 言秋仰头望着他,他明明淋湿比她多,水珠顺着一绺一绺的湿发下滑,流经料峭英俊的面庞,滴进蕴藏热度的胸口,然后,会继续往更深处流。 言秋看到他喉结狠狠滚动。 喻明希停手了。他脑子打结了。 这个人,她知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眼神看他? 雨势似有回落,但还是不小,这个情况冒雨走是肯定要湿透的。 “我叫我爸爸拿两把伞过来?” 他的外套还盖在她头上,显得她有点可怜,像湿漉漉的漂亮小鹿。 “再等等?好像已经变小了。”他不太想走。 “那就再等等看。” 言秋把他外套取下来,挂在手上,自己翻包找出俩半包纸巾。她想,他这外套擦擦她这点程度还勉强能穿,擦了他的头可就不好穿了,这深冬大半夜,他总不能就穿件单衣回去,风一吹得成冰棍了。 她压着他肩膀,示意他再下一级台阶。 纸张吸水快,没多会儿言秋就把他头发擦干七八成。然后擦到脖子,隔着薄薄软软的纸巾,跟她直接摸他有什么区别。 言秋被他看得背脊发热。刚才摸他头发,就觉得有点扎手,现在擦脖子,又觉得温热、坚硬,直观地联想,就是感觉属于拧不断的脖子,像顽强的野兽,富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侵略感。 是的,侵略感。 还真按他说的,雨势渐渐收停了。 言秋按捺着跳到嗓子眼的心,故作自然地说:“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趁现在回去吧?” 喻明希还是那样笔直地盯着她,缓缓应了声:“嗯。” 他的外套挂在她手臂,她的琴挂在他肩膀。 互相交换回来。 “走了?”言秋说。 “嗯。” “那……拜拜。” 言秋向前下了一级台阶,而后手被拉住。男性略高于女性的体温自他的手心传来,言秋被固定在原地。 “现在问,还是期考完再问。” 言秋寒毛都起来了,她正在经历难以承受的惊心动魄。 她下意识就答:“期考完。” 喻明希放开手:“好,先回去吧。” “……拜拜。” “拜拜。” 言秋背着琴,转身向前走,走过沿街的商铺,拐进那个铺了沥青的路口上坡走两分钟就到家了。沥青路脚感比一般水泥路要绵,言秋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里,失重,失落。 好失落啊。 难道,要这么失落到期考吗…… 喻明希目送言秋拐上坡,意兴阑珊地到路边站了会儿,踢树叶,本来想夜跑回去,现在也不想了。 没意思。 放假,两天见不着。 衣服,今天披她身上两回,他现在感觉哪哪都是她的味道。 问都问了,怎么不问到底,为什么给她走了。 她明明是那样看着他的…… 喻明希倏地站直,迈开步子,越来越快地奔向那个路口,一边找出手机要发信息,却在听到坡上传来的奔跑的脚步声时硬生生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呼吸停止,血液凝结,他用力地盯着那个拐角的方向—— 背着琴的小小的女孩子,她的长发飞扬像一面旗子,正一往无前地向他跑来。 她见到他在,一笑起来,千万簇花同时盛放。 坡面和人行道有落差,喻明希站在低处,张臂接住了又冲又跳直扑他怀里的女孩子。他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扶好甩起来的琴,顺着惯性转了半圈,站定,人和琴都安稳在他怀里。 “言秋。”他认真起来,爱叫她名字。 “是你扑过来的。”他提醒她。 “是。”言秋说得爽脆,笑颜明媚。 喻明希不放开她了:“那就说好了。” “说好了。” 言秋生疏地将双手搂上他脖子,喻明希低头迁就她的高度,双臂收束,便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拥抱。 两颗心贴着对方轰鸣。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一起自习 还说她只想学…… 确定恋爱的第一天。 言秋白天和宁馨、麦以莎去逛街、看电影,晚上跟父亲一起去姑妈家聚餐。 喻明希也说家里有事要忙,估计要弄到很晚。 人一:见不了面了。 逢年过节,这些人际琐事无法避免。言秋宽慰他。 YQ:明天可以见。 人一:超过24小时了。 YQ:……也不会超多少。 人一:你都不在意。 无端受到指控,言秋不惯着这个爱钻牛角尖的家伙。 Paracetamol问他:我的男朋友不到24小时就要跟我吵架了吗? 没想着哄,但效果远胜于哄。 喻明希脑瓜子发麻,这猝不及防的新称呼把他爽到了。 人一:不吵。 人一:女朋友。 轮到言秋起鸡皮疙瘩了。一旁的麦以莎马上发现言秋的不对劲,探头过来:“秋你在给谁发信息!都好久没抬头了。” 宁馨在试穿一件毛衣,从试衣间里出来,一看言秋要说不说不笑又笑的样子,心中有数:“有人脱单了。” 麦以莎:“啊哈!” 言秋:“昂。” “啊——”俩朋友小声尖叫着过来挠她,三个人在服饰店里叽叽喳喳笑成一团。 两个店员在一边插不进话,只能自个儿小声聊天。 “蛮羡慕这种友情的。” “学生时代真好啊,这班上得我都不会笑了……” “你在笑啊。” “只是职业素养。” “哎……” “哎……” * “一年没见,明希又长高了?都过了十……” “说不好是您开始萎缩了呢?” 年近六十的堂伯给喻明希一噎,嘴不咧了,笑不出也硬笑。 “明希越大越俊了,像你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哈哈。你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看别人的眼光挺正常,怎么给自己选男人就瞎了。” 表了不知几层的表姐到底年轻,脸上挂不住,但也只能咽下,拉着自己两百斤的老公走远了点。 他们这些旁亲多得仰仗喻江辉。 荣华富贵,折腰下跪。 喻明希叠着二郎腿,人歪在红木软椅里,百无聊赖地晃着手机。刚他问明天去哪,他的Paracetamol好一阵没回。 烦。 今日是喻氏家宴,说是喻明希的祖父母作主。 两位老人四十多才生下排行第六的喻江辉,如今年事已高,而喻江辉正如日中天,是家族的中流砥柱,父辈便是曾经创过辉煌,到现在也没了话语权,不过是作为吉祥物。 人到高处,自然有大把人甘愿俯首簇拥,配合他表演。 喻江辉在人群环绕之中,说得不多,微笑和沉默都令人紧张,每一个字都有人追捧。 祖父母在另一拨人的围绕下慢步来到宴厅,喻江辉马上迎过去,随之更多的人围过去,一同移动至中央的主桌。 而映着“喻氏家宴,辞旧迎新,阖家欢乐,万事如意”字样的幕布下方,有几个工作人员缓缓推出一架钢琴。同时,喻明希看见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的周助理向他走来。 无声一笑。 喻江辉当然也给他分配了角色。 “喻总请你上去弹奏几首。”周助说。 这时,手机对话框里出现了新的信息。 Paracetamol:明天要自习,一起去图书馆? 他有叫他“一起”的人。 喻明希站起来,比成熟稳妥的周助高出半个头:“行。” “还有一件事……” 周助少有欲言又止的时候,喻明希意会地看去他示意的方向。 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的年轻男人不近不远地跟在两位老人后面,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头低着,身高跟喻明希差不多,瘦得很,走起路来没什么起伏,像条伸长的蛇信子。 “行。”喻明希笑着又说了一次。实则也轮不到他说行不行。 但是,如果斗兽场内只能有一只野兽活到最后,一定是他。 周助微点头,他要传达的事都带到了。 “亲朋好友们!为了庆祝共同迎接新年的喜悦,我给大家弹几曲,助助兴。” 喻明希抬手呼和,瞬间就吸引了满堂的目光,他肆意地笑,姿态从容,一步一步走向舞台。 * 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二天,言秋早起失败。 昨天晚上没太睡好,早上七点闹钟响了,她睁眼,关了,想眨眨眼再起来,结果一眨,没睁开。 再次醒来已经快九点了。 惊坐起。 完蛋了,市图书馆常年人满为患,早些还好说,待会儿过去到都十点了。 言秋没有侥幸心理,懊恼地抓抓头发。 喻明希果然已经发了几条信息过来。 人一:早。 人一:人呢? 人一:没醒? 人一:真没醒? 言秋有气无力地打字。 YQ:醒了…… 人一:。 YQ:。 人一:图书馆还有位置吗。 不爱学习归不爱学习,他还挺会抓关键。 YQ:…… 最后是喻明希提供了解决方案,为免两人跑空一趟、“浪费第一名的宝贵时间”,他去网咖订了个包厢当自习室。 言秋问他多少钱,打算跟他平摊。 喻明希拒绝,说他本来就开了年卡。 而且。 人一:你要跟我算得这么清楚? Paracetamol:[小胖熊嘿嘿] “……”喻明希无语。这人不仅敷衍,还很憨。 喻明希订的地方不远,但是由于没有时间压力,言秋就磨蹭了会儿,十点多才到的。赛格网咖在珈湖附近一个住宅群的商业规划区里,这地段价高,环境自然也不错。 包厢号是16号,言秋进门,准备问前台方向。 “喂。” “……”说实话,言秋真的被吓了一跳。 喻明希拉一把椅子贴着门边的墙壁坐。店里的墙装了灰色的吸引墙布,他人也穿得灰突突的,简直融为一体,言秋根本没注意到。 喻明希乐了,起身先把椅子还给人家,两步过来跟张网似的把言秋罩住,手搭她肩上,推着她往里走。 言秋没好气:“你在那cos墙纸呢。” 喻明希直笑:“等你呢。” “等我干嘛,你都告诉我包厢了,我能找不到吗。”言秋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长得跟小孩似的,怕你遇到不良青年。” 虽然这里环境宽敞明亮,但抽烟、叫骂着打牌的青年随处可见,确实跟学校里温柔的环境大相迳庭。 言秋说:“我没满18,本来就是小孩……”不对,“你生日还比我小两天呢!” 来到16号包厢门口,喻明希勾着她肩膀,几乎把她揽着进去:“要不你去问问前台,我俩谁大?” 关上门。 言秋忽地有些紧张。 不知是不是跟“网吧”这个概念有关,她总觉得这会儿的喻明希比起之前多了些老成的感觉。原来他们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的,现在更像是他在掌握主动的节奏了。 还是说,男的在确定关系之后都会变了个人? 而且他们还在一个相对独立、狭小的私人空间里。 言秋警惕心启动。 “好学生没进过网吧吧?”喻明希帮她把背包卸下来。 “谁说的,小学的时候就跟别的同学偷偷去过,不过,是那种古早的小网吧,环境不太好。” 这里舒适多了,灯光是明黄的护眼光,一旁有置物架,木制电脑桌上摆着两瓶矿泉水、两台台式电脑和键盘,还有富余的空位,座位是包裹了软皮层的双人沙发。虽然地方不大,就够两个人转个身。 言秋正挨着沙发背,看喻明希给她放东西,一边脱外套。 她今天带出来的是一个浅灰绿色的帆布袋,书本杂物都堆里面,还挺重。喻明希掂了掂,小声咕哝:“带了多少书,这么重。还真是打算学习一整天。” 言秋堂堂正正:“对啊,我说了今天要自习啊。” “对啊对啊。”喻明希学她说话,又不住轻笑,“那还特意挑了一身衣服。” 言秋平日里在学校都是棉服加校裤,偶尔休闲装也就是牛仔裤配件有点风格的外套,今天嘛……白色的花边领衬衫搭修身的灰色针织开衫,裤子是深色的灯芯绒阔腿裤,显得人腰线很高。脚上是双带点跟的黑色小皮鞋,外套是米色的收腰呢子衣。 每一项都用了心思的。 言秋一噎,脸有点憋红了。 她都没穿裙子,还这么明显吗?! 可是他呢,平时灰突突,今天还是灰突突,还说她只想学习呢,他才是不重视跟她见面! 他还在那靠墙抱手,笑。 笑她。 言秋恼羞成怒了。 她恶狠狠地扑过去,两只手“咻”地飞起来,手指去戳喻明希眼眶凹陷处,按着他上眼皮来回搓他的眉骨。向上搓,眼皮抬高,狭长眼变呆呆的大圆眼;向下搓,很衰的眯眯眼。 喻明希两手张开,让她玩儿了一会儿。 她变本加厉,开始掐他的脸,都没什么肉也要硬扯,然后捏他脸颊,把他红润漂亮的嘴巴掐得嘟起来。人人夸帅的脸被她揉得七扭八歪。 喻明希嘴巴变形,干巴巴的怪声音问她:“还要玩?” 言秋想都没想:“玩!” 下一秒就发觉自己被禁锢住,他的双手收紧了,一用力,两个人完全贴紧了对方。言秋的手抻起来,玩不到他的脸了,只能抓着他后颈。一个亲密地抱着他的姿态。 然后就是他的主场了。一只手固定着小姑娘,一手开始挠她的腰和咯吱窝附近的痒痒肉,挠得她花枝乱颤。 言秋本来也没这么怕痒,就是不知怎么的,情绪高涨,他碰她哪她都要缩一下,他一问她更是咯咯笑,一阵乱扭。 喻明希脸色变了变,放开她点,又不舍得全放,干脆抓住她两只手,说她:“没点警惕心。” 两个人闹完了,静下来手牵手。 言秋不太服气,别开脸。 “这里还配备空气净化器?”她看到一个小机器在置物架上安静地运作。难怪包厢里没什么烟味。 喻明希说:“嗯。” 怎么可能。 这地方也不是他开了年卡那个旧网吧,他今天没去接她,就是先过来看环境。网咖里这里环境算好的,只是包厢里没有窗,空气还是不太好,他又出去买了个空气净化器回来开着。 他问:“厉害吧。” 言秋糊弄:“厉害厉害。” 他问:“那上次跟你去网吧的人男的女的?” 这什么审问技巧啊! 言秋笑歪。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吃葡萄 宽大的手掌抚着…… 言秋半仰着头,歪歪地挨在他手臂笑。 这人不防备的时候就是真不防备,肢体亲昵地贴着他,小巧的下巴就蹭着他胸口。她皮肤细腻,也就是皮薄,情绪饱胀的时候下巴会明显变粉红,像一颗熟透的果实。 想狠狠地咬破。 喻明希狠狠吸一口气,终究不舍得推开她,只能又问:“嗯?男的女的?” 言秋轻嗤,离开他,转身去掏袋子里的东西出来:“女的,两个女生。” “哦。”喻明希失落又轻松地呼气,去流水线作业,帮言秋把东西传到电脑桌上。桌上的电脑和键盘都推到最里侧,尽可能拓宽桌面的可用空间。 言秋搬到最后,拿出来一个保鲜盒,里头是洗净的红提子。 原来磨蹭这么久才出门是在挑衣服和准备这些。细想来,他似乎有些招待不周了? 喻明希问:“要喝哪家奶茶?还是咖啡?” 言秋摆摆手:“不用了,昨晚睡够了。我还自己带水了呢。” 她说的是自己那已经放桌上的淳朴的保温杯热水。 言秋的水杯利用率都很高,天热时的塑料瓶也是用到显旧了才换一个,现在的保温杯也是,虽然上回被混混摔出了一些痕迹,她还是每天使用。 是不是说明,她是一个恋旧的人?或者说,对于她选定的事物,她就会坚持到底? 喻明希很满意自己这个推测。 言秋忽然想到,喻明希不爱喝纯水。 “嗯……点奶茶也行,你想喝哪家?”啊谈个恋爱还是有点费神的。 这生硬的转折,喻明希哪想不到她的心思。 “你不需要就不点了。我喝包厢送的水就行,没有那么娇气。” “哦……” 两个人都感受到互相体谅的温情,有溢于言表的愉悦。 他手绕她的马尾玩。 言秋不白受着,手指去戳他的腰侧。 霍,好紧绷! 如果,按陈春蕾说的,体委都有六块腹肌,那以喻明希的强度,肯定也有吧…… 喻明希被她戳得,登时弹开了点,言秋的手还追过来,继续戳。 喻明希躁得慌,一手把她双手制住。 “还玩儿?” 言秋察觉到他霎时间散发的侵略性,见好就收,笑眯眯的:“不玩了。学习。” “哼。”喻明希松开她。 两人一左一右坐下。 终于可以开始学习了吧。 然而,言秋一坐下就发觉这个双人沙发的弊端。 软和是软和了,但是对方的一丁点儿小动作她都能感觉到,软垫和教室里那些冰冷的木凳太不一样了,没坐多会儿就暖热起来……救命,她甚至觉得喻明希的体温沿着沙发传到她这儿来了,她全身都热了。 言秋赶紧把搁在边上的保鲜盒打开盖,放到两人中间,假装是一条分隔线,虽然两人的腿和腿之间只隔着一条腿。 “吃。”她的介绍简洁有力,并且自己抓了一颗丢嘴里,大义凛然得像试毒。 “嗯。”对方的回应也干脆利落。 言秋从一沓书本纸张里抽出一份英语试卷。就从最容易入手的开始吧。 嗯……这份试卷确实比较容易。言秋写得休闲,时不时捻一颗提子来吃,注意力在题目上,全是下意识的肢体反应。 而喻明希就发现有点折磨了。 他的注意力是断节的,好容易弄完一题,她调整一下坐姿,小腿换个方向斜,膝盖就直直冲他这边来。 没碰上,但感觉已然强烈,他好像铁要被磁石吸过去。 再强行做了几题,她开始捻果子吃。 红提被她洗得干净,有晶莹的水珠留在上面,她双指轻摘,水珠就晃到了她手上,小小的、清脆的红提被送到她口中。牙齿咬合,便迸溅出水果的清香和微涩。她随便在另一手背擦干手指残留的水珠。 反覆几次,她没留意鬓边的一绺头发落到嘴边,差点跟着提子一起卷进嘴里。 有人帮她拨开了。 言秋一惊,像努力吹大的气球被刺破。 她呆呆地转过来,喻明希帮她把头发勾到耳后,手指就留在那,轻轻滑动。 他喜欢玩她的头发。 小小的包厢里,空调暖风呼呼的,吹得言秋脸发烫。 视线又黏住,有什么在坍塌,言秋问:“嗯?” 喻明希笑了笑,学她:“嗯。” 言秋也笑:“什么啊?” “你的葡萄好吃么。”他的眼睛是矛盾的,薄而窄的双眼皮和上扬的眼尾使他冷漠倨傲,可微勾的眼角和深邃的骨骼结构又赋予他幽深和一种隐秘的狂热。 他在狂热地望着她。 言秋喉咙有些梗住,说出来的已经是轻而黏的气音:“是提子!” 光线暗下来。 喻明希脸挨过来,好像在闻她唇边的气味,他的呼吸缠着她的。 “是么。”他还在问。 明明身体没有碰到,言秋都感觉到了他胸腔地震动,她不知哪里开始发麻,但不服输,发不出声也硬撑着说:“是。” 近成这样了,她也没退一点儿。 喻明希就亲了过去,紧贴着她被果汁浸润的嘴唇蹭了蹭,轻轻一吮。 他抽离。 言秋呼吸。 他说:“还不错。” 言秋没什么表情,目光移到桌面摊开的试卷上。试卷苍白,扁平,没有温度。这一刻她提不起拿笔的欲望。 嘴唇在发麻,身体里头的血像在锅里被煮沸了,言秋怀疑,如果这时哪里稍微破个口子,她的血液都会跳出来。 她的想法抽像起来,她的灵魂在涌动。 干不了别的。 有没有可能,任何事都是要做了、掌握了、不悬着了,才能安心。 她的思维集中到一个对策上。 她转头,看回近在咫尺的,健壮的、赏心悦目的、别扭而又直白的,她的男朋友。 言秋,亲了他。 这个念头闪出来,言秋两只手就去抓住他领口的两边,把人揪过来狠狠亲住。 这回没发懵,言秋发现他的嘴巴比她想像中还软,很好亲。 言秋还在想着下一步探索,他竟别开了脸。 没亲够,言秋抓着他衣服追过去。 喻明希坐直了,高高地昂起头颅,言秋亲不到。 他问:“你要亲我,以什么名义?” 好一个胜券在握。 钓了她半天,原来是想听好话呢。 言秋牙痒痒,两下把小皮鞋蹭脱掉,人爬到沙发上,手脚并用去逮他,张牙舞爪的。 喻明希笑,一边抱她,一边扭头躲她。 言秋没逮到软乎的嘴唇,一下亲在他脸颊,一下亲在他耳边,一下又亲到他下巴,累了,泄气了,不亲了。 “男朋友不让我亲,没意思,不谈了。” 她作势要起来,一把推开喻明希。 轮到他不让了,宽大的手掌抚着她后颈,把她压向自己。 言秋紧紧抱住他。 如愿以偿,反败为胜。 在影视剧、文学作品里见过多次相关的叙述与呈现,也不及亲身体验。他们深深地投入体温和湿度的交换,吻得不太熟练,有时牙齿磕到,但是濡湿的舌头碰到,就本能地知道要缠在一起胶着。 彻头彻尾的亲密。 喜欢这个人。 好喜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二人世界 反正夜色朦胧…… 跟喜欢的人接吻完,言秋心花怒放,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之前还担忧会影响学习状态呢,现在发现其实担忧本身更影响心态。如今彼此敲定心意,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言秋反而可以不再想这些,全心投入期考复习之中。 不过,在另一方的视角里,言秋这个态度变化就有“到手了就不珍惜”的嫌疑。 之前事儿没落听的时候,即使她对他不甚积极,至少时不时还偷看他一会儿,现在啥都没了,看他也就过个眼。 哦,饭也依旧跟小姐妹吃。 喻明希心中幽怨丛生,现在还不好摆脸色,不然就显得不懂事了。偶尔想阴阳怪气埋怨一两句吧,言秋拿着跟陈春蕾借来的一面小镜子检查额头,跟他小声抱怨:“我熬夜熬得长了两颗痘!” “……” 女朋友学习这么用功,他还能拿这点小情绪说事儿吗。 喻明希这段时间也没松懈,对着教材和言秋给的小本子把这两年的理综内容囫囵过了一遍。有次言秋见到他边做题,边自己在小本子上补充笔记,悄悄伸手过去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喻明希余光一瞥,手把她哪拇指抓住。两只手在那打架十秒钟,又若无其事松开。 两人继续忙自己的功课,唯有后头的韦君君炸了,她无声张嘴啊啊啊啊啊—— 晚上放学,言秋也是老样子,跟宁馨、麦以莎一块儿勾肩搭背出去等公车。当然,后头跟着个大尾巴。除了头几天俩小姐妹会对这位新晋“家属”挤眉弄眼调侃几句,之后也就一切如常了。 在公车上,言秋也不怎么跟喻明希聊天,她拿耳机出来一人一只,跟他一起听英语听力音频磨耳朵。 喻明希在无语之余,伸手去牵她的手,她也会回握。这些自在亲昵的小动作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他的不满。 这么争分夺秒半个月冲刺下来,言秋在期考重回第一名,年级排名更是杀入了前一百二十名,可惜上次考得差了点,学期总排名也差了几名,没能回重点班。3班班主任秦小艳关心言秋,给她短信鼓励,言秋回复她说自己没有气馁,一定再接再励。 这是实话,言秋还算满意现在的状态,每天心情都不错,学习劲头也足,她有信心,下个学期自己一定能以更好的成绩回去。 而喻明希就不是很满意现在的状态。在言秋的带动之下,他本来底子就扎实的英语成绩猛飙到130,英语老师都震惊于这十倍的飞跃,当众点名表扬,班里那些个喊喻明希哥的男生们带头鼓掌很用力。但有什么用,他总分还没跳出倒数十名。 言秋好像老不在乎这事,除了他英语成绩被表扬的时候也欢腾地对他海豹鼓掌,就没过问其他科目了。 高一年级在期考完之后就放假了,高二、高三年级多补课了一周才开始放寒假。 这时已经离春节没几天了,晚上回去,周遭冷冷清清的。 这几日气温低,夜里地上结一层薄薄的冰。下车时喻明希走在前头,在底下扶着言秋,稳稳当当的。 靠近年关的隆冬深夜,街边的流动小摊都没开了,人声也没了,除了三不五时飞驰而过的几辆车,他们像是步入一个巨大的二人世界。 言秋把他牵着自己的手一扯,直接搭在自己肩上,让自己可以大半的身体都贴着他,挡风,还暖烘烘的。 她今天没听英语听力了,在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看起来很开心啊。 喻明希用力搓搓她肩头,搓得棉衣发热,静电辟里啪啦,她的马尾都有点炸开。 “干嘛呀。”她抬手抓住他作乱的手,制止他。 他们俩走得很慢,首先这是因为喻明希另一边手帮言秋拖着个装书的小箱子,其次是因为喻明希走得慢,并且越走越慢。 但是,这么短的路,就算走得再慢,也很快就来到了上坡的岔路口。那个他们第一次拥抱,却分别过很多次的地方。 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喻明希停下了。言秋扭头看他,他也无声地看言秋。 可能是因为拿着好成绩放假,言秋放松了点,她的脑子有空间调频到“恋爱”频道,她才意识到,充斥着很多家庭聚会的寒假,他们不能再每天待在一起了。 突然,就好舍不得。 她向后瞧,指着路对面跟喻明希说:“你去过那边吗?” 喻明希也回身看过去,平平无奇的一条商铺都关了门的小街。 他说:“没去过,好像跟这边不太一样。” 言秋说:“对啊不太一样,要不要过去走走看。” 喻明希说:“去呗。” 于是两人从斑马线过了马路,慢吞吞地沿着那条千篇一律的小街走了十分钟,右手边出现一个分出去的路口——另一条大差不差的小街。 言秋看看时间,还很充裕。 过年要回乡下,百货店有几天都不营业,言正丰不想错失太多营收,近期都到一点才关门。她只要十二点半前回到家就行了。 所以言秋又指着那条路问:“那这里你去过吗?” 喻明希说:“没有。” “去看看吗?” “好啊。” …… 他们轧马路轧了大半小时,按逆时针绕了一圈,回到原来回言秋家的方向上。能感觉到气温比他们刚下车那会儿又低了些,哈出来的气都更白了。 喻明希把言秋的帽子给她扣上,再把人拉到身前,外套敞开,把她收在里面。俩人连体婴一样走企鹅步。 言秋反手左捞右捞,终于盲摸到他的帽子,也给他戴上,还附加把两边抽绳拉紧。她没忍住看他。 隆冬腊月的,这人终于换上了厚外套。深蓝色的派克棉服,帽子边缘有一圈棕灰色的毛毛。此刻帽子边缘被她拉紧,收成刚好露出他五官的一圈毛扒在他脸上,再英俊凌厉的脸这样看起来也很难不蠢萌。 言秋趴在他胸口笑,双手毫不客气地钻进他外套里,环着他的腰取暖。 刚认识就敢耍他,让他帮买饭,果然是个爱闹的。 喻明希扯着嘴角哼笑,自己把傻帽子解开。 言秋就这样抬头看他,看他的下颌、鼻小柱、眉骨都跟雕塑似的精美,笑起来这么痞气。 她眨着眼睛说:“渴了。” 喻明希抬了抬眉,要笑不笑的:“那我去你爸爸的店给你买点喝的?” 言秋掐他腰,他动也不动的。 “不是要喝水。”她的尾音悄悄上扬。 喻明希把箱子立好,松了手,好两手抱她。 “那是要喝什么?”他头微微倾了下来。 反正夜色朦胧,反正世界寂寥。 言秋再把他帽子轻轻给他扣上,捏着帽子边缘,把他也给扯过来。 她的鼻尖贴到他的了。因为鼻骨挺拔,他的鼻子要比她的更冰冷。 他语气也凉凉的:“知道你多久没亲我了么。” “那你也没亲我啊。” “我没亲,你就不能亲么。” 相互交缠的气息都化成水雾沁润脸颊了,他们还要斗嘴。 “那我就不亲,你也别亲啊。”说着不亲,但是言秋抬了抬下巴,把自己的唇凑过去,在贴到之前堪堪停住。 “想得美。” 他手按着她后腰,用力一压,让她完全贴合自己的身体。嘴巴也是,狠狠压着,含住她下唇,舔舐。言秋“唔”了声,软软的舌头主动探出来给他。他不客气,绞着过来,含住了,温柔地吮吸。 言秋腿软了,脑袋里有碳酸饮料的小气泡在炸开,收紧了抱着他腰的手,整个身体都在不自觉地蹭他。 很快,她察觉到有点不对。 喻明希也很快地把她拉开了点。 “嗯?” 她的声音黏得像融化的糖。 喻明希没给她追问的机会,骨感有力的手掐她脸蛋,抬高她下巴,再度吻下来,用强硬的姿态。 言秋直接站不住了,被他提着腰三步做两步来到店面的阶梯上。站高一点,腿不再贴着,她可以斜一点靠过去挨他肩膀,算是有支点撑住了。 这个身高落差的光线好一些,言秋才发现喻明希耳朵也是红得不行。还以为他第二次就进步飞速、驾轻就熟呢。 “见不到面,你会想我吗?”她忍不住问一些没用的蠢问题。 “那你会想么?”他声音低得有点哑了,也在问她蠢问题。 “唔……” 想不出来,嘴巴又贴在一起了。 亲够了再说。 …… 从放假开始到年初五,言秋和喻明希大多时候各忙各的,只有一天空闲到一起,就又去赛格网咖自习了。此外还找了个晚上出去看电影,找了个早上出去吃新开的一家牛肉米粉。其他时间都是靠发信息和语音电话在联系。 当然,联系的内容也是瞎聊,比如围绕着聚餐上的菜色在吐槽。 言秋说:“我再也不想吃粉蒸世界了。” 喻明希说:“我希望松鼠鳜鱼从世界上消失。” 言秋算着父亲安排的和亲友邀请的行程,应该初六开始就空闲了,刚想跟喻明希对一下后面的见面时间,手机忽然进了个电话。 是本地的号码,但没有备注。 言秋接起:“喂,你好。” “你好。”对面听起来是一位男性长者,中气足、严肃。 “言秋,我是罗开荣。” 言秋愣了愣:“外公?外公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明天有空的话,你来我们家里吃个饭吧。” 他说的是“你”。 “外公,我先问问爸爸有没有别的安排,再答覆你,可以吗?” 老人似乎呵笑两声:“好。外公希望你来。” 他说的还是“你”。 只让她一个人去。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硬乎&玫瑰 脚…… 字面意义上来说,言秋并不认识自己的外公。她只粗略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妈妈带她去见过外公一次,不欢而散,此后就再没见过,自然也就对罗开荣的外形、声音毫无印象。 妈妈和外公关系很差,言秋从小就知道。妈妈罗葳跟言秋聊天时谈论过自己小时候的家庭—— 她在家中排行第二,上头有个大哥,下头有个小妹,父母恩爱。父亲年轻时吃苦耐劳,白手起家,是富一代。父亲在处理公司事务的过程中结识了罗葳的母亲,两人自由恋爱,结婚生子。罗葳的大哥罗狄粗枝大叶、性子急躁,从小学习成绩平平,所以罗葳和小妹罗桑更受父母宠爱。 可惜命运无常,罗葳大学时,身为公职干部的母亲在一次抢险救灾中牺牲了。母亲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但性情总是变了些,越发独断专行。罗葳亦是要强,多次在职业方向和婚恋对象的选择上跟父亲争执不断,最终因罗葳毅然决然与被罗开荣认为没出息的言正丰结婚,父女俩吵至无可挽回的地步,明言断绝关系。 罗开荣抛下话:自甘堕落,永不原谅。 罗葳就再没跟父亲联系,唯一一次,小言秋四岁时背家庭称呼歌,用稚嫩的声音问她:“妈妈的爸爸叫外公~妈妈,妈妈的爸爸呢?”罗葳放下骄傲带女儿去见外公,结果遭罗开荣冷言冷语撂在门外。 于是,言秋便看着妈妈这一世,到死,都没再跟外公见一次面、说一句话。 小姨罗桑倒是见过几回,妈妈病重时,大舅罗狄也跟着小姨去医院探望过一次。 言秋想像不出父女之间如何能变成这样深仇大恨。言正丰对于自己被岳丈看低乃至憎恶也没有太多怨言,至少对方身在高位,也从未试图破坏过他们的小家庭。听言秋说了罗开荣的邀请,言正丰没犹豫就让她去,理由是很务实的: “外公总不会害你。他们那边发展得好,你也要长大了,多看看、多想想,拓宽一下眼界有好处。” 父亲以往车轱辘话的叮嘱总让言秋沉重,但这次说的角度确实言秋没想到过的,言秋认为有些道理。人明确了动机,也就少了迷茫,这番话向定心剂一样让言秋能安定自如地坐在这个陌生的餐桌边。 罗宅位于一个老别墅区,外观有民国时期遗风,内部装潢却意外地简约现代化。言秋见到一些不太能辨识功用的设备,它们的外观显眼处都有威科的商标。 餐食低调而不失精细,进餐氛围也不是想像中严肃,交谈声基本没断过。罗狄一家三口、罗桑和丈夫都在,罗桑的女儿在国外上学,今年不回来过年,罗桑说打算过完年出去陪她一段时间。 罗开荣看言秋吃得慢,不时招呼她多吃点。 倒是罗狄先把话头引到言秋身上。 “对了,言秋啊,跟你爸爸问声新年好哈,他的商店生意还行吗?” 言秋余光看了看罗开荣,他像是没听到似的,在跟罗桑的丈夫低声讨论哪一片地的开发动向。 言秋答:“谢谢舅舅,家里一切都好。” 罗桑接话:“小秋现在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就是穿得朴素了点,大姑娘了也该打扮打扮,过几天有空,小姨带你去逛逛街。” 言秋点头:“好呀。” 罗狄呵呵笑:“我看她像她爸爸,没怎么接着咱们这边的基因啊。” 罗桑细瞧言秋,说:“皮肤好,像我。” 言秋莞然:“妈妈说,我眼睛像外婆。” 罗狄不笑了。 罗桑还想了想,笑说:“还真是!” 这时,罗开荣也看过来,很是和蔼:“言秋好像喜欢吃这道樱桃山药?家里还有品质不错樱桃,等下你带一些回去吃。” 罗狄立马跟着说:“我朋友牧场送过来的鲜牛奶也很好,还有好多进口的零食,待会儿都带点儿,让司机送回去。” 言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哇,谢谢外公,谢谢舅舅。” 饭后,罗开荣让言秋陪他散步。 这算是言秋第一次见外公,他六十大几的年纪,身量不高但板正,头发花白,但面容没有老年人衰败的垮塌,精神矍铄,双目如炬,整个人的气儿是提起来的。 妈妈身上也有这般神采,言秋细看,觉得他们父女容貌上还是有些相似的。 自然,这些言秋只是在心里默想,他们不是熟稔亲切的祖孙,不适合拉这种家常。罗开荣给言秋讲了讲这片区域的发展历史,也问问言秋的成绩。 “大学打算去哪里上?” “想去首都。”言秋没有犹豫就说。妈妈是人民大学毕业的,那里也成了言秋的梦想。 罗开荣沉默片刻,微微颔首:“首都好。不过我看近几年的新闻,我们本地的明毅大学现在排名上升,都跟人民大学齐平了。现在学校排名变化快,多几名少几名能分配到的资源和机会都不一样,也不急着定,多综合考虑一下再选择。” 她没有提人民大学,外公就已经知道她心之所向。 言秋笑了笑:“外公,按我现在的成绩还上不了人大呢,还轮不到我选。” 不卑不亢,诚实坦荡。 罗开荣哈哈一笑,说:“外公看人不差的。” * 言秋回家,给言正丰简单汇报,想上交自己收获的大额红包。言正丰让她自己留着当零花,也跟她聊了聊商店近况。 “附近新来了几家公司,我们生意还不错。看来我们这片也要发展起来了,过段时间我打算正式招个人轮班。哦对了,年前还有平台来问我要不要入驻,说是要做外卖,过两天他们上班了,你来帮我一起看看,手机的事有点复杂……” 就这样,之后几天言秋都在正丰百货里帮忙。 期间一日,罗桑约言秋去逛街,给她买了好些衣服,买到言秋过意不去,疯狂摆手:“不要了……小姨,我真的不用这么多,在学校都穿校服的,再买就浪费了。” “啊……都穿校服哦?”罗桑遗憾道,“学校怎么能让青春漂亮的女孩子天天穿校服呢,太不合理了。我女儿比你小两岁,在国外哦,她和她的朋友们都是打扮得青春靓丽的……” 说着说着,罗桑情之所至,抱住了言秋:“想我女儿了,也想你妈妈了……她跟爸怄气、断绝关系,连带对我也冷冷淡淡的,怎么就非得这么有骨气……” 言秋轻柔拍拍小姨的肩:“小姨,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回报你给我买衣服。” 罗桑本来要哭了,被她一说,平复不少:“好好好。”一想,又说,“我看你跟你妈和你外公也是挺像的,硬乎的。” “……” 言秋不太理解这个评价,但是她在不久后,就从男朋友那里听到了类似的话。 喻明希冷哼:“硬心肠的女人!” 因为意料之外的事务耽误了几天时间,言秋给自己安排的寒假学习任务进度不甚理想,她十分焦虑,颇有些十万火急,每每回到家坐在书桌前,台灯一开,晨光笔一拿,她才觉得人生有价值,世界仍光明。 为此,言秋跟喻明希发信息都不太积极了,反正没多少天就要开学了,到时从早见到晚。 喻明希气不过,电话杀过来。 言秋有点儿心虚,但又很急学习,当即讨饶:“对不起嘛,我没想到会多出这么多事儿要做,时间没安排好。我现在剩好多东西没写,紧张得都要睡不着觉了……” 关于女朋友无师自通地撒娇这种事…… 喻明希气不起来了,提了个折中的方案:“那我们开着语音,你忙你的,我做我的。” “好呀。”言秋回床头拔了充电器过来书桌,给手机插上。 喻明希低声问:“你开学前都不打算见我了么?” 好委屈…… 言秋对剩余的学习量进行火速估量,两天加班加点应该能补得差不多了。 “大后天,好吗?” 大后天。喻明希看了眼日历。 “好,你忙吧,我也看会儿书。” “哦……”言秋已然把手机搁到不远不近的窗台上,不知道喻明希为什么突然之间语气又变得欣欣然,但是,啊,这道题目非常经典…… “大后天”如约而至。 两人都想待在一起久一点,但是除了吃饭看电影又不知道想做些什么,喻明希便说不如早上还是先去网咖自习。 学习上头的言秋一听,欣然应允。她婉拒了喻明希要来接她的打算,只说父亲早上要去进货,会路过赛格网咖附近,顺路送她过去。 喻明希怀疑:“你爸会让你去网吧?” 言秋说:“我跟他说的是跟班长去咖啡厅自习啊。” 喻明希:“嘶……张口就来。” 那么……言秋当然不是因为爸爸送才不让男朋友接的啦。 昨天半夜,麦以莎在三人群里发“情人节快乐!”言秋才想起这码事。那怪那天约了见面时间,喻明希明显态度就好转了呢。 困难的事又多了。好像不小心给了他期待,但是,她什么都没准备啊。 麦以莎在群里调侃言秋。 SS:小言同志,明儿情人节,请问你和喻大佛有没有什么计划,比如突破一下什么的?[嘿嘿][嘿嘿] Ning: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YQ:#@……&&¥!*%¥# SS:面相学上说,下唇相对饱满的人重欲。 YQ:重到什么程度? Ning:如何划分轻、不轻和重? SS:啊啊啊啊我只是个孩子! YQ:我们只是纯洁的亲嘴关系。 SS:真的不突破么,上一下手也是突破。 Ning:好奇,沙沙老师开一下课。 YQ:等等,我想问问,情人节要送男生什么礼物比较合适? SS:不要给男的花钱,不要给男的花钱,不要给男的花钱! …… 如上,言秋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 所以,她只能自己瞎凑合一下。出门之后,言秋凭着印象,果然在那晚跟喻明希绕圈圈的路上找到了一家小店。 来到赛格,以防喻明希又坐在前台那边的墙根那里蹲她,言秋做了个防守,进门时故意贴着远离前台的左边走。 结果左肩还是被人拍了。 “……” 言秋又被吓了一跳。 她飞眼刀子,人家跟她对瞪。 别说,他眉梢一挑,言秋心里就是一悸。 冷峻且野性。 想跳到他身上。 众目睽睽。 言秋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扣紧,十指相锁。他们不言不语,拉着对方疾步如风,绕过大厅,去他们的小基地。 关了门,喻明希转身就抱上来,哪里还有之前叽叽歪歪别扭拿乔的样子。 言秋“呀”地一声躲开了。 喻明希垂眸觑她:“什么意思?” 言秋侧身,腾出她今天背的包,一个蓬蓬的帆布袋。 喻明希盯着盯着,忽然呆住。 一小束黄色玫瑰被捧到他眼前。 此生第一回,有人给他送花。 “情人节快乐!”她笑得甜,老实说:“我其实前几天没想起这日子,昨晚想起来,有点来不及了,也不知道准备什么……店家说这个花特别新鲜,你不要嫌少,十支,十全十美,好意头。” 怎么有人又狡猾又乖的? 喻明希把玫瑰接了,低头嗅了嗅。 青涩,馥郁。 然后很快搁桌子上,两只手抱人更有满足感。言秋也熟门熟路勾上他脖子。他们已经找到舒适的拥抱方式。 喻明希问她:“玫瑰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为什么选黄的?” 言秋歪着头,跟他兜圈子:“你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喻明希眯了眯眼:“第一名,我发现你有点跳。” 明明看起来乖得有点稚气,平日行事说话也温温淡淡的,一到他这就有些放肆了。 喻明希有心吓她,冷着脸,手从她腰滑进去,行云流水地剥了她毛茸茸的短外套。她里头是一件米黄色的毛衣裙,腰间用带子系了个漂亮的结,呈现出不盈一握的腰身,好看得紧。 强烈的侵略性让言秋头脑发昏,她把自己紧紧黏在他身上。 十足的信任和依赖。 喻明希暗叹,这哪里是在吓她,分明在考验自己的意志力。 可抱住她是本能,手向下一托,就把她抬起来了。 言秋双腿蹭紧,终于是跳到他身上了。 小鹿撞死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跳。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闷哼,哼得喻明希哪哪都烧起来。他低头,堵住了她的嘴。濡湿软滑的触感侵占了言秋的所有思绪。 外头,别人在键盘起火,麻将撞击,兴起哄闹,一墙之隔堵不住包围的喧嚣。偏偏这些嘈杂之音让言秋隐隐更兴奋,她热得不行,可自己已经脱了一件,他还整整齐齐的,她理所应当也去剥他的衣服。 喻明希今天也是特意捯饬过的。他罕见地穿了白色的大衣,一改往日的颓靡痞气,有种高岭之花的疏离,言秋看一眼脑子就开始糊了。 他配合地让她脱下了外套,里头是简约的深色运动卫衣,有些挺括的面料,又是另一种清爽的英气。 言秋很投入,深深地呼吸。 他身上的气味也这么好闻。 约会实在不想做别的,就想抱着他接吻才是最大的愉悦。 她合眼沉迷的神态几欲烧断喻明希的理智。 喻明希抱着她,两步来到沙发边,唇暂时离开了她,膝盖一弯,两人一并倒进沙发里。瞬间的失重感让言秋想尖叫,但不是因为害怕,是刺激感让欣快更上一层楼,她更用力地缠住喻明希。他则完全压在她身上,要窒息地深吻。 心跳过速,言秋不知什么时候眼角溢出了泪液。她这次,是切实感受到了,陌生的形状,和变化。 喻明希狠狠偏开头,双脚落回地上,半跪着,靠在言秋肩颈,停住了,在重重地呼吸。 “斗不过你。”他哑着嗓子说。 “嗯?”言秋反应有点点迟缓,“不亲了吗?” 喻明希没好气看她,见她眼角微湿,抬手给她擦了擦。 “会有生理反应。”他不藏着掖着,看她反应。 言秋醒神,徐徐地说:“哦,硬了,我感觉到了。” “……” 喻明希想捂住她的嘴。 “你连伟哥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说话。”直白得很有些冲击。 言秋坐起来,拉着他也坐回沙发:“这不是基本的生理知识吗,也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需要羞耻。” 好学生说起这些,就跟读课本似的一派正经。 她又问:“所以伟哥是什么,胡翔伟自我介绍的时候还特地跟我说不要这样叫他。” 好。非常学术的探讨。 喻明希直接开电脑搜索给她看。 言秋学到了:“那所有叫‘伟’的人,岂不是都挺尴尬的。” 喻明希不予置评,在轻扯她领子,帮她整理衣服的褶皱,没忍住,凑过去在她纤细的颈脖亲了亲。 言秋笑笑地看他,想起好友说,喻明希的嘴长得看起来很重欲。反正她瞧着挺有亲吻欲的。 于是她又凑过去,然后嘴巴撞上了他的手掌心。 喻明希如愿以偿地捂住了她的嘴。 “我看你就只想占我便宜,占不到的时候连信息都懒得给我发。你上次还问我会不会想你,我看是你一点儿都不想我。”有人开始算账。 言秋一点不嫌,张嘴就舔他手心,他无奈收手,去掐她腰,言秋没躲,反而更挪进了,轻轻抱住他。 “我们每天发的信息包括表情包至少过百了,对对方的行程也一清二楚,晚上还会打一会儿电话。这个密度的联系频率怎么能说是‘懒’?”她据理力争。 “一百条信息至少七十条是我发的。”喻明希质疑言秋的论据。 “亲十下有七下是我主动的。” 两人一时僵持。 “我的男朋友要在情人节跟我吵架吗。” 楚河汉界也该融化。 喻明希低头,在她唇上蹭了蹭,很快离开。 “有礼物给你。” 他准备的是两双情侣运动鞋,耐克的主打款,灰白配色。他自己的已经穿着了,言秋那双也放在置物架最底层,此时拿出来给她看。 “谢谢你。”她大方地笑,说:“你要不要帮我换上。” 已然将女朋友的姿态拿捏了个十成。 喻明希勾了勾唇,直接半跪蹲下,把新鞋里的填充物掏出来,轻而流利地脱下她的小皮鞋,再把运动鞋给她套上,系鞋带。 言秋斜挨着沙发扶手,手拖着下巴,就这样看他。 “喂,作为回报,晚上我请你吃日料。”她可慷慨了,“我有红包。” “啧。真的偷懒,就知道请吃饭。” “吃不吃嘛,过期不候哦。” “吃。”他冷笑一声,把鞋带打了个爽利的结。 她的少年,有刀刃般锋利的侧脸,笑容很冷,怀抱很暖。 一大一小两双脚相对,言秋轻轻踢了踢喻明希的鞋头,喻明希也轻轻回踢。 一样的款式,鞋尖抵着鞋尖,像在盖章。 第40章 第四十章 讨厌 “我讨厌这个名字。…… 开春之后,夏城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的小雪。夏城的雪都是属于落地化水,水结薄冰的类型,既不悦目,又很滑脚。学子们就踏着这每天都干倒几个倒霉蛋的湿滑路面,小心翼翼地返校上课。 不知是因为气温变化还是过年吃了太多煎炸食品,言秋这段时间总觉得喉咙有点麻麻的,但也没有咳嗽感冒的迹象。 她跟喻明希随口吐槽过几次,喻明希一思索,问她:“要不要试试吃冰?” 喻明希以前在国外滑雪一个月,喉咙被冷空气刮得难受,好多天都是要咳不咳的状态。他去雪场的药店买药,简单描述了症状,药师建议他吃冰淇淋试试。他吃了一个觉得还行,但不够劲,又去买了杯冰美式,开了改直接啃里头的冰块,吃完还真觉得舒服了。 言秋一听,说:“走。” 喻明希失笑。他真喜欢她这性子。 于是,在这个雨夹雪雪夹雨的天气,两人趁着大课间打一把伞风驰电掣来到小卖部的奶茶铺。 天气不好,地上又滑,课间外面没什么老师巡视纪律,言秋直接抓紧喻明希的手肘,防滑。 别看这人长得高,下盘贼强,具体表现为打架踢人狠,亲嘴抱人稳。 当然路上还有别的来买吃的同学,校园情侣不鲜见,但像这对这么养眼还相互较劲儿似的顶着冰渣地雷越走越快的,就见这么一对,尤其那男的,越被注目好像越神气一样,面上写满了“女朋友抓着我手了我好骄傲”。 啧,该死的小情侣。 唯有一点喻明希不十分满意,就是言秋离他还是有点儿不够近。 “你的伞这么大,你平时拿着不费劲儿么。” “这是三人伞啊,拿累了我会和宁馨她们轮流拿。” 哦,确定关系快一个月,人家的设置还停留在小伙伴三人行。 言秋点单,问喻明希要什么,人家不说话,一看他他就偏开脸去看远处。 言秋就自己拿主意,给他点了一样的,无糖锡兰奶茶加芋头,多冰。 奶茶铺开发了一些新品,欲与外面风生水起的行业同仁们接轨,这芋头是自己加糖熬制的真芋头,松软、起沙、香甜,加入含蓄的锡兰奶茶中恰好两相中和、合二为一。 但是, “多冰?”店员阿姨跟她确认。 言秋点头:“嗯,多加点。” 最近这个天气,大家来买的都是热饮。 阿姨的表情显然在说不理解。 冰箱里的冰块久无人问,都结成了一大坨,阿姨拿铲子戳几下没戳开,直接换了把切水果的刀去砍,卡嚓卡嚓的碎冰声听着又冷又爽。 两杯冰奶茶做好,店员阿姨准备推进机器塑封。 言秋叫停她:“不用封口了,给两个杯套就可以了,谢谢。” 阿姨拧紧了更为不解的纹出来的精致细眉。 “手好冷冷。”言秋看出喻明希有丁点不高兴,转头就跟他小声撒娇。 喻明希冷脸归冷脸,手上一秒没耽搁马上把冰奶茶接过来。 言秋笑眯眯。 有了杯套,能冷到哪里去呢,言秋给他拿他自己那杯。 喻明希还顾及她冷,说:“走吧,快点回教室再喝。” 教室里门窗紧闭,一整个二氧化碳蒸笼,不够尽兴。 言秋伸手出去感受了一下,基本没下什么了。 她说:“收了伞吧,边走边吃,回去化得快。” 喻明希手还握着伞骨,保持静止。 小情绪负隅顽抗,不想轻易事事遂她意。 言秋的手也握上伞骨,主动去捏捏他的手。他打伞的手全程暴露在寒风之中,还保持着温暖,反而言秋才拿奶茶这么一小会儿,手温已是凉沁沁的。但柔软细腻的小手叠上他的,沉默亦是温言软语。 喻明希没忍住,手指一绞,反握回去:“还要吹着风吃冰?” 言秋用力点头:“你这法子也不是什么温和保守的,再激进一点也没关系。” 眼睛亮亮的,有点疯劲儿在里头。 喻明希挑眉,收了伞。 好斗因子纷纷冒头。 两人离开奶茶铺的屋檐往回走,踏进寒风碎雪里,同时默契地开始猛喝冰奶茶,各自咬着吸管对视一眼,继续大口大口吞咽。 大杯的冰奶茶,就这么咕咚咕咚□□完了。喻明希本来喝得快一点,将要见底之时吸管被芋头块给堵住了,言秋早有准备地把杯子侧着喝,抢先一步把奶茶喝空了。 喉咙都被冰硬了。 言秋问他:“怎么样,服不服。” 喻明希把吸管抽出来,在吃那块芋头,声音含糊:“行,算你赢。” “什么叫‘算’?就是我赢。” “好,你赢,你是第一名。”喻明希笑得无奈,“喉咙感觉好点么?” 言秋说:“喉咙现在没感觉。” 她开始用勺子舀冰块。冰天冻地,结实的老冰块丢进嘴里,嘴唇先是一痛,而后发热,再来变冷,等冰块在口腔里化了些,开始咀嚼,牙齿撞上冰块,既像啷当玉碎,又像磨刀刮骨。 骨传导和空气传导都是美妙乐章。 凛风卷几粒细雨当面扑来,言秋咽下一口冰渣,打了个寒颤。 “可是好爽。”她说。 喻明希也在咯咯啃食,眯着眼细味这一刻。 “这老冰冻久了,比新鲜的好吃。”他评价道。 他们认真分享对这同一怪癖的小小体会。 言秋:“你也发现了?那种冰特有的香气变得更明显了。” 喻明希:“你也觉得冰是香的?” “对啊!我跟别人说,他们都说没闻到。”言秋雀跃得想跳起来,“有时候,觉得很烦的时候,我会打开冰箱冷冻层去闻结的那层冰的味道,很淡很淡的香气,会让我平静下来。” 喻明希很认真地看着她:“这事儿我也干过。” 也太神奇。 九霄云外的电流也让他们碰上。 言秋忽然叹气,小小声地:“喻明希我告诉你我现在好想亲你。” 想知道麻木的嘴唇和僵硬的舌头会交汇出怎么样的焰火。 喻明希在内外同时的冰冻攻击中,耳朵烧起来。他快速地捏了捏她的小指。 没有焰火,只有燃烧的产物,二氧化碳。大课间的十五分钟一眨眼便结束,他们必须回到教室。 这两个人越发出双入对,大家都看在眼里,惊奇有之、欣羡有之、不解甚至鄙夷亦有之。但是两人手里拿着冰,脸比烤火红的场景,会与看者此刻的心情一并被铭记,也许成为多年以后追索某个青春切片的坐标。 * 原来期待着开学回校之后,可以朝夕相处,可现在是从早到晚都在一块儿了,却没了可供亲密接触的空间。 抱着亲过的女朋友时时在身边,却时时抱不到亲不到,对于喻明希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很难不想,想了,很难不郁闷。 好在有学习这一劲敌当前,他可以把心思投入作战。但似乎他在学习方面不如运动上有十足天分,所谓的进步也不因付出而必然到来,或者说,他认为来得太慢了。这让他隐隐有了未曾尝到的焦躁和无法宣之于口的挫败。 连日的雨雪给这个冬天收了尾,春季一路高歌,温润的晴天占据了三月的开篇,枯藤抽了芽,干草直了腰。 本学期第一次月考即将来临,高中三年的各科课本也翻到了最后一本,传说中的“复习阶段”不日便来。大家都感觉到同学们的学习氛围比上学期更重,越发有了沉稳的状态。 不知是吃冰奇效还是因为升温加湿,言秋喉咙的小毛病消失了,下午还经常跟喻明希去操场跑圈,身体状态拉满,最近各科小测成绩也都很不错。 刘加程得知,更积极来找她交流。这日,他与老师合力解了一道物理难题,收获颇丰,兴味盎然地过来跟言秋分享。言秋也很受启发,两人拿着草稿写了一页又一页,讲到兴头上,打铃了也没想回教室。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管得不严。 但是有人觉得刺眼。 刘加程刚过来时,喻明希就看不下去,自个儿跑去小卖部买冷饮降火,掐着上课了才回来,谁知都打了两次铃,那人还没有要走的样子。 投入在学术探讨中的两人忽感光线暗了,一扭头,见喻明希背着光站在那,金黄的夕阳画出了他高大的身形轮廓。 而他面容深寒,如阿修罗。 “买了酸奶。”他直直地盯着言秋,说。 开春气温回升,教室里不再整日严实闷着,言秋没那么容易犯困了,酸奶便又挤掉了咖啡,重获宠爱。 只是,喻明希用阴沉沉的脸,冷酷的语气,只为展示他握在手中那杯白绿相间包装的酸奶。 言秋被这微妙的反差击中,一点儿没避讳,拍拍他手背。 “谢谢你。我在这弄完这题就回去。” 光明正大的亲昵汇报。 “哦。”喻明希冷冷地应了,回教室了。 然后轮到刘加程石化了。 本来言秋那话,他还可以自我解释为他们关系本来就不差,然而喻明希一走,他多看一眼,便看到对方的鞋子,和言秋脚上这双,一模一样。 刘加程受到了冲击。 言秋观他神色:“呃……还继续吗?还是你先回教室?” 刘加程吸气:“继续。” 言秋笔尖对着草稿纸上的公式划线:“这个……” 刘加程说:“你们……在一起了?” “嗯。”言秋直视他,“决定了。” 刘加程呼气,看回草稿本:“继续吧。” 上课8分钟,某人终于舍得回教室。喻明希余光瞥见后门那道轻手轻脚的人影,便收起计时的手机。 言秋回到座位,迎接她的是男朋友冷酷有型的大侧面。 她知道他有点吃醋了,可她和刘加程是正经讨论功课,这是对她学习有助益的事,她不会因为男朋友不开心就放弃。 所以只能哄哄男朋友。 “喻明希,谢谢酸奶。晚上请你吃宵夜。” 她笑笑的,伸手去拿酸奶。结果,冷酷的男朋友一把夺走了酸奶,当着她面掀开封口,插吸管,一口气喝光光。 他凉凉地说:“我讨厌这个名字。”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小小 你照照镜子吧,你…… 虽然酸奶没喝到,但晚上下了自习,言秋还是拉着喻明希去吃宵夜了。搞学习的耐心总得分一点给男朋友。 宁馨和麦以莎也一块儿来了。三人还一起吃饭、一起放学也是说好的,言秋表示不会见色忘友,喻大佛平时也是晚自习下课才来一起走一段,扮演一个帮言秋提书包的沉默挂件,大家相处起来还算和谐。 今天,买宵夜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插曲。 三人组去宵夜档,喻明希照例在外面等她们。几分钟时间,再出来时,就见喻明希身边就多了个显然是在搭讪的女生。 女生长得圆润斯文,言辞之间却颇有些嚣张跋扈。 女生:“就给个Q号或者微号嘛,也没什么,干脆一点嘛学长。” 是个高一学妹。 喻明希:“我手上挂的这书包没看到?我女朋友的。” 很有男德。 女生:“我知道啊,老实说吧,我在贴吧上看过你们校运会的照片。学长,我就是喜欢你这款的。你有女朋友没关系啊,将来也可能会分手的,如果不分手,那加个联系方式也不会怎么样啊,对不对?” 这有点强抢民男的味道了。这话一出,周边人的流动速度都变慢了,都想伸着耳朵吃瓜。 麦以莎抓着一把骨肉相连,叹道:“学妹猛啊。” 宁馨:“喻大佛怎么不说话了?不会是在考虑吧?” 言秋感到寒光一闪,心道不好,赶紧把自己手上的鸡腿跟麦以莎手上的骨肉相连对换了,显得有气焰一点,便大步赶过去。 哄人。 第一步,来到喻明希身旁,先把一串骨肉相连喂他嘴里。 第二步,从容地、笑盈盈地告诉学妹:“我们不分手哦。给不给联系方式也是个人的自由,妹妹别逼人哦。” 那女生看一眼呆在言秋身后安静吃串的喻明希,嫌弃道:“他平时就这样?有事躲女人身后边?” 没想到是这么个脑回路。 言秋作出苦笑的样子,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女生大概觉得没劲,“嗤”地走了。 喻明希眼珠子挪了挪,跟言秋一碰又走,转身把竹签扔垃圾桶,迳自走了。 好冷淡。 第一次没等她就自己走前头去了。 才旁观了两句话,人头涌动之中也被他发现。猫头鹰视力。 言秋叹息。 哄不好啦。 诚如言秋所料,喻明希虽然还是帮她提包、送她回家,只是一路上都没跟她说话。公车上,她讨好地去牵他手,他也没有回握,到某个站的时候被下车的人冲了一下,两个人离远了点,手松开了。 到了站,喻明希自己走在前头。 公车站到她家岔路口,就这么百米的距离,按他这速度,一分钟就走完了。 冷战了半天,今天就这么分开么? 言秋拖着脚步:“走慢点,喻明希。” 前方冰山步子一顿,没有回头:“我讨厌这个名字。今天刚说的你就忘了。” 这语气比他们下雪的时候吃的那杯冰还要冷。 他又往前走了,速度是慢了点。 “喂……”言秋有气无力。 他不理。 言秋破罐破摔:“小气鬼!” 不理。 “鬼鬼!” 不理。 “气气!” 不理。 “小小!” 沥青路口近在眼前,他终究停住了,回身,高冷地伸出手。 仿佛恩赐。 到言秋不理了,她昂首阔步往前走。 走了一步,被拦住。人家一伸手,就是一道栏杆。 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对峙。 喻明希更把手伸去她手边,一根指头的距离。 言秋问:“那你应不应我?” “嗯。” “小小?” “……嗯。” 言秋瞧他的手,从漂亮的小指开始握起,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了一遍,最后张开,十指相扣。 她问他:“那以后真叫你小小了,你不介意?” 这个昵称配上他的体型和冷厉的外表实在违和,但又因这违和显出其中被纵容的调侃和明目张胆的亲昵。言秋念了几回,竟然意外地喜欢,便认真征求同意。 喻明希哼笑:“一米八几的人,会在乎被说矮?同理。” 详略得当。 言秋无语转头,看路上车来车往。 好多车。 喻明希轻轻一扯,把她带得离自己近了点,想要她看他。 言秋望回来,被他的目光黏住。 哪里还有刚才宵夜档门口那黑云压城的样子? 绕指柔。 以前见到这个词只觉得肉麻。 现在只想把对方的手指缠得更紧。 “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言秋晃晃他的手,轻声问。 因为代表了屈辱。 喻明希轻描淡写:“因为是不喜欢的人取的。” 言秋知道他父母关系不好,过年都是分开的,不欲多问。 “总归是我的小小了。”她轻巧地笑笑。 “嗯,你的。那我问你……”喻明希皮笑肉不笑,“之前体育课一千米测试的时候,在操场有人跟我搭讪,有看一眼,有在意一点么?” 言秋一秒启动战斗状态:“老黄历你也要翻,那时候我们又没什么。” “对,那时候没什么,就罢了,现在呢,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被人搭讪,你还有心情看戏?” 假动作真是百用不厌。 不过言秋倒真不是看戏心态:“我是相信你可以自己解决。而且,贸然上去,如果对方女生脸皮薄,可能会觉得很丢脸,没必要上演狗血戏码。” “‘没必要’,”喻明希重读重复,肉也笑不动了,“我在你这儿也是没必要的事吧,即使知道我很介意,你也不会为了我就跟那个3班的保持距离。” 言秋放开他的手:“我和刘加程没有聊过学业之外的话题,我们从高一开始就是这样经常讨论的。你知道我的目标,下个学期,我一定要回去3班,到时候我跟刘加程天天在一个班里,你得介意、生气到什么时候?” “他喜欢你!你没看到他看你什么眼神?!” 喻明希从不是大度的人,设想言秋所说的情景,他就觉得要疯。 尤其是,她真的需要那个人。 尤其是,她甩开了他的手来告诉他这件事。 言秋也有点生气,她光明磊落,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可值得揪着不放,还愈演愈烈的。 可是面前这个人,一路提着她沉甸甸的书包,气急了也没甩手,就站定扭头不看她,喘着跑完一千米也不见喘的粗气,单薄的眼皮都气红了。 言秋料想他眼周薄薄的皮肤现在摸起来一定比平时热不少,眉骨附近的筋还会膨胀、突突狂跳。 她没法不放轻自己的语气:“那你知道我看他什么眼神,看你什么眼神吗?” “喻哥?” 她学着体委他们的叫法,换来喻明希拧眉一睇。 “小小?”她自有专供给他的爱娇声线。 喻明希暗暗咬紧下唇内缘,但没防住鼻翼的微微翕张。 言秋捕捉到了,也抿着唇笑开了:“你照照镜子吧,你就会知道别人在你面前都没有竞争力。” 喻明希绷着最后一点冷脸:“手放开了,你就不知道再牵?” 言秋摇头:“不牵。” 喻明希脖子终于不梗了,低头只为正面冷眼胁迫她。 言秋抬手搂住他脖子,他顺从地更低了头,她踮起脚,吻住他的眼角、太阳穴,吻到了那条青筋,它温热地跳动着。血液也受到感召,想被温软的唇吮吸。 年轻直白的爱侣,心中的一点不平,总会被亲密的厮磨抚平。 * 这段时间,喻明希回到那幢别墅、他的住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干花情况。 言秋情人节给他那十支玫瑰,他泡维C养了几天,也没抵住花瓣开始凋落。他不能忍受象征着爱情的花残败,就找了个法子把它们风干。他把花修剪了枝条和大部分叶子,装进放有干燥剂的玻璃瓶里密封。已经过了一周,按理应该是完成干燥了,只是近期空气湿润,喻明希总怕没干透拿出来了要发霉。 今晚进门,喻明希确实立即就做了这件必办事宜——放在他房间的干燥瓶被琴咏拿来了一楼大厅,摆着。 发现的瞬间他就快步过去将瓶子一把拿回手中。琴咏还有点分寸,没搞破坏,瓶中一切如常。 “急什么,就几朵花。我当你多清高多圣洁,还嫌我恶心?你自己不也是谈情说爱?难怪听说你这几个月再学校乖得不行,我还以为你脑子被打坏了……” 琴咏抱手等在这,就为了奚落。 喻明希看她艳丽的容颜,不觉得她比这干花鲜活。 “……原来是在学校搞更刺激啊——喻明希!” 阴阳怪气完了没忍住怒吼,因为喻明希随手又把她新添的水晶杯套装给砸了。 听到丁零当啷的碎裂声,住家阿姨在里厅探头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过来收拾,最终选择沉默等待这对母子闹腾完。 “别再进我房间,除非你想你那些个限量款都给我烧了。”喻明希没什么情绪地警告。 “你这点儿出息就光拿来跟我斗,你老子那边你是屁都不敢出一个是吧?我告诉你,我是你妈,我跟你才是一头的,要害你的人不是我!那个畜生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能不能干点正事儿,整天就知道上学!” 听到琴咏说“干点正事儿”,喻明希没忍住笑了。他的生母都四十岁了,还是这么幼稚、这么可笑。 “所以少来管我的事,也别碰我的东西,抱紧你的限量款,以后没饭吃了还能卖点钱。”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周助有没有跟你说……” “想知道自己问去。”背包里有写不完的练习,喻明希懒得跟她说,走上楼。 琴咏满心焦躁,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问不到,每条神经都在互相鞭笞,她跟在喻明希后面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屈辱。 “妈。”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喊得琴咏愣住。 喻明希在高处回瞰她,她忽然觉得她儿子在昏暗光线中的面孔像遥远的西方的神。 “我跟你不是一头的。” 不是,神不会对她这么无情。他明明是像了年轻时候的那个人。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下来,上去 原来你们男…… 本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是在润如酥的春雨中进行的。每学期的第一次月考都是强度拉满的打击之考,考到哀声哉道,考到胡翔伟捧心掩面:“为什么每次考试都在下雨,是在呼应我心中的苦涩潮湿吗呜呜呜……” 这种情况之下,言秋以远超7班第二名的成绩“卫冕成功”,在年级的排名也冲到一百一十以内。 成绩出来后,班里换了次位置。 言秋选了第二组中间的位置,视野极佳,自己坐在近第一组那边。如今正大光明,更没人会跟喻明希抢位了,陈春蕾和杨光分别坐在言秋前后桌,韦君君没选到相邻的位置,坐在了在第一组侧后方。而胡翔伟坐在韦君君后桌。 虽然相邻关系稍有出入,但基本算是把整个阵容平移过来了。 陈春蕾也是按惯例,落座安顿好后,跟前后左右发展友好邻里聊天。她明知故问:“小秋mm为什么这次不选边边位了呢?” 言秋瞥一眼同桌:“因为有的人现在没有靠墙睡觉的硬需求了。” “有的人”闻言,愉快一笑。 陈春蕾不需要问也已然了然于心,凑近跟言秋说小话:“你也是被雷劈了哦。” 言秋狡黠一笑:“你也哦。” 陈春蕾:“嘿嘿。” 两个女生就这样对彼此的恋情交了底。 言秋坐在这个位置还有一个便捷之处,刘加程来找她的时候,她很容易能发现。 这不,今天晚自习下课,刘加程又拿着笔记和草稿本过来了,他隔着窗口跟言秋挥了挥手,言秋停下手中的笔,也挥了下手,拿着自己的草稿本就要出去。 “我出去看一下题哦。” 虽然有汇报,喻明希还是马上耷拉了嘴角。 刘加程是真心想帮言秋,得知她这次的进步非常为她高兴,两人客套了几句,刚切入第一题,身边就风风火火来了个人——杨光也拿着自己的笔记本,一脸求知若渴地想要加入讨论。 “第一名,你们在讲哪题,我也想听。” 言秋很快反应过来:“好,你看看。” 说着,她拉开了点和刘加程的距离,方便杨光更好看到草稿纸上的内容。她向刘加程介绍道:“这是我的后桌,杨光,学习非常努力。” “哦哦,你好杨光同学,欢迎欢迎。我们刚讲到……” 言秋不着痕迹地往教室一瞥,捉到了一个马上低头的家伙。 显然,杨光突然出来是被他撺掇的。 为这事闹过几次,那家伙现在不好再发作,便自己想了别的计策。 也行吧。好歹算是沟通起了点作用,他学会自己排解了。 结束讨论回到班里,言秋把满满当当的草稿本轻轻推到同桌桌上,低声问他:“刚才的题目,你要不要看看?” 喻明希抬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在自己的草稿本空白处写道:我还是有点不高兴。 言秋心里软软的,也拿笔在那行字下面写:谢谢你的理解。 喻明希左手从桌面落下,藉著书桌的遮挡,悄悄用手指去点点言秋的膝盖。 言秋手也放下来,去捉住他那两根手指,捏捏。 * 周五晚学校不用晚自习,下午放学言秋就回家了。每周一两次和父亲一起正经吃饭、交流的机会,言秋很珍惜。 这日,绵绵细雨休假,天色初霁。傍晚时分,言秋家楼底的下棋局终于组起来了。时间还早,就坐了两位老伯,在等其他搭子吃完饭。其中一位是住在言秋楼下的苏大伯,见到言秋背著书包回到,乐呵呵跟她打招呼, “小言秋回来啦?” “苏阿伯好。” “蛮开心吧?听你爸爸说你这次考试成绩不错哦。” “还好,谢谢苏阿伯关心。” “你爸爸好运啊,有这么乖又聪明的闺女,现在又有人帮他……说不定啊,很快就多个人照顾你啦。” “啊?”言秋的微笑一下僵住。 另一位大伯一拍苏阿伯:“人家娃娃可能还不知道,你不要多嘴。” 言秋揪著书包带,说:“我先回去了,阿伯再见。” “噢噢,再见再见。” 这顿晚饭言秋吃得心事重重。 相反,言正丰却面有红光,兴致很高的样子。 诚然,这次言秋的考试势头很好,言正丰期待很高,饭桌上开怀地给言秋做进步规划,下一次提升多少,再下次又大概能到哪,又说了现在几个目标高校有哪几个专业最好,还说到自主招生和竞赛加分的情况。 自主招生考试是明年的事了,一中的名额充足,虽然最后能拿到成果的可能性不大,言秋也打算试试。而去参加竞赛的人基本都是各科的顶尖选手,连刘加程去参加了几次培训都赶紧逃跑,说那些个天才太吓人了,咱们还是追求各科平衡发展,最终结果也不会差。 言秋自认为也没有去竞赛的天赋与实力。 言正丰却说:“不是还有个创新竞赛吗。” 言秋心中警铃一响。创新竞赛向来水深,他们家并没有这样的资源和人脉。 言秋说:“那个更弄不了,我好好学习,再努力去考自主招生就好了。” “多一个办法多一条路,创新竞赛不用你花太多时间,成功的话加分也多,我找人帮你打听打听,不用你自己费劲。” “找谁帮忙啊?”言秋放下筷子,轻声问。 “一个熟人。”言正丰看看言秋,说:“吃完了说。” 言秋心发凉,囫囵地夹菜,大口把碗里的饭吃干净。言正丰慢一些,正常速度吃完了,这场对话还是开始了。 “爸爸现在跟梁阿姨关系挺好,她经常来店里帮忙,现在就是她在帮爸爸轮班,以后我们可能会发展下去。” “梁阿姨?” “对,你认识的,就是你以前小学隔壁班那个梁老师。不过她现在不做老师了。” 这位梁阿姨在他们这片有点名气,她家族中有几位在市教育系统任要职,家境很好,从小张扬骄横,后来跟门当户对的丈夫结婚,性格要强的两个人经常闹得鸡飞狗跳致使她精神状态一度不佳,连工作都辞了,最终离婚收场。前夫家拿走了儿子的抚养权,正合她意,她搬回父母家,什么都不做了,安逸过了几年,性情倒是温淡了不少。 重要的是,前几年言秋在父亲的店里见过她几次,那时候她应该刚离婚不久,来买东西的时候会跟父亲、或是碰巧遇上的熟人闲聊几句。言秋见到过,她那时看父亲的眼神就是有些欣赏的。父亲有一副好相貌,性格也不错,一直以来对他好感的异性都不少,但他从无越界之处,跟妈妈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难道,都是假象么? 言秋不得不问:“你们是现在才好,还是早些时候就好?” “你说的是什么话?”言正丰自然听出了女儿的质疑,脸一下黑了,“前两个月才开始联系的,你不要乱想!” “苏阿伯都知道了。你们只是‘可能会发展下去’,还是已经打算要结婚了?”问出来的时候,言秋手都抖了。 “有什么区别?他们家有办法帮你做创新竞赛,她也愿意在店里帮忙。”言正丰直接言明。 言秋不可置信:“可是我妈走了还没有一年!你就打算跟别的人结婚了?” “我没有对不起你妈!我光明磊落!我为你打算、给你想办法,你这是什么语气?我是你爸!” “我妈的气味还没消透,我有时还能闻到呢,你就要再找一个回来!我不用你这样帮我想办法!我能自己考回3班,我能自己考上好大学!” 言正丰怒拍桌子,气得起来来回踱步,边骂道: “你以为你现在进步几名你就了不起?从重点班掉一百名掉到普通班的时候是不是你自己考的?你敢说你高考就一定正常发挥?我想找机会帮你加分你还要不识好歹!我就算真要结婚也不用征求你同意,管好你自己的事才是对得起你妈!” 言秋有点受不了了,跑回房间甩上房门。 言正丰也没再待,很快就乒乒乓乓收拾东西,甩门出去。铁制的老大门,“砰”地关起来整个房子都抖了抖。 言秋靠着床尾滑坐在地上,也觉得自己在发抖。 她听说过“升官发财死老婆”的戏言,也知道有一些男人在离婚、丧偶之后很快就再娶,但她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也会这样。 妈妈在的时候,他们明明那么好。 妈妈工作能力出色,在父亲工厂改革面临下岗之时,是妈妈出钱出力盘下了家里的商铺,之后也是她找到了性价比更高的进货渠道,正因如此,他们两父女现今才能衣食无忧。 父母从相识相恋到成家,有二十年的感情,比跟她的亲子情分要长,她尚且不时还会因妈妈而哀恸,父亲竟然就能将那么长、那么深厚的感情抛开了吗?就算父亲真的是为她的学业考虑,她也不能接受。 脑子乱七八糟,深呼吸了好久心也静不下来,言秋打开房门,出去大厅找事做。 父亲生着气随手收拾的餐桌,没弄干净,言秋仔细清理残渣,打湿了抹布把餐桌擦干净,再把剩菜套了保鲜膜放进冰箱。用过的碗筷堆在洗碗池,言秋一个个清洗干净,放到餐具架上沥水。做完这些,她又扫地、拖地的忙了一轮。 好像平静了点,她便洗了澡,开始做功课。 不用什么额外的加分,她一样能够考到好学校。 她憋着这股劲儿,一晚上做了一套理综和语文文言文以及现代文阅读的专项练习。 十一点多,言正丰提前关店回来了,言秋听到他在自己房门前逗留了片刻,便故意打开录音机放英语听力音频,没多久就听到他去浴室洗漱的动静了。 做完所有的题目和笔记,言秋有点茫然,失神地拿起窗台那个早已风干的小石榴,放在手里盘。小石榴被她盘得多了,风干而干皱的表皮都变得光滑,甚至又开始有点红润了。 那么,现在还要做什么呢? 言秋听到言正丰关灯、关房门的声音,知道他要睡了。她醒神,去看闹钟,发现已经十二点半了。 从吃饭开始她就没再看过手机。 她把小石榴放回原处,去床头拿起手机。 5通未接来电,喻明希的。新消息99+,有喻明希的、三人小群的、还有陈春蕾和刘加程的。 言秋没管别的,先点进喻明希的对话框扫了一眼,回了句:来了来了。 接着她立刻钻进被子,给喻明希打去了语音,对方很快接起。 “你干嘛去了?一晚上不见人!” 他问得急,语气有点冲,言秋一下子心情又不好了。 “跟我爸吵架了,很难受,闷头搞学习不记得看手机了。” “嗯……”一切无碍,喻明希缓和了语气,想了想,问:“怎么突然吵架?” 心情沉沉的,言秋掀开被子呼吸,见到窗外濛濛的,是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微风细雨把整个夜幕变得朦胧摇荡。 “嗯……”言秋因为喻明希低沉温柔的询问,突然很想哭。 “很严重么?”喻明希听到她的哭腔,不禁把心提起来,霎时间做了很多猜想预设和解决方案。 家里的情况言秋是跟喻明希简单说过的,她轻轻地吸气、呼气,简明扼要地告诉他:“我妈妈走了还没有一年,我爸就跟一个阿姨好了,还想结婚……” 喻明希一顿,显然松了口气:“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言秋张了张嘴,一下没发出声音,她猛地把被子又蒙上。 “什么叫‘正常’的?你觉得这很正常?是我的观念有问题,人死不能复生不应该留恋转头就找下一春才是对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第一次遇上她这么大情绪,人也不在面前,喻明希措辞有限,只能试着让她先平复一点,“我是说,这个事情不值得你太难过。” “不值得?” 那还有什么是值得的?言秋忍了一整晚的眼泪飙了出来,再开口已经语不成调:“原来你们男的都这样。” 她挂了电话,缩在被子里哭得直颤。 喻明希打来电话,言秋摁掉。 他再打来,言秋再摁掉。 她脑子乱成一团,极度烦躁,什么都不想说,拿被子擦掉眼泪,下一秒脸又湿了。 喻明希还打来,言秋干脆把他的Q和电话都拉黑了。 不敢大声哭怕被隔壁房的父亲听到,言秋翻了个身把脸埋在床单里,闷闷地“呜——”出声。 一开始只是想妈妈,后面又想到父亲今天说的话,她的努力能确保结果万无一失吗?期待中的未来一定会来吗?如果父亲真的和梁阿姨结婚了,他们会再生育一个孩子吗?那……她还有父亲吗? 言秋换了三处擦脸,不知道哭了多久,又看到手机屏幕亮起来,竟是韦君君给她打的电话。 言秋清了清嗓子,接起来,还没等她开口,韦君君就急切地说:“言秋,喻明希说他等在楼下。” 言秋惊坐起:“什么?” “喻明希说,他在你楼下!”韦君君兴奋地重复了一遍。 “哦,哦,麻烦你了。” 言秋挂了电话,起身轻手轻脚去开了阳台门,出去一看,他果然站在楼下,正仰头看向她。 小雨下了又停。 他的一身黑在昏黄的路灯和湿重的空气中反而是清晰明朗的。 言秋把他从黑名单放出来,给他打去电话。 他们隔着几层楼相望,深夜、距离,都不过雾一样薄。 电话里,他问她:“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滋养 我为你献上我最虔…… 言秋家住三楼。 这片职工楼都有些年头,外观倒还好,前几年市政按城市安全管理规划修整过。最能凸显楼房年龄的当属单元的铁门,经年的锈迹和人手的磨擦使它成为玄色的精悍守卫,每回工作,总会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呼啸。 言秋家里的大门相比起来也不逊色。 言秋直直地看着他,低声说:“不下去。大门很响。” 老职工生活的片区,没什么丰富的夜生活,半夜一点上下已经沉入深睡,排列的一扇扇墨色的窗户是歇息的眼。两人脉脉遥望,轻声耳语,不想惊醒谁的梦,再做那呈堂的犯人。 可也不想做善人。 自持之人需索,不驯之人逼迫。爱有时是搏杀。 他的视力比她好,言秋看他是雾里看花,可她知道他看得真切。他看得到她哭得绯红的眼,看得到她脆弱无序的面目,看得到敞开的心。 “防盗栏的小门,能开么?” 言秋看不太清他,却感知到某些东西随着他笔直的目光穿云破月而来。 “能。”她说。 是的,明确的爱在这一霎涌现。 有一点高,但喻明希做起来得心应手。言秋看着他攀到二楼,开始后悔——先前下过雨,万一打滑—— “别爬了,你下去。我马上也下去。”她额头压在防盗网的杆子上,紧张地盯着喻明希的动作,用气音跟他打商量。 他正抓着人家的外窗台借力,闻言抬头朝她笑了笑,竟还得空抽了手竖食指压嘴巴上,给她比了个“嘘”。 言秋急出冷汗,哪里再敢跟他说话,赶忙用钥匙打开了防盗网小门。 喻明希这一身体能和技巧,爬上三楼也不消三分钟,言秋只觉得每一秒都漫长,他刚到窗台外,她就急急地从小门伸手出去拉住他手。 他躬腰一钻,轻巧地跳进来。言秋长出一口气,后怕地两手抱住他手臂,反倒是喻明希有条有理地锁上小门,再把窗台边的物件复位。 “小小……” 喻明希把钥匙圈套在小指上,回身用手臂把言秋夹在怀里。言秋用力地回抱,仰着脑袋紧密地蹭他脖子,小巧的下巴在跟他的锁骨打架。 又泛酸,又缠黏。 “还拉黑我么?”他有点发狠,想要把她夹扁。 言秋扁不了。在磨蹭之中她越发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味道,还多了一点蓬勃的汗气,和雨初歇的泥混青草味儿。她深深地吸气,让他携带的气息盈满她的感官,让自己像那只风干的小石榴,被他盘活了。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但不知道是现在,不知道会这么快,除此之外,她是有些有恃无恐的。她坦白自己的有恃无恐。 “嗯。明明白白地欺负我呢。”他纵容了她的。 喻明希偏了偏头,去找她哭得浮肿的眼睛,嘴巴印上去。她睫毛还湿润着,他尝到了微涩的咸味儿。 言秋觉得不够:“你怎么不抱我?” 他好看的手掌没有贴在她身上,没有施力抓她、揉她,她都觉得不够。她想要在他那里感受到更多言语不足以宣泄的感情。 喻明希喟叹:“手弄脏了。” 都忘了……言秋踮脚亲了亲他,有了些笑意:“带你去洗手。” 父亲就在隔壁睡觉,二人鬼鬼祟祟。 言秋拉着喻明希进房间,把阳台门关了,防盗网小门的钥匙放回小杂物盒里,再来到房间门口,让他在门背先等等,自己开了一小道口子出去视察情况。 喻明希进房之后,整个人有点懵了。 房间里有她最常待的书桌,有装着她那些漂亮衣服和干干净净的校服的衣柜,有她珍爱的琴…… 还有她睡觉的床,上面是她刚绞得乱七八糟的被子。 令他晕眩的淡而无法忽视的香气大概是从那里散发的。 Pheromone. 这是她从小生活的、充满她的气息的屋子。 他像是陷入了她的身体。 这个认知使他无法思考。 言秋确认听到父亲在打鼾,才转身回房拉喻明希出去,进了洗手间言秋速速把门带上。 十几年前的单位分配房浴室本来就小,现在还有个大高个,两个人几乎把里头塞满了。言秋就扯着喻明希的手分开环在自己两侧,俩人连体婴一样挪腾到洗手台前,言秋开水,抓着他的手帮他洗。 他手上沾着干涸的灰尘和锈迹,平添一份粗犷。言秋尽职尽责,挤了洗手液在他手上打泡。两只纤细的小手分别包着他的左右手细细搓洗,污迹全都被泡沫溶解,她压着他双手合起,控制他在水下冲洗净。 喻明希任她摆弄,自己则松懈地将下巴抵在她头顶。 终于放下心来。她就好好在他怀里,虽然哭了、难受了,总归还有心情把玩他,还没有讨厌他。 他愿意用全世界讨厌自己,换她永远不讨厌自己。 言秋给他洗完,抬眼一看镜子,就见他正静静地盯着自己。 初见时,他惯于示人以秉性恶劣、行事乖张,相处到如今,言秋不是没有一点小得意,若非她也给到了他一些些精神上的滋养,他怎么会有这样恬静的时刻。 见她脸上泛起了小狐狸一样的笑,眼睛鼓鼓的又显得没那么精,喻明希心动极了,把她脸蛋掰过来,亲下去。 湿漉漉的手在对方衣服上擦干,言秋揪着他衣服的下摆,手特别想钻进去。 此地不宜久留。 言秋牵着喻明希,快快地关灯溜回房间。 她抱着喻明希,要继续亲。 喻明希一回到房间就天人大战,不大敢再亲,便跟她说话。 “心情好点了么,还想不想哭?” 本来压下去了,他一问,言秋心又发沉:“有点……” “很聪明啊,第一名。”他突然夸。 “嗯?” “不高兴了就知道跟男朋友说,做得对,物尽其用,不愧是第一名。” 言秋知道他在哄自己,这会儿冷静了点,就也想把话跟他掰扯明白。 “你真觉得我爸没一年就想再婚这事没什么,很正常?” “就我所见过的来说,很正常。”喻明希不跟她说谎,“但我不会这样做。此前,我不懂别人的感情,也没跟谁有感情,别人怎么做我都不意外,因为都无所谓。但是言秋,” 他虎口托着她下颚,抬起她脸,要她直视他。 “你也不能这样做。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你知道的,身体也很好,性格也很差……所以,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找别人,我做鬼也是最恶的鬼,要找你算账的。” 言秋听着,眼睛红了,又笑了。 什么胡七八的鬼话。 “你惹我生气,现在还威胁我?” “对,威胁你。不答应?” 言秋一侧头,咬住他大拇指,把他手咬开,自己退开一步,正式而平等地看向他。房内只亮着她书桌上的台灯,是温柔的黄光。两人就站在凌乱的床前,一个穿着淡粉色的睡衣,一个是不太整齐的黑衣,不犹豫就交出了关于一生的许诺,因为太年轻,不屑其所包含的重量。 她答应:“说好了,你自己也给我记着。” “当然。”他果断应下,又问她:“还生气么?” 言秋又高兴地牵回他的手,摇头回应他的问题:“谢谢你来找我,我喜欢你来找我,我想你陪着我。” 因为他来了,打消了她的恐慌,她不再去设想世界上只剩下自己。 折腾了一通,言秋开始犯困,扯着喻明希不让他走。明天周六,不用去学校:“你等我爸出去看店了,再偷偷走就可以了。” 她都给想好了。 喻明希也不太舍得离开,只是,言秋让他脱鞋上床的时候,他犯了难。天人大战又开始了。 “你不想跟我一起睡吗?” “……” 她怎么能问得毫不含蓄。 坐在床边,属于她的香味更重了,喻明希感觉脑子罢工:“不是说,女孩子都害臊。” 言秋已经盘腿坐床上,被子被她推到一旁,人因为困倦而有些慵懒和依恋。 她张开双手晃晃:“我是姐姐我不怕。” 喻明希定睛看着她,一瞬间很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 言秋直接躺下,朝他拍拍自己边上。 喻明希觉得,不行。 言秋歪头看他,打了个哈欠,眼睛湿漉漉的。 喻明希躺过去了,平平的,像一具尸体,望着天花板。 言秋量了量,他们之间大概隔了十厘米。 这怎么能叫一起睡。 “刚才还知道抱我,现在就不知道了?不愧是蝉联多时的前倒数第一。” 喻明希现在对成绩是在意的,一激一个准,他转过身来,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就不怕……” 后半句话淹没在了她的拥抱里。 梦里出现过的温香送进他怀里。 她的手脚也不老实,双腿藤蔓似的缠上他的,手更……竟然撩开他衣服往上摸去。 “言秋……”他难得拖着尾音喊她,好像挺无力的,“你爸在隔壁。” “所以我们要很小声。”她问,“你想亲我么?” 喻明希深深吸一口气。 言秋还在仔细地数他的腹部……不防他手一扬,团成一坨的被子一下子被展开,再落下,盖住了两人。 而言秋被扯到了他的身下,或者说,他翻身压在了言秋身上。 浓重的男性气息和压迫感让言秋无法不下意识张嘴喘气,不等她一口气喘完,已经被他攫住了呼吸。 她陷入缺氧的混沌中。 双手也被支配,被他用力按在他绷紧的腹部。 他含着言秋的耳垂,问她:“数清楚了吗,几块?” 言秋眨眨眼,努力醒神:“……八块。” 她对抗他的攻势,故意说:“我要跟陈春蕾炫耀……” 喻明希掐她下巴,亲她又硬又软的嘴。他已然摸清楚她喜欢怎样的节奏,亲到她舒服地眯眼,又停下:“还想摸哪?” 言秋灵魂出窍,手向下伸—— 他揪住她的手,一手扣住她两只手腕压在她头顶。 “那里不许摸。先付刚才的账。” 说着,他从言秋的锁骨往下移,他剪短的头发硬硬地扎着言秋的下巴,而他的嘴唇……言秋终于知道为什么说他的嘴唇重欲。 她薄软的睡衣洇湿两处,她青涩的渴望在他温热的口中被唤醒,颤颤悠悠地,盛开。 终究是他扛不住,退开了。 被子一掀开,言秋大口大口呼吸头上脖子上全是汗,有自己的,也有他的。 他坐起来的背影是有些狼狈的。 言秋小声喊他:“小小……” 再次感受到了这个称呼的反差程度,以及其蕴含的令人脸红耳烧的亲昵。 喻明希冷静片晌,说:“我睡地上吧。” “好。”言秋妥协。 再躺一起,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忍住不发声,于是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给他铺了地铺。 床上,她自己的枕头扯到最边边,她侧躺着,就能完全看见床边的他。 言秋伸手晃晃,喻明希就知道抬手牵住。 言秋不太能睁开眼了,意识有些涣散,但还想跟他说会儿话。 “你呢?” “嗯?”没头没尾的话他也会句句回应。 “你家里的事,有想跟我说的吗?” 喻明希想了想,告诉她:“不好听,不用听。我会离开那个地方,我想和你去一个地方。” 言秋应声:“好。那我们就一起去首都,我想去那里上学。” 相当程度的亲密和她的信任让喻明希也卸下了防御,他问出了一直在意但没能开口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都不关心我的成绩有没有提升?” 言秋拍了下他的手:“你自己都遮遮掩掩不敢明着努力,有问题也拉不下脸问人,我关心有什么用。” “我想要你关心,我想要你过问。我嫉妒刘加程。”他介意学习好的、被需要的不是自己,所以才一次次,即便知道言秋对刘加程没有别的想法,他还是无法控制地烦躁。 心高气傲的人,把弱点挖给她看了。 言秋两只手都握住他:“我本来就不是因为你成绩好才喜欢你的,自然也不会因为你的成绩不好而不喜欢你。我不过问,也是希望你不要着急。如果你学几个月就考很好,那别人两年不都白学了。而且,首都这么多学校,只要你下功夫了,我们一定能一起去的。” 她听到喻明希坐起身的动静,她睁开眼,黑暗中,他正望着她,但没说话。 言秋又说:“小小,我想和你一起。” 他说:“好。” 言秋明白了,就如刚才他问她答不答应一样,他坐起来是为了更郑重地回答。 今晚的交谈让他们更多地理解了对方,比起更容易察觉到的生理性吸引,他们开始有了灵魂共生的感受。 两颗动荡不安的心都可以沉下来。 言秋撑着手,也起身,她困到双眼流泪,仍是跪坐起来。 她俯身,认认真真地吻上了喻明希微仰的额头。 你好,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爱人。 我为你献上我最虔诚的姿态。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不该这样 但喻明希知……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一种感觉,时间是一年过得比一年快的。 好像昨日小雪刚停,今天走出去一看,中心湖的睡莲就开了。 课程进入全面复习阶段,言秋扎实的基础让她在各种小测和正式考试中都有优秀的发挥,这回期中考她成绩跃升到83名,越来越接近以前在重点班的正常水平。而喻明希的排名也几乎来到班级中游,言秋得知,比他自己还高兴。 晚自习放学,两人从公车下站言秋拉着喻明希七拐八绕地去到一处少人经过的小巷,抱着亲了半晌。 这是某种庆祝仪式,他们都在朝着两个人的目标共同前进。 亲得有点儿久了,言秋要掐着时间赶回家,两个拉着手一路小跑,飞扬的脚步声经过灯火与人烟,来到那个岔路口便利索地分开。反正明天又会见面,每天都可以见面。他们的心是充盈、踏实的。 自从过年时言正丰提过,他们居住的这片区域确实比起以往更热闹了。正丰百货正式招聘了一个二十大几的男性店员,言正丰把晚上关店的工作交给他,是以自己可以早些回家。这是采纳了言秋希望他可以早些休息的建议。 上次争执过后,言正丰跟言秋谈过一次。言秋如今成绩条摆在那,父女一番长谈,言正丰终于同意不再提创新竞赛的事。言秋知晓他与梁阿姨确实处出了一些感情,她言明自己不是反对父亲的新恋情,只是希望对待再婚的事宜他更慎重一点。 言正丰一摆手:“我想希望我们家好好的,你今后有好的未来就够了。我过几年就要五十了,还说什么婚不婚的。” 言秋暗自松了一口气。 此外,还有一些事情悄然发生着变化。 麦以莎同学宣告从吃饭三人组单飞了,原因是她跟班上一个男同学恋爱了,要珍惜热恋期的甜蜜时光。 “宝贝们,等我分手了再找你们!”她如是说道。 宁馨跟言秋相视叹气。 如此一来,大家都做出了新的战术调整,宁馨加入了班里几个女生的吃饭小团队,言秋也跟自个儿班上的同学、她的同桌兼男友一块儿。 喻明希得知,脸一偏,眉梢挑高:“现在人家不跟你吃饭,就知道来找我了是吧。” 言秋点头:“物尽其用。” 喻明希哼哼。 言秋问他想吃什么。 他秒答:“麻辣牛蛙。” 当然不是真的摆谱。关于吃饭的安排,言秋早前跟喻明希提过,等下学期她回去3班了,吃饭时间就和他一块儿。她倾向于合理规划相处的时间,好好维护感情。现在是麦以莎重色轻友,把这个规划提前了。 这学期到一半,先前的外卖禁令也松散了,学校对于外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到饭点,各处校门的盒饭交易已经可以光明正大。 偶尔霍小凯来蹭饭,喻明希见到他的脏鞋子豁了个小口,十分嫌弃:“娃娃机分给你的钱呢?” 霍小凯脚缩起来:“那不得攒着啊。” 喻明希还欲再说,反被霍小凯堵了:“吃饭呢,别让我学姐注意到。” “……” 成功换来两人的沉默。 事后言秋想想觉得有趣,跟喻明希说:“我发现你在霍小凯面前还挺有哥哥范儿的。” “本来就是。”他侧头瞥她,高挺的鼻梁把光线一切,犀利得很,“我在你这不是么?” 既哥又弟。言秋想。 她才不受他吓唬,就是不回答。喜欢听他闷着喉咙出声追问,不亚于他亲吻时的低哼,只是更多了一种幼稚在里头。 有时在外面吃外卖的人多,他们就近没找到好的位置,便绕远一点,去竹林小亭子吃。第一次去的时候,言秋被蚊子咬了两个包,到第二次,喻明希就备好了防蚊贴。这又是他成熟妥帖的一面。 言秋偶尔会感到窃喜,好像认识他越久,越觉得他好。 一天中午,他们吃完饭后回去班里,发现好像正闹腾着什么事,几个男生的哄笑和嘘声一阵阵传出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女生愤怒却无力的叫喊。 喻明希把言秋拨到自己身后,一起进去教室看情况。 一眼望去,显然是陆昊在带头惹事。陆昊是之前校运会时对言秋的腿吹口哨那个男生,也就是以前骚扰过韦君君的人。而这次,站在人们视线中央的那个无助的女生,也是韦君君。她金鱼一样的大眼睛在发红。 她站在第一组自己的位置边上,怨愤地看着站在第二、第三组之间嬉皮笑脸的陆昊,他身后是几个一起低头翻看着什么的哥们儿,不时一阵哄闹。他歪起脸,戏弄地吆喝:“精不精彩啊?看完没有啊,我们得把君君同学这么牛逼的作品传给别的同学看啊。” 其中一个他的哥们儿接话:“看得快吐了,老子真看不得男男啊,韦同学能不能照这个尺度再画一些女的啊?以后咱们跟你买就行了哈哈哈哈……” 言秋把喻明希推了推,自己就近去问第一桌的女生怎么回事。 女生表情复杂:“那个陆昊又犯贱,不知怎么翻到了韦君君的画画本,说她画很多……那种男生和男生的……” 喻明希侧头看言秋,眼神询问她的打算。 言秋私心不想喻明希出头,拿出手机摇人:“我先告诉陈春蕾。” 发完信息,言秋便向韦君君走过去,她看起来紧绷而无助,言秋想给她一点安抚。喻明希紧跟着言秋,他往胡翔伟那瞟了一眼,见那小子关键时刻竟然在发愣,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时,陆昊一把拿起韦君君干净的画本,举到头顶粗鲁地甩动:“来呀,下一位谁要看韦大画家的色*情漫画呀?” 韦君君抖了抖,脸红得要冒烟,言秋刚要伸手拉到她,就见她狠狠一扭身,猛跺着步子跑进杂物间,眨眼就抓着把脏兮兮的扫帚出来。 陆昊没想到小白兔一样从不反抗的韦君君会突然做出攻击性举动,还瞪着眼发呆,下一秒,缠着蜘蛛网和疑似口香糖的扫帚头就拍在他脸上。 “我草!”脸上被细而直愣愣的干枝条扎得火辣辣的,陆昊终于反应过来,把手上的本子甩开,扑过去抢韦君君的扫把,扬手就要打她。 韦君君闭眼尖叫。 胡翔伟直接从第一组踩着第二组的椅子冲过去把陆昊撞开了,两人滚到地上,把人家的桌椅撞得七扭八歪,互相骂着粗话扭打到一起。 胡翔伟虽然个子不很高,但身板还算结实,一开始也没落下风,是陆昊的一个兄弟没忍住帮手,致使他双拳不敌四手。韦君君捡起扫帚,要过去帮忙,被陆昊的另一个兄弟拦住。 “啧。”喻明希嫌弃地旁观了十来秒,“阿伟打得太烂了。” “……”言秋一把给他推出去。 横扫战场。 几分钟后,陈春蕾满头大汗地赶到,他们已经打不动了,一个个灰头土脸,露出来的皮肤随机分布着形状不一的红痕。陈春蕾拣一本破烂的五三卷起来,过去照着每个男生后颈就是一棍,当然,到喻明希那停住了——他干净清爽的,像是没参与一点儿。 “牛逼啊你们,要把楼拆了是吧?!” 韦君君抽了口气,跑回自己位置上趴台直抖,泪水落雨似的滴到她脚边的地上。 陈春蕾忙着教训那些打架佬,言秋默默去战场废墟,找到韦君君已经被弄脏的画本,拿回去给她。言秋小心地拍去画册的灰尘,抚平纸张的皱褶,不免看到些许里头的内容。 确实……尺度很大,但是画得很好,言秋在构思夸她的话术,却在看到一些熟悉的场景,比如画板报、买奶茶、田径场……之后卡壳了。 再细看那俩主角的脸,再看他们的器官…… 言秋放空了会儿,平复一下因被当成原型创作xxx而受到的冲击。 韦君君见到桌底边出现了言秋滞留了一会儿的脚,忍住了抽噎,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向她。 言秋沉默地把本子递回给她,刚准备的安慰的话一下子说不出来。 韦君君眼泪又沿着眼角流出来:“对不起……” 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言秋忙说:“没有没有……你画得很好。” 听到女孩子温柔的安慰,韦君君鼻子一酸,又趴桌子哭了起来。言秋轻拍她背,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说:“刚才你拿扫把去打他,很勇敢。” 这事儿动静不小,喻明希出于制止打斗才动的手,免受教育和处罚,韦君君领了个警告,其他参与打架的人被记过处分。 韦君君最后被林星喊去办公室长谈两节自习课。画册是回到自己手上了,情绪却很差,请了几天假回家休息。而陆昊这个始作俑者仍然每天大摇大摆,拿韦君君和她的画册说笑。陈春蕾听到,骂了他几句,他没脸没皮地伸伸舌头,改为小声阴阳怪气。 言秋安静地看了半晌。 喻明希问:“想什么呢,第一名?” 言秋收回视线:“在想,不该这样。” 她语气平淡,但喻明希知道,她对于决定了的事,有水击石穿之力。 三天过去,韦君君还是没来学校上课,陈春蕾给她信息问候,她说想再过一段时间,等大家淡忘这场风波,她再来。 “想到每天都要见到陆昊,我觉得很恶心。”韦君君最终说道。 陈春蕾跟言秋同步了这些信息,言秋沉默了许久。 陈春蕾问:“有计划?” 言秋看她:“你也?” 陈春蕾笃定地笑了笑:“做大吧。”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一粒纽扣 然后她就照…… 隔周,高一高二年级统一召开家长会。按着陈春蕾的建议,林星提前邀请两位学生家长和三位学生代表在家长会后程上台做分享,其中,言秋最后一个上场。 初夏的日头明亮,却不刺激,是十分舒适且能供给能量的时候。最多种类的花在这个时节盛放,树也争着茂盛。 教室里塞着平时双倍数量的人数,学生和家长们坐得满满当当。 言秋这一桌倒还好,因为只有一位家长到场。轮到言秋上台,言正丰稍稍坐直,骄傲之中又不失内敛,拘谨地跟前面转身祝贺的陈春蕾爸爸客套几句,完了又不小心跟喻明希眼神接触到,两人皆是一顿,而后僵硬地互相点头致意。 言秋认真地做了PPT,真诚细致的学习经验分享赢得了许多掌声。到尾声,她真情地说道:“在我们班和大家相处的两个学期里,我认识了很多友好的同学,见到了他们独特的个性和光彩,我见到大家用一样的努力,去追求不同的梦想和未来,在此希望大家给自己鼓鼓掌。” 说着,言秋率先拍响手掌,台下人也很快热烈响应起来,给自己鼓掌,激情满满。言秋笔直地看向韦君君,要把这满堂轰响的力量送给她。 前日,言秋把PPT做好,发出去两份,一份给陈春蕾,一份给了韦君君,并跟她说:“回学校吧。” 没多余的话,用心都在行动里。 韦君君给她回了两个哭泣的表情,沉落谷底的心受到善意而有力的托举,因此今日跟妈妈一起搬书回校。 韦君君接住言秋从台上投来的目光,给她回以动容的掌声,并因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而满心紧张。 台上,言秋话锋一转:“当然,在见到这么多美好的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些不正之风。” 闻言,好几个女生都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更多的人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直到言秋把投影屏上的PPT翻至下一部分。 “有的同学,不仅没有对别的同学展示出友好与美德,还施以负面影响。最近我了解到,班里有个别男生,多次、对多位女生做出不同程度的言语和行为骚扰。” 哗然一片。 “屏幕上的图片,是受害者们发给我的,那个男生在不同时期对她们发出的文字骚扰……数量之多,令我震惊。” 言秋把一张张聊天截图排列清晰,缓慢播放。对话双方的头像被截至只剩最边缘的一点点颜色,用作分辨骚扰人确实是同一个。那人的语气油腻粗俗、有的甚至是露骨的,不堪直视。 在场,尤其是女生的家长们义愤填膺。 “简直下流!无耻!” “真是败类!一中这么好的学校,怎么有这样的败类!” “是谁啊?是哪个崽种敢不敢站出来?!” …… 而知道一些内情的同学们都嗤之以鼻,有的已经小声告诉自己家长那个崽种姓甚名谁。全场最为表面安静实则坐立难安的人当属崽种本人陆昊,他的家长通过屏幕上那个头像的颜色、结合各方向射过来的犀利眼光,发现了不对劲,此时正狠狠瞪着一旁流汗的儿子。 讨伐的呼声越来越大,林星快步走上讲台来,要先把场面稳定下来。 言秋给了林星一个坚定的眼神。 林星犹豫片刻,想起之前韦君君因为被骚扰而求助过自己,自己也严厉地批评了陆昊,但是现在看来,自己作为班主任,能做到的保护极为有限,最终决定交由言秋把话说完。 “我今天在台上说这些,没有公开他的身份,是希望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别人而言究竟会掀起如何的滔天巨浪。”言秋清瘦的小身板站得笔直,她握着不时滋声的麦克风,语声沉着而郑重,似有千钧之力,“为了不让巨浪反扑到他自己身上,希望他能在犯下更大的错误之前,能深刻反省自己、改过自新。” “老师和家长们多次同我们讲过,高中三年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三年。我认为,在这三年里,我们不仅要做到追求自我实现,更要树立正确的道德尺度,就像总书记在前几日座谈会上谈到的,要扣好人生的第一粒扣子,才能有更长远的未来道路。谢谢大家!” 声情并茂地圆回来了,PPT也翻到了最后一张登高望远、山河壮阔的照片。听众们的情绪被调动得起起落落,一时间陷在沉默之中。 啪、啪—— 单枪匹马的清脆掌声响起。 “说得好!” 中气十足的一嗓子把片刻的沉寂打破,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送上掌声。 言秋忍俊不禁地看向她的同桌。他好像她的掌托儿。 言正丰昂着头给女儿鼓掌,掌声怎么也比不过一旁的人大,他不禁小角度挪了挪视线去看那个好像比他更自豪的小伙子,谁知他感觉这么敏锐,很快也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又碰到了,又拘谨地互相点了点头。 这场鼓掌起头慢了点,但持续了很久。 更多的掌声来自遭受了相似经历的女孩子们,她们有的就是把截图发给言秋和陈春蕾的陆昊的受害者,有的,则是在别处、被别人骚扰过。她们并非总是能做出反击,有时甚至事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经受了什么。她们在这场含蓄的反抗中发泄了自己的委屈和愤怒,也感受到了女性之间同舟共济的力量。 事情没有在当天的演讲完毕就简单结束。 说没有公开身份其实是冠冕堂皇的,陆昊的言行不端在班里不是秘密,只是好像没到一个程度,总叫人不好真的发作。可是,那个程度到底在哪呢? 家长会后,许多家长联合找林星开会商讨这件事。 众怒难平。 后续,家委会、陆昊家长以及校方多次商议之下,陆昊转班到特长生混合班,此班体育生众多,最重要的是,班主任是本校著名铁血硬汉。 策划者陈春蕾和言秋自然也逃不过要去办公室喝茶的命运。 “你们主意可真大,能不能提前跟我商量一下!”优雅斯文的林星用她能作出的最严肃的样子批评她们。 想也知道,这事少不了陈班长的组织,她来做证据收集工作,而眼见下学期就走的言秋来作出重要一击,即便最后事情发展不如人意,也不会太过影响双方。 小小而热血的英雄梦想。 两人一拍即合,主打一个做事要大胆,听训要老实。 大眼瞪小眼瞪大眼。 半个小时后,林星放人。 两人回到教室,好像凯旋的英雄。 她们从后面回班,先经过第一组后排,韦君君起立,一把抱住了她们。 胡翔伟马上探出头来,吹起赞颂的号角:“侠之大者,举国无双!” “好说,好说。”陈春蕾昂首大笑,跟四方“追随者”作揖致意。 而言秋要含蓄许多,她在陈春蕾身后,神情恬淡。比起别人的赞扬,她更在意跟韦君君打商量:“你以后画人物,能不能换两张脸?” 韦君君抿抿嘴,大眼睛眨巴:“私密马赛……我妈妈让我去正经培训一段时间,明年去参加美术学院的艺考,大概会很久都不能画漫画了……到时候,我的肌肉记忆就会忘记你们的脸了。” 回想起那些画面,仍然很冲击,言秋叹了口气,又鼓励道:“加油。” 韦君君又抱住言秋,用怯怯的声音恳切地说:“谢谢你。” 经过一路的喝彩和感谢,言秋回到自己的位置,此行的终点。那里,有人在等她,他拿笔支着额头,懒懒淡淡地瞧着她。 言秋扬眉,斜眼跟他对视。 怎么样?我的处理方法。 “厉害哦,姐姐。” 言秋一下子低头笑出来,精巧的下巴和纤细的颈形成与嘴角荡开相似的夹角,像层云破开,乍现一束金色日光。 她的肆意张扬,只在他这处盛放。 * 暑气滚滚。 属于准高三生的暑假只有两周。这十几天时间,就跟滴出来的汗水似的,一落地呀,就被夏城这超过40°C的水泥路地蒸没了。 晚上九点多,言秋和喻明希在赛格网咖结束一天的自习。喻明希推开大门,言秋的手刚伸出去就瞬间起了温热的水汽,她拉着喻明希后退,关门。 “我再做一下心理准备。” 是的,再头悬梁锥刺股的好学生,面对夏城火炉季的室内外温差,都需要做一些额外的努力才能调动勇气。 “嗯。”喻明希应道。 太简短,太没有语气了。 言秋不禁看向他。 随着返校时日的迫近,他放空飘忽的次数越来越多。 言秋知道,这是因为再回校,他们就不在同一个班了。 那是比瞬间20度温差更难承受的缺氧。 言秋牵着喻明希的手,再度推开门,走出去,如同相携沉入热海里,无孔不入的高压热汽将他们包裹。 “小小,”言秋仰头呼吸,突然说,“去滑雪吗?” 喻明希好像不觉得突兀:“明天吗?” “好呀,你教我。” 一分钟就决定的行程。订票也高效执行。 第二天一早,两人坐上高铁。 夏城没有建室内滑雪场,他们要去省内另一个城市,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统共十来个小时的短途旅行。 言秋没有接触过滑雪,纯纯的一张白板,攻略也不做,一改好学生作风,化身伸手党。 喻明希的运动天赋出类拔萃,家庭没有将他往这个领域深度培养,各项运动他都是随自己一时的兴趣去玩,饶是如此,也能成为个中高手,滑雪亦在此列。 雪场很方便,雪服、雪板等装备都可以租用。喻明希当然有自己的装备,但言秋没有,他就陪她穿上雪场统一的绿衣服。 言秋装备穿得慢,鞋带拉得不够紧,喻明希行云流水弄好自己的,抬眼一看就笑了。 “笨手笨脚的。” 不是什么好话,但他说着边蹲下来。185的个子,全然俯就,老练地给言秋绑鞋带。 “这样紧吗?” “还好。” “这样呢?” “有点……啊顶脚了。” “嗯就这样。” 不管在俯视视角看过他多少次,都还是觉得被勾引到了。 他在专注地为你服务。 言秋手去勾他后颈,又捏他耳朵,问他:“小小老师给人绑鞋带好熟练,是不是以前也给别的人绑过?” 她现在是把他那份欠儿学了去。 喻明希挑眉,没看她,手上还在给她绑另一只鞋。 “谬赞。也就在你这儿练习过几次。” 言秋故作不依不饶:“也就两次,而且你第一次就很熟练的样子。” 喻明希手一提,拉紧抽绳,绞起来,塞进她鞋舌里。 弄好了,他颇有意味地递来一个眼神:“也许我不仅这个第一次熟练。” 他们来得早,雪场还没什么人,说话的尺度也没个遮拦。 言秋没防住脸热心跳,但又知道他也就嘴上争个上风,实际每回贴贴起来,他比她规矩得多,手死活没伸进来过…… 瞧他单膝跪地,服从又挑衅的模样……言秋余光左右瞟瞟。 没人。 然后她就照着他扑过去,想把他扑倒在地。 喻明希一看她东张西望的小动作就知道她想干嘛,叛逆心起不想让她得逞,马上起身。结果刚好她脸就对着……撞过来了。 喻明希极限后仰,一把薅住她两边咯吱窝,把人提了起来。 言秋倒是乐得咯咯笑。 喻明希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当了好多年粗俗的混混,现在却惹不起一个乖乖牌小姑娘。 她越信任他,他越郑重,越约束自己。他不想像那两个人,变得像丑陋的动物。 “还笑。穿护具了。” 他们玩单板,免不了要摔。喻明希是不怎么摔,摔也不怕,怕也不穿。言秋还是得做好防护的,护膝、护臀的小乌龟一应俱全。 言秋发誓今天要做一个懒蛋,她转过身,脚分开与肩同宽,理所应当道:“小小老师帮我穿。” 喻明希身体引领他上前一步贴近她。 言秋个子不高,早上能有一米六,到傍晚之后就只剩159,得益于比例好,头脸小、腰线高,属于女性的曲线发育得都不错,整体看起来修长漂亮。 但他一近身,绝对的体型差就显现出来。比如现在,跟跟多个被她招惹的瞬间一样,他会想,他一只手就能把她掠走,去到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制住她的手,捂住她的嘴,把她看个干净,然后,从正面,或者背面…… “小小老师不帮我穿吗?”见他有片晌没动静,她软着嗓子催促。 喻明希悻悻地朝她屁股拍了一掌。 一切就绪,两人拖着雪板进入雪场。 雪板本就重,来到冰天雪地,言秋直接僵住了,走不动了,靠喻明希在她背后助推,推一下走两步,再推一下再走两步。 好容易蹦上魔毯来到山顶,逐渐适应了温度,喻明希挑雪软的地方让她起步。指导她穿好雪板,蹲在她旁边检查她的知识掌握程度。 “记住啦。先推坡嘛,就是刹车。靠脚尖下压控制雪板停住,我学会了,可以开始了。”她眼睛亮亮,“那么我现在要怎么站起来?” 喻明希自己刚开始学的时候都是直接冲的,到现在当上“小小老师”了,反而对他的唯一学生担忧多多,把初始技巧又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才说:“手抠住雪板前刃,手往上用力,脚往下用力。” 话音刚落,言秋就顺利站了起来。 接触新鲜事物的第一步小成功让她兴奋不已:“那我出发咯?” “……嗯。”喻明希还蹲着,仰头看她,长眉要皱不皱的。 “那你放手吧。”言秋看着他握住她小腿的手。 “……嗯。” 再担心还是放开了,他教她起步:“左右脚先后抬,有一个跳起来的姿势。” 言秋照做,前两次有点不协调,雪板还陷在雪里,再试一次,板子就出来了,顺着雪面的坡度带着她往前,造雪机冰冷的风吹过她的脸颊。 她心里默念着压脚压脚,成功在出发一米后停住了。 但是,就停住了,她无法再次启动,扭头回去跟小小老师求助。 小小老师的笑是没忍住的,他说:“再跳几次,你板进雪了。” 言秋努力蹦跶,终于又动起来了,然后又前进了一米,又停住了。 跟她一起出发的人有的已经快到山底了,有的在途中摔了两跤又重新站起来了,她自巍然不动。她再蹦了好多次,也只挪动了一丢丢,都不是滑出去的,是蹦出去的。 她好羡慕别人可以摔跤啊。 于是又扭头回去看喻明希。 刚才还兴奋的小脸垮了。 喻明希没穿板,就是有所准备,这会儿小跑过来,指导她脱板,准备回山顶重新出发。 言秋问他:“这属于什么问题?” “唔,可能雪太软了容易卡,你还没找到滑起来的感觉。” 言秋环视四周,确实在她这片区域玩的人很少。 “那为什么带我来这。”她有点幽怨的。 “因为速度慢,摔不疼。” 什么摔不疼,她根本都站定定,怎么摔。因为静止太久,魔毯上的人都在看她多么傻蛋了。 “你别笑了!”言秋一把镇压他颤抖的肩膀,豪言壮志,指向另一端低温人少区,“那里雪硬,我要去那里!” 喻明希不笑了。 在言秋的强烈坚持下,她如愿以偿去到那片区域,冲到她脸上的风都刀刮似的,喻明希再三叮嘱:“觉得速度太快,失去控制了,就向后坐下来,屁刹。” 言秋嗯嗯嗯应了,抠板起立,左右脚先后跳,都不用跳第二下,她就感觉自己飞了出去—— 紧张之中手抬起来了,用力压脚也没压好,两边不平衡,瞬间变了个方向,朝别人直直撞去,言秋听到喻明希在喊她的名字,她猛地坐下来,双脚被飞快的雪板带得转起,整个人滚了一圈。 停住的时候,喻明希也半滚到她旁边,雪鞋在坡度上很不好使,他身上没有护具,是真的屁刹加手刹。 “疼不疼?” 有一点。 “不疼。” 他教她把板子回正,问她:“去中间硬度中等一点的?” 言秋摇头:“我想在这学,小小老师有什么办法。” 喻明希料到这个人在他这是有点硬脾气的。 当然有办法,要么她自己练、自己摔,总能找到趋于平衡的感觉。 但他不想她疼,所以他跟在她后边,抓着她雪服的后边,给她及时控制速度和方向。 他就这么亦步亦趋,纠正她的动作。 言秋慢慢找到了感觉,平稳地滑得远了,喻明希就跟着一路跑下坡。笨重的雪鞋在雪道上留下一个一个坑,他自己成了雪道上唯一不滑的人。 第二轮,言秋说可以自己滑,他没说不让,只说:“下一趟。” 言秋想到他刚才滚下来时担忧的模样,也不跟他强,让他拉着又走了一趟。 第三趟,言秋妥协,转移到中间人最多的区域,至少在这摔起来不至于翻滚。言秋推坡走得慢,时不时要摔一下,喻明希就滑一会儿停一会儿地等她。真的像小时候妈妈追着她喂饭似的…… 六个小时的雪票,言秋在小小老师的细致教学下学会了前推、后推、勉勉强强的换刃,一个看到全程的雪场教练都忍不住夸他们进度喜人。 走之前的两趟,言秋才见识到了喻明希放开滑的样子,说是惊鸿游龙也不为过。场地限制,能起的速度和技巧有限,但可以想像,到室外雪场,天地广阔了,他将会是最锋利的刀刃,最矫捷迅猛的兽。 最后一趟下山,喻明希先到达了山底,等着她。言秋控制着方向,流畅地换了两次刃,转了一周,再继续向着他驶去。最后一段,雪面不平,雪板抖了几下,言秋重心不稳,方向失控。 喻明希倾身伸手,接住了差点歪倒的她。 言秋心惊未定,顺势抱住了他,像抱紧她的堡垒,她的守卫。 “瞧,我这么需要你。” 喻明希感到心脏猛地震了震。 他恍然意识到,她这一整天,就是在跟他说这句话。 分离即将到来,我明白你的不安,你的焦虑。 因为我也一样。我也像你需要我一样需要着你。 冰雪飘摇。 他们紧密地贴着对方。 喻明希有一种预感。 这句话,可救他于万千黑暗。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是不是 是不是就因为他…… 后面许多年,言秋无数次想起这最后的一段时光。 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就激起巨浪将她淹没,卷入漩涡,再骤然抛出。每次回神,都是丝丝缕缕的粘连,难以剥离的恍惚。 她想不明白,始终想不明白。 炎炎夏日,偶有一场雷雨,送不来凉爽,但送来了准时上任的高三生。 这最后一年,人人严阵以待。不一定是更加闷头死磕,但都会选择自己最合适的模式,有人从住校换成走读,也有人从走读变住校。 言秋和小姐妹们早早就有此打算,不想高三了还辗转于来回通勤,齐齐提交了住宿申请。喻明希是没有这个打算,但言秋申请了,他转头也去找陈春蕾拿了申请表。 重回3班并住校,言秋感觉自己像从D字头列车升成G字头,刚加速时摇摇晃晃,真飙起来,也很快适应了。 宿舍是四人间,有独卫,在高中来说是很不错的条件了。室友们是一直在3班的老同学,有一位家里在校外租了房,家长来陪读、做饭,换走读了,所以空了一个床位,言秋正好补上。言秋之前跟她们接触不多,不过大家都是安静有条理的类型,不难相处。 唯一让言秋有小小困扰的,是洗澡问题。 高三补课周期长,从七月下旬就开始,大家都没经历过在这么高压火热的天气下上一整天学,到下午放学已经一身黏汗。女孩子们爱干净,都想洗个澡再去晚修,甚至晚修结束后回去还得再冲一下。 这样一来,下午放学到晚修这一个多小时就十分紧急,四个人排队使用一个浴室。 第一天言秋跟喻明希吃饭,比其他室友晚回去了点。她们打饭回宿舍吃,既能吹空调又能排队占坑,言秋就排到了最后,洗完踩着点跑去晚自习,又出了一身汗。 晚上跟喻明希抱怨了两句,他笑说:“又不是什么难事,让第一名脸苦成这样。” 言秋远视前方:“我再也不会是第一名了。” 喻明希看得出,回到重点班,她压力骤涨。 “我也不是了呀。” 他如今学习也可称得上刻苦,背包每日来回驮很多书,有了明显的磨损。言秋收起幽微的负能量,拍了拍他的背包,笑说:“还说霍小凯的鞋子,你这包也不差多少了。” 喻明希对此没什么所谓:“对男人来说当然是鞋子重要,其他爱怎样怎样。”说完,他给言秋出主意:“你下了课就跑回去先洗,我买饭带回宿舍给你。” 可行性很高。 一中男女生宿舍是相邻的两栋楼,重点班的宿舍分配在二楼,言秋她们寝室更是紧邻楼道边,上下楼很方便。 “可是,就不能跟你一起吃晚饭了。” 就如同严格践行她的学习计划,言秋对于跟喻明希的约定,也不想食言。 她这个反应令喻明希特别想捏她脸蛋,但这里不是他们的16号包厢,校道上人流攒动,连白花花的路灯罩上趴了几只飞虫都有人会数。 “等天气凉点呗。而且不是还有中午饭。” 言秋缓缓点了点头。她向喻明希挪了半步,手臂与他相擦。手上都泛着薄薄一层凉了的汗,不时相触,黏又痒。 成日在学校里,没什么能亲近的机会,此刻在人潮之中沉默地相近已是偷偷含住的糖果。 喻明希说到做到。 每天下午放学,言秋第一个冲回宿舍洗澡,洗完出来,喻明希已经买好饭菜在楼下等她。饭有时是在食堂打的,配上清凉解暑的绿豆汤或水果捞,有时是外卖的盒饭,饮品会是各种口味的奶茶。 有几次,室友见到言秋品类丰富的餐饮,忍不住啧啧赞叹。 “这男朋友交得值!” 谁也想不到,那样一个看起来冷酷邪戾的家伙,竟会这样体贴入微,对她而言像春天里的煦日。 言秋也不谦虚:“超值!” 暑气一日日浓重,又一日日消散。等到立秋一过,蒸笼似的热高压说走就走,不温不凉的微风带来丝丝干爽。 一场全科测验后,高三生们获得一个多月以来唯一一个完整的一日假期。 言秋下午放学就回家跟父亲维护了一下亲子关系,第二日一早,被姑妈薅起来,去爬山烧香。 每回逢开学或大考前夕,家长总要带孩子去本市的名山灵寺祈福。姑妈带言秋和表弟拜过一座座佛像和观音,默念了许多美好祝愿,来到功德箱,各人捐献功德,最后,去到挂红树一侧请了护身符。 完成这些流程,姑妈来到寺门前拍照、录视频准备发朋友圈。言秋趁这空档,折返了一趟。 再出来时,太阳已完全升起,薄雾未散,从寺门、山门、树木与高楼重重透视,金黄亮烈的太阳分明在眼前,却隔着遥遥万里。 言秋的成绩再度来到一个平台期,虽然算稳定,但称不上好看。她有意识地放平心态,也难免被卷入班级紧绷的氛围。 正式开学以来,张张试卷飘下来的密度比夏城能下的最大的雪都大。 又是一年秋时节。 中秋的所谓三日假丢到高三生这儿也就只得一个下午加晚上,不过是回去跟家人吃个晚饭就要返校。 新朝晚会的海报张贴在校道上,言秋只瞥了一眼,都没入脑就路过了,她现在只想着马上到来的月考,压力大得脑门上冒了两颗痘痘。 甚至因为9月28日和29日两天月考,跟言秋生日撞上了,她提前两天就要跟喻明希交换礼物。 是的,即便喻明希的生日还要迟一些,她也打算一把过。 高效。虽然毫无仪式感。 礼物自然是即使没有提前说明,也相互准备了。 地点在食堂边旧篮球场的围边,除却几棵桂花树正值馥郁,有点和美的意喻,一切都显得有点草率。 两人选了有树影遮挡的一处坐下,只能说是聊胜于无,食堂和从教学区回宿舍的必经道路就在三五米外,那边充满了机灵的脑袋。路灯再节能,也照得出人影晃晃。 多得一中对校园恋爱没有严防死守,在十一点之前,风纪不会抓得太紧。 “连蛋糕也不吃?”喻明希细味这个场面,不禁一哂。 言秋摇头:“不吃了,晚餐每天都吃得很饱。” 酷暑的高温离去后,他们便按言秋的原计划,一起吃每一顿饭。这是陪伴与交流的方式,他们同对方聊天,言秋也不再刻意赶时间,不知不觉就会吃得有点多。 “快开始吧,你先。”言秋双手扣紧垫着下巴,满怀期待地催促他,其实心里在想,待会儿回宿舍了还得洗澡做题。 喻明希透过她眨巴的眼,看到她的言下之意。 “哼。” “不许哼。现在可是我的生日。” “生日快乐,第一名。” 言秋静了静,纠正他:“都说我已经做不了第一名啦。” 也不是有虚荣心和执念,只是面临压力和落差,难免有淡淡的落寞。 “在我这你就是排第一。” 各种意义上的。 语言可以矫饰,行为才是本质。 正因为他的践行实实在在担得起这句话,此刻的表述有了超常的份量。 言秋感到自己受到巨大能量的填充和托举,不自觉想看去别处来缓一缓。 他这时倒十分配合她的高效率方针,直接把礼物递到她眼皮底下。 “拆开看,快。” 情绪顿时转折,又轻盈了,言秋不住一笑。 那是一个孔雀蓝的丝绒方形盒子,开合处是一个简洁的按扣。 言秋依言打开。 是一只珍珠手镯,K金的环上饰着细细的螺纹,大小双珠莹润饱满,泛着细腻的粉光,隔开一指处嵌了颗小小的钻石,无对称的设计削弱了珍珠天然的端方感,不会太华丽,有一些跳脱的雅致。 言秋拿起来转了转,珍珠和细钻都跟小灯泡似的,莹莹发亮。 言秋看完,很快合上。 她对珠宝首饰了解不多,这源于她的妈妈对外貌装点不甚看重。她估不出大概的价格,只从观感也看得出,这是相对贵的品质。 但她此刻心里突突的感受也不是因为这个。 是有点太合心意了。 Extraordinary. 异乎寻常的,令人惊奇的。 这个人,从长相身形到审美都超常精确地踩到她的喜好点。 神奇到下意识犯怯。 怎么会这么好,这么对。得到这一切,会不会需要付出什么来交换呢? 他下巴微微扬:“怎么,不喜欢?” 她双眼亮闪闪的,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多喜欢。 就是逗她,还有点挑衅的意味。 怎么,这就被震住了? 言秋肯定不虚他,当即就赶走了莫名其妙的那一点怯意,单手拇指把按扣挑开,说:“你帮我戴上。” 喻明希勾了勾唇,一指勾着素环处,将镯子取了出来。 言秋左手背朝上,平直地递给他,五指微微张开。 他便圈着她手腕,顺着手掌的方向捋过去,把她的手归拢成一片卷起的荷叶。 镯子柔润地套进去。 言秋的手指再张开,便被点缀成了似有幽香浮动的新荷。 果然戴在她手上才是最好看。 喻明希手背贴着她掌心滑进去,五指插入她指间,弯曲,握紧,用一个好像是她的手在拥抱着他的姿态把她的手勾过来,低头在她手背印上轻轻一吻。 他好像真的闻到香味了。 亲亲抱抱都做过好多次了,言秋还是被他手上这一摸和一吻弄得脸颊通红,满心飘飘然。 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很难对对方的触碰免疫的。 但不妨碍言秋走流程。 她的礼物相比较起来,朴素许多,她也不会赧然,因为她知道自己在有限的能力内,付出了同等的心意,并且相信他会珍惜自己的心意。 喻明希真的被逗乐了——言秋从自己鼓囊囊的书包里,使劲儿抽出了另一个崭新的书包。 “提前生日快乐。如你所见,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一个书包,包装我已经拆了,不然太占位置。”她直白地说。 是一个米白色带一点点黄的单肩包,跟她的书包颜色非常接近,防水的材质,看起来比较酷。 言秋选的时候一眼相中。 不过…… “这个是……你那个?” 背带和书包衔接的扣环处吊着一个小挂件,是个透明防潮胶袋里装着个小小的黄色布制护身符,上头画着Q版的佛像、一些符文和祝语,一个绶带结做里外的桥梁,绳结的另一端就系在帅气的书包上。 言秋点头:“开学前不是跟姑妈去烧香了吗,那时候一起求的。” 除了情侣鞋,他们现在还有情侣包了,像在给对方越来越多刻上印章。 喻明希眼睑微垂,面上有暗爽的神气。 他左右把玩着那个更像周边的护身符,把它挑得一跳一跳的,修长的手指晃得灵活,他手背的青筋随着动作隆起,游动。 言秋看得心跟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的。 “你放尊重点。” “哦。” 应完,他忽地抬眉,看她,问:“回去了?” 流程结束了。 不远处聚集在食堂的人流已过了抛物线的顶点,正在落向X轴,随着时间的增加,Y值将…… 他干嘛这样看她啊……云遮雾绕的,就像第一天见那次,妖气滚滚。 她硬撑:“嗯,回去吧。” 她的18岁生日,就这样? “不让走。” 喻明希抓住她手臂,没用力就把她扯起来。 两人快速穿梭于树影之中,逆人流而行。绕过食堂,沿图书馆后面的小路直行到尽头,再转个弯下楼梯。这里是中心湖边上不起眼的一角,紧邻科艺楼后门。 喻明希也是去年意外发现这块儿很隐蔽——栽着几棵没怎么打理的柳树,东倒西歪的,枝不繁叶不茂,墙角还堆了几年不清的建材。人没事都不会多看这儿一眼。 一路小跑过来,言秋心里有些砰砰的。 偌大的校园里,有短暂属于两人的一隅。 这边的路灯间隔都比别处远,因而更昏沉。 喻明希推着言秋肩膀,两人藏身进了两摞高高的板材之间。 本该只能容身一人的空间,他们不得不贴紧了。 不,他们本就想要贴紧。 太想了。 言秋鼻尖就在他胸前,薄薄的汗意带出了更多他身上的气息。 言秋深深吸气。 他不是体味重的人,近乎于没有,但是言秋总觉得好好闻。到底是什么味啊? 是不是就跟冰块似的,别人都闻不见香气,就她闻得到。 她吸气的声音听在喻明希耳里很是刺激,好像真有什么要被她吸出来了。 不浪费时间。 他掐着她下巴,低头索吻。 人声和烟火都在远处了,这里只有寂静的、满布毛边的木板,经年积尘也仍然发散着木制的原生气味。 只有地上的粗沙碎石,言秋有点站不稳,微趿两步,脚底被硌着了,她不由得呜咽。 有不满的意味。 喻明希托着她,一提,让她踩在自己脚上。 言秋一开始没敢完全踩下去,手挂在他脖子上分散重量。 喻明希低低地笑:“这里位置太小了,没法抱你起来。” 他是指她经常喜欢手环着他脖子,就跳到他身上的姿势。 “哼。” 言秋就放松手上的力了,踏踏实实踩上去,腿跟腿紧紧黏在一起。 他喘气声变沉:“是不是,踩不坏的。” 身高差缩短了些,言秋更容易亲到他。 不成气候的柳枝让风一吹,细叶沙沙摩挲,也有伶仃动人的情态。 他身上比刚才更热了。 他就一件短袖,和材质轻盈爽滑的运动裤,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在蒸着言秋。 她有点嫌他的衣服太厚了。 男孩的情欲是一次性暴涨的,从言秋感受到形状的时候就是了。可女孩的情欲是慢慢生长,日复一日递增的,她一次比一次想更多地亲近他,她能领略到其中的美妙。 可除了腹肌,他就不让她摸了。 这次也是,偷袭的手被他揪住了。 他一只手把她双手反剪在身后。 自己抵着她,但是不让她摸。 “哼。生日诶,多一点福利都不给,小气。”言秋仰着头,红着脸,水光潋滟的眼,在批判他。 喻明希看起来有些凌乱,倒不是头发或者衣服被她弄乱,是神态上太冗杂,眉眼沉着,敛藏一丝危险,嘴唇微微抿起,浅弯着笑,但乍一眼看来,整体的情绪又透着似有若无的委屈和精心的克制。 好吧,说到底,还是她把他弄乱了。 这个认知让言秋恶向胆边生,涌起一阵破坏欲,后腰顶了顶。 “嘶……” 没想到喻明希嘶完,也学她动了动。 言秋双手无法动弹,正面迎来一击,顿时大抽气,感觉心脏在流鼻血。 这么昏暗糟乱的环境,他的脸在模糊中好像更精致了几分。那么英俊到漂亮的一张脸,底下竟是这样的…… 他说:“明年去上大学了,我租个房子,周末没别的事,就把你绑床上,让你摸整天。” “为什么要绑我?” “要换过来,你绑我也成。” “只有周末吗?好像大学会有时候课时比较少。” 喻明希真有点想咬她了:“如果学校近,那就别住宿舍了。” 还有如果万一,有机会在一个学校的话。这个可能性他没有说,因为太小了,要么他超常,要么她失常,他宁愿没有后者也不要这个可能性。 不让她摸,其实有他自己的计算。 想吊着她。 不在同一所大学,势必不能天天见到,要是现在早早就给她摸够了,谁知到时候会不会就没兴趣了。 “首都房价很高诶,你能付那么多租金吗?” 擦边的对话后,言秋认真考虑起可行性。 喻明希哼笑:“我存有不少。” 言秋说:“那我也有一些的。” 这么一说,好像未来的生活就具体地呈现了,他们当真是有了一个明确的共同规划。这也让言秋有了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大人的感受。 她挣扎着让他把手松开,抖抖手,人恢复正经了。 “有十一点了吧,回去了。你要认真学习哦,脑子里不要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 倒打一耙。 喻明希说:“遵命。” 考完试后,高三生迎来了他们国庆短假。 两天。 言秋和喻明希去看了场电影,余下的时间除了自习就是亲吻。 收假回到学校,人人犹如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陷进卷子下的大雪,又没入水性笔汇成的海洋。 国庆假期正式结束后,体委找喻明希想让他帮个忙。校篮球队有个重要比赛,一个得力队员突然肠胃炎虚脱吊水去了,情况十分紧急,放学就要去珈湖体育园开赛了。 “哥,求你了!”体委嘤嘤嘤。 虽然之前的债已经还完了,但多打一场也不是什么大事。 喻明希:“我去问问言秋。” 言秋课间很少玩手机,喻明希直接去3班教室找她。 她位置在后门附近,重点班下课的时候都是安静的,喻明希在后门轻声喊她一句,她就听见了。 走廊外,言秋看着喻明希,和他身边笑容灿烂的体委——他非要跟来。 喻明希:“待会儿放学了他们有个比赛,缺人,让我去替一替。” 言秋其实有一丁点儿不想让他去,因为之前老帮他们打比赛,喻明希身上磕磕碰碰的都不少。 但是,如果他完全不想去,自己就拒了。 言秋说:“去吧。我晚上跟宁馨吃。” 喻明希:“好,回来了给你发信息。” 体委一边孤独的心酸溜溜,一边感恩戴德。 结果,晚上收到他信息的时候,言秋心想果然还是应该叫他别去。 “手上擦伤了,在医院清理一下,晚点回去。不严重,不用缝针。” 言秋直接在Q上找体委问情况,体委先是一通道歉,说这个医药费会跟校队报销,才跟她说了情形。其实就是正常的碰撞,两边都太猛,喻明希这边角度差点,摔得比较厉害,用手落地了。 言秋跟纪律委员打了声招呼,去校门接喻明希。 “哪有这么夸张,还得第一名来接。” 喻明希一进校门就跟她玩笑,有意让她轻松些。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还是黑黑灰灰的色系,头发湿了又干,不整齐了,配上他这白皙精致的面孔,和不真诚的笑,显得尤其没心没肺的可恶。 小臂到手肘包了近十公分的绷带。说没缝针,但也不是小伤口。 言秋心里闷着气,又想起之前在足球场,他装摔倒那次。 他总是做让她担心的事。 这让她不舒服。 “撞到哪了?”言秋停在路肩,干巴巴地问他。 喻明希中指食指并拢,老实指了指自己大概肋骨下面的地方。 言秋瞪着他,呼气,再呼气。 还是没好气。 她说:“小小,不要打架,不要受伤,不要危险,不要生病,要好好的、久久地在我身边,行不行?” 这话里面包含了很多条件,也有很多的意义,喻明希不想贸然敷衍,因此停顿地想了想。 言秋也在等他的应承。 两人都处在思绪的空档。 这时,停车场里侧突然开出一辆车来,车速得有三十多码,他们就站在拐弯处,那车子几乎要擦着他们开过来,喻明希立时拉着言秋躲开。 只见那车子毫无歉意和停顿,直开到校门,从车窗内递出一张临时通行卡,门卫开门,车子便驶离了一中。 全程就十来秒。 “有病吧。”喻明希骂道。 他跟门卫对上眼,他说学校没有规定吗校内行车速度能这么快?门卫说外面的车我怎么管得着,你们快回去上课。 言秋哭笑不得,拉着喻明希回教学楼。 喻明希刚消失那几天,言秋老是想起这一天。 是不是就因为他没有应下,那句话就成了谶语。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希望 他们流着一半相同…… 今年的冷空气好像来的特别早,言秋十月中就穿上了抓绒卫衣,并且禁止喻明希继续穿短袖。 进入阴雨季,太阳好像离家出走了,所有的阳光都变成地上层层叠叠的枯黄落叶,被书包跟步履一样沉沉的学子们踩碎一茬,清洁工扫走一茬,再掉一茬。 源源不断的落叶是源源不断的太阳,源源不断的太阳源源不断地落下。 在平常的一天,3班意外来了个转学生,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戴一副无框眼镜,面容瘦削苍白。 能被一中重点班再这个节点接收的转学生,定然不只是成绩好那么简单。 “各位同学好,我叫潘斯明,本地人,以前在珠城上学。很高兴能跟大家共度高中剩下的时光。” 平淡的自我介绍,大家平淡地鼓掌,各人心中多少都会有些猜测,但不会主动去八卦。 没空。 无论他有多牛逼,都跟他们无关。如果不牛逼,那更无关了。 言秋因为觉得他整个人的轮廓看起来有些熟悉,多看了片刻。 简单介绍完,班主任秦小艳让潘斯明选位置。 其实也就两个空位。 重点班地广人稀,分为六列七排,每个人独立一桌,前后左右都有大大的富余空间。言秋的座位在第二列倒数第二个,潘斯明去了第一列最后一位。 大课间,潘斯明给座位附近的同学分了一些进口的巧克力,有一些坐在远处的性格外向的同学说:“我可以有吗?有点儿饿了。” “还有一些,想要的都可以拿,不够的话明天我再带点儿来。” 潘斯明斯文友好,很快获得了大家的好感,自然而然就聊起来了。 “挺好吃的,是珠城带过来的吗?” “是的。那边也没什么好拿的特产,就随便买了点。” “不愧是外贸大省,怎么不算特产呢哈哈。” 又有人问:“潘同学,你是本地人啊,怎么之前在珠城上学呢?” “小时候有白血病,做过手术,那边的条件比较方便养病。” 言秋闻言一怔,不由得看过去。 “啊……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瘦。” “是啊,体质不太好,吃再多也这样。” “还好还好,你就没有减肥的烦恼了。我每次体检上称前都可有心理压力了……而且,你长得还挺帅的,哈哈。” 他五官确实长得挺好,只是身上有阴翳的气质压住了长相,让人一看,首先会觉得,啊,这个人不太健康。 原来是真的不大健康。 几分钟过去,零散的社交结束,大家各回各位。 “怎么了吗,言秋同学?”潘斯明整个上半身面向言秋,低声问道。 他穿着浅卡其的直筒长裤,上衣是米白色的衬衣搭配针织衫,第一天到校就穿上了一种的秋季校服外套,整个人显现出循规蹈矩的温雅。 应该是刚才她的注视被他发现了。 得知他得过跟妈妈一样的病,言秋无法不感触。 “听到你刚才说,以前生病,想说,你辛苦了。” 妈妈就没能康复。当时罗葳因为前一年疏于体检,没发现自己已经生病了,作为负责人在外地监工公司新商超的装修,在工地意外受伤,没及时处理,直接引发了感染,后期药石罔效。 潘斯明望着言秋,微微笑起:“言秋,你真善良。” 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番对话,让潘斯明觉得两人之间关系有所拉近,课间他时不时会问言秋一些学习上或学校生活的问题,言秋也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解答。 到了放学,他也对言秋点头致意,一起出教室。 “言秋,方便一起去食堂吃饭吗?” “可能不方便。”言秋很坦然,“我要跟男朋友一起的。” “没关系。”潘斯明的微笑毫无波动,“你的男朋友也一定很好、很善良吧。” 言秋笑说:“嗯,很好。” 潘斯明推了推眼镜腿。 两人有说有笑一起下楼。 高三换过教学楼,3作为重点班仍在黄金二楼,7班则来到了一楼。 今天,喻明希也与往常一般,在教室门口等言秋。 天空依然填满半昧不明的云层,灰蓝灰蓝的,细细的小雨又飘摇地出现在风中。 早上过来的时候下着,中间停了好一会儿,现在又开始下了。 喻明希拾起支在走廊地上的晾干的大伞抖了抖,还没干全。这伞外蓝内黑,是言秋的。两人的物品经常交杂着一起用。 楼道传来言秋的声音。 其实有很多人的声音混着,但是喻明希很容易辨出她的,清泠泠的嗓音。 他抿着笑,快步走近楼道,又想吓她。 “呀!”她从最后一级台阶下来,才拐出去一步,差点踩到那只跟自己同款的灰白色板鞋。 言秋抬手就在喻明希没受伤的那只小臂上结实地拍了一巴掌。 喻明希逗乐的笑在这一巴掌后消失了。 “言秋的男朋友?你好。”潘斯明友好地打招呼。 不仅是笑意消失了,可以说,言秋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态。 以往他生气发狠,言秋都不觉得多严重。 但是现在。 言秋下意识去握住喻明希坚硬的手,把他往前推了推。 她转头跟潘斯明说:“我们先走了。” 她有种直觉,喻明希萌生了见血的冲动。 * 喻明希的暴戾情绪到吃完饭还未减弱。 言秋开门见山问他:“你和潘斯明认识。” 用的陈述句。 “离他远点。” 用的祈使句。 “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有病。” “他说他以前白血病。” 喻明希冷淡地睨过来:“你们都聊到这个了。” “我要莫名其妙地遭受你的愤怒和责怪吗?” 食堂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嘈杂人声和不锈钢餐具的叮叮当当交相碰撞,融合成一把把干柴都丢进火里。 “就离他远点不行吗。” 火势还要变大。 旁边空位来了两个刚打完饭菜的女生,她们边入座边余光盯着这似乎剑拔弩张的情侣。言秋不想吵下去变成别人的下饭菜。 “吃完就回宿舍吧。”她的语气淡下来,收拾餐盘,起身去餐具回收区。 喻明希唇线绷紧,动作上倒也没磨蹭,就跟在两步之后。 被迫哑火,路上喻明希一声不吭,快到宿舍,言秋终于侧目,见他外眼眶连接着太阳穴的薄薄的皮肤都起了一层淡红,向发根延伸过去,而额角的青筋明显地突起,一截闪电似的形状,跳几下都数得清清楚楚。 气得要炸膛了。 言秋看得想咬人。 但是咬人不好看。 于是她手握成拳,随便在他身上朝哪舂了舂。 喻明希猝然一缩,吃痛地捂住腹部,他握住的伞一霎倾斜,伞沿的积雨断线的珠帘一样浇在他头发上。 另一种方式的炸膛。 言秋呆了呆,拿过雨伞:“我弄痛你了?” “没有。”他很快缓过来,站直了,“就是前几天撞到的,还没好全。” 这么一打岔,刚才熊熊燃起的紧张情势便泄了。 两人都暂时冷静下来。 他们的身高差摆在那,言秋拿伞手得举到耳边的高度,看着都费劲。 喻明希要把伞再拿回来。 言秋不给,盯着他:“那你还说没事没事。” 喻明希屈着受伤那边手,给她看。 那里已经不需要绑绷带了,结了一层紫棕色的薄痂,看得出来伤口确实不深。 他说:“真的马上要好了。” 有点狡猾。 他用这只手去跟言秋讨伞,手肘横着抬起,手长得好像要横到外面,叫人有种再不把伞给他,雨就要淋到伤疤的担忧。 言秋把伞柄丢给他。 他的手肘打直了,完全收在遮蔽之下。 “你跟潘斯明什么关系?”言秋又问一遍。 他们有着几乎持平的身高,即便潘斯明要瘦许多,也看得出骨架发育良好。他们的五官并不相像,潘斯明是柔和平淡款的,但整体的大框架很接近。言秋留意了一下,他们的耳垂形状也很像。 什么关系? 喻明希短暂静默。 雨丝细密而持久,落在伞面没有声响,只让人感受到一点叠加的重量,流走了又再来,淅淅沥沥,总也不停。 “他治病,用的是我的脐带血。喻明希的明,是潘斯明的明。” 明希,斯明的希望。 同父异母的,他的哥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言秋能从他不欲多言的态度推想喻明希的家事比经更难念。 尽管有预设,听到这个答案时言秋还是震了震。 难怪他说讨厌自己的名字。 言秋从兜里找出纸巾,张开,抬手给他擦刚才落在头发的雨水。 她说:“那从现在开始,我跟你一样讨厌他了。” 喻明希低着头给她擦,久久地无言。 想抬头看她一眼,又觉得不看也行。 有她真好。他想。 雨幕连绵,他们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堡垒里。 * 因着信息的更新,下午、晚上潘斯明有几次想找言秋聊天,她都借口功课避过去。 晚上十二点多,做完今天的任务,言秋躺在宿舍的小床板上,跟排在聊天列表最上头的几位进行睡前的互相问候。 言秋能明显感觉到,潘斯明的出现让喻明希的神经集体绷紧,虽然他也未能言明潘斯明有何目的,但是也许他们的基因里天然有对对方的敌意。 可是为什么要让不喜欢、不重要的人扰乱他的心绪。 言秋在对话里监督他的伤情恢复进程,才知道他因为药水的味道大,身上的挫伤一次也没用过药。 言秋强烈谴责,他坚称不用药也很快能好。 于是就有了以下对话。 YQ:那你让我看看到底伤得怎么样,什么形状什么颜色,这样明天我再看才有对比,才能确定“好得很快”。 人一:在肋下腰侧,不用看了,明天你再捅一下看看的反应是不是比今天轻就行。 YQ:为什么不让看?? 人一:注意隐私,你随便掀开衣服让人看腰啊? 言秋有一阵没回答,喻明希盯着屏幕十秒,再十秒,而后目光稍移到桌面的卷子上。自从计划要一起去上大学,他夜车开得比言秋更猛。 一道题目算到一半,搁在左手边的手机屏幕突然跳出一张照片。一眼看不太明白是什么,但喻明希感觉太阳穴先抽了抽。 待看清楚了,他条件反射似的立即把小台灯关了。 关完了又反应过来,周围一暗下来屏幕上的内容岂不是更显眼了?然后马上把手机熄屏,又把灯打开,并且回头视察室友们的情况。 他屏住呼吸,直到确认听到三道来自不同方向的呼噜声,位于他正背后胡翔伟的呼声最为高亢有力。 手机紧靠在胸前,他小心翼翼地用身体遮住屏幕。 Paracetamol又犯坏了。 她当真缩进被子里,亮着小台灯给他拍了一截自己的腰。 他掐过许多次,但没有这样明白地见到过。比起手感触碰的纤细,照片里看起来更丰润一些,两侧曲线像白瓷花樽的颈。 发完照片,Paracetamol又说:我大方吧~晚安,你看着照片睡吧~ 喻明希拧着眉头,又轻笑出声。 一则,她真的对他的危险性不以为意。 其二,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不要为主线以外的事烦心。 言秋在保护他的心。 他就真的在躁动中奇异地稳了下来。 * 可有时,主线并不能完全以自己的意志存在。 这天中午,喻明希和言秋一起回到宿舍午休,待言秋上了楼,喻明希折返回教学区。 刚才吃饭途中,他收到了一条彩信,内容是他和言秋刚才走出教学楼的背影的照片,以及一句话:看起来很般配哦。 以喻明希的步幅,很快便来到教学楼。 他站在楼底往上看,眯了眯眼,不过四层楼,这样看着,竟也高阔得完全罩住了他的视野。 教学楼基础设施便利,每层右边尽头设卫生间,左边尽头则是水房。 喻明希径直来到二楼水房,门前摆着个正在维修的牌子。 他直接略过。 水房不大,两平米左右,一侧墙面装有两条碗口粗的水管连接楼上楼下,同侧接有不锈钢水池,两个热水龙头,两个常温龙头。地上靠墙边摆了许多大小款式不一的保温杯,大多开着盖在晾。 里头本就站着个高个子,喻明希再来,整个水房内有种空气稀薄的风险。 “来得挺快。”潘斯明的声线跟他这人一样薄得很,语速缓且轻,像某种冷血动物行进的姿态。 潘斯明知道喻明希会来,喻明希知道潘斯明餐后要打热水吃药。 水池的顶部平台上放置了两大一小三个药瓶,和一个正在晾温的白色保温杯。 潘斯明喜欢白色,从服装到一应生活用品都几乎如是。 喻明希想到,还好他和言秋的书包还有个黄色的傻符,不由得笑了笑。 这个笑在此时就很突兀,像一种站在高维度的轻蔑。 潘斯明嘴角有细微的抽动,一顿之后也笑起来,说:“你好在意她。” 喻明希笑眯眯的,冷峻的脸好像要比柔和的潘斯明要快乐许多。 他问潘斯明:“你没有吗,在意的人?” 不待潘斯明回答,他很快又说:“哦抱歉,你确实没有妈。” 潘斯明的母亲跟琴咏以及喻江辉其他的出轨对像全都不一样,是真正的病若西子,这让猎奇的喻江辉对她多了几分特殊,让她生下了潘斯明。而生育让她本就不多的元气消耗殆尽,潘斯明出生没多久,她就离世了。 潘斯明被激起一阵闷咳。 病秧子的儿子,先天体弱。 “听说你妈又给你找了几个后爹,你把房子都烧了。”潘斯明咳过,也向喻明希发去问候。 喻明希没接茬:“你现在还得吃这么多药。” “爸给我安排的家庭医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调整用药。不过还是多亏了你,救活了我,不然再有多少药也没用啊。” 对多病的子嗣百般善待有求必应,但不给他自己的姓氏。 对健康的子嗣,给了他姓名和眼界,又随手毒打,任意丢弃,让他活得像个私生子。 因为跟妻子互相折磨,便给她的孩子取名为别的女人的孩子的希望。 都是被丢在笼子里的玩物,还互相撕咬得其乐融融。 “这次想干嘛?”喻明希没什么情绪地问。 “不过就是想和我的弟弟一起毕业,和以前一样。”潘斯明单纯地笑笑。 “想和弟弟一起毕业”,就因为这句话,小时候潘斯明在病床上躺着,喻明希就跟着在家里待了两年没上学,连带着身份证都改小了两岁。 两人上同一个小学,潘斯明凭着纯良的长相先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再有意无意散布喻明希是私生子的谣言,引得大家孤立甚至攻击性格本就不讨喜的喻明希。 上了三年,潘斯明转去南方的珠城养病,人们渐渐忘记了他跟喻明希愈发相像的身形轮廓,只记得孤僻暴躁的私生子喻明希从小就欺负身体不好的同学。到这时,喻明希的体能训练初有成效,多次在主动被动的斗殴中胜出,暴力恶霸的名声从此如影随形。 喻江辉放任不管。这便是他的态度,不容挑战,所以这么久以来,喻明希没动过潘斯明一次。 “那就好好毕业吧。知道别人在意什么,就应当保持距离,这是基本的礼貌,对吧,哥哥?” 潘斯明被这称呼恶心得皱眉,因此笑容极其扭曲:“就这?那天你看我的眼神,我以为你要杀了我。” 喻明希清淡地笑笑:“我得毕业,还要上大学呢。” 潘斯明难以接受喻明希能这么平和笃定,他看在眼里有如针扎。 “很快别人就会知道,你因为我接近言秋而找我麻烦。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说她?就算同学们不说,老师会不会私下找她谈话?会不会告诉她家长?一心向学的好学生,遇到这些事情难免有压力……” 喻明希打断他:“你小瞧她了。” 已经浪费了超过五分钟,他该走了。 潘斯明怎么说怎么做已经不重要了。 喻明希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呢? 因为,他已经想好了。 他们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潘斯明是怎样的疯子,难道,他就不是吗? 如果潘斯明真要对言秋不利。 他会杀了他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不等了 戛然而止的水流…… 下午,刘加程带着两个男生去教师楼领回来几沓新的资料,其中一个男生夹着屁股把东西搬到讲台一搁,火急火燎飞奔去厕所解决问题。刘加程奴隶主属性大爆发,手一伸想要留人:“唉先帮我发完的……” 当然没留住。 恰好潘斯明从外面回来,见状马上扯高了点卫衣袖子:“我帮你发吧,学委。” 刘加程朗声笑,很是欣赏:“太好了,潘同学真是品学兼优,古道热肠。那你就帮忙发一二组吧?” “没问题。”他恰好就站在那两列之间。 从前到后按顺序两头发,来到后面言秋的位置,她在赶一份卷子,潘斯明似乎也没注意,资料放到她桌边,被她正好翻动页面的手碰掉了。 两人皆是倏地抬头,说着抱歉抱歉。 潘斯明动作更快一些,蹲下帮她拾起资料本,匆忙交给她之间,好像碰到了哪,他受痛地呻了呻。 “怎么了?”人道主义让言秋惯性发问。 她偏头看去,很容易发现他微卷起衣袖的右手,从手腕到小臂有巴掌大的红肿,最严重的部位甚至起了水泡,有些要溃烂的样子,像是烫伤的。 “明希可能,不太喜欢我跟你接触吧……”他哀愁地说。 言秋哑了哑。 “及时涂点药吧。”她不想与他多说。 这个插曲让言秋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她破掉了自己课间不玩手机的作风。她有点犹豫,开了锁屏,没做什么又熄了,但没半分钟,又开了。 直奔主题。 她问喻明希:“你刚才去找潘斯明了?” 喻明希现在课间也很少玩手机了,所以到下一节课间才回复的。 “午休时候去的。” 他这么坦诚,言秋的心还是沉了沉。 这直接导致了两人的新一轮冷战。 晚饭时间,沉默。 吃完回教室,沉默。 晚修下课回宿舍路上,还是沉默。 快走到食堂,喻明希忽地抓住言秋胳膊肘,拉着她调转了方向。 不说话、不亲热,浪费时间做什么呢? 树影婆娑,人影闪过。 他们来到科艺楼后门。 喻明希用手护着言秋后脑勺和肩背,把人一推,两人一起隐入板材堆之间。 他熟门熟路地,低下头去,下蹭再上蹭,磨开了她那闷不做声的嘴。 言秋忙着看他之前受伤那只手,见没压到伤处稍稍放了心,不防被他吮得一个激灵。 但很快偏头躲开。 事儿都没说一句,就打算这么混过去了? “不让亲?” 言秋不语,越过他肩臂盯着地上不知哪一块石头。 他的身体遮住了路灯的光,但遮不住高高的月光。淡而凉的冷光洒在她脸上,她没戴着那只珍珠镯子,也像上面的珠子一般莹润漂亮,倔强的侧脸又有如玉质的坚硬。 他有一种看不够的感觉。 “你因为别人,要跟我生气?”他声音低得有些哑,像秋风吹走一片干黄的落叶发出来的细微响声。 还有一丝幽幽的委屈,跟他刚才的气焰、现在控住她的力气都很不相符。 他是个会骗人的男人吗?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他?” “他惹我。” “你动他了吗?” “没有,就说了几句话。” 这一点言秋还是信的,他的攻击只会是最直接的,懒得走弯弯绕绕的毒辣心思。 那么,烫伤还会是怎么来的呢? 明确的结论让言秋有些害怕。 初识时喻明希遍体的伤、他异于常人的忍痛力,叠加了今天看到的潘斯明手上将溃烂的皮肤,它们一起形成了某种巨物般的存在,引发了言秋天然而深刻的恐惧。 “你就不能……”她身体先于精神而紧张,莫名有些颤抖,“能不能别管他了?他就是为了让你这样,他想玩点小把戏轻轻松松就搅乱你的生活节奏,你要让他得逞吗?” 说完这些,愤怒开始占据上风,言秋顺势压下了先前那份难以消解的恐惧。 她气得狠力推了他一把,只推得他轻微晃了晃。 打不过。 她把手松开,要把自己缩起来,以求在这堪称紧密的空间里跟他拉出一丝空隙。 言秋的躲避让喻明希蓦地恼火。 为什么每天只能相处这么一小会儿,还要因为别人跟他置气? 浪费时间。 最近他总觉得浪费时间。 喻明希把言秋紧紧箍在怀里,偏执地吻住她。 他本能地要抓紧每一次可以亲密的机会。 言秋扭着头错开,一口咬在他下巴上。 两个人都因吃痛而加重了呼吸。 “你躲开我才是搅乱我,才是让我不安心。”低哑的嗓音从齿缝中吐出,他好像带了点恨。 他本就背着光,夜风还晃动叶影,把他的轮廓都切碎,碎得言秋看不清他了。 “那你就让我安心了吗?!”言秋手卡在他脖子上,一瞬间有点想掐死他。 可能爱里面总带着一点恨。 风吹开薄薄的云,像扯开了丝丝棉絮,独留澄澈的明月挂在高高的天上。 校园里昏暗僻静的一隅,他们在亲吻,也像打斗,手抓着对方的后腰、脊背或者手臂,衣服被攥出的褶皱像瓷瓶摔了未碎的裂纹,以此来汹涌发泄心中的愤怒和不安,以及因为混入了复杂情绪而更浓烈的爱意。 那架势,像是要穿透衣服把对方抓伤抓烂了才舒服。 可嘴巴又分不开,搅出来的唾液沾满嘴角,不知是谁迫不及待吮了干净,可没多会儿,那里又溢出一滴一丝,在月光下莹亮着。 月亮作证,他们不是不想分开,只是怎么也总舔不干净,只得老老实实结束战争,做一回互帮互助的贴心人。 * 喻明希在开水房找潘斯明麻烦的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结果就是潘斯明变得颇有名气。 重点班突然转来个斯文俊秀的男生这事本就值得咀嚼,这会儿还疑似初来乍到就插足人家情侣…… 多米诺骨牌一样。 有天,潘斯明正在食堂吃饭,吃到一半,旁边坐下了个人,是一个面容娇艳的高瘦女生。 “是潘斯明同学吗?我是凌芊芝。”她托住下巴,抿着笑在打量。 没几天,潘斯明和凌芊芝在课余时间已然像一对连体婴。 一中的课余氛围就是如此松弛,早恋的同学么,只要在校内没有出格的行为,成绩又没有消极变化,最多老师多瞪几眼。 重点班八卦来得晚,这个消息还是陈春蕾告诉言秋的。 “那女的尾巴都翘上天去了,路上碰到,我都怕她的眼线扎到我,还问我‘言秋的男朋友上次考试排第几啊?’谈个重点班的帅哥以后是要刻在她墓碑上是吧?” 在宿舍楼遇到时,陈春蕾跟言秋狂暴输出。 言秋:“恭喜他们。” 陈春蕾咦:“这么平淡的?” 这俩人的组合实则让言秋无端心烦意乱,也可能是近来跟喻明希的相处有些紧绷,还有越来越写不完的习题和测验,好像所有事情都变成加压状态。 但是身在其中,只能闷头熬。 多想无益。 同在一班里,言秋和潘斯明是最普通的同学关系,打照面时粗略招呼,必要时交流一下课业,对方没再有额外的举动。 有次课间,理科楼卫生间排满了,言秋跑去文科楼上厕所,回来路上碰到凌芊芝,对方十分耀武扬威。 “哼,别以为就你是校园CP,看看现在论坛上谁是榜首。” “……”言秋是没关注过自己在榜的,只得说一声:“恭喜哈。” 凌芊芝冷艳一笑:“哼,嫉妒也没用。” “……” 倒是很符合她的人设。 一切都是很平常的样子。 那也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言秋和喻明希像往常一样一起下晚修,天气渐凉,热量消耗得快,他们去食堂吃了点宵夜。 远处吹来的风一阵干一阵湿的,可能快要下雨了。 他们回到两栋宿舍楼之间,短暂地停留,拉了拉手。 像往常一样,即使睡前还会再发几条信息,也先跟对方说一句:“明天见。” 他们的手指依恋地勾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喻明希回到宿舍,米色的斜挎包脱下来,背带绕了两圈再挂椅背一侧,以免背包触地脏了。 趁室友去洗澡的时间,他先刷了份英语听力。这是他文化课的学习中最擅长的部分,所以他倾向于用此作为每回自习的启动机制。 跟上战场前振作士气一个意思。 桌上左侧是一个明可达的护眼台灯,银灰色的壳子,长得跟个机械手臂一样。这是刚住宿时言秋给他的“言秋同款”寄宿生活礼物。 “我爸用打货价拿的,我跟他说我室友看上了我的台灯,让我给她也弄一个。”她说的时候笑得狡黠,清丽的面庞闪现一丝娇态。 他当时不免又回顾,一开始她表现得那么冷淡,都懒得多看他一眼,是什么时候对他有了这样的鲜艳情态呢? 他问:“我是你室友?” 言秋:“以后不是吗?” 前情未清,后路已定。 暖融融的黄光映在喻明希的脸上。 胡翔伟赤膊从浴室出来,毛巾挂脖子上一手擦头一手叉腰,看着喻明希深峻的侧脸,顿住了。 顿到喻明希有些嫌弃他的视线。 “眼睛不想要了?” “人家只是想提醒你我洗好了该你了。”胡翔伟委屈屈。 “嗯。” “只是你刚才看起来有一种神光的帅气所以把我迷住了……” 喻明希七、八分钟冲完澡,快速把换下的衣服也洗了,去到阳台晾挂起来。 十一点十分以后,校园里的路灯熄掉一半,如今看出去,是陷入烟雾中一样的昏然。 天,开始下雨了。 喻明希回到位置,手机信息灯在微微闪烁。 言秋一般不会这么早给他发信息。 喻明希擦着头发,趁空开屏查看。 是来自未保存联系人的信息。 彩信。 照片拍下了言秋手机里,她和喻明希的聊天记录,正是她发腰的照片的那一段。 “老器材室见。不想让我发出去就来快点。” 喻明希把台灯熄了,转身穿上衣服。 黑色卫衣,黑色长裤,整个人都要消失在暗色中。 只拿了手机和钥匙,他想了想,把拖鞋摆在床梯前,蹬着最低的横杠伸手把床上的被子扯了几下,弄出鼓包的形状。 胡翔伟“呀”的一声,这会儿看他又像从森罗殿来的了,不禁惊了:“喻哥你要出去?!” 其他俩室友也看过来。 “嗯,”他动作毫无停顿,真像刮了一阵凛风,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查寝的话就说我睡了。” 万一,还能回来呢? 他没有回来。 言秋起床的时候,听到室友说外头好像下了一夜的雨,地上好些积水。 “鞋子又要湿了!”室友抱怨。 言秋坐起来先开手机看信息。 昨晚的睡前信息没收到喻明希的回复。没有晚安,可不能连早安也没有。 点开列表一看,果然有他的小红点。 言秋的心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好像踏空。 为什么她看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没事,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好好的。” 凌晨三点多发的。 什么意思? 为什么三点多的时候还没睡觉?什么叫要离开一段时间? 去哪? 言秋给他打电话。 关机了。 关机。 关机…… 室友洗漱完准备换衣服,见言秋还呆呆坐在床上按手机,不太耐烦地提醒她:“别玩了,再不起来迟到了。” “哦。”言秋应了声,耳朵里却听到了无数回音。 她马上给喻明希发了Q信息和短信,让他有时间开机了立刻把事情说清楚。 但言秋还是不明白,什么叫“离开”? 就是在约定的时间不会出现在宿舍楼下等她? 雨天不用早操,言秋背着重重的书包在7班门口等到了陈春蕾。 陈春蕾见到言秋猛地一惊,快步过来扶住她:“怎么脸白得跟纸似的?” 一问,陈春蕾也不知道。 胡翔伟也来了,他同样一头雾水。 除了喻明希昨天十一点二十来分突然出门,他们合计不到更多信息。 没几分钟,7班班主任林星来了。一向精致的她脸色疲惫,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言秋跑上前握住她的手:“林老师,喻明希他……” “回去上课吧。”林星摇摇头打断她,拿开她的手,轻拍她肩膀,“回去吧。” 高三的教学楼,背著书包的人低头疾步,卸下书包的人,笔已经夹在指尖,隔壁文科楼传来隐约杂乱的背书声。早读铃未响,同龄人们已然开始新一天的修行。 他们那么明确。 言秋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 她要回去哪里? 陈春蕾在跟她说什么? 宁馨吃完早餐,难得休闲地散步过来,见到言秋,也是一愣。 怎么双眼空空,像个假人似的了? 陈春蕾跟宁馨说明情况:“喻明希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言秋忽然转向宁馨,怔怔地问:“你也没听懂吗?” 成绩那么稳定的、聪明的宁馨也没听懂。 言秋的模样看得宁馨心里酸涩,她搂着言秋肩膀:“咱们先回班吧。” 两人上楼回到3班,班主任秦小艳已经坐在讲台边了。 她的面色也跟林星如出一辙的凝重。 言秋像是飘过去的,声音也是飘的,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手上了:“老师……” 她紧紧握住秦小艳的手,想借此传达她的所有希望和恳切。 秦小艳心疼地摸摸言秋:“潘斯明和喻明希都退学了,具体缘由老师也不知道,可能有什么急事吧。你别想太多了,好好的。” 好好的。 喻明希也这样跟她说。 可是,他不见了,她要怎么才能好? 秦小艳和林星不是敷衍,校领导层有意封锁消息,她们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半夜被电话联系确认本班学生的信息,以及得知最终的退学情况。 从业这些年,类似的情况极少发生,若发生了,也总是坏事。 到大课间,更多的消息在学生群体里传出来。 凌芊芝也不见了。 一夜之间,三个人消失了,还是两男一女。 风言风语四起。 言秋没关注任何一句评论或揣测,只得知凌芊芝也不见了,便想去11班找人问问。 宁馨见状,跟着言秋一块儿出去了,刘加程跟在后面也想去,被宁馨拦下来。 “就找人家小姐妹问问,你一个男生来不太合适。” 麦以莎和陈春蕾也密切关注,听说她们要去11班,也赶过来一块儿。 十几岁的年级,没人遇上过这种事,朝夕相见的人一夜之间蒸发,她们不愿让言秋自己面对。 11班的女生一开始对言秋一行也不太想搭理,可这事儿对于她们来说,太大了,最终也拗不过同理心和好奇心,同她们讲了一些。 凌芊芝早上倒是还回复了朋友几句,只说自己精神受到很大冲击,不想再回一中,之后打算转学了。 再多的,她也不愿意说了。 言秋求到了凌芊芝的联系方式,试着发信息过去问问她。她见是言秋,似乎很受刺激。 “你不要再问我!!!!” 陈春蕾安慰言秋:“她还这么有精神,应该不是啥严重的事。兴许,过个几天,喻明希就自己回来了,有事暂时回不来,也总能联系到你的对吧?” 可是,没有。 那个大课间,等她们从11班回到自己班级,潘斯明和喻明希留在位置上的物品已经没了,班里同学说是行政处的老师带着个二十来三十岁的男人来收拾的。 这下真的像蒸发了,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言秋一到课间,就出去打电话。电话那头冰冷的提示音,某一次开始,从关机变成了空号。 言秋去找林星,一路跟到办公室,林星终究于心不忍,给了言秋喻明希在信息表上填的联系人电话。 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位成年男性,或许就是他们说的来收走喻明希物品的男人。 言秋简短表明来意,对方如程序设定般冷静:“不要再联系了。” 言秋好像也被设定了无视他人的拒绝,快声问:“喻明希,他还好吗?” 拜托了,就这一个问题,告诉我吧,拜托了。 许是她发抖的声音博取了对方瞬时的怜悯。 “他没事。” 说罢,对方很快挂断。 好似迸发出一丝希望,言秋心跳很快,她太想再多知道一点什么了。 但对方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再打过去,她已经被拉黑。 再不久,喻明希的社交账号都被注销,他的头像恢复默认,昵称变为一串无意义的字符,个人信息变成一道道横杠。 他在被人抹杀。 言秋借宁馨的手机再打那个男人的电话,收到了空号的提示音。 走投无路,四面是墙。 戛然而止的水流,切断源头的空气。 绝境。 真空。 言秋开始疑惑,为什么自己还能呼吸? 原来失去喻明希,她也还能呼吸啊。 哦,至少,那个人说他没事。 不过,就连失去妈妈,她也还是活过来了。可能她就是比自己想像中要厉害一点呢? 可是妈妈,能不能告诉我。 是不是所有我得到过的幸福,都只是为了让我在失去的时候更痛苦? 雨停了,地面被肃肃的秋风吹干了。 不过一天,关于此事的猜测已经衍生出了几十个版本,最主流的都指向喻明希十恶不赦,以某些方式伤害了两个人,正在接受法律的制裁。 自然也有人表示绝不相信,其中主力军当属他的球友们。几方流派在课余激烈论战。 但是言秋没参与,她甚至没力气去看。 三个整天,她没有睡着一分钟。 霍小凯听到消息,震惊地来找言秋求证,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迷雾横亘在每一个人心头。 但也如言秋曾经所言,每个人都在赶路,再出几日太阳,再下几场雨,这雾也就没了,再多的惊疑和不安,也会被遗忘。 到时,他是不是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第三天的下午,言秋和宁馨一块儿去食堂,麦以莎跟男友吵架正吵得上头,暂时没空吃饭。 言秋得吃。 宁馨结实地搂住她手臂,用了点气力托着她。才几天,她瘦得只剩薄薄一片了。 忽地,言秋挣脱了宁馨,向一个人大步跑去。 洪副校长刚从教师食堂出来,手上举着个方形的不锈钢饭碗。 言秋有点喘不上气:“洪老师……您知道喻明希吗?” 洪副校长刚睁圆的耐心且好奇的大眼一下变扁了。 言秋就知道,他知道。 “您知道他退学之后去哪了吗?” “这是学生的个人隐私,我们是不知道的。” 言秋微微张着嘴,可能是喉咙太干了,她吞进去的空气好像刀在刮。 “洪老师……”她有些恳请了,“那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坏事?” 小姑娘脸上没了血气,眼圈又乌又红。 是丢了方向,看不到路了。 洪副校长直视她的迷茫,认真地告诉她:“在我看来,他不是个坏孩子。” 说完,他又放松地笑笑:“同学啊,要吃好睡好,这高三还没过半呢。” 言秋一愣,下意识点点头:“谢谢老师。” 洪副校长也点点头,转身离开,言秋站不住了,踉跄几步,到边上扶着树干,银杏树灰白的树皮被抠出几道痕迹。 宁馨赶紧过来搂住她。 言秋浑身都在抖,她好像失去控制,面部抽搐,露出一个极其狰狞的表情。 宁馨拍拍她背后,小声喊她的名字,反覆地喊。 好一阵子,言秋终于缓过来,身上松弛下来。 太累了,三天没睡的疲惫席卷而来。 言秋长长地、缓慢地呼吸,跟宁馨说:“走吧,去吃饭吧。” 她感到自己如同一个真空袋般干瘪。这三天,把她过去的一年多都抽干了,所以,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了。 言秋换了张手机卡,里面只存父亲和宁馨她们几个的联系方式。 小小,你没答应我。 那我就不等你了。 找了你三天,不会等你第四天了。 就算只剩自己,我也要赶路。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春生 原来,樱花是这样……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七年,言秋俨然建立了自己的稳固秩序。无论前一天遇到什么事,睡眠如何,闹铃一响,她都会按时起床,平心静气地去处理新一天的事务。 昨晚……昨晚没好好吃东西,胃有些泛酸,言秋不得不认真地对待今日的早餐。 她泡了小碗的麻油公仔面,开小锅煮了个水滚蛋加进去,又把苹果切开四瓣摆上。 碳水、蛋白质和维生素都有了。 像模像样的。 她拍了张照片,先发给一个朋友,再发去父亲和姑妈一家的大家庭群,群里,姑妈很快回了三个大拇指。 言秋把泡面和鸡蛋吃干净,面汤喝了小半,苹果吃了三瓣,剩下的跟其余垃圾一起处理了。 洗漱习惯放在餐后,这样子可以出门不带油味,清清爽爽的。 前年底,言秋自己住进了这个开发区的小三居。 早年妈妈买的那套房的房贷还完了,言正丰就近做生意,不打算搬过去,言秋也不愿自己住过去,父女便把房租了出去。新房出租,家庭账上富余,言正丰便要言秋不如再买一套放在自己名下。 言秋思量着自己也该搬出来住了,花功夫比对了一番,看中这个小区离哪都不算太远,又在地铁规划线上,最重要的是还剩几套现房,她跟父亲商议好后就下了手。 如今她也是有房有车有事业的都市丽人,算是正经在往主流的理想生活轨迹行进。 八点钟洗漱完,简单地涂个隔离,棕灰色眉笔在眉毛浅淡处补几笔,口红是玫瑰棕调的。衣服选了燕麦色羊绒衫配深蓝微喇牛仔裤,言秋手指略过挂着的一排外套,最后拿了件花灰色的廓形西装。 出门上车,习惯性开导航,手机架上去,微信跳出来信息,见是朋友的,言秋就先点开来看,对方也给她回了张照片——一张自拍,主角与言秋现在同样坐在驾驶座,不同的是,她手拿着个塑料袋装的千层饼,正吃得满嘴是渣。 她自评:牛马起迟,牛马吃饼。 言秋一笑,切回导航,发动车子。 停好车,言秋先从去乘坐远处的电梯,上去隔壁楼。 从电梯间出来,朋友的新信息又弹出来。 她给言秋发个9.9元的某咖啡优惠券。 “哈。”言秋正要推门进这家店。 即便是理想的轨迹,成年人的世界也远不是少时设想的那样精彩帅气。 任何一条轨道,走得远了,面临的更多是重复性工作的枯燥叠加。 总而言之,有个上班搭子非常重要,云的也行。 言秋提着杯新出的柠檬味咖啡回工位,开会之前先吸了几大口。 九块九的咖啡,前两口值九块。 清爽的柠檬香和奶油的甜,混着淡淡的苦涩。 其实没什么提神效果。 在职场,咖啡是咖啡之前,首先是安慰剂。 说起来,近期也许、可能有一个机会。 言秋原先的顶头上司,前段时间涉嫌侵犯外包公司女员工,虽然双方还在罗生门掰扯中,但考虑到社会影响,集团没多犹豫就开了他。 营销中心一把手虚位以待。 言秋和另一位副手正卯着劲儿呢。 但言秋这边,沾亲带故既是助力,也是阻力。 罗开荣近年逐渐退居二线,有意让唯一的儿子罗狄试水掌权。 跟大多数家族企业家一样,罗开荣年纪大了,免不了有些任人唯亲的毛病。对于罗狄和言秋而言,都是如此。 罗狄知道罗开荣对言秋的妈妈以前多有看重,言秋这几年成长起来,行事也越发有其母之风,她这样一路往上,罗狄不得不开始忌惮。 万一老头子老糊涂,想起以前的父女遗憾,起了要在外孙女儿那弥补回来的心,那他不是白瞎了这么些年? 所以,打压,必须打压! 言秋自然也明白其中门道。上司走后,上头接二连三给她派了本职之外的工作,说是暂时缺人手,可隔壁那位副手的业绩可是又攀了,她却还在忙上级的杂活。 今天的会议更是直接。 罗狄召集集团中高层人员开Q2战略会议,会后,言秋收到了新的任命。 她被暂时调到集团的新能源事业部,直接受罗狄管辖。 看似升了,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她调离作为集团支柱的家电版块,相当于架空了她。尽管新能源是这些年市场上风头最劲的香饽饽,追随者众,但也不是谁都能啃得下的。即使啃下来了,她也只是个暂调的。 最坏的结果是两头皆空。 看来,春茗上罗开荣当众认下她这事儿,对罗狄很是刺激。 消息一出,李昆速速赶来言秋办公室。 “小秋姐!你走了我怎么办!” “叫魂呢,少咒我。” 早上买的咖啡冰全化开了,淡得像刷锅水。 但是,刷锅水是刷锅水之前,首先是安慰剂。 言秋面无表情地啜饮。 李昆在给她做舆情分析和形势预测。 “本来昨儿罗董跟你这么合家欢了,大家肯定得对你另眼相待,可偏偏罗总今天马上就出招,一下子把你卡着不上不下了……” 说着说着还是扯回他自个儿身上, “子凭母贵,你前途未卜,我自己留下也不受待见。” 见过言秋和小喻总相互之间那种眼神和氛围,李昆霎时间杀死了一些不该存在的小九九,现如今满心都是事业和前途,他只想跟对老大,吃香喝辣。 “滚。”言秋笑骂。 “说真的,”李昆看言秋好像还挺轻松的样子,就不继续搞气氛了,“小秋姐,你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 “打算什么?不就换个地方上班么,工资也不少发我的,去就是了。”言秋不去杞人忧天,“不是事事都非得在当下就寻求到一个所谓的解决方法。也许预设的问题根本不会发生呢?” 就算前方可能有磨难,也先熬熬看吧。 反正,这么多年都在熬。 李昆微微拧眉抬颌,好像悟了,更认定了:“那求求您也把我带走吧。” “真要跟我?” “嗯!” “那你打个报告吧。” “得勒!” 新能源公司组建不久,正是用人之际,言秋要带个人过去并不难。她用李昆正用得顺手,小孩儿说话讨喜,又会察言观色,做起事来还踏实,去哪都差不了。何况,他还是个虚虚实实的幌子。 就算他不提,言秋也得琢磨这个事。他自己先提,又相当于承了言秋一份情。 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不过,”李昆诚恳地好奇,“小秋姐你这么不担心这个事情有问题的话,你前面在思虑什么呢?” 那也不能太察言观色。 言秋说:“出去写报告。还有,下周一就要去新岗位,这边的工作肯定交接不完,做好后面一个月都要当畜生的准备。” “明白,老大。”李昆捂心口退出去。 咖啡喝到最后一点儿,已经是淡香精味白开水。言秋晃晃,里头没有冰块可吃了,剩最后两口水,直接扔垃圾桶。 问题…… 当然有问题。 很大的问题。 新能源车这么热门又烧钱的活计,威科自然无法孤军作战。从前年开始,罗狄盯上这块市场,就四处找合伙拉投资。威科的制造背景和多年稳如泰山的财报是不小的优势,如今他们有了大大小小十余位合作方,其中最大的那位,便是辉上集团。 这是很大的问题。 日后不免要经常碰到那个人。 辗转难眠,心乱如丝。 无论是消失还是出现,都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说当畜生可不是吓唬李昆的,这一天言秋就没停过,部门短会都开了两趟,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又点了一杯咖啡续命。 新的工作群也已经把言秋拉进去,各种消息弹个不停。 忙忙碌碌弄到五点多,罗狄的秘书在办公系统私信言秋。 “今晚七点跟奇行有一个饭局,请务必到场。地点:大江楼金玉包厢。” 奇行是指奇行世纪,即是威科牵头,同各合作方共同创办的新能源车品牌。 这么快? 言秋回复:“收到,谢谢。” 对方马上回了个大拇指。 言秋对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直到靓姐的消息弹出来。 “李昆也跟你一起调走?” 靓姐对李昆是有些心思的,之前碍于言秋和他的绯闻,没好意思问,这会儿眼看俩人要一块调走,忍不住了,弯弯绕的试探也没有了。 “就在园区另一头,直线距离就八百米,你们还是可以一起去健身房的,别紧张。”言秋心里莫名有些燥,也就直球了。 靓姐不好意思了:“哈哈,没紧张啦。宝贝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个饭。” 言秋说:“忙晕晕。” 没直接应下,言秋自觉位置有点尴尬,不想在中间做媒人。 还有么,她也是真忙,估摸着今晚饭局后还得回来加班。 快六点了。 言秋起身舒展手臂和肩颈。 她的办公室比较小,布置简朴,一桌俩椅俩置物架而已,优点是视野好。 仲春之季,寒潮初退,万物苏醒。 楼里还开着暖气,言秋嫌闷,窗子推开一个。 高层,望得远。 夏城的这个季节,晚梅、樱花、桃花散布在每一寸土壤之上。公园、学校里、江边、湖畔,远远近近都是成片白濛濛粉团团的,傍晚灰沉的石屎森林因这些明亮的颜色活起来。 言秋有点想不起来,之前,这个城市也是这么鲜妍的吗? 她在窗架冰凉的反光中看到此刻的自己。 黑眼圈是不是有点明显?昨天也是这样的吗?昨天,就是这样遇到他的吗?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怎么变得这样麻木而普通了? 言秋去洗手间将自己整理了一番。用了漱口水,拿湿巾在脸上按压清洁,用水浇湿嘴唇,搓掉沾了丁点咖啡渍的死皮……而后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备用的气垫和遮瑕,仔细地打底,把眉毛查漏补缺又画了一遍,结块的棕灰色眼影用指腹随便蹭蹭涂抹眼皮,浅棕色眼线笔在睫毛根填色,腮红没有备用的,拿今早的唇膏涂点在手掌根搓搓均匀,再轻轻按压上脸…… 瞧,她如今已经把修饰自己做得如此熟练。 即便心神动摇,面上也能做出波澜不惊的样子。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言秋的上班搭子发来问候,也不算是问候,更多算是无处发泄的无聊分享欲。 “牛马加班。” 言秋回:“牛马饭局。” 那边:“牛马黄焖鸡米饭。” 言秋:“牛马饭局完继续加班。” 那边:“谢谢牛马。” 言秋:“不客气牛马。” 一起比惨,痛苦减半。 痛苦吗?也不能完全这么说。 大江楼,楼如其名,就建在我国贯穿东西的大江岸边。 楼体年头不小,经历过的时代使它具有中西结合的风格。占地宽阔的三层楼,灰石外墙,高阔的拱门与大窗,外围又做飞檐石栏杆,雕有祥瑞纹样。 言秋到得早,寻到三楼包厢。尚未开席,厢门大开,门前是一个开阔的小厅,早到的人在朗声攀谈,笑语频传,似乎有人在里头抽烟,淡淡的烟草味弥散在酒楼的优雅香氛里。 谈笑的人里有一位是威科的人,管生产的,年纪比言秋大个六、七岁,看起来却快要赶上她大舅了。 他们发现言秋、看过来的当口,言秋适时给出灿烂的笑:“黄哥!” “哟,我们营销中心一枝花来了!” 商务饭局往往男多女少,现在来了个秀丽面容,交谈气氛更是其乐融融。 大家各自介绍寒暄罢,也没忘包厢里头还有人,正说到要引新到的言秋进去一块儿打招呼。 言秋觉得有点奇怪,里头的人究竟什么身份? 要是地位不高跟他们差不多,为何我行我素一个人独自在里头抽烟?可要是有些身份,他们为何不围着对方身边打转,又没有第一时间带她进去引见? 领头的人手还招在半空,抬头一瞧包厢里,顿住了,抬高下巴哈哈一笑,称呼就要喊出来。 言秋已经瞬时知道了来人是谁,因此后脑勺到背脊一阵发麻。 多神奇,十年后她还是像十年前一样,一下子就能认出他的脚步声。 富有年代感的建筑,屋脊高高地尖出去,地面是抛光得润滑的水磨石地板,墙面贴金丝暗纹墙布,挂有中外不同风格的装饰画。小厅中央摆着一座一人高的双龙戏珠木雕,精巧的镂空工艺,还会360度旋转。 这儿聚着五个人,各有小动作,呼吸、低语或是世故的神态,对言秋来说,都是冗余。 那个人的动静在空阔的层高间回响,就遮住了其他一切的存在感。 “小喻总!” 显然,先前他们已然客套过,就言秋是刚到的。 在其他人冗余的介绍声中,喻霄径直走向言秋,一步外停下。 言秋的笑容没有破绽,她先伸出了手:“这么快又见面了,小喻总。” 瞧,她如今已经把修饰自己做得如此熟练。 “快么?”他的手轻飘地搭上她的。 这时言秋才感觉到,他们离得有点近了,这个距离,他们握手时小臂无法伸展。 也是因为这个距离,言秋能将他看得无比清楚。 室内开着暖气,他便只穿深色长裤配一件墨蓝的POLO衫。十分低调的穿着,但在他身上无法普通。深蓝色极致地衬托出他细白的肤色,毫无修饰的脸上,黑眉、明目、高鼻、红唇,天工落笔,每一处都如此精心而清晰。 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言秋不再能清晰地看懂他,当初他身上张扬的锐气被敛藏,变为更深的无可估摸。 他垂眸看她,浅浅的笑意有些遥远。 言秋觉得自己的手好像抖了抖。 今天见到他,跟昨天的兵荒马乱不太一样。 今天,她稍微控制了一点,知觉没有飞走。 所以她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淡很独特的,因为混了烟味而愈发凛冽的气息,衬得酒楼的高级香氛也不过跟九块九的咖啡最后两口一般。 以前,他的肩膀有这样宽吗?手臂有这么厚,肌肉也这么喷发吗?把整个袖口都撑满了,要装不下似的,淡青色的血管凸起蜿蜒着整条手臂,胸口的形状亦是宽阔饱满。仿佛不是他在穿衣服,而是衣服在尽力束缚他,如若不然…… 以前,他也是这么有压迫感的吗? 周遭,别人在说着插科打诨的话。 而言秋,她跟这个叫喻霄的人握了多久的手? 好像只是一句话的时间,又好像有一生那么漫长。 喻霄笑了笑,转头跟其他几位说:“大伙儿别站着了,都进去坐吧,大不了我不抽烟熏你们就是了。” 他边说着话,手上边给了点力,把言秋带得往前动了一小步,而后就松了手。 气氛霎时轻松,各人见状,也都说说笑笑,纷纷走去包厢。后面又来了四位刚到的,新一轮更大阵仗的寒暄开始。 热闹的社交中,喻霄一直没离开言秋身边。 金玉包厢里,为契合主题,比外头更金碧辉煌、眼花缭乱。可容纳二十余人的豪华大圆桌,开阔的临江观景台。室内四角的置景是当日新折的各品种的樱花,闪闪的水晶大吊灯带来一室光华。 夜色已浓,城市灯光亮起,江边沿岸犹甚,映得江水如长长的龙脊一般无穷无尽地延伸出去。 观此景,有人兴致大发,开始吟诗作对。 满室的快活笑声中,身旁的人歪了歪脑袋。 言秋听到低沉的耳语,他的声线似乎也厚了些,有点沉闷,把空气化为实质的震动:“外套好像跟我昨天是一个颜色?” 鼻尖传来一阵隐隐的涩香,清冽得直击心魂。 似乎是来自新鲜樱花的植物香气,也是被折下的断枝的呼喊。 它们插在光洁精美的花瓶里,白濛濛粉团团的。 原来,樱花是这样鲜妍的吗? 第50章 第五十章 妹妹 啪一下,言秋碗里突…… 这样的饭局当然谈不上痛苦。 那么,开心吗? 也不。 充足的咖啡因摄入量使言秋思维有些亢奋,让她足以在丝滑地应对人情世故之余,还能分一块脑子区域去琢磨喻明希。 哦,喻霄。 凭他身份,本应坐主位。选位时一番推让,他先下手为强,把椅背一拉,微微躬身作出了个“请”的姿势:“崔叔,您是长辈,再让可就折煞我了。” 崔叔五十岁出头,谈话中言秋得知,他是辉上的老人,这次对奇行世纪的投资合作,主要由他一手促成。 崔叔便不再推脱,满意地赞了喻霄几句,称呼从“小喻总”变成了“小喻”。 喻霄笑嘻嘻地领受了。 好奇怪。 言秋觉得不大舒服。 她没见过他这个风格,吊儿郎当的圆滑模样。他以前再怎么嬉皮笑脸,底色也是凌厉傲气的。 但是,辉上的太子爷,理应几重面具。 辉上的太子爷,要如何才能担当呢? 一夜之间被抹杀?一朝之间登上万众瞩目的高位? 小小,喻明希,你赢了吗,所以变成喻霄了吗? 可是,越是树大根深,底下越是错综复杂。 这高位,面上再高,落脚处也是摇摇晃晃。 喻霄,喻霄。 现在的言秋每当想到这个名字,脑子还是需要一个生硬的转弯。 你还是喻明希吗? 为了什么原因无声地消失,又无声地出现? 现在,你想做什么呢? 经过一轮太极式的推拉调配,大家终于都有了自己的座位。 言秋话不密,也很少做挑起话头的人,但每次接话都接得人十分舒畅,再加上她把自己收拾得素美素美的,优雅利落中又有点清新,很容易给人如沐春风的感受。 言秋表现得越好,威科的人越觉得有面儿,在众人的欢笑与黄哥的一声声吹捧中,言秋就被分配到了喻霄右手边的位置。 两人抻着眼皮对视一刻,言秋先惊喜地甜笑出来:“那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那你笑得可真是太假了。 喻霄随意地扯扯嘴角,手一翻,请她入座。 坐定,有人张罗点单的事。基础的菜品已经提前订好了,现在正是发挥绅士精神照顾场上几位女士喜好的时候。 被问及口味偏好,言秋笑盈盈地与对方搭话。 喻霄眼睛斜过去。 不大爽。 谁说美而不自知才是美的最高状态? 昨晚和今晚一样,他都亲自看着言秋知美善用,外貌、气质、情商和职业能力,每一样都是她释放魅力的武器。 昨晚和今晚一样,他都产生了把别人看向她的眼睛挖出来的想法。 喻霄斟茶,人微微斜,松松地抬手,水柱垂直圆顺。他先给上席的崔叔和另一位长辈添了茶,再斟自己的,接着,自然而然地,翻开右边的茶杯。 罗狄在这时匆匆赶到。 言秋思索着,她大舅应该原本没打算来这个层次的饭局,只是收到消息,辉上的小喻总都来了,他这牵头方怎能缺席。 太子社交的功夫得做足。 这不,他笑眯眯的,胖陀螺似的跟大伙儿招呼了一圈——他话事这几年,好像已经把罗开荣几十年的饭局量都吃了——最后凳子一拉,一推,啪嗒就插进去,坐到喻霄右边。 是的,罗狄红光满面地坐进了言秋和喻霄中间。 喻霄刚斟满的一杯茶,罗狄笑呵呵言谢,一饮而尽。 被圆润的罗狄隔着,言秋不能见着那人神态,但就好像已然呈现在她眼前,让她无端就有些想笑。 崔叔跟罗狄说笑:“老罗一把年纪,怎么跟小年轻坐一块儿。” “威科跟辉上是长久的合作伙伴,头回跟我们小喻总吃饭,得好好交流啊。再说,”罗狄扭头,慈祥地看向言秋,“这我外甥,小姑娘,经验还是比较缺乏,以后还得请各位多多关照哈。” 要不说商场如战场呢。罗狄在这个情境下介绍言秋,可不像昨天春茗上罗开荣向高层们的引见。饭桌上小半人是言秋的平级,罗狄一句“外甥”、“小姑娘”相当于对着全场直接给言秋降了辈。 大家的笑声更轻松融洽了。 饭局上总是这样,男性轻易就能站在高点把年轻女性的能力屏蔽。 言秋笑盈盈站起身,迳直开了瓶白的,给自己的小酒杯倒满。 “托舅舅的福,很荣幸能跟各位前辈、老师们认识,期待今后共事能得各位多多指导,言秋先敬大家一杯。” 言秋顺着罗狄的话把人情把式做足,气氛顿时更热烈了。 老男人们还真就吃这一套,鼓掌和夸赞从四面八方飞来言秋这。 罗狄又笑得没那么开心了,而隔壁的喻霄直接不笑了。 言秋坐下前瞟到他神态的微妙变化,不免更觉舌根苦辣。 来到成人世界,低下头颅摸爬滚打是家常便饭,跌打损伤也不时有之,他们都各自装备了对方不曾见过的面具。 虽然不喜欢,但言秋也没把这些事看得太苦大仇深,不过就是像套公式做题罢了。 如今怎么因为他一点动静,就感到苦辣了呢? 酒过三巡,餐桌上的话题涉及上下五千年出发、当今国际局势、科技创新乃是第一动力、我们企业要扛起重任、战争与和平、宇宙、时间旅行…… 菜没吃多少,天儿是聊美了。 崔叔喝了几杯,正被捧得晕乎,想喝点茶,一摸,杯子空的,但很快有人拎起茶壶给他添满。他扭头一看,年轻男人一张风华正茂、英俊倜傥的脸。他畅想,自己年轻时候,应该也是这样风姿卓绝,如果再勇敢一点,也许能和当年心爱的姑娘…… “小喻啊……”男人的幻想让崔叔兀自感怀。 “啊,您说。” 言秋不觉眼睛一斜,心说这人现在是在脸上纹了个半永久笑吗。 “哎呀,小伙子真不错……我看你和小言年纪应该差不多是吧?” 情绪的拐点把话题带入拉家常频道。 喻霄还未答,大家已纷纷应和。 “看着是差不多啊,小喻总是不是要大一点?” “同龄人容易有话题啊,他们刚才还说小话了哈哈。” 言秋巧笑接茬:“那我总不能跟小喻总说大话呀。” 喻霄眉梢一挑,就由她发挥了。 众人乐了,觉着这女孩儿大大方方的,又有意思,便有人接着问:“妹妹哪一年的嘛?” 言秋笑哼:“哪有当着整桌人面问女孩子年龄的?” 这下更乐了,氛围比刚才聊上天入海的飞机大炮活跃多了,大家进入自由式畅聊阶段。言秋蛮受欢迎,几个合作方的男女前辈都一口一个妹妹的跟她聊。 发挥得太多。 啪一下,言秋碗里突然多了一块粉蒸排骨。 好大一块。 言秋瞳孔微震,不免看向淡然收筷的某人。 “吃菜。太瘦了,妹妹。” “……” 他何时学会了这样笑?狭长的眼睛勾起来,眼尾延伸出去一道细细的纹路,是盘丝洞产的丝,冷感的五官因此具有了诱惑的张力。 他的笑颜让男女都暗暗呼气。 越老越妖。 这些年就修炼了这妖精本领? “怎么不吃,妹妹不给我面子?”他笑问言秋,语调轻飘飘地向上。 言秋一怔,很快抿出了个笑,她举箸,流利地给他碗里回敬了一大坨松鼠鳜鱼,完了还不忘给罗狄添上。 “可不能只给我一个人劝菜。”细碎灿烂的水晶灯光落在她眼里,她此刻好像有说什么都对的特权,“优质蛋白,强身健体。两位总别光顾着喝,要注意营养均衡哟。” 罗狄大胖葫芦的体型,却有被两棵大小白杨夹着的感觉,但只能麻木地挤着自己的苹果肌硬笑。 众人眼见八卦变天伦,也哈哈哈。 “小言真贴心,真好一闺女儿!罗董和罗总教得好呀。” “一家和乐,真叫人羡慕!” “呵呵呵呵呵。” 觥筹交错,金玉琉璃。 说实在的,这才是现在的言秋和现在的喻霄真正的重逢。 之前他们的相见,不过是过去遗留的一缕残魂,从现在开始,在这个饭桌上,在各怀心眼、利益至上的交际场,他们才真正见到了阔别八年、不再互相了解的彼此。 现在的喻霄,横空出现,高高在上,会给她下马威。 这粉蒸排骨,一如既往地难吃。 散局时,言秋把李昆摇来代驾,照常收到了饭局众人那种熟悉的惋惜目光。当然,今次有唯二例外,一是大舅冰凉的不屑,二是小喻总酷烈的……嗯,无法定义的酷烈。 言秋视线没多停留,也告诉自己收回注意力。 提前跟李昆说了,他已经给买好了海王金樽。 言秋今晚喝了不少,虽不至于醉,也多少有些不舒服。 上了车,她拆开包装,拍了张照片发给朋友。 “喝完加班。” 快回到公司时,对方回复了她几个大拇指:“那么,今天牛马之王的桂冠是你的了。” 夜里十二点出头。 开发区某小区的露天停车场,一辆浓黑至寂灭的SUV停在那里。 这是它停在这里的第二天。 “汝为山河过客,却总长叹伤离别。鬓如霜一杯浓烈。只身走过多少的岁月,看惯刀光照亮过黑夜……” 霍小凯缩在后排最右位置,刷了一部短剧又看了几十个短视频,坐在左侧的男人还是保持着望出窗外的姿势。 他哥。 不是亲哥胜似亲哥。 当初他消失后,霍小凯真真切切地怎么也找不着他,再度联系上,是两年以后了,他用一个国外的号码给霍小凯发来短信。 关于自己的前因后果只字不提,只让霍小凯帮忙去探听言秋近况。 “现在给不到你好处,你只能白给我帮忙,算我欠你的。” 哪的话?霍小凯当然是知恩图报之辈,虽然现在娃娃机生意已经把他踢出局,可光是那两场大侠救命就够他记一辈子了。他当即表示这事我一定帮! 当然,霍小凯也没想过,要帮得那么频繁…… 彼时他在夏城一个二本上大一,言秋也在本地的top明毅大学上大二,就跨一个区,地铁四块钱来回,他一周一次地跑,一跑就是三年,偌大的明毅大学,他连校内排名第一的移动烧烤摊的移动路径都摸透了。 毕业三年,霍小凯换了三份工,终于在今年年初,喻霄联系上他,兑现了未承诺却实现了的“好处”。 与夏城圈子的众人所知的“小喻总”身份不同,喻霄还是一家著名的中外合资新能源科技公司的实际掌权人,在那里,他是Shaw。而霍小凯则作为Shaw总的助理之一,拿着一份满意的薪资。 又看完十个搞笑视频,霍小凯揉揉眼睛,神伸懒腰。 后排中间座位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几个工作窗口不时闪动,喻霄就这样敲键盘工作一阵,呆望前面这栋楼一阵。 言秋家住四楼,这个位置能看到她家厨房和卧室的窗。 如今的月薪比前面三份工作加起来还要多些,但霍小凯认为,自己值得,他赚的是辛苦钱。 他认真的。 正式受雇于他Shaw总之后,他基本处于24小时待命的状态。他之前打工打到心灰意冷之时,认真考虑过再攒一两年就去搞个电车来开网约车算了,至少不用受气。他的意思是,他的车技很好,而现在他为他的老板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竟然是把车停歪,优化老板的后窗视野。 哎。 敢怒不敢言。 喻霄的手机响起。是周助的来电,喻江辉如今会把一些不痛不痒的项目交到喻霄手上。挂了电话,喻霄又给周助2去电。这是他在辉上的助理,也姓周,他们一边通话,一边在电脑系统上处理工作。 霍小凯不禁感叹,且佩服。喻霄每天要做的事太多了,几乎全然不是霍小凯记忆中那个散漫不羁的人了。 也有没变的——他现在还是围绕着同一个点打转,不然为什么成宿呆在这呢? 晚上的饭局结束后,霍小凯去接上喻霄,不远不近地跟在言秋车后面,跟着她回了威科,看着她身边那小白脸跟她一起加班,完了又送她回家。 因为不便隐藏,他们没跟去地下停车场,就等在这,计算着时间,看到小白脸直接从单元门出来的那一刻,霍小凯感到车内气压顿时一松。 何必呢?霍小凯没什么感情经历,不太懂。 喻霄应该是暂时把事弄完了,电脑再度从腿上转移回座位上,他再度偏头,专注地望着四楼。 照进来的路灯被车窗过滤成黯淡的色调,这使他看起来像是深藏在展馆内,惧光的珍贵画作。 霍小凯从前就觉得他哥挺孤僻的,现在还更冷了。 扛不住这种冷寂感,霍小凯不禁开口想聊天儿:“哥,不是刚一块儿吃完饭嘛?” 就这么想,这么爱吗? 喻霄一动不动,说:“她记得我讨厌松鼠鳜鱼。”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约会 “西出阳关无故人…… 啊?记得讨厌的东西也这么上头?又不是给了你喜欢的…… “那要不直接去找她?反正学姐现在……至少没结婚。”我们非得当尾随变态吗? 喻霄没答。 这么快就冷场了。 霍小凯叹息:“哥你这样不累吗?” 喻霄扯了扯嘴角:“你当我为什么回来?” 这么多年,隔着万多公里,怎么样也看不见的时候,连呼吸也是负担。而今不过每天多转几趟,少睡几个小时,也配叫累?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这里头原因很复杂。 比如说,昨天是他们多年来第一回见面,她那么平静,好像没一点波动。 比如说,他刚才跟她搭话,她也没理。 比如说,饭桌上大家拉群加了好友,他翻她朋友圈,看到全部都是威科相关信息,确认这只是个工作号。 他不会累,但会失落。 在别处装模作样、嬉笑逢迎都无所谓,但是到她这,他的情绪总是最接近本真,最赤裸到他无法忽视。 饭前在走廊握手的时候,他竟一下没控制住,手抖了抖。 是有一些幻想的希冀的,是不是纵使他不说,她也会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如他一般,充满想要跑过去拥抱的欲望? 没有。 喻霄一直知道,言秋跟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身边总是有人的,无论是同学、同事、或者是心思暧昧的异性,她总能吸引到别人,总能跟很多人相处愉快。 说到底,他有点怕。 当初,被送到国外一年多些的时候,被喻江辉惩罚毒打、以及自己多次逃跑折腾出的大大小小的伤终于好全了,他也接受了自己要被严苛控制的事实,开始遵守喻江辉的规则生活、重新上学,才在几百天后再度有了手机和网络。 他给言秋打了许多次电话,都打不通。他猜想得出,大概率是因为他的消失太干扰她的心神,所以她干脆把最直接的联系的可能切断了。她向来擅长排除干扰专注自我。 他也因此生出了恐慌,这么久了,也许她不想要他了。 可他当时无力挣脱牢笼。身体的蛮力和打斗技巧,在钱权构成的如来神掌之下,毫无胜算。联系到她又能如何,他不想隔着一万公里说空话。 但是没她不行,真不行。所以他只能辗转找到霍小凯,想方设法求知她近况。 霍小凯第一次远远蹲到她,她似乎正和一个男生约会。得知此事,更不可能联系她了,他烧心烂肺,没日没夜地酗烟酗酒。但还是让霍小凯继续,伤肝伤脏也罢,好过完全没消息的时候,天天想死。后来第二、第三次听说类似的事,并知道她又换了约会对象,他好了些,烟酒开始能控制了。 能换就行,能换成别人,日后也能换成他。 就凭着这口气,他又花了六年,回来了,于公能跟她扯上些关系,于私,他至少能在她楼下看她作息。 401厨房的窗子黑了。 喻霄看过户型,能推知刚才的光线是从书房和走廊照出来的,所以估摸着,她是加班到这会儿。 心里这么想着,就见她卧室灯亮了。纤细的一道人影来到窗前,喻霄的心不禁一抖。 人把遮光帘拉上了。 这下看不见了。 今天又结束了。 霍小凯眼睛一亮:收工啦! “哥,我们走了?” 喻霄眼皮敛了敛,他在想霍小凯前头的问题。 “你说,她是不是不需要我了。”这种链接被掐断的感觉令他很不好受,他低头拿了根烟。 霍小凯瞳孔一震,心想爱情真变态啊,会让不可一世的人怀疑自己。 他好像有点懂喻霄的冷了,和喜欢的人硬生生被分开,一个人被隔绝那么久,现在还算有他陪一陪,那之前那么多年,一个人闷着会怎么想呢,又经历了多少事情,才有现在的成就?也难怪心思重了。 有些怜爱了。 霍小凯努力排忧:“怎么会呢!”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口气太假,于是转为循循善诱:“哥你咋会这样觉得呢?” 喻霄把烟咬在嘴里,打火机一燃即灭,烟头亮着细微的红光,他在光之明灭中吐气,萦绕的烟雾好像要把他埋起来了。 “就是觉得,她很好,什么都能做到,什么也不缺。”就连情绪也管理得比他好,自然也不会缺他。 “可是,在我看来,哥你也很好,你也什么都不缺啊!但你需要学姐啊!” 霍小凯语气真诚。喻霄烟夹在手指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难得说了句有用的话。 “走吧。” “啊?”这也太突然,霍小凯觉得自己还没开始发挥呢,他抓紧猛眨巴小眼睛,企图献上自己的热情和忠心,一句“我也需要你,你至少还有我”就要脱口而出。 喻霄淡淡转开眼睛,打住他:“别说,恶心。” “哈!”霍小凯气笑,“那你为啥就联系我不找别人,那你咋记得我手机号码!” 这事吧,其实喻霄真记不清,他忘了霍小凯手机号其中的四个数字,只是他当时确实无人可用,只能把一万种可能都写下来,一次发出去一百条信息碰运气。运气还算不差,发了第十几次,霍小凯就回了。 这事当然不会告诉他。没面子。 抽几口过了瘾,喻霄就把烟碾熄了,他冷淡地说:“你下不下班?” 霍小凯:“哼!” * 新的一周,言秋如期搬去新岗工位。事业部如今规模不大,暂时占用奇行世纪的半层楼。 言秋觉得这边还不错,一楼便利店里有家新晋咖啡品牌,领了券八块八就能拿下一杯,因此还跟朋友炫耀了一番。 “我此番每天至少比你减少一块钱硬消费。” “一块也要争,太心酸了。” 趁着这会儿事少,言秋和朋友摸鱼感慨,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几年,看价格还行买了个不错的房子,结果这会儿房价下来了,每天睁开眼就觉得在亏钱。 “别说了我比你还早买一年,然后现在每天要比你多花一块!” “太心酸了。” “#@¥》??……%&@@**!!” 言秋抿唇一笑,翻开音乐软件找到常听曲目里的一首古风歌,分享过去。朋友瞬间变了面目,回复了一些爱心和抱抱之类的表情,表示人间还是有美好存在的! 当言秋以为今天就这么休闲度过的时候,她收到了一项指令,来自她的外公罗开荣,直译来说就是有这么一个“小齐”,对方与她门当户对学识相当,经调查品行可靠,今晚大家刚好有空,不如就去相亲吧。 不是工作,胜似工作。 言秋等了几分钟,应下了。 人怎么会轻易改变?从罗开荣当众认了她外孙女儿身份,言秋就知道有此一天。 还挺快,不愧是优秀企业家的效率。 老实说,言秋的约会经验还挺丰富的,这是她阅历的一部分,也让她即使不非常情愿,也能泰然面对这个安排。见面认识一下么,无需当成洪水猛兽。 临下班时间,言秋去洗手间画了个妆,用色比职场妆浓一些。衣服就不换了,休闲长裤和开司米的搭配简单得体,不需要在打扮上样样拉满,以免给人以太热情的错觉。 她想起最近每天早上选衣服,都会故意避开藏青色的那件衬衫。 “外套好像跟我昨天是一个颜色?” 脑子里又回响起那人的声音,不就是正常成年男性的声音么,怎么就跟过电一样,还干扰她选衣服。 说走就走,想来就来,还要影响她? 休想。 晚餐约在一家高档的粤式茶楼。 正儿八经经人介绍的相亲还是第一次,外公的背调不假,只是双方都不太来电。 言秋点了一杯冰奶茶,跟服务员拿了一个小勺子,慢悠地嚼了一块冰。 对方似是有点惊讶。 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言秋吃完冰,笑问:“齐先生,怎么了?” 小齐先生浓眉扯紧,挺严肃道:“女孩子吃冰不好,你以后还是少吃。” 啊。 言秋浅饮一口奶茶,说:“齐先生选的这家店味道不错呢。” 他一怔,还是严肃状:“不是我选的。” 言秋还是笑,又喝了一口冰奶茶。 一顿饭平淡地吃了一个多小时。 结账时,言秋提出AA,小齐先生又露出了一丝惊讶。 “这样吗?”他一思索,说:“你稍等。” 接着,他点开了微信,言秋就移开了视线。 大概一分钟后,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对言秋说:“我来付。” 看来是直播让人指导。 言秋说:“那谢谢你啦。” 两人车停在不同的区域,商场大,他们就在饭店门口分别。 转身,言秋呼了一口气。 实则饭菜味道挺不错,只是对于言秋来说清淡了些。吃饱了,脑子有点空,也觉得不太满足,于是言秋去负一楼又买了杯冰奶茶。她掀开杯盖,拿了跟勺子坐在一个小角落吃冰,一颗接着一颗塞嘴里,卡卡咬。 这才觉得吃爽了。 负一层人来人往,言秋重复吃冰,机械性的动作和画面让她神思乱走。 要问言秋,对这次约会是什么想法。她最先起的念头,是,这是身边没有小小的第八年。算一算,小齐先生也是第八位约会对象。 什么想法呢?跟前面七位的体验一样,没什么意思。 大学那几年,言秋有意放开自己,积极发掘有好感的人,尽量体验和异性相处。最多的一次,她有一个学期换了四个暧昧对象,他们在校内校外吃饭、看电影、玩游戏、一起参加一些活动。 有过很多次巧合或是故意独处的时机,手搭在肩上或是要牵到一起,触碰的瞬间,言秋能知道自己的身体和感受在走向成熟。可是,很快,看着对方的脸,听到他的声音,发现不是那个人,她的成熟便刹那间坍塌了,她一下子回到十七岁。 她对爱的感受好像永远停留在那时了。 她想要很多次的牵手、亲吻和拥抱,就像今天吃饱了饭明天还要吃,她也想要很多的体验,却发现自己好像只想跟同一个人去体验不同的事。 她已经向那个人展示过自己,展示过她是谁,是怎么样的,她的过去、她的希冀、她的眼泪和她的笑。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如果要跟另一个人再来一遍,她只觉得厌倦。身体的体验可以反覆清零,精神的感受却是叠加的,叠加就是无趣、疲惫、沉重。 她试过一次又一次,其他人,除他以外的其他人,都无趣。 言秋多次想起自己在新朝晚会上表演《阳关三叠》的场景,想起的不是自己的表现或是台下的掌声,而是那个人看她的眼神。 她第一次见到目光热烈的具象化。 怎么忘? “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句好像成了他们的判词。 她再也不想知道别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 言秋大学的最后一次约会活动,是去看跨年烟花。江边好像挤了整个城市的人,她和所有人都贴在一起,她越是大声跟约会的男生说笑,心越悬空,终于在烟花腾空炸开的一刻,她霍然流泪。 为什么不是小湖边上的喷泉水幕了呢? 再尝试认识其他的人,去尝试心动和喜欢,都只会让我更想你。 小小,我好想你。 最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常在夜里走去旧家附近那个公交站,我们最常分别的那个公交站,有时一坐就是一小时,总会想,你是不是哪一天就突然出现,哪一天就从某辆车上下来。 不是说不许我找别人么,不是说就算你死了,变成鬼,也要找我算账吗? 那你找啊。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二次停车场 如果言秋再…… 不过是心神一时动荡的胡言乱语,却在十几分钟后应验了。 其实吃饭到中途的时候,言秋就隐隐有种被强力视线关注的感觉,只是四周观察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当是错觉,不理了。 言秋快快喝完奶茶,杯子一扔,去上了个厕所,浑身舒畅地出来。电梯下行至停车场,言秋很快找到自己的小奥迪,欣赏了一秒自己的侧方停车技术,正要上车,小齐先生给她来电了。 言秋接起:“喂,齐先生?” “呃,言秋,你走了吗?” “怎么了?” “这样,我是想,我们要不要再看个电影再回去?” 言秋一下好奇了:“你还没回去吗?” 她都晃了小半个小时了。 “呃……是的,我找车子找了有点久。”小齐先生不好意思地说。 言秋清爽地笑了笑,正准备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了,忽闻身后传来疾风一般的脚步声。 言秋认得这脚步声。 然后她手机就被夺走了,喻霄当着她的面把电话挂掉了。 言秋刚才的笑意僵在嘴角。 男人动作温柔地把手机塞回她手里,垂眸的目光却是阴森森的,他问她:“相亲啊,聊得开心吗?” 两人距离一步,有点越过社交界限了。 言秋也不抬头,就翻着眼皮瞟他,很无所谓的样子:“开心啊。” “开心走这么早。” “忙呗。”言秋一心两用,左手捏着手机给小齐先生发微信,不让别人瞎担心。 喻霄的声音愈发冷沉:“开心他不送你。” “这次不送可以下次送。” “还有下次。什么时候?” “你不用知道。” 一问一答间,两人寸步不让,言秋发完信息,发现他人近得快贴上来了,不禁退了两步,屁股挨到车门了。 个高肩宽的男人,把言秋罩在他身形的阴影里,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和一点烟草味也一同罩下来。 言秋要争夺氧气,后路无可退,她就往车头方向挪了挪。 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微信列表和小齐先生的小红点就这么明晃晃地展现在喻霄眼底,这跟言秋远离的姿态一起刺激他的神经。 他木着脸,抬手又要去抢她手机。言秋哪能让他二次得逞,右手一甩,先他一步制住了他抢手机的进程。 她狠狠掐住他那只手,一边把手机熄屏放进裤兜。 两只手如同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半空。 对视的片刻,两人看到了对方隐约熟悉的战斗状态。 喻霄近距离看清了言秋认真化的妆,比那天饭局用心,秋水红唇,足以拨动男人恶劣的心。 凭什么,用这样的脸跟别人笑得那么开心? “用你的私人微信加我。”他几乎是命令道。 言秋在局促的空间里跟他对视,打量他,看见的是比在记忆中描摹过无数次的更瘦削的脸,更深的轮廓,更冷的眼睛,和一层剥不开的阴翳。 可她就想剥开。 “没有必要吧,喻总,咱们就是工作上偶尔有交集的关系。”她甚至还轻轻笑了笑。 “这样吗?”喻霄偏了偏头,思考状。 他瞟了瞟言秋的裤袋,似乎对里头的手机不怀好意。言秋便下意识放了只手压着,防狼。 不成想,防了这边,就没防住那边。她的右手仍在遵守主人的意志,牢牢抓着对方的左手,可那个假动作惯犯,竟就势用手狠狠一击,保持着她握住他手的姿势,用自己的手背把她的后视镜撞断了。 看起来好像是她强迫他一样。 后视镜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几条裂痕加身,犹如言秋脸上已然裂开的平静。 “这应该算私人问题了吧?”他问。 言秋没给他答案,但这不妨碍他继续说下去。 “你加我,我赔。或者你白亏。” 也许是跟回忆里的声音轨道合上了,共振振得言秋发晕,她竟没有反驳,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扫码,添加。 喻霄目的达成,颇好心情,跟言秋交换了车钥匙,说这几天她就先用他的车,还马上就要动身带她去他的车位。 言秋手掌一竖,拒绝了。 “钥匙就当抵押。” 说完就不管他了,自己登登登从商场电梯出去了。 坐上了出租车,言秋才缓下呼吸,正视自己,承认自己是落荒而逃了。 她不能再多待一分钟。 哪能让他知道,她因为再见到当初他爬她家楼那种疯劲,竟心动得难以自已。 遇到他,她就也会变成疯子。 刚才是战斗状态,没闲心去感受他那张脸和极具压迫性的身躯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魅力和能量,到了这会儿静下来,她反而忍不住开始回味,身体的记忆也循环往复接踵而来。她不由得开了点车窗,想让风流进来,冲走浑浊的迷思。 言秋微微眯起眼,任身体内部生出的细细电流涌出再远走。 可恶。 从小就惯会勾引人,现在年长了还更甚。 她就是对这个人,这具身体,非常有感觉。 可是。 这可不够呢。 * 今天401关灯比较早,夜十一点出头,喻霄开着那辆SUV回到自己住处。 没让霍小凯跟着,因为他今晚从在商场停车场的接触开始,就处在兴奋之中。如果言秋再多留一会儿,就会发现。 喻霄在楼下待着的时候,一边盯她家窗口淡暖调的灯光,一边硬着。 光是想到她就在前面那栋楼里,进屋、拖鞋、换衣服、洗澡……他就能意/淫一整夜。 回到住处,从停车场上电梯,他还需要用电脑包挡在前面。 他回国不过半月,住宅安排得匆忙,选址的时候他直接挑了威科园区附近最好的小区,也不理会这里离他上班的辉上集团有近一小时的车程。 回屋之后,喻霄洗了手,去吧台给自己倒了杯酒,加冰块。 饮下两口,食指和中指直接伸进杯里夹起一块冰块放入口中。 这么吃了几块,他视线向下一扫,那肮脏思想的载体终于开始消停。 他还有正事儿要做呢。 有多正呢? 男人把酒杯又添满,挨着吧凳坐下,一边腿长长伸着,另一边随意屈起搭在横撑上。 他开始研究言秋的微信。 这些年他学会了多任务工作,也学会了绝对专注。 比如几项工作可以同时进行,比如身体和脑子区分开来沉浸于她。 这人打理社交账号还是跟以前一样随心,能省就省。头像跟工作号是一样的,是她在圣彼得堡冬宫一侧拍的照片。一碧万顷的天空,精致又宏伟的青绿色巴洛克建筑,女孩子穿着质地轻盈的浅黄色连衣裙,头戴米白色棒球帽,墨镜压在鼻梁上要掉不掉,正抱着手回身笑得灿烂。 随性、活力、漂亮、爽利。 虽然省事,却是用心的,一眼就能向别人展现自己的行事风格。 微信名也简约直接,工作号就是中文全名,这个私人号则是全名拼音。 头像点进去,微信号是一串原始编码。 喻霄看得心一跳,逐个字符对照回忆,每一个都对上了。这就是她最初的那个微信。 他凝神一定,先点进她朋友圈看。 言秋朋友圈没有设置期限,日期拉到最下最下,时间点从她大三开始。 是从那时候开始换回了原来的手机号? 言秋的发圈频率不高,算下来大概平均两个月一条,内容多是她和家人、朋友相聚或是在各地游玩的照片。 喻霄一张一张看,不多时,转换位置去到书房,打开电脑,把言秋提到的地点都搜索了个遍,她没提到的,他便把她人抠掉,用识图甚至AI去查。个把小时下来,喻霄已经拉了个表,记录言秋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吃过的食物,并通过她简短文字表达的喜恶概括总结,归纳推测出她的偏好类型,其中有家餐厅出镜过三次,喻霄把它重点标记。 做完这些,已经凌晨十二点多,先前拖延的念头再度跳起来。 看到微信号就该问她的。 但是八年来第一条信息,他对遣词有犹豫,也会考虑她是不是已经睡了,发过去没收到回复的话,他今晚也不用睡了。 拖到现在,对自己犹豫的耐心耗尽,想着反正不发也是不用睡。 他直接发了短信,发去他记忆中的号码。 [喻霄。惠存。] 那边,言秋回房间躺床用平板看一部电影宁心静气,正到结尾高潮处,她的外公罗开荣罗董来电询问相亲情况。凌晨了,她不禁感叹老爷子精神头真好。 罗开荣:“小齐还挺好的吧?” 言秋:“饭挺好的。” “能处吗?” “很难。” 答应相亲已经是投诚,她对结果可不负责。 “有什么难处?” “他找车很难,在停车场找了快半小时,做决策也很难,埋单方式和约会行程都是问了别人才定论的。” 听罢,罗开荣一阵沉思。 言秋就知道,她外公是慕强的,找女婿和孙女婿都得要有能力的,任小齐先生家世再有实力,他自身不□□,也是入不了罗开荣的眼的。 果然,罗开荣说:“处不来就算了,如果人表示有想法你就拒绝得委婉一点。” “明白。” 不愧是老企业家,杀伐果断。 挂了电话,屏幕上出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四个字,两个句号,不用点开就明白摆着。 就这? 哦。 言秋意念回复。 那人还是跟以前一样,耐心不好,见她有一会儿没回,又给她发了微信。 [没收到短信?] 这电影的结尾还能不能看完了呀? 言秋回:[收到。] [没了?] [有。] 加完微信,最重要的事还没人提呢。言秋转发了一个保险经理的名片给他,言简意赅:[车子走保险。] 对方有一阵没回,言秋躺回床,继续看她的电影结尾,结果没一分钟,手机响了。言秋哼哼两声,又给平板暂停了,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 “喻总,有什么问题吗?”她问得公事公办。 他口气不高兴:“你加我就全为这事?” 言秋:“不然呢?” 对面很快挂了电话。 言秋没忍住笑了出来。 对了,就应该这么坏脾气。 这么一折腾,她沉寂多年的恶趣味复苏了,开始爱惹人了。 她眼见他的ID还是“人一”,头像还是那个黄色笑脸,她知道他有意表明,他对她的心还像从前。 忽然,手机上他的头像一变,换成了他自己的照片。 海岸线一片蔚蓝,他身穿土黄色T恤和卡其色短裤,插兜侧目。 看起来应该是早几年的照片,轮廓更接近他高中时期的样子,只是气质也跟现在差不多,没什么活气。 言秋不是不心动。 可是。 这可不够呢。 到我面前,你得把你的阴翳、你的面具通通剥开。喻霄,把我的小小还给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你好,大兰 好像上一眼…… 除去刚到岗悠闲了一天,之后便如言秋所料,当牛做马。 威科的新能源事业部组建最初是为了对接和管理奇行那边的事务,如今,随着奇行自身架构的日益丰满,事业部原本的主要职责已经边缘化。一周下来,罗狄大会小会开了十几个,主要精神就是本事业部要开疆拓土大展拳脚,除造车之外要在新能源版图做更多的布局。 简而言之,努力开荒。 言秋从管培轮完岗后已经专职做市场两年,现在过来这边反而要兼做品牌部的基本工作。加上之前一些事务的收尾,言秋和李昆两师徒再没按时下过班,连着熬了好些天,直到后来招进来两个人,划分了职责。 连轴加班那些天,刚开始,喻霄发信息说这几天来接她下班,言秋看了眼,没回,下班了才发现他和他的另一辆座驾等在楼下路边。一辆灰色的雷克萨斯。他好像很喜欢灰色,从小到大,都能把抹布色驾驭得很好。 暖黄路灯下的男人,身穿暗灰绿短袖和黑色长裤,都是偏运动的材质,薄而有型,给那样的身材一撑,显得人高、身宽而不厚,十分干净俊朗。 确实驾驭得很好。 李昆腰一弯跟他问好,而后便站在后方瞄来瞄去。 言秋也对喻霄点了点头,却是朝李昆说话的:“打车。” 喻霄脸一下子沉了。 言秋不动声色瞟了眼他胸口,灰色让形状更凸显了,那里出现了明显的光影结构,好像要被光照成透视了一样。 她控制自己转开视线,不要那么容易被诱惑。 “你要跟他打车?”喻霄就定在原地问,中间隔着不知由谁设下的结界,透明、坚硬且降温。 “嗯,顺路。” 真是顺路,李昆的住所就在公司到言秋家的半程,俩人一起还能摊一摊车费。 别看那天在停车场那一出,喻霄看着挺疯的,言秋知道,他不会在他人面前真的强迫她。 如果你想谁得到别人的尊重,你首先要展示对对方的尊重。 所以,即便以他的体格,拉言秋上车轻而易举,有眼力见的李昆也不会阻止,喻霄还是定在那里,黑着脸看着言秋和年轻的男人上了一辆网约车。 言秋在车上,时不时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观察后方,果然见喻霄开着那辆雷克萨斯一路跟随,直到看着李昆在中途下车回家。 李昆下车后,没多会儿言秋就照不到那辆雷克萨斯了,她等了几分钟,自己大扭头看了一阵,确定他确实没跟着了。 司机阿叔问她在找什么,言秋说:“没有啊,就是脖子有点累,活动一下关节。” 阿叔一脸不信:“你现在就是没找到很失落的表情嘛!” 言秋:“……” 她有什么可失落的,没有的。 这情况持续了两天,到第三天,喻霄就没来了。每天陪伴言秋下班回家的,只有楼下停车场那辆乌黑的兰博基尼。 你好,大兰。 言秋对它的态度已经从一开始仇富的不屑变为了熟稔的友好。 大多数时候,言秋回家时它已经停在那了,偶尔,它会迟一些,但言秋每天睡前拉窗帘,都看到它一定在。而第二天起床拉开窗帘,它已经消失。 如此起早贪黑。 唉,大兰,你也跟我一样,当牛做马吗? 往后几天牛马日,有一次言秋中午错过饭点,两点多才去楼下便利店吃三明治时,碰到了一个熟人。 “你是经管院那个女生?” 言秋在擦拭嘴边的面包屑时,坐在身旁的男人擦着方便面残留的红油问。 声音有点熟,言秋转头一看,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长着浓眉大眼,十分端正的帅,只是发际线明显偏高了。 “我们是不是一起主持过?你是穆……” “穆竞仁!言秋,我想起来了!” “你好你好,好久不见。” 俩大学校友见着对方都是囫囵应付午餐的样儿,很是感慨,一种同病相怜的亲情油然而生。 穆竞仁后来读了机械工程的研究生,现今在奇行的研发岗。 两人表示以后就是同事了,等不加班了,一定约顿饭。 但是什么时候不加班呢……这很难说。 无独有偶,辉上空降的副总太子爷小喻总也在“加班”。 跟言秋上次的情况类似,喻霄有几日忙于相亲,行长千金游小姐在某次宴会上一眼相中了他。 两人连着约会了三天,看了三天的展。喻霄告诉游小姐自己为了身材在严格控制饮食,不便陪她一起用餐。游小姐表示当今世道难得有男性对自己的形象如此负责、如此有毅力,她更爱了。 转折发生在第三次,晚上看完展,游小姐意犹未尽,想着差不多可以更进一步了,便约喻霄再看场夜间电影。 喻霄微笑着应下。转场去电影院的路上,喻霄在路边停了会儿。 “游小姐,稍等,我去便利店买矿泉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高大英俊的男人偏头低声问她。 交杂的街灯映在他脸上,斑驳也像乱吻。 “听你的,你买什么我就喝什么。” 游小姐春心狂动,小鹿乱撞。 她的视线跟随喻霄的背影,一会儿在想怎么会有人随随便便走路都这么帅,一会儿又发惊,呀!便利店!不会是要买那个吧?! 虽然好像有一点快……但是也跟她计划的方向一致吧,而且,他那个样貌和身材,她也不亏的。 这么一想,游小姐脸更热了,她试图分散注意力,在车里东看看西看看。这么一看呀,她就发现了手套箱里有一张纸质的什么东西露了个小小的尖尖角出来。 一定是喻霄放东西的时候没有收好。 既然大家的关系很快就要进一步了,那她帮他整理一下物品也是应该的,然后游小姐就打开了手套箱。 那张纸的全貌便展开了。 游小姐的脸和她心里的小鹿一样凉。 喻霄提着一个袋子走回到车边的一瞬间,副驾的车门弹射而出。游小姐一手拨弄自己柔顺的长发,高跟鞋跟哒哒两下,有力地落地。 喻霄看起来有些惊讶:“游小姐,怎么了?” “我,突然有急事,今晚不能跟你看电影了。”游小姐皮笑肉不笑,眼睛瞟到一边去。 “啊……”喻霄似有遗憾,“那我送你回去。” 游小姐瞟到他提的袋子里有一个小方盒的形状,大惊。 “不!不用了……跟人约好了,待会儿他就来接我。呀,他打电话过来了。喻先生你先忙……”她忙忙碌碌接起电话,“啊,好来了来了……” 喻霄目送游小姐落荒而逃的背影,愉快地笑了出来。 那边,游小姐快步来到建筑群的另一方向,确认见不到喻霄的车才放下手机。 凉爽的四月天也令她汗流浃背,她给自己扇扇风,打算去马路对面的商场买个包压压惊。刚过了斑马线,便有人叫住了她。 “游小姐?好巧。” 来人她应当见过,很有些眼熟,高高大大的,线条分明,肤色白皙,面容是温雅的清俊。 见游小姐怔愣,他自我介绍道:“我是潘斯明,辉上集团商务部的负责人,我们在上周的宴会上见过面。” 辉上集团这么多帅哥的吗?代餐这就来了? 游小姐矜持地微笑:“有点印象,确实好巧。” * 喻霄悠然自得地回到车上,拿出刚买的一瓶冰红茶和一小盒巧克力豆,喝几口,吃几粒。 确实是下班了就赶来约会,游小姐时间自由,提早吃过东西,可喻霄是空腹跟她逛了几小时。严格控制饮食是假,不跟她吃饭是真。 那种单独两人四目相对面对面用餐交谈的事,他可不愿跟别人做。 不多时,霍小凯发来一男一女并肩说笑的照片。 喻霄给他回了个“好”。 两人找个地方换了车,喻霄开着乌黑的兰博基尼去往言秋家楼下停车场。 她已经在家了,厨房那里亮着温暖明亮的灯光。 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窗边,她的长发在后脑勺松松挽了个结,露出她漂亮的细颈,他手圈在上面,拇指和中指都能合起来。 她该是在洗水果,好像是一串葡萄,洗完她捻一颗放进嘴里,又回去屋里了。 厨房的灯熄了。 喻霄缓缓呼了气,向后靠,单手拇指撬开小方铁盒,捏了颗巧克力豆来吃。 * 这天开会,罗狄演讲得上头。 “……既是顺应双碳政策,为国家乃至世界做贡献,也是投身蓝海,实现我们威科更远大的腾飞!” 入了海怎么又飞起来了呢?这是什么遇水化龙的神话故事么? 言秋百无聊赖,正好车险经理给她同步信息,车子的维修和保养都弄好了,费用流程也走清了。 言秋便自然而然想到始作俑者,她撑着头,用手臂掩护一下,拿出私人手机,划拉了一下聊天列表,那个海岸线黄衣男子怎么还没说话,他难道不该拿这事当幌子联系她? 正这么想着,那头像一闪,黄衣男子正携带着小红点去到了列表顶上。言秋心里滋滋冒起碳酸泡泡。 正这么看了一眼,就被罗狄点名了。 “言秋,你有什么想法?” 罗狄两只被横肉挤扁的眼睛里,左边写着好整以暇,右边写着兴师问罪。 会上在讨论光伏板项目的事,重要部件供应商临签约了却改口,价格要比原来涨五个点。实则原价是一个多月前口头商定的,本来市价就是有涨有跌,只是供应商那头原定的价格就不低,而他们事业部一派崭新,还未见盈利点,明明谈出过更优的价格,自然不想承担再多五个点的压力。 “有政策倾斜,现在入场是个不错的时机。成本是有点涨幅,如果后续我们要吃下更大的市场,也许可以考虑自己建立生产线,长期下来更利于达成降本增效。” 言秋选择了大而化之的中庸话术。 但罗狄没这么轻易放过她:“说的不错,降本增效。那你就联络一下庞总,把价格再往回谈谈。” 烫手的山芋丢过来,其他项目组的人都松了口气。这事何止谈过,这不是跑了几趟都没成么。 这事按理说也不在言秋的职责范围内,但老板当众派活,能说这事不归我管么? “罗总,这么多厉害的前辈在呢,这么重要的事儿交到我这,我多惶恐呀。”言秋嬉笑着示弱。 “心态这么差就得练!” “如果各位前辈忙不过来,那我就去练练。” “……” 几位没谈成的“前辈”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谈价大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变成年轻人练心态。 言秋明面上笑脸不变,实际上,下一秒就给朋友发去信息:责权不明的垃圾事业部! 言秋下了会就立刻联系供应商庞总,打了两回电话没接,言秋便找之前的负责人要他的微信名片,用工作号添加,没一分钟,通过了。 言秋还在编辑信息,那边先发言了。 Mr.庞:[美女你好。] 言秋隐忍地闭了闭眼。 庞总的电话打通了,并且极其高效地定下了晚上的饭局。 喻霄的小红点还在,但言秋心头的碳酸泡泡已经被磨没了,她没闲心跟他推拉,直接让他把车钥匙闪送过来。 喻霄不置可否。 言秋没再理会。 成人世界,大家都很忙。 可到下班点,喻霄已经开着她的小奥迪在园区里等着了。言秋收到消息,没多会儿便下楼。 天空下着绵绵的细雨,他不在车上坐着,却站在车边打伞等她。 濛濛如烟的雨雾中,他穿一件白色短袖和深灰色西装长裤,竟给这灰沉天地平添一抹亮色。 什么才是疲惫生活的解药呢? 她只身走来,穿着浅玫粉色衬衫和那么巧的灰色阔腿西装裤,快步穿行在雨丝中,像一朵坚韧的玫瑰。 “赏脸一起吃个饭?看在我给你送车的面子上。” 言秋来到车边,抬眼一看他,就不想走。 当然这个送车的前因后果并不值得她看面子,但是她看在字面意思的“面子”上,应道:“下次。今天有应酬。” 喻霄一顿。 不仅被应约了,还跟他分享了行程。 “好。”喻霄移开一步,帮她打开驾驶座的门,又问:“晚上需要代驾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言秋也小步向前,两人的伞碰到了一起。 伞沿啪嗒落珠。 喻霄立即收了伞,矮身钻进言秋的伞下。 轻薄的白T恤包裹的男人的胸膛就摆在言秋眼前。 “需要么?” 言秋吸气,微微后仰,偏开头:“……不用了。” “不要么?” 言秋终于发现了自己可以钻进车里,所以,她把伞往他手里一塞,钻进了车里。 她终于可以正常地对话:“不用的。你忙吧。” 言秋从包里找出他的车钥匙,交还给他。喻霄收下,而后收了她的伞,压低抖了抖水。言秋扭身在后排扯出一只塑料雨伞套打开,喻霄把伞给她放进去,言秋拿过丢在副驾底下。 两个人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丝滑。 滑得言秋自己都愣了愣。 旧时的默契像幻境重重叠叠,每回见到对方,他们都在与过去的自己一边割裂,一边重合。 雨丝在他乌黑的发上洒了一层白。 好像上一眼十八岁,这一眼又已白了头。 言秋一根手指去戳了戳他拿伞的手。 “打伞啊。” 喻霄没打伞,反而另一边手过来捉住了她那根手指。 人的主观性能达到什么地步,会觉得天地与时间跟随自己的心跳一起停止呢? 这一刻给他们恒久的感受。 但一切有尽头。 言秋抽出手,关上车门。 他还站定在原地。 言秋按下车窗,这会儿喻霄倒知道打伞给她挡雨了。 “再见。”言秋仰着头跟他说。 他笑了笑:“好,再见。”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对家 果然是你!言秋你…… 在包厢里一打照面,庞总就满脸堆笑来跟言秋握手,言秋突然很怀念刚才被喻霄捉住手的感觉。 原来同样是手也有想握和不想握的区别。 庞总看起来跟言正丰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材,只是相貌就比言正丰差远了,非常普通的路人大叔脸,言秋心想他要摘下那副金闪闪的金边眼镜,她估计也很难认出他。 握了手,庞总还笑眯眯看着她,直到寒暄完毕入座了才放开。 罗狄为了打压她,已经用上这种没品的招了。 两人包间,虽不局促,也绝不宽敞,庞总坐下脚就往对面伸。 言秋恍若未觉,只说:“其实吧,罗总是我大舅,这次麻烦您出来,就是他嫌我对项目细节把控不到位,让我来跟您学习呢。” “啊。”庞总腿收了点,“那我们成长背景差不多呢,哈哈。” 言秋嘴角一抽,僵僵地扯起来。 有一层身份在那顶着,只有庞总脑子没坏,总会有所顾忌。道德无法约束男人,利益可以。 整顿饭言秋就纯跟庞总聊天儿。庞总是依靠着某位省领导的小舅子身份,占有一些重要资源原料的渠道,原料都拿回自己厂子里生产各种核心部件,因此能一家揽下临近地区的所有供应订单。 言秋主要捧着他,听他讲故事,想知道这些事情运行的门道。 罗狄派下的任务呢,也提了,但是一提价格,庞总就把话扯到一边去。 这么扯了两个多小时,言秋也喝了一些,脑袋又轻又重的,庞总喝到位,表情更不掩饰了,时不时碰碰言秋的手,或者拍一拍她肩膀,小动作不断,没再过分,只是还没有要放她走的样子。 言秋不显急色,淡然地给朋友发去一条信息。 不一会儿,言秋说要去洗手间,庞总半躬身把她的袋子拿过一边,嘿嘿笑说不许偷跑。 言秋哈哈哈地机械笑着拉门出去,门弹合上瞬间冷脸。她上完厕所,绕去前台埋了单,回包厢路上掏出手机再发:启动! 言秋活动活动面部肌肉,重新扬起笑,拉开包厢门,面不改色对上满脸猥琐的庞总。 “秋妹妹酒量不错啊还能走直线,放完水还能跟哥大战三百回合吧哈哈哈哈哈。” “我哪有您海量啊……” 那厚重木门还差一拳便要关紧之际,霍地被人一把撞开—— “果然是你!言秋你个死丫头!” 来人是个清瘦高挑的短发女人,白色T恤外面套着宽松的一身西装,骨架挺大,看着有175往上,很显干练帅气。如今她满身酒气,外套凌乱,一脸狰狞地朝言秋抓来,连色眼迷离的庞总都惊得后撤。 “你你你……”庞总短手不大灵光地指过去,“唉?” 没想到小她一圈的言秋竟一点没缩,反而主动扑过去抢先控住那高个女人的手。 “怎么了?!死裴樱!我的局你进来拽什么?!” 裴樱?庞总一下想起来了。这位也是有过合作的,海马家电的人,言秋的同行。 对家相见,四手扯头发。 业界早有耳闻,这两位是荆棘双姝,工作上是强烈的竞争关系,线下见面也非常强烈……不少合作伙伴都“有幸”见过两位酒后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场面。 一个沉稳秀丽,一个英姿飒爽,怎么喝了酒都疯了……女人真可怕。只是出于两位工作能力强,长相又十分入眼,男人们对她们的酒后泼悍抱以宽容,有时候场子被她们闹了,也不会追究。 庞总摇摇摆摆过来试图劝架:“哎哟美女们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呀……” 裴樱身子一歪,长腿狠狠地滑出去,踢翻了张椅子差点撞到庞总。 言秋似背后长眼睛,百忙之中抽空大喊:“庞总小心!” 裴樱不甘落后:“庞哥!我是不小心的!你给她什么价,我们海马也要哦!” 庞总听得抖了抖,小小的包厢,他只能贴边站,并时不时发出一些单音节:唉,哟,喂,啊……就这么看着俩斗鸡一样的女人几分钟之内扭打出门。 裴樱响亮地给言秋大臂来了一巴掌,然后跑出去了。 言秋瞪眼就追,还不忘回头给庞总交代:“哥抱歉啊我已经结账了下次再叨扰哈我今天非得把她打趴不可!” “……啊?”等庞总跟着出去看情况,两个酒疯子已经跑没影了。 与此同时,喻霄车轮带火星地赶到酒楼地库,霍小凯赶忙跑来带路。 “个丑老登小眼睛在那色眯眯盯着学姐直冒绿光,不过学姐很淡定应该也没吃亏……” 霍小凯在那汇报着,不防被眼刀锁喉。 “应该?” 霍小凯的话头硬生生停住了。 喻霄拿着小瓶二锅头,一口气喝下半瓶,剩下的,按香水味粗鲁地洒洒。 霍小凯眼见他哥那意大利手工定做皮鞋淋到了劣质酒,心疼地揪着自己的衣领,难以自抑地发出一些单音节:唉,哟,喂,啊…… 喻霄迈步下车,车门摔上,车钥匙也丢给霍小凯,浓重的酒精狂风一路飞驰。 酒楼包厢里。 漂亮妹妹走后,庞总酒气上头,在座位上愣了一阵子才联系司机,然后慢悠悠出去洗手间,放完水手刚冲了冲,龙头还没来得及关,就被一个浑身酒气的大高个撞歪了,蕃薯一样倒在潮湿的又香又臭的地毯上。 “你撞我?”大高个直直立在一边,垂眼而睨。白光把他锐利的面孔照得瘆人,好像黑夜里盯着人类的棕熊。 …… 没几分钟,司机循着庞总的痛呼找到洗手间,只看到了打人者的收势,一看庞总还扭动得挺灵活,应该没大碍,就不禁回味那人的动作,咋就像功夫展示那么好看……这一回味,人丢下个冷眼就走了。 司机心系职责要跟上去拦人,结果自己被截住了。 霍小凯满脸堆笑堵在门口:“抱歉啊抱歉啊,我老板脾气差,我来跟您赔罪,赔偿好说……” 出去找人之前,喻霄还找另一个洗手间洗了个手。 言秋的行程不止霍小凯一个人在跟,喻霄跟着信息的方向找,拐向一座新开的商场。 大概因为新,很多人来凑热闹,一个红灯格外漫长,数字在99定格了许久。 春末了,空气之中浮动着暖风包裹的湿润,而温暖与潮湿会滋生出很多东西。 喻霄一个人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涌动的脑袋、喧杂的声响、跳动的红色数字、交错的车灯,他仿佛坠进另一个时空。 找不到她的时空。 荒芜、混乱、看不到头。 空虚、焦躁、疯狂却隐忍。 当红色数字跳转成绿色小人,喻霄一动便开始滴汗,快速地穿行在泥鳅般的人流中。 来到商场边,人们分流而稀疏了些,喻霄在负一楼的露天广场找到了言秋。 人挺潇洒快乐,在看临时舞台上的素人乐队演出。 那抹瑰色的背影一手半举着跟随节奏摇摆,食指和中指间还交叠夹着一张小票,粉粉蓝蓝,像是旁边冰淇淋店的。 而她旁边,贴着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很瘦的男人,把一身西装穿得邋邋遢遢。他们勾肩搭背,言秋闲着的那只手,正自在地环在对方腰上,手掌还随意插在对方另一头的口袋里卡着,已经亲密熟稔到毫无戒备。 那场景看得喻霄眼睛疼到后脑勺。 他向她大步走去,天灵盖从暴热到发凉。 一切情绪汹涌到达极值,几乎要掀翻他的头颅。 所以,对他冷冷淡淡,就是因为跟别人好了? 如果她说是,他就去死好了—— 在架子鼓激情的节奏中,言秋被一股猛劲儿带了出来,甚至她还没分辨出来身上是哪里受力,就已然转了个圈儿。 勾肩搭背组合被掰开得太突然以至于有些恐怖,裴樱惊恐地跟着转过身。 等三人都面对面时,喻霄明显狠狠一怔。 女的? 所以线报才没提。 他怔归他怔,言秋是立马发怒了,啪地推开他。 “别老犯病!” 喻霄忘了防备,给她推得踉跄,但心冷静下来了,也很快想明白了她的脱身之法。 “有一点小计俩,就敢去单刀赴会。你明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凉爽舒适的风从商场内吹出来,汗湿的T恤冰凉地贴在身上,他头发也不大整齐,整个人看着有些狼狈,但当他面上的惊异之色褪去,人也恢复阴翳冷酷。 他这幅居高临下的面孔刺痛了言秋的神经,她之前还切实地相信他至少尊重自己,下午的时候还动摇了。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在她的朋友旁边,训斥她,指责她的工作和处事方式? 小小就不会这样,绝对不会。 “我有自己的打算,不用你教我。” “你的打算就是急功近利,不是自己的活也接,甚至以身犯险?” “喻总地位高贵,不食人间烟火。我这样的俗人俗事不劳你挂心,也不关你事。”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喻霄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竟还笑了出来,“可是我做的所有事,都跟你有关。” 裴樱听了这几句,非常识相地捻走了言秋手里的小票,去冰淇淋店门口等着,给俩人腾出一些空间。 嗯,本区近期流量最大的商场门口,只要他们的信念感够强,也能旁若无人。 但裴樱想多了,言秋绝对不想给人看戏,下一句就是, “滚!”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真狠的女人 像水浪抚摸…… 又帅又癫的男人走了,坐在石阶上吃冰淇淋的言秋魂也走了。 她脑子不受管,一直在回想刚才喻霄那个笑里面的哀和愤,想他几乎湿透的衣服,想他说的话,又想他看她时冷峻严厉的眼睛。 “这么想人家你就追啊,去找他啊。” “不。” 这两个刚打完架就能搂在一起逛街吃冰淇淋的女人,明面上是对家,实则为同担。 她们共同喜爱着一位叫做石木的古风歌手,赶上了他目前为止唯一一场现场。那是四年前的春节期间,从不现身三次元的古风圈神秘大佬石木竟然应圈中好友邀请,做她的个人音乐会嘉宾,夏城限定。 言秋和裴樱初入职场,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买黄牛进场,那么恰巧位置相邻,一聊发现竟是同龄人,甚至同样在家电企业从管培做起,真挚的缘分从此开始。她们就这样一边竞争,一边在必要时为对方打掩护,日常吐槽公司,有空约着出去旅行,成为这个阶段无可替代的朋友。 无可替代的朋友挖着对方的冰淇淋,谈论一些女人间的话题。 言秋问:“你理解男人吗?” 裴樱答:“不理解。那帅哥就是你那个不想提的前任?” “嗯。” “为什么变成前任,看着他还想做现任。他犯错了?” “没。” “那就是还可以做现任咯?” “没想好。” “他现在做什么的?” “辉上的太子爷。” “霍,是他啊,传闻确实没夸张,帅的。” “是吧,哈哈。” “那以后石木老师就是我一个人的啦哈哈!” “为什么老喊木木老师啊,都把人叫老了。” “爱称啊爱称,而且你没觉得木木本来就是周身流露出一种老师气息吗!正派、严谨、儒雅、禁欲!” “你见过他周身吗,那种隔着几十米戴了海东青头套和手套的也算周身吗?” “看不见脸和手,高大挺拔的身体不还摆在那里吗!站得那么直,状态那么稳,多么为人师表、宝相庄严啊!你想想他用那个声音讲课的场景,我要流口水了~” “唉,别人为了遮脸都是戴个面具,他竟然戴那个头套,难道不是很有童心、很可爱吗?” “你变咯言秋,以前哪有这样跟我斗嘴的。太子爷把你给盘活咯~” “臭裴樱。” “哈哈!” 她们宽阔干净的石阶上,有冰淇淋,有音乐,有灯光,有人气儿,就这么聊着,聊工作、聊未来、聊商场里无人问津的化妆品店,聊明天咖啡喝什么。 少时的许多朋友随着所在和经历的差异,都不再如往时热络。但一段路有一段路的际遇,不常和旧友联络,说明各自遇到了这段路上更合适的分享对象,大家的人生体验在拓宽。 到十点商场关闭,两个女人手挽手走回酒楼停车场,各自找代驾,各自回家,各自迎接新的一天。 * 喻霄这边,局势就相对紧张些。 霍小凯没把庞总糊弄过去,最后还是喻霄到场,几人去派出所走了一趟。喻霄下手极有分寸,伤情轻微,又是酒后,互相亮明身份后,一切好说。 喻霄能屈能伸,赔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庞哥,实在对不住,不然您也把我打一顿。” 庞总揉着紫黑色的淤伤,心道辉上毕竟是大客户:“啊,都是兄弟,下回你得请我喝一顿哈……” 只是,辉上的人知道了这回事,管理层开大会痛批。空降的太子,一回国就在分庭抗礼的路家集团手下抢了项目,这手段本就惹人忌惮,老高层连结的几方势力早对他有孤立之心,这事一出,正好师出有名。小喻总手里的实权一削再削,逐渐沦为摆设。 这事传到了琴咏那里,她急忙招喻霄回她那住处,喻霄开始并不理会,但她给他发了一些旧物的照片。 “东西呢?”喻霄进门便问。 “真是个情种啊,不愧是你爸的种!” 喻霄转身就要走。 “楼上!你房间!” 喻霄就折回来,去楼上。 琴咏跟在后边喋喋不休:“你长这么大了,心里到底有没有正事?白亏了我给你这幅样貌,游小姐你都抓不住?你知不知道现在她跟那个畜生走得很近?你还要去喝酒闹事,这样下去人家迟早把你老子的东西抢干净……” 喻霄把她关在门外。 这是当初他被丢出过后,八年后首次回到这里。他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归零了,没想到学校里那些东西还能留到现在。 褪色发皱的大号纸箱里,装着他的旧书包,米白色的防水布料没大变色,只是岁月太久,不免长了些淡黄色的潮斑,边上挂着的那个精巧的护身符倒是保存得挺好。喻霄把它取下来把玩,捏了几下,仿佛尚有隐约的佛香。 说不定,就是她为他求的护身符,保佑了他,让他能平安、有底气地归来,回到她身边。 男人拎着挂绳,将护身符提高,与他面对面。 “可是,她让我滚。” 他冷厉的目光对佛并不奏效。Q版的佛陀小人依旧静坐莲上,宁静闭目。 底下那行繁体小字写着:我佛尽该欢喜你。 他唇角一撇:“你佛这样说,我就信你佛。” 该说不说,琴咏挺会收的。除去这个书包,箱里头还有他的几本笔记本,其中就有那本贴着绿色爆炸头的,其余的,还有他宿舍那个银灰色台灯、几件校服,以及装着玫瑰花干的玻璃瓶。 该在的都在。 琴咏无处发泄,去练功房拉琴了。 离开前,喻霄拐去跟她道别。 这也是八年来他跟琴咏的第一次相见,她用了再多科技,也肉眼可见地苍老了。听说她这些年捡起了小时的兴趣,重新弹钢琴,还在学习小提琴,精神倒好像比年轻时好一些。 琴咏看见他,嘴就像打开了开关似的,开始念起来。 喻霄淡声打断:“你别乱花心思,今后就还能像从前那样花钱。” 喻霄难得跟她讲一句像样的话,琴咏不禁一喜,追问:“你是不是有了好计策?我可告诉你,最好一分别给那畜……” “走了。” “喂!” * 适逢五一假期,调休出来的四天长假,出游者众,每天新闻热搜就是哪哪景区爆满,哪哪高速公路又堵了,电车车主充不上电又困难重重了。 “所以说,电车就是不行。是吧,言秋,你们公司做的那个车啊……” 言秋不想出去人挤人,被高中3班的同学们拉出来聚会了,结果就是来听男同学的高谈阔论了。 有时候想不明白,男人们到了一定的岁数,是不是都趁女人们不知道,偷偷去统一进修了什么课程。 “别说啦,我都放假了,还来跟你开会啊?” “呀,言秋现在真是,伶牙俐齿。大公司干了几年,就是不一样哈。” “言秋高一的时候就打过辩论赛了。”刘加程研究生毕业之后考上了选调,如今越发有把控局势的气度,“放假休息,就聊点轻松的话题。” 那男同学喝了几两酒,整个人就跟傻逼似的,口无遮拦。 “看看,我们学委什么都记得,这么关心言秋同学。言秋啊,你俩都单着,你不考虑考虑?学委不比你那犯了事的前男友强一万倍啊?哈哈哈……” 话音一落,包间内落针可闻。 男同学看气氛不对,还打哈哈:“哎呀怎么了,开个玩笑嘛,言秋你不会还计较吧?” 有个女生咬牙切齿地喊他名字:“别说了。” “嗨呀,女的就是扫兴。” “扫兴的是你。”言秋手撑着桌面站起,椅子被她带得后移些许,椅脚在大理石地面刮出冰冷的滋啦声。 刘加程抬抬手,试图缓和局面:“酒后失言,别往心里去。” 言秋未看刘加程一眼:“也别拿酒精当借口,人不是喝醉了才变傻逼,是傻逼喝醉了才让人发现他是傻逼。当年校方并没有公开实情,没有任何实据表明喻明希做了违法犯罪的事。” 她的庄严和笃信散发着类神的光,在这一刻震慑了刘加程。从过去到现在,如果那个被她维护的人是自己,那该多好。 那男同学开始骂骂咧咧,坐在他旁边的男同学尬笑地捂住他的嘴。 言秋没管其他同学七零八碎的粉饰太平,迳自把手边的一杯冷茶喝尽。 “开车了,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我就先撤了。” 一桌人面面相觑之中,刘加程马上起身跟着言秋往外走。 “你知道我是站你的,”他低声跟言秋解释,“等他酒醒了,我跟他说,让他在群里跟你道歉。” “不用送了,场子不能没有你。” “言秋……”她的淡漠让刘加程心慌,他总觉得自己这次再不把握,就真的没可能了。 言秋推门而出,刘加程情急之下拉住她手臂。 包厢门无声地自动合上,隔绝了门内门外。 门外,三人相视,无声。 一条长长宽宽的男人就斜倚着门边的墙,双手轻抱,脑袋微偏,淡淡瞥着那两个刚出来的男女,以及他们碰在一起的手部。 铛—— 刘加程心脏震震,他觉得,预感成真了。 言秋一转身,手臂自然脱出刘加程手握的范围,她只跟喻霄对视了一眼,没理他,只对刘加程低声说话。 “今天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我们还是朋友,刘加程,回去吧。” 只有相互知悉一切的人才会乍然见面也无需任何招呼。 “是因为他吗?”刘加程骤然颓唐,他也喝了点酒,现在有那么点不顾一切的意思:“这么多年后,还是因为他吗?” 喻霄没插话,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观看他们谈话。 “不是。”言秋一点没犹豫。 喻霄眼皮子一翻,又转回去了。 “刘加程,我一直都只把你当朋友。” “呵……”刘加程自嘲低语,“好像还不如说是呢……好了,我知道了言秋,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他很快把自己的情绪收拾好,对言秋笑了笑:“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下回有机会再聚,老朋友。” “好,学委再见。” “再见。” 门一开一合,门外只余两人。 “真狠的女人啊……”喻霄凉丝丝睇她。 言秋斜视回敬:“你偷听?” “昂。” 真理直气壮啊。 “你怎么在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就你有应酬啊?我看到你车了。” “我是来聚会的,谁五一应酬。”言秋动身去停车场。 “我啊。” 喻霄观赏她的背影。她今天的穿着非常“女性”,穿着裸色的尖头高跟鞋,白色的无袖连衣裙,收腰设计,整个人修长而线条有致。她一走动,裙摆流动,像水浪抚摸她细腻的小腿。 等她走出两步,喻霄大步跟上。 “你干嘛?”言秋冷淡地质问他。 “送你啊。”是他被设定了跟随指令,她一出现在他视线内,他总要跟着她跑。 喻霄拖着嗓子说话,沙哑懒散,吊儿郎当的,倒是像回了以前的样子。 上回见面之后,又听闻庞总当晚在她走后跟另一个醉鬼打架,言秋就怀疑,喻霄在跟踪她。 如今见他喝得半醉不醉,媚眼如丝的样子,便不想追究这事了。 这人,还穿了淡粉色的Polo衫,皮肤那么白,酒精没上脸,但身上红了点,那衣领开到的锁骨下方,皮肤和衣服都快一个颜色了。体型又大只,整一个金刚芭比。 骚包。 粉色,不会是按上回见面她穿的玫红色配的吧? 才这么想着,电梯来了,两人步入电梯箱,便听喻霄说:“你这回穿了白色哦,我上次也……” 言秋手比脑快,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她体会到了刚才席间那男同学犯傻逼的时候隔壁同学的感受。 可是,怎么可能是相同的感受呢? 喻霄下巴那么坚硬,轮廓那么分明,嘴唇那么热,在她手心喷出了湿乎乎的热气…… 言秋倏地收手。 但他们离得太近了,手轻易被他捉住了。 “你刚才为什么不否认?我不是前男友,我们没有说过分手。” 电梯响起“叮”,很快就到了地库。 该走了。 “有些事情,不是说出口才算数的。”言秋抽出手,冷静地去找车。 喻霄有些不服气地跟着,追问:“那现在怎么样才算数?” “不知道。我到了,别送了。” 男人是有点赖皮的,跟着她到了车边,还想要上车的样子。 “啧。”言秋拦在副驾门边。 “你没说‘滚’,不算数。” “我不是说了‘不是说出口了才算数’?” “那你又说‘不知道’。” 嘿呀。 言秋张口就要再赠他一个“滚”,被他偷招,把她嘴捂住了。 言秋瞪他,他笑。 不过也没笑几秒,口袋里的电话震天响。 喻霄一手掏出手机想挂掉,言秋却在这时狠狠拧了一把他手臂的肉,是真狠,就捏着一层皮大扭,扭得他手误,改挂为接通。 “喻总!你在哪!你不会要偷跑吧?!” 言秋趁机从副驾溜上车,快速把门锁了。 喻霄本就没打算走那么早,便应付起电话对面的人,折返酒楼了。 言秋在车上磨蹭了一会儿,等到看着喻霄上了电梯,她再下车,绕停车场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他那辆灰色揽胜。 女人站在车头前,冷冷地跟那车对视,要把对车主的愤恨通通丢给无辜的车子。 叫你老冒出来。 叫你勾引我。 叫你高高在上。 叫你拧拧巴巴。 叫你话不说清楚就来跟我讨要身份。 可恶的男人。 可恶。 可恶! 片刻,她觉得不够,伸一只手出来,对它比了个端正、标准的中指。 不够。 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根中指! 总有一天,她要把他绑起来,掐死他! 刚回到脂粉香和烟酒臭混合的嘈杂包厢里的喻霄,收到了霍小凯的信息。 一张照片。 一个优雅秀丽的女人,恨恨地对他的车子举着两根中指,一副蜘蛛侠发动技能的样子。 他噗嗤地笑出来。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神奇 “我上次说的是下…… 假笑了整晚,陡然露出一个真笑,立马把人看得眼晕心跳。 香喷喷的年轻女孩儿贴上来,声音娇软:“老板,看什么这么好笑呢,跟我说说呗?” 喻霄极快地挪开些距离:“你管呢。” 豪华包厢里自带的K歌房,光线昏暗而跃动,人说什么都是飘飘轻佻的。 “好傲娇哦,老板。” 地方不大,喻霄不挪了,似笑非笑对她道:“不是傲娇,是不喜欢你。我只喜欢我贴过去的女人,不喜欢贴上来的。” 暗影中的男人,俊美似妖。 女孩儿娇嗔:“啊……你好无情哦。” “别撒娇了,你这样挺丑的。” “……” 女孩儿笑不出来了,直接下头,转去点歌掩饰尴尬去了。 喻霄实话实说罢了。现在的网红妆容总喜欢让人扑厚粉画花脸,鼻头和下巴涂大把腮红,他觉得一丁点儿也不好看。 可是,要说一定不好看么,也没那么绝对。 好比刚才在停车场,他近看言秋,她皮肤纹理清晰可见,只画了很淡的妆,没有脏兮兮的色块,但他捂着她的嘴那么一小会儿,松手时,她的下巴和鼻尖就是红扑扑的,就很好看。 没有空隙让喻霄走神多久,身旁又贴来了个人,是刚才打电话催他回来的男人,也是这个局的发起人。 “喻总啊,你临时改时间改场地来了这里,我马上就给你把大伙叫来了,你可不能一点消息都不给我透露啊。” 自上回打架之后,他这小喻总手头都是些啰嗦又没油水的事儿。 如今环境形势不好,辉上也只是瘦死的骆驼,得减负。 这一轮优化名单还没出来,几个效益不佳的团队老大便来向喻霄示好,想为自己和团队争取争取。 喻霄放下对方递过来的酒,叹息说自己也不容易啊,这个事现在丢到我手里,你也该看出我处境了。 双方这么倒苦水倒了几个回合。 喻霄像是给绕晕了,眯起眼,支着手臂,食指和中指合在一起,在额头上一点一点的。 “其实,这个名额总数是一定的。”话到这里,他定了片晌,悠悠睁开眼,“只按近两个月效益来决策,确实不公平。邓哥,你们做业务辛苦,但有些部门,工作强度没你们大,也没有创新增收点,真的需要这么多人吗?” 这是第二轮了,这次的名额要比上回还多。上回,邓哥他们这几个组已经收缩了四分之一,而有的部门,可就装模作样走了两个人吧。比如,商务部。 “所以,这是有问题的,对吧?”邓哥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着光,要跟喻霄确认。 喻霄又说头痛,叹气:“我真说不上话,没人听,没有人听啊……” 邓哥懂了,那就是有人说得上话。说得上话的人有问题。 * 春和日丽五月天。 威科新能源事业部的发展按部就班,除去上回五个点的价没压下来,其余事务都算平顺。 喻霄倒是有一阵没出现,好像是要反击言秋的怀疑似的,人好像也不在夏城了,之前一片空白的朋友圈破天地发了几次海边的照片。言秋仔细看,应该还是在国内,也不是什么有名景点的漂亮海。 看不出在哪。 不管。 但他第三次发的时候,言秋点了个赞。 然后他就没再发了。 还有奇怪的,言秋楼下停车场的那个大兰,作息也混乱起来,有时半夜不归,有时整日不走。 果然,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变动的。 转眼到了月末,言秋跟着事业部的班子成员回集团总部做汇报,一整天泡在集团大楼,会议间隙便上下走动探访前同事。事业部这两天工作不忙,中午李昆也过来集团这边一块跟大伙儿吃饭。 饭后,其他同事撤了,李昆跟着言秋、靓姐找了家咖啡厅坐,听着两个姐姐小小声交流八卦,公司的、朋友的、娱乐圈的…… 娱乐圈的好说一些,李昆甚至也跟上脚步,打开社交软件平台,搜出课件,跟她们共同学习。 “小李真是太想进步了。”靓姐笑道。 李昆抿嘴,歪头,傲娇笑。 言秋看一眼俩人对视的目光,心想自己现在是不是有点亮? 最近,夏城最大的娱乐新闻莫过于路氏集团的千金、知名女星路汀汀要跟咖位相当的男演员靳洋结婚的消息,而他们的婚礼地点竟然定在夏城的森林公园。 路大小姐品味非同凡响。 几人窝在沙发上研究网友做的时间线和恋爱细节,全方位对这对CP做评估。但是缘分的深浅和关系的长短,真的能从任何地方找到答案吗? 言秋对目前已经流出的服装和饰品细节更感兴趣。路汀汀在圈内一直以好衣品著称,尤其这次她婚礼上使用的珠宝并不来自大牌,而是出自国内独立设计师XXF之手。这个设计师的品牌FL言秋一直蛮喜欢的,它在夏城还有实体店,她之前就买过两款。 言秋和靓姐便就穿搭分享了一番,李昆云里雾里,女人们则互相发了几个链接。 这么巧,穆竞仁今天在集团也有会议要开,中午来买咖啡充电,见到言秋,上前跟她挥了挥手。 “嗨!” 言秋近期有些想法遇上瓶颈,穆竞仁一出现,便好像在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接通了。她当即挥别了眉来眼去的李昆和靓姐,跟着请教穆竞仁去了。 说到专业处,穆竞仁神采飞扬,言秋托着脸聆听,不时用手机记录着什么。阳光正好,玻璃橱窗透亮无尘,这幅图景看起来如此和谐美好。 这一聊,午休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该上班的上班,该开会的开会。 李昆和靓姐好像也没说什么,却也这会儿才走,四个人在咖啡店门口分别,三人走回集团大楼,李昆自个儿八百米长征回事业部。 才走出几十米,李昆便遇到了个人。 “喻总好!”牛马素养发作,李昆一秒认出人,热情问好。 “你好。” 对方看起来也是工作在身,衬衫西裤打扮,加上他的身高和气场,180.3的李昆走在一旁觉得很是压迫。 “同路,不介意一起走吧?” “不介意不介意。”听话听音,人总不可能真的想跟你一起走,李昆笑眯眯的,“有话您尽管问。” * 中午跟穆竞仁聊得意犹未尽,开完会,言秋等他一起回奇行大楼,路上接着聊。细节太多,时有阻滞,谈不完,两人约好回去各自查资料补充,下回再聊。 他们一起进电梯回办公室,门合上之前,轿厢又闪进了一个人。 穆竞仁和言秋便不说话了。 那个人开口了。 “好久不见。” 言秋:“……” 穆竞仁:“?” 见言秋没什么反应,他不确定地问:“你是?” “言秋的老同学。” 言秋:“……” 笑笑算了,言秋分别介绍道:“辉上集团的小喻总。这位是奇行的工程师。” 先介绍的他。喻霄长眉略展。 电梯时光只够简单招呼,言秋办公室在三楼,很快到达,喻霄跟着她出了电梯。 言秋想把他当空气,奈何人家厚脸皮,再不制止就跟她进去了。她在这边尚没有独立办公室,他跟进办公区,明天可就全事业部都要传新闻了。 “停。你在这等一下。” “哦。”他很好说话,还笑了笑。 他今天白衬衫黑西裤,仿佛很是正经的样子,可衣领扣子开了两颗,硬挺的领子就这么不规整地敞开,好像撕破一个口子的包装袋。 净知道勾引人。 言秋不免嗔他一眼,换来更妖的笑颜。 “啧。” 李昆在工位,见言秋回来,小眼骨碌碌的,又不住往门外瞟。 言秋一看,便觉得他知道些什么。 “辉上的人什么情况?”她直接问。 “辉上的人。”李昆贼笑着重复。 言秋笑了:“你现在觉着有靓姐罩着我不敢打你是吧?” 李昆讨饶:“我错了姐。” 他告诉言秋从同事们那听来的消息,说是辉上合同上要给奇行的第二期资金不能如期到账,今天两方开会扯皮呢。 言秋琢磨着这人回来得风风光光,现在怎么净干些脏活累活。 然后还笑得很漂亮的样子。 是那层阴翳真的剥开了,还是藏得更深了? 仿佛自己撕开包装推销自己的男人继续发扬跟随精神,又到地库,言秋问他:“这回又是送我?到了,你可以走了。” “你上次,答应过一起吃饭。” “我上次说的是下次,不是这次。” “我打了庞总,被贬了。” 可他看起来哪有“被贬”的低落。 言秋盯了他几秒,应了:“我开车,你请客,你选地方。” 两人去了一个综合商圈,饭店选的一家寿喜烧自助,点了最贵的套餐。 言秋好像没什么意外,毕竟这家店在她朋友圈里出镜率挺高的。 这种店有巨大的优势,上菜很快,可以一直续,既可以选择吃很久,也可以高效完事。 言秋是后者。 她清醒地看着自己矛盾。 忍不住想搭理他,又想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到底,心中还是有些期待。 为迎合火锅爱好者的口味,号称日式的店也推出了鸳鸯锅,一边寿喜锅,一边麻辣牛油。 言秋整顿饭都没碰过辣锅。 “你现在不吃辣了吗?” 以前第一次让他买套餐点的就是麻辣牛蛙。 言秋被他问得一怔,她很少注意到自己的口味变化,好像觉得没什么可注意的:“可能是少吃了。” 吃到八分饱,她便放下筷子,缓慢地喝茶水。 其实有点想喝冰奶茶。 喻霄见她不再动筷,也停了手:“你吃饱了?” 言秋看他:“嫌我吃得不够多,让你赔本了?” 喻霄笑了笑,没答,又问:“那,要去喝杯冰奶茶吗?” 言秋定住。 这人,真是,该死的神奇。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红配绿 “大家不是小孩…… 言秋忍耐着、冷淡地说不喝。 喻霄:“嗯。” 然后出门直奔负一层去买冰奶茶。 言秋:“我说了不喝。” 喻霄:“我喝,你陪我喝。” 言秋:“……” 死皮赖脸功力见长。 等两杯奶茶到手,他又有新招,说自己明天要去参加别人的婚礼,还没有合适的衣服。 言秋只盯着奶茶,不搭话。 他说:“送佛送到西。” 言秋瞟他一眼,继续吸奶茶。 喻霄也开始盯着她,吸奶茶,咕咚,咕咚。 嗯? 言秋眯了眯眼。 明明是她先喝的,可不能输。 两个一身正装的男女,站在招牌粉嫩可人的奶茶铺边上,四眼对盯,旁若无人地进行着喝奶茶比赛。 言秋以一口之优势险胜。 虽然没有筹码,但赢了的人就是趾高气扬。 言秋一手撑腰,昂着脑袋等他喝完。 喻霄好不容易憋住笑:“你厉害,第一名。冰块不吃了?” 岂能事事如你所料? 言秋很坚定:“不吃。” 喻霄便拿过她手上的空杯,去一旁扔垃圾桶里。 回来,他说:“我都帮你丢垃圾了,帮我选衣服吧。” 帮她丢垃圾?就这十步路? 言秋扭头,听不见。 喻霄:“是路汀汀的婚礼。” 言秋:“那好吧。” 喻霄:“……” 喻霄:“你认识路汀汀吗?” 言秋:“没多少人不认识路汀汀吧。” “哦,报一个明星的名字,比我请你半天管用。” “那我走?” 彼时他们已经从扶梯来到一楼金碧辉煌的大牌区,喻霄一把捞起她手臂,两人就近进入一家店。 一身西服套裙的店员刚上前接待,言秋一眼环视全店,风格太素。 她跟店员摆摆手,扯着喻霄转身就走:“不适合你。” 答应帮挑,她就认真挑,且非常利落高效。进第二家店就选出了一条酒红色斜纹领带,和一件绣有暗纹、柔软透气的衬衫。 店员微笑着选出尺码:“先生,试衣间在这边。” “等等。”言秋把店员手上那件衬衫拎起来左看右看,说,“还要再大一码。” “女士,这是意大利标准的52码,相当于国内的185,您先生身材这么好,一点都不胖,这个码合适的。” 您、先、生。 大意了。 言秋侧头给喻霄飞了一记眼刀。 喻霄当成奖励。 他对店员说:“按她说的拿,她说的是对的。” 店员霎时脸红:“好的先生。你们真幸福。” 言秋:“……” 喻霄试都没试,直接结账出门,主要是言秋开始半耷眼皮斜视,他担心她耐心耗尽。 “帮你拿路汀汀签名。”他找补道。 “哼。” 言秋无疑是尽责的,很快进到了第三家店,风格骚包,她骚中选正,给喻霄挑了一套墨绿色的缎面西装。 喻霄也打算直接结账走人,言秋拦下他,让他把刚才买的衬衫和领带一起试。 奢牌套装贵得要死,言秋不允许有一点偏差。 在沙发上等他换衣服的时候,言秋对上两位店员温柔殷切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产房外等待妻子分娩的丈夫。 “吱呀”,门开了。 “新生儿”绿油油地出来了。 不得不说,言秋的眼光,强得可怕。 高饱和的绿衬得他面色如玉,合体的版型恰好收束他越发野兽的体态,只有走动之时才显出臀肌和大腿肌的张缩,缎面随着动态波光闪闪,他五官的锐角和直线压住了这套衣服自带的腻气,反生一种亦正亦邪的矛盾美感。 女店员不自觉屏息,而男店员已经大叫:“OMG!!” “天啊帅哥这个衣服一般人不敢驾驭的,我敢说全国找不到第二个人比你穿得更好看了!你这个头身比这个肩宽这个长腿我的天爷啊!!” 喻霄没理他们,只跟言秋招手。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整理一下领带?” 言秋轻轻地起身,向他走去。她神色淡然,只是呼吸重了些。 清丽淡雅的女人,和妖艳野性的男人。 好似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时气场竟融合得天衣无缝,分明两人神态也不缠黏,甚至有些冷淡,但就是让旁人感到多说一个字都是打扰。 很有眼力劲的店员就这样双手抱拳满眼星星站在三米开外。 言秋把他的衬衫领子从外套内侧拉出来扯平,指尖顺着他衣领下沿滑出,衣上瞬时交融了两个人的体温。 喻霄穿衬衫不爱把扣子扣满,颈口露出的一点皮肤染上了类似酒气的粉色。 可今天没喝酒呢。 他说:“好看吗?我很喜欢,跟你春茗那条裙子一样的颜色。” 言秋白他一眼,没说话。 她领带用得不多,只会打最传统的温莎结,打出来饱满鼓胀的一个,压在他领口。 他颈间,锋利而紧绷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言秋轻笑,故意提着领带又扯紧了点,像是要把他扯过来一般。 喻霄被她的动作带得下巴微抬,他垂眸在看她,狭长冷厉的双眼竟显出迷濛之感。 “怎么样才算数?” 他低得有些发哑的声音响在他们之间,如蝴蝶振翅。 关乎人类生存的关键部位交在她手里,领带质量很好,如果她愿意,尽可以勒死他。 这一刻,他们在对方眼中看到生死和爱恨。 言秋是有点恨他。 “你要在这里逼问我吗?” 宽敞、明净而华丽的奢品店内,男人和女人呼吸相闻,相对静止,好像在用意念殊死搏斗。 “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领带还在言秋手里,喻霄保持着被拉扯的姿势,定定看她,似有几分脆弱。 可是这话,跟上回他说的“我做的事都跟你有关”有什么区别? “你只看你自己吗,不看我想不想的吗?” 他张了张嘴,是用了些力气呼吸。 他问:“你以前说想和我一起的,现在不想了吗?” “呵……”言秋笑得冷淡,把手松开。 “我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你变了,我也变了。” * 夏城商界近期有不小的震动,或者说,这是大环境变动趋势的一个缩影。 之前,辉上集团未能给奇行履约的资金只是一个小口子,这个庞然大物底下,虫蛀蚁穴不胜枚举。 由于人员优化政策的加压,集团内部出现了相互举报以求自保的情况,其中,据调查商务部部分人员舞弊属实,涉及数额较大,现已移交公检法处理。 而其他版块虽没有太大动静,辉上集团深陷危机的猜想还是日走千里,股价亦是一滑再滑。 与这些新闻同等重量的,还有女性路汀汀的婚礼的余温,好多细节又够网友们品上一周。其中,一个半素不素的男人收获了不小的关注。 此人正是以一身绿衣配红领带出席婚礼,被评为“邪魅狂狷”的小喻总。 有人爱煞,赞他张扬率性,帅得人神共愤,真是个男菩萨。 有人狠批,说他故意抢人风头,自家公司都岌岌可危了,还有心情搞七搞八,显然是个草包二世祖。 这日,靓姐工时达标,下午又无事,便提前来到奇行这边等李昆。 言秋和李昆外出见客户归来,李昆见到靓姐在等自己,目中难掩喜色,言秋便调侃说原地下班去约会得了,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惹得两人红温。 靓姐自然不想显得那么猴急马上就走,拉着言秋聊了一会儿。 期间,言秋发现十来分钟前喻霄给她发的信息。 人一:[今天来威科开会,晚上把路汀汀的签名照给你,顺便一起吃饭?] 言秋没回。 自上次言秋把他丢在商场自己走了之后,一周多的时间,他们没有联系过。 言秋对这种时不时来一下的瞎调情没兴趣。 靓姐眼尖,一下看到言秋对话框里的那个黄衣男子的头像。她知道言秋和小喻总之间有点事,按捺不住好奇地八卦了几句,不免说到他近期出圈的造型。 “很妖孽哦,简直艳压全体在场男明星。” “有吗?”言秋正满心叛逆,挺不屑地拣了句网友评论:“我觉得挺关种的,风口浪尖还出这种风头,挺蠢的。” 李昆心虚地瞟了瞟他领导,觉得女人心海底针。 正好穆竞仁也从工厂回来,四人站着人情世故了一会儿。 言秋和穆竞仁各有各忙,时间一直没凑上,今天碰面了,就约着晚上一起吃饭再讨论讨论工作的事。 两人都打算自己开车,各自散了回去收拾下班。 结果,言秋来到地库,自己的车边,又见到了那个二世祖男菩萨。 天气热了,他穿得愈发随便,是他最爱的黑T恤黑短裤,地库闷热,他头发有些湿意,黑得深浓,人是白面红唇的,哪里像是来开会的总,分明是个来实习的大学生。 但大学生实习哪有他这样的冰山黑脸啊。 他抽出两张路汀汀的签名照,递给言秋。 言秋漫不经心接过:“谢谢啊。” 说完便无视那人,闪身进了车里。 喻霄撑住车门,问她:“我很蠢是吗?” 言秋就知道这人不知道从哪一段开始听墙角了。 “喻总不至于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吧。”她承认自己给他挑衣服时是有些恶搞的心思。 喻霄当然不跟她计较这个,反正他在她面前就是傻缺一个。 “觉得玩我有意思,就继续玩。” 谁是要玩? 言秋皱眉:“大家不是小孩子了,别那么幼稚。” 又是想要撇清关系。 喻霄抓着车门的手青筋尽显。 “言秋,你跟男同事吃饭,是为了跟他吃饭,还是为了避开我?” “我为什么要费心避开你?”言秋霍地抬头,目中有火在烧,“再说,喻总本事那么大,我避得开么?” “因为你不肯承认你想我。”他的视线锐利得一针见血。 言秋眉心一抽,猛地别开脸,偏偏这时候来了个触霉头的骚扰电话,言秋粗鲁地敲屏挂电话,一下没挂掉,她一怒之下几连拍。 这下,电话是挂掉了,手机却被拍抽风了,自动连上车子的蓝牙并开始播放音乐软件常听列表里的曲目。 是纯音乐,节奏明快的西班牙钢琴曲。 《马拉圭纳舞曲》。 喻霄由内而外一震,整个人像被提拉起来一般,站直了,说:“你这叫不记得?”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言秋只觉得他是因为抓住她把柄太过得意,“啪”地一下把音乐关了。 “喻总,喻明希!”她忿忿地叫出那个他讨厌的名字,“如果你都记得,那我说的话你都答应了吗,都做到了吗?!”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睡眠》 当真要做一座…… 因为是临时决定,言秋臻选的烧鸟店订不到位置,两人最终去了穆竞仁收藏列表的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去探店。 这家餐厅花食同售,环境优美、群花簇拥,主打情侣约会圣地的氛围感,因为价格相对商场里的其他店并不实惠,用餐高峰期也无需排队,店内上座大约三分之二,服务生游刃有余,用餐体验很不错。 言秋夸:“有品!” 穆竞仁:“那是!” 俩人真是认真吃饭来了,店内提供免费的拍照服务,摄影师来到他们这桌请他们摆姿势拍照,他们匆忙摆手拒绝。 一丝暧昧氛围也无。 成为老打工人几年,胃口大不如前,精神总是长期惯性压着点什么,所以每次能够全心品尝美食的机会都是值得珍惜的。 穆竞仁和言秋性格比较像,对外都很爽朗,沟通起来还蛮解压的。他们都觉得自己在事业上遇到瓶颈,大家专注的领域不同,穆竞仁擅长整车设计,言秋则关注上游市场,这使得他们在交流中更能刷新看问题的视角。 “你比我想的更踏实、更变通。”聊得差不多后,穆竞仁诚恳地评价。 言秋笑,直接道:“难道你以为我很假大空?” “不是,是有点轴。” 言秋一顿,承认了:“有些方面,确实是有点轴的。” “彼此彼此。”穆竞仁哈哈笑,端起红酒杯装的柠檬水,“来,敬轴。” 言秋也笑:“敬轴。” 饭后,两人在停车场分别,言秋找车的时候绕了几圈,磨磨蹭蹭的。 裴樱来电,言秋开口说话时方察觉地库闷臭,赶紧上车开空调。 “你跟谁去约会?!”裴樱上来就问。 言秋刚才吃饭时拍了几张食物和环境的照片分享给裴樱。 “纯吃饭,跟一个奇行的同事,恰好是大学校友。” 言秋坦不坦诚挺容易分辨的,毕竟裴樱认识她这几年,她都是稳稳当当的半死不活状态,现在一反常态,一逗一个准。 裴樱说:“我还以为你跟那个喻帅哥呢。” “谁要跟他。” 呐,这就是扭捏的时候了。 裴樱嘎嘎笑:“那你在停车场磨蹭什么?我听到车的声音了。” 言秋没好气:“没事就挂了啊,不是你打来我已经到家了!” “哈哈哈哈哈。” 言秋赶紧挂了语音。 不知不觉,前头都五辆车经过了,来的来,走的走。 言秋发恨地拍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来,交费,走人。 等什么呢,你都骂人,丢下他自己跑了。 等什么呢。 不过就是一骂就走的人。 * 六月的夏城连日大雨。 高层公寓整面的落地窗被涂上层层雨帘,城市的灯火只管藏在漫天的水色中,成为一团团形状模糊的影子。 喻霄没开灯,就在一室昏暗中冲澡、换衣。 反正他的心也是如同窗外的街景一样混沌。 “你做到了吗?”那天她问。 没有。 他没做到。 所以每次提及,他总有怯意。 他一身的伤,他总是用她不喜欢的方式解决事情。 他没能跟她一起去首都,也许也是他害得她也没去。 但是,能不能就算这些都没做到,你也还想要我呢? 他抱着这样的侥幸。 唯独在她这里,他没有确信。 这些年,他在喻江辉的禁制之下从拚死反抗到顺从、立足再悄然挣脱,一面在喻江辉的视线之外丰满羽翼,一面按其要求装备上继承人应有的特质,按部就班的预科、名校、华尔街,最后回来空降辉上,都在他计划之中。 辉上的模式已经落后了,庞大的列车朝着成功的老路开久了,很难调转方向,衰落是必然。 他只是想让它在潘斯明的手里摔得更重一些。 报复? 不是的。 他想要的是毁灭。 在这一轮对商务部的检查之中,潘斯明全身而退,那是因为,他的把柄根本不在商务部的事务中,这几年,他的手早已伸向更多高回扣的项目。 风浪越大鱼越贵,风险之下的机遇只会让他更疯狂。 这些,都是喻霄这些时日以来明里暗里奔走所做的事。 但是,现下,这些都不重要。 喻霄洗去饭局闷出来的烟酒臭,擦干头发,换上一身黑衣,好似要把自己隐藏在夜色之中。他拿上斗牛标志的车匙,出门去。 她出差回来了。 * 六月中旬开始,言秋在北方跑了好多个城市。 出行之前,集团营销中心负责人的任命下来了,是一位子公司的副总,罗狄点的将。 没有太多意外,言秋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她带上一本妈妈以前买的诗集一起出门,作为自己的差旅读物,为了让自己在奔波的旅途中能保持沉心静气。 一路虽累,却很充实,言秋心中的规划越来越成型。 事情忙完,她挤出半天的时间飞了一趟首都,去通州工业区观摩、拍照记录。 离航班还时间,言秋找地方买了些手信。 手上大包小包之时,姑妈来电。 有了微信以后,姑妈极少直接给她打电话,言秋的心不自觉高高悬起。 “你爸住院了你知道吗?” 言秋张了张口,一下没说出话。 “都三天了,说是胃里长了个什么东西做了个手术。” 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才知道,他说别让告诉你,哎哟怎么能不告诉呢,做人子女的……你还在出差吗,什么时候回?” 言秋深深呼吸着:“我现在首都,马上回,七点半多落地。在哪个医院?” 航程中,言秋高度紧绷,一点气流颠簸她就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心中默念着没事没事,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妈妈那本诗集,最终入脑的也不过几行字。 回到夏城,言秋第一时间跟姑妈会合,一起去医院。 去到病房,言正丰半坐着在刷短视频,一看到两人来看他,他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我都说没事了,马上都要出院了,你还跟言秋说做什么?”他一点不客气地责怪着大姐,拉动了伤口痛得龇牙,又赶忙问言秋:“你工作呢?做好了吗,赶回来做什么。” 梁少芸在床边伸手轻揽住言正丰:“别激动,好好恢复才不叫人担心。” 言秋见他精神不错,心才定了定,把手里的东西放地上,去到床边。 “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怎么这么奇怪,女儿去病房探望父亲,开口就是两人互相责怪。 床边就两张椅子,空着那张言秋让姑妈坐了,梁少芸自己起身,招呼言秋坐下。 “谢谢梁阿姨,你辛苦了。” 梁少芸笑着摆摆手,说自己出去散会儿步。 所幸确实不是太严重的病症。 言正丰是个体户,没有定期体检,前段时间一位老友查出胃癌,他想起自己时不时也有胃部不适之感,梁少芸最近又老说他看起来精神不振,他便紧张地来做胃镜检查,一查就发现了个息肉。 活检结果还没出来,但是医生说一般没有大问题,过两三天就能出院。 三人便是说这些情况和家常话。 病房是四人病房,时间不早有人要休息了,姑妈和言秋没再多待。梁少芸回来送她们,言秋说:“阿姨您辛苦了,我明天来替你。” “不用不用,我在这也能睡的,你忙你的事就行。老来相互扶持,这都是应该的。你是女儿,照顾起来还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你也知道你爸脾气,你要来守他他估计还得发火呢。” 言秋不多说什么,给她转了一笔钱,她还要推脱,言秋笑笑,一手扶住她肩膀把她轻轻往回推,“好啦,您也回去吧,不用送了,我明天再来看。” 出来时又下雨了。 北方都是干爽大晴天,言秋就带了一双高跟鞋和一双板鞋,没有别的替换,回来才在外待一会儿,板鞋已经湿透。 司机大叔脑子直,说之前开进小区要收费,怎么也不愿意进去。在门口卡了一小会儿,已经进去了几辆车,还被人嫌弃地响了几下喇叭。雨势不大了,言秋就没再跟他多扯,在门口卸行李下车。 她的伞不大,遮住自己了,搭在行李箱上的手信便要被淋。 忽然想起谁说过,嫌她的三人伞太大。 现在小了,又不太够用。 雨水仿佛从脚底渗透上来,潮热的夏季夜晚,言秋好像受凉地抖了抖。 迟来的、未完的惊悸在蔓延。 为了专注自己,为了所谓的排除噪音,她到底忽视了多少事情? 因为跟父亲的关系没有跟妈妈那么亲密无间,便放任自己对他不闻不问了吗?当初自己反对过的他的新感情,到现在,他们真的相濡以沫了,而她自己又做对了什么呢? 当初私心不想失去父亲的关心和照料,现在自己尽到照顾他的责任了吗? 当真要做一座孤岛了吗? 那本诗集上的句子跟雨水一起将她打湿。 “哦地球,沉重地躺在她的眼上; 地球,封住她厌倦了看的眼; …… 她没有问题,也没有回答, 被禁声、被遮挡, 被从她出生时就有的该死的匮乏; 那份寂静几乎是天堂。 …… 她的睡眠无始无终,只是存在; 她醒来也不会对此久思。”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2830 哼,没门儿。…… 雨又停了,言秋是看到水洼里明晃晃的月亮才发现的。 她收了伞,上头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敲碎了地上月光。 不过很快,那月光又恢复了原样,圆圆地皎洁着。 水洗过的一切,都那么清明。 满地的月亮,满地的灯光,满地的楼房,还有疲惫且狼狈的她,还有……那辆经常停在她家楼下却从未见过车主的黑沉沉的车子。 言秋蓦地抬起头,看向那辆车。 防偷窥的车窗映出周边折叠的景象,冰冷而沉默。 言秋把行李立好,朝那辆车走近几步,车身好像还散发着热气。 刚才她的网约车停在门口,路过开进来的几辆车子里有它吗? 她在医院门口等车时,周边停靠的有它吗? 她从机场出来时,有它吗? 如果回想起来,屡次屡次,余光里似乎总有一抹沉黑。 它就这么沉默着,总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言秋第一次认真去看它的车牌号,那串字符让她的后颈抽搐般一扯。 2830。 28,30? ——系统显示你今天生日啊。 ——那你是什么时候? ——28号,比你大两天。 某种情绪在言秋的身体里炸开。 她到底…… 忽视了多少事情。 没发完的抖控制了她,她恐惧,却期待,又疯狂。 她嘴唇微微张着,用力呼吸,却一点没犹豫,直直朝后排车门走去,一把握紧把手拉门—— 拉开了。 喻霄就坐在门边,身体僵硬成雕塑,向来高傲的眼却在闪动,那样看着她。 “啊……” 身体无法承受这巨大的震惊,言秋薄薄的背都躬起。 她很快将门一把甩上。 震动而起的那阵风给两人都刮了一巴掌。 不可理喻。 简直不可理喻。 她要走的,是要快点离开这里的。 但是她全身都在抖,不自觉退了两步,后脚跟就磕到了石墩。 她“啪”地直直坐下,坐进一小滩水里,泥水飞溅,尾骨直击水泥地,疼得她眼泪直接溅出来。 多久没哭了。 泪腺储量丰厚,泪水瞬间覆满她全眼全脸。 她已经看不清一切了。 泪水、汗水、雨水和泥水让她全身湿透,尾骨的震痛和心中的酸楚好像要把她整个人掰开了。 世界颠倒、潮湿、浑噩。 但车门再度被开合的声音是清晰的。 那着黑衣的高大身躯下一刻就填满了视野。 他双膝跪下,把她狠狠塞进自己怀里。 她的后颈被温柔地托起,她便抬起头呼吸,世界不再颠倒。 那么高的一个人,跪得比她还低。 不是应该安慰她么?怎么反倒好像还把自己的重量托付在她身上了。 “疼的人是我,你抖什么?”言秋哑着声音问。 然后身上的人更抖了。 才这么一会儿,他已出了满身的汗,好像比她这个跌坐在水里的人还湿了。 是不是他也在承受着被掰开的酸痛? 这么一想,言秋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了。她的脸侧紧贴着他的脖子,眼泪被他温热的皮肤烘干,而他源源不断的细密汗水又将她沾湿。 如此交叉往复。 如果感冒会传染,是不是痛苦也会传染? 那这个过程比感冒病毒的传染要更邪恶,她把痛苦转移到下一个宿主身上,她就好了。 不,没有别人会吸附她的精神病毒了。 言秋偏开头,曲起手,虎口压在他坚硬的下颌,迫使他转过头来。 他重新出现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们都没有这么这么近过。 早已深深刻进灵魂里的那张脸,和眼前的这张又有些许不同,他现在更瘦了,上眼眶有了些许的凹陷,轮廓更深,是被捶打过的成熟的男性了。 唯独这时刻的这充血发红的双眼,与以前一般,好像还是在长街上被她气坏的少年,满是压缩的委屈。 只有他会,只有他能。 可是。 你委屈什么? 言秋手背一甩,不轻不重地把他脸扇开。 * 言秋没有想过会这样。 但是就是这样了。 刚才他们相对抱坐在积水中,沉默了许久,直到有其他居民路过,不太好意思但又扛不住好奇频频看过来。 “我不懂但我大为震惊”。 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看得清他们传达的态度。 言秋推喻霄起来,他不大情愿,慢慢吞吞地挪了点,然后言秋撑着手要坐起来,湿冷沉重的双腿和刚受挫伤的尾骨拖累了她,她刚起又落,又小摔了一下。 “嘶……” 这下喻霄动作迅速起来,手都没碰地,脚掌一蹬,不仅自己站起来,还把她也带起来了。 他歪着头观察,看到言秋站起的姿态应该没有大碍。 他问:“疼吗,抱你上去?” 言秋不想跟他亲密地面对面,所以她理所应当地说:“背。” 本来没抱希望,喻霄惊喜得眉头一跳,不敢再多言怕她改主意,赶紧乖乖转身,屈膝弯腰。 以前,在那个网咖的小包间里,言秋学累了就拉他站起来活动。他站着,她要跳到他身上,背过她好多回了。 多年后,再为她躬背,身体仍然记得调整到她最适宜的角度。 言秋伸手一趴就到他背上了。 她一手扣着他肩膀,一手指挥着他去拿行李,再指挥他进楼、上电梯。 想看他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但她的体重以及她行李杂物的份量对于他的体格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进屋以后,言秋没空细味自己大晚上把陌生又熟悉的当过男朋友的成年男人带回自己家是怎么个事,明净温馨的室内环境显得她身上又脏又臭。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能在水里坐那么久,现下无法再忍耐,拉了张椅子给喻霄坐,就自己回房间洗澡了。 “外面的浴室你可以用,冰箱里有饮料,自便。” “好。” 他脏兮兮笑眯眯,看着实在乖巧。 言秋就不再计较他待在她家里的不合理性。 她洗完出来,喻霄就坐在餐桌边,手边放着一瓶喝了几口的苏打水,没做别的什么,好像只是在等她。 言秋家是偏小的户型,是以家具都不是宽阔的款。入住后家里也没来过多少人,除了家人来温居过,就是裴樱和麦以莎来玩过,从来没有过这么大型的人。能容纳五、六人的白色圆形餐桌,给他在边上一坐,双肘一支,就不剩多少位置了。 她刚才告诉他,客卫可以用,可是,他的衣服也湿了,没有能换的衣服,洗了又能怎么样。 黑发、黑衣黑裤都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因为没有合适尺码的拖鞋,双脚也光着踩在地板上,唯那张脸独自眉目如画着。狼狈的情状软化了男人凌厉的线条和阴沉的气质,更显出他本真的卖相来。 或者说……色相。 “你刚才摔的还疼吗?”成熟理智的男人首先关注这个问题,“要不要去医院?” 言秋转开眼,再看回来:“没事,缓过来了。” “那不用去医院了?” 言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不用去啦。” “那我也想洗澡。”? 铺垫到这来了? 谁不让你洗了? “可是没有衣服换?” “难道我有吗?”您这体型? 大家都忽视了一个问题,他明明可以马上回家再洗。 “有吗?”他问。 “……” 每一步言秋都没有想。 但是就是一步步这样了。 言秋还真给他找出来了……一件浴袍。 丝绸的女士浴袍,远方的朋友给她送的乔迁礼物。 好在是黑色的极简款,除去尺寸有点窄,长袖变半袖,下摆只遮过臀线十公分,也不算非常非常非常违和。 “嗤……”只敢囫囵看整体的言秋没憋出,笑出声。 “……丑吗?”他问。 言秋没答。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没有任何一个拥有顶级色相的人,对自己的优势一无所知。 否则他为什么要把衣襟开口那么大,从胸口深V直到腹肌第一排,还站得离餐桌上的玉兰吊灯那么近,让光把他嶙峋而饱满的一块块肌肉照得明明白白。 不就是想引得言秋去看,然后蛊惑她。 哼,没门儿。 刚才两人都泡了一会儿雨水,言秋以防万一,烧水冲了两包感冒冲剂。 “喝。”言秋简洁地吩咐道。 明天上午回公司报到开会,下午要请假去医院看父亲,今天也折腾了一天,言秋决定要早点睡。 虚伪又无用的推拉就不必了。 大厅的沙发有点小,不够喻霄躺的。言秋找出两张瑜伽垫并排摆在一起,铺上一张床单,再给他找了个枕头和一张毯子。 言秋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宽松柔软的白色T恤和灰绿色的华府格子裤,做起事情来十分麻利。长长的头发干了大半,松松地挽在后脑。 她铺床的时候,喻霄就安静地、备受吸引地盯着她露出来那截后颈。 她一定,完全没想着要勾引他看吧。是他的初始设定,就是受她吸引。 “不走的话,将就一晚吧。” 干脆利落的女人,说完自己就转身回房间了。 才十一点多。 平时哪有这么早睡。 喻霄躺在充满橡胶味的床单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 他没有在想要不要得寸进尺。 他只是在数着,等几分钟再去得寸进尺显得没那么得寸进尺呢? 一个60秒。 两个60秒。 …… 四个。 他起身,柔软的薄绒毯自他腰间滑落,一下子捋出了臀部到大腿虬结的肌理。他觉着这衣服是不错的,足够轻薄贴肤。 言秋在主卫吹头发。她发质细软又多,长了以后,完全吹干要费点时间,尤其是贴近后脑勺中部那里,要一片片拨开来回的吹。 热风的呼呼声中,她听到其他的噪音。关掉吹风机等了片刻,那声音又响起。 是有人在敲她的房门。 “Damn.”她笑骂。 其实是有预料的,他没这么容易安生。 但,虚伪而无用的推拉都不必。 言秋打开门。 大厅熄了灯,那个男人从混沌黑暗中冒出来,叫人霎时看清他脸有多美,胸膛多宽,腿多长多白。 魅魔。 喻霄左手夹着枕头和毯子,右手拎着瑜伽垫和床单,诚挚地看着言秋。 “外面有蚊子,我可以进房间睡吗?”他问。 第60章 第六十章 睡觉 言秋在心跳的轰鸣中…… 蚊子? 糟糕的借口。 在一起那年,在外之时,经常是蚊子把言秋咬出好几个包,但对他连身都不近。她时常怀疑他的血是不是有什么驱邪避祟的特异功能。 言秋懒得说话,把门推开了点,自己回浴室继续整理头发。 喻霄问:“要关门吗?” “关。” 喻霄来到别人的卧室,没有丝毫拘谨之态,自己在主人床边找了块空地,三下五除二把手上的装备铺好。 言秋在镜前拨弄几下头发,发根好些地方还是没干透。她试图屏蔽有一个疑似图谋不轨的男人在她屋里的事实,认真地思考现在这么热天天洗头是不是还是把头发剪短一点比较方便呢。 没想出个所以然,那个别有用心的妖冶男人就来找她了。 她的睡袍被他穿得更轻浮了,露肤度越来越大,还七扭八歪的,好像要勾引谁把它剥掉才好。 他来到她身后,身上有她的洗浴用品残留的香气,但又不完全是,好像与他的身体分泌的气息一混合,便有了近似檀香的幽深。 一朵盛放的黑莲。 言秋静静地看着镜中的他。 明明她会被他的色相所迷,下一刻又能冷漠地审视。 他就停在一步之后了。 由她审视。 他自然也没想着真要用这个借口骗过她。 这事一个对于两人来说都明目张胆的借口。 喻霄乐于向言秋呈上一切,结果由她判定。 如果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可以再呈,再等。 上次这样相视,还是高三那回,她因为向他哭诉父亲想再婚的事没得到理解,发脾气拉黑他,他半夜跑来爬楼找她。 那时候的她哭得满脸红肿,他心疼又无措。 而如今镜中的女人全然素净,只是比起平日多出两分脆弱之感。她的脸比以前瘦了些,大抵是五官更舒展开来的缘故,少了稚气,显出成熟女性的清雅气韵来。 她明明是冷淡地看着他,他却因为她眼中残留的零星破碎之感瞧出几分火热来。 又或许只是因为她身上有刚洗过澡的香味,他便轻易联想到这香味在她身上形成的过程,而她柔顺的长发斜披在一旁,不久前他还捧着的细瘦的后颈露着,脊骨在那白皙薄腻的皮肤下微微凸起,好像一粒半掩的玉珠。 他的视线停在那里不肯移开,言秋便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的脖子都要被烧折了。 “你……要帮我吹头么?”言秋遏止了无端燃起的火焰。 “要。”他应下的声音都有点浑浊。 ……什么“要”,一般不都是说“好”吗? 可惜,言秋这个遏止之法只生效了大约一分钟。 她的头发本就干了八、九成,有人在身后给她拨开发层,更是光速吹干。那浓密发根深藏的芳香热气瞬间扑了喻霄一脸,每一根发丝都在牵扯他的呼吸,都在流连他的身体。 “言秋,”他低低地喊她名字,“这样算吹好了吗?” 身后的人垂首敛目,神色藏在淡影里。 言秋手一撩头发,热乎蓬松。 “嗯,好了。” 言秋从他手里拿过吹风机挂回壁上。 背后在这时被一大片更热乎的物体覆盖了,从足跟、小腿肚一直到后脑勺都被贴住,肩颈处更是埋进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微妙电流的麻刺和欣快感在体内奔涌。 言秋在心跳的轰鸣中努力地思考,要不要推开他。 可肩颈那有嗡嗡的震动,他那声音不知是怎么发出来的,像足了受伤的幼兽那么沙哑和脆弱。 “我好想你。”他说。 言秋霎时间抽了抽,不止是心脏,还有腹下,她体会到了更实质意义的奔涌。 她立刻就想回身拥抱他。 他比她更激动,极快地转了身,把自己塞进言秋和洗手台窄窄的空隙之间,好像是言秋强迫他把他压在那似的。 这使得他们的拥抱更紧密,身体变了形,就为能把对方镶嵌。 喻霄半眯眼,陷入迷醉一般忙乱地用鼻子和嘴唇去探寻她。 从她耳根、鬓边一路蹭到她温软的嘴,他压着要吻进去,言秋把他脑袋一拨。他也没觉着自己是被拒绝了,顺道去蹭她另一边脸、下巴、脖子,用力地吸气、舔舐、含吮。 那脑袋越低,去到她胸前,言秋一抬眼便看见自己。 长长地伸着脖子,甘心被妖精吃掉精元的空荡迷茫的模样。 手指插入他发间,半指长的男人偏硬的头发密密麻麻地磨着她。 喻霄因为她的抚摸,更为投入地低哼出声。 言秋的茫然倏然加剧,以至于恐惧在这时袭击了她。 这么剧烈的感情,当初分开了,他们各自是怎么度过的?若是以后还会遇到意料之外的分离呢,还有可能安然撑过吗? 疲于奔命、家人一个小手术都会心慌失控的她,现在还能承担这样一份感情吗? 人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勇敢,反倒徒增胆怯。 还是正因为神思慌乱,才失控地放纵了自己呢? 她亦开始审视自己。 言秋把手压在他额头,轻却不容置疑地推开了喻霄。 他抬眼的瞬间,眼中的迷恋和无辜看得她心口麻痹。 她也不过强撑:“你还没帮我把地上的头发收拾好。” “……嗯。” 喻霄站直,略微清明了些,直面地、有些用力都看了她一眼。 是在说,好了,我知道这也是个借口,你在拒绝我。 地上的落发不多,言秋没打算合作,退开了两步。喻霄半跪俯身,大手在周边拨弄几下,把一小撮黑长发归拢拾起,冲进马桶里,再洗净手,擦干。 他深深吸一口气,决心即便自己再不擅长,也要把一些事情跟她说清楚。 喻霄穿着此生最糟糕怪异的衣服,站在相对之下堪称狭窄的女人家浴室里,露出了言秋在他脸上见过的最为严肃正经的表情。 “言秋,”他这次叫她的名字满是郑重,“上次你说……” “停。”言秋紧张得立即抬手打断。 刚生出的那份恐惧仍在铛铛敲她脑袋,至少现在、今晚或者到明天后天,她暂时不想谈这些,这是庞大的命题,她觉得有些乱,她心里没底,她还需要点时间再想想,她觉得自己有好多好多事情要想。 “喻霄,我知道我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能不能先别说?或许我们可以过段时间再聊。”某种冲动逐渐消退,感冒药的药效开始上头,言秋感觉眼皮发沉了,直接安排好,“还有,你把东西挪去书房睡吧,我给你点蚊香液。” 说完,她以为会看到喻霄的冷脸或是带情绪的反抗,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甚至声音还是温温和和的。 “如果你还不想谈,那好,等到你想的时候再说。不过,”他也学着她直话直说,“能不能不去外面睡?不然今晚我可能会睡不着。” “……” 好狡猾啊,什么“外面”?说得好像她要把他赶出门一样。 他继续争取:“那我挪得离你再远一点。” 说着,他直接出去行动了。 主卧还算宽敞,喻霄为表诚意,直接把他的地铺推到飘窗边去,这是能离床最远的距离了。 言秋咬住下唇内一点肉,强行憋笑。 她当然信他不会逾矩。 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喻霄便直接坐下了。为显规矩,他双腿紧紧合并在一起,不让上缩的衣摆泄露更多他的不良之心。 言秋扭开头。 他把毯子也盖到腰上,躺下耍赖了:“你给我喝的那个,让我好困。” 言秋瞟他一眼,便见他面向她侧躺,脸在枕头上压出一层鼓起的软肉,可那胸膛已经显露半弧粉红…… 一边装乖,一边耍流氓。 言秋啪地把灯关了。 “你明天几点起?”言秋公事公办地问他。 “按你的时间。” “你这小喻总当得可真吊儿郎当啊。” “这事儿复杂,要聊这个吗?” “……不聊,困。” “那睡了?” “睡了。” “言秋。” “嗯?” “明天见。” 窗外又响起淅沥的雨声,不过很快,两人都听不见了。 经历了混乱的一晚,他们睡得出奇地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Keep it 她也确…… 次日清早,言秋在与平常一般无二的闹铃声中醒来。 然而今天,事情似乎有些不平常。 她的嗅觉比她的神智更早醒来,门外传来一阵一阵的热乎奶香和清新的米香,顷刻间引得她饥肠辘辘。 言秋睁开眼。 空调呼啦啦,窗外雨声滴嗒嗒。 窗台下,是有人将就了一夜的凌乱地铺。 啊,对了。 昨晚房里有客。 言秋翻了个面,把脸埋进被子里搓搓揉揉,发泄某种不明情绪。 正要起身洗漱,田螺先生随意地叩了下门板便直接推门进来。 言秋虫子蠕动的造型被他尽收眼底。 他竟敢笑得毫不掩饰。 言秋大侧头瞪他,他便立马拉平嘴角。 小喻总的变脸术也是炉火纯青的。 “来叫你起床的,收拾一下可以吃早餐了。” 那言秋还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 “哦。” 交代完,喻霄很懂事地撤离房间。 他换回了自己昨天的衣服,经过清洗烘干,再度套回他身上,看起来终于比他昨晚的形象顺眼多了。 说起来,这个人还真是一点收整床铺的良好习惯都没有,他昨晚穿那件睡袍就丢在那地铺上。 那么,他是在哪换的衣服…… 言秋抓抓头发,赶紧爬起来。 别想了,别再想了,先把今天的事情做好。 一个成熟的都市丽人晨间洗漱、护肤、换衣整个流程下来十几分钟搞定,言秋把发绳解开,随手把头发拨出个型,整洁优雅地推开房门,余下她的被褥和家居服皱巴巴地堆在床上。 她也确实不喜欢叠被子。 两份早餐摆放在餐桌上。见言秋出来了,喻霄拿起遥控器,重新打开空调。 言秋的视线不由得在他修长骨感的手上黏了黏。他昨晚抱她的时候,用这手摸到了哪里? ……别想了,言秋! “……不用关空调啊,夏天吃凉的也无所谓。你别大早上就热出汗了。” “凉了影响口感。” 两份早餐分别是已经盛进碗里的大米混小米粥,和还在小平底锅里盖着盖的奶油意面,他甚至还另外煎了两个溏心蛋装在她的太阳碟里。 这个人真的是妖精吧。 这个太阳形状的碟子就是她平时的炒蛋煎蛋专用碟。 喻霄揭开小平底锅的盖子:“看到你有没开的黑松露酱,就擅自用来做了意面,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就另外煮了粥。你选一个吧。” 瞧这话术,多么贤良淑德委曲求全叫人无可指摘。 果然这些年,谁也不是白过的。 大概是不想浪费,他两边都只做了一份人。 正饿着呢,清粥跟奶香浓郁的黑松露培根意面哪有可比性。言秋毫不谦让,把意面径直拖了过来,拿起筷子,直接就着小锅吃。 言秋听到对面一声低笑,轻飘飘的气音,好像动动手指还没凑近就能飞走的鸭绒。 言秋立马抬脸瞪他。 “少洗一个碗,很好。” “真能滑跪。”言秋小声嘟囔。 不止他听没听到,总之他拿小勺吃粥的姿态很是斯文优雅。言秋好像不经意地余光一瞥,再一瞥。 终究是眼大肚小,言秋把意面吃了半数就饱了。 她不勉强自己,放了筷子,扯了张纸巾擦嘴,告诉他:“你做得好吃,但是我吃不完,已经饱了。” 喻霄早她一两分钟停筷,见她盯着那剩下的下足料的意面,目露可惜,便自然不过地推小锅过来,自己把剩下的解决了。 言秋一怔:“唉……” 吃她剩下的食物这事他早干过八百回了,现在相处状态有回春之势,喻霄不想听到什么疏远的说辞,打断了她的疑虑,问她:“你现在怎么吃这么少了?上次去寿喜锅也吃得少。” 他低头进食,言秋的视线就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到他手上。宽大的手执筷时格外显长显白,青蓝色的血管是山脉延绵,连接指骨的笔直的筋是琴键起伏,使用筷子夹起食物被他掩饰得像是一种精巧工艺。 他拥有一双看起来强劲有力、技艺高超的手。 “……有时候忙起来,饮食不规律,”言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惘的懒散,“习惯了,食量就小了,吃多了反而容易消化不良。” 喻霄几口吃完,抬眸时捕捉到她那不止为何出现的一丝空顿,趁机说:“那我以后提醒你吃饭。” “……?”言秋不解地看向他。 男人起身,自觉收桌,叠起锅碗筷去清洗,不给她反驳的时机。 大雨洗净浮尘,骄阳遥遥升起,明亮的金光照进千家万户。 喻霄就在厨房的窗边,他的身高使用她的洗手池需要弯背将就,温暖的金光好像是从他的背影发散而出。 这一幕让言秋有点说不出话。 八点多,他们按时出门。 两个人都自己开车,一个去露天停车场,一个去地库,他们在电梯轿厢来到一楼时分别。 “晚点联系,你那差不多好了告诉我,我去接你。” 言秋瞪他:“谁说要你接?” 今天才刚刚开始,已经瞪他几回了? “言秋,我们没有说过分手。” 这句话,上次在聚会的酒楼遇到时他也说过。不过那时他一身酒气,还“偷听”在前,难免给人随随便便的印象,而现在他清早跟她一起在她家楼的电梯里,好像真是一起早出晚归的家人。 冰冷的银色厢壁和冷调灯光都让他英气深峻的眉目看起来更严肃,也更郑重。 “晚上见。你不来我就等到人尽皆知。” “……无赖。” 他离开前又给她一声鸭绒低笑。 言秋便觉得一整天心口处都窝着两片小小鸭绒,又轻又暖,还有点痒。 * 言秋出一趟差收获颇丰,在汇报会议上得到好几位管理层交口称赞,罗狄则只能双手交叠压嘴,用鼓出来的脸颊肉表达自己的勉强认同。 这几天手上的事能分出去的都先分给李昆和几个逐渐上手的新人,言秋请了半天假,中午下班便去了言正丰那。 虽然病房里有一定的位置可以容纳家属陪护用的折叠小床,但毕竟是多人间,医护人员又时常走动,再怎么着也是睡不好的。 言秋今天来一看,觉得梁少芸几乎要比言正丰憔悴了,说什么都让她快回家休息。下午到晚上,就由她来陪护。 两父女互相问了几句工作情况和创口恢复情况,便相对无言。梁少芸给言正丰吃过午饭了,言秋点了一份抄手外卖,坐在床边小凳小口小口吃着。 言正丰说:“你就在外面吃了再回来,几十分钟我能怎么样啊。” 言秋瞟他一眼,不理。 这时,言秋摆在小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微信提示跳了出来,其实不止这一条信息提示,只是看到了这次弹出来的名字,她马上放下塑料碗去查看信息。 人一:[午饭时间,记得吃。] Yanqiu:[在吃。] 她和喻霄都不是喜欢在线上缠黏的人,小时候谈恋爱除了开头一段时间,后面在手机上的交流都简洁。 言秋发完就放下手机继续吃,才吃了一个又夹起一个,屏幕又亮了。 言秋眼睛亮亮,放下碗查看。 人一:[吃的什么,看看。] 小塑料碗装的外卖抄手,汤汁清淡,碗壁油腻,吃得七零八落,言秋才不给他拍呢。 Yanqiu:[抄手。你呢?] 他倒是自觉,直接发了照片,还是张自拍。 一个男人,端着一份健身餐,自下而上的死亡角度。 但是,仰拍只能显出他没有双下巴且折叠度优秀,露出鼻孔只能更具体地展示他鼻头的精致和鼻梁的挺拔。 怎么看都是一个超级帅的男人。 啊。 Yanqiu:[那你早上碳水是不是超标了?] 人一:[肌肉成型了消耗量也大,不用太严格。] 这样的么?言秋只知道公司里那些消防通道偷偷吃零食的胖子男经常在群里嚷嚷自己多么坚持减脂餐。 很快,喻霄又发一条。 人一:[放心,你喜欢的,我肯定好好keep it.] “……” 谁说喜欢了! 言秋表情太过变幻,又捏着手机许久,饭都要凉了,言正丰看不下去了:“是什么急事?就不能几分钟吃完了再回吗?” 言秋放下手机,老实端起碗,幽幽地说:“爸,你还没到六十岁,已经开始暴躁和啰嗦了。” 言正丰:“……” 听女儿这么说,言正丰第一反应还是冒出来了许多要教训人的话,但是看着事业小有成的言秋窝在小小的凳子上,像个孩子一样捧着碗,对他露出有些调皮的表情……上次这样的场景,已经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这人比较直,不是会逗人开心的性子,以前和妻子在一起时,也是妻子更经常做让两人都开心的事,后来有了女儿,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妻子一直是个温柔又强大的人,所以女儿更喜欢妈妈也是理所应当。妻子去世以后,他和女儿的两口之家就总是沉闷的,他能和女儿沟通的不过就是那些来回说的话题,少了一直是家庭黏合剂的妻子,父女之间就总是有一点生分的。言秋工作离家以后,父女俩的交流就更少了,平时几乎都是在和言秋姑妈一家的大群里瞎聊几句,言秋的冷暖饥饱、工作压力,他也几乎是一无所知。 只要女儿成材,父女间少一些亲近融洽,也无妨吧。 言正丰以前一直是这样想的。 可今次住院,他才发现自己老了这么多,而言秋也已然是个成熟大人的样子了。言正丰想起这些年,一时惆怅。 思绪万千,他觉得自己应该多多关心女儿。 思来想去,他终于问出心中的关心:“你谈男朋友了?” 言秋吃完抄手正喝下一口汤,差点没被呛着。 “这些事你不用操心,也别着急,我自己能处理好,相信我。” 言经理职场修炼出来的话术在父亲那里听来就是:“做爸爸的问你话你就这么敷衍?” 言正丰一起范嗓音就没控制住,其他病友和家属没忍住往这边一瞟一瞟的。 言秋咬牙压低音量:“爸,小声点,不要吵到别人。” 还要被指责。 言正丰想,不关心的时候还融洽些!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合作商 在这么一个火烧…… 言正丰的活检报告这天出来了,没什么意外,是良性。 言秋松一口气,即刻给家庭群和梁少芸都发去了结果。 言正丰看女儿又拍报告又侉侉打字,一脸嫌弃:“啧,都说没事,搞这么大阵仗……” 医生检查过他各项指标和切口,说他恢复得不错,可以吃粥类半流质饮食了。 午休过后,言秋扶言正丰下床活动。 言正丰昨天下午已经下过床,今天又能比昨天走更远了。虽然步速很慢,但言正丰十分自信而面有光彩:“你看,我身体是不错啊,走得多好。” 言秋:“啊是是。”说完,很快补充,“说明你平时的生活方式比较健康,劳逸结合,比别的同龄人好很多,以后继续保持。” “哈哈,那是。” 恢复得再好也不能过度活动,十分钟后,言秋便催言正丰回床。言正丰正走到兴头上,回去还有点不乐意,但也无法,只得拿起手机刷短视频。 恢复相顾无言状态,言秋拿出自己的平板,开始处理分不出去的工作。 再过了会儿,言正丰有点坐卧不安,言秋一看就猜到。 “我扶你去上厕所?” 他手一挥:“不用你。” 言秋无语:“这有什么,子女照顾父母不是正常的?” “还没到非得用你的时候,现在还轮不到你跟我讲道理。” “……” 言秋才知道原来网上那些喜怒无常以至于难以沟通的长辈是真实存在的,她心里不太舒服,但也理解父亲还不太能适应自己照顾者的身份和小辈对调了。 “那你也不能一直憋着呀。”言秋好言轻劝。 言正丰皱眉:“还没那么急。” 他看起来不愿动,言秋便想最多再过半小时,他还能一直强着不成。没想到,言秋的胸有成竹才十来分钟就被打碎了。 梁少芸来了。 从中午言秋让她回家休息,也就过了三个多小时,除去路上的时间,最多也就能睡两个多小时。 言秋挺无奈地看向她爹。 言正丰这会儿不看她了。 言秋拉凳子给梁少芸坐,梁少芸没坐,一边跟言秋聊几句碎话,一边就去床边搀扶言正丰起来。 言秋没什么能帮的,只能把自己凳子往墙边挪挪,给他们让出路来。 之后便是三个人百无聊赖的下午,也有都能聊上一会儿的话题,比如商店的事和一些旅行地点的信息,只是说到最后,基本就是言正丰和梁少芸做深入的计划,无论是商店管理,还是旅行,都是他们俩的事。 待到五点多,言秋说去医院食堂给他们买饭来,言正丰和梁少芸对视一眼,就安排好了——她们先去医院食堂给言正丰买南瓜粥、碎肉粥和鸡蛋羹,言正丰自己吃着,她俩就去外头下饭馆。 多少有点待客的意思。 离医院最近的餐饮店都是拥挤油腻的快餐小饭馆,梁少芸这方面上是有些大小姐风范的,宁愿多走十分钟,也要找个环境好的饭店。 言秋跟言正丰能吵一吵,却不好拂了梁少芸的意。 梁少芸说言正丰恢复得不错,自己收拾餐桌动动手的事,不用担心他。 “你慢慢吃,虽然年轻,但是现在大家工作压力都大,你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好,阿姨你也辛苦了,多吃点。” 在这样的两相客套中,言秋不得不勉强自己多吃了点,超出了她惯常的食量。 一个来电解救了她。 梁少芸见到言秋在她对面,霎时如静水生花,沉静的面容亮起来。 言秋放下电话,梁少芸就笑着先问:“有朋友找?” “啊。”言秋点头,眼中有未散的笑意,“合作商的人听说我父亲住院,准备了些礼品,现在路过让我去拿一下。” 梁少芸不细问了,说:“那你吃饱了吗?吃好了咱们就走,别让人等太久。” “吃好了。” 回到医院附近,言秋装模作样,说合作商可能堵在周围了,让梁少芸先上去,自己去找找。 梁少芸笑笑:“那你慢慢来,不急着。” 言秋面上淡定,其实耳根子热得紧。 一定是这火烧的夏天,太热了。 梁少芸上去以后,言秋在原地摸摸手机站了几分钟,才绕去大门侧边,停车场出入口附近,找到了她的合作商。 合作商穿得还挺合作商的,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领子也拾掇得比平时整齐,只留了最上一粒扣子,其他都安分扣上,手上还一边提了果篮,一边拎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补品。 在这么一个火烧的夏天? 言秋穿着短袖和凉感的阔腿裤,走过来都一身汗,他一直在这站着等的? “你怎么站在这,你车呢?” “以为你会带我上去亲自探望。”合作商耳聪目明,一看她这反应,就不像是要让他见光的意思。 “你咖位太大,不好贸贸然出现。” “怎样才是不贸贸然?” 他陪她兜圈子,微微挑高的眉眼有她同款的促狭笑意。 他层层叠叠的一身,比她受热得多,说这么两句话,之前附在额头发角的细密汗珠撑不住地滚落几颗。 他一张深峻冷颜,给这几滴汗扰乱,活脱脱有了高者堕凡尘的反差感。 言秋笑了笑,给他递了张面纸。 “谢谢你过来。” 喻霄微微俯身,把脸递过来:“没有手擦。” 言秋抬手把纸巾按到他额头上,纸巾立刻就被汗液吸附贴在上面,她又顺手接过了一只果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下你就有手啦。 喻霄从善如流自己擦了擦汗,没揪着上一个问题,他有新的谈判方向:“谢谢我,那今晚让我接?” 女人从不给确定。 “再说。” 喻霄上前一步,侧身,脚步一横,顶紧言秋两只后脚跟。 她向前得踩他,向后要绊倒。 男人用身型优势,轻而易举把言秋卡住。 他那一粒没扣的扣子就敞开在她眼前几寸,近看,他锁骨和下方也在渗汗,白衬衫贴着皮肤的地方趋近透明。就这样,他身上也没有难闻的味道,她甚至嗅到他这一身热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沐浴露的淡香。 这是,从她家里出来,又想跟她回一个家的人。 医院的旁边,进进出出的车辆,熙熙攘攘的小路,喜悲参差的人们,西沉的金红夕阳。 燥热杂乱的世界,汗湿的衣发黏腻贴身,言秋心里却生出一种豁然的畅快,浓热的环境中她更能明确地感知心口那阵疏通的凉意。 这整个下午,她都是有点不舒服的。 但现在,此刻,没有了。 她脚尖轻轻踢开他前面那只脚,仰头跟他说:“好,晚点弄好了我跟你说。” 喻霄满意一笑,给她让出了点空间,把另一边的两盒礼品也挂到言秋手上。 他一弯身,两滴汗滴在了言秋鞋面。 言秋催他:“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穿这么多,看着都要热死了。” 言秋要走了,喻霄抓着果篮另一头,把言秋拉住。 “还有一个问题。” “嗯哼?” “这些东西,你给它们做了什么不‘贸贸然’的解释?” “我说是合作商的心意。”言秋无限坦然。 喻霄哼笑:“合作商?眼瞧着都要合作不下去了。” “哈哈,万一你能力挽狂澜呢。” “你怎么不力挽狂澜,给我安排一个不‘贸贸然’的身份?”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言秋没费劲就挣脱了他的手,“快去吹空调,小喻总!” 回到病房,梁少芸大概跟言正丰说明过了,言正丰没对不能现身的“合作商”有什么怀疑,只让言秋好好谢谢人家,把这份情记住,以后有机会要还的。 梁少芸说:“人情都是来来往往的,你觉得现在人家好,说不定是因为言秋对人家更好呢?” 言正丰想来也是:“能跟同事和朋友维持住友好关系,言秋这一点做得还是不错的,比我好多了。” 后来言秋洗了点水果,给病房里其他病友都分了些。 三人零零碎碎聊了些闲话,天色全黑时,梁少芸说差不多到给言正丰洗澡的时候了。言正丰一看时间,赶言秋走了。 “你明天也别来了,后天出院再来接我就成了。忙你自己的,该工作工作,该休息休息。” 那点淤堵的念头松散了点,言秋没再跟他拧:“知道了。出院提前点告诉我,我好请假。” “行了行了。” 才八点,比言秋预想的要早。 不知道那人在哪,言秋给他发了条信息,慢悠悠走楼梯下去。 住院部空调开得低,走出大楼的一瞬,温温的湿气捂满全身。医院离江边不远,空气中弥漫着江水淡淡的腥和水本身的清润感。 言秋突然想起,多年前,和某人一起从网咖自习室走出来的那些夏夜。 夏城是个江河贯穿的城市,这里水系发达,河港交织,湖泊星布,白日有酷暑炙烤,一到夜里,水汽就蒸蒸而上。 这样的夜晚,言秋独身经历了很多很多个。 只是到了现在,竟然再现当年心境。 手机收到回信,对方给的地点,竟然是医院对面的一个便利店。 言秋很快找到了那里,还没进去,首先看到了喻霄。 确切地说,还没看到喻霄,先发现了几处三三两两逗留在便利店橱窗附近的女孩子。她们无一例外,正拿着手机,按捺着激动的表情,试图非常自然地偷拍窗内吧台边上的男人。 那男人把白衬衫穿得随随便便,扣子解开了三颗,领子V到看出沟影。而被他脱下的西装外套,收成胡乱的一条,搁在交叠的长腿上。 好长的腿,标准的桌椅距,他膝盖能直接顶到窗面。 而那张雕塑般的面孔,小半藏在电脑壳后。 但那也足够了,言秋听到几个姑娘频频吸气。 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被偷拍多久了,还是低着头用电脑用得挺专注。 言秋才想到这,准备响他电话叫他出来,又听姑娘们齐齐一阵大抽气——他抬头看出来了,并且直直锁定言秋的位置。 言秋真的……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她上过舞台主持,在几百人的大会上汇报过,此时不过数道饱含少女心事的酸辣目光,压力竟与前两者不分伯仲。 再者,那男人倏然射过来的视线,过于强烈了。 他流露出的乍然的欣喜击中了她。 世界上有个人,只是因为等到了你,就很开心。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叮铃叮铃铃。 他大步地来到她身前。 门在他身后合上。 叮铃叮铃铃。 清润的水汽和暖风在轻柔地簇拥着他们。 言秋也忘记了周围是否还有人在看他们了。 “你怎么在这等,我以为你回去了?” “我猜你不会太晚结束,万一我来回路上堵车,错过了怎么办?” “错过了你就自己回去啊。” “我让车子走了,只能等你接我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名分 言秋瞬间有些眼热…… 狡猾男人。 说了一天来接她,最后自己把车一丢,上了她的车。 他好心当司机,最终又把自己卸在了她家。 这是好心吗? 言秋问他不能回自己家吗,他说好累。 言秋回到家中,换上拖鞋。喻霄没有合适的拖鞋换,继续打赤脚。 言秋从冰箱拿了瓶苏打水,喻霄也拿一瓶。 言秋去书房开电脑工作,喻霄也提着电脑包跟她去书房。言秋抱手觑他,他恍然大悟状,先从桌面的酒精湿巾袋里扯了两张,自觉把自己的电脑擦一遍。 “刚才电脑放在便利店桌上,你肯定是嫌脏的。” “……” 虽然说的没错,但是,这是重点吗? 言秋没脾气地坐下,问他:“休息好了不是应该回家了吗?” 喻霄从大厅搬进来一张椅子,坐言秋对面,一本正经道:“工作很紧急。” 言秋皮笑肉不笑:“哪门子的紧急,你都快没工作了。喻总准备上哪高就?” 刚才刚上车时,言秋就听到喻霄的助理给他来电,说饭局开始了请他快些到场。 他是怎么答的呢? “老子不去了,这些擦屁股的活谁爱干谁干。” 辉上如今处境艰难,而小喻总作为处境尴尬的高层,近期连连周旋于与各位合作商的谈判拉扯之中,老人们谁不紧着去搜刮项目上的油水,就他这新兵一来就没赶上好时候。 负气撂挑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实在不符合他如今的做事风格。 言秋听说了,之前庞总的事能无痛解决,也是因为庞总信了小喻总是喝多了撒酒疯。 可他那晚还能老远来到商场找她讲道理,言秋可不信他有喝到发疯的程度。 那么,醉酒就只能是他特意做的准备。 所以,现在他又是做了什么准备呢? 喻霄知道言秋心有猜测,但故意收着,没满足她的好奇心,只夸一句:“真聪明。” 言秋:? 谁要听这个。 用你夸。 她懒得跟他说话了。 两人都是真有事要做,很快安静下来,房内只余空调送风的低响和敲击键盘的啪嗒声。言秋有一瞬抬起头,见到对面那人眉目微敛,电脑屏幕的冷光照在他脸上,既清晰又朦胧,出现了时光倒流的效果。 他们的十八岁凝成琥珀。 门铃在这时响起。 言秋看了眼手机。 喻霄看了眼言秋。 “有客人?我需要回避吗?”喻霄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睛。 他从琥珀里钻出来了,岁月加身,给了他多疑、敏感和迂回。 言秋好似漫不经心的:“不用,你去开门吧。” 他好像愣在那里,不太相信自己所听:“你确定?” 言秋只盯着屏幕:“去不去啊,人家等久了。” 等足部与木地板摩擦的沙沙声变为与大理石地砖相碰的钝响,言秋悄摸摸抬头,轻轻拗低了屏幕。 户型不大,书房直面入户门,言秋能窥见他全程反应。 那人开了门,很快讶然扭头看进书房,言秋早有防备,手握拳压着下巴,眼睛紧盯电脑,做冥思苦想状,只留一丝丝余光。 余光早带着全部的注意力跑出去了。 所以,言秋完全知道,喻霄收下外卖袋,一刻没等就打开,把里头的塑料包装撕开,标签剪掉,试穿踩几下,发现合适,把包装垃圾捡起压成一团塞进垃圾桶。 男人迈着大步沓沓回到书房,来到她身畔还不算,还要围着她座椅来回绕了两个半弧,才停下,眼尾飞扬地看着她。 “很合适。” 言秋觉得他此刻像某种毛绒摇尾巴动物。 “哦,合适就行。才十几块钱,不用谢。” 随便选的一双便利店大拖鞋,用不着这么兴奋吧。 然而男人的嗨点有时出奇地低。 只见喻霄维持站着的姿势,一手扶桌,俯身在键盘上啪嗒啪嗒敲了一些字符,而后就干脆地将电脑一合。 喻霄一脸意气风发,对言秋宣布:“我先去洗澡。” 言秋:?? “你真不回家?” “我有拖鞋了。”他底气十足。 “……”言秋半恼半笑,“洗完澡又穿我衣服?” “不用。”喻霄早有准备,从自己扁扁的的电脑包中掏出来一个扁扁的真空收纳袋,他把气口掀开,一套家居服便展示在言秋眼前。 “明天要换的衣服在车上了,明早让助理开过来就行。”他补充说明道。 这操作让言秋不禁抱起双手,半眯着眼看他:“你到底有几个助理?” 喻霄笑眯眯的,还是那句话:“真聪明。” 这有点惹到言秋了,晚上到了睡觉的点,言秋把喻霄昨晚那个简陋床铺拖出来。 “客人想留宿可以,自己找地方睡吧。担心蚊子的话书房有电蚊香,自己动手吧。” 喻霄对此没有异议,他知道言秋心中尚有隔阂,她需要时间,或是别的什么,他都可以给。 他在她家有属于自己的拖鞋了,就像当初,怎么换位置都默认他是同桌。 他没怎么费力就争来了一个名分。 半跪在地上铺床的男人,嘴角挂着遂心的笑。 哦,他甚至,有了属于自己的床。 夏城工业园区周边的某一处住宅区内。 霍小凯大字型躺在自己特地定制的KING size大床上,在思考人生。 他觉着自己这半年也算开始转向辉煌了,卡里的余额卡卡上涨,睡了二十来年上下铺的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大床,虽然只是他哥的豪华小区旁边的普通小区的出租房,他也心满意足了。 嗯……他一开始是心满意足的,但是最近他陷入了迷茫之中,他觉得自己现在少了些价值感,全日待命接送他哥,完了要跟他学姐的行踪,到地儿一般也没啥事,就开始玩手机,每天就是开车和玩手机,有点无聊。甚至因为现在荷包饱饱,他对自己也大方了,时时把自己喂饱饱,导致持续了二十多年的竹竿身材现在竟然有了变形的趋势,而每天忙忙碌碌的他哥和他学姐明明年长他一些,还是那么苗条有型。 唉,他是没想到,人生满足了一定的物质需求之后,还会产生这么多的其他问题。有没有什么仪器套在身上就能开始给他燃脂呢? 唉,上班果然令人发胖,果然。 * 隔日,言秋依然在闹铃中醒来。 眼睛还迷迷濛濛的,耳朵和鼻子先去找外头的动静了。 然后,她清醒地睁开眼。 今天,没有动静? 没有手作早餐就罢了,连点人声也没有了? 是走了还是没起? 言秋搓搓脸,把衣服拉拉整齐,就开了房门出去,迳直去到餐桌,给自己接了一杯饮用水,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喝着水转身,很是不经意地看向书房。 空的。 那小破床卷起来了。 真走了?一声不吭就走了? 言秋端着水杯,一手叉腰要前往书房查看。就在这时,大门有响动,言秋一震,猛地回身,水就从杯子里甩了个大大的半圆泼了出去。 水痕涉及范围之广,从言秋的胸口,到喻霄的鞋面前一步。 一对上视线,言秋很快恢复淡定,回到桌前抽纸巾压在胸口吸水,一边问他:“你出去买早餐了?” “嗯,牛肉米粉。”喻霄也没拿这小插曲调侃她,站立着双脚几蹭就把鞋换了,拎着两袋早餐放到餐桌上,又行云流水般抽几张纸去擦地上的水。 言秋不用干活,闲闲地又接了半杯水喝。 喻霄半蹲着擦地,言秋把两份米粉从袋里拿出来,打开盒盖晾着。 “是以前我们吃过的那家?”她凑近闻了闻。 她现在,好自然就提起他们的过去,这给了喻霄某种有份量的实感,好似飘荡的游魂重新感知到了双脚的重量。 擦完地,他没立即起身,好像要这样蹲着才能消化好这突袭而来的情绪。 言秋不知道他背着蹲在那里沉默干嘛,催他:“还没擦好吗?快来吃啦。” “嗯。”喻霄呼出一口气,起身把湿纸巾扔了,去到厨房洗手,接着顺便在冰箱翻出一串青提洗净。 言秋得了便宜还卖乖,故作阴阳:“都不知道谁是主人谁是客人了。” “吃完了我给你补上。”喻霄自从登堂入室,就主打一个情绪稳定,隔了好一阵了,也没忘记回答她先前的问题,“不是我们以前吃过那家,不过都是湘味米粉,这家评价也不错。” “嗯,闻着是很不错。”给完正经评价,言秋没忍住想再刺他,“你怎么不自己下厨了?” “会做的不多,做得不好不如不做。”喻霄诚实道。 言秋没话了,点点头,心道这个人现在成熟老道了,刺不动了。 满满一餐桌,看起来相当丰盛。 言秋掏出手机拍了张照打算发给家庭群和裴樱。喻霄看她后仰和拍摄的角度,淡淡地提出疑问:“给别人看的么?只能拍一份?” “嗯嗯!”言秋用力点头,“独居女性当然只能有一份早餐啦。” “哦。” 言秋如愿见到他眼光黯了黯,眼睑一覆,浓密的睫毛给他们之间的对流拉上了拉链。 真的,如愿吗? 言秋顿时失了耍坏的兴致,拿起筷子绕几圈,卷了一大筷米粉,大口吃下。粉汤下了很足的料,有香料浓郁的辛和甘,还有牛特有的温润肉香和淡淡奶香。 粉条被煮得顺滑软糯,言秋一下吸溜了两大口,汤汁挂了些在唇边,嘴里鼓鼓的,吃得有点儿双目无神。 冷不防眼前一暗,喻霄不知怎地就起身,那每每捕获言秋视线的手压在桌面,筋骨突出,他俯下身来,凑得极近的脸占满她的视野。 诚然那张脸极为诱人。 言秋也确实心跳加速,猛地后撤。 她还没洗脸刷牙! “你习惯先吃早餐再洗漱?” “……” 果然已经被他看出来了。 言秋食指点住他额头,给他推回去。 “对的,怎么了?”反正已经被他看到自己邋遢的样子了,也没什么好装的了,言秋埋头,继续大口嗦粉。 “昨天你好像是餐前洗漱的。” 喻霄也在进食,速度也不慢,可那姿态怎么看怎么从容,就是比她斯文,好像从小就是这样。以前言秋还觉得有点奇怪,一个成天打架旷课的混混,有时候范儿又很正,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富贵阶层刻在肌肉记忆里的仪态。 言秋现在面对喻霄的心态很奇怪,很多变,这会儿是有点破罐破摔的。 “怎么了?觉得我邋遢不优雅吗?” 打破形象就打破吧,本来分别了这么多年,经历的差距和个人变化都不小,大家可以说就是不熟的吧?就算还有感情,也不一定合适的。 “只是想增进了解。我们以前,没有一起起床过。”喻霄斟酌着用词,语速比平时慢,看得出来,他说这些话是不大熟练的,“……所以我都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每天睁开眼,会想你在做什么,但是连你先洗漱还是先早餐都想不出来。” 米粉孜然放得多,粉和汤一起吸一口,鼻腔会有片刻被呛,言秋瞬间有些眼热。 短暂的沉默过后,言秋把碗里的米粉吃光了。 “好吃。”她直白地夸,捻起几粒青提作为早餐的收尾。 喻霄也不紧不慢吃下最后一筷子,他问她意见:“那明早还吃这个?” “行。” 应完了,言秋反应过来,意思他明天还在这。那,后天、大后天呢?真一直赖在她家了吗? 虽然也不是一定不能让他赖。 喻霄起身收拾桌面。 言秋起身站定消化,才发现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浅色亚麻质地的短袖衬衫和长裤,一看就很富贵闲人。 她不禁问:“你助理这么早就来给你送衣服了?” “嗯。不过你不用替他不平,他对于我开出的薪资十分满意。” “小喻总现在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不然言总太能找漏洞攻击我。” 外卖垃圾收进袋子里放门口待会儿带出去扔,两人齐齐去厨房洗手。到了窗边,言秋眼睛一扫就看到楼下他那辆豪车,还有车边一个在……练八段锦(?)的年轻男人。 言秋问:“这就是你助理?” 喻霄也看一眼,笑了:“嗯。” 看来霍小凯是真有些变形了,导致言秋没认出来,她还评价道:“挺有活力。” 喻霄问:“要认识一下吗?” 言秋莫名所以,换了个话题:“你之前那个雷克萨斯呢,不开了?” “嗯,不开了。”那个车之前为了某些目的,载过游小姐几次,虽然言秋目前没上过他的车,但是载过别的女人的车他是不会留作载她的预备役的,不过,“如果你想用的话,我……” 言秋打断他:“我就随口问一下,增进了解,OK?” 喻霄笑:“好。” 言秋白他一眼,转身回房洗漱。 喻霄插兜,悠哉走在后头,轻描淡写地跟她说:“言秋。我不会因为你不让我见光,就跟你闹不愉快。” 言秋脚步一顿,这一刻她非常非常想回头看一看他,看他是用什么神情跟她说的这话,看他的双眼是如何注视着她,看他面容深冷,却在望向她之时流露出春水潺潺的情意。她深信这足可与灿烂日光媲美。 而她又知道,他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是数千个日夜浇灌出来的隐忍所致。 那在隐忍之下,他最本真的底色呢? 我最本真的反应呢? 不能回头,言秋,快回房间洗漱,然后出门上班。 否则,你一回头,只想和他亲到地老天昏。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室友 你那个小喻总是不…… 喻霄真的开始管饭。 他大手一挥,包揽了言秋的早餐和大多数晚餐,言秋得以免于思考这个枯燥却又必需的问题,每天多了一些些刷手机的灵魂自由时间。 前段时间,女明星路汀汀因为婚礼大热一时,她的闺蜜,也是言秋很喜欢的一位设计师XXF也跟着路汀汀上过几回小热搜。俩人都是美艳型大美女,一个软一点,一个冷一点,她们这些年被拍到的一起玩的照片被网友做成十八宫格的长图,再有自来水、营销号切片再切片,大算法把美女塞满了言秋等网民的主页。以前言秋刚开始关注的时候,XXF还是黑皮寸头的造型,高立体度的冷艳五官一览无余,A到爆表,跟白白软软的路汀汀走在一块,让人很难不嗑。如今路汀汀结婚,还有不少方路cp粉感到遗憾,言秋每天给这些cp粉的热评点很多赞。XXF的珠宝品牌也因此得到了免费的宣传,XXF一连打出了好几款超绝新款,销量日涨,言秋成为无情的点赞和加购机器。 喻霄提着饭店外送的餐盒回来,绕过言秋身后,把东西往桌上一搁,开始拆解。 言秋托着脸看他,发现他嘴角疑似有不知名笑意。 嘶,这种有点忍不住的、老神在在的笑,是什么意思呢。 “谢谢。”他忽然说。 “?” “谢谢你夸我帅。”他将摞起的食盒一个个放平、打开,目不转睛地专注于此,“不然你怎么看我看得眼睛都不挪。” “……你的厚黑学已经神功大成了。” “黑心何解?” 言秋跟他算账:“我这么新的房子,你跟别人租的话单间少说也得三千一个月,现在我还包水电网、库存的食材。虽然你负责了我的大部分饮食开销,买的饭也有一点贵,”她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做出很细的手势,“但是按我平时自己日常吃饭的开销,除去有时应酬还有和朋友下馆子,算下来一个月大概是一千五到两千,所以只能算你cover了这部分,我亏了近一半。还有,我自己的话行动自由,现在固定跟你吃,相当于你没付酬劳就购买了我的时间。我亏上加亏,而你却是一副大方请客的光环形象,面子里子都赚大了。” 她说到兴头上,干脆双腿一收,盘坐在椅子上,眼睛亮亮的,一副“我看你怎么说”的找茬模样。 喻霄没忍住睨她一眼,笑意就出来了:“形象?总得有第三个人看见,我才有所谓的形象可言,不然在你这里我已经是厚黑了,哪里来的大方光环?你让我见光,我才能坐实厚黑。” 逻辑还挺严谨。 言秋抱手,赏他一记冷眼。 喻霄再接再励:“还是觉得亏的话,你也可以开发使用我别的功能。” 哇,厚,实在是厚。 一来二去三番四次,两人逐渐找回了相处的节奏,进化成了经常一起吃饭的室友关系。 自然也不可能每顿都一起吃,比如中午两人都各自在工作岗位,喻霄的职责就转变为发信息提醒言秋吃午餐。但言秋自有一套长期的习惯,如果当时手头没事,不用提醒也会按时用餐,可如果当下在做的事情就要见底,那她是要优先完成的,谁提醒也不管。 这天,言秋有一阵没回复午餐信息,喻霄来电。 言秋也不是乖顺的性格,喻霄话里多少有催促之意,言秋就不耐烦了,明着敷衍,喻霄语气也沉下来。 “一点多,午休马上就过去了,你又要等饿到胃疼再去吃不新鲜的干面包?” ……那次都被他看见了。 言秋哑然。 “仗着年轻觉得少吃一顿没事,少睡几个小时没事。我在之前的职场见过一些更拚命的人,他们在你这个年纪或者比你年轻一些的时候就凭自己的能力做到高层,但他们的身体已经远离了健康,甚至有的查出重疾,已经去世了。” 言秋有点发麻,打住他:“我马上去楼下吃一顿热汤热饭。” 吃是吃了,但吃的时候言秋叛逆心起,就在想,我这么容易被说动,是不是太给他脸了? 因此,言秋这段时间一有空就跑回言正丰那边跟他吃晚餐,言正丰要是哪顿吃晚了、吃得太简单不够营养,言秋便要说上几句。 经此一轮,言秋发现了人性的邪恶,自己被管控饮食了,便也想去管控一下别人的饮食。 正所谓己所不欲,施于他人。 人总要找到食物链的下端去释放一点小小的负能量。 家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嘛,互相给予,互相压迫。 不过这个邪恶计划的施展极为有限,言秋对自己的父亲能说上几嘴,可梁少芸在的时候她就只能闭嘴微笑。 所以,剩余这丁点儿不满,还是回归到了始作俑者身上——言秋决定开始对喻霄执行爱答不理政策,正如她经常做的那样。 事实上,作为室友以来,言秋和喻霄的相处时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多。他们有各自的事业要忙,晚上加班或是与他人有约,也是干净利落地自行安排,只是无一例外,只要言秋结束得比喻霄晚,喻霄都会去接她。 用言秋的话来说,就是“蹭我的车也能算接。” 喻霄经得住阴阳,点头认可。 终于有一次,言秋没开车,霍小凯当场从驾驶位下来给他哥让座。 正面一看,言秋很快想起了这个眯眯眼大笑脸是谁,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姓。 “小凯?” 喻霄听得眉尾到太阳穴那块的肌肉倏然收紧。 而霍小凯大喜,学姐还认得出他!说明他没有大变样!他应得热情:“是我!姐!” 得到确认,言秋先是颇为讶然地瞟了眼喻霄,话是对着霍小凯说的:“成熟沉稳了哦。”本来想说“稳重”,考虑到上次他一大早就在锻炼,可能对某个字眼可能比较敏感,言秋飞快找了替换词。 “嘿嘿嘿……” 惯□□际的两人你来我往地输出碎话,直到懒得插嘴又不耐烦的第三人冷淡地丢出一句, “霍小凯,还不走?” 霍小凯立马站直,跳出两步之外,一本正经朝他们挥手告别:“老板,学姐,慢走。”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途经新老城区、地铁修建地段,又碰上CBD的晚高峰,路况多变,还遇上了本市经典人文景观:俩公交车卡在十字路口司机开窗对骂。 这么停停走走,驾驶位的男人不见一点不耐之色,他精雕细画的侧颜与播放器流淌出的音乐一同营造出静谧而梦幻的氛围。 似有安抚人心力量。 言秋蓦然想起过去无数个独自的深夜,难过的时候,焦躁不安的时候,无法入睡的时候,她会下意识默念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是她数过的羊,是她清朗夜空布满的星,是她柔软被褥绞出的褶皱。 是她太念旧吗?现在看来,他似乎也是个比想像中更念旧的人。 空调风静静吹拂,男人的头发蓬松得言秋幻视出一种毛绒状,好像还有丝丝的清爽香气。 她好找到理由转过去认真看他:“你洗澡了?” 画人儿从纸上走出来,雕刻活起来。喻霄眉眼一抬,还看着前方,头却不自觉往言秋这边偏了偏,面上有写着“终于问了,果然会问”的神气。 “我刚去健身了。” 他这么说着,右臂也跟着动了动,挪得离言秋又近了些许。这么用了点力吧,他手上的筋又更凸了,大臂的肌肉连带到胸前都因充血而异常挑战衣服包裹的极限。安全带再一勒,他的腹部都显出方块排列的形状,一呼,一吸…… 太容易被诱惑了。 言秋转开眼。 但那个有着鹰一样的眼睛的男人已经将她的动作捕捉。 “你喜欢的,我都会保持好。”他把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啊,喻霄怎么会不知道她喜欢呢?从前她动手动脚就偏爱往他肚子摸,他还拉着她的手指勾着那形数过呢。 言秋说不出反驳的话,上下唇压着。 他浑不在意,风轻云淡地又问:“小凯有吗?” 言秋终究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室友模式的相处密切又边界分明,他们在这段时间重新了解了彼此。言秋见到喻霄周全稳当的一面,笼住他的那抹阴翳也柔化了他的急躁,他如今做事相当沉得下心。而喻霄知道了言秋从过去到现在持续地有着漫长的情感消化期,除此之外,他还发现言秋现在处事多了些从前少见的锐利,尤其工作中,对上对下都挺强硬。 在一次目睹言秋在书房一手叉腰来回踱步言辞犀利地批评下属、又打去跟上司据理力争时,喻霄面色没有变化,只是不禁拿食指根部蹭了蹭鼻尖,想起了她“荆棘双姝”这个称号,感到十分之贴切。 业余时间,两人都有自己的锻炼计划,言秋会去上瑜伽班,有时打乒乓球或网球。喻霄健身和练拳的习惯则一直保持着。 两人在一起时说话不多,虽然可能主要是因为言秋会故意不搭理喻霄,但因为有相当的默契度,相处起来还是很融洽。有时喻霄在周末开线上会议,他偏头皱眉,言秋就知道是照进来的阳光刺眼,帮他把窗帘拉低。而言秋搭着一郎腿沉思,又不时一瞥桌边的时候,喻霄就知道她渴了,去帮她接水。 很多的工作和生活信息向对方敞开,他们没跟对方聊过,但都不设防备。 他们外食居多,但言秋说起去过的几家新疆餐厅手抓饭都没有她之前去旅行当地的好吃,喻霄便研究起来。两人一个主厨,一个帮厨,大周末的在厨房忙活了三个小时,才开锅尝味,言秋说香气到位了但可能要加点酱油,喻霄加了点说再闷几分钟。 就是这会儿,言秋接到了罗开荣的电话。 不是什么新鲜话,就是自从上回那个小齐之后,罗开荣挑挑拣拣,终于又给言秋物色到一个相亲对象。 “这个我见过了,各方面都好,有主见也有能力,和你很登对。小伙子人很积极,他看过你照片,特别真诚,马上也给我发了几张自己的生活照,说让你先“过目”,愿意的话就先加联系方式聊聊。” 两个人一起凑在灶台前,罗开荣中气十足的嗓音透过电话一清二楚地传到另一个人耳中。言秋稳得很,一点视线没分给喻霄,还神采飞扬地跟罗开荣说起笑来,“这就入您眼了?看了我照片就特别积极的人多了去了。” 看啊,明知道招人,还要这样笑,眼睛美得跟星星似的。 喻霄“啪”地关了火。 言秋已经转身去客厅,一心一意跟外公说话。罗开荣听她语气不像上回爽快,正旁敲侧击,言秋囫囵绕了几句,奈何罗开荣目标坚定,言秋绕不开,最后她定了定神,说:“您下午晚上有空吗,我想去跟您谈谈。” 定好时间,言秋挂断电话,手抓饭的香味在扯着她。 一回身,差点撞上个铁板。 有人在阻隔她的味蕾寻欢之旅。 言秋的核心打法是少说话,一歪身绕过去。喻霄倒退几步抬手挡住她,边审问她:“你要去谈什么?” 言秋眨巴着眼,给了一个甜笑。 喻霄愣了愣。言秋就又钻了出去。 喻霄很快追上,又拦她。 两人一个前进,一个后退。挡了像没挡,没挡吧,又在挡。 冰山帅脸男不休止地追问:“你刚才那个下定决心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总不可能是公布我,那你下了什么决心?” 左奔右突的,还是让言秋来到了灶台边。 喻霄没得到答案,干脆两手一撑,把自己靠在台沿,宽大的身躯背后正正是那锅油润甜香的手抓饭。 言秋被香得唾液直分泌,没脸没皮地凑上去,下巴就垫在男人微微鼓起的肱二头肌处,两手使劲儿从他手臂下方的空子钻出去拿碗拿勺,但到掀开锅盖这一步就有点难度了,喻霄还要在她马上要抓到锅盖帽的时候把手臂夹紧。 功亏一篑! “啊……” “嗯?”他趁机逼问。 言秋嘴角一扯,回答道:“真聪明。” 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喻霄败下阵来,心情复杂地盯着这眼里只有食物没有厨师的女人喜滋滋连肉带饭吃了一大勺。 牙痒痒。 要么他也咬她一口? 言秋心满意足地点评:“多闷一会儿果然更好吃了,恭喜你的作品打败了本地99%的手抓饭。” 吃了热食,她的嘴唇看起来异常饱满鲜艳。 喻霄瞟了又瞟,一忍再忍。 算了,这人心挺硬,他得罪不起。 因为言秋下午要出门,喻霄也没让自己闲着,跟教练约了时间,又安排了几项工作事务,直到出门前还在打电话。 言秋画了个淡妆,衣服倒是比较随意,白T搭浅色牛仔裤。她往托特包里塞东西,手机、卡包、钥匙、纸巾,最后把搁餐桌边上的ipad装进去,齐活。 喻霄见她要走,自己也拎起车匙跟上,一路还在跟别人通话。两人在一楼分别,各开各车。 罗开荣住在僻静的老富人区,道路宽敞车少,否则今天对言秋来说是不那么安全的——她开到半路,好友裴樱便发来一条客观上劲爆且主观上天打雷劈的消息。 Huge.P:[我靠!我听到传闻说,你那个小喻总是不行的!!!!!!!!!!!]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脱 那就,来吧。…… 怎么说呢。 后半段的路上,言秋脑子都有人在里头撞钟似的邦邦响。 罗开荣的院子不算大,不一定有空位停车,言秋习惯停在收费停车场,再走二三百米过去。等保姆阿姨开门迎她进去,言秋才想起刚才在车上掏手机一下没掏着,自己把ipad先从包里掏出来丢副驾上了,下车时脑子乱,没记得带上。 罗开荣就坐在厅里喝茶听戏,正等着她呢,她一进门他就转过来:“来了。” 言秋也不好再来回跑。 “来坐。”罗开荣抬手招呼,阿姨新切一碟蜜瓜送过来。 早年听妈妈说,外婆是个票友,京剧和豫剧都有拿手的几出,同外公在一起后,跟他学了一段时间粤语,便连粤剧也能唱了。外公一心扑在公司,对文艺类的东西兴趣不大,妻子的演出也没去看过几回。 而现在外婆走了几十年,他养成了听戏的习惯。 言秋收拾好心情,坐在罗开荣旁侧的茶凳上,歪头嗅了嗅,赞道:“外公的茶比别处的香醇多了。” “鬼马,不就是你上回带来的毛尖。”这样说着,罗开荣亲自给言秋斟了茶。 “说明我挑得好,您茶道高。” 罗开荣受不了地一敲桌,说:“喝吧你。”说罢,又不住一笑,他把电视音量调到很低,等言秋啜了两口茶,吃到了几块蜜瓜,方肃色开口:“说吧,对我挑的人不满意,还是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不愧是外公。”言秋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又吃了块甜滋滋的瓜,扯了张湿巾擦干净手,坐直了些,直说道:“我确实有个想法,但跟我个人的感情生活没关系。” 老爷子看她架势,干脆把电视关了。 两祖孙都讲求效率,言秋不兜圈子,直接进入主题。 罗开荣沉默地听着,神色越发严肃。言秋知道,外公没有提出反对,就说明他对这事的态度是偏向看好的。 言秋加大马力:“外公,我做了很详细的企划书,您给我指点指点?” 罗开荣因为认真而压紧嘴唇,这个表情显出他口周的萎缩和下巴骨的外突,日渐一日的苍老已不可挡,但目光仍然清明。 “去书房看看吧。”他头微昂,当先起身。 言秋立马也笑着站起来,躬身把茶壶、茶杯和开水壶都放托盘里,“今天出来得急,忘带电脑了,借您的一用哈。” 老爷子哼哼笑她:“还是不够老练。” 午后的灼灼烈日走到西斜。 言秋登录账号投屏,给老爷子正经做演示。罗开荣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提问不少,言秋都能一一回答。这会议从下午开到晚上,罗开荣对几个点有更深的考量,言秋找出数据和纸笔,弯腰在桌上跟罗开荣一通算,晚饭都是阿姨给送进书房吃的,茶水从绿茶换成了梨汤和决明子菊花茶。磨到后来,老爷子眼睛越算越光。 智能手表提醒罗开荣久坐该起身活动,他就起身,跟言秋两个人在书房里打着转讨论,言秋不时在电脑上做些补充,打磨自己的企划书。谈到最后,有好一段沉默期,罗开荣还在踱步,言秋是站了大半天,先坐下休息了。 她在等,压住心中种种欲暴跳而出的想法,给自己灌了几口梨汤。 终于,罗开荣酝酿完毕,开口问言秋:“要是我不应承你,或者董事会不通过,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话一出,言秋就知道有了定数,当即轻松自信,半开玩笑道:“外公,你知道多少猎头找过我吗?我跑路去别家了,你一定后悔的。” 罗开荣连笑带恼,作势要敲言秋脑袋。 终究没敲下去,别看这丫头整天笑嘻嘻的,其实骨子里骄傲坚韧,真跟罗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言秋突然问:“外公,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像我妈妈的?” 这好像他们祖孙之间第一次提起罗葳。 罗葳是罗开荣最为看重却又决裂至死不见的女儿,事实证明他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不拿命运的安排惩罚自己,却难免心中扎了一根针。看着跟女儿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神态相重合的外孙女儿,罗开荣顿了好一阵。 “你长得像你爸。”罗开荣硬邦邦地说。 言秋又笑:“但是你就是觉得我像妈妈。”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卷起桌上写满的稿纸,真敲了敲言秋的脑壳。 从罗开荣的宅子离开时八点多了,刚才跟罗开荣谈事时能把乱糟糟的想法压下去,这会儿一出来,脑子好像充水过量的气球,到了个临界点,终于炸了。 言秋有点受不了,转道去了明毅大学,她的母校。 而另一边,喻霄回到家中,先查看手机,确认言秋没给他发信息,估计跟她老爷子还有的谈,也不知道到底谈什么。 “哼。” 无人听见,无人在意。 喻霄便打算把几份文件先看了。他记得自己中午把平板放在桌上了,这会儿却没见到,到书房看了一圈也没找到,最后在餐椅座上发现了。 但他印象中自己没有把电子设备放在椅子上的习惯。 他和言秋的平板和笔电都是同一款,两人平时工作习惯还算有条理,用完东西不会乱放,所以也从未拿错什么。 带着这样的想法,平板面部解锁一下没解开,喻霄便惯性输入了一串数字。 解锁成功。 满屏的微信界面映入他的眼帘,列表最上边的叫Huge.P的头像跳出了多条信息。 明毅大学中心操场的阶梯边,言秋在活动脚踝关节。 从大学开始,她就养成这个习惯,有事儿想不通了,就去操场跑上十圈八圈。毕业之后,算下来大概每一、两个月都会回来跑一跑。 这个点,操场上最为热闹,有许多年轻的学弟学妹,也有少数的教师和退休职工,他们有的和同伴低声聊着天散步,更多的是一个人闷头跑步。 盛夏的夜里,余温能诠释晴朗,夜空中挂着的点点星光也如烛火。在跑道上,大家无心赏星,也不在意温度,他们本就是来流汗的。 言秋戴上耳机,匀速慢跑起来。 在这个操场奔跑曾多次令她潜入心流,摒弃冗杂烦忧。 这个效果的发现,归功于有一个人曾在她陷入冰冷泥淖之时唐突地将她扯入一场逃跑,破开了她冰封万丈的心绪。 多唐突啊。 可是,她的心和灵魂怎么可能摒弃得了他? 想起他如同涨潮不可抗。 好久没长跑,言秋喘着气,换成快走缓一缓。 裴樱还在间歇给她蹦出消息,言秋还是下午去找罗开荣的路上胡乱给她回的几段语音,思路也理不清,就问她消息的来路,是不是真实可靠,可能语气有些激动,裴樱后续侉侉去挖细节。 成熟模式的友人交际,不会因为对方几小时不回信息就独自去阴暗角落长蘑菇。 言秋深呼吸,鼓起勇气,点进去查看。 裴樱认认真真给她打探消息,终于探出来了,说是行长千金之前和喻霄约会的时候,意外在车上看到了他的男科报告。 Huge.P:[说得挺详细的,什么精子质量为0,不像是假的。] Huge.P:[那你这旧情还燃不燃啊?] Huge.P:[你这听起来挺想燃的……姐们儿不是故意泼冷水,虽然性生活只占感情生活的10%,但是感情破裂的原因里有90%是不和谐啊!] Huge.P:[不是……我怎么感觉你这已经破防了?你态度超出我预计啊,怎么回事??] 这会儿没有藏着掖着的心思了,言秋跟裴樱坦言这段时间喻霄住在自己家里的事。 Huge.P:[我靠!这喻家太子是有点手段的,不过这太子不知道还能当多久他家江山还不定能不能保住……] Huge.P:[噢不是!重点是!他是不是想温水煮青蛙等你跟他日子过惯了沦陷了只能接受他的缺陷!!!] Yanqiu:[不能吧!他不是这种人!] Huge.P:[男人哪说得准,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Yanqiu:[Damn!他敢!!!] 身旁接连有人趿趿趿跑过去,他们身上的汗气与鞋底摩擦跑道产生的胶味跟汽车尾气似的,不是味道一定有多大,而是给人一种生活丢给你滚滚废气的感觉。 闷热、胶臭、浑身黏湿,言秋心境空明不了一点。 她突然怒了。 这段时间她心里压着不少事,什么室友模式不是她故作矫情,她完全在规划未来,她有自己想走的路,她想等到事情有了明确的方向,再邀他同行。 她始终相信,人与人不是因为长期相伴才成为同路人,而是同路的人才能长期相伴。 再犹豫拖拉,心里也已然在盘算跟他的一切。 可是他如果胆敢存有一点欺瞒之心! 甚至他到底行不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有病就去治,重要的是,有这么一码事!他约会!约到什么地步,让人瞧见他的病例报告! 他如果不是真心实意!他如果骗她! Yanqiu:[我非扒了他不可。] 没了感叹号,但是语气莫名更吓人了。 Huge.P:[……扒裤子还是扒皮?] Yanqiu:[全都。] Yanqiu:[我不止要金风玉露情爱欢喜,更要开膛破肚见真心。] 她早就在他那里敞开自己的所有棱角,难道他可以不平等地对待她,不分享他的一切,哪怕是最阴暗丑陋的一面? 他必须把自己拆开给她看个清楚。 Huge.P:[注意控制自己别犯罪哈!] 言秋愤怒地回了个感叹号,继续跑步,还不忘打表,越跑越火大,越火大越跑,越跑身体状态越好。跑了快五公里,耳机里的音乐一顿,变成来电铃声。 “人一”俩字在那闪啊闪的。 还敢给她打电话! 言秋接通就扔过去一块儿砖头似的语气。 “干嘛!” 喻霄对她这语气浑不在意:“你在哪?” “学校!”言秋还在跑,甩出两字诀。 “明大?” “你猜!” 说完,喻霄就挂电话了。 言秋一下子不适应,瞪了黑屏的手表好一会儿。 他这段时间这么慇勤,哪有主动挂电话的时候,还这么干脆利落! 现在要露出真面目了是吧。 有时候人只要认准了一个结论,所有细枝末节都可以是指向那个结论的证据。 跑步清理思路的法子好像不管用了,言秋又跑了会儿,还是心乱如麻。 牛仔裤不透气,裤管里跟闷着竹筒饭似的。 言秋停下脚步,想把裤腿卷一卷。 就在这时,清风过境。 是跟其他跑步者格格不入的洗浴用品的洁净气息。 这阵风来得迅猛,很有存在感,说明人跑的速度快,且离很近。 当言秋反应过来,戴在左边的耳机已经被扯走了,眨眼就去了五米开外。 这才过去十分钟吧,这人就找来了? 言秋站在昏暗的树影里,看喻霄在高高的灯柱下,柔光刻画出他五官的浓墨重彩。他头顶上方有一团纠缠的小飞虫群,好像忌惮着不敢太接近他,又想为他欢呼鼓舞。 他面朝她,自己倒退着小跑,还挑衅地举高她那只耳机晃啊晃的。 时间跟断了一样,切掉中间的全部,拼出最初的模样。 这是一个,从过去到现在,都要与她纠缠不休的男人。 那就,来吧。 来啊。 言秋这些年也没荒废,现在身上的肌群正兴奋着,起步就弹射出去。 两个人像模像样追逐战了大半圈,喻霄稍微放了水,言秋就冲过去抓住他了。抓住了,脚下也没停,一路抓着他跑出操场,回到她车上,再回到家中。 期间言秋一言不发。 喻霄看了她几回,见她脸冷得跟冰块似的,完全没有要交流的意思,也随她沉默。 身上的汗热了凉,湿了干,头发和衣服都黏糊糊的,但言秋没有耐心等洗澡了,凶巴巴拉着喻霄的手臂,把他一起扯到客卫里,就让他在一旁等着她冲手又捧水浇脸。 晶莹的水珠自她面上滑落,喻霄觉得,是她让这水看起来这么干净。 毛发因湿润愈加乌黑,她的皮肤白得惊心。 卫生间里没开灯,跟她的气场一样黑压压的很有些压迫感。 言秋盯着喻霄从头到脚扫了一遭,突然抓着他双手也来洗手池大冲一通。 喻霄由她摆弄,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她把他手洗完,骤然甩开,对他说了句让他能跳的器官都蹦了蹦的话。 “把你裤子脱了。” 因为一些器官在蹦,男人结实的身躯竟一下子没站稳,退了一小步。 就这一小步,言秋觉得自己脑袋上全是干柴,给他一粒火星点着了。 她大步走出去,指着门口:“不脱就给我滚。”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够吗? 他如果卸去伪装…… 喻霄自然没滚。 言秋甚至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就一阵狂风似的拐去书房,要把喻霄的床拆了。 也不好称之为床,因为不能更简陋了,就两张瑜伽垫一张床单一张毯子一个枕头,挨着墙角放置。白天为了不占地儿,喻霄起床后还从底下把靠外头的那张瑜伽垫一翻,把这地铺给叠起来。 也挺难为他这块头在上头睡了快一个月。 但是怒火轻易盖过这一丁点儿心虚,言秋冷着脸把叠起来的垫子掀开,就要收走枕头毯子床单。 喻霄几步过来拦住了她。 实在是太贫瘠的面积了,两人站在地铺的边边上,惯性把他们身体带斜,又不想踩脏床单毯子什么的,结果双双栽倒。 一阵失重之中,言秋还未来得及惊恐,就感到温热的躯体把自己包住,下一瞬就是闷钝的落地声。 言秋浑身一震,但丝毫没有痛感。 有人帮她痛了。 而减震肉垫也没呼痛,言秋只在他怀里听到低低的抽气,一闪而过,等抬头,他已是面色平淡,在垂眸看她。 但怎么可能不痛? 从以前到现在,为什么这么能忍? 言秋速速推开他,跪坐起来就扑到边上,要把七扭八歪的床单卷起。 喻霄两条长腿伸过去卡她腰上,收紧,把她整个人夹回来:“我不走。” 嘴上说着耍赖的话,身体已然强硬地禁锢她,他坐起身,自背后抱住她,双手扣紧她两边手肘。 言秋咬牙就是一记狠辣的肘击,听到他又是极尽忍耐的抽气,便知他是痛的,她现在就是想要他痛。她冷哼着说:“你不喜欢跟人约会吗,你约会去啊。” 原本按照她给自己的人设,这话不该说。 可是,他们从凉爽的车上回到未开空调的屋内,这么撕吧几下,浑身已经又湿了。这个时节,汗能像火,把衣服燎焦在皮肤上。 两个人像两团火想要烧死对方。 内心的防守也被烙出大洞,一切伪装都被击穿。 撕开伪饰和权衡,掀开忍耐,让浓烈去浓烈,让汹涌去汹涌。 去他的沉稳成熟,我为什么不能计较你的一切计较到发狂? 汗液是湿润的火,在流窜。 喻霄轻喟,双腿不再用力禁制,松开手,伸去桌上找空调遥控器。 嘀。 凉风从扁扁的送风口缓缓呼出。 如今新款的空调启动速度已经很快,但就这几秒的时间里,言秋两眼放空地盯着他那双手,那双修长得展开能覆满她小臂的手,在想,为什么空调开好了,他没有再覆上来,都松开这么久了。 她觉得自己脑子不正常了。 可是,为什么松开了就不再抱她了啊! 床褥在他们脚上皱巴得不像样。 冷气取代了热汗,穿梭在他们身周,好像忽地又给他们隔开了十万八千里。 喻霄看不懂言秋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热和冷的撕扯让他们都变得不正常了。他说:“你不也跟人相亲了。” 言秋抬眼。 “你今天去谈了什么,罗董又给你介绍了多少个?”他又问。 这么冷淡地质问她? 凭什么? 言秋跪直,让自己看起来高点,下巴一抬:“这是我的房子,你对我有所欺瞒就得滚。” 又要让他滚。 凭什么? 喻霄说:“上次想跟你说,你不让。” “哈!你这么听我话,我让你不说你就不说,那我让你滚你怎么不滚,让你脱你怎么不脱?” 他们在说什么? 言秋保持直挺挺的姿势,好像块钢板似的冷硬。 喻霄双眼直盯着她,深邃面容就自带寒气。 没有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被好好对待,就会委屈,就会愤怒。 明明内里都是火,却用冰霜包装。 谁也不想让步的僵持之中,喻霄真就跪起来,开始脱。 他面无表情将裤腰往下一扯,运动长裤直接褪至膝盖,双腿配合着,两下把裤子踢开。目光顺着两条修长健美的腿上移,自然触及那普通的男士平角内裤,不松不紧,看得出臀腿部位的大致结构。 言秋视线一下就定在最前方的鼓包形状。 不行的? 管他行不行。 言秋有种想拧断的恶念。 上回他穿她的睡衣,言秋是憋着,逼自己别仔细看,而这次,她就是要认真盯着看,不想放过一根汗毛。 她想把这分开的八年里,她不知道的一切都看个清清楚楚。 他有着昭示着这具身体的强健有力的发达肌肉和代表雄激素旺盛的毛发,除此之外,言秋细看之下,发现了他的右腿外侧从大腿到膝盖下方有一道长长、淡淡的伤疤。大概是缝了太多针,形成了歪歪扭扭的增生,微微凸出皮肤,只因他体毛密,平时即使穿短裤,社交距离看着也不明显。 言秋不由得喉咙发紧:“这是……” “喻江辉关了我一阵,逃跑的时候弄伤的,跑不了多远又给抓了回去。”喻霄垂眸看她的手在自己腿上,嘴里发出干涩、压制而显得过于平淡的嗓音。 言秋的身板不再像钢板,她松了脊背,为了近一点,探手去摸那道疤。 女人的指腹轻压在扭曲光滑的疤痕上摩挲。她有运动习惯,手掌的皮肤并不非常细腻,加之他微卷的体毛被她一路刮蹭,刺激得喻霄跪不直,跟她一样坐了下来。 两个人跌进了对方的气息包围之中,那有形无形的冰都化了。 都忘了刚才在火拚一样地吵架。 摸着爬在他身上数年的凸痕,言秋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起了曾经在他身上见过的其他伤痕,想起学校的操场,少年在余热难消的秋日傍晚穿着厚实校服外套,抢了她的试卷,跑在前头要她追。那么意气洋洋以至于欠揍的一张脸,脖子以下是又青又紫的累累伤痕。 怎么就没问过呢? “还有挨打吗?像……以前那样吗?” “是……有时候。不过他下手有分寸,没有留后遗症。” 问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以前的他们啊,实在太小了,年纪和力量都是。 可是,他会疼啊。 即使他不出声,也很疼啊。 言秋的手掌轻轻地贴合上去,想将那伤疤覆起来,但她的手根本盖不完长长的疤。 她微垂了头去看手掌没挡住的那截。其实颜色真的很淡了,按这个面积的伤口来说,凸起程度也相当轻微。 她突然有个猜测。 “你做了疤痕淡化?” 她微微歪着脑袋抬眸,他觉得她好像一只茫然的小动物。 都告诉她吧。 “做了七、八次,但激光效果也实在有限。”原本回国后还打算继续做,只是事务多,找不出几天的恢复期。 “为什么?” 她那样直勾勾盯着他眼睛看,喻霄只会说实话:“本来,不想让你知道。” 言秋抻直了脖子,嘴巴张了张,缓缓呼出好似卡了一整天的气。 眼泪未经思索地流出来了。 人总是先流泪,才意识到难过。 她就那样望着近在眼前的喻霄,开着口,因为鼻子已经酸堵得难以呼吸。 对他有那么多埋怨、那么多愤怒、那么多疑问,想清算,但才开个头,那些纷乱的情绪就都断了,只剩心疼。 好,她承认,她冠冕堂皇了,这段时间就是故意拖着他、晾着他,对于将来的计划也是,她做决策的时候自私地、理所应当地认为无论怎样,他都该跟着她。如果不是不管她冷淡多久、拒绝多少次,以后想去哪,都还仍然毫不犹豫守在她身边,怎么证明他还是她的小小? 她落入了炽热的怀抱。 他拥得太紧了,言秋用力扬起头,像是快不能呼吸,又像是终于活了过来的激动难耐。 那么高大的喻霄,额头压在言秋瘦削的肩膀,把自己的身躯俯到最低,是在死命抓牢她,也是想用一切将她托举。 头颅和颈脖抵死相缠,热泪将所有缝隙填满。 他们好像是一体的了。 分明那样渴望着对方,为什么现在才拥抱? 喻霄抬手轻轻按压言秋的眼角,又反覆轻拭,她慢慢收住了眼泪,垂眼看住他。他反而被她的泪沾湿了,眼睫挂着晶莹,浓密的睫毛连带他的眼珠,都因淬洗而黑亮得惊心。 他仰头望她,虔诚近乎乞求。 “不到开膛破肚,但也伤筋动骨了。够吗?” “呵……”言秋怔住,不可置信地,似笑又怒,“你到底……” “你拿错平板了。” 言秋微微浮肿的眼眯起,手从他后背倏地捋到脸侧,掐住他,瘦削的脸被她扯起一块颊肉,皮肤瞬间发红。 他眉也不皱,还是静静仰望的固执的姿态。 这一刻,言秋眉心抽了抽。 她曾计较他的陌生,他的面具,他积久难化的阴翳。这一刻,他们隔着她的眼泪相望的这一刻,他所有的伪饰消失了。 言秋吸着气,明知道,还问他:“你的密码是什么?” “140307。爬阳台去找你的那天。” 他明知道她知道,仍解释着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他们真正开始想承担彼此未来的日子。 从未提起,但各自独自度过的八年里,他们都有凭着那天连结的情意才撑住一口气的时候。 那一天成为他们默契的能量来源。 “够吗?”他再度问道。 言秋不说话,低下头,认真地吻上他的额头。 小小,我想和你一起。 仿佛那日重现,她用亲吻来承诺。 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她控制不住,分开的八年里她有掏心挖肺的委屈,而他在她万般埋怨中受了满身的伤。 言秋恨喻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受伤,恨自己不知道,恨他们的分离。 他们是会替彼此痛苦的关系。 “啊……” 忽地言秋一声惊呼,喻霄竟就着跪坐的姿势直接抱她站起来,放她到书桌上。 这招比擦眼睛好使,她的眼泪很快停住。 她的眼睛潮湿、红肿,而她不需要掩藏,她直白地展示脆弱、不满和锐利,瞪他:“干嘛?!” 男人双手撑开,身体斜斜挨着桌沿,与她形成高度上的落差:“让你好好俯视我。” 言秋很快明白过来,自己好几次在聊天中跟裴樱说过,讨厌喻霄现在高高在上的德性,这些话大概都被他看到了。 这么一个神差鬼使的巧合…… 他相当于大方承认自己偷看了她哪些信息,她也没太有隐私被侵犯的愤恨,但丝丝尴尬和不爽是不可避免的。 言秋抬高了下巴,将他俯视个彻底:“俯视了,然后呢?” 既然说到和裴樱的聊天记录,自然要把那个大问题说透、问清楚。 言秋迅速整理思路,正酝酿准备开口,冷不防给他先出招。 “今天去谈了相亲的事?” “?”思路霎时被打断,言秋横眉,又揪他脸,直说:“没谈,不相了行了吧。你的约会呢?” “早不约了,顺势而为,逛过三次展。”他的交代要点明确,又补充,“没吃过饭。” “哦,没吃过饭你很骄傲。” “那你和别人吃。” “那我没逛展。” “那你为什么没去首都?” 他话题转得猝不及防,言秋没得回怼,吸进了一口冷气。 “因为我?”他追问。 他怎么可能还跟小小一样。喻霄是羽翼丰满、老于运筹的成熟男人了,早不是以前那个全然顺从她节奏的少年。 而言秋也已然成长,不再需要通过确保自己是节奏掌控者去获得安全感。 他如果卸去伪装,她也尽可以诚实。 “总觉得,这里还有你的气,如果去了别的地方,这股气就散了。好像就真的没有你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不后悔 大的人不介意被…… 喻霄顿了好一会儿,言秋也没急着说话,静静地等他,见他垂下一直望着她的眼,喉结一滚再滚,有什么情绪如他压抑不住的呼吸在翻腾。 言秋放过他的脸皮,指腹放在自己揪出红痕的那处缓缓按压。 喻霄微垂的脑袋轻轻一磕,额头靠在她的锁骨窝。 他的鼻息潮热,隔着衣服呼在言秋胸前的皮肤上,言秋觉得好像在小舟上荡着,只听他闷闷地问, “后悔吗?” 小舟倾倒。 后悔吗,因为我,没实现你的梦想。 言秋懂他的言外之意,他不因她的留恋而感动自得,他关心的只有她少时的梦想未能成行。 他也一样痛恨八年的分离。 言秋抿唇不语。 “那你过得好吗?”他的声音好像要低到地面。 言秋膝盖弹了弹,委屈得想跺脚:“不好。” 可是…… “也不后悔。”言秋嘴角向下撇,但说得无比坚定,颇有些咬牙切齿,“喻霄你给我听着,我不想承认,但是事实就是,你是我的支柱。我有时候……会觉得这该死的生活,无聊的、重复的日子都是一堆麻烦事,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但是,想到你还在世界上不知道哪一个角落,想到你可能还会回来,我就还能把这无聊的日子过下去。” “所以,既然你回来了,你就不许再走,你就得永远在我身边,永远跟我在一起,否则,否则……” 她强撑着说下来,嗓子已经哑得不能再出声,她哭得狠烈而真挚,像孩童般皱着整张脸,全然不顾形象。 爱如潮涨。 相爱的人在彼此面前本就如同孩童的纯粹。 痛让爱比爱更深。 他们吞下对方的痛苦,得到一种落定,这才算元神归位了。 喻霄眼睛也红了,胡乱地亲住言秋。 两人都沾了一脸湿。 言秋还在抽噎,让他急匆匆含住下唇吻了进来。 八年没接吻,舌尖触碰的瞬间,震撼竟甚于从前第一次体验。 言秋霎时脑袋一空,浑身麻软。 他们不知是啃咬还是舔舐着对方,言秋双手扣在喻霄颈后,用力把他人掰过来紧贴自己,喻霄喘着粗气站直了,手臂箍紧她腰身把她向上提。 他一站直,两人的高度差就倒转了,可是唇舌不愿分开,言秋被他带得高高扬起头,如天鹅引颈。 吻到泪干气短,言秋含着他吮到眼睛冒小雪花,才不得不松开,大口喘气。 喻霄松口不松手,将她人勒在怀里,轻触她几欲滴血的嘴唇,问她:“还哭吗?” 男人饱含情欲的低吟有月亮的引潮力。 他看她的眼神一点都不温柔,反倒充斥着雄性的警告。 “还哭。”言秋扯着他衣领挑衅。 可她声音细弱,粉扑扑的面上泛着要被亲化了的情态,眼、鼻、嘴、下巴都透出皮肉发热才有的可怜的红晕,那是被情绪和情欲一块熏染出来的。 下一刻,天旋地转。 他们又回到了那不像话的地铺床上,言秋身上压着重重的一大块,而且,刚才因为失重之下的本能,她双腿牢牢锁在身上人的腰间,两只脚丫因此落在他臀股之间,他如今只穿一条底裤,言秋稍有动弹,脚就卡在他大腿内侧磨啊磨的。 磨得两个人都面红耳赤,喘得愈发厉害。 于是又吻上。 好像对方嘴里才有充足氧气。 空调是坏了吗?否则怎么又这么热了。 言秋把自己挂在喻霄身上,一呼一吸,起伏如风中柔荑。 喻霄两手撑在两侧,对比起他,她这么小,总怕把她压坏了,可撑出来的这点空间余裕又叫他不满足——他们之间怎么可以还有缝隙? 言秋手勾着他脖颈,只觉身上又软又热,有些失力,忽然感到背后一阵酥麻顺着她脊骨向下滑。 她被一把托住,被迫使去贴合,去感受她多年未用指尖丈量的肌理的形状。 那里的温度火热。 一阵晕眩,言秋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被吸了出来,她手勾不住,脱力地躺下,从她喉咙豁出一阵颤悠悠的低吟。 喻霄胸口一麻,也跟着坠下来。他侧了身,没正正压下来,翻了半面,手脚夹着言秋,脚踝一勾把她那边小腿给缠住,托着她腿的手仍放在那,让她的重量压着。 言秋双手则随意地圈在男人横跨她半身的手臂上。 他们躺得像两株分不清彼此的藤蔓。字面意义上的纠缠。 缠到连同胸口的起伏频率都一致,久久缓不下来,接个吻好像参加了什么极限运动。 又或者,对方的身体本就是燃料,只要贴近摩擦,便要起火。 有一会儿没说话,喻霄鼻梁蹭蹭言秋脸颊,言秋还在长长地呼吸,没理他,望着天花板,在思忖着什么。 喻霄此刻觉得绞在他怀抱里的女人是个可怕的对手。过往他的每一位教练都评价过他忍耐力极强,但是现在这女人显然比他冷静。 她软热细腻的皮肤透着叫他难以清醒的气息,他的手生来就该抱她摸她,他的嘴一凑近就要吻她尝她。 他是个发情的痴汉,她却还无动于衷,目光静得像一潭深水。 甚至不看他。 浮躁心起。 她点的火,要把他烧死了,她自己还能独善其身。 这么不公平。 喻霄倏地收回了手,正身坐起来。 “嗯?” 她终于肯看他。 男人赌气的唇抿紧,不多时,吐出俩字:“晚安。” “?” 大概是要佐证他的收放自如隐忍得体,他把侧脸线条绷得像钢刀。言秋没说话,他就起身。 言秋唰地抓住他手腕,给他拉回来。 那么结实的块头,被这么纤瘦的女人随手一拉,竟能整个人倒下,还滚了小半圈,有心还是无意地,又压回言秋身上了。 “让你走了吗?”她的目光冷冷。 但她发汗的手抓他抓得那么紧,指甲都要陷进他的皮肉里。 喻霄刚才紧闭的嘴唇不觉张开,呼吸又复长而深。 “不许走。”言秋又说,声音里有了细微的颤抖。 “不走,那要怎样?”为了还能说出这句话,喻霄浑身像拉满的弓弦。 言秋狠狠看进他的眼睛:“还记得吧,我存了个要求在你这。现在拿出来满足我。” 喻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殷红的唇上,那里张张合合,喻霄觉着自己要被吸了进去。 她一字一字说得再清楚不过:“我要求你,跟我做I爱。” 说着,言秋放开了抓着他的手,沿着他的腰腹一路摸下去。 无论面上多么强壮镇定,手还是止不住地抖。 激动、紧张或是害怕。 她盯紧喻霄紧绷的脸,见他额角冒出津津的汗,知他比自己轻松不到哪里去,因此更咬牙逼自己一鼓作气,丝毫没有停顿,颇有过时不候的破釜沉舟之气—— 这时,身前那个好像一直面无表情的男人赫然抬眸,锋利而深邃的双眼如鹰爪攫住她。 言秋感到脑子一凉再一热,闪电般抽出了手。 Fake news! 谁说不行的! 不行的话那是什么! 知道行的话她气什么! 不气的话她在做什么! 要不是气得丧失理智,她能失态成这样?好不容易忍着吊了好几个月,不就是想看看要逼他到什么地步他才能失控吗?不就是等了太久心里憋屈窝火想体验触底反弹死去活来一回吗! 这下全完了! 因为一个假消息她自己先破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喻霄把她的手捉住,强硬地塞回去。 “不是想脱吗,那就脱了。” 该死的胜负欲。 言秋心里发狂尖叫,脸上还在强做镇定。没给男人脱过裤子,忙乱之中另一只手也用上了。 这么简单的动作,两个人都忙得冒汗。 言秋脸色通红,喻霄脸不太上色,但耳朵和脖子也熟了。 但没人停下。 言秋侧身支着手肘半卧,穿着的休闲T恤和牛仔裤都被拧成了修身款,显出她纤细身量之下的女性曲线来。长期的运动习惯令她拥有紧致的皮肉,恰当的肌肉量使她饱满有型,漂亮的腰弯是一弧令人心惊的新月。 在最初的心悸慌乱之后,她渐渐享受起这个情境来。 她不是无知懵懂的小女孩,她知道自己的脸和形体具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或者再具体直白一点说,性吸引力。 她知道面前的男人在看她,欣赏她,意淫她。 这是她允许的。 当然,她也在凝视他。 去掉遮蔽的喻霄好似把社会属性也脱去了,更接近于动物的原始和坦荡了。他跪起在言秋面前,膝行靠近,向她展示。 他即便跪着,半身的高度也需要言秋引颈而望。 言秋深深地呼吸。 说是“当头一棒”也不为过。 这人一改扭捏隐忍的拧巴德性,毫无边界感地挺到她眼前,也不管她会不会被冲击到。 言秋明白到他是有心让她误解,做一些欲扬先抑,等她亲自揭开,自然有反差和惊喜、甚至惊吓。他当然坦荡,因为他有足以炫耀的资本。 “检查吧。”他低声说。 不止是形状和色泽,连温度和气味言秋都清楚了。 与不和善的外形相符,气味也不好闻,但很奇怪,言秋并不反感,反而感到唾液腺开始运作。 言秋没有思考,被某种本能引领,抬手轻佻轻拨,当真去仔细检查。 按照理论知识上下左右观察了一会儿,结论是,健康。 言秋抬眼觑他:“你骗人。” 轻飘飘的语气,好比拿头发丝搔他。 他一笑:“你不骗么?相亲、下属、男同学?连你那位‘竞争对手’裴经理都是幌子。什么才是真的,言秋?” 绝对的高度差和体型差放大了男人的倨傲,当他撤掉伪装,骨子里的攻击性随之显露。 言秋整个人被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原来她并不总讨厌他居高临下的模样,她甚至很喜欢,他双眼再冷傲也藏不住对她的执迷,对她起了这么大的反应的样子。 “我是真的呀。”她的声音薄如丝绢,手指是被风吹弯的芦苇花,一根一根圈上去,扫荡他的心扉,“现在,这样,全都是真的。” “好黏。”她又说。 喻霄狠抽一口冷气,觉得,今天自己非死不可。 小地铺被蹂躏得四分五裂,可谁又在乎呢? 都没有实打实的经验,不敢贸然开始,但忍不住要用对方的身体解渴。 喻霄半趴下来与言秋贴合,两个人缠抱在一起。 言秋的牛仔裤仅挂在一边膝盖上。 水深火热。 喻霄不是大汗的体质,从小培养的运动强度让他有极度稳定的心率水平。中学的时候上体育课,常常动得最多的是他,身上最清爽的也是他。 而现在,他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言秋皮肤上。 “你心跳好快啊。” “嗯。”不稳的气息喷在言秋鬓角。 言秋收了收腿,惹他闷哼。 “你特地放的假消息,小小?” 她故意找他说话,特地使用这个越发隐晦又露骨的昵称,要磨他呢。 喻霄一口咬她粉玉似的下巴,哼气道:“不然跟你似的,一个一个接着相亲。” “哪来的一个接一个,就一个。” 呵女人,什么一个,之前还有七位男嘉宾。喻霄恨恨去咬她嘴。 终究没舍得用力,亲了几下让她挣脱了。 她又问:“这种料放出来……也不担心没面子?” “忘了么?我说过,长得高的人,不会介意被说矮。同理。” 同理。 大的人不介意被说小。 行的人不介意被说不行。 越缺什么才越说什么。 言秋也学他哼哼:“好狂哦。” 她也是强作冷静,说着话,尾音要飞到天上去。 喻霄深深地看着她:“而且我赌,就算你听说了,也还是会重新爱上我。然后,我们这样,你会兴奋得发抖。” 言秋小腹跟着他的话一抖,那滑腻的交流要把她身体融化了,她细哑的声音在尖叫:“不是……不是重新。” 喻霄猛然一停。 言秋感觉自己无力的足踝被圈住,抬高,再抬高,膝盖来到眼前。 然后烈焰升空,雨落大地。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宇宙 喻霄能忍几分钟不发…… 一阵失神疲软中,言秋被抱起来。 她软趴趴、安分地挂在喻霄身上,由他带着去餐厅接了水喝,又回了主卧浴室。 “要不要下来?站着好洗。”他笑着问。 “哦。” 其实也没那么累,只是神经彻底舒展了,这会儿有点放空。 不过还有得玩儿。 言秋看到他唇周和鼻头都沾有透明粘液的痕迹,拿手指去摸摸,觉得干得还挺快,又凑过去嗅,不知是自己的气味还是他的气味,没想透,跟他啄了几下。 两人都把剩下的衣物脱了,第一次就一起洗澡,也没什么不自在。 言秋打开花洒,笑嘻嘻地就回过头来玩他。 他比把手还直。 这人还是能忍,她略输一筹了。 玩着玩着,不记得要认真洗澡了,他在她手里来来往往。 水滴打在他身上,一边冲洗一边给他镀了层透亮的膜,一切更清晰地呈现。 言秋见到人鱼线如悬崖临海。如果真有美人鱼,他们在大海畅游时也该是如此律动,才能称美。 她看得入迷。 喻霄见她那样也挺受不了,一把捞她过来。 言秋整个被他身体包裹住,有种归巢的感觉,她忍不住想,大只的男人真好抱。抬头想看看他,便见他绯红的唇难以自抑地张开,肉感的下唇被浸润得如同晶莹的樱桃果肉,有透明的水珠从那里滑落。她着魔地凑上去接。 男人一声低吼,低头叼住她的嘴。 这澡两人最后乱洗了一通,擦干后又急吼吼跑床上去了。 刚才喻霄光顾着给言秋吹头,自己头发现在还有点潮,这让他的发色看起来是更深的黑,连同眉毛也更浓似墨羽……皮肤也更白,嘴唇也更红,像个艳鬼缠着她寻欢。 言秋嗓子干得冒烟,怎么觉得这会儿比前面那么多年没有一丁点消息的时候还想他。 ……都多久了,他还是那个状态,在外面隔靴搔痒。 喻霄在找角度,尺寸差形成限制,又怕让她不适,有些束手束脚。 言秋干脆手伸过去,抓着他的手。 他不看那里了,只专注看她的眼睛、她的神态,也让她看清楚他。 言秋一边有些急躁,一边又感到心在软化。这人怎么这样啊,眼湿漉漉的,温顺得像只小动物,让她想容纳他的所有。 两人都发出沉沉的叹息。 他们终于是一体的了。 没有言秋的日子,对喻霄来说是三千个日夜的荒漠,他捱过了三千个日夜,才找到了令他濒死的干涸的解药。 那是一汪泉眼。他摸索着,愈渐挖掘到丰沛之处,凿一下,便有甘甜的泉水汩汩流出。他渴太久了,尝到便贪婪,只想要更多,为此,不惜奉上一切,表白他的喜爱,袒露他的渴求,奋力而膜拜地,深深地凿取。 ……言秋觉得自己是一条脱水的鱼,被他打捞起来,痛又惊慌,只知道仰头大口呼吸。他给她渡气,掏出胸腔的氧气与她共享。 她便忘了疼痛,发现新世界的乐趣。 气尽的瞬间,他们将对方吻到灵魂也抽离。 有时喻霄以为是自己在占有她,可她予以的感受更像螺旋一般扎实地钻进他心里。 方寸之间的动弹都惊心动魄。 言秋身上汗津津的,分不清是谁流的,一向自信自己身体素质挺好,现在却是累得不行,腿滑下来几次,抬不起来了,全靠他托着。 心也跳到喉咙,言秋真想叫他慢点,好容易用手擦掉眼睫上的汗滴,睁眼看清他了,才知他迷离到似没了神智。好像尖细物体刺进心脏的刺痒,言秋瞬间痒到受不了。 最忘乎所以的时候,她似哭似笑,有着极致矛盾的美丽。 他为她此刻的靡艳所吸食,灵魂排山倒海,向她俯首称臣。 小地铺还没来得及打理,卧室的床也一塌糊涂了。 言秋顾不来,闭眼扒着枕头休息,脑子又空又乱。 半晌,脑子里跳出个声音质问她,是不是太恋爱脑了? 于是她用恢复一点力气的手肘捅了捅扒在她背后的男人,说:“喂,你没戴I套。” 其实刚才也闪过这个问题,但是太想了,忍不住,等不了,不想打断。所以她自己也有责任,但是首先要怪他。 肘击也击不开,饱餐的男人像块超大型牛皮糖,懒懒散散地笑:“刚才怎么没想着问传说中的报告是怎么回事呢?” “嗯?”言秋半眯着眼动脑,回忆裴樱是怎么说的,自己消化了一下,想出了个所以然:“所以,你是做了结扎。” “聪明。”喻霄亲了亲言秋耳垂,狠心把自己从她背后扯开,快步去隔壁书房他的行李包找出了一叠报告拿来给她看。 不止有手术报告和jing液分析报告,还有男性性病的检查报告,整一全套。他有诚意,言秋也认真翻看了每一页,最后目光停在手术日期那里。 “春茗之后就去做了?” “嗯。” “我那时有要搭理你的意思吗?” 言秋踹他一脚,而男人已经速速又贴实了,大蛇一样缠着,哪里踢得动。 他被踢还笑:“没有,但是我会缠着你,就该把基本的东西都准备好。” “呵。”言秋把手里的东西搁到床头柜,转身一翻跨过他腰骑上去,她狠掐住男人坚硬的下颌,审问他,“为什么做这手术?不育主义,还是单纯想无套?” 喻霄被迫口齿不清,从牙缝挤出声音:“我的婚育由你做主,以我的身体素质,几年之内去复通,质量不会有影响。” 他被她掐得嘴巴微撅,鼻孔看人,如此死亡角度居然还是英俊。 问题他只答了一半。言秋要掰洋葱,不容他回避,故意扭胯往后结实地挪了一转。 喻霄顿时深叹,双目也被欲望浸透。 才多久?就又起来了。 言秋一边嫌弃,一边又无法自抑地虚荣心膨胀,对着他脸轻轻一扇,“都这样了,还不老实?”?言秋怎么觉得,还更明显了? “是,”喻霄脸一偏,去舔她的虎口,冷酷而狂热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因为,我想就这样进去,我想知道里面的感觉,幻想了几千天,我他妈就想扎进你的肉里跟你长在一块儿。” 言秋扯唇一笑:“我还以为你刚才是因为没套。” 她听爽了,不掐他了,他嘴巴自由,说话放肆:“刚才急,没洗澡,对你不好。而且,想先让你爽一轮,还想尝尝你的味道……” 言秋捂他嘴,他翻身压过来。 他问言秋:“那个要求,你要不要改,或许你更想待会儿要求我停下?” 好像还挺绅士,但动作并非如此。 言秋哪受得了这种挑衅,从小就是斗,就是缠。 火上浇油。 逐渐熟悉身体的节奏后,他们更自由,时间线也在拉长,简直变成体能的比拚。 筋疲力尽亦是淋漓尽致。 他还要问:“现在身体厚度上去了,可能有些动作受限,但是,爆发力也上去了,是不是?” “啊啊——” 言秋抓着他沉入世界深处。 这晚,他们有一些不着边际的对话。 神智松散,又去洗了个澡,回来还是思绪乱飘。言秋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大脑还在跳舞,睡不着。喻霄估计也是,抱着她时不时动几下,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叽里咕噜的声音。好像问了她疼不疼之类的话,她昏昏沉沉地嗯了几声。 当她凌乱的思绪聚焦,她发现自己在想那部电影《两小无猜》。以前看的时候,觉得莫名其妙,到现在竟然新芽破土般理解了。当他们大汗淋漓肢体胶着,她愿意与身旁的男人一起被水泥浇筑,愿意时间把他们一起凝固。这是超出她以往所有经验的情感体验,原来向爱人身体的极度探索,思维竟会冲破界限,遇到更大的宇宙。 言秋问喻霄:“你在想什么?” 他说:“不知道。” “嗯?” “以前没想过这个,但刚刚我突然觉得……” 他语速缓慢,在尝试解码自己的感受。 言秋不自觉转头看他,他也恰好看过来,眼神里,一切特质都暂时消失,只让人觉得静和深远。 喻霄说:“以后我得和你死在一起。” 言秋感觉自己又经历了一次高潮。 天啊。 他们甚至能在宇宙重逢。 * 这是夏城的一个普通的夏天,社交媒体的本地圈最常见的热搜还是在地面打个鸡蛋几分钟就熟了。 对言秋来说,这个夏天却不那么平凡。 她面临着进入职场以来的最大机遇。她提出的企划若要推行,必将牵一发而动全身,罗开荣在大股东内部洽谈,几方意见在博弈。消息难免漏出来,罗狄怒而找茬,不仅给言秋猛加工作量,还三天两头找她去办公室痛批。言秋要越级跟罗狄抢资源,那么这些压力都是她必须承受的。 另一方面,喻霄变得好黏人。他信息发得密,原本好久没有恋爱的感觉了,言秋只觉得甜蜜,回得勤,于是滚雪球似的越发越多,在工作增负的情况下,言秋没法认真回馈他每句话,经常发表情包做回应。而曾经熟练消化被冷落的喻霄,在他们关系大进步之后,由奢入俭难,连表情包大法都受不了了。但言秋专注做起事来,哪管他明里暗里的不满。 喻霄感到不安。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做过之后,言秋对他的情感浓度还是跟以前差不多,没有越来越高。可是他只要和她分开一个小时以上就会开始难受,他分分秒秒都想见到她、想贴近和触碰她的身体,为什么她不会? 得益于辉上的动荡和他在集团内部的无权,没人去管他的行踪,他便见缝插针跑来威科找言秋。对她谎称来开会,讨来一杯咖啡的时间。 但这仍然不够,因为分开的时候她没有流露半分不舍。她的注意力去了哪里,分给了谁?他走火入魔地想。 接送上下班是必不可少的,他现在多是开那辆urus,言秋觉得略显招摇,就要求他停远点。早上是这样了,但到了下班的时候他就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车是停远了,人过来了。 小喻总在威科不是生面孔,这不,有天言秋下班出来,就遇到一位高层正跟他热聊。言秋看他们好像兴致正酣,就默默往边上走几步打算等他们聊完。可那鹰眼男人瞬间就捕捉到她的动静,跟对谈的人稍抬手示意稍等,自己便直接朝言秋走去,自然而然牵她过来。 言秋假笑跟高层前辈问好,前辈也尬笑回应,只有他小喻总若无其事接着前面的话头。前辈只觉得自己特别亮,没再说多久便告辞。 言秋无声对喻霄皱了皱鼻子。 他牵着她去停车场,低声问:“生气?” 言秋眼尾瞧他,没说话。 他手紧了紧:“不可以公开?” 言秋捏他:“有点尴尬。” “会么?” “不会么?” “我不知道。”他可能缺乏某些社会性情绪。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风言风语自然传进罗开荣耳朵里。 一日,罗开荣竟去到停车场蹲点,与携手散步过来的年轻男女面面相觑。 当然,主要是跟言秋大眼瞪小眼。 喻霄则好像感觉不到这位颇具威名的老企业家严厉的目光,颇自在地向他一点头:“罗董,好巧。” 巧个屁。 “言秋,跟我过来。” 言秋无奈看喻霄一眼,放开了他的手,跟罗开荣去他车上听训。 这当然是在给喻霄下马威,也是真心不看好这段关系的前程。 “你不听我安排,就是为了他?他们家大厦将倾,他也是个新回来的毛头小子,身后空无一人,我不认为你这是个好的选择……” 言秋睁着大眼睛乖巧聆听,实则在想,什么时候放她出去,喻霄能忍几分钟不发疯…… 笃笃笃—— 答案来了,言秋垂眼看了看表,八分钟。 罗开荣对言秋长眉倒竖,转头便换了冷淡脸降下一半车窗。 那张深邃的俊脸映入眼帘,言秋躲在罗开荣脑袋后面偷偷对他笑,喻霄视线闪了闪,霎时柔和。 罗开荣满心顶不顺,咳了声提醒。 喻霄那点儿“小喻总”腔调出来了:“罗董,请赏脸来我车上一叙。” 他侧身示意,那里停了一辆林肯领袖一号。霍小凯站在车门前,穿着正经的西裤衬衫,还戴了白手套,对着一半车窗露出热情周到的笑。 原来不是他能忍八分钟,只是霍小凯把这车开过来需要八分钟。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日胜 也许,她是在一路得…… 日胜科技成立于五年前,创始人冯玉生极富传奇色彩——他是个中美混血儿,在美国长大,他的母亲是一位乡土情结浓厚的华人剧作家。在母亲离世之后,他为了弥补母亲乡愁难圆的遗憾,放弃了高薪的工作,带着技术和团队,以及母亲的骨灰,来到中国,入中国籍,在母亲的故乡金江市创办了日胜科技。 据说,日胜科技取“日胜一日”之意,它也确实做到了,在短时间内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立的第二年,日胜科技就在全球新能源动力市场占一席之地,其后顺利上市,去年更是位列全球电池使用量市占第一,无可争议地成为这一垂直领域的龙头。 罗开荣坐在宽敞舒适的后排主座上,背挺得板正,拿着几页信息材料翻来翻去。 言秋坐在另一个主座上,她就随便多了,往后一挨,跷个二郎腿环着双手,似笑非笑地觑着喻霄。 喻霄呢,则规规矩矩坐在罗开荣对面的秘书椅,声音缓慢而清晰地跟他介绍自己的创业历程。哦,或者说是成功经历。 归纳起来很简单——他机缘巧合跟冯玉生结识,一拍即合,拉到资金、创办公司、在每个节点做了正确的选择,然后成功——是的,罗开荣手上的几份资料表明,通过几个投资公司的关联,喻霄实际上占有日胜科技第二多的股份。 没见过他这样正经地侃侃而谈的样子,没有一丝得意自满,平淡得近乎理所应当,言秋爱煞这个调调,看着眼神就变了。 要不说他鹰眼男人呢,他在那跟罗开荣有问有答,还知道他的女人看他看上头了,抽空飘了个眼神过来。 差点烧着了。 言秋赶紧换个姿势,战术性低头喝茶。 罗开荣纵横商界几十年,见过大风大浪,一个人有几斤几两,他辨得出来。他把材料对齐,就近放回对面喻霄微并拢的腿上。这车是宽敞,但两个成年男性相对而坐,其中一个还高个长腿,要让罗开荣坐得舒服,喻霄自己难免束手束脚。 如果喻霄选择坐在言秋对面,空间上倒是宽裕一点,但当着长辈的面黏在一起眉来眼去,多少有不够庄重之嫌。 罗开荣听了不少小喻总轻狂纨绔的传言,如今亲眼所见,倒让他欣赏起了这个年轻人的老道深沉。 他罗家的血脉,只要有得选,当然要拿最好的资源,奔最好的前程,挑选配偶也是一样的。 他终于端起半凉的茶,饮了一口,笑了笑:“这茶比不上言秋找的。” 喻霄说:“言秋是最好的。” 言秋偏头扑哧轻笑,既知道他说的真心话,又觉得这真心话在别人听来可能略假。 罗开荣没忍住,笑呲一句:“毛头小子。” 接着,他话锋一转,目光犀利不减:“你回辉上,也不是去玩的吧?” 喻霄直言:“家里有些麻烦事,总要了结。” 罗开荣说:“修枝除草的,其实最重要是做好防护。” 喻霄点头:“是。” 一盏茶毕,罗开荣起身离开。七旬过半,他仍保持着每日的运动量,暮色之下,他负手的背影还是中年之姿。 园区里的路平坦开阔,夕阳的余晖逐渐暗去,鳞次栉比的大楼在道路两侧明亮着,像一座座灯塔排列开去。言秋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外公已经陪伴、或是说引领自己走了很远的路。很久以前,言秋觉得自己是一路在失去,但此刻,她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也许,她是在一路得到。 身畔的人牵住她的手,使得这个想法更加落地。 “没给你丢脸?”他低声问。 言秋狠狠回握他:“身价不菲哦,Shaw总。” Shaw总刚才介绍自己的风云事迹是一派云淡风轻,这会儿言秋半阴半阳他一句,他倒是乐得朗声一笑。 “卖了这么久的关子不舍得告诉我,外公有一点不赞同,你就急了马上全盘托出,我还以为你有多威武不能屈呢。” “那你不也知道了?第一名这么聪明,我哪瞒得住你。” 也没认真想瞒。就像当初开显眼包的车天天跟在言秋后面,车牌用的还是两人生日的日期,她只要有心一想,就能发现。这段时间两人同住,工作电脑也没防着对方,只要注意看几眼,总能查到这些信息。 不过就想博她主动投来一些关注。 言秋瞟一眼,他就知道她念头。两人踏回车里滚进一张椅子里。 言秋喜欢在拥挤的地方同他亲密,会感到格外的窝心和安全。 也太喜欢他了,见到了就心动,待在一起就忍不住。 嘴唇软而弹,比起外面的气温要凉一些,吻起来很上瘾,还有淡淡的茶香和微涩。嗯……他刚才没喝茶,这是她的味道,已经和他交融在一起了。 喻霄侧着身,把她双膝挂在大臂上。 算起来也没做多少次吧,就这么熟练了,哪里还有当年纯情克制,怎么都忍住不伸手进来的样子? 言秋按住他的手:“霍小凯呢?” 虽说这车后座跟驾驶舱有隔断,但在一个车里,有什么动静哪能不知道。 喻霄把她的手全然包在掌心里摩:“早让他去2830待着了。” 言秋气声啧啧:“好大的官威啊。” 他低笑:“别的不大吗。” 言秋咬他下巴。 “日胜一日,嗯?”她笑着问。 “是‘我言秋日胜春朝’。”他的嘴唇已然被她吻热。跟她在一起,就总有旺盛的欲望,而欲望,就是生命。 他们穿着正式的服装,刚脱离了严肃正经的场合,在人和车来来往往的露天停车场。 言秋从以前就知道他的手好看,修长、骨节明显、灵活、有力,是狂野的艺术品。 喻霄用嘴唇吞下她的声音,换来她剧烈的抖动。他被她颤得脑子打飘,她的每一寸皮肤在他的手下失控,她完全属于他,这种快感来得比高潮更猛烈。 言秋回过神,马上就要扯他裤腰。 喻霄拦住,跟她十指扣紧,湿滑在摩挲之间蒸发,化成一种隐秘的腥甜。 “刚才还知道不想让人发现,现在因为两分钟就受不了,就恼羞成怒了?”动起真格来还真不知道得是什么动静,在这里总归不好。 言秋腾地脸红,撒泼地对他又挠又捏。 多神奇,一个人想发疯,另一个人就知道要理智,能在对方的包容里浑天浑地,想幼稚就幼稚,要成熟便成熟。 喻霄象征性地躲两下,给她一点互动感,实则在考量罗开荣刚才的提醒,有一些安排也应该告知言秋。 这时,言秋手机响了,是事业部紧急召开会议。事业部因为结构相对精简,可以说是罗狄只手遮天,想到一出是一出。大概是今天听说的罗开荣的动向,他又炸了。因为老总按心情分配的工作量,近来言秋在事业部处境相当尴尬。 接完电话,言秋立刻从调风弄月的状态抽离出来,整理好衣服,拿湿巾擦了手,还不忘也丢给喻霄两张。 “我得回去加班了,指不定什么时候结束。”她给他安排好了,“你去忙会儿或者健身?晚点联系哈。” 言秋头也不回地下车,大步流星走回威科。 天色几乎是一瞬间变黑的,通明的路灯照出一地冷光。 喻霄还未擦手,中指放到鼻间轻嗅,她的气味侵染肺腑。 更严重了,他从她离开的第一秒就开始难受。 * 健身房里,潘斯明给杠铃又加了20KG。 他近来的境况比打在马路上的生鸡蛋好不了多少,算是天灾人祸,他的棋盘近乎死局。在游小姐引荐下,银行考虑通过辉上申请的大额企业贷款,这是他唯一的翻身点,只要钱款到账,他就还能运作。他每天都在等确定的消息,晚一天事情就更棘手一分,他急得很,但是越着急的时候,就要越有定力,因此来健身房来得更勤了。 从八年前那场大病恢复过来后,潘斯明便开始健身。听说那人在国外折腾了一年才肯乖乖就范,他就知道他们的战斗又开始了。 上天注定,他们是要斗一辈子的。 上一次,他用命才赢的,以后也不想再输。 那个人天生好体格,行事狠辣凶猛,多是仰仗的那副健硕身体。潘斯明想明白了这一点,便也往这方面靠,然而他那早死的病秧子母亲的基因拖了后腿,他只能上点科技手段,多年下来,外形看起来也不相上下。 喻霄,喻明希。 凡你有的,我也要有。 凡你爱的,我去破坏。 这次,是你在后面推波助澜吧? 但你能从辉上的颓败中得到什么呢? 但凡我有一口气在,不会让你赢。 * 威科发展至今已逾四十年,主营业务从零部件空调,再到全品类家电,下一步,这辆庞大列车开去哪个方向,才能行驶得更远? 没人能百分百打包票。 但是必须有人做出决定。 几番商议和谈判过后,在罗开荣的力挺之下,集团的规划方向正在发生着变动。 新能源事业部下季度预算被减,业务大调整,言秋则调回集团企划部任职部门总经理。 一天,言秋接到小姨罗桑的来电。 “听说,你把你大舅气得头顶冒烟了?” 罗桑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言秋听得不禁一笑:“没有,都是从公司的利益考量。” “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内斗,我是想说,我和你小姨夫都认为这样更好。你大舅做事急躁,就想盯着最出风头的事去干,他来管理公司不一定是好事。” 言秋说:“这些都说不准。我是不好去惹他生气了,要是他打电话给您发牢骚,就劳您受累了,等事情落定,我请您去旅游。” “啊,没事,我还能怕他的牢骚吗。”罗桑一顿,好像有些犹豫。 言秋问:“怎么了吗?” 罗桑也就说了:“是这样的,你小姨夫这边有一批生产线……” 今天中午下了场大暴雨,直至刚才天还灰灰地闷着细雨,这会儿白日将尽,淡金的柔软阳光从云层之中渐次透出,金、灰、蓝与白同时在天空交错相叠,随着阵阵轻风,天幕犹如巨大的染布在舞动。 言秋静静地望出去。 喻霄说今天有事要忙,言秋就在公司吃了简餐。有同事组了乒乓球局,言秋便也参加,打得尽兴,回到家九点多,喻霄还没有要回来的消息。 言秋觉得家里有点空,启动扫地机器人陪自己做了次大扫除。一个多小时后,家里窗明几净,言秋感觉挺满意。 近十二点,喻霄回来了,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大概因为奔忙一整日又经历天气变化,出门时认真抓过的头发颓颓地塌下来,下巴也冒出青青的胡渣。而言秋已经洗漱完,舒服地歪在床上看综艺,手边还斟了半高脚杯的香甜果酒。 “回来啦?早点洗漱休息吧。”她被综艺场面逗笑,只抽空看了他一眼。 只有一眼。 喻霄看着只关注平板里的男人的女人,幽幽道:“哦。” 第70章 第七十章 月光 言秋像一滴夜露般出…… “早啊,靓姐。” “……言总,早上好。” 靓姐的楼层先到达,两人点头分别。 言秋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有点尴尬。 威科要打造华北工业基地的规划文件已经出来,筹备工作启动在即。即便有反对的声音,这仍是一个天时地利的决策——车企的发展势头平平、首都的税率利好、辉上因违约赔偿了个通州的厂区,以及言秋通过从庞老板那里得来的信息谈到了北方几个重要资源的渠道。 言秋调回集团企划部是铺垫,罗开荣的属意已经明确,她将成为华北基地的负责人,届时,集团总部也会有其他人员的调动。 李昆对此表达了强烈的意愿,这正是言秋的尴尬之处。 因为未来的规划出现分歧,李昆和靓姐在闹矛盾,而李昆调走的想法,与认定言秋这位领导不无关系,靓姐因此难免有些怪罪到言秋头上。 其实这么久以来,因为言秋先前拿李昆当过假男友,靓姐多少对她有点防备心理。 李昆来之前,靓姐是她在职场交到的第一个不错的朋友。 唉,有点惆怅。 然而她亦知晓缘分有聚有散,他人的人生她不会横加干涉,也自问无愧于心。 没过多久,李昆和靓姐决定分手。 平日里笑嘻嘻的李昆现在不怎么笑得出来,本就不支棱的眉毛更被两团愁云压成了八字眉。有天下班,他请言秋吃饭,大吐苦水。 “……我才24岁,我想见见更大的天地,难道错了吗?如果她真的那么想跟我有未来,就跟我一起去首都试试又怎么了?有啥不敢的?大不了最后再回来也没什么丢人的啊。” 言秋感觉这个场景有点儿熟悉,不正是半年前刚分手的麦以莎的重现嘛。话说,麦同学在失恋颓废俩月后,有天豁然开朗,很高兴地通知言秋自己已经过完情关,直言“不用考虑伴侣的需求和想法的生活实在太轻松啦!” 言秋拿麦前辈的事例给李昆参考,说:“靓姐不用再为你纠结,说不定是件好事。” “姐姐……是我在哭诉诶,能不能关心一下我?” 言秋喝着甜甜的奶茶,说着冷冷的话:“也没哭啊,坚强点。不想分就别去,很想顾自己就别耽误别人。” “可是……她比我大六岁,我条件也不差吧?我以为她会更紧张我,更让着我。” 言秋冷笑:“合着就是不甘心,觉得别人应该死抓着你,一辈子捧着你?想啥呢。难道靓姐条件就差啊?别把别人的偏爱想当然,如果就看条件,你走了她还有大把选择。” “那……”李昆犹豫了,“你觉得我不该走?” 言秋:“我没这么说,你们自己考虑好。” 李昆目露哀怨:“真是面热心冷的狠女人,你就只对着喻总才有情绪波动……唉,好羡慕你们的爱情……更羡慕你,”他吐露带了点嫉妒的真心话,“罗董是你外公,喻总又对你这么好,你要去首都,你们都不用商量吧?他肯定跟你去。” 言秋不自觉浅笑,坦白地告诉这个算得上半个徒弟的后辈:“不用羡慕,每个人都自己的路。在我17岁之前,我的外公都不愿意见我。兢兢业业工作这几年,我的大舅没少给我使绊子,现在算是借力做了点事,过程中也是被权衡利弊……其实我知道,即使外公认同我的观点和方案,要做业务架构转型,即便我有能力,他一开始也不想选我做一把手。他是认定了喻霄能给到我助力,能帮助威科的发展,才决定力撑我。我以为亲切得纯粹的小姨,第一时间联系我想做利益捆绑……感情是一方面,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时候还是利益主导的。如果非要我说有什么建议,我会说,希望你和靓姐都做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不过……”言秋一顿,又笑了笑,“说到喻霄,我确实值得你羡慕。” 李昆托着脑袋消化,感叹:“我也想有个人这样对我,男女不限。” 言秋笑:“除非你对对方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李昆泄气:“话说回来,喻总有没有给你什么惊喜?之前他问过我你的社交媒体,最近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之类的……” 言秋挑眉:“什么时候问的?” “就……” “你就都告诉他了?” “呃……” “弟弟啊,谁是你老板?” “对不起姐。” 恰在此时,微信收到新提示,是喻霄回复她说要晚回的信息。 人一:[要加班?] Yanqiu:[是呀。] 然后言秋看着聊天框上方在“对方正在输入中……”停了好一阵儿,最终发出来只有两个字。 人一:[好的。] 言秋哼笑。 什么“好的”,他说“好的”的意思就是不好。 李昆搓搓手臂:“小秋姐,你突然间看起来好邪恶。” * 时间转眼来到九月,夏城的夏秋之隔也就是一场雨的事,淅沥的雨滴洗去了骄阳的狂妄,大街上开启了一年中服装最多元化的阶段。 竞职演讲之后,言秋顺利通过考察,正式被任命为威科华北工业基地的总经理。筹备工作进行中,言秋常常两地跑。 而她的男朋友喻霄在与辉上高层多次争执后,“怒”而请辞,如今看起来成了无业游民。为此,言秋在罗开荣组的“和解”家宴上没少遭罗狄冷嘲热讽。 言秋心里默念“大的人不怕被说小”,灵魂无比宁静。 事实上,喻霄也在落实日胜科技首都分公司的启动。首都是各种意义上的中心,日胜科技早布有办公点,部分业务的转移是计划之内,而执行起来也不免事务繁多。喻霄近来跟言秋一样几地奔忙,两人突然过上聚少离多的日子,有时在首都的酒店,有时在夏城家里能凑上两天,也多是早出晚归。 这种时候就格外珍惜晚上能躺在一起的时光,他们紧紧拥抱,手脚交缠,有时甚至相连着直到天亮。 但这样好像也不足以消解喻霄眼中的落寞。言秋能感觉到,他心中总压着什么,计较着什么,却又不愿开口告诉她。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言秋以为如愿在一起了,喻霄那种时不时笼在阴霾里的状态就会自然解除,如今看来,这八年他真是把自己闷坏了,本来就不是爽朗的性格,现在还更钻牛角尖了,还是个闷葫芦,早晚给自己憋死。 秋风送爽,月圆之际。 言秋尚算好运地拥有了完整的中秋假期,她打算跟父亲还有姑妈一家好好聚一聚,喻霄听闻她的安排,只说自己在金江的事务没忙完,估计要晚一两天回夏城。 又是那种要死不死的语气。 言秋挂了电话,咯咯磨牙。 中秋这天天气晴好,言秋家和大姑家一共六口人聚会,从逛街、电影到晚饭都热热闹闹的。 饭桌上,姑妈说起表弟明年就要大学毕业,找工作上让言秋帮衬帮衬。 表弟在本地的一所二本大学就读,虽然有一些社团和实习经历,但是威科总部校招学历卡得严,只能先从下面的公司先做起。 表弟闷着头,跟他妈说:“我先自己找找,也不一定找不到好的。” 他妈说:“表姐现在升职了,有话语权,你去他们那,有个后台,就没人欺负你。” 表弟挺不好意思的:“那表姐是去首都,以后也不在我们这啊。” 言秋淡然一笑:“没事,子公司的岗位还是能安排的,你愿意认真做就行。不过我也支持你自己先找,找工作有时也看缘分,还是有机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你就当我这边是个托底。”她看向姑妈,诚恳说道,“姑妈,能帮到的我肯定帮,表弟也长大了,以后我可能经常不在夏城,我爸这边如果有什么需要,还要劳烦你们。” 姑妈说:“那是肯定的,都是一家人。” 言正丰不爱听:“哎呀,说什么劳来劳去的。别看我们老家伙了,天天锻炼的话身体比你们熬夜加班的年轻人还要好呢。姐,你也跟我一块儿锻炼!” 后面聊兴大发,言正丰和言秋的姑妈、姑父都喝了点酒,言秋和梁少芸严格把关,让他们点到为止,吃饱喝足,两个家庭尽兴而归。 晚上九点多,言秋把言正丰和梁少芸送回家,她跟言正丰打了招呼,去百货店仓库里拿了袋东西,迳直去了珈壹广场的一家高档酒店。 …… “你和家人的聚餐结束了吗?” “嗯,刚送爸爸回家,今晚住在爸爸这边。” “……不回家了吗?” “嗯,有点累。” “你不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好,我去洗漱啦,拜拜。” 言秋好迫不及待地结束了和喻霄的通话。 喻霄看着通话界面的闪逝,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 珈湖的夜风涌入半开的车窗,吹得他神魂欲裂。极具现代感的会展酒店通体明亮,高高耸立着,如同一个庞然巨兽,令喻霄恐惧。 也许……有没有别的可能? 忍过于半世纪无异的半小时——这是她洗漱所需的最多的时间——喻霄再度拿起手机,他的手指僵硬麻木,以至于差点拨错电话,而指腹因为长时间的掐握,被指甲刮出星星点点的血痕,像疯狂蔓延的病菌。 言秋没有再接电话。 黑掉的屏幕里露出一张空洞的脸,喻霄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据说中秋月圆,是寓意人要团圆。 可为何头顶的明月照不见他? 他步伐虚浮,却一步一步没有犹豫,哪怕踏入深渊。 他说真的。 如果她愿意,尽可以杀了他。 言秋的行踪,除了霍小凯,喻霄还雇了几位女安保在跟,其中一位已经查到言秋的房号信息,在十来分钟前发给了他,那几个数字要刺破他的眼睛。 来到门口,他再看了眼手机,可能想看言秋有没有再说什么,或者想看自己是否收到了错误信息。 可惜,都没有。 没有停顿,他直接抓着手机匡匡敲门,他无法再忍受濒死的惊恐。 快点吧,就算要用刀子刺破他的心脏,也快一点吧—— 实木大门轻飘飘向他打开。 不是预期的尖刀,言秋像一滴夜露般出现,凉沁沁的,但解他蚀骨之火。 女人一身齐整,卡其色的长款风衣腰带束起,勾出初绽的郁金香的曲线,衣摆之下是细白的小腿,黑色尖头高跟鞋凸显她足跟的筋与骨。她斜斜倚着墙,廊灯照出她冷艳的侧影。门只半开,因她中指还勾在门把手上,削薄的身姿把人卡在门口。 她用化过妆的飞扬眼尾挑了他一眼,转身,放手,冷声道:“进来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74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中秋 巨大的阴影落在她…… 一轮明月悬在空中。 “坐那去。”言秋指了指窗边的沙发。 她自己则去床头对着灯控嗒嗒嗒直拍,明亮的房间一点点变黑,最后只余喻霄身边一盏落地灯还亮着,柔和的黄灯在一室黑暗中有些刺目。 皎洁的冷月就在全景落地窗外,直直射进来,喻霄觉得那月光要穿透他的身体,跟那盏唯一的灯一起审视他,像言秋的另一双眼睛。 房内当然没有别人,言秋就是引君入彀。瞧这个人最近状态越来越不对,她干脆以毒攻毒。 她在床尾榻落座,左腿叠在右腿上,人斜靠在左边扶手,风衣将她小腿以上的身体包裹得严实,即使姿态散漫,也是端庄不容侵犯的。 她好整以暇,故意跟喻霄隔开一定距离,因为只有物理上的距离才能让她对喻霄维持冷漠,以便展开审问。 “忙?晚两天回?” “是骗你的。” 言秋后槽牙咬紧,差点没绷住。 “骗我,监视我,跟踪我,然后呢?” “没……”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段时间,跟你外公见面的时候,他提醒过,是为了安全考量。” “说谎。” “……春茗之后。” 他们太熟悉了,就像他见到她开门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做了个局诈他。言秋也从他语气的停顿中察觉到他的犹豫和掩饰。 她从神态到声音都更为冰冷:“说实话。” 男人唇线抿紧,一瞬间好似一片被灯光烤干的、正待凋零的落叶。 言秋手指掐进软塌里,逼自己狠心一把,不能心软,一定要刺穿他所有暗藏的阴云。 于是她警告:“喻霄。” 喻霄整个人一抖。 “对,从一开始,从我重新拿到手机的时候就开始。我联系上霍小凯,让他帮我去你学校看看你……我想知道你的一切。”说这话的时候,喻霄出现短暂的无法呼吸的状态,她好像厌恶他了,会不会真的就不想要他了? 言秋双眼直直盯着他:“你不该这样做。” 果然…… 喻霄疲惫地闭上眼。 倏而听到她起身的响动,眼前的光感继而暗下,是她来到了他身前。 喻霄睁眼就吃了一巴掌。 言秋没怎么用力,但把男人僵硬的呼吸打通了。 “你他妈明明可以联系我。” 言秋忍了多时,每个字都是从齿缝挤出来的,她真是要被这男的气死了,打了一下不解气,按着他胸口往后推,一边腿屈膝顶在他腿间,强制把他整个人禁锢在椅背和她之间,迫使他仰头跟她对视。 由自己主导的俯视,才是真正的居高临下。 言秋自上而下地,跟灯光和月光一起,把他看个清楚。 头发垂塌,胡渣尽显,神情阴郁,男人变成淋湿的狗。他穿的一件灰色条纹短袖,后背一片深色,是被汗湿了。 现在正是凉爽舒适的天气,怎么会这么大汗。言秋不禁皱眉,手捞进他后背一摸,满手冰凉。 他竟冒了一身的冷汗。 像炸毛的猫被人类安抚地顺毛捋,他麻痹的神经开始软化,身体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着。 言秋抽了几张纸巾,粗鲁地给他擦汗,凶巴巴的:“你胡思乱想都快把自己吓死了!” “我怕你根本不需要我。”他看着她,偏执、哀怨、消极。 言秋动作停了停。 他说:“可是我只有你。” 这就是他不能示于她的心魔吗?挖到底部,她触到了他深藏的,与他的张扬不羁大相迳庭的脆弱不安。 可他又凭什么任由自己的不安放大对她的曲解呢? “我也是只有你!” 喻霄别开脸:“不一样,你有很多朋友……霍小凯说你跟别人交往,我以为你早忘了我。” 啪—— 言秋又给了他一巴掌,比刚才用力,他冷青的脸被她拍出点血色。 “你早告诉我你没死,我也不用为了不那么难过费那么些劲儿转移注意力。” “有区别吗?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我能怎么样,我能做到什么,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要我隔着太平洋耽误你的人生,我做不到。” “那你现在就给我放下这些狗屁,少动不动自己别扭钻牛角尖。我对你很差吗,让你要这么如履薄冰怀疑我试探我?” “对,是我小肚鸡肠我斤斤计较。如果不是我非要去接你下班让人看见了传到罗董那里,你是不是也没打算说?这么久了,你也没有告诉你家人我们的关系,中秋你们团聚也跟我没有关系……因为你没那么需要我,所以你不会着急,不会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是任何人都无法介入的。” 言秋冷笑:“所以你就骗我回不来,然后自己一个人躲在阴暗角落里满脑臆测。” 喻霄的鬓角又湿了,这次是情绪上涌的热汗。他五官固然冷厉,可看向言秋的眼睛那么潮湿,他吸气,再吸气,耳朵红了,眼尾也红。 “那你讨厌我吗,还需要我吗?”越问声音越低,最后只如蚊声呐呐。 言秋把团在手中的湿润纸巾抛进垃圾桶,她双手离开他,但膝盖还顶着:“不知道答案的话,这里硬什么?” 她说着话,膝盖往前慢慢挤压,直到顶实。她淡漠地盯紧喻霄的脸,看他耳尖眼角的红色晕染到嘴唇,看他难以自抑地张开红润饱满的嘴唇,看他的神态从紧绷到不自觉的放松,看他如此渴望地看到她的渴望。 切实的欲望比所有语言都更能缝补他破烂的心。 膝盖处收到一个反作用力,言秋听到男人的嗓音从飘忽落到实处变成极具颗粒感的沙哑:“我想听你回答。” 对,就是这样。 我可以质问你,你也可以索求于我。 言秋视线抚摸过男人锋利的下颌、滚动的喉结、起伏的胸膛以及忍不住挺动的下流的腰腹。她唇角一勾:“也别费劲找人监控我了,你就自己跟着我吧。我把你绑在腰上,揣进包里,到哪你都跟着我……” 膝盖处的对峙越发强硬,言秋抬脚,黑色缎面的尖头高跟鞋抵着男人的浅色休闲长裤。她勾起脚,鞋底擦着撑满的鼓包处轻轻踩上去。 “就今天,你给我把这事儿听明白了。我们这辈子都是要在一起的,一辈子不算短,我们会遇上很多事,你不能有什么想法总自己憋在心里,不要让我猜,也不要猜测我……我当然知道你小气啊,你忘了你‘小小’的名字怎么来的了?我从来不抗拒真实的你。别小气还强装大度、不舒服还装轻松,太拧巴,我不喜欢。” 喻霄专注地望着她,听着她,她每一个字是泠泠清泉浸润他。 她说要他真实,所以他不掩藏他的贪心不足,摸上踏在他身上那截玉骨似的小腿。 他承认:“是我错了。” “好,那你改了。” 言秋很满意,当他摸到她藏在风衣里的玄机,她脚下的东西霎时弹跳,她加了点力压下去:“在那之前,我要惩罚你。” 轻轻一动,言秋的衣摆就像银杏叶舒展,喻霄让它飘舞,如同一场秋雨带来的归宿。 喻霄吻上言秋的膝盖。 特地订的270°城景浴缸房,言秋还做了些别的准备,比如点了瓶半甜红酒放在冰桶里镇着,比如在自家百货店拿了条捆货用的麻绳,比如换了一套紧身镂空皮裙。 室内昏昧,整个城市的灯流和夜空成了大荧幕。 圆形大浴缸临窗放置,人在其中,犹如置身悬崖。见不到下方景象,繁华或萧索,都与他们无关,只有那一轮明晃晃的月,若远若近,一直看着他们。 就是在荒野的孤岛悬崖吧?他们有头顶的月光和汪洋海水泛动的月影。 又或者他们是乘着一叶孤舟呢?否则这种焦急和晕眩感从何而来? 总之,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幕天席地,越是远离人群,越是想贴近对方,多近为止呢?最好今生今世都绑在一起。 粗糙的麻绳一圈圈绑在男人的身上,他以犯人的姿态跪下,蓬勃的肌肉被勒出道道凹陷,双手被束在背后,牵引绳穿过脖子的束缚伸到前方,由言秋握在手里。 言秋坐着浴缸平滑的边沿,她拉扯着,迫使他更靠近。 但没多久,言秋意识到失误,她哪里还需要把他拉近,他简直贪婪得想把她榨干。 她不由得手往后撑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高跟鞋踩在他胸腹。 她命令道:“停下。” 喻霄仰着头大喘息,在克制野兽的本能。他呼吸的起伏加剧了皮肤和麻绳间的摩擦,偏白的皮肤很快出现了交错的红痕,与言秋优雅的鞋、光洁的腿形成鲜明对比。这巨大的反差又使他们如磁铁两极般相吸。 言秋要喻霄停下,可又忍不住搭上去。 这个角度让喻霄再度失焦。 柔软、光泽的皮革紧贴曲线,上身是吊带的设计,风光尽显,掐腰处一边做褶皱处理,另一边挖空露出那段惊人的腰线…… 喻霄深深地吸气。 “好渴。”他向她乞讨。 “哦。”言秋淡然起身,去取冰桶,拿出里头的红酒,再去找开瓶器,站在浴缸旁慢条斯理地动作。 女人的身体成熟、性感,姿态从容,眼神淡漠。 等待的时间里,喻霄喉咙干涸欲裂,这漫长的几分钟才是真正的惩罚。 木塞发出清脆的一声“啵”,痛快地离开了瓶口。 渺渺的白雾带着酒香,像她的笑容一样清淡。 “张嘴。” 冰冷坚硬的玻璃瓶口抵在他温热的嘴唇,随着瓶身的倾斜,言秋把酒瓶抬高,浆果红色的酒液从男人嘴里溢出,越来越多,乱七八糟地淋在他身上,流过他身上的勒痕,渗入麻绳里,落入他旺盛的一丛体毛,浇灌那里的一团生命。 他凌乱、堕落、脏污、美丽,他整个人都是她打造的疯狂的作品。 言秋迫不及待跨入浴缸,膝盖顶着他喉咙把他推到最边上,牵引绳绑在水管。 他的肩膀宽厚,她坐上去。 “张嘴。” 这晚,他们摘下人类的理性,尖叫、怒吼,就当霓虹和车流都是观众,他们在展示生命最原始的意义。 湿润的绳子把言秋磨红,言秋还没说疼,喻霄先三下五除二把快挤做一堆的绳子解了。 “你……” “难道你以为你网上学的那些招数能绑得住我?” “哼。”言秋叫得嗓子没力,懒得跟他逞口舌之能。 但是绳子解开了,他身上的红痕就有些触目惊心了,刚才有点忘形,有些地方都磨破了皮,出现了细细的小血点。言秋心想还好没绑下面,她抚摸那些痕迹,吻上去,尝到了甜蜜的酒香和淡淡的腥甜,一边觉得好美,一边又心疼,问他:“疼吗?” 喻霄看着她脸上出现迷恋的情态,答她:“疼。” 嗯? 出乎意料的答案,这人竟然会说疼。 言秋埋头在他身上,不禁掀了掀眼尾瞧他。 明火执仗。 他有理有据:“所以弥补一下。” 言秋被托着脖子翻了个面仰躺,巨大的阴影落在她脸上。 换他说:“张嘴。” 薄云流过,圆月依然皎洁。 这时候,喻霄又觉得月亮变成了他的眼睛,跟他一起看着他的言秋是如何全然地接纳他,她眼角渗出了难禁的泪,温软的双手仍然坚定地抓住他。 中秋确然是团圆的日子。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时间不过是 言秋同时拥…… 中秋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喻霄和言秋去了位于金江市的日胜科技总部。公司的另一位创始人,也就是明面上的管理者冯玉生先生接待了他们。 冯玉生的长相更接近中国人,只是发色偏黄,圆眼镜和稀疏的发量很担得起技术核心的形象。 “哈喽,你就是Shaw想死地要回到她身边的女孩。”冯玉生的中文发音很标准,只是语言组织水平跟他的个性一样不打弯,“such a beauty.我现在更理解他一点,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 言秋笑着和他握手,不失诚恳地恭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虽然喻霄没怎么提过,但是我在一些报道里了解过你,你非常优秀,再次表达我的荣幸。” 冯玉生爽朗地笑:“Shaw应该多向你学习怎么与人说话。By the way,你叫我Jack就好。” “Jack?是不是那个……” “泰坦尼克。”冯玉生无奈地耸肩。 喻霄低头对言秋解释:“他跟人介绍这个名字的时候,十有八九会被问到这个问题。” 言秋问他:“那你问了吗?” 喻霄挑眉笑,摇了摇头,略有些得意。 言秋莫名所以,对抗属性升起,先横他一眼表示你拽什么。 Jack毫无自觉地打断两人的眼神交火,肯定地说:“我明显感觉到他当时也想问,只是看出了我的不耐烦!” 喻霄:“你感觉错了。” 三十好几的男人一捋孤高的发际线,隔着六百度镜片给喻霄做了个幼稚的鬼脸。 言秋瞧着两人随性熟稔的交流,略有一些欣慰。 轻松的闲谈中,三人步入日胜园区。 与威科分散办公区和生产区不同,日胜科技总部的办公大楼、研发中心及各事业部生产厂区都规划在自己专属的园区之内。放假期间,园内几乎无人走动,更显出整个园区的空旷豪横来。风从大门进,绕过几十栋高高低低的楼房,荡起湖水,抚过山丘,钻进小树林也仍然未能离开日胜的地界。 啊……好羡慕啊。 言秋抱着取经的态度参观了乘用车电池生产基地,这也是日胜目前最大的厂区。日胜科技拥有高标准的无尘生产车间,三人仅是进入参观通道,也要带上防尘帽和鞋套。 生产设备已经做到全自动化,精密的机器在一个个密闭车间安静地运行着,只有少数的车间里有穿着全身防尘的工程师在做设备的检测和调试。Jack向言秋依次介绍了卷绕、气检、烘烤、注液、化成等制造流程,喻霄则不时补充说明一些具体数据。 言秋现如今在这个领域也算一只脚入了门,在两位行业领头人的讲解之下,收获颇丰。同时,她也在脑内快速拓展自己的业务链。 电芯的原料他们有自己的完整链条,那生产设备呢?组装材料呢?言秋对每一个环节进行了细致的提问,三人畅谈一阵,又驱车去其他事业部参观。 言秋对行业先锋研发和生产的高要求、严标准有了更深入具体的认知,短暂的惊叹和艳羡之外,她更是感到一种充满干劲的兴奋——瞧,目标线就在那里,只管去追! 而且,也不是样样都不可企及。 “你们这个组合材料的外壳,我们威科也能做到,等华北基地投入使用后,产能还能更高。”言秋隔着手套在掂量电池板冰凉的外壳,老练又有点小骄傲,“而且,成本会比你们低。” 信息即价值,言秋从交谈之中辨清自己手里的筹码。 俩男人闻言,不禁对视,只是似乎没有达成共识。 他们的精神对话大概是这样—— “啊,瞧瞧你这漏勺!” “对,我老婆真棒。” 当然,Jack不是真的计较,毕竟,除了言秋肯定算自己人之外,这个行业发展下去,技术壁垒的弱化甚至消失是必然趋势,到了那时,市场就从卷技术变成卷成本。如果能早一步做更低成本的布局,对企业而言是绝对的好事。 “愿闻其详。” 他们慷慨相授,言秋也不藏着掖着,也不露怯,从威科掌握的资源渠道和制造水平谈到行业版图的扩大及优化,到后来已是从容自荐的姿态。 “如果有幸成为日胜的战略合作伙伴,日后威科华北基地必然会为日胜科技设立专属的厂区。” 谈罢,Jack哈哈大笑:“你们中国那句话说的很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言女士,你让我想起了Shaw当初游说我的样子。” 言秋立时看向喻霄,发现他噙着淡然安宁的笑意,好像就在等着她看过来。 他在主动向她敞开他的过去了。 其实,上回喻霄跟外公的解释里就有许多留白,不过有实证在,外公才不会去揪着细枝末节,而言秋又不是主动去撬人嘴巴的风格。 今天,言秋在Jack那里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创业故事,那也是一段,言秋不曾得知、无法想像的喻霄的人生。 Jack双臂环抱,一手张开卡住自己的脸,嘴巴不自觉撅起,陷入回忆:“事实上,我的母亲没有留下遗愿,我来到中国,是为了逃婚。” 大约六年前,就职于全球知名能源企业的青年才俊Jack遭遇了绑架,而绑人者正是还未更名的喻明希。 当时,喻明希已然放弃螳臂当车的挣扎,遵守喻江辉的规矩生活,安分上学,一年就拿到了ACT和语言成绩。在金钱的额外加持下,他进入了一所老牌名校就读商科。 喻江辉解除了对他的人身监视,他开始想尽办法赚钱。不能是小钱,滴水只会蒸发,是聚不成河流的。 不久,喻明希成了当地一个团伙的打手。亚洲人,块头比最大的还有些差距,但是人人都知道,Shaw最不怕死,所以最狠,赢得最多,又能办事,又闷葫芦不跟人吵架,他很快成了老大的心腹,拿到了油水颇多的夜店的管理权。 Shaw同时也需要帮忙处理老大的家务事,比如他女儿的少女心事。是的,老大有位十七岁的女儿伊丽莎白,正是到处看上男人的年纪,那阵子便是看上了死活追不到手的成熟冷静理工男Jack,无计可施之下,使用了一些父亲的常用技能。 所以,这是一起“情绑”。 意外的是,Shaw比伊丽莎白更看中Jack。 在筹备绑人阶段,喻明希对Jack做了详尽的调查,知道他的专业水平有多高的价值和前景,并且,还存在地利人和的条件——Jack和上司不太对付,导致他的研发并不十分顺利;Jack对伊丽莎白非常抗拒,满脑子想跑路。 伊丽莎白年龄不大,手段狠辣,每天下班才让人去绑Jack,晚上好话歹话磨他结婚,第二天白天又放他回去上班。Jack报警也没用,一来他没受伤,二来么,警察是老大的熟人,告别的时候甚至预祝他结婚快乐。Jack对美国失望透顶。 在一次送Jack回公司上班的路上,喻明希提议让他远走中国,自己可以帮他规划逃跑以及后续发展方案,作为交换,他们要进行深度的经济合作。两个见识相当的男人一拍即合,一个月后Jack就跑到中国注册公司了。喻明希则忙着善后,伊丽莎白因为丢了情郎大发雷霆,这令喻明希不得不去物色其他男嘉宾。 与此同时,巨大的天时送上门来。老大染上了严重的性病,加上身体被毒品和酒精掏空,没撑几个月就去世了,给伊丽莎白留下了巨额财产。伊丽莎白对这些一窍不通,只得委托给喻明希管理,于是乎,日胜科技如一颗明星冉冉升起。 Jack叹息:“五年前,我的头发还很好的时候,我很受欢迎。但是我的父亲是个英国人,所以……” ……言秋难以进入Jack的幽默,满心想着喻霄是怎么不怕死,又跟人怎么争勇斗狠,他的生活怎么充满混乱和伤疤,还有,伊丽莎白…… 感觉无人回馈他的说笑,Jack清了清嗓子,正经说道:“事实上,即使没有这笔意外之财,Shaw也已经通过同门的人脉谈到了几笔不小的投资,他就是这样一个优秀可靠的人。说起来有点肉麻,但是因为“被绑架”而遇到Shaw还是挺幸运的,否则我也没这么顺利实现自己的理想。Shaw是我见过最有眼光的人,所以,很期待将来和你的合作。” 言秋眉眼一挑,故意说:“谢谢你的夸奖,不过很遗憾我个人的表现还没有达到令你认可的水平,我会继续努力。” Jack大眼睁圆,被言秋的敏锐惊了一下,赶紧说:“不不不,是我表达有误,我的意思是,你跟我预想的一样出色。” “joking.”言秋当然不是真的想靠语言去争得真心的恭维,只是在职场久了,这种带刺的俏皮话已经成了肌肉记忆,错估了没受国内某些糟粕荼毒的外国人的敏感度,也连忙一笑,真诚地说:“喻霄结识你,也是他的幸运。这句不是恭维。” Jack怔愣片晌,喃喃道:“这是最好的恭维。” 这天是个爽朗的晴天,金江市临海而建,气候宜人,天都比夏城的蓝,澄澈明亮地映进窗子里来。秋日午后的阳光干爽温暖,柔和描画出三个向光而立的人影。 从见到Jack开始,言秋就刻意一直和喻霄拉开了点距离,也许是因为有点依恋羞耻,觉得更应该展示自己的主体性。而喻霄一看她社交范儿起了就知道,事业型女性的形象怎么能有个黏糊的拖油瓶挂着,因此识趣地保持半步远的距离。 然而此时言秋双手张开,带着一捧熠熠的光裹住了喻霄的手。 坚定的独身主义者Jack这时想到了一个词:一对璧人。 “现在好像有点儿懂了。亲密关系大概也不全是负累。” 海风温润,带了点鲜活的淡腥味儿。绵密的细沙吱丫轻响,记下人们并行的长长的足迹。天气晴好的节日,沙滩上来往如织,前面的脚印很快被后来的人覆盖,密密麻麻的图层,也是人们重叠交错的人生轨迹。 言秋和喻霄难得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时避开擦身而过的行人,在嘈杂中也寻到平淡的自在,他们牵着对方的手,感受到安宁和长久。 他们还在摆摊的冰柜里买到了老冰棍,拆开包装袋含进嘴里的时候,他们看着对方开始笑。 年华似水流,二十七岁也仍有十七岁的默契。 “没受太多伤,至少……疤都没留到现在。”喻霄很清楚,言秋在意的是什么,在反覆的打磨与确认中,他学着向她打开自己,而无需担心会否被接纳。 “还骄傲了你。” 言秋脚尖撬了把沙子踢到喻霄鞋上。喻霄低头,鞋子挪去贴她鞋边。 “没骄傲。” “我也没生气。” 八年,喻霄要强大到足以挣开喻江辉的禁制,八年已经足够幸运顺利。言秋记挂他的安危,但也不忍心苛责他的冒险。 两人对视一会儿,言秋没忍住卡嚓咬了一口冰棍。 ……喻霄那天生上勾的嘴角抽了抽,开始嚼。 言秋冰棍在嘴里,憋着笑,大力吮吸。 不消片刻,喻霄抢先抽出干干净净的雪糕棒,炫耀地跟言秋晃晃。 言秋鼻腔哼哼,吃干净最后一点,拿出雪糕棒敲了敲他的,跟他形成一个倚天屠龙相拼的“X”形。 喻霄跟她比划了两招,在她用蛇形剑法一路进攻之际,修长的手指亲自上场一把将她武器夹紧抢走,转身轻轻一甩,两根小木棒在夕阳画布上划出转瞬即逝的漂亮弧线,落入小摊的垃圾桶里。 言秋脚步紧跟,趁喻霄转身,已经上前两步脚尖顶住他后脚跟,导致他一回头就要重心不稳撞上她。 正中下怀。 喻霄巴不得撞上去,于是顺势把臂膀一张,好似老鹰扑食,攻守之势异也。言秋缩着肩哇哇叫,喻霄半拥半推把人掳走。 两人今天穿的都是清爽色系,言秋是宽松的亚麻衬衫配浅蓝色微喇牛仔裤,喻霄则是成套休闲的白色短袖短裤,看着好像是这蓝天下自然生成的一对。 小摊主是个肤色黝黑、脸颊红润的中年妇人,不住地扭头去瞥俩人打闹,捂着嘴满脸甜笑。 俩人拖拖沓沓踢了一路的沙子,最终停在离海有点儿距离的一块石头边上,游人多去踩水踩沙了,这边沙薄人少,是一个相对安静的小空间。 喻霄叉着言秋的腰把她托到突出的大石头上,他们勉强平视。言秋双臂交叠,双眼直勾勾盯着他,是我看你要耍什么花招的表情。 喻霄就直接问了:“还想知道伊丽莎白的事?” 言秋一怔,眉梢松下来,嘴巴抿着笑:“现在都这么容易被你猜到了。” 喻霄静静呼吸。 言秋不笑了,面色一沉:“还真有事?所以她才这么信任你!” “不是,本来其他人都是傻子,她也没别的人能信的。”喻霄有点紧张,但还是全部交代:“只是,Jack跑了之后,伊丽莎白有一段时间把目标转移到我这了。” “噢……”言秋下巴抬起来,眼风也变得薄薄的,古装武侠戏里落叶能削人的那种薄。 “……除了刚开始没防着被她偷袭抱到过一次,我很快推开她,大概只有几秒钟,之后就没让她碰到过我。后来没多久我就给她找到了个满意的,生了两个孩子,现在都离婚再婚了。”喻霄正正经经一口气说完。 言秋还是:“噢……” 喻霄低头,眼睛瞥地上:“就手臂碰了一下。那霍小凯说你大学的时候……” 言秋竖起一根手指压他嘴巴上:“禁止翻旧账。” 喻霄抬了抬眉,表示收到。 言秋手指一曲,转而顶住他坚硬的下巴,拨动那张俊脸左看右看:“我只是在想,Shaw哥这么英俊潇洒,英勇睿智,还以为故事的走向会是伊丽莎白对你情根深种,难以忘怀,至少也是对Jack的程度吧。” 喻霄任凭她勾着他下巴把玩,他在想她说的话,还在想,除了她,还有谁会、谁敢、谁能这样捏着他的脸胡闹。 “没有的。”他忽然说,“她都不知道我,所以不会的。” 言秋顿了顿,看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是洗净一切浮尘的轻盈。 他的注视给了她某种预感,她不禁问道:“知道?怎样才算知道?” 夕阳被海风吹来,飞鸟与游人相应,这世界啊,跟那海浪一般,奔涌又撤退,似远似近。 青涩的、不驯的、成熟的、温情的、紧张的他的声线都重合。 “至少,知道我最讨厌松鼠鳜鱼。至少,收到过我一整年的酸奶,一眼就知道我是生气还是无聊,相信我的底线,接受我的放肆,睡得迷迷糊糊也会下意识叫我的名字……还有,想起她,我就觉得还能活下去。” 言秋想起电影里一句台词:Time is but a river flowing from our past. 时间不过是一条流经你我过往的河流。 “好苛刻。想来想去,就只有我了。”她是高兴的,但又情不自禁眉头一耸,隐约有哭意。 “对。”他答得斩钉截铁,跟那天对罗开荣说“言秋是最好的”如出一辙。 言秋笑了出来,突然觉得他好可爱。 喻霄深深地吸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言秋,你大概也知道,我没什么理想,从小就是。后来,是为了能理直气壮地站在你身边,再后来,是为了看起来更好一点地回到你身边,我才渐渐找到了一些可以称得上想做的事……我没有别的抱负,你才是我的理想。”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有了细微的抖动。 言秋捞起他握拳的手,摸到他掌心热乎乎的汗意。 他紧张得要死了。 言秋岔开他的手指,手跟他扣在一起,他压紧。言秋能感受到他的脉搏,感受到他心脏是跳动。 “言秋……”他生硬地又喊她,有种无头苍蝇的焦急。 言秋扯了扯他手,好笑地问:“定了FL的珠宝来求婚?” 喻霄薄薄的眼皮颤了颤,随即舒展飞扬开来。 他耳朵尖红红的,整个人有点卸力地倾向言秋,额头搁她肩上,承认了:“你知道了……果然还是直接说比较轻松。” 言秋一脚后退半步支撑着,才接住这好大一只,这人是真放松地依赖她,她揉揉他后颈。 他更沉了,拱拱脑袋蹭她,半短的黑发在她颈间沙沙响,偏冷的声线也变得黏糊糊的:“快答应吧……” 言秋觉得浑身都酥酥麻麻的,好像心脏被他捏着揉弄,又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可能是给他压的。但还想他更用力一点,她也摸着他的背挤压,像用他给自己打气。 是,他就是她的氧气泵。 “嗯……忙过这一阵回去正式见见我爸爸吧。” 男人强壮的手臂环抱她的身体,脆弱的头颅则栖息在她的怀抱。 言秋同时拥有了软肋和盔甲。 远处,天色变为了蓝橙渐变,炫目的暖调围绕着赤橘的夕阳缓缓降落到海平面上方,金濛濛的数道光束辐射开来,整片深蓝的海面便被覆以细碎的金光,一望无际的斑斓。人们感叹于这鬼斧神工的壮美,层层围在海浪线边上,用眼睛或相机捕捉那艳烈光束和色彩分分秒秒的变化,他们也受到光与热的祝福,赤霞批身,此刻天地与共。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缠 潘斯明的行踪还是个…… 今年最后一个季度来到。 辉上集团经历了小半年东拆西补的奔忙,还是没能等到翻盘点,债务危机全面爆发。那笔预想中可解燃眉之急的救命资金,竟投给了一家半死不活的老牌客车公司。据悉,那家客车公司不久前被新晋能源巨头收购,背书强大。 木已成舟。 辉上集团内部几经震荡,董事会和部分高层受多轮约谈,又碰上上面肃风纪抓典型,这下竟牵出商务部长潘斯明多方运作勾连、挪用公款、行贿官员之事,在被带走调查之前,他人已经处于失联状态。集团掌门人喻江辉则持续奔走善后,他的动向和发言三不五时就要盘踞热搜榜。 雄霸商界几十载的辉上集团就此衰败,因其所涉行业甚广,连带的负面影响还将如水波一般层层传导,各关联企业、银行乃至上级部门都需要采取行动应对。 而国之大,一口锅装不下,有的是片叶不沾身的群众,以百分之百的闲心去研究、普及此事,对于他们而言,也就是近期多了个茶余饭后能展现自己很懂经济和民生的谈资。 言秋倒是跟此事有些许关联,甚至就她自身而言,她是受益者,不过她心态平和。这亦是基于,她越来越习惯在震荡中醒来…… 因为聚少离多,能在一起的日子,喻霄都很放纵。这人身强体壮,精力充沛,自从上次被言秋“强制”摊牌,他是彻底敞开了,没个节制,睡前两次是常态,有时早上醒了还要来。有时给言秋累恼了张口冲他,他也死皮赖脸,就亲她,手上柔缓又有劲道,给她弄得喜怒交织,一边骂他,一边夹他。有时言秋不太累,也有心情跟他玩久一点,就坐在他身上,不疾不徐地摇,还能跟他说话。什么都能聊,辉上的事就是在这个状态下聊的。 “Shaw总也是够欠的,特地买了个眼看快倒闭的客车公司跟辉上抢资金。”言秋自己掌握节奏,可以舒舒服服讲风凉话。 她头发好长了,落在胸前,喻霄给她拨到肩后,手就放她那不走了。 “那笔钱足够做客车更新和业务转型,对辉上却是杯水车薪,不好浪费。”他说得大公无私,要不是手上玩着红樱,还以为在开什么股权投资大会。 被掐得有点疼,言秋抓着他手把他手指张开,增大接触面积。 “那你说,喻董知道是你干的么?先把威科的账清了就跑路落井下石,真够吃里扒外的。” “言总,别分不清里外啊,你这,才是我的里啊。” 男人一个重读,动作也跟着用力,哑着嗓子说:“明明是,水不流外人田。” “啊……”言秋差点坐不住,喻霄腿屈起来给她支撑。 他仗着耐力好,继续跟她聊:“喻江辉知不知道,也没空管我。只是,有一个隐患。潘斯明你记得么?” “嗯……”怎么可能不记得,不就是让他们分离的始作俑者,在言秋心里那是蛇蝎一样的人。 喻霄收到的消息说,潘斯明躲去了新加坡。要跟进那边的消息,需要在当地组建信息网,目前他无法得知潘斯明的动态。但是潘斯明其人,等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喻霄在言秋身边安插私人安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防止这个。只是之前潘斯明一门心思扑在游小姐和银行的人脉上,喻霄又装模作样落败出局,他才一时没查到言秋这边。 言秋听着,热汗不停从身体里洇出来,她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越发混沌,欣快又难耐地煎熬着。 “……那喻总你可得努力了,早点拔除隐患,帮助警察叔叔把他绳之以法。” 她说话的声儿都是从鼻腔冒出来的,细细的哼哼,娇得要命。喻霄听得两眼猩红,抓住她的某些称呼不放。 “叫人叔叔,那叫我叫什么?” 言秋想到什么,哼哼笑:“弟弟。” “呵……” 喻霄咬着牙扯了扯嘴角,言秋就感觉身后那双腿因为发力变得邦硬,然后就天旋地转地被他压住了。 “你再说。”喻霄逼问她。 他们体型差比较大,躺着面对面的时候,喻霄总要搂住她往上捞。这一下没预留足空间,没捞成,得轮换一下支撑点来捞,左右一歪,俩人跟连体不倒翁似的摆了摆,凶没凶样,言秋缩在他怀里直笑。 “弟弟……” 喻霄没绷住,被她惹得也笑了笑,但也有点恼火,紧紧抱着她抬高,给她一下来到最深。 言秋立刻像小鱼儿似的张嘴出气。 他气顺了点儿:“还敢说,你是姐姐你不怕?” 服气是不可能服气的,言秋腿在抖,但输人不输阵,她一定要说:“我不怕……” 飘起来的尾音给喻霄吞了下去。 言秋的腿更抖了,一扯一扯地抽起来,清泠泠的山泉一样嗓音被煮成奶糊似的。 喻霄突然停下来,额角憋出来的青筋好像几道闪电,非要逼她说些好话。 言秋皱着眼呜咽,急得抓住他。 但他不动,不配合,她很难成功。 言秋翻他一眼,心想大不了就停这儿,大家一起憋着吧,打算钻出去了。可这混蛋洞悉她心态,一把抓住她狠狠来了几下,感觉又续上了,言秋瘫软着哼哼。 喻霄盯着她的反应,到紧要关头,又给她暂停。 “叫什么,嗯?” 言秋心里大骂混蛋,张嘴却是细弱的哭腔:“哥哥……” 快点…… 催促的话都不用出口,难以描述的愉悦乍然而至。 不得不说,满意的某体验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关系的黏合剂,即使身处异地,喻霄也不会有之前那么重的分离焦虑。而言秋不用再操心他的情绪问题,自己自然也挺舒坦的。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着。 其中也包括他们所预计的潘斯明的动势。 几日的时间,潘斯明的行踪还是个迷,他的报复礼包已然送达。 近期热搜常客辉上集团的关联标签再度上榜,不过,这次的内容并非负债多少个亿、关停什么项目、变卖什么资产,而是简单八卦了总裁喻江辉的家庭情况,重点曝光喻江辉在册的独子喻霄在还是“喻明希”的年少时期的种种劣迹。 甚至都不用额外花心思找材料,直接上以前校论坛去搬运帖子整理一下就行,时间线之充实准确,小学初中高中的素材应有尽有,最后以他高三疑似侵犯女同学却不了了之,直接退学出国镀金来收尾。十分经典的案例:富人之子从小胡作非为目无法纪,就算违法犯罪也可以通过钱权摆平,几年后改个名摇身一变又是名校海归天之骄子,即使如今家道败落,可那些还不上的集团负债有多少已经转化成了个人资产? 本来最近辉上集团的热度就高,现在这么一个挑起群体对立情绪的内容丢出来,堪比冷水入油锅,舆论炸开,网友群情激奋地讨伐。 凑热闹的人多,许多喻明希的校友参与其中,添油加醋地发布从前道听途说的小料,给他的恶人形象火上添油。也有很小的声量表示,曾跟喻明希接触过,认为他并没有如论坛截图所言那么凶恶,但是气势比起诛讨之声太过微弱,因为不符合主流倾向,反而还被讨厌喻明希的那波人嘲讽。 更甚者,见到对喻明希有维护之意的网友性别是女,就脏言恶语骂她“见到个没眼歪嘴斜的有钱人就跪舔”云云。是的,这事能引起巨大的舆论风波,还得益于男主角那卓绝的外形。二关于喻明希外貌的细分话题,之后形成了比主话题更声势浩大的讨论,当然,这是后话。 以胡翔伟为首的几个以前7班的同学热心联系言秋,表示他们可以一起去声援喻明希,言秋却之不恭,把磨刀霍霍的霍小凯跟他们拉了个群,他们叽里咕噜讨论作战方案。言秋看着看着,忽然发现,高中同学们好像还不知道喻霄已经回来了,于是把主人公也拉入群。 …… 霍小凯抽空打招呼:[哥来了。] 这一句“哥”激起千层浪,多年未见的男同学们纷纷变回高中时期的聒噪少年,咋咋呼呼刷屏。 当然,这么小规模的团队并不能在泼天的咒骂声之中力挽狂澜,谁让那主角小时候确实挺混,又没法证明“侵犯女同学”是假。 当事人本人也没多在乎自己的名声,都是言秋自己看得来气。喻霄还在视频电话里吊儿郎当逗她:“天天拧着眉,再不久就要看起来比我老了,姐姐。” “喻明希!”言秋拿他讨厌的名字骂。 今时不同往日,喻霄听得像被抓痒痒,还笑:“还说我是小气鬼,你才小气鬼,以后应该你叫小小。” 言秋忿忿瞪他。手机对面的男人就坐在她家的书房里,在用电脑处理事务,屏幕是仰视视角,看起来应该是他把手机靠在了她养的那小盆豆瓣绿。他没有丝毫多余笔划的面上挂着清浅的笑容,狭长的眼睛生出了一道细细的笑纹从眼尾延伸出去,言秋觉得那像是他看她的眼神炼化出来的一条实体的丝线,缠缠绕绕地将他们绑在一起。 数一数,她在首都,他在夏城,他们已经五天没在一起了。 想他。 言秋叹气,软声道:“小小……” “嗯,”他应声,“没事。” 言秋提着的心就好像被那根丝线包裹着,落地了。她的男孩啊,被风吹、被雨打,还是好好长成了定定在那里就能让她心安的挺拔的大树。 …… 言秋就心安了一天,血压又上来了。 不出两日,网上喻霄的扒皮贴已经扒出日胜科技了,并直指,日胜科技早期启动的巨额资金来自喻霄之手,辉上烂尾的工程、拖欠的账款都落入了管理层及其家属口袋,是以掀起了一轮对日胜科技的举报狂潮。 “这才对,如果只拎以前的芝麻小事出来说,我还挺看不起潘斯明。”喻霄还是笑得轻轻松松,在电话里对言秋说。 他人已经在金江总部了,而言秋正在候着飞回夏城的航班。 奔波周折又频频生气,言秋嘴里长了两个溃疡。她骂道:“这些网友都是傻的吗在那听风就是雨。” Jack也在那边骂:“卧槽这一天接了多少个投诉电话了那些个傻X天天闲着没事干脑子不要了可以挖出来丢进粪池去产沼气!” 喻霄说:“听到没,Jack中文现在挺好的。” “啧。” “嘿!” 喻霄现在像个稳当的大家长:“不会是长期的影响,我们花这么多钱这么多精力,做出来的可不是能被抵制的产品。”他站起身,用遥控器打开了百叶帘,明朗开阔的科技园区让秋日澄明的阳光送进窗户里来。站在高处望出去,自有一种壮阔的澎湃在心中油然而生。 “高的人不怕被说矮。”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有一语定乾坤之感。 Jack感慨当初没白花钱建自己的地盘,气不顺的时候看看自己打下的江山,胸怀自然就开阔了。 Jack自我消化了一会儿,又能雄赳赳气昂昂出去战斗了。 电话里,言秋那边传来登机的广播,喻霄对她说:“新加坡那边还没找到潘斯明,我怀疑他已经换身份离境。你回了夏城出入都当心点……”他想说,那个人会想尽办法去摧毁他所在乎的,又怕墨菲定律,最后只说,“我后天就能回去。” 言秋边快步走边夹着电话掏纸巾,准备上机前去一趟厕所,应得也匆忙:“好。我这周事不多,应该都在夏城。” 算算能聚三四天呢。 飞机在天空划出长长的、看起来毛茸茸的白线。 早前,言秋跟喻霄摊牌后,她身边的安保撤了不少,为了预防潘斯明的报复,以不影响正常生活行动为前提,还是留下了几位随传随到的保镖。 言秋回到夏城,是霍小凯来接的机,他大谈他们战斗小群的成果,说已经成立了喻总全球后援会,粉丝基础正在壮大。 言秋:…… 这话题热度高,言秋高中那个尖子班3班的微信群里也有谈及。之前在同学聚会上当众讽刺过喻霄的那男同学,拿着网上的老料新料,这会儿拿足了底气,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言秋直接怼:[别毕业多年智商反倒给母校丢脸。] 刘加程很快出来表态,艾特了那个男同学,说:[在群里聊积极有益的东西,不要传播负能量。] 言秋把群折叠了。 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她需要有用的信息。 她下属和同学被冤枉受委屈她都会想办法帮她们讨公道,现在她的爱人受不白之冤被千万人唾骂,她却无能为力。 隔天中午,已经鲜少使用的Q突然弹出了新的消息提醒。言秋习惯性点进去消除红点,未曾想竟见到了“有用”信息。 一个平日里就挺八卦的女生发出来一张看起来是偷拍视角的人物照片,并说:“在XX商场遇到这个美女,好眼熟啊,是不是咱们级以前上过校花榜的?” 照片虽然角度刁钻,但像素高清,那女生又露出了大半的脸。言秋一看便认出,是凌芊芝。 如果自己的公关没有效果,那么,另一位当事人的证言呢? 即使喻霄多次言明网络上的中伤对他无关痛痒,网民头脑发热的抵制也不会真的对日胜科技产生实质影响,但言秋怎么能忍受看他背着冤屈,甚至被打上犯罪分子的烙印? 下午就一个会,结束后,言秋径直去了Q群里提到的那个商场。路上喻霄给她发信息,说可以提前回来,正在去机场途中。 “你去旧城了?”他问。 虽然言秋身边的安保轻简了,但他们俩装了共享位置的软件。 按他的性子,肯定不愿意让她费这力气。谈成的话,晚点再告诉他吧。 言秋说:“嗯,过来见个客户。” 旧城这个老商场属于一个老牌地产集团旗下,立在横通八达的商业区中央,承担着这片临近大学城的偏低端化商区中流砥柱的位置。 班群里发的那张照片里,凌芊芝微微弯腰露出了工牌的全貌,工牌上字迹虽然看不清,但言秋认出那个排版和LOGO属于那个地产集团总部。 总部的写字楼就在商场背后,言秋进入大堂,去找前台。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我跟贵司凌芊芝女士有预约。” 言秋穿着素雅的通勤装,白色雪纺衬衫和米棕色的西装西裤,看着就优雅干练,此刻还笑意盈盈地看过来,前台接过她的名片一看,更不会怀疑。 “是招商部的凌芊芝,对吗?”招商部经常有客户来访,前台对部门人员都有印象。 言秋一颔:“是的。” 前台拿着门禁卡出来领言秋去左手边入口,帮她打开通道闸:“言经理,上到6楼左转就是招商部了。” “好的,谢谢。” 过程很顺利,言秋在招商部门口刚站了片刻,就见到凌芊芝抱着文件匆匆走过,她没怎么变,就是整个体型比以前大了点,还是喜欢化艳丽的妆,不过技术好了很多,虽然比年少时的稚嫩张扬多了疲态,但言秋觉得她这样比以前好看。 言秋想了想,没叫住她,就在门口进去的休息区等待。不时有路过的职工注意到她,问她找谁。 言秋说:“凌芊芝,她说忙完了过来。” 对方便没再问。 反正下班都要从这里走,言秋不怕等不到,就不影响人上班了。 六点出头,天濛濛黑,职工们陆陆续续下班,没多会儿,凌芊芝也出来了。言秋跟上,叫住她。 她回头,先是有点疑惑,下意识问:“你是?” 刚问完,她便收住了话头。明亮的灯光足以让她们看清彼此的脸。 凌芊芝很快扭头,有点生气地往前走。 言秋不疾不徐跟着:“能聊聊吗?请你吃个饭?” 她的音色向来是令人舒服的。 凌芊芝没说话,进了电梯,言秋也跟着进去,电梯里还有其他人,言秋就静静等着。凌芊芝在1楼出去,走出写字楼,看样子是要穿过几栋商厦。言秋在穿梭的光影中叫她的名字,凌芊芝越走越快。 “喂!”在蜜雪冰城欢快的音乐声中,言秋的声音越发清冷锐利,“凌芊芝,上过校花榜的女人这么没种吗?” 凌芊芝脚步狠狠一顿。 …… 聊完,两人从奶茶店分别,言秋看地图附近都是红色拥堵,便多走了一个街区去到个冷清点的地方打车,竟然还等了五六分钟才见到车子移动。这老城区的交通果然一塌糊涂,难怪凌芊芝都要把车停几百米开外,还好没自己开车过来,否则要路怒症发作。不过她懒于开车这毛病也是喻霄惯出来的。 网约车终于来到,言秋打开车门,边报尾号边上车。手机上,Q弹出一条消息提醒,但车门关上,言秋点进去就刷不出界面了。 车子快速行驶出去。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悬崖 你羡慕我,被喻霄…… 言秋看到手机信号栏变空了。 刚报号码的时候,司机没应声。 言秋心率激升,偏了点头,去看戴着口罩的司机。打车界面的司机是个圆脸男人,而现在驾驶位的男人,皮肤冷白,肩宽臂长,侧脸有着锋利的轮廓,是言秋十分熟悉的轮廓。 车子不知向哪拐了弯,驶离了一锅乱粥的高峰期交通。随着这一个调头,言秋感到头忽地变重,而身体发软无力,脖子甚至不太撑得住沉沉的脑袋。 车里应该有信号阻断器和浓度不高的麻醉药物。 心跳越快,言秋越要逼自己镇定下来,她仔细分辨了一会儿,身体没有更糟糕的反应,意识也还能维持清醒,应该只是为了让她跑不了。 言秋干脆往后一挨,淡淡开口:“好久不见,潘斯明。” “哈哈。”潘斯明口罩戴得严实,阴冷的声线有嗡嗡回响,像电视剧里的妖怪特效,“确实是有意思的女人,难怪喻明希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呢,为了逃出来找你把腿都刮烂了,整个辉上也不要了,就为了摆脱老头的控制……” “羡慕吗?”言秋打断他。 潘斯明一时愣住,难以置信:“什么?” 车子把车水马龙抛在后头,前方是凄冷路灯被夜幕浸染。言秋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的路,她把手心抠出血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你羡慕我,被喻霄这么重视。” “哈!哈,哈……”潘斯明猛地笑了几声,一开始好像觉得很荒唐,后面则阴沉沉地低下来,“你们这种人,真是令人厌恶。” “怎么说?” “难道不是吗?!不用经营,就有人站在你们身边,做什么都是轻轻松松。而我,从出生开始,连呼吸都要拼尽全力。” 窗外的景物变成模糊的色块飞驰而过,好一段距离没有红绿灯了,路旁的建筑几乎都是低矮的楼房。他们来到市区边缘了。 潘斯明变道超车,言秋无力地被甩到门边,她根本没力气站起来,连开窗跳车都做不到。她还不清楚潘斯明的意图,手机没网络,喻霄他们也找不到她…… “装什么可怜。”言秋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喻霄因为你,被折磨成什么样。” 必须得快点套出点信息来,言秋正着反着找话刺他。 “替他鸣不平吗?他该!不是都没残废吗,不就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几年我也躺过来了,哈哈……喻江辉是没打过我,但那是因为他知道,我这破烂身体不经打,打死了我,上哪再去给他儿子找块磨刀石?” 言秋在门边偏斜的角度,看清了潘斯明露出来的侧脸。他跟喻霄一样,骨相很好,轮廓深邃,眉弓、鼻梁、下颌线无一不精致。 以前有这么像么?言秋印象中,潘斯明是更接近清秀的长相。 她微叹:“你也是喻江辉的儿子。” “儿子!连姓都没有的儿子!” 潘斯明有点气急败坏,油门一踩一松,言秋犯恶心,直冒冷汗。没等唯一的听众反应,潘斯明自顾自发泄下去。 “你以为喻明希是被打压被放弃的那个?喻江辉曾经说过,老鹰让雏鹰学飞都是直接从悬崖上丢下去的。还不明白吗?喻明希才是他要培养的鹰!” “若是你在如今境地也能起飞,那你也是鹰。” 潘斯明有一会儿没说话,大概是有所震动,车速也匀下来,言秋恶心感暂缓,悄悄拿出手机把亮度调到最低,缓慢地在备忘录打字。 “哈哈……”潘斯明忽地冷笑,阴冷恶毒的感觉又来了,“说什么废话,我如今境地,还不是喻明希造成的?” 言秋打完字,把手肘挪到车门扶手上,靠那点支撑,艰难地贴着车窗把手机举高。 “喻明希把我当傻子耍,也把你当傻子了,言秋小姐。”他语气突然变得文雅、怜悯,好像一个正义的绅士。“你一直这么替他着想、心疼他,他可不见得也跟你一样哦。你知道他在国外的时候,有一位红颜知己吗?就是把家产都给他投资的天真小美女。” 言秋好像被刺激到,使劲儿拍门大叫:“你想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我给你看个东西好不好?” 说着,他降低车速,在副驾摸出一台平板,卡在扶手箱的凹槽里,开给言秋看。 那是一段摄像头偷拍的视频。 半裸的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极尽纠缠。男人上身还穿着短袖,因为体型健壮,动作间背肌不时奋力隆起,连带腰臀、大腿的肌肉也成条成块凸出,右腿外侧一道长长的疤痕格外明显。女人则是金发碧眼的白人美女,看着年纪不大,满脸投入地勾着男人接吻。 言秋刚才一嗓子嚎尽了体力,现在背后冷汗涔涔,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抖:“放的什么狗屁,看不懂……” 对,就是这种悲愤、绝望又自欺欺人的语气。 潘斯明看着就在前方的山林,大发慈悲地把车靠边停下,给言秋重播视频。也就几分钟的时长,让她看清楚,好让他能记录下她痛苦怨恨的样子,给那个人留个纪念,算作他送给他最后的礼物。 画面中,交II媾的男女侧头亲吻,男人深邃的五官和分明的棱角无比清晰地进入言秋的眼帘。 她仿佛被刺痛般闭上眼,不愿再看,可那疯狂的吱啾和撞击声回荡在车里。 “好可惜,喻明希对你不太忠诚哦。”潘斯明轻轻笑着,启动了车子。 “停下,别他妈放了!”言秋声音几乎出不来了,只有嘶哑的气,好像喉咙被割伤,含血含泪。 潘斯明眯着眼一哆嗦,浑身都舒爽了,他腾出手把视频音量放大,循环播放,再把摄像头调整正对着忿忿流泪的言秋的脸。 等着吧,喻明希。你对我负的罪就让你爱的女人来还吧,你没有摔死在悬崖,那就让她替你坠。 …… 八年前那个夜晚,凄风冷雨。 瑟瑟秋风携着漫天的雨笼罩下来,整个世界仿佛蒙尘。 为了节能,学校在宿舍门禁后把照明关了大半,校园好像昏昏然凝固了,唯有不绝的雨丝和被风雨打落的树叶带来窸窣的动静。高挑单薄的少年避灯而行,步声比一丝雨水还轻,速度比风吹还快,像游走人间的修罗,没有影子,只有他自己。 老器材室是以前最老的教室宿舍楼改的,离哪儿都不着边,校警巡逻也不常来附近。 夜雨中的那栋矮楼格外幽寂。 两层的老楼,只有一楼做器材室,存放比较老旧的球类和球拍,二楼则是直接荒废了。 一阵风过,掉皮的老木门吱吱呀呀地抖开又合上,好像一个百无聊赖的老巫师疲懒地打了个哈欠。 是啊,他等在哪儿呢? 如果是潘斯明,他会在哪里等着观看猎物上钩呢? 楼外四周都是校道和草坪,离任何一处不用淋雨的遮蔽物都有超过二十米的距离,而潘斯明的身体淋不了雨,他也受不了离得太远。 毕竟,这可是他亲自编写的好戏,当然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喻明希批了一身的雨雾,细细的水珠凝在他的头发和皮肤上,像晨露的簇拥。可他在雨里久了,密密麻麻的水珠还是聚成了水流,无可避免地将他冲刷。数道水痕在他脸上,好像流泪。 他是不会流泪的。 二楼有一条走廊,上面堆着七七八八的杂物,在走廊末端的角落,应该恰好能看到底下器材室门口的景象。而器材室门口一侧的楼梯是通向二楼走廊唯一的路。 这楼老是老,不过墙面做的是石米墙,摩擦力管够。喻明希绕过楼后,无声来到走廊一侧的底下。从下往上看,那里被杂物和发霉的围栏挡得严严实实。他目测着,这个高度,他从助跑开始,五秒足够。 高瘦的少年直立雨中,他微微仰起头,承接昏昧天幕降下的一切。雨打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像剑一样薄又利。原本要落在他鼻尖的雨丝蓦地改向,斜飞出去。 是风来了。 他后退两步,屈膝,前倾,锐利的目光要刺破这黑夜。 这样的雨夜,对潘斯明来说是有点冷的。尤其今晚,凌芊芝开口要求他的穿搭,他在衬衫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背心。 他蹲在这旮旯快十分钟了,腿开始发麻。 他拿出手机,打算再放点料催一催那人。 这夜足够黑,调到最低的屏幕光也能照清潘斯明文弱秀气的脸,照清楚背后烈风袭来之时,他满面的惊恐以及,眼中骤然升起的兴奋。 只要喻明希来了,无论如何,都是输。 一身湿泞的少年以闪电的速度给了潘斯明后颈一记手刀,对方便两眼一黑,软趴地倒下了。喻明希捡起落地的手机检查,一手扣着潘斯明瘦削的前胸把他上身抬高,边翻着手机边把人拖下楼,任他两条瘦长的腿磕在层层石阶边上。到了楼下,喻明希把手一甩,潘斯明摔在地上,昏沉中的痛感让他缩着滚了一圈,一半的身体滚出了屋檐外。 喻明希去器材室查看情况。 比他想像的更糟。 室内阴冷封闭,空气凝滞,尽是异味,体育器材特有的陈旧橡胶味里混合了某种来自人体的腥膻。高瘦的女生趴在体操垫上,衣衫破烂,看起来失去了意识。喻明希扭头出去,几下扯下来潘斯明的上衣,再一脚把他踹出去淋雨。 喻明希把潘斯明的衬衫敞开挡在眼前,一路只看着脚底一点视野,去到凌芊芝脚边,才把衣服一扔铺住她大半的身体。 看得出她呼吸还算正常,大概是潘斯明给她喂了迷药,不是危急的情况。喻明希打开手机电筒,仔细查看四周,在隔了两排的架子高层处发现了一个小型摄像机,正好对着原本衣不蔽体的凌芊芝。 如果他按照潘斯明的剧本,先进了器材室,潘斯明将会获得一段他和意识不清的凌芊芝半夜共处暗室的视频,剪去前因后果,他万口莫辩。 当然,现在的情况或许也在潘斯明的预想之内,他可以离开,可以选择跳出这一趟浑水,但潘斯明手上有能伤害言秋的东西,他能清理他手机里的,也清不了备份。 潘斯明不过就是想毁了他,那就,来吧。 喻明希出门拨了两个电话,雨势好像更大了。地上的潘斯明已经湿透了,湿寒很快对他孱弱的躯体产生了伤害,他蜷缩着痛苦地哀呼几声,接着猛地翻了个面,头颈青筋暴突,眼睛被牵引似的半睁,眼球上翻,身体绷着急促地抽搐起来,嘴巴不停冒出白沫。 一道闪电劈过,照出潘斯明狰狞铁青的面部,他一双手僵硬地抬起,抽成爪状,像是索命的恶鬼。 这幅德行了,会死吗? 喻明希背靠墙壁,薄薄的眼睑半耷着,有种冷淡的疲倦感。 他在想,再过一会儿,言秋就会给他发晚安信息了。估计来不及回了。 跟着第二道闪电一起来的,还有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和刺眼的车灯穿破这沉寂蒙昧的夜。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七十五章 春朝 正文完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春朝 正文完…… 山风在窗外呼啸。 言秋从来不知道珈湖生态区里的山这么陡、这么黑,白天能生成天然氧吧的苍山碧林,在潘斯明越来越放肆的笑声下,变成了遮天蔽月、张牙舞爪的鬼影幢幢。 车子一路向上走,言秋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如果说,真的要死了,她有什么遗憾吗? 潘斯明愉快地哼着歌。言秋愈发昏沉,可能是吸入的药剂过多,或是出汗太多有点脱水了,她现在连动动手指都很累了,脑子也凝固在那,想回忆一些画面,但什么都没想起来。 那就当没有吧。 只是,想再见一见妈妈。 她脑袋靠着车窗,用力抬起眼皮。可是,山里的树太高太大了,两排参天葱茏的遮挡里,天幕丝毫没有泄露。 一颗星星都见不到。 有点傻,她都这么大了,还相信离开的亲人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自己。 那,真死了的话,一定会见到妈妈了吧? 可是,小小又怎么办?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她还耍脾气冷落他,弄得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统共也没多少天…… 刚才也是,为了迷惑潘斯明找机会把留了信息的手机丢出去,她作出一副被背叛的怨妇样,被潘斯明拍下来发给小小了吧,他看到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小小……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她还这么年轻,她不想死啊! 言秋一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骤然暴起,扑到前面去勒住潘斯明,没力气去驻车,她就试图遮挡潘斯明视线。 车子霎时七扭八歪,片晌便冲出了黑黢黢的密林,冲到了墨蓝如深海的穹苍之下。 离山顶很近了。这里是山岭间毫无规章的一处凸出的平台,夜星疏朗,底下的城市灯火更像繁星,好像天地倒转了。 潘斯明不想跟喻明希的女人一起死,赶忙刹车。一窜一甩,言秋被撩开,倒在后座,彻底动不了。 迷离之中,她听到潘斯明念叨着:“明希啊明希,他以为他改了名字,就能摆脱我了?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他凭什么想摆脱我?抱歉啊言小姐、言秋同学,只有这样,他才会恨我一辈子,也输我一辈子,哈哈哈哈哈。” 潘斯明设置了自动驾驶模式,躬身,猫哭耗子地叹息:“再见了,可怜的言秋。” 言秋听到了车门掀合的震动,而后是车身启动的微震。 月亮埋在云层里,夜是无边的昏黑。重重深林之中无理地伸展出去的光秃秃的峭壁,荒芜、短促。这辆只载了言秋一个人的车子,幽灵般驶向悬崖。 顶上是离开洞穴的空旷,言秋仰倒在后座,能支开一半的眼皮。干净得如墨色画布一样的夜空,几粒孤星化身主角,尤为闪亮。 言秋觉得,那是妈妈在跟她眨眼睛。 妈妈,你看,我已经努力了啊,没办法。但是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和你重逢了。 还有,小小,我真的努力了啊…… 倏然,空中的星星好像变多了,还闪着光,快速地向她飞过来。是……往生前的幻觉么? 言秋费劲儿眨了眨眼,再睁开,那些闪光点变少了。可随即,车子平缓快速的前行停止了,滞留在半途。四只车轮还在运转,但应该是被什么卡住了,只能无能狂转,吱吱地摩擦声不止,却怎么也无法往前。 同样无能狂怒的,还有等在一旁举着手机拍摄的潘斯明。四只无人机直冲冲飞过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还是被喻明希赶到了。 “喻明希——!” 他嘶哑地咆哮,发狂地跑过去想要抢时间把车弄下去,或者,直接把人弄死好了。 忽而,自他身后有狂躁的响动风驰电掣而来,加速又急刹的车在山地爆出摩擦的尖鸣,无数砂石被碾压的滋啦声像是地狱里以人身煮汤的沸腾之响。 然后是开门声和人急速奔跑的声音,跟他自己的脚步混为一体。 这让潘斯明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为这么大的筹码较量过。 他很想回头看一眼他的弟弟现下是什么狼狈惶恐的模样,但是来不及,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刀。 那辆没用的车就在眼前,一定是他先到达。 在他的手要摸到车门之际,一股剧烈的热风穿破他的右腿,带得他重心大变,猛然歪倒在地。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上出现了一个洞,暗红的血汩汩涌出。 喻霄一下子没拉开车门,都没想到地上的潘斯明手里有钥匙,屈起肘尖照着驾驶位车窗暴砸,整个车身都晃了,车头明显斜甩出去。 第二下,玻璃就刺啦当啷碎了。 男人冷静地开门进入驾驶位,换挡、驻车、关电一气呵成。做完这些,他靠上椅背,沉沉地呼气,好像全身的体力顷刻间被抽空。 他没有力气回头了,只死死盯着后视镜。 那女人还清醒,早就认出了他,还在对他笑,明明嘴巴都扯不太动,脸白得像鬼,那双眼睛还能亮亮地看着他,好像想摸摸他头发。 他心悸头痛,怕得要死,从刚才收到潘斯明发的视频他就快死了,都不敢看真的她,现在哪怕在她身上发现一丁点伤口,他都要受不了。 她还这么想哄他的样子,这么敷衍。 而言秋是在想,妈妈,原来除了你,我真的还有星星诶。 她的星星好像生气了,不理她。 山空野旷,猎猎的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大转几圈又冲出去,两个人都没说话,车内只有风在呼呼低响。 新鲜的空气涌进言秋胸腔,把她洗濯一新。她精神回来了点,努努力,就能抬手碰到闷不做声那人了。 他的手刚才破窗的时候被划伤,这会儿血渗出来,滴滴答答的,言秋看着好难受。 她软软地戳戳他肩膀,张了几次口,才找到声音:“我没事啦。” 喻霄终于回过头,不过,是来瞪她的。 还“啦”。 真有点恨她了,怎么能还这么稀松平常,他后怕得要命。 言秋蹙着眉,去勾勾他被血沾湿的手指,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没力气在抖,捏实了才发现是他一直在颤。她支起手臂挣扎着要坐起来,喻霄出了口闷气,倾身过去扶她。 他们也没僵持太久,警方制服了潘斯明,急救队也已经赶到,过来给言秋和喻霄检查伤情。 先前,言秋连蒙带赌猜到潘斯明的目的地,在备忘录留下信息便把手机丢在半路,手机有了信号,很快被她的随身安保找到。那会儿喻霄刚下飞机,收到信息都差点站不住,强行镇静说了言秋的手机密码,跟安保通了信息,一边报警,一边抢了几十个红灯赶来,路上还收到潘斯明发过来言秋的视频,都得压着情绪赶时间。现下尘埃落定有惊无险了,他始觉肝胆俱裂。 潘斯明被两名警察按倒在地,见到那两人互相搀扶着下车,脖子也动不了,死命抬脸,目眦尽裂:“言秋!你傻不傻,他背叛了你!因为他你差点死了,你不恨他吗?!” 喻霄手凉得很,知道了言秋没受伤,他就什么想法都凝滞了,整个人进入短暂的万物皆空的状态,面对潘斯明撕心裂肺的挑衅,他都没有要跟言秋解释的反应。反而是言秋停住了脚步,漠然盯着潘斯明。 这个长得跟她的小小相似的人,却跟害虫一般令人厌恶。 言秋忽地踮脚,亲了亲喻霄的侧脸,他一怔,有点点呆地看过来。 桀骜凌厉的人,这时全然是纯净、柔软的样子。 言秋摩挲他的手指回应,对地上的潘斯明说:“看到了吗,喻霄在和人亲昵的时候,是这样的,而不是像你那样,换脸技术也换不了你那陶醉欣赏自己的表演的表情。潘斯明,你再去整容塑形,把自己做得再像他,也无法同等体验到人被爱的感受。” “啊——”男人凄厉嘶哑的叫声回荡在山间,“喻明希!你是哑巴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如就别救活我啊!你看啊,我腿上也受伤了,在跟你一样的地方!喻明希,我跟你一样啊!” 只有黑幢幢的深林在听,只有摇摆的树叶在回应,他那些爱恨难辨的嘶吼,再也不会有人听了。 潘斯明试图咬舌自杀,很快被警察发现,给他撬开嘴巴,打了镇定剂。他已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 言秋和喻霄去医院包扎、输液,分别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笔录。两人经检查都没有大碍,在急诊观察一阵就可以离开。 言秋困得不行,在椅子上靠着喻霄没受伤那边手就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一点。 喻霄没睡,静静靠在椅背让她枕着,眼睑半垂,望着前方白花花的墙壁,又像看着虚空,有点神魂出窍的模样。他也不看手机,就像平时接她下班,她有时有事情耽误了,迟了半小时才下来,见到他也是这样的,不做别的,就专注地等她。 但现在他知道她醒了,好像也不打算搭理她。 他脸色还是不太好,那双锐利冷酷的眼睛里,神气被抽干了一样。 言秋搓搓被自己枕得发硬的肩膀:“去吃点东西?” 深夜的急诊并不萧索,灯火通明,行人往来。只是窗外的深浓墨色多少影响了人体时钟,多数患者和家属说话都调低了自己的音量,或者就挨椅子里打瞌睡。今天是平安的一夜,医护人员从从容容。 言秋牵着喻霄的手一路出去,好像走出一座沉浸式哑剧的剧场,快到门口,忽然传来幼童啼哭。 两人不由得循声回望,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手上扎着针,惊慌大哭,他的妈妈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在他们对面座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摸索着慢慢站起,她的女儿帮她举起吊瓶。 恍然有了人间百态的实感,关乎老病,关乎生死。 喻霄转过头,不想再看。 工作之后,言秋极少去宵夜档,经济水平上去了,就有点受不了油污遍布的小摊了,挑了好一会儿才看中一家算得上干净的粤式大排档,专做海鲜砂锅粥的。 言秋没说话,在简短的菜单牌上瞄了瞄,拿出手机红色软件搜索:有伤口能吃生蚝粥吗? 不等页面跳转,喻霄就抓着她的手走进店内,点了一锅生蚝粥。 虾蟹都是发物,言秋不知道生蚝算不算,所以在手机查看,两边观点都有,虽然看起来生蚝还算温和,但言秋还是问了店员菜单上没有的粥能不能做。 “他身上有伤,能不能帮我们做一份没有海鲜的,比如,皮蛋瘦肉粥?” 材料都有,店员爽快:“没问题!” 周遭半夜来觅食的食客无不兴致盎然、谈天说地,唯有言秋和喻霄这桌冷冷冰冰,砂锅粥沸腾的鲜香和热气消解不了喻霄的沉冷,他好像设置了隔离罩,把自己关在里面,把言秋挡在外面。言秋也有点累,调动不了好情绪,干脆也不管他了,专心吃粥。 一整晚没吃东西,言秋虽然胃口一般,但也认认真真把两人份的砂锅粥吃了半锅。反观喻霄,他那粥就普通大小的一碗,他吃了几口就不动了,言秋看着,也就吃了三分之一。 霍小凯过来接他们,其实从他们来医院路上,霍小凯就赶到了,彼时言秋太累,霍小凯又太吵,她便指派他去处理舆论工作。潘斯明落网,已经有一些新闻人员闻风而来,言秋不想自己被劫持遇险的事情曝光,也不想大众去品评喻霄的家庭伦理剧。 霍小凯眼力劲儿十足,一看两人气氛,也没敢多嘴,言秋说自己开车,让他回去他就马上挥手走人。 深夜两点多,离开尚有后劲的夜宵美食街,一路上鳞次栉比的楼宇都齐齐熄灯合眼,寂然路灯下的零星车辆堂而皇之踏入这个城市的梦境。 黯淡的灯影落进车里来,落在同样沉寂的两人脸上,一浪又一浪。今天经历的场景也像幻灯片在他们心中一再回放。 言秋拐进一段施工暂时烂尾的无灯路段。 她不要这噩梦卡在他们心里把人噎死。 车子停下,喻霄知道言秋有话要跟他说,他甚至别开脸,直挺挺地看出窗外。 窗外,窗外只有沙土暴露的人行道。 “要一直不跟我说话吗?” 先开口的人就他妈理直气壮,怎么还敢质问他。 言秋盯着男人脖子上凸起那根筋,绷的能割纸,她舌根自动分泌唾液,进而从喉咙、脖子到胸腔引发一种悸恸。今天,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再也无法拥有这个人的。 “我知道我有错,我太大意,我至少应该等着你一起去。但我这几天真的有点急,你理解一下我,嗯?” 言秋刚才拿回手机之后,就检查了信息,发现Q群里那个发了凌芊芝消息的女同学说自己被盗号了。其实行动之前也怀疑过这是不是潘斯明的圈套,只是她低估了潘斯明的凶险程度。 她语气一软,喻霄的隔离罩全部碎掉,惊魂抓狂的情绪喷涌而出。 “你想过我吗?那些事根本不重要,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你要我对你坦白我就坦白,可是你做到了吗?你理解我了吗?” 就算再怎么说别人的评价不重要,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呢?先前言秋同学聚会那次,她跟那傻逼男同学翻脸先走,一出门就是喻霄在那听墙角,他脸上闪过的落寞她一直记着。他向来高傲,她不甘心明珠蒙尘。 “我不要你一生都被困在污蔑里,澄清谣言反转舆论的黄金期就这么几天。” “那你要我一生都没有你吗!” 喻霄有点进入应激状态了,竟激动地用受伤的右手猛砸车门,“砰”的一声整个车子都弹了弹,他自己也跟着在抖。 言秋心都被拍烂了,当即解了安全带手脚并用爬去副驾,怕他魂都给气飞了,要坐到他身上压着才放心。 有研究说,厚重棉被的挤压可以给人带来安全感。 喻霄双眼充血,大口喘着气,恨恨地看着眼前人,好像他的眼睛被她刺伤了,但又不得不看,不愿不看。 言秋揽住他的背在抚,一手压在他脸侧,额头也抵着他的,想当棉被,用细瘦的身体好好裹紧他。 “没事了,小小。我在的。” 他在颤抖,在冒冷汗,跟以为临死而惊恐不已的她一样。他们没有共生,却成了一体,对方经历过的,都要同样承受一遍。 言秋的心狠狠悸动。 随着她的拥抱安抚,喻霄惊鸟般的心跳逐渐平复。言秋感觉到他的体温有点升高,手掌贴着的他的脸好像更瘦削,岩石一样紧致坚硬,而怀抱里的身躯又是温热宽大的。她的心跳更快了,一下一下,没个着落。 “喻霄……”她嗓音干哑,眼睛落到他肉感的下唇,问他:“不抱我吗?” 人也不过是某种兽类。 城市的视线以外,昏暗荒凉的小路上,他们有他们的恨海情天。 言秋把喻霄叫得浑身只剩一根骨头,作用是与她深深相连。 一粒火星落下来,来不及去后座了,也不需要前,戏,早就一塌糊涂,分不清谁流得更多,沾上就黏啾啾地响。 喻霄喘得粗重,单膝跪在座椅上,调着椅背后倾,边把言秋膝弯提起。她被折起来,以便他去到更深。 言秋迷了眼。她好想亲他,好想抱他啊,可手攀到中途就无力滑落。 他一下到底,她就忘了自己想做什么,只抻着脖子呼气。 喻霄根本忍不住,节奏和技巧都顾不上,发了疯一样。 好像是有点痛的,但言秋听着他失魂的密密低叫,就直直到了。 爱吧,恨吧,堕进快感吧,撕碎再重组,覆灭又新生。 直到天泛鱼肚白,他们身上就没干过,开始是汗液,后来混了更多的,喻霄手上的伤口渗血,言秋给他换药重新包扎,再后来,那个行凶悍性,事的男人伏在言秋颈间哭。 言秋有一下没一下轻拍他宽厚的背,侧脸去蹭他毛茸茸的短发。 淡粉色的天光是从他们右边出现的。他们的车停靠在辅路,一线熹微映出了天幕下方小片区域。半成品的人行道半砖半土,那坑坑洼洼的黄褐色沙土中,竟有一丝翠绿亭亭而立。 言秋空出一边手降下车窗,见那里真是一株嫩生生的小草。昨夜车灯闪过之处无不光秃秃,竟然是几个小时里冒出来的么? 也许是生灵之间善意的回馈,小绿草摇摇摆摆,送来一阵清润的晨风。 身上这个人,好像蕴藏着能浇灌她的能量,他一回来,她才欣赏樱花团簇,见草木有情,知万物春生。 言秋低头舔了舔他眼角的泪,品咂着咸涩的滋味,变幻的光把更多的世界呈现。 “天要亮了,小小,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日出耶。” 靠在胸前的男人闷闷地一顿,原想装模作样不理会,但很快破功,短促地发出一声哼笑。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