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徽照雪》
1. 楔子
崇光丙丑,战火纷乱,大河上下入目饿殍枕藉,关山表里浮尸百万,流血漂橹,世人不言黍离之悲,多觅逃路,颠沛流离者倾城而涌,四方关隘流民盗贼不计其数。
大厦将倾,唯士者为文悲恸哀悼,为末路的旃兰王朝献上凄怨文弱的灵魂。
风沙再一次倾袭这小得如同一座城邦的国度,吹散了它的百年积淀,吹开金色的流沙下掩藏的金珠玉鼎,解开了旃兰王妃面纱下令人垂涎的一切。
时世路凋零,朝阙盘据中原,旃兰、苦丹一南一北,蛮夷小国包围其间,日渐势盛,虎狼环伺下,这泱泱大国竟隐隐呈现倾颓之姿。
九州分野,大道不行,倾颓的是人心。
自旃兰苏氏于十三年前在碎叶关一战成名,这支猛将之族便亟亟得走着下坡路,护国夫人莫诛及其小女苏云岭惨遭邪支异族的报复,苏氏嫡长子战死沙场,翻手云雨间苏氏又因一个通敌叛国的囫囵罪名而满门被诛,气数便是从每一次低头中散尽的。
苏云岭,苏氏嫡女,那片血泊中的漏网之鱼,苏氏故交不忍对这半大的孩子痛下杀手,将其藏在了空水缸里,待剿反的军队纵火清场时拖着残体爬出了血泊,披着夜色,匍匐向东。
她不懂,不懂温柔的娘亲为什么会惨遭毒手,为什么自己好好读书、打小不哭不闹也没有好果子吃,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也不懂为什么世代功勋之家会是这样的结局。
多年来,那些焦黑的尸体、猩红的瞪目、枉死的族人、急雨般的木羽箭以及逃亡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场景编织了她的梦境。
苏云岭心中有愧,七岁垂髫的她葬送了与她同岁的稚仆—阿徽。
那年三更夜,永生教刺客涌入苏宅,生母莫诛武艺超群却还是被杀。
苏云岭向歹人交出了碎叶关大战的碎叶布防图和半张残存的碎叶关阵法以求生机,甘愿蜕去苏云岭这嫡女的身份,做一个童仆,为首的执刀少年却不允,说是要取人首级才算罢休,钢刀在地上嗞嗞刮过,留下细细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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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门外,一个叫阿徽的童仆循声而来,苏云岭指着童仆大喊:“阿徽!”。
那执刀少年向着屋外的孩童手起刀落,砍下人头,刹那间,滚烫的血溅了苏云岭一身,少年冲苏云岭轻蔑地一笑,似是嘲笑那七岁小儿,随后拎着所图之物飞跃而走。
苏云岭瘫坐一旁,嚎啕大哭,她展开手中被汗水浸湿的纸条:“永生”向苏将军问好。
苏云岭魔怔般盯着血泊中阿徽的躯体,殷红的血水向云岭的脚边蔓延,像鲜红的触角向前延伸,苏云岭求饶般看着地上没有了脑袋的尸体:“好走吧阿徽,我......我替你好好活。”
同年腊月初雪,嫡长子苏韵钦战死,苏老将军凯旋而归。
苏氏报丧三人:发妻莫氏、不孝子韵钦、息女云岭。
从此世间再无苏云岭。
丙丑年冬,黄昏,“阿徽”踞坐在建钺城郊凌云寺的塔顶向西望去,双目微红,眼眶微湿,而入目除了滚滚黄沙和沉下沙海的红日,再无其他。
2. 建钺春宵
弦月如弓,暗夜无边。
建钺的官道上,一辆马车载着沉甸的货物悠悠前行,奇怪的是却无人牵引,只见两只健硕的壮马在缓慢行走。
静籁的暗夜中,唯有一哒一哒的马蹄声。
官道两旁的小驿馆,乡下酒肆也沉浸在一片鼾声中。
屋顶上,一道黑影蛰伏在瓦檐之上,那黑影背着一把钢刀,目光紧盯着两马所过之处,喃喃自语:“奇怪,人呢?”
静夜无声,风过留痕。不远处的草丛似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黑影侧耳倾听,却又没了声,心下一沉:有诈。
旋即一个翻身,立在了屋檐之上。只见那隐身之处的瓦片被震飞,一个褐衣绑腿大汉从眼前的窟窿中劈刀而上,与此同时,黑影身后的草丛也窜起一个男子,亦是提刀便要砍上来。
那黑影身形纤细,蜻蜓点水般一蹬,一个空翻从大汉头顶跃过,朝大汉脖颈伸手一划,鲜血喷涌而出,而黑影早立在他的身后,几乎未染一滴血。
一旁的男子怒目圆瞪,当即撒开飞镖朝黑影刺来,黑影举着匕首左右挡来,连连后退。
那男子顺势提刀来砍,黑影迅速后仰,下腰朝男子裆部狠狠一脚,那人吃痛脚滑,从屋檐跌落,慌忙站起向马车处跑去,飞镖向缰绳刺去,一镖砍绳,一镖划破一马脖颈。
男子飞身而上另一马,跨马而奔。
身后黑影咬牙,拿起死马旁的飞镖,朝前方马儿的后蹄刺去。伴随着一声嘶鸣,连人带马滚落草丛。
黑影飞奔赶到,那男子爬在地上,眼看逃不掉,连忙磕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黑影拿钢刀抵着那男子胸口:“东西呢?”
那人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心生一计,指着她身后道:“就在那些货里。”
那女子把刀架上他的脖子:“带我去找,要是没有......”
“绝对有,雇主千叮咛万嘱咐。”
起身走了几步,男子见她放松警惕,胳膊肘狠狠撞开她,那女子踉跄两步,随即拔出匕首扔向那人背部,男子倒地,不在动弹。
女子走进,拨开那人,顿时一惊,那人嘴角溢出黑紫的血,像是毒发身亡,脉搏也停止了跳动,“该死。”
那女子不再管他,径自朝散落的货物走去,忽地脚步一顿,闪电般朝身后刺去一刀,只见原本倒地的男子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看着鲜血直流的胸口,缓缓倒地。心脏刺穿,死透无疑。
“自作孽。”
女子随后悠悠地走向那堆货物,她挥着钢刀朝那些麻袋戳去,可流出来的只有一地沙子,怪不得那么重。
她思索一番,疑惑地走到死马旁,寻常拉货怎会容许配两匹马?
她踱着步子,似是想到什么,走到另一匹马旁,摸摸马鞍,手一顿,从下面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密信,点蜡下方隐约印着米粒大的两个字——口今。
建钺城中,依旧歌舞升平,笙歌不止。
这里算是一座边陲城市,夜市也是应势而起。赌坊、春坊日日都赚得钵满盆满。落雁阁是建钺小有名气的春坊,不像梦闺楼那般生意兴隆又财大气粗的样子,经常经营一些地下小生意。
建钺是朝阙与邻国的边境要塞,常年有他乡之人旅居于此,鱼龙混杂,出了名的盗乱之地。当地人大多会些武功,纵有宵小作乱,三两莽汉便能将其制服,捆扎实了直接一屁股踹进衙门。
即便如此,盗窃也时有发生。异国他乡的金银珠宝散落一地,拥挤的闹市往往令人垂涎。
这里的每一天似乎都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上演着野蛮的一幕。
落雁阁后院主卧内
一女子弓身前倾,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原来是刚才杀人劫物的黑衣人。
女子一身利落的短打,未施粉黛,眉宇间也无方才的戾气。相反,清澈明亮的眼眸像一汪清潭,波光流转,微弱的烛光摇曳,映得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泛着轻盈的光泽,脸蛋像挂在枝头待摘的水蜜桃,清丽可人。
良久,对面浓妆艳抹的女子轻轻接过那封信,悠悠开口:“干得不错。”开口声音清亮,声调婉转,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可谁知她落雁阁阁主已是半老徐娘。
她将那封信按在几上,红润的唇勾起一抹狡黠的笑,眼神一闪,勾起她的下巴,端详一番,似是想到什么人,缓缓道:“......欠些火候。”
忽然,楼外的街道上一阵骚动,有铁器铿锵之声,还有整齐有序的脚步声靠近,那短打少女忍不住开口:“阁主,这信......”
“你回吧,取信的人要来了。”宿娘不紧不慢地对着铜镜换下发簪,回头望了望厅中转身离去的人,忙开口:“阿徽,今夜无事不许出门。”
“明白。”说完,便立刻穿过走廊,回到二楼厢房中。
噪声更甚,不一会儿,就涌进了落雁阁。
阿徽快步走到打开的窗前,眼瞧是一支不足百人的军队,正从东面赶来,看样子快要包围整个落雁阁。阿徽在窗台上摸出了些许泥巴,心道:走之前窗户并未打开啊。
随即掩好窗户,她解开腰带,随手将外衣丢在屏风上,踱步至书案,捏起香夹盛上一块浅紫色的香丸放入香盒。阁中噪声愈发清晰,还未来得及将盖子合上,脖颈上一阵冰凉——一把长剑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帮我。”身后传来男声,透着冷冷的杀意。
“来抓你的?”阿徽也不急,玩笑似的开口。
香盒飘来一阵幽香,淡淡的,萦绕鼻尖,钻入七窍,使人头脑昏沉,飘飘欲仙。
“不要废话。”背后冰冷的声音多了几分急促,手上的剑又紧了紧。
阿徽抬手,捏着剑锋,转身说道:“你若是一直这样,我可帮不了你。”
许是烛光太过昏暗,她竟觉得眼前之人似曾相识,这种感觉不由地让她有些胆寒。
阿徽定神,撩起珠帘,走到床沿坐下,勾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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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抬眼却看到对方迟疑的目光,阿徽佯装为难:“怕小女子轻薄你不成?”
忽听门外一声令下:“给我搜!”
郁寻策不再迟疑,抓住阿徽的手腕滚入床铺,自己则躲在她的身后,从后方环住她的腰身。阿徽做好配合,伸手放下帘幔,素臂琢玉笋,皓腕凝霜雪,郁寻策垂下眼睑,身下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门外的将领,一脚踹开房门,带着一支小队伍冲进来,众人一副肃穆凶狠的模样。却嗅了一鼻子酥酥麻麻的香,又闻里屋娇笑连连,木床咿呀,继而喘息声起起伏伏,好不欢快,如上云端。
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兵似是站不稳了,步伐游走不定。为首的将领强作镇定,干咳一声道:“愣着干什么,搜人!”
士兵见状纷纷行动,一阵翻箱倒柜。
阿徽听着外头一阵噼啪作响,默默地捏起了拳头。
她掀起床帘一角,露出芊芊玉指,略作惊慌状,颤声道:“军爷,您这是做什么?”
“楼里进了逃犯,是个佩长剑的白衣男子,不知姑娘可看见了?”为首的将领隔着外屋的珠帘粗声向内喝道。
阿徽忙倒吸一口凉气,慌张道:“什么?楼里进了逃犯?那还要劳烦军爷好好搜查一番,免得日后落雁阁不得安宁。”说得仿若真真受到了惊吓。
那将领拨开珠帘朝里屋走,微眯着眼,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帘后的床榻,低笑一声:
“那是自然,既是好好搜查,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闻言,郁寻策身后按住剑的手又紧了紧。察觉脚步靠近,阿徽伸手将他按住剑的手重又放在自己的腰上。
果然,为首的一把掀开帘幔。不料眼前竟是一对酷似榫卯结构的肢体掩映在白色的绫罗薄褥之下,相互紧贴。两人具是一惊,扯着薄褥朝床里瑟缩,阿徽垂下头,沉声道:“望军爷给阁主些许面子。”
那将领放下帘幔,抽动嘴角,鼻翼一张一翕,神色迷惑又懊恼。这时,一士兵隔着珠帘上报:“督尉,无可疑之处。”
那督尉快步走出,临走前扫视一下屋子,粗声道:“打扰二位雅兴了。”直到脚步声逐渐走远,阿徽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那人怀中,不由身形一僵,嚷声道:“还不松......”
还未说完,郁寻策将食指按在她的唇上,眸光微闪,欺身靠近,附在她的耳畔轻声耳语:“人还未走,姑娘莫急。”湿热的气息在她的耳畔萦绕,耳廓不自觉红透。郁寻策顺势掐住她的腰,她不禁吃痛唤出声。男人的嘴角几不可察的微微上扬。
门外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又渐渐消失。
郁寻策旋即松开手,整好衣衫,抱剑而立,默默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留下一句“再会”便又翻窗向楼顶爬去。阿徽眼见那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离去仿佛从未来过。
夜色已十分的暗淡,她掩好窗,忽瞥见那床薄褥下似是多了块铜质的物件。
3. 落雁归途
云吞月影,喧闹的夜市似玩累的孩童,在笙箫酒肉狂欢之后的余味中酣然入梦。
落雁阁坐落西街口,此时灯火阑珊,唯有落雁阁被举着火把的士兵团团包围。
阁内宾客皆躲在客房,无人敢踏出房门半步,主厢房灯火明朗,案台上的香炉上空熏香袅袅。汩汩薄酿自嵌金白玉蟒首壶口落入桌上的白玉盏中,缕缕玲珑醉人的酒香钻入鼻腔。
桌前的男人身着虎头铁甲,坚毅的神情中带着些许疲惫,手掌粗粝,手背青筋凸起。他握起酒盏送至鼻尖,闭起了双眼,长翘的睫毛微颤,剑眉微蹙,吸气后又轻轻摇头。酒香缠绕,可他却不急着品尝,只是轻嗅。
宿娘端详着眼前男子,心底暗自揣测,便率先捏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向男子倾倒酒盏:“宿娘敬将军一杯,将军随意。”
男子握盏的手顿了顿,而后小嘬一口,便放下了酒盏,轻笑一声:“天上人间一醉游,琼花玉盏入云酥。”
“我这还有两坛,饶是将军喜欢,我便给将军备下了。阿令,取酒来。”宿娘侧身对身后的人吩咐下去。
宿娘自始至终面上都带着薄薄的笑意,这亲自酿造的入云酥也是一早便备下了,趁阿令取酒间,宿娘起身从茶几上取来那封刚送来的信,伸手递与那男子。
那男子先是一怔,看着那封信,面露些许赞叹,随即接过:“这样的成绩实在委屈了这不大不小的名声,此事辛苦阁主了。”
闻言,宿娘含笑摇头:“能为将军分忧是落雁的荣幸,委屈谈不上,赚些银子罢了。”
落雁阁这些年杀人劫货,盗取情报的生意越做越大,却始终无法盖过伶人的艳名,为的就是掩人耳目。除此以外,天价的佣金和出人意料的办事效率更是让外人觉得这落雁阁的地下生意许是谣言。
可合作过的人才知道,这一切都不假。
那男子当即撕开信封,走近蜡烛,借着烛光展信细读,须臾,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借着烛火燃尽。
他仰头闭目,抬手轻抚自己的眉毛,长吁一口气。
阿令取来酒,规矩地立在了门口,宿娘开口道:“将军,酒到了,驻店吗?谢水间还是老样子?”
男子摆摆手,随手取走头盔,问道:“屋里的香不错,也是阁主亲自调的?”
宿娘不明所以,这段日子的香都是阿徽在西市采购的再普通不过的安神香,难道他一个贵族将领未曾见过?
正有些迟疑,那人忽道:“落雁阁近日生意做得不错,只是有些疏于管制。今夜我手下的人撞见有人翻窗进了二楼厢房,情急之下惊扰了阁里的人,下手没个轻重,得罪了。”话是这么说,却无半点抱歉之意,倒像是威慑。
宿娘也才怀疑,取信罢了,却这番大张旗鼓。现下明了,落雁阁里藏了他想抓的人,宿娘忙道:“哪里的话,将军为民除害,落雁阁能得将军庇佑实在是荣幸......”
那人似乎不太乐意这套说辞,摆摆手:“罢了,人已经不在阁内。此去西静路途遥远,今夜还要寻找驻扎营地,就先告辞了。”
一伙人前拥后簇送至门口,那将军翻身上马,冲宿娘抱拳,随后便号令千军,连夜向西而行。
这厢,阿徽手里把玩着那人落下的东西,整块成色偏暗,摸上去凹凸不平,不知从哪里打开了什么开关,背面的盖子移向另一头,里面露出一块叠好的方帕,她展开一看,竟是一张缩小版的碎叶布防图。
她难以置信的皱起眉,心中已凉了半截,怎么也没想到碎叶布防图竟被誊到了这张小小的方帕上,顿时疑云丛生。再凑近蜡烛端详起上头的图腾,有些地方有些锈蚀,仔细一瞧,竟是一株曼珠沙华,花青色的翡翠桶珠一节一节串起流苏。
她呼吸一滞,攥着铜牌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整个人如坠冰窖,像一下子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鲜血染红了少年腰上的铜牌,血水一滴一滴砸向地面,一切在她的面前开始四分五裂......
“咚咚”一阵敲门声将她拉回现实,“阿徽,你睡了吗?”,是宿娘的声音。
她打开门,声音有些沙哑:“没有呢,阁主。”
宿娘踱着步子在她屋里转了一圈,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这帮人还真是野蛮呢......”,她顿了顿道,“香不错,寻常地方买不到吧。”,她又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只是这次的笑让阿徽有些发怵。
阿徽几乎不敢抬头看宿娘的眼睛:“阁主喜欢的话,我可以再买些回来......”
宿娘不禁嗤笑一声,手指戳了戳阿徽的脑袋:“胆儿肥了你也是。你若是惹着那些个达官贵人倒也无妨,我自有方法替你摆平,可如今你竟然在当朝四皇子北吟是的眼皮子底下把人藏起来。”
“阁主,阿徽知错。”她连忙起身,跪在地上,睁着一双闪着晶莹的眼睛乞求原谅。
“何错之有?”宿娘的脸色果然冷了下来。
“私自做主,藏匿逃犯;私自买进迷香,还被雇主发现;惊动江湖之外的人,为落雁阁惹来祸端;欺瞒阁主......”阿徽一下子秃噜来,生怕认错不积极,宿娘罚不停。
“行了行了,自从接了这一单,落雁阁早就被架在火上烤了......”宿娘苦笑摇头。
“阿徽斗胆问问阁主,落雁阁今后还能做自己的主吗?”她早就对宿娘平日里用的白玉盏起了疑心,赠玉者,岂非皇族。
“......雁之不存,阁将焉附。”宿娘闭上眼,长吁一口气,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
落雁阁十几载的经营眼看就要毁于一旦,而且是毁在庙堂之人手中,她便无比心痛。
十几年前也是一样,若不是莫诛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向西跨过武鹰山与那姓苏的缔结连理,也不会有如今家破人亡的结局,或许世间纷扰、爱恨嗔痴都不会与他们有关,江湖渺远,春江花月都与她厮守——这是她未曾启齿的秘密,可惜再也没有宣之于口的机会。
阿徽见宿娘半晌不曾言语,似是无计可施,便默默掏出那块铜牌,向宿娘双手奉上:“或许还有转机......”
翌日,天色阴沉,街头行人皆在谈论西边战事。
西静恰在朝阙边陲,西接旃兰,北迎诸多蛮夷小国,西北方有天然的武鹰山壑阻挡,易守难攻。近日流沙倾袭旃兰,诸多城池已是满目疮痍,流民数万纷纷向东徙逃。
这边,旃兰又吃了败仗,旃兰王携家眷左右一路向北逃窜,已不知下落。只靠着几部猛将带领的王师在支撑,群龙无首,只怕有人已动了异心。百年古朝,一击即溃。
四皇子带领的朝阙王军正驻扎在西静护城河旁,西静荒凉,主帅营帐正立足于草木茂盛的一片狭地。
北吟是脱去铠甲,一身红装,坐在将军椅上,拇指摩挲着自己的眉毛,凝眸沉思。烛火葳蕤,他思索着昨夜那封信里的话,顿觉难办。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踏平旃兰哪是一朝一夕的事,此次他带领的军队本是作为援军助前方一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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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力,只可惜粮草军在还未赶到建钺之时就被人截了胡,前方已修养多日,粮草、药物却都还紧缺着。
那日从落雁阁出逃的人便是粮草军溃散真相的为数不多的线索,现在他已无余力去揪出什么真相,只能以战养战,惊动一下那些躲在旃兰背后的属国,以此来汲取些养分了。饶是后方补给能跟上,前方怎会给旃兰喘息的机会。
暮春三月时节,荒芜的地,昏暗的天,正与愈来愈大的风沙周旋,北吟是听着猎猎作响的营旗,心头郁结,忽听有人来报:“禀大将军,后方有可疑队伍向军营行进。”
“一队人马约莫十来人的阵仗,骑着八匹骆驼,身着奇装异服,拉着四个巨大木箱正朝护城河一段前进。”
“西静本就是异域商旅往来的交通要道,要说可疑就言过其实了吧。”一旁,管小仲眨巴着眼睛,捋着络腮胡,拧着眉看着报信人。
“禀将军,那队人马像是要穿过武鹰山山谷......”
“什么?武鹰山!”副将管小仲当即跳起来,亟亟地便想夺门而出,一想将军还在,便又冲回头,在营帐里踱起步来。
这边,阿徽骑在骆驼上,嘴里叼着一株狗尾巴草,身后跟着一小队人马。他们都身着伽蓝服饰,蓝衣裹身,金带束腰,赤色的裙子和玄色的面纱风中起舞,腰间和脚踝的银铃每走一步都发出声声脆响。
干燥的气候使他们嘴角干裂,他们决定在城墙一处歇脚。
转头发现,角落里早已瘫坐着流民,褴褛布衣已不能遮盖他们如柴的身躯,蓬头垢面,灰头土脸。母亲抚着孩子的头,小孩大口啃着半块脏兮兮的饼,老人蜷缩在墙角,嶙峋肉骨,与阿徽当初匍匐而过的景象一般无二。只是他们也并非向往城中的雕梁画栋,却只得向本不属于自己的家乞得栖身之所。
阿徽胸中忽然涌现一股苍凉,十年了,总有人在流离失所。
大家拉着货,见状亦不语,不知是谁在队伍后面落下一声叹息。
“诶,我们都怎么明显了,他们人呢?”一旁的男子倚着骆驼身上的木箱打破沉默。
“是啊,都走出城了,要不我们换个方向?”一旁唤作夏眠音的姑娘指着武鹰山的方向。
阿徽吐掉狗尾巴草,从骆驼身上跳下来,掸掸身上的沙尘道:“这不就来了吗?”
不远处,大络腮胡管小仲骑着马领着一小队人向这边赶来,黄沙滚滚,铁甲铿锵,明明是一支小队却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管小仲跳下马,朝这边走来,偏头扬起下巴,粗声道:“喂,你们,去哪儿的货?”
一旁牵绳的接话道:“军爷,咱们拉的都是寻常货,一路向西,不挡军爷的道。”
管小仲眼珠子滴溜转,继续叉腰喝道:“向西打仗的地方,你们想去送死?回吧!回吧!没看见多少人往东逃呢!”
“军爷,我们......我们也是奉掌柜的命往西走,这......”
“掌柜?你家掌柜不知道打仗吗?”,他听出来中原口音,断定这支队伍有问题,便道“那好,我带你们去瞧瞧,顺便搭几条命进去,好让你回去作作凭证。”
说完,士兵们长矛对着他们,将他们团团围住,里面的人一阵惊慌。
“诶你们怎么回事?”“打仗的了不起啊!”
管小仲长枪一舞,朝地上一劈,一声巨响——黄土震飞,那些人被吓一哆嗦,立马噤了声,随着一声令下,一伙人,骆驼,大木箱,皆被一一押走。
4. 初见雍容
黄沙已经吹了一天,日暮的风更紧了。
阿徽一行人被关在营帐里已有两个时辰,却一直无人问津,就是手腕被捆得生疼,屁股也坐麻了,不知道翻了几个身。
另一边,管小仲打开木箱,不由地瞪直了双眼,惊喜地说不出话来,指着木箱大笑:“药材!全他妈是药材!”
北吟是立在那几个大木箱旁边,看着药材紧锁眉头,怎么会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于是乎,命人招来随军太医查验一番。
“禀将军,无毒,且悉为上等药材,恰是治疗外伤、缓和急症之良药,这箱子也是一般木材,没有毒性,也没有被做手脚,将军大可放心。”
北吟是一听更是觉得蹊跷,心中隐隐不安,可一旁聒噪的管小仲早已欣喜万分,正盘算着是征用还是买下这批药材。
北吟是叫走管小仲,说是去看看马厩里的马匹,等到了之后他们指着马匹夸这匹马壮,那匹马快,还有的马屁股翘,中间不知低声谈论着什么。
“大胡子,带我去会会那群人。”北吟是拍拍马屁股。
两人来到关人的帐子,管小仲拆开帐帘,北吟是与他一前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些人立即抬起头,蜷成一团。
北吟是扫视一眼,发现全是旃兰人的打扮,却是中原人的面孔,又觉困惑,难道真的是外出的旃兰商旅?这马脚露的未免太过明显。
小仲大喝一声:“你们——谁说话管用?”
前面,一个细软的声音入耳:“小女夏眠音是掌柜的义妹,算个能说得上话的,军爷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吧。”那少女也生得娇小,一眼望去便觉楚楚可怜,小鹿般的眸子秋波半含。
小仲稍稍放下了戒心,问道:“你们那箱子我们查过了,没什么可疑的。我朝阙大军也不是强盗劫匪,一向讲究纪律法度,不义之财不可取,故想买下你们的货,这批买卖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做?”
夏眠音撇过脸,挣了挣捆在身上的绳索示意:“军爷想怎么做这买卖,杀了还是剐了呀?”
小仲楞着头,看了看北吟是,见他点头,便开始松绑,还和那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阿徽清冷的中原长相里透着一点旃兰人面容里的浓艳,立马引起了北吟是的关注。
北吟是好像无意中说了一句什么,但小仲像是没听见一样若无其事与那些人讲着买卖的事。
唯独阿徽抬眸看向他,眼神相撞,阿徽朝他点头淡笑,显得不遮不掩、落落大方。北吟是收回探究的目光,原来,他用蹩脚的生僻旃兰语打了个招呼,只是其他人未听懂罢了。
现下明了,这支队伍里还有一个旃兰人,他暗自揣度,这队商旅正是要前往旃兰等西北边境贩卖药材,而她就是商旅中最精通旃兰语的人,饶是如此,她也应当听得懂中原话。思忖一番,他心里已有了较量。
夜幕,塞北天,人间月,星河璀璨,天地辽阔,飞沙寥落,寒风瑟瑟。
解放的众人在沙垄上观月,皆感叹这难得一见的美景,苍凉而浪漫。
管小仲吩咐完杂事,便跑来寻夏眠音唠嗑,说着说着竟说到饶州老家,惹得这大汉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这边,北吟是披着玄色的披风走出营帐,看着或忙碌或闲聊的将士,耕牧的士兵拉来最后一车粮草,加之从近地蛮夷掳来的粮草或许可以勉强应付这场鏖战。他相信残月也照样皎洁,满月也不是无瑕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阿徽悄无声息地走至北吟是身边,指着西边,淡淡道:“那里,是我曾经的家。”
北吟是眼眸稍动,明知前方已是满目疮痍,不知从何说起,只看见身旁的人身影有些颤抖,抬手想解开披风给她,又觉不妥,还是放下了手:“无论呆了多少年,在你们眼里,朝阙左右不过是他乡,对吧?”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稍稍一惊。
谁料,阿徽的话一下便击中了他的心:“将军胸怀仁爱之心,才会把他乡人当作故乡人。饶是万乘之君能有将军的气度,这天下或许会少些深陷灾难之人。”
北吟是细想这蹉跎年岁,他除了南征北战,似乎还未真正关注过天下政事,也鲜有从政之心,他一直在逃离皇宫里的尔虞我诈,可大哥都已经被逼死,自己真的能逃得过吗?
阿徽见北吟是不说话,以为自己僭越,低头作揖:“是阿徽多嘴。”
“夜里凉,早些回去吧。”说完,北吟是便欲转身离去。
“四皇子殿下!”阿徽叫住他,北吟是脚步顿住,仿佛猜到了什么,并不言语,等着她的下文,忽然,一块方帕被塞入北吟是手中:“旃兰天气恶劣,地势险要,殿下定要小心。”
北吟是沉吟片刻笑道:“决不辜负姑娘美意。”
夜凉如水,孤月未眠,明日的她又将踩着贫瘠的地,去另一个曾多次午夜梦回的贫瘠之地。
翌日寅时,天色黯淡,风沙照往常那样吹袭,土腥味的风扑面而来。
折腾过后,落雁阁的人本以为可以打道回府,却被拦了下来。
“今早,前排马厩里的马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一半的马匹都走不动路,行程暂缓,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离开队伍!待安顿好后,将指定人马去往前线支援!听明白了?”管小仲站在军旗下面对着几百号人的队伍发号施令。
“明白!”
这边,落雁人不明所以,好端端的,怎么就吃坏马肚子了,不得擅自离开队伍也罢,还征用了那批骆驼,莫非怀疑是他们干的?越想越气:“什么意思啊?怎么还不让我们走了?强行扣押?”
“这次的事情蹊跷,恐有贼人混入军营,把你们留下,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将军说了,凡踏入我朝阙营生的,不管你来自何方,一律按朝阙子民看待,绝不苛待。”
大胡子在台子上说得慷慨激昂,大手一挥,来彰显大国风度,台下士兵也一阵欢呼,纷纷齐声呐喊:“绝不苛待!”
落雁人被这冠冕堂皇的话整得哑口无言,阿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唇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
先前,她从宿娘那里得知,这个北吟是也并非真正无心朝政之人。明里,虽不曾拉帮结派、广结党羽,暗里却事事留心,有无其他勾当也未可知,朝中能臣对他态度也不偏不倚,无所诟病,既已手握兵权,也难保他没有夺嫡之心。
自淳妃抱病离世,他便与兄长北逍祺相互扶持。
天下异闻、韬文略武,两人总能相谈甚欢,少年人的意气似要冲破这片雕阑玉砌,而那时的北吟是便已经初露锋芒,有治世之才,却无治世之心——秋暝书院的周清是这么评价的。
直到那年荆州贪污案,铁证如山下,北逍祺与岳丈宣侯被攻讦狼狈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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戕害百姓,用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灾荒年饿死百姓不计其数,慌不上报。
而北逍祺为了保住妻室,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死明志,撞柱而亡。可最后的宣氏满门也没能免于发落,皇上念及皇孙年幼孤苦无依,免了王妃死罪,母子削籍为奴,流放南岭,下落不明。
此案一出,天下沸腾,一切声辩都被人暗中压下,一时间恶毒攻讦之语甚嚣尘上,更有甚者京畿之地流传起了“北市黑心卖渔翁,大子犹是”等的童谣,传至皇宫以致龙颜震怒。
北吟是难以接受昔日陪着自己的兄长以这样的方式离他而去,而嫂嫂皇侄却要叩谢这份皇恩浩荡。荣耀得来亦荒唐,满目琳琅、珍馐奇玩皆虚无,兼济天下的理想都终将落空。
谁想,两年之后,荆州贪污案翻案,一应涉事大员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而那些大员是否真的就是罪魁祸首?又或许这是始作俑者的一场兔死狗烹?
失望的他决定逃离这吃人的京城,从此只在刀尖舔血,一逃便是四年。
四年,朝局变化多端,而远离朝堂的他只需以不变应万变,远观阙都的龙争虎斗。
未时,阴了一上午的天终于放晴了,风沙也终于有了小下去的趋势,前方的路也清晰了些。
钦点完随军精锐,休整一番,一声令下,北吟是率军而去。又是一阵黄沙卷起,烟尘滚滚,而阿徽一行人却被留在原地被“保护”起来。
夜幕降临,待众人都睡下,阿徽捏着永生教少主令,避开巡逻兵的视线悄然离开,往武鹰山方向去,一切都那么轻车熟路,她向山谷密林里吹了一声口哨,黑暗中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她扶着马儿,跨马而去。
连夜奔走两日,到达旃兰的时候刚好日落,耳边全是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她只在远处的草垛上瞧着,入眼黑压压一片,狼烟四起,战鼓齐鸣,敌我旗帜像漩涡一样奇怪地交织在一起,可谁将谁吞没却不好说。
幼时的记忆浮现,她拼命思索,回想起母亲指着碎叶布防图的画面,而那时自己口中念念有词,一个个念出其中的地名与进退部署.....
战场上,朝阙旗手挥舞两圈旗帜,原本如同八卦的队形立刻从八个面均匀裂开一道口子,裂开的漩涡卷成一团,中间主将队从中心向外围突破,和旃兰军形成一个里外里的局势,最后的嘶吼持续,朝阙军以破竹之势将旃兰军团团包围,胜负已分。
兵败如山倒,旃兰军旗倒下,霎时溃不成军,疯狂逃窜的旃兰士兵已分不清敌我,开始自相残杀,血色残阳下,尸骸遍野,又是一片苍凉的红。
战争结束的比想象中的要快,援军及时赶到,北吟是的“八方锁门”也可谓经典,前线主帅魏老将军不禁赞叹其年少有为,运筹得当,阵法刚好契合这旃兰的盆地地形,这场仗打得漂亮,不枉魏军这大半月鏖战死守。
北吟是自己知道这份荣誉受之有愧,在援军迟来和军粮紧缺的情况下,能逆转这一局势的只有碎叶布防图了,也就是那一张方帕。
此时,西静城外收到捷报,群情激昂,很快,朝阙军大胜的消息便传回了阙都。
龙颜大悦,发布诏令大赦天下,同时为戍边统领和四皇子接风洗尘,施恩大赏。
西静城外军营虽收到捷报,却为一事苦恼多日,那队商旅少了一个人——阿徽。
5. 故地荒凉
“你当真要回去吗?”
夜已阑珊,碎叶关的废墟好似一座堆起的城,残垣断壁,厚厚的血凝作花纹装点着这座血肉之城,寒风萧瑟中,一个头戴幂篱的黑衣男子看着尸骸遍野发出问询。
阿徽静静地立在沙垄上,凝望着眼前自己亲手筑起的无字碑,默默发出一声叹息,青丝被寒风撩起,露出她消瘦的脸颊和微红的眼眶:“有些事情,我必须时刻警醒自己,不能忘。”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回去看看吧。我自会向阁主禀报,只是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也不枉......落雁阁这十年的栽培。”那男子透过黑纱,端详着阿徽的表情。
“落雁阁的恩情,阿徽不敢忘不能忘也不会忘,请大哥和阁主放心。只是北吟是疑心未消,恐会为难兄弟姐妹们,还望大哥多多照顾一下他们,很快我们便会再次相见。”
顾一喆点点头:“好。”
“这些年在四皇子府当差,辛苦大哥了,待大事得成,我们便可回去了。”
说罢,二人皆跨马而去。
破晓,浅浅的天光自苏宅身后亮起,枯叶黄沙堆积的苏宅杂草丛生、白骨散布。阿徽将满地的树叶踩得咯吱响,一踩便已经粉碎,阿徽抬头看着院子里唯一一棵胡杨——随着地下水位年复一年的下降,它已发不出儿时的芽。
旃兰十一世,苏淹将军力克北境赤戈尔部,北境三十年无恙;
旃兰十二世,保国公苏邯南迎哈穆英部,嫁女苏楠,两部修好;
旃兰十三世,苏岫将军携妻莫诛将军大战碎叶关,南北称臣,朝阙议和;
旃兰十三世,苏岫将军携子苏韵钦再战碎叶关,东缘告捷,后力挽狂澜,力克强敌朝阙,敌损二十万,自损十六万,苏韵钦战死,险胜而归。
旃兰十三世末,分崩离析......
阿徽穿过一个又一个回廊,脑子里不断浮现曾经,心中的仇恨却堆叠不起来,只剩满腔的遗憾和不甘。她觉得仇恨让人看不到希望,冤冤相报何时了,每一场厮杀都是轮回的一环,而这也换不回已经失去的一切。
漫步回廊,不知不觉来到父亲曾经的书房,书房偏院子的东南角,可漏天光。
房门上了锁,锁上落满灰尘,青色的锈迹斑驳。父亲在家时,忙完朝里的一应事宜便喜欢窝在书房,也时常唤兄长苏韵钦来此地训话,兄长为人憨厚,嘴拙之时常把父亲气得在书房砸杯盏,暴躁如他,也不知摔碎了多少个。
她似乎很少进父亲的书房,许是因为年纪尚小,每回只得在外观望。父亲出来看到偷听的闺女,便一把抱进怀里,拿胡渣去刺她软乎乎的脸蛋,以示惩戒。
阿徽掸落锁上的灰尘,拿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开始撬锁,她想再看看这个不常来的地方,不知怎的,还萌生了为苏氏被构陷寻找蛛丝马迹的念头。
随着一声脆响,锁弹开了,阿徽尝试着推开,生怕这门因年久未休而散架。
可轻推却难以推开,像是被什么拦住了,定睛一看,门闩竟然是横在里头的。阿徽惊讶地愣在门外,她睁大眼睛透过门缝去看里面早已蛛网密结,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一种执念好像顷刻间涌起。
她再顾不得其他,一脚踹开门,霎时间,天光乍泄,烟尘缭乱。
她四处翻找,不见尸骨,门闩是关着的,说明在父亲锁门后,有人还在里面,而且未受禁军干扰。这个人是谁她不得而知,是做什么的她也无从知晓。
断了的绳一旦被再次串起,一直身陷枯井的人定不想放弃再次爬上去的机会。
她顾不得满身尘土和蛛网,开始四处翻找,书架、灯笼、蜡烛、珠帘、花瓶、字画、座椅,可无一处有什么新发现,泪水再也忍不住,喷涌而出。她摇头,不相信会一点痕迹都没有,她跪在地上无助地痛哭,泪眼中,一抹青色的碎片冲进她的视野。
她连忙走过去,发现是被摔碎的茶盏,破口还有斑驳灰红的印迹,地毯上也有同样的印迹,循着这印迹,她走到了先前书架的最角落。她踱步四周,此时地板发出一声脆响。
她掀开地毯,竟发现了一道暗格,忙不迭地撬开它,探头一瞄,有个专门的阶梯。
地下的霉味呛得她直咳嗽,空间幽暗,她扶着墙一步步走下去,忽然,自洞口开始,墙壁上的烛火一排排亮起,照亮了整个地下岩洞。
印入眼帘的竟是一堆白骨,地上发黑的血迹蒙尘,刺刀、断剑散布在白骨身侧——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厮杀。
只顾着观察地面,抬头才发现这岩洞别有洞天,顶部是拱形,整个洞呈环形,四周岩石嶙峋,墙壁上依次刻画着一些人物图案,从简单的铁匠打铁一直到千军万马杀上阵......
岩洞深处是一排排古玩架,也早已蛛网密结,绕过古玩架,是一处完整的石质桌案座椅,案上竟摆着一幅字画,阿徽凑近抖落灰尘,是一幅山水画,看样子是江南才有的景致,落款公孙月。
阿徽柳眉微蹙:父亲是何时结交的江南好友?
她将字画卷起踹进包裹里,最后一个从这里逃出的人与其他人厮杀恐无暇顾及这幅字画,又或许有意为之?
往里走,看见一条狭长的路,幽深得看不到尽头。
这条幽暗的路究竟通向何方呢?
彼时的外界,阴云舒卷,太阳被遮住了一角,天光从缝隙里照进人间,赤戈尔部是那片阴云之下的黑暗地带。
暮色笼罩之时,四处逃窜的旃兰王已经逃离至此,身后跟着与他一路而来的妃子和暗卫,他们坐在宫殿里正与其他人讨论着如何光明正大地参与赤戈尔今年的夏日篝火宴,一群人围着旃兰王又是吹又是捧,叫这个老头好不快活,葡萄美酒夜光杯,哪里有逃难的意味。
“我能一路平安地到达此地,还多亏了这位小兄弟啊。”旃兰王将站在一旁未曾言语的男子引到自己身边。
“郁某同为旃兰族人,理应出手相助,大王言重了。”郁寻策拱手作揖,客气寒暄,与之前在落雁阁不同的是他今日戴上了鬼面具。
赤戈尔是北境的一个蛮夷部落,早年对旃兰俯首称臣,明面上不违抗旃兰,暗地里早和南境哈穆英部勾结,待时机成熟,一举攻下旃兰,一雪前耻,可谁知半路杀出个朝阙来。
为防止朝阙来犯,旃兰王或许是最好的筹码,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旃兰人早就想好了弃卒保车,旃兰王已无人拥护,连他枕边的姜美人都是朝内人的细作。
宴饮中,姜美人不甚酒力,支开仆人,独自走在回廊上。暮色中凉风袭袭,吹散些许醉意,月色决堤,铺在她娇艳的容颜上,微红的脸颊盈润细腻,黑发如瀑,白纱裹身,一代绝色的她也只能年复一年的呆在这个老头身边,好在如今就快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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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了。
正凝望着皎月,郁寻策来到她的身后:“迢迢缺月回廊下,独寄相思不寐郎。”
鬼面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听见声音里的戏谑。
“怎么?郁公子可有什么牵挂之人?”姜美人温婉一笑,反问道。
郁寻策轻笑一声,揭开鬼面,是一张与死去的旃兰王后极像的脸,连姜美人都为之一惊,他缓缓说道:“某确有牵挂之人,但早已故去,脑子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姜美人不同,待那老头子一死,便可与那一人厮守终身。”
“你住口!”姜美人没想到此人会如此放肆,蹙眉警告,可那人却越发口无遮拦:“你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李将军身边吧,但是没想到朝阙来犯,你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
“你究竟想说什么?”姜美人打断他,花容微怒,竟甚是明艳惹眼。
“李舜白右臂被砍断,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郁寻策凑近姜美人的耳畔沉声道。
“什么!”姜美人当即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扶着栏杆稳住身形,旋即又道:“不对!你是大王找来试探我的对不对?你......”此时的她显然乱了阵脚。
郁寻策做出噤声的手势:“嘘......听我说完。李舜白还写了密信给你报平安,信纸无处焚烧,你就吃进了肚里。”
郁寻策看到姜美人越来越害怕的眼神,不禁失笑:“你的情郎生死未卜,我只是刚好路过想一解你们的燃眉之急罢了。”
说完,他掏出一块香囊,递到姜美人面前。
“我相信你有办法将这个交给你的情郎,这里面的东西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十年,只要得到它的人都能在碎叶关的战场上叱诧风云。”
“我凭什么信你?”
“旃兰王妃已故,她的面纱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你可知?”
“你是她的......孩子?她不是难产致死吗?据说你也夭折于襁褓?”姜美人睁着一双明眸,打量着郁寻策的眼神仿佛见了鬼一样。
“我是她的孩子,但不是旃兰王的。”
“......”姜美人的表情仿佛吃了一个惊天大瓜。
“我的母亲是被他折磨致死,我比你更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姜美人端详着面前这张脸,娇颜微怔。
“你可要替我好好保守这个秘密,宴会就要结束了,姜美人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大王起疑心。”说完,就戴上鬼面,消失在黑夜之中。
光阴流转,阿徽从地下岩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五日清晨了。干粮已经吃完三天了,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身体瘫倒在洞口。洞很长,她就一直走一直走,不为别的,就为看看这个洞究竟通向何方。
洞外是一片密林,不像武鹰山谷那么空阔干燥,这里土质相对黏密,草类茂盛,她听见似有溪水淙淙的声音,便立刻踉跄着站立起来,向溪边跑去。
跑到溪边却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扑通一下脸栽进溪水里,她猛得抬起头,这下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顺便喝了一大口溪水。
俯首却看见溪里隐隐飘来红色的血水,听见溪对岸的树林有骚动,她立即转过头去扒拉刚刚绊倒她的草丛——一把短刀直直插进一个红衣男子的背部,阿徽一摸脉搏,热的,旋即拨开一看,竟是北吟是这家伙。
6. 欲说还羞
阿徽将北吟是拖到刚刚钻出来的洞里,将他平稳地放下后,便出去处理血迹。
她将染血的藤曼和杂草往别处堆,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立马躲进一旁的沟槽观察——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正四处翻找着什么,为首的黑衣人与其他人点头示意,便分成了两波往不同的方向寻找。
待他们走远,阿徽便起身想要追上其中一波一探究竟,可刚一抬头,又看见一波黑衣人靠近,真是没完没了了......
这支队伍与先前那支不同,虽然人数少,但看得出个个身手不凡,其中一人手里还牵着一条黑色的猎犬。
阿徽有些蹲不住了,不禁腹诽:这该死的北吟是不是向来不争不抢吗?怎么这么多仇家?真是纱布擦屁股——给我漏了一手啊。
那一行人渐渐靠近洞口的隐没之处,那牵狗的一拽绳,调转狗头走开了,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发现了却不靠近?转眼间那群人又不见了踪迹。
正当阿徽准备离开时,身后一记寒光乍现,她飞快地闪身,那柄匕首堪堪贴着她的脖颈划过,脚上的铃铛也被挑断飞出,不由得踉跄了两步——饿了三天,低血糖犯了。
可一柄短刀如何挡得住这直直刺来的刀光剑影,她的手臂又不甚被划破好几道口子。
眼见那些人将她团团围住,阿徽使出浑身解数,一个低鞭腿扫倒面前迎上来的几人,身后的剑擦着她的脸颊刺过。
正当她觉得躲避不开那些人的刀刀致命之时,身后的几人却都齐刷刷地栽倒在地,阿徽有些诧异地愣在原地,环顾四周却没有任何人出现,她朝面前拱手作揖,大声道:“多谢!”
便立即去查问那些倒下的人,发现全都口吐黑血,毒发身亡,皆是一群死士。
这群死士的后脑勺是被刺入了毒针才会顷刻间一命呜呼,而这招暗器使得无声无息,迅捷狠辣,善用此剧毒之人想必也并非善类,阿徽思忖一番赶紧躲回了山洞。
所幸扎在北吟是身上的那柄短刀刺进去的不算很深,阿徽撕开裙摆当作纱布,小心翼翼地拔出那柄短刀,还伴有“呲呲”的血肉声。
昏睡中的北吟是眉头紧锁,身上已被汗水浸湿,白色的里衣透出他健硕的肌肉,滚烫的肌肤上沾满血水和汗水。
阿徽仿佛对此项工作甚是熟稔,她安抚道:“你忍一忍。”说着,竟鬼使神差般抚上北吟是袒露的肌肉和疤痕......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阿徽想:还好我不是君子。
他们身上都有斑驳的疤痕,只不过相较之下,北吟是的更深更密。和其他皇子比起来,他像是被父亲抛弃的孩子,一个人面对着外面的豺狼虎豹,一个人抗下命运加之其身的撕咬。
可是这世上谁不是被这天子遗弃的子民呢?无论是西塞黄沙,还是东境大洪,不都是万千子民在硬抗吗?还有那些一座又一座城池堡垒,不都是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吗?王道和霸道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残忍的。
阿徽用树叶裹着溪水灌进北吟是嘴里,又将披风盖在他的身上,其实她本不必如此费心,可谁叫落雁阁的兄弟姐妹都落在他的手里了呢?
北吟是还未醒,今晚是得在这洞里过夜了。
想来外边的人应该离开了,感觉到冷风隐隐吹来,阿徽走到外头才发现已是暮色笼罩,她摘些果子,抱着枯草细柴回到洞里,钻木取火,小洞暖和起来。
核桃大的果子,苦涩难咽,她不觉吐了出来,皱着鼻子一脸怨怼地看着纹丝不动躺在那里的北吟是,只盼他早点醒来,自己好早些和落雁阁的兄弟姐妹团聚。
忽然,阿徽感觉脚边有什么东西,俯身一瞧,竟有源源不断的水果自洞口滚进来,她好奇地站起来向洞口小心翼翼走去,探头却不见人影,只见夜色浓重,流萤飞舞。
奇怪的是,待阿徽一出来,这些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又往别处飞去,仿佛受什么东西指引一般。
阿徽走了不出十步便停下来不再追那么萤火虫,以确保那个洞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多谢侠士美意,但这漫天流萤固然美丽,却比不得阁下的惊鸿一现,是时候叫在下一睹您的真容了吧。”
“在下挑的果子,姑娘可还满意?”
那人带着鬼面从树上徐徐落在阿徽面前,阿徽对这声音有些熟悉,竟有一瞬间地愣神。背着萤火的光,她无法看清他的眼睛,心里暗暗惊叹此人轻功了得。
鬼面下,郁寻策扬起嘴角,心想这人怎得没了那日的灵巧劲儿,一副傻傻的样子,故而朝阿徽面前招招手。
“阁下的果子很是香甜,恰如阁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叫在下十分感激。敢问阁下名号,来日好报答这份恩情。”阿徽说得一脸正气,撇开他的手段不谈,恩归恩,还是要报答的,只不过此人行事诡异难料,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且试他一试。
“诶~区区小事,姑娘何足挂齿,在下只是恰巧路过这乌嵋岭,姑娘要是也去阙都,不妨一道。”郁寻策佯装不经意间问道。
“乌嵋岭?阙都?”阿徽吃了一惊,这五日她竟走了这么远吗,雍州应当在阙都的西北方向,北吟是没有回雍州,自己岂不是无法与他们汇合了,那份送给北吟是的“大礼”该怎么办呢?
“我此行本打算去雍州的,不料竟迷路在乌嵋岭,唉,叫阁下看笑话了。”阿徽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
“无妨,在下可以送姑娘安全走出乌嵋岭。”
“这......”
“不劳郁佥事费心,本王的暗卫会随时待命。方才郁佥事......恰巧......将本王救下,来日定要登门拜谢。”不知何时,北吟是立在不远处,他接过郁寻策的话茬,似乎话里有话。
阿徽诧异地回头看着那人挺拔地站在那里,不像是身负重伤的样子,竟也知道鬼面救下他俩的事,也不知悄无声息地站了多久......
“看来殿下恢复得不错,既如此,下官就先告辞了,金疮药拿好,二位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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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寻策将一个小药瓶抛给阿徽,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飞身离开。
待郁寻策一离开,北吟是便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阿徽连忙上前扶住他:“殿下保重身子啊,万万不可勉强。”
“你倒是挺会关心人。”北吟是戏谑着,苍白的唇绽开一抹笑。
坐会洞中,才发现伤口处已经渗出了血,阿徽忙道:“殿下,我为你上药吧,血都渗出来了。”
北吟是乖乖脱掉上衣,入眼又是触目惊心的疤痕,北吟是偏过头,看出了阿徽的迟疑:“我自己来......”
没等北吟是说完,她便上前将药粉轻轻地洒在那裂口处,用手指轻轻地抹匀,附在结块上的药粉她就轻轻吹散。
挑了裙摆上较为干净的一处撕开为北吟是包扎起,末了还打了个小巧的结,而后才满意地替北吟是披上外衣。抬头却发现北吟是的身体略微僵硬地定在那里,脸上浮起不知是不是篝火映照出来的红晕。
“多谢......”北吟是干咳了两声。
“殿下哪里话,换做旁人也会这么做的,只怕阿徽手拙弄疼了殿下。”阿徽客气道。
“你的手法......很是娴熟......我......”很满意?怪怪的——正当北吟是不知怎么说下去时,嘴巴就被一个果子堵上了,抬眼正对上阿徽含笑的眸子。
“殿下,这果子也是方才那家伙给的,可甜了。”阿徽傻笑着来应付这段尴尬的对白,而后捡了一颗果子兀自吃了起来。
谁会想到,堂堂朝阙四皇子竟也会害羞啊......
阿徽好像想到什么,凑过来问道:“殿下,方才听郁佥事说过了乌嵋岭就是阙都了,您是不打算回雍州了吗?”
“嗯。”
“啊~那殿下可知我兄弟姐妹们在何处?”阿徽佯装焦急地问道。
北吟是凝眸看着她做戏,好气又好笑,只想逗她一逗:“他们因你一人脱离队伍被我关押在雍州大牢,待此间事了,你们的功过我会一一评判,再决议要不要放过你们。”
“过?何过之有?殿下,是我们的药不顶用了还是那夜给殿下的东西作假了?您不能恩将仇报吧。”
闻言,北吟是不禁朗声大笑,不小心震到伤口,不免咳嗽几声,苍白的唇似乎又有了些血色:“我岂是这样的人,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们落雁阁演这一出究竟是为何?怕不是干了太多不该干的,想找树荫庇佑?”北吟是挑起眉头,开门见山。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眼睛,我落雁阁确实干了许多腌臜事,殿下这几年在外戍边,远离朝堂,要想摘干净那些腌臜的东西怕是更加容易吧,饶是重回朝堂,怕也不输阙都那两位。”阿徽也不含糊,直言北吟是手里也不干净。
“我本无意与那两位一较高下。”北吟是摇摇头,自嘲般笑笑,忽而问道,“——你可知荆州在何处?”
“南下乌嵋岭?”
“正是。”
7. 风雨同舟
一夜大雨过后,万物复苏,春日暖阳普照大地,昨夜的雨水滴答自叶边坠落地面,一夜婆娑后,有些细枝歪七扭八地垂向地面。
雨水冲刷打斗的痕迹,留下数具发臭的尸体,有些被兀鹫衔走又摔碎在地上,碎骨的美味弥漫在兀鹫的嘴边。
阿徽待北吟是醒后照旧帮他换好药,二人便出发南下乌嵋岭。
她总感觉背后有尾巴跟着,但不一会儿又没了踪迹,她忽然想起来昨日那些牵着猎犬的人,她早该想到的,那些人定是北吟是的暗卫。
走出乌嵋岭时已是日落,入了荆州城,才见着多日不见的攘攘人烟,此地虽不如建钺繁华,却能见着建钺百姓少有的恬静。
阿徽想着先拉着北吟是去医馆抓点药医医,可北吟是死活不依,路上已经耽搁了好几日,需得尽快抢在魏将军抵达京城前赶回去。阿徽临街替他买了件披风便匆匆追上。
北吟是在一处名为临烟阁的地方停驻,阿徽在后头跟着,却见阁对面的小巷子里一个扎着一头脏辫的男子躲在柴堆后面窥视,手指上戴着一枚镶有尖锥的戒指,正蓄势待发。
阿徽悄悄从后面向北吟是弹出一颗石子,北吟是迅速回头,瞥见一人闪身而过便追了上去,那人轻功了得,身轻如燕,北吟是本就负伤,眼见就要追不上,而这边,一群黑衣人突然涌现,一起跳进临烟阁,阿徽来不及思索,头也不回地便翻墙而入。
荆州刺史就在阁内,刺史要是出了什么事,一切计划就毁了,而北吟是好歹还有影卫跟着。
落雁阁为北吟是备好的那份“大礼”便是荆州刺史。
此人姓白,原为荆州某个小知县,也是那个当初在荆州贪污案中全身而退的人,虽然早已翻案,大哥北逍祺也已沉冤昭雪,构陷者也都受到了惩罚,但是真正的主使他一直都没能揪出。
临烟阁内打手也一同涌现,一阵刀光剑影,很快乱作一团,阿徽留下一群人在院子里打斗,与几个黑衣人一同涌入阁内,穿过几座园子,寻到后院发现荆州刺史解闩逃离,不料一黑衣男子同时出现,一同刺向那个慌忙逃窜的老头。
阿徽飞身挡住那人的剑刃,可身上只有短刀一柄,“快走!”,刺史瑟缩着打开后门逃窜而去。
那人红了眼,一剑将短刀劈碎,一脚将阿徽踹飞。阿徽扶墙猛吐一口鲜血,而后爬起来继续追上去,后院街道人人烟稀少,她一眼便瞥见那黑衣人和刺史老头。
她追上去,一个剪刀腿将那黑衣人缠住,扼住他的喉咙,一个空翻二人皆倒地,那人挣扎着将剑刺过来,阿徽翻滚着躲过,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那男子扭着脖子,劝道:“让开,我饶你一命。”
阿徽站在那里稳住身形,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那男子二话不说就要砍上来,阿徽咬牙,左手握那剑身,脚上踢那人裆部,那人忍痛搅动手里的剑,阿徽右手掏出那块永生教的令牌朝那人脖颈刺去,僵持良久,临烟阁的人三三两两的过来将其制服。
阿徽的左手已满是鲜血,身上也满是伤痕,辛甚,未能落得个浑身皮开肉绽,阿徽苦笑着。
三娘茶馆
北吟是雅间上座,阿徽站在他的身侧,刺史老头在座下瑟瑟发抖,那脏辫男正被人捆好跪在地上,脸上挂着抹邪笑,黑衣男子不语,只一味地瞪着阿徽。
阿徽被看得瘆得慌,上前扼住他的下巴:“再看,将你眼珠子挖下来!”
北吟是披着那件黑色披风,颔首吹着手里端着的茶,也不说话。
那黑衣男子朝阿徽脸上吐了口唾沫,不知怎得冒出一句:“下贱!”
在场的人具是一惊,朝阿徽打量过去,北吟是依旧不说话,喝了一口茶,便将茶盏朝桌上狠狠一掷。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颗眼珠、一柄短刀应声落地,除了阿徽身后的北吟是外,一旁的人均溅了一身血,阿徽站在那黑衣男子近旁,轻轻擦拭着脸上的血。
脏辫男撇撇嘴:“脏了我的好刀啊。”
阿徽笑道:“怎么,你们不是一伙儿的?”
脏辫男嫌恶地撇着嘴:“蠢如猪,我岂会与他为伍。”
北吟是默默看着一旁的黑衣人,如同俯瞰蝼蚁一般,轻蔑地叹息道:“你家主子就打发你怎么个东西来?蛮蛮死前为你瞎了一只眼睛,你如今也好下去陪她了。”说罢,外面走来一人将其拖走。
“我没空与你们多费口舌,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北吟是重新坐回椅子上喝起了茶。
那刺史老头连忙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阿徽拿出一块白布递到那老头面前,那老头咬破手指,写起血书来洋洋洒洒,罪行桩桩件件,末了还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放在白布中央,北吟是在一旁冷眼看着,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下官自知罪行无数,罄竹难书,就算千刀万剐也难消身上罪恶,唯愿殿下可怜我那无辜妻儿,饶他们一命,叫他们自生自灭也好......他们已被北潇厌控制了六年......可怜我那小女体弱多病,从未像寻常人家闺女一样有过一天活蹦乱跳的日子......”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北吟是睁开眼,许下一诺:“你若听话,我保证你那闺女活着给你去上坟。”
那脏辫男活动活动脖子,仿佛跃跃欲试,满脸期待。
阿徽似乎想到什么,绕至那人身后,将那人的戒指摘了下来,果然绳子都快被磨断了,只不过手被捆着不好操作,划痕东一块西一块。
脏辫男有些懊恼地垂下头:“唉,不好玩。”
阿徽揪着他的辫子笑道:“少侠心可真大,既然想玩,那我陪你好好玩玩?”
说着,将那枚戒指套在手指上,裁下一截脏辫,那脏辫男顿时急了:“拿开你的脏手,别碰老子的辫子。”
北吟是抬手示意阿徽停手,这人心性顽劣,软硬不吃,饶是逼急了,指不定耍出什么花招:“你是苦丹人?”
“是又如何,苦丹与朝阙早就貌合神离,你堂堂朝阙皇嗣被人追杀很稀奇吗?”脏辫男直言不讳,说得倒也没错。
可他错就错在埋伏在了荆州,埋伏在了临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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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吟是来荆州干嘛,不就是求得一个真相,谁不想让北吟是知道这个真相,谁就有动机,那么除了白刺史所交代的北潇厌,还有谁?
被割脏辫后的反应确实也看出来他是苦丹人,若是他北吟是死在荆州,消息传出去,大哥的事情就等于还没有结束,到时候,真相大白,最大的赢家就是另一个人——北潇权,这样看来,他的那两个哥哥还真是叫人头疼,也叫这个北潇权装得好苦,选择一个苦丹人来为他卖命,还真是煞费苦心。
不过这还只是个推测,整件事究竟有没有苦丹势力的参与,也未可知。
北吟是将计就计:“倒也不稀奇,就算我拿你问罪也没用,空口无凭,最多会有人来指摘我无事生非,蓄意前往苦丹,不肯交出兵权,你再抵死不认,多半会认为我居心叵测,妙啊,实在是妙......所以......我是将你放虎归山,还是就地正法呢?”
脏辫男耸耸肩,:“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北吟是眼皮子抬也不抬,冷声道:“成全他。”
阿徽一记掌风下去,那人应声倒下,便被拖了出去。
白刺史看着这雷厉风行的作风,一点也不像他大哥北逍祺。倒也不奇怪,北吟是看惯了这些肮脏的交易,又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哪还有当年小皇子时文质彬彬的模样。
不过,也从未看见有人能与他默契起来连吓唬人的手法都一样,看样子,北吟是暂时并不打算对那脏辫男怎么样。
他心中还在打颤,死期将近,还是做好手里的事吧,只盼北吟是能够信守承诺了。
时光辗转,入京的马车里,北吟是和阿徽面面相觑。
“你的身份特殊,暂且女扮男装入京。”
“属下明白。”
“苏氏孤女何时成了我的属下?”
阙都繁华非常,马车外叫卖声、唱戏声、杂耍声不绝于耳。而北吟是的一声反问仿佛一道惊雷隔绝了车外的世界。
阿徽默默攥紧了拳头,白布包扎好的手竟渗出鲜红的血丝。
“殿下说笑了,我不过是苏府的一介童仆,小姐早就过世了。”
北吟是旋即抽出长剑架在了阿徽的脖子上,欺身抵剑,寒潭般冰冷的眼神也宛如长剑般刺进阿徽惊惶的瞳孔:“天下苏氏何其多,苏小姐又何必这么着急承认呢?”
“殿下,巧合。”阿徽屏息凝神,只轻轻吐出几个字。
北吟是看着阿徽眼里的惊惶变成坦然,缓缓放下了剑。
阿徽从包裹中拿出那副山水画,虔诚地双手奉上:“殿下,疑人不用。”
北吟是接过卷轴,却不打开,睨了一眼便丢在榻上:“旃兰苏氏与我朝阙并不相干,不管你是苏小姐还是阿徽,又或者带着什么目的随我来到阙都,但从此刻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阿徽双手抱拳,澄澈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至少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是有追随之意的。
北吟是伸手轻轻地牵住阿徽受伤的手,俯身拾起卷轴放入她的手中:“用人不疑。”
8. 徐徐图之
阿徽记得,班师回朝那一日,阙都的街道上人满为患,处处敲锣打鼓,百姓纷纷翘首观望。
而为首坐在一匹黑马上气宇轩昂的人就是万人敬仰的四皇子殿下,这几年捍卫国土之战渐渐在百姓间传为佳话,而酒楼二楼靠窗的雅间,一位面容姣好的华服女子正坐在窗边,托腮凝望着威风凛凛的北吟是。
朝堂之上,皇帝老儿将那前来复命的一干人等夸赞一番。虽老眼浑浊,但看着北吟是的眼神似乎温柔了几分。
魏将军被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苗疆美姬十位,赐封镇远大将军。
那赐点北吟是什么呢?
那台上的老头儿咳了几声,抚着额头道:“老四这几年东征西战,运筹帷幄,为朕守江山吃了不少苦,如今回朝定要好好办个庆功宴,加赏一番。老四啊,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朕,满足你。”
皇帝老儿佝偻着身子,蜷缩在龙椅上,眯着眼慢悠悠地说着。
北吟是弓身作揖:“儿臣身为皇子自当为父皇效力、为朝阙子民效力,儿臣孑然一身,别无所求,惟愿父皇身体安康,朝阙大治。”
皇帝老儿眯着眼看着他,叹一口气道:“金银珠宝你不缺,美女姬妾你也不要,思来想去,朕也没什么可赏你的。那朕就赐你“雍”字号,封亲王,再赏你个......豫柳山庄。老四啊,你好好珍惜,不要辜负朕的一片心意。”
北吟是原本想要推脱两句,见皇帝老儿这么一说,便承旨谢恩,只是台下群臣暗自一阵唏嘘。
豫柳山庄本为皇上建造的休憩场所,据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耗时三年才建成如今这般富丽堂皇的模样,冬暖夏凉,风景宜人,京畿之内景致最盛的地方全集于此。
而今加身一等亲王,摇身一变成了除太子北潇厌以外荣宠最盛的一个,一下子,闲言碎语弥漫开来。
还有人揣测皇上有了异储之心,闲言也不排除皇帝是对北逍祺心中有愧,便将对北逍祺的好都加注在北吟是身上。
“雍王”于北吟是而言无非一个称号,他那老爹能赐给他,也能摘了去,山庄也不过一处场所。
兵权才是他手里最令人忌惮的东西。
散朝过后,贺喜之人数不胜数,还有人恨不得登门拜贺,大大小小的贺礼堆积成山。说是风头无两也不为过,近日那两位哥哥也不咸不淡,别人越是以礼相待,他越是觉得有鬼,他对落雁人也是一样,事实上,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说起来,有好些日子没看到北玉衡了,北吟是正打算去找他叙旧,那人便找来了。
“四哥,好久不见。”
面前的人挥着把折扇,活蹦乱跳着朝大厅走去,身后跟着些许随从,拎着些礼物。
阿徽仔细打量过去,少年一身紫衣,金丝画竹,绣在袍子上,玉带束腰,腰线紧致,步步生风,堪堪似一株玉树,临风而立,眉眼间尽是欢快,阳光如同嵌进了那张笑脸里,人人皆道五皇子北玉衡冠绝京华,举手投足潇洒风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四哥,郁佥事都和我说了,你此行受了不少苦,还受了伤,弟弟好担心你啊。”北玉衡握住他四哥的肩膀,一脸认真得端详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哥哥。
“都是小伤,玉衡不必担心,姓郁的真是多嘴,害你担心了。”北吟是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也不知这郁寻策究竟说了些什么,整日神出鬼没的,要不是乾镜院给他们密监台撑腰,他岂会如此嚣张。
阿徽旁观着他们嬉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那位郁佥事的作为固然让人捉摸不透,但北玉衡的到来却带着股别样的氛围,阿徽相信自己的直觉。
谁知蜜糖之下会藏着怎样的东西呢?
北玉衡走时,目光恰巧朝阿徽这边扫过来,阿徽连忙颔首以示送别。
华灯初上
北吟是穿着便服出来散心,也顺便带阿徽熟悉一下这座京城。
灯火掩映下,那些雕阑玉砌、红墙绿瓦、青石黛砖都仿佛镀上一层光,人潮川流不息、熙熙攘攘。酒楼里夜夜笙歌,琳琅阁里奇珍异宝闪闪发光,街道各种杂耍戏班展示着十八般武艺,叫好声不绝于耳,湖畔花灯盛放,小桥佳人公子浓情蜜意......
阿徽感叹,京城到底是京城,比建钺繁华不知多少倍,她走马观花式地观看着,有时也会被一两件新奇玩意儿吸引,却都不曾靠近,只是远观。
“怎么了,没意思?”北吟是看她似乎兴趣缺缺,看着满街灯火含笑问道。
阿徽抬头,目光恰巧撞上那人眼里闪着的灯火,像儿时旃兰夜晚的星河,璀璨夺目、摄人心魂。
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坠,阿徽镇定下来,闪着眸子咧嘴笑道:“许久没有这样放松了,竟有些不习惯。”
北吟是看眼前少女沉醉般的笑,细想,或许自己呆在她身边,会让她觉得不自在,沉吟片刻道:“放开了玩乐就是,我还有事就不陪你逛了,玩累了就去辉月酒楼等我。”
阿徽有些迟疑地看着他走远,心想,今天不是说好出来散心吗,怎么还加班,这么卷?
她独自一人安分得像个玉面书生,正走着,被一群姑娘围上来,拥进了一处酒楼,抬头瞄一眼招牌——红绡馆,这、这、这可不就是青楼!
“公子别走啊,来玩玩嘛,今儿可是鸾妩姑娘挂牌儿~”老鸨拉着阿徽,推推搡搡间,只见一人踱着小步朝门口走来,轻飘飘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鹅黄色的广绣裙衬得她端庄大气,顾盼生姿,腰肢纤纤,一颦一笑尽显万种风情。
阿徽只一眼便看呆了,想必这就是鸾妩了。
只见她走到门口,越过阿徽,扑在了来人怀中。阿徽定睛一瞧那男子,忽觉似曾相识,脑海中无数个片段堆叠在一起,不正是那日落雁阁遇到的那位,巧了。
这边,阿徽被一群姑娘围着,脚步踉跄着朝里走,还不时回头打量那人。
郁寻策察觉到阿徽的目光,也朝这边看过来,却只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影被推进了雅间。
郁寻策搂着鸾妩的腰肢正往里走,门口冲进来一人,似是来寻什么人,郁寻策回头看去,竟是北吟是。
“这不是王公子吗?好久不见。”
郁寻策随口打个招呼,随后紧紧搂着鸾妩的腰,那怀中的可人似乎喝醉一般,趴在他的胸前,郁寻策还不时将脸埋在鸾妩的肩窝。
“郁公子好雅兴,来这儿消遣?”北吟是边说着边朝里打量。
他抬起脸来,“兄弟,杂事再多也别把自己苦着,去好好陪陪王公子。”
说完,一拍鸾妩的屁股,便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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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丢进了北吟是怀中,鸾妩双手环住北吟是的脖子,眨巴着一双丹凤眼,将他往屋里牵。
北吟是皱着眉头,心想这姑娘怎得手劲这么大,不像芊芊弱女子,却也不好做出什么粗暴之举,万一引得旁人起疑就不好办了。
鸾妩嘟囔着嘴,好像不高兴。
北吟是无心去管缠在身上的人,专心地眼观八方,刚看见郁寻策进了一处雅间,脸便被鸾妩一双手掰回来。
这边,阿徽被胡乱灌了几杯酒,有些扎架不住这些莺莺燕燕,忽见门口进来一人,忙不迭地挣扎着往门外走,谁知身旁的女子皆一一散去。
阿徽抬头只见郁寻策向自己走来,这厮恐怕已经认出自己来,那就装醉吧。
于是乎,阿徽拿起一壶酒直往嘴里灌,踉跄着朝郁寻策走去:“兄台,喝!”
郁寻策忍住大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阿徽踉跄着做到凳子上,一杯接一杯地递给郁寻策,摇着脑袋,露出痴傻的笑。
“你这是要把我灌醉啊,姑娘。”
阿徽递过去的手一抖,酒都洒在了郁寻策身上:“诶呀,真对不住,我带兄台换身衣服去。”说完,拔腿跳窗而逃。
郁寻策也连忙追了出去,二人飞上屋檐,郁寻策轻功虚浮,脚底好像不需要依凭似的,轻轻一点,便追出去好远,阿徽忽然意识到,那天鬼面的声音和那身轻功皆出自同一个人。
既然如此,那不必逃了。
“郁佥事好功夫,在下敬佩。”
二人站在屋檐的两端,相对而立。
“姑娘才是真的深藏不露,在下佩服。”
“敢问今日郁佥事追我至此,所为何事?”
“无他,就是为了要回一样东西。”
阿徽这才意识到,那块令牌里的东西早就被她当作见面礼交给了北吟是。
她怎么也没想到,郁寻策——朝阙乾镜院密监台佥事竟是北吟是半夜追查的人。
又好巧不巧将那块永生教令牌落下,落雁阁又好巧不巧向北吟是抛出橄榄枝,这一切简直魔幻得像一个圈套。
“郁佥事怕是要不回了,您那东西太扎眼,叫在下给扔了。”阿徽想大概自己脑子抽抽了才会想出这么个借口。
“扔了?我看是藏起来了吧,就像令慈藏起来的那半块阵法一样?”郁寻策挑眉,语气轻佻,二人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阿徽的心弦被挑动,这个当年杀害母亲的刽子手就在眼前,顿时心中杀意升腾:“令慈?好一个令慈!”
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扼住郁寻策的脖子,郁寻策也不躲,嘴角竟露出轻蔑的笑,就像当年嘲笑七岁的苏云岭一样。
阿徽咬着牙,僵直着脊背,微颤着松开手,她恍惚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与之抗衡的筹码,他们各自披着一张别人画好的皮去争去抢,却又互相制衡,到最后谁被扒了皮,谁又能安然无恙,并非一朝一夕的胜算。
那块令牌对郁寻策而言或许根本就不足为重,而她现在像个跳梁小丑自以为可以撕碎眼前的敌人的样子简直愚蠢至极。
阙歌悠扬,烟花在华城上空绽放,万事需得从长计议。
“烟花虽美,转瞬即逝,从前不明白,今日倒是领悟了,郁佥事要的东西在下会全力找回。”
9. 辉月酒楼
辉月酒楼,飞檐高悬,阿徽站在屋顶向下瞧。
那是一座四合院似的酒楼,中央是露天的院子,四面是以提供酒水服务为辅的不同活动场所,临街而开的是戏院,左右各是赌场与艺坊,最里面的则是一处幽静异常的高楼,大门紧闭,楼内却灯火通明,只有手拿名帖的人才可入内,做的是占卜算卦的买卖。
阿徽翻身而下,撞见一个伙计,阿徽连忙隐没在树木后方,却发现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管她。
“姑娘想来就来,怎么来得这——没有人会在意的。”
女子魅惑的声音传入阿徽的耳朵,空灵婉转。阿徽环顾四周,却发现根本没有人在一旁。
不对!此刻的她应该是男儿身,那女子竟一眼就瞧出来,又能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辉月酒楼,可见道行之深。
阿徽转了一圈都未见得北吟是的踪迹。
忽听赌场一声巨响,喧闹的人声愈加沸腾,一个褐衣男子满嘴污言秽语尤为响亮。
“贱人!老子买的你,你就是老子的人,还想逃?”一边骂着还一边拿脚揣着倒在地上的少女。
“我就是把你搞烂了,你也得受着。更何况现在让你服侍的是朝中贵人,你也敢溜?”那男子怒目圆瞪,愤怒的双手几乎将那少女的衣襟扯烂,肩膀青紫交接的肌肤坦露在外。
周遭的人或惧怕不敢靠近,或看热闹般在一旁议论。
京中纨绔似乎对这样热闹的场景见怪不怪,分享着自己曾经折磨艺妓的手段。
“嘿呦,这东境姑娘就是水灵,出生在水边,人也跟在水里长得似的,赵兄可真会挑人......”
阿徽在一旁听着,手里的拳头已经攥紧,可腿却迈不开步子,脑海里闪现的都是郁寻策轻蔑的笑。
“公子手下留情,是在下来迟了。”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众人像门外瞧去,白衣男子玉冠锦袍,明明初夏的天,却披着一件貂毛裘衣。他一副姗姗来迟的样子,手里还抓着把花生,“快别打了,再打我可就亏大发了。”
“你谁啊?关你什么事?”那男子瞧一眼来人,上下打量一圈,问道:“阁下是?”
“在下陆亭胤,方才在前院听戏,不想竟将刚买来的丫头弄丢了。”
说着,朝里走了两步,看了眼那倒在地上抽泣的少女,捂着嘴轻咳两声,“就是她,在下刚从刘兄那里讨要来的。怎么这么不省心,竟私自出逃,叫你呆在本公子身边你不听,现在倒好,落得这副狼狈样。”说着,还走上前埋怨两句。
那个被唤作赵兄的褐衣男子伸出手臂挡住去路,眯着眼看着陆亭胤,显然不相信他的话:“英雄救美?”
陆亭胤皱眉看着褐衣男子,不禁又咳嗽起来,肩上雪白的貂毛都跟着颤抖。
那男子歪着脖子,看着他玩味地笑,一旁的人略微尴尬地打打圆场,似乎都知道陆亭胤这个人。
阿徽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那少女颤颤巍巍地抬头,苍白的唇抖动着,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乞求地看着阿徽,一双瘦小的手半掩在袖子中比了个十二的手势,随后又指了指自己。
“十二,你倒是和人赵公子道歉啊,说你已经被我家公子要了,不能伺候赵公子和刘公子两位贵人了,快,利索些。”
十二立即挣扎着爬到陆亭胤的脚边,面朝姓赵的褐衣男子连连磕头:“奴婢对不住两位贵人......”一边磕着一边涕泗横流。
“向他刘满要个人不过是我陆亭胤一句话的事,赵兄在这里刻意为难,是怕我和刘兄太过和睦?”陆亭胤摆出有些愠怒的姿态,强压着体内窜上来的寒意,嗓子也跟着痒痒的。
阿徽弯腰扶住十二,叫她不要再磕下去。想要直起身,十二却握着她的手不肯放。阿徽抬眸,与她眼神相撞,倔强的瞳孔似乎染上了海的颜色,清澈明亮。
褐衣男子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徽,朝陆亭胤露出嘲讽的笑:“陆兄说笑了,这狗就是随主,护短都学得来。大夏天的,陆兄别冻着了。”说完,替陆亭胤紧了紧裘衣,转身撞过陆亭胤的肩膀离去。
阿徽和十二一左一右扶住略微踉跄的陆亭胤,却发现此人意外的轻,不该是七尺男儿的斤两,阿徽一瞥陆亭胤,那内衬也是里三层外三层,手心已然沁出细密的汗。
陆亭胤向赌场内的人招呼两声,赔了不是,便连忙朝露天的大院走去,步伐虚浮,还朝身后二人摆手示意不要跟随,一边还拿着帕子捂着嘴咳嗽。
“两位恩人,十二孤苦伶仃,无以为报......”说着,这十二三岁大的小姑娘便要下跪,阿徽连忙扶起她:“举手之劳,不必挂牵,以后你自有你的生计,别谈什么报不报恩的。”
“阿徽。”
正说着,北吟是从前院赶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带刀护卫,北吟是朝身后护卫摆手,那护卫便抱拳作揖离开,往陆亭胤离开的地方追去。
“你怎么在这?”北吟是立马转身朝阿徽问道,语气里似乎还有埋怨。
“不是殿......公子让我在辉月酒楼等的吗?”阿徽眨巴着眼睛反问。
北吟是看到阿徽身旁还有一个人,不理会阿徽的反问,径直问道:“她是谁?我不在的这会儿可有发生什么意外?”北吟是打量着十二,旋即说道,“带着人,入座说。”
辉月酒楼前院二楼雅座,阿徽命人将帘幕放下,北吟是坐在木榻上听着阿徽陈述刚才的经过。
“红绡馆好玩吗?”北吟是手肘搁在茶几上,指腹抚着眉毛,眼眸幽暗似寒潭。
“殿下,属下只是不小心走进去……”阿徽瞥了眼身旁的十二。
竟发现十二正出神地看着他,眼里仿若星芒散落。
“还碰上了郁佥事。”
“哦?他可有为难你?”北吟是连忙追问,佯装关心,实则想让阿徽自己交代实情,委婉地问法好降低她的心理防线。
“不曾,只叙谈几句,问了公子近况。”
“后来呢?”
“后来......我便离开了。”阿徽手心沁出一丝丝冷汗。
北吟是眼里的光灭下去,又用指腹抚摸着眉毛:“嗯,交代清楚就好。这个人就交给你安置了。”
“好。”阿徽松了一口气。
忽想起北吟是身后跟着的护卫,生脸,怕是那个陆亭胤的保镖,“公子,我能向您打听个人吗?”
“陆亭胤?”
“嗯。”阿徽点头。
“他......”是除了哥哥以外,我唯一相信的人——当然这样肉麻的话他北吟是说不出口,也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对何人情谊深厚至斯,若是自己的疏离能换来在意之人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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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愿意不再靠近。
“是当朝太尉陆雄年之子,曾经的礼部侍郎,两年前因旧疾复发致仕,现在闲居京城陆家老宅养病,算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儿时好友。”说完,长吁一口气。
“可有......家室?”
北吟是抬眉看着她,神色古怪,随后又轻笑一声:“他那身体恐怕无福消受......”
忽然,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十二一下子扑在地上,叩首:“十二愿意留在陆公子身边服侍,恳请两位贵人给十二这个机会!”
阿徽抬眸仔细观察着北吟是的表情,面上似有迟疑。
于是她扶起十二,笑意盈盈地说道:“十二,你可要想清楚了,陆公子的身子怕是......倘若那日来得早了些,你可就又要无家可归了,与其这样,倒不如另择新主,求个安稳。”
“爹爹曾教导十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今日若不是二位出手相救,十二恐怕早就被那人拿了命去,承此大恩而不报,十二恐怕会悔恨终生,良心难安。”
那小姑娘眼里闪着泪花,露出十二岁少女少有的决绝和坚毅,句句肺腑,叫人无法拒绝。
“陆公子也并非无人照料,这些年在老宅养病,就是图个清静,不希望旁人打搅。你若是执意要留下,那不如先跟着我家公子,待我家公子与那陆公子说通了,便将你送过去,如何?”阿徽拍拍十二的肩膀,一脸认真地注视着她。
十二眼泪夺眶而出,她连连点头,攥着衣袖狠狠地拭去眼泪。只觉得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温暖而有力量,让她感受到了家破人亡后的第一份安全感。
阙都雍王府
一亩荷花池,粉色的荷花含苞待放,碧色相接的荷叶在风中摇曳生姿,蜿蜒的亭廊建在池塘之上,廊腰缦回,檐角垂下的巴掌大的小灯笼也随着荷叶摇摆,俯身,池塘中斑斓的鱼嬉戏荷叶之间。
北吟是手里抓着饵料,正悠闲地投喂着,欣赏着水下群鱼竞相啄食的场面。
远处一人疾步走来,朝北吟是耳语道:“白刺史服毒自杀了。”
北吟是将手中的饵料向池中撒开,水下的鱼立即沸腾,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搅得池水扑通作响,千荷乱颤。
“盯紧了,确保白小姐的安全。”
与此同时,也有人按耐不住了。
乌嵋岭盘山小径上,白氏母女一路颠簸,二人坐在农夫的犁车后座,蓬头垢面地啃着馒头。
忽然,身后追上来一群蒙面劫匪,三两下的功夫,人仰马翻。
那伙贼人自称奉雍王之令缉拿逃犯,拔刀便要砍上来。
白氏下意识地护住女儿,自己却被一刀砍死,血就那样一下子溅了白氏幼女满身,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母亲,上前欲扑倒迎面而来的劫匪。
那劫匪看白小姐姿色尚可,如初生嫩笋,心生邪念,一把将其抗在肩膀,左手猛拍她的屁股大笑,任凭白氏幼女喊破喉咙,腿脚乱蹬。
忽地,那大汉顿了一下,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白氏幼女慌忙爬到一边,身后一名扎着脏辫的黑衣男子正手执长剑与冲杀上来的劫匪厮杀。
如神光乍现,陡然间将一切照亮,她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看着惨死的母亲,她的脑海里回荡着那句“奉雍王之命”。
10. 愿者上钩
已是阿徽来到阙都的半个月,立夏时节,一切都平淡地进行着。
白小姐果然被人救下,只是这救命恩人着实出人意料,竟是那日放走的脏辫男。
北吟是的手下人回禀,脏辫男带着白小姐白茯去了南边的异族村庄,打听到脏辫男是个孤儿,自小在那个村庄长大,名叫单小云,目前没有什么异动。
这边,阿徽暂时将十二安置在身边,十二也十分机灵,能帮上她一些忙。
阿徽已经将阙都摸清,对朝中局势也略有掌握。
北吟是现下有四个兄弟姐妹,一个是皇后所出的二哥——北潇厌。
一个是贵妃所出的三哥——北潇权,
一个是淑妃所出的五弟——北玉衡,
还有个妹妹,小名葳蕤,与十二差不多大,母亲是从前与皇上一同上过战场的侧妃,现在的齐妃,几年前因为一些母族陷入党争和皇上产生隔阂,好在这个女儿很会讨她父皇开心,才不至于太过冷落二人。
乾镜院是皇上登基后设立的秘事机构,现由国师闻修竹掌管,它的附属机构是以执行机构而存在的密监台,郁寻策便是总指挥,听命于国师大人闻修竹。
密监台
郁寻策刚得到白刺史畏罪自杀的消息,不禁眉头紧皱,案情已经移交刑部,查封的地契和黄金白银也上交了国库,白刺史的私账上流通的都是黄金,助其走私的人也认罪伏法,罪名成立,白刺史看似罪有应得。
可这些来得有些突然,从前竟毫无征兆,白夫人和白小姐也下落不明。
正思索着,一阵敲门声响起。
“进。”
门外来人急匆匆走进来:“大人,姜美人偷偷送出去的那半部阵法叫人半路截了胡。”那女子说着,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什么人截的胡?”
“四季谷。”那女子说着,便倒了口水给自己喝,一屁股坐到郁寻策对面的凳子上。
“啧,和你说过多少次,这儿不是永生教,一点规矩也不懂吗?”郁寻策抬眸,不悦地看着眼前的下属。
郁安马上从座位上弹起来,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撇了撇桌上的茶盏:“下次不敢了......没有下次!”
“换一套茶具来。”郁寻策眼皮子抬也不抬地吩咐到,停顿了下才说,“......有贵客要来了。”
郁安脸上有些闷闷不乐,但还是沉默着将茶盏快速换好,离开前认真说道:“我会盯紧姜美人那边,阵法的事你不用担心。”
郁寻策看了眼桌上的茶盏叹了口气,思忖着,阵法果然被截,鱼儿咬钩了。
传言,四季谷地处岭南,是朝阙和苦丹的交界地,乃天下仁人志士汇集之地,专攻医、法、术、势,多有求贤若渴之人入谷拜访,若是得谷中才子相助,便可所向披靡,玩弄权势。
当然请术士出山是有代价的——银子。
来人若不是富甲天下怕是请不起术士。
这个四季谷的学术氛围怕是不如传言那般吧,郁寻策这样想着。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果然有人寻来。
郁寻策见到来人立马站起来迎接:“诶呦,三爷大驾,下官有失远迎,这帮人真是,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说着,伸手将来人引入座,“来人,看茶。”
北潇权面含微笑,举手投足间大气利落而不失儒雅,一身袍子也简朴的很,没有什么缭乱的花纹,银色的锦缎隐约泛着光泽,腰间佩玉温润如其人。
“三爷可是万金之躯,我这密监台实在寒酸,也没什么上好的茶来招待......”郁寻策上前,亲自为北潇权斟茶。
北潇权笑着摆摆手:“密监台为我朝阙除了不少奸佞,劳苦功高,是我们亏待了,回头定要上表父皇将密监台好好修缮一番。不过......”
北潇权停顿了一下,指尖点点桌上的茶盏,“郁佥事这里可从来都不缺好茶。”
说着,从胸口对襟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移到郁寻策手边。
郁寻策看着那封信,抿唇笑了笑,撕开信封,查看一番,才发觉是一份名单。抬眸对上北潇权的眼睛:“知我者,三爷。”
名单上是北吟是在密监台安排的探子,这些年来,北潇权一刻也不曾放松地紧盯着他兄弟的动作。
正所谓,对手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郁佥事,不瞒你说,本殿下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点本事,其他的事情还得仰仗大人您。”北潇权停顿了下说,“郁佥事不觉得白刺史的死来得太突然了吗?”
郁寻策佯装吃惊,若有所思:“此案确实有些蹊跷,但是现在证据确凿,百官似乎也无所争议......不过,我听说雍王殿下此次回京曾私下到过乌嵋岭,白刺史死的时候手上的玉扳指也没了。”
北潇权一听玉扳指,眼神立马亮了,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兴许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对了,那白氏母女现在何处啊?白刺史一死,他们母女恐怕......唉。”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郁寻策抿了口茶,心中暗讽:白氏母女?难道不是你最清楚?
嘴上却说:“是啊,白刺史一死,他们母女就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有没有遭遇不测,说起来那白小姐也是苦命人,自小体弱多病,如今能不能挺过今年寒冬也未可知。”
两人正唏嘘着,门外敲门声响起:“大人,有客人到访。”
北潇权正想着刺探到消息便打道回府:“时候不早了,本殿下也该回去了,今日多谢大人款待,好茶。”说着,饮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盏。
北潇权离开后,郁寻策看着名单寻思了片刻,而后拂袖离开了私院。
名单的第一行——阿徽。
候者正悄然立在密监台大厅,抬头看着厅堂正中的牌匾:光风霁月
“雍王殿下可真没意思,每回都打发你来和我说话?”
阿徽转身看向来人,真是好一派光风霁月的潇洒模样:“怎么?您觉得我不够格?还是说,我得回去请雍王殿下到您那处秘密居所交谈,和方才离开的那位一样?”
“你看,你这人就是性急,上回是屋顶上掐我脖子,这次还不知道会拿我怎样,我要是被打折了到没事,只是我们这密监台寒酸,就这么些宝贝,可不禁你砸的。”说着,爱抚着架子上摆着的古董。
阿徽不怒反笑:“郁佥事放心,在下不会乱砸那些东西,”
虽说,还是没忍住噎他一句,“因为确实也不值几个钱,砸着没劲儿。到是大人的郁府富丽堂皇、别具一格,这正三品的密监台佥事可真没白当啊。”
阿徽摆明着讥讽郁寻策贪赃受贿,郁寻策也不恼,反问道:“竟不知姑娘何时造访过寒舍?”
阿徽受命监视郁寻策,查探动向,趁郁寻策不在的时候早就将郁府摸了个底朝天,她冷笑一声,没有作答,反而从身后的桌上递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我来替殿下送一件小礼物,希望郁佥事不要嫌弃。”
郁寻策迟疑了一下,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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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拿,可阿徽却不松手,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着。
“本官自知模样生得俊俏,惹人怜爱,可姑娘的好色之心未免太多明显。”郁寻策绽开笑脸,笑盈盈地拿走了那个小木盒子。
阿徽倒也不恼:“本姑娘的定情信物,大人可要收好。”
说着,缓缓坐下,抿了一口桌上的茶。
郁寻策打开木盒一瞧,竟是一枚男子戴的玉扳指,眉心浅皱,随后又拿起把玩一番,戴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只可惜姑娘不知道本官的手指有多大,这玉扳指,本官戴着不合适。”说着,将玉扳指装好,合上木盒推给阿徽。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这可是小女子的一片心意,还望郁佥事不厌嫌地收下它。”阿徽接过话茬,偏要将这玉扳指送出去。
郁寻策凝眸看了看这玉扳指,沉吟片刻便道:“既如此,那本官就收下了,多谢姑娘美意。这玉扳指我戴了虽不合适,想来会有人合适,等我找到那人再告诉姑娘,可好?”
“一言为定。”
这玉扳指是仿制的白刺史上次交出的那枚,只是这玉扳指的来历并不简单。
郁寻策常年游走各方势力之间,利益来往较多,私下找出这玉扳指的主人应该不难,他既然肯帮忙,那就说明他和北吟是未必是敌对关系。
来日方长,她定要让这刽子手谢罪九泉。
阿徽眸色晦暗,沉吟片刻,面上又挂上了淡淡的笑。
“对了,雍王殿下的庆功宴就快到了,届时还望郁佥事赏光。”
“姑娘也会到场吗?”郁寻策似是随口一问。
“本姑娘就不去了,这种宫宴,我还不够格,不如郁佥事身份显贵,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阿徽摆摆手,揶揄道,心想:名为庆功宴,实为修罗场,谁乐意去谁去。
郁寻策叹了口气,笑着说道:“不知道你那雍王殿下管得紧不紧,我这有坛好酒想请姑娘品尝。”
“雍王殿下可不管这些,有好酒便拿来。”
说着,郁寻策从内屋搬出来一个小酒坛子,将阿徽引入了一处紫藤亭。
紫藤亭确实是个品酒良地,紫藤萝的藤条如同瀑布垂下,黄昏斜阳夕照,矮木桌上是斑驳的藤条的影子,微风拂过,飒飒作响,细小的紫色花瓣散落。
郁寻策一揭开塞子,阿徽的眼神立马亮了,先是震惊,再是了然:“好你个!竟偷了我落雁阁的入云酥!”说着,期待地看着郁寻策倒酒。
阿徽端起酒盏,眯着眼闻着酒香,饮一口入口回甘,酒香带着思念穿肠而过。
郁寻策浅浅笑着,连忙为阿徽空了的酒盏斟满:“入云酥实乃佳酿,我已差人前去落雁阁采买,等到了,分与你。”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双桃花眼含笑绽放,余晖透过瞳孔折射出琥珀色的光,灼热的目光仿佛炭火般滚过面前那人的内心。
“怪不得那几位殿下都愿意相信你,攻心之计叫郁佥事玩得甚是熟稔。”
郁寻策捏着酒盏,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攻心是一方面,我若是没有与之交换的筹码,谁会与我合作,他今日相信你,不代表明日不会出卖你,我只是悄悄地先走了一步棋罢了。”
霞光在他身后蒸腾九霄,映照着他的身影,身后云蒸霞蔚,眼前云淡风轻。
此情此景都仿若他精心设计的局,这番话也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阿徽的心狠狠地叫人抓了一下。
11. 皇家丑闻
阿徽回到雍王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笼罩,雍王府的下人正打算收拾夜饭的席,府上格外安静。
“阿徽哥哥,你可算回来了,雍王殿下正找你呢。”十二看到她回来连忙走上去,“哥哥,你吃了没有?我给你留了驴肉包子,厨房新出的口味。”
“好,等我回来就吃。殿下在书房吗?”
“嗯,哥哥不如先......”
十二还未说完,阿徽便急匆匆去寻北吟是。
书房
北吟是正在练字,阿徽悄悄进来,北吟是头也不抬:“帮我研墨。”
阿徽不语,开始垂首研墨。
北吟是练着练着手开始酸了,转转手腕,抬头看着阿徽:“你识过几个字?”
阿徽愣了一下,没想到北吟是会这么问:“识过一些,多是宿娘教的,落雁阁的人都曾叫宿娘找人教悔过,字都不识,怎么入殿下的眼。”
实际上,孩提时代,她的兄长苏韵钦就时常教她认字读书,千叮咛万嘱咐。那时候她也不懂为什么要读那么多的书,后来这个习惯就一直保持着,自从离开落雁阁,就没沾过书本了。
北吟是点点头,似乎无心写下去:“事情办得怎么样?”
“他答应了,不过此人行事狡猾,我们还是要当心的。”阿徽回想到那坛收买人心的入云酥。
“他请你喝酒了?”北吟是摆开袖子,做到位子上,玩味地瞧着阿徽。
“......”阿徽嗅了嗅领口,心下一冷,当初宿娘拿来招待北吟是的也是入云酥,北吟是疑心深重,只怕心里已经在揣度些什么了。
“是。”阿徽笑笑,多说多错,自己只问什么说什么吧。
“以后执行公务期间不得饮酒。”北吟是用指腹摩挲着自己的眉毛,眼里没有什么温度,语气也无甚波澜。
阿徽手心不自觉地开始出汗,虽然她的确有所隐瞒,但这并不会影响自己以及落雁阁对他北吟是的忠心。
“尤其是和郁寻策这样的人。”北吟是补充道。
阿徽想北吟是或许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阿徽和落雁阁对殿下忠心耿耿,身在雍王府,心就自然不会在他处。阿徽是觉得,那个郁寻策擅长笼络人心,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利用他。”
北吟是睁开眼,凝眸看着阿徽,暗淡的房间里甚至没有点上蜡烛,阿徽却觉得他的目光格外刺人。
“嗯,不错。你们接触最多,你就尽量多和他走动走动,有些情报,切不可让其他人有知道的机会。”
“明白。”
交代完其他杂事,阿徽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桌案上是盛有两个包子的碟子,包子还冒着热气,白嫩嫩的胖肚子上还渗出细细密密的水滴。
阿徽心中一暖,鼻头微酸,她大口啃着热乎软糯的包子,心想:讨来的酒确实不如果腹的包子香。
一晃,庆功宴就快到了,皇宫里灯火辉煌,笙歌不止,王公贵族齐聚一堂。
歌姬是苗疆美人,不久前从南苗一带引进,还有些是苦丹使节当年送过来的礼物。
美人翩若惊鸿,游龙般舞于大殿之上,踩着宫廷乐手的鼓点,步步生花,也踏在了宾客的心上。
北吟是坐在左侧的第一个位子上,面前皆是前来贺喜之人,虚与委蛇一番,待那些人走尽,面前迎来一个娇俏的少女,她走上前一把挽住北吟是的胳膊。
“四哥哥,你真厉害,这次立了大功,父皇和母后都对你刮目相看呢!葳蕤敬四哥哥!”眼前的十一二岁的少女便是葳蕤公主,生的娇小可爱,眼眸如夏夜星河,清澈明亮,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的,叫人忍不住疼惜。
北吟是看着葳蕤满眼含笑:“谢谢我的好妹妹。”
“叔闻哥哥,恭喜。”说着,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此人便是北吟是回京那日独坐高楼远望之人。
叔闻是北吟是的小名。
那女子一身浅紫色的广绣裙,金色的步摇在脑袋上轻轻地摇晃,眉如远黛,一双水眸明亮如星,端庄而不失灵气。
此人是皇后屠氏的侄女,为国舅家的嫡女——屠绽清,自小能文能武,大家闺秀会的琴棋书画她都会,射箭御马也一样不落。
“夭儿妹妹,许久不见,真是越发漂亮了。”北吟是发现一年未曾谋面的表妹似乎长高了不少,也褪去了天真,端庄利落的样子像极了她的姑母,忍不住赞许。
正聊着,北潇权踱步走来,举杯恭贺贤弟大战告捷,不过也就寒暄几句,随即将话题引向了屠绽清。
“夭儿妹妹,三哥记得没错的话,你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皇后娘娘才与我提起要为你择婿,不知妹妹心中可有人选。”
屠绽清的目光朝北吟是脸上一扫而过,而后抬头朝北潇权调侃道:“还说我呢,三哥年纪比我大,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才是。”
北潇权笑着摇摇头,嗔怪道:“你这丫头!”
晚宴过半,众人调笑一番便各自离散开去,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北吟是应付完这些人觉得有些闷得慌,便悄然离开了大殿。
越过大殿外的桥梁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廊,幽暗深邃,竹林掩映,还有一丝萤火的微光。忽然间,竹林里传来一阵骚动,北吟是静静地立在长廊中侧耳细听,却听见布帛撕裂和惊叫喘息的声音。
“......阿厌,我们......啊啊......什么时候......回去啊......”竹林里的女子断断续续地询问着什么,北吟是听着觉得耳熟,娇媚柔软的声音好像绵绵细雨洒在那个阿厌的心中。
“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不要......这么快走.......”那男子喘着粗气,那语气仿佛要将怀里的人揉碎般。
北吟是心中震惊,自己竟然撞见北潇厌和父皇的姬妾私相授受。
他平静地抬头看了眼月亮,思忖着,晚宴就快结束了,自己也该回去了。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这条长廊虽然偏僻,却是通往贵妃娘娘处所最近的小道。
北吟是重新回到坐席上喝酒,过了不久,忽然台上的贵妃娘娘似乎身子不爽,不甚酒力。
身侧的宫女是个生脸,老姑姑说是病了,还在养病,皇后就拨了些宫女过来为贵妃差遣,那小宫女搀着贵妃,便往殿外去了。
北吟是抿着酒,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忽然眼前出现一道蓝色的身影。
“四爷今天喝了不少啊,不知道还能不能赏个脸陪下官喝上一喝?”郁寻策慢悠悠地递出酒杯,挑眉看着北吟是。
北吟是端起酒盏,朝郁寻策一揖,便一饮而尽,阴冷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而后回到坐席上,摊开手掌,仰面淡笑:“郁佥事,请。”
不远处的北潇权侧头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发出一声得意的嗤笑。
“多谢殿下赏光。”郁寻策也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又重新为自己和北吟是斟满,“只是殿下这样会让旁人误会你我二人不和啊。”
“怎的,要本王贴到你面前与你亲热不成?况且郁佥事与本王也不算和睦,要不然也不会处处挖本王的墙角。”
北吟是挑起碟子里的花生悠哉地吃了起来。
郁寻策摆摆手,笑了笑:“哪里的话,下官哪敢冒犯您啊。密监台作为陛下暗处的一只眼,有时候为了答复圣命,例行公事罢了,无意冒犯,还望殿下海涵。”说着,罚酒一杯。
“调戏本王的下属也是例行公事?”
郁寻策正抿着酒,一听这话,差点被呛到,无辜地摇头。
“下官不敢,下官可从未调戏过殿下的下属。其一,下官没有断袖之癖,其二,下官未曾与殿下府上的女官说过话。定是殿下身边小人进谗言污蔑下官,殿下明鉴啊。”
北吟是看着郁寻策言之凿凿的模样,不禁腹诽:这孙子真能演。
此时,雍王府里正和十二一起摸鱼的阿徽打了个喷嚏。
二人正说着,北潇权不知从何时走了过来,揽住郁寻策的肩膀:“来!郁佥事,咱们共同敬我们的朝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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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功臣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他装模作样地跑来给二位打个圆场,不一会儿,又将郁寻策拉走,二人不知去了什么小角落絮叨。
宴饮将尽,歌姬和舞姬散场,上下共同举杯祝贺此次战事大捷。
就在百官落盏入座之时,殿外传来女子的喊叫声:“陛下,臣妾冤枉啊......”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踉跄着爬到宫门墙角,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已是青紫交接,嘴角挂着鲜血,口中念念有词:“陛下,臣妾是被冤枉的,陛下救我啊......”
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陛下的姬妾,不禁唏嘘。
此时,龙椅上的那位已是额头青筋暴起,原本唏嘘不已的达官显贵全都噤了声。
他离开软塌,端着肥胖的身子走下台阶,命人将此女拖上来,才发现竟是这些天宠幸的一名官妓,他强压着怒火,暗骂其草包一个,瞥了眼将这官妓送给他的人,稳住身形,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姗姗来迟的是贵妃和北潇厌,贵妃领着垂首不语的北潇厌走到殿前。
此情此景,实在滑稽。
皇帝老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爱妃争风吃醋竟到了这个份儿上,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皇家颜面何存。
贵妃看了眼众人,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望向了大殿上的老男人。
“今日的宴会到此结束,诸位爱卿也该回去歇息了。”
说罢,又十分滑稽地坐回了软塌,将身子靠在软垫上,手掌按揉着眉心。
待众人退散,大殿上只剩下他的那些个儿子和爱妃。葳蕤和齐妃一早便回去歇息了。
良久,大殿上无一人言语,沉默让气氛冷到极点。
就在这时,北潇权正疑惑不解地从外面赶来,他迟疑地上前,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瞧一眼跪在地上的北潇厌和父皇的姬妾,心下了然,站在一旁未敢言语。
忽然,座上的人一屁股站起身,走到那两人面前,食指指着他们,踱着步子。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站在一旁的贵妃竟挨了一耳光,这是出乎众人意料的,就连一旁看好戏的北吟是也是吃了一惊。
北潇权看到自己的母妃被打,连忙上前:“——父皇”
贵妃不可置信地捂着脸:“陛下,臣妾......臣妾未曾叫这个贱人闹到殿前来啊,莫非陛下觉得是臣妾多管闲事......”
“你闭嘴!”
他冲着贵妃冷声说道,而后望向跪在地上的二人,朝那名姬妾伸出手,那姬妾抬头,楚楚可怜地看着皇帝,想要去握那只手,谁知等来得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贱人,不知廉耻,秽乱宫闱,枉顾朕平日对你的百般疼惜,拖出去吧。”
大殿之上,回荡起女子越来越远的求饶声:“陛下饶命,臣妾是被冤枉的,臣妾绝没有做对不起陛下的事......唔......”
眼看就要到太子北潇厌受训,皇后扑的一下跪在地上:“陛下明鉴,阿厌秉性淳良,又最得陛下宠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定是那贱人正欲勾引我儿,正巧被贵妃撞上,阿厌是不可能做出越轨之举的。”
北潇厌连连磕头:“儿臣绝没有做出越轨之举,是那贱人勾引儿臣,儿臣与她推搡间正巧贵妃撞见。”
“北潇厌,清儿和我可都看见了,你们的举动实在叫人难以启齿,颠鸾倒凤,翻云覆雨,那贱人还一声声地唤你阿厌,你还有脸声辩!”
“住口!当朕不在了吗?北家怎么养了你们这些个东西,尽知道给朕整些幺蛾子,都在盼着朕早点死呢!”皇帝老儿被气得满脸通红,白胡子一颤一颤,踉踉跄跄间,北吟是连忙上前扶住他。
北吟是搀扶着他上了软塌,皇帝老儿看见北吟是还在自己身旁,心里多了些许宽慰,而此时的北吟是正等着他父皇对北潇厌的处置。
“北潇厌,不用朕多说了,秋暝书院闭关思过一个月,任何人不得探访,这些年读得书全都喂了你这么个猪脑袋!”
12. 对峙
“殿下,属下有一事不解。”
北吟是将昨晚庆功宴上发生的说与阿徽听,二人边说边笑,仿佛这不是皇家的事情,而是寻常人家的笑话,“这贵妃就这么赶巧?正好身子不爽急需回宫吗?”
北吟是淡笑不语,兀自品着自己手中的茶,龙井茶叶翠绿饱满,漂在茶盏中起起浮浮,轻轻吹散,茶香四溢,仿佛大雨洗涤过的乡野弥漫着雨后新生的绿意升腾之境。
“贵妃身边新来了一个叫清儿的婢女,虽是皇后所派,但是那日是那个清儿自荐跟着贵妃的,皇后允了。”
阿徽心中了然,近旁侍女在汤食里做些手脚,再将贵妃向那二人寻欢之处牵引即可,只是这清儿怕不是一般的侍女。
正说着,门外十二轻叩房门:“殿下,阿徽哥哥,都已准备妥当,该出发了。”
阿徽朝北吟是作揖:“殿下,属下今日带领十二登门拜谢陆公子那日恩情。”
“是该去一趟,这些事你自行安排就好,不必事事向我汇报。”
“谢殿下。”
清风和煦,阳光明媚。
阿徽与十二一同坐在马车里,撩起小窗帘,阳光一束束照进来,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马车缓慢行走,从人声鼎沸走到寂静无声。
“阿徽哥哥,此行十二需要注意什么吗?”十二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询问阿徽。
“你跟紧我就好,陆公子喜静,旁的不要做什么。”
陆家老宅安置在京畿附近,快至晌午马车才抵达。
阿徽递了名牌过去,仆人连忙引二人进门。
陆宅不大不小,亭台水榭、假山落泉错落有致,院子里种着许多不认识的绿植,寂静无声,几乎没有多少仆人,除了日日洒扫的姑子和修剪绿植的园丁,到未曾看到其他仆人出没。
亭廊座椅上晒着些不知名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涩的药香。
“二位这边请。”
阿徽穿过亭廊,忽的瞥见一个背着药箱的素衣男子与自己擦肩而过,那人步伐不疾不徐,神情淡漠,青丝撩起拂过身旁阿徽的面庞,两袖掀起的风也弥漫着同样的药香。
连身后的十二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是给我家公子瞧病的神医,每月就来个两趟问诊。”一旁的下人替他们解说道。
到了屋子,阿徽领着十二踏入。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苦涩的有些呛人。
向里望去,一道屏风将外人与里屋阻隔,屏风后面还有一道帘子遮挡,里面传来声声咳嗽,虚弱的声音响起:“雍王府上的?”
“公子,小的是雍王府上的阿徽,今日叨扰,是因那日辉月酒楼与您救下了一个叫十二的小姑娘,十二央求我带她来拜谢那日的恩情。”
说完,十二跪坐在地上:“十二特来拜谢公子那日救命之恩,自知身份卑微,无以为报,特自制了一些糕饼点心来送给公子,口味清淡些,还望公子不嫌弃。”
“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记挂在心,点心我收下了,应天,送客。”
陆亭胤强撑着说完这几个字,便躺下了,额头上还冒着虚汗。
“我家公子刚问过诊,不便见客。大夫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身子实在有些虚弱,二位见谅。”
“是我们打扰到公子休息了,既然心意已经送到,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你家公子好生歇着,我们改日再来探望。”
阿徽没想到陆亭胤现在身子竟差到这种地步,每日就凭那些药吊着口气。
那个神医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模样,听下人说此人来自朝阙南境的四季谷,那日在山上道馆恰好抽中一签,说今日必定出山,正巧碰上陆夫人上山祈祷求神医相助,缘分一道桥,这才将二人联系起来。
为了让他一直为陆亭胤医治,陆府也花了不少银子,毕竟就这一个独苗,陆氏夫妇也年过半百。
那神医名唤林岫,今日是他第三次问诊。
回去的路上,路过红绡馆,阿徽掀开帘子,朝里看去,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郁寻策。
好家伙,郁佥事竟隔三差五地来喝花酒。
“马车在前面停一下,十二,你先回去,我出去一趟。”
转身便下车朝红绡馆走去。
一进红绡馆,身姿曼妙的姑娘们便蜂拥而至,拉着他朝里走,一声一声地唤着“公子”。
红色与紫色的幔帐从高耸的房梁上倾泻下来,香风吹动珠帘,酒香缭绕鼻息,丝竹管弦之声绕梁飘扬,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着人们的脸颊,火苗在人们的瞳孔里燃烧,随着鼓点的起落,阿徽的心似乎也跟着荡漾。
今日红绡馆请来了长乐坊的舞女,特举办了活动来鼓动达官贵人消遣。
随着鼓点的愈发激昂,圆台中央的珠帘渐渐展开,仙雾缭绕,一个个翩迁起舞的绯色舞姬就这么飘到了圆台的最前方,舞步轻快,来往好似飞天的仙女,飘忽若绯色的花瓣从高耸的枝头散落。
“这位公子可是第一次来?”
忽的,阿徽的耳畔响起婉转的声音,只见一面容姣好的女子扭着腰肢坐到阿徽的身旁,“奴来服侍您。”说罢,双手环在阿徽的脖子上,跨坐在阿徽身上。
阿徽身形一僵,在原地怔愣一刻,而后娴熟地揽住她的腰身,亲昵道:“不常来,还是第一次见红绡馆今日的排场。”
知知与她讲清原委,阿徽继续问下去:“今日怎的不见你们头牌?”
知知撇着嘴,拿帕子轻轻拍着阿徽的脸颊:“好啊,你们心中就只有娈妩妹妹!臭男人真讨厌,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哼~”
阿徽从胸口掏出一锭银子在手中把玩:“知知要乖哦,不然好东西都成了那个娈妩的了。”
“公子,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这娈妩......就不怎么见客,我是怕公子你伤心啊。”知知的眼神时不时地瞄着阿徽手里的银子。
“那她不见客,怎么在你们红绡馆混的风生水起?”
“不见客是不见你们这些客,你当真以为谁都可以挨着娈妩妹妹。”
“哦?怎么说?”
“旁的我不知道,听说有位姓郁的公子是阙都正三品的大官,也就是他隔三差五的来找娈妩妹妹,这不,你来之前才上的雅间。”说着,抬头看向二楼一间雅舍。
“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有请雅间一叙。”忽的,阿徽身旁走来一男子。
“敢问是谁家公子?”阿徽问道。
“您去了就知道了......诶,知知姑娘,我家公子特地嘱托请公子一人前往。”
知知不满地跺跺脚:“这生意还怎么做,哪家公子这样过河拆桥......行吧行吧”那人朝知知丢出一锭银子,知知连忙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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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不迭地将两锭银子往袖子里揣。
二楼雅间
阿徽推开门,走进去,红色的纱帐垂在地上,酒盏不知从何处滚落至阿徽脚边,里屋传来少女娇媚的笑声。
阿徽皱眉,她已猜出来是郁寻策让她过来的,不曾想竟在自己面前上演这一出,如此挑逗,实非君子。
“郁佥事看来忙得很嘛,如此潇洒,请在下来,就是让在下看这些的?”阿徽拾起酒盏,坐到了纱帐外的软塌上。
不一会儿,郁寻策便搂着娈妩,衣衫不整的出现在阿徽面前。胸前领口大开,宽阔健硕的胸膛上还有三两红痕。
娈妩识趣地退下。
纱幔被窗边的风吹起,与郁寻策的青丝缠绕,他正步步逼近坐在软塌上的阿徽,眼神中透露着不解:“姑娘,你何必步步紧逼呢?”说着,将手肘支在桌案上,俯下身子欺身靠近。
袒露的胸膛,鼻尖的呼吸,唇齿间的酒香,朝阿徽扑面而来。
阿徽微微后仰,瞥见他滚动的喉结和饱满莹润的唇:“郁佥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何为步步紧逼?像郁佥事现在这样吗?”
“那你一个姑娘家家来红绡馆干嘛?消遣吗?”
阿徽语塞,起身欲离眼前的人远一些。盛夏的微风吹拂脸颊,青丝缭乱间,阿徽的眼中仿佛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我来寻人的,不行吗?”
“谁?”
“凭何要向你汇报?”阿徽站直身板,总不能承认自己是奉命监视其动向吧。
郁寻策不禁失笑,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不告诉我,那就是来寻我的。”
他抬眸看着阿徽,眼角眉梢竟有稍许得意,“没想到本官竟有如此魅力,叫雍王殿下的下属一路尾随到了红绡馆。”
“尾随?郁佥事自作多情的本事真是无人能比啊,这腮帮子怕不是千层鞋底做的?也不怕旁人笑话。”
“那你告诉我,自从来了阙都,你先是趁我外出造访我郁府,再是送我玉扳指,现在又跟着我进出红绡馆,你是何居心?”
阿徽见郁寻策见他撕破脸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日后若是再想近身恐怕更难。
“知己知彼,我要杀你,怎能不了解你的动向。没想到竟能一睹郁佥事的风流韵事……”
阿徽放下酒盏,睨了眼郁寻策胸口惹眼的红痕,站起身来,忍不住抬手将郁寻策滑落肩头的衣领向上提了提。
郁寻策却握住阿徽抬起的那只手,迫使其与他四目相对。
“那你可要守住自己的心,这样冒失,要是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好办了。”说着,拉着阿徽的手覆上胸口那三两红痕。
当下的触碰竟比那日的卧榻缠绵更令人心悸。
阿徽心头微震,缓缓贴近郁寻策的胸膛,朱唇微启,倾吐热气,轻声耳语:“那我便赌你,风流为假,痴心妄想。”
带着湿气的声音如羽毛轻轻拂过郁寻策的耳畔,却拨动了他心中隐秘的一角,风流为假,原来她一早便看穿。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阿徽已经夺门而去,只瞥见门口衣袂翻飞的残影。
酒杯从桌角滚落,微燥的夏风吹得这间雅舍的空气略显黏腻。
郁寻策忽然响起,这次和她交谈,一是想警告她,二是想告诉她玉扳指的原主人已经找到,三是想提醒他有关北吟是的事。
13. 羊入虎口
阿徽刚走到楼下,就被知知拦了下来:“公子,外面下雨了,怕是回不去了,何不暂时歇歇脚。”
阿徽抬头朝门外望去,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楼内的乐声将外界的雷声直接掩盖了,但是她在这里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思忖一番,便道:“可有伞借我一用?”
知知柳眉微蹙,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略显惊讶地看着阿徽:“公子,这外面雨下得可不小啊,是有什么急事吗?夏天的雨一阵一阵的,过会就会放晴的,公子就再陪奴家玩会儿嘛~”
说着,伏在阿徽的肩头,在阿徽的耳边轻吐着热气,弄得阿徽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知知一边说着话一边拉着阿徽往二楼雅间走去,推推搡搡间,恰巧瞥见正要下楼的郁寻策。
正迟疑着,郁寻策立在了二人面前:“阿徽,你竟还没回去吗?”
“......害,郁兄,这不是外面下起了阵雨,正愁没办法回去呢?”阿徽顺着郁寻策的话说下去。
“我备了马车,不如顺路一道回去?”
郁寻策看着阿徽被知知缠上,不觉心里暗笑,倚着栏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那不是正好。”
说着,阿徽默默地将知知挽在手臂上的手掰开,头也不回地与郁寻策一道出了红绡馆,二人说说笑笑,只剩知知愣在原地。
马车驶到二人面前,郁寻策屈身掀起车帘:“请。”
二人已经被雨水打湿,青丝垂在阿徽的脸庞,发须被雨水黏在脸侧,浑身湿透,白色的对襟被雨水打湿,胸前的肌肤和白色的裹胸若隐若现。
“你还要这样......多久?”郁寻策玩味地看着阿徽,倚着座椅环胸而抱。
阿徽觉察到他的目光,立马捂着胸口道,忍不住咒骂:“登徒子。”
郁寻策不禁失笑,星星般的眸子盯着阿徽仿佛受到惊吓的脸庞。
“你浑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这么快就忘了我们的肌肤之亲?”
落雁阁里的场面再次浮现在阿徽的脑海,——确实肌肤之亲......
“权宜之计罢了,郁佥事该不会因此对本姑娘难以忘怀吧。”
郁寻策此刻眉宇间竟有说不出的愉悦,他上下打量着阿徽,而后点点头:“确实让人......难以忘怀。”
湿漉漉的衣裳下隐约露出她平坦紧致的小腹,纤细的腰不盈一握,曲线就这样在湿透的布料下肆意蜿蜒,可谓满园春色关不住。
“......”阿徽不语,只是一味地沉默......
郁寻策心满意足地靠着车身,掀起帘子看看马车行进到了何处,忽的想到了什么。
“对了,忘了告诉你,殿下要找的玉扳指的主人,我找到了。”
阿徽一听有重要消息,神经立马警觉:“哦?是谁?”
“此人,既不是北潇权,也不是北潇厌。”
“别卖关子,快说。”
“这忙可不能白帮,要想知道答案,我可是有条件的。”
“说。”
“你做不了主。”郁寻策眯着眼,仰头假寐。
“您在这弯弯绕绕这么久,该不会是什么都没查到吧,堂堂密监台佥事就这些能耐?有条件尽管开,殿下有什么拿不出手的。”
“你——他也舍得?”郁寻策睁开眼,挑眉看着阿徽。
“我?”
“我想借阿徽用我几日。”
阿徽脑海中已是一片不可描述:“郁寻策,你休想!”
“休想什么?我不过是想借你帮我办点事......”郁寻策佯装懵懂地看着逐渐脸红的阿徽。
还没说完,车外马车夫的声音响起:“公子,到雍王府了。”
彼时,天已放晴,空气湿漉漉的,暑气升腾。
“......你的条件,我会向殿下汇的,明日戌时红绡馆给你答复。”说完便起身欲走。
“小心!”郁寻策见阿徽的脑袋快要撞上车檐,不自觉地上前用手替她隔挡。
车帘前头的流苏随着阿徽和郁寻策纠缠在一起的刘海飘荡,钻进来的风却又将其吹散。
*
阿徽回到了雍王府,十二就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瞧见浑身湿漉漉的阿徽哥哥,连忙询问。
“阿徽哥哥,你怎么浑身湿透了呀?快进屋换身衣服吧,我给你熬点茶,不要着凉了。”
“大热天的,着不了凉......阿嚏!”刚说完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十二连忙跑去沏热茶。
阿徽推门走近自己的屋内,掩好门。她站在床沿,一下下脱去衣裳,脱去缠在胸上的裹胸。
回想起来阙都之前北吟是的话:“你回到阙都之前先扮作男儿身,待时机成熟,你再以女儿身出现。”
时不我待。
一晃,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女扮男装的日子也不知还要多久,不过也好,这样就方便去红绡馆和郁寻策交涉了。
阿徽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密监台饮酒作乐的他,回忆起乌嵋岭在漫天萤火中的他,回忆起落雁阁那夜扶在她腰间的手、耳边倾吐的热气......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啪”的一声,阿徽一把将衣柜门狠狠关上,她企图让刚刚那些奇怪的画面一股脑锁进柜子里。
“这样冒失,要是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好办了。”阿徽脑海中又回荡起方才的那句话。
转念一想,若是她将计就计,设法骗取郁寻策的信任,或许还能找到前尘往事的线索。
一声叩门的轻响将阿徽的思绪拉回:“阿徽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十二端着沏好的茶等候着。
“我好了,你进来吧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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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推门而入,发觉阿徽换了身新衣服,蓝底青线的袍子加身,手与脚踝都被束起来,黑色的腰带束腰,那腰身竟和女孩子的一样细。
这样一瞧,阿徽哥哥长得确实漂亮,身材也不算高挑,肩膀也比旁的男子要窄些,若是乔装打扮,雌雄莫辨啊。
“十二,想什么呢?哥哥这身帅气吗?”
阿徽双手搭在腰带上,挑眉问道。
“阿徽哥哥每一身都十分帅气,那叫一个风流倜傥、气宇轩昂、玉树临风,阿徽哥哥的脸蛋子也好生得好看,比女子都生得美艳......哥哥,殿下府上连个通房都没有,又这么器重你,该不会是......”
十二捂着嘴,拖长尾音,仿佛恍然大悟般瞧着阿徽。
阿徽正喝着茶水,差点一口喷出去:“十二,你胡说什么呢?”
十二憋着笑:“十二什么都没说,殿下怎么会有龙阳之好?殿下不过是......”
“......咳咳......”阿徽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朝十二挤眉弄眼,“殿下,你来啦......”
十二木在原地,看着地上的倒影越来越大,背后冷冷的声音响起:“好啊,我不在,你们就是这样编排本王的?龙阳之好,好一个龙阳之好!”
“殿下,十二不是故意的,都是阿徽哥哥,他说殿下一直未曾娶妻,怕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十二连忙转身认错,又一边“交代缘由”。
“不是......殿下,这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不能听十二瞎胡诌啊......”
“你们俩倒是默契十足,本王受到了伤害,你们今日得将本王哄开心了才行。”
北吟是看着二人这幅做派不禁失笑,挥着扇子便坐到了凳子上。
二人连忙争先恐后的给北吟是献茶,一个比一个殷勤,争不过十二,阿徽就站在一旁给北吟是扇风,最后三人终究是没忍住,一齐笑出了声。
自从十二到来,这氛融洽得像是一家三口。
三人笑闹过后,北吟是便问起了阿徽可有什么发现。
十二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并替二人掩上门。
“借你?”
北吟是听了阿徽的描述,同样诧异地反问道,这个郁寻策一肚子坏水,平日里神出鬼没也就罢了,今日居然想要走阿徽。
不过,俗话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阿徽,本王觉得......要不委屈你几日?”
次日戌时,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血色的残阳渐渐沉下云海。
阿徽再次踏入红绡馆,在娈妩的指引下来到雅间,郁寻策已早早等候在此。
他青纱裹身,白色的长衫略显松弛,半裸着胸膛,几缕青丝垂在锁骨上,正慵懒地斜倚着软枕,翻阅着手里的一卷书。
14. 八卦
“郁佥事,殿下答应了你的条件,现在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吧。”
阿徽瞧着郁寻策一副闲散的做派忍不住开口问道。
“急什么,来,快看看这个。”说着,向阿徽招手示意。
阿徽狐疑地上前,顺着书中郁寻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是一些旃兰文字。他怎么研究起旃兰语了,难道他找自己来就是为了这个?
“这句的意思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阿徽凑近,仔细地看着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文字,陌生又熟悉。
“人不可貌相......”
郁寻策默默地念出这几个字,若有所思,而后放下书看向阿徽,慢悠悠地说道,“我已查明,玉扳指的原主人是北玉衡。”
阿徽迷惑地皱起眉来,恐怕北吟是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也会惊讶吧。
平日里最是他俩兴味相投,若是知道荆州贪污案竟与北玉衡有牵连,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准确吗?”阿徽不禁问道。
“你在怀疑我的办事能力?”郁寻策轻笑一声,挑眉望着阿徽。
“北玉衡时不时地会来红绡馆,那日我让娈妩将他灌醉,悄悄给他套上,谁知道他竟然装醉,一个转身就将玉扳指摔碎。”
说着,郁寻策掏出一块帕子,展开,原本乳白剔透的玉扳指,现已成为一堆碎玉。
“收好。”
说着,又将那堆碎玉包好,将帕子递到阿徽的手上,白皙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他轻轻勾起阿徽的手指,将那帕子完完整整地包在阿徽的拳头中。
“今日你先回去复命,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密监台是如何审犯人的。”
“审犯人?是旃兰人?”阿徽大概知道了,密监台捉到了一个旃兰细作。
国之机密,不可外扬,所以才找自己来陪同审问。
只是阿徽不知道的是,郁寻策要她做的,可不止这些。
“是个细作,但是只会说旃兰语,这一点有些可疑,所以到底是不是旃兰细作还有待观察。”
一丝不苟大概就是密监台的作风了,在没有充分的证据来填补逻辑空缺之前,郁寻策不会草率地下结论。
“怎么样?你家殿下可还舍得?”
郁寻策玩味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阿徽,随手给她倒了一盏茶。
“你放心,殿下答应得十分干脆,我也不是什么人物,舍得二字,我可担不起。”
阿徽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寡淡而苦涩,却格外的沁人心脾。
今日的氛围竟意外的融洽。
“那倒未必,雍王殿下可是十分器重你的。”
“此话怎讲?”阿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若懂,便不会三番五次、毫不避讳地来找我了。”郁寻策撇撇嘴。
“别卖关子。”
“昨日酒席之上,殿下警告我不要调戏你,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况且殿下一直未曾娶妻......你以为他当真清心寡欲吗?”
......阿徽第一次想用长舌男来形容他。
那双桃花眼闪着诡异的光,不达眼底的笑意仿佛在嘲笑阿徽的窘境。
阿徽咬咬牙,看来要拼命加班买房了......
看着郁寻策一脸欠揍的模样,阿徽想,今天一定要让他脸上挂彩。
“我拔了你的舌头。”
说罢,抡起袖子,一拳便要砸下去,郁寻策连忙偏过身子躲开,二人遂在雅间斗起了拳脚。
雅间纱帐缭乱,阿徽一脚踩下去,纱幔就这样被扯了下来,缠住了阿徽的小腿,身形不稳,眼看就要一头栽在地上,谁知一下子跌入一个怀抱中。
郁寻策和阿徽跌坐在地上,红色的纱帐慢悠悠地从房梁上飘落在二人身上,郁下徽上。
阿徽的双手刚好附在郁寻策敞开的两胸上,这下好了,昨日红痕未消,今日又添新痕。
郁寻策的手有力地扣在阿徽的细腰上。
门外,随时待命的郁安和郁野兄妹听见里屋的动静,立马冲了进来,映入眼帘的竟是两个男人相拥躺在地上。
兄妹俩愣在原地,随后又连忙一致背过身去,支支吾吾道:“郁头,打......打扰了。”
说完,拉着妹妹郁安便要快步离去,阿徽连忙挣扎着起身,一面朝那二人解释:“不是,你们误会了......啊......”。
谁知纱帐缠在身上,被她这么一卷,身后的珠帘也被扯了下来。
郁寻策连忙抱着她一个翻身躲开,阿徽又被压在身下,大大小小的珠子在二人身侧弹跳开去。
郁寻策缭乱的青丝落在阿徽的肩窝,惹得她犯痒,禁不住笑了起来。
对上郁寻策深邃的星眸,她仿佛能看到他平日里宛如深潭的眸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搅动。
恰如破晓时分,雾霭沉沉的密林中,一只小鹿踏碎了一地枯黄的落叶,惊醒了栖息巢中的鸟儿。
阿徽挣扎着站起身,郁寻策红着耳廓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先回去复命了,你自己和你的下属解释清楚就好。”
阿徽理理衣衫,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郁安和郁野正守在门口,恰巧看见阿徽红着脸疾步离去。
两人对视一眼,震惊中透着兴奋,心道:这大概就是他们郁头儿一直未曾娶妻的原因?
彼时暮色沉沉,夜市开始营生,还有十多天就是七夕,街市上已经开始摆起了各种奇巧的小玩意儿。
忽的,阿徽瞥见一个小泥人捏的十分好看,可爱的脸蛋笑意盈盈,胖乎乎的裙子撑开着,她把玩两下,丢出一串铜钱便一把揣走。
雍王府
十二正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看见阿徽从暮色中走来,便连忙跑上前去,挽住阿徽的手臂。
“阿徽哥哥今天回来的好晚,是郁佥事又为难你了吗?”
“不曾......”脑海中,两人四目相对的场景再次浮现。
阿徽回过神,掏出小泥人:“对了,这个送给你。”
无论多晚,十二都会等着她回来,想到此,她十分宠溺地扶了抚十二的脑袋。
“好可爱的泥人啊,谢谢阿徽哥哥,我一定好好保存它。”
说着,十二宝贝似的将小泥人双手握在掌心,笑盈盈地看着阿徽,那圆圆的脸蛋鼓起来,眼睛也弯成了小月牙。
书房
昏暗的烛火摇曳,北吟是坐在椅子上,半阖着眸子,手指抚着眉毛,听着阿徽的汇报。
听到北玉衡的那一瞬,他的手指停在了眉间,良久,书房里一片沉寂。
“终究还是——辜负了我的信任。”
北吟是咬着牙,呼吸加重,心中的难以置信不一会便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狠厉的语气。
拳头捏紧,发出咯吱的声响。
“殿下,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
阿徽看见北吟是似乎隐忍着怒火,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忙打起了退堂鼓。
“等等,我让你盯着郁寻策,你可有什么发现?”北吟是抬眸,冰冷的语气,读不出任何情绪。
“他时常去红绡馆,那个娈妩与他的关系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前几日,他抓到了一个细作,只会说旃兰语,这一次找我应该就是想让我替他审问。”
“好,如果还有什么情报,第一时间告诉我,下去吧。”说着,摆手示意其退下。
阿徽走后,北吟是看着桌案上的碎玉,陷入了沉思: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放长线了,真不知,我的好弟弟还有多少秘密是哥哥不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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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算了下日子,七夕就快到了,得赶快安排阿徽和卫景轩见面了。
北吟是站在敞开的窗前,抬头看着一轮弯月,想象着阿徽身着罗裙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
阿徽按照约定来到密监台,甫一踏入密监台,郁安和郁野便谄媚地朝她跑来,一左一右地围在她身边。
“郁头儿早已等候多时,就盼您来了。我们郁头人不错的,您是真有眼光!”
郁野笑嘻嘻地贴上去。
“是啊是啊,一听说您要来,我和郁安也早就在这等您了,以后有什么事儿,直接和我们说,您的事儿就是郁头的事儿!”
说着,郁安拍了拍胸脯,翘起了大拇指。
与其说这两人热情好客,倒不如说是狗腿。
阿徽扶额,看来郁寻策是没有跟这俩人好好解释昨天的误会啊。
“安安,小野,你们还想不想在密监台干下去了?”
不远处,郁寻策身着玄色束腰长衫阔步走来。
剑佩腰间,步步生风,微风吹起他的衣摆和鬓角的发丝,不同于往日的闲散,今日多了几分潇洒硬朗。
郁安和郁野一听老大来了,连忙一溜烟跑走了。
阿徽走上前去,忍不住打量一番。
“安安和小野说得没错,郁佥事还是有些姿色的。”
“阁下也不赖。”
*
乾镜院是朝阙开国皇帝一手创办,负责督查朝中官员和掌管国家机密,是国之重器。
百年来一直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而存在。故而要比一般的衙门装点得气派些。
阿徽刚下马车,映入眼帘的便是足有三丈高的石门,上面赫然刻着“济”之一字。
据说是开国皇帝亲手提笔赐字,描摹刻金于石门之上,石门两边是比人还要高出许多的石狮子,龇牙瞪目。
其雄伟凛然之气贯穿整个乾镜院,四面雕廊画栋——腾龙秀于云间,虎面獠牙的走兽穿行丛林,狮子戏于绣球之间,巨蟒盘旋树梢向下吐着蛇信子,面目狰狞。
院子内宽敞洁净,四面大门通往不同的方向——执事不一的务所。
不少戴黑帽着黑衣的男子穿梭其间,他们或拿着五花八门的刑具或押着戴着脚镣手铐的犯人,神色肃穆,行色匆匆,没有一人在意郁寻策和阿徽的到来。
在郁寻策的带领下,阿徽走进了那个雕着巨蟒的院内。
院门上的浮雕亦是十分恐怖,巨蟒两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阿徽,吐出的蛇信子仿佛又在挑逗来人,怪异而魅惑。
往里走,阿徽便感觉到了一股阴冷之气,鼻尖渐渐嗅出了血腥味,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很快传到了阿徽的耳朵。
随着石壁上的烛火逐渐增多,阿徽看到了血淋淋的石板地,上面凌乱地摆放着染血的刑具和刑架,血渍滚烫,吐着火星的炭火仍时不时劈啪作响。
“怎么?怕了?”
郁寻策看见阿徽呼吸加重,咽着口水,眼睛木木地扫着这里,不禁眉峰一挑,玩味地看着她。
“何时才能带到?”阿徽镇定下来,不去理会郁寻策的调侃。
“那人名唤木耶,是朝廷重犯,自然要关在最保险的地方。他祖籍是旃兰的,马上就要见到老乡了,开不开心?”
郁寻策一边说着此人来历一边调侃着阿徽,观察着她的表情。
“好好带路,废什么话!”
阿徽忽的脚下踩到一个骷髅骨架,下意识地紧贴郁寻策,轻轻拽着他的衣摆。
郁寻策停在一个封闭小隔间面前,掏出钥匙,缓缓将门打开。
血腥味冲击着阿徽的鼻子,她忍不住干呕。
郁寻策看了她两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上扬。
“喏,就是他。”
15. 始作俑者
阿徽被推到了前面,那人垂着头,被绑在十字架上,蓬头垢面,面目全非。
琵琶骨被刺穿,血水从两胸一点点渗透全身。
阿徽蹲下身子仔细一瞧,那人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轮廓硬朗,确实是旃兰人,两个腮帮子圆鼓鼓的好像肿了似的,而两颊却十分干瘪,仿佛是......被拔了满口的牙齿!血水糊了他一嘴,一直流淌到身上的囚服上,与血渍融为一体。
“拔牙,是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你,要不要试试?”
郁寻策递给她一瓶粉末,浅浅的笑意在昏暗的烛火下顿时显得有些可怖。
“这是镇痛散,有助于舒缓他的皮肉之苦,不至于猝亡。”
“既然你能审得过来,那我在一旁听写,传达给你。”
说着,阿徽转身便欲朝牢房身后的桌案走去。
郁寻策握住阿徽的手握,转过身来,凑近阿徽的脸颊。炭火噼啪作响,明明是一双寒眸,却反射出烈烈火光。
阿徽柳眉微蹙,凝眸不解地看着他,而他的眼神中仿佛藏有数不尽的、喷薄欲出的怨恨和不甘。
“我可曾逼你来审?”
阿徽挣脱开来,松动着手腕,心中仍有不快,却也无从反驳。
“审便审,动手干什么。”说着,顺带白了他一眼。
郁寻策慵懒地坐回了审问席,席上还提前摆放了好酒好菜,他已然没有了往日的胃口。
他阖上双目,眼前浮现那个跪在牢房里满身是血的少年,他嚎啕大哭,而面前站着的便是他的师父——闻修竹。
那是他第一次亲自审问,而往后的每一日他都要学着师父的样子钻研其中之道。其中不可缺少的一课便是以攻心、极刑来索取自己想要的答案。
“哗啦”一阵泼水声拉回他的思绪。
木耶抖动了两下身子,脑袋不上不下地晃动着,阴湿的牢房里血腥味更甚。
阿徽用旃兰语说道:“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会念在同胞之情,放你一条生路。”
木耶红着眼,瞪着阿徽,随后向阿徽啐了一口黑血,满脸邪笑,肿胀的腮帮子堆起,脸上黝黑的横肉更显狰狞。
阿徽拭去脸上的黑血,扫一眼刑具,忽瞥见角落里似乎还有一袋结晶状的东西,原来是掺杂着细石碎屑的盐巴。
她抓了一把盐巴,瞅准木耶裂开的伤口,面无表情地撒上去。木耶随即发出了一声惨叫,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却愣是一个字不肯说。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坚持换来的会是什么?除了生不如死的牢狱之苦,你什么都换不来。你以为自己万无一失?那封信纸已经安然地送往了苦丹?亦或是其他地方?”
阿徽偏着头,仔细地观察着木耶的表情,在听到苦丹两个字时,他明显呼吸一滞,瞳孔放大,神情不再似方才那般不为所动。
审问席上的郁寻策虽然听不懂阿徽说得什么,但是却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在观看一场好戏。木耶微妙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木耶,你可知自己漏洞百出?”
“呸,我旃兰儿郎竟出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木耶不理会阿徽的问询,将话题引向旃兰。
“你倒是不吃里扒外?苦丹究竟给了你哪些好处?还是说抓住了你的把柄?”
木耶听到这里神情变得凶狠起来,嘶吼道:“就算你日日折磨我,我也不会吐出半个字。”
“我不会日日折磨你,我会日日过来照看你,我还要将你双腿打折,再将你接出大牢,好生将养,然后告诉苦丹,木耶在朝阙过的——甚好。到时候,苦丹那些人作何感想,你所忌惮的,贪婪的,都将化为乌有。”
阿徽目光炯炯,眼底闪过一丝不忍,随后长吁一口气。
“你也知我身为旃兰人,却甘作朝阙狗。我年岁不到十八就坐上了如今的位置,凭的不是你那股蛮劲和倔强,是识时务,是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设想此时你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却为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国度拼命,又有谁会在意呢?愚蠢不堪。倘若现在把该交代的统统都交代了,再诈死,让苦丹以为你已经“以身殉国”,其余的事再另做打算,也不失为一种求生的策略。”
阿徽慢悠悠地将话说完,随后摆了摆手,示意郁寻策该走了,好像自己才是这里的老大一样,郁寻策倒也不恼,连忙紧随其后。
走至门口,阿徽脚步一顿,用后脑勺和木耶对话:“你我本为同胞,我不会坑害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决意。”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出了那扇门,阿徽长吁一口气,看向一旁的郁寻策:“郁佥事可还满意?”
“没想到啊,你也是牙尖嘴利的厉害,颠倒黑白的本事不小啊。”郁寻策忍不住揶揄道。
“郁佥事难道第一次知道我牙尖嘴利?”
“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郁寻策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嗤笑一声,看着阿徽的眼神有些古怪。
“你笑什么?”阿徽鄙夷地皱眉。
“朝阙狗......”
“那又如何,生根之地对我弃如敝履,对我族人尽数绞杀,是它先放弃我的。”
“我知道。”
还是那样一双桃花眼,仿佛已将她看穿,不知怎的,眉间竟染上一层怜惜。
阿徽怔愣地看着郁寻策认真的眼神,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犹如一颗火种悄然落在了她心中那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
他确实是知道的,他也曾不加怜悯地嘲笑过当时落魄的自己。
不过在这幽暗可怖的大牢里,这样的场景属实有点违和。
阿徽回过神来,提着拳头便往郁寻策的肩膀砸下去:“你知道!你还敢提!”
苏氏的败落也有你小子一份功劳!
郁寻策护住胳膊,拔腿便跑:“当年我也是奉命行事,现在我已然不是永生教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找到永生教,替苏氏满门报仇!”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找出始作俑者。”
*
回到密监台的时候已是晌午,骄阳似火,日头已将二人晒出了许多汗。
郁安早已安排人取来冰雕降暑,就等着郁头和阿徽的到来。
今日审问犯人已是乏了,而雍王府离密监台还有些路程。阿徽用袖子擦拭额头流淌的汗水,脸已经皱成苦瓜。
“累了一上午,不如就在密监台歇脚吧,郁安已经命人取来了冰雕,我们便一起坐在屋里用膳。”
郁寻策难得说出如此体谅人的话语,倒是叫阿徽有些许不适应。
刚想开口推脱,谁知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阿徽讪讪地笑了笑便应下了。
阿徽跟着郁寻策穿过回廊,却总觉得身边不远处有人瞧着这里,故而左顾右盼了几下。
果不其然,郁安和郁野正站在身后回廊的转弯处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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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看着二人,两人簇拥在一起,一脸欣慰。
阿徽忍不住提醒郁寻策:“安安和小野好像在看着咱们......”说这话时还时不时回头瞟了瞟身后。
“看便看去,如今你是男儿身,他们还会误会什么不成?”
郁寻策说这话时十分自信,也不知是真没察觉郁安和郁野行径古怪还是故意放任之,嘴角上扬,眉峰微挑,十分坦荡地看着阿徽。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阿徽不够坦荡,她敞开胸怀,挺直腰杆:“郁佥事说的是。”
落座
菜品摆起,冰块吸收着空间里热量,阿徽顿觉身子舒服了不少。忽然响起郁寻策方才说到有关苏氏被灭之事,便忍不住问道。
“你方才说你已脱离永生教?”
郁寻策默默点头应着,兀自吃着自己碗里的菜。
“你为何会离开永生教?永生教现在何处?当年可是受人指使行刺苏氏母女?”阿徽放下筷子,忍不住甩出了一连串的疑惑,十分迫切地等待着郁寻策的回答,一双眸子紧紧随着郁寻策的动作而转动。
谁知郁寻策并不作答,反倒夹了一块鸡腿到阿徽的碟子里:“先吃饭。”
许是自己太过心急,十年过去了,这些疑惑他郁寻策也未必能够一一解答。
*
雍王府
十二刚收到差役的消息,阿徽不回来用膳了。
北吟是正在书房里读着雍州密探传来的书信,信中所说的卫凌王彼时在蜀中大战告捷,眼下也快班师回朝了,快了,算算日子卫凌王之子卫景轩定能在乞巧节之前赶回。
心里正盘算着,忽然发觉阿徽尚未回府。
此时,十二正好端来饭菜,北吟是问道:“阿徽还没回来吗?”
“回殿下,阿徽哥哥被留在密监台用膳了。”
北吟是脸色渐渐冷了下来,那眼神冷得仿佛冰渣子要将十二刺穿:“本王竟不知,阿徽与那姓郁的何时走得这么近了?”
十二默默地摆好饭菜,垂首嘟囔着:“明明是殿下说委屈阿徽哥哥几日的,舍不得便不答应就好了,酸什么......”
那不大不小的声儿,听着好似自言自语,却能让北吟是听个大概。
北吟是听见了却也不好说什么,看着十二转身离去,不禁暗骂:到底是跟着阿徽久了,越发不守规矩,真是物以类聚。
彼时的阿徽正坐在密监台的书房里翻译着成堆的信件,许是冰雕离得有些近,冷气飘过来时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郁寻策见了,悄悄将冰雕向门口移了移。
回首看着阿徽专心致志的模样,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摆动,垂下的睫毛如蝶翼轻颤,粉润饱满的嘴唇默念着信函中的字句。
忽的,她的眉头一皱,抬头正撞上郁寻策的目光,不禁愣了一下。
“可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郁寻策问道。
阿徽铺开信纸,递到郁寻策的面前,“这篇,下半部分被焚毁。就上半部分的字句可知,他们在查林岫为陆亭胤看病的事。”
说着,将“林岫”两个字写在废纸上。
“林岫?他是何人?”
“此人是四季谷的神医,机缘巧合下,被陆夫人请来给陆亭胤医治。”阿徽将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
郁寻策皱眉,又是四季谷?前些日子劫走阵法,现在又在打探陆氏的消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16. 口角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什么,今日你忙了一整天也该休息了,回去复命吧。”
“你还未与我说永生教的事情。”
郁寻策一愣,原本觉得可以打哈哈过去,没想到她还记得这茬。阿徽坐在书案前,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郁寻策轻叹一声便道:“既如此,那我与你说吧......”
阿徽伏在书案上,听着郁寻策娓娓道来。
“十年前的永生教就已经千疮百孔,我的外祖父便是教主,遭人暗算。那时的江湖早就不允许像“永生”这样的所谓“邪教”存在,仇家早已不计其数,若是继续待下去,恐怕自身难保......”
“后来呢?”阿徽支着下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郁寻策。
“舅父继承永生教,一直将我作为自己权力的倚仗,我成了傀儡,不堪其扰,便带着郁安和郁野逃了出来,一路追杀到了丹阳。我们遇到第一个贵人便是乾镜院的国师大人——闻修竹,是他救我三人于水火,我也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师父,敬重有加。”
“至于永生教现在何处,无人知晓。”
而当年受何人指使,郁寻策只记得,外祖父死不瞑目,手指僵硬地指向了挂在墙上的山水画。
“山水画?”
阿徽顿时想起那副落款公孙月的山水画,不由得震惊发问,“那幅画的落款是何人?”
郁寻策摇头。
“那幅画后来被舅父焚毁了。”
郁寻策看到阿徽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她还是不死心,追问道:“你可听说过公孙月这个人?”
“公孙月?他不是四季谷的前谷主吗?”郁寻策狐疑地看着阿徽。
阿徽陡然意识到苦丹要调查的对象不是陆氏,而是林岫。
*
转眼,太阳已经渐渐西移,赤霞耀天,裹挟着一轮红日呼唤着黑夜的到来。
阿徽看了一眼立在门前的郁寻策,瞳孔里折射着天边晚霞的光。
她调转马头,一夹马肚,便策马而去。
阿徽寻了一个空荡的街道径直奔向雍王府,突然间,一名男子从小巷子里窜出,阿徽连忙勒住马头,马儿一惊,抬起前蹄,险些撞上那人。
那男子锦衣玉冠,一双桃花眼闪着泪光,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他惧怕地朝巷子里瞟了一眼,只听巷子里犬吠不止。
男子抬头,恳求般的目光看向阿徽:“救救我,我、我、我怕狗!”
“噗”,阿徽当即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那男子,笑得前仰后合,全然不顾那男子惊慌失措的样子。
“退后。”
阿徽架着马,朝巷子口驶去,却瞧见,一只还没有她膝盖高的小黄狗正狂吠不止,见阿徽拔出剑,便撒丫子跑出了十丈远。
那男子整理好仪容,冲阿徽抱拳作揖,颔首说了一大段感谢之词,还未说完抬首却只见远处策马而去的背影。
*
几日后,阿徽再次来到密监台的时候,却被告知牢里的苦丹细作已暴毙身亡......
乾镜院
阿徽站在那具尸体面前,黑红色的血迹自七窍流出,全然没有了生气,面色发紫,手脚僵硬冰凉。
仵作看后,回禀道,此°披双。
案上还摆放着一份认罪书,斑驳的血痕仿佛还带有活人的体温。
“......小女咕咕被苦丹王府斥候当作人质,今生死未卜,木耶愿与朝阙合作,只盼小女立志求生,待大业得成,便是木耶与咕咕重逢之日......”
重逢之日......
阿徽的心一紧,原来木耶所谓把柄就是自己的女儿。
可是阿徽不明白,乾镜院层层设防,木耶又怎会轻易遭人暗杀?
莫非是乾镜院内部的细作,可是能打开这间牢房的除了闻修竹,就只有郁寻策了......
“郁佥事,这案子要怎么查?”
阿徽抬眸,试探性的询问,如果真的是郁寻策,这案子他怕是会想办法掩盖下去。
“结案。”
郁寻策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双宛如深潭的眸子看着阿徽疑惑的表情,只吐出这两个字,随后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木耶便缓缓地转身离去。
阿徽心中震惊,就因为木耶死了便草草结案?他如果想掩盖些什么,应当找一些替死鬼来冒充罪魁祸首,否则如何向上面交代?
“难道不用查是谁......”
“乾镜院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的任务结束了。”
郁寻策看了一眼阿徽,冰冷的语气似乎停顿了下。
阿徽微微怔愣了一下,而郁寻策方才的语气也表明,他并不想阿徽插手这件事,此事绝对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若说是闻修竹的主意也未可知......
可是苏氏灭门的事情才刚有些许头目,她明明可以再问出来更多,阿徽咬咬牙,心中有些烦躁:“早知会这样,那日我就该多问些......”
“我说了,这是乾镜院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郁寻策略显不悦地皱眉,眼睑下方似乎还有一丝淤青,看样子有些疲惫。
阿徽再次怔愣,她知道乾镜院的案子涉及机密,她也没想管这个烂摊子。
可这郁寻策今日好像吃了火药似的,句句寒的如同数九的冰渣子似的。
“郁佥事,我并不想过问这些事,当初也是你请我来帮你的,现在这副样子倒显得我多管闲事了。郁寻策,你良心亏不亏,我天天两头跑,累得跟哈巴狗似的,我乐意吗?我就这么稀罕你赏的那两口饭吗?今日是木耶死不瞑目,若是哪天你身边人没了用处,是不是也要被你踢到一边?也罢,我谅你许是被这些个鬼案子打得措手不及了,累了,那你好生歇着,我回去便是,不打扰您。”
阿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烦闷与委屈,许是酷暑难耐,嘴皮子烫,一咕噜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出来。
郁寻策微微怔愣着,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阿徽瞧他语塞顿时心里舒坦不少,便跨上马,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郁寻策颔首而立,瞧着夕阳下拉长的倒影,竟有些恍惚,将自己的影子看成了吃人的妖怪......
炎炎夏日,蝉鸣喧嚷。
阿徽一直在雍王府闲居着,每日和十二嬉笑打闹,时不时观赏一下院子,偶尔和北吟是弈棋,这一转眼就是半个月。
自木耶案不明不白了结后,北吟是也未曾找她说过其中详情。
那日与郁寻策发生口角,有一半是自己心中不甘。
另一半则是她猜想其中牵扯必定不是郁寻策能掌控的,事态已然不是苦丹和朝阙的对峙,亦是朝阙内部势力的斗争,与其自以为是掺和进去,不如假装愤然离去,这样保全自己也保全他人。
阿徽倚在回廊座椅上,木木地看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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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鱼东游西窜,忽的天空黯淡下来,筛子似的雨打在水面上,鱼群炸开,荷叶飘摇,阿徽望着廊外的雨,后院与前院间没有回廊,正焦灼如何回去。
“阿徽哥哥,你怎么跑这来了?”十二焦急又关切的声音钻入阿徽的耳朵。
阿徽站起身,奔向回廊尽头的十二,十二也连忙收起伞走上前去。
“这里的荷花好看吗?”阿徽连忙一把搂住十二,一手指着池中的荷花问道。
十二点头笑了:“好看!”,又抬头看着阿徽,眉眼弯弯。
二人撑伞并行。
忽然面前走来一个黑衣男子,眉目英俊,身手矫健,来时悄无生息,走到面前却才发现,叫十二吓了一跳。
阿徽看着那人,瞬间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大哥!”
“嘘!”
那人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在北吟是雍州私宅潜伏多年的顾一喆竟然出现在了阿徽面前。
“雍王殿下找你去书房议事,”顾一喆打量着阿徽身旁的十二,眼神凌厉。
十二攥紧阿徽的胳膊,嘟着嘴小心翼翼地朝阿徽身后藏,怯怯地瞪着顾一喆。
顾一喆反倒不禁坏笑了起来。
“你这哪里捡的小妹妹,这么黏你,她也不怕被你这个坏家伙卖了。”
“少来,你不许欺负她,”转头安抚十二,“十二,你和他先回去,我去去就回,要是他拿你耍笑,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十二十分乖巧地点头,走时仍时不时回头看看阿徽,阿徽则向她招手,叫她放心离去。
北吟是书房
昏黄的烛火忽明忽暗,沉静的檀香在屋内缭绕。
北吟是的面前是一座屏风,山水俊秀,青鸾飞天,摇曳的烛火隐隐约约照出背面衣架上的衣袖和裙摆。
“殿下找我?”阿徽站在北吟是身后,有些不明所以。
“你去换上,我看看合不合身。”
北吟是晦暗的眸子看不出情绪,语气却和以往不同,温和得不像上位者对下属说的话。
阿徽走在屏风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水蓝色的纱裙。
淡紫色的丝线游走肩颈胸口,银线穿梭于衣襟腰缝,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小姐的衣裳,阿徽穿上,似乎有些宽大。
阿徽从屏风后面出来,宽敞的衣领露出雪白的锁骨和脖子,胸和臀部的轮廓刚好贴合走线,只是腰间的抽褶似乎有些难以系上。
“转身。”
“嗯......”阿徽愣了一下,点点头。
北吟是走上前,俯身将双手绕至阿徽腰间寻找腰带。
他的鼻息轻轻地吐在阿徽的耳边,胸膛虚虚地贴着她的后背,阿徽不由得呼吸一滞,身体不禁僵硬起来。
“放松,你又不胖,吸肚子干嘛?”
北吟是不禁想逗她一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紧吗?”说着,双手虚抚上阿徽的细腰,看见她微微透粉的耳廓,这才松了手。
“你瘦了不少,只能到这了”。
“殿下这是要我做什么?”
阿徽整了整衣领,垂下眼睑,企图努力压下已经快要爬上脸颊的绯色疑云。
“给你换个身份,”
北吟是心里盘算着什么,顿了顿说道,“西边剿匪大获全胜,不出半月,卫凌王将从蜀中率军回朝,父皇担心他会对阙都不利,便联合陆将军谋划,若卫凌王贼心不死,便将其一举拿下。”
17. 离间
卫凌王是老皇帝的堂兄弟,多年来盘踞西部边疆,占据蜀中以西的版图,此次突然归顺朝廷,老皇帝害怕突生变故,心想不如斩尽杀绝,以绝后患。
“那这与我何干?”阿徽不解。
北吟是走至书案前,将一封密信交至阿徽手中。
“卫凌王狡诈多疑,多年来唯一与其保持联系的便是陆将军,所以要想让卫凌王放下戒心,就必须让他们成为彼此最信任的人。卫凌王育有一子一女,其女虽骁勇善战却已与旁人缔结连理,而那个卫景轩则尚未娶妻,若是卫陆结亲,便可抵消疑虑。”
北吟是看着阿徽的眼神饶有深意,上下打量着阿徽,几个月以来的相处,竟不自觉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信任。
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的,拉起阿徽的手,反复端详。
手背滑嫩白皙,手掌却因常年习武练剑伸出了少许的茧,尽管阿徽出身落雁阁这样的秦楼。
阿徽想到郁寻策那句调笑——“你当真以为他清心寡欲?”,于是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殿下是想让我假扮陆雄年之女,与卫景轩成亲?”
怎料,北吟是并未言及卫景轩,一把将阿徽的手拽回身前,沉声道:“怕我?”
阿徽抬头,一双水眸流转在北吟是的眉眼间,似是在极力掩盖心中对他的揣测:“是。”
“殿下贵为皇子,乃千金之躯,又军功显赫,阿徽与殿下是云泥之别,见到殿下,就仿若神明在上,自然对殿下恭敬有加,但是阿徽对殿下不是惧怕,而是敬畏。”
北吟是挑眉,对阿徽的恭维之词仿佛很是受用,嘴角微微扬起,手指摩挲着阿徽手中的茧,喊道:“老顾——”
门外的人连忙推门而入,又怎知殿下此刻和阿徽牵起了小手,连忙转身想要退出去,转念又走了进来。
“殿下有何吩咐?”
“去寻阙都最具疗效的手膏,务必在乞巧节之前去除她手中的茧。”
顾一喆连忙领命告退,心里又忍不住地揣测:殿下莫不是在责怪落雁阁苛待了阿徽?
心中疑问又陡然变成了对阿徽的“嫉妒”:臭丫头,才来多久,殿下就这么当心你,怪不得阁主也偏心你。
“为什么是我?”
她虽已习惯遵从北吟是的吩咐,但是一旦离开雍王府,那个真实身份就像一把利刃悬在阿徽的头顶。
抛头露面意味着被人指摘与刺探,到那时,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像从前一般永远潜伏于黑暗之中,而是尝试着独自决策,势单力薄,若是遭遇不测,身边连个值得信赖的靠山都没有。
“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待你接亲之日便是蜀中大战之时,援军一道,你便可率领小队人马撤离,届时将由我亲自来接应你。”
北吟是看出了阿徽的迟疑,斩钉截铁地说道。
烛火摇曳,映照着北吟是半明半昧的面庞和闪烁的瞳孔。
听到北吟是的承诺,阿徽稍许安心了些。
她忽然想到了十二,不知道身份坦白后她会是什么反应。
*
几日后,乾镜院内,郁寻策正跪坐在厅堂之上。
破碎的茶盏散落一地,茶叶茶水溅在了郁寻策的紫色的官袍上,晦暗压抑的厅堂内静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半晌,闻修竹冷厉地声音响起:“你私下那些蝇营狗苟我懒得管,但你不该自作主张接近北吟是和北潇权。”
他半眯着眼睛,手中盘着一串墨绿色的珠子,金黄色的穗子摇摆不定。
闻修竹三十而立便成为乾镜院指挥使,如今已是权倾朝野,但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满头白发。
坊间传闻,闻修竹自幼便有通天之眼,占卜八卦、夜观星象指引朝阙的命运,但是刺破天机的代价就是身体的加速衰老,这也成为老皇帝十分珍惜这个统领的原因。
“徒儿知错,徒儿再也不会去插手储位之争,定会持中秉正。可是师父,就算我们保持中立,也少不了奸人迫害,到时候就算我们和他们毫无瓜葛,也会有人制造伪证将我们拉入险境,何不早做打算?”
郁寻策抬头看着自己的恩师,满眼的无辜,还夹杂着一丝隐忍与怨怼,只不过他这份情绪隐藏的极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闻修竹坐在太师椅上,睥睨着他,手中的金黄穗子不再摆动。
“为师自有方法保全你,你只管听我的就是。”
他不徐不疾地站起身,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淡淡地说道:“这次便饶过你,但是那个叫阿徽的女子,你找个机会处理掉就是。”说完摆摆手,慢悠悠地朝内院走去。
郁寻策心中大惊,师父怎知阿徽是个女子,莫非真有什么通天之眼?
细想下来,不自觉地脊背发凉。
师父叫他处理掉阿徽,无非就是想自己与北吟是交火,从而断了自己与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联系,可是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真的是诚心为他吗?
郁寻策有些失落地走在街头,忽的一道闪电划过,他仰头望天,乌云迅速笼罩天空,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天空下起了大雨,街道上的人们开始忙着收摊和避雨。
忽然,一顶伞挡住了他的视线,回身一看,竟是阿徽。
“怎么是你?”
阿徽白了他一眼:“答谢你上次雨天送我回去,我也送你一程。”
只见她似乎有些别扭地高举着那把伞。
实际上,今日阿徽与十二例行公事去拜访了陆亭胤,回来时恰巧在马车里看到某人落寞地在大雨中前行,便突发好奇下车追来。
身量差距下,郁寻策的头已经顶到伞骨。
“我来撑吧。”于是他顺势握住伞柄,不经意间触碰到阿徽冰冷的手指。
雨势渐渐加大,筛子似的斜斜打在阿徽肩膀上,见状,郁寻策张开宽大的袖摆,笼住阿徽的肩头,将她圈进自己的臂弯:“我们去前面的酒楼躲雨。”
落座,二人皆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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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有件事......”二人异口同声说道。
谦让一番,郁寻策首先开口:“首先,感谢你不计前嫌,其实有件事我要和你坦白,”,说着,他抬眸看着阿徽的眼睛,观察着她的反应,“想必你也知道,木耶的死——”
阿徽咬了一口桌上的点心,顿觉难吃,立马吐了出来:“今天的桃花酥太腻了,不好吃。”
郁寻策愣住,不由得打量着故意想岔开话题的阿徽,咬咬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阿徽不悦地将桃花酥一下子丢到郁寻策面前,冷笑地看着郁寻策:“知道什么?你若想卸磨杀驴?我奉陪到底,就怕你们密监台连我一根汗毛都碰不到。”
阿徽早知郁寻策是个口蜜腹剑的人,也懒得和他虚与委蛇,若是任他将木耶案实情说出,明面上自己便成了为数不多的案外知情人,到时候就算北吟是再怎么护短,她那条小命也难逃皇命追杀。
其实郁寻策心中确有不忍,但师命难违,他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他似乎下定决心不杀。
阿徽不禁大笑,饶有兴趣地看着郁寻策佯装认真的脸,看见他逐渐蹙起的眉头,止住笑意。
“等你们密监台的决议能凌驾于乾镜院之上时,再说不杀我也不迟......否则迟早有一天,你那道貌岸然的师父会忍不住找人将我挫骨扬灰的。”
郁寻策的脸逐渐阴鸷,朝阙国师为国筹谋,一夜白头,朝封千岁,暮承圣恩,何等荣耀,何等高风亮节,而阿徽的话仿佛在挑战他一直以来的信仰,尤其在今日这样的窘况。
阿徽看着郁寻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似乎猜到了什么,于是乎接着拱火。
“国师大人没跟你说过吧,过几日我的身份就会在这世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陆雄年亲女的身份。”
忽的,天空一道惊雷闪过,煞白的电光照亮了阿徽半边脸庞,映着她瘦削的脸颊更显凌厉。
天雷滚滚,夏虫不语。
郁寻策不明所以,偏过头来表示疑惑,他明显还不知道阿徽已经经过北吟是的举荐临危受命。
阿徽似是而非地将其中缘由阐明。
“杀我,只是在向你的师父表忠心罢了,但是后果你有为自己考虑过吗?以他的权力明明可以给我治罪,可是他不敢,因为皇命难违,你却傻傻地替他当了这个替罪羊。我死了,在朝阙朝堂,你便再无抬头之日,他最大的棋子其实就是你。”
郁寻策默默地握紧拳头,抿了一口凉茶,仍嘴硬:“那我倒要多谢姑娘提点,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竟比不上你的一番分析。”
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外面似乎早就放晴,郁寻策放下茶盏,起身拜别。
阿徽反倒优哉游哉地吃起了桃花酥,心想:甜的!
其实吧,若说被推上风口浪尖确实不是阿徽心中所愿意的,但好歹不会被当做猪羊一般任人宰割。
18. 夜宴风波
阙都,乞巧之夜。
华灯璀璨,热闹非凡。大街小巷挂满绘满鹊桥相会的灯笼,烛火摇曳,映照着动人的传说。
广场香案罗列,瓜果、巧果等祭品整齐摆放,姑娘们虔诚拜祭织女星,祈愿心灵手巧、觅得良缘。
街边摊位摆满彩绣香囊。
此时,护城河上画舫穿梭,公子小姐吟诗作对、轻歌曼舞。
岸边,一女子头戴白色的幕篱,身着粉色的齐胸襦裙轻扭腰肢,徐徐走向画舫。
“小姐,小心!”
船头的男子听到动静回身一瞧,那女子身形不稳,即将跌落水中,于是一个健步上前拦腰抱住。
白色幕篱被迎面的风吹起,粉面桃花带着阵阵香风袭来。
青色的纱衣从肩头滑落,柔软的纱和人就这样跌入男子的怀抱中。
玉冠下那张清秀俊逸的面孔瞬间红透,握住腰肢的手连忙松开,手腕和手臂着力将女子的身体扶稳。
“姑娘,在下唐突了。”
“无妨,阿徽还要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阿徽拂身便要往里走,谁知,纱衣勾住了那男子腰间的玉带。
她看着面前发愣的人,玉指勾起纱衣轻唤了声“世子”。
“世子”连忙抚上腰间玉带,手忙脚乱间,缠在一起的玉佩不经意间掉落。
阿徽俯下身子想要去拾取,又是一个不经意间,温软的指尖再次相碰。
“景轩,怎么出去这么久?”
略显虚弱的男声从内舫传来,“阿妹?你们这是?”
陆亭胤披着薄氅踱步而来,惊讶地发现卫景轩正和陆绮徽红着脸面面相觑。
卫景轩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人竟是自己未来的娘子。
面颊不由得更加发烫。
“阙都热闹,世子的脸已经热成猪肝色了。”
阿徽摘下幕篱,掩唇调笑。
陆亭胤一记眼刀看过来,又对卫景轩谄笑道:“舍妹自小被惯坏了,言语不忌,世子莫要见怪。”
“不会不会,令妹说的......是实话。”
说着,眼睛时不时地瞟向陆亭胤身侧的阿徽,婉转的目光逡巡在她娇美的面庞。
善睐的明眸只要一对上,就好似被吸住了般,移不开眼。
陆亭胤轻咳了两声,便悄然退出了画舫。
而方才岸边喊“小姐”的丫鬟也早就没了踪影。
“我们是不是见过?”
卫景轩早就想问了,奈何这句话让他难以启齿,仿佛刻意搭讪。
阿徽心头微微一紧,是见过的,那日在巷口要她赶走小黄狗的男子便是他。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就是卫景轩。
“一面之缘,那日西街琳琅阁挑手膏的时候。”
阿徽数日前得知卫景轩在陪姐姐卫菱涯挑手膏,特地穿了这件襦裙去“偶遇”。
偏挑那卫菱涯看中的手膏,与其争执,留下深刻印象以覆盖巷口那个不期而遇的记忆。
卫景轩眯着眼,思忖了片刻,而后恍然大悟般笑了笑。
“是那日,不错。”
*
半月后,卫凌王抵京,皇帝下诏,于豫柳山庄,大宴宾客,接风洗尘。
荷花开了满池,洁白如玉的玉簪花也随风摇曳,夏季的风带着湿气吹皱一池碧水。
高台之上,天子斜倚着软枕,抱着贵妃喝着新酿的冰镇梅子酒。
卫凌王立在左一的坐垫旁,高声祝贺万岁安康、江山永驻。
群臣跪拜,鼓声激昂。
他踱步至御前,高声道。
“听闻陆太尉之女久居乡野,此番接入阙都是为了我儿的婚事,不知可否让未来的舅姑瞧上一二。”
说完,看向座下,举起酒杯大笑起来。
群臣面面相觑,沉寂须臾,陆太尉站起身来。
“仲柏,下了宴,咱有的是机会,何必急于这一时?况且小女久居别院,礼数不周,我怕冲撞了各位。”
屏风后方,陆绮徽朝身旁的丫鬟低声耳语,那丫鬟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只听她身旁清亮的女声响起:“徽妹妹久居别院,颇有林下风气,何不出来亮个相,让大伙认识认识。”
屠绽清缓缓放下茶盏,头上的金簪寒光熠熠,而那张端庄明媚的脸上却春光融融。
北玉衡看向御座上的人,见老皇帝对此间话语置若罔闻,便站起身来。
“绽清说得好,难得今日大家聚在一起,不如撤去这屏风,共观凤阙夜喧。”
一抬手,那道屏风便被下人撤去。
香袖掩面,半露春姿。
唯有席首的葳蕤公主和屠绽清昂着头,往座下瞥去,阿徽则兀自夹着碗里的菜,吃得正香。
对面的卫景轩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嘴角一勾,肩膀微颤,抿唇偷笑。
那卫凌王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席上的女眷,目光停留在阿徽的身上。
“想必这位就是陆太尉的爱女了,果然是出尘之姿,只是和令尊的样貌截然不同,倒有些让人意外。”
阿徽起身行礼,颔首言道:“王爷谬赞,小女自幼被养在京郊别院中,虽与父兄母亲相处不多,但终究是一家人,脾性倒是相通的。”
阿徽抬起垂下的眼睑,一改恭谨姿态,目光稳稳落在卫凌王的鼻梁上。
“不像王爷和世子,倒是性格迥然。”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们。
窃窃私语。
“怕不是早就私相授受?”
“什么别院,我看是蜀中世子金屋藏娇吧。”
“未出阁的小姐和远在蜀中的世子早就勾搭上了?怎么可能?”
忽然,席位靠近末尾的一名男子站起身来,带着酩酊醉意,红着脸嚷声道。
“这位小娘子我好像在辉月酒楼见过的!不对——你分明是男的!你这个冒牌货!”
宴席一瞬间炸开了锅,座上的北吟是立马命人将此男搀扶着离开了宴会。
阿徽宽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她未曾辩驳,只是佯装羞愤地坐回了席上。
只听陆雄年愠怒地指着那纨绔咒骂:“谁家的猢狲,这般不守规矩。”
卫凌王眼里闪着精光,狐疑地打量着阿徽。
“小时候,叔叔带你去打猎的日子,你可记得?”
他踱步走到了阿徽面前。
高大威猛的身影将阿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仿佛要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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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凌王或许记错了,小女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你大半辈子都在蜀中以西呆着,陆雄年与你交好的时候,陆亭胤都尚在襁褓之中。
莫须有的事,也拿来诈我?
阿徽腹诽。
“臣来迟了。”
彼时,陆亭胤出现了门口。
众人皆是一惊,听闻陆公子病入膏肓,今日居然能下地了,这四季谷的神医有点东西。
“卫凌王站在那里,怕不是要吃了我家这只小兔子。”
说着,慢悠悠地拿起卫凌王桌案上的酒壶迎了上去。
卫凌王看向陆亭胤的眼神也和众人一样惊讶。
他一把拿走酒壶,斟满阿徽的酒盏。
阿徽连忙起身迎上来,躬身接过酒盏。
“陆太尉海量,千杯不醉,万杯不倒。不知道这嫡女可承父风?”
陆亭胤看到卫凌王如此刁难,即便是身子再差,也决心咬牙喝下这杯烈酒。
刚想伸手替阿徽挡下,谁知阿徽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倾覆酒盏。
“卫凌王,您这可难不倒我,莫说是千杯万杯,就算是陪您喝到天亮也无妨。”
“好!”卫凌王打量的目光不由得变成了欣赏,他指着阿徽大笑不止,“确有雄年兄当年风范!”
陆亭胤松了一口气,若不是阿徽身边的丫鬟请他来打配合,以卫凌王狡诈多疑的脾性,今日还不知该闹成什么样。
而御座上的人早就在正寝躺下了。
残席上,众人散去,卫凌王已经和阿徽喝得酩酊大醉。
卫凌王四叉八仰地躺在坐席上,抱着酒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这几年的边塞生活。
包括如何一个人当爹又当妈地把姐弟俩拉扯大。
卫景轩和卫菱涯有些难为情地拽着他爹。
“爹,别说了......”
“你娘走得早,你知道我一个人有多不容易吗!”
......
于是,卫景轩搀着卫凌王,卫菱涯搀着阿徽离开了大殿。
*
翌日清晨,阿徽头疼欲裂,身子仿佛灌了铅般。
温软的手覆上她的额头。
冰凉的毛巾一遍遍擦过她的脸庞和手掌。
“喝这么多,陆府上下连个慰问的人都没有。”
半梦半醒间听见十二低声埋怨的声音,阿徽努力睁开双眼。
自十二得知阿徽的身份以来,她再一次站在了阿徽的身边。
“十二,你终于肯理我了......”
十二双手环胸而抱,扭头噘嘴道:“打住!我还没原谅你呢!”
阿徽看她这架子,就知道气消了一半,兴许自己再使点劲儿,十二就原谅自己了。
嘴角挂起一抹牵强的笑意,虚弱又委屈的声音传进十二的耳朵里,像极了撒娇。
“十二最乖了,姐姐午后带你去集市上逛逛,你喜欢什么,姐姐都给你包圆了,别生姐姐的气了,可好?”
十二听到集市,眸子一亮,嘴上却说着。
“行吧,勉强答应你,但是你可不许抵赖。”
巳时,聘礼已经下到了陆府。
而陆府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19. 诱敌
乾镜院金军将陆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
陆府侍卫和金军剑拔弩张。
郁安和郁野执剑向前,举着乾镜院的缉捕令:“奉闻相之命,缉拿人犯陆绮徽!”
里屋,头戴金钗玉簪的妇人摆着宽大的袖子,领着武婢疾步上前,高声喝道:“何人闯我陆府?胆大包天!”
郁安握拳作揖,沉声道:“陆夫人,我等奉公执法,还请陆小姐和我们走一趟。”
“乾镜院横行无忌多年,这一次是想将我陆府也搅得鸡犬不宁吗?没有皇帝手谕,恕不招待!”
陆夫人的声音洪亮有力,深绿色的轻薄绸缎在艳阳下泛着缕缕白光。
身旁的武婢也昂首站在她的两侧,丝毫不畏惧金军的铁剑寒光。
陆太尉统领禁卫军多年和乾镜院并无恩怨,今日突袭陆府,只怕另有所图,会坏了剿灭卫凌王的大计,说什么也不能将陆绮徽交出。
世人眼中,乾镜院仗着国师位高权重,又深得天子器重,作威作福,办案手段及其残忍,没有证据拿人也是常有的事。
若是陆绮徽落入他们手中,一通刑讯下来,非死即残。
“陆夫人,我们就是请陆小姐去喝杯茶,不碍事。”
金军让开一条道,不远处走来一个人,玄色的窄袖锦袍下身姿挺拔,腰佩长剑,足蹬笏头履,踱步走来。
挺括的面料泛着冷冽幽光,宛如蛇鳞。
“我若不肯呢。”
陆夫人声音稳如江堤,武婢随即攥紧了手中的剑。
郁寻策抬手,寒光剑影不过刹那,一旁正想拔剑出鞘的侍卫便被郁野一剑封喉,血液霎时喷溅出来,郁寻策衣袂的赤色蛇鳞轻轻地摆动。
论狠辣,他们的确比不过乾镜院这群刽子手。
“郁佥事的手段果然不算高明。”
陆绮徽从内院赶来,通身雪白的纱衣裹在她身上,清冷之气袭来,青丝缭乱间仿佛竟真如谪仙降临般。
郁寻策只在刹那间恍了神,心道:好一个“林下风气”,装货。
一旁的郁安和郁野看向来人,不由得皱眉,这陆小姐竟然有些面熟。
陆绮徽朝陆夫人微微摇头,眼神安抚一旁蓄势待发的武婢。
“粗鄙武夫,脏了我陆府门楣。”
陆绮徽一双寒眸看向郁野,语气轻蔑。
郁野正欲发作,郁寻策抬手拦下,侧身让出一条道:“请吧,陆小姐。”
*
阿徽想不到,再次踏足这片地牢,竟然是以囚犯的身份。
十二急匆匆地跑回雍王府,焦灼地在北吟是的书房外等待着。
顾一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这么着急,是阿徽出了什么事?”
“阿徽姐姐被乾镜院的人抓进了地牢,恳请殿下快救救她。”
顾一喆眸光一沉,她此一去,凶多吉少。
须臾,顾一喆从书房出来:“殿下正在和屠尚书商议要事,不便见客。适才我已将此事禀明殿下,你们耐心等待。”
拖一刻,便有一刻的风险。
十二是不会让阿徽孤立无援的。
她又拿着陆府的令牌,买通狱卒,探视阿徽。
甫一进入,阴冷潮湿的气息将十二吓得忍不住一阵寒噤。
她看到阿徽瘫坐在石壁上,斑驳的血痕从白色的囚服上渗透出来,惊惶和心疼的情绪交织,眼眶很快噙满泪水。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了?”
她扒着牢房的栏杆,一张小脸帖在木头上,焦急地轻声唤着。
里面的人轻轻地动弹了一下,在一声声呼唤中苏醒,挣扎起身:“十二,你怎么来了?殿下呢?”
没看到北吟是的身影,阿徽心下一沉,恐无望脱身。
她也万万没想到,木耶的死竟拿自己当替罪羊。
而北吟是又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为了保全自己,放弃一个阿徽,倒也是人之常情。
真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世态炎凉,人心凉薄啊——阿徽心中哀嚎。
“十二,你来得正好,去找顾一喆,帮我买一样东西。”
阿徽计上心头,她拖动快要散架的躯体,对十二贴身耳语:“明日午时提审,务必带人赶到。”
*
阿徽在十二送进来的食盒中找出一块紫色的糕饼,将其中粉末抹在自己的牙上和指甲缝里,随后又将这东西由十二带了出去。
午时,郁寻策果然准时提审。
阿徽看见他只身前来,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郁寻策未曾言语,好整以暇地端坐一旁。
“郁佥事还是那么卑鄙。”阿徽站在牢房中,发丝凌乱垂下,囚衣撕裂了几道口子,露出青紫交接的肌肤和肿起的伤口。
郁寻策看着那些伤口,眉头微微皱起,晦暗不明的眸子似乎藏着一丝不悦。
“既然进来了就老实些,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郁寻策起身,拿着一个小瓷瓶,走至阿徽身侧,递到她的面前。
阿徽看着那个小瓷瓶,冷笑一声接过:“你说得对,都是快上路的人了。”
谁知下一秒,阿徽将那小瓷瓶摔在地上,冲上去狠狠咬住郁寻策的手,牙齿嵌进皮肉,伤口处皮肉外翻,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冒,顺着指缝不断滑落。
郁寻策痛得龇牙咧嘴,一把将阿徽推开,握住自己的手,喘着粗气喝道:“你属狗的吗?”
阿徽踉跄着倒在一旁的行刑架上,嘴角挂着鲜血,呼出的气息一下一下地吹起散乱的刘海。
“郁佥事,浪名在外可不是一件好事。”
郁寻策顿时有些恍惚,身体里的水分仿佛被顷刻间抽干,他端起桌案上的茶水便往嘴里灌。
可还是觉得口干舌燥,衣领束缚着他的脖子,导致呼吸不畅。
于是他扯开衣领,晃了晃脑袋,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徽:“何时下的药?”
“郁佥事,你怎么了?”阿徽佯装关心,“还是赶紧处理一下伤口吧——郁佥事!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郁寻策上前扼住阿徽的喉咙,将她压在桌案上。
他涨红的脖子青筋凸起,脖颈间和额头上已经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磐石滚烫,坚硬如铁,浑身宛如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每一寸肌肤,好比身处烈狱。
下一步,他拿起身旁的匕首朝着囚衣的口子划开,雪白的锁骨和柔软的雪白呼之欲出。
阿徽曲起双膝,摩挲着郁寻策身下磐石。
“你......无耻......”他克制住自己想要解开腰带的冲动,猩红的双眸恨意陡升,夹杂着喷薄欲出的情欲。
阿徽将双手攀附在郁寻策的腰上,想要替他解开那束缚。
“郁佥事,这么能忍吗?”媚眼如丝,喘息声游离在郁寻策的耳畔。
郁寻策握住那双不安分的手,边喘着粗气边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好,我给你。”
一双柔软的唇狠狠堵了上去,舌尖将唇齿撬开,吮吸着少女甘甜的唇瓣,交错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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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徽几欲窒息,她又狠狠咬了一口郁寻策的嘴唇,郁寻策忍不住闷哼一声。
“啪”,阿徽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郁寻策的脸颊上,“畜生!你放开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从了你!”
香风比巴掌更早到达,此刻发烫的不是脸颊而是灼热的爱欲。
郁寻策的理智只剩那道底线。
不远处,十二和陆府的武婢赶来探视,正巧撞上阿徽掌掴郁寻策那一幕。
看到这一幕的还有真正要来探视阿徽的卫景轩。
卫景轩冲破狱卒的阻拦,奔向陆绮徽。
他一把拽开郁寻策,冲着那张被掌掴的脸又是一拳下去,语气难掩愤恨:“禽兽!”
转身,轻柔地将阿徽搂在怀中,满眼疼惜。
“世子,我好疼。”阿徽瑟缩在卫景轩的胸口,小声啜泣。
十二见此情景,解下身上的薄氅披在阿徽的身上。两个武婢将三人护在身后。
郁寻策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迹,看着地上的瓷瓶和散落在草垛里的棕色粉末,自嘲地笑了笑。
眼眶微微翻红,闪烁的晶莹很快被他不着痕迹地压下。
如此也好,他也不必再被师父怀疑动心动念了,只会责怪他的愚蠢。
*
次日,朝堂之上,多人联名上书弹劾。
“陛下在上,臣诚惶诚恐,叩请圣听。郁寻策,忝居密监台指挥使,本应忠君体国、奉公守法,然其色胆包天,竟于昨日,行那苟且之事,玷污陆太尉千金之清白。此等秽行,直如禽兽之举,污我朝堂清正,实为国法难容,天理难恕!望陛下速遣廉明之臣彻查此案,依律严惩,以正朝纲,还公道于天下,安民心于社稷。”
“臣启陛下,闻修竹身为国师和乾镜院总督,却御下无方,致使下属肆意妄为。其对下属诸多放纵之举,已严重扰乱朝纲官纪,望陛下明察,予以惩处,以正纲纪。”
皇帝端坐高台,额前的冕旒一动不动,良久,开口道:“国师,朝堂之上,百官参奏,你为何不辩?事实当真如此?”
闻修竹抬首,玉清如意冠束起银白色的发髻,一双狭长的凤眸不辨喜怒,语气温和而平缓。
“陛下,臣一心向道,亦行忠君之事,绝不会放纵手下做此等荒唐之事。此事由乾镜院引起,臣定当竭力还世于公道,明真相于天下。”
尚书令屠玠站出来,举着象牙笏,垂首沉声道:“陛下明鉴!此事蹊跷,凭臆断恐冤良臣,望勿轻信,依臣之见,宜速召三司会审,彻查此案,以正视听。”
闻修竹未看向屠玠,凤眸中寒意浸染,握着象牙笏的手指已微微泛白。
而郁寻策彼时正跪在乾镜院的厅堂之中,等待着师父的消息。
“陛下,臣已将郁寻策扣下,处以军法。”
若是三司会审,定罪墙奸,按律当徒两年,革职。
御座之上的人将目光投向北吟是,指着他:“你,意下如何?”
北吟是思忖一番,似乎不偏不倚地说道。
“兹事体大,三司会审恐会传得满城风雨,陆太尉之女甫入京都便遭此不测,臣虽不忍,但也不愿忠良含冤。不如陛下为陆太尉之女先行赐婚,再彻查也不迟。”
老皇帝连连点头,看着朝上议论纷纷的众人,缓缓开口:“众爱卿若无异议,便散朝吧。”
“陛下三思,名节算的上何物?怎可让小女嫁那墙暴之徒!”陆太尉忙不迭地高声反抗。
“朕何时说过要赐婚他二人?陆卫不是尚有婚约?”
20. 欲擒故纵
木耶之死不了了之,阿徽又回到了陆府。
是夜,陆夫人亲自拿来金疮药为阿徽上药。
“辛苦你走这一遭了。”
陆夫人接过十二递过来的药瓶,棉絮轻轻蘸取棕色粉末,抹在阿徽的背上。
阿徽的背微微一颤,额头已经疼得冒汗,嘴上却愣是一声不吭。
“疼吗?”陆夫人拧眉看着那些新伤旧痕。
阿徽轻轻地点头,乖巧地趴在软枕上。
“胤儿小时候生病也像你一样,不会喊疼。”
陆夫人拧干热毛巾,轻轻擦拭着阿徽额前与脖颈间的汗珠。
“夫人,这些事您让十二来就行。”阿徽还是觉得不妥,毕竟这不是自己的亲娘。
陆夫人却未停下手里的动作,歪着头,温柔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阿徽的脸颊,眉尖不禁微微蹙起,心底隐隐涌上一丝怜爱。
“你娘亲若是知道你这么有胆识,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娘亲——陌生又熟悉的称谓。
阿徽眼角不自觉地湿润,鼻头酸得发胀,她小声地哽咽着,声如蚊蝇。
忽的,那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上她的头顶,带着安抚的意味。
袖摆浮动,淡雅幽然的佩兰香携带着一丝辛味钻入阿徽的鼻腔,顷刻间,阿徽似有说不清的委屈和不甘萦绕胸腔,泪珠不争气地从眼角无声滑落。
她有些贪恋这须臾的温暖。
可是一阖眼,哭嚎与血泪又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本不是浮萍,只是有人亲手将她依偎的连绵山峦轰然推倒。
*
阿徽发烧了两天,浑身滚烫得像烙铁。
“姐姐,这金疮药我好像在那日的地牢里见过......”
十二照例给阿徽上药,喃喃自语。
阿徽一听,连忙坐起身,每动一下,浑身就好似千凿万锤般疼痛。
“你没记错?”
“没有,那瓶药就掉落在郁佥事脚边的草垛上。”十二说得十分笃定。
阿徽突然觉得头更疼了......
“十二,快扶我睡下,郁寻策什么时候死了你什么时候再喊醒我。”
十二虽震惊于阿徽的嗜睡,却还是照办,阿徽却先她一步将被褥盖在了自己整张脸上。
此刻正在外公干的郁寻策连打了两个喷嚏。
*
几日后,公干归来的郁寻策正在郁府后院浴房的大浴池里仰面阖目泡着澡。
水雾氤氲,水珠自宽阔的肩膀上垂落,顺着肌肉纹理一路滑至挺立饱满的胸膛,粉色硕蟒在漂浮着的乳白色珍珠粉下依稀可见。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池沿,白皙的肌肤下是凸起的青筋,指节微微泛红,虎口处还有一圈牙印。
忽的,那虎口处似有冰凉的触感,一圈圈轻柔地拍打进那圈烙印中,灼烧感一点点刺激着他的神经。
“郁野,你这上药的手法和平时不太一样啊。”
身旁没有回应,感受到即将消失的捻摸,他一把拽住来人。
“转过来。”
他抬眸,看着身旁身形瘦弱的的男子。
阿徽缓缓转身,脸上挂着讪笑。
“这不是卫家未来的新妇吗?今夜到此是想再续前缘?”
郁寻策戏谑开口,幽暗的眸底掩抑着灼热的火,目光流连在阿徽的腰身。
“非也,今日来是要取你狗命。”
说着,一把拽住那只受伤的手,反手压住郁寻策的肩膀。
“疼疼疼,松手......这可是我的浴房,你也不怕落人口实。”
“我若是被流言缠上,第一个拔的就是你的舌头。”
门外的郁野正端着药瓶走进来。
郁寻策一把将阿徽拽进水中,将她按在水下,顿时水花四溅。
郁寻策的心上蹿下跳:幸亏隔着一道帘子......奇怪怎么有种偷情的感觉。
“郁头,金疮药我放这了。诶?这怎么还有一个?”
“......你先出去”
“不对啊郁头,这水里怎么有......头发?”
“哗啦”,阿徽再也憋不住,从水中猛地钻出来,大口喘息着。
“杀千刀的,你想弄死谁。”
三人面面相觑,郁野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疑惑,再到了悟:“原来是你啊!陆小姐原来你早就和我们郁头......”
突然,头顶的瓦片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
郁野随即警觉,连忙飞身追了出去,留下的踪迹如烟尘一般。
“我家的五感天才,见笑见笑。”
郁寻策看着阿徽震惊的脸颊,忙解释道。
阿徽回过神,低头却瞥见躺在水里的小郁寻策,猛地闭上眼,耳根也泛着薄红。
“我走了,金疮药赔你。”
郁寻策看着阿徽闭眼摸索着爬上了池边,嘴角不禁勾起一抹餍足的笑,眉眼仿佛融进了一层柔光。
“站住,那我这咬伤你怎么赔我。”
郁寻策站起身,披上轻薄的明衣,缓步走至阿徽身前,微微俯身,温热的水汽包裹着阿徽。
“郁寻策,你别得寸进尺。”
阿徽向后退了一步,湿漉漉的头发垂在她的胸前,水滴随着起伏的双峰向下蔓延,垂下的眼睫还挂着细密的水珠。
“那天在牢里你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郁寻策缓步向前,起伏的胸膛几乎和阿徽的鼻尖紧紧相贴,湿热黏腻的气息缠绕在二人之间。
“你想我怎么对你?”
阿徽抬眸,目光自滚动的喉结上移,落在了郁寻策轻呼热气的薄唇上。
她感受到郁寻策温热的手掌附上了她腰间的软肉,酥痒的触感仿佛一道无限延伸的触手捻过她身上每一寸软肉。
郁寻策俯身,鼻尖交错相对,粗重的喘息声传递着某种讯号,阿徽缓缓闭上眼。
须臾,面前寂静无声,反倒掀起一阵凉风,阿徽睁开眼,却看见面前的人正气定神闲地套上了里衣。
阿徽的脸颊瞬间红透,此刻恨不得将后槽牙咬碎,她瞪着一双水眸,羞愤地朝门口疾步走去,打开门险些吓得魂飞天外。
郁野正猫着腰趴在门口偷听,身旁捆着一名壮汉,也跪着一旁躬身细听。
郁野见状连忙一脚将那人踹了进去:“鬼鬼祟祟听什么呢,滚进去!”
郁寻策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手中把玩着阿徽送来的瓷瓶,他用拇指指节内侧轻轻地摩挲着瓷瓶冰凉的肚子,沉声道:“谁家来的?”
那壮汉瞥了眼一旁的阿徽,正踌躇着,郁野一脚踢了上来。
“大人问你话呢!”
那人却依旧一声不吭,下一瞬,那张脸便被压在了地板上,冰凉的匕首紧贴着他另一侧脸颊,片刻功夫已经渗出血痕。
脚下力道不减,那壮汉本就被捆得严严实实,下一秒怕是就要窒息。
“我说。”
劫后余生般猛烈喘息。
“是闻总督。”
郁寻策停下手里的动作,眉间凝上了一层疑云,一双眸子流转在阿徽的身上。
郁野当即拔剑:“说实话。”
“闻总督派你来偷看郁佥事洗澡吗?”
阿徽走上前,戏谑道。
“闻总督心系大人安危,担忧大人会遭小人暗算,特派我来暗中巡护......”
“那你可看见小人了?”
阿徽蹲下身,与那壮汉凝眸对视。
那壮汉挣脱束缚,不知何时掏出来一把刀片,直朝阿徽刺了过来。
阿徽闪身躲过,伤口被震裂,她虚弱地喘着粗气,嘴唇霎时微微泛白。
郁野立马拔剑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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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上去,那人应声倒地,没了气息。
郁寻策闭上眼,无奈地摇摇头:“动手这么快做什么,死无对证了。”
“他不杀我也会杀。”
阿徽挣扎着站起身,冷声说道。
郁寻策拧着眉,眸中的猜忌顷刻间又化作了不忍。
“你这郁府,咳咳,我是再也不想来了。”
说完,拖着虚弱的躯体,朝门外走去。
“陆......公子,我送送你。”
“不必。”
郁安和阿徽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门廊外。
郁寻策的额角突突地跳,睁开眼就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人,忙摆手:“快抬下去。”
那壮汉说出闻总督的那刻,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阿徽,保不齐就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
可若真的是他的师父......
他不敢细想下去。
*
已经过了秋分。
皇帝下旨赐婚,八月初六,宜嫁娶,卫凌军和禁卫军一同迎亲。
卫凌王厉兵秣马数十载,已是箭在弦上——军队正在蜀中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禁卫军分为两个阵营,迎亲队伍假意倒戈,剩下的禁卫军暗中行军,分别埋伏在了汉中、荆州、襄阳和夷陵。
然而北吟是接到密旨——西静铁骑驻守京都。
闻修竹一番上奏,兵权旁落已久,若是此刻过于分散,恐危及阙都,言及皇帝心中要害。
中书令彭英禀呈上意,封驳西静铁骑作为援军接应一事,而乾镜院金军则等待前线消息,伺机而动,予以应援。
金军虽是皇帝亲卫,但已由闻修竹全权差遣。
然,这道密旨,阿徽并不知晓。
此刻的她,已经一身凤冠霞帔,踏上了结亲之路。
百姓夹道欢送,门阀世家的婚礼奢靡盛大,路过的人都能接到从天空抛下的金珠玛瑙、碎玉断银。
卫景轩骑在马上,本该喜庆的日子里,脸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隐隐有些担忧。
车队渐渐走到了城郊的的树林。
“阿徽,你害怕吗?”他侧着身子,向轿子里的人问道。
“有世子在,我怕什么?”
“路途遥远,我怕你会舍不得。”
阿徽沉默了,真正舍不得的早就灰飞烟灭了。
“在阙都这几日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世子何出此言?”
“蜀中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在家守着空落落的房子。”
“卫凌王和你的姐姐呢?”
“他们一直住在军营,可我自幼不善舞刀弄枪,只想入朝为官......”
说着,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阿徽大抵猜出一二:“卫凌王不肯你入朝为官吧。”
卫景轩有些讶异于她的聪慧灵通,不由得与她吐露心声:“他们都能建功立业,我也想为这世道做些什么。”
阿徽心中冷笑,想不到狼子野心的一家竟然出了这么一个赤忱又天真的崽子。
树林里渐渐刮起一阵阴风,阿徽忽觉得周身的气息有些诡异,丛林中暗藏杀机。
她握住身下的匕首,沉声道:“卫景轩,集中精力。”
说时迟那时快,阿徽迅速抄起匕首砍下迎面刺过来的弓箭。
一伙人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卫景轩扼住马头,挡在轿子前面。
为首的人飞身而来,蹬飞了轿子前围住的仆役。
卫景轩捂着胸口倒在一旁。
那男子冲进轿中,手指上的尖锥刺向阿徽。
阿徽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人踢出轿子,她拿起匕首砍过去,锋利的刀刃杀得那人连连后退,砍断了那人绕在脖子上的脏辫。
阿徽划破那人的面罩,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又是你?”
21. 荆州对决
单小云察觉身份暴露,连忙领着这群山匪溜之大吉。
禁卫军则抽出一小队人马追了出去。
阿徽走至卫景轩面前,伸手想要拉他起来。
卫景轩惊惶未定,红艳惹眼的一抹红利落冲出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定格。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将手搭在了阿徽的手上,柔软细腻,羊脂玉般光滑白皙,不像习武之人的手。
“你的身手竟然这般好。”他眼中的她似乎发着光,一双星眸闪烁着。
“随父亲学过几招三脚猫功夫。”阿徽眸光一转,径直走向轿子,她怕他起疑。
“原来你和我姐一样,随了父亲。”卫景轩追了上来。
“......”阿徽忽然觉得她的担心有些多余。
车队继续行进,她坐在轿子里凝眸沉思,单小云或许不是北家人,这种节骨眼上想要搅局的必定是敌国势力。
*
数日后,军队甫入荆州城,便收到了前方的消息——卫凌王起兵谋反,汉中失守。
屠城之战,血流成河。
禁宫上下,灯火通明。言政殿内,众人议论纷纷。
“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老皇帝阖着眼,一件龙氅随意地披在身上,沙哑的声音有些许疲惫,座下立刻沉寂无声。
“陛下,当务之急是增派人马,死守荆州!”
陆雄年率先开口。
“不可。如今尚未得知卫凌王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若他早就布下天罗地网,此时出兵,与送死何异?”
闻修竹面上波澜不惊,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北吟是幽暗的眸子下闪过一丝寒光,对闻修竹的话不置可否:“那依国师之见,我们是要坐以待毙?”
闻修竹走上前:“陛下,臣有一计。”
“说。”
“轩世子不是还在我军阵营吗?听闻陆绮徽善战多谋,荆州正好缺一个统兵首领,不如由陆绮徽暂代折冲都尉一职,挟世子以令叛军,方可拖延十日。”
“你这不就是缓兵之计?”陆太尉急道。
“十日之内,撤离全城百姓,囤积粮草。襄阳军队沿汉水南下、夷陵的军队则沿长江东进对荆州形成南北包抄之势,一举拿下。”
北吟是站在军事沙盘面前,将那面小旌旗重重插在荆州之上,硬朗的眉峰轻轻一挑,顿显坚毅果决之色。
“就这么办。”皇上言道。
*
城头,阿徽手中捏着阙都跑死三头马才送来的紧急军报。
此刻,她早已换上了一身戎装,黑色玄甲上的银色花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玄色披风随风猎猎作响。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剑柄,双目微垂,看着缚手跪地的卫景轩。
语气淡淡:“好酒好肉招待了数日,也该发挥你的作用了。劝降,你可会?”
卫景轩眼尾泛红,眼眶里似乎有泪珠打转,他止不住摇头:“不会的!我父亲不会谋反!”
阿徽不禁嗤笑,她蹲下身靠近卫景轩,身前的人却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几不可察地,阿徽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她上前解开困住他的绳索,指着城墙外,凌厉的语气裹挟着的血腥味仿若一把刀扎进卫景轩的心口。
“你往下面看看,荆州城外的逆党举着的是谁的旗子?尸骸遍野之上插的又是谁的旗子?我可曾骗你?你说你想为这世道做些什么?却连直面的勇气都没有吗!”
卫景轩的肩膀微微颤抖,似无措又似不甘。
“哭有何用?大敌当前,你就只会做一个读经颂道的懦夫吗?”
“我......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转眼间父亲和姐姐成了逆党,心爱的姑娘成了讨伐逆党的将军。
昨日温柔皆是镜中花,往昔谈笑皆是水中月,只有他自己被所有人蒙在鼓里。
忽然,一旁冲上来一个人,双手托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打开包裹,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卫景轩连忙背过身在一旁呕了出来。
阿徽拉住他:“你看清楚,这是陈队正的头颅。昨夜我差他送信,告诉你爹,只要他放过荆州百姓,我便将你完好无损地送到他面前。可他呢?屠戮流民,杀我信使,连你——他都不打算救了。”
得知真相的卫景轩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痛苦地说不出话来,纵横的泪已经将衣襟打湿,声音颤抖而沙哑:“我劝......”
卫景轩松口,身旁的副将何求是连忙将他五花大绑。
猎猎长风中,他被两名士兵押在城头,一身锦衣破烂不堪,下巴已经冒出青黑的胡茬,原本白嫩的皮肤也已经被烈日晒黑,黑发也在风中凌乱不堪。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已经清澈不再。
与此同时,对面的卫凌王正坐在瞭望台焦急地踱着步子:“陈锋呢?不是让他把卫景轩带过来吗?人呢?”
卫菱涯手握长缨,一双狭长的眸子如结寒霜:“父亲,陈锋暴露了,陆绮徽不仅杀了陈锋,还将景轩绑在城头日日曝晒,昼夜不息。”
“那个黄毛丫头?”卫凌王目露凶光,“传令下去,速战速决,取陆绮徽首级者,赏银万两,升都尉。”
“景轩呢?”
卫凌王不语,拧着眉,重重地阖上了眼,心中盘算——十日之内,攻下荆州。
*
战火连天,狼烟四起。
谁也没想到卫凌王会不顾卫景轩的死活紧攻城门。
每攻一次城门,卫景轩就会被剜一片肉送到卫凌王帐前。
父女俩心如刀绞,却仍然没有松口一下。
城内百姓还是被困住了,即使食不果腹,他们依旧将自家米粮奉上。
阿徽已经连喝了几日的稗子粥。
而这时,却传来了刺史举家逃跑的消息。
“新上任的李刺史是谁的人?”阿徽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个......您应该最清楚。”荆州长史颔首言道。
言下之意,北吟是拔除异己,李刺史自然是他的人。
阿徽心中恍然,手中的茶盏不知何时被她捏碎,亦如心中的“敬畏”,如镜坠地,不可复完。
“当年荆州瘟疫,祺王和白刺史不顾生死,亲自下场查问病情、步粥建棚,吃的喝的都和您现在一样。百姓感念二人恩德,都盼着能够和您一起守住这方土地。”
长史周岩俯身,向阿徽深深鞠了一躬。
阿徽连忙上前扶住:“我自当竭尽全力。”
深邃的眼窝中那双眸微微泛红,嘴唇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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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下抿,神情显得凝重,透露出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
才三日,城防守卫就已经快撑不住了。
“何求是。”
“末将在!”
“即刻开放东门,输送老弱妇孺。黑衣斥候夜袭敌营,烧毁攻城器械。床弩和连发火箭车还有多少?”
“还可以撑两日。”
“够了。每日三时、五时、九时制造炮火声威慑。再放出消息,荆州瘟疫肆虐。何求问,你务必死守昭明台,城内点好狼烟矩阵,三日后,援军一到,佯装城门被攻破,我们便可关门打狗。霍泊乎,你带人去汉江支流投放水/雷,封锁退路。”
昏黄的烛火散发出微弱的烛光,照亮了阿徽瘦削的脸庞上积攒的油垢,疲惫之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果决和狠厉。
何求是与何求问是禁卫军十二卫中的旅帅,奉上命听从折冲都尉的命令。
(霍泊乎由作者友情客串)
*
三日鏖战,烽火连天。
晴了数日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浇灭了双方的火攻连弩。
阿徽命人拉来油浸车,携万千雄狮冲锋在前,赤色火浪在雨水中奔涌。
阿徽的刀尖抵着卫菱涯的喉咙,雨水拍打刀身发出声声脆响。青石板的积水漫过战靴,混着血沫往护城河里流。
“放了我!”卫菱涯的长枪同样抵着阿徽的咽喉,“碎叶关阵法可助你荣升太尉!”
锋利的长枪/刺破阿徽肩头的银甲,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爆鸣。
阿徽的耳膜几乎被它震碎,而让她刀尖撼动的是“碎叶关”三个字。
“哪来的?”
一张破烂不堪的褐色布帛在空中飘舞,混着血滴落在阿徽手中。
寒光擦着她的脸颊掠过,她提刀上前砍断了卫菱涯半只手臂。
血流如注,刀重重地架在了卫菱涯的脖子上。
“放了卫景轩,他是无辜的。”猩红的双眸混进了雨水,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雨雾升腾间,阿徽恍惚看见十年前父亲用身体挡住流矢的模样,那时屋后的胡杨还未枯萎,蜿蜒的树干上常常挂着和母亲、兄长一起放飞又坠落的纸鸢。
“我问你这张布帛哪来的!”刀口又递进了半寸。
“四季谷!”卫菱涯咬牙吼出三个字。
“唰——”卫菱涯挺身向前,咽喉处霎时血液喷涌,自刎前还留下一句,“求你放了他......”
恍神仅一瞬,阿徽的腹部直直刺来一剑,所幸,盔甲坚硬,而身后的力道尚浅,并未刺穿肉身。
她忍着剧痛快速回身,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却瞥见衣衫褴褛的卫景轩颤抖着双手跌坐在血泊中。
她从腰间拿出一块铜牌,藏进卫景轩的胸襟,红着双目,狠厉的眼神仿佛快要将面前的人撕碎:“丹阳县章府!滚!不要再回来!”
东方忽然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阿徽看见夏眠音的红缨枪/刺破云层,带乾镜院金军一路厮杀而来。
定睛一看,金军盔甲之下竟然是落雁阁的人。
“阿徽,快走,金军这次的目标是你!”
夏眠音在马上远远就向阿徽伸出手,疾风呼啸而来,阿徽纵身一跃上马。
二人自血海中杀出,踏着骸骨冲出了城外。
22. 绝处逢生
荆州捷报传来,举国欢庆。
荆州长史周岩不知得谁授意,将此战事迹悄然播送至天子脚下。
街巷茶馆传来声声说语:“陆都尉冲锋在前,取卫凌王父女首级挂上了城头之上!反贼被诛!大快人心!”
“巾帼不让须眉!听说她打仗的时候吃的都是稗子粥,睡的都是破冷棚,上了战场依旧叱咤风云啊!”
一旁择菜的大姐说得神采奕奕。
“若是名男子,不知道多少姑娘惦记着呢!”
一旁的少女掩面说着,惹得身边人大笑。
茶馆内的谈话悄然落入了一旁兀自吃茶的北玉衡耳中,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耳后的疤痕,锐利的目光仿若针芒,凝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
蒸腾了数月的炎夏悄然转凉。
雍王府的雪鸢衔着一片黄叶停在了北吟是的窗台。
“活要见人,全力搜寻阿徽的下落。”
一旁的顾一喆颔首领命。
而乾镜院内,郁寻策和闻修竹正气定神闲地弈棋。
“师父,你输了。”
郁寻策勾起唇角,额角垂下的青丝轻轻摆动,一双剪水瞳水汪汪的,看着闻修竹的眼神讨饶中夹杂着得意。
“假意投诚,实则暗度陈仓,为师都被你骗住了。”
闻修竹波澜不惊的瞳孔中映照着面前那盘棋,好似话里有话。
“是师父教得好。”
郁寻策深深得看着眼前这个正襟危坐的白发男子。
从何时起,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条裂缝。
他高高在上,算无遗策,事事周严。
唯一漏算的,是这个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好徒儿。
若不是郁寻策私下让落雁阁的人乔装打扮成金军的模样前去搭救,又怎会让这个祸星逃之夭夭。
*
阿徽落脚的地方相对隐蔽,藏在了一座寺庙中。
佛堂净地,追杀上来的金军不敢轻举妄动。
露出“川”字线的腹部缠上了白布,殷红的血迹在后腰绽放。
那双修长的手指附在后腰上,她仰头吃痛喘息着,额角挂着汗水。
“我跟你说,我一下子就闻出来了,那个神秘人寄的信上有一股入云酥的味道。”
夏眠音的两侧粉颊已经被桂花糯米丸子塞成了一对括号,吐出的字也黏糊不清。
阿徽眯着的眼倏地睁开。
“那我知道是谁了。”
夏眠音连忙凑到阿徽面前,香甜的桂花味钻进阿徽的鼻腔。
“谁啊谁啊,京中贵子?露水情人?不会是......”夏眠音睁大眼睛,嘴巴张成了一个圆,连忙捂着小嘴小声惊呼,“不会是皇上吧!”
阿徽没忍住笑了出来,复又皱眉抚上自己的后腰:“这个人肯定得知道闻狗派金军是来杀我的呀,你听听你说的这些搭嘎吗?”
夏眠音表情一凝,忽的正色道:“京中轶事,我倒是有所耳闻......”她眯着眼,一双爪子轻轻攀附在阿徽的后颈上,
“是不是密监台郁佥事?正三品也算高官了,俸禄应该不少吧,府邸私宅什么的肯定也不少,手底下还有那么多人,是门好亲事啊......不行——他师父要杀你,他却要救你,你这不是等于得罪舅故级别的人了吗?他家中可还有其他长辈?”
阿徽扶额苦笑,夏眠音自小话就密,此刻更是滔滔不绝。
于是,阿徽又往夏眠音嘴里塞了一个桂花丸子。
夏眠音睁着水眸支支吾吾,又想说话又想吃东西的样子逗得阿徽捶床大笑。
*
晨雾未散时,第一缕阳光斜斜切过山脊,将朱红色的寺门染成琥珀色。
檐角的铜铃忽然轻颤,惊起几只寒鸦。
细碎的天光自窗棂散落,斑驳的光影照在阿徽苍白的脸颊上。
“离开落雁阁,你可有后悔?”
夏眠音的声音细腻绵软,如棉絮般落在阿徽的耳中。
“我不后悔,况且你以为落雁阁就逃得掉了吗?”阿徽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北吟是生母淳妃,是阁主的姐姐。”
沉水香混着线香,在穿堂风里拧成一道青烟,萦绕在贴满符纸的梁柱间,钻进夏眠音发胀的脑仁。
她慌神半刻,却道:“还是先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回去吧。”
*
寺庙后山是悬崖,仿佛无路可退。
破晓,阿徽换上一身袈裟,隐匿在人群中。
金军镜卫首领带人涌入了寺庙,鹰一般的眼扫过寺庙佛堂,锁定在蒲团前合十诵经的阿徽。
主持走上前,高声诵念:“施主既已放下屠刀,不如随我到后山修行吧。”
香雾缭绕,人头攒动,阿徽消失在了人群中。
此时,镜卫首领的手下走进来,对他低声耳语:“陆绮徽从后门逃跑了,血迹从窗台一直蔓延到了后山。”
那首领立刻追去了后山。
匆匆赶到,却在后山悬崖的枯草堆上捡到染血的令牌,上面刻着“折冲御侮”四个字。
“后山和寺庙,一个都不要放过!你们下山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当即折回了寺庙——“后山”十有八九是用来混淆视听的。
彼时,阿徽在哑巴沙弥的指引下,穿过佛堂来到藏经楼。
在摆放《金刚经》的第二个壁龛中找到了一尊可以转动的佛像和几篇破碎的残卷,上面赫然记录着公孙月与闻修竹的密语。
阿徽来不及展信细读,门外的骚动催促着她打开这座隐秘的地宫。
这是一座幽深的地宫,亦如苏宅密道,骸骨遍布。
看到这一切的阿徽,头皮发麻,眉头紧锁,难怪闻修竹一直视她为眼中钉,原来还藏着这层秘辛。
可是为什么,这些线索仿佛有人刻意留下。
这个人会是谁?
身后的甬道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加紧前进的步伐。
可前方却出现了两条甬道,借着烛火的微光,阿徽隐约探清这两条甬道的模样。
阿徽走进左边的甬道,腐臭味刺激着她的鼻腔,无意间踩到一排骸骨,烛光下的骸骨上似乎有一个个细小的洞坑。
忽的,一滴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滴在了骸骨之上,一个小洞赫然出现。
阿徽连忙退了出去,此洞岩顶竟然渗出毒液。
而另一条却能隐约看见岩壁上一圈青黑色的一片,阿徽俯身探去,触摸到潮湿的青苔。
甬道尽头似乎隐隐飘来胡杨的清香,混杂着一缕刺鼻的气味,丝丝钻入阿徽的胸腔。
可见右边这条通往外界。
香气萦绕间,阿徽似乎看见母亲在向她招手,只要走出去,她就能得见天光。
阿徽的指尖拂过粗糙的岩壁,胡杨的清香突然浓烈得让人窒息。
不对,这里不是漠北,怎么会有胡杨!
必定是个陷阱。
身后的脚步声走近又停下,传来男人低沉邪魅的嗓音:“陆姑娘,怎么不跑了?”
男人举着烛火,赤色的火苗映照着他脸上的刀疤,更显可怖。
阿徽从衣襟中掏出小沙弥赠与的信香,烛火点燃,一股来自深谷的雪松香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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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着来自西域的龙脑香刺激着阿徽应紧张而放大的五感。
视线逐渐模糊,男人走进,露出一张与郁寻策一般无二的脸。
“为什么是你?”阿徽不可置信地询问,昏暗烛光下的眸子满是不解和失望。
“因为要杀你的人一直都是我。”男人挥剑刺来。
阿徽呼吸一滞,连忙捂着鼻子,闪身躲过。
镜卫首领带着三两金军侍卫提刀砍来。
阿徽这才惊觉这一切都是幻觉。
而那群侍卫在靠近阿徽的那一刻,竟然挥刀砍向了对方。
信香的作用原来在此。
阿徽趁乱将那群自相残杀的家伙逐一砍杀,镜卫首领暴毙前却反复呢喃着:“屠老贼”。
血浆从尸体处流向了两条幽深的甬道。
这哪里是地宫,分明是尸冢啊!
阿徽脱下染血的袈裟,转身便往入口处走去。
能逃出生天,多亏了鹄恩寺僧侣出手相助。
阿徽拜别的那天,哑巴沙弥低语:“真正的生门,不在甬道的尽头,而在于拆穿所有的谎言和伪装。”
*
阙都的晨雾尚未散尽,陆府的辕门外已传来马蹄声。
宣旨太监李德荣捧着漆盒疾步而行,玄色锦袍上的金线盘龙纹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他瞥见将军府门楣上斑驳的“定阙神威”匾额,冷笑一声——这陆绮徽虽是太尉之女,终究不过是个空有虚名的都尉。
那份《圣昭封赠陆氏女为将军府都尉诏》被陆夫人常缨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阿徽盘算了一下,年俸约一千二百斛,除去该有的花销,奋斗两年就能拿下京畿的三进院了!
想到此,嘴角不自觉咧到耳根,身上溃烂的刀口忽然就没那么疼了。
十二本在一旁侍弄花草,看见阿徽春光满面,不由得凑近道:“姐姐,什么美事?说来听听!”
“十二,京畿哪块地皮的三进院环境最幽静?”
“这个你得问少爷,哦,就是陆公子。”
*
京畿最幽静的三进院——陆府老宅。
“既然母亲已经认你作女,往后我就是你的兄长了。”
陆亭胤温柔的语气让阿徽有一瞬的恍惚,若是兄长苏韵钦没有死于那场战争,也和他一般大。
林岫在一旁专心致志地为陆亭胤施针,仿佛没有听到兄妹间的谈话,只低头捏着银针。
青色的长袍微敞,露出整齐洁白的对襟,长密的睫毛鲜少轻颤,一双眸子幽静如沉水,无波无澜。
“林大夫,久仰大名。不知道可否沾我哥的光,请您也帮我瞧瞧怪疾。”
阿徽忽然想到林岫正好来自四季谷,试探道。
“将军,请。”
林岫将垫枕移到阿徽手边,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冰凉的指腹搭在阿徽跳动的脉搏上,林岫微一皱眉,抬眸看向阿徽。
“将军近日是否虚热,身上的伤也总不见好,多处溃烂发痒?”
阿徽本未将这点小伤当回事,听林岫凝重的语气,心中不免一阵寒噤,自从寺庙回来,便一直如此。
“是苦丹苗疆的蛊虫——火螟蛊。中蛊者起先会虚热盗汗,伤口溃烂,一个月内便会奇痒难耐,浑身如火燎般刺痛,最终肝脏灼烧枯竭,津尽而亡。”
阿徽眯着眼,将信将疑。
寒眸打量着眼前这位来自四季谷的神医,漠然的眼神中暗藏杀意。
“神医可认得公孙月?”
林岫淡然的眸倏地牵动了一下。
“将军为何问起前谷主?”
23. 淫词艳画
阿徽回到自己的房中,看着墙上那幅落款“公孙月”的山水画,陷入沉思。
公孙月——四季谷前谷主,亦是苦丹前朝王爷,在苏氏满门被诛之前,作为苦丹使者穿越朝阙来到旃兰,洽谈西域的香料贸易。
而闻修竹却在密信中写道:“事成之后,遣郁使取货。”
阿徽生母莫诛负责的那条运香路线与密信中的完全吻合,武鹰山是重要的中转驿站。
断线重生,阿徽打算再去一趟郁府。
这次是正大光明地踏入郁府,不用翻墙了。
郁安和郁野兄妹俩恭敬上前,态度不甚谦卑。
“将军,郁头今日不在。”
阿徽掸了掸紫色窄袖上的尘埃,眼皮抬也不抬地径直走向内院,神情淡漠,眉宇间尽显利落杀伐之气。
郁安和郁野对了一下眼色,连忙上前:“将军,郁头这几日公干在外,您要不改日再来?”
“我不是来找他的。”
那双修长纤细的手拨开对襟,从里掏出一副铜牌,上面赫然刻着“永生教”三个字,递到郁安手上:“告诉郁佥事,我找到另外半部阵法了。”
转头,阿徽便策马前去雍王府。
微凉的秋风吹拂阿徽鬓角垂下的青丝,高扬的马尾冲出玉冠在她纤薄却有力的肩背上跳跃,紫色窄袍翻飞的衣袂似翻滚的波浪随着马背上下奔涌。
驶过辉月酒楼,雅间主人透过打开的窗瞥见那抹紫色的身影骑马奔过,一颗炙热的心随着哒哒马蹄跳动着。
他想要伸手虚抚楼下疾驰而过的倩影,那道影转瞬即逝,徒留一只手空悬于未尽的长风中。
“寻策,你喜欢她?”
娈妩将滚烫的茶水浇在面前的紫色蛇形茶宠上,紫蛇霎时变白,露出羊脂玉般莹润醇厚的光泽。
郁寻策不置可否,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捏起茶盏,只道:“她恨我。”
*
雍王府。
阿徽见到顾一喆,颔首抱拳:“大哥。”
“陆将军使不得。”顾一喆却躬身抱拳,腰弯得更低了。
“大哥,你这样可就生分了。”
顾一喆不语,交给阿徽一道令牌:“殿下府牌,日后我不在,你可径直进入。”
“大哥,你要走了吗?”阿徽不解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慌乱。
“外派任务罢了,这块令牌是给你进出方便。”顾一喆淡笑道,凌厉的眉间似乎郁结着什么。
阿徽心中泛起疑云,面上却淡淡应下:“好。”
书房内,北吟是捏着狼毫笔挥斥方遒,笔力浸透宣纸,潇洒而不失风骨。
“什么缘故?怎么研究起香料生意了?”
北吟是未曾抬头,依旧欣赏着眼下的字,淡淡道。
“殿下,咱好歹也算阙都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怎么着也得给自己置个宅子不是?光靠我这俸禄,半年兴许连阙都一间茅厕都买不起......”
阿徽掰起手指头,粗算了一下,若是加上赏赐,倒也用不着半年。
“谎话连篇。”北吟是嗔怪道。
闻言,阿徽连忙走上前去,捏起桌案上的澄泥砚,殷勤地帮他研墨。
“殿下,有件事不知您......是否听闻?”
北吟是不语,兀自书写。
“荆州新上任的刺史畏战潜逃,您知道吧?”
阿徽小心翼翼地看着北吟是笔下行云流水的字,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笔尖一顿,墨汁浸透生宣,晕染开来。
“在他踏出城门那一刻,我的人就已经将他就地正法了。”
他搁下毛笔,长吁一口气,凝眸看向一旁娇颜微怔的阿徽。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眼睛......”阿徽忽然觉得脊背渗出一丝冷汗,“既然这个李刺史这么不中用,您当初为何还要用他呢?”
北吟是轻笑一声,眉目舒展,冷峻的面孔仿佛不经意间释放出一丝暖意。
温暖有力的手握住阿徽的肩膀,手指曲起,长指摩挲起她衣肩银线绘起的花纹。
她有些迟疑该不该躲开,却还是垂下眼帘,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若是太过中用,何来阿徽的今日荣光?”
微风吹起宣纸,墨香弥漫。
阿徽抬眸,对上北吟是温和的目光,长睫轻颤,眸光婉转,似乎在思忖着如何对答。
北吟是却先开口:“一个刺史换一个京中都尉,不亏。”
阿徽心中暗松一口气:“殿下谋略,胜天半子。”
*
陆府深夜。
阿徽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溃烂发痒的感觉搅弄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急忙吞下一粒林岫开的止痛舒缓的药丸。
火螟蛊乃至阳之蛊,解毒需以极阴之体作为药引才能化解。
而林岫所开药丸只能暂缓蛊毒带来的痛苦,时间久了会产生抗药性。
每日出门前,阿徽都要含一块冰,才能稍稍压制体内火气。
散朝后,阿徽在宫墙门口拐角碰到了数日未曾碰面的郁寻策。
“郁佥事躲我做什么?你也习惯做好事不留名吗?”阿徽追上去,看见他踏出宫门的脚步停下来。
郁寻策转身,紫色官袍在暖阳下泛着白光,原本下压的嘴角在转身那一刻又扬了起来。
“入云酥是我故意洒上去的。”
言下之意,并非不留名。
“那为何要躲我?”阿徽忍着心口的火燎,走上前,抬头凝眸直视着他。
“你搞错了吧,不是我在躲你,而是——你时刻都在想我。”
郁寻策又走近了几步,语气戏谑,阴影下的那张脸更显寒峭,衣领间散发着淡淡的松针香,高大的身影几乎快要将阿徽吞没。
“巴掌还嫌挨得不够?”
对付这种没脸没皮的贱人,阿徽怎甘示弱。
身旁陆续走过一群宫女,均对二人侧目而视,微笑、默叹以为妙绝。
“我就说,话本子上说得都是真的吧。”
那些小宫女们感受到阿徽凌厉的目光射过来,连忙闭上嘴巴低头走远。
“什么话本子?”阿徽似乎猜到些什么,这或许就是郁寻策一直躲着她的原因?
郁寻策却忽然眼神闪躲,紧紧捏住了自己的袖口。
“我哪知道?必定是褒扬你英姿飒爽、叱咤风云的喽。诶!你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阿徽二话不说直接拽起他的袖摆,想要将手伸进去取找寻他藏在袖子里的东西。
推搡间,一本册子掉在了刚踏出宫门的北吟是脚边。
秋风吹拂一片淫靡。
阿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一脚将那个话本子踢开。
郁寻策哀怨地皱起了整张脸,万分心疼地看着话本子在风中飘摇。
“你的?”
北吟是眉峰一挑,幽冷的双眸仿佛要将阿徽盯出个窟窿。
“下官方才从几个小宫女那里缴获,这种书刊怎可传至宫中?我立刻处置了它。”
郁寻策说着便欲走上前去拾取。
“慢着。”北吟是走上前拾起,挡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地细细翻阅,眉峰已经跳了不下十次,压制着眼底的怒意。
“污秽!”复又一本正经地将册子甩进郁寻策的怀中,“堂堂郁佥事竟然爱看这种东西。”
转身便又朝阿徽道:“早说过让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风流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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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不知怎的,又出现了一版话本子,只不过这次的男主角变成了雍王。
顾一喆递上来的时候,北吟是几不可察地勾起了嘴角——得逞。
*
屠相的府中。
“啪”——屠绽清绿着脸将新版话本子往桌子上一扔,随后又拿起来将它撕烂:“谁印的这些!全都给我烧了!恶心!”
金色的步摇在她的乌发间摇摆,粉颊间高挺的翘鼻皱成一团,朱唇不停地呼着热气。
丫鬟们垂首不语,瑟缩一旁。
房门外走来一位挥着折扇的男子,锦衣玉冠下那张脸妖颜如玉,语气轻佻:“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把我的宝贝妹妹气成这样?我来好好教训教训!”
“哥!你不要教训她!我要你把画这些本子的人找出来,让他们不要再印了!”
屠绽清连忙上前挽住屠钧天的胳膊,水眸中的怒意立马消了一半。
“好好好,哥哥全听你的。”屠钧天利落收起折扇,宠溺一笑,扇尖轻轻点了下屠绽清的鼻子,而后掏出一张请帖,“不过呢,你倒是有机会出口恶气了。”
他将请帖展开在屠绽清的面前——陆府设宴。
不日,便是陆太尉的五十大寿。
屠绽清接过请帖,手指摩挲着“陆绮徽”三个字,一双凤眸中泛出狠戾。
*
今日的陆府实在热闹。
蟠龙烛跃动于百盏莲灯中,鎏金盘托着金丝楠木盒穿行席间,夜明珠在盒底幽幽闪光,稚童举着洒金笺跑过回廊。
陆亭胤见着院中已站满宾朋,忙展开臂膀向内院道:“有劳诸位久候,家父今日五十整寿,请诸位移步寒舍。”
几位妇人打量着陆亭胤风姿卓绝的身影,走上前笑道:“陆公子也快二十有五了吧,赶紧些,有没有看上的姑娘,婶婶姑姑给你做主。”
陆亭胤温煦一笑:“别催我了,您家二郎的婚事我看也得抓紧。”
“这小子!”那妇人扬起杏色的绢扇拍打着陆亭胤的肩膀嗔怪道。
穿过红色木桥向里探去。
内院中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古琴悠扬,舞姬蹁跹。
秋夜的凉风吹拂着阿徽发烫的身体,蛊毒到了晚上最难熬,阿徽有些坐立难安。
“这是何物?”
中书令彭英之女彭哉红着脸捏起桌脚边话本子的一角,“这画的不是陆姑娘吗?”
京中贵女里,最是这个彭哉嘴巴闲不住。
屠绽清捏着酒盏,小酌一口,压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抬眼却对上对面郁寻策针芒般的目光,不由得呛了一口酒水,心虚地掩唇咳了起来。
彭哉将话本子提到眼前,声情并茂地读起来:“郁佥事一把搂住陆姑娘的细腰,淫靡的眼神向下探去......”
葳蕤走上前一把夺过册子,细嫩的嗓音里透着怒气:“彭相之女就这么爱看话本子吗?”
“公主殿下,我不是有意的,京中都在传......”
“传什么?”
北吟是不知从何时冒出来,语气冷得如同淬了冰的玉,一身墨色劲装使得他在黑夜中更添杀伐之气。
身后涌上来一群举着火把的带刀侍卫,迅速将满座的高朋围了起来。
“今夜有人行刺陛下,一路追踪下翻墙进了陆府,所有人没有本王允许不得离府!”
此话一出,座下霎时间炸开锅。
北吟是扫视一圈,向陆雄年和常缨问道:“陆夫人,多有得罪。敢问今日宴请,林大夫可在席中?”
阿徽前几日递过来的宴请名单中,有林岫。
众人环视周围,林岫正端坐在陆亭胤的桌案旁,却独独少了屠钧天。
24. 包庇
“刺客肩膀有剑伤,府中所有男子,扒开上衣,露出肩膀。”
北吟是冷厉的目光扫视着陆府中的人,眼神锁定在林岫的身上。
皇宫侍卫全都四散开去,守在了每一个男子身旁,就连屠玠也不例外。
“雍王殿下,事关重大,此事由你来查办恐怕不妥吧。”
屠玠眯着一双眼,语气充满质疑和挑衅。
秋风吹拂红桥,一阵阴冷的凉风擦过每个人的脖颈,众人忍不住一阵寒噤。
北吟是身后的侍卫站出来,掏出一张令牌:“屠尚书看清楚,陛下亲卫可有查办权?”
屠玠僵在原地,突然转头看向陆太尉,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陆太尉的五十大寿可真热闹。”
他垂眸思索着,隐隐感到不安。
阿徽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捂着心口倒在冲上来的十二的怀中。
北吟是察觉到郁寻策上前又退回的步伐,眉宇间的焦急不落自己半分。
“林大夫,你快来给我家小姐瞧瞧!”十二道。
林岫连忙走上前把脉,瞬间眉头紧锁:“旧伤复发,需立刻施针。”
屋内。
“得罪了,陆姑娘。”
阿徽虚弱地趴在被褥上,雪肩上已经插上了数根银针,一路向下延至腰上,林岫的额间已然冒出细密的汗水,“多谢陆姑娘舍命相助。”
“不必,是我这病离不得你。”
“陆姑娘不可再次冒险,此毒沾酒必发。”林岫清冷的眸难得染上了一丝焦灼,他转头道,“十二,快去打一盆凉水。”
十二连忙朝门外走去。
“郁佥事,你怎么在这?”
十二踏出房门,刚巧碰见在门口徘徊的郁寻策。
他佯装路过,言语却透着不自然:“我正找茅厕呢,你们陆府太大了,我都迷路了。”
须臾,林岫也从屋中出来,却被外面的郁寻策一把推了进去,林岫吃痛地抚上左肩。
“所有人都怀疑你,偏偏你最可疑。不想死就老实呆在里面。你的药童马上就带着驴胶来了。”
郁寻策偏头看向里屋,垂下的绯色纱帐透出蜿蜒的曲线,耸起的肩膀、凹下的腰身、向上的圆弧......
他一拳捶在林岫受伤的肩膀上,转身走向纱帐。
“没想到陆姑娘为了帮他,竟然做到这个份上!”
“郁佥事,我是医者,陆姑娘需配合在下针灸。”
林岫理好衣衫,正色道。
阿徽浑身发烫,汗水从身上每一寸毛孔冒出,濡湿了被褥,声音沙哑而虚浮:“我帮谁、怎么帮——与你何干?”
一旁的十二领着药童进屋,撞开郁寻策的肩膀,来到纱帐前:“郁佥事,请你出去。”
郁寻策深吸一口气,眼尾微微露出泛红的湿意,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攥紧了拳头。
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忽然,院落中传来一声恐慌的惊呼:“——死人啦!”
红桥下方的池水中缓缓飘出一具男人的尸体。
罗依依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夫君,一下子扑到红桥栏杆上:“钧天!快来人啊!是钧天!”
她的手紧紧抓住红桥栏杆,白皙的手臂上露出三两青紫交接的红痕。
众人惊惶地围在池边和桥梁上。
仆役将尸体打捞上来,屠家人不可置信地走向尸体。
屠钧天的身体略微浮肿,全身湿透,血色浸染,左肩上似有伤口在流血。
“将嫌犯屠钧天带回去勘验尸体。”
一声令下,北吟是手下侍卫将众人和屠氏族人纷纷拦住。
屠夫人拽开侍卫:“我儿怎么可能是刺客!你们放开我的钧儿!”
“叔闻哥哥,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我哥哥他......”
屠绽清急忙走到北吟是跟前,眼中噙满泪水,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端庄,双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
北吟是冰冷的眼神斜睨着身旁的人,冷峭的半张脸在烛灯照耀下隐没在阴影之中,不辨喜怒。
“那你的好哥哥为何会先出现在皇宫又出现在陆府?”
屠绽清蹙起眉头,那双噙满泪水的双眸中陡然间满是羞赧和惊慌。
“哥哥去皇宫是因为......因为他答应我帮我烧毁所有的新版话本子......”
悔恨和怨愤交织,屠绽清感受到周遭的目光仿若烈狱岩浆般向她劈头盖脸地泼了上来。
她爱慕北吟是,人尽皆知。
但是她傲慢、矜持,她不想在这样的场景下被揭穿。
北吟是眉心微动,语气略缓和了下来:“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作证,屠钧天去了陛下寝宫。”
屠绽清的指尖微颤,一点点松开,垂在身侧。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拽住罗依依,掀开她的袖摆,厉声道:“就是你!一定是你!你在报复我哥!”
屠玠连忙咳嗽了几声,高声厉喝,沙哑的声音中仿佛透着天大的冤屈。
“钧天虽性子乖戾张扬,但绝不会做行刺陛下、于家族百害而无一利之事!殿下若想将人带走,也应当一视同仁!一一查验肩上的剑伤!”
郁寻策和林岫从回廊间穿行而来。
“既然屠尚书都发话了,那便查吧。”郁寻策玩味道。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的男人,都扒开了上衣,露出了肩膀。
北吟是看着一旁迟疑的林岫,走上前去,拽开他的衣领——左肩上有一条肉色的疤痕。
他眉峰一挑,嘴角勾起,转身却道:“将屠钧天的尸体带走!”
夜色阑珊,禁宫紧闭的大门之外,停了一辆马车。
秋风撩起车帘,露出男人秀气的下巴和金丝绣竹的锦袍,低沉的嗓音似鬼魅般传来:“陆绮徽的身世查到了?”
林岫淡淡道:“查到了,是您舅舅的故人之女。”
*
池水澄澈,秋叶飘落,漾起一圈圈涟漪。
“郁头,您这是怎么了?”
郁安手上拿着包子,咯吱窝里夹着一沓卷宗来到发呆的郁寻策面前。
“这屠钧天要是真成了刺客,那不得诛九族啊?闻总督揽过来了,咱也不能不办啊!您倒是说句话啊!”
郁安放下卷宗,一脸焦灼地坐在廊下座椅上。
“师父和屠相一直不对付,这次怕是想借密监台的手拉他下马,其中变故我们不得不防。”他似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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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连忙起身,“你们继续查,等仵作消息。”
他大步流星走向衙门外,跨马奔向了陆府。
*
“你为什么要帮林岫?”
刺杀皇上诛九族,包庇刺客同样诛九族。
阿徽怎么会冒这么大险救下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其中必定是有什么猫腻。
阿徽正在皱着眉头服药,不料屋内冲进来一人,险些让她一口喷出来。
这个十二也真是,又在摸鱼,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郁佥事,我何时准你自由进出我的闺房了,我们还没熟到这种程度吧。”
阿徽放下药碗,又含了桌案上的一块冰,央央开口。
郁寻策看着药碗和冰块,面色迟疑,疑惑道:“火螟蛊?”
“你怎么知道?”
“我外公就是死于此毒。”
阿徽忽的心口一颤,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嘴角牵起一抹凄惨的笑。
“看来你外公的死也和苦丹苗疆有关。说吧,找我何事?”
“陛下命乾镜院彻查此案,我师父将此案分拨给了密监台。所以我想问问你——林岫到底是何身份?”
郁寻策坐到阿徽对面的椅子上,捏起一块冰块含到嘴里,却被冻得龇牙咧嘴。
“我只知道他是四季谷医师,但是他能暗中刺杀皇上又逃回陆府,嫁祸给屠钧天,宫中必有内应,就这么抓了他,怎么钓出那条大鱼。”
郁寻策若有所思,心中盘算着什么,似乎有了方向。
他眸光一转,看向阿徽:“依你之见,屠玠会如何应对?”
“三层计划。第一,推翻死因,买通仵作,查明屠钧天并非溺死。第二,嫁祸他人,谁最可疑最可恨便制造伪证拉他下水。第三,若是被反将一军,屠钧天难逃罪责,就只能忍痛割爱,与他划清界限。”
“我若是帮他一把,你说的那条大鱼是不是该急了。”
“没错,有你从中斡旋,此案便是打击皇后屠氏一族、引蛇出洞的好时机。”
郁寻策咂咂嘴,长舒一口气,似有不甘:“我这忙活大半天,全都给你那雍王殿下做了嫁衣啊。”
“你又怎知对你没有益处?”
阿徽挑眉,明亮的眸看向郁寻策,嘴角挂着狡黠的笑。
“此案若是办得好,密监台的位置也该升一升了。日后乾镜院谁做主,全看郁佥事的诚意了。”
郁寻策的眸倏地变冷,笑容凝固在那张脸上。
总督的位置和师父,二选一。
阿徽极擅长煽风点火:“闻总督退居二线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继承他的衣钵,去完成你二人未完成的事业,不好吗,云舟君?”
郁寻策眉心一蹙,心中泛起冷意。
云舟——曾经的旃兰王子,他曾经的名字。
“你既已知晓我是谁,就不怕我是旃兰细作?”
青瓷碗底磕到紫檀案几发出声响,碗底比平日多了道裂纹,药汤映着残阳泛着诡异的光。
“你不是细作。”言辞笃定。
郁寻策倏地抬眸,微微怔愣。
“因为我们一样,都是被抛弃的人。”
安息香随着凉风拧成一股青烟,飘散在这间只有他们二人的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