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妒我镜中身》
1. 赐婚
冯嫽身披狐裘,身姿绰约倚在窗前,手中捧着一盏刚沏好的香茗,热气顺着她的面庞向上飘散。
正值京城岁末,寒意料峭,满目素净瞧着便添了几分冷意,镇国公府内院中,茶香与墨香交织缱绻,满室皆暖。
热气侵袭了她周身的清冷,软了那双似寒星的凤眼,眉毛生得张扬肆意,轻蹙时,锋芒尽敛,眉梢上挑处,尽是盖不过的淡漠。
案上赐婚的明黄刺得眼底生疼,那些随口便是的赞美之词在舌尖泛起铁锈味。
“德容兼备,温婉贤淑”八字最是诛心,生生将她化作了一枚白子,落入楚河汉界。
飘落的雪花落在手心无痕,涌上心头的酸涩却是百般滋味皆难言表。
她终究还是没逃过。
冯嫽自嘲一笑,垂眼将玉勺掷入茶碗中,一大一小两个红枣,起降沉浮。
她不喜欢喝枣茶,即便这两颗枣,分别产自云上和山川。
但皇长子凌云最喜大枣,虽核不大,但皮厚肉肥,吸尽茶汤仍能保得身形饱满,便出味来,朝堂上文武百官也有不少追随者。
而小枣,核尖味涩,多盛行于皇后母族丞相府中,二皇子凌川身为外孙,常常到访,品的便是此物。
至于三皇子喜欢什么?
冯嫽给茶碗盖上了盖,让人撤下。
那不重要。
一个混着异族血脉还不受宠的皇子,手中握不住枣,便没有喜好可言。
只似那沉底的茶叶,作底味罢了。
但镇国公一脉,最擅冲茶。
冯嫽轻轻摸上颈间的玉饰,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此物乃她幼时一和尚路过此地时赠予府中,通体净白,圆润无棱。
她已不记得那和尚是为何被赶走的了,但却牢牢记住了他临走前所说的话:
“紫薇星动,天象有变,皇权更迭,天下易主,落于西凭。”
这“西凭”二字究竟是何意?
是西疆之地,还是……西冯之姓?
父兄闻之恐惹祸端,便将这白玉环置于她身,因为她是女子,不会招惹是非。
若真恐惧,何必留于身侧,谁敢说没有对那至高之位有一丝一毫的觊觎?
若她身为男儿身……
颈上玉环在指间忽而闪过一抹微光,似月破云层,雪映清辉,隐于狐裘之间,仿若她那藏于心底的隐秘心思。
眨眼间,她便将眼中的波澜尽数掩去,神色复归平静,恰似寒潭之水,澄澈却深不见底,方才的心思与挣扎仿若从未有过。
昨日与圣旨一同而来的还有宫中传来口谕,父兄身为将领,需领军出征,前去边境御敌。
她深知此次出征事发突然,边境局势定是万分危急,父兄此去,生死未卜,危险重重。
又逢母亲病卧在床,如今最需静养,父兄出征一事,只能先瞒下来,让她莫要再为儿女操心,添了病症。
明日代母亲去承安寺祈福,一来是尽她身为女儿的孝道,二来也是想去外面看看。
她只怕嫁人后在那宫墙之中,似笼中燕般,再无自由可寻。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冯嫽便起身梳妆,挽起发髻,换上一身素色衣裳,外披一件厚氅。
府门外,亲卫早已备好车马,一应供品也皆安置妥当,冯嫽带着贴身丫鬟,在亲卫的簇拥下,缓缓迈出镇国公府大门。
马车一路颠簸前行,驶出京城,往承安寺方向去。
越是远离京城,外景越是开阔,冯嫽掀起车帘一角,寒风呼啸着灌进车内,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厚氅。
身旁服侍的丫鬟墨竹见状,忙拉紧了另一边的车帘,轻声提醒道:“小姐,外面风大,仔细冻着了。”
冯嫽微微点头,却并未将车帘放下,只轻声说道:“无妨,不过是想看看外面的景致。”
马车继续前行,道路两旁的积雪愈发深厚,车轮碾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呀的闷声。
行至半途,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喧闹。
冯嫽本就不喜吵闹,听得眉头一皱,尚未开口询问,便听亲卫首领在外面高声说道:“小姐,前面路上躺着一个人,挡住了咱们的去路。”
冯嫽略作沉吟,轻启朱唇,轻声吩咐道:“且去瞧瞧,是何情状。”
那护卫头领忙应了一声,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转来,躬身回禀道:“回小姐的话,是个年轻男子,瞧着身上有多处伤口,像是遭遇了山匪袭击。”
“可还有气息在?”冯嫽又问道。
“尚有一丝气息,只是微弱得紧,人已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了。”护卫头领答道。
在这荒郊野外之地,若弃此人于不顾,其必死无疑。虽说当下世道不宁,可眼见着人死活不救,实非她所能为,亦有违镇国公府的家训家规。
冯嫽思量许久,尽管心中有些迟疑,仍对护卫们说道:“将他抬到车上来,咱们且送他一程,待至寺庙,自有僧人为其疗伤,也算是积了一份功德。”
护卫们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将男子抬进了马车,安置在一角。
男子脸上满是血污看却难掩英挺之气,眉骨瞧着不似中原之人,却又与异族有别。
如侍卫所言,他受了重伤,身上的锦袍已被血迹浸透,多处破损不堪,像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拼斗。
只是这伤口瞧着,不像是寻常山匪打劫所致,反倒似那军中利刃入肉后拧刺而成。
冯嫽眸色一沉,该不是救了个敌军回来。
再看他衣着富贵,若不是五官生得太过惹眼,令人心生疑窦,便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可不论他是何身份,如今既已将人救上马车,此时若再抛下,良心上委实过不去,况且这四周荒无人烟,他被他人救起的几率几近于无。
冯嫽与墨竹对视一眼,合力将男子往车门处推了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冯嫽双眸微眯,拔下头上的玉簪,凑近了问道:“你醒了?觉着如何?”
男子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满是迷茫之色,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起身,却因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干涩沙哑:“我这是……在哪?”
冯嫽并未放下戒心,手中玉簪握得更紧,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冷声道:“你被人伤在路边,我见你尚有气息,便将你救了上来。”
凌久眼中闪过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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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愕,抬手揉了揉脑袋,只觉头痛欲裂,低骂一句“我草”,回想起昨夜之事。
昨天晚上他上完自习回宿舍,突然被一辆来路不明的车子撞飞,身上带着的传家宝墨玉平安锁碎了一地,扎得他生疼。
但好在落在了草堆里,没什么大事,只是还未没得及庆幸,便有人冲上来将他一顿暴打,直打得他半死不活,打完还扔到雪堆里,任他自生自灭。
“谢谢你啊,我第一次来不太认路,请问东方国际广场怎么走啊?”凌久看着周围,古朴的马车装饰,身着古装的冯嫽和丫鬟,只以为是到了拍戏现场。
冯嫽见他神情恍惚,言语混乱,心中的警惕更甚,厉声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凌久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低头瞧见自己破烂的锦服,还有那完好无损的墨玉平安锁,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难道我真穿越了?”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差点叫出声,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荒诞的现实。
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一脚油门给他创进了四维空间?
凌久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古装剧和历史知识,端起古风架子,微微欠身,忍着伤口的剧痛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叫凌久,昨日遭歹人袭击,才落得这般田地。”
冯嫽心下狐疑,这名字闻声倒是与三皇子相同,可眼前此人的言行举止,却与皇子的身份全然不沾边。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久,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凌公子既已清醒,不知家住何处?我们也好送你回去。”
“哈哈,我……在下家在姑苏,此番是出来游历的,谁承想竟遭了贼人抢劫,幸得姑娘相救。”
凌久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从自己那所剩不多的历史知识里扒拉出这么个地名,说罢还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冯嫽一听他提及贼人,自是不信他的话,却也不即刻拆穿,顺着他的话说道:“既如此,待到了承安寺,我们为你寻个僧人好生医治,莫要落下什么隐疾才好。”
凌久连忙点头:“多谢姑娘慈悲,凌某大恩不言谢。”
冯嫽只颔首,不再与他交谈心中却暗自思量,此人身份成谜,定要多加留意。
马车继续前行,红日初升,山路上的积雪渐渐融化,道路变得崎岖难行。
颠簸之下,凌久的伤口疼得愈发厉害,他紧咬牙关强忍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冯嫽侧目瞧了他一眼,见他咬得嘴唇发白,终是忍不住出声打破车内的寂静:“疼得厉害便喊出来罢,没人会笑话你。”
说罢,将随身带着的软垫递了过去:“靠着这个,许是能好受些。”
“啊,好,多谢姑娘。”凌久受宠若惊地接过软垫靠在身后,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心里却暗暗叫苦。
这古代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冯嫽抬手撩起车帘,寒风吹进车内,她仿若未觉,对着驾车的侍卫问道:“还有多久方能到寺庙?”
“回姑娘,约还有半个时辰。”侍卫恭敬答道。
冯嫽微微点头,雪化后的路委实难走,马车行得慢,耽搁些时间也是常理。
直至日上中天,马车才在寺庙山下停住。
2. 救人
这里还是山脚,距离山腰处的寺院尚有一段山路。
冯嫽扶着墨竹的手,轻点跃下,唤来侍卫将凌久搀扶下车,看他只能勉强站稳,决断道:“凌公子且在山下稍候,待我上山告知方丈,他会派人下山来为你治伤。”
凌久忍着疼,扯出一个还算开朗的笑容,点头应道:“有劳姑娘了,这一路多谢姑娘照料。”
冯嫽见他应下,微微颔首,不再多留,留下两个侍卫陪着他,转身便快步向山上走去。
承安寺内古木参天,每个时辰敲响的金钟声声悠扬,凌久顺着钟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座庄严肃穆的古寺伫立在山腰,周围云雾缭绕,仿若仙境。
“哇塞。”尽管他这一路他已经努力克制着不再冒出现代词汇,但还是忍不住感叹道,“NB。”
寺中的僧人早已得知镇国公府的千金要来祈福,早早便出来迎接。
冯嫽向方丈说明了来意,又将凌久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方丈微微点头,吩咐那懂医术的和尚下山去寻凌久,自己则引着冯嫽来到佛堂。
佛堂之中,檀香馥郁,金光隐隐。
冯嫽敛衽整衣,款步上前,缓缓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目光凝于佛像,轻声祝祷。
“信女冯嫽,虔诚叩拜。今父兄奔赴沙场,身系家国重任,愿佛力加被,护佑父兄平安归来,马革裹尸祸远避,凯旋归来音早闻。”
“亦望镇国公府绵延昌盛,福泽深厚,门庭长耀。繁华得续,基业稳固,家中亲眷皆享安康,无病无灾,岁岁祥和。”
“三愿……”冯嫽目光黯淡下来,垂目在蒲团之上,自嘲一笑,世人皆言姻缘天定,求佛可保顺遂,然佛若真能主宰诸事,何来人间诸多憾事?
即便姻缘能成,论及此事,恐也应求拜月老,而非佛像。
泥塑木雕,受众生香火,却难料尘世纷扰,不过求个心安罢了,岂能尽如人意。
冯嫽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袂,款步趋近方丈,行礼道:“多谢方丈指引。”
方丈回礼,目光深邃,似能洞察人心,声如佛音:“施主心诚可鉴,佛缘匪浅。此间佛堂备有灵签,诸多信众皆借此求问前程、姻缘、福运之事,施主既来,可有意愿求上一签?”
冯嫽不信神佛,本欲拒绝,可瞧着方丈盛情难却,实在不忍拂逆,便应道:“既然方丈这般说,小女便恭敬不如从命。”
方丈颔首,指引她行至签筒之前。签筒外身古旧朴拙,内里竹签亦有破损,想来已留存许久,被掷多次了。
净手之后,冯嫽双手握住签筒,却不知该问何事,只轻轻一摇,便有一根竹签飞出,恰好落在她脚边。
冯嫽俯身拾起竹签,只见竹签之上刻着几行小字,字迹古朴而苍劲,然其所言却颇为晦涩难懂。
方丈见状,接过竹签端详片刻,道:“此签象曰: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施主所求之事,不必太过忧心。”
冯嫽垂眸不语。
以何为问可得此签?她不知晓。
良久,冯嫽抬首,环顾四周,唯见香烟之后,佛影庄严,众人神色各异,皆有所求。
她喃喃道:“世人求福、求财、求禄,皆有所凭依,或祖荫庇护,或才智卓然,所期之果虽未必尽如人意,然终究存一丝生机。”
她的生机在何处?
破局之法,又在何处?
凌久回答不了冯嫽的问题,他只觉得自己要被这和尚治死了。
“这位师父,我这伤并无大碍,您把斧头放下呗。”凌久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脸上堆满了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睛紧盯着那明晃晃的斧刃,心里直发慌。
他都说了只是伤口疼,伤口疼!这和尚偏拿着个砍柴的斧头要往他身上招呼,他慢一步,身首就要异处。
“施主莫要乱动,此伤若不及时处理,恐会扩散,截肢乃是最为稳妥之法,还望施主配合。”和尚双手紧握着斧头,嘴里念念有词。
“什么?治不好便要砍掉?那若是头上破个口子,难不成还把头砍了?”凌久反唇相讥,口中言辞凿凿。
和尚似是被他说动,双手却依旧紧握着斧头,只是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头上之伤与身上之伤岂有可比性?贫僧皆是为施主着想,若不截肢,这伤口一旦恶化,恐怕性命堪忧。”
“那我不治了。”凌久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他还不想当满天星。
“普贤!住手,快快将斧头放下,莫要伤了香客。”正值凌久与那手持斧头的和尚僵持之际,一位面容清秀、神色慌张的和尚匆匆赶来,止住了那即将落下的斧头。
“慧泽师兄。”普贤忙放下斧头,乖乖站直了身子,候他前来。
慧泽先向凌久行了一礼,才解释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方才在下山途中有所耽搁,让普贤师弟先行一步,未料到竟生出这般事端。”
言罢,以眼神示意普贤。
普贤会意,忙向凌久躬身致歉:“施主,对不住,是普贤鲁莽了。”
和慧泽站于一处对比,便不难看出普贤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吃素,瞧着纤细单薄,却能单手举起那几十斤重的斧头。
凌久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道:“没事没事,未成年皮些也正常。”
“何为未成年?”慧泽听到这新鲜词儿,不禁面露好奇之色。
凌久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道:“呃……就是尚未及弱冠之年,还年少懵懂、稚气未脱之意。”
慧泽恍然大悟,开始为凌久检视伤口。
这些刀剑所致的伤口,虽乍看仅在皮肉,实则已伤及骨头,所幸未触及要害,暂无性命之忧。
慧泽心下不禁犯疑,这承安寺所在之山素无山匪,便是他在俗世所见的山匪,也少有这般下手狠辣之人,寻常皆是非死即伤,鲜少将人打得这般半死不活。
凌久瞧着慧泽从一旁药箱中取出草药与绷带,手法娴熟地清理伤口,疼得他倒吸凉气,却仍强忍着问道:“大师,这路上经常有人受伤么?”
“施主言重了,似施主这般伤势严重的,贫僧还是头一遭处置。贫僧本是山下医馆的医师,上山后也不过是为寺中师兄弟医治些风寒杂症罢了。”慧泽停下手中动作,转而问普贤,“师弟可有带刀来?”
“我……”凌久憋回一个“草”,半哭半笑道,“怎么又动刀斧?!”
“施主莫怕,”慧泽瞧出凌久的惊恐,连忙解释道,“只是伤口边缘有些腐肉,若不削去,恐会化脓恶化,有碍愈合。”
说罢,接过普贤递来的砍柴刀,置于刚烧起的烛火上轻轻燎过,权作简单消毒。
“哈哈。”凌久干笑两声,满脸痛苦地闭上双眼,“算了算了,早死早超生。”
“施主宽心,没那么严重的。”慧泽迅速包扎好伤口,嘱托道,“施主这几日切勿沾水,按时换药,不久便会痊愈。”
凌久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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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几近昏厥,尚未缓过劲儿来,只能靠在树上,胡乱点了点头,心中默默怀念现代的麻药。
“施主还需静养些时日,承安寺虽粗陋简拙,但也可暂且供施主安身养伤。倘若施主不嫌弃,便随贫僧回寺,也好有个照应。”慧泽说道。
“简、陋?”
凌久抬头瞧了瞧山上那座虽称不上金碧辉煌,却也颇为富丽堂皇的承安寺,又看了看一脸真诚但说瞎话的慧泽。
“不嫌弃不嫌弃,大师能收留我,该是我感激不尽才是。”凌久双手撑地,意欲自己起身随他走。
“普贤,今日你惊吓了施主,犯下错事,便背施主上山回寺,权当将功补过罢。”慧泽说道。
普贤虽有些不情愿,但在慧泽的眼神威慑下,还是走到凌久跟前蹲下身子。
“不必劳烦小师父,我们来便好。”冯嫽留下的两个侍卫突然出声。
凌久:“?”
我刚刚被砍时你俩怎么不帮忙?
“也好,施主身边人总是用着顺手些。”慧泽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招呼普贤到身边,“还请三位跟紧我。”
两个侍卫向他回了个军礼,合力去搀扶凌久。
凌久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头在一人肩上,腰在一人肩上,整个人好似一根长木头般被抬了起来。
待木头似的凌久被移至寺中时,冯嫽已在斋堂内,桌上素斋琳琅满目,而她的筷子却只搭在碗沿,尚未移动。
斋堂内香火气息与素食清香交融,周围的僧人皆在安静用斋,唯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忽然外面喧闹,冯嫽抬眸望去,便瞧见凌久横着从门口进来。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在凌久身上停留片刻,转而向慧泽问道:“请问师父,情况如何?”
“施主放心,贫僧已为他处理好伤口,只需好生休养即可。我已嘱托明乐师弟去收拾禅房,稍后便会有人来接他过去。”慧泽答道。
“多谢慧泽师父。”冯嫽行礼。
慧泽回礼后,便带着普贤向后走去寻其余师兄弟。
冯嫽转身进了斋堂,向寺中僧人讨了些斋饭,又让墨竹拿了一壶清水,询问后找到了凌久所在的禅房,原就在她隔壁。
凌久正倚在床头,与两个侍卫说得眉飞色舞,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冯嫽将饭菜置于一旁桌上,对自家侍卫嘱托道:“凌公子身子不便,两位多加照料。”
“是,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应道,却未挪动脚步,只等着冯嫽继续发话。
冯嫽看凌久躺得自在,不再多加停留,放心出了门。
身边的墨竹提醒道:“小姐,您还未用膳呢,咱们得快些回去,不然斋饭可要凉了。”
冯嫽回望一眼凌久所在的禅房,不知为何,心下莫名慌乱,听了墨竹之言,才恍然道:“走吧,回去用膳。”
她心不在焉,脚下的步子自然也虚浮不稳,墨竹在旁瞧着,虽心有疑惑,却不敢多问。
回到斋堂,斋饭已摆在桌上,冯嫽坐在桌前,手中的碗筷拿起又放下,几番下来,饭菜几乎未曾动几口。
墨竹在一旁小声劝道:“小姐,您多吃些吧,这一路舟车劳顿,晚上还要守夜,您要是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冯嫽听着,又勉强吃了几口,放下碗筷,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先去禅房歇息吧。”
“小姐……”墨竹尚未反应过来,冯嫽便已出了门,却并未向着佛堂的方向走去。
3. 换魂
冯嫽转角进了小路,一抬眼便见凌久与两个侍卫坐在此处,三人手里各拿着许多薄木片。
侍卫:“一对五!”
凌久率先瞧见了冯嫽,忙将手中现制的扑克牌一放,想起身问好,但动作太快,疼得他在心里直叫唤,面上却还强装优雅地摆了个姿势:“冯姑娘,你来了。”
两个侍卫也连忙起身:“小姐好。”
“坐。”冯嫽说道,又转而看向凌久的伤,问道,“不是说要静养,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们三个大男人挤在一个屋里,闷得慌,我正好有乐子,就把他们一块儿叫出来玩了。”凌久有些不好意思道。
他知道自己身子尚未大好,可那俩人跟看犯人似地盯着他,这谁受得了?
“什么乐子?”冯嫽落坐于空石凳上,瞧着桌上的木片,不禁有些好奇。
“这个游戏叫二打一。”凌久见冯嫽感兴趣,忙不迭地把斗地主换了个名字介绍道,“便是先随意抽出四张木片,反扣在桌上,其余牌三个人均分,谁想当东家,谁就翻那四张牌,剩下两个人便是同伙。”
“倒是个新奇玩意儿,你从哪儿学来的?”冯嫽来了兴致,将木片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发现上面所画花纹也各有不同,“这花纹,也是你画的?”
“对,都是我自创的。”凌久心中暗自道了声抱歉。
冯嫽把玩了一会儿,对这木片便失了兴趣,又与凌久闲聊了几句后,便起身说道:“凌公子,我还有事,改日再向你请教这木片的玩法,先失陪了。”
“姑娘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有空。”凌久笑道。
冯嫽本欲离开,却又忍不住问道:“凌公子觉得,什么样的人可助君主巧治天下?”
凌久是个怪人,兴许能给她不一样的答案。
“呃……为人民服务?”凌久试探道,抓紧搜刮自己脑子里政治课学的内容,“将民生民主放在首位的人,积极主动了解民众需求的人。”
冯嫽又问:“若他是女子呢?”
“这与男女有什么关系?能干干不能干走人嘛。”凌久说道,想着自己说得太白话,便又琢磨了下言辞。
“人生而平等,久而生异,入仕当解天下之忧,以求天下大同,能者居之方为正道,此理不分男女。姑娘有此等慈悲之心,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冯嫽被他逗乐了,笑道:“凌公子当真是奇人!”
“嘿嘿,过奖过奖。”凌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多谢凌公子为我答疑解惑,我明日便要离开,若凌公子有意,可到镇国公府来找我。”冯嫽解下身上的玉佩递给他。
凌久接过玉佩,承诺道:“一定会去的。”
待冯嫽走后,两个侍卫一同挤到他面前,警告道:“我家小姐已有婚约,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天地良心,我俩这才见了几面,我就心动了?情情爱爱哪有那么随便的事。”凌久被两人围得严严实实,几乎透不过气来,无奈地说道。
“继续?”凌久理了理木片。
“继续!”两人又坐回石凳。
佛堂内静谧庄严,冯嫽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可心中杂念纷至沓来,难以平静,只好放空心思,任那日光缓缓逝去。
暮色渐浓,佛堂内的烛火摇曳不定,光影映照在她脸上,仿若火舌舔舐。
冯嫽跪姿端正,直至深夜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往禅房走去。
突然,前方一个身影匆匆走来,她躲避不及,与那人撞了个满怀,身子一歪,一同摔倒在地。
二人颈间玉佩相触,刹那间,玉声清脆,在黑暗的夜里发出点点白光。
下一瞬,便觉一阵眩晕,意识渐渐模糊。
待她醒来,已是第二日。
冯嫽一睁眼,便发现自己身处卧房之中,环顾四周,全是男子的用物,瞬间慌了神。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得房门被轻轻叩响,紧接着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三殿下,您醒了吗?”
这一番“三殿下”的称谓入耳,冯嫽心头猛地一震。
这屋是三皇子的居所,那三皇子现下在何处?自己又为何会身处此地?
莫不是三皇子接了赐婚圣旨后心有不甘,欲对自己不利?
冯嫽欲起身下床,稍一挪动身子,却顿感异样。
这具躯壳,绝不是自己。
更者言,这甚至不是女儿身。
她徐徐伸出手来,见手骨分明,指节修长,肤色白皙且细腻无茧。
寻常女儿家,或精于女红刺绣,或擅于烹煮茶饭,即便如自己这般喜好读书写字的,手上也难免会有些薄茧。
至于那些被家族着重培养的公子哥儿,哪怕是个碌碌无为的庸才,手上也该有策马驰骋留下的些许痕迹。
如此看来,这分明是个养尊处优、从未历经劳作与磨炼之人的手。
冯嫽无奈地叹口气,这手的主人,是那自幼在皇宫中娇生惯养、不学无术的三皇子无疑。
“三殿下,我家主人前来探望,您这般不露面,怕是不妥吧?”门外之人显然换了他人,语气跋扈,一听便是有头有脸的贵人身边的侍从,而非府中寻常的小厮。
“初一,休得无礼。”接着是一道男声,温和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若真是与她手足情深的兄长,言语间却暗藏锋芒。
“三弟既不愿出来相见,可否容我进屋一叙?你我兄弟许久未见,听闻三弟此番遭遇祸事,我为长兄自是忧心万分,一早就赶到你府中候着。父皇得知此事后,亦是牵挂不已,难以安寝。待我瞧过三弟的伤势,也好回宫向父皇如实禀报,让父皇安心。”
冯嫽眸色一沉,凌云此番话看似关怀备至,实则暗藏玄机,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与自己见上一面,探个究竟。
她稳了稳心神,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无异,高声应道:“承蒙父皇挂念,又劳大哥亲至,是我礼数不周,有失远迎,实乃罪过。且容我换好衣袍,即刻出来向大哥赔罪。”
“如此,那我便静候三弟。”大皇子得了准话,料想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样,便也不再于房前久留,径直回了中堂。
冯嫽隔着门扉,无法瞧见外面之人的神情气色,心中暗自揣度,自己这一番应对之辞,于三皇子而言,究竟是得体还是失当?
又该是怎样的说法才合乎其身份?这三皇子素日里深居宫闱,寻常的宴会围猎之类的场合一概不见其踪影,众人对他的认知多是道听途说而来,真正与他有过交集、打过交道的人能有几个?
冯嫽轻动了一下身子,顿感伤口处疼痛刺骨,深吸一口冷气,强忍着痛楚,缓缓掀开衣袖一瞧,伤势所在之处与昨日凌久所受之伤不差分毫。
原来真是她未婚夫。
她缓步坐到铜镜前,抬眸望向镜中映出的面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失神。
先前不过一打眼,如今细细看来,凌久确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肤色如玉,乌发未束,既有其母的异域风情,又承了当今圣上的龙章凤姿,当真是俊美无俦。
她环顾四下,寻到一件玄色锦袍,恰好可挡住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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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如今寄身于他人之躯,但到底难越女儿家心性,只能强忍着周身伤痛,缓缓起身,自行将那衣袍穿到身上。
每一举动皆牵扯伤口,疼得她冷汗潸潸,却紧咬牙关,半分声息也不肯透出。
整饬好衣装,冯嫽深深吸气,款步朝门外移去。才踏出房门,便有仆从趋前,欲搀扶她去往中堂。
冯嫽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挺直脊梁,一步一挪地朝着中堂而去,极力使步伐瞧着沉稳笃定,只有自己知道痛如针砭,阵阵袭来。
中堂内,凌云身着暗紫色蟒袍,腰间束玉带,头戴金冠,卓然而立,闻得脚步声,便转过身来,眼神犀利地将冯嫽上下打量,嘴角噙着一抹幽微难辨之意的浅笑:“三弟,多日不见,瞧你这精神气儿,倒是不差,可见坊间传言,未可尽信。”
冯嫽神色安然,微微拱手行礼:“劳大哥挂心,不过些许小伤,已无甚大碍。”
言罢,悄然留意着凌云的神色,意欲从其面上寻出一丝破绽或来意。
想这皇家之中,所谓兄友弟恭,不过是镜花水月,这大皇子与三皇子往昔情分如何尚不可知,但他与二皇子之间明争暗斗的那些手段,在她这熟谙兵法谋略之人眼中,犹如摊开的书卷般明晰。
凌云轻声一笑,缓缓近前,目光在冯嫽身上来回梭巡:“三弟此番遇袭,父皇甚为忧心。这京城之内,竟有人胆敢冒犯我皇家之人,三弟可还记得是何人行凶?”
他言辞看似关切,实则眼中暗藏审视与探究之意,更多的是警告之态。
冯嫽隐去目中情绪,佯作回忆,微微蹙眉,须臾摇了摇头道:“那日天色晦暗,我突遭偷袭,不曾看清对方容貌,只觉身手敏捷,人数是不少。”
凌云眼中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转瞬又复了那副关切神情:“三弟莫急,此事关乎皇家颜面,我自会派人严查,定要将那些胆大妄为者缉拿归案,给三弟一个交代。”
冯嫽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呈感激之色:“如此,便有劳大哥费心了。”
二人又略叙了几句寒暄话,大皇子见从冯嫽处套不出什么要紧信息,便寻了个由头告辞而去。
冯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中墨色渐深。
这大皇子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试探她于赐婚之事可有异心,抑或……
这突袭之事,说是谋杀也不为过,兴许本就是大皇子在背后谋划,此番前来,不过是要瞧瞧凌久究竟是死是活,伤势若何。
问她可曾见着行凶之人,一则是要决断是否需将知晓此事之人灭口,二则是想能否将此事嫁祸于二皇子。
这分明是来查验成果了。
待凌云走后,冯嫽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几欲跌倒,旁侧小太监见状,急忙上前搀扶:“殿下,小心!”
冯嫽撑在他身上,缓了缓神,说道:“扶我回房。”
回至房中,她将众人屏退,独自坐于桌旁,思量对策。
如今她无端成了凌久,想必凌久那边亦是如此,必须设法见上一面,通个消息。
至于这灵魂互换的原由,能否换回、何时换回眼下一概不知,只能尽快适应这新身份。
况且,两人之间还有赐婚,万一被人察觉,莫说自己性命堪忧,怕是整个镇国公府都要遭受连累。
冯嫽紧攥手心,愈发清醒,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局面,先从身边之人入手,探听凌久素日的习性与人际往来,以防露出马脚。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一个怯生生的女声传来:“殿下,药煎好了,可要现在送进来?”
4. 夺权
冯嫽应了一声,门开,一个小丫鬟端着药碗进来,眼神低垂,不敢直视她。
冯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和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殿中伺候多久了?”
小丫鬟似是有些讶异于主子的垂问,但仍恭敬答道:“回殿下,奴婢叫喜檀,自幼便在殿中伺候了。”
冯嫽也不多做解释,又问她近日可有异常之事,喜檀虽心有疑惑,却也如实回禀,只是并未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待喜檀退下后,冯嫽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那苦涩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恰似她如今的境遇,艰难而苦涩。
与之相反,凌久眼见着那勺子一次次地将药递到自己嘴边,心里苦得都能泛起沫来。
他不知道怎么的变成了冯嫽,本来以为能逃过喝药这遭罪,没想到还是躲不掉。
一想到这,凌久就觉得自己冤得很。
他使劲拍拍脑袋,宁愿自己是在做梦。
不过就是出门找个厕所的工夫,不小心撞了个人,结果眼睛一闭一睁就变了性。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身上的裙子上,轻轻晃了晃裙摆,嘴角微微上扬。
不得不说,这小裙子还挺漂亮,冯嫽穿起来是真好看。
“小姐,再喝一口吧。”墨竹的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手中玉勺堵在凌久嘴边。
凌久无奈地看了一眼墨竹,又瞧了瞧那还剩半碗的药汤,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接过了碗,屏住呼吸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苦味瞬间入喉,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凌久小声抱怨着,把碗递还给墨竹。
墨竹抿嘴一笑,递上一枚蜜饯:“小姐打小就不爱喝药,吃颗蜜饯甜甜嘴。”
凌久接过蜜饯塞进嘴里,甜味总算冲淡了些许药味。
他嚼着蜜饯,目光随意地在屋内游移,忽然瞥见案上摆放着的一卷明黄之物,心头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借墨竹力起身,缓缓朝那案几走去,拿过圣旨将其打开。
“赐婚”二字映入眼帘,凌久视而不见,抖抖圣旨把墨竹吓得不轻,连忙劝道:“小姐,可小心些,这可是圣旨,使不得损坏的。”
“没事,质量挺好的,我就看看除了一张纸还有没有别的。”凌久把圣旨像卷卫生纸一样卷起来放回去,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找补道,“怕是我糊涂了,竟还想寻一丝转机。”
他的转机全是山路十八弯,他的人生就是个蜗牛壳。
也不知道冯嫽现在在哪里,要是真在自己的身体里,万一自己之前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那可就麻烦大了。
凌久越想越觉得要完,当下便决定出去找寻冯嫽,至少要保证她的安全。
他站起身来,直接就往门口走,墨竹见了,急忙上前阻拦,道:“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您身子还没好全,不能到处走动。”
凌久轻轻拨开她的手:“我有要紧事,就出去一趟。”
墨竹紧紧拉住凌久的胳膊,坚定道:“小姐,大夫吩咐过,您这几日只能于府内养着,哪也不能去。您生病一事尚未告知夫人,若是让夫人知晓,怕是病情又要加重了。”
凌久真心担忧冯嫽,却又对墨竹的话无可奈何,正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门外传来丫鬟的通传声:“梅姨娘来了。”
梅姨娘?这是谁?
门被缓缓推开,一位身着华丽服饰,面容姣好却透着几分精明的女子走了进来。
墨竹见状,赶忙行礼。
梅姨娘眼神在墨竹身上一扫而过,落在凌久略显苍白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关切道:“听说嫽儿病了,可把姨娘急坏了,快让姨娘瞧瞧。”
凌久只能暂时按捺住出去的心思,站在原地跟她打太极:“劳姨娘费心,我已经好多了。”
梅姨娘拉过凌久的手轻轻拍着:“你这孩子,自幼身子弱,此次去承安寺又勾起旧疾,姐姐如今卧病在床,公爷和世子远赴沙场,府里诸事皆需你做主,你却这般模样,叫姐姐如何放心得下?”
冯嫽身子不好,凌久在心中暗暗记下,该不会还是个挑食的小姑娘吧,那可要趁着换回来之前多替她吃点不爱吃的补补身体。
梅姨娘见他不语,又道:“且说今儿,厨房采买杂乱无章,好些下人的月钱也未结清,这岂不是乱了套?”
凌久听明白了,这梅姨娘此番来访是想从她这分一把府中的掌家大权呢,但她既然含糊其辞,自己也不必挑明。
“姨娘,这采买和月钱,不都该是账房负责的吗?”他眼神清澈地看向梅姨娘,话语里带着一丝懵懂与疑惑。
梅姨娘嘴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是啊,府里下人眼皮子浅,这两日见当家主母和嫡小姐都病着,行事便懈怠起来。”
“哦,这么说来府里倒是缺个会算数的知心人。”凌久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那从明日起,每日的账簿便送到我房中,我亲自对账。”
笑话,对他一个学会计的来说,不管是计算器还是打算盘,管你是纸币还是硬币,统统都是数字。
数字,可比历史和政治好学多了。
梅姨娘嘴角微微一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但仍强笑着说:“嫽儿,你这孩子打小就心善,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这几日你且先安心养病,姨娘帮你看着,等你和姐姐都好了,姨娘再将这担子交还,如何?”
“不用,姨娘闲了这么些年了,想来也闲习惯了,突然忙起来,怕是还不适应,难道姨娘没有自己的事情可干吗?”凌久说罢还看了墨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放心下来。
看来他演得还不错。
“我……我自然也是有自己的事情的,也罢,既然你这么说,姨娘也不好勉强。只是这府里的情况你也知晓了,若真出了乱子,可别怪姨娘没提醒你。”梅姨娘听他伶牙俐齿这般嘴快,一口气憋在喉中上不去下不来,甩下几句面子话便走了。
待她走到门口,脚步微微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笑:“对了,听闻你此次去承安寺,在半路上救了个陌生男子?这事儿若是传出去,怕是对你的名声不好。虽说你是好心,但这男女授受不亲,咱们府里的嫡小姐也是要注意的。”
说罢,也不等凌久回答,便径直离开了。
凌久看着她背影,不屑一笑,威胁他?
这就受不住滚蛋了,这还是在家里,真要她去上班还得了。
冯嫽救自己的事只有同去的一行人知道,仆从不多,多的是侍卫。
看来梅姨娘的眼线已经渗入到护卫之中了,今日来探病是假,想要夺权和警告冯嫽才是真。
“小姐。”墨竹在一旁唤道,“您今日,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凌久默默咽下一口口水,心情忐忑不安,他还是很在乎贴身丫鬟的看法的。
“不知道,但您今日说话听着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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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似乎从未说过这种话。”墨竹有些犹豫道,虽说她与小姐一同长大,但尊卑有别,小姐又不是那种与人亲近的,两人再亲也是隔着主仆,擅自揣度主家是大忌。
但今日的小姐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凌久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袖口的花纹,问道:“是吗,那在墨竹眼里,平日的我会说什么?”
墨竹看着凌久的眼睛,恍惚间,凌久觉得她已经认出自己不是冯嫽,下一瞬她却已低下了头,恭敬道:“您会说,这管家之事非同小可,身为未出阁女子,本就不便插手太多,府里之事,要等夫人病愈再做定夺。公爷和世子在外征战,若知晓府中事务随意更替,怕是也会心生不满。”
原来应该这么说吗?凌久眨眨眼,将冯嫽的语言习惯记入心中,字字斟酌道:“往日之事不可追,墨竹,人是会变的,去把父亲留下的亲卫都喊过来吧,我有事与他们相说。”
他不是那种白吃白喝的人,既然在人家身体里暂住,那他就帮人家打点零工。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大漏勺全给他抖擞出去了。
墨竹虽不明其意,但并不发问,领命而去。
半晌,与凌久一门之隔的院中便站了二十多人。
凌久整理好衣装,披着狐白裘,命其他丫鬟将中椅搬至门口,往门前一坐:“开门吧。”
霎时间,二十多名身着镇国公府亲卫服饰的高大男子整齐跪安于前。
玄色劲装前襟与靴面之上皆用银线绣着麒麟踏云的国公府标识,日光落在纹路上,闪烁其间,腰间束着的佩刀、令牌等物件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更显肃杀之气。
凌久坐在正上,冷眼扫过,双手交错搭在腿上,虽身着罗裙,却生掌权者的威严之感。
从最左边的亲卫开始,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每落在一人身上,那亲卫的身子便下意识地绷得更紧,原本就挺直的脊背犹如拉满的弓弦。
哟,这不是冯嫽留给他那俩护卫大哥嘛,关系真好,还站一起呢。
凌久看见了熟人,险些没绷住,昨天还在嘻嘻哈哈地跟他打牌输得叮当响,今天就面如冷冰,帅帅地跪在下面。
凌久垂垂眼将笑意隐在心底,抬眸依旧不紧不慢地将在场的每一个亲卫都打量了个遍。
整个院子里唯有衣摆偶尔随风拂动的声响,在压抑的氛围中如战旗翻滚。
待目光从最后一名亲卫身上移开后,凌久才缓缓开口道:“有劳各位同我承安寺一行,我知道各位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精锐,大敌当前,被留在府中护卫家眷自是不甘。”
“但若连此等小事都做不好,又怎能放心诸位上了战场,会不会投敌呢?”凌久自知此话说得难听,对这些情愿保家卫国的士兵来说算是极大的侮辱了。
但他就要这个效果。
“小姐,”为首的亲卫队长忍不住开口质问,“我等自入公爷麾下,蒙公爷大恩,便一心只愿肝脑涂地,从无不忠不义之念,您何出此言!”
“是吗?”凌久拢了拢狐裘,毛绒绒暖呼呼地扎在他脸上弄得他有些昏昏欲睡,说话语速也不紧不慢的,“那我就好奇了,到底是谁在这府中作长舌鬼,将本小姐的一举一动都如数传到姨娘耳中。”
“嗯……是你不成?”凌久纤手支颐,随便点了个人,不等他回答又转向另一个人,“哦,还是你?”
亲卫军二十多人,一时竟无人敢应,只默默立在原地,活脱脱一群受惊的鹌鹑。
5. 戏谋
“怎么都哑巴了?对着梅姨娘有话可说,对着本小姐就无话可说了?”凌久站起身来,身形于日头下映出一道伶仃瘦影。
他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影子也随之摇曳,仿若一条灵动的蛇,在地面上无声地游走。
“父亲于沙场上带出来的兵,必然是他麾下精锐之师,如今却在这后院被人当枪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凌久说着,伶俐的双眸一转,将几人在其提及梅姨娘时那统一瞥向一个高大魁梧亲卫的神色尽数收在眼底,不着痕迹地向他那边移了几步。
到那亲卫跟前,凌久轻轻抬起一只手,指尖沿着他的刀柄滑过:“这把刀,是父亲亲手赠予你的吧,看来你一定立了很多功。”
那亲卫闻听此言,身形猛地一僵,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凌久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故意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是怎么样的男子,能引得梅姨娘与他有染!”
“小姐!属下知错,此事与梅姨娘毫无关系,皆是属下一人所为。”那亲卫声音满是颤抖与惶恐,“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
“你一人所为?”凌久轻笑一声,“那你也太有能耐了。”
“你说,怎么回事?”言罢,目光又转向他旁侧那没藏住目光的亲卫。
“小姐……”他吞吞吐吐,显然是心中藏着隐情,但又念着同袍之谊,虽敬畏凌久身份,却也不忍将兄弟往绝路上送。
他嗫嚅许久,才艰难开口:“小姐,此事……确是有隐情,他并非有意背叛小姐,实在是那梅姨娘手段太过厉害。”
“你说。”凌久又搭上一人肩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他俩说的,谁是真话,谁是假话?”
那人突然被点,嘴巴开合几下道:“属下不敢胡言乱语,还望小姐恕罪。”
凌久不再为难他,正声道:“我理解大家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但各位今日既然在府中任职,就要守府里的规矩!”
陡然拔高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开来,惊得枝头雀儿振翅远飞。
墨竹在旁担忧地望着他,想自家小姐还未病愈,如今这般动怒,恐伤了身子。
但见凌久毫不退让地站在一众亲卫面前,此番直抒胸臆又与往日玲珑心思、行事谨慎的小姐判若两人,眉拧得更紧了些。
凌久缓了缓神色,再次开口,依旧压着嗓子:“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若你们还念着我父亲的恩情,还想在这府中安身立命,就把知道的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否则……”
言至此处,凌久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等我查出真相,你们一个都别想跑,我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那身形魁梧的亲卫复又重重磕下头去,额前已现淤青之色,声泪俱下:“小姐,属下愿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只求小姐垂怜,救救小的家人。”
凌久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笑了:“你说,我听听。”
那亲卫缓缓仰起面庞,目中泪光闪烁,满是悔恨交加之意:“梅姨娘暗中使人抓住了属下的娘和小妹,扬言若属下不按她的吩咐行事,就会对她们不利。她让属下将府里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小姐您的行踪和所做之事都告知于她,属下……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小姐。”
“呵,”凌久轻笑一声,“只有他一人家眷吗?”
“还有我爹娘。”先前为这亲卫出言相护的那位,此时也抬起头来。
“还有谁?”凌久只一眼便知众人尚未尽言,瞧得众人皆是心头一凛。
“小姐,”角落里的一个亲卫抬了头,“……还有我娘子在梅姨娘处当值。”
“行,没有了是吧?”凌久面上似信了他们的话,起身站定,转身问那第一个亲卫,“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赵成。”
“你说,梅姨娘给了你家中多少钱,能让你这般卖命?”
“小姐,属下所言句句属实。”赵成声颤如拨弦,又猛猛向地上磕了个响头。
“你口口声声说梅姨娘抓了你娘和小妹,那我问你,她们被藏在何处,是何人看守,去了多久了?”凌久话是对着他说,目光却将在场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
赵成不再言语,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我也很好奇,梅姨娘若只是单纯地抓了你们的家人,为何你们一开始要隐瞒?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怎会因这点子事儿就怕成这般模样?”
凌久言毕,院子里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磕头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一下下撞击着众人紧绷的心弦。
“看来大家很不配合啊,那我即刻命人去将各位那所谓被抓的亲人寻来,倘若他们安好无恙,”凌久顿了一顿,语气发了狠,“我就送他们去黄泉。”
男人额头上已是血迹斑斑,混合着尘土,显得狼狈不堪,此言一出,他身子猛地一僵,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恐惧哽住了喉咙。
“说!”凌久断喝一声。
“是梅姨娘事先与我们商议好,若被小姐发现,就用家人被挟持的借口来蒙混过关,还许给我们好处,让我们在关键时候为她所用……”
赵成闭上眼,再睁开已无原先表演出的声泪俱下,变回了平日里寡淡的神情,仿若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戏,现在戏已落幕,他也卸去了伪装。
“府中的账目……”凌久明显察觉出冯嫽身体还没好,吼那一声喘好几下。
“也是属下算的。”赵成认了。
凌久努力抑制住自己微抽的嘴角。
这数学还真是体育老师教的。
没想到这梅姨娘在府中的势力竟已渗透到如此地步,账房甚至敢光明正大地把账目交给武夫来算。
“谁把账本给你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凌久放松下来,心下已然有了计量,他有的是法子慢慢与那梅姨娘好生清算一番。
她不是喜欢算账吗,那他就一笔一笔地跟她算。
“是吴伯。”赵成如实答道。
“你呢,谁给你的?”凌久不认识他说的人,转而去问那个娘子在梅姨娘身边的护卫。
“是属下娘子给的。”他道。
“你娘子是谁?”凌久心中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那吴伯一听便是在这府里有些年头的老人了,他还不打算现在就对上这些与冯嫽熟稔的府中人。
他娘子就不一定了。
看他刚刚的样子,大抵是还瞒着冯嫽两人的关系。
“她叫碧萝。”
不认识。
凌久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微微眯起双眼露出一个堪称狡诈的笑,慢悠悠开口道:“你娘子倒是个贴心人,只可惜跟错了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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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告诉她,若想继续待在这府中,就把梅姨娘的一举一动都如实报来,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那护卫听闻此言,赶忙跪地求道:“小姐,这差事她若是接下了,被姨娘发现了定然没有好果子吃,还望您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凌久怒极反笑:“我又不是那慈悲为怀的菩萨,专做饶人的善事。放你一马,再放她一马,难道我这成了开善堂的,干的是放马的营生?”
“她若是不肯从,明日我便寻个由头,把她发卖给那牙婆子去。”凌久神色越发冷厉,话语间的决然之意一听便能知晓,他这绝非是在说笑,而是动了真格的了。
那护卫面如死灰,本还想着再开口哀求几句,奈何刚一抬眼,便被凌久那冰冷的眼神给噎了回去,得了一喉咙冰碴,终是讪讪地闭了嘴,不敢再多言半句。
“明日晨起,我要在我的门前,见到她。”凌久警告道,“我劝你最好断了与她出逃的心思,否则今日在场的所有人,我都不会轻饶。”
“属下明白。”他赶忙垂首应道,语气里已没了情绪,只剩对主子的敬畏。
凌久目光从那护卫身上移开,扫视着在场众人:“你们也都听好了,今日之事若有半分泄露,我定让你们后悔莫及。你们以前如何被梅姨娘胁迫,我既往不咎,从现在起,若再敢有二心,我有的是法子跟大家耗。”
说罢便转身向屋内走去,连带着身边的丫鬟也忙手脚麻利地关紧门窗,生怕冷气闯了进去。
屋内墨竹屏退她人,悄声道:“小姐,您今日发了大火,可把他们吓坏了,只是这般行事,会不会……”
凌久捧起刚沏好的茶茗,打断道:“如今梅姨娘在暗处谋划,我在明处吃亏,若不狠一点,怎能让他们服我?”
墨竹点点头:“那明日……”
“明日本宫自会去上朝。”冯嫽抬眸,看向那二皇子凌川派来试探的太监福顺,心中谨慎,面上却作轻松之态。
“还望公公回禀二皇兄,本宫既在朝为官,自当尽忠职守,朝堂之事,皆依陛下旨意与国法而行,断不敢有半分僭越之举,还望二皇兄放心。”
福顺微微眯眼,干笑两声:“多谢三殿下赏脸,咱家这就回去给王爷回话,您可要记着今儿说的,莫要食言呐。”
说罢,甩了甩拂尘,带着一众随从匆匆离去。
未出百米,福顺拐了个弯儿,拉过自己带的小太监,悄声道:“瞧瞧,这三皇子今儿个是怎么了?往日里,无论怎么劝怎么说,都推脱着不肯去上朝,此番却应得这般爽快利落。”
他眼珠子滴溜一转,三角眼里便闪过一丝狡诈的光:“莫不是有什么后招?你且去安排个眼线,紧紧盯着他,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异样,都立刻回来报我,可听明白了?”
小太监缩着脖子,宛若一棵狗尾巴草,满脸谄媚道:“干爹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必是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哪怕是那地上的蚂蚁爬过,也把它窝给掀啦!”
“哼!”福顺冷哼一声,满是轻蔑道,“料他一介草包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说罢,他又整了整自己微皱的衣摆,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眼睛眯起,透出阴狠与算计:“他若是个安分的倒也罢了,若是敢在朝堂之上耍弄那些个腌臜手段……”
“王爷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6. 入朝
等到福顺的身影消失在路口转角处,冯嫽才悠悠收回目光,对身旁伺候的小太监吩咐道:“去将朝服备下,明日卯时,本宫要随,外朝百官一道上朝。”
小太监听闻,也不畏惧,直道:“殿下,您并无无朝服呀。”
说着,他眼里还闪过一丝“您怎得连自身处境都不明白”的意味。
冯嫽微微一怔,凌久如今二十有一,已然过了弱冠之年,瞧着福顺来问,她以为凌久虽然还未封王建府,入朝议事该有朝服应是备下了。
哪曾想这皇帝对儿子不重视,染织署便如此轻慢疏忽,根本没将他的朝服当回事,直至今日都没能做出一件来。
要说这帝王凉薄,却又早在大皇子及冠之前,便定下了“晟”一字;二皇子刚出生,就封了“璟”字。
冯嫽想起镜中人的容颜,不禁感叹,话本里讲得不假,凌久的母妃荣妃乃世间绝色,受尽宠爱,诞下龙子后更是连晋两级,风光无限。
当时盛况之下,人人都道荣妃有望再进一步,她却在一年后突然染了重疾,不久便撒手人寰,只留下呀呀学语的三皇子。
打那以后,虽说衣食未曾短缺,可也渐渐无人将他放在眼里,无人再去管他。
被提及的次数,甚至比不过皇帝唯一早夭的孩子,四皇子。
“你去库房寻些颜色相仿、质地尚可的布料来,再找几个针线活精巧的嬷嬷,今夜务必赶出一套朝服来。”冯嫽心一横,如今再去与染织署交涉必然是来不及了,倒不如放手一搏,自己造一套。
小太监领命而去,冯嫽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不等气散去,便朝着宫门走去。
她从前曾与母亲一同入宫赴宴,对宫中的要道还留存着些许记忆,靠着这点记忆,足以让她从这偏殿走到宫门。
一路上,宫人见她走来,都纷纷侧目而视,那眼中有恭敬之意,有探究之色,亦有几分新奇之感。
宫内积雪清扫得极快,不过一夜,地上便如同没下过雪一般,冯嫽的靴子踏在地上,一步一响,回荡在偌大的宫道之中,宫墙高耸,孤影长仰。
宫门之处,侍卫站了一排,见有人来,瞬间警觉,“唰”地整齐亮出长枪,枪尖闪烁寒光,森冷地指向来人。
为首的侍卫目光冷峻,似鹰眼般犀利,高声喝问:“来者何人?速速止步!”
冯嫽见此情形,脚步未顿,神色从容,只微微抬眸,目光冷冷扫过一众侍卫,喝道:“怎么,本宫行事,还要听你的话!”
为首的侍卫面露迟疑之色,手中长枪不自觉压低几分,赶忙单膝跪地,其余侍卫见状也纷纷跟着跪下:“殿下恕罪,属下职责所在,不知是殿下亲临,多有冒犯。”
“起来吧,把宫门打开,本宫有要事需出宫一趟。”冯嫽学着男子的礼数,抬手示意他免礼。
那侍卫却像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说道:“实在不是属下有意阻拦,皇上有口谕,无出宫腰牌者,不可随意进出宫内外,还望殿下海涵。”
风从门外灌进来,吹起她的发丝,冯嫽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问道:“倘若本宫今日非要出去,又当如何?”
“那就莫怪属下得罪了。”那侍卫声音依旧恭敬,低着头,不敢直视冯嫽,语气决然道,“为保宫廷安危,即便殿下身份尊贵,属下也只能奉命行事。若殿下强行出宫,属下唯有以死相拦。”
周围的侍卫们听闻此言,陡然立于他身后,摆开阵势,微光之下,枪尖寒光闪烁,人人冷面相对,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不必如此紧张,本宫不过随口一问。事虽紧急,却也还不至于要了你的性命。”冯嫽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她的目的已然达到。
早在那侍卫提及腰牌之时,她便明白,凌久之所以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并非他不愿,而是不能。
一个不受宠被常年忽视的皇子,甚至不配拥有一个能随意出入宫廷的腰牌,这让他根本就无法随意支配自己的行踪。
朱门上的燕,只能被禁锢在红墙之中。
她故意挑衅这侍卫,便是要看这禁卫军如今在谁门下。
而他所表现,既无皇子党的蔑视,反带些恭敬的意味,看来是并不在乎皇子间的争斗,依旧是独受皇帝管辖的。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
现如今,不论哪一方兵权,皆一丝一毫都未落在那两位皇子手中。文官之争不过粮草,若没兵马,再多的粮草也不过是拿去喂牲畜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冯嫽问道。
“属下周亦,官任禁军统领麾下千夫长,负责宫门值守。”周亦握枪低头,恭声回道。
冯嫽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沿着宫道缓缓往回走。只留下周亦在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层层波澜。
他久在宫中,深知这位三皇子长期被冷落,毫无作为,可此番接触下来,却发现这位三皇子似乎并非等闲之辈。
或许往后,这宫中虎蛇相争的局面,真会因他而改天换地。
转身沿着宫道缓缓往回走,待冯嫽到偏殿,小太监已经带着几位针线嬷嬷等候多时。
几匹布料摆在桌上,颜色虽说不算上乘,倒也勉强符合朝服的规制。
嬷嬷们见她进来,立刻跪地请安。
冯嫽示意她们起身,说道:“今夜辛苦各位了,这套朝服干系重大,务必做得精细些。”
嬷嬷们连连称是,迅速分工忙碌起来,一时间,偏殿内只听见针线穿梭的细微声响。
冯嫽在一旁坐下,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旧地图上。
这是宫中大致的布局图,虽说近些年宫中修缮了不少地方,但主要宫殿的位置并未改变,这幅地图仍能派上用场,帮她寻得明日上朝的路线。
烛光摇曳之中,冯嫽撑头假寐,心中思量,凌久在这宫中多年,一直被边缘化,如今自己贸然决定替他走出这一步,前路必然充满千难万险,但他既然受了赐婚,就不得不做。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朝服终于完工。
冯嫽接过朝服,细细查看。
这朝服虽比不上真正皇家朝服那般华贵,但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几分威严。
她深吸一口气,强按下因激动而紧张的心绪,缓缓穿上朝服,对着铜镜整理衣冠。
看着镜中身着朝服的男子,冯嫽不自觉地愣住了,不因外表俊美,只因这身朝服。
她所渴求之物,万卷诗书、兵法、策略皆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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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竟只是换了身子,便施施然穿在了身上。
怎么不算可笑?
卯时,晨钟敲响,钟声回荡。
朝堂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等候,见她身着朝服走来,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但只嘈杂一瞬,便对她失了兴趣,好似她不曾来。
冯嫽亦不在意他们,只孤身一人站于队末,凌云远远瞧见,先是一怔,随即便大步流星朝她走来。
“三弟,一日不见,竟有兴致来上朝了?”他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话里话外却暗藏着不易察觉的讥讽之意。
他目光落在冯嫽那身仓促赶制的朝服上,眼神里满是轻蔑:“三弟这朝服模样倒是新颖,不知是何处所做?”
冯嫽神色未改,平静地看向大皇子,眼中不见一丝慌乱,坦然将自己的难处告知于他:“有劳皇兄挂怀,这朝服是我昨夜命人匆忙赶制的。宫中染织署事务繁杂,未能及时为我备好,我又急于今日上朝,实在无奈才出此下策。”
此番赤诚倒是将凌云怼了个措手不及,原本准备好的嘲讽之语尽数被噎回了喉中。
他面色微变,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与恼意,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强扯出一抹生硬的笑:“三弟如此勤勉,倒叫为兄刮目相看。”
恰在此时,宦官高昂尖锐的声音穿透冬日凛冽的寒气,“入殿!”一声令下,瞬间打破了这微妙僵持的局面。
文武百官纷纷整理衣冠,神色一凛,准备步入大殿。
凌云对冯嫽一笑:“三弟身为皇子,自然该与我和二弟站在一处,你难得来这么一回,也好叫父皇瞧瞧你。”说罢,便转身迈着大步朝着殿内走去。
冯嫽思虑一瞬,不紧不慢地跟上他,站于他身后。
凌川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隐约还有一丝警惕。
他与凌云对视一眼,便各自目视前方,只余身后文官细碎话语声。
不多时,宦官那尖细的嗓音再度响起:“皇上驾到!”
刹那间,整个朝堂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跪地,高呼万岁。
冯嫽也随着众人跪拜,起身之时,恰好与皇帝的目光交汇,清楚地看见了皇帝眼中的疑惑。
他好像并不知道凌久如今是何模样。
凌云率先一步向前道:“启禀父皇,前几日三弟意外受刺,儿臣以为,是该彻查此事,给三弟一个交代,也还宫廷安宁。”
皇帝听闻,龙颜微怒,厉声问道:“竟有这等胆大包天之事,那刺客可曾抓到?”
凌云微微低头,恭敬回道:“父皇,刺客十分狡猾,事发后当场自尽,儿臣虽派人多方追查,却仍未找出幕后主使。儿臣担心,三弟此次遇刺,绝非偶然,恐怕是有人蓄意针对。”
处于风口浪尖的冯嫽却只是低头听着,一声不吭,仿若泥塑木雕。
大殿内落针可闻,压抑的气氛如乌云压顶,皇帝开口道:“此事绝不能姑息,命刑部尚书即刻牵头,联合大理寺与京兆尹,务必在十日内查明真相,若有懈怠,严惩不贷!”
刑部尚书忙出列跪地领命,凌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冯嫽,见她依旧神色淡然,无启齿之意,不禁眉峰紧蹙。
这凌久,今日是来做什么来了?
7. 探病
朝会既散,冯嫽一路缄默,偶有目光投来,她也只是垂首不语,而皇帝的目光,再未落于她身。
凌云和凌川被留下议事,文武百官或三两成群,谈论着朝堂诸事,或行色匆匆奔赴各处。冯嫽孤身缓行,穿过一道道宫门,沿着曲折的宫道,返回那略显清冷的偏殿。
寒风呼啸,吹拂着她的衣袂,殿内伺候的小太监赶忙迎上前,递上暖手的汤婆子,轻声问道:“殿下,今日上朝,可还顺利?”
冯嫽点头道:“顺利。”
此番前去,她并非如凌云所想,妄图在朝堂之上大出风头,相反,她不过是想借此机会,细细观察如今朝堂的局势。
对凌久而言,此刻在朝堂上崭露头角,贸然地插进夺嫡之争中,无异于以卵击石。
皇子们早已暗中布局,党羽遍布朝野,根基深厚,便是大臣们在朝堂上的站位、言辞交锋,都暗藏着各方势力的划分与角逐。
冯嫽想起今日朝会上人人针锋相对的情形,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些自诩高明的政客,全不顾于国之利弊,只顾为各自党派争先,皇帝对此也态度暧昧,纵臣子纷争不休。
这帝王之术,制衡各方,而掌控全局者,终为他这最高位者。
“殿下今日走得匆忙,还未曾用早膳,喜檀做了桂花羹,给您端来尝尝?”那小太监接过冯嫽身上的披风,在门口候着,身后是身着黄衣的喜檀。
她手中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桂花羹,袅袅升腾的雾气,裹挟着馥郁的甜香,在这清冷的殿内弥漫开来。
“拿进来吧。”冯嫽看着她,不禁想起了墨竹,眼中漫起几分思念。
也不知母亲如今病情怎样了,墨竹有没有察觉到凌久并非她,梅姨娘是不是又去院中找事。
她踱步上前坐下,舀起一勺羹汤送入口中,软糯的羹体入口即化,桂花的香甜在舌尖散开。
“这桂花羹,还是从前的味道。”冯嫽轻声说道。
喜檀面露疑惑之色,这桂花羹她是第一次做,不明白殿下为何说“还是从前的味道”,她不敢多问,只是乖巧地垂首站在一旁,等着主子的吩咐。
“都退下吧,本宫乏了。”冯嫽看着屋外的天上又飘起雪花,挥挥手让两人下去歇着。
喜檀福了福身,小太监将门闭好,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冯嫽站在窗前,看着雪越飘越大,发丝被透过窗缝的寒风轻轻拂动,眼神愈发深沉。
手中的汤婆子早已没了温度,却依旧被她紧紧攥着,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给予她些许慰藉的物件。
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幼时,那时在府邸中,每逢下雪,母亲总会带着她在庭院里赏雪,教她吟诵诗词,为她讲述民间的奇闻趣事。
而如今,母亲远在红墙之外,身染重病,她困在宫墙之中,连尽孝都成了奢望。
“母亲……”冯嫽轻声呢喃。
“母亲。”凌久踌躇许久还是来了冯嫽母亲的居所。
“冯嫽”从承安寺回来后还没见过国公夫人,不管他能不能将灵魂互换这一事遮掩过去,都该来给母亲报个平安。
还未踏入房门,浓郁的药味便扑鼻而来,闻得人心中犯苦。
他抬手推开房门,屋内收拾得干净整洁,可沉闷压抑的气息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扑面而来。
夫人半倚在床头,形容憔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肺音,床边的小几上摆放着一碗喝了一半的药汤,残渣沉淀在碗底,无声诉说着病痛的折磨。
听到凌久的呼唤,她缓缓睁开双眼,黯淡的目光在看到女儿的瞬间,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嫽儿,你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凌久快步走到床边,坐在榻沿,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双手瘦骨嶙峋,冰冷的触感让凌久即使不是她的女儿,心也猛地一揪:“母亲,您今日感觉如何?”
镇国公夫人扯出一抹虚弱的微笑:“还是老样子,只是苦了你,还要替为娘操心。”
凌久眼中担忧不减:“母亲,您别这么说,照顾您是我身为儿女应该做的。”
他转头看向那些药碗,想着墨竹跟他说的,眉头皱得更紧:“这药太苦了,您喝得这么艰难,病情却不见好转,不如换个大夫再看看,取些新药来。”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冬尧端着新煎好的药走了进来,看到凌久,惊喜道:“小姐,您来了。”
冬尧将药碗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扶起主子,让她靠在床背上以便吞咽。
凌久见状,端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想让药凉得快些:“冬尧,我去承安寺这几日辛苦你照顾母亲了。”
冬尧连忙摇头:“不辛苦,小能照顾夫人,本就是冬尧的福气,只是这药,夫人喝得太勉强了。”
凌久舀起一勺药,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递到夫人嘴边:“母亲,喝完这次,再无好转,我去替你寻个新大夫可好?”
夫人微微点头,张嘴喝下药汤,刚咽下,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凌久和冬尧连忙轻拍她的后背。
“无事,只是呛了一下。”夫人缓了缓,苦笑着说。
凌久看着她难受的模样,不忍道:“母亲,喝些蜜水,冲冲苦味。”
夫人摆了摆手:“不用了,喝蜜水怕是会坏了药效,你此去承安寺,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女儿一切安好,寺里的师父们都很和善,每日伴着晨钟暮鼓,诵读经文,女儿心境也平和不少。”凌久想起那舞刀弄枪的二人,默默打了个寒颤,忽得想起,慧泽也是医师,不如请他下山来为冯嫽母亲看治一番。
夫人听着,眼中满是关切:“如此便好,只要你平安,娘便放心了。那寺里的斋饭,可还合口味?”
凌久想起冯嫽送来的斋饭,嘴角上扬:“好吃的,清淡又可口。寺里的师父们自己种自己吃,食材新鲜得很。”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窗户“嘎吱”作响。凌久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关好,回头见母亲裹紧了被子,连忙说道:“母亲,这天愈发冷了,您要多注意保暖。”
夫人看着忙碌的凌久,眼中满是愁绪:“嫽儿,你如今得了赐婚,娘如今缠绵病榻,帮不上你,只盼你往后的日子,平平安安,若是受了委屈,便回府中来。”
凌久听得心中一颤,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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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缓缓躺回床上,为她掖好被子:“母亲莫要说这些丧气话,日子还长呢,待父兄归来,母亲可要第一个在门前迎着。”
凌久见夫人已经有些疲惫,只为女儿强撑着,站起身道:“母亲,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您,您好好歇着,若是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叫冬尧告知我。”
夫人微微颔首,目光中饱含着眷恋与不舍,目送凌久起身。
一踏出房门,凌久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在门外等候的墨竹立马跟上,提醒道:“小姐,碧落在院中跪着,可要回去看看?”
“嗯,去看看她。”凌久拢了拢身上的鹤氅,又吩咐道,“你去找几个忠心之人,让他们快马加鞭去趟承安寺,说我有要事相商,请慧泽师父来一趟镇国公府。”
墨竹领命离去,凌久加快脚步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往院中赶去。
一踏入庭院,便见碧落单薄的身影在雪地中瑟缩,身形摇摇欲坠,周围积雪已没过她的脚踝,雪花不断落在她的肩头,很快便堆积成厚厚的一层。
院中其他丫鬟只做冷眼相待,一个昨日来闹事的姨娘身边的丫鬟,自然是无人敢与她撑伞挡雪。
凌久快步上前:“起来吧。”
碧落缓缓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嘴唇冻得青紫,颤抖着说:“…谢小姐。”
她挣扎着起身,双腿麻木,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凌久伸手扶住她,将她搀进屋内。
屋内炭火熊熊,可碧落仍抖个不停。
凌久倒了杯热茶给她:“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小姐。”碧萝双手接过茶杯,手冻得通红已然没有知觉,捧着茶杯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怪异。
“昨日之事你夫君可有完完整整地告知你?”凌久解下大氅搭在椅上,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靠着桌子远远问道。
“奴婢都知道了,多谢小姐垂怜,肯饶恕奴婢和李郎的过错,奴婢大恩不言谢。”说罢便要再跪。
凌久一个跨步制止住她,温言道:“既然如此,那往后咱就是自己人了。”说着拔出头上的银簪放到碧萝手中,缓缓合上她的手。
正说着,墨竹回来了,看了碧萝一眼,与凌久密语道:“小姐,人已经派出去了,只是这雪大路滑,不知慧泽师父何时能到。”
“我知道了,喝茶。”凌久顺手将刚手中未动过的茶给了墨竹,又对碧萝道,“从今日开始,每七日子时我会让人在后山处等你,这七日梅姨娘做了什么,与什么人接触,你都要一字不落的告知她,可听明白了?”
碧萝即刻跪地,回应道:“小姐放心,碧萝定当肝脑涂地,不负所托。”
待碧萝走后,墨竹放下茶盏,不放心道:“小姐,我们真的可以信她吗?”
“人说话,总会有真话,她既可以背叛梅姨娘,再被梅姨娘抓到把柄时,亦可出卖我,但至少现在她是我们的人。”凌久起身站直,走到中椅前坐下,墨竹跟在他身后稳稳站定。
“墨竹,将府中所有丫鬟小厮都喊来,再让管家将他们的卖身契送来,今日,我便好好认识一下他们。”凌久指尖缓缓敲击着桌子,只等人到。
8. 拨云
不多时,众丫鬟小厮鱼贯入得院,全都垂首敛目,神色间带着几分紧张与好奇。
管家捧了一叠卖身契,随墨竹匆匆而至,恭敬地呈给凌久后,与诸人站于一处。
凌久接过卖身契置于桌上,目光扫过众人:“今日把各位叫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和大家亲近亲近,我这人赏罚分明,干得好的,就赏!干得不好,就罚!”
墨竹趋至他身旁,俯身听他低语几句,颔首应下,转身入屋去。
不多时,便从屋内抱出一个木屉,掀开盖子,满满当当尽是银元银钱等物,更有几支金钗置于其中。
站在前面的人一看,登时两眼圆睁,忙按下上扬的嘴角,静静等候凌久问话。
凌久看看屉中财物心中倒吸一口冷气,顿感肉疼,他与墨竹耳语说拿些赏银出来,本是想让她挑些碎银,这下倒是亏大发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顶上第一张,点名道:“张丰。”
“小的在。”一个身形略显单薄,却透着机灵劲儿的小厮赶忙上前一步。
凌久细细打量他一番,问道:“你来府里多久了?”
张丰忙不迭回道:“回禀小姐,小的来府里已有三年了。”
回答完,他微微抬头,偷瞄了一眼凌久的神色,见他并无不悦,才稍稍松了口气。
凌久又问:“这三年间都干过些什么?”
张丰挠了挠头,回忆道:“起初小的在马厩帮忙照料马匹,每日清扫马厩、添草喂料,后来,公爷见小的腿脚还算利落,脑子也不算愚笨,便让我跟着账房先生打下手,帮忙跑跑腿、送送账本,顺带学着清点货物、核算账目。”
凌久听闻“核算账目”四字,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追问道:“既然做过账目核算,那上月府中购入绸缎的明细,你可还记得?”
张丰不假思索,张口便来:“回小姐,上月绸缎入账共计三百五十两纹银。其中,上等蜀锦购入二十匹,每匹十五两;苏绣绸缎购入三十匹,每匹八两;本地粗布单价低廉,但量大,共计购入二百匹,每匹二两。”
“倒是个好脑子。”凌久挑起一张银钱递给他,“赏!”
张丰双手接过银钱,再次跪地叩谢:“多谢小姐!小的往后定当为府里开源节流,若有差池,任凭小姐责罚!”
凌久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归位,目光落回卖身契上,高声道:“秋月。”
人群中,一位满脸横肉、生着络腮胡的大汉上前下拜,声音透着拘谨:“小的在。”
凌久顿了一下:“你叫秋月?”
他不敢置信地又看了一遍卖身契文,上面完完整整地写着庄秋月三个字。
秋月坚定回道:“回小姐,正是小的。”
凌久看着这熟悉的面孔,轻咳一声:“我赐你个名字如何?”
秋月立刻跪地,叩首道:“小姐赐名,那是小的几世修来的福分,自然是愿意的!”
凌久点点头,乐道:“那你以后就叫障飞,本小姐觉着这名格外亲切,也祝你障碍皆飞,飞黄腾达,如此可好?”
障飞听不懂,但觉得是好事,欢喜道:“谢小姐赐名!往后小的就叫障飞,铭记小姐大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不用,一个名字而已。”凌久压住自己飞扬的嘴角,继续问道,“你来府中多久,司职何事?”
障飞回道:“回小姐,小的平日里负责府中杂物搬运,像米面粮油的装卸,还有庭院修缮时搬运砖石木料,都是小的的活儿。前些日子,府里翻修花园假山,也是小的和几个伙计操办的。”
“既是卖力气的好把式,该赏!”说着,凌久从木屉里拿出两块银元,递向障飞,“以后做事,还要这般踏实。”
“多谢小姐厚赏!小的往后一定更卖力气,绝不辜负小姐期望!”他小心翼翼地将银元揣进怀中最里层的口袋,生怕有丝毫闪失。
凌久看着满心欢喜退下的障飞,换到下一张纸:“青芽。”
人群中,一位身形娇小的丫鬟怯生生地站了出来,声如蚊讷:“奴婢在。”
凌久瞧她不过十三四岁模样,便也随她放缓了声调,问道:“你来府里多久了,都负责干些什么活儿啊?”
青芽微微抬起头,偷瞄了一眼凌久,见他神色温和,鼓起勇气回道:“回小姐,奴婢来府里一年了,一直在后厨帮忙,洗菜、切菜、洗碗,什么活儿都干。”
凌久起了兴致,想着冯嫽身边人不多,这孩子胜在年小,心思单纯,招来身边让墨竹带着分担些活也不错,于是便问:“后厨的活儿脏累,你做得可还顺心?”
青芽连忙道:“小姐,顺心的,大家都对奴婢很好,而且能在府里做事,奴婢已经很知足了。”
凌久有点满意,最后问道:“我问你,若是后厨来了一批食材,要怎么查验是否新鲜?”
青芽歪着头想了想,认真说道:“回小姐,青菜要看叶子有没有发黄打蔫,有没有虫洞;肉类要闻有没有异味,肉质纹理如何;鱼虾要看是死是活,一定要活蹦乱跳才好。”
凌久对墨竹挑眉道:“怎么样?”
墨竹点点头,替他问道:“你可愿来小姐身边伺候?”
青芽瞪大了眼睛,小小的脸上满是惊喜,一时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奴婢多谢小姐!”
“起来吧,往后跟着墨竹,好好学,用心做。”凌久看着一个两个的接连下跪感觉有些折寿,却又不能废除这传统,只好把说话的流程走一遍又一遍。
青芽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站起身,用力地点点头:“奴婢一定听墨竹姐姐的话,尽心尽力伺候小姐,保证让小姐吃得好!”
凌久从木屉里拿起一支精致的金钗,递到青芽面前:“这是算是给你的见面礼,往后有什么事同墨竹讲,她会帮你拿主意。要是有人欺负你,也别害怕,尽管告诉我。”
“青芽多谢小姐!”说罢便又要再跪。
“墨竹,”凌久赶在她跪下之前赶紧开口,“带她去后面换洗一番。”
墨竹轻轻牵起青芽的手:“青芽妹妹,跟我来吧。”
看两人走后,凌久捏着厚厚的卖身契顿觉头痛,这么多人,他得看到什么时候去,索性问道:“各位可有想要自荐的?”
“小的郑鑫,以驯马为长……”
“赏。”
屉中少了两个银元。
“小的王寺,最擅洗衣驾车……”
“赏。”
屉中少了一只银钗。
“奴婢玉兰,负责修剪花草……”
“赏。”
屉中少了一对珍珠耳坠。
……
墨竹已带着梳整完毕的青芽归来,两人站在一旁听着凌久一个劲地赏,对视一眼,皆抿嘴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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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愿意与人亲近,实乃好事一桩,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今日这赏银虽花出去不少,但能换来下人们的忠心,倒也算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此时,一旁的管家见凌久如此慷慨赏人,不禁微微皱眉,凑近轻声提醒道:“小姐,这赏银是不是……太过丰厚了些,府里日常用度……”
凌久转向他,粲然一笑:“这样啊,那您也来说说吧,您是府里老人,赏您的肯定要多些!”
管家一听,脸上闪过一丝惶恐,连忙摆手说道:“小姐,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只是担忧府中用度安排,并无他意,怎敢觊觎奖赏。”
“我说真的,您也来讲两句。”凌久心中盘算,这放到现代,怎么也算个总监吧,开会讲两句走个流程很正常嘛。
“老奴姓吴……”他刚说完,凌久的眸色便一冷。
他还记得赵成说的,那个把账目给他算的账房先生就是姓吴。
“……除此之外,还曾在账房处管过账,老奴全家都承仰公爷、夫人和世子、小姐,大儿子在府里的马厩当差,儿媳在厨房帮忙,小儿子随我认了些字,会算数,如今在账房处打下手。”管家说着,他的儿子儿媳从人群中出来,一同站在他身后。
凌久瞧着他那个身后高个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问道:“你是吴伯的小儿子?”
“正是,小的吴涛,家中排行老二,正在账房处跟着赵先生学习,主要负责誊抄、整理核对之类的活。”他语气间还带些得意,不难看出他对这份体面的工作十分满意。
“会算数?”凌久基本确定了就是他,起了一个绝坏的点子。
“是,会算些简单的账目。”吴涛回道。
凌久拿起一锭银子,对他道:“我与你出几道题,一道一银元,你可随时喊停,你若答对了,这银元就算我额外赏你的,但若是你选的最后一道未答出来,那便分币没有。”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瞪大了眼,吴涛自觉这是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好机会,更是心中暗喜,毫不犹豫道:“请小姐出题。”
凌久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道:“若有一批布料,进价每匹十两银子,要保证三成利润,售价该定多少?”
吴涛脱口而出:“回小姐,售价应是十三两银子。”
凌久拿起一锭银元又问:“倘若这批布料运输途中损坏了两成,余下的要卖多少钱,才能保证整体仍有三成利润?”
“十六两二百五十;钱。”吴涛听到题目不难,逐渐放松下来。
“还继续吗?”凌久问。
“请小姐出题!”吴涛笑道,自信满满。
“而后,这批布料在搬运时,又因操作不当,额外损毁了剩下布料的一成。为保证整体有三成的利润,且考虑到受损布料经特殊处理后能以进价的四折出售,那么完好的布料每匹应定价多少两银子?”
吴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拧成“川”字,额上也渗出了冷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身边的家人也都跟着紧张,几十双眼睛,不分长幼,皆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吴涛。
一刻钟后,吴终于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小的……小的算出,应是十六两五百钱。”
“不错,下一个问题。”凌久丝毫不留给他说话的余地,直接问道,“赵成算的账本,是不是你打着你爹的旗号给他的?”
9. 见日
吴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小的该死,是小的一时糊涂。”
周围的丫鬟小厮们一阵哗然,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吴伯一听,身子摇晃几步,却还是稳住心神替儿子求情道:“小姐,犬子年少无知,一时被糊涂心思迷了眼,才犯下这等错事,老奴恳请小姐看在他往日的勤勉和对府里的一片赤诚之心上,从轻发落。”
“我问你,你是何时开始替梅姨娘做事的?”凌久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场众人全部听见,落在吴涛身上的目光瞬间从探究变成了嫌恶。
吴涛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说道:“是、是三个月前,梅姨娘派人偷偷找到小的,说只要小的帮她办些事,就会给小的丰厚的报酬,还……还将她身边的绿芩指给小的做媳妇。”
凌久不语,他心一慌,有用的没用的一股脑全倒出来:“她让小的在必要的时候,篡改一些账目,让府里的财务状况看起来混乱些,还有在府里的饭菜里做手脚,引发大家的不满,但是小的胆子小,并未敢真的下手啊!请小姐明鉴!”
他抬首看了一眼,见凌久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地盯着他,眉毛难过得撇成八字:“她还吩咐我留意公爷和小姐您的行踪,一旦有重要访客或是讨论要紧事务,必须立刻告知。”
“再没有了啊,小姐!求您饶过我这一次吧!”
众人纷纷噤声,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稍有不慎就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吴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小姐,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管教好犬子,求小姐饶他一命,老奴愿以余生为小姐做牛做马,赎罪报恩!”
他身后大儿子、儿媳也一并跪下,却沉默不语。
凌久脑瓜一转,吴伯在府中多年,根基颇深,此番不留情面,难免会让一些老仆心寒,如今冯嫽因母亲病重暂掌大权,虽要立威,但也要顾及名声。
这要是他自己,直接吴伯一巴掌,吴涛两巴掌,梅姨娘更是降龙十八掌。
但这是冯嫽的身子,他总不能把坏事干了,后果让她来担。
“有劳各位今日放下手中活计来我院中,今日就先到这里,各位请回吧。”凌久下令道,他给吴伯留了面子,且看吴伯要怎么回报他了。
待众人散去,庭院里只剩下凌久三人和吴伯一家。
吴伯缓缓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儿子犯错的痛心,又有对凌久留有余地的感激。
“吴伯,您在府里劳苦功高,我自是清楚,但吴涛犯下的过错,关乎府中安稳,断不能轻易饶恕。”凌久走到他面前双手将他扶起,又替他拍了拍膝上的灰,“您年纪大了,别动不动就跪了,对身子不好。”
他拍完灰,又对后面的人道:“都起来吧,一人犯事,全家人跪在这,是压我不成?”
“小姐,老奴……”吴伯声音沙哑,嘴唇颤抖着,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久微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对着吴伯身后一直沉默的大儿子和儿媳道:“吴伯,你家老大和儿媳平日里在府中做事也算勤恳,我向来是看在眼里的。”
吴伯一怔,忙拉着大儿子和儿媳向前跪近一步,“犬子和儿媳能得小姐夸赞,是他们的福气。”
凌久微微点头,转而看向吴涛:“吴涛,我此次饶你性命,绝非姑息。你若还想在这府中继续待下去,往后便要拿出十足的诚意改过自新,你可明白?”
吴涛听懂凌久这是放过自己了,拼命点头:“小的明白,小的定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绝不再辜负小姐的期望。”
凌久又将目光移回吴伯身上,语气平和却暗藏深意:“吴伯,你在府中多年,经验丰富,我虽暂掌大权,但许多事还需仰仗像你这样的老人。今日之事,我念及你往日的功劳,也顾念府中上下的稳定,没有严惩吴涛。”
吴伯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凌久的言外之意,忙不迭道:“小姐放心,老奴定当对小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此次是老奴疏忽,往后定会更加谨慎,教导好家中晚辈,不让类似之事再发生。”
“如此便好。吴伯,你也知道,如今府中局势复杂,母亲病重,父兄又在外征战,独我一个,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凌久假笑着说,绝口不提梅姨娘和她屋下的庶弟。
吴伯立刻接话道:“小姐放心,老奴定会在府中尽心尽力,协助小姐打理好各项事务,若有什么吩咐,小姐尽管开口。”
凌久颔首:“那就有劳吴伯了,今日天色已晚,就先回去歇着吧,至于吴涛……”
他故意停了一下,又道:“想来泔水处总归是缺人的,吴涛便先去帮衬着,等哪日招到了新人,自然会调你回账房。”
吴涛唯唯诺诺地应下,在吴伯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起身,离开了庭院。
吴伯的大儿子和儿媳向凌久行了大礼后,也跟着父亲离去。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庭院门口,墨竹忍不住开口:“小姐,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会不会留下隐患?”
凌久边向屋内走边说:“吴伯在府中根基深厚,若逼得太紧,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况且,我留吴涛一命,就是要让吴伯知道,我对他的忠心有所期待,即便有所宽恕,但也绝不好受。”
青芽跟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点头,凌久看看墨竹,墨竹冲着他使个眼色,眼底满是揶揄之色,凌久便安下心来。
看来墨竹并未因他身边多一人而不悦,反而十分喜欢这个如葱嫩的小姑娘。
“小姐,还有个好消息。”墨竹眉眼含笑,乐声道,“紫藤明日便可回府上来了!”
凌久眨眨眼。
谁?
他顺着墨竹的话开始胡说八道:“那可要好生庆祝一番,她这次去了这么久,怕是又有许多趣事要与咱们讲。”
“小姐,墨竹姐姐,紫藤姐姐是哪位啊?”青芽先前一直在外院,对内院的人了解甚少,对紫藤这种时常外出的婢女更是不怎么认识。
凌久听见她问的问题,心中暗爽。
真好啊,幸亏招了这么个小朋友,不然他可是要两眼一抹黑到紫藤自我介绍才能知道她是何人了。
“是小姐身边的剑婢,紫藤的武功就算是在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收到凌久应允的眼神,墨竹满脸骄傲地向青芽介绍。
“我和她自小便一同服侍小姐,她有天赋,从小就和世子一同习武,公爷问她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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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军中当妇兵,她说她就要留在小姐身边,哪也不去,她学这一身功夫就是要保护小姐的,若是哪个登徒子想靠近小姐,她就一个飞踢过去,让他滚得远远的。”
凌久边听边揉腰,怎么突然感觉肋骨有点疼?
青芽听得两眼放光,不住地点头,又问:“那她现在是去干嘛了呀?”
墨竹看着凌久,用眼神询问要不要说。
凌久:“说吧,青芽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主要是他也想知道。
“小姐先前怀疑来访的商队中有敌国细作混入,那些人表面上在洽谈生意,实则暗中刺探情报,试图破坏公爷的军事布局,所以便派紫藤前去跟踪探查。”墨竹解释道
青芽听得入神,眼中满是担忧:“那紫藤姐姐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凌久接过话茬:“紫藤向来机灵,又有一身好武艺傍身,想来也不会轻易吃亏,只是这一趟下来,怕是吃了不少苦。”
“赶明儿让小厨房多做些菜,为她接风洗尘。”凌久吩咐着,坐到了桌前,午时他正在赏银,没来得及传膳,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墨竹一眼便瞧出他饿坏了:“小姐,您先稍作歇息,我这就去催催小厨房,让他们赶紧把饭菜送过来。”
“墨竹姐姐,我去吧!”青芽自告奋勇道,“我对厨房比较熟悉,若是他们还没做完,我也可帮衬一下。”
“那就青芽去吧。”凌久说,“墨竹,你来,坐。”
墨竹本是不敢坐的,原先小姐虽不像其他官家小姐那般严苛守礼,但这般同席而坐也是鲜少有的事。
但见凌久眼神中透着温和与真诚,她心中一暖,缓缓在凌久身旁坐下。
凌久看着墨竹,轻声道:“墨竹,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最是了解我,也最懂这府中的诸事。”
“小姐……”墨竹有些不明所以。
“你去帮我做件事。”
“承福,”冯嫽拿起几颗碎银对着那原跟在她身边的小太监道,“去疏通一下宫人,下朝后,本宫要去母妃先前的落月宫一趟。”
“嘶。”承福倒吸一口冷气,“您去那干嘛呀,那看守的都是皇上的人,能受咱……这点收买吗?”
说着还颠了颠手中的碎银。
“你不是最号称百事通吗,这点事办不到?”冯嫽指尖直直点上他的额头,凌久的身量比这太监高了半头,冯嫽一使劲,硬是将他怼得后仰了几分。
承福被冯嫽怼得差点一个踉跄,站稳后,忙不迭地摆手道:“殿下,殿下,您这可折煞奴才了!奴才不是办不到,只是担心这事儿有风险,万一冲撞了圣意,那可如何是好。”
他见冯嫽不语,状在思考,一时间也不敢说话。
但冯嫽真正所想却是,
这要是凌久,该怎么治他?
好像是该……踹一脚?
冯嫽敢想敢干,对着承福屁股就是一脚,口中道:“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奴才这就去,这就去!”承福捂着屁股躲了几下,小步快跑向着落月宫去了。
过了半晌,又一路小跑回来,庆幸道:“殿下,成了!”
10. 找事
临近落月宫处,四周氛围愈发显得阴森可怖,宫门紧闭,墙上红漆因久无人照管,经多年风雨冲刷,大片大片地剥落,斑驳陆离,一副破落之相。
门口站着的两个侍卫也是懒懒散散的,见冯嫽过来,才匆忙挺直了身子,却仍难掩吊儿郎当的模样,只随意看了她一眼,便放行了。
承福在冯嫽身后,对着侍卫一个劲儿地作揖,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嘴里嘟囔着:“有劳二位了,咱家殿下此番前来,实是有要事在身,多亏二位通情达理呐。”
那两名侍卫原本只是随意敷衍着,见承福如此,其中一人嘴角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漫不经心地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赶紧进去,赶紧出来,别在这儿啰嗦。”
冯嫽并不理会,只望着眼前荒芜至极的景象,伴着扬起的灰尘,一步一步缓缓走近了宫殿。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那木门,“吱呀”一声,划破了这死寂,惊得梁上几只沉睡的蝙蝠扑腾着翅膀,在昏暗的屋内盘旋起来。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杂物散了一地,桌上还有未燃尽的蜡烛,烛芯碳化后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承福捂着鼻子跟在她身后,抱怨道:“殿下,这地方这么久都没收拾了,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去把后面的窗户打开,通通风,味道便散了。”冯嫽说着,目光落在那满是斑驳痕迹的墙壁上,也不顾灰尘落在袖上,伸手便去摸。
承福虽心有嫌弃,却也乖乖听话,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杂物,朝后窗挪去。
那窗户的插销早已锈迹斑斑,他福费了好大的劲儿,憋得满脸通红,才“嘎吱”一声将其推开。
刹那间,一道刺目的光线从窗外射进屋内,驱散了些许昏暗与阴霾。
冯嫽看清了墙上的划痕,皆是指甲深深抠入墙面划出的,长短不一、深浅各异,有的甚至微微泛着暗沉的血褐色。
荣妃真的是病死的吗?
冯嫽凝视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划痕,仿佛能看到一个女子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孤独而绝望地挣扎。
病弱之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这分明是在极度痛苦与绝望之下,拼尽全力的挣扎。
“您遭遇了什么?”她轻声自语。
“去去去,一边去。”承福挥着手打发围着他飞来飞去的蝙蝠,忽然瞧见一幅画,忙招呼道,“殿下,这儿有幅画!”
冯嫽快步走到他身旁,只见那画挂在墙角,半掩在掉落的墙皮之后,被灰尘厚厚地覆盖着,若不是有光线斜射进来,还真难以发现。
画上的人像因灰尘覆盖,轮廓有些模糊,承福疑惑地皱起眉头,凑近仔细端详:“殿下,这画的是谁呀?”
冯嫽一见画中人,身子猛地一震:“是大月氏如今的首领,慕容弄。”
也是荣妃慕容珠同父异母的哥哥。
宫妃私藏男子画像,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举,况且还是异族,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了,势必会被渲染成通敌叛国的铁证。
难道荣妃就是因为被发现了此事,才失了荣宠,被禁锢在这落月宫中?
不对,若真是如此,那这幅画早就该被销毁了,怎可能还留存至今。
冯嫽指尖轻轻摸上画中人身上的配饰,手稍稍一移,便摸到了一个轻微的凸起,顺着摸下去,感觉像是一个文字。
冯嫽当机立断,看看四周无人,踩着凳子便到了最高处,将画从上方取下,一卷便放入自己袖中。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把承福惊得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殿下,您这……”
他刚要出声询问,冯嫽迅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保持安静。
二人轻手轻脚地朝门口走去,那两个侍卫依旧站得东倒西歪,见冯嫽来了,也不过草草行个礼,便放行了。
反倒是冯嫽,头一回干这种“偷盗”的事儿,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她下意识地攥紧藏着画的衣袖,步伐加快,直到回到景和宫中,这才放下心来。
承福跟在她身后,累得直喘气:“殿下,您这走得也太快了!”
“把门关上,守在门外,谁都不许进来,今日之事不许声张!”冯嫽说着,独自进了卧房,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展开,铺在案几上。
磨好墨,铺好纸,她顺着凸起的轨迹,一点一点地将字复刻在纸上。
这些花纹瞧着不似本朝的字体,虽不知是何意,但不难推测是大月氏的文字。
冯嫽皱眉沉思,太清楼中或许会有相关的书籍,但宫中藏书重地戒备森严,寻常人等根本难以靠近,更别说进去查阅书籍了。
可若想弄清楚这大月氏文字背后的秘密,探求荣妃真正的死因,这大月氏的文字便是她绕不过的一道坎。
冯嫽思忖片刻,或许引起皇帝对凌久的重视可以另寻他法,并不一定要从他母妃这儿入手。
不论怎样,她眼下急需做的便是让凌久在这宫中站稳脚跟,若是再像前两日那般,凌云也来插一脚,凌川也来插一脚,只怕她嫁过来后,也难有清闲日子过了。
至于如何引起皇帝的注意……
正想着,门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冯嫽眉心一皱,迅速打开门,门外只剩已经晕过去的承福,刚刚闪过的人影却全然不见。
冯嫽心中一惊,赶忙俯身查看承福的情况,见他呼吸平稳,只是颈部有一块淤青,显然是被人从背后偷袭打晕,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拍了拍承福的脸颊,唤道:“承福,醒醒!”
片刻后,承福悠悠转醒,眼神中满是惊恐与茫然:“殿下,发生何事了?”
冯嫽扶起承福,说道:“看来是有人盯上本宫了。”
“这可是宫中,那些刺客总不能追到宫里来吧!”承福惊道。
“你派人去趟染织署,提醒他们本宫的朝服之事,一天不送来,便去催一天,直到他们送来为止。”冯嫽望着浓厚的夜色,目光深沉如墨。
她本无意卷入纷争之中,只想安稳度日,奈何有人将她当做棋子,置入了这棋局之中。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这是父亲教她的道理。
染织署似是得知了她上朝的消息,赶忙把原先搁置许久的朝服安排上了日程,第二日一早便派人来景和宫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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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时,冯嫽还穿着朝服,听闻染织署的人求见,她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轻启薄唇:“让他们进来。”
只见那染织署的太监直着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套朝服。
带头的太监将朝服高高举起,声音里带着几分假意的谄媚:“殿下,实在对不住,先前是小的办事不力,耽误了殿下的大事,还望殿下恕罪。”
冯嫽并未立刻回应,而是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目光在朝服上一寸一寸地扫过,抬手抚过上面的刺绣。
镇国公府中的锦缎她是见过的,这布料、做工连国公府的都不如,甚至还比不上她身上这件赶工的精细。
她用力一扯,绣线竟断开了几缕,冷声道:“这便是你们的诚意?”
那大太监显然没料到她还会这般查验,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地磕头:“殿下息怒,是奴才疏忽,奴才这就拿回去重做!”
“我随你一同去。”冯嫽披上大氅,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大太监闻言,身体猛地一颤:“殿下,这染织署简陋不堪,怎敢劳烦殿下移步,奴才定当速速回去,重新为殿下精心赶制。”
冯嫽反问道:“怎么,本宫去不得?还是说,这染织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大太监听了这话,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再出声阻拦,见冯嫽带着承福转身朝染织署方向走去,只能带着两名小太监,捧着那套不合格的朝服,一路小跑着跟在冯嫽身后。
冯嫽前脚踏进染织署,众人还处于迷茫之中,只当是哪个贵人,后脚有人认出了她是三皇子,立马一传十,十传百。
刹那间,染织署内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面露惊惶之色,跪地行礼,不敢直视。
“都起来吧。”冯嫽本就无意与他们争执,只转头问那带路的太监,“掌事呢?”
那太监低声回道:“回殿下,掌事他今日身体不适,没来署里。”
“身体不适?这可当真是赶巧了。”冯嫽一撩衣摆,直接坐在空闲的椅子上监起工来,“那本宫便等他来。”
说罢又招呼承福道:“去问问尚宫局,今日告假的人员里,到底有没有染织署的掌事。”
大太监赶忙拦住承福,对着冯嫽赔笑道:“殿下这是何必呢,陈掌事不过是腹泻小症,马上就赶回来了,还请您稍等,我去催催。”
“那就有劳公公了。”冯嫽陪着他一起笑,笑得那大太监心里直发慌。
承福在一旁小声提醒道:“殿下,咱们这么大闹染织署,传出去会不会有人说闲话呀?”
“本宫被说的闲话还少吗?”冯嫽目光定定地看着劳作的宫人,起身走到一人面前问道,“敢问这件,是哪个宫里的?”
那宫人老老实实回道:“是璟王爷的冬装。”
冯嫽一向自持稳重,却也被气得冷笑出声。
给凌川用云锦,给她用却是缎子,当真是视人而殊其遇!
今日若是换不成锦,也不必再费心思去想别的法子引得皇帝注意了,她索性直接掀了这染织署便是!
11. 掉马【凌久线】
时间一分一秒悄然而逝,不过眨眼间,一炷香的工夫已然过去,可那大太监却仍不见踪影。
恰在冯嫽欲起身之时,一个官帽歪歪斜斜戴着的中年人脚步踉跄地奔了过来,到了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道:“殿下恕罪啊,都怪小的疏忽,今儿个身子不爽利,便让那顺德替我来向您赔罪,谁能想到这狗奴才竟自作主张把样衣给您送了过去,实在是罪该万死!”
冯嫽俯身,轻轻一笑,道:“本宫且问你,本宫这朝服该用什么料子制作?”
“自然是要用锦的。”中年人一边说着,一边陪着笑脸,“今年新上供了些蜀锦,这就给殿下用上,还望殿下多多担待几日。小的保证,成衣一做好,即刻就给殿下送到殿中。”
冯嫽心下明白,这不过是他的托词罢了,可眼下凌久势单力薄,但若真闹起来,双方都不好收场。
她嘴角扯出一抹看似温和,实则不达眼底的笑意,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仰仗掌事了。至于这犯了错的奴才,也请管事严加管教,染织署内,本宫就不插手了。”
掌事如获大赦,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冯嫽站起身来,轻唤一声:“承福,走。”
“恭送殿下!”
“殿下,您这般急着赶来染织署,莫不是昨晚那黑影与这儿的人有关?”承福在后面小跑跟着,嘴里也不闲着。
“不是,那人自有其主子。我此番来染织署,不过是为了催催朝服罢了。”冯嫽并未停步,反倒加快了脚步朝着偏殿走去。
“您不是吩咐小的每日来催了吗,何必还亲自跑这一趟?”承福满脸不解。
冯嫽默不作声,直至踏入殿中才道:“承福,有些话,只能关上门说,在外要注意言行,莫要让人抓住了把柄。”
看承福面露懊恼,她回道:“染织署里人多嘴杂,衣物会送往各宫,与各宫的宫人往来密切。我在这染织署露上一面,不出今日,便能让整个宫中都知晓,本宫再不受宠,好歹也是皇家血脉,是主子,可不是他们能随意怠慢敷衍的。”
承福立马又打起精神,附和道:“殿下说得太对了!那帮子捧高踩低的东西,对着二皇子的奴才点头哈腰,对着咱宫里的人就吆五喝六的。”
说罢,他又小心翼翼问道:“殿下,今日上朝可还顺利?”
“顺利。”冯嫽应道。
加之昨日的大观,她今日在朝堂之上,才算是将局势真真看了个透彻。
丞相柳湛乃是皇后母家,自然是凌川一派的首领,其门下学生之中,以户部侍郎周植和国子监祭酒郑辛最为得力,翰林院众人则次之。
吏部尚书孙覃,对新政据理力争,与工部尚书陈录一道,在朝野之上力挺凌云,连带下设机构中的人也纷纷站队。
刑部尚书萧奉与户部尚书张寽依旧摇摆不定,时而将祸水东引,时而又挺身而出,想来还在被各方拉拢之中。
至于那兵部尚书,冯嫽微微眯起了眼。
尚书她倒是不熟,可尚书家的女眷倒是与她相识一场。
嫡长女林嫣比她年长两岁,幼时曾做过玩伴,如今已与丞相府嫡次子柳裕结为夫妻,并于今年夏日诞下一子。
当时母亲尚未病重,她与母亲一同前去道喜,还遇上了林嫣嫡亲的妹妹林娆。
林娆与她年纪相仿,却不知为何,事事都要与她争个高低。上至父兄官职,下至女红刺绣,赢了便四处张扬,输了便发脾气。
想到此处,冯嫽突然记起三日后的消寒宴,届时各家女眷必定齐聚,林娆也会到场,凌久必然从未参加过这种场合,又没有换回去的法子,这该如何是好?
凌久接过墨竹递来的请帖,不禁皱起了眉头:“三日后,丞相府举办消寒宴,请我前去?”
那请帖上写得倒是轻松,什么赏梅、作诗、听曲,皆是寻常姑娘家的雅集活动。
可问题是,他一个现代人,既不懂如何赏梅,也不通作诗之道,听曲更是只能听个热闹,全然品不出其中的门道。
“小姐若是不想去,推掉便是。”墨竹瞧出他的为难,出言劝解道,“那丞相府自打提亲被拒后,便一直与您不对付,此番指不定又要怎么刁难您呢。上次便是……”
墨竹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上了嘴,反倒勾起了凌久的好奇心。
恰巧碧萝去为紫藤提前准备床铺了,他只好自己拐着弯问道:“上次之事,你还记得呢?”
“分明是那林二小姐实在欺人太甚!”墨竹愤愤不平道,“明明是小姐夺得魁首,她自己技不如人,却偏说是小姐提前从旁人那儿得了消息,分明就是她输不起!”
“丞相府提亲……”凌久喃喃自语道,还有这一桩事儿呢,“那提亲的公子如今可有婚配?”
“您说的可是丞相府的长公子?”墨竹反问道,又自答说,“还没有呢,只听说家中夫人此后多次提及娶亲之事,都被他婉拒了。”
凌久心下暗道,还是个痴情种,这林二小姐听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三日后他若不去,倒显得冯嫽怕了她。
“去跟与来送请帖的人说,三日后我自会到场,替我向丞相家中女眷问好。”凌久合上请帖放于墨竹手中,沉下心等着紫藤归来。
直到过了午时,门外才传来一阵吆喝声:“小姐!紫藤姑娘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便在镇国公府门口停住,随着一声马的长吁,马背上的紫藤翻身而下,身姿矫健利落。
她大步迈进府门,手中还紧握着缰绳,见到凌久,立刻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小姐,紫藤回来复命!”
凌久一眼便看出她与寻常丫鬟婢子不同,紫藤身形比她们大了一圈,束着高马尾,瞧着更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士,浑身透着干练与英气。
凌久连忙上前,亲手扶起她,关切道:“快请起,一路上奔波,想必辛苦万分,我让新来的小姑娘替你收拾了床榻,你先去歇息,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紫藤刚起身,便被带着碧萝匆匆赶来的墨竹抱了个满怀,墨竹拉着她便要往卧房走去:“小姐,我先带她回去,她这么久没回来,怕是连路都不认得了,饭菜我都让碧萝备好了,您先用膳,我去去就来。”
“墨竹……?”紫藤还没反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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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便被墨竹使劲拉走了,“我还有话想对小姐说……”
“等会儿再说!先让小姐吃饭!”墨竹拉着她渐渐走远,碧萝看着凌久,咧嘴一笑,“小姐,咱们去用膳吧。”
凌久点点头,随着碧萝来到膳厅,不多时,墨竹和紫藤一同走来,后者神色极其不自然,瞧见凌久更是愣了一下。
“都坐下吧,不必拘束。”凌久为她们摆上筷子。
紫藤与墨竹对视一眼,都默默拿起筷子开始用饭。
不过才吃了几筷,紫藤便说道:“小姐,我吃好了,有些不舒服,先回卧房了。”
说罢,也不管墨竹如何用眼神示意,行过礼便径直走了。
凌久望着紫藤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头顿觉不妙。
墨竹心下一慌,忙替她解释道:“小姐,许是紫藤路上奔波太累了,才有些失态,您别往心里去,我去看看她。”
“去吧。”凌久微微颔首,默许了她的行为。
墨竹应了一声,起身快步离开。
墨竹刚消失在门口,凌久便对身旁的碧萝道:“碧萝,我还有事儿,你在这儿吃完撤了便是。”
碧萝乖巧地点点头,凌久起身,脚步轻盈地朝着紫藤卧房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内传来墨竹压低声音的急切询问:“紫藤,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可跟你说过,别露了馅,这下可好,幸亏小姐没问,要是问起来,我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算哪门子小姐?你不赶紧去找个术士来驱邪,把咱们小姐找回来,反倒尽心尽力地伺候她?”紫藤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与不屑,言语间全是对凌久的不认可。
“我可没说她不是小姐!我只是有些怀疑,你倒好,一回来就跟那脱缰的野马似的,横冲直撞的。”
“你瞧瞧她做的那些事儿,又是惩治亲卫,又是查了两天卖身契的,这哪是咱们小姐会做出来的事儿!我看她铁定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妖魔鬼怪,趁着公爷、世子爷出门,附到小姐身上来了!”
紫藤越说越激动,来回走动引得屋内的烛火都乱了几分,墨竹一看忙按住她在原地,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小点声。
“紫藤!就算她不是小姐,可她做的这些事儿,对小姐也都是有益的。再说了,这身子还是小姐的呀!你贸然在外面找来个术士,他要是用火啊药啊的,伤的还是小姐的身子呀?小姐从承安寺回来才生了一场大病,如今还没好,你又要惹事不成?”
“我……”紫藤从激动中回过神来,还想再说,忽然感觉有人在门外,怒声喝道,“谁在那儿?!”
“是我。”凌久打开门,神色平静地走进屋内,墨竹和紫藤反倒一下子僵住了。
墨竹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这便要跪,被紫藤一把拉起。
凌久在桌旁坐下,示意两人也坐,盯着紫藤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对我心存疑虑,觉着我行事风格与之前的小姐不同。”
“小姐,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墨竹刚想辩解,却被凌久止住了。
“我确实不是你们的小姐。”
12. 分饼
凌久见二人面露惊讶之色,却神色坦然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便会加害于她,或是对镇国公府不利。”
紫藤听了,手不自觉地按向剑柄,可待瞧见凌久那沉静如水的面容,手上动作却僵在了半空。
墨竹嘴唇微微一动,似是有话要说,半晌,才艰难开口问道:“那…小姐,她究竟……”
凌久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遗憾:“我也不清楚她的魂魄如今在何处。”
紫藤缓缓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可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质问道:“即便如此,我们又怎能就这般轻信于你?毕竟你来历不明,行事又如此……”
“我是在承安寺那晚之后成了她的,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我可以保证,
“如果找回了她的灵魂,有了变回来的方法,我自会无条件地退出她的身体。”凌久语气笃定,目光直直地望向紫藤与墨竹,一股为有牺牲多壮志的情怀扑面而来
墨竹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之色。
她与这新小姐相处了这几日,确实如她自己所言,并未做出任何对小姐、对国公府不利之事,虽说行事手段有时过于激进,却也实实在在地在替小姐解决麻烦。
墨竹轻咬下唇,内心纠结万分,抬眸看向紫藤道:“紫藤,我觉着她所说的,或许不假。”
紫藤眉头拧成了个“川”字,目光在凌久身上来回打量,似要将他看穿,良久才沉声道:“那我们便暂且信了你。只是不知你原身是何人?”
“墨竹,咱们见过的。”凌久说道,“在去往承安寺的路上,冯姑娘救了我一命。”
墨竹听了这话,只觉周身时间仿若都停滞了,直直地愣在原地。半晌,才呐呐回道:“那小姐,莫不是在你身体里?”
“或许是,但我也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只怕那偷袭我的人还有后招,冯姑娘的性命堪忧。”凌久话语越来越轻,只是这一个假设,却似千斤重,压得他心头烦闷。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伤,一举一动都疼得钻心,若是来了人,怕是想跑都跑不了。
墨竹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若不是扶着紫藤,险些便瘫坐在地上了,慌道:“那咱们现在就去寻。先前从承安寺离开时,凌公子的肉身还躺在厢房中,若是运气好,小姐应还在寺中。”
“不可能。”凌久摇了摇头,否定道,“若她还在寺中,必然会来国公府寻我。”
“许是被门口那不长眼的小厮给拦住了,我去问问。”墨竹说罢,抬脚便要向外跑去。
凌久一挥手,示意紫藤拦住她,紫藤犹豫一瞬,终是照做了。
凌久道:“她曾赠予我一块玉佩,若她来寻,门口的护卫小厮自然会来禀,待我明日亲自去趟承安寺,询问方丈可有化解之道,也可顺路将慧泽师父带回府中。”
紫藤沉吟不语,待凌久要离开时,却道:“我与你一同去,不必再带那些亲卫,人多眼杂,咱们速去速回。”
凌久点头:“多谢。”
话音刚落,紫藤便“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只留凌久一人在外,与天上那一轮明月两两相对,苦笑一声,远去了。
月亮之下,清辉倾洒,照着宫内奔走的身影,小太监越过殿门急匆匆地向里跑去。
“承福!我回来了。”承禧跑得气喘吁吁,到了跟前还喘气,被承福好一顿训斥才缓过劲来,“他们说,临近年关,没有要事,不得出门。”
“家书也不能送吗?”承福皱起了眉。
“不能,内、外都不能,最早也要等年后。”承禧灌下一碗凉茶,又喘了几口气,小声问道,“殿下这是要往哪传信啊,这么急?”
“不该问的少问。”承福抬手敲了他脑壳一下,又嘱托道,“闭上嘴啊,小心掉脑袋。”
他整了整衣衫,又警告地看了承禧一眼,这才快步走进殿内。
且说冯嫽正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一封尚未写完的信。见承福进来,搁下笔,抬眸问道:“如何?”
承福上前一步道:“殿下,承禧回话说,临近年关,宫内外书信往来皆被禁止,最早也要年后才放行。”
冯嫽轻应一声,将纸折好,放在火苗之上,火舌舔舐纸张边缘,那尚未干透的墨迹在炽热中扭曲变形,转瞬化作黑色灰烬,簌簌飘落在地。
宫中人,如鸟兽。
燕巢于幕之上,鱼游于鼎釜之中,涸辙之鲋,困厄至极,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
灯生阳燧火,尘散鲤鱼风。
朱门燕,鸿门宴。
只待锦袍加身,名汤风雨,利辗霜雪。
于染织署闹了这么一场,再上早朝时,群臣倒是对她多了几分审视之意。
冯嫽仿若未曾察觉,依旧默默站在凌云身后,不发一言。
那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神色威严,今日,他要商讨年关的物资调配与民生安抚之事。
“朕今得镇国公所呈捷报,边关战事大捷!”谈及此事,皇帝那一贯威严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喜悦之色,“朕心甚慰。镇国公与诸将士,以血肉之躯捍卫山河、扬我国威,待凯旋归来,朕岂可不奖其功?各位爱卿意下如何?”
群臣纷纷跪地,高呼圣明。
冯嫽垂眸,行赏如何,不过是血变成金,功名利禄,不过是命簿薄薄。
年关之时,又有多少将士归不了家园,一场大捷背后,京城的繁华之中,又有多少家庭破碎离散。
帝位之上,无人在意。
凌云率先出列,恭敬行礼后说道:“父皇圣明。儿臣听闻,战时兵祸肆虐,诸多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为百姓提供安身房舍,使其居有所定,为来年春耕备耕做好万全准备。”
“此言有理,既如此,朕即命凌川率户、工二部诸臣奔赴边关。一来犒赏有功之将士,分发金帛、酒食,以彰其勇;二来统筹修缮城垣、营寨,补缮器械,使边关重固。再详查当地民生疾苦,会同地方官吏,依实情分发粮种、农具,助百姓重启农事。”
皇帝此言一出,殿内半数朝臣面色骤变。凌云更是强自按捺,拼尽全力,方维持朝堂礼数不致失态,凌川谢恩之语声声入耳,于他而言,却似尖刺扎心。
冯嫽眯了眯眼,皇帝用得好一招张冠李戴之术,凌云进谏,却是凌川被委以重任,奔赴边关,更是手握户、工二部诸权,权势一时无两。
“年关乃万民欢庆之时,然亦为宵小觊觎之机。京城之内,更是要严加看守,凌云?”皇帝打完巴掌,便是要给个甜枣。
“儿臣在。”凌云已然恢复了仪态,躬身而道。
“朕命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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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京城禁卫军,与京兆尹与九门提督,协同各方,必使京城百姓安享年关,勿负朕望。”
“儿臣遵旨!”凌云党派的臣子皆是松了口气,正欲上谏,却听皇帝又道,“凌久?”
“儿臣在。”冯嫽终于等到皇帝呼召,仪态万方地跨出一步,恭声应道。
皇帝沉吟半晌,大殿一时无声,冯嫽心中了然,他这是在权衡给凌久派些什么事最为合适。
皇帝既选了三皇子与她镇国公府促成一段姻缘,又恰逢父兄大捷,她今日正站在凌云身后,于情于理都该在这分权之时,分得一杯羹。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你尚未开府,便随皇后料理宫中诸事,一切听你母后差遣安排。”
“儿臣遵旨,只是有一事,还请父皇定夺。”冯嫽仍未起身。
皇帝微微挑眉,目光中带着几分对这个儿子的好奇,颔首示意:“但说无妨。”
“儿臣想,在此盛世逢佳节,民间必定繁华热闹,盛景非凡,故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恩赐出宫令牌,许儿臣出宫探察民间庆典筹备诸事。”
冯嫽说罢,顿了一下,听朝堂上无反驳之语,继续道:“一则可将民间欢庆习俗携归宫中,为宫宴增光添彩,令宫中上下皆能领略民间欢腾之氛围;二则儿臣也可趁此时机,深入洞悉民生万象,为父皇分劳解忧。”
皇帝沉思良久,终是颔首:“也罢,朕赐你出宫令牌,以三日为限。你当谨记,一言一行皆系皇家颜面,不可有失。”
冯嫽松下一口气,再拜谢恩:“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一场朝会下来,皇帝见冯嫽唯垂首侍立,身形纹丝未动。帝王之心,向来多疑,时不时便往他这个儿子身上看,引得群臣也隐隐侧目。
朝会渐近尾声,司礼太监扯着尖细嗓音高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皇帝起身,袍袖一挥,转身朝后殿走去。
一众侍卫迅速在四周形成严密护卫队列,御辇早已候在殿外。
皇帝登上御辇,却又回头,目光再次落在冯嫽身上,停留片刻后,方移目而去。
朝堂上众臣皆伏地,声震殿宇,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送陛下圣驾!”
待皇帝身影消失在大殿后,群臣才缓缓起身。
一时间,殿内私语纷起,众人目光仍不时向冯嫽投去,或面露疑惑之色,或则暗自忖度,心怀各异。
冯嫽缓步行至殿中立柱旁,佯装整理衣袖,实则借此稍作停顿,悄然观察着周围群臣的反应。
柳相与凌川交谈了几句,见冯嫽摆出要离开的姿态,快走几步赶了过来,脸上挂着看似亲和的笑容,压低声音说道:“殿下今日朝堂之上表现沉稳,只是这沉默不语,恐引人误解啊。”
冯嫽微笑回应:“谢柳相教诲,小辈铭记于心,只是朝堂大事,需深思熟虑,我自不敢贸然发声。”
柳相微微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拍了拍冯嫽的肩膀道:“殿下有此觉悟甚好,只是朝堂局势复杂,有时过于谨慎,亦会错失良机。”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冯嫽一眼,转身离去。
“恭送柳相。”冯嫽语气恭敬却并不怯懦,目光一转,瞧见了一位父辈的熟人——苏羽大将军。
而他,也正朝着冯嫽走来。
13. 上山
苏羽大步走到冯嫽面前,声音低沉,带着常年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威严:“殿下此番主动请缨出宫,倒是让苏某刮目相看。”
冯嫽微微一怔,脑海中瞬间闪过多年前那个一手牵着兄长,一手把她放在肩头的苏羽。
好久不见,苏叔父。
她收回思绪,展颜笑道:“苏将军,本宫不过是想为父皇分忧,也想多了解些民间疾苦,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苏羽看着这半个女婿仪表堂堂,略微点头,神色稍缓:“殿下有此心意,实乃社稷之福。只是宫外不比宫中,鱼龙混杂,殿下务必多加小心。若有任何难处,可随时差人找我。”
冯嫽鼻头一酸,连忙谢道:“多谢苏将军挂念,凌久定当谨慎行事。”
苏羽又叮嘱了几句,多是赐婚之事,才转身离去。
冯嫽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念繁多,却不敢在面上露出一丝一毫。
叔父,我即在你身后,你能认出我几分?
还未等她缓过神来,又有几位大臣围了过来,纷纷说着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实则都在试探她的口风。
冯嫽应付得游刃有余,她在镇国公府多年,朝堂上的这些弯弯绕绕虽不精通,但也略知一二。
好不容易打发走众人,她正准备离开朝堂,却被一个小太监匆匆拦住。
“三殿下,皇后娘娘有请。”小太监尖着嗓子说道。
冯嫽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小太监朝凤仪宫走去。
上次见皇后,还是以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彼时的皇后宽厚仁和,还带着佛堂中檀香,一举一动皆是慈悲善念沉淀出的独特气韵,让人无端生出亲近之感。
这次来见,是以皇子的身份。
既要见她,怕是已经得了朝会上的消息,架起鸿门宴来探她虚实,鸿门宴,一步踏错,步步错。
冯嫽随着宫女踏入凤仪宫,入目是雕梁画栋,却莫名透着股压抑的冷意,与记忆中欢声笑语的寝宫大相径庭。
“三殿下到——”小太监扯着嗓子高声通报。
“凌久,许久不见,快过来让母后瞧瞧。”皇后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抬眸,目光直直落在冯嫽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冯嫽立刻跪地行礼,声音沉稳:“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
皇后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关切:“你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倒是让母后有些意外。”
冯嫽心中一紧,脸上却露出乖巧的笑容:“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和母后分忧,若有做得不妥之处,还请母后责罚。”
“这有什么?皇上既派你与本宫共商今年的除夕宴,那定是信你有这份能耐。”皇后嘴角挂着温和笑意,轻轻拍了拍冯嫽的手,眼中的探究丝毫未减。
冯嫽仍维持着恭顺模样:“儿臣惶恐,能为筹备除夕宴出力,是儿臣的荣幸。只是儿臣从未操办过如此盛大的宴会,还望母后多多指点。”
“本宫听闻,你向皇上要了出宫的令牌?”皇后话锋一转,隐隐带着责备之意,“这等事,何须在百官面前提及?你想出宫,来与母后说便是,母后岂会不应你?”
冯嫽心下一松,说这了么多客套话,皇后对她的敲打总算是来了。
她赶忙屈膝请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一时糊涂,只想着尽早出宫为除夕宴筹备添力,没顾及诸多,往后遇事,定先向母后请教。”
“起来吧。”皇后摆摆手,“本宫会安排几个得力的太监和侍卫随你一同出宫,一来协助你办事,二来也能护你周全。”
这所谓“得力之人”,怕是还肩负着其他的任务。
“多谢母后关怀备至,有他们相助,儿臣定能事半功倍。”冯嫽恭敬道,心中却暗道不妙。
她出宫第一件事必然是要去镇国公府寻凌久,若有皇后的人跟着,此行便只能是再简单不过的出宫,想靠近镇国公府怕是要难如登天。
“他们都在宫中多年,办事极为稳妥。”皇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护甲,看似随意地说道,“宫外情况复杂,你凡事多听听他们的意见,莫要擅自做主。”
冯嫽垂首应下:“儿臣明白,母后安排的人,必定是信得过的。”
待从她凤仪宫出来,天色已然变暗,隐隐有下雪之兆。
山上却还是艳阳天,暖烘烘的日光倾洒在漫山遍野的梅林间,嫣红的梅花在枝头肆意而放,与山下宫墙一般的颜色,只多了几分肆意与生机。
凌久来不及看梅花,他体力早已告竭,但为不耽搁时间,仍咬着牙跟在紫藤身后向上爬。
紫藤脚步轻快,身姿矫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凌久,看他越走越慢,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若是撑不住,便稍作歇息。”
“紫藤姑娘,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男人,是不能说不行的。”凌久歇一口气,辩解道,“我只是不习惯穿裙子,我平常爬山很快的。”
“哦?”紫藤应一声,“我的意思是,小姐平日里不爱动弹,许是耐力不太好。”
“那咱歇会吧,”凌久迅速认输,“真爬不动了。”
休息片刻后,凌久站起身,抖了抖裙摆,试图让自己走得更利落些:“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紫藤率先起身,刻意放慢了脚步,在前面与凌久保持着相近的速度,必要时也会伸手拉他一把。
山脚的雪终于赶到了山上,凌久赶在雪落前见到了站在寺门处的老僧。
他似是在此处等了他许久了。
“二位一路劳顿,老衲已在此等候多时。”老僧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紫藤小声提醒道:“这便是承安寺的方丈,道真大师。”
“我知施主为何而来,此事不可外道,且随我到寺中一叙。”方丈悠悠转向紫藤道,“我佛兹悲,不得杀生,还请这位施主在外等候。”
紫藤双手合十:“有劳大师照顾我家小姐。”
道真微微行礼,看了凌久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
凌久快步跟上他,问道:“大师可知我前几日救的那名男子现在何处?”
“她在何处,你是何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道真说着,带他到了冯嫽先前拜过的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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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走了吗?”尽管心中已有答案,凌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下山了?”
“施主心中既已有答案,何须再问。”道真拿起那古旧的签桶递给他,“施主可有意愿掷一签?”
凌久目光从道真满是皱纹的脸上移到签桶上,不再犹豫,伸手接过,闭上眼睛默念。
冯嫽,你在何处?
“哗啦”一声,竹签散落一地,凌久一脸懵,看着散落一地的竹签,望向道真:“大师,这是何意?”
道真绕着佛珠,默念“罪过”,来不及拾起竹签,便要赶凌久走。
凌久自然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可道真态度坚决,容不得他多问,只是一个劲说着“罪过”。
“大师,我就再问一句,就一句!”凌久竖起一根指头,宛如一个赌徒,满是孤注一掷的卑微,“她还活着吗?”
“分携如昨,须信从来错。”
凌久一愣,他文科成绩极为差劲,一时间没明白道真是何意思,只好硬生生记在心中,等出去后说与紫藤听。
但看这方丈神情,应当是个好消息。
“多谢方丈解惑,我还有一事相求。”凌久原走在道真前面,一转身刚好与他面对面。
“施主请讲。”道真看着凌久的双眸满是清明,雪落在他身上,不灭香火气。
“我想请慧泽师父与我同行,下山为我母亲诊治疗愈。”凌久拂去身上积落的雪。
“也好,今日大雪纷飞,若待慧泽自行下山,恐又延误些时日,便让他随你去吧。”道真喊住路过的小沙弥,让他去请慧泽过来。
“多谢方丈。”凌久学着他,双手合十,行下一礼。
不多时,慧泽便赶来,仍旧是凌久第一次见他时的装束,只是身上多了个包裹,他对方丈行礼后,转对凌久道:“有劳施主带贫僧下山。”
“该是我谢您才是。”凌久道,“您肯屈尊随我下山,实乃我全家之幸。”
“施主不必多礼,治病救人是贫僧的本分,既然决定同去,贫僧自会全力以赴。”慧泽目光温和,神色坚定。
一旁的道真大师开口叮嘱:“慧泽,此去山下路途艰险,又逢大雪,务必小心行事,若有任何难处,可差人回寺告知。”
慧泽恭敬回应:“多谢方丈挂念,我定当小心行事。”
凌久也点头应道:“多谢大师提醒,我定会护好慧泽师父周全。”
门外紫藤见二人一同出来,抖抖身上雪,道:“见过慧泽师父。”
“紫藤姑娘。”慧泽回礼。
“你们认识?”凌久小声跟紫藤问道。
“我曾受过重伤,山下医馆皆束手无策,是小姐送我来了寺中,才让我捡回一条命。”说罢,她盯着凌久道,“小姐于我,有再生之恩。”
“我知道我知道。”凌久胡乱点点头,他会把身体还给冯嫽的,前提是他得先找到自己的身体才是。
雪路易滑,三人分开而行,慧泽悄悄靠近凌久,轻声道:“凌公子怎么变成了女儿身?”
凌久登时一哆嗦。
这人怎么知道的?
14. 乱数
“慧泽师父何出此言?”凌久强装镇定道,“莫不是师父与他相处久了,还念着他呢?”
“她四天前便下山了。”慧泽摇摇头,“凌公子,你说话方式和冯小姐不一样,走路姿态也不似女儿家,我虽只与你相处半日,但对你印象极深。”
“哈哈……”凌久干笑两声,“是吗,慧泽师父真是好眼神。”
完了,照慧泽这么一说,那这府里人不个个都能看出他不是冯嫽了。
“施主不必担忧,我不会为外人道,只是好奇两位是如何实现阴阳调转的?”慧泽向上挎了挎往身下坠的包裹,屈膝使自己走得更稳当些。
“我也不知道,今日来访,本是想向大师求解,奈何他先带我去求了个签,我一个没拿稳,签文撒了一地,他怕是生气了,便将我往外赶。”凌久无奈道,但道真又愿帮他去寻慧泽,属实是叫人搞不明白。
“并非是施主没有拿稳,这签文极其灵验,多用于算命,此番散落,是命数乱了。”慧泽解释道,“道真师父没有生气,你带着乱了的命数来见佛祖,求签文,是戏耍,住持是怕佛祖会怪罪与你,才赶你出来的。”
“命数乱了……”凌久想起道真与他说的那些话,便道,“我从道真大师那得了一句话,你可能为我解答一番?”
“施主但说无妨,若有能帮上忙的,我必全力以赴。”慧泽欣然应下。
“分携如昨,须信从来错。”
慧泽沉吟半晌,道:“从来错……这句话的意思是指,你们分开宛如在昨日,不久便会相见,只是这从来错,说的是你们二人的相遇从开始便是错的。”
“错的?”凌久一愣,莫不是说冯嫽一开始就不应该救自己?
“这只是我浅薄的解释罢了,其中深意自然还是要二位施主自己去探究。”慧泽宽慰他道,“敢问施主所求为何?”
“我问的是,冯嫽是否还在人世?”凌久如实道来,盼慧泽能为他解答一二。
“凌公子可安下心来,算命数,自然是活人才能算出来。”慧泽给他喂下一颗定心丸,又道,“你们二人阴阳调转,许是命数乱了的关键原因。”
“那有什么办法能换回来吗?”凌久问。
慧泽摇摇头:“我只是个当了和尚的医师,这等灵异之事,凌公子就不要为难我了。”
“冒犯了。”凌久道,紫藤见两人走得慢了好些,站定喊道,“两位请快些走,雪越落越大,马车往回走易滑,慢了路程怕是天黑前赶不回府中了。”
两人赶忙快走几步赶上紫藤,凌久凑到她身边道:“我问过了大师,你们小姐如今安好呢,不久便能相见了。”
紫藤闻言,看着这张自家小姐的面容,脸色柔和不少,硬邦邦道:“多谢。”
“应该的。”
凌久在她的帮衬下登上马车,又拉上慧泽,紫藤见二人都平稳上了车,一个撑手翻身坐到了车夫身边,接过缰绳,抬手驭车。
一路顺风,车程倒是比紫藤想的要快了不少,凌久刚将自己了解的镇国公夫人病症与慧泽讲完,马车便稳稳停在了国公府门口。
紫藤扶下凌久,又接下慧泽,跟着车夫去了马厩,墨竹匆忙抱着外氅来门口接着,看见凌久衣裳上雪化留的水痕,眼中止不住的心疼。
“小姐,快进屋烤火。”墨竹把手中大氅往他身上一盖,又把汤婆子往他手里一塞,才对慧泽行礼道,“恭迎大师造访府邸,小姐为您准备了客厢,请随他去吧。”
待到小厮引着慧泽向厢房走去,院中人也散去,凌久与墨竹相视一眼,小声道:“她一切安好。”
墨竹乱跳的心终于安稳下来,瞬间红了眼眶:“那就好。”
“母……夫人今日状态如何?”凌久进屋卸下外氅,坐到暖炉旁烤火,感受着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
“冬尧姐姐来了一趟,说今日便停药了,但还是没有好转。”墨竹接过外衣和汤婆子放在一旁,问道,“小姐,可要传膳?”
凌久摇摇头,他路上吃了些糕点垫饥,如今还不饿,想着墨竹问了,大概是饿了,于是道:“你若饿了便去用膳吧,不必在此处照料我了。”
墨竹猛地抬眼看他,眼里满是惶恐:“小姐,我……”
“墨竹,你既已知道我不是她,便不必再把我当小姐对待。”凌久叹一口气,墨竹这是在他身上寻求一份安慰,但他并不愿再这般接受下去。
且不说他本就是男人,与女子相处总该保持些距离,就说他一个现代人,也受不起这么事事被人照料。
先前是为了维持冯嫽的身份,如今已经败露,在这亲人之人面前他又何须再装下去。
“外人面前,自然还是如常,若我行事有什么差池,你不必顾及主仆尊卑,速速告知我便是。”凌久看着她红了的眼眶,终究还是心软道,“待你们小姐归来,一切就会变回原样了,别难过了。”
墨竹听后,眼眶却更红了,一滴珠泪直直落在地上,反而让淡定的凌久有些束手无策:“怎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我撤回好不好?”
“你怎么能顶着小姐的脸,说这么绝情的话。”墨竹的泪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落,凌久环顾四周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卫生纸,只好从屋内的阔叶绿植上揪下几片叶子塞到她手里。
原来这小姑娘是把自己说的做的,都幻视成冯嫽做的了,所以才会如此伤心。
“那我以后……还装作是她?”凌久不确定道。
“那就有劳凌公子了。”墨竹见好就收,抹抹眼泪,行下一礼准备退下。
“诶,墨竹,等一下。”凌久止住她,“我想问一下,你什么时候看出我不是冯嫽的?”
“您去拿圣旨的时候,就认出来了。”墨竹答道。
凌久恍然想起,冯嫽还有婚约在身上呢,得抓紧换回来,不然他就要替她嫁人了!
“小姐不喜这份婚约,自然不会多看,您一来就去研究,不露馅才怪呢……”墨竹小声嘟囔着,一字不落地落到了凌久的耳朵里。
“这婚约,也没说什么时候实行吧?”凌久试图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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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安慰剂。
“没有,这三皇子也没给小姐送些聘礼来,我看是就等着公爷和世子爷回来成亲呢!果然草包就是草包。”墨竹愤愤道,凌久却觉得背后一凉。
没事没事,古代打仗哪有那么快,怎么也还有个一两年让他找找办法换回来。
就是这聘礼,虽说皇帝赐婚,他一个皇子不用上门来提亲,但怎么也该有点表示吧?
而且刚刚听墨竹说这皇子还是个什么?草包?
怎么就赐婚了个草包?
“这三皇子这么不行,为什么把你家小姐赐婚给他了?”凌久好奇道。
“……”墨竹不语,只是一味咬牙切齿。
凌久明白了。
这话出说来要砍头的。
不久,紫藤便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一条鱼,过来喊走墨竹一同去厨房找青芽了。
凌久一人在房中,从冯嫽卧房的书架中随便抽出一本《近思录》分卷,开始恶补文学素养。
看了没一会就趴在案上拿着毛笔画鸭子。
一只鸭子游过大桥下,一只鸭子在湖里,一直鸭子在锅里,一只鸭子在嘴里……
一只鸭子在承福手里。
“怎么抓了鸭子回来?”冯嫽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去应他。
“是百兽园那边送来的,说给您当……”承福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冯嫽离他如此近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当什么?”
“当您送去镇国公府的聘礼。”
此话一出,冯嫽当即黑了脸。
送只鸭子,究竟是要折辱凌久,还是折辱镇国公府!
“他们说,您不要就给他们送回去,这是他们从小养到大的。”承福说着有些想笑,硬生生憋住,还没缓过来便听冯嫽说:
“拔了毛送去小厨房,今晚吃全鸭宴。”
“诶!”承福乐了,又道,“染织署已经连带着尚宫局的出宫令牌一同,把朝服送来了。”
“呈上来。”冯嫽起身道,忽然问他,“上次赶工的嬷嬷,都给了银子吗?”
“回殿下,都给了。”承福把鸭子递给承禧,招呼着喜檀向屋里进。
喜檀捧着朝服欢喜地往里进,朝服之上,是一块镶着金边的出宫令牌,就这小小一块,却能管住几扇大门。
“殿下可要试试?”喜檀见冯嫽只拿起出宫令牌端详,冷落了朝服,忍不住道,“这料子瞧着是极好的,绣工也是极好的,看来这次染织署是下了功夫的。”
冯嫽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道:“那便试试。”
喜檀手脚麻利地捧起朝服,轻轻抖开,小心翼翼地伺候冯嫽换上,末了理好衣角,撤到远处瞧,和承福一同乐道:“殿下真是似神仙中人,如琼林玉树。”
“今日吃了什么蜜糕,嘴这般甜。”冯嫽试了试衣袖,稍有些短,估摸着身量数字用的该是其他哪位皇子的。
“殿下本就是……”喜檀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段“嘎嘎”声打断了。
“殿下!小心鸭子!”
15. 鸭子
从厨房中逃逸的鸭子扑棱着往前跑,脑袋上还插着几根白色鸭毛的承禧和拿着菜刀的厨娘赶在后面追。
鸭子受了惊,找不清方向,只好“嘎嘎”叫着径直向前跑。
豆大点的眼睛,果大点的脑袋眼看就要冲进书房,承福眼疾手快,使了吃奶的劲一下把门关上,对着冯嫽尴尬一笑:“殿下。”
冯嫽褪下朝服,挽起袖口,对承福道:“承福,开门。”
喜檀接过朝服,叠好放回,看她挽起袖口,打趣道:“殿下要去一起抓吗?”
冯嫽莞尔一笑:“嗯,去试试。”
去给自己抓个聘礼。
“殿下,这种事奴才们来就好,何必劳烦您亲自下场。”承福死守门关,这大燕朝哪有皇子抓鸭子的先例啊。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承禧气喘吁吁的声音:“别跑!臭鸭子我还抓不住你了!”
伴随着鸭子愈发激烈的扑腾声和“嘎嘎”乱叫,冯嫽挑眉示意,承福哭丧着脸开了门。
下一瞬,承福手中便沉甸甸地拿着一个托盘,一抬头,喜檀已经跟着跑到了院中,口中还喊着:“殿下,我来帮你!”
这景和宫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院中承禧一把薅住鸭脖,贴贴实实地挨了一鸭掌,手一松鸭子便继续在地上逃跑,只留他脸上多了个红红的印。
喜檀和厨娘一看脖子不行,对个眼神一人一只鸭翅,刚抓到手中,那鸭子翻身一扭,劲比两人还大,一个转身又在地上“嘎嘎”起来。
冯嫽来得痛快,真要上手抓了却真有点手足无措,镇国公府中别说鸭子,连声鸭叫都不会传到她院中。
不知道抱猫儿的手法能不能抓到鸭子……
冯嫽一个跨步挡在它面前,一手抓翅膀,一手托屁股,真就举了起来。
鸭子伸长了脖子叫得凄厉,逮着赶来的承福就叨了一口。
“赶紧的,拿去厨房炖了!”承福气急败坏道。
“不用炖了,”冯嫽将它举远点免得转过头叨到自己,“给它围个地,养起来。”
“那今晚上……”厨娘有些犹豫,因为要做鸭子,厨房里只备了些素菜,眼看到了用膳的时间,这鸭子没端上桌,反而养了起来。
“百兽园的奇珍异兽一向是一对。”冯嫽点到即止,眼里是蔫坏的笑。
“诶!奴才明白咯!”承福立即反应过来,对承禧道,“去,搁百兽园再逮一只回来。”
“啊?那可是百兽园,要是怪罪下来……”承禧嘟嘟囔囔地不想去,承福一脚踹他屁股上,“怎么,他给你的时候是从笼子里拿的,还不是从地上抓的。”
冯嫽把手中的鸭子换到厨娘手里,拍拍手上灰,帮承禧将脑袋上的鸭毛摘下来,安慰道:“你去便是,出了事本宫担着。父皇和使臣去百兽园中可不是去看鸭子的,这不过宫人用梗米自己养的罢了。”
承禧眼珠一转,是这个理,喊上几个利落的太监便往百兽园赶去。
“殿下,承禧公公带回来的鸭子也一同养上吗?”厨娘问。
“不必,这只是聘礼,另一只,”冯嫽转向厨娘,粲然一笑道,“做烤鸭。”
鸭子被送进了专门搭建的围栏里,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周围,冯嫽拿着苞米,一粒一粒的撒下。
万兽园送她的这份大礼,她自然是无以为报,只好在聘礼的礼单之中将他园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写上去了。
当然,是跟在一直鸭子后面。
鸭子后面画个钓鱼佬,凌久拿不惯毛笔,画得歪歪扭扭,钓鱼佬的遮阳帽,像萝卜戴锅盖。
门外传来走动声,接着门便被敲响了,墨竹在屋外道:“小姐,梅姨娘来了,可要见她?”
“不见。”他正烦着呢,没心情跟人吵架。
外面安静了一会,墨竹又道:“梅姨娘说,如果小姐不见她,她就先去慧泽师父那里瞧瞧。”
凌久猛地拉开门,拉着脸:“走。”
他脸黑了一路,在最后一个拐弯前瞬间挂上笑容:“姨娘怎么来了?自己的事忙完了?”
“哎呦呦,姨娘看看,几日不见,嫽儿怎么又瘦了。”梅姨娘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说道。
瘦了吗?凌久藏在斗篷里的手捏捏腰上不存在的赘肉,没有啊,他最近吃饭挺踏实的。
见凌久不搭茬,她笑容收了些,继续道:“你这孩子,怎么一开始还不愿意见姨娘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要去拉凌久的胳膊。
凌久不着痕迹地侧身躲开:“瞧姨娘说的,我不过在屋里忙些琐事,一时抽不开身。倒是姨娘这般急着找我,所为何事啊?”
梅姨娘轻咳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这不临近年关,我想着府里也该操办起来了,正好慧泽师父来了,便请他在府里小住,一同过年。”
“哦,原来这样啊。”凌久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语气客套又疏离,“慧泽师父德高望重,若能在咱们府里过年,是府里的福气。”
“只是不知道,这与姨娘今日来找我有何干系呀?”
梅姨娘听他问,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烨儿回来了,他听闻慧泽师父在府里,也想见见这位高僧,向他讨教些佛法。”
“烨儿回来了?姨娘消息瞒得紧,我竟不知道。”凌久主动抚上梅姨娘的手,“出去一趟,倒是与我这个姐姐生疏了。”
“哪有,”梅姨娘拍拍凌久的手,“今早刚到,见你不在府中,便先回去歇着了,这不,一听你回来了,我就来你院中了。”
“那烨儿呢?”凌久不依不饶道,“是……身子不爽?”
“是有点。”梅姨娘见台阶就下,“回来了路上下了些雪,天寒地冻的,受了风寒。”
“这样啊。”凌久点点头,“那有劳姨娘多加照料了,我这个当姐姐的一定在心里念着他。”
梅姨娘明显愣了一下,赶紧找补道:“这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正巧姐姐的药还有几副,不如就让慧泽师父先去替他看看,待他好了,再去替姐姐诊治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凌久真是被气笑了,他请来的人去给她儿子看病,真有够不要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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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再说了,这有病没病还不清楚呢,就算是真病了,天底下那么多医师,就非要慧泽去替他看看。
“母亲的药已经停了一天了,待明日慧泽师父去看过,才好拿着药方,再去抓药。”
“停了?”梅姨娘显然还不知道这事,质问道,“不是还有三副吗?”
“是药三分毒,既然这药吃了没用,索性便停了。”凌久对墨竹使个眼色,后者微微颔首,跑走了。
“张大夫可是京城中最有名的医师,姐姐患病之始,换了那么多大夫,属他的药方吃着最好。”梅姨娘往前凑近一步,眉头拧成个疙瘩,声音不自觉拔高,“每月会诊钱就花出去几百两银子,怎能说不看就不看了?”
“姨娘倒是算得清楚。”凌久轻飘飘一句,梅姨娘便变了脸色,解释道,“姨娘也是关心则乱。”
“是吗,张大夫虽是名医,可母亲的病吃了他的药也不见好,白白花了那么多银子,你说这银子,究竟是谁拿了呢?”凌久不紧不慢地抬眸,眼里全是讽刺。
“该不会是,进了梅香苑吧。”
梅姨娘一听这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怎么可能……”
话还没说完,便见墨竹匆匆跑来,将一叠银钱和一本厚厚的账本。
“姨娘,张大夫本不过是这医馆中一个不起眼的大夫,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他?”凌久说完,不等她开口,接着便道,
“若说便宜,这医馆中就有更廉价的,若说医术,也有那初出茅庐却打不出名气的,难道是……”他故作思考状,又恍然大悟道,
“他是你亲弟弟。”
“嫽儿,你说什么呢!”梅姨娘瞪大了眼睛,眼中瞬间蓄泪,“我无父无母,是在战场上被公爷捡回来的,我在府中这么多年,是什么人,都是知道的呀,我怎会做这种事!”
“我自然是相信姨娘的。”凌久看着梅姨娘松了口气,赶紧把她噎死,“可姨娘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张大夫的账本中呢?”
“我的名字?!”梅姨娘顿时摆出一副惊讶之态,“我早就没了名字,只因喜爱梅花,公爷赐名梅雪见,想来该是重名罢了。”
“张寒英,祖籍三山,父亲曾作松江县令,后因贪赃枉法,抄家入狱,最终病死狱中。”凌久看着梅姨娘瞬间瞪大的眼睛,将银票恭敬地递到她手中,“姨娘看看,是不是很熟悉。”
就为了张家这几张十几年前的银票,从他嘱托墨竹去办开始,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总算在此刻送到了梅姨娘手中。
“我不认识。”梅姨娘看都不看便道,“我只认识府中京城通行的银票。”
“可能时间太久了,姨娘不记得了,那这个,姨娘可还记得。”凌久从墨竹手中接过一片破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的是张府被抄的金银宝器。
“我不知道。”梅姨娘一口咬死了不承认,将纸推回给凌久,只道,“天色已晚,就不打扰小姐休息了,还请小姐待慧泽师父有空了,告知我一声。”
“不送。”凌久颔首,待她消失在视野中,将破纸撕了个支离破碎。
假的而已。
16. 风寒
银票是真费了他不少心思,但这张写着金银珠宝的破纸,不过是他自己写的罢了。
十几年前的东西,还是圣旨,几天内找出来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诈一下她,没想到她竟落荒而逃了。
看来是真的了。
凌久环顾看热闹的众人,斥责道:“都愣着干嘛?干活去!”
瞬间院中就只剩墨竹和他,凌久把银钱叠叠放回墨竹手中,扭扭脖子揉揉腰,端起大小姐的范,打算回屋去。
墨竹拦住他,道:“小姐今日还未去夫人院中探视。”
“每天都要去啊?”凌久愣道。
“每日探视家中长辈,这是规矩,小姐莫不是忘了?”墨竹状似嗔怪,实则在告知他冯嫽平日的行程。
“去去去,我这就去。”凌久妥协道,转身向母亲院中走去。
墨竹跟在他身旁,一点一点道:“小姐对牡丹花过敏,平日里首饰脂粉也都避讳着,去了消寒宴,要小心糕点,莫要出了洋相,丢了小姐的人。”
凌久轻应一声,墨竹知道他记在心中了,接着道:“小姐懂乐理,但不善舞艺,若有人提及乐理,你便找个借口脱身,千万不能露拙。”
“作诗是避无可避,你若不会,早些准备着,茶艺不必多学,知道些理论便可,我会跟着您一起去,若有差池,我替您善后。”
“最后一点,”墨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凌久,“请凌公子,莫要失了礼数。”
“丞相府中鱼龙混杂,上至公主郡主,下至低品的京官家眷,各有各的礼数,小姐莫要行错了礼。”
“呃……”凌久听得脑子有些乱,“你上面说的那些都没问题,但是这礼数要怎么分?”
墨竹耐心解释道:“见到皇室宗亲,行屈膝礼,若是公主,起身时不可直视其眼;若是郡主,行礼幅度稍减,言语间多用‘贵安’等敬语。”
“京官家眷,按品阶高低,品高者行万福礼,口称‘夫人安好’,回礼后寒暄几句。品低者,微微颔首示意即可,言语不必太过亲昵。”
“小姐不常与人交往,只有兵部尚书家的二小姐,须多加注意,她与小姐……”墨竹摇摇头,“不合已久。”
凌久梳理完毕,疑惑道:“兵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是哪位?”
“是林大人家的嫡次女,名唤林娆,年芳十七,胞姐嫁与了丞相府中的二少爷……墨竹走在前,眼看便到了院内,话却还没说完,只好道,“此次消寒宴,她必然会去,小姐……”
“我明白。”凌久推开了门,只留墨竹站在屋外,与端着水盆出来的冬尧相视行礼。
时间本就不早了,凌久待了不一会便回了自己屋子,又拾起临走前看的书,看了一会就犯困,强打着精神往下看。
一觉醒来,发现竟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凌久缓缓伸个懒腰,开门一看,屋外天还没亮,但已经有下人开始动工了。
他简单梳洗了一下,确认装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去厨房打声招呼,端了些糕点便往慧泽处走去。
因着路上偷啃了一块,凌久进去前又摆了摆盘,听着门内一点声都没有,不禁担忧客人是不是还没起床。
轻轻推开点门缝一看,慧泽正在院中打拳。
凌久先是一愣,随即轻手轻脚走进院子,生怕打扰到他。
慧泽收拳转身,看见凌久,脸上露出温和笑意:“凌公子来了。”
“没想到慧泽师父还会打拳。”凌久放下食盒,替他鼓掌道,“大师好身手。”
“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不值一提。倒是凌公子,这么早就过来,还带了糕点,有心了。”慧泽打完一套,面不红气不喘,看得凌久十分羡慕。
这要是能去替他跑一千米体测就好了。
“您尝尝这糕点,都是我特意挑的,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凌久打开食盒,里面刚出锅的蒸糕点心还散着热气。
“阿弥陀佛,凌公子有心了,多谢。”慧泽盖上食盒,“凌公子这么早来寻我,想必是为了令堂的病症,不如先行移步去夫人院中,回来再尝这糕点也不迟。”
“不急,家母还未起,您吃便是。”凌久按下慧泽到另一石凳上,“我是想借您吃饭的功夫,和您商量个事。”
“公子请讲。”慧泽边说边净手。
“我府中有一姨娘,名下有一庶弟,这姨娘昨日来找我,说那庶弟得了风热,托我问问您有什么食疗的法子?”凌久说完,真诚地笑了笑。
“若府中有萝卜,可炖些汤,或用藕、冬瓜、苦瓜,都可疏风散热。”慧泽拿起一块糕点,与凌久说完才塞入口中。
“那有没有什么忌食啊?”凌久摆出关切之状,“我到时候嘱托厨房上心点,可别再加重了病情。”
慧泽咽下一口,道:“鸡肉,桂圆等热性食物都不可食,忌辛辣。”
凌久点点头,起身道:“您先吃着,我去跟厨房说一声,过会再来找您去夫人院中。”
说罢便提着裙子往外跑去,到了厨房与掌勺的吩咐道:“给二少爷院里炖一盅冬瓜滋补汤,多加些藕。”
“往后二少爷院内所有的鸡肉餐食,全部换成鸭肉,都听明白了吗?”
掌家的亲自发话,下面的人自然是唯命是从。
凌久前脚刚走,后脚墨竹和青芽便到了,一听他们说小姐刚刚来过,墨竹不可置信重复道:“小姐来了?”
若真是冯嫽还有些可信度,但凌久一向是无事不起早,怎得今日这般反常?
“是,小姐来嘱托了些二少爷的吃食就走了。”烧火的火夫答道。
“可知小姐去哪了?”
“不知,好像往那边走了。”
墨竹了然,凌久该是往慧泽师父院中去了,让青芽端上早膳放到凌久房内,独自一人向那边赶去。
待她赶到时,凌久和慧泽正好往外走,前者看见墨竹惊讶道:“墨竹,你来了。”
“小姐,”墨竹赶得急,还有些喘,“小姐出来身边也不带个人。”
“没事,自家府中,我这不是好好的,倒是你,累坏了?”凌久顺手扶她一把,起了个主意。
慧泽那套军体拳是不是可以给府里当早操?
受了那么多年跑操的苦,总算轮到他折磨别人强身健体了,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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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小姐和慧泽师父这是要去哪?”墨竹稳了稳气息,问道。
凌久回道:“去母亲院里,这个时间她该是起了,早去些,找个腿快的还能抓上今日的药。”
墨竹应下:“那我去喊紫藤来院外候着。”
“去吧。”凌久说完,对慧泽问道,“大师那套拳法外传吗?”
慧泽谦虚道:“不过是寻常拳法,凌公子想学?”
“不不不,不是我,是他们。”凌久抬抬头,意指走远墨竹,“让他们强强身,健健体,也能少受些病痛。”
“自然可以,等公子闲下,可随时来院中寻贫僧。”
“多谢大师。”
“言过。”
如凌久所料,夫人已经醒了多时,听冬尧说,是夜半咳醒的,再就没睡着。
看完先前吃的药方,慧泽隔着床帘,将指腹搭在夫人手腕把着脉,凌久在一旁站着不禁紧张起来。
怎么看了这么久也不说话,该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吧?
待慧泽把手移开,他第一个开口道:“大师,怎么样?”
“不是什么重病,先前吃的药方也是对的。”慧泽摇摇头,可眉头依旧皱着,“敢问夫人可有头痛的症状?”
“有的,有时夜晚还会疼醒。”冬尧回道。
慧泽叹口气,道:“夫人体内有一股气,所以一直拖着好不了,不是病根,倒像是……毒。”
“毒?”凌久一愣,急切道,“能解吗?”
慧泽摇摇头:“难,这般急,不是食物互斥所致,该是烈性毒,极大可能是异族的毒,最坏的结果,”他看了一眼凌久,沉声道,“夫人可能时日无多了。”
凌久瞬间感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爬至头顶,冻得他思维都僵硬了。
他本以为不过是宅斗而已,无非就是吃点错药,拖着病不好罢了。
怎么就从家事变成国事了,牵扯到境外他一个社会五好青年是真处理不了啊!
“贫僧解不了毒,但这药能让夫人舒服些。”慧泽拿出一瓶药,对凌久委婉说道,“只是用了,怕是会有依赖性。”
凌久打开药瓶又立即盖上,一眼便反应过来,这就是现代的禁药,随着疼痛加重,产生抗药性,用量越来越大,逐渐就变成依赖症了。
“这……少用。”凌久说话都有些抖了,他受的教育是这玩意一点都不能沾,但夫人如今疼成这个样子,再不用药,人就用不上了。
“冬尧。”
“小姐。”冬尧垂首。
“这药交给你……除非母亲疼得不行,不许用。”凌久感觉自己脑子嗡嗡的,说完又自己反驳道,“别用了,这玩意不能用。”
冬尧刚到手的药瓶又被他抢回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求助地看向慧泽。
“施主若不放心,不如去寻境外来访的商人,或许会有解药。”慧泽安慰道。
“商人?”凌久脑子顿时清明,紫藤查的不就是商人,或许有一丝希望。
“失陪。”凌久说完,起身到屋外,门口正站着他院中的三个小姑娘,聚在一起研究那紫藤此次带回来的大黑瓶。
17. 出宫
“紫藤,”凌久喊道,“来。”
紫藤放下手中的大黑瓶,走到凌久面前问:“怎么了?”
“你此去,可有带什么回来?”凌久语气中满是希冀。
“你不能看的情报。”紫藤不客气道。
“不是,我是说其他的,东西,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凌久也不在乎那情报他能不能看,只顾着问她有没有可能带了解药。
“小姐没说让我带东西回来。”紫藤歪歪头,皱着眉问,“有事?”
“夫人的病是境外的毒,现在需要解药,我想问你有没有……”凌久还没说完,紫藤就转身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喏。”紫藤把墨竹手中的大黑瓶抛到他手中,“解药。”
凌久:“啊?”
紫藤:“你要的解药啊。”
凌久:“你不是没带东西回来吗?”
紫藤:“是啊,这是我的私人物品。”
凌久:“你怎么知道……”
紫藤:“包治百毒。”
凌久看着她,气得咳嗽,她挑挑眉,转身陪青芽玩抛石子去了。
凌久在心里对着她打了一套军体拳,深呼吸,进屋将黑瓶递给慧泽,问:“大师,是这个吗?”
慧泽一愣,看向凌久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敬佩:“施主真是行动派,这么快就找来了。”
“那是那是……”凌久毫不谦虚道,“哦不,过奖过奖。”
冬尧试探地看他一眼,又默默低下了头。
小姐今天怎么了?笑得怎么这么不聪明……
“这药每月服用一颗,半年不间断,便可不遗病根而愈。”慧泽将白药瓶收回,把黑药瓶递还给凌久。
“夫人的其他病症,贫僧再写一方子,熬制后,一日两次,早中服用即可,晚上用药渣浸润足部,不日便可好转。”
“多谢大师。”凌久接过药,对冬尧使个眼色,后者赶忙将笔和纸递上。
待慧泽写完,冬尧迅速将纸交给门外的紫藤,墨竹和青芽一并围上来问:“夫人情况如何?”
“小姐拿来的药有用,师父说,夫人的病不久就能痊愈了,今年过年又是个好年。”冬尧喜上眉梢,整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
“可是公爷和世子爷不还没回来吗?”青芽小声道,眉宇间满是担忧之情。
“是啊……”
此话一出,三人顿时又沉寂下去。
“在聊什么?”凌久从屋内走了出来。
“小姐,我们在聊今年过年呢!”青芽心大,喜忧不往心里去,听凌久问便咧嘴一笑答道。
“今年过年?”凌久有些期待,“要开始张灯结彩了吗?”
“一切但凭小姐安排。”墨竹虽是笑着,却遮不住心中的忧愁。
公爷世子爷未归,夫人虽说有了药却不似往年,小姐又换了芯子。
这年还能过吗?
“我去问问慧泽师父要不要留在府中,待明日消寒宴结束,咱们就开始准备过年。”凌久眉眼灵动,跟着青芽和冬尧笑完,特意向心事重重的墨竹点了一下头。
我会办好的。
墨竹鼻头有些酸,用力点了点头。
得了慧泽客气却肯定的答复后,凌久安心回了书房中,拿出一本新书继续自己的“补课”。
看了几页,他忽然想起什么,对门外的墨竹道:“你找两个护卫,一个叫江寒,一个叫宁诺,让他俩在慧泽师父院外十米处巡逻,若是有人想靠近,便审完再放进去,梅姨娘断不能入内。”
正好给他的两位熟人找点事干。
“是。”墨竹应下,又问,“那张大夫可还要追踪?”
“不用了,既然他的药方是对的,那便是没有害人之心,只是通过梅姨娘的关系,从府里掏些银子罢了。”凌久盘算好,“过几日,我便让他把不该拿的全都吐出来。”
说完,他才注意到墨竹看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些变化,不自觉心虚道:“怎么了,不能吗?”
“没有,只是觉得,”墨竹笑了一下,“您和小姐真的很不一样。”
“她会怎么样?”凌久好奇,他印象里,冯嫽那般心善,该不会看那张大夫没有害人就既往不咎吧……
墨竹沉默了。
总不能说,小姐会暗中放出消息,置整个医馆都于不义之地,致使再无患者信他们,让这医馆消失在京城中吧。
小姐既然暗中做,那一定是不想别人知道,她自然要帮小姐瞒着。
“嗯?”凌久发出疑惑的声音。
“啊?我去找护卫。”墨竹说罢,便似逃命般跑远了。
“哈?”凌久懵懵的,“话还没说完就走了。”
算了算了,这都小事,明天的消寒宴才是大事。
天大的事!
消寒宴,冯嫽一想起这三个字就头疼,虽说她得了出宫令牌,但却不能说走就走,出去就要先向皇后报备,皇后批准了,她才能走,还要有人跟在她屁股后面指指点点。
她捏了捏眉头,父兄大捷是喜事,只是不知道母亲病怎么样了。
再说这消寒宴,全是女眷,她一介男子,还有婚约,怎么想也进不去,最多在墙外听个响。
况且她也不知道这消寒宴今年在哪个府中办,总不能一家一家地找过去。
“殿下。”承福敲响了门扉,“皇后娘娘那边派人来问您明日出宫吗?”
“怎么了?”冯嫽隔着门问道。
“说是明日消寒宴在丞相府中办……”
冯嫽眼睛瞬间睁大,在丞相府中办!
“皇后娘娘准备了馈礼,您若是出宫,今年的头彩便由您送去丞相府。”
“好!”冯嫽一开门,承福险些没站稳,踉跄一下才道,“殿下你也不必如此激动。”
“备好车马,明日一早便走。”冯嫽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
“殿下,咱哪有车马啊。”承福小声提醒道。
冯嫽一顿,恍然想起自己这并非是在府中,宫中车马调度须告知太仆寺,但此行为皇后所托,倒是不必再找人前去通报。
“明日你随我同去,只管听了吩咐去做,切莫多说一句话。”冯嫽嘱托道。
“是,殿下。”
皇后准备的馈礼不少,羊脂玉灵芝式如意一柄,各式十八籽手串十余条,竹雕牡丹式如意一柄,文竹寿春宝盒一个,黑漆描金莲蝠纹笔架一座……冯嫽看着礼单,一件一件的核对。
除此之外,更有名家书画一箱,统共五箱,属实是近年来消寒宴馈礼最多的一次。
皇后送礼给母族撑脸面无可厚非,但数量如此之多,到时候怕是人人有份。
冯嫽垂眸而视,各家女眷皆到场,她真正为的可不是什么善德的名声,而是给凌川笼络人心。
随行的人群中走出一男一女。
男子行军礼,自我介绍道:“属下段里,受皇后娘娘之命,护您出宫。”
“皇后娘娘念及殿下不曾入过这等宴会,特命老奴随殿下同往。”年老的嬷嬷只微微倾身,显然是皇后身边人,并不将她放在眼中,“老奴姓邓。”
冯嫽抬手免礼,道:“既然两位都是皇后娘娘身边人,自然是比本宫更熟悉这去丞相府的路,不如便由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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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带路?”
两人对视一眼,不好公然违抗,只能强挤出一丝笑容,欠身说道:“殿下安排得是。”
段里爽快地翻身上马,走在前面。
邓嬷嬷走着,还不忘回头瞥一眼,见着冯嫽上了后车,才安心坐在了车外。
冯嫽并不在意,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闭目养神。
到了宫门,承福将出宫令牌与那侍卫一看,道:“三皇子承皇后娘娘懿旨,前往丞相府送消寒宴馈礼,还请行个方便。”
侍卫接过令牌,仔细查验一番,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车旁的邓嬷嬷和马上的段里,道:“可有礼单?”
冯嫽从车内伸出一只手,手上正是皇后的礼单。
“请殿下稍作停留,待我等核对完后,自然放行。”
冯嫽轻应一声,又阖上了眼。
几个侍卫开了箱子,却也不敢随意乱动,只能一一目测。
待核对完毕,为首的直起身子,行礼恭敬道:“属下按规矩办事,还望殿下莫怪。”
风撩起车帘,隐约露出车内人的面容:“无妨,既是按规矩办事,本宫自然理解。既已查验完毕,还请放行。”
侍卫侧身让开道路,高声喊道:“放行!”
马车自宫道驶入闹市,车马华贵,礼队繁长,引得百姓纷纷侧目,口中亦是小声议论。
突然猛地一震,停了下来,冯嫽眉头微皱,问道:“怎么了?”
车外的承福张望了一下,回道:“殿下,好像有个孩子冲到路中,前面车夫为了避让停下了。”
冯嫽掀起窗帘,向外望去,只见段里正在前方与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交谈,那孩子神色慌张,眼神闪躲。
一个妇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把将孩子拉到身后,对着段里连连道歉:“官爷,对不住啊,这孩子不懂事,冲撞了贵人,求您饶了他吧!”
段里看她一眼,让车夫看好她们母子,向着冯嫽的车驾走来,躬身行礼问道:“殿下,前面……”
冯嫽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的话,欲起身下车,承福赶忙来扶,她轻轻摆了摆手,稳步走下马车。
那妇人见她身着华贵,还被称呼“殿下”下车,顿时吓得双腿发软,跪下磕头:“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
孩子躲在妇人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偷偷打量着冯嫽。
冯嫽神色平静,走到妇人身前,微微俯身,轻声说道:“大嫂,快起来,孩子没事就好,我们并未怪罪。”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到妇人手中,“这银子你拿着,给孩子买些吃的用的。”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拒绝:“贵人,这使不得,是我们冲撞了您,怎能还要您的银子。”
冯嫽笑了笑,将银子塞到妇人手里:“大嫂莫要推辞,不过是一点心意。这街头人多车杂,以后可要看好孩子。”
这时,周围的百姓纷纷围拢过来,见此情景,不禁交头接耳。
“这贵人可真是心善,换做旁人,怕是早就大发雷霆了。”
“是啊,看人家这气度,不愧是宫里出来的。”
冯嫽并未理会众人的议论,转身与段里一同向后走,笑容褪下,冷声问道:“可问清楚孩子为何突然冲到路中?”
段里微微皱眉,低声回道:“殿下,这孩子言语支吾,只说是追着果子来的,旁的……”他摇摇头,“再没有了。”
冯嫽猛然转身,惊得段里心中一跳,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前方不远处的一座茶楼。
而茶楼的二楼,有几个身影正透过窗户向下张望,看的便是冯嫽。
18. 私奔
见冯嫽看过去,也不惧,摇着扇子还在看,眉宇间皆是轻蔑之色。
“你说这凌久,这是揽了个什么活?”其中一身穿月白锦袍的公子轻嗤一声,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身旁一身着宝蓝色长袍的青年微微皱眉,轻抿了口茶,缓缓说道:“慎言,该称殿下才是。”
此话一出,几人笑作一团,那身着月白的公子向外谈谈头,对屋内人笑道:“他还看咱们呢!”
一旁身着青衣的丞相府二公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扇子:“随他去吧,一介皇子都干上伙计的活了,居然还能轮上那好婚事,真是……”说着,边摇了摇头,边发出“啧啧”声。
“那你大哥那边……”
“别提了,今天还在府中等人家姑娘来呢。”
几人乐得前仰后合之状,全然落入冯嫽眼中,她却只是眨眨眼又看向街边的小贩。
这宫外,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承福见冯嫽站着不动,悄声提醒道:“殿下,该走了,要晚点了!”
冯嫽收回目光,转身登上马车,对承福道:“走吧。”
“走!”承福高声开路。
马车缓缓启动,车窗外,市井的喧嚣越发热闹,不多时,丞相府的朱门便出现在眼前。
冯嫽在承福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眼望去,只见丞相府内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如织,不少官家小姐从她身旁走过,侧目打量,小声交谈。
更有胆大的调侃她:“这是哪家公子来了,竟生得如此俊俏,还是个生面孔!”
冯嫽闻声,微微转头看向那位出声调侃的小姐,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笑意,欠身致谢:“承蒙姑娘夸赞,我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送宴礼的使臣凌久。”
声音清润,不卑不亢,听得周围的小姐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竟是那不见人的三皇子,倒是与传闻大不相同。
都说他丑不可见人,如今仔细想想,荣妃便是个极妙的美人,皇帝更是龙章凤姿,他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短暂的静默后,一位身着桃红色衣衫的小姐率先回过神,脸颊微微泛红,轻声说道:“难怪生得这般好看,原是三皇子殿下,今日可算开了眼。”
原先调侃她的那位小姐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以前只听闻殿下的传闻,没想到今日一见,比传闻中还要俊朗几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夸赞声不绝于耳,倒是夸得冯嫽红了耳朵。
她先前与这些官家小姐也不过泛泛之交,鲜少被如此围观,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多谢各位小姐谬赞,我实在愧不敢当。今日前来,能得见各位小姐的风采,也是凌久的荣幸。”
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他可是与那镇国公府小姐冯嫽定了亲的皇子?”
“是啊,话说回来,这个时辰了,冯嫽竟还没到,她往年到得都数一数二的早,我娘还说让我多跟她学学呢。”
冯嫽环视一圈,这在府外聚集的小姐中确实没有她自己的身影,不由得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凌久该不是不打算来了吧?
凌久是打定了主意要去的,本是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当日要穿的衣物,戴的首饰,就连妆粉他都一并与墨竹备好了。
奈何主仆几人在同一天睡过了头,手忙脚乱地收拾完天早都亮了,凌久抓起一本诗书就往马车上跑,紫藤走得快,还给他带了盘点心。
好不容易快到了,路却被人群堵了起来,久久不见散开之势。
凌久心急如焚,撩开马车窗帘,皱眉向外张望,只见前方人头攒动,叫嚷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
他转头对车夫喊道:“能不能绕路走?”
车夫一脸为难地回道:“小姐,这附近的路都堵得死死的,怕是绕不开啊。”
凌久咬咬牙,心一横,撩起衣摆,跳下车,身后传来墨竹的呼喊声:“小姐!”
紫藤一个跃身,站到他身前为他隔开人群,墨竹跑过来还在喘气:“小姐……你怎么自己……下了车。”
凌久没有停下脚步,一边整理着发丝,一边说道:“我看这也没多少路了,就想着自己走过去,再在路上耗下去,就该吃午饭了。”
紫藤在前面头都不回,语气不善道:“认路吗你就走?”
“你知道今天集市上有多少人吗?你知道这集市上有异国的探子吗?”
“你知不知道,”紫藤回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愤怒,“你是大燕国主将的女儿!多少双眼睛在外面盯着你,你还敢乱跑!”
紫藤的一番斥责让凌久脚步顿住,明明是被训,可他首先想到的却是,怪不得冯嫽去寺中祈福都要带一整个亲卫军。
凌久望着眼前试图用怒气掩盖担忧的紫藤,心中五味杂陈:“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墨竹也在一旁当和事佬,劝解道:“紫藤,小姐心意已决,咱们就陪着她一起吧,多留点神便是。”
紫藤警告地看凌久一眼,别扭道:“罢了,都怪我没提前看好时辰,拖累小姐了。”说完,她走到凌久身前,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你俩跟紧我,咱们挑人少的路走。”
三人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梭,集市上热闹非凡,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走着走着,凌久突然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转头,却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心中一紧,悄悄扯了扯紫藤的衣袖,低声道:“有人在盯着我们。”
紫藤闻言,神色一凛,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可那道窥视的目光仿佛凭空消失了,周围依旧是热闹的集市景象,卖糖葫芦的小贩扯着嗓子叫卖,杂耍艺人的精彩表演引得众人阵阵喝彩,而凌久却感觉周身寒意阵阵,仿佛被一头隐匿在暗处的猛兽盯上了。
这就是冯嫽出门的日常吗?
那她救起自己时,应该很害怕吧,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还颠三倒四的不似正常人。
凌久抿了抿唇,找冯嫽的事得抓紧了,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有没有消息。
“小姐,前面就到了。”紫藤低声提醒,打断了凌久的思绪。
他抬眼望去,丞相府那朱红色的大门已赫然在目,只是门口围了一圈人,内里似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还有一队车马正在往府中搬东西。
“那是谁?”凌久好奇地问,伸长脖子张望着。
墨竹顺着凌久指的方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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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眯起眼睛辨认了一番,回道:“不认识。”
紫藤一听墨竹说的,便懒得去看了,毕竟墨竹认识的人要比她多多了,她都不认识,自己也不必去赶这个趟。
中间人似是被请进了府中,围着他的小姐奴仆也一并进了府,道路瞬间空荡了许多。
紧接着,又一男子在府门口站定,眉眼间透着几分从容与温和,与管家低声交谈了几句,不经意间抬眼,目光穿过人群,与凌久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刹那间,他像是被什么击中,整个人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喜与诧异。紧接着,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自他的眼底晕染开来,如春日破冰,朝着凌久的方向,步履匆匆又满含期待地走来。
凌久:“握草,他谁啊?”
这人一看就认识冯嫽,还是个熟人,急得他国粹都蹦出来了。
“丞相府长公子柳初,就是那位向您提亲被拒的。”墨竹小声在他耳边提醒,“注意形象!”
“收到。”
凌久瞬间恍然大悟,前男友啊,怪不得看到自己时反应这么大。
柳初几步走到凌久面前,脸上的笑容里不见尴尬,只有久别重逢的欣喜。
“嫽儿,许久不见。”柳初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凌久微微欠身,礼貌回应:“柳公子,别来无恙。”
柳初似乎没察觉到凌久的异样,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上次是我鲁莽了,自那以后,我一直盼着能再见到你。”
“是吗……”凌久张了张嘴,试图遣词造句。
死脑子!快想啊!
想不出来,凌久嘴角扯出一抹礼貌性的浅笑,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四周游移,试图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脱身的契机。
墨竹和紫藤对视一眼,刚想张口助他脱困,便听见柳初自顾自道:“那次提亲被拒后,我日思夜想,一直在琢磨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
柳初微微低下头,眼中满是懊恼与诚恳,“我知道是我唐突了,没有充分考虑你的心意,还望嫽儿能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凌久:???
哥们,她已经定亲了,你在说什么胡话,几年前被狗咬了没打狂犬疫苗,现在发作成舔狗了?
墨竹和紫藤又对视一眼,默默闭上了嘴。
凌久心中疯狂吐槽,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公子言重了,我已有婚约,实在不敢当。”
柳初一听,却似看到了希望,眼中瞬间燃起炽热的光:“若嫽儿愿意,”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愿舍弃这丞相府长公子的身份,放下所有的荣华富贵,带你远走高飞。”
紧接着,他仿佛要把这些年藏在心底的深情一股脑倾诉出来:“我们去那山水之间,结一间茅屋,种几亩薄田,春日里,共赏繁花似锦;冬日时,同围暖炉夜话。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只与你相伴,将这世间的喧嚣都抛却身后。”
凌久感觉自己的表情管理已经失控了,他真的很难不把“你有病吧”写在脸上。
大哥,那是圣旨,你跑了无非就是从官二代变成穷光蛋,我跑了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傻逼。
19. 入府
“柳公子慎言,你我本就泛泛之交,何来如此深厚情谊,再者,我已有我已有婚约在身,请公子自重!”凌久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门口的所有人听个大概,将柳初那炽热却不合时宜的告白瞬间击碎。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因这一番话而凝固,柳初眼中的光芒骤灭,脸上的神情从热切转为惊愕,继而化作深深的失落:“是我……唐突了,还望小姐莫怪。”
丞相府的管家看气氛不对,匆匆赶来,对凌久客套几句后,救自家公子于水火之中:“长公子,老爷在前厅等您许久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柳初深深凝望着凌久,目光里满是眷恋不舍,看得凌久直打寒颤,心中默念:
大哥你快走吧!我真要晚点了!
柳初被管家半拉半劝地带走,凌久望着他的背影,长舒一口气,总算走了这恋爱脑。
凌久看柳初消失在门口,燃起八卦之心,对墨竹小声问道:“这是你们小姐前男友?”
“什么?”墨竹没听懂,前男友是什么?
“呃……就是两个人交往过,谈情说爱过。”凌久一边耐心解释着,一边用余光留意着周围,生怕再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
墨竹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还未张口,紫藤就凑了过来:“前面左转车道右侧有个医馆,不舒服了就去看看,别在这里犯病。”
“紫藤!”墨竹气道,“这是小姐的身子!”
紫藤双臂抱剑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理所当然道:“我知道啊,又不耽搁他犯病。”
“但这么说,就好像是在说小姐……”
“停停停。”凌久比出停止的手势,转向墨竹面前一晃,再转向紫藤面前一晃,“两个姑奶奶,我要晚点了,咱先进去再说,好不好?”
终究还是紫藤先服了软,叹了口气往前走去了。
管家站在门口,饶是几步前刚见过,依旧客套道:“冯小姐,一路辛苦,快请进。”
“多谢。”凌久颔首谢过,轻提裙摆,仪态优雅地跨过门槛,跟着管家唤来的丫鬟往里走去。
丫鬟引着他走向梅园,路过庭院中央汉白玉砌成的假山,凌久不自觉长大了嘴,墨竹一个眼神递过来,他又乖乖闭上。
真有钱啊,当官好,当官妙,当官能让钱来到。
再往前走,便是梅园,阔绰如丞相府,就连围墙抖并非普通的砖石所砌,而是采用了珍贵的太湖石。银子打的雕花门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梅花,每一朵都镶着细碎的红玉和珍珠。
凌久看了墨竹一眼,见墨竹也在微微吸气,安心地无声说了句国粹。
这也……太有钱了。
园中的天潢贵胄,高门女眷皆身着华服,衣摆不是绣着金线的蜀锦,便是轻柔飘逸的云绸,外面罩着的大氅更是上等的紫貂皮和金丝滚边的黑狐裘。
当然也不乏小门小户的姑娘,在这一众华贵的服饰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努力维持体面。
凌久还未进门,趁着没人看见他,小声跟墨竹道:“我就说该把那些金簪、银簪、头钗,流苏什么的都戴上,还有那些一看就很贵的耳……”
“您今日已经戴得比往年华贵许多了。”墨竹看着他,满眼无奈道,“往年您都是一袭素衣,不戴任何配饰,只插一根玉簪,如今这样……”她顿了一下看着满身红装的凌久,笑道,“倒是添了几分俏丽。”
凌久满意地点点头,不枉他特意把冯嫽的艳色衣服全都找出来,特意挑了这件大红羽绉面的鹤氅,还在额上画了红梅状的花钿。
“冯嫽?”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疑惑的女声从他后传来。
凌久缓缓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色罗裙的姑娘,外罩不知道什么毛的白色裘服,看见他面容后,疑惑转为了惊讶,又在下一瞬变成了嫌恶。
墨竹赶忙在凌久耳边轻声说道:“林娆。”
凌久恍然大悟,迅速冷了脸,换上一副淡然之色道:“许久不见。”
林娆打量了他一身装束,轻哼一声:“嫽姐姐可要多穿些,可别为了漂亮,冻坏了脑子。”
“能怼吗?”凌久嘟嘟囔囔问墨竹。
“能。”墨竹嘟嘟囔囔回他。
林娆见凌久不理会她,反而去跟丫鬟咬耳朵,瞬间拔高了声调道:“冯嫽!你又忽视我的存在!”
“妹妹说什么呢?”凌久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我怎么打扮也比不上妹妹呀,真论起来,还是妹妹穿得最薄,可别受了风寒。”
凌久观察她的神色,能听懂自己这是骂她脑子冻坏了吧?
林娆明显没听出来,反而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自诩清高的你,也与我说上话了。”
“不敢当。”凌久本着墨竹教他说多错多的理念,能少说就少说。
林娆声不小,离着园门近的夫人小姐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丞相府中的丫鬟都是聪明极了的,立刻便会意来这边请两位。
“两位小姐,里边新来了几株珍稀的梅花,开得正艳,二位不如一同去赏赏。”伶俐的丫鬟笑意盈盈,眼神在凌久和林娆之间快速流转,瞬间化解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不必了,请冯小姐先行吧,我等姐姐来了,再一并入内。”林娆对丫鬟语气好了许多,再看凌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眼,气呼呼地走开了。
“小姐,请。”丫鬟侧身引路,脸上始终挂着温婉的笑意。
凌久看着林娆的身影越走越远,又看了一眼墨竹,得了她颔首后,与引路的丫鬟笑道:“有劳。”
走了几步,发现紫藤没跟上来,凌久停下脚步回头,疑惑道:“紫藤?”
“我佩剑带鞭,不便入内,在门口候您。”紫藤双手抱剑,神色冷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干练。
凌久转回了头,心中暗道完蛋,又要露馅,早知道不问了,就该闭上嘴的。
临近梅林处,丫鬟对他行礼道:“您请自便,各位主子,都在前面,请。”
“多谢。”凌久说完目视着她远去,不见了身影,才放松下来,“好累。”
“小姐快走。”墨竹催促道,“人都到了。”
凌久听话地往前走去,却疑惑道:“那林娆不还等她姐姐吗?”
“您忘了,她姐姐是府中的二少夫人啊,来得晚些是自然的。”墨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耐心解释。
凌久懵懵的,但也不停脚:“主人不应该比客人更早到吗?”
“原是这样的,但这个时辰,主家女眷都是要去迎着宫里各位娘娘送来的馈礼的,今年在丞相府办这消寒宴,皇后娘娘必然为了母家脸面送了不少,估计是还在清点呢。”
“这还用皇后撑脸面?!”凌久咂舌道,“他自己就够富了。”
墨竹赶忙拉了拉凌久的衣袖,小声提醒:“小姐慎言!这话要是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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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大不敬之罪。”
凌久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闭上嘴点头。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有夫人小姐看见了,招呼道:“可是镇国公府的冯小姐?”
“正是。”凌久言简意赅道,墨竹一听,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他多说点客套话。
还不等他开口,便有活泛的出声道:“许久不见,嫽儿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嫽姐姐今年真是顶好漂亮!”
“原只道妹妹仙气飘飘,似神妃仙子,今日倒是似这园中红梅,当上画中人了。”
那位最先招呼的夫人身着宝蓝色锦缎长裙,头戴赤金累丝凤钗,起身笑着拉过凌久的手,将他让到身边坐下,上下打量一番后,对众人赞赏道:“嫽儿今日这身装扮可真是明艳动人,衬得这满园梅花都黯然失色。”
她家中身着粉袄的小姑娘也跟在一旁道:“嫽姐姐可要多穿这艳色,好看极了!”
凌久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微微欠身,言辞谦逊又不失大方:“承蒙夫人和妹妹们这般厚爱,嫽儿实在愧不敢当。许久未见,夫人愈发雍容华贵,妹妹们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今日相聚,倒让我觉得这园子的梅香都馥郁了几分。”
“冯小姐当真是年年姿不同,岁岁更添俏。”一位身着月白色锦缎、气质温婉的夫人接过话茬,眼中满是欣赏,“今年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明年就要与我们坐一桌了。”
此话一出,饶是那着粉袄的小姑娘的笑也僵在了脸上,说话的夫人也自知失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
冯嫽所配何人,在坐皆是心知肚明,如今这般水灵灵地提起,倒是让众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尽管多数人今早在门口见过了三皇子,确实是生了一副好皮相,但说到底,他还是不受宠,也没什么权势、母族撑腰,嫁过去莫说是吃苦这等小事,待新皇继位,怕是脑袋都可能不保。
凌久倒没觉得有什么,接话道:“夫人说的是,待我出嫁之日,还请各位夫人小姐赏脸,要来凑个热闹。”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被凌久的话打动,眼眶微红,拉着凌久的手说:“嫽姐姐,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早早去侯着,给你添妆,三皇子是个极其俊朗的人,定会相配的!”
“都在聊什么呢?”丞相夫人扶着老夫人出现在几步远处,多数人起身行礼,只有那与凌久挨得最近的夫人还坐在凳上,只微微颔首以表尊敬。
“左不过是些杂事罢了。”她替凌久开口道,“老夫人腿脚不便,怎劳您亲自过来?”
“长公主亲临,老身自然是要出来迎接的。”老夫人拍拍儿媳的手,后者便意会,将她扶到了长公主一旁的石凳上。
一时间,园中成三足鼎立之势,墨竹借着无人在意,小小声给站着的凌久介绍道:“那蓝衣的妇人,是当朝的长公主,她身旁那位粉衣姑娘便是安和县主,她的独女。”
“白衣服是户部尚书的长女,四年前便嫁与了内阁学士的次子,还未有生育。”
“落座在您左侧的是丞相府的老夫人,站着的是丞相夫人,她母家是……”见有人看过来,墨竹噤了声,垂首站在凌久身后。
凌久顺着目光看过去,是个同样一袭红衣的女子,刚到这园中,看见凌久,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随即便绽出一抹纯粹的笑。
“冯嫽,你今日,很像从前。”
20. 异香
凌久笑脸一僵,无声地求助墨竹,墨竹赶紧行礼道:“见过林大小姐。”
原来是林娆的姐姐。
“许久未听这般称呼,倒是觉得新奇了。”林嫣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从墨竹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凌久脸上,“真的是好久好久不见你穿红了,上次还是个不及我肩高的小娃娃,和娆儿一红一黄,像两个小灯笼。”
“姐姐今日也着了红色,倒是与我心有灵犀。”凌久边说边用余光瞥向墨竹,眼神里满是“快帮我想办法”的急切。
“说什么呢,我姐姐凭什么跟你心有灵犀!”林娆原乖乖站在林嫣身后,一听这话,瞬间柳眉倒竖,像只被点燃的小炮仗,气鼓鼓地瞪着凌久。
林嫣捏捏她的脸颊,轻声训斥:“娆儿,不得无礼。”而后又笑着与凌久私语道,“长这么大,还是小孩子心性,别跟她计较。”
“娆儿妹妹性情率真,我怎会放在心上。”
凌久话音刚落,长公主便开口道:“丞相府中的梅花,向来是京城一绝,今日瞧这满园盛放,倒也应了这消寒宴的景。”
老夫人脸上笑意更浓:“长公主所言极是,这梅园的梅花,每年都是府里的一大景致。”说着,她轻轻拍了拍身旁丞相夫人的手,“今年有您莅临,更是蓬荜生辉。”
丞相夫人接话,恭敬道:“母亲说得是,能得长公主赏脸,是丞相府的福气。”
长公主饶有兴致道:“听闻丞相府常是以这梅花入茶,滋味独特,不知今日可否赏脸一尝?”
丞相夫人面露难色,踌躇片刻道:“承蒙长公主厚爱,只是这花茶制作繁复,需选取特定时日的梅花,再加多道精细工序制成。前些时日,给皇后娘娘送去了一些,如今府中库存告罄,不如过些时日,我差人送到府上如何?”
“无妨,本宫也是听小女说道,勾起了兴致,她呀,诗书礼易没读多少,吃喝玩乐倒是京城一绝。”虽说是略带嗔怪的语气,但长公主眉眼间尽是宠溺。
安和县主听闻,脸颊微微泛红,娇嗔道:“母亲,我哪有,我明明和嫽姐姐一样好学。”
那身着粉袄的小姑娘拉住了凌久的衣袖,又道:“我还看了民间沏花茶的法子呢。”
此中爱茶的夫人小姐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民间沏这梅花茶还有什么独特的法子?”
安和县主见众人都看向她,眉眼灵动,得意道:“将新鲜梅花瓣置于冰盏之中,加入少许薄荷叶、甘草、蜂蜜与清水,密封后埋于雪地,待其冻结成冰,再取来融水沏茶,能让茶香沾染梅花的清冽,别具一番风味。”
众人皆面面相觑,更有甚者直言道:“这法子听起来倒是新奇,只是如此繁复,能沏出好茶吗?”
这时,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一位身着兔毛素袄,头戴银钗的姑娘道:“县主所言不假,家母便是如此泡茶,却是是与丞相府中名满京城的花茶滋味不同,只是不知各位能否喝得习惯。”
“喝不喝的习惯也要试一试才知道,”一位身着烟霞色锦裙的小姐好奇地看向这位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令尊是哪位?”
“夫人谬赞,小女名为景迎,家父为翰林院典簿,景辛。”景迎说着,向众人行礼,尽管父亲也是京官,但于在场诸位而言,她的家世实在是不值一提。
那发问的小姐也明显没将她的家世听进耳中,只对其余众人询问道:“那便请景小姐替咱们泡一壶尝尝?”
凌久一听便觉不对,大家既都是来赴宴的,那便都是客,怎得还使唤起人干下人干的事了?
“怎么了嫽姐姐?”安和县主见他停下了手中的糕点,不解问道,“是这糕点不合心意吗?”
凌久摇摇头,吃完手中糕点,从墨竹手中接过帕子擦完指尖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声道:“不是糕点的缘故,只是突然想到,今日大家都是来赴宴的,让景姑娘一人忙碌,倒显得我们有些失礼了。”
说着,他看向景迎:“景姑娘,若是不介意,我来帮你打下手吧。”
景迎受宠若惊,连忙道:“冯小姐折煞我了,岂敢劳您帮忙。”
凌久摇摇头:“不碍事的。”
林娆在一旁皱起了眉头,迅速被自家姐姐察觉到,弹了个脑瓜崩:“又在乱想些什么?”
“没有……她为什么要帮她?”林娆小声不情愿道。
“嫽儿一直这样呀,看着什么都不在意,却是受不得一丁点委屈的。”林嫣看向凌久的眼神中满是欣赏,眼镜睛一瞥看自家妹妹不服气的样子,嗔怪道,“倒是你,好好学着点,等过了年,你可就要说亲了。”
“我才不要嫁人,一群……”
“你说什么?”
“没有。”
林娆刚说完,长公主便道:“嫽儿所言有理,本宫倒是有个提议,不如趁此机会,大家来一场茶艺比试,以这梅花茶为主题,不论出身,只论技艺,诸位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凌久便觉得眼前一黑,一看墨竹,也是面色煞白,顿觉人生无望。
人家泡的那是花茶,真让他上,那就只能喝花瓣子水,干脆给他个破壁机,全都“日”一声打成糊糊好了。
但众人皆兴致盎然,纷纷应和长公主的提议,丞相夫人当即便让丫鬟去库房中取茶具来,又让小厮唤上几个力气大的去取皇后娘娘送来的馈礼。
小厮一路小跑,到了前厅,对贵人行礼后,向柳初禀告道:“长公子,夫人让小的来取皇后娘娘送来的馈礼,说是要用于梅园中的茶艺比试。”
冯嫽正坐于柳初对面,闻言皱起了眉,往年可没有茶艺之比,不过是品茶赏梅罢了。
柳初脸上还残留着被凌久拒绝后的失落,心不在焉道:“知道了,你去库房找张管事,挑些首饰算开头彩便是。”
小厮领命,正要转身离开,柳初又叫住他:“等等,那边……可还热闹?”
小厮愣了一下,立刻明白长公子问的是梅园里凌久的情况,赶忙回道:“回公子,梅园里诸位夫人小姐正准备进行茶艺比试,热闹得很,冯小姐也在其中。”
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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嫽拿着茶杯的手指一紧,即刻便出声道:“柳兄,这茶艺比试听着新奇,不若一同去瞧瞧?”
柳初微微一怔,他刚被凌久提醒了二人的关系,看着冯嫽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想到能借机再见心上人,便点头应道:“殿下既有兴致,我自不好推却。”
冯嫽颔首,两人起身,沿着曲折的回廊朝着梅园走去。
一路上,柳初沉默不语,冯嫽也未多言,唯有脚步声在回廊中轻轻回荡。
她知晓柳初的心意,但于她而言,且不说是否心意互通,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初也并不是她的良人。
她不知道柳初究竟喜欢她哪一点,但她所求,必不是柳初所求。
踏入梅园,热闹的氛围瞬间将两人笼罩。夫人们围坐在一起,笑看新妇、小姐们站在各自的茶案前专心于花茶,一壶烫水浇下去,空气中满是梅花的清香和淡淡的茶香。
茶艺比试已然过半,已经有了出汤的递与尊者品鉴。
长公主接过茶盏,轻轻嗅了嗅,脸上神色难辨,轻抿一口后,微微点头,却也未多作评价。
丞相夫人和老夫人对视一眼,前者客套地夸赞几句,便是过了。
柳初目光绕了一圈,也并未找到那一抹红,心急如焚,正欲再寻,却忽然想到她在门前对自己说的一席话,顿时黯然神伤。
一旁的丫鬟见状,小声告知两人:“冯小姐与其婢女进林子中去寻花瓣和雪去了,不时便回来了。”
冯嫽观察着柳初的神情,暗中勾勾手唤来承福,密语几句,承福便离去了。
不一会便又回来,当着柳初的面道:“殿下,邓嬷嬷在库房处寻您呢。”
柳初听闻,下意识地看向冯嫽,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冯嫽神色自若,微微蹙起眉头,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情说道:“也不知嬷嬷这时候找我所谓何事,想来是有要紧事。柳兄,我先去去就回,你且在这梅园稍作等候。”
“自然以殿下为先,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说罢,他下意识地又往凌久那张空空的茶案处望了一眼。
冯嫽带着承福快步向前,环顾四周无人后,让承福去隐秘处站定,自己则钻进了梅林。
摘花的姑娘们已经离去,林子里只剩脚步声和风吹来的嬉笑声,偶有几枝低垂的梅枝划过她肩头,带落些许花瓣。
这梅林不小,若莽然去寻,怕是难找,冯嫽抖抖身上的花瓣,眼神扫过一片一片的梅树,却始终不见两人的踪影。
正茫然间,她忽然瞧见一株梅花正在晃动,心中一送,以为找到了人,可走近一看,只是几只家雀儿压弯了枝头。
冯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往深处去,就在她几乎要走到尽头处时,一缕若有若无的异香,悄然钻进她的鼻腔。
冯嫽的脚步猛地顿住,这香是从战场上缴获而来,由兄长挑了赠予她的。
这京中,除了镇国公府,再无第二份。
走进了便可听到交谈声:“我不会啊!”
21. 等夸
“就……基本的沏茶?”
“我真不会啊!”凌久束手无策,他一个不懂茶文化的现代人,让他冲个速溶咖啡还差不多,真干起来,他只会把茶叶放里边加热水。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躲着吧?”
“这不,水,花,等我冲完,胡吹八擂一下,卖卖情怀,总不至于当众拂了我的面子吧。”
“哎呀不行!到时候贵人们肯定会在背后说闲话的!”
“那我把茶叶磨成粉,再加些奶……”
“谁在那里偷看女……!”墨竹发现了冯嫽的身影,正欲高声喊,却被捂住了嘴。
“莫要声张,我无意伤害两位。”冯嫽松开捂住墨竹嘴巴的手,抽出随身帕子擦了擦手,在凌久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装束。
不错,今日无意间换了墨绿色袍,还挺相配。
“小姐……”墨竹看见她凌久的模样,反应了一刹那,抱住冯嫽红了眼眶,“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别说那晦气话,能不能盼我点好。”凌久还蹲在地上,看着对面自己的脸跟人抱在一起,不自觉抖了抖身子。
“墨竹,你怎得认出我的?”冯嫽被她抱得一愣,只能抽出手拍拍她,以示安抚。
“当然是认出我不是你咯。”凌久捧着一手帕梅花,叠了叠准备站起来。
“凌公子近日可好?”冯嫽与墨竹分开,使了些小劲便将凌久拉了起来,替他扶正了头上的簪花,对着自己的脸“噗呲”一笑,赞扬道,“凌公子为我打扮得很漂亮,多谢。”
“不用谢,还是你人长得漂亮。”凌久拍拍身上落的梅花,弯腰将接的雪水和摘的梅花递给墨竹,自夸道,“不过一些家务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凌公子很厉害。”冯嫽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仔细端详起凌久的装扮来,最后只总结出一句话,“看来凌公子喜欢艳色呢,往后送礼,我自当挑些艳色。”
凌久轻笑两声:“你这身,也好看。”
“不过是公子衣橱中随手拿的一件,还望公子莫怪。”
“不怪不怪……?”凌久突然反应过来,他一个穿越来的哪来的衣橱,“我的衣橱?”
“有什么问题吗?”冯嫽摘下他头上的一片梅花,又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哦,没有,你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消寒宴啊?”凌久摇摇脑袋,想将其他的花瓣也摇下来。
“我此来是为帮皇后娘娘送馈礼,幸而今年消寒宴办在了丞相府中,否则还真是不好寻到公子。”冯嫽说得轻松,凌久心中却是一慌。
是在宫中当官的?不会是太监吧?!
凌久:“你应该直接回家的,我一直在府里。”
“公子的身份,出宫实非易事,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冯嫽微微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有件事,说来公子莫怪。”
“啊?不怪不怪,请讲。”
“我擅自做主,替公子上了朝。”
凌久:?太监也能上朝了?该不是那个在皇帝边上喊上下朝的吧……
“或许该换种称呼,”冯嫽在凌久疑惑的目光中,琢磨好措辞,委婉道,“殿下在宫中的处境,当真是不愁吃喝。”
“哈哈。”凌久干笑两声,好险,差点变成太监,等等,三什么?
三殿下。
几殿下?
三殿下。
原来那个草包是我啊,哈哈。
wc,我怎么是草包!
冯嫽对墨竹使个眼色,后者便自动站在了她身边,她身着男装,行女子礼过于违和,于是便弓了弓腰道:“请殿下恕小女眼拙,未能及时认出您的身份,惹了这般乌龙。”
墨竹也跟着跪下,垂着头不敢看他。
凌久赶紧扶起两人,尽管脑子里已经混成一团乱麻,却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没事没事,这些事以后再说,现下最急的是这个茶艺比试要怎么办?”
“殿下尽管放手去做,我相信殿下。”冯嫽看着凌久的眼神那么坚定,让他丝毫不怀疑她说的是假话。
“我没诓你,我是真不会,那些冲泡技巧什么的,我一概不通呀!”凌久自认担不起京城贵女的形象,话语如矛,急切地想要打破冯嫽相信他的那面盾。
“殿下,”冯嫽屈膝与他到同一高度,“我很庆幸,是您成为了我。殿下会给我不一样的答案,您说的法子,我听到了,不求结果,至少,我很期待。”
明明是同一张脸,可身为自己的冯嫽,似乎依旧是她自己。
“小女恭候殿下。”凌久笑道,从墨竹手中接过花瓣,对冯嫽行下一礼,向林外走去。
几步之隔,凌久再回头,冯嫽还站在原地,只是定定相望,凌久说了一句话,被风吹散了。
但冯嫽看见了,他说的是,
镇国公府家冯嫽,从无败绩,过去不曾,今日亦不会。
冯嫽看着他的背影,无声笑弯了眼,随着风吹起的梅瓣消失在林中,仿佛她不曾来过这里,只留一抹返魂梅的异香。
凌久带着墨竹回到茶案之时,多数茶已沏好,只留几人和景迎还在案旁。
景迎正在等水凝成冰,见凌久回来,招呼道:“冯小姐。”
凌久颔首回礼,接过墨竹手中的花瓣和雪水,让她去向丞相夫人身边的丫鬟讨茶粉和牛乳。
“牛乳自然是有的,只是这茶粉倒是不常用,不知茶饼可否代之一用?”
墨竹回来传话时,柳初也站起了身,对身边人吩咐道:“去玉香旁边候着,问问嫽儿要什么,速速去拿。”
“可以,那便在要个茶臼,若是有糖,也一并拿来。”凌久将一部分花瓣泡到冰水里,一部分留着等茶臼来磨汁水。
“小姐,牛乳和茶饼,还有白糖。”柳初身边的小厮是个步子快的,不过片刻就将东西置在茶案上。
凌久看着陌生的用具,不再多想,直接上手开干,先将牛乳热上,再掰碎茶饼搁在茶臼中,双手紧握住茶杵,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地研磨起来。
细碎的茶叶粉末在臼中缓缓堆积,清幽茶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墨竹在一旁瞧着,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不时抬眼瞅瞅周围已经完成冲泡的茶案,又看看自家小姐,小声提醒:“小姐,只还剩一人。”
剩的正是还在等冰的景迎,她干等着也是无聊,见凌久这边忙,便走过来询问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凌久闻声抬起头,:“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否帮我将这些梅花瓣捣碎?我想取其汁水,融入茶中。”说着,他指了指一旁放置着新鲜梅花瓣的小瓷碗。
景迎爽快应下,接过瓷碗,将自己案上的捣杵拿来,边捣边问:“冯小姐可是想做糖浆?”
“正是。”凌久看磨得差不多,准备开始筛粉。
“那不如加些蜂蜜,虽说蜂蜜价廉,但比白糖的味道要好上些许。”她看着凌久桌上绵白的糖,一时入了神。
便是蜂蜜在她家中都算是奢侈了,丞相府中却只是为了茶试便拿出了如此多的白糖。
“你懂的真多。”凌久对她眨眨眼,诚心赞美道,“那就拜托你啦!”
景迎听他回得这般快,愣了一下,抿嘴一笑:“多谢。”
“谢我做甚?”凌久将筛好的茶粉轻轻拢入瓷碗中,疑惑道,“该是我谢你才是。”
景迎只摇摇头,专注于手中的活事。她手法娴熟,不一会儿,梅花瓣就被捣成了细腻的泥状,鲜艳的汁水缓缓渗出,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牛乳微微泛起热气,凌久分盛好后,将研磨好的茶粉小心翼翼地倒入其中,随着茶粉的融入,牛乳的颜色逐渐变深,茶香与奶香相互交融,愈发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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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竹在一旁紧张地递着工具,心跳得当属全场最快,环顾一圈,小声与凌久道:“公子,小姐也在看您。”
冯嫽与柳初站于一处,目光也落在同一人身上,只是一个平和,一个担忧。
“柳兄今日叹了无数次气,是身子不爽利,还是有心事?”冯嫽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目光从凌久身上移开,看向柳初,眼中带着几分打趣。
柳初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眉心:“殿下莫要打趣我,我不过是担心……”
想到面前人的身份,他硬生生将冯嫽的名字咽下:“担心这比试中出什么差错。”
冯嫽摇头,语气很轻:“柳兄,你该对她多些信心。”
“我只是怕……”
“若柳兄信她,便不会怕。”冯嫽看着凌久将捣好的梅花汁缓缓倒入牛乳茶中,知道他终事毕,对柳初道,“柳兄可愿与本宫一同去尝尝冯嫽的茶?”
“请。”
景迎那边的冰也已凝成,准备最后的冲泡,凌久看来看去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在表面撒了少许梅花碎作为点缀。
周围已经完成冲泡的小姐们纷纷小声议论:“真是奇特的冲泡方法,花茶加牛乳,原来镇国公府是这般冲茶的。”“也不知味道如何,看着倒是新鲜。”
“夫人,三皇子和长公子来了。”玉香穿过人群,俯身到丞相夫人耳边道。
丞相夫人正与几位诰命夫人笑语晏晏,闻言,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旋即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又很快恢复了端庄和煦的笑意,高声道:“既是殿下与长公子大驾,可怠慢不得,快请进来。”
她这一声喊,园中众人也是听得一清二楚,难免有爱看热闹的,胆子大道:“长公子和三皇子一并来了,那冯嫽这茶……”
“一个有了婚约,没送聘礼,一个送了聘礼,没得着婚约,真是有好戏看了。”
“可别乱嚼舌根,这都是皇家和高门的事儿,咱们看着就好。”
凌久手中端着盏茶,走得缓慢,景迎便也陪着他走,待到两人走到跟前,议论声早便烟消云散。
长公主虽说与三皇子不曾相熟,却也顾及着皇家颜面,让冯嫽坐在了身边,与老夫人三人围坐成圈。
凌久生怕露馅,不敢去看冯嫽,只直直将手中茶盏递给长公主,又从墨竹手中接过第二盏递给老夫人。
“冯小姐,可有我的一盏?”冯嫽眼睛微眯,明知故问逗他道。
凌久抬眸看她,眼中满是笑意:“三皇子殿下既然来了,那自然是有的。”
景迎会意,垂首为冯嫽献上自己那一盏:“请三殿下品鉴。”
“诶,皇侄可莫要夺人所爱。”长公主一语双关,目光在凌久、柳初和冯嫽之间来回流转,“景姑娘一番心意,亲手作的茶,本是我提了要尝的,若是被侄儿占了去,岂不是辜负了她的美意?”
“姑母折煞我了,夺人所爱之事,我是万万不敢做的,这茶既是为姑母所做,自然该姑母来尝。”冯嫽明白她的深意,一抬手,承福便赶紧将两人的茶换了个位置。
“既然如此,本宫便不客气了。”长公主端起景迎的茶汤,左右对老夫人和冯嫽道,“二位,请便吧。”
冯嫽轻抿一口,并未尝到往常的苦涩,而是一股淡淡的甜味,这茶看着奶、花、茶混在一起显得浓厚,实际上在嘴里依旧只有些许味道。
长公主思量许久,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与景迎道:“这茶入口清甜……”
凌久本是垂着脑袋等长公主夸赞景迎的,却感受到一股无法忽视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一抬眼便看见冯嫽正在看他,随即脸上便只写了两个字,
“等夸”。
冯嫽端起茶盏,只在凌久能看见的地方比口型:
很棒。
22. 茶艺
“老身年纪大了,品不出什么好坏来。”老夫人还未进口便将茶盏放下了,微眯着眼,神色平静,手中的佛珠慢悠悠地转动着,“大抵这茶汤与府上的口味不同,新奇是新奇,或许更得小子喜爱。不如便让三皇子来评价一番?”
冯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一瞬冷光,便让老夫人感到了不自在,默默按紧了手杖。
她是在阴阳冯嫽,那又如何,镇国公府不知好歹挫了丞相府的锋芒,堂而皇之将求亲的人堵在门外,两家的梁子,谁来说也解不掉。
“照本宫来看,”冯嫽撇开茶上浮沫,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温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茶不过是入口之物,各有所好再正常不过,老夫人不必如此介怀。”
“只是若因口味不同,便将人事物都分个高低贵贱,倒显得格局小了些。”
她轻轻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戒,漫不经心地抬眸,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老夫人。
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滞,脸上并无一丝不悦,只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只是老身已年近古稀,难免有些固执,还望殿下莫怪。”
面上是尊敬无比,实际却在拿长幼压她,心底亦是暗暗嘲讽,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也敢在丞相府耍威风,真是反了天了。
一直沉默的长公主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这茶香气独特,口感醇厚,确是难得的好茶。老夫人和皇侄皆是爱茶之人,见解不同也无妨,今日相聚,本就是为了品茗畅谈,增进情谊。”
“姑母所言有理。”冯嫽此话一出,便是说老夫人不明事理了,她丝毫不在意,反摆出一副纨绔之相,“今日消寒宴,本就只图逍遥自在,可莫要因口舌之争,败了兴致。”
老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附和几句,便向众人告辞:“老身身子还未好全,便不与诸位相陪了,还望两位莫怪。”说着,她缓缓起身,只与长公主行下一礼,由丫鬟扶着故作虚弱地向门口走去。
这般,便空出了一个位置,丞相夫人犹豫许久也不知该不该坐,却听长公主道:“嫽儿,来姑母这边坐。”
凌久倒是施施然坐下了,冯嫽却忙端起茶盏饮了几口,以作遮掩。
果不其然,长公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打趣起来:“怎得又饮起茶来了,莫不是嫌我坐在此中,把娇娘美婿隔开了?”
“侄儿不敢,只是心中惦念着其它要紧事,一时间分了神。”
“若有急事,去便是。”长公主说的是肯定的话,却摇着头,“只是嫽儿这杯茶,可就无人点评了。”
冯嫽顿时便走不了了,只能坐定等着长公主与其他女眷闲谈。
“娘,该宣布魁首了。”安和县主年纪小,坐不住,在后面摇摇长公主的衣袖,撒娇道。
“数你猴急,若是这得礼的没有你,你可还要听?”
安和县主像一朵开在冬日的夹竹桃,脆生生道:“要听的!”
“此次消寒茶会,诸位才情尽显,实在难分高下……”
后面再说什么,凌久没注意去听,就像小时候老师发奖状一样,有他自然就会喊到,没有他也强求不来。
“至于嫽儿这杯,”长公主将所有人的都点评了一番,只余着凌久的,询问冯嫽的意见,“皇侄觉得当评几位?”
“我既不曾尝过其他小姐的茶汤,冯小姐赠予我的这杯自当是首位,只是我不曾学过什么茶艺,品不出高低好坏,只觉解渴,还是该由姑母做决断。”
冯嫽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上,好似凌久得了什么名次都与她无关。
毕竟,她只是个闲散皇子罢了。
“那便由夫人作这评判吧。”长公主直接将烫手山芋塞到丞相夫人手中,身子倾向冯嫽那边,还是一副善人模样。
“依我看,”丞相夫人刻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先落在凌久那杯茶上,“冯小姐这杯茶,虽冲泡手法不见精妙,但也可圈可点,勉强能排个中等。”
冯嫽听闻,轻笑一声,身子依旧慵懒地靠着椅背,看着丞相夫人变了一刹那的脸色,慢悠悠点头道:“夫人所言有理。”
丞相夫人装作没听见冯嫽的话,继续点评其他女眷的茶,言语间尽是将几位与丞相府交好的小姐的茶夸赞得天花乱坠,又特意挑了几个普通官吏家的女眷少加点评,最后提高音量让人将馈礼分发下去。
景迎看着手中贵重的金嵌珠玉花簪子,咬咬牙,到凌久身边小声道:“冯小姐,若不嫌弃,请收下吧。”
“景小姐这是何意?既是奖品,自然是有纪念意义的,借花献佛,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凌久头也不转地推回她的手,依旧注视着人群,对上冯嫽看向这边目光,还未等颔首示好,她便移开了。
“是我唐突了,望小姐莫怪,只是想感激小姐为我说话。”
“你有事求我。”凌久转身看着她的眼睛,一览无余,毫无防备地就这般将惊慌露在他面前。
“……我确实,有事相求。”
景迎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后,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账本记录。
“家父为官清廉,本不该卷入这些腌臜事。”她声音平淡,像是已经说过多次一样,“前两年,城中大兴土木,有官员暗示家父囤积砂石,说之后必定能高价卖出,还承诺会帮忙疏通销路。家父起初不肯,架不住多方施压,无奈之下购置了大批砂石。”
“如今工程不知为何突然停滞,那些官员纷纷撇清关系,家父手中的砂石堆积如山,卖不出去,还背了债务。”
凌久浏览一遍,上面每一笔账目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确实是如她所言。
“朝廷命官,不可经商。”冯嫽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身边,“他不知道吗?”
景迎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留着吧,既然有人开了口,天灾人祸,总会有人担着。”
凌久闻言,将手中纸叠回原样,换给了景迎,安慰道:“三皇子开口,千金不换。”说罢,对冯嫽挑了挑眉。
“各位,请。”
丞相夫人带着所有人往园外走去,路过凌久,目不斜视,柳初站在外围,本想等凌久一起,却被母亲一个抬眸看得叹口气,一并离开了。
“两位请。”冯嫽侧身示意凌久和景迎先行,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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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邓嬷嬷有请。”府内小厮看见绿衣男子,快走两步前来传话。
“知道了,退下吧。”
冯嫽步子迈大,走到凌久身后一步,微微倾腰道:
“殿下,我不挑眉的。”
说完便随人去了。
凌久挑了一下眉。
林娆一回头看见最后两人走在一处,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还真当上朋友了。”
“林、娆。”
自家姐姐一开口,林娆就闭上了嘴,两个姓林的只有一个可以开口。
冯嫽跨进库房时,邓嬷嬷正倚着椅子嗑瓜子,见人来了也不挪动,只将瓜子壳往地上啐,看着冯嫽站定在她身前,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参见三皇子殿下。”
“免礼。”冯嫽虚扶的动作停在半空,“嬷嬷唤本宫有何要事?”
冯嫽不坐,邓嬷嬷自然也是坐不下:“殿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昨个儿皇后娘娘在凤仪宫说得明明白白。”
她模仿着皇后端肃的语调,“让久儿去相府把宫宴采买的单子对一对,别叫那些眼皮子浅的奴才昧了良心。”
冯嫽看她得意面容,忽地轻笑:“本宫当是什么大事。礼部昨儿递的账册,母后不是已着尚宫局核过三遍?”
“殿下对的是宫内的账,这宫外的账,承蒙殿下出宫,自然是要交到殿下手中才放心。”
“是吗?”冯嫽反问道,“那便请吧。”
邓嬷嬷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恭敬的神色,微微欠身道:“殿下既然明白,那老奴便不多言了,只是殿下出府后,需得小心行事,莫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免得皇后娘娘忧心。”
冯嫽轻笑一声,却并未多言,只是淡淡道:“嬷嬷放心,本宫自有分寸。”
朱门在冯嫽身后重重关上,震落屋檐之上几片残雪,琉璃灯次第亮起,将“克己复礼”的匾额照得煌煌如昼。
“三殿下安好啊。”
同奉皇后之命而来的柳裕正倚着灯台把玩火折子,映得他眼尾朱砂痣似一滴将坠的血。
五年前上元夜,正是这双含情目盯上了林嫣,才致使其兄长对自己一见钟情。
“柳二公子。”冯嫽瞥见他腰间新换的配饰,“听闻令尊上月刚请了将作监大匠重铸府门铜钉?”
柳裕手中火折子“啪”地爆开火星:“殿下消息挺灵通啊,”他突然逼近半步,松烟墨香混着硝石气扑面而来,“只是不知尚宫局那三遍账,可对得上礼部侍郎袖中私印?”
“本宫听闻相府庑廊新换了花窗。”冯嫽不答,声音恰能让转角处的账房先生听清,“他日验看贡品时,还望二公子莫再拿赝品糊弄翰林院那些老学究。”
柳裕捏着账册的指节泛白,气笑出声,转身时,一枚青玉骰子顺着石阶滚到冯嫽靴边。
他转身在冯嫽靴子边瞧见那骰子,眼神瞬间一亮,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又带着几分挑衅的笑容。
“哟,三皇子殿下,这骰子可不长眼,竟滚到您脚边了。”柳裕故意将“殿下”二字咬得极重,语气中满是讥讽,“听闻殿下向来不拘小节,想必不会介意帮我捡一下这骰子吧?”
23. 残页
冯嫽目光冷淡地扫了眼脚边的骰子,对于柳裕这明显的刁难,也不气恼,字字清晰有力道:“真是对不住二公子,本宫自幼在宫中长大,不曾去过这等勾栏瓦舍的地方,自然识不得骰子为何物。”
她轻轻一抬靴尖,那枚青玉骰子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不远处的湖中,溅起一圈小小的水花。
“倒是有个石子碍了事,还望二公子莫怪。”
柳裕望着湖面尚未平复的涟漪,咬牙切齿道:“殿下好准头,只是不知这骰子落水,可会惊了池底的锦鲤?”
“若真惊了锦鲤,那也是这石子的过错,与本宫何干?二公子若是心疼,大可以下去捞上来,顺便安抚安抚受惊的鱼儿。”
柳裕碍于冯嫽的身份无法发作,强压着怒火,扯出一个生硬的笑:“不打紧的,殿下就算把这池中鱼都捞上来杀了,那也是它们的福报。”
账房的管家匆匆赶来,瞧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赶忙上前赔笑打圆场:“殿下,柳二公子,都消消气,这大庭广众之下,要是伤了和气可就不好了。”
“殿下,请。”柳裕主动退一步道。
账房内昏暗,白日也点着烛光,书架高大,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账本,冯嫽指尖划过账本泛黄的纸页,停在“三月廿七”那日的银钱进出项上。
青玉算盘发出清脆的响动,翡翠珠子映着窗外漏进来的天光。
单这日米粮采买就支了三千两纹银,但江南道报上来的粮价按市价折算,该是两千六百两整。
“二公子倒是会做生意。”她忽然轻笑,手中算珠噼啪作响。
柳裕一瞥眼看到她手中账本便明白了:“殿下有所不知,商队走水路总要打点漕帮。”
冯嫽余光瞥见管家慌忙缩回窗下的衣角,唇边笑意更深。
她将算盘往案上一推,算珠叮当作响,滚作满盘:“本宫倒是好奇,什么样的打点费要四百两白银?莫不是把整条运河都镀了金?”
“殿下说笑了。”柳裕慢条斯理翻开另一本账簿,袖口扫过案上;金烛台,“查账如观星,看得太清楚……”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成两点幽光,“当心被天火灼了眼。”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便深究。”冯嫽起身去拿别的账簿,手指刚触到檀木书架,忽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
她瞳孔微缩,眼见那本《漕运纪要》的封皮骤然腾起火苗,火舌如毒蛇吐信般窜向其它的账本,抄起案上茶壶便泼了上去。
一转头,便看见柳裕在对她笑,笑得温润如玉,似他兄长,却带着一股毒辣。
不能再查下去了,再查,这账房都要被燃了,柳裕这个疯子,他想玉石俱焚。
“天色也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宫了。”
“恭送殿下。”柳裕恭敬垂首。
直到坐上马车,冯嫽才伸出手来,手中攥着一张浸透的残页。
指尖划过被水渍晕开的墨迹,焦黄纸面上,乌贼汁写的字迹遇水显真章。
三月廿七,两千六百两购粮款,余下四百两……
“艨艟”二字在浸润下格外清晰,旁边朱砂勾勒的船形,分明是水军战船的制式。
怪不得柳裕也会一同来受命查账,这账房之中的假账错账,柳家是出了不少力。
凌川手中,并不是毫无兵力,只是这兵力不能出现在明面上罢了。
“承福,燃火。”她吩咐道。
承福虽满脸疑惑,但还是迅速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蹿起。
冯嫽将那半张至关重要的残页悬于火苗之上,看着纸张边缘开始卷曲、变黑,缓缓被火焰吞噬,“艨艟”二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直至化作灰烬飘散。
“殿下,这是什么?”
“是皇后娘娘的下马威。”
马车停在丞相府前,天色渐暗,但并未到燃灯的地步,承福下去一问,却被告知邓嬷嬷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去哪了?”
“说是回宫了。”
“殿下,”承福爬上马车,隔着帘子对主子道,“他们回宫了。”
冯嫽掀开帘子,看天色离宫门落锁还有些时间,便道:“停在一旁,待消寒宴结束。”
按照往年的流程,该是到了吟诗作对的环节。
“岚是山风起。”
“烟是因火生。”
“雪是山雨倾。”
众人齐齐看向凌久,等他开口。
凌久一抿唇,不是他不想说,他现在脑子里就一句话。
人更是大便。
这能说吗?
这不能。
“嫽儿,莫不是想的太多,一时抉择不出来了?”人群中有人调侃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众目睽睽之下,墨竹也不好公然提醒,只好在他手心写字。
一人大。
“火为人点成。”柳初接了话,说完还下意识地看向凌久,眼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周围的人纷纷叫好,可柳初却无心在意他人的夸赞,满心都在等待凌久的反应。
凌久正忙着趁机跟墨竹补课。
“什么?”凌久没听清。
“鸿是江边鸟!”墨竹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得如同蚊蝇振翅。
“鸿是江边鸟。”凌久重复道。
柳初再次开口,声音微微发颤,难掩内心的紧张与期待:“蚕为天下虫。”
凌久:?ber哥们,你在装什么
周围的人纷纷鼓掌,赞叹这对仗的精妙,凌久礼貌一笑,对墨竹悄声道:“紫藤呢,她不是说她会把我身边所有的登徒子都消灭掉吗?快来灭了他。”
“既然如此,咱们不妨再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序,各吟一句诗,描绘其神韵,且要在诗中嵌入刚才的‘鸿、蚕’二字,诸位以为如何?”
长公主提议,自是无人反对。
“那便由长公子先起句,如何?”
“晚辈承蒙长公主厚爱。”柳初抬眸望向庭院中凌霜傲雪的红梅,略作思忖,缓缓开口,“梅傲天地鸿影歇,几生修得似蚕眠。”
长公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意境深远,是起了个好头。”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林娆也不甘示弱,往前一步,拱手道:“长公主,晚辈献丑了。”
“幽兰生涧蚕音静,余彼朝阳伴鸿闲。”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一阵轻声的赞叹,丞相夫人鼓掌道:“二姑娘此句,把兰花的清幽淡雅、超凡脱俗展现得淋漓尽致,与柳大公子的诗句可谓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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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知嫽姐姐可否为我承韵。”林娆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凌久,眼中满是期待。
柳初微微攥紧了拳头,既期待冯嫽口出妙句,又暗自希望她能在这场比试中稍逊自己一筹。
墨竹此刻也是眉头紧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合适的诗句来提示他。
凌久索性直接道:“竹风相曳鸿影绕,苦节围坐蚕更生。”
“不愧是嫽儿,出口便是绝句。”
听到长公主的夸赞,凌久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他微微欠身,恭敬道:“多谢长公主谬赞。”
林娆多看了他几眼,又回到了姐姐身后。
柳初望着凌久,苦笑一声,自己本期待在这场比试中大放异彩,引起她的注意,可这诗句一出,竟是完全不亚于自己,只好强压下心中的失落,脸上依旧挂着温润的笑容,上前一步,拱手道:“嫽儿才思敏捷,柳某自愧不如。”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却始终黏在凌久身上,不愿移开分毫。
“长公子不必自薄,如此倒显得刻意了。”凌久肚子里全是火,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柳初正欲解释,凌久却早早躲在了人群后,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好一会儿才缓缓收回。
墨竹随着凌久到了外圈,忍不住问道:“小姐,你怎么突然……开窍了?”
“昨晚上背的。”凌久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天知道他昨晚上几点睡的。
墨竹夸赞的话堵在喉口又咽了下去,嘱托道:“过了这诗会,消寒宴便结束了,小姐也可松一口气了。”
“总算没活了。”凌久又一个哈欠,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待几圈“梅兰竹菊”轮下来,丞相府中已燃起了灯火,丞相夫人将皇后的馈礼分发给众人,便准备送客。
正当凌久和墨竹要离开时,长公主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嫽儿,且慢。”
凌久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见长公主正笑意盈盈地朝着他们走来,身后侍从手中捧着精致的托盘,上面盖着绣着牡丹的锦缎。
长公主轻轻抬手,示意侍从将托盘呈上,揭开锦缎,露出里面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镇纸。
“这便算是我赠予你新婚之礼的第一件。”长公主凑近了握住他的手,“今日宴会紧促,也没来得及问瑾姐姐身子如何?”
“已经好些了,大夫说不多时便可病愈,劳烦您有心挂念,嫽儿定会将您的关怀转达给母亲。”
“瑾姐姐向来身子弱,这些年操劳颇多,你替我告诉她,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凌久的手,目光中满是关切,“你也一样,即将大婚,琐事繁多,可别累坏了自己。”
“多谢殿下关怀。”凌久想起成婚就头疼,虽说知道了结婚对象是冯嫽,就算是换回去也要结这个婚,但他还没做好为人夫的准备。
为人妇也没做好。
“天色已晚,你们也早些回去吧。改日我在登府去看望瑾姐姐。”
路过门口送客的柳初,长公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柳公子,有些事,莫要强求。”
柳初心中一震,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微笑:“长公主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冯小姐,我家殿下有请。”
24. 孤鹤
承福话音刚落,便被紫藤逼退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紫藤。”凌久按下她拿着剑的胳膊,“是三皇子殿下。”
“几皇子都一样。”紫藤丝毫不让步,“皇族之人,离远些。”
承福张嘴便要训斥,凌久及时道:“她刚从军营回来,一时不知礼数,还望公公莫怪。”
“承福,”冯嫽隔着帘子唤他,“你去前面守着,我与冯小姐有话相谈。”
承福一听,也不行礼,直接挥挥袖往前去了,留三人在原地。墨竹拉过紫藤,密语几声,紫藤眉眼间顿生诧异之色,瞥了好几眼凌久,又皱起了眉头。
“请小姐上车一叙。”
紫藤不再阻拦,而是抱剑和墨竹一同守在了马车一侧。
凌久撩起马车的布帘,冯嫽正端坐在软垫之上,见他来了笑道:“殿下请坐。”
凌久坐到她对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走了?”
冯嫽摇摇头:“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催我去查账罢了。”
凌久点点头,又问:“她不是已经走了,我看丞相夫人去送了,你们不一起回去吗?”
“多亏她早些离去,我才能有机会与殿下单独见面。”冯嫽叹口气,如实道来。
“我虽向陛下讨了出宫令牌,但出入宫门的事宜、车马,都仍需向皇后娘娘禀报。因此,凡是出宫,必有皇后娘娘的人与我同行,美名其曰护我周全,实则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想要靠近镇国公府,实属不易。”
凌久听得认真,皱着眉头思索半天,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另寻他处见面。”
冯嫽苦笑一声:“想必殿下已经见过梅姨娘了,殿下出门,她必是会找人跟着的,若让她抓住了把柄,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我已经在处理了。”凌久对上冯嫽诧异的目光,解释道,“是府中的亲卫和管家,有异心者我已经惩戒过了,梅姨娘身边我也安排了个人。”
“还有你母亲的病,不久便会好转。”凌久补充道,却不见冯嫽露出惊喜之色,瞬间便明白她早已料到了夫人的病不知是病,所以才让紫藤去边境,既为查那商贩,也为寻药。
“多谢殿下,不知紫藤所带回的消息……?”冯嫽心中始终有根弦紧紧崩着,看着凌久一脸懵的表情,也跟着慌了神,“是什么都没查到吗?”
“啊,不是,她没跟我说,要不喊她进来,让她跟你说。”凌久说完便要掀了车帘去唤紫藤。
冯嫽赶忙按住凌久的手,神色紧张道:“不可!此事不可外传,若是被旁人听去,恐生变故。等回到府上,我再细问她便是。”
凌久见冯嫽如此慎重,意识到这绝非自己能够置喙的,默默点了点头,
车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许久,凌久打破沉默,轻声问道:“你在宫中,有没有受委屈?”
他都听说了,三皇子在宫中无权无势,既没有出宫立府,也没有被赐字,只是在那景和宫中,自娱自乐罢了。
冯嫽微微一怔,旋即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轻声道:“殿下不必担忧,宫中的日子虽不好过,但我还应付得来。”
“你是怎么从承安寺回来的?”两人异口同声问道,然后皆是一愣,相视一笑。
凌久率先开口:“不知为何,醒来时便在你房内了。”
“我亦是。”冯嫽附和道。
凌久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那些刺客可还有找你?你受伤了吗?”
“伤口……”冯嫽一怔,忽然发现凌久身上的伤口已经许久未疼了,撩起袖子一看,原本狰狞可怖、敷着药仍隐隐作痛的伤口,竟已愈合得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痕迹,眼中满是诧异与疑惑:“这……怎么可能?你的伤口极深,就算愈合也不该如此迅速,且疤痕竟如此浅淡。”
凌久同样满脸惊讶,凑近仔细查看:“之前换药时还疼得厉害,怎么突然就……”他微微皱眉,陷入沉思。
此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承福掀起车帘:“殿下,前方有一队人马正朝着我们这边赶来,看旗帜像是宫中侍卫。”
双目交汇的那一刻,来不及告别,凌久翻身下车,直直落入紫藤的怀里,车内只剩冯嫽一人。
不多时,那队人马便到了近前。为首的侍卫统领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马车旁,单膝跪地:“三皇子殿下,皇后娘娘请殿下回宫一叙。”
“走。”冯嫽出声回应道,“还请阁下在前方开道。”
一进宫门,还未向里,便有人早已在此等候,见她来了,微微欠身,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参见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先去偏殿等候。”
“有劳嬷嬷带路。”冯嫽扶着承福下车,对嬷嬷微微颔首。
菱花窗棂漏进的日影渐渐暗淡,殿外终于响起环佩叮当。
皇后鬓边凤簪微斜,带着未及遮掩的龙涎香气落座主位。
“方才皇上送来进贡的冰裂纹茶具,非要本宫当场试煮雪水,雪遇火则融,”皇后将缠着明黄缎带的锦盒推向冯嫽,盒中血玉髓雕的双鹤玉佩赫然是二皇子冠礼时西域进献之物。
“就像这对鹤,总要往暖和处飞才活得长久。”
冯嫽指尖抚过玉佩上精心雕琢的鹤尾翎:“母后所言极是,虽说独鹤难鸣,可太液池新来了对丹顶鹤,昨夜暴雨竟各栖东西两岛。”
“待冬日迁徙,离群的孤鹤怕是连寒潭里的鱼都啄不着。”皇后将二皇子手抄的佛经压在她掌心,“就像前日皇上新得的那孔雀,拔了翎羽便开不了屏。”
“儿臣倒觉得,孤鹤仿若那太庙檐角的嘲风兽,风越大,爪牙扣得越牢。”
冯嫽将锦盒推回凤座。
皇后看着冯嫽袖中若隐若现的疤痕,缓缓劝道:“昨夜西岛那只被雷火烧焦的鹤,爪上可还拴着猎户的银链子呢。”
“母后可知,真正的猎户从不用银链锁鹤。”
冯嫽收束好自己的袖子:“母后,儿臣不善于养鹤,更不懂如何驯服它们。鹤性高洁,若强行束缚,反倒失了其本性。”
皇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面上依旧保持着端庄的笑容:“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对待这些鹤呢?”
冯嫽缓缓起身,微微欠身行礼:“儿臣愚钝,不敢妄言。鹤若有心归巢,自然会回;若无心,强留也无益,母后若无事,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皇后盯着冯嫽,片刻后,轻轻挥了挥手:“也罢,既然你不愿多言,本宫也不勉强。”
承福提着宫灯走在前面,琉璃罩中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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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火苗将冯嫽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景和宫中,朱漆廊柱下,站着个怀抱手炉的碧衣宫女。
“殿下可算回来了。”喜檀疾步上前,将烘得暖融融的手炉递给冯嫽,“奴婢瞧着这天沉得厉害,特意在您寝殿多添了两盏烛台。”
承禧接过冯嫽解下的斗篷,闻言轻笑:“这丫头申时三刻就守在廊下,连小厨房送来的杏仁酪都放凉了三回。”
进了屋内,案几上果然摆着一碗杏仁酪,揭开盖子时蒸腾的热气裹着药香,喜檀轻声道:“奴婢看殿下近些日子劳累许多,便向太医院求了安神的方子,给殿下一同加到这甜食中,虽说加了药,可奴婢特意多放了些桂花蜜,想来也不会太苦。”
承福在一旁忍不住开口:“喜檀,殿下刚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你先让殿下歇会儿。”
喜檀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急切,赶忙退到一旁,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是奴婢莽撞了,殿下您快歇着,要是有什么吩咐,随时唤奴婢。”
看着冯嫽点头,承福带着两人缓缓退出门外,还贴心地将房门轻轻带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唯有烛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冯嫽的目光缓缓落在那碗杏仁酪上,刚热好的,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直到热气不在,这碗杏仁酪终于落入了深宫的冷寂之中。
红日初升,镇国公府便开始忙碌起来。
凌久站在庭院中央,指挥着众人:“刘叔,那春联挑几副最喜庆的,张贴在府门和各院的门口,要贴得端端正正,可别歪了。”
“紫藤,你带着人去把各屋的灯笼都取出来,仔细检查一番,有破损的赶紧修补或更换,今夜便要挂起来。”
此时,吴伯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张清单:“小姐,您吩咐采买的年货都已列在这单子上,就等您过目。若是无误,老奴这就派人去集市采买。”
凌久接过清单,仔细查看一番,微微点头:“嗯,都齐了,去吧。”
管家应下,刚要转身离开,凌久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今年的烟花多准备些,挑高了放,莫要燃了柴房。”
第一日凌久还新奇,事事亲力亲为,没乐过几日,筹备新年的繁杂事务便让他一个现代人有些招架不住。
昨日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他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小姐,小姐!”
“库房里去年剩下的香料不够用了,可还有几家铺子的香料没送来,您看这……”
凌久睡眼朦胧,双目无神,强打起精神,“先派人去催促,再让厨房用现有的香料做些简单的香包,除夕祭祖时能用。”
刚解决完香料问题,还没躺下便又有人来:“小姐,春联的福字少了几张,红纸也不够,是不是再去买些?”
凌久眼都不睁,直接点头:“快去快回,别耽误了张贴。”
“小姐,集市上有些年货断货了,尤其是那冰糖葫芦,都被抢购一空,要不换些别的零嘴?”
“跟厨房说自己做。”
“小姐!……”
“小姐,……”
“小姐?小姐你醒了吗?”
凌久躺在床上,默默怀念与他相隔万里的网购。
我的pdd,我的满减,我的膨胀卷……
但是,好喜庆啊!
25. 喜服
“小姐,小姐大喜!”墨竹一路小跑过来,还在缓缓喘着气,便已经急促地敲响了凌久的房门。
凌久下床披了件披风,开门问道:“怎得了,慌慌张张的?”
“公爷和世子爷的家书到了!”墨竹双手奉上带着铁锈和寒风味的信笺。
凌久看见上面麒麟纹的火漆,莫名有些安心,手指轻轻挑开那带着寒意的火漆,目光快速扫过每一行字。
信中先是讲述了边关战事已在收尾,字里行间都是喜悦之情,接着话锋一转,便是婚事的安排,最后还有冯嫽兄长画的一只小乌龟。
“开春归京,婚事上提。”凌久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对墨竹道,“会写字吗?”
“不会。”墨竹摇摇头。
“去让紫藤备车马,我们出府找人写。”
他本就对古文一知半解,替冯嫽回信更是难上加难,若是让府里识字的人代写,必然会惹人生疑。
“等等。”凌久喊住正欲离开的墨竹,“把我先前的字画、书信什么的,也一并找出来。”
紫藤听完墨竹说的,皱眉道:“小姐要出府?”
“嗯。”墨竹与她耳语几句,看紫藤面色不善,赶紧劝解,“应该的事,应该的事。”
“宫中难道缺他一个夫子不成?”
“不缺不缺,你快去吧。”
凌久站在廊下,望着满府张灯结彩的红绸,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素白的披风,与这满眼的喜庆格格不入。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小姐,车马已经备好了。”墨竹走上前,轻声提醒道。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笺,寒风卷起披风,麒麟纹的火漆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走吧。”
马车缓缓驶出府门,凌久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信中的内容。
边关战事即将结束,冯嫽父兄即将归京,婚事被提上了日程。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小姐,找到了。”墨竹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凌久睁开眼,掀开车帘,是一家古朴的书肆,门前挂着几串灯笼,也是准备过年的气氛。
他下了车,带着墨竹和紫藤走进书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正伏案写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到凌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这位小姐,可是要买书?”
凌久摇头,拿出纸来:“老先生,我想请您代写一封信。”
老者放下手中的笔,示意凌久坐下,问道:“小姐要写什么信?”
凌久将手中的信笺递给老者:“这是家书,我想回一封。”
老者接过信笺,仔细看了看,提笔蘸墨:“小姐想回何话?”
凌久看着老者手中的笔,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轻声道:“就写……一切安好,静候归期。”
老者点点头,几下便将回信写好,凌久接过信笺,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心中却一片茫然。
就这么……要结婚了?
凌久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刚踏入院门,便见冬尧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笑意。
“小姐,夫人今日精神大好,说是要亲自操持年节的事,让您安心准备嫁衣。”冬尧一边说着,一边将凌久引向内院。
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母亲病好了,真是喜上加喜。”
冬尧笑着点头:“是啊,夫人听说边关大捷,公爷和世子爷即将归京,精神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内院中镇国公夫人正坐在堂上,手中捧着一盏热茶,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确实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嫽儿来了。”夫人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慈爱,示意他坐下,“你父兄回来后,婚事便要提上日程,时间紧迫,嫁衣可得抓紧了。”
“夫人,我……”凌久自我认知极为清晰,他是完全不会针线活的,犹豫了一下,正想找个借口推脱,却见镇国公夫人摆了摆手。
“我知道你心里紧张,毕竟是终身大事。”镇国公夫人温和地说道,“不过你放心,有绣娘在一旁指点,总是能做好的。”
凌久无奈,只得点头应下,回到自己院子里便开始四十五度仰望天空。
“小姐,绣娘来了。”墨竹看着紫藤给她打的手势提醒道。
凌久一个坐直,赶去院门待客。
门外站着一位年约四十的绣娘,手中捧着一匹大红锦缎,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小姐,这是夫人特意为您选的料子,您看看可还满意?”
凌久接过绣娘递来的锦缎,敷衍一笑:“多谢,有劳。”
绣娘笑道:“小姐客气了,等明日一早,我便来为您量身裁衣。”
听了绣娘这句话,凌久一晚上,辗转反侧没合眼,天刚蒙蒙亮,便听见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墨竹在门外喊:“小姐,绣娘来了。”
他揉揉酸涩的眼睛,打个哈欠,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坐在镜子前梳妆,看镜中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的痕迹。
凌久叹了口气,披上外衣,推开了门。
绣娘已经等在院子里,手中捧着软尺和针线筐,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小姐,今日咱们先量尺寸,再选花样。”
凌久点了点头,让她进来。
绣娘拿着软尺在他身上比划,一边记录,一边笑着说道:“小姐的腰身真是纤细,这尺寸怕是得再收一收了。”
凌久一愣,自己最近吃得挺好啊,难道真一点肉没长。
绣娘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一个劲地夸赞。量完尺寸后,她从针线筐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花样册子,递给凌久。
“小姐,您看看喜欢哪种花样?夫人说了,嫁衣上的绣样最为重要,定要您亲自择选,旁人插不得手的。”
凌久翻开册子,眼前顿时一片眼花缭乱,龙凤、牡丹、鸳鸯……各种繁复的花样让他看得头晕目眩。
他唤来墨竹和紫藤,三人围成一圈,小声讨论:“你们小姐喜欢什么花样啊?”
紫藤思考一下道:“仙鹤?”
“哪有婚服上绣仙鹤的?那都是祝寿用的。”墨竹不赞同。
“那凤凰牡丹?这个花纹挺好看。”凌久翻了翻,挑了一个道。
“小姐不喜欢这种。”紫藤无情拒绝。
“龙凤呈祥?”
“烂大街。”
“鸳鸯戏水?”
“太俗套。”
“并蒂莲华?”
“太素净。”
说一个不要一个,紫藤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选什么!”
“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穿在我身上,这不问你们她喜欢什么样嘛?”凌久委屈,叹口气趴在桌子上,无奈地翻着花样。
绣娘见三人半天做不出抉择,笑着走上前来,轻声说道:“小姐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听听老身的建议?”
凌久抬起头:“您说。”
绣娘翻到花样册子的最后一页,指着一幅图案道:“小姐,您看这幅‘百鸟朝凤’如何?”
“这个……还真不行。”
若他不是皇子,倒也无妨,用就用了,可坏就坏在他现在身份是个皇子,用了难免会遭猜忌,再看昨日皇后对冯嫽那般态度,怕是要惹大祸。
“绣麒麟纹吧。”凌久忽然想起镇国公府独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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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踏云纹,既是镇国公府的姑娘,自是要带着镇国公府的荣耀出嫁。
墨竹和紫藤对视一眼,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绣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小姐果然心思细腻,这纹样既显贵气,又不会太过张扬,正合小姐的身份。”
凌久心中松了一口气,总算解决了这个难题,与绣娘塞进一把碎银,道:“今日辛苦您了。”
绣娘脸都笑皱了,收起花样册子:“多谢小姐,只是这嫁衣上的麒麟踏云纹繁复,若要绣得精致,怕是得费些功夫,按照规矩,嫁衣上的主要纹样需得小姐亲手缝制,以示诚意。”
“那……大概需要多久?”凌久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绣娘沉吟片刻,掰着手指算了算:“若是每日绣上两个时辰,约莫得一个月的光景,若是小姐想赶在开春前,怕是得再加把劲,每日多绣些时辰。”
“一个月?!”
真是要了他命了!
绣娘见他神色有异,连忙解释道:“小姐莫慌,我自会在一旁指点,嫁衣上的其他部分也由绣坊中的绣娘代劳,小姐只需专心绣好麒麟纹即可。”
“小姐若是觉得吃力,不妨每日绣上一个时辰,慢慢来,总能在婚期前完成的。”绣娘说完,见他脸色发白,以为他是担心时间不够,连忙又宽慰道。
“多谢。”
想到往后的一个月,凌久已经说不出话了。
送走绣娘后,凌久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桌上那匹大红锦缎发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
“小姐,您真要亲手绣啊?”墨竹凑过来,小声问道。
凌久叹了口气,无奈道:“不然呢?绣娘日日来,我总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吧。”
紫藤在一旁不嫌事大:“你会吗?别把手戳成洒水壶。”
“能绣完,戳成洒水壶我也认了。”
凌久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
“还好吧,小姐本来也不会,殿下倒是与她相合了。”墨竹宽慰着,从针线筐中取出一根绣花针,一卷丝线,一并递给凌久,又拿来一块绣帕,上面绣了几下,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绣娘说了,您得先学会穿针引线。”
“这是什么?”凌久拿起绣帕仔细端详,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是小姐绣的祥云。”紫藤说,“这不,那个卷,这是那个轮廓。”
凌久抬眼看她:这是祥云?
紫藤点点头:当然。
凌久接过针线,心中一阵发怵,盯着那根细如发丝的针,手指微微发抖,试图穿针引线。
几次下来,没说成功,反而把线头弄得毛糙不堪。
“我来。”紫藤看不下去了,接过针线,熟练地穿好线,递给凌久。
“小姐,先从简单的开始吧。”墨竹取出一块素色布料,坐到他身边,“您跟着我,先在这上面练习,等熟练了再绣嫁衣。”
凌久点了点头,接过布料,开始笨拙地绣起来。
初学者的针脚歪歪扭扭,布料上很快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线迹,墨竹不得不停下自己手中的,转而来一点一点教他,“小姐,您得轻一点,针脚要均匀。”
凌久看看自己的,又看看墨竹的,恳求道:“要不等绣娘走了,你帮我绣几针吧。”
“不行。”一向温柔的墨竹此时格外严肃,“您绣的每一下,都是对您明日幸福美满,吉祥繁荣的郑重祈愿,必须您自己绣。”
“绣,绣,绣!”凌久认命地拿起针一针一针的戳下去。
一针扎到喜檀的喉间。
承福慌张来报:“殿下!喜檀找到了!”
26. 喜檀之死
冯嫽听到承福的禀报,眉头一皱,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站起身,神色冷峻:“走。”
喜檀自三日前便失了踪迹,本以为是回家探亲去了,一问尚宫局,却是说没这个人,四下打听也不见踪影,今日总算是找到了。
“殿下……”承福拦在她身前,声音哽咽,哭得极为难看,“喜檀……已经死了。”
冯嫽的脚步猛地一顿,桌上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溅,茶水洒了一地,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冰冷的怒意取代。
“死了?!”
承福哭得难受,说话也断断续续:“在假山……后发现的,他们说,是她跑到冰上去玩,踩了薄……冰,掉了进去,可那冰冻得三……三尺厚,就是车马行过都无事,怎会……怎会因她一介女子踩上去便碎了。”
冯嫽的声音冷得像冰:“带我去看。”
承福擦干眼泪点点头,领着冯嫽快步走向喜檀出事的地方。
畏罪自杀还是受人陷害?
冯嫽一路皱着眉头到了假山后,几名侍卫正围在一处,见她过来,纷纷让开一条路。
喜檀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一旁,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麻布,只露出一张泡得认不出的脸,发髻散乱湿透,显然是溺水而亡。
冯嫽蹲下身,轻轻掀开麻布,仔细查看,她的脖颈间没有明显的勒痕,但手腕上却有几道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抓握过。
而手,则一只呈抓握状,一只紧紧攥着。
冯嫽轻轻掰开喜檀紧握的手,
一枚青玉骰子。
是他,是她。
这宫中,只有她。
指尖触着青玉骰子沁骨的凉意,远远望向富丽堂皇凤仪宫,冯嫽只觉得遍体发凉。
骰角处缺了一块的螭龙雕纹,正是去年成婚时二皇子亲手刻给柳初的贺礼,雕错了不少,但好在取之不尽,错的便留在了凤仪宫中作打赏。
娘娘慈悲。
她曾如此说道。
而皇后回她,
不过是些边角料。
是啊,他们都是边角料罢了……
冯嫽凝视着喜檀肿胀发青的面容,脑海中只剩去年秋猎时,皇后那只误入围场猞猁撕碎场中的野兔的场景。
先折四肢,再断咽喉,最后慢条斯理地梳理染血的尾尖。
“殿下当心手!”承福惊呼着去掰她越攥越紧的拳头,骰子的棱角已在她掌心压出深深血痕。
冯嫽突然低笑出声,那日皇后抚着她手背说出“嫽儿与本宫投缘”之时,也曾问过她,
“可喜欢这雕琢之物,让不悔也为你雕琢一副如何?”
“皇后……”
冯嫽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你念佛,抄经,是否也会看见佛祖的眼中流下血泪,带着荤腥。
承福见冯嫽面色冷然,小心翼翼地询问:“殿下,您发现了什么?”
“无事。”
她只想替凌久求些权势,让往后的日子好过些,她能忍的都忍了,不能出的风头也都避了,夺嫡之事她不想干预,可龙争虎斗,还是殃及池鱼。
只是因为,她不愿带着镇国公府助力于二皇子,便要下此毒手。
“去染织署取两匹云锦。”
冯嫽将染血的骰子收进袖中,“就说新年给宫女裁新衣,要绣着凤穿牡丹纹样的。”
承福红红的眼睛陡然睁大,那牡丹纹可是皇后宫里特供的式样。
冯嫽弯腰用身上的手帕盖住了喜檀的面容:“再取三百两银,送到家中,说是她年节当值的赏赐,待来年开春,再传死讯。”
她越过承福离开的背影,直直盯着前方燃起的白烟,凤仪宫暖阁之中,有多少是炭火,多少是白骨,只有皇后自己知道。
“有劳两位,葬了吧。”
冯嫽转身走入漆黑的宫道之中,只有眼中留出滚烫的泪,还在向她示意这宫中的人味。
她面无表情地拂去脸上的泪珠,指腹渗出的血珠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像花猫,也像虎。
她在朱红宫墙下越走越快,快到跑起来,听风声掠过耳畔,听冰裂得清脆,听日月交替。
影子落在窗棂时,守夜的承禧猛然抬头,只是自家殿下坐在桌前,可投在他面前的影子却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嘲风兽。
而冯嫽,仅仅只是在望着那曾经盛过杏仁酪的碗。
凤仪宫中,皇后腕间的念珠松松垮垮,转动佛珠的手被来者打断:“说。”
“娘娘,三殿下走了。”宫女跪在门外禀报。
数着佛珠的指尖继续开始转动。
“可怜见的。”
她轻叹一声,指尖翻过《地藏经》的扉页:“让承安寺多送两卷往生咒,本宫要为那孩子祈福三日。”
“娘娘慈悲。”
从窗棂漏进的熹光为跪坐其中的人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仿佛真成了那悲悯众生的菩萨。
冯嫽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母后今日,抄得什么经?”
“不过是超度亡魂。”皇后手中佛珠突然断裂,滚落满地,“本宫听闻......”
“你宫里那个叫喜檀的丫头,失足落水了?”
说话人离她这般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见皇后猞猁裘上沾染的血迹。
“是,母后消息灵通,宫中日日都有这般事,在佛祖前扰了母后清净,真是罪过。”冯嫽仿若真的不在意般回话道。
“虽是个宫女,可到底也是条人命。”
但人命,是这京城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母后教诲的是。”冯嫽低头站着,一副归顺的模样,仿若真的将皇后的话听进了心里去,变成了模子里雕刻的娃娃。
“前日尚宫局呈了批新宫人,去选个合眼缘的,顶了她的位置吧。”
“是。”
“好孩子,御马监给你二哥新贡了匹乌云踏雪,他近日喜欢得紧,迟迟拿不定该配怎样的鞍鞯,不如便由你来替他选选?”
“前日父皇赏的西域七宝鞍,倒是衬乌云踏雪的毛色。”
“七宝鞍?”皇后嗤笑一声,“你倒是念着你大哥的东西了。”
“儿臣不敢,只是天下之物,当归天下之主。父皇常说,良驹配宝鞍。”冯嫽望着那新燃的香灰落在光洁的盛物中,淡淡道,“就像母后宫里的玉观音,总是配金丝楠的佛龛。”
“儿臣库里有块和田玉料,”她握紧了手中的青玉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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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请二皇兄指点雕工。”
“雕观音最重眉眼慈悲。”皇后的指尖划过这二字。
“谨遵母后教诲。”
“殿下,咱真要把那和田玉给二皇子送去?”承福一想到那宝贝玉料就这么送出去了,便觉得心疼无比。
“送。”冯嫽系好披风的绳结,“不光要送,还要用大皇兄送来的红木匣,盛着送过去。”
宫女见冯嫽走远,向内低声问道:“娘娘,是否还需要派人盯着三殿下?”
皇后摇摇头,语气淡然:“不必,他若聪明,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若是不聪明……那也怪不得本宫了。”
半夜三更,冯嫽推开窗,在空中一笔一划写着“慈悲”。
这是皇后教她的第一课,
这宫中,从不需要慈悲。
墨汁垂落在窗檐,绽开几滴碎墨,映出她发红的眼睛。
既然有人送来了刀柄,那便如她所愿,只是刀剑不长眼,伤了碰了,也是常有的事。
京城又迎来了一场大雪,连下三日,宫外积雪甚厚,宫道上却依旧是干净无冰。
冯嫽抱着鸭子站在檐下,看着景和宫中一众人在院中铲雪,承福垂首站在她身前,刚禀报完皇后的邀约,正待她回话。
“殿下慢些,雪还未扫净。”承福见她往外走,赶忙去扶。
凤仪宫中依旧是沉香味重,皇后又变回了那个慈眉善目的一国之后,仿佛前几日的试探与敲打从未发生过。
“老三,年关将至,宫里要办年宴,镇国公府那边也该送请柬了。”皇后端坐在凤椅上,只看她一眼,便自顾自道,“你做事本宫放心。”
“母后放心,儿臣定会亲自将请柬送到镇国公府,以示诚意。”冯嫽轻声应道。
皇后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身旁的宫女将请柬递过去:“这是年宴的请柬,你且收好。镇国公府那边,你多费些心思,务必让他们感受到宫中的诚意。”
“是,母后。”冯嫽低头接过请柬,转身退下。
皇后在借凌久的手,为二皇子铺路,即使没有姻亲,柳府也不会让镇国公府的势力,落入别人手中。
“殿下,您真要亲自去镇国公府?”承福小步跑起来,跟在她身后担忧道。
冯嫽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轻轻摩挲着请柬:“她既开口,本宫哪有不去的道理。”
正好,她也有话,要对凌久说。
还未到景和宫门,便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为首的宫人快步上前:“三殿下,皇后娘娘吩咐,此事耽搁不得,还请殿下即刻启程前往镇国公府。”
冯嫽扫视一圈,没找到邓嬷嬷的踪影,尽是些普通宫人,想来是皇后并不在明面上设防了。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马车驶出宫门,外面街道上的积雪明显厚了许多,行人稀少,只有几辆马车在雪中艰难前行。
冯嫽察觉到马车颠簸,车轮似乎碾过了什么不平的东西,掀开车帘,瞥见路边的雪堆下的一角布料,她不自觉皱起了眉,却又在下一瞬放松下来。
与她何干。
车内燃的檀香,让她忍不住反胃,索性便一直掀着帘子,不经意间抬眸,瞥见镇国公府那高耸的后墙上,立着个人影。
27. 我欲夺嫡
“停车。”
冯嫽只带着承福向后墙走去,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正笨拙地攀在墙头,试图翻越。
那人一身玄色劲装,束着高马尾,动作虽利落,却显得有些急躁。
“凌久?”冯嫽微微挑眉,低声唤道。
墙头上的人影猛地一僵,似乎没料到会被人发现,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冯嫽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顿时手一滑,整个人从墙头直直栽了下来。
冯嫽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他。
凌久整个人跌进她怀里,劲装下的身躯紧绷,带着一股淡淡的梅香,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几分狼狈,耳根悄悄红了。
下一瞬,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时,她已在凌久怀中,抬手便可见自己身上的劲装。
“承福……”冯嫽下意识想让承福离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凌久听到了她的称呼,立刻领会她的意思,替她道:“承福,你先退下吧。”
“啊,是。”
“殿下?”冯嫽试探性地问道。
“是我,咱俩这是……换回来了?”凌久依旧抱着冯嫽不撒手,使得自己的耳朵也通红起来。
“嗯,殿下先放我下来。”
凌久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抱着冯嫽,连忙松开手,动作间带着几分慌乱。
“对……对不起。”他偏开头,耳根红得愈发厉害,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红晕。
冯嫽稳了稳身形,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劲装,抬眸看向凌久。
两人的目光交汇,刹那间,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滚烫起来。
“这……这也太突然了。”凌久率先打破沉默,干笑了两声,试图缓解这有些微妙的气氛。
“是啊,毫无预兆。”
冯嫽第一次以旁人的角度来看凌久的面容,忽然明白了那些站在她面前的人为何移不开眼。
凌久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冯嫽回过神来,唇角微微扬起,看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起了逗弄的心思:“没有,只是觉得殿下这张脸,生得真是好看。”
凌久一愣,耳根再次泛红,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你……你别逗我了。”
“逗你?”冯嫽轻笑一声,向前迈了一步,靠近他几分,歪头,“殿下觉得我是在逗你吗?”
凌久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发现自己已经抵在了墙边,退无可退。
他低头看着冯嫽:“冯嫽,你……”
“我什么?”冯嫽抬眸,眼中带着几分狡黠,故意道,“殿下在想什么啊?”
凌久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试图拉开一点距离:“这里可是你家后墙,大马路上,若是被人看到……”
“看到又如何?”冯嫽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你我本就有婚约,未婚夫妻之间,亲近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吧?”
他低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半晌,才低声说道:“冯嫽,你明明知道……你我婚约,并非出于本意。”
冯嫽顿了一下,轻笑一声,“是吗?”指尖轻轻点上他的胸口,“那殿下现在……可有后悔?”
凌久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了几分,目光坚定得要入党:“冯嫽,你真的想嫁给我吗?”
冯嫽微微一怔:“……我……”
我不想……嫁人。
凌久眼中的光暗淡下来,还未等张口,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伴着马蹄踏砖的声响,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凌久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把将冯嫽拉入怀中,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肩膀,转身将人护在墙角的阴影里。
冯嫽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仰起脸,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他的目光逐渐从车马移到自己脸上。
“殿下。”冯嫽轻声开口提醒道。
凌久连忙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怕被人看到,影响你的名声。”
冯嫽再次将他逼至墙角:“殿下,你刚才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嫁给你,我还没说完呢。”
“啊?”
“如果是殿下,我想,我愿意的。”
“为什么?”
“可能因为……殿下很像个好人?”
“这算什么啊……”
“殿下不开心吗?”
“其实,还好,有点……开心。”
凌久的脸一直红着,将自己暴露了个彻底,颈间的玉佩垂落下来,又一阵马蹄声,凌久倾身而下。
“今日这车……”凌久还未说完,耳边只剩下那玉佩碰撞的余音,猛地抬头,正对上“自己”那双错愕的眼睛。
“又换了?”冯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凌久苦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可真是……让人头疼。看来我们还得继续扮演彼此一段时间了。”
既然换回来了,冯嫽就要说正事了:“殿下怎么会在墙头?”
“呃……”凌久一时语塞,耳根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此刻又因心虚而重新泛了上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劲装,胡诌道:“换身衣服,出来透透气。”
冯嫽显然不信他的说辞:“殿下透气,需要翻墙吗?”
“殿下,不是最重名声了吗?”冯嫽笑得凌久心慌慌,叹口气,小声道,“我也没别的办法了。”
“殿下遇上什么麻烦了?”
凌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白道:“是绣服……每天都有人盯着我绣喜服,说是大婚在即,要我亲手绣一些花样。我哪里会绣东西?每天被墨竹和紫藤盯着,实在是受不了了,我才想着偷偷溜出来的。”
说罢,还怕冯嫽不信,伸出手给她看自己指尖被扎的小口。
冯嫽却不去看,只问他:“大婚在即?父亲和兄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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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前些时候送了家书回来,说开春后,就可凯旋。”
凌久说话时,仔细地描摹她的神情,眼看她红了眼眶,只以为她是想父兄了,赶忙道:“你哥还在信里画了只王八呢!”
冯嫽的眼泪立刻收了回去。
敢情他哥在战场上又捡了只王八回来当战利品。
“我此来,也是为此事。”冯嫽从袖中拿出请柬,递给凌久。
“这是什么?”凌久接过,打开一看,“请柬?年宴?又是宴会?”
“嗯,母亲病若是已好全,殿下此次也不必孤身前往,若没好全,自然也可以侍疾为由推脱了。”冯嫽已经将两种情况都替他想好了。
“如果不去,你会受谴责吧?”凌久把请柬收了起来。
“不,”冯嫽摇摇头,全然褪去了方才逗弄凌久的模样,正色道,“我此来只知皇后要我做什么,却不知为何,如今听殿下一道,倒是明白了,因父兄家书已至,母亲疾病将愈,皇后才让我前来。”
“她要你做什么?”凌久不知前因后果,自然也听不明白。
“她要我以姻亲,与镇国公府交好,再投到凌川门下,成为凌川夺嫡的助力。”
冯嫽在袖中的手陡然握紧,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为此不惜伤人性命。”
“伤人性命……”凌久皱起了眉头,虽说这是在古代,他也说过草菅人命的话,但那都是假把式,如今真遇上,还是冲击了他的三观,“伤了谁人的性命?”
“一个……喜欢做甜食的小姑娘,是我与殿下互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她说,她在宫中服侍许久了,却一直不曾与殿下交谈过,那是第一次。”
凌久沉默,他对此难免有一丝慌乱,却也庆幸,好在是个不认识的姑娘,若是承福这种身份,肯定是要露出些马脚的。
只是听她说的,倒是与青芽有些相似。
“那天我从凤仪宫回去……她端着一碗杏仁酪来找我,说是去求了太医院,抓了安神的方子加了进去。”
冯嫽的声音突然消失,鼻头一阵刺痛,轻声道:“我没吃……倒在了鸭舍中。”
“我疑心她许是别宫派来的,可承福到她家中一去,尽是……破败之相,为她兄长说亲后,父母连饭都吃不起了……”
凌久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生于这样的家庭,她却学会了如何做那些宫中贵人喜欢的糕点,一个不受宠皇子身边低等的宫女,月俸就那些,替兄长求了亲,就盖不起新屋。
“她在天上,也会用云朵织新衣,做糕点的,待往后对她家中多些照拂,也算是宽慰她在天之灵。”凌久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又因身高受限,只能摸着自己原身的肩,笨拙地哄着她。
“殿下,这些都是徒劳,渡人不渡己,若我不从,他日死的……便是你我。”冯嫽低头眨着眼,长长的睫毛打下阴影,遮住了她眼中的情绪,“所以,我有一事,欲与殿下相商。”
“什么事?”凌久直觉这是大事,神情也严肃起来。
“我欲夺嫡。”
28. 我相信你
“我支持你。”凌久毫不犹豫地说道。
冯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一旦失败……”
“我知道。”凌久打断她的话,眸中似含金石,“你既然选择告诉我,那便已做好承担这一切的准备了,不是吗?”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凌久抬头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你说渡人不渡己,但我凌久,愿与你同舟共济,惊涛骇浪,在所不辞。”
冯嫽的指尖微微颤抖,她不曾想过,这个草包皇子会如此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哪怕她觉得凌久与众人不同,但夺嫡一事,输便是满盘,毫无活路,如此,他也愿让自己用他的身份去冒这个险吗?
“殿下就不怕……”
“怕什么?”凌久轻笑,“怕死吗?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倒是你……”
他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镇国公府的嫡小姐可要想清楚了,一旦踏上这条路,可就再没有回头之日了。”
一旦站在她身后,若是他人功成名就,镇国公府也将荣耀不在。
冯嫽垂眸,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
“我相信你。”
直到踏上回去的马车,这句话依然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
冯嫽踏上马车,手扶车门,忍不住回头望去。
凌久仍站在原地,见她回首,笑了一下,从墨竹手中接过一块玉佩,扬起手,玉佩在空中划出莹润的弧线,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冯嫽瞳孔骤缩。
凌久拾起最大那块残片,握着它,向冯嫽走来,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他却笑着将染血的玉石递给她。
“殿下,我想,你回头了,我用一块玉佩为你送行,奈何手不稳,落在了地上,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我想,你回头了,那便是还有犹豫,此刻玉碎成事实,碎玉有声,算作你我歃血为盟的证人。
马车帘幔垂落的瞬间,冯嫽看见他染血的指尖在唇边轻轻一拭,猩红染上未施粉黛的唇。
车辙转动时,她握紧掌中带血的碎玉,将手伸出窗,血珠滴落在路上,渗入碎石中,如二人的契约,消失不见。
你我血水交融,孤注一掷。
利剑,自有她的剑鞘相配。
凌久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指尖残留的血迹在锦裙上洇出暗红。
“小姐,该回绣房了。”墨竹轻声提醒。
绣房里的绣架上铺陈着大红云锦,凌久盯着那对未完成的麒麟踏云纹心如死灰。
“第九次了。”负责教习的绣娘抖开绣绷,锦缎上歪歪扭扭的金线团成一坨,叹口气道,“小姐啊,我教了那么多姑娘,从未见过把祥云绣成棉絮的。”
紫藤在门口一个劲偷笑,被墨竹一个眼神瞪回去,默默闭上了嘴。
凌久趴在绣架上,指尖拨起一缕金线,叹气道:“您们日日绣,自然不明白我这手笨之人的困扰。”
绣娘闻言,放下手中的绣绷,也跟着叹口气道:“小姐说笑了。我们这些绣娘,哪有福气天天有活计,不过是等着哪家府上有喜事,或是宫里需要绣品时,才能接到活计,平日里,大多是在家中做些零碎绣活变卖,或是在绣坊里帮工,勉强糊口罢了。”
凌久直起身来,好奇道:“那若是接不到活计呢?”
绣娘苦笑道:“接不到活计,便只能干等着,有时候一个月也未必能接到一单生意,家里的米缸都见了底,还得靠邻里接济。”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像老身这般来府上教习的,算是运气好的,每月还有些例银,不至于饿肚子。”
凌久若有所思地点头,心中起了算盘:“那你们就没想过自己做点生意?”
绣娘摇摇头:“小姐有所不知,开店铺哪有那么容易?光是租铺子、买材料就得花不少银子,更别说还要请做工的、打点官府。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哪有那个本钱?”
凌久听完眼睛一亮:“那若是有人出银子,让你们在他店铺中赶工,你们愿不愿意?”
绣娘一愣,随即笑道:“小姐莫要打趣老身了,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自然还是有条件的,待各家绣娘为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只绣自己喜欢的,统一放到一处店铺里,将绣品分成不同价位,每个价位混在一起随机售卖,到时候,各个绣娘的名气打出去,客人自然就来了,若有人嫉妒,也找不到本人,只能干瞪眼。”
凌久讲得兴奋,眼中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锦绣前程:“您觉得这主意如何?”
“这……经营的事,老身只听得一星半点。”她摇摇头,“但若是只需寻些绣娘帮衬小姐,自然还是能明白的。”
“只是……这店铺谁来打理?绣娘们又该如何分成?若是有人偷懒或是绣品质量参差不齐,岂不是坏了名声?”
“您放心,这些我自有打算。店铺由我出人打理,绣娘们只需专心绣自己喜欢的样式,每月按绣品的数量和质量领取工钱。”
凌久轻笑一声,眼中得意毫不遮掩:“至于分成嘛,绣品口碑卖得越好,绣娘们分得的银子自然越多。若是有人偷懒或是绣品不合格,便直接剔除出去,绝不留情。”
“小姐这主意……倒是可行。只是,这店铺的银子从何而来?还有,官府那边……”
凌久摆了摆手:“银子自然是我出,至官府那边,也由我打点,您只需帮我联络几位手艺好的绣娘,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绣娘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小姐有此打算,老身便替您张罗张罗,只是……小姐为何突然对绣娘们的事如此上心?”
凌久一愣,摸摸鼻子,其实他本质是想逃避绣花的,但是听她一说有劳动力闲着赚不到钱,自然而然就想发家致富了。
毕竟夺嫡,一听就是个烧钱的事。
钞票就是选票。
“嬷嬷不必多问,只需知道,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凌久笑道。
绣娘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只是专心教他绣起云来。
待送绣娘离开后,凌久重新坐回绣架前,指尖轻轻抚过那团歪歪扭扭的金线,低声道:“这锦绣江山,也是要靠一针一线织就的……”
冯嫽,江山作聘,可好?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进绣房里,照在勾勒出的麒麟纹上,仿若真的要踏云而去。
第二天一早,凌久便带着墨竹和紫藤出了府。
他换了一身男装,长发高束,眉目间的英气被凸显出来,真真像个少年儿郎。
“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墨竹跟在凌久身后,忍不住问道。
“去挑个合适的铺子。”凌久头也不回地说道,脚步轻快。
“府中铺子不少,为何不用您名下的?”墨竹疑惑道。
“因为这铺子,不能在我名下,赚的银钱也不能划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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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下。”
“那你做的什么生意?”紫藤斜睨他一眼。
“做慈善。”凌久回首一笑,他早就想好要交给谁了。
是吧,还在府中住着的慧泽师父。
“走走走,咱去找个好地段。”
墨竹看着人流稀少的道路,皱了皱眉,低声提醒:“小姐,这铺子可不是随便挑的,得看客量、租金,还得考虑周边的竞争……”
“放心,我都知道。”凌久环顾四周,找到一家人流量最少的店铺,铺子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招牌,写着模糊不清的“百宝阁”三个字。
看来营收不怎么样嘛,应该不贵,凌久想着,就要带着两人往里进。
墨竹赶忙拦住他:“小姐,这铺子看起来生意不太好,咱们要不要再瞧瞧别家?”
“生意不好,正说明它要转卖。”凌久拉着两人走,“走吧走吧,进去看看。”
铺子里光线昏暗,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几件藏品,看起来有些破败,掌柜是个中年男子,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地抬起。
“几位客官,想要点什么?”掌柜打了个哈欠。
凌久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到货架前,找到一件绣品看了看:“这些绣品,都是你自己绣的?”
“客官说笑了,我一个大男人,哪会绣花?这些都是从绣娘那收来的,便宜货,您要是喜欢,价钱好商量。”
凌久放下绣品,转身看向掌柜,话锋一转:“这铺子,你打算卖多少钱?”
掌柜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客官是想买铺子?”
“不错。”凌久点头。
他眼珠转了转:“这铺子是我家祖传的,地段好,价钱嘛……至少得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紫藤嗤笑一声,“靠着这铺子,你这辈子赚的到一千两吗?”
掌柜也不恼,故作无奈道:“客官,这地段可是寸土寸金,一千两已经是很公道的价钱了。”
凌久没有理会他的讨价还价,而是环顾了一圈铺子,淡淡道:“三百两,不二价。”
“三、三百两?”掌柜被他砍价砍得浑身一颤,“三百两可不行!我这铺子……”
“你这铺子生意冷清,货品有瑕,地段差,经营也不善,再拖下去,三百两都卖不出去。”凌久直接打断他的自吹自擂。
掌柜被她一语道破,脸色有些难看,不甘心就此让步,犹豫片刻后,咬牙道:“四百两,不能再少了!”
凌久看了他一眼,嘿的笑了:“三百五十两,你若答应,现在就可以签契。”
掌柜见他态度坚决,知道再讨价还价也是徒劳,想着自己也懒得经营下去,便道:“罢了罢了,三百五十两就三百五十两。”
凌久满意地点了点头,与他签字画押,掌柜接过银票,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客官,这铺子现在是您的了,祝您生意兴隆!”
说罢他便仿佛怕凌久后悔一般忙不迭转身离开了。
“怎么感觉他赚了不少啊……”凌久捏捏眉心,还是不了解物价。
“墨竹,去将附近的店铺都盘下来。”凌久站在空荡荡的铺子里,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紫藤,去请几个工匠来,把这里重新装修一下。”
“你花这么多银子买铺子,能赚回来吗?”紫藤有话直说。
凌久轻笑一声:“这里,以后会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附近的地皮,自然是水涨船高。”
29. 人心难测
冯嫽刚踏出宣政殿白玉阶,看朱红宫道上的积雪被离去的朝臣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便见凌云在前方等她。
凌云负手拦在宫道中央,见她来了,挥退身边众人:“三弟倒是勤勉,竟是日日上朝言事。”
“大哥说笑。”冯嫽听出他话中的警告,“朝中之事关乎国本,我身为皇子,理应为父皇分忧。”
凌云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语气冷了几分:“三弟果然忠心,不过,有些事不是你想分忧就能分忧的,二弟不在,朝中有些人怕是按捺不住了。”
“二哥代父皇巡视边防,乃是天家恩泽,想必前线将士定会感念皇恩。”冯嫽与他并肩而行,转首说话时已换上恰到好处的笑意,“大哥似乎对二哥的行踪格外关心?”
凌云轻笑一声,目光直视冯嫽:“三弟说笑了,二弟为国奔波,我身为兄长,关心也是理所应当。倒是三弟,近日朝中事务繁忙,可要多保重身体。”
“多谢大皇兄关心,朝中之事自有父皇圣裁,倒是礼部新呈的祭天仪程,听说被您改了三回?”冯嫽神色如常,淡淡道。
凌云眉头微皱,语气中多了几分锋芒:“三弟消息倒是灵通。听闻户部查出一批霉变的军粮,偏巧是二弟督办的那批。”
“大哥慎言。”冯嫽拉紧了披风,呼出一口白气,站定在凌云身侧,“父皇最忌兄弟隔阂,若有证据,大可禀明父皇,依法处置,若无证据,还请慎言,免得伤了兄弟和气。”
“大哥,景和宫已到,告辞。”
凌云看着冯嫽离去的背影,忽得笑道:“三弟,明日早朝,可要穿厚些。”
冯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只一瞬便恢复了平静:“多谢大哥提醒,明日早朝,我自会多加注意。”
“明日是年宴前最后一次上朝,朝中事务繁杂,父皇想必也会格外重视。”凌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可要好好准备,莫要出了差错。”
凌云话中有话,冯嫽却只是微微颔首:“多谢大哥提点,我会留意的。”
明日早朝恐怕不会太平。
冯嫽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她目前还顾不上与凌云斗法,最紧要的,还是要尽快和凌久取得联系。
然而临近年关,宫禁森严,寻常的通信渠道早已被封锁,信鸽也不是说来就来,想要往宫外传递消息并不容易。
除非,她再次出宫。
太冒险了,冯嫽叹口气,无由头地前往镇国公府,且不说皇后那边,就是凌云也会察觉。
忽得,她眸色一暗。
喜檀。
她唤来承福,询问道:“本宫先前说送与喜檀家中的年货,现在出宫了吗?”
“尚未。”承福摇摇头,“排了出宫的时辰,怕是要到明日一早才能去。”
“在这等着。”冯嫽说完回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封密信,交给承福,叮嘱道,“藏好了,明日你亲自将这信与物送到喜檀家中,切不可被侍卫发现。去的时候要声势浩大,路过镇国公府更要敲锣打鼓。”
“可这……殿下,敲锣打鼓怎么不被发现啊?”承福接过密信,叠一叠塞到自己腰间。
“你出了宫门找个办红白喜事的,给他点银钱,他自然会为你办事。”冯嫽一点一点地教他办事,承福聪明是聪明。
就是脑子有时候转不过来。
次日一早,承福便按照冯嫽的吩咐,带着年货和密信出了宫门。
他找到一家办红白喜事的队伍,塞了些银钱,让他们跟在身后,敲锣打鼓地朝喜檀家行去。
队伍经过镇国公府时,锣鼓声震天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承福高喊一声:“三皇子凌久,赠宫内二等宫女喜檀家中,三百两银,两匹云锦,以作年货。”
被吵醒的凌久一身怨气的坐起来,大早上敲锣打鼓出殡啊!
“三皇子凌久,赠宫内二等宫女喜檀家中,三百两银,两匹云锦,以作年货。”
凌久听着声音越来越近,精确地捕捉到自己的名字,赶忙喊来墨竹:“你去听听,门外那行人说什么呢?”
紫藤早已梳洗好,刚在院中练完功法,闻言凑上前来,回他:“说小姐在您本身里,赏了个宫女,银子三百两,布两匹。”
“叫什么?”
“喜檀。”
“快快快,墨竹,快帮我梳头,咱跟上他们。”凌久一听,赶紧起身穿衣服。
“你急什么?”紫藤手里拿着个宝子,“不吃早膳了?”
“回来再吃!”凌久看墨竹简单盘了个发,确认不会散后,拉着两人就往外走。
承福趁机将密信悄悄塞给了喜檀的家人,随后若无其事地带着人原路线返回,刚好遇上风风火火,一路打听的凌久。
“慢着。”承福慢悠悠道,“喜檀家在那边,”他指指西边,“不在南边。”
“真不认路。”他留下一句,便傲气地走了。
“嘿!”紫藤火了气,又被墨竹按下,“嘘!你想咱们都被发现吗?”
“这边这边。”凌久一把拉回边说边走歪的两人,终于找到了喜檀的家。
倒是离他昨日买店铺的那条街不远,茅屋门前挂着几盏破烂的看不出颜色的灯笼,好歹有点过年的气息。
凌久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缓缓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探出身来,脸上带着几分疑惑:“请问几位是?”
凌久微微一笑,压低声音,拱手道:“这位大娘,我是官府的人,临近年关,今日特来拜访。”
“我家……”她脸上有些局促,看三人衣着华贵,不像是谋财害命之人,再加上刚刚才来了承福,便无防备道,“那快请进吧。”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显然是个勤劳的人家,喜檀的母亲将他们引到堂屋,端上热茶,恭敬地说道:“大人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是喜檀有什么事吗?”
凌久笑了笑,温和道:“大娘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受人之托,给喜檀姑娘送些东西。”
喜檀的母亲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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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大人说的是今早送来的年货吧?老身已经收到了,真是多谢三皇子殿下和宫里的恩典。”
凌久点点头:“我此来就是查阅所送物品是否有缺漏。”
喜檀的母亲闻言,赶紧喊喜檀她爹:“老头子快将年货拿来!有贵人查阅!”
“来了来了。”老人弓着腰,指间还有些泥灰,约么着方才是在起炉灶,捧着一些银子和布料向房中走来。
放下后道:“还有些,大人稍等。”
“不必了。”凌久一摸那锦缎,便摸到一处异样,将信封偷偷藏入袖中,“主要便是看着锦缎可有坏漏,既然探查完毕,那我便不叨扰了,告辞。”
“好好。”两个人拍拍手上灰就要下跪,吓得凌久赶紧扶人,“不必不必,祝两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哈。”
凌久带着墨竹和紫藤逃似的离开了喜檀家,回到府中才拆开了信,信是冯嫽亲笔所写,不过三事,一为当今朝中局势,二为皇子争斗,三便是与他相商该如何交换信息。
凌久练了几日字,虽不说有模有样,但也能看出是个字来,洋洋洒洒好几张才写完,统共就一个意思: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交换信息的事,我来想办法。
写完突然发现,自己但凡能送入宫去,那冯嫽自然就知道他找了什么法子了,于是又重新写。
尽是写了些府中日常,还有他置办店铺一事。
至于怎么送去,他自有法子。
冯嫽今日特意穿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披风,以应对凌云那句“穿厚些”,刚到殿前,便见凌云迎面走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三弟果然听话,穿得如此厚实,想必不会受寒了。”凌云语气轻松,眼中却闪过一丝嘲弄。
冯嫽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大哥关心,今日天寒,大哥也要多保重。”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众朝臣,见两位皇子到来,纷纷行礼。
冯嫽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目光扫过殿内,发现今日的气氛格外凝重。
不多时,皇帝驾到,三呼万岁。
皇帝坐定后,目光在众臣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凌云身上,淡淡道:“凌云,你可有要事奏?”
凌云上前一步,恭敬道:“回父皇,儿臣近日查阅户部账册,发现一批军粮霉变之事,此事关乎边防将士生计,儿臣已命人彻查,待查明真相后再禀明父皇。”
皇帝点点头,目光转向户部尚书张寽:“此事你可知晓?”
张寽上前一步:“臣也听闻此事,正欲禀报。”
“儿臣还得知,这批军粮乃是二弟督办,不知是否与他有关。”凌云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冯嫽,见她不动,冷冷道:“此事尚未查明,不可妄下定论,你身为兄长,更应谨言慎行。”
凌云脸色微变,连忙低头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知错。”
冯嫽低着头,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收之眼底。
父皇,你怎能如此偏心!
30. 商者之道
凌云那声“儿臣知错”说得恭敬,皇帝满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众臣继续议事。
柳相出列时玉笏轻响,惊醒了满殿。
“老臣斗胆。”年过五旬的老臣张了口,“二殿下于去岁江淮水患尚能筹措百万赈银,怎会在军粮上失察?”他抬头时目光扫过冯嫽。
她忽然想起昨夜兄长醉酒后说过的那句“粮仓的鼠洞比城门还高”。
“柳相所言极是,二殿下向来心思缜密,断不会在这等要紧之事上疏忽。”一位年轻的官员附和道。
冯嫽微微抬头,对上凌云审视的目光,温顺中带着一丝挑衅。
她怎么可能帮二皇子说话,她可是草包啊。
“传旨。”皇帝搭在龙椅上的手指突然收紧,“着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此案,柳焕总领督查。”
冯嫽将头垂得更低,柳相之弟掌大理寺,哪来的三司会审?分明是一家独大。
皇帝的指节敲击龙纹的声响让大殿陡然安静:“众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工部侍郎出列:“启禀陛下,江淮急报,今岁苦寒,冰棱拥塞河道,眼看就要冲垮新筑的堤坝。”
冯嫽微微抬首,江淮是贵妃母家根基,她本是商贾之女,堤坝溃决意味着三州盐场将毁于一旦,供给凌云的助力也将折半。
“臣以为当调北方军南下凿冰。”兵部郎中抢先开口,“北方军常年在北境破冰,最是熟稔。”
“北方军粮草案尚未了结,此时调兵岂非荒唐?”柳相袖子一甩,正正甩在他身上,“依老臣之见,不如就地征发民夫……”
冯嫽突然踉跄着撞出队列,颈前祝语缠在笏板上扯出清脆声响,满朝目光聚来时,她摔跪倒在皇帝面前,嗫嚅道:“儿臣……有个蠢主意。”
凌云的手指在袖中猛然收紧,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说。”皇帝支着下颌,看起来并不在意她的出言。
“民间百姓冬日爱在屋檐挂冰溜子,儿臣想着……若在河道悬重物击打冰面……”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将脸埋进衣领里,“是儿臣妄言了。”
工部侍郎突然接话道:“殿下是说效仿‘悬冰破冰’之法?前朝《河渠要略》确有记载,用绳索悬巨石于冰面,借水流冲力往复撞击,可碎冰通流?”
“荒谬!如今哪有余力筹措千钧巨石?”有人反驳。
“不需要巨石。”凌云突然开口,“漕运衙门现存三百艘运盐的空船,灌水沉锚,完全可当悬冰之用。”
冯嫽垂头盯着瓦砖缝隙,听见皇帝的笑声震满金殿:“好!就着凌云总领此事。”
早朝结束后,凌云特意走到她身边:“三弟留步。”
“方才朝堂之上……”
“大哥说什么?”她惶然抬头,装出一脸戏谑的惊慌,“臣弟愚钝,可是方才惊了圣驾?”
凌云一时看不出她是真傻还是假傻,若她当真如此精明,为何点到即止,将明晃晃的功劳拱手让人?
“臣弟该去给母妃请安了。”冯嫽向旁侧横跨一步,笑得纯良,“大哥不是领旨南下?江淮的冰,可是个……”
凌云头都没低,任由冯嫽与他擦肩而过:“三州盐场若保住了,为兄该给三弟带什么谢礼?”
“听闻老一辈的玉匠能在盐粒上雕灯,夜里点上,能照人心。”
冯嫽笑了,知道他已经知晓自己送去凌川府上的那块和田玉:“臣弟眼睛不好,夜里,难视物,大哥还是自己留着吧。”
凌云怔了怔,突然笑出声:“三弟啊,莫要走错了路。”
“多谢大哥提点,但这宫里的路,我当是再熟悉不过。”
回到景和宫后,冯嫽立即召来承福,询问密信是否已送到。承福点头道:“殿下放心,信已送到,喜檀的家人也已安排妥当,路上还遇上了镇国公府家的小姐也是往喜檀家去的。”
冯嫽点点头,心中稍安。
接下来,她只需待凌久回信,再就是……
等一个机会。
一个独占鳌头的机会。
用了午膳,和绣娘交谈几句,凌久便又换上男装,带上墨竹去与监工的紫藤和青芽汇合。
凌久踏入铺子时,空气中满是木屑和石灰,工匠们正忙碌地搬运着新到的木料和砖石。
紫藤站在一旁,一边指挥工匠,一边看向手里拿的账本,眉头微锁,显然对不断增加的支出有些不满。
“小……东家,小心脚下。”青芽见凌久进门,立刻迎了上来,“按照您的吩咐,旧的已经拆完了,新的正在搭建,预计今日能完成大体的结构。”
凌久点点头,目光扫过铺子四周。原本斑驳的墙壁已被清理干净,露出了坚实的砖石结构。工匠们正将一根根粗壮的梁木架起,新铺的地砖也是整齐无比。
“这些木料是哪里来的?”凌久伸手摸了摸一根新梁,触感坚实,纹理清晰。
“是从城南永盛木行运来的,都是上好的杉木。”青芽答道,“不过刚才工匠们发现东墙的根基有些不稳,可能需要加固。”
凌久眉头微皱,走到东墙边蹲下,仔细查看墙根。
果然,几块砖石已经松动,缝隙中还露出些潮湿的泥土,他伸手抹了一把,指尖传来湿冷的触感。
“这墙被雪水浸过,砖石都松了。”凌久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要重新打地基,不然以后会出大问题。”
“重新打地基?”紫藤闻言,立刻走了过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这得花多少银子?东家,咱们的预算已经超了,再这么下去,本都收不回来。”
凌久看了她一眼,无奈道:“地基不稳,房子迟早会塌,现在不修,以后修起来更麻烦。”
他转头对青芽道:“去找那几个懂行的工匠,重新打地基,用最好的砖石,一定要牢固。”
青芽点头应下,转身去安排。
紫藤却仍有些不甘,再次提醒道:“东家,是不是太急了?这铺子还没开张,银子就像流水一样往外淌……”
凌久目光投向门外凄凉的街道上唯一门庭若市的茶楼:“紫藤,你看到对面那家茶楼了吗?他们的生意如何?”
紫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面茶楼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生意不错,可这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很快就有关系了。”凌久收回目光,语气笃定,“等咱们的铺子开张,这条街就会成为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到时候,对面的茶楼、隔壁的胭脂铺,都会因为咱们的铺子而受益。”
“而他们的生意越好,我的地皮就越值钱。”
紫藤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仍旧有些疑惑:“可咱们的铺子还没开张呢,东家怎么就知道一定能成?”
凌久随手拿起一块新到的青砖,掂了掂分量,语气肯定:“紫藤,做生意最重要的不是省银子,而是花银子,只要花对了地方,银子自然会翻倍地赚回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着锦缎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手里摇着一把纸扇,脸上堆着笑容,正是墨竹昨日没谈下来的隔壁胭脂铺的钱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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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胭脂铺是这条街上,除茶楼外,唯一能赚到钱的铺子了。
“林东家,忙着呢?”钱掌柜笑眯眯地打招呼,目光却在铺子里四处打量,“听说您这儿要大修,我特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凌久转过身,脸上挂上和他一样的笑:“钱掌柜有心了,不过是些小修小补,有劳您费心。”
钱掌柜摇了摇扇子,故作关切道:“林东家,您这铺子地段虽不怎么样,可这修起来怕是要花不少银子吧?我听工人说,您还要重新打地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凌久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含着笑意:“多谢钱掌柜关心。我既然盘下了这铺子,花多少银子都是应该的。”
钱掌柜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干笑两声,又道:“林东家年轻有为,魄力十足,不过,这做生意嘛,还是要量力而行。万一银子花出去了,生意却没做起来,那可就不划算了。”
凌久微微一笑,目光直视他:“钱掌柜说得对,做生意确实要量力而行。不过,我既然敢花这笔银子,自然有我的把握。倒是您的胭脂铺,最近生意如何啊?”
钱掌柜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凌久会反将一军,他讪讪笑了笑,敷衍道:“还行,还行……”
凌久不再多言,转身对墨竹道:“墨竹,送钱掌柜出去吧,这屋里尘土多,害了病症就不好了。”
墨竹应声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钱掌柜见状,只得悻悻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正在忙碌的工匠们。
待钱掌柜走远,青芽忍不住低声问道:“东家,这人这是来打探虚实的吧?”
凌久点点头:“他是怕咱们的铺子也置办胭脂,开张后抢了他的生意。”
青芽闻言,览工人都在干活,凑近问:“东家,那咱们要不要防着他点?万一他暗中使绊子,咱们的工期可就要耽搁了。”
凌久目光落在忙碌的工匠身上:“不必。他若是真敢使绊子,反倒给了咱们机会。”
凌久目光扫过铺子四周,忽然停在东墙一角,几个工匠正围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
他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一个年长的工匠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为难:“东家,这墙根底下挖出了一条暗渠,看样子是以前排水用的,但这暗渠年久失修,已经堵死了,若是要重新打地基,得先把这暗渠疏通,不然往后可能会渗水。”
凌久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条暗渠。
如他所说,渠内积满了淤泥和碎石,早已失去了排水功能,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疏通暗渠需要多久?”
工匠想了想,答道:“若是人手够,一天就能疏通,但还需加派人手,再准备些工具。”
凌久点头:“那就加派人手,工具不够就去买,紫藤,安排银子,务必今日之内把暗渠疏通干净。”
紫藤又在账本上加一笔,转身去安排了。
凌久在铺子里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与工匠们交谈几句,傍晚时分,暗渠终于疏通完毕,工匠们开始重新铺设地基。
凌久站在门口,看着铺子逐渐成型,青芽匆匆跑来,口中吆喝着:“东家,钱掌柜那边有动静了,他刚刚派人去了城南的木行。”
凌久闻言,嘴角上扬:“中年人,沉不住气。让紫藤找人去盯着,若他真敢动手,就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青芽点头应下,转身离去。凌久则转身对墨竹道:“墨竹,准备一份厚礼,明日,咱们去拜访城南永盛木行的赵老板。”
31. 手到擒来
墨竹跟在凌久身后,穿过铺子后院的回廊,于无人处问道:“小姐为何要给那姓赵的送礼?若是两人有勾结,咱们岂不是血本无归?”
“墨竹,你可听过一句话,礼多人不怪。”凌久走在前,上了马车,拉上墨竹。
墨竹一愣,思索片刻,答道:“听过,可咱们与他素无往来,突然送礼,岂不是显得刻意?”
“新店开业酬宾,不光明日要送,每上新品,逢年过节,都要送。”凌久转过身,认真教她,“他能开起城南最大的木行,靠的不仅是木料生意,官府之中必然是有人的。”
墨竹皱眉:“可这与咱们送礼有何关系?”
凌久靠在马车软垫上,手指轻轻敲击车窗,语气从容:“自然是送人情、送关系,借他的势,替咱们宣传。”
“赵老板在城南有头有脸,他若是用了咱们的东西,其他人自然会跟风。这叫‘名人效应’,比咱们自己吆喝强多了。”
墨竹恍然大悟,却又思虑起来:“可若是他不买账呢?”
“他不买账也无妨。咱们的礼送出去了,心意到了,这就够了,而且,
“我是谁啊?”凌久撑着头问她。
“林老板?”墨竹试探问。
凌久摇摇头。
“冯…嫽?”她不太敢直呼主子大名。
“凌久?三殿下?”
凌久摇摇头,叹口气:“我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对上商贾,还能没了法子?”
凌久靠在车窗边,目光投向远处熙熙攘攘的街道,语气笃定:“墨竹,记住,做生意要会算账,更要算人心。赵老板是敲门砖,钱掌柜是试金石。铺子不仅要赚钱,还要赚名声、赚人心。”
“国民度起来了,民众支持率,就能上去了,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
墨竹听得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小姐的意思是……咱们开这铺子,不单是为了赚钱?”
凌久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为了赚钱,但不只是为了赚钱,镇国公府不缺银子,可钱这个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毕竟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您在为小姐攒嫁妆吗?”墨竹罕见的没有用“小姐”称呼他,调笑道。
“嗯……”凌久思考了一下,“不是嫁妆,也不是聘礼,是投资。”
“什么?”墨竹与他相处这近一月,真真感受到了冯嫽当初为何说凌久是个奇人。
“打个比方,我把钱给你,让你去经商,但并不是放贷,你若赚了,那便有我一份,你若赔了,我也心甘情愿。”
墨竹皱眉思索:“可咱们的铺子不是小姐您一个人出钱吗?哪来的共同承担?”
“自然是因为,人生不止是赚钱的铺子啊。”还有高位之上的明黄。
他指尖蘸了茶水,在窗檐上画起蛛网般的线,所有人都会慢慢缠在这张网里——直到垂下那高傲的头颅,俯首称臣。
马车刚在镇国公府角门停稳,教凌久针线的陈娘子便迎上来:“李娘子已候了半个时辰,现正在小姐院中偏房。”
“墨竹,让人奉茶。”凌久解下披风递给墨竹。
“劳烦久等。”凌久挥挥手示意不必行礼,坐到李娘子对面,“我要的绣品,娘子可带来了。”
他中午临走时特意嘱托了陈娘子,去找绣工最好的娘子来,带上绣完的绣品,无论是花鸟,还是生肖异兽,定要是一套多个才行。
个头也不能大,手掌大小正合适。
“带来了,请小姐品阅。”李娘子从檀木匣中取出一方锦帕,十二片绣品依次排开,虽是简单的布料,但细密的针脚却能在在烛光下泛着珠光。
她捏起一片绣着玄蛇的绸帕,指尖轻点蛇鳞:“小姐请看,这蛇鳞的针法用的是‘叠鳞绣’。每一片鳞都用了三层丝线,最外层是银线,中间是灰线,最里层是黑线,这样绣出来的鳞片在光下会泛出不同的光泽,仿佛真蛇一般。”
凌久接过绸帕,细细端详,果然见那蛇鳞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光,仿佛活物般灵动。
“果然是好手艺。”凌久赞赏道。
“您看这寅虎纹样,”李娘子拾起绣着猛虎的绸片,金丝在虎须处突然隐入绢面,“这是江南的盘金隐绣法。金线在绢布夹层走三寸,再从瞳孔穿出,日光下虎目会有流金异彩。”
凌久将绸片对着烛火轻旋,金芒果然从虎目层层晕开,仿佛猛兽即将破绢而出。
“这戌犬用的是什么针?”墨竹蹲下跟着仔细研究,看绢布上的黑犬作回首状,颈间绒毛在静止中竟显出风吹而动的质感。
“小娘子好眼力。”李娘子将绣品翻至背面,密密麻麻的结点如同星图,“这是打籽绣的变体,老一辈人叫它千星结,每粒绣籽要绕七道,绣完整个犬首需刺九千九百次。”
“前朝有位贵人,便是在衣襟绣这种暗纹传递密信。”
凌久眸色一暗,接过她手中的“黑犬”,细细摸索一遍,忽得笑了。
他知道怎么给冯嫽传递消息了,这不明摆着是现成的摩斯密码吗?
“李娘子,”凌久问,“这千星结的绣法,可否教我?”
李娘子一愣,笑道:“小姐若愿意学,自然是我的福气。”
凌久直接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那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
“啊,”李绣娘没料到他如此迅速,竟还随身带着素帕,反应一霎才道,“好,千星结的要诀在于……”
“等一下等一下,”凌久对墨竹招招手,将剩下的绣样递给她,“墨竹,你先替我看着点,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一会直接告与我俩。”
侧身让墨竹取走,李娘子接着道:“千星结讲究七绕三穿,每一针都要在绢布背面留下特定的结点……”
“这些结点的排列,”凌久突然开口,“可有规律?”
李娘子手上一顿,绣针差点扎到手指:“小姐慧眼,每一组七个结点代表一个字,三组为一个完整的……”
“密信。”凌久轻声道,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难怪前朝那位贵人会用它传递消息。”
李娘子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绣法中的奥秘,她也是从祖母那里偷学来的,竟被眼前这位小姐一眼看破……
“继续吧。”凌久催促道,他赶时间。
窗外,夜色渐深。
墨竹将绣品按生肖顺序排开,对凌久道:“小姐,午马鬃毛的戗针太密,市井妇人怕是嫌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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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对绣娘道:“不如改用退晕针,从绛红到月白分五层过渡。”
李娘子怔了怔,赔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退晕针要换二十五种渐色线,一幅绣品工期要多三天……”
“墨竹,去取扎染的渐变线。”凌久接过墨竹递来的锦囊,倒出几缕彩虹般的丝线,“前日西市胡商带来的新货,一匹绢布染百色。”
墨竹突然注意到凌久在排列绣品时,刻意将辰龙置于末位。
那条青龙的龙睛用双色捻金线绣成,在烛火下竟显出重瞳异相。
“跟其他绣娘说,今晚赶制两百套生肖香囊,明日一早,交给陈娘子,她知道要送到哪里,工钱也找她要。”
凌久突然将青龙绣品收入袖中,他望着怔住的李娘子轻笑:“自然,绣娘每套工钱比绣坊的工事加三成,还有个条件是……”
“所有绣品必须用王记染坊的丝线。”
人情,手到擒来。
送走李绣娘后,凌久喊来几个丫鬟:“把这剩下的十一样绣品都镶好玉,包装好,用上等的锦盒,外面再裹一层绸缎,务必显得精致贵重。”
“去把陈娘子喊来,说我有事相商。”凌久说着打了个哈欠,自从穿到这儿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作息都规律了不少。
“娘子请看。”凌久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现下外面一套香囊市价五十钱,两百套便是百两白银。”
陈娘子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现下外面香囊哪有这么贵,就是这一套下来也不过二三十文钱罢了。
“其中丝线成本占三成,绣娘工钱占两成。”凌久突然按住算珠,“但我,给绣娘们开四成。”
“这……”陈娘子险些打翻茶杯,“小姐,按行规……”
“行规是死的。”凌久从袖中取出青龙绣片,金线在龙鳞处折出冷光,“能绣出这等绣样的手,值这个价。”
“但不光是她,如我之前所说,人人按绣技销量分钱,绣技好的,例钱自然就多,绣技不好的,也未必就比她们拿的少。”
墨竹适时捧来描金漆盘,十二枚银锭,每锭底下都压着张纸,赫然写着各家绣坊的名字。
“新铺子那边,绣品的部分正缺个管事。”凌久将银锭轻轻推过去,“卖得越多,分红越多。”
是在说那些技不如人的绣娘,也是在说陈娘子。
凌久将银锭塞进她颤抖的手心:“从明日起,我要三十个熟手绣娘,签死契。”
买定离手,落子无悔。
前往店铺的路上,墨竹问道:“小姐,咱们给绣娘开那么高的工钱,还有分红,赚得是不是……?”
“谁说我要如上一个掌柜那般,把东西放在一处当百宝屋啦?”凌久正整理着绣娘名册,闻言抬头,想了想该怎么解释这“盲盒”一词。
“你可见过孩子们凑画片?”
“见过。”墨竹点点头,“但这毕竟是少数。”
“先不说有没有人来买,若我们把十二生肖绣品分装进三百个锦囊,其中二百八十八个是普通款,十个是隐藏款,两个是……”他掏出身上的辰龙图按,“绝版!”
盲盒受众有限,加上抽卡,才是真正的营收之路。
32. 残局何解
凌久站在店铺门口,指尖拂过崭新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观水月”三个大字。
当观水月,莫怨松风。
大概意思就是,你抽不到集不齐不要来找事。
店铺的装修已经接近尾声,工匠们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凌久看看进度,赶上后日开张绰绰有余。
青芽快步走过来:“小姐,打听到,后日不仅是咱们店铺开张的日子,还是赵老板女儿的生辰宴,届时必定会有不少达官贵人前去赴宴。咱们开张若是撞上这日子,怕是会少了许多客人。”
“此话当真?”凌久嘴角止不住的笑意。
青芽懵懵的:“小姐您笑什么?”
凌久:“自然是开心有人帮我把客人拢起来啦!开张主打一个新鲜,但我不能露面,想打入官家夫人小姐中还需废一番功夫,有了此宴……”
“这礼算是送对了。”
说罢,青芽还有些疑惑,却是又被紫藤喊去忙别的了,凌久对墨竹悄声道:“待明日一早替我去寻个管事的,切莫跟镇国公府扯上关系,送礼一事,我就不出面了,你跟着他,务必把礼送到赵府,顺便探探赵老板的口风。”
墨竹点点头,应下:“小姐放心,我一定办妥。”
凌久一览店内格局,唤来紫藤和青芽:“在这些个地方摆些抽取的玉器样品,只放小件的,挑几个活泛的姑娘在这看着,大件的只挂出画来,若有人抽到,再去库中取真件。”
青芽重复一遍:“这里墙上一排挂画,下面柜子放小物,那这顶顶上是不是有些空?”
紫藤沉思片刻:“不如放些中等大小的假样,既能观赏,也不怕偷盗。”
“府中哪有假样?”凌久叹口气,镇国公府中找出些便宜点儿的玉货都不容易,更别说假样了。
“城际摊子上一堆啊,我上次去看见了不少样物,都是府中库存的,看着摸着,都还算得上好。”紫藤蹭蹭指腹的茧子,若是凌久应下,她便即刻回府上马。
“可以,但你不能去。”凌久答应了,看紫藤面露失落,又道,“去驿站找几个机灵的小厮,让他们去,别让人看出是咱们府上的人去买的。”
见紫藤松了一口气,凌久又叮嘱道:“记住,别让人知道是咱们‘观水月’要的货。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外地商人采买,准备带回老家卖的。”
凌久又环顾了一圈店内,心中暗自盘算着后日开张的细节,走到柜台前,随手翻开账本,看了看这几日的开支,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预算。
至于那处……凌久看着还空着的地方,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就留给胭脂铺吧。
“青芽。”凌久走到门外喊道,“来,这里,早上挂灯笼,放鞭炮,去外面找最好的戏班子,打火花,翻跟头,舞狮这些全都安排在晚上。”
“再去写个开业酬宾的板子,全场八折,这里放柜台,兑奖、会员卡什么的都在这里办。”凌久用衣袖擦净一处桌子。
“小姐,会员卡是什么?”青芽赶忙跟他一起擦。
“嗯……就是贵宾帖。”凌久找了个词解释道,“分成青玉叶、红玉梅、墨玉竹三色玉牌,预存五两纹银得十二两额度,存二十两赠琉璃簪一支。至于墨玉竹,预存百两,不仅能享受额度,还可在生辰收到特制的玉粉养颜膏,累计消费满百两后,可兑一对翡翠耳铛。”
青芽数着手指:“可若客人只买不到一两的香囊……”
“那就说明,他不是贵宾帖的受应人群。”凌久嘱托道,“记得在每张卡面刻暗纹,防止有人伪造假牌。”
“当真是奇了!”墨竹刚从赵老板女儿的生日宴回来,来不及说话,先灌下一杯茶水。
凌久正在和丫鬟们一起将各个物件包成一样的包装,听一向稳重的墨竹如此唐突,不禁好奇起来:“怎么了?可是不顺利?”
“不,太顺利了!”墨竹喘口气道,“我与那同行的掌柜刚进门,赵老板便亲自迎了上来。见到送的十二生肖绣品香囊,眼睛都亮了,拿在手里反复端详,赞不绝口。”
“他没问辰龙的事?”凌久问。
“没有,他自己圆上了,说是他女儿便是属龙的,正好凑了一套呢。”
凌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继续说。”
墨竹点头,继续说道:“赵老板当场就让人将绣品摆在了宴席最显眼的位置,说明日会特意向宾客介绍,说是‘观水月’的珍品。”
凌久面色一变:“不对,出事了!”
墨竹被这眼神刺得后退半步:“怎得了,小姐?”
“赵家千金是腊月廿八生人……”凌久重复着街上说书人的话,“她该属蛇才对。”
“赵家,好消息啊。”凌久气得咬牙切齿。
“小姐……”墨竹惶恐便要跪下。
“与你无关,是我没注意。”凌久让其他丫鬟抱着东西出去,与墨竹单独道,“我怀疑赵老板知道这是镇国公府的手笔了。”
“他怎么知道的?”墨竹大惊失色,“莫不是我……”
“不是你。”凌久摇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他可能真的只是在押宝。”
“否则……”凌久紧皱起眉头。
野生的物种,养不熟,就只能端上餐桌了。
宫内,冯嫽对面,皇帝执黑落子,棋盘发出清脆声响。
“老三可知这盘残局该怎么解?”
冯嫽白子悬在半空,烛火棋间闪烁,映出棱角:“儿臣愚钝。”
黑子叩住天元,白子轻贴黑棋外侧落下。
“人在破局。”
“儿臣棋艺粗陋,只懂守拙。”
“守拙?”皇帝忽然笑出声,震得案头都晃起来,“可朕方才连布七处陷阱——”
指尖重重敲在冯嫽刚落的白子上,“你全都避开了。”
黑子突然杀出,截断白棋。
冯嫽指尖抵住案几:“避得开陷阱,不过是怕碍了父皇的眼。”
“朕看你这双眼倒是亮得很。”皇帝张扬一笑,再落下一子。
冯嫽凝视棋盘,指尖轻抚白子,沉吟片刻,缓缓落下一子,看似平淡无奇,却恰好封住了黑棋的攻势。
白子落定刹那,冯嫽广袖扫过棋盘边缘,恰巧拂开几粒散落的黑子。
“老三可知昨夜西偏殿为何漏水?”
冯嫽只愣一瞬,便明白他说的不是屋漏,“青瓦承不住骤雪。”
“依你所看,该如何修缮?”
“青瓦易碎,铜瓦厚重。”冯嫽指尖白子迟迟不落,“以旧瓦为基,覆铜瓦三寸,既承骤雪之重,又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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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檐之势。”
“你可知青瓦为何而生?”皇帝慢悠悠道,“前朝用铜瓦,压垮了七十六座宫殿。”
冯嫽的呼吸凝在喉间。铜瓦压垮的不止宫殿,前朝工部尚书正是为铸铜瓦加征赋税,才激起民变。
皇帝这话,问的是瓦,指的却是朝中吵了半年的赋税革新。
“儿臣愚见,青瓦之利在通透。若在铜瓦刻镂空纹,既减其重,又透天光。”
皇帝听完突然放声大笑,“老三啊老三。”
笑声在空旷殿宇里激起回响,棋子随着案几颤动,轻跃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恍若两只蛰伏的巨兽。
“老三可知这虎口处的棋该怎么走?”皇帝收敛笑意,将黑子点在棋盘最险要处。
那里七颗黑子虎狼之势,白棋若落子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被绞杀殆尽。
白子当啷一声嵌入黑棋腹地,冯嫽落子。棋盘上霎时风云突变,原本杀气腾腾的黑子竟被截作三段。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皇帝抚掌大笑,明黄衣袖扫过棋盘,“自明日起,你去工部观政。”
棋子叮当坠地。
“儿臣惶恐。”
阴影笼罩皇帝的半面:“工部侍郎昨日递了告病折子。”
他替冯嫽落下一粒白子:“这位置空着,总得有人填。”
投在棋盘上的影子渐渐重合,冯嫽终于俯身长拜:“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老三今年二十有一了吧?”皇帝拾起一粒龙纹黑子,“马上成婚了,也该立府了。”
“北境十二州,你看何处配得上亲王规制?”
“青州盐铁丰饶,云州骏马如云,或是……”
冯嫽的视线掠过御案上的堪舆图,图卷边缘的墨迹还带着湿气,这是今日一早刚呈上的最新疆域图。
她目光在标注“禹州”的墨点上稍作停留,那里用朱砂画了个极小的圈。
“儿臣幼时读《孟子》,最喜‘禹疏九河’之说。”白子轻轻点在棋盘西北角,那里精雕的黄河纹正泛着血色,“若能择禹州观洛水东流,倒可效仿古人治水之志。”
青州看似富庶却暗藏私盐之患,尽露敛财野心;云州军事要冲,易遭猜忌结党,军权争夺更甚。
皇帝的手顿了顿:“你倒是个好读书的。”
禹州确实在封国名录里,但那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境内七成是盐碱滩涂。
“你可知青州去年盐税抵得上三个禹州?云州铁骑更是横扫漠北。”
“《吕氏春秋》有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儿臣愚见,活水比死矿更养人。”
皇帝指尖的黑子在禹州的位置反复摩挲,朱砂圈晕开淡淡红痕:“你可知当年大禹受封夏伯时,得的不是玉圭,而是把耒耜?”
冯嫽不紧不慢地落子:“《史记》载禹‘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儿臣不敢比先贤,惟愿效其丈量水土之志。”
“丈量水土。”皇帝拾起盘边良液滴落在禹州,“若给你十万石粮种,能泡开几亩盐碱?”
冯嫽呼吸一滞:“《路史后记十二注》云‘禹治洪水,决流江河,望山川之形,定高下之势,除滔天之灾,使注东海,无漫溺之患’,儿臣算不得粮种几何,只知禹州七河故道若能疏通,可增良田万顷。”
33. 绣衣使者
“万顷?”皇帝冷笑一声,将酒水尽数撒下,“前朝工部算过这笔账,需征三十万民夫,耗白银八百万两。”
冯嫽的指尖停在酒液汇成的“河”中央:“若改官征为募役,以疏通后的河滩地作酬,可省六成耗费。前朝迁都时,便是以荒地代饷。”
皇帝抚着湿透的图卷,朱砂混着酒水混浊一片,“工不出则农用乏。”
“禹州若设官办盐场,以晒盐法代煎盐,既省柴薪,又可募流民……”皇帝在残存的光影里,一子定输赢。
“拟旨——”
冯嫽额头碰上冰冷的砖瓦,这盘棋从黑夜下到白昼,混着喜檀的血,混着宫外凌久开张的炮响。
“封三皇子凌久为靖亲王,赐禹州十二县为封地,加绣衣使者衔,领工部右侍郎事。”
“儿臣……”她喉间泛起铁锈味,“叩、谢、圣、恩!”
阴影中传来劈开卷轴的裂响,皇帝撕下浸透的禹州图扔进火盆:“记住,靖字左边是立,右边是青。”
“立得住,才见青天。”
火光窜起三尺,将“靖”字烧成灰烬。
冯嫽望着飘落在蟒袍上的残灰,忽然想起《说文解字》里对靖的注解——立竫也,从立,青声。
一曰细貌。
细貌……她对着满地狼藉勾起唇角。
好一个细貌,既要她如立木承重,又要她如青烟无痕。
外面开张鞭炮挂的响,凌久躺在茶楼的榻上和三个丫鬟一齐打哈欠。
墨竹揉揉惺忪睡眼,拿着木梳给凌久顺发:“小姐,是不是有些太早了,这才蒙蒙亮,哪有客人来啊。”
凌久懒洋洋地把头发掠到身后去:“就是要趁早啊,再晚了,正正撞上赵老板千金生辰宴开局,我可就要算是去搅局的了,到时候既讨不找好,还还坏了名声。”
“您真要去庆那商户的小姐生辰?”青芽端来茶楼中的茶糕,垫着帕子拿到凌久面前。
凌久摆摆手示意不用:“只是借这么个由头。”
“好了。”墨竹编好最后一缕,簪上木簪和绢花,“今日喜庆,给小姐戴朵花。”
凌久对镜看看头上红花,摇摇头:“拿下来吧,她人生辰宴,戴花去多少有些喧宾夺主了。”
“你去就很喧宾夺主了。”紫藤将礼品放到马车上后,回来站在门框边,问,“走吗,准备好了。”
“紫藤,你不要急,小姐还没用早膳呢。”墨竹欲喊小二,被凌久止住,“去要碗蜂蜜水,不必准备其他吃食了。”
“是。”青芽去去就回,等凌久垫完肚子,观水月的鞭炮也放完了。
凌久戴上帷帽,独自一人进了观水月,与掌柜颔首示意,交谈两句便出来了。
“小姐,怎样?”墨竹问。
“里面不错,刚开门上人不多,但也有人看见了,这便够了。”
凌久带着墨竹和青芽上马车,紫藤抱剑在外,一路赶到赵府,门口正在迎宾入内。
墨竹给凌久整理好衣容后自觉留在车上,紫藤扶青芽下车后,正欲跟上,却被凌久制止:“紫藤,你在这陪着墨竹吧。”
“为什么?墨竹有危险?”紫藤皱眉,握紧了剑柄。
“不是。”凌久把礼品交给青芽,戴上帷帽,“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凌久带着青芽,款款走向赵府大门,门口的小厮见她们衣着华丽,必定是富贵人家,连忙上前迎接。
“敢问是哪家的小姐前来拜贺,可有请帖?”
“镇国公府冯嫽,还请通报一声。”凌久示意青芽将礼品奉上。
小厮一听是达官显贵,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到屋内。不一会儿,赵老板便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见过小姐,小姐此来使鄙舍蓬荜生辉啊,不知小姐今日到访是……?”
“听闻今日是令千金的生辰,来得匆忙,备了些薄礼,还望千金莫要嫌弃。”凌久微微颔首,“此来,是为观水月的商品一事,我于此店中识得一套十二生肖的香囊,听掌柜的说,这香囊分三等,最好的一等被他们东家送了给您家小姐作生辰礼。”
“我无横刀夺爱之意,但求观赏一眼,不知可否能全了我这桩心愿。”
赵老板闻言,脸上笑意更浓,连忙摆手道:“小姐言重了,区区香囊,怎敢劳您亲自前来观赏?既然小姐有兴趣,我这就让人取来给您过目。”
凌久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失矜持:“赵老板客气了,我不过是慕名而来,若能一睹那香囊的风采,已是荣幸。”
赵老板连连点头,转身吩咐身旁的仆从:“快,将那套十二生肖香囊取来,莫要让小姐久等。”
仆从应声而去,赵老板则亲自引着凌久和青芽进了正厅。
厅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宾客云集,笑语喧哗。
赵老板将凌久引至主座旁的一处雅座,亲自为他斟茶,态度恭敬至极。
凌久坐下后,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见众人皆在低声议论,显然对他的到来颇为好奇。
他看到一熟悉面孔,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神色淡然,招招手示意青芽低头:“青芽,一会找个由头,咱们抓紧离开。”
不多时,仆从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匆匆赶来,恭敬地递给赵老板。
赵老板接过锦盒,双手奉到凌久面前:“冯小姐,这便是那套十二生肖香囊,请您过目。”
凌久微微颔首,青芽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十一只香囊。
“怎的是十一只?”凌久明知故问。
“小姐有所不知,小女便是属龙的,正好补上了这龙纹样香囊的缺口,也不致冒犯了……”他双手向天拱了拱,便是在说那龙椅上的人。
凌久轻轻点头,盯着香囊发呆,口中缓缓道:“这香囊的绣工确实精巧,难怪掌柜的极力推荐,千金真是好福气。”
青芽拉拉凌久的衣袖,按照他的吩咐,低声提醒道:“小姐,时候不早了,绣娘在家中等着了。”
凌久将锦盒合上,递还给赵老板:“今日多谢款待,香囊我已观赏过了,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家中还有些事务需处理,不便久留,改日再来拜访。”
赵老板连忙起身相送,满:“冯小姐客气了,您能来已是我们的荣幸,既然家中有事,那我就不多留您了,改日若有空,还请再来坐坐。”
凌久颔首告别,出了视线便马不停蹄地往马车跑。
“小姐?怎么了?”青芽在后面跟上。
“紫藤!”凌久拉开车帘,看见车内两人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紫藤睁开眼,没想到凌久回来的这么快,“你不是要在这宣扬一下咱们的绣品,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凌久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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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喝了两口茶缓缓才道:“墨竹,他觉得观水月与镇国公府有关,并不是因为你。”
“他怎么知道观水月与镇国公府有关?”紫藤还没说完便被凌久打断,“他认出的是你。”
“我?”紫藤一愣,“我许久不在京城,小姐也并不喜出门,他怎会认得出我?”
“因为他与胡人有交情。”凌久将茶碗掷在桌上,“方才在宴上,我见到了先前刺杀我的刺客。”
“什么刺客?!”青芽还不知凌久与冯嫽换了身子,也并未跟着去消寒宴,一听刺客瞬间惊慌起来。
“青芽,下车。”墨竹安排道,“去与车夫坐在一道,若有闲杂人等靠近,便让车夫驾快马走。”
青芽懵懵懂懂地下了车,凌久掀起车帘看了一眼,才弯下腰,将三人围成一个小圈,小声道:“之前在山上刺杀我的那些人里,有一人打我最狠,打我脸嘞。”
“说正事。”紫藤催促。
“说着呢,”凌久扁扁嘴,“虽说冯嫽给我的信里写了大皇子把那些刺客抓起来审问了,但我觉得现在都没出结果,肯定是有人在包庇。”
“方才在赵府,我见到的那个人,正是当初刺杀我的刺客之一,用着双弯刀,还是左手,粗眉,皮肤粗糙,双眼皮,瞳孔淡,方下颌,走路外八。”
“殿下……好眼神。”墨竹感叹道。
“没办法,谁让他冲在前面,一捅一个准。”
凌久说完,紫藤反问道:“这与我有何关系?”
“弯刀啊!这不都是异族人用的?”凌久没怎么研究过历史,记得也不清除,但直觉上他就是觉得是异族人,“你前些日子不是去边际查商了,我怀疑他记得你长什么样,认出来了。”
紫藤沉默半晌:“弯刀,确实是……但是……”
“但是什么?”
“西北外寨的流寇也用弯刀。”紫藤用剑鞘在车板上划出几道新月状刻痕,“一年前我随世子爷押镖至陇中,遇到劫道的便是这般制式的刀,刀身带血槽,刃长一尺七。”
“所以说这刺客可能是中原人假扮胡商?”墨竹提出假设。
“不。”凌久看着刀样,眸色一暗,“是有人,想借异族的名义动手,哪怕事后败露,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都快忘了,那几人,根本用不熟武器。”
也正是因不熟悉武器,所以才使了蛮劲,刀刀见骨却不伤要害,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群流寇。
“但小姐曾说,像军中利刃。”墨竹皱眉思虑道,“难道小姐想错了?”
“小姐没想错。”紫藤抽出剑来,扯过一处布锻,扎进去,一拧,“这是军中常用拧法,拧出的花在肉中,可使人疼痛百倍,无法逃走,但这花有一特点,便是与弯刀入肉形状极为相似。”
“殿下的意思是……”墨竹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在发抖,“当日行刺的是……?”
凌久盯着紫藤剑尖挑起的布帛:“军械司去年新制的翎刀,刃角与旧制相差三度,常为左旋。”
“胡人惯用的弯刀,拧转的纹路该是右旋而非左旋。”紫藤说完,目光带上一丝警惕,“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你们小姐写的《军中纪要》,被我在枕头底下翻出来了。”
马车忽然急停,青芽的惊呼被利刃破空声截断。
“上人了。”凌久抽出马车中藏的匕首。
34. 赤色麒麟
“小姐?”墨竹看见扔在自己手里的匕首,愣了一下。
“是异族。”紫藤掀开车帘一看,即刻确定了来者的身份,放了报信的烟,嘱托道,“在车上不要动,除了我,有人上来,格杀勿论。”
说罢,她把青芽拽进来,出马车的瞬间,鞭子已缠上来人脖颈。
凌久反手将匕首扎向车沿,钉住偷袭者的手掌,对紫藤喊道:“留活口!”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刀剑相击的铮鸣里,紫藤削飞第二人的头颅,忽然旋身抽鞭,将剑柄递到凌久手中:“小姐可别死了!”
这声“小姐”让凌久恍神半息,看着手中剑却有些无助。
他不会用啊!
“左边!”青芽突然尖叫。
凌久本能地横剑格挡,刀剑相撞的震动沿着臂骨直窜顶骨,蒙面人裹着腥风的弯刀几乎贴着他鼻尖划过,钉在车壁上。
凌久夺过墨竹手中匕首,对准喉管,一刀毙命,血流了满手,动脉被刺穿后喷涌而出的血迹染了整个内部。
凌久擦净喷到眼睑上的浆液,缓缓睁开眼,当第二刀劈来时,他的手腕自动翻转出剑花,剑尖精准挑断对方手筋。
“哟,会用了。”紫藤的裙裾浸满血水,看从车门处倒下的人,松了一口气,对赶来的亲卫使了个眼色,回了车中。
“还以为您不会用刀剑呢。”紫藤拢了拢发丝,使自己满身血迹看着不那么吓人。
“你怎么样?受伤了?要不要……”凌久的话还没说完,紫藤已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她虽然满身血迹,但动作依旧利落,显然并未受重伤,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皱了皱眉,似乎对血迹有些不满,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先回府,车夫人没了,我去外面。”紫藤说完便要起身,被墨竹拦下,“我来吧,你在里面歇息一会儿,外面有亲卫,没事的。”
紫藤点点头,又坐了回来,青芽看看气氛,抛下一句“我去陪着墨竹姐姐”也跑到了外面去,一时间车内便只剩两人。
“你会刀剑?”紫藤质疑道,“挑筋见骨,练了很久吧?”
凌久在装逼和坦白之间犹豫了一下,认命道:“呃……其实我真不会。”
“诶诶,我没骗你,咱这生死之交我唬你干嘛?”凌久看紫藤把插回去的剑往外拔赶忙解释,“那一下感觉像是临死前身体自己做出的条件反射,我都没动脑子。”
“小姐?”紫藤把剑重新插了回去,“小姐……练过武?”
“问我吗?”凌久幽幽道。
“没问你。”紫藤递给他个干净帕子,拧开自己的水壶倒上水,“擦脸,全是血,夫人看见会担心。”
凌久老老实实地把脸擦干净,还是忍不住问:“冯嫽真学过武啊?”
“没有。”紫藤说完顿了一下,皱起眉自我反驳道,“或许……学了……学了多少你该去问墨竹,我幼时练武,不常跟在小姐身边。”
凌久回想起刚才手腕翻转时的那种流畅感,仿佛剑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指腹的薄茧,他曾经以为这是因写字而生的,今日想来,或许是因常年握剑磨出的痕迹。
如果真的练过,她为什么要隐瞒?
话本中将门虎女并不少见,紫藤作剑婢也可知这个朝代并不排斥女子习武,莫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凌久越想越深,甚至想到了镇国公府是不是有什么秘法需要传承,害怕皇帝发现所以让冯嫽偷偷练习。
话刚说出口,就被紫藤赏了个白眼:“麒麟军最厉害的不是剑法,是阵法,可以百人灭万人。”
“这么厉害?”凌久瞠目结舌,“怎么个阵法啊?”
“跟你个外人说干嘛?”紫藤掀开帘子一看,“要到了,你收拾收拾见夫人。”
“啊,好吧。”凌久理着凌乱的头发,却听紫藤说,“十年前北疆之战,一千麒麟军用沙暴作障,借‘地网’阵将蛮族骑兵引入流沙坑。”
“战报说是天灾,实则是活埋了八万敌军。”
凌久整理的手一顿,眨眨眼:“你不是不告诉我吗?”
紫藤无奈道:“我不跟你说,你必定会去问小姐,小姐自然会告诉你,我又何须隐瞒。麒麟阵以天干地支为基,分二十八星宿位,行军时十人成‘天罗’,百人结‘地网’,千人列阵能困十万大军。”
马车缓缓驶入镇国公府,府中早已乱作一团,听闻女儿遇袭,镇国公夫人刚愈的顽疾又要发作,却硬生生忍了下来,等着车马归来。
一见马车停下,便快步迎了上来,“嫽儿!”夫人一把拉住凌久的手,上下打量,“可有受伤?吓死娘了!”
凌久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却还是安抚道:“母亲放心,我没事。”
夫人见他满身血迹,脸色顿时一白,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紫藤上前一步,恭敬道:“夫人放心,小姐并未受伤,这些血迹是刺客的。”
夫人这才稍稍安心,拉着凌久的手不肯放开,絮絮叨叨地叮嘱他日后出门定要多带护卫,不可再独自行动。
手已反复用皂角搓洗过三次,皮肤已经发皱发白,可总觉得那股铁锈味还黏在指甲根部。
人群散去的黑夜中,凌久盯着铜盆中晃动的血水,月光将水面映得发亮,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照出他破碎的灵魂。
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中扭曲,伸手想要触碰,指尖刚触及水面,涟漪便一圈圈荡开,将这张脸搅得支离破碎。
他收回手,想起那个被他杀死的少年,漏出一缕卷曲的棕发,一双眼睛在临死前瞪得极大。
少年不会超过二十岁,和他一般的年纪,被匕首贯穿的瞬间还在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喷出的血浆还带着体温。
原来动脉被割开时喷出的血是温热的。
他忽然想起高中生物课上老师展示的循环系统模型,鲜红的动脉贯穿人体,那时他偷偷在课本上画小人,笔尖戳破纸页的瞬间,绽开今日的血花。
“我是……正当防卫。”他对着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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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尾音散在月光里,现代社会的法律术语字字诛心,“我……”
我杀人了。
凌久突然剧烈地干呕,呕得心肺肝脾一起疼,疼得手肘慌不择路撞翻铜盆,盆中冷水漫过织锦,将桌上金银线绣制的麒麟踏云嫁衣被打湿一角。
他慢慢把脸埋进颤抖的掌心,指腹的薄茧擦过睫毛,留下一片湿痕。
镇国公府的阵法能活埋八万人,而他的剑今天只杀了一个。
“我……”他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咽喉,再说不出剩下的字。
桌上堆满的账本和文书,是他给自己找的“工作”,用这些繁琐的事务填满每一天,让自己不要去焦虑如何回到现代。
但今日,一切都被铺在他面前,一柄剑指着他,逼着他面对一个现实。
他回不去了。
那个现代的世界,那个平凡的生活,早已离他远去,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反叛者。
墨竹提着暖灯,隐隐照出房内的身影,看似还未就寝,便出声轻问道:“小姐?”
“小姐,您是不是……还在想今天的事?”墨竹试探性地问道,声音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他。
“墨竹,去睡吧。”凌久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屋内,明日他还要扮演一个滴水不漏的官家小姐。
“小姐……”墨竹还欲再说,身后的紫藤按住了她的肩膀,冲她摇了摇头,敲敲门,语气第一次这般温和道,“殿下,您在宫中待惯了,或许接受不了我们这等俗人的生存理念,战场上没有任何之分,只有敌我之别。您不杀他,他便会杀您,这是死活的较量,没有对错可言。”
凌久盯着指缝间蜿蜒的血线,暗红已渗入甲床纹路,像一道永远无法结痂的伤疤。
紫藤的声音穿透窗纸:“您可知麒麟军出阵前要饮什么酒?”未等他回答,墨竹轻声道,“是鹿血酒,为的是让将士记住血的味道。”
庭中树叶簌簌作响,蜡油坠入嫁衣,遮掩血渍。
凌久忽然想起冯嫽藏在枕下的《军中纪要》。
“小姐七岁那年,抱着软剑哭了一夜,从此再未碰过兵器。”紫藤的剑穗扫过门槛,静静听墨竹说,“在此之前,小姐每日最欢喜的时刻便是去后山练剑。”
墨竹将灯放于一旁,拉着紫藤一并跪在冯嫽闺房前。
掌心薄茧与剑柄摩擦的触感再度侵入识海,最后一圈涟漪归于沉寂,水面倒映出熟悉的面容。
凌久将染血的帕子叠好,指尖拂过嫁衣边角上渐渐凝固的血迹后,他终于伸手接住了从心上垂落的软剑。
他望着掌心交错的剑茧,忽然听见胸腔里两种心跳正在缓慢融合。
属于21世纪的那个声音正在被血色浸透,化作嫁衣上怒放的赤色麒麟。
金玉堆里生长出的慈悲,定要咽得下血锈味儿的活法,才能明白,刀剑之下,不分贵贱。
至此,凌久终于明白皇后教给冯嫽的第一课,世道是白骨的供台,慈悲是留给死人的供品。
苍天不辨善恶,只收尸骨。
35. 凤凰于飞
凌久往赵府走的这一遭,虽说回府路上受了袭击,但也确确实实地将观水月的名气打了出去。
短短数日,即便年关将近,各家各户忙于置办年货,观水月的门庭依旧熙熙攘攘,客流如织,丝毫不减。
而凌久本人,则安稳待在闺房内绣完了麒麟踏云的最后一角,陈娘子瞥见那一抹血迹,也只是默不作声地裁剪。
李娘子倒是来得更勤些,一次次修正凌久打结的角度:“小姐的食指要压住线头,像按琴弦那样……”
凌久:……不会啊。
凌久捏着绣针在素帕上刺下第七个结点,李娘子扶着他的手背引线,针尖入布时,她道:“小姐,丝线要吃得进布纹里。”
直到窗檐上浮起薄霜,凌久拆了所有绣坏的帕子,只留一封针扎的密信。
针眼沿着帕角零落,乍看只是寻常藤蔓纹,指腹抚过却能摸到暗藏的凹凸。
现在,只等名气更大些。
镇国公府冯嫽出手,引得其他官家小姐纷纷打听,不出几日,京城贵女圈中便传开了观水月的名号,夫人小姐们争相订制,不论是首饰还是绣品,贵价之物样样都供不应求,更有人为求一副圆满,舍下身价去与百姓抢那稍差一筹的样式。
一时间,观水月门前车马不绝,当真如凌久所料,整条街的商铺都热闹起来。
消息很快传入宫中,娘娘们从探亲女眷口中听闻,又见身边宫女也戴着观水月的绣帕,便起了兴致。
宫中自然也是讨个喜头,不少娘娘求了皇帝想派人来要,皇帝沉思许久,唤来了冯嫽。
“老三,”皇帝看着下方跪着的人缓缓开口,“你近来愈发像你母妃了。”
冯嫽身形一震,稳下心弦,还未回应,便又听皇帝道:“你的那些个母妃,最近在朕耳边吵得紧。”
皇帝的声音低沉缓慢:“她们都说,宫外有个观水月,绣品精致,首饰华美,尚服局的针脚,竟不如民间的绣娘。”
“去替朕看看,那铺子当不当得起观水月的名字。”
“儿臣明日携尚服局掌事同往。”
“不必。”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虚扶起冯嫽,“你亲自挑二十样新鲜物件,腊八那日送进各宫。”
“节礼需避讳的纹样,可要尚服局拟个章程?”冯嫽第一次感受到了圣心难测,她根本看不透龙椅上人的心思。
去年五皇子凌澈献的万寿图因绣有前朝旧纹,所有参与的绣娘都被剁了手指,父亲谈起此事时,也不禁惋惜几句。
“朕要的是民间心意。”皇帝轻按上她的肩头,“老三,你可知为何选你去办?”
“因为儿臣协理母后对接宫内采买。”她将真正的答案生生咽下。
皇帝明面上虽并不忌惮皇子结交商贾,但终归还是忌惮,大皇子在朝堂上拉帮结派,私下里更是产业甚多,二皇子不在京中,四皇子已逝,五皇子、六皇子年幼,这事头自然就落在她身上了。
皇帝一笑,掺进几分慈爱:“明日去观水月,若见着合眼缘的,挑件小玩意给你六弟。”
“儿臣遵旨。”冯嫽话虽如此,却看不透皇帝对六皇子到底是要好要坏。
六皇子年刚过十,生母是几年前溺毙在太液池的妃子,究竟姓甚名谁,已经没人记得了,但确确实实是皇帝带在身边的幼子。
至少比皇后的五皇子要宠得紧。
凌川要争东宫,凌澈便成了弃子,去年万寿节他献绣屏时,不论是柳家还是皇后都忙着为凌川挑选王妃,承福曾八卦道,这宫中连半句求情的话都没人为他说过。
她带回的东西若合了圣意,功劳是尚宫局的;若犯了忌讳,她便是第二个凌澈。
宫门外,观水月的繁华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冯嫽换了身寻常富家公子的装束,手中握着一柄折扇,步履从容,混在人群中走近,却隐隐显出几分凌厉之气。
有人在高处看她,冯嫽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掩住了微微蹙起的眉头。
那道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熟悉,却又夹杂着一丝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冯嫽握着折扇的手指微微一紧,暮色里灯火次第亮起,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混在街市喧嚷中震得耳膜发麻。
观水月门前的纸扎灯笼正巧被伙计点亮,可那为门前车马路上染上一片白昼的灯火,远不及茶楼二层撩开纱帘的指尖来得灼人。
凌久倚在楼窗边,袖口垂落,露出手腕,撩起的帷帽被晚风吹得飞扬,鬓边碎发也跟着浮动。
两人的视线在夜色中交织,他唇角微微扬起,挑眉笑里带着几分小得意,无声地讨夸。
满意吗?
冯嫽的折扇停在胸前,扇骨抵着心口,却压不住在胸腔中愈发强烈的心跳。
是他啊,她该知道的,这般手笔,必然是他这个奇人呀!
那熟悉面庞上从未出现过的肆意的笑,那从未戴过的花团锦簇,无一不在昭示着皮囊中灵魂的汪洋恣肆。
“主子您耳朵……”承福的声音在看到自家主子如玉般的耳垂泛起薄红时戛然而止,接着便被吩咐道:
“去买糖渍梅子。”
“哦。”
冯嫽眉眼灵动,许久不笑得这般畅快,回首时,那半遮面的俏丽“姑娘”已不在窗口,只留窗前的轻纱在晚风中摇曳。
下一瞬,心中人是眼前人,眼前人何时变心上人?
她看人裙角纷飞,看人穿过熙攘,看人小心翼翼地跑到她面前,撩起帷帽,笑着对她说一句:“晚上好,殿下小姐。”
半生规矩守礼,四面风流惊鸿。
“殿下……”承福跑着回来,冯嫽却听不清他的话语,只觉眼前模糊,清明之后,口中沾着糖渍梅子的酸甜,换回原身的凌久已将一颗鲜红裹雪的梅子塞入她口中。
“好吃吗?这位小姐。”他眉目如画,站在灯下,俯身相问,毫无轻挑之色,只是满满的认真。
“换……”冯嫽话还未说完,便被凌久捂住了嘴巴,看他食指落在唇中,隔绝了世俗的所有声响。
“好吃吗?”他问。
“嗯。”冯嫽嚼了两下,便看见凌久的耳廓红了,就连颈部都泛着粉。
就这般就这他的手,嚼得果肉脱下核来,只剩尖尖的一角,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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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中滑动。
冯嫽伸手想去找帕子,但摸了半天也不知凌久把帕子放在了何处,一抬眼便看见眼前人狡黠的目光,从她腰间抽出一面水草鸭子纹路的素帕。
“小姐可认得出自己这是绣的何物?”又在讨夸。
冯嫽一瞧他神色便知其意,见那素帕上有花纹,还是亲自绣的,便不忍玷污,伸手轻轻从他袖口处抽出一方干净帕子,吐了梅子,思虑许久才道:“这鸳鸯戏水,倒是栩栩如生。”
紫藤耳力好,听了这话默默在背后翻白眼,知道自己绣的凤凰于飞不好看,就骗小姐是鸳鸯戏水。
“……”凌久沉默地端起帕子左看右看,最后委委屈屈地认命道,“鸳鸯戏水便鸳鸯戏水吧,好歹不是鸭子戏水。”
冯嫽:“……”
承福咳嗽两声,被冯嫽一个眼神扫过去,莫名紧张得站直了身子,但还是悄声对凌久提醒道:“公子,正事要紧。”
“我知道。”凌久不知道,想着先应承下来,却被冯嫽拽了一拽,便听她对承福道,“我与你们公子有要事相商,请一并移步茶楼吧。”
说罢,她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凌久,没笑,却看得他心慌慌。
凌久看着她一身由自己搭配的衣饰,明明金装玉裹,琉璃珠花坠了满身,却仿若初见,清风洒兰雪,铅华洗尽,珠玑不御。
“请……姑娘带路。”凌久悄悄虚拽上她的袖摆,冯嫽走在前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伸出藏在袖中的指尖,搭上凌久的腕间。
隔着布料,凌久却感觉皮肤如同火灼,手掌缓缓下移,最终握到前人的手心,感到一股凉意。
冯嫽心中一颤,呼吸一滞,任由温热的掌心将寒意一点点驱逐,指节缓缓回扣,白纱之下垂眸红颊,仿若坊间寻常男女情窦初开,试探中带着不可言说的回应。
墨竹和紫藤远远跟在身后,后者闲道:“你猜现在谁是谁?”
“什么谁是谁?”墨竹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随后恍然道,“换回来了?”
“我看像。”紫藤看凌久那诚惶诚恐抓袖子的模样,撇撇嘴断言道,“若是小姐,必然会走到那人身旁并列而行,再出声相谈,而不是搞这些拎袖子的花活。”
墨竹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楼,点点头附和道:“所言有理,但小姐回握了。”
“什么?!”紫藤大惊失色,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瞬时瞪了大。
“小姐握回去了。”墨竹重复暴击。
紫藤:“奉天府的……他凭什么?”
“凭……一副好皮相?”墨竹思考道。
“我们公子本就生的好样貌,多少官家小姐都喜爱着呢。”承福在一旁傲气地幽幽道。
“是吗?”紫藤毫不客气地反问他,“那你便去问问你们公子,公爷不日便要返京,他准备好丑女婿见岳丈岳母了吗?”
“你!我们公子可是……!”承福出于身份不好外传,气气把抬起的手又用力甩下,袖边甩起一阵愤愤的风。
许是身后声响过剩,冯嫽缓缓转首,隔着白纱,与她高出许多的男人自然地倾身,便听她小声道:“殿下,要握到几时?”
36. 东方七宿
凌久闻言心下一慌,便要松手,可转念一想,两人是未婚夫妻,握一下又不犯法……
终究还是松开了手,目光落在那被捂热的纤长指节上,想起刚刚摩挲过的薄茧,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在他断了气势要缩回身侧时,却又触到一抹凉意。
冯嫽握回了他的手,还有一句:“公子,人多眼杂,莫要露怯。”
凌久垂目,看着两人再次交握的手,嘴角勾起一个压不下去的弧度,四处打量,大有炫耀之势,一偏头便看着紫藤在冷眼拿要杀人的看他,吓得心跳都停了一下。
随后便握得更紧些,冲她挑衅一笑。
切,我老婆。
“哈、哈!”紫藤被气笑了,被墨竹哄了好几句才沉下心气来,又被承福道了一句“佳偶天成”,彻底静不下心来,就要上去把凌久拽出来扔回宫里。
冯嫽与凌久走上楼梯,位置变换在后,手却不曾松开,跟着凌久走进了先前的房间,从此处向下望去,正正是观水月的铺门,所有车马人流皆收入眼中。
“殿下,我此来……”冯嫽张口才想起手还在前人手中握着,便想要抽回,
而凌久却如早有预料般,手指一转,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冯嫽抬眸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无奈和嗔怪:“殿下,正事要紧。”
凌久耳朵已经红了,分明已经动了从了她的意,却还是如没听见般,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得她又一次听见胸腔中心脏跃然的声音。
“姑娘既然说了人多眼杂,莫要露怯,若我此刻松开了手,岂不是显得心虚?”
冯嫽一愣,反被他将了一军,使了大劲一捏他手骨,捏出一个红印子,见他还不撒手,反而有些慌张:“殿下真是……”
“好啦。”凌久松开了手,看她有些气鼓的脸颊,忍住想去捏的手,只像兄长般摸了摸她脑袋,正色道,“你此次出宫所为何事?”
“先不说这个。”冯嫽说着便开始解领口。
凌久本就还未散去的耳红见到此情景更是灼热,瞬间烧得通红,下意识地闭上眼,声音也带了些颤意:“冯嫽,你、你别这样……”
冯嫽手上动作未停,凌久听见皮肤与衣物的摩擦声,急得一手捂住眼露出一条缝,一手去抓冯嫽解扣子手的手腕。
“殿下刚刚还握着手不放,此刻怎倒是又害羞起来?”冯嫽被抓住一只手也能把扣子解开,故意软了声音凑到他耳边缓缓问,“还是说……殿下在想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凌久忽得闻到自己出门前熏的梅香,心神一乱,屏住了呼吸,却听冯嫽道:“殿下睁开眼吧,我有东西要与殿下看,真的是正事。”
冯嫽向后退开一步,抬手从领口处取出一枚小巧白润的玉佩,正是她幼时那和尚所赠。
“殿下的玉佩,也露出来了。”冯嫽指指他胸口的黑玉平安锁,系好领口,“仔细想来,上次在墙头遇见殿下时,好似也见到了这块玉,平日里打定心思不去关注,反倒忽视了其存在。”
凌久忽得反应过来,整个人都红了起来,深吸几口气才摸上颈部的黑玉,疑惑问道:“这玉怎的了?”
“有个推测,但还不确定。”冯嫽解下自己颈上的玉佩,放入掌心递给凌久,“殿下可用来一试。”
凌久接过玉佩,打量半晌,对它确实有些许印象,但确如冯嫽说的,两人男女有别,因此总是特意去避讳这贴身之物,他还真对着白玉不甚熟悉。
“你我交换的缘由许是来自于此。”冯嫽与他谈起自己的猜测,“殿下可将两玉相碰,一探究竟。”
两玉相撞,发出轻微脆响,却并没有将两人置换。
“难道是我想错了……”冯嫽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去摸空无一物的颈部。
“不必心急,如今就算是找到了换回来的法子,也得由你先把我扮上段时日,”凌久顿了一下,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让趴着墙角的紫藤也听不见分毫,“夺嫡之事……还要你御驾亲征。”
凌久俯身给冯嫽系好玉佩,离得近了,他颈上的黑玉悬空垂下,与贴着冯嫽肌肤的白玉再次相撞,天地倒转,眨眼的功夫,冯嫽手中便多了根绳子,在与自己带玉佩。
冯嫽一愣,随后惊喜道:“殿下明白了吗?”
“要戴在人身上才可以吗?”凌久捧起颈前白玉,以这个视角离近了看,玉上雕琢的花纹正正是条龙,摩挲间却只有四个爪子。
凌久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转到自己原身所带的黑玉上,璧纹深处,那曾被他以为是破云而出的弦月,原来是白龙缺失的一爪。
“可殿下的玉佩时常会显露在外,并非是紧紧贴在肌肤之上。”冯嫽用手将玉佩从胸前拿起,眉头紧锁,“为何呢?”
“不是白龙……”凌久指腹将白玉一停一顿地全部覆盖,按照上面的凸起,指尖沾了临走前上的茶水,在桌上画出几多纹点。
凌久画到一半,冯嫽便低头去看颈前的黑玉,坐到对面,指尖也沾上茶水与他一并画起来。
不是白龙,是苍龙。
是东方苍龙七宿。
箕水豹,凌久画出第一个星宿,《开元占经》载“箕星动,则蛮夷有口舌”,是为凶。
“《汉书》载‘月犯房,王者忧’。”冯嫽轻声说着,画出房日兔,“五脏所在,万物消逝,故多凶。”
凌久不如冯嫽懂得多,他知道这些纯属是舍友为了暗恋对象,天天算八字合星盘,在他耳边念叨起的茧子,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角木蛟,苍龙之角,七宿之首,斗杀之首冲,故多凶。”冯嫽画完便停了手,等着凌久继续。
“氐土貉,吉。”凌久按照印象里的拼出来,“七个……这还差三个。”
“亢金龙,心月狐,尾火虎。”冯嫽试着再摸了一遍玉佩,确认黑玉上没有后,对凌久问道:“殿下可摸到白玉上还有其他纹路?”
“没有。”凌久摇摇头,指尖在桌上饶有节奏地敲击着,脸色不太好看。
冯嫽不知所以,便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白玉上的纹路我不清楚,但黑玉上,”凌久顿了一下,又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出错后,缓缓道,“以前不曾有过纹路凹凸,只是钩月之型罢了。”
黑玉不如白玉龙型繁杂,除龙爪外空白面极大,若有凹凸不平,从小带到大他又怎会不知。
“白玉……”冯嫽垂首喃喃道,“没有,白玉上没有。”
“玉上的纹路会自己出现吗?”凌久盯着桌上的水渍,越看越觉得混乱时,便听冯嫽道,“殿下换了身子以来,有过口舌之争吗?”
“口舌之争……”他看着冯嫽把水痕擦净,“还不少。府中掌事的,各个仆人,还有梅姨娘和消寒宴。”
“箕水豹主口舌,氐土貉主民生。”冯嫽续道,“殿下在府中掌事、处理纷争、开创观水月,或许,正是这些经历触发了玉佩的变化。”
“这么说,玉佩上的星宿纹路并非一开始就存在,而是随着我们的经历逐渐显现的?”
“极有可能。”冯嫽目光微凝,语气笃定,“殿下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互换身体时,玉佩可曾有过异样?”
凌久皱眉回忆片刻,摇头道:“那时我并未注意玉佩的变化,只以为是意外,如今看来,或许早有征兆。”
冯嫽沉吟片刻,忽然抬眸看向凌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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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木蛟为开端……为何殿下这黑玉上会有角木蛟?”
凌久呼吸一滞,若真如猜测所言,开端自然是因为他自现世穿越到了古代,可这话说出来,只怕是会被当疯子吧……
“许是因为你我相遇,所以是开端吧。”凌久想了个合适的理由解释道。
冯嫽点点头:“那房日兔便是入朝一事了。”
“亢金龙主兵戈,尾火虎主姻缘,心月狐……”冯嫽言至此,不由得顿了一下,轻而缓道,“主帝王。”
“你我至此三次互换,分别是在初见——角木蛟,入朝——房日兔,以及今日,观水月——氐土貉,箕水豹所管时日,怕是错过了见面,便没有再换。”
凌久看着桌上干涸的纹路,指尖敲击桌子的速度加快——这是他曾经用在难解数学题上的习惯,如今为了此事,也渐渐暴露出来了。
“若是因为纹路出现了才有换回来的机会,下一次在何时,谁也说不准。”
冯嫽摇摇头:“亢金龙与心月狐说不准,但离得最近的,便是尾火虎,也就是我与殿下的大喜之日。”
凌久听到尾端那四个字,心头猛地一震,指尖敲击桌面的动作戛然而止:“大喜之日?”
冯嫽看出不对劲,劝解道:“殿下,婚姻本就是一桩……”
“冯嫽,婚姻是两个人要共度一生的承诺。”凌久少见地从眼中流露出一丝难过与委屈,他知道想要登上那至高之位要付出许多,但至少他与冯嫽的婚事,不该只是冷冰冰的权谋。
“臣女……”冯嫽张了张口,却发现突然换回这一词还稍有些不适应,原是她占着凌久不与她计较,本就越了界。
“冯嫽,洞房花烛该用是红烛,不是宫灯。”
此话一出,那些曾被她用一笔一划写下的宫规突然裂开细缝。在遇到真正的凌久前,她想过许多。
若是凌久只是个没有异心的莽夫,那她便安稳求个太平;若他是个纨绔,那自己便要替他处理好烂摊子,免得招人非议;若他是个有才之人,或许才行相合,自己与他也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无论如何,都只是因为赐婚而绑在一起的两个人罢了。
可她独独没有想过,凌久是这样的人,更没有想过,会有人将这婚书当了真。
凌久突然俯身逼近,带着熟悉的梅香,不禁让冯嫽想起两人第二次见面时,他蹲在雪地中与墨竹小声讨论,捧着梅花,脸冻得发红。
“我是要和你拜天地的‘人’,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也不是你为完成大业路上的‘棋子’。”凌久眼眶有些发红,自知失态,轻叹一口气回到了原位,垂着头不再看她。
“是我想太多了,你且按你的计划行事,婚事……”
“凌久。”冯嫽第一次喊他正名,如一片云终于降下雨滴,落入湖泊流入大海,“你可曾想过,若没有这玉佩的牵绊,若没有这互换身体的机缘,你我之间,还会有今日吗?”
凌久一时语塞,喉结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会。
他会还是那坐在阶梯教室里上课的大学生,平时去图书馆上上自习,去球场打打球,参加些社团活动和比赛……
而不是在这里专业不对口地想着怎么当皇帝。
“殿下,”冯嫽的称呼又换了回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我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这世道,容不得风月。殿下若真心觉得婚事重要,就该明白,它不仅是你我之间的私事。”
“至于亢金龙与心月狐,”冯嫽垂眸避开凌久的目光,侧身走到窗边,任由衣袂被风带起,看着远处的皇城,声音喑哑,“殿下不必为此操劳,我必为殿下夺下这一局。”
37. 禹州困境
凌久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起身走到她身后,想要触碰她肩的手伸出,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低声问道:“你对这婚事……究竟是怎么想的?”
冯嫽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我既将私心都说与殿下了,殿下又何必明知故问?”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是……殿下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你我不得不为敌,又当如何?”
凌久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反驳:“你我之间,不会走到那一步。”
冯嫽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看向他:“殿下,世事无常。天命更迭,你我身不由己,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早。”
冯嫽见凌久沉默,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却微微扬起:“殿下……真是个傻子。”
凌久看她笑了,不知怎得便安下心来:“傻就傻吧,反正一辈子,也只能傻给一个人看。”
“殿下是个聪明人。”冯嫽认真纠正他,信誓旦旦道,“我想,我会嫁给一个良人。”
两人沉默片刻,凌久想缓和气氛,目光落在冯嫽灵动的手腕上,突然想起之前的疑惑,开口问道:“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学过很长时间的剑?”
“……”冯嫽手骤然握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凌久将从赵老板府中出来后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她,特意解释道:“当时情况危急,我留意到你的动作,并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反应。”
他省掉了自己后来在房中洗手一事,末了问她:“听墨竹说你自七岁以来便再没有碰过剑,怎么还会有如此强烈的肌肉记忆?”
“殿下,剑并非是手中有剑才可练成的。”冯嫽从他头上的簪花中抽出一支,握在手中,手腕云龙流转,忽得一挥,空气中便发出劲风之声。
动作行云流水,百千变化尽在不言中,仿佛她手中并非是一支华美的簪,而是一把锋利的剑。
凌久看得有些出神,四次见面,冯嫽给他的印象便是古代大家的女眷,行乎法止乎礼,举手投足间尽是矜贵。
如今却是眉目凌厉,身姿轻巧,一招一式皆是破云之势。
“殿下可曾听过一句话,”冯嫽停下手中金簪,重新插回凌久发髻,“无剑胜有剑,剑法不在手中,在心中。”
凌久取下她刚插上的簪花,在手中摆弄几下,问道:“那你这些年,便是用这学的剑?”
“想必殿下已经握过剑把了。”冯嫽并不直答,而是反问他,“不知殿下可否在我床下寻到一根木棍?”
凌久仔细想想,确实有此物:“我还以为那是风水辟邪的。”
“实不相瞒,殿下,我虽对剑法精通,但因力量原因,不太会用剑,反倒是……”冯嫽忽得迫近,一支木簪抵在凌久的颈动脉上,“匕首比较在行。”
“冒犯了。”冯嫽将木簪收入袖中,笑道,“如殿下所见木棍,其实我棍子用得也不错,但那主要是借以练重量的。”
“你练了这么久,墨竹和紫藤居然一点不知?”凌久摸摸自己的喉管,一片平坦,但心却震得厉害。
“殿下可知道,为何我七岁之后便不再碰剑?”
凌久摇头。
“父亲说,女子习武,恐生悍妇之名,败坏镇国公府名声,若怕贼人来犯,那便配上剑婢,保一世平安。”冯嫽的声音很轻,没有不甘,没有嘲讽,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徐徐道来。
“若连身边人都瞒不过,又如何瞒得住世人口舌。殿下,有些事想说不能说,有些话,非本心,而更胜本心。”
直到两人踏进观水月,凌久还在细想冯嫽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叫有些话非本心而更胜本心?
掌柜看见两人身后的墨竹立刻明白主子的身份,使个眼色便有人替了他看着店,他则亲自来为两人引路到库房。
冯嫽看他办事利落,是个机灵的,便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名叫谷杲。”谷杲挑出库房的钥匙,复杂的锁扣几下便弄开来,一侧身让几位进去。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你出生那年,是个旱年。”冯嫽看着库房中摆放的一系列珍品,不仅是绣品、玉品,首饰等,亦有书画与文房四宝,还有几把刀剑摆在角落。
“是,小人家远在禹州,世代务农,只有父亲考中了秀才,那年旱灾久不落雨,便取了这么个名字。”谷杲跟在两人身后,将钥匙塞到胸前的内兜里。
“禹州?”冯嫽实线掠过一尊青花瓷的貔貅,“前些日子倒是听茶楼说书先生提起,说圣上有意将禹州封给哪位殿下?”
“公子说笑了,我们那地界,十年九旱的,这两年收成也不行,我堂兄家三个娃娃饿得直啃树皮,真要封给哪位王爷,怕不是这位爷惹了圣上不快。”谷杲看她在观赏,踮着脚把油灯举高了些,好让光笼住整个货架。
凌久站在一旁摆弄着新送来的镇纸,闻言担忧地看向冯嫽,却见她只是从承福手中接过帕子仔细地擦拭货架边缘的积灰。
“先前不是拨过赈灾银?”她问。
谷杲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赈灾银哪能到我们手中啊。”
谷杲意识到失言不禁缩了缩脖子,见冯嫽面色如常才大着胆子道:“一层层大人看了下来,到了村里,每家就分得两斗陈米,能有几顿饱饭吃就不错了。小的也是实在忍不住才跟您说这些,求您千万别声张出去,小的还得在这世上讨生活。”
“这是自然,你家中可还种着地?”冯嫽又看过一柄镶着红珊瑚的银锁,成色上好,更是锦鲤模样。
“早不种了。”谷杲沉重地叹了口气,“我爹拿镰刀跟催粮的衙役干架,被砍死了;妹夫前年给盐商当脚夫,说是一车盐巴能换三斗粟,最后钱没拿到,命没了;有个幺妹刚满月就被卖给走镖的当童养媳了,全家上下现在都指望着我挣一口吃的呢。”
他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噤声,扑通跪下:“贵人们恕罪,小的不该说这些腌臜事污了耳朵。”
“起来吧。”冯嫽虚扶一把,将银锁放回锦盒,转而拿起旁边一对翡翠雕的并蒂莲佩,“我并无怪罪之意,只是听你所言,实在心疼,你既是禹州人,想必对家乡情况十分了解,且说说禹州河道淤了多少年?”
“打小的记事起,就已经淤住了。”谷杲不解其意,但老实答道,“县太爷说要修龙王庙……”
他没说完,但冯嫽明白,这钱进了那贪官口袋,必然是掏不出来的。
“若你是禹州父母官,头一桩你打算办什么?”冯嫽看中了一副虎头锁,暂且先放到一处,再去看别的。
谷杲闻言一愣,随即低下头去:“害,这等好事小的是想都不敢想的,哪还有什么打算。”
冯嫽循循善诱道:“但想无妨,禹州如今积弊诸多,河道淤积、民生艰难,其中最急待解决的,依你看是什么?”
谷杲思索片刻,犹豫道:“小的觉得,吃饭的事儿最大,可咱禹州土地盐碱化严重,庄稼难有好收成。”
“是啊。”冯嫽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露出一箱锦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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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脚绵密,山水图案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若将禹州盐碱滩涂辟作盐田,以日光曝晒代替柴火煎盐,你以为如何?”
谷杲苦笑一声:“公子说笑呢,禹州的盐卤苦得腌菜都涩口,先前不是没有试过,可晒出来的盐粒子总是掺着些杂质。”
“是芒硝吧。”凌久出声道,“我曾听闻一些法子,或许能去除这些杂质,改善晒盐的品质。”
“若以石膏混入滩涂,若以石灰混入滩涂,中和盐碱,再引水冲洗,待盐分随暗河流走,或许能改良……”
“不可。”冯嫽忽然截断他的话,“石膏虽好,但途径少,又较为昂贵,如今人们连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哪有余钱购买大量石膏用于改良滩涂?”
“那……石灰如何?”谷杲试探地问道,石灰易取,挑来石头煅烧便能寻着。
“禹州土质粘重,石灰遇水结块,反会板结土地。”冯嫽沉思片刻,目光落在库房角落先前修补未曾拿走的农具上。
“此处倒是多生盐蒿,其根泌酸,可代石灰之用。盐蒿随处可见,无需花费银钱购买,只需动手采集后,将其根茎埋入滩涂土壤即可,虽耗时较长,但胜在成本低廉。”
凌久陡然一怔,这是现代植物修复技术的雏形,竟被冯嫽用草木特性解释得通透。
“仅靠盐蒿怕是难以在短时间内取得显著成效。”凌久话音刚落,谷杲便在忍不住插话道,“禹州虽穷,但人力不缺。若组织开挖沟渠,把那些不摇的东西导出去,时间是不是能缩短些?”
冯嫽抬首一笑:“这是自然,只是这并非是要导出去,而是要引进来。此事自然该归由官府去办,你我平民百姓也不过说个乐子,莫往心里去。”
承福在身后身形一滞,憋着笑往房檐上看。
凌久暗中给紫藤使个眼色,她会意地招招手,让谷杲回前厅待客。
“可有看着好的?若是都不满意……”凌久还未说完便被冯嫽调笑道,“都不满意,殿下便要为我回府去取了?”
凌久假装叹气,碍于承福在场不敢贸然将两人身份互换之事说出口,只道:“毕竟都是自家人的东西,殿下有需要我肯定在所不辞。”
冯嫽本在满架珍宝中细细探寻,一听这话,便故意使坏将这烫手山芋往凌久怀里扔:“殿下既说是自家人,那便帮本宫参谋参谋,各宫娘娘的礼可都在这儿挑。”
“我只知娘娘尊贵,倒还真不知各人喜好。”凌久一时犯了难,别说喜好,就是面他都没见过。
“淑妃娘家是岭南香料商,”冯嫽不再为难他,看上了架子上摆的一列小圆螺钿藏盒,取下来自然地放到紫藤手中,“内放银丝香球三对。”
“贤妃父兄皆在工部,自幼偏爱机巧之物。”
一套九转玲珑匣。
“惠妃最爱苏绣,但皇上总是赐她蜀锦。宫里不缺织造局的贡品,倒该送些别致玩意儿。”
墨竹会意,捧出一个梨园的缂丝戏服偶人。
“怎得便送戏班子的的偶人了?万一她不喜呢?”凌久拿起那偶人看了看,确认工艺没问题后让墨竹端下去包上。
“当年陪祖母进宫贺寿,正遇上还是惠嫔的娘娘在御花园唱《牡丹亭》。”冯嫽又瞧上了收录了十二出冷门折子戏泥金戏本册页,喊住墨竹一并放了上去。
凌久望着她映着灯火的侧脸,架上珍玩在暖光里流转生辉,全然不及眼前人眸光灵动。
“还有齐嫔。”冯嫽浑然不觉,正踮脚去够高处的药玉枕,“她父亲是太医院院判,最宜送……”
38. 厥土黑坟
待紫藤领着小工们将礼物分装妥当,月已上中天。
凌久望着廊下系着各色丝绦的礼盒,轻笑道:“明日街坊邻居怕是要传,说有位贵人把观水月搬空了。”
“怎会?”冯嫽拿起他给的绣帕,在月光之下一晃,“这不还留着镇店之宝吗?”
凌久望着冯嫽手中的绣帕,月色下银丝绣就的星辰泛着微光:“你可认得出这是什么绣法?”
冯嫽抚过那些细密的星点,半晌不语,最后只怯怯道:“不认识,我……素来不善女红……”
“不会很正常啊,我也不会。”凌久看出了她的为难,语气带着几分调侃道,“你这般说来,倒显得我是在卖弄了。”
“这绣法名为千星结,看似繁复杂乱,实则七结为一个字,三组为一信,每一颗星的位置、长短,都各含其意。”
冯嫽将帕子举至眼前,细密的星点如天上银河:“倒像是钦天监的星图,却更精巧些。”
凌久伸出手指,沿着绣线的纹路轻轻滑动,继续说道:“每一颗星都有它独特的位置和意义,通过结点排列,传递出心中所想,或喜或忧,或密或疏。”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看这里,三短连一线,代表‘今’,旁边两颗长星代表‘日’,记的是今日之事。”
冯嫽顺着他的指引,目光在星点间游移:“这颗特别亮的,可是‘观水月’的‘月’字?”
“正是。”凌久并指作笔,在夜空找出北斗轮廓,“这处七连星,是用北斗定方位,三垣二十八宿作暗码。”
“可是《尚书·舜典》中‘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之说?”
“嗯。”
冯嫽的食指正压在天市垣上:“紫微垣主宫闱,太微垣主朝堂,天市垣主民生……”
她指间停在西方白虎七宿中的昴宿:“此处多出半针,可是要表‘昴日鸡啼’之意?”
“……那个,”凌久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是我手抖,绣错了……”
冯嫽的目光从绣帕上移开,落在凌久的手上,指腹隐约可见几处细小的红点,是被针尖轻轻刺破的痕迹。
她心中一紧,不自觉地触上他的指尖,轻声问道:“这些针孔……是你绣的时候留下的?”
凌久微微一怔,随即笑笑,语气轻松道:“不过是些小伤,不碍事。”
冯嫽眉头微蹙:“怎么会不碍事?这绣法繁复,又要对着星图反复比对,大可画出图样找绣娘去绣了再裁剪,何必亲自绣这些?”
凌久低头看着她的手,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丝暖意,他声音轻缓,仿佛怕惊扰了夜色:“这帕子既然是要送给你的,自然得亲手绣才显得诚意。”
冯嫽心头一颤,随即收回手,低声道:“你何必如此费心?事事皆不值这样。”
凌久抬眸,目光落在冯嫽的脸上,她神情有些慌乱,却又带着几分心疼。
他道:“值不值得,得绣的人说了算。”
冯嫽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愫,抬眸看向凌久:“你手上的伤……疼吗?”
凌久摇了摇头,笑意温柔:“不疼,倒是你,方才触碰那些针眼时指尖有些凉,可是夜风太冷了?”
冯嫽一怔:“还好。”
忽然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她抬眸看向凌久,眼中带着几分讶异:“你怎知我会来?”
“不知啊,但你总会来的。”
冯嫽手指轻轻攥住披风的边缘,低声道:“谢谢。”
两人一时无言,远处的紫藤早已带着小工们悄然退去,院子里只剩下风声。
沉寂了一会,凌久开口道:“再过些时日,待观水月做大了,有人往宫中送时,我便让他打点一下,把每月的绣帕带给你。”
“殿下。”冯嫽转向他道,“我求了道恩旨。”
“所以,我是那受封禹州的皇子?”凌久似乎好不意外。
“嗯。”冯嫽轻声应下,试探道,“禹州,是我选的,殿下会怪我吗?”
凌久反问她:“为何要怪你?”
“皇上给了青州与云州,可我却选了偏远贫瘠的禹州。”
“无论是青州、云州,还是禹州,选择权都在你,而这选择的权利,也来自于你。”凌久在她身子里矮了许多,但还是垫脚去摸了摸她的头,“而且,我相信你选它自然是有你的考量,你不必想替我做什么还来请示我本人同意。”
“虽然这本来就是先斩后奏。”凌久释然地看看如现世一般明亮的月亮,“冯嫽,放手去做吧。”
“我把我,交给你。”
他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坦荡,笑得洒脱:“就算有什么问题,至少那里的月亮,也该和这里一样亮。”
冯嫽松了一口气,如实道来:“青州盐税占国库三成,但每条矿脉都连着朝中阁老的姻亲,上月户部清丈盐田,折了三个六品给事中。”
“这难道不是血亏的买卖?”凌久皱眉道。
“不,是血赚。”冯嫽摇头,“于他们而言,这与钱权相比,不值一提。”
“云州驻守着北境最精锐的玄甲军,兵部换了五任尚书,每位上任都要往云州安插子弟,先前军粮贪腐一案,若是再往上溯源,便会涉及皇室,便也找了个替罪羊不了了之。”
“选青州显贪,选云州露野。”凌久与她边走边道,“这么说来禹州虽穷,但至少穷得干净。”
“青云两州早被瓜分殆尽,禹州虽贫,却如白绢可作新画。”冯嫽停下来,转过身与凌久认真道,“往后若是殿下去禹州,需记三不争,不争赋税,不争兵权,不争清名。”
“当争天时、地利、人和。”
“治水耗资百万,前朝为此亡国,但实际能用在河道的……”冯嫽点到即止。
“所以你才会问谷杲,当地百姓是否愿意自发劳作?”凌久明白那些消失的银两去了哪里。
“募役代征,流民只求温饱,给他们荒地比给贪官银子实在。”冯嫽抓住凌久手腕,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殿下若去,定要咬死募役换地,绝不动用府库现银。”
温热掌心突然覆住她双眼,调侃的语气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殿下小姐,好久没睡好了吧,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小心被狼吃掉哦。”
黑暗里传来衣料摩挲声,接着是烟花在空中炸开的声音,当凌久移开手掌时,烟花已经落幕了。
“看到烟花了吗?”凌久明知故问。
“没有。”冯嫽不解其意。
“所以重要的从来不是烟花本身,”凌久笑道,“而是当所有人都仰头看烟花时,去寻那点火之人。”
“那岂不是很可惜。”冯嫽轻声道。
“是很可惜,但至少,并不可悲。”凌久看着自己准备的烟花的余韵在街坊邻居之中引起热议,笑一笑道,“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嗯。”冯嫽紧了紧外氅,承福已在远处等候。
“殿下。”凌久唤她,“还有一句话,想与殿下说。”
“厥土黑坟,厥草惟繇,厥木惟条。”
那里的土壤黝黑肥沃,那里的草木枝繁叶茂,那里的树木枝条修长。
冯嫽在阴影中,灯火印得她在远处的面容有些模糊,只给凌久比了口型。
厥地虽瘠,厥志惟明,厥根在源。
临上马车前,墨竹塞给她一张纸,打开一看,是凌久练了许久已经有模有样的小楷。
“茶楼——昔归室”
往后再见面,便是在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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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嫽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时,已是子夜时分,守门的侍卫举着灯笼上前查验,正欲放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三殿下。”是邓嬷嬷,“皇后娘娘在凤仪宫等着您呢。”
冯嫽下意识捏紧了袖中绣着千星结的帕子,这个时辰皇后还要召见,定然是有对她而言的要事。
凤仪宫内,只点着几盏宫灯,皇后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前些日子进贡的琉璃珠,昏暗的烛光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让那张依旧风华绝代的面容显得格外难以捉摸。
“儿臣参见母后。”冯嫽躬身行礼。
“起来吧。”皇后被侍女扶起,端坐了起来,“这么晚召你过来,本宫也不多说,只是想问问,你为何要选禹州?”
此话一出,便是已经知道凌久受封靖王一事,“璟”与“靖”同音不同调,她与二皇子的封号相差无几,难怪皇后会如此在意。
冯嫽直起身子,不见先前卑弱:“回母后,儿臣以为,禹州虽贫瘠,却正是儿臣为父皇分忧的好去处。”
“分忧?”琉璃珠在皇后手心转了个圈,映出她轻挑的眼尾,她轻笑一声,“本宫倒觉得,你是想分权。”
“母后说笑了,禹州盐碱淤堵,最是吃力不讨好。”
“吃力才好。”皇后支起手肘,“就像这禹州的差事,有人嫌苦,有人却当它是登云梯。”
“你说是不是,靖王殿下?”
最后四个字在舌尖转得又轻又慢,冯嫽恍若不觉,淡淡道:“母后折煞儿臣了。”
“你二哥最是心善。”皇后的护甲轻轻划过榻上雕着的凤纹,“若有人肯替他担些苦差,本宫倒不介意多养几只听话的雀儿。”
“儿臣愚钝,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琉璃珠从榻上滚落,一路撞到冯嫽靴前半步,皇后轻笑:“忠君?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忠臣。”
“而且本宫听说,忠臣的骨头埋进禹州黑土时,连野狗都不爱啃。”
“母后教训得是。”冯嫽弯腰拾起珠子,放入侍女手中托盘,“只是琉璃若是摔碎了,怕是镶金的托子也接不住。”
“好孩子,本宫就喜欢你这点聪明劲。”她握着榻檐力道渐重,声音却愈发轻柔,“陛下为你定的镇国公府那门亲事,本宫瞧着与你甚是相配。”
冯嫽攥紧了袖中的千星结:“镇国公府世代忠良,父皇亲自择选的婚事,自然是极好的。”
“是吗?本宫记得前年西山大营哗变,国公爷可是连夜往宫里递了不少道折子。”皇后接过侍女手中的琉璃珠,继续慢悠悠的盘转。
“母后说笑了。”冯嫽并不反驳,父亲此事激进,她并无辩驳之地可言,“儿臣以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本宫就爱你这装糊涂的伶俐劲儿。”皇后染着蔻丹的食指隔空点了点冯嫽眉间,“不像老五,前日得了只冰盏非要献给本宫,也不想想,腊月天要冰盏作甚?”
“五弟纯孝。”冯嫽想起那个总是怯怯地皇子,本欲多说,最终还是止于口中。
“镇国公嫡女最爱紫阳,明儿让尚苑局送十盆紫阳去你宫里。”
冯嫽心底冷笑一声,她何时喜爱紫阳了,却还是面色如常道:“谢母后赏。”躬身时那些银线绣的星辰硌着掌心,“只是儿臣听闻紫阳最忌寒气……”
“死了再换便是。”
“总归是摆给活人看的玩意。”
言毕,冯嫽退至殿门处,忽闻身后之声:“靖王。”
她转身的刹那,恰有夜风卷起红帐,皇后半边面容浸在阴影里,像尊裂了缝的菩萨首:“禹州多瘴气,记得每日喝碗雄黄酒。”
禹州,何来瘴气?
还是身边的妖魔。
39. 龙生六子
承福提着灯笼候在宫前,见冯嫽出来连忙迎上,回到宫中已是夜深。
天光初亮她便命人将观水月挑来的锦盒按品级分好,准备送往各宫娘娘处。
淑妃性子温和,见冯嫽亲自来送礼,笑意盈盈地收下了那对银丝香球,还特意留她用了盏茶,寒暄几句,冯嫽便告辞前往贤妃处。
贤妃正坐在院中赏梅,见冯嫽来了,笑着招手让她近前。
冯嫽将九转玲珑匣奉上,贤妃打开一看,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声道:“这匣子精巧,难为你费心了。”
冯嫽正要告辞,贤妃却忽然问道:“你昨日在观水月可曾见到什么新奇玩意儿?”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儿臣想着娘娘们或许喜欢,便挑了几样送来。”贤妃点点头,不再多问。
惠妃正坐在窗前绣花,见人来了,放下手中的针线,笑着接过那缂丝戏服偶人和泥金戏本册页。
她细细翻看,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轻声道:“难为还有人还记得这些。”
冯嫽见她神色,试探道:“娘娘若是喜欢,儿臣日后再多寻些来。”
惠妃摇摇头,笑道:“不必了,这些便够了。”
她顿了顿,端详着凌久的面容,问道:“你这些年,可好?”
冯嫽点头答道:“多谢娘娘关心,儿臣一切安好。”
惠妃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道:“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冯嫽行礼告退,心中却隐隐觉得惠妃似乎有话未说。
莫非是与凌久的母妃有关?
转过莲池,忽见假山后探出半截竹青袍角。
“五弟?”冯嫽驻足。
少年慌慌张张从石后走出来,怀里抱着个雕漆食盒,锦鲤纹样的系带被揉得发皱,像尾搁浅的鱼,玉冠歪斜地挂在发髻上,见到冯嫽,怯怯道:“三哥……”
冯嫽替他正了正发冠,见石缝里探出只玳瑁色的猫儿,正舔着爪上沾的糕点残榭,便问道:“五弟在喂猫?”
他慌忙紧了紧怀中食盒,盖子却突然翻落,掉出半块枣泥酥,一直滚到冯嫽脚边,“我...我见它们总翻泔水桶……”
冯嫽弯腰捡起糕点,喂给那不怕人的猫儿,猫儿吃完就走,毫不留情,看凌澈尴尬站在原地,她出声缓解道:“正好要去给六弟送腊八礼,五弟可要同去?”
凌澈怯怯点头,跟上了冯嫽。
最西角的竹影轩从内而外的透着药香,六皇子裹着雪狐裘歪在窗边,腕上缠着串褪色金珠,听见通传也不抬眼,只是闭目养神。
“听闻三哥封地选了禹州?”他慢慢睁开了眼,不紧不慢地扫过两人,轻笑道,“倒是比这宫中养的斗鸡聪敏些。”
冯嫽示意宫人送上银锁:“昨日去观水月一赏,觉得这物与六弟甚是相配,便与各宫娘娘的节礼一并取来了。”
“三哥有心了。”他忽然剧烈咳嗽,身子撞得案几砰砰作响,缓了许久又道,“不像五哥,年年送甜食……”
话音戛然而止,凌澈正捧着食盒站在珠帘外,指节攥得发白。
冯嫽见状,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见凌宁忽然掩唇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凌澈听到咳嗽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顾不上尴尬,快步走到凌宁身边,将食盒放在案几上,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凌宁却侧身避开,冷淡道:“五哥不必费心,我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死不了。”
凌澈的手僵在半空,乖乖地站直,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默默收回手。
“五哥总当我是三岁稚儿,不如先自己长大。”凌宁不再看他们,转而对侍从说,“送客。”
“慢着。”两人待走,凌宁又朝侍女摆手,“把今日的核桃咸酥取来。”
“御膳房多送了。”食盒递到凌澈手中时还带着余温,正要道谢,却见凌宁已经背过身去摆弄案上的药杵,病气的脸在墨色的长发中更显苍白。
冯嫽笑看凌澈把食盒抱得更紧些,还未搭腔,便听凌宁喊自己:“三哥。路上有段青石阶结了薄冰,小心。”
走到回廊里,凌澈还在发愣,怀里的食盒被冯嫽轻轻抽走:“枣泥酥凉了伤胃,若想吃,我让承福送新鲜的来。”
“三哥为何……”
“六弟身子一向虚弱,御医禁甜食。”冯嫽急着往齐嫔处赶,却仍慢下来对凌澈嘱托道,“五弟若得空,可去太医院问问川贝蒸梨的做法。”
凌澈抱着食盒站在原地,望着冯嫽远去的背影,忽然快步追了上去:“三哥!”
冯嫽停下脚步,转身时看见少年眼眶微红,脑袋上的发冠因为疾跑又变的歪歪斜斜。
凌澈深深作揖,声音小但坚定:“多谢三哥提点。”
“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冯嫽扶起他,又一次替他扶正了发冠。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六弟虽性子冷,但你待他好,他都知道。”
凌澈重重点头,抱着食盒转身离去。
冯嫽望着凌澈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多年前她整日跟在兄长身后,看他翻墙爬树,摘果子打雀儿的时光。
就算是养的斗鸡、兔子将母亲精心培育的花植碾碎了,他也是笑嘻嘻地去跪祠堂,末了还要趁着她去送食,假装饿死了试图偷溜出去。
“殿下?”承福轻声唤她。
冯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当真不是梦吗?
灵魂互换,怎么听都像是话本子里不切实际的故事,可这真真就毫无预兆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皇家的五兄弟,与兄长是那样不同,凌云行事果断,阴狠善变;凌川心思缜密,疑心深重;凌久智慧绝伦,肆意张扬;凌澈怯懦谨慎,赤子丹心;凌宁不知是福是祸的宠爱在身,却不喜风头。
人生得意须尽欢。兄长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可深宫之中的皇子,天生便失了这尽欢的资格,凌澈连喂猫都要躲躲藏藏,凌宁更是将心事都藏在话语间。
“殿下,前面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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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嫔娘娘的寝宫了。”承福提醒道。
冯嫽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袖,深吸一口气,将涌上心头的酸楚压下,眼中迟疑尽褪:“走吧。”
冯嫽踏入齐嫔寝宫时,她正对着一面铜镜梳发,看见凌久,愣了一下道:“你生得愈发像她了。”
冯嫽知道她说的是荣妃,递上礼物,客套几句,并不多留。回宫路上,承福抱着漆盒欲言又止,日落西山之时,各宫便打着为凌久添一份聘礼的招头送来了回礼。
承福和承禧一前一后,一个入库,一个给冯嫽汇报。
“淑妃娘娘送来了一对双鹤衔芝佩,附文‘愿作双鹤影,长绕碧梧枝’。”
“贤妃娘娘送来了一组和田玉连环,附文‘玲珑九转意,环佩百年心’。”
冯嫽撑着脑袋闭目养神,听着汇报稍有困意,拿起茶杯热气扑面而来,她并不饮下,只是试了试热气便又物归原位。
“惠妃娘娘送了一面缂丝团扇,上面绣的字是……”承福将团扇双手奉给冯嫽,附于耳边悄声道,“殿下,好像是异族的字。”
“并蒂承清露,同舟渡劫波。”冯嫽转手将团扇翻到反面,找出本族的文字,翻回正面,却是看不懂的异族文。
文字模样看起来与荣妃宫中画上的极为相似,八九不离十,这也是荣妃母族大月氏的密文。
冯嫽皱起眉头,惠妃,与凌久的母亲相交甚笃吗?先前从未听说过,或者说与荣妃有关的一切,宫外都鲜少听闻。
她望着案头堆积的礼单,若有所思,门口婢女端着茶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承福使了个眼色,接过了茶盏。
“殿下,该歇息了。”他将茶盏放到案上,轻声提醒道。
“太清楼近日可有人当值?”冯嫽揉了揉额角,并不理会新换的茶盏。
“守阁的大人近日告了病,都是他徒弟在看守。”承禧凑近了答道。
“你们二人明日去趟太清楼,就说,本宫要借阅禹州地形图,还请他行个方便。”冯嫽说着,从桌下取出个木匣。
这是凌久今日离开前偷偷放在她马车上的,若不是她下车前仔细检查,便要遗落了他的这份心意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这便派上了用场。
推开匣盖,露出半匣金瓜子:“若那看守的执意要过明路……”
“便说是殿□□恤他们年关当值辛苦。”承禧是个聪明人,瞬间便明白了冯嫽的意思。
冯嫽点点头,又看向承福,等他开口。
“这尚食局新制的糕点,雪天吃着暖和。”承福接过那一匣子滚烫的“糕点”。
“若有人问起……”
“殿下勤政。”
“去吧。”
夜间又下起了大雪,纷纷而落,两人回来时斗篷上都结着冰碴,怀里却抱着的食盒却依旧热气满面。
承福解开食盒,露出放得整齐的梅花酥,原话相告:“多谢殿下赏的糕点,这几日大雪,晨起时当值的总爱喝几盏热酒驱寒,还望殿下能来共饮一杯。”
晨起,寅时。
40. 大月氏纪
冯嫽推开太清楼沉重的大门,身后承福面不改色地给看守送上一袋碎银,找了个隐蔽地儿藏起来放哨。
门轴发出极轻的转动声,冯嫽侧身闪入门缝,反手将风雪关在身后,楼内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在风中摇曳,映出长长的影子。
她抖抖领口处的雪花,取下墙角的烛台,映出楼内三层,每一层都摆满了书架,书籍数量多到不少杂书只能置放在地上。
从《天文经》到《南疆虫豸考》,各个典籍在烛火中明灭,仿若历史睁开了眼。
冯嫽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半晌没有听到响动,才沿着底层行进,目光掠过一处处书脊,地理类典籍归置在西侧,翻动的痕迹犹新,《禹州山脉详录》被摆在了最外侧。
翻阅过几本地理与史籍,她仿佛真的是为禹州地形图而来,并不急着去寻大月氏的书籍。
底层并无她所求之书,便只好顺着木梯登上二层,二层格局更是繁杂,她贴着墙根慢走,瞥见东面第三列书架明显比旁处更为凌乱。
屈膝半跪,在最底层歪斜的典籍中寻到一处缝隙,其中隐约可见一片乌黑残角,她缓缓推走上方积压的书籍,霉味扑面而来,被压在最底层的典籍终于重见天光。
书页翻动的气流惊起架檐上的尘土,在小窗透射进的阳光中纷飞乱舞,确认是自己要找的书,冯嫽将此处变回原样后,把书藏进了贴身之处。
正欲离开,窗外突然传来两声报信的鹧鸪啼,冯嫽吹熄烛火,轻步后移,找到一处空闲些的架子,解下外氅往上一搭,拔下头上拢发的簪子刺进架层缝隙,一个借力跃上房梁。
楼下两道人影正并排着向上攀爬,冯嫽攥紧了怀中的《大月氏纪》,屏息看两人略过二楼向三楼去了,不时便原路返回下楼去了。
谈笑声随着灯光渐渐消失,冯嫽却未急着落地,鹧鸪再啼三长一短,她才翻身而下,将外氅重新披好,将发簪收入袖中。
楼外,风雪依旧,承福和承禧正站在不远处,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殿下?”承福不敢多言,见冯嫽微微颔首,便知此事已成,安下心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宫人们渐渐涌入宫道,冯嫽带着二人一路受礼回到寝殿,直直走到书房前才停下,承福承禧自觉地不再跟进,站在书房前守门。
冯嫽解下外氅,将袖中簪子赏给了二人,进门点起烛火,从暗格里取出泛黄的画轴,平铺在案上,磨好墨,下笔将画上的密文又一次誊抄了下来。
烛火下,《大月氏纪》的残页与密文对照,字迹歪斜,她蘸墨在草纸上逐字誊译。
“叩天阙?”她轻声道,“仰天怒问神佛倦,马蹄踏碎九霄楼。”
“银枪敢射天狼目,残阳如血染雕弓。神明之下皆刍狗,惟我独饮烈马酒……”
冯嫽的笔尖悬在诗稿上方,迟迟未落,那个活在只言片语中的荣妃,那个面目始终笼着一层薄雾的荣妃,笔锋如刀,劈开深宫。
笔锋凌厉处如刀劈斧砍,可字里行间又缠着中原诗词的平仄韵律,在“九霄楼”三字上突然收住。
仿佛可见执笔人在写到这里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漠北草原上策马的少女,而是深宫中低眉顺眼的妃嫔时的模样。
冯嫽重新翻看《大月氏纪》,在大月氏语言中,“九霄楼”与“囚鹰的笼”音译相似,传说中的神仙楼阁,倒像是深宫女子仰头可见的四方天。
困守宫闱,但仍想踏碎九霄。
她忽然看懂了最后一行墨迹的迟疑,那并非是男子渴求征战四方的狂语,而是母亲在血统与亲情间的摇摆。
“惟我独饮烈马酒”,她想用这杯酒祭奠母族的狼首旗,却又怕醉倒后,无人再为稚子掖被角。
这位早逝的妃嫔,用一首诗将自己撕裂成两半。
一半是大月氏的女儿,一半是深宫中的母亲。
这留在画中,藏在暗格中的密文,终究与荣妃化作深宫高墙中的一丝青烟,消失殆尽了。
窗外的风雪声渐渐掩盖了宫中的喧嚣,镇国公府凌久院中却是袅袅生烟。
凌久裹紧狐裘缩在火堆旁,指尖还沾着地瓜焦黑的炭灰,火苗在寒风中摇曳,映照出三张兴奋的脸庞。
“地瓜要烤焦了!”青芽小声地惊呼,生怕声音大了引来墨竹。
凌久毫不顾忌形象地蹲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时不时翻动一下地瓜,从容不破道:“放心,我烤地瓜技术很好的,保证外焦里嫩。”
紫藤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你上一个地瓜也是这么说的,结果都糊成炭了。”
凌久“啧”一声,自我肯定道:“那是意外!这次肯定没问题。”
紫藤叹口气,对凌久伸出了手:“我来吧。”
说着,她蹲下身来,接过凌久乖乖递上的木枝,熟练地将地瓜重新摆好,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时不时用树枝轻轻拨动炭火,动作干脆利落。
青芽耸耸鼻子,闻到火堆中传来的香气,忍不住道:“紫藤姐姐,你烤得好香啊。”
凌久也围在她身边,盯着泛黄的地瓜,眼里只有两个字,“想吃”:“你居然还会烤地瓜,怎的不早说?”
“你又没问。”紫藤将地瓜翻了个面,表皮裂开几道细缝,露出里面金黄的内瓤。
青芽已经按耐不住,用眼神询问凌久是否可以去拿。
“小心烫。”凌久点点头,准了她的小心愿。
青芽掰开一个地瓜,热腾腾的甜香瞬间扑面而来,咬下一口,边嚼边满足道:“好好吃,比小姐烤的好吃多了。”
“小没良心的。”凌久吹散热气,尝出一口以前大学门口卖烤红薯大爷的红薯味,瞬间臣服,“确实,比我烤的好吃多了。”
“在军中,烤肉才是真本事。”
三人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凌久手一抖,地瓜差点掉在地上,回头一看,墨竹正站在院门处,脸上大写了三个字“干嘛呢?”
“紫藤,青芽,干嘛呢?”墨竹声音如常,紫藤却率先站直了,连带着青芽也紧张道,“墨竹姐姐,我们……”
墨竹抬手打断她的话,看着假笑的凌久,无奈道:“小姐,你也纵着她们胡闹。”
“诶,你这……”紫藤还想解释,被墨竹一个眼刀射过去,抿唇微笑,点点头闭上了嘴。
“府中规矩,无事不许燃火,都忘了?”碍于身份墨竹不能对他直言,却又不能不维护府中秩序,便只得对着紫藤和青芽训诫。
但凌久自然是明白指桑骂槐的道理,打圆场道:“墨竹,有我在,燃不了什么的,你不是刚从账房回来吗,一路雪大,正好尝尝暖暖身子。”
青芽机灵地捧来干净帕子裹住地瓜,仰头往她跟前递:“墨竹姐姐吃一口,就当地瓜替我们赔罪啦。”
紫藤用剑鞘轻点地面,将炭火拨得离枯草远了些,墨竹见次举动不禁叹了口气,软了态度:“要烤也该去后厨泥炉,先前世子爷在院内玩火烧了小半个柴房,被罚跪的事都忘了?”
“别怪青芽,她那时还没入府呢。”紫藤说的是青芽,指的却不止是青芽。
“哦……墨竹说的是,紫藤,把火灭了吧。”
紫藤闻言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扬,便将所剩无几的火星一并扑灭了,弯腰与墨竹一同捡起地上的地瓜,塞到青芽怀中。
看到小姑娘跑去厨房后,墨竹才从怀中拿出帕子递给两人:“小姐不懂事,紫藤你也陪着他胡闹。”
“诶,先说好,这火不是我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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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瓜也不是我拿的,我只烤了烤,还是看在某人烤糊了的份上才动手的。”紫藤说着,目光投向“某人”。
“就你话多。”墨竹嗔怪一句,便听凌久问道,“你怎的现在回来了,不是说要去一早上吗?”
墨竹回道:“路上遇到了夫人院中的冬尧姐姐,让我给您传话,请您去夫人院中一叙。”
“那事不宜迟,我这便过去。”凌久试图逃离案发现场。
墨竹拦在他身前:“小姐,先梳洗,您现在身上全是木灰。”说罢,又对紫藤道,“紫藤,把这收拾了”
凌久被墨竹拉进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
墨竹在他身后重新束着发,凌久从铜镜中看着冯嫽的面容,忍不住问道:“那燃了半个柴房的火,是你们小姐‘煽风点火’的吧?”
墨竹手一顿,如实回答:“是,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只烧了半个柴房,能这么早扑灭,必然是早有准备。”凌久在妆匣里挑出一只镶着粉金花蕊的玉花簪递给墨竹。
“世子爷年少时在自己院中玩火,西风一吹,烟便飘到了咱们院里,小姐嫌呛,去与世子爷商论,反倒一不小心被烧到了裙角,一时气上心头,便鲁莽了些。”墨竹把玉簪轻轻插入她的发间,又为他整理好衣襟上的褶皱。
“外头冷,小姐别着凉了。”墨竹给他披上外氅,又将伞举至高处,跟着他朝着镇国公夫人的院中走去。
凌久踏入院门时,夫人正在院中与仆从一并修剪枝丫,看着比先前面色红润了不少。
见凌久来了,她将手中剪放到一边,拉住手腕止住凌久行礼的动作,扑扑他斗篷领口沾染上的雪,忽然停在耳后:“怎得沾上了灰?”
凌久手指在耳后胡乱蹭了两下,胡诌道:“许是刚刚簪子掉到桌下去捡,蹭到了。”
夫人轻笑一声,却是警告似的看了一眼墨竹,挽起凌久的手臂向里走:“你呀,都要嫁人了怎得还这般稚气。”
身后冬尧迅速吩咐各个侍从干活,末了与墨竹凑近道:“你怎的能让小姐亲自去捡,还蹭上灰了。”
墨竹叹口气,替凌久遮掩道:“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干的事哪有我拦的功夫,不过一刹那,她便弯下腰去了。”
“宫里送年宴请柬来了。”冬尧与她一并守在屋前小声交谈,“夫人说小姐今年非去不可呢,毕竟要嫁入皇家了。”
墨竹想到凌久的身份胡乱地点点头,反正年宴上真正的小姐也会出席,三皇子在大事上还是个靠谱的,左右都不会出大岔。
凌久接过红底金纹的帖子,翻开瞧见镇国公府端端正正写在第三页,底下带着句“携亲眷同贺”。
冯嫽提前跟他说过此事,因此他见着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倒是让夫人起了感叹之意:“你从前嫌宫宴拘束,今日倒是忍住这口气啦?”
凌久瞬间绷紧心神,最近不常与冯嫽其他亲近之人交谈,对于模仿之事懈怠了许多,此刻赶紧捡起冯嫽的人设回道:“左右都是逃不过的,往后只会多不会少,何必次次劳苦心神。”
“木已成舟。”夫人不再多言,转而道,“我让人给你新裁了套雪青袄裙,絮的塞外鹅绒。”
夫人伸手将他鬓边碎发别到耳后,看见空空如也的该挂耳铛之处,嘱托道:“该有的礼节不可失,你身为镇国公府嫡女,此去当的是镇国公府的脸面,也是对婚约的重视,切勿再随心所欲。”
“女儿明白。”凌久怎么听怎么觉得压抑,只当是自己现代人听不惯,并未再细想。
“明日让墨竹给你戴上那对红翡滴珠耳铛,既合年节喜庆,又显庄重。”夫人目光在他面容上流连片刻,终是叹道,“记住你说的每句话,迈的每一步,都有人在看。”
41. 年宴选礼
走出夫人的院子,凌久长舒了一口气。
墨竹跟在她身后,轻声问道:“小姐可是累了?可要回房歇息?”
“无事。”话虽如此,凌久却还是放不下心。
玉佩互换之事还没完全确认,若真会在大婚之日换回来,他对那边娶亲的流程可谓是一无所知,这边又都是女眷,自然不会教他怎么处理男方的事宜。
凌久带着墨竹专找雪堆踩,一脚下去“嘎吱嘎吱”地响,没响几下便被赶来的冬尧打断了:“小姐,夫人说今年去年宴的贺礼由您亲自来挑。”
说罢,递上了库房的钥匙。
凌久接过落了几片雪花的钥匙,与冬尧道:“我知道了,多谢。”
冬尧垂首退下后,凌久压低了声音,小声向墨竹讨教:“选什么比较好啊?要不去观水月拿……”
“您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库房里拿吧,库房里的东西每日都有人向夫人汇报的。”走到结冰路上,墨竹扶住他的手臂,“小姐当心脚下,夫人此举,为的便是梅……”
墨竹骤然嘘声,梅姨娘正带着两个贴身丫鬟迎面走来。
“那我取的那些金银首饰岂不是都被知道了?”凌久嘴唇微动,看着梅姨娘越来越近,悄悄跟墨竹交流。
墨竹垂首,字从口中一个一个地蹦出来:“那是您的私库。”
“嫽儿这是要去库房?”梅姨娘笑吟吟地走近看见他手中的钥匙,几不可察地变了变脸色,掩住口鼻假装轻咳两声,“怎得亲自出来了,若是像你庶弟那般冻出个好歹……”
此话一出,凌久便知道她今日而来是专门找自己的,至于所为何事,那便该是冯嫽庶弟久病不愈的事了。
他当初也是真心为那庶弟好,慧泽给母亲看病怎么也得两三天,他既然受了风寒,没有大夫来开药,不久就会变成风热,他拿着风热的食谱给他添菜,也是防患于未然。
至于为何现在还没好,那就不关他的事了,正常吃药早就该好了。
“姨娘说笑了。”凌久泰然自若道,“二弟素来畏苦,药汤涩口,他不喜久病不愈也是正常。”
梅姨娘笑意不减,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说起来,的风寒一直不见好,我倒是听说,他喝的药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凌久眉头微皱,故作惊讶:“竟有这种事?姨娘可查清楚了?若真有人敢在府中做这等手脚,可绝不能轻饶!”
梅姨娘眼神骤冷,她身后穿着最为华丽的丫鬟突然开口:“奴婢多嘴,先前有人看到小姐您进了后……”
“放肆!”墨竹突然喝道,此番动怒倒是出乎了凌久的意料,“小姐如何,是你等可以揣测的?!”
凌久适时配合地露出带有一丝歉意的笑:“墨竹心直口快,姨娘莫怪,久闻姨娘治下宽厚,想来这等没规矩的丫鬟……”
他话留一半,剩下的便交给梅姨娘自己去参悟。
“姨娘可还有事?我急着去库房去礼,就不奉陪了。”说罢,他侧侧身,也不管梅姨娘走或不走,径自向库房走去。
凌久看着四周无人,感叹道:“墨竹,你今天好厉害!”
“小姐没干过的事,自然不能承认,就是当真做了,也轮不到她们置喙。”墨竹又恢复了往常温温柔柔的模样,语气都软了下来。
“她往常也是这般?”凌久问道。
墨竹知道他所指何人,微微颔首,略去主语,稍作停顿:“……一向如此。”
“那就好。”他方才对峙时的紧绷感,因着墨竹的那句“一向如此”突然便消失殆尽了。
“您笑什么呀?”墨竹话说出口,凌久才意识到自己在笑,且笑得毫不遮掩。
“笑那宫中有人过得好,不受委屈,替她开心。”凌久随意踢开路上的石子,指尖晃着库房的钥匙,一看便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钥匙插入锁孔,一转,便开了这藏着镇国公府众多宝物的大门,内里少有人打扫,一开门便扬起些尘土,逼得二人后退一步。
“都在门口守着吧,不必进来。”凌久一抬手止住外面的仆从,只带着墨竹一人往里去。
太阳光从顶窗中漏进来,照出浮尘,连带着金玉器物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金光。
凌久看着一望无际的博古架,无意识地睁大了眼:“wc……”
这也……太多了吧!
凌久感觉自己脚步都虚浮了,扶着墨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生怕磕了碰了要赔钱。
“小姐?”墨竹突然被他挽住,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
“这库房……不小啊。”凌久硬生生把那句“太大了”咽到肚子里去,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个皇子的身份,过于露怯实属不应该。
墨竹也在四处张望,轻声道:“是啊,这里的东西都是府上多年的珍藏,夫人平日里很少让人进来,我也是第一次见。”
两人往里面走了几十布,终于看到一处格格不入的朴素绢布,凌久伸手掀起一角,露出小半个兵器架,扬起一阵浮灰。
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便直接掀开露出真面目——十一柄镶着不同颜色玉石的弯刀整齐排列在上,仔细看来便能发现,这些刀鞘上雕刻的花纹也各不相同,但皆是凶兽模样。
好看是好看,威武是威武,就是不适合在年宴上做礼品。
凌久目光扫过墙角半人高的青瓷瓶,釉色鲜亮,冰纹裂得恰到好处,仿若一枚树叶,裂纹里嵌着金丝,更显华贵之气。
墨竹见他停留许久,便问道:“这个如何?”
“太大了,怕是不好呈。”凌久摇摇头,转过三排博古架,又找到了一箱成捆的犀角象牙,几个鸵鸟蛋大的夜明珠,还有一尊金涂的三足金乌鸟尊,口中衔着块玉璧,好不特别。
“这些……都不行吗?”墨竹将丝绢布重新盖回兵器架,看凌久又一次停下,却不唤她,想来是没有看上。
“这鸟尊倒是奇珍,只是这眼睛不明亮,虽说羽毛栩栩如生,但身子细长,喙又太尖,难免会让人想到‘鸟面鹄形’的典故,怕是要落人口舌。”
凌久轻叹一口气,扯了锦缎将鸟尊又盖了起来,却是扯错了锦缎,露出了旁边的一串白玉雕的九连环。
他俯身去看九连环,提起来时,玉环叮当作响,阴影与光交融,凹进去的撰文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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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然地显现了出来。
“山、河、永、固,万、邦、咸、宁。”凌久将玉连环在手中转了个圈,终于将内侧刻着的祝语看了个整,末了一个圈处刻着麒麟踏云的镇国公府标识。
“这是哪处来的宝贝?”凌久看着那处标识,仔细端详,这东西刻着镇国公府,想来应该是自家产物。
“是……小姐幼时雕的。”墨竹掏出帕子将柄末端的灰尘擦拭殆尽,露出一个小小的“嫽”字来。
“好生厉害!”凌久赞叹不已,本想定下此物,却又迟疑道,“可这物件上刻了镇国公府的标,又刻了‘嫽’字,是否……有些僭越?”
“这物件确实不宜作为年宴贺礼。麒麟踏云虽是镇国公府的荣耀,但若以此献礼,难免会有自矜之意,僭越之嫌,若是因此惹了圣怒,反倒得不偿失。”
墨竹顿了顿又道:“小姐的物件都应是放在私库的,这件许是哪次收拾时混入了库房中。”
言下之意便是,贺礼之外,这件东西也是可以带走的。
凌久的目光落在九连环上,在那“嫽”字上停留许久,仿佛透过它,看见了幼时冯嫽一点一点精细雕刻的模样:“既然是她的东西,那便带走吧。”
他将九连环放入墨竹手中的帕子,看她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后,转身向更深处走去。
库房越深,光线越暗,墨竹从墙上拿下烛灯,扫过一排排博古架,忽然停在一处角落。
“这是……”凌久走近了,拨开上面绣结的蛛网,露出下方盖着层浮灰的金色卷轴。
他取出卷轴,缓缓展开,寒气似从绢帛深处渗出,侧边写着五个大字“雪岭戍边图”。
画中雪岭并非银装素裹的黑山,而是倒插天际的晶莹冰刃,戍边军帐在山脊之上,仿若伸手便可接天,帐前篝火未熄,火星与雪粒随着寒风混在一起,擦过将士的面颊。
卷尾题笔:铁甲震疆月,破千百城关。
“这画倒是别致,每个人都画得清楚。”凌久招呼墨竹道,“墨竹,你来看。”
每个人的眉梢都坠着冰碴,甲胄缝隙里堆满了雪,年轻的士兵正仰头望着京城,冻裂的手指还捏着半封未写完的家书。
角落里,有个老兵在给战马包扎,马鞍上挂着个褪色的平安结,这样的结,曾系在无数士兵的马鞍上,最后却都留在了雪岭之下。
“这画是戍边将士吧,镇守疆土,远离家乡,年宴上献此画,最合适不过了。”凌久轻轻摸着上面每个人不同的面容,以前看春晚,每当倒数的钟声响起时,都会特意会祝边关的将士们新年快乐。
他们,也很想家。
“年宴上满堂朱紫,这画……太苦了。”墨竹声音有些发颤,那埋葬的平安结中,有她父亲的一份。
“这不是凯旋吗?”凌久不解地问。
“不是凯旋,是牺牲。”墨竹轻声解释道,“这是镇国公府打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死伤无数。”
“那就更该给那皇帝看看了,他若是当这是凯旋,那便是大喜。”有风穿过,吹散凌久的声音,“我曾学过一句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42. 北市暗巷
凌久将画卷好交给墨竹,转身时却不小心被凸出的木屑勾住了裙摆,冷不防被绊了个趔趄。
墨竹赶忙将画和玉环放到一边去扶他,凌久眼中却只见地上倒着的半摞古籍。
最上头乌黑的封皮沾着落雪,格外显眼,他俯身拾起,扫开封面上的落雪,露出《大月氏纪》四个金字。
“小姐可有事?”墨竹替他理好裙摆,扫去浮尘,听凌久问道,“这也是镇国公府的藏物?不应该放在书房吗?”
“这是异族的书,只当话本子看看便是,放不到书房之中的。”墨竹重新拿起贺礼,摇摇头道。
“这么说来,这是外语了?”凌久翻开一页,大片皆是看不懂的画符,只有边边角角才有几行小字解释这诸多字符所谓何意。
“外语?”看墨竹皱眉,凌久赶忙补充说明,“我是说,这些可是大月氏的番邦文字?”
“是,约么着是世子爷带回来的,随着那些战利品一并扔到了这库房中。”墨竹探头看那鬼画符似的字迹,推测道。
“那这书……是不是可以拿走啊?”凌久仿佛在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小声小声再小声地问道。
“小姐,您才是主子,能不能拿难道还要我说了算?”墨竹无奈一笑,明明是比自家小姐更高贵的身份,却对事事的规矩都如此在意,生怕行差踏错。真是好生奇怪,难道他在宫里不受待见到如此地步吗……
“若是就这般拿走了,只怕世子回来找不到书,追究起来……”凌久还有些犹豫,攥着书的手指却丝毫不见松的,全然没有墨竹说不可以便会松手的迹象。
墨竹闻言,笑道:“世子爷向来不拘小节,哪里会在意?再说您是他一母同胞的姊妹,拿本书还是拿的动的。”
墨竹特意咬重了“姊妹”二字,提醒着凌久的身份。
凌久一路摩挲着书脊,微微皱起眉头,不知为何这书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但他对自己最是了解,根本不是喜欢外语的性子。
真是奇了怪了。
在他人眼中仿若鬼画符的字,他却能认得几分,仿佛曾经学过一般。
墨竹见他神色恍惚,提醒道:“小姐,该回去了,外头风大,小心着凉。”
凌久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问道:“墨竹,你可知道大月氏的风俗?”
墨竹摇摇头:“奴婢只知大月氏是边域附属的小国,风俗……或许紫藤会知道些。”
“还好有紫藤,待我……”凌久走到岔路口,忽得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看着慧泽院前熟悉的两位大哥,话锋一转,“你替我问问紫藤,我去趟慧泽师父院中。”
凌久往院里去,止住两个护卫行礼的动作,无声息地走近了屋下,慧泽正坐在那里,背对着他煎药。
药罐里翻涌的褐色汤汁腾起氤氲雾气,将整个院子都染上淡淡的苦香。
“小友此来可是又有要事?”慧泽手上煎药动作不停,头也不抬便知是凌久来了。
凌久多次来寻他相助,又是存钱又是留他过年,佛法经书、医书药材也是送了不少,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便也拉近了不少。
凌久倚着廊柱笑:“总是瞒不过师父。”
他解下颈上玉佩,弯腰递到慧泽面前,白玉映着炉火,纹路更加明显:“师父,你看着上面花纹可否有些眼熟?”
慧泽只看一眼便笑道:“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生。”
“愿闻其详。”凌久听不懂他讲的佛法,但求一个白话文。
“小友可知‘比丘见二蛇相斗,以杖分之,遂结因果’的典故?”慧泽手中扇走烟雾的扇子在玉佩上一点,正正是角木蛟的星图,“小友当时受了‘征伐’,所以成‘角木蛟’,也正是因此,开了她人机缘。”
药杵轻点药汤,他在墙上画出心月狐的尾端:“你与冯姑娘的机缘,会止在此处。”
“什么意思?到了心月狐浮现纹路的时候,我们就缘分已尽了?”凌久一愣,
“七政四余,二十八宿,乃天文之学,但就此事来看,倒像是‘业相轮’,星轨归位之日,因果闭环之时。”慧泽不答,却又像是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所以这纹路真是随着事情发生而浮现的,那这是什么原理?”凌久盯着纹路,理性告诉他,事出有果必有因,但感性又在偏颇,连穿越和灵魂互换这种事都发生了,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
“或许不过是当年匠人随手刻的装饰,世间奇巧之物,未必都要寻个道理。”慧泽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熄灭了炭火,拿起粗布擦了擦手,唤人来将药取走。
“还有一事要请教师父。”凌久沉吟半晌,递上怀中的《大月氏纪》,“这书上的文字,师父可识得一二?”
慧泽摇摇头无奈道:“贫僧只是个和尚,日常治病救人,行善积德,这些番邦文字问我,不如去问那市集上来来往往的胡商。”
“师父可知在哪个市集?”凌久对这京城中的路还是一知半解,只对观水月那条路格外熟悉。
慧泽亲自拾起墙角的扫帚,清扫地上留下的余烬:“听师弟说,先前在北市买经卷和药材时,见到了不少蓄着卷胡子的商人,或许会有不少做文书通译的散工。”
“如今年关将至,若想寻得通译,怕是得等到年后了。”
“师父年后可得闲?可否同我去北市走一趟?”
慧泽摇着头将地上的灰烬扫至墙角:“贫僧下山许久,该回寺中去了。”说罢,又嘱托道,“北市鱼龙混杂,小友多加小心。”
凌久闻言,想起从赵府出来那遭,心中一紧,他若去北市,以镇国公府小姐的身份,与羊入虎口有什区别?
“多谢师父提点。”凌久俯身与他一同收好药具,“师父打算何时离开?我也好为您送行。”
“你啊!”慧泽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你是想借送行的由头,把观水月的营收交到我手里吧。”
凌久被慧泽说中心事,并不否认,坦然道:“不愧是师父,观水月开业以来的营收昨日清点了一番,正好借师父此行,代为转交寺里,其中两成,算作我向寺中供奉的香油钱。”
“后日一早我便离开,你若有事,可再来承安寺寻我。”
“那我今日便先告辞了,后日我派车马送您上山。”凌久停下脚步,与慧泽四目相对。
“多谢小友。”慧泽先谢他,却不应,“我自行离开便是,此番下山也是为游历一番,车来车往,反倒误了机缘。”
凌久也不多劝,点头应下,临走前跟两个侍卫嘱托两句,才放心离开。
还未到院中,便看见紫藤抱着剑倚在门口不远处,见他来了,直起身子朝他走来。
“墨竹都跟我说了,你想知道大月氏语?”她还是一身劲装,腰间缠着长鞭,只是多了一柄短弯刀,斜斜插在长鞭之间。
“是,你学过?”凌久把目光从她腰间反出白光的利刃上移开。
“不曾,只是略懂几句,小姐若是诚心想学,我有一旧识可指点一二。”凌久正要追问便听紫藤道,“但此去,只有你我二人,所以……”
她拔出短弯刀,和手中剑一并递到凌久面前:“选一个。”
“又要见血?”凌久婉拒弯刀,取过剑,手腕被坠得微微一沉,剑身看着繁重,真的握上去,却并没有想象中如铁那般重。
抽出剑刃,寒光乍泄,仿若连摇摇欲坠的雪花也能一并劈开,落入流风中不见踪迹。
紫藤嘴角勾起一个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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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弧度,反手握住弯刀刀柄,向凌久劈来,凌久瞬时抬手横剑格挡,一声铮鸣,弯刀断了半截,直直落入积雪中。
“此剑名为‘斩叶’,是您幼时世子爷为您佩的剑,今日便归还给您了。”紫藤将半截弯刀拾起,与刀柄的一半一并收好,又从内袋中取出一枚剑穗,递给他道,“给,先前您编的剑穗。”
凌久接过那编的不怎么好看的剑穗,尾端流苏被寒风吹起几缕,带着血一般的红色,挂在剑上倒是平添了一股正气。
“我要是刚刚没挡住,你真劈下来?”凌久收好剑问道。
“怎么可能。”紫藤嗤笑一声,“要是你自己的身体,可就说不准了。”
“去哪?”凌久不欲与她争辩,换个话题。
“北市。”紫藤接住墨竹扔来的包裹,侧身请他,“去换衣服,我在小门等你。”
“北市不是没人了吗?”凌久听到“北市”,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人的是街道,不是暗巷,或者你可以理解成,你要找的不是人。”
还真不是人啊……凌久托着腮蹲在墙角看着面前五颜六色的鹦鹉,默默想到。
“起来,不是它。”紫藤见他盯着那鹦鹉走不动路,“是它的主人,当然,你要是想和它交流交流也未尝不可。”
话音未落,那鹦鹉便冲着紫藤叫嚷,声如孩童:“残废!残废来了!”
“再叫我残废,我就把你的毛全拔光。”紫藤斜眼看去,冷冷道。
鹦鹉瞬间闭嘴,下一秒,继续叫嚷喊自己的主人:“穷鬼!穷鬼!有人来了!”
“它这么聪明啊。”凌久跟在紫藤身后,看着在两人头顶盘旋的鹦鹉,起了逗弄的心思,“嘬嘬。”
“别逗它,傻鸟一只。”紫藤毫不客气地骂它。
两人停在一间破房的门口,鹦鹉边向里飞便叫嚷:“美人!美人!有美人!”
“知道了!”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露出一个肤色黄黑却长得女相的男人,“哟,残废,真是你啊,还真带了个美人来。”
“纪雍,你最好看好自己的舌头。”紫藤一脚踹开木门,“还有你这聒噪的鹦鹉。”
“哎呀,怎么说我和五菜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别这么凶嘛。”纪雍好性子的闪到一边,见到身后的凌久,赞叹道,“确实是个美人!五菜的眼光还是可以的。”
话音未落,紫藤未出鞘的剑便已经横在他颈前:“这是我家小姐,少在这里口出狂言。”
“夸两句也夸不得了,你这个人真是死板。”纪雍双手交握,枕在脑后,慢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在院中的藤椅上,五菜落在他手边,安静如鸡。
“找我何事?”他躺好了,眼都闭上了。
“出价。”紫藤对凌久道。
“出多少啊?”凌久看看紫藤又看看纪雍,一时不知道该报个多大的数。
“你出的多少,决定我办的快慢,上至杀人放火,下至买菜种地,有需要都可以找我哦。”纪雍依旧闭着眼,懒洋洋地竖起三个指头,“起价,这个数。”
“这是多少?三十两?”凌久皱眉道,按照他近来了解的物价来说,这个价多少有些高了。
“三十两!”五菜惊呼,“穷鬼!三十两!”
“多少?!”纪雍瞬间睁开眼睛,“三十,两?!”
“是太少了吗?”凌久看一人一鸟的反应,有些底气不足,看紫藤面色不变仿若在找什么,自顾自地继续出价,“那……三百两?”
“你知道养一只鹦鹉要多少钱吗?”纪雍彻底坐直了身子,盘腿在藤椅上咽口水,“三百两……”
“当啷”铜钱落在地上的声音。
“三文,干活。”紫藤总算从一堆碎银中找到了三个铜板。
43. 第 43 章
“喂喂,不要扰乱行情啊,大过年的,我也不要多了,三十两就行。”纪雍看似对那三个铜板不屑一顾,实则是在给五菜偷偷打掩护,五彩缤纷的鸟拿爪子悄悄地把铜板往自己身边扒拉。
“两文。”紫藤俯身从鹦鹉脚下拾起一枚塞回自己口袋。
“三文三文!三文就三文……”纪雍从她手里讨回那一文钱,擦擦上面不存在的灰,小心翼翼地装到了自己口袋里。
“是不是太亏待了?”凌久环视一下四周破烂的房屋,又看他这般爱钱如命的模样,不禁有些愧疚。
“不多,正好。”紫藤仰仰下颌,示意凌久把书给他。
纪雍从怀中取出两枚其他的铜板塞到五菜口中:“去街头买个肉包子。”
五菜飞走,纪雍却不接凌久递过去的书,只笑道:“这位姑娘,钱还没花完,小人自然不会替你办事,还请稍待些时日。”
“你不干?”凌久有些明白紫藤为何只给他三文钱了,合着这人是把客人给的钱花完了才会替人办事,真就是先拿钱后办事了。
“不是不干,这前面还排着人呢,我总不能为您行个特权吧。”纪雍不紧不慢地张开自己的口袋,里面满是银子铜钱,隐隐还能看见些金光。
凌久看向紫藤,紫藤看着他,并不作为,只是示意性地将自己怀中的剑从左边换到了右边。
凌久握上腰间剑柄,摩挲着花纹,又一次问道:“你当真不干?”
“小人说了……”纪雍话还没说完,脖子上便浮现了一道血痕,并未割到气管,但再近分毫便可刺破动脉。
“我把你的手脚筋挑断,你找医师,这钱不就能花出去了吗?”凌久俯身控制好力度,一点一点地往深里刺入,“你说,是不是啊,纪公子?”
纪雍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眼中却没了笑意,从自己颈前沾血的刀刃移到凌久的面庞上,轻笑道:“官家小姐?”
“镇国公府冯嫽,请公子帮忙。”凌久手中剑握得极稳,面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说话时压眉尽是挑衅。
紫藤看着他对峙的模样,暗自满意,这姑爷也不完全是个草包,至少该支棱的时候能支棱起来。
“呵。”纪雍还当他只是使厉害,伸出指腹去推剑刃,却丝毫不动,反而又被划伤了指腹,终于失去了笑意,眸色渐冷,“小姐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公子若是愿意,我自当以千金相报。”凌久收剑入鞘,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公子若不愿,我自然也不能勉强。”
“你这是不勉强?”纪雍捂住自己的脖子,摸到一手血,怒极反笑道。
“必要时期,必要手段,还望公子莫怪。”凌久口中说着莫怪莫怪的话,讲着谦卑的礼,看着却是肆意张扬的样。
“好好好,我干,我干好了吧。”纪雍拿起书,翻了几页便道,“看不懂,拿走。”
“放你的屁,你一个大月氏的人看不懂《大月氏纪》,骗鬼呢!”紫藤一脚踹在他藤椅上,力度大到他需要倾身才能保持好平衡。
“你既知我‘曾经’是大月氏人,又何须再拿大月氏的东西来找我,还是《大月氏纪》,我早就不信狼神了。”纪雍把书扔到凌久的怀里,“你感兴趣,就随便找个杂役给你翻译,少来这隔应我。”
凌久好脾气地将在空中纷飞卷起的书页重新捋平:“你是大月氏人,为何会在大燕?”
“我被赶出来了,你满意了吗?”纪雍没好气道,“还有事吗?没事就滚吧。”
“当然有,你不喜欢这书,那就不谈这书。”凌久拉来旁边的板凳,并不在意脏净地往上一坐,剑搭在腿上,手握在剑上,“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我不信狼神了,也不信服那个人,他不是个东西,无法带大月氏走向银天,只能困在黑夜里。”纪雍冷笑一声,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他是谁?”
“大月氏的首领,就像你们的皇帝一样,专治独权,不听人劝,一意孤行。”纪雍接过五菜叼来的一纸袋肉包子,一撕两半,一半往口中塞,一半举在空中喂鸟。
“他做过什么?”凌久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剑鞘,等一个答案。
“他做过什么?”纪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眼中流出眼泪,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无所作为,便将我的姐姐送给了你们皇帝,真是可笑,一个首领,一个族群的首领,要选出一个女子,为他讨那虚无的安宁。”纪雍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凌久起初只当他是被包子噎住了,示意紫藤把水壶给他,可他不接,只是一个劲地咳嗽。
直到咳出鲜血,咳出咒怨。
“他不得好死。”
说罢,纪雍便晕了过去。
“喊大夫来吧,大过年的,年轻人情绪太激动了。”凌久老神在在地叹息道,紫藤拍拍五菜的屁股,“去,给你主子找大夫去。”
“它能行吗?”凌久走到纪雍另一边身侧,打算与紫藤合力将他抬起来。
“它一共就能去三地,一处包子铺,一处这里,还有一处便是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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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一使劲,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扶了起来,完全不需要凌久帮忙便将纪雍送到了床上。
“走吧,拿上你的书。”紫藤从屋里退出来,给纪雍关好门。
“不用等他醒来吗?”凌久对他独自一个病号待在这里这件事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必。”紫藤或许觉得这话太过武断,又补充道,“你想等也可以,但没什么用,医师一会就过来了,你留在这里只会平添麻烦,别忘了这里可是暗巷,流言蜚语传的快,项上人头也掉的快。”
“走吧。”凌久叹口气,还是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比较重要。
“你想问什么?”走出暗巷,重见天光,紫藤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凌久:“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他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紫藤:“是,但他用恩情换了钱财,所以已经不算是我的恩人了。”
凌久又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钱财?”
紫藤:“不知道,他并不穷,只是吝啬。”
凌久:“那那只名叫五菜的鹦鹉为什么叫他穷鬼?”
“因为他会和每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哭穷。”紫藤提起此事,气得咬牙切齿,“亏我还以为他真的身无分文,将身上值钱的都给了他。”
“紫藤,对你来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紫藤停下脚步,正对凌久,目光坚定道:
“贱人。”
凌久:……行吧。
紫藤带着凌久东拐西拐,最终停在一家馄饨铺前,问他:“吃吗?府中用膳时间过了,你若吃的习惯,便在此对付一口。”
“在这吃吧,我还没在外面吃过。”凌久说着,将飘到眼前的发丝拢到耳后的手一顿,轻声道,“有人在看我。”
“老板两碗肉馄饨。”紫藤仿若未闻,只是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剑放在一边,钱也放在一边。
“有……”凌久再次提醒却被她打断,“能吃辣吗?”
“啊,不太能。”凌久向那目光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似乎不高。
“先吃着,我去办点人。”紫藤把剑给他,指指剑上银铃,“有事喊我。”
“好,快去快回,小心凉了。”凌久自然地接过剑,却被沉了好一下子,放到身边木凳上,他的手也握上了剑柄。
“客官,您的馄饨。”小贩端上来馄饨,拿走了铜钱,临走还看了一眼凌久手上的剑,有些慌张地跑回了自己的炉灶前。
凌久搅动着一碗馄饨,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面容,
44. 第 44 章
镇国公府内灯火亮了一宿,倒不只是凌久在翻阅《大月氏纪》,府里上下都在为明日的除夕准备最后的事宜。
天蒙蒙亮,墨竹便敲响了他的门,手中捧的正是夫人昨日说的雪青袄裙,红木托盘里摆着对红翡耳铛。
凌久手中的《大月氏纪》已经换了封皮,红底黑字的“女诫”在上面糊了一层,听墨竹说该梳妆时,放到了内屉,混在一群兵书谋略中。
墨竹在他身后束着长发,插好最后一根银簪流苏时,青芽敲敲门端进来一盘糕点,刚放下便听凌久道:“怎得全挽起来了?”
他记得高中语文老师讲过,女子只有在出嫁后才会全挽成发髻,怎得现在就全挽起来了。
“是夫人特意嘱托的,小姐得了婚事,今日宴上您不单是镇国公嫡女,更是未来皇子正妃。”墨竹将红翡耳铛穿过他耳垂,垂珠长至肩头,赤金缠丝绕着鸽血红的翡翠,与雪青色袄裙领口的银狐毛交相辉映。
凌久望着镜中愈发华贵的装扮,忽觉耳上重若千钧,谈笑道:“这耳铛快赶上秤砣了,挂一天耳朵不得穿孔?”
“小姐今日可不兴说这不吉利的话。”墨竹扶他起身,将禁步系上他腰间,“您就当,耳朵上拴了两串糖葫芦,待到没人处摘下来歇息便是。”
“墨竹,今天你跟我去吗?”凌久眸中倦色一闪而过。
“奴婢得留在院中看管杂事,今日是紫藤跟您去。”墨竹鼻尖悬在他眉峰之上,“小姐莫动,奴婢要描眉了。”
凌久阖目任由摆布,口中喃喃道:“紫藤会戴耳铛吗?”
“不会。”紫藤推门进来,送上新的口脂,“但是冬尧会。”
凌久还欲再说,却被墨竹摆正了头,抹上一抹鲜亮的口脂,气色顿时便好了起来。
“好了,祝小姐一路顺风。”墨竹后退半步,带着身后的青芽行礼。
“搞得好像今天就要出嫁一样。”凌久话虽如此,心里却是明白,自今日后,婚事便是要摆在明面上了,一系列婚前礼仪纷至沓来,催着他往前踏入婚姻的大门。
“走了,大冬天的别在这伤春悲秋了。”紫藤看着如此重视的三个人默默翻了个白眼。
“就来——”凌久拖长音,拢紧了外氅走到紫藤身边,目光从她腰间原先佩剑缠鞭的地方空落落的,移到她的面容上,看她面色不变,挑了挑眉。
两人走到临近大门处,凌久才问道:“怎得没带武器?”
“我还想多活几年。”紫藤走在他身后一步,手中提着宴礼,“进宫带武器,你真是嫌命长。”
“……我真带了。”凌久小声道。
紫藤脚步猛地一顿:“你!”
凌久:“我又不知道!”
紫藤瞪了他一样,低声道:“你放哪了?”
凌久举起胳膊,袖子滑落,翻手露出银匕。
紫藤盯着那截银刃,气了一下便缴械投降:“收回去吧,女眷身上他们怎么也不敢动手搜的。”
“若是真搜,给他们便是。”凌久摩挲着光滑匕首柄,他特意挑的毫无花纹的,怕的就是被人拿走用来嫁祸镇国公府。
紫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幽幽道:“你我今日和夫人共乘一辆车,你还是提前想想要是被搜到了,该怎么跟夫人解释吧。”
凌久有时候真觉得紫藤是乌鸦转世,尤其是守门的侍卫验完牌后让女眷下车搜车的时候。
“请贵人下车。”周亦的目光扫过整个车驾,佩剑上迎合过年氛围绑的红绸在寒风中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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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却丝毫没有减弱那肃杀之气。
凌久手中一紧,不动声色地跟紫藤对视一眼,跟在夫人身后下了车,站在一旁看侍卫搜车。
冬尧把宴礼放到接应的大太监手中,转身与夫人复命时,却无意间看到了一抹紫苑色,抬头再去细看时,却什么都没看见了。
她只当自己是看错了,快步走到夫人身边,一并接受盘查。
周亦的目光最后落在凌久身上,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挥了挥手,示意宫中的嬷嬷上前搜查。
紫藤站在凌久身侧,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待会儿我先搜,结束后,你借机把匕首传给我。”
说罢,她便率先上前,神色自若地抬起双臂,嬷嬷动作熟练,沿着领口一寸寸摸索到袖口,又仔细按压她的腰间,严格程度更甚高考搜身。
夫人站在不远处,眼神时不时看向这边,凌久下意识地攥紧了银匕,一边用余光瞟着周亦,一边缓缓往外抽出。
紫藤搜完身子,正欲到凌久身边去,却被嬷嬷拦了下来:“姑娘,请去那边稍等。”
此话一出,逼得凌久不得不又将匕首塞了回去。
嬷嬷的手已经抚上他的领口,凌久抬眸看向紫藤,见她也是皱眉担忧之状,悄悄叹了口气,缓缓把匕首往上推,试图借着衣服厚重遮掩匕首的异物感。
就在他指尖暗自用力时,一股冰凉的触感深入了他的袖中,只一瞬,银匕便已没入对方广袖。
“当心。”这声音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殿下万安。”侍卫嬷嬷跪倒一片,紫苑色织金的蟒袍服上凌久方才藏着匕首的左臂,轻轻一捏,凌久便瞬时歪了一下,承了她那句“当心”。
“都起来吧。”
45. 突发情况
“殿下。”承福挥散了外院中忙着张灯结彩的宫人,走到冯嫽身边道,“东西都备好了。”
冯嫽微微颔首,边向殿中走边问:“人抓到了?”
“抓到了。”承福从腰间抽出一枚钥匙送到冯嫽手中,“暂时关在了后院的柴房中。”
“查出来是谁了吗?”冯嫽指腹压着钥匙不平的侧面,神色还是那般淡淡的,但眼中的冷意却是呼之欲出。
“没有。”承福无声地叹口气,垂下了头,紧张地等待冯嫽的斥责或是下一步的安排。
“那便不必查了。”冯嫽此话一出,惊得承福猛地抬起头,不解道,“那就这般放他背后之人……?”
“问出来了又能如何,左右不过是那些人罢了。”冯嫽将钥匙重新递给了承福,“看好他,别死了,今晚上他必然能派上用场,到时候自有人替本宫审他一审。”
“您是说外邦进贡的那群……”承福眼睛陡然睁大,待冯嫽走后,他才试着自己在这严冬寒日里,内裳被冷汗浸湿了大半。
淡月孤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宫人身着锦衣,手捧珍馐佳肴穿梭于殿内殿外,案上摆满了金杯玉盏,银盘瓷碟。
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九重宫阙次第亮起千盏宫灯,瑞兽铜炉吞吐着袅袅青烟,提灯宫娥鱼贯而入,殿内瞬间乌泱泱跪倒一片。
“臣等恭贺陛下圣安!”
明黄的龙纹衮服扫过凌久面前,缀满东珠的十二旒冕晃出微响,身旁的皇后凤冠霞帔,奉冕旒、衣彩坤珍,同耀帕罗珠袖。
贵妃落后一步,扶着太后缓缓入内,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不似话本中妖艳的宠妃,眉眼间皆是温婉,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再身后,便是晟王妃和两个凌云的侧妃,以及凌川唯一的侧妃。
官员携家眷列席东侧,女眷们云鬓上的点翠随着叩拜动作轻轻颤动,冯嫽在西侧位于首座,五皇子凌澈紧挨着她右侧,正紧张地捏着银线蟒纹的衣袖。再往过,便是身着白袍的凌宁,金线蟒纹在灯火中若隐若现。
“三哥……”凌澈向冯嫽身边靠近了些,从袖中拿出一块烟墨,献宝一般送到她手前,“夫子说我在课上表现良好,赠予我的,飞英说这是块顶好的松烟墨……我想我用不太到,三哥入了朝,总是能用上的。”
少年耳尖泛红,仿佛这些话都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才说出口,若是冯嫽拒绝,怕是要像那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下去。
冯嫽接过那块承载着少年胆怯的松烟墨,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五弟有心了,这墨确实难得。”她顿了顿,目光在凌澈紧张的面容上停留片刻,语气柔和,“不过,既然是你夫子所赠,我岂不是夺人所爱?”
凌澈一听,面上的紧张瞬间全部化为失意,声音都哑了几分:“是我鲁莽了,三哥不要放在心上……”
“我可没说不要。”冯嫽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轻笑道,“我殿中有一狼毫笔,我用这笔与你交换可好?”
“好!”少年见她收下,脸上重新洋溢起喜悦的笑容,“多谢三哥。”
一旁的凌宁沉默不语,手中把玩着茶盏,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那块烟墨,他垂下眼帘,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太后为诸位殿下特意备的金丝燕窝羹。”太后身边的女官捧着雕漆食盒款步而来,将一碗碗羹汤放到三人面前,却是剩出了两碗。
“六弟不尝尝?”冯嫽将玉匙轻轻叩在玉瓷碗上。
凌澈正小心翼翼地用银匙搅动着面前的燕窝羹,闻言也看向凌宁,将手伸向他。
凌宁苍白的面容在宫灯映照下更显病态,目光掠过凌川欲递未递的玉勺:“脾虚,五哥替我吃了吧。”
玉勺悬在半空,不知该收回还是继续递过去,直到冯嫽伸出手接过,他才又低下头,无声地继续搅动自己碗中的燕窝羹。
冯嫽舀起一勺燕窝羹,目光转向鱼贯而入置放餐肴的宫娥,人流散去,她与对侧那个同样看向宫娥的人视线交织。
只不过一个看的是人,一个看的是菜。
她的真正身体正一边用筷子一点一点地戳下小块蟹粉狮子头,一边将眼神飘忽到宫娥手中端着的橡子豆腐上,发髻上的流苏随着动作轻晃,显出几分她先前从未有过的鲜活气。
撞上冯嫽视线的一瞬,凌久握在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仿佛一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繁华,只剩对面人和眼前菜。
冯嫽今日乌发尽数收束于赤金冠中,冠后垂落的玄色缎带压着后颈,与她执盏时袖口滑出的那一截玄色护腕相呼应,全然露出的眉眼显出独一份的矜贵。
凌久对自己的脸没甚的兴趣,只是觉得冯嫽装扮的好看,看看她桌上几乎未动的餐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真是苦了他了,眼前佳肴第一次这般繁多,却要顾及着形象和礼仪一点一点的化作小块送入口中。
冯嫽见状,眼中漫起几分戏谑:忍得很辛苦吗?
凌久无奈地用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了两下,抗议她的“幸灾乐祸”。
乐声忽变,三十六名胡旋舞姬踩着鼓点涌入殿中,随之而来的是外邦使臣的献礼。
兽皮自殿门一路铺展,驼铃声中,各国使臣捧着托盘接踵而至。
首列使者掀开红绸,露出整块翡翠雕成的孔雀开屏,每根尾羽都嵌着彩石,雕成不同种类的鸟羽,流光掠过时似百鸟振翅欲飞。
第二人呈上的雪域灵芝足有婴孩头颅大小,菌盖泛着罕见的紫金色,药香顷刻盖过殿中熏香。
冯嫽看着人一个一个献礼,挥手唤来承福:“去抓人。”
承福走后不久,有使者掀开所携锦盒,露出两粒红豆:“此乃我国千年国木所结,名为……”
“相思子。”
红色琥珀雕成了玉盘状,却不如内里的两粒“红豆”鲜艳,细细看来才能发现,这并非是红豆,而是天然形成的南红,石纹未经雕琢,却恰好与红豆一模一样。
皇帝指节叩在龙椅的龙首上,目光扫过使臣捧着的相思子,眼底情绪不明。
“玲珑骰子安红豆……”帝王低沉的声音在歌舞升平的大殿中也格外清晰,“凌久。”
“儿臣在。”冯嫽起身行至御前单膝跪地。
“朕记得朕为你与镇国公家的女儿定下了婚约。”皇帝从内侍捧着的锦盒中拈起一粒南红,“不如便将这‘相思子’赐你二人各一枚,算作朕作父亲的随礼可好?”
贵妃执酒盏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才落下,垂下眼睑,隐去眼眸中的情绪。
凌久闻言,立即起身,跪得与冯嫽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行大礼:“臣女谢陛下恩典。”
“儿臣谢父皇赏赐。”冯嫽微微垂首,接过皇帝身边大太监捧来的“相思子”。
皇帝几不可察地扫过坐在东侧的皇后和贵妃,两人皆是神色如常,只是皇后轻抚了抚鬓边的珠钗,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两人谢完恩刚退下,殿外便忽起虎啸。
四位壮汉扛着玄铁笼步履沉重,笼中蜷着的金瞳白毛的猛兽缓缓抬头。
是头通体银白的成年白虎,只是额间黑纹不再是“王”字,而是一朵莲花的形状,映在宫灯下如烈火灼莲。
“此兽乃我国三百勇士以金铃为引,在雪山圣湖畔所获,据说可有百年……”使者话音未落,白虎突然暴起撞向铁笼。
众人的惊叫声中,皇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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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盏飞出,杯中浆液泼在笼前织毯上,浓烈的酒水气息竟让猛兽瞬间温顺伏地。
白虎虽是伏下了身子,金瞳却是突然转向东侧席,猛地撞向铁笼,一时火星迸溅,笼角竟生生凹陷下去。
“此物尚未开灵智,野性难驯,若大燕能消其野性,我国从此便为大燕马首是瞻。”使臣说的恭敬,话语间的挑衅却是毫不掩饰。
皇帝听完放声大笑,对底下众人道:“众爱卿可有人愿驯此瑞兽?”
“臣愿一试!”东侧席间霍然立起个年轻人,一身劲装,眉宇间俱是少年锐气。
他起身瞬间,贵妃身形一晃,盏中清酒撒出些许。
白虎见有人靠近,弓起脊背,额间莲纹泛起火色,年轻人大步流星地走向铁笼,丝毫不惧,接过使臣递上的佩剑,胸有成竹地进入了铁笼。
白虎金瞳骤缩,后退几步,摆出狩猎的姿势,年轻人举剑去劈,却在触及虎耳的瞬间被白虎扭头咬住,利齿在剑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响声。
“殿下,人醒了。”一片胶着中,承福悄悄贴近冯嫽耳边密语道。
“系上金铃,带过来。”冯嫽看那武将与白虎僵持不下,看似两相制衡,实则人腕间青筋已经暴起,强弩之末罢了。
白虎突然旋身摆尾,钢鞭似的长尾扫过那年轻人腰侧,踉跄后退撞到笼上,铁笼余震中,白虎前爪已搭上他肩头。
冯嫽一手敲着桌案,一手拿起了筷子的末端,把握好那利爪将要渗入那人脖颈的时机,精准刺入尾根之处。
白虎发出震天一啸,金瞳之中满是怒色,转身撞向冯嫽面前一侧的铁笼,几次三番下来,笼子已经变形的不成样子,白虎却是丝毫未伤。
笼门铜锁在方才撞击中松动,那年轻人抓紧机会,猛地将笼门撞开,跑了出来,末了却安不上那掉落的铜锁,看得使臣放声大笑:“大燕的皇帝,你们的勇士就只有这般能耐?”
使臣带着轻蔑的笑声刺耳,引得满堂燕人皆是面色不善,皇帝虽是还在笑,但冯嫽望去时,已能看起了杀心。
众臣子面面相觑,无人再敢出声,唯有那白虎在笼中低吼,金瞳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
冯嫽缓缓起身,迎着众人注视,声音平和,仿若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这位大人,本宫想问,若有人不进笼中,却能驯服此兽,是否也算数?”
使臣闻言,直接笑道:“您说笑了,此兽若非亲身入笼,以勇武相搏,岂能驯服?大燕的男儿若是怕了,大可直言,何必寻这等借口?”
冯嫽并不与他相争,转身看向殿外,轻轻抬手。
承福立刻会意,快步走出殿门,不多时,便拖着个五花大绑的太监从门外走来,腰间坠着的金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白虎耳尖微动,竟舍了铁笼,贴着笼底朝太监方向挪动。
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冯嫽也不例外,她只是在赌。
赌那使臣所说金铃当真有用。
“既是瑞兽,怎能不通人性?”冯嫽按下那太监的头,是他不得不与白虎面面相觑,闻到白虎口中的腥气,双腿哆嗦着直打颤。
“你说我把你扔进这笼中,你的主子会出声救你吗?”冯嫽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不要不要,殿下,我再也不敢了!”太监腰间金铃随着颤抖发出细碎声响。
满殿哗然中,冯嫽解下金铃抛向铁笼。
白虎竟如家犬接住,淡淡看了一眼冯嫽后,谁也不理地叼着金铃趴到了笼角。
“使臣大人,”冯嫽松开手,任由太监瘫软在地,转身看向那使臣,“此兽,可算驯服了?”
使臣脸色青黑时,凌久刚不紧不慢地将碗中的藕花羹消灭完。
嗯,好吃。
46. 第 46 章
“好!好!好!”皇帝抚掌大笑,三声赞许在文武高官心中震出一个名字——凌久。
他目光掠过面色惨白的贵妃:“只是可怜了贵妃,最得意的侄儿,方才险些要折在瑞兽爪下。”
贵妃却依旧是温婉体贴的模样,柔声道:“若是为大燕尽忠,也是他的福分。”
皇帝笑笑,不再搭话,敛神色与那使臣道:“贵使可瞧清楚了我大燕儿郎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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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臣拜服。”使臣心甘情愿地跪拜在地,抬首时,却死死盯住冯嫽,对皇帝道,“大燕的皇子,你很有本事。”
“过奖。”冯嫽一扯那太监的领子,立刻便有机灵的宫人将他带了下去。
47. 第 47 章
“父皇日常膳用不过四簋,常服补缀再三,儿臣泣录圣训三百条为《俭德录》。非敢妄议内府用度,唯愿以此册为镜,使儿等奢念自消。”冯嫽从袖中取出《俭德录》,双手捧上。
皇帝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眼神一转,一旁待命的大太监便会意,替他取过了那书录放在御案上。
凌久坐在下首,目光紧紧的锁定在皇帝身上,比自己献礼时还要紧张万分,看见皇帝翻开书页后,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字迹倒是工整。”皇帝随手翻了几页,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难为你有这份心。”
“儿臣不敢当父皇夸奖,只是想着父皇平日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冯嫽垂首道。
凌宁不知为何,忽得开口道:“这《俭德录》中所记,皆是父皇平日教诲,若能广为流传,必能教化万民。”
皇帝面色霎时柔和了下来,缓声道:“既然安宁这么说,那这《俭德录》就交由翰林院誊抄,刊印成册吧。”
凌久摩挲着袖中银匕的柄部,目光移向角落。
他看到皇帝的指尖再一次叩击桌案,节奏比方才更快了些。
冯嫽献完礼,并未回到席中,而是独自出了殿。凌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点两下桌案,紫藤便俯身问道:“怎么了?”
“去看看她做甚去了,若是她与你说话,你便问她……”
紫藤领命,借着殿内烛火的阴影,悄然离席。
承福正守在殿外,见冯嫽出来,连忙迎上前:“殿下,人已经又关起来了。”
说来那人,他本以为主子提前知道了外使进贡,是要用那人饲猛兽,没想到只是系上金铃吓了他一下,连笼子都只是送了却没开。
“不必关着他,让他去鸭舍干清扫的活计,替本宫将那聘礼好生照料着。”冯嫽并未走远,只在拐角处,看着月亮,轻轻的呼吸着殿外的空气。
“站住,皇宫重地,你以为是宫外?”承福看见紫藤毫不减速地靠近,正欲喊侍卫,却被冯嫽出声制止道,“承福,去那边守着。”
“殿下?”承福不解且惊讶。
“承福。”冯嫽语气冷了几分。
承福虽是犹豫,却也不敢多留,路过紫藤身边,将她打量一番,也不多言,径直走了过去。
冯嫽转回身子,又去看月亮:“紫藤,别说,让我猜猜他要问我什么。”
紫藤站到她身后一步,错开身子与她一同看月亮。她看不太懂小姐在看什么,在外面时,她也看不懂那些文人墨客在看些什么,只知道这月亮有时满,有时缺。
月圆了,就该回家了。
“他要问我为什么会送《俭德录》吧?”冯嫽轻轻地笑着,正欲回答,却听紫藤说,“不是。”
冯嫽一愣,看那月亮都胖了几分:“不是?那便是问那绑了金铃的太监是从哪来的?”
“也不是。”紫藤摇头。
冯嫽思绪有些混乱了,今夜还有什么细节是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吗?
“您要听吗?”紫藤问她。
“说吧。”冯嫽轻叹一口气,自己竟是看不透凌久在想什么,也许他比自己要更适合……
“小姐问,殿下今晚,开心吗?”
冯嫽怔住了。
开心吗?
她轻声重复着,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她不知道,也没有想过,她以为他会追问她献礼的用意,因为那关乎皇帝的态度;或是试探她的心思,因为那关乎他身边人的忠心。
却没想到,他关心的竟是她。
“他……还说了什么?”
“只有这一句。”
冯嫽抿了抿唇,又一次看向月亮,月亮上的神明啊,若你真的存在,请告诉我,这震耳欲聋的心跳是什么,这为他而放缓的呼吸是什么,
这双看向你的目中,想到他时,显现的是什么?
凌久在殿中坐着百无聊赖,紫藤不回来,夫人在与长公主交谈,自己与身边的贵女并不相熟,只好喝着茶水看舞姬献舞。
直到皇帝起身准备带着众人外出祈福,冯嫽也没有回来。皇帝不提及,自然也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凌久踏到殿外,冷风瞬间灌入脖颈,皇族之人皆在上一层,手中捧着那宫人已然准备好了的天灯,他定睛看去,依旧是没有冯嫽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正欲找个由头向夫人告假去寻,却被人拍了拍后肩,回首一看,是林嫣。
“嫽儿,可让我好找。”林嫣捧着一个汤婆子走到他身边,披风随着走动下滑了些,身后的婢女赶忙快走几步替她掖好,而她却恍若不觉,眼中只有凌久。
凌久微微一笑,问好道:“姐姐怎得来寻我了?”
林嫣将汤婆子塞到他手中,混着细微的香气,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凌久一愣,一时不知是还还是不还,刚想说话便听林嫣身边婢女小声说着她把汤婆子给了自己,受寒了怎么办。
林嫣听完,瞬间变了脸色,端起了主母的架势:“我又不是瓷娃娃,那汤婆子捂得烦闷,嫽儿体寒,我放到她手中有何不可?”
如此,那婢女便不再说话了,甚至自觉地离两人远了些。
“莫要怪她,她也是担心你。”凌久体谅打工人,忍不住为她说情。
“好啦,知道你心善,那是我婆母身边的丫鬟,左右轮不到我来责罚,倒是你……”林嫣四处张望了一下,疑惑道,“怎得没带个丫鬟出来?莫不是墨竹生了什么病?”
“姐姐多虑了,墨竹留在院中打理事务,今夜是紫藤与我和母亲同来的,她一向不喜这应酬之事,我便让她来着外面透透气,现下怕是在哪个角落中守着你我呢。”
凌久说着,目光却止不住地往上瞟,看那位置仍旧是空的,不禁压了压眉眼,还未等收回目光,便听林嫣调笑道:“嫽儿在看什么呢?”
“莫不是,在看那如意郎君,玉面公子。”
凌久被戳破心事,也不恼,坦然道:“我是想看她,可她迟迟不到,倒是枉费了我的心意。”
林嫣一听这话,笑得更放肆了些:“你啊你啊,竟也是尝到这相思的苦滋味了,快与我说说,他常年待在宫里,你是怎得喜欢上他的?”
喜欢……凌久一时怔住了,是喜欢吗?
尽管心中再多思虑,他面上还是要替冯嫽澄清:“哪有的事,不过是婚约使然罢了。”
不过是婚约使然罢了,他对自己劝道。
……也不一定。
“成婚可不是什么轻松事。”谈起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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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人林嫣轻叹了口气,“成婚前总觉得,两人心意相通,便是天大的幸事,成婚后却是琐事繁多,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我还是那林大小姐,就好了。”
“你开春便要成婚,娆儿过了这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我曾问过她可有心上人,她不答,一提到婚事便与我、与母亲插科打诨,真是让人头疼。”
凌久想起那鹅黄冬装的小姑娘,尽管有些娇纵,但本性不坏,明明还是上高中的年纪,便要说亲嫁人了。
思及至此,虽说掺和他人家务事有违礼节,但他还是开口劝道:“她年纪还小,何须如此着急,她性子活泛,若要被早早拘在后宅,自然是不愿意的。”
“只是母亲那边……”林嫣顿了一下,“怕是已经选好人家了。”
“她不是还未表明有心悦的公子吗?”凌久惊讶道,“怎得就选好了人家?”
林嫣听了此话,反倒比他更惊讶:“这与心悦不心悦有何关系?你我之人的婚事,早就有了定数,但若是能两情相悦,总归是好的。”
凌久沉默一晌,他虽早已知道古代的婚姻大多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定,但亲耳听到受其所迫的女子理所当然地讲出,总归是不一样的。
“选了哪家的公子?”思来想去,他也只有这一个问题能问了。
“不是哪家公子,是去岁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郎陈宣。”林嫣接过丫鬟手中的天灯先递给凌久,“怕是不久便要进内阁了。”
连中三元、状元郎,光听名号就让人仰之弥高。
凌久接过宫女送来的笔,一边思虑着写什么一边问道:“两人可见过了?”
林嫣摇摇头:“未曾见过。娆儿今夜本是要随着母亲一同来的,可就突然称了病闭门不出,状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事务繁忙,我也是今夜才见到他。”
林嫣伸出手点了点远处,凌久随着看过去,那人年纪轻轻,眉目清朗,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书卷气,时不时与人交谈几句,礼仪尊卑皆是上乘。
陈宣侧了侧身子,露出一角绿衣,凌久未来得及转头,直直和柳初对上了眼。
凌久:……艹
林嫣也看见了柳初,往灯上写字的笔顿了一瞬,皱眉道:“大哥?”
凌久见他的目光绕着自己转了一圈,随后大步往这边走,当机立断把天灯往宫女手中一放,与林嫣告别:“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林嫣知道他是为何离去,看着赶来的柳初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去吧,我替你拦下。”
凌久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转身道:“嫣姐姐,新年快乐。”
林嫣微微一笑,嘴唇轻启,似乎说了什么,但凌久已经听不清了,远处烟花炸开的声响掩盖了所有的声音,凌久只能看到林嫣的口型,大抵也是在祝他新年快乐。
凌久没走几步,紫藤便赶回到了他身边,还不等他开口询问,率先道:“人多,跟我走。”
说罢,她后退一步跟在凌久身后,小声道:“向东,再向西拐,下楼直走。”
凌久依言穿过长廊,绕过几处廊柱,登上东侧的小楼,站在楼栏边,目光穿过层层宫灯与飘散的烟火。
看见了那抹紫苑色的身影。
当所有人都仰头看烟花时,他寻到了那点火之人。
48. 第 48 章
冯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与凌久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这一瞬,时间仿佛静止。
烟花还在身后喧嚣,各色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没有话语,却仿若千言万语。
他隔着一层楼的距离,隔着千年的历史,就这般望着她,看她脸上沾上了些许灰烬,看她褪去殿中的沉稳与从容,看她手中火线烧到尽头被慌忙扔开。
看繁华落尽后,月下人独立。
指尖残留着火线灼烧的痕迹,冯嫽恍然不觉,从袖中拿出了那绣着千星结的绣帕,展开,翻面。
亦是千星结。
她也学会了。在万千权谋中,在事事胶着间,在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后,学着自己不擅长的物件,在此时此刻,回答他的问题。
心悦。
更鼓声响起,宴会已散,一声声催促着离别。
凌久恍然生出一种灰姑娘的感觉,午夜钟声敲响后,重归寂静。
他的脚步微微后退,听风扫过耳边,渴望替他将不舍传递,冯嫽不动,只是抬头望着他,兀得笑了,吐出两个字。
走吧。
更鼓声再次响起,凌久终于转身,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直至与夜色融为一体,冯嫽才收回了目光,扑去身上烟土,向景和宫走去。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天灯燃放之时,她许下了一个愿望。
大年初一宫内散了假,与昨夜相比显得格外冷清,慈宁宫的门扉半掩,早已有人在殿外等候,见到冯嫽只微微倾身,请她入内。
药香被暖炉烘得浓稠,冯嫽刚走到门口舌尖根便传来一阵苦味,太后倚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但并不看,而是盯着下座的凌宁喝药。
冯嫽看到凌宁有些意外,她以为凌宁受皇帝宠爱,必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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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太后欢心的,却没想到此刻竟会出现在慈宁宫,且太后还为他熬了药。
“来了。”太后抬眼看了冯嫽一眼。
凌宁闻言,也抬眸看向冯嫽,眸中情绪复杂,却很快又恢复那波澜不惊的样子,放下喝完的药碗:“药已喝完,若皇祖母无他事要嘱托,孙儿便先行告退了。”
太后摆摆手,止住他起身的动作:“不急,再坐会儿,你三哥难得来一次,一同用完膳再走也不迟。”
“康宁。”太后话音刚落,康宁便一挥手,膳房的宫女瞬间接踵而至,浓郁的药材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刺激着冯嫽的嗅觉,令她缓缓皱起了眉头。
凌宁却是神色淡然,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看着冯嫽皱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呼吸。
“都坐吧。”太后从榻上起身,任由康宁为她整理好衣摆,拉开座椅稳稳坐在主位。
49. 第 49 章
冯嫽想起凌宁说的一席话,虽是听得她云里雾里,但还是谨慎道:“回禀太后娘娘,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便前去用膳,改日再亲自去慈宁宫赔罪。”
片刻后,承福匆匆回来,为难道:“殿下,太后娘娘说,若是身子不适,便让太医过来瞧瞧,午膳……还是要去的。”
此话一出,事情便有些不对劲了,这么明显的推辞之意,太后不会听不出来,如此也要唤她前去,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走。”冯嫽拿过披风,打开了门户。
慈宁宫内依旧如上次一般药苦味满的要溢出来,太后正在院中散步,见冯嫽来了,停下步子等她过去。
“听说你身子不适,可是害了风寒?”太后等她到自己身边,便引着往殿中去,毫不避讳的提起她身子不爽一事,“知道你冠礼及近,也莫要太过操劳,伤了根本。”
“谨遵皇祖母教诲。”冯嫽又是坐在她左侧,又是满桌的药膳,又是一碗羹汤。
又是如上次一般的膳毕送客。
“殿下,宫里来话说六皇子在前厅等您。”承福跟在她身边,低声禀报道。
“可说有什么事?”
“没有,只说要见您。”
冯嫽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慈宁宫一喊,凌宁便来,怎会如此凑巧。
凌宁站在宫殿中,冯嫽一时还未认出来,原因无他,只因他今日穿了一席红衣,不知是不是颜色使然,映得他面色都好了许多。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冯嫽身上,眼中是懒得遮掩的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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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慈宁宫了?”
冯嫽点了点头,走到他身旁:“强召,不得不去。”
凌宁瞬间炸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去慈宁宫了吗?”
“凌宁,太后是皇祖母,我去见她,有何不妥?”冯嫽语气平静,缓缓道来,眸子却是死死定住在凌宁的脸上,循循诱导,“你在担心什么?”
“不关你事,你想去便去吧,就当我今日没来过。”凌宁终究还是个孩子,带着幼稚和赌气转身就走。
冯嫽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他:“六弟莫要生气,我不去就是了。”
“三哥。”凌宁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平日里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此刻说话格外的较真,“莫要再问为什么,太后那边,我会替你周旋,好好准备你的冠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