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不才,掐指一算》
1. 狐妖偷心1
徐州城近来人心惶惶,百姓们过了酉时便闭门不出,生怕下一个被狐妖的就是自己。
县狱。
柳拾月坐在冰冷的地上,打量着高堂上紫色锦袍,威仪赫赫的男人。
京城紫衣司的指挥使,裴景明。
徐州与京城相隔数千里,有关这位指挥使的传言,却是妇孺皆知。
传言他是天子心腹,拥有先斩后奏之权。
传言他心狠手辣,杀了无数人才坐上紫衣司指挥使的位置。
至于紫衣司,名头好听,实际就是天子的暗卫营,跟踪、暗杀、情报收集,天子握着这把刀,底下的大臣就不敢太乱来。
如今这位指挥使亲自前来,可见京城对徐州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狐妖"连环杀人案有多重视。
这指挥使不信狐妖之说,刚到徐州就把案发前一天与死者发生过龌龊的柳拾月关了起来。
柳拾月正暗叹自己倒霉,上首的男人突然从案宗里抬起头,寒刀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连忙垂眼,掐了把大腿,挤出两滴泪:“大人明鉴啊,民女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如何杀得了那八尺高的壮汉?”
裴景明敲了敲卷宗,示意她安静:“前日,你与李直在城西街头发生争吵,他掀了你的算命摊子,还扬言要将你赶出徐州,可有此事?”
柳拾月:“……是他先要轻薄我,我都没计较,还好心帮他算了一卦,提醒他要小心生死劫,谁知他听不得真话,竟砸了我的摊子……”
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她连忙改口:“不过大人,这城里跟李直有过节的人多了去了!路上随便逮一个,不是被他揍过就是骗过,可不止我一个啊!”
裴景明沉默。
他调查过,李直确实是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仗着员外郎表弟的身份为所欲为,连县令都不放在眼里。
也就徐州地小人少,一个乡绅的亲戚都敢当地头蛇。
柳拾月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信自己,遂掰着指头数起李直做过的坏事,滔滔不绝。
“……”裴景明打断她,“你这半个月来频繁出入员外宅邸,所为何事?”
“……”柳拾月眨眨眼,“我与员外夫人私交甚笃,她请我去府上做客而已。”
“做客?”裴景明冷笑,“哪家正经主人三更半夜请客?”
柳拾月一噎。
裴景明:“你要真是无辜,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是有所隐瞒……”
男人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道:“紫衣司有成百上千种手段,总有你喜欢的……”
县狱灯火通明,男人的眼神却是阴冷,无需直勾勾盯着,只是一瞥,便让人如坠冰窖。
柳拾月不禁打了个寒颤一一
传言不虚,传言不虚啊……
裴景明等了几秒,没听见回应,扯了扯嘴角,将案宗随手扔在桌上,起身离开。
经过女子时,小腿猝不及防被人抱住一﹣
柳拾月垮着脸:“民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是员外夫人托我办事……一袋银子啊!谁跟银子过不去啊!”
裴景明皱眉,想把腿抽出来,谁知这姑娘看着娇小,力气倒是大,不知使了什么巧劲,整个人都锁在他腿上。
裴景明不欲伤人,就着这个姿势蹲下,单手挑起她的下巴一一
“托你办何事?”
他端详着她的神色。
柳拾月羽睫轻颤:“……捉狐妖。”
·
顾宅,下人见到裴景明的金字腰牌后,恭恭敬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柳拾月跟在后面,倒是尝到几分狐假虎威的滋味。
裴景明对这个满身江湖气的女子,仍旧秉持着怀疑态度:“顾夫人三番四次请你入府,当真是想靠你捉妖?”
柳拾月:“那当然,风水地理卜卦推演,乃至奇门遁甲,我的本事,比司天监也不多让!”
姑娘昂着脑袋,因在县狱里呆了一晚,发髻有些乱,毛茸茸的,还翘着几根呆毛,配上她此刻自夸的神情,颇为可笑。
说着说着,她又叹气:“可惜我给李直算的那一卦,他不信。”
裴景明睨她一眼:“把自己说的这般厉害,不也没抓到妖?说不定是你与那‘狐妖’合谋,敲诈李直不成,遂恼羞成怒杀了他。”
“小女可没那胆子杀人!”柳拾月连连摆手,“大人可以继续查,迟早能发现我是清白的!至于捉妖……”
她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家仆,往裴景明身边靠了靠,轻声道:
“员外郎的院子藏风聚气,屋檐又有四神兽镇守,邪祟之物不敢靠近,可顾夫人发誓自己看到过狐妖……”
“我想着大家都是邻居,如果我在这能让夫人安心,那来几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景明垂眸,看着姑娘一脸正气凛然,想起县狱里她提到“一袋银子”时发光的眼,移开视线。
什么神算,财迷罢了。
裴景明兀自往前走去,丢下一句话一一
“所谓妖魔,人作怪矣。”
·
李直死在宅邸的花园里,顾夫人是第一发现人,据说她看到李直时,男人黑洞洞的心口还冒着热气。
顾夫人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都不清楚了,这两天一直躲在屋子里说胡话,谁都不见。
“内子的情况大人也看到了,实在是没办法接受问话,大人可否等几天,等内子精神好转,草民立刻带她去衙门!”
明珠堂外,顾员外小心翼翼地看着裴景明。
屋里头,女人的尖叫和瓷器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裴景明皱眉。
皇帝限他五日内查清此案,今天已是第二日了,他没那么多时间等。
“那个……”
身后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
柳拾月试探着举手:“要不我去看看?顾夫人应该愿意见我的。”
“可以可以……”顾员外松了口气,忙不迭打发人进去说。
少倾,屋里静了下来,丫头走出来,对着柳拾月恭敬道:“柳大师,夫人请您进去。”
“柳大师?”裴景明挑眉。
“……”柳拾月脸热,对那丫头摆手,“低调低调。”
柳拾月起初担心某人顶着张阎王脸会吓到顾夫人,想让人在外头等着,可终究她也怕他,在男人无声的眼神压迫下,两人一起进了明珠堂。
刚推门,一道倩影扑过来一一
“柳妹妹!”
柳拾月下意识接住:“……夫人。”
顾夫人素丽的脸上满是泪痕,却在看到裴景明后停了抽噎,躲到柳拾月背后。
柳拾月轻声安抚:“这位是京城来的裴指挥使,夫人别害怕,我们来就是想问问——”
她看着女人苍白的面色,小心试探:“那天夜里看到李直的场景,您还有……”
“是狐妖!”顾夫人蓦地跳起来,厉声尖叫,“是狐妖!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只狐妖杀的!!”
“顾夫人!”柳拾月怕她又伤了自己,追上去抱住她,“不是狐妖,夫人,狐妖已经被我赶走了,杀死李直的是人。”
“是,是人……”顾夫人呢喃。
柳拾月:“是人。所以您要告诉我们那时的具体情况,我们才能抓住那个人,对不对?”
“……”
顾夫人渐渐安静下来,只眸光还有些涣散:“那天夜里,我去花园找李直,我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找到他……我打算走了,转身时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到地上,摔到地上,我就看到他了……”
她又开始发抖:“他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也张得很大,我推他,想叫他起来,然后我的手就,就,伸到了一个洞里,我低头看……”
柳拾月感觉有什么滴在她手背上,温温热热的。
顾夫人抽噎:“我手上都是烫的血,他的胸膛是空的,黑乎乎的……”
她突然用力,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柳拾月手背:“柳妹妹!你说那是人干的吗!人能把一颗心,这么活生生地掏出来吗?!”
“……”柳拾月悄悄缩了缩手,问,“您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顾夫人愣了下:“记不清了,好像没有……”
“那就是了,”柳拾月道神色肯定,“若是狐狸,必定留下骚味,既然没有,就不是狐妖杀人。”
看着顾夫人将信将疑的神色,柳拾月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纸:“那狐妖已经被我赶跑啦,您要是还担心的话,就把这个贴在床头。”
金黄的符纸上,朱红色的字迹笔锋凌厉,看着颇具威慑力。
顾夫人宝贝似的接过。
柳拾月走回裴景明身边:“大人,她知道的估计也就这么多了,您可有头绪?”
“……通篇废话,”裴景明语气很冷,“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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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有用的。”
柳拾月:“哪句?”
“……”
裴景明看向倚在床边哭泣的顾夫人,语气很淡,却极有压迫感:“李直死在丑时,我想请教夫人,大半夜的,你为何去花园找他?”
顾夫人哭声一顿,紧接着突然抱住脑袋叫起来,声音之尖锐,叫柳拾月感觉脑袋都成了两半。
外头立刻传来重重的拍门声——
“大人,内子不适,您还是下回再来吧!”
柳拾月也呆不下去了,一手堵着耳朵,一手拉着裴景明,拽着人往外走。
远远出了明珠堂,她才感觉头没那么疼了。
“你还想抓着我到几时?”
头顶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
柳拾月才发觉自己还拉着裴景明的衣袖。
她的手方才被顾夫人抓破了,冒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拉扯中蹭在了裴景明的衣袖上。
此刻那绣金纹的白色袖口上,红色的血渍格外显眼。
柳拾月吓得一激灵,气沉丹田:“对不起!”
“……”裴景明闭了闭眼,扭过脸,“你是要跟顾夫人比比谁的嗓门大吗。”
柳拾月:“……哦。”
她觉得裴景明的脸色有些怪,却也没多想,无声做起口型:
‘对——不——起——’
“.……”
裴景明从腰带间拿出个小瓶子,随手一抛。
柳拾月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是何物?”
裴景明:“金疮膏。”
柳拾月:“给我的?”
裴景明不想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先行一步。
“谢谢大人!”柳拾月张嘴就来,“大人真是心慈面善菩萨转世!”
裴景明充耳不闻。
柳拾月小跑几步跟上他:“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们?”
裴景明嗤了声,回身看她。
姑娘毕恭毕敬立着,看着颇为乖巧。
裴景明指了指自己:“我,查案,”
又指了指她:“你……”
他微微偏头,向来无甚情绪的黑眸中浮现出一丝恶趣味:“要是不想回家,县狱也不差你一口饭。”
柳拾月:“……”
他以为她想跟着他啊!
不过是无聊,再加上此案与顾夫人有关,她想给顾夫人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罢了。
于是她锲而不舍地跟在男人身后:“大人,您就带着我呗,我还可以帮您呢,我很有用的!”
裴景明瞥她一眼:“你有什么用,黄符纸驱妖?柳大师?”
柳拾月一噎,不服气道:“大人可别瞧不起我的符纸!”
她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沓,一张张介绍:“这是驱邪避害的,这是祛病消灾的,这是祈福保平安的……”
数银票似的数了遍,柳拾月挑出一张递给裴景明:“这张送你,感谢大人的金疮药!”
裴景明扫了眼,淡淡道:“太丑了,不要。”
“……”
柳拾月差点吐血三升——
这符纸她可卖一两银子一张呢!真是有眼无珠。
不过裴景明倒也没再说赶她的话。
两人就这么并肩行着,走过回廊,又碰见了顾员外,看他的方向,应当是从明珠堂那边来的。
顾员外:“大人可是要走了?草民送您吧,方才内子情况不好,叫您二位见笑了。”
裴景明:“无碍,员外可否带我们去李直死的花园看看?”
“花园?”顾员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有些许不自然,“那个园子,草民记得衙役们已经调查过了吧,可是有所遗漏?”
裴景明:“你只管带路便是。”
“……好。”
出事的园子偏僻,在员外府的最西侧,平常少有人经过,几人刚踏进去,柳拾月就感到一阵阴风迎面吹来。
顾员外也起了身鸡皮疙瘩:“柳大师,之后还劳烦你来做个法,好叫表弟他安心去。”
柳拾月点头,没跟着裴景明进去。
第一案发现场,她这个外行人还是别进了,万一破坏了什么证据,裴景明肯定又要让自己去紫衣司挑一个喜欢的手段。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顾员外聊天,却发现男人时不时抬手擦汗,心不在焉的。
柳拾月歪头:“员外可是不舒服?”
2. 狐妖偷心2
“……”顾员外笑得有些虚,“可能是这两天光顾着陪内子,没休息好。”
柳拾月“哦”了声,抽出一张符纸:“这是我独家制作的安神符,贴于床头,可保好眠。”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顾员外从衣袖里拿出一锭银元宝,放在柳拾月手心。
柳拾月压住嘴角的笑,转过头去,却发现不远处的假山石上有一小块透明黏着物。
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换做旁人可能只会当做脏东西,可柳拾月太熟这玩意儿了。
电光火石间,她似乎明白了顾夫人为何总说有狐妖……
脚步声渐近——
裴景明出来了。
顾员外抹了把汗,迎上去:“如何,大人可有发现什么证据?”
“确有一些,”裴景明攥着块手帕,“麻烦员外叮嘱仆从,先不要靠近这里,待明天会有衙役来重新取证。”
·
虽然徐州城中因狐妖之说而人心惶惶,但只要不是夜里,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人群中,有个一男一女的组合很是显眼。
男人高大威严,一身绛紫色的锦服更显其气势迫人,叫人不敢直视。
女子则是麻布的短衫和半裙,一根木簪束起乌发,眼波流转间透着股机灵劲儿。
柳拾月:“大人发现了什么线索,可能与我说说?”
裴景明自是不理她。
柳拾月提着裙子跑到他面前,一脸邀功样:“我可是知道顾夫人说的“狐妖”是什么了!”
裴景明这才停下,目光里带了几分讶异,示意她说。
柳拾月却要讲条件,让他先说。
“……”
裴景明拧眉,摊开手心的帕子:“只在李直陈尸旁的假山石上发现了这个,不知是否与此案有关。方才我跟员外那么说,也只是想诈一诈,若凶手是府上的人,那么今夜定会偷偷去花园查探。”
帕子上的,赫然是先前柳拾月见到的黏着物。
“这便是我说的关键,”柳拾月示意男人弯腰,附耳道,“大人,我有一计,可保此事万无一失……”
“……如此,我们便可以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了。”
裴景明凝眸,深潭般的眼底映出柳拾月狡黠的笑脸……
夜色如墨,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只偶尔透出几缕幽暗的光。
员外宅邸。
风动竹林,连廊上几盏昏黄的灯笼投下斑驳的光,将竹影拉得长长的,扭曲变形。
一道人影渐渐清晰,在岔路口犹豫了一会儿,向右拐进一座园子。
素来冷清的花园此刻更显凄凉,夜风从嶙峋怪石间攀上那人的脖梗,丝丝缕缕,若泣若诉。
男人打了个寒颤,拢了衣襟,扶着假山小心翼翼地朝某个方向摸去。
指尖触到有别于石头的质感。
他转头看去,就见假山石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鲜红的符文在幽暗里张牙舞爪,似索命的冤魂。
男人脚下一软,跪在地上。
眼前便是李直陈尸的枯叶堆,东南西北耸立着高低不一的石柱,其上的符纸迎风飞舞,仿若一个法阵,引诱着活人主动走进,自愿献祭。
“狐仙大人莫怪,狐仙大人莫怪,小人猪油蒙了心,借了您的威风……”
男人“唰”地跪倒地上,不停磕头——
“小人只想吓吓李直,绝对没有亵渎您的意思……狐仙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计较……”
他兀自忏悔着,忽感头顶一阵凉嗖嗖的风,两道身影自黑黢黢的天上飞下来。
“狐……狐仙大人……”
银白的剑光划破黑暗,冰冷的尖利抬起男人颤抖的下巴。
一只灯笼亮起来,紧接着是一道惊讶的女声——
“顾员外?三更半夜,你在此处做何?”
顾员外看清了来人:“柳大师……裴,裴大人。”
裴景明的剑还抵在他的下巴上。
顾员外咽了口唾沫:“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裴景明手中的剑上移,拍了拍他的脸:“员外跟我回县狱便知道了。”
“……大人冤枉啊!”顾员外喊冤,“草民只是,草民只是太想念表弟了,来此处跟他说说话而已……”
“员外就别装了,”柳拾月打断他,“方才您跟‘狐仙’说的话,我跟大人在屋檐上都听见了,您就老老实实交代吧,不然……”
她恐吓道:“京城紫衣司指挥使裴大人的手段,您一定听说过吧?”
男人虎躯一抖,眼里的恐惧竟是比方才更甚。
裴景明瞥了柳拾月一眼。
站在地上倒是有模有样了,方才飞下来时,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比起顾员外也不遑多让。
腰间的禁锢感还在,裴景明低头,就见那只揪着自己腰带的手还未松开。
他一手持剑抵着顾员外,另一手拿着剑鞘,抬起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下。
“嘶——”
柳拾月吃痛,对上裴景明没什么情绪的眼眸后咽下了骂人的话,悄悄甩了两下手。
裴景明收了剑:“顾员外还是听话些,趁我还有耐心。”
外头隐隐有人声响起,似乎是起夜的小厮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提着灯笼前来查探。
顾员外似乎是不想闹大,认命般垂下脑袋:“我去县狱……但是能不能瞒着内子,她……”
男人说不下去了。
裴景明不语,提起男人的后领:“既要避人耳目,门便走不得了,辛苦员外飞一会。”
柳拾月看这抓鸡仔似的架势,生怕自己也惨遭“毒手”,忙不迭凑过去,一把抱住男人的腰。
裴景明只觉身上一重:“……”
柳拾月抬头,嘿嘿一笑:“有劳大人了!”
·
“……假山石上的物体,乃阴草青贞子熔制而成,辅以特殊符纸和阵法,可通天地之门,改阴阳之轮……”
县衙地下的牢狱灯火通明,裴景明端坐高堂,一旁的柳拾月将顾员外的所作所为尽数指出。
“顾员外,坊间皆道您心善,与夫人更是相敬如宾、伉俪情深,究竟是为什么,让你要置发妻和表弟于死地?”
“我没有!”顾员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我没想杀李直,也绝对不会谋害发妻!我是被书上写的东西骗了,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他眼眶通红,声音却低了下去:“我只是,只是想吓吓他们,让他收敛一点……”
柳拾月皱眉,正想追问,就听裴景明道——
“令夫人和令弟,私相授受?”
“……是。”
男人艰难应声。
柳拾月瞪大眼睛,没想到员外宅中还有这等秘辛。
裴景明:“你发现了发妻与表弟的私情,盛怒之下用了邪术,杀害李直,我这么说,可有错?”
“我,我不知道……”顾员外失了魂一般呢喃,“我没想杀人的……”
裴景明放下朱笔:“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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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将顾员外关起来,等待发落。”
两个衙役闻声上前,将烂泥一般的顾员外拖了下去,消失在拐角漆黑的通道。
柳拾月回头看裴景明。
他垂眸盯着案上的笔录,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也觉得不对吧?”
裴景明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柳拾月凑过去:“方才我有句话没说完,这邪术固然能害人性命,却绝不是李直那种死法,而且顾员外手法不老练,纯粹是照猫画虎,阵法根本没什么作用,最多让人看到狐狸精的幻像罢了。”
裴景明倒不是因此觉得顾员外无辜,但见柳拾月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忍不住问:“你说的阵法,真有这么邪乎?”
柳拾月:“那当然,大人您高风亮节,不信这些,但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对吧。”
她看着裴景明越来越深的眸色,蓦地反应过来,为自己辩解:“但民女从不干这事!这些都是逆天而为的邪术,我若干了,我师父第一个打死我!”
裴景明:“你师父?”
“……”
柳拾月难得闭了嘴,低头去看男人手边的案宗。
“……行了,”裴景明拨开她的脑袋,“接下去不需要你了。”
“啊……”柳拾月拉下嘴角。
裴景明:“……去找县令取五两银子吧,当做你献计的报酬。”
·
柳拾月走出县衙时,天已蒙蒙亮了。
她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决定去早点铺子大吃一顿,然后再找间上房好好睡上一天。
刚拐进巷子,迎面就撞上了顾夫人。
“柳妹妹!”
“夫人?”柳拾月见她眼底一片青黑,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怎么了?”
顾夫人:“我夫君是不是在县狱里?”
柳拾月一顿:“……怎么会呢,员外不在府中吗?说不定是出门有事了,夫人您别着急。”
顾夫人摇头,两串泪珠滚落:“他出门从来都会跟我说的……昨夜有小厮看见他被裴大人带走了,妹妹你实话跟我说,大人是怀疑他杀了李直吗?不可能的!他这人最胆小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杀人的!妹妹你去跟裴大人求求情,好不好?”
“……”
柳拾月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无法把这样一个温柔女子跟偷情之人扯上关系。
但她没办法帮她,只能宽慰:“夫人莫急,大人断不会冤枉好人的,天这么冷,您还是回家等吧,员外肯定也不希望您在这吹风,对不对?”
好说歹说,柳拾月总算连哄带骗地把顾夫人送回了员外宅邸。
可这一番闹下来,她也没心思吃早饭了,手中的包子仿佛都变成了顾夫人,一碰就哭……
当夜,敛尸房。
裴景明已命人将前两案的死者移到此处,与李直放在一起。
三人都是活着时被人生生挖去心脏,一看就是同一人的手笔。
这也正是裴景明怀疑顾员外不是真凶的原因——除此案外,另两人分别死在滁州和韶州,案发时顾员外都有不在场证明。
案发时间不定、案发地点不定、死者间全无联系。
裴景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若是无差别杀人,那找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距离皇帝给的期限,只剩两日。
一片死寂中,某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格外清晰。
裴景明蓦地睁眼,一剑劈向墙根处的柜子!
“啊!!”
3. 狐妖偷心(完)
厚重的木头柜子自中间裂开,咣当两声砸在地上,烟尘四起。
短衫麻裙的姑娘缩在地上,惊声尖叫。
“……”裴景明闭眼,“再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柳拾月立马捂住嘴,弯弯的眼里堆满讨好。
裴景明:“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柳拾月掸掸裙子上的灰:“大人不让我来,民女自有门路。”
“……你就这么闲吗?”
柳拾月不理他,兀自走到陈尸板前,却被熏得险些背过气去。
她掏出手帕围在脸上,对走近的裴景明道:“大人就别赶我了,万一我能找到什么关键性的线索呢!”
裴景明冷笑:“随便谁都能找到线索的话,陛下要大理寺和紫衣司做什么?”
柳拾月不语,细细打量起三具尸体。
其实她拿了银子后真打算走人了,她就是个小老百姓,跟李直也没关系,吃饱了撑的要跟着裴景明这尊大佛。
只是顾夫人泪眼汪汪的模样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漂泊不定、居无定所,在徐州城的这些年,全赖顾夫人照顾生计,她不能忘恩负义。
就算最后帮不上忙,她尽力了,至少问心无愧。
只是现下……
柳拾月揉了揉脖子,仰天长叹。
果然不是人人都能查案的,连裴景明都看不出的端倪,她区区一个算命的又能有什么发现?
她也不嫌地凉,一屁股坐下,脑袋还在不死心地转。
转着转着,不自觉转回了最熟悉的领域——
李直死在极阴的丑时,员外郎家的花园又因阵法扭转了阴阳,阴时阴地,凶手取走了尚在跳动的阳脏心脏……
柳拾月突然福至心灵:“大人,您可还记得李直的生辰?”
裴景明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报出了一串年月。
“……果然如此!”柳拾月掐指一算,激动地跳了起来,“大人,我可以再看看另外两人的案宗吗!”
裴景明扫了眼自己又被拉住的衣袖:“……”
这人怎么老喜欢动手动脚的,不是腰带就是袖子,举止之无礼,半点不像个姑娘家。
裴景明:“又发现什么了?”
柳拾月神秘一笑……
更深露重,城外驿站的厢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此处是裴景明来徐州查案的暂居之地,此时此刻,房里的案几桌椅都被挪到了墙角,女子盘腿坐在中间的空地上,一手拿着本朝舆图,一手执炭,在地上涂涂画画。
裴景明看着那有点像阴阳两极的图案,皱眉:“你在做什么?”
柳拾月叼着块饼,含糊道:“大人莫急,就快好了!”
话落,她又画了个圈,然后把舆图放在那阵法图上——
“成了!”
她蹭地爬起来,顾不得发麻的腿,龇牙咧嘴地跳到裴景明旁边:“大人你瞧,发生命案的滁州、韶州和徐州,是否都对应着法阵上的黑点?”
裴景明:“是又如何?”
柳拾月将自己的猜想娓娓道来:“对于这个案子,官府一直是以无差别杀人来推论的,但是我看过案宗后发现,以阴阳五行的角度来看,三个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无一不死于阴时阴地,案发当天都下过小雨,甚至三人的生辰八字都是阴年阴月阴日,但是凶手取走的,却是心脏!”
男人原本靠在门边的身子渐渐站直,神色也不似之前那般轻慢:“取走心脏……有何讲究?”
柳拾月:“我曾在书中看过这种秘法,以极阴之人鲜活的阳脏为引,施法者自身血液为介,再辅以其他,历经六个九九八十一的轮回,可炼神丹……”
女子回眸看着男人,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晦暗不明:“亦可制奇毒。”
“毒?”裴景明眉峰上扬。
“是,”柳拾月鲜少如此正经,“据说以此法制成的毒,当世无解。”
裴景明:“……这法阵如此邪性,你从何得知,当真可靠?”
柳拾月默了片刻:“恕民女不能奉告……但是大人,这阵法是千真万确的,而且照此推断,凶手定会再次行凶!”
“……”
裴景明的目光转移,落到地上。
舆图与法阵重叠,除了用朱笔圈出的三个州外,还有个黑点空着——
“灵溪镇?”
柳拾月颔首:“此处仍是徐州地界,我们此刻前往,后日晚前定能抵达。在几百人口的小镇上找个人,想必难不倒指挥使大人。”
今时今刻,裴景明没再说不许她同往的话,只是出于谨慎,他还是问了一嘴:“本朝疆域辽阔,你确定只有这一处吗?”
“我确定。”女子毫不犹豫地对上他的眼,烛火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甚至隐着几分自傲——
“而且我确定凶手一定会下手,因为错过这次,再要等时机恰当,就是三年后了。”
裴景明:“……好,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出发。”
柳拾月潇洒一身,没什么好收拾的,想了会,她决定给顾夫人去封信,告诉她事情有了转机,让她莫担忧顾员外。
刚推开门,身后的裴景明突然开口:“柳拾月。”
这是他第二次唤她名字,第一次是在县狱,他怀疑她是杀死李直的凶手。
冰冷的声线带着怀疑试探,如毒蛇般,一点点攀上柳拾月裸露在外的皮肤,让她起了身鸡皮疙瘩。
“你究竟是什么人?”
“……”
“裴大人不是早知道了嘛,”柳拾月转身,冲他笑,“民女就是个算命的。”
·
二人快马加鞭,自山间捷径穿行,终于在第五日傍晚走出了连绵群山,俯瞰,灵溪镇好似近在眼前。
柳拾月浑身都快颠散架了,从马背上滚下来,不顾地上泥泞,大咧咧一躺。
“大人,我真跑不动了……您自己去吧,我在这等着。”
裴景明倒没什么感觉。
他曾为一封密诏昼夜不停行了七天七夜,跑死了几匹千里马,如今这点路,尚不够他兴奋起来。
他低眉看着柳拾月。
姑娘四仰八叉地赖在地上,闭着眼喃喃有词,不知又在算什么东西。
裴景明扔给她几块碎银:“不必等我,你休息好自行离开便是。”
碎银轻便,但这样的高度抛下来,砸在身上也是有些疼的。
柳拾月感受着这痛苦的快乐,眼睛依旧没睁开:“多谢大人,大人真是人美心善菩萨转世……”
裴景明冷笑,勒马欲走。
柳拾月睁开眼,看着男人策马下山的背影。
他骑得很慢,从容不迫,倒像是去踏青一般。
柳拾月爬起来,右眼又开始跳。
“……大人!”
她还是追了上去。
“……”
柳拾月跑到他近前,缓了缓:“大人,我这右眼皮从昨日就开始跳了……”
裴景明皱眉:“平日神神叨叨地画符掐指便算了,如今眼皮跳也是上天在指引你了?你就是太久没睡觉了。”
柳拾月:“……”
就多余提醒他!
虽气,她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大人也别总想着呛我,我方才为你算了一卦,此行可谓九险一生!”
裴景明不以为意:“我每次行动都是九险一生。”
“……哎呀!”柳拾月跳起来,硬是把符塞进男人的衣襟里,“多些小心总不碍事,大人若平安,那自是我昏了头乱说,可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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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个什么差错——”
男人直起了身子,柳拾月再够不到他的胸膛,只能顺手拍拍他的胳膊:“我这符纸,说不定真能助大人化险为夷!”
“……”
一人一马渐行渐远,柳拾月躺回原地,闭目小憩。
与裴景明相处时日虽短,但她觉得传闻也不尽然是真的。
他固然疾言厉色,手段狠辣,心却是明的,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顾员外,都不曾屈打成招。
他是真的想抓到凶手,让百姓免受侵扰。
夜风有些凉,柳拾月躺着躺着,真有些困了……
但她没想到自己今日这么背,躺着睡觉都能被山坡上滚下来的人砸到——
“……谁啊!”柳拾月费力地推开身上的男人。
粗布麻衣,体格健硕,看上去像个猎户。
这猎户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见还有人躺在这里睡觉,忙道:“哎呦小姑娘,这里睡不得啦!上面有人要杀人啦!快逃吧!”
杀人?
柳拾月心间一紧,抓住他:“大哥,你可有看见一个紫衣男人?”
“就是他把我推下来的,再晚一步我估计就没命了!”猎户一脸心有余悸,“那魔头一身黑,手上不知戴了什么,又长又尖,戳到身上肯定没命!”
柳拾月还想再问,可猎户急着逃命,三两下扒开她的手,往山下冲去。
“欸……”
柳拾月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
蓦地一阵风刮过,她缩了缩肩膀,转头看向那密林深处。
山中黑得快,此刻已然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听到金戈之声,似是有人在打斗。
“要不……我还是先走吧……”她慢慢朝马儿挪过去,“他那么厉害,应该没问题的吧……”
与此同时——
“铮——”
银甲与铁剑的碰撞发出巨大的铮鸣,裴景明被逼得后退几步,虎口隐隐作痛。
他这才正眼打量起面前的人,这只用残忍的手法一连取了三条人命的“狐妖”。
他又高又瘦,银色面具下的瞳仁细长,手上的银甲尖利无比,轻轻一划便足以见血。
最诡异的是他的身法和招数。
毫无套路可言。
就像山林里的猛兽,每一次进攻都是本能。
裴景明已经很久没用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了。
此时此刻,深埋于骨子里的兽性苏醒,让他血液沸腾。
对面的人缓缓蹲下身子,是最后一击前的试探与蛰伏。
“咣当——”
裴景明扔了中看不中用的铁剑,自袖中拔出两柄短刃。
锋芒翻转间,倒映出男人漆黑的眼……
几息功夫,两人便过了不下百招,最后一下,裴景明的短刃刺进了对方腰腹,而他的胳膊上也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痕迹。
鲜红的血弥漫,掩盖了裴景明眼前所有的景象。
嗡——
耳鸣声愈演愈烈。
裴景明踉跄了下。
这一下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尖锐的银甲毫不留情地划过男人的肩膀、胸膛、腹部……
方才姑娘强行塞于衣襟内的符纸飞出,随风打着圈,晃晃悠悠落在枯叶堆上——
‘我方才为你算了一卦,此行可谓九险一生’
……真是乌鸦嘴。
裴景明艰难地避开攻击,脑中的混沌让他没去注意,对方在看到那张符纸后,进攻的动作顿了一瞬。
也是这一瞬,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裴景明掏出怀中的烟火弹,奋力扔向空中——
这是紫衣司专用的信号弹,但是此刻附近不会有紫衣卫。
他不知道有谁能看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他。
纯粹是本能的求生欲望。
4. 狐妖番外
徐州顾家是有名的富商,顾老爷心善,收容了妹妹的孤子和夫人的侄女,和自己的独子顾衍一起长大。
平帝三十二年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十九岁的顾衍在明之堂读书。
他不如表弟聪敏,同一篇文章,表弟读一遍便能复述,他要读几十遍甚至上百遍才能背诵。
父亲有时也劝他,说家里家大业大,他不必辛苦去考功名,真想当官,给朝廷捐些银子弄个员外郎,也算光宗耀祖了。
顾衍不听,他自小固执,却没有和那份固执相配的勇气。
小时候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他不敢说,少年时被表弟挖苦讽刺,他不敢说,现在有了喜爱的姑娘,他还是不敢说。
视线从书卷转向窗外,园子里的紫藤花秋千下,粉衫罗裙的少女笑容明朗,将满园春色都比了下去。
顾衍情不自禁走向窗边。
只有在暗处,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竟叫姑娘察觉,她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正好与他视线相对。
她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
顾衍匆忙垂头,掩耳盗铃似的举起书卷。
沈明珠跳下秋千,走到窗下:“表哥的文章还没背完吗?”
“还未……”
顾珩有些懊恼。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私下打了满满的腹稿,可一旦她站在面前,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难怪她喜欢和表弟呆在一块,李直总有很多哄女孩开心的法子。
“表哥不专心哦……”
顾衍惊讶抬眸,就见沈明珠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书卷——
“书都拿倒了,怎么背呢?”
“表哥方才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看我?”
“没,没有……”
顾衍被心上人戳穿了心思,耳根爬上淡淡的红晕,却又忍不住看她。
少女笑颜明媚,弯弯的眼里有戏谑,也有打趣,仿佛只是说了个笑话。
为此兵荒马乱的,只有顾衍一人。
多可笑。
他面上依旧带笑,只是垂眸时掩去了那份失落。
“明珠妹妹!”
不远处传来一道响亮的唤声,高马尾的少年拿着一个油纸包,冲这边招手。
沈明珠的眼睛唰地亮了。
“那我先走啦表哥,你慢慢背吧!”
她提着裙摆跑远,似园中翩跹的花蝴蝶。
顾衍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卷,几步外少男少女的嬉笑怒骂皆入耳中——
“李直!你又跑哪里去了?下次再失约,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啦好啦,是我错了……喏,你馋了很久的桃花酥,我排了一夜队,买到了第一份!”
“哼,勉强原谅你一次……”
是了,她一直都更喜欢李直,对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讨好罢了。
顾衍走到案边坐下,开始抄晦涩的孔夫子也。
·
四月,沈明珠及笄,顾老爷大宴宾客,给足了排面。
顾衍坐在主席,仰望着那灿若明珠的少女,想着要怎么出色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今日的主角沈明珠,却提不起兴致。
她是依附于姑母的孤女,姑母宠爱她,姑父给她如此大的面子,归根结底,都是把她当成了儿媳妇,是要许配给顾衍的。
平心而论,顾衍相貌俊朗,品性纯良,纵然胆小懦弱,也是瑕不掩瑜,更何况以她如今的处境,怎可奢求太多?
可她就是委屈。
委屈自己寄人篱下,不能随心所欲,也委屈心上人流连花丛,不知珍惜。
夜沉宴散,沈明珠坐在凉亭的石阶上,对月独酌,喝的是白日偷偷藏下的果酒。
甜甜的桃花酒,入口却是苦的味道。
李直又失约了。
她抛下自尊去花楼找他,他却在温柔乡中酣睡,完全忘了今日是她及笄,也忘了他很早就答应过,要陪她去看花灯。
“表妹……”
顾衍不知何时过来了,拿着一件披风。
“夜凉了,坐在这里会冒寒的。”
“……多谢表哥。”
沈明珠接过披风,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脸。
顾衍:“今日城中有集会……想去看看吗?”
“……好呀。”
沈明珠其实不想去,但是她总是会讨好他的。
她不是个好女子,吊着他的真心,却从不正面回应。
城中确实很热闹,宝马雕车,花灯游街,各种新奇玩意儿琳琅满目。
顾衍向来寡言少语,沈明珠此刻兴致缺缺,二人间的气氛就这么沉了下来,在嬉笑的人群中格外突兀。
沈明珠突然不想逛了。
今日是她及笄,被人放了鸽子,还要挂上笑脸虚以委蛇?,着实不爽。
所有的事,都等明日再说吧!
“我们去城楼上吧。”
“我们回去吧!”
两人同时开口。
顾衍神色一滞:“……你累了吗?那回罢。”
“……”
长街灯火通明,却照不进男子黯淡的眼底。
他跟李直真是截然不同的人。
沈明珠叹气:“没有,表哥想去城楼是吗,那走吧!”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登上城楼,顾衍带着沈明珠爬上最高的一座瞭望台。
夜风有些凉,沈明珠拢了拢披风:“这里黑漆漆的,有什么可看的?”
顾衍:“今日你及笄,我本该早早送上礼物的,只是一直没想好该送什么,才拖到现在……”
沈明珠愣了下。
她今日一颗心全在李直失约的事上,连礼物都没数过,自然没发现少了顾衍的一份。
“这样啊,难怪我没找到表哥的礼物,”她歪头,俏皮眨眼,“弄得这么神秘,我可要好好期待一下了!”
顾衍抿唇,避开沈明珠直勾勾的视线,在心底算了下时辰,开口:“来了,看天上。”
话音刚落,一道火光自远处咻地升起,绽开一朵绚丽的花,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沈明珠明艳的脸庞——
“烟花!”
她情不自禁地跳起来:“是烟花!”
沈明珠最喜欢烟花了,只是自从父母亡故,她独身一人来到徐州,就再也没看过。
漫天的烟花吸引了城楼上其他百姓,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环绕在沈明珠四周,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
“明珠……”
身旁响起顾衍低沉的声音。
平常他们都以兄妹相称,他很少唤她闺名。
又一枚烟花绽放,沈明珠的心跳漏了一拍。
顾衍:“明年就要院试了,如果我能取得名次,你能不能……”
能不能,等我一下?
顾衍知道这样太自私了,但可能是今夜的风景太美,冲昏了他的脑袋,让他问出这样的话来。
今晚的烟花确实很美,却让沈明珠更加清醒地知道,她配不上这颗赤忱的心。
换做以往,她可能四两拨千斤地推过去了,可今夜,对着这样一双清澈的眼,她说不出任何花言巧语。
“抱歉……”
“表哥十年寒窗,定能在院试时大放异彩。”
沈明珠双手交于腹部,微微屈膝:“明珠在此祝表哥,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
平帝三十四年三月,科举院试,顾衍再次落榜,同年,顾老爷病重,药石无医。
顾宅仁善堂,顾老爷躺在榻上,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长叹一声:
“儿啊,为父没多少时日了,此时只一个心愿未了……”
顾衍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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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父亲苍老的手:“父亲有何心愿?儿子定竭尽所能,替父亲完成。”
顾老:“别考科举了……”
顾衍:“父亲……”
顾老咳了几声,费力道:“为父知道你有抱负,可我顾家家业也要继承,顾家血脉也要延续啊!为父已经为你捐了银子,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地,当个员外……”
“衍儿,你就听为父这一次,让我安心去罢……”
“……”
春雨淅沥,连绵如愁绪。
顾衍站在檐下,一身素白。
廊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来是谁。
“表哥……”
沈明珠提着食盒,走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你午膳都没用,吃点点心吧?姑母亲手做的……姑父已经去了,你别太伤心了……”
自从两年前在城楼上说开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独处了,沈明珠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顾衍知道,此次肯定也是母亲的主意,她总是想撮合他与明珠。
他接过食盒:“多谢,表妹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为父亲守灵,你也辛苦了。”
沈明珠这次却没走。
她玩笑:“我听说表哥要当员外郎了,到时候风光了,可别忘了我和李直啊!”
“表妹就别挖苦我了……”顾衍苦笑。
“我没想挖苦你,只是不希望表哥一直被困在科举里。”沈明珠绕到男人面前,逼他直视她,“还记得儿时,我们一起读书,我和李直总是想方设法地偷懒,你却不一样……”
顾衍看着面前娇小的女子,他总以为她是柔媚的,此刻却发现不尽然。
她也可以格外有力——
“你看书卷时,眼里是有光的,我不希望这份光消失在日复一日的蹉跎里。”
“……”
顾衍怔怔地盯着沈明珠离去的背影。
雨势渐弱,尘世寂静,男人立在原地,脑中一遍遍,都是女子方才说的话。
·
一年后,李直养在外头的外室带着一岁大的私生子找上员外宅邸。
前厅,女人牵着虎头虎脑的孩子,哭得梨花带雨:“员外,李直他不管我们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您是大善人,请您发发慈悲,收留了我们吧!”
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夹杂在一起,吵得顾衍头疼。
他命人将母子俩暂时带去偏院安置,又在位置上坐了良久,方起身往明珠堂去。
沈明珠坐在秋千上,却不复少女时的欢颜。
这些年,她与李直纠缠良久,早已累了。
她原以为他们会继续这样下去,最后做一对怨偶,可她没想到,他竟平白冒出个一岁大的儿子。
多讽刺,多可笑。
可她竟还念着他,念着那个排一夜的队只为让她第一个吃到桃花酥的少年郎……
模糊的视野里多了一方手帕。
沈明珠抬头,看到了顾衍。
他总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可她每次转身,都能看见他。
“我会给表弟一笔银子,让他带着妻儿离开徐州,”顾衍面色复杂,“为了那种人伤神……不值得。”
“……”
沈明珠接过帕子,按了按眼角。
上面还带着男人身上的温度,温暖柔和,仿佛能包容她的一切。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难以遏制——
“顾衍,”
沈明珠听见自己说,“我现在嫁你,你愿意吗?”
“自然愿意。”男人应得毫不犹豫。
“……你还真答应,”沈明珠自嘲,“我真是自私。”
“别这样说,明珠,”顾衍覆上姑娘的脑袋,小心地揉了揉,“我心悦你,只因为你是你。”
无关她是漂亮聪慧或是敏感自私,她只是沈明珠,是他顾衍想放在手心一辈子的明珠。
5. 灵溪幻境1
裴景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也许是死了罢。
他生前造下许多杀孽,该是入地府的……
不过这地府怎么有道光?
真是刺目。
裴景明皱眉,睁开了眼。
短暂的恍惚后,入目的是一间干净敞亮的小屋,空无一人。
身上的伤隐隐作痛,裴景明艰难起身,拿起自己被放在一旁的铁剑,挪向敞着的门口。
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裴景明的动作比脑子快一步,在那人刚露面时,他的铁剑已然举起,直指对方面门——
“大人剑下留情!!”
清脆的声音响起,那人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你怎么还在这?”裴景明放下剑。
不是让她走了吗?
柳拾月手中捧着药碗,闻言轻哼:“我不在这,大人您就死在山里头了。”
裴景明默了一瞬。
“……为何救我?”
柳拾月:“啊?”
“我们相识不过五日,我待你不好,你为何救我?”
男人的身形摇摇欲坠,本就血色不足的脸此刻更加苍白,那双黑眸却比往日更沉,似乎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柳拾月垂眸,有些心虚。
昨晚她骑马下到半山腰,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
万一裴景明被杀了,下一个不会就轮到自己了吧?归根结底是她坏了凶手的好事。
再万一裴景明没死,与凶手两败俱伤,那自己不闻不问,会不会被他记恨上?她一个小老百姓,可没办法跟只手通天的紫衣司指挥使抗衡。
柳拾月越想越慌,看到那枚紫色的烟花弹后,调转马头向山上狂奔而去。
她还是得抱牢指挥使的大腿。
现在这位指挥使说——
“问你话,发什么呆?”
柳拾月猛然回神,露出花儿一样的笑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更莫说是与我有五日之缘的大人!而且大人挺好的,不仅给我很多银子,还……还送了我一瓶金疮药!”
柳拾月绞尽脑汁,终于想出几个裴景明还算温和的瞬间。
裴景明:“……”
他不是傻子,分得清肺腑之言和花言巧语。
不过分那么清楚做什么呢?也是他傻,竟会问那么蠢的问题。
胸口血气翻涌,裴景明掩唇咳了几下,拄着铁剑,慢慢走回床榻,半倚在床头,闭目缓气。
柳拾月把药递给他,目光无意间落到角落里:“欸,这盆还没倒掉吗?”
“什么盆?”
裴景明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下一秒就看到了一个装满血水的铜盆,应当是大夫给他清理伤口时留下的。
他手上一抖,药碗“哐当”一下砸在榻上,漆黑的药汁全洒在被褥上。
柳拾月正准备端盆,却见这头又出了状况,连忙跑过来。
“大人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
“不用,”裴景明哑着声打断她,“把那盆子端走。”
柳拾月见他脸色苍白,额冒虚汗,以为他有什么隐疾是大夫先前没瞧出来的,不禁着急:“大人您不能讳疾忌医呀,您到底哪里有毛病?”
裴景明拂开她四处乱摸的手,忍着怒火:“我没病!劳烦你,把那盆端走!”
“……”
柳拾月动作慢了下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男人,带着几分探究。
裴景明不知道她在打量自己。
他头晕脑胀,心里憋着火,却因为知道某人是好意而无从发泄,只能在心里腹诽她没眼力见。
蓦地,他听见姑娘问——
“大人,您该不会……晕血吧?”
真是难得的犀利。
裴景明:“……我没有,你想多了。”
柳拾月想起先前在员外家,他也是因为衣袖上沾了血渍而脸色苍白,那时她还以为他是太爱干净,容不得一丝脏污。
原来并非如此。
一个靠杀人步步高升的暗卫,竟然晕血?
柳拾月正惊奇着,忽觉周围凉嗖嗖的。
她下意识往裴景明那边看去,却见男人已不复先前“脆弱”的模样,黑眸盯着她,死气沉沉。
不过几秒功夫,他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柳拾月不知道原因,但直觉危险。
“……那个,您慢慢休息,”她抱着弄脏的被褥,缓缓退向门,“我先去……收拾一下……”
男人不语,只盯着她,像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柳拾月连视线都不敢轻易转动,一步步向后挪。
“过来。”
他开口。
柳拾月:“我……”
裴景明:“别让我说第二遍。”
“……”
同行五日,此刻的柳拾月才真真正正感受到,“裴指挥使”这四个字带来的压迫感。
她别无选择。
柳拾月把裴景明从山上拖下来后,就在山脚的灵溪镇借了一间空屋子。
此刻不过破晓,镇民们都还在梦乡,偶尔一两声鸟鸣,让这座匿在山林中的小镇更显幽静。
床榻上,男人黑发未束,披散落于腰际,苍白的面色不仅没能使他容颜逊色,反而平添几分脆弱的纯。
但是这一切都被那双隐着杀意的眼打破了。
柳拾月坐在榻边,紧紧抱着怀里的被褥,试图以之抵抗男人散发出的,凌厉的杀气。
裴景明抬手,落在女子的羽睫上,感受着她的颤动。
柳拾月浑身僵硬:“大人……”
“嘘——”
冰冷的手划过脸颊、下颚,最后虚虚握住女子纤细的脖颈。
裴景明:“你不想死在这里吧?”
“不,不想……”
凝滞的空气如毒蛇进攻前蠢蠢欲动的舌信,让柳拾月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大人……您不会随便杀人的,对吧,”她看着裴景明的神色,绞尽脑汁想着措辞,“您是好人,您为了狐妖案呕心沥血、昼夜不分,甚至不惜跟凶手搏命,只是为了百姓安宁……”
“您是好人,您不会随便杀人的,对不对?”
对面的人默了一瞬。
柳拾月感觉脖子上的桎梏松了些,然而还没来等她松口气,就听男人道——
“柳大师真是看得起我,”
“我抓凶手不是为了百姓,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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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为了正义,只是因为这是陛下的命令。”
他目光略显怔忪,语气却一如既往的犀利,强硬到不容任何人反驳——
“我习惯了服从命令。”
“……”
鼻腔里的空气渐渐稀薄,柳拾月扣住裴景明的手,眼角溢出泪花。
就在她以为自己今天难逃一死的时候,男人陡然松了手。
她顺着他的力道倒下,趴在塌边,贪婪地大口呼吸。
“记住这个感觉,”头顶上响起裴景明冷淡的声音,“若是你敢说出去,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杀了你。”
“……原来是怕我泄露你的秘密,”
柳拾月缓过气后怒从中来,抬头瞪他:“可我为什么要说出去呢?你这么害怕,刚才干脆拧断我的脖子好了,还费这么大劲威胁做什么!亏我辛辛苦苦把你从山上拖下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她劈里啪啦骂了一大堆,待心底那股火都泄完才闭嘴,却依旧瞪着眼睛,同男人无声叫板。
裴景明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
他其实没打算真的动手,可她句句控诉,仿佛他罪大恶极……
他是错了。
“……抱歉,”裴景明动了动干涩的唇,“我……”
“抱歉谁不会说啊?”柳拾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裴指挥使还是想想该怎么补偿自己的救命恩人吧!没有她,明年这个时候,你早就是山上的一具骸骨了。”
话落,柳拾月扔掉被褥,起身离开,临走前还不解气地踢了脚掉在地上的药碗。
“……”
男人叹息,翻身下榻。
“嘎——嘎——”
窗外突然响起几声乌鸦叫,裴景明心中一紧,快步走过去,支起窗户。
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落在窗檐上,脚边还绑着一只漆筒。
这是裴景明用来给皇帝传信的鸟儿。
今日已是第六天,超过了皇帝定下的期限,他得给皇宫去封信,禀告此案的情况……
裴景明走回床塌边,几下套上外衣,接着,动作突兀地停在腰间。
心底隐约浮起一个不好的预感,裴景明再次检查了每件衣服,又把屋子里所有角落找了一遍,确定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那块象征着紫衣司指挥使身份的金字腰牌,不见了。
紫衣司在各个州府都设有分部,其下暗卫只认腰牌不认人,裴景明失了腰牌,暗卫们便不会再听命于他。
更难办的是,紫衣司有条不成文的规定——
腰牌在哪,指挥使就在哪。
这是皇帝为了保证紫衣司的能力和忠心定下的。
谁强谁上,这是能力,互相忌惮,无法信任,才能只对天子忠心。
正因如此,指挥使必须够狠够毒,才能震住底下野心勃勃的手下……
密折的最后一字终于完成,裴景明放下朱笔,走回到窗边,将折子放进乌鸦脚上的漆筒里,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乌鸦又叫了声,展翅飞起,愈来愈远,逐渐成为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太阳慢慢升起,柔和的光芒笼罩着灵溪镇。
男人摩挲着指间的扳指,眉眼低垂,鸦睫浓密,筛不进一丝光亮。
6. 灵溪幻境2
翌日晨,柳拾月推开门,就见裴景明站在外头,面无表情。
“……大人,”她呵呵一笑,“你是想吓死民女,好抵赖救命之恩吗?”
“……”
“抱歉,我来是想说,”裴景明后退半步,“我今日要去金陵,带上你多有不便,你若要等我的补偿,便在这镇上多住几日,待我回来,再细细商议。”
他本该直接回京,中途转道去金陵,便是为了金字腰牌。
昨夜他想了许久,那块牌子他从不离身,只可能是前日跟狐妖案的凶手打斗时,那人趁他意识混沌之际抢走了腰牌。
紫衣司的金字腰牌,自然只有在紫衣司才有用,离这边最近的分部在金陵,他提前去埋伏,不信抓不到人。
只是裴景明没想到,柳拾月竟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他皱眉。
“反正我不能再呆在徐州了,”柳拾月道,“万一那狐妖凶手来找我寻仇怎么办?”
前夜她哼哧哼哧爬上山救人,不料与那凶手撞了个正着,当时天色昏暗,她只能看到凶手银色的面具在月色下折射出的寒芒。
柳拾月当时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用哪种姿势下跪求饶比较可怜,谁知那凶手只是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总之,你要保证我平安无事地到达金陵,”柳拾月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对裴景明道,“等到了金陵,我过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
金陵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每条巷子有几只老鼠她都烂熟于心,柳拾月自信,到了那里,什么狐妖猫妖都捉不住她!
“……可以。”裴景明妥协。
两人向屋主缴了银钱,准备离开灵溪镇,沿着大路走了一会儿,村口那座高高的牌坊已经隐约可见,柳拾月心情颇好地哼起小调,看向裴景明——
“大人去金陵做什么?”
“腰牌丢了,找腰牌。”裴景明没打算瞒她。
反正她连自己晕血的秘密都知道了,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哦——”
柳拾月点点头,骨子里的八卦让她还想再问,只是昨日的“大人,您晕血呀”到底还让她心有余悸,只能在心中不停地念叨“好奇心害死猫”……
“你不觉得这个小镇有些奇怪吗?”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裴景明突然出声。
“……哪里奇怪?”柳拾月有些不解。
裴景明:“走了那么久,那座牌坊却好像还是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不远不近的,好像是诱着我们往那边去……”
柳拾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远处一片白茫,云雾间,好似什么都看不真切……
裴景明接着道:“而且现在是暑气最盛的时候,烈日当空,为何会有这么大片的雾气?”
“你别说得这么诡异好吗,”柳拾月搓了搓胳膊,干笑两声,“山里阴,雾多又不是什么怪事……”
“我只是在陈述我看到的事实。”裴景明语气平淡。
“……哎呀别管那么多了!”柳拾月拉住他的袖子,闷头往前走,“反正这镇就这么点大,我们沿着大路走,总能出去的!”
“……”
柳拾月是如此坚信自己的判断,以至于小半个时辰后,当两人再次看见矗立在村子中间的大石碑时,她有些崩溃——
说什么小镇有问题,真是个乌鸦嘴!
裴景明对危机的意识远远超出柳拾月,两人第二次看见石碑时他便觉得不对劲,如今再次回到这里,他已然进入了戒备状态,搭在剑鞘上的手缓缓收紧。
恰在这时,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妇路过。
柳拾月连忙拦住她:“大娘,我们不小心迷路了,请问走哪条路能出村子?”
“哎呀——沿着大路走,看见第二棵大树时往左拐就行了!”
那老妇似乎急着赶路,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第二棵大树……”
柳拾月回忆着方才所见,脊背渐渐窜上一股寒意。
她缓缓回头,看向裴景明:“我们方才一直是沿着大路走的,大人有看到那棵大树吧?”
“并无。”
裴景明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的希望。
他神色严肃:“都是稀稀拉拉的杂草,像样的树苗都没几根,哪来的大树?”
“……”
夏日的早晨也是热的,灵溪镇没有大树隐蔽,火热热的太阳跟吊在人头顶上一样。
期间柳拾月又问了两个村民,一人说往西面走,一人说往南面走,结果可想而知,走来走去还是绕回原地。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柳拾月坐在大石碑投下的阴凉处,用树枝在地上乱涂乱画,“怎么跟鬼打墙一样……”
“鬼打墙?”
裴景明看她一眼:“这不是你强项?”
“什么我强项,”柳拾月没好气道,“你不要总把我想成装神弄鬼的人好吗?而且这鬼打墙也是有说法的,不是什么封建迷信……”
说着说着,柳拾月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了!”
“这说不定是利用奇门遁甲设的陷阱!”
柳拾月涂掉地上乱七八糟的画,用树枝勾了灵溪镇的简易舆图后,又在一旁画上八卦阵——
“果然如此,就是奇门遁甲!”她眼睛亮亮的,全然不复先前颓丧的模样,“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设机关,不过撞上我,他是没戏唱了!”
不过几下,她便找出了方向,举起树枝点了点——
“东南!”
两人往东南行了一段时间后,四周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景色。
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照这样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走出去了!”柳拾月心底升起希望,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然而这份轻快并未持续多久,每当她觉得快要解脱时,尽头处又会出现一条蜿蜒曲折,看不见头的路,而这路又没完全将阵法堵死,她画图推演,总是能找到一个新的方向。
如此循环往复,却始终不得正解。
渐渐地,柳拾月已经没了最初的信心满满。
她不安,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慌的感觉——
她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从奇门遁甲的八卦推演中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而对方显然很了解柳拾月,每一步都在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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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她,利用她的急躁和轻敌,让她自动走进早已布好的陷阱……
“欸……”柳拾月有些不好意思,“情况好像不太妙……如果说刚才我们还在阵法边缘,现在,我们已经走进来了……”
“……”
无人应答。
柳拾月心头一跳,连忙回头,去找一直跟在身后的裴景明——
“裴大人?”
一片空荡,哪里还有男人的影子?
“……大人?”
·
裴景明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他明明一直跟着柳拾月,可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柳拾月?”
“……”
四周雾气茫茫,无比寂静,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了。
裴景明不再动作,警惕地站在原地。
虽然不懂其中关窍,但他是死斗场里爬出来的,对危险有近乎本能地直觉。
某处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
裴景明眸光一冽。
白雾中隐约有儿童奔跑的身影——
“阿牛!快过来呀!来追我呀!哈哈哈哈……”
这是……
裴景明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那道声音——
是他的美梦,亦是深渊的开始。
那瞬间,什么危机,什么阵法,通通被抛在了脑后。
四周白茫茫的雾气仿佛化成了有形的丝线,一缕缕一丝丝,若触手般缠住了男人笔挺的身躯。
裴景明仿佛着了魔,直直走进那团云雾里……
·
“裴景明?你在吗?”
“……”
回答柳拾月的只有风声。
她捏紧衣角,再看四周,才发觉此处已是云雾缭绕,看不清具体的路。
她按捺住心焦,告诫自己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闯,只有破除了阵法,从根源上解决,才能找到裴景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柳拾月推出了十几种解法,又一一否决。
她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水平远远在她之上。
额间一滴汗滑落,顺着脸颊的弧度滴在泥土上,晕开一片痕迹。
柳拾月从小就被夸有天赋,除了师父和陆九师兄,同门里没人比得上她,更遑论她闯荡江湖时碰到的那些半吊子神棍了。
她从没体会过这种挫败感。
地上乱七八糟的阵法如同她的思绪,一团乱麻,找不到解开的头。
柳拾月突然想到十三岁那年,师父与她对阵时说的话——
“只知进攻,不懂防守,没有大局观。”
“骄傲,急躁,轻敌,十儿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
当时她不以为意,还觉得师父过于严苛,自那以后便将精力放在了更喜欢的风水阴阳上。
如今想来却是后悔莫及。
“师父……”
柳拾月盯着虚空失神,低声呢喃。
“十儿该怎么办才好……”
“……”
“小十儿。”
身后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似玉珠击盘。
柳拾月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7. 灵溪幻境3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青丝如瀑,白衣如雪,站在云雾间,衣袂飘飘,不染纤尘。
五年没见,师父好像还是那个样子,连看自己的眼神都未曾改变,有严厉,也有宠溺。
柳拾月怔愣着,直到云雾凝成的水汽沾上眼睫,冰冰凉凉,提醒着她,这是现实。
“又被困住了?”女子穿过白雾走向她,“解阵时要屏息凝神、清心戒欲,离开几年,师父教的就都忘了?”
“……”
两人的距离渐渐拉近,近到柳拾月可以闻到师父身上熟悉的冷香。
她忍不住伸手去拉那雪白的衣角——
“师父……”
手心的触感让柳拾月心安,亦心酸。
“您终于来了,”姑娘白皙的小脸脏兮兮的,裙摆也因长时间蹲在地上沾了泥水,此刻带着哭腔,狼狈极了,“我以为您真的不要我了……”
柳拾月一直以为,是她太顽劣,太调皮,师父才不要她了——
五年前。
金陵,千机峰。
今日是柳拾月的及笄礼,素来清冷的千机阁难得热闹,阁中上下都忙着为这位小师妹庆贺生辰。
柳拾月却在书房里关禁闭。
半月前,师兄陆九不知犯了何错,惹得一贯好脾气的师父大怒,要将他逐出师门。
柳拾月不过问了一句“师兄素来亲近师父,为何突然顶撞您”,就遭师父迁怒,被罚禁闭。
她虽心中委屈,可师父的吩咐不敢不听。
“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
柳拾月正百无聊赖地背着《易经》,忽地听见屋外响起脚步声——
书房的门被人推开,女子一袭白衣,眉目冷淡。
正是柳拾月的师父,千机阁阁主,凰千雪。
柳拾月立马端正了跪姿,乖巧道:“师父。”
凰千雪“嗯”了声:“可知道错了?”
“知道了知道了!”柳拾月连连点头,“徒儿不该擅自过问师父的事,若是徒儿可以知道,师父定会告诉我,师父不说,徒儿就不该多问。”
“……”凰千雪眼里染上几分笑意,“每次认错比谁都快,下次再犯的却还是你。”
“嘿嘿,”柳拾月吐了吐舌头,知道师父这是不生气了,凑过去挽住她的胳膊,“那您可以陪我去前院了嘛,我可不想让其他师兄笑话我,说我及笄当天还被师父责罚。”
凰千雪点了点她的脑袋:“鬼灵精!”
二人有说有笑地出了书房。
这时的柳拾月还不知道,几个时辰后,她就要被赶下山——
夜阑人静,整个千机阁都进入了梦乡,除了柳拾月。
她固执地跪在山门前,看着面前紧闭的红漆大门。
半晌后,里面响起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还不走?”
“我不走!”柳拾月立刻道,“师父为何要赶我走?难道还是因为陆九师兄的事?”
里头沉默良久,然后是淡淡的一句话:“与他无关。我说了,你不适合再待在此处。”
深秋的风总是冷的,可不及那道声音半分。
柳拾月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执拗道:“徒儿不明白,徒儿不走,师父要赶我,不如一剑杀了我!”
“……你走罢,”里头人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从今以后,别对任何人提起千机阁的名号。”
“……”
没人知道凰千雪为何要赶柳拾月走,从此以后,千机阁里,无人再提起这个名字。
·
“傻孩子,”
云雾迷蒙间,女子弯腰,伸手拭去柳拾月面上的泪痕。
“师父怎么会不要你呢?”
“乖,跟师父回家……”
弥散的雾气吞噬了周围一切景象,也侵蚀了人的神思。
柳拾月被人牵着手,往深处走去……
就在她即将被雾吞没的刹那,身后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柳拾月猛然惊醒。
再一看,那白衣女子已化成一团雾,消散在空中。
她转身,看向那道朦胧的身影。
对方渐渐靠近,环绕在柳拾月四周的云雾像是感应到什么,慢慢退开,露出了灵溪镇,也露出了那人的真面目——
赤衣黑靴,身材清瘦,狭长的狐狸眼下一颗泪痣,妖冶诡秘。
更奇怪的是,他除了一张脸,其余所有肌肤都被衣料包裹着,就连手上都戴着一层薄纱质感的黑色手套。
柳拾月觉得他莫名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不记得我了?”男人勾唇,“小师妹。”
“你,你是……”柳拾月瞪大眼睛,“陆九师兄?!”
陆九:“呵。”
柳拾月:“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阔别五年,没想到再次见面是在这种情状下。
陆九:“我若不在这,你就被吸进去当阵法的养料了。”
“……是啊。”
柳拾月刚松口气,却突然觉得不对劲,陆九的出现,仿佛一条线,将之前所有零碎的线索串在了一起——
“这个阵法是你设的对吧?”她忍不住出声质问,“水平在我之上,知道我的弱点,除了你和师父不会有其他人!”
“你还是那么自大,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
话虽如此,陆九的态度却是不置可否,变相承认了柳拾月的指认。
柳拾月气急,往他胳膊上给了一拳:“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在你的阵法里啊!”
陆九:“知道啊,所以我不是出来了?我就是想看看,你离开千机峰的这些年,有没有长进……”
他推开柳拾月的手:“答案显而易见。”
“……”
柳拾月羞窘,转移了话题:“你现在知道了,快把阵法解开吧,还有其他人在里面。”
“不行。”
出乎她意料的回答。
柳拾月:“为什么?”
陆九:“这个阵法就是为他而设的,你只是个不小心误闯的倒霉鬼。”
“……什么意思?”
柳拾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陆九口中的“他”,指的就是裴景明。
她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陆九一个闯江湖的,怎么跟裴景明扯上了关系?
“别问那么多问题,你只需要知道……”
陆九平静地看着柳拾月,眼底多了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我要他的命,而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说完他也不管柳拾月的反应,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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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
柳拾月回过神来,追上他:“你要杀人?!你忘了师父教我们的吗——要遵循正道,否则会遭到反噬和报应!”
“正道?”
这话仿佛触了陆九的逆鳞,他猛地甩开柳拾月:“什么叫正道?什么又算歪道?你以为那个紫衣卫是什么好人,他手上沾的血比你喝过的水还多,用不着你担心同情!”
“不是……”柳拾月解释,“我的意思是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们不能违背师父的教诲啊!”
“别再跟我提师父!”
陆九厉声打断她。
柳拾月愣在原地。
方才那瞬间,她好像在陆九眼里看到了杀意,那股凌厉比之裴景明也不遑多让。
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后,陆九敛了怒气,警告柳拾月:“方才救你,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你若不顾死活,执意要去管那男人,也随你便。”
话落,陆九兀自离开,仿佛真的不在意柳拾月是否会去救人。
就好像杀他的机会很多,这次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
柳拾月转身,走回八卦阵里。
她不是陆九,也不是裴景明,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面前这种事,她做不到。
·
知道了设阵人是陆九后,破阵对于柳拾月来说不再那么困难。
亦如破阵,阵法的设置也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再加上在千机阁时,师父经常用陆九的阵法为例给她讲解,所以柳拾月只要稍加思索,便摸清了其中关窍——
此阵属火,离为火、巽为风,根据根据火属性阵法的变化周期和陆九的个人习惯,半个时辰后的西北方向乃是最佳逃脱方向。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与裴景明汇合,否则以柳拾月一人之力,也很难在此等凶阵中全身而退。
她从地上抓了把泥土和不知名的野草,掏出寻龙尺,以指尖血为媒,走进愈加浓厚的迷雾里……
裴景明跟着男孩走了很久,然后发现自己回到了京城,大理寺门前的那条长兴街上。
明明已经很久没来了,这条街上的景色却一如儿时,连青石砖的块数和纹路都没变。
他记得这里的每一个摊位,每一个百姓,记得他们是怎样将自己养大,也记得他们最后都用怎样恐惧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里还有一位大理寺卿,清正严明,断案如神。
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早到裴景明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我希望长大后能跟你一样,成为一名正义的好官。”
“……”
时空扭曲,四周景色变化,原先热闹的街巷成了漆黑的牢狱,一个男孩将他拉到阴暗的角落,脏污的手帕沾了水,轻轻贴上他青紫的额间——
“还疼吗?”男孩问他。
“……有一点。”裴景明听见自己说。
男孩:“以后我们两个一队,这样别人就打不过我们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阿牛……”
男孩:“没有名字怎么行?难道别人叫你阿狗,你也叫阿狗吗?”
他看上去有些生气:“这样吧,以后你就跟我姓!我叫裴春和,你就叫裴……裴景明吧!春和景明,多好!”
裴春和:“以后我就是你大哥!我罩着你!”
8. 灵溪幻境4
青衣司隶属于紫衣司,青衣指挥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抓一些孤儿进司,让他们相互争斗,留下最有狠劲的一批,送到紫衣司,培养成天子的专属暗卫。
裴景明刚进司时个子小,性子软,面对别人的拳打脚踢根本不懂还手,只会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哭,想着长兴街上的叔伯婶娘,想他们早点来救自己。
就这样在暗狱里呆了三天,没吃没喝,直到这群孩子饿得再没力气打架时,两个暗卫抬来一桶米粥和馒头,丢下一句话——
“这里的食物只够三十个人吃,有能耐的来,没能耐的就等死吧!”
话音刚落,一群半大的孩子如饿狼般扑了上去,你争我夺,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对方脑袋上砸。
裴景明吓坏了,他不敢跟他们打,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挪动,试图捡点残渣充饥。
但他很快就被其他人发现了。
力气最大的几个大孩子围上来——
“把馒头给我!不然打死你!”
“……”裴景明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把馒头塞进嘴里,嚼都没嚼就往下咽。
“他吃进嘴里了!快!快挖出来!”
几人把裴景明压在茅草堆上,领头的骑在他身上,死命扣他的嘴。
“唔!”裴景明一口咬住那只脏兮兮的手,口腔内瞬间充满血腥味,混着馒头,被他一一咽下。
“啊!!”
那孩子吃痛,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力气之大,让裴景明眼前冒出许多白星。
恍惚间,他看见骑在自己身上的人抱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
“啊!”
“……”
不是预料之中的疼痛。
裴景明睁眼,看见一个男孩站在自己面前,气势汹汹:“要吃馒头去前面抢!再敢欺负他,我就打死你们!”
裴景明知道这个男孩,两人差不多身量,可他比自己厉害多了,打架有股不要命的狠劲,青衣司里的孩子都不愿意惹他。
“你没事吧?”男孩扶起裴景明。
“没,没事……”裴景明有些害怕他的触碰。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你额头上都青了,我帮你处理一下!”
说是处理,其实不过是用帕子擦了擦。
脏污的帕子沾上窗沿里残留的雨水,碰到伤口很疼很疼,可是裴景明没有叫,他要表现得坚强一点。
他怕男孩嫌他没用,不肯继续保护他。
男孩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我抢到两个,给你一个,快吃!”
裴景明摇摇脑袋:“我不饿……”
肚子发出一声抗议的叫声,让裴景明红了脸。
男孩把馒头塞进他嘴里,又拍拍他的肩:“吃了我的馒头,就是我的人了!以后我们两个一队,这样别人就打不过我们了!”
“……好。”
从这以后,他就一直跟在男孩身后,男孩叫裴春和,他就叫裴景明,打架时男孩冲在前面,他就在后面冲敌人扔石头。
一开始还没什么,后来青衣司的人给了他们匕首,牢狱里每天都有孩子浑身是血得抬出去。
有一次裴春和为保护他受了伤,裴景明看着他白色的囚衣染成鲜红,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别哭了,哥不疼……”裴春和还在安慰他。
“哥哥……”裴景明问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他不会打架,跟裴春和一队只能拖后腿。
“……这哪有什么为什么,”裴春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温和地看着裴景明,“我看你投缘,想当你哥哥,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跟他们在青衣司的日子一样,简单地争斗,简单地杀人,简单地为了活着。
最后的最后,跟裴景明一起进来的六十个孩子,只剩下最后十个。
他们通过了考验。
进紫衣司的第一天,十岁的裴景明问裴春和:
“哥哥,我们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裴春和此时也不过十五有余,眼里却没有少年郎该有的意气风发。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们不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哥哥……”
“景明,别担心,一切都结束了!”裴春和突然抓住裴景明的肩,“我们现在进了紫衣司,就不用互相残杀了!他们会教我们武功,只要好好学,日后就能为天子效力,为国家效力!”
少年语气坚定,眼神却是一片麻木。
裴景明默默咀嚼着哥哥的话。
天子、国家……
他低头看自己满是伤痕的手,表面的血迹已然洗掉,但总有一些东西,会透过皮肤的纹理,渗进心里。
哪怕过程是不堪的,但结果或许是好的吧,或许他还有可能,成为跟那位大理寺卿一样的人吧。
裴景明只能这样想。
裴春和似乎说对了,自从他们进了紫衣司,就有暗卫来教他们武功——虽然都是杀人的手段。
他们依旧需要打架,只是武器从弹弓匕首变成了包着布的软剑。
裴景明觉得,紫衣司可能不需要他们争得你死我活,有时候,大家甚至能聚在一起聊天,儿时你争我夺的至死方休似乎随着年岁的累积慢慢消逝。
他们都是同类人,见不得光,就只能依偎在黑暗里互相取暖。
与此同时,裴景明的天赋也越来越出众,不光是武功造诣,敏锐的直觉和对危机的超前意识也让他慢慢被人注意。
紫衣指挥使开始派他去执行暗杀任务,杀贪官污吏,杀奸商恶臣,总之在指挥使口中,杀的都是危害皇帝,危害平朝江山社稷的人。
他记得他的第一个任务,尚书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死于他手,最后一个孩子不过七岁,跪在他面前哭,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景明持剑的手顿了一瞬。
“你不杀他,将来他长大,死得就是你。”
身后,指挥使拖着长长的腔调。
“……”
后来进宫回禀,平帝将他好好夸了一通,赏赐如流水一般抬入紫衣司。
裴景明站在金光灿灿的宫殿里,仰望那位九五至尊。
“陛下,我杀他们,算正义吗?”
空旷的宫殿里,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格外渺小。
九五至尊朗声大笑:“当然算!他们蔑视皇权,罪不可赦。”
“你要记住,朕就是正义,是你们紫衣司要遵循的正义!”
“……”
裴景明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为天子效力,但他自私地希望这样的日子长久。
反正他们都是该死的,如果能用他们的血,换来自己跟哥哥的安宁,那……
平帝四十三年冬,京城落了第一场雪,裴景明等人被赶到演武场上。
披着紫狐裘大氅的指挥使端坐高台,手中茶盏的热气袅袅升起,氤氲了那双冷若冰霜的眼:
“跟青衣司的规矩一样,开始吧。”
“……”
裴景明皱眉,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裴春和。
他今年已二十,是数得上名的暗卫,可遇事时还是想着依靠哥哥。
裴春和递了个莫慌的眼神,放在腰间的手却渐渐收紧。
演武场上五十名暗卫,无人动手。
“怎么,处出感情,舍不得下手了?”
指挥使冰冷的戏谑声混着冷风灌入众人耳中——
“一盏茶。”
“若你们不动手,每隔一盏茶,我就杀一人。”
话落,他拿起手下递来的弓,搭弓架箭,一气呵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了一人性命。
箭矢穿过那人的头骨,钉在一旁的木桩上,尾羽在冷冽寒风中不住打颤。
“……”
有人动了,却是朝着高台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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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嗖!”
那人也直挺挺倒在地上,眉心一点鲜红。
“……不自量力,”指挥使轻嗤,“一盏茶要到了,还不动手?”
“……”
一道剑身与剑鞘的摩擦声打破了死寂,紧接着便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鹅毛大雪纷飞,尘间一片雪白,唯有一方圆台,红得刺目。
一开始,相熟的少年还会结成一队,共同厮杀,可随着滴漏的水不断减少,指挥使也没有喊停的意思,最终,他们的刀刃还是转向了对方——
本就是独行者,一时的陪伴终究抵不过性命的威胁。
台上,只有裴景明和裴春和还站在一起,抬起沾满鲜血的剑,守护对方的后背。
最后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啪,啪,啪——”
高台上响起清脆的掌声。
指挥使起身,语气莫名:“好一对同生共死的兄弟。”
裴景明转头看裴春和,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双黑眸格外的亮:“哥!”
我们活下来了!
“……”裴春和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可是我还没说完规则呢……”
指挥使满脸兴味:“今日这台上,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下来。”
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下来。
裴景明皱眉,还未体味过来这句话的意味,右胸口蓦地巨痛,好像有什么异物插入其中——
裴景明感觉身上好像破了个洞,冷冽的风灌进来,吹得他心疼。
“景明……对不起。”
“噗呲——”
剑器拔出血肉的声音。
裴景明咳出一口鲜血,缓缓回头——
裴春和立于冰天雪地间,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模糊不去他眼中的决绝……
裴景明想不通。
“弟弟,”
裴春和缓缓开口:“从小到大,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为你受了那么多伤,你就当今次还给我吧。”
“……你救我,”裴景明已经有些听不真切自己的声音,“你救我,就是为了今日,让我还你一命,是吗……”
裴春和:“是啊,我早知道紫衣司这该死的规则,当初救你,就是让你做我的人肉盾牌……”
“你难道真的相信,我会对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如此好吗?”
“选你当‘弟弟’,是因为你最好骗。”
“……”
裴景明笑了。
他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就来吧……哥哥。”
裴景明这些年多在外历练,都是鲜血堆里炼出来的手段,即便此刻的他身受重伤,裴春和也难以招架。
十几招后,裴春和躲避不察,自己撞上了裴景明的剑。
鲜血喷了裴景明一脸,一片滚烫,麻痹了他所有感官。
他忍不住闭眼,可还是血红一片,令人作呕。
“已经……这么厉害了啊,”
裴春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看来我当初……真是选错人了……”
他猛地推开裴景明,强撑着踉跄了一会,倒在死人堆里,胸口和嘴里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流到早已干涸的,暗红的冰霜地上。
指挥使走下高台,夸赞:“真好,不愧是这几年来最有天赋的少年……”
裴景明的视野里全是斑驳的血红,他甩了甩晕沉的脑袋,死死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紫色身影。
都是他。
杀死他。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
一步、两步……
剑尖与地板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鲜血染红了银色的剑身,一滴两滴滴在石板砖上,顺着纹路蔓延,开出一朵朵血色的彼岸莲……
“裴景明!”
他眼前闪过一道身影,紧接着,有人把一团东西毫不留情地糊在他脸上——
9. 灵溪幻境5
刺鼻的味道,混着一股鱼腥和马尿味。
裴景明神志回笼,发现四周不再是压抑的冰冷和血红。
脸上传来温热丝滑的触感,他下意识低头迎合,正好与踮脚的姑娘四目相对——
清澈的,明亮的。
像他在青衣司的牢狱里,偶尔透过窗栏窥见的天光。
他下意识想贴近,像小时候那样。
直到近到能看见她脸上细小的茸毛,能闻到她衣领上淡淡的青草香……
柳拾月拿着帕子的手一顿。
“不好意思啊大人!”
她立刻向后退开,指指他的脸:
“情势所迫,我只能用这土方子,委屈你了!”
光骤然离开,却拉回了裴景明的理智,他想起这是灵溪镇,知道方才一切都只是阵法造成的幻境。
虽是幻境,却是他亲身经历,也是他最想要埋葬的过往……
等等。
裴景明看向一旁的柳拾月——
她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儿多久了?有没有……看到什么?
霎那间,惶恐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淹没了所有一切,裴景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雷击鼓。
“你……”
他想问她都看到了什么,却如鲠在喉。
看到又怎么了呢,总之是这世上又多了一个避他如蛇蝎的人罢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柳拾月不知道这短短几秒,裴景明的内心经历了怎样丰富的波动,她一心记着时辰,开口催促:
“我以沙石为介,在西北方向开了一道阵门,阵门开启时间有限,快走吧!”
“嗯……”
裴景明不作任何思考地应着,欲跟上柳拾月,却在抬脚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柳拾月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动静,警觉转头,正好看见裴景明吐出一口血,跪在地上——
“大人!”
她跑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
“没……”裴景明想说话,嘴一张却是又吐出一口黑血,连带着人一歪,整个上半身都栽在柳拾月怀里,压得她坐在地上。
柳拾月不知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连忙替他拍背顺气:“没事没事,应是在幻境中耗费了太多心神,吃颗补丹就好了……”
她腾出一只手,掏出个小瓶子,倒出一颗棕色的药丸,喂男人服下。
等了会,裴景明似乎清醒了点,挣扎起身,跟柳拾月拉开一些距离:“走罢……”
柳拾月看着男人撑着铁剑的身影,明明站都站不稳,还是不肯露出一丝脆弱。
她想到方才看到的幻境——
可不是她故意看的,只是她赶到时他已深陷其中,她怕贸然打断会让他走火入魔,只能在一旁等待时机,因而看到了全部。
看到那片血色中,他持剑而立,往哪里迈步都是深渊……
“柳拾月。”
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隐隐的催促。
“……来了!”柳拾月跑到他前面,小声嘀咕,“自己都走这么慢,就别催别人了……”
她能理解他,可理解不是同情,也不代表她会那么轻易原谅他之前近似恐吓的威胁。
他们现在,至多算同路人罢。
·
徐州城郊,福来客栈。
赤衣黑靴的瘦高男子推门而入,扔给小二一两银子:“天字一号间,檀公子的约。”
“好嘞客官!走廊尽头上楼梯,三楼左转第三间房!”
“……”
雅间门口推开,站在窗边的黑衣女人转身,对陆九笑:“先生让我好等。”
“别戴着那破面具跟我笑,瘆得慌。”
陆九语气有些冲。
那女人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桌边坐下:“圣人交代的事,先生办得怎么样了?”
“……”陆九咬牙,“被紫衣司的坏了事。”
“紫衣司?”女人轻笑,“皇帝的爪牙,是不好对付……这么说来,那样东西,先生是拿不出来了?”
陆九沉默。
“看来,我们与先生的交易要作废了。”
女人语气满是遗憾。
“哐当——”
东西砸在桌上的声音。
女人定睛一瞧,眼里闪过一丝兴味:“先生从何处得来这个宝贝?”
“那人身上扒下来的,”陆九看着她,“如此,可还能继续?”
“……自然是能的,先生可是帮了我们大忙呢,”女人将那牌子收入怀里,“只是那东西……”
陆九:“那东西我自有其他法子,耽误不了你家主子的计划。”
“那再好不过了,”女人呵呵笑起来,“先生慢走。”
陆九转身离开,临到门口,他又回头道:“下次别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要记着,是你们求我办事。”
“……怎么是我们求您呢,”
女人起身,走到陆九面前。
“先生亦有所求,我们是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先生是天才,脾性古怪圣人能理解,”
“可若过了头,便成了不识好歹,先生觉得呢?”
“……”
陆九看着面具后面那双狭长妩媚的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行至台阶时,他扯掉了黑色手套,露出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上面的皮肤都变成了透明,其下青红相交的血管清晰可见……
都是那个该死的紫衣卫!若不是他临到头冲出来,东西便成了!如今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还要看那些该死的人的脸色行事!
还好,他过不了多久便会死了……
陆九又想起柳拾月正气十足地拦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那个小师妹,这么多年不见,还真是有些长进,竟跟紫衣司的扯在了一起,还破了狐妖案,间接捣毁了他的计划,若不是看在师父的份上,方才他就……
罢了,反正她也解不开灵溪镇的阵法,即便侥幸逃出,也救不了那个男人。
如此没用的师妹,师父却还总偏向她!
陆九眼里一片晦暗,清瘦的身形消失在人群中。
·
夜,灵溪峰的一处山洞内,裴景明靠在火堆旁休息。
晌午从幻境中出来后,他便一直觉得头脑发晕,浑身无力,原先打算今天走出这片山林,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在此露宿一夜了。
柳拾月去林中抓山鸡,偌大的洞中除了火星子劈里啪啦溅在地上的声音,再无别的响动。
裴景明有心去想灵溪镇一事的始末,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柳拾月——
他全然没办法思考,因为被人看到了最难堪的过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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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赤裸裸呈现在人前的恐惧吞噬了他所有神思。
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柳拾月留不得。
她知道自己晕血,又看到了紫衣司的秘密,还……她知道的太多了,嘴上又没个把门,说不准哪天被有心人一套,便全盘托出了。
可是……
炭火簇簇,映出男人眼中的挣扎。
洞外传来山鸡的啼叫和姑娘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乖,别叫,要是把什么猛兽叫来就糟了……”
“乖了乖了,我们不吃你……再叫一个试试!”
“你现在乖乖听话,姐姐宰你的时候手会快些,让你少受些痛苦……”
“……”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
裴景明垂眸。
做人若是能像她这般,倒也不失为一种快活……
算了。
算上此次,她已救他两次了,他不能前脚刚说补偿后脚就要杀她。
即使他手上人命无数,不在乎多她这一个,他还是不想。
就当是为了那可笑的正义罢!
裴景明自嘲般勾起嘴角——
即便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与正义毫无干系……
柳拾月钻进来,正巧看见男人变幻莫测的神情。
“……”她扬起笑脸,邀功似的拎起山鸡,“大人看我抓到了什么好东西!”
“……真厉害。”裴景明被她看着,象征性地夸了一句。
柳拾月行走江湖多年,生存技能可谓十分纯熟,几下便清理了山鸡,用树杈架起来,放在火堆上。
不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便填满了整个山洞。
“大人平时在野外会吃什么?”
柳拾月随口问道。
火光将姑娘的面容描摹得格外清晰,裴景明看着那明媚的笑脸,觉得身上也暖了些。
“……什么都吃,馒头大饼,有时也会猎些野味。”
“野味?”柳拾月好奇,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大人不是晕血?怎么杀鸡?”
话音落下才觉不妥,小心瞄了眼裴景明的神色,见他没甚反应,脸色也因为心神损耗而略显疲惫……
总之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
柳拾月胆子大起来,又问了一遍:“大人晕血,是怎么猎野味的啊?”
“……”
裴景明睨她一眼,淡淡解释:“猎杀野味不会有多少血迹,零星几点,忍忍还是受得了的。”
柳拾月:“那人呢?”
“人?”
柳拾月点头,满脸的求知欲。
裴景明才发现,从方才起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种秘密被人窥见的焦躁不安,不知何时已渐渐淡去,他看着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想逗逗她的想法——
“真想知道?”
“嗯嗯。”
他冲她招手。
柳拾月放下鸡腿,乖乖凑过去。
“我杀人,有一千种不见血的法子……”
他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压向自己——
“你想试试吗?”
宽大的手掌带着薄茧,按在柳拾月的后脖颈上,刺得她浑身一激灵!
她猛地弹开,双手交叠在胸前,呈防御姿态:“不想!!”
“……”裴景明扯了扯嘴角,理正衣襟,“鸡腿烤好了吗?”
10. 灵溪幻境(完)
“……”
柳拾月撕下一只大鸡腿,递给他。
裴景明正要接,姑娘却突然收回手,把鸡腿塞进自己嘴里:“……嘶,真烫真烫……”
柳拾月张嘴哈着气,白了男人一眼:“看什么,大人心神受损,手却完好,不能自己撕肉吃吗?”
“……”
真是蹬鼻子上脸。
裴景明“哼”了声,靠回石壁上:“这山鸡太肥,不想吃了。”
柳拾月偷笑,给他撕了一对翅膀放在荷叶纸上,举着大半只鸡朝外走去。
裴景明:“你去干嘛?”
柳拾月:“我去贴几张符纸,省得半夜有野狼跑过来。”
“别贴了,进来吧,”裴景明撑着石壁起身,拿起铁剑,“我不用睡,我在外头守着就好。”
“……算了吧,你现在脸色比鬼还白,”柳拾月毫不留情,“我可不想第二天一早起来,看见裴指挥使陈尸洞外。”
“……”
裴景明闭嘴,靠了回去,闭目养神,听她好像从包袱里掏出什么东西,叮铃咣啷,一件接着一件。
他不是好奇她在掏什么,只是她的动静有些大,吵到他了。
裴景明睁眼,看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符纸,有瓷瓶,甚至还有石子。
“……”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移到那纤细的腰间。
不盈一握的模样,如何能塞得下这么多东西……
姑娘似乎感受到停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的视线,回头看来。
裴景明立马闭眼,不着痕迹地转动脑袋,面朝岩壁,同时在心里鄙夷自己——
如此行径,实是流氓所为。
可能是坐得离火堆太近了,他感觉脸上有些热,耳根也烫烫的。
“……睡得还真快。”
不远处响起她的小声嘀咕,似有不满。
裴景明没动作,一直等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远去,才重新睁眼。
这山洞有些大,从他在的地方到洞口大约三十六尺,夜色昏暗,纵使他眼力好,此刻也只能看到女子模糊的身影。
他有些看不懂柳拾月。
她很简单,虽八卦话多,但善良重情,面上一股子江湖邪气,其实是个不谙世事的直肠子。
只是他不懂,这样的简单,怎么会催生出那样的热烈?就好像驱散阴霾的光。
裴景明十九岁之后没再跟人打过交道,他对天子恭敬,对下属冷酷,而对那些任务目标更是手起刀落,话都不多一句。
如今阴差阳错和这样一个女子同行,就好像一潭死水里蓦地被丢进一颗石头,泛起的涟漪让裴景明有些无措,却意外地不反感……
四肢百骸突然泛起一阵钻心的痛,疼得他差点拿不稳手中的剑。
裴景明咬牙,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会如此,那疼痛又猛地袭来,如排山倒海般将他压倒……
裴景明抱紧铁剑,试图用铁器压在皮肤表层的痛感去抵消身体里的痛。
他眼前一片模糊,逐渐看不清洞口的那道身影……
·
柳拾月布好阵法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在外面坐了一会儿。
她想起在灵溪镇,裴景明走出幻境时,看到自己那一瞬的惶恐,和刚才进洞时,他眼底还未消散彻底的杀意……
她揣度不出裴景明的心思,只能装傻揭过。
好在,他最终没动手。
‘阿牛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柳拾月眼前又浮现出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一幕——
日暮黄昏,某条不知名的街上,一堆阿叔阿嬷围在一起聊天,他们中间,是小小的裴景明。
一个阿嬷将他拉到身前,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我要当大理寺卿!”男孩挺起胸膛,朗声道,“像赵大人那样的大理寺卿,帮叔叔婶婶们伸张正义!”
“好好好!我们阿牛真有志气!”
阿叔阿嬷们各各笑成朵花,满面慈爱。
小裴景明站在他们中间,身量渐渐拔高,眼神渐渐阴沉,而周围长辈们的神色也慢慢演变为恐惧和厌恶。
柳拾月看见他们嘴里飞出的唾沫星子,看见破口大骂下,裴景明紧紧攥着的拳……
“哎……”
她叹气,自言自语:“柳拾月啊柳拾月,还唏嘘别人,你看看你自己呢……”
她撑着下巴,数天上的星星。
今夜的星星很亮,叫柳拾月想起儿时,师父抱着她坐在千机峰的山头,教她认二十八星宿。
“浩瀚苍穹星璀璨,二十八宿映长天。东方苍龙展雄姿,角亢氐房心尾箕,南方朱雀舞碧空,井鬼柳星张翼轸,西方白虎显威猛,奎娄胃昴毕觜参,北方玄武镇四方,斗牛女虚危室壁……”
清冷却含着温柔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柳拾月吸了吸鼻子。
她之所以一定要跟着裴景明去金陵,担心被报复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当初被师父赶出山门,柳拾月心中既委屈,也不服气,所以为了争那一口气,她这么多年都没回去过,甚至生活中也有意地回避“金陵”这个地方。
可到底还是想的。
金陵虽不是柳拾月的故乡,却因为师父和同门们,成了她的家。
离家多年,她想回去看看……
夜渐渐深了,柳拾月回到洞中,看见裴景明还靠在刚才的地方,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睡得还真死啊……”
她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木头,自言自语,移动间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
冰块一般。
柳拾月吓了一跳,去看他的脸,不是之前那样惨白,却红得不太正常。
“喂……”她推了推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
柳拾月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手在空中比划犹豫了半晌,最终试探着拍了拍男人的脸:
“……裴景明!”
手心里传来滚烫的温度,和先前的冰冷截然不同,柳拾月伸手去搭他的脉搏……
片刻后,女子眉眼凝重——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东西?”
‘我要他的命,而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脑海中,陆九冰冷的警告再次响起。
柳拾月眉心一跳。
“难怪……”
她低头看裴景明的唇,薄薄的两片,此刻已泛出点点青紫的斑。
难怪陆九走得那么果断,原来是早留了后手——
十日散,无色无味无实体,散播在空气中,通过口鼻呼吸食入,发作时状若暴毙,哪怕再高明的御医,也找不到任何毒的痕迹。
这般诡秘的东西,也只有从师父那学得一手医毒双绝的陆九才能做到了。
裴景明与他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怨,值得他用这般狠辣的招数,非取其性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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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柳拾月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可连日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她本就不甚灵活的大脑转得更慢,一团混沌。
此时唯一能确定的是,十日散,她解不了。
虽然之前师父有让陆九教过她,但当时两人一个教得敷衍,一个学得懒散,今日柳拾月能看出裴景明中了十日散都已是上天保佑了。
“喂……”
“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柳拾月看着男人汗湿的鬓角,他似乎是烧糊涂了,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她没办法,只能从衣裳上撕下一角,接了些乳石水浸湿,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谁料裴景明突然贴了上来。
“!”
柳拾月看着他贴在自己手心的面颊,一时动也不是收也不是。
她的手方才也沾了水,冰冰凉凉的,对此刻的裴景明来说具有极致的诱惑力,他甚至还贴着她蹭了蹭!
柳拾月猛地收回手:“你别趁机占女孩子便宜啊!”
“……”
男人依旧昏着,眉心微蹙。
柳拾月:“……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病人计较。”
她整理好东西,坐到裴景明身边。
“现在呢,只有一个办法了……”
柳拾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自己的衣带。
“我们去千机峰,找我师父。”
陆九的毒,师父一定解得了。
“……裴景明,”
柳拾月看着外面空洞的黑暗,轻声道——
“你现在可不止欠我一条命了。”
“你别真死了,不然我找谁要去?”
“那可太亏了……”
·
柳拾月打算得很好,却没料到裴景明的身体状况比她想得糟糕许多,第二日鸡鸣时,她连他这个人都叫不醒。
她又是掐胳膊又是扭软肉,就差上去呼一巴掌了。
“……”
她走到山洞外。
此时的太阳已高高挂起,山林茂密,挡掉了大部分光,柳拾月俯身看着陡峭的悬崖峭壁,一时无言。
凭她自己,没办法把里面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搬下山去……
一炷香后。
柳拾月抱臂站在洞口,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看上去颇有气势。
“裴景明,我方才为你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你的生路方向被堵死了,天王老子来了都搬不开……”
“所以不是我不想救你,是你命数如此,我不可逆天而为。”
如此这般,柳拾月给自己做了很多铺垫和心理建设,最终,她将裴景明的披风盖在他身上,然后又把那柄铁剑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旁。
柳拾月:“补偿什么的我也不要了,你一路安好,我告辞了!”
语毕,她转身离开。
不出十来步,密林里蓦地响起一声马儿的嘶鸣。
柳拾月回头,就见一匹骏马飞驰而来。
“这是……”
他们来灵溪镇时,裴景明骑的就是这匹马。
柳拾月还以为它跑了,没想到这马儿倒是挺通人性。
马儿走到柳拾月面前,低下脑袋,乖顺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真是好马儿,”柳拾月轻笑,“这下你主人有救了。”
有了坐骑,下山就方便了许多,待到城郊,柳拾月又雇了辆马车,日行夜宿,最终在第六日夜晚抵达金陵城外。
11. 金陵寻师1
金陵,千机峰。
千机阁阁主凰千雪喜静,座下弟子不多,偌大的阁中只有十来号人,是以清理打扫等事宜都由弟子们轮值。
今日整好又轮过一个轮回,是闻人一执管阁中琐事。
他大清早便起了,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扫大门外的空地。
红漆的檀木门缓缓打开,闻人一看着跪在台阶下的身影,手中的笤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
柳拾月抬眸,跪了一夜的身形有些摇摇欲坠:“大师兄……”
“十儿!”
闻人一踢开脚边的笤帚,提着衣摆匆匆跑下来,扶住柳拾月的肩膀:“你如何回来了?”
面前人熟悉的音容笑貌让柳拾月恍若隔世,她压下心中的酸涩:“我来求师父救人……师父不让我回来,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了,这人只有师父能救……”
“救人?”闻人一的视线越过柳拾月,看向停在她身后几十步外的马车。
马儿皮毛发亮,通体纯黑,纵使闻人一没见过多少世面,也看得出个金贵东西。
“我知道了,你且快起来吧!”他看着柳拾月肩头凝着的露水,心疼道,“现在虽是夏日,可山中阴凉,跪着伤膝盖。”
柳拾月摇头:“我本就不该再回来,如今犯错,全因不忍看人活活丧命,望师父怜惜,施以援手。”
“……知道了,”闻人一知道自家师妹的固执性子,见她执意如此,不再劝说,“我这就去请师父。”
柳拾月看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垂下眼帘。
希望师父能看在自己这般可怜的份上,消消气,见她一面……
温雪堂。
凰千雪正闭目打坐,忽闻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弟子闻人求见师父!”
“……进来。”
闻人一推门而入,气息有些不稳。
凰千雪语气略有责备:“怎么这般不稳重?”
“……弟子错了,”闻人一恭敬垂首,“只是事出紧急,请师父勿怪。”
凰千雪:“何事?”
闻人一:“小师妹现跪在山门外,求师父救人。”
“……”
上首蓦地安静下来,闻人一盯着自己的靴子,心中忐忑。
五年前师父接连赶走陆九和柳拾月,原先还算得上热闹的千机阁顿时冷清下来,他们也不敢再在师父面前提起二人,生怕惹她动怒。
只是方才他看见小师妹那般可怜模样,又听闻是来请师父救命的,故而心急了些,二话不说就来寻师父。
“倒是比我想得要早一些……”
淡淡的女声响起,意味不明。
闻人一疑惑:“师父?”
凰千雪:“你带师弟将人抬进来,至于她……”
闻人一知道“她”便是指柳拾月,期待抬头——
凰千雪:“让她走罢。”
“师父!”
凰千雪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闻人一低头,“弟子知道了。”
他慢吞吞地朝门口移动。
约莫十几秒后,背后响起声音——
“十儿……看起来如何?”
他就知道。
闻人一转身,顶着女子审视的目光,抬起衣袖擦擦眼角:“不太好……”
凰千雪等了半天,见他没有后文,皱眉:“是怎么个不太好,倒是说啊。”
闻人一:“师妹发丝凌乱,脸上脏兮兮的,在山门跪了一夜,衣摆袖口都是泥点子,脸色也憔悴得紧……”
“弟子记得师妹从前最喜桃粉鹅黄,还在山门口搭了一架秋千,每每天气晴朗,便坐在秋千上,迎风飞舞,像只无忧无虑的小蝴蝶……”
“方才跪在外头,从头到脚都灰扑扑的,若非她主动唤弟子,弟子当真认不出来……”
闻人一边说边打量着凰千雪的神色,见火候差不多了,长叹一声:“江湖纷乱,人心险恶,师妹那般天真的性子,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
“哎呀,”闻人一蓦地捂住嘴巴,似有恼意,“是弟子多嘴了,弟子这便去告诉师妹,让她离开。”
他连忙转身,只是还未走出几步,就听见凰千雪道:
“让他们都进来吧,赶了这么久的路,歇歇再走。”
闻人一笑:“师父仁心,弟子这就去接师妹!”
温雪堂外响起闻人一的大嗓门,紧接着便是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恍若春日花园。
凰千雪听着听着,眼中不自觉染上笑意。
·
柳拾月原本在门外等闻人一,结果等到了所有师兄。
众人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人扶起,又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师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你瞎吗,小师妹看上去像过得好吗?”
“你们怎么当着师妹的面说这些!”
“小师妹小师妹,你用过早膳了吗?午膳想吃什么?师兄给你做!”
“师妹的秋千还在库房里,我们等下就拿出来!”
“……”
“……哎呀好了,我过得很好,师兄们别担心了,”柳拾月捂住眼睛,吸了吸鼻子,“先进去吧,救人要紧!”
众人:“是是是……”
闻人一带着两个师弟将昏迷的裴景明抬走,其余人则簇拥着柳拾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演武场和观星台,往正堂走去。
然后在长廊上碰见了凰千雪。
众人噤了一瞬,默契地垂首作揖:“师父。”
“嗯……”
凰千雪的目光落到正中间的柳拾月身上。
“……”
柳拾月“扑通”一声跪下来,重重磕了一响头:“弟子柳拾月,拜见师父。”
“……起来吧,”
凰千雪看着她灰扑扑的小脸,叹了口气:
“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回房间收拾下,好好睡一觉吧。”
“多谢师父,”柳拾月被师兄们搀着起身,犹豫,“那个人……”
师父屏居千机峰,不理尘事,也不知会不会救裴景明。
凰千雪:“既是你带来的,我会救。”
柳拾月低头:“劳师父费心了……”
凰千雪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弟子,又扫了眼她四周很想说话的徒弟们,转身离开:“我去看看那人,你们照顾好十儿。”
众人:“是!”
拐过回廊,背后又响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凰千雪忽然产生一种恍如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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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的错觉。
这山上,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吧,若非当年那件事,她如何舍得赶小十儿走……
“师父!”
凰千雪敛了思绪,看向前方——
闻人一:“那男子已经安置在吟花堂了,他的情况看上去有些糟糕,师父快些去瞧瞧吧!”
凰千雪点头,往吟花堂走去。
裴景明躺在榻上,十指指尖已然成青黑状,还有沿着血管向心脏蔓延的趋势。
“十日散……”
凰千雪皱眉,轻声低喃。
闻人一:“师父在说什么?”
凰千雪:“无事,你出去吧,替我守好门口,别让任何人进来——包括十儿。”
“是。”
木门阖上,四下无声。
十日散,理论上是十日魂飞魄散,实则到了第七日就药石无医,中毒之人能清楚地感知到体内的五脏六腑一点点衰竭,却无能为力。
如此狠辣又不留丝毫痕迹的毒,是凰千雪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徒弟研发出来的。
凰千雪垂眸。
看来,他们应该已经见过了,一如卦象所示。
·
日升月落,夏秋更替。
转眼间,柳拾月已经在师门呆了近一个月。
这些时日,凰千雪一直在吟花堂中研制解药,一步不出,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纵使柳拾月无比自信师父的本事,心中也有丝丝不安,因为师父曾在她面前感叹,道陆九于毒术和武学上的造诣,已远胜凰千雪这个师父。
柳拾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这日,闻人一到来时放了下来——
“小师妹,师父让你去吟花堂。”
“好!”
柳拾月提起裙摆,匆匆跑出自己居住的弄月堂。
吟花堂外,凰千雪立于门口,神色有些疲惫。
柳拾月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师父……您没事吧?”
“无碍,”凰千雪摇头,不知想到什么,苦笑一声,“陆九那小子炼的毒是越来越厉害了,为师差点都解不了……”
“师父……”
虽然知道此事瞒不过凰千雪,但听她主动提起陆九,柳拾月还是有些无措:“陆九师兄他……”
“不提他了,”凰千雪摸了摸柳拾月的脑袋,“那人应该快醒了,你先进去吧,过几日我们再聊。”
“好……”柳拾月担忧道,“师父要好好休息,若是为了救他而伤了您,那徒儿宁愿不来求您!”
凰千雪轻斥:“胡说八道什么,师父教的都忘了?”
话音刚落,屋内响起男人的咳嗽声。
凰千雪递了个眼神。
柳拾月乖巧点头:“‘行走江湖要救苦救难,救死扶伤’,师父的话十儿一刻都不敢忘,那师父,徒儿先进去了?”
“去罢。”
柳拾月送走凰千雪,甫推门,浓重的苦药味便扑面而来。
她微微偏头,与躺在榻上的裴景明四目相对——
裴景明刚醒,看着眼前粉绒绒的姑娘,竟一下没认出来,直到她开口唤“大人”,他才恍然回神——
面前这个穿着石榴色百褶裙、双髻上戴着一圈毛球、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就是徐州城那个灰扑扑又吊儿郎当的神算子,柳拾月。
12. 金陵寻师2
柳拾月走到近前,见裴景明愣愣地盯着自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大人?”
“……嗯。”裴景明撑着身子坐起来,下意识打量起周围的环境,看到窗沿上泛黄的落叶时,他顿了顿。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巳时。”
柳拾月揭开一旁的药锅,辨认着剩余的药渣,随口答道。
裴景明:“……我的意思是,我昏迷了多久?”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山洞里,姑娘撑起他,在他耳旁咬牙切齿——“裴景明,你最好别那么快就死掉,不然我真是亏大了……”
“哦——”柳拾月掸掉手中的药渣,重新盖好盖子,掰着指头数了数,“……二十余天吧,今日是九月初三。”
九月?
裴景明心里一惊。
金字腰牌、给皇帝的密信、八卦幻境……霎时间,记忆好像被人撕开条口子,先前种种如潮水一般涌入脑中。
柳拾月看他面色发白,担心他体内还有余毒:“……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裴景明看着她,或许是因为身体好转,又或许是因为昏迷多日,刚出幻境时的那种惶恐无措已然消逝大半,裴景明此刻无比清明,先前想不到的那些问题一股脑冒了出来——
“柳拾月,我们聊聊。”他道。
“聊什么……”
柳拾月坐到桌边,有些忐忑地看着裴景明。
“这里是我师门,我师父救了你,这里很安全……”
她怕他问起毒的事,于是抢先开口,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企图混淆他的话题。
“我知道,多谢你,”裴景明摇头,打断她,“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柳拾月抿唇,“你想问什么?”
裴景明:“幻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会昏过去?这些时日我迷迷糊糊地,却也能感受到有人在给我施针灌药……”
“我是中毒了吗?”
“……”
如此犀利。
柳拾月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裴景明昏睡了太久,久到她都快忘了,他是那个不容别人有一丝隐瞒欺骗的指挥使。
可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对着这位老练的判官演戏。
她必须隐瞒——
陆九的变化让柳拾月心惊不假,可更多的是困惑,虽然不知他与裴景明有何仇怨,但下意识地,她还是选择偏向自己的师兄……
落在身上的视线逐渐加重,有如实质,柳拾月回过神来,冲裴景明笑:“大人真厉害,一下便猜到了!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是何毒,只是听师父说很是霸道,不过现在已经没事啦……”
“至于幻境里发生的事,我也不清楚……说来惭愧,那设阵之人很是厉害,连我都差点栽在里面……”
“……”
裴景明不是听不出她小心翼翼的讨巧,跟在山洞里时截然不同。
他拧眉,想了想,还是没有追问下去。
毕竟她救了自己这么多次,心思单纯又不会武功,想来应当不会害他。
“大人您刚醒,还是多多休息比较好,我就先不打扰你了……我去熬药!师父说你体内还有余毒,药还是得多喝几天。”
柳拾月怕裴景明再问下去,匆匆找个借口要离开。
“……等等,”
柳拾月回头——
裴景明:“到底为什么,一再出手相救?”
不待她回答,他又补充:“我想听真话。”
其他都可以随意掀过,他自有办法查证,唯独这一点,他想听真话。
“……”
之所以这么执着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的哥哥救了他,最后又背叛了他吗?
柳拾月:“虽然你平时凶巴巴的,威胁我时也确实很讨厌,但我们之间,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我没必要刻意见死不救……”
“你一定要我说个理由,我还真说不上来……一个人杀人或许要很多理由,但救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吧。”
裴景明怔了下,不知该怎么接话。
屋内的空气有些凝滞,柳拾月笑了下,卖乖道:“这就是我的真心话,大人可还满意?”
“……满意,”男人的声音有些涩,“多谢你如实相告。”
“不客气!”柳拾月晃了晃药壶,“那我先走喽!”
她推开门,一脚刚迈过门槛,听见身后人道——
“柳拾月,你很善良,只是要记得,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全力相救的。”
“……”
姑娘回头,笑脸沐浴在暖阳下,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寒冰——
“这我当然知道。”
·
吟花堂外,凰千雪早已等候多时。
柳拾月走出院子就看到了那道雪白的身影,她小跑着上去:“师父!您怎么出来了呀,休息好了吗?徒儿去给您熬碗大补汤!”
凰千雪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壶上,莞尔一笑:“给你的小情郎熬药,顺便给为师做汤?”
柳拾月接得顺口:“才不是顺便,师父才是第一位的!”
话落,她在凰千雪笑意愈深的眼里反应过来——
“师父!他才不是我的什么小情郎!”
“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凰千雪满脸都是“女大当嫁”的欣慰,“话说回来,我该叫他什么呢,你是我徒儿,那他便是……徒婿?”
“师父!”柳拾月有些恼,“你怎么跟师兄们一样啊!”
她这些时日虽没见到凰千雪,但一直与师兄们在一处,那些人平日无聊透了,乍见小师妹带着个病弱却貌美的男子回来,个个都跟山上的猴见到香蕉似的,一个赛一个兴奋,嚷着要去吟花堂看“妹婿”,还说要给“妹婿”设置考验,不能让他轻易带走小师妹……
真是叫人头大。
柳拾月推着凰千雪往外头走:“师父别开玩笑了,徒儿有正事要说!”
一炷香后,温雪堂。
凰千雪放下茶盏,柳眉微蹙:“那男子竟是紫衣司的指挥使……如此看来,确实难成良配。”
柳拾月:“……”
这茬是过不去了吗。
“说起紫衣司,也真是造孽……”
凰千雪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枝丫蔓延,直向云霄而去。
她缓缓开口,对柳拾月说起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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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那时她尚未避世,怀着一腔雄心壮志拜入朝堂,成了第一位女帝师。
先皇对她礼遇有加,时常与她一起探讨治国治民之策,直到后来,因为紫衣司的建立,她与先皇起了争执。
凰千雪不认为以杀人淘汰制建立的紫衣司能护佑天下太平,民心积怨,早晚会遭到反噬。
先皇则觉得,牺牲一部分本就孤苦无依的人,能换来皇权稳固、法纪严明,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二人话不投机,谁也无法说服谁。
凰千雪自来孤傲,不日便辞官离京,游历天下,后来再听说紫衣司的“威名”时,她已在千机峰隐居很多年了……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偏颇之嫌,”凰千雪道,“但是紫衣司出来的人,大多是没有感情、只会服从命令的杀人机器。”
“师父知道十儿心善,但不是谁都配得上你的善良,明白吗?”
“……”柳拾月看着茶盏里漂浮打旋的茶叶,有些无措,“那师父,徒儿是不是……不该救他?”
凰千雪摇头:“谈不上什么对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柳拾月:“……徒儿不懂。”
“你总会懂的……”凰千雪摩挲着手中的玉龟甲,那是她占卜时的常用之物,“为师只知紫衣司是如何,却不知那裴景明是如何,是非对错,十儿心里应该有杆秤。”
“……”
柳拾月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有没有师父说的那杆秤。
她向来是随心所欲的,面对裴景明时的言行举止,也都是从心而行,甚少去思考“应该怎么做才妥当”。
而且师父以前也从来不跟她说这些。
柳拾月总觉得,这次回来,师父对自己好像有了一些变化……
“好了,不说这个了,”凰千雪重新沏了壶茶水,“师父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柳拾月在师父的注视下挺直腰背,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
凰千雪:“那位指挥使中的毒,是陆九的十日散。”
柳拾月垂眸:“是……徒儿想跟师父说的,便是这件事……”
柳拾月从她与裴景明在徐州查狐妖案开始,一直说到在灵溪镇陷入机关,遇见陆九……
一个时辰后。
正午的太阳高高挂起,温雪堂的木地板上,映出凰千雪独坐的身影。
柳拾月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凰千雪盯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盏,直到那白雾彻底消散,根根分明的茶叶沉在底部,遮住了杯底的玉色花纹。
若说之前还有犹豫,此时此刻,凰千雪已然确定玉龟甲所言不虚——
陆九是灾祸,留在千机阁,便祸乱师门,即便赶去民间,他亦要作乱!
想起龟甲显示的另一个卦象,凰千雪匆匆起身,离开温雪堂,结果跟一直呆在外面的柳拾月撞了个正着——
“师父……?”
凰千雪:“怎么了?”
“……”
方才在屋里,一直是柳拾月在讲,凰千雪只是沉默点头。
柳拾月其实很想问问师父,陆九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想问师父,五年前为什么要赶自己和陆九走。
13. 金陵寻师3
只是她又想起当初只是提了陆九一句,就被关了禁闭,而且她后来也向凰千雪保证,不该问的绝不多问,是以犹豫半晌,柳拾月决定只问自己——
“师父,徒儿可以问问,五年前,师父为什么要赶徒儿走吗?”
“……”
凰千雪沉默,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姑娘。
从小带到大,凰千雪很了解柳拾月的脾气,虽然表面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真犯起倔,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像现在,她依旧待凰千雪亲近恭敬,却还是在意五年前,师父什么都不说就赶走她。
凰千雪叹息。
做天才,她当之无愧,可是做师父,她可能始终是差了一截——
唯二的两个亲传弟子,陆九对她有怨,十儿虽然不说,但心中定然也有想法……
或许当年,真的是她做错了……
“师父?”
柳拾月小心翼翼地观察凰千雪的面色:“您生气了吗?徒儿只是随口问问,若师父觉得徒儿不该问,徒儿以后都不问了!”
“没有,为师只是在想该如何同你说……”
女子面上的笑容好像有些牵强,让柳拾月捉摸不定。
凰千雪:“说来也是为师的错,当初你年纪尚小,为师担心说太多反而让你有所顾虑,是以一再隐瞒,却没想到还是成了你的心结……”
“没有的师父……”柳拾月眼眶有些酸,“十儿从来没有怨过您……”
凰千雪摸摸她的脑袋:“十儿有怨也是应该的……其实真要说来也不算什么,只是五年前,为师受天道指引,算了一卦……”
几天后,吟花堂。
裴景明喝完了苦兮兮的药,运功排毒后靠回床上。
体内的毒清得差不多了,此处也清静,他总算可以沉下心,将从徐州开始发生的所有事都拿出来,从头捋一遍——
他前脚刚跟狐妖案凶手打斗过,后脚就走进了灵溪镇的陷阱,不管怎么想,那个幻境出现的时机都太过巧合,巧合到让人怀疑,狐妖案中精通五行秘术的凶手,就是在灵溪镇设下八卦机关的人。
有柳拾月这样的例子在先,凶手会这些,裴景明倒也不觉得很奇怪。
只是有一点,他还未想通——
凶手想杀他,一击不成立马布下幻境,甚至留了下毒的后手,如此心思缜密的一个人,应该要守在暗处,亲眼看着裴景明中毒身亡再离开才符合逻辑。
可据柳拾月所说,她并未在幻境外看到其他人,而且后来裴景明中毒昏迷,柳拾月只身带他走到金陵,四五日的路程,凶手若要下手,应当非常容易,为何他会放任二人前往金陵求助呢?
是因为突发情况分身乏术,还是有更深的筹谋……
裴景明摩挲着指间的扳指——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如今隔了这么些时日,凶手只怕早带着腰牌到了紫衣司分部,他在这深山中,两耳便是想闻,也闻不见窗外事。
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还有皇帝的回信,不知道小乌鸦能不能顺利送进来……
正想着,外头忽然响起一个嘹亮的嗓门——
“小师妹!”
裴景明愣了下,顺着半敞的窗望去。
外头一片花花绿绿的草,看不见任何人,只能隐隐听见交谈的声音。
裴景明无意偷听墙角,只是今日的风好像有些大,哪怕他刻意回避,也能听见一些顺着风飘进来的话语。
什么“瘴气”,“迷路”,“烤乌鸦”……
烤乌鸦?
裴景明挑眉。
这是什么吃法?
等等……乌鸦!
他眸光一凝,起身,匆匆往外头走去。
一炷香前——
千机阁大门前的秋千架上,柳拾月托着下巴,出神地盯着脚下的鹅卵石。
凰千雪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彗星西斜,七年后天下必大乱,我师门一人可担大任,然此人需于民间体验众生百态,方得真谛。”
“十儿,你便是那天命之人,天道要你斩奸佞,佑太平。”
天命……
柳拾月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手,觉得她长得实在不像那种能担当大任的人。
“小师妹!”
台阶下响起一个响亮的嗓门,柳拾月抬头看去,就见闻人一和肖三并肩而来,肖三手中还提着一只……乌鸦?
“大师兄,三师兄,”她起身迎上去,“你们这是……”
“待会儿给你尝尝鲜,”肖三拎着乌鸦晃了晃,凑到柳拾月面前邀功,“早就听说乌鸦肉鲜美,今儿个托小师妹的福,也让我们逮到一只!”
“千机峰常年瘴气环绕,鲜有飞禽,”闻人一笑着补充,“这只大抵是迷了路,误撞进来的。”
柳拾月摸了摸乌鸦油光发亮的黑色羽毛,眼里冒着星光。
她从小就想养只活物,只是师父不让,如今看这小乌鸦乖巧地缩成一团,她又动了心思——
“师兄,我们可不可以不吃它呀?”
“为什么不吃?”肖三疑惑,“师妹不想尝尝烤乌鸦是什么味道吗?”
闻人一轻啧:“怎么就想着吃呢,师妹喜欢这小乌鸦,想养着,懂没?”
肖三:“……哦。”
他把乌鸦送到柳拾月怀中:“小师妹想养就养吧,只是这鸟被我用弹弓打伤了,到时候师兄再去给你抓几只!”
“谢谢师兄!”
柳拾月小心翼翼地抱过乌鸦,帮它检查脚脖子上的伤口,才发现它脚上还绑着一只小小的漆筒,像是用来装信的。
“欸……”她将这个发现告诉两位师兄,“这乌鸦不会是别人拿来送信的吧?”
“怎么可能!”肖三哈哈笑道,“我还没见过谁用乌鸦送信的!”
“是嘛……”柳拾月两只手指捏着乌鸦的脖子,让它面对自己。
小乌鸦像是受了惊吓,叫也不叫,圆圆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柳拾月皱眉,“我怎么觉得这小乌鸦长得……怪眼熟的……”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男人急促的喝声——
“柳拾月!!”
三人齐刷刷转头。
裴景明喘着气站在那儿,连衣裳都没收拾齐整:“放下那只乌鸦!”
“……”
柳拾月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怀里的鸟发出“凄惨”的嘎叫声。
她吓了一跳,手上一松,那小乌鸦便挥动着翅膀,跌跌撞撞地向裴景明飞去,颇有种倦鸟归林的味道。
闻人一、肖三:“……?”
柳拾月:“……原来如此。”
原来是裴景明养的鸟儿,她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裴景明安抚着怀中受惊的乌鸦,淡淡扫了柳拾月一眼:“这是给我送信的鸦,柳大师要吃烤鸟,还是换一种吃罢。”
“……哈哈,大人说笑了,我们没说要吃烤乌鸦呀……”
柳拾月讪笑着凑过去,伸出一根指头,捋了捋乌鸦头顶的毛。
“我方才还说呢,这鸟儿看着如此健壮勇猛,它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
小乌鸦很给面子地蹭了蹭她的手指,柳拾月笑着看向裴景明:“果不其然!”
裴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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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步外的肖三看着二人的互动,悄悄跟闻人一咬耳朵:“欸,我怎么看着小师妹的嘴脸……这么谄媚呢……哎呦!你踩我干嘛!”
闻人一瞪了他一眼:“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肖三:“。”
闻人一拉住肖三的后衣领,对柳拾月道:“我方才想起,师父还有事找我们二人,师妹你好好照顾这位公子,我们先走了。”
肖三还想说什么,嘴里就被闻人一塞了个果子,动作之熟练,叫裴景明跟怀中的小乌鸦一时看呆了眼。
柳拾月则是见怪不怪,转头问他:“大人,你体内的余毒清得怎么样了?”
裴景明:“……再有一两日便好了,这段时间叨扰你师父和师兄们了,待我痊愈下山,必有重谢。”
柳拾月点点头,觉得裴景明这种人的重谢应该挺重的,忽而又觉得该给自己也要一份:“那我的呢?”
裴景明:“什么?”
柳拾月:“我的重谢呀!大人最应该感谢的不应该是我吗?”
“……是。”裴景明颔首,开始思考自己宅邸中有的东西。
紫衣司指挥使虽然只有四品,但由于是天子近臣,干得又都是刀尖舔血的活,所以平常的赏赐不会少,什么金银珠宝、锦衣罗缎都有。
裴景明记得柳拾月很喜欢金银,便试探地说了几样最值钱的:“雕漆云纹盘,掐丝珐琅手炉……还是珍珠璎珞……?”
柳拾月静静地听着,面色毫无波澜。
裴景明:“……你想要哪样,或者几样,都可以。”
柳拾月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道:“我怎么记得我救得是大人的命呢……原来大人的命就值几个金盘子是吗?”
“……”
“……说实话,我也不知该如何答谢,”裴景明想了半天,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荷包,递给柳拾月,“这是我自幼戴着的,你拿着,日后若碰到想要的东西,可凭此向我索要。”
柳拾月看着那个旧旧的荷包,鼓鼓囊囊的,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什么都可以?”
“嗯,”裴景明点头,“什么都可以。”
包括他的命。
·
夜,弄月堂。
柳拾月趴在桌上,研究着裴景明的荷包。
其实她没那么在意裴景明的“谢礼”,只是出于无聊和好奇的心态,才那么说的,没想到他真的思考了半天,然后给了她一个小破荷包。
柳拾月甚至还能回想起裴景明当时的神色。
明明不舍,还要装得风轻云淡。
像一个小朋友,不得不交出自己最珍视的旧玩具。
柳拾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既然都给我了,那打开看看应该没关系吧……”
她跟自己的好奇心对抗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拉开荷包的袋子。
“咣当——”
一个小小的银器掉了出来。
是个长命锁,刻着“长命富贵,岁岁平安”。
“……”
柳拾月用指腹描摹着其上的纹路,想起在裴景明的幻境里,儿时的他,跟自己一样,虽然无父无母,但有很多家人,毫不吝啬地给予他们温暖和爱。
只是裴景明的运气没她那么好……
月色溶溶,屋内清辉一片。
女子坐在窗前,借着月色,在银器上涂抹着什么……
与此同时,吟花堂中,裴景明拆开了乌鸦送来的密折。
里面只有两句话——
寻回腰牌,
另,查明最近在金陵频繁活动的组织属众几人、头目为谁。
14. 金陵寻师(完)
翌日。
裴景明本打算向凰千雪辞行,只是半道上碰见昨日抓了自己乌鸦的肖三。
肖三先是表达了十万分的歉意,然后无比诚恳无比热情地邀请裴景明再留一晚,待参加过他们其中一个师弟的生辰宴后再离开。
裴景明自然是推辞的,一来他不爱凑这些热闹,二来还有要务在身,不便耽搁。
只是肖三和闻人一哥俩,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再加上正巧路过的柳拾月也来凑热闹,裴景明拒绝不来,只好应下。
不过归根结底,可能还是千机阁里家一样的温暖让他产生了懈怠,让他不想下山,不想再回到那种冰冷的,刀光剑影的生活里去……
只放纵这一次罢,只放纵这最后一晚罢。
吟花堂里,裴景明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山峰。
花园里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
裴景明循声看去,只见一片姹紫嫣红的园子里,柳拾月跟几位师兄在踢毽子。
她今日又换了件淡绿色的罗裙。
裴景明昏迷的时日暂且不提,单是他醒来这几日,她就换了不下十条灵动漂亮、款式不一的裙子,有时上午还是碧色的罗烟长裙,下午就换成了鹅黄的短衫半裙。
仿佛是要把下山那五年没穿过的,通通补回来。
这样的颜色站在五彩斑斓的花园里,晃得裴景明有些眼花,他垂眸,抬手去阖窗。
也不知那位阁主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花儿在凋零的秋季也能开得如此灿烂,犹如仙境……
春色在他眼前慢慢被遮住,万种颜色间,姑娘蓦然回首,与他四目相对。
裴景明扶着窗框的手一滞,莫名产生一丝心虚。
柳拾月却没在意那么多,她只是冲屋里人笑了笑,又忙不迭转回身去,脚尖一抬,稳稳接住空中落下的七彩毽子。
四周一片鼓掌叫好声。
“……”
裴景明关上窗,走到书案边,提笔,却半天没有落下一字。
直到笔尖再蓄不下墨汁,“啪嗒”一声滴在干干净净的宣纸上。
一如他本来了无所有的心,突然多了点什么。
裴景明说不出是什么,他只是觉得方才,乃至一直以来,柳拾月对着自己的笑脸,突然就不好看了……
总归没有她跟师兄们玩闹时好看。
他泄愤似的在宣纸上画下个大叉叉,遮住了方才滴落的那点墨迹。
·
夜,千机阁正厅,柳拾月五师兄的生辰宴开始了。
说是宴会,其实除了裴景明这位客,都是自家人,凰千雪只呆了小半个时辰便走了,毕竟她这个师父在这,弟子们也放不开,难得喜庆,她就放任他们玩闹了。
几个师兄弟里,肖三惯是跳脱的那个,众人的生辰宴也都是他一手包办,什么投壶飞花、藏钩射履……
肖三上山前是某个世家大族的公子哥,这些于他而言都是玩得不能再玩的,没多少功夫,他就把同门们喝下去大半。
柳拾月往常也是一把好手,只是今日裴景明在,她总觉得他们把人留下了,就不能让他孤零零地坐旁边看。
于是她提着一壶蔷薇酿坐到裴景明旁边,一边看师兄们闹腾,一边跟他聊上几句。
今夜的裴景明似乎也跟往常不太一样。
向来微皱着的眉头舒展开,黑沉的眸也在灯火照映下浅淡了许多,看上去多了几分人情味。
“……你这忒没意思!”
一盏茶后,其中一人开始嚷起不公:“今日是五师弟生辰,该让五师弟来定!”
其余人纷纷附和。
肖三先前赢了个够,此刻正春风得意:“师弟定就师弟定!不管谁定,你们都赢不了我!”
众人恨恨咬牙,齐刷刷看向五师弟齐伍。
齐伍是个规规矩矩的性子,在各位师兄弟的注视下犹豫了半天,报出一串平日里修习的课名。
众人:“……”
柳拾月忍俊不禁,目光依旧看着他们,只是身子朝裴景明那边歪了歪:“每年都办,每年都是这么个结果,忒没劲……”
“……”
裴景明看着她眼角眉梢暖融融的笑意,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没劲还办吗?”
柳拾月:“办呀,毕竟一年到头,也就遇上我们几个的生辰,山里才能热闹几分——往常师父都不许我们这么吵闹的。”
两人正聊着,那头的“比什么”又拐了好多个弯,落回肖三口中——
“妹婿!”
他一个大嗓门,震掉了柳拾月手中的酒壶。
她唰地抬头,直接一个酒杯扔过去:“你喊谁呢肖三!酒喝多了吧!”
肖三被她砸清醒了,委屈嘟嘴。
裴景明倒是没听清他喊的什么,疑惑地看向柳拾月:“他方才……是在叫我吗?”
“啊,没,没喊你呢……”柳拾月呵呵一笑,“我师兄就这样,喝多了就吱哇乱叫的……”
“吱哇乱叫”的肖三踮着脚凑过来,对柳拾月卖了个讨好的笑,然后转向裴景明:“是这样,我说比武,他们都不乐意……我观你身高体壮,下盘稳健,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怎么样?”肖三满脸兴奋,“我们比一比?没彩头,点到即止,就当乐子了!”
裴景明一怔,没想到自己还有活动,只是还没等他说话,一旁的柳拾月就冷冷笑了声——
“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就别拿出来秀了,大人一只手就能把你打得爬不起来。”
裴景明抿唇。
“……你这丫头,怎么专灭自己师兄威风呢!”肖三轻轻拍了她一下,挽着裴景明的胳膊就要上场,“来都来了,热闹热闹!”
他要好好考验考验这个男人,可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把小师妹拐跑了!
裴景明顺着肖三的拉扯起身,垂眸见柳拾月鼓着腮帮子,好像生气的模样,低声道:“切磋而已,我不会伤到你师兄的。”
“不!”柳拾月一拍桌子,豪气万丈,仿佛上场的是她自己一般,“大人您别留情,让他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山外有山!”
裴景明:“……”
话虽如此,裴景明还是十分小心,尽量不伤着肖三。
只是他学的就是杀人的功夫,又没有经历过这么正儿八经的切磋,出手时难免有失分寸,不过五六招的时间,他就一个反肘击于肖三背部,将人按在地上。
肖三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裴景明吓了跳,连忙收手,扶他起来:“抱歉,是我手重了……”
“咳……没事没事!”出乎意料的,男人竟用十分欣慰的眼神看着他,还拍了拍他的肩,“挺好的挺好的……”
二人在众人为裴景明叫好和给肖三喝倒彩的声音中坐回席上。
柳拾月幸灾乐祸地冲肖三笑,又殷勤地给裴景明倒酒:“大人真厉害!”
“……多谢。”
裴景明看着柳拾月和肖三之间的暗流涌动,总觉得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不过这么动了一番,倒也不错。
仿佛自己不再是游离在外的局外人,仿佛这种热闹的烟火气,也让他沾染了几分。
另一旁,肖三显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大方”,他暗戳戳地跟柳拾月咬耳朵——
“能打赢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就还行吧……”
“如果九师弟在这,他肯定赢不了!”
乍听到陆九的名字,柳拾月心里一惊。
可能是因为隐瞒了陆九就是制造幻境的人,她有些心虚,下意识往裴景明的方向瞟了眼,见他盯着酒盏发呆,才松了口气。
“你还是少喝点酒吧,”她警告肖三,“被师父听见你提陆九师兄,你就完了!”
“……这有什么,”肖三不以为意,“师父之前也不让我们提你,可如今你都回来了,陆九说不定也快了……”
柳拾月没接这话。
陆九要杀人,即便最后他没有杀成裴景明,也是犯了师父的大忌,师父绝不会让他再回来。
身旁的肖三还在继续:“对了小师妹,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这……”
柳拾月沉默,想起师父说的那些“天命”“责任”,不禁叹气。
“我不知道……”
不知道要不要离开,不知道怎么担负“天下”,这样大的一个词。
·
到底是在凰千雪眼皮子底下,众人不敢闹得太晚,过了戌时,大家便各回各屋,各睡各觉去了。
柳拾月还没回弄月堂,绕着千机阁最外圈的小径闲逛。
方才席上酒气有些重,她感觉自己衣裳上都染了酒味,还是吹吹风散透比较好。
逛着逛着,逛到了离大门最近的吟花堂后屋。
隔着一小片花海,柳拾月好像看见窗框边有个人影,隐隐还传来乌鸦的叫声。
她心中一动,小小步走过去,试图将自己的身形匿在花海里。
上首响起一道冷淡的嗓音,好像还含着一丝无奈——
“柳大师半夜不睡觉,跑到花园里装神弄鬼?”
“嘎——嘎——”
柳拾月:“……”
“我在外面散步,看见你坐在窗边,还有乌鸦在叫,就想过来看看……”柳拾月起身,毫不遮掩自己的目的,“我可以摸摸它吗?”
“……”
裴景明拍了拍乌鸦的脑袋,小乌鸦低低叫了声,跳到柳拾月手心上。
“你好乖呀……”柳拾月蹭了蹭它的脑袋,又抬头问,“你们为什么用乌鸦送信?”
裴景明:“我也不知道,司里都是这么做的,可能是因为乌鸦聪明吧。”
“这倒是……”柳拾月不再跟他说话,低着头跟乌鸦逗乐。
裴景明总感觉屋里的烛火有些暗,他都有些看不清柳拾月怀中的乌鸦了,还是外头的月色明亮些。
他不动声色地往窗外挪了挪。
姑娘眉眼低垂,嘴角含笑,在轻柔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恬静,跟方才席上风风火火的模样完全不同。
裴景明想起在徐州时,她曾无意说起自己师父,却又遮掩似的闭口不言。
他那时以为是她师父待她不好,她不开心,才不愿提起,可如今在千机阁这些时日,无论是阁主凰千雪还是她那些师兄们,个个如宝贝般哄着她,说是集万千宠爱也不为过。
那她为何不愿提起自己的师父和师门?
裴景明有些想问,可又有些犹豫。
“大人想问什么?”
柳拾月突然的询问让裴景明一时无措——难道他方才不小心问出口了?
手心里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裴景明转身,把玩够了的乌鸦放回笼里,又回头看柳拾月。
柳拾月笑:“大人方才都快把我的脸盯出洞来了!那神情,分明就是想问什么。”
“……”
既然被人揭穿,裴景明也不再扭捏:“也没什么,只是想起在徐州时,你缄口不言自己师门,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
柳拾月简单解释了几句,没有提前头还有个被赶走的陆九,只说自己是犯了错惹了师父生气,才被赶出山门。
“……那如今你回来了,阁主也并未再生气,”裴景明斟酌着问,“以后就不走了?”
“要走的啊……”
柳拾月在男人略带疑惑的眼神中长叹一声,思绪飘回了昨日——
那时凰千雪刚告诉她,她是被天命选中的人。
柳拾月自然是无措的,她虽然自矜本事,却也知道似她这般懒散无矩的人,如何也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
她问师父,自己该怎么做。
凰千雪却只是看着她,然后摇头:“天机不可泄露,你也万不可擅自推演自身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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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
柳拾月叹了长长一声,抬头问男人——
“大人,你信命吗?”
裴景明:“……”
漫长的沉默。
柳拾月起初以为自己能猜到裴景明的回答,结果他半天不语,倒叫她开始好奇,不禁打量起他的神色。
可能是方才席上吃了些酒,也可能是今夜月色太温柔,叫他不自觉卸下些伪装,总之柳拾月感觉,男人脸上冷冽的面具好像裂了一道缝,露出些许脆弱和迷茫。
这样的情感总是会吸引人去一探究竟,只是柳拾月还没来得及细看,裴景明又恢复了惯常的模样,甚至还调侃着说了句——
“听你的意思,好似自己都不信,如此,还能摆摊给别人算命?”
“……你不懂,”柳拾月转过脸,看着头顶高悬的月,语气似真似假,“我可是肩负天下兴亡的人,命数自然不太好说。”
“……”
耳畔传来男人的轻笑,柳拾月弯了嘴角,垂下眼,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立,一里一外,静默在如水温柔的月色里。
“遇见你之前,我从不信怪力乱神……”
柳拾月眼睫微颤,抬眸看向男人。
裴景明继续:“直到认识你,来到千机峰,看到你的师父和师兄,才发觉此前是我过于狭隘。”
“……”
柳拾月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裴景明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只是难得从心一回,便随意些罢——
“民间不是有句老话吗,‘尽人事,听天命’,”
他看向柳拾月,回应了她先前那句,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的话——
“不论你是否肩负重任,别想太多,好好往前走便是。”
“好好走便是……”
柳拾月呢喃着他的话,好似豁然开朗——
跟她原先一样,走就是了嘛,既然是天道不可说,那天道自会指引她不是吗?就像撞进狐妖案,遇见裴景明一样,她若心思太重,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我懂了!多谢大人今夜这一番指点!”
柳拾月拨云见雾后心情大好,冲裴景明端端正正作了一揖,蹦蹦跳跳地走了——
“时辰不早了,大人也早些休息!”
“……”
裴景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关上窗户转身,余光瞥见鸟笼里的乌鸦,它安安静静地立着,一对眼睁得老大。
“她这便懂了……”
小乌鸦歪头。
裴景明也不自觉歪头,轻声道:“我都没懂,她如何懂了?”
小乌鸦扑拉着翅膀换了个方向,拿屁股对着他。
“……”
第二日晨,柳拾月收拾好包袱,去正堂跟凰千雪告别。
半道上碰见了同样提着行囊的裴景明。
柳拾月跟他打招呼:“早啊大人,你这么早便走啊?”
裴景明见她又换回了在山下时的打扮,微微颔首。
柳拾月也看向自己的衣裙,惆怅叹息:“可惜啊,我还没穿够呢!”
裴景明:“为何不带着?”
“大人执行任务时会穿着锦衣华服吗?”柳拾月笑,“行走江湖,环环钗钗太过麻烦,而且也不安全。”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到了正堂。
凰千雪就立于门外。
裴景明拱手:“这些时日打扰阁主了,待晚辈了清手头事务,定备厚礼来谢!”
凰千雪微笑:“厚礼就不必了,只请你珍重,勿辜负了十儿将你背上山的气力。”
裴景明:“……谨遵教诲。”
柳拾月在一旁看着,见凰千雪的目光转向自己,整理裙子跪了下来:“十儿走了,师父务必保重身体,等十儿回来看您!”
“好,”凰千雪扶起她,目光温柔慈爱,“不等你几个师兄起来送吗?”
“不了不了,”柳拾月摇头,似是嫌弃,“他们来,又哭又闹的,我还要不要走了……”
只这嫌弃的尾音,终是染上了几分哽咽。
凰千雪见状,也随她去了,只是末了问了句:“你们二人一道吗?”
柳拾月看了裴景明一眼,见他不语,便自己做了决定:“一道吧!下山也有个伴,等到了山下,找个地方吃顿散伙饭,也算全了这段时日结下的缘。”
“大人意下如何?”
裴景明点头。
凰千雪看着二人并肩离开的身影,直至他们走出那扇朱红大门,走下那三十三层台阶。
体内血气翻涌,凰千雪皱眉,口中溢出一丝鲜血,滴在纯白无暇的衣裳上。
她随意拭去,拿出袖中的白玉龟甲。
果然,这便是随意窥探天机的后果吗……
·
千机峰多瘴气,幸而柳拾月识路,带着裴景明七弯八拐,少走了很多弯路。
大半个时辰后,二人已下了山,来到金陵城中。
此时已近午时,各式饭店酒楼皆开门迎客,锣鼓喧天,饭香四溢,好不热闹。
柳拾月的目光在各家酒楼的牌匾上逡巡,最后落在一块白玉制的匾额上——
“玉壶缘……这名字好听!”她看向裴景明,“大人,我们就在这吃吧!”
“可以,”裴景明颔首,又道,“我现在不是以指挥使的身份来金陵,你以后就别喊我大人了。”
“哦……”柳拾月眨眨眼,“那喊什么,公子?”
“……随便你,”裴景明偏头,避开她的目光,“总之别叫大人就行了。”
玉壶缘门前,迎客的小二见两人朝这边来,满脸笑意——
“二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吃……”柳拾月话说了一半,陡然被一道粗声粗气的叫喊打断——
“来人!给我抓住那个小贱蹄子!别让她跑了!”
15. 人皮面具1
柳拾月转头看去,就见一衣着艳丽,身姿窈窕的美貌少女朝这边跑来,期间掀翻了许多摊子,造成一片骚乱。
她身后,是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个个提着手臂粗的木棍,穷追不已。
身前突然横出一柄铁剑,压着柳拾月往后退了几步,头顶响起裴景明低沉的声音:“当心。”
柳拾月的目光跟四周围观的百姓一样,追随着那名少女,直到擦肩而过时,少女抬眸,看向她——
不过一瞬,柳拾月却好像无比清楚地看见了她眼角金粉的颗粒,甚至数清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碎发……
“姐姐!”
下一秒,少女“噗通”一声跪下,抱住柳拾月的小腿,似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要逼良为娼!求求你救救我!”
柳拾月愣住,被惊艳撞飞的理智还未回笼,那些壮汉已然追了上来,将柳拾月三人围在中间。
领头的打量了二人一眼,上前一步:“二位是外地来的吧,奉劝你们别多管闲事,她是我们玉春楼的姑娘!”
“我不是!”少女尖声反驳,“我交了赎身的银子,不是贱籍了!我是良民!你们不能抓我!”
领头人:“笑话,你说交了就交了?那你的身契呢,拿出来看看!”
“我……”少女嚅噎着,气势不自觉落了一截。
“大家伙儿——”领头人环视四周,“我们楼里颇具盛名的青儿姑娘,应该都见过吧?”
“青儿姑娘?!”
人群里瞬间爆发出不小的骚动,那名唤“青儿”的少女缩起肩膀,垂下头,试图躲避众人直勾勾的窥探。
不一会儿就有人认出她来,高声道:“是青儿姑娘!我去岁正月里见过她一次,就是她!”
一片哗然。
领头人“呵”了声,看向柳拾月:“小姑娘,这下知道了吧?快别多管闲事了,不然我们连你们两个一起打!”
“……”
柳拾月有些犹豫,低头看少女。
她穿着繁复的长裙,逃跑时难免有拉扯,那裸露在外的藕结似的胳膊上满是青紫伤痕,在光鲜亮丽的妆容的对比下更显触目惊心。
只是她是花楼的人,擅自逃跑,哪怕闹到县衙也不占理,而且……
柳拾月偷偷瞥了裴景明一眼。
他若是不帮忙,她总不能把那些对付妖魔鬼怪的符拿出来,给他们一人贴一张吧?
“姐姐……”
小腿的禁锢愈发紧,那少女似是知道再无他法,只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低声哀求:“他们会杀死我的,他们真的会杀死我的……求你……”
柳拾月:“我……”
身前罩下一片阴影。
柳拾月抬头,就见裴景明站到自己身前,下一瞬,旁边的木桌变成了两半!
“……”
柳拾月只看到他右手的剑鞘微微动了下,然后,那张一掌厚的桌子就……裂了。
鸦雀无声。
一片下巴中,裴景明淡淡道:“不想变成这张桌子的话,就快点滚。”
“……你,你你你,”领头人吓得话都说不完整,“你”了半天后,硬邦邦丢下一句“你们完蛋了”,然后带着手下逃也似的跑了。
围观众人也渐渐散去,只是角落里还有窃窃的私语。
裴景明看了青儿一眼,对柳拾月道:“先吃饭吧。”
“哦哦,好,”柳拾月扶起还在发抖的青儿,从包袱里找出一件外衫给她披上,再看裴景明时,还有些心有余悸,“大……公子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裴景明却皱眉:“本来不用这么麻烦的。”
“……”
柳拾月以为他要怪自己多管闲事,然而下秒就听他道——
“本来给他们看腰牌就好,不用这么麻烦。”
“……”
柳拾月想起在徐州员外宅邸时,裴景明确实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亮了下腰牌,下人便面色发白,恭恭敬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紫衣司就是有这样让人闻风丧胆的本事。
几人方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自然不能坐在厅堂里吃饭了,裴景明要了间雅间,吩咐小二将饭菜端到屋里,柳拾月又叫人打了些热水,让青儿好好清理一番。
一盏茶后,青儿穿着柳拾月的衣服,跪在地上——
“两位大恩大德,青儿无以为报,便是当牛做马也不为过!只是青儿尚有要事在身,等完成事情后,青儿但凭二位吩咐!”
“不必当牛做马,本就是顺手而已!”柳拾月连忙去扶她,目光触及那张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依旧动人的面容后,她小心放柔了声音:
“那你接下去……要离开金陵吗?乐籍私逃,被抓住的话只怕难逃一死……”
“我不走。”
出乎意料的坚定。
这下不止柳拾月,裴景明都放下茶盏,扫了青儿一眼。
青儿:“我要去找一个人。”
她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拳,不知想到什么,单薄的肩膀止不住颤抖。
“……”
柳拾月轻轻握住她的手:“要是憋着很难受的话,可以试着说说……我们出了这扇门,便当什么都没听见过。”
“……”青儿深深吸了口气,红唇微张,尚未吐出任何音节,脸上便滚落一颗泪珠,“我曾是玉春楼的歌女,惜白也是,我们一起被卖进玉春楼,她年长我几岁,一直把我当妹妹一样照顾……”
两年前,玉春楼暖烟阁。
面容清丽的女子坐于案前,挽袖提朱笔。
她身旁,是明媚娇艳的青儿。
“又在回那个酸秀才写的信呢?”
“青儿,”惜白无奈叹息,“别那么说甄郎,他的才华你是知道的,只是一时失意罢了。”
青儿撇嘴:“会写几首酸词就是才华满腹了?还有,他今次都是第五次落榜了,再蒙尘的明珠都该被发现了,他怎么还失意呢!”
“青儿!”
惜白停笔,语气略微重了些。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嘛,姐姐别生气。”
青儿讨饶,卷起红袖帮惜白捏肩。
黄昏日暮,阁中一片暖黄,姐妹俩相依的身影映在地上,被夕阳勾勒出淡淡的金边。
一年半后,惜白的甄郎替她赎了身。
“青儿……”玉春楼门前,惜白拉着青儿的手,依依不舍,“你且等着姐姐,待姐姐存够了钱,便来为你赎身。”
赎身……
好遥远的词。
青儿摇了摇头:“姐姐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别惦记我!我觉着玉春楼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胭脂水粉和漂亮的首饰,我才不出去过穷苦日子呢!”
“……”惜白知她口是心非,实际是为自己着想,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老鸨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
“时辰到了啊,还有客人找青儿呢!快走吧你!”
“……姐姐走了,”惜白最后抱了抱青儿,“你多保重……”
花团锦簇,水袖纷飞,此刻正是好时辰,无数男人往楼中来,女子向外的背影很是突兀,却没有一人在意,除了青儿。
她看着她越走越远,走向她期待已久的,明亮的余生……
“青儿!”
老鸨不耐烦地催促再次响起。
“来了!”
少女应着,指尖轻轻擦过眼角,再转身时,已是芙蓉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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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倒众生。
她不是不想离开,只是玉春楼有个奇怪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像惜白那种清纯秀丽如出水芙蓉的,想赎身很简单,交够银子便是,可如自己这般偏娇媚的容貌,便是给出千金,老鸨也不会放人。
而且每隔一段时日,楼里的姑娘便会重新换一批,如青儿这般从小到大呆在这的很少,是以这些年来,青儿熟悉的面孔一张张减少,如今惜白走了,便只剩她一人了。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可能也活不长久了……
“姐姐离开玉春楼之后,还是经常给我写信,我们每月都有数十封信件往来,她或是与我说新婚的美满,或是说外头烟火人间的温暖,总之都是好的……”
玉壶缘的雅间里,青儿抿了口茶水,接着道:“只是三个月前,书信突然便断了,我后来送出的好多封都石沉大海,我心里着急,也遣丫头去姐姐住的地方看过,丫头带姐姐的话回来,说她最近颇为忙碌,没时间给我回信,望我一切安好。”
“我以为是那姓甄的不乐意她与我藕断丝连,便没再写信给姐姐,总之知道她一切安好便够了。”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一日,守门的丫头突然跟我说,惜白姐姐就在玉春楼门口,想要见我一面……”
说到这,青儿的话音顿了下,眼里浮现出痛苦之色。
“……那,”柳拾月轻声问,“你去见她了吗?”
“没有……”青儿摇头,“我本来想去的,可妈妈那边有个客人催得紧,那客人脾气暴躁,动辄打骂,我想着先去应付他,便让丫头跟姐姐说,让她等我一个时辰,可是……”
少女的泪晕花了眼角精致的妆容:“她走了,从此音讯全无,连住的地方都搬空了。”
“……”
柳拾月叹息,惋惜这姐妹俩的阴错阳差。
一旁沉默了很久的裴景明突然出声:“你姐姐的相公是秀才,想必是带着她进京赶考去了,你为何如此执着找人,甚至不惜私逃?”
“对啊,”柳拾月也是这么想的,“她去找你,说不定也是临行前想跟你道别。”
青儿:“我知道,我起初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姐姐走后的第十五天,突然有个老妪,提着一袋碎银到玉春楼,说是受了我姐姐的托,要赎我离开。”
“妈妈自然不愿意,收了银子后随意打发走了她,又怕我游心,便将我关了起来,不准见客。”
“关禁闭的日子清净,我也想了很多,始终不明白姐姐为何要假手于人,若说要离开金陵,可难道匆忙到来跟我道个别的时间都没有吗?还有那老妪,为何过了那么久才来?”
“我直觉这事不对劲。”
青儿看了柳拾月两人一眼,似是怕他们不信,又补充道:“我的直觉从小就很准,但凡是有关姐姐的,从来没出错过——除了那个姓甄的,我虽不喜他,可他对我姐姐确实不错。”
柳拾月:“……既然你有所怀疑,那报过官吗?”
“报过的……”青儿声音渐弱,“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姐姐失踪,而且县令派人走访了姐姐之前住的地方,街坊邻居都说,姐姐是陪甄兼进京赶考去了……”
“……”
柳拾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好像真的救下了个小麻烦,如今变成了烫手山芋——
包藏私逃奴隶,可是要关大牢的,就算有裴景明,也保不了她。
“那个……”柳拾月顶着裴景明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公子,你看这事……”
“我看这事你就不要管了。”裴景明硬邦邦地开口。
“欸?”柳拾月愣了下,正想说话,就见男人竖起食指,贴于唇上,示意她噤声。
16. 人皮面具2
柳拾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紧闭的门口,厚厚的纸糊窗上,隐约贴着个人影。
柳拾月:“……”
这人偷听得未免有些明目张胆了吧。
“这女子就是个麻烦,方才在楼下,若不是你一脸心疼的模样,我都不会出手相助……”
裴景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
‘玉春楼?’
青儿一愣,也学着他的模样沾了茶水。
柳拾月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外的人影,配合裴景明唱二人转:“那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呀,我不是看她可怜嘛……你干嘛这么凶,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你要是不想管,干嘛动手?最后动手吓跑他们的是你哎!”
青儿已写下一行字:
‘不知道’
“……”
裴景明头有点疼。
一旁的柳拾月演上瘾了,拿胳膊捅捅他,继续道:“你干嘛不说话!你不说话你就有理吗?我告诉你,天下最没理的就是你了!”
为求逼真,她还往地上摔了个茶壶。
圆圆的铜器在地毯上滚了好几个圈,撞到门槛,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柳拾月吓了跳,忙去看那偷听的人影——
那人还老神在在地躲着,好像还贴得近了些,那纸上都隐隐印出个耳朵的轮廓了!
柳拾月暗暗摇头,又捅了捅裴景明。
“……”
裴景明:“你别胡搅蛮缠好吗?”
——‘玉壶缘?’
青儿皱眉。
柳拾月还在尽心尽力地吵给门外人听:“我哪里胡搅蛮缠了?你竟然说我胡搅蛮缠!我……”
对面的少女突然直起身,吓了她一跳。
青儿不知想到什么,着急忙慌地沾水想写,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写了半天也没写出个完整的字。
她胡乱擦去水渍,用气声道:“玉春楼的东家有很多产业,他似乎格外偏爱‘玉’字,名下店铺都以‘玉’字打头,像什么玉锦轩、玉金坊……我不知道玉壶缘是不是,但……”
裴景明面色变得凝重。
若玉壶缘和玉春楼同属一家,掌柜的目睹了方才的闹剧,为何还要给他们开雅间?又为何要派人来偷听?
裴景明总觉得背后有双看不见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想到那块被人偷去的金字腰牌,又想到潜伏在金陵的某个神秘组织……
敌在暗我在明,属实吃亏。
他示意柳拾月和青儿继续说话,自己则起身,踱步至窗前。
楼下就是酒楼的马厩,此时正值饭点,伙计们都在前厅忙碌,这后院冷冷清清,只偶尔有马儿喷气甩尾的声音。
裴景明看着正下方堆得厚厚的干草堆,决定赌一把……
“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一盏茶后。
柳拾月从草堆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习惯性地询问裴景明:
“要去找那位惜白姑娘吗,我觉得那个玉春楼确实有点问题,不然干嘛要偷听我们讲话?”
她没看到两人方才在桌上写的字,想着自己跟裴景明初来乍到,除了玉春楼应该没得罪过别人。
“那也不对啊……”柳拾月觉得这事处处透露着古怪,“他们想抓青儿姑娘,打不过我们,大可以直接报官呀!干嘛要偷听,就好像想从我们身上知道点什么一样……”
“玉春楼和玉壶缘都不是关键,”裴景明开口,“他们背后一定有一个人,只是针对的,不一定是青儿姑娘……”
柳拾月冷不防对上男人的眼睛。
山上多日,她都快忘了他作为指挥使时是什么样子——
冰冷,犀利。
裴景明:“也可能是我。”
话落,他不着痕迹地看了青儿一眼。
柳拾月竟神奇地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针对的是他,针对的是紫衣司。
可是她不太明白,哪个嫌命长的会跟天子心腹过不去?
裴景明接着道:“我要去查些事情,会有些危险……”
柳拾月不由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紧蹙的眉宇间。
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凝重的神色。
她印象里的裴指挥使,好像任何时候都是游刃有余的,哪怕上次狐妖案,去追查杀了三条人命的凶手,他策马的身影都不见丝毫慌乱急迫……
“姐姐……姐姐!”
少女的呼声骤然将她拉回现实。
柳拾月才发现裴景明早已离开。
青儿:“那位公子先走了,说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到老地方找他。”
“老地方?”柳拾月拧眉。
她和裴景明之间,有什么老地方?
手里蓦地被塞进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柳拾月低头,看着躺在手心的金钗,愣了一瞬。
青儿抿唇,脸颊微红:“这是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感谢姐姐方才的救命之恩……我知道这东西不足为道,等我……”
头顶隐约传来什么响动。
柳拾月心中一紧,拉着青儿钻回干草堆里,捂住她的嘴:“嘘——他们好像发现我们不见了……”
青儿一双眼瞪得圆圆的,一动都不敢动。
两人就这么缩在黑漆漆的草堆里,等听到雅间里骂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柳拾月压着嗓门:“此地不宜久留,得快点走……你有没有什么落脚之处?”
“没有……”青儿苦着脸,“而且我刚才从缝隙间看到外面,都是玉春楼的小厮……”
“……”柳拾月叹气,“这玉春楼的势力还真是大啊。”
“对不起啊姐姐,都是我拖累你了……”
“别这么说!”柳拾月见不得漂亮姑娘难过,更何况这漂亮姑娘还给了自己一支金钗。
她安慰人的话张口就来:“没有你我也会陷入危险的——刚才那位公子是京城来的,得罪了很多人,走到哪里都有仇家……门口偷听的那个,就是冲他去的!”
“可是……”
“先不说这些,”柳拾月拉住青儿的手,“姐姐问你个问题,金陵城这五年,有没有兴建道路,或是改道拆房之类的?”
青儿想了会儿,摇摇头。
“那就好办了!”柳拾月眼睛一亮,“你姐姐以前住在哪里,她的房子要是还空着,我们可以先去避避!”
青儿:“可是外面都是玉春楼的人……”
“所以走小路呀!这金陵城每条巷子有几只老鼠我都记得,保准他们抓不到我们!”
“……”
青儿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她顶着一头草,形容狼狈,却生机勃勃,像个会发光的小太阳。
·
柳拾月领着青儿,在城中阡陌交错的巷道中穿行,偶尔遇见玉春楼的人,也都能找到地方躲避。
两人七弯八拐,绕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惜白和甄兼从前的住所,南柯巷。
传说有个貌美女子路过此地,在树下睡了一觉,时人便引了“南柯一梦”的典,将此处命名为南柯巷。
狭窄的巷弄蜿蜒曲折,两旁是低矮破旧的茅屋,墙体斑驳,屋顶覆盖着稀疏的茅草。
时而有孩童在巷弄间追逐嬉戏,多衣衫不整、瘦骨嶙峋。
柳拾月往青儿脸上糊了些泥,遮住她打眼的容貌。
“这跟姐姐信上说的,一点都不一样……”青儿呢喃,眼角已有泪光闪烁。
柳拾月叹息,拦下一位挑着扁担的青年:“小哥你好,麻烦问问,这里有没有一户姓甄的人家?”
“不清楚。”
青年操着一口土的不能再土的乡音:“以前有个姓甄的秀才住在这边,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就是他就是他!”青儿迫切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他们——他和他娘子,现在何处?”
青年:“走了有大半月了吧,不知道去哪了。”
青儿沉默,高高吊起的弯眉耷拉下来。
柳拾月:“小哥可还记得他们大概住在哪个方向?”
“……喏,就在这!”青年环视四周,抬手一指。
二人看向面前那栋破破旧旧的小茅屋——
屋子门前长满了青苔,两旁还贴着去岁的春联,一条已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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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一半,在风中苟延残喘,似垂暮老翁。
柳拾月走到近前,打量着门环上结的蜘蛛网:“……这儿确实已经空置很久了。”
青儿:“……我想进去看看。”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身后蓦地一声响。
两人吓了跳,转头看去,只见一背着箩筐的妇人叉腰站在几步外,气势汹汹:“头一次见到来我们南柯巷偷东西的贼,脑子有没有的哇!”
“婶子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贼!”柳拾月连忙解释,“我们……是外地人!来寻亲的!你可知道住在这儿的惜白姑娘?她是我姥姥的舅舅的外孙的侄子的女儿!”
“……甄娘子的亲戚?”妇人满脸狐疑,“我怎么记得,甄娘子好像是风尘之人?”
“风尘之人如何了!”青儿蓦地提高嗓门,“你只说你知不知道!”
妇人被青儿吼得愣了下。
她是个挑软柿捏的性子,青儿表现得如此泼辣,她倒是软了下来,配合应道:“知道的,甄娘子性子和善,又会做家务又会赚银子,邻里的单身汉都羡慕甄秀才娶了个好媳妇。”
柳拾月:“你可知他们现在去了何处?”
妇人:“进京去了呗!那甄秀才旁的不说,肚子里墨水是真的多,这回进京,要是当上大官,甄娘子就成了诰命夫人,也不枉她平日那么苦了!”
青儿闻言追问:“她过得很苦吗?”
“住在这种地方的女人,哪有不苦的,”妇人感慨,“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还要提防来来往往的地痞流氓……”
“这小夫妻俩刚搬来时,那叫一个蜜里调油,甄秀才是日日甜言蜜语,句句都是心疼甄娘子来陪他过苦日子。”
“后来不知怎的,经常关起房门吵架,最凶的一次,小院里那张桌子都被男人踢翻了!我们整条巷子都听到,甄秀才骂他娘子是青楼里出来的下贱货……”
“岂有此理!”
青儿攥紧拳头,眼眶通红:“我就说那姓甄的不是好东西!没有我姐姐这些年流水一样倒出去的银子,他哪里来的束脩,又哪里能去考那么多次!还次次落榜!”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嗳,小姑娘,”那妇人插嘴,“话也不能说这么难听,夫妻间过日子嘛,哪有不吵的?嘴皮和牙齿还打架呢……”
她的声音在青儿的怒目圆睁里越来越小。
“……哎呀你瞪我干嘛!”妇人搓了搓衣角,没兴致再跟二人说下去,“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你们要想打听甄娘子的事,去问后街的翁老太太,她跟甄娘子熟!”
妇人说着匆匆离去,念叨着要回家做晚饭。
“……”
柳拾月没体会过男女之情,可光是听妇人的话都忍不住生气。
设身处地想想,若是自己为了情郎的学业掏心掏肺、呕心沥血,而那男子却拿自己最在意的事来捅自己的心窝子……
柳拾月眯眼,下意识想去包袱里掏刀子。
“姐姐,”
方才起一直沉默的青儿开口:“我想去找那位翁老太太。”
“去!”
柳拾月撸起袖子。
若那甄兼现在在这,她定要狠狠揍其一顿,替惜白姑娘出气!
妇人口中的后街,其实就是南柯巷的一条小分支,住在这儿的都是孤寡老人,冷冷清清,甫拐进来就能闻到一股酸臭潮湿的气味。
两人十分费劲地跟一位大爷比划了半晌,才问出翁老太太的住处。
“呵呵呵……”
一阵笑声突兀响起,嗬哧嗬哧,像腐朽的风箱。
柳拾月侧眼,就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坐在路边,混浊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小姑娘要去找老翁?”
她的嗓子像是被炭烧过,哑得吓人:“她可是个老怪物,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又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呵呵呵呵……”
“咦……”青儿缩着肩膀往柳拾月身后躲,悄声道,“我看她才像个怪物……”
柳拾月拉着她的手,快速离开。
她总觉得那老妪看青儿的眼神有点奇怪,就像是……
看见猎物一样。
17. 人皮面具3
翁老太住所。
破破烂烂的木板门半掩着,其上最大的缝隙竟有一指宽,人在外面稍稍眯眼,就能将里头的小院一览无余。
柳拾月上前叩门,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动静。
青儿皱眉:“不会出门了吧?”
“应当不会……”
方才那大爷随口提了一句,道翁老太腿脚不好,一天到晚窝在小破屋里,哪天没了都没人知道。
柳拾月加重力道,高声唤:“老太太,您在家吗——”
“吱呀——”
木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颤颤巍巍向里退去。
柳拾月缩回手,看了青儿一眼:“……这门竟然没锁。”
“……”青儿看着门上宽宽的缝,叹息,“破成这样,有没有锁都无所谓了吧……”
“老太太?”柳拾月往里头张望,“打扰了——”
二人侧着身,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入目的是一块不小的院子,只是无花无草亦无树,荒芜一片,只一张旧摇椅摆在中间,孤零零的,很是凄凉。
柳拾月与青儿对视一眼,绕到摇椅前面,看见一身材瘦小的老妇,佝偻蜷缩在摇椅上,似七八岁的孩童。
柳拾月轻轻推了下摇椅:“翁老太太?”
老妇毫无反应,连胸脯的起伏都微弱到近似没有。
“……”
柳拾月伸出一根手指,颤着去探她的鼻息,谁知刚触碰到人中,老妇便一下弹起来——“大胆妖怪!吃俺老婆子一棒!”
柳拾月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崴了脚,幸好一旁的青儿眼疾手快,捞起了她。
“……老太太真是,”柳拾月干笑两声,“老当益壮啊!”
翁老太转过头来,却不是正朝着二人,浑浊的眼毫无焦距:“阿弥陀佛……”
“姐姐,这婆婆的眼睛是不是不太对啊……”青儿伸手,在老妇眼前晃了晃。
“……无量神尊。”
老妇毫无所觉,嘴里念着奇奇怪怪的咒语。
她是个瞎子。
柳拾月弯腰,趴在翁老太耳边:“翁婆婆,您认识惜白姑娘吗?”
老妇:“道藏菩萨,请护佑我安宁……”
柳拾月:“……”
她看向青儿,无奈摇头:“看来他们说得不错,这翁老太太确实有些疯癫……”
“……我们走吧,姐姐,”青儿挤出个有些难看的笑容,“反正惜白姐姐都走了,等她将来过上好日子,应该会给我写信的。”
她不想找她了,与其找到不如意的现实,倒不如相信她现在过得很好。
柳拾月看着她单薄的身形,有些心疼:“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听姐姐的,离开金陵!”青儿冲柳拾月甜甜一笑,“不知道能不能劳烦姐姐,带我走小路出城?”
“……好。”
柳拾月最后看了翁老太一眼,她正仰着头转来转去,一双眼呆滞无神,不知在找什么。
她弯腰,将老妇滑落至膝头的破布毯往上拉了拉,犹豫片刻,又从腰带上解下两个铜板,蹭了些泥,放在摇椅的把手上。
“走吧。”
二人转身离开。
临到门口,青儿回头看了眼摇椅,面露不解:“姐姐为何不多给她些?”
柳拾月:“她没有能力护住,我给了,也是会被别人抢走的。”
她想起自己刚离开金陵那年,由于完全没有生存能力,一度混成了小乞丐,有次碰到个好心人,给了她一锭元宝,她都还没捂热呢,就被一群大混混抢走了……
柳拾月想着想着,竟觉得那时的自己也挺好笑的。
“嗳——”
身后蓦地响起一声长叹,沧桑憔悴,却意外地饱含深意。
柳拾月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翁老太面朝大门,明明腰背还是佝偻,眼眸还是呆滞,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但柳拾月就是感觉她同先前不一样了。
翁老太:“傻姑娘,她不会给你写信的,别白费力气了……”
青儿身形微僵,与柳拾月相视一眼,同时走了回来——
“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死了。”翁老太平静道。
“你说什么?!”青儿冲上去,一把抓住摇椅,“我姐姐怎么可能死了!”
老旧的摇椅不堪重负,咯吱咯吱响起来,方才柳拾月放在上面的铜板掉到地上,骨碌碌滚至一旁。
“你这姑娘属牛的吗,一股疯劲……”翁老太摸索着抓住青儿的手,“老太婆要被你晃死了……”
“青儿!”柳拾月按住少女颤抖的肩,安抚道,“先冷静下来,听听婆婆怎么说,好吗?”
“……”
青儿松了手,紧紧盯着老妇的嘴。
翁老太缓了下,开口道:“我腿脚不好,眼又瞎了,所以一直呆在这破房子里……外面人都说我是疯子——他们才是疯子,都害怕我,只有小白每天都来帮我干活……她倒还算不错……”
“就是眼神不好,跟错了男人……”
柳拾月闻言,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青儿,就见她攥着拳,眼中既愤又悔。
翁老太喘了口气,接着道:“旁人都说那甄秀才模样好,嘴巴甜,说甄娘子好福气,嫁了个前途无量的读书人,呵……他们都是叫自己那双眼睛给骗了!”
说着说着,她竟激动起来,一掌拍在摇椅扶手上:“能让自己的妻子出去赚钱养家、抛头露面的,算什么好相公!想当年我那个男人也是……”
“翁婆婆!”柳拾月听着她越扯越远,忍不住道,“邻居们都说惜白是跟甄秀才进京去了,为什么您……”
“那是那个鬼秀才编出来骗人的!”翁老太哼道,“不信你们去问问,他们搬家那天,可有人看到过小白?”
“……”
柳拾月与青儿对视一眼,想起最开始碰到的那位妇人的话——
“夫妻俩哪有隔夜仇呦,吵归吵,疼还是疼的,他们俩搬走那天,上上下下都是甄秀才忙碌打点,甄娘子坐在马车上睡大觉,还不享福?”
“没有吧?”翁老太哼了一声,“老太婆我虽然眼睛瞎了,但耳朵可灵着呢,甄秀才走那日,马车轮压在石头上的声响和平常不一样,空空荡荡的,一听就知道里面没有人!”
“可你又没亲眼看见!”青儿忍不住出声反驳,“又怎么能说我姐姐死了!”
“我为何不能说!”翁老太喘着粗气,把摇椅敲得咣咣响,“是你的好姐姐亲口跟我说的!她说她相公要杀死她!”
青儿怔在原地,眼中满是震惊。
柳拾月连忙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能仔细说说吗?”
“……”翁老太沉默了半晌,似是在回忆,“我很早就跟她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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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甄的不是好东西,可她不听,总觉得我对她相公有偏见……直到那天,她带着满身的伤来求我——
“翁婆婆,”一身素衣的女子跪在摇椅前,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塞到老妇怀里,“求您帮我保管一下这个盒子,千万别被甄兼发现,他不敢来找您,也只有您愿意帮我了……”
翁老太举起盒子摇了摇:“银子?你个小妮子倒还没蠢到家,知道给自己留点后路,我早说了,别太相信男人……”
“这是给我妹妹赎身的钱,我答应过她,要去玉春楼接她出来的。”
不知为何,惜白的语气很急,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的追赶。
“那你还不快去,”翁老太把盒子还给她,“我一个瞎眼老太,可守不住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行,我现在……”
女子话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惜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惜白立刻将匣子塞进翁老太怀里,用她盖在膝上的毯子遮住。
“没什么……我来帮翁婆婆收拾收拾家里,她眼睛不好,干活不方便。”
一如既往的温柔,可翁老太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颤抖。
她抬手,摸索着去牵女子的胳膊:“小白……”
将将触到她,就听得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翁老太皱眉,一把将惜白扯到身前,掀开她的衣袖,小心触摸她的胳膊。
手心里是冰凉粘腻的触感,苦涩的药味弥散在空气中。
“……你打她了?”翁老太倏地转向门口。
明明是个瞎子,浑浊无神的眼却在此刻显露出几分犀利。
“……没有啊,”男人的脚步声响起。
翁老太听着他越走越近——
“您可真爱说笑,惜娘温柔贤惠,在下疼她都来不及,岂会对她动手……你说是吧,惜娘?”
“……”
翁老太又朝向惜白:“你不要怕,实话实说,他若敢对你动手,老婆子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的名声搞臭……什么秀才郎,空有一肚子酸词艳曲!”
“他没有对我动手,放心吧婆婆,”惜白反握住翁老太干枯无力的手,“我先走了,刚才我说的您都要牢牢记住哦……”
“……”
翁老太放下手,拥住怀里的毯子……
蓦地,一双纤细的手抚上她的脸。
“你……”翁老太还未开口,便感觉到耳旁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似是惜白趴在她旁边——
“烦请婆婆等我十天,十天后我若是还没来,请您帮我报官,就报……甄兼杀妻。”
甄兼杀妻……
青儿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颤,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一颗一颗落在泥土地上。
她无法想象惜白当时的心情。
一个柔弱女子,亲口承认心爱的夫君要杀自己,惜白当时会有多绝望,多无助……
青儿想到惜白来玉春楼找自己的那次,算算时间,正是她去找翁老太的前两天。
她那时候究竟想做什么呢,若自己那天见了她,一定能发现甄兼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想办法帮她,那她是不是就不会……
深深的自责和悔恨几乎要吞没青儿,让她不可抑制地对翁老太生出怨怼:“姐姐让您报官,为何不报?当初我报姐姐失踪,县衙来问,您又为何不说?”
18. 人皮面具4
翁老太默了片刻,原先因情绪激动而立起来的身体又塌了回去,陷进摇椅里。
“我这个人啊,”她淡淡道,“有点病,经常被菩萨们拉去谈经,一谈就是好几天,有时候眼一闭一睁,就是十天半个月……”
“小白来过之后,我就一直提着股神,生怕一闭眼就错过了日子。甄兼走的那天,才第七日,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刚想托人推我去县衙,菩萨就来找我了……你说她老人家怎么就不能晚点来呢?”
老妇叹了声,苦涩中含着一丝稚童般的困惑。
柳拾月亦惋惜,若是翁婆婆当日便去了,说不定还有希望能拦下甄兼,问个清楚。
青儿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再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翁老太道,“可我还是莽乎乎地去了县衙,只是连鼓槌都没摸到就被赶了回来,再后来县衙来人也是一样,没有人相信我一个疯老太婆的话。”
“小白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愿意理我的,我想我总得也为她做点什么,没办法喊冤,那就替她完成最后一个愿望,把她妹妹赎回来吧……”
青儿眼睫微颤,一滴泪落下来。
翁老太咬牙切齿:“谁知那玉春楼也是个黑心玩意儿,不仅拿各种借口搪塞老太我,还想将小白的银子也骗去!我就在他们门口大闹了一番,然后被人推回来了。”
她说着,抓起柳拾月和青儿的手,摸索辨认了一番,准确地认出了青儿——
“你倒是命好,不仅出来了,还有大把银子可以享用。”
“我不要姐姐的银子!”
“胡说八道!”翁老太斥了声,“你当是白给你花的?!你给我听好了,拿着这笔银子,去京城,找到甄秀才,哭也好闹也好,你得把他干过的破事闹得人尽皆知,臭了他的名声!让他再做那尚公主的千秋美梦!”
说着,她又转向柳拾月:“我要带她进屋取银子,你转过去!”
柳拾月乖乖应声,弄出些响动,示意自己转好了。
翁老太撑着摇椅起身,牵着青儿,颤巍巍走向屋里。
柳拾月低头踢着石子,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才转回去。
翁老太躺回摇椅,阖上眼:“行了,你们走吧,以后老太婆两腿一蹬去了,见到小白也不害臊了……”
柳拾月看着青儿捧宝贝似的捧着那个匣子,拍拍她的肩。
“对了,”
两人刚走到门口,身后的翁老太又道:“我刚想起来,小白来那天,有个地方很奇怪……”
柳拾月:“什么地方?”
翁老太:“我那会抱了抱她,发现她全身上下好像都有伤,连背上都涂着药。我心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脸上也留下疤痕,以后与夫君合离了,下家都不好找,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老妇抬起手,在虚空中摸索,仿佛那个姑娘还在这里一般:“可她的脸还是那么软,甚至比十几天前更嫩了,滑溜溜的像刚剥壳的鸡蛋,就像是被人精心呵护着一样……我本来想问问她,可那秀才催得紧,硬是把她拽走了……”
“这还用说吗!”青儿义愤填膺,“定是那姓甄的要脸面,对外装得多疼我姐姐似的!”
“……也许吧,也许吧,”老妇打着哈欠,出了长长一口气,瘫在摇椅上再不动了。
柳拾月带着青儿穿出小道,经过路口时她特别留意了下,却没看到之前那个坐在路边、笑起来跟风箱一样的古怪老妪……
“姐姐,我今晚就想离开金陵!”青儿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柳拾月沉默,想了一会儿,还是劝道:“别着急,先不论你孤身一人去京城有多困难,即便到了京城,找到甄兼,又能怎么做呢?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谋杀发妻,你觉得众人是会信一个小姑娘,还是信一个读书人?”
“……”青儿不甘心,“那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在京城吃香喝辣吗?”
柳拾月:“我们先去惜白家里看看,找找有没有线索,如果能在金陵给他定罪,由金陵报向京城,他就别想登科做官了。”
“好!”
·
惜白住的地方比翁老太的还破旧,再加上长时间无人打理,木桌木椅木板床上都积了层厚厚的灰。
甄兼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带走,相反地,柳拾月猜他可能只拿了自己和惜白的贴身衣物,剩下的什么锅碗瓢盆全扔在了这里。
如此看来,找到什么线索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大的,可是二人翻了半天,甚至把厚重的床板都掀了开来,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青儿不死心,又重新开始翻找,柳拾月则去到后院,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说是“院”,其实就是块大点的泥土地,四周栽了几棵树,中间有方田,菜全烂在里头,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气味。
柳拾月皱起鼻子,转身刚要走,余光却定在某棵树上——
这树矮矮小小的,跟其他几棵截然不同,长得更是……诡异至极。枝干歪曲,挣扎着伸向天空,有点像……
地狱的恶灵抬头啸叫,乞求永生。
柳拾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跳,却情不自禁地向那棵树走去,到了近前才发现,树干上的树皮紧巴巴皱在一起,薄薄的一层,像百岁老人的皮肤,已然快要油尽灯枯。
同一个院子,同一片土地,为何这棵树看上去如此苍老?
柳拾月低头,看着裸露在外的树根。
就好像这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将它的养分尽数吸走一样……
包袱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开始骚动。
柳拾月一愣,伸手去掏,摸出一把寻龙尺。
尺标飞速旋转,甚至连龙头上的眼睛都闪着点点红光。
她连忙将寻龙尺靠近这树,绕着它从上到下转了一圈,最后,尺标指着树根的某个地方,微微颤动。
柳拾月蹲下来,打量着树根旁的泥土。
虽然已经过了些时日,但还是能看出这里的土跟别的地方不同,隐隐有翻动过的痕迹……
“青儿——”她高声唤道,“拿把铁锹来!”
一炷香后,柳拾月从树底下挖出个盒子,盒子通体漆黑,中间还挂着个锁。
她将盒子放到地上,一旁的寻龙尺蓦地颤起来,龙眼里的光甚至从橙红变成了血红。
青儿有些害怕:“这,这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柳拾月深吸口气,“我要打开了……”
话落,她挥起铁锹,狠狠一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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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
盒子应声而碎,掉出个翡翠色的令牌,接触到空气后甚至散发出点点荧光。
柳拾月弯腰捡起来:“这是你姐姐的东西吗?”
“……不是。”
青儿凑上前打量了下,肯定道,末了又指着寻龙尺问:“为何这东西对它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是寻龙尺,”柳拾月解释,“可堪风水,也可断吉凶。”
青儿:“……那,这令牌是凶物?”
柳拾月将令牌贴于掌心,感受着它的气息:“阴气很重,不似阳间物。”
青儿只能听懂前半句。
阴气很重的地方,再联想到惜白身死……
“难道是墓地里的东西?”她猜测。
“……恐怕不只如此,”柳拾月盯着手心。
纵使肉眼看不见,她亦能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在她手上,努力地想顺着掌心上的纹路,爬进她身体里——
“这牌子上缠绕着怨气,却又不像是一个人散发出来的……”
“青儿,”
“嗯?”
“说不定……”
女子转过身来,面色凝重:“我们要去的下一个地方,是乱葬岗。”
·
与此同时,金陵城中,裴景明被拦在一座院子前。
“抱歉,这位客官,您不能进我们这里。”
门口的两个守卫说话很直白,大咧咧一根棍子,就堵住了门。
“为何?”
裴景明伸着脖子从二人的缝隙间往里张望,一脸疑惑:“你们开门做生意,还选客人不成?”
守卫:“我们玉金坊有规定,只招待本地人。”
裴景明扬眉:“这又是为何?”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另一人不耐烦道,“再不走小心我们喊人打断你的腿!”
这话说得颇为霸道,可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却好似习以为常,只往这边瞥了眼便收回视线。
“可真是厉害哎……”裴景明夸张地叫起来,“难道这金陵没有律法吗,容得你们这般店大欺客?”
“你这胡搅蛮缠的外地人!”守卫满脸怒意,扬起棍子冲裴景明劈来,“看我不给你点教训!”
裴景明持剑的手紧了几分,正思考着要不要硬来,斜刺里突然响起一声厉喝:“刁奴!快给本官住手!”
朱红色的棍子将将停在男人头顶,带起的风卷起他鬓边的碎发。
三人闻声望去,只见门口的帘子被掀开,锦衣华服的男人大腹便便,匆匆朝这边赶来。
“任大人。”
两个守卫放下棍子,躬身行礼。
“打打打,打个屁东西!”那被叫做“任大人”的男人赏了二人一人一个板栗,斥道,“还不滚回去守你们的门!”
守卫连声称是,灰溜溜地转身回去。
男人转向裴景明,方才还威严满满的脸顿时换了个神情,谄媚地冲他笑。
“……”裴景明皱眉,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大人您不记得我了?”男人弯着腰凑近他,轻声道,“下官姓任名道远,乃金陵郡守。去岁正月,下官去皇宫向陛下述职时,跟您见过的。”
19. 人皮面具5
“任道远……”裴景明重复了一遍。
“哎!”
裴景明看着他堆满肥肉的笑脸,隐约记了起来:“任大人好像比去岁丰满了,看来金陵的水土格外养人。”
“哪有,哪有……裴指挥说笑了……”任道远干笑两声,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虚汗。
平朝郡守为正四品,同指挥使平级,只是朝野皆知紫衣司乃天子近臣,深受爱重,又受命督察百官,随便几句话都有可能影响皇帝对官员的看法。尤其对于任道远这种外地官员,一年到头见不了皇帝几次,是好是坏都由不得自己评说。
是以任道远对这位不知为何远道而来的指挥使,是一万个尊敬小心。
“裴指挥,此处不便说话,不如移步郡守府?”
裴景明颔首,又嘱咐:“我此次是奉密旨前来,还请任大人对我的身份保密。”
任道远:“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郡守府。
任道远接过丫鬟送来的热茶,亲自递给裴景明:“不知裴指挥此次来金陵所为何事?若需要下官协助,下官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本是平级,任道远一再以下官自称,实有不妥,只是裴景明向来不在意这些,问道:“玉金坊是做什么的?”
“裴指挥有所不知,这玉金坊乃是金陵城最大的地下赌坊,每日的流水大约有……”
任道远抬手比了个数字。
裴景明眉梢微扬:“那任大人今日出现在那,也是去……”
“赌”字尚未出口,任道远便慌忙否认:“朝廷官员禁赌,下官又岂会明知故犯?裴指挥当真冤枉下官了,下官今日去……是去体察民情的!”
裴景明勾唇。
玉金坊的守卫认识任道远,且一看就是十分熟稔的模样,若真是“体察民情”,那他可太会“体察”了。
换做以往,裴景明才不会同他打太极,直接召集紫衣卫就封了这郡守府,然后再去查玉金坊,若是查出什么其他勾当,便直接一把火烧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他指挥使的身份也就能吓吓这郡守了,他想在金陵调查活动,只能依仗任道远。
玉金坊……
裴景明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几分耳熟——
‘玉春楼的东家有很多产业,他似乎格外偏爱‘玉’字,名下店铺都以‘玉’字打头,像什么玉锦轩、玉金坊……’
脑海中蓦地响起青儿的声音,裴景明眸光一冽。
玉春楼的青儿不能赎身,玉壶缘的伙计偷听他们讲话,自己跟踪玉壶缘的掌柜却在玉金坊门前被拦下……
裴景明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能连起来的,只是他暂时还没有找到连接它们的那个环——
“任大人,”
“裴指挥有何吩咐?”
“大人在金陵做了十几年郡守,手下的关系网绝非我紫衣司所能及,”裴景明道,“我想请任大人帮我查个人……”
漂浮旋转的茶叶沉入杯底,裴景明轻晃茶盏,搅乱了那片沉寂:
“玉春楼的东家。我要知道其人姓甚名谁,手下商铺几何,几时来的金陵,平日都与谁打交道。”
“……是,下官这就吩咐人去查。”
任道远说着便起身,匆匆往外头——
“等等,”
裴景明叫住他。
任道远:“裴指挥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紫衣司在金陵的分部……近来可有异动?”
任道远想了会儿,摇摇头,看着男人捉摸不定的神色,他不确定道:“大人可要将此事告知金陵分部?有他们帮忙,想必也能查得更快些。”
“不必了,”裴景明放下茶盏,起身,一双眼黑沉沉的,“我此次是奉陛下密旨,还望任大人牢记。”
“……下官记住了。”
裴景明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搭在剑上的手缓缓收紧。
看来那人所谋甚大,一个金陵分部还入不了他眼……
·
玉金坊乃金陵有名的地下赌场,地下一层面向所有人,玩些牌九马吊的普通游戏,地下二层只接待有钱有权的富家老爷和官家子弟,玩的也更花。
地下三层不对外开放,是玉金坊东家的私人地盘。
此时此刻,从二层下到三层的昏暗甬道上,有点点星火闪烁——
领头的人举着火把,一路点灯,他身后跟着的,赫然是玉壶缘的掌柜鲁成。
鲁成吸着肚子,略显艰难地在狭窄的通道里行走,冷不防被身后人踩了一脚。
他大怒,当即斥道:“让你去偷听,你让人跑了,现在让你走个路,你还能踩到我脚上?!”
这么气沉丹田的一喝,圆滚滚的肚子当即涨开,弹在两侧的石壁上。
鲁成“嘶”了声,忙把气提回来,尖着嗓子道:“要不是这儿转不开身,我定一脚把你踹下去!”
“……”
跟在他身后的伙计唯唯诺诺,一字也不敢说。
一炷香后,三人终于走完弯曲盘旋的阶梯,来到一扇石门前。
领头人推开门,屋里灯火顿时泻出,刺得鲁成直流眼泪,朦胧中,他看见四人坐在高椅上,皆戴着银色面具,黑袍黑衣黑靴,其中一人甚至连手上都戴着黑色手套。
屋内阴冷,纵烛灯明亮也难掩几人身上的肃杀之气,此刻围坐,颇似志怪里的亡灵会审。
鲁成想起闲时看的那些话本,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人玉壶缘掌柜,见过几位圣使。”
他领着早已吓得腿软的伙计上前,冲几人见礼。
“鲁掌柜不必多礼。”
阴柔的女声响起。
几人个个戴着面具,根本分不清声音是出自谁口,鲁成只觉得那尾音转了好几个调,像是要钻进他的骨头里去。
他连忙拉出身后的伙计:“圣使,小的便是派他去偷听的!”
话落,他又踹了伙计一脚:“你都听到了什么,一字不落的说给圣使听!”
“这倒是不着急,”女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坐在黑手套旁边的人抬起一只手,“掌柜的,你倒是说说看,你如何得知那行人是紫衣司的?”
“是……”鲁成飞快地瞥了那面具女人一眼,触及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后连忙垂头,“圣使之前不是给我们发了消息,说紫衣司的人破坏了圣人大计,让我们最近多留意金陵紫衣卫的动向吗?”
“今日玉春楼的一个歌女私逃,在小的门前闹了起来,小的出去一瞧,结果竟看见了紫衣司的指挥使!”
此话刚出,那黑手套的身形陡然一僵。
女人亦往黑手套的方向瞥了眼,饶有兴致:“是嘛……你怎么认得那指挥使?”
“圣使有所不知,”鲁成道,“小的早些年去京城,曾瞧见那指挥使当众斩杀朝廷大臣,小的吓得半条命丢了,因而死死记住了他的样貌……”
“今日一见,那男人虽然粗布麻衫,颇为清寒,但那容貌,那气场,还有那柄铁剑……虽然没看到紫衣司的腰牌,但小的确定他就是指挥使!”
“小人担忧这指挥使来金陵,是来寻圣人的麻烦,遂自作主张,派了个小厮去偷听……”
“嗯,做得不错……”女人微微颔首,“那都听到了什么?”
鲁成踢了踢伙计。
“禀,禀告圣使大人,”伙计颤颤巍巍开口,“小人去的时候就听见,青儿姑娘说要去找她姐姐,那位公,指挥使责怪另一位姑娘多管闲事,那姑娘就同他吵了起来,说都是他的错,是他把人打跑的,指挥使就说她胡搅蛮缠,那姑娘又说自己没有胡搅蛮缠,是指挥使胡搅蛮缠……”
“好了好了好了!”
另一道粗粗的男声响起,含着浓浓的不耐烦:“我们不想知道他们两个谁胡搅蛮缠!然后呢,然后说了什么?可有听到他们之后的安排?”
“这……”伙计开始吞吞吐吐。
女人:“无妨,听到什么便说什么。”
伙计:“然后里面突然静了下来,小的又等了会,还是没人说话……然后,然后小的就悄悄开门窥了一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犹如蚊吟:“发现屋里的窗开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废物东西!”
男人吼了声,指着鲁成骂:“这就是你要告诉我们的?!”
“圣使息怒啊!”鲁成“噗通”一声跪下来,“小人也没想到这伙计这么没用,让他偷听个消息,他连人跑了都不知道!”
“行了行了,”女人按住暴怒的男人,摆手道,“事已至此,再追究也是于事无补,那裴景明若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也当不上指挥使。”
“……”
女人:“虽然此举打草惊蛇,但鲁掌柜发现了指挥使,也算是大功一件,此次我们就不追究了,掌柜请回吧。”
“……圣使明鉴!”鲁成一万个感恩戴德,“小的今后一定更加努力,为圣使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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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圣人效力!”
话落,他又踹了脚伙计,低斥:“愣着干嘛,还不快走!别污了圣使的眼!”
伙计忙不迭应是,起身跟在鲁成身后。
“等等!”
黑手套突然开口,叫住鲁成:“跟着裴景明的那个姑娘,作何打扮?”
“这……小人一心全在指挥使身上,倒是没注意那个姑娘,”鲁成回忆了一会,勉强道,“总之打扮得不像个姑娘家,跟街口摆摊的半仙似的。”
“……”
黑手套沉默半晌,挥手示意鲁成离开。
先前领头的推开大门,鲁成将伙计赶到前面去举火把。
火把刚刚燃起,鲁成忽觉身后一阵劲风,紧接着,一根食指长的银针从他耳旁呼啸而过,直直插进伙计的后脑勺中!
那伙计连叫喊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直挺挺倒向前,“噗通”一声栽在地上,手中的火把脱落,一骨碌向后滚,轻轻撞到了鲁成的鞋尖。
“……”
鲁成拼命抑制住想跳起来的冲动,两手死死捂着嘴,直挤得脸上的肥肉都扭曲变形。
“甬道路黑,鲁掌柜走好。”
女声如地府索命的恶灵,自他身后缓缓飞来,又轻又飘……
鲁成走远后,地下三层陷入一片奇怪的沉默。
石威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对女人道:“阿蛮,那姓鲁的干得叫什么蠢事?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呢?玉壶缘还要靠他经营,他可是除了玉金坊外,我们银子来源的大头。”
那唤作“阿蛮”的女人道:“况且腰牌已经遣人送回京城,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圣人手中了,此时此刻,区区一个没有腰牌的指挥使,不足为惧。”
“是啊,”石威冷笑一声,看向黑手套,“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那指挥使必死无疑啊……陆先生?”
“……”陆九没有应声,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
“行了,谁都有失手的时候,陆先生的本事,我们还是很敬佩的。”
一道略显尖细的男声响起,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人。
“檀郎说得是,”阿蛮娇笑,对石威道,“你休要争一时口舌,忘了我们这次最主要的任务。”
石威:“这我当然记得!交完最后一批货,然后烧毁据点,清除痕迹,回京与圣人汇合。”
“没忘就好,”阿蛮满意,“那那个青儿就交给你了,务必保证她全须全尾地回到玉春楼……”
女人不知想到什么,呵呵笑了几声:“她那张脸蛋,可是值钱得很呢。”
“放心吧!不过抓个小姑娘而已!”
石威拍了拍胸膛,起身离开。
石门敞开又关闭,阿蛮转向另一人:“玉春楼那边,最近就麻烦檀郎坐镇了,别再让其他姑娘逃出来。”
“我知晓,阿蛮心安。”
檀郎亦起身离开。
自此,偌大的屋中只剩阿蛮和陆九二人。
“先生……”
“毒我会继续做,”陆九起身,“但是姓裴的,还有他旁边那个姑娘,你们谁都不许动。”
“……这是自然,”女人耸耸肩,“那阿蛮就在此,静候先生佳音。”
陆九没理会她话里的嘲弄,拿出一枚火折子,走进漆黑的甬道。
石室重新陷入一片寂静,角落里,一扇不知何时多出的门缓缓打开,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阿蛮身边,附耳对她说了些什么。
半晌后,屋里响起女人银铃般的笑声,妩媚中透出一丝娇憨天真——
“所以说有时候,老天要让你死,真是谁都拦不住呢……”
“让那人别轻举妄动,盯着就是。”
·
黑暗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被放大无数倍,陆九听着火花噼里啪啦的声响,心中怒火翻涌。
裴景明没死,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的手笔——
好一个小师妹,几年不见竟有如此长进,不仅解了十日散,还拿他的警告当耳旁风!
到底是他自负了,若是那时自己守在一旁,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裴景明也活不成……
等等。
陆九蓦地止住脚步。
柳拾月,金陵,千机峰……
师父。
火折子将狭窄的通道照得恍若白日,石壁上映出男人僵硬的身影。
陆九闭眼,直到心底的惶恐无措渐渐消散,才重新抬脚,大步离开。
20. 人皮面具6
夜色如墨,吞噬了一切。
金陵城郊,乱葬岗,两个黑影猫着腰,鬼鬼祟祟地穿行在枯枝烂骨间。
青儿拽着柳拾月的衣角:“姐姐,你走慢点……”
“没事没事,别害怕,”柳拾月举着寻龙尺,安抚道,“你越怕他们越来,虔诚一点……”
“……”青儿看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颤着声,“怎,怎么虔诚一点……”
“像这样,”柳拾月示范道,“各位叔叔伯伯婶婶姨娘,小女子路过此地,无意冒犯,打扰了打扰了……”
青儿:“……”
为什么她更害怕了。
身后蓦地吹来一阵凉风,顺着脊背爬上脖颈,青儿一个哆嗦,悄摸回头,就见一张白白的脸一晃而过!
“啊!!!”
“啊!!”
被青儿掐住后腰肉的柳拾月转头:“——怎么了怎么了?”
“后面有个人!”
柳拾月绕到她身后:“……没有啊,在哪儿?”
青儿都快哭了,偏还得压着音量:“姐姐你火折子都没拿,怎么看得到啊?求你拿个火折子吧!”
“……好吧好吧,”柳拾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打开一吹,照亮了两人的脸,“其实走这种地方最好别点明火,容易引来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一道沙哑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两人一怔,缓缓扭头,就见烛火照映下,一张美艳夺目的少女脸庞,出现在二人之间——
“啊!!!”
柳拾月扔了火折子,转身就跑,结果被前头的青儿一绊,齐刷刷摔在地上。
屁股下传来一阵咔咔嚓嚓的声音,不知是枯叶还是断骨。
“呵呵呵……”
嗬哧嗬哧的笑声响起来。
火折子掉在地上,熄了火,一片漆黑中,隐约有团影子,下面是两根棍子,上面是圆圆一坨,像是被火烤炙后蜷成一团的虾。
柳拾月手忙脚乱地扯开包袱,掏出她来时准备好的符纸,对着黑影,叽里呱啦一通念。
“……舌头都打结了,念出来的符咒还有用?”
那影子慢吞吞道,嗓子哑得像是被炭烤过一般。
一盏灯笼倏地亮起来。
骤然的光让柳拾月二人下意识抬手遮掩,透过指缝看见的人却比黑暗里更加可怖——
那是怎样一个人啊。
四肢干瘦,背驼成了球,就显得脑袋像是从胸口里长出来的。
姿态分明是个老妪,可那张脸却是明艳妩媚,嫩得像刚及笄的少女。
“琼,琼枝?!”
青儿美眸圆睁,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脸——
琼枝也是玉春楼的姑娘,可是一年前就突发恶疾走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青儿想到楼里其他消失的姑娘,牙齿打颤,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
“原来她叫琼枝啊,真好听的名儿……”老妪笑起来,干枯如柴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满意道,“不愧是我最喜欢作品。”
“……你这话什么意思?”柳拾月此时已然反应过来,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看着对方诡异的姿态,皱眉,“你到底是谁?”
“小姑娘,我们白天才见过的……”
老妪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下,缓缓撕下脸上那层少女的皮,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眼闪着奇异的光,是那种野狼看到猎物的眼神——
“……是你。”柳拾月想起来了。
她下意识站到青儿身前:“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老妪“咯咯”笑了几声,提起灯笼,“我听说你们在找惜白,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她,要来吗?”
“……”
柳拾月与青儿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跟上老妪。
四下寂静,只有若有若无的风,和灯笼晃动的嘎吱声,柳拾月死死盯着老妪的背,生怕一个眨眼人就不见了。
老妪带着二人走到一座无字碑前,抬手四处摸了下,便听得“轰隆”一声,几人脚下的土地开始颤动。
柳拾月护着青儿退后几步,看那座碑慢慢后移,露出一条黑洞洞的阶梯,直通向地底。
老妪回头瞧了二人一眼,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走下阶梯。
“姐姐……”青儿有些犹豫,即使心里想找惜白的念头无比强烈,但此情此景,还是令她胆寒。
“别怕,她只是看着诡异,”柳拾月拉住她的手,“其实就是个瘦小的老太太,即便到时情况不对,我们两个打她一个,也绰绰有余了!”
“……嗯。”
青儿点点头,鼓起胆子跟柳拾月往下走。
下了阶梯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老妪一挥灯笼,点点星火溅出,落到嵌在石壁上的烛台里,一盏盏次第亮起。
走廊尽头是一间空旷的屋子,只有一桌一椅,三面墙壁上都挂着厚厚的黑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麝香。
“欢迎来到我的乐园……”
老妪把琼枝的脸摊到桌上,仔细抚平,又捻起一根竹条,伸进香炉里搅了搅,带出丝丝缕缕的香气,轻轻扫过脸皮。
她眼神专注,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你恶不恶心!”青儿忍不住出声斥骂,“干嘛要做一张跟琼枝一模一样的脸!还有,我姐姐呢?!”
“闭嘴!”老妪的语气突然狠厉,直勾勾瞪着青儿,“不允许你说我的作品恶心。”
青儿脸色一白,声音却提得更高:“做了还不让人说吗?就是恶心!”
“……”
老妪眯起眼,放下竹条,撑着桌子一步步向二人挪来。
“……够了,惜白呢?”柳拾月上前一步,拦在剑张弩拔的二人之间,“不是说带我们见惜白吗?”
老妪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柳拾月几眼,见她面色坦然,全无青儿那种装腔作势的凶狠,嘴角上扬——
“等着。”
话落,她撇下二人,兀自进了一旁的暗室。
空气松了下来,柳拾月盯着桌上那张栩栩如生的少女面具,思绪纷乱。
起初,她以为“姐姐不见了”只是少女无厘头的突发奇想,可一步步走来,疑问不仅没有得到解决,甚至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如今又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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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古怪的老妪……
也不知道裴景明现在到哪去了,找到腰牌没有。
如果他在的话,会好办很多吧?
柳拾月脑海中慢慢浮现出男人持剑挡在前面的身影,只是尚未看到后脑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就拉回了她的思绪。
“姐姐!”青儿也听到了,匆匆跑上去要迎接,却在看清来人后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老妪佝着背走出来,戴着惜白的脸。
“我姐姐呢!不是说带我看我姐姐吗?!”
青儿觉得自己被人戏耍,怒极,爬起来,朝老妪扑过去。
两人一齐摔在地上,她伸手去扯老妪脸上的面具:“你做个假面具哄我玩吗?!”
指尖的触感温热,仿佛真的人脸。
青儿不自觉停了下来。
“……你感受不到吗?”老妪微微歪头,笑容温柔,“这就是你姐姐的脸啊,我亲手从她身上扒下来的。”
柔美的笑容,却处处透着诡异。
“……不,”
青儿双手颤抖,撑着地板往后挪,想要远离:“不可能,这不是我姐姐,不是我姐姐……”
“就是你姐姐!”老妪一把抓住青儿的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身前,强迫着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姐姐回来了,你高不高兴?”
“……呕……”
青儿挣开她的钳制,趴在地上干呕,口水混着眼泪滴在地上。
“青儿!”柳拾月冲上去扶住她。
“……奇怪,真是奇怪,”老妪缓缓站起来,抚摸着自己的脸,“甄兼第一眼看到时,也是这个反应……”
她歪着头,那张清丽的脸上流露出天真之色:“为什么要吐呢?难道这张脸不美吗?”
“……你就是个变态!”柳拾月忍不住骂道,“等着蹲大牢吧!”
老妪充耳不闻,走到蒙着黑布的墙壁前,伸手扯了下垂着的绳子——
“唰——”
黑布倏地升起,一盏盏灯亮起,照亮了三面墙壁。
柳拾月半张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无数张少女面具挂满了墙,或抿唇或娇笑,千姿百态。无一例外的是,眼眶处空空两个洞,又黑又深,勾魂摄魄。
老妪转向二人,张开双臂:“难道她们不美吗?”
“你真是……”柳拾月看着老妪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样,咬牙,“不可理喻,杀了这么多女孩,难道不怕午夜梦回,她们来向你索命吗?”
“索命?”老妪轻笑,“她们要找,也应该是找那些,把她们送来的人。我从不主动杀人,是客人有求于我,公平交易罢了。”
“你个疯子!”青儿发丝凌乱,朝她扑过去,“我要杀了你!!”
老妪从容不迫,甚至还把脸往前伸了几分。
青儿就看到那张惜白的脸,直勾勾地冲自己笑。
“……”
老妪凑上前:“害怕?”
青儿不自觉退后两步。
“呵……”老妪轻嗤,“什么爱情啊亲情啊,最是虚无,你若真思念亡姐,此刻我就在这里,何以如此害怕退缩?”
21. 人皮面具7
“我,我没有……”青儿嚅噎。
“撒谎!”老妪一点点加重声音,“你就是害怕。”
“我……”青儿嘴唇煽动,眼里浮现出一丝迷茫。
“害怕又怎么了?”
斜刺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柳拾月上前一步,与青儿并肩:“她思念的姐姐,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活人,不是你脸上这张冷冰冰的脸。”
老妪眯眼,看向柳拾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又为什么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柳拾月直视她,“如果只是想告诉我们惜白死透了,那好,我们已经知道了,可以走了吗?”
说完,柳拾月拉着少女绕过老妪。
“你这个姑娘倒有点意思……”
身后响起老妪幽幽的声音,柳拾月充耳不闻,却听得她继续道:
“不如我跟你做个生意……”
柳拾月脚步微顿。
老妪:“你把这个叫青儿的留下,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柳拾月冷哼:“我可没有什么愿望,值得用人命去换。”
“此言差矣,”老妪叹道,“每个人都有欲望,或深或浅,有的人要名扬天下,有的人要娇妻美妾……”
她一点点挪到柳拾月面前,浑浊的眼里带着探究:“你想要什么?”
柳拾月不语。
“金银珠宝,还是平安顺遂?”老妪缓缓开口,嘶哑的声音带着引诱蛊惑,“这二者可不太好兼得,不过如果你愿意把青儿给我,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做。”
“……”
柳拾月感受到青儿拉着自己的手在收紧,两人想贴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濡湿。
她蓦地勾起嘴角:“什么都可以满足?怎么可能……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人自然是不行,但我不是人。”
老妪微微抬起下巴——
“我是天才,是神的女儿。”
“……”
漫长的寂静后,屋里响起女子响亮到有些刺耳的笑声。
柳拾月捧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你是神的女儿……我还是神呢哈哈哈……”
“……闭嘴!不许笑!”老妪恶狠狠地盯着柳拾月,比方才青儿骂她恶心时还要气愤,“你根本不懂!你要是知道我的本事,岂敢如此嘲弄?!”
“你有何本事?”柳拾月激她,“你倒是与我说说,你打算怎么满足我的愿望?若我要天下财宝皆入囊中,要九五至尊跪伏脚下,你可能做到?”
“……”
柳拾月冷冷一笑:“你真是亵渎了‘天才’这个词,真正的天才,十六岁便能封侯拜相,让天子以‘师’相称,十九岁便能自建门派,广收弟子……品性高洁,卓尔不群,如此才配得上叫天才。”
“……呵,”老妪沉默半晌,突然自喉间挤出一声笑。
“你笑什么?”柳拾月皱眉。
“我笑你……”老妪抬手,撕下了面具,以原本的样貌面对二人,“不愧是凰千雪的徒弟。”
柳拾月瞳孔一缩。
老妪:“聪明的孩子,想从我这里套话是吗?可惜……”
她在柳拾月逐渐发白的面色中开口——
“我早算到你会这么做了。”
“……你,”柳拾月紧紧捏着衣角,“到底是谁,和我师父什么关系。”
老妪笑了起来:“你真是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她现在还是这么讨厌吗?”
“闭嘴!”
柳拾月瞪着她,却不似刚才那般底气十足。
又是她轻敌了,以为这老妪只是个神经质的面具狂,以为自己能套出那些所谓“交易”的内幕。
“呵呵呵……”
老妪看着柳拾月这幅模样,颇为愉悦:“至于我和千雪的关系么……她是天才,我也是天才,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有我一个就够了。”
“你想对我师父做什么?”
“……你管得太多了,”老妪好似突然耗尽了耐心,坐到一旁的高椅上,“我一开始问的是,愿不愿意跟我做生意。”
“……若我说不愿,”柳拾月警惕地看着她,“你会如何?”
“不如何,”老妪摊手,“我从不强买强卖,不愿意的话,走就是了……不过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柳拾月转身就走。
青儿看了老妪一眼,小跑着跟上她,只是没走几步,就见柳拾月突然定在原地,浑身僵直。
“姐姐怎么了?”青儿担忧道。
“……”
柳拾月皱眉,调动着全身的力气,身体却纹丝不动,甚至连开口都很困难。
身后传来脚步声。
老妪走到她面前,咧开嘴:“又见面了。”
柳拾月:“你……”
老妪摊开掌心,上面赫然躺着枚银针。
“看来你没有学到你师父的好医术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柳拾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老妪笑:“青儿可以走,反正她的脸迟早是我的……但你不行。”
她绕着柳拾月走了一圈,黏腻的眼神如毒蛇一般:“虽然你的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要是把这层皮扒下来,套在木偶上送给千雪……”
她像是发现了一件格外好玩的事,“咯咯咯”笑起来:“她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呢……一定很有趣。”
“我呸……”柳拾月啐了口,“疯子!”
“骂吧,趁现在还能说话,我让你骂个够。”
老妪转过身去,欣赏着墙上一张张明艳动人的面具:“再过不久,她们就要添新伙伴了……咯咯咯……哎呦!”
“哗啦——”
老妪冷不防被青儿一推,扑在墙上,撞得面具一张张掉下来,砸在地上,掀起一层薄灰。
“我的面具!!”
她嘶声尖叫,不顾身上的疼,扑过去,一张张捧起来,将上面沾到的灰尘一粒粒捡掉……
“姐姐!我们走!”
青儿跑过去,撑起柳拾月的肩,拖着她往外走。
“站住!你们敢逃试试!”
老妪起身想追,怀里的面具却又全部掉到地上,她一跺脚,蹲下来重新捡。
柳拾月二人已经走上阶梯,隐隐能感受到外头阴凉的风。
“姐姐快些,到外面就好了!”
“……”
柳拾月咬牙,后悔自己先前扔了火折子,不然此刻大可一把火扔下去,烧了这该死的破地方!
黑漆漆的天空越来越近,二人头顶四周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原先漆黑的夜色也隐隐亮了起来,泛着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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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的暖光——
是一队人,举着火把来的。
柳拾月与青儿对视一眼。
半夜三更,谁会带着人马到乱葬岗来?
但此刻,身后亦是龙潭虎穴,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往上走。
出口处突然伸下来一只手,与此同时,外面响起一道声音:“抓紧了,上来。”
青儿一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住那只手。
柳拾月却愣了下——
那声音不是裴景明,可除了他,她想不到还会有谁来找她们……
还未等她细想,上方又伸进两只胳膊,架着柳拾月的胳肢窝,一把将她捞了出去——
骤然的明亮让柳拾月下意识闭眼,待缓过来,她睁开眼,打量着围在无字碑旁的这群人。
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每个人都戴着银色面具,看不清面容。
她觉得这打扮很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青儿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一个手刀劈晕过去,套进了麻袋里。
“!”
柳拾月僵在原地,兀自着急。
一个银面具向她走来,身材魁梧,应该是领头的。
柳拾月紧紧盯着他,面上看着冷静,其实脑中疯狂翻找着回忆,试图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种面具。
一阵风刮过,吹散了乌云,露出柳叶儿似的弯月。
清冷的月辉照在那张面具上,一晃而过的光点映在柳拾月放大的瞳孔里——
她想起来了!
狐妖案的凶手,戴的就是这个面具!
银面具已然走到她面前,声音粗犷:“算命半仙?”
柳拾月:“……”
不对,不是同个人,那个凶手很瘦……比今夜这群人都瘦。
银面具:“问你话呢!你是不是裴景明旁边那个算命的?”
裴景明?
柳拾月一惊。
他们已经知道了吗,知道裴景明来了金陵,甚至知道她和他的关系,那她的小命……
柳拾月想起狐妖凶手那副又尖又长的银甲,打了个寒颤。
“不说就不说吧!”银面具没了耐心,转身,随意唤了个人,“打晕带走!”
“是!”
另外一个面具人上前,高高抬起手——
“!”
柳拾月猛地闭眼,一头栽到地上!
面具人:“……?”
他还没打,怎么就晕了?
“圣使,”他转身,“好像吓晕了……”
“吓晕了?”
石威转身,审视的目光落在柳拾月身上,见她一动不动,甚至连手的姿势都跟刚才一样,紧紧贴在身侧。
石威:“……管她晕没晕,灌点蒙汗药进去,省的节外生枝!”
“是!”
躺在地上装晕却被人硬灌了药的柳拾月:“……”
狡诈!太狡诈了!
石威:“灌完了吗?灌完就快走!”
面具人将柳拾月套进麻袋里,扛在肩上。
一行人准备离开之际,墓碑后突然响起老妪嘶哑的声音——
“石威!拉我上去!”
“……”
石威闭了闭眼,纵然十分不愿意跟这老太婆打交道,还是对身边人道:“把她拉上来。”
22. 人皮面具8
“我给你提供了消息,你就这么走了?”老妪站稳后质问石威,“我完全可以把青儿直接扣下来,可我没有……我遵守做生意的规矩,你呢?”
“……多谢婆婆,”石威敷衍拱手,“下回交货,我们多送你几个。”
老妪“哼”了声,指着躺在地上的柳拾月:“多送就不必了,把她留下就好。”
石威皱眉:“这个不行。”
老妪:“为什么?”
石威硬邦邦道:“婆婆没理由知道,而且她的脸也不是你喜欢的,没必要硬留,跟我们作对吧?”
“……”
老妪沉默半晌,最终没再坚持,只狠狠剜了石威一眼,转身回去。
“圣使,”面具人把柳拾月装进麻袋,有些担忧,“我们这样不会得罪人皮婆婆吧?”
石威冷哼:“我还怕她一个老太婆?把青儿送回玉春楼,然后把这个算命的交给姓陆的,少问些有的没的。”
“是。”
·
柳拾月是被刺眼的天光照醒的。
甫睁眼,就发现自己大咧咧地躺在荒郊野外。
“……”
蒙汗药的作用还未完全消散,柳拾月手软脚软地爬起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千机峰山脚。
“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皱眉,昨夜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过——
跟狐妖凶手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还抓走了青儿……
难道是玉春楼?
柳拾月抓了抓脑袋,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扔在这里。
那银面具显然是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跟裴景明是一伙的,既然知道,还这么轻飘飘地放了自己?
还有那个老妪,心狠手辣,言语间仿佛跟师父颇为熟稔……她到底是谁?与师父有仇吗?
柳拾月想不通。
千机峰终年大雾,连山脚都是一片迷蒙,柳拾月抬头,望着那条上山的路,面露犹豫……
一个时辰后,千机阁门前,柳拾月抓着齐伍的袖子,撒娇耍赖:“五师兄,你就让我去见见师父嘛,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问!”
“小师妹,不是我不让……”齐伍一脸为难,“是师父嘱咐,让你别去找她……”
柳拾月:“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不进去也行,师兄你去找找师父,好不好?”
齐伍:“对不起啊小师妹……”
“……”
柳拾月松开手,垂头叹气。
怎么今日偏就轮到死板的五师兄守山门呢,若是大师兄或者三师兄,就好办多了……
“小五,怎么了?”
齐伍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柳拾月眼睛一亮,唰地抬头:“大师兄!”
“小师妹?”闻人一从齐伍身后走出来,难掩吃惊,“你还真的回来了!”
柳拾月皱眉:“……什么意思?”
闻人一:“师父昨日还跟我说,你最近可能会回来,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什么?”柳拾月以为凰千雪给她留了锦囊妙计,迫不及待地追问。
“咳咳,”闻人一清了清嗓子,摆出凰千雪平时讲学的姿态——
“困境万般,若事事都想着依靠别人,你永远不可能独当一面。十儿,为师所有,早在五年前便尽授于你,至于能学到多少,又能悟到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
“……”
“我知道了……”柳拾月低头,朝着温雪堂的方向遥遥一拜,“多谢师父教诲。”
肩上传来重量,柳拾月抬头——
闻人一将鼓囊囊的包袱塞到她怀里:“这些都是师父库房里的珍贵之物,有些能加强阵法威力,有些能让推演结果更加准确,你都带着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谢师兄,”柳拾月吸了吸鼻子,“也谢谢师父……”
“去吧,”闻人一拍拍她的脑袋,轻声道,“我们等你回家。”
·
柳拾月收拾好心情,背着包袱下山,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试图捋出一条线来。
狐妖凶手暂且不管吧,她觉得现在玉春楼才是最要紧的。
抓走青儿的,十之八九是玉春楼的人,青儿说的那些消失的姑娘,应该都是和琼枝一样,被玉春楼卖给了人皮老妪。
可一个蜗居在乱葬岗里的老妪,能提供什么,值得玉春楼用这么多人命去换?
前面突然响起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柳拾月一惊,下意识想躲起来,结果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顺着坡往下滑,一路溜着经过了那人,然后,那人揪住她的衣领,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哕!”
柳拾月捂着脖子,干呕了几声,抬头欲谴责——
“裴大人?!”
“……”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同时开口——
“你怎么在这?”
“碰到什么麻烦了?”
“……”柳拾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碰到麻烦了?”
话音刚落,她蓦地想起裴景明说过,需要帮忙可以到“老地方”找他……
“早该想起来是这的!”柳拾月拍了拍脑门,有些懊恼,“大人你不知道,我昨天碰到了多凶险的事!”
“……什么事?”裴景明低头看她。
不过几天没见,怎么感觉她脸色难看了许多……
柳拾月组织着语言,把她跟青儿这两天干的事娓娓道来,从怀疑惜白是否死亡查到乱葬岗,再碰到做人皮面具的老妪,最后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玉春楼的人抓个正着……
“然后我就被莫名其妙地扔在山脚了。”
柳拾月讲完一大堆,吐了口气。
裴景明:“……”
以扒人皮为乐的人吗,真是匪夷所思。
“对了!”柳拾月突然道,“还有一件事,大人还记得狐妖案的凶手吧?我见过他,跟玉春楼那些人的打扮一模一样!”
裴景明脚步一顿:“当真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柳拾月用力点头,“我在想,凶手是不是因为狐妖案没能得手,记恨上了我们,才派人跟着偷听,企图报复!”
“……有这种可能。”
裴景明揉了揉眉心,颇为头疼的模样:“总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跟我走。”
“好!”
也许是因为跟裴景明碰上头,终于不用再一个人埋头苦想,柳拾月心情颇为不错,连带着背上的包袱都轻了许多。
“可要我帮忙?”走在前面开路的裴景明突然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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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拾月疑惑,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弯了眼睛:“那我就不跟大人客气了!多谢!”
“……”
裴景明接过包袱,掂了掂,嘴角上扬:“你这上山一趟,没请到师,东西倒带了不少。”
柳拾月嘿嘿一笑:“都是我的秘密武器,到时候拿出来,保管闪瞎大人的眼!”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夕阳西斜,郡守府。
任道远刚准备出门,迎面就碰上了裴景明,身后还跟着个模样清秀的伙计。
他迎上前:“指挥使今日是去……”
“无事,只是去牙行逛了一圈,”裴景明瞄了眼身后的柳拾月,“你府上都是丫鬟,我用不习惯,去买了个顺眼的小厮。”
“……是下官考虑不周了!”任道远连忙道,“一个小厮可够?不如下官再陪您去挑几个?”
“不必了,”裴景明抬手,“之前让你查的东西,可有眉目了?”
“有的有的,下官已经遣人放到您桌上了!”
裴景明颔首:“多谢任大人。”
“没有没有……”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任道远目送着裴景明进了院子,才转身离开……
“大人,”柳拾月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凑上前,“你的官比金陵郡守还大呀?”
裴景明:“平级,不过我是天子近臣,他想通过我向陛下说好话,所以处处示弱。”
“这样……”柳拾月感慨,“看来这当官也没什么好的。”
裴景明看她:“为何这么说?”
柳拾月:“如郡守那般的,要费劲心思讨好周旋,如大人你这般的,也要处处小心,否则一不留神就被扣个结党营私的帽子,有什么好的?偏还有那多人削尖脑袋往里钻,甄兼不就是其一?”
“……”
裴景明沉默。
柳拾月总是这般,时不时冒出几句天真话,却总让人无法反驳。
这么说着,两人已走到东侧厢房。
裴景明推开门,低声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外头听不到屋里的声音?”
柳拾月:“有是有,可是大人要这个做……”
男人微微摇头,示意她进屋说话。
“……我知道了。”
柳拾月进屋,在门口捣鼓了一阵,坐到裴景明身边:“可以了,大人你……是怀疑郡守不是好人?”
“有备无患罢了,”裴景明递给她一沓纸,“这是玉春楼东家的资料,明面上没有任何问题……”
“但如你所说,他们贩卖女子给人皮老妪,而且数量不少,那么私底下肯定有培养一批暗卫,甚至是死士。”
“就是我看到的那群戴银色面具的人!”柳拾月立马接口,继而沮丧,“可是那天太黑了,我什么都没看清楚……”
“你再仔细想想,”裴景明循循善诱,“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或者闻到什么气味?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没关系,只要你觉得不对劲。”
柳拾月抱着脑袋,冥思苦想:“……”
“我想起来了!”
她蓦地抬头——
“我昏迷前曾听见他们喊那领头的,叫‘圣使’!”
圣使……
裴景明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滑过一丝暗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