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和义兄he了(探案)》
1. 楔子
盛夏的东京城,熏风南来,几缕浮云流动在暗蓝天空中,遥挂在天边的月儿静静闪动着怜悯柔和的光。
夜风微凉,赵府夫人李靥一身单衣静静跪在院子里,分不出自己的膝盖跟坚硬的青石板,到底谁更凉些,许久,身后有匆匆脚步声纷沓而至。
“夫人。”
是赵府主人,他的夫君赵南叙。
成亲三载,他总是冷淡着声音唤她夫人,而她,也总是小心翼翼尊一声赵少监,相敬如宾,偏少了夫妻之间该有的情。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中人背影伶仃单薄,赵南叙想要上前扶她起来,却被自己母亲拦住了脚步。
“吾儿快去檐下避避,莫要淋湿衣裳,染了风寒。”赵母吩咐身边丫鬟,“还不快扶你们主人去廊下避雨,再拿条干帕子来!”
人声一时嘈杂,又有门口的小厮跑来禀报:“主人,有客来访。”
“有客?”赵南叙眉头微皱,有些不解,“这么晚了谁会来?”
赵母见他犹豫,劝道:“咱家最近乱七八糟的事不断,有同僚来探望也属正常,你快去前厅好生招待,这里有娘呢。”
“可是夫人她……”
“放心,都交给娘。”赵母扫了一眼地上跪着不语的人,神色闪过几分不耐,转而又对自己儿子和蔼道,“快去吧,莫要让客人等急了。”
脚步声远去,赵母见赵南叙走了,转过头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些动手,莫要误了时辰!”
几个丫鬟家丁赶紧应了声是,要去把李靥拉起来,没想到看起来羸弱不堪的女子此刻却似有千斤重,弓着腰死死护住自己肚子,不让任何人触碰。
“废物,晚上没吃饱还是怎的,连个弱女子都奈何不了!”赵母见状,提起裙裾两步上前,恶狠狠一脚踹在她背上,“贱妇!”
赵母本就身高体壮,这一脚更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瘦弱的李靥当下就被踹倒在地,雨水混着泥水沾了满身,额前更是被地上粗粝的花砖磕出了血,血迹顺着额角流下来,凌乱发丝粘住脸颊,只露出一双过大的眼睛和毫无血色的双唇,显得有些渗人。
她小心翼翼护住自己小腹,一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不想被一旁的家丁抓住空隙,架住胳膊将她拉起,以一个双臂展开的姿势跪在地上。
“放开我!”她终于开口,嘶哑难听,声声泣血,“你们放开我!”
她挣脱不开家丁,只好把眼神望向赵母,哀声乞求:“婆母怜悯,放过儿媳肚里的孩子吧!”
赵母垂下眼,语气冰冷:“那是灾星。”
“灾星……?”李靥被牢牢抓着,听到这句话之后面色更加惨白,拼命摇着头,“不!他是我和夫君的孩儿,不是灾星!”
“天师算的怎会有错!自从你怀了身孕,家中便祸事不断,此等孽障还是早除掉的好!”赵母说着招了招手,“若蕊,把药端过来。”
回廊下阴影里闪出一人,身段婀娜如扶柳,双目泛着泪光,手里端一碗药,凄凄惨惨向赵母行礼:“婆母。”
她是赵母的外甥女温若蕊,亦是赵南叙的平妻,赵府里与李靥平起平坐的二夫人。
“不是的婆母,儿媳肚里的孩儿真的不是孽障!”李靥见了药之后疯狂挣扎起来,她挣开家丁,跪爬几步爬到赵母跟前,在她脚边重重地磕头,又抬起脸来哀求道,“我把自己关进小院不出来,孩子生下来也不会乱跑,更不会靠近元宗的!”
啪!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打得她头歪到一边,身子晃了几晃,她咽下嘴里腥甜的血,依然死死攥住赵母裙角:“婆母,儿媳求您!”
“住口,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媳!”赵母指着她怒骂:“你这脏心烂肺的贱妇,还有脸提元宗!”
“你就是想害死元宗,算计我们赵家!你一个没有爹娘的孤女,这些年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赵家的?忘本的畜生,怀了不知哪里的孽债野种!若不是发现的早,只怕那野种早晚要害我赵家家破人亡!”
赵母想起自己还躺在床上没醒过来的宝贝孙子,满脸是泪:“当初劝我儿不要娶你,他偏不听!如今你若还想给你李家留点体面,就自己去找个地方吊死了干净!”
她忍不住又踢了两脚,冲一旁站着的下人呵斥道:“抓住她,把药灌下去!”
“不!不!”李靥被四五个家丁捉住,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温若蕊染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钳住了她的下巴,划破了她的脸,她咬紧牙关呜咽着挣扎,苦涩辛辣的药汁依然灌了进来,顺着喉咙流进她的身体,就像凶残且癫狂的杀手,不做任何停留地直奔她肚里的孩子而去。
小腹疼得像撕裂一样,她徒劳挣扎着,眼神瞥见月亮门外,她的夫君赵南叙抄手而立,神情漠然,眼神冰冷……
.
夜色渐深,房间里的黑暗浓得化不开,李靥哭了半夜,这会儿抱着膝盖缩在窗下,目光呆滞。
她也曾是高门大户的李家大娘子,秀丽聪慧,饱读诗书,虽父母早亡,但得兄长庇护宠爱,依然美好向阳。
几年前兄长高中状元,做了翰林院侍读学士,后来同科二甲进士赵南叙前来家里求亲,兄长允了亲事,却在她出嫁前重病离世。
长兄如父,她为哥哥守孝满一年,脱下孝服,嫁进赵家大门。
人人都道秘书少监赵南叙是重情重义之人,君子守诺,不嫌弃李家女儿无父无兄的孤女身份,以正妻之礼迎娶进门,却不知当日赵宅有花轿两顶,他在同一日娶了表妹温若蕊做平妻。
拜堂当晚赵南叙宿在表妹处,此后亦没有来,即便如此,她仍然兢兢业业守着妻子本分,将全部爱慕与一颗真心皆奉与他,心甘情愿把曾经的自己锁进贤良淑德的壳子里,安分,恭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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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无求。
直到前些时日,他醉酒闯进房里与她圆房,自此她便有了身孕,因孩子尚不足三月,便没有与旁人说。
谁料自她怀孕之后,赵家大灾小难不断,先是失火,后又是赵南叙在上朝路上轿底脱落,险些受伤,直到三天前温若蕊的儿子元宗出了疹子高烧不退,赵母叫了道士来家中做法,那个自称天师的道士直接用剑指着她,说灾星在她肚子里,若不除掉,赵家全家必有大难。
“我的孩子……”李靥抚摸着小腹,小声啜泣着,“是阿娘错了,阿娘没有护住你。”
雨还在下,敲在屋檐上发出噼啪响动,支摘窗下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
“莲姐姐安好。”压低声音请安的是李靥的侍女紫玉。
“紫玉妹妹。”另一个声音响起,带了丝不自觉的高傲,是温若蕊的贴身丫鬟绿莲:“夫人知你今晚值夜辛苦,特意着我送些芙蓉糕来。”
“多谢夫人!多谢姐姐!”紫玉听起来很兴奋,声音也高起来,“紫玉明日是不是就能去夫人房里伺候了?”
“需得多等几日。”
“为何?刚刚老夫人已经说了,主人明日就写休书。”如今这形势,紫玉倒也不再忌讳,丝毫不怕柴房里的人听到。
绿莲声音冷下来:“你倒是打的好算盘,休了她你便立即去夫人房里,生怕别人不说夫人闲话是不是?”
“莲姐姐教训的是,是妹妹心急了,可这小院我也不敢再呆啊,总觉得阴恻恻的,你说会不会有婴灵索命啊?”
“你就是心思太多,一个没成型的死胎罢了,哪来的什么婴灵?”
“可我们乡下都讲未成形的胎儿也是有灵的,莲姐姐你不怕吗?”紫玉声音小了下去,带着些许颤抖,“毕竟耳房那把火是你放的,主人的轿子也是你买通轿夫做的手脚,最后却都归罪于她肚里的孩子。”
“胡、胡说,我与她无冤无仇,只是替夫人办事罢了,为何要怕?”绿莲有些恼羞成怒,反击道,“别忘了是你先消掉了那日床上的处子血,让主人厌弃她,又给夫人通风报信说她怀孕的!”
“我、我也是替夫人办事啊!”
“你话太多了,快些吃糕点吧!”
雨停了,月光隔了窗棂照进来,映出院中树木参差斑驳的黑影,张牙舞爪如鬼魅一般。
地上鲜血蜿蜒流淌,李靥痛得蜷起身体,咬碎银牙,十根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倔强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明日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卉木萋萋,若一切可以重来,她绝不会在这幽深庭院蹉跎年华,凄苦一生。
***
李氏长女李靥,昔翰林院学士李栀之妹,知书达礼,温柔聪慧,奈何遇人不淑,于明佑三年夏夜香消玉碎,一命呜呼。
自此明珠佩冷,紫玉烟沉,一缕香魂随风逝,碧落黄泉再难寻。
2. 月圆佳人还(一)
桂花皎洁,暄气初消,倏忽又惊秋。
庭院里一个年长的婆子端着药低头行色匆匆,跟边走边摇头叹气的老管家险些撞在一处,抬眼见是他,婆子低声问道:“张管家,娘子怎么样了?”
刚从院子里出来的管家叹口气:“比昨日好些,倒是不哭了,抱着本皇历翻来覆去的看,问也不说话。”
“怎的突然就吓着了呢?”端药的婆子微微皱眉,抬头望天色:“好在也快到申正,郎君很快就能回来了,兄妹连心,我瞧他今早饭都没吃几口。”
向来活泼的娘子前天夜里睡觉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哭着醒过来之后就跟丢了魂似的,饭也不吃,药也不喝,就只是哭,李家老爷夫人十几年前就不在了,只留郎君与娘子相依为命,兄妹俩亲切和善,对家中下人向来宽厚,所以他们这几个府里的老人都是打心眼里对这对兄妹喜欢又心疼。
“我去给娘子送药。”
“我再去街上瞧瞧有没有更好的大夫。”
两人简单交谈几句,各自往该去的方向去了。
李靥坐在床上,手里捧一本皇历,看风不时掀起窗帘,窗外景色熟悉又陌生,仿佛昨日才见过,又仿佛几年没见过,一时思绪翻涌,愣怔出神。
从前天夜里醒来到现在已经两天了,手中皇历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她也问了上百遍,所有人都坚定地告诉她,今年是景元九年。
景元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个年号,本朝规定所有年号皆为九年,明年便会行使新的年号,明佑。
而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明佑三年。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之前种种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她下意识摸摸小腹,那里平坦紧致,什么都没有。
可撕心裂肺的疼痛却仿佛还在,赵南叙冰冷漠然的眼神也记忆犹新,莫非梦中的一切,昭示了她的未来?
秋风乍起,将一片蜷曲的枯叶卷离了树梢,枯叶打了几个旋,砸在窗框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李靥有点想不通,脑海中梦境现实交错闪现,慌乱迷茫。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不会法术,未学卜筮,亦不能预知,此后几年发生的事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只能有一种解释:
她死在自己的生辰夜,又回到了四年前,是上天眷顾,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又斜斜照进窗,风吹树梢刷拉拉响,那些或大或小的光点就像顽皮的小麻雀一样跳来跳去,李靥瞧着瞧着,慢慢绽开一个笑,微微翘起的嘴角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给苍白的脸上添了生机。
今年是景元九年,她只有十八岁,还是那个在兄长跟前撒娇的李家大娘子,她的兄长李栀是李府主人,景元四年新科状元郎,现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才情横溢,文采无双。
哥哥最疼她,昨日告假在家陪了她一天,今日一早又来看望,妥帖安排好一切之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翰林院。
桌上的蜜饯是哥哥吩咐准备的,床头的风车是前些日子兄妹二人一起去庙会时买的,旁边的小兔子是哥哥昨日亲手做的,还有自己腕上这只如意金镯,是哥哥今年夏天送的生辰礼。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了,她只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没有失去至亲,没有嫁给赵南叙,没有被夫家逼死。
所有厄运还未开始,那么一切就还来得及!
窗外秋阳高照,是个让人心生欢喜的好天气,李靥合上皇历,冲门外扬声喊道:“小雨,打些水来,我要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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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不大,一共就两进,前院是厅堂,后院则分东西两处小院,东院是李栀住的晓窗居,西院是李靥的浅云筑。
刚才的婆子进了浅云筑,丫鬟小雨正端了面盆出来,见她来了,低头问候:“孙嫲嫲。”
被唤作孙嫲嫲的婆子轻轻嗯了声,看向屋里的方向,问道:“娘子可好?”
“精神了不少,刚刚主动说要梳洗。”小雨也看向屋里,她总觉得娘子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孙嫲嫲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嘱咐小雨将梳洗的水烧热些,端着药挑帘进了里屋。
李靥裹着被子斜靠在床头,小脸惨白,发丝散乱,一双眸子却是明亮,见她来了便神采奕奕望过来。
“娘子。”孙嫲嫲将药放在床边案几上,轻声道,“咱们喝药吧?”
李靥弯眸看着来人,眼里渐渐又起了雾,这是她的奶娘孙嫲嫲,自小疼她护她的孙嫲嫲,自哥哥去世后被强行遣散归乡,没几年便郁郁而终。
“娘子莫哭。”孙嫲嫲是真的心疼,忍不住坐过去抱住她,“不哭啊,不哭,孙嫲嫲陪着你呢,什么噩梦啊恶鬼啊咱都不怕!”
“嗯,噩梦罢了……”李靥被抱着,熟悉的味道和温度让她几度哽咽,她翻着手里看了无数遍的皇历,忍不住又问,“孙嫲嫲,现在真的是景元九年吗?”
这个问题她昨天今天问了无数次,孙嫲嫲还是耐心回答,“娘子,现在的确是景元九年。”
“哥哥呢?哥哥去哪里了?”
“郎君去翰林院上值,很快便回来了。”
“孙嫲嫲。”李靥吸吸鼻子,坐直身体,白嫩手指指向自己,“我是谁?”
“你是李家的大娘子呀,新科状元的妹妹,全府上下最宝贝的人,琴棋书画样样擅长,聪慧又漂亮,心善又温柔,是全京城最好的女子。”
“对对,我是李靥,李家大娘子,是哥哥的好妹妹,是孙嫲嫲的心肝宝贝!“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清澈明艳,如三月里醉人春风。
前尘种种,如梦似幻,如今有机会重来一次,她定要护住兄长,也善待自己,李靥自己伸手端过床边案几上的药,仰起头喝到点滴不剩,刚一喝完,嘴里便被孙嫲嫲塞进一颗蜜饯。
她含着蜜饯笑出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门口小雨道:“娘子,主人回来了。”
随着话音挑帘而入的是李靥的亲哥哥李栀,李靥一见到他,直接跳下床扑过去。
哥哥还是温温柔柔的模样,笑起来暖暖的,看她的眼神满是宠溺,父母去世早,是哥哥把她养大,并且告诉她,虽然爹娘不在了,但他会代替爹娘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守护她,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可是哥哥最终没能陪她走下去,自入秋淋了一场雨后,他在病榻缠绵了整个寒冬,于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悄然离世,徒留最爱的妹妹独自在世间受尽磋磨。
好在,一切都回来了。
她又哭又笑,扑进自己哥哥怀里,满心欢喜地蹭来蹭去。
“你呀,还如儿时一样喜欢偷偷发点小坏。”李栀朝小雨要了湿帕子来细细给她擦脸,清朗的眉眼间尽是温柔宠爱,“将鼻涕蹭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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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衣服上,特别开心是不是?”
李靥仰起脸,目不转睛盯着他,笑着嗯了一声:“欢迎哥哥回家!”
“越来越傻气。”李栀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子,笑她。
“我是真心欢迎哥哥回家,比真金还真!”李靥把头埋进哥哥怀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撒娇道,“今日,明日,后日,以后的每一日,我都真心欢迎哥哥回家,欢迎一辈子!”
“傻妹妹,你是要嫁人的,哪能跟着哥哥一辈子呢?”
听到嫁人两个字,李靥不禁心头一沉,将头埋得更深,哥哥早就给她定了亲,对方是年轻有为的秘书少监赵南叙,如今算来已经两年了。
“我不要嫁人!”
李栀只当这句话是妹妹随口撒娇的任性话,并没有放在心上,见她脸色红润许多,也不再如昨日惊恐失措,遂放下心来,唤了小雨给她梳洗,自己坐在一旁乐呵呵地看。
“靥儿昨日梦魇,如大病一场,可把哥哥吓坏了。”
“只是做了噩梦,是我反应太大,让哥哥担心了。”李靥看镜子里的自己,额头饱满,脸颊圆润,明亮双眸带着蓬勃朝气,是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与四年后那个瘦削若鬼的赵家夫人判若两人。
重活一世,她便只做两件事:一是这个秋天绝不让兄长淋雨生病,二是退了与赵家的婚约。
至于接下来的人生,她想简简单单的,吃美食,看美景,交三五挚友,做喜爱之事,为自己而活。
正想得入神,一旁李栀又温声开口道:“臣北听说你病了之后非要跟我一起回来看你,人就在前厅候着呢,靥儿出去见见?”
李靥闻言愣怔出神,沉寂片刻自铜镜中望向兄长,点头应了声好。
该来的总要来,前世断情绝义的夫君,也终归是要见的。
***
赵南叙比李靥大两岁,今年刚二十,与李栀同科,得中二甲时年方十五,真正的年少成才。
二人定亲已两年,说好明年春天便要成婚,前世因为李栀病故的原因向后延了小半年,如今一切重来,便是婚期在即。
赵南叙是满心喜欢着自己这个娇俏可人的未婚妻,今日听说她病了,一整日都坐立难安,散值时间一到便与李栀一起急急赶来,只想见见她。
李靥远远看到正厅那个青衫如玉的身影,熟悉又陌生,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强自压下心中情绪,勾勒出恬淡笑颜:“赵少监万福金安。”
“小靥怎的如此客气?”赵南叙连忙双手去扶,低头逗她,“连臣北哥哥都不叫了?”
她不着痕迹地躲过,假装害羞的样子藏到兄长背后,垂眸间睫毛轻颤,我见犹怜。
臣北是赵南叙的字,加上哥哥二字,便平添了几分暧昧,这是赵南叙自己定的称呼,说是小靥专属,世间唯一,可成亲后偶尔一次被赵母听见,便当着全府斥责她言语轻浮,刁声浪气,自此之后臣北哥哥这个称呼,也就再没有出现了。
“女娃娃生病就容易娇气。”李栀笑道,“还害羞起来了。”
赵南叙也笑,小女子红着脸,小小一只躲在那里,怎么看都是可爱至极。
李靥不说话,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眼下当务之急不是自己的婚事,而是如何在八月十三那天不让哥哥淋雨,前世哥哥便是那日淋雨之后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的,今日已是八月初十,还有三日。
3. 月圆佳人还(二)
八月十三这天,整个东京城都灰蒙蒙的,乌云在天上挤挤挨挨,酝酿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雨。
李靥最近精神不振,她总怕自己一觉醒来,所有的人和物都会消失,自己又要回到那个闷热的小屋子里,回到那个漆黑可怕的雨夜。
便是实在支撑不住昏睡几次,也如惊弓之鸟般,一点声音就会惊醒。
昨日她缠了李栀好久,一哭二闹,撒泼耍赖,总算是让他点头答应今日告假不去翰林院,哥哥向来言而有信,她放心之余竟然真的睡了过去,一觉就睡到了将近巳时。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叫我呀?”她接过小雨手里的脸帕匆匆抹了几下,坐在妆台前梳头发,“哥哥呢?”
“主人在书房。”小雨瘪着嘴,觉得有点委屈,“是主人一早吩咐说不要打扰娘子休息的,娘子最近睡得不好,大家都很担心。”
李靥也觉得自己说话语气有些重了,随手几下挽起头发,转头和颜悦色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今日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大意不得。”
小雨赶紧摇头,重又笑起来:“是小雨的错,娘子向来辰时起床,就算是主人说让娘子多睡会儿,小雨也应该问一问娘子的。”
“嗯,也怪我自己睡过了头。”李靥选了一对珠花戴上,对着镜子照照,觉得都收拾妥帖了,出了浅云筑直奔书房而去。
可李栀根本不在书房,整个李府都没有,她慌慌张张在府里找了一圈,拉住正修剪花圃的老管家问:“张管家,我哥呢?”
管家张忠年近五旬,自年轻便在李府做事,是看着兄妹俩长大的,眼下见李靥急得满头大汗,赶忙放下手里工具道:“郎君半个时辰前被翰林院来的人叫走了。”
“叫走了?说没说几时回来?”
“这倒没说。”张忠摇摇头,又安慰她,“左不过散值时候就回来了,娘子且在家安心等着。”
“不行!哥哥绝对不能有事……”李靥提起罗裙就往外跑,“我去找他!”
“娘子,娘子!”张管家跟着追了几步没追上,急得跺脚,“哎哟,听说翰林院那边出事了,现在跑去也不让进啊!”
他说着冲一旁呆愣的小雨喊道:“快快快,带把伞追上娘子,这天眼瞅着要下雨,她病刚好身体还虚着,可千万别淋坏喽。”
翰林院跟李府离着倒也不远,李靥心急如焚,一路跑得飞快,很快就跑到了翰林院门口,她气喘吁吁迈步往里冲,却被拦住了。
“这位娘子,翰林院今日封禁,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门口守卫见她一脸焦急,倒也没怎么为难她,只是拦着不让靠近。
“官人是大理寺的吧?”她见守卫穿的是大理寺的官服,“能不能代为传达一声,就说侍读学士李栀的妹妹李靥有急事找他。”
守卫摇头:“不可。”
“那您帮我捎个话可以吗?”
“不可。”
“可我要找我兄长!”李靥急得快要哭出来,她想起来了,上一世的今日也是如此,李栀一早被叫走,回家时天降大雨,人都被淋透了,当晚便开始发热,一病不起。
“不可。”守卫依然拒绝,“解禁之前,翰林院任何人都不许与外界接触。”
“你们、你们大理寺太不近人情了!”李靥又急又气,跑到翰林院的另一侧,想要从小门进去。
今日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十步一守卫,把个翰林院围的密不透风,别说小门了,就连角落的狗洞都有人看守。
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回到大门口,继续苦苦哀求,见守卫还是不能通融,气得坐在门口池塘边干瞪眼。
身后小雨追了过来,手里拿着油纸伞,劝道:“娘子,马上就要下雨了,咱回去吧。”
“不行,我要在这里等哥哥!”她坐着不走,脑袋里飞速想着怎样才能进去。
她想得入神,一只手无意中碰到了池塘的水,初秋时节,暑气尽退,身上虽不觉冷,一池秋水却是触之沁凉,寒意已生。
想来上一世淋在哥哥身上的雨,定然比这池水还要寒凉刺骨,不然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
李靥想到这里干脆心一横,手脚并用爬到了池塘边的假山上。
“我要见翰林院侍读学士李栀!”她倔劲儿上来,也顾不得丢不丢人了,站在高高的假山上叉着腰,扯着嗓门冲翰林院里面喊道,“让我兄长出来!不然我就跳下去!”
“娘子啊,别闹了!”小雨吓得面无血色,“求求你快下来吧!”
“闭嘴!我就要见兄长,一炷香的时间见不到他,我就跳池自杀!”
李靥豁出去了,什么端庄,什么品德,什么名声,这些跟哥哥的命比起来什么都不是!便是后半辈子被人耻笑嫌弃她也认了,只要哥哥平安,她只要哥哥平安!
门口守卫也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最开始说话那个机灵些,说了句等着,转身跑进去喊人。
李靥站在假山上等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暗,乌云越聚越多,眼看着雨随时就要下来,她抬头望望天,决定跳下去。
只要跳下去了,哥哥就一定会来救她。
下定了决心,她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下面小雨的哭喊跟周围三三两两的议论声,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假山不大,只需向前三步再纵身一跃,便可落入池塘里,到时哥哥一定会带她去医馆,这样在大雨之前他们就能离开这里,就不会淋雨了。
一步、两步,她心中默数,估摸着到了假山边缘了,就朝下一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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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中的下坠并没有到来,反而身后一股大力将她向后拉去,那力量极大且强势,她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就被钳住脖颈提下了假山。
“翰林院门口大吵大嚷,成何体统。”钳住她的那只手落地之后就松开了,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靥站稳了转过身,只见身后之人一身黑色官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极好的模样,就是看起来有点凶。
这人她认得,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尚辰,哥哥的好友,也是她的义兄。
李家人丁单薄,到这一代只剩了兄妹俩,哥哥心思细,自己虽已官至四品,却仍是担心妹妹将来成亲后被欺负娘家势单,于是便让她认了尚少卿做义兄,算是多个靠山。
“义、义兄。”李靥下意识乖乖站好,少卿大人整日一副严肃的样子,她有些怕他。
尚辰粗略打量一下,见她没有受伤,遂点头:“快回家吧。”
“我想见兄长,您能带我进去吗?”李靥硬着头皮恳求,这人虽说跟个冷面煞星似的,可好歹也是哥哥的朋友,又勉强算是沾亲带故,通融一下总可以吧。
岂料煞星眉头一皱极不耐烦:“胡闹。”
“我只是想见兄长罢了,为何一个个都要阻我?”李靥被他一凶,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眶,清亮的眸子泪水盈盈,顺着脸颊滚落。
也许是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心软,也许就是单纯没见过女子哭,尚辰面色竟然缓和了许多,耐着性子解释道:“翰林院有人失踪,所有相关之人必须一一查问,昭延兄也属查问之列,问过之后自会离开。
“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他,这会儿若是不见,只怕今后就……今后……”李靥悲从中来,哽咽到说不出话,上一世的今日是他们兄妹悲惨宿命的起点,如今重活一世,本以为可以摆脱厄运,开启新的人生,谁料还是逃不脱天意安排。
眼见乌云压顶,大雨将至,她只觉全身无力,蹲在地上绝望痛哭不止。
一方素帕递过来,尚少卿蹲在她面前,神色颇为无奈:“莫哭了,带你进去便是。”
李靥哭得伤心,泪眼朦胧地将他望着,抽噎道:“当真?”
“你兄长尚未查问完,所以进去之后,无论你有何话要与他讲,我都必须在场,必须听到,可否?”
“嗯!”她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几下,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都听您的!”
见她没有异议,尚辰起身迈步,李靥急急跟上,边回头跟一旁看傻了眼的小雨道:“你回去告诉张管家,我在翰林院跟哥哥在一起,雨停便回,让他不必挂念。”
“可是娘子,现在还没下雨啊。”
“快了,今日的雨午时下,亥时停。”她朝小雨挥挥手,“快回去吧,莫要淋到了。”
4. 月圆佳人还(三)
秋雨淅沥绵长,落在琉璃瓦上,落在院内的梧桐树上,发出大小不一的声响。
尚辰双臂环抱靠在门口,盯着屋里的漏刻出神,这雨还当真是午时开始下的,只是不知是否亥时才停。
他想着,眼神落到正在说话的兄妹二人身上,刚才还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此刻拉着自己兄长衣袖,仰着脸笑靥如花:“哥哥,靥儿今日一直在这里陪你,你可千万千万莫要淋雨啊!”
“刚刚还想着靥儿最怕雷雨天,若是下起雨来,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家去的。”李栀温柔摸摸妹妹头顶,“如今你人都在这里了,咱们就耐下性子,雨停再走。”
李靥闻言愣住了,原来上一世哥哥急急忙忙赶回家是因为她吗?担心她害怕,所以冒雨赶回去,自此大病不起……
她温柔的哥哥,世间最温润如玉的男子,卧病在床半年余,只自嘲身子骨不争气,丝毫未提当日非要冒雨回家的原因。
便是在弥留之际,也还是如今日般轻抚她的头顶,说抱歉哥哥不能陪你了,靥儿一定要勇敢,要好好活下去……
“靥儿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怕雷雨的小孩子,所以哥哥以后也不要因为我去淋雨,不要因为任何事淋雨。”李靥忍不住掉了眼泪,“你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
“哎呀呀,不哭不哭,我记下就是了。”
“不行,你要很认真地答应我!要起个誓!”
李栀对自己这个宝贝妹妹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好,哥哥发誓,不得到靥儿允许,绝不让半滴雨落在我身上。”
他说完,又转头对冷着脸的好友笑笑:“家妹任性,给丹景添麻烦了。”
尚少卿是有些生气,李靥刚刚在外面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架势,就为了进来让李栀发个不淋雨的誓?他不能理解,可也不好跟个小姑娘计较,当下垂了眼睫,沉了声音:“无妨。”
李靥藏在哥哥袖子后面偷眼瞧,虽是义兄,但上一世的两人交集却是不多,她只知他少言寡语,冷厉自持,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可就这个不好相与的人,在哥哥去世后一直照拂她,哪怕她后来嫁入赵家,李府不复存在,他也会每年清明去爹娘与哥哥坟上祭拜,会在中秋新年以兄长的名义给赵府送节礼,还会每月问候,看她是否安好,她在赵府那几年能够平静生活,想来多半也是因了他的关系。
今日大理寺查的失踪案她有印象,失踪的是哥哥的同僚,翰林院典簿游彦宏,此人于三日前失踪,杳无踪迹,直到四年后一场暴雨冲垮了城郊河堤,掩埋已久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那时她已成婚,消息闭塞,只零零散散听赵南叙提了几句,说凶手是游彦宏的夫人周氏跟周氏情夫,可惜时日久远,周氏倒是认罪伏法,情夫却不知所踪,尚少卿带人全城缉拿,也下了海捕文书,后来抓没抓到却是不知,因为半个月后她就被灌了药,死在了那个闷热的夏夜……
想到这里,李靥松开哥哥衣袖,望向还在冷着脸的清俊男子,柔声道:“多谢义兄体谅,让我与哥哥见面,为表谢意,靥儿想邀请义兄明日去城郊河边踏秋,不知义兄可否赏脸?”
她要带他找到尸体,算是报答。
尚辰没说话,一双黑眸定定看过来,眉梢好看地扬起,似是有些诧异。
李栀轻咳一声,正色道:“靥儿!”
她是有婚约的女子,如此行为委实僭越了。
被哥哥一喊,李靥也回过神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的意思是一起去,哥哥也去。”
“重阳未到便要踏秋吗?金樱山的银杏还没黄呢。”李栀松口气,“太早了些。”
“就是想去嘛。”
“哥哥带你去即可,不要劳烦丹景。”
“早秋亦有早秋景色。”一直没说话的尚辰淡淡开口,“新菊侵篱,早雁拂河,别有滋味。”
李靥在一旁点头附和:“对!”
见两人意见一致,李栀笑道:“你倒会顺着她说话,不用查游典簿失踪的事情吗?”
“自是要查,只是眼下无甚头绪,出去放松一下也好。”
“秋风起,鱼儿肥,去河边钓鱼如何?”他这么说着,嘴角便噙了笑,纯净明朗,如雪霁初晴。
李靥眨眨大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事儿,原来义兄会笑的啊,笑起来还挺好看,跟平日里冷漠疏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便说好啦!”她拍拍手,“还可以钓小虾,带回去做醉虾吃。”
“小馋猫。”李栀捏她鼻子,“若是真的做醉虾,要记得分给丹景一份啊。”
“那是自然,我给义兄做一份特别巨大的!”她伸长手臂夸张地比划出一个特别巨大的碗,梨涡漾开,连鼻头都笑得皱了起来。
屋外雨声潺潺,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知疲倦,竟生出几分春日生机盎然的味道来。
***
东京城郊外河边,李靥望着脚边的木桶直发愣,今日尚少卿休沐,哥哥却因为翰林院人手不够又被叫去当值,本以为踏秋之约多半是不能成行了,谁知刚用过早饭,尚府的马车就到了家门口。
许是为了避嫌,马车上除了尚辰之外还有一男一女,女子叫吴思悠,圆脸蛋娇憨可爱,男子叫唐君莫,桃花眼风流含笑,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纪,说是尚少卿的朋友。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天气不冷不热,她大梦一场之后看开许多,之前的几个所谓好友亦不想再深交,眼下与这两位年纪相当,脾气相投,三人一路叽叽喳喳聊个不停,等到了河边时俨然一副莫逆之交的架势。
那位叫做唐君莫的俊俏郎君是个性子活泼的,脾气也随和,见两位姑娘捞不到鱼,干脆挽起衣袍脱了鞋袜,直接下了河。
尚辰也不多话,只在离他们稍远的位置摆了板凳坐下,遥遥望着大呼小叫的几个人,开始钓虾,一只接一只,不到晌午便钓了上百只。
“义兄啊,您怕不是要把河里的小虾都钓上来?”李靥挠挠头劝阻道,“这都半桶了,便是做醉虾都够好几坛了呢。”
“够了?”
“够了够了,加上唐小官人跟吴娘子一人一坛都够了。”她笑得梨涡深深,“我回去做好了,给你们挨个送去。”
尚辰点点头,收起鱼竿:“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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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回城吃饭?”
李靥指指不远处已经在垒灶的两个人:“唐官人抓了好几条鱼,又大又肥,我们打算烤来吃!”
“也可。”
“我去捡些树枝来烧,义兄要一起去吗?”
“好。”
上一世只听说是在这条河边发现的尸体,具体位置却是不知,刚刚她已经在河边走了几个来回,瞧着几处土质松软,很是可疑,可她自己不敢挖,只能引着尚辰跟她一起去。
两人一路沿着河堤慢慢走,李靥将觉得可疑的地方一一翻过,又逐一排除,不禁有些泄气。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尚辰见她脸上表情一时紧张又一时失望,拿根小棍在地上挖来挖去,不由好奇。
“找……找蕈菇。”
“蕈类不会长在向阳的河边,该去林子里阴凉处找。”他指向旁边树林,“近日秋雨连绵,适宜蕈草生长,进去看看?”
“好啊。”李靥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游彦宏的尸体,干脆放弃了这个想法,觉得翻尸倒骨的毕竟骇人,换个方式报答也可以,于是扔了小棍认真道:“义兄,昨日您帮了我,算我欠您个人情,日后一定报答!”
“如何报答?”
“您想如何报答?”
四目相对,片刻后尚辰移开了目光,往林子走去:“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小姑娘蹦蹦跳跳追过去,还在兀自念叨:“是要报答的!如果您一时想不出来,那便先记着。”
雨后的林子里有许多蕈菇,一个个从湿松的泥土里拱出来,撑着小伞精神抖擞等人来摘。
李靥天生是个活泼乐天的性子,虽说上一世诸多磨难,但如今回到往昔,加上哥哥没有淋雨,今早出门时候清清爽爽健健康康,让她的挂心事去了大半。
这会儿对着满地白嫩可爱的蕈菇,她干脆将找尸体的事情抛到一边,只专心致志采摘起来,而尚辰看她不亦乐乎的模样,也就没提醒她本来是说要来捡柴的。
“这蕈菇好嫩,摘回去做汤正合适,鸡绒蕈菇汤,丝瓜蕈菇汤,排骨蕈菇汤……”李靥一边采一边絮絮叨叨,林边靠近河岸处,一棵大树下蕈菇白生生硬挺挺的,看起来格外肥美,她兴致勃勃挪过去,蹲在地上双手扒拉起来,只扒了几下,泥里便露出一点灰扑扑的布料。
那布料与蕈菇缠绕一起,被李靥双手一捧一起带出来,雨后泥土松散,布料牵牵连连不断,竟扯出一只青灰色的人手。
李靥觉得力道不对,疑惑低头,只见一只带着泥污的苍白人手自泥里伸出,直直指向她,顿时吓得惊叫一声扔了手里东西,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
尚辰就在她身后几步的位置,听见惊叫声便急急过来,见泥里竟伸出只苍白人手,也是吓了一跳。
他回头朝一直远远跟着自己的侍卫春和看了一眼,示意他去喊人,自己弯腰将已经吓到腿软的小姑娘拉起来,一只手挡在她眼前:“不要看。”
若有似无的松竹香气笼罩萦绕,李靥刚才快要跳出来的心慢慢平静,她一动不敢动,只乖乖被他挡着眼睛,小声问:“是、是游典簿吗?”
5. 月圆佳人还(四)
挡在眼前的手并没有实际接触到肌肤,可女子睫毛纤长,随着眼睛的眨动时不时拂过掌心,微微的痒。
尚辰放开手,闪身挡在她面前,端一副清冷正经模样:“回马车上去。”
“我不怕的!”李靥这会儿已经好了很多,好奇心大过了害怕,踮起脚想要越过他肩膀去看那只手,“尸体是游典簿吗?”
“只有一只手,是不是尸体还未可知,况且游典簿只是失踪,为何会认为是他?”他探询的目光盯过来,黑眸透亮清澈,像是能把人看透。
李靥被他盯得垂下头,背上起了一层薄汗,早听说尚少卿心思缜密,自己不该多问的。
“昨、昨日刚刚说过的嘛,所以我下意识就——”
好在尚辰并未过多怀疑,只点点头:“是不是游典簿要挖开才知,你退后远观,若有不适立即回去。”
“好。”
春和喊了唐君莫过来,三个人一起将松软的土堆挖开,一具尸体渐渐显露出来,死者面色青白,着翰林院官服,正是失踪三日的翰林院典簿游彦宏。
游彦宏的尸体在林子里,这跟李靥想的位置有点出入,想来四年后要么是期间人为移动过,要么就是那场雨实在太大,将尸体冲到了河堤上。
但不管怎样,尸体被尚少卿找到了,案子有了进展,她也总算不虚此行。
同行的那位吴思悠吴娘子看起来比谁都激动,只扫了尸体一眼便急急跑回马车,很快提了一个小箱子又跑回来,身上还罩了件白色罩衣。
罩衣样式简单利落,料子却是上好的飞花锦,还有那个小木箱,在阳光下竟隐隐有金丝浮现,似是极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
李靥好奇打量,觉得她这身打扮颇像个仵作,嗯,还是个很有钱的仵作。
见她盯着自己瞧,吴思悠友好地笑笑,澄澈明亮的大眼睛眼角微垂,小狗狗一样诚恳可亲:“我要去验尸,李娘子去不去?”
“我说你怎么到哪里都拎着你的仵作箱子啊。”刨完尸体去河边洗手的唐君莫打断了她的话,“还问人家李娘子去不去,哪有女子如你这般的。”
吴思悠做个鬼脸,丢下句我乐意,蹦蹦跳跳验尸去了。
李靥眨巴眨巴眼,问唐君莫:“唐官人,吴娘子是大理寺的人吗?”
“思悠不是大理寺的人,她是京城首富吴员外的独女,全东京城唯一自立门户的女仵作。”
“女仵作?听起来好神气啊!”
“哈哈,你是第一个说她神气的。”唐君莫不由多看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几眼,“京城的闺秀们可都对她避之不及。”
“昭雪洗冤,让死者开口能言,自然神气。”李靥望着大树下验尸的吴思悠,眼神向往,“自立门户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往后不必依附夫婿亦可独立生活,当真让人羡慕。”
“这倒是,怎么说仵作也算是门手艺。”
“唐官人呢?”她问身边这位年轻郎君,“您是大理寺的人吗?”
“算是吧,也不算全是,此番来投奔尚少卿,便是想入公门找个营生。”
“唐官人是秀才?”
“小爷可不是什么酸腐秀才。”唐君莫胸脯拍得山响,“小爷是个大侠!”
李靥吓一跳,秀气的眉毛高高挑起:“大侠?”
“那当然,行侠仗义的唐大侠!”
“哦?”
“怎的不信?我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听过江湖六君子没有?”
“没有。”
“小娘子没见识,小爷是六君子之一,很厉害的!”
“哦哦。”
“哎?你这小娘子哦得很敷衍呐!”
.
“致命伤在后脑枕骨处,伤处为长条状,轻微渗血,内部肿胀,应为钝器击打所致。”吴思悠查验完对尚辰讲道,“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只有几处轻微伤,没有中毒。”
“钝器击打。”尚辰眉头微皱,“长条状伤口,棍棒?”
“嗯,大概这么粗。”吴思悠拇指食指圈出一个大概的粗细,“没有反复击打痕迹,一击致命,凶手力气不小。”
“可还有其它发现?”
“有,您看这里。”她撸起死者袖子,只见小臂处赫然几道抓痕,另一只小臂亦是。
“这几处抓痕细且浅,似是女子所为,从力道方向来看,大约是……”
吴思悠说着,抓过刚刚过来的唐君莫比划了几下,紧随其后的李靥恍然大悟:“扼颈?”
“对,应是他掐住对方脖子,对方挣扎所致。”
见她过来,尚辰自怀中掏出一条面巾示意她戴上:“不要用力呼吸。”
李靥点点头,听话地系上面巾,指着死者前襟问道:“那个是首饰吗?”
众人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尸体衣领处似乎有饰品一类的东西,细微光芒不时闪动。
吴思悠拿了镊子,小心翼翼将那个东西夹出来,是一粒黄金耳坠。
“行啊李娘子,眼力不错!”她将耳坠交到尚辰手里,“沉甸甸的,纯金。”
李靥别过眼睛不敢再看尸体,只专心盯着耳坠:“这是云佩轩的足金宫铃珰,去年的款式,跟镯子配套卖的,总共没几套。”
“云佩轩?”
“便是东华门外那家很大的首饰铺子。”
“好。”尚辰将手中的耳坠收起来,吩咐道,“春和先送李娘子跟吴娘子回家,再去大理寺叫人过来,君莫先与我在这里守着,待大理寺的人到了,咱们便去趟云佩轩。”
“我去吧!”李靥想帮忙,“我去云佩轩买过几次首饰,跟掌柜的算是熟人。”
“我也是熟客,我与李娘子一道去。”吴思悠也说。
尚辰略一沉吟,觉得也未尝不可:“注意安全,只问出是谁买过便好,其余不要多问。”
“嗯,记下了。”她立正站好,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命令,极度真诚地盯着他眼睛保证道,“少卿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不负所托!”
少卿大人好像有些嫌弃她,头一偏,敷衍地摆摆手:“问好之后让春和送你回家。”
***
马车一路疾驰回城,很快便到了云佩轩,两位姑娘下了车,手挽手迈进店铺大门。
“二位娘子好!”天近晌午,店里客人不多,掌柜满脸堆笑迎上来,见是熟客,更热情招呼道,“快给李娘子和吴娘子上茶!”
“掌柜的不必麻烦了。”李靥客气道,“我来是想看一看,去年那套宫铃样式的足金首饰可还有卖?”
“哟,这可不巧,那套首饰已经售空了,您也知道,我们店里首饰每种样式就几套,售完不补。”掌柜边说着,从柜台后面拿出个册子给她看,“宫铃那套精巧圆润寓意好,好多娘子都喜欢,所以我们今年又出了个差不多样式的,还加了折枝花纹,比去年那套更好看,您瞧。”
李靥低头看册子,随口问道:“掌柜的可还记得都有哪家娘子买了?”
“这我倒是记得,总共做了三套。”掌柜不疑有他,一边给她翻册子一边随口答道,“天章阁王学士家的小妾买了一套,城北粮铺的赵员外给自家女儿买了一套,还有就是翰林院游典簿的娘子周氏,最后一套是她买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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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柜的记性可真好。”李靥夸道,顺手拉了下吴思悠,示意她可以走了,“吴娘子啊,有看中的没有?”
吴思悠是个实心眼,被她一问,指着册子上一只金钗道:“这个好看!”
“吴娘子真是好眼光!这是我们店的新样子,叫做南国芙蓉,足金配珊瑚,又鲜活又贵气,最适合您这种大富之家的娘子!”掌柜说的口沫横飞,“这支金钗可是京城独一份,绝无重样。”
“真的吗?”吴思悠被他说得眼睛都亮了,“给我包起来!”
.
吴思悠大手笔买下了那支全东京城独一无二的金钗,坐在马车里抱着首饰盒子,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来查案,怎么就买了支金钗呢?还那么贵……”
“一来是吴娘子人心善又实诚,掌柜的说得那么卖力,不忍不买。”李靥笑着安慰道,“二来这钗子也着实漂亮,很衬你。”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黄金配珊瑚,明艳大气,做工也是一流。”
“嘿嘿,那我现在就戴上。”
“我来帮你。”李靥探过身子伸长胳膊,帮她把金钗插入发髻,斟酌再三开口邀请道,“天色还早,吴娘子去我家玩吗?”
吴思悠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去我家吃午饭吧!”她眼神亮晶晶的,像只热情的小猫,“我想跟你做朋友。”
“做朋友?”吴思悠歪着脑袋思考半晌,笑了,“很少有人要跟我做朋友。”
“是因为吴娘子的职业吗?”
“嗯,好多人都说不吉利,但还好我爹不反对。”吴思悠拍拍随身的小箱子,补充道,“这金丝楠木箱便是他送我的。”
李靥有点羡慕:“令尊真好。”
“哈哈,这话我回家定是要告诉他,才满京城的李家大娘子夸他呢。”
车轮辘辘向前,车厢里两个女孩子相视而笑,吴思悠想了想,抱着箱子坐到了李靥身边:“其实我很少出来玩,也没人叫我出来玩,这次是尚少卿喊了唐小官人踏秋,还要他找一名女子相随,唐小官人不认识旁的女子,便叫上了我。”
“那以后我们经常出来玩吧,秋日登高,冬日探梅,春日踏青。”李靥指指车窗外景色,真诚道,“吴娘子若是有案子,也记得叫上我。”
吴思悠疑惑:“可我听说翰林院李学士的妹妹,是个贤良淑德、珠规玉矩的女子……”
“唔,人是会变的嘛,况且听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李靥掀开一点车帘,阳光照进来,清风拂过发梢,她慢悠悠解释,“我前几日梦魇,险些陷入噩梦里出不来,梦醒后大病一场,突然觉得换个活法也不错。”
她这样说倒也解释得通,毕竟很多人大病过后宛若新生,吴思悠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李娘子,你跟尚少卿相熟吗?”
“还好。”
“我觉得应是相熟吧?尚少卿的面巾从不外借,你是第一个。”
刚刚的面巾被李靥摘下收好了,打算洗干净之后再还他,听吴思悠如此说,想了想回答道:“那就是关系比旁人近些,尚少卿跟我哥哥是挚友,也是我的义兄。”
“居然是义兄,那你跟他商量商量,若是大理寺再有女尸,就不要从开封府调坐婆了,找我呗。”吴思悠乐呵呵套近乎,“坐婆来了也没工钱,不情不愿的,定不如我细致耐心。”
“到时去验尸,一定带着你!”
“也不是不行……”李靥想想上一世尚辰对自己的照顾,觉得义兄大人应是对自己印象不错,于是笃定地一口答应,“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6. 月圆佳人还(五)
马车行至李府门口缓缓停住,李靥看着手忙脚乱整理打扮的吴思悠,笑着打趣道:“兄长去翰林院当值了,家中只我一人,不必如此隆重。”
“不成,这是我第一次登门,必然要妆容整洁,衣冠齐楚。”吴思悠举着小铜镜左照右照,“发髻有些乱了,口脂也要重新涂,早知这样今日就带着丫鬟出门了。”
“不然我去叫个丫鬟上来帮你吧,顺便把这半桶虾送到厨房。”
“去吧去吧,鱼也拿着,唐小官人好不容易逮的呢。”
“行,中午咱们吃鱼。”
李靥说着,一手提虾,一手拎鱼下了马车,刚迈进李府大门,就有家丁过来接过她手里东西:“娘子回来啦。”
“嗯,把这些都拿去厨房,鱼交给王大厨料理了,小虾先养起来,我要做醉虾。”
“是。”
这边刚吩咐完,还没来得及往后院去,孙嫲嫲就打前厅出来行礼道:“娘子可算回来了,赵官人等了好久呢。”
李靥这才注意到前院放了几个箱子,皆是缎面红漆,附着海上明月,玉兔金桂一类的时令图样,想来是赵南叙送的中秋节礼。
“赵少监来了?”她说话间就要跑,“我有朋友要来,赵少监让张管家接待就好,不然……不然去翰林院喊哥哥回来吧,反正晌午了哥哥也要休憩!”
“娘子不可。”孙嫲嫲拉住她,哭笑不得,“人家赵官人是来找你的,都定亲两年了还害羞呐。”
“哈,我没害羞,这不是忙嘛。”李靥边说边往大门方向退,她现在还没想出要怎样才能退婚,所以不想见赵南叙。
“小靥?”赵南叙听到动静,看见自己未婚妻扒着大门要出去,脸色不禁难看起来。
今日休沐,他一早来送中秋节礼,没想到李府兄妹都不在,细问之下得知李栀去了翰林院,而李靥则跟大理寺少卿尚辰去了城郊河边钓鱼。
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本就不妥,何况还去郊外钓鱼约会,李靥是赵家没过门的正房夫人,更应安分守己、循礼遵矩,万不该单独与男子出行。
便算两人是义兄义妹的关系,也仍是万分不妥。
他想着,直奔门口的尚府马车而去,语气酸溜溜的:“小靥今日与尚少卿同去踏秋吗,还专程送你回来,真是照顾有加。”
“赵少监!”李靥见他要掀车帘,急忙拦住他,“你要作甚?”
吴思悠正在车里整理衣服,梳妆打扮,必然不能被他看见。
“马车都到府门口了,不该打个招呼吗?”赵南叙见她拦着自己,脸色愈加阴沉,话语间也带了冷嘲热讽的意味,“还是说少卿大人知道自己理亏,不敢见人?”
“你、你莫要乱说!”李靥被他胡搅蛮缠的话语说恼了,生气地瞪着他。
“那你就不要做能让人乱说的事!”
“好了李娘子,不用喊丫鬟来,我自己都收拾好啦!”吴思悠一掀帘子准备下车,发现车前对峙的两个人,愣愣问道,“这位是……?”
赵南叙没想到车里居然是个女子,一时有些慌乱:“怎、怎的是女子?”
“不然呢?赵少监以为车里该是谁?”李靥扶吴思悠下了车,拉着她绕开赵南叙往府里去,“厨房已经将鱼处理好了,吴娘子午饭便在我家吃,尝尝我们王大厨的溜鱼片。”
赵南叙慌乱过后便是懊恼,急忙追上去解释:“小靥莫要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少监哪个意思?”
“我……我……我以为车里是尚少卿。”
“便是尚少卿又如何?我就合该被你这般当众责问?”李靥皱起眉质问道。
“刚刚是我冲动了。”赵南叙拉住她衣袖,又被猛一下甩开,当下面子有些挂不住,脸涨得通红,“小靥!”
李靥不再看他,气呼呼拽着吴思悠往自己的浅云筑去:“今日我有朋友要共进午膳,赵少监自便吧!”
“小靥!”赵南叙气得一阵怒上心头,隐隐便要发火,往前紧走两步想要拉住她,却被孙嫲嫲和张管家拦住了。
“赵官人息怒。”孙嫲嫲挡在他面前,脸上也没了笑,李靥是她一手带大的,是全府上下都宠着捧着的宝贝大娘子,哪里轮得上旁人来训斥,莫说这还没成亲了,便是成了亲,也必然是不能受丁点委屈的。
“昨日我们家娘子便与郎君还有尚官人约好一起去河边钓鱼了,娘子还专程着人去买来上好的花雕说要做醉虾,谁料今日一早翰林院有紧急事务唤了郎君去处理,尚官人怕娘子失望,便依约前来,还专门找了吴娘子陪同。”孙嫲嫲说着,意有所指地深看了赵南叙一眼,“为的就是怕有人乱嚼舌根子,坏我家娘子名声。”
赵南叙被她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怒气更盛,厌烦地挥了下手:“你让开,让小靥亲自跟我说!”
“赵官人息怒,莫跟个女娃娃计较。”张管家冲孙嫲嫲使个眼色,让她到内院去,面上堆着笑,“娘子一早就是跟刚刚那位吴娘子出去的,尚官人坐在车前驭马,都没往车里去。”
“便是误会了,小靥也不应当如此说话。”
“对,娘子刚刚态度是有些过,约摸着是累了发脾气呢,赵官人莫要一般见识。”张管家说着朝一旁下人吩咐道,“再换盏新茶来,饭厅收拾好,官人要用午膳。”
“不必麻烦了,我先回去。”终归是在别人府上,赵南叙脸色几经变化,还是将火气强忍下去,叹口气道,“那节礼中有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都是给小靥的,还有许多点心也是她爱吃的,你与她说……唉,算了,待她气消我自己与她说。”
张管家笑着应下,毕恭毕敬将人送到大门口:“赵官人慢走。”
赵南叙回头望望浅云筑方向,轻叹一声,拂袖而去。
***
浅云筑里,吴思悠紧张兮兮地正襟危坐,看着忙来忙去的李靥:“李娘子,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
她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问道:“刚刚外面那个脾气很大的官人,是谁?”
李靥忙活完了,冷哼一声坐下:“那是秘书省的秘书少监大人。”
“哦,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这脾气太大了,一看就是个——”
“是我未婚夫。”
吴思悠张张嘴,将后半句硬生生改了,“一看就是个年轻有为的好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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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想说什么就说,我也是觉得他脾气不好的。”李靥小心翼翼从匣子里取出各色颜料,“来来来坐好不要动,我给你画张小像,算作见面礼。”
吴思悠一听要给自己画像,连忙整整衣服坐好,摆了个妖娆的姿势:“如此可以吗?”
“……坐正即可,只是小像,不画全身。”见她坐正了,李靥提笔开始作画,“吴娘子往后喊我叶子就好,小时玩伴都是如此称呼我的。”
“说起来,叶子不是本地人吧?”
“我在云岭国出生,父亲时任鸿胪寺丞,携母亲兄长一起长驻云岭国,一呆三年,其间便有了我,回来后被派去齐州任职,我与哥哥都在齐州长大,哥哥高中之后才来到京城。“
吴思悠零星听过翰林学士李栀的故事,父母早亡,他不要朝廷援银救济,靠卖字画写诗文带大妹妹,讨生活之余刻苦读书,二十一岁一举高中状元,乃读书人之典范,少年人之楷模。
而他的妹妹李靥,与哥哥的聪明才智一脉相承,十五岁便以一幅渔舟晚归图冠绝京城,夺得当年丹青大赛魁首,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
“叶子貌美又多才,一定有很多朋友。”她由衷说道。
“齐州是有不少朋友的,可惜离开之后只能偶尔书信联系,几个手帕交也陆续嫁人生子,渐行渐远。”李靥笑笑,“吴娘子是我在京城第一个自己交的朋友。”
她来京城没几年便定了亲,此后大多时间都在内院学女红,学厨艺,学礼仪,学三从四德,学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便是交友,交往的也都是些与赵家交好的人家,若不是前几日那个梦,只怕她还在即将嫁为人妇的美好期许中沉醉不醒。
“以后喊我思悠就好啦。”吴思悠莫名觉得眼前女子有些悲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话题扯去别处,“也不知尚少卿他们查案查的怎么样了,咱们打听到的情报有没有用,真凶抓到没有。”
“吃过饭去大理寺问问?”李靥搁了笔,将画好的小像轻轻吹干递过去,“若是看着满意,我便找人裱起来。”
“满意满意!京城才女果然名不虚传!”吴思悠高兴地看了又看,连连赞叹,“不必特意找人,百城书局有全京城最好的裱工。”
“百城书局?”
“是啊,那是我们家的生意,咱们去那里找裱工,然后就去大理寺!”
孙嫲嫲过来喊两位娘子用午膳,一进屋就听到两个人叽叽喳喳讨论着下午还要去大理寺,咳了声无奈道:“娘子的《妇行》还未学完呢。”
“今日不想学。”
“那便在院子里跟吴娘子一起练习刺绣可好?”
“孙嫲嫲……”李靥鼓起腮帮子扮可怜,没敢告诉她自己今天看见了死尸。
“娘子才刚刚跟赵官人吵了架,下午便去大理寺找尚少卿,有些说不过去。”孙嫲嫲耐心哄道,“你且将心收一收,等赵官人的气消了再去,不然到时落了话柄就不好了。”
扮可怜也不管用,李靥揪着眉头生闷气,孙嫲嫲看她那气鼓鼓的样,暗自好笑:“中秋三日集会,今日已经开始了,娘子不若快快将《妇行》学完,跟吴娘子一起去集会上瞧瞧热闹。”
7. 月圆佳人还(六)
月圆佳节,花灯万盏,笙箫盈耳,通明如昼。
中秋历来是与上元、端午比肩的大节日,集会自然是热闹非凡,沿着河岸徐徐展开的长街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叫卖声欢笑声络绎不绝。
李靥慢悠悠随着人群走,左瞧右看,见什么都新鲜。
“看,有卖透花糍的!”吴思悠拉拉她,“叶子要不要吃?”
“好吃吗?”
“好吃,刚从南方传过来的东西,是甜的!”
“嗯,那我要尝尝。”
摊主老婆婆从一个模子里挖出几个花朵形状的糍粑,抬头问正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李靥:“小娘子喜不喜欢吃甜?”
李靥咕咚一声咽下口水,笑出小梨涡:“喜欢的,要多多的甜。”
“好!”老婆婆被她的样子逗得也笑起来,连着浇了两大勺桂花糖卤在糍粑上,又抓一把干果碎撒匀,“来,多多的甜的透花糍,小娘子拿好。”
吴思悠不喜食甜,只要了一份普通糖卤的,两人一起边走边吃。
盛透花糍的容器是用油纸折成的小纸船,拙稚可爱,童趣盎然,花朵的形状糍粑莹白透亮,乖乖躺在小船里,盖着厚厚的桂花糖,米香混着桂花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李靥用竹签叉起透花糍咬了一口,只觉得甜腻软糯,是自己喜欢的味道,顿时眉开眼笑:“我有两年没来过中秋灯会了,又热闹了许多。”
“以后我陪你来。”吴思悠义气地扬扬小下巴,“陪吃陪玩,好不好?”
“那便说定啦,下个月重阳节,咱们一起去金樱山登高!”
“一言为定!明年后年,岁岁年年,都一起玩。”
想到明年,李靥又想起自己的婚事,一时忧愁不已,连桂花糖卤都失了甜味:“唉!”
可要寻个什么理由退婚呢?
见她叹气,吴思悠几口吃完手里的透花糍,去前面商贩那里买了两个羊皮小水灯,塞一个到她手里:“拿着,放灯去!”
“为何突然要放灯?”
“我爹说,中秋放河灯许愿最灵了,因为这天不冷不热的,月亮又大又圆,神仙们都爱出来逛逛,你有啥烦恼就对着这灯说一说,不定哪个爱逛街的神仙路过听见了,捎带手就帮你解决了呢?”
“听起来倒是极有道理。”李靥不由笑起来,“那咱们便去前面放河灯。”
吴思悠一打响指:“走!”
“思悠为何不问我,有何烦恼?”
“嗯——咱们今日才相识,你不想说便不说,等以后熟了,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好,待我自己把事情想明白了,理顺了,便告诉你。”
两人一人抱一盏灯,聊着,走着,随着人群往河边去。
突然身后几声锣响,不知谁喊了句:庆云斋分月饼啦!瞬间人潮涌动,一大群人转头朝着庆云斋方向跑,吴思悠躲闪不及,被人群裹挟着向后退,而李靥则被另一波人流带着往前走,两人伸手够了几下都没抓住对方,吴思悠只好扯着嗓子喊:“我去前面绕一圈,咱们起凤桥下见!”
“好!好!”李靥还想回头再说几句,可是人群汹涌,转眼吴思悠已经不见了,她在人群里被挤得东倒西歪,身边两个又高又胖的大叔挤得她有些透不过气,只好紧紧护着怀里的小水灯,想转个弯去起凤桥。
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再走下去就要错过拐弯的路口,李靥努力想挤出人群,奈何身单力薄,眼睁睁看着自己离路口越来越远,她试着冲了几次,完全冲不出去,反而越来越挤。
正觉得自己就要被挤扁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两个胖大叔中间拽了出来:“人多拥挤,逆流而行很危险。”
“义兄!”她大口呼吸几下,看清了来人,惊喜道,“您也来玩吗?”
“我在巡街。”
“巡街不是开封府的事吗。”
“今夜人群密集,开封府人手不足,便叫了大理寺协助。”尚辰把她拽出来之后松了手,“你一个人?”
“我跟思悠一起来的,被人群挤散了,哎哎哎——”
李靥刚说两句,又被人群带走,手舞足蹈地挣扎,尚辰赶忙去抓,这次再不敢松手,只隔着衣服紧紧抓住她上臂,提溜小鸡一样提着她,皱眉,“人太多了,送你回家。”
“不不不,我要去起凤桥!”李靥被他提着,在嘈杂人群中凑近他耳边中气十足地大喊,“起、凤、桥!”
尚少卿嫌吵地把脑袋往另一侧让了让,提着她往一旁小巷子去。
小巷僻静幽深,远离了人群的喧闹,他将手松开,大步流星往前走。
李靥捧着小水灯追上:“义兄,我们去哪儿?您不用巡街吗?”
“先带你去起凤桥。”
“麻烦您了。”她连声道谢,没留神脚下一绊,踉跄几步,一头撞到前面男子挺拔的背上,见他回头便尴尬地笑笑,“呵呵,有点黑,不然点个灯吧。”
尚辰还是很沉默,只掏出火折子,将她手里的羊皮小水灯点着,灯火微弱却暖,映出小女子盈盈芙蓉面,他只看了一眼便垂了眸,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刚走没几步,身后脚步声又停,他便也跟着停下,转身望着她。
“那啥。”李靥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灯,捧着有些烫手。”
灯火与月光辉映,照出少卿大人此时的无奈,他默然接过那盏羊皮小水灯托在手里,放慢了脚步:“跟上。”
李靥看着他高大挺秀的背影,提起裙角跟上去。
上一世的她嫁入赵家之后,昔日的所谓好友故交都断了来往,说来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李家,一个赵家不得宠的夫人,实在没什么好交往的。
她举目无亲,孤单地活着,唯一记得她的只有当时已升任大理寺卿的尚辰,他记得她的生辰,记得她的喜好,记得她爱吃的点心,爱看的花,他很负责地扮演着兄长的角色,虽然这一切可能只是出于对故友的承诺,但对于李靥来说,那是她暗淡冰冷岁月中最暖的光。
“义兄。”她追上来与他并肩,甜甜地笑,真诚又坦然,“谢谢您。”
“不必客气。”尚辰忍不住看了她几眼,总觉得她跟之前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同,“要去放河灯?”
“是啊,思悠说,这个天不冷不热的,神仙们都爱出来遛弯,有什么烦恼讲一讲,路过的神仙若是听到了,说不定轻轻松松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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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解决。”
“你有烦恼?”
上一世的时候,十八岁的李靥对这位义兄很是有些敬畏,如今重活一遍,她的敬畏全都变成了好感与信任,见他这样问自己,干脆地点点头,毫不掩饰:“是啊,很大的烦恼。”
“可以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我说不清楚。”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小水灯的光忽明忽暗,映得两人身影摇晃。
“女子一生,当活成贤淑端庄模样,不争、不妒、贤孝、谦俭,若活出了这个壳子去,便会为人所不喜,对吗?”
“百花姹紫嫣红,世人千姿百态,怎可能活成一个模样?”
“可大家都说女子应当如此。”
“你自己喜欢吗?”尚辰用手护住灯火,将脚步放得更慢些,侧头望向身边有些沮丧的小姑娘,“我不知你的烦恼从何而来,也不好妄加评判,但若是因为在意旁人眼光的话,倒是大可不必。”
“我怕有人会说三道四。”
“其实无论活成何种样子,总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唔——好像也是。”李靥想想自己上一世,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继而又好奇道,“义兄呢?也会有人对您说三道四吗?”
“定是有的。”
“说您什么呢?”
“你认为会是什么呢?”
自然是黑口黑面、不通人情、油盐不进,李靥在心里马上给出了答案,却是不敢说,只偷偷去看他。
灯火摇曳,明亮的光打在少卿大人清冷的侧脸,投下棱角分明的影。
他的侧脸很好看,线条利落,长而黑的睫毛垂下来,高鼻薄唇,清朗干净,正脸也好看,尤其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着,眸光清澈,带三分傲气……
他比李靥大七岁,今年二十有五,跟李栀两个人是东京城闻名的单身汉,只是李栀早就有了心上人,少卿大人却像个千年老铁树,便是上一世到了三十岁也依然未成亲。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家世又好,就没个喜欢的人吗?
李靥看着、想着,思绪满天乱飞,尚辰见她半天不吭声,只傻乎乎地盯着自己发呆,当下轻咳一声:“咳!”
她想得入神,冷不丁被咳嗽声吓一跳,心里的想法就这么顺嘴溜了出来:“您有喜欢的人吗?”
尚少卿干脆咳也不咳了。
沉默,异常尴尬的沉默。
这沉默比刚才两个胖大叔还要令人窒息,巷子狭长又安静,除了他们俩,连个鬼影都没有。
李靥不知该如何打破这种诡异气氛,只好闷着头走路,还好走了不久前方就隐约出现亮光,她如蒙大赦地跑了几步,视野豁然开朗,一座汉白玉的桥出现在眼前。
“看哪义兄,真的是起凤桥!”她雀跃地回头,小梨涡漾着一汪月色。
尚辰将小水灯还给她,看她欢呼着跑向桥下已经在等待的吴思悠,看她将小水灯放进水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看她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看她明媚的笑,看她轻挽衣袖,皓腕如雪,去撩水里的月亮。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天上月可赏。
心上人,只能永远藏于心上。
8. 月圆佳人还(尾声)
从河里钓来的小虾在清水里养了一天,已经将淤泥吐净,一个个清灵鲜活,晶莹剔透的壳子里透出点点墨色,须子跟脚细到几乎不可见,似淡淡的雾。
李靥将小虾捞出一部分,装到盆里用清水冲洗几遍,再用晾凉的熟水浸泡半刻钟,沥干水分。
又将盐、糖、花椒、大蒜、八角、香叶、姜片等佐料汇入一个大碗,倒入上好的花雕酒调和,酒香与调料香气缠绕,甚是醉人。
带盖的琉璃盘是尚少卿今日带来的,用来做醉虾最合适不过,待拌好的花雕酒静置两刻钟左右的时间,各色佐料已经在酒里充分融合,便先将沥干水分的小虾倒入琉璃盘,然后一手持盖,一手端碗,快速将酒倒入盘中,在小虾们蹦起来的前一刻盖上盖子。
琉璃做的盖子清澈透亮,可以看到小虾在里面蹦跳,她趴在上面好奇地观察了一阵,小心翼翼将盘子捧起来放入冰鉴。
只需半个时辰,活蹦乱跳的小虾们就会在香甜的美酒中醉生梦死,成为桌上美食。
.
今日中秋,皓月当空,饭桌自然要摆在庭院里,饮酒赏月,月向人圆。
忙活完醉虾,李靥洗净手,将供桌香炉一一备好,蹦蹦跳跳去找正在低头切西瓜的李栀:“哥哥,莲瓣西瓜切得如何了?”
“马上好。”李栀正努力将一个西瓜刻成莲花形状,又依次摆上葡萄、石榴、大枣等应季水果,退后几步满意点头,“靥儿你瞧,哥哥雕的莲花团圆瓜好不好看?”
“嗯,刀工精湛,莲瓣齐整,自是最好看的!”李靥夸哥哥一向是毫不吝啬,她小心翼翼抱起切好的莲瓣西瓜,端端正正摆在供桌前,又在旁边放了一碟月饼跟一碟桂花糕,“爹、娘,今年中秋来得早,螃蟹还太嫩,所以便没有买,不过我做了醉虾也很好吃的,一会儿给您二老端来尝尝。”
她一边摆贡品一边念叨,拿起三支香点燃,跟李栀一起跪在地上,先祭父母,又拜月神,一切仪式完毕,兄妹二人相视一笑,李栀伸手把妹妹扶起来:“我去叫丹景,咱们吃饭。”
尚辰上个月才升任大理寺少卿,少不得熟悉人事,各色应酬,是以今年中秋便没有回家,而李家只有兄妹二人,李栀干脆约了他一起过节。
“这是我给靥儿扎的兔子灯。”李栀取来一个精巧的兔子灯,笑眯眯望着自己妹妹,“一会儿吃饱了,提着去街上跑跑。”。
李靥将月饼摆在桌子正中,瞥一眼哥哥手里的灯,无奈道:“我都十八啦,提着灯满街跑,岂不像个傻姑?”
“也对,靥儿是个大姑娘了,那便不要花灯,哥哥再送你其它的。”
“不,哥哥都做好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她说着将兔子灯拿过来,把玩了一阵放到手边,又唤来小雨将灯点上,说要跟小兔子一起吃饭。
李栀因为她孩子气的举动笑着摇头,抬手给尚辰倒了杯酒:“第一次与丹景中秋共饮,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我才是要多谢昭延兄招待。”尚辰与他碰杯,饮掉了杯中酒,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到桌上,推给李靥,“中秋叨扰,这是给你的。”
荷包是玉兔拜月的花样,绣工精巧,针法活泼,一看便是苏绣上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似是银两不少。
“这、这有些贵重了。”李靥将荷包放下,连连摆手,“义兄只来吃饭就好。”
“这是我给的节礼。”尚辰斟酌了下,“算是兄长给妹妹的彩钱。”
“既是兄长的彩钱便收着。”李栀倒是很高兴,“还不快谢谢丹景。”
李靥见哥哥发话了,重又将荷包拿起来,荷包鼓鼓囊囊,摸起来一小粒一小粒的,是绞好的碎银,这种银子可比大银锭好花多了,数额不大不小,带着也轻便,逛街吃饭买东西,一粒两粒足矣。
“谢义兄!”她美滋滋地把荷包收起来,起身布菜,“今日的菜都是我做的,因不知义兄口味,便依着哥哥的做了,您喜欢吃什么告诉我,下次做给您。”
尚辰礼貌谢过,对于她会做饭这件事略感惊讶:“深闺女子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精通厨艺的倒是少见。”
“近来厨娘风靡,是以京城深闺女子中也流行学厨艺,旁人我不知道,靥儿却是将人家厨娘的技艺学了个十足十。”李栀说着拿起一个月饼,“这桂花馅的月饼也是她烤制的,丹景尝尝。”
“毕竟是付了学费的,自然是要学会学精,才不会辜负哥哥的辛苦钱呀!”李靥估摸了一下时间,吩咐小雨去厨房端醉好的虾。
醉虾做了两份,白瓷碗里的供奉父母,琉璃盘摆上了桌。
琉璃盘在冰鉴里冰了半个时辰,拿出来便带了薄薄一层水汽,盖子甫一掀开,酒香隐隐,轻盈勾人。
醉好的虾是半透明的青墨色,虾壳冰凉坚脆,只需钳住虾尾轻柔扭动,便可轻易脱出一整条紧实饱满的虾肉,馥郁的酒香与虾的鲜甜完美融合,既糯又弹,爽口不腥。
李靥吃饭的时候很专心,这醉好的虾入口甘醇,清甜滑糯,虾中有酒香,酒中有虾甜,她吃一只,又一只,只觉得回味悠长,却完全忘了自己不胜酒力。
李栀跟尚辰两个人倒是慢条斯理地边赏月边喝酒,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游彦宏的案子。
“平日我跟游典簿接触不多,只知他不善言辞,少与人来往,却很是认真负责。”李栀感慨,“前段时间还聊过几句,说是中秋将至,准备动身回家过节,唉,谁料到竟遭毒手。”
“尸体上遗留的耳环是他妻子周氏的,我们赶去游家时她脖子上的掐痕还未消,很痛快便招认了,说是两人发生争执继而动手,为自保一时失手错杀自己夫君。”
“失手错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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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查证。”尚辰轻轻摇头,“游彦宏后脑被棍棒一类的东西一击致命,伤处凹陷极深,女子的力量很难达到,周氏瘦弱且身材矮小,不可能有这样的臂力。”
“所以说杀人者另有其人?”
“若没猜错,应当是个孔武有力的壮年男子,要么长年劳作,要么是习武之人。”
李栀吃了一惊:“莫不是周氏替人顶罪?”
尚辰点头表示自己也有同样的猜测:“可我们没有证据,且周氏一个人担下所有罪名之后便不再开口,事情很难办。”
“呐呐呐,义兄不要只顾着讲案情。”一直闷头吃虾的李靥突然插嘴,“吃饭、喝酒、赏月!才是正经事嘛!”
她两颊飞红,眼神迷离,笑容也憨憨的,李栀见状急忙探手试她额头,见没有异样方松了口气,点点她面前的虾壳无奈道:“不胜酒力还吃这么多醉虾,不许再吃了!”
“可是好吃呀,入口清甜,滋味悠长。反正有哥哥陪着,吃醉一点怕甚?”她醉醺醺地摇头晃脑,拉长了音调,“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河中小鲜也!”
琉璃盘中只余一只孤零零的小虾,躺在盘底瑟瑟发抖,许是抖得厉害,李靥瞄准几次都没有夹到,气得小猫一样伏在桌上,歪头盯着那只不听话的小虾,瞪大眼睛吓唬它,果然小虾被吓得不再抖来抖去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出手,突然斜刺里杀出另一双筷子,轻而易举抢走了她的猎物。
“啊我的小虾!”她伸手去拦,只觉得那双筷子入手温热,不似一般象箸,“不要抢。”
尚少卿低头看自己被死死抓住的手,默了默,将最后一只虾放进她碟子里,回头找了个月饼啃起来。
李栀尴尬地轻咳一声:“我这个妹子,一点点酒便会醉。”
尚辰正侧头看向抢到小虾之后又变得兴高采烈的小姑娘,眸子里映着月色,梨涡绽开,笑容醉人……
听到李栀这样说,他收回目光,又啃了几口月饼,淡淡打断了对方道歉的话:“无妨的。”
***
明月高悬,夜深人静,李靥翻个身,盯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哥哥亲手做的小兔子灯就挂在窗前,细致精巧,是全京城最漂亮的。
这是久违的团圆佳节,兄长康健,诸事无忧,自己还抢到了最后一只醉虾,实在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她翘起嘴角,闭上眼睛,在一室月光中甜甜睡去。
.
尚府书房,尚辰临窗而坐,于明亮月色中望着自己右手发呆。
天地之大,万物皆有归属,人亦是。
有些人不属于自己,相遇相识已是上天厚待,切不可动痴心,起妄念,更不可肖想……
半晌,他抿抿薄唇,拿起一卷《历代刑法考》读起来。
9. 摧花(一)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柳家的女儿上吊死了。”城南的听竹茶楼里,说书时间还没到,一个中年男子正在跟同桌的人聊天。
“啊?为何?”同桌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问道。
“还不是因为那个采花飞贼。”中年男子摇摇头,“这都第几个了?造孽哟!”
“什么采花飞贼?”
“哦对,你前段时间去外地走亲戚了不知道,这段时间咱这东京城可是不太平,出了个大淫贼。”中年男子喝口茶,继续道,“好几户人家的娘子都被糟蹋了,说是那淫贼天上来天上去,来无影去无踪,一府的家丁都抓他不得,所以大家都叫他采花飞贼。”
“采花飞贼?官府不管吗?”
“开封府光告示都贴了半个月了,却是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不过想想也是,东京城那么大,深闺女子数不胜数,谁知道那淫贼下一个目标是哪家呢?”
“这倒是,若目标只是年轻女子,可就太多了。”
“就是说呢!”中年男子叹口气,“却是苦了那些受害的人家,这不前几日柳家娘子遭了难,本来都定亲了,男方得知后当日便退了婚,她不吃不喝几日,昨儿夜里寻了短见,可怜柳家老两口就这一个闺女,白发人送黑发人,惨哪!”
李靥在隔壁桌听听得直皱眉头:“这个什么采花飞贼的,太可恶了!”
今日哥哥一出门,她便跟吴思悠跑来茶楼听书,听竹茶楼新来了说书先生,说的都是新段子,还没开始人就坐满了。
“采花飞贼着实可恨,小爷抓住他决不轻饶。”非要跟着一起来的唐君莫凑过来,带起一头珍珠玛瑙叮当响。
李靥嫌弃地躲了躲,非常不想挨着他:“唐小官……唐小娘子,您这个打扮真的可以吗?”
“小爷生得俊俏,扮女子自然也是绝色。”男扮女装的唐君莫撩撩头发粗声粗气地说,“朝廷下旨让大理寺跟开封府协同办案,共同捉拿采花飞贼,我怎么也得出份力不是,这样尚少卿才看得上我。”
他说着,一双勾魂的桃花眼瞟来瞟去看着两位姑娘:“美吗?”
吴思悠张了张嘴,大约不知道该从哪里讽刺他比较好,干脆眼一闭:“美!”
“能吸引采花贼吗?”
“必然!”
“对嘛,我今日一早还去给尚少卿看了,他也如此说的。”
李靥正想问问尚少卿是不是被他胁迫了才说美的,突然台上醒木一响,说书开始了。
“月黑风高浪拂扬,黄天荡里贼猖狂。平波往复皆天理,那见凶人寿命长?俗话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今天我就给大家说一段江湖六君子入仕的故事!”
“江湖六君子!”唐君莫兴奋了,敲着桌子小声喊:“快听,我的故事!”
“哎呀知道啦,不要说话。”李靥跟吴思悠被吵得头疼,一人塞给他一块点心,“快闭嘴,好好听你的故事!”
“话说这六君子来头可是不小,头一位,便是上玄宫的宫主司空云天,字九宇,一把穹灵刀无人能敌,是为当今武林第一高手。”
“这第二位嘛,便是‘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拂衣君,姓尚名辰字丹景,十七岁闯荡江湖,挑战高手无数,没人能在他的扶光剑下过得了十招,有人就要问了,这个尚丹景与司空云天谁更厉害啊?巧了,这两位是好朋友,从来没交过手!后来拂衣君入了朝堂,在江湖上就变成了传说。”
说书先生讲的眉飞色舞,“余下几位,分别是冷月仙子凌素舒、白羽冷风、刀圣梅庭云和碎星手唐君莫……”
李靥捂嘴笑:“唐小官人,你是余下几位。”
唐君莫:“……说书老头不懂事儿。”
“他说的拂衣君尚辰尚丹景,是咱认识的那位吗?”吴思悠好奇道,“尚少卿?”
“就是他。”唐君莫点头,“剑术超群,招式凌厉,反正我是打不过。”
“尚少卿还会打架呢?”李靥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想想自己之前爬上假山那次,他好像提溜着自己很轻松就飞下去了,应该是有点武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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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看他平日不爱作声,白白净净的,打架时候可吓人呢,一言不合就拔剑,出手又快又狠,十招之内抹人脖子!”
唐君莫表情夸张,一副我说的是真的你一定要信我的架势。
李靥摸摸自己细骨伶仃的脖子,冷汗流下来。
今早起床便有些头疼,像是宿醉的感觉,且右眼皮一直跳,要倒霉的样子。果然早饭时候被散朝回来的哥哥训了一顿,说她酒后失仪,罚三个月不许喝酒,还要罚抄《女论语》百遍。
她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究竟失了什么仪,问了几句哥哥也不说,只板着脸让她好好反省,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她只好去问家中其他人。
小雨说:“昨晚娘子吃虾吃醉了,抓着尚少卿的手不放,要他把最后一只虾让给您,吃完之后又去吵他,嚷着要吃糖。”
张管家说:“尚少卿是个好脾气的,真就上街买了几罐糖回来,娘子见了糖眉开眼笑,也不吵了,也不闹了,老老实实抱着糖罐去睡觉。”
门房二贵说:“尚官人出去买糖的功夫,娘子就站在门口等,喊您进屋也不听,就笔直笔直站那儿,直到尚官人把糖买回来。
孙嫲嫲连声叹气:“娘子啊,以后可不兴再喝酒了,酒后失仪这种事,不是书香门第的贵女该干的。”
李靥端着茶杯,脑子里细细想过几个人说的话,她只记得昨晚抢到了最后一只醉虾,之后的事完全没有印象,怪不得一早床头多了几罐精致糖果,还以为是哥哥买的,原是自己发酒疯强要来的,真是丢人丢大了,也不知道尚少卿生气没有。
她想着,戳戳身边唐君莫:“刚刚你说的都是真的?”
“啥?”
“就尚少卿一言不合就杀人、抹人脖子那事儿。”
“这还有假?不然你以为拂衣君的名号怎么来的?”唐君莫边说边伸手比划,“十招之内,咔嚓——!”
“呵呵,真爽利。”李靥说着吨吨吨把杯子里的水喝光,站起来,“你们先看着,我出去一趟。”
10. 摧花(二)
祥禾斋的桂花糕,清甜软糯,入口即化。
少卿大人的手,温热修长,骨骼分明。
李靥摸着下巴站在一排点心前,努力猜测尚辰到底该喜欢个什么口味,思来想去也猜不透,据说昨晚自己吃虾吃醉了,抓着尚少卿的手不放,非要人家把最后一只醉虾让给自己,还缠着他要糖吃。
如此说来,自己算不算轻薄了人家?
若是被轻薄的拂衣君尚大侠回过味来,会不会一生气杀了自己?就算不杀,揍一顿也受不了啊。
“丢人呐!作死呐!”她唾弃几遍自己的酒品,决定还是买桂花糕。
得趁尚少卿还没来找她算账,还没要抹她脖子之前,买些点心去道歉,保住小命。
尚辰正带一队手下自祥禾斋门口经过,一眼就瞥见昨天撒酒疯的小姑娘站在点心台前面,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忍不住过去打了声招呼:“买点心?”
李靥回头见是他,二话不说撩裙子跪地行个大礼,拉着小宦官一样的长音:“义兄大人吉祥如意万福金安——!”
“义妹安。”他倒是没阻止,饶有兴致地看她做完一整套行礼动作,这小姑娘想一出是一出,今日也不知是想到什么了,礼仪如此繁琐起来。
她行完礼,见他好像没有生气,也没有找自己算账的意思,估摸着这位昨晚大约也是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于是放松下来,笑眯眯攀谈:“义兄有公务?”
“去礼部尚书府上一趟。”
礼部尚书苏裕为人和善,向来与李家交好,嫡长女苏汀兰更是哥哥喜欢的人,李靥立刻担心起来:“是苏伯伯家里有什么事吗?”
“苏尚书家昨晚进了贼,所幸发现及时,未有任何损失。”尚辰低声解释,“大理寺依例要去查看、询问。”
“那便好那便好,就不打扰您忙公务了。”她松口气,接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自怀里掏出一条面巾,“这是您上次借给我的面巾,已经洗干净了,物归原主。”
尚辰接过来装进衣兜,点点头:“告辞。”
“义兄慢走。”李靥点头哈腰地送走他,才想起又忘了问他喜欢吃什么点心,只好自作主张装了两盒桂花糕跟两盒碧涧豆糕,交给小雨拿着,自己去柜台结账。
哥哥清廉,家中又无家底,每月的俸银除去日常开销与府中下人月钱之后所剩无几,是以她每月零花只得几个铜板,今日跟吴思悠他们出来喝茶听书,为免囊中羞涩,她便往钱袋里装了一把尚辰昨日给的中秋彩钱。
彩钱很别致,是一粒一粒同等大小的银豆,应是熔了又重新铸的,小巧圆润,每一粒银豆上面都有一个叶子的图案,许是家族徽记什么的吧,跟她的名字倒是意外的合衬。
看来尚少卿这人除了面冷,倒也颇为雅致。
李靥哗啦一声把钱袋里的钱都倒在手心里,挑挑拣拣选出不带叶子图案的,勉强凑齐了点心钱——既是买给尚少卿的赔罪礼,断不能用他给的钱结账。
“掌柜的,给您钱。”她将其它银子收起来,正盘算着要不要也给自己买一盒桂花糕,就看到赵南叙自门口迈步进来,当下垮了脸,转身带小雨急匆匆要离开。
赵南叙本是无精打采的状态,一见到她眼睛便是一亮,接着整个人精气神都提起来:“小靥!”
“赵少监。”李靥被发现,只得无奈回身行个礼,神情淡淡。
“我记得小靥最爱吃这里的桂花糕,就告了一个时辰的假,想着买了给你送去,却不想这么巧遇到,前日之事都是我错,不要生气,原谅我好不好?”
“那件事我亦有错,赵少监不必放在心上。”她福福身子,低头向外走。
“小靥。”赵南叙追出了祥禾斋,“你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冷淡,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拦住了主仆二人去路:“究竟哪里惹得你不悦,你说出来,我改便是。”
清秀俊雅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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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显卑微地弯着腰,问得认真且深情,他接连两天茶饭无思,连昨日中秋家宴都吃得心不在焉,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让他未过门的小妻子一夜之间对他冷淡至极。
李靥望着他,他的目光炙热缠绵,带着乞求,与梦中那个冷冰冰的赵南叙截然不同,在未理清真相之前,一切究竟是梦是真还未可知,但眼前男子此刻对自己的爱慕却是真的。
他是她的未婚夫,约好相伴一生的人,仅凭一个梦境便对他冷面相向确实有失偏颇。
她想着,语气软下来,甚至扯出一个微微的笑:“前日之事错在我言语之间过于放肆,惹得赵少监不快,当时应该好好解释清楚的。”
“不,全都是我错,只要小靥不再生气便好。”见她笑了,赵南叙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抬手将她额前乱发理到耳后,又凑近些,“我的小靥。”
他一靠近,李靥脑海中便闪现出那个月亮门前冷漠无情的身影,她强忍下心中不适,低头轻声道:“这是大街。”
“是是是,怪我高兴地忘了形。”赵南叙站直身体,却仍是忍不住用指背在她脸颊摩挲,他的小靥含羞带怯,两靥升晕,温度透过娇嫩脸蛋传到指背,滑腻微热,让他不自觉缱绻留恋。
“昨日中秋,姨家表妹专程从家乡赶来过节,会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小靥若是有时间了,我让她去拜见你这个未来表嫂好不好?”
“再说吧。”李靥被这亲昵举动弄得心烦意乱,也没来得及细究他说的姨家表妹是谁,只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赵少监若无其他事,我先走了。”
赵南叙恋恋不舍放下手,看了眼一旁小雨捧着的点心盒,“小靥买这么多点心,是要去看望苏家娘子吗?”
李靥本来买了点心是想去找尚辰赔礼道歉的,听他这么说,不由抬起头好奇道:“苏姐姐?她怎么了吗?”
“你还不知道?昨夜苏尚书府里进了采花飞贼,苏娘子险些遭难。”
11. 摧花(三)
礼部尚书苏裕之女苏汀兰,端庄娴静,秀雅绝俗,似一朵高贵出尘的兰花,是众多世家子弟心中倾慕的对象。
但纵使提亲之人踏破门槛,她却是不看不问,满心满眼只有一人,便是景元四年凭一篇策论才冠京城的状元郎,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李栀。
上一世二人便两情相悦,只是李栀一心先顾着妹妹幸福,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放置一旁,最终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
而苏汀兰在李栀去世之后也失了生机,听从父命嫁给了金吾卫将军的长子,除了偶尔在宴会上与李靥遥遥而望相视苦笑之外,再无交集。
想到此处,刚去翰林院见过哥哥的李靥加快了脚步,回头催促道:“小雨走快些,我想赶紧见到苏姐姐。”
主仆二人一路小跑到了苏府,门口派了人去通报,苏汀兰的贴身丫鬟翠柳很快便出来迎接,将她们带去了后院绣楼。
“靥儿来了。”苏汀兰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见李靥进门就笑吟吟迎上来,“听说你前几日病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怎的你倒先来看我了。”
“靥儿应该再早些来看望苏姐姐的。”李靥牵着她手上下打量,此时的苏汀兰还是那个姣若秋月、方桃譬李的绝代佳人,秋水般的眸子神采奕奕,顾盼生姿,完全不是梦中心如死灰的模样。
这一世,哥哥已经躲过那场致命的秋雨,身康体健长命百岁,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只知寻求兄长庇佑的娇娇女,她一定会竭尽全力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琴瑟和鸣,共度白头。
“靥儿此来,可是因为听了昨夜之事?”苏汀兰拉着她坐下,吩咐翠柳奉茶,自己则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他……怎的不来?”
“苏姐姐问的可是此时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自己想来又不知作何理由前来,只好遣了妹妹来探望的李家郎君?”李靥逗她,“那李家郎君可是担心坏了呢,坐卧不安的,只怕今晚要吃不下饭。”
“吃不下饭岂不是要饿坏身体!”苏汀兰急得脱口而出,接着便臊的扭过头去不看她,“你这丫头口无遮拦,下次见了你哥哥,定要告你的状!”
“嘻嘻,苏姐姐才不会告状呢。”李靥说着示意小雨将点心提过来,自己拿过最上面的一个梅红色小匣子说道,“这一匣什锦如意云片糕,是哥哥今早专程去清风楼排队买的,一人只能买一匣,我便没有喽。”
苏汀兰抿着嘴接过来,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不然这匣给你。”
“苏姐姐还是自己留着慢慢吃,吃完了就说一声,哥哥便再去排队。”
“总排队也很辛苦。”她终是弯了眉眼,甜甜蜜蜜地笑起来,一双美目流光溢彩,波光盈盈,“对了,有件东西还要劳烦靥儿代我转交。”
她说着转身从自己妆奁里取出一个香囊,“这是我新制的方子,以奇楠香为主,佐以檀香,再加砂仁、豆蔻、蜂蜜,合而为丸后压饼阴干,为理气通窍,养生之用,李学士翰林院事务繁杂辛苦,随身佩戴,可安神舒缓。”
李靥拿在手里浅嗅几下:“好似还有隐隐花香。”
“靥儿鼻子可真灵,我在里面配了些干花瓣,都是春日时候从自家花园采来晾晒的。”
“那便是了,苏姐姐的花园可是全京城最香最美的,每每到了春天百花盛开,引得蜂儿蝶儿翩然而来。”
“嗯,蜂儿蝶儿,还有一个小靥儿,全都喜欢赖在花园不肯走。”苏汀兰打趣了几句,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起蜂儿,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何事?”
“是关于昨夜之事。”苏汀兰回忆道,“昨日我在耳室制香,因想到了新的香方,一时高兴忘了时间,抬眼已是夜深,许是匪徒看到床上落了床幔,觉得我应是早已入睡,所以撬窗而入,被制香归来的我跟翠柳撞了个正着。”
“匪徒黑纱蒙面,一身短打,因是走个对面,所有人都很慌乱,灯火摇晃下也没看清匪徒全貌。”
李靥被她说的都紧张起来,不由得攥紧拳头放在胸前:“之后呢?护院将歹人赶跑了?”
“不全是,那匪徒挥刀相向,翠柳和我都吓坏了,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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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白衣人从天而降,跟匪徒打了起来。”
“白衣人?”
“对,当时灯已经灭了,只能看到一袭白衣,头戴斗笠。白衣人与匪徒纠缠一阵后护院家丁才赶到,之后匪徒越过院墙逃走,白衣人也追了出去。”
“后来府里所有人都醒了,大家又搜查了几圈,一无所获,我便央着父亲报了官。”
“是苏姐姐主动要报官的?”李靥有些惊讶,按理说歹人闯入女子闺房欲行不轨,无论得逞与否,于女子而言皆是有损名声之事,一般人唯恐旁人得知,为何苏汀兰要主动报官?
苏汀兰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微笑道:“听闻近日京城不太平,有不少女子为采花飞贼所害,这般恶徒人人得而诛之,我今有幸从他手中逃脱,自当竭尽全力提供线索,早日将其绳之以法,女子们便早日结束这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
“苏姐姐看似柔弱,其实自有一股侠义之气。”
“哪里算得上侠义之气,女子本当如此啊。”苏汀兰拍拍她手,“刚刚大理寺来人之时我太过紧张,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眼下母亲惊魂未定,也不许我出门,靥儿若有时间,能否帮我跑一趟大理寺,找今日来苏府的那位——”
“尚少卿?”
“对,尚少卿。”她点点头,“你转告他,我刚刚讲述的时候遗漏了一点,当时灯火晃动非常,虽未看清匪徒面貌身形,但他持刀刺来之时,我清楚瞧见他左手小臂处有一蜜蜂图样的刺青。”
“蜜蜂形状的刺青?”
“嗯,匆匆一瞥,只来得及看清是个蜜蜂。”
李靥听苏汀兰讲述了刺青的大概样子跟位置,又试着比划几下,“匪徒是个左撇子?”
“应是吧,他是左手持刀的,而且我看他身影有些熟悉,似是哪里见过。”苏汀兰皱着眉摇摇头,“应是见过的,可一时真的想不起来。”
“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去大理寺。”她风风火火地叫上小雨,又叮嘱道,“苏姐姐安心在家,若有新的进展,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12. 摧花(四)
刚刚在祥禾斋买的糕点本是要送给尚辰赔罪的,结果都提去苏府做了礼物,于是在去大理寺传话的路上,李靥重又买了几盒。
到了大理寺,说了声要求见尚少卿,不多时便有差人领了她进去。
大理寺内部不得随意进出,所以小雨只能留在中堂等候,李靥自己抱着点心跟官差穿过长长的回廊,不多时便到了少卿的值房。
见她抱了几盒点心进来,尚辰觉得奇怪:“怎的买这么多点心,府上要来客人吗?”
“这是给您的。”
“给我?”
“嗯——瑞南斋的海棠酥跟马蹄糕都很不错,甜而不腻,酥香软糯,我、我刚巧路过,便随手买来给您尝尝。”
李靥话到嘴边滚了几滚,还是咽了回去,她实在无法说出昨日我轻薄了您,买来糕点赔罪,您大人大量不要抹我脖子这种话,反正尚少卿这么聪明,话说至此,他会懂的。
尚辰见她脸颊微红欲言又止,心下好奇,又不好多问,只好客气几句接过点心,吩咐春和沏茶:“找我何事?”
总不能是为了送点心吧。
“是苏姐姐让我来的,她说您去询问的时候,说的话有所遗漏。”李靥见他收了点心,一颗心终是落了地,将苏汀兰跟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尚辰听得认真,若有所思:“苏娘子看到匪徒手臂上有蜜蜂样刺青?”
“是,苏姐姐突然记起,所以遣了我来告诉您。”
“何种蜜蜂?”他抽出一张纸随手画了几笔,“如此?”
“其实听苏姐姐的描述,更像是胡蜂一类。”李靥凑过去看,“身体细长且窄,腰部明显,她也只是匆匆一瞥,说不得太详细。”
“若是胡蜂,我倒想到一人。”尚辰递过笔,示意她来画。
李靥自小跟着哥哥一起读书,哥哥习君子六艺,她便学琴棋书画,其中绘画一门尤其擅长,不说比肩大家,却也算是在京城数一数二,早些年没定亲之时,她还将自己的画寄存在字画铺售卖,赚点小钱补贴家用。
所以对她来讲,画个刺青图样再简单不过,当下也不推辞,接过笔按照尚辰的口述画起来。
“金环三道,尾部为黑,下露一毒针长约半寸。”
“这样吗?”她将画轻轻吹干,“义兄看对不对?”
“对,就是如此。”尚辰满意地点点头,亲手把沏好的茶端给她,“记得你之前喜画风俗画,细致入微,动静相宜,现在可还画吗?”
李靥双手接过茶杯,徐徐吹开浮沫浅啜一口,垂了眸子:“大婚在即,有许多礼仪训诫要学,只偶尔画点山水花鸟,陶冶情操罢了。”
“女大当婚,赵家乃通礼之家,周规折矩是必然。”
他说的坦然,在李靥听来却是刺耳。
上一世她初入赵府,被冷落孤立,只在每月尚辰来探望之时得一时放松,聊一聊家常。
开始时她会哭,会委屈,会倾诉自己的不如意,这位少卿大人每每默然听完,宽慰几句,终会端着清冷正经的架子说一声。
“赵家乃通礼之家,规矩多些,你且忍耐。”
而她最终也学会了忍耐,将原本的自己生生剥离,不留余地。
想着想着,李靥咚的一声搁了杯子,站起来:“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习礼了。”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怒冲冲而去,尚辰站在门前呆愣许久,直到前来找他的唐君莫连喊了几声才缓过神来。
“将桌上那副画拿去苏尚书府,让苏娘子认一认画的可是匪徒手臂上的刺青。”
“这刺青好生面熟啊。”唐君莫摸着下巴细细端详,“让我想到一个人。”
“若真是他,那昨晚突然出现的白衣人便讲得通了。”
“还真是一模一样,这谁画的?”
尚少卿没回答,而是沉吟半晌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说,我是不是挺不会聊天的?”
***
李靥气哼哼回到家,摔摔打打拿出赵家专程送来的绣架,将一枚绣花针舞出了狼牙棒的气势,把个孙嫲嫲看得一愣一愣的,悄悄拉了小雨去一旁询问。
“娘子今早出门还兴高采烈的,这是怎的了?”她望向窗前那个全身上下都写着生气的小姑娘,皱起眉,“是谁欺负她了吗?”
小雨歪着头回忆道:“没人欺负娘子啊,我一直都跟着呢,先是去了听竹茶楼,又去翰林院找主人,接着去苏府看望了苏家娘子,之后去了大理寺,娘子一直都好好的呢。”
“行吧,你去厨房,让他们做杯金桔茶端来。”
“是。”
打发走了小雨,孙嫲嫲叹口气,自打娘子梦魇之后,这性子就一直阴晴不定的,时而欢喜时而掉泪,总感觉心里有什么事情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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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可是有心事,还是受了什么委屈,给孙嫲嫲说说?”
“我——”李靥低头盯着绣架发愣,“女子嫁人,便一定要学这些东西吗?”
“是啊,自古都是如此。”
“那男子学什么呢?”
“这……”孙嫲嫲被问住了,摇摇头,“女子嫁人便以夫为纲,怎能要夫君学东西呢?”
“若、若夫君是错的呢?若夫君冷落呢?又当如何?”
“娘子是怕嫁人之后受冷落吗?”孙嫲嫲以为她是大婚将至心中恐慌,笑了笑宽慰道,“放心吧,娘子聪慧又貌美,赵官人疼你都来不及,怎会冷落你?”
李靥没说话,前一世的赵南叙婚前也是对她千好万好的,可成亲后不仅冷落她、怀疑她,最后还眼睁睁看她去死。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那种痛彻心扉的凉薄,现在想起,仍觉得不寒而栗。
“是谁惹我们家靥儿不悦啦?”李栀散值回来便先来了浅云筑,一来便看到宝贝妹妹满脸委屈地坐在绣架前。
孙嫲嫲赶紧行礼:“郎君回来了。”
“嗯,你们都下去吧。”李栀点点头让她们都下去,自己接过小雨手中的金桔茶,走过来弯下腰瞧着李靥,“让哥哥瞧瞧,呀,怎么眼圈都红啦,哭鼻子了?”
李靥赶紧抹把脸:“没有,绣花呢,眼睛累了。”
“我瞧瞧。”李栀低头细看,“嗯,针脚凌厉,锐不可当,鸳鸯戏水,水势滔天,想来刺绣之人必是怀了满腔怒火。”
“哥哥!”
“好好好,哥哥不说了。”他将李靥手里的针拿走,换了金桔茶塞给她,“喝杯茶静静心,这鸳鸯戏水图改天再绣。”
“能否不绣?”
李栀愣了下,修眉轻挑,颇为诧异。
“算了,我说笑的。”她双手捧着杯子,低下头小口小口啜着,“女子出嫁,绣品也是嫁妆,不能不绣。”
“婚期还有半年呢,靥儿慢慢来,不必着急。”
“哥哥……”李靥抬眸,望着自己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很想跟他聊聊退婚的事,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兄长一向最重承诺,定亲是两家盟约缔结,更不可轻易反悔,何况赵南叙什么都没做,自己这时候提退婚,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她思考良久,长叹一声垂了头:“唉,算了。”
13. 摧花(五)
接下来两天,李靥赌气把自己关在浅云筑跟那副鸳鸯戏水刺绣较劲,孙嫲嫲怕她生闷气闷出病来,便趁着今天吴思悠来串门的机会,直接将人推出府,让好好散散心。
“若要我说,你就该出来走走,整日憋在家里绣那劳什子鸳鸯戏水,能当饭吃吗?”吴思悠得了孙嫲嫲嘱托,认真负责地拉着她在街上闲逛。
李靥兴致不高:“出来走走便能当饭吃了?”
“走走自然不能当饭吃,但走着走着就有好饭吃啊,城南如意楼新来一厨子,芙蓉肺做的一绝,尝尝去?”
“芙蓉肺?”
“便是将猪肺洗净,剔去包衣之后悬挂起来沥净血水,抽掉里面的肺管筋膜,再用酒水滚它个一天一夜,猪肺便会缩成小小一片,色白质嫩,如白芙蓉那般,再放进提前熬好的高汤里,据说入口如泥,滋味绝妙。”
吴思悠讲的眉飞色舞,扯着她衣袖,“陪我去呗,去尝尝。”
“当真那么好?”李靥咽咽口水,点头,“那是要去尝尝的,只是我刚刚吃过早饭,这会子不饿呢。”
“不然先去我家玩会儿?爹爹这几日出城上货去了,家中只我自己,你今晚住下都可以。”
“也好。”她也好奇京城首富的家长什么样子,当下愉快接受了邀请,“先去府上拜访,再去如意楼吃芙蓉肺。”
沿着宽阔的青石板路走到头,便是雕梁画栋的吴家大宅,朱漆大门又宽又阔,琉璃瓦夺目耀眼,门口两只镇宅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
门房值守的家丁小虎见了自家主人,赶忙行礼:“娘子回来啦!”
吴思悠嗯了声,嘱咐道:“这是李娘子,是我挚友,可要好生记下。”
“是,小的记下了。”小虎抬头,只见这位李娘子美的跟仙女一样,还很亲切地冲他笑,当即低了头不敢再看,只红着脖子又行礼,“李娘子安!”
“下次若是李娘子来,不必通报,直接带她去找我即可。”她说着左右看看,觉得奇怪,“今日门房怎的就你一人?刘二呢?”
“回娘子,刚刚咱府里请的花匠到了,刘二正带他去花园呢。”
吴思悠点点头,拉着李靥进了大门:“我带你四处转转。”
吴家很大,花园尤甚,奇花异草无数,游廊曲折,亭台错落,一泓池水如明镜般镶嵌于庭院正中,虽已初秋,草木仍是葱茏,可想春日必是绝好美景。
两位姑娘边逛边聊,不知不觉便走到池边,吴思悠唤了下人送来两包鱼食,指着池中道:“爹爹常说,我朝开明盛世,允商入仕,使得商人不再轻贱,这池中鱼儿便是证明。”
李靥看向池中,碧水一池波光粼粼,有数尾鱼儿游来游去,水草间穿梭嬉戏,彩色的鱼鳞在阳光下漾出一片迷离斑斓的光斑。
她撒一把鱼食,见鱼儿攒动纷纷抢食,觉得有趣:“听闻本朝之前,锦鲤为皇家所有,极其珍贵,前朝丞相有幸得了一条,还为此专门办了一场赏鱼会,引得万人观看。”
“是哦,所以我爹说天家圣明,皇家御品流入寻常百姓家,与民同享,与民同乐,此宽广胸襟前无古人。”
“我也常听哥哥讲起,说官家仁德,善待臣子,体恤民生。”
吴思悠站在池边,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声音清脆且有力:“我若是男子便好了,便可入朝为官,为朝廷尽一份力。”
李靥将最后一把鱼食撒进池中,拍拍手:“女子也可以啊,你虽不能入仕,却是个好仵作,为死者昭雪,还生者清明,已经是在尽一份力了。”
“说的极有道理!”吴思悠拍拍她肩,对于她夸赞自己的话感到十分满意,“走,之前有人送了两盒大食国的颜料,我不喜绘画,留着也是浪费,送你!”
大食国的颜料以青金石制成,材料珍贵,市面难求,李靥高兴地正欲道谢,忽觉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自己,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循着目光抬头,只见一人立在花木之中,手持斗笠,一身短打,见她望过来便低头行礼,却是目光游移,闪烁不定。
“那人是——?”
吴思悠摇摇头:“此人不是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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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之人,看他跟孙二在一起,应该是刚刚小虎说的花匠。”
“花匠?”
“天气转凉,家中花木要越冬,所以请了花匠来养护。”吴思悠解释道,“据说这次请的花匠经验颇丰,给许多大户人家养护过花木,像城北那几个大户,什么秦家柳家王家,还有好些个官员家,户部侍郎啊,礼部尚书啊,哦对对对,咱们前几日挖出来的那个游典簿府上也请过他。”
听到游典簿也请过这个花匠,李靥不禁又回头去看,这一看正又对上那人的阴沉目光,她心中打了个突,慌慌别过头来,只觉得那斗笠下的目光阴冷滑腻,似一条盯着猎物的毒蛇。
“这位花匠每年都会来吗?”
“不,他是今年才来京城的,听说之前一直在江南。”
“不知手艺如何便请来?”
“嗐,这不赶个新鲜嘛,也不知道是哪个高门大户先请了他,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便跟起风来。”吴思悠说着回头看看,“手艺看着也一般,不如之前那个老花匠,呀,还是个左撇子。”
李靥闻言一愣,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拉着吴思悠快走:“去你绣楼,我要画像!”
“为何好端端突然要画像?芙蓉肺不吃了吗?”
“下次再吃吧!”
那边两个姑娘急匆匆跑去绣楼,这边丁小虎来寻刘二,见花匠盯着姑娘背影一直看,呵斥道:“看什么呢!”
花匠回过神来,连忙低头弯腰地请罪:“小人失礼了!”
“不该看的别看,管好你的狗眼!”
“是是是,小人知错,东家莫怪!”花匠陪着笑脸一直道歉,又好奇打听,“那位天仙一般的粉衣娘子便是吴娘子吗?”
“那是你该问的吗?”丁小虎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卖弄刚得来的见识,“那是翰林院李学士的妹妹,书香门第的贵女,你见一眼就是三生有幸了,还敢盯着看!”
“对对对,怪小人管不住自己这双狗眼。”花匠作势扇了自己一巴掌,卑躬屈膝的低头认错,阴恻恻的笑容一闪而过。
14. 摧花(六)
大理寺,李靥说了声要求见尚少卿,便被门口差人放进来,远远望见少卿值房就急急喊道:“义兄!义兄!义兄!”
她前几日刚撂了杯子拂袖而去,今日又回来,隔着半条长廊都能听见她咋呼。尚辰被她这来去如风的行事弄得摸不着头脑,又被她一迭声的义兄喊得心惊肉跳,兀自在书房转了半圈,终是在她进门前又坐回书桌后,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何事?”
李靥抱着画一头闯进来,跑得鼻尖都冒汗:“十万火急,我想我大概找到采花飞贼了!”
她说着,把画好的画像给他看。
“这是——?”
“是思悠府上请来养护花木的花匠。”
“你怀疑是这个花匠?”尚辰神情严肃起来,给她倒了杯茶,“坐下说。”
“是,我怀疑他!”李靥端起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坐到椅子上定定神,解释道,“之前苏姐姐说,她觉得匪徒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巧这花匠去苏府干过活,苏姐姐爱花护花,越冬养护这种事她是一定会去看的,所以定是见过他,才会觉得熟悉。”
“而且苏姐姐还说匪徒左手持刀,这花匠就是个左撇子。据说他前些时日才来京城,在达官贵人中名气很大,许多富贵官宦人家都请他去打理花园,他不止去过苏尚书府上,也去过城北柳家,还去过游典簿府上。”
尚辰听到游典簿时眉心一跳,沉吟道:“莫非……”
李靥点头:“若游典簿娘子与他有过交集,说不定他就是真凶!”
她清楚记得,上一世游典簿的娘子被抓后招供,说游典簿是她与自己情夫合伙杀死的。
“花匠何在?”
“我在思悠绣楼画完像出来时,他已经走了。”
尚辰略一沉吟,吩咐差人去传唤负责花园的下人跟周氏的贴身丫鬟。
游彦宏被人杀害,周氏虽已认罪,但在判决结果出来之前游府所有人都要呆在京城内,每日早晚去开封府报到,尤其是几个重要的贴身家仆,都收住在指定的官驿里随时听候传唤,不得随意走动,擅自离开。
人很快带来了,尚辰拿了花匠的画像给他们辨认,问是否认得画中之人。
果然几个下人都认出此人便是前一阵来过府中的花匠,而丫鬟在尚辰的逼问下也招认了她陪同周氏出门与花匠私会的事实。
“夫人在城郊租了一处小院,隔几日便叫奴婢陪着去,只是每次去到门口便打发奴婢走,叫两三个时辰后再来找她。”丫鬟说道。
“花匠也在?”尚辰问。
“回大人,他每次都在。”
“之前为何不说?”
“回大人,奴婢、奴婢不知该如何说。”丫鬟跪在地上,吓得声音都颤抖,“毕竟主人已经不在了,奴婢以后还要靠夫人过活,所以便、便瞒了下来。”
“周氏与花匠私会之事,府上除了你还有何人知晓?”
“只奴婢一人知道,再无旁人了。”
尚辰点点头,又问:“八月初十那日,他二人可有相会?”
“有。”丫鬟回忆道,“初十那天天气不好,晌午时候下起了雨,奴婢为此还耽搁了时辰去接夫人。”
“你见到周氏时,她可有异常?花匠呢。”
“花匠不在,只夫人一人,异常……好像脸色有些苍白,衣服也沾了土,其他的奴婢没注意。”
“可有看到你家主人?”
“这——”丫鬟仔细想了想,摇头,“没看到。”
“好,你退下吧。”尚辰让人把她带回去好好看守,自己将画像卷起来,跟李靥之前画过的刺青图样一起装进画桶里,对门外扬声道:“备马,去开封府大牢。”
一直旁听的李靥举手:“我也去!”
“……”尚少卿看看她,又补充一句,“给李娘子备一头驴。”
.
青石板路,马蹄哒哒,尚少卿端坐于一匹黑色骏马之上,一手持缰绳,另一手持另一根缰绳。
顺着缰绳望去,一头四蹄踏雪的小毛驴慢慢悠悠走在黑马身边,步履稳健,不颠不摇。
李靥觉得这小毛驴好是好,就是没有马儿威风,她仰起脸望着马背上器宇轩昂的尚辰,抿抿嘴:“我也想骑马,您干嘛给我一头驴呀?”
“骏马性烈,桀骜难驯,不会骑术容易受伤,还是驴子性情温顺,安全些。”尚辰低头看骑在驴上悠哉悠哉的小姑娘,禁不住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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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这头小毛驴是去年中秋节降生的,刚刚满一岁,还未有人骑过,你是第一个。”
“真的吗?”她一听便高兴起来,眯起眼睛撸了两把驴鬃,小梨涡漾开:“原来是刚刚周岁的小驴驹,真是乖乖的又漂亮!它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尚少卿顿了下,已经马上要冲口而出的母驴二字被他生生截了回去,顺着她的语气答道:“女娃娃。”
后面一直默默跟着的侍卫春和忍不住扑哧一下乐出声来,被自家主人的余光扫到,赶紧噤声低头,肩膀却是止不住的抖。
李靥不明白他笑什么,但是也不在意,她现在满门心思都在小毛驴身上,觉得这小毛驴不光长得精神,走起来也稳,稀罕地摸了又摸:“义兄,您的马有名字吗?”
“黑风。”
“这名字真威风!”她大眼睛眨眨,若有所思,“小毛驴有名字吗?”
“唔,还没有,你给它起一个吧。”
“就叫满月吧!”她脱口而出,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傻乐,“行吗?”
“月满中秋,不错。”
“我下次还能去大理寺看满月吗?”
“可。”
得到允许的李靥很开心,在驴背上东瞧西看:“游典簿的案子不是归大理寺的吗?为什么要去开封府提人啊?”
“大理寺暂不设女牢,城内女牢只开封府一处。”尚辰解释道。
“原来如此,所以只有开封府才有坐婆?”
“对。”
“思悠说,下次再有案子,就不要请坐婆了——”李靥边说边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好像没什么异议的样子,遂放心大胆地说道,“坐婆去了也没工钱,验尸定是不够仔细,不若叫她去。”
见没有回应,又厚着脸皮再问一次:“行不行?”
一驴一马行至开封府前停下,尚辰把缰绳交给门口杂役,在去牢房之前把上次李靥还回来的面巾又给了她:“牢内潮湿,气味难闻,你将面巾带上。”
见她还是眼巴巴看着自己,点点头:“下次有案子,我会酌情考虑吴娘子的建议。”
“别酌情啊!”李靥把面巾戴好,赶紧追了上去,“我觉得思悠手艺很不错的!”
15. 摧花(七)
提审房里,周氏看着眼前的画像,苍白着脸不发一言。
“周氏,你可看好了,画中之人当真不认得?”尚辰于公案后威严端坐,问道。
周氏盯着画像,眼神似有不舍,半晌将目光移开轻声道:“民妇不认得。”
“此人之前去你府上养护过花草,可有印象?”
“没有印象。”
“可据你府上下人说,此人常来府上,开始时是养护花木,后来便是教你如何种植花草,你二人常常在花园交流切磋,谈笑风生,可全是忘了?”
“哦,民妇想起来了,他是来过几次,但是每次教完就回去了,不熟。”
“不熟?眉目传情私下相会也是不熟吗?”尚辰突然猛一拍桌案,厉声喝道,“你贴身丫鬟已然招认,此人与你暗度陈仓月余,定是被游典簿发现之后,你二人怕奸情败露,于是恶从心起杀了游典簿,埋尸树林!心狠手辣,其罪当诛!”
“不是!”周氏喊道,“邹郎只是失手!”
“邹郎?”尚少卿冷笑一声盯着她,“所以杀人的不是你,是你的情夫。”
周氏话出口时已经后悔,当下傻了眼,颓然瘫坐在地上,面色灰败,喃喃道:“邹郎只是为了救我,他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她自顾自地念叨着,突然向前跪爬几步,抬起头恳求:“大人,邹郎是为了救我才一时失手,当时、当时我被游彦宏掐住脖子,眼看就要死了!”
她十九岁嫁入游家,父母皆说这个女婿读书读得好,读到都去京城做官了,将来必然会有大出息,她便听了父母之命,只一心本本分分侍奉夫君。
可游彦宏读书读到痴迷,尤其来了京城之后,翰林院藏书浩瀚如海,他便如那入了海的鱼儿,上值时读书,散值后读书,吃饭时读,沐浴时读,偶尔陪她去花园散散步,眼睛也一直盯着书本,在院里读不完的书,拿回来晚上继续读,原本就少的可怜的夫妻之事干脆也渐渐消失不见。
再娇艳的花,无人欣赏也只能寂寥凋落,便如满园的花儿一般,秋风起时,枝头空空。
两月前她要打理花园,有相熟的夫人给她介绍了一位花匠,说是打江南来的,养护出的花木自带一股水乡的柔美,她当即便应下了,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少女时门前那一道弯弯绕绕江南的水。
花匠嘴甜,与她讲家乡风土人情,讲春时花开,秋时叶落,讲山间溪水,松间明月,讲女子如花,需要滋润呵护。
花匠手也巧,随便一根枯木枝,几下就能削出朵牡丹花,待打磨光滑,便是一根别致的木钗,她将木钗戴在发间,只觉得比游彦宏买的那些珍珠玛瑙都要美。
两人毫无意外地走到一起,租了城郊河边一处民宅常常私会,云雨之欢,水乳交融,是她从未体会过的酣畅淋漓。
直到那日游彦宏将书忘在家中,折返之时半路巧遇,他不知怎的就起了疑心,家也没回,一路跟踪,直到发现奸情。
游彦宏平日里少言寡语又懦弱,谁知在这件事上居然一反常态,当时便闯进来破口大骂二人不知廉耻,疯了一样掐住她脖子不放,结果被花匠用支窗的叉竿击中后脑,当场毙命。
两人将尸体埋于河边树林,又匆匆退了租,她回到家呆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装作夫君失踪的焦急样子去翰林院寻找,而游彦宏性格孤僻惯于独来独往,一时竟无人能说清他昨日究竟去了哪里。
若不是尸体被发现,她已打算过几日给游彦宏办丧事,之后变卖家产,与花匠远走高飞。
“游彦宏每日只知读书,白日在翰林院读不够,晚上吃过饭还要去书房,一呆便是一夜。”她声音逐渐变得理直气壮,“我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夫君日日归家却独守空房,书房与卧房仅一墙之隔,他宁愿枕书而眠都不与我同榻,若当真嗜书如命,为何又要娶亲?”
“即便如此,也不是你不安于室的理由。”
周氏抬手将自己乱发别于耳后,脊背挺得笔直:“邹郎说的对,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游彦宏给不了的,我为什么不能从别人那里取?”
“谬论!你既已嫁为人妇,自当安分守己,夫妻同心。若当真不合,也应先和离而后改嫁。”
“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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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周氏惨笑,“游彦宏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孝悌忠信之典范,父母亲戚无不夸赞,家中姐妹女眷也都羡慕我找了好夫婿,便是我说要和离,又有几人能支持?”
“和离与否只在你自己,与旁人无关,你既厌恶游彦宏不解风情,又舍不得翰林院典簿夫人的身份,说到底还是贪念作祟。”
周氏被他两句话说中心事,恼羞成怒道:“你胡说!”
“是否胡说,你自己心中有数。”尚辰打断了她,举起另一幅画,“我且问你,花匠手臂是否有此刺青?”
周氏抬头扫了一眼,无所谓地低下头:“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你可知最近京城的采花飞贼?夜入民宅,侵害良家,无恶不作。”
“是听说过,但与我何干,与邹郎何干?”周氏说着,脸上突然失了血色,“你是说……?不可能!邹郎不是那样的人!”
“那便是有刺青了?”
“同样刺青的人很多,一定不是邹郎!”
“莫非你认为一个无视伦理,与人妻通奸之人还能是什么良善之辈?”尚辰说着,将狱卒呈上来的口供细细看过,“通奸杀人在前,掩埋尸体在后,让她画押,听候发落!”
***
周氏画了押被带下去,尚辰拿了口供,吩咐随行的差人立刻去河边两人私会的宅子,将作为凶器的叉竿带回来。
出了又闷又潮的女牢,李靥轻吐一口气:“啊,还是外面舒服。”
“是我欠考虑了,不该带你进去。”尚辰有些抱歉,虽然她说要一起,但自己实不该让她去那种地方。
“不会啊,是我自己要求的嘛。”她笑笑,跑去门口找小毛驴满月,“既然问出花匠就是采花贼,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做?”
“花匠下一家约的是吕侍郎府上,不过要十天之后,他行踪不定,没有固定居所,要么守株待兔等到十天后,要么现在发通缉令,封锁城门,全城缉拿。”
“其实还有另一个守株待兔之法的。”李靥牵着满月,低着头脸儿红红,“我觉得,采花贼大约今晚就会来。”
16. 摧花(八)
开封府门前,李靥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义兄先不必急着发通缉令,我觉得采花贼今晚就会来。”
尚辰静静等她解释原因。
小姑娘羞得耳朵脖子都红了,闷着头一下一下捋满月的鬃毛,捋了半天才开口,声音低低的,生怕旁人听了去。
“今日在思悠府里遇到那个花匠,他一直盯着、盯着我,眼神就像在看猎物,所以我觉得他大概是……”她头埋得更低,说不下去了。
尚少卿眉宇间关心担忧一闪而过,接着又是那副清冷的态度,还隐隐带了怒气,他没说话,先扶李靥上了小毛驴,自己也翻身上马,依然是一手一个缰绳慢慢踱着,走了一段开口道:“我安排人今晚去吴家蹲守。”
“您认识那个花匠?”
“只是听过,从未见过。”
“您认识他的刺青?”李靥记得那幅刺青便是他口述让自己画的。
“有朋友给我看过他刺青的描样,因为特别便记下了。”尚辰解释,“但我未见过本人,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
“是您在江湖上的朋友吗?”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天真又好奇,尚少卿被她盯得笑起来:“是,江湖上的朋友。”
“义兄是江湖中人吗?会武功对吗?唐小官人说您在江湖很有名,是十步杀一人的拂衣君对吗?”李靥纳闷了好几天,终于逮到机会,干脆一股脑全问了出来。
“我现在是朝廷官员,不是江湖中人。”他极有耐心地逐条解释,“自小习武,年少时无聊,倒是真的闯荡过一番,若说起拂衣君的绰号,大约是因为我出招很快,不是因为杀人。”
“啊啊,我记得了,那年冬天您第一次来我家,带了一把剑,特别特别好看。”李靥突然想起来,“那把剑好重,我提不起来还急哭了。”
“嗯,哭了,吃了两串糖葫芦才好。”
李靥小脸一红:“那时我很小嘛,而且、而且糖葫芦很好吃!”
那年她只有六岁,尚辰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后来的很多年,他与哥哥一起读书,每回来家里的时候都会给她买好吃的,最好吃的还是冰糖葫芦。
景元四年,两人一起高中,哥哥是状元郎,尚辰中了探花,哥哥被安置到翰林院,他则去了苏州做官。
再后来她就定了亲,又认了他做义兄,定亲后的女子总是诸多禁忌,这个小时候总陪着自己玩的兄长也就渐渐疏远了
初秋阳光暖暖照在身上,李靥骑着满月颠啊颠啊,与身边黑色骏马上的男子相视而笑,五年过去,二十岁的探花郎成了冷峻稳重的大理寺少卿,而自己也不在是当年那个追在他后面要吃糖葫芦的小姑娘。
但童年记忆依旧美好,美好到可以将几年未见的陌生感瞬间消弭,再加上上一世的照拂看顾,她一下觉得,旁人口中冷酷无情的尚少卿其实亲切得很。
见她盯着自己傻笑,尚辰耳朵有点红:“其实在冬天那次之前,我们就见过的,你还记不记得?”
李靥眨巴眨巴眼,老实摇头:“不记得啊。”
“唔,不记得便算了。”
“哎哎哎,别啊,我那时候才多大?怎可能什么都记得嘛,您提示一下,说不定我就能一下子想起来呢!”李靥仰着小脸巴巴地让他提示下,少卿大人却是端坐马上,傲娇地不肯再开口。
想起来又如何,他的小姑娘,注定已是别人的新嫁娘。
***
“这人我认得,黑尾毒蜂邹槐嘛,一说胡蜂刺青,第一个想到就是他。”晚饭后吴宅花厅,唐君莫摸着下巴看画像,他还是一身女装打扮,顶着满头珠翠叮叮咚咚,还把自己的书童福宝也带了来,扮成个丫鬟模样。
李靥也来了,正端一碗银耳羹慢条斯理地吃,好奇道:“唐小官人认得?”
“此人名叫邹槐,早年在聚星岛学艺,胳膊上刺了只怪渗人的胡蜂,江湖人称黑尾毒蜂,天资一般,轻功不错,默默无闻的一个人,不知为何就做了贼。”
“聚星岛……”尚辰低头想了一下,问道,“定禅大师的徒弟?”
“是啊,定禅大师收了一辈子徒,估计自己也没料到能收这么一位,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聚星岛近几年确是人多且杂。”
唐君莫点头表示赞同,自己也去端了一碗银耳羹吃着:“定禅老头这几年收徒弟跟割韭菜似的一波接着一波,他是不是缺钱?”
“啊?收徒弟还要钱啊?”李靥很惊讶,“不是江湖人快意恩仇么?怎么还收钱呢?”
“小娘子果然天真,坊间传言也信,不收钱他吃什么喝什么?”唐君莫斜着挑花眼笑话她,“书院的先生是教学问的,他是教武功的,都要收学费,无甚区别。”
“原来如此,长见识了。”她有些失望,这江湖人跟自己想得不一样。
尚辰端起茶喝了一口,瞧瞧她:“吃过甜品便快些回去,莫让你兄长担心。”
这小姑娘自从那日翰林院门口大闹之后,整个人好像变得有些不同,往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学做贤妻良母,现在《女诫》一扔天天泡在外面不回家,可若说是变了吧,这个满城疯跑的样子倒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跟扒在墙头看新鲜的小猫似的,见什么热闹都要凑一凑。
不会武功还要凑热闹,伤到了可如何是好?他有些无奈地又扫了李靥一眼:“快些吃。”
李靥哦了一声,看似努力,实则慢吞吞地往嘴里扒拉,瞅着他去安排人布防了,赶忙放下调羹问唐君莫:“唐小官人,你说那晚救了苏姐姐的白衣人还会来吗?”
记得苏汀兰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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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是个白衣人救了她。
“放心,一定会来的,说不定现在就在这吴宅外面哪个犄角旮旯猫着呢。”
“你认得白衣人?”
“说起来,夜行穿白衣这么骚情的,我认得两个。”唐君莫乐呵呵的,“但打不过邹槐的,只能是那一个。”
“谁?是谁又骚情又菜?”吴思悠自花厅外进来,“卧房都收拾好了。”
“得嘞,唐美人去也!”唐君莫一下蹦起来,带起环佩叮当,他手翘兰花指理理鬓角,又点点屋里一众官差,娇声娇气,“要好好保护奴家啊。”
官差们你看我我看你,抖抖身上鸡皮疙瘩:“是!”
李靥笑嘻嘻地也跟着喊了一声是,悄悄跟在官差后面想混过去,却被尚辰提着脖领子拎出来:“我先送你回家。”
.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各房的家丁仆役也都休息了,整个宅子除了门房,再无灯火。
一个矮小的黑影越过几个屋顶,落在绣楼上。
中秋刚过,月亮还圆着,借着月光能依稀看清矮小男子一身短打,面罩黑纱,小臂上露出半个胡蜂刺青,正是这段时间让京城百姓谈之色变的采花飞贼——黑尾毒蜂邹槐。
邹槐在绣楼屋顶站定,使了一招倒挂金钟将自己挂在檐上,抠开窗纸往里瞧,屋内无灯,只模糊看到有一女子睡在床上,还有个胖乎乎的小丫鬟,打着地铺睡得正香。
他见状,掏出一根竹管顺着窗纸上被捅破的窟窿,将特制的迷药吹了进去,又在屋顶等了一阵,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撬开窗户,翻身闯进卧房。
月色朦胧,映着床上女子恬静睡颜,女子面容娇美,皮肤白皙,正是自己白日在吴家见到的那个。
邹槐低笑一声,喊了声小美人,伸手去摸她的脸。
李靥睡觉一向很轻,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什么在蹭自己的脸,她费力睁开眼睛,只见一个蒙面黑衣人正俯身贴近,顿时大惊失色,想要呼救挣扎,却发现自己手软脚软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小雨,小雨醒醒!”她吓得脸色惨白,拼命发出声音去喊睡在地上的小雨,“醒来啊!”
“别费劲了,这小丫头睡得可比你香。”邹槐看着她,越看越觉得美,幸亏今日多问了一句,才知这貌美小娘子原是吴家客人,轻松几句话在家丁那里套出姓名来历,入夜便寻了来,如今月下观美人,这惊慌失措的小模样当真惹人怜爱,也不枉费他在城里绕了几圈甩掉追踪的人。
“你是花匠?”见小雨不醒,李靥想拖延时间。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记得过了今夜,我是你男人。”邹槐说着,掀开她身上的罗衾丢到一边,单薄寝衣下的曲线玲珑美好,随着主人紧张的呼吸起伏连绵,他不由得红了眼,迫不及待扑了上去。
17. 摧花(九)
所有人都在吴家埋伏好,未曾想邹槐居然摸到李府来作恶。
李靥中了迷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微弱,眼见黑衣人越贴越近,她惊恐地拼命挣扎,咬紧牙关试图控制无力的手脚,竟是一用力从床上翻了下去。
邹槐抱着手臂冷笑着看她在地上爬,凹凸有致的身体因着姿势而变得妖娆魅惑,让他小腹发紧。
直到李靥快要爬到门口,他才慢慢踱过去,一只脚踩住她细腕,蹲下逗弄:“中了我的迷香还能动的,小美人你是第一个。”
纷乱青丝后美人眸若秋水,泫然欲泣的小模样任谁看了要心疼几分,邹槐看得入了神,冷不防被一口咬住了食指。
“啊——!找死!”他吃痛低呼,急急将手指抽出来,薅住她头发狠狠往地上磕了几下,“贱人,老子弄死你!”
李靥被磕的满脸是血,软软趴在地上,却仍是侧过脸,一双美目仿佛冒着火,愤怒地瞪着他。
邹槐气急败坏,自腰后摸出短刀,手一扬便要朝她脖颈划去。
突然一道黑影破窗而入,错眼的功夫便来到近前,当啷一声格开要落下的刀。
来人力气极大,邹槐一时被震的手臂发麻,他慌乱之下挥刀去砍,却只觉眼前寒光似流星闪过,握刀的左手陡然一凉,竟是已被连刀带手整个削掉。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屋里三人竟一时诡异的静默,邹槐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地上自己的左手,猛地大叫一声,朝来人扑了过去。
月色入户,一地寒凉,身着大理寺官服的尚辰手里长剑滴着血,面色阴沉可怕,他迎着扑过来的邹槐,手腕轻晃,剑锋飞旋,寒芒过处只听一声惨叫,邹槐的右手也应声而落。
只是转眼功夫,刚才还嚣张跋扈的采花飞贼便成了无手的废人,邹槐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抽搐,发出浑浑噩噩的低声嘶吼,尚辰扔了手中长剑,急急去寻李靥。
刚刚还毫不畏惧的小姑娘面色惨白,满脸血污,见他望过来便颤着嘴唇哭出了声:“义兄……”
“靥儿。”他惊慌无措下唤了她的乳名,将手脚无力的她抱回床上,看她额头被磕破的伤,心疼又自责,可安慰的话到嘴边几经辗转,也只是用衣袖擦擦她脸上的血,抬手将床幔放下,自己则立于层层幔帐之外,重归冷静疏离,“已经没事了。”
门外杂乱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急急呼喊,尚辰过去将门打开,李栀第一个冲了进来。
屋里一片狼藉,地上有血和断肢,李栀脸色白了白,接着便不管不顾踏着满地鲜血冲到妹妹床前,见她好好地靠在床头,这才松了口气,红着眼眶将妹妹抱进怀里,半天没有说话。
紧随其后的孙嫲嫲一见李靥的样子就哭起来:“我的娘子啊,这是遭的什么罪!”
李靥感觉药力好像消退了一些,她试着活动一下手指,接着吃力地抬手轻拍哥哥后背,示意他松开自己,又柔声安慰:“哥哥、孙嫲嫲,我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
“都这样了还叫什么事都没有?”孙嫲嫲给她披上外衣,又查看她额头的伤,心疼得直掉泪,“我去给娘子拿药。”
孙嫲嫲急匆匆跑去拿药,这边有大理寺的差人进来将已经晕死过去的邹槐抬走,又另有丫鬟把还在昏迷不醒的小雨也抬出去。
所有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若不是额头的伤隐隐作痛,李靥甚至会认为这是又一场梦。
从八月十三她去翰林院找哥哥那日开始,事情的走向已经与那个似真似梦的上一世截然不同,该发生的未发生,不该发生的却接二连三发生,她秀眉微颦,心中疑惑丛生。
李栀见妹妹眼神迷茫,以为是吓坏了,自责不已:“都是哥哥错,是哥哥没有保护好靥儿!”
“是那歹人的错,与哥哥无关。”她回过神来,拍拍哥哥的手,“好在抓住了他,以后再不会有女子受害了。”
“是,此等贼人,应碎尸万段!”李栀想起来便后怕,“幸亏丹景察觉不对带人赶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继而又骂自己:“我这个蠢蛋,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歹人武功高强,来去无声,哥哥自然无所察觉,何况我中了迷药,根本喊不出来。”李靥靠在哥哥肩上,目光又扫到地上血迹残肢,吓得扭过头,“哥哥,我们出去吧。”
李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觉得一阵眩晕,赶紧将她搀扶着背起来:“靥儿去我那里住,我去睡前院,明日便找人将这里重新粉刷,地砖也换掉。”
“要不少钱呢,多擦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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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李靥舍不得那修房子的钱。
“满屋的血腥之气,如何住人?靥儿就莫要操心了,修房子的钱哥哥还是有的。”他故意不去讨论刚才的事情,而是假意笑话妹妹,“小管家婆。”
“哼,我若是不管家,你那点俸禄只能喝粥。”
见她还有精神反驳,李栀放下心来:“是是是,持家全靠靥儿,为兄感激不尽。”
兄妹俩轻声交谈着从卧房出来,尚辰见状赶忙向前急走几步,有心想要问几句,最终却是放缓了脚步没有作声。
今晚将李靥送回来之后,他便带着大理寺众人埋伏在吴宅,未想等到夜深也毫无动静,找来家丁细问之下才知白日里邹槐竟打听过李靥住处,顿时心惊胆裂,二话不说就往李府赶。
可还是晚了一步,看到心爱的人满脸是血趴在地上,他理智全无,想也不想便挥剑斩掉了邹槐两只手。
如今小姑娘一声不吭趴在哥哥背上,尚少卿心中万般后悔,她比花朵还娇嫩,定然是见不得血的,自己却当着她面砍掉邹槐的手,血溅闺房,实属不该。
夜风微凉,吹得秋叶沙沙作响,李靥伏在哥哥背上,望见树下那个静默而立的修长身影。
月光树影,斑驳摇曳,他朝这边迈了一步,明亮月色便完完全全洒在他身上。
仿佛约好了似的,此刻天上没有半朵云,如瀑清辉畅快地一泻而下,将他如画眉眼照得无比清晰。
那是心思缜密,救自己于危难的大理寺少卿;也是出手如电,顷刻间斩断对手双臂的无情剑客;是前世对她万般照拂,不离不弃的义兄;还是刚刚温柔唤她乳名,将她抱起掩藏好的成年男子……
李靥心如擂鼓,脸也跟着发烫,她在兄长羽翼之下无忧无虑活了十八年,对于男女之情一直懵懂,纵使已经定亲,纵使上一世已经嫁为人妇,也只是按照书上所写,做好一个女子该做的一切。
而今她惊魂甫定,再去看救了自己的尚辰,却觉得他很是不同,与之前在小巷子里的那个他不同,与往日每一次见到的他亦不同,甚至与任何一位男子都不同。
包括赵南叙在内。
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种感觉,干脆垂了头,任长发遮住自己脸上红晕,默不作声。
18. 摧花(十)
大理寺擒住采花飞贼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东京城,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圣上龙颜大悦,不仅论功赏赐了尚辰以及大理寺众人,还破例允了唐君莫入大理寺,履寺正之职。
除此之外,圣上又特令内侍省派遣工匠将李靥的绣楼重新修缮,算作对她此番受到惊吓的安抚,只是考虑到女子名声,只在散朝后将李栀叫到了御书房宣旨,并未声张。
“臣谢陛下恩。”李栀行完大礼,耿直道,“臣妹虽受惊吓,但她天性开朗,早已恢复,恕臣直言,陛下这道旨意似乎于理不合。”
当今圣上赵琮端坐于御案之后,见他如此说,笑着摇头:“又来了,李卿虽好,只是太轴。”
“陛下教训的是,可这修缮府邸确实劳民伤财,臣还有些积蓄,粉刷房屋也支付的起,古人有言曰……”
“巴掌大的地方,还能担得起劳民伤财四个字?何况李卿住的本就是朝廷官舍,内侍省修缮也是情理之中。”赵琮抬手制止了他的长篇大论,“放心,钱从朕的内帑里出,不会动用国库,你一人带大幼妹不易,翰林院俸禄也有限,此番赏赐意在要你专心为朝廷工作,莫被俗事扰了心神,朕如此说,李卿可懂?”
赵琮一番话说完,李栀再拒绝就是真的太轴了,当下重新磕头行礼:“臣李栀谢陛下恩典。”
.
李栀领了旨意,迫不及待回家把这件天大的喜事告诉妹妹,李靥听后也是惊喜非常,直嚷着要喝酒庆祝。
“不可,你三个月的禁酒令还未过。”李栀还记得她中秋节撒酒疯的事,摇头,“不许喝。”
“唔,一点点都不可以吗?这可是官家的赏赐。”
“官家赏赐是修缮府邸,不是赏赐你喝酒,莫要混作一谈。”
见说不过他,李靥鼓着脸,摸过一个石榴低头剥起来:“哼!”
“靥儿乖,说好三月,便是三月,切不可坏了规矩。”李栀干脆让人把酒壶撤了,“哥哥也不喝,陪你。”
他重新倒了两杯茶,说起另一件事:“今日丹景特意在宫外等待,想托我找你问件事。”
“何事?”
“采花飞贼虽已归案,但他阴狠狡诈,每每以黑纱罩面,是以众多受害女子均未看到他真容,无法指认,如今审判在即——”
李靥剥了一小碟石榴籽,吃了几颗觉得清香甘甜,于是把那一碟推给哥哥,自己又拿了个空碟子来继续剥。
“尚少卿想让我作证人?”
“是。”李栀点头,“这全凭靥儿自己做主。”
毕竟关系女子名声,他私心里是不想妹妹在公堂上抛头露面的,可若是无人指认采花贼,审起来程序繁琐不说,只怕那条狗命要逃过秋后问斩,再多苟且一年。
“几日公审?我去便是。”李靥将一颗石榴籽扔进嘴里,汁水砰一下在嘴里溅开,满口清甜。
只要能坐实邹槐所犯罪行,她倒是不介意旁人怎么看。
李栀见妹妹应的爽快,心中惭愧,终归自己竟不如一个小女子正义豁达:“要不要问问臣北?”
“咳咳咳!”她被石榴汁呛到,咳嗽着连连摆手,刚想说赵南叙管不着,可转念一想,这说不准是个退婚的好机会,于是喝了两口茶水,待咳嗽平息了,以手抚胸,垂眸叹气,做纠结状。
“唉,我是赵少监未婚妻,此事自当告知与他,可若他不许我作证怎么办?”
李栀一愣:“这——应当还有其它目睹贼人面貌者。”
“若没有呢?受害女子着实可怜,就说那柳家娘子吧,遭难后又被退了婚,一时想不开便悬梁自尽,柳员外夫妇只这一个女儿,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两口悲痛欲绝,唯一的信念便是看到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既如此,哥哥替你去劝他,想来赵家也是书香门第,必然通达事理,不会在这件事上与你为难。”
“若赵家不应,我也还是要去的。”李靥低着头,细白手指一下一下抠着桌沿,显出十二分的纤弱无助,“到时赵少监若怪罪,哥哥可要护着靥儿啊。”
小姑娘战战兢兢的,一看就是又害怕又惶恐,却还是鼓起十足勇气为了被害女子去与恶人对质,这才是李家的女儿。
李栀拍拍妹妹的手,将刚才还未剥完的石榴塞进她手里,言语间带了几分骄傲:“靥儿只管去,若赵家真的不同意,哥哥自会与他们讲道理。”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我永远站在靥儿这边。”
李靥没再说话,只拈起几颗石榴籽喂给李栀,见他点头说甜,眼里又泛起泪花,笑着用指背悄悄抹去。
重活一世的感觉真好,兄妹俩晒着暖融融的秋阳,吃甜甜的石榴,她才不会再嫁去赵家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这个证人她是一定要做的,哥哥刚才说的话也对也不对,赵家确实是书香门第,却只能算半个,因为赵南叙虽饱读诗书,却有个目不识丁还嚣张跋扈的母亲。
***
赵府。
赵南叙恭恭敬敬站着,听赵母喋喋不休的训斥。
前夜采花贼人摸进了李府绣楼,他天亮后得知消息,心急如焚,当时便要去探望,却被闻讯赶来的母亲拦住,更派了心腹贴身跟随,不许他靠近李府一步。
如今已经过去两日,他还是未见到小靥一面,忍不住想偷偷出府,未曾想又被发现。
赵母四十开外的年纪,身材高大壮实,偏又喜欢色彩绚丽的锦衣华服,往主位一坐倒是带了些当家主母的气势,只是细长眼扫帚眉,面上自带一股戾气,看着就不好惹。
“你怎的如此没出息?被个小女子勾了魂魄!”她瞥一眼站立不语的儿子,慢条斯理地喝口茶,低声道,“他们家出了这档子事,连带着咱们赵家都跟着丢脸,事情已经过去两天还没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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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门请罪,你倒是上赶着去见她?”
“母亲体谅,是那贼人夜入李府欲行不轨,不是小靥的错。”
“不是她的错?她若不四处抛头露面,能引来贼人?”
赵母不喜欢李靥,这女子长得美又过于聪慧,尤其一双眼睛大而有神,是个有主意的。
家中凡事有自己这个当家主母便够了,儿媳妇只管生养就好,太聪明了反而麻烦,奈何儿子非要看上这一个,自己也只能答应。
李靥既然成了赵家的媳妇,那便不管她是状元的妹妹还是什么,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要立规矩。
得让她知道,赵家上下谁才是说了算的那一个,得让她知道,赵南叙到底听谁的。
赵南叙不敢顶撞母亲,可也不喜欢她说自己心爱的人不好,解释道:“小靥年少,又活泼好动,爱笑爱玩皆属正常,下次我会嘱咐她小心些,何况——”
他想了想,又道:“何况我听说贼人刚进李府便被擒住,小靥无碍,也、也未失清白。”
砰的一声,赵母将茶杯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赵南叙肩膀一抖,低下头不敢再说
“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赵母瞪着他,“我可是听说当夜是大理寺少卿一个人进了绣楼,等后面人赶过去时床幔早已放下,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她无碍?她如果真没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要藏到床幔后面不敢见人?”
赵南叙哑口无言,其实这件事他也听说了一些,那晚是大理寺的尚少卿先破窗而入,李栀带着其他人随后从正门进去,中间间隔有半刻钟的时间,他刚才那番话本是宽慰母亲,却不想母亲竟知道的比他还清楚。
赵母:“她既然藏起来,必然衣衫破烂,失没失清白先另说,那副身子必然是被贼人看见了的,说不定也被那个什么少卿看了个遍!”
“母亲!”赵南叙喝止她,“不许这样说小靥!”
“你这个逆子,居然为了个女的顶撞我!”赵母气得举起茶杯要砸他,却又舍不得,只抓起桌上盘里的干果朝他丢去,一边丢一边哭嚎,“你便只对着我厉害,有本事把你对付自己亲娘的狠劲儿拿到李家兄妹面前使去!他们说什么你便听什么,蠢成这样,怪不得当年考不过李栀!”
她哭的大声,门里门外下人们皆是低了头默默做事,无人敢问。
赵南叙气得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都迸了出来,他跨前半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了头轻叹一声,撩袍跪倒:“娘亲息怒,是孩儿不孝。”
“这世上还能有做娘的害自己孩子不成?”赵母止了哭声,边拿帕子拭泪边道,“你就听娘的,让她去女医那里验个身。”
“这我要如何说得出口!”
“有啥说不出口的,我赵家书香门第,正房夫人必然得是处子,若是验出她清清白白的,我亲自给她磕头赔罪!”
19. 摧花(十一)
中秋过后天气渐凉,东京城大街小巷飘着瓜果香,是秋天到了。
昨日卖秋梨的小贩路过门前,李靥买了一筐,打算做秋梨膏。
刚摘的梨子饱满圆润,像一个个黄澄澄的小葫芦,洗净之后去皮去核,先切成细丝,再剁成梨蓉,用粗制的绢布包起来挤出梨汁。
挤出的梨汁倒进砂锅里与红枣冰糖一起熬煮,煮到粘稠后熄火放凉,拌入蜂蜜,秋梨膏便做好了。
她忙了一早上,将熬好的秋梨膏分别装进几个小瓷罐里封好,又一个一个用网兜装起来,抬头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拎着一把小灯笼似的瓷罐叮叮当当往外走。
小雨见了,一直追到大门口:“娘子要去哪儿?小雨陪您一起去!”
“今日唐小官人如意楼设宴,庆祝他正式就任大理寺寺正,顺便请我跟思悠吃上次没吃成的芙蓉肺。”李靥解释,“小雨就不要去了,我跟思悠作伴就行。”
“这样啊……”小雨怯怯揪着衣角,低声问,“那小雨在家要做什么呢?”
李靥看着她,笑笑,一条一条嘱咐道:“绣楼已经修好了,哥哥总睡书房也不舒服,咱们今日便从晓窗居搬回浅云筑去,你今日在家收拾屋子,先将绣楼开窗通风,把所有家具都擦干净,床上被褥换了,再将哥哥床上的被褥也换掉,若是不清楚他秋日用的哪套,可以去问孙嫲嫲。”
小雨认真听完又小声重复了两遍,点头道:“是!小雨记下了!”
小雨是半年前李靥跟哥哥游湖时买回来的,还不满十四岁,这丫头不够机灵,性子也慢,不适合做贴身丫鬟,但上一世李靥嫁的匆忙,陪嫁的只有小雨。
小雨人虽愚笨,却是个忠心不二的好丫鬟,跟随李靥嫁进赵府两年后,因为护主而顶撞了赵母,被赵母卖去烟花柳巷,生死未知。
当时的李靥自顾不暇,到死也没能再找到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小丫鬟,所以这一世她决定护好她,笨也不要紧,慢也没关系,她要将小雨留在身边,不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李靥想着,低头微笑细语:“如意楼的玫瑰豆沙饼香甜美味,你若在家好好干活,下午便可以吃到。”
“真的吗?”小雨仰起脸看着笑眯眯的主人,“娘子下午就回?”
“吃过午饭便回。”她还有一百遍《女论语》没抄呢。
“娘子放心,小雨一定将绣楼打扫的干干净净!”得到玫瑰豆沙饼的许诺,小丫头欢天喜地跑回院子干活去了。
今日阳光明媚,照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亮的耀眼,李靥眯起眼睛,见一辆马车自那明亮处哒哒驶来。
是尚府的马车。
她低了头,心开始乱跳,那晚之后尚辰再也没来过,她也因为额头的伤一直没有出门,所有婚前该做的准备都被她以头疼为理由拒绝了,倒是余了大把时间胡思乱想。
她白日里想,夜里也想,想那晚他是如何救了自己,上一世又是对自己如何照顾。
她想见他,又怕见他,偶尔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脸红。
明知他是朝廷官员,救自己是职责所在,可就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去想那晚他将自己抱起时,怀里好闻的松香气息和暖暖的温度。
无法理解的情感让她慌乱,她告诉自己那是哥哥的好友,是义兄,是亲人一般的存在,何况如今自己还有婚约在身,在解除之前,绝不可动不该动的念头。
但甜蜜酸涩的感觉依然让她心口微微发胀,单单只是看见他的马车便紧张到手足无措。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道影子先探过来,李靥猛然抬起头,迎上车帘后那双清冷的眸子:“义、义兄,这么巧啊。”
她笑出两个小梨涡,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您那啥,打这儿路过?”
“我来接你去如意楼。”尚辰低头望去,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脑门上还贴了块膏药,显得格外傻。
他抬手将车帘掀开,“上车。”
车帘后露出两颗脑袋,是吴思悠跟唐君莫,嘻嘻哈哈跟她打招呼。
“我家的马车太招摇,正巧尚少卿也去,便一起蹭他的了。”吴思悠说着伸出手,“来叶子,我拉你上来。”
见车里有熟人,李靥心情放松不少,她暗自压下心中悸动,上了马车,晃晃手中瓷罐:“昨日见有新鲜的秋梨,便买了些熬成秋梨膏,思悠一罐,尚少卿一罐,唐小官人一罐,余下的拿去大理寺给大家喝。”
大理寺的人抓住邹槐救了她,她送吃送喝也无不妥,其中一罐本来是想拜托唐君莫单独给尚辰的,现在本尊出现,正好直接给了。
尚辰道声谢接过来,见网兜里除了瓷罐外还有一个竹筒,筒身上画的是一个卖梨的小贩,线条流畅简练,只寥寥几笔便将小贩与梨子勾勒的栩栩如生。
他将竹筒拿出来看了一阵,问坐在身边有些拘谨的小姑娘:“你画的?”
李靥点点头:“昨日见小贩在秋阳下叫卖,只觉得意境色彩俱佳,便随手画了。”
“里面是——?”
“是姜霜。”李靥轻声解释,“就是将新鲜的生姜磨碎,用绢布滤过之后晒干成霜状。秋梨性凉,您喝的时候加一点进去。”
“我们的如何没有?”唐君莫和吴思悠把剩下的秋梨膏检查个遍,再没有发现竹筒,“为何只那一罐有姜霜?”
“你、你们年纪轻轻要姜霜作甚?”李靥结结巴巴又理直气壮,脑袋随着马车颠簸一点一点的,笃定道,“我义兄年龄大了,这时候不注意养生,老了是要吃大亏的。”
尚辰:……
***
如意楼包厢,烹制了一天一夜的芙蓉肺终于端上了桌。
同是熬煮了整夜的野鸡汤,撇了浮油又滤去残渣,色泽清澈,毫无杂质,只一朵芙蓉形状的猪肺浮在上面,花瓣绽开,雪白好看。
李靥小心翼翼用调羹碰了下那朵花,感慨道:“没想到一整个猪肺经过搓洗炮制,能变成这么小,百里透粉,怪不得叫芙蓉肺。”
唐君莫舀起来尝一口:“嚯,东京城就是东京城,东西果然与众不同,你们都敞开吃啊,今日我请客,千万别客气!”
“那我便真的不客气啦。”吴思悠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店家,再来四碗这个!”
一旁的茶饭博士行个礼,脸上堆笑:“贵人担待,小店的芙蓉肺制作复杂,最少要提前三天预定才行,不然您看看我们店里其它招牌菜,也都是东京城最好吃的。”
一边吃一边竖着耳朵听能不能再来一碗的李靥闻言,将已经吃了一半的芙蓉肺又放回碗里,开始小口小口抿,既然不能再来一碗,她决定还是慢慢吃。
尚辰低头将自己碗里那朵芙蓉肺夹断,大半朵放进她碗里,正经道:“我不喜这些内脏类的,你吃了吧。”
然后又更正经地补充一句:“干净的,还没动过。”
他一副不爱吃的模样,李靥也就信了,还偷偷摸摸瞅了唐君莫一眼,见他没有注意这边,小声道:“这个好贵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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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悄悄给我,不然唐小官人看见该伤心了。”
两人正偷摸着搞小动作,突然包厢门被推开,众人抬头,只见一位头戴斗笠的白衣人手持长刀闯进来。
酒楼掌柜紧随其后,赔着笑脸一直作揖:“大侠!大侠!你这样会惊扰了客人呀!我给您另开个临街的雅间,喝美酒赏街景,费用都归小店出,您看如何?”
茶饭博士见了也是摸不着头脑,正打算跟着掌柜的一起劝,谁料白衣人长刀一横,低喝道:“滚!”
“这人我认得,你们出去吧。”唐君莫挥挥手,让准备高声喊人来的掌柜出去,自己起身关上门,上下打量几眼白衣人,嗤笑一声。
“哟,这不是夜里穿白衣,又菜又骚情的白公子吗?”
白衣人气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闭嘴!”
“怎的,菜还不让人说?这次若不是尚少卿,恐怕你那好师兄又要跑了。”
“他已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我聚星岛的人。”
“哈,定禅老头真行啊,收徒的时候不好好考量人品,等出事了就逐出师门与他无关。”
“不许这样说老子的师父!”
“小爷偏要说,你能怎样?”
李靥被两人小爷老子的吵得头疼,见尚辰神情淡然低头喝汤,知道没什么危险,于是转过头去问吴思悠:“思悠,这谁啊?”
“不认得,看这样是唐小官人认识的人呗。”吴思悠摇摇头,凑过来低声道,“我觉得这位白衣侠士声音很好听,你猜他人长得如何?”
“哎呀呀小娘子,你在悄悄想郎君吗?”李靥捂着嘴笑她,见她瞪自己,赶紧又认真地看了几眼,连连点头,“嗯,细腰乍背,肩宽腿长,不错。”
吴思悠脸一红:“我只是让你猜人好不好看,谁要你看人家身材了,呸呸呸,女登徒子!”
“明明是你问我的。”李靥委屈地瞪大眼睛,“看不见脸可不就是看身材?”
啪的一声轻响,身旁尚少卿搁了汤匙,意味不明的眼神扫过来,叽叽喳喳的两个人终于噤了声,互相用眼神询问对方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尚少卿,白某奉师父之名,要将邹槐带回聚星岛。”见尚辰终于喝完了汤,白衣人不再理会唐君莫,收刀入鞘,抱拳客气道,“还请尚少卿行个方便。”
尚辰摇头:“不可,邹槐触犯国法,自当依律处置。”
“可师命要白某将其带回。”
“邹槐两只手已被我斩下,你可以带走,或是多等些时日,问斩后将他的头一并带走。”尚少卿轻描淡写地说完,又开始喝汤。
白衣人:……
“邹槐几时问斩?”见尚辰这碗汤喝起来没完没了,他只好又去问唐君莫。
“快了快了,过了白露就可以排队等着砍头了。”唐君莫拍拍他肩膀,“来都来了,一起吃个饭呗?”
他大大咧咧地对李靥和吴思悠介绍:“这是白泽琰,定禅大师最得意的门生,聚星岛未来的岛主,江湖人称白公子。”
李靥跟吴思悠站起来行礼:“白公子安。”
白泽琰对唐君莫不客气,对旁人倒是礼貌地很,当下摘了斗笠回礼道:“二位娘子幸会。”
吴思悠好奇抬眸,只一眼便红了脸,眼前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长发被利落地束在脑后,鼻梁高挺,脸型略瘦,如墨的浓眉下一双斜飞的狐狸眼黑白分明,神采飞扬。
她低了头,揪着衣摆小小声:“幸会啊,白公子。”
20. 摧花(尾声)
白泽琰从谏如流,既然带不走邹槐,干脆留下吃饭。
“邹槐当年上岛,只说自己是个孤儿,师父见他可怜便收了,他天资一般但胜在刻苦,学成离岛之前找人刺了岛上特有的黑尾毒蜂在手臂上。”白泽琰边吃边跟大家讲起了邹槐的身世,“师父生辰他还回来过一次,之后便杳无音信了。”
尚辰吃饱了,放下筷子,吩咐茶饭博士沏壶茶来:“邹槐确实父母双亡,父亲早年病故,母亲在他七岁那年被邻居侮辱,悬梁自尽,他学艺便是为了替母报仇。”
“既是替母报仇,为何又要做这等事呢?”李靥不明白。
“据邹槐自己交待,他学成归乡,本想手刃仇人,却不想仇人半年前已经去世,而且街坊邻居皆说此人忠厚老实,是个好人。”
“他侮辱了邹槐母亲,算什么好人?”
“话虽如此,但当时邹槐年幼,又无证人,加上地方官员不作为,案子也就不了了之,那邻居被判无罪,多年后得一个好人的名声,邹槐气不过,心中便起了邪念。”
邹槐学艺十年,回家后见仇人已死,而且还落了个好名声,不由得气愤难当,当晚便要将他挖出来碎尸万段,不想被村民发现,双方起了冲突,他一怒之下愤然离去,几个月后卷土重来,化身采花飞贼,□□盗窃无恶不作。
因他父亲生前是个花匠,所以他便以花匠的名义,从家乡一路往东京城来,沿途作恶数十起,直到前几日被擒获。
“邹槐武艺一般,轻功却是极佳,若那日不是遇到尚少卿,只怕还是擒他不得。”唐君莫一边说一边生气,“他说什么因为恶人不会受到惩罚,所以便不做好人了,全是屁话!若当真气不过,大可找当年判案的官员报仇去,为何要伤害无辜女子?说穿了就是骨子里坏!死不足惜!”
他越说越激动,突然一拍桌子:“叶子!”
“哎哎,我在呢。”正一边嗑瓜子一边叹息的李靥被他吓一跳,连声应着,“干嘛?”
“后日公审,你可要去作证人?”
李靥很坚定:“我一定去!”
“好!你去了不要怕,有什么就说什么,一定要好好指认他,若是有那敢说闲话的,我就抽烂他的嘴!”
尚辰昨日托了李栀去问她,今日还未得到答复,见她如此说,既欣慰又有些担心:“赵家可乐意?”
“我与哥哥说好了,无论他们乐不乐意,我都是要去的。”
尚少卿点点头,眉头微锁,有些疑惑,照理讲赵家是李靥未来的夫家,提起时就算不是满脸娇羞,也应该是温婉恭谨,为何她语气冰冷,一副急着撇开关系的样子呢?
唐君莫提问:“赵家是谁?”
吴思悠抢答:“我知道,是叶子的未婚夫!”
“哦哦,甭管他,叶子你要坚定自己的选择!”唐君莫说完,又觉得这样说好像不太负责任,于是找补,“万一闹崩了,小爷我娶你!”
话音未落,本来坐得稳稳当当的凳子咔嚓一声碎成几段,他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坐到了地上。
李靥本来被他胡说八道的脸都红了,这会见他摔个屁股墩,乐得直拍手:“让你乱讲话。”
“好好的凳子怎么碎了?姓白的是不是你踢的?”唐君莫爬起来,觉得一定是白泽琰搞的鬼。
“定是你太重把凳子压坏了。”尚辰悠哉起身,“好了,歇晌结束,回大理寺。”
他说着偏头看身边乐得前仰后合的小姑娘:“送你回去。”
白泽琰被唐君莫揪着不放,觉得这家伙大约是个傻子,凳子明显是被尚少卿弹过来的一枚铜钱击碎的,却赖在自己头上。
.
赔偿了损坏凳子的钱,白泽琰说要去买些东京城特产带回聚星岛,吴思悠自告奋勇给他当向导,唐君莫也要跟着一起,李靥本来也想去,可她惦记着自己那一百遍罚抄,于是跟尚辰一起上了马车,回家。
马车悠悠拐过几条街,停在李府门口。
李靥起身,车帘一挑就要往下蹦,身子还未完全探出去,外面就响起一个甜腻腻的女子声音:“是表嫂回来啦?”
那声音甜美,听在她耳里却是阴冷,内心的恐惧如倾巢而出的虫蚁般瞬间爬遍全身,她下意识放下车帘,护住自己小腹,整个人猛地向后退去。
尚辰见她猴里猴气的样子,担心不小心摔了,便一直跟在后面护着,谁料这小姑娘人都要下车了却突然缩回来,一下撞进他怀里。
车厢矮小,他本就弯着腰,冷不防被她大力一撞,两人一起倒在车里地板上。
“……!”他心头狂跳,沉下脸来刚想问怎么了,却见怀中人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一惊,试她额头,“不舒服吗?”
李靥不说话,只一味护着自己小腹,整个人缩成一团。
这声音她认得,惊慌中仿佛又有染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向她抓来,那碗要了她性命的药,便是这声音的主人亲手灌下去的!
“靥儿?”尚辰慌了,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人在他怀里,却冰凉透顶。
车外甜甜的女声愈发近了,转眼就到了车帘前:“是李靥表嫂吗?我是赵南叙赵少监的表妹温若蕊,听说表嫂前几日遇险,若蕊特来探望。”
尚辰感觉怀里的小姑娘抖得厉害,他双手向后撑起上半身,由着她靠在自己胸前,低了头轻声问:“若不想见,我便打发了她。”
李靥摇头,有些事情是要自己面对的,虽然她怕的要死,可若这关都过不去,还谈何自救改命?
她咬咬牙爬起来,掸掸自己身上的土,又给尚辰拍打了几下:“方才不小心摔倒,义兄莫怪。”
她语无伦次想要掩盖过去,尚辰没说话,默然起身坐回去,顺手给她将衣角理平。
如此失态定是有事,她不说,他也不好问。
“是表嫂吗?”声音又起,李靥干脆直接将车帘完全打开,居高临下看着来人。
车下是温若蕊,一如前世精致的妆容,身段婀娜妖娆,不同的是现在的她梳少女发髻,着粉色衣裙,是未出阁的姑娘打扮。
她就站在车外不足一步的位置,见车帘直接被拉开,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往车里张望,最后才将视线转到李靥身上,笑道:“表嫂。”
晌午阳光正好,还有些秋蝉鸣叫,李靥攥紧车帘,浅浅一笑:“我尚未出阁,你这声表嫂未免不妥。”
她说完,自顾自下了车,向车内尚辰道别,目送马车走远了,便要回家。
“表、李娘子留步!”温若蕊出声喊住她。
“何事?”
“听闻李娘子遇险,姨母和表兄遣了若蕊来探望,问是否安好。”
门里小雨听说娘子回来了,欢欢喜喜跑出来迎接,李靥将买回来的玫瑰豆沙饼给她,又嘱咐她先给孙嫲嫲和张管家送去一些,这才回了身看向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温若蕊。
若是上一世的她,必然会认为这位亭亭而立笑意温婉的表妹是真心探望,会将她请进家中,好茶奉上,将那晚经历细细讲来,还要自责几句不该抛头露面,累了赵家名声,再战战兢兢乞求赵母不要责怪,赵南叙不要嫌弃。
但经历前尘重重,她早就不是天真懵懂的少女,亦知对方看似无害的外表下心机重重。
从擒到邹槐那日算起,至今已过四日,赵南叙没来探望,赵家也未有任何表示,而温若蕊这时候突然跑来,明里说是问候,其实就是试探。
替赵母来试探未来儿媳是否恭顺安分,替赵南叙来试探那一夜未婚妻究竟被采花贼欺负到何种程度,顺便自己也试探下这位表嫂是否好拿捏。
只是如今李靥一心退婚,再多试探也是无心接招,她目光淡淡扫过温良贤淑姿态的温若蕊,轻笑一声。
“承蒙挂念,我一切安好。”
***
“表嫂便只说一切安好,态度冷淡,若蕊不敢多问。”
赵府花厅,温若蕊垂了眸子,委屈不已:“我找街坊打听了几句,只说那晚李府一夜灯火通明,还请了大夫,给、给李家娘子医治。”
赵母闻言,眼锋扫过来:“医治?治什么?”
“这便不知了,哦对了,据说当晚李娘子的丫鬟中了迷药,彻夜未醒。”
“呵,一个丫鬟难道还不如主子警觉?只怕不是彻夜未醒,而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找个由头隐瞒吧?”赵母冷笑一声,“你没找那丫鬟细问问?”
“回姨母的话,她并未让我进门,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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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说什么?”
“还说自己是未出阁的女子,我称呼她表嫂是大大的不妥。”温若蕊低头绞着帕子,小声道,“若蕊说了是姨母让我去问候她,她却还是不冷不热,门都不让进,若蕊受些委屈倒是没什么的,毕竟她是表嫂,我当敬着,可姨母您是她婆母,她连个谢字都没让我捎给您,这、这分明就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赵母越听越气,一拍桌子尖声道,“反了她了!”
“姨母莫气。”温若蕊见状,赶紧过去给她捋背,“说起来李娘子哥哥是翰林院学士,又是状元郎,瞧不起咱们也是情有可原。”
“哼,两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还敢瞧不起我们赵家?”
“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李家虽说没什么根基,但李娘子那个义兄厉害啊,我可是听说,那位少卿大人是江南尚家的嫡长孙,还是瑞老王爷的亲外孙,爹是尚家掌门人,娘是郡主,舅母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婉宁公主,势力大得很,咱们可得罪不起。”
“再厉害也是义兄,八竿子打不着,不怕。”
“这可不一定。”温若蕊素手握拳,站在赵母身后给她轻轻捶着肩膀,刚才还唯唯诺诺的脸上此刻满是精明,“今日她回来时便是坐的尚家马车,可是在里面磨蹭了好一阵子才下车呢。”
“车里还有人?”
“有个穿官服的男子,看着挺矜贵的,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义兄。”
“一定是他!我早就看这小蹄子一脸狐媚,是个勾男人的货。”花厅里只她们二人,赵母在亲外甥女面前也不再端着,“认什么义兄,还不是为了方便□□!”
“那、那表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怎么劝都不听。”
赵母说起自己儿子,忍不住一声长叹,拉过温若蕊的手拍着:“放心,你的心思姨母都懂,早都安排妥了,你就多陪陪你表哥,多在他眼前走动,男人嘛,你把他伺候舒服了,也就不想别人了。”
温若蕊被她几句话说的脸红,却也是乖巧应下了,赵母看着自己含羞带怯的亲外甥女,心中直可惜。
这孩子温柔听话又知根知底,跟自己儿子再合适不过,可如今儿子做了大官,必然不能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做夫人,不过她这做姨母的也不会亏待自己亲外甥女,娶进来做个平妻,既能生儿育女,也能跟她一起压制李靥,一举两得。
.
这边李靥回了浅云筑,午睡半个时辰便起来抄那一百遍《女论语》,刚拿起笔还没开始写,门房二贵就来禀告说尚少卿来了,她觉得奇怪,搁了笔跑去前院,果然刚刚告别不久的少卿大人在前厅板板正正坐着,手边还放了个油纸包。
“义兄。”她进去见礼,“哥哥还未散值呢。”
尚辰见她来了,点点头:“我找你。”
“找我?”
“突然想起最近收了几个无名尸体,需得画几个寻人告示,你若哪天有时间,来大理寺一趟吧。“他说完,又补充一句,“算工钱的。”
李靥茫茫点头:“其实您随便找个人来喊我一声就行,不必亲自跑一趟。”
“只是顺路,不麻烦。”尚辰说完站起来,将那个油纸包塞给她,“路上见有卖稀罕小食的,粉嫩可爱,便买了些。”
“谢谢义兄!”
尚少卿低头望着有了吃的就很开心的小姑娘,笑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应是刚睡了午觉起来,半边脸有浅浅的枕席印子,红扑扑惹人爱。
刚才李府门口那一幕让他怎么也不放心,干脆寻了个借口过来看看,如今见她安然无事,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靥送他出大门,提着油纸包回浅云筑,方才刚睡醒有些懵,这会儿完全清醒了,少卿大人定是因为刚才马车上的事情,不放心才来看看的,看就看嘛,说什么画死尸那么吓人。
她一路乐呵呵回了自己书房,迫不及待要瞧瞧纸包里是什么粉嫩可爱的稀罕小食:半透明的皮子裹着红色的馅,在油里炸的酥脆金黄,散发着淡淡樱桃香。
她顿时就垮了,勉强捏起一个尝尝,整张小脸都扭曲——这有卖相没吃相的樱桃毕罗,真是一如既往的难以下咽哪!
21. 风尘(一)
朝阳初升,阳光染黄了半段墙头,巷口的丹桂树密密匝匝开满了花,秋风一吹,半个城都是它的香。
“依着我说啊,赵家那个表妹就是没安好心!”吃过早饭,孙嫲嫲麻利地收拾着桌子,嘴里念个不停,“二贵跟我说,他在门口看得可清楚,那小娘子老早就来了,一直在跟旁边的街坊聊天,东家西家的打听个没完!”
她说着站到门口望望,见院中无人,遂掩了门坐到正在写写算算的李靥身边,低声道:“昨儿个她走了之后我去问了,街坊们说她一直在打听那晚的事,打听的格外仔细,刚才郎君在这儿我没敢说,娘子你可要当心啊!”
李靥正在算账,修缮房屋的钱省了,这个月宽绰不少,去掉每月该存起来的钱之后竟然还有结余,眼瞅着冬天要到了,这些钱正好能给哥哥做几件厚实的冬衣。
孙嫲嫲可不管她在算什么,自顾自地嘱咐她小心,李靥被唠叨得算不下去,干脆搁了笔,笑眯眯的:“嫲嫲让我当心什么?”
“当心那个表妹!”孙嫲嫲忍不住戳了她一指头,“娘子你也长点心,赵官人几天没来了?你就不着急?”
“他不来就不来呗,关我什么事?”
“你、你就不怕?”
“怕什么?”李靥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眼里渐渐起了泪光,她突然倾身向前抱住了还在兀自念叨的孙嫲嫲,由衷地感慨,“我有哥哥,还有孙嫲嫲、小雨、张管家,还有大家,我才不怕呢!”
温若蕊又如何?这一世的她有家人有朋友,再不是那个举目无亲,唯唯诺诺的可怜女子。
孙嫲嫲一下被她抱的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笑着拍拍她:“对,你是全府最宝贝的大娘子,那什么表妹的要是敢欺负你,我老婆子第一个冲上去教训她。”
“孙嫲嫲最好了。”她喉头一阵发紧,拼命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收起账本,打开门,“今日天气不错,我约了思悠出去转转。”
“又去哪里转啊,把小雨带上!”
“好。”
“早些回来,你有些日子没练刺绣了。”
“哎呀呀,秋高气爽,不要提那糟心事,过了重阳再说吧。”李靥头也不回,摆摆手跑了。
“这丫头,刺绣怎么就成了糟心事了?”孙嫲嫲被她气得叉腰站了半天,还是觉得不放心,盘算着一会儿忙完出去一趟,找赵府二管家的老婆沈婆子打听打听这个表妹是怎么一回子事。
.
今日是个大晴天,吴家那辆鎏金豪华马车被太阳一照,流光溢彩金碧辉煌,李靥手搭在眉间,将刺眼的金光挡去一些,这才瞧见车窗里吴思悠正兴奋地挥手。
“叶子上车!我带你验尸去!”
她一听就兴奋了,不等家丁搬下车凳,自己一步跨上去:“验尸?不去山会啦?”
“出门正好碰见开封府的人来找,说是出了命案。”吴思悠瞧一眼跟上来的小雨,压低声音道,“记得你说过有案子叫上你来着,所以就先过来喽,去不去?”
李靥脑袋点的像小鸡啄米:“去的去的,什么案子?”
“只说是春意楼的姑娘被杀了,旁的要去了才知道。”
“春意楼?”
“嗯。”吴思悠挑几下眉毛冲她使眼色,见她还是一脸茫然,干脆凑过去小声耳语,“是个青楼。”
“哦——”李靥听了脸先是一红,接着眨巴眨巴眼,一双又黑又亮的瞳仁里突的燃起两簇小火苗,捂着嘴一副马上要见世面的激动神情,“快去快去!”
金光闪闪的马车一进北市,立刻就有开封府的差人迎了上来,实在是这吴府的马车太扎眼,满东京城都找不出第二辆。
“吴娘子快请,我们府尹大人正在等着呢。”
吴思悠下了马车,见礼之后说了句稍等,转身塞给自己丫鬟香雪一个钱袋:“你带小雨四处逛逛,吃点喝点,再买些小玩意,晌午时候去三元楼等我和李娘子。”
香雪本也不喜欢看那些血糊淋剌的尸体,见主人这回竟然派给自己个领着小丫头逛街的差事,立时欢天喜地的应了,拿了钱袋拉着小雨就跑,小雨有些不放心,但终究是小孩子心性,玩心大过孙嫲嫲的嘱托,见李靥点头,也就蹦蹦跳跳跟着走了,
白日里的春意楼冷冷清清的,怎么也看不出青楼追欢卖笑的样子,门外有开封府的差人把守,楼前空地上还有血迹未干,早起赶早市的百姓围成一个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位是开封府的陈捕头。”吴思悠介绍,“这位是李娘子。”
开封府捕头陈平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不怎么会跟小娘子打交道,见是吴思悠带来的人,只当是她的助手,当下拱拱手:“李娘子!”
“陈捕头安。”李靥回礼。
几人迈步进到楼里,一股刺激的血腥味面而来。
开封府尹朱政刚喝了几口酽茶,总算觉得胃里没那么翻腾了,他正捋着胸口顺气,见到吴思悠进来,眼睛一亮:“吴娘子来了啊,今日坐婆家中有事,麻烦你了。”
说着看了陈平一眼,示意他来讲。
陈平会意,直接进入主题:“死者玉莹,是春意楼的头牌,昨日一夜未归,今早天不亮被人发现死在春意楼门外,死状凄惨,很凄惨!”
“尸体在哪儿?”
“已抬入后院北屋。”
吴思悠点点头,北屋较南屋阴冷,更适合存放尸体,她转头问李靥:“跟我去验尸吗?”
李靥听陈捕头说死状凄惨,心里有些打鼓,但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纠结之下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接过吴思悠递过来的姜片,学她的样子含在嘴里:“走。”
到了后院,血腥味愈重,吴思悠在北屋门外净了手,再次跟好友确认一遍她确实要去,便示意差人开门。
北屋是杂物间,地上铺了草席,尸体躺在草席上。
见到尸体的那一刻,李靥终于明白为什么陈捕头要连着强调两遍死状凄惨。
躺在地上的女尸衣不蔽体,双臂被砍,双目被挖,脸被划烂,胸前有个大窟窿,身下草席被血水浸透,一头青丝在血里泡着,有些地方已经干涸,凝着黑黑的血痂。
她有些恶心,胃里的早饭止不住地往上涌,还好她本来胃就深,又有姜片的味道压着,恶心了一阵之后倒也没真的吐。
吴思悠担心地看着她,见她只是面色苍白却没有吐出来,不由得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接着在自己的金丝楠木箱里拿出手套和面巾戴好,蹲下身,开始验尸。
“叶子帮我记录,死者女,约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尸体呈现块状尸斑。”她将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在死者皮肤上按压之后又松开,仔细观察了一阵,“死亡时间大约两到三个时辰。”
“双臂被砍,双目被挖,面部被毁,切割处皮肉有紧缩痕迹,是生前伤。”
李靥笔头一顿:“生前伤?”
“对,她的双臂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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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是活着的时候被砍掉和挖掉的。”
吴思悠说着又探向胸前那个大洞,伸手进去摸了半天:“心脏缺失,心口皮肉紧缩,也是活着的时候取出的,其他脏器都在。”
检查完表面,吴思悠抬头向陈平道:“下面我要查验死者私密处,还请陈捕头暂时回避。”
陈平正在想是什么凶手如此残忍,要在一位妙龄女子活着的时候做这种事,听吴思悠一说,立马退出去带上门,守在门口。
要说现在这小娘子可当真了不得,年纪跟自己女儿差不太多,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居然心不慌手不抖,一个验尸一个记录,配合还挺默契。
***
春意楼大堂里,朱政朱府尹正在跟老鸨问话,自己楼里出了这档子事,老鸨比谁都着急,自然也就出奇地配合,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和盘托出。
“昨儿个玉莹出去过夜了,说好今早再回来,谁知天还没亮,就被街道司洒扫的杂役发现死在我们楼门口,还死的这样惨。”风韵犹存的老鸨说着,竟落下几滴泪来,她用帕子沾沾眼角,叹一声,“造孽哟!”
“出去过夜?去哪儿过夜了?”
“是金吾卫将军沈德海沈将军府上。”
“沈将军……”朱政背着手略一沉吟,接着便唤过一个衙役,略带兴奋地吩咐道,“此事牵扯官员,咱们开封府不能越权,快去大理寺叫人!”
衙役领了命,一路小跑出了春意楼,惊起路边枝头两只正在说悄悄话的小麻雀,小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几条街,落在大理寺的院墙上。
院墙外,刚刚上值的尚辰门还没进便被候在门口的赵南叙叫住了,两人一前一后找了个僻静地方,低声交谈。
“尚少卿。”赵南叙施了一礼,有些不好意思,“一大早便来打扰,实在是失礼了。”
尚辰回礼:“不知赵少监找我何事?”
两人景元四年同榜登科,尚辰是探花,赵南叙是二甲进士,算是同年。
虽无深交,也算说得上话。
赵南叙犹豫了下,又施一礼:“此次是为了我妻小靥而来,多谢尚少卿搭救之恩。”他语速很快,生怕被打断似的,“听闻大理寺明日便要公审采花贼一案,小靥是证人,可否请尚少卿行个方便,不要让她作证,毕竟她是我妻,这种事情抛头露面,总归会损了名声。”
“采花飞贼一案确实要公审,她是重要证人。”尚辰被对方一句一个我妻说的皱起眉头,“不过赵少监说的,尚某也能理解,届时我命人在公堂设一屏风,靥儿只在屏风后回答问题,不必出面,你看如何?”
“这——”赵南叙不太情愿,却也不好再坚持,只好再次行礼,“如此有劳尚少卿了。”
“应该的。”尚辰点点头,“若无其他事,尚某要去当值了。”
“尚少卿留步!”
正欲转身离去的尚少卿停住脚步,回头。
赵南叙脸涨得通红,似是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狠狠心,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尚少卿可否告知,那夜你破窗而入我妻闺房,究竟看到了什么?”
尚辰一时被问的愣住了,待想清楚他话中含义之后,脸色沉了下来,克制语气下怒气与责问之意呼之欲出:“何意?”
“在下只想知道真相,还望如实相告。”
“赵臣北!”尚辰低声怒斥,正想再说些什么,被急急跑出来寻他的春和打断。
“主人,有命案!”
22. 风尘(二)
大理寺的人很快就到了春意楼,尚少卿甫一踏入,就被朱府尹的热情问候惊得顿住脚步。
朱政是儒生出身,集贤殿修撰干得好好的,去年吏部例行调动,不知怎的就给补了开封府尹的缺,他晕血又胆小,平生最见不得死人的事,眼下见着尚辰就跟见了救命菩萨一般,满脸堆笑迎上去。
“哎呀,尚少卿您可算来啦!照说这案子归我们开封府管,可谁想到竟牵扯到朝廷官员,不得不麻烦您。”
他边客气着,边把案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尚辰耳朵听着,眼睛越过朱府尹,落在后面八仙桌旁躲躲藏藏的小姑娘身上。
刚刚一进门就看到她了,捧着茶碗悠哉悠哉的样,见到自己来了就赶紧用袖子遮住脸,好像这样就能藏起来似的。
好不容易朱政把案子讲完,一旁主簿递过来一沓据报,他示意春和接过来,自己则几步走到桌前,低头皱眉:“你在这里作甚?”
“呀,义兄,这不巧了么不是?”见自己被发现,李靥笑得梨涡深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甜一点,“我跟思悠来验尸的。”
“回家去。”
“哎呀您不要每次见了我都叫我回家嘛,我现在有正经职业的,是思悠的刀笔吏!”
她讲的认真,就好像真有这回事儿似的,尚少卿眯起眼睛,看一对小梨涡深深浅浅,忍住想要伸手戳一下的冲动:“当心我告诉你哥。”
“别别别,哥哥若是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让我抄书!”
朱府尹看半天,插嘴:“二位认识?”
“这是尚某义妹。”
“如此说来便是李栀李学士的妹妹?”见尚辰点头,朱政赶紧施礼,“原来是李娘子!”
“朱府尹安。”李靥回礼。
有旁人在,尚辰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把话题扯回案情,去后院查看过尸体后,开始翻阅尸格和据报。
“刚刚就问了这几句话?”他轻声问了朱政一句,抬眼看向围在二楼楼梯前的女子们。
环肥燕瘦聚了二十几个,跟没骨头似的或倚或趴在栏杆上,有意无意露出大片雪白肌肤,把几个问话的差人看得耳根子发红。
“您也看到了,这、这不好问哪。”朱府尹摇着脑袋叹气,“有伤风化,真真有伤风化!”
尚辰低头又将据报粗略扫了一遍,抬脚朝女子们走去,这样问根本什么也问不出来,需得一个一个单独问过才行。
“尚少卿。”陈捕头见他过来,让了位置。
“关系人命,我需要单独找几个人聊聊。”
眼见来了个丰神俊朗的俏官人,本还无精打采的女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老鸨知道这是大理寺的官人,不敢怠慢:“可以去楼上玉莹的屋子,不知官爷要找哪位姑娘聊聊?”
玉莹的屋子?尚辰心中一动。
按照玉莹被杀害的时辰看,春意楼应该是一早就被开封府封了,若凶手在玉莹房间留下痕迹的话,此时应是来不及清理,说不定可以查到什么线索。
他环视一周,回想刚才看过的据报内容,开口道:“媚儿何在?”
“是我!”一位穿水红衣裙的女子应声,摇着团扇地走过来,带起一阵浓郁脂粉香,“奴家便是媚儿,官爷要跟我单独谈谈?”
尚辰稍稍后退避开她拂过来的团扇,示意她上二楼。
李靥看尚辰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围着,只觉得嘴里的茶越喝越不是滋味,眼看着他跟那个一步三扭的红衣女子要上楼,忍不住茶杯一搁站起来:“等一下!”
她抓过刚刚的纸和笔噔噔噔跑过去,正经道:“刚刚我给思悠做刀笔吏,现在也给您做吧,您问您的,我来记录!”
“哟,官爷破案还带个女娃娃呢!”媚儿朝她扇了扇风,笑道,“还是个会写字的女娃娃。”
李靥不理她,只仰着小脸问尚辰:“好不好啊?义兄?”
媚儿跟一众女子听到义兄二字,都嗤笑出声,不知谁轻飘飘说了句:“义兄?不就是情郎?”
小姑娘听进耳朵里,又羞又恼,低了头不说话,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都染成粉色,尚少卿沉了脸,目光冷冽起来,眼神缓缓扫过刚才声音传来的位置,吓得一群人纷纷拉起衣领站好,不敢再出声。
“哎呦呦,这是谁乱讲话,回头叫我查出来,拔了她的舌头!”老鸨擦擦额上冷汗,赶忙打圆场,“她们说话浪惯了,官爷息怒,息怒!”
“所有人回房。”尚辰沉声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他说完,低头去看不知所措的李靥:“你要记录?”
李靥脸红的发烧,还是倔强地点点头。
“好,要把所有对话都详尽记下来,不可遗漏。”
“嗯。”
“随我来吧。”尚辰撩袍往二楼去,李靥脸上热度消退不少,抱着纸笔昂首挺胸跟在后面,义兄便是义兄,是正经的义兄,才不是她们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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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莹的屋子在二楼正在十分显眼的位置。
媚儿再不敢多话,只默不作声进屋子站好,等候询问。
屋子里一应器具都是上好的,床榻上铺的是一寸一金的蜀锦,桌上摆的茶具是大食国的佛郎嵌,角落里香炉将熄未熄,燃的是天竺沉香。
这些物件有的专供皇室,有的是朝廷给大臣的赏赐,玉莹一个青楼女子能轻易用在日常生活中,可见与某些达官贵人关系匪浅。
尚辰给李靥搬了把椅子坐下,自己也坐下,从一沓据报中取出一张,问媚儿:“你讨厌玉莹?”
“是,我讨厌她!”媚儿倒是不掩饰,“姐妹们谁不讨厌她?”
“为何?”尚辰接着问道,“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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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貌美?让人心生嫉妒?”
“就她那姿色,谁会嫉妒她啊。”
“她不是你们这里的头牌?”
媚儿嘴一撇,不屑道:“她这个头牌,那是拿不要脸换的,客人让她如何,她便如何。”
李靥听的迷糊,她虽很多事情不懂,却也是知道青楼是卖笑的地方,这里的女子靠出卖色相为生,客人给了钱,不就应当是让如何便如何吗?
尚辰也不太明白,于是顺着媚儿的话往下问:“那你们便是讨厌玉莹不要脸面?”
媚儿回答了几个问题,刚刚害怕的神经一放松,干脆又倚到墙上,话也多起来:“她何止不要脸啊,那就是天生的下贱胚子!我们楼中姐妹虽说是干这个营生的,但行有行规,人说千金买一笑,哪个客人看上谁了,想带着出去过夜,不得真金白银地砸啊!她倒好,每每瞧见那有钱的,长得俊的,又或者有权势的,恨不得贴到人家身上去,连姐妹们的熟客都要抢!”
尚辰听到这里,不免好奇道:“既然行有行规,玉莹又不讲规矩,她是如何当上这春意楼的头牌的?”
说到这儿,媚儿露出更鄙夷的表情,看了一眼旁边埋头记录的李靥,高深莫测道:“官员瞅着应是已经娶妻了吧?那我也不藏着掖着,这老百姓来我们这儿啊,那是素久了,来吃肉的,达官贵人就不同了,他们吃惯了大鱼大肉,来我们这儿啊,那是寻野味的。”
“我们虽做的是倚门卖笑的生意,但精通这个的可不多,玉莹算是楼里独一份,慢慢的名声就传出去了,所以她这头牌,是那些达官贵人们花钱给买上来的。”
李靥听得一脑门子问号,忍不住问了句:“什么野味儿?”
媚儿没料到她会发问,便算自己是个烟花女子,在一个陌生男子和看起来毫无心机的小姑娘面前也还是难以启齿,一时呛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就是……嗯……就是……”
尚辰有点后悔叫李靥进来做记录了,红着耳朵轻咳一声:“咳,你知道都有哪些人来找玉莹寻过——咳,野味?”
“这说起来可就多了,什么沈老将军的小儿子啊,家住城南的石司谏啊,还有万侍郎的侄子,四海钱庄的老板。”媚儿掰着指头数,“有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也来找过她!”
听着这一个又一个名字,尚少卿眉头越锁越紧,怪不得朱府尹要去求助大理寺,若是将这些人都牵扯进来,倒真是一桩大案。
“那这些男子中,你知道谁同玉莹有过矛盾吗?”他尽量将嫌疑人范围缩小。
“这倒是不多,别看玉莹在我们姐妹面前耀武扬威的,但在客人那里可是会卖乖的很,不过她跟万侍郎的侄子还有那个小郎君都争吵过。”
“在哪里争吵?”
“就在后面花园里,好多姐妹都瞧见了。”媚儿手指向窗外,“是为了赎身的事儿。”
23. 风尘(三)
结束对媚儿的问话,尚辰又陆陆续续找了其它几个女子来,得到的消息都大差不差。
春意楼头牌玉莹姑娘,嚣张跋扈,不择手段,人缘极差。
她跟万侍郎的侄子和神秘的小郎君都有过争吵,昨夜宿在沈老将军府,也就是说,单明面上有嫌疑的便有三个人。
至于其他那些与玉莹有过接触的官员富商,也要一一排查。
尚少卿觉得有些头疼,干脆先送李靥离开,这种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让她多呆。
李靥记录了一个多时辰,对这个案子越来越好奇,她很想知道大理寺接下去要如何查,于是试图拖延:“义兄,您看我记得还有哪里不清楚的吗,或者哪个字写潦草了?”
“字迹工整,非常好。”
“我们要去三元楼吃炙鹅跟三鲜面夹儿,您去不去?”
“我还有事要忙,你跟吴娘子去吧,记得早些回家,莫让你兄长担心。”
“唔。”李靥点点头,又不甘心,“那不然您今晚去我家吃饭吧,顺便讲讲今日都查到了什么。”
她仰着脸很期待:“好不好?”
“好,酉初三刻,我准时过去。”尚辰将写好的据报在桌上磕整齐,拿在手里,沉吟了下开口道,“明日公审,我会在公堂之上设一屏风,你在屏风后作证即可。”
“不必如此麻烦,我不怕的!”
“毕竟是有婚约的女子,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李靥看看他,猜测:“赵南叙找您了?”
“赵家是你未来夫家,尽量不要起冲突,不然吃亏的是自己。”尚辰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了几句便打开门,“走吧,送你出去。”
见他这样说,李靥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顿时不高兴起来,上一世她倒是逆来顺受,可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不是吗?
“您为什么要听他的?”
她气鼓鼓的,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尚少卿看着有趣,停下来站在门口耐心解释道:“屏风早就准备好了,便是赵少监不来,明日也是要用的,于公来讲,我是公门中人,自然希望你能出席作证,可于私我是你义兄,人言可畏,众口铄金,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指指点点的事情是半点也不希望你沾边的。”
“可是——”
“没有可是。”他忍不住用一沓据报轻轻敲她头,“在保护你这一点上,我跟你兄长,还有赵少监是一致的,屏风要用,没得商量。”
据报敲在头上不疼不痒,带起淡淡墨香,他漂亮的丹凤眼弯起来,往常总是冷冽的神情变得很暖,似乎将这阴冷的春意楼都照亮了,李靥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她低了头去掩饰,闷声:“听、听您的吧。”
“尚少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啊?”吴思悠背着自己的小箱子站在门口等李靥,见了两人一起出来,一个闲庭信步的,一个脸红的跟什么的。
“你们去吧。”尚辰又瞧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害羞起来的小姑娘,“早回家,不要玩太晚。”
“知,知道了,义兄留步!”李靥结结巴巴行了个礼,拉着吴思悠落荒而逃,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呆的越久,心思便越乱。
尚少卿望着那个慌慌张张的俏丽背影,想不通她到底怎么了。
许是女儿家长大,有了心事吧,他摇摇头,喊过两个差人跟他一起搜查玉莹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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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元楼的炙鹅最是有名,皮脆肉嫩,肥而不腻,再佐以酒楼独家秘制的酸梅酱,酸甜爽口,别有风味。
李靥上一世初来东京城的时候吃过几次,定亲之后便再没吃过了,赵家书香门第,正妻自然要讲究一个恭谨温顺,所谓温顺体现在方方面面,吃饭也算其中之一。
也就是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断不可提出“我想吃哪道哪道菜”这种带了个人欲望的要求。
这一条明明白白写在赵家送来的家规上,只不过家规在李靥重生之后便被垫了花盆,她现在只想好好吃一顿上辈子没吃够的,油汪汪的炙鹅。
“你跟尚少卿审了快两个时辰,都问出什么了?”
吴思悠见她爱吃,干脆把炙鹅的盘子推到她跟前,“有什么线索?”
“嗯,线索倒是不少,有几个人嫌疑很大。”李靥放下筷子,油乎乎的手指认真数着,“万侍郎的侄子,沈老将军的小儿子,还有一个神秘的小郎君,据说长得眉清目秀,好像是南风馆的小倌。”
“不是好像南风馆的小倌,那就是南风馆的小倌。”一个男声突然插了进来,两个人循声望去,是隔壁桌一个胖乎乎的书生。
李靥认得这个人,他叫任海遥,是个秀才,办了份专写奇闻异事的小报,销量一般但可以糊口,除此之外好像还做些其他营生,之前就是因为帮她联系卖画才认识的。
“任秀才?”
见她认出自己,任海遥笑呵呵站起来作揖:“好久不见,李娘子安好。”
“任秀才安。”她点点头算是回礼,给吴思悠介绍道,“这位是《鲜果小报》的主编任海遥任秀才,是东京城有名的能人,任秀才,这位是——”
“认得认得,是东京城唯一的女仵作吴娘子,小生有礼了。”任海遥又作揖行礼,折扇一展,摇头晃脑,“在下能人算不上,消息倒是有些灵通,人称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闲不住嘴停不下腿东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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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事通包打听。”
吴思悠被他的名头逗乐了:“那任秀才都能打听什么啊?”
“这可就多了,只要是发生在这东京城的事,我都能打听到。”
任海遥干脆搬了凳子坐过来,“便说你们刚刚聊的那个吧,今日一早发现死在春意楼门口的玉莹,她有个相好,是南风馆的小倌,叫做思柳。”
“任秀才果然厉害。”吴思悠给他倒杯茶,“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玉莹本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因为勾引那一户的郎君才被女主人卖到春意楼的。”
“哪户人家?”
吴思悠问得起劲,任海遥低头喝口茶,抿嘴笑而不语,李靥见他如此,心思一动:“任秀才想要在自己小报上写这个案子?”
“李娘子果然冰雪聪明,京城名妓惨死,多大的噱头,不止我想写,估计全京城的小报都憋着劲呢。”
“可查案是官府的事。”
“官府是明着查,查的是杀人凶手,我这是暗着查,查的是背后隐情。”任海遥用折扇遮住嘴,小声道,“二位刚从春意楼出来吧,里面什么情况,还望透露一二。”
吴思悠仔细想了想,好像开封府和大理寺也没说不让说出去,况且今早玉莹尸体就在外面,很多人都瞧见了,于是问道:“告诉你,我们有什么好处?”
“到时将小报收入分一半给二位娘子,如何?”
李靥正想赚点钱给家里多买些炭,当下就要点头答应,却见吴思悠摆手:“我们不要钱。”
“那二位娘子想要什么?”
“我们想跟你一起查。”
“二位如果乐意,在下求之不得。”
“成交。”吴思悠不缺钱,她只喜欢验尸查案,当下左右看看,确定站在远处的小雨跟香雪听不到,凑近了压低声音兴奋道,“咱去南风馆查查?”
缺钱的李靥差点把头栽进面前汤碗里:“啥?”
“你看啊,三个嫌疑人,有两个是达官贵人,咱们接触不到,就剩一个小男倌了。”吴思悠撺掇她,“你就不好奇?”
“其实挺好奇的。”李靥老实点头,“无论玉莹生前是何种样人,都不该受到这种残忍的对待。”
她低头算了算:”明晚哥哥要在翰林院当值到亥时,明晚去?”
“可以,只要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吴思悠说。
“在下也没问题。”任海遥说。
“那好吧。”李靥不太放心,再三嘱咐,“你明晚去找我,就说咱俩去州桥夜市,可千万千万莫要说漏嘴啊!”
吴思悠拍拍胸脯:“放心,打死也不会说的!”
24. 风尘(四)
酉初三刻,尚少卿准时踏进李府大门,门房早得了李靥吩咐,没有通报直接便将人领了进去,是以他进到正厅的时候,李栀正沉着脸跟孙嫲嫲训话。
“家里没有这种乱打听的规矩,以后莫要再做了。”
孙嫲嫲站在堂下,叹口气:“老婆子知道,郎君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咱们李府也是门风严谨的人家,我就是私下里闲聊天问几句,毕竟娘子是要嫁过去的,不问清楚怎么成?”
“婚契既结,便不该疑神疑鬼。”李栀见尚辰来了,赶忙站起来问候,“丹景来了。”
又冲孙嫲嫲道,“你先下去吧。”
尚辰看看又摇头又叹气的孙嫲嫲,再看看一脸严肃的李栀:“这是——?”
“一点家务事,让丹景见笑了。”李栀请他坐下,“赵少监的表妹前些日子来了,孙嫲嫲也是爱护靥儿,总担心人家会对靥儿不利,便托了人去打听,被我发现了。”
“可是那个姓温的表妹?”尚辰想起来了,昨日马车外面那个女子,好像就是自称赵南叙的表妹。
“应当是吧,丹景认得?”
“不认得,只是昨日送靥儿回来时恰巧遇见。”他说着假装不经意道,“靥儿呢?”
“她说你要来,去厨房炖了梨盅,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好了。”
话音刚落,李靥就端了托盘进来,对上尚辰的目光又是脸一红:“义兄安好。”
新鲜的雪梨洗净,切掉顶部当做盖子,挖去梨核,放入百合、红枣、冰糖、枸杞,再加入一点水,然后盖上刚刚切掉的顶部,大火蒸小半个时辰,将雪梨蒸透,冰糖化开,汁水与内部的配料相融。
汤滋阴润肺,“盅”软绵甜润,秋日食用最好不过。
她将托盘里放到门口边桌上,把托盘里小白瓷碟盛着的梨盅双手端过来,冷不丁听到李栀问:“靥儿说今日是遇到丹景,才约了来家里吃饭,你俩是在哪里遇见的?”
李府的正厅摆设是疏朗空旷的对称型,李栀此时与尚辰对面而坐,中间隔了大概几步的距离。
他的话刚问出口,背对着他的李靥表情蓦的紧张起来,一个劲儿朝自己面前的义兄使眼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北市、北市遇见的。”
尚辰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只盯着梨盅看,李靥急了,上前一步将梨盅放到他身边小桌上,低头的功夫微微侧过脸在他耳边软声:“帮帮忙,求您啦!”
那声音软糯,一如她小时撒娇要糖葫芦那样,就像小奶猫的尾巴毛茸茸在心头扫过,若有似无的痒。
“今日去北市办案,恰巧在街上遇到。”他越过那张急急恳求的小脸,看向李栀,“若说案子也是离奇,走访了一下午,竟理不出头绪。”
少卿大人云淡风轻喝了口清甜的梨汤,朝如释重负的小姑娘眨了眨眼。
李栀被他说的案子吸引,也不再追问李靥究竟去了哪里,三人吃过梨盅之后便去用晚膳,不知不觉吃到月上梢头。
又讲了一遍明日公审的注意事项,尚辰礼貌告辞,李靥将他送出大门,满怀感激:“多谢义兄帮我圆谎,今日便算我欠您一份人情。”
“说起来,靥儿上次的人情还没还。”今日只有月牙,朦朦胧胧看不清他脸上神情,“我带你进翰林院那次,可还记得?”
李靥点头,她当然记得,那次若不是他,自己便进不去翰林院,哥哥也未必能躲过那场秋雨:“自然记得,义兄可想起要什么报答了?”
“你跟吴娘子一起验尸查案的事我可以帮你瞒着兄长,但你的行踪必须告知我,还有,不许涉险。”黑暗中他清冷的声线刻意压低了些,不知怎的听起来有了暧昧的意味,“这便是我要的报答。”
“这,这算什么报答啊,我答应了便是。”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她虽红了脸,却也能仰着头直视面前高大的男子,那一点恰到好处的月光,不多不少,将将勾勒出他好看的轮廓:“我以后什么都告诉您。”
“好,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会有大理寺的马车来接你。”
“义兄也不要太劳累了,早些休息。”小姑娘行了礼,声音愉悦,“明日见!”
“明日见。”尚辰目送她回了浅云筑,自己在巷子里踱了几个来回,等到孙嫲嫲出来给大门落锁,便轻声喊她过来。
孙嫲嫲不明所以,走过来见礼:“尚官人还未回去吗?唤老奴何事?”
尚少卿摸摸钱袋,发现里面银子不多了,遂把腰间玉佩解下来递了过去:“今日听到你与昭延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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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某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打探清楚的好,这块玉佩你收着,当做打点。”
“不不不,那沈婆子与我相识,就问几句的事,可用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孙嫲嫲借着月光见这玉水润通透,知道是好东西,赶忙摆手拒绝。
“你问三五句靠的是人情,问多了人家未必乐意,那沈婆子是赵府何人?”
“是赵府二管家的婆娘。”
尚辰点点头:“还是先打点好,问起来也心安。”
孙嫲嫲见状,低声问道:“赵官人也觉得表妹有问题?”
“昨日见过一面,似是不寻常。”他想起昨日李靥的反应,总觉得事情不简单,“所以要劳烦孙嫲嫲了,我信你一心都是为了靥儿好。”
“娘子是我照看大的,说句僭越的话,我待她倒比自己亲闺女更亲,如今许了人家,自是盼着她过得好些,再更好些。”
见有人理解自己苦心,孙嫲嫲打开了话匣子:“我们郎君是读书人,傲气,可嫁人不是考状元,赵家老太太就够难缠了,如果再加上个表妹,娘子可要怎么过?”
“我昨日里就见那表妹鬼鬼祟祟的不似好人,今日一打听,您猜怎么着?她在赵府见天儿跟着赵官人,在书房一呆便是半夜,比贴身丫鬟伺候得都妥帖,莫说表兄妹了,亲兄妹也不能这样啊!若说她不图什么我还真就不信了!”
尚辰连连点头,他只是觉得李靥对表妹的反应不寻常,没想到赵府里面还是如此光景,当下把玉佩塞进孙嫲嫲手里:“再去打探打探,表妹有没有许配人家?此来目的为何?赵老夫人对她又是什么态度?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成,那我就继续打听着,得了什么消息就告诉您!”孙嫲嫲也不再推辞,接过玉佩感慨道,“就说我们娘子命好,有尚官人您这个义兄,家世好又肯为她考虑,老婆子真是不知道怎么谢您!”
她说着便要下跪,尚辰连忙掺住她:“孙嫲嫲莫要客气,我们都是为了靥儿,天色太晚,还是早些落锁,我也要回去了。”
“尚官人可真是个好人哪!”孙嫲嫲激动得抹眼泪,看着人都走出巷子了还在兀自感叹,“多好的郎君哪,回头娘子嫁了,老婆子一定要好好给他说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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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风尘(五)
交代完孙嫲嫲,尚辰出了巷子,巷口两个男子倚墙而立,一个白衣胜雪,一个着黑色劲装。
见他出来了,白衣男子一甩衣袖,乐道:“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尚少卿今夜这番,比起父母也不遑多让哪。”
容貌倾城的白衣男子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江湖六君子之首,上玄宫宫主司空云天,跟尚辰一起长大的挚友。
旁边一身黑衣面容冷漠的叫做冷风,也是江湖六君子之一,使一把灵宝弓,箭无虚发。
“你几时来的?”尚少卿脸上显而易见地嫌弃,“来作甚?”
“今日刚到,去你府上你不在,春和说你来卿卿家吃饭了,我便与冷风寻了来,正好听见你与那位老妇人的对话。”司空云天说话絮叨,“重阳将至,我跟冷风一商量,少卿大人事务繁忙,又将君莫也拐了来当差,我们可不想‘遍插茱萸少二人’,干脆就来东京城找你们,是不是啊冷风?”
冷风点点头。
“卿卿家的饭好吃吗?冷风你知不知道卿卿?”
冷风有些不太确定。
“那你可还记得当年咱们尚少卿中了探花被派去苏州上任,离开京城前一夜写的那首诗?”司空背着手诵道,“一见卿卿念卿卿,心有卿卿不敢惊,清酒一壶共月色,醉也卿卿,梦也卿卿。”
冷风点点头表示记得,看向尚辰:“你心悦她。”
尚辰被两个人一唱一和说的耳朵发红,冷哼一声自顾自赶路:“无聊。”
“哎哎,你别走那么快,我知道我知道,卿卿定亲了嘛,你现在是人家义兄,不提,不提了哈!”司空朝冷风使眼色,“都不提了。”
“不许再叫她卿卿,她现在是我义妹。”他冷着声音,没什么表情,“不要开这种玩笑。”
冷风见他不高兴了,握握手里灵宝弓,再摸摸箭囊,就要飞身上房:“我去杀了那男的。”
“不许去!”两人一左一右拉住他,尚辰简直要抓狂,“冷风,莫要胡闹。”
司空附和:“就是,你若杀了未婚夫,那卿——李娘子不就成寡妇了?”
“唔。”冷风觉得有些道理,又看尚辰,“你在意娶寡妇?”
“这不是在意不在意的问题!”
“既不在意,我杀了他又如何?”
尚少卿只觉得无力:“杀人犯法。”
“为兄弟,坐牢也值。”
“这不是一回事!”
“你在意娶寡妇?”
“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
“既不在意,杀了他又如何?”
“杀人犯法。”
…………
对话陷入奇怪的循环,司空宫主慢吞吞跟在两人后面,脸上洋溢着慈父般的笑。
东京城真不错,繁华热闹人气旺,连一向沉默的冷风都变得爱说话了呢。
***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还未热闹起来的街道上一辆马车飞驰,李靥在车里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怒视着对面的赵母:“赵老夫人,您骗我上车,现在又绑了我,究竟要做什么?”
“绑你?哪有绳子?谁绑你?我只是邀请自己未来儿媳出城游玩罢了。”赵母冷笑一声,“之前再三请你都不理,老身也只好厚着脸皮亲自来接了。”
“您若想出城踏秋,改日我去府上请您,只是今日实在有事,还请放我下车。”李靥压着火气,她今日一早本是在等大理寺的马车来接的,结果被骗着上了这辆,眼下左右两个丫鬟皆是体格壮硕,此外车门处还有个家丁守着,除了好好讲道理之外,逃无可逃。
“你是状元的妹妹,肯定也是个聪明人,应该早就猜到我的用意了吧?”
赵母看她文绉绉地说话,越看越不顺眼,“其实我也没什么心情跟你游山玩水的,等大理寺公审一过就放你回去,免得在公堂上丢人现眼。”
李靥急了:“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未来婆母,凭你要嫁的是我儿子!”赵母说着吩咐家丁,“把好车门,出城!”
一个小丫头也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今日这个规矩,她是立定了!
与此同时的大理寺公堂外,几个人焦急张望。
“靥儿如何还不来?”李栀一早告了假来陪妹妹,如今左等右等不见人,在门外来回踱步。
赵南叙也来了,见状安慰道:“许是路上有事耽搁,又或是——小靥改变主意了?”
尚辰也担心,正想再派个人去问问,忽然前去接人的衙役急急忙忙跑进来:“少卿,李娘子被别人接走啦!”
“被别人接走了?”李栀闻言立刻抓着衙役,急急问道,“被谁接走了!?”
“李府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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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是赵府的马车接走的,就是秘书省赵少监那个赵府。”
衙役说完,所有人都看向赵南叙,李栀盯着他,有些不太相信:“他说的可是真的?”
“我也不知,不过母亲确是一早让人备了车,说要去城外龙泉寺上香。”
赵南叙冷汗下来,母亲前几日知道小靥要做证的消息之后暴怒,派人连送了几次帖子去李府,可都石沉大海,昨晚眼看公审在即,母亲又一次大发雷霆,说就是将小靥绑了也不许她去,如今看来,怕是真的绑了。
李栀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事情不妙,迈步疾行:“我去找靥儿!”
尚辰也跟上:“多叫些人,城里城外都要找!”
“万万不可!”赵南叙一听要全城搜捕,急得追上去拦住二人,“母亲年纪大了禁不住吓,我去找!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妹妹就禁得住吓吗?”李栀猛地推开他,“你让开!尚少卿,我要报案,赵家老夫人绑我胞妹,请全城缉拿!”
“大哥!”赵南叙拉住他衣袖,哀哀乞求,“您莫要如此,我娘她只是护子心切,不会伤害小靥的!”
“你要我如何信你!”
“小靥是我妻,是赵家未来主母,赵府的人怎么会伤害她呢!”
赵南叙急得双目泛红,“您让我去!半个时辰之内我一定把小靥带回来!”
他目光诚恳急切,李栀犹豫了下,问道:“当真?”
“是!若半个时辰回不来,您大可让尚少卿发我们母子的通缉令!”
“两刻钟,多一分我都不等。”
“好!两刻钟!”赵南叙来不及行礼,转身跌跌撞撞跑去门口,上了马一路狂奔。
尚辰抬头,朝树上枝叶间正在看热闹的冷风使了个眼神,冷风会意,几个起跳越过屋脊,朝赵南叙的方向追了过去。
李栀看到树上有个人追过去,知道是尚辰江湖上的朋友,松了口气,沉默半晌叹息道:“我也知道靥儿不会受到伤害,只是赵家老夫人这手段,实在下作!”
“冷风不会跟丢的,一旦发现不对,会立即带靥儿回来。”
尚少卿宽慰完这一句,也不再说话,与李栀两人在门口沉默不语,心中皆是一样的盘算:若赵南叙这个名满京城的大孝子,此番能忤逆自己母亲将李靥带回来,那这门亲事还有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