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晦明》
1. 归途
永和十二年,春日伊始,镇西侯府。
刚刚过了年关,残冬的余威尚未散尽,玉门关的风依旧凛冽,镇西侯府后园红梅的胭脂色却格外殷红欲滴。
“每年见这梅花,总不由得想起你娘来。我没护好舜华,现在连你也要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毓金宫去了。”坐在庭院中摇椅上的男人身披甲胄,面容黝黑而粗糙,眼窝深陷,皴裂的皱纹一如玉门关大地的沟壑,在这娉婷春日梅的映衬下倒显得突兀。
这便是大荣世袭一品镇西侯,颜舜禹。颜家乃开国功臣,却自请镇守西北玉门关,世代戍守苦寒之地。侯爷是颜家长子,另有两个妹妹舜英舜华。长女舜英入宫为皇妃,育有七皇子谢琰与九公主谢欢容,次女舜华嫁给老国公爷的次子——文官清流国子监祭酒明允承,却不幸生育女儿明颐时难产而亡。
五年后明允承续弦,娶了户部主事周家的女儿,颜侯担心外甥女受继母苛待,便将明颐接到侯府来养。
谁料还未出正月,圣旨比立春来的还要早——九公主是圣上的独女,深得宠爱,圣上不单欲让公主同诸皇子一同上太学,还打算为公主安排一位伴读,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明颐。
想来确实如此,明家世代簪缨,又是书香世家,明颐的母亲和公主生母德妃娘娘又是同胞姊妹,自然是伴读的不二之选。
“舅舅别担心了,小颐会照顾好自己的。”十二岁的孩子身量未足,却已有了边关风沙磨出的清瘦轮廓。不似京中少女抹些胭脂水粉,一头长发只草草用红绳束起。最扎眼的是唇角一道淡白咬痕,是她幼年学骑射时坠马磕的,偏生笑起来时像半枚新月,反倒添了分不合年纪的锋锐。明颐轻轻摇着大将军那双满是伤痕和老茧的手,声音清冽冽,“在宫中有德妃娘娘庇佑,京城中又有父亲照看,您只管放心。”
西北军镇要地凶险在明,宫中险恶却在暗处人心,早慧如她又岂会不知?
颜舜禹拍了拍外甥女的手以示安抚,却依然愁容不减,进屋内拿了把铁铲来,不知在那树春日梅下挖着什么,边挖还边絮说个不停,
“你该叫舜英什么....姨母,对,姨母。你姨母也来信说,她也不愿你进宫战战兢兢的,但谁又拗得过皇上呢?她能做的不过是多照拂你些罢了。你姨母那两个孩子,可不能叫人家表兄表妹,得叫七殿下,叫公主。只有长公主的孩子,才能和皇上攀表亲。颐儿啊,宫规森严,比不得舅舅府里自由自在,行事切记小心谨慎。”
明颐一一应下,发现舅舅从春日梅底下挖出了一个沾着泥土的白瓷坛子,明显是有了年头,好奇凑上去问道,“舅舅,这是何物?”
颜舜禹的声音略有些低沉,“你娘出嫁前酿的梅子酒,我每年都会挖出来瞧一瞧,再小心翼翼地埋回去。从前怕你伤心,从没和你提起过。十三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舜华笑盈盈地对我说,等她有了机会回玉门关,再亲手把它挖出来品。她一遍又一遍叮嘱我,不许趁她远嫁自己偷偷喝了,可是她偏偏,偏偏没回来......”
明颐清楚地察觉到,这个替大荣守了四十多年玉门关的男人哽咽了。
她轻轻拍拍舅父的背脊,却也只触摸到了坚硬冰冷的甲胄,柔声问道,“那舅舅打算怎么处置这坛酒?”
“接着埋回去罢。颐儿,你娘没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啊。这酒舅舅一直给你留着,等你回来看舅舅了,咱们就一起,尝尝你娘的手艺......”
颜舜禹重新将白瓷坛埋进梅根下时,红梅又落了几瓣。
“父亲,小颐,我回来了!”
欢快的声音打破了笼罩在舅甥二人上空淡淡的哀伤,表哥颜昭突然从后园的角门钻进来,甲胄的护心处兜着个鼓囊囊的布包:"小颐快瞧,这是我按太子殿下的法子最新培育出来的麦子!"他抖落出一捧金灿灿的麦粒,有几颗还不小心滚进梅树下的雪窝。
“胡闹!”舅舅对自己这个过于活泼的儿子向来严厉,玄铁护腕却小心地护住颜昭手中麦种,压低了声音斥道,“试种龟兹麦的事,岂能如此张扬?”
明颐蹲下身去捡起半颗残种,用指腹轻轻摩挲,只觉得这比中原的麦种个个都要大上一圈去,仰头望进颜昭眼底:“太子殿下又要做新鲜事了?”
“什么新鲜事,殿下说了,这叫‘广开民食’。”颜昭随意拔出佩剑,剑穗上的白玉玦叮当相撞——明颐记得,这玉玦是太子亲赴玉门关研究麦种时亲赏的,环心上还有一行小篆,写的是“民为邦本”。
颜昭的剑尖在雪地画了条蜿蜒的线,眸中的星微亮,“从潼关到咱们玉门关,若能种活这旱麦......”
话音未落,院墙外忽传来一阵车马声。颜舜禹一个眼色过去,颜昭立刻会意,将麦种迅速收回荷包中,置于护心处,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侍从进来通传,是国公府来接明颐回京的马车到了。
钱妈妈掀开锦帘踏进后园时,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了她满肩。这位继母周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连踩雪的姿势都带着京城特有的矜持,裙裾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见过侯爷、小将军。”钱妈妈屈膝行礼,腕间的翡翠镯子清脆作响,“奴婢奉祭酒大人之命,特来接大小姐回府。”
话音刚落,两个小厮就抬进一个沉甸甸的朱漆木箱,钱妈妈笑着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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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夫人特意嘱咐,临行前再给侯爷捎些参茸补药。”
颜舜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面色淡然:“替我谢过明夫人。妈妈暂在府中歇息片刻,本侯要接着交代颐儿几句。”
里屋内,颜舜禹递来一个小匣子,明颐打开,发现是一支嵌着火玉的银簪,簪尾刻着细密的胡杨纹。
明颐突然记起五岁那年刚被接来镇西侯府时,舅舅抱着她策马巡视边关。落日熔金里,他指着戈壁滩上倔强的胡杨说:"咱们颜家人,就得活出这样的筋骨。"
“这是你娘及笄时戴过的,她出嫁时没带进京城去,就由你替她带回去罢。”说罢,颜侯突然递来一个青布包裹,压低声音对明颐道,“颐儿,这里面是龟兹的农书,我已派人译成汉字,你可愿进宫后帮舅舅带给太子?”
明颐一怔。
“你我皆知这书是禁书,一经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颐儿若担心安危,我便再寻他法。”
“舅舅,我愿意。”明颐急急答道,复又将声音压了下去,“自哥哥随太子殿下试种麦种,咱们西北的军粮担子轻了不少。既于社稷有益,我自是愿意,小心谨慎些便是。”
颜侯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明颐揽入怀中,铠甲格外冰凉,“好姑娘,我们颜家的都是好姑娘。颐儿,此去京城,舅舅就不知何时再有机会见你了。宫中凶险,千万要保重。”
“舅舅.....”小女孩的眼眶早已濡湿,此时更是泣不成声。
舅甥二人都清楚,明颐这一去京城,二人便再难有机会相见了。
明颐将布袋藏入一摞衣物中,便将行囊递给院中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厮,也不顾冰天雪地,对着颜侯就是一跪,郑重行一大礼,“明颐不孝,无以报舅父养育之恩。舅父恩情,小颐时刻铭记于心,日后惟望舅父与表哥多加珍重。”言罢,又是一次叩首。
“颐儿!”颜舜禹急急扶起明颐,低喝一声,甲胄下的手却微微发抖。他转身从梅树下捧起一抔雪,雪水里浮着零落的花瓣:“颐儿,把这带上。”
明颐应下将雪水灌进随身的水囊。冰水渗过羊皮囊,洇出深色痕迹。没由来地,明颐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母亲难产时,染透锦被的血。
车马驶出侯府,车轮碾过小街土上覆的薄冰,明颐掀帘回望。镇西侯府的红梅在暮色里燃成一点血痣,颜昭持枪立在檐下的身影渐渐模糊,唯有剑穗上的玉玦反射着最后一线天光。
“小颐!保重!”
颜昭余音消散在风雪里。明颐将渗血的掌心贴在冰凉的水囊上,那里藏着镇西侯府最后一抔春雪,与母亲酿了十三年的梅子酒一样,都是等不到归期的念想。
2. 良玉
明颐已经整整七年没回过金陵城了,将近一个月的车马劳顿后,终于下了马车,就连看见明宅门前的石狮子都无端生出些没由来的陌生与紧张。
历经岁月却依旧鲜亮朱红宅门无声诉说着家族荣耀。门楣之上,御赐牌匾尤为醒目,黑底金字,写的是“杏坛德范”,乃皇帝御笔亲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门旁楹联以乌木镌刻,写着“育李培桃倾热血,传经授业守冰心”。宅门前的台阶由青石铺就,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平整。
辅国公明家,世代簪缨,家门严谨,书香清流。礼部、太师、弘文馆、国子监——帝国的教育礼仪系统中,有无数明家子孙的身影。历代党争风雨如晦,世家兴衰起伏,惟辅国公府屹立不倒。
明家这一辈承袭国公爵位的,是明颐的大伯父明允嗣。父亲明允承自娶妻以来便和大伯父一支分家,住在这处明家旧宅。明颐早已记不清这宅门从前的样子,只觉分外庄严。
宅门前早早立着一个女子,一袭藕荷色的锦缎长裙,上绣着月白色的雅致花纹,发间一支羊脂玉簪子挽起如云乌发,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素雅却不失贵气。
钱妈妈在旁边提点着:“大小姐,咱们主母知道您今儿个回府,可一早就在这里侯着了。”
明颐恭顺欠身行礼:“明颐见过夫人,多谢夫人挂心。”
钱妈妈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指正道:“大小姐,您应当唤夫人为母亲才是。”
“不必。”周良玉三两步走上前来,凑近上上下下打量着明颐,明颐也偷偷地打量着这位继母。
周良玉看着很年轻,实际上亦是如此,估摸着也就是二十三四的年纪。生着张菩萨似的圆脸,两弯新月眉温柔地垂着,鼻梁略塌的弧度让她瞧着格外可亲。
她嫁给大她许多的明允承做续弦的这几年,除了生明颖时落下病根再不能生育,只好从旁支过继儿子外,实在算得上是相当滋润,外子和里子算得上两全其美。
金陵城中,官宦府邸林立,但凡宴饮聚会,这位年轻的夫人总是众人簇拥的焦点。那些诰命夫人们,平日里哪怕眼高于顶,在她面前也收敛了几分骄矜,礼数周全,言语间满是敬重,生怕稍有差池,谈及家中子弟,无一满脸殷切,希望能从明夫人这儿为国子监中的孩子寻得些指点与照拂。
再说这府内,明家世代清流,早有不得纳妾的祖训,她自是不用为妾室争宠烦恼。连唯一的继女都被生母娘家接回去养了,周良玉自然更是清闲。
本以为自己和这继女除了结婚时添点嫁妆外再不会有任何瓜葛,没想到一纸诏书,把这只比自己小十岁出头的姑娘遣回了京城。
明颐回府,是周良玉嫁进明府以来遇见的头一件麻烦事。
虽说明颐只在家里待不到七日,过了元宵节就要送进毓金宫里去了,但毕竟这小姑娘在西北长大,估计对京城礼仪基本一窍不通,礼数方面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只会丢明家的脸,害她被国公爷叫回国公府去训一顿。然而若是这几天学礼数逼的严了,她又怕再弄出什么传言来,说她苛待继女。
而且再过三年明颐就及笄了,还得给这丫头找个好去处嫁了,这又是一桩麻烦事。
周良玉彼时虽在闺中,也听过明颐出生时京城的传闻——国子监祭酒家的长女出生时,宅子外面突然来了个疯道士,指着院门前那棵梧桐树大喊,“凤栖梧桐,这家里要出金凤凰了!”——后来明祭酒越想越后怕,越看大门前的这棵树越觉得张扬不妥,也不管树的死活,直接叫人移到了院子里头去。
不过她是真希望这金凤凰的预言成真。反正太子至今未娶,这丫头最好能在伴读时被太子殿下相中,当个太子妃,明家就摇身一变成国舅了。即使不能嫁给太子,也最好能得皇子青睐,像她姨母生的那个七皇子就极好。她不单不用多操心一份婚事,还能得个继女嫁得好的贤名。反正明府世代簪缨有的是银子,她只需给明颐备多多的嫁妆,争取让小丫头记得点她的好,日后好提携下颖儿......
年轻的祭酒夫人这样想着,又生出些解决眼前这桩麻烦事的斗志来。
“玉门关到底不比金陵养人,小颐出落得竟这样清瘦。”语气中满是疼惜,周良玉更是直接将明颐往大门里面扶,热情得叫明颐都有点发怵,“咱们小颐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就是晒得黑了些,在金陵养个几年,定出落得芙蓉花一样。我虽是长辈,却也不大你几岁,怎好意思让你唤我母亲,叫夫人不打紧的。”
刚迈进大门,周良玉就把明颐往游廊边上那棵曾经在宅邸大门外的梧桐树引,“你看,这还有你小时候生活的痕迹呢。”
明颐蹲下身子一看,树干下部有几笔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五岁离府前,她用她娘留下的匕首刻了个四不像的小东西,大概是个小马驹。如今刀痕被新漆覆盖,枝头系满祈福的红绸,倒像是强行给旧伤疤缀了层脂粉。
“你父亲公务缠身,还在国子监,估计晚间才能回来,咱们全家难得团聚,一起用个晚膳,你等那时候再拜见他也不迟。”周良玉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听你要回来,我就差人给你的厢房收拾了出来,找的都是些府里老人,尽量给你收拾成小时候的样子,你住起来会更亲切些。你先让自己的女使帮着安顿下来,缺什么少什么就和钱妈妈说。宫规森严,你父亲授意我给你寻个礼仪嬷嬷来,我先去嘱咐她几句,这几日你就先跟着她学礼仪。”
周良玉年纪轻,相貌可亲,加之对她热情,做事周全,即使是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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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继母,明颐虽留着些防备心眼,也很难不生出好感来。
“多谢夫人,有劳夫人费心。”明颐恭谨欠身,施施然行了一礼。
“既做了这名义上的母亲,这便是我分内之事。”周良玉拍了拍她的手背,带着明颐到了厢房门口便离开了。
平心而论,周良玉做的已经极好了。
推开花格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屋子的摆设虽未大改,一些记忆中的旧物却早已消失不见。
明颐记忆里糊着牛皮纸的窗棂,如今嵌着五色琉璃。她伸手去摸窗边矮榻,当年奶娘哄她午睡的藤编小枕,早换成填着苏合香的软缎方枕。枕下压着本簇新的《女诫》,页边还染着周良玉身上的熏香味。
往日不可追。
暮色浸透雕花窗棂,明颐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只觉得陌生。原本随意的束发被梳成惊鸿髻,压碎了西北带回来的最后一丝野性。天青色织金缎袄裹住纤细腰肢,银线绣的花儿从襟口开到裙裾,倒像是把玉门关的小胡杨生生拗成了御花园的盆景。
她最终还是在自己头上留了母亲那支火玉簪。
从西北带来的贴身女使云容正用茉莉头油替她抿着鬓角,香气甜腻得呛人:“姑娘先忍忍,钱妈妈说金陵的贵人都抹这个,奴婢也想不明白怎么就爱这味儿。"
镜中忽晃进一角藕荷色裙角,是周良玉捧着油灯进来,发间南珠簪映着烛火,明颐忙起身行礼问安。
“这样一打扮,显得咱们小颐更出挑了。明日卯时宫里的嬷嬷就来教规矩,今夜可得早些歇息。”周良玉指尖抚过她发间火玉簪,羊脂玉镯子滑到小臂,“这发饰倒显得突兀,怎么没戴送来的那支流珠钗子?”
“夫人,”明颐按住簪尾胡杨纹,看向周良玉的眼神含了几分乞求的意味,“这是亡母的遗物,明颐只是希望能留个念想。”
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孩子可怜巴巴,活像个摇尾巴的小狗。
周良玉这样想着,心里软了软,终是没有说什么。
“你父亲回来了,在书房,随我去给他请安罢。”
明颐的心再次沉下去——他甚至不愿意亲自来主动看一看她七年未见的女儿。
在她有限的关于金陵的记忆里,父亲对她一直是淡淡的,甚至连大房的大伯母对他的关心都比不上。她知道父亲对母亲没什么情谊,更知道他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女儿——否则怎么可能任由她被镇西侯接去那样远的西北,七年来不闻不问?
即使她早就知晓他的冷漠与疏离,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姑娘罢了,内心深处又怎么可能不对父母之爱留着一方小小的希冀与渴望?
也正是因为一直有这一点小小的希望,才会有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3. 旧事
最后还是周良玉替她叩响了父亲书房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雕花门。
松烟墨气混着陈旧书卷的潮味扑面而来。明颐望着案前执笔的父亲,他似乎的确比七年前记忆里的残影老了些,唯一没变的是那过分清冷的眉目,还未褪下的天青色官袍更衬得他似一尊连烛火都暖不化的冰玉雕。
“女儿明颐,拜见父亲。”明颐规规矩矩地行着大礼,膝盖刚触到冰凉的青砖,便听见狼毫搁在砚台上的轻响。
明允承抬眼扫过女儿发间火玉簪,簪尾胡杨纹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即使颜舜华从不曾把这簪子带进金陵,他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谁的物什来。
身为国子监祭酒的明允承骨子里早就浸透了读书人的傲慢。当年圣上赐婚镇西侯嫡女,那道明黄圣旨犹如烙铁,生生将明氏百年书香门第与武夫粗莽之气焊在一处。他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彼时尚未与长兄分家,颜舜华的嫁妆运到国公府那日,里面竟有一整箱柄镶七宝的胡刀,寒光映得满堂宾客面色发青。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父亲老国公爷从牌位里钻了出来,站在他后面狠狠地戳他的脊梁骨。
明氏家训第一条,不涉兵戈。
圣命难违,他不敢忤逆皇上,于是把所有的恨意都倾倒在了颜舜华头上。
新婚之夜,他只给她扔了一本《女诫》,叮嘱她日日抄写便和衣睡去。
第二日清晨,颜舜华当着他的面把那书撕了粉碎,直接扔进了火盆里,直到被吞噬殆尽。
“疯妇!丝毫不知礼数!漠北穷乡僻壤之地,果真生出的都是你们颜家这样的刁民!”
明允承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过气血上涌,把这一辈子的难听话都朝着面前的新妇骂了出来。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疯妇能疯成这样——颜舜华听了这话直接掴了他一耳光。
这惊天动地的一耳光倒是没有传出明家的大门,不过确确实实惊动了辅国公府的大房。
长兄拿天家赐婚来压明允承,长嫂不停劝颜舜华多为镇西侯府考虑,国公爷甚至命人送了安神汤来。
他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安神汤,而是极烈的暖情酒。
更让他崩溃的事情发生了,颜舜华怀孕了。
于是就有了明颐。
稚子无辜,他不是不懂。人伦纲常,更没有人比这位祭酒大人更懂。但他偏偏就是做不到喜欢这个女儿——这孩子的眉眼实在太肖似颜舜华了。
他年轻时尝试过无数手段去逃避,譬如时常宿在国子监不回府,生怕看见这个襁褓中的女儿,最后还是当大伯母的国公夫人心软,派了许些奶娘女使去照料明颐,自己也常常探望。
镇西侯把明颐接回了颜家,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彻底告别这一段他今生也不想再回忆的婚姻了。
可是皇上替他记着,记着这场赐婚,记着他还有个在玉门关的长女。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儿,无论是发间的火玉簪,还是唇角那道骑马摔的疤,亦或是行礼时带着弯弓搭箭力道的不自觉并拢的指尖......每多看她一眼,他都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颜舜华当年掴他的那个耳光。
“官人。”
周良玉的提点让明允承回过神来,他才反应过来明颐还在地上跪着,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人父,止于慈”,让明颐起身。
接着便问了些早就准备好的问题,譬如礼节性地问起镇西侯的近况,关心下明颐车马劳顿一个月后今日歇息的怎样,再问问重点——明颐都读过什么书。
明允承记得,这个女儿离开明府前就已经识字,他实在担心镇西侯府那能养出颜舜华这种疯妇的野地方连书都没给明颐读过,生生埋没了自己家这个聪明的好苗子。
不过明颐的答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回父亲,四书五经女儿都读过,也读过些老庄,《治世权衡录》和《国政枢要》也略有涉猎,另外还读过些《六韬》一类的兵书。”
明颐自觉答的周全,暗暗希望着父亲能因此对她满意些。
明允承只是点了点头,看不出什么喜怒,接着问了句——“可读过《女则》《女诫》?”
明颐摇摇头。
明允承在心里冷笑,镇西侯府养出来的女儿都一个德行。
“进宫前需得读完,礼仪更要认真学,宫中不比边关,免得别人说咱们明家的女儿没规矩。”
“是,女儿谨记。”明颐顺从应下。
明允承想起那年火盆中燃烧的书页,再看看眼前恭顺的女儿,倒是松了口气。
“好孩子。”
这是明颐头一回被父亲夸奖,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着实有些小小的雀跃。
“时辰不早了,钱妈妈,去通传少爷和二小姐用膳罢。”一直静静侯在旁边的周良玉突然出声,明允承和明颐也没再多说什么,几人就这样无言地向堂屋走去。
明颐跟着周良玉进了堂屋,想必屋内二人的就是明颢和明颖了。
两个人给明允承行了礼,周良玉便招呼道,“颖儿,快来给你颐姐姐行礼。”
明颖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鹅黄襦裙上绣的蝴蝶随行礼的动作振翅欲飞,仰头时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声音甜甜的:“颖儿见过大姐姐。”
明颐对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轻轻捏了捏明颖的小脸,“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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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聪慧可爱,我见了便喜欢。”
“姊妹之间,自然亲近。”周良玉笑了笑,又又招呼明颐来认明颢,“这是颢儿,原是扬州四叔公家的,你允知伯父伯母走得早,如今过继来了咱们这儿,也是一家人了。颢儿长你两岁,该唤哥哥才是。”
明颢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衣袂间仿佛都裹挟着江南的清风与诗意。腰间系着一条淡蓝色丝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
他对她浅浅的笑了一下,“颐妹妹。”
明颐不知怎的想起来了颜昭,想起他时常握在手中的那杆长枪,想起他总是把自己弄的满身泥土破破烂烂,想起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没心没肺的笑。
如果是明颢是扬州朦胧的烟雨,颜昭便是漠北的铁锈与沙砾。
“兄长。”明颐微微福身,依旧恭谨。
“姐姐,你见过真的狼吗?漠北的狼群真的会跟着北斗星走吗?”明颖突然上前挽住明颐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明颐刚要答话,却被父亲冷冷地打断,“既然兄弟姐妹都见过了,便布膳罢。”
她看见明允承眼神凌厉,压低声音对明颢道,“教你妹妹些好。成日摆弄那些花花草草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再敢同五皇子厮混,给你妹妹讲胡人那些有的没的,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饭桌上一片死寂,只有周良玉偶尔给她和明颖夹几道菜。
明颐在进京的路上听钱妈妈讲过,父亲最头疼的就是明颢这个继子了。
明允承当初选择明颢来养,便是读过他的诗文,看中这个孩子的文采。结果过继来后,发现这孩子恐怕要成为他一生中除颜舜华外第二个污点——明颢虽文采斐然,却只爱养花弄草吟诗作赋,更让他疯狂的,是明颢不知何时同五皇子玩到了一处去。
当今圣上共有过九个孩子,大皇子夭折,二皇子乃已故先皇后所出,是当今太子。三公主和四皇子皆夭折,五皇子是圣上继位后的第一个儿子——一个醉酒后和胡人舞姬生下来的儿子。圣上至今不曾再立皇后,六皇子是崔贵妃所出,再就是明颐姨母德妃颜舜英所生的七皇子和九公主了。
明允承很难不觉得自己命苦——光是让他娶了一个西北武将之女还不够,连他过继来的儿子都要和西域胡姬生的皇子亲近,甚至还想拿西域那一套教坏自己的女儿?
晚饭吃的极其压抑,饭后明父就回了书房,周良玉继续教明颖识字看账,明颐回了自己的厢房等着第二日礼仪嬷嬷的教导,明颢则被明允承锁进了自己的院子里,还被扔了一本《国枢政要》,背不完就不放人。
明允承当时的话术是——连你远在西北边塞的妹妹都读过,你背不出又成什么体统?
4. 星命
三更梆子惊落栖鸦,明颐辗转反侧许久还是睡不着,便索性起身,靠着小时候的记忆偷偷摸进祠堂。点燃了一根蜡烛左看右看,她终于在角落中找到了描金已经黯淡了的“明颜氏”牌位,迅速为亡母上了三炷香。
“妹妹果然在这儿。”
突然从身侧冒出来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打翻蜡烛,明颐回身一看,明颢不知何时已跨坐在祠堂的窗子上,像晚饭时第一次见面那样对她浅浅地笑。
“兄长怎么在这儿?”明颐吓了一大跳,竭力把声音压到最低,连礼数都顾不得,满脑子都是自己出格之举即将被父亲和周良玉发现的恐惧。“你背完了一整本《国枢政要》?”
“想什么呢,”明颢灵巧纵身跳入祠堂,轻轻关上窗户,月白直裰下摆沾着青苔,发间松枝簪歪斜欲坠,倒比白日里端方守礼的模样鲜活许多,“我那院子又不是大理寺的监牢,翻墙就能出来。”
少年顿了顿,又补充了两句:“一猜妹妹就在这儿。不过你放心,我是来找你聊天的,不是大人和夫人派来抓你的。”
明颐仍是惊魂未定,看向这个哥哥的眼神依旧充满着紧张和怀疑,“兄长有什么话,非要大半夜的在家祠里说。”
“自然是说些想给祖宗们听,父亲还不让说的。”明颢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在明颐眼中早已从温润变为了狡黠,“妹妹懂不懂占星?”
明颐终于明白了,怪不得父亲方才对自己这个哥哥这样凌厉——他不单结交胡姬之子五皇子,还尽挑些西域胡人的东西学,即使是过继来的,又有哪个做父亲的能不愁?
“我的确在西北玉门关长大,这西北却也是大荣的西北,离西域还隔着数不清的大漠和盆地。”明颐回答地倒是认真,“镇西军不信星宿,只信手里握着的刀。”
“镇西军知道天河亮光光,来日雨更狂便足矣,不信也就罢了。”说罢,明颢竟从袖口里掏出一卷星图来,话锋一转,“但是妹妹,你不能不信。”
“妹妹且看。”
明颢将星图铺在供案上,祠堂的烛火在星图上摇曳,明颢的指尖划过泛黄的宣纸,北斗七星的印记在紫薇垣处洇开一圈金晕。
“昨夜观奎宿东移,斗柄指离宫,正应了那疯道人的谶语。”他忽然将星图翻转,北斗倒悬如凤首,天玑星恰巧抵在明颜氏牌位的金漆裂痕处。
“什么疯道人?”明颐出声打断,疑惑发问。
“你不知道这回事?”这回轮到明颢惊讶了,“你知不知道院里那棵被你刻过小马驹的梧桐树,从前是在宅子外的?”
明颐茫然地摇头。
“你出生那天,宅子外面突然来了个疯道士,看你们家门前有棵梧桐树,就喊这家要出金凤凰了。”明颢一言以蔽之,“说直白些,就是预言你能当皇后。”
当皇后?
天底下哪有哪个皇后小时候被扔在边关舅舅家七年,父亲不闻不问?
明颐一时间有些信息过载,不过还是迅速抓住了重点反问明颢,“哥哥那时候才两岁,父亲最注重名声严谨,这样忤逆的事情定不敢和你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深夜路过他俩房门前偷听的啊!”明颢说的理直气壮,却依旧不愿叫明允承一声父亲。“夫人提了这件事,问他是否需要为你成为太子妃谋划些。他发了好大的火,说什么太子牵连甚广,明家最不应搅入政局,明哲保身才是正道。他倒是愿意你嫁个无实权的清流人家,连着明府一同安稳便好。”
“我听了这件事就心痒痒,想亲自验一验这疯道士说的究竟是疯话还是参透了天机的箴言。”
明颐望着星图上金笔勾勒的奎宿,忽然想起小时候颜昭陪她策马的夜晚。少年将军的银甲映着篝火,将星子都衬得黯淡。她忽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时候的明颢,有几分肖似颜昭。
“妹妹,你瞧这紫薇星垣——”明颢的激动几乎按捺不住,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了少许,被明颐轻推了一下才重新低下声来,“自你回府那夜,帝星旁便生出赤色芒角,恰似凤凰浴火。”
他袖中抖落几枚龟甲,裂纹蜿蜒成《周易》中的离卦,“离为火,为雉,书上说这是离火淬凤翎的征兆。”
明颐望着星图上交织的赤线与金痕,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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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对于他这话与星宿之事自己应该信个几分。
明颢抓起供桌上的蓍草,草茎在香灰中摆出奇异阵型:“紫薇为帝座,奎宿主文章,而你命宫两曜交驰——那疯道人当年定是窥见了星移之变,才敢断言凤栖梧桐。”
“妹妹可知,北斗第七星又名破军,最善撕开死局——而星历记载你生辰那夜,破军芒角直指东宫。”
“太子殿下身强体壮,深得圣眷,哪来什么死局。”明颐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面上却已经镇定下来,从容反问道,“哥哥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烛火在明颢眼中跃成两簇暗金色的火苗,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既验过了,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忤逆天。他要明哲保身,可星轨已缠上明氏血脉。”
她倏地想起舅舅让她带给太子的那本西域农书。
所以她,真的是为成为太子妃或是皇后而生的吗?
明颢忽然俯身贴近供案,广袖清清扫落香灰,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将明颜氏牌位上的裂痕映得如同泣血:“明颐,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怀疑过先夫人的死因吗?”
“什么意思?”明颐猛地按住他手腕,定睛却看到他大鱼际内侧的茧——像是常年挽弓才会有的痕迹。
明氏家训第一条,不涉兵戈。
明颐一惊,却来不及多想,脑子里满是明颢充满暗示的话语,“可是所有人都说我娘是难产而死。”
“颐妹妹这巧劲,果然有将门之女的风范。”明颢并没有用力挣出来,“先夫人亦是将门之女,身子强健,孕时胎象一直安稳,为何生产时突然血崩而亡?”
明颐虽着急,却也自知失礼,松开了按住明颢的手,“哥哥莫非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明颢答的很干脆,“你出生那夜,水星东大距,所以我猜先夫人的亡故有蹊跷。”
“颐妹妹,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明颐还没来得及回应,明颢就开始往窗外翻,“走之前往祠堂梁上看看。”
明颢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明颐抬眼望去,房梁上面竟藏着一把波斯角弓。
5. 离府
明颐在府中随礼仪嬷嬷学了七日礼仪,这七日里,只有周良玉每日上午固定来关心她,明允承只问过两次学习的情况,明颢则是出乎她意料地老老实实待在了自己院子里禁足。
终是挨到了入宫的日子。
寅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明颐正让云容替她梳着头发,就听得外面女使通传夫人来了,她忙起身去迎。
几日里,明颐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年轻的继母人是极好的,不仅将这府里上上下下打点的井井有条,对她和明颢也没有半分苛待。
在明颐看来,周良玉倒更像把主母当成了一份差事——上午来看看明颐,问问吃的住的可还习惯,再验收下礼仪学习成果,象征性夸赞两句就回自己院子陪明颖去了。下午三两天去看一次被禁足的明颢,问问书背得怎么样,背的不好就劝些少让你父亲生气云云。晚上全家人一同吃个饭,明家规矩严,“食不言”贯彻地十分坚决,也说不上几句话,顶多在明允承责骂明颢时打个圆场,偶尔再接待几个上门拜访的官员内眷——她真真觉得,若是自己出嫁后能似周良玉这般通达自在,便相当满足了。
周良玉进来时,手里捧着鎏金妆匣,里面是一支精致的南珠步摇,待明颐行了礼,才温言劝道,“小颐,把先夫人的簪子装妆匣里带着,头上戴这只步摇进宫罢。”
两人眼神有一瞬间的交错,周良玉生怕明颐误会,忙主动开口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第一日进宫还是谨慎些,我只是怕德妃娘娘睹物思人,再生出什么事端.....”
明颐已清楚周良玉脾性,福了福身接过妆匣,“夫人好意,明颐明白。”
“我来替大姑娘梳妆,你先下去罢。”周良玉从云容手中接过梳篦,语气中第一次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信。
待屋内只剩下她与周良玉二人,明颐只得坐回镜前,猜不出周良玉突然弄这一出有什么打算,先遵着礼数道谢,“多谢夫人。”
“小颐,你是个好孩子。”周良玉温柔地挑起一缕明颐的头发,梳子缓缓穿过发丝,“我不知道在我嫁进来前,你父亲和母亲发生过什么,让他对你这样疏离。但这几日你瞧着,他又对颖儿有几分的亲近?他性子就是这样,只重规矩礼仪和说过一遍又一遍的‘明家百年清誉’。”
她的语气过分平静,明明是控诉的话语,却只像在叙述,听不出一点不满的意味。
“你离及笄还有三年,既回了明府,我便得尽主母的责任,替你筹谋婚事。我这主母当得看起来清闲,行事却也总要看国公府大房那边的脸色,终归不够自在。我早看出小颢这孩子心思不在功名上,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你一回京,让我又生出希望来。
我出阁前便听过,有道士预言你有凤命,就一直私心想着,反正太子尚未婚娶,不妨多劝劝你,让你搏一搏太子妃之位。母亲是镇西侯嫡女,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又当过公主伴读见了世面,太子妃有什么做不得的?你自己若是争气些,照我看,太后娘娘也做得。你父亲若真成了国丈,我在大房面前也能直得起腰杆来。毕竟谁不想过得再好一点呢?”
周良玉是有种啊。明颐如是想。
竟然敢在这样一个规矩森严的明府里,对着一个刚认识七天的继女,把自己的私心夹着几句说是谋大逆也不为过的话和盘托出,还说得如此直白。
简直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忤逆的话。
周良玉似乎也不在意明颐理不理她,径自说了下去——“我试探着和你父亲提过这事,我早知道,他必定是要发脾气的。理由我也都明白,太子是个热血有主意的,近日在筹划什么增设实务科,牵扯肯定不少,若真能办下来,难免又是一番动荡。朝局扑朔迷离,你父亲说的也没错,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那天晚上,我其实还想了别的事情。我问自己,要是我也有你母亲那样高贵的出身,而并非只是一个户部员外郎的女儿,颖儿若是也有能争一争太子妃的资格,我会让她去吗?
怎么可能,哪个母亲舍得为了权力把自己女儿送到政治漩涡的中心去。我舍不得让自己的颖儿去,可是舍得让你去,人就是这样自私的。”
周良玉手上的动作从未停下,明颐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好看的倾髻已然初有雏形。
“但是真正见了你后,心一下子就软了。”她话锋倏地一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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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依旧温和。
“小颐,你父亲对你太冷漠,又没有母亲替你谋划着,侯爷远在玉门关,德妃娘娘再想帮衬你,也越不过父母之命去。做母亲的总该为自己儿女积些德,设身处地想想,又何必这样为难你呢。”
“我便想着,只要你在宫里小心谨慎,不惹出是非牵涉明家,这婚事便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不太过分,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只管答应。就算你真有心嫁太子,我也愿意帮你劝你父亲。”
周良玉将带来的南珠步摇中规中矩插入明颐发髻后,又转到她身前去上下打量一番,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夫人。”明颐轻轻唤了一声,眼眶微微有些濡湿,坚定地望向了周良玉的眼,“谢谢您,您是一个很好的主母,也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周良玉笑了笑,低头将明颐揽入怀中,笑意渐渐收敛,显得有几分惨淡。
“小颐啊,从我十六岁被父亲送进来续弦那日起,这辈子已经一眼望到头了。”
“可是你不一样,你还有无数的可能。”
年轻夫人的眼角有清泪滚落。
“时辰到了,小颐,宫中不比玉门关和府里,万不可意气用事,谨记‘婉顺’二字。”
周良玉最后嘱咐了一句,便唤女使进来取进宫的行装,亲自把明颐送向宅门,明允承则已经面无表情候在那里,依旧穿着那身天青色官袍,看不出什么喜怒。
明颐向父亲行了个标准的大礼,等待着这位祭酒大人最后的叮咛,等来的也不过是一句“明氏百年清誉,切莫学那些攀龙附凤的做派”罢了。
她跟着引路的太监上了马车,最后看了眼那闪着金光的“杏坛德范”匾,她忽然想起水囊里几乎快干透了的雪水,想起颜昭拎着长枪最后的目送,想起疯道人的谶语,想起明颢煞有介事地将天命证明给她看。
在毓金宫里即将面对什么,她无从得知。
凤命预言是真是假,她无法验证。
亡母死因究竟为何,她不明不白。
但她又想起周良玉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肺腑之言来————
“可是你不一样,你还有无数的可能。”
6. 宫阙
“女公子,请吧。”
马车外传来引路太监尖厉的声音,明颐才意识到马车已经驶到毓金宫前。
下了马车,沿着宽阔的御道前行,九十九级汉白玉阶蜿蜒如登天云梯,尽头一座巍峨建筑高高矗立,想来便是毓金宫了。
明颐垂首跟着引路太监一级级登上台阶,毓金宫的琉璃瓦在春阳下淬出金芒,被湛蓝的天空衬得色泽愈加明艳,瓦当雕琢着精致的龙纹,栩栩如生。大门高约两丈有余,庄重肃穆,两旁是绵延的宫墙,朱红底色搭配着金黄的琉璃瓦顶,墙面上光影斑驳,历经岁月沉淀,更显古朴厚重。
进了毓金宫的大门,明颐瞥见两侧身着素色宫装的宫人皆以绢帕裹手托着金盘,迈着细碎而整齐的步子鱼贯而行。她们的身姿微微前倾,头微微低垂,眼神始终定格在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仿佛那是她们唯一的关注所在。
琉璃瓦的阴影下,有无数小人物正以近乎虔诚的肃穆与谨慎,艰难地维系着自己的生存。
明颐忽然意识到,在这深宫内,每一道宫门乃至每一处回廊后,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都暗藏着审视的目光,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次稍重的脚步声,都可能招来意想不到的杀身之祸。
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引路太监终于停在了一处宫殿前,明颐再好奇也记着规矩,不敢抬头看。
“这便是德妃娘娘的钟粹宫了,姑娘仔细脚下。”太监的拂尘扫过鎏金门槛,明颐嗅到一股奇异的冷香——像是檀香里混着沙棘果的酸涩。
明颐恭恭敬敬在正殿外侯着,有女使进去通传,片刻便听得殿内传唤——“宣明氏女进殿——”
正殿的织金幔帐无风自动,明颐深吸一口气走向正殿中央,默默想着嬷嬷教导过的规矩,端正跪好行大礼,“臣女明氏,拜见德妃娘娘、九殿下,恭祝德妃娘娘万福金安,九殿下长乐未央。”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德妃的声音带着沙砾般的粗粝,全然不似深宫妇人。明颐缓缓仰首,眼神却依旧看向地面,挑不出一丝差错。
“哐当”一声,九公主手中的玛瑙九连环摔得粉碎,满殿宫人齐刷刷跪倒,却无一人敢拾捡满地乱滚的玉珠。
明颐不知到底是什么引起这么大的反应,只好跟着殿中众女使一同伏下身去,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胸膛外面去——不会一进宫自己就犯了什么杀头之罪吧?
谢欢容提着裙裾扑到明颐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一整遍,好像要把她盯穿似的,杏眼瞪得滚圆:“母妃何时偷偷生了个姐姐?”
“胡闹,说话也没个遮拦。”
德妃嗔怪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向明颐,织金翟衣扫过满地玉珠发出金戈相击之声,竟蹲下身去,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好孩子,看着我。”
声音里有一种独属于上位者不自觉流露出的不容置疑。
明颐得了命令起身,终于有了把眼神从大殿的地砖上移开的机会,却着实被自己眼前之人惊了一下——
这德妃娘娘与自己的面容竟有七分相似,只是平添几分岁月的霜痕。
颜舜英和颜舜华是双生子,自然容貌肖似。她一直听舅舅说自己长得像母亲,却不曾想过,竟像到了这种地步。
德妃抬起手来,没有戴护甲,带着薄茧的指腹颤抖着,轻轻摩挲着明颐唇角的疤。
“像,真像。”
颜舜英喃喃着,缓缓放下了手去,目光似是透过明颐,穿向了遥远的玉门关,“当年舜华学骑射,磕的也是这个位置。”
谢欢容一听这话来了兴致,“明姐姐也会骑射吗?”
她们对她都很热情。
如果她们不是宫里的德妃与九公主,仅仅是自己的姨母和表妹,明颐会很愿意主动回应这份亲近与示好。
可这里不是玉门关,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毓金宫。
她是臣,是民。
她却不敢有过多回应,只是态度恭谨,教外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回九殿下的话,臣女长于西北,的确略通些骑射。”
谢欢容并没有在意明颐的反应,她是宫里唯一的公主,几个哥哥大她许多,太后膝下养着的易弦郡主又是个性情孤傲不好接近的主儿,虽金枝玉叶养到八九岁,却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
圣上也不可能指望这个小女儿在太学里学出什么名堂来,选伴读不过是给孩子挑个有教养的玩伴罢了。况且若是边疆战事吃紧需得公主和亲,欢容他自是舍不得,易弦郡主本就是从北疆接回来的,太后不可能让外孙女儿再受一次和亲之苦,只能把伴读临时封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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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替他的亲女儿嫁到塞外去。
颜舜英似乎看出了明颐的拘谨,把宫中剩下的女使太监遣散到了殿外,连同谢欢容也找了个由头支了出去,不由分说地执起明颐的手,把她带到主座的紫檀椅上坐下后,自己缺向里屋走去。
她也想不到,真正让这个小姑娘放松下来的并非她的亲近,而是两只手交握时,掌心里都有薄茧在摩擦。
无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德妃还是文官清流簪缨世家的嫡长女,都是玉门关马背上长大的女儿啊。
颜舜英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面西域壁毯。驼队商旅的纹样间缀满孔雀石,正中赫然绣着玉门关城楼——针脚狂放不羁,与宫中规整的苏绣大相径庭。
“从十六岁入宫那日起,本宫绣了整整三年。”德妃没戴护甲的手抚过壁毯上褪色的胡杨林,带着深深的眷恋,“每片叶子都是照着记忆里侯府旧苑描的样。”
她望着廊下扑蝶的谢欢容,忽然轻声道:
“本宫昨日还梦见小华了,她骑着小时候那匹枣红马闯进毓金宫,说要带我去看大漠新开的旱地莲。”
“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分得清什么是梦了。这宫墙里啊,连月光都是铜钱大的。”
“本宫既盼着你来,又怕你来。孩子,你长得太像我也太像小华了,只怕命也像。我和小华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金陵城里,你这一来,颜家的女儿只怕又要葬送一个了。”
明颐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三两步走到德妃身前,掏出袖口中的帕子拭着这位姨母眼角的泪花,“姨母,我愿意的。舅舅和表哥在塞外征战,这宫里有咱们帮衬着,也不容易被有心人陷害,落得个功高震主的冤屈。”
“对了,镇西侯安否?阿昭安否?”颜舜英的情绪稍稍收敛起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接了一问,“西北的粮食,依旧那么吃紧吗?”
“回姨母,大舅舅身子很好,表哥骑射和兵法都很有进益。”对于后一个问题,明颐则留了个心眼——太子私下让颜昭试种抗旱稻种的事情,是不好在宫里明着说的。
“西北粮灾是大事,宫里的贵人都很重视,如今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起来。”
颜舜英刚要再说些什么,殿外忽传来环佩叮当,少年朝气蓬勃的嗓音传入殿内——“母妃,儿臣回来了!”
7. 算学
明颐循着那声音向殿外望去,珠帘被莽撞掀起的刹那,着宝蓝色锦缎长袍的少年挟着春风一同撞了进来。
明颐一想,便知道来人是七皇子谢珩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灿烂得太阳一样,一出现便点亮了整个大殿。明颐定睛看来,却发现谢珩身上所绣的精致金线云纹竟沾着草屑,袖口和裤脚也蹭了泥,怀中抱着的卷轴哗啦散开半幅。
“母妃快看!儿臣从太子哥哥那儿......”看见明颐的瞬间,谢珩的话头突然卡在喉间,直愣愣盯着她的脸,“你、你就是父皇给妹妹寻的新伴读?”
明颐正要起身行礼,又听得殿外传来环佩轻叩的脆响,一位和谢珩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难道是六皇子谢瑜?不是传言六皇子和七皇子向来不和吗?
明颐纳闷之际,少年捧着青玉算盘踏入,阳光恰好漫过他的雪青襕衫。眉眼如工笔勾勒的远山,鼻梁处投下的小片阴影里藏着粒浅褐小痣,发丝以玉冠束起,和谢珩一比,少了几分孩子气的顽皮和活泼,反而平添些端庄与持重。
“德妃娘娘安。”少年先对颜舜英拱手一礼,目光又落向了旁边局促站立着的明颐,礼节性地颔首,声音似松针坠雪,“明姑娘安。”
四目相对又转瞬错开。
九公主和谢珩都震惊于她和德妃娘娘过于肖似的外貌,而他就这样从容地判断着她的身份,笃定地叫出她的名字,礼貌地寒暄。
“颐儿,这是阿珩和小谨。”颜舜英看着两个孩子时,眼神里有一种天然的温情和疼惜,
“阿珩自小淘气,在宫里上蹿下跳的,没个正形。裴谨的祖母是淮阳大长公主,也是阿珩的伴读。阿珩若是能有他一半聪慧或是沉稳,本宫就满足了。”
“七殿下安,裴公子安。”明颐乖巧回礼,悄悄把注意力放在裴谨身上——同样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颜昭一直风风火火地扬鞭策马,谢珩看着很像颜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明颢神神道道的,像一直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只有裴谨,她总觉得他身上不知为何,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淡然和老成。
“太子又教了你什么新奇东西?”德妃把目光投向谢珩手中尚未展全的卷轴。
谢珩哗啦抖开卷轴,三尺余长的宣纸上赫然是幅精妙的水车图。二十四片竹制刮板如龙脊般蜿蜒,齿轮咬合处标满墨色批注,竟是太子亲笔所书的农书摘录。
“太子哥哥说这叫‘龙骨翻车’!”指尖点着渭水流域的标注,“若在关中平原架设百架,旱时能引泾河水灌溉万亩良田,雨季可倒转车叶排涝——这齿轮的齿数是裴谨一个人算出来的,关中太守试了,当真分毫不差!”
裴谨神色中甚至没有过骄傲的痕迹,只是垂眸解释道:“依《九章算术》方田术推演,渭水季均流速每息三丈二尺,故主齿轮齿数当为七十二。”
谢欢容和德妃好像已经对裴谨的壮举见怪不怪,只有明颐委实惊了一惊。
她入宫前听礼仪嬷嬷讲过,太子今年二十有二,年纪虽轻,却已有比历代所有帝王继位前更璀璨几分之势——年轻的未来君主生于宫廷却心怀苍生,重金募得能工巧匠与前人残卷,一心投身农具改进与农种培育,于民生之功绩不可估量。
所以,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已经开始靠着算学的卓著天赋,投身国计民生之业了?
明颐想象着裴谨拨青玉算盘的样子,登时觉得眼前的少年比明颢还多了几分神秘。
“停停停!”谢珩夸张地捂住耳朵,指着裴谨对着明颐嚷道,“明妹妹,你是不知道,上回户部尚书请裴谨去打算盘,噼里啪啦惊飞了满院的信鸽!”
果然在面对这样的少年天才时,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太局限了些。
明颐如是反思。
谢欢容也凑到谢珩旁边,扒着案角踮脚看水车图,笑盈盈地问裴谨:“裴哥哥能不能算出我的糖渍梅子多久化完?”
说着,当真从荷包掏出颗晶莹的梅子。
裴谨居然认真答道:“糖渍的溶化必有规律在其中。大抵每过一段时间,糖的溶化量会以按照一定的规律增加,裴某只需多观察几组,觅得规律,便可根据最初的糖量排出数阵来,得到糖渍化完所需之时。”
“太无趣了,裴哥哥。我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你竟真要去试上一试。”谢欢容嘟起嘴,说完便直接吃了那颗糖渍梅子,“这梅子真是罪过,还引出一道算学题来。”
明颐站在裴谨斜对面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他把玩笑当真,一丝不苟地答了这些本就想笑,听了欢容这话更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裴谨耳尖泛起薄红,求助似地看向德妃,德妃立即会意,佯装生气点了点欢容的鼻尖,“你这孩子,不和裴哥哥学些真功夫,偏学阿珩那油嘴滑舌的把戏。”
对嘛,这才像个未弱冠的少年。明颐看着那抹薄红如是想。
德妃抚过画中水车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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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谨,你说此物若用在西北......”
明颐心跳漏了半拍。
她见过颜昭带着亲兵在戈壁滩挖坎儿井,那些晒脱皮的将士若得此物,不知该是何等喜悦。
然而她也知道,一年到头,西北降水不足关中三成。这水车在关中有奇用,挪到玉门关又当真能显神威吗?
“娘娘,西北水源不比关中。”裴谨又恢复了那副少年老成的神态,雪青襕衫被穿堂风掀起涟漪,“但玉门关外恰有暗河三道,裴某和太子殿下商议过,可在水车出水端修一小型蓄水池,水源充足时储水,干旱时或可解燃眉之急。不过能否实际应用,还需反复试点。”
这话仿佛一记定心丸,让明颐和颜舜英都燃起了些许希望。
“果然,太子哥哥比钦天监那些白胡子爷爷还像神仙!”谢欢容感叹一句,又似想起了什么似地问明颐,“明姐姐,你也会数术吗?”
明颐突然想起在玉门关时,太子给颜昭带过一本《九章算术》来,颜昭却总说,算学哪有他的枪杆实在。
“实在称不上会,只略识《九章》皮毛。”
明颐说的是实话,她在西北只学了些能用于军粮调度的技法,何曾见过裴谨这般精妙的演算。
谢珩突然来了兴致,竟给明颐出上了题,“明妹妹可听过‘物不知数’?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物几何?”
“二十三!”谢欢容抢着答道,“你怎么拿这个考明姐姐,这题太子哥哥昨日刚考过你我,还是你偷偷问了裴哥哥才答出来的,这不是在难为明姐姐吗?”
明颐并不在意谢珩究竟是想为难她还是有卖弄之心,亦或只是想试试她的算学功底,注意力已全被这题吸引了去,谢欢容的答案,倒是一语点醒了她——“不单是二十三,一百二十八亦可,只需加三、五、七之公倍。”
裴谨点点头,一贯看不出喜怒的面上竟露出惊喜的神色,称赞道,“即使基础尚浅,也可见明姑娘聪颖伶俐。”
得了这位算学天才的认可,明颐心下不免一阵喜悦。
谢欢容看谢珩吃瘪,像自己解出了其他解法一样高兴,兴冲冲地挽着明颐的手:“明姐姐这样聪慧,我便更安心了。父亲许我明日同哥哥们一同去文华殿听太傅上课,若是我答不出太傅的问题,就靠明姐姐帮我啦!”
明颐依旧想着行囊中夹的那本龟兹农书——或许到了文华殿,便有机会见太子了。
8. 争鸣
卯时的晨钟撞碎宫墙薄雾,明颐正坐在铜镜前打盹儿,任由德妃宫里的女使摆弄着她繁复的宫装发髻。
她几乎一夜没睡。
一闭眼睛就是西北广袤的荒地和连绵的山,还有那匹和她一起长大的小马,有她小时候闹着要学射箭那会儿,舅舅她拿树枝磨的轻巧的小弓,甚至有和表哥半夜偷跑出去追野狼被舅舅训斥罚跪祠堂时,颜昭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烤馕。
一睁眼,只剩下钟粹宫冰冷的房椽架梁。
真正进了毓金宫,她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或许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玉门关那过分荒凉的荒凉却又过分令她魂牵梦萦的大地了——再也没有颜昭和她拌嘴,再没有舅舅训她罚她却又打心眼里疼她爱她,她也再不是那个被镇西侯府好好地保护着的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不讲理的小姑娘了。
好像只用了从玉门关南下金陵的一个月,不需要任何人教什么,从迈下马车看见明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学会规矩婉顺、懂事得体、识礼明义。
现实的残酷比任何礼仪嬷嬷的教导都管用。
周良玉通透,谢珩热情,谢欢容天真,德妃对她怜惜且慈爱。
在这金陵城里遇上她们,明颐知道自己已经很幸运了——但这幸运也不过是在冰窖里添了把火,让她过得不至于那么难挨,火再旺,也永远烧不出玉门关的春天来。
她铁了心要和明颢那套“天命”的理论对着干,就算拼了这条命,她也不要嫁给太子———若是真做了皇后,玉门关就真的成了梦中遥不可及的远方,她也永远被困在毓金宫里,和“规矩婉顺”四个字打一辈子交道了。
她最终还是把最后一丝逃离京城的希望留给了自己的婚事。
思绪回转,她睁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半点儿在西北策马扬鞭的精气神都没有,发髻中戴着坠得很的步摇,身上是内务府送来的襦裙——她昨天还以为裴谨穿雪青澜衫是因为这颜色衬得他好看,今儿才知道,原来雪青是伴读服饰统一的颜色,她和他都没得选。
每日来文华殿读书的,主要是谢珩谢欢容兄妹两个,加上五皇子谢璧,崔贵妃所出的六皇子谢瑜,以及易弦郡主。
太子比这几个弟弟都年长些,每日不是在匠人府监督新农具的设计,就是亲赴田间考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再说这易弦郡主,乃是靖宁长公主所出。这位长公主原本金尊玉贵,是皇上的亲姐姐,太后的亲女儿,奈何数十年前南线战事吃紧,被迫远嫁南诏易家王室和亲。长公主共有两子一女,唯一的女儿易弦一出生便被接回了大荣,封了郡主,在太后身边抚养。
明颐一路跟在九公主后面进了文华殿,见殿中五张桌案摆了两列,左边一列最前面已坐了两人,一个眉梢微微上扬,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一个一袭雪青长袍,眉眼细长,明颐便知是六皇子和他的伴读——崔尚书嫡次子崔怀逸了。
二人后面坐着的,想必就是传闻中貌美才高却性格乖张的易弦郡主了。
看见易弦的瞬间,明颐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词是“脱俗”。
如传闻所言,这位郡主的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眉毛细长如寒夜弯月,眼眸则似一泓砭骨的寒潭,目不斜视地端坐着,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易弦身后的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那人却被崔怀逸挡住,明颐看不清他的脸,估计就是最不被皇上喜爱的五皇子谢璧了。
明颐依次向几人行了礼,便跟着谢欢容坐在了谢珩和裴谨身后。
“太傅到————”
苍老的咳嗽声自屏风后传来,诸人连忙起身行礼。
“今日讲《周礼》中‘春官宗伯’一目。”
九公主昨晚磨了她好一阵,说若是太傅提问,就让明颐偷偷告诉她答案。明颐虽答应着,却怕自己也答不出,如今发现是她早就读过的《周礼》,才稍稍安下心来。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夫子且慢!”谢珩突然开口,站起时袖口无意蹭了墨渍,斟酌了措辞问道,“夫子可是忘了?太子哥哥说,他嘱咐过您先讲考工记,再讲宗伯。”
六皇子谢瑜忽然冷笑道:“七弟莫非只听太子哥哥的话,连太傅讲些什么都要质疑了吗?二哥哥一心钻营奇技淫巧之术,父皇本就不满,本宫知你平日以二哥哥为楷模,可毕竟还是应‘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一时间,殿内火药味四起。
谢欢容偷偷拉拉明颐袖口,低声道,“六哥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和七哥对着干。”
明颐倒是很诧异——六皇子生母崔贵妃和先皇后本是亲姐妹,和太子是同一母族,即使和七皇子过不去,又为何对太子意见如此之大?
一听谢瑜诋毁太子,谢珩一股无名火就蹿了上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通骂了出来,任裴谨怎么拉他的袖子也拽不住:“关中七成沃土在贵妃娘娘母家崔氏手中,百姓挤在贫瘠之地,遇着旱年易子而食,若没有六哥所谓奇技淫巧之术,早就饥荒灾民遍地了,哪里谈的上‘宗伯’中讲的会同?之事!”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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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休要胡乱攀咬!崔氏拿自己的私渠灌溉着田地,好心把沃土租佃给关中百姓,那帮泥腿子还闹着要均田,多荒唐!”
还没等谢珩还嘴,易弦倏地搁笔抬眼,眸中的寒潭似是更深了些,“去年夏天河南道洪灾,崔氏私田为保庄园毁堤泄洪,下游十三县颗粒无收——这便是六表弟所说的好心?”
明颐的余光瞟向五皇子谢璧——他依旧缩在角落,正用靛蓝颜料在宣纸上勾画着什么,却始终垂首不语,仿佛与这场争执毫无干系。
然而,它全然没有发现旁边的谢欢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稚气未脱的声音格外突兀,“六哥哥,不妨让裴哥哥算算,是太子哥哥造的龙骨水车好,还是崔哥哥家的私渠耗的银子少?”
裴谨也是一怔,没想到谢欢容会突然叫他,只好起身答道,“回九殿下,裴某从前便算过,关中士族私渠年耗三十万两维护,若改官渠共用,省下的银钱够造千架龙骨水车。”
明颐越听越是心惊肉跳——那可是关中七成沃土,十三县颗粒无收,三十万两银子啊!
她早知道崔家势大,却从未想过到了此等地步!
于锦衣玉食的谢瑜而言,太子所投身之事业或许仅仅是“奇技淫巧”,然而对于玉门关外昼夜垦荒的将士,对于那些龟裂土地上用血汗浇灌的麦苗,太子是在救他们的命啊。
一想到镇西侯府连饭有时都吃不上的府兵,明颐更加气不过,在这早就遍地火药味的氛围下大着胆子开口:
“臣女虽长在西北,却也听过关中去年粮价。”她声音清冽如泉,“因着私渠争水,粟米价甚至涨至三倍,东市更有老妇为换斗米典了孙女。”
“你明家祖宅的九曲回廊可比这文华殿还奢华!”谢瑜涨红着脸拍案,“装什么清高!”
一直静静听着的崔怀逸突然开口,“崔某身为崔氏族人,本不好插嘴,关中不单崔氏有私渠,连卢氏和夫子家杨氏亦有私渠,其中数卢氏最多。拆了私渠,必然惹恼卢氏,这装龙骨水车所需钱粮,卢氏自不会出,难道还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出吗?”
“崔公子,你这话说的真是没个羞臊。”易弦冷笑一声,“我从前常去太子殿下府上玩耍,表哥府里密密麻麻全是田亩账册,三年前官田亩产不足崔氏私田七成,却谎报灾情免赋三万石——崔公子,我没说错吧?用不用再让裴谨算算,这些粮食换成银子能造多少龙骨水车?”
崔怀逸刚要反驳,只听得太傅狠狠将镇纸砸向书案。
“放肆!”
注:1.会同?:指祭祀。
9. 戒尺
杨太傅怒喝一声,镇纸重重砸向桌案,甚至惊起檐下一群喜鹊,明显是动了大怒。殿中争得不可开交的诸人终于偃旗息鼓,各自安静下来。
“文华殿固然是皇子论道之地,但该论的却是礼法政务,你们又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杨太傅的白须剧烈颤抖,枯枝似的手指挨个点过谢瑜谢珩,“倒有几分党争的模样!”
“太子嘱咐老夫讲‘考工记’,老夫请示了圣上,圣上命老夫接着讲授‘春官宗伯’。七殿下,这陛下的话,您是听还是不听?这陛下和太子的话,您究竟是听哪个?”
这倒是出乎明颐意料。
明颐一直以为,陛下是太子伟业的坚定支持者与背后助推者,却没想到朝中的局势远比她想的复杂,连太子和圣上都不是一条心。
若无圣上支持,这改革可就只能是镜花水月了。
她在心下暗想,对于太傅这话,以七皇子的心性,是定要顶一句“哪个对就听哪个的”。
没想到,谢珩倒是出奇乖巧地低下了头,“自然是听父皇的,都是我言行无状才惹了今日事端,请太傅莫要牵连他人!”
杨太傅只是冷笑一声,“牵连?你们几个谁都算不得牵连!七殿下不敬兄长,顶撞师长,无中生有,罚十戒尺,六殿下,‘泥腿子’三字岂是皇子口中该说出来的话语?毫不心系黎民社稷!与七殿下并罚!九殿下初来文华殿读书便出言尖锐挑起事端,也是该罚,念及你年纪尚幼,便罚五戒尺。易弦郡主也有挑拨是非之过,你们几个便一人回去抄十遍《周礼》,明日交上来!”
“仍依着往日惯例,皇子犯禁,皮肉之苦由伴读替罪,以儆效尤。裴公子、崔公子,课后各领十戒尺,明姑娘,课后领五戒尺。你三人,另替他们抄《周礼》五遍。”
她见过颜昭被军棍打得血肉模糊,但那是为贻误军机——此刻这五戒尺,竟是为几句真话!
明颐终于知道谢珩怎么突然低头了。
原来他犯事罚的竟是裴谨!
她在镇西侯府从没听过这样的规矩,一直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虽早已知晓毓金宫等级森严,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吃人的地方竟能想出让伴读替皇子公主受罚的规矩来!
她忽地想起,在明府时明颢犯事,受罚的也是他的小厮。
对她来说,在她及笄前的这三年忍忍便过去了,可还有那么多人一出生的命运就被定好了,生来便处于不公之中,一辈子都受着忍不完的压迫!
自己被罚才知命运不公,从前她又怎会想到这些!
谢欢容“啊”了一声,鼓起勇气起身:“夫子,是欢容让裴哥哥算账的,不干明姐姐的事......”
“九殿下若再求情,明姑娘就再加五下戒尺。”杨太傅的回答完全不留情面,接着像无事发生一般云淡风轻地讲了下去,“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太阳落山时,今日的课程算是结束了。六皇子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瞪了谢珩一眼便直拂袖而去。易弦和五皇子也没多逗留,谢璧眼含歉意地拍了拍裴谨的肩膀便离开了。
只剩下谢欢容泪眼汪汪地握着明颐的手,话语里已然有些哽咽,“明姐姐,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也要受罚。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只管和我说,我都不知该如何给你赔罪。明姐姐你相信我,我日后一定谨言慎行.....”
明颐忽然觉得,只要谢欢容有这份心思在,就是个好姑娘。毕竟她自己也逞了口舌之快不计后果,受这份罚,便没什么不甘愿的了。
明颐拍了拍谢欢容的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劝她离开,殿中只剩下她和裴谨、崔怀逸三人。
崔怀逸和裴谨似乎早就习惯了这场面,对视一眼便露出了会意的苦笑。
这一刻,他不是崔家二公子,他也不再是寒门与贵族的畸形结合体裴氏之后,他和他都只不过是两个在毓金宫里尽力谨言慎行,却依然活得艰难的苦命少年罢了。
掌刑嬷嬷手中的乌木戒尺足有三指宽,边缘包着暗红的铜皮。
崔怀逸率先伸出左手,戒尺破空声里,他连声都不吭一下,仿佛挨打的是旁人。
明颐不禁疑惑起来,这戒尺看着可是威力无边,崔怀逸莫非是没有痛觉么?
她在旁细细观察着,直到数到第六下时,明颐终于明白他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因何而起的了——戒尺落处分明全都避开了关节与骨头突出处,精准落在他掌心的纹路里。
莫非嬷嬷心善,看他们受着无妄之灾牵连,想刻意放他们一马?
崔怀逸的戒尺很快就打完了,下一个受罚的是裴谨。
轮到裴谨时,嬷嬷的胳膊明显抡得更圆。少年将左手平举过肩,雪青衣袖滑落,露出手心里新旧交叠的淤痕。戒尺砸在旧伤上发出闷响,他只是紧紧蹙眉,呼吸不似从前平静,却依旧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耐着。
到这份上,明颐很难看不明白,哪里是嬷嬷心软,不过是因为崔怀逸乃崔贵妃的外甥,受罚时多照拂了些罢了。
而对裴谨来说,早年大长公主下嫁裴谨探花郎的祖父,才让裴家沾了些光,如今大长公主早已离世,裴家便愈发无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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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重了。
她虽心疼裴谨,却也没心思多慨叹这两位小公子的命运,毕竟下一个该受罚的就是自己了。
“明姑娘,别害怕,忍忍就过去了。”
明颐错愕地回过头去,看着裴谨左手缩在宽大的雪青袍子中,额头早就渗出细密的汗珠,看向她的眼神却不像昨日那样淡漠疏离,添了几分坚定和鼓励的意味。
这块脑子里被算学灌满的木头竟然在以自己的方式给她力量。
也算是患难见真情,说不定多受罚几次,她就能和这块木头拜把子了。明颐如是想。
即使如此,她依旧紧张,刚闭上眼准备把右手伸出来,感受到的却不是戒尺的冰冷,而是少年掌心的温度——她的右手被裴谨轻轻按了回去。
“姑娘,用左手,右手还要抄书。”裴谨急急说道,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莽撞,“裴某失礼,姑娘莫怪。”
明颐感激地看了眼裴谨就闭上了眼睛,第一下戒尺砸下来时,十二岁的小姑娘疼得咬破了嘴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宫规——没有侯府书房里垫着棉布的竹板,更不会有舅舅打完立刻塞来的金疮药,只有铜皮刮过掌心又擦过骨节的剧痛。
第二下、第三下,明颐没忍住,到底还是吃痛叫出了声,五下戒尺打完后,她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
她笃定这力道比崔怀逸的重,但也肯定比裴谨的要轻些。
她真的很想问问裴谨,他到底是不是木头变的,怎么忍得住这样痛都一声不吭?
掌罚嬷嬷退下后,殿中再次只剩下了他们三人,崔怀逸走上前来,笑着将自己的鎏金手炉推到了裴谨和明颐面前,里面飘出三七混着冰片的药香——是专治瘀伤的药方。
“从前都是给裴谨烤的,如今明姑娘和我俩也算是患难与共了,若不嫌弃,就一同烤着吧。”
明颐瞧着,这六皇子和七皇子可以说是势同水火,但崔怀逸和裴谨之间明显并没有那么僵,反倒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她一共没和这二人说过几句话,只觉得裴谨是个少年老成却又有些人情味儿的,崔怀逸在方才的争辩中一直不作声,直到最后才巧妙地支开话题,点破得罪士族的后果,还把太傅杨家牵扯进来,明显也是个心思缜密的。这样看来,二人虽侍奉不同的皇子,互相欣赏却也是人之常情。
手上暖洋洋的,似乎连疼痛也轻了些,明颐虽真诚向崔怀逸道了谢,却也实在无法将他和崔氏孤立起来看——方才听了易弦郡主和裴谨口中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即使崔怀逸帮了她,她很难像欣赏裴谨一样欣赏他。
10. 夜话
三人围着手炉烤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外面天已经黑了下去,裴谨起身挑亮灯芯,跳动的火光跃在他眼底,明颐忽然觉得有几分肖似玉门关不灭的烽燧。
“手心真的没那么疼了,崔公子的手炉居然如此好用。”她看着手心淡了些的红痕,出声赞道——毕竟殿里只有他们仨人,裴谨和崔怀逸顶多长她两三岁,且同为伴读,她便不必拘那些和贵人或是长辈的礼节,想夸就夸。
“必然好用。”崔怀逸也没客气,反倒咯咯笑了起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都是我和裴谨这几年挨打后一次次更新出来的配方,早有我俩替你试过了,姑娘是个好福气的。
听了这话,明颐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个少年。
“这是哪门子好福气?听崔公子这意思,咱们动不动就要挨戒尺?”
一听这话,裴谨也笑了,“明姑娘以后挨不挨罚不好说,我和怀逸早就习惯了。十日里,至少有七日是要被留堂的,要不就替挨打,要不就替抄书,经常要二更才能回去。”
明颐只觉得天塌得更厉害了,“二位殿下真就日日都起争执,也不管一管你们的死活?”
“倒也不全是因为争执,背不出书,答不出问题,都会挨罚。最开始的时候,殿下们肯定愧疚,但日子长了日日罚着,换谁也都麻木了。”
崔怀逸说这话时,明颐觉得,好像连他和裴谨都也已经对此麻木了。
裴谨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轻轻笑了笑,“怀逸,你说咱们挨戒尺的日子,能不能出成算学题?”
“科举若是考算学,你得不了状元,我都得去敲登闻鼓给你鸣冤!”崔怀逸撇了撇嘴,“你知道六殿下怎么说你吗,说你简直是算盘成了精!”
听了这话,明颐和裴谨都忍俊不禁,气氛更加活泼了些。
“我知道了。”明颐眼珠突然一转,学着裴谨的样子对二人一揖,模仿着《九章算术》里的题目,“明某有一题,今六殿下与七殿下,每相诤一次,汝等即遭笞责。其小诤也,可宁谧十日;大诤也,则安闲半月。今问一岁之中,汝等遭笞责最少几何次?至多又几何次?”
“像,太像裴谨了。”崔怀逸直接伏在案上笑出声来,“我还以为祭酒大人家的千金会是那种满口礼仪法度极无趣的,明姑娘竟比我想象的有趣许多!”
裴谨被二人这一闹,耳朵根又有些烧起来,却也不生气,只跟着二人一起笑,声音依旧温润,“和明姑娘倒是心有灵犀了,你我想的题目竟是一样的。今日算是‘大诤’,若是真能就此安生半月,倒也已经很好了。”
对嘛,算盘精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有什么好,少年人就该多笑笑。
暴露淘气本性的明颐如是想。
谈笑间,手心的痛感已经减了大半,三人便分开至各自桌案上开始抄书,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明颐随口问道,“二位公子进宫多久了?”
“两三年吧,我们进宫时,应该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崔怀逸答道,旋即又想起了什么似地问裴谨,“裴谨,你是怎么被选中当伴读的?”
“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祖母去世前给太后娘娘写了信,求她再帮衬下我们母子。”裴谨答的干脆而平静,“加之我读书还算用功,又因数术小有些名气,太后娘娘便选我做了七殿下的伴读。”
明颐“啊”了一声,不由对方才开他玩笑的行为有些愧疚——怪不得这样少年老成,原来年纪轻轻便背负上了振兴裴家的使命。
“你我正好相反。你是家族中兴的希望,我被送进来,是因为我是崔氏的罪人。”
殿外乍暖还寒的西北风恰到好处地扑打起窗纸,连同崔怀逸的语气一起冷了下来。
明颐睫毛颤了颤。是啊,伴读是个苦差事,若是需从崔贵妃母家寻族人进宫,寻个读书勤恳的旁支便是,又何必非要崔怀逸这个尚书嫡子呢?
所以,他崔怀逸到底犯了什么错,能让尚书大人舍得把自己的小儿子送进宫里做伴读?
“可你是关中百姓的恩人。”裴谨停住了抄书的笔,“三年前水患,你私开崔氏粮仓赈灾,救下的流民可比千架水车实在。”
“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看不惯族中老叟拿霉米充新粮,就像你们看不惯私渠罢了。”
三年前,对他来说已经久远得像上辈子一样了。
十二岁的尚书府二公子,意气风发心怀苍生,信公理,信道义,唯独不信士族权柄。进宫前,他比谢珩还要崇拜太子几分,最瞧不起的就是六皇子谢瑜这样的纨绔子弟。
可是三年足够摧毁一切信念。
崔怀逸搁笔盯着裴谨,烛光在他眼底淬出冰冷的星子——他是真的欣赏裴谨之才,却始终无法理解他为太子堪称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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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的改革效力,更接受不了裴谨拿自己小时候做的荒唐事出来,明着暗着“教化”他。
“裴谨,你是个顶聪明的人,不可能不清楚太子要面对的是什么,能不能别再陪他做那些无意义的蠢事,像今天一样帮谢珩说那些蠢话?”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意气风发敢和世家对抗的少年,变成了今天这样坚决的保守派?
没等裴谨出声,明颐先正色开了口,“崔公子,改革变法无有一帆风顺的,改革者需有破釜沉舟之心。太子殿下既做的是有利江山社稷之事,谋的是天下万民的福祉,你又何必这样过激?”
她在玉门关长大,见过西北大旱军粮短缺民不聊生,也知道如今太子正网罗天下贤士研究良种,她亲眼见证过太子改革所创造的民生福祉,又如何能忍受崔怀逸这样去否定它?
“明姑娘年纪尚小,天真些倒也情有可原。崔某虚长三岁,就腆脸啰嗦两句,想必姑娘聪慧,自能明白。”崔怀逸说着便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坐在明颐桌案的边上,直勾勾地望向她的眼睛,目光如炬。
他表面在说给她听,其实更是说给裴谨听。
他不信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这些,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子重要臂膀的少年会想不通。
明颐也没有闪躲目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期待着所谓“前辈”的赐教。
她在京城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很有意思,有的不跟她藏着掖着,她勉强看得懂,比如继母周良玉;有的她暂时还读不透,譬如明颢、裴谨和崔怀逸。
她期待他接下来的话,一是她对他这个人感兴趣,二是她认为崔怀逸白天所指出的问题确实不无道理,她也确实想听一听他为何如此不看好太子改革。
崔怀逸随意抓了只明颐桌上的笔,蘸墨在废弃的宣纸上画了棵盘根错节的古树,“画的必然不如五殿下,明姑娘将就看。”
他这样一说,明颐才想起谢璧这号人物来。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角落,似乎殿内都快掀翻房盖的争辩完全与他无关。
她记得明颢喜欢花鸟书法,又和五皇子投缘,那想必谢璧更是精于此道了。
一个胡姬之子,即使在没有太子的情况下,又如何争得过崔贵妃的六皇子和德妃娘娘的七皇子?
不如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明姑娘可知,早在永和元年,陛下就试过均田?”
11. 星火
“永和元年,圣上刚继位,太子也才刚刚十三岁。”
“陇西李氏兴旺的时候,比起我们崔家都差不到哪去。可惜站错了队,成了新朝第一个被清算的,这均田令也就拿他家开了刀。朝廷将李氏的田产分给了陇西的流民。”
“明姑娘,你猜怎么着?”
崔怀逸自问自答:“半年后,分到田的七百户死了五百三十二户——有被狼群咬死的,有不少被土匪强盗劫杀的,甚至还有在不会耕种的荒地里的活活饿死的。”
古树的墨迹未干,顺着树根沿着宣纸向下流,倒有几分像陇西的血河,触目惊心。
“陇西惨案不是均田令的错,是朝廷只分田不教农事!去年玉门关分发抗旱麦种,镇西军派了五十个识字的兵卒,手把手教农户深耕浅种......”
明颐还没辩完,便被崔怀逸打断。
“明姑娘,你当世家是什么?观音菩萨?自己的田产被瓜分,还能容得下朝廷教百姓开智?皇族和世家联系千丝万缕,从来都不是对立面。”
“如今太子要动的,是比李氏凶恶百倍的千年世族。”
崔怀逸眉毛一挑,转头看向裴谨,
“你们以为砸了私渠就能天下太平?没了崔氏,谁来给他们传授先进耕种技术?那些靠着崔氏活命的佃户、工匠、马夫,顷刻间就会变成撕咬太子的豺狼!”
这话忽然击中了明颐,她一下子就想通了什么——崔氏、李氏这些士族的世代辉煌,靠的不就是对土地、对官僚体系、对农术的垄断吗?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对科举的垄断。
科举,是寒门子弟能够改变命运的最好途径,然而农家子女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读经史子集之乎者也?
太子试图改变这一切,明颐终于明白,他目前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这场风暴的开始——研究新农具、传授新技术。
陇西惨剧的发生,源于第一次改革时没有做充分准备,先教会流民足以依靠土地生存的耕种技术,如今太子正是在针对这一点而努力。
均田的第二个问题在于,田从哪来?收谁的田?
毕竟,动人比动器物,要远远困难的多。
她何尝不知道崔怀逸废这些口舌,更多是说给裴谨听?
明颐看了眼裴谨,却发现他早就重新执笔抄起《周礼》来,头也不回,对崔怀逸这一席话堪称置若罔闻。
她知道,裴谨听着呢。
他总是在某些时候流露出一种近乎冷漠的沉稳来。
对于裴谨的反应,崔怀逸也不恼,接着娓娓道来:“我姑母先皇后薨逝后,圣上又封了位崔家的贵妃娘娘来巩固势力。他依靠崔氏的扶持上了位,却又忌惮崔氏势大,把本属崔氏的漕运衙门交给了卢氏。”
“于百姓而言,崔氏卢氏哪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些扒皮索命的主儿罢了。如今的漕运衙门,倒成了卢氏捞钱的筏子。”
“明姑娘,你得知道,没了李氏还有崔氏,没了崔氏还有裴氏。”崔怀逸敲敲宣纸上盘根错节的古树,“老树的根能钻透城墙,永和三年工部修皇陵,为棵百年老榕改了三次图纸。世家就像这老树,断一枝,生百须。”
“寻世家是吸血的蚂蟥,但若生剥下来,”崔怀逸将画着老树的宣纸掷向炭盆,“创口流出的血能淹死整座皇城。”
研习技术改良麦种只是第一步,等到真正触动那些千年士族利益的时候,仅凭太子一腔热血,又能有几成胜算?
太子接下来的路,只会越难越难走。
他看得透彻,自然不愿意为太子打这场必定会输的仗。
在崔怀逸眼里,太子是个不自量力的理想主义者;裴谨是个聪明人,就是太执拗太不听劝;明颐和他三年前一样,没经历过现实的毒打,空有一颗圣母心和一腔理想;谢珩连流民都没见过,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谢瑜更是连谢珩的一半都不如,就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太子若是哪天真倒了,就是让出身低微只喜欢诗词花鸟的五皇子谢璧当皇上,都比谢瑜当皇上危害小些。
做皇子伴读的,若是运气好,侍奉的皇子继位,便有很大希望官拜宰相。
崔怀逸不是没有宰辅梦,只是宫里几个皇子,在他眼里无一个顶用的,甚至还不如裴谨或他自己做皇上靠谱。
到头来还是怪陛下子嗣稀薄。
明颐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崔公子所言,句句在理。改革的阻力太大,的确不是太子殿下一人所能承受的。”
崔怀逸的嘴角刚要欣慰地上扬,却又听明颐接道,“所以需要有人去实实在在的帮他。”
“公子可知,玉门关外最凶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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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也怕戍卒的火把?我不懂那些京城的弯弯绕绕,无法在朝堂上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若我明颐是男子,便去做个地方官,帮他试种麦种,帮他推广农具农术,帮他试点新政。”
他忽然想起就在不久前,那个和他一样穿着雪青澜衫的少年对他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怀逸,我能进宫来,结识你,结识七殿下,太子殿下,全都是仰仗着我的祖母大长公主。”
“倘若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寒门子弟,我的算学之才又有何施展?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哪里有机会读书、科举?我是个幸运的,还有那么多人,仅仅是因为投错了胎,一辈子就这样了么?”
“太子殿下给了他们希望。无论这希望有多渺茫,这改革有多艰难,我都愿意随太子试一试。裴某不才,徒有算学之长,能为千千万万个张谨李谨的出头之日献一份力,便满足了。”
思绪回转,崔怀逸瞬间觉得两张脸在他面前重合——这小姑娘算是和裴谨一样,没救了。
他的眼神愈发冷了下来,“姑娘最好清楚,玉门关真遭什么天灾大旱,也饿不到镇西侯府上。你受罚时,能让掌罚嬷嬷戒尺落得轻些的,也不是玉门关的百姓,而是明祭酒和镇西侯。”
“崔公子,正如你所说,我们生来锦衣玉食,面对天灾人祸首当其冲的是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平民百姓,而非钟鸣鼎食之家。”
“我们三人需替殿下们受罚,本就代表着不公的存在。只是受罚时委屈的是我们,千年如一日委屈的都是百姓罢了。”
“我在玉门关长大,亲眼见证过民生疾苦,若我都不能在及笄出嫁前为他们做些什么,还指望谁来为百姓鸣冤?”
“愿为星火,敢焚此身。”
裴谨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明颐一眼。
他眼里的东西太复杂,她读不出什么来。
“好自为之吧,咱们也算是共患难的,我念着你们是朋友才和你们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这是我劝你们的最后一次。”
崔怀逸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桌案前继续抄起《周礼》来。
“各有各的立场,咱们和他们一样,是争不出个是非对错来的。说起眼前事,无非在宫里,能熬一日是一日罢了。”
“下次挨了打,若是需要熏药的手炉,你们还是只管照常用。”
12. 夜路
几人抄完书时,已是二更天了。
裴谨和崔怀逸是外男,住在后妃宫中自然不方便,若是住在自家府邸又太过遥远,何况裴家老宅并不在京城,平日便住在文华殿的偏殿内。
明颐和二人道了别,刚要离开,便听得身后传来裴谨温润的声音,“更深夜重,姑娘第一日来文华殿,估计还记不得路,我送姑娘回去罢。”
“从前竟没看出来,咱们裴公子倒是挺贴心,原来不是个脑子里只有算学的算盘精。”崔怀逸揶揄了两句,一点看不出来几人方才吵的激烈。
道不同,未必不能相与为谋。
明颐其实很会认路,但宫中毕竟不似玉门关,九曲回廊弯弯绕绕直教她发晕,又担心夜深走到什么不该去的禁地,或是撞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便道谢应了下来。
一日之内,他主动帮了她两次,一次是提醒她用左手受罚,一次是主动送她回宫,就算是算盘精,裴谨在她心里也是一个细心又善良的算盘精。
更重要的,她有重要的事情想要私下问他。
他很有分寸,一直同她隔着三步的距离。
宫道上的青砖浮着潮湿的苔痕,远处传来掖庭宫人收晾杆的声响,两人起初谁都没说话,明颐先找话题开了口,“公子精通算学,可是祖上相传?”
裴谨摇了摇头,“裴某祖籍荆州,祖辈都是地方小官,祖父科举中了探花,封了工部侍郎,才在京城有了宅子。先皇赐婚淮阳大长公主,才算兴旺起来。可惜家父早逝,还未兴旺过两代,便又没落了。”
他在说这话时,依旧出奇地平静,仿佛叙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或许如果不是这样的出身,又或许他没有被淮阳大长公主视作家族中兴的希望送进宫来做伴读,这个十四岁少年身上便不会有这种从容,这种淡然,这样的少年老成。
“祖父留下了许多书,母亲和祖母自我小时候便不许我玩耍,逼着我读书。毕竟是小孩子,哪有从小就读得进‘之乎者也’的,便多读了些《九章算术》、《周髀算经》一类,加上工部多是一些《营造法式》类的书籍,便从小养成了对这些奇技淫巧的偏好。”
明颐在心底对他深表同情——她小时候在西北和颜昭一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偶尔骑马跑出去回来太晚才会挨训。除去舅舅命她必读的兵书外,读的其他书都是出于兴趣,哪被逼着读过什么书?
这么一想,裴谨背负着沉重的家族使命,又从小被逼着读书,长成算盘精是必然的。能长成现在这样有人情味的算盘精,也实在是不容易了。
接触下来,她相信裴谨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人,便试探着轻声问道,“连裴公子自己都觉得,你的惊世之才只能被归为‘擅奇技淫巧’吗?”
宫墙夹道里的穿堂风掠过裴谨的鬓角,少年闻言驻足,月光在他腰间青玉算盘上折出泠泠的冷光。
“惊世之才......”他轻声重复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算盘,青玉珠子在夜色里泛着幽微的光。
“明姑娘,我哪里有什么惊世之才。论起算学,我还真未必比得上那些造假账的官员。算学是把双刃剑,能解民生疾苦,亦能成为贪墨者的屠刀。”
明颐看向他,这才发现裴谨的睫毛极长,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当那双眼抬起来时,她似乎看到星河在其中流转——不是金陵城里被宫灯冲淡的星子,而是玉门关外泼墨般的夜幕里,那些更闪烁更明亮的星辰。
少年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明颐道,“姑娘觉得,何为大道?”
“管它是经史子集还是所谓奇技淫巧,能让百姓碗里有粟米,身上有棉衣的,就是大道。”
宫墙尽头传来梆子声,惊飞歇在琉璃瓦上的夜鸦。
少年眼角微弯,“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算学之道不在计较锱铢,而在称量人心。"
“明姑娘,今日听你和崔公子争辩,我便觉得你我是一路人。”裴谨的声音突然放轻,“就像太子殿下要改的科举,江河淤塞时,总要有人做那柄开山的铁镐,哪怕被骂作离经叛道。”
她彻底对他放下心来。
“既然如此,裴公子,我有一事相求。”明颐停下脚步,有些紧张地看着裴谨,“我想见太子。”
裴谨的面上终于有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却也迅速恢复了平静,“姑娘得先告诉我缘由。”
明颐向裴谨走了一步,望了望四周,确认附近没有人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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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殿下托我舅舅寻了龟兹的农书,舅舅让我送给殿下。”
“龟兹已灭,这书如今是禁书,且尤为珍贵。”裴谨的眉毛细不可察地蹙了蹙,“书在哪儿?”
“在我里衣的腰带里,随身带着。”
明颐自是不方便出宫,如若在宫里面见太子,人多眼杂亦是不便。他却不一样,凭着算学之才常被太子单独于东宫召见,这书由他交给太子,会方便的多。
想到这,裴谨便没太犹豫,“明日找个机会把书给我,最好夹在些别的书里面,我帮姑娘给太子殿下送去。”
龟兹农书无论放在谁那儿,都像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炮仗,若是把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直接丢给裴谨,让他替她承担这些本与他无关的风险,实在非她所愿。
然而她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她正犹疑着,又听得裴谨轻轻唤了她一声,“明姑娘,信我。”
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牢牢锁住她的目光,让她避无可避。那双墨色的眼眸深邃而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与退缩。其中透露出的沉稳与笃定,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渗入她的心底,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信任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明颐退后一步,对着裴谨郑重一揖,“多谢裴公子。”
“前面就是钟粹宫了,姑娘回去罢。”裴谨神色如常,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明颐望着少年被月光镀上银边的侧脸,突然明白他为何总在争执时沉默——并非无话可说,更非冷漠疏离,而是在静静地等待最恰当的时机落子。
她相信,无论是对太子改制,亦或中兴裴家,如果说眼前少年的外表是一汪平静的湖,那么他胸中奔腾的,便是汹涌的漩涡。
远远看去,宫门琉璃灯的光晕刺破夜色,明颐转过身,只身向钟粹宫走去。
“姑娘快些!”颜舜英身边的宫女提着灯小跑过来,“德妃娘娘和九殿下正等着姑娘呢。”
明颐回头看去,只望见裴谨远去的背影,夜色将少年的青衫染成墨色,渐渐与宫墙的阴影融为一体。
她没听见的是裴谨回身前,最后那句低语,像叹息又像承诺:
“总要有人把火种带过寒冬。”
13. 序曲
谢欢容提着宫灯在殿外来回踱步,明颐踏入宫门时,正撞见小公主将木盒往身后藏,盒里飘出和崔怀逸手炉极相似的药香。
“明姐姐还疼不疼?”谢欢容杏黄的斗篷扫落满地碎玉似的月光,耳尖泛红,将木盒往明颐怀里一推,“母妃说这个白玉膏最能祛疤,我特地去尚药局求的。”
不等明颐回过神来,小公主已经挽上她的手,“明姐姐别学裴哥哥,疼了就要说。”
木盒上还有小公主手心的温度,明颐心中一暖,任由谢欢容牵着她往寝殿走,她望着灯火里的小女孩,忽然想起玉门关冬夜蜷在草垛里的幼兔。
懂事,明理,不过分骄矜——谢欢容和谢珩这两兄妹,都被德妃娘娘教养的很好。
明颐刚一跨进正殿门内,刚要福身行礼问安,颜舜英便走上前亲自扶她起来,执起她挨过打的手来细细察看,带着薄茧的指肚抚过明颐掌心的红痕。
“崔家那孩子可是已经给你烤了熏药的手炉?”
她点点头。
估计德妃也知道,伴读每次替罚时,崔怀逸都会给裴谨烤他的手炉。
“阿珩是个莽撞的,总连累小谨,今日你头一次去文华殿便受了委屈,倒是本宫疏忽,没提前嘱咐好欢容。”
烛火突然晃了晃,德妃的影子漫过纱窗。
“回去切记好好敷药,别像本宫一样留疤。”
颜舜英伸出手来,掌心赫然盘着道蜈蚣似的旧疤。
明颐呼吸一滞。
“小时候骑马摔下来时被石子擦破的。”颜舜英的手抚过明颐唇角的磕痕,像在看她,又像第一次见她一样,在透过她看自己的舜华,“塞北哪里找得到毓金宫这样好的药,于是就都留了疤。”
***
往后几日,文华殿格外太平。真像明颐取笑裴谨时胡诌的算学题那样,“其小诤也,可宁谧十日;大诤也,则安闲半月”。
那卷龟兹农书已夹在太子让裴谨核对的户部鱼鳞册中送进了东宫,杨太傅的《周礼》平淡地讲着“春官宗伯”,偶尔谢瑜私下还会讥讽太子“与匠人为伍”,谢珩刚要拍案,总在看向裴谨时收回话头。
一切都很安稳地在既定的轨道中行进。
唯一的遗憾是,她至今没有见到太子的真容。
不知不觉间,更漏声已然催走半月光阴,天气比起明颐刚到金陵时更添了几分暖意。
暮色染透文华殿的琉璃瓦,杨太傅布置完抄书的功课便先行离开,几位皇子倒是还得再留一会儿完成任务。
“明姐姐快看!”完成了功课,正趴在窗棂上向外张望的谢欢容突然转身,满脸期待地对明颐招手,“尚服局送春猎骑装来了!”
这话一出,文华殿算是起了骚动,所有少年少女的目光全都投向了窗外,谢珩随意把狼毫摔在案上就要往外冲,却被裴谨轻轻拽住袍角:“殿下《大宗伯》注疏还剩三行未抄完。”
“裴谨,你怎么跟个木头一样!”
谢珩哀嚎着栽回桌案前,怎么看裴谨都嫌不顺眼,见他面前的青瓷盏里正浮着朵菊花,便报复式地夺过茶盏一饮而尽,却被苦得呲牙咧嘴:“你还是人吗,连喝的茶都苦的要命!”
明颐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注意力重新被谢欢容的话吸引了去——她只听礼仪嬷嬷讲过宫里有春猎的习惯,如若有机会亲身参与,倒还真有些期待。
进宫后,能再次骑在马背上的机会显得弥足珍贵。
谢瑜丢下笔跑到窗边张望了半天,翡翠扳指磕在窗框上叮当作响,示威似地对着谢珩挑了挑眉:“听说今年猎场新进了批波斯宝马,不知道今年七弟有没有些长进,是不是连易弦表姐都比不过。”
正望着某处出神的易弦听了这夹枪带棒话,连搭理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冷笑了一声便权当耳旁风。
“表姐的骑射是太子哥哥亲自教的,自然厉害,说得好像六哥能比得过一样。”谢珩倒是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我听说波斯马性子最烈,六哥还是当心些自己,别摔个好歹惹人笑话。”
“五哥也算半匹波斯马,平日却是话也不吭一声的,怎么没看出五哥性子烈?”
谢瑜见呛谢珩呛不过,反而把矛头对准了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五皇子谢璧。
这话一出,连明颐都忍不住想掴他个大耳光了。
谢璧哪里招他惹他了?
明知道胡姬之子是谢璧最卑微的痛处,谢瑜还非要好死不死地用刀子捅过去?更何况拿马作比,又是怎样的侮辱?
“殿下慎言。”
崔怀逸也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提醒了一句,谢璧却依然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抬头看了眼谢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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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再没有其他动作。
没有耻辱,没有愤怒。
就是这抬头一眼,明颐惊奇地发现——谢璧的右瞳竟然是蓝色的!
这便是西域血脉吗?
她不知道谢璧的淡定究竟出于不敢得罪这个弟弟的懦弱还是更深层次的原因——谢瑜的目的是挑衅他,那好,既然谢瑜就想看他羞耻,看他愤怒,他就千万不能遂了这个弟弟的愿。
上天并没有给这一个插曲更多发酵的机会,尚服局的掌事太监已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抱大箱子的宫女。
大太监先向几个主子问了安,而后挨个箱子展示。
“这箱子里是六殿下与七殿下的。”
“这是崔公子与裴公子的。”
“这是九殿下的,陛下今年许了殿下和明姑娘同去春猎。”
明颐心下一阵欢喜,在金陵憋了将近一个月,她终于又能骑马了!
“这小箱子里是郡主和明姑娘的。”
四个箱子一一拆完,还是谢珩先发声,“公公,五哥的呢?”
“诶呦!陛下没吩咐老奴五殿下的事,竟让奴才给浑忘了,该打该打。”那公公说着,便作势要扇自己耳光。
还是谢璧先开了口,这是明颐第一次听见谢璧说话,声音倒是比几个弟弟更清冽些,“不劳公公费心了,去年的骑装还在,再穿一年也是一样的。”
那太监连连赞颂着谢璧的明事理知大体,让人一看便知是客套的官话,在场连最正义的谢珩都没说什么,明颐便知道,五皇子在宫中受薄待早已成习惯了。
可怜了五皇子,这样的出身,是连争一争的机会都不配有的。
“德妃娘娘和贵妃娘娘的骑装都送到了各自宫里,几位殿下若是没什么事,老奴便先告退了。”
这话一出,殿中诸人均愣了一下。
德妃颜舜英是将门虎女,春猎自然年年要伴驾的。往年春猎,均是由德妃伴驾,崔贵妃留在宫中代管六宫事务。自圣上继位起,似乎年年如此。
崔家大房在关中祖宅当地头蛇,二房崔尚书在朝中为官,太子的生母先皇后便是崔尚书的亲妹妹,贵妃崔妍是三房的长女,皇上继位后为笼络崔家势力才纳入宫中封了贵妃,长于闺阁之中,估计连马都不会骑。
所以,崔贵妃今年也要参与春猎吗?
14. 双星
“今年崔娘娘怎么也凑上了春猎的热闹。”谢珩愤愤不平,一脚踢翻矮凳,惊得檐下喜鹊扑棱棱飞起,“往年明明都是只有母妃随驾的!”
难怪谢瑜消停了几日后,今日格外放肆,估计是早就知道了崔贵妃要随驾的消息。
“崔娘娘虽然一直和母妃不对付,却从没在春猎上起过风波,不知今年是为什么。”谢欢容也难免有些费解,凑在明颐耳边小声说道。
尚仪局总管公公垂首立在阶前,拂尘被夕阳镀上一层暗金色,“禀殿下,钦天监昨夜急报,客星犯紫微,需鸾凤双星镇煞。”
“二位娘娘共同伴驾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口谕,春猎期间由文昭仪暂摄六宫事。”
文昭仪卢映月,九嫔之首,早夭四皇子生母,贵妃德妃之下第一人。
明颐眉头更紧几分。
搞出来这荒唐的“鸾凤双星论”,可能的获益者除了贵妃崔妍就是昭仪卢映月。
圣上年轻时曾起过誓,不会再立新后,这宫中便是崔妍、颜舜英、卢映月三足鼎立。
崔贵妃和德妃共同负责定宫规和管理宫中女使,活动的操持也是由这两位娘娘轮流来,文昭仪则管着整个后宫的账务。
这三位母族最兴旺也最有权势的娘娘,实际上谁和谁的关系都不怎么样。
崔妍和卢映月看不上颜舜英边关武将的出身,颜舜英也瞧不上这两位千金小姐背后鱼肉百姓的世家。
颜舜英无心争宠,满心满眼只有自己这两个孩子,崔妍和卢映月则不然。
崔氏在关中从前近乎一家独大,如今卢氏垄断漕运商道倒是分了一杯羹,两家在朝堂斗得不止不休,崔妍和卢映月也在宫里斗了将近半辈子。
譬如崔妍一直怀疑先皇后的死和卢映月脱不开关系,卢映月也始终认为自己当年诞下的四皇子是个死胎,定是崔妍的手笔。
弄这一出,要不就是卢映月为了斗崔妍要故意支开她,留在宫中搞什么名堂,便是崔妍刻意把烫手山芋丢给死对头,设下陷阱等卢映月往里跳。
但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能让这二人中的一位拿出“客星犯紫薇”这样的狠辣手段来?
明颐虽然并不像明颢一样对占星深有研究,却也知道些简单天象的含义——
客星犯紫薇,寓皇权将遭挑衅,天下大乱。
即使大概率与德妃关系不大,明颐也总有些心神不宁。
天象说一出,谢珩再不满也不好争辩些什么,闷闷不乐的情绪倒是全写在了脸上,连裴谨也不知道该劝些什么。
尚服局总管太监离开后,谢欢容就立刻拉着明颐回了钟粹宫给德妃报信。
二人回到钟粹宫,正巧碰见尚寝局的女官来向颜舜英请示春猎帐幔式样。
德妃也已然知道了崔贵妃要一同伴驾前往骊山围场,却也不恼,举手投足间皆透露着大气和风度,“今年就按贵妃喜欢的金丝帐裁吧。记得告诉内务府,把本宫的银鞍擦亮些。”
女官离开后,德妃看着满脸担心的小公主和明颐,嗤笑了一声,“还说什么‘鸾凤双星镇煞’,她崔妍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浸淫深宫这么多年,颜舜英肯定比明颐清楚这究竟是谁的把戏。
“钦天监的浑话,本宫是从来不信的。”
颜舜英看向两个孩子,“二十年前大月氏来犯,钦天监说岁星逆行不宜出兵,还是你们外祖带着镇西军三百死士夜袭敌营。”
“记着,刀劈出来的生路,永远比钦天监算出来的实在。”
明颐只觉得德妃周身不自觉透露出的英气更凌厉了几分,不由对这位姨母更添几分敬慕。
她从来都不属于深宫。
谢欢容问道,“既然母妃觉得是崔娘娘的主意,那她是要害卢娘娘吗?”
德妃却摇了摇头,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
“很难说,但本宫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后来无论谢欢容再问德妃也不肯多说什么,只是第二日将裴谨传唤进钟粹宫嘱咐了两句。
明颐一直想找机会问问裴谨,德妃娘娘究竟说了什么,可惜直到春猎离宫那日,她都没有找到能与他私下攀谈的合适契机。
到了出发的日子,天刚破晓,毓金宫的朱红大门便被熹微的晨光勾勒出雄伟轮廓,御前侍卫一个个披上了鲜亮的甲胄,春猎的队伍正有条不紊地集结。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明颐脑海——春猎的排场年年如此,堪称奢靡,够多少平民百姓吃上一年的大米呢?
说到底,她到底还是簪缨世族的贵女,在世家庇护下长大,是一个和谢瑜没什么大分别的既得利益者。
明颐被安排和易弦郡主同乘一架马车,德妃不愿意和贵妃争抢,便由着崔妍和圣上同乘龙辇,自己带着女儿单独一车跟在后面,几个少年则嫌坐车无趣,都选择了骑马。
明颐扶着谢欢容踏上德妃娘娘所在的车辕,抬眼望见龙辇前立着的玄色身影。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这样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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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偷偷看。
帝王的鬓角已染霜色,如今已布满浑浊的血丝的双眸仍射出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让更显心思深沉难测,让她没法不相信这双眼睛也曾经无比炯炯有神过。
“太子到——”
禁军铁甲相撞的声响里,谢瑾策马穿过晨雾。
如今皇上满心都是研究长生不老的法子,由太子摄政,比起皇上,她显然对太子更感兴趣。
真正见到谢谨后,明颐呼吸一滞——这位传说中锐意革新的储君,竟单薄得似一杆青竹,眼下泛着常年积劳的青影,唯有执缰时绷紧的指节,依稀可见青年男子应有的英朗与筋骨。
他只有二十五岁,却好像已经被自己的宏图大业压垮了身体。
明颐想起崔怀逸那日的肺腑之言,改革必定是一场硬仗,谢瑾的身子能不能撑得住,目前看来都是个问题。
“儿臣请父皇安。”谢瑾翻身下马,身影虽单薄,动作倒是很利落有力。
皇上伸手将他扶起:“注意些身子,别太过辛劳。你忙于国事太久,这几日就多歇息,陪陪朕和你的弟妹们。”
“谢父皇关怀。”谢瑾乖顺应下,直起身时喉间却滚过一串闷咳,“咳......禀父皇,儿臣想试试新制的马鞍。”
他抚过坐骑背上乌木鞍具,“府上的匠人说,减震效果比旧式强三成。若是能在军中推广,便是最好。”
太子看不见的是,身后帝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装模作样。”易弦的冷笑从身后传来,声音很低,却仍让明颐紧张了起来——她总觉得易弦这话是在说皇上。
易弦本就貌美,穿上尚衣局送来的暗红骑装,腰间别着把镶着孔雀石的短刀,更显英姿飒爽,让明颐一个姑娘家看了都移不开眼。
“陛下,吉时到了。”崔贵妃的声音如春溪破冰,适时提点道。
明颐循声望去,马车中的贵妃今日未着骑装,宫装外罩着雪狐大氅,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妖冶,恍若凝固的血珠,衬得她倒似画中走出的仙子。
若不是知晓前日星象风波,任谁都以为这是个不食烟火的世外人。
“她倒是聪明。”易弦轻声嗤笑,“这般打扮,既全了‘鸾凤镇煞’的体面,又不至真上场狩猎。”
明颐来不及多看,便跟着易弦上了马车,郡主用鹿皮擦拭起腰间短刀,刀刃映出她眼底翻涌的暗潮。
她刚刚坐稳,便听得远处大内总管拖长尾音地宣布:
“起驾————”
15. 弦音
明颐对这位郡主的孤冷早有耳闻,但这一路怕是得走上小半个月,两人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易弦还真就不主动说话,一直反反复复地擦拭着她的短刀,擦完便举起对着帘子外透过的光来回欣赏,欣赏完接着擦拭,无止无休。
“郡主很喜欢这把刀?”明颐试探着开口,心中暗暗祈祷这个话题千万不要触到郡主的霉头。
“是啊,很喜欢。”易弦倒是回答得干脆,“永和四年瑾哥哥送的,当然喜欢。”
谨.....哥哥?
换谢欢容叫她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三个字从冷若冰霜的易弦的金口里吐出来,就难免有了几分怪异。
裴谨和易弦应该年纪相仿,估摸着易弦还要长裴谨几个月,那这谨哥哥叫的便是....
太子谢瑾?
明颐偷偷看了眼易弦,发现对方完全没有抬眼搭理自己的意思,满心满眼都是手里那把亮到反光的短刀,一贯冷艳的面庞上也添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话音刚落,车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易弦倏地掀帘,正撞见太子策马从旁经过,青玉冠下发丝散落沾着露水,暗金广袖被风鼓起,更显得整个人单薄得像张浸透月光的宣纸。
“怎么又瘦了。”易弦喃喃自语。
这委实有些震撼明颐了——很明显,易弦之所以能如此准确地拉开车帘,靠的是能够在嘈杂的车马声种准确辨别独属于太子的马蹄声。
这究竟要多敏锐,多了解太子的人才能做到。
马蹄声远去,易弦终是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余光倒是在转回头时扫过仍在目瞪口呆的明颐。
明颐自知失礼,忙欲盖弥彰地把眼神别过去,却还是被易弦叫住了。
“有什么好躲的,难不成我还能把这刀往你身上插?”
您疯名在外,还真说不好能不能。
明颐腹诽了一句。
谁料还没等她想出回应的话,易弦就补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你难道不知道我倾慕太子?”
我一个公主伴读为什么要知道您易弦郡主的心上人是谁!
易弦喜欢谢瑾,光是上车这一会儿就能让明颐猜个八九不离十,再联系起那日文华殿争鸣时她对太子新政的句句维护,她便基本能够确定下来。
惊天地泣鬼神的是,易弦还真敢挑到明面上来说啊!
她只想问易弦一句,郡主,咱们熟吗?
“郡主的私事,臣女自然不知。”
“我当整个毓金宫上下都传遍了呢。”易弦好像根本不在意名节这种东西,“连欢容那丫头都没和你说过,她四五岁时因为总缠着瑾哥哥,妨碍他处理国事,被我骂哭的事?”
明颐更是瞠目结舌。
易弦果真得太后宠爱,连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都敢得罪。估计连皇上也把对远嫁和亲的妹妹的愧怍转嫁了一部分到这个小外甥女身上,更加包容了些。
连公主都敢骂的郡主,性格果然比传闻中还疯癫几分。
明颐愈发觉得易弦若是哪不顺心,真能把这短刀往她身上捅了。
可是太子虽然至今未娶,却已经二十有五,她听谢珩说过,易弦才刚刚及笄,还未定亲。
她比他小了整整十岁。
“不曾。”
明颐认为,易弦对情爱明显是不避讳的,有什么说什么肯定要比哪句话不小心得罪了她好,便大着胆子问道,“臣女斗胆,敢问郡主,为何倾慕于太子殿下?”
她是真好奇。
这位未来的国君容貌俊朗、博闻强识又礼贤下士、年轻有为,喜欢太子肯定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在明颐看来,论起容貌俊朗、博闻强识、年轻有为这三点,光是裴谨就不输太子。
明颐觉得,易弦倾慕太子,肯定还得有什么别的理由。
“如若没有他年少时向陛下进言,我连被接回大荣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易弦不仅是太后的外孙女,更是南诏王的女儿。
南诏,对中原女子来说无疑是梦魇一般的存在。
在荣人眼中有悖纲常伦理之事,到了南诏,全都合情合理。南诏王室兄终弟及,继承的不仅是爵位,更是兄长的妻子,连兄妹通婚都是常有的事。
陛下刚即位时,南境就打了胜仗,让已是南诏王妃的靖宁长公主再回大荣是不可能了,才十岁出头的太子便向陛下提出,将长公主之女易弦接回大荣,以慰藉太后思女之心。
“我的骑射都是他手把手教的,那时他还在跟着杨太傅读书,就已经相当有自己的政治主见了。”
易弦的思绪不自觉飘回七岁那年的马场,太子的手覆在她握弓的指节上,空气里飘着槐花的味道。
“阿弦看准那面旗。”年轻的太子引着她拉满雕弓,箭尖指向演武场尽头的旗帜,旗角破洞处漏进一缕夕阳,像道未愈的伤口,“靖宁姑姑当年和亲南诏,怀里就揣着半面这样的旗。”
弓弦震响的刹那,箭矢劈开旗杆上缠绕的藤。谢瑾解下腰间短刀递给她,孔雀石刀柄还带着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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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总有一天,金陵的运河会一直通到大理城,大荣的铁骑能踏平无量山,再也没有女子会被牺牲和亲,只为换边境三五年苟安。阿弦,我这一生都会为那有朝一日而努力的。到那一天,我们一同去接靖宁姑姑回家。”
他没有骗她。
八年来,她去东宫、去匠人府看过他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见证了他的这八年。
多少次,试射改良弩机崩开的虎口还未结痂,笔杆一压又渗出血珠,他还在亲自修正着匠人府呈上来的《水转连磨图》。
多少次,她来给他送药,更漏声惊得他猛然咳嗽,帕子接住的半口血里,浮着连饮七日提神汤的残渣。
多少次,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的油灯还没灭,就这样伏在书房的塞北屯田策上沉睡,睫毛结着霜,掌心还攥着半截从农具模型上掰下的木刺。
“他本不需要做这么多的。”
“他是皇上唯一的嫡子,谢璧平庸、谢瑜纨绔、谢珩莽撞,皇上选不出第二个太子来,他只需要好好活着,就能当上未来的君王。”
“可是他偏偏就把一生全都献给和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的一切了。从古至今,有几个君王真管苍生,又有几个皇帝真在乎百姓?他们只在乎自己的政权稳不稳。”
“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
明颐沉默了。
她是不大信神明的。
但这一刻,她在心里偷偷祈求满天神明,让这位年轻的未来明君永远健康平安、福寿绵长。
她不希望他的才华和抱负因为太早透支了身子,失去施展的机会。
她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既然阖宫皆知郡主倾慕太子殿下,郡主又深得圣眷,圣上为何不直接赐婚?”
听了易弦方才的话,她简直觉得她和太子就像画本子里走出来的神仙眷侣一样,女子才貌双全个性鲜明,男子德才兼备意气风发,只要两情相悦,就该长相厮守天荒地老。
可是易弦分明已经及笄,又为何还没被指婚给太子?
难道皇上对太子妃的人选另有自己一番谋算,还是太子对易弦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作为太子妃,易弦唯一的缺陷在于只有太后陛下怜惜,并无母族实际助力,但明颐觉得,太子不是那种会把“家世显赫能带来助力”定为选太子妃标准的人。
“因为他不愿娶。”
明颐没想到,易弦能答的这样直白。
“不止我,他不愿和任何人成婚。”
16. 英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谢瑾已经二十有五,至今后院空无一人,连谢璧和谢瑜都已经有了通房,他却依然未娶,没有妾室,亦无通房。
明颐猜,太子不愿成亲,大概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心悦之人已然亡故,一如陛下同已故先皇后的伉俪情深,其二是,他一门心思扑在国事上,全无心思娶妻。
事实上,她猜的没错。
易弦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声音轻了许多,
“我曾向他表明过无数次心意,也劝过他无数次,说他需要一个照看他身体,管着他好好吃药的人。”
“甚至,哪怕这个人不是我。”
他要她学治国策、练穿杨箭,如今她箭能射穿三百步外的铜钱眼,策论也能压过翰林院那群老朽。
她问他,我现在有没有资格站在你身侧?
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出了欣慰的神色,他发自真心地夸她,可是却依旧温和地拒绝她。
“阿弦这样优秀,该是为自己活,而不是为了站在谁身侧。”
“阿弦,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我要走的,是一条比夺嫡更凶险的路,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我不想牵连任何一个无辜的姑娘,这条路,必须一个人走。”
他谢瑾不单要护天下苍生,也要先尽力护好身边每一个人。
她更爱这样真实而周全的他。
不知为何,明颐忽然想起裴谨——那个看似沉默老成,却仍怀着最赤诚的理想,选择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少年。
盛世,必然是由这样的人开创的。
“他一日不娶,我便一日不嫁。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总之我易弦此生,除皇祖母外,心中只有瑾哥哥一人。”
明颐心头一颤。
她突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自己也会像易弦这样勇敢坚定、不计后果、不畏流言地喜欢一个人吗?
虽然到现在她的“心上人”还没出现过,明颐依旧能诚实地回答,她做不到。
易弦实则是最纯粹的,她的世界里有最简单的爱与恨,而自己牵挂的太多太多,譬如玉门关的舅舅和颜昭,譬如明氏百年清誉,譬如自己的名声。
她的喜欢,需要经过和太多其他东西的权衡取舍。
她终究是一只不敢扑火的飞蛾。
她敬佩太子,也同样敬佩易弦。
“郡主,我相信太子殿下虽无家室,却也不会永远孤零零一个人走这条路的。在他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一定会有人在陪着他。”
听了这话,易弦回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
“郡主,大道不孤。”
“你第一次来文华殿时我就觉得,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你和瑾哥哥有相同的立场。”
说着,易弦突然轻笑出声,手上擦拭短刀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明颐,我们不一样。”
“你信大道,而我只信他。”
***
自从上一次谈话后,明颐和易弦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偶尔聊着天。
明颐觉得,易弦其实并不似传闻中那样不好相与。几日车程里,易弦有时会问她些玉门关的风物,让她唱些西北的歌,也会主动给她讲些有趣的宫廷秘辛。
易弦也问过她有没有心上人,明颐只能诚实地摇摇头,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嫁离京城。
对此,易弦给出的回应是,“真巧,你也不喜欢毓金宫?我也不。”
“其实我不配说这话,毕竟从小到大都在毓金宫的庇护下长大。”
“但是明颐,我们一旦踏进来,这辈子便很难再有逃出去的机会了。”
二人就这样靠聊天消磨了路上许多无聊的时光,车队终是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到了围场。
明颐跳下马车,日光一瞬间刺得她眼睛生疼。
禁军早就如蚁群般在苍翠山林间穿行,完成了扎寨的任务,金线绣的帐顶在日光下翻涌成浪,只待贵人们入驻。
“陛下,臣妾晕眩得厉害。”明颐循声望去,贵妃崔妍似是被几日车马劳顿折腾得很是虚弱,堪堪由侍女扶着才没倒下。
“臣妾自请在营帐内休息,还望陛下恕罪。臣妾不擅骑射,况且往年伴驾的都是德妃姐姐,理应由颜姐姐来陪伴陛下围猎。”
明颐眉头微皱,似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看向裴谨,却发现一袭雪白骑装的少年也正看向崔妍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忽然意识到——
崔贵妃这次,怕是冲着德妃娘娘来的。
德妃嘱咐裴谨的话,也很可能与此有关。
崔贵妃也是在宫中浸淫将近二十年屹立不倒的老人儿了,虽是简简单单一席话,却也引得明颐反复琢磨起来。
既暗示自己身弱,本不适合坐这么久马车折腾来围场,却还是为“鸾凤双星镇煞”,担心皇上安危而来,委婉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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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更能引皇上垂怜。
最后还把皇上推给德妃,更在陛下面前彰显自己贤良大度,来这全然不是为了争宠,只为了陛下您的安康,又顺带着卖了颜舜英一个顺水人情。
不愧是贵妃娘娘说话的艺术。
但明颐总觉得,崔妍选择留在营地,必然有鬼,心里总是隐隐有些担忧。
皇上答应下来,又安抚了崔妍几句便命侍女将她扶回帐内好好休息。
明颐和皇上一起,将目光投向了几丈外那个挽弓试弦的身影。
颜舜英扬手抖开玄色骑装的广袖,披风猎猎如战旗,腕上的火玉镯在日光下炸开一簇寒芒,弓弦绞着西北风沙磨出的茧。
她反手抽箭的刹那,明颐仿佛看见母亲画像活了过来。
颜舜华弯弓搭箭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英气逼人?
弓弦拉满时,颜舜英的脖颈绷出凌厉的弧度。
“欢容,看好了!”
“咻!”
箭矢破空,明颐只觉眼前红绸一闪,那支白翎箭已劈开三枚铜钱,余势不减地钉入箭靶红心。
镇西军“箭过钱孔穿靶心”的高技,竟在深宫妇人的腕底重现。
林风卷着沙砾掠过银甲,德妃转身时佩剑撞上箭筒,金戈之声惊飞满树昏鸦。
“好!”
皇帝带头,由衷抚掌喝彩。
“朕的舜英真是风采依旧!”
谢欢容三两步跑到皇帝面前,亲昵地摇着他的手,“父皇,欢容也想学骑射,也想变得像母妃那样厉害!”
“上来,朕亲自教你!”皇帝笑得宠溺,亲自将小公主抱上御马,随后自己翻身骑上,掌心覆住她握缰的小手,“射箭最讲究的便是,腕要稳,心要狠!”
易弦在明颐身边小声说道,“皇上是真宠爱小欢容,这几个皇子里他亲自教过骑射的,都只有瑾哥哥一人。”
一瞬间,明颐真的很羡慕谢欢容,羡慕她有一个足够宠爱她的父亲。
谢欢容坐上马背就开始咯咯地笑,皇上驾马上前来吩咐太子,“阿瑾,你先带着几个小辈随便玩玩儿,无需太拘束,天黑前回来便可。”
看得出来,皇上今日的心情真的不错。
太子规矩应下,皇上和德妃逐渐策马远去,日光明媚洒下金晖,三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却也勾勒出一幅幸福温馨的剪影。
皇家难得的天伦之乐,倒成了这猎场中最动人的景致。
17. 策马
留在营地的小辈们,其实就是太子和每日在文华殿读书的几人。
谢珩和谢瑜每日在文华殿从早到晚读书,憋闷得很,难得有个机会骑马疯玩,父皇还开了恩“不必太过拘束”,自然早已迫不及待,只牵着各自的马匹,眼巴巴地等谢瑾一声令下。
“难得放松,都玩去罢,别跑太远。”
此刻的谢瑾在弟妹面前,倒是像个大家长一样。
谢瑜和谢珩两兄弟欢呼起来,谢珩突然起了主意,朗声道,“咱们来赛马,怎么样?六哥敢不敢应战?”
“成!看你今年能不能比得过本宫!”谢瑜翻身上马,面对这个弟弟倒是一点也不服输。
“裴谨和崔兄也来,易表姐和太子哥哥自然是也要参与的,五哥,明妹妹,你们比不比?”
谢璧甚至没穿骑装,只着一身宝蓝色常服,倒是和他那只蓝瞳更为相配。
毕竟尚服局和皇上也压根没打算给他准备骑装。
“我就不参与了,你们好好玩。”
说罢,谢璧向太子拱手一礼,便退出人群,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明姑娘肯定是要参与的,西北长大的野马,别到最后输给了我们金陵的玉鞍。五哥即使参与了,没准连缰绳都握不稳,不如回帐描他的花鸟去。”
谢瑜的嘲讽适时地出现。
先不说羞辱她,这个六皇子怎么这样喜欢欺负谢璧,不就是仗着自己托生到了贵妃的肚子里吗?
要是长蓝眼睛的是谢瑜,看他还能不能笑出声来。
明颐腹诽,只恨自己是个伴读,不能明着骂谢瑜这个纨绔骂个痛快。
谢瑾冷下脸来斥道:“小瑜,不得无礼。”
明颐也没客气,回呛道,“骑术的功夫在马上,不在嘴上,臣女还是自信能和六殿下一决胜负的。”
她要让谢瑜见识见识颜家养大的女儿的厉害。
“好!来人,给明妹妹和易表姐备马!”谢珩抚掌,也翻身骑上自己的马,似是很欣赏明颐方才放出的狠话。
众人都各自做起了准备,没有人在意,谢璧特意把桌案抬到了帐子外面,就在离崔贵妃帐子不远的地方放下,才开始笔走龙蛇,描绘起猎场风光。
更不会有人知道,望着崔贵妃帐中升起的青烟,那只蓝瞳正泛起星子般的冷光。
明颐正专心整理马鞍时,听见身后有砂砾轻响,转头便撞进一双温润如深潭的眼——
谢瑾站在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明颐第一次,有机会直接以这样近的距离和谢瑾接触。
从小到大,这位太子殿下于她而言,比起鲜活存在的真人,更像神话故事里女娲一类的神仙——神秘、伟大、法力无边。
她在玉门关时总听颜昭讲太子的农业改革设想,最初还不理解舅舅和颜昭为什么这样忠诚地为太子耕耘着新麦种的试验田,冒天下之大不讳为他搜集古龟兹的农书。
直到她亲自在那曾经龟裂地能吞下马蹄的盐碱地里,看见了只有小时候才在江南水田见过的穗子。
她在钟粹宫里听谢珩和小欢容兄妹俩对着德妃叽叽喳喳讲着太子哥哥有多么厉害,在文华殿里听几位皇子为他的改革争得面红耳赤,在深宫夜路里听那个少年算学天才说他愿意做他开山的铁镐,在颠簸的马车里听易弦倾诉她对他的仰慕与牵挂。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在她心里,在很多人心里,好像都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了信仰一样的存在。
“明姑娘,还没有机会当面谢谢你。”
谢瑾声音轻得像掠过戈壁的夜风。
“姑娘帮着传回来的农书,里面的内容帮了我们大忙。”
“工部依着图纸新制的耧车已送往玉门关,只缺个懂旱地农时的监造。颜小将军自告奋勇,说他来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明颐发间的火玉簪。
她特意戴的,明颐总觉得,仿佛戴上这簪子,娘亲就能在天上更容易地找到她,看她骑马的样子像不像自己。
“小将军怕你挂念,托我告诉你,他和颜侯爷,都很好。”
明颐指尖几乎不受控制地一颤。
深宫中午夜梦回,她已经数不清他们在她梦里出现过多少次了。
她心头重石稍轻,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她也清楚,这话根本不可能是颜昭说的。
她是那样了解颜昭,自己那个没心没肺神经大条的表哥,只会缠着太子殿下问她在宫里好不好,压根不可能想得到,她会担心他和舅舅这一层。
这话,只可能是太子怕她过于挂念镇西侯舅兄,特意说来安慰她的。
他居然真的比传言还要妥帖周全,只要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足以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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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安心的力量。
而且,他似乎也不对任何人,自称“孤”或“本宫”。
“多谢太子殿下传讯。”
明颐刚刚开口,那边谢珩却已经等不及了,马鞭已经劈开山风:“从这里沿着山路一直骑下去,直到崖边饮马涧,准备好了没有?”
明颐利落地翻身上马,深吸一口气,稳稳握住缰绳。熟悉的马鞍触感,让往昔纵横驰骋的记忆瞬间悉数涌上心头。
她有那么一瞬觉得,在这广阔的山林里,她重新做回了自己的主宰。
“三、二、一————”
“驾!”
发令声响彻耳畔,明颐双腿轻夹马腹,骏马嘶鸣,四蹄生风,惊起鸟雀簌簌。
一道红色的影子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红衣如血刃劈开林雾,从她身边一闪而过。少女飞扬的衣袂在风中烈烈作响,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扬起孔雀石短刀,削断拦路荆棘。
明颐没想到,易弦的骑术竟然这样好!
她甚至还有工夫回头望向谢瑾,“瑾哥哥,我今年已经能超过你了!”
易弦在马车上和她说过,她在宫里时,只要抽出空来,一直坚持去驯马场练骑射——她要让谢瑾看见她,发自内心地欣赏她。
最重要的,是要他信任她,有足够和他并肩而行的力量,愿意把后背托付给她。
太子紧跟着从明颐身边超过,紧紧跟在易弦马后,玄衣翻卷如墨云,始终与她保持三丈之距,既不过分靠近,亦不远离视线。
清瘦,却依旧充满力量。
明颐双腿用力夹紧,伏低身子,试图和身下的骏马磨合出默契来,绷紧的腰线像极了玉门关宁折不弯的胡杨,一身雪白骑装,宛如一朵绽放在风中的白莲。
三人风驰电掣般掠过,已经和第四名谢珩间甩下了不少距离。
三人较劲一样策马狂奔,易弦依旧在前面遥遥领先,手持孔雀石短刀劈开一条路,谢瑾紧随其后,明颐也在后面死死咬住。
不知何时起,明颐察觉到前方谢瑾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握着缰绳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她和谢瑾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甚至听见了这位太子殿下过于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
明颐并不知道谢瑾从前什么样,但她大致可以判断出来,他的身体,终究是大不如前了。
18. 惊鸿
山风裹着马蹄声灌入耳膜,面对明颐,易弦第一次体会到棋逢对手的感觉,彻底沉浸在这场赛马中,连心心念念的谢瑾都抛到了脑后。
明颐咬紧牙关再次挥鞭——从小到大和她赛马的都是颜昭,头一次和女子比试,遇见易弦这样可敬的对手,也算是幸甚至哉。
一个红衣胜血,一个白衣如雪。
体力不支的太子早被二人远远甩开,甚至被谢珩超了过去,和谢瑜勉强算是并驾齐驱,只比崔怀逸和最不擅长骑术的裴谨快些。
裴谨腰间始终没有取下的青玉算盘正随着马匹的颠簸铛铛作响,目光却投向了最前方那两道身影。
那是两种极相似却又各有千秋的风骨。
易弦整个人就像一柄淬过火的刀,孔雀石短刀劈斩荆棘的姿态太过凌厉,红衣翻卷如浴火的凰鸟,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能将爱意淬炼成一身本事,大约也只有易弦这般的女子能够做到了。
而明颐是不同的。
她像一股看似温吞的水流,底下却藏着能凿穿戈壁的韧劲。
乍看是江南水波般的温软,知书识礼、规矩谨慎,却在马上彻底褪下表象,显露出那黄沙磨了千百遍也褪不去的野性来。
他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那个一身雪白骑装的姑娘,发间的火玉簪在日光的折射下晶晶亮,灼得他不得不移开眼。
他忽然想去计算这一刻明颐俯身贴紧马颈的时候,背脊弯下的弧度。
究竟是怎样的数字,才能呈现出这样近乎完美的视觉盛宴?
或许这世间最精妙的轨迹永远无法通过数术强行求得,而是应该在对万物本性的顺应中,无声无息,倾泻而出。
很美,很绚烂,很耀眼。
“裴谨!想什么呢,别落太远!”
前方的崔怀逸突然回头唤他,裴谨猛地拉紧缰绳,晃掉不该有的杂念,重新全神贯注投入到这场马赛中去。
残阳将断崖镀成熔金,易弦和明颐依旧不相上下,红衣少女如离弦的血箭般加速,马蹄踏碎的石子滚落深涧,激起空谷回响。
她回眸对着明颐一笑,在余晖里更加倾国倾城。
“明颐,终点就在前面了!”
明颐的回应是伏低身子,贴紧身下骏马飞扬的鬃毛。
山风灌满雪色披风,她忽然想起舅舅教他骑射时讲过的话——越是凶险,越要顺着风势腾挪。
前方突岩闪出,就在易弦稍稍外移闪避的刹那,明颐猛地扯缰切入内侧险道,马蹄在青苔上划出新月般的弧线。
易弦的赤焰驹前蹄刚踏上湿滑的瀑边石,明颐已如银鱼般窜向她身前。
“郡主,小心瀑流!”
易弦眼底燃起更烈的火。她反手将短刀刺入岩缝,赤焰驹竟人立而起,踏着刀背借力腾空,红衣在瀑雾中绽成血色莲华。
“还没结束呢,别得意太早!”
二人再一次回到同一起跑线。
马蹄与山岩相击,明颐突然扯缰右拽,马儿的前蹄硬生生折转了方向。
她左膝紧压马鞍,俯身贴紧马颈,双腿如钳锁住马腹,整个身子几乎悬空外倾,在对方宝马惊惶避让的瞬息,抢出半马身的空隙。
这须臾的迟滞,已足够明颐的雪色披风掠过最后十丈险坡。
马儿发出震天嘶鸣,前蹄重重踏上终点岩台。
半个呼吸后,易弦紧跟着赶到。
“承让了,郡主。”
明颐勒马回旋,鬓角汗珠坠入飞扬的尘土。她望着易弦眼底跳动的火苗,恍惚见,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两匹骏马并辔立定在悬崖边缘,残阳将她们的影子投在深涧激流之上,恰似双凤衔着同一片燃烧的云。
“你最后兵行险着的瞬间,和平日在文华殿低眉研墨的样子可一点都不一样。”
易弦虽输了比赛,却一点不恼,大口喘着气,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孔雀石短刀“锵”地归鞘,
“谢谢你,明颐,我几乎从来没有骑马骑得这么畅快过。”
“不过是在玉门关野惯了,经验丰富些。”明颐也是累得气喘吁吁,“郡主好功夫,臣女佩服。”
她与她,棋逢对手,惺惺相惜。
没过多久,饮马涧的水声重新喧闹起来,谢珩的身影再次出现,后面跟着太子和谢瑜,最后是崔怀逸和裴谨。
裴谨到达饮马涧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一身雪白的姑娘,笑声混着水汽飘来,明颐和易弦正一起俯身给马驹喂野莓。
明颐袖口沾着不知何时蹭上的苍耳,头顶的火玉簪歪斜欲坠,那抹红突然烫进他眼底,比任何劈斩荆棘的刀光更惊心。
她笑得是那样明媚,比那个夜里在文华殿听崔怀逸说他是算盘精时,更灿烂几分。
他忽然喉头发紧。
那晚夜路,她对他说“管它是经史子集还是所谓奇技淫巧,能让百姓碗里有粟米,身上有棉衣的,就是大道”时,眼里也有这样的光。
连裴谨自己都不知道,从初见那日明颐在钟粹宫解出那道“物不知数”的算学题起,他就已经开始无声地关注着她了。
那日文华殿,他提醒她用左手挨打,不过是出于纯粹的善意。
他帮她给太子送禁书,也仅仅是出于同道者的举手之劳。
这场惊鸿照影一般的骑射后,他对她,似乎再也回不去从前那样不沾杂质了。
“易表姐和明妹妹落下我好远去!”
还是谢珩率先撞破寂静,发自内心赞叹道,“我以为这宫里只有母妃一个女子这样厉害,如今看来,易表姐和明妹妹倒是个顶个的巾帼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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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最后谁夺了头筹?”
“伯仲之间。”明颐起身答道,又恢复了那副平日低眉敛目的神情。
“明颐快。”易弦翻身下马,三两步抢到太子跟前,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腕,看他面上苍白的笑意,忙问道,“瑾哥哥的护心丹呢?”
“咳咳......阿弦,我很好,不妨事。”回应易弦的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谢瑜又被谢珩压了一头,明显有些不满,连对太子说出的话都有些夹枪带棒,“不过是场游戏,太子哥哥也忒认真了。”
他睨着明颐,鼻腔里哼出冷笑,“也不知明姑娘用的什么野路子,竟能赢得不败战神一样的易表姐。”
“六哥要是不服,明日围猎再比过便是。”谢珩率先不客气地呛了回去,“我看明妹妹不应该在宫里当伴读,倒该留在镇西侯府当女将军!”
她又何尝不想?
可如今她能说的只有一句,“七殿下谬赞了”罢了。
裴谨一直默然整理着衣衫,眼神不自觉掠过明颐唇角的疤痕。少女恭谨颔首的动作牵动雪色骑装,火玉簪在暮色中晃出一串流萤似的光点。
她又变回那个他熟悉的样子了。
“时候不早了,骑马往回走罢。”谢瑾温言道。
归途上,谢珩与谢瑜依旧在最前面吵吵闹闹争执不休,易弦陪着谢瑾坠在队伍最末,中间便剩下明颐、裴谨和崔怀逸。
明颐先挑起了话头,“二位公子似乎不擅骑马?”
“比你这样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肯定不如。”崔怀逸笑笑,压低了声音冲着明颐挑了挑眉,“比六殿下倒是绰绰有余,和七殿下或许能打个平手。”
明颐一愣。
她才意识到,伴读在这种时候,是要故意输给皇子的。
意识到自己贸然出了风头后,明颐此时已然有些后悔,裴谨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声道,
“姑娘不一样,众人皆知姑娘长于西北,若是刻意藏拙,反倒丢了德妃娘娘的脸面。”
听了这话,明颐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又问道,“所以裴公子也是故意落到末尾吗?”
这话一出,崔怀逸先笑了,裴谨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自然不是,裴某是真的不善骑射。”
“无妨,公子的算盘,比千军万马都好用。”
明颐笑着随口安慰了句,却没想到,这话在裴谨心里,默默留了痕。
营地篝火跃入眼帘时天已经黑尽了,谢璧依旧倚在贵妃帐前作画,看众人回来才停下笔来。
少年们这一来一回几乎都没了力气,很快就各自回帐歇息了。
明颐钻进帐中前,最后望了眼崔贵妃营帐的方向,却发现那里早已熄了灯,并无异样。
她摩挲着火玉簪上的胡杨纹,忽然渴望起明日围猎的号角。
19. 白鹿
翌日,晨雾未散时,猎场山神殿外已列满玄甲禁军。
春猎祭祀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习俗,大荣谢家王朝的先祖们年复一年地来到此处,虔诚地祈求神灵庇佑,以获风调雨顺、人畜平安。
青铜祭鼎腾起的青烟徐徐升起,皇帝手持玉圭立于高台,太子没带佩剑立在一旁,一身玄衣映着初阳,有如天神下凡。
“愿山川诸神,庇佑山林丰饶,吾等猎有所获,人马皆健,满载而归,以安民生。”
“尚飨。”
皇上宣读毕祝文的最后一段,殿外忽然响起一阵鹿鸣——
一只通体雪白的雄鹿自薄雾中踏来,那对琉璃般的鹿眼折射出妖异的碎光,扫过跪在神像前的众人。
“天佑大荣!”
随行的钦天监副使见状立即俯身一拜,的嗓音刺破寂静,
“白鹿现世,此乃天降祥瑞,陛下圣德!”
站在一旁的德妃不由皱起了眉。
白鹿那双眼睛让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
二十年前玉门关外,她见过被突厥巫医喂了幻药的战马,也是这般温驯到诡异的眼神。
“好啊,天佑我大荣!”
皇上龙颜大悦。
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已然踏上高台青砖的白鹿上,谁都没有发现,和众人一同跪地的崔贵妃正以护甲有规律的轻轻叩击着地面。
“礼成———”
司礼官话音刚落,白鹿突然扬起前蹄,鹿眼泛起血丝,竟发出凄厉嘶鸣,直冲祭坛最上方的皇上而来!
“快来人!护驾!”崔贵妃惊声尖叫。
禁军如黑潮涌入殿内,奈何弓箭手都在远处,离祭坛最近的众人手中都没有武器,这白鹿又显得癫狂,谁也不敢以身拦鹿。
危机中,只听“哗啦”一声,裴谨扯下腰间的青玉算盘用力摔在地上,算珠悉数散落在地。
少年果断俯身抄起那根断裂的算盘横木,用力掷向那冲向高台的疯鹿。
明颐看得出,他想刺那鹿的眼睛。
可惜裴谨到底不是习武之人,力气也不够,裂开的玉横木只刺中那白鹿背部。
疯鹿吃痛,发出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嘶鸣,冲向高台的脚步顿了一瞬。
就是这抢来的一瞬间,谢瑾果断冲了上去,挡在了皇上身前。
“瑾哥哥!”
易弦高呼一声,不管不顾向高台上奔去。
颜舜华也依旧保持着将门虎女的敏锐,果断抄起剩的那一节断裂的青玉横木,紧跟着易弦奔上高台。
她知道,这么远的距离,谁拿横木掷那畜生都难以真正将其杀死,只会让它越发疯魔,要想救几人,必须近距离搏斗。
正如德妃所料,疯鹿吃痛,发狂得更厉害,横冲直撞撞翻三列烛台,裹着火油径直向太子扑去。
谢瑾回头,身后皇上后背已经贴上墙壁,退无可退。
清瘦的青年已然做好了赤手搏鹿的准备。
鹿角即将刺向太子时,明颐终于捕捉到崔贵妃唇角转瞬即逝的笑纹。
那抹笑比钦天监“客星犯紫薇”的预言更毒,像一条终于咬中猎物的永州异蛇。
明颐刹那间明白了。
她和德妃都猜错了,崔妍这一遭的猎物从来不是卢映月或是颜舜华,根本就是太子谢瑾!
崔贵妃甚至敢赌,谢瑾会找到机会来护皇上!
电石火光间,易弦用尽全身力气向谢瑾一扑,两人向侧边滚去,就在这刹那间,鹿角刺穿了易弦右肩的血肉。
她永远是这样一个姑娘,从不曾改。
孤勇、决绝、飞蛾扑火。
从她知道是太子进言接她回来,是少年谢瑾说服皇上将“厚待靖宁长公主及子”写进大荣和南诏的停战合约起,就下定了决心。
她愿意为他,一命换一命。
看着易弦皮开肉绽的右肩,谢欢容惊呼出声,明颐立刻捂住小公主的眼睛,低声安慰她,别怕,不是致命伤。
可她自己又何尝不在为易弦痛?
皇上身前没有了太子这柄最好的盾,危急存亡关头,德妃已然冲到高台之上,指尖挑起带刺的算盘残梁,二十年前挽弓搭箭的腕力灌入碎玉,玉刺裹着寒光没入白鹿咽喉。
这柄曾被裴谨用来演算过万顷良田的算具,此刻在颜舜英手里,成了在场最锋利的武器。
白鹿终于在离皇上三步远的地方轰然倒地。
在场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弓箭手迟迟赶来,禁军统领跪地,为自己的护驾不力谢罪。
皇上明显也没缓过神来,只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方才虽惊险,却也不能迁怒于他,毕竟谁又能预知,今日祭祀会闹出这么一场。
白鹿的瞳孔渐渐涣散,祭坛的青砖已被血浸透成暗红色。
谢瑾扶起易弦,用力撕开自己衣角,给易弦做了简单的包扎,手一直按在她渗血的肩头。
易弦发丝凌乱,痛得说不出话来。
太医赶来扶走易弦时,太子手心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
“父皇受惊了。”
皇帝就这样静静望着太子染血的玄色衣袍,连崔贵妃也没敢贸然上去打扰。
他这个儿子扑上来时,没有任何的犹豫。
如果谢瑾不挡上前来,他不敢说自己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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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心自问,如果他是太子,面前即将被鹿角刺穿的是先皇,他会选择挡上去吗?
这是多么好,天上掉下来的,白捡的直接继位的机会,且不必承担弑父的罪名。
他相信谢瑾回头看他那一瞬间的眼神,无论怀疑谁,他都不会怀疑到这个儿子身上。
他又把目光投向虚弱到整个身子都靠在太医身上的易弦身上。
这么多年来,凭着对靖宁的愧疚,他一直对她很宽容,几乎有求必应。
不过易弦也确实没有向他求过什么,十几年来,对他不远不近。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怨他,怨他的无能,怨他拿她母亲的一辈子换边境几年和平,让她从小就母女分离。
可是他派人把她接回金陵锦衣玉食的养着,又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方才白鹿冲撞祭坛时,他的心彻底凉了。
这丫头疯得令人心惊。她可以为了谢瑾的血溅三尺,却不肯为帝王之尊敛半分锋芒。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个宗室女的心里只有东宫,完全没有护驾天子的想法。
帝王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太子执政这么多年,是不是众人已经快忘记,谁才是真正的帝王了。
“陛下圣明!”
钦天监副使突然战战兢兢地开口,“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锐利的目光如炬,烧向这个浑身发抖的副使。
他只是把朝政放权交给了太子,不等于他已经彻底变成了耳不聪目不明的傻子。
什么狗屁的“鸾凤双星镇煞”,无非就是崔氏看太子那一套实打实地威胁到了自己的利益,买通钦天监找个由头让崔贵妃跟着去猎场罢了。
至于做什么,肯定是做打压太子的事。
他也确实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点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大刀阔斧地改革,隐隐有些过了头。
他最清楚自己这个儿子,改完器物,就该改制度了。
真正动到崔氏卢氏身上,他们岂能饶得了他?
崔氏想在围场耍点把戏打压太子,好,他默许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崔妍和整个崔氏敢把他这个天子的命都赌进去!
他们在赌,拿他的命赌,拿太子的命赌,赌太子会救驾,赌他不会真的出事。
若是都平安,那就接着拿天象说事,大概率会说什么太子改制,触怒神明导致白鹿发狂降罪的鬼话。
若是太子出了事,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扶持崔妍的儿子谢瑜上位。
若是他和太子都出了事,这天下最后是谁的,可就不好说了。
20. 清算
钦天监副使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鲜血顺着砖缝蜿蜒:“陛下圣明!白鹿本为祥瑞,如今狂性大发,与客星犯紫薇密不可分,客星出东宫,定是太子殿下执意钻营奇技淫巧之术,触怒神明,方招此天谴!”
“哦?是吗?”
皇帝摩挲着腰间玉带,饶有兴味地睨了那钦天监副使一眼。
“你说太子是客星,那朕问问你,刚才冲上前护驾的为何是你口中‘犯紫薇’的客星,而不是你们钦天监请来为朕镇煞的崔贵妃?”
那双独属于帝王的鹰一般锐利的眼突然移到崔妍姣好的面庞上,贵妃眉间一点朱砂此刻更显妖冶。
她早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崔妍知道,这一步棋,崔氏走的太急也太险了。
可是崔家等不起。
崔怀逸那个孩子告诉过她,太子已经不满足于研究稻种农术,最早今年秋闱,他便要把手伸向科举了。
增设实务科?允许农户、匠户凭《水利工事策》这样的实务文章应试,中举者可直接入工部、户部任职?
这些人进了工部户部,世家子弟怎么办?先不说崔家,辅国公明家这样靠经学礼法立锥的世家,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大荣一直没有形成真正的君主集权,皇权和世族一直是共生关系,相互利用相互依存,历代皇帝无一受几大世族掣肘,连当今圣上都要敬崔氏三分,到了谢瑾这儿,竟然要冲世族动刀子?
崔妍一直以来只恨不能亲手掀开谢瑾这孩子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尽是些什么!他的母亲先皇后难道不也姓崔吗?
为了自保,崔氏必须先下手为强了。
星象说有多拙劣,她也不是不知道,更何况她比谁都清楚,这位枕边人既然能从夺嫡之中脱颖而出登上这九五之尊,必然不是个能被区区星象说糊弄过去的傻子。
崔氏从来不想要皇上的命,也没必要现在就要太子的命。
之所以弄这一遭出来,倒不如说是为了给皇上和太子一个震慑———我崔氏既可以扶持你上位,倘若真敢任由太子胡作非为,崔氏依然有手段轻而易举要了你父子的命!
不等那钦天监副使回答,皇帝便对他的命运进行了无情的宣判,“钦天监副使妄言天象,欺君罔上,赐杖毙。”
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把他的尸身带回金陵,给钦天监送去。”
“让他们都看着点,这就是欺君的下场。”
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崔贵妃一眼。
被禁军拖走时,那副使的求饶声依旧在明颐耳畔萦绕不绝,她只能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这就是帝王之威吗?
求饶声的喧闹中,谁也想不到,谢璧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裴谨轻轻说了一句,“鹿眼泛赤,怕是西域幻草。”
裴谨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草民请验白鹿!”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神鹿是能随便剖开的么?旋即又反应过来,皇上已经明确表示钦天监星象是假,那这神鹿,自然也称不上是什么真正的神物了,这要求似乎合情合理。
太医银刀剖开鹿腹,用帕子裹着半截草茎呈上:“陛下,此物产自西域,为西域幻草,可致牲畜癫狂。”
“去查谁动的手脚。”皇帝语气冰冷,不待结果出来,便迫不及待进行了清算。
“贵妃身子本就弱,这来来回回又舟车劳顿,护驾辛苦,回宫后先在自己宫内歇三个月罢,六宫之事交给德妃便是。”
明颐不由暗自感叹崔氏果然厉害,这等弑君之罪,虽然没有证据,对崔贵妃的惩罚却也仅仅是禁足三月,里子没了,面子上却还得过得去。
“臣妾遵旨。”崔妍很平静,声音依旧柔婉动听,在明颐看来,却像是毒蛇在吐信。
有罚,就也得有赏。
“德妃临危不乱,护驾有功,今后用度便同贵妃仪仗,摄六宫事。”
“臣妾谢陛下隆恩。”
这样看来,德妃似乎反倒成了真正的获利者。明颐也没多想,毕竟忠勇护驾之人受封赏,于情于理有什么问题呢?
皇上缓缓走下高台,径直走到裴谨面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意渐浓,“朕果然没看错人,本是看你沉稳,才让你陪着阿珩读书,如今看来,更是个机敏伶俐的。”
“朕读过你的策论,倒是有宰辅之才。不单如此,朕听阿瑾说,他研究的那些有益民生之物,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裴谨连忙拱手一揖,埋下头去,少年一贯沉稳的声线竟有一瞬的颤抖:“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旁人只以为他是面圣太过紧张,又或是被皇上这样高度赞誉高兴坏了。
明颐却细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总觉得皇上并不是全心全意支持太子改制,这话比起赞誉,更像是暗中的敲打。
“甘罗十二拜相,朕倒是也很看好你,若是能二十二岁当上宰相,也算得上不世出的栋梁之材了。”
“你在文华殿伴读,就先封个小官,为朕校对些典籍,做出功绩来,朕再慢慢提拔你。”
就这般,连科举都免了。
“传旨,七皇子伴读裴谨,护驾有功,擢六品秘书郎,赐羊脂玉算盘一副。”
裴谨却依旧以那副平静的神情跪的笔直。
“臣裴谨,谢圣上隆恩。”
秘书郎大部分时间都要待藏书阁里校对典籍,这样一来,裴谨能去匠人府帮太子研制农具的机会,怕是少之又少了。
明颐本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没想到,皇上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太子身上,笑得温和而慈祥,“阿瑾,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同朕提过的科举增设实务科,延至明年秋闱再议,如何?”
延后一年,关中士族又能多吞万亩良田。
崔贵妃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
折了个钦天监副使如何?禁足三个月又如何?协理六宫之权暂时让给她颜舜英又如何?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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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从来都是崔家根基永固!
谢瑾想反驳什么,犹豫了几次也没开口,最终却只是重重叩首,“父皇圣明。”
突然,山神殿外传来急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殿外投去。
“报——陛下,给白鹿下药之人已经抓住了!”
“怎么说?”
“那人一上刑就全招了出来,他说自己是前河南郡郡守卢狄派来的,那卢狄几月前因以权谋私鱼肉百姓被太子殿下革职,便记恨上了殿下,这西域幻草便是从卢氏那里得来的。”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怎么还把卢氏牵扯进来了?
明颐不由暗自咂舌,崔贵妃这招实在是妙极。这样一来,谁也看不出卢氏有没有参与其中,究竟是崔氏和卢氏共同密谋害太子,还还是崔氏弄了这么一出,顺带着坑了一把卢氏。
殿内局势愈发诡谲,陛下直接把球踢给了太子——“阿瑾,你是受害者,依你看,朕应当如何处置?”
太子垂眸,倒是有学有样打了一波太极,“儿臣毕竟性命无虞,父皇定夺便是。”
“逮捕卢狄,就地处死,不株连。”
皇上显然是不想接着闹大,最终决定封上卢氏的嘴,对于崔氏、卢氏和太子,则采取各打一巴掌的策略,让这件事情就此作罢。
这一场清算过后,祭典算是彻底被搅黄了,大家心思各异回到营帐中,只有裴谨悄悄跟上了五皇子谢璧的脚步。
“五殿下怎么突然提出要验白鹿?”
那双蓝眼睛闪了闪,光芒最终还是暗了下去。
“没什么,我母妃是胡人,我自然也了解写西域药草,看那鹿的情状有些眼熟罢了。”
谢璧明显没打算与裴谨多说,加快了脚步便离开。
明颐出了山神殿,安慰了受惊的谢欢容几句后,便匆匆赶去易弦的营帐中探视,走到帐外却被侍女拦下,告知太子殿下正在帐内。
帐中漏出的烛火在草叶上投出两道人影,太子的玄色披风在榻边低垂。
青瓷药碗搁在矮几上发出轻响,太子的声音沙哑,“情况很不好,父皇将科举改制推到了明年秋闱,裴谨还被封了秘书郎,大抵没机会来匠人府了。”
“他们连弑君都敢赌,也是被逼的狗急跳墙了。”易弦冷笑一声,声音明显因失血有些虚弱。
“倒也好,若是今年便改,那些世家大族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多一年的时间准备,自然也充分些。至于裴谨,不过是长于算学,我不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算学堪用的人物。”
“裴谨之才,不单在算学。”太子重重咳了两声,“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总怕自己去世时大业未竟,到那时堪托付的,也只有裴谨一人了。”
明颐才知道,太子竟然这样信任裴谨!
“不许胡说!瑾哥哥,你答应过我的,不能食言。我们会共同见证金陵的运河通到南诏那日,一起接母亲回家。”
“所以,你必须长命百岁。”
21. 自荐
祭典的闹剧告了终,谁也没有心思再打猎玩闹,皇上便下令提前起驾回銮,明颐进宫以来的第一场春猎就这样草草收场。
春猎车驾返回金陵那日,明颐望着帘外飘飞的帛幡出神,过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望向身侧紧紧攥着那柄孔雀石短刀的易弦。
肩伤未愈,动作不便,自然擦不了刀。
明颐不由喟叹起命运无常来——去猎场的路上,易弦从头到尾都在擦这把刀,真正遇险却在不允许佩戴任何兵器的祭祀大殿上。
“郡主。”明颐轻轻唤了一声,“太子殿下若是信得过我,臣女渴望为殿下的大计效力。”
不是愿意,是渴望。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在宫中伴读这几年,她要为太子的大业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哪怕微薄,也总比让谢瑾一个人扛要好。
大道不孤,这四个字是她永恒的信仰。
“像你会做出来的决定。”
易弦没有问为什么,更没有质疑,甚至没有称赞明颐什么,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仅仅是一次赛马,就让两个姑娘间形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她懂她。
“回宫后,瑾哥哥必会来探望我的伤势,我就去和德妃说,想要留你陪我说会儿话,你就在我那里待着,同我一起等他来。”
“多谢郡主。”
易弦撇了撇嘴,转过头去望向窗外,“虚客气些什么,多个人人愿意帮他,我高兴还来不及。”
最清冷与最明艳,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就这样似冰雪与焰火般在易弦身上毫不突兀地合二为一。
回宫后,明颐先随易弦给太后请了安。太后对她很是感兴趣,毕竟自己这个外孙女回金陵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和哪家的姑娘走得近些,如今主动把明颐带回殿内叙话,倒也是件稀奇事。
简单寒暄几句后,明颐便跟着易弦回了她所居的偏殿。
天刚刚黑下来,便听得殿外侍女通传,太子殿下来了。烛火摇曳,谢瑾清瘦的身影映入眼帘,像一杆快要被风压弯的竹。
明颐连忙起身行礼,谢瑾对她的出现略有些惊讶,主动开口问道,“明姑娘怎么在这儿?”
明颐并未急着回答,给一旁的易弦使了个眼色,待易弦屏退左右后,便毫不犹豫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行一大礼,“臣女愿同舅父和兄长一般,为殿下分忧,在宫中一日,便愿替殿下效一日的力。”
谢瑾神情严肃起来,走上前亲自将明颐扶起,“先起来。”
“我和颜小将军私交甚好,若是贸然让姑娘同我等行险事,便是辜负了小将军的嘱托,他定不能同意。”
明颐没想到,他竟然拿哥哥来压她。
“这是臣女自己的选择,表哥自然明白,虽有牵挂,却一定明晓是非,能以大计为重。”
谢瑾眉头紧皱,“姑娘可知,选择投身改革,便是与大荣所有世族为敌,包括明氏本身,其凶险不亚于赤足行走于刀尖之上。”
“臣女知晓。”明颐却答得坚定。
谢瑾见这姑娘执拗,语气不由急促起来,“姑娘知不知道,年前那个替关中传情报的宫女被崔氏的眼线发现后,生生扔进了太液池,浮起来时十指都被绞碎了!他们联起手来,连我和父皇的命都能要!”
“所以殿下需要个他们想不到的人。”明颐眸中的星微亮,“陪德妃娘娘抄经,给九殿下寻要读的书,臣女有的是可以作掩护的由头。”
“况且倘若真的败了,他们也要顾忌明氏三分,未必敢动臣女,毕竟谁家的公子不在国子监读书呢?”
不待谢瑾回答,明颐又接道,“殿下,臣女长在西北边塞,知道永和九年那批麦种长不起来到底是因为虫害,知道去年沙暴毁田是因户部克扣了防风林银钱,而这些在工部文书里根本不会写,只会用‘天灾’二字一笔带过。”
“所以殿下,您用的上臣女。”明颐大着胆子直视太子,目光灼灼,“臣女也心甘情愿,甚至说渴望为您、为改革所用。”
谢瑾沉默良久,殿内一片寂静。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一切以自身安全为先。”
“臣女谨记。”明颐心下一阵欢喜,等着太子下一步的安排。
“父皇表面给小谨封了官职,实则是要挟他不再助我改革,现在的他,连匠人府的灰都沾不得,更别说像从前一样时常进出。”
一旁静静听着的易弦忽然开了口,“阖宫都知我倾慕瑾哥哥,现在能明着自由进出东宫的,便只我一个。然而我和裴谨素不相熟,由我出面联络,自是会引起怀疑。”
说罢,易弦看向明颐,明颐立刻默契会意,接过话头,“而臣女和裴谨同是德妃娘娘儿女的伴读,太后又知晓郡主和臣女交好,若是由臣女在中间传信,便会容易许多。”
“一口一个臣女的,也不嫌麻烦。”易弦嗔了句,明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谢瑾出面打圆场。
“我正有此意。姑娘不必客气,在我面前不必拘那些虚礼。”
“每日从文华殿下学,便请姑娘以帮德妃娘娘送吃食的名义,去藏书阁找小谨。娘娘那边我会帮你安排好,若是我这儿有什么筹谋,就托阿弦私下告诉你,再由你转告给他,若是无事,我便让小谨多教你些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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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的应用,日后有的是用处。”
明颐忙补充道,“殿下,我进宫这些时日已读过《九章》和《周髀》,有不懂之处,也已请教过裴公子了。”
易弦挑了挑眉,反问明颐:“你真当裴谨仅仅是因为会拨算盘,又会算什么衰分均输,就能得瑾哥哥如此重用?”
明颐一愣,那算学还能做什么用?
谢瑾没正面告诉明颐,却也反问了她一个问题,“去年小谨核验工部呈报,发现明州港虚报船只损耗,比实际多报了不少银子,账面数值却全对得上。姑娘说,这是靠打算盘就能发现的么?”
明颐想了好一会儿,都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开口问道,“那是为什么?”
“姑娘懂看账本吗?”
明颐点了点头,却依旧面露迷惑。
“小谨发现明州港的漕船折旧账目有问题,寻常漕船按十年平摊损耗,新造的二十艘船却只用五年便折净了。折得多了,账面的利润便少了,应缴的税款自然也少了。”
明颐秀眉微蹙,“漕运繁忙,船只损耗快些也寻常。”
太子摇了摇头,“我起初也这样想,但小谨执意让我派人去查,还真查出了东西来。”
“明州港漕运使的主意妙得很,在新船榫卯处夹了泡过盐水的柳木,遇潮便胀。实际用柳木船后,真能用五年已是勉强,这就导致账面虽虚高,却与实情相符。”
“更绝的是,他们特意选在雨季报损,当工部官员第一次去核验时,那些泡烂的船板倒成了天灾的佐证。”
明颐只觉得不可思议,“那裴公子起初怎么敢笃定,他们的账目确有问题?”
“他对比了近年来的晴雨记录,发现明州港近五年梅雨季比从前平均要短十七天,没可能是天灾的缘故。”
她彻底折服于裴谨的头脑。
六部每日新进的账册浩如烟海,光是全看一遍就需要不少功夫,裴谨究竟是有什么异能,竟然连这等细微处的末节出了问题,都能察觉到!
“裴公子如此心细,明颐实在佩服。”
谢瑾温和地笑笑,轻声安慰道,“小谨是难得的奇才,我也自愧弗如,姑娘跟着他多学些,自会大有长进。况且你本就聪慧,这样的学生,他裴谨肯定也愿教。”
明颐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她便不再打扰易弦难得能享受到的和谢瑾的二人世界,先行离开了。
她太期待裴谨对她进行指教了——明日之后,那些横亘在账册里的世家滔天贪腐,就有机会被拆解成她够得着的数字,这样运向玉门关的军粮,或许就会一年比一年更足些。
22. 寻常
翌日,明颐伴着谢欢容从文华殿回了钟粹宫后,便被德妃的贴身侍女单独唤到正殿的里屋内。
沉香的气味扑鼻而来,小姑娘刚走进屋内,端坐在主座上的颜舜英就扶着扶手起身,低声喝道,“你跪下。”
明颐心下了然,谢瑾已经把她自荐投身改革一事告知了德妃。她也知自己先斩后奏之举确实出格,便顺从跪在青砖之上,垂首等着挨训。
“你这孩子。”颜舜英急急走到明颐面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外甥女,来来回回绕圈踱着步子,“今儿白日太子才派人来告诉我你干的荒唐事,你清不清楚他在干什么?他那身子骨又能撑得住几年?”
“他若倒了,现在已经推行的新政靠谁来维持?孕育中的政策由谁来颁布?跟着他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骨头都能被那些千年老狐狸扒净!”
“大哥给我写信,让我在宫里好好照看着你,你是小华唯一的血脉。你告诉我,真出了什么事,等我到了地底下去,怎么面对小华?”
明颐虽乖顺地低着头,心里却还是不服气,大着胆子争辩道,“可是姨母,您不是也一直以协理六宫之权偷偷帮太子殿下吗?”
颜舜英接下来的训斥之语就这样被面前的小丫头噎住了一瞬。
她确实一直都在暗中帮着太子。
“姨母,不瞒您说,舅舅和颜昭哥也在帮太子殿下试种抗旱麦种。”
“其实我一直都能猜到。”被明颐这样直白地说出来,颜舜英确定心中的猜想后,还是叹了口气,“于镇西军和西北百姓有益之事,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不参与。”
“我相信母亲若是还活着,肯定也不会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被困囿在明家内宅之中,她没机会做的,就由我替她来做。”
颜舜英默了默,声音软下来不少,情绪却依旧激动,“可是小颐,自己做是一回事,不能由着孩子去涉险是另一回事。”
“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从不奢求孩子能去帮着开创什么盛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幸福。”
明颐柔声劝道,“姨母,这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会为我欣慰的。”
颜舜英的目光再次投向明颐嘴角那道旧疤,似乎又想起来了亡妹年少时的模样。
“起来吧。”
最终,她还是和谢瑾一样妥协了。
颜舜英把早已准备好的食盒递到明颐手上时,掌心里的茧再次抚上明颐的手背。
“我们颜家的女儿,都是好样的。”
明颐神情坚定,回握住颜舜英的手,两代镇西侯府女儿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凝在了一瞬间目光的交汇里。
暮鼓声催得夕阳急坠,明颐拎着装满板栗酥的食盒踏入藏书阁,恰见裴谨正坐在案前执笔蘸墨,握笔的指节却因用力泛起淡淡的红。
明颐提着食盒立在门边,看暮色从窗间格栅漏进来,将少年的雪青袍子罩上一层淡淡的光。
少年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眉间微蹙的沟壑里盛着未落的余晖,神情专注,全然没有发现少女的到来。
“裴大人。”明颐生怕打扰到他,轻轻唤了一声。
半月前,他们三人还是同样穿着雪青服制的伴读,如今春猎回来,他却抛弃了她和崔怀逸,摇身一变,成了从六品官员了。
倒像画本子里的负心汉。
明颐想到这儿,嘴角不由扬了扬。
不过当负心汉确实也辛苦,白日仍旧要在文华殿陪谢珩读书,谢珩犯了错还是他来挨罚,下了学还要来藏书阁勘书到深夜。
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少年笔尖不由一顿,一滴浓墨洇开在面前的书页,抬眸时不自觉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喉结轻轻滚动,在脖颈上扯出一道紧绷的弧。
“姑娘直接唤我大名便是。”裴谨搁笔起身,耳根微红,明颐只当是一声“大人”抬举他抬举得不好意思了。
明颐腹诽道,这天才少年的心理素质确实不行,当个六品官被尊称一句就不好意思了,日后若真当了宰相,可如何是好?
她拎着食盒走到桌案前,看着裴谨手忙脚乱地收拾案上的书,不由更觉得想笑。
桌面终于腾出一方空隙,得以让明颐放下食盒,裴谨又给明颐搬了张板凳来,她道了声谢便坐在他对面。
掀开食盒盖子,栗仁的香气扑鼻而来,即使刚用过晚膳,明颐也不由咽了咽口水,“娘娘小厨房做的板栗酥,趁热吃。”
话是这么说,小姑娘却暗暗祈祷着这个算盘精能有点眼力价,别真一个人将一盒独吞了,多少给她这个跑腿的留两块。
裴谨拿起一块板栗酥,掰了两半。明颐眼前一亮,以为他是要分给自己,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对面的少年细细端详了那糕点半天又放回盒里,再去掰第二块、第三块。
终于,在裴谨要掰第四块时,明颐当机立断按住了他的手,“裴谨,你就算不爱吃,也别祸害东西啊!”
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为板栗酥惋惜上,全然没有发现对面少年的耳根在她按上他的手的一刻,烧得更为厉害。
“我,我怕这糕点里有什么密信。”
裴谨甚至结巴了。
“真有什么密信,我自会事先告诉你,这就是盒再普通不过的板栗酥,只管放心吃。”明颐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果然是她认识的做事最周全妥帖的裴谨,连吃个糕点都要紧绷着神经。
裴谨更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把手中那块还未遭荼毒的完整点心给明颐递过去,“姑娘先吃。”
不吃独食,孺子可教也。
明颐接过温热的板栗酥咬下一角,栗仁的甜香在唇齿间回荡,眼睛倏地发亮,把食盒往裴谨那边推了推,“好吃,你快尝尝!”
裴谨拿了半块掰过的酥饼,余光偷偷看向面前腮帮微鼓的少女,嘴角也不自觉带了笑。
很多年后,他一身紫蟒袍位极人臣的时候,时常会想起这个暮色暗涌的黄昏,她和他坐在藏书阁的窗边吃板栗酥的场景,彼时少年少女的肩上,还没有担起整个大荣的未来。
当时只道是寻常。
点心吃得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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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二人一同收拾好桌面,裴谨便站起身来,引着明颐来到堆满旧卷的木架前,广袖一抬,扬起的灰尘呛得明颐不由咳了两声。
“今日姑娘的任务,是在这藏书阁里要找出三本不同版本的《水经注》,分别是弘文馆刻本、永和六年手抄本,还有工部的删减本。”
明颐望着满屋子浩繁的卷帙倒吸冷气——书多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难办的是,这些杂乱堆叠的书脊上的题签早被蠹虫啃得斑驳难辨。
莫非要她一本接一本拿出来翻?
就算给她整整五日,她都不见得能找完!
“看这里。”裴谨敏锐察觉出她的困惑,抬手就近抽出一本边缘泛黄的书册,指尖抚过书脊处细微的凹痕,“这是典型的弘文馆刻本,每册书脊都有固定位置的压痕。”
说罢,他便看向身旁若有所思的明颐,“姑娘要做的是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最快找到。”
他知道,小姑娘一点便透。
明颐低头沉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水经注》抄本甚多,而永和年间只有六年的唯一一篇,为了避先皇后的名讳,湘江的湘字会刻意少写一笔。”
少年眼底闪过赞许的神色,示意明颐开始寻找,自己又坐回桌案前挑灯重新校书。明颐一排排书架扫过去,不出半个时辰,便捧着三本书走到裴谨面前。
裴谨一愣。
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上不少,他抬头看她时,在少女面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骄傲神色。
“工部删减本又是怎么找得这样快?”
明颐从手中三本书里抽出一卷靛蓝封皮的书,“我对比了其他几本工部特供的书籍,装订用的都是丝线,而非民间的麻线。"
“聪明。”裴谨毫不吝啬地赞叹道,随即神情又变得严肃,“在复杂的干扰项中如何准确锁定目标是基础,要查贪腐,就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水利拨款账目和徭役丁口册。”
说罢,他便把这三本书塞进了食盒底部是夹层里,“姑娘回去好好看这三本书,背内容,更要想明白不同版本之间的区别。”
明颐接过食盒,认真点了点头。
裴谨一直把她到藏书阁外十几步远的地方,才略带歉意地驻足,“姑娘自己回去罢,近日勘校任务太重,裴某还得在这里待到深夜。”
明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谢谢你,裴谨,你真的很厉害。”
少年低下头去,心再一次漏跳了半拍。
他刚回过神要开口,明颐已经向前走到几步外的地方,忽然回头对着他绽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
“裴谨,你以后就是我的师父了。”
“你不想被唤裴大人,我也不愿意听你一口一个明姑娘,多生分啊。”
“所以可不可以,直接叫我小颐?在玉门关的时候,舅舅和哥哥都这么叫我。”
裴谨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一块地方一下子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他再一次抬起头时,面上满是温柔的笑意。
“好,小颐。”
23. 骤雨
是夜。
烛火在更漏声中渐矮,明颐正伏在钟粹宫偏殿的案头,摊开三版《水经注》细细研读。
她不明白,为什么连《水经注》这样丝毫不涉及政治,只关乎水文地形之书,都能改出几个不同的版本来——譬如,并不对外公开的弘文馆版本中所标注的暗礁群,在工部删减后的版本里全都化作了“舟楫慎行”四字。
究竟为什么要刻意抹去那些水文细节?
夜色已深,小姑娘活动了几下酸胀的腕骨,再次一心扑在书上,试图将一条条河道刻在自己脑海之中。
她从来不信裴谨的才华全部源于天赋。
她听崔怀逸说过,裴谨屋内常常丑时还未熄灯,从文华殿下了学后,好像也有数不尽的书要读。他的敏锐与洞悉一切的能力或许是天赋所致,但博闻强识与见多识广却来自于日复一日的苦功夫和积累。
明颐知道,自己若是如愿嫁出京城,恐怕便再难这样近与大荣的权力中枢相交集,且需忙碌于内宅中馈之事,对改革一事只怕是有心无力,那么自己能做的,便是在及笄前这三年,多为改革做出些贡献。
她想至少和裴谨一样,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甚至渴望着超过他这个师父,真正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来。
所以她只能更努力。
一些东西的重要性似乎正渐渐上升,几乎要排在她曾经最渴望的自由的前头。
就这样一连坚持了一两个月,明颐傍晚一陪欢容从文华殿下学,就提着德妃小厨房的糕点去藏书阁找裴谨,他教得巧妙,她也学得用心。
不知不觉,就到了“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的时候。
一日从文华殿下了学,易弦唤明颐去太后宫里,帮她解棋盘的残局——她们彼此心照不宣,这是太子下达新任务了。
这次是三张改进后的连□□,太子要让裴谨在七日内先从理论上验算一遍射速与可行性,他再派人去造实物。
明颐回到钟粹宫,将三张图纸悄悄叠好压在食盒最底下,便往藏书阁走去。路上她抬头看了眼,天阴得吓人,只好祈祷着在她回钟粹宫前不要下雨。
“裴谨!”明颐从门外探头进来,笑盈盈对着少年晃了晃手中的食盒。两个月相处中,对她来说,裴谨已经算得上是亦师亦友的角色。
然而我们裴公子的心思显然早就没有这般纯洁,这两个月的单独相处只让他反复确定了一件事——他喜欢上了眼前的姑娘。
为了确认自己的情感,小算盘精甚至偷偷抱着查阅资料的态度,翻出了几卷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话本子看。
他可以肯定,他喜欢她请教问题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光,喜欢她完成任务时的认真和严肃,喜欢她给他讲自己巧妙方法时眼底藏不住的小骄傲,更喜欢她安静咀嚼糕点时,腮帮子鼓鼓的样子。
既然她要这个以严谨著称的少年甚至可以说,他喜欢她的一切。
即使心中再波涛汹涌,少年面上永远都波澜不惊,也只是默默给明颐搬了凳子过来,从容地应一声,“小颐来了,快坐。”
明颐小心翼翼关上门,提着食盒自然地坐在他对面,回头又确认了下门已被关好,才放心坐下来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碗藕粉圆子。
她也发现了,食盒里的点心从某一天起就变成了双份,也没多想,一直以为是德妃娘娘发现她也爱吃,特意吩咐小厨房准备的。
裴谨也并不打算告诉小姑娘,之所以变成了双份,是他去求的德妃娘娘。
明颐取出两碗藕粉圆子放在桌案上,又从食盒底部取出连弩草图铺在一旁,“今儿得快些吃,研究这连弩可是个大工程。”
“不急。”裴谨摇摇头,竟然不慌不忙地用勺子搅起了碗里的藕粉圆子,“只要是研究器物,便算不上什么难题,少则三日,顶多五日。”
“师父口气不小啊。”明颐一听这话就笑了。
“射准是最重要的,先得算清楚弩箭发射角度与弩机、弩臂的关系。然后就是力道,需得研究弓弦选择何种材料方能储存足够能量。”
但凡换个人,明颐都会觉得对方说这些话是在向她卖弄,而这话配上裴谨严肃的神情,她很难不相信他就是认真地在同她讲。
“还要看能否保证将士握弩能顺畅发力以及发射瞬间弩臂能否承受弩弦的巨大拉力......”
裴谨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明颐打断了,“所以裴谨,在你眼里,到底什么才算难题?”
忽然一阵狂风刮开了藏书阁的窗,把几张图纸卷向远处的地面,幸亏明颐眼疾手快将其按住。
山雨欲来风满楼。
“能算出来的,都不是难题。”裴谨关窗时背过身子去答道,“算不尽的,譬如人心,譬如权术,才是真的难题。我能算得出这连弩怎么造射程才最远,却答不出这利器该从何处推行。”
“自然是边关战场!”明颐的声音不自知抬高了几分,“禁军要这连弩何用?若是镇西军能用上这连弩,不知能拯救多少为国牺牲将士的性命!”
裴谨及时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开口,“小颐,你想想,皇上会允许一只战力有可能超过禁军的军队的存在吗?”
明颐忽然想起裴谨最初通过三版《水经注》告诉她的道理:统治的巩固需要对某些知识的垄断。
而未来的统治者正试图摧毁着统治的根基,太子正在做的,恰恰就是打破这样的垄断。
明颐甚至不敢继续想下去,所以最终,怕是连皇上也会站在改革的对立面吗?
一声惊雷恰到好处在天空炸响,暴雨终于倾盆而下,水帘模糊了窗外灯笼的光晕,裴谨把三页图纸夹重新叠好夹回书中,“该回了,连弩我自己慢慢验算,若再耽搁下去,只怕雨会越下越大。”
明颐略显得有些局促起来,“裴谨,我没带伞.....”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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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裴谨没有犹豫,提起斜倚在书架上的绸布伞走向屋外,伞面在檐下“唰”地绽开,回头看向明颐,“还不走?”
明颐连忙摆摆手,“我想着你还有要事要忙,不妨先把伞借我,等我回了钟粹宫再差人给你送回来,这样你就不用白跑一趟了。”
裴谨转念一想,似乎合情合理,但少年天才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偏生就固执己见了一次,“不行,我送你回去。”
明颐见拗不过他,只好作罢,老老实实钻进伞下。宫灯在雨幕中晕成朦胧的光团,明颐怀中的食盒随着脚步轻晃,空碗和盒壁碰撞的叮当,混着雨打琉璃瓦的声响,仿佛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二人与这雨夜隔绝开来。
不知道第多少次,裴谨把伞面倾向明颐,少女悄悄将食盒换到右手,空出的左手突然握住伞柄往他那边推。两道力在竹柄上暗自较劲,伞骨不堪重负地吱呀摇晃。
“你把伞往中间些。”明颐败下阵来,扯着裴谨的袖口摇了摇,“宫里今年新糊的伞,莫要糟蹋....啊!”
小姑娘不小心踩到青苔,脚底一滑,却被裴谨眼疾手快扶住,踉跄着撞上少年胸前湿透的官袍,皂角香混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明颐心怦怦直跳,连忙退后两步,面颊离奇地烧起红云,低下头往前走,轻声说了句,“谢谢。”
“无妨。”裴谨的耳根也可疑地红了起来,加快两步重新走到明颐身侧替她打伞。
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听见自己心跳震得伞骨都在颤动。
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话,并肩走到钟粹宫阶前,明颐刚要和裴谨道谢连同道别,却见对方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块完整的板栗酥。
明颐一怔。
“我晨起去尚膳监要的,知道你不喜欢吃太甜的,就特意嘱咐他们减了三分糖,怕是比不得德妃娘娘小厨房的口味......”
明颐接过那带着余温的纸包,手指小心翼翼抚过,惊喜混杂着感动,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竟默默地将她的喜好记得这样清楚。
心底好像有颗在春日埋下的种子倏地破了土,直卯着劲要往外钻,誓要在这个盛夏开出花儿来。
“你真好,裴谨。”明颐就这样站伞下拆开油纸包裹,栗蓉的温热顺着喉咙流淌进心底,她笑盈盈地望向少年的眼,“好吃,比娘娘小厨房的还好吃。”
“喜欢就好。”
再伶牙俐齿的人在面对心上人的赞誉时也会变得笨嘴拙舌,何况是本就不善言辞的裴谨。
缱绻的氛围被钟粹宫提着灯迎上来的值夜宫女打破,光晕切开雨帘的刹那,裴谨又变回那个滴水不漏的秘书郎,唯有耳尖尚未消散的红晕泄了密。
他不知道这场暴雨会冲垮些什么,正如不知道三年后禁军握着连弩把东宫围个水泄不通时,自己该如何面对她眼底破碎的光。
24. 夜宴
食盒里不知何时添上了解暑的绿豆汤,金陵的盛夏无声无息到来,柳叶蔫蔫地贴着护城河的浊浪,连知了的鸣叫都拖着黏腻的尾音。
明颐常常想,不愧是金陵,连夏天都是这样阴毒的热法。
圣上下了旨,携崔贵妃、德妃和众皇子去行宫避暑,太子留在金陵监国,文昭仪暂摄六宫事,而五皇子谢璧还是老样子,称病留在了金陵。明颐和裴谨作为伴读,自然也是要跟随着同去的。
崔贵妃早解了禁足,此次行宫夜宴也是她奉旨操办。
十二扇屏风将暑气隔在殿外,冰鉴里满满当当,腕间缠着金铃铛的乐伎正跳着胡旋舞,长屐踢翻的夜光杯一直咕噜噜滚到明颐脚边,她忽然明白那个蓝眼睛的五皇子为什么称病不来。
“陛下,这西域进贡的葡萄,要蘸着杯里的碎冰吃。”崔贵妃陪侍在皇上身侧,笑盈盈拈起一颗水晶盘里的紫葡萄送入君王口中,一颦一笑间,连明颐一个女子看了都很难不为之心动。
德妃倒是并不很在意崔妍的一举一动,只一味给自己斟酒,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以仅有自己一人听得清的声音自言自语着,“颜家的血汗,倒是用来养这些酒囊饭袋了。”
忽然殿外传来呐喊,“报——八百里加急!”
崔贵妃手下动作一滞,歌舞骤停,满殿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冲向行宫正殿的信使,除了仍醉醺醺扯着舞姬罗裙的谢瑜。
谢瑜的玉冠早歪到了耳后,金丝滚边的襟口被酒液浸得半透,擒住胡旋舞姬的小臂一个劲儿往怀里拽,一杯酒从头顶尽数浇了下去,惊得姑娘脸色惨白,却连开口叫出声都不敢。
明颐再一次恨自己没勇气上前掴这个纨绔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皇帝砸了手中的夜光杯,龙颜震怒,惊得满殿人齐刷刷跪了一地,他撑着龙椅起身,明黄龙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逆子,跪下!”
那信使没工夫搭理谢瑜,径自奔到殿中央跪地便报,“山东十七县暴雨决堤,八十万灾民亟待赈济!”
明颐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望向对面的裴谨,只见裴谨也正眉头紧锁,似是在等着皇帝下一步的安排。
谢瑜终于被吓得清醒了三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崔贵妃见状连忙膝行几步上前,翡翠步摇几乎要晃成一道绿瀑,“陛下!瑜儿年少贪玩......”
“十五岁还叫年少?太子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能监国了!”没等崔妍说完,皇帝便厉声打断。
明颐也委实被吓了一跳,她从不曾见过皇上这样暴怒,即使是上次春猎时处置白鹿行刺,这位帝王也是极从容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
帝王又看向那信使,“太子怎么说?”
“太子殿下人已在赈灾路上。”
皇帝的怒意这才稍稍平息,恢复了从前那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传朕旨意,让太子好好带老六老七去巡视山东灾情,也该让这些膏粱子弟知道知道,什么才叫民生疾苦了。”
明颐忽然觉得这位帝王的形象和她在春猎建构起的认知里有很大出入。
春猎那次,她以为皇上要的仅仅是皇权和世家间永远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太子改革若是不伤及筋骨,他就仍旧放权不管,崔氏卢氏这等世家背地贪墨受贿卖官鬻爵,只要认他这个皇上,就也全当看不见。
她一直认为,皇上所追求的不过是做史书里一个无功无过的帝王。如今想来,能教出太子这样神明一般的人物,又希望皇子们心怀民生,这君主未必是胸无大志之辈,容不得小觑。
“父皇圣明!”谁也没想到,这圣旨一出,最高兴的是谢珩,少年眼睛骤亮,语气里也有几分藏不住的期待和昂扬,“儿臣一直承蒙太子哥哥教诲,却也只是在文华殿空谈江山社稷,眼界阅历都有所不足。此次终于有机会亲自为黄河边的百姓做些什么,定不负父皇苦心!”
明颐偷偷瞄了眼裴谨,他是谢珩的伴读,自然最了解这位七殿下的脾性或是胸中抱负。她本以为裴谨会为谢珩高兴,没想到,裴谨的眉头却悄悄锁得更紧了。
六殿下和七殿下要去,那裴谨和崔怀逸作为二人的伴读,自然也是要跟着去赈灾的,她没想通裴谨在愁些什么。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裴谨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是不知道谢珩的赤诚与一腔抱负,也不是不替他有机会亲眼见一见黎民百姓而高兴欣慰,谢珩一颗心比谁都纯良,却唯独改不掉莽撞的毛病。
“在文华殿空谈江山社稷”,谁给他的胆子说这话的?皇上给几位皇子请了最好的太傅,又精挑细选择了伴读,授课内容也是依着皇上心意走的,谢珩说这是“空谈”,无异于忤逆君父!
所幸皇上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没深究也没夸奖,面上看不出喜怒。
“陛下,易弦愿随太子殿下同往山东赈灾。”易弦紧跟着开了口,宫中人尽皆知她倾慕太子,此番请辞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易弦这孩子是太后心尖上的宝贝,皇上向来拿这个外甥女没辙,便也答应下来,旋即又补充道,“你一个姑娘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母后怕是也不放心。朕听母后说,你和欢容的伴读交好,不妨就让明氏陪着你。”
这是明颐第一次被皇上提起,忙依着规矩行礼应下。
谁也没想到,帝王的目光忽然投向一旁缄默跪伏在一旁的少年,“裴谨,朕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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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以你的才华,无论是做皇子伴读,还是只做个小小秘书郎,恐怕是都做不出什么功绩来。”
裴谨的头垂得更低。
“孩子,良禽择木而栖,甘罗十二拜相,靠的是才,也是命。”
帝王就这样走下高台,穿过满殿跪伏的王公贵胄,亲自扶起了裴谨。
“朕看过你给阿瑾设计的很多器物,甚好。黄河水患,想必以裴卿之才,也是手到擒来。”
“传朕旨意,秘书郎裴谨,擢为山东道赈灾监察使,协理三十万两赈灾银。”
这话一出,最先变了脸色的还是崔怀逸和崔贵妃。
治水赈灾都是肥差,往年都是由崔氏卢氏李氏几大世家争着抢着瓜分的,皇上也从不曾置喙过,即使太子想动,也受制于世家力量盘根错节,最终也是未能彻底开刀。
如今动用裴谨一个曾经为太子效力的没落户子弟,难道是打算明着对世家释放动刀子的信号?但春猎场上,皇上明显同意了延后科举改制,这一会儿一个样,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
圣意实在难以揣测,这对姑侄明显犯了难。
明颐的直觉告诉她,皇上如此明目张胆地厚爱并扶植他,一定在谋划些什么,而裴谨是他相当重要的一步棋。他代表的,究竟是寒门,还是太子,又或是什么别的?
她暂时还想不通。
裴谨只恭顺行了个作揖礼,面上没有太多惊喜的神色,“臣领旨,谢圣上隆恩。”
自从上次春猎场一事,他便已经大致能猜到皇帝的心思了,奈何答案实在太过恐怖,几乎让少年不敢往下细想。
帝王其实耳聪目明,从裴谨的算学天赋到看账本查贪官,再到过分敏锐的观察力以及沉稳的心思,他无一不知。
他早料到了,裴谨无论落到谁手里,无论是世族还是太子,无论为谁所用,都会是相当锋利的一把刀。利刃降世,要想达到真正的安全,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利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如果不能,那选择便仅仅剩下了一个——摧毁这把刀。
皇上明面上抛来了橄榄枝,实则一直都在试探他。他不该代表寒门,更不该代表太子,皇上要让他代表的,是天子心意。
帝王一直都在明里暗里告诉他,真正能给他身份地位,让他拥有一步登天,位极人臣的实权的,不是太子,而是他这个看似已经放权的帝王。
如果他再跟着太子“胡作非为”下去,便真成了不识抬举,这时候皇上能走的,唯有折刃一条路了。
“明日启程,朕要在半个月内看到黄河水退回河道和赈灾效果的奏报。”
这是皇上留给裴谨的最后一句吩咐。
25. 看见
黎民生灵涂炭,皇室若继续笙歌燕舞实在有违“民为邦本”之国策,没过多久夜宴便落了幕。临散前,颜舜英有意传了明颐、谢珩、裴谨三个孩子来自己寝殿内听训。
颜舜英目光掠过跪在面前的三个孩子,无意识轻轻敲击着青瓷茶盏的指尖暴露了这位浸淫深宫多年的母亲心中的不安。
谢珩明显染了几分醉意,领口歪斜,显然是刚被匆匆唤来,明颐和裴谨依着礼数垂首跪在几步外,看着倒像两只乖巧的小绵羊。
一个明着犟,两个暗着倔,简直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颜舜英没时间铺垫,直接切入主题,“明日你们便要启程,阿珩,我要你记着三件事。”
“母妃但说无妨。”
“第一,护好你明妹妹;第二,遇事多看裴谨眼色;第三......”德妃顿了顿,神情愈发严肃,“切忌意气用事,与当地官员起冲突。”
谢珩似是有些不服,梗着脖子争辩道,“母妃,前两点儿臣都认,但儿臣平日只是看不惯六哥行事做派,哪至于与官员起什么冲突。况且倘若地方官当真有错,儿臣读圣贤书十余载,正是要......”
“正是要逞匹夫之勇?”颜舜英将茶盏重重一搁,起身上前几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个空有一腔热血却偏偏不长脑子的儿子。
“山东十七县,连着几年不是旱灾就是洪灾,你以为治水的拨款进了谁的口袋里!陛下装看不见,连太子也得忍着,动不了刀子,这趟浑水是你区区一个无权皇子凭着几分冲动就蹚得起的?”
“可儿臣有裴谨帮着,连父皇都说他有甘罗之才......”
“正因如此你才更该警醒!”颜舜英发间的步摇在烛火下泛着泠泠的冷光,“陛下和太子都捋不清的事,却派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小谨去管?”
经德妃这样一点破,明颐和谢珩不免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裴谨若真查出什么来,鲁地那些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岂能留他性命?
谢珩终于沉默了,低下头去嗫嚅半天,才憋出一句“儿臣谨遵母妃教诲”来。
“都起来吧,别跪着了。”颜舜英叹了口气,又重新坐回主座上,轻抿了口茶水。三个孩子各有心事地起身,德妃的目光又投向裴谨,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色,“小谨,你是个知分寸的,一切以自己安危为先。”
“娘娘放心,裴某定会照顾好自己,也看顾好七殿下和小颐。”裴谨从容地躬身一礼,明颐暗地里觉得,少年举手投足间,真蕴着几分甘罗游说张唐出使燕国的风范。
裴谨和谢瑾,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甘罗和扶苏?
然而大秦终究还是落在了胡亥的手中。
“你们三个互相照应着,小心谨慎,切莫与人冲突,宫外不比金陵,你们两个尤其要护好颐儿。”
谢珩连忙给德妃打包票,“母妃放心,儿臣早就拿明妹妹当亲妹妹看了,定是怎么护着欢容,就怎么护着明妹妹的。”
明颐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自她进宫以来身边遇见的,都是顶顶好的人。
翌日,几人便启程去往山东,因着明颐和易弦两个姑娘家都精于骑术,几人便先快马奔向渡口与太子汇合,再共同乘官船北上。
行至鲁地境内,黄河水的腥气裹着腐尸的气味涌入船舱,谢珩和谢瑜两个金枝玉叶的贵公子早就趴在栏杆边吐了一回又一回,连易弦都捏紧了鼻子紧闭着眼坐在一旁,不敢往船下看。
“这些贱民死了也不安生!臭水都要沾上本宫的靴子了!”谢瑜的咒骂声穿透舱壁,却没人有多余的力气搭理他。崔怀逸在他身旁低声劝解着什么,语气里满是疲惫。
即使从小在边塞长大,身强体健如明颐,也只是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少女掀开珠帘一看,浑浊的黄河水正裹着泡胀的尸体拍打船舷,有些甚至已经辨别不出是牲畜还是人类。
一群乌鸦忽然围上附近芦苇丛,明颐定睛一看,那里面竟是一个卡住的泡涨的婴尸,而那群乌鸦正啄食着那婴孩的小腿!
她再也克制不住,扶住栏杆干呕起来,裴谨见状也起身走到栏杆旁,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别看了,小颐。”
“裴谨,我从来没想过,真正看到灾情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恶心。”明颐扶着栏杆转过身去,有些狼狈地看向身侧的少年,“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没设身处地经历过,又怎么可能真懂得百姓疾苦?”
“圣人的道理明明说着众生平等,可凭什么我们一出生就锦衣玉食,而还有一些人只能整日为温饱而挣扎一生?”
“裴谨,我想不明白,如果仅仅投胎就能决定人的一生,那么奋斗又有什么意义?”
裴谨没有答话,只是望着浑浊的河面出身,沉默了许久,才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答道,“所以,总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发声,试图对这世道做些什么。”
“快看岸上!”
忽然听得谢珩一声大喊,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岸边上,连易弦和崔怀逸也赶了过来。
只见枯树下一个女娃的头顶插着草标,手腕系着麻绳,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身旁老妪正掰开她嘴唇向对方展示着牙口。更远处,还有白发老叟将襁褓中的婴儿放进木盆推入洪流,明颐看不清,但她知道那老者面上应是有浊泪落下。
明颐忽然想起第一日去文华殿争论崔氏私渠时,自己对谢瑜和崔怀逸说,她听过关中粮价飞涨时,有老妪为斗米典了孙女。
直到亲眼见到这惨状,她不由质疑起当时的自己,怎么做得到用那样平静的语气讲述出来。
崔怀逸走到裴谨身旁,轻轻叹了口气,明颐竟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没缘由的苍凉来,“裴大人啊,你是第一次见,可这样的情状,我十二岁那年就在关中亲眼见过了。”
所以他于心不忍,偷偷开了崔氏私仓放粮。
所以他挨了好一顿家法,被崔氏族老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毓金宫里给最纨绔的谢瑜当伴读。
“他们.....连粥都喝不起了吗?”谢珩颤抖着声音问太子,指节发白,几乎要把栏杆捏碎。
“是。”谢瑾眉头紧锁,答的干脆。
“那何不号召其余百姓募捐,一家只出十两银子便可,举国同心,定是能凑出来的。”
明颐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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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谢珩都会说出这样的荒唐话来。这不就是摆在她眼前的“何不食肉糜”吗?这位七殿下知不知道,这十两银子是多少家庭一年乃至多年都挣不来的?
“谢珩,你是不是疯了?”易弦毫不留情地开了口,“有多少百姓和这些难民一样,连粥都喝不起,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更别说拿出哪怕一两银子,你竟张口就问他们要十两?”
“是本宫无知,不该信口胡言。”
谢珩老老实实低了头,却没想到,易弦要说的还在后面——
“若是道德败坏,单纯无耻到以剥削为乐,你尽可以仗着自己出身优渥看不起百姓,甚至可以厌恶他们,把他们当臭虫,当老鼠。”
谢瑜总觉得易弦这话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却又不好对号入座。
“但你唯独不能看不见,不能当做他们不存在。”
“谢珩,对于一个皇子而言,无知本身就已经成了一种恶意。换了谁都可以无知,而你不能。你和瑾哥哥都是权力结构最顶端的那群人,是规则和法律的制定者,你的一念之间,或许就会决定大荣无数黎民百姓的生死。”
“皇上让你们来亲眼看一看,想必也是希望你们受些触动,最起码,要看得见他们。”
易弦这样一席话,说得无论谢珩还是一旁听着的明颐,无不心服口服。她愈发钦佩易弦,不愧为传闻中文武双全的金陵第一才女,竟能有如此见地!
“阿弦。”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谢瑾忽然开了口,“我有几句话想说,不知你能不能愿意听。”
易弦一愣,“瑾哥哥但说无妨。”
“阿弦,你觉得阿珩是‘何不食肉糜’,但你细细想想,你认为阿珩本就该了解民生疾苦这件事,又何尝不是你的‘何不食肉糜’?”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听了这样犀利的话,易弦也不恼,思索了片刻后,看向谢瑾的眼神里几乎能绽出光来,“瑾哥哥,我好像懂了。”
“一如穷苦百姓想象不出珍馐佳肴,他们不了解我们的生活,就像谢瑜和谢珩不了解他们的生活一样。自由长在宫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里见过灾民,想象得出底层百姓的生活状态?”
“这是从小长到大的生活环境导致的,而并不全是珩表弟的错。”
明颐深以为然。
她不敢去想象,未来又会有多少皇子,在对底层人民的生活一无所知时就稀里糊涂地继位,又有多少宰相出身世家大族,一辈子都没见过真正的灾民,就胡乱定下了最终的赈灾之策?
一道道高墙无情而残酷地隔开了政策的制定者和真正的黎民百姓,墙那边的百姓抱着饿死的婴孩日夜疾呼,墙这边的贵族仍旧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阿弦向来如此聪慧。”谢瑾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称赞道。
剩下的话,他没有明着说出来,但该懂得的人已经全部心意相通。
他要改的从来不只是农具,更不仅仅是科举,而是整个朝堂生态,是千百年根深蒂固的世族制度。
他要让能发声的人懂得该为谁发声,更要让那千千万万庶民的声音,能被真正地听见。
26. 夫妇
黄河水裹着血腥气漫过堤岸,官船即将靠岸,谢瑾已经基本将抵达鲁地后的对策同几人敲定下来。
明颐方才提出,一路行来,她总觉得灾民的真实人数有蹊跷,减去死伤人数,怕是连三十万人都不到。倘若真如她所想,朝廷拨下来八十万灾民的粮食,如果实打实落到灾民手里,又怎么可能吃不饱饭,落得如今连孩子都卖的地步?
当地的官员是必然要查的,且要细细地查、隐蔽地查,但最后查到什么程度,还是要灵活掌握的。
擒贼先擒王,谢瑾决定先不去管地方县令,先从山东知府和刺史查起——毕竟赈灾粮食最先落到的地方,是这二位老爷手里。刺史本是京城下派到各道作监察的官员,如今看来,连山东道刺史的心思,也不全向着皇上了。
既然讲求一个隐蔽性,那就必定需要身份不易被认出的人。太子自然第一个排除,几个皇子平日也都见过些官员,剩下的便只有易弦、明颐、裴谨、崔怀逸四人。
谢瑾担心当地官员难免与崔氏有瓜葛,自然少不了能认出崔怀逸的,易弦又主动表示只打算跟在太子身边,这密探知府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裴谨和明颐二人身上。
裴谨几乎只在宫中和匠人府中行走,大多数官员只听过东宫麾下少年天才的名头,却不知裴谨的真正相貌。明颐更是刚从玉门关回金陵半年左右,更是不可能与山东官员有什么瓜葛,这任务交给二人,最合适不过。
估计当地官员已经知晓,皇上亲封了位无门第背景的没落户子弟做赈灾监察使,刚刚松了警惕。如今发现太子殿下亲自带着六皇子、七皇子视察山东道赈灾情况,紧张还来不及,更没工夫管这位监察使为何没有出现了。
太子一行人在明,明颐裴谨二人在暗,他们倒要看一看,这八十万人的粮食,究竟是如何连三十万灾民都喂不饱的?
船靠了岸后,明颐和裴谨就被侍从掩护着单独去驿站更衣,二人起初还担心会不会在暂离过程中被发现,事实却是当地全部官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谢瑾一行人身上。
红绸从城门一直铺到河神庙外,晨雾里传来阵阵铜锣开道声,山东道的官员正立在两旁夹道欢迎。
知府齐途率先迎了上来,跪地便作势要对谢瑾行大礼,“下官恭迎太子殿下、六殿下、七殿下。山东道百姓感念天恩,特备万民伞一柄、功德碑一座。”
“大人请起。”太子也假模假式虚扶了一把,面上看不出喜怒来,这位齐知府见状,心里早就打起了鼓。
“齐大人,听闻此地百姓每日能领三顿稠粥?”
“那是自然。”齐途起身堆着笑应下,忙引众人往粥棚去。那芦席棚不用想便知是临时搭建的,下面五十口铁锅正咕嘟咕嘟煮着雪白米粥,冒着诱人的香气,穿着崭新粗布衣的“灾民”们正在一旁排着长队。
若不是一路亲眼见证灾民的惨状,几人怕是真会被这位知府大人的把戏糊弄过去。
如今几位皇子只管装作一副相信了的模样,连连说着夸赞山东道官员赈灾有力的场面话。
再说明颐和裴谨那边。
驿站里,少女正对镜将最后一支金簪斜插进云鬓,连自己都被铜镜里倒映的模样惊了一下——眉黛描得细长,胭脂从眼尾晕染到颧骨,生生将十二岁的稚气拗成二十岁的妩媚。
这样,即使称自己是位年轻的妇人,似乎也没什么纰漏。
“小颐可梳妆妥当了?”裴谨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他今日换了一袭孔雀绿的暗纹锦袍,腰间缀着枚白玉佩,还有模有样地贴了点小胡子上去,倒真有几分像新崛起的粮商巨贾。
这是太子布好的局,让二人扮作扬州来的粮商夫妇,打着借鲁地灾情大发横财的旗号,去亲自探一探山东道刺史的虚实。
明颐掀帘而出时,裴谨的呼吸到底一滞。
“像吗?官人?”明颐显然还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扶着头顶的金钗,打趣似地唤了他一句,却让裴谨的耳根子直接烧透。
他总是那么容易红了耳朵。
无论是十二岁策马扬鞭的明艳少女,还是在藏书阁中穿梭的灵动身影,抑或刻意扮得成熟妩媚的二十岁,都一样令他怦然心动。
“很像,夫人。”
他从容地笑着回应,一声“夫人”却也让明颐的心漏跳了半拍——她忽然意识到,真让她三年后嫁给裴谨,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身后没有复杂的世族关系,也并无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况且成了裴夫人后,她能更名正言顺地和他一同默默为太子殿下效力。
“逃离金陵”于她而言,比起另外一些事情来说,似乎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更何况,裴谨聪慧又持重,定不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之事害她受牵连。他人也不错,性子温和,加上二人志同道合,估摸着也不会生出什么龃龉来。论起模样,裴谨在明颐看来也算顶顶标志的,最最重要的是为人细心又体贴,一个能记住她爱吃板栗酥的少年,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迅速权衡了一系列利弊后,明颐忽然发现,真正吸引她的从来不是什么家庭关系简单,更不是什么大概率前程似锦官运亨通,而一直都是裴谨这个人本身。
她不会喜欢上这个算盘精了吧!
明颐赶紧摇摇头,试图甩掉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却不小心把头顶的钗子甩到了地上,还是裴谨走上前替她捡起。
她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对方已经将钗子别在了她的发间,温热的呼吸声洒过颈畔,少女面上也染上了可疑的红晕。
裴谨将提前画好的密密麻麻的关系网铺在案上,指尖划过其中最大的一个圆,“山东刺史的夫人,姓卢。咱们日要见的冯员外,便这位刺史大人的摇钱树。”
“他手里攥着三县漕运,我们得演好这场戏,让他能真正信得过.....”
“信得过咱们这对扬州来的蠢夫妻,当真以为鲁地粮荒是发横财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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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明颐接话时故意拿着腔调,学着记忆里崔贵妃的模样,抬手轻扶云鬓,腕间一串翡翠镯子叮当相碰,惹得少年不由发笑。
二人乘马车来到冯员外府前,下了马车,裴谨指挥着随从的小厮将几个大木箱从马车上抬下,自己则对着看门的侍卫躬身一揖。
“来者何人?”这侍卫也是个会看眼色的,本来正懒洋洋地倚在一旁,见二人打扮得阔气,不似寻常百姓,便打起精神来。
明颐颇有眼力价地将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了上去。侍卫一掂,便知不少,又转念一想,既然主动送了钱,便定是来求员外大人办事的,态度也恢复了从前倨傲的神色。
“草民言某,乃扬州米商,早听闻员外老爷在山东道威名赫赫,此次携家眷贸然登门,正有笔生意想同老爷一谈,还望大人替草民通传一声。”
侍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番,目光落在了二人身后小厮捧着的几个大木箱上,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闪身进了大门。
不一会儿,那侍卫便重新出来,声音依旧懒洋洋的,“二位,里面请吧。”
明颐见他态度无甚转变,心下已明朗了三分——这山东米市的情况,大概同自己猜想的没什么两样。
大门一开便震惊了明颐,这员外府看着可比德妃的钟粹宫还要气派几分,地面铺着的汉白玉石板晶莹剔透,日光照上去,几乎要灼了她的眼睛。
穿过前庭,步入正厅,更是令二人瞠目结舌,先不说厅内雕龙刻凤、纹理无比细腻的紫檀木架子上摆放的无数瓷器,单看那墙上挂了一排的江南名家字画,随便拿出一幅,都足以引起金陵的王宫贵胄一阵哄抢。
这员外府和外面民不聊生的惨状简直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明颐几乎不敢去想,这奢华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员外大人好雅兴。”裴谨适时地奉承了一句,却见门外忽然闪进个有些发福的人影,想必就是山东道员外郎冯友材了。
冯友材长了一张圆脸,两腮虽有些赘肉,乍一看像刻板印象的酒囊饭袋,但独有那双眼,透露着藏不住的精明与算计来。
这样一味黑白通吃,在商场、官场摸爬滚打为虎作伥二十余年的人物,想必也不是个简单的。
“看样子这位小兄弟也懂字画?”
裴谨见了冯员外,忙拱手行礼,面上挂着商贾见了官员特有的谄媚笑容,一旁的明颐也盈盈施了一礼。
“冯大人,不瞒您说,晚生早就听闻您不仅官运亨通,于字画上的造诣更是非凡,今日一见,果然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家父生前也酷爱董源画作,一直渴望着有机会见一见《潇湘图卷》的真迹,竟没想到有机会在大人府中见到此等珍品!日后还望大人多多指点,让晚生也能沾沾您的光,增长些见识。”
一席奉承话说下来,几乎用尽了裴谨毕生所学,听得明颐都有些瞠目结舌——这少言寡语的少年郎口才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27. 谋皮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冯友材显然已经听腻了千篇一律的恭维话,对面前这对跳梁小丑一样的夫妇明显兴致恹恹,直接切入主题。
裴谨被拂了面子,却也不恼,面上却仍挂着奉承的笑容,扬州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晚生言某,此行本是携家眷南下回扬州,却在路过鲁地时因天灾滞留,见饿殍遍地。想必是朝廷下放的赈灾粮有所不足,晚生便斗胆,来同大人谈一笔粮食的生意。”
冯友材忽然抚掌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走到裴谨面前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小兄弟怕是没打听清楚行情,就敢来本官这儿发国难财啊。”
“你既自称晚生,那本官便腆脸自诩为前辈,好好教教你,跟我来!”
待这位员外大人转过身去引路后,裴谨和明颐交换了一个眼色,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冯友材如此痛快地让他们知晓当地官府的秘辛,后续必然是要从他们身上至少扒下一层皮来的。
二人跟着他穿过九曲回廊,终于来到了一道通往地窖的暗门前。冯友材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暗门轰然打开,一股浓浓的米香裹挟着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随本官下去看看。”
明颐有些紧张地望向裴谨,对方却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安下心来,伸出手臂轻轻托住她的手肘,演得倒是很像一位体贴搀扶夫人下台阶的寻常丈夫。
冯友材回头看着这对伉俪,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的夫人,笑了笑就转过身去继续引路。
裴谨借着搀扶的契机,凑到明颐耳边低声安抚了句,“别太担心,见机行事。”
窖内光线黯淡,只有几束微光从墙壁高处的通风口艰难挤入,勉强勾勒出四周的轮廓,却也清晰可见米袋堆积如山。
朝廷拨下来赈灾的大米分明这样充足,为什么外面照样是饿殍遍地?
明颐眉头紧锁,愤怒几乎压抑不住,无意识地紧了紧攥着少年袖子的手,裴谨亦是面色凝重,轻轻拍了拍对方以示安抚。
“看见没?本官有的是米,数都数不尽。”冯友材冷笑一声,目光阴毒,在这昏暗的地窖里愈发恐怖,“朝廷拨下来的好米,给那些贱民吃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二位最好清楚,我们鲁地不只有靠老天爷和别人的恩赐活着的平民,也有比你们还财大气粗出得起高价的乡绅和富商。本官既然能靠天灾大捞一笔,又为何要便宜了那些身无分文的蠹虫?”
说罢,他将明颐和裴谨引到一袋散开的大米前,霉味扑面而来,那些发黑的米粒间甚至隐约可见米虫在其中蠕动,明颐的指甲用力掐进掌心,才堪堪压住胸腔中奔腾的怒意。
“小兄弟,看见没?这里再掺三成沙子,才是落到外头那些泥腿子手里的货色。要怪可不能怪本官,只能怪他们出不起价!”
裴谨佯作惊讶,“大人这样两头吃,就不怕......”
“怕?”
冯员外再次爆发出了一阵笑声,“小兄弟,你怎么可以这样天真!你知不知道本官是在受谁的指使?是咱们山东道的刺史大人!刺史夫人姓卢,漕运衙门掌印的也姓卢,宫里的昭仪娘娘也姓卢!”
明颐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慌张地挽住裴谨手臂:“官人,此等腌臜事被你我撞破,怕是不能活着回扬州了!”
“小娘子倒是个通透的。”冯友材眼珠一转,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既然知道了本官的秘密,肯定就不能这么轻易地走了。要你们的命也没用,不如就以市价的三倍,买个几十袋大米走,如何?”
分明可以直接勒索钱财,还非要塞给他们几十袋大米,明颐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冯大人,我们不妨重新认识一下。”裴谨从袖中掏出御赐的符节,声音中的谄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以贯之的清冽,“赈灾监察使,裴谨。”
冯友材眯起的双眼里闪着幽光,宛如阴毒的蛇信,在空气中肆意游走,“我本想留你二人一命,既然是堂堂监察使,这命怕是留不得了。”
“刀斧手来!”冯友材大喝一声,台阶上方登时传来一派喧嚣嘈杂之声。
电石火光间,明颐猛地闪身上前,趁着对方毫无防备,拔下发间金钗便顺着他抬臂的缝隙钻进去,手腕轻翻,冰凉而锋利的钗锋毫不犹豫擦过成年男子脖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却未伤及冯友材跳动的颈脉。
“不想死就别动!我在钗锋下了毒!”明颐大喝一声,冯友材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他确实感觉到某种诡异的麻痹感正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上哪弄什么毒药,不过来之前在钗锋上抹了点随行太医的麻沸散罢了。
“你自己选,是要命,还是让我们见刺史。”裴谨将符节收回袖中,从容冷静一如往日,“如果冯大人仍旧选要我们的命,那我不妨告诉你,我二人今日若葬送在这儿,明日此时,大驾光临你冯大人府上的就是太子殿下。”
“下官敬着卢氏三分,太子殿下敬不敬,就说不好了。”
冯友材脸色煞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忙摒退刀斧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请刺史大人”来。
三人出了地窖回到正厅,冯友材早就回了房中请郎中医治,知道自己只是单纯中了蒙汗药后,明白自己命数已定,只能无奈叹息。
毕竟他妻儿的命,都握在这位刺史大人手上。
不出半个时辰,刺史康佑安便跨进厅堂,明颐敏锐地注意到,这位从中央派到山东道作监察的官靴上正沾着新泥,分明是从迎接太子的仪仗中匆匆赶回。
“裴公子好手段,果然不负少年天才盛名。”康佑安一进门便阴阳怪气地赞誉了句,裴谨只当耳旁风,直接切入正题,“刺史大人可知,圣上为何派下官与太子殿下同来?”
听了这话,连明颐都秀眉微蹙——难道不是为了有个提拔裴谨的由头,加上给赈灾多一重助力,或是在太子不便出面的时候找个替罪羊顶上吗?
“老夫愚钝,还望公子赐教。”
“太子殿下的性子,大人不会不知。倘若太子殿下看到这满地窖的新米,再想想外面尸横遍野的惨状,怕是恨不能一层一层剥下去,别说冯员外和大人您,连您岳丈卢大人的性命能不能保住,怕是都不好说。”
“所以,裴某斗胆揣测圣意,既然派我一同来,就说明圣上不希望朝堂这么快就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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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一场腥风血雨来。”
“哦?”
康佑安的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裴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自然会开出相应的价码来。”
“那是自然。”
裴谨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大人现在有两个选择。”
“其一,裴某现在就去禀明太子,让太子殿下亲自来看一看这一地窖的精米,再查出些别的证据来,一同快马送进都察院。”
“裴公子不如直接说二。”
“二是大人即日开仓放精米,并老老实实依着我的安排不打折扣地治水。工部拨的三十万两白银,下官会牢牢盯着,让每一钱都砸在黄河里。”
“然后您自请辞官,安度晚年,太子殿下自会安排新的山东刺史。”
“裴某向您保证,查到冯员外这一层,我们就停,不会再往上追查。”
明颐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着少年映在白玉砖上的影,恍惚间觉得是那样的陌生,那些游动的光影像一张张牙舞爪的网,而他正从容地将自己织进其中。
“裴公子怕是比太子殿下还要了解圣上几分。”康佑安冷笑道。
“大人谬赞了。”
恍惚间明颐又看见少年在藏书阁教她辨《水经注》的模样,当时他就告诉过她,“治水之道不在堵而在疏,吏治亦然。”
“裴大人要的,本官给得起。”康佑安狠狠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只是这冯友材......”
“自然是您献给太子殿下的投名状。”裴谨从容答道,“太子殿下难道还查不出大人虚报了多少丁口吗?这虚报的丁口与贪污的粮食,够咱们这位冯员外死上十回。”
“好。”
二人坐上回程马车时,明颐的胭脂早已被冷汗晕花。马车颠簸着穿过灾民聚集的巷陌,她终于忍不住扯下发间金钗,一头秀发倾泻而下,厉声质问起她本以为志同道合的少年,
“裴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那么从容地和那些社会渣滓与虎谋皮?你究竟在妥协什么?康佑安、卢氏,哪一个不是比冯友材更大的蠹虫!”
“小颐,你还是未经世故。”裴谨摇了摇头,忽然掀开车帘,指着远处正在领粥的百姓,“你看那个老者。”
明颐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老人正将粥水分给怀中婴孩,碗中的粥明显比从前更稠了些。
裴谨的声音混在辘辘车轮声里,听不出喜怒:“若今日杀了康佑安,明日卢氏定会安排王佑安、李佑安接手漕运。但若牵制住,哪怕片刻,至少能害救下眼前这些百姓。”
“陛下派我来,从来不是做什么清官,而是看我能不能做好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改革从来不能单凭一腔理想热血,要想成就大业,必须懂得退让,懂得妥协。”
“小颐。”裴谨突然攥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但我愿对着你起誓,若我裴谨真背弃初心,成了那等狼心狗肺之人,必遭五雷轰顶,七窍流血而亡,世世代代受苦受难。”
明颐忙去掩他的嘴,“别胡说!”
没想到,他却倾身上前,将面前的少女拥入怀中,“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
28. 偿命
裴谨的体温透过怀抱渗过来,明颐忽然想起那个离开藏书阁的雨夜,他身上的气息清冽如雪,格外好闻,可如今钻入她鼻腔里的,却是衣襟上沾染的地窖里腐朽的霉味。
“裴谨,我还是不甘心。”
她回抱着他,不自觉地攥紧他后背的褶皱,竭力克制着情绪,声音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几分颤抖。
“要平衡,就可以不要公平吗?黄河里数万冤魂,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权术的祭品!康佑安这样罪孽滔天的畜生,车裂凌迟都不为过,凭什么荣华富贵安享晚年?凭什么山东道几十万灾民的命,就比所谓的大业轻?”
她没有问出口的是,你选择妥协,为的究竟是公理和正义,还是帝王的恩宠与自己的仕途?
她知道,自己是高门贵女,一生衣食无忧,有着天真和做梦的权利,而裴谨一出生就肩负起了振兴裴氏一族的重任,即使真的是为了后者,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他的“不高尚”呢?
裴谨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少女的颈窝里,良久无话。
像两头互相依偎的小兽。
二人回了驿站已是深夜,本想翌日再来向太子禀明情况,却见谢瑾厢房内依旧烛火通明,明显是正等着他们的消息。
烛影下,谢瑾正伏案细细核对着知府呈上的灾民名册,见二人归来,急忙迎了上去。明颐本以为他急着问他们调查出了什么结果,却没想到谢瑾将二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后,第一句问的却是,“可有受伤?”
她心头一暖,连忙摆摆手,裴谨也摇了摇头,开始向太子汇报起在冯员外府上的发现。让她没想到的是,裴谨没有任何隐瞒,如是将所见的全部内容和盘托出。
裴谨越讲下去,太子的眉头皱得便越深,手指无意识地在账本“济南知府”的朱印上来回摩挲,听到最后才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事不宜迟,冯友材明日午时抄斩,必须得杀鸡儆猴。”
“那康佑安呢?那些给他为非作歹的底气的世族呢?”明颐大着胆子问了句。
她没想到,连谢瑾也只是摇了摇头,“还远没到能直接动手的时候。康佑安的命也要暂时留着,无论赈灾还是治灾,都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所以,人命仅仅是往秤盘里扔的砝码吗?
似是看出了她的迷茫和愤怒,谢瑾盯着小姑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许诺道,“明姑娘,你放心。等到时机成熟,我定会给你,给山东道的灾民,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的。”
明颐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真的把这位年轻的未来君主当成了神明,只要他许诺,她就会虔诚地相信。
烛火在厢房内噼啪作响,谢瑾将准备好的治水图在桌案上铺开,示意二人一同来看,食指骨节轻扣黄河下游的弯道处:
“小谨,明日你便带匠人府的人去重修这段堤坝,按他们提过的‘束水冲沙’法,把河床清出来,修分洪区也要一并研究着,多管齐下才是上策。”
“殿下,这些都不成问题,但关于谁来修堤坝这件事,裴某倒是有不同的见解。”
“但说无妨。”
“裴某以为,洪水毁田后,如今鲁地百姓无法耕作,只能一味等待救济。朝廷的粮食救得了山东道一时,却救不了一世。不妨以工代赈,让当地男子随我一同去治理河道,工钱照法,从长远看,也算为灾民纾困解难了。”
这话一出,其余二人眼前都是一亮,明颐脑子转的飞快,补充道,“更何况,想必论起对当地水文的了解,匠人府再厉害的奇才,也比不过生于斯长于斯的当地百姓。”
“就按你说的办。小谨,父皇总说你有甘罗之才,我一直觉得,这话用来形容你,半点都不为过!”谢瑾似乎很高兴用力,拍了拍裴谨的后背,少年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明颐心中忽然又升腾起了一阵没来由的担忧——如果裴谨是甘罗的话,太子可不就是扶苏?一样的仁厚爱民,一样的深得民心,扶苏却只落了个“父赐子死,尚安复请”的下场。
她来不及多想,便听得谢瑾试探着问了一句,“小谨,能否带上阿珩?”
顺着谢瑾手指的方向,明颐和裴谨透过窗外望去,对面谢珩的厢房仍有烛火的光亮,窗纸上斜斜映着少年伏案苦读的身影。
“老七自打被阿弦训了一顿后,就开始拼了命地用功,如今还没睡,大概是正背着《河防一览》呢,虽莽撞了些,却是真正有心为百姓做实事的。”
说罢,谢瑾似是想到什么,又揉着眉心苦笑起来,“不像老六,居然问我为何不直接拿火药炸开河道....”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剧烈的咳,裴谨忙将桌上的茶盏递过去,看着太子饮下,才答应道,“七殿下赤子心性最是难得,此次赈灾之行,大抵能成长不少。”
纵是如此,三人谁也没想到,第二日的谢珩竟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一样。
翌日一早,谢瑾、谢珩和裴谨三人一并去河道边研究重修堤坝的事宜,谢瑜称病躲懒留在驿站,连谢瑾也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明颐、易弦和崔怀逸三人则被安排到灾民聚集处,一面监督分粮的公正,一面替主事的官员打下手。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河道工地,这位本该在行宫避暑享乐的七殿下,正与来为家里人挣口粮食的男丁们并肩而立,挽起的袖口早被泥浆染得斑驳。混着汗水的锦衣紧紧贴在后背,瞧不出半分皇子的架子。
裴谨赶来指挥时,一眼便锁住谢珩掌心泛着红肿的血泡,实打实地被这金枝玉叶的小皇子所震撼。
在他看来,谢珩只不过是自小跟在太子身边耳濡目染,徒有一腔经世济民之志。没想到,真见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惨状,又挨了易弦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谢珩反而真的在一夜间成长起来了。
“七殿下,歇一歇罢。”裴谨实在于心不忍,上前劝了句,毕竟谢珩平日在宫里是个连手板都不用自己挨的主儿。
谢珩却随意甩了甩手上泥浆,笑着摇了摇头:“百姓一天从破晓干到日暮都不带喊停的,我作为皇子,定是要给万民做表率的,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像什么样子?”话落,又抄起铁锹扎了进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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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一刻,裴谨竟真的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太子殿下的神韵来。
再说粥棚那边,三人都算是尽心尽力,没什么世家千金或是贵公子的架子,连崔怀逸也来来回回帮着抬担架,偶尔还有百姓主动来找他们诉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青天大老爷。
明颐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痛心——百姓把他们当为自己主持公道的恩人,可她也明白,归结根本,自己和冯友材、康佑安没什么区别,都是这不平等世道的既得利益者罢了。
“有刺客!”“这位小少爷受伤了!”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却又很快平息下来。崔怀逸的上臂被划了一道口子,还好并不严重,旁边几个侍卫正押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跪在一旁。
明颐定睛一看,那姑娘手中正握着一块碎瓷片,穿着一袭青灰粗麻布衣,赤着足,骨节嶙峋,只有一双明亮的眼始终死死盯着崔怀逸,目光里的恨意几乎能在他身上剜出个窟窿来。
有个老人率先开口谴责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还对着咱们的恩公下这样狠的手?”
人群中瞬间响起一片应和声。
“什么狗屁恩人!”那小姑娘倒是一点也不服软,“刚才我听那姊姊叫他,他姓崔!我爹爹从前就在崔家做门房,就因为主子一时气不顺,就活生生给打死了!姓崔的全家都是我的杀父仇人,与我不共戴天!”
那姑娘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热浪裹着苍蝇在粥棚里盘旋,方才还争相给崔怀逸递汗巾的几个妇人抱着孩子退到草垛后,几个老人攥紧扁担,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恐惧与恨意。
“诸位父老乡亲静一静,听我一句话!”明颐忙走到人群中间去,试图为崔怀逸解释两句。
“这位公子虽是崔氏族人,却早早就被送进宫中做皇子伴读,不曾做过什么强取豪夺之事,况且这位公子从前在关中....”
“明颐,别说了。”
正被随行医官包扎着伤口的崔怀逸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踉踉跄跄走到那女孩身前,蹲下身去平视着小姑娘的眼睛,目光阴冷,
“既然我姓崔,你恨我,我就得受着。”
“但你也得知道,害死令尊大人的不是我,而是这不公的世道。即使真杀了我,也救不了你父亲的命。若是真的恨,我便给你提供两个选择。”
“第一,想法子真真正正把这世道变得公平些,第二,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能灭了我、我家人、乃至崔氏全族的位子上。”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只淡淡留下一句,“放她走罢。”
那姑娘挣扎着站起身来,用力向他啐了口唾沫,那唾沫就挂在这位贵公子的衣摆处,像块溃烂的疮。
侍卫刚要拔刀,却被崔怀逸按住刀柄,他只是摇摇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营帐,身后传来小女孩不甘心的喊声,
“你等好了,姓崔的!待我长大,不光要你全家偿命,更要还我爹爹一个公平!”
“好,我等着。”
这是崔怀逸留给众人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