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阴官似与传闻不同》
1. 天界劳模
谅宵明仙君怎么也想不到,此次任务的阴官搭档竟是冥界第一懒模,三百年来稳居冥界主簿榜倒一。
那她要何年何时才能攒够十万功德?
好不容易驯龙结束,她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她仰天长啸感叹,终于暂时可以和这个男人和平共处了!
直到她某日一窥观旬之境,她才明白,原来这一次入境,就是她那毫无印象的历劫。可他有何资格控诉她始乱终弃?
在这境中,分明是他认不得她。
而她不过就是……杀了他而已。
又不会死。
**
日跌之时,司命殿。
月老推开摇摇欲坠的门,骂骂咧咧道:“死司命!你给我滚出来!我今年的业绩又给你写没了!啊!你这破门也该修了!”
气呼呼的小老头即刻定位了目标。
司命星君坐在桃花树下心平气和地煮茶,见月老来了也不惊慌:“月老爷子,别来无恙,来喝茶。”
月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把几张皱巴巴的纸甩过来。
宣纸颤颤巍巍地在空中摇曳,扑腾饶了几个圈才悠悠停下,拍在司命略显心虚的脸上:“何人同你喝去!休得装蒜!”
小老头生怕他赖账,大袖一挥,旋即展现一番情形——湖边人声嘶力竭,最后还是哭死过去。女子幽怨的苦泪飞向司命殿化成雨下。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小容本来约好小梁七月初七在花桥下相聚,是夜小梁溺水而亡,小容殉情同去。此情此景,多么凄惨!”
司命眼神躲闪,为之动容:“怪我,那日是我心情不太好。”
“呵!小花和小林心肠多好的一对眷侣!人家小两口新婚还没过四夜,寻思想过个小店,刚开店第二天小林就被门匾砸没了!”
少顷,天降细雪,若干瓷白的细碎如同梨花般飘然落下,不轻不重地打在司命心头,千般清凉,仿佛是一对冤魂在朝他诉苦。
芳菲落尽梨花白,怨女恸极随之殆。
司命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同月老要吃仙的目光对视:“那日我……未研够墨,约莫写得简洁了些。”
“除去我平日从天尊那里给你薅来的功德,司命,你扪心自问,我可没少在你这掏钱吧?你总归得补偿我。”月老毫不客气坐下,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瞧他这行头,今日若不给他这事办理妥当,自个怕是落不得一个清闲了。司命为难半晌,翻来覆去地想,俄顷欣喜道:“我想到一人,料想她不会拒绝!”
“说来听听!”
未几,月老神清气爽离之,胡须得以舒展。
他凝个决驾云而去,看着身边的云彩也得劲。
*
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塌了。周遭的一片殿宇都热气腾腾,云雾缭绕。仙僚们在兜率宫外面探头探脑,瞅了半天也只瞅着个明黄的身影,盘坐在烟雾边飞快地结印修补。
那人一边修着,宫殿里的横梁一边掉着。兜率宫看起来随时会塌方一样。
白袍变成灰袍的太上老君冒出个头,战战兢兢地朝里面大喊:“宵明仙君——!修不好——就算了吧——!”
天边的彩霞像蚕丝般被渐渐抽离云层,留下一抹余晕。围在兜率宫外的仙僚们也逐渐散去,各回各家了。
里面的仙君终于走了出来,边走边咳。她一身明黄绛纱衫与金丝裳都被沾染了火炉的灰,但腰上的金环倒还褶褶发光,未曾蒙尘。
“老君,一百五十功德哟。”她笑着提醒,笑容明朗得胜似星华。
“可以低一点吗?近来物价有些高……”灰袍老头忐忑试探。
“就一百五十功德。”
“呃,没问题,有劳宵明仙君了。”他抹抹汗,从神识里忍痛划掉一百五十功德,转让给宵明。
她感应收到了功德,步履轻松,“合作愉快。”
*
天霖神尊羽化后,天界由云极天尊掌管。这位新上任的天尊乐善好施,应允所有升阶为元君的仙君一个愿望。
看着各个新元君踏进霄云殿时忐忐忐忑,出殿后喜笑颜开,都乐滋滋地同他人道天尊有多么仁慈,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宵明仙君也有些蠢蠢欲动。
因为她也有一个愿望。
她想请求天尊大发慈悲赦免烛光——她那为了救一个凡人偷盗神物的糊涂阿姊。
说不定看在烛光已经归还神物的份上,天尊也能应允这个不情之请。
不过,想要快速升阶并不容易。至少要攒够十万功德。
自此,宵明四处协助同僚办事,也时不时去人间做做善事。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的名字。
半旬后,她俨然已位列天界功德跃升榜之首。
各位仙家便猜测,是否她也是想积攒功德讨要愿望。难不成,她是想求天尊赦免那位罪仙?
不过无人敢去询问她,以证实这个猜想。毕竟那位罪仙偷盗的可是株叶,镇守一方的神物。若是不加以惩戒,天尊如何在天界立威?
*
极其平常的一日,宵明通常是这样度过的。
除了四处赚功德,她眼里再无其他的事。连隔壁的弦乐仙子都瞧不下去了,每次见她路过宫弦殿,都忍不住劝说她几句:“仙君,快些歇息了吧,明日卯时你不还要去赤水掌灯?何必将自个弄得这般劳累呢?”
她笑着摆摆手:“无妨,仙身不像人身,我哪里会疲惫。”
自阿姊走了后,明烛殿都冷清了许多。距她们两姐妹飞升,搬来此处,已有十五年了。
后来,明烛殿便只有竹苓这个小侍女陪她了。
她这些年掌灯赚了不少功德,兢兢业业从未出错,堪比天界一等一的劳模。虽说她还未攒到十万功德,也未能升为元君,但天尊念其在天界能起到表率作用,对她青睐有加,曾几次派人来问她是否还要多添几个侍女,她都婉拒了。
她整日忙活,可不想回到自己的地盘还不得清净。
有一两个相伴的人便足够了。
竹苓见她回来一脸疲惫,心疼坏了,忙给她捏捏肩。
宵明合眼养神,道:“今日,我帮紫薇元君搭救她的坐骑攒了九十功徳,午时替雨师妾送雨具又攒了六十功德,方才帮太上老君修个八卦炉又攒了一百五十功德。苓儿,你快些帮我算算,如今我有多少功徳?”
竹苓像早有准备一样,熟练地变出个算盘,嘟囔道,“仙君不是能看到,偏要苓儿来算。”
“太多了,看得眼花。还是你算靠谱。”宵明瘫在椅上,有气无力。
竹苓手指扒拉几下,干巴巴回道,“目前是一万,四千,三十,二。”
宵明有些失神。
一万四千三十二吗?还差好多。
竹苓一脸担忧,“仙君,现在你已经是功德跃升榜第一了,切莫太操劳让有心人忌恨才是。”
“好啦,你早些歇息吧,我再瞅瞅明儿掌灯的地势。”宵明风淡云清地笑着摆摆手,顾自遁了。
她躺在榻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一二三四万……阿姊,我何时才能将你救出来?
*
就在她还在苦闷功德如何才能够攒够十万时,某位财神爷主动将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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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至她嘴边。
次日辰时,宵明掌灯完毕回殿,见司命星君在她殿前踱来踱去,有点心虚的模样。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先把星君迎了进去。
“星君快进来坐!不知星君今儿个要来,有失远迎,请见谅!”
司命星君瞅个矮凳坐下,面色看来有些局促。
他见宵明风尘仆仆,知是她刚忙完回来,不免抱歉,“不知仙君在忙,应当早些问好仙君行程再来告访再是。”
宵明笑道:“无事无事,我今日掌灯完,便无他事了。不知星君找我所为何事?”
他踌躇一番,像是在犹豫该怎么开口:“宵明仙君,原本这应算是我同月老的私事,确是不好劳烦你则个。”
宵明一听,不由震动——昨天还在祈祷,怎么今日功德就要来了?
但她明面上还是忍住了:“星君但说无妨。”
司命解释道:“是这样,月老连续三年业绩不佳,起因在于我好些时候一没留神就把命格写坏,让他的红线断了好些。”
“呃,但我之前为了给司命殿装潢一番,提前写好了几十年的命格,那些日子我压力挺大,恐怕有很多命格也不大好看,便想着寻个负责任的天官帮帮忙,抽些空当去凡间给他们顺顺命格。”
“顺顺命格?”
“对,其实就是我和月老商量着开启‘观旬之境’,此境一开,宿主能观天命,即日后的情形。如此一来,一些有情人避开了祸事,便有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再续前缘。”
宵明忙在心里估算了一番。
帮忙修正凡人命格,还是几十年的存量,这桩好事怕值很多功德。
她强压住欣喜,佯装有些犹豫的模样:“可神明干预凡人命格,莫不会有违天道?”
司命连连否认:“自是不会,我只勾选了些符合天道规律,能被干预的对象。他们命不至此,尚能加以拯救。我的神兽归终会在天界坐阵,仙君你到那时只用为这些人开启观旬之境便好。”
归终?那座司命旗下,万年也不能见着一次,知晓将来之事的神兽?如此看来,这事是真真的了。
司命生怕她不答应,急切道:“我那日远远看见仙君的名字位于功德跃升榜榜首,就向周围人问起你,他们都说找仙君帮忙做什么事,仙君都不会拒绝。将这样的任务交给仙君,我和月老都很放心。等这些个命格修整完毕,也一定少不了仙君的功德。”
宵明眼睛一亮:“不知任务结束后,星君将拨给我多少功德呢?”
司命看起来有些为难,思索半忖,试探道:“每修正完一次命格,就拨你两千功德,如何?”
他见她迟迟未答应,慌道:“看仙君意思,要再多加些,也可。”
早听说司命星君清贫,自家门都是破的,没想到出手这般阔绰。
现在看来,想必就是这样大手大脚花完的。
宵明心中了然。
“星君也知道,我接了不少攒功德的活儿。”
“八千?”
“隔三岔五还要去别处掌灯……”
“那就一万?”
“成交!星君要我何时动身?”宵明拍拍胸膛,仿佛随时可以动身。
司命见她答应了,眉开眼笑:“仙君莫急,明日你可以先去见见你的同行之人,熟悉后再一同出发。是月老去找阎王要的人。听阎王讲,那人还同你认识。”
“认识我?”
司命神神叨叨地同她道:“是了,具体是谁月老也没同我说过。仙君明日去阎王殿看看便知。正好阎王同你说说开境之法。此境只有天官和阴官合力才可开启。”
2. 蛟龙察司
宵明只觉诡异,她每日都在天界与人界徘徊,不曾步入冥界。何时她还结识了那儿的人?
将司命送走后,宵明回殿。
她难掩喜悦,边沏茶边乐呵道:“苓儿,我昨日才祈福呢,今日功德就送家门来了。一万、两万、三万……等存够十万功德,我就可以升阶为元君,彼时再替阿姊求情,定能将她救出来。”
竹苓却面露担忧之色:“虽说每个仙君升为元君,都可向云极天尊请求实现一个愿望。但烛光仙君毕竟是偷盗了神物,造成一方受难,天尊恐怕不会答应的。仙君还是做好心理准备为好。”
宵明对天尊倒是很放心:“天尊仁厚,不会太为难一个小小的仙君的。”
“好了,别唠叨了,你先去歇息罢。”宵明将她推出去,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眠。
先把十万功德攒够再说。
之后的事日后再决议。
她辗转反侧,倏地想起来什么。
司命方才说,还有位声称认识他的阴官?
明日她倒是要去见识见识那位故人,最好能处好关系,一同办事也愉快些。宵明这般想着,只觉殿内的熏香也在打转,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
早年间,宵明从其他仙君那里听过,阎王阎罗镇守阎王殿已有三百年。
从两百多年前的天佑之乱,乃至神族妖族大战,得亏阎罗在冥界坐镇,否则六界绝对会大乱。
阎王殿处于冥界的湖泊中心,朦胧的水雾笼罩着殿宇,水光在黑暗中流淌,如同一条闪烁着幽光的巨蟒。一路都是噬魂蝶,能叫人昏迷,进而吞噬人魂魄的鬼物。宵明早已修作仙身,自是不会害怕。
说来这阎王阎罗,确实是位清廉的人物。
自五百年前修成阎罗至今,这位阎王真真是两袖清风,六界之中为数不多的好官。偌大一个阎王殿,百年间竟是未曾流传出半点歌舞升平的意味。
宵明不由对其另眼相待。
两名侍从引领她入殿。
正座便是阎王阎罗,他正襟危坐,好像已等候许久。
他连忙起身,乐呵呵地招她坐下:“仙君请坐。劳烦仙君大老远从天界来咱们这了!咱们这不像天界,也没啥珍馐美馔,就备了些冥间盛产的雨露,还望仙君莫要见怪。”
宵明还想早些动身,好去人间攒功德,架不住他的热情,只得坐下:“阎王客气了。”
“我与月老有些交情,他求我相助,我自是要帮。听闻仙君是天官功德跃升榜榜首,我倒也不能寻个平庸的来给仙君搭档。这位是从渊查察司,灵力高强,也经常去人间晃悠,应该能帮助仙君许多。”
她顺着阎王示意的方向望去,瞧见一个身着宽松蓝袍的男人,腰间还挂着一个大大的酒葫芦,披散着紫发,倚靠在玉椅上喝着酒。
不知为何,看他的那一瞬,宵明双眼有些刺痛。她莫名有一种与这人相识许久的感觉。
见她看来,他向她举杯,眼眸如桃花般多情,“好久不见,宵明姑娘。不过才数年,姑娘都已位列仙班了。恭喜。”
这人瞧着有些面熟,但宵明属实想不起来。
按理说,这般俊美的面容她应当是过目不忘的,怎地就是想不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察司好生眼熟,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酒葫芦察司未答话,笑着续酒,仿佛看着她疑惑是件乐事。
此时阎罗郝然打断道,“仙君,因我歇会儿还有要事处理,就先告诉你们开境之法,之后你们再慢慢叙旧。”
宵明道,“好,阎王请言。”
阎罗一挥袖,将两块纯白的玉牌送至她和从渊手中,“这两块玉牌上会浮现宿主的名字,你们二人需先用玉牌结阵,建立联系,再让宿主将玉牌放至枕边,子时入境。”
“此境唤作观旬之境,宿主可以在其中观天命,知未来。观旬后宿主自可斟酌如何去处,切不可替他们做决定。”
言毕,他展示了一番如何结阵。阵法很简单,宵明旋即记在心里。
从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牌,懒散回道,“好了阎罗,我们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宵明眉头一跳。这人不仅衣衫不整,还在殿堂上直呼阎罗,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把阎王爷放在眼里。
“从渊,你上点心,凡事能帮衬着宵明仙君的,都帮着些。”
阎罗皱眉,却不似责怪,继而转向宵明和蔼笑道:“仙君,我就先告退了。日后有事可让从渊与我联络。”
他摆摆手就朝殿外走去,应是处理要事去了。
回到殿内,宵明瞅那男人还在饮酒,慵懒是极,有点不想搭理他,但还是问道:“敢问察司在何处见过我,我却毫无印象。”
闻言,他放下酒杯,扬起眉,眉眼显得有些委屈,“许久不见,姑娘竟是已将我忘记。我本还想向你讨回我的衣衫呢。”
宵明仔细回想,突地想起了什么,眼睛睁大,“你——你是那个登徒子!”
被唤作登徒子,他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笑,继续饮酒,“看样子,仙君还没忘记在下。”
单听从渊这个名头,她原本是不记得这号人物的。但与这懒散多情的真人相比对时,她忽地想起此人的江湖传闻。
天界有功德榜、功德跃升榜,冥界也有主簿榜,主簿飞升榜尔尔。都是一年一小评,三年一大评。
传闻中,冥界有一条活了三万年的蛟龙,三万年来未曾有任何作为,在阎王殿当一个挂名阴官,白吃白喝。
此人次次卧躺主簿榜倒一,还毫无羞愧之心。
不仅如此,他还常年在民间花楼厮混,沾花惹草,花天酒地。在冥界乃至六界都可谓是臭名昭著。
原来就是他。
一个敢沾花惹草到她眼前的登徒子。
她倏尔笑了,嘲讽道:“我怎敢忘记你?冥界大名鼎鼎的从渊查察司,久仰久仰。”
要说从渊是如何沾花惹草到她面前的,此事还要从她在凡间时说起。
*
宵明和烛光是同根生。她是灯芯,烛光是灯烛。
生了灵性后,她们便不再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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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换了好几代主人,跟着主人颠沛流离,一起照亮了无数夜晚。
直到一日,烛光不知所踪。
宵明以为阿姊化形成人了,应该很快便来寻她。
过几日,睡梦中,她感觉被人搬到了灵洞里。这里灵力充沛,她没多久就幻化成人形。
她初为人形时,懵懵懂懂,凡界的生活习惯一概不知,只知道要找阿姊。
她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渴了饮甘露,饿了食五谷。
半旬过去,她也没找着阿姊。
因她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知如何与人交流,更别说四处寻人了。
也没人愿意教她说话,兴许是她看起来像个乞儿吧,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于是一过薄暮,宵明寻思着没多少人发现她了,就屏息趴在屋檐上听人讲话。一句一句连蒙带猜跟着练。
她的悟性很高,没多久就能和人简单交流了。
她瞧见大街小巷有那种贴着的画像,兴趣盎然,心想,要是我也能画出阿姊的模样,就能找到阿姊了。
她就跑到画舫那里去,看画师如何作画。
夜阑,各家铺子都打烊了,她悄悄溜进画舫偷了一支画笔,几张麻纸,还顺了个砚台和墨块。
她效仿画师端起笔,有模有样地研好墨汁,激动提笔,却发现——她画不出来阿姊的模样。
宵明只记得阿姊温暖地包裹着她,让她免受明火的燃烧。却不知道阿姊如今的模样。阿姊是否也化形成人?
宵明努力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悔恨自己那日睡着了,没在阿姊离开时看清她的面貌。
她悔恨自己那日被搬到灵洞时,又睡着了,没看清将她搬过去的人。那人一定便是阿姊。
宵明忿忿丢弃纸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生闷气。
正是仲夏,傍晚也热得不行。
她越坐越热,气极。
想了又想,宵明决定去隔壁酒坊顺点喝的解解渴。早见一些人一罐一罐地喝,酣畅淋漓,好不快活,她也想去试试。
正巧铺子都打烊了,酒坊也不例外。
她蹑手蹑脚从屋顶就翻了进去。
一翻进来,宵明傻眼了。
这小小的一个铺子怎么装了这么多罐子?也不知喝哪罐。
她索性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顺了几罐带出去。啥味道都尝尝,多喝些便不热了。
结果,她在屋顶上喝得不知东南西北,看星星看月亮,连要找阿姊这事也忘记,最后摇摇晃晃回到平地。
宵明舒服地伸展四肢,却感觉左手湿湿的。原来左边有一个很大的池子,还冒着热气。
身上脏很久了,干脆洗濯一下好了。
她扒拉了半天,终于除去了麻衣,解掉束发,慢慢滑进池子。
起先她还有力气搓身上的泥,到后面就没劲儿了,就晕乎乎泡在池里。
泡着泡着,她听见一声笑,不高不低,像是从池里传来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登时瞅见一个人影。
3. 冥界懒模
池水氤氲,她只能看见那是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并正看着她。
吓得宵明瞬间清明——“你是谁!竟偷看本姑娘沐浴!”
那人笑得有些无辜:“姑娘才是吓坏了在下。方才在下正沐浴呢,就见一个女人漂了过来。在下这血气方刚的年纪,着实不适合看见这样的场面。”
宵明对他怒目而视:“那你为何不叫醒我,登徒子!”
“现在醒了,”他笑眯眯道,倏尔自觉闭上眼睛,轻咳:“那个,你亵衣掉了。”
她猛地低头,紧忙抓住亵衣,继而恶狠狠瞪他一眼。
见他老实闭上眼,她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狐疑,“将你眼睛闭好!”
他举起手,苦笑:“闭着的呢,姑娘。”
宵明飞快起身,也不管水还未干,三两下穿好衣衫就欲逃走,身后突然听他问道,带着笑音:“姑娘唤作什么名字?日后在下定登门谢罪。”
听着这声音就感到莫名烦闷,似乎很久之前便见过一样。
宵明愤懑:“姑奶奶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宵明!”
她头也不回地遁了。
遁到一半,她想起来什么,回返,把那人的衣物也抓走了。
继续遁。
等听到后面没有声音了,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瘫坐在地上。
她把那人的衣物丢在草丛里,狠狠跺了几脚。
“登徒子,叫你偷窥我!等着裸奔吧。”
池里的男人见岸边空空如也,默了会儿,低头沉沉笑道:“宵明,宵明,倒是个好名字。”
*
宵明回过神来,又是阎王殿的景象,灯火通明。
原来这人是那个登徒子,那方才有一种相识许久、心情不佳的感觉就说得通了。
她不想搭理眼前这个酒葫芦察司,撇过头不看他:“你们阎王何时回来?我要同他说换个人。我才不想和你一道去。”
言毕,从渊又无辜地扬起眉,本是多情的眼眸不胜委屈:“仙君竟是如此嫌弃在下。”
宵明瞪他一眼,没回声。
他长叹一声:“不过仙君大概要失望了,阎罗通常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宵明狐疑道:“怎么说也是阎王爷,有那么忙吗?”
从渊故作神秘,“因为,他去处理些生死大事去了。”
“……”
“哈哈哈,同你打趣倒挺有意思,他呀,替我办事去了。不巧在下事有些多,恐怕他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他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玉椅上,闭目养神。
天底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上司替他打工,自个躺一边睡大觉。
震惊之余,宵明感叹,怎么她就没有这样的上司?功德都是自己摸爬滚打一点点赚起来的。
为了十万功德,只有忍了。
想着想着,她连连摇头,越发伤感。
身侧响起一道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宵明的伤感。
“仙君在唉声叹气什么?要不一起躺下休息?”躺着的酒葫芦察司往里面挪了挪,笑眯眯地拍拍空位。
宵明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赤裸裸的邀约。
“登徒,从渊察司,我们该上路了。”
酒葫芦察司看她意志坚定,恋恋不舍地将杯里的酒喝个精光,最后满脸可惜地离开玉椅。
他们走出阎王殿,一路看见好些阴兵鬼差,不无都给从渊问好。
他就懒懒点个头,摆摆手绕过。
“遇到有人问好,你就像我这样,点个头远远绕开,免得被缠住。”他低下头悄悄给宵明传授避险秘诀。
“……这一带归你管吗?”
“不管。我管的是黑水地带,不过那边我也不用管。”
宵明无语。
你自是不用管了,约莫都是你上司在帮你管。
还没走到一里,从渊略显疲惫。
他向宵明表达他的哀怨:“仙君好生无情,都容不得在下再歇息一会儿。”
宵明面无表情,“以察司那架势,恐怕下月也醒不过来。”
“想不到认识不久,仙君却很了解我。”
他朗声大笑,又捞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一大口。“仙君,不知你有无一种感觉,我们似乎认识很久了。想必上辈子是很要好的朋友。”
宵明心中腹诽。
登徒子,谁要和你做很好的朋友。咱俩能和平相处到办事结束都不错了。
并且她对于他们和平相处几乎不抱希望。
她无情地拆穿他:“你这话,给不少姑娘都说过吧。听起来不太可信。”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望向他,眼睛亮晶晶的:“若是你愿意把挣得的功德送给我,那我们这朋友有的做。”
从渊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言不惭讨要功德。
宵明心头得意,将脚边的石子踢得远远的。
谅你也不敢答应,冥界懒模。看你如何还敢同我结拜。
只听她上方传来一道笑声,她只觉刺耳,有什么好笑的。
她烦不胜烦地抬头,直直撞进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她有些失神。
“仙君,我们冥界不积功德。”他兴致勃勃问她,“你们天界积功德有什么用?”
宵明哑口无言,也是,冥界的阴官只积主簿,哪里需要积功德。又不用升仙阶神阶。
她顿时觉得没趣,悻悻道:“用处可多了,挣点功德可以修个好点的宫殿,升升仙阶,说不定,还能救个人呢。”
从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
须臾,他好似大悟,笑道:“太劳累了。不知仙君如何,但于我而言,身居何处无所谓,即便是个泥潭,只要能睡得下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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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蛟龙就可以。”
“我也不用升什么阶,活三万年了,阶已不能再升了。”
“至于救人……似乎也没什么我可以救的人。”
“这样看,你们天界的功德其实大多是身外之物,仙君何必在意?”
每听他说一句,宵明就觉得更生气一分。
他如何能明白她的境地。
这家伙既然是蛟龙化身,那必然怕火系法术。
宵明暗想,等她炼就个金系天鼎火炉,日日送他吃火球,烧他个上下乱窜,叫他万不能再让自己生气。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界已至昏晓。
两个显目的身影出现在这条小巷。
一个高挑的男子,束远游冠,腰束带,佩长剑,身着辰月深蓝绸云袍,手里还拿着个酒壶,笑得晃晃悠悠,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惹得身侧的女子气呼呼的。
女子簪着青玉发钿,身着淡黄小袖衣衫,腰上挂着小刀,此时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二位便是初到人界的宵明和从渊。
两人到人界后达成一致,以兄妹相称,方便行事。
宵明袖里揣着两块玉佩。从渊出殿后就将他那块也给了她,说是自己揣着定有一日会掉失,不如让宵明一起带着,令人放心些。
他倒也知道自己不让人放心。
一路上,从渊都没闭上过嘴。一会儿问宵明在人间时所居何处,是否有家人朋友,一会儿又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有无仙侣。
宵明烦闷之外,更多是百感交集。
他这般轻浮,阎王爷怎么还甘愿受他差遣,替他办事?阎王爷可真是心肠好。
她还对一件事感到疑惑。
她好奇问道,“你既然功阶已满,无忧无虑地做条游山玩水的蛟龙便好,为何还要用个查察司的阴官身份束缚自己?”
从渊闻言叹气,似是感伤自己也生不由己。
“好妹妹,我也要生活呀。”
宵明气笑了:“你的事儿阎王爷都帮你做了,他还给你俸禄?”
他无辜摆摆手:“妹妹以为我是什么人?偶尔我也会办些事的。”
“可不,这次就主动请缨来办事儿了。幸好来了,不然也遇不见妹妹了。”
“……”
宵明腹诽,谁不知你是谁。
你是冥界第一懒模。
我才是来办事的,你是来游山玩水的。
正想着,她的袖中光芒一闪。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将两块玉佩取出。
果是有了变化。
玉佩依然光滑如新,不过此时已赫然浮现出几行字。
【方山百谷谷主--遗玉】
另一块玉佩上也有字浮现出来。
【有易国国君--绵臣】
看来这两位便是此行要开启观旬之境的对象。
4. 戏生摇民(一)
宵明把玉佩递给从渊:“你瞧瞧,是否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
他瞧了瞧,若有所思:“有易国我并未听过,但方山百谷我许久前便知晓。”
“那是个药谷,很多知名的草药都能从那里寻到。那里向来都是谷主管辖,谷民安居乐业,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
从渊揉揉眉心:“不过如果这次的目标是谷主的话,可能开境会有些困难。”
“为何困难?”
他回忆道:“之前我去求过一次药,远远见过那时的谷主,天资非凡,冷淡疏离。”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谷主之身能避百毒,但前提是能免去情爱,永不合欢。”
两人陷入了沉默。
这般看来,这位叫绵臣的有易国国君,约莫是单相思了。
不过,宵明旋即便下定决心,要抱着“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精神一路走到黑。
“不管如何,我们都得前去一番,若能说服他们开启观旬之境,之后避开祸事,便是功成。”
从渊默了默,笑着提议:“刚到人界有些疲了,要不我们寻个客栈先歇息歇息?”
“……”
宵明强忍住揍他的冲动。
最后她还是被从渊以“客栈人多口杂,说不定能打听到些消息”为由拐去了客栈。
人界不似天界安静,常常能听见各种嘈杂的声音。
尤其是一些打尖的店铺,日日人声鼎沸。
在天界住得久了,每每回到人界办事,宵明都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就在昨日,她还与阿姊一起照亮着破旧的茅屋。夜深人静时,她们悄悄熄灭,说着姐妹间的悄悄话。
但如今,她们却隔着一层厚厚的铜墙铁壁,和一条沉重的锁链。
恍惚间,她的思绪被从渊的声音打断。
“好妹妹,你爱吃鱼吗?‘鱼蒸茄路’怎么样?”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店里的食谱。
论起吃喝玩乐来,他倒是比做任务时专心百倍。
宵明白了他一眼,恶狠狠道:“好哥哥,我不吃鱼。”
他看起来倍感可惜,唉声叹气:“竟不吃鱼,那妹妹可会错过很多人间美味。”
宵明嘀咕道:“又不是只有鱼这一种食物。”
她倒了一杯茶水,正欲边喝边研究研究食谱,从渊不知何时已将店小二唤来。
“小二,给我们来份熟猪肉脯,茴香茄饼,和一坛桃花酒!”
店小二是个年轻的小生,应声答道:“好嘞客官,马上给您上!”
一杯水呛在她的喉咙里。
她左顾右盼,咬牙切齿朝他低声说:“喝什么酒,我们不是来打探消息的吗?等会儿醉了没人替你收拾!”
从渊笑眯眯的,看起来很欠:“放心,哥哥点着自己喝的,哥哥酒量很好。”
“……那你待会儿自己结账。”
他一听笑了:“自是哥哥结,在人界,哪里有让妹妹付钱的道理。”
“……”哥哥妹妹的,越听越别扭。
阿姊也不这么叫她,都是直接唤她名字。
“我们还是直呼其名吧。”她顿了顿,“对外宣称兄妹就行了。”
“妹妹好生……”
“再叫妹妹仔细我的拳头。”
“好好,宵明妹妹。”
“……”
他们家的茴香茄饼刚烤出来热腾腾的,让人食指大动。
宵明修了仙根,能够辟谷,每次来人界也不曾买些吃食。看着满桌色香俱全的饭菜,还有身侧正大快朵颐的酒葫芦察司,不禁也想动动筷子。
嗯,这茄饼果真好吃。
再瞅一眼从渊,发现他虽然吃得很快,看似叮叮当当的毫无吃相,但其实双手骨节分明,并精确地划分了猪肉脯的几个下口区域,按顺序挨个品尝。
她之前帮碧霞元君修缮碧霞宫,修毕天色已晚,元君便留她过夜。
碧霞宫很久都没有接待过客人了。碧霞元君一时兴起,准备了一桌凡间的饭菜宴请她。
宵明记得当时元君就是这样,看起来风卷残云吃得很快,三下两下几盘菜下肚,但细看就能发现她将吃食处理得井井有条,油也不曾粘桌丝毫。
两个女君凑一块,聊天聊地聊八卦。
聊着聊着,才知她是道姑飞升。在人间时她四处受国君接见,见过不少王公贵族,也吃过不少山珍海味。
一谈起从前的事,碧霞元君便满脸怀念。
没想到,从渊这么一个放荡不羁、无牵无挂之人,对于吃食也这么严谨。
很快,宵明就发现他不止对于吃食这方面严谨。
他招招手,又唤来小二。
“来嘞!客官有和吩咐?”
他慢条斯理道:“请帮我们准备两间客房,一间备浴桶,用三分清荷底垫,灌注半层温水后撒两钱旋复花。”
“另一间开窗通风,也备浴桶,灌半层清水便是,越冰越好。”
小二额头上冒着冷汗,仔细记下。
开店以来,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客官。
看他们二人打扮,应是富贵子弟,马虎不得。
旋复花店里还没有,他得和老板说说,去巷子里的药铺称点回来。
“好嘞!等会置办好了告诉客官!”
宵明注视着他,不明所以。
她不用冰水沐浴,料想第一间客房是为她准备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清荷?又为何还要加旋复花?”
从渊放下酒杯,回味道:“刚出冥界的时候,一股清风刮来,我好像闻到宵明妹妹衣衫上的味道,夹杂着雨露和荷叶的清新,想必是你常用清荷沐浴吧。至于旋复花,我不小心触碰到宵明妹妹的肌肤,感觉冰凉凉的。用旋复花沐浴有暖气、去湿寒的功效。”
这番话令人遐想,周围的有几个怕羞的年青小子,悄悄对他们指指点点,还竖起了耳朵,一副要继续听下去的架势。
往日在民间,她常去些茶楼吃茶,顺带便听些话本子。说书人常常会提及这样一类人物,他们通常面容俊俏,言语轻佻,还喜欢自带一把扇子。这类人物通常有另一个称号,那便是——登徒子。
这个词套在此人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宵明脸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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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捻诀隔了层浅浅的结界在两人身边,让别人听不清晰。
“宵明妹妹原来怕羞?”他却似乎很享受被注视,好整以暇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
活了三万年的老蛟龙,好不要脸。
她也懒得修正他的“宵明妹妹”了,淡淡问道:“你在药铺呆过?”
他笑道:“我活这么多年,冥界阴森,天界无趣,没事儿就来人界瞎晃悠,解解闷。”
宵明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心想,让他陪自己执行任务也不错。
虽然他轻浮了些,时刻放在身边不太安全,但目前看来倒也不算太坏。
正想着,就听他言道:“感觉我们日子还很长,应该节省些钱财,要不宵明妹妹同我就凑合住一间客房?”
“……你想得到挺美。”
时刻放在身边确实不太安全。
宵明更觉得方才捻诀支起听障是个正确的选择。这一番话叫人听去,又不知会作何感想。
结了账,从渊三步两步就想晃上楼,被宵明一把拉下来。
她消了结界,笑呵呵地和店小二搭话:“小二,你可知这距方山百谷有多远么?”
小二见是那个明黄衣衫的美人同他问话,脸上浮现一层薄晕,没回过神来。
老板是个粗犷的大汉,最是不得意这小二扭扭捏捏的样子,替小二答道:“姑娘,从俺们这出发,得向东行一百五十里,约摸着又向南前行半日,就能到东山百谷了!”
他顿了顿,还是出言提醒:“不过俺劝姑娘你们还是过几日再去吧。三日后汤国的王要去娶那位谷主,一路上必定堵得紧。不如在俺们这店里多歇息几日,等他们娶亲的队伍走了再启程。”
闻言,宵明和从渊对视一眼,那谷主遗玉三日后要嫁给汤国国君?可是谷主历来不是终身不嫁娶的吗?
宵明问道:“老板,方山的谷主原来也能婚配?”
大汉小声和她们说道:“自是不能,每代谷主都不能婚配的,这是他们方山百谷的传统!听说那谷主抵死不从,这倒好,汤国那个大王扬言,三日后她就是再不答应也要把她娶回来!这不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强娶吗!”
宵明为之一震,很是愤懑:“他们谷里的人都是吃软饭的吗!自己的谷主遭此侮辱也不反抗?”
大汉左顾右盼,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暗示她小声些。
“据说如今百谷谷民都很气愤,但他们都是以采药为生,根本没有能作战的部队,若是反抗就是送死。”
“而且那个大王荒淫无度,手下牛马生意又那么多,其他国家也都不敢惹他哇。谁会为了一个药谷的谷主得罪他呢?”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宵明百感交集。
回想起那两块玉佩上的宿主名字,分明是那两个人的名字。
【方山百谷谷主--遗玉】【有易国国君--绵臣】
观旬之境的对象,非死即伤。
看样子是遗玉自戕,亦或是绵臣见遗玉嫁了王亥,心死自尽?
她看向从渊,见他目光沉沉。
也不知他在想写什么。
5. 戏生摇民(二)
夕阳斜下,将客栈外的金柯树拉出长长的影子。
三个黄毛小孩在树下一边哼着曲子一边打麦,有个输了,气鼓鼓地往地上一躺,耍赖不起来了。
另外俩小孩见状,直呼他玩不起,使劲儿拉他起来。
宵明无声注视了半响,喃喃道:“你说,为什么总有如此霸道的人。得不到还要强求,好生无理。”
从渊眼底含着冷意,似乎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这世道就是这样,强者为王,王做什么自然都是合理的。”
宵明不以为然,争执道:“可我们还可以开启观旬之境,说不定能替他们挽回这个局面。”
他淡淡开口:“我倒觉得,既然要开启观旬之境,那说明她和绵臣之间结局定不会美好。不如开境后劝她臣服于王亥,这样对她来说可能好些。”
宵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本以为他只是随心所欲,没有羁绊,未曾想他性子这般冷漠。
她气极,横眉冷对:“若是这样,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你也没必要同我一路去寻宿主了。”
从渊苦笑:“宵明妹妹怕是忘了,观旬之境只有我们合力才能开启。”
宵明语塞,不想再同他多言,领了客房门匙转身便上楼。
一进门,她一屁股坐在躺椅上,仔细想酒葫芦察司刚刚的话。
她越想越恼,索性不再去想。
天色已晚,客栈打尖的人越来越多,阁楼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一个身着蓝袍的男子靠在藤椅上,约莫又续了三杯酒,寻思着楼上的那位气消了些,给酒葫芦续满酒,悠悠上楼。
宵明除去衣裳,卸下流光,把自己泡在浴桶里。
浴桶里早已铺上清荷,撒上了旋复花。
她浸洗在清水里,渐渐平息下来,仿佛又回到了明烛殿,阿姊给她温柔地理着发丝,竹苓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叮嘱她别又因贪玩误了掌灯的时辰。
水波映照在屏风上,在灯光下变化着光影,像水一样流动。
她一阵恍惚。
或许他说的不无道理。
臣服,对于遗玉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但见他如此冷眼对待汤王强娶遗玉的事,宵明不知为何心里发闷。
“宵明妹妹,气消了吗?”
一道男声在门外响起,尾音似还带了些熟悉的笑意,方才的冷漠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我给你捎了几个绿豆糕上来。”
她郁结,懒得搭理门外人。
“既然要我们寻找宿主,共同开境,我定会不遗余力。宵明妹妹放心。”
他的声音一改平日的散漫,多了几分诚恳。
宵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这厮何时有如此认真的语气?
再不回他,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房间里冒着热气,窗柩上也升起了雾,空气中弥漫着清荷的幽香。
见她迟迟没有回应,门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歇下了吗?”
她轻咳两声,有些不自然,含糊不清道:“我在沐浴,明日再议。”
“好。”他声音很轻,听起来很温柔:“绿豆糕我放门口了。”
门外的人影慢慢晃走了。
宵明长吁一口气,把自己沉进浴桶中,努力分散方才的异常的感觉。
沐浴过后,她轻轻推开门。一个方形食盒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不动神色把食盒带进房内,拿出一块绿豆糕放入口中,软软糯糯的,很香甜。
她一边吃一边思忖,这蛟龙虽说玩世不恭,但却挺会哄女人。在人间时指不定惹了多少桃花。
不过,一盘绿豆糕就想同她和好?哪里来的道理。
宵明将自己浸在水里,闭上眼。
天牢无情,千年来冷骨无数。不知道烛光在天牢有没有受苦。
若是她能认个错,说自己是受那凡人蛊惑才偷盗株叶,说不定能被放出来。
可是依她的性子,定是不会认错。
阿姊为了一个凡人被打入天牢,剥去修为。但那人却丝毫不知情。这样真的值得吗?
宵明从未这般讨厌过一个凡人。
她在心里把那个叫作陈玉安的凡人又骂了个千遍万遍,很快就骂累了,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庭院中的盆景焕然一新。晨露在房檐上打着转,又沿着屋脊缓缓坠落,打在地面上,激起一小圈泥尘。
好些旅客趁着清晨的凉爽,互相催促着出发了。店家吆喝着预定马车,准备驮骡。
宵明推开房门,看见的便是这一番景象。
这样看来,汤国开发的牛马生意确实不错。千里之外的乌山也能配备这么多马匹,也怪乎没有人敢得罪王亥。
只余三日,王亥的迎亲队伍就要到达方山百谷。
他们必须赶在此之前将两块玉佩送至遗玉和绵臣手中,再开启观旬之境,尽量帮助他们避开祸事。
正想着,隔壁的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
门板经年不休,有些松动,这让宵明想起司命星君那摇摇欲坠的家门。
一身熟悉的蓝袍悠哉悠哉地晃了出来,随之出现的是从渊令人不爽的笑脸。
他站在庭院里,观天观地,似有感而发。
宵明打算放下偏见,洗耳恭听。
“今儿个空气真清新,”他陶醉地闭上眼睛,“不过人这么多,要不我们再住个两晚再出发?”
“……”
还期望什么,狗嘴里又吐不出象牙。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下用石子揍他的冲动。
“人多干我们御空而行什么事。你别想再偷懒了,收拾一下上路!”
从渊顿时觉着无趣,没精打采道:“听宵明妹妹的。”
店小二见是昨夜那个美人姐姐来退房间,又红了脸。
老板一下拍他头上,大声囔道:“你个没出息的,难不成见着美人不会说话了?”
他立马哈着腰热情问道:“客官你们可要预定马匹?俺们店可以给你们预定两匹上好的马驹!”
宵明谢了老板的好意,笑着告辞。
她拽着从渊就离开了。
老板目送着他们远去,倏地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是俺看错了不成!他俩怎么好端端就消失了!”
大汉旋即喜出望外,回到店里抓住小二肩膀不停地抖,都快把那柔弱的小生抖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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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俺们店里进神仙了!俺们生意要兴隆了!”
*
宵明早早便腾空而起,御流光而行,飞了好一会儿,才见从渊懒绵绵地御剑跟来。
她又想起昨夜的绿豆糕,略微不大自然。
这时她瞟见他的剑散发着淡淡的蓝光,便随口问道,“你这剑不错,哪弄来的?”
从渊好似不曾奇怪她会问起她的剑,神秘地眯眯眼,“这是我一个故友的佩剑。他故去后就给我了。”
明明是很悲伤的话,他却毫不在意,就这么笑着袒露给她听。
“唔,节哀。”她感到抱歉。
他摆摆手:“无妨。人嘛,寿命本就很短暂。我给它重新取了个名儿,叫浴月。这样它就可以陪我日日在月色中沐浴了。”
……确也是他能取出来的名。够风流。
“宵明妹妹若是感兴趣,也可随我与月共浴。和蛟龙沐浴同修,能让灵气大增。你若是需要,可以来找我。”
他飞得愈来愈近,呼吸也快缠绕上来。
闻言,宵明旋即同他拉开距离,嫌弃道:“谁要同你共浴。”
她忿忿地想,这臭龙确实嘴里没个正经的。
被落在身后的蛟龙察司笑容渐渐散去,眼里恢复了冷意,像是方才的打趣从未发生一样。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抵达方山百谷。
在空中向下望去,百谷的景观在云雾下若隐若现。
谷内漫山遍野都种着草药,隔着云雾也能看见一片葱郁。
他们收起佩剑,决定入谷一探究竟。
一入谷,就见着很多穿着麻衣的人,男女老少皆有,背起竹筐准备上山,大约是要去采药。
“他们是谷民。”从渊悄悄传声给她。
好些相熟的谷民凑到一起,一边采药一边唱着小曲。歌声悠扬,宵明却听不大懂,大约是谷间的方言民谣吧。
看他们竹筐里面装的,有白芷、当归,还有很珍贵的人参。
“你们是谷外之人吧。”
闻声看去,一位老者坐在藤椅上注视着他们。
“前方便是内谷,二位请离开。”
这话正中从渊下怀,转身就要回客栈呼呼大睡,“好。”
他自是被宵明使劲拽了回来。
她恶狠狠地盯他一眼,叫他老实点。
为打消老者的顾虑,宵明诚恳道:“我与家兄为家母求药,不曾想在谷内迷了路,请问前辈何处才能见到谷主?”
老者目光深邃,眼中透着精明,严厉呵斥道:“若是求药,你们无需到内谷寻谷主,在外谷挂牌便可。你们到底为何而来?”
宵明顿时感到一阵威压袭来。周遭的竹子都倏地沙沙作响。
不劳她动手,身后的人已捻了个决,飞快化解了威压。
从渊笑得云淡风轻,慵懒道:“前辈消消气。我们兄妹二人前来,只是想见谷主一面,并无恶意。”
老者收起威压,面色略微有些难看。
这两个年轻人修为不低。
若是他们存心犯难,谷内无人能应对,不如不再难为他们。
他顾自起身,向谷中走去,哼哼两声:“还不跟上。”
6. 戏生摇民(三)
百谷中药草甚多,一路上随处可见正在采药的谷民。
他们用镰刀小心翼翼地采摘药草,再放进背篼里。这里的谷民似乎对每一株药草都很熟悉,当发现一株罕见的药草时,还会兴高采烈地告诉同伴。
从渊心不在焉地摸摸一株紫菀的叶片,兴致勃勃地闻了闻。
“小子,要是不想被围追堵截,我劝你就别采那些药草。”老者后背像长了眼一样,冷冷打消了从渊想随手顺两株的念头。
宵明一把拍掉他鬼鬼祟祟的手,白他一眼。
从渊委屈地抬起手,天地可鉴,他绝无顺草之意。
越往谷中走,谷民越少。
他们绕着谷内的小溪和清泉走了许久,没多久就到了一个幽静的劳劳亭。
亭里坐着一个女子,身边站着两名侍女。
那坐着的女子一袭白衣,清冷逸尘。
明明面容姣好,看起来却没有血色。她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坐在亭子里,看着亭外的流水潺潺。
这一幕如同一幅水墨画,与深林融为一体。
见老者前来,女子苍白的脸色柔和了些,“爷爷怎么想着来看我了,今日谷内有什么事么。”
宵明暗道,想必她就是谷主遗玉。
她不禁感叹,他们运气可好,竟碰着了谷主的爷爷。
“你现在这样不吃不喝,也不是个事儿啊。”老爷子看她一脸憔悴,心里很不是味道,“实在不行,我替你去杀死那小儿。”
遗玉轻声制止他,“爷爷莫要冲动。我已有对策。”
宵明和从渊对视一眼,俱是面色疑惑。
老爷子叹口气,似是想起来什么。回头指指他们。
“我给你带了两人来。这俩小鬼头在谷内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说是想见你。”
“好了,人我给你带到了啊。你们聊,闲些我再来。”
看着眼前这声称兄妹的二人,遗玉神色淡漠:“我不认得你们。”
从渊见着美人便挪不动眼,春风满面:“很快姑娘便能记住我们了。我乃人间一游客,名……”
不等他自荐完,宵明将他拉至一边,朝遗玉正色道:“谷主不认得我们,但应当是认得另一个人。有易国国君,绵臣。”
言毕,她端详遗玉的脸色,却遗憾地发现她不为所动。
遗玉声音没有多大起伏,淡淡道,“我认得他。但我同他,并不相熟。”
果真是绵臣一厢情愿?
宵明耳边又响起司命和阎罗的话,“此境一开,宿主能观天命,即日后的情形。如此一来,一些有情人避开了祸事,便有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再续前缘”,“观旬后宿主自可斟酌如何去处,切不可替他们做决定”。
她看着眼前清冷的白衣女子,倏地有一种预感,他们之后大约不会再与她相见。
秉持着好事做到底的服务精神,宵明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在石桌上。
“我知道,汤王求娶的事情让谷主近日很头疼。让谷主委身于如此乡野狂人,实在是折辱了方山百谷谷主不婚不娶的传统。”
她顿了顿,又诚恳道,“你不久后,很可能会死去。如果谷主愿意相信我们,请将这枚玉佩防止枕边。它能让你与绵臣都提前看见之后的景象,如此一来可助你们避开祸事。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赶来见你的原因。”
她轻轻磨捻着石桌上的玉佩,神色莫名,“你是说,我和他都会同时入境?”
宵明回道,“是。另一块刻着他名字的玉佩,我们也会交给他。之后将于子时开境。”
遗玉扫了一眼石桌上刻着她名字的玉佩,淡淡移开目光,“你我素未相逢,我为何要相信你。”
在一旁静静听着的从渊突然道,“姑娘若是不愿收下玉佩,那位叫绵臣的郎君之后可能也救不回来了。”
闻言,遗玉眼神闪了闪,“你这是何意。”
从渊自顾自坐下来,捞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几口,笑道,“意思是姑娘和绵臣不久后都可能会死去。若姑娘不愿观天命,改命数,也可随在下四处云游。在下怎么说也能护住姑娘。”
宵明看他坐着饮酒这一幕,招致心头那股熟悉的刺痛,莫名有些气闷。
这蛟龙果真是对所有女人都这样,处处留情,丝毫不守男德,真真是需要严加管教。
这样想着,她忽而心头惊呼——他如何,同她有何相干?
“我连自己的命数都不在意,”遗玉目光远眺,语气疏离,“他会不会死又与我何关。”
她不再搭话,“琴儿,送客。”
青天瞬阴,空中轻洒下几滴雨点,随后细密的雨点如同银线般落下,打在山谷中的石壁和树叶上,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
这细雨萦绕在山谷中,绵绵不尽,让宵明不禁向回望去。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带走玉佩。
过了许久,那亭里的白衣女子也未曾拿起那枚玉佩,只是像方才一样,注视着亭外的潺潺流水。
她叹了一口气,朝从渊摆摆手,“罢了,咱们还得去找绵臣。这边黄了,那边还有机会。”
从渊走在她的左侧,给她丢过来个避水珠,语气倒是挺轻松,“说不定没黄呢,放宽心。”
宵明不愿同他多说,心里不是滋味。
她尚未飞升时,在一个山洞里遇见过只小狐狸。
那时候,它一身白毛都沾满了泥尘,看起来饥肠辘辘,奄奄一息。
她觉得它好可怜,就像刚刚化作人形的她一样,于是去集市给它带了个肉饼。
但这只小狐狸很警惕,就是不吃肉饼。
她以为是它不吃饼,又给它带一些其他的果子。
但每当她靠近,它都呲牙咧嘴的,摆出一副很凶狠的模样。
后来有一日,它悄悄走了,那些吃食一样没动,都留在山洞里。
遗玉就像那只小狐狸一样,分明需要帮助,却戒备心极强,不愿意别人靠近。
*
山谷里幽闭而隐秘,山势起伏,树木苍翠。谷里地势复杂,容易迷路。
他们最终放弃步行,干脆御空而行。
有易国在北边三千里。
一路北行,宵明一言不发,还在为遗玉的无动于衷感到苦闷。
身侧的龙长吁短叹,直到叹气第五次,她忍无可忍,“有屁就放。”
蛟龙察司见自己被允许开口,立即春风满面道,“我只是在想,总归还有两日,去见绵臣绰绰有余,要不我们再去寻个客栈喝一盏?去一趟百谷真是疲惫。”
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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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脸,一阵气结。
她严词拒绝,“不行。将玉佩给绵臣后还要开境,时间很赶。”
从渊一脸期冀,“那意思是时间不赶时可以去喝一盏?”
“……”
“等办完这第一桩事再说。”
她被他打个岔,方才的苦闷倒是消散了些。
*
若要说方山百谷是一个世外桃源,那有易国就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大集市。刚落地,他们便见着各式各样的店铺。
一路都是商贾之家,大街小巷琳琅满目。这是一个从商的好去处。
有些是小摊贩搭起的简易棚子,摆满了新鲜的蔬菜和食材;有些则较为华丽,挂着红色的灯笼和亮堂堂的门匾,除了卖衣物珠宝的,还有卖工艺品的、牛马羊等畜牧的。
男女老少穿梭于店铺之间,搜寻有无自己喜欢的货物,再用自己的东西拿去换。
宵明路过一个蔬菜摊位,见一个小孩子抱着一小袋麦子换走了三个大白萝卜,心想,这里竟然都不用货币。
但想到有易国这个国名,她顿时了然。有易有易,本就是百姓以物交换才叫有易。
一回头,她发现从渊人影儿都不见了。这人指定是看见哪个美人挪不动脚了。
环顾四周,果然看见他正笑眯眯的同一个卖布匹的姑娘搭讪,有说有笑,时不时惹得那姑娘一脸羞涩。
她黑着脸把他拽回来,叫他少在做任务时三心二意。
从渊无辜地眨巴着他那桃花眼:“我才没有三心二意,我对宵明妹妹那才是一心一意。”
她懒得搭理他。对于这条活了三万年还老不知羞的蛟龙,她已经做到能自动屏蔽他的荤话了。
他低头附耳与她,她只觉耳朵湿湿的,有些痒:“他们国君,也就是绵臣,近日在修筑工事。绵臣继位三年,放粮减税,百姓安居乐业。我方才随机问起四个姑娘,她们对绵臣评价都很高,看来他应是一个很仁厚的君主。”
宵明腹诽,他倒是办事和撩拨姑娘两不误,不去当皇帝身边的探子都可惜了。
她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抓住重点:“绵臣近日在修筑什么工事?”
从渊漫不经心道,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有易国西侧身靠碧水,经年涝灾,他亲自带领民间的汉子们去修筑堤坝,但前些日子修筑工事已经淹死了好些汉子。”
她沉吟不语,百感交集。
这个小国还没有通用货币,国民都是通过以物换物来维持生计,而且还时不时遭受洪水之灾,绵臣确实不太容易。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是想着增粮税让自己安枕无忧,也不是想着放任洪水不管,免得劳累己身,而是放粮减税,号召民间的汉子们一起修筑堤坝抗洪。
看来确实是个仁慈宽厚、能担大任的君主。
她同时心升一丝冷意。
从渊看似很好相处,谈吐优雅,处处留情,但她知道——若是遭遇什么事,他必定会脱离其中,冷眼旁观。
也对,他也不需要攒功德,就是来人间执行个任务。任务即便是失败了也无所谓。
但对于她来讲,每一次观旬就是一万功德,每一万功德都离她救出阿姊又近一步。
她必须要全力以赴。
7. 戏生摇民(四)
打听到有易王殿的位置后,他们只身前去。
一路上人熙熙攘攘,人人皆有自己的事做,看起来很忙碌。但在一个墙口聚集了好些人,正在围观什么东西。
宵明凭借往日因四处攒功德练就的包打听神通,灵敏地嗅到些许讯息,拉着悠悠踱步的从渊就使劲朝里面挤。
从渊哑然失笑:“欸,慢点,宵明妹妹,慢点。”
她一边拽他一边嘟囔:“如你那般慢,只看得见人头。”
等挤到前面,他们才看清,原来是一张诏告,上面写着几行字。
【国君诏曰,于坊间募卜卦之士,问天以筑抗涝工事】
看来绵臣在想,修筑堤坝始终没能成功,是否是天意如此,才在民间招募能卜卦之人,为国问天。
他们相视一眼,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有易王殿不算宏伟,但也很庄严肃穆。
宵明和从渊已换了一身卦师的行头,都穿着灰白的卦袍,就差在头上写上四个大字“卜卦之士”了。
殿前的侍卫让他们入前殿等候,国君还在外监督民工修筑工事,要酉时才能回来。
一口青铜炉鼎立于前殿,窗柩由木头凿筑,雕刻有一些人形壁画,几匹长长的棕色布幔挂在殿内四周,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宵明暗想,这里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但她也有些担忧,绵臣近日实在有些忙碌,他不一定能抽出身来,听从他们的建议开启观旬之境。
兴许,他已经忙碌到忘记遗玉,一个过去的人。
正想着,就听从渊有意无意道,“绵臣应是一个很仁厚的国君。君王之爱,普度众生。我相信他也不至于能随意放得下过去的爱人。”
她奇怪地瞅他一眼,莫名感觉他在安稳她的情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他捞出酒葫芦,顾自饮着酒,不再言语,仿佛方才安慰的话语不曾从他口中说出。
等了许久,约摸着要酉时了,他们终于听见殿外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和随之而来的下马声、脚步声。
又听门外的侍卫正向谁恭敬问候:“国君。”随即又向他报告前殿有卜卦之士等候。
一个身着麻衣,裤脚沾满了淤泥的男子走进前殿。他身材高挑,看起来有些孱弱,但面色红润,身子骨很硬朗。
宵明一震,绵臣竟如此年轻,仿佛才至弱冠。
绵臣见两个端坐在前殿等候他,像是等候了许久的模样,面色郝然:“对不住,让二位久等了。等本君拾掇一番再来见二位。”
言毕,他就向后殿走去,应是更换衣物去了。
宵明不禁感叹,虽说事务繁忙,他该有的礼仪却没有忘记。
即便是一身被河水浸湿的麻衣,裤脚还沾满了淤泥,也能看出他国君的风度。
再对比对比身侧坐姿不堪入目,正懒懒饮酒的某条蛟龙,她心头一阵唏嘘——同是男子,差距怎么这般大。
从渊见她目光扫过来,眉毛轻佻,笑道:“这是方才我在一酒坊的美人老板那里续的桃花酿。宵明妹妹要不也来一口?”
宵明眼疾手快地夺过他的酒葫芦,小声警告他:“这里是王殿,不是你家。”
见他下一瞬就要眼眶泛红、哀声叹气,她赶紧打住:“出殿后再还你。”
须臾,绵臣回到前殿。
他俨然已换了身墨绿的丝绸长袍,束素黑腰带。相对于其他王侯将相,他穿着实在从简。
“近日王殿清冷,大多身体健壮的侍卫、谋士都被我带去修筑工事了。怠慢了二位,请见谅。”
继而,他安静地正坐在青铜炉鼎前,像是在等待他们自报家门。
“国君,我们此番前行,其实并不为有易国抗涝修筑工事而问天,”宵明行过礼,开门见山道:“我们是为了国君而来。”
绵臣很意外:“为了我?”
“是的,准确说来,是为了国君和另一个人。那人国君兴许也认识,是方山百谷的谷主——遗玉。”
闻言,绵臣眼里暗含哀伤,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宵明捕捉到。
他应并未忘记遗玉,或许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将对她的心意藏匿起来。
她有些不忍,还是道,“国君有所不知,后日,遗玉就要被汤国的王强娶。”
“那王亥扬言要是她彼时再不从就起兵灭了百谷。”
绵臣面色惨淡,转而红了眼眶,喃喃道,“本君近来忙于抗涝工事,未曾关注坊间听闻,竟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低下头,似乎在痛苦地挣扎着什么。
宵明将对遗玉的说辞又对绵臣言了一遍,言简意赅,主旨大意就是他与遗玉二人至少有一死,要是不想死就赶紧入境。
随即她拿出另一枚纯白的玉佩,双手递上前去:“若国君相信我们,可将此玉佩放于枕边。我们将在子时开境,国君便能身于境中观天命。出境后再做决议。”
绵臣接过玉佩,还有些在状况之外,懵懵道:“你们为何要助我。”
不知不觉中,他已免去了“本君”的自称。
她善意地笑笑:“国君可以理解为,我们是天仙下凡,为人渡劫的。”
言毕,她在心中纠正,只有她是天仙,旁边这厮是条把任务当游山玩水之旅的万年老蛟龙。
从渊,笑着附和道:“是的是的。”
绵臣顿了顿,似想起来什么,出言问道:“听闻二位已将另一枚玉佩交至遗玉。那我能看见未来的景象,是否她也可观之?”
“如果她也将玉佩放置枕边,便可与国君同时入境。但我们不清楚她是否佩带,所以不能保证。”
他笑得有些苦涩:“她竟是连在境中,也不愿见我。”
年轻的国君望向殿外的飞鸽,回忆道,“那时候我还是世子,父君也还在。”
从渊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宿主即将开始说书,不知从哪端出一盘炒好的瓜子,慢悠悠地啃着。
感受到宵明的目光,他报以一笑,对着口型无声道,“杂粮铺的姑娘送的,你要吗。”
她懒得搭理他,专注地听绵臣讲述,想从中抓取些关键的细节。
*
绵臣第一次见到遗玉的时候,才十五岁。
父君携他去方山百谷与谷主商谈草药生意,意在购置谷内一些珍惜的药材,在有易国坊间售卖。
一只纤弱的枯叶蝶悄悄飞入他的视野,引领着他往谷内深处走。
药谷地势复杂,他很快就离原先的路径越来越远,也与父君的队伍走散了。
正于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姑娘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身着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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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的白衣,在溪流旁静静地洗着衣物,眉眼静默,似不为世外红尘所扰一般。
绵臣曾在坊间见过很多涂抹脂粉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恨不得将所有颜色都穿在身上。
他的父君也喜欢这样的女子,还招了很多在王殿里,绵臣常常会遇见她们。
但他从不觉得她们好看。
可他看着这个一身白衣的素净女子,却胸中狂跳,满心欢喜。
很久以后,乃至现在,他也没找着穿白衣能比她更好看的人。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百谷迷路的状况,大胆问起她的名字:“我……我叫绵臣,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被这突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绵臣看着她冷淡的面容,心想她即便是不笑也很好看,一时忘了作答。
他很快便后悔了,方才姑娘说了什么?竟然恍惚间忘记了。
许是见他沉默太久,姑娘的声音此刻如同天籁之音般响起:“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迷路了?”
姑娘本不想管这谷外闲杂人等,等他自生自灭。
她收拾完衣物正要走时,瞧这人不安地踱来踱去,面色惶恐,就大发慈悲将将他带了出谷外。
绵臣随父君离开时,谷主和一些谷中的人为他们送行。
他一眼望去,急迫地在人群中搜寻,希望能再次看见那姑娘的身影。
第二次回头,他看见了——姑娘远远站在人群外,还是静静的,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朝她挥手,她只是轻轻颔首,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绵臣讲到这,难过道:“她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她的名字,后来我都是从谷中其他人那里得知,她原来是谷主的女儿,名叫遗玉。”
宵明心中暗叹,你这样突然出现在别人的地盘,又直接问人家名字,换作是我就把你轰走了。
从渊像是和她心意相通一般,一边啃着瓜子一边叹气:“国君,你这样是很难追求到女孩子的。”
她白他一眼,示意他少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绵臣继续回忆着,脸上浮现出些许微笑。
再后来,他总是自告奋勇地向父君请示,要去方山百谷谈药草生意。谈生意是假,见遗玉是真。
每次见她,他都会给她带些谷外的新鲜玩意。因为他知道,身为谷主的女儿,在未及笄前,她不能出谷。
她慢慢和他熟络起来。他们一起在百谷散步,去山坡上看日落,在溪边玩水抓鱼。
他同她讲了很多谷外的事,比如坊间的鬼怪轶事,酿酒秘方,珍宝胭脂等等。每次听到这些趣闻,遗玉眼里都充满了憧憬。
遗玉向他诉苦,表示她母亲想她继承谷主之位,但她很不愿意。明明还有兄长和妹妹们。但母亲最中意她。
她想同他一样,在谷外逍遥自在地活着,而不是被谷主之位永生束缚。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谷主之身能避百毒,但是成了谷主后,就要免去情爱,永不合欢。说到这里,他们都脸颊微红,又有些神色黯然。
从渊听着龙颜大悦,旋即饮一口酒酿,赞许道:“对,就该这般。这才是故事的正常发展方向。之后她放弃谷主之位,同你在一起。”
绵臣苦笑着摇头:“可世事无常。”
8. 戏生摇民(五)
遗玉和他约定好,等她及笄翌日,要他卯时在有易国城门等她。
她想在坊间四处转悠。
可那日,父君叫他顺带去给四伯捎些东西,说是四伯才走半个时辰,还能追上。
绵臣一向以为自己骑术很好,那日也是如此。
本以为能按时赶到城门,可等他到时已是辰时,城门口空无一人。
回忆到此,绵臣神情苦涩,“或许她那日并没有来,也从未真正说服过自己吧。”
后来他去百谷多次,都未见着她。再后来,父君猎鹰时跌落悬崖,重伤不治。他继位成了有易国国君。
两年间唯一一次有关她的消息传来,是谷主病逝,遗玉成了方山百谷第四代谷主。
最后一次见着她,是去年底深冬,他为国民去百谷购办药材,要与她商谈。
那时深冬,百谷积雪厚重。他们一队人将马匹留在谷外,徒步入谷。
还未走入亭内,就看见遗玉静静地坐在亭子里,披着素白的披肩,身形看起来更加纤弱了。
这几年她毫无音讯,却又突然对外宣布继位,让他痛不欲生。
他好想冲过去问问她,到底为何那日爽约,为何后来见不着她人,又为何继位。她分明不愿被谷主之位束缚。
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她,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却还能不痛不痒地同他问好:“好些不见,国君。”
昔日的一幕幕美好还历历在目,他依稀还记得溪流的清澈,枯叶蝶的踪迹,她的笑容。
“好久不见,国君。”
轻描淡写短短六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一切都被寒冬的雪深埋了,覆盖上难以融化的冰霜。
绵臣满眼哀伤:“你当真愿意做谷主?免去情爱?”
遗玉低下眼眸,眼底看不出情绪:“国君,我们是来谈公事的。”
“公事?那私事呢?你是否要永久不谈?”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她抬头看向他,用很疏离的口吻道:“我和国君,似乎不是能谈私事的关系。”
夜深了,怕他们一行人看不清路径,遗玉安排了几个谷民送他们回去。
他苦涩地笑了:“不必了,这里的路,我做梦也记得。”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方山百谷。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绵臣闭上眼,久久没有言语。
宵明想起那日他们见过遗玉后,山谷里也下起了这样的雨,击打着溪水和叶片,声音却不清脆,是那种很厚重的鼓声,极为沉闷。
她叹了口气,对绵臣道:“国君,说不定另有实情。”
闻言,绵臣睁开眼,看向宵明:“阁下是何意?”
她皱眉推测道:“观旬之境的宿主必有死伤。如今你和遗玉都是宿主,目前却不相往来。但后来却惨遭杀身之祸,很可能与当年被隐藏的实情相关。”
绵臣沉默半响,再看向她时,已下定决心。“那就麻烦二位开境了。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们出殿后,去一片丛林里找了块空地,打算等到子时就在此处开境。这也是避免开境后碰到入境的绵臣,打乱自然的发展次序。
宵明满心雀跃,手指有节奏地数着地上的枯叶。她口中念念有词,坚持住,一万功绩快进腰包了。
从渊见她难掩欢喜,打趣道:“此次开境后,宵明妹妹就能攒功德了。”
她心情大好,不同他斗嘴。只是瞟他一眼,心想,难得他的龙嘴里吐出个好话。
他慵懒地靠在石块上,看着星空,不知在想写什么。
过了半响,只听他在身侧:“我还记得你之前说,天界的人攒功德,可以修个大点的宫殿,升仙阶,还可以救人。”
宵明不明所以,敷衍地“啊”一声。
又听他漫不经心道:“我可以知道,你攒功德是为了什么吗?”
她奇怪地瞟他一眼,又低头自顾自地戳戳地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了你又不能给我功徳。”
从渊笑了:“虽说我们冥界不攒功德,但有些事情不一定只有功德才能办到呀。”
她撇撇嘴,不愿意和他讲烛光的事。他们关系才没有亲密到可以讲这些事的地步。
亥时已过,再近半个时辰就要子时了。夜深人静,只听见叶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
“好冷啊,宵明妹妹不冷吗。”从渊轻轻地哈出一口气,向宵明靠近:“要不你来我怀中,我们相互取暖。”
宵明一把推开他:“冷就生个火,离我远些。”
睡在黑水里长大的蛟龙,怕什么冷。随时随地撩拨姑娘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他不提还不觉得,现在倒好,她也觉得有些冷了。怎么还没到深秋,丛林里时不时吹来一阵阴风,跟降了霜一般。宵明搓搓手,督促他快些生火。
子时已到,准备开境。
她和从渊正对坐着,开始结阵。金系和水系的法术力量相互交织,在阵中交替出现金与蓝的光辉。
从前,宵明也曾和烛光一起修行。那时她们都还未化作人形。她是灯芯,烛光是灯烛。
修着修着,她就开始耍赖:“阿姊,我好累,不想调息了。”
烛光就温柔地抱着她,在外帮她梳理气息。“宵明,你就这样,慢慢来。”
她升仙后,迫不及待地去问云极天尊,有没有见过她阿姊。她阿姊叫作烛光,原身是灯烛,说话声音很温柔。
云极天尊说,不用担心,你明日辰时去西池等候,自会见着她。
她听从天尊的指示,翌日早早就去了西池。
等了好久好久,她一直专注地环顾四周,都没有看见人。
“这天尊莫不是耍我呢?这里这么偏僻,哪里有人来?”她都等着有些怀疑了,一边嘟囔一边扯西池里的莲叶。
她都快放弃了,终于瞥见一个身影。
那个女子看起来有些柔弱,生着一对弯弯的柳眉,眉心有一点红红的痣。
虽然从未见过阿姊化作人形的模样,但她有一种直觉,那人就是阿姊。
她飞奔过去,将那女子报个满怀。
淡淡的、清新的香,再次温柔地包裹着她,“宵明,你这么快就认出我来了。”
她抱紧阿姊,贪恋着她的怀抱,却感觉她在逐渐消失。
最后,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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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她竟已泪流满面。
思绪悄然回到阵法之中。
方才的回忆太真实,仿佛她真的和阿姊相拥一般。
此时,宵明感到自己被一注清凉的气息抚平了,再睁眼,便看见从渊正静静地看着她,身边有水光泛起涟漪,润泽了她周围明亮的光辉。
他似是有些疑惑,对着口型问她“你还好吗”。
宵明轻轻颔首,随即闭上眼,不能干扰结阵。
观旬之境的阵法不算困难,很快,他们便结阵完毕,来到一个深谷之中。
看着熟悉的树木与各式各样的草药,以及背着竹兜下山的谷民,宵明了然。原来他们又到了方山百谷。
她走出阵法后,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许怅然若失。
从渊悄悄传声与她:“你还好吗?若是不舒服,可以先歇息一下再动身。”
他倒是罕见地体贴。但也不排除是他又想偷偷懒。
但宵明已无力揣测他的意图。她只是摇摇头,不愿耽搁了行程。
从渊见她有气无力,提不起精神,开始若有所思。
他小心翼翼开口,斟酌着问道:“难道是这几日我和太多姑娘说话,宵明妹妹生气了?”
旁边经过的几个谷民神色怪异地看他们一眼。
他叹了一口气,似是很为难:“可是宵明妹妹是妹妹,那些个也是妹妹,哎,个个都不能怠慢啊。”
宵明气笑了。这万年老蛟龙还真会给自己的花心找借口。
她笑眯眯地回敬他:“并没有。阴官大人,闭上你的龙嘴吧。”
从渊见她笑了,也放下心来,知趣地不再说话。
“什么?王亥死了?那个要强娶你们谷主的王亥?”
他们向一个路过的谷民打听,没想到听到了王亥的死讯。
“是啊,”说起王亥,那谷民就深痛恶绝:“幸好恶人有恶报哇!谁叫他要打破我们方山百谷谷主历来不婚配的传统?他都纳了好多房女人了,还想强娶我们谷主做妾,这不是侮辱人吗!”
怪不得一路上看到的谷民都满脸喜悦。原来是想侮辱他们谷主的恶人已经被处了。
王亥已死,那为何遗玉和绵臣还会成为观旬之境的宿主?
宵明急迫地问他:“是谁杀死了王亥?”
谷民同他们小声言说:“听闻是有易国的那位年轻国君,叫作什么……”
他使劲想也没想起来那个名字,直摸脑袋。宵明心头一跳,已经有了答案,帮他补全一个名字,“是叫绵臣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谷民激动地一拍手,但又面色忧虑道,“他可真是个英雄哇。不过,这下汤国国主没了,不知有易国是否会惨遭报复啊。王亥他儿子上甲微不是个好惹的主。”
没想到,后来绵臣竟杀死了王亥。
回想起殿中温文尔雅同他们交谈的绵臣,宵明难以想象这位仁义忠厚的国君拿起利器杀人的样子。
他并不是一个冲动之人,怎会做出杀人之事?王亥再怎么荒淫无道,也是个国君,绵臣应该心中有分寸才是。
她与从渊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共同的猜想——或许另有隐情。
9. 戏生摇民(六)
“从有易国到方山百谷,至少有两日的车程,绵臣恐怕是在我们告诉他王亥强娶的消息后就立刻上路了。接亲的队伍还没踏出方山百谷呢,他就杀死了王亥。”从渊不禁感道:“怪不得是一国之君,果真是人中豪杰。”
宵明沉思半晌,皱眉道:“总觉着没那么简单。”
他看她低头沉思,觉着有些好笑,也效仿起她皱起眉来:“确实还有一种可能。”
宵明闻声抬头,看着他有些好奇,不知他是否和她猜测一样。
“什么?”
从渊神神秘秘地附耳与她道:“也有可能王亥害人多了,以至于怨灵缠身,绵臣一来刚好碰着他被怨灵反噬了。”
“……你还是闭嘴吧。”
整劳什子的龙鬼蛇神。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晨光直直照进山谷中,映射出溪水波光粼粼、一片祥和的景象。
但其实此处适才发生了一阵腥风血雨。
当他们二人赶到时,已无太多人围观,只余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地上,身着喜庆的红袍,料想就是那王亥了。草丛中还躺着几具尸体,衣衫上也系着些红结,像是随他一同接亲的人。
宵明环顾四周,很快便在不远处看见了遗玉和绵臣。
她回过头来,示意从渊随她到一个石堆旁去蹲着,以免被他们发现从而打破境中发展次序。
他们悄悄溜到石堆后,用神识仔细辨别那两人的对话。
绵臣笔直地站着,手上还紧紧握着一把沾满了血的利刃,脸上也是血。他身着的还是那日见他们换上的墨绿衣袍,此刻也被打湿,不知是血还是汗水。
“我已宣称,王亥是我杀掉的。那些人,我也替你除去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听起来很镇定,“你不用害怕。”
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遗玉正背对着他,手上也沾上了血。她身旁还有一个侍女,瑟瑟发抖的,不敢往地上看。
遗玉撇过头,避开他的眼神,语气生硬:“你不必可怜我。”
他满目哀伤,似反复斟酌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最多五日,王亥被杀死的消息就会传回汤国。遗玉,你快收拾包袱离开,最好带谷民一并离开。”
闻言,她慢慢抬起头,像是恢复了些生气。
“人是我杀的。你如此,只会惹祸上身。”
绵臣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云淡风轻安慰她,“上甲微继位后,必定要来有易国报复。我得快些回去,让百姓们迁离。”
他们久久不再言语,只是看着地上的一具具尸体发神。
宵明暗自给从渊传声道:“原来王亥是遗玉杀的,绵臣替她顶了罪。这毕竟是杀一国之君的罪过,他可真有胆量。”
从渊一反常态,没有出声,眼神淡漠。
不知是否是疲了。
她撇撇嘴,对某蛟龙阴官心不在焉的工作态度很不满意。
半晌后,绵臣在溪边洗了洗手,理理衣衫,就要提步离开。
身后传来遗玉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他听见,“多谢,绵臣。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多谢了。”
他没有回头,背影看上去有些萧瑟。
他只是轻轻回道:“没关系,因为我钟情于你。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只要你需要我。”
他静静地走了,步步都是血的脚印,没有一个回头。
*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宵明一阵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烛光也是这样离开的。
那时,她不可置信地问阿姊:“你当真甘愿为了那个叫陈玉安的凡人偷盗神物?”
别丢下我,阿姊。
求求你别再丢下我。
阿姊轻轻松开宵明握着她衣角的手,温声道:“他不是别人,他是阿姊的心上人呀。”
宵明痛心疾首:“你日后会被压入天牢的!偷盗神物可是大罪啊。”
“可如今,只有株叶可以救他。”烛光看着她,满目哀伤:“宵明,阿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也像绵臣一样,走得如此果断,连一个回头也没有。
下次见她,就已经是在天牢里。
隔着天牢,宵明依稀看见烛光泪眼婆娑。
“宵明,陈玉安他活了。”她声音泛起一丝喜悦,又很像被偌大的痛苦淹没:“但他已经爱上了别人。他的爱人感谢我救了他。”
“化作人形后,我四处为他寻医,来天庭盗株叶。”
她双眼无神,苦笑道:“兴许我也是时候解脱了。这样回顾一番,他其实连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可能只是被那书生买走后,日日陪伴他也读,因而爱上了一个幻影罢了。”
*
倏地,她身侧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宵明妹妹?”
她的思绪迅速回到境中。
方才还在那里的遗玉、她的侍女以及绵臣,都已经不在了。
只余地上躺着七八具尸体,摆放得歪歪扭扭的无人认领。
“宵明妹妹,人都走远了,咱们也走了吧。”
从渊起身活动活动筋骨,面色有些疲惫。
她看他这神色,就知他又想偷懒了,没好气地回道:“外界一时辰,境中一日。算作外界的时间,现在才半个时辰不到呢。”
“观旬之境中该发生的,总归都会发生。”他笑着打个哈哈,继而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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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飘溜走了。“还不如趁机在境中多休息休息呢。”
宵明苦口婆心劝他:“你属实也太不上心了。若宿主在境中生了心魔,出了闪失,我看你怎么给阎王爷交代。”
“放心,阎罗不会怪罪于我的。”
“你真走了?从渊!”
“喂!”
这蛟龙还真恬不知耻飘走了。
她在心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过了许久,她平静下来,突然发现自己无需生气。
毕竟她也不是没有被丢下过。
以前是阿姊,现在是这没心没肺的蛟龙阴官。
仿佛她从来不是任何人的首选。
宵明自个儿盘算着,下一步应该是去找绵臣,还是悄悄跟着遗玉离开,看她去向何处呢?
但似乎这些都不是关键。
她脑海里回想起谷民的话:“王亥他儿子上甲微可不是个好惹的主”,隐隐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透过山谷看到另外一幅画面。战火席卷了山谷,也点燃了有易国的各个街坊,有人中箭而死,有人倒在血泊中,挣扎不起。一片生灵涂炭。
遗玉和绵臣的命运会如何呢?
她摇摇头,暗示自己不能再想了。干脆直奔敌营,去寻上甲微,看他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
宵明出谷后,静静沿着河边走着,忽然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身蓝袍,束着黑腰带的紫发男子,手上还提了两条用木枝叉着的鱼,正笑着朝她走来。
河水波光粼粼的光亮映射在他身上,看起来像冬日的暖阳。
他朗声笑道:“宵明妹妹,我去叉了两条青鱼,咱们今日的饭食有着落了。”
宵明一时愣住了,有些错愕。
原来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去捉鱼了。
她心里悄悄生起一丝喜悦,但明面上没让他发现。
她嘟囔道:“还以为你又上哪快活去了,当甩手掌柜呢。”
从渊似乎没听清,凑过来询问:“你方才说什么?”
对着他这张没心没肺的笑脸,宵明只觉眼睛也被明光晃了一般,气也打不出来。
她沉默良久,最终泄气,只是闷闷道:“我不爱吃鱼,也还没饿,你自个儿去吃吧。”
但她又板着脸飞快补充了一句:“吃完就立刻上路,咱们去寻上甲微。不准再耽搁了。”
从渊笑言:“自是当然。”
他继而一脸惋惜地叹气:“宵明妹妹当真不吃吗?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
宵明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鱼那么腥,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吃鱼的。你这条万年蛟龙就自个吃吧。
10. 戏生摇民(七)
从渊聚精会神地翻转着木枝,时不时就加些柴火。
看着眼前的一摞木枝,和刚刚生好的火堆,宵明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在凡间时,她从未在野外烤过吃食。
因为她不觉得这些吃食能烤熟。一切有生肉腥味的东西都会让她回想起曾经的狼狈。
刚化作人形时,她对食物没有概念,只要能充饥就行。
她吃过生鱼,还吃过死兔子的腿。好几次她啃完一块生肉,抬头满脸是血,将路过的人吓得落荒而逃。
幸好她为了寻找阿姊也学会了语言,也慢慢学会了像人一样吃东西,但就是再也不会尝试任何有腥味的东西。
但看这蛟龙察司熟练的手法,木枝串着青鱼上上下下翻转,时不时有一阵肉香飘来,她却有一种错觉,似乎从渊也曾这样给她烤过鱼一般。
很快她便打消了这种错觉。她从未见过他,怎会有这种错觉。
宵明端详他许久,为他烤鱼的架势所震动。
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要么四处撩拨姑娘,要么找个酒馆续酒顺点咸瓜子,一路走一路喝,懒懒散散。
都没见他如此认真过。
敢情除了做任务,对于其他什么事他都挺上心。
宵明等了半晌,见他又要去拣拾柴火,有些心急如焚:“随意烤熟便作罢了,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还要去寻上甲微呢。”
青鱼已烤得外焦里嫩,飘香四溢。
他只是笑眯眯地回一句:“放心,不会耽搁时辰的。”
等了许久,宵明本不算很饿,如今也都有些饿了。
但因为方才她才说过自己不吃鱼,现在要说自己想吃有点拉不下脸来。
不过,她饥肠辘辘的肚皮已经出卖了她。
“咕噜。”
她目视前方,决定装没听见。
从渊好笑地瞟她一眼,但没有拆穿她,只是又将手上的鱼转了几圈,又轻轻递给她。
“谢了。”宵明面无表情接过鱼,似乎方才那个“咕噜”不是从她肚中传来的。
这条溪流边没什么人。只有他们二人在此处生火烤鱼。
宵明一边吃着鱼,一边心中感叹,这蛟龙活个万年倒也没白活,烤鱼的手艺挺好,这还是她第一次吃到毫无腥味的鱼。
她正暗自考虑对鱼可以有一番改观,就听他开口。
“传闻中上甲微是王亥众多儿子里最骄奢无度的。他向来睚眦必报,杀伐果决。”
她在仔细对付鱼尾,心不在焉回道:“王亥都是光天化日强娶民女之人,怎能盼着他儿子能有多大建树。”
“也不尽然。从前我认识的一个世子,就全然不是如此。”从渊换了条鱼烤,又扔了几根柴火进火堆里。
火光映照着他修长的手,更显骨节分明,甚是好看。
“在世人眼里,他父王南征北战,百姓不堪赋税,民不聊生。但他却从未同世人一样记恨他,只是连续不断上朝进言。甚至他那小命都不长了,还拜托我一定要帮帮他父王,让他停止杀戮。”
宵明嚼着鱼肉,含糊道,“毕竟那是他的父亲吧。”
言及于此,他似有些无奈,取下腰间的葫芦大饮一口,笑着摇摇头,“那时我怎么就想着帮他呢。可能是鬼迷心窍了吧。”
自古忠孝难两全。
听起来,那世子倒也是个在忠义与孝道间彷徨的可怜人。
宵明默默吃着鱼,也没再开口,只是暗自想,没想到他也有这么热心肠的时候,还会答应帮助别人。
今日倒是对他有了一番改观。
她饿得不行,风卷残云清扫掉一条鱼后,扫到从渊腰间挂着的那把唤作浴月的剑。
突然她想起来什么,好奇问道:“之前你提到的那位赠你剑的故友,难道就是这位世子?”
从渊愣住,倏尔笑了:“是啊,就是那位故去的朋友。他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宵明看着他的笑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就要作势往后缩。
“在下不过提了一句,宵明妹妹便能记住。”他果然没脸没皮地凑过来,露出一副得逞的神情:“可见宵明妹妹心里是有我的。”
“……”
他还真是瞅准个时机就要撩拨姑娘。
宵明撇过头,佯装没有察觉出他在戏弄她。
另一条鱼还未烤熟,他们忽然听见丛林中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一个巨物破开层层树木奔了过来。
一只赤首黑目,满身青色毛羽的大鸟直冲冲向他们奔来,连带散落好些折断的树枝,眼疾手快啄走了从渊手中的鱼。
宵明立即侧身躲避,抽出流光,通身流光溢彩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
她在流光化的盾中仔细观察这只似乎是嗅到鱼香而来的大青鸟。
此鸟极为眼熟,她隐隐约约在天界的奇兽图册中见过。
不过司命不是说有神兽归终坐镇吗?为何观旬之境中还会出现这样的大青鸟?
再看一旁的从渊,他要到嘴里的鱼被这只来历不明的鸟叼走了,顿时剑气凛然,周身都散发出冷意:“绿毛鸟,本龙的青鱼都给你弄没了。”
宵明暗叹,果然凡是只要和吃的靠边,他就最为上心。
他腾空而起,飞快结下剑阵,浴月化成数把小剑,将还在溪边大快朵颐的大青鸟团团围住。
大青鸟感觉自己被剑阵困住了,怒号一声,抛下鱼就朝外横冲直撞。
宵明还在想回想这种鸟究竟是叫什么名字,突然灵光一闪,大呼——“切莫伤它性命!它并无恶意!”
已经来不及了,数把小剑直冲大鸟而去。
她连忙化出几个金环,向剑阵丢去拦住飞剑,“云蒸霞蔚!”
蓝光和金光在林中交相辉映,映射在溪流上,掀起巨大的波浪。
从渊收起浴月,俯身飞下走到宵明身边。
他面露疑惑,但又似是明白了些什么,转而笑道:“宵明妹妹,你误会了,我只是吓吓这个偷鱼的绿毛贼而已,没有想过要伤害它。”
其实她方才奔过来拦下剑阵时就已发现,浴月飞剑并没有逼近大青鸟,从渊应只是想恐吓它,让它识货的话就将嘴里的鱼吐出来。
可能活了三万年了,行为作风确实会和常人不太一样。
比如就像现在,他竟还要为了一条鱼和一只鸟拼来拼去,倒还真像个顽童。
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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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剑阵中委屈巴巴抖缩着毛羽的大青鸟,同他解释道:“这是西王母座下的三青鸟之一,青鸾。据说它是守护一方生灵的祥瑞,又是西王母的仙使,还是不要伤害它为好。”
还没等她说完,从渊就消了结界,毕恭毕敬护送青鸾出来。“原来是青鸾仙使,失敬失敬,小的这就将您放出来。”
青鸾又怒号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迈出结界,一脸高傲地瞥从渊一眼,就扑哧扑哧飞走了,留下一个微翘的鸟尾。
从渊恭送它走后,立直腰板松了一口气,转身笑着问她:“如何?我这认错态度端正吧。”
“……挺好。”
宵明心里暗诽,你好歹也是活了三万年的老前辈,倒也不必如此卑躬屈膝。
*
此地距汤国甚远,若是步行至少有四五日的路程。
不过这点距离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多行两个时辰的功夫。
但快到汤国时,宵明依稀看见云层下有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人头攒动不知在干什么,甚是怪异。
她忙停下来,拽住正准备灌点酒醒醒神的从渊,示意他向下看看。
从渊这一观望不要紧,刚喝下去的酒酿都差点喷了出来。
原来那是一支列队整整齐齐的军队,正向有易国的方向逼近。
他饮一大口酒酿压压惊,感叹道:“上甲微竟这般快。可他从何得知王亥的死讯?”
宵明沉沉看着远方,想起来什么。
之前在有易国扮作卦师前,从渊不知又溜哪快活去了,她一时没找着人,突然遇到了个正儿八经的卦师。那老人瘦骨嶙峋,身着大黄袍子,一个人摆着摊,却久久无人问津。
本着反正也要扮成卦师,不如多学点卜卦之术的心态,她前去请教那位卦师。
卦师很高兴有人来和他交谈,颤颤巍巍地拿出几道卦符,给她指出卦身和卦象。
她似懂非懂,喃喃道:“原来如此,六爻问卦,测吉凶,知未来。”
卦师他说自己其实是从汤国来的,又谈起汤国的卜卦盛况,“姑娘别看没几个人来老头儿我卜卦,这是因为有易国天地灵气不足,卜卦之人甚少。问天卜卦之行,还是只有阴阳协调的汤国才最为盛行。”
说到此,他摸摸自己长长的白胡须,有些得意:“姑娘兴许不知道,我们这一行做得最厉害的,每日都要给君王占卜当日之事呢。”
回忆至此,宵明道出自己的猜想:“汤国的占卜之术十分灵验,想必是上甲微通过占卦得知他父王之死后,就怒不可遏要去夺性命。”
从渊若有所思点点头,似是也赞同这个解释。
她静静地看着他,打算检验他是否对任务上心。
果不其然,从渊悄悄飘远了一点:“宵明妹妹,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他端详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要不你先去,我去办个事情,随后再来?”
宵明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想再搭理他。
管他爱去不去,总归认真执行任务的只有她一人。
“诶诶,别走啊,”从渊忙跟着她来,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笑脸:“我琢磨了番,我那事也不急,还是和宵明妹妹一同去吧。”
11. 戏生摇民(八)
马蹄声如铁骨相击,在大地奏出鼓点,掀起满地泥尘。紧张的号角声从城头传来,以浩浩荡荡之势跨越万里,响彻整片旷野。
宵明到达时,前方的军队已经整顿完毕,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骑着汗血宝马,正张牙舞爪地指挥他们前进。传闻中上甲微体型彪悍,身高七尺,想必那威武的大汉就是上甲微了。
“是谁在哪里!”上甲微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出现,凶狠扫来目光。
她迅速捻了个决隐去气息,躲在七丈远的一棵树下。
罕有凡人能察觉到她的气息,看来上甲微眼神倒挺好,隔这么远都能瞅见她。
见他没有再凶神恶煞得看过来,她才放下心来。
可不能让境中之人发现她们的去向。
“哎,终于找到你了。”从渊不知何出现在她身旁,笑道,“宵明妹妹走得可真快。”
在境中,本就要避开境中其他人,他倒也懒得再扮成一身纨绔公子的行头,瞅个空当就换上了他原本那身松垮垮的蓝袍,恢复了满头紫发、眼角微挑,似乎永远带着笑意的相貌。
宵明不经意间扫到他的腰间——竟还多了个更大的酒葫芦。
她面无表情,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不是很想搭理他。
他自知理亏,顺顺几缕飘散的紫发,讪笑两声,“我就说怎么上甲微有这么多兵力呢,原来是找河伯借的兵。”
宵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上甲微身旁还有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有些忧虑,不太想宣战的模样,和整装待发的军队格格不入。
这人看来是个角色。
她来了些兴趣,但还是不搭话,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悄悄竖起耳朵。
“按理说,汤国的兵力并不足以支撑其攻打有易,”从渊好整以暇看着前方的军队,懒懒道,“但一旦加上河伯的兵力,就足以灭掉有易国。最荒诞的是,河伯一族上下受汤国牛马生意制约,恐怕还不得不加入。上甲微还真是打了个好算盘啊。”
宵明看着前方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上甲微,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分明是一个杀伐果断的暴徒,却能够坐拥千军,一声令下就让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出发,响应的是一个为君复仇的名头;而绵臣却只能带着一支很少的队伍翻山越岭前去搭救心上人,再满身伤痕打道回府,在方山百谷覆灭和有易国抗敌间默默选择了后者。
若传出去是遗玉杀了王亥,那方山百谷不由分说一定会覆灭。因为谷民手无寸铁,完全没有抗敌的能力。
但若传出去是绵臣杀了王亥,上甲微可能还要斟酌一番,究竟是否要进攻有易。虽说有易兵力并不强盛,但若真要与其硬拼,自己军队少说也得增添不少伤亡。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方才天色正好,如今也已顷刻转阴。军队行将远去,离后方汤国的城门越发远了。
宵明一把拉住观察完战事就想溜掉的某紫发蛟龙,沉声道,“此番距离有易国至少有三四日的车程,中途一定会扎营歇息。我们跟上去看看。”
从渊垂头丧气地跟在她后面,看起来不胜委屈,“宵明妹妹精力可真是好。在下好久没歇息了,只觉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
“……想偷懒直说。”
“想偷懒。”
“没门。”
“……宵明妹妹好生无情。”
跟了一路,已近傍晚。军队果然寻了个隐蔽处扎营歇息。宵明拉着从渊在一旁暗中观察。
军营灯火通明,每个营帐外都有哨兵轮流站岗。
最里处有一个营帐哨兵最多,巡逻的人也最为密集。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里面上甲微呼哧呼哧的吆喝声,还有美人的惊呼声。
宵明和从渊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再往里便是主帐。
战事告急,上甲微倒好,大半夜的还在营帐里颠龙倒凤呢。
宵明眼神示意:你去。
从渊本有些蠢蠢欲动,但瞅着她的表情,默然摇头:这种香艳的场面,还是少看为好。
眼神里还遗存着些许惋惜。
……他着实不擅长伪装。
最后以他们一起去作结。
他们隐了身形,悄悄靠近主帐。
因为已经隐身,谁也不能发现他们的踪迹。从渊趁帐前哨兵打盹的当,轻轻掀开帐布就让宵明先钻了进去。
幸而里面的景象即便不似宵明想象般的奢靡——也差不了多少。
宵明回想初入阎王殿时,还惊叹阎罗从未歌舞升平,偌大一个阎王殿真真是朴素不能再朴素。欢送仪式,就连个奏乐的竟是也无。
而眼前这帐子,兴许是比不过她曾经掌灯到达过的平都、长都宫殿,但千真万确要比冥界第一威严的阎王殿还要气派。
战事告急,上甲微竟还有这等闲心置办如此大的工程,仅供他一人享受。
上甲微躺在主帐正北方的藤床上,半眯着眼睛,好不惬意。
一个异域美人依偎在他怀里,给他喂葡萄吃,还有个美人跪在地上温柔地揉他的小腿。三个男乐师战战兢兢地在一旁吹箫,生怕没吹好动了圣怒脑袋掉地。
从渊悄然来到她身后,一脸感叹,传声与她:他看起来可不像刚没了父亲。
宵明没有回话,只是默默看着正奢靡享受的上甲微,感慨万千。
自是不像。哪里有刚得知父亲死讯还花天酒地的孝子。不过是假借王亥之死攻打有易,看似是为父报仇,实则开疆扩土,消除内患,正合他意。
哨兵在外传道,“主帅求见!”
上甲微仍然半眯着眼睛,随意挥挥手,“放他进来!”
河伯稳步入帐,向上甲微行过礼后,静静跪坐在东侧的草席上。
“主帅,你知道我唤你过来,所为何事吗?”上甲微稍微坐正了些,眼神锐利。
河伯没有过多表情变化,只是恭敬回道,“鄙人不知。”
上甲微冷笑一声,“别以为你不讲,本王就不知道,你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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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回了好几支精兵!怎么,你是不忍心本王踏平有易不成!还是你只听得我父王的号令,独独听不了我上甲微的?”
他倏地发起怒来,一把推开怀里的美人,惊得她们向旁逃窜,蜷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
河伯额头上已冒了些冷汗,但仍硬着头回复,“鄙人不敢,只是内乱猖獗,年春我答应北伯侯要派两支精兵护其城池,有言在先,不好食言。”
上甲微怒不可遏,抽出案前的剑就杀过来,直直抵住河伯的喉咙。
“管你答应了什么!限你明日卯时前给本王把那几支精兵都遣回来!要是三日内不能踏平有易,割下绵臣那厮的头,本王就割了你的头,给先王献祭!”
有个乐师吓得一哆嗦,吹错好几个音。
上甲微怒气还没消,一脚就将那可怜乐师手里的箫踢飞,“都吹的什么东西!本王就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曲子!”
他正欲一剑砍下,劈了乐师的手,被河伯的声音叫停。
几个乐师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见上甲微挪开了剑,立马跑出主帐,速度之快哨兵拦也未拦住。
河伯斟酌开口,似乎费了很大勇气,“王上说的是。但鄙人的部落没有缘由要全全为王上效力。毕竟有易国虽说不大,但位居丘陵,城池难攻,鄙人不能承担精兵损耗严重的后果。”
从渊不禁感叹,身子朝宵明靠近了些,低下头来同她传声:这河伯倒是个明事理的,不至于和他沦为一丘之貉。
宵明默默远离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继而摇头,觉着没那么简单。
若真是完全不能屈从于上甲微的淫威,以河伯的兵力,根本无需搭理他。既然答应助他进攻,那必然是有被上甲微威胁之处。
果不其然,上甲微转向端正跪坐着的河伯,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质问他,“河伯,我看你这是想过河拆桥啊。那既然这样,我们汤国也从此不再供应马匹给你们了。你们就算兵力再多,没了每年我们给你们送的好马,照样屁都不是!看你们能耗多少年!”
言毕,他也不急着要听河伯的意见,一声不吭坐下,不慌不忙地擦拭手中的剑。
河伯沉默半晌,最终郑重其事起身行礼,“明日卯时,鄙人就将三支精兵遣回。”
上甲微放下剑,笑着端起杯酒敬他,眼底扫过一束阴狠,“这就对了嘛!等攻破有易宰了绵臣,本王大不了割他有易一边城给你!”
河伯手里握紧酒杯,低眉颔首道,“鄙人谢过王上。”
宵明不愿再看主仆恩爱的筹码,转身就要走。
她迈出几步发现某条蛟龙还没跟上来,就向后看看他在磨蹭什么。
只见他仗着那俩异域美人看不见他隐身的模样,就在她们旁半蹲着,近距离观赏她们的纤纤玉手,满眼赞赏。
宵明直接过去拉他出帐。
“还说不想进去,我看你倒是想进去得很。”
“因在下看别的姑娘,宵明妹妹可是醋了?”
“孔雀开屏。”
12. 戏生摇民(九)
夜深千帐灯。远处的军营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灯黄,摇曳不停。
才至初秋,时节便已转凉。宵明在天界时,从不觉得如此寒冷过。
她只记得初化人形的那段时日,尝尝找不到合适的衣物,尝尝染上风寒。但时隔多年,她也记不太清那时的感觉了,只依稀记得有些狼狈。
今日她见将士不能效忠明主,反倒是因其中利害残害忠良,她心里倏地就像结了霜般,连带着身子也倍觉寒冷。
这个乱世,真该早些结束为好。
有情人不能终将眷属,君主昏庸无道,百姓不得安宁。
绵臣和遗玉,大概只是这个荒诞朝代的悲哀缩影吧。
正想着,就听身侧传来一声笑。
从渊见她一会儿沉思一会儿仰天叹气,饶有兴趣凑过来,酸她一句。
“宵明妹妹可是有些冷了?”
宵明扭过身去,不想理会他。
他笑得没心没肺,又有意无意叹气道:“境中结局等绵臣出境也就自然明晰了,咱们干等着也不是个事。”
……果然他就想着早日溜掉。
她无语凝噎片刻,突然灵光一闪,转而拉着他就走:“确实也没必要在这里耗下去了,我们走。”
从渊却没有跟她走,在原地站定久久未动,语焉不详:“在下不过提了下这个想法,瞧宵明妹妹这架势,却是要把在下吃抹干净了。”
宵明不明所以,一脸莫名看着他。只见他无奈笑了,轻轻示意她拽着他袖口的手。
她飞快丢掉他的袖子,白他一眼,嘟囔道:“自作多情。”
她看向远方,虽还有些迷惘,但语气逐渐坚定起来:“既然司命给我们指路,让我们来此开启观旬之境,那说明一切还有挽救的余地。”
“我们现在就出境——去赤水造访青鸾大人,”她笑着看向从渊,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彩,神采飞扬:“我方才想起来,青鸾还欠方山百谷一个人情呢,定不会见死不救。”
言毕,宵明便坐下来开始凝气,瞬间周身浮现淡淡的金光。
从渊一阵怔忪,仿佛透过她在看着谁,已经神游天外。
宵明语气有些焦急,朝他招手:“你怎么还不来,快来一同结阵!”
他眼神聚焦回来,失神般笑笑:“没什么,只是看着你,想起来一位故友。”
“管你哪位劳什子故友,快下来同我结阵,早日出境办事!”
他一扫衣袍稳稳坐下,眼里又带上了平日里的笑意:“好,都听宵明妹妹的。”
蓝光与金光交相辉映,柔光泛着微弱的涟漪,将两人轻轻罩在阵中。
他们很快便结阵完毕,顺利出境。
又回到了这片丛林的空地里——篝火竟然都还有一丝余热,可见境中两日不过境外一瞬。
宵明和从渊不约而同互换一个眼色,心知这会儿绵臣还在殿中,尚未出境。
上甲微也要到后日才勒令河伯发军,现下两方安宁,是去造访青鸾请求支援的最佳时机。
赤水在西南一侧,青鸾常年居住于此。他们御剑便朝西南而去。
“宵明,你方才提及青鸾还欠方山百谷的恩情,是否与巫族有关?”
宵明颔首,表示就是那事。
起因也并不复杂。全全是某鸟嘴馋所致。
青鸾这个馋嘴的,四处寻果子吃,有日竟误食谷中圣果方灵,惹得方山百谷地动山摇,谷民死伤惨重。
西王母为了交差,就罚青鸾十年禁食,又把她发放到十万八千里开外的赤水一带,明里面子上至少过得去。
可方灵是方山千百年来的镇山之果,这被青鸾吃掉了,顿时百谷地动山摇,再难修复。
彼时方山百谷谷主还没有闭关坐阵的能力,又无其他能人可以补缺圣果的空当,只有请求善坐阵作法的灵山十巫帮忙。
巫师一族门徒众多,以灵山十巫为首,坐落于方山百谷南侧,行医占卜。十巫和百谷千年来进行药材交易,交往甚密。
这一听百谷有难,他们自是千里迢迢赶来相助。
十巫向来是分区管辖灵山,其他人所管辖的地带还算安稳,巫彭所处灵山东南处,却突发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巫彭门徒都来百谷报信了,却被方山百谷谷主拦下,不想突如其来的消息影响到十巫结阵。
直到三巫坐阵完毕,补全了圣果的空缺,谷主才告诉巫彭他们家遭水淹了。等巫彭急忙赶回灵山时,门徒已死伤大半。
自此巫彭宣布不再与百谷往来,并带头断了百谷的巫族秘术来源。
其他巫师也觉着谷主心思缜密,不愿再深交,也以消耗过多、闭关修身为由不再与百谷往来。
说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兴许是那时的谷主心急如焚,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或许是巫彭出发前未扫门前雪。但罪魁祸首还是——青鸾那馋嘴。
后来青鸾不再乱馋果子了,偶尔还会悄悄叼些大鱼大肉给方山百谷的谷民,和灵山十巫的门徒们。
虽然她一直不愿承认,但确实有很多人看见她偷偷摸摸地叼鱼到谷民家门前,再偷偷摸摸离开。
想到此,宵明心中感叹,这难道就是鸟族还债的方式?
从渊慢悠悠御剑靠近她,几缕紫发不经意间缠上她的发丝。
他低头若有所思,小声嘀咕着什么。
“可是那也只是与方山百谷有渊源。如今是有易有难,我找不到她会相助的理由。”
宵明不予赞同:“方山百谷和有易国如今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且青鸾好歹是一方神灵,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坐视不管。”
从渊愣了一瞬,笑了:“宵明妹妹确是了解在下的。换作是在下,定然不会管这些事。”
她心里腹诽,你成日就知道潇洒走一回,哪里顾得上子民的死活。
走出几步,她倏地意识到,从渊其实并不相信她的说法,有些不悦:“既然你打心里不相信我,何必我说跟着我出境时,不假思索便应了。”
他理理飘散的紫发,又拧开酒葫芦饮了一大口。
听她这般说,他朗声大笑:“宵明妹妹,你误会在下了。我确实不相信青鸾会相助有易,但这并不影响我——始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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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同你走。”
看着他不羁的笑容,宵明眼睛被晃了一瞬。这样的一幕,她像是在哪见过。
但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扭过头去,不去理会他轻浮的话语。
赤水以青湖为湾,赤地为脊,坐落一匹匹金黄的小山岭,是个得天独厚的福泽之地。若在山巅俯瞰,定会看见一望无际的红谲玓瓅,远远闪烁着荧光,像是在给迷途之人指路。
隔着老远,宵明就听见一阵响彻无比的鼾声,在赤水边的山岭此起彼伏回荡着。每响一声就有一小团黑压压的飞鸟惊得蹿出山岭,给整片赤水染上一丝黑色的诡异色彩。
宵明暗想,这大约是青鸾在打鼾吧。
毕竟这里除了青鸾便没其他族群居住了,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无,可谓是荒无人烟。西王母将她的仙使流放到这么个荒郊野外,倒也真狠心。
越靠近鼾声,山岭越高,树木也越葱郁。
**
天已至拂晓,一丛丛灌木夹带着一夜的露水,在高大桦木的庇荫下褶褶发光。山岭深处的泥土里钻出几只棕灰色的甲虫,正兴冲冲寻觅食粮,却不曾想和两个陌生人打了个照面,顿时吓得钻回老巢。
那女子一身淡黄小袖衣衫,腰上挂着小刀,走起路来腰间的金环“将将”作响,神情严肃。她身侧的男子一路就显得格外懒散,时不时撩开缠绕在一块的紫发,左顾右看,时而对飘落的枯叶发表评论,时而笑着和飞过的黄鹂打招呼,如同赤水是他家一般。
正是宵明和从渊两人。
没走多久,他们便寻到了青鸾的老巢。果不其然——她还坦着个肚皮躺在丛林里呼呼大睡呢。
看着这睡姿不堪入目的神鸟大人,宵明心中暗叹,您这青色的毛羽都散落了一地,真不知是否是就寝前打了个酒拳。若是现在有人想鸠占鹊巢,把您家偷了,都怕是轻而易举。
“咳,神鸟大人。”她轻轻咳了一声。
青鸾懒懒翻了个身,继续打呼噜。
“青鸾——!着火啦——!”她凑到她耳边,这一次更加大声。
不知是不是“火”这个字眼深深刺痛神鸟大人的耳膜,她猛睁开眼睛,扑棱几下飞起来就要走。
从渊立刻拦住她的去路,笑吟吟地看着她:“神鸟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青鸾一见是又是他们二人,眼下也没有火势,意识到自己是被他们诓骗了,恼羞成怒长啸。
“神鸟大人,您别误会。我们此番找您,是有事相求。”宵明面色诚恳,又特意强调一句:“是只有您才能做到的事。”
青鸾气消了些,一听这事还只有她能办到,来了劲儿。她也不想显得多么骄傲,只是昂起胸脯,矜持地竖起耳朵,示意宵明继续说。
宵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她言说了。
说到王亥强娶遗玉处,青鸾也是一阵气愤填膺,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您也知道,汤国如今的君主上甲微不是个明事理之人,此番因为私人恩怨想灭了有易,很难保证他不会继而也灭了方山百谷。毕竟,如若不是遗玉和王亥的婚事,王亥也不会死于非命。”
13. 戏生摇民(十)
正是朝时,晨光透过屋檐照射出一个温柔的弧度,像是将有易王殿轻轻笼罩在金光之中,不受寒风的侵袭。有易的子民也在晨光中挨家挨户醒来,开始一日的劳作。
七八个大汉聚集在王殿殿前,等待他们的国君带领他们一起修筑防洪堤坝。他们大多数人一脸疲惫,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一看便是几日没休息好了。
大汉们等得有些焦灼了,便派了个大胆的,前去问侍卫国君何时才能出来。
绵臣却迟迟没有出殿。他让侍卫下去传话,叫他们回去休息,今日不去修筑工事了。
听着殿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散去,他走出内殿,一直走在城墙边。
天已拂晓,黎明百姓熙熙攘攘,在大街小巷穿梭,热情地叫卖着自家的粮食、针织衣物。有几个很显眼的小布丁跌跌绊绊,从酒巷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嬉戏打闹。
他注视着窗柩外轮廓变得模糊的朝阳,还在想着方才观旬之境中的结局,不自觉已攥紧了拳头,久久未发一言。
本以为凭有易的兵力,至少还能撑住子民逃难几日。未曾想上甲微拉拢了河伯的军队,半日就攻破了城门。
从城门到有易王殿,一路都是烧杀劫掠、尸横遍野。
他贵为一国之君,却被押在城门之上。
他向下看去,满目都是子民的鲜血,每一片鲜红都深深刺痛着他的眼,让他回想起那日父王病逝,留给他最后的遗嘱。
一定要好好护着有易。无论发生什么事,有易存,你存。
下一句没有来得及交代,父王便没了生气,约莫便是:有易亡,你亡。
头颅落地的最后一眼,血花迸溅之中,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城墙外的树荫下,正惊慌失措地看向他的方向。
是遗玉。她应是遣送完毕方山百谷的子民,悄悄回来寻他了。
还不快走!在这里寻他做什么!他呐喊——“快走”!但已无济于事,很快他便头颅落地。
这一次她赴约了,来有易城门寻他。但他却只能引颈就戮,毫无尊严。
*
倏地,殿外有些动静。
绵臣回过神来,向前看去。二人从远处城墙外御剑而来,稳稳落在殿前,恍若神仙下凡。
“我便同你说快些,你瞅,他都出境了。”那女子一身明黄绛纱衫,腰挂金环,面色不悦。
她身后的男子正仔细梳理着他飘散的紫发,衣袍宽松,很是不羁的模样。
闻言他抬头,眉眼显得有些无辜:“宵明妹妹,不能怪在下。实在是那路上的酒肆实在太诱人,绊住了在下的腿。”
女仙无言以对,闷了半晌,小声低估道:“我看是那酒肆老板娘的石榴裙绊住了你的腿吧。”
万年蛟龙脸皮也是真真有万年那般厚。从渊凑上前来,低头看着她,一脸幽怨:“天可怜见,宵明妹妹,我可不是这般意志不坚定之人。”
……
看着二人走近,绵臣未曾辨认出他们的身份,只道是天神来访,就要一拜。
“无需行礼,”从渊忙扶他起身,笑眯眯对他道,“我们是前来相助国君的,”
绵臣一时愣住了,倏地想起来什么,惊呼道,“你们是——之前的卦师!”
*
巳时,拂晓已过,漫天的彩霞悄然飘散,只余层淡淡的光晕将有易王宫笼罩其中。殿中的几人神色各异,不知在想些什么。
年轻的国君背过身去,静静看着殿前先王的灵柩。宵明拉着四处张望的从渊在一旁坐下,等候国君指示。
这张供桌俨然有些年头了,桌腿依稀可见歪歪扭扭的虫印。桌上端端正正摆着先王的神龛,伴着两侧圆整的香炉,尚且留存着前些日子上的香。
他注视良久,继而跪下磕了三下头,从右到左上了三支香。
等他再转锅身来看向宵明二人时,目光凛然,似已下定决心。“不瞒二位卦师,本君在观旬之境中经历数日,已目睹了有易不久后的结局,心生凄然。不曾想境中一日,境外才过一刻,想必上天是想再给我另一个机会,叫我不要替遗玉担下弑君之罪!”
从渊饶有兴趣笑问他道,“那依国君所见,接下来,要怎样做才好?”
那语气活脱脱一个隔岸观火,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宵明一阵无语。
“但即便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本君想,大概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吧。”绵臣看向殿外飞过的大雁,目光沉沉,“于公,本君不能退。自王亥继位后,虽是开发了车马生意,但却荒淫无度,汤国百姓早已民不聊生。他的爪牙现已伸向了方山百谷,很难保证日后不会再伸向有易国。此时不相助,彼时有易子民也必无退路;于私,我也必不能退。在观旬之境中,除了目睹了有易的结局,我也知晓了遗玉为何当初会如此。原来那日她并不是没有来城墙赴约,而是被路过的王亥车队虏走,之后又被王亥侮辱。”
言于此,绵臣声音有些沉痛,“我都难以想象,她是何等心如死灰,才决定对外宣布继承百谷谷主之位!若是我——我那日,能早些到城墙,再快些?必不能叫她三番两次受王亥如此侮辱!”
“于公于私,本君都应该作出同样的决定。”
不论古今,宵明就没见过这么大义凛然的国君,以至于她都觉着他有些“轴”的地步。
想到她从前掌灯辗转数国,受天子之邀拜访高唐庙宇,也曾也观黎明烟火,算是细细琢磨过好些九五之尊的掌权方式。
其中不乏城府颇深、心狠手辣之徒,宁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人,绝不会让自己身陷囫囵。自是也有厌烦朝堂之争的,留些个亲信替其监国,自个携皇亲国戚四处躲懒、花天酒地不务朝政。
前者杀伐果决,令黎明百姓闻风丧胆,不敢造次;后者则招致无数造反之士揭竿而起,要么即刻土崩瓦解,要么成功平反,但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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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还是殊途同归——等待下一个王朝的兴起。
但绵臣,属实是一个例外。
宵明不由笑了,上前一步,温声道:“国君,我们二人此番前来,除了来看国君是否安全出境,也是来为国君出谋划策的。”
“此次前来,我们也是有新的消息想要传达于国君。不知国君是否听闻过青鸾?她是西王母座下三青鸟其中之一,分管赤水一带,保佑一方神灵平安。”
绵臣愣了一瞬,转过头来,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谈及此,疑惑问道:“早听闻巫族因为青鸾误食百谷圣果,前去帮忙,而谷主一时心急没让巫彭知晓灵山灾祸,继而百谷十巫不再往来。今日阁下谈及青鸾,所谓何?”
“有易已遭洪水许久,如今又即将被上甲微联合河伯攻入,不如换地而居。正好,青鸾这些年一直在悄悄赎罪,又是赤水一带的神灵,性灵淳朴。在下与其已达成一致,若国君愿带领有易百姓和方山百谷的谷民移居赤水,改国姓,她便能庇佑你们,将那方掩蔽起来不让上甲微发现。”宵明郑重其事叮嘱道:“就是要快些,越快越好。”
国君没有答话,只是回看殿前先王的神龛,轻轻拂去桌上的香灰,沉默许久。等他再抬起头来,眼里已恢复了清明。
他面向宵明和从渊,深深作了一揖,诚恳谢道:“本君替有易三千百姓和百谷的谷民们多谢二位。我们素不相识,二位其实没有缘由搭救。此番迁徙,便将不再回来。但想必二位并非常人,自有来去的神通。日后若有需要绵臣之处,直接前往易水寻我便是。”
从渊理理飘散的紫发,朝他打趣笑道:“国君且安心前去,余后也要和遗玉姑娘多多保重。”还没说完,宵明就扯住他的袖子,叫他少言少语。他便噤声,笑着耸耸肩,看起来有些无辜。
绵臣面上泛起红晕,又轻轻颔首,便出殿安排迁徙相关事宜去了。
*
约莫午时二刻,他们正欲寻个客栈歇息片刻,却被一个侍卫忙忙拦住。
“两位神,神——卦师请留步!”
先前在有易王殿前守卫的青衣侍卫快步跑来,气喘吁吁道:“终于找着你们了!国君说请二位卦师回王殿一趟,他有要事相商。”
宵明不明所以,问道:“国君还有何事?”
他摸摸脑袋,似乎也不知晓:“小人也不知,但听起来是很急的事。国君还让所有有易人都去呢。小人先去坊间传达旨意了,二位一定记得前去啊!”
言毕他便风风火火跑远,留下一头雾水的宵明从渊二人。
与此同时,愈来愈多的人和他们同方向前行,以至于人流也愈发拥挤。看样子,倒都像是往王殿去的。
四五个高高壮壮的带刀侍卫正举着令牌快步挤过来,一边走一边反复吆喝:“国君有令,请所有有易子民立刻前往王殿天坛!国君有令,请所有有易子民立刻前往王殿天坛!大娘先别摆铺子了,快走!”
14. 戏生摇民(十一)
原来不止他们二人,所有的子民都被召唤过去了。
“小心。”从渊眼疾手快把她拉到一边,一个果蔬摊子的木棚被人群挤得摇摇欲坠,差些就要砸到她。
宵明缓过神来,对他低低说了声“多谢”。
从渊笑了,低声道:“别发神,若妹妹在岸上倒也无事,但这要是被大水冲走了,我便只好现原身来寻你了。”
她白他一眼,没有上心,只道他又在开些恶趣味的玩笑:“原身?又没有水,你又何苦化成蛟龙来寻我。”
还未说完,宵明倏地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冰寒。
她蓦地回首,发现天边已然掀起巨大的水花,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有易卷来。
不过一日绵臣未带领部下治水,就水灾袭来了吗?
她心底暗惊,这祸事还真真都在有易国周遭徘徊,去一个来一个。
不过他们倒是不打紧,总归能御剑飞行。就是这些百姓……
宵明紧蹙着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抓住手腕,牵引着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的身影在她前方遮住了大部分光亮,意外显得很靠谱。
“走,我们去那边,快一些。”
她心里嘀咕,关键时刻你倒也不会掉链子。
就是这手抓着有些痛,仔细辨认,这感觉竟有一种怪异的熟悉。
她迟疑道,“你……”
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听阿姊说下凡历劫回到天庭后总会有几桩遗忘的后发病症,难道这也是其中一项?
从渊的身影愈加模糊,在光影中不断发散,以至于和她脑海里一个模糊的身影越发重合。
她缓缓停下,弯下腰。
“怎么了,宵明妹妹?”
那个高大的人影蹲下来,关切地看着着她,一双眼里浮起些许思量,叫她看不清什么情绪。
她摇摇头,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没怎么,我们继续走。”
从渊在她身后,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的惊呼从身后一波一波传来,且愈加猛烈——“走水了!走水了!快逃啊!”
坊间常年懒得动弹的老人腿脚不便,只能在自家年轻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出家门,有些个约摸着气急攻心,倒在家门口起不来了,忙推开年轻人,叫他们自个走,不用管他们。
那几个带刀侍卫在人群中安抚人心:“大家切莫慌张,年轻的,都搀扶搀扶老人,也别管各家小孩走不走丢了,小孩跑得比谁都快!大家都先往王殿天坛跑!不会有事的!”
**
天坛前,韶光现。
幸而王殿天坛位居有易高处,在此地,人们尚能躲避大水的侵袭。
在宵明的坚持下,从渊不得已换下一身吊儿郎当的阴官行头,乖乖换上卦师的简朴衣袍。
因此在周围聚集的人看来,这就是两位毫不起眼的卦师,和他们一样,也在等候国君出来。
等待的时间愈长,殿前的人便愈加慌张,各个翘首期盼,一面焦灼地往殿里瞧,看国君何时出现,一面卖力呼喊着几个名字,看自家的老人小孩是否都来了。
一时间,殿外闹腾得不像样子,哭的哭,寻人的寻人,叹气的叹气。
宵明身形不算高挑,穿着灰白的卦袍,甚至略显纤细,以至于被身边穿梭的小孩挤来挤去。
从渊本就高大,倒没有被推搡的麻烦,但看着她左右有些站不稳,倾身询问,“要不我们念个决上天去?”
“不可。”她瞅他一眼,顿了顿,站稳了些,道:“你忘了我们之前怎么约好的?”
他垂头丧气,只是继续环手将她护住:“……不可在反间滥用法术。”
那青衣侍卫从殿中出来,“国君有旨,传宵卦师、从卦师觐见!”
在众人的注视下,两个灰白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劳烦让一让。”
天坛蓝瓦金顶,楹柱为檀香木,香飘千里,此刻却略显萧条。
他们三次来到王殿的天坛,第一次是初见绵臣,在殿外等候;第二次是前来进谏,提议迁居;前两次都是他们自发前来,就是不知这第三次,国君是为何召他们前来?
宵明提步上天坛,远远便看见一个墨衣青年驻足于殿内神龛前,背影萧索。
侍卫走近他,恭敬示意:“国君,人来了。”
他立刻转身,看是他们二人,长舒一口气,“宵卦师、从卦师,二位也看见了,天漏了,百姓不安。此时此景,最合适不过下达迁徙旨意。但有易国开立已久,子民几代生活于此,虽遭几番大水,却也不曾真正移居过。本君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一定要答应。我知二位有通天之能,定能招引异象,凸显恶兆。还请二位于天坛问天卜卦,也好让有易子民信服迁移之举。”
言罢,他深作一辑,郑重其事道:“若他日有绵臣能帮到的地方,绵臣必定尽绵薄之力助之。”
宵明连忙扶起他,道:“国君无需挂怀,小事一桩,从卦师自会助你。”
绵臣再作揖道,面色诚恳:“二位之恩,有易定不会忘记。”
还在左顾右盼观赏天坛景色的某人回过头来,迷惘道:“嗯,什么?”
他小心观察宵明和绵臣的脸色,一个阴云密布,一个满眼信任。
“什么……事,是我做不了的,尽管包在在下身上。”他微笑道。
从渊闭眼,轻轻念了个决。
他的衣袍霎时随风飘动,缠着几缕紫发,愈加奇诡。
顷刻间,风云变幻,电闪雷鸣。
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异象。
一道树干粗的紫色雷电“轰隆”击中天坛金顶,顿时楹柱倒塌,散发出一股被焚烧的刺鼻味。雷声交加,夹杂着疾风骤雨像要冲破每个人的耳膜——“轰隆隆!”
“天,天老爷降罚了!老天老爷啊!”一个老婆子声音颤抖,看着这天色变化,险些晕倒。
人群中响起婴儿刺耳的哭声,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一边哭一边哄着他“别哭别哭”。好些小胆的人面色惊惧,也一个个哽咽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估摸着反应到位了,从渊呼了口气,又念了个决,便散去了雷电。
霎时天色恢复了晴朗。
绵臣朝他轻轻颔首,缓步走出王殿,朝殿外聚集的人群道:“我有易的子民们!我们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早已在这片土地扎根。尽管多年遭受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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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我们也未曾放弃过这里!但是!大家也看见了,此地卦象凶险,实在不宜久居。本君诚请大家一起向西迁,移居赤水一带。那里有神鸟青鸾保佑,我们齐心协力,定能再创一国辉煌!”
殿外安静了一瞬。
大家都被国君的这番言论镇住了,一时没有人回应。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摸摸头,郝然道:“俺,俺也不懂,但国君对俺们一直都很好!俺跟国君走!”
人群中响起一个又一个赞同的声音:“我也跟国君走!”“我们都和国君走!”“就是再建一个国都嘛,我们不怕!”
绵臣看着殿外黑压压的人群,和一张张坚毅、信任的脸庞,眼眶有些热。
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大家等这场大水落去,便开始收拾家当吧。事不宜迟,我们今晚亥时便西迁!”
**
再次置身于有易坊间,宵明不再感到如初到时的祥和,而是愈发明显的风起云涌。就像有一张巨大的、黑压压的网笼罩着此地,甚至还在不断收紧。
但坊间的人们还未察觉,只是窸窸窣窣收拾着包袱,神色有些慌张罢了。
她初化成人形的那几年,没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只知道用纸砚画出个依稀的模样去寻阿姊,但根本寻不到阿姊的人影。
她又没有几个相识的人,又最是没有耐性,寻上半个月,就已心如死灰。
那时的天就如这般,阴沉沉,不见日月。
都是阿姊常常在她耳边念叨的话,撑着她一直走下去——“宵明,你就这样,慢慢来。”虽说她飞升前始终没能找到她,但却和她殊途同归,都飞升成仙。
宵明默默看着檐瓦外飞过的雁群,只觉山雨欲来。
不知有易国和方山百谷是否能平安度过这场浩劫?
观旬之境又是否能平安作结?
若能一切顺利,这一万功德,便能如愿到手了。
便离她求天尊赦免烛光,又近了一步。
但思来想去,没有亲眼见着两位宿主的结局,她心里还是不太踏实。
从渊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笑道:“宵明妹妹,可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
她脑子里还在琢磨之后的打算,没工夫和他探讨其他的,只含糊道,“哪里与你敲下什么约定,少来炸我。”
从渊像是早有预料,叹了口气,“在下便知,宵明妹妹一心扑在观旬之境上,哪里还记得同我的约定呢。”
他越发越感伤,还摇起头来,“罢也,罢也。方才在下已感应到玉佩的异常,本想第一时间与你说来,但此番见妹妹不愿搭理我,那我便只好自个去寻下一个宿主了。”
他缓缓抬起脚就要走,只是略显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一想到之后的日子没有宵明妹妹作伴,就好生落寞。”
宵明察觉到什么,立刻拉住他:“你且站住。”
她随即将袖中两块玉佩取出。
果是有了变化。
玉佩依然光滑如新,不过先前遗玉和绵臣的名字已然消失,此刻赫然浮现出新的字样。
【宝山-巫相】
另一块玉佩上也有字样浮现出来,却只是一个单字,歪歪扭扭的,甚不清晰。她认不太得。
15. 赤石生栾(一)
宵明陷入沉思。
巫相,这名字倒是早有耳闻。
灵山十巫,历来要为汤王上下于天,宣神旨。
巫相排名老九,除了偶尔被汤王请去主卜筮礼赞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万顷山,乐滋滋做他的药草生意。
比起其他九巫,他似乎不大一样。
自十巫为方山百谷修补缺漏,闹得不欢而散,众灵巫纷纷宣布不再为百谷提供药材。
这其中大约也免不了巫彭的缘故。
老大都撂摊子了,他们这些旁支,于情于理也不该继续做这生意。
巫即和巫盼次日就回巫载国捣鼓丹砂;巫真巫礼没多久也回大关山闷头晒盐了。
但这却丝毫不耽误老九——巫相,继续和方山百谷做药草生意。
他倒跟个没事儿人般,照样外销内销不亦乐乎。
往日里,宝山八成药材都自产自销了,巫相让门徒都散给山民,不论是当成家用,还是拿去做小家生意,于外界兜售,都能保证山民们的基本生计了。
一年到头,也就余三成匀给外界。
此番风波后,其余神巫都不和方山百谷做生意了,巫相干脆在百谷五十里外搭了个新棚子,留了几个亲信谈生意更方便。
什么黄本甘木、言树花实、赤枝青叶,一律以往日的三倍朝外销。
甚至连巫即巫盼的丹砂生意、巫真的盐井生意都拐了个弯折进他的腰包。
他先从巫载国筹了三千斤丹砂,在巫即半信半疑的眼光里,面不改色,称“近日山民嫁娶偏多,急需丹砂千斤”。
但世人皆知,万顷山不过两百山民,算是灵山里最最小的一座,哪里有那么多嫁娶?
之后,他又从巫真的地盘薅了两千斤盐来,说要补贴山民过冬。
没多久,其余九巫就发现,方山百谷不仅没有遭到实际的打击,日子倒还过得越来越好了。
在寒冬季节,谷民的脸色还奇迹般地更加红润,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众多神巫与之断交的影响。
后面大街小巷便传出巫相“菩萨心肠”的名声。
谷民都称其能雪中送炭,实乃圣人先生。
对此,巫相本人是这样回复的。
“比起其余几位同僚,在下也没什么
通天的本事,也就只能偶尔做做礼赞以效国君。我不好评判百谷与各位同僚的纠纷,本也不该掺和进这档子事。但宝山药草着实太多,集齐天地灵气,已经招致了不少恶灵,急需外销,因而我便做些药草生意,百谷谷民又有需求,能帮的便帮些。”
外带他还补充一句:“若还有想和咱们宝山做药草生意的,尽管来百谷外的青林寻我。”
传闻中他就是这样的脾性。
用通俗话来讲称得上是“没心没肺”“一根筋”。
山野间传的这一席话叫其余九巫气得不轻,纷纷不再和他往来。
也就只有隔壁巫溪排行老五的巫姑同他往来,偶尔来看看万顷山这个老朋友是否还安在。
不过对于方山百谷而言,当是极其高兴的。
若不是还这位神巫愿意和他们做药草生意,否则恐怕头两个寒冬都难以熬过去。
所有每到月余,谷主都要送些谷内制好的灵丹妙药给巫相送去。
听说到遗玉这代谷主,仍是如此。
市井流言也就止步于此了。
一个常年居住在外的神巫,怎么也能牵扯进司命的话本子。
还是有待改进的话本子。
宵明只觉眼前一片迷雾,拂过了一层还有新的一层,叫人看不见前行的方向。
“新的幸运儿是谁?”从渊好奇极了,见她仍在沉默,笑道:“宵明妹妹在发什么愣?”
他随手接过玉佩,端详着上面的字样,若有所思。
“怎么就单单一个‘栾’字?既无出身,也无名姓。”
宵明正沉浸在思索之中,觉着哪里都不对劲。
她努力分析此刻的情境,有些迟疑:“这桩任务还未到结局。绵臣尚未赶去百谷营救遗玉,有易也尚未迁至赤水之地。上甲微是否依旧能假借河伯之师寻到有易、百谷,赶尽杀绝,我们尚未可知。可为何如此之快,就开启了新的任务?”
从渊耸耸肩,道:“没准我们已经促成了一个节点,超前完成了任务呢。”
“……你倒是乐观。”
他一反常态没有再打趣,正色道:“那……先不提这桩新任务,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宵明倏地反应过来,凑上前去急切问道:“你认得那是什么字?为何我看不清晰那个单字?”
见她凑如此近,从渊罕见地同她拉开一段距离,像是有些局促的模样。
“……想来那位宿主也是我们水族生物,特有名氏只有同族才能看懂。”
“你的意思是,那位[栾]也是你们蛟龙一族?”
“那可不一定。也可能是鱼、鲸、鲛,小虾米。在下不巧博览群书,咱水族什么种类的名氏都见识过。”
宵明似有所悟:“那倒也不算是毫无线索。”
她间或抬起头,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方才想同我商量什么?”
从渊摆摆手,若无其事道:“罢了,下回再提吧。”
**
有易坊间四处客栈都早早闭门了。
人们都赶着西迁,正着急忙慌地收拾呢,哪里还有心思开张店铺。
一对身着灰白卦袍的男女沿着主路静静走着,偶尔撞到二三奔出的小孩,便小心避让。
时而碰见个之前见过他俩作法的人,见着他们都恭谨作揖。
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在将自家还未受潮的麦谷装进干皮树袋里,看见对面走来两位卦师,很是熟悉,立刻起身道:“谢谢卦师。”
男卦师闻言顿了顿,倏尔挥挥手,仿佛没多大点事:“一路小心。”
那位女卦师跟在其后,紧锁着眉头,嘴里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
小伙子目送着他们远去,倏地察觉到身下有人在扯他的衣袖,便向下看去。
原来是他的弟弟。
小布丁还未到他的膝盖,眼睛咕噜噜地看着他,很是疑惑的样子:“哥哥,若不是他作法,我们哪里还需要搬家呢。为何我们还要谢谢他们?”
那小伙子笑着同他弟弟道:“阿然,你看,我们这些年住在这里,是不是很辛苦?每不到半月,便会有洪水来淹咱们的家。其实,大家早就想换个地儿居住啦。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如果没有他们,或许国君大人就不会下定决心,我们也就不会下定决心要迁移了呀。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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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告谢呢?”
小男孩若有所思点点头:“喔,原来是这样。阿然明白啦。”
宵明还一心想着上一桩任务,都无暇思索下一桩任务。
她思来想去,终不得其法。
最终,她决定顺其自然。
宝山也离百谷不远,说不定,接下新任务的同时,也能去打听打听遗玉那边的消息。
从渊则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一路上就左顾右盼看看是否有心仪的酒肆。
此时,却突然在一处顿足,挪不动脚步了。
见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宵明疑惑看向他,接着便看见这家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酒肆。
这破败程度堪比司命的家门。
但一细闻,她便觉察到一缕清幽的香气徐徐从窗柩的缝隙中飘来,好若绿蚁新醅酒,初冬里静静燃烧的红泥小火炉。
两人都清晰地听见彼此吞咽口水的声音。
略显尴尬。
从渊率先打破了沉默,转头对她道:“宵明妹妹,这家人走是走了,东西也不带走,不免暴殄天物。”
“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宵明心道,入室抢劫就抢劫,何必再给自己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毕竟……闻着这诱人的味道,她也不免有些……蠢蠢欲动。
她顿了顿,轻咳两声:“顺带也给我捎一壶。”
末了不忘提醒他一句:“别太烈!”
*
这金秋的甜醴晶莹剔透,像是春夏清晨从房檐掉落的雨露。
细品一口,顿觉清爽。
三息过后,又觉酒香四溢,叫人流连忘返。
宵明本不欲多喝,但只饮了一壶,觉着还不够尽兴,心里空空的。
她就又捞起一壶。
再观一旁的从渊,身边早已垒了三四个空罐子。
“哈哈哈哈!好酒!好酒!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他豪饮一口,半躺在飞檐上,眉眼迷离,看上去很是快活。
宵明他瞅一眼,迷迷糊糊道:“仔细掉下去。”
一壶下肚,她也有些晕沉沉的,连眼睛寄过去的一记飞刀也飘忽忽的,不太能唬住人。
对面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
倏地听他开口,似是在她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宵明妹妹从前当真未见过我?”
她烦不胜烦,背过身去:“还要同你说多少次?我若是见过你,怎会记不得?”
对面没了声音。
好一会儿,才听他轻声问道:“为何?”
她转过身来,想叫这聒噪的声音消失。
不由得忿忿道:“那是自然,因为——”
宵明对上他的眼,一时失神。
若是见过他,应是不会忘记他吧。
这般爱喝酒,都可以称得上人形酒葫芦,还生得这般好看……这样的人也是不多了。
紫发,黑靴,檐瓦,开始在她眼里旋转。
她仿佛陷入一个怪圈,一个力大无穷的巨兽将她死死拽住,从悬崖上一点点拖下去。
向上面看去,她发现从渊的脸就在崖边,逐渐变得模糊。
这厮在笑什么?笑我没站稳,自个儿掉下去了?
宵明最后一个意识是:天杀的,我一定要戒酒。
16. 赤石生栾(二)
*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她身下响起。
……身下?
宵明急忙睁眼,发现周围尽是云层。
白云皑皑,几里开外好几处天缝,洒下不均的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在云层中,依稀看见一条长长的河流,色彩艳丽,如同新生的太阳,光晕蜿蜒在河岸的各个角落,滋生着那片土地。河流中断似乎有一颗玄珠,散发着耀眼的光辉,让远在天边的她都能瞧见。
宵明顿感欣慰。这般看来,有易国还是在绵臣的带领下顺利迁徙了。
从渊人呢?刚刚她还听见他的声音呢。
她挣扎着站起身,重心却有些不稳——怎么地基在晃动?
下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站稳了,小心掉下去哦。”
她闻声低头,悟了。
怪不得从渊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原来他化身原形了。
墨黑的龙鳞在阳光下幽微闪烁,龙角像是玻璃做的一般,晶莹剔透。
还挺好看的。
但要和那厮放荡不羁的形象联想到一起,她又不觉得有多好看了。
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宵明顾自坐下来,质疑道:“你没事化成原形干嘛?当人当累了?”
从渊打趣道:“当当龙也不错,还能载你呢。”
“讲人话。”
“方才走水了,我看西侧七千里外有一大片平原,适合居住,就将那些平民送走了。”
她面色古怪,嘀咕道:“没想到你还挺好心的。”
“得宵明妹妹谬赞,”黑龙眼角微微上挑,龙身向左轻轻打了个旋:“在下生来心肠就很好。”
这厮龙尾都要得意到十万八千里了。
她立刻掐了这个话头:“我们现在去哪里?”
“妹妹又忘了。”
宵明没好气盯他一眼:“少来,我记得咱们之前喝过了。别以为我忘记了。”
“那妹妹还记得喝酒前我们聊了什么吗?”
宵明正要回嘴“别啰里啰唆”,突然看见前方山峰隐隐,浓雾缠绕。她倏地摸出那两块玉佩。
一枚显示【宝山-巫相】;一枚仍只有单字,且看不清字样。
原来他们要去完成另一桩任务了。
她看着眼前的云雾越发厚重,狐疑问他:“你确定是这个方向?”
黑龙飞行得很平稳,听她质疑自己,也不恼,笑道:“在下不过喝了几盏,醉得应是没有妹妹厉害,方向还是分得清的。”
宵明嘟囔道:“是就是,话这么多。”
*
约莫浓雾渐微,已至侵晨。一人一龙抵达一滩碧绿的水池。
从渊悠悠化为人形,轻轻弹走身上的灰尘。
宵明静静地看着他,忽地提议:“其实我们这一路可以御剑的。这样你就不用驮着我了,省得我身上的灰尘落你身上。”
从渊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哑然失笑:“没有没有,妹妹身上自是没有灰尘的。在下只是不太习惯在别的池子里沐浴。”
她不以为意:“你说的倒好听。”
又后知后觉道:“沐浴?如此冰的水,我疯了不成?”
少顷,鳞片微弱闪着紫黑光的龙尾在晶莹的水下若隐若现。从渊背着池边,闭着眼小憩。
宵明才不愿同他一块沐浴,只在一旁远远坐着。
但坐着坐着,她百无聊赖,竟心升出一丝诡异的心悸,想扭过头去看看。
她装作不经意间瞟向某龙的方向,瞧见一尊白花花的背影,还有背肌此起彼伏的纹路。
她便悠悠想起那些话本子里描述的美男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朗艳独绝,世无其二”。从渊倒算不上“世无其二”这般让人沉沦的绝世男子。但远观其背,却有醉玉颓山之感——其也醉,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若非是这臭龙过于花心,四处留情,想必也是个不错的郎君。冥界当是有很多人钟意他吧?
正想着,一道含着笑意的声响不高不低从那头传来。
“宵明妹妹在那里看什么呢?既这般好奇,为何不一同来沐浴?身子也要爽利些。”
宵明旋即扭过身去,不再看他。
臭龙,谁的皮能像你的那般抗冻。
*
方圆百里,人迹罕至。放眼望去,只有低低的杂草和枯黄的败枝。
神兽归终在天界为他们指引方向。最后的指引便是这片山脉了。
难不成巫相真就在居住在此地?
未免也太荒凉了些。
目前看来,这汪冰凉的小池,都是这带唯一的生机了。
一块浑身雪白的影子悄悄进入宵明的视线,又在三十米外的堆堪堪停住,将头埋在前肢下,匍匐在地,伪装此处无鹿。
她定眼一看,原来是一匹胆小的白鹿,眼睛圆而湿润,模样十分温顺。她细细琢磨着,意识到什么。
“臭龙,别洗了,快出来!你洗的这池子怕不是人家喝水的地儿。”
从渊不明所以:“嗯?”
见状,他凝个决穿好衣,和宵明一快隐身伫立池边。
*
白鹿前肢仍伏在地面上,微微抬起头,粽黑的眼眸十分灵动。
它见池子里无人,后肢倏地蹬地而起,两三下就跃到池子边,“咕噜咕噜”舔着水面。
不知它是否很久未饮水了,一边埋头饮水一边摇头晃脑的,很是满意。
才过几息,它的小腹便鼓鼓的了,竟还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喝,咪西,好喝。”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东西在说话。]宵明给从渊传音。
[我似乎也听见了。]答案是肯定的。
[那你还愣着作甚。]
[宵明妹妹,在下不是你的苦力。]
[你也是兽,和兽族自是聊得来些。你去。]
从渊见她飞来一记眼色,顿时明白宵明的耐心有限。遂不情不愿不声不响回到池边:“小鹿,喝得还开心不?”
“咪西!”白鹿被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旋即向后蹬腿,踢起一小圈飞石。
他乐笑了:“你这小鹿还挺有趣。”
白鹿立刻将头伏地,后腿直蹬土地,浑身都绷紧了,一脸戒备。
“咪西小鹿,你知道这宝山,该往何处走吗?”从渊蹲下身,笑着问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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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紧张。我俩就是途径此处,想去宝山找个人罢了,并无恶意。兴许你认识一个叫巫相的人吗?”
见白鹿仍不愿抬头,从渊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根肉条,佯装若无其事般向空中抛了抛。
咪西小鹿对之兴致颇高,微微露出半只眼睛,继而试探性地伸出右前腿,准备趁其不备一举拿下美味肉条。
从渊见状,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将肉条递给它。
半晌后,两人一鹿,聚在一块。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到宝山了?”
“咪西,好吃……没错。但我不能轻易透露巫大人的动向,除非……咪西。”白鹿嚼得正有劲,无暇搭理他们。
宵明急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再给我三根,咪西……不,十根肉条。”
她二话不说,向从渊摊开手。
见好久没有接着肉条,她不满抬眉道:“条呢?”
从渊一脸抱歉,小声同她对口型“没了”。
真是没个省心的。
宵明面色郝然,轻咳两声,蹲在白鹿旁边,同它打商量:“小鹿,我们没有十根肉条了。要不你先告诉我们,下回我们再来此处,便给你带一百根肉条。”
白鹿眼睛咕噜咕噜打转,思索了番,冷不丁冒一句,差点惊呆宵明从渊二人:“你长得好看。咪西……那我要你做我娘子!”
“你这咪西小鹿!瞅着胆子还没我的拳头大,竟这般好色!”宵明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不等她拳头抡过来,从渊已将白鹿拎到一边,敛了笑意,苦口婆心教育它:“她住天上,你住地上。而且她是仙子,你是咪西小鹿。你们都不是一个人种,如何能做配呢?若是你想其他的小鹿,我倒是可以下次给你带七八只美鹿,供你挑选。上至七色鹿,下至山野小鹿,我都能给你寻来。”
白鹿噗嗤一声笑了,像是奸计得逞般,嘲弄道:“咪西。我就知道,你们俩关系不简单。你这么不想她当我的娘子,是不是喜欢她?”
从渊愣了瞬,一时间没有搭话。
宵明自然是没有将这话茬放在心上,反倒是逮住话头旁敲侧击:“咪西小鹿,天南地北,遇见就是缘分。既是有缘人,我便送你个铃铛,抵你的肉干,如何?你就告诉我们罢。”
她说罢就从腰间解下个金铃,化了根金丝细绳,轻轻挂在白鹿脖间。
想来腰间这一串铃铛,自化形以来就一直跟着她。每过一岁便会自动增多一个。她殿里还有的是,也没啥稀奇的,就是好看。
“好罢,那我便告诉你们。其实这里便是宝山的咸泉。咪西我是这一方土地的守护神。西王母派我来此地,赠一泉池水,护一方安宁。从此地出发,南行二百步,便能看见一片青林。巫大人就住在那里。”
言毕,它正巧吃完最后一截肉干,意犹未尽道:“咪西,真好吃。下回你们再来这,记得多给我带点。我还要捎给我朋友们。”
“好,没问题!那我们便走了。”
宵明辨明方向,走出几步,发现龙还未跟上,便赶紧唤他:“从渊,还愣着作甚,走了。”
他似是回过神来,局促应了声:“好。”
17. 赤石生栾(三)
宵明明从未觉得行程上这般安静过。
从咸泉出来一百米,这蛟龙一直沉默着。罕见的很。
她心头纳闷,被调戏的是她,又不是他。为何到头来却像是他受了极大委屈一般?
她憋不住一肚子的疑问,转头便想同他说道说道,却端端撞进他的眼,一片澄澈的漆黑,像深夜里远离月色的黑潭。她难得失语。
从渊望着她,罕见地沉默,最终开口:“我大约知道栾生在何处了。宵明,不如我们就此分开,你去寻巫相,我去寻栾?”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言谈之中对她称呼的变化,还有语气的变化。
他唤她宵明,不是宵明妹妹。
相较以前正经多了
回想起最初一同执行观旬仪式时,宵明曾提议,他俩一人寻一个宿主,自是快得多——却被从渊一票否决。
那时他振振有词,“我同宵明妹妹在一块,才有干劲。若是各自行动,依我这冥界懒模的行头,恐怕才会拖累妹妹。”
想来也不无道理。若不将他时时绑在身旁,令他取了玉佩去,无影无踪潇洒自在,谁还同她一块开境呢?急求功德的是她,不是他。料想他是不将观境一事放在心上的。
为了早日执行完任务,获得十万功德,她便应了。
今日倒是奇了。他怎地破天荒提议分道而行?
但宵明绝非是会挽留的人。
她移开视线,佯装若无其事道:“那自是好的。若无你同行,我还快些呢。”
言毕,她顺势从袖口取来那块带单字的玉佩,递给他:“那你拿着这块去寻她吧,切记别弄丢了,别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若是耽搁了入境,有你好果子吃。”
从渊接过玉佩,良久未发一言。
他临走前道:“你且在宝山等我。不出五日,我便来寻你,一同开境。”
宵明面色毫无波澜,心底却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她表示赞同:“那是最好了。”
**
宝山青林。
日过侵晨,群鸟在林子上头盘旋,一圈飞过又是一圈,叫人眼花缭乱。
南行二百米,宵明终于寻得此处。
一路走来,身侧不似往常般闹腾,静谧了许多。她一时间还略微不大适应。但心底那道莫名的情愫,却是摸不透。
倒是奇了。她一向不喜那臭龙油嘴滑舌的劲道,为何现在竟总浮现出他临走前刻意与她拉开距离的景象?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但又觉着这情愫似曾相识,在何处出现过。
就像是有一整支队伍的白蚁,悄悄钻入她的身体,想要进一步渗透她的五脏六腑,刺痛得紧。
许是长久奔波,几日未得歇息,有些劳累了罢。
她不愿多想。
倏地,林里似乎有动静。她赶紧寻了给暗处退在一旁,小心观察。
原来青林里有两人起了争执。青白两色各执一方,互不相让。青色攻势俞烈,白色岿然不动。
赤水女子献拍猛地桌而起:“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讨人嫌。我就该听巫姑的,少来跟你说这些。”
巫相无视青衣女子的怒火,仍端端坐在藤椅上,一副有脸无皮的无赖样。
“女子献,你也不是第一日认识我。如若我就是不从,你到如何?”
赤水女子献气得七窍生烟:”若你仍执意要为汤王做事,那日后我也帮不得你了。你莫告诉我你不知晓王亥和方山百谷的事。上甲微是什么货色?你还敢同他打交道?我念你也是百谷的恩人,就好生劝诫你一次,莫要再同他往来。”
宵明在三十米开外的阴影蹲着,听得不大清晰,依稀捕捉到“女子献”“上甲微”“同他交道”的字眼。
又见青衣女子抽剑而出欲与白衣男子开架,好不热闹。
赤水女子献?
她早年间曾听闻此人的名号。
此人曾是名曰魃的天女,受皇帝之命下凡止雨,助应龙杀蚩尤。
大战过后,魃同应龙一样,无法重返九天,只能居于大地。按照常理来说,身居如此丰功伟绩的天女,应受人敬仰。
但事实并非如此。她身怀“降旱”的神性,只要她居住在何处,何处便四季干旱,寸草不生,因而便四处不受待见。
百姓苦不堪言,便上达天听,求黄帝高抬贵手,令天女去其他地界。
“神北上!”
魃就此上不能回天,下不能入地,最终孤身一人,于赤水之北徘徊,化名为赤水女子献。
她的神性也日渐消散——如今就是个凡人罢了。
宵明初闻这段史料时,不禁为其黯然神伤。但这些千尘过往,皆只有她们远在红尘之外的人才知晓。神族化为人族,早已不具神性,自是也不会再记得这些事。
她也必不得在人族面前提起,毕竟这有违纲常。
而那位男子,那该就是传闻中软硬不吃、一根筋的巫相了。
传闻中他虽说脾气古怪,但心肠也不坏,偶尔也会做出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方山百谷遇难,他那会不也算是雪中送炭了吗?
只是为何他会同那坏事做尽的上甲微沦为一丘之貉?
即使她还未和巫相正式碰面,登时也同女子献一般嫌恶他了。
不过……想着狱中等着她搭救的阿姊,她决定豁出去了。
于是赤水女子献同巫相正争锋相对时,就见一位衣明黄衫裳的姑娘,面色古怪地走向他们,真真完全忽视水生火热的战况。
只见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玉佩,“啪”一声拍在石桌上,摆明了想速战速决,直奔主题:“敢问你是否是巫相?我是自天界而来的宵明仙君,替司命星君来人间开启观旬之境。若你二人方便,请允许我讲明开境的原委。”
宵明这一通输出,令青衣白衣二人愣在原地。
未等巫相反应过来,赤水女子献先他一步放下剑,欣喜开口:“我知晓你,宵明仙君。我与方山百谷的谷主,遗玉,交情深厚。你兴许也认识。”
宵明这才看清她右腕上戴着的玲珑端玉。
这种端玉只有中原皇亲国戚才能拥有,兴许是从前为神时期留下的吧。
赤水女子献面露感激之色,向宵明深深作了一揖:“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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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遗玉,乃至方山百谷上下五百谷民,谢谢仙君!多亏仙君那时给遗玉的那枚玉佩,才让遗玉入境,逃脱一劫。”
宵明呼吸一滞,继而是偌大的欢喜,登时忘却方才因从渊离去无端生出的怪异情愫,对巫相为上甲微做事的不满——心头的所有愁云倏地烟消云散。
她心底还有一个疑虑。
“那有易国是否尚存?有易国民和谷民们,如今身在何处?”
赤水女子献笑道:“仙君不必担心,在河伯的护送下,他们如今已迁徙至赤水以北,距我居住的钟山不足千里。谅上甲微有天大的本事,也断不敢横跨我们钟山一族,南下赤水,杀下摇民国。”
宵明不明所以:“摇民国?”
“有易迁徙后,便换了国姓。遗玉同绵臣喜结连理,共建摇民。她俩还想着请二位仙君前去婚宴呢。不曾想你们早早便离开了。”
她瞧瞧宵明身后,疑惑道:“仙君,为何只有你一人?还有那位从渊仙君呢?”
宵明怔住,现下只觉难以解释,郝然道:“想必他是在我这处受了什么委屈,不愿再同我一道则个……请你替我们向他们二人转达一番贺词——愿摇民国日益兴盛,再无灾祸!”
赤水女子献便不再追问从渊的去向,只是郑重作揖:“一定!”
巫相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终是憋不住了,询问道:“有人管管我吗?仙君,听你方才的意思,难不成我近日将有灾祸?”
宵明一往神海查验,发现确有一万功德到账,欣喜不能,几欲于赤水女子献这报喜人结拜,差些便忘了要事。
经此人一提醒,才反应过来。
她轻叩石桌,指指那枚玉佩,道:“事不宜迟,我便长话短说了。巫相,你不久后,很可能会死去。如若你愿相信我,请将这枚玉佩防止枕边。它能让你与另一人都提前看见之后的光景,如此一来可助你们避开祸事。这也是我为何赶来见你的缘故。”
须臾,宵明便同赤水女子献齐齐朝巫相横眉冷对。
这人竟是软硬不吃,愣是只认死理。
“哼!不管如何,我既不知事态的始末,怎地可能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一枚来历不明的玉佩?”
赤水女子献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你这人——真真无可救药!我都同你说道确有这个仪式,到巧不巧仙君正好来此地搭救你,你还有甚不明朗的?”
巫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固执地转过身,连正眼瞧一眼桌上的玉也不愿意。
这般固执,倒让宵明回想起那个雨林,遗玉也是这般,不愿轻信于她。
遗玉怎会忍心绵臣为她踏入浑水,万劫不复?她将自己永生束缚在谷主之位,一来是避开王亥,二来便是不会让绵臣知晓真相,而为之拼命。
毕竟有易国之于上甲微的势力,无异于螳螂挡车。
宵明仔细琢磨一番,便能理解她那时所想了。
但她现下难以理解,既然赤水女子献也算是半个观旬仪式的知情人,巫相为何还是不愿配合她开境?
便真要“一根筋”到如此地步,人生就此一回,也甘当儿戏?
18. 赤石生栾(四)
宵明自动忽视赤水女子献同巫相的争斗,顾自在林中转悠,在一个小木屋前徘徊许久,最终停下。
屋外放着两个虎形青铜玉璧,其中还残存些许灰烬,像是焚烧过什么草食留下的痕迹。
她心下生出些许思量,但并未开口。
林中争吵声渐微,兴许是赤水女子献意识到还有贵客在此,率先停下与另方争吵。
“仙君见谅!都怪我们招待不周,惹仙君见笑了。”
宵明和善笑笑,摇头示意无妨。
她小心问道:“巫相,冒昧一问,你屋里还有人吗?”
巫相倏地合上扇,面色不悦道:“我屋里何时有人?再说,即便是有人,我还需向仙君汇报不成?”
他愤懑坐下,一副受够她俩折腾的模样。
宵明心中了然,便不再追问了。
“我现下还有些事,需去南海一趟。若二位还有要事,可之后去宝山咸泉寻我。”
赤水女子献忙起身:“仙君,我送你。”
宵明自然没有驳回献的好意:“多谢。”
因为她还有话托付于她。
**
宵明又化作在民间的模样,簪着青玉发钿,一身淡黄小袖衣衫,腰上系着金铃和小刀。
赤水女子献同她指道:“仙君,这里便是宝山的坊间了。我带你转悠转悠。”
“好。”
二人晃荡了一圈,在一个挂满肉脯的铺子前停下。
宵明往里瞅了瞅,朗朗两声道:“店家,我要十钧肉脯!”
店家跑出来,不敢置信道:“多少?十钧?姑娘,我这一整个店铺所有肉脯,加起来都没有十钧啊!”
宵明一顿,修正道:“那便三钧。”
店家喜不自胜,看向宵明的眼神顿时像在看一位闪闪发光的财神爷,连连道道:“好嘞!姑娘你稍等我片刻。三钧肉脯立马给您送来!”
宵明寻思这三大提肉脯过于显眼,若是她亲自提这么几大袋,走这么远的路——真真狼狈,有损她宵明仙君的风度。
因而她趁周围人不注意,不动声色捻了个决收入袖中。
赤水女子献将她的心思都瞧在眼底,忍俊不禁道:“早知仙君钟爱民间的肉脯,我便回钟山给仙君送些来,何苦仙君还大老远跑一趟。”
宵明神秘莫测道:“不是我爱,但有旁人爱。”
赤水女子献登时嗅出八卦的气息,打趣她道:“仙君提及的旁人,可是那另一位仙君?”
她怔然,似是许久未闻这个人的消息,都快忘记她还有个阴官搭档了。
就听赤水女子献继而道:“我听遗玉提过,二位仙君默契得紧,就像相识很久班的知己。即便你俩如今不曾在一块,该是也将彼此放在心上罢。”
宵明默了默。
她同从渊绝非是这样的关系。
不过就是短时的同僚罢了。甚至乃至现在,她也保不准从渊是否和她是一条战线的。
**
回到咸泉,已至酉时。
宵明同赤水女子献分别后,寻了个空旷处,将枯草揪掉,席地而坐。
她静静等着,心里计数。
倒数不过一刻钟,便看见一抹雪白的身影出现在咸泉边。
白鹿正欲低头饮水,见宵明仍在此处,停下动作,旋即似有所悟。
“你找我有咪西事?”
宵明先是在他面前放下一提肉脯:“你要的肉脯。”
白鹿眉开眼笑,连带着鹿角都透着高兴:“咪西!你真是个守信之人,我的朋友!”
在他大快朵颐时,宵明笑道:“我想再同你问个事。若你应我,我还有两倍的肉脯给你。”
白鹿一听还有两倍的肉脯,乐开了花。
他连连点头:“咪西……好吃……何事?你且道来!”
宵明正色道:“我去过青林了。巫相确是在那里。但我发现一些不大寻常的细节,又不想冒昧打探打草惊蛇,便来问问你。心想你在这一带也久了,上知天灵,下知民生,兴许会知道一些事。”
白鹿被“上知天灵,下知民生”这妙句夸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南地北,遂骄傲回道:“你有点咪西眼光。”
“你可知巫相近日有何不寻常之处?他有无和谁密切交往,或是有无频繁出入药观,盐坊,赌坊等处?”
白鹿眼睛躲闪,圆圆的翠绿眼眸甚是灵动:“巫大人的事……我一概是咪西不知的!”
宵明料到他的反应,便将另外两提肉脯陈放在他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
白鹿吞吞唾液,像是有些动摇了:“咪西……那你问巫大人的事作甚?巫大人是个好人,我不能害巫大人……”
“自是不会害他。我想助他。”
白鹿左顾右盼,悄声道:“那我同你说,你且千万不要同他人讲。咪西……巫大人近日频繁出入灵榇药观,还同汤国新王上甲微的使者来往密切。”
“他通常在何处同上甲微的使者碰面?”
他细细回忆道:“就在灵榇药观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里。我成形时就爱去那家客栈喝酒。那黑衣人说的都是汤语,旁人听不懂,但瞒不到我。上甲微的使者像是在邀请巫大人去什么宴会,有一次还提到交易什么物件。但巫大人像是没有应允。就是不知下次他们接头是何时。”
“好。”宵明暗暗记下地点,倏地反应过来,惊讶道:“你已修成人形?”
“咪西……可别小看我!”
她捉狭笑道:“那可否让我见见你的人形?”
白鹿骄傲地挺起胸脯,仰天抖抖脖颈,片刻间便化为人形——原来他化形后是一个白毛小男孩,眼睛如同青湖般翠绿,皮肤也白皙得紧。
宵明心里唏嘘,但面上还是笑眯眯的,没有表现出来。你这般小一个男孩,之前还想我做你的媳妇儿?
白鹿少年瞅瞅天色,问道:“咪西,那你之后去哪里?天色已晚,要不你去我那歇息罢。”
宵明微笑婉拒,若是去你那,没准就真成你的压寨夫人了。
“我还在等人。再会。”
白鹿一面三两下打包好剩下的肉脯,一面惋惜道:“今日你我无缘,那便下回再咪西见!”
*
约莫过了半日,宵明迷迷糊糊醒来,隐隐约约听见人的脚步声。
她看向山谷东南侧,见一个黑衣束发的女子缓步而来,腿脚一拐一拐的,应是受伤了。
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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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声色打量那女子。
她肤色偏黝黑,红唇皓齿,眉间略显锋利,却不令人生厌。
天未拂晓,咸泉也就仅宵明一人在此。
想来特殊事件特殊地点,这人也只能是来寻她的。
宵明有所思量,等女子前来,便起身言道:“姑娘可是来寻宵明仙君的?”
黑衣女子迟疑道:“是的。”
“我便是。”
女子恭谨作揖道:“仙君,我想细问您一件事,还请仙君同我言说。”
宵明舒尔笑道:“你便是栾罢。”
她似乎毫不惊讶宵明知晓她的名字,旋即应道:“是,听见帐外仙君提及南海,我便知仙君在指点我来。我们栾族生在南海,生来便没有姓。巫相遇见我后,便给我取名为仙栾。”
仙栾,仙栾,如仙子一般的人物,巫相倒是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宵明颔首,示意她继续。
仙栾声色沙哑,慢慢同她絮说。
*
栾族本生于南海。
厉害的族人修行成人形,便在南海边搭建小屋,以打鱼为生。
栾族皆无姓,有的仅仅是名。
栾天性内敛,不善言语。因而即便是栾与栾也甚少交流。更别提同中原的人有什么联系了。
栾族素来与世无争,直至某日,人族发现了这片地带。
原本也并未有什么异样。人族只觉着原住民不喜打扰,便各自维系着一般的关系,彼此相安无事。
但自那日以后,一切都变了。
张家的阿婆病得不轻,几次差点便一命呜呼。家里的男丁张达出门打鱼,和同行的栾哭诉,说起家里阿婆病重的消息。
栾不假思索便扯下几缕自己的头发,又刮破手背,让毛发沾上血,随即递给他,告诉他将此拿去兑水给病人喝。
张达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回家给阿婆熬汤时,就掺入了一缕毛发。未曾想,阿婆喝过汤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面色转红,越发明朗起来。
次日一早,张达提了桶脂油,兴冲冲去寻栾,表示了他的谢意。栾并未说什么,只是淡淡告诉他千万不要声张。
栾低估了人性。
在那之后第二年开春,渔村里陆陆续续有人患上疾病。很快村里便人心惶惶,乌云密布。
人人都在传:这是瘟疫!
原住民们却一个也未感染。
张达心里藏着秘密的那瓦墙,在一日日的猜疑、推测中悄然生长,终是在阿婆也感染上瘟疫后——轰然崩塌。
他先是找上之前帮过他的那个栾,哭着哀求他:“栾兄,你好人做到底,就再帮我这一次罢!”
栾犹豫一二,想着最后助他一次。
但阿婆气色好转只有半日,夜晚一至,就又重染病情。
张达便又去求栾。
不曾想,这一次,栾却撒开他的手,疏离道:“不可。现下已经不行了。”
张达心里仅剩的希望瞬时破灭了,不敢置信道:“为何不可!明明你的毛发,还有血,就是能医治阿婆!再多些毛发,一定能的!”
栾摇摇头,叹息道:“世事无常,还请保重。只是这话,以后都别同他人说了。”
19. 赤石生栾(五)
接下来几日,张达先后又去求了栾几日。
皆是无功而返。
直至一日,阿婆许是快撑不住了。
张达心一狠,半夜偷偷潜入栾家,趁栾睡着时将尖木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栾顿时血流不止。
张达颤颤巍巍掏出一个碗,接住栾蜿蜒流下的血,又割掉栾的头发。
他顾不得其他,手忙脚乱地将一块破布盖在栾身上,连忙离开了。
没多久,村里有人敏锐地发现张达家阿婆病情好转,甚至能下路了,便追问张达怎地回事。
本来张达甚是害怕他人发现栾的尸体,就支支吾吾,不敢捅破那个秘密。村民们见状不对,威逼利诱,终是让他开口。
村里的人族也偷黑潜入栾的家里。他们看到栾的尸体后,不免惊呼,觉着还是得叫张达血债血偿——毕竟是他杀死了人,就将他打了个半死不残。
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大家纷纷转而将魔抓伸向栾的尸体。
大大小小的碗被拿来分肉、盛装割下来的头发。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你挤什么挤!这块肉是我先割下来的!”“我家老母都快没气了,你就让给我罢!”“我让你抢,我让你抢!”
乱世便是这样,凶残,血腥,泯灭人性。
栾的尸体最终只剩下一具骨架。大家见已无肉可分,无血可放,无发可割后,便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主意。
三日后,栾族出门打鱼回来后,就见家里所有的小辈全都被抓走,满屋都是血迹。
可怜栾族在数量上远远不如人族,即便要同人族拼命,也是死伤大半,甚少存活。
仙栾是幸存者之一。
她拼着半条命,游出南海,好不容易到达岸边,便晕过去了。
等她再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巫相。
栾的体质实际上要强于人族。
但那次仙栾属实伤势太重,幸得巫相及时救治。
于她而言,巫相算得上是救命恩人了。
仙栾回忆至此,眸间竟流下两行血泪——“我万万无法忘记!我的姐妹兄弟们,全都死于那些癫狂的人族!我誓死也不会原谅他们!”
宵明也为之动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
仙栾恭谨道:“仙君昨日与巫相提及观旬之境,我多有不解,便想来请教仙君。”
宵明毫不意外,因为她已料到仙栾的来意。
“观旬之境有二位宿主,巫相为其一,你便是另一位。观旬之境的宿主皆有死伤,因而我才下凡为你们则个奔波。昨儿个我放了块玉佩于青林。那枚玉佩上刻着巫相的名字。请你务必令他于子时前置于枕下。观旬一开,宿主可观天命,即今后的情形。便可观天命,出境后再做决议。”
仙栾应下后,继而疑惑道:“巫相既有一枚玉佩,那我可否也有一枚相对应的置于枕下?”
宵明顿了顿,面色略显郝然:“你确也有一枚,就是那枚此刻不在我这处。”
另一枚嘛,现下还不知在哪呢。
“想来没多久,便能交至你手上。届时我会再来青林拜访巫相,你便知了。”
仙栾应允道:“明白。那我就快些回去,静待仙君的消息。”
她又似是有些忧虑,继而迟疑道:“此次出来,我因为担心巫相的安危,又不愿他涉险,就瞒着他一人前往。仙君,可否只容我一人入境?”
宵明已有了上回观旬的经验,一眼便知仙栾心里的打的小九九,揶揄道:“你放心罢。我们会同你俩一道入境,待出境后,会为你们出谋划策,定能让你们避开祸事。”
“令你确保你们二人均成功入境,仅仅是因为宿主有权知晓他日为何会遭遇祸事。”
仙栾心中了然,再三感谢,便离去了。
她的背影看起来,颇为瘦削。
宵明甚是欣慰。
这般看来,她赌对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是否能赌对,就取决于巫相对仙栾的情谊了。
**
隅时,灵榇药观。
药观内匾高高挂着八个字——世般仙药,应有尽有。
宵明已是一身黑衣的模样,令人看不清面容。
她仔细打量观里的药材,时而笑着同药观的小厮搭话。
“店家,你们观里的药材,可真应有尽有?”
“客官,保真!咱们药观没有买不到,只有想不到!”
她漫不经心在观里走着,听小厮一一道来:“咱灵榇药观,打神农降世后,就日复一日增进药材。你眼前的这些,都还仅仅只是中品、下品药材,就足以医治喽!”
虫鱼部,在最近的一隔,宵明上下打量,细细数了一番。
□□、马刀、蚯蚓、蜈蚣、贝子、班苗、荧火、衣鱼、鼠妇、地胆、马陆等等
仅仅下品虫鱼部,足足就有一十八种。
再一旁是中品的上木,在木格子里陈放得好好的。
桑根白皮、竹叶、吴茱萸、栀子、秦皮、秦椒、山茱萸、白棘等等。
有一十七种。
接下来是中品的草部,也在隔壁更大的一个木格子里齐齐放着。
再往下扫去,便是更多一隔。
干姜、葛根、苦参、当归、麻黄、通草、芍药、元参、知母、贝母、石韦、百味、地榆、海藻、泽兰、防己等等。
竟足足有四十六种。
白薇这药材,确是挺稀有的。
多年前,她才刚化为人形时,四处去寻烛光,有日天干物燥,实属炎热,她只觉身热肢满,甚是疲惫,终是抵抗不能,昏了过去。
醒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塌上,一人在探她的脉搏。
原来是一个老婆婆将她捡回茅草屋,又给她寻了个大夫。
大夫一看她病症,有些为难:“姑娘脉象不稳,恐是邪气入体。但我们这个小村庄没有白薇,无法救治姑娘。”
老婆婆心好,面露忧虑之色,忙问大夫如何才能寻得白薇。
大夫给她指了条明路:“白薇生在川谷,寻常难以见的。只有年年产药的药谷,或是药类繁多的药观,才能寻得此类药材。”
幸而宵明本就不是人,无需人族的药材,须臾就气色好转,活蹦乱跳了。
后来她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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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万谢告别老婆婆,转身投向江湖,暗暗叮嘱自己下回别再晕倒在人群中了。
真真是给她灯芯族丢脸。
宵明顺势问道:“你们灵榇药观单单是中下品的药材,就如此多。那……可否让我见见上品的药材?”
小厮愣了下,瞬即陪笑道:“客官,现下里面还有另一位客官在看上品药材。客官可以稍作等候,待会小的再带你进去看,您看可行不?”
宵明微笑颔首,表示她在药观再转转,不用他在一旁讲解了。
何人也在灵榇药观?还专门跑来看百年也用不到一次的上品药材?
难不成如白鹿所说的那般,真是巫相在此处同上甲微的使者交易?
她悄悄开了灵识,想去试探一番里面是何人。
未曾想,灵识很快便被隔了回来。
片刻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悠悠晃了出来。
束远游冠,腰束带,佩长剑,墨银紫绔,黑长靴——这不是从渊,是谁?
宵明怔然,终是反应过来。
这厮怎地从五千里开外的南海回来了?
他定是在糊弄她,根本就没有去南海寻栾。难道他早便至栾不在南海?若是这样,又为何要同她分道扬镳,不愿同她一路?
宵明心里倏地很不是滋味,转头欲走。
从渊俱是一愣,兴许是没有想到会在同一个药观和宵明相遇。他连忙追上来,唤她:“宵明仙君,等在下一块走!”
是“宵明仙君”。不再是妹妹了。
这厮应是真的变了。
这般正经,和从前真真是不一样了。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宵明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她走出几步,仍是气不过,回头看向他,语气生硬道:“我道你去南海,定要三四日才能归还,你且说说,怎地不过一日就回来了?”
从渊追赶上她,喉头微动,低声道:“我御剑不过一里,路过这个坊间,远观有奇光意象,心想定是有何物不凡,长居于此,便前来探查。”
“因为栾族和人族多有不同,应是气息不大一致的。我发现灵榇药观有奇光闪过,就进来一观,想瞧瞧是否是栾的身影。未曾想在下一览上品药材过后,就遇着仙君了。”
言谈间,他袖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竹香。
可就是哪里同寻常不一样了。
他有意无意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倒让宵明略微不大适应。
换做是平常,这人的咸猪手早就“啪嗒”一下搭上她的肩膀了。
宵明佯装不在意道:“何人关心你的行程?你去了何处,无需同我报告你的去向了又不关我的事。你只要按时回来,如约一同开境即刻。”
从渊眸色渐深,眼底未能叫人看出什么情绪:“下次不会这样了。”
她撇过头去,别扭开口:“那自是最好,我可不愿被你拖后腿。”
从渊郑重其事答道:“在下从前或许有些怠慢,令仙君心生不悦了。但自此之后,在下定会好好助仙君开境,决不怠慢半分。”
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宵明,似是很在意她是否会相信他。
20. 赤石生栾(六)
宵明本来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觉着哪哪都不是滋味,但她在斟酌一番后,还是决意告诉从渊知晓上桩任务完成的事。
就称其为破冰行动吧。
*
“就是上述这样。”
从渊不知在想些什么,低声喃喃道:“赤水女子献竟也同遗玉认识。”
他继而目光真挚,像是真心祝愿她一般:“将军……仙君,如今你可放心了。现下咱也算圆满完成了第一桩任务。你的功德是否已到手了?”
宵明挺起胸脯,得意洋洋道:“一万,已到手。”
他也笑了:“那是极好的。”
接下来的路程中,从渊又陷入了沉默。
宵明有句话在喉咙处翻过来滚过去酝酿了很久,终于寻了个空当问出口:“所以,你是遇到何事了?今日我怎么瞧你,都不大对劲。”
从渊沉吟不语,随即笑道:“仙君,无需担心我。我只是想起来要去验证一件事。现下我也放下这桩事了,之后就全力配合仙君开境。”
句句不离“仙君”二子,倒真是安分守己了许多。
宵明细细琢磨了一番,最终决定以心比心,以礼貌相称为上,便严谨回道:“那便有劳察司了。”
既是这般,她也打定主意要句句不离“察司”二字。
他明显愣了一瞬,旋即目光挚诚,认真道:“仙君,你不用这般唤我。我……还是喜欢听你唤我从渊,或是龙、臭……龙也可以。”
宵明难以置信地摸摸他的额头:“臭龙,你当真无事罢?”
从渊微不可察偏过脸,似是畏惧她的触碰:“仙君,我才出了汗……无事。”
奇了。
往日这龙巴不得寻个空当就搭上他的咸猪手,这会儿装什么纯情?
宵明不信这个邪,“吧唧”一下摸上他的脸,佯装凶狠道:“我若就是摸了,你倒如何?”
从渊眼眸霎时睁大,面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不敢看向宵明的眼睛。
他无奈摇头:“仙君若是想摸,就摸罢。我……不会如何。”
宵明从未见过从渊如此客气的模样,心头一震。
你倒是如何啊!
现下我的手还在你脸上,非但不能你其如何,我倒是拉不下这脸了。
毕竟,她也没真打算对他如何。
宵明遂缓缓放下手,摸鼻悻悻道:“哦。”
可她未能发现——身侧那个人,自她收回手后,就悄悄看着她,眼神愈发炽热。
像是要将她吃抹干净一般。
*
灵榇药观旁的客栈。
宵明从未觉得有日会和从渊坐在一块,眼观鼻鼻观心,相顾无言。
着实煎熬。
她决意开个话头。
“对了,方才见你从上品药材的隔间出来。你可瞧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
“从渊?”
他神情恍惚,像是在发神。这会听宵明唤他,蓦地回过神来。
“仙君,你方才说什么?”
宵明不甚耐烦道:“我道,方才见你从上品药材的隔间出来——你可瞧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
他了然,正色陈说:“仙君不知,我本是去药观调查那倒奇光,未曾想上品虫鱼部有一味药材,我瞅着确有奇异之处。”
“何药?”
“石胆。”
从渊道:“小厮同我言道石胆的作用。其味酸,寒。主明目,目痛,金疮,诸痫痉,女子阴蚀痛,石淋寒热,崩中下血,诸邪毒气,令人有子。”
宵明不明所以:“这般看来,此味药是用于女子阴蚀时缓解疼痛的,也可助女子生育。但依你之见,此药有何奇异之处?”
就听他轻轻摇头,低声道:“此药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炼饵服之,可令人不老。若是久服,可助人增寿、修仙道。”
宵明喃喃道:“增寿、修仙道。此药的名字平平无奇,竟还有这等功效?”
若是一个药观能有这等上品仙药,岂不是很快就会被权贵盯上?
她顿时回想起白鹿在咸泉同她神神秘秘说的话。
[那黑衣人说的都是汤语,旁人听不懂,但瞒不到我。上甲微的使者像是在邀请巫大人去什么宴会,有一次还提到交易什么物件。但巫大人像是没有应允。就是不知下次他们接头是何时。]
宵明霎时想起她曾在天界翻阅过的一本奇书,沉思道:“据《山神经·奇闻轶事》记载:黑鲲鱼千尺,如鲸,常飞往南海。或死,肉骨皆消,唯胆如石上仙药也。”
宵明暗想,难不成奇书里所说的黑鲲鱼,便是自南海逃亡而来的仙栾一族?可若是得待到栾族肉骨皆消,才能被剖出石胆,仙栾哪里还能活命?
从渊似是看出了她的疑虑:“仙君,石胆很珍贵,灵榇药观仅有一块,且仅有一小手指般大小,想来中原的达官贵族应是不会跋山涉水来此地高价盘下的。”
宵明心下了然,但仍有所忧虑,便继续陈说她的猜想:“我同你讲……”
她还未仔细说来,便被一阵嘈杂声止住了话头。
原是客栈外不知何时晃荡来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像是醉的不轻,嘴里还念念有词:“十月之初,天欲雨而不稳,身如风叶心不宁。时雨欲降早起程哪……谁唤我是游子?山茶花开映宿馆,住了一馆啊又住一馆!”
眼看醉汉东倒西歪,就要碰到她们这桌。
“好俊俏的姑娘!可否同我喝一壶?”
哪里来的浪荡子。
宵明正欲寻个理由回绝,就见从渊陡然挥袖,不动声色点中醉汉的穴,令其倒地不起。
“凡夫俗子,也不瞧瞧你自个,哪里配得上同仙君喝一壶?”
他神色睥睨,语气甚是不屑,不再像往常那般脾气温和。
宵明差些吓住,左顾右盼,发现并未多少人发现,长吁了口气。继而小声责备他道:“你怎地这般鲁莽?都同你说了多少次,少在凡界动用法术。再说,他也未伤人,你令人家昏睡过去,误了正事怎么办?”
从渊低着眼眸,令人看不清情绪:“让仙君受惊了,是在下冒失了。仙君说的是。”
他这一脸不服,倒不像是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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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错的人该有的神情。
“……”
“罢了罢了,我继续同你言说,”宵明很快便想起最初的话头为何,连忙将方才的不快抛掷脑后,兴冲冲同他分享她这二日的所见所得,“要说我本是去宝山青林寻巫相,洽谈观旬之境的,你猜我除了办这档子事,还发现了什么?”
从渊见她一脸期待的模样,便配合她思忖一番,继而皱眉猜测道:“难不成遇见赤水女子献?”
宵明心道,真心无趣。若是仅仅遇见赤水女子献,她何苦再来问他一道?
她悻悻道:“不是。”
“那便是遇见住在宝山里的山民?”
“也不是。”
她等不及从渊猜第三轮,正想直接道出答案,却被从渊抢了话头。
他似有所悟,慵懒笑道:“仙君这般有兴致,容我再答一次——料想仙君该是寻到栾了。”
宵明惊得直起身子:“你怎地知道!我还道你猜不出呢。”
从渊笑而不语。
他笑得这般自信,倒像是方才两轮是在逗她玩了。
“你且听我说来……”
*
客栈里进进出出,客官们大多聚在一块聊天聊地。店里甚是热闹,无人在意一桌氛围感极低的两个人,正小声密谈着什么。
从渊听得头头是道,一面听着,一面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宵明讲完,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以上,便是我同你说的这些了。你可听明白了?”
从渊不动声色拉开一小段距离,好让宵明呼出的热气不喷在他的脸颊上。
他呼吸略显急促,也和宵明保持同等低的音量:“在下明白了。”
宵明没有察觉到从渊的异样。
她想到仙栾的事,轻轻叹气,又顿觉口干舌燥,便端来一个茶杯,正欲给自己倒杯热茶,茶壶就被从渊夺了去。
“仙君,此等琐事,就让我来罢。”
宵明看他谨慎地缓缓倒好一杯茶,又在唇边温柔吹了吹,才稳稳放置她面前,只觉哪里不对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臭龙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她好笑道:“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从渊握着茶杯的手一滞,差些将茶水洒了几滴出来。
他面上并无情绪变化:“仙君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不愿仙君的手被热气蒸伤罢了。”
宵明本也只是玩笑一番,没有放在心上。
她端茶饮了一口,咂舌道:“要说着南海栾族一族,还真真是个悲苦的族类。幸而仙栾拼了半条命游到宝山山脚,被巫相捡了来,否则也是死路一条。你别说,巫相瞧着那么不通事理一人,竟还是有些菩萨心肠的。”
从渊淡淡道:“仙君,世人不是皆有你这副好心肠。有的人,不能只看他的一面。他的一面是圣人,受万人敬仰,所有人见之都顶礼膜拜;但他的另一面却极可能是——死后为恶鬼牵引下地狱,且在怎般,也无法洗清一身罪孽的人。”
宵明扬眉,不解道:“何以见得?”
21. 赤石生栾(七)
从渊一顿,继而道:“石胆那楠木药箱虽说是空的,但依稀可见一团团的黑圈,像是曾放过许多药材。我便询问小厮药观是否曾卖出过很多石胆。果不其然,确是如此。并且,八成石胆的都是巫相卖来的。不过,这些年巫相倒是不怎么卖石胆来了。”
宵明顿时心中生出一股背脊发凉的愕然,刚入口的茶也开始反胃。
[黑鲲鱼千尺,如鲸,常飞往南海。或死,肉骨皆消,唯胆如石上仙药也。]
难道……
她耳边嗡嗡的,无端响起仙栾的声音。
[我拼着半条命,游出南海,好不容易到达岸边,便晕过去了。等我再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巫相。]
[栾的体质实际上要强于人族。但那次我属实伤势太重,幸得巫相及时救治。于我而言,巫相算得上是救命恩人了。]
她右手颤抖着纂成拳,咬牙蹙眉道:“我没想到,这人过去竟还做过这档子事,还只道司命星君勾画的观旬宿主一概是好人呢。”
待回到天界,她定要问问司命究竟是在怎地设定观旬宿主的。
怎地牛鬼蛇神也好意思设成宿主?若巫相真做了对栾族伤天害理的事,他又有何资格开境观天命?
从渊不知从何处变来一块手帕,倾身过来,轻柔地擦拭她的额头。
“这些杂碎,不值得仙君生气。仙君尽管在客栈歇息便好,明日我去会会那个巫相。”
宵明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都无暇注意到从渊悄悄伸过来的手。
她喃喃道:“你说,若真是你我想的那般,我们还要开启这次的观旬之境吗?”
从渊放下手帕,折叠成几块,像对待极其珍爱之物一般放入袖中。那手帕右下角还绣着一朵青菊。
他似是奇怪她怎会这样问,慵懒笑道:“仙君,若你不愿意开启,便不开启就是。若你愿意,我自然也同仙君一道。”
宵明本还沉浸在愤懑的情绪中,听从渊的话无力扯开嘴角,提不起兴趣反讽他:“臭龙,你就这般无主见,我说什么,你是什么。”
他没什么异议,颔首道:“确是。”
“……”
宵明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我们去将刻着仙栾名字的玉佩交至仙栾,再将目前你我知晓的告诉她,且听她如何决议。”
从渊如是应道:“都听仙君的。”
**
宝山青林。
巫相正坐在石桌前,聚精会神看着面前的医术,见这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木屋前,立即横眉冷对,冷哼道:“今日我疲了,恕不见客!”
宵明极力按耐内心想将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好好问他石胆的下落的心情,无甚表情地淡淡言道:“我只是路过。不过,也是来告诉你,若是之后你一觉醒来,见着令人奇怪的事物,不用惊讶。那应便是你不久的将来。坦然接受,再静待回到现下时分即可。”
“走!走!走!搁我这整劳什子的牛鬼蛇神!本巫活这么三十年岁,就没被谁吓怕过!你可走你的吧!”
从渊瞬时出现在巫相面前,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咽喉,令他开不了口,只能依稀迸出几个模糊的字眼:“你……呃……你是谁……”
宵明连忙冲过去,止住从渊的手,急道:“他是凡人,不要动手!”
从渊见宵明焦急得不行,似是当真很在乎这凡人的死活,便缓缓松开右手,眼神依旧睥睨十足,像是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若再让我听见你对仙君出言不逊半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你们……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不走……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巫相重获新生般大喘一口气,骂骂咧咧地转身回木屋,重重摔上门:“慢走不送!”
宵明罕见地责备从渊,一脸认真道:“从渊,以后切莫再做出伤人的事了。你且记住,你我仅仅是下凡来开启观旬之境的,境中境外之事都与你我无关,切莫因为与人起口角便落下个玩忽职守,滥用法术伤人之说。再说,我此行是为了攒功德!你可切莫因为伤人折损了我的功德!”
从渊看向地面,没有正式她,只是低声道:“仙君教训的是,下次不会了。”
宵明回想起方才他突然暴起扼住巫相脖颈的画面,就一阵后怕。
若真是叫这臭龙抹了脖子,死了观旬宿主不说,不知多少人的命数恐怕都会就此更改。
出发前,司命再三叮嘱她切莫轻易改变他人的命数,否则便会折损功德。
她的十万功德还差得多呢——她可不想刚刚到手一点,就立即销毁一半。
她得将这臭龙盯紧些。
“罢了罢了,想来你也是无心的。走,我们去咸泉。”
从渊依旧低眉顺眼,淡淡道:“都听仙君的。”
**
咸泉。
她们二人到达此处没有多久,便等来了仙栾。
仙栾依旧恭谨作揖道:“宵明仙君,巫相昨日将他的玉佩扔出去,已被我悄悄捡回来,放置在他枕下了。方才听你在屋外同巫相交谈,我便知你是带着玉佩来知会我,就寻了个空当出青林采药,赶来见你了。”
但她从始至终没有给从渊一个脸色,也未问起他是谁,想必是听巫相讲此人凶神恶煞,一来就不由分说掐他的脖子罢。
宵明没有闲心同她细说,开门见山道:“仙栾,我们此番前来,确是将你的那枚玉佩带来了。但是我有也件事想同你讲。”
她将从渊如何在灵榇药观发现石胆这味药材,又将小厮说起巫相售卖此药甚久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仙栾。
“我们目前了解到的,便是如此,就看你现下知晓此事,还愿意开启观旬之境与否不。我们下凡,仅仅是为了观旬一事,如若你仍想进行,我们自会配合。”
仙栾愣了一瞬,旋即郑重道:“宵明仙君,我相信巫相不是这样的人。许是有些许误会——但我为巫相所救,即便要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也不愿看见他在不久的未来遭逢不测!”
“请二位仙君开境,劳烦二位了!”
从渊本一直沉默着,倏尔笑了,懒懒开口:“既是你自个儿要求的,那我们便应了。”
宵明也并无异议。
**
子时,第二次观旬。
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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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七羽村。
一女子身着淡黄小袖短衫,黑金束脖皮靴,腰上挂着小刀和一串金铃,正在海岸边低头寻找着什么,头上簪着的青玉发钿时不时扫下一缕金线,晃过她的脸颊。
她身后跟着一个男子。高七尺,黑发如瀑,衣着干练的墨黑腰佩浴月。他也跟着女子一块在岸边搜寻着什么。
宵明在来七羽村之前,便同从渊敲响警钟,令他将腰间的酒壶去了,别寻东西的时候还喝得东倒西歪的。
若是换作往常,这臭龙早便左耳进,右耳出了。
现下怎地如此听他的话?
宵明心中甚是不解,但要事在前,就懒得深思其他琐碎之事。
她在岸边走了许久,一直未发现有用的线索,想着歇息一番,抬头看去,却倏地发现——十二三个衣衫褴褛的村民拿着棍棒,一脸凶煞,正向他二人靠近。
想来是她二人衣着不凡,又一看就是外村人,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
宵明决意先礼后兵,向前摆手解释道:“诸位误会了,我们只是路过,并无恶意!”
未曾想,这些个村民根本不愿听她的说辞。
一个满脸刀疤的大汉率先出列,嚷嚷道:“谁管你们是哪的人?弟兄们冲!把钱财和娘们留下,男的丢海里喂鱼!弟兄们接下来有的快活了!”
这七羽村还真是其貌不扬。小小的村落,流氓三四就一般。
但原则在先,宵明传声给从渊,令他切莫动用法术。
他却充耳不闻:“仙君,恕在下不能。”
眨眼间,沿岸的海水俨然已涌入一汪血迹。村民七零八落躺在地上,有的眼珠蹦出,有的喉咙被割破,有的横尸岸边,血流不止。
从渊缓缓蹲下来,盯着方才那个出言不逊的大汉。
这人被废了双腿,被迫直直跪在他面前,龇牙咧嘴的,甚是痛苦的模样:“好汉……饶了我罢,好汉……我,我……再也不敢了……”
就宵明的角度,是看不清从渊的神色的。只见他捏紧那人的下颚,疼得那人叫唤不得——“啊——啊!”
她来不及阻止,从渊已轻飘飘丢出一块沾满了血,软绵绵的物什。
现下她能看清了。
还在岸边动弹了两下,软瘫软瘫的,黏在沙子上,就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被残忍去壳的蝗虫——人的舌头。
“仙君,也是你配遐想的?也不看你是什么杂碎。”
宵明疾奔他而来,心急如焚,想立即止住他:“从渊——!”
从渊充耳未闻,手起刀落,捅了足足八下,招招致命。
血霎时喷溅得到处都是。
除开动用法术杀人,再加上这足足八刀致命伤,从渊可真真罪不可赦。
宵明瞠目结舌,指尖止不住颤抖。
他颇为嫌恶地将那大汉一角踢开,从怀中取了块手帕,懒懒擦拭手上的血渍。
似是知晓宵明的脾性一般,他自觉走至宵明面前,半跪下来,眼底瞧不出什么情绪:“我知在凡间不能轻易动用法力,但这里是幻境,想来是并无大碍。不过仙君若要怪,就怪我罢。”
22. 赤石生栾(八)
“七羽村是宝山山脚下,靠近南海一岸的村落。这个村落说来也奇,古往今来都没见过有多少人住在这里。但据说三年前,有个男子常常在夜里出没在七羽村沿海一岸,每次离开还会在海滩留下一串黑色的痕迹。”
开启观旬之境前,从渊便从宝山坊间卖布匹的琳琅堂的一个太婆那里,打听来七羽村的消息。
这龙虽说时而都在划水寻懒,但不得不说,他在侦察能力方面非常靠谱。
她本欲与从渊赶在观旬前来此侦察,但乃至子时,她们开启观旬之境后,仍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未曾想,事态会发生成这样,与她想得如此不同。
宵明看着眼前人,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怎地……做出这样的事!这可不是有损一人的福报,而是十余人的福报!”
从渊半张脸都沾染了血污,令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他低着眼眸看向地面,仍木讷重复道:“仙君若要怪,就怪我罢。”
“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那些死去的人!你跪我作甚,你起来!即便他们再罪不可赦,也由不得你我去收割他们的性命!”
她一下推开从渊,跌跌撞撞向前去。
满海岸都是血。一眼望去,尽是触目惊心的血。
宵明奔回来,抓住从渊的衣襟恨声道:“若是我才到手的功德就栽在你这,我定饶不了你!你拿功德毫无用处,但我是一定要去赎我阿姊的!”
从渊再次低声道:“仙君怪我罢。”
宵明恨恨盯他一眼,忙去神识查验功德——二万四千三十二。
开启观旬之境之前,她是一万四千三十二功德,现下加上第一次成功观旬取得的一万,正好是二万四千三十二。
这般算来——在境中杀人还真是不会有损功德?
她瞟一眼那些七零八落的尸体,又瞅瞅低眉顺眼的从渊,倏地觉得兴许他也是在知道幻境伤人无碍的前提下,才为她出气的。
不过,回想起方才从渊那刀刀致命的架势,和杀人如麻的场景,宵明难以想象从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之前没看出来,他竟是这般好斗之人?
自从在灵榇药观再遇他后,她就愈发觉得他不大一样了。
她万万想不到,有一日,他竟会为了她杀掉这么多人。
她也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在她面前半跪,只求她怪罪于他,原谅自己。
她分明就只是他的同僚——他为何要如此?
这一切,都好魔幻,就像一场梦一般。
宵明恍若未闻,既没有开口原谅他,也没有开口再言说什么,只是淡淡饶过他。
从渊立即起身跟上。
她冷冷丢下一句:“不要跟着我。我要……自个儿待着。”
身后的脚步声确是停下了。
霎时,她听见一道刀刃刺进肉里的闷响声,和随即而来身体倒在平地上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失声喊道——“从渊!”
从渊胸膛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长刀。
这刀尖如同沾染了桑葚汁液一般黑,像是浸了毒。
他身旁有一人尚未气绝,在拼尽全力刺他一刀后,扬起恶狠狠的笑意,像是大仇已报一般。
宵明心头震怒,三两下便给那人敲晕了,连忙蹲下关怀从渊的伤势,恨声道:“方才见你杀人如麻,怎地这会儿身后有刀剑也觉察不出?我!我真是不知该怎样看待你这臭龙才好!”
从渊轻咳一声,嘴里逐渐涌出鲜血,摇摇头小声道:“无碍。待我歇息会,便就自个儿好了。仙君无需担心我。”
他虽气喘吁吁,看起来甚是虚弱,但眼睛仍晶亮晶亮地将宵明看着。
“仙君……你可否还生我的气?”
宵明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双手按住他胸口止不住流血的伤:“你就闭上你的龙嘴罢,待我寻个地方带你医治!”
若是她现下就取出从渊胸口的伤,定会更加血流不止。还是得赶快寻个药观才好。
要不回灵榇药观去?
她也顾不得于宝山山脚寻巫相救仙栾那日留下的蛛丝马迹了。
想来也有其他法子寻求真相。
*
宝山坊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山都是让人难熬的热气,触目都是奔腾的火焰,从山头蔓延而下,火舌几欲要吞没整个坊间。
灵榇药观的门匾也被烧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
坊间的各大铺子都关了门面。
人们都惊慌失措地背着包袱四处逃窜,让宵明不由得响起之前在有易国的时候,风起云涌间,百姓也纷纷拾掇包袱准备迁徙赤水。
不过,眼前的景象与之前的有易又有些许不同。
有易的百姓是怀揣希望,做好了从异地迁徙至另处的准备;而宝山坊间此刻却弥漫着人心惶惶的氛围,人们心里生出巨大的惶恐,奔走相告。
宵明甚是不解,这境中怎地变化如此大?
难不成,这就是不久后的宝山?
*
灵榇药观的门已关上了。
但宵明依稀听见门里有些许动静,便叩门问道:“有人吗?有个患者急需救治!”
门纹丝不动,里面的动静安静了些。
无人给她开门。
宵明冷言道:“再不开门,我就烧了这店。”
里面又有动静了。
门被微微推开一条缝,两双眼睛悄悄探出。
“哎!姑娘!你不是前几日才来过吗!”其中一个小厮认出了宵明,见他背着一身血污的从渊,大吃一惊:“姑娘!我们店里正拾掇着呢!恐是没有地方安置伤患!姑娘,你去别处罢!”
他作势就要把宵明往外推。
宵明心想,若不是我不能在境中乱使用法术,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
她丢下两锭金子,冷冷道:“方圆百里,就这你一个药观,我不来你这处,又去何处?我劝你快些给我们留个床榻,再备些药材,你们要逃命便自个逃命。否则,休怪我刀剑无情。”
小厮见她手作势就要伸向腰间的佩刀,颤颤巍巍给她开门,哆嗦着旋开楠木药箱,取了些许遗留的药材,又仔细通过那条缝朝门外官网,确定不再有人后,再急忙关上门。
他摩挲着手,眼睛时不时扫向宵明腰间的配件,和面色不大好的从渊,哆嗦道:“姑娘,不是我们狠心不帮忙医治这位公子,实在是现下宝山遭遇火袭,又有奇形怪状的人在外面游荡,杀人!我们只能快些收拾逃命啊!”
宵明将从渊轻轻放在床榻上,见他微合着眼,面色依旧苍白,心里很是不好受。
一听小厮这般讲道,她倏地想起什么:“你方才说,奇形怪状的人,在哪里?”
“现下就在坊间游荡!手脚如同鱼鳍一般,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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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身都是青色的,听……听说,是从七羽村来的怪物!它们都已经了好多人了!一逮到个人,就咬断人的脖子!真真是吓人!姑娘,我们不同你们说了,先告辞了!”
宵明细细思量,赶在他俩着急忙慌想从后门溜走前,蓦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请你如实告知!距离上次你在药观遇见我,过了多少时日?”
小厮甩袖道:“哎!约莫五日!”
就见他和霎时走远了,一面走一面同另一小厮小声说道:“这姑娘莫不是魔怔了?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跑,还救她的情郎?”
“你懂什么,小声些,切莫叫她听见了!”
宵明面色郝然,眼睛不自主扫向从渊,想见他伤势如何。
却见他已经醒了。
从渊不知何时睁眼,眼睛一瞬不顺地将宵明看着。
她心里顿时升起莫名的异样感。为何她会有些心虚?
他又不是真的她的情郎。
兴许只是怕他听见小厮的话,心生误会罢。
从渊无力扯开一个浅笑:“仙君,都怪在下不小心,误了仙君的正事。”
他话还未说完,就轻轻咳出一滩血。
黑得煞人。
宵明急忙扶他微微坐起来,轻缓拍拍他的背。
从渊的发丝、脖颈以及手上都沾上了些许水雾。
他开始出现体寒的症状了。
这究竟是什么毒,竟这般狠毒?
境中比不得境外,必须快些救治。
这算是工伤,即便是动用法力,也仅仅是对从渊一人使用,应当不会克扣她的功德罢。
她沉思片刻,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从渊无力开口,只是睫毛微颤,算是应允。
她双手合十,在她和从渊周身设下一堵无形的金黄结界,之后便取下流光旁的金铃画阵。
“云蒸霞蔚!”
从渊胸口的那具长刀忽地烟消云散,金铃的金光在他伤口外围温柔地将他包裹,洒下细细的药粉。
*
从渊气色好了许多。
见他呼吸趋于稳定,身体的虚寒已然消失,只有额间尚存些许水雾,宵明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下了。
要真将这臭龙耽搁在境中,她还真不好将他拖回冥界给阎罗交差。
而且若没有从渊,她恐怕也寻不到另一个阴官,一起结阵出境。
司命那厮坐下的归终就什么都感应不到吗?开境之人都奄奄一息了,还不赶来相助?
待她出去,定要将司命洗刷得狗血淋头。
从渊微微睁眼,瞧见宵明坐在一侧,眼里渐渐恢复清明。
他撑起身子,又加重了咳嗽。
宵明急道:“你又坐起来作甚!快躺下罢!”
他唇间仍无血色,小声问道:“仙君,你……原谅我了吗?”
宵明心头一震。这厮元气大伤,尚未恢复,就颤颤巍巍撑着坐起来,只是想问她这么一个问题?
若不是他提及,她都难以将之前那个杀人如麻满脸厉色的七羽村魔头同他联系起来。
瞧见他这气喘吁吁,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别过头去,懒得同他多说:“嗯。此后别再犯,就成。”
从渊如获重释般笑了,又咳了声,认真道:“都听仙君的。”
23. 赤石生栾(九)
宵明见从渊气色好转许多,放下心来。
她顾自起身去门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观望外边的场景,果然看到了小厮方才所说——奇形怪状的生物。
这些生物个个身高八尺,手脚上都有墨绿色的鱼鳍,还时不时浮现出令人作呕的脓疱。
它们在路上游荡着,一嗅到人的气味,就睁开死气沉沉的鱼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漆黑一片的内胆,简直唾液都要留下来,滴在人的脸上。
“咔擦”“咔嚓”的声音,一颗人头便被它一口吞下,慢慢搅碎,长长的鱼须愉悦地跳动着,似是为饱餐一顿兴奋不已。
路上行走的人被咬掉了头,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
有的怪物更为骇人,先是拔了人的舌头,再挖出人的膝盖骨,之后它便仔细欣赏它的战利品绝望的模样。它慢慢咬下其身上的肉,再一口一口吃掉。
真是过于血腥的画面……
宵明上一回见着这么血腥的画面,还是前年在蔺国掌灯的时候。
蔺国君生性狠毒,以折磨活人为乐。
大冷的天,殿外结冰三尺,他令人将一个男子带至殿外,剥尽衣物,又叫用刑人用炙烤过火块的尖棍一下一下刺进他的肌肤,最后再一块一块割下他的肉,盛至殿前。
那用刑的地点距他不太近,又足以让他听见那男子的哀嚎,且将其生不如死的绝望模样——尽收眼底。
宵明那时在蔺国掌灯,是蔺国君的座上宾。她获得了和国君一块坐在殿前欣赏该景的机会。
这国君还乐在其中,朝她道:“仙君大老远来咱蔺国一趟,本君也得让仙君饱饱眼福,看看你们天界不会有的景象。”
宵明在殿前坐着,心底也同那人一样被针一下一下扎着,难受得紧。
每过一刻,殿外就会盛来几碟焦红的肉。
才刚刚从人身上掉落下来,甚至还能依稀看见内里的血丝。
宵明只觉反胃,礼貌拒绝了。若不是她秉持着不能干预人间的道理,恐怕早便掀了桌子,将蔺国君制服在地。
后来几日,她回到明烛殿,几夜都不能安然入睡。用膳时,也毫无胃口。
竹苓瞧她日日消瘦下去,心里焦急得不行。待烛光从人间回天界后,她急忙悄悄告诉烛光此事。
后来蔺国的掌灯事宜,烛光便替宵明去了。
幸而,蔺国不久后便换了国君,新君号召百姓万众一心、弑君上位。蔺国再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眼看着宝山坊间这些怪物吃人的情形,宵明熟悉的反胃感又迎面而来,面色愈加灰青。
从渊一直关注着她的反应,见她面色难看,作势就要挣扎坐起来,关怀她道:“仙君,怎么了?”
“无妨,你快些躺下。”
宵明沉吟片刻,细细梳理她的记忆碎片。
从七羽村而来……但她们去那里时,并未看见这些怪物啊。
她倏地回想起什么。
本来她和从渊是听了那老太太的话,前去七羽村沿岸寻找黑色痕迹的。
虽说后来因那帮刁民和突发的杀戮事件打岔了,她现下回想起来,确是有那么一个印象,在哪里看见过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
她并未看清那些怪物的真身,却在岸边的另一头发现了墨绿色的影子,隐隐约约倒映在那面水波上,像是一个接一个在往岸边游动。
不过,因为那些墨绿的水波在比较偏远的海岸线上,她当时便并未放在心上。
现下想来,那时若隐若现的绿波想来就是这些怪物的倒影。
她还未来得及同从渊细细讲明宝山突然出现的怪物一事,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又见门板右侧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慢慢凹下去,随即裂开一条缝,渗出墨绿色的黏液,正以缓慢的速度逐渐深入门内。
门板顿时从右侧腐蚀到中间,乃至门闸。
青鱼怪物探出一个鱼头,灰白色的眼睛直直凸出,死死盯着宵明。
她反应迅速,立刻闪避开来,祭出流光,通身流光溢彩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
但她随即想起来,从渊还在那里!
她急忙前去床榻边,挡在从渊之前,匆匆设立新的金光护法。
怪物像是有些迷惑的模样,在屋里踱了几步,也未看见人的踪影。
它的鱼须晃来晃去,想要找寻方才发现的人,仍未果。
宵明思量着,怎般琢磨也觉着,境中用法术杀一个怪物,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罢?
但若真的因为她为民除害,杀掉害人的怪物,却因此修改了凡人的命格,不就坏了观旬之境的稳定,有损她的功德?
不过,从渊先前一下杀死了那么多七羽村的刁民,也没见她的功德有何变化……想来在境中施展法术,应该也无甚大碍罢。
正想着,她准备抽出流光,想着不如一刀斩掉这个青鱼怪,以绝后患。
这时,从渊没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床榻甚是狭窄,最多就只容得下一个人。所以宵明一挤过来,就略显拥挤了。
从渊微敞的胸衣悄然间贴近宵明的手臂,传来一阵淡淡的,夹杂着竹香和药材的气味。
宵明有片刻的走神,但很快便回国神来。
因为危机又出现了。
青鱼怪刚欲出门另寻食物,捕捉到这不大不小的一声,旋即转回来,直直伸手过来,墨绿的黏液循着声响找到她们所在的床榻。
这怪物的走动起来不甚快,黏液却极快就能腐化触及之物,眼看黏液就要腐化护法,急逼宵明面门而来——她正要攻击,就见一只长而有力的手臂忽地挡在她面容前:“仙君,小心。”
宵明心里暗道“谁叫你这臭龙去挡,我又不是手无寸铁”。她一举扬起流光,一举将黏液斩于刀下!
青鱼怪重重一声倒在地上,浑身的墨绿黏液随着漆黑的血缓慢流下,散发出一股海里生物的腥臭味,久久不能消散。
宵明顾不得去细瞧这怪物死透了没,连忙坐回床榻,一把拉过从渊的手臂,细细观察他的伤势
黏液霎时在他手臂上浮现出墨黑的斑点,不过并未再继续蔓延,只是看起来有些骇人。
她满脸不悦,责备从渊道:“谁叫你挡在我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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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里需要你护着!你现在才是伤患!现在旧伤添新伤,如何是好?”
她又去取了些药材,小心敷在他手臂上,又仔细叮嘱他切勿乱动。
屋里又响起两声声咳嗽。
从渊瞧上去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另一只手轻轻取过宵明手上的流光。
他温柔地用手帕擦拭掉流光上的黏液,眼神极为专注,像是对待什么极其珍重之物一般。
宵明这下才注意到,流光的刀身也略微变青了。
流光是她刚位列仙班后,自己锻造的小刀,刀可分身千刃,杀人封血,余见光影。
那会儿周围的仙君都小声议论这刀怎地如此小,不敢相信它能发挥什么作用。
不过,她用起来倒是很上手的。
她才懒得搭理那些不识货的仙。
她眼神微闪,心中一阵惋惜。
这黏液的腐蚀性还真是强,竟连她用了这么多年的流光都留下了痕迹。
金刀材质,加上刀身锻造的费用,约莫得抵四千功德罢。
待回到天界,她定要再找司命那厮要一笔债。
从渊眉心紧蹙,很是自责的模样:“都怪在下未及时除掉那个杂碎,由得它将仙君的小刀也玷污了。”
宵明一把抽回流光,不知为何心底生出异样的情绪。
她的流光,干他何事。
她嘟囔道:“这有什么,待我回天界重塑一下便是。你这伤势才最要紧!快躺下!”
青鱼怪已然气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稍作处理了下青鱼怪的尸体,让其不再散发出难以让人忍受的气味。她旋即在药观内外五米设下结界,令外面游荡的怪物不能发现此处。
她郑重其事对从渊交代道:“我要去青林一趟。最多不过两个时辰,我就会重返此处。你就在这好生待着,哪里都不要去。”
从渊很是乖巧地点点头,略微低着眼眸,令她看不清眼色:“都听仙君的。”
宵明心道,这般听话?真真不是他的品性。
于是,她一脸狐疑地最后看他一眼,轻手轻脚离开药观。
一路畅通无阻。
外面不知何时青鱼怪都不见了,遍地都是人的残肢,还有令人生厌的黏液。
红色和墨绿色夹杂着,让人作呕。
她御剑而起,往青林的方向而去。
不过是五日之后,宝山坊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这般巧合的时间节点——宵明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开境如此顺利,境中却又如此不一样。
像是有人在暗中悄悄控制着这一切一般。
**
宝山青林。
就说青鱼怪怎地霎时都不见了,原是都陆陆续续朝青林去了。
一路奇形怪状的东西东倒西歪,路过之处尽是黏稠的墨绿痕迹。
宵明在林子上方,决定待观察好情形之后,再缓缓下落。
她到达熟悉的木屋,看清屋外的情形后,登时睁大双眼——那不是仙栾和巫相是谁?
仙栾怎会拔剑指向他?
24. 赤石生栾(十)
宵明迅速捻了个决隐去气息,躲在二丈远的一棵树下,令人不能发现她,却叫自己能听清楚林中的动静。
仙栾手中持剑,左臂满是血迹,拖着一地的墨绿黏液,像是伤得很重,走也走得不太稳。
她颤颤巍巍走到巫相面前,举起剑:“我妹妹的石胆……是不是,被你取走了!”
巫相枯坐着,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宵明的视角看来,此刻的巫相活脱脱就是一副畏罪潜逃不得,失魂落魄的模样。
仙栾面色更加急切,似是今日一定要他吐出个真相:“你说!”
巫相仍是低着头,沉吟不语。
“咔嚓”,“咔嚓”。
什么东西的脚步声渐渐从林中响起。
宵明回头望了一眼——成群结队的青鱼怪都在往这个方向逼近。
怎地这些怪物都朝这个方向来了?
仙栾扯开一个无力的苦笑,恨恨道:“好啊……好。如今我只想问一句,你当初,可曾是真心想救我?”
巫相攥紧了拳头,终是缓缓抬起了头。
他一脸诚挚,全然不是先前摆给宵明、从渊瞧的无赖相:“其他事,我皆不敢同你说来。但,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从未欺瞒过你。”
仙栾眼底不仅是恨意,还有缠绵不绝的,其他什么情绪。
“事已至此。你也逃不掉了。伤害他们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她挥袖指向身后,正齐齐朝这边走来的青鱼怪:“这些怪物生于南海岸,从七羽村而来,已经屠了两个村落,以及宝山街坊的人。”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活生生的怪物。但你一定想不到,它们曾经也是鲜活的人。它们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它们的血被放干了,头发全被割了,连带着肉、心都被挖走,骨肉皆消——最后,最有价值的部分便被你们这些医师挖走,做成了石胆!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巫相惊得坐起来,瞠目结舌道:“它们——它们是!那些栾族!”
宵明俱是一惊。
不是说那些个栾族都死在了南海那个村落吗?
为何如今会变成这些奇形怪状的青鱼怪?
她正细细琢磨着,就见仙栾忽地踉跄向前,拔剑刺向巫相,却唯独不刺中要害,仅仅是划伤了他的右臂。
巫相一声不吭,就由她这般刺伤他。
仙栾随即便体力不支,俯下身来,将剑杵在地上。
他急忙去扶她,却被她无力推开。
她面上扬起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不知是该憎恶你,还是感谢你才好。”
青鱼怪们缓缓走向前,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走向巫相的方向。
它们的头颅太笨重,以至于走几步便摇头晃脑的。
愈是往前,它们愈是兴奋,更多墨绿的黏液从鱼嘴流下,蜿蜒流了一地。
“其实,我早便知真相了。我和阿妹心心相惜,自是认得彼此的心。那日你端来那碗汤,我才喝罢一口,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她挣扎着起身,接近巫相,且将他手上的镯子一把取了下来,又小心戴在自己手上。
“这来自最初那位被杀害的栾大哥的头骨。我趁着慌乱,偷偷带走了一块他的头骨。这只镯子凝结了栾族一族的冤魂。原本我送给你,就是为了今日,你会死在我们栾族手上。”
她深深地,最后再看他一眼,便淡然转身,面目挣扎着,像是在和脑海里某种声音作斗争。
“但我现在后悔了。我得让它们将我吃掉——这般,我就和阿妹依旧血浓于水,也算是团聚了。”
巫相大惊失色,忙向前想拽住仙栾的手:“仙栾——不要!”
仙栾充耳不闻,顾自向青鱼怪倾身而去。
“至于你,就一直清醒地活着罢,日日回忆我们栾族生不如死、骨肉皆消之苦痛,便是最好了。”
怪物们感应到镯子的存在,愈加愉悦,叫嚣着,一个个翻开死白的鱼眼,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仙栾吞噬得一干二净。
余留巫相在一旁大喊,忙奔过去将青鱼怪一个一个扒拉开来:“不要——你们来吃我啊!吃我!那是你们同族啊!”
青鱼怪们对他不理不睬,竟是毫无想吃他的欲望。
巫相颓然瘫倒在一旁,怔怔看着手上方才戴着的镯子,呆滞了半晌,久久未发一言。
青鱼怪们为了分一杯羹,都朝里挤来挤去,只见它们逐渐发生了变化。
有三只中央的青鱼怪率先发生了变化。
它们跌跌撞撞地扒开其他青鱼怪,向四周散开。只见它们手和脚上的鱼鳍逐一消失,鱼嘴也慢慢变小,但眼睛仍未恢复清明。
霎时,它们像是嗅到什么味道,朝躲在二丈以外林子中的宵明袭来——“流光!”她急忙祭出金光护法,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
怎地调转方向,都向她袭来了!
愈来愈多的青鱼怪朝这里涌来,兴奋地张开未消逝的鱼嘴,一路“吧嗒”、“吧嗒”地滴下黏稠的液状物。
她飞出三个金铃,迅速结阵,林子里一时间金光四射。处理这些个小怪,她自是没什么好慌乱的。
只听得右侧忽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那人悄然出现在她身侧,依旧低眉顺眼的,满脸自责不已,仿佛下一瞬就要向她负荆请罪一般。
“仙君,恕在下来迟了。”
宵明登时朝身侧人横眉冷对,小声怒道:“你怎来了!我不是才同你道要好生休息吗!”
“让仙君一人来此地,我左思右想,还是不甚安心。还是要时时呆在仙君身边才好。”
从渊面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一面和她说道,一面分神,闭眼凝决。
瞬间幽蓝的光辉笼罩青林,将青鱼怪们团团围住,吓得它们纷纷退避,不敢再往这处来。
宵明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这臭龙的法力远高于她之上?
但她同他修的法术都不同。她修的是金系法术,从渊是水系。
不过须臾,她便想通了。
想必是普通水族畏惧活了三万年的老蛟龙罢。
毕竟辈分就在那里。
宵明暗想,哪里需要你来助我。
就凭我的流光,收拾几个失了智的青鱼怪不绰绰有余?
从渊仔细观察这些逐渐恢复人身的青鱼怪,蹙眉道:“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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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族也属于水族。我们水族完全陷入癫狂时,偶尔会为某些物什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其靠近。但若是陷入半清醒半癫狂的状态时,却会自动绕开同类,去伤害他族。”
她哪里还有耐心听这些,焦急地找寻仙栾的踪影:“待会出境再细说。你瞧见仙栾了吗?怎地尸骨也不见得一个。”
宿主都在境中魂飞魄散了,若是这般,要如何才能将宿主救回来?
宵明似乎看见到手的功德在她眼前飘来飘去,霎时飞远了。
她的一万功德!
青鱼怪们纷纷恢复成人身,尽数消逝了鱼眼、鱼嘴、鱼鳍和鱼尾,只余下一地的墨绿黏液,腌臜不已。
他们看着自己的变化,仿佛完全想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处。彼此一番面面相觑后,径向林外走去。
但有一个女子左顾右盼,四处搜寻着什么,最终视线停留在枯坐一旁的巫相身上。
宵明和从渊看见她,俱是一愣。
她和仙栾的模样,几乎是一个壳子里刻出来的。
难道,这是——他们相视一眼,心中都悄悄升起一个猜想。
女子快步上前,蹲在巫相面前,疑惑道:“你认识,我姐姐吗?为何你,身上有我姐姐的味道?”
巫相还沉浸在失去仙栾的痛苦之中,现下听见有人在同他说话,不由抬头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他颤颤巍巍起身:“你是,你是谁?”
面容酷似仙栾的女子并未回答他,继而反问道:“你关心我是谁作甚?我在问你耶。你认识,我的姐姐吗?为何你身上有,我姐姐的味道?”
巫相倏地意识到什么,眼角缓缓滑下一行泪。
他踉跄倒退几步,像是在躲避什么,往青林深处跑去。
女子朝他追去,一面追一面喊道:“你认识,我的姐姐吗?”
“为何你身上有,我姐姐的味道。”
**
观旬之境,在宿主逝去后的一个时辰内,是最佳的离境时间。
宵明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嘀咕:“若真是这样,那这般……还是那般……”
从渊紧跟其后,仔细打量她的脸色,小声关怀道:“仙君可有什么为难之事?”
宵明一听,略微不耐:“我寻思这不是很明显?你想,若是仙栾都和巫相结了这般大的仇,这般大的怨,他们怎地可能还出现在观旬之境的宿主一栏?若真是能化解的恩怨,或是能规避的祸事,又有何法子可以规避呢?”
从渊睫毛微颤,垂着眼眸,低声道:“是在下未想到。仙君切莫责怪。”
宵明心道,你又不用积攒功德,自是没有我伤心。
“这些都先不管,应对之法,待你我二人出境后再提。”她找到先前开境的地点,端端坐下,示意从渊也坐下。
他颔首,表示赞同。就见他缓缓坐下,似是一下没站稳,直直向宵明怀中跌来——
“喂!臭龙,你往哪倒呢!”
从渊睁眼看着她,面色苍白,鼻息微弱:“仙君,无妨,我歇下便好了。”
她见他这模样,心头不是滋味,一时间也不好催促他。
“那便依你罢。”
25. 赤石生栾(十一)
从渊倒是知趣。
不过只歇息了几息,就从宵明怀中挣扎着起身。
“仙君,我们出境罢。”
他面色平常,仿佛方才突兀倒在宵明怀中的人不是他,是旁人。
“你便歇息好了?”宵明一脸狐疑,仔细打量他:“切莫待结阵时又晕过去了。”
从渊苦笑道:“仙君,在下还不至于那般弱不禁风。”
她面上不说,心里却暗想,我现如今可不敢小觑你这臭龙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么杀人如麻霎时斩杀数人,要么下一瞬差些伤势重得不能下地,甚至还能奇迹般从病榻上下来,飞速抵达青林同她并肩而战。
南海时而掀起偌大的海浪,几欲要吞噬整片海滩,时而迅速退散,像极了追逐嬉戏的顽劣孩童,不管怎地就是不愿旁人将他捉住,但又盼着旁人继续同他游玩。
宵明忽地怀疑道:“你该不会是……”
从渊蹙眉,略显紧张,眼神里却仿佛暗含了某种期待:“仙君说来,我该不会是什么?”
宵明咬牙切齿道:“是在我面前装病罢。要不然怎地见你这么快就到青林与我汇合了。”
他愣了一瞬,随即面色委屈,眼底含泪:“仙君怎能这般想在下。”
继而,他又应景地咳嗽二声:“若非仙君嫌恶我,就要寻个话头折损我。”
“……随你怎么想,快来开境。”
从渊乖觉闭眼合阵,海浪忽地退散,蔚蓝的光芒与金光交相辉映。
金系和水系的法术力量相互交织,在阵中交替变化。
宵明再次浮现前一回观旬时那熟悉的感觉。
一股幽幽的清凉感将她环绕着,犹如烛光往日还在身侧时,向她含笑说来一些琐事。
那种感觉,极为久违。
她仿佛又坐在阿姊一旁,安静地听着她叙说今日又在何处掌灯,今日又从人间给她捎回来了什么美味的吃食。
她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去,伸出手去,想捉住阿姊的衣角——“烛光!别走!”
这回,定不能让她再消逝在自己的梦境里!
她甚至能万般真实地触摸到烛光的手。
依旧如此有温度。
阿姊的音容笑貌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此刻也真真切切出现在她面前。
她喜出望外,难道这不是梦境,是现实?
结阵结束,周遭又恢复了先前的布置。
宵明长久不愿睁开眼,似乎明白一旦睁眼,阿姊便会消失不见。
过去的美好常常在眼前,却在下一瞬就灰飞烟灭,让滞留在原地的人空怀想念。
“仙君?”
从渊的声音响起,蓦地,烛光的身影在她面前渐渐化为虚无。
“仙君可还好?”
她缓缓睁眼,这才看清,自己抓住的原来是从渊的手。
她忙不迭将从渊的手甩开,眼神不敢与之对视。她不经意瞅了一眼他的手,竟是泛起了点点红痕,像是被抓痛的。
“对……对不起。”
就说这梦境为何能如此真实,连带着烛光的手也有温度。原来她确也是抓住了某人的手,不过是从渊的,不是阿姊的。
她轻咳两声,极力掩饰她的不同寻常:“依照先前同宿主约定好的,我们该去寻她俩了。”
未曾想,从渊仍是捕捉到她的异常。他没有接下宵明的话茬,反倒是轻轻开口道:“烛光……想来是仙君很放在心上的人罢。”
宵明随口答道:“自然。”
随后她便后悔不已。
何必同这臭龙讲这些?总归他也是万万不能懂的。
从渊面上寻常,语气平淡:“仙君极力要攒够这十万功德,也是为了仙君的阿姊,烛光仙君罢。”
他怎地知晓?
宵明倏地回想起来,那日在从渊七羽村斩杀数人后,她的反应。
她那时抓住他的衣襟,恨声道——
[若是我才到手的功德就栽在你这,我定饶不了你!你拿功德毫无用处,但我是一定要去赎我阿姊的!]
无怪乎他会知晓了。
她心下了然,便不再同他掩饰,大大方方道:“是又如何?”
从渊摇摇头,表示他并不如何。
也不知是否是她看错了——他瞧起来有些落寞的模样。
离青林愈发近了。
眼前这一片绿绿葱葱、枝叶繁茂的祥和景象,同先前她们在境中突遇的剑拔弩张,青鱼怪分食人肉的血腥场景截然不同。
且不说这青林的地理位置优越,处于宝山和南海的交界,北接赤水,东至咸泉,西达其余几座灵山——不过三四十里的路程。
谅她是巫相,若凡人能活到这般岁数,她也乐意在这青林住上个千年万年。
单单是风景宜人这一点,就胜过人间无数。
正想着,她听身侧人冷不丁冒出一句:“仙君,如若有人拦着你,不放你走,你一直无法摆脱其人,却又无时无刻不想离开,好去解救你的阿姊,你……会如何?”
他声音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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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像是想让她听见,又不想她听见。
但宵明一向是听觉尚佳,苓儿向来夸她耳聪目明。
从渊这小极了的声音,她自是不费任何气力便能听清,遂而不假思索回复道:“我会不计代价摆脱此人。在我这里,没有何事会比阿姊更重要。”
他又提出假设:“若是,他始终不愿意呢?”
宵明稍作沉思,眼底也沾染了些许决绝之意:“那……要么我想办法溜走,要么就设法让他走,再不济——便杀了他。”
从渊没有问再多的问题,只是在接下来的行程中,都沉吟不语。
宵明只道他又哪里不对劲了,但没有放在心上。
一路无话。
**
二人到达青林。
“奇怪,巫相呢?”宵明搜寻一圈,都不见巫相的影子,又忙进木屋里查看:“这里也没有。”
木屋里的陈设极为简陋,只有寻常的桦木药箱,两张桌椅,一张藤椅,和一张实木床榻。
藤椅缺了一只椅脚,瞧起来似乎下一瞬就要原地崩塌,几乎睡不了人。
床榻倒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褥子也被折得整整齐齐。
她瞄了一眼床榻旁的小木桌,立即发现了异样,忙唤从渊道:“从渊,你快来瞧!”
一封信安然躺在木桌上,折痕还很新,像是刚刚才被写好,放至于此。
封面上题着“仙栾亲启”四字。
想来是巫相临走前写给仙栾手上的了。
回想起在境中巫相手上戴着的镯子,宵明心里升起一个猜想。
从渊旋即出现在她身旁,看向宵明所指向之处,低着眼眸道:“仙君,人才走不远。需要在下为仙君将其追回吗?”
他倒是不约而同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宵明目光沉沉,向门外青林深处看去:“不必。我们先静待仙栾罢。待她前来,我们再一同商榷。”
他仍低着眼眸,淡淡道:“都听仙君的。”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仙栾就出现在屋内。
见宵明和从渊二人也在此,她并不感到意外。
她径直走过去,作揖道:“多谢二位仙君开境。”
宵明也不同她废话,直接将信递给她:“仙君,巫相临走前给你留下的信。我们一来此,便不见其人,只见其信。”
半晌后,仙栾颤抖着手,极为珍重地将信纸轻轻塞进信封里。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随即推门而去。
26. 赤石生栾(十二)
宵明也连忙出门,跟着仙栾,看她要去往何处。
不过,她心里极为忐忑。
这次观旬之境,很难收获不错的结果。
之前的场景在她脑海里重现着,令她头有些疼。
在境中,就可见仙栾一心赴死之意。
这着实难以被改变。
[但我现在后悔了。我得让它们将我吃掉——这般,我就和阿妹依旧血浓于水,也算是团聚了。]
[至于你,就一直清醒地活着罢,日日回忆我们栾族生不如死、骨肉皆消之苦痛,便是最好了。]
[你认识我的姐姐吗?]
宵明心中早已了然,为何仙栾会一心求死。
以自身血换来阿妹,以及其他栾族的神智——换做是她,想来也定会这般做。
更何况,在知晓真相后,她已心如死灰,早便磨灭了存活于世的念想。
若是仙栾不知晓真相,若是她不知晓那碗药是阿妹的石胆,若是她并未为巫相所救——
想来她应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但巫相临走前留下的这封信,兴许这代表着另有转机?
只不过她暂且想不到,如何才能有转机。
从渊跟在她身后,本一路沉默着,却忽地开口:“仙君可否还在为仙栾和巫相的事担忧?”
宵明不甚诧异道:“难不成你有什么高见?”
他瞧上去极为正经,目光诚挚,像是真在认真思索一般:“仙君不妨放宽心。巫相无端消失,却未曾留下那枚镯子,独独留下一封信,想来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将青鱼怪引到他处,以自己的血净化青鱼怪。仙栾见了信,泪如雨下,直奔青林外而去,兴许是猜到了巫相现下是在何处?”
宵明沉吟不语。
这蛟龙所言,还是有些道理。最终决定该如何的,总归还是宿主本人。
她们天官阴官二人只担着开境的责任,其余的,能协助便协助,协助不了,也是无法。
但……
她心里嘀咕,近日这龙是越发难以揣摩了。
对于观旬之境,他上心了许多。
放在过去,他向来是一路唠叨着“咱去客栈打尖”,“宵明妹妹可否赏脸于酒坊小酌一杯”尔尔。可近日见他,甚是奇怪——怎地既不念叨,也不划水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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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了?
似乎一切都是在他提出同她分头执行观旬之境开始,发生变化的。
他会在下一瞬冷脸斩杀数十个对她不敬之人;
在重伤在床时,也会为她挡下致命一击;
甚至会在伤势还未恢复时,就倏地出现在她身旁,协助她一同探察青林……
宵明心里顿时升出一个疯狂的猜想,宛若她往日在人间听话本子时,悄悄埋下那粒种子,竟在此刻试图撬翻封存这世界已久的泥土。
纵使她再如何抵触这一类陌生的事物,再怎地不敏锐,她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难道!难不成!他!
她面上强装不在意,漫不经心问道:“许久不见你提起去开酒坊的老板娘那里做客了。你日日同我一道执行任务,就不怕冷落了她?”
从渊看着她眼神飘忽的模样,一阵失神。
他低着眼眸,轻声道:“若仙君想我离开,直说便是。无需寻些其他的理由折煞我。”
“唔,我不是这个意思。罢了,我同你说这些作甚。”宵明更觉心烦气躁,支吾一二,懒得再同他口舌,直追仙栾而去。
27. 赤石生栾(十三)
七羽村,南海岸。
宵明重回故地,仿佛上一瞬还看见此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从渊手起刀落的一幕,犹在眼前,飘忽不散。
那人被割下的舌头犹如一只温软弹跳的蝗虫,黏在海滩的沙子上,艰难地动弹着,苟延残喘。
她心神微乱,回头悄然瞄了眼,发现从渊仍乖觉跟在身后,倍觉烦躁。
她真真难以将那时的杀人恶魔同面前这人联系在一块。
属实是令人难以相信。
从渊倒是浑然不觉,反倒是轻轻提醒她,道:“仙君,他们在那里。”
宵明定睛一看——那对海而坐的男子,不是巫相又是谁?
而仙栾站立在他身后,静静瞧着面前的大海。
从他们这个视角来观,看不出她俩在谈论些什么。
宵明正欲退至一旁,打算静观其变,却见仙栾忽地回头,像是意识到她与从渊的存在般,朗声唤道:“二位仙君来便是,无需退避。”
她继而恨声道:“巫相相救之恩,我无以回报,但巫相害我族一仇,我不可不报。望二位仙君同我作个见证,我留他一条命,也算是报了一桩恩,但我必定要令其偿还一二,也望二位不要拦我。”
宵明心头一震,忙看向巫相,发现他的双眼已然猩红,不知何时缓缓流下两行血泪,令人瞧着着实骇人。
他刚被剜了双眼,却丝毫不懊恼,也不生气:“……好。你的仇,我都接着。我这条命,本就是欠栾族的,你取走便是。”
原来她说要巫相偿还,是夺走了他的眼睛。
宵明蓦地想到什么,连忙看向巫相的右手腕,惊呼不好——“那镯子!”
在境中,由栾的冤魂凝结而成的这只镯子,本是戴在巫相手上,却又被仙栾夺走。最终仙栾因之惨死,而她的血也让青鱼怪们恢复了神智。
只见仙栾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朝大海慢慢走去。
海风阵阵,时而像怨女指控天地的泣诉,时而像顽童吵闹的啼哭,在众人耳边响起,扰得人不得安宁。
巫相瘫在一旁,挣扎着跪坐起来,双手无措地四处摸索着,似乎想要找寻仙栾的踪影。
“仙栾……不要……”
仙栾充耳未闻,只是提步继续朝大海走去。
青鱼怪的嘶吼声渐渐从村落的东面传来,应是被镯子吸引到此地了。想来巫相在境中知晓镯子可以吸引青鱼怪后,就立即出了宝山地界,保护宝山百姓免受灭顶之灾。
这是,现下镯子被仙栾夺了去,她又对她阿妹的死耿耿于怀……
糟糕,她的这一万功德,难不成终要泡汤了?
宵明急得直奔她而去:“仙栾!切莫冲动!”
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朝岸上袭来,缱绻般卷过她的脚踝,令其差些站不太稳。
她顿觉有些头疼,眼睛也看不大清晰。
但人命关天,她拽住仙栾的胳膊,咬牙道:“仙栾。你且听我说,在境中,我们见到了你的阿妹。”
仙栾满脸怀疑,声音颤抖:“当真?你们莫不是知晓我要与这些怪物同归于尽,就如此编造,好来诓骗我?”
宵明努力稳住她的心智:“自是当真。你的阿妹同你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右眉骨边有一颗痣。若我所言有一分是假,就让我永不能积攒够十万功德,永不能救出我的阿姊!你且听我说,我极为理解你的心情,若我是你,恐怕也会这么做。但是,你还有机会再见你的阿妹,切莫这般冲动!”
仙栾却扯开一个苍凉的笑容,淡淡道:“若真是如你所说,想来也只有将我献祭,才能换回我的阿妹罢。”
宵明心头一震,忽地不知如何才能说服她。
眼看青鱼怪正浩浩荡荡朝海边迈进,仙栾仍是一心想要朝大海中心走去。
从渊也赶到海边,挡在仙栾面前,正色道:“姑娘,我有法子净化这镯子,并让你的族类恢复如初。若你信我,就请先不要放弃自己的性命。”
仙栾停下脚步,眼神微动,无甚感情问道:“你倒说说,有什么法子。”
从渊一挥手臂,旋即幻化出一个镜像,微闪蓝光。
宵明仔细看向镜里的景象,一愣:“这不是咸泉?”
“是的,仙君。”他转而对仙栾道:“姑娘,那日我本欲前去南海寻栾族,但因路经宝山坊间,瞅见坊间有一处奇光闪烁。我寻过去才知,那奇怪原是灵榇药观里石胆残存的痕迹。因其来源甚为古怪,我便悄悄抹了道石胆余留的粉末在手腕上。后来我同宵明仙君再于宝山咸泉等待你时,发现咸泉竟也出现了异样。我将粉末散于咸泉——一汪泉水都开始奇光闪烁!”
他顿了顿,又道出自己的猜想:“我寻思姑娘若是想以自身血肉献祭,换回阿妹,不如引得青鱼怪前去咸泉,再滴入半碗你的血。咸泉之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来也能让栾族恢复如初,无需姑娘献出自己的性命!”
仙栾思索一二,继而深深看向从渊和宵明,再回望一眼大海,语气生硬道:“如此,我便再相信你们一回。”
须臾,七羽村不再遍布是青鱼怪的身影。它们陆陆续续朝宝山山顶走去,一路拖拽出许多黏稠的墨绿色液体。
方才海岸即将发生的腥风血雨,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空余一个枯坐在海滩上的男子,满脸血痕,颤抖的双手向前摸索着什么,却什么也未触摸到。
他嘴里喃喃道:“仙栾……对不起……仙栾……”
**
他们再次来到咸泉,已是不同的光景。
仙栾一身的血污,应是沾染了从渊的血。她一路无话,双眼无神,依稀可见她拿着小刀的右手微微颤抖。
她手腕上的镯子原是瓷白色,现下也沾上了血迹,显得更为奇诡。
还记得那时仙栾只身前来,请求他们二人开启观旬之境时,满眼尽是挚诚之意,如今已大为不同了。
宵明着实佩服她。
仙栾虽说亲手夺了巫相的眼,却又留下他一条命。
若是情义和仇恨难以调和,换做是她,兴许只会选择后者,不会再选择前者。
在仇恨面前,情义又算得了什么?若是烛光因一人而死,那她不论如何也要置那人于死地,令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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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那人于她有恩。
仙栾静静坐在咸泉旁,毅然拿起小刀,朝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
伤口极深,她愣是吭也未吭一声。
鲜血沿着她的手腕缓缓滴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啪嗒”声。
池子顿时闪起奇异的微光。淡紫色的光芒从泉水中心泛起,霎时扑满整汪咸泉,有一股摄人心魂的美丽。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咸泉!”一条悠哉游哉的身影出现在咸泉。
其人背着打水的陶罐,一路哼着莫名的曲调,快到咸泉了才叫人听清,原是在诵名人的诗句。
宵明仔细端详,这才发现他原是之前在客栈喝得东倒西歪的醉汉,那时还因问她是否愿意赏脸同他喝酒,被从渊一把放倒。
这人真真是不巧。
怎地偏要挑这个空当来咸泉打水?
“唉!这二位好生眼熟,莫不是当初我在客栈偶遇的人儿?遇见便是缘分,我这酒,送你们喝!”
汉子似乎浑然不觉之前自己是如何被从渊放倒的,伸手便将腰间悬着的酒壶摘下来,递给宵明。
原以为从渊下一瞬又要打翻这人的酒壶,将他二次撂倒,未曾想,他只是推开酒壶,冷淡作揖道:“阁下快些离开罢,此地极为危险。”
宵明心道,这龙性子倒是收敛了些,不似之前那般鲁莽了。
汉子扬起眉毛,诧异道:“有何危险?我只是来打点水喝罢了!唉,那是什么?”
宵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山谷下响起莫名的脚步声。
其声沉稳却怪异,让人心神不宁。
她语重心长道:“那便是危险的来源。”
青鱼怪们缓缓走上山头,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走向仙栾的方向。
它们的头颅太笨重,以至于走几步便摇头晃脑的。
愈是靠近咸泉,它们愈是兴奋,更多墨绿的黏液从鱼嘴流下,蜿蜒流了一地。
仙栾已止住伤口,伫立在咸泉一旁,认真在青鱼怪中搜寻,似乎是想找寻何人的踪影。
“这,这些怪物是什么!我在宝山待这么些年,没,没见过这些怪物啊!”汉子瞠目结舌,吓得连退几步,话也说不清了。
熟悉的声音忽地从宵明身侧传来。
“大清早的,咪西是谁!扰本鹿休息!”
想也不必想,这声音是谁。
白鹿少年不知何时已化成人形,一头白发蓬蓬松松,像是刚睡醒。
他神色慵懒,语气不耐道:“今日怎地都往我这处来。平日不见个人,咪西咪西,今儿倒是见全了!”
他见宵明也在,顿时欣喜道:“啊!是姐姐!姐姐,你是来送肉干的吗?”
“唔,这次没有。”
白鹿少年察觉到山谷下有甚不对劲,定睛一看,吓得连忙拽住宵明的衣袖:“姐姐,那些怪物是谁!本鹿好咪西害怕!”
“你无需害怕。我们自有对策。”
从渊瞧了眼白鹿紧紧拽住宵明袖口的手,面色阴沉,不过仍未开口阻止。
28. 倾云难覆(一)
宵明只觉脑袋沉沉的。
白鹿拽着她袖子的手仿佛渐渐松开,又仿佛没有……
眼前的景象开始天旋地转——她察觉自己正慢慢消散于咸泉的一片奇异光芒里。
尖锐的啸声席卷而来,在她耳畔高鸣不止。
她依稀看见海浪自天际蓦地袭来,与不断喷涌而出的咸泉泉水联结在一起,似要赶来吞噬掉这里所有在场的人。
青鱼怪一个接一个恢复了原身,于海水里兴奋穿梭。
仙栾像是看见谁,喜出望外地直奔那人而去……
有道身影在穿梭的栾族间找到她,又温柔地将她护在怀里,向上方而去。
水波霎时泛起摄人心魂的光芒。
宵明只觉她正被一股怪异的大力猛吸进咸泉,怎般挣扎也无法。
难不成她今日功德无法到手,还要赔条命在宝山?
*
宵明最后一道意识,是余光瞥见她袖中两枚玉佩——正闪着异样的光辉。
难道是有新宿主了?
她挣扎着去摸索玉佩,却察觉自己离其愈来愈远。
早知今日,她便早些去熟悉水性了。
她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见一声幽微的叹息:“何时你才能记起,将军。”
是谁在说话?
谁……又是将军?
*
过了许久,宵明听见一个急切的声音。
这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响着,有点远,但又有点近。烦不胜烦,聒噪至极。
“你们让开!倾云,倾云,快醒过来!哎,你这样我怎么同师爷交代啊!真是急死个人了!”
这人在叫她么?
她分明是天官宵明仙君,掌管天地光耀,谁如此无理乱唤她名字。
“走,走,走……别烦老娘。”
那声音仍在继续。
宵明猛地惊醒。
什么时候她竟也学得这些粗俗的话了?
她缓缓坐起来,顿感头痛欲裂。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帘,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素雅的床上,四角缠着红纱紫缎,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床下还零零散散堆了几个空空的酒壶。
这里显然不是宝山坊间。
白鹿,从渊,仙栾,讨水的汉子,甚至那些青鱼怪——竟都不见踪影。
宵明环顾四周,发现房内西侧挂着一面青铜鱼文长镜。
她急步走到镜前,没看到熟悉的自己,却看见一名容颜俊秀、眉目含情的年轻男子。
长长的发丝好端端束成冠,尽管此刻有些凌乱,但也难掩镜中人清冷肃杀的气质。
宵明默了一默。
她顷刻摸索自己面上的不整处,又摸摸胸前,不免皱起眉头。
她并没有被易容。
因为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是另一个人的身体。
一个扮了男装的女子身体。
房外传来一阵拍门声:“倾云!快出来!来不及了!得走了!”
细细听来,似乎还有姑娘的嬉笑打闹声和悠扬的琴声。
宵明警觉地皱起眉。外面那人在叫她?可她不是什么倾云。
她小心翼翼靠近窗柩,戳了一处空白,看看外面是什么光景。
好些个姑娘在隔栏外嬉笑,时不时在走廊上拦个上楼的人,纤纤玉手轻轻覆上人家胸前,就这么将人笑着带进厢房了。
……
这里不像是宝山的哪个酒馆,倒有些像,青楼。
……
她稳住思绪,快步走到走廊上,沉着脸推开向她挤过来的姑娘们。
“公子,这么俊的公子哟!”“跟我上楼去坐坐呀,公子!”
“不用了,不用了。借过。”
费了好一番功夫,她才走出青楼。
身后传来一道急躁的声音:“喂!倾云!等等我啊!”
宵明懒得管身后这陌生的声响,只顾着向前走。
你在唤倾云,又不是唤我,干我何事。
她没走几步,便停下了。
一个高挑的棕衣黑靴小哥匆匆拦住她的去路。
“等我回去就禀告师爷!”这人样貌倒是年轻,恐方达弱冠,此刻气急攻心直喘气,又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道:“别忘了你的身份!那人一看就不是普通平民,怕是叶国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你别遭了人家的道!”
“放你的爹屁!我都认不得你!去去去!别挡老娘的道!”
话一出口,她身形一震。
难道是受这具身体的影响?她何时这般粗俗过?
那小哥像是没想到她如此无情,气得别过头去,道:“好哇!之前抛下我,如今索性还当不认识我这人了!早知你还是这个脾性,我就不该答应师爷随你来叶国,真是自讨苦吃!”
宵明冷冷看着他,不予置评。
她脑海里正疯狂搜刮着原主的记忆。
责骂,鞭打,痛哭,黄沙战场,金虎缨枪,呐喊厮杀,血……篝火……
原来这具身体是秦国声名显赫的女将军——司马倾云。
秦国七年带军收割荆州,秦国八年打下宁州,去岁被封为秦国镇国大将军司马氏。
今年国都遭南方敌兵突袭,边疆战士防不胜防死伤惨重。司马倾云带军前去攻打,却见敌军已然撤营。但当她一撤回,对方便又打来。
前线探子传来密告,从军营将士方言和作战习惯推测,兴许这是叶国的军队。不过他们却从未见过叶国的旗帜。
而南方除了叶国还有蓟州、徐国,无论是哪一国都不是好惹的路数,他们目前还难以分辨。
司马倾云便请缨来叶国打探情况。若密告属实,便回都起兵南下,攻打叶国。
到那时,就不能再顾忌叶国的国力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莫说要欺压她国之人。
眼前此人便是她父亲司马刑放心不下他,派来随她一道打探消息的司马门徒,名叫巽城。
若是换成从前的司马倾云,应是会和他一同回去,择日便攻打叶国吧。
毕竟叶国犯境在先,秦国容不得他再犯。
不过,现在么……
巽城见她冷静下来,以为她回心转意,声音温柔些道:“你若还把朝中规矩放在眼里,明日就随我一同回秦国。如今战事在即,容不得丝毫闪失。”
宵明嗤笑一声:“你就和秦国的人说,司马倾云早死了。叫老头也别演了,反正他也没把他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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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上过。”
她笑眯眯道:“这镇国大将军谁爱当谁当,总之老娘不当。”
言毕,她便顷刻逃离,迅速消失在他视线里。
在这具身体里,她竟使不出法力。
幸而司马倾云乃将门子弟,体力还不错。
旋即她便将巽城甩开。
*
走了有些时辰了,宵明也有些疲倦,便随处找了个墩子歇息。
最初醒来时,她原本还以为是从渊趁她晕水后捉弄她,给她换了身行头,看看她会是何反应呢。
她还暗骂了他七八遍,心想等逮着他定狠狠收拾一番。
未曾想,她是真真切切进到人家身体里了。
这还不是最坏最坏的情况。
依她方才所见,这里的小贩们脚底都是虚影,路边草叶不见光而泽丽,秋日大雁不南飞却西行,那这最坏的情况恐怕是——她很可能莫名其妙入了观旬之境。
但不再像先前那般,是以天官之身,而是失去灵力,成了一个凡人!
这不仅意味着她无法结阵出境,也意味着她在境中若是受到伤害,也无法用灵力医治。
她本源为灯芯,向来只修金系法术,何时学过刀枪阵法?
天可怜见,她本就只是天界一个兢兢业业攒功德,一心想攒够十万功德好赎出阿姊的可怜人,即便是这一次观旬一万功德的好事都要费半月的心血,哪里有三头六臂来此境中为秦国苦练刀枪功夫,带兵打仗?
宵明深叹一口气,心中极为苦闷,难不成我又要重新修行?阿姊还能等到我重回仙班吗?老娘昨儿出门定是没看黄历,怎能呆在咸泉这般久?
她本就不善水性,这下倒好,顺着海浪不知被刮到哪里来了。
竟还莫名成了秦国的将军!
她又忽地想起什么。
司命星君曾对她语重心长说过,若是有一日,她并未开境,却进境中,兴许是自己成了观旬的宿主。
若想出境也不困难,就得完成境中人的使命。
她仰天哀嚎——难不成,这里是观旬之境?
那从渊呢?
从目前的形势来观,那厮定是见海浪太大,抛下我走也。
难不成,只有她进入境中,从渊却没有?
宵明心中给他狠狠记下一笔:等老娘找到出境的法子,再同你秋后算账。
正想着,身后有人撞了她一下。
这一道不是很重,但由于她现下心情不大可观,扭过头就开骂:“哪个不长眼的不看路啊!”
“大哥,对不住,对不住!借过一下啊!”
四个身形粗壮的小吏拉着个姑娘,急冲冲向前走。那姑娘一步一个回头,满脸泪痕,虽是跟着他走,却看起来不大情愿的模样。
铺子边上有两个老嬷嬷在缝衣裳,此刻也放下针线小声议论。
宵明离得不算远,也将二人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万香阁的紫槐姑娘吗?她要被带去哪里?”
“诶!你还不知道么!她昨儿被那住南边的大殿下相中了,估摸着今日就要给人家送府里了吧!”
“老天!被那个老头子看中了?哎,这么好看的姑娘……糟蹋人哪!”
29. 倾云难覆(二)
原来这是万香阁的花魁。
婚姻乃合两姓之好。上古有言,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但娼役奴仆向来等同贱民,不能与良民通婚。即便是被南阳殿下看上,约莫也只能做个暖房丫头,顶多也就做个妾。
对于紫槐姑娘来说,日日侍奉个糟老头子,未必就有在花楼中的日子快活。
看她满脸泪痕,多半也是那老殿下强求。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吗?
宵明即便担起现下司马倾云这个身份的决心,却也时刻牢记自己身为一位正义仙君的使命,要惩奸除恶,匡扶人间正道。
早在初化人形前,阿姊便教导过她:不偷、不强、不屈、不从。
她可以将司马倾云的身份抛在脑后,却不能对眼前发生的不平之事不管不问。
宵明急忙追上那行人,想要上演个“英雄救美”,却被辆马车挡了道。
换言之,这马车也挡了那行人的道。好巧不巧就悠悠停在马路边,不叫人过去。
两指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那手骨节分明,让人心痒痒的,甚至想去摸上一把。里面那人声音懒懒,却似乎含了丝笑意:“啧啧,紫槐姑娘贵为万香楼的花魁,南阳殿下的人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美人,不如跟我走吧。”
车帘堪堪掀开一角,令她难以看清车里的人。
还记得那时她和从渊一同入竹林寻遗玉时。一路都能闻见淡淡的竹香。她原本还以为那是竹林的清香,但当她们离开林子后,那股竹香还是绕鼻不去。当从渊的紫发不经意间扫过来时,气味越发明显。
她自那之后确信从渊是有体香的。一个罕见的有竹香的,深潭老龙。
还不能随随便便将他称为臭龙了,想是不太贴切。
而这人身上的香气奇异,与从渊的竹香大不相同,并不是要细闻才能察觉的幽香,而是令人一闻便舒缓心境,愉悦五官的香味。
倒像是传闻中的苏合香。
其中一名小吏一副差些就要冲上马车抡拳揍他的架势,朝他骂骂咧咧道:“干你什么事!走走走!别挡道!误了时辰被南阳殿下耽搁下来,你担得起吗!”
车前侍卫立即下车,“唰”一声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那小吏两股战战,不敢再说话。
其余三个面面相觑,也出了一身冷汗。
“谢谢叶公子,但……是奴家自愿。”
被叫作紫槐的姑娘哭得更加动人,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见者落泪。
但她还是下定决心和那四个小吏一起走。
那人颇感惋惜般叹了口气,遗憾道:“哎,竟是我有这心,别人不领这情。也罢,那紫槐姑娘便多加保重喽。吴钩,走。”
侍卫抽回剑,又恶狠狠瞪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吏一眼,利落地回到马车上。
四个小吏见他们没再说什么,催促着紫槐姑娘走了。不过他们心有余悸,不敢再粗鲁地拽着紫槐了,只是两人在前两人在后护送她前行。
她宵明悄悄跟在马车后,小心藏匿自己的气息。
马车徐徐行驶,在拐过个巷道后划过条长长的辙,碰着个运送丝线的马队,慢慢停下。
等了许久,也不见马车动身。
宵明有些不耐烦,飞到一家人屋檐上歇脚。
怪不得这马车等了半日也不动身,原来是被人给拦下了。
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灰球不知何时滚到马车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就很痛。
宵明趴在屋檐上定睛一看,顿时咂舌,只觉这小子眼眸甚是眼熟,犹如深潭一般幽静。
这眼眸,倒像是她所识一人的眼——她莫不是糊涂了?这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跟那厮又有何相干?
侍卫见来了个人挡在前面,嚷嚷道:“哪来的小子,还不让开!”
那个小灰球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却乌黑闪亮,认真道:“我想见公子。”
“你——!”
车里传来道温和的声音,从容不迫将他打断:“吴钩,你又要急了。先听他要说些什么。”
吴钩涨红了脸,悻悻道:“好的,公子。”
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从车上下来,走近那个小灰球。
他身形高挑,眉尾上挑,略显邪魅。
宵明暗想,这人倒算是俊秀,不过气质令人捉摸不透,不像是善类。
但仪态、说话的方式却是太一样了。身上的气味也是如此。
难道是换了身行头?
他轻轻蹲下来,笑着问道:“你想找我做什么?”
这人看起来还挺温柔的。宵明暗想。
小灰球腰板挺得很直,但不太敢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公子,能不能救救我婆婆。我方才都看见了!你是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我……我想请你帮帮忙!”
吴钩一听,卸下戒备的神态,默默转了过去。
叶公子咳了两声,微微站起身来,身形有些不稳。
吴钩立刻将他扶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公子,今日还未吃药。”
也不知是个病秧子,还是身上有伤。
宵明下意识觉着,此人不对劲。她仔细辨认,想努力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叶公子摇摇头,笑着无声推开吴钩的手,又轻轻俯身对小灰球道:“那你能给我什么?”
小灰球闻言抬起头,想了想,说:“可我无钱……但公子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语气轻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语:“什么都可以吗?”
小灰球直点头:“嗯!什么都可以!公子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都可以!”
终于见那叶公子和吴钩回到了马车上,继续前行。
她迅速隐匿气息,飞檐走壁,悄悄跟着他们。
身后还传来小灰球欣喜的声音:“谢谢公子!我就说公子你是个大好人!”
他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青玉瓷瓶,转身撒腿就跑,估计是回家救治婆婆去了。
舟车劳顿,夕阳已至。
虽是知道这是一个将军的身体,她还是有些惊异。
她都跟着马车跑了一个时辰了,也不觉疲惫。
看来司马倾云的体力着实惊人。
这时,马车缓缓在一座府邸前停下。两个府役立即上前拿住缰绳。吴钩掀开帘子,扶着叶公子慢慢下车。
才走了几个步的当儿,他就喘了几口气,面色不大好看。
宵明正要靠近那座府邸,却陡然发现——门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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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荆王府”三字。
看来,这神秘莫测的“叶公子”,原是荆王。
说起叶国荆王……
叶国国君有四子。
太子叶澈,由皇后所出,生性聪慧,但于永安七年便咯血不止,不治而去。
二殿下由齐贵妃所出,名为叶明之,向来最听国君的话,但因为母妃得罪太后入了冷宫,染上风寒病逝。
之后他便请示父君告退朝廷,为母守孝三年。
去岁六月,他体恤民情,赈灾有功。
腊月国君卧病在床,病情久久不见好转,是二殿下叶明之亲自为国君尝药,夜夜守在其前。
今年开春被封为豫王,赐府邸一座。
三殿下由安贵妃所出,出生时笑个不停,从小就最会讨得国君欢心,名为叶长青。太子去世后,二哥又知趣退位,这世子便落在了他头上。
不过,叶长青是个出门的混世魔王,向来热衷于舞刀弄剑,动不动就偷偷跑出宫逛花楼。他还常常以捉弄平民百姓为乐,性情多变,是位叫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这些年不知怎地变了性子,终于收了玩心,偶尔也知道上上朝,关心关心朝政了。
前不久,他还向国君请缨,去蓟州督军,被国君封为荆王。
四殿下也由安贵妃所出,为三殿下的胞弟,名为叶长照,颇有光辉日日长照于叶国的愿景。
然而叶长照在四岁时因为坤氏政变流落坊间,至今下落不明。
宵明寻了个客栈打尖,发觉自己盘缠不足。
对着小厮狐疑的眼神,窘迫之余,她只好扯下腰间系着的银线,表示以此作抵押。
“哪里来的流浪汉,这点钱都给不出来?呸!真是晦气!”
她弃了巽城,也丢了盘缠。身上仅剩的十二钱也交给客栈的小厮了。
此番她又失了灵力,又要去哪里弄些钱财来,以度时日?
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眠。
在这陌生的地界,她脑海里竟总是浮现出一双多情又摄人心魂的眼,紫黑如瀑布般的发,和受伤过后微微起伏的洁白胸脯。
转瞬间,又想起那人手起刀落的决绝,和眼底的嗜血之气。
她不禁蓦地坐起身来,止不住大口喘气。
在这种时候,她不想着怎么快些脱身,倒想起那厮作甚?
真是万万不该。
*
翌日,宵明一早便在客栈醒来,伫立在窗棂前,望着不远处的荆王府发神。
从昨日到现在,她约莫是摸清了叶国的门路。
叶国原本有蓟州军的加持,兵力尚且充足。如今蓟州已被秦国攻下,兵力已然大大削减。
叶澜坐镇叶国已久,皇位稳固,然这两年身体愈加衰弱,不再为秦国的心头大患。
且大殿下叶澈英年早逝,四殿下叶长照不知踪影,叶国也仅有二位殿下帮持坐镇。
三殿下叶长青常年驻守在叶秦边境,近日正逢叶国君籍田礼,才仓促回来一趟。
此人即便对朝廷之事再怎么不上心,也是叶秦两国开战的关键人物,也无怪乎昨日她一见着这人,就倍加警觉。
想来她这具身体的原主司马倾云,也早就盯上了他。
30. 倾云难覆(三)
总归也闲来无事,她一人在外又无多余钱财,无处消遣。
她索性跃到荆王府的屋脊上,观察府内的景象。
荆王府的园林占地极宽,约有二十余亩,亭榭楼阁间曲通弯折,走廊遮雨蔽日,形式多样,别具匠心。
远远瞧去,还能看见皇家子弟踢蹴鞠的绿地,临水而造的榭船,以及吟诗作画的楼轩。
她所待的这个墙角,灵石堆积,花树以之为辅,乖巧生长,长势喜人。
古木多株,枝叶苍劲。
宵明不禁暗道,叶长青其人,还真是会享受。
她过去掌灯也造访过一些国都,但也没有见过般大的私家园林。
正在此时,她突闻西南侧传来一阵哄闹声。
她连忙自屋檐跃去,立即发现了异样之处。
不知何时,荆王府大门前围满一堆人等,都朝中央什么物什指指点点。
荆王府这大门也是挺气派的。昨日草草一看,没有仔细研究。
今日一看倒是令她新奇不已。
广亮大门的门面上还饰有二虎的砖雕,蛮子门
这是发生了何事?
宵明虽说没了灵力,但好在司马倾云身手矫健,她纵身一跃便稳稳落在屋檐上,越过人群直奔荆王府而去。
她趴在屋檐上,没一会儿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是昨日受叶长青施舍药物的小灰球,家里的婆婆吃了药便闹出了毛病,一夜都没挨过去,便一命呜呼了。
小灰球便来找所谓“叶公子”要个说法,未曾想,根本寻不到这人。
也不知他是从何听来,马车上那位“叶公子”原就是三条巷子正东侧住着的那位,一早便来荆王府撞门。
“你,你将我婆婆还我!你这个恶人!你将我,将我婆婆还我!”
小灰球体格瘦小,堪堪撞了几下门,额头就破了,流了一大片血,甚是骇人。
鲜血沿着他额头缓缓流下,几欲覆满他整张脸和脖颈。
小小的胸膛上下起伏,剧烈不止。
巷子里的人逐渐向这里涌来,想看个究竟。
想来也是闹的动静太大,最终里头那位决意派个人出来随意打发打发。
一人推开门,丢出去一块玉膏,生生砸在小灰球膝盖上,令其差些摔倒在地。
宵明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叶长青身侧的手下,那唤作吴钩的?
他看也不看小灰球一眼,冷冷道:“我家殿下昨日心情好,本说是想救你婆婆一命。你婆婆自个儿身子弱,没抗住走了,怎能怪殿下?谅你今后也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就赏你块玉膏,还不赶紧谢过三殿下?”
小灰球作势就要冲上前去,奈何体格不够,走了几步便被两个府役制服在地。
他一腔愤恨,死死盯着吴钩,像是想将他撕成碎片:“要么你给我婆婆陪葬,要么你家主人给我婆婆陪葬!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宵明心头一颤。
那小灰球的眼神,让她不由与另一人的眉目相重合。
七羽村,那人手起刀落时,眼神也如这般发狠。
不过这人应是斗不过这些府役的。
七八岁的小毛头,哪里斗得过身强力壮的男人?
想来他不会有好下场。
吴钩本欲转身离开,听闻这小子口出狂言,当下就停了脚步,给府役们使了个眼色。
他无甚表情提步回府,顺带关上大门。
府役招呼周围的人散开:“闲杂人等,赶紧离开!别在荆王府前停留不走!”
人群畏惧荆王府手下的威严,只得渐渐散开。
有人一面离开一面摆摆手道:“快走罢,这可怜的小子顶撞了三殿下,恐怕没甚好果子吃。我们就别在这里看喽!”
待人群都散尽后,小灰球被那两个府役拖拽到巷子尽头,一个昏暗的角落。
他们的动作极为麻利,常见到仿佛今日这事太过于常见。
宵明自是悄悄跟了过去。
她在屋檐上行动,也无旁人发觉。
这些个府役下手没个轻重,待她过去时,小灰球已经快被打得半死不活了。
“敢跟三殿下作对,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
“拿了那块玉膏,就早日滚出这里!最好是永远都别回叶国了!”
约莫又过了半晌,几人擦擦手上的血迹,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今天就这样!下次你要是再来荆王府闹事,别怪我们哥几个手下无情!”
宵明眉头一紧,甚是不快。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不怕弄出人命?
这条巷子虽说比较偏,偶尔也有人经过——但竟是,无一人敢对其伸出援手。
她心里愈发怀疑,叶国这三殿下恐怕就是纯坏,以捉弄平民百姓为乐。
叶长青若是真心想救助小灰球,给他请个医师又有何难?最多不过费些口舌的功夫。
他随便甩个药瓶给人家,谁知道里面是医药,抑或是毒药?
小灰球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仿佛已然气绝。
荆王府侧门的格扇窗格上,刻着五只蝙蝠做成的菱花,中央围着一个“寿”字。
按照老百姓的话讲,应是巧用了谐音,意为“五福捧寿”。
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叶国本就国力不强,皇家宗亲的珍宝三屯,不过就是征戍劳役,搜刮民膏尔尔。
叶长青身为叶国仅存的二位殿下其中之一,还不以身作则善爱百姓,实在是让人瞧着可恨。
宵明本欲转身就走,突然想起方才这少年的眼神。
那般恨,又那般绝望。
她忽地又不想走了。
怎能叫她宵明乃天界的正义仙君,路见不平自要拔刀相助呢?
况且这是观旬之境,有了先前的经验,她已知境中事不会影响境中人的真实命数。
这本就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幻影而已。
在幻影里,救一人又何妨?
宵明倾身跃下屋檐,轻轻落在小灰球身边。
这面墙曾用灰塑作装饰花纹,如今年岁已久,大半已凋落,就像是巷子里无人问津的腌臜一角而已。
依稀可见褪色后的斑斑血迹,如暗红色的眼睛,甚是骇人。
看来这叶国三殿下平日里没少折磨人。
这蜷缩在墙角的小灰球,几乎奄奄一息,没有生气。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触碰他的左肩:“你……还好吗?”
小家伙没有动弹。
好歹吭一声啊?难不成,真没气了?
她探过一只手去,放在他鼻下,遂而放下心来。
幸好。虽然鼻息很弱,但至少还没死绝。胸膛尚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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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应有生还的迹象。
她跑到朝巷子外,左顾右盼,发现不远处就有一个小药铺,当下就想将小灰球背在背上去求药。
但……
方才三殿下的手下才责罚了此人,这一路的店铺想来应是都知晓了。那药铺的小厮又怎会给他拿药呢?
宵明沉思一番,决定自个去,待会再回来医治他。
正想着,巷子口出现两个醉汉的身影,看清倒在墙下的人,跌跌撞撞走来,捧腹嘲笑道:“这不是那南门上的怪胎吗?今日可算是让他死了!哈哈哈哈哈!”
他作势还要朝小灰球踢一脚,被宵明眼疾手快拦住。
她冷脸道:“兄台,未免别太过分。”
这人愣了一瞬,粗鲁的飞来一脚也没能踢下去。
他本想连着宵明一道收拾,但看她气度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又露了怯,悻悻道:“你又是哪里来的牛鬼蛇神?难道你是这怪胎的朋友?我劝你还是早早认清他的真面目罢!也就我这等好人,才同你说道说道。”
宵明面上无甚表情,淡淡问道:“你这是何意?”
他越骂越狠:“我原先也住南门,同这人家里是邻居。这人是,真是灾星啊!他们李家本来没有孩子,听说是李三那男人不行。但有一日,这小孩就莫名其妙倒在他们家门口了。这从天而降的孩子,李家当然就收养喽!可这灾星没到他们家多久,就把他养母克死了!李三气得不行,就丢下他走了。要不是他那好心的婆婆,他能活到现在?他三岁的时候,隔三岔五就去别人家里,杀死了所有的鸡鸭!满脸都是血……你说说,我们南门那一转的人还敢住那里不?我那小本买卖也做不起来,也得搬家!真是晦气!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奇了,没想到现在这灾星还克死了他婆婆……这下也该结束了罢,快滚回你的阴曹府罢,灾星!”
“哦。”
醉汉气得直拍胸口:“你哦什么哦!你这,你这什么态度啊!”
宵明冷声道:“你所说的我都不知情。但我看见他孤苦一人受人碾压,见他苦苦哀求旁人救他的婆婆。灾星又如何,不也是一条命?就请二位兄台放过他,至于他今日能否存活,就且听天命罢。”
左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右一个指指小灰球,又指指宵明,骂骂咧咧道:“罢了,罢了。这也是个脑袋不清醒的!既然我好言相劝他不听,他就等着他的下场罢!”
“哼!我们走着瞧!”
瞧着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巷子尽头,宵明才收回眼光。
看来只得将这小灰球背着去寻药,免得她一走,就有恶人来欺负他。
宵明拽起他一只手,发现他手臂上尽是斑驳的伤痕,不像是轻伤。
她目光沉沉,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他拉起来的动作更加轻缓。
将小灰球稳稳背在身上后,她心里嘀咕着,都是七八岁的小男孩了,怎地身子还如羽毛一般轻。
身上这么多陈年老伤,没少受欺负吧。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放……放我下来……”走了几步,宵明隐隐约约听见耳后传来细碎的声音:“我要……我要去找那姓叶的……”
这小灰球还挺执拗。
但她一个正义仙君,绝不会任由他横尸路边的。
她道:“你就少说点话罢。待你身体好了,我就由你去。”
31. 倾云难覆(四)
宵明很快便走到方才她瞧见的那医馆。
那老医师岁数大了,留着长长的胡须。他一见宵明背着小灰球过来,就慢慢竖起门板。
宵明止住他竖起最后一块门板,向着门缝里对他道:“大夫,可劳烦你看看这人?他深受重伤,快要不行了!”
老医师哆嗦着手,但气力倒不小。他使劲将门板从宵明手中拽出:“今日,本医馆恕不见客!”
想来他方才也看见小灰球被三殿下的府役收拾了,便不敢妄动。
不过是一个平民百姓,又怎敢与荆王府作对?
宵明心中了然,但面上倍加愁云密布——这般下去,小灰球岂不是只有一命呜呼了!
她再次叩门板,祈求道:“老医师,你就行行好罢。即便是给些药材也好!救人一命胜造七座浮屠!”
里面仍无任何声响。他应是铁了心,不会撤下门板了。
终是不能强求他。
可是,现下又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真要让这小灰球横尸荒郊野外?
路过一个包子铺时,宵明突然听见自己肚子传来“咕噜”的声响。
她停下脚步,艰难地摸索身上的钱袋,忽地想起来自己昨日在客栈都是抵押的银线,哪里还有钱财?
她略微偏过头,询问身后人:“喂,小灰球……你还有钱吗?”
没有回应。
……
他都无钱给婆婆求药,想来也是无钱。
但她记得小灰球被叶长青手下的走狗赶出来时,吴钩还给他丢了枚玉膏。也不知那玉膏能不能换些钱财。
“你可愿意将那玉膏拿去换些钱财?这般我们既可以买些药材,又可以买些吃食了。”
小灰球鼻息微弱,极其小声地蹦出个字眼:“碎了……”
“无妨,碎了也可以拿去问问。你放在哪里的?”宵明将他轻轻放置在一棵树下,再次询问他。
又没有声音了。
想来他现下也没有什么精力,自是不能自个将碎玉膏拿出来了。
她便伸出手来,在他身上仔细地探来探去。
在摸索的当口,她不经意间瞧见他破破烂烂的衣襟下尽是斑驳的伤痕,有几处几欲翻出皮肉,甚是吓人。
小灰球面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肤色倒是白皙得紧。
最终她在他袖口里发现了碎成一块块的玉膏。
宵明喜出望外,拿着玉膏就去隔壁的烙饼铺问道:“大哥,敢问能否用这碎玉膏换几张烙饼?这是货真价实的玉膏!三殿下府里的!”
那大汉好奇探了个头出来,一见她手中几欲碎成碎末的不明物体,不满道:“谁知你这是三殿下还是山殿下的山寨玉膏!都碎成这样了,谁知道你是从西岭还是东湖捡的破石头!”
“当真,我同你讲——”
“去去去,没钱就别瞎凑热闹!我们烙饼铺也不是做慈善的,今日施舍你,明日施舍他,我们铺子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看着手中原封不动的碎玉膏,宵明一阵心寒。
若是依着巽城,假意答应其回秦国,至少还能偷偷取些盘缠走,也不至于现下这般狼狈。
罢了。
她自化做人形后,就习得各种求生的法子,即便是身无分文,也可苟活余日。
现下不过就是多了个人需要她照料罢了。
小灰球仍没有生气地静静躺在树下,一动不动。
宵明将碎玉膏轻轻放回他的袖中,咬牙背起他,又继续赶路。
她向西行了约莫二三里,寻到一个驿站。既无钱财,不能进去定个床榻。
她背着小灰球走至马概的□□,俯身捡了些干草铺在地面上,再轻轻将他放在干草堆上。
宵明低下头,轻声对小灰球道:“酉时一刻,驿站的马夫都用膳去了。此处无人看守,你且在这等着,切莫乱走。我去弄些吃食和草药来。”
也不知他是否能听见……
但还是叮嘱他一二为好。
她又左右巡视一番,见四处无人,放下心来,转身就便离开了。
*
旦暮时分,两个渔夫挑着箩筐,慢悠悠从山的另一头走来,出现在羊肠小道的末端。
他们远远瞧见一个身形偏弱的俊秀男子,便立即驻足,甚是诧异的模样:“小伙儿,怎地你这么晚了还去山里?夜深了,一人前去怕是很危险!”
宵明心中腹诽,何人不知危险。
但总比无钱吃食,饿死在这荒郊野外强。
她扬起一个安抚的微笑:“无妨无妨,我白日里有东西落在那里,现下只是前去寻回,即刻便走。多谢二位提醒了。”
俩渔夫表示了解,没再多问。
他们经过宵明身边时,不经意间漏出箩筐一角。
宵明瞥了眼,发现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鲜鱼,有两条仍活蹦乱跳的,时不时飞溅出水花,洒在箩筐外沿上。
宵明也一日没有进食了。
如今身为凡人之躯,她自是不能再像往常那样,连着几日不吃不喝了。
她腹中早已“咕噜”响了一阵,俨然饿了许久。现下令她偶然间瞧见一箩筐的鲜鱼,喉咙里登时咽了咽唾沫,脑海里也无端回想起从渊在篝火旁,支起木枝为她烤鱼。
她原本不爱吃鱼,遇到从渊前,她也从未在野外烤过吃食。
因为她不觉得这些吃食能烤熟。一切有生肉腥味的东西都会让她回想起曾经的狼狈。
刚化作人形时,她对食物没有概念,只要能充饥就行。
她吃过生鱼,还吃过死兔子的腿。好几次她啃完一块生肉,抬头满脸是血,将路过的人吓得落荒而逃。
幸好她为了寻找阿姊也学会了语言,也慢慢学会了像人一样吃东西,但就是再也不会尝试任何有血腥味的东西。
直到后来遇到从渊,她才发现——原来鱼也能被烤得外焦里嫩,且吃起来也毫无腥味。
司马倾云的记忆令她知晓,这一带便是叶国的西岭,不远处应该就有一条溪流。想来这两个渔夫也是刚从那里回来。
这个时节的鱼瞧上去倒是很鲜美。
若是她也能打来两条,这晚上的吃食就有着落了。
宵明即刻便提步走入深山,一路也没瞧见个人。这么晚了,山里又阴寒湿冷,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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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什么人的。
只是她寻了吃食就得快些回去,免得藏在马概的小灰球一命呜呼了。
没走多远,她就找到了水源。
本来她还走偏了,但这条溪流的水声着实明显,令她很快便就找准了方向。
细细看去,水边还缠绕着层层的薄雾。
三只寒鸦从天边飞来,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叫声。
又是阴风又是寒鸦,这西岭还真是凄凉的很。
宵明蹲下身来,使劲扯过水边的茭白,将其长长的叶子摘掉,只留其硕大的根茎。
茭白的根茎汁液甚多,可以润润喉咙。
她一面摘着,一面观察水里的动静。
不远处水波泛起浅浅的涟漪,像是方才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徘徊。
她悄悄拾起身侧提前备好的长枝桠,猛地向那处戳去。
溪水并不深。
但因雾色愈发浓,她也看不清长枝桠是否戳中了鱼。
她起身走近,却怎地也没找见枝桠。
奇了!
她记得方才就是这里啊?
寒鸦的叫声又在耳边响起,令她烦不胜烦。
回想起从渊动手,三两下就从水中串起一条鱼的场景,她愈发气结。今日她还不信她没了仙身,就捉不起一条鱼了!
她又重新挑了根长枝桠,这次将前端削得更尖利了些。
可还没走出几步,她忽地觉着脚边抵到什么物什,软软糯糯的,不像是鱼。若是鱼,被人一触碰定就会灵活游走了。又不像水草,若是水草,定会层层缠绕着她的脚踝……
那这种触感是什么?
宵明轻轻俯身,将枝桠深入水中,小心翼翼拨开那雾蒙蒙的黑影。
她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大跳——这不是一个人吗?
小小的身子就这样完全浸没在水里,如同个死人般,只有背部留了一小截在外面。
西岭冰寒的水一波一波涌来,像是要埋没所有的生机。
应该是个孩童。
就是因为是背朝着水外,令人看不出是男是女。
宵明本着做一桩好事的初心,将这人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用力将其拖拽至水面上。
她寻了块干燥的石子来,用一根粗些的木枝摩擦生火。
一点着火苗,她便小心凑近此人的面容前。
幽微的灯光下,宵明这才看清他的样貌——许是西岭的水将他面部的污渍都洗净了去,连带着也洗净了凡间的污秽和不堪,叫她一眼看去就能依稀辨认出故人的影子。
她倏地反应过来什么,颤抖着手探向他的袖口。
衣袖上还余留着一大块血迹。袖子里还好好放着一枚玉膏,此刻已变得黏稠无比,应是在水中泡久了,无法恢复原状了。
一时间,她脑海里闪现过许多不同的画面,令她只觉呼吸一滞——这只有七八岁体格的,任人揍得死去活来的少年,这静静地、宛若死人般躺在水里的小灰球,竟,竟然是她以为抛下她走了,没有进入境中的从渊?
这活了三万年的蛟龙原来并未抛下她,而是也进入了境中,化为这么一个可怜的小灰球?
32. 倾云难覆(五)
看着躺在一旁,俨然没了生气的小灰球,宵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忐忑伸出右手,指尖放于他鼻下。
幸好,还有微弱的鼻息。
甚至鼻息还有愈发变强的迹象。
难道这西岭的寒水,反倒能助他自行修复伤口吗?
想来他的原身是蛟龙,应是如此。
顷刻间,她陷入一阵后怕——若非她走近溪流去捉鱼,她怎能发现他!她离开时,不是同他说过就在原地等候么!
真真是不叫人省心!
往常她都需要和从渊一同结阵才能出境,此次观旬更是奇怪,她竟成了秦国的司马倾云,还没了灵力!
若倘若,从渊也在这离奇的境中交待了,她又该怎么出境呢?
到那时,别说攒够十万功德救阿姊了,她恐怕连怎地回到仙界都不知。
不过,她心里也终于放下一颗大石。
至少现下与从渊汇合了,出境之事,可以容后再议。
宵明倏地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之前小灰球的凄惨身世,她也看见了——在这个世界的从渊,恐怕也没有灵力,甚至手无寸铁,任人宰割……
这究竟是他在历劫,还是他的过往?
恐怕,她还得照顾他一段时日。
待他恢复灵力后,再带她出境。
她又转而去溪里捉鱼。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管怎的,先吃点东西再说罢。
夜色正浓,薄雾不减。
宵明拿起一根长枝桠,瞅准一个小水花,就猛戳过去。
可惜没有投中。
她又尝试了一番,仍未果。
难不成,她真就没有捉鱼这方面的天赋?
宵明愤愤蹲下来,却察觉到脚踝处刺痛不已,像是触碰到什么尖锐的事务。
她小心向下摸索一二,径直将那尖尖的木枝抽出来,不由惊呼一声。
原来她最初投出的枝桠,就已经戳中一条鲫鱼了。
须臾,西岭溪水边飘来一阵鱼腥味和烧焦味交缠的味道。
那气味很是怪异,乃至叫人难以升起口腹的欲望。
宵明支起火堆,手忙脚乱地扑火。
她不过离开一会儿,寻思再割些空心莲子草来,就不慎令小火冉冉升起,甚至延生出即将燎原之势。
缩小版从渊挣扎着睁开眼,看着宵明面色郝然递来一串焦黄的不明物,艰难吐出几个字:“我……我不饿,你吃罢。”
很快他腹中就响起一道略显局促的“咕噜”声。
……
宵明也不知哪里冒出的火气,登时就将鱼肉往他嘴里喂。
“纵使我做的再难吃,你也得吃点!我可不想你饿死在这荒郊野岭!”
只见他咀嚼良久,才艰难吞下一块鱼肉。本以为他会面露难色,谁知他却淡淡笑了。
宵明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
她从未在从渊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看似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眼底却实则尽是苦涩和哀伤。
她再瞅瞅手中的焦黄肉干,心中不免怀疑道,这真的能吃么?
她狐疑地撕下一块,于口中咀嚼,下一瞬就吐出来——“呸呸呸,快别吃了!忒难吃了!”
他却在宵明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吃完了鱼肉,虽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总归笑得很诚挚:“不,好吃的。谢谢……”
宵明无端生出一股负罪感。早知便再去捉条鱼,重新烤烤了。
希望她烤的这条焦鱼别把从渊噎死。
她还得靠着他出境呢。
小灰球皱蹙起眉头,似是哪里不大舒服。
但他忍了许久,也只是轻轻咳嗽一声,极力抑制住自己,并未发出太大的声响,兴许是不想表露出半分对方才那条鱼的嫌弃。
倒真是个懂事的小孩,在这困难的境地,仍不忘照顾她脆弱的自尊心。
和那油嘴滑舌,不安好心的蛟龙判若两人。
她顿了顿,再朝他靠近了些,忐忑问道:“你当真不认得我?”
小灰球愣愣看着宵明,小声道:“我……不认得你。”
“那你叫什么名字?”
“李昭。”
从渊都不记得她,想来他是来境中渡劫来了。
宵明暗道,李昭,这名字倒不像是个乡野平民能取出来的。
从渊这蛟龙历个劫也不忘挑个好听的名,还挺周全。
既他记不得她,那她便也不强求给她灌输天界冥界观旬等等事情了。想来他一时半会也无法接受。
还是先让他信任她罢。
虽说他是李家捡到的孩子,并不知血亲是谁。但他婆婆对他不薄,所以他也算是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现下最需要的应当是安慰,和陪伴。
她拍拍胸膛,郑重道:“那李昭……以后你便唤我姐姐罢。虽然你婆婆去世了,但以后有我一在一日,你也在一日!”
李昭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
或许从她救他,到现在喂他吃食,他仍很疑惑罢。
他是从哪里莫名冒出一个姐姐?他全身上下,也没有她能惦记的东西。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没有问“你为何要救我?”
也没有问“为何你日后就是我姐姐了?”
他只是低下眼眸,在篝火的微光中睫毛轻颤:“好,姐姐。”
宵明忽地想起一件恶趣味的事,从前从渊就“宵明妹妹”这,妹妹那的唤她——想来他也想不到,有一日要敬称我为姐姐罢。
这一日过于疲惫,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罢,李昭。”
这个观旬之境甚是奇怪。她莫名成了秦国的镇国大将军,而从渊却离奇化为手无寸铁的孤儿。
天外似有一双眼睛沉沉注视着他们,却不言语。
就像一匹虎视眈眈的野兽。
**
旦日侵晨,鸟鸣不歇。
宵明察觉到有细细的毛绒在她脸上扑棱扑棱的,令她心里痒痒的。
她缓缓睁眼,与熟悉的面容撞了个正行。
一双深幽的眼睛映入她的眼帘。
神情亘古不变的宵明仙君登时花容失色,急忙推开他——“你这臭不要脸脸的老蛟龙,想趁我熟睡揩我油么?”
但她设想中从渊那懒散的声音“宵明妹妹甚是好看,我不由自主就多看了会儿”并未出现。
她倏地反应过来,哪里还有从渊?现下他是李昭,李昭不是从渊那等厚脸皮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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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个略微腼腆,心存孝心的八岁少年。
看他瘫坐在一边,低着眼眸不敢看她的模样,她顿时有些后悔,轻咳一声道:“方才是我做噩梦了。不是在说你,别放在心上。”
李昭闻声抬头,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极为委屈。
他摇摇头,低声道:“姐姐,我没事。我看姐姐脸上有淤泥,想帮姐姐擦掉。”
宵明偏过头,去溪流旁观察自己的脸蛋。
确有一处淤泥。
她接了一捧溪水,轻轻擦拭掉脸上的淤泥,心里却更加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下回再不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责备小灰球了。
可她一看着那张脸,就有些控制不住。
刚刚仿佛下一瞬从渊就要凑上来,占她便宜了。
叫她真是背脊发凉。
气氛有些冷。
她决意开启另一个话头:“李昭,你从小便在叶国吗?可否去过其他地方?”
“是的。从未去过他处。”
宵明思忖一二,犹豫问道:“你……爱叶国吗?”
若他说爱,那她便不做出这个决定了。
李昭陷入怔然,喃喃道:“何为爱国?”
她心头了然,想来小灰球年龄不大,约莫也就七八岁。也无怪乎没有爱国的概念。
她耐心同他解释:“爱国便是,无论是谁侮辱了你的国家,你都会心生不满,奋起一击。”
李昭喃喃道:“若是这样,我没有……我对叶国,似乎并无这样的感情。”
山谷中鸟鸣声此起彼伏,盖过了树下二人的低语声。
少年的声音于溪流边清脆响起。
他看着一旁的潺潺流淌的溪水,轻轻道:“姐姐,我们离开叶国罢。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宵明默了默,继而开口:“好。那你同我一道离开罢。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走出几步,她只觉身后并无人跟着。
她回头,发现李昭还愣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为何不跟上?”
宵明神情紧张,心道,难不成他又改变主意,不想与她同路?
那可不行。
她可不放心从渊在境中一人待着。
届时想要出境都找不到人。
李昭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垂着小脑袋连忙跟上,低声道:“姐姐,无事。”
**
“没有通关文牒的,一律不准出叶国!若是再有人想偷渡出去,一律当敌国奸细抓起来!”
还没到城墙,宵明便远远听见守卫威武的高喊声。
三个卫兵押着个满脸刀疤的壮汉正往城墙上走。
壮汉急得脸涨成猪肝色,囔囔道:“我真不是秦国的奸细!我只是想去秦国见我女儿,都不行么!”
那伫立在拒马枪一旁的守卫长大声训斥:“少废话!没有通关文牒,管你去见女儿还是孙子,都得给我关起来!”
宵明犹豫不决,没有向前,忽地察觉到右下方有人在轻轻拽她的衣角。
原是李昭的手。
他无声望着她,幽黑的瞳孔闪烁着局促不安,好似在说现下该如何是好。
她捏捏他的手指,示意他放轻松。
总有法子的。
33. 倾云难覆(六)
皓日当空,皑皑白云。
一大片黑云正极具压迫性地朝叶国飘去,余留在城墙外的,尽是蔚蓝的天际。
离开了叶国,空气都澄澈多了。
在边关等候查看通关文牒时,队伍里人声鼎沸,令人烦不胜扰。
越往边境外走,人迹越发稀疏。
这个岔路口的东南方通往秦国的郊野,偶尔可见长长的车辙痕迹。想来这也是叶秦往来的必经之路。
不过,应是战事紧张,都没见着多少人了。
一辆载着稻谷的马车晃晃悠悠驶过,途中还时不时因被沿路的尖石磕到而上下颠簸,最终在岔路口减缓速度,慢慢驶向西边的羊肠小道。
马夫丝毫没有察觉,车后载着稻谷的棚子陡然一轻。
两个人影趁着他放慢速度过岔路口的当,悄悄翻身下车,又不动声色将稻谷堆理好,之后便朝东南方去了。
正是宵明和李昭二人。
宵明在脑海里搜索着司马倾云的回忆,仔细打量周边的环境。
走了约莫一里路,她瞅见一棵半枯的梧桐树,便径直走去,将主干上系着的红绳摘下来,揣回袖中。
李昭见她此举,眼眸微闪,没有出言询问。
宵明知他心头疑惑,简单解释道:“待我取下这绳子,回秦国后,自有人来接应我。”
她顿了顿,神色不大自然,像是还没适应自己的身份:“回去后,你就称我将军罢。我姓司马,名倾云,是秦国的将军。先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身为叶国人,会抵触同我往来。”
李昭低着眼眸,叫人看不出情绪:“将军多虑了。将军救命之恩,阿昭没齿难忘。”
他语气极为诚挚,令宵明一时间面色郝然。
倒显得她之前瞒着他实属多余了。
宵明轻咳一声,又补充道:“但在无人的时候,你还是可以唤我姐姐。秦国人多眼杂,你便跟着我,别走失了。”
先前她说当他姐姐,让他常伴左右的言语,还是作数的。
不论是作为天界的宵明仙君,还是秦国的镇国大将军,她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况且,她确是需要从渊时刻在她眼皮子底下。
待他恢复灵力后,就让他开境,带她出去。
李昭愣了一瞬,继而认真看向她的眼睛,道:“好……姐姐。”
“嗯,你还是要乖多了。”
日后可千万不要学着从渊那样一身酒味流连花丛,还视人命如草芥。
*
他们路过一个枯水池,小心跨过池边的泥泞。
这池中尽是淤泥和增生的青苔,还有一个经年维修的水轮,悠悠转着,发出“吱呀”的声响。
宵明无端生出一丝恶趣味,掏出袖口里的红绳,给李昭,清清嗓道:“李昭,你将这条红绳,挂在水轮上。”
李昭毫不迟疑,取了红绳,三步两步就跨进池边,艰难地在泥沼中走着。
她看他小心翼翼把红绳系在水轮的轴乘上,因未能一次系紧,便又等水轮转过来再系一次。
如此反复,终于系紧。
看着他一声不吭的背影,她却忽地开始谴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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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分明只是想看从渊被她捉弄的模样。
毕竟,从前他没少惹她生气。
现下见李昭逆来顺受的乖巧样……倒是再难生出捉弄他的心思来。
正想着,李昭已拖着一裤腿的泥回到她面前,低声道:“姐姐,系好了。”
她面色不大自然,含糊不清道:“唔,辛苦你了。”
继续赶路。
二人在秦国平纹山脚一家胡饼店前驻足。
起因是宵明腹中响起道不大不小的“咕噜”声,叫李昭听见了。
他扯扯她的袖角,小声道:“姐姐,等我一下。”
宵明不明所以,看他想做什么。
店家正在热气腾腾的油锅里下饼,还和了葱花和青蒿,令人远远就能闻见香味。他只顾着吆喝,没注意到一只小小的手伸过来。
原是李昭淡定走到胡饼店摊下,探出个脑袋顶,瞅准块晾在一旁的胡饼就迅速下手,接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递给宵明。
店家竟毫无察觉,还自顾自地一面烙饼一面吆喝着:“香喷喷的胡饼喔!好吃不贵的胡饼喔!”
宵明瞧李昭低着头,无声将胡饼递过来,备觉欣慰。
“乖。”
她捏了一块给他:“你也吃。”
李昭摇头拒绝。
她再递,他再推。
最后以李昭腹中也传来“咕噜”声,被宵明硬塞下半块胡饼而终。
宵明闭嘴沉醉地感受着久违的食物香味,心道,从渊小时候竟这般乖觉。
她日后就不捉弄他了罢。
34. 倾云难覆(七)
宵明路过叶秦边境的一个小村落,看着被烧焦的屋顶和被砸得稀碎的铺子,越往前走便越发沉默。
直到她注意到街边七零八落躺着的尸体时,她心头倏地浮起一股熟悉的悲恸。
这些尸体都有个共同特征——身上都披着带有“秦”字号的旌旗。有些没了右手,有些断了双腿。
宵明蹲下身,不由自主地残肢堆里一个一个扒拉着,当她扒拉到一条断手时,她蓦地停下来,颤抖着数他手指——“一、二、三……四。”
她本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地从她眼里滑下,“啪嗒”“啪嗒”地掉落在他被烧焦的脸颊上。
从他的眉眼间可依稀辨认出司马倾云的影子。
司马流风,她的阿弟。
秦国七年她带军收割荆州,秦国八年打下宁州时,他都身为副将在场。
去岁,她被封为秦国镇国大将军司马氏,司马流风也被封为征北将军。
痛苦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她脑海里。
宵明渐渐恢复了神智,回首遍野的尸体,紧紧攥着手中断肢,许久没有开口。她继续往村落里头走去,左右观察着周遭的景象,最后在一个佛塔前停下脚步。
天色已晚,壁龛前侧的吉慧寺花塔阴森无人。
只有一座高耸的小楼,孤零零地屹立在佛塔旁。
平日里,那是供教徒登高前来作礼拜的地方。塔刹本布满了由砖雕塑成的仙人、象,莲座,但在战时这神圣的地界应是用于守城、观敌放哨,遂也沾染了血迹。
从佛塔最高的楼阁上往下看,能约莫看尽叶秦两国相交处的情景。塔上灯明,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光亮。
在进佛塔前,供奉者通常会在寺内进行小净、大净的教规仪式。
宵明一路无言,抱着断手跪在佛前,闭眼无声祈祷。
司马倾云,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竟会在第三次观旬之际进入你的身体。既是你我二魂一体,便是天注定的缘分。
若我替你了结了心愿,你就许诺我出境罢。我还有要尽的事宜,还要挣得十万功德,好升为元君,向云极天尊祈求一个愿望,将我的阿姊从天牢里赎出来。
半晌,她轻轻睁眼,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菩萨塑像,暗想,若是你能应了我的许愿,来年再来你这吉慧寺花塔,给你供奉上等金粉。
李昭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十分乖觉地同她一道进入寺中,也找了另外块垫子跪在其上。
倏地,他察觉有冰冰凉凉的水滴落在脸颊上,遂微微抬头,发现——原是三层塔座上面有一大四小的密檐石塔,此刻正缓缓渗下血水。
几块小小的木屑掉落下来,似是谁在楼阁上快速走动。
李昭低头小声道:“姐姐,上面有人。”
宵明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我知道。走,我们上去。”
吉慧寺花塔上方楼阁有多个小殿堂,每个殿堂里均供奉着一位菩萨,楼阁中心是由木梁稳稳搭建的灵塔,远远便可看见,里面供奉着一个楠木箱。
想来里面装的是某位大佛的佛骨舍利。
宵明令李昭藏在一处小殿堂里,顾自在佛塔里晃悠。她屏住呼吸,刻意压低脚步声,最终在供奉文殊菩萨的殿堂前停留,不再走了。
“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
里面毫无动静。
宵明站在殿外,沉声开口,字字珠玑:“吴北,云中守,去岁受国君令坐守宁州,畏怯,不应战,司马氏副将同司马迎敌,胜。战后,国君封司马倾云为镇国大将军,副将司马清风为征北将军。国君本欲降罚吴北,但司马氏为私由,皆为其求情。其遂领将功补过之责,此番随军出兵,征伐叶国。”
“谁曾想,你在佛塔上观敌不语,再次生怯,弃司马将军于不顾!你将司马氏的恩情置于何地!当初若不是他们为你求情,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
宵明一面说着,一面往殿里走,声音愈发高昂:“还不快滚出来,见见你的司马将军!”
她正想快些进殿,将躲在菩萨后的人影揪出来,就听见殿外西南方响起一道颤巍巍的声音,略显色厉内荏:“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我就杀了他!”
那人出现在方才她令李昭藏好的地方。原是几个殿堂内部相通,叫这贼人趁她讲话的当悄悄溜到另一个殿堂去了。
他身形高大,面色却极为狰狞,右手拿着把尖锐的利刃,紧紧抵着李昭的脖颈。
李昭堪堪达到他的腰间,对比之下身形极为弱小,但他却毫不畏惧,只是眼底透着些许歉意,像是在无声说着对不起。
宵明提步朝他们的方向走。
吴北挟持着李昭步步后退,急得嚷嚷道:“你站住!再过来,他,他就死路一条!”
她轻蔑地笑了,冷哼一声,道:“堂堂一个云中守,欺负个八岁小孩,算什么本事?若不是我没了灵力,你以为,你能拖到现在?”
“去岁宁州,我和司马清风在前拼死杀敌,你却躲在兵后,迟迟不出援兵。我们都是念在你膝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童,而吴老将军同我家父又一同上过战场,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所以才在国君前头为你求情,没让他降罪下来。否则,敌来不战,是抄家的罪过!你当初哭着拜谢我们,说此番叶秦交战定不会再犯——可结果呢?我不过离开几日,就让你捡了这个空当,当逃兵不说,还观敌不语,害了我的兄弟!”
吴北声音颤抖着,连连后退:“我……那又怎样!你作为主帅,那么久都不回来,兵中早就议论纷纷,谁知……谁知你是不是通敌!要不是你在叶国久待不归,弱了士气,又怎会打败仗!你别什么都推给我!我……我不吃这套!”
宵明气极,冷笑道:“你又怎知,我不是提前备好的。”
吴北如同受了当头一棒,踉跄几步,差些摔倒,但仍死死拎着李昭的脖颈,没有放开。
他更加色厉内荏,强装镇定道:“你别想骗我。”
宵明一步步朝他逼近,直视他的眼睛,朗声道:“你不信,我便说给你听。我早同司马清风密谈过,兵分两路,一路随我悄悄潜入叶国,弄清楚形势后干掉城内强力兵卒,有一队人被我安插在皇城的个个角落;另一路由司马清风带领,驻守在叶秦边境,主帅不在,叶国必会嗅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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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没多久就会派兵打来,但实际上秦国主力尚在,一旦云中守的人发现大军袭来,告知军中,司马清风便会号召兵卒迎战,我军早有准备,又怎会畏惧突袭?届时被我安插在叶国皇城里的兵卒听到城外动静,就会打开城门,一举拿下国君。”
“可……可你并未告诉我……”
“多一个人知晓,这计划就多一分风险!若不是相信你将功赎罪的决心,定不会懈怠,我又怎敢同他们谋划此策!”
佛塔下突然聚集了一小队人,皆穿着黑甲,腰佩利剑。他们一抬头便看见楼阁上的情形,急忙上台阶:“主帅!我们来了!”
吴北眼圈都红了,满脸狰狞,手中仍未放下利刃:“你叫他们退下!让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他!”
李昭脖间霎时渗出一道浅浅的血迹,但他愣是一声未吭,只是朝宵明轻轻摇了摇头。
宵明默了默,沉吟不语,良久开口:“我的部下们不认得他,自是威胁不到他们。在抓一个逃兵,和救一个小毛孩之间,不消说,他们也会选择前者。不如你放了他,将刀架在我脖子上。”
她说着,便一步一步走近吴北,并丢掉手中的刀刃。
佛塔内燃着微黄的光,烛光摇曳,衬着小灰球眼里若有若无的光幽幽的,令宵明不由想起那人似笑非笑的眉眼。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在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北思索一二,下定决心,恨恨推开李昭,一把抓住宵明的胳膊,就想将刀抵在她脖子上。
宵明右肘猛地朝身后一击,迅速避过他刺过来的刀刃,拉着李昭躲到一边。但吴北也不是等闲之辈,在拉扯间,她的左胳膊生生受了一刀。
“主帅!”
“主帅!”
她的部下及时赶到殿堂外,“刷”的一声齐刷刷抵在吴北脖子上,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放开!我可是云中守!我爹是国君亲封的铁骑大将军!你们,你们不能将我怎么样!”
众人充耳未闻,纷纷看向宵明,似是在眼神询问她该如何处置这人。
她摆摆手,道:“留活口,押走。现在就进京,面圣。”
“是,主帅。”
李昭时不时担心地看向她,欲言又止。
外面这一路都是断肢和猩红的血液,宵明一行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走至下一个村落。这里尚未受战火的侵袭,没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个驿站。
他们雇了两匹马车。宵明和李昭一道,其他的部下一道,留了两个部下在马车后骑马。
宵明坐在马车里,闭眼养神,唇色愈发苍白。
马车时而上下颠簸,时而左右摇摆。她只觉心头涌上一股不明的恶心,激得她眼睛一晕。
一双小小的手掌急忙伸过来,将她稳稳扶住。
“姐姐。”
最后一道意识模糊前,她依稀瞅见一双熟悉的眼睛,深幽不见其底,满是关切和苦楚。
他的面容与从渊那厮的脸逐渐重叠,又缓缓分开……如此反复。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见一道低低的声音,“谢谢你。”
35. 倾云难覆(八)
宵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面阔九开间的大殿,抬头望去,尽是双层檐的琉璃瓦屋顶。她挣扎着起身,被床榻旁静候的覃连赶忙扶起,“将军。”
覃连,司马倾云的部下,也是她的心腹。先前赶来吉慧寺花塔寻她们的一众人,就是由他带队的。
宵明仔细打量周遭的环境,问道:“覃连,这是哪里?”
覃连抱拳恭谨道:“回将军,这里已经是京城了。属下见系在城北梧桐上的红绳被取下,便知将军回来了。解决掉吴北后,我们本想直接回京面圣,谁曾想将军伤势严重,倒在了马车里!但军情在即,属下不敢懈怠,就将吴北先押至皇宫,得了国君恩允后,再由太医救治将军。中间耽搁了将军的救治,竟让将军昏迷了整整三日!属下实属惭愧!”
宵明暗想,想来这里是皇宫某处歇息的旁殿。
她本着为司马倾云报仇雪恨的初衷,决意打听打听那吴北的结局:“吴北呢?国君怎地处置他的?”
“国君下了诏书,宣布后日将其推出午门斩首,”覃连忽地眼眶红了,满脸愤恨:“那狗贼!直接叫他死了,我还觉得便宜了他!他真该受这千刀万剐之刑!若不是他,我们万千将士能死伤大半?征北将军,还——”
他兴许是意识到征北将军同司马倾云的关系,登时噤声,不再继续了。
宵明只觉有细细的针头在心头扎着小洞,分明那不是来源于她的情愫,却也令她疼痛不已。
她努力遏制住这股苦楚,平稳道:“征北将军战死,他的部下也战死大半。想来国君也下诏厚葬死者,安抚亡灵,补贴伤者。你下去左右看看,若还有生活困难的,伤势严重的,去司马府上拨些银两接济一番。”
覃连道:“将军说的是。属下这就筹备车马,接将军回府上歇息。待回府后,属下便安排下去。”
宵明倏地想起什么,环顾殿内光景,品出不对劲来,道:“我带回来的那个孩童呢?”
覃连愣了瞬,如是答道:“吴北在国君跟前说他是叶国的细作,将军那时不在场,国君便下令先将他关押在地牢,待将军醒来再做处置。”
宵明回想起缩小版从渊低垂的脑袋,落寞的神情,登时心头一紧。他如今年纪这般小,哪里能受得了皇宫地牢的刑法?
她怒拍床板,愤愤道:“不过是八岁的孩童,怎可能是细作?吴北这狗贼!临死前还不忘倒打一耙!”
“走!随我面圣!”
*
秦国皇宫。
“镇国大将军觐见!”
国君秦寻端端坐在龙椅上,左手撑着头,一整个头疼欲裂的模样。
“传。”
覃连在宫外城楼止步,便不能再往前了。宵明顾自朝里走。她越过层层歇山式屋顶,和高九雉的城楼,脑海里司马倾云数次进宫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清晰。
司马倾云曾三次进宫。一回是她幼时随父亲司马老将军进宫面圣,接受战功封赏;一回是秦国三年,司马家受国君邀请,前去宫中赴百花宴;再一回便是她和阿弟征北有功,进宫受赏。她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司马清风被封为征北将军。
这是第四回。
她以司马倾云的身份,却以宵明之私,去搭救一个人。
宵明跨过深红的门槛,大步走至殿前,恭谨拜礼:“鄙人司马氏参见国君。”
她半跪在地,双手高过头顶,向下深深叩首。
从前她四处掌灯,没少在皇宫里晃悠。那些凡人都是这般礼数,一来就请安,想来也没什么错。
落魄的仙君在境中也只得入乡随俗喽。
秦国君咳嗽两声,拜拜手道:“爱卿请起。”
她起身,仍低垂着头,双手作揖:“国君,前几日鄙人身体欠佳,没来得及一回来就拜见国君,请国君降罪。”
秦国君怔然,乐了,眼角都笑出了褶子:“爱卿,许久不见,怎地同寡人这般生疏了!舟车劳顿,你平叶秦一乱有功,又替寡人揪出了临阵脱逃的小人,寡人又怎会怪罪你?”
宵明心道,你一来就不由分说押了我的人,谁知你是否是面上一套,背地一套。
她面上不动声色,低眉平淡道:“鄙人听下属说,国君扣了个八岁的孩童,实属是惶恐不安。不知是否是我手下的人说错了什么,抑或是做错了什么,才被国君下令扣押?”
秦国君静静端详她的神情,忽地朗声笑了。
“安心罢,寡人没把他怎样。”他又咳嗽两声,继而道:“那吴北在大殿上说,这小子是叶国来的奸细。寡人寻思这是爱卿带回来的人,应当不会有异。但说来也奇,这小子什么话也不说。寡人就只好先将他扣下,待爱卿醒来,再听听你的意思。”
“回国君,他确是叶国来的,但不是奸细。这孩子应是个弃婴,被叶国一户李家收养。他养母去世,养父也走了,是被婆婆养大的。鄙人在叶国安插兵卒时,遇见他婆婆病逝,又遭叶国三殿下的府役欺凌,于心不忍,便将他带回来了。”
她心头补充了一句。早知便也同巽城一并说道说道兵分两路的事了。这般她也不至于落魄到被他抛下盘缠也丢了去。
秦国君沉吟不语。他微微偏过头,朝身侧的内官作了个手势。内官一眼便知晓国君的意思,恭谨退下,“是,国君。”
半晌过后,两个后五卫押了个身形瘦小的小子上殿。
小灰球头发乱糟糟的,一路都低垂着眼眸,被人拎着也不反抗。
他裤腿烂成碎碎的布片,比她之前见时还要破烂。也不知他在地牢里过的什么日子。
李昭见宵明也在,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哑着声音道:“将军。”
秦国君又开始咳嗽,这回咳嗽声愈加猛烈:“爱卿,你的人给你带到了。寡人疲了,想先歇息了。”
言毕,他便偏过头去,闭眼养神,不再看她。
宵明会意,再次深深作揖,道:“鄙人这就退下。”
李昭垂着头,乖觉跟在她后面,一道出了大殿。期间他的右脚不小心在跨门槛时绊了一下,似是不大灵活的模样。
她自是注意到了,走出殿外后,用只有她俩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腿怎么回事。”
“他不喜欢我……”
宵明心头一震,低头看着面色略微苍白的李昭,脑中某根弦摇摇欲坠,倏地反应过来什么,步履愈发沉重。
她稳下心神,低声道:“走快些。”
“嗯。”
他们走过一条横跨在路中央的三间大牌楼,和一座石桥,迎面走近高耸雄伟的正宁门。穿过正宁门后,李昭闷哼了一声,“嘶”。
宵明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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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正宁门前是一条很宽的千步御路,不走个半炷香的时间,根本走不出去。
她微微俯身,朝身后道:“上来,我背你。”
李昭迟疑了一瞬,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无措地搓搓脏兮兮的衣角,似乎不大愿意。
宵明瞧出了他的小心思,安抚他道:“无妨,我既救了你,又岂会嫌你脏?上来罢。”
他紧紧抿着唇,小心搭上她肩。
宵明背着他,走得要比之前快多了。她经过一起一伏高低相间的门时,注意到一旁的翠绿湖。一只小蜻蜓轻盈地飞过湖中心,不经意间碰到一块石粒,激起湖中层层涟漪,打碎了她们的倒影。
少年小小的身子就像一柄软剑,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湖中的倒影被石子一激,便如同方才那小蜻蜓般,顷刻间就消逝了。
从渊小时候,竟这般羸弱。真难和她先前在他沐浴时瞟见他此起彼伏的背肌纹路联系在一起。
谁又能想到,现下这任人宰割的少年,日后会生得玉树临风,一身慵懒样呢……
还是个嘴里满是胡话的花花肠子蛟龙。
她走了好久,穿过若干条纵横的干道,终于抄一条后花园的小道离了皇宫。覃连在宫外早早筹备好马车候着了,见她出来,急忙恭谨道:“将军。”
覃连瞅了眼她身后面色苍白的少年,神情紧张:“将军,恕属下多言。这少年是叶国人,又被国君扣留在地牢过,恐怕不好带回府里……要不属下在府外给他置办个地方?”
宵明没有多说,头也不回,背着李昭就进了马车,只留下一句话:“走,回司马府。”
“……是。”
*
高大柏林树屹立在司马府祠堂两侧,显得此地极为清幽。白石甬路,簇拥着苍翠的树林,没有人迹。
司马刑在祠堂前的青花棉垫上久跪着,目光沉痛地抚上新置上的碑位。木刻的牌子做工精细,上面细细雕着“司马清风,秦国十年战卒”几个字样。
“老爷,小姐回来了。”
他怔然,没有回应。过了半晌,他缓缓起身,将碑位轻轻放在先辈们碑位的下方,才无声离开。
“老陈,这几日派人守在这。我待会就来,再陪陪风儿。”
“放心老爷,少爷不会孤单的。”
曲径堂。
宵明将李昭放下,安置他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顾自前去寻司马刑。
不等她去寻,一位面白无须的男人已然走来,眼底尽是伤痛,看见她和身后的少年后,冷冷道:“你阿弟刚走,你就捡个敌国的人回来?”
想来他也早早从她部下那里听闻了这个消息。
宵明见着此人,并无丝毫亲情的温暖感,反倒是意识到原身对其的感情极为复杂,甚至还掺杂了一丝畏惧与恨意。
她不愿与他过多周旋,沉声道:“阿弟的死,我也很遗憾。但阿弟一生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她回头,与一旁坐着的李昭对视。
少年眼底深幽,虽然面色苍白,但却神色镇定,静静地看着她们。
“不过,至于这个少年,我决意不会将他送走的。”
司马邢气得背过身去,冷声道:“老夫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冷心冷血的东西!”
宵明懒得搭理他,领着李昭就走。
36. 倾云难覆(九)
宵明身在迷雾里,怎么也寻不到方向。走着走着,竟无端踏空了。方才她着急探路,没注意到脚下的异常,只道是叫层层堆起的落叶绊了脚——未曾想,一时失神就掉了下来。这个坑不算深,但坑底却处处有尖锐的石子。她努力稳住身形,想找到落脚处向上爬。在黑暗中,她右手摸索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墙角,便顺势向里推。
男孩的声音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极为压抑:“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你怎么还不去死!”“你以为你还和以前一样吗?离了母妃,你什么都不是!”“都是你这个怪胎害的!”“灾星!李家出了个灾星!要绝后了!”
宵明只觉双耳难耐,头痛欲裂,喃喃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
声音愈演愈烈,毫无停止的征兆。宵明扭头向外跑去,本以为会被墙壁拦住,却像是彻底获得自由般,一路畅通无阻。
迷雾中,她只能凭借感觉跑。待跑远了,她依稀看见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小孩衣不蔽体,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裸露的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身形正止不住地发抖。
宵明怔然,驻足原地。
这是谁家的小孩,或是在这迷雾中走失了?
她思索一二,决意上前询问。
“嘿,你也找不着路了吗?”
灰色不明物微微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睛将她望着,叫她霎时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的从渊……生得,也这样好看。
她不禁伸出手指,为他拉起半开的衣袖,却感觉一阵疾风吹来——“小心!”小孩的背后即刻化出巨大的龙翼,通透的黑色将宵明层层罩住。
宵明抬起头,与他的眼对视。
哪里还是什么小孩,分明就是从渊那厮,化成了原本的模样。
他眼眸深深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内力内外都看透。
“仙君,你这些年都在何处?可叫我好找。”
龙族特有的气息悄然笼盖宵明的耳畔,令她一时间难以区分梦境和现实。
不,这是梦……
他现下还是李昭,不是从渊……
宵明手上发力,想要推开他,却被龙翼紧紧束缚住,更难挣扎开来。
“仙君,别离开我。”
她错愕得看向他,只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同他的黑发交缠,背后是熊熊燃起的大火,喷射而出的鲜血,还有百姓凄厉的哭喊声。她耳边霎时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对!杀了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是因为他!他是个祸害!”“我们一起杀了他!”
她的身形蓦地控制不住般颤抖,双手用力将他推开,大声道:“快走!”
“快走——!”
从渊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里,尽是哀伤和不舍。
宵明睁开眼,鼻息尚且急促。恍惚间,满头已沾染了汗渍。
平翠扶着她坐起来,关切道:“小姐!您是做噩梦了吗?”
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梦中所见事物,只淡淡回道:“应是这段时日有些乏了。”
平翠恨声道:“都怪平翠,当初就该和小姐一同去叶国的。小姐一定是在军中没有歇息好,睡梦才这般浅的。要是平翠去了,就有人给小姐点安魂香,保佑小姐夜夜好梦了。”
宵明心头忽地想起从渊袖间总传来的竹香。虽极为平淡,却是让她一想起他,便能想起的气味。
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着他,让他领她出境了。
平翠打开屏风,为她除去清晨窗棂上的雾气,又用拂尘四处除去屋内的细尘。她手脚麻利地拉开梳妆的琉璃盒,极为娴熟地挑出一盒胭脂和几支眉笔。
宵明愣了瞬,诧异道:“既未过丧期,岂能梳妆?”
平翠面上微僵,小声道:“将军难道忘了,丧期已过了吗?现下已是第三月了。”
宵明脑海里迅速回想起一些琐事。
离司马流风立碑之日,竟已三月有余。
司马刑向圣上告假九月,就是为了流风的丧事。
圣上追封司马流风为“征北将军”。天下皆知,满门忠烈的司马将军府,又出了一位功臣,纷纷前来吊唁。
司马家这辈所出,只有她与流风两人。家母林氏早逝,司马刑也未续弦。因而,她如今顶着司马倾云,司马家长女、司马流风长姐的身份,很多事情必须去做。
自是也要参与操办丧礼。
宫中府中,大小事宜,无一不经过她手。
以至于,她甚至无暇顾及从叶国带回的小从渊。似乎他被巽城带到府上一个小杂物间住下了。他偶尔见着她,很想和她说说话,但她总因一些杂事草草掠过。
在司马倾云的家事面前,她竟不知不觉间,将此境中最为重要的事忘了!
真是糊涂!
难不成,她真将自己当成司马倾云了不成!
她从来不是什么将军,只是天界掌管光耀的宵明仙君,此番为了攒功德赎出阿姐,再和那臭龙从渊执行这观旬之境……
如今,竟又将自己牵扯了进来!
可是……
为何这一月所发生之事,她虽说有印象,却又感觉从未做过般?
反倒是做了个梦,才叫她清醒过来。
她心中生疑,却没想好怎么处理。
一月没有理小从渊,怕是有点棘手。
宵明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看着境中的自己,又瞅了眼台上的胭脂盒,眉头微蹙:“今日换一个吧。”
她在或嫣红或青紫的粉盒中顿了顿,挑了一个绣着细竹与丁香花卉的粉盒。
“就这个吧。”
平翠神色不解,却没有问出口。
梳妆毕,她倒是先一步开口了:“小姐,那小孩今儿一早就在您屋外等候了,要见见他吗?”
“小孩?”
宵明脑海里霎时浮现出彼时梦里的景象。
尖酸刻薄的辱骂与歇斯底里的哀嚎充斥在狭小的洞底。隐约可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年蜷缩在迷雾里,他伤痕累累的脚踝,和冻得发红的肩膀。
下一瞬少年的身影蓦地庞大起来,竟将她整个人都罩住,瞧不见光线。
“仙君……”
男人沙哑的声音于紧贴的肌肤间响起,既不太真实,也听不出什么情愫。总归是叫她不太适应就是了。
叫她怎地将这般小的孩子同从渊那花花公子等同起来?
“小姐?”
宵明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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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幻想中抽离出来,回道:“好。拾掇一番,差几个人为他挑个好些的住处。唔,就栖湖那间罢,我记着那间似是常年没怎么住人的?”
平翠迟疑道:“是,但是小姐,老爷去岁秋猎打得只雪狐,制成了两匹雪貂,叫人好好放在那院里供着。似乎那里还放了不少上好的宝贝——平日里老爷都不叫我们进出,怕是……”
宵明顿了顿,继而提议道:“那就文澜院罢。”
“这……”
*
后院里,落花一面清扫园中的竹叶,一面小声嘀咕道:“小姐从叶国回来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巧竹左瞧瞧,西看看,也悄悄接话道:“可不是,从前的小姐,决不会对敌国的人手下留情的。更别说,敌国带回个来历不明的人了。
“对对对!那小家伙来了咱们司马府,竟然见了人也不行礼,身上也乱糟糟的,不就是个乞儿?也不知小姐将他煞费苦心从敌国带回来作甚。若非,当真是坊间传闻那般,小姐在叶国……”
巧竹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呸呸呸,这话你也敢乱说么。”
且听平翠冷淡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小姐行径,不容尔等置喙。隔墙有耳。即便是小姐不计较你们的言行,你们也仔细些,别叫有心之人听了去。若真有什么,你我绝无存活的余地。”
“是。”落花和巧竹乖觉闭嘴,不敢抬头。
一男孩低垂着头,悄然站在不远处的杏树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佯装没有听见旁人在讨论他,只是时不时探出个脑袋,朝亭子中心看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道人怎地不见了,原是在这个湖心亭。平翠也不同我说清楚些。”
女子的声音清亮透彻,不掺杂多余的情感,在少年的耳中如同一束绚烂的烟花,在黑暗里绽放开来。
“姐姐……你来了。”
他的眼眸登地明亮起来,同时似是不大自然般,光芒又渐渐微弱下去。
“将我从叶国带回来,姐姐一定是遇到了很多麻烦。阿昭不想给姐姐添麻烦……”
宵明低头看向他的眼,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无名火,生硬道:“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捎回来。如今战火四起,处处尽是流民,你又能奔往哪去?”
李昭生硬地别过头去,神色坚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姐姐,我是认真的。”
“既是如此,你便,”宵明瞄他一眼,却便发现他忽然攥紧了手,小小的手都被捏得通红。
昨夜的梦魔倏地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仙君,别离开我。”蛟龙的气息犹在耳边,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本将军答应你的事,怎能出尔反尔。”
小灰球垂着的脑袋蓦地抬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宵明,一半白一半灰的脸衬得眼眸如同新磨出来的墨一样黑。
宵明见惯了大场面,往多了说去,天界冥界人界妖界哪里的浩荡大战、妖魔邪祟没见过?往少了说去,也见够了生老病死,世间百态。
放在这场观旬之境的宿主司马倾云身上,也是如此。
大大小小的战役,她见识得多了,以至于连自己亲兄弟的战死都不得不下意识迅速接受。
可为何现下,她却控制不住心神?
37. 倾云难覆(十)
缩小版从渊执拗地站在原地,一副她不同意他离开,下一瞬就要自行离府的视死如归模样。
宵明低下眼眸,深叹一声,鬼使神差般抚上他的肩膀。
“李昭,听话。你尚且年幼,还不能对自己负责。本将答应你,当你有能力自保后,就放你离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届时,即便是司马府想留你,也留不住你。”
不枉她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小灰球狠狠攥紧了拳头,脸也涨得通红,最终憋出一句令宵明惊叹不已的话。
“阿昭要拜姐姐为师!姐姐请教我本领!我,我要学一身功夫,去找那狗日的叶长青报仇!为阿昭的婆婆报仇!”
宵明面色微囧:这从渊小时候倒好玩的紧,都是去哪里学来的粗话?
他像是生怕宵明不同意般,身子朝前一跪,俯首磕头——一下、两下、三下。尽是重重的声响。
“好了。起来罢。”他想要拜师并不奇怪。只是……某日从渊也会跪在她面前,真是令人五味杂陈。
他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宵明见他额间泛红,倍觉头疼,只得道:“好了,我收你这个徒弟便是。往后,每日辰时,来茗竹园见我。快起来罢。”
李昭这才停下磕头的动作,艰难地站起身,竟也不去擦拭额头上的血丝。他目光灼灼,难掩激动,朗声道:“徒儿阿昭,拜见师父!”
作势,又要跪下去。
宵明忙唤平翠将他扶住,道:“你也不用唤我师父,听起来怪奇怪的。唤我将军便好。今日,你随我出府一趟。”
少年连忙起身跟上:“是,将军!”
*
午时,大大小小的商铺仍未卷帘。司马府外人来人往,有人见着她,立即恭谨作揖道:“将军。”李昭低头跟在她身后,也惹来不少的目光。乡野间并无多少人知晓他从叶国来,这也免去了许多麻烦。百姓们只道这少年是司马将军身边的人,怎地一副乞儿的打扮,略感诧异罢了。
再向北走,秦国的街头越发萧条,恐是战乱时期的缘故。连往日里最为人声鼎沸的临北戏台,都没了生气儿。既无人唱曲,也无人听曲。流民倒是多了不少,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端着个破碗枯坐在街头行乞。一双双眼睛从枯草般的头发下扫来灼热的目光,随即一双双干枯的手也伸了出来,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朝宵明与李昭伸来,怪渗人的。
宵明紧紧攥着李昭的手,拉着他快步向前,一路甩开身后的流民。
此次出府,她并未带多少食粮,但凡开了个头施舍一个流民,恐会深陷其中,无法轻易脱离出来。
她心里估摸着距离,于一个岔路缓缓停下。一旁的少年早已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宵明调侃他:“想要报仇,你这小身板还不行。明日起,你得好生跟着本将军练功。”
她心底暗想,从渊,未曾想你也有今日罢。
李昭低垂着头,小声应道:“是,将军。”
宵明见他如此听话,只觉无趣,懒得再捉弄他了。
她快速搜寻原主的记忆,三下两下拐到一个巷角。
一棵偌大的桦树绕着石阶蜿蜒向上,簇拥着一处小小的阁楼。她仔细瞧了瞧树干的蔓延趋势,心里明了。
就是这里。
她偏过头,示意李昭跟上,便提步走上石阶。
兴许是年岁久了,石阶上都尽是青苔,无人轻扫,依稀可见几处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大约走到树干上部的位置,宵明二人停下,于一块奇异的门匾处驻足。“文星阁”三字被刻在一块脆木板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被歪歪扭扭地钉在树干上。木板下那块树皮像是曾被烧毁过,有一抹擦拭不掉的灰烬。
这被称作“文星阁”的小破屋就堪堪架树上,摇摇欲坠,破烂程度好比司命星君的老巢。其屋檐缺了一角,墙体也是桦木做的,好几处树皮都是烧伤的痕迹。巷子内外总有人经过此处,却无人驻足,仿佛早被人遗忘。
宵明心底疑惑,这里当真还有人居住么?
她轻轻叩门,清声道:“司马倾云前来拜访,阁下方便见客吗?”
屋里无人回应。
当真是无人居住了?
她仍不死心,叩门更重了些:“在下秦国司马府司马倾云,因一要事相求,欲求见阁下。在下近日所遇,实难所解。所遇之人之事,皆从未料想过。在下一人,着实难以想出破解之法。还请阁下行个方便,为在下解答困惑——在下当感激不尽。”
仍是一片寂静。
最响的不过是她自己不确定的声音,以及桦叶夹杂着萧瑟秋风,沙沙作响的声音。
宵明还想叩门,发觉左手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她不明所以,低头一看,原是李昭。
“将军……你答应收我为徒的,”他眼中充满了不安和委屈,“能不能不要将我送走?”
小从渊的漂亮脸蛋此刻皱皱的,眼和鼻子和嘴快扭到一起,滑稽地紧,
宵明登时愣在原地,差些笑出声来。
竟一时不知怎地回复他才好。
她何时说了要将他送走?从渊的脑回路从年少时就让人难以理解。
她仔细回想,悟了。此番出府,她没有带府中其他人,唯独带了他一人,且出府前她安排平翠拾掇他的物什。出府后,她带着他一路北行,都快到叶国的地界了。
一路走她还一路观察商铺与人家,颇有一番托孤的意图。
只是……这孩子这般小,心思就如此细腻。看来他小时候所承受的伤害仍在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宵明板着一张脸,硬声硬气道:“本将军的徒弟,怎地胆子这般小?本将何时说了要将你送与其他人家?”
“你怎地不猜,万一本将军是给你挑了个尽是蛇的蛇窝,叫你来这里壮胆的呢?
少年即刻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连笑容也真切了些:“阿昭便知道将军不会抛下阿昭。阿昭喜欢将军。”
宵明怔然,只觉面上微热。
不过她很快在心底打散了这抹异样感。
他是从渊小时候!年少的孩子看到美丽的人儿都会称赞一句“喜欢”,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良久,她憋出一句话来:“本将军都说了,要给你挑个尽是蛇的窝壮胆,你不讨厌本将军,哪里还喜欢的起来?”
李昭忙摇摇头,扯着她的袖口信誓旦旦说:“只要将军不将我送走,无论是将阿昭送去蛇窝、鼠窝,还是……老虎窝,都可以!阿昭才不讨厌将军!阿昭喜……”
宵明忙示意他噤声。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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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顶着缩小版从渊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喜欢”,神情真挚绝无假意,看着还是挺叫人毛骨悚然的。
她提步下台阶,淡淡丢了句:“看来今日我们要无功而返了。回家罢,阿昭。”
李昭快步跟上,仿佛生怕将她跟丢了去:“是,将军。”
“阿昭,你且随平翠去文澜院住下,换身干净的行头,休整一番。若是明日我见不着一个精神抖擞、干干净净的阿昭,你次日便不用来了。你且记下了?”
她平白无故当他师傅,总得受他点好处不是。
否则她不是亏了?
可他能做什么叫她欢心?
回想起来,过往种种,与从渊此人相关,不是产生口角之争便是观念不合。她急着积攒功德,而他却生性放荡,毫不在意。
他还挺能演戏。在她面前装得人畜无害,在旁人面前——却是手起刀落,绝不手软。
人前是冥界风流察司,人后却是能屠一村的阎王。
虽说他那日于七羽村杀人是为了替她出气,但她事后越想越不对劲。
从渊的杀气不在于一时,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的表象。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宵明不禁低头瞧了眼身边的李昭,心中纳闷:难不成,现下正义乖巧的纯洁少年,终有一日还是会长偏了去,长成那满肚子坏水的臭龙?
若是那样,她又如何才能利用他出境?
她决意要磨练磨练李昭的性子。
这性子嘛,得从小抓起。
在此方面,她的阿姐烛光,便是个磨练人性子的高手。
小时候,她与烛光都未成形时,她仗着自己年小,总性情顽劣。烛光一叫她修习,她便偷懒,将自己整个藏进灯芯里,不愿出来。
一日她终于睡足了觉,准备修习时,烛光不声不响地化出颗小火星,晶晶亮亮的,甚是好看。
她极为惊奇,忙问烛光:“阿姐,你这是如何做到的?甚是好看!”
烛光便解释道:“是因为方才你在修行,我才能借助你的灯芯化出这样的火星。”
她即刻悟了,之后便强加修行,只为了能再次看见阿姐化出的小火星。
后来,小小的火星逐渐变明亮,还能结成一团花簇,既暖和又耀眼。她兴奋之余,修行得更加起劲,很快便追赶上阿姐的进度了。
现如今,宵明也能独自幻化出这般美丽的火花了,阿姐却不在身旁了。
感慨之余,她再三思考:如何借用这个法子,巧妙运用于李昭的身上?
此法核心便在于,夸大对方的优点,让对方满怀欣喜去完成她下达的任务。
宵明苦思冥想,终于想得一主意。
她脑海里忽地回想起从渊先前在溪旁给她递过来的那条烤鱼。
这真真是从渊做过唯一件令她称心的事。
她佯装不经意提及:“对了,听闻叶国子民多会炙烤鱼类,且花样繁多。你既拜本将军为师,那便拿出点诚意来。每日前来,记得提条鱼。”
不忘补充一句:“明日我要吃青鱼。”
李昭一愣,似在认真思索,是否真有叶国子民擅渔这一说法。
兴许他也认为自己被将军变相夸赞了,遂欣喜应道:“阿昭明白。”
38. 倾云难覆(十一)
翌日侵晨,宵明起身后,听闻窗棂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平翠正巧端来清洗的铜盆,见她醒来,着急道:“小姐,你可算醒了!老爷来了,瞧着李昭在外面守着,正发难呢!像是……将他带去曲径堂了!”
宵明连忙更衣,潦草束了个发,便推门探个究竟。
曲径堂三日无人,她只道司马刑这老头接了圣旨,赈灾去了,怎地还有心思回府观望?
难不成又同往日一样昧了钱财回来潇洒了?
司马刑正冷眼看着跪在石阶上的少年,冷哼道:“老夫出府前怎地和你说的?你竟然还赖在司马府不走?司马府这么多叶国的亡魂,难不成吓不跑你?”
宵明心里鄙夷,多少岁数了,还同一个孩子过不去。
她的潜意识告诉她,没必要过多与他交谈,甚至也没必要称呼他一声“爹”。
她不急不慢走至司马刑面前,淡淡道:“你回来的可早。”
鱼的香味从石阶旁悠悠飘来,引得宵明不禁朝少年手里攥着的青鱼看过去。天地良心,吵归吵,鱼可别丢地上了。
司马刑于石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来得正好。你说说,这东西这么还赖在府中不走?”
宵明懒得搭理他,拉起李昭便欲离开。
“逆女!老夫在同你讲话!你什么态度?”司马刑眉头紧蹙,怒不可遏。
她将李昭护在身后,冷冷回道:“小辈同你,似乎不是能坐下喝茶的干系。”
“你,你——”他愣住,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夫当初就不该叫你娘留下你!依老夫所见,你弟就是叫你给克死的!如今又带回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谁知道何日又会克死老夫?”
宵明驻足,冷笑道:“司马倾云只知蔺玟生我养我,不知你竟也还有生育的能力,真是冒犯。至于人,是我带回院中的,就不劳你操心了。你回来这般早,也不知拿圣上拨的钱财作了什么去,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向圣上交差罢。”
身后人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宵明提步便走:“李昭,跟上。”
没走几步,她只觉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低头看去,便见李昭递过来一条青鱼。
“将军,阿昭给你带了鱼。鱼尾有些碎了……但应当还是好吃的。”
宵明见他满腿是血,右手捂着腿,也沾染了血迹。他左手倒紧紧攥着条鱼,硬是这么久也没让鱼落地上。
她一时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没说任何,只拿过鱼,示意他跟上。
宵明将鱼递至鼻尖,轻轻闻了闻,心里暗叹,叶国人烤鱼的手艺,确是高超。
她咬了两口,顿觉肉质鲜嫩,香气逼人,同往日里她在碧霞元君那处吃过的鱼一般好吃,但却少了些味道。
少了道什么味呢?
她细细回想那日从渊在溪边为她烤的鱼,倏地反应过来。
从渊递给她的鱼,是没有刺的,也无怪乎要好吃些。
她轻咳一声,道:“你这鱼的味道尚可,但本将军还有一个要求,那便是——下回,将鱼刺去了再给我。”
李昭愣了一瞬,但仍恭谨应道:“是,将军。阿昭明日便给你带无刺的鱼来。”
他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走得有些费力。他看上去好似很疼的模样,但始终没有表现出来。
宵明见他硬抗,便未出声询问,只是时不时瞟上一眼,确认他有无大碍。
绕了二三个曲径,终于回到茗竹园。宵明方才迈过门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声音,“咚”一下,似是人实打实落在地上。
她回头看去,瞧见少年跌倒在地。
右腿淌了一地的血。来的路尽是拖拽的血迹,有深有浅,几处浸湿了泥地,合着杏花残蕊葬于泥中,显得有些瘆人。
司马刑半条腿都快迈进棺材里了,欺负个小孩这般狠毒?
宵明心中对司马刑的鄙夷更深了一分,将司马刑这可耻的老头骂上三遍。
她蹲下身来,仔细瞅瞅他腿上的伤痕,稍有些不自然。若非她贸然将他带回这水火不容之地,小从渊也不会遭此境地。先前她分明答应他,带他回秦国,一切便会好起来,现实却非如此。
不过,她瞧着缩小版从渊的脸蛋,心里便升起一股无名火,嘴也不饶人:“他打你,你怎地不躲?”
李昭低垂着脑袋,捂住小腿流淌的伤口,默不作声。
“将军,阿昭……想学功夫。”他挣扎着起身,小声回道。他眼里尽是对功夫热切的渴望。
宵明仔细瞅瞅李昭的身子。
从渊的身子如今却还是孩童状。难以想象这般小的少年,究竟要如何才能长成那般强健且有力的蛟龙体魄。
七八岁的小男孩,毛茸茸的黑发、亮晶晶的眼珠子,以及瘦弱的骨骼。
好在她吩咐司马府的人给他换了身行头。若是先前那衣不蔽体的打扮,恐是走哪都会被当做流民。这么瘦小且无依无靠的少年,在那群随时虎视眈眈抢夺一块面团的流民里,只有被踢来踢去的份。
但他却想要学功夫。
宵明不知为何萌生出一种猜测——难不成在这观旬之境里的从渊,真是这般长大的?可他姓李名昭,不该是从渊真身才对。
但若真是如此呢?
她对于脑海里尚存的满嘴胡话、两面三刀、心狠手辣的形象尤为挂怀,不愿细想下去。即便真是如此,也同她没有干系。
她只需记住一点:待他有了功夫,便有防身的本事了。
再者,他早日恢复强健的体魄,也便能早日练功,为她寻得出境之法。彼时她便可以出境了。
所以,这功夫,必得教他。
“流风的丧礼已毕,本还说在府中待上几日再去军营。但现下这府中也呆不得了。你拾掇下,今日便随我去军中。”
实际上是她还不适应司马倾云的将军身份,实属懒得去军营劳累,便借由丧礼拖沓了几日,其实早该动身了。
看来还是得上路喽。
否则从渊的小命都要交待在此处了。她又怎能依托他出境?
面前的少年尚不知他早被宵明寄予众望,小心迟疑道:“军中?”
宵明眉尖一挑,问道:“你有什么意见不成?”
李昭眼里止不住雀跃之情,好似欢喜之际,忙应道:“阿昭没有什么要拾掇的!我们这就走罢,将军!”
但他才提腿走上一步,便疼得龇牙咧嘴,但仍不愿喊痛。
瞧起来可怜得紧。
宵明瞅他这伤腿,又观他憧憬非常的脸蛋,深叹一口气。
“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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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景厢有瓶开封了的金疮药,你且给他拿去。正巧赶着给它用了,过些日子弃了也是浪费。”
平翠应声答道:“是。”
她见李昭还愣在原地,叹气道:“走罢。小姐菩萨心肠,不忍你拖着伤腿上路,还不快感谢小姐?”
李昭感激不尽,眼里也尽是泪光:“阿昭……谢谢将军!”
平翠知他行动不便,因而搀扶着他,慢步朝东景厢去了。
**
城墙高筑,字号为“秦”的旌旗随风猎猎作响。将士们身着铁甲,手持长矛,目光如炬,神情戒备地守在城墙前。
他们见宵明前来,立即双臂交叠,行军礼,“将军!”
宵明带着李昭军营里走,一路皆有人行军礼。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汗液的气息,又掺杂着兵器交接的练武声,令人不大好守。
但宵明此时在司马倾云的身体之中,倒是很快便适应了军营的环境。
她轻车熟路找到主营,领着李昭一并进营。
“将军!可盼您来了!末将知您在家办理丧事,一直寻不着时机给您飞鸽传书。南营守城不利,带甲仅余二万,兵粮尚且不足,然飞信朝廷尚未得信……”一中将见她前来,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忧心忡忡的眉头都舒展了些。
宵明心中哀叹,你眼前的根本不是你们的将军,不过是一个无故穿进观旬之境的可怜人罢了。
她还是将脑海里司马倾云编织的话托出:“林锋,北城流民四窜,无赖也有一大把。即便兵甲不足,也可冒险一试,招募流民于南营。至于兵器,回营前五日我便早已向朝廷请示,公家不日便会将兵器送来,无需担心。”她话锋一转,回头瞟了营外一眼,朝林峰道:“巽城可回营了?”
林峰立即道:“回来了!巽副将前日便回营了,此刻在后军清点兵粮。将军可要唤他来主营?末将这就去唤他。”
宵明拦住他,道:“本将自会前去,顺便看看兵粮。你且去中军等我。”
林峰恭谨退下:“是。”
他出营前,还悄悄瞅了瞅静静呆在一旁的李昭,似是好奇为何将军会带一个少年进军营。
但将军未开口,他也不好询问什么。
他按耐不住好奇心,刚拐出营便问营外的另一中将:“将军从未带过闲杂人等进军营,你可见过那少年?”
“不认识……我也未曾见过。”
虽说他们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但仍叫宵明听见了:“你们是没事做了不成?”
她只觉无语,不曾想司马倾云的属下倒还八卦得紧。
二位中将忙散去,各忙各的事去了。
她正欲前去后军寻巽城,忽地察觉有人在拽她的袖口。她已然习惯李昭的动作了,下意识看向他,听他要说何事。
“将军,阿昭是不是给将军添麻烦了?”少年唯唯诺诺问道,眼底尽是落寞和不安,仿佛生怕她将他逐走。
宵明心里升起不知名的情绪,但很快便排解了,只摆手道:“哪有的事。本将说过要当你师父,怎会嫌你麻烦。”
“将军是阿昭见过,除了我婆婆以外,对阿昭最好的人。阿昭喜欢将军。”少年眼睛亮晶晶的,静静望着她。
宵明极力不去想这是从渊在发言,只是个八岁的少年……
“少煽情,上路。”
39. 倾云难覆(十二)
吴北那狗贼先前逃命,捣腾了不少兵粮到自家府邸。
虽说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眼睁睁看着后军少了一大半的粮草,宵明怒火中烧。为了那不值钱的命,索性连脸也不要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战前送达的粮草已撑不过军中半旬。且不说总军带甲三万有余,若是为了填补南营兵力的损失,再去招募流民,届时又怎样发放粮草?
兵粮不足,按以往的方式,最好便是即刻前往最近的粮田收粮。
离军营最近的粮田,归光山管辖。
宵明问身边册立的棕衣男子,皱眉道:“光山的司农司怎么说?十日内可否能送兵粮来?”
巽城紧蹙眉头:“恐是艰难。光山前些日子闹饥荒,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更别提抽些兵粮来了。”
她沉默半晌,回道:“云河那一带呢?可还能□□兵粮来?虽说迟些时日,但总归有解救之法。”
巽城不语,仍摇头。
宵明心里有数了,大约是云河也闹饥荒,无法救济军中。
谁知巽城表情凝重,冷笑道:“那群云河的鼠辈先辈是从叶国来的,眼看叶国直打南下,连征北将军都战死了,竟各家各户撺掇好朝北去了。别说兵粮了,一粒米都没给咱们留下,恐怕都带过去投敌了罢!”
宵明虽不是司马倾云本人,也并非秦国人,但她在秦国也算是呆了三月有余,也算是有感情了,无论如何也干不出这样子的事。
这帮乌合之众——分明在秦国都居住了很多年,都还能干出此番过河拆桥的阴损行当……
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
她不禁也气愤填膺,恨恨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就不求他们了!求人不如求己。”
“你即刻命后军那些个新招募来的流民去曦铭山上挖葵菜和荠菜,轮流派人夜间打猎。能猎来肉食最好。至于兵粮,我让将军府的人运些来,还有林家也能运些来。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
“可曦铭山距此约两里路,地势复杂,恐为冒进之举……”
“你照我说的话做便是了。”
“是,将军。”
巽城正欲出营办事,瞟见李昭,愣道:“将军将这少年带来军营,所为何?”
宵明笑眯眯道:“所以你猜我为何这么急匆匆来找你。”
“……”
**
巽城钦点完毕前去曦铭山打猎的人后,就来中军找她了。
他见宵明在训人,便册立一边站着。
宵明大声道:“你们若就这士气,日后别说是我宵明的兵!我怕你们刚上战场,就要跪倒在敌人面前,自个将头颅献上了!”
在她记忆里,司马倾云就是这样的作风,为了不让旁人起疑,她便依葫芦画瓢了。
这话术倒还挺好使,小兵们个个都卯足了劲,不想给他们的大将军丢脸。
宵明心中腹诽,难道带兵的窍门就在于此,先贬再捧?
她朗声道:“征北将军之耻,犹未雪!我都没有倒下,你们更没有资格倒下!现在,我们总军带甲三万六,叶国带甲大约五万有余。依目前的形势,我们只有背水一战,踏在这片我们守护的土地上,将他们抢占的云河,以及丢失的兵粮全都夺回来!你们大声回答我,你们能不能做到?”
中军响起整齐划一的呐喊声音——“能!”
到中营外寂静处,宵明悄声托付巽城几句,便转头对李昭道:“论习武,我擅近战和枪法,但你身子尚小,倒更适合跟着巽城习心法和内功。这般你再习刀法,也要容易得多。以后你就跟着巽城于中军习武。”
她顿了顿,又道:“日后你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在军中摸爬滚打,总有一日便会了。届时再报仇,也不迟。我总会带你亲手拧掉叶长青的狗头。”
巽城站在她身后,神色忧郁,仿佛一时还没接收自己多了个徒弟的事实。
他轻咳一声,道:“日后你就跟着我习武罢。我没将军那么忙,闲暇之余还可教你心法,其余时候你可以在中军练练使枪。”
李昭缓缓走到巽城身前,乖觉作揖叩首,恭恭敬敬道:“阿昭拜过师父。”
巽城向宵明略微点头,示意他便带李昭入营了。但没走出几步,他见李昭停下了,便也停下了。
少年走到宵明面前,小声询问道:“将军,那阿昭要怎样才能见到你?”
宵明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他眼下最重要的是习武不是吗?拜谁为师也无甚所谓的。
“你若是想见我,酉时之后可到主营来寻我。但这几日,本将不在军中,你有什么事皆可求教巽城。”
少年眼瞳里跳动着闪烁的光芒,低声道:“阿昭明白了,将军。”
巽城临走前还模仿李昭的语气朝她打趣一句:“巽城明白了,将军。”
“滚。”
**
中军大帐后新辟的演武场,五十具皮甲在晨雾中蒸腾着白汽。李昭的麻衣已被霜浸透,却仍死死握住比他高半头的木枪。
兵营的清晨,总是被号角声早早唤醒。李昭一跃而起。他与其他士兵一同出操,在晨曦中跑步、扎马步。
很多士兵初见他时,还对他不屑一顾,更是不理解为何巽副将要亲自指导他。少年的的身形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每一个动作都稍显吃力,可他从未放弃,咬着牙坚持跟上队伍。
训练场上,烈日高悬。巽城手持长枪,亲自指导李昭刀法。
李昭紧紧握住长枪,模仿着巽城的动作,一次次刺出。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用力!腰马合一!”巽城大声呼喊,声音在训练场上回荡。
李昭努力调整姿势,试图让自己的刀法更有力、更精准。然而,由于身体瘦弱,他的力量总是不够,长刀在手中显得有些沉重。但李昭的眼神始终专注,每一次失误后,都迅速调整状态,再次尝试。
“腰沉三寸!”巽城的铁尺抽在少年膝窝,“你在叶国摸爬滚打捡来的功夫,在战场不如一条瘸腿老犬!”
长刀应声脱手,少年栽进结冰的泥浆里。
暮色中值夜的士卒常见奇景:那单薄身影总在壬时潜回校场,将白日所授的回马枪反复刺向梆子更夫划的草人。
某夜,巽城佯装离去又折返,看见少年用冻裂的手握着炭条,在沙盘上复刻白日讲授的阵图。
歇了一会儿,少年起身练习刀枪。月光如水洒在练兵场上,他手中的长刀,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每一次挥刀都充斥了他对于复仇的渴望。他的脸因用力而涨得通红,汗水湿透了衣衫,贴在他那单薄的身上。
巽城心中暗叹,这少年不过八岁,竟也有这般韧性。
他下马走至李昭身边,重重拍拍他的肩膀肩膀,赞赏道:“小子,以后就跟着我在这兵营习武,有我教你,定能让你有报仇的本事!”
可巽城不知晓,每日酉时,少年都会去将军的主营外守候着,等里面的人传唤他。若无人传唤,他便一直站在外面等候,直到天明再离开。
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李昭都不曾等到将军。
直到祭灶日的侵晨,宵明的青鸾车驾再度临营。她卸去甲胄披着鹤氅,直奔中营,查收中军练兵成果。
李昭绕过兵器架,远远便看见她了,立即欣喜地跑来,“将军!”
宵明不语,只轻轻将他的右手抬起,翻过来覆过去地看,随即面色便不大好看了。
她的指尖划过李昭掌心血泡:“可知本将为何择巽城为你师?”
帐外朔风卷起残雪,隐约传来巽城操练陌刀队的呼喝。
不待少年作答,她已掀开舆图:“三年前金明池兵变,巽将军率二百死士凿穿三千叛军,用的正是你前日所习“叠浪阵”——不过彼时他怀中,还裹着个襁褓里的婴孩。”
李昭忽觉掌心被塞入冰凉的玉珏,抬眼正撞上宵明眼底的星芒:“三日后随本将出战,你该见识真正的战场了。”
“阿昭誓死追随将军。”
宵明心底却很苦涩。
这几日她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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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逍遥,而是莫名接到了文星阁的飞鸽,因而回北城问消息去了。
文星阁阁老其人,性子倔而傲,只愿将消息钉在他们家摇摇欲坠的屋子外。心情好的时候就给钉墙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给丢地上。
但对于宵明来说,这消息极为重要。
她只想知晓开境之法,即便是有一丝线索,她也不愿放弃。
文星阁的阁老从未错算抑或是错判过。算人姻缘、生死,皆看天命。只算单日不算双日。司马倾云的母亲林氏曾于他有恩——所以无论如何,阁老也会卖他个关子。
即便那日他确是不在阁中,他也为她寻到了消息。
桦树下好好钉着块竹简,上面刻着两排歪歪扭扭的小字,要仔细辨别才能看清楚。
大约有三个要点。
其一:【此子为叶四,名长照,右手腕下三寸有一点胎记。】
其二:【因其天生异能,为生父不容,故弃之。】
其三:【天命难违,必死之相。】
宵明宛如晴天霹雳,当即便风尘仆仆回到军营。她回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李昭的右手——好端端的,这右手腕下三寸竟真有一点若隐若现的胎记,就像雨滴一样!
难不成,他真是叶国的第四位殿下?那年少便走失的叶长照?
叶长照,李昭……
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昭。”
“你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我是婆婆养大的。”
照,抹去下四点,不就是昭了吗?兴许是他初到李家时,身上衣物有照的字样,李家人只看清一半字样,就给他取名为昭。
至于天生异能,她倒是可以作证。毕竟他日后可乃冥界第一懒模,蛟龙查察司,从渊是也。即便是人形,他仍具有蛟龙的能力。
他应该也注意到了,不然也不会在重伤的时候去山里的溪流里疗伤。
但她仍不愿意接受最后一点。
【天命难违,必死之相。】
宵明看着眼前的少年,和记忆里另一人的眉目骨相逐渐重合。
她不愿相信,日后还在冥界为非作歹、陪同她一道开启观旬之境的人,怎会死于境中?
怎会是必死之相?
虽说不愿相信,这短短八字还是如同大山一般沉沉地压在她身上。
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境外,他潇洒度日;在境内,双亲弃他,天要亡她。
可是——她要出境,她得救她。
**
三日后,五更梆子刚敲过第三声,云河北岸三万玄甲已列阵如林。宵明扣上饕餮面甲时,青铜兽首口中衔着的冰霜正簌簌坠落——那是连夜渡河凝结的寒气。
“吹破阵!”
宵明的佩剑尚未出鞘,十二丈高的犀角号已昂首向天。
三声短促如鹈鹄泣血,两声绵长似巨鲸吞海,当第七个音阶撕裂晨雾时,对岸叶军的赤色旌旗抖动不停。
霎时士气澎湃,一往无前。
“听闻秦国君给司马流风追封了个‘征北将军’的名号,近日又派了镇国大将军来。镇国镇国,好大的口气,本殿下倒是期待得紧。”
一道温柔的声音不急不慌从城头传来,宵明只觉耳熟,抬头看去——原是叶国的三殿下叶长青。
她不禁看向身后的少年。果不其然,李昭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眼里燃起熊熊怒火。
当他提到司马流风的名字时,军中将士们都愤怒地叫嚣起来。
宵明不搭他的腔,兀自冷笑道:“你们叶国是无人了么?竟派了你这么个浪荡子来监军。”
“本殿下只是看着玩玩。大将军可别小看了我们秦国的战士们。”叶长青轻轻咳嗽一声,从怀中拿出个瓷瓶,倒了颗药入口。
宵明担心地看向李昭,知晓他见了那药瓶,会更愤怒。
【天命难违,必死之相。】
这八字沉沉压在她心头,不敢不防。
40. 倾云难覆(十三)
在叶国那烽火连天的战场边缘,硝烟如墨云翻涌,刺鼻的硫磺味与血腥气交织弥漫。叶秦两国厮杀正酣,喊杀声、惨叫声、金戈交击声震得人耳鼓生疼。
宵明手持长剑,身姿矫健,所到之处敌人纷纷倒下。
司马倾云在战场上几乎是无所不能,仅凭肌肉记忆,她都能寸血不沾。
这时,她看到了李昭。少年眼中燃烧的仇恨让她心中一震。李昭直奔城头而去,眼里只有城墙上的端端坐着的叶长青,甚至连周遭的刀枪也不惧。眼看他身上的伤越来越深,她勒马掉转方向,赶到李昭身边,挥剑挡开了向他刺来的长枪,一把将他拉上马。
宵明没有功夫指责他,只令他乖乖呆在身后:“你先跟着我。”
巽城杀了几个小兵,也赶到她身边,看了看宵明马上坐着的少年,大怒道:“小子,叫你上战场是来杀敌的,不是送命的!”
他担心宵明动作不便,忙乱间问道:“将军,要不让他跟着我罢,别碍着你!”
宵明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一面杀敌一面抽身回道:“无事,这仗打不了多久。护好自己!”
她还是低估了镇国大将军的实力。本以为这战会很艰难,但目前看来,叶国除了独孤赤和独孤烈两兄弟能战,其余虾兵蟹将也不足为惧。
酉时三刻,叶军帅旗坠入云河。
宵明踩着独孤烈的金丝犀甲站在叶国城墙前,暮色正将遍地尸骸染成绛紫。她摘下面甲,任寒风吹散鬓角血渍,朗声道:“你们将军都死了,还不停战?”李昭坐在她身后,手握匕首,始终警惕地看向周围。
独孤赤见宵明一剑杀了他唯一的弟弟,两眼猩红,几欲控制不住就要向宵明袭来:“弟弟——!司马倾云你这个臭娘们,我杀了你——!”
无需宵明动手,林峰使出棕缨枪用力一拦,便将独孤赤拦在三米以外。
独孤赤冷笑一声:“就凭你,也妄想拦住你爷爷我?今天老子我一定要取了司马倾云的狗命!”
“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靠近我了。”宵明懒得同他费工夫。
巽城突破重围加入林峰,三人三马于城墙外对峙。
不知谁呐喊了一声“杀!”,三人纷纷拿刀、持枪搅入厮杀之中。霎时血见血,肉见肉。
三更天的残月被血云遮蔽时,独孤赤的凤嘴刀已断作两截。他踉跄着以断刃撑地,左肩插着三支透甲箭——那是宵明在百步外挽的龙舌弓。巽城的“北斗七杀阵”终于成型,七道刀光如天罗地网罩下。
“阿烈……为兄来迟了。”独孤赤突然扯碎胸前玉珏,磅礴真气将周身三丈积雪震成冰锥。
这招“玉碎昆冈”本是叶国同归于尽的禁术,却被巽城刀锋引动的北斗星光生生压回经脉。
“司马老贼!”独孤赤的嘶吼震落城头积雪,□□照夜狮子马化作银色闪电。潼关瓮城前的三百步距离,被他劈出九道三寸深的刀痕,沿途七架秦军床弩应声爆裂,飞溅的木刺洞穿了三名持盾甲士的咽喉。
当第七颗北斗石嵌入独孤赤心口时,潼关城头的晨钟恰好敲响。
城下血泊中,独孤赤攥着半截染血的弟袍,终是没能阖上怒目。
叶长青的声音从城墙上悠悠传来,似是毫不慌张的模样:“好个忠烈独孤氏,可惜生错了时候。”
他那叫做吴钩的侍卫站在他身边,为他递来一条雪白的细软狐裘。
叶长青并不急着戴上,只是轻轻抚摸着狐裘,眼里没什么温度。
宵明感受到李昭小小的身子都紧绷了起来。她立刻回想起来那时在叶国街头见过的场景。
病弱的殿下接过身旁侍卫的药瓶,看着匍匐在地的小灰球,笑得意味不明,轻飘飘问出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什么都可以吗?”
那时小灰球直点头:“嗯!什么都可以!公子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都可以!”
结果他就取走了李昭婆婆的性命——以一种极其卑鄙的方式。
这人,真是恐怖得让人生畏啊。
她指向城门,号令将士们冲锋陷阵:“城门已破,冲进去!”
**
一时辰以后。
当秦军黑云压城时,叶国守将竟大开城门。宵明的玄甲骑刚冲入瓮城,千斤闸轰然坠落,城头骤然亮起八百盏青磷灯——那分明是叶长青府邸豢养的“观旬引魂灯”!
铁骑军面面相觑:“那是什么鬼玩意儿?你们看见了吗?”
他们像是被同化了一样,纷纷俯下身子狂吐,一个个从马下摔下来。
“放箭!”随着叶长青轻轻下令,箭矢裹着幽蓝火焰如蝗虫过境。重甲在磷火中熔成铁水,血肉之躯化作焦炭仍保持冲锋姿态。
“引魂灯”是司马倾云在叶国打探敌情时,听他们讲话本的老头提到过的。人一旦沾上磷粉,便会心神不宁,宛如五脏六腑被一万只白蚁侵蚀,难受不能自主。
宵明挥剑劈开火幕时,瞥见叶长青倚在敌楼雕窗边,正用银匙慢条斯理地剜食蜂蜜枇杷膏。
她一不留神,腰部忽然觉着火燎火燎阵痛着,霎时蔓延到一大片肌肤。她低头看去,却发觉李昭的手臂环在她身周。他的衣料都被烧焦了一大半。
她怒不可遏,呵道:“你护好你自己!”
李昭睫毛忽闪,小声道:“我……我的伤口不碍事,很快就能好的。”
宵明蓦地回想起,梦境里少年衣不蔽体,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裸露的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身形正止不住地发抖。
但下一瞬,少年背后即刻化出巨大的龙翼,通透的黑色将宵明层层罩住。
她又想起,在眼看黏液就要腐化护法,急逼宵明面门而来时——受了重伤本该躺在病床上休息的从渊忽地挡在她面容前。
明明自己已经很痛了,不是么?却还要护着她。
无论是境内,抑或是境外,都这般不知死活。
秦军竟在这场突兀的袭击里,损失了大半军力,死伤惨重。
宵明强忍住胸膛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再这样下去,铁骑军就要……
叶长青突然鸣金收兵。
暮色里,他遣人送来鎏金食盒:上层是独孤兄弟双目制成的琥珀瞳,下层竟摆着李昭幼时的长生锁。
“现下看来,场面完全逆转了呢。如果本殿现在说,你们还有一条活路,你信么?”叶长青轻飘飘的声音如同恶魔般从另一头传来。
宵明愤愤道:“你在那拽什么,有屁就放。”这人满嘴胡话,他自是不相信的。
叶长青笑得两眼弯弯,连说话都有气力了些:“大将军身后的那小子,便是我们叶国的四殿下,叶长照。不如咱们各退一步,你将我四弟还来,我放了你们。”
宵明眼瞳狠狠扩张,呼吸也不由一滞。
这个叶长青,是何时知晓李昭的身份的?难道在叶国,他以所谓的“灵丹妙药戏耍李昭的时候,便知晓了么?
他明知那是他的胞弟,为何还要如此对他?
他既不惜浪费独孤赤和独孤烈两大将,引诱秦军攻城一举拿下,为何当着众人揭晓李昭的身份?杀个秦军片甲不留,再带回李昭不就好了。
除非,他根本没想让他活着离开。
李昭在“四弟”二字时站起身来,手中紧紧攥着匕首,都快攥出血来。
宵明不由去想,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原来自己本该身在帝王家,却在乡野生活了七年,被人鄙夷,被人唾弃?还是在回想婆婆临终时呼吸艰难的场景,他被人踢来踢去扔在殿外的场景,还有被路人嘲讽侮辱的场景?
李昭鼻腔骤然充斥那瓶药瓶里药丸的味道,看似是好闻的薄荷香,实则是有毒可恨的苏合香。
众人霎时议论纷纷,看叶长青就像看到鬼一般,连快被俘虏的恐惧感都演变成了匪夷所思的窃窃私语。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那个小子,真是叶国走失的三殿下?”
“管他信不信的,现下难道还有别的出路不成?”
“是啊大将军,我们就将他送回去,再一路退回秦国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们本以为毫无出路了,未曾想再在这一刻心底又重燃了希望。
即便,这丝不确信的希望是眼前这个不知危险指数的叶国三殿下给的。
已经有人蠢蠢欲动,逐渐向李昭靠近了。
宵明听着周围的动静,心头乱成一团。看来李昭是叶国四殿下,叶长照的事情是瞒不住了。
她在心中冷笑:你们还真以为他想要回他的四弟呢?他是想他死。
李昭紧紧攥住她的衣角,怯生生冒出一句:“将军,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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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头一紧,忙低头看去。
竟有人已拽住少年的左腿,使劲向下拽。少年本就受伤的腿一受刺激,又流血不止。
“拿开你的手!”宵明一把甩开那小兵的手,狠狠抛去一记眼风。
“谁说我们一定会输的!不过是敌人乱人耳目的下贱招数罢了。他连独孤两兄弟这样的大将都可以轻易抛弃,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就为了这种人的话,你们就相信他的鬼话么?把你们的兄弟交给他?”
李昭眼睛里有不知名的光火在闪耀,握着手中匕首更紧了些。他看着眼前逼近的叶军,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决心。
铁骑军残存不余一万。方才死伤惨重的情形在军中挥之不去。但他们在听了宵明的话后,也不免生出对于方才自己心思的愧疚感,连瞄向李昭的眼光也躲躲闪闪起来。
“既是如此,司马将军,本殿就顺了你的意思。”
叶长青静静抚着手中的狐裘。不知何时,那条雪白的狐裘也沾上了几丝鲜血。
“吴钩,这条要不得了,明日给本殿换条干净的。”
“将军快看!”巽城挥刀劈开飘落的灯纸,却见前锋营士卒突然抛下兵器,疯狂抓挠着脖颈:“有东西在咬我!”
宵明旋身将李昭护在披风下,少年掌心迸发的淡金色光晕勉强撑开半尺屏障。叶长青的笑声穿透鬼哭狼嚎:“本殿都说了,让你们将四弟交出来,我便停战——”话音未落,十七盏主灯在崖顶炸开,漫天磷粉竟凝成叶国战死的阴兵模样扑来。
峡谷两侧的“引魂灯”突然次第亮起,那些裹着磷粉的纸鸢在朔风中裂成齑粉,蓝绿色星火如附骨之疽钻进秦军甲胄缝隙。
宵明心中喃喃道:如若这不是战场,大概会是很动人的场景罢。
这一瞬的想法却让她觉着无比陌生。
她现在和凡人并无两样,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地俯视这一切呢?
不过几息之间,此地已沦为炼狱。
军医林涧是中将林峰的弟弟,他和其余几个还幸存的军医正手忙脚乱地医治士兵。他的银针刚刺入发狂士兵的百会穴,那人的眼珠突然爆出,七窍流出掺着磷粉的黑血。
他吓得六神无主,忙向宵明道:“将军!这这这!别说和阴兵交战了,即便只是和他们接触,也会被他们身上沾染的磷粉伤得遍体鳞伤,七窍流血……这般下去,铁骑军就要全军覆没了!“
宵明看着满地打滚的将士,心头很不是滋味。
若是她还有灵力的话,解决掉这档子事,不过分分钟的事,可他现在没有。
李昭忽然抓住她冰凉的腕甲:“将军,将我交出去罢。”
宵明脑子里一直在想引魂灯,没有回复他。眼前这般景象,非常像某个场景……
她倏地想到什么,立即斩断自己一缕发丝掷入灯阵,“停手!本帅答应你!”
叶长青冷冷笑道:“早这般识趣,何至于折损上千精锐?”
李昭在磷火阵中艰难抬头,看见宵明暗结法印的左手——那是穿越前从渊教她的“偷天诀”。
李昭没有从渊的记忆,大抵是不认识的。
但法能认主,一定能成!
一定,一定要成!
宵明低头看向他,目光沉沉:“你相信我吗?”
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几乎没有犹豫便道:“阿昭相信将军!”
他的眼底尽是复仇的火焰,与这周遭的炼狱融为一体。
看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叶国的四殿下,亦或是叶长青的胞弟。他现在只想——叫他死。
当叶国武士上前捆人时,她突然割破掌心按在李昭额头,用神语低喝:“记住,痛到极致时,想想水簇拥你的感觉!”
押解队伍行至峡谷中部,宵明袖中突然飞出一串沾血的铜钱。那些浸透主将血的孔方兄精准嵌入灯架榫卯,整座引魂阵骤然逆转。叶长青惊觉怀中人质体温骤降,李昭手腕那寸胎记正将磷火转为淡金色光流——宵明喜出望外,这正是观旬之境开启的征兆。
“多谢你送的火种。”少年身后万千磷火突然凝成上古神将巨像,宵明的剑已抵住叶长青后心:“本将的刃,从不受人要挟。”
剑刺进肉身的那一刻,结界已成。
宵明按耐不住欣喜——终于,能出境了么……
41. 红豆生南国(一)
宵明在天旋地转中,似乎隐隐约约看见了两块玉牌,像是都刻着字。她睁大眼睛辨别,不由呼吸一滞。
【秦国·司马倾云】
【叶国·叶长照】
怎地可能?虽说她早已猜中这是在境中,可是,这回的宿主怎地可能是司马倾云和叶长照?
她苦思冥想,越发背脊发凉。
要想出观旬之境,只有一方法:作为旁观者,置身事外,目睹两位宿主的命运。当二位宿主其中一位,抑或是两位都结束生命后,便能出境。
她与从渊过去曾开境两次,都成功出境了。
一次是目睹有易国君绵臣和方山百谷谷主遗玉的命运,当遗玉于境中自戕时,他们便出境了。
另一次则是旁观仙栾与巫相的宿命,当仙栾选择与青鱼怪同归于尽时,他们霎时间出境,回到仙栾抉择之前。
而现在,宵明只觉背脊发凉。
若是如此,按照往常的说法,既然宿主是叶长照和司马倾云,那只要这二人的命运在境中截止,她便能出境了。
也就是说,叶长照和司马倾云,至少有一人,是必死之命。
而在过去的一年半载,她占据了司马倾云的身体,遇见了从渊缩小版的叶长照。
会不会,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二人的命运?
真正的司马倾云,在叶国遇见奄奄一息的李昭,不一定会救他。
她也不一定会冒着被国军怀疑的风险,将李昭带回叶国,还悉心照料。
说不定,李昭本来的宿命,早就该在那日,被叶长青的侍卫赶尽杀绝的时候结束的。
但是她没忍住,干涉了他的命运……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司马倾云一定也会救下他。毕竟,观旬之境的宿主只会是有情有义,且有羁绊之人。
难道,要叶长照死,抑或是司马倾云死,她才能出境?可是……若是这样,便是她死,或是从渊死。
死后,没有灵力的她,当真还能出境么?
她脑海里充斥着混沌与纷扰的声响,扰得她心神不宁,最终在蓝光和金光交相辉映的阵法中,沉沉睡去。
**
一女子倏地出现在赌坊里。
她头簪云鬓金步摇,眉目如画,纤手轻抚腰间缀玉丝绦,绣鞋踩过满地碎银竟似踏莲无痕。
赌坊里的喧嚣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如蛛丝黏着其身影。
正是脱离阵法醒来的宵明。
宵明默了默。
她虽说不在战场上,却还是在人界。
也不是在宝山咸泉,那日她与从渊误入境中的地界。
宵明眼底却逐渐浮出喜悦之色。她似乎已经出境了。因为有一个令人说服的缘由——她袖中忽然就出现了两块玉佩。
当真刻着字。
【秦国·司马倾云】
【叶国·叶长照】
掂量掂量这熟悉的玉佩,她愈发觉着心头的大石倏地放下了。
不过,她已经出境了!现下要做的事,就是找到司马倾云,还有从渊。
虽说从渊仍音信全无,但至少已经出境了——终归是个好兆头!
这里的声响过于嘈杂,气味也叫人难以忍受,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当她刚要踏出赌坊时,被一位纨绔子弟堵在门口。
他一把推开怀中的美人,掷出整袋银钱高喝:“小娘子押哪门?爷跟你对赌一局!”
柜坊内烛火摇曳,松香与酒气混杂的烟雾缭绕梁柱,檀木赌桌上堆满铜钱、银锭和玉器赌注。骰盅摇晃的咔嗒声、赌客的呼喝声、筹码碰撞的脆响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狂热与贪婪的气息。
“公子,今日我没带筹码,改日再战!唔,改日。”宵明决议意思意思搪塞过去,丝毫没发现自己已然恢复原身的样貌。
在众人眼里,便是一身明黄绛纱衫,腰挂金环,眼波流转的妙女子出现在赌坊,叫人心花怒放。
“小娘子既没带筹码,小爷我便赏你一盘,小娘子……倒是赏脸玩玩啊!”
“……”
可真是厚颜无耻之徒,被拒绝了还变本加厉,真是愚蠢。
宵明下意识便想凝个决捉弄捉弄他,教他如何做人。
未曾想,纨绔子弟正欲伸出咸猪之爪向她摸索过来时,还真摔了个两眼冒金星,哀声连连。
宵明虎躯一震——难道,她的灵力恢复了?
她强行压下心底的激动,立马夺门而出,又使了个决——她竟感受到熟悉的灵力,正于她体内喷薄而出,流光亦从腰间飞出,安安稳稳地护送她腾空而起!
得知自己恢复灵力后,宵明只觉全身舒爽,连带着还呆在境中无法脱身的苦闷都消散了大半。
宵明依着记忆轻车熟路找到秦国铁骑军的位置。若一切顺利,在叶长青死在她手里之后,剩下的铁骑军应该都回军营了罢。
至于从渊,若是他也在阵法中成功出境了,那李昭又该何去何从?
她心里仍有许多不确定性,但空想也不是办法,他得去军营看看。
她寻了片空地,轻轻落地,即刻便化了条马来。她策马踏入秦国大营时,铁鹰锐士正列阵操演。
黑甲如潮,长戈寒光凛冽,战马嘶鸣声与军鼓声震彻云霄。
宵明攥紧缰绳,倏地停下了。
铁骑军尚在,一切却又与从前不同了。
但却似乎是回到了原样。
她望向高台上的女将军——那副她曾占据过的身躯,此刻正以凌厉手势指挥战阵,眉宇间尽是杀伐之气。
看来,真正的司马将军已经回来了。
她再也不能以司马倾云的身份在军营里呆着了。可是……若是想要出境,还是得去见见真正的镇国大将军才行。
“何人!闲杂人等不得入军营!”谁料还没走进军营就被两个放哨的小兵叫住了。
宵明腹诽道:想来她还得混个脸熟才行。
一息之间,小兵便喜笑颜开迎他们敬重的林峰中将进军营了。
“林峰”中将大摇大摆地从后军拐到中军再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主营。
“中将好!中将辛苦了!”
“林峰”中将一进主营,便傻了眼了。
玄铁打造的营帐内悬挂着“秦”字蟠龙旗,青铜灯台上跳动的火苗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羊皮地图上。
司马倾云身披黑犀牛角肩甲,指尖划过文泉郡地形沙盘,铠甲缝隙间隐约可见龙血马鬃毛编织的内衬——想来是天山战役缴获的战利品。
距离近了些,倒发觉她较先前更成熟了些。
林峰中将立于左侧,手中竹简记录着粮草调度数据,甲胄肩部挂着明晃晃的三道金线。
假“林峰”心虚地遮掩自己的甲胄。
怎地漏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她只得幻化回原身。
总归得以原身与司马倾云详谈,还是早些换回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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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得真假“林峰”面面相觑。
巽城副将突然将青铜剑鞘重重砸向沙盘边缘,震落标注叛军据点的赤玉棋子:“十日!末将带五千轻骑直扑文泉城,何需在此算计粮道?”
他胸甲上三道爪痕尚带血渍,正是三日前剿灭叛军先锋时留下的。司马倾云冷眼扫过滚落的棋子,袖中突然甩出蒙恬军报卷轴:“昨日申时,蒙将军的五千虎豹骑在苍梧岭遭伏,叛军竟有魏国黥纹连弩——这可不是寻常流寇。”
司马倾云没有急着回复,冷哼一声,道:“谁在那听墙角。”
主营内的人闻声都向门帐看去,随之一愣:“你,你是哪来的?”
宵明笑容明媚,懒懒道:“我是来找你们将军的。”
众人顿时一脸戒备,将她团团围住。
司马倾云站在主营中心,静静地看着她,却没什么反应。
巽城立即抽出佩剑抵住她的咽喉,眼里像是看一个死人:“这里是主营重地,说,谁指使你来的!”
他这对司马倾云的死心塌地倒是令宵明感叹不已。
她不由想起烛光被压进天牢时,自己也是如此挡在她身前。
不免黯然神伤。
但宵明随即便振作起来——说服司马倾云加入观旬仪式,之后再找寻到从渊,助她一起开启观旬之境。
待她凑够十万功德,她就能与烛光团聚了。
生活也是欣欣向荣起来了呢。
“敢问阁下是否是司马将军?我是自天界而来的宵明仙君,替司命星君来人间开启观旬之境。”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瞪大双眼,似乎是觉得她在开天大的玩笑。
宵明连话术都懒得改。因为她知晓他们不会相信,所以还是得先给他们展示一手。
她凌空踏罡,袖中飘出七枚玉符,化作流光嵌入军帐四角。
司马倾云按剑冷笑:“装神弄鬼——”话音未落,帐顶轰然破碎,漫天金芒倾泻如瀑,竟是凝成实体的黄金雨珠,落地化作朵朵金莲绽开,莲心跃动着三昧真火。
主营里众人惊见雨珠穿透铠甲却不伤肌肤,反而沁入经脉,顿时惊呼不已。
“难道,你你你——真是天上来的神仙?”
宵明道:“我骗你们作甚?若我真想要对你们出手,难道你们觉得,还能逃过一劫?”
她继而搬出先前常用的话术,并从袖中掏出那块可有司马字样的玉佩:“观旬之境有二位宿主,将军则为其一。观旬之境的宿主皆有死伤,因而我才下凡为你们则个奔波。如若将军信我,只需将这块玉佩在子时置于枕头之下。待我将另一块玉佩给予叶长照,观旬之境便会开启。观旬一开,宿主可观天命,即今后的情形。便可观天命,出境后再做决议。”
司马倾云似是在思索,随之道:“既是如此,本帅为其一,那另一位宿主又是谁?”
宵明顺口答道:“你之前救过的那小灰球啊。姓李,名昭。”
司马倾云没什么反应。
她不知晓李昭如今是何境况,又试探道:“叶国四殿下,叶长照。”
司马倾云冷笑道:“不过是个敌国塞来的软骨头,死了便死了。本帅自知命硬,要死的,也是他。”
宵明愣了瞬,简直不敢置信。
真正的司马倾云……竟如此不近人情?还是说,在她离境后,李昭与司马倾云的羁绊发生了变化?
先前她占据司马倾云身体的时候,对李昭可谓是一心一意啊……
42. 红豆生南国(二)
鉴于着实难以琢磨司马倾云的脾性,宵明决意先不将玉佩转交予她。
若真给了她——保不齐她一剑就将玉佩斩成两半。
唔,且不提这仙家之物能否被凡剑劈断,司马倾云大概真会做出这档子事。
主营里的人还没从亲眼见宵明施展“神迹”的震撼中走出来,便见宵明牵强笑笑,下一瞬便溜之大吉,消失不见。
**
宵明心满意足地御流光而行。
流光,她的爱刀,可分身千刃,杀人封血,余见光影。
刀身有一处极小的乌青痕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却一怔。先前流光被青鱼怪的黏液腐蚀时,从渊用手帕擦拭掉流光上的黏液,眼神极为专注,像是对待什么极其珍重之物一般。
一想到除了她自己,还有旁人也在意这刀,她倒还觉着有些不自在。
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
宵明的灵力既已恢复,做起事来便得心应手多了。
就比如,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轻松换一身行头,出现在一家酒肆里。
秦国坊间各家酒肆外都挂着芳华的招牌,檐角皆悬挂着红艳的栀子灯,灯面上“芳华酒”三个鎏金大字在暮色中灼灼生辉。
她忽地感伤起来。从前和烛光一道在人界掌灯时,没少一起在坊间寻酒喝。天界掌灯事宜无聊至极,人界跟天界比起来,有意思多了。
若烛光没遇见那个该死的男人,稀里糊涂被打入天牢,她们应还能过这样的日子罢。
“小二,给我来壶上好的芳华酒!”
“这就来,客官!”
宵明轻抿杯中酒,顿觉身心舒爽。
味觉贪泉爽,亲承化日舒。不愧是秦国家家酒肆都酿的芳华酒,好酒啊,好酒。
她耳畔突然飘来邻桌的交谈声:“谁能想到?十年前渭水畔那场大战,叶长青的尸首被司马将军挂在旗杆上三日,他弟弟凌云殿下那个怪胎——嘿!如今倒成了凤舞阁的常客!”
“嘘!你们这话也敢说,仔细叫凌云殿下灭了你们口!”
“呸!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他们叶国人杀了我们征北将军,杀他们一个三殿下,收一个回来做质子,又有什么不好?他再为虎作伥,难不成还能在咱们镇国大将军手下害人不成?”
提及镇国大将军,他们却陷入沉默。好似有什么不可拿出在桌上细谈的事情。他们转而又谈论其他事去了。
“话又说回来,镇国大将军当年杀下叶国,还真是给咱们秦国长脸!”
有人却很担忧的模样,道:“可不!不过,听说今年她又要带兵南下,去平复文泉城的叛变了!那一带可是背靠魏国,你们说,这一仗还能这么顺利么?”
但很快就有人反驳他:“老子承认魏国那帮野人厉害,但咱们司马将军也不是吃素的!”
“就是!”
“就是!”
宵明五味杂陈。
她出境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心里不由隐隐约约升起一股不安感。现在的叶长照,和从前跟在她身后的李昭,似乎不大一样了。
她想象不出从前那个李昭,有一日会成为花楼里的常客。
彼时他还瑟缩在她身后,不敢忤逆他人的意思,她还常常担心他叫别人给欺辱了。大约也不会有人对他又惧又很。
这十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宵明回头看过去,想要再问个究竟,眼瞳忽地一震。
这一桌坐着五个人,四人都在夸夸其谈,神情亢奋,只有一人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这人似是在哪里见过?为何极为熟悉?
他衣衫不整,醉得东倒西歪,胡子也留得满脸都是,手里还握着把破烂的蒲扇——宵明顿时回想起来,他不就是先前出现在宝山客栈的醉汉么?后来他还阴差阳错走到咸泉,叫她和从渊看见了。
看来,他也在咸泉那场浪潮里被卷入了观旬之境。
宵明即刻起身,想去问他可还记得境外的事。若他知晓仙栾和巫相何去何从,便好了。
既然她已进入另一个境中,是否说明他们二人的宿命也好好延续了?功德一万也就能顺利到手了。
谁曾想,这醉汉嘴里絮絮叨叨的,撑起自己起身,晃晃悠悠便出门去。
“欸,别走啊!”宵明正欲伸出手唤他,人也没拉住。
他看起来不胜酒力,竟仍步履矫健,轻车熟路就摸到一条繁华的巷子,路上皆是王公亲族的舆轿和达官贵人的官轿。
宵明只觉头痛。
这醉汉吃酒吃得好好的,跑来这地儿作甚?别叫人收拾他收拾得连骨头也不剩。
她紧紧跟着他,眼睁睁见他走进一家花楼。
花楼挂着“凤舞阁”的门匾,其鎏金匾额高悬于朱漆大门之上,三字以龙凤纹浮雕衬底,边缘缀满缠枝莲与祥云雕饰,檐角垂落的六角宫灯将金漆映得流光溢彩,恰似凤凰尾羽拂过苍穹。
两尊丈余高的石狮踞守门前,爪下绣球与幼狮的鬃毛细若发丝。
青砖照壁上雕刻着仙娥献舞的场景,每位仙娥衣袂间还嵌着鸽卵大小的琉璃。暮色中,若干琉璃宛若星河坠入凡尘。
料想这里只能男性进入。
宵明踌躇片刻,便化身为一翩翩公子,顺理成章地进去了。
她掀开青竹门帘,扑面而来的是西域龙涎香与酒糟混杂的气息。
秦国这酒池肉林的地方还真是比比皆是。
她又回想起先前在秦国北部看到的流民,个个衣不蔽体,瘦骨嶙峋。她不由一阵失神。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胡姬捧着酒坛穿梭于方桌间,腰间银铃随舞步叮当作响。
这酒肆仿效汴京樊楼的规制,设有三层回廊雅座。
一楼回廊便是接待人吃酒的地儿,小厮们利索地在客官间穿梭,就像竹苓在明烛殿一般,勤快得紧。
二楼雅间垂着鲛绡帘幕,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官吏富商左拥右抱,谈笑风生。
但三楼却极为神秘,从下面看上去几乎看不见里面的光景。想来是有身份显贵的人在那里。
她环顾叫住个小厮,道:“劳驾,敢问你可否看见一个醉汉?大约有七尺高,衣衫不整的。”
小厮看她既无下人跟随,亦无朋辈作伴,难免对她不甚上心,只随意给她指了个方向:“你说的那个人,朝那边楼上去了。”
“好,谢了。”
他刚言毕,便惊出一身冷汗,忙道:“喂——第三层是万万不能去的呀!切记切记!”
宵明摆摆手,示意他无需担心。
笑话,去了第三层又如何?自从她恢复灵力了,还真没担心过自己会在人界吃亏。
她顺着回廊往上走,一路走一路感叹,这地方真是个人间仙境。在二层与三层间的木阶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张蒲扇。
宵明了然,看来是朝三楼去了。且让她去打探打探。
有一个雅间是半敞开的,鲛绡纱幔随风微动,极为雅致。宵明不由得向前走去,只见一男子斜倚玄玉榻。
帘外站着两名暗卫,看上去武功造诣颇高。
宵明暗忖道,想来这位公子要么是皇亲贵族,要么是达官贵人。她即刻凝决屏去呼吸,化成一片杏花,悄然飘进雅间,落于一侧的屏风上。
宵明侧对着男子,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见他月白锦袍半敞,露出心口一道陈年剑疤。
三名舞姬披着轻透鲛绡。两人将冰镇葡萄喂入他唇间,另一人跪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颤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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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递上雪白的玉珏,瑟瑟发抖。
他淡淡道:“谁给你的胆子,敢碰本殿的东西?”
美人两眼通红,不敢看他,瑟缩道:“殿、殿下,奴家不是故意的……奴家知晓殿下爱这玉珏,因而见它掉落在地,只是……只是想将它交还给殿下……”
这么一位楚楚动人的美人,简直叫人见之落泪,不由想立刻原谅她。
他叹息一声,似是无可奈何的模样:“你既都这般说了,本殿若是再怪罪下去,旁人见了,倒要说是本殿的不是了。”
美人却更为害怕了:“奴家不敢!还请本殿处置奴家!”
他没有吭声,只是磨砂右手食指上的扳指。
美人害怕得向后爬去,向其他几位舞姬爬去,哭喊着:“救救我……请救救我……”
舞姬们继续舞着,无动于衷。
他漫不经心摩挲着翡翠扳指,指缝间漏出一缕绛紫烟雾,飘入那舞姬的口鼻。那女子哭声骤然凝滞,七窍渗出黑血,直直跌倒在地。
光天化日之下,就这般杀人于无形之间?果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宵明惊诧之余,好奇这人的模样,悄悄沿着屏风爬到另一头。
被唤作“殿下”的男子身形几乎未动,沉默了半晌,讥笑道:“在秦国脚下,也容得你们放肆?”
宵明仔细瞧去,花瓣都惊得差些掉了一半——这、这、这不是从渊是谁?
最初她在阎王殿遇见从渊时,只见他身穿宽松蓝袍,腰间还挂着一个大大的酒葫芦,披散着紫发,倚靠在玉椅上喝着酒。
那时她第一眼看他,莫名有一种与这人相识许久的感觉。
眼前的从渊,俨然和他当初在阎王殿里的样貌一模一样。眉目间,除了什么也不在乎的漠然,还平添了些许杀伐之气。
她不由回想起来那时在七羽村从渊杀人的情形。
不过眨眼间,沿岸的海水便充斥了尸体血迹。村民七零八落躺在地上,有的眼珠蹦出,有的喉咙被割破,有的横尸岸边,血流不止。
还在岸边动弹了两下,软瘫软瘫的,黏在沙子上,就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被残忍去壳的蝗虫——人的舌头。
“仙君,也是你配遐想的?也不看你是什么杂碎。”
即便他是为了她才这样做,但那时他杀人不眨眼的脾性却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
和现在一样。
她还没从震惊中抽身出来,只见另一舞姬忽将焦尾琴横置膝头,指尖拨出金戈铁马之音,腕间银铃骤响,如同催命符。
舞姬面纱下眉眼如刀,腰肢柔转时袖中匕首寒光微闪。
叶长照斜倚玉案,指尖摩挲着扳指,任那抹胭脂香欺近身侧。
舞袖如流云拂过他脖颈的刹那,舞姬骤然暴起,将袖中藏匿的匕首直刺他咽喉。
叶长照却轻笑一声,轻轻躲过,反手扣住刺客腕骨——骨骼碎裂声淹没在箜篌急弦里。
“秦国死士扮红妆,倒是比楚腰更动人。”
片刻间,叶长照指尖掠过刺客惊愕的面庞,染血的扇骨已贯穿其心脏。
余下七名舞姬尚未拔剑,咽喉皆绽开细如丝线的血痕。
烛火忽明忽暗间,叶长照雪色衣袂未沾半点猩红,冷冷道:“告诉贵国太子,下次派些经折的。”
雅间瞬时陷入安静,连带着宵明化作的花瓣也停滞不前了。
怪不得他这么狠呢……原来早知是刺客了。
宵明心头琢磨一番,决意今日还是先不要和从渊相认了。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美丽……
待改日罢。待她改日摸清他这十年发生了什么,又和司马倾云发生了何事再说。
不料,叶长照抬眼瞥向宵明藏身的屏风,慵声道:“孤魂野鬼,也敢窥探本殿?”
43. 红豆生南国(三)
宵明的瓣身也略微朝里瑟缩了些。
尽管她知晓他肯定不会瞧见自己,但她心头还是不由犯嘀咕。
这从渊即便是在境中,还是有蛟龙的特性的。毕竟他的伤口会在水里自动愈合。
不过,他应当不会有灵力罢?
叶长照像是在回应她的想法一般,轻轻躬身下来,直直看向屏风前挂着的花瓣。
他似是担心这没有实体的东西听不清,更凑近了些:“窥探本殿做什么?”
宵明身形大震,差些没稳住,从屏风上掉落下去。
他、他不会真能看见她罢?
“再不现身,本殿就把你撕成碎片,从凤舞阁的三层丢下去。”
屏风上的杏花瓣几乎不可察地抖动一二,再于微风中缓缓飘落,就如一枚无人在意的落花一般,无人在意。
叶长照作势提步踩上这枚花瓣,一面冷笑道:“嗤,真落后的演技。”
宵明趁最后一秒从叶长照的脚下溜走,迅速变换成一个琉璃盏,但杯身不大稳,刚变换稳就摇摇晃晃的,一不留神就从琉璃台上滚下来,略显狼狈。
琉璃盏很快不再摇晃,但雅间里的纱帘又开始摇曳;雅间里的纱帘停滞摇曳后,三层斗拱上挂着的风铃又发出“叮当”的声响。
须臾,凤舞阁外出现了一位公子,眉目间似乎有些慌张。他时不时扬起袖口,擦擦自己头上冒的汗珠,抑或是张望四周,也不知在搜寻谁的身影。
正是见状不好、溜之大吉的宵明。
她寻了个无人的小巷,化为自己本身的模样。无论是扮作流连花丛的公子哥,还是司马将军的假身份,都没有自己原身舒服。
她才不愿回想杏花瓣、琉璃盏,风铃这些事物,不由愤愤——她何时这般狼狈过?这笔账,待从渊记忆恢复后,她定要好好同他盘算。
宵明捻着袖中的两枚玉佩,只觉硌着心悸。
什么时候才送能送到两位正主手上呢?
**
秦国十七年,冬月廿四,又到了秦皇宫开设百花宴的日子。
二八笙歌云幕下,三千世界只有雪花,满天飘零。
宵明这几日潜伏在司马府,早早便得知司马府也接到了百花宴的邀请。想不注意也难。某日日暮时分,她化作府上的一片瓦砾,眼看着秦国君身旁的任公公慢悠悠晃进司马府,捏起个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国十七年,国泰民安,冬月廿四复设百花宴,特请爱卿司马与镇国大将军入宫赴宴,钦此!”
司马刑赶不及抚弄他的白发,连连叩首谢恩。司马倾云也一同谢恩。
不过,虽说二位司马都将入宫,但他们似乎想各去各的。甚至连贡品都要各自准备——就如同不是一家人般,疏离得紧。
司马刑命下人置办好黄金琉璃珠绣,天子送虎图,以及各式各样的玛瑙翡翠,生生塞了两箱。
之后他便整日躲在祠堂里,絮絮叨叨的,也不知在对司马流风讲什么。
反观司马倾云,除了在接旨的第一日略有兴趣,于府中随意挑了支樱枪,命下人备了副细软的银质铠甲,其余时间几乎都不在司马府。
宵明对此喜闻乐见。
何不趁她不在府中,去她府中藏块玉佩?
她小心翼翼步入茗竹园,一切还是如此熟悉。
梳妆台旁的茶歇盘下,却有一个满是灰烬的火盆,叫人不想注意都难。
有一封信还残存一行字迹,想来是最新寄来的信,都还没被烧毁干净。
她扫了一眼却愣住了——是叶长照给她写的信。
宵明本秉持着不打探他人隐私的原则,奈何“从渊顶着叶长照的身份究竟会给司马倾云写什么”这样的念想持续在她脑海中游荡,挥之不去,她便龇牙咧嘴地从火堆里取出这纸残信,仔细辨别——“……将军寿辰将至,恕阿昭不能拜谒,遂遣人送青鱼来。刺已除,且浸盐,著甑中蒸之取熟或以炭微炙即可食之。”
宵明不禁暗叹,从渊做叶长照的时候,倒还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不过是顺手救他一命,他连自己的喜好都记到现在。
唔,虽说也算不得顺手,毕竟是她刻意为之。
可惜了……他只道救命恩人是司马倾云,又怎会知晓其实是她呢?一个抛开境外之事来讲,同叶长照半点干系也沾不了的小神仙。
宵明惋惜地舔舔嘴角,似乎又回想起叶长照还跟在她身后当那小小的李昭时,常常为她烤的青鱼——那叫一个肉质鲜嫩,香气逼人,和从渊过去烤的一般好吃。
甚是好吃。待她和从渊成功出境后,再叫他给她烤烤。
她轻手轻脚将玉佩至于司马倾云枕下,再小心关上门,仿佛这屋子里没有任何人来过。
**
冬月廿四当日。
司马刑的轿子悠悠停在宫外,便引来不少达官贵人同他攀谈:“司马太尉,去岁刚得了国君赏的虢傅玉鼎,何时叫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开开眼呢?”
“哪里哪里,若要说见过世面,谁能比得过蓝文兄!国君赐我玉鼎,不过是安抚鄙人痛失爱子的心。要我说,国君真是有心了!还记得流风的忌辰!玉鼎就在老夫府上供着呢,每日都有人给擦得光洁如新。兄台若是想看,随时来府邸坐坐!”司马刑一面颤抖着双手擦拭眼角,一面熟练地应付蓝文太史的调侃。
蓝文太史也对流风的事有所耳闻,不禁也泪眼婆娑,不再言语。
一书生样貌的人打岔道:“太尉,贵女怎地没有和您一同前来?我们这些小辈仰慕镇国大将军许久,早便想见见她了!这不,听说她也要来,高兴坏了!一大早,我们便在宫外等她了——就怕进宫了没机会同她搭话呢!”
另一人忙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言。
司马刑面色不大好看,随便道:“她啊,她忙军中的事,大约歇会便到了。”
他左右再看了看,似乎在瞧什么人,又似乎没有。他换上和蔼的笑容,朝他们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再等等。老夫岁事已高,站不久,就先进去了。蓝文兄,我们走罢!”
小辈们忙躬身目送他们离开。
“你方才为何不叫我继续说?”林宇疑惑道,“难道你不也是来等镇国大将军的么?”
同行的小生瞧左右无人,恨铁不成钢地拉着他到一旁,小声道:“你当真是个傻子!谁人不知镇国大将军同她爹司马太尉的关系不合,有他爹出现的地方她必不出现,有她的地方她爹必不出现?”
林宇听得一愣一愣的,仍没有听明白:“什么必出现必不出现的,这般怪异?可今日他们不都要赴百花宴么?”
“国君亲自下令,你觉着会有人忤逆么?”
“所言极是……可他们都是一家人,能有什么化解不开的矛盾呢?”
“这就无从得知了。”
**
宵明附身在司马倾云的佩剑上,跟着她翻身下马,差些晕得识不了北。
早知如此,她就该附身在其他地方了。但这佩剑确是她不易卸下的物品,附身在这上面最为合适。
昭阳殿宛如百花秘境,廊柱缠绕金丝牡丹藤,地面铺陈百种花瓣织就的锦毯。三十六座青铜蟠螭灯燃着龙涎香,极为豪奢。
光影交错间,可见主位设九层白玉阶,秦国君秦寻与皇后徐氏端坐玄鸟纹金漆宝座,周贵妃携二皇子居右侧次席。
秦国君枕着玉案,一时兴起,看向坐在一侧的女子,道:“玶儿,听闻你母妃说你前些日子新学了一首曲子,要不给寡人,你的母妃和兄长们演奏一曲?”
南玶公主攒着金鹿琉璃簪,腰若约素,肤如凝脂,实乃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她起身作揖,柔柔地娇嗔道:“父王,女儿是学了首新曲子,但就女儿一人抚琴,多无趣呀。”
秦国君咳嗽一声,摆摆手道:“你呀你,想叫谁给你伴舞,直说便是。同寡人还绕弯子呢。”
南玶公主抬起皓腕,笑得眉眼弯弯。她眼珠骨碌骨碌打转,在昭阳殿转悠了一圈,最终于一个方向定定停下。
“女儿要她给我伴舞。早闻她有一把浴月剑,在月色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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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起剑来,应当也是好看的紧。”
昭阳殿内顿时如同针落地一般安静。
人人皆知,镇国大将军的浴月剑沾满了鲜血,杀人无数。可从未有人见过司马倾云用这剑起舞。
焦点都集于司马倾云一人。
她面色却无变化,看起来倒是镇定得很。
不过,她腰间佩戴的剑倒是瑟缩了一下。
这、这剑竟然也叫浴月……
从渊的佩剑也叫浴月——难不成,这境中的光景,竟是他曾经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众人忽地听闻琉璃破碎的“咔哒”声,便朝西南角看去。
原来是有一人竟将酒盏捏出裂痕,面色极其阴沉。
秦国国君懒懒道:“长照,你不满么?”
殿中的空气都凝重了起来。叶长照手里握着碎片,没有再出声。
宵明心里哀叹道,好不容易打探到司马倾云与叶长照会同时出现的情形,没想到场面如此剑拔弩张。
她要如何才能将玉佩送至叶长照手中呢?这般看下去,恐是难办。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办事,只有暗中小心行事了。
司马倾云起身作揖,恭谨答道:“谢公主抬爱,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知公主新学的曲子,拙人是否习过剑法。”
南玶公主笑眯眯地朝她走来,温声细语道:“我自是学的将军也会的曲子。就是那首人人都会的斩叶曲。”
司马倾云明显愣了一瞬。殿内的人转而都将目光投向西南角坐着的人。
叶长照身边的侍卫向前一步,紧紧攥着拳头,面色十分“难看。
南玶公主一脸无辜,清声道:“凌云殿下,难不成,你的手下对我选的曲子有什么异议?”
叶长照低垂着眼眸,淡淡道:“公主喜欢便好,本殿没什么异议。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死去的人本就是败者,没有说不的立场。”
他的侍卫却急了:“殿下,这!”
“阿温,退下。”
名唤“阿温”的侍卫忿然回到叶长照身侧,扭过头去。
南玶公主嫣然一笑:“凌云殿下好肚量。”她倾身坐于箜篌前,纤纤玉指抚上琴弦。随即,清澈的琴声便如同从天际流淌而来,于人们的心间缓缓波动,震人心魂。
宵明还不及反应过来,便只觉头晕目眩,被人从天上拽到地下。
司马倾云的剑舞势如破竹,却又有柔和的力量。浴月剑在昭阳殿的正中心挥舞,如月神下凡,同花中仙子畅游夜溪一般。
一招一式之间,可见她剑术精湛,毫无破绽,几乎让场上所有人都赞叹不绝。
她挥剑所到之处,尽是赞叹不已的目光。
包括静静坐在一旁的叶长照。
一首斩叶曲!似乎让所有人都回想到十年前的叶秦战场,司马倾云带兵攻下叶国。镇国大将军在那场大战中,不仅斩了叶国三殿下叶长青,还逼得叶国国君将四殿下叶长照送给秦国当质子。
曲终,她却剑指西南角,与一人对视。
叶长照目光沉沉,眼底似乎还有说不清的情愫。他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司马倾云利落收剑,回到席上:“献丑了。”
秦国君龙颜大悦,招招手道:“玶儿,你和爱卿可真是为寡人备了场好戏!赏!任全,宴后,你去把寡人殿中上好的麒麟鼎和鹦鹉瓷送去公主府、司马府!”
南玶公主与司马倾云纷纷起身谢恩。
“谢父王。”
“谢国君。”
殿内人们皆心怀鬼胎,只有宵明于心中哀嚎不止——早知有这一场剑舞,她便不附身在这剑上了。
待她恢复原身,恐要将这几日所食,全都吐出来。
并且,她注意到从方才司马倾云站出来时,她身上就多了一道不清不楚的目光,像是从西南角投来的。
难道,叶长照发现自己了?就像先才在凤舞阁一样?
若说先前是误打误撞,这次还能叫他发现,那便不是巧合了。
他当真能看见她。
44. 红豆生南国(四)
秦国君看着自己的女儿,满眼欣赏:“眉歌,你过来。”
南玶公主屈膝行礼,倚靠在国君身边,宛如小鸟依人的小女儿脾性。
大殿下秦封年与二殿下秦治响端坐在公主席位前,与驸马刘霖共席,正与其谈笑风生。
国君慈爱地抚摸南玶的乌发,继而道:“眉歌从小在宫里长大,被她两位兄长惯坏了,受不了一点苦。”
“刘霖,你和封年同岁。封年做大哥的,往日里就护着眉歌。如今,可换成你护着眉歌了。否则,别说寡人和君夫人,就连封年和治响也饶不了你。”
南玶公主却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霖连忙起身,恭谨作揖道:“国君说的是。林之从小受爹的教诲,为人正直,为臣忠君,为夫护妻,自是会对眉歌好的。”
秦封年同秦治响打趣道:“二弟,你瞧瞧,林之和刘大人果真是一家人!”
眉歌周围的人不免嬉笑出声。
众人皆知御史大夫刘安平,便是个惧内的主。想来他的长子刘霖做了公主府上的驸马,也和他爹一样,敬妻爱妻。
御史大夫举起琉璃盏,哭笑不得道:“各位可别打趣老夫了,还是继续看歌舞罢。”
宵明将一切看在眼中,忖度着,这南玶公主既有驸马,人生也算如意,为何要当着众人同司马倾云与叶长照过不去?
但观南玶公主面色,她似乎并不喜这位驸马。
锦缎帷幔垂落在金碧交辉的雕梁间。
殿中花团簇拥,牡丹、芙蓉、兰草以琉璃盏盛放。殿角隐隐传来一阵焚香,与贵人衣裳上沾有的龙涎香交织。
十二位美人踏着鼓点翩跹而入,广袖翻飞,宛若流云回雪。她们皆足系金铃,旋身时如芙蕖绽蕊,腰间蹀躞带缀满金砾,折射着摇曳的烛光,动人心魂。
美人们随着鼓点,错落成三重莲阵。
外围四人抛出水袖时,也随之带起熏香薄雾,中围二位美人反握琵琶作飞天状。
当编钟突转《破阵乐》时,众美人倏然散作满天星斗,足尖金铃骤雨般迸出金粉,引得众人连连惊呼,挡住双眼。
此时,一位美人香肩外泄,正朝刘霖看去,眼底波光流转。刘霖坐在席间,似乎并未看见。
宵明倒是看在眼中。她一副吃到八卦的态度,又仔细瞅瞅刘霖其人,生得那叫一个英俊,简直貌比潘安,怪不得美人都看他呢。
有人于席间窃窃私语:“听闻都是叶国献来的舞姬,还真是个个腰肢纤细,不及盈盈一握。”
“美得你!自然只有国君和殿下们有份,哪里有你的份?”
也有人暗暗咂舌:“想当年,叶国还没有被咱们秦国打下的时候,也是挺辉煌的。可怜现下还得为咱们送来美人,真是毫无尊严……”
正是先前在殿外呆呆等候镇国大将军的林宇。
他的同行急得不行,连忙扯着他的袖子制止他:“这话你也敢在宫里说,快住嘴!”
叶长照素袍孤坐末席,把玩青玉杯,冷眼观席间虚与委蛇。
秦国君对美人却不怎么上心。他朝身后的任公公道:“既是叶国特意送来的美人,便是客。任全,你要好好安置她们。”
任公公了然:“来人,护送叶国美人回后院,妥善安置,择日再分给各个殿中。”
美人们纷纷屈膝作揖,低眉顺眼道:“谢国君,谢君夫人。”
有二三美人出殿前,还在几位殿下身周眼波流转,
秦国君不知为何有了兴致:“诸位爱卿,夜色正浓,随寡人一起去后花园转转罢。”
溪边百花争艳,相映成趣。
暮色初染池水,青铜仙鹤衔灯次第点亮后花园的小道。池中的睡莲被鎏金灯火镀上一层碎玉浮光。
大殿下一身赤螭蟠袍,曳过青石小径。
麈尾拂开垂柳时惊起白鹭,水波漾开的涟漪搅碎了假山倒影中的青烟。
秦封年回过头去,定定看向不约而同前来的二人:“就像过去,我们兄弟三人一般,来比试比试?”
二殿下想也没想便应道:“你二弟我随时奉陪。”
叶长照立于溪边,叫人看不出眼底的情绪。他静默须臾,最终开口道:“比什么?”
**
另一边。
周夫人指尖抚过荆国新贡的木芙蓉,花瓣上凝着露水:“将军,看这并蒂双生,可像封年与治响?”
司马倾云静静屹立在她身边,没有言语。
“虽说国君将封大殿下为储君,但也定不会亏待你们母子的。”
周夫人自嘲般笑道:“分明是同年生,却没有同年的命。”
话音未落,池畔传来一阵惊呼。
秦封年靴尖踢落石子,将池中的锦鲤都惊得一哄而散:“凌云殿下心法得巽城将军真传,可敢指点本殿下?”
池边梅枝簌簌震颤,叶长照不由攥紧右手,唇角笑意比暮色更凉:“二位殿下若能数清池中宫灯倒影,臣自当献丑。”
话音未落,秦封年的玄铁剑穗忽无风自动——三丈外荷茎无声断裂,池面薄雾竟凝成六角冰晶,映着渐次燃起的灯火。
宛如——天河倾落碎琉璃。
二殿下也不甘示弱,旋即奔向薄雾之中,余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不过三息的时间,两人同时答道:“三千余一盏。”
“哪里多了一盏?”叶长照进而问道。
秦封年先一步开口:“梅角枝头。”
更多人前来围观。众人都很好奇,秦国的二位殿下和叶国的质子、凌云殿下,在这场比试中,究竟孰胜孰赢。
“看来,还是大殿下更胜一筹。”
“那也不一定,凌云殿下还没动身呢。”
*
君夫人与国君坐于亭中。她瞧见后花园一番光景,也出来凑凑热闹。
“阿寻,你可也去瞧瞧?他们这帮孩子,似乎在比较什么呢。”
秦国君懒懒开口:“寡人便不去了。都是年轻人打闹。”
“臣丰和灵相才回来,好些时候没这么热闹过了。妾身去瞧瞧罢。”
后花园围了一圈人,正热闹着呢。
秦治响柳条为剑,向前冲去,柔枝带起水汽,如蛰龙初醒;秦封年则已枯梅作刃,剑气卷落残叶,似寒鸦惊飞。
二人身影交错时,不由惊起槐树夜枭,振翅声裂开暮色。
叶长照躬身拾起一粒石子,随意地掷入池中。顷刻间,池水竟凝成了冰,散发出阵阵的雾气。
秦治响看呆了,惊呼道:“七星连珠!”
罕见的天象霎时从池中投射到天际。当人们在抬起头时,都惊叹不已。七星静静地交缠在一起,甚是美丽。
众人议论纷纷:“凌云殿下真是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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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怪不得受国君器重呢!”
宵明心中腹诽,若这臭龙都没天赋,你们这境中也就没有有天赋的人了。他本就是蛟龙化身,也是凡人能比的?
秦封年沉吟片刻,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只闻巽城将军擅心法和枪法,从未听过他的阵法也这般登峰造极!”
叶长照笑容不入眼底,淡淡道:“师父确是擅长阵法,但这个阵法是我闲时摸索习来的。长照自知天赋不及二位殿下,只是喜欢摸索些旁门左道罢了。”
南玶不知何时经过,朗声笑道:“早闻凌云殿下当年在叶国,就是因为天赋异禀,才遭王室忌惮的。要本公主说,凌王殿下,要不你就考虑考虑在秦国永住罢。叶国不识你的才能,回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气氛略微有些凝重,连附身于浴月剑的宵明都有所察觉。看着一帮男人斗智斗勇,她都快看困了。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倒让她觉着不适应。
原来是南玶公主在作妖。
君夫人忙轻声斥道:“眉歌,休要胡言。”
南玶却似是没听懂的样子,眨巴着眼,甚是委屈:“眉歌又没说错什么,你说是不是,凌云殿下?”
周夫人掐断并蒂芙蓉的指尖染了花汁,艳若凝血。
“距离上一回见七星连珠,还是在荆国的时候。”她声音极小,只有她和司马倾云能听见,“愿所见皆吾愿,灵相能一切安好。”
司马倾云低声安慰她,道:“夫人莫要太伤怀。国君对夫人甚好。既来之,则安之。”
宵明脑海里诧然,忽地想起来什么。秦国七年,司马倾云奉旨收割荆州,次年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再后来,又出了荆州之乱,由她带军平复。
荆州出了叛徒,本应被灭国,是周夫人被推出来做秦国君的妃子,才幸免于难。
众人还在静看叶长照的笑话。他们自然是知晓公主在为难他,但这是在宫里,又有谁敢为了个质子同公主作对?
叶长照却像没听见一样,默默向君夫人、南玶公主和二位殿下作了一揖,便转身离去了。
经过周夫人和她身侧的司马倾云时,他却定定看了看司马倾云腰间一眼,神色莫名。
宵明忙隐匿气息,朝里瑟缩,避免和他对视。
**
殿外回廊悬挂着若千盏宫灯,溪流中有星尘在闪烁。
一阵清风徐来,秦国君迎着春枝,忽地咳嗽起来。徐氏忙扶住他:“你说说你,老毛病又犯了罢。回殿去罢。”秦国君的咳嗽渐渐消停下来,也失了与后花园漫步的性质。他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任公公去送宾客。
任公公将捏着嗓子道:“诸位,今日国君龙体抱恙,百花宴便也结束。还请诸位移步回去罢。”
司马倾云正欲离开,却被任公公唤住:“咱家择日就遣人将国君赏的鹦鹉瓷送上府来。秦国社稷还得靠将军才是。战事告急,临别之际,国君另再送金玉珠柄青龙剑来,为将军洗尘。”
宵明只觉好笑,国君需要将军时,还真是舔着个脸,什么都给送。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便收下呗。
“倾云杀敌乃为君为民,不需旁的东西来证明忠心。任公公且告诉国君,待倾云打了胜仗回来之时,再赏也不迟。我这把浴月剑,现下也挺好使的。”
宵明差些呆在剑柄里。国君的礼,她也敢不收?
真是一国大将,有自己的准则呢。
45. ww还没写完等下看~
宵明寻了个空当,不再附身于浴月剑上。
既然百花宴已结束,宾客也都散了,那也没有再附身于剑上的必要了。
她恢复原身的第一件事,就是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地。
“早知道,就不附身在那剑上了,可累坏本仙君了。”
宵明垂头丧气地走在坊间,心里五味杂陈。若她现在是司马倾云的身份,让叶长照收块玉佩,岂非是轻轻松松的事。
若她是司马倾云的身份……
司马倾云……
宵明倏地灵光乍现。
**
宵明在司马府的屋檐上徘徊许久。
起先,她想附身于司马倾云上,速战速决——随便寻个理由将玉佩给叶长照,再下个记忆皆空的咒语。
但她很快便放弃了这个计划。
司马倾云拾掇完毕,给自己的战马再喂上一些麦草,干净利索地翻身上马,随即便就策马扬鞭,不见人影了。
连个家眷都没有带。
府外很多人看见她了,但也没来得及为她当面送行:“你们瞧,那是不是镇国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出征了!望一切顺利!”
“司马将军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余留下平翠和巧竹几个丫鬟在门口,巴巴地张望着什么。想来她们是想跟她一起去军营,却被拦下了。
巧云愤愤不平道:“国君有令,秋高马肥,让小姐在秋天前就得打胜仗回来。这么急的战事,怎么老爷也不来送送小姐。不会是等小姐走了,就好去找他那相好的罢。”
宵明趴在屋檐上听得恨恨咬牙。
怪不得司马倾云和他爹感情不好,原来是他爹悄悄养外室,在外还营造自己深爱亡妻不肯续弦的好名声。
狗男人总会假惺惺地故作深情,就像陈玉安一样。
烛光哪里会知晓,她被关在天牢的时候,陈玉安早已美人在怀了。
哪里还会想起她。
平翠忙示意她噤声:“休要胡言乱语,仔细你的小命。”
巧云跺跺脚,小声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巧云也只是心疼小姐嘛。”
“以后这种话,别再说了。”平翠冷冷扫了一眼其余几个丫鬟,道:“小姐没你们想得那么脆弱。”
“是。”
司马府门前又归于了平静。
**
宵明盘算许久,决意采用第二个计划。
未时,凌王府外的一间客栈,和往日一样闹腾。
宵明进了客栈,便吩咐小厮将马拴着,顾自挑了个二层的雅间坐下。
小厮见她气度不凡,连带着语气也恭谨了些:“客官可要喝些什么?我们店有熟猪肉脯,炭烤青鱼,茴香茄饼,鱼蒸茄路,清平菇……”
宵明越听越迷糊。
这些菜,怎么感觉都是自己爱吃的?
她随意挑了几个自己喜欢的:“那便给我来个茴香茄饼,一坛桃花酒,再来条青鱼罢!”
她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摆摆手道:“不用找了。”
小厮点头哈腰地收了银子,风风火火地下楼去叫后厨准备了。
宵明俨然一身公子哥的打扮,样貌端正,嘴角带笑,活脱脱一个风华正茂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雅间,时不时朝楼下瞧瞧。
待最后一道菜上齐,时候也差不多了。
宵明起身走至勾栏边,向下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就只带了一个侍卫,似乎是那被他唤作“阿温”的。
楼下喝茶的人不禁小声议论道:“凌云殿下!”“那是不是凌云殿下?”
立即有人跪下,叩首道:“拜见凌云殿下!”
其他人也都纷纷反应过来,一并跪下叩首:“拜见凌云殿下!”
二层雅间的人也二话不说,立马叩首。
宵明没有跪,所以在二层显得极为突出。
叶长照不由朝她的方向看去。
宵明应着他的目光,扬眉笑了,颇有一种“就是我在等你的”意味。
就在她以为叶长照要冲上来揪她的领子时,他却转移了目光,淡淡道:“说过多少次,无需行礼。”
小厮率先起身,立即满脸堆笑地双手呈上菜单:“凌、凌云殿下,不知您要来,小的照顾不周,您看有什么想吃的么?”
叶长照径直饶过他,朝二层走去:“本殿下没什么需要的。做你们的事。”
宵明端端坐着,自顾自地夹了块猪肉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就见叶长照毫无风度地坐下来,“啪”一声将张破破烂烂的宣纸拍宵明面前。
他定定看着宵明,声音听起来却没什么温度:“未时二刻,三原客栈二层雅间,司马倾云有难。你写的?”
“是我写的,唔,你要如何?”宵明觉着这肉脯太有嚼劲了,又好好嚼了嚼。
叶长照身边的侍从十分不满,冲她横眉冷对道:“你这人怎么同我们殿下说话呢?”
宵明乐道:“我在同你们殿下说话,又没和你说话,你急什么急?”
他面色通红,像是更加生气了:“你!”
“阿温,退下。”
阿温忿忿退到一边,但仍然恶狠狠地看着宵明。
宵明坐叶长照面前,仿佛回到了从前她与从渊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坐在一起,也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叶长照还有两年便弱冠,样貌倒是和从渊几乎一模一样。这让宵明不禁失神片刻,分不清坐在她面前的是叶长照,还是从渊。
只是,叶长照却不比从渊爱聊天。看上去,他面色还不大好看。
她觉着气氛略冷了点,尴尬开口道:“唔,你这侍卫脾气还挺不好的。”
“我该叫你什么名字?”叶长照忽地出声。
宵明倍感奇怪。她都做好迎接叶长照怒火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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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上来第一句话却只是问她的名字?
她随意胡诌了个:“天风。”
待她完成了这桩任务,就能像自由自在的风一般,回到她熟悉的天界了。
叶长照却出人意料地笑出声:“那我便是海客。”
宵明看着他的笑容,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和从渊搭话。他究竟是什么脾性?前一秒还杀气腾腾的,下一秒便满面春风了?
看来从渊这条活了三万年的龙,以前就不正常。
她别过目光,无精打采道:“你不是堂堂的叶国三殿下叶长照,秦国君亲封的凌云殿下吗?哪里叫海客。”
“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你说你是天风,那我便是海客喽。”
他笑着把玩桃花酿的酒壶,看上去丝毫没有因为宵明给他留了张假纸条而感到生气。
宵明面上一热,倒没有关注到叶长照说话时省去了“本殿下”这样的自称。
她现下更多是五味杂陈。
这下,她才更加相信叶长照不是从渊附身,他分明就是从渊本人了。
满嘴没个正经的,只知道各处撩拨姑娘。
饶是宵明此刻是公子哥的打扮,但凡恢复成原身,这话叫旁人听去,倒像是个天真少女受纨绔子弟调戏了。
她悄悄观察方才的话有无叫旁人听见,继而低声斥道:“胡说什么!”
尴尬之中,人总会略显忙碌。
她给自己夹了块茴香茄饼,又夹了块青鱼,更加不悦。
“哪里来的厨子,鱼也不去刺。”
叶长照不语,只笑着看她:“所以,天风,你叫我来做什么?”
宵明见话题终于步入正轨,不由放下手中碗筷,正襟危坐认真道:“你且听我说来。”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叶长照右手轻叩桌角,似乎在思量什么。
“你是说,你其实不是这里的人。你是天界来的仙君。我和司马将军都处于一场劫难之中。只有将玉佩放至枕下,我们入到境中,才能知晓之后会发生的事,从而安然度过劫难?”
宵明喜出望外道:“千真万确!未曾想,你却要比司马将军要好说话些。”
他右手的动作忽地一顿,道:“你已经问过她了?”
“对啊。”
“她怎么说。”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宵明一听他这话的意思,连忙会意,朝他挤眉弄眼道:“你放心。我知道么,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但你们兴许出于某种原因……关系略微、有点僵。但没关系——我已经通过我的神通,让她相信我了。你们定能在子时准时入境!”
叶长照顿了顿,喃喃道:“救命恩人么。”
“啊?”宵明怔然,没懂他的意思,还道他是因为常年不受司马倾云待见而感到失落。
他定定看着宵明的眼睛,眼底却瞧不见情绪。良久,他摇摇头,苦笑道:“既是仙君所要求的,那长照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46. 红豆生南国(六)
总得说来,宵明对于这场洽谈十分满意。
只是从渊做人时便油嘴滑舌,同她商谈时也总是不经意刺探她的住处、有无伴侣,平日里有何爱好等等。
例如,她正叮嘱叶长照:“凌云殿下切记入境前少饮食,避免入境后出现眩晕的感觉”
他似是认真在听,一面听一面吩咐身后人:“阿温,你帮我记着。”
阿温不情不愿地应着。
想来他仍认为宵明是江湖骗子。
他不忘小声朝叶长照嘟囔道:“殿下,咱们还没确认将军的安危呢……真的还要听这小子在这里讲么?”
叶长照默不作声,没有搭理他。
宵明说得口干舌燥,又抿了口桃花酿。
叶长照若有所思,忽地问她:“平日里可还吃得惯人间的食物,又问她,她都快忘记她方才想要叮嘱他的开境事宜了,还是叶长照笑着提醒她:“天风仙君,你方才说,入境前不宜过多饮食?”
“咳,确实如此。”
不过片刻,宵明便风卷残云解决掉桌上三盘菜,一壶桃花酿。
她拍拍肚子,心满意足道:“我在秦国这段时日,总归明白了,为什么秦国的鱼就是没有叶国的好吃了。因为秦国的水质就没有叶国的好!我同你讲,那日我……”
她聊到兴起之处,还被嘴里没咽下去的酒呛到了:“咳。”
雅间都安静了许多。叶长照也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天风仙君,你觉不觉着,我们像是认识很久了。”
宵明一怔,忽地想起来在阎王殿第一回见到从渊的场景。
他腰间还挂着一个大大的酒葫芦,披散着紫发,倚靠在玉椅上喝着酒。
那时看他的一瞬,她双眼有些刺痛,就仿佛有一种与这人莫名相识许久的感觉。
见她看来,从渊向她举杯:“好久不见,宵明姑娘。未曾想不过数年,姑娘都已位列仙班了。恭喜。”
……
在助有易子民迁徙赤水时,他们躺在破旧酒肆的屋檐上,一起喝酒。
宵明仍记得那时的场景。
“想不到认识不久,仙君却很了解我。”从渊朗声大笑,又捞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一大口。“仙君,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感觉我们能做很好的朋友。”
当时她对此嗤之以鼻,但现下看来,她心底却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个无法忽略的事实——她在遇见从渊查察司之前,就早已在观旬之境里与他相识。
原来一直没把这句话当回事的,是她。
叶长照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仙君,我还有些许入境的疑问想要问你。这客栈也要打烊了,不如,去我府上坐坐?”
“啊?”
**
宵明一头雾水地坐在椅上,观察凌云殿的陈设。
殿内布置皆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纹理清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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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林立,书籍摆放有序。透过窗棂看亭中的布置,也挺别致的。奇花异草错落有致,小径蜿蜒。
她还没回过神来。
一刻钟前她还坐在三原客栈的雅间,乐滋滋地吃着青鱼猪肉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叶长照聊天。
怎么现在她却在凌云府做客?
她注意到书桌上摆放的宣纸和笔砚,脑海里忽地浮现起茗竹园里那被烧焦、只余留了一截的信纸。
凌云府上这么多宣纸,看来叶长照平日里也没少写信。
她按耐不住好奇心,走近去瞧。
“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庶政,夕序其业,本属不易……”
“……君王至于庶国也,盖起死人而肉白骨也。若因盛怒属兵,将残伐什么?”
怎地尽是关于朝政的。连一封日常的信也没有。
难道他给司马倾云写的信都寄出去了?
“我府上的布置,可还合仙君的眼光?”叶长照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边,令她好生吓了一跳。
她立即远离书桌,眼神飘忽,佯装自己方才并没有偷看:“挺、挺喜欢的。没想到你还挺有才的,写这么多东西。都是给国君的?”
叶长照慢悠悠地沏好茶,置于檀木方桌上。
宵明端起杯琉璃盏,随意吹了吹便饮一大口,压压惊。
“若是喜欢,仙君可来常住。”
宵明刚喝进去的茶差些喷出来。
47. 红豆生南国(七)
“仙君若是喜欢,可来常住。”
叶长照像是怕宵明没听清,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宵明收拾好思绪,官方推辞:“咳咳,如何好意思麻烦殿下。”
她暗暗思忖,早知除了貌美的女子,从渊还会对俊朗的公子哥下手,她便化身为个白发苍苍的糟老头子了。
叶长照却很执着。
“不麻烦。总归仙君在人间也没有住处,左右又是我府上的客人,住在我这里,再好不过了。”
他不容她质疑,即刻命阿温道:“替天风仙君将西宁汀的屋子收拾一下,弄干净些,别叫仙君看了笑话。”
阿温恨了宵明一眼,犹豫道:“殿下,那不是您说留着,日后若是将军想来……”
他的声音在叶长照的眼神里渐渐消散。
“去就去。”
宵明忙使劲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既是有人要住的,我这住进来,也不大合适罢。”
叶长照温声道:“无事,不会再有人住进来了。”
他右手有节奏地叩着楠木桌面,不急不缓,叩得宵明心里直犯嘀咕。
听他侍卫的意思,这人院子本是留给司马倾云暂住的屋子?
可目前看来,司马倾云似乎不愿与他有任何纠缠……
她小心瞅叶长照的神情,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的一丝苦涩。
想来他也拒绝承认这一点。
罢了,不提他的伤心事了。
她勉勉强强挤出一丝微笑,佯装欣喜:“殿下盛情难却,那在下便先在府上住下罢。待开境事宜完毕,再作离开。”
叶长照笑眯眯道:“仙君客气了。”
宵明一时竟有一种自己被戏耍了的错觉,不由芒刺在背。
**
与往常开境不同。
往常开境,宵明是同从渊寻了处偏僻的地带,避免被人打扰。
但此次开境,只有宵明一人,从渊还没习得开境的阵法,不能参与其中。以防万一她一人无法开境,她需要和叶长照呆在一块才好。
只是……即便她现下是一个翩翩公子的打扮,她也难以想象同这臭龙呆在一个卧房里,眼对眼,鼻对鼻——气氛想来是有些微妙的。
那便在他卧房外罢。
希望别撞见他。
亥时一刻,叶长照正欲回卧房歇息,见宵明抱着一团被褥站在门外,不由好笑道:“天风仙君,你这是何意?”
天风这位一身正气的公子面色肃然:“为了便宜开境,在下经过深思熟虑,决意在殿下的卧房开境。若殿下介意,在下便在卧房外开境,绝不会打扰殿下。”
她并没有告诉他实情。
此时的从渊还在初化人形阶段。于蛟龙十万年的寿命而言,少说还需万年,他才能成为冥界的查察司。
既然目前他还并不知晓日后会发生之事,暂且不告知他此境需要他们二人共同开启才好。
叶长照怔然,似乎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提议。
他顿了顿,没有开口。
宵明见他神色犹豫,一副了然的模样,识趣地离他的卧房更远了些,伸出右手迎接他进去:“那在下便保持这么一段距离。殿下可以回去歇息了。”
叶长照忽地笑了,一手撑在门栏上,慵声道:“哪里有让客人在门外吹冷风的道理。来都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不、不必了。”宵明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抱着被褥往外走的脚陡然一顿,继而大步逃离。
没走出几步,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扶住,朝外转了圈。
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安然在叶长照的卧房里坐着了。
“……”
他的卧房也都是檀木制的木雕花罩、大八仙桌,窗棂与细软床榻。这般看来,秦国君待他倒是挺好的,家具无一不备置最好的。
“仙君在看什么?”叶长照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从床榻那头响起。
宵明回过头去,却瞧见他只着一件里衣,领口敞开,衣下隐隐约约可见白皙的肌肤。她慌慌张张地错开眼。
“没……看什么。”她以袖捂眼,支支吾吾道:“殿下早些歇息罢。要等你同司马将军都歇下,方能开境。”
宵明许久没听见动静,便朝他瞄了一眼,只见他已乖觉躺下,调整至更为舒适的姿势,正笑着看她,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她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他还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灰球时,眼睛也总是晶亮晶亮的。每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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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对他说稍微重一点的话时,都说不出口。这双眼睛倒是从小美丽到大。
不过,他大约永远不会知晓那时的司马倾云,是她罢。那一年半载的时光,要她说忘便忘了,也过于困难了些。
为那小孩吃的苦,她可历历在目。
她心里琢磨着——待她与从渊顺利出境,定要找他好好讨要回来。
“在下要开境了。殿下且睡下罢。”
她将被褥放在一旁,端端坐在檀木椅上,开始结阵。
此次开境,不再像先前她与从渊共同开境时金系和水系的法术力量相互交织,在阵中交替出现金与蓝的光辉。
而是只有金光闪烁。
流光化成温暖柔软的护盾将宵明包裹起来,使得整个卧房都变得流光溢彩起来。若是定睛瞧去,仔细辨别,还能瞧见一个男子也在光辉之中。
他并未如想象的那般合上眼,相反,他静静地看着宵明,眼底瞧不出什么情绪。
**
秦国十八年,春。
宵明觉着自己仿佛是舒舒服服睡了很长时间的觉。她再次醒来时,差些叫明晃晃的光刺瞎了眼。
顶架上挂的风铃随风摇曳,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声。
她的思绪不大完整,却在看见平翠的那一刻忽地清晰起来——她在司马倾云的卧房里面。
难道是她一时没控制好火候,不小心将自己送至司马府来了?
她连忙检查周身,发现自己竟然还只身着里衣……
幸而在境中恢复原身的女子扮相,若是还保持境外那公子哥的样貌,岂非会被司马倾云的首席丫鬟一巴掌扇出去?
她面色郝然,似乎对误闯她院感到抱歉,讪讪道:“对不住,我走错了,这便走。”
然而,平翠放下手中的梳洗用具,疑惑道:“小姐,哪里走错了?”
宵明陡然站住,身形一震。
她不敢置信地问平翠,声音颤抖:“你方才唤我什么?”
平翠一听她问出这样的问题,语气也焦急了起来:“小姐,你今日是怎么了?”
宵明走出几步,重重坐在梳妆台前,凑近看去,瞳孔倏地猛然一滞——她再次进入境中,竟又成了司马倾云?
48. 红豆生南国(八)
**
宵明最终决定进宫求见。
无论是去求见国君表明忠心,还是去诏狱探探虚实,她这一趟,势必都得去。
只是她刚出府,心情就更为不佳了。
一个胆子稍大些的人小声嘀咕道:“她还敢出来?要我说,往日救过的人发生这种事,还不找个地方躲躲,心也是够大的。”
另一人说得便更为过分了。
“就是啊。那不要脸的叶长照竟然吃我们秦国的穿我们秦国的,还敢干这种勾当,真是不要脸!活该死了哥哥,亲爹也不要他!
本来只听第一个人说道,宵明还觉得没什么。
但一听第二个人咒骂叶长照,她便忍不住了。
宵明蹙眉,猛地转身,目光凌厉地看着那二人。
那两位方才坐在客栈闲谈的伙计,这会儿已被宵明的目光吓得噤声了。
“你们两个,给我出来,别让我请。”宵明从腰间抽出鞭子甩动了几下,客栈里的人们都紧张的闭上眼睛,不忍看到她的鞭子落下去。
她正欲扬起鞭子,却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
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小的李昭。
他看起来怯生生的,眼中没有仇恨,只有担忧:“姐姐,别因为我同他们置气。伤了他们,他们还会变本加厉地编排你。”
宵明许久没有看见这个少年了。这一见,似乎还在昨日。她眼睛忽地湿润了,缓缓放下鞭子。
那两人见状,立即跑远了。
待宵明再低头看去,原本李昭站着的地方却空无一人。
是错觉罢。她心里却似乎空了一块地方。
她听见百米外的地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向西方看去——原是巽城和林峰他们,得知事态不好,前来看她了。
宵明忙勒马调转方向,急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将军,末将有要事急需同你说来,便马不停蹄来了!”巽城急得满头是汗,看上去要禀报的事确实是十万火急。
**
司马府。
茗竹园的竹帘半卷着,三月初的细雨将青石阶浸润成墨色。
宵明斜倚在紫檀凭几上,狻猊香炉吞吐着沉水香的薄烟,与她玄色织金软甲相交织。
茶案上横着一柄未出鞘的乌木剑,剑穗缀着的血玉坠子正垂落在越窑青瓷茶盏旁。
秦国七年,她带军收割荆州,秦国八年打下宁州。
亦是秦国八年,她被封为镇国大将军。
盏中茶汤泛着蟹眼般的细沫——巧云用竹炉刚煎的蒙顶石花,滚水冲开时,松风作响。
“将军,末将也尝尝国君赏你的贡饼。”中将林峰一坐下,眼睛发亮。他屈指叩了叩茶碾,碾槽里尚有未筛净的茶末。
他今日着鸦青常服,腰间却仍佩着五军营调兵铜符,看上去应是匆忙从军中出来。
宵明只觉好笑:“不是有很急的事么?倒还喝起茶来。”
林峰抹抹头上的汗珠,讪讪道:“将军可别笑话我们了。
巽城盘膝坐在蒲团上,正用麂皮擦拭弩机机括,闻言嗤笑道:“林兄倒学起江南文士的做派了。”
言毕,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掏出怀中揣着的边防舆图。
他正色道:“将军,我同你说——”
话音未落,朱漆回廊传来细碎脚步声。
巧云疾步而来,双环髻上沾着雨珠,杏眼却燃着火:“外头那些腌臜货又在朱雀街嚼舌根!说什么‘司马倾云拥兵二十万,函谷关外皆私土’——我呸!”
她一不留神,怀中抱着的铜壶重重顿在蕉叶纹石案上,有几滴沸水溅湿了案角的边防舆图,好在并未溅湿很多地方。
“巧云,别急。”宵明轻抚她的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巧云咬住嘴唇,不再言语,只默默地为他们的杯盏里添些茶。
竹帘外忽有惊雷炸响,雨势骤然转急。
巧云知晓军中要事不宜多听,便识趣地抱着空铜壶退到竹影深处去了。
巽城突然伸手按住舆图浸湿的边角,水痕正漫过舆图的一个标有朱砂圈的地方:“将军,你可还记得这里?”
宵明低头仔细看去,原是那文泉城。
“文泉城?去岁拿下的地界,如何了?”
说来这座城的名字,她确是有印象的。
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不由回想起那时她去寻司马倾云时,瞧见他们商量如何平反的情形。
那时巽城同司马倾云商榷战事,十分不解:“十日!末将带五千轻骑直扑文泉城,何需在此算计粮道?”
他胸甲上三道爪痕尚带血渍,正是三日前剿灭叛军先锋时留下的。
司马倾云淡淡报出蒙恬军的消息:“昨日申时,蒙将军的五千虎豹骑在苍梧岭遭伏,叛军竟有魏国黥纹连弩——这可不是寻常流寇。”
宵明心中有数了。
去过那么多个国度掌灯,这些戏码她也见得多了。
大约就是文泉城这座小的城池假意降伏,实则同魏国勾结好了,商量着一起对抗强大的秦国。
魏国虽败,但想来伤的只是极小一部分兵力。
主力军应是都抄暗道去文泉城了。
巽城急得起身,弩机零件叮当落在茶席间:“将军,上月咱们收割的魏国七城,有三处流民在半夜悄悄打开了城门。若非我同林峰还未归家,恐要酿成大错!”
林峰沉吟片刻,踌躇开口:“叛军若从文泉城借道来秦,恐不过三日,便会攻进城来。末将请调铁骑军火铳队——”
话音被宵明抬手截断。
她端起茶盏轻嗅,氤氲水汽模糊了神情:“金陵王氏,上个月曾往边关运过三十车精铁?”
司马倾云母亲的宗族林氏,有一旁支也在文泉城那边。金陵王氏也是个武将之家,出过王奉之、王天连这样的大将。
如若大难当头,应是能撑上一撑。
巽城像是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卷染血的密函。
密函展开时,簌簌落下一把淬毒蒺藜。巽城面色不改便用袖口拂去。
宵明心里暗叹,司马倾云的部下挺了不得的。
此情此景,这等心态,佩服,佩服。
“王二公子王阳付钦,半月前在平阳郡失踪,七日前有人在叛军的一处营寨见过戴有金螭纹护腕的尸首。那是王二公子的护腕。”
茶汤在他盏中已凝成琥珀色,他却始终未饮,任由冷去的茶沫在盏沿结成环状浮垢。
宵明心里也不是滋味。
司马倾云的记忆告诉她,王氏虽出过王奉之、王天连这几员大将,但近年已衰弱不少,王阳付钦算是他们家族里,数一数二的将领苗子了。
少说是个副将,若再增进几年,说不定能同司马倾云这镇国大将军平起平坐了。
宵明缓缓摩挲舆图的边角,默不作声。
“让玄甲军换上流民装束混进运粮队。”她沉思良久,道:“三日后我要在虎牢关看到三十马车。”
巽城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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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不小心带翻了茶席,泼出的茶汤在青砖地上蜿蜒如血。“末将听将军的!”
林峰将冷茶一饮而尽,恨恨道:“听闻御史台昨日连上七道折子,说将军有通敌之嫌。我看那群老不死的是嫌命长了!若不是将军,他们的小命保不齐在秦国七年,叶秦之战时就交代了!”
宵明轻笑出声,指尖摩挲着杯盏,忽将残茶泼向雨中:“我们就让那帮老狐狸,最后的时刻,他们能信的人,是谁?”
竹帘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混着雨声竟似战鼓。
巧云一面煎着茶,一面握着张宣纸,看着念着,甚是不解的模样。
平翠前来,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平翠!你快看这!有人从围栏那悄悄塞进来的!我方才给小姐沏茶回来,就瞧见了。你快看,这诗……是什么意思呢?”
平翠小心接过,喃喃道:“松风煮雪魂犹在,铁甲烹茶血尚温。”
那墨迹还未干透,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手心。
平翠忙叫巧云带她去发现这纸的地方——果不其然,又看见了好多宣纸,一张张、一页页,被风刮起来,又坠落。
巧云惊呼:“竟然有这么多!”
平翠不由神情恍惚,低声道:“将这些信,都收起来罢。若是小姐看见了,心情会好很多的。”
她似乎看见一个个满眼真挚的人,立于她家小姐的身前,一声声唤道:“将军!有我们在,将军!”
**
宵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王宫。只是在途中,她隐隐感受到身上被投来无数异样的眼光。
她懒得一一回拨过去,有时候被看得烦了,索性瞪回去,噎得对方无话可说。
还没踏入大殿,她便被不远处石阶上的人吸引了视线。
那人身形纤弱,躬身跪在石阶上,低垂着脑袋。
宵明走近,发现原来那是周夫人。
她正想询问她关于二殿下上书的事,又忽地想到她们二人不是能洽谈的干系。若非她攻下荆州,周夫人又怎会被贡给秦国君?
二殿下秦治响,想来也只是不想看到更多无辜的城池被攻占,才一时心急上书的。
听闻他现下也不好受。
国君罚他二百军棍,又削了他的爵位。他在宫中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宵明硬着头皮想越过她,未曾想,却被她叫住。
“将军在这时候进宫,所为何事?”
宵明也没有多想,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唔,问问二殿下和凌云殿下的事。”
周夫人不禁冷笑道:“二殿下就不必将军操心了。只是,将军恐是自身也难保,此时却还想搭救叶国四殿下?”
宵明身形一顿,没有搭话,继而提步入殿。
**
“古人曰,日费千金,师久暴,则国用岂能给?若穷征深讨,久而不懈,日费千金,及其国用空虚,乃下哀痛之诏是也。魏国有匪来犯,杀之即可,为小卒而攻国杀敌,乃为世人所不齿也。不如。”
秦国君将奏疏弃之地上,冷哼道:“早知他有这个建树,你们说,不如让叫他来坐这个位置?”
底下已然跪成一排:“国君息怒!”
沉默中,殿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国君,司马倾云求见!”
秦国君疲倦的眼神扫过去,不发一言。
一排排的目光皆向殿口看去——众人眼里都是惊惧、怀疑与不敢置信。
这镇国大将军就差被扣一个逼宫的帽子了,竟然还敢只身进宫?
49. 红豆生南国(九)
方才在殿口,宵明便听见了秦国君的话,自知不能直接询问二殿下与叶长照的事。
她叩首作揖后,沉吟不语。
秦国君淡漠道:“你进宫,定是有什么话要说,怎地闭口不言?
她低垂着头,斟酌开口:“倾云自知不该出现在国君眼前,碍国君的眼。可是国家危难存亡之际,不该再有内斗才是。”
秦国君眼神阴鸷,冷哼道:“你才打下魏国的城池,何来危难一说?”
宵明抬眼看向窗棂之外,似乎在看远方某个角落。
“国君有所不知,魏国七城虽已降伏,但就在昨日,有三处流民在半夜悄悄打开了城门。倾云斗胆猜测,魏国的主力恐早在大战前就暗度陈仓去了别处,这下才进宫来特意禀报国君。”
秦国君猛地咳嗽三声,身形不稳:“竟会如此……”
台下跪成一排的臣子也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若魏军当真攻下来了,那还了得?”
众说纷纭之中,大多都是惶恐和质疑司马倾云的声音。
刘安平为首阴酸道:“都说魏军骁勇善战,当时不到二月就打下魏国七城,我们还道大将军好大的本事,原来遭他们摆了一道!”
刘霖站在他身后,始终没有出声。
司马刑面上略显尴尬,似乎是司马倾云拂了他的面子,只得同其他人一起打哈哈:“就是!怎地如此!”
宵明心头不由鄙夷道,这些尸位素餐的人,平日里不知受了司马倾云多少恩惠,一有点事立马翻脸不认人了。
若不是司马倾云,就他们国君今日想打荆州明日又想攻打魏国七城的作死程度,够他们死八百遍了。
而司马倾云她爹,也是够无情的。她都替她不值。
此时,一道另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大将军为我们秦国打了那么多次胜仗,即便是有一次疏漏,又如何了呢?咱们的军队才打了仗,元气大伤。在下认为,现下不是争论孰对孰错的时候。应当共同商议如何面对才是。”
刘安平向后看去,冷哼道:“太宰卿,你的人颇有建树,倒不如让他言几句。”
原来是去岁秋刚刚被提携上任内宰,林宇。
宵明一见他,便回想起来了,那人先前在昭阳殿外等候司马倾云,很倾佩大将军的为人。
太宰卿郑斌身板硬轴得很,懒得搭理这空有虚名的太史:“内宰为人清正,老夫不觉得他说得有错。”
宵明对太宰卿和内宰多看了两眼。秦国内臣也不全是尸位素餐之辈。
秦国君听着众臣子的议论,似在思量着什么,眉头紧蹙。
他头扭到一边,没有看宵明:“国难当头,爱卿不率兵亲征,怎地还特意进宫一趟。”
宵明恭谨道:“倾云已传信金陵王氏,一有风吹草动,王氏必先顶上一阵。只是铁骑军火铳队自古效忠国君,只听君令。此番战役,魏军实力难测,恐需国君放达命令,召队出征。”
秦国君又咳嗽二声,未作迟疑道:“这有何难。”
“任全。”
任公公心神领会,忙去替他拿来纸笔和诏令。待秦国君提笔完毕后,他得了命令,就出殿去了。
“寡人已让任全去火铳队发令,爱卿即刻便可率军出征了。”秦国君摆摆手,似是很疲倦了。
宵明却岿然不动。
秦国君扬眉,冷声道:“怎么,爱卿还有事要禀?”
宵明本来是想离开的,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她就像一个傀儡,被丝线死死扼住喉咙,挤出一道奇怪的声音:“国君。国难在即,二殿下也是知晓魏军的底细,才被奸人篡夺,一时冲昏了头脑。若国君执意怪罪二殿下,恐与之生隙,也让黎民多言。”
“哦?奸人?”
宵明就又听见自己淡淡开口:“凌云殿下,叶长照。”
“叶长照已入狱,择日受审。如若真有什么,寡人一定不会饶过他。”
宵明察觉出自己的声色极为冰冷,心里不寒而栗——岿然不动的不是她,说话的也不是她,是司马倾云。
她继而控制不住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跟着司马倾云的话术走。
“国君,秦国八年,倾云自救下叶长照以来,便夜不能寐。那个孩子眼看着自己的兄长死于马前,却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叶国城池一时不便收复,叶国君便将叶国四殿下送给国君做质子。叶长照刚至秦国,便对国君俯首称臣,宣称自己是叶国的弃子,唯国君马首是瞻。但倾云,却是全然不信的。”
宵明的心沉到冰点。
朝廷之上,只有司马倾云的声音。
秦国君必然很喜欢这套说辞。
她倏地想明白了。
司马倾云早就能控制她的身体,为何却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原来,她就等着这个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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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国质子若犯下大错,也要经过该国国君手谕,方可受刑。
可司马倾云却等不了,她要叶长照即刻死。
“倾云救下他时,并不知他是叶国的四殿下。若是如此,倾云决不会救下他。在那一年的光阴里,倾云看着他从握不住匕首,到一鼓作气上战场杀敌,便知道——此人并非善类。他的眼睛并不如寻常小孩一般纯粹,而是有君王的野心,杀伐果决的毅力。只可惜,倾云的部下巽城做了他的师傅,倒为秦国培养了个劲敌。现如今,魏国七城出了乱子,悄悄开城门的便有昔日叶国的流民。叶长照之罪,必有其实。倾云现在只恨,自己没能在叶秦战场上解决掉他!”
宵明被束缚在原地,空能感受到司马倾云的漫天恨意。
司马流风的死,是叶军造成的,也无怪乎她恨叶国的殿下。
可既然她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当初又何必放任自己在叶国救下那个小灰球呢?都同她说的那般,她恨透了叶国人,又何必……
想来当初她也心软过,只是现下却后悔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
秦国君莫名笑了,温声道:“爱卿回去罢,即刻出征。”
“是。”
她步态僵硬地走出殿,就听身后传来国君不咸不淡的声音:“二殿下的官位复位。”
他顿了顿,又道:“既已在凌云府搜出物证,明日午时,午门问斩。叶国那边,寡人自会书信一封过去。”
群臣叩首大呼道:“国君英明!”
唯独林宇没有跪下。
他站得挺拔,正色道:“国君!凌云殿下毕竟是一国质子,若贸然问斩,恐……”
太宰卿面色也不大好看,但奈于形势,还是将他拽下来:“内宰,国君心意已决,休得再言。”
“可!”
林宇低垂着头,攥紧了拳头。
他不懂君臣之间的门道,只神色复杂地看向他心目中的英雄,司马倾云。
毕竟,凌云殿下虽然性情多变,但确是没有干过几件伤天害理的事。
他想不通,为何大将军会如此果决,一番话要人性命。
宵明无法停住身形,只能继续向前。
她心底不由升起一丝苦涩。
秦国君早已对叶长照动了杀心,司马倾云的觐见,不过是为他多献了个理由。
看来在这境中,从渊凶多吉少。
50. 春来发几枝(一)
宵明狐疑地看他,发现他并无异样。
他分明才在境中身临其境地经历了这一切,如何还能如此平静?
细微的风悄悄掠过窗棂,些许冷意浸入宵明的衣领,冷得她直打哆嗦。
宵明心中猜测,他兴许是不想在她这个仙君面前抛了面子,才佯装镇定的罢。
果不其然,叶长照在确认她醒来后,就微微侧过身去,叫她看不见他的脸。
……
毕竟从渊这时才初化人形,以他们龙界的寿命来算,不过才到毛孩的年龄。
罢了,还是安慰安慰他罢。
宵明遂率先打破了沉默:“殿下,境中之事,皆有回转的余地。既然殿下知晓之后将会发生何事,仔细规避便是。无需过于伤怀。”
叶长照愣了一瞬,倏尔笑道:“仙君,在下并非在伤怀。其实,这个场景,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细软的布料包裹好一个汤婆子,伸手递给她。
“若非看到仙君,我大约永远不会想起后尘发生的事。这过去种种——我心里终于有了答案。”
宵明捂着汤婆子,顿时觉得热乎了不少,但听他这么一说,却迷糊了:“啊?”
叶长照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乎怕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我该唤你什么?”他像是要透过她确认什么:“天风仙君,亦或是,宵明仙君?”
宵明愣在原地,手上抱着的汤婆子都要冷掉了。
这司命不是说叶长照是从渊小时候么?怎地他却有这个记忆?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叶长照莫名笑了,眼里却隐隐含着些许自嘲的意味。
“看仙君的神情,我倒是明白了。想来仙君不愿告诉我,应是有什么缘由的。”
宵明心中无声呐喊:喂,你知道什么了?我可什么都不明白!
她察觉到自己抱着汤婆子呆若木鸡,模样应是很可笑。这时候若还要辩驳,言辞便显得苍白起来。
既然观旬之境已然结束,总归也不会影响什么,就告诉他罢。
她叹了口气,索性恢复自己的原本样貌。捻决成功后,她心中暗喜,自己又恢复灵力了。原来是在境中附上司马倾云的身子便没灵力,一旦出境恢复原身,便又能有灵力了。
不过她的欣喜没有维持多久。想到她现下的出境,也很难笑得出来。
温和的金光闪烁,卧房内的一位公子霎时变换成一位妙龄女子——身披明黄外衫,金丝长罗裙,腰挂金环。只是她面上浮现尴尬之色,眼神闪躲。
叶长照定定看着她,良久回神,失笑道:“原来仙君是这个模样。”
宵明见他先开口,本觉着略微有些忐忑的心也稍稍放下了。
但她仍是不解:“我道你知晓我的名字,是想起某些回忆了,怎会不记得我的样貌?”
“在下只在梦里依稀见过仙君。听自己唤过仙君的名字。”
宵明若有所思:“梦哦。”
司命星君这厮的归终究竟行不行?真是错漏百出。
前脚把她和从渊踢到这个观旬之境,她莫名成了司马倾云,还和过去的从渊有了交集;后脚就让叶长照回想起她身为仙君的存在……这让她如何是好!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他还不知晓——司马倾云就是她。
叶长照目光灼灼,迟疑开口:“仙君没有别的要和我说么。”
宵明差些把汤婆子摔到地上,站立不稳。
“没,没有。”
叶长照低垂着头,睫毛微颤,不再言语。他只穿着里衣,还依稀能看见他青筋浮起的手臂与白皙的肌肤……但他却仿佛不觉着寒冷。
宵明不由想到从渊在七羽林身受重伤后,被她搀扶到一个小医馆养伤。那时他更为脆弱,面色白得不像话,就像被人丢弃的幼兽一般,看着怪可怜的。
想来他才经历了境中的一切,眼睁睁看到自己被斩于刀下,还是很惶恐罢。
她鬼使神差地抱起一边的被褥,轻轻搭在他身上:“别冷着了。”
叶长照忽地抬眼,对上她的眼睛。
宵明心头一震。这分明就是从渊的眼神——散漫多情,又似乎藏着些许委屈。
她犹疑道:“你……”
叶长照却笑了:“天色也不早了,仙君早些休息。”
他从床榻上坐起来,拿下他身上的被褥。他已一副要歇息的架势,自是没有系发,一头墨紫的发丝倾然而下,有几丝落在了宵明的颈间。
宵明如同被针扎了一般跳开,却不甚撞到了床榻的一角,跌坐到榻上。
叶长照连忙俯身,伸手护到她身后,防止她磕到头。
“嗯。”
他这一俯身却似乎磕到了其他地方,不由闷哼一声。
宵明倒在榻上,抬眼看去,对上叶长照似乎有些抱歉的眼神。他的眼型极为好看,生的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总会摄人心魂。
正当宵明以为他会如同从渊一般顺势撩拨她一番时,他却呼吸急促,别过脸去,起身下榻。
她面色郝然,也匆匆起身,顿觉方才以最坏的恶意来惮度他——有些许惭愧。从渊初化人形,再怎般风流,大约也纯良的多。
“那,我就先回去歇息了。你……别想这么多。明日事,明日再决定罢。”她结结巴巴地为今日的观旬之境画上句号,提步便要离开。
还没踏出卧房,她便察觉到肩上一重。她不明所以地扭过头去,发现自己身上多搭了一床被褥。
叶长照面上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眼里带笑,温声道:“仙君,明日见。”
宵明忧心忡忡地回到西宁汀,躺回床榻。
她又看了眼身侧的被褥,仿佛依稀嗅到从渊身上的气息,一股好闻的竹香。她心头只觉有不明的情绪在波动,如同白蚁在微熄的火炭上奔波一般。
子时四刻了。
她仍翻来覆去睡不着。
**
无人唤她。她一觉睡到卯时,醒来时无比慌乱——这一觉,怎地睡得这般久?
久到她都难以置信。
她仓促换好衣裳,推门走出小院,一地的落叶让她不禁失神。
昨夜分明只是微风,怎地这落叶却堆积如山,仿佛很久没有人打扫了一般?
宵明在院子里踱步,也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甚至是连个下人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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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有。
她狐疑地去寻叶长照。她倒是还记得他的卧房在何处。
轻车熟路摸过去,一路也不见人。
她很快找到了一扇门。她还记得昨日在这个门口与叶长照周旋了几句。
这是叶长照卧房的侧门。昨日她也是从此处出来的。因为这要离她暂住的西宁汀近些,省得从正门绕一大圈。
宵明走至门前,轻叩门二声:“殿下?”
无人回应。
她又唤了声:“叶长照?”
皆无人应答。
她心里隐隐觉着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径直推门而入。
屋里一片死寂,并无人的踪迹。案牍卷宗上布满了灰尘,像是许久没有人在这里居住了。
宵明不死心地走去正门,寻思出了正门再去找找他。
这从渊怎地一声不吭的,就不见了?也不同她说一声。若叫她找到了,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他。
她摸索到那扇门,却发现推不开。
她匪夷所思,这门坏了?
宵明有了灵力,自是不缺法子。她凝决化作一片树叶,从门缝之间轻飘飘地穿过去。
她见左右无人,即刻化为人身。
自己是仙君的身份不能让宿主以外的人知晓。
唔,目前看来,虽然叶长照的侍卫阿温似乎也知晓了,但他可以忽略不计。毕竟他认为她是个神棍,才不会相信她是天上来的这种劳什子鬼话。
她拍拍膝上沾染上的灰尘,回头看去,却愣在原地。
这门为何贴上了封条?
一个黑得瘆人的“封”字俨然印在粗条上,死死地封住了正门。
怪不得她怎地推也推不开。
宵明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迅速飞身攀上屋檐,寻了个无人的角落一跃而下。
路上行人很多,她随意拦下一位,焦急地问道:“劳驾,今日是什么日子?我出门忘看黄历了。”
这小姑娘奇怪地看她一眼,道:“孟春朔七。”
宵明身形大震。
秦国十八年,春。
司马倾云进宫后,秦国君便下令司马氏带军收服魏军流寇,且——翌日处斩叶长照。
她盘算着日子,那日她身为司马倾云觐见秦国君,似乎便是,孟春朔七。
分明昨日还在冬月,怎地今日已到孟春了?
她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怀疑,立即仔细地盘查全身上下一番,终于明白了什么。
从渊这臭龙,哪里是只知晓了她的身份。他分明都修有灵识,且修为不浅。宵明忿忿地想:竟然能趁她睡着之际,悄悄给她施一个昏睡半旬的决,他可真有能耐。
只是,她不能理解——他骗她作何?既然他已具有灵力,又怎会甘受凡人的压迫。置身事外于他而言,岂非是再容易不过了!
现下是卯时二刻,司马倾云想来已入宫了。
她即便是入宫,恐也改变不了秦国君想杀叶长照的事实。
宵明决意去牢狱里探望探望这傻龙。
在前去的路上,她一面叹气,一面直摇头:有了灵力做什么不好,非要把自己作到牢狱里。府邸被抄,人也入狱,他究竟图个什么?
51. 春来发几枝(二)
秦国牢狱。
血液掺杂着灰黄的枯草根茎,拧成奇形怪状的小疙瘩,散布在牢房的角落。
一个男人低垂着头,双手被高高拴在上方,瞧起来没有什么生气。
牢房里一侧摆放着若干刑具,个个都沾染上发黑的鲜血,甚是骇人。
高个狱卒忐忑不安道:“好歹曾是个殿下,叫余廷尉审成这副鬼样,不会出什么岔子罢。”
矮个狱卒虽然个矮,但腰板挺得直。他甩高个一个白眼:“能出什么岔子?明日都秋后问斩了,难不成他还有三头六臂的本事可以逃出去?再说,廷尉办事,还不是上面授意的,有你我说话的份?仔细你的小命。”
高个又瞅了毫无声息的那人一眼,瘪嘴不语。
半晌,矮个狱卒在牢门前徘徊,踱来踱去甚是百无聊赖,决意去一边喝一壶:“都子时了,这半个人都进棺材板了,有啥看守的必要?倒是我,再不整点啥喝喝眼睛都要闭上了。”
“可是……”高个犹豫不定,似是害怕回会出什么差错。
矮个极为不耐烦,斥他:“走不走!痛快点!磨磨蹭蹭的!”
“来了来了。”
*
宵明隐去气息,化成一颗枯草,悄无声息地绕过两个狱卒,径直穿过牢门,走近她。
她一进这间牢狱,便嗅到一股极为浓郁的血液气息。
牢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断断续续的血液滴答声,像雨点一般打在泥地里,却不太清晰。
宵明不经意间踩到疑似也是枯草的东西,瞧下看去,差些吓得摔成草泥。难怪这枯草这般硬,原来这根本就不是枯草,而是人的牙齿。
她吓得一瘸一拐地靠近叶长照,小心躲过身周的异物。
饶是宵明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她看到叶长照遍身的伤痕时,也不禁动容。那廷尉下手未免有些太狠了。
叶长照轻轻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些许鲜血。他身上的白衫已血迹斑驳,叫人不忍细看。他唇角干涩,像是许久未沾过水了。
宵明心头一震。依照秦国律法,不可让囚犯在受刑前死去,所以死囚至少能在死前最后一日饮够水,吃饱饭。
可她仔细环顾四周,发现这附近却毫无水源。
一旦有水源,他就能自行疗伤。恐是有人知晓他的秘密。
左右无人,宵明索性幻化回原身,凝决隔天取水,将水灌注到他身上,整个流程如同浇花一般利索。
他袒露出的肌肤很快有了变化。
“咳。”
他如同脱水的鱼又重回大海——缓缓苏醒过来。触目惊心的鞭痕和与刀伤也渐渐愈合。
宵明蹲下来,静静地端详他。
叶长照墨紫的发丝凌乱,呼吸趋于平缓。她恍惚间似乎又看见受伤的从渊,躺在床榻上面色潮红,说不出话的模样。
宵明知晓如若不是中毒,蛟龙的伤势都能很快恢复。她也就不说话,等他先开口。
不过五息之后,叶长照便微微睁开眼,嘴角扯开一个无力的笑,像是很高兴看到她出现在这里:“仙君,你来了。”
宵明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的怒火,不愿看他,只背过身去:“你分明知晓之后会发生什么,为何还不走?”
叶长照没有回答她。他伤势恢复了不少,但气息仍有些微弱:“我就知晓仙君会来的。”
宵明顿觉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忿忿道:“早知这般,我才懒得为你开境。不如就等你交待在这鬼地方!”
她迟迟听不见后面的动静,不免担心他是否又昏过去了。
她转过身去,却直直撞入叶长照漆黑的眼里。
“仙君,从前有人同我说,定不会丢下我。那时我是半信不疑的。怎会有人愿意接纳我这么个灾星?我生下来就是注定要被人遗弃的。谁与我接近,就会变得不幸——果不其然,我还是被抛下了。我痛苦过,绝望过,质疑她为什么抛下我!可是现下,我却明白了。原来,是我有眼无珠,一直看错了人。”
牢房里极其昏暗,叫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他一步步走向宵明,高大的身躯在宵明身前投下一道微暗的阴影。
宵明心道不好:她和司马倾云完全是两个面貌,他是如何知晓的?他定是在炸她。
她不由退后一步,堪堪避开他的视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叶长照却没再向前了,只在方才的位置站定。他微不可察地轻轻叹气,面容浮上一丝无奈:“仙君,我都知晓的。”
“从前是你,现下也是你。想来未来——也是你。仙君,你还要欺瞒我么?”他的声音毫无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却在宵明心里倏地掀起一阵波澜。
他竟然,真的都回想起来了?
宵明倍觉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她心里隐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良久,她轻咳二声,别过脸:“虽说不知你是如何知晓的。但我们目前应该想的是,如何破此局,不是么?”
他浑然不觉,忽地出声道:“将军,我还可以这样唤你么。”
“唔,似乎还是仙君听起来更顺耳。”宵明挠挠头,觉着哪里都不对劲。
叶长照喃喃道:“看来,仙君许久不回来,当真是忘记许多事了。”
太不对劲了。
以至于,她忽然想起了一小段插曲。
秦国七年,冬。
她将李昭刚刚捡回来四月有余,无空照拂他,便把他甩给巽城带——美其名曰巽城做他师傅更合适。
小小的李昭一练完功,定会悄悄来到主帐前,等她出来。
她忙完军中事宜,寻思出帐去偷个嘴吃,就看见他也在旁边候着。
少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将她看着。
如此寒冷的季节,凄清的夜晚。犹然能听见远方传来叶国的号角声,夹杂着山外凄厉的狼嚎。
宵明上下打量这一身单薄的少年,忽地想起自己刚化作人形的时候,既寻不到阿姊,又不通人语,日夜都孤身一身,与狼嚎作伴的日子。她不由于心不忍,放任他每夜练功完毕来找她说说话。
李昭欣喜得紧。
铁骑军营离最近的溪流也有二公里地。他竟能每日都烤一条外焦里嫩,肉质酥脆的青鱼来。
宵明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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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一天,早便饿得饥肠辘辘哪里受得了这般诱惑?
一日,她三下两下解决掉青鱼,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看着身侧乖乖坐着为她生活的少年,她只觉如何看他都顺眼。她鬼使神差地大手一挥:“说罢。待你复仇后,你还有什么愿望?看在这么多条青鱼的份上,只要是本将军能完成的,都替你完成的!”
她当时心里还怪得意的。
司马倾云总归有一日会回到这个身体,待从渊复仇完毕,她还是不是司马倾云都存疑呢。
届时他才找不到她,哪里还能叫她还愿?
她还可以安安心心吃他很久的青鱼,岂不美哉?
李昭一听这话,陷入一阵沉默之中。待他再开口时,他面上却浮上一小片可疑的红晕。
“阿昭现下还不能说。日后,我还能向将军讨要这个愿望吗?”
他紧紧攥着手,似乎做好了被宵明拒绝的准备。
宵明一愣,转而爽快应道:“自然。只要你还记得这档子事,届时只管提醒我就是。本将军说过的话自然作数。”
那时,少年的眼眸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就如同此刻叶长照在牢狱里看着她一般。
宵明不禁失神,暗暗祈祷叶长照不要回想起那个约定。
若真叫她兑现,她……也不知能不能实现。
叶长照微微低头,但仍比宵明高大半个头。
他仿佛酝酿了许久,想要同她说什么,但还是没有提及。
牢房外突响“哐当”一声。
另一头传来一高一低的脚步声。
宵明即刻从叶长照身侧离开,再次化为一棵以假乱真的枯草。
叶长照垂眸瞟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但当宵明看清来人是谁时,却不由怔然。
叶长照淡淡开口:“二殿下,你不该来的。”
来人脱下披着的黑色外袍,从牢狱的铁栏间递给他:“我知晓你有本事,能从这里出去。为何不走?”
叶长照接过袍子,拿出里面包裹着的物什,声色终于不稳。
“为何……将军的剑?”
秦治响道:“她不知如何得知我要来,把此剑给我,说带给你。她说你知晓她的意思。”
“原是如此。浴月,最终又回到了我手上。”叶长照声音极低,仿佛在自言自语。
宵明心头一震——原来这浴月剑,是司马倾云叫二殿下转递给他的。她既然这般不喜他,为何还送他把剑?
她正疑惑着,就听叶长照道:“二殿下,大将军曾对我说过,我曾在荒原救她一命。但她万万不可能与我同路。若有一日我被逼入绝境,以此剑为证,她可放我一条生路。”
宵明不免草身不稳。
她难以想象,先前就司马倾云要将叶长照逼入绝境的架势,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但若是这般,当初在境中为何从渊还是叫人斩了头?
秦治响面色震动,迟疑道:“凌云,我便说你没那么容易殒命。难不成,大将军有相救之意?”
叶长照却自嘲地笑了,笑容不及眼底:“所以我说,二殿下,你不该来的。”
52. 春来发几枝(三)
牢外传来兵器交接的声音,逐渐掩盖过叶长照与秦治响的交谈。
“长照,我必定要救你出去。你跟我走罢。”秦治响面色焦急,朝他伸出手。
叶长照却没有出声。
“长照!”
他笑着看向秦治响,声音温良:“灵相,得罪了。”
秦治响但还未开口询问,就已被叶长照一记掌风放倒了。
宵明顿觉自己被一阵温柔的风裹挟着,通往他处去了。
*
余廷尉踏进牢狱时,看到的就是醉成一地的两个狱卒,顿时气得不行:“叫你们看个人都看不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个迷迷糊糊睁开眼,结巴道:“廷尉,他,他是怪,怪物!”
余廷尉满脸不耐:“舌头捋直!国君脚下,太平得很!哪里来的怪物!”
矮个艰辛地爬起来,头发像是被牢门夹过,乱得如燕窝一般。
他很恨道:“廷尉,小的们就是被他们放倒的!凌云,凌云殿下——竟然不知变成了什么怪物,逃之夭夭了!根本抓不住他!”
“胡说!方才我走时,他都只进气不出气了!饶是他有通天的本事,难道还能挣脱锁链不成?”余廷尉蹲下身,看着散落在地上如手腕一般粗的铁链,冷哼道:“谅他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远。”
*
宵明醒来时,发觉自己已不在牢狱之中。
轻纱帐缦微微掠过她的面颊,弄得她心神不安。
她从未来过此处。
是叶长照将她带来这里的?
屋内的檀木桌放在窗棂下,浴月剑的剑柄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她堪堪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还是一颗枯草,不免觉着不大便宜,索性幻化为原身。
浴月剑原本是司马倾云的,兜兜转转又到了叶长照手上。
司马倾云原本欠他一命,却仍要为了所谓“江山社稷”除掉他这个祸患。
可真是讽刺。
窗棂外传来一阵清心的琴声。
一身玄衣的男子独坐在竹林里,正抚着琴。
宵明嘴角抽搐。
从渊这人,真是境内境外都变不了风骚的本性。
什么时候了,倒还有心思抚琴。
她推开房门,径直朝他走去。
男子应声停下抚琴的动作,看向宵明的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仙君,你醒了。”
宵明对上他的眼,却觉着十分不自然。
她仓促挪开眼,尴尬道:“叶长照,你这小院挺别致。走哪儿整这么个院子?”
叶长照低垂着眼眸,右手指尖轻轻拨动琴弦。
“仙君,你还是在回避我。”
宵明下意识反驳他:“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哪里回避你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挺直了腰板。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会怕他质疑?
叶长照见她如此,失笑道:“仙君,你还是不敢看我。”
“啊?”宵明愣在原地。
她确实不敢看他。她一旦与他对上视线,就会想起先前在牢狱中,两人的交谈。
他会不会还记得那个约定?
尽管那是她以司马倾云的身份答应他的。
可是……他已经知晓是她了。
仿佛就是要印证她心中所想的那样——叶长照又向她走进一步,低声道:“仙君,你答应过我的。”
“我当真有个愿望。”他眼底升起一丝捉狭的笑意,“仙君,从前叫你跑了,这回,你可得答应我。”
宵明面色不改:“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叶长照满脸惋惜和失望:“仙君,阿昭给你做了那么多条青鱼呢。”
宵明决心装死到底,语气平淡,像是在自言自语:“竟还有这档子事,我如何不知晓。定是司马倾云上身诓的你。”
叶长照若有所思,又道:“我同司马将军写过信。她说她最讨厌吃鱼。”
宵明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
就见他又走近一步,定定看着她,语焉不详:“仙君,你莫要觉着有很大负担。其实我的愿望只是——想让仙君重新认识我。”
“可否别透过我,看旁人?”
他目光沉沉,眼底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此刻却愈演愈烈:“过去,仙君救我,是否就是为了他?现下,仙君又前来救我,是否也是为了他?”
“若我不是他,仙君……还会救我么?”
言毕,他低着头,神色难辨,像是不想她承认——却又担心听见不愿听见的答案。
宵明愣了一瞬,仔细琢磨该如何应对这厮的问题。
不知为何,她心底却无来由地升起一股无端的酸涩。为何她有一种自己原本没做错事,但似乎又做错了什么的感觉呢?
秦国七年,她救下李昭,最初是于心不忍。但后来,她确实是由于发现他便是从渊,才将他带回叶国的。
若非知晓他是从渊,她还当真不一定会救他。
可是……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叶长照会向她诉说这样的困扰——只是因为她时时刻刻在透过他,看从渊。
她一时慌了分寸,沉默良久,遂踌躇开口:“我……”
宵明的话晾在嘴里,没有说完。因为她看见秦治响不声不响出现在竹林里。
她从来没觉着秦国这二殿下这般顺眼过。真是及时雨啊!
叶长照神情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言。
他看着秦治响,扬起令人心安的笑容:“灵相。”
秦治响满脸焦急:“长照,这里是何处?”
叶长照却不慌不忙坐下来,沏了三盏茶:“宵明,灵相,坐。”
宵明没有客气,旋即便坐下了。
叶长照还怪上道,知晓不能随意透露她的仙君身份,只唤她的名字。
只是从他口中听到“宵明”二字,却有些异样的感觉。
秦治响没有坐下,攥紧了拳头。
“长照,我得回去。”他转头就要走。
叶长照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笑道:“灵相,你是怕了么?”
秦治响闻言,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叶长照继而道:“看来,是叫我说中了。灵相是见了我原本的样貌,心生厌恶了么?”
他语气极为平淡,仿佛毫不为此生气。
秦治响蓦地转身,朗声道:“不是的!我——”
叶长照扬眉:“你?”
秦治响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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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头丧气地坐回竹椅上:“好了长照,本殿下承认,刚看到你原身的时候,确实是……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但是本殿下早就抛诸脑后了!这么多年,我岂会不知晓你的异样之处。可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就情同手足。我可是你二哥!哪里会怕你?”
宵明心里早已乱成一团——他何时现了原身?这是人界,他怎能现身?
她忽地反应过来。
怪不得她和二殿下霎时就被一阵狂风卷到此地了呢。
原来是叶长照化成蛟龙,带走的他们。
叶长照右手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淡淡道:“既是如此,为何灵相还要走?”
秦治响面上浮现些许凝重:“长照,若我一直与你一处,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宵明心道,还能有什么后果?
死刑犯受刑前夜挟持秦国二殿下越狱,秦国君秦寻不气得祖坟冒烟才怪。
就是不知叶长照飞得够不够远,会不会叫秦国人寻到。
叶长照笑道:“灵相,那些人要寻到此地,至少需要三日。届时二殿下再离开,也不迟。”
“宵明,也再陪我三日,可好?”
她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啊?”
这一抬头却好巧不巧对上叶长照的桃花眼。同从渊的眼一般,多情又落寞。
她仓促挪开眼。
因为她脑海里不约而同又想起叶长照的话语。
“能不能不要透过我,看旁人?”
她确实在做这件事情,还不止一次。
叶长照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温声道:“那便如此了。这三日,还望宵明和灵相在此地过得愉快。”
“……”
这臭龙,境内境外都如此无耻,不给人犹豫的余地。
秦治响这才注意到宵明的存在,好笑道:“长照,你藏我就罢了,还搁这金屋藏娇呢?”
宵明顿觉一阵恶寒。
谁是娇呢?
她姑奶奶的是顶天立地掌管光耀的宵明仙君是也。
你三弟就算是条蛟龙,现下论辈分还得尊称她为仙君呢。
要藏也是她金屋藏龙。
还没等她张嘴反驳,叶长照先一步开口,面上一改戏谑,换上了罕见的认真:“灵相,她是我的客人。别戏弄她。”
秦治响无可奈何耸耸肩,表示很遗憾不是他想的这样。
但他心情不大美妙,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
之后的两日,宵明都一觉睡到自然醒。
说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如说是她恨不得一觉睡到天黑,整日都不要和叶长照碰上才好。
因为她还不知如何回应他的那个要求。
看着从渊这张脸,却只能同叶长照说话,脑海里不能有从渊的影子……
这几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但叶长照却好似浑然忘记了这档事,半句也不提。
直至第三日侵晨,宵明一推开门,准备迎接温暖的阳光,顺带同二殿下打个招呼时,听见一道温良的声音。
“如果我说,今日过后,仙君可能再也见不着阿昭了。仙君会答应我么?”
宵明摹地回头,看向他。
“重新认识我这件事。”
53. 春来发几枝(四)
宵明深思熟虑,且一番琢磨后,认真道:“你说过,过去你认识的司马倾云是我,如今遇见的宵明仙君也是我。你在我心中,亦是如此。你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你既是我认识的从渊,也是阿昭,长照。过去是,未来也会一直是。你只需相信——我自始至终都是你的搭档,绝不会害你。”
叶长照眼里有若隐若现的光芒在闪烁。
良久,他轻轻开口,像是怕惊扰了谁,声音极小:“只是搭档么?”
宵明错愕,未曾料到他会如此问,一时愣住。
如若不是搭档……他们还能是何干系?
她不由回想起与司命的对话。
[此境一开,宿主能观天命,即日后的情形。如此一来,一些有情人避开了祸事,便有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再续前缘。]
[可神明干预凡人命格,是否有违天道呢?]
[不会,我只勾选了些符合天道规律,能被干预的对象。他们命不至此,还有被拯救的余地。我的神兽归终会在天界坐阵,仙君你到那时只用为这些人开启观旬之境便好。]
那两块刻着宿主名字的玉牌忽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但她下意识地选择视而不见。
宵明色厉内荏道:“那是自然!难不成,你又想跑路?”
“怎会。”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
气氛略显尴尬。
幸而秦治响非常及时地出现。
“二位好兴致。起这么早。”他伸展双臂,很是舒爽地打了个哈欠。
叶长照悠悠坐下沏茶:“灵相,寻你的人快来了。你不迎接迎接?”
秦治响嗤笑道:“不也是寻你的人?说的好像你能置身事外。宵姑娘,你认识他的时候,他也说风凉话吗?”
宵明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连带着方才些许旖旎也消散了。
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累个不行,走上两步就要寻个酒肆歇息。同他搭档,她没少被气死。
也不知他幼时怎能如此乖巧。
他若一直是阿昭,便好了。
此时,竹林外倏地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是踏破竹林的结界朝这里奔来,刮起一阵狂风,夹杂着竹叶与尘土。
叶长照像是料到自己设下的结界会被破除,也不惊慌。
他悠悠起身:“我们的客人来了。”
一女子身披红袍,骑着半人高的骏马走在最前。余廷尉骑着马紧随其后。三队精兵从竹林深处浩浩荡荡赶来,很快将这个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女子眼底没有什么感情,只转身朝余廷尉道:“廷尉,就是这三人?”
余廷尉眯起眼睛,纠正道:“是那两男子。至于这女人……不知是何来历,劳烦你一起拿下罢。”
她微微颔首:“是。”
宵明心想,余廷尉还挺尊敬此人的。想来能找到从渊这龙的老巢,也少不了她帮忙的干系。
此人是何方神圣?
女子的面纱被风不经意间吹起,流露出半截姣好的面容。
待宵明看清后,不由惊呼出声——“赤水,女子献?”
她记忆里的赤水女子献是巫相的朋友。那时的她已几乎泯灭了神性,化为了一个常人。
可在此境中,离上古时代不过百年,她恐怕还有神性。
最致命的是——现下的赤水女子献,根本不认识她们。饶是她修炼三百年,加上从渊不知多少年的修为,估计也难以抵挡一个上古神族的气力。
宵明恨得牙痒痒,秦国一个小小的廷尉,如何能请动这一尊大佛?
赤水女子献微微侧过头,朝宵明投来一道视线:“你认得我?”
宵明连忙满脸堆笑道:“其实罢,咱俩在另一个国度……交情还不错呢。
见她面上毫无反应,宵明不死心地又添上一句:“兴许你认得巫相么?他也是在下的好友。”
巫相那老不死的也是活了很久了,说不定她认得他呢。
赤水女子献终于有了点反应。她若有所思,道:“我同他确实交好。余甲要的是这两人,与你无关。既然你是巫相的友人,我便不为难你。你且走罢。”
宵明拔腿就想跑:“得嘞。”
不待她走出几步,就察觉自己身后叫两道凉悠悠的视线缠住,只好悻悻停住。
“还以为宵姑娘要将我们忘了呢。”秦治响凉飕飕的声音从宵明身后传来,“这人什么来路?弄得你如此紧张。”
叶长照看到来人,面色凝重:“灵相,宵姑娘也是有缘由的。此人是上古的神族,赤水女子献。也不知余廷尉何等能耐,能请她来捉我。”
余甲冷笑道:“赤水师祖愿意帮我,是我的荣幸。至于你能否活着看见明日的太阳,就看你的本事了!”
宵明心中了然,原来女子献是他的师祖。只是女子献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些。此人说什么,她都轻信?
她忍不住反讽道:“廷尉,上神不知秦国情形,你就如此蒙骗她么?”
余甲看也不看她,神情倨傲。
“总之,我奉秦国君之命,前来捉拿歹人,安然带回二殿下。挡我者——只有思路一条!”
竹林里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叶长照忽地笑了,在这份寂静中显得格格不入。
“原来,是国君要我的命。”他语气平淡,“可惜,长照这条命,是将军给的。即便是拿,也得将军拿去。”
言毕,他有意无意地朝宵明扫去一线隐晦的眼神。
宵明佯装没有看见。
唔,他应是在说司马倾云罢。
“你这话可算数?”
一道高扬又冰冷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顿时吸引了宵明的目光。她心中一震——司马倾云,怎地也赶来了?
方才叶长照才提及将军,将军此刻就坐在铁骑上,手持缰绳,悠悠朝此处驶来。
宵明蓦地转头看向叶长照,面色不由生出一丝担心。
若只有这些个人,她尚且还能想想法子,同他们逃离赤水女子献的攻势。
但司马倾云却来了。
看来她对叶长照是当真动了杀心。
宵明不禁苦恼——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叶长照与司马倾云都活着离开这竹林呢?
观旬之境已开,宿主二人都得存活下来,仪式才能算作成功。
她怕就怕司马倾云要同叶长照拼命,最终两败俱伤。那便有些难做了。
叶长照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来人,却没有言语。
余廷尉以为他是怕了,得意地放声大笑:“你的恩人亲自来索你的命,难不成,你还要抵赖?”
叶长照解释道:“那倒不是。只是……廷尉兴许是误会了,她并非我的恩人。”
司马倾云高昂着头,远远看去只能看见她面上的阴影,瞧不见什么神色。
她对此充耳不闻,冷声道:“本将军确非你的恩人。但这不妨碍本将军今日来见证你的死期。”
叶长照声音染上一缕不易察觉的苦涩:“师父的坟……可安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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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资格问他。”司马倾云别过头,声音更为冷淡。
宵明大惊失色——难不成,在境外出了什么变数,巽城丧命了?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便又听司马倾云冷冷道:“若不是替你求情,他又岂会被歹人所害?”
宵明回想起那与她并肩作战一年半载,与她共谈战事的巽城副将,不由黯然神伤。
赤水女子献、司马倾云、余廷尉,以及三队精兵俨然将竹林层层围住,摆出一副今日必定要取叶长照命的架势。
司马倾云看见宵明伫立在一旁,仿佛愣了一瞬,但又淡淡转过目光,没有多余的反应。
宵明知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懒得同她言语罢了。
也是,曾共享过一个身体的人,怎会认不出彼此呢?
秦治响始终保持着沉默,此时看到眼前的情形,面上也凝重起来:“长照,我只知你嘴贱,得罪过不少人。未曾想你竟能得罪如此多人?”
宵明脚底一趔趄。
都何时了,二殿下还不忘同他拌嘴。
真真是革命友谊。
叶长照苦笑道:“灵相,危难当头,你别打趣我来。长照这条命竟如此值钱,能劳烦如此多尊大佛惦记,真是折煞我也。”
他正色向前一步,作揖道:“小辈拜见赤水上神。还请上神不吝赐教。”
*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叶长照已现了原身。
赤水女子献并非等闲之辈。他必得全力应对。
通身黝黑的蛟龙高高扬起晶莹的龙角,盘旋在竹林上方,缠绕着一团飘渺的云,时不时有血滴下,落在众人脚边。
蛟龙没有哀嚎,只是一声不吭地生生受着赤水女子献的攻势。
他身上不知何时叫金丝缠住,动弹不得。银丝宛如无形的利刃,狠狠缠绕着龙身,若非凑近了看,都看不清这些银丝。
三个回合下来,龙身上原本墨黑得发亮的鳞片渐渐失去了光辉,愈来愈多的鲜血浸入龙鳞的缝隙之中,显得极为瘆人。
秦治响冲到余甲面前,又张望另一头的赤水上神,焦急道:“你不就要带我回去么!本殿下同你们走便是了!休要这般折磨长照!”
宵明看着奄奄一息的蛟龙,心头未知的地界不由一颤。
这种感受,同先前她在七羽村看见从渊重伤后一般,甚至还要愈加难受。
她攥紧拳头,做好了随时冲上去的准备。
黑龙闷哼一声,虽然声音极低,还是叫她看见了。她终是忍不住放开周身的灵力,即刻祭出流光——“云蒸霞蔚!”
竹林的上方,除了正受非人折磨的蛟龙,倏地又多了一女仙的身影。
女仙衣着明黄开衫与金丝长罗裙,腰挂金环,面容姣好。她眉间凌厉,面上凝重。周身的金光施展开来,将重伤的黑龙温柔地笼罩在一个封闭的结界中。
叶长照身上错落的银丝却没有减轻气力,仍有狠命缠绕之意。
宵明眼看着他越发受不住,下意识地俯下身,拥上龙身。
一时间,银丝也蔓延上她的肌肤。
她的手臂上霎时渗出鲜艳欲滴的血液,在雪白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更令人心惊胆战。
黑龙察觉自己的疼痛少了些许,微微扬起龙角,睁开半掩的眼眸。
宵明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从渊。
他眼中一扫往日的多情与戏谑,只有止不住的哀伤。
似乎还有心疼,抑或是委屈?
54. 春来发几枝(五)
捆在龙身上的银丝渐渐散开。宵明倏地觉着身上一轻,钻心的疼痛也消停了。
她低头朝竹林看去,见赤水女子献轻轻抬手,意识到什么。
想来是赤水顾及到银丝会上到她,才松了强压。
赤水女子献的声音破空而上,传至她耳边,听起来十分淡漠:“我只对他动手,你不必如此。”
宵明低头抚上血迹斑斑的龙鳞,嗤笑出声:“堂堂的赤水上神,受皇帝之命下凡止雨,助应龙杀蚩尤。大战过后,你却同应龙一样,无法重返九天,只能居于大地。你身居如此丰功伟绩,本应受人敬仰。但你身怀“降旱”的神性,所以只要你居住在何处,何处便四季干旱,寸草不生——你便四处不受待见!芸芸众生不再道你是拯救苍生的天女,只盼你兜兜转转去向她处!你便没有质疑过么?”
赤水女子献怔然,似是疑惑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仙竟知晓自己的遭遇。
宵明看着竹林下方的乌合之众,继而朗声言道:“同样是遭受这样不公的待遇,为何你便忍得?你还要让旁人也忍得?”
余甲急道:“师祖,此女妖言惑众,切莫听她多言!”
赤水女子献没有动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宵明冷声道:“秦国有奸贼迷惑国君,栽赃陷害凌云殿下为通敌的奸细。实则不然,凌云殿下为人清正,从未与贼寇有共谋之举。在过去的一旬里未曾靠近边境半步。凌云府上搜来的铁证也根本没有经过凌云殿下之手。如若上神不信,去牢狱里走一遭,查验书信之下的意识便知,究竟是凌云殿下有通敌之罪,还是有居心叵测之人要扳倒凌云殿下,以及二殿下。”
“上神也是被质疑、误解,为世道所不容之人,想来最是能明白这种感受。宵明修为不及上神半分,自是不敢在上神面前造次。但此事人命关天,还望上神手下留情,再给叶长照一个机会。”
黑龙微不可察地轻颤睫毛,龙尾轻晃,不经意地蹭上宵明的脚踝。
宵明对他无声道:放心,我必带你出去。
黑龙朝她扬起龙角,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似是在确认什么。
片刻间,宵明就被一阵温柔的风送至竹林之中。
她站定后,回头找寻叶长照的身影。
他俨然恢复了人身。虽说他的外袍被鲜血浸湿了,但玄色下却看不太出来。只是衣料叫银丝撕破了许多条口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多谢上神手下留情。”他的声音略显嘶哑。
赤水女子献悠悠转身,策马朝竹林外去:“廷尉,将他们带回秦国。我要见见秦国君。”
“可是——上神!”余甲方才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这下却有些慌了。
赤水女子献却充耳不闻,只身前去。
见状如此,司马倾云也掉转马头,随赤水而去。
宵明一时间神情恍惚。
司马倾云倒不像是索命来的。她更像是个旁观者,仿佛今日拿不拿下叶长照都与她无关。
余甲朝宵明的方向恨恨一摔马鞭,命令身后的精兵道:“将这三人押走!回国都!看他们能高兴多久!”
“让开!本殿下会走!”秦治响推开精兵,走至她与叶长照身边。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神情复杂:“原来你是天上下来的神仙。恕在下先前有眼无珠,没能认出来。”
他面向宵明,郑重作揖道:“多谢仙君搭救。”
宵明心里却隐隐升起些许担忧,语气凝重:“别谢得太早。我总觉着没那么简单。”
正说着,她身旁忽地传来沉沉的撞击声。
“长照!”秦治响更快反应过来,连忙将叶长照扶住。
宵明急忙伸过一只手,探向叶长照的额头。
她心头直叫不好——这龙体温好凉。
她又探向他的脉象,眉头愈发紧锁。
赤水女子献的法力非同一般。仅仅是这般纤细的银丝就能渗入肌肤三分。好在她刚俯身下来,银丝就松开了,否则她也会身受重伤。
叶长照嘴角泛白,额间已然渗出汗水。
宵明扶住他的身子,朝秦治响道:“你且扶住他,我去唤人。”
她很快便来到队伍的最前方,急道:“快停下!他状况不太好!他需要疗伤!”
余甲面上本就不悦,听她一说,更是脸臭:“死在这里更好。”
赤水女子献朝后方瞥了一眼,悠悠放慢缰绳,示意队伍停下:“停一刻钟。”
她翻身下马,顾自靠在一块巨石旁坐下。
余甲攥紧缰绳,神色不满:“上神,他皮子厚,耽误不了多久。咱们还是别误了时辰为好。”
司马倾云始终没有出声,此刻却突兀开口:“廷尉,总归国君也给了我们七日的时限。现下不过三日,快些回城,也还剩下一日。就听上神的罢,你说呢?”
余甲回头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噤若寒蝉。
宵明亦是没有想到,司马倾云竟会帮叶长照说话。她舒了口气,作揖谢道:“多谢赤水上神,大将军。”
赤水上神已闭眼寐了,没有回答她。
司马倾云则是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本将只是不想疑犯死在路上,回去交不了差。”
余甲咬牙切齿,忿忿不平地瞪了宵明一眼,憋出四个字:“停下歇息。”
*
宵明回到叶长照身边,凭空取来细细流水,轻轻灌注在他外露的伤口上。
金黄的光辉将他温柔地包裹在水源之中,屏蔽了周遭所有喧闹声。
叶长照面色渐渐恢复了气血,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秦治响见宵明停下动作,忙凑来询问道:“仙君,长照的伤势如何?”
宵明语气凝重:“若是平常的伤,他早就能恢复了。但这些伤都是赤水上神下的手,恐是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完全。”
秦治响急得直跺脚:“那该如何是好!待回到国都,长照若都还未恢复,该如何应对牢里的刑法!我听说余甲那狗贼私藏了不少刑具,瘆人得紧!哎,当初我们就该再躲远些的!”
宵明觉着意外。
她没想到二殿下对叶长照的情谊如此深重。换做是旁人,面对如此情形,真不一定还会站在叶长照身边。
先前他悄悄前往狱中搭救叶长照,她还能理解。毕竟他也只是悄悄行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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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被发现,再悄悄溜走就是了,也不至于引火烧身。
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他明知叶长照是国君点名要的疑犯,自己又与他一处。再怎么想,他最好的脱身其中的方式便是——站在叶长照的对立面,佯装自己是被叶长照挟持于此,再上演一场苦情戏被秦国人救回。
如此,他便能继续回秦国做他潇洒自在的二殿下。
思及此,宵明看向秦治响的眼神都变了些。
她不由升起一股敬意:“叶长照有你这么个挚友,此生也无憾了。”
叶长照忽地咳嗽出声。
“宵明……仙君,灵相。”
秦治响吓得扶住他:“你快别说话了。”
*
因着叶长照需疗伤的缘故,队伍于半路上又耽搁了些时辰。
待折返回宫殿,已是次日丑时。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的声音在宫外徘徊,烛火拉长了宫灯的影子。
余甲本就心情不佳,见前路被打更人挡住更是不悦:“别挡道!”
打更人连忙惶恐让开,为这一队人开路。
不过,走了一个打更人,又来了更多人。
宵明眯起眼,远远瞧前看去——有一架高顶玉铃辇车自宫廊西侧缓缓前来,左右有两列人马护送,像是什么尊贵的人物。
队首一人驻足,恭谨作揖行礼:“大将军,廷尉,这般巧,你们也才回宫。”
司马倾云好笑道:“今夜宫里挺热闹。李长使,你这一趟到回来得及时。”
李长使正色道:“国君之令,不敢怠慢。只是将军与廷尉此行如此晚回宫,是作何?”
司马倾云没有回他。
她有意无意地朝叶长照的方向看去,笑得莫名,又勒马另一个方向去了,不再与他们为伍。
余留李长使与身后的信使们面面相觑。
余甲冷哼一声:“长使,恐怕你这一趟是白跑了。叶长照作奸犯科,勾结叶国余孽通敌魏国,罪大恶极!国君令我们将之带回,择日处刑!”
赤水女子献淡淡纠正:“暂且是带回宫察看。”
余甲声音弱了些,但仍神色不改,恨恨地盯着叶长照。
李长使不由大惊失色,周围的信使们也都乱了分寸。——“这!竟出了这样的事!可是临月公主此番前来,是要商议同凌云殿下定下的亲事的……这,这可如何是好?”
余甲嗤笑道:“所以我说,长使,你们一行人恐是白跑了。”
宵明与秦治响听得一清二楚,忙看向身侧的叶长照。
秦治响上下打量他的兄弟,满脸不可置信道:“长照,你可知此事!为何我却不知晓?”
叶长照气息尚且有些微弱,灵力还未恢复完全。他面色苍白,眼底瞧不出什么情绪。
“嗯,我知晓。”
宵明一直沉默着。此刻她却觉着自己身形不大稳。
临月是齐城的三公主。国君有意许配她与叶长照的婚事,可是想早日将叶长照赶出秦国?
若没有被污蔑,他是否早就在为这桩婚事准备了?
她心里无端生出一种怪异的难受。
55. 春来发几枝(六)
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掀开辇车的帘子,一女子微微探出身来。
女子的声音宛若珠落玉盘,极其清冽:“大将军,廷尉。”
宵明呼吸一滞——这声音……
难道?
她忙抬头看去,却因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晰那人的容貌。
不过不需她前去探寻,这女子朝她与叶长照的方向来了。
她轻言开口:“二殿下,凌云殿下。许久不见。”
秦治响眉头紧锁,并未搭话。叶长照也偏过头去,不知在想什么。
宵明恍若未闻,再也无法关注周遭的景象,眼里只有这位女子。
她与此人,已有许多年未见了。
她似乎闻到昔日里烛光袖口好闻的玲珑香气,虽不大明显,却足以令她注意到。
满腔道不完的言语一时间堵在她胸口,始终无法道出。
“阿姊……”
女子经过她身侧,脚步一顿,扬声道:“姑娘认识本公主?”
她连忙寻了个话头搪塞了过去:“不,不曾。只是见公主美若天仙,不禁失了神。”
女子好笑道:“你这姑娘说话倒是有趣。”
言毕,她便不再将目光投向宵明,只是去
宵明悄悄探寻她的神识,心中了然。
神识微弱,气息尚在。
烛光为何不在天牢,会在人界?
宵明指尖微颤,差些身形不稳。
她猛地想起烛光飞升仙君前夕,曾消失过一段时日。那段日子里,寝殿里总是不见烛光的身影。
约莫过了半旬有余,烛光才回来。
烛光一回来,她也不着急去见,只将自己关在寝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不去见阿姊。
她恼阿姊又抛下她,出远门也不提前招呼她一声。
最终还是烛光前来,颇为无奈地同她解释,自己是下凡历劫去了。
宵明坐不住了,立马凑至她身边,东瞅瞅西瞅瞅:“历劫?你何时下凡的?在何处?遇见了什么事?可没受伤罢?”
烛光却神情怪异,对此番下凡避之不谈。她罕见地收敛笑意,满脸严肃道:“宵明,日后不管发生何事,你定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前面。”
之后不论她再怎么旁敲侧击,阿姊都不肯再多言了。
料想是历劫凶险异常,阿姊不愿她趟这趟混水。
再之后,她为了追赶上阿姊的步伐,日夜修行,很快也飞升仙君,能与阿姊一道四处掌灯。日日都忙得紧。
她便也不再将这事放心上了。
可见目前这女子,宵明忽地回想起这件陈年旧事。
难不成,阿姊那次历劫,是在这个观旬之境中?
宵明眉间微凝。
若是如此,她定要护阿姊周全。
烛光由灯烛所化,仙身不稳,若是想要飞升,必要下凡历劫。
她却是不同。她由灯芯而化,阿姊飞升成功后,她便能从中受益,加快修行。自阿姊飞升后,她修为也随之大涨,不过一月有余便飞升仙君了。
这般看来,她倒是比阿姊幸运得多。
只是……
她后来同司命闲聊才知,烛光那番下凡历劫属实凶险,差些便就要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她长舒一口气,只觉后怕——幸而阿姊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宵明看着眼前人,心中五味杂陈。
阿姊的历劫竟是叫她碰上了。听司命星君所言,阿姊的历劫并不顺利。
她定要护阿姊周全,助阿姊成功飞升。
正想着,秦治响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面色难看,冷声道:“此时来作甚,真叫人难堪。”
齐翎玉眉毛一挑,无辜地眨眨眼:“秦国的二殿下可是不欢迎我来?”
秦治响则别过头去,冷哼一声,并不搭话。
齐翎玉继而叹气,似是很伤神的模样,说的话却是令宵明惊心动魄:“秦国若是不欢迎本公主,那就请将齐国送来的赘礼给还回来。我父王若是知晓我此行受委屈了,定要兴师动众来收拾你。”
赘礼?
原来秦国君同齐王商量的所谓婚事,是叫叶长照入赘去齐国?
叶长照于他的用处,除了当二位殿下的幼时玩伴,就是被当作两国交好的工具么?
齐国强盛,秦国远不及之。
虽说秦国有镇国大将军的缘故,秦国七年收割荆州,秦国八年又打下宁州,但秦国仍不敢贸然朝北攻坚——便是北部有齐国坐镇的原因。
五年前秦寻的命都差些落在齐王齐名手里,他自是不敢再吃这苦。
秦国人心知肚明,他们扩张疆土,最多也就是在荆国、宁州、云城,魏国这些周遭的城池了。再朝北走,他们捞不到半分好处。
秦治响自是也知晓其中利害,本不欲与她多言。但听了她挑衅之言,还是气得青筋四起,咬牙切齿:“纵使临月公主是齐王的掌上明珠,本殿下也是秦国的殿下,容不得你欺辱我们秦国人!”
齐翎玉好似没听明白他的话,淡淡道:“哦?秦国人?本公主怎么记得,他不是你们秦国人,反倒是叶国人呢?况且,本公主只是前来下聘,谈何欺辱一说?”
宵明心头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境中的阿姊同现实中的阿姊性情全然不同。她的阿姊说起话来,向来是让人舒服的,不会这般不饶人。
她也从未见过阿姊面上有这样的神情。
秦治响扬起手,恨声道:“你——!本殿下劝你不要——”
他的手却没能落下,堪堪停在半空中。
是被宵明拦下了。
她心里藏着事,神色不大自然,只低声道:“二殿下,别叫人落下话柄。”
秦治响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眼里似是在质问她,为何要护临月公主?
宵明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佯装自个真是为他考虑,不想他落人话柄。
其实她心里门清:她只是下意识地想保护她。
即便现下的阿姊与寻常不同——她也无法容忍他人伤她。
叶长照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攥紧了。他眼神微闪,看向宵明的目光有些异样,却没有说什么。
齐翎玉上下打量宵明,眼里浮起些许探究之意:“二殿下,你这婢女还挺识相。”
秦治响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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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齿道:“我哪里有能耐,叫仙君做我的婢女。”
看样子,他是认为宵明胳膊肘朝外拐,给她方才这一拦记上仇了。
“仙君?”齐翎玉意外道。
她再次上下打量宵明,语气轻佻:“天上来的仙君?这是听闻本公主要来秦国下聘,特意下凡来道喜的么?”
宵明简直不敢看秦治响与叶长照,直冒冷汗:“公主莫要打趣我。我只是长照的朋友。”
齐翎玉若有所思点点头,对她也并无恭敬之色。
看来她对神灵并无敬畏之心——也对,齐王之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惧神灵也是很正常的事。
烛光在历劫时不会有任何记忆。这脾性变化巨大,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只是苦了宵明了。
她压根招架不住这样的阿姊。
在这般情形下,她若再克制不住同齐翎玉搭话,倒显得她真是胳膊肘朝外拐了。
她悄悄与齐翎玉拉开一段距离,朝叶长照的方向挪了挪,表明自己还是同他们一伙的。
秦治响瞧也不瞧她,仿佛认定她是个叛徒了。
他正色挡在叶长照身前,余光瞟向他,似是担心他会受到伤害。
齐翎玉根本不正眼瞧秦治响,顾自绕过他,走向叶长照。
她面上浮起些许关怀之色,看上去很是担心他:“长照,你受伤了?伤势可严重否?”
叶长照略微退后一步,语气疏离:“不碍事。临月公主风尘仆仆而来,长照却无法接待公主。”
齐翎玉戏谑笑道:“长照,我以为你已经清楚了。五年前,秦国君在齐国作客,说允我挑一个殿下作婿。那时我便选了你。你可知为何?”
叶长照低垂着眼眸,无甚感情道:“长照不知。”
齐翎玉扬声道:“在本公主眼里,大殿下、二殿下都不及你,你又何必假意谦虚?同本公主回齐国,在那里你没了束缚,更能大施拳脚。”
她不怀好意地瞟秦治响一眼,话里话外都是在弯酸秦国的王室。
“齐翎玉,你什么意思?”秦治响面色更加难看。
李长使适时挡在他们之间,讪笑道:“公主,夜色已深,我们不如进宫安置后,再作安排罢。”
他见齐翎玉心情不佳,掂量着言语,又道:“公主既来了秦国,日后想找凌云殿下叙旧,有的是机会。今日公主同殿下们风尘仆仆的,劳累了身子就不好了。”
齐翎玉收敛了些倨傲的神色,懒懒开口:“既然长使都开口了,我们走。”
两队人簇拥着辇车,朝宫内的方向去了。
余甲忿忿开口:“可算把这齐国的大佛送进去了。我们也走!把殿下和叶长照看好了!”
宵明跟在叶长照身后,刻意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她只道阿姊在境中性情大变,未曾想她还能干出强抢……民男的活?
真真是令她没有想到。
若对象是其他任何一位男子便罢了,她二话不说就为她阿姊讨来。
只是这对象偏偏是叶长照——她的搭档从渊。
她再看向叶长照的目光里,俨然多了些许复杂。
56. 春来发几枝(七)
秦国宫。
宵明上一回进宫,还是以司马倾云的身份。那时宫内所有人都站在叶长照的对立面,受司马倾云的言语挑拨,个个恨不得当场扒了她的皮。
可这回进宫,叶长照就站在众人面前,却也没见他们冲上来。
宵明扫视宫内情形,顿时了然。
想来是这些尸位素餐的人碍于临月公主在此,不敢对叶长照造次。
秦寻似乎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只顾着与从齐国而来的临月公主交谈。君夫人亦是如此。大殿下端端坐在西侧,与驸马刘霖交谈着什么,时不时飘来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面上还带着戏谑的笑容。
司马倾云坐在暗处,闭眼修神,懒得理会周遭的声响。只是她往日里腰间总挂着的佩剑,却不见踪影了。
只有宵明一行知晓,她的浴月剑抵给叶长照了。
司马刑隔着她坐得老远,有一声没一声地同太宰卿交谈,也不知在谈论什么。许是与朝政相关的事。
恐怕真心实意期盼秦治响与叶长照回来的人,除了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少宰林宇,也就只有秦治响的生母,周夫人了。二殿下贸然劫狱,她身为其母,也不能再坐在秦国君身侧,只能坐在角落。她本低垂着头,看着茶盏中的倒影默不出声。此刻一见他们进宫,旋即欣喜抬头,看着秦治响的眼神里满是关切。
秦治响心知母后是因为他才受了委屈,不由攥紧了拳头。
齐翎玉举起茶盏:“在齐国呆久了,许久未喝到蓬山青,常常失落。这回来秦国,又喝到蓬山青,也算了了了我一桩心愿。”
君夫人坐也端起茶盏:“眉歌,还不快见见你的姊妹。许久未见,你俩可以叙叙旧了。”
西侧纱幔被微风掠过,显现出南玶公主的身形。她与刘霖坐在一处,似是在如痴如醉地欣赏琴瑟,实则目光从未离开过叶长照。
听闻君夫人唤她,她便顺势起身,施施然道:“临月,你可算来了。妹妹听闻你要来,欢喜得不得了呢!”
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坐到齐翎玉身侧,颇为熟捻地挽上她手臂。
齐翎玉却不着痕迹地抽出手,面色不改:“眉歌的脾性倒是没变。听闻你新招了驸马,可否让我见见?”
刘霖连忙起身,换上一副和煦的笑脸,举起茶盏示意。
齐翎玉只是微微颔首,因为她瞧见宵明一行人进来了。
她喜笑颜开,吩咐人给她身侧又放了块软垫,朗声道:“怎地才来,来这儿坐。”
秦寻的笑容僵在脸上:“临月公主兴许不知,叶长照已不再是秦国的殿下,而是重罪在身的嫌犯。还是不要让其近身为好。”
齐翎玉笑言道:“国君误会了。我是唤那位明黄衣裳的仙君呢。”
此话一处,众人霎时朝宵明看去,纷纷窃窃私语,神情各异。
秦国君与宵明俱是一愣。
宵明没想到齐翎玉会直截了当点名她的身份。
这下……可是有些难做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齐翎玉而去。
烛光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她如何能不接近?
方才还微微扶着叶长照的女子,下一瞬便鬼使神差地放下手,朝临月公主慢慢走去。
众人不禁小声唏嘘,暗暗揣测此位女仙与临月公主的干系。
她才迈出步子便后悔了。
只是她才踌躇了一步,正想退回来,便被齐翎玉径直起身拉了过去。
这架势简直容不了她拒绝。
秦治响恨恨地看她一眼,似是在心底给她判了死刑。此情此景,料想他必定是认为——她抛下叶长照投奔齐翎玉了。
宵明不敢看向叶长照的方向,只静静地坐在齐翎玉身旁,决心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说,免得多说多错。
齐翎玉上下打量她,眉眼含笑:“凑近一瞧,仙君可真是面相喜人,不知为何让我很喜欢。”
宵明被她的笑容闪花了眼,忽然奢望着,若是她能一直在此境中也好。
能一直这样近距离看着阿姊,同阿姊带到一处,也是紧紧好的。
要不再委屈委屈从渊,晚些日子再救他从观旬里面拉出来?
她心里这般想着,不由有些心虚,更不敢看叶长照了。
南玶公主瞧齐翎玉不理会她,却理会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仙,面上浮现些许不悦之意。但她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只吩咐人再为齐翎玉上盏蓬山青。
秦国君自是要维持一国的脸面,率先起身,恭谨作揖道:“听临月公主所言,阁下是位仙君。不知仙君前来,有失远迎。敢问仙君为何下凡,又为何来此地呢?”
众人见国君都亲自起身,也都纷纷附和作揖:“拜见仙君。”
宵明一愣:这叫她如何回复?
她本是天上掌灯的仙君,为了救阿姊去开启观旬之境,只是老搭档误入观旬,还得她来搭救么?
这般讲,想来秦寻这老头也听不明白。
宵明半真半假回道:“在下是主掌光耀的仙君,到各国四处掌灯。唤我宵明仙君即可。此番前来秦国,我也是来掌灯的,只是……凑巧碰到故友,所以便同他一同前来。
他语焉不详,面色忽地冷了几分:“仙君从方才便同我朝的嫌犯走在一处,因为他便是仙君的故友么?”
宫中群臣看向宵明的眼神里,顿时多了些许异样,更多是掺杂着费解与敌意。
秦国君眼中划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狡黠,但还是叫宵明捕捉到了。
老狐狸,在这里等她呢。
群臣正等着看国君对于叶长照的态度呢。虽说他重罪在身,“嫌犯”二字就不容置疑地给叶长照定了性,好一个说话的艺术。
角落里的司马倾云悄然睁眼,一脸好笑地看向她。
宵明不动声色饮了口茶,淡淡道:“秦国君这话像是在质疑在下。难不成,我还能同秦国的嫌犯扯上干系?”
秦治响咬牙切齿道:“你——!”
另一个男子藏匿在阴影里,面色极其阴沉。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国君似是如释重负,笑道:“仙君,寡人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事关国运,必定要谨慎为之。前不久,凌云府内被搜出同魏国勾结的铁证。他勾结魏国,放任叶国余孽串通敌国一起,犯下大错!幸而有镇国大将军,否则后果难以想象。于公,仙君四处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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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为辛劳,许是不日后也要离开的。寡人代表秦国上下三十万子民,感恩仙君莅临,为我朝掌灯;于私,叶长照虽说是叶国送予我们秦国的质子,但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被寡人视作秦国人。因而他犯下的罪行,也应由秦法处置。所以请仙君只需旁观就好。”
宵明听了他这么多的废话,早已不耐烦了。
她瞥了眼身后始终不发一言的人,心中有了决断。
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国君方才也言,多年对叶公子的栽培,早已将他当作一位秦国人。既是如此,不若将此案重审,也给秦国人一个交代?”
大殿下蓦地起身,质疑道:“审案?此案为何要重审?那日在凌云府搜出来的物证,众人皆有目共睹,又何必多费心神重审此案?”
宵明继而道:“国君,既是你们的家事,我也不好多问。在下自天上而来,与人间也没有多大干系,自是也不好在此做主。但在下前来之时,凑巧偶遇了一位上神。上神为神光明磊落,听闻秦国之事,觉着事有蹊跷,便想着一同来看看。”
秦国君扶着腰坐下来,若有所思:“可是余廷尉提及的那位上神?”
他朝余甲扫过一记眼光,似是在责备他为何如此没有眼力见。
余甲躬身作揖,眼神闪躲:“国君,赤水上神也来了。她对咱们秦国的嫌犯似是很感兴趣,说是要旁听审案。”
赤水女子献倚着柱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殿内的动静,不发一言。
秦国君正色道:“不曾想,今日秦国宫倒是热闹。不仅有远道而来的临月公主,还有半路抓回来的嫌犯,竟还有从天上来的宵明仙君与赤水上神。既是如此,那便应了仙君的意思,将此案重审罢!”
“这——”
“重审死刑犯之案,闻所未闻啊!”
“这这这!”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众人都为之震惊,毕竟这是秦国从未发生过的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叶长照也不过为一位质子,犯下如此重罪,也能重审案子?
任全扯这个嗓子扬声道:“宣——监察司蔺岚!带物证人证!”
蔺岚是监察司的头,个头却很矮,听国君传召急急忙忙就赶来殿中,差些被殿前的石阶绊了一跤。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是汗,慌张道:“不好了!国君!只有人证,物证却不在了!”
他身后跟着跑来两名男子,跟着蔺岚齐齐跪在地上:“拜见国君!”
秦国君怒不可遏,道:“物证呢?你们监察司就是这样办事的?”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角落悠悠传来:“人证可以作假,既没有物证,谁知是真是假?”
齐翎玉不知何时已起身,悄然绕到监察司身边。她饶有兴味地瞧了瞧叶长照,好笑道:“再说了,长照对于你们秦国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失。镇国大将军不都将你们救下来了么。”
秦国君眼睛一眯,低声道:“公主这是何意?”
宵明看向叶长照。
他面色苍白,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宵明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齐翎玉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那我是否可以,将他带回去成亲了?”
57. 春来发几枝(八)
叶长照回到凌云殿已有三日。
说是回殿,且恢复凌云殿下的身份,不如说是秦国君在某种意义上对他的软禁——无时无刻都有人守在殿外。
那日秦国君下诏,叶长照的嫌疑洗清,免不了会再被有心人惦记,再度栽赃陷害于他。
因此,无关人等不得进凌云殿,只有王室之人与齐国三公主能进殿。
宵明本想着跟叶长照回殿的,免得之后便不好进去了。
但当她看到他满脸春风的模样,心里只觉异样得难受。
他难不成真对齐翎玉有什么想法?
正想着,她忽地察觉到袖中有异常,旋即走至檐角无人处,悄悄拿出那两枚玉佩。
先前这两枚玉佩上本刻着两行字:
【秦国·司马倾云】
【叶国·叶长照】
现下却只有叶长照的名字了。
另一块玉佩上的宿主呢?
宵明心神大乱——观旬一开,宿主便能看到自己之后的命运,再作决断。若是两位宿主化干戈为玉帛,便能出境。她也就能积攒功德了。
可现下看来……宿主却只有叶长照一人了!
另一位宿主呢?
她不由仰天长啸,凝决联系司命星君,咬牙切齿地朝他咆哮:“司命老头,你整我呢!”
司命星君郝然,隔空对她道:“仙君,归终坐阵太久,不小心睡着了。咳,这一回观旬结束,给你多算一万功德。”
宵明盘算着功德数,嘟囔道:“记住你说的话,观旬一结束,本仙就要看到两万功德到账。否则——你那头不中用的归终就别想看到第二日的晨光。”
她察觉到司命想溜,急道:“所以另一枚玉佩上没了宿主的名字,就叶长照一个宿主,如何才算观旬仪式成功?”
司命的声音虚无缥缈,似乎下一瞬便要烟消云散了:“仙君,具体的我也不知。你便顺其自然罢!”
宵明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发誓:司命老头,待本君回仙界后,定要去把你那摇摇欲坠的门匾给摘下来,丢到地上狠狠踩成两半。
一道高傲的女声从她身侧传来:“方才你只顾着同国君搭话了,本公主还没好好过问你,你这仙君,为何会认识叶长照?”
宵明转头看去,一时间恍惚了。
原是齐翎玉。
那分明就是阿姊的模样,一举一动,神情举止却又不是阿姊。
烛光也想不到她在境中会是这个模样罢。
齐翎玉眉毛微挑,面色不悦:“本公主问你话,为何不作答?”
宵明回过神来,脸不红心不跳:“让公主见笑了,我平时有神游的习惯。”
齐翎玉看样子也不相信她的说辞,不过对此并不在意,只是神情倨傲道:“你们做仙人的真是奇怪。本公主从未见过天上下来的仙君,觉着新奇得紧。这几日,你随我去芳华殿罢。”
这便是宵明为何会出现在芳华殿的缘由。
**
秦国君欺软怕硬,自是不敢怠慢了齐国的三公主。
连住处也是挑的宫内风景园林最好的。
不像凌云殿,就只差建在秦国最边缘之地了,进宫得策马扬鞭一日以上。
对人的态度、亲近远疏,一看便知。
依齐翎玉的意思,宵明歇在芳华殿的甘兰院。
这个院落跟齐翎玉住的芳华殿主殿相比,就潦草得多了。既没有精致的风景园林,也没有随叫随到的仆从。
但宵明也不计较这些。
总归比没住处强。
这几日,齐翎玉总有事没事就传唤她。
最初,她见着阿姊的面容还不由失神,后来就不会了。
归根到底,还是齐翎玉的缘故。
齐翎玉对她全然没有对待仙君的礼数。
第一次约她辰时在凉亭见面,自己倒迟到了一个时辰。
辰时!往日里,她都是要到巳时五刻才能醒来的!
待齐翎玉悠悠来到凉亭,宵明困得眼皮子都要耷拉下来了。
她无精打采道:“公主来得甚早。”
齐翎玉全然没有搭理她,端端坐下,好整以暇地盘算手里的玉珠。
宵明强忍着想把她扔出去的欲望,岔开话题:“公主在何处买的珠子?珠圆玉润,很搭公主。”
齐翎玉没有抬头,语气不耐:“自然是长照送我的。”
宵明怔然,不知是因为阿姊在境中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还是叶长照送临月公主玉珠这件事,叫她心里无端生出一股烦闷。
她微不可察地挪开眼,没有出声。
“仙君既同长照交好,还不知他有心上人么?”齐翎玉端起琉璃桌上的杯盏,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
宵明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确是……未曾听他提及过。”
她忽地想起那两枚玉佩,若有所思。
难不成另一枚玉佩上司马倾云的名字消失,是因为叶长照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想到此,她看向齐翎玉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不会这般不巧罢!
阿姊到境中历劫,好巧不巧命数还和从渊搭到一块了?
“今日辰时,本公主差人去凌云殿下娉书了。”
宵明听齐翎玉出言,蓦然抬头:“娉书?”
齐翎玉扬眉道:“怎么,你不希望本公主早些娶走长照?”
宵明神情恢恢,言不由衷道:“在下自是希望公主早日同叶长照结亲。”
齐翎玉忽然笑出声来:“原来你并不喜长照。我先前见你在殿中瞧他的眼神,还以为你心属于他呢。既是如此,我也放心了。”
她回头唤身边女侍:“来人!把那本公主的桃花酿拿上来!本公主要与仙君痛饮几杯!”
宵明掌中猝不及防地多了一个杯盏,同齐翎玉的是同一种,都雕有精致的鹿角。
齐翎玉为她满上桃花酿,端起自个手上那杯,笑道:“仙君!听闻是你救下了仙君,没让他们杀掉长照,我敬你一杯!”
言毕,她十分豪迈地一饮而尽。
“我同你讲,三年前,我就看上叶长照这小子了。她们说我别不害臊。我不懂,爱就是要直白说出来,藏着掖着还算爱么?叶长照肯定也心悦于我,不然为何我说要那串珠子,他便给我了?我说要同他结亲,他也答应了!这不是爱是什么?”
宵明了然,原来这珠子是齐翎玉要求他给她的。
他身为秦国的质子,也没有什么实在的地位,自然也不好拒绝齐国三公主如此一个简单的要求。
可他又同意了与她结亲一事,难道真是倾心于她?
宵明蓦地收起脑海中的想法。
叶长照心属于谁,同她有何干系?
她不再自称“本公主”,而是以“我”相称,想来是将宵明当做自己人了。
宵明看着她的笑颜,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阿姊当真心悦于叶长照。
那她定不会叫任何人搅黄她们二人的婚事,定要守护她们二人——一人成功历劫,一人成功出境。
只是……她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苦涩。
她说不上来。
*
齐国的临月公主来秦给叶长照下娉书的消息,眨眼间弄得满城风雨。
秦国人只知他们的凌云殿下先前因为勾结敌国奸细而下狱,不知为何他又被放了出来。
故而他要与临月公主结亲的消息传遍秦国后,流言四起。
有人说叶长照确实是被人污蔑的,秦国君为了保护他不再被贼人算计,干脆将他送到齐国去。
也有人说秦国君早看不惯凌云殿下,正好瞅这个机会将这根眼中刺赶到他国去。
更有甚者,推测凌云殿下流连花丛,摘花摘到齐国三公主身上了,惹得人家公主大老远从齐国到秦国来搭救他。
如此尔尔,宵明都有所耳闻。
她目前更相信第三种猜测。
“宵明,你快帮我看看,这衣裳可还好看?”齐翎玉忽然兴致冲冲地奔至她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几日的光景,齐翎玉已彻底将她当做自己人了,不仅以“我”自称,还直呼她名字了。
宵明偶尔会恍惚,仿佛又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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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回来了。
她眼含欣赏,发自内心地赞美道:“阿姊很美。”
宵明说完便后悔了,怎地控制不住唤她阿姊了?
齐翎玉一怔,旋即笑了,眉眼弯弯:“宵明你捉弄我呢。你是仙君,自是比我大些,怎地唤我阿姊?”
宵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就听她又故作高深,眯起眼道:“不过呢,有一个仙君认我做阿姊,我还是很有面子的。你就唤我阿姊罢!”
宵明指尖微蜷,眼角涌入一丝暖意。她轻轻应了声:“好,阿姊。”
她同烛光已有无数个春秋没有见面了。她在天界,阿姊在天牢里。两人隔着一堵无法跨越的墙,始终无法相见。
未曾想,她们却在观旬之境中相见了。
即便阿姊并不记得她——她还是很欣喜。
齐翎玉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顾自打气道:“宵明,我们出发罢。”
宵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一路拉至步辇上坐着。
她一头雾水:“阿姊,我们这是?”
齐翎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今日,你阿姊我势必要拿下叶长照!”
宵明面上附和着她,藏在袖里的手却悄然攥紧了。
但很快,她的手渐渐松开。
阿姊想要什么,她都不会拦。
况且叶长照只是个境中的角色罢了,又不是从渊本体,她需要在意么?
她只需保证阿姊和叶长照能活着出境,便能得到两万功德了。
齐翎玉一路都很兴奋,时不时掀开帘子朝外看,或是与宵明搭话。
宵明多数时间是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她心里有旁的事,总提不起精神。
齐翎玉一到秦国,秦国君就差遣人为她换上最快的马。因而不过半个时辰,她们的马车便到达凌云殿了。
殿外有重兵把守,谁也进不去,包括一脸烦闷的秦治响二殿下。
他被秦国君下令禁止进殿了。秦国君不准他再与叶长照有过多干涉。
宵明先行下了辇,掀开帘子扶齐翎玉。
不待齐翎玉右脚着地,就听秦治响瓮声瓮气道:“宵明仙君阵营变得可真快,不过五日功夫,就成齐国公主的座上宾了。”
宵明脸红一阵白一阵,懒得搭理他。
齐翎玉面色一凝,冷声道:“秦国的二殿下,本公主劝你对我的客人客气点。”
“你——!不客气又怎么!”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秦治响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灵相,别这样。”
宵明微不可察地将目光投向他,又怕阿姊发现,悄悄挪开眼。
叶长照面色好多了,背也挺得与往常一样直,看来这几日他有按她说的法子认真疗伤。
她悬着的心不知不觉放下了些。连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
终于看见朝思暮想的人,齐翎玉面上顷刻浮现一抹绯红,连先前口口声声要拿下他的气势都弱了些:“本公主是来找你商谈婚事的。”
叶长照和煦笑道:“等临月多时了,进来罢。”他眼里只有齐翎玉,想来他也很想见她罢。
宵明被他的笑闪花了眼,别过脸去。
她神情恍惚地跟在他们身后,差些被庭院里一块磐石绊了脚:“啊。”
齐翎玉立马停下,关心她道:“宵明,你怎么了?”
她表情僵硬,硬着头皮道:“啊,没怎么,只是不小心被块石头绊了下。”
叶长照脚步一顿,停下来等她们。
齐翎玉拿出阿姊的姿态,仔细叮嘱她:“跟着我,别走落了。”她生怕她被搬娉礼的人撞着,还牵着她走。
宵明只低着头,不敢看齐翎玉前方的人。
她偶尔瞟一眼叶长照挺拔的背影,不敢说心里有六分心虚,三分心虚也是有的。
毕竟她确实是又抛下了他,在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就跑到这边来了。
希望他莫要往心里去。
她始终低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齐翎玉说话,没注意到自己身上多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复杂视线。
58. 春来发几枝(九)
宵明还记得第一回来凌云府时,还见到了许多仆从。今日一来,却只依稀见着几人了。据说是在凌云殿下事变后,仆从们也纷纷下狱,许多人受不了廷尉手下的严刑拷打,把命交代在那里了。
如今凌云殿下脱罪回府,从前的仆从也逐一释放,但便也存活寥寥几人了。
阿温时而咳嗽几声,正默不作声地擦拭着生灰的桌椅。
宵明被一处角落吸引了目光。
这张桌子原本是放置在客堂正中的,许是先前抄府时被人打缺了块角,现下才到角落里来了。她小心摸索着桌面,不经意间瞅着桌角后面有一条窄缝。
她循着窄缝摸索过去,发现里面还有个隔屋。
两块牌位郝然放置在屋子正中的楠木桌上。
位居左侧牌位上的字迹已然不打清晰。宵明思来想去,倏地明白,这应是他婆婆的牌位。除了另一人,也就只有他的婆婆能让他特意摆个牌位了。
另一人的名字——便出现在右侧的牌位上。
“尊师巽城”四字,应是新刻上去的,字迹尤为清晰。
看来这里是凌云府的祠堂。
齐翎玉唤了她半天,循着她走进来。她一看里屋的情形,顿时神色大变:“宵明,看什么呢?快走了。”
宵明反应过来,恍惚点头:“哦,好。”
叶长照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温声道:“无妨,也没什么不能看的。阿温,去收拾一下客堂。”
齐翎玉便不再出声了,示意自己在外等候。
叶长照像是在同她交代,又像是在自说自话:“婆婆的仇,当年在叶秦之战中就报了。奈何师父的仇,还没能报。”
宵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闷闷应了声:“嗯。”
她静静地注视着巽城的牌位,脑海里不由回想起那个总是满脸愁容的大汉。
她想起什么,蓦地转身:“先前没来得及细问,巽将军是为何事而故的?”
叶长照沉声道:“我派出去的暗卫去查此事,全都没能回来。我猜想同先前陷害我的是同一批人。我下狱的第二日,师父从铁骑军收军回来,入宫觐见国君,想来是被那人盯上了。”
宵明错愕了一瞬。
原是这样。
她没想到巽城这么沉稳的一人,有一日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
那时她身为司马倾云的时候,最初踏进铁骑军,便被军营里的气氛震住了。其中除了司马倾云自身的威慑力,也少不了巽副将没日没夜焊在军营里的功劳。
只是,会是谁呢?
长照究竟与何人结怨,又是何人处心积虑要致其于死地?
大殿下?
周夫人?
难不成是国君?
宵明心里盘算着几人的名字。
在一旁的齐翎玉忽然感叹道:“我身在齐国,实属是太远了,也见不着你与你的家人。今日总算有机会了。”
言毕,她屈膝跪于两尊牌位前,恭恭敬敬叩首:“小辈临月,见过祖国,见过巽将军。”
叶长照既没有同她一道跪下,也没有出声阻止她,只静静驻足在一侧。
宵明看着齐翎玉跪坐着单薄的身影,心里隐隐不是滋味。
“殿下,收拾好了。”阿温于窄门口低声道。
叶长照微微侧身,笑着示意他们去客堂:“临月,仙君,来这里罢。”
*
凉亭传来铜铃的声响。
齐翎玉同宵明坐在客堂的东侧。阿温端来两杯茶盏,茶味很淡,略显温苦。相较这茶,宵明更乐意喝往日在方山百谷坊间喝过的桃花酿。
一名侍女捧着赘礼清单,在客堂外静候多时了。后面跟着八名仆从,纷纷抬着朱漆礼箱。
“都抬进来罢!”齐翎玉优雅地饮一口茶,扬声道。
为首的侍女卷开清单,朗声宣读:“错金博山炉一对,金蚕丝软甲十匹,玄铁剑三十把,东海鲛珠帘三卷……”
“东海鲛珠帘?”宵明诧异扬眉。
齐翎玉神采飞扬,得意道:“我知晓长照是真身是蛟龙,便从父王那把西城进宫的东海鲛珠帘讨来了。七十二颗夜明珠串联在一起,缀十二对明月珰,帘角悬挂银铃。你若在此帘旁练功,功力会加速增长,不日便能成齐国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了。届时再无人敢质疑你……真身是蛟龙了。”
她越说着,声音却倒是越低了,中气略显不足,似是担忧自己提及他的真身会让他不悦。
叶长照善意笑笑:“无事。临月的礼物,在下很喜欢。”
齐翎玉面上飞过一抹绯红,喜笑颜开:“长照喜欢便好。”
她随即抬手,命后面的仆从小心将珠宝取出来,逐一向长照展示。
“父王说了,如若你做本公主的驸马,日后这些金银珠宝数不胜数,都是你的。只是父王心疼我,不愿我嫁来秦国——所以,兴许要委屈你了。”齐翎玉眼里包含歉意,语气低下来。
叶长照无甚所谓,温声道:“于我而言,并无区别。临月前来,我很欣喜。”
宵明挪开步子,去殿外候着。
这样的场合下,她也没什么道理在里面听着。
听着二人相谈甚欢,她愈发觉着无比刺耳,索性腾空而起,顾自离开了。
也不知是因为她看见阿姊这般在乎一个男子而难过,还是因为其他缘由。
她漫无目的地踏着流光而行,最终在一片竹林缓缓落下。
直到她走近,才发现这片竹林她来过。她难不成是糊涂了——怎地好端端飞到这里来了?
竹林里自然是没有人的。宵明环顾一周,只觉没趣,提步便想离开。但当她不经意间瞥见竹林一隅时,脚步一顿。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秦治响鬼鬼祟祟地捣鼓了许久,在那块地方埋了什么东西。
在她反复的逼问之下,他终于托盘而出:这竹林与世隔绝,他实在是闲得无聊,绕着竹林逛了好大一圈,发现一里外正巧有三棵矮矮的桂花树。他便摘了些桂花回来,捣鼓捣鼓着酿成酒,当作消遣了。
只是没想到,人来得匆忙,去也匆忙。他们被赤水女子献一行人带走时,也没来得及带走这坛桂花酿。
宵明秉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原则,精准地找到那一小块被刨过的泥土。她小心翼翼地刨出酒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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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去坛子上的黏土。
她抱着酒坛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屋檐上。
这屋檐上落了不少竹叶,也无人清扫。她懒得拂开,径直坐在稀稀拉拉的竹叶上。
她一打开坛盖,馥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
此情此景,她忽然觉着心里缺失了一块什么。
她不由回想起从前,自己似乎在何处饮酒,也是在屋檐上,不过那时还有另一人的身影。那人总披散着头发,腰间随时挂个酒葫芦,笑得没个正经。
如今偌大一片屋檐,仅她一人坐在此,怎么看都略显凄凉。她才燃起的兴致也低了许多:“这么大坛酒,就我一人喝,真是不痛快。”
不知不觉间,她竟已喝得晕晕乎乎了。
她喝得尽兴了,跌跌撞撞站起,朝远方大声呼唤:“秦治响!你酿酒的手艺还不错!下回还要给我酿!”
她又缓缓坐下,闷闷道:“只是你都把我看成是叛徒了,哪里还会给我酿。哎,早知如此,当初该叫你多酿几壶。”
“仙君若还想喝灵相酿的酒,同我说便是。”
宵明抱着酒坛的手一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蓦地回头看去,一时不慎没抱紧酒坛,让其掉了下去。
但一只手稳稳地接住酒坛,没让它掉下去。
宵明猛地意识到自己没看错,惊得站起身:“你怎会在此?”
方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没反应过来,脚底一生趔趄,身子就要朝后方倒去——幸而叶长照及时拉住了她。
她站稳脚跟,与他目光对视。她不自然地挪开眼,看到他手中的红线时,倏地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你不应该在临月公主那里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长照慢慢收回伸出的手,笑容黯淡了些:“仙君不愿见我么。”
宵明见他情绪低落,稍稍温和道:“我方才情绪激动了。我还以为你逃……”
“是逃婚了。”他语气平淡,似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宵明瞠目结舌,不可思议道:“你!你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我阿姊对你这般好,既解救了你,又真心想同你在一处——你既对她交付真心,又怎可辜负她?”
她气得脑袋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阿姊对她说的话。
“我同你讲,三年前,我就看上叶长照这小子了。她们说我别不害臊。我不懂,爱就是要直白说出来,藏着掖着还算爱么?叶长照肯定也心悦于我,不然为何我说要那串珠子,他便给我了?我说要同他结亲,他也答应了!这不是爱是什么?”
“宵明,你看我这件衣裳好看么?”
“今日你阿姊我,势必要拿下叶长照!”
阿姊那般喜爱他,为了他不远千里来秦国——他怎能如此!
她实属是气不过,但也顾不得同他纠缠了。
离开前,她恨恨丢下一句话:“若是阿姊有三长两短,我定饶不了你!”
叶长照低垂着脑袋,任凭她重重地撞开自己,心急如焚地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他若有所思,垂头看着手中的酒坛,低声道:“她对你而言,这般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