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1. 第 1 章
正是阳春三月里,庄子上静若无人,只余柳条轻拂过湖水的微音。日头渐落,水面映出来粼粼日光,一艘小船划过。
冯照歪着头靠在窗沿,探出一截小臂,指尖入水,随着船行划出层层涟漪。
“女郎,听说周郎君还天天跑到府上去呢,咱们要躲到什么时候啊?”澄儿一边剥着金橘放到果盘上,一边鼓着脸问。
冯照吃了口橘肉,听到这话,只觉得不仅肚子里填满了,心里也堵得慌。
澄儿瞧着她的脸色,叹道:“女郎往后可别再招惹这些脑子一根筋的郎君了。”
“这回可不是我的错,是他不依不饶要找我。我不过应了他几句话,他就说认定我了。”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他长成那个样子,怎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怕污了我的眼睛!”
此刻冯照的脸上因气愤而染上了一片红晕,更显得艳色惊人。澄儿虽已相伴女郎多年,仍不禁感叹此种样貌唯有天成,非人力可得。偏偏女郎还喜欢逗弄俊俏郎君,又消失不见,惹得郎君们心碎遍地。如今女郎要议亲的消息一传出去,府上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女郎!”岸上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竹林交错间跑出来的正是冯照的另一个贴身侍婢玉罗。
等小船靠了岸,玉罗赶忙上前道:“女郎,府上派人过来要请女郎回府,说是府君有急事。夫人正在前屋和人说着话,让我来叫女郎过去。”
此处田庄是冯照之母常夫人的私产,位于城郊,庄子颇为豪阔,耕田、林地、河流、屋舍一应俱全。
母亲多年来一个人久居于此,冯照便常常过来陪着她,府里和庄子上两边跑,于她而言,两边都是她长大的家。
冯照皱了皱眉,“我才来庄上没几天呢,阿耶这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总不至于是因为那些个郎君的事吧?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阿耶早都已习惯了,这等小事也不至于要特意叫她回去,她摇摇头,朝着竹林外走去。
不远处的竹林一侧,坐落着一片居舍,正堂上挂着“弘盛居”三字匾额,笔力酋劲,朴厚方言,正是冯照所书。
冯照幼年时师从书法大家,老师为人严谨,教习上也格外严苛,无论寒冬酷暑都不曾停歇。母亲心疼她练字辛苦,允许她题字刻匾,挂在正堂之上。
前几日刚来了一场春雨,将匾额打湿。今日放晴,只余些许水珠沿着匾额一侧落下来,滴在冯照额头上。
她拭过额间的水珠,大步迈过门槛,朝着院子里招呼,“阿娘,我回来了!”
进入院子里,便看到屋中几人相对而坐。
定眼一看,一旁是阿娘,对坐的竟是阿耶府上的部曲官王恂。
往常府中有事,都是管事带着几个小郎一并过来通传而已,这次不知有什么要紧事,竟派了王郎君过来。部曲官统领一府部曲,只听命于府君,府君在外也都是部曲官护卫左右,可见其要害。
阿耶这回恐怕真有什么要事,于是冯照问道,“王郎君,敢问阿耶所为何事?”
王恂叉手见礼,道:“见过女郎,府君派我来接女郎回府。据府君所说,似与女郎亲事有关。”
冯照满心疑惑,这才过了两天就有消息了?若有定数,阿娘必定先会告诉她。现在她蒙在鼓里,那必定是阿耶那里自作主张,阿娘也不知道。
于是她侧头看了看阿娘,果然板着脸,看都没看王恂一眼。
冯照只好说:“既然如此,我便收拾行装,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烦请郎君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我随郎君回去吧。”
王恂自到了庄子上一直对着常夫人的冷脸,正心中忐忑,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
常夫人要是不肯放人,自己总不能强抢。府君也是,明知夫人这里难做,还派自己来,真是落得自己两头不是人。
还好女郎自己答应了,王恂大松一口气,忙应道,“多谢女郎,恂明日晨间便在此等候。”
眼见王恂远去,冯照回过头去看着阿娘,“阿娘,不要气坏了身子,阿耶那里应当是事出有因。”
常夫人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发飙,“一年到头能有几时到我这里来,你刚一来他就把你叫走,还说什么亲事,给你找什么亲事不和我这个阿娘商量么!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死样子!”
冯照听见这话,只觉不好,忙上前抱住常夫人的臂膀,轻声道:“阿娘,阿耶这回应当确是有要事,王郎君也只带了一句话来,说不明白,待我回去看看一二,阿娘不要为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常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为我自己气,我是为你气。他那个心掰了不知道多少瓣,哪里能都想着你,但凡是什么好事,他都急不成这样。”
冯照心里一暖,“阿娘,不必担心我,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是不怕事的,你还老叫我‘冯大胆’,横竖我是吃不了亏的。”
常夫人看着眼前明艳活泼的女儿,心中熨贴,这是她肚子里生出的女儿,如此活泼大胆,既让人骄傲,又让人忍不住担忧。
她叹息一声,“他是你阿耶,要真给你定了什么亲事,一个孝字压下来,你还能说不吗?你又不像别人,还有阿娘在身边护着。”
说到这里,她流下泪来,“是阿娘对不起你,叫你一个人留在府里孤零零地长大。”
唉,其实这么多年她都已习惯了,都长大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冯照担心阿娘回府以后不自在,便说:“阿娘不要为了我回去受委屈,阿耶虽有诸多不是,但也不至于害了我。”
常夫人握着女儿的手,道:“我不回去那是眼不见心不烦,这回事关你的婚事,我必定是要仔细的,你阿耶那个人无情也多情,对我还有几分愧疚。我回去好歹也有几分面子,不至于叫你受欺负。”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好了,就这样,明早咱们一同走吧。”
等回了自己的院子,冯照问两个侍婢,“阿娘近来如何?你们可曾找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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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婢们问过?”玉罗摇了摇头,澄儿倒是仔细,“女郎,前两天我在厨房碰见了几位姐姐,说夫人身体康健,知道女郎要来欣喜非常,还亲自给女郎理了床铺呢。只是一说到太师又不高兴了。”
冯照叹道:“阿耶早就伤透了阿娘的心,如今这样相安无事就阿弥陀佛了。”
**********
第二天一早,王恂带着常夫人并冯照一行人回了府。
冯家府邸位于代城长兴大街以西,离宫城不过三四里,宫中但有急召,便可速入宫门。
府中厅殿楼阁巍巍而立,草木树石错落有致,从外向里看,正中大门立于高阶之上,门头壮丽,沉沉压下来,四下围墙高起,也挡不住内里的重重飞檐秀瓦,一眼便知这是高门显贵之家。
冯照甫一回府,还未进门,前头便来了个侍婢,是阿耶身边的婢女。
她见冯照边上竟跟着常夫人,吃了一惊,忙行了礼便说:“夫人,女郎,府君已到正心堂等着了,请女郎过去。”常夫人翻了个白眼,径直往前走,“走吧,去见你阿耶。”冯照忙跟上前。
冯照一到正心堂,便看到阿耶端坐在枰上。
冯照的父亲冯宽乃当朝太师,得封昌黎王,又授太傅、侍中、中书监,集要官王爵于一身,又受皇家恩典,赐下一座太师府,在大卫朝已是显赫至极。
冯照生于富贵锦绣堆里,虽然爷娘多年不睦,但都对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故而养得大胆肆意的性子。她时常做二人之间的夹心馅儿,早就慢慢习惯了。
此时冯宽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不期然在一行人中竟看到了常夫人,登的一下立起身来,抖着胡子,“慧娘,你怎么……你回来了?”
常夫人冷笑,“怎么?我不能回来吗?”冯宽搓了搓手讪笑,“自然,自然,这是你家,谁敢不让你回来。”
多年不见这个丈夫,她也无话可说,只沉着脸问:“阿照有什么婚嫁之事,这么着急,我怎么不知道?”
冯宽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讪讪,忙解释:“慧娘,你这可冤枉我了,我哪里敢不跟你说就定下婚事,只是圣命难违,宫里太后要过问。”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当今太皇太后冯简是冯宽的妹妹,十五岁便入宫,不久受封皇后,至高宗皇帝崩逝,显祖皇帝即位,尊冯简为皇太后。
后来显祖皇帝暴崩,太子年幼,冯简一力推保太子即位,便是当今延熙皇帝。
延熙二年,帝下诏尊冯简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遂临朝听政,时至今日已有十余年。
太皇太后圣裁万机,威霆赫赫,朝野莫敢相违,连带着冯家也一同荣宠至极,富贵登天。
有这样一个靠山,在常人眼中自然求之不得,他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谁也想不到,太后当年一手神来之笔,弄得他们一家就此决裂。
此后数年,太后于冯照而言,既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也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2. 第 2 章
高宗时,太后还是皇后,为使冯家和皇家亲上加亲,她极力撮合弟弟与昌陵公主,高宗皇帝的亲妹妹。
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冯宽那时已有妻子,正是冯照的阿娘常夫人。
公主自然不能受委屈,那受委屈的就是常夫人了。常夫人那时候正和冯宽浓情蜜意,又生了冯照。
情郎转眼变负心汉,常夫人不肯受此大辱,断然和冯宽决裂,于是自那一年起,从府上搬到了京郊的庄子上。
太后的赐婚自然是催化的火种,但冯宽自己也不愿丢掉搭上皇家的梯子,他答应的那一刻,原本的家就作爆竹般炸开了。
此刻,冯宽端端正正跪坐在榻上,觑了常夫人一眼道:“太后昨日见我,问及家中女儿亲事,说是要见见几位小辈,也好为她们相看一二。”
冯照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可真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啊。
阿耶当年尚公主后,自然也是新婚蜜语了一阵,但后来公主多年不曾生育,府里又进了一个又一个夫人。这许多年来,阿耶与公主都是相敬如宾的样子。
公主没有亲生子女,对冯照等姊妹兄弟都是面上照拂罢了。近些年公主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已不能出门,更何况操心小辈们的婚事,还是旁人生的孩子。
想必太后也是想到了此处,才会亲自过问。这回时机更好,冯家的小辈们都还未成婚,作为姑姑过问更是名正言顺。
只是有前车之鉴,一说起亲事,大家听起来便如丧事。
常夫人听后脸色变了变,但又忍住了没说什么。
冯照突然心中一动,问道:“阿耶,太后只召见了我么,可有过问阿妹们?”
冯宽觑了常夫人一眼,小心回答:“还有二娘。”
二妹妹冯煦乃赵夫人所出,与她年纪相近,若说是婚嫁,倒也可以一起商议起来了。
冯照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
第二天一早,马车已备好在大门前等候。
冯照出门时,冯煦已在车厢里坐着了,见冯照出来,忙掀开门帘招呼,“阿姊!”
冯煦比冯照小几岁,她出生时常夫人已经搬出太师府了。冯照因此常常去阿娘那里,留在府上的时间不多,因而不在一处长大,彼此关系并不亲近,小时候还曾吵过架。
至于为什么,想也想得到,无非是她阿娘那些事。
冯煦见冯照上来,笑道:“阿姊这回是与常夫人一同回来的么?夫人在外多时,今次回来,阿耶必然十分欢欣。”
冯照回道:“阿娘的想法我也琢磨不透,无论如何她开心最好。”
冯煦怔了一下,道:“常夫人若知道阿姊如此想,定然欣慰有嘉了。”
赵夫人常说阿姊无人管教,性情野蛮,叫她不要跟着学,但其实她很羡慕阿姊可以常常出去潇洒。
不过好在,阿娘说的是对的。太后如今要过问亲事,见她沉稳娴静,有贵女之风,必定会高看一眼。
她暗暗自勉了一阵,又想起来阿娘的嘱托,便又继续说:“如今公主病得越发重了,太医开的药也不见好用,府里的部曲们都派出去找民间的神医了。”
听到这里,冯照倒是有些惊讶了,一直只听说公主病重,没想到都到这般田地了,听着是病入膏肓了。
冯煦看冯照的模样似乎还不知晓,便问道:“常夫人回来可曾去见过公主?”冯照摇了摇头,“尚未去过。”
绕来绕去,老是围着阿娘打转,冯照在心里思忖了一番,有几分明白了。
公主在的这些年,府里的夫人们都安安静静的当个没事儿人,要说稍微出挑些的只有赵夫人了,毕竟生了一子一女,有所依仗。
如今大约是赵夫人那里觉得公主渐渐不好了,府里没个理事的人,想着借此找机会主持中馈,没想到阿娘这时候回来了。
阿耶对阿娘有愧,早就想着补偿她,若是公主殁了,难说不会让阿娘来管家里的事。虽说阿娘多半不会答应,但赵夫人那头可不放心。
冯照不想回应她的试探,都推给阿耶:“一切自有阿耶的安排。”冯煦见冯照不接话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马车里顿时安静下来。
**********
马车停在宫门前,众人纷纷下马,早有小黄门在宫门口候着了。
一见到冯家众人,小黄门便忙不迭跑到跟前,躬身道:“诸位女郎大安,奴婢奉太和殿内小之令为贵人引路,觐见太后。”说罢带着众人前去太和殿。
太和殿居于宫城以西,显祖皇帝崩逝后,太后便迁居于此。
众人随着小黄门来到太和殿前,抬头望去,巍巍大殿的恢宏气势如潮水般涌来,众人在殿下仿佛都有些立不住,深恐己身渺小,愈发肃静下来。
廊院门五开间,两侧连着长长的围廊,殿之檐柱可由二人相抱。斗拱交错间青绿朱白,五彩斑斓,壁上祥云彩凤,如意飞鹤,纷繁交织,极目望去尽是锦绣繁华。
殿门前候着两个小黄门和两个婢女。众人正想着如何通传,只见从殿门里出来一位婢女,翠金满头,通身琳琅,向众人行了个礼道:“二位女郎,太后正在里间,请二位来见。”二人纷纷跟上前去,留下侍婢在外等候。
一进殿中,便闻到一股清香,正是两侧博山炉的香味,幽幽晕在大殿之中。
正中设有御帐,两旁立着两架金枝缠树千丝灯,御帐帷幕大开,却不见太后。
此时,西次间传来一句清亮的问话:“可是侄女们到了?”二人转头望去,正是太后。
看见两个侄女进来,太后放下手上的书,起身落座到一旁榻上。冯照二人恭敬行礼,拜见太后。太后道:“不必多礼,坐吧。”
冯照这时才微微抬起头来,发现太后似乎比上次拜见时老了许多。
太后年轻时生得貌美,否则也不会一进宫便格外受宠。
都说侄女像姑姑,太后的样貌却并不似冯照一般极尽妍丽,而是清丽脱俗,气度卓然,年纪大了以后又多了几分端严之态。
许是多年临朝,太后现下眉宇间隐隐有赫然之势,叫人望而生畏,不敢多看。
看着二人恭恭敬敬的样子,太后倒不似面上一般严肃,笑着说:“不必这么严阵以待,这次叫你们来,就是话话家常。”
又问道:“近来家中可好,听闻昌陵公主近来病了,不知好得怎样了?”
冯煦见太后问起此事,便说:“殿下,公主如今卧病在床,阿耶正四处寻神医为公主医治。”
太后听了,微微一怔,叹道:“昌陵从前就体弱,如今年纪大了,也逃不过疾病缠身。我与昌陵同岁,一转眼间,我也老了。”
立在一旁的女侍中忙接道:“殿下如今年富力强,正是一展伟力的好时候,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
冯照冯煦二人也跟着宽慰:“女侍中所言极是,殿下尚且春秋鼎盛,国朝兴盛还要仰仗殿下操劳。”
太后听了轻轻叹了口气,抿了口茶道:“罢了,你们还年轻,谈这些生老病死还为时过早,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的,到了我这个年纪才知道。”
随即转过头吩咐女侍中道,“你去太医院找院正,请他多带几位太医去府上看看公主,若是有什么珍药良材缺的,去宫中内库找。”女侍中躬身应诺。
二人见此,当即起身行礼,谢过太后恩典。
冯照默然看着太后,这是一张端庄素净的脸,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头发并不像寻常夫人一样梳起高髻,只是略微盘了盘,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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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金玉点缀,半个身子靠在踏上,宽大的衣袍下身体还有些瘦弱。
但就是这副瘦弱身躯担当着大卫朝的江山万民,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之间周旋,领着幼主稳居高台。
许是冯照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太后很快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径直看了回去。
那眼睛望过来时,冯照只觉得一汪深潭袭来,霎那间寒意遍身,直叫人承受不住,连忙低下了头。
她感觉到太后的目光轻轻掠过自己身上,“前些日子我见阿兄时问起你们,原本是想瞧瞧你们将来的婚事,谁知阿兄竟半点不做打算。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早已进了宫。如今公主又不大好了,家里没个长辈给你们安排,我想着还是不要耽误你们,便来问问你们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其实说起来冯家的女郎历来都是有进宫的传统的。
冯照的姑外祖母,也就是冯太后的姑姑,在世祖皇帝时受封左昭仪,颇受宠爱。
冯照的爷爷冯广当年获罪下狱,连带着两个孩子冯宽和冯简也没入掖庭为奴为婢。冯昭仪费心照顾,将冯简送入当时的太孙身边服侍。
变故就在一瞬之间,世祖驾崩,中常侍与南阳王密谋篡位,太子被杀。
宫中血流成河,冯昭仪却敏锐地意识到,冯家翻身的机会来了,成败就在此一举!
于是她秘密派人将宫变和太子身亡的消息经由冯简通传给太孙,赌一把天命所在!
后来太孙秘密联系旧臣,杀回宫中即位,这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
高宗回宫践极,即刻对冯昭仪大加封赏,并将冯简立为皇后。
冯氏一族的登天之路,从世祖开始,历经四朝,到了如今的延熙帝,可谓是恩宠日隆。
只是如今冯太后年纪大了,待到太后驾崩,冯氏的尊荣还能有多久,冯太后对延熙帝的恩养之情还可以照拂冯氏多少年呢?
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只要冯家再出一位皇后,便可继续绵延冯家荣宠。
一旦山陵崩,当今陛下又会怎么对待冯家?
是恩宠依旧,还是兔死狗烹?
冯照并不知道。
一旁冯煦当先笑着说:“殿下,侄女想着冯家女郎寻夫婿需门当户对,不可坠了府中名声,其次当以品行端正,貌才双绝者为佳,尤以性情相合最为难得。”
真是个说不出错的答案,她该如何回话呢?
如若太后想选个皇后,自然想要个百忍成钢的,太后自己当年也是一路服低做小上来的。
于是她大胆开口:“殿下,阿妹所言俱全,不过阿耶常说我胆大难驯,我想找一位脾性温柔的郎君,要听我的话,否则两个爆竹凑在一起怕是要炸了。”
太后听了大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孩子,你阿耶只说你天性烂漫,看来还是为你粉饰了一番。”
太后喝了口茶,又说道,“皇帝比你们大几岁,虽则已经有了太子,但皇后之位不可空悬,我欲为陛下聘冯家女为妻。”
果然!
“陛下是我亲自带大的,他是个孝顺孩子,待人宽宥,对妻子爱重有嘉,一定是个好夫君。你们入宫还有我这个姑姑看着呢,这是光耀门楣,襄助圣治之举。”
太后看着姊妹二人面色不定,微微笑了笑,“且不必先回话,入宫一事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亲事我会与你们父亲再商议。你们先回去吧。”
冯照的心终于落下。她松了口气,与冯煦一同行礼告退。
太后仍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远处。
过了会儿她向一旁招手,女侍中英华上前来为太后按跷肩颈,太后扶着头,闭目养神。
英华本以为太后如往常一般需歇息片刻,却听见太后突然开口,“你说,陛下是怎么想的?”
3. 第 3 章
众所周知,陛下是个孝子,是太后亲选儒士,依照四书五经六艺教出来的仁君,虽为鲜卑人,实则行汉法。
婚姻之事由长辈做主天经地义,可太后摄政,大权总揽,而陛下羽翼渐丰,又尚未亲政,若说不满太后选了自家侄女,也并非不可能。
知子莫若母,太后是陛下的祖母,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但此刻,太后想要的也许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答案。
英华揣摩着太后的心思,慢慢说道:“陛下一向孝顺有加,知晓太后操心婚事,应当会高兴。人生在世,有人操心也是种福气。”
的确,陛下如今在世的长辈仅有太后一人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太后应是也想到了,叹了口气,“是个可怜孩子。”
西阳门下,姊妹二人正跟着小黄门缓缓穿行,向宫门走去。从城楼之上看去,犹如几只蝼蚁在大地之上缓缓而行。
城楼之上,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身着玄色风帽的内侍随侍身侧,静静地看着几个人走出宫门。
中常侍白准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据太和殿宫人所说,太后这次召见冯家两位女郎应当是为二位相看婚事,至于太后是否定下了,倒是不得而知。”
那几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皇帝的目光转向远处,“没什么可猜的,太后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了,我的皇后就是从这两个女郎中选了。”
白准听着皇帝的口风,试探着问了一句,“不知陛下钟意哪位女郎呢?”
皇帝面无表情,“又有何异呢?”
**********
这一日,冯宽从宫中回来,直入冯照院中,顾不得打声招呼,径直问她:“你上次见太后都说了什么?”
冯照正躺在院子里树荫下看书,一颗葡萄到了嘴边还没入口,便看见阿耶直晃晃冲进她的院子,“怎么了?”
冯宽皱着眉头看她,“太后有意叫你做皇后。”
冯照手中的葡萄猛然落地,一瞬间坐直了身体,“什么?!”
她仔细回忆当日,竟不知太后看中了她哪里,“太后问我们二人要找什么样的夫婿,我老老实实说了要找个听话的,谁知道太后怎么想的。”
冯宽皱着眉,“你不愿入宫,可太后又看中了你,这下可由不得你了。”
冯照心里倒是有个计划,“既然太后都定下了人选,那想必婚期也不远了,若是我这时生病,那婚礼自然也办不成了。”
冯宽听见这大胆的想法第一反应便是拒绝,“胡闹!叫太后知道了有你好看的。她是你姑姑,也是国朝的太后,不要以为太后不会罚你。”
冯照便苦苦哀求,“哎呀阿耶,这不就要你的一臂之力了吗。有你安排自然一切事半功倍。”
就在此时,常夫人从屋中出来了。
冯宽正生着气,看见常夫人出来,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常夫人面色肃穆,直直盯着冯宽的眼睛,“你对不起我,我从没说过什么,但阿照是你的女儿,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为她做过什么,好不容易等到她长大,连终身大事也要不如她意吗?”
冯宽被常夫人说得抬不起头来,只好答应,“好了好了,我答应就是了。”又叹了口气,“但你们万不可漏了馅,要是被太后知道了,我也保不住你们。””
冯宽一走,院子外躲在茂树深丛后的两道身影静悄悄离开。
冯煦带着婢女一路沿着小道回了自己的院子,仔细关上门窗,这才舒了口气。
她心中不安,在房里来回踱步,倏然停下来自语道,“我得去找阿娘想个法子,对!去找阿娘。”
赵夫人见女儿神色惶惶,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冯煦并不开口,示意四下侍婢退下,坐到赵夫人身旁附耳说了几句话。
赵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什么!”
又问道,“你们二人上次去,太后不是没说什么吗?大娘子说的那些话摆明了不想进宫,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冯煦垂着眼,目露疲意,“我不知道,阿姊她不想去太后肯定也知道,可偏要她去。阿娘,我就这么入不得眼吗?”
赵夫人目光直直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间猛地看向冯煦,“有一个办法。”
**********
这日,府上受到了宫中来的赏赐,据说是南朝来的珍物,太后见了也觉得稀罕,于是给太师也送来了。冯宽派人去后院请几位夫人过来选。
大卫虽武力强劲,但崇简尚朴,加上从代北之地而来,不善这些妙物巧技,平常王公贵族所用与南朝膏粱之地产出的珍玩大有不同。
常夫人对其中一个箱子里的果子更有兴致。此时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因此这箱果子为了防腐费了许多功夫。果子四周封上了一层蜜蜡,在蜜蜡之外堆上了满满当当的冰块,冰块外面再包着一层厚厚的草木灰。
这东西可等不得,她便挑了几样还新鲜的打算送去给女儿。
赵夫人也跟着挑了起来,挑完之后还从自己手中匀了几个果子给常夫人,“我这里有几个品相好的,夫人都拿去吧。”常夫人有些惊讶,谢过赵夫人,去找冯照去了。
冯照还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看着帐顶,听到阿娘来了才起身。
常夫人心疼她,将盒子捧到床边来,“瞧瞧南边来的新鲜果子,尝尝喜不喜欢?”
冯照于是拿起来一个橙黄色的圆果子尝了尝,又道:“阿娘也试试吧。”
常夫人也跟着吃起来,一进口果然汁水充沛、馥郁甘甜。二人还一道试吃了其余几样果子。
“听闻南边物产丰裕,尤以精巧繁多为佳,果然名不虚传。”常夫人道。
冯照也赞同,“据闻宋国常年温热,就连冬日也不必御寒,不怪乎作物繁多。我曾看农书写过,越往南越热,物产更多,我们大卫比之柔然也是南方,也比柔然物产更多,每逢隆冬他们那里冰封千里,无所产出,便南下劫掠。”
常夫人笑道,“你的书没白读,这就叫见一物而知万物。”
冯照又捡起一个果子想喂到阿娘口中,手却突然被攥住。
“阿照你怎么了!”常夫人抖着声问。
冯照低头看,自己的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大片红疹!
常夫人一手扯开冯照的衣领,红疹已经蔓延到胸前,连带着脸上也有了!
四下侍婢早已惊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医师!快去叫医师!“常夫人惊叫。
侍婢们这才动起来,一个个连走带跑,奔散出去找人。
也是正巧公主病着,府上住着许多名医。有位徐医师对此类病症颇有心得,一听便匆匆赶过去了。
徐医师到时,冯照的红疹已经肿起来了,他一看便知这是风疹,不会传染旁人,只是发病缘由还需仔细询问一番。
徐医师问道,“敢问女郎今日可有吃了什么、碰了什么?”
“吃了······那果子!”常夫人突然意识到,“她今日只吃了南国来的果子,其余入口的都是往常吃过的。”
盒子里还剩了几个果子,徐医师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又隔着帕子将那果子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瞧,面色犹疑。果子看不出来有什么毛病,但大娘子的症状显然是因吃食之故。
常夫人在一旁看着,突然想起来,“阿照幼时曾因碰过毛桃遍体生红疹,与如今一模一样。”
“看来女郎有些体虚,易得风疹,见此物也如见毛桃般。”徐医师心想,虽不曾见有人与之相克,但此物在北地鲜见,大娘子生平头一次吃,说不准就犯冲了。
又嘱咐道,“为今之计,女郎今后不可再碰此类吃食。四周门户最好也打开,将邪风散去。我再为女郎配制一剂药汤,一方药膏,按时涂抹,如此方能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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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夫人听罢大喜过望,泣对徐医师,一拜到底,“多谢医师,救娘子性命。”
“夫人言重,我即刻去为女郎配药。”徐医师侧对,不敢受礼。
他走后,常夫人赶忙吩咐婢女们打开门窗,掀开帘幕。
冯照躺在床上,但身上瘙痒难耐,好像有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后背和大腿上甚至时不时有烈火烧灼之痛。她忍不住扭动着身体去碰到冰凉的绸被,好叫红肿处好受一些。
见到女儿此种惨状,常夫人心如刀割,扑过去紧紧攥住她的手,“阿照别抓,抓了会留疤的。”一边用冰装在玉瓶中,在她身上来回滚动镇痛,
**********
次日,冯宽听闻她发了风疹,赶忙过来看她,一见到她脸上的疹子就愣住了,急急问道:“医师怎么说?”
冯照昨夜被折磨了一宿,弱声弱气地回道:“医师说今后不能碰那些邪物,它们与我相克,见之必发风疹。”
冯宽一听,又心疼又焦急,“医师可有说多久能好?”
“约莫一个月吧”,冯照有气无力地说。
冯宽叹气,“这可怎么是好?明日太后宫中女侍中就要来了,到时候可怎么交代?”
此时此刻,冯照只觉得,刚吃了宫中来的东西,又见宫中来的女官,恐怕真是与宫中犯冲,大概老天也见不得她要入宫,只好叹气,“听天由命吧。”
冯宽走后,常夫人进来看她,见她神色比昨日好些了,总算能放下心。
常夫人轻拍她的手,“这下好了,也不用你装病了。你老实跟我说,你在想什么,你哪里是甘心随便找个寻常士子的人。”
四下婢女都被打发出去,窗外也不见人,她才附到阿娘耳边小声道,“太后和皇帝非亲生祖孙,手持大权不肯交由皇帝,如今太后摄政不见有异,倘若太后有朝一日驾崩,皇帝会如何对待太后羽翼,如何对待出身冯家的皇后?”
常夫人听了一惊,不知道女儿心里竟在琢磨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但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还是面色犹疑,“可是皇帝对太后一向孝顺有加。”
“昔汉文帝即位后,吕家下场如何?”冯照不以为意。
“可是文帝非吕后所养”,常夫人喃喃低语。
冯照讥讽一笑,“阿娘,皇帝的心思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自古皇帝都是刻薄寡恩之人。或许也可以说,寻常的恩情可以约束寻常的人,但约束不了皇帝。况且,陛下幼时,太后似乎还苛待过他,还曾想过……废帝。”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其中之意不言自明,这等皇庭之事虽不光彩,但涉及皇帝,当时有不少臣子前去求情,也不算隐秘,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太后和皇帝看着祖慈孙孝,外人哪里还会在意,也不会特意去提这等触霉头的事。
常夫人再不说话,许久才叹气,“阿照,你是有毅力有大智的人,阿娘支持你的决定。”
**********
女侍中英华本是来嘱咐定亲前的准备的,冷不丁见到冯照脸上的红疹,吓了一跳。冯照解释吃错了东西。
英华忙问道:“女郎可有请医师看过?这要怎么治才好?”
“府上徐医师已经看过,大约数月才能好全。”冯照还躺在床上,声音虚弱却又镇定。
英华见冯照看起来并不在意,心中惴惴。寻常女郎脸上破了相那是天大的事,但这位大娘子冷静得很,叫人实在佩服。
只是太后那里实在不好交代了。
太和殿中,太后听闻此事默然不语,英华低首不敢抬头看,大殿中一片寂静。
太后问道:“依你看,这是真病还是假病?”
英华左右犹豫,字字斟酌,“依臣看……大娘子这次的病不似作假。”
太后轻轻哼了一声,“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都要好好养着。你去府上传我的令,叫大娘子去瑶光寺养着吧。”
4. 第 4 章
次日,常夫人陪冯照前往瑶光寺,几辆马车都装得满满当当,王恂带着几位部曲打头在前,一声令下,几辆车缓缓行进而去。
冯煦此刻在赵夫人房中,听到婢女前来禀报大娘子已离去,方才松了口气。
冯煦欣喜万分道:“阿娘,我们成了!”
赵夫人面含厉色,“小点声!”又问,“东西都处理好了吧?”
“阿娘放心,绝不可能被发现。”冯煦又忍不住好奇,“阿娘是怎么知道这等密事的?”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冯宽还和常夫人浓情蜜意,为讨夫人欢心,在府中种了许多桃花树。冯照出生后不久便全砍光了。
“我那时还在膳房里伺候,偷偷听了一耳朵。常慧身边的婢女过来煎药,和膳房的总管娘子说,小女郎碰不得毛桃,一碰就浑身发痒。”赵夫人回忆起当年,不由一声叹息。
今次她二人趁着宫中赏赐,在那南国珍果上细密地撒上了许多桃毛,又用桃汁浸润一番。以防万一,还特意挑了不必过水的果子,手口总能碰上一个。
原以为几率不大,没成想成效显著,都不必再行计划了。那一盒果子如今都已埋了干净,任是谁也想不到背后妙因。
冯煦听了,只觉得阿娘心细如发,赞叹不已。
赵夫人轻轻翘着嘴角,“别这么得意,这可不是板上钉钉了,后面还得靠你自己争气。太后如果有意,还会见你,你可要好好准备。”
冯煦见状忙道:“我自然知道,此事还需阿娘多多筹谋。”
**********
瑶光寺乃京城尼寺,坐落于皇城西北弥陀山之上,始建于世祖建和年间,此后历代不断扩建修整,至今已有房舍三百余间。
此处因往来贵者众,香火鼎盛,寺中雕梁锦绣,佛像金身,常有云烟缭绕,仿若西天佛界。
因是皇室所建,妃嫔贵媛多出家于此。常有京中娇客来此,或出游、或修身,连养病也常常在此,只因寺中许多女尼善医。
只是主动前去和被罚前去还是大不一样,太后亲令,谁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府。
英华传令到府上后,冯照只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比她想的好上了不少。
冯家资财颇丰,四下里兴建了许多佛图精舍,也为京中各寺自捐了不少家财,冯宽因此与昭玄寺大沙门统昙生熟识。
本朝佛法昌盛,因此设昭玄寺掌诸佛事,其中置五位僧官分掌诸事,僧官中又以大沙门统为尊。
冯宽去找昙生,托他在瑶光寺对冯照多加照顾,昙生自然无有不应。
冯照和常夫人初到弥陀山,马车到了山脚下已经不能前行,随行奴婢和家奴将行李卸下,一同送上山。
此时正是春末初夏之时,山上却有丝丝凉意。到了半山腰,便见到一处青石铺做的台阶,台阶之上立着一方高高的山门,山门之上悬刻着“瑶光寺”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光,似是铺上了一层金粉。
越过山门,便是瑶光寺大门,寺中主持率着几位监寺已等在门前。
常夫人带着冯照上前见礼,主持回礼,“夫人放心,寺中清净严明,女郎在此修身养性,想来很快就好了。”
主持迎进众人,“寺中已为女郎洒扫好居舍,请诸位随我来。”
一进来寺中,入眼的的便是一座十二层佛塔,居于高台之上,高昂矗立,蔚为壮丽。绕过佛塔,向后走去是一座佛殿,大殿七门洞开,其中供奉了数座佛像并菩萨像。
在大殿之后,便是女尼们所居的尼房。因寺中女尼众多,尼房层层排开。冯照的居舍便是其中一处小院。
这处院子看着比前面居舍略显精美,四周也是如此一般的独门独院,比之前面的居舍略显精美,想必是达官贵人们所住。冯照因冯家之故,又是涉及婚事这类隐秘之事,即使被太后所罚,旁人也不知原因,只当真是养病来了,丝毫不敢轻慢。
众奴婢将行李收拾好,又将院子布置好,总算是将住处焕然一新了。
常夫人看着冯照忧心,冯照倒是开开心心的,宽慰常夫人,“阿娘,这里住着也不赖,你就别担心了。”
常夫人嗔怪她:“你就是心大,这儿就是乍看好,等你住久了就知道了。你也别太老实,有机会就出去玩玩,一直关在这人都傻了。”
还不忘嘱托,“你放心,我跟主持说过了。你找机会出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也别太出格了,还是要守寺里的规矩。”
冯照笑着答应,拖长了声音,“知道啦阿娘。”
**********
承明宫中,皇帝正批着奏章,中常侍白准前来禀报,“陛下,太后恩令,使冯大娘子入瑶光寺修养。”
皇帝这才停下,“哦?为何?”
白准回道:“太后曾派女侍中往太师府,冯大娘子病重,太后令冯大娘子于瑶光寺休养。”
皇帝听了倒是轻笑起来,“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皇帝想了想,随即放下笔动身,“去太和殿看看太后吧。”
太后摄政,但皇帝也需圣裁政事,有不定者还需召朝中大臣相商,因此祖孙二人几乎日日相见。
今日皇帝照例向太后问安,接着又问道:“上次太后说要为我聘冯家女郎做皇后,但我听闻女郎这几日病得严重,住到瑶光寺去了,不知女郎病情如何?”
太后听了皇帝的话,看了他一眼,“倒是难得你主动问起来婚事,从前看你都可有可无的样子。大娘子病得不重,只是还需清净之地休养。”
听着太后的口风,似乎是真有些隐怒,不过罚得的确是重了。
太后见皇帝主动来问,便顺着话问:“倘若大娘子的病好不了,你以为二娘子如何?”
这话说起来其实直白到很不客气,皇帝的婚事说换人就换人,还是从姐姐换成妹妹,无论如何也要从冯家姐妹里选,太后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微顿了顿,笑着回道:“祖母之命,孙儿自然听从。”
虽然是这么说,但太后看着皇帝长大,对他性情了如指掌,从他的神情中倒是品出来一丝微妙来。
太后力推此事,因为她知道皇帝不会反对。
皇帝登基已久,但顶头还有她掣肘,二人之间没有嫌隙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是他的祖母,是他的老师。她将他从一个稚龄小儿手把手教成了一个皇帝。在他的羽翼丰满之前,他一定会遵循着她指引的道路。
在皇帝还是小儿时,她就知道这是一个重情义的孩子,否则即便他身为长子,她也不会选这个孩子做皇帝。
后来她亲自抚养皇帝,罚过他很多次,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于严苛了。但他好了以后对她孝顺依旧,反倒宽慰起她来了。
皇帝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他越长越大,越来越聪明,果然没有辜负她的选择,她在他身上寄予的希望越来越大。她确信,只要皇帝沿着她的路走下去,他一定会超越先祖,将大卫带入辉煌之境,将来一统天下也未可知。
将来史书工笔,一定绕不开她冯简的姓名。
她要将冯家和皇家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延续她的理念,传颂她的成就。
太后很欣慰,皇帝如今也许有了自己的想法,但他最终还是遵从了她的意志。
皇帝拜别太后,回到承明宫中。
他立在殿中,看着重重飞檐外的那座皇信堂,离太和殿仅一步之遥。
那是帝国的中枢,军国机要皆从此出。小时候他在那里旁听太后与众臣理政,十五岁后开始在那里独自行政,引见群臣。
但皇帝知道他不是那里的主人。
他的目光遥遥地看向禁宫中央,有朝一日,新殿起修,群臣只会知道那里才是新的中枢。
**********
冯照在瑶光寺休养已久,身上已然好了大半,只是在寺中玩起来不热闹,早已耐不住性子。因此快到佛诞日时便自告奋勇,向主持请缨去护送佛像,得一个出去玩的机会。
四月初八便是佛诞日,代城有行像风俗,故而早早就热闹起来。
这一日佛像将被隆重装饰一番,放置于车辇之上,游走于代城大街小巷,有僧尼在侧赐福,还有五花八门的乐舞表演,沿途众人瞻仰和礼拜,此之谓行像。
前一日,代城的各大佛寺就要将各自的佛像送至城南景阳门外的昭明寺,等着次日送入城中。昭明寺乃代城第一大寺,就在景阳门外东南向一里地,其间有屋舍殿堂八百余间,也唯有昭明寺之大,才放得下如此多佛像。
佛像经景阳门入城,沿着正中长兴大街向北走,直至宫城太华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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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此时,皇帝便会出现在太华门城楼之上,向楼下散花赐福。
延熙皇帝赐福以来,还常常散下碎金细银,因而此处更受欢迎,每逢行像日便大排长龙。
于是四月初八一早,天将将亮,冯照就在昭明寺中早早醒来,跟着僧尼们一道,将佛像装饰一新。
因每座寺院都要出佛像,一道供百姓们瞻仰,各寺之间隐隐有攀比之意,比谁的佛像更精美,谁的佛像更拜的人更多。
瑶光寺的女尼们忧心自己的佛像不如其他寺的高大,装饰也并不出彩,唯恐百姓们到时候去了其他佛像那里。
冯照见此,细细琢磨了一番道:“百姓观佛,见之高大便畏惧,见之形似便惶恐,于是愈加狂热。既然我们做不到高大,便可做形似。”
女尼们疑惑不知,便问道;“可它并不形似?”
冯照自信满满,“这世间不曾有人见过神佛,便以人身造佛,但金铸之物终归为死物,不及人身灵动。倘若以人身扮相,何愁不像?”
女尼们听完这番豪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担心,“人身为像,岂非对佛祖不敬?”
冯照便道:“又不是不用这尊像了,我们只是再用一人扮作菩萨,跟随佛像身后,以示追随之意,对沿途百姓赐福。如此一来就是两全其美了。”
众尼讨论一番,以为可行。于是冯照精心装扮一番,将衣裳换成了宽袍大袖,头上套一顶莲座金冠顶上佛,面如白玉,眉心一点朱砂,恍若神仙妃子。
车碾前方摆了一座莲瓣台座,冯照端坐到台座上,身后立着一方金壁,上有一大一小两轮金环,二环相套,将人身上都晕开了一层金光,仿佛菩萨法相,众人看了都赞叹不已。
冯照成竹在胸,端坐在车辇上,一路进了景阳门。
城中百姓见到这座车辇时果然惊奇,对冯照的扮相赞叹不已,一时间纷纷聚到一起,只为看这菩萨人像,就连她们车辇之后的那几座高大的佛像都无人去看了。
等快到太华门下时,冯照听到了一阵阵惊呼,她抬头看,原来是皇帝来了。太华门城楼上能远远看到几个人影,正中间那个最高,想必那就是皇帝了。
只见他从一旁取来一个盒子,从中抓了些什么撒了下来,落地瞬间,城楼下的百姓们欢呼起来。
一阵风吹来,将那些星星点点吹到了冯照这里,粘在了她的脸上,冯照取下来一看,原来竟是一瓣芙蓉花。
此时,最后一波赐福已经结束,前方的百姓开始抢夺起来洒下的金银,城楼上的人影也已经消失不见。
但后方来的人不仅不见少,还越来越多。原本排列整齐的车列被冲散得曲折百回,瑶光寺的车辇被挤到了路旁。
这时竟还有人趁乱来拿车辇上的福礼,像是疯了一样,数不清的人围着马车,人流攒动中无数双手攥住了马车沿,生怕被挤走,甚至拽到了她的衣角。
四下里不断有人大喊,“别挤了!别挤了”,但往这里涌动的人越来越多,车碾开始摇摇晃晃,甚至还有人想爬上来,原本围在车碾四周的女尼们都被冲散到了人群中。
冯照心里咚咚地响,她看着四周一片茫茫涌动的人海,意识到再被围下去就要出大乱子了。
此刻必须要找机会离开这里。
冯照四下找了找哪里有出口,发觉一旁是似是一座府邸。
这府邸看着不小,应当是哪户大家居所,今日约莫是人太多,这里暂时管不过来,周围没有守卫。
于是冯照大着胆子,沿着车辇上固定佛像的架子爬了上去,朝下面大喊:“师姐,我先走一步,出去再找你们。”
下面师姐们被挤得出不去,只好朝着上方也大喊一声:“万事小心。”
这时距离院墙仅有一步之遥了,她憋着口气,一大步跳过去,正好骑在了围墙上,然后一鼓作气翻身跳下去。
半身跌落在地,她顾不得痛意,小心揉着腿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她慌忙拖着腿藏进了一旁的假山里,等着一会儿人过去了,她再偷偷溜走。
然而此刻,声响似乎停止了,周围一切都平静下来。
冯照躲在一片黑暗中,突然预感不妙。
“啊——”她被一把拽了出来,刚才摔到的腿没站稳,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5. 第 5 章
冯照抬头看去,满目天光下,这位郎君身姿殊秀,萧如松风,一眼望去当得是面容洁白,皎如明月,饶是冯照看惯了兄长们的美姿仪,见到这郎君时也不免惊了一瞬。
那郎君看见她的脸,似是顿了顿。
二人之间竟有片刻凝滞。
他盯着她,“你是何人?”
冯照入寺修养是太后亲令,能出寺已是格外照顾,现下还闯入了别人家中,实在难以说出口。更何况,此处庭院就在宫城脚下,这户人家必定非富即贵,说不得就认识她家,若是真知道了她的身份,可就闹大了。
于是冯照信口拈来,“我姓常,是今日行像的女尼,行至此处时,人流迅猛,几乎将我挤下车,我无路可走,被逼无奈,只好借道贵府之地去东长街。只是不识府上的路,走错了地方,扰了郎君,实在抱歉。”
他听了后神色稍缓,冯照便问,“我并非有歹意,郎君可否放开我了?”
原来二人此时竟还贴在一起。
他迅速松手,退开一步,“冒犯了。”
冯照揉了揉胳膊,笑道,“郎君功夫了得。”
他别过头去,耳根上轻轻染上一片红晕。
随即目光又轻轻掠过她身上,“据我所见,女尼并非如此装扮,女郎在哪家尼寺修行?”
冯照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回道:“郎君好眼力,正是为今日行像所扮。京中各寺为在今日争个头筹,想尽法子来装扮佛像。我们瑶光寺中佛像不如旁人精美,便另辟蹊径以人像观音来争个新奇了。”
那郎君竟露出一点笑意来,“女郎的法子很妙,想必百姓们也觉得新奇。”
她是有些骄傲的,“这是自然,我们的车辇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否则我也不必躲到郎君的院中来了。”
听她说完,那郎君仿佛又不经意间看了好几眼,才终于放下心道;“我送女郎出去。只是下次不可再如此了。”
冯照忙应下,“这是自然,多谢郎君。”
她跟着这位郎君一路行进至大门,竟一个人都没有看见,也不知是哪家王侯。
分别前,冯照郑重拜谢:“多谢郎君,今日多亏郎君不计较我失礼之处,来日郎君如到瑶光寺,我必郑重以待。”
他回了个礼,看着她的眼睛,“女郎客气了。”又道,“我派人送女郎回去吧。”
冯照摇摇头,“多谢郎君,只是我还需寻寺中的师姐们,就不劳烦郎君了。”
但他坚持要送她到街角,冯照推辞不过,便一路与他同行。及至路口时,终于看见了瑶光寺的车架,此时人已经散了不少,于是她挥别了这郎君,去寻师姐们。
等走到尽头,冯照心头念起,毫无预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他转过身,眨眼间便消失在墙后。
呵,她就知道。
**********
府中,他刚回屋落座,外面人就风风火火地进来行了个礼,“陛下圣安!臣有失远迎!”接着一个旋身,坐到了他对面。
皇帝本是有些郁气在的,但今日横生妙遇,叫他的心情平白好了不少,也耐得下性子,看着他安静下来,“你也不小了,这么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元忻脸上堆出了满满的笑:“陛下教训的是,臣一直在改着呢!不知今日陛下微服驾临,是有何要事?”
这个蠢弟弟嘴上答应得轻巧,说了这么多年也没改过。皇帝也没想着让他改,只要别给他找麻烦就行了,偏偏今天跑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今日我在城楼上看见你的马车了。”
元忻面上一僵,又挤出一个笑来,“诶呦陛下,臣今日特意挑了辆简朴的马车,可没出什么乱子。”
他沉着脸,“你的马车比行像的车还大,还插到人家的队伍里,堵得一整条街都走不动,还驱离车旁的小民。路窄人多,宫门前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嫌不够乱么?”
元忻意识到闯了大祸,当即连连叫错,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一个好阿兄,皇帝冷眼看他哭的差不多了,慢慢抿了一口茶,“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元忻的哭声戛然而止,“阿兄所言,我必定万死不辞!”
此刻他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片,又竭力做出一副正经样子,挤眉弄眼,真是没法看。
皇帝别开眼道:“用不着你出生入死。刘宋派骁骑将军刘赞来访,你带着他们在京中好好招待,别的不行,吃喝玩乐你最在行,这要是再办砸了,你看着办吧。”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元忻心里乐开了花。本来他最近已经手头有些紧了,正想着怎么搞来钱,把这么个肥差揽上,还愁没钱花吗?
南朝向来是膏粱之地,再懂得享受不过,大卫就是为了朝廷脸面,也必定要带他们好好见识一番,万不能在他们面前露怯,城中豪居奢所哪里去不得。有这种正事顶着,那群御史还没法弹劾,真是想一想都美得很!
于是当下一万个满意,“陛下真是想得周到!此事臣必定办得圆圆满满,包教陛下放心。”
皇帝见他答应得好好的,也不想再费心思教训他,于是当即便离开了。
只留元忻在身后唠唠叨叨,“陛下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多留一会儿吗?”
“陛下慢走,臣恭送陛下”
“陛下有空常来啊,臣随时恭候。”
**********
当下冯照去寻车队,她穿过人群上前去打招呼:“师姐,我回来了。”
领头的师姐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阿照你可回来了!你去了这么久,我们都要以为你找不回来了,想着你是不是先行回寺了。”
一旁澄儿和玉罗几乎要扑上来,“女郎可急死我们了!”
冯照只好忙着安慰婢女和几位师姐。
这日行像,足足走了九衢十六坊的一半,即使冯照是坐在车辇上也累得不轻,更不必说几位师姐还要赐福。行像结束,众人都累得动不起来,几乎是倒头就睡。
因太过劳累,众人在昭明寺歇了两日,才蓄好了精气得以动身回寺。
出发前,被派去城中的澄儿回来了,“女郎,我去寻了王恂郎君,据他说,那是晋阳王的府邸。”
晋阳王?那就对上了。
晋阳王乃当今陛下的亲弟,虽非同母所出,但陛下身为长兄,对几个异母弟弟都很不错,在京中赐下几座亲王府邸,紧挨着长兴大街。
她误打误撞,正好闯进了晋阳王府。
**********
距上回行像已过去了许多天,从家里带来的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冯照想着回家一趟,还能出去解解乏。
结果她准备动身的这天,前殿突然开始大修大补,动静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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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宋国使臣要来,带了他们那里的比丘尼,要来看看我们北地的尼寺风采。”澄儿出去打听回来如此说。
宋国?上回害的她去了半条命的果子就是宋国来的。不如趁机去见见宋国人,说不准他们知道怎么治呢。
这么想着,她便打算等到那天去前殿看看。
不过,这里是尼寺,给男客住的地方都在前殿,怕是不住下那么多使臣吧。
她这么一问,澄儿便说,“我听他们说,陛下近来驻跸温泉宫,接待使臣,应当不会住我们这里。”
温泉宫离瑶光寺不远,隔着半座山,骑马快行一个时辰便到。那里有几处大泉眼,一年四季冒着热气。当年世祖皇帝御驾路过此处,见有温泉,便下令在这里建造行宫,故名温泉宫。
于是冯照便起了心思,拉着两个婢女准备前去温泉宫。
这种场合,想必她大兄一定会在,她便赌一把。
冯照的长兄冯延是冯宽的长子,他亲母多年前便过世了,常夫人带过他几年,后来离开时他已经半大不小了。
受太后恩令,冯延从小与陛下一同读书,一直随侍左右,如今陛下宴请使臣,冯延多半会在,她去求求大兄便能进去。
冯照带着两个婢女一同前往温泉宫。这条路少有人走,行得艰难,至半途,林中突然出现一处屋舍,看起来像个道观。
从没听说这里还有个道观,她好奇心起,便径直走了进去。
她在里面转了一圈,发现此地就是个废弃的道观,处处破败,仅有中间的大殿看得过去,于是往回走。
走到大殿神像之后,前面突然有什么东西摔落在地,吓得她惊叫一声,“谁?”
冯照绕到神像前一看,原来竟是个熟人。
“郎君,你怎么在此?”
竟是那日在晋阳王府遇见的郎君。
他直直盯着走出来的冯照,看起来也有些惊奇,“我来此地登山,女郎为何也在此?”
“这儿离瑶光寺很近啊,我在寺里也是要出来走走的。”冯照说。
她见他方才站在神像前与之对视,仿佛有所求,便问道,“郎君对这里很熟悉吗?我还是第一次来。”
他眯着眼,看向眼前那高大的神像,“这是月神官像。”
他本不欲多说,但见女郎孤身一人,满脸迷蒙的样子,又忍不住开口,“当年世祖征十六国时,途径此地,对着月神官发誓,若将来一统十六国,必定回来还愿,大修此观。”
世祖皇帝一统黄河以北十六国,创下不世功业,大卫从此与宋南北相望。但这座观却没有重修,因为世祖后来逐渐神智不清,乃至英年早逝。
“郎君是想说神罚降世吗?”冯照问。
不等他说话,她便说道,“何至于此?命在己手,有功绩在世,自有后人评说,这虚无缥缈的神佛之事,也值得郎君忧虑吗?”
他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地看着她。
这时候,殿外传来两个婢女呼喊她的声音,冯照仓促拜别。
他看着冯照离去的身影,突然开口,“我姓元。”
冯照惊诧转头,他的面庞隐在昏暗的大殿中看不清神色。
她当然知道他姓元,先前他不说,她就装不知道。
如今他肯承认,她也笑着说了句,“元郎君,后会有期。”
6. 第 6 章
天公不作美,冯照几人刚出了观不久,外面便下起了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冯照只好退回观中。
“元郎君,我们果真有缘,刚说了后会有期,就又见面了。”此刻他与几个侍从还在大殿之中,见她们回来,目光都有些难以言喻,冯照见了也觉得好笑。
立夏时节,雨来得又快又急,众人留守殿中,等着阵雨过去。
然而天幕渐黑,雨势却不消,隔着重重水柱,外面的群山都模糊不清了。
冯照心里越发担忧,如若雨一直下下去,今夜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于是清点了几人带来的东西,诸如汤饼、肉干等物,原是为了以防万一,进行宫不成返程所备,这下子竟派上了用场。
她们手里的东西若是省着点吃,过夜不成问题。不过现下这里不止她们几个女郎。要是他们没带,这点东西可不够分的。
不过,这些郎君看起来身强力壮,一夜不吃,想必也没事,就不必来抢她们这点东西了。虽然元郎君帮了她,但如今关键时刻,叫她让出自己的吃食可不行。
她在心里琢磨怎么客气有礼地拒绝恩人。
元恒看着她们在那里小心清点,心里有些奇妙。
他今日宴见刘宋众臣后,心里着实不快,想起读《世祖实录》时见过的那一段儿夜经月神官观,心血来潮,带了几个侍从就出来了,不曾想又遇到了这女郎。
看着月神官像时,他反倒并不在想那些,其实他走神了。
神官敛目,笑看红尘。寂静无声中,他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日石洞中出来的观音。
下一刻,观音便出现在他眼前。
一瞬之间,观音又化作女郎,抬头看他,“郎君可带了什么吃食?”
他一怔,摇了摇头。
那女郎脸上一瞬间现出犹疑之色,又很快平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我与二婢女带了点干粮,郎君可要分一些。”又看了一圈他周围几人道,“只是不多,恐怕不够这几位好汉分。”
元恒今日出来,只带了内幢将与几位内三郎,护卫他左右。这几位平日里也都是威风凛凛,不容小看的天子近侍,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被人嫌弃吃得太多。
内幢将想解释,其实他们带了不少干粮行李,毕竟天子出游,再是简行,也要考虑周全。否则耽误了陛下所需,底下人难辞其咎。
但陛下一口否认,叫他们说不话来,显得他们身强力壮的几个郎君要抢女郎东西一般。
元恒觉得有些好笑,但他想小小女郎也不容易,寺中清苦,好容易出来一趟还运气不好。于是便说,“女郎不必顾虑我们。”
冯照一听此话,终于松了口气。
此刻外面的雨势渐小,元恒不想在此地耽搁,于是便说,“我们带了蓑衣,准备冒雨回去,不知女郎是否要和我们一起?”
当然,她们几个女郎留在这里岂不是更危险。
“元郎君要回哪里?”
“温泉宫。”
“雨天路滑,温泉宫离此地有些远,不如郎君与我一同回瑶光寺吧。我向主持陈明今日之事,主持会准许的。”冯照说。
瑶光寺毕竟是尼寺,男客轻易不得入,通常只有女客家中人可住外舍。不过今日事急从权,主持也不会为难。
元恒沉吟一番便答应了,又说:“女郎不必担心,我姑母就在寺中。”
也是,瑶光寺中多的是贵女命妇,元氏皇族中在此修行的不知凡几,也不必为他引荐了。
于是一行人冒雨疾行,向着瑶光寺而去。
几人行至山下,眼见山门就在前方,冯照的蓑衣却突然滑落在地,沿着台阶侧方掉下了百丈深渊。
冯照傻了眼。下一刻,身上的湿意却被阻隔。身旁的元郎君将他的蓑衣脱下,系在了她身上。
他不放心,还在身前系了好几遍。
眼前的女郎被他的蓑衣紧紧包裹,不沾滴雨,只有方才淋湿的发丝贴在额头上,仿佛一只幼猫湿漉漉地盯着他。
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满足感。
“元郎君,你把蓑衣给了我,自己怎么办?”冯照紧紧拢着领口问。
他只是笑了笑,独自在雨中攀上层层台阶。身旁侍从见状,纷纷解下蓑衣披在他身上,几人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冯照在阶下望去,突然觉得,他的确有君子之风。先前他通身气派,守节有礼,但她莫名觉得这人深不可测。
然而现在,他在雨中攀山,被雨打湿了身体,狼狈不堪,也有几分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年轻单纯的郎君的样子了。
此时天色已晚,几人为防风寒,当下弄了热水来沐浴一番。
冯照躺在床上时着实舒服地叹了口气,旋即又感叹,怎么每次狼狈时候都会遇到这元郎君。不过今日也见到他在雨中的狼狈样了,倒是颇有一番柔弱风情。
于是心里盘算着,明日见到他时可得好好打听一番他的底细。
一个亲王,还是陛下的亲弟弟,倒是个不错的丈夫。
陛下不是暴虐的人,哪怕将来有意发泄,总归不会迁怒到弟媳身上。
这么一想,将来她前路一片坦途,困扰她多时的麻烦终于得以解决。
身心舒畅,一夜好眠。
第二日,冯照神清气爽醒来,想着去拜访元郎君。到了他的院子门前,外面两个侍从一左一右门神一样立在那里守着。
澄儿上前问道:“二位郎君,我家女郎想拜见见元郎君,请二位通传一声。”
其中一位侍从却说:“女郎见谅,我家郎君昨日夜里发烧了,今日还病着,暂不见客。”
冯照吃了一惊,那肯定是昨天淋了雨才发烧的,她于情于理要探望一番。况且她来这里养病带了不少药,其中定然有用得上的。
于是便道:“元郎君因我之故得了病,我很是过意不去,我那里有许多药,元郎君来得急,想必准备不全,可前去自取。”
那侍从听了后迟疑了一番,便转身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道:“我家郎君说要见女郎,请女郎进来。”
走进内室,只见一方屏风后,有个人影静静躺在床上。冯照轻声问道:“元郎君?”
元恒醒着,只是身上没有力气,慢慢回了句:“女郎。”
冯照听着他浓浓的鼻音,心里一紧,“元郎君,听说你昨晚回来后就病了,我实在过意不去。我那里有许多药材,你尽可遣人来取。”
元承意咳嗽了声道:“多谢,我知道了。你走吧,免得被我传染了。”
冯照不以为意,只道:“元郎君,你本就是为我所累,倘若我嫌弃你,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你不必担心我,我身体一贯强健,我小时候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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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壮如牛犊,不会有事的。”
屏风那头传来一阵轻笑,还掺杂着几声咳嗽。
“元郎君,你在此处病着,无人照应,又是因我而起,我必须要来看你,至少要等到你病好。”冯照又说。
元恒素来喜好清静,但此刻脑袋昏昏,听着女郎欢快的声音,莫名心中熨贴,便答应了,“既然女郎如此盛情,我便却之不恭了。”
冯照当即便道:“那就说好了!我明日再来探望郎君。”
回了自己的院中,玉罗感叹:“元郎君真乃义士也。”
一旁澄儿看着玉罗摇了摇头。玉罗见状问道:“澄儿姐姐什么意思?我说得不对吗?”
冯照歪坐在榻上,看着二人笑道:“你说得对,倒也不对。”
玉罗满脸困惑,“女郎别绕圈子了,我不懂。”
冯照清了清嗓道:“我与元郎君自然是有君子之义,”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只是天有缘,郎有情,说不得这雨也是为郎情所动呢。”
玉罗瞪大了眼睛,“那元郎君想追求女郎?”
冯照点了点玉罗的鼻头,“你个呆子,哪有郎君肯无故为女郎冒雨的,更不用说还答应了我去探望他。”
玉罗亮着眼睛,“这么说,女郎说去看元郎君,是故意试探的?”
冯照又竖起了一只手的一根手指,贴到另一根手指上,“郎有情,自然要妾有意呀。”又叹了口气,“你当我是什么菩萨吗?什么人都关心,若不是这郎君生得好,叫我看得顺眼。便是病得再重,我也不会去照顾他。”
玉罗听罢,鼓了鼓掌。冯照奇了,“你鼓掌做什么?”
玉罗咧着嘴笑,“我赞女郎真乃女中豪杰,将郎君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冯照扑哧一声笑开,“既然如此,那你将来要不要做这样的女郎呢?”
玉罗一本正经,“那是自然!”
冯照笑得愈发大声,澄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此后每日午间,冯照都去他居舍探望,院门前两个守卫见到冯照都知道自动放行了,还时不时听到房中传来的阵阵笑声,惹得外间侍从们都面面相觑。
陛下虽不是苛刻的人,但平日里也是沉稳有序,如此性情之举并不多见,但每每见冯娘子之时总是笑口常开。
这一日,冯照依旧去探望了元郎君,又去跟着比丘尼们听经讲习,待到天黑时才回去。走到内院前的一处小道时,突然发觉一旁竹林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看着像是个男人。冯照顿住了脚步。寺中男客很少见,如元郎君般都是住在外舍,内舍这里都是女客,出现在这里不说是强盗毛贼,也必定是见不得人的事。
冯照当即跟上前去,身后两个婢女也轻手轻脚跟在身后,一路疾行,却见那人进了一方小院,院子里亮着灯应当有人,看着比冯照的院子大了不少,里面必定住着哪家显贵。如果是强贼,进去肯定会被发现。但冯照等了又等,直至夜间,只见进不见出,里面一点声响没有。三人只好打道回府。
一夜安眠,无事发生。但冯照心里依旧好奇,于是吩咐道:“澄儿,你去打探打探那院子里住的是谁?”
到了午间,澄儿总算回来了。玉罗已经耐不住性子,问道:“澄儿姐姐,那到底是谁啊?”
澄儿神色古怪,关上门说:“那里面住的是安平公主。”
7. 第 7 章
安平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姑母,先帝的长姐,在宗室中辈分高,封邑多。按理来说,安平公主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但她的风闻实在太多,陛下作为晚辈又不好指摘,于是愈演愈烈。
安平公主行事颇为随心所欲,私下豢养了许多面首,京中人尽皆知。这原本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就连在传统汉地宋国都有公主行此荒唐事,更不必说大卫的鲜卑女了。
众人议论,还是因她行事反复,叫大家一直有热闹可看。
公主如此,不得不提驸马,居杨王贺兰荣。
贺兰荣初尚主时,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但后来他开始流连花丛,甚至染指公主身边的侍婢,对公主也不复过往。
公主几次三番进宫哭诉被贺兰荣薄待,太后被哭得头疼,劝她和离。但公主又不肯,于是贺兰荣更加有恃无恐。
后来,公主兴许是看开了,开始私招男宠,贺兰荣知道后大怒,又和公主争执起来。闹到如此地步,平常人早就过不下去了,但不知为何,这夫妻二人仍不曾分开。
想到这里,昨夜那人的身份自然也不难猜了。难怪澄儿支支吾吾,面色古怪。
三人在这里打听秘闻时,外间有侍婢来禀,常夫人来了。冯照欣喜不已,跑出门去扑到常夫人怀里,“阿娘!”
常夫人摸了摸冯照的头,问她:“阿照这几日过的如何?我给你带来了你喜欢吃的青茶糕,还有冰酪,是家里膳夫新做的,冰酪还没化呢。”
冯照笑着将阿娘拉进屋里,“阿娘不用担心,这里住着很有意思,我什么罪也没受。”常夫人欣慰,“那就好。”
冯照问道:“阿娘在家里待着可有受委屈?”
常夫人摇了摇头,“我怎么会受委屈,”又冷笑一声,“受委屈的另有其人呢。”
嗯?看来家里有事发生,冯照顿时来了精神。
看着她好奇的样子,常夫人不免讥讽一笑,“自然是你阿耶的宝贝二郎出事了。”
冯宽子女众多,已及冠的儿子便是大郎冯延和二郎冯修两个,其余几个弟弟妹妹都还小。
冯家人生得俱是姿容出众,大郎和二郎尤以仪容闻名,在公卿世家中颇有美名。
冯宽对兄弟二人寄予厚望,请来名士教习,可惜事与愿违,二人在经史文章上远不如姿容般光彩照人。
太后还曾召二人入宫进学,但也不见他们有什么长进。好在冯延性情忠厚,宽仁淳笃,受太后恩令与陛下一同读书,今后好歹有侍读天子的情分。
只是二郎就有些叫人头疼了。
二郎与二娘一母同胞,又与大郎一起长大。二娘是个柔顺性子,大郎也是性情稳重,偏偏二郎从小就性情乖吝,抓鸡摸狗,戏弄奴婢,游街浮浪,无所不作,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二郎每每惹出事端来都叫冯宽大发雷霆,动辄家法处置,只是打罚后他仍照旧不改,谁也拿他没办法。
阿娘如此幸灾乐祸,也不知二郎最近又闯出了什么大事。
**********
代城康定坊中,有一处金玉肆,是官府所办,专营金银珠宝玉器展卖,其中往来多是豪商显贵。
金玉肆正中的宝殿平常摆的都是极品珍物,可以说比四周小肆的东西要好得多,故而只有少数贵人才去看。
但今日宝殿中却吵吵嚷嚷,贵人们满地乱跑,东西乱砸在地,简直连城门旁的杂市都不如。
后头挤进去的人一看,原来是两位郎君在宝殿大闹。
一位姿表瑰丽,只是怒容尽显戾气,另一位相貌不显,但也贵气逼人。这二人正是冯照的二弟冯修和安平公主的儿子贺兰成。
二人的吵嚷源起一只湖蓝渐粉琉璃盏。
近日南国使臣访魏,带来许多珍品宝物,皇帝下令允其尽情交易。
因代城地处北地,附近白登山一片多出金银玉矿,因而金玉肆中金银价贱。南国使臣见此忙不迭将带来的珍宝全部卖出,京中贵族豪杰也纷纷前来竞买。
大卫金玉颇丰,但论起工匠技艺来,还是比不上江南,使臣带来的宝物巧夺天工,惊细靡丽远非大卫可比,故而大受欢迎。
冯修不久前出门游历,刚回京就遇上了这等热闹事,自然不想错过,于是一早就来物色宝物。贺兰成也是一样,他父母不和,顾不上管束他,手里余钱又多,碰上玩乐风光的事就走不动道了。
先前二人已经同时看上了好几样东西,纷纷下手竞价,花钱如流水。
等到这湖蓝渐粉琉璃盏时,冯修再次出手,和贺兰成一前一后报价,报着报着两边都架起火来了,非要挣个高低,旁边人听着都觉得贵。
最终冯修赢下了这宝物,得意洋洋地看着贺兰成,贺兰成脸色很不好,但一时财不如人还是勉强忍了下去。
但结钱的时候冯修才发现先前拍多了,今日带来的钱不够了。南国使臣又不会如寻常商家一般挂账,于是这只玻璃盏只得重新起拍。
贺兰成叫人去打听,才知道对面原来是装阔呢,不由大笑,“哪儿来的穷奴,没钱还来装大爷呢!”
冯修原本就因为丢了脸生着气,没想到贺兰成竟然还敢出口挑衅,顿时怒火中烧,骤然上前大骂,“崽种小人,只敢私下窃语,贼眉鼠眼,鄙如鼠子!“
贺兰成什么时候被这样当面唾骂过,哪里肯罢休,指着冯修鼻子大骂,什么“死狗”“秽奴”之类通通骂上。
冯修脸涨得通红,忍无可忍,一拳击中贺兰成的面中,打得他鼻血都流出来了。贺兰成一摸脸满手是血,当即哭天喊地,跟冯修扭打起来。
这场闹剧惊得大殿中各个商主目瞪口呆,纷纷收了柜中奢物,四散逃开。
“闹够了没有!”大门洞开,一人当先怒吼。
原来是贺兰荣。
他性情燥烈,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贺兰成摔倒在地。
冯修在一旁躲着,看见贺兰成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讥笑。
没想到贺兰荣身后还跟着冯延,冯延平日里脾气温和,一进此门,看到冯修对着贺兰成幸灾乐祸,也不免火上心头,“笑什么!这是你胡闹的地方吗!”
二人这才安静下来。
其实京中这类纨绔子弟打闹耍赖并不鲜见,但在此时此地是决计不能发生的。
今日金玉肆中布满了宋国来的使臣,甚至总使臣刘赞也在。
想想宋国臣子在此,前些天才面见了太后和皇帝,陛下亲自许诺可与贵戚富户尽情交易,今天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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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么一场闹剧,叫本朝威严扫地,不敢想见太后和陛下该如何动怒。
还有晋阳王奉命接待使臣,特意带他们到金玉肆中见识大卫的豪奢,如今他的脸面也彻底被撕了,此时正阴沉着脸盯着两个人。
冯延和贺兰荣齐齐向刘赞和晋阳王赔礼。
刘赞虽为武将,却是平和中正的性子,刚目睹了一场闹剧,也不以为忤,只摆摆手说无事。
但二人作为大卫臣子,见到南国使臣不动如山,自己这边却是一片狼藉,心下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这事传入宫中后又将如何。
晋阳王还在一旁面色阴沉,如今这样,不仅搞砸了陛下交给他的重任,还绝了他想再接肥差的机会。
他死死地盯着满地狼藉,对二人的赔礼毫无反应,连一句客套话也不愿说了。
二人心下怅然,将这两个不成器的带走后,周围看热闹的人才纷纷散开。
果不其然,还不到黄昏,宫中的斥令便下来了。皇帝碍于太后的面子并没说什么,但太后可不心软,自家人办出的打脸的事更教她动怒。冯修和贺兰成都被罚笞打二十,并禁闭半年,这禁闭可不是关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而是被送去祖宗墓地结青庐,不得有奴仆伺候,实实在在苦个半年。
冯修知道后在房中大闹,连赵夫人都被赶了出来,里间时不时有器具被砸碎,有些还扔出来碎了一地,差点砸到赶过来的冯宽身上。
冯宽简直气得发抖,翘着胡子怒斥:“成何体统!你还不服了!冯延,把他给我绑出来!”冯延领着家奴把冯修绑到了长椅上,冯宽亲自动手打了二十板子,冯修这时候倒是咬着牙不肯出声了,任凭板子落到身上,一旁赵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忙叫着别打了。
冯宽狠狠打够了二十板,一把将板子摔到地上,吩咐冯延:“明天立刻把他给我送到祖墓去,一个人都不许跟着!送完了全部回来!”
冯延虽然看着二弟被打成这样有些不忍心,但想想他做下的事,想想宫中太后的态度,也不说什么了,当下应是。
第二日,冯修伤还没好,便被送到了祖墓跟前,走之前赵夫人哭着给他塞了一堆伤药和吃食,冯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没看到。到了祖墓,跟前有几间屋舍,是有冯家的远房旁枝并几个家奴守在这里的。虽然住在这里不成问题,但以冯修平日里的娇惯和跋扈,在这里住上半年恐怕是要脱一层皮了。
冯延担心冯修脾气不顺,撒气在这儿的家奴身上,于是便跟这儿的远房堂叔说:“二弟此番受罚,烦请堂叔多加照顾,免得叫他落下病症,只是也不要娇惯他,等他好了其余一应事项都叫他自己做,不许家奴伺候,也请堂叔做个见证。”
冯堂叔忙道:“这是自然。”
一旁冯修听了,不由记恨起冯延在父亲跟前告状,还惯会做表面工夫,忿忿道:“你高兴死了吧!看我这样,一边心里笑,面上还装好人,装得累不累,看你那惺惺作态的样子!”
冯延听了,已无话可说,只跟冯堂叔道了别,然后径直走了。
冯修见冯延竟敢不理会自己,想追上去继续说,哪知道刚一动,后背就传来一阵阵刺痛,痛得他面容扭曲,又跌倒在榻上无力起身,只好继续趴着咬牙咒骂。
8. 第 8 章
刘赞这里领着一干使臣继续卖够了宝物,向太后和皇帝求请去代城各佛寺一观。
南朝高僧慧严得知刘赞访魏,便向皇帝求请去北朝佛寺交流佛法,互通有无,皇帝应允,是以刘赞此行还带了慧严及几个弟子。
大卫刚丢了面子,得知使臣要去佛寺,自然一口答应。
朝廷趁此机会在温泉行宫宴请使臣,势要一展北地风姿,还特意派主客令崔慎与昭玄寺大沙门统昙生陪同。
崔慎出身清河崔氏,博览经史,才思敏捷,少年时面见高宗皇帝就能对答如流,当即被授中书学生。
此番朝廷派遣崔慎,不只是因主客令之职,还因他能言善辩,博闻强识,倘若再出现金玉肆之事,以崔慎之能也可应对自如。
崔慎陪着刘赞等人先去了代城外的昭明寺,寺中僧人正围着佛塔礼拜,一派庄严宝气。使臣见到这宏伟佛寺果然大为赞叹。慧严围着正中的佛塔转了一圈,赞道;“北地佛寺与江南果然大有不同,这塔耸入云霄,如探佛祖宝座。”
昙生看慧严如此,便解释道:“北地平旷,高塔可以远视之,以示方位。”
慧严点了点头,又问:“为何寺中僧人要围着佛塔?”
昙生道:“他们在修行禅定,对坐塔前可以定心平性,这也是每日修行要务。”
慧严道:“这倒是与我们不同了,江南佛寺修行多讲义理,重清谈,每逢月末还要大辩一场。”
昙生一听觉得有些新奇,想着北地的佛寺也可以这般,于是又细细问起来。
二人聊的火热,刘赞见此便问:“北地如此禅定,不与人言,又如何传扬佛法呢?”
崔慎上前站在了刘赞身边,笑着说:“山北江南风土人情迥然相异,乃至一方佛寺里都有不同,与伍子胥所言因地制宜制城郭相类。二位尊者今日一番探讨,各取精华,想必对今后两地佛修都大有裨益。”
昙生与慧严俱称是,刘赞见两位高僧如此,自然无言。
就此游览一日后,崔慎对使臣所问皆是对答如流,引得众人折服,刘赞更是将其引为典客。一番主尽宾欢后,众使臣就在此歇下。慧严与昙生一见如故,在禅院畅谈一夜。
次日,慧严一行中几位比丘尼要去拜访瑶光尼寺,但瑶光寺毕竟是尼寺,男客居所不多,刘赞等人不便前去,只有崔慎带领在前。
主持知道有贵客来访,早早准备好了屋舍,崔慎为双方引见了一番,其后不好全程陪同,便在前院歇着了。
过了晌午,山间凉快了许多,崔慎并无睡意,又无事可做,便出了寺门,去探访此间幽静之处。他前些日子还和同僚以一只云蹄马作赌作一篇骈文,以山水为题,这里风景尤佳,灵气蕴然,他自信必能作出一篇佳作。
再往山上走,绕到后方山谷有一处溪流,溪流来处正是两处山头之间,从下游往上看,好似这水从天上来。
崔慎情不自禁向上游走去,却骤然见到溪岸边坐着一位女郎,身着赭红色褶衣,艾绿色间裙铺散在草地上,仿佛整个人是从碧草上开出来的花。
崔慎的动静将那女郎惊得抬起脸来,却见其纤妍瑰丽,肤若凝脂,濯濯如清荷之态。崔慎不由顿住了脚步,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问道:“不知是谁家女郎在此?”
**********
这一日热暑难消,平常在家中还有冰窖可用,寺里又哪里来的冰块,冯照热得发晕。澄儿见状便道:“女郎,不如去山上待着试试,后山处有一条小河,还有树荫遮蔽,应当凉快许多。”
到了后山,果然凉快许多,冯照见此处无人,脱了鞋袜,把脚探进了溪水里。那一瞬间,冰凉的溪水顺着脚尖传到了全身,浑身的汗意都被击散,冯照长舒了一口气,对着两个侍婢喊:“你们快来试试,水里好凉快!”
澄儿和玉罗还带着包裹,于是便道:“女郎,我们先去把帷幕架起来,不然待会儿日头一动,这里就要晒到了。”
冯照便道:“那你们快些弄好过来玩儿。”
她坐了下来,小腿一并入了冰凉的水中,舒畅得叹气,正要掬起来一捧水,却听到侧方一阵声响,她抬头一看,竟然是位郎君。
这郎君见她抬头,主动问:“不知是谁家女郎在此?”
这位郎君长身玉立,样貌不俗,虽在山间也并不随意,还是颇为庄重的一套衣衫。冯照猜想他应当是哪家公子来看瑶光寺中的亲眷,便道:“我在瑶光寺修行,不知郎君从哪里来?”
崔慎听到冯照这么问,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自报家门就开口问,有些失礼,于是忙回道:“在下姓崔,名慎,字道安,父乃东郡公。某任主客令,今次陪同江南使者来访瑶光寺。”
原来是崔家郎君,看来冯修大闹金玉肆的事已经过去了,估摸着太后也觉得丢人,还派了主客令陪着,总不会再有丢人现眼的事了吧。
冯照的笑容真挚了许多,说道:“原来是崔主客,失礼了。家父是昌黎王。”
崔慎惊了一瞬,道:“常娘子,幸会。”崔慎有些意外,没想到这里山间偶然碰见的女郎,竟然是冯家的女郎。
此前一直有传言,太后有意要冯家女郎进宫,不知道眼前这一位是冯家哪一位女郎。
“女郎在此修行多久了?”崔慎问。
“约莫两个月吧。”冯照说。
若是能在这里住足足两个月,那应当不是太后属意的人选了。
崔慎放下心来,见冯照不甚热情,便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我今日出山门,想着要作一篇华美文章,我用珍品与同僚做赌,万万不能服输,故而想借问女郎,此处山间哪一处风景最佳?”
冯照见他诚心问,便也说与他听。
于是接下来,崔慎有意无意地问着冯照,冯照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两个侍婢在一旁远远看着,听不到声音,倒似乎能品出些才子佳人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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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光寺前院,元恒正半靠在榻上看着一旁侍从递过来的一件件书折,窗外隐约有了阵阵嘈杂之声。元恒揉了揉眉心,问道:“白准,外面怎么了?”
白准回道:“公子,今日崔主客陪同江南使者入瑶光寺。”
元恒恍然,“差点忘了他了。有崔慎在,这些人总算能风平浪静了。”他拿起折子,犹豫了一番又放下来,问道:“常娘子今日不来了?”
白准有些意料之外,但他也不知道,别人来不来又不会跟他说,只好道:“公子,仆这就遣人去问。”
元恒忙道:“慢着!不必了,只是随便问问罢了。”白准可不敢当他真是随便问问,主上有意,下仆应当事无巨细禀报,要是主上从别人那里听来了,他这个下仆还算不算得力呢。于是白准借机出去,悄悄找了侍从去常娘子那里打听消息。
侍从出去了一趟,回来附在白准耳边说了两句话。白准一听,回来站在一旁候着,待见到元恒歇下来,才上前禀报:“公子,方才仆听下人们说,常娘子今日因不耐暑热,去后山消暑去了。”
元恒一顿,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说:“我知道了。”白准见此,便也立在一旁不动了。接近晌午,元恒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折子,“今日果然热得慌。”
白准一听,连忙吩咐侍奴打起扇子来。
元恒又说:“屋里闷热,出去找个阴凉处避避暑吧。”
白准一瞬间福至心灵,当先开口:“公子不如去山间避避暑,那里树荫遮蔽,又有溪流降沉暑气。”
元恒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现在就去吧。”
白准吩咐身边仆从整理起行装等物,一行人这就向着后山去了。
到了山上,白准走在前引路,“公子,前面是一条清溪,听寺中比丘尼说,即便夏日酷暑,溪水依旧冰凉,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元恒问道,“比丘尼都去那里避暑?”
白准说:“这几日寺中比丘尼都在讲经,溪边料想应当没有人,只听说了常娘子来了此处。”
元恒沉吟一番,“来得正巧,我们也去看看。”
白准轻轻舒了口气,心中暗道,还好叫侍从打听清楚了,否则这么大的山,哪里知道女郎去了哪儿。
一行人到溪边时,元恒已经走在前头了,白准跟在身后,一路上出了汗,到了水边总算凉快些了,但前面公子突然停下了。
白准上前去看,也顿住了,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似乎连山间的蝉鸣都静下来了。
前面一方帷幕下,常娘子正和崔主客相谈正欢,两个人坐在溪边,水面上映着鳞鳞日光,映射到衣裙彩绸上,闪着点点亮光,真是叫人看花了眼。
白准觑了一眼元恒的脸色,低下头不敢说话。
元恒骤然转身离去,白准看了看那头常娘子,又看着这头公子离去的身影,还是匆匆跟了上去。
9. 第 9 章
等到下午,元恒草草用了饭又看起书来了,只是这次房内不许留人伺候,连白准也被赶了出来。
白准站在门前,想到中午那桌没动几筷子的饭,轻轻叹了口气。侍从们候在门外廊中,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此时,守在院门口的侍从来报,常娘子来了!
白准一听,精神一震,立刻转头隔着门禀报:“公子,常娘子来了。”
房中静默,随之传来一声:“叫她进来吧。”白准听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冯照原本是想着在溪边待上一天,只是崔慎在一旁总想着跟她说话,适逢天热,她实在不耐烦应付,只好假托要回来,崔慎虽然失望,却也随她心意,陪着她回来。
于是今日冯照便改为下午来探望元恒了,冯照以为,自己还是很有一番恒心的女郎。只是不知为何,元郎君今日看着不大高兴。
冯照不解其意,便问道:“元郎君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元恒冷着脸道:“并未。”
冯照想了想,觉得他应当是卧床了好些天的缘故,今天看着已经大好,可以出去走走,于是便说:“郎君已经大好,不如出去看看,闷在家里总是好得慢些。”
元恒看着冯照高兴的脸庞,只觉得心里一股酸胀之气上涌,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冯照见他不说话,又问:“元郎君这是怎么了?”
元恒见她满脸困惑,只闷声问了句:“常娘子今日怎么来迟了?”
冯照以为他对自己今日迟到不满,解释道:“今日我遇见了拜访佛寺的一位使君,他说要在此作文,找我攀谈了一番。”
看他沉默无言,冯照又提议道:“郎君去过鹿苑没有?我听闻那里草场广阔,可以驱马奔驰,不知郎君愿不愿一同前去?”
元恒看着冯照的脸,看得她败下阵来,“好吧元郎君,其实是我想去,我好久没有策马过了。”
他抿着唇,问道:“常娘子是想去鹿苑才来找我的?”
冯照可不敢说这种话,“其实我阿耶带我去过几次,我并不是想借着你的光进去,只是看你今日心情不佳,想为你解忧。”
元恒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说道:“既然女郎想去,那便一同去吧。”
**********
鹿苑位于东阳山以西,遥至白登山脚下,长定河穿流而过,是大卫的皇家御苑。御苑四周有守卫,寻常人不得入内,冯照也是跟着父亲才进去过几次。
晋阳王身为皇亲,肯定有法子进去,她这才试探着问了问,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
冯照跟着元恒到了鹿苑时,门口已有都将等候在此,都将带着二人前往马厩。
这一排排马看过去,都是壮硕有力,油光水滑,都将在跟前极尽详述,说着哪些马温顺,哪些马善于疾驰,哪些马桀骜不驯。
元恒从一旁单独的马厩里牵出来一匹黑马,通身透亮,高大健壮,又听话,看起来像是他独用的,平时单独养在一处。
冯照问:“这是你养在这里的马吗?”
元恒摸了摸它的头,“它叫追风,它的母亲和父亲分别来自龟兹国和吐谷浑,是西域有名的良种,它自出生就格外健壮,长大以后也是这一批马里跑得最快的。”
冯照去摸它的鬓毛,它却扭头不让碰,再去碰它的身体,它又躲开了,冯照都被气笑了,“不让碰就不碰,真娇气。”
她转了一圈,挑中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并不高大,但身形健壮,最重要的是亲近她。她一过去,这马就好像认识她似的一直看着她。她摸它的脸,它就主动蹭她的手。
元承看看着这小马,皱了皱眉,“不再挑挑别的?”
冯照摇了摇头,高兴地说:“就是它了,我和它,一见如故!”
两个人骑着马走在广阔的草场上,身后远远跟着一队侍卫。冯照率先加速冲在最前,在迎面而来的疾风中感受全身血脉奔涌,情不自禁大喊出来。元恒看着她的身影,也驱驰跟上去。一行人进了前面的密林之中,元恒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鹿多,但跑得快,我们试试。”
冯照便握紧手里的弓,小心注意周围。
突然,身旁的一处灌木丛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和元恒对视了一眼,轻轻抽出来背在身后的一支箭,架到了弓弦之上,拉满了弓,蓄势待发。
那声音越来越响,连灌木都被挤得摇来晃去,绿丛中隐约漏出一点沙褐色。
冯照紧紧盯着那抹颜色,右手紧紧勒住了箭尾。
突然间,绿丛停止了扰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林中一片寂静,二人屏息无声。
刹那间,冯照松手放箭,却是对准了元恒!
元恒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破空袭来,他闭上了眼睛,只觉耳旁风破,身后随即传来一阵沉重落地声。
他猛然睁开双眼,骤然回头,只见那箭狠狠扎在了鹿腿上,灌木丛被压倒一片,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他转头看向冯照,她昂起头,眼神晶亮,得意地看向他,“元郎君,我的箭法还不错吧?”
此时此刻,已经日渐西移,褪去了酷热的日光落在这样如风般的女郎身上,恰如金辉镀身,菩萨降世。
元恒只觉胸膛中声振如鼓,那些原本的恼怒、失望、不平,与刚刚的紧张、惊惧交织在一起,又夹杂着心中那些复杂隐秘的心绪,致使他浑身血流涌动,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偏过头去,紧紧攥住了缰绳,轻轻说道:“女郎之英姿,常人所不及也。”
金辉铺地,霞光满天。众人聚在一处,一起烤炙着今日打下的鹿肉与野鸡野兔。
冯照坐在一旁,看着元郎君熟练地切肉炙烤,有些意料之外。光看他的外貌,只以为他是个浸润诗书的君子,没想到也会做这些厨肆之事。
这可真是,叫她更心动了。
不过,若是想要跟这郎君更进一步,少不得要聊聊家事,交交底细。否则将来他从别处知道她的身份,岂不是以为她有心欺骗。
今日天色正好,看起来他心情尚好,不如就趁机坦白吧。
冯照叹了口气,仔细琢磨着怎么开口。
他这时候走过来,递给了她一串烤好的肉,轻叹一声,“不曾想常娘子竟如此精于骑射。”
冯照接过炙肉,说道:“我父亲对骑射功夫很看重,我的骑射术是他亲自关照过的。”
她顿了顿,低下头,又说道:“元郎君,对不住,其实我骗了你。”
他目露惊疑,仿佛预料到什么。
冯照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却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其实我不姓常,我姓冯,家父是昌黎王。”
一瞬间,四周都平静下来,二人之间弥漫开令人窒息的气氛。
冯照不敢抬头,看着地上他的靴子,还有微风吹过飘起的一片袍角。
她忍不住瞄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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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心里一沉。
他此刻面无表情,只是牢牢地盯着她,眼睛里一片沉郁,深不见底。
这郎君怎么气性这么大,盯得她头皮发麻。
冯照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又摆了个笑容在脸上,“郎君,我也是情非得已。我跑出寺来其实已是不大合规矩,又闯入你府上,若非郎君宽宏大度,要追究我的过错,我恐怕就要受罚了。”说到这里,她小心夹着嗓子,又拍了他的马屁。
他板着一张脸,仍不见消气。
于是她又多补了几句,“郎君想必也知道我是怎么去的寺里,要是被人知道偷偷跑出来,可就麻烦大了。我第一次见郎君总不放心,后来才知晓郎君的胸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面上表情终于和缓了些。
冯照见此,便想使出撒娇大法,去拉他的袖子,哪知被他躲闪开,两人之间又沉寂下来。
其实元恒早有预料,她不是寻常女郎,她总有奇思妙想,处处大胆,惹得人喜爱她。但他没想到,竟是冯家人。
瑶光寺贵女命妇有数百人,怎么就偏偏遇到了刚去的她。这仿佛是种冥冥注定,势要将他和冯家人扯上关系。
他想立刻离去,远离这让他恼怒的局面,然而她的眼神可怜,小心地看着他。
要是他现在走了,她说不定会哭出来。
他想责怪她,这是欺君之罪,可这并不是她的错,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女郎努力地扬起笑脸,见他仍不开口,连忙道:“郎君你等着,我也会烤肉,等着我烤来给你赔罪。”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见她手忙脚乱地把肉架上火,小心翼翼地翻动,却突然被飞溅起的火星子烫到。
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走到跟前,拉起了那只被烫到的手。
小小的一只手,白嫩柔软,却有一片红肿坏了这只手的完美。他不知为何,心里有股酸软之气涌上来。
冯照见他终于主动过来,趁机邀功,“郎君尝一尝我的手艺。”
其实烤焦了,看她的样子从前也没烤过,但看着这只手,他不知作何表情。
元恒心里酸苦郁怒,各有滋味,说出的话也不客气,“精于骑射,为何不善炙烤?”
冯照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恼怒,仍然弯着嘴角,“我常居于京郊,有机会练习骑射,但那里猎物不多,只有雉鸡、野兔一类,都是家仆们拿回去加餐了,没在外做过。”
她的话又一次击中了他。
冯太后执掌国朝权柄,冯家家事在京中不是私隐,他自然也是知道的。父母分居,一个孤零零的幼小女郎来回奔波,这里是家那里也是家,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罢。
可他自幼父母双亡,要他说出些熨贴的话也是没法子的。二人之间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旁的火堆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其实他也骗了她,将来她知道了,想起来今日,不知会不会生气。想到这里,他的怨怒似乎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我——”
“女郎!药来了!”远处玉罗的呼声传来,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冯照应了一声,起身往回走,又回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元郎君,你方才要说什么?”
元恒的叹息微不可查,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半明半暗的天色下,女郎的身影款款向前,元恒定定地看着,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
10. 第 10 章
晨光熹微,清露犹存。冯照靠在窗台上看书,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上次鹿苑一别后,她与元郎君就此分别,他也不再回瑶光寺了。
冯照心里万分纠结,他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若说是生气了,可他那一日已经被她哄好了。若说是没生气,那他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走?
她摇了摇脑袋,真是男人心海底针,脑袋都想得疼。
不过没关系,她是个大度又豁达的女郎,对待这样的小心眼郎君,总要多担待几分。毕竟,美人总是要多给几分宽容的。
这时,外间澄儿过来禀报,“女郎,大公子来了。”
大兄来了!冯照放下书,去了堂屋里,冯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阿兄,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冯照问。
“这段时日,陛下驻跸温泉宫,我随侍陛下,今日难得有空,便来看一看你。”冯延指了指院子里的东西道:“常夫人听说我要来,托我带了许多用具来。”
冯照笑了笑,“多谢阿兄,我在这里一切如常,还有阿娘的帮衬,没有不好的。”
冯延也舒了口气,“那就好,你好好在这里养病,早好早回家,阿耶一直在跟太后求情,不会叫你在这里待太久的。”
难啊,恐怕太后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气的,冯照在心里哀叹。
在这里待久了,的确叫人难熬。她正愁没事干,可巧这时候冯延来了,于是她苦着脸说:“阿兄,这里只有一点不好,荒山野地,没得乐子。”
冯延叹了口气,“难为你了,我看常夫人送了不少话本子来,你不如看看打发时间罢。”
“阿兄,你带我进温泉宫玩儿吧”,冯照见阿兄不主动,只好直白地说了自己的小心思。
上次一去不成,这回大兄亲自来了,可让她逮住了。
“这怎么行!”冯延皱着眉,苦着脸劝她,“温泉宫是陛下驻跸之所,禁卫森严,不是能让你玩闹的地方。”
“阿兄,这又不是在宫里,规矩没那么严的。我现在还在尼寺,知道要小心做人,不会给你闯祸的。”冯照夹着嗓子撒娇,见他皱眉,又抓住他的臂膀使劲地晃,“你带的又不是别人,是正儿八经的家眷,难不成还担心我要行刺陛下吗?”
冯延面色为难,“阿照别瞎说!你别晃了,让我想想。”
听了这话,冯照顿时觉得有戏,于是乖乖坐好。冯延看着阿妹装乖的样子,叹了口气,“我先说好了,但凡你闯出什么事来,我受罚还在其次,你在寺中待的时间就要更久了,一年半载恐怕都出不去了。”
“自然,阿兄说什么我做什么”,冯照点头如捣蒜。
**********
是日,冯照特意轻装简行,跟着冯延进了温泉宫。还好冯延也算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宿卫曹并未过多盘问便放他们通行了。
温泉宫不算大,但皇帝此番出行带的人也不多,冯延得以独享一座内院,带着冯照回来也不会叫其他人知道。
冯延将她引入院中后,便匆匆出去见上官同僚了,留冯照一人在此撒野。
后院的小坡上往上走,恰好有一处温泉,两侧修了方墙以遮私隐。温泉池清澈见底,股股热气涌动。冯照一看就走不动道了,于是吩咐婢女去取衣物来。
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池子里,双臂靠着岸边,长长地叹了口气。虽是露天,但泉水温暖,涌动的热气上来,身体也不觉寒冷。
“子言——”
外间突然传来一句男声,是来找她大兄的。
那人见没有回应,又叫了几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要朝着这里来了。冯照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还赤身泡在水里,赶忙爬上去,可婢女还没回来,岸上只有自己换下来的衣物,已经被水打湿了一些。
但此时也讲究不了许多了,她慌忙把衣服穿上,正系着腰带,门突然被推开。
“子——”声音戛然而止。
冯照回头一看,朦胧的水汽后站着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人。
“元郎君!”她瞪大了眼睛。
元恒立在那里不动,像是呆住了。
冯照松了口气,还好是个熟人。不过转念一想,怎么他会来找大兄?
“郎君怎么会在这里?”她仰着头问。
元恒今日是特意来找冯延的,他知道冯延去看了妹妹。上回他不告而别,不知她一个女郎会不会生气,琢磨了几番,他想着还是过来问问,也好叫他安心一些。
他登基多年,学着汉文光武的文治武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朝堂上的纵横捭阖他已经得心应手,连太后都说他有睿圣之风,可他从没遇到过这样进退不得的境地。
从前他如遇两难,可以沉着冷静,权衡利弊,可如今他置身事内,无论怎样做都难以平复心绪。
昨夜万籁俱寂,本以为是个好眠夜,但他入梦后竟又置身那天草原之上,只是这回,女郎不在眼前,而在他怀中。
她在他怀中流泪,可他不仅不去安慰她,还扼住她的脖颈,擒住她的双手。
挣扎间女郎的衣衫半落,他的手不由松开,女郎一下子钻到他的怀里。
他就在一旁看着自己鲁莽动作,一边身心欢愉,一边鄙夷自唾。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事,挣扎着要去阻止。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白准的声音,“陛下,该起了。”
他睁开眼,庆幸这只是个梦。只是乍然醒来,心中空落落的。
现下他推开门,朦胧雾气中有个女郎,衣衫半褪,情态可怜,竟与昨夜一般无二,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直到女郎来到他面前,挥了挥手,“郎君?”
一切浑噩有如烟消雾散。
元恒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朝廷有令,命我来此,我顾不上说与女郎便离开寺中了。”
哦?那想必与阿兄是一样的,看样子元郎君与阿兄的关系倒是很好,冯照想,“元郎君与我阿兄很相熟吗?”
他顿了一下,说:“我是因公务来寻子言,不想惊扰了女郎,是我之过。”
“我以为我与元郎君已是知交,何须介怀这些,郎君以为呢?”冯照以为,倘若他真心致歉,不如就此将前事翻篇。
元恒抿唇不语,知交?无论是进是退,他们之间,都不该是知交。
此刻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冯照竖着耳朵听,惊觉是阿兄回来了,下意识去捂住了元恒的嘴。
外面冯延似乎跟婢女说了什么,接着走过来对着门敲了敲,“阿照,你在里面吗?”
冯照动作很快,拉着元恒的胳膊就跑到了温泉池边的石床旁,特意高呼,“阿兄,我泡在水里呢!”
那头冯延听了问,“可曾有人来过?”
“没有!”冯照说了之后又看他一眼,他一直看着她不作声,脸上都被热气熏红了。
但此刻不是能说话的时候,冯照竖起一指比在唇中,示意噤声。
元恒被她捂着嘴,低头配合,看她示意后点了点头,她才把手放了下来。
等外面兄长走了,冯照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二人挤在石床一侧,借由假山遮蔽,紧紧靠在一起。
“郎君,方才失礼了,只是我求着兄长带我进来,怕惹麻烦,不好声张,也盼着郎君不要说出去。”
元恒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神却牢牢盯着她,慢慢地说,“女郎方才还说我们是知交,何须担心我会说出去。”
果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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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郎君还是好脾性,可她是个得寸进尺的女郎,见他脸上的热气还没褪下去,忍不住逗弄他,“我私以为与郎君的交情比知交还深,郎君以为呢?”
她说这话时又向前走进一步,元承意像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听她说完,脸更红了。
冯照心里得意,感叹自己逗弄俊俏郎君真是手到擒来。
哪知下一刻,她猛然被拉过去,一只手腕被攥紧。眼前郎君仍红着脸,眼神却像狼一样尖锐,眼底幽深不见底。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双臂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水汽,一滴水珠从她的手腕滑落到他掌心,他腕上的青筋猛地一跳。
空气中静谧了一瞬,二人都没有作声。
此时此刻,水上雾气弥漫,罩住了两个人的面庞,但在这咫尺之间,隐约能听到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冯照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臂上的金钏卸下,穿过两个人交握的手腕,牢牢地嵌在他的臂膀上。
刹那间,对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喘息。
下一刻,冯照发觉自己被紧紧抱住,甚至能看到他脖颈上的水珠,不知是水汽还是汗珠,沿着交叠的衣领,滑进那未知处。
她能听到自己的胸腔中阵阵擂鼓,脸上也沾染了一片热气,头靠在郎君的怀里,发觉他的心跳得比她还快。她偷偷笑,也轻轻回抱住了他。
好一会儿,元恒轻轻松开她,喉结滚动,轻声道:“冯娘子,我其实……”
“叫我阿照吧!”冯照在他怀里抬头望着他,“我爷娘都这么叫我。”
元恒动了动唇,轻轻吐出一句“阿照?”
她听了轻笑起来,她终于把这郎君握入手中,忽然又想起来什么,“郎君还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他名恒,字承意。
他的名字是太后取的,她希望他传承大卫天下,秉承她的意志。
如今他的名字为天下避讳,能叫的只有太后了。可太后是肃穆刚正的人,自他长大以后就不再以姓名直呼。
现在从他的口中叫出这个名字,都有些陌生了。
“我字承意,叫我承意吧。”他说。
“承意!”冯照又笑起来。
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也带上了她甜丝丝的娇意。
听着她欢快的笑声,元恒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
冯照回寺时,身上还带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信鸽,通体雪白,眼睛炯炯有神。
她见元承意气消了,便得寸进尺,问他要定情信物,还说他臂上套着的就是她送的信物。他刷地一下脸就红了。
于是临走前他便送了她这个,说是千里挑一的信鸽,聪明有灵气。若是她有信,便可经由这只信鸽送到他手上。
这郎君一直肃然守礼的样子,无论她怎么撒娇求情都无动于衷,她还以为他就是这么古板的性子,没想到心里想的却是要她主动去找他。
冯照勾着嘴角,呵,男人。
冯延护送着她回去,她便找兄长打听晋阳王的事。
冯延与晋阳王交情不深,只听说他行事颇为不羁。冯照听了有些困惑,看他对阿兄的样子,不像是交情不深啊。况且,元承意分明是个端方古板的人,莫非是传言有误?
想了想,若是外面人见他长得好又性子好,心生妒忌,编造出这许多话来也说不准。于是准备回去问问阿耶。
一行人到了瑶光寺后,却看见王恂带着几个人等在寺中。
王恂一见到人就坐不住了,当即上前来,“女郎!”随即看见冯照身后的冯延,又道,“大郎君也在实在太好了!我便一起说了。”
继而报出一桩大事,“公主薨了!”
11. 第 11 章
晨间,太师府的医师都聚在公主的院子里,一众人愁眉苦脸,院子里的奴婢们也无心做活,都紧紧盯着内室。
一会儿,内室里出来了一个侍婢,红着眼吩咐,“诸位姊妹都进来吧。”
院子里一众人都提起了心。
今日辰时,公主病症突然加重,医师们全挤过来救治,弄得院子里人仰马翻,所幸公主的病情稳住了。
众人都以为这次又如往常一样,哪知道过了半晌,公主忽然清醒了,甚至能下床了。
诸人心里都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这岂不是……回光返照?
公主大约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吩咐奴婢们进去。
大卫风俗,贵人弥留之际,需迁居家中正厅,寓意“寿终正寝”。如今公主尚能清醒,便由婢女们扶持至正殿。
冯宽闻声赶来,他坐在床前,紧紧握着公主的手,“仲云,我对不起你。”
昌陵公主轻轻笑了笑,“我这一生没有什么不满的,生于皇家,富贵不愁。嫁给你,也是锦绣乡里,你对我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夫妻相敬如宾,总好过世间万千女子受苦受难。”
说到这里,她喘了口气,歇了歇,又说,“我不怪太后,我总是要嫁人的,你也算是个过得去的丈夫。”
冯宽听了,泪流不止。
“只是,我总是不开心,我不知道哪里不开心,但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一直到今天。”
“少年时来自得意,我幼时跟着阿娘去礼佛,大师说‘生死涅槃,无起无灭,无来无去’。那时候不懂,到了今天,终于可以说参透了,”公主面上微笑,看着冯宽。
“也许我死后面见佛祖,可以知道我究竟苦在何处,解我苦厄,使我早登极乐。”
夫妻多年,冯宽知道她已无生志,他闭着眼,抖着声音,“你还有什么心愿,我都为你办到。”
公主断断续续地说,“我在武州山供养了一座洞窟,你……把它修完。”
“我死后……就葬在山边,不与你一道了,来生……叫我一人去看人间。”
她面色苍白,此刻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耀光烁眼,竟显得人有羽化之势。
冯宽已泣不成声,捂住眼睛,“都听你的。”
室内寂静无声,无人再答。
**********
冯照和阿兄到家时,府中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白幡,阵阵丧乐与哭嚎交杂,整个府邸都浸于一片哀色中。进进出出的仆婢们都穿上了丧服,个个低头无言,面色悲戚。
公主在府中执掌多年,性情慈悲,而对仆婢们来说,一个和善的主人十分难得。如今公主薨逝,府里也要换女主人,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性子,她们兴许也是为了告别过去安稳的日子而悲戚吧。
冯照径直去了正厅,阿耶正背立在门前,看着下人一趟趟将公主的御服器物装入箱笼,室内已经零落不已,快要看不到一个人曾住在这里的痕迹。
兄妹二人站到阿耶身后,叫了声阿耶。
“不必跟着我,你们自去安置吧。”他们这才发觉,阿耶面色疲惫,声音嘶哑。
冯照轻轻拉了冯延的袖子,给他使眼色,二人悄悄退了出去。
冯延叹了口气,才说,“过几日宾客们来吊唁,家里如今还乱糟糟的,我去张罗一干事宜。阿照你仔细着阿耶。”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点了点头。
吊唁当天,公主灵柩停放于堂中。朝中文武大臣,皇亲勋贵都来了。家中请来数位僧尼诵经超度,哭奠声昼夜不停,宾客们依次上前敬献挽联。
家中人在堂前见客,冯照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泣不成声,对着宾客都不能成言,心里却不解。
从前公主还活着时,阿耶也不见有多钟情,他身边可还站着一干妾室呢,人死了反倒是显得多遗憾似的。
只是众人都作悲戚状,她也不好与众不同,努力在眼里挤出几滴泪来。
“太师请节哀。”又有一人来,原来是平原王陆睿。
冯宽点点头,陆睿让开一步,身后的少年上前躬身行礼,“府君节哀。”说罢抬头,一眼看向了冯宽身后的冯照。
是平原王的儿子陆希清。
幼时他们两家住在一起,她还常去找陆希清玩儿,后来他父亲任东道大使,巡察天下,他们家就搬走了,只是交情还在。
陆希清幼时比她还矮,如今都已经长成了健壮的郎子了,身体遒劲,就像是草原上的野狼一般。听说他跟着父亲到处巡走,游历天下,不知是不是这般缘故,才长成这样,跟小时候长得大不一样了。
迎了半天的客后,冯照趁着间隙跑到园子里,在湖边角亭里歇息,不期然见到了陆希清。
“你还是喜欢来这儿。”他说。
冯照一笑,“你还记得啊。”他小时候到府里来,她就拉着他来湖边玩,被长辈说过好多次还是不改。
他进来亭子,随后目露担忧地看着她,“听说你被罚进寺里了。”
冯照一惊,“你怎么知道?”
陆希清皱着眉,“我姨母近来去了太后身边做女侍中。”她只知道英华,那是冯家的亲眷,因丧夫丧子被招进太极殿,没想到太后身边还有陆希清的姨母。
她叹了口气,“若是太后气消了,我就能回来了。”想起他如今回来了,便又问,“你们如今留京不走了吗?”
他点了点头,“父亲已回京,任镇北大将军,我蒙圣恩授侍散骑侍郎。”
冯照亮着眼睛,“那你往后岂不是与我阿兄同朝为官了。”
陆希清又点了点头,还说:“阿照若有难处,尽可来寻我。”
他低着头跟她说话,像是一只乖顺的巨狼,仍像小时候那样。
冯照正想说话,亭子里外又来了个人。
“崔郎君。”
崔慎进来行了个礼,“女郎大安。”
“崔郎君也来了?”她问。
“我父亲有感风寒,命我代崔家前来。”崔慎解释道。
此刻崔慎与陆希清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她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只好起身为二人互相引荐。
崔慎一番恭维客气之后,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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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问冯照,“女郎上次为我举介山景,令我的文章在同僚中大获全胜,赢得一云蹄马,我想女郎能占得一半功劳,便想请女郎一道去看那云蹄马。”
他说完,陆希清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好又去看冯照。
但冯照很高兴。没想到崔郎君这么上道,知道她爱玩,连梯子都搭好了。
陆希清气极,便说道:“阿照若是想骑马,我那里有西域来的良马,各种花色体型应有尽有。”
“我若有空,一定会去的。”这两人也着实太幼稚了些,冯照笑叹。
不过不容几人在这里多闲聊,前院已派人来寻冯照了。
从园子到前院的路上,有树石遮蔽,那后头有一阵吵嚷声传来。
冯照心疑,前去一探究竟,却看到冯延冯修兄弟俩,对面还有个不认得的郎君。
有冯修在,肯定没好事。
果不其然,只听见阿兄开口赔罪,“晋阳公,实在对不住,子修他不懂事。”
对面那人看着还是生气,但眼角一拐,瞥见一旁来了他们几个,冷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走了。
冯照走上前去,只听见阿兄长叹了口气,阿弟仍在一边站着不动,脸色阴鸷,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兄,方才是怎么了?”她好奇地问。
冯延见她来了,也是无奈道:“上回阿弟在金玉肆得罪了晋阳王,这回恰逢他来吊唁,又在路上碰到了,晋阳王嘴上不饶人,阿弟也不服输,自然吵起来了。”
晋阳王?晋阳王!
这是晋阳王,那元承意又是谁?
冯照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竟被人给骗了!
崔慎见她神色不对,便问她:“女郎怎么了?”
她摇摇头,“刚才离去的就是晋阳王?”
几人面面相觑,都点了点头。
她一时间气极反笑,终日打雁,没想到有朝一日被雁啄了眼。
冯照长舒一口气,冷静下来,细细回想起来遇到元承意后的种种,猛然发现他好像从没说过自己是晋阳王,是自己见他在晋阳王府中,便不假思索地相信了。
怪不得阿兄说晋阳王性格不羁,跟元承意对不上呢,她还帮他说好话!
当初她隐瞒身份,心存愧疚,和他坦白他还生气,他有什么脸生气!她低声下气赔罪的时候他是不是在心里偷乐?
装作一副无辜受骗的样子,装给谁看!
她咬了咬牙,元承意可一点都不无辜,一个郎君面见女郎不坦诚以待就是天大的死罪。哦对了,元承意这个名字该不会也是假的吧!
冯照深吸了口气,仔细琢磨,他种种言行都不可能是常人所做,还能带人进去鹿苑,必定身份不凡,即便不是晋阳王,也多半姓元。
晋阳王底下还有五个弟弟,若是再加上年纪相仿的叔舅甥侄,零零总总都有十来个了,必定是他们其中一个。
可那又如何?她姑姑还是太后呢!这天底下可没有比太后更硬气的人了。
等着吧,等她带着父兄找上门去,看他有什么话说!
12. 第 12 章
冯照气冲冲地往前院走,此时宾客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崔慎和陆希清见状也不好多留,都纷纷告辞了。
阿耶正在灵堂前对着灵柩上香,神情哀戚。
冯照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冲动,一切都等公主丧事结束后再说吧。
公主出殡时,太后遣侍中来宣读诏书,加封敬懿大长公主。
一路上幡旗漫天,铭旌遍布。冯照走在前面,听着哭声和鼓乐,忽然想到许多年后,假如她过世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千百年后,后人从史书上,从墓志里,知道了公主生平。可若是她呢?多年以后会有人记得她的生平吗?
见生而知死,见死而知生。
此时尚且年轻的她并不知道将来会如何风云变幻。
父母故去,按汉人礼法要守孝三年,但鲜卑人没有这样的说法,至多以日代月,守孝三十六天罢了。冯家身为汉人,便取折衷,守孝一年。
冯宽不忘向太后求情,让冯照回家,太后也许是看在公主的面上答应了,于是冯照得以返回家中。
只是孝期不好出门,这么多人关在家里又平白惹出许多事来。
出孝的第一天,家里终于吵起来了。
其实也不能说吵,只是压得久了总要找个出口。
公主薨逝,家里少了女主人,原先冯宽戴孝在家府里还能四平八稳,如今他要复职了,总归要有个掌家的人。
于是赵夫人便活跃起来,先前公主丧事便揽去了许多事,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常夫人虽因礼法所限不得不回来,但当年之辱她可还记着,绝无可能主动揽上手,冯宽也不好意思叫常夫人做这些事。
府中仆婢们见这势头自然唯赵夫人马首是瞻,叫赵夫人好生威风了一番。
但如今孝期已过,冯宽却迟迟不肯把府中事交由赵夫人,她便知道这是想让常夫人留下来管。
“我辛辛苦苦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郎君如何不肯信我?”赵夫人在堂中哭诉,大门洞开,院子里的仆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夫人前来求个明话,但冯宽皱着眉头,好话说尽,却迟不肯答应。赵夫人便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冯宽赶忙制止,赵夫人从凳子上下来,又拉住他的衣裳不放,惹得冯宽在堂屋中四处躲闪,在下人面前丢了个大脸。
动静这样大,冯照和阿娘在自己院子里都听说了。
“阿娘不去看看吗?”冯照问。
常夫人冷笑一声,“我去看什么?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我去了净惹一身骚。”
冯照趴在桌子上看她,常夫人轻轻拂去她落到脸上的发丝,“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我和你阿耶一拍两散,免得一对怨侣整日怨怼。”
冯照轻轻点了点头。
常夫人笑了,“其实我早就不气了,我当年乍一知道这事,的确愤怒,可后来其实心里想的不是他怎么辜负了我。我想的是今后怎么办,你又怎么办。”她点了点冯照的额头。“要是我就这么认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可要是我不管不顾离开,肯定带不走你,冯家也不会放人,叫你一个人留在府里岂不是受尽磋磨。况且,就算你跟着我,又能去哪里,没法子这样如珠如宝地把你养大。有个名分,还有他的愧疚,才是最好的结果。”
常夫人不是出身小门小户,她的姑姑是高宗皇帝尊奉的保太后。
高宗皇帝亲母因制被赐死,常氏则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保母,她任劳任怨,对待高宗有如亲生。高宗皇帝没有亲生母亲,自小身边陪伴的只有温和慈爱的常氏,于是视其为亲母,继位后便奉她为保太后。
那时保太后在宫中说一不二,就连如今的冯太后也是借着同乡之谊,小心侍奉,才攀上了她的关系。
冯太后为叫保太后另眼相看,亲自为弟弟求娶常家女,便是如今的常夫人。
可后来保太后与高宗相继离去,常家自然也没落了。一朝高下易位,眼巴巴求着的反倒是常家人了,自然不肯叫常夫人和离归家。
冯照心里五味杂陈,问道:“阿娘如今见到阿耶心里还难受吗?”
常夫人笑了笑,“你呀,还是年轻,把这些情情爱爱看得太重。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那些都是虚的,唯有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冯照其实明白,这不是精挑细选,找了个“晋阳王”么,谁知道是个假的。
她打定主意要去找阿耶。
冯照看赵夫人终于走了,还贴心地给阿耶留了休整的时间才进去。
“阿耶,我上回说的可去查了?”她凑到阿耶跟前问。
冯宽叹了口气,“我早说过,叫你不要招惹那些个小郎,这下好了,可踢到铁板了吧。”
“那究竟查没查到嘛?”她拉着他的袖子不放,哪知道一扯就撕下来一块布。
冯照傻眼了,“这可不是我干的啊。”
别是方才赵夫人拽的吧,她在心里悄悄嘀咕。
冯宽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气不打一出来,“没查到!我总不能到晋阳王家里去,问他那天家里来了什么人吧。到时候不止丢你的脸,还丢我的脸!”
冯照鼓着脸看他,“那阿耶记得查到跟我说。”然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冯宽在后面看着,头疼扶额。
冯照跑回房中,挂在窗边的金笼映出暖日辉光,刺着人眼。笼门开着,里面的信鸽刚刚飞回来,还在喝水。
等它喝完了,冯照一把将它托过来,一手取它腿上的信纸。
鸽子小,腿上能系的余地不多,于是信纸纤薄细小,故而字也少,只有一句“余近有暇已除服乎”。
自她知道元承意是假扮身份,才发现她至今都不知该去哪里找他,想去找只有用他主动给的信鸽,心里顿时又是一阵气来,他真是算计得好好的。
她担心这信鸽也是做假的,于是试探地写了封信去,没想到竟有回信!
她欣喜万分,生怕他跑了,因而这一年间去信不断,每次都挤着脑袋里的墨水,打起十二万分功夫写信。
其情动人,其言恳切,她写完自己读了都忍不住一颤,必定能勾的这郎君欲罢不能。
冯照弹了弹手里的信页,轻蔑一笑,元承意,你好好等着吧。
“女郎!”玉罗扯着嗓子跑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盘点心。
冯照放下手里的信,问道:“怎么了这么急?”
玉罗把点心往桌子上一放,“我方才去前头时,看见女侍中去了二娘子那儿。”
澄儿也惊了,“难道太后是想……”她转头看了眼女郎。
冯照慢条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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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吃完了一块点心,用帕子细细擦了手才道:“看来是如她所愿了。”
过了几日,冯煦从宫中回来,细细说了一番太后如何关照,如何垂问,赵夫人听了眉开眼笑,手里也松快起来,把院子里的下人都打赏了一通,一时间整个府里都议论起来。
虽然不关冯照的事,但她一出门总能遇到前来打探的人,更有甚者,还有人明里暗里嘲讽她,说她要么得罪了太后要么得罪了皇帝,否则怎么放着长姊不选选妹妹,气得她这阵子都不想出门。
她无事可做,正好腾出空来对付元承意,于是澄儿和玉罗眼见女郎一封封信往外送,可紧接着又没动静了。
其实是元承意这厮太狡猾,冯照几番打探,拐弯抹角问他家事,问他身份,他都避而不谈。
他越不谈,冯照越觉得不对劲,于是故意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不通信。
那头不来信,冯照仍旧不动如山。
这日,信鸽飞回来,脚上挂着一段金色的纸卷,冯照意识到,他终于上钩了。
果然,信上写着“吾欲一晤可乎”。
冯照轻哼了声,勾着嘴角,动笔写下,“初六辰时华胜寺”。
华胜寺就在代城之中,香火鼎盛,人流如织,最要紧的是离她家近,方便她带人前去拿下。
信鸽飞出窗外,翩跹而去,渐渐隐没在飞云之中,她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振奋之意。
从前她对郎君们的心意都是手到擒来,他们在她面前一个个都乖如猫犬,这下却碰上一个骗得她团团转的。
她长到这么大还没遇上这么不驯的郎君,虽则失了几分面子,但却感到比从前有意思太多,简直像是怪志奇说里的故事。
她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她揭穿身份时元承意的表情了。
这一日,冯照便将父兄齐聚一处,准备细说自己的计划。
冯延近来案牍劳形,忙得昏天黑地,却乍然被冯照拉着袖子拽到了阿耶房中,坐下来时一头雾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看看妹妹又看看阿耶,“这是怎么了?”
阿耶皱着眉头,一手指向冯照,“你问她!”
冯照丝毫不以为耻,睁着大大的一双眼睛,躬身向前,“阿兄,我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个郎君。”
冯延瞪大了眼,“什么!”
她继续说,“但他骗了我。”
冯延猛地站起来,“无耻!”
她又说,“他隐瞒身份。”
冯延又坐了下去,“幸好。”
他往后一靠,叹了口气,“阿照你还是一次说完吧,你阿兄我现下可禁不住吓。”
冯照于是直起背来,抿唇笑笑,“我在晋阳王府上遇见他,便以为他是晋阳王,结果那一日你也看见了,他根本不是。他也没跟我说过他的身份,我问他他又故意避而不答。”
冯延听了,脸上皱起,更显沧桑了。他无奈转头看向阿耶,阿耶老神在在,只细细琢磨着桌上的湖山石摆件,不看他们。
冯照见二人都不说话,便清了清嗓子,“我已请他于本月初六辰时在华胜寺相见,烦请阿耶阿兄随我前去,将这骗子擒住,好好教训他一番。”说罢眼睛滴溜溜地在父兄之间转了几圈。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长叹,冯照便知道这事成了,顿时眉开眼笑。
13. 第 13 章
冯照这几日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她对照着元承意身边的护卫精挑细选了家中的部曲,身形纤瘦者不要,精神萎靡者不要,愚钝迟滞者不要。
元承意身边至少有五六个身强力壮的护卫,她便带上数十人,不愁打不过他们。
但阿耶不同意,“这么多人,你是去打家劫舍吗?”
他指着前面几个人道:“这些就够了。”
冯照可不愿,“阿耶你不知道,他身边有护卫,可厉害了。”
冯宽紧锁眉头,“那也不行!这么多人去华胜寺,闹起来就是大事。我们家是外戚,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她极力说服,“是我们去找人麻烦,要是还打不过,咱们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冯宽终于面色松动,于是她趁机说:“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就带十人,但我要在府中先操练他们。”
冯宽也不欲过多争执,于是摆摆手随她去了。
她选中了府上西角的小花园,因为其建构与华胜寺后院最像,方便她排演战术。
她设计他们埋伏其中,听令为号,出来后二人成对,专攻单人。
这是她从兵书上学来的战术,正好趁此机会用上。
本来她想让阿兄来做,但阿兄连连推拒,说他忙于公务,做不来这事。
但冯照自然了解阿兄的性子,他是温吞随和的人,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敬而远之。
这也给了她机会,叫她知道自己原来很喜欢这些调兵遣将的粗事,于是忙得一发不可收拾。
哪怕没有元承意一事,她都想把这些人带出去剿贼了。
只是动静不小,把赵夫人也惊动了。
不过她自诩长辈,出头跟小辈闹起来不像话,便让冯煦过来。
自上次入宫后,众人心中都把冯煦当作未来的皇后,府中人自然为她作马前卒。
冯煦浩浩荡荡地带着一群人过来,面上骄矜,“听闻阿姊近日有意差遣家中部曲,只是我们家到底是官宦人家,在府上做这些到底不合适。”
冯照正练得开心呢,哪里容得有人浇冷水,便敷衍作答,“知道了。”
见她不听劝阻,冯煦皱起眉头,身旁的侍婢看她脸色便大胆上前,“大娘子,二娘子如今体弱,须得好好养着,部曲们粗鄙,进出之间若是冒犯到了二娘子就不好了。”
体弱?看她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能把别人弄体弱吧。
现下周围部曲们都看着,被这话说的难掩不快。
冯照要部曲帮她出头,不仅出钱,自然也得把他们护住,于是反唇相讥,“我们官宦人家,府上也养得起病秧子。体弱就少出门,有病就多吃药。”
冯煦被她气得脸色通红,瞬间就红了眼,转头便走,一大群人又缀在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她走了。
部曲们得了维护,振奋不已,只是为难的是女郎立下规矩,务必要活捉元承意,不能重伤了,更不能伤到脸。
但料想他们这群人拿捏个白面郎君,还不是手到擒来,纷纷摩拳擦掌要赢赏金。
等到初六那日,冯照带着身后这群壮士昂首挺胸列队在前,冯宽和冯延都看傻眼了。
她高声起呼,“儿郎们!跟我走!”这群人被冯照训久了,不敢忤逆,看她脸色都跟着走,留下冯宽在身后吹胡子瞪眼。
于是一行人昂首阔步前往华胜寺,一路上引得众人侧目。
冯照与元承意约定辰时,自己却于卯时便到了,吩咐众部曲躲藏在后院中,自己独自去前头等着元承意。
辰时还未到,元恒便来到寺中。
许久不见,冯照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心想终于等到你了。
元恒见了她也微微笑起来,他不是活泼的人,如此情态已是很高兴了。
上次一别,他没有意料到会有一年之久,所幸当初给她留下了信鸽。
那是特意从御苑的鸟园中跳出来的信鸽,单单一只就要受训数月之久,这只还是其中最好的。
但身为天子,再如何珍贵也是寻常用具而已,他的看重才更叫御苑欢欣,千挑万选出来的这只信鸽果然帮了他大忙。
没过多久,它就为他送来了佳信。
虽则信中许多话都十分情腻阿俗,他本欲申斥,但想想小小女郎初坠情网也难免逾矩了些,他年长几岁,只好放纵她恣肆行事。
现下二人相见,总不好再依信中言语,他预备耐心劝诫一番。
不过许久不见,女郎兴高采烈,他也有几分高兴,便不提这些了。
元恒本以为一年不见,恐会渐渐忘了她,但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昨日二人才相见,言语情态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能沉得住气,可女郎年纪小,忘性大,说不准就慢慢失了耐心,果然后面寄来的信也越来越少。
想到这里,他便觉着还是见上一面为好,于是今日早早地到了华胜寺。
元恒见她面色红润,并不因在孝期而憔悴,便试着问她,“阿照近来可好。”
冯照笑着说,“好得很,只是许久不见,我心里很想念承意。”
元恒听了,不由愉悦盎然,脸上也泛起笑意。
一笑解离愁。
冯照见郎君仍然风姿殊胜,忍不住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于是便问他,“郎君今日从何处来?”
元恒一顿,“自城北而来。”他意识到女郎在试探他。
她并不追问,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今日不休沐,郎君没有公务吗?”
他渐渐没了笑容,“我请了假。”
冯照心里一沉,他还是不肯说实话。
不过无事,今日他就要知道女郎生起气来是多么可怖的后果。
她郑重地看向他,“自我识得郎君以来,心中都是喜悦之意。”
元恒见她脸色不对,正欲解释,她却话风一转,“只是,有一件事叫我不快。”
元恒皱眉,心里有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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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预感。
“我最恨别人骗我!”
元恒面色陡变。
“出来!”她大喊一声。
下一刻,十来个壮士便从院中四面八方鱼跃而出,冲向他周围护卫,一群人瞬间缠斗起来,而冯照不知何时已隐在那些壮士之后,含笑旁观。
元恒立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部曲们出其不意冲出来,他的护卫们一瞬间惊愕不已却很快反应过来,当即迎头出击。部曲们虽然人多,但也未得上风。
两方拳脚相对,拳拳到肉,左一勾手右一出脚,惊起一片尘土。
怒喝声与痛叫声层出不跌,将寺中佛香都卷入热火中消无殆尽,众人如同面棍般插进滚烫的油里又四散溅开。
而元承意仍被死死护在乱局中心,一双眼穿过层层搏斗,直直地看向她。
冯照脸上再无笑容,瞪着眼看回去。
他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意思,不老实不坦诚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又激得她升起火来,她不过小小教训他而已。
她定要叫他知道,骗她是什么下场!
然而很快,她的部曲们就落了下风,一群人躺了一地,捂着胸的、摸着腿的哀嚎不迭,那几个护卫仍以包围之势将元承意护得密不透风。
冯照咬着牙,气不打一出来,真是一群没用的!
冯宽和冯延还在屋中旁观,等外面打斗渐消,以为那人已经被拿住,便施施然出了门去。
走至廊下,众人身影都明晰起来,冯宽突然发现,被层层围起来的那人怎么那么眼熟?
他心生疑窦,又走进了一步。
这时元恒面前的护卫突然格击了一个偷袭的部曲,因他身形微动,终于漏出中间那人的脸。
冯宽瞪着眼睛,喉咙直颤。
“陛下!”冯宽尖叫出声。
一瞬间,仿佛有如来施法,阻滞光阴,将这世间一切暂停。
这偌大院中,个个都凝成石塑般,偷袭那人瞪出了眼珠子,好似留在半空中许久,方才一头栽倒在地。
刚刚的叫嚷、怒喝、痛斥声仿佛是幻觉,此刻天上地下一派寂静无声,连同尘土都已落下,不敢再起。
此刻,如有精怪将众人囚于画中,不得动弹。
唯见一人在画中动身。
冯宽连走带跑到院中,颤声轻呼,“陛下……”
众人才似魂归原身,一双双眼睛看向中央,只是好像折了脖子、锢了身体,唯有眼睛悄悄突出来,小心翼翼飘去一角目光。
冯照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仍在梦中吗?否则怎么会听见父亲喊陛下。
那是陛下?
那不是元承意吗?
那不是她的情郎吗?
怎么会是陛下?
那人衣衫未变,只是此刻好像看不清他的面庞。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元承意越过一个又一个人,向她走来。
14. 第 14 章
元恒面色凝重,目光沉郁,像利箭般钉住她。
他几乎就要走到她面前,冯照却突然回过神来,三魂七魄瞬间归位。
她转身就跑!
元恒立马快步向前,片刻间就抓住了她。
他身形高大,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前,制住她的双臂,二人之间已无间隙。
冯照今日为了行动方便,特意穿了窄袖小靴,没了宽袍大袖阻隔,更能觉察出身后人的气势,此刻心头狂跳,抑制不住轻颤。
若这仍是她的情郎,她还能反客为主,调戏他一番。
可这是陛下!
一想到陛下就在她身后,抓着她的手,她便难以思考,心里茫然无措。
怎会如此!
但是,就是这人一直将她蒙在鼓里,好整以暇地看她在股掌之上蹦跶,她当然异常恼怒。
她想叫他放开,又不敢打他,只好轻轻摆开手臂。
“阿照,别闹!”元恒厉声道。
这话叫她一瞬间心头火起。
这个人不仅骗了她,隐瞒身份,被揭穿还这么理直气壮,哪一点有她情郎的样子!
虽然他是陛下,哪怕他是陛下!
她姑姑还是太后呢!
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不能让她消气。
冯照大力震开双臂,从他的桎梏中跑出来,见他再伸手,下意识躲开,结果一只手甩到了他的脸上。
两人身形同时一顿,下一刻,他的下颌处便红了起来。
冯照见了更害怕,转身就跑。
元恒捂着一边脸颊,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面无表情。
他紧抿住嘴,转身看向庭院当中,鸦雀无声,诸人神态各异,看天的瞥地的一动不动。
冯宽和冯延更是目瞪口呆,如石化了般站在那里。
**********
冯照一路奔逃回府,路上撞到了不知多少人,但她全然不知,她心里现在就是一锅浆糊。
她回忆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光顾着盯着他的脸,没注意怪异的环境。
谁能在晋阳王府来去自如?谁能在晋阳王府号令下仆?
除了晋阳王本人,哪怕是其他亲王也做不到。
她想到了晋阳王的弟弟们,连舅甥叔侄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兄长。
谁能在鹿苑来去自如,谁能在鹿苑随意驯养良马?
还有谁能在温泉宫中,对她阿兄不问自来?
兜兜转转,她费尽心思躲开的人,竟被她主动缠上了,真是何其荒谬。
越近府中,她越清醒,于是也想到了府中的冯煦。
她被钦定要做皇后,那自己又算什么?
他已经有了要立的皇后,结果还来招惹自己。就算是她主动,他难道不知道拒绝吗?
难道他想享齐人之福?!
冯照更加怒不可遏。
如今这般境地,甚至比当初要定亲时更加糟糕,至少当初她还信誓旦旦自己能把握主动,可现在她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冯照失魂落魄,慢慢走到了府门前。
此时崔慎正在门前踱步了许久。
崔慎自上次府中一见,按捺不住,欲再度向女郎邀约,只是临到了门口却踌躇不已,在心里轮了几轮,若是女郎拒绝了要怎么说才好。
哪知道女郎却从外面回来,情态伤悲。
崔慎斟酌一番,还是上前问,“女郎今日出门了吗?”
冯照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女郎这是怎么了?”他有点担心。
“只是一些繁琐小事罢了。”冯照摇摇头。
崔慎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好问了,他心想若是这回不成,下次再来,于是又说,“近日芳林园将办诗会,宋国使臣列席,京中许多人也会来,我欲请女郎参会,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诗会?
也罢,正好借机出去躲躲。
想也知道,今日之后,家里恐怕要闹翻天了。
她低声应道:“多谢崔郎君,我会去的。”
崔慎欣喜不已,本次诗会有宋国使臣在,他此前一直为使臣做接待,自然当仁不让做了诗会主持,说不准陛下到时也会驾临,这样能一展才华的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故而便想向冯娘子邀约。
眼见她答应,崔慎连忙取出拜帖交由女郎。
只是女郎看着仍不高兴,他想宽慰女郎,又担心她嫌她多事,犹豫一番,他还是开口说道:“我不知女郎遇见了什么事,只是不忍见女郎伤心。”
“人生不过短短三万天,乐是一天,悲也是一天,若是为了些许小事,未免太过不值当了。”
听了这番话,冯照有些诧异,她抬起头来看着崔慎,而他面含笑意地看她。
冯照见过太多要讨好她的郎君,但她知道他们看重她的容貌,看重她姓冯,或许也有些图新鲜,看重她不羁的个性。
他们都将她当作获胜的奖赏,一种珍贵宝物,是胜者的装点。她也不以为意,毕竟她看重的也只是他们青涩的面皮而已。
可她能看出来崔郎君是真心实意的,或许他心里也有别的心思,但至少在她面前已经格外真诚,用真心在宽慰她。
遇上一个骗子,总不会所有人都是骗子。
而且他说得对,为了这些破事,赔上自己的心力毫不值得。
她面色终于好转,崔慎见了也开心起来,于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冯照回房后一头倒在床上,脑海中翻江倒滚,身体却僵直不动。
她想到了当初面见太后时自以为高明的小伎俩,想到了被罚入瑶光寺的日日夜夜,又想到了与陛下初见时惊为天人的心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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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日华胜寺难以收场的局面。
太多场面,太多人混在一起,像是五彩颜料混入脑中无法分开,她渐渐难以思考,慢慢地睡着了。
外间守着的澄儿和玉罗对视一眼,上前去给她盖好了被子。
这一觉,便从下午睡到了次日清晨。
冯照醒来后,顿觉神清气爽。
今天家中必有一吵。
她仔仔细细地洗漱梳妆,好好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心中越发沉静。
就在她落下最后一笔时,侍婢来报:“女郎,府君遣人来请娘子过去。”
冯照毫不意外,她施施然走过去,房中冯宽和冯延已经等着了。
室内一片沉寂,冯照看了看二人率先开口,“阿耶有什么吩咐?”
冯宽长叹一口气,“我不是你阿耶,你才是我祖宗!”
他指着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痛心疾首,“你看看你干的什么事儿!”
“你这不是踢到了铁板,你这是把铁板往尔父身上砸!”
说罢又摸了摸鬓须,好平复自己的心绪。
这么些年,他被冯照气得多了,只是大多时候无伤大雅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次,事关天子,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冯家如今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火一烧完,薄冰散去,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冯照不服气,“我何错之有?”
冯宽瞪着眼睛,“你要是不这么肆意妄为,哪还有这事?”
冯照毫不相让,“这干我何事?明明是他骗我,我才去教训他的,谁叫他瞒着身份。”
“什么他他他,那是陛下!”冯宽不满她如此轻率。
“他身为天子,不是更应当正己率人吗?欺骗我一个小小的女郎算什么?从君不从道是为贼!”冯照翻了个白眼。
“嘶……”冯宽一时情急,揪掉了自己的两截胡子,痛中直呼,“你简直大逆不道!”
连一直不敢说话的冯延都坐不住了,“阿照可不能乱说。”
“陛下微服出宫,自然得隐瞒身份,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一个人。”
冯照讽笑一声,“我入瑶光寺,我不信他不知为何。况且二妹不是要做皇后了吗?我不信他不知道。无非是要享齐人之福而已!”
冯宽沉着脸,“那也由不得你。”
冯照气极,“照你说的,我和二妹之间还要争个谁做大谁做小是吗!”
见他脸色难看,她继续往他肺管子上戳,“你这么想去不如自己去,说不准看你是长辈,给的位分还高呢!”说罢摔门而去。
冯宽气得脸色铁青,冯延看着不敢说话,小心说了一句,“阿照她还不懂事。”
过了许久,冯宽长叹一口气,才缓缓说道:“太小了,以为万事都能如意,还不知道今后的路不是想选就能选的。”
15. 第 15 章
七月初三这日,正是芳林园诗会的日子。
冯宽实在被气狠了,担心冯照再出去招惹麻烦,不许她出门。但冯照可不管这些,她资财颇丰,随手撒下几片金银,下仆便纷纷为其让道。
更重要的是,从前每次她与父亲争吵,很快便休止了,若是下仆们当真为难她,到时候她与父亲和好,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仆婢们了。
于是冯照畅通无阻上了马车,驶向芳林园。
芳林园乃皇家园林,位于代城以北,景风山下。此地广种松竹,又引来溪流成湖,水网密布,是代城中难得一见的水景。
其湖名曰静明湖,湖中现高台,上有一座清凉殿。显贵名流便聚于此地吟诗作赋,以彰文流雅风。
冯照到湖边时正欲寻一艘小舟过去,却听见远处有人高呼:“阿照!”
她转头去看,那人朝她不停挥手,“我在这里!”
冯照顿时面露笑容,疾步过去,“玉宁!”
眼前一袭粉衣,面容秀美的活泼女郎正是冯照的闺中密友游玉宁。
玉宁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通,“我们真是太久没见了!”
谁说不是呢?自她被罚入瑶光寺,乃至在家中守孝,至今已有一年有余了。
按说冯照不得自由,玉宁也可来看她。但玉宁在家中不受看重,父亲不管,主母并非玉宁生母,又性情古板严苛,玉宁难找借口出来,无家中帮助,更难以独自远行,故而二人已经许久未见。
冯照走前只来得及给玉宁留了简单的口信,因而玉宁也不知晓她何时归家,一直等到她奔丧回家,二人才得以再次传信。
此番诗会是朝中大事,朝廷为一显国威,特意令重臣勋贵都前来列席,家中亲眷亦可往,好叫南朝人见识北人风貌。
反正芳林园周回数十里,可轻易容下上千人,哪怕是不能在诗会中崭露头角,来这里见见世面也是好的,许多人家便也带上了小辈前来此地。
玉宁也借此机会得以出门,不成想意料之外碰见了冯照。
二人欢欢喜喜地携手登上小舟,向湖中岛而去。
冯照携诗会主持的拜帖自然轻松入内。此刻殿中诗会还未开始,岛上众人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谈,许多人见到冯照都打了声招呼,冯照顾不得多聊,她和玉宁许久不见便找了一处林荫躲起来说话。
但人倒霉时躲在哪里也逃不开。前面来了一群女郎,说嚷着便冲着冯照这头来了。
这群女郎乍一看千姿百态,五彩斑斓,走近了看便注意到中间一个蓝衣女郎被簇拥起来,神情高傲。
冯照自然也看到了,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那其中的女郎是穆家这代唯一的女儿穆灵,家里如珠如宝地宠着,养得一身难伺候的脾气,比之冯照更甚,于是二人自然毫不对付。
只是冯照毕竟有太后姑姑,所以从前两人冲突时落下风的总是穆灵。
不过太后虽然摄政,但穆家也不是什么好捏的柿子。穆家是鲜卑八部大人之一,在鲜卑人中威望甚重。
鲜卑人自代北之地而来,元氏皇族起初只辖八部落,太祖当年南征北战时八部忠心耿耿跟随,因此建卫开元后八部大人地位尊崇,不亚于周天子分封诸侯。
虽然后来八部解散,部民通通编户齐民,但仍有拱卫京畿之职。故而冯太后虽在朝摄政,也不敢轻易得罪八部大人。
小辈之间小打小闹不过是玩笑而已,还入不得长辈眼中,所以虽然二人不对付,但只要不闹大,也说不到太后跟前去。
冯照嘴上厉害,得理不饶人,胆子又大,所以从来没输过。
只是穆灵越败越战,越战越败。
她们之间若论起来其实没有什么梁子,但也许是天生不对付,每次见面总是又结新恨。
这回当然也不例外。
穆灵眼神轻蔑,上下打量她一眼,“哟,这不是冯大娘子吗?听说你在寺里待了不少日子,那里面的斋饭好不好吃啊?”
说完放声大笑起来,她身边的几个人也跟着笑作一团。
后面的女郎却面面相觑,低下头不敢出声。她们都是看到穆灵来了才跟着上来,但讨好穆灵却也不敢对上冯照,毕竟这两人都是惹不得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们要是凑上去,引火烧身的就是自己了,于是个个作鹌鹑状。
冯照磨牙,想把她嘲出来个底朝天,但转念一想,这里人多轻易就闹大了,近来事多,不宜再多生事,阿耶要知道了肯定又要骂她,于是把怒意按捺下去,拉着玉宁走了。
穆灵却呆住了,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冯照认输,从前那么多次她都是反唇相讥,毫不相让,这回却忍气吞声。
穆灵于是立刻高兴起来,她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甚至追上去跟在她身后肆意嘲笑,“哎你别走啊!你个胆小鬼,下回见到姑奶奶我记得躲远点儿!”
玉宁小心翼翼地看向冯照,她脸色却很平常,于是仅仅握住她的手,“阿照……”
冯照拍拍她的手说道:“没事儿,一个无赖熊儿而已。”
玉宁却觉得,分明是阿照这一年中受了不少委屈,才这样忍气吞声。若是放在从前,她不动手就算好的了,于是更加心疼阿照。
冯照看她神态就知道她误会了。
玉宁谨小慎微,又是菩萨心肠,心底单纯又善良,见不得人受苦,尽管她自己常常受委屈,却总心疼别人都过得不好。
冯照一声叹息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其实只是近来她遇到的事多了,还全都是大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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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这些拌嘴吵架对她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趣事罢了。
此时,诗会已经开始。
殿外空地上置三香炉焚香,同时由乐队抚琴、鼓瑟、吹笙,悠扬舒缓的乐声飘荡在树梢上与碧波中,众人在音流乐转间落座。
待乐声毕,殿中已然安静下来。
然而此间主持崔郎君仍于座上不动,众人面面相觑,但忽然间又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顿时殿中流淌开诡异般的寂静。
果然片刻后,一人从殿后缓缓现身,落座于正中主位。
众人大惊,齐齐行稽首大礼,“陛下圣躬万福。”
元恒含笑请重臣落座。
冯照坐在外围,心中悚然一惊。
本来参加诗会就是为了换个地方,缓一缓心情,结果又遇到了他,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来想去,她还是早早离开为好,免得碰上圣驾,到时候没人挡在她前面可就麻烦了。
皇帝坐于上方,一眼扫过殿中众臣,众人纷纷低下头。
今日诗会其实可有可无,但南朝文风兴盛,使臣力争要见识一番北朝文风,话说到这里,朝廷也就不得不应。
至于皇帝自己,思虑再三后还是圣驾亲临了。
刘赞一行人访卫已久,而近日宋国朝局动荡,想必他们很快就会回朝,所以临行前的这次诗会他还是来了。
元恒先问使臣近况,刘赞等人自然答好,于是当下皇帝便宣布诗会开始。
“自晋室不修,四方崩坏,乃至天下大乱,流民四起。今皇卫与宋虽二分天下,然太平初定,生民永怀。”
“便以‘九州靖泰天下平’为首句,卿等续之。”
依照柏梁体惯例,下一句当由亲王所作,众人的眼睛便看向了陛下的弟弟们。历城王元思向来文采卓著,才思具佳,这一次也不负众望,脱口而出,“八表无事悦圣情。”。
下一句本应由臣子所作,但使臣在此当由使臣先。
刘赞在此地便是宋国的脸面,当然不能输,好在他虽为武将,但南朝文风尤圣,此等场面自然不在话下,想了想便道:“云披雾敛天地明。”
众人纷纷点头,一时之间殿内交头接耳,互论诗言起来。
元恒面色和煦,看向殿中诸位,自然也看到了远远坐在角落里的冯照。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他心里委实不快,但这几日平静下来他便想着,他们之间落到如此僵持境地实在不可行。
如果冯照不来找他,他便亲自见她。
好在今日她也来了,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言语一番,而且想必过了几日她已经全然冷静。
他轻轻掠过一眼,见她坐着不动,心下稍安。
然而等下一句诗完,他再看向那一处时,座上已空空如也。
16. 第 16 章
冯照趁着殿中诸人窃窃私语时悄悄退了出去。
她坐在外围,看不清陛下的脸,但那熟悉的身形还是一眼便能认出来。
在她面前的元承意和在众人面前的陛下是一个人,可是她却觉得完全不一样。她认识的元承意清峻孤高,被她调笑后又变得生涩赧然。
时下君子多行潇洒烂漫之举,女郎们也偏爱这样的郎君,元承意这般的反倒少见了,却偏偏对上了她的胃口。
然而今日在千百人中那个人独坐于上,他浑身竖起锋芒,如秋刀霜剑悬于头顶,随时可挥下斩断殿中一众人的身躯。
这样的陛下与她认识的元承意却也并不矛盾,好像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只是那时他脱下了在众人面前的盔甲,漏出一点温柔性情来就把她迷住了。
想到这里,冯照又紧紧握住了拳头,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去。
她坐在湖边发呆,但眼前清透的湖水忽然就现出了那人的脸,还是方才大殿中的样子,面容含笑,仿佛在嘲笑她有眼无珠。
冯照气急,捡起一颗石子就扔了出去,平静的湖面顿时荡开了层层涟漪,那张恼人的脸终于消失不见。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声,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
“阿照。”
冯照浑身僵住,下意识抱头埋进双膝中。
身后顿时传来一阵轻笑,他慢慢走到她身旁,然后停住了。
“阿照不愿见我吗?”他问。
冯照仍不出声,就把自己当作孵蛋的母鸡,一动不动。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是我的不是,可我并非有意欺瞒。”
她微微动了动。
他负手在后,道:“阿照一心以为我是别人,我见你满心欢喜,不忍说破,若是我吐露真身,哪里还有后来的一切。”
她猛地抬头,脸都被闷红了,也是被气的。
他真好意思!把自己说的好无辜似的,好像是被逼无奈为了她一样。
他见她终于有反应,才慢慢道:“阿照见我时不也骗了我,这样说起来,也算是公平了一次。”
冯照听了有点心虚,但很快又支棱起来,“我那时已经主动坦白了!”你怎么不说?
今非昔比,如今这话她只敢在心里说出来。
元恒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这女郎就是这样任性,自己可以做,别人做不得,气性又重,他也无可奈何。
“我本欲说出来,可阿照这么聪明,这么快就察觉了,上次不是气势汹汹带人要抓我么?”
冯照又心虚了,上次她还打了他一巴掌。
要是按照她阿耶的说法,那就是“冒犯天颜”,若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那就是有伤龙体的大罪。
可他并未在意,仍像是那个脾性好又温柔的元承意。
她别别扭扭,并不想提起这事。
元恒轻轻抓她的胳膊,拉着她起身,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岸边,似一对画中壁人,就像是从前他们在京郊时那样。
元恒这几日思虑良久,虽然冯照有大不敬之嫌,但毕竟也只是个天真的女郎,不懂得如何侍奉天子。
而他身为天子,也不应因这小小的冒犯发作。身为君王,当然要有广怀天下的胸怀,因为这等小事,和一个女郎计较也不像话。
因为此事,他心里始终波澜不平,现下二人和好如初,他终于感到浑身舒适如初,好像一团窝在筐子里的废纸,被拿出来揉开了熨平了。
白准远远看着两个人亲密无间,心里着急又不敢上前打扰。
此时已经接近诗会尾声,殿中歌舞已快休止,陛下当前去开宴,与众人共饮。但此刻陛下丝毫看不出要结束的样子。
白准来回踱步,还是决定贸然打断,若是误了时辰,头一个怪罪的就是他。
元恒的确忘了时间,因而一被打断,他心里还有些恼怒,毕竟他以前从未因私事耽搁过正事,于是走得匆匆。
见他走了,冯照才慢慢平静下来。但突然间,她想起来自己还没问他,二妹进宫是怎么回事?
都怪他强词诡辩!把她都带偏了,哪里还想起来正事。
元恒经由蜿蜒小径回去大殿,翠影交叠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人。
内幢将与几位内三郎顿时大惊,冲上前去护卫圣驾。
但定睛一看,竟是个单薄女郎。
她神情激烈,扑通一跪,对着重重护卫后的皇帝高呼,“陛下!”
元恒不知所以,正欲吩咐周围将她赶走,哪知这女郎忽然道:“我是冯照的阿妹。”
元恒顿住,上下打量了一眼她,挥挥手让周围人退开,“你有何事?”
冯煦觑了周围人一圈,又低下头去。
元恒面上不动,示意他们再退。
冯煦这才抬起头来,她心里猛跳,身上发颤,但仍坚持说:“我欲为陛下举荐自己。”
元恒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女郎跑到他面前举荐自己,难道她想做官吗?她有什么惊世之才?
“有话快说。”他可没有耐心等她卖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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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煦言语飞快,“我钦慕陛下,对陛下万死不辞。我已有太后属意,陛下若也肯容我,我必定对陛下忠心耿耿!”
先前她进宫面见太后,太后有意要她做皇后,她几乎要高兴地跳起来。等她出宫后,身边的每个人都变得异常恭敬,好像她可以随时取她们的性命,这就是太后的威力!
从前她耿耿于怀的琐碎小事,诸如家中例银,珍宝赏赐,全都任由她选。就连她出门后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对她万分客气,她到任何地方都会变成那里的中心,身边人对她只有追捧和夸赞,从前和她不睦的人她一个也没看见过。
就连今日的诗会,这样的大事,她都是第一个收到帖子的。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从前的生活如在梦中,她只要想一想都已经难以忍受。
然而今日她看见了什么?
陛下竟和阿姊在一起,他们亲密无间!
她瞬间如坠深渊,这怎么可以?
若是阿姊进了宫,那她呢?她要怎么办?
她还要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吗?
不!这绝不可能!
她万分心慌,陛下的意志谁能改变?
太后!对,太后属意她做皇后,这是她最大的依仗。
可陛下若是不愿意呢?
陛下对太后至纯至孝,可这样事关终身大事,他还会愿意吗?许多人私下都议论陛下对冯家有嫌隙。
但眼下他私下与阿姊在一起,根本不介怀冯家,她必定也有机会。
陛下是个圣明天子,从前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女色传闻,他不会为女色所迷。他在意的唯有江山社稷,因而她必须要让陛下知道,同是冯家人,娶她要比娶阿姊好。
也许会冲撞圣驾,惹得龙颜大怒,可她要是不这么做,陛下根本不会看她一眼。
于是她壮起胆子,大胆赌一把。
“我性情恭俭淑慎,愿一心为陛下解难,秉承柔嘉贤德之风,理办后宫,为陛下清扫一切隐忧。”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才敢悄悄抬头看了眼陛下。
天光下照,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心跳停了半拍,喉中干涩,咽了咽口水,又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陛下若愿以我为后,我必定以敬奉上,以慈抚下,统宫闱而无紊,使陛下免于内忧。”
但这些都还不够,她还要说出让陛下弃阿姊而选她的理由。
“阿姊她性情刚烈,长于郊野,耐不住后宫规矩,不是做皇后的好人选。”
17. 第 17 章
冯煦的话一说完,此地陡然沉寂下来,空中瞬间弥漫开惊人的冷意。
内三郎们虽然退避在侧,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时不时传来的字眼也足够叫人胆战心惊了。
冯煦跪倒在地,只能看见半身衣袂,眼前的陛下身量高大,背对凌日之光,面覆暗影,看不见神情。她并不知道此刻的陛下脸色阴沉,慑人的目光甚至能穿透冯煦的身体。
他看着地上颤抖不已的女郎,缓缓吐出一句,“依阿权势,形如蝜蝂。”
此话一出,冯煦霎时瘫软在地。周围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元恒绕过她径直往前走。
他原以为这个冯二娘子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到他跟前说了一通秽语,心里的嫉妒和丑恶如此直白地现在脸上。甚至也不聪明,自以为是,沾沾自喜。
“陛下!”
他回头,那冯二娘子仍不死心,膝行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说我依阿权势,难道阿姊不是吗!陛下为何看得上阿姊,却对我弃如敝履!”她慌不择言,只求一个明白。
可元恒自恃身份,哪里会跟她解释。他颇为鄙薄,只说:“你还知道叫她阿姊。”说完转身就走,再不想跟她纠缠。
冯煦不肯放弃,继续说,“正因为她是阿姊!陛下可知冯家人都是如此!太后如此,我如此,阿姊难道会例外吗!”
“陛下如今一时情浓,看阿姊自然是千好万好,可将来爱尽情散,陛下也会发现她也是个依阿权势的人。”
元恒面如寒霜,却也不想再和她多话,甩袖便走。
冯煦满心绝望,她拼尽全力得来的机会被她搞砸了,心里茫茫然一片,不知身在何处。她就要这么狼狈离开吗?今后她要何去何从?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来不及过多思考,只顾大叫出声,“我虽为冯家人,但可为陛下马前卒!”
她脸色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牢牢地盯着前方的圣驾。
那人终于停下,回头看她,又慢慢走到她面前站定。
他难道这么好骗吗?好像人人都以为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元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摇了摇头,“你不聪明,想要的又太多。”
冯煦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她瘫坐在地,看着皇帝离去的身影久久无言。
方才她想到有人说过陛下与冯家有嫌隙,不论这是真是假,想想自古以来摄政王与皇帝就没有和睦相处的,如果陛下也不能例外呢?只有有一份心思,她就能借机打入,于是她脱口而出那句话。
她虽出身冯家,但并不意味着听取太后的命令,她愿与陛下站在一处,换取一个前程。
可是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怪罪她,也没有承诺她。
她想不明白。
这里只剩下她一人,刚刚的一切都好像是她的幻想,一阵风刮过,摇曳的松竹落下细叶七零八落地飘散到她身上,她骤然发狂把它们都挥走。
连这等死物都在奚落她的失败!
冯照回到殿中,众人已酣饮半场,陛下不在上首,众人更是放开了喝。她见殿中一派酒乐之风,心里不喜,干脆告诉玉宁一同出去了事。
转身离开时,眼风无意间扫到了上座,崔慎在那里遥遥地看着她。
崔郎君给她送的帖子,可没等他在诗会上大放异彩她便离开了,委实是有些对不住了,不过这不妨碍她此刻继续逃出殿中。
冯照和玉宁两个人走在连廊下,栏杆之外就是静明湖面,在夕照下映现出粼粼金光,微风掠过湖面吹到脸上,带来一阵夏日清凉。
“阿照近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玉宁问。
冯照歪头,“为什么这么问?”
玉宁便道:“今日一见阿照,我便觉得你面上有忧愁之色。你从前天不怕地不怕,能叫你这么愁的肯定是大事。”
冯照无奈地笑了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玉宁眨了眨眼,“我猜,还是男女之事。”
冯照惊愕,“这都能瞧出来!”
玉宁得意一笑,“知阿照者,玉宁也。”
“好了,这下可以告诉我什么事了吧?”
冯照双手环胸,慢慢悠悠地走着,“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郎君。”
玉宁不解,“得多特别才能叫你这么牵肠挂肚啊?”
冯照翘着嘴,“是个英俊又温柔的郎君,风姿样貌都远胜从前那些庸脂俗粉。”
“但是?”
“但是他骗了我,刻意隐瞒身份,被我揭穿了还不好好道歉,强词夺理狡辩。”冯照低头,把路边的一颗石子踢得远远的。
玉宁是好脾气的人,平时都是软豆腐样,但听冯照这么说都忍不住生气了。
可她偏头,仔细琢磨冯照脸上的神情,心里顿时明白了,“你在意的不单单是他骗了你对不对?”
“你从前对那些庸脂俗粉都是手到擒来,这次遇上了一个真仙,反倒被摆布了一把,心里不甘心。”
冯照好像被她说中了,闷闷地不说话。
玉宁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何以见得这不是件好事呢?要是你真的为了男女之情辗转反侧,不饭不思,我倒要怀疑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阿照了。”
冯照苦着脸,“可是我瞧别人都与郎君浓情蜜意,爱得死去活来,我本以为只是我没碰上对的人。可这次真碰上了,我却仍觉得自己不到那种地步,我并没有肝肠寸断的滋味。”
玉宁摇摇头,“你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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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当局者迷,谁说人一定要有一次肝肠寸断呢?天底下那么多人,人人都有可歌可泣的感情吗?我觉得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不一定是最有权有势的人,也不一定是白首不离的人。”
冯照惊奇地问,“那是谁呢?”
玉宁停下来脚步,看着连廊外的湖面,“人人都有可能啊。快活么,就如同这片流水,流到哪里,快活的就是哪里。流过了,快活也就过了。就算你想把它蓄起来,也总有一日会干涸殆尽。所以,只有当它流向你时,好好地珍惜它才是最好。”
冯照不由鼓起掌声,她不住感叹,“玉宁,你真是个才女。这番话可比今日诗会上的那些诗都出彩多了。我看那些名扬天下的才子都远不如你。”
玉宁羞赧一笑,“我不过是在家里呆久了无事可做,只有看书消遣,书看多了想的就多了。”
冯照可不赞同,“天底下多的是为功名利禄而读书的,只缺你这样为读书而读书的人。殿中那些人个个都饱读诗书,却说不出你这样至纯至性的话来。”
玉宁轻轻笑了笑,又突然收敛了笑意,轻轻拉了下冯照的袖子,朝着连廊那头看去。
连廊那一头站着的是崔慎。
玉宁一看便知,这是阿照的风流债,于是自行回去了。
冯照无奈走过去,却发现崔郎君脸上一片晕红,眼神水润。
“崔郎君,你喝多了?”
崔慎摇摇头并不开口,仍乖乖看着她。
“崔郎君找我有事吗?”她问。
他低头,“女郎今日没看到我。”
冯照哑口无言,“对不住崔郎君,今日我偶感不适,下次崔郎君有事,我必定去捧场。”
崔慎眼睛发亮,“托女郎的福,我的云蹄马已经备好了,女郎愿随我一同去看看吗?”
原来在这等着呢。
还以为他喝醉了,没想到脑子却清醒得很。
冯照没个好气,怎么连崔郎君这样的君子,如今也满肚子小心思了。
此刻崔慎脸上越来越红,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预备要说什么。
冯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她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我想嫁给女郎。”
冯照瞪大了眼睛,绷不住脸大笑出声。她笑得肚子疼,指着崔慎说不出话来。
崔慎仍不觉有异,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她。冯照终于意识到,原来崔郎君真是醉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心声未完,只见他身体猛地一倒,冯照大惊,匆忙拉住了他的胳膊,而前面也幸好有根柱子挡住了他的身体,才让他免受一顿摔打。
他靠在廊柱与栏杆之间,合目而寐,而冯照坐在栏杆上,等着侍人过来将他带走,她不由长叹一声。
今日这都叫什么事啊!
18. 第 18 章
这一日风朗气晴,冯照靠在榻上读书,澄儿从厨房端了一盘果子和一碗冰酪过来。
冯照放下书,准备吃些冰酪,却瞧见澄儿一脸兴味,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澄儿挑着眉毛,利落地说起来,“听说二娘子在闹呢?”
这下不止是冯照,连一旁做着女红的玉罗都忍不住抬头,“闹什么?”
“听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许人进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澄儿道。
玉罗便问,“府君去看了吗?”
澄儿讥讽一笑,“人家可是将来的皇后呢,谁的面子也不给。”
玉罗张大了嘴巴,看向女郎。冯照也很是讶异,这个妹妹向来是拜高踩低,越挫越勇的,居然有一天能被气成这样。
她勾着嘴角幸灾乐祸,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不管她遇着了什么事,将来总归是要进宫的,总好过自己被骗了也没处说理,顿时又神情怏怏。
玉罗想凑过来说话,放下筐箩时,不小心将桌子上的东西扫了下去。她弯腰捡起又打开看了看,“女郎,崔郎君的帖子相邀,女郎要去吗?”
自上回芳林园一遇后,崔慎便派人送了帖子到府上。澄儿还打趣说崔郎君莫不是羞了,上回在女郎面前失了颜面,再不肯亲自登门了。
冯照拿过来一瞧,又合上扔到了桌子上,“去!怎么不去?”
澄儿面露难色,“可是……”说着又往上指了指天。
真是岂有此理,他还跟别人不清不楚的,自己去大大方方找个郎君玩儿都不行吗,她偏要去!
冯照力排众议,带着下仆侍婢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如今阿耶忙着哄她那金贵女儿,可不顾上她这个逆女了,正好给了她出去玩的机会。
据崔郎君所说,那云蹄马不在他家庄园上,而是养在了代北牧场,对她来说,倒是更便宜了。
代北牧场位于代城以北,永定河上游,此地水草丰美,绿野平畴,一片泽水盈盈。官营牧场总归要大上许多,一眼望去,碧草连天处尽是雄雄壮马。
冯照换了骑装进来,崔慎已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见到她来顿时眼前一亮。
“崔郎君,”冯照慢慢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眼,“上回的酒醒了?”
听到这话,崔慎的脸上顿时一片爆红,他低头不敢看她,只讷讷地说,“对不住,某上次酒多误事,冒犯了女郎。”
冯照轻笑,“我看并不误事,郎君不是也没忘了邀我来看骏马么?”
崔慎顿时更加羞赧,说话都结巴起来,“是……是女郎好心应我,我……我去将马牵过来。”说完就小步快走起来。
冯照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等着郎君过来,时不时卷弄起风帽上的系带,心里快活得很。
看马哪有看人有意思。
崔慎呼着气,艰难地把那马拉过来,它虽套上了缰绳,但很不听话,不停地甩动脖子,把崔慎弄得狼狈不堪。
冯照又觉得好笑起来。崔慎出身清河崔氏,他们家是传承百年的名门望族,更是本朝四姓高门之首。世家大族么,都以学德唯仁为家训,经史子集都是要考校的重中之重,他的学问自然不错,可要是论起骑射术恐怕还不如她呢。
冯家虽然说也是汉人,但发家在辽东,那里向来武德充沛,到如今家中也还留着骑射传统,她虽然练得不多,但也远胜崔郎君。
崔慎好不容易将那马制服,终于能喘上一口气,“女郎,这便是云蹄马。我有一同僚从胡市中偶然所得,做赌输给了我。它本是养在同僚庄子上,但那庄子离此地更近,离我家庄子却很远,便干脆养在了这里。”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这里是官营牧场,我想女郎来这里也更轻省无虞些。”
冯照失笑,她自己都没想到这里,他却顾念着她的安危,生怕她有顾虑就不来了。又想起之前屡屡失约,叫她这么厚脸皮的人都不好意思了。
这马一眼看到便让人明白为什么叫云蹄马。它通体亮黑,只有四只蹄子和尾巴尖是雪白的,古语曾说这种马叫四蹄踏雪,不知它叫什么。
“它有名字吗?”冯照问。
崔慎道:“它还没有名字,女郎给它取个名字吧。”
“就叫踏雪好了。”她上前摸了摸它的鬃毛,它慢慢变得乖顺下来。
冯照顿时来了兴致,走到马鞍边问:“我能骑它吗?”
崔慎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又忙道,“但女郎要当心,它性情不训,跑起来很没有章法。”
冯照笑了笑,一脚登上马镫,一脚飞旋跨过马身,不过瞬息之间便稳稳地坐在了马身上。
踏雪浑身烦躁,本想把旁边的人甩开,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驾住了,几只蹄子蹬来蹬去,身上的人却不动如山,于是便也安静下来了。
崔慎叹服不已,眼见冯照骑着踏雪已经渐行渐远,赶紧挑了一匹温驯的良马追了上去。
这匹马虽然跑得不快,但因为踏雪很是惫懒,不愿多动,一会儿便追上了。两人一前一后,一黑一白行进在牧场上,自成一卷北国佳画。
崔慎跟在后面,看着前面女郎恣意潇洒的身影,心头颤动。他为女郎风姿所倾,费尽心思想和她亲近,可前次静明湖边他竟在心上人跟前丢了大脸。
酒醒之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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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
女郎多次隐晦推辞他不是看不出来,但他想身为男子,想要求得窈窕淑女不能顾及脸面,更何况冯大娘子追求者众,他想拔得头筹还需加把劲。
一时之间,沮丧和振奋在心中交替接力,他不知不觉便喝多了。酒一上头,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出去找她了。
而一见到她,他仿佛脑子也动不了了,只顾着说出来心里憋着的话,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只记着要哄她开心,她果然也笑了。可后来他在榻上醒来,头痛欲裂,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顿感绝望,他心道恐怕女郎再也不会搭理他了。
只是后来他左思右想,还是鼓起勇气送了一封帖子过去,没想到女郎竟还是答应了,他欣喜若狂,马不停蹄地跑来牧场。
他想,身为男子还是要脸皮厚些才好,否则哪里来今日这番策马同游的美妙心情呢?
突然间,踏雪停住不动,他正好奇它想做什么,却见它忽然伸出后腿,狠狠踢向他身下的马。
不好!他下意识想拉住缰绳躲开,却发觉身体僵住了,只得眼睁睁看着身下的马吃痛歪倒,他想从马身上下来,却发现它已经不听指挥,只顾着迅疾冲出去。他被甩伏在马背上,紧紧抱着马脖子,攥住鬃毛,只能从余光里看见空天碧草一片颠倒混沌。
他不知道这马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只在心里期盼着不要被摔下来。他从前听过许多摔下马惨死的故事,有些人还是身负武功,习马术多年的老手,却最终落于马蹄之下,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但他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要成为故事里的人。
它越跑越远,此时甚至已经能看到远处的树林了,莫不是要带他一头撞到山上去!
他心里惶恐,到那时即使不死也会断手断腿,那样从此以后他的官途就到底了,他多年的苦读与志向即将灰飞烟灭。越是这种时刻,脑海中想的就越多,他甚至想到了漫天神佛。
皇天在上!请观音菩萨救救我,若我得救,我愿终身侍奉菩萨!
就在他惶惶难安时,旁边忽然有人拉住了这匹马的缰绳。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它的身体骤然被扯住,被逼斜歪一侧,无法再往前奔。
崔慎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手脚并用,死死地夹紧马脖子和肚子,惊出一身冷汗。而身下的马终于开始放缓步伐,顺着缰绳向后转。
等到一切平息,崔慎这才敢抬头,他心头阵阵狂跳,脑海中一片空白,茫然无措。他想翻身下马,却发现自己已经瘫软在马背上不能动弹,手上拽下来一大把鬃毛。
冯照翻身下马,去拉开他的胳膊,“崔郎君,你还好吗?”
崔慎眼前目眩神摇,是菩萨来救他了吗?
19. 第 19 章
周围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意外,早已呆愣当场。牧户们眼看这马在草场上狂奔,吓得魂飞魄散。
来这里骑马的人非富即贵,一旦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一个也跑不了!牧监和牧长匆忙赶来,更是惊得心胆俱裂,他们是知道二人身份的,一个崔家,一个冯家,哪一个都是一句话就能叫整个京城抖三抖的。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们的官身一个也保不住!
白马狂奔之时,一群人冲到前面去试图用长杆拦住马头,数人忙里忙外,总算把马给兜住了,不至于冲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但它打着圈儿地跑,外围的人根本接近不了,也怕再骑马过去场面更混乱,更刺激到它。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只见女郎策马追赶,缓缓靠近那马的身侧,二马并行一段之后,她一把抓住它的缰绳!拼尽全力往后拽,总算止住了它狂奔的势头,也带得她险些摔下马。如此歪着身体又骑出好几里去,两匹马终于平静下来。
最后二人俱是平安无事,在场众人悬着的心总算稳稳放下。
冯照去查看崔慎的状况,却见他抬起头来,面无血色,唇色煞白。这时周围的牧户纷纷上前来小心将他扶下马,预备放到担架上抬走,可崔慎此刻心神俱损,说不出话来,只顾牢牢抓住冯照的手不肯放开。
他是把她当作马鬃了吗?冯照无言。
也罢,总归是大惊一场。
无奈之下,她跟着众人一同过去,等医师过来。
牧监与牧长本应一同前去,可偏偏这时候有人过来禀报,他们正欲申斥小吏不懂轻重缓急,谁知那小吏眼神发直,神色恍惚,犹在梦中,“陛下……”
什么?牧监耳朵尖,捕住了这句话,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小吏身体一抖,喊出尖锐的一声,“陛下驾临!”
牧监和牧长二人差点瘫软在地,二人相视一眼,心中只有一句话,天菩萨呀!
**********
元恒今日心神不定,手中的折子越看越烦,但桌子上还有一堆,他按捺住心底的燥意,接着往下看。
白准此时进来禀报,“陛下,门下陆侍中求见。”
陆隽是平原王陆睿的族弟,陆希清的族叔。陆家与穆家一样,出身鲜卑八部,地位尊崇,陆家人在朝中出将入相的不知繁几。
陆隽正当英年便主掌门下省,自然是对朝政要事面面俱到,此番求见是看到了怀塑镇将穆庆的奏请,打开一看果不其然是柔然异动,于是一刻不敢耽误去求见太后与陛下。
北部边镇位于阴山以北,是大卫抵击柔然的第一防线,而穆庆所在的怀塑镇扼守阴山隘口,更是阻击柔然南下的重中之重。
边防是大事,怠慢不得,于是太后与陛下在皇信堂宣穆庆觐见。
身为边将,又在北部苦寒之地,穆庆长得身形魁梧,气势非凡,一进殿中便喊道:“太后圣安,陛下圣安。”
太后点点头,“你的奏请我已看了,具体情形在这里详说吧。”
“柔然可汗死了!”穆庆径直了当地禀报。
太后骤然坐直了身体,“哦?”
转而又问:“他们汗帐中可有异动?哪个做了新可汗?”
太后果然是一针见血,穆庆不由赞叹,一拍大腿,“正是为此。”
“新可汗是予成的小儿子豆仑。这小子性情暴裂,动不动就杀人。我派的探子说他还喜欢打仗,总想着派兵出去,被手下人劝过几次,也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他老父还知道看准时机,他完全不动脑子,想打就打。”
他说完又继续,“遇上这种人就是没辙了。虽然现在还没打起来,但我担心柔然随时会来袭。”
太后神色不佳,点点头,“你说得对,而且不会太久,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又问他,“一旦开战,怀塑的粮草够用多久?”
穆庆叹了口气,“殿下,今年冬天太冷了,六镇军屯的收成都不大好。还有柔然,他们草原上更没得吃,不然也不会蠢蠢欲动要南下了。”
“要是六镇全靠自给,恐怕坚持不到半个月。”
殿中顿时沉默。
太后沉吟一番,“从代城到六镇沿线的常平仓调,但不能调完了。”
穆庆还是不满意,他就是为了要钱要粮来的,扣扣搜搜的这么一点,他的兵马哪里够吃?他面上浮现难色,又是一阵诉苦。
太后不语,沉思半晌,她也知道打仗要钱,但天下粮草就是个定数,这里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中原虽然粮多,但要备着以防黄河泛洪,否则两边都不够吃,南乱北战,大卫天下就完了。
不过眼下,还是北线更重,于是便道:“从河套再调十万石去,走水运,路上损耗少。”
穆庆还想说,被太后一眼横扫过去,“够了!你当我不知道要多少吗?六镇每年的钱粮进出都从我这里过,你也别想趁机多要。你想多要,他也想多要,朝廷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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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脑袋,不说话了。
元恒适时岔开话题,“将军还有别的要问吗?”
被太后说了一通,他也知道收敛了,“我们自己养的马倒是够了,用不着朝廷再拨。可我们的马,只适合在平地冲锋,一遇到山地就不知道怎么走了,远远比不上柔然的马。”
这元恒自然也知道,但马种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换的。想要好马就得要一批良种来配,生下一批来才算稳住了种源,可那种马都产自草原或是西域,草原已是敌军自不必说,西域良马价贵,更何况路途遥远,千里迢迢运来折损的都有大半了。
唯有慢慢引种,配成本地良马才是长久之计。
再者,柔然骑兵骑术超群,他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几乎可与身下的马合二为一,而鲜卑人虽然也是游牧起家,但南下承平已久,骁勇的骑兵也越来越少了。
穆庆走后,元恒独自思索良久,决定去京中牧场看看,而距离宫城最近的便是代北牧场。
元恒不想大动干戈,轻车简从就到了代北牧场。看着此地悠然宁静,他心中却有隐忧。这片牧场上的马是大卫最常见的战马,高大矫健跑得快,平地上可见其悍勇。但北部阴山草原荒漠与山地众多,地形崎岖难走,柔然的马才是那里的王者。虽然牧场已经在育种,可产出的马相比作战的用量还是远远不够。
他没打招呼就来,打了个措手不及,此刻草原上除了成群的马匹之外,只有两人在骑马奔腾,其中一匹马忽然发狂,而他在一旁自然也目睹了这场意外,索性最后无人伤亡。
他叫来牧监和牧长,见他们不住颤抖,并不想怪罪,只问道:“那是怎么了?”
牧监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小心回答:“回禀陛下,那只黑马是性烈的西域马,才刚来马场还没驯好,方才踢了白马一脚,致使白马发狂。”
元恒皱眉,又问:“那二人是什么人?”
牧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默默想着,两位贵人,真是对不住了,我也是没有办法,谁叫问的是陛下呢。
他愈加恭敬,“那是崔家崔主客与冯家大娘子,那只黑马便是崔主客寄养在这里的,名为乌将军。”
冯照?!
元恒陡然回头,眼神凌厉地盯着牧监,“他们去了何处?”
牧监吓个半死,抖抖嗖嗖地说:“东……东营房。”
下一刻,只见陛下疾步如飞,身后众人匆匆跟去。牧监不知所以,但见贵人离开,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总算是舒了口气。
20. 第 20 章
东营房中,崔慎半躺在床上,形态可怜,泫然欲泣,一个俊秀的郎君如此作态,不能不让人心生怜爱。
如果他没有抓住冯照的手不放,那她或许会更怜爱他。
一屋子人挤在外间,虽然静默无声,但那似有若无的眼神仍叫她如芒在背。谁叫医师都被逼无奈蹲在一边给崔慎把脉呢?
好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他揪着自己的胡子道:“这位郎君并无大碍,只是还需好好静养。”
冯照终于找到机会让他放手,“崔郎君,你今天受了惊吓,医师说要静养,你还是先好好歇息吧。”说着用力把他的手卸下。
崔慎心里不舍,他只要一放开她,就好像回到了失控的马背上,身体如坠半空,一颗心也落不到实处。然而女郎既救了他,又耐心安抚他,他纵然心里不舍,也不愿给她惹麻烦,只好尽力憋住已然酸涩的声音。
冯照安抚他一番,好不留恋地走出大门,他借着手里的余温缩进了被子里紧紧攥住,眼神随着冯照的身影默默而动,直至她消失不见又晦暗下去。
冯照出门之后总算舒了口气,崔郎君将她当作救命恩人抓住不放,但其实她见到他遇险,第一反应是如果他出了事,在他身边的自己将受到千夫所指。
假如芝兰玉树的崔郎君因为邀请了一位女郎而出事,若是轻伤还好,若是落得终身残疾,那从此以后她的名字将会和他牢牢绑在一起。
众人只会感叹这样的君子为女色所惑,实在不值当,但对她绝对会口诛笔伐,极尽揣测,种种流言蜚语立刻就会传遍京城。更不要说,她还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她从前种种早就让许多人看不顺眼了,要是这次真出了事,他们绝对会像狡蛇咬肉一样不肯放过。
她边走边想,丝毫没注意到营房外一片沉寂。
等到她终于察觉不对,也无法再离开了。营房的围帐入口处,齐刷刷地站满了侍卫,玄衣黑甲,神情肃穆。中间一人窄袖长靴,神情阴郁地看着她。
此刻风平草地,连路过的飞鸟也不敢鸣叫,冯照想要逃走,又莫名生出一股意气,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两相交战之下,她寸步未动,而元恒一步一动,已经直逼她的身前。
二人的目光交接,谁也不肯移开,两个人的瞳仁中甚至能看到对方的面孔。这一瞬间,呼吸交错,是悲是怒,谁能说得清。
就在冯照以为他们要一直这么对视下去的时候,元恒一臂揽住她,强力将她驱向后面的营房中,她的肩被揽住,腰间又被卡住,只能顺着他的力踉跄地走进那里。
营房中只开了半边帐子,房中昏暗,只有两个人的眼睛亮得像火。
从前每次二人见面都是冯照主动递话,如今她沉默下来,元恒竟有一刻不知如何开口。他声音低沉,问她:“阿照方才在做什么?”
冯照低下头,“骑马。”
他问:“和谁?”
她说:“崔主客。”
又是一阵沉默。
他忍着胸中翻腾的怒意,继续问:“你救了他?”
冯照微微抬头,“自然。”
他又问:“为什么救他?”
她不解其意,难道他想见死不救?
他猛然将她的手拉到跟前,掀开手心,那上面赫然现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与错落的掌纹交叠在一起,更加显得可怖。
“你就这么喜欢他?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上!”他忍不住怒斥。
冯照无言,非得是喜欢才会救人吗,况且以她的骑术,有十分把握才会相救,她才不会为了别人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一旦情况有变,她会立刻放手。
见她不以为意,元恒气得大怒,“他是什么身份,你要救他?”
冯照并不想理会他的气话,但顾及身份,又耐心解释,“他是我的友人,见死不救乃不义之举。”人都救了,她还能说自己其实只是害怕被连累吗?有名声不赚是傻子。
说得大义,可元恒并不喜欢。
友人。
那时在弥陀山上,他就看见她和崔慎交谈甚欢,只是他心胸大度,并不以此为忤。就连后来他们私下交往,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她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
可如今,他们竟敢一道共骑,简直枉顾男女大防,甚至以命相救,以她的性子,如果不是喜欢,绝不会救他!
冯照见他面如寒霜,惊怒愈加,于是绞尽脑汁想让他消气。好歹她是做了好事吧,就算见不得她与男子相交,可他们毕竟没有真的私情。崔慎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是能受他信任接待使臣的人,于是便说道:“他也是陛下的臣子。”
他的臣子。
他被这话激到,怒意勃发,“朕没有这样觊觎君妻的臣子!”
那崔慎本以为是个人才,如今一看简直无能软弱,懦性至极,竟还要女郎去救他!如此懦夫还胆敢肖想她!
此话一出,帐中顿时沉寂下来,只余他剧烈的喘息声。
却忽然有一声尖锐的讥笑,那是冯照的讥讽,“帝妻?陛下的妻子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元恒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冷然之气,她不知道?她就是太知道,仗着他的偏爱,才这样肆无忌惮,还敢继续沾花惹草。
“你不知道?你很享受这样的滋味吧。比起好好在一起,我看你更喜欢指使男子为你鞍前马后,你是不是很骄傲,在这里英雄救美,还能同时吊着我!”
真是荒谬!冯照都被气笑了,她还没有计较他要立她妹妹,他竟然好意思质问她,她终于忍不住驳他,“陛下说我吊着人,可陛下却要立我妹妹做皇后,究竟是谁吊着谁?”
元恒静默一刻,“是谁说要立她?”
冯照回敬,“京中都传遍了,陛下不知道吗?”
元恒又问一遍,“是谁说要立她?”
冯照直视他的眼睛,“太后说的。”
元恒面无表情,“太后说的……”
他静默良久,久到她渐渐觉得不对劲,周围的寂静灌入这片营房中,灌入两个人的耳朵中,终于等到他说话。
“太后说过,你便觉得已成定局,可我说的,你却不相信。在你心里,信太后远甚于我。”
“你也觉得,我是个做不了主的皇帝,是不是?”
冯照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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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话了。
没有等待,没有留话,元恒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留恋。帐门落下,营房中陷入一片黑暗。
冯照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呆立许久,脑中混沌,什么也没想,但不知是哪一刻她突然想起自己应该解释,于是转头去追。
可她掀开帐门,门外已空空如也。
就连那群扈跸的侍卫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群草犹在飞舞,好像草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成全的步伐将它们压弯,只有呜咽的北风再一次席卷这片草场。
回头看那间营房,里面黑洞洞的,像是走进去就要被吸走了一样,而她刚刚竟敢进入那里。她身上陡然起了一阵颤栗,只想着离它越远越好,于是一路狂奔离开。
冯照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冯宽正安抚好冯煦,又见大女儿如此作态,又忍不住说她,“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有什么正形,好好年纪就伤春悲秋的,摆脸色给谁看。”
经历了难以言喻的一天,回到家又被劈头盖脸说一顿,冯照再也忍不了,登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憋着的眼泪一落,种种惊吓、伤心、悲愤和害怕全都冲上心头,鼻头发酸不止,更加止不住泪水。
冯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说话太重了,又在心里捋了一遍刚才的话,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是说你,你不是……哎哎别哭了。”
然而冯照仍然流泪不止,冯宽这才察觉到不对,“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又凑上去弯着腰问她,“有什么事都有你阿耶顶着,哪里值当我们阿照这么掉珠子。
冯照不理他,转身走回自己的院子里。冯宽哪里放得下心,又跟在后头一边哄一边走。
她一头趴在床上不动弹,冯宽总不好去拉她,于是招呼两个贴身侍婢女去查问。澄儿和玉罗两人也跟着去了牧场,但也只是远远看着,只看见女郎救了崔郎君,而陛下来时又把女郎拖进了营房中。
营房中只有他们二人,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陛下离开时面如寒霜,周身笼罩着一片沉凝阴翳之气,身后队列更是严整肃穆,戒备森严。她们这些奴婢只敢远远地离着,谁也不敢凑上前触霉头。
但显而易见,女郎和陛下必然有过不愉快,否则情人相见,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冯宽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年轻男女的心思无非就是那些情情爱爱。虽说提起来不光彩,可他于这些事都是行家了。但关键是那人不是普通人,而是皇帝,皇帝的心思谁又能说得准。
于是冯宽轻手轻脚地进去,声音都低了些,“阿照,我都知道了。你告诉阿耶,陛下是怎么说的,我给你出出主意。”
冯照已经不流泪了,她想想也觉得自己没出息,索性擦干了眼泪,趴在床上歇着。冯宽见她态度松软,继续趁热打铁,“陛下虽说是陛下,可也是个年轻郎君,阿耶也是男子,要是知道他说了什么,说不准能猜到他的心思,能帮到你呢?”
室内还是无人应答,冯宽提着心等着,良久,终于等到她瓮声瓮气地开口。
可怜冯宽这时候刚到塌边,还没坐稳就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你说什么!”
21. 第 21 章
冯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太后与陛下祖慈子孝,不管两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至少明面上都是其乐融融一片,臣子们当然也乐得见到这种场面。
可面上如此,人人心里却也知道,陛下与太后之间必有嫌隙。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一个年轻的君主真的甘心受制于人吗?更何况那还不是他的亲祖母。
陛下少年登基,心性坚忍,从不曾表露过对太后的任何不满,然而仔细一想,一个少年人无人教导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隐忍,待到他长成,又该是怎样的可怕。
如今陛下羽翼渐丰,太后也不再能像他小时候那样肆意叱骂,他在朝臣心中的份量也越来越重。
是以冯宽虽是太后亲弟弟,也丝毫不敢轻慢。身为冯家人,他更要用十万倍的小心来对待这个似亲非亲的外曾孙。
但如今,陛下竟亲口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陛下不能做主,能做主的是谁?是太后!他对着太后的侄女说出这样的话,是终于忍不下去了吗?
冯宽震动万分,从地上爬起来。他来不及整理,只顾埋头在屋中来回踱步。
冯照坐在床上,脸上泪痕未干,眼看阿耶都焦灼难耐,心里的不安又重新涌了上来。
而冯宽突然停下,负手在后,微弯着背脊,看向这个女儿,轻轻叹了口气。他眼中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又转了几圈,终于转到她的床前。
冯照预感到阿耶有什么话说,手里紧紧攥住了被子。
“阿照,从前你诸多玩闹我都不在意,因为那些都无足轻重。”
“你认识了许多郎君,惹来许多人的喜爱,对你这样的年纪来说是一件大事,但在阿耶这把年纪的人看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罢了。”
冯照张了张嘴,“我……”
冯宽像是没听到,声音平缓,仍然继续说下去。
“有些事小,因为里面的人小,有些事大,因为里面的人大。”
“人活在这个世上是有三六九等的。不是因为有些人有三头六臂,也不是因为天生高贵,而是他们可以波及乃至决断其他人的命运。”
“这个人牵连的人越多,命就越重,当然可以成为上等人。就算他自己不愿,也会被牵连的人向上推举,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此时微风吹过窗前廊庑,挂在上面的钟铃叮当作响,响在人心里。
父亲的话惊得冯照说不出话来。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知道什么叫富贵膏粱,可她从没认真想过这些富贵是怎么来的,是怎么走的。
从前冯照的眼里,父亲是个慈父,是常被她揪胡子,拔头发的阿耶。她早已习惯做个嚣张叛逆的女儿,也不懂许多人求见父亲时的谄媚之态。
这一刻,冯照第一次觉得,原来父亲真的是个朝廷重臣,是在大卫天下都举足轻重的人物。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想叫你受委屈,但这一次,你非受不可了。”
冯宽鲜少有对她这么严厉的时候,“我会求见太后,带着你进宫。太后如何反应,我也不知道,但你必须去,你要借此机会求见陛下。”
冯照吃惊,睁大眼睛看他。他也看着她,目光如炬,“你不能让太后知道这件事,否则她不会放过你。”
“你还要求得圣面,认错请罪。”
**********
代城宫,红墙灰瓦,绿釉鎏金,青绿染做碾玉装。
宫娥内侍动如流水,行走于墙边廊下,声息微不可闻,唯恐惊扰了贵人。
太和殿外,刘赞垂手直立,目光炯炯地看着大殿正门。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拜见太后,几天之后,他就要动身回到宋国。
殿中出来一个女官,是太后身边的女侍中英华。
她拢手在前,朝门外候着的人走去,停在他身前,微微垂首,“刘将军,太后有请。”
刘赞一顿,心中狂跳,缓缓进入殿中。
外殿仆婢侍从如树石般林立不动,他走进内殿,才看见太后坐在榻上,身边无人伺候。
刘赞上前行了个伏地大礼,“臣恭请殿下圣安。”
太后含笑让他起身,他却不敢起身,“臣将欲三日后启程南下。”
太后讶然,“哦?这么快?”忽又想了想,“也不快了,算算日子,都有一年了。”
太后悠悠叹了口气,“也罢,你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毕竟如今宋国朝局动荡,听说老皇帝快不行了,还不知道新皇帝是哪一个呢。刘赞这时候肯定急着赶回去。
正想着,刘赞却忽然仰头,太后这才发觉他的眼睛都红了,“这是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哽着声音,“臣……”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又拜下,“臣仰慕殿下……愿倾其所有为殿下效劳。”
刘赞长得俊朗,不是时下风行的美男子长相。他身在江南,却长得醇厚英朗,看起来是个忠厚的人。
如今做出伏低做小的神情来,不免叫人心生奇意。
不过太后显然不吃这套,她脸上没了笑意,目光冷冽,“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
刘赞见她不信,膝行几步上前,都快要碰到她的裙角,“臣孤身一人,只有一腔血肉敢献于殿下。”
那裙角飞快地避开,“我只当将军喝醉了。将军的离意我已知晓了,可以退下了。”
刘赞却仍不肯退缩,“我真心一片,但望殿下垂怜!”说着上前想拉住她的裙角。
金绣的彩蝶近在咫尺,下一刻,他却被一脚踢开,撞翻了矮几,整个人趴倒在地上。他腰后剧痛,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
眼前裙角轻动,太后慢慢走到他身前,脚尖勾起他的下巴,“你胆子真是不小。”
刘赞来访,求见她不少次,前几回他恭恭敬敬,挑不出一点错来,当初金银肆之事他还帮着加以遮掩,她还当宋国朝廷欲有事相求。
但后来他越来越殷勤,乃至婢膝奴颜,谄媚作态,她才渐渐回过味来。
她觉得好笑,但也不曾说破,毕竟是别人想不着痕迹地讨好她,有什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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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的呢?
今日是见她的最后一次,他终于忍不住捅破窗户纸了。
可他想更进一步,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刘赞一边脸被压在地上,一边脸只能看到窗棂透过的光和纷飞的衣角,他忍不住求饶,“臣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太后冷笑一声,“你们的皇帝给了你什么允诺?”
刘赞动了动喉咙,“陛下虽有允诺,但臣也为殿下风姿折服,甘愿为裙下臣。”
眼见太后不为所动,他狠下心来,“臣知晓宋国在荆州对北布阵,愿以此为投名状投靠殿下。”
他涨红了脸,“殿下若不信,我愿从此留在北地,为殿下效劳!”
这人本事不大,野心倒不小。
甘愿千里迢迢渡江来做佞宠,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要求的必定要比付出的更多。可惜她这儿却没有他要的东西。
如今眼见母国动荡,主子都要换了,又能狠下心断臂求生。
这样的人要是留在她身边,她就要半夜里担心自己的脖子还在不在了。
太后挑眉,眼神轻蔑,“这江山天下,愿意为我效劳的人能填满整个黄河,你以为你算什么?”
说罢,她转身下令,“把他拖走!”
几个小黄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眨眼间就出现在殿里,把刘赞拖起来带走。
哪知道快过殿门时,他忽然费力转头,大喊,“我会比李仆射做得更好!”
太后骤然转头,眼如飞刀,“拖下去!”
几个小黄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殿中又恢复了平静。
太后望着窗外,心中亦有不解。宋国的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听说他极好女色,宫中妃嫔多如鸦羽。
他难道以己度人,以为给男皇帝送女人,给太后便就是送男人吗?
可他也不先打听打听她喜欢什么样的,以为她饥渴难耐,什么人都收吗?
简直是荒谬!
身后传来一阵轻巧地脚步声,英华小心翼翼走进来,“殿下,李仆射求见。”
太后心里不由觉得好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让他来。”
太后重又回到桌前,等着李忠过来。
李忠身形高大,人又清瘦,即使年近不惑也颇有俊朗之意,若是从身后看他的身形,还以为是个年轻人。
他在殿外时便会等在廊下第六根柱子旁,等着侍从领进殿内。进殿后依旧是迈了二十步,站在上次他站的那块地砖上,身上的衣装通身玄色,服服帖帖不见分毫折痕,每根头发都严严实实的束在发冠上,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安。
太后眼看他终于行好礼节,才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说,“方才刘赞来了。”
李忠一顿,起身坐到太后对面。
二人隔着桌子,太后继续说,“他说仰慕我。”
太后看到李忠袖子下的手轻轻一动,轻轻勾起嘴角,又道:“还说愿为裙下臣。”
李忠紧抿着嘴,又缓缓稽首行了一番大礼,“殿下慎重。”
22. 第 22 章
太后拿起桌上的一杯酪茶,轻轻抿了一口。杯檐之下,便是李忠伏下身躯,拜倒在地的笔直背脊。
“你说,什么叫慎重?”
李忠缓缓直起身来,敛目视下,双手交握在身前,“刘赞狼子野心,无才无德,殿下不可轻信他。”
太后问道:“哦?你这么了解他?”
“臣斗胆,清查过刘赞的为人。鸿胪寺中有出身宋国的臣子,他们所说的与臣派人去宋国查来的消息一般无二。如此别有用心之人决不能留在殿下身边。”李忠越说越严厉,眉头也越皱越紧。
可太后听了毫无反应,仿佛他说的话无关紧要。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据臣所知,此人在宋国妻妾成群,来大卫后也曾……”
殿中忽然响起一阵大笑声,李忠顿时沉默下来。
“你说他别有用心,在我身边的人,还有没别有用心的吗?”太后笑完了,沉着一双眼问他。
李忠抬头,终于敢直视太后的眼睛,旋即又拜倒下去,“臣别无二心。”
太后站起身来,朝着东塌慢慢走过去,一边念叨着他的话,“别无二心……”
李忠看着她转身,也跟着过去,走到离她五步之远时停下来。
方才坐着时看不到,现下太后靠在榻上,墨绿色的裙角襜襜,交叠相纷,漏出一点袜子的珠白色来。
“先前刘赞来时,就跪在你站的地方。他说,他会比李仆射做得更好。”
太后哼笑一声,盯着他低垂的双目道:“你觉得,他是说什么做得更好?”
李忠不说话,重又跪下来。
太后以为他又要行礼规劝她,预备着发一通火,烧一烧这个泥人。
不曾想他突然捧住她的脚,太后都惊住了,这泥塑似的人都会主动了,可真是菩萨点化了。
只见他捡起来地上的一双绣鞋,一只一只地仔细穿上她的脚,盖住那银白色的袜子,再将层层叠叠的裙角掀下,盖住了一双绣鞋。
太后看他仔仔细细地做完这些,不由调笑,“这是做什么?我可不敢叫李仆射做这等有辱斯文之事。”
但李忠面容镇定,不以为辱,“这是臣分内之事。”
太后俯下身问他,“你的本分是什么?”
他仰着头,“为太后,万死不辞。”
室内终年点着烛火,将昏暗的大殿映得透亮,偶有爆芯的噼啪声传过来。
“太后的腰还是痛吗?”
“都是老毛病了。”
“臣斗胆,愿为太后消解一二。”
筋骨松动,皮肉舒缓,太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哪儿学的?”
“臣看了许多书,又从太医处习得。”
“学得不错。”
气闷身热,口干舌燥。
桌上摆着一壶茶水,他径自倒出来几杯,一饮而尽,留了些含在口中,润着唇腔。
久旱陈田,如遇甘霖细露,他滚动喉结,一点点品着这点甘甜,闷着气也在所不惜。
太后半靠在榻上,宽大的裙摆铺满了整个塌,交叠凌乱的裙角拖曳到地上,盖得什么也看不见。
腰间疲痛在起起伏伏间消了三分,舒爽和微凉的软触也从那里传遍全身。
“嘶……你轻点”
是他又在喝水?一些吞咽和水声细密地在寂静的室内响动。
不知许久之后。
李忠从窒息境地中逃出来,不停喘着气,闷红着脸跪坐在地,距离榻上只有一步之遥。
太后顾不得腰痛,半撑着身体起来,轻轻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叫你轻点儿,你是狗吗!”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又立刻正过来看她,眼睛发亮。此刻他形容狼狈,浑身的衣服褶皱不堪,头发也乱了,可他也顾不上了。
他拉起来那只打过他的手,又覆在另一边脸上打了一巴掌。
“臣知罪。”
说完又重新起身。
烛火摇曳,映照着摆动的身影,在墙上如山风水浪一般。
太和殿外,众多宫娥内侍静静立在廊下与墙角,仿佛眼盲耳聋,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英华立在殿前,双手交握在身前,眼睛看着远处,一动不动。
她是冯家的远亲,但真要算起来,也算是太后的堂妹了。从前她随着冯家众人一起觐见太后时只能远远地跪在最后头。
可惜她嫁人之后,遇到的丈夫是个混账,她的脾气自然也忍不了,两个人见面像仇人。有那么几次她被欺负狠了,脑子里忽然想起曾经面见太后时的情形。
太后那样的女人如果也遇上她的境地会怎么做呢?
后来没过几年,丈夫过世,她很高兴,终于不用天天吵架了。只是也没留下孩子,她孤身一人成了寡妇。
当时太后不知从哪里知道她,把她召进宫,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宫中伺候。
她很高兴,她当然愿意。
后来很多次,她都很庆幸自己答应了。
跟在太后身边,她见识到这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哪怕这里充斥着狡诈危险,甚至有生死危机,她也觉得值得,好像只有在这里,才又活过来一样。
她好像成了太后的分身,出去后人人见她都毕恭毕敬。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嫁错了人。可现在她觉得,嫁给谁也不如跟在太后身边。
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单纯,以为嫁个好人就是过好了一辈子。
刚入宫时她只是跟在侍中后面的侍女。有一次跟着去门下省宣见大臣,竟碰见了当年丈夫的上官。
那个人对着女侍中恭恭敬敬,丝毫不敢轻慢,连带着对她也客客气气。那一刻,她想到了当年丈夫受到上官责骂,回来对着她发泄时的丑态。
原来这世上真有风水轮流转啊。
一个坐在高位的女人和一个跪在脚下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太后便是从一个跪在掖庭中的女人,一步步坐上了太和殿的宝座,变成了天下之主。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太后的吩咐,招手唤来几个女婢,耳语了几句,几人便退下办事去了。
她是太后最亲近的侍人,尤其在这种时刻,离不得一步。她要守在这里,当作最严实的护卫。
此时一个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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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来,连滚带爬,顾不上行礼便跑到了她跟前,一边喘气,一边小声说:“陛下来了!”
英华一震,猛抓住她的手,“到哪儿了?”
“已经到文昌阁了。”
英华闭了闭眼。
文昌阁和太极殿之间只隔着一座花园,就算再加上步道又能有多远?
她当即上前敲了敲殿门,连续敲了好几声,又开口禀报,“殿下,陛下要来了。”又转身小跑到外门去。
元恒今日是因改田编户之事来寻太后的。
本朝以武立国,文治不显。究其根本,乃是晋室衰微后天下大乱,夷狄僭越,乃至中土大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高门大户为求安宁纷纷自建坞堡,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小民度日艰难,为求生路也纷纷自附于豪强。如此一来,中原大地豪强荫户繁多,朝廷散户却少。
自世祖扫平中土,统御中原,这便是不得不急的问题了。朝廷收不到民税,中枢哪儿来的钱呢。豪强地主们肥了自己的口袋,朝廷倒是穷得拿不出钱了。
朝廷缺钱,也想要钱。其实人人都知道问题在哪儿,可也没人敢说。因为朝中重臣谁敢说自己家没有荫户呢。
三公九卿哪个不是出身高门,家里的荫户更是多得数不清,要动自己家的荫户和赋税,谁也不会答应。
唯有李忠,他说要以三长取代宗主督护。
李忠出身陇西李氏,也是赫赫高门。他曾祖父曾在陇西自号大凉建国,后来大凉湮灭于十六国纷争之中,李氏一门遂归附于魏。
但陇西毕竟远离京城,李氏若想重回顶峰,后人必须入仕,还得入中枢。于是李忠当年刚加冠便直入中书学,以备进入中枢。
他的性子当年在中书学中便十分有名。年纪轻轻就入中书学的人没有不自傲的,世家子弟走马章台,金鞍驰骋再常见不过。只有李忠性情沉稳,乃至一板一眼,同辈的人都不敢随便跟他游戏。
后来官场沉浮,他却越发严谨,恐怕也只有他这样的性子才敢逆着满朝朱紫的心意自顾自地说话。
所谓三长,便是邻长、里长与党长,三者均从民户中选出,合称三长,由三长核查民户,征赋税和均徭役。三长由朝廷管辖,绕过地方宗主,更能清查隐户。
太后和皇帝自然支持,只是朝中大臣意见不一,于是元恒今日便来寻太后商讨。
到了太和殿门口,却看见太后的女侍中就在正门前候立。
英华远远看见陛下驾临,恭敬行礼。
元恒和声叫她免礼,问:“太后可在?”
英华高声应喏,接着又迎着他走进内门。
元恒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走得这样慢。
英华走在一旁,时刻关注着陛下的反应,自然有所察觉,垂首道:“殿下正召见下臣。”
元恒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同样平静的宫城,同样乖觉的侍人,只是他心里忽然觉得怪异,于是问她,“是谁在殿中?”
英华声音纹丝不动,“是李仆射。”
元恒脚步一顿。
23. 第 23 章
元恒放缓了步子,英华忍不住疑心陛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陛下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端倪。
英华心里焦急,但面上却不能显现出来,只能老老实实跟着走过去。
走至台阶下时,众人停下,侍候在侧,却见陛下忽然几步跨过,匆匆上去后毫不犹豫,一手推开了大门。
楠木雕成的朱门雄壮有力,推开时骤然发出一道吱呀声。
众人都惊立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英华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大殿后深黑的一片,但下一刻,只见陛下飞快进了殿中,反手关上了殿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只在这里作木头人状。
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内殿中烛光晕开了些许亮光。
元恒沉着脚,一步一步走进去,碧纱橱上平日里挂起来的纱帘被了放下来,遮住了里面似乎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停在纱帘前,静静等了一刻,又猛然把纱帘掀开。
里面空无一人。
“承意。”
元恒骤然转身,是太后在他身后唤他。
太后未作正装,在自己殿中只是稍稍拢了拢头发,颇为随意,“今日怎么来得突然?”
元恒沉默了一瞬,才慢慢开口说道:“只是来看看祖母。”
太后转身朝着正堂走去,元恒忽然问道:“听闻李仆射也来了,不知他在何处?”
眼前裙袍摆动,如行云流水般过去,毫无停歇,“他刚刚走了。”
元恒微微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上面是方才被大门上的绦环勾出的丝线,冒出个头来又被他抹平。
他跟着太后离开了内殿。
太后在桌前坐下,元恒坐到她对面。桌上文书奏折分门别类地摆着,但分明序中有乱,这里出个角,那里折个痕,并不像往常一样整整齐齐。桌子跟前还有一道水渍,像是茶水撒出来又被擦干的痕迹,但仔细一瞧好像又瞧不出来什么。
元恒收回目光,敛着眉说道:“我欲问改田并税一事,李仆射首提此事,若是他也在倒是更巧了,我正好问问他。”
太后以手支颐,“不巧了,他刚刚才走。你若是着急,便叫他回来,他应当还没走远。”
元恒便道:“不必了。”
他看着眼前的祖母,她精神矍铄,但头上已经生出华发,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岁月侵蚀。
他的祖父高宗皇帝大丧时,内庭宫眷与朝中诸臣聚集在灵堂前哭丧,众人面前生起一堆大火,皇帝生前御服器具尽数投入火中。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奋不顾身投入火中,誓要以身殉夫,所幸左右动作快,将她救下,在场众人无不叹服她的衷情。
元恒那时尚且年幼,被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只觉得害怕和无措。但听周围人所说,这似乎是件值得称赞的事。
后来他养在太后膝下,稍长大一些再回忆起此事,心里却在想,这恐怕是太后教给他的第一课。
如今祖孙二人相对,虽不是血亲,但无论是面貌还是作态竟都一般无二。有那么一瞬间,元恒甚至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顿时涌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朱门大开,殿外众人被这声响吸引过去,但见陛下快步下阶匆匆离去,身后随侍也匆忙跟上去,又留下这座太和殿静静地矗立在这里。
英华长长舒了一口气,差点站不住身体,扶住身前的柱子。
她匆匆进入内殿,只见太后老神在在,手里还拿着本折子在看。
太后掀起眼皮,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慌什么?”
英华拜倒,“是臣不够稳重。”
太后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我与陛下乃是一体,他下我的面子就是下他自己的面子。”
英华应和:“陛下是个孝子。”
太后轻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我教他汉学,本也没指望他能学到多少。可他现在竟比我还要推崇汉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英华不敢说话。
“他是个信奉强者为尊的人,谁能为他所用,谁就会百般受宠。他虽然年轻,但对这套权术已经用得炉火纯青了。”
太后慢慢合上书页,轻叹一句,“历朝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我们这位陛下是立志要做旷世明君的人,绝不会因为小事而破了这个戒。”
**********
元恒出门后只顾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崇光宫。这是他父皇生前所在的居所。
殿中陈列依旧,只是一切御用器物都随着先帝崩逝而付之一炬了。
元氏皇族历任皇帝像是受了诅咒一般活不长,于是成亲早,生孩子也早。他父亲也是年纪轻轻便走了,留下年幼的他。
故而他对父亲其实印象不深,只记得幼时父亲得病,背上生疮,看起来惊人可怖。太后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去给父亲侍疾,他茫然地回头,只看到太后坚毅的眼神。
他见到那满背的疮流着黄脓夹杂绿液,心里只觉得恶心。
然而不知为何,方才太后的眼神回荡在眼前,他忽然想起当年太后投火一事,那一瞬间仿佛有种力量叫他俯下身去,亲自为父亲吮吸出脓液。
吃进嘴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难做。
父亲果然大为惊异,问他为什么。
他抬头看着父亲,说:“代亲之感,内切于心。”
于是他看见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
再后来,他接受了父亲的禅位,承继大卫国祚。
失去了父亲,他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失去了母亲,那是他更小的时候,他现在甚至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据宫人所说,他的母亲是个貌美的宫女,被父亲一眼看上,从而有了他。但也正是因为他,这个貌美的宫女很快就丧命了。
他的母亲在他成为太子之前便受制而死了。
若是按照常理,在这样情形下长大的孩子定然会思念父母,感念生恩吧。然而他的念头若是说出去定然要被骂大不孝了。
世人都说父母之恩重于泰山,但其实他的父亲母亲对他来说好像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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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上了面纱的故人,他们的离去只是让他更快地走过了人生的一段路,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过心里这么想,他的所做所行却看不出不妥。
譬如此刻,众内侍眼见陛下在崇光宫驻足良久,以为他触景生情,更加小心翼翼侍奉,就连他身边最信重的中常侍白准也不敢在此时上前打扰。
于他而言,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手把手养大他的祖母。
说是祖母,其实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元氏皇族历代早婚才显得她辈分大。
幼年时祖母待他严苛,他视祖母为不可逾越的高山。如今他长到壮年,祖母逐渐老去,他们二人便是长成的猛虎和老去的虎王。
然而正是因为他将她视为老师,才不能容忍她有犯禁之举,这将他置于何地!
她们以为瞒得好好的,但早在多年以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那是延熙五年的夏日,为了避暑,太后和皇帝以及宫中内眷全都搬去了行宫。
正是午后乏困之时,元恒在午睡中突然醒来,身边侍从都在忙着粘蝉,贴身的几个内侍也昏昏欲睡,他突发奇想要去找太后。
到了太后的殿中,门前守着的侍女们也都昏昏欲睡,元恒便从后面水榭的小道绕进去,那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水面。
他想从那窗户翻进去,然而走近之后,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祖母坐在上首靠着窗户,他的臣子,他的另一个老师李忠跪在那里,跪在太后的脚下,裙影摆动,羞煞桃花。
他们在做什么!元恒不知所措又愤怒交加,他想立刻冲上去阻止,可他耳边还有另一道声音在说不可以!他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他的皇位坐得还不稳当。
他就这样生生忍下,若无其事地回去睡觉。入睡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早日亲政,终有一天他不会受任何人的掣肘。
多年以后的今天,元恒再一次面临当初的境地,心境却早已变了。
若是这件事闹大了,受辱的不只是祖母,还有整个元家的名声。他并不愿祖母受辱,也并不想听到臣子嚼舌根,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他的家事。
但他为此遮掩,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此过去了。
又问起白准,“太后派人出宫去做什么了?”
白准立在身后只当自己是石头,乍被点到名,惊了一瞬,索性他早有准备,“陛下,太后是为冯家二娘子赐赏。”
元恒温和的脸上泛出一丝冷意来,为我择妻,却不问我,且看看这三人能争出来个什么吧。
微风吹过,零落一地花瓣,元恒拂袖一扫,转身离去。
白粉的花瓣飘零满城,落到了冯照的院子里,婢女们在院子里来回清扫,又漏出一块干净的平地来。
冯照靠在窗前盯着满地打转的花瓣,心里不停打着腹稿,若是见到了陛下该怎么说。
从前都是别人哄她,少有她哄别人的时候,更何况这还是陛下,一句话也不能出错。她上回的话往轻了说是情人拌嘴,往重了说便是有违圣心,全看陛下心里怎么想。
冯照心里烦躁,她不喜欢这种沦为鱼肉,任人拿捏的感觉。
24. 第 24 章
“女郎!”玉罗迈着碎步子,手里还端着攒红掐丝的盘子,顾不上瓜果摇摇欲坠,一手推开了院子大门,又等不及掀开了内室的丝帘,撞到墙上叮咚作响。
冯照拖着下巴想事儿,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眉毛皱地像没拧开的巾帕。
玉罗粗粗喘着气,把盘子往桌上一置,“我去给女郎催厨房的冰镇瓜果,她们磨叽了好一会儿,我就在那儿等着。结果回来的时候路过西侧门,瞧见门房在跟人整治什么,本来没想管,可隐约之间听见说什么冯大娘子,我就走近去听。谁知道听见了什么崔郎君,我怕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贸然出头,只好匆忙回来问女郎了。”
崔郎君?崔道安?
他有什么事儿?
难道是知道了她与陛下的瓜葛?
不对啊,陛下那日虽驾临代北牧场,但圣驾所至,众人只知他来巡察,面见何人,所见何事怎么会有人知晓。
陛下身边百余内卫层层环绕,将周遭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一只鸟也飞不进去。至少她见到他时,身边也无牧场的官人在侧。
再者,若是他知道了她与陛下的纠葛,恐怕立时远离她八百丈还差不多,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不过眼下也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她必须亲自去看看,定不能让他们在门口闹大,否则如今叫她头疼的局面更要雪上加霜。
穿过高墙层院,她一路疾走到了西侧门边,果然有几人正在争执。
原来自上回她归家以后,父亲严令她不许再出门,也不许再有外人找她,门房的下仆自然不敢再通传。
而与那门房争执的小郎君,冯照也是见过的,的确是在崔道安身边伺候的那个白脸僮仆。
玉罗见了,凝神一看,却不是她方才所见的人。
依冯照所见,恐怕是方才只随便打发了个家僮来传话,见传话不成又派了近身的人来。只是贴身的僮仆都来了,崔道安岂非也来了?
她赶紧前去制止。
门房几人见大娘子来了,既是松了口气,又很快提起了一颗心。松的是这难缠的客人总算能走了,提的心确是大娘子又要出府可怎么办,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那僮仆见着女郎简直眼睛一亮,“冯大娘子!”硬是从好几双拦着他的胳膊中伸出手来挥舞。
冯照沉声问:“找我什么事?”
僮仆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气馁,只赶紧说了自己要传的话,“我家郎君就在街角的马车上等着,他有话要跟女郎说。”
玉罗没个好气,“他要见人怎么自己不来,还要我家女郎去找他?”
僮仆哭着脸道:“我家郎君现在还不能起身走动呢,今日都是我们扶着上马车的。”
玉罗顿时傻眼了,只是在心里悄悄嘀咕,那也没摔倒哪儿吧……怎么就不能动了……
几个门房见女郎所有所思,真有想去的意思,又哭丧着脸,架起来要拦的架势。
冯照叹了口气,“我不为难你们,既然他说街角那就街角,多一步我就不走了。你们过来几个人跟在我后面,再跟着我回来。这样行了吧。”
几个门房互相对对眼,神色踌躇,犹犹豫豫的还是点头了。
就这短短的路,应当不算出府了吧?
于是众人跟在身后,便看到冯照一人当先抓住绥绳,脚踩上车辕,那僮仆没赶上递绥绳,生怕落了恭敬,又毕恭毕敬地轻扶住女郎的胳膊,递到了车轼上。
掀开门帘,马车上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崔慎是坐着的。她还以为他躺在马车里,就像那日在营房中躺在床上一样。
崔慎见她上来自然喜不自胜,“冯娘子!”见她看了眼自己的身体,神色不由黯然,“叫冯娘子见笑了,我那日实在……懦弱。”说罢又抬抬手,看向她,“但我如今已经大好了。”
冯照不动声色,忽然伸手袭向他的腿。
“啊——”崔慎轻叫了声,又忽然停住。
冯照收回手,“崔郎君不必逞强,也不必为被救而羞耻,人非钢筋铁骨,受伤不是常事吗?”
崔慎一愣,顿在那里。
这时外面一阵风吹过来,方才掀起的轿帘又轻轻落下来。
冯照探过身去又将它掀起来,又回去坐下。
是她的错觉吗?方才黑暗中好像看见崔道安的脸上似乎在又哭又笑。不过适时亮光进来,刺得里面透亮,好像是她花了眼。
只听见他轻叹了一声,轻得要烟消云散一般,“女郎高义,我所不及也。”
她看向她,崔慎面上带笑,“我心悦女郎,女郎定然知道。”
冯照当然知道,不过他今日这么挑明了说,要她怎么回才好。
她兀自思索着怎么拒绝这样一个伤患,又听见他说:“我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顿了顿,毫不躲闪地看她,“女郎身边定然有许多才貌双全的郎君相求,我愿做其中一人供女郎择选。”
冯照这下是真惊住了,现如今还有这么自甘下风的郎君吗?
崔慎见她神情讶异,却不见有心动之迹,心中有些黯然,却并不气馁,“也许如今女郎心有所属,但我待女郎之心世无可比。”
他面带羞赧,轻声说道:“七宝池中有三千莲花,就算两千九百九十九朵都往生了,最后一朵也会留下来,等着菩萨只见他一个。”
据闻西天极乐中有一座七宝池,池中莲花三千朵,去往极乐世界的人都经由莲花化生,不能化生的将由菩萨点化,再入一次轮回。
冯照抚着额角,哭笑不得,她的确曾入佛寺,可又不是做了尼姑,怎么就成菩萨了。他怎么像刚破壳的小鸡,见着谁挡在他前面,都像是认定的母鸡似的。
“崔郎君,你这嘴怎么长的?”
崔慎见她不信,忙不迭动了动身体,俯身前倾要表明真心,“我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冯照比了个手势,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打住,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家的仆人眼睛就要把我盯出个洞来了。”
她回头看着这个痴郎君,笑叹一声,“多谢崔郎君的厚爱,但我恐怕无福消受了,我下回出府还不知是猴年马月呢。”
崔慎还要说什么,她却已经扶着门框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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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车外传来一声,“崔郎君,后会有期。”
车内恢复了一片寂静。
半晌,方才那吵架的僮仆慢慢进来车内,跪坐在地,“郎君,依您所托,已办妥。”
“——咚!”
那僮仆被一脚踢翻撞倒在车壁上,“谁叫你碰她的。”
僮仆忙不迭爬起来,“奴知罪!”
**********
这日代城刚刚迎来一场大雨,天色暗沉,仍有阴云拢在上空。冯照跟着父亲上了进宫的马车。
宫中有令,哪怕是下刀子也得去,更何况这还是他们求来的机会。
“到了太和殿,你先向太后请罪,就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想要进宫侍奉太后。”冯宽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仔细叮嘱她。
冯照耷拉着脸点了点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告诉你,屈居人下可容不得你摆脸子,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你这样以后还有的罪受。”
冯照当然知道,可她就是不快。早知道后面惹出这许多事来,她当初就不该撩拨人,但想想自己的性子是改不了的,于是又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说话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再次走进了殿中。
冯照低着头,自然也看不见太后从座上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只听到太后问她:“阿照的病好了?”
冯照小心回话,“回殿下,去岁已经大好了。”
太后点点头,“是么,那就好。”又说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身上留了疤总归是不大好的。”
冯照提着心,“幸得殿下垂爱,在寺中修养得当,如今身上也不曾留下什么遗症。”
冯宽这时候适时插话,“她就是太过顽皮,不过殿下教导后她的性子都沉稳了不少。”
“父亲说的是,我从前太过任性,叫父亲为我操了不少心,如今一番大病,也叫我想明白了许多,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耍小性子了。”冯照耐着性子说道。
太后听了,终于漏出一丝笑意来,“小孩子么,哪有不耍性子的,知道改了就好。”
冯宽此时给冯照使了个眼色,冯照见状立刻起身。
太后佯装没看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只慢条斯理地搅着自己的茶,等着他们说话。
冯宽略一沉吟,“阿照性情粗野,我这么久也拗不过来,想来想去便想斗胆请殿下教导,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一段时日,也好改改性子。”
上回罚这个侄女入寺,兄长求情她也没应,想想也是在尼寺里待了不少时日,苦头也吃够了。这次特意带着过来想必也是求得一个安心,她的气也消了,乐得做这个人情。于是便也点了头。
见太后终于答应,似乎不打算追究前事,父女二人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冯宽走后,徒留冯照一人留在太和殿中,面对着满宫一动不动,静如顽石的宫娥内侍,还有一尊殿中的大佛,她该如何是好?
她又要如何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见到陛下?
冯照抬头看着四方天空,真想长叹一声,阿耶,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25. 第 25 章
九月初一,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一场秋雨铺洒而来,将这四方禁宫洗了干净。雨过天霁后,宫城飞檐翘角不时滴落水珠,映出破云射地的金光。
高高耸立的石阶那头,是巍峨壮丽的太极殿,坐落于宫城中央,俯视着玉阶之后绵延不绝的中轴大道,将宫城与皇城一分为二。
大道两侧,羽林卫佩刀握枪,凛凛注视着往来临朝的臣子。
今日是每月朔朝之日,朝中百官均要参会,因而殿前人头攒动,臣僚们也借机攀谈,殿外的广场上时不时有私语之声。
文臣武将分列而立,各自成团,一眼看过去泾渭分明。本朝以武立国,太祖携八部征战,世祖又率骑兵横扫中原,因而朝中向来有重武轻文的传统。
汉人在舞刀弄枪上当然比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汉人世家大族以诗书传家,都是一心想着走文臣的路子。本朝立国已久,早不是当年区区白山黑水八部落,光想着继续征战以拓大业已经行不通了。中原生民经十六国之乱,凋敝已久,唯有励精图治,休养生息,才能留有余力再征南北。
元卫若想坐稳中原,固北图南,势必要重用汉臣以经略天下。
崔慎身为主客令,从六品的文官,堪堪不到进殿的资格,但也不必站到广场上受晒,只是和同僚们一齐站在大殿之外。
一旁同僚动动胳膊,戳了戳崔慎,头略偏过去,挤眉弄眼说道:“崔主客想必要擢升了吧。”
崔慎微微一笑,“升与不升,都是太后与陛下的恩典,下官可没法知道。”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崔慎出身清河崔氏,年纪轻轻就能站到太极殿前,任谁都知道将来是要受重用的。君不见,高高玉阶之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可都是大卫的官呐,这里面少不了白头老儿,临到了了都看不到太极殿长什么样子。
看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滴水不漏的样子,那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崔主客说的是,升与不升都是天家的恩典。”随即又歪头朝着大殿中示意,“若是崔主客将来进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旧时的人呐。”
崔慎听了一笑置之。同朝为官,站在身边的人是敌是友都不知道,好话不代表好人,坏话不代表坏人,他要是连嘴都管不住,也不配站在这里了。
正说着,殿内出来了一个谒者,往左右看了看,继而看向了崔慎处,“宣主客令崔慎觐见。”
众人瞠目,虽已有预料,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于是崔慎在身侧众人艳羡中走入大殿。
大殿内轩敞宏大,御座踞于高台之上,稍偏左,陛下身着冕服,头戴冕冠,面容隐于十二旈之下,看不清神色。御座右侧又摆了一方宝座,其上玄衣绣金,大带垂地,如此端坐着的便是冯太后了。
朱红立柱之间,殿中重臣跪坐于东西两侧,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新进来的年轻人。崔慎施施然拜倒在地,“臣崔慎叩见皇太后殿下,皇帝陛下,恭请圣躬万安。”
太后温声道:“起身吧。”
崔慎便起身恭听圣训。
太后打量他一眼,颇为满意,“崔主客,前岁宋使臣来访,你尽心尽力,为我大卫宣扬国威,震慑南朝。如今使臣已离去,我与陛下欲嘉奖,擢升你为给事中。望你夙夜匪懈,勿负圣恩。”
崔慎面色惊喜,恭敬拜倒,“臣区区凡资,谬荷殊宠,非万死难报其一,今仰赖圣训,不敢不竭力以报天恩。”
如此一番,今日的第一件事算是了了,只是众人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
依照惯例,朔朝议事由太后主持,但陛下也会时不时出言。陛下向来不会违逆太后之令,碰上这种升官之事也会诫勉几句。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始终不发一言。
众臣暗自猜测,莫非陛下今日心绪不佳,还是对太后有所不满?如此一来,殿中的氛围也越发严肃。
但于崔慎而言,升了官自然就能留在殿中,不必再受外面的风吹日晒了。崔慎退居人后,在满殿重臣身后寻了个空位坐下了。
朝会第二件事,便是议一议历城王元思率兵南下夺取南阳之事。
历城紧邻南阳,是南北交界的前线。前些时日,南阳爆发流民之乱,大批流民在城中作乱,最终冲破城门,部分流民往历城而来。恰逢宋国皇帝驾崩,群龙无首,朝中无暇顾忌边线,元思便趁机率兵南下夺取南阳。
开疆拓土按理是要受敕封的大喜事,但殿中却肃穆沉默,无喜可言。
缘由便是元思此番行事颇有争议。
本朝封君向来是虚封,封君有食邑租税,但不在封地治理。陛下几个弟弟封王之后都留在京中,甚至有从没去过封地的,这样当然是为了防他们在封地拥兵自重。
历城王当然也常驻京中,此番回封地是奉命驻守,以防宋国动荡之时生乱。但谁也想不到,竟有如此良机能一举夺下南阳。
适时,元思于历城中得知流民入城,才知南阳有乱,多方探查后又知晓宋国朝廷还没派人来此地镇压,他便动了心思。
元思派人快马送信回京中报由太后,但时势不等人,他很快得知宋国派下的兵将就在来南阳的路上,而南阳易守难攻,一旦错失这次良机,很难再有机会攻入,于是先斩后奏,不等回信便率兵占下了南阳。
若是寻常僭越之事倒也罢了,偏偏是兵权这么棘手的事,几乎是动了太后和陛下的命脉,轻易是绕不过去的。
元思此刻跪在殿中请罪。
底下臣子们吵吵闹闹,有的说要嘉赏,有的说要治罪,说不到一块去。几个亲王当然闭嘴不言,唯恐惹火上身,生怕陛下这个长兄也记恨到自己身上。吵了半天,尚书令和侍中都觉得当赏,御史中丞在其位谋其职,当然说当罚,众臣意见不一,都看着太后和陛下发话。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又面向群臣,面上露出笑容,“历城王虽鲁莽,但为大卫南下拓土,功当抵过,该当嘉赏。”
皇帝不见生气,也点了头,“六弟机敏,善书善兵,又立下拓土之功,当加封征西大将军。”
太后和陛下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无异议。元思心中也是一番难言滋味,叩首谢恩。
散朝之后,臣僚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并作一堆,议论着今日之事。
朔朝向来都是做个形式,要事都是小朝议已经定下的,真有要事百官都没有资格决定。今日的事必定是太后陛下和几位老臣商定好的,待到大朝上宣布罢了。有些并不机密的事许多人事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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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知道了,譬如崔慎擢升一事。而历城王之事一直没个结果,直到今日才宣布。
靴子落地,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说实话,多数臣子心里也觉得历城王不应治罪,尤其以武将居多。武将打仗什么都不看,只看军功,占领前线一城,还能以此为跳板南下,于大卫而言是绝佳的好事。而历城王容止俱佳,文武双全,在众臣中声名极好。没仇没怨的,众人也不忍见其获罪,再者,同朝为官者因立功而获罪,哪个臣子还敢为国冒进呢。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
今日大喜的崔慎走出来后身边顿时围了许多人,都是来恭喜他的,这些人笑得像是自己升官了一样,崔慎自然也以笑回之。
不过其中有人好生自来熟,说着说着就勾肩搭背起来,碰到了崔慎的胳膊。他一顿,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停滞,旋即又绽出一个笑来,轻轻往右一挪,嘴上告饶,“诸位,某多谢盛情,只是今日还约了人,就不敢多占诸位的时间了。”
说着,他像是突然见到了什么人,朝着前面大喊一声,“冯世兄!”又匆忙谢过众人,直奔前方人群而去。
等走过了人群之后,崔慎慢慢卸下面上的笑,轻轻甩开袖子,仿佛抖下什么脏物。此时他沿着侧边小门内的宫墙往前走,周围人少,空中也越发静谧。
不过,崔慎耳朵尖,好像听到墙那边传来什么声音。
像是几个年长的宫人正在教训初入宫的宫婢,人还不少。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听,听见什么“罪奴”“放肆”之类的话。如今没有什么大案,能获罪的恐怕只有历城王南征俘来的罪人家眷了吧。
其实方才在殿上,他心中思虑良多,因为南阳实在是个关键之地。
清河崔氏自汉时便盛极一时,乃至晋时更加显赫通达。衣冠南渡后崔氏大多仍留在中原,等到中原一统,崔氏出仕受到重用。大卫立国之初更有崔氏先人立下汗马功劳,乃至于卫之国号也是崔氏先祖所取,呈由太祖皇帝采定。然而后来崔氏获大罪,崔慎的父亲崔英南逃宋国才躲过一劫,直至延熙皇帝登基后才归卫。
当年获罪突然,崔英来不及联系南渡的其余族人,只能先行南下,南下宋国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南阳。而当时的南阳郡守便是崔家的故交,崔英得以顺利返回江左崔家。如今南阳被占,还不知那故交是否仍是南阳郡守。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长长的宫墙,到了前面广场上人又多了起来,他正巧看见了方才喊的人,心道真是巧了,于是又喊了一声。
冯延也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慎上前来,便道:“道安,恭喜啊!真是少年英才!”
崔慎笑道:“多谢世兄,我向来以世兄为榜样,有世兄这番话我不知有多高兴。”
冯延虽读书不在行,但身为陛下的侍读,太后的亲侄子,冯太师的长子,不及而立便已加封郡王,比崔慎的官位高多了,有陛下的情分在,将来更是难以限量。
冯延听了笑道,“道安过誉了,你年纪还小,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二人慢慢走到宫墙边,远远绕开人流,崔慎才问道:“听闻世兄要娶亲了?”
冯延少见地有些羞赧道,“父亲还在说亲,尚未定下呢。”
26. 第 26 章
冯延身为冯家长子,亲事自然马虎不得,冯太师自不必说,冯太后也关切得很。她当年力主冯宽尚公主,如今到了冯延,当然也不会放过和皇家结亲的机会。
太后为冯延亲自选定了乐庆公主,陛下的亲妹。冯延幼时入宫侍读,常有在宫中走动的机会,早就见过乐庆公主。冯延性情宽厚,对待弟弟妹妹都很照顾,公主在宫中少见外人,当然也记得这个老实的小郎君。
有此前缘在,太后做主牵红线,冯延和公主都很满意,如此当然是皆大欢喜了,冯太师便将婚事备礼操心起来了。
但冯延的好心情只到家门口为止。
冯宽的房中吵吵嚷嚷,看起来里面有人在。冯延走进屋子里,只见父亲坐在上首,赵夫人和二弟坐在一侧,见有人进来,都朝他看过去,空中顿时一静。
冯延好像没听到他们方才的争吵,先向父亲见礼。冯宽点点头,示意他也坐下。于是冯延便坐在了二人对面。
冯宽看向赵夫人和冯修,沉声道:“大郎来了,你们当着他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冯修轻嗤一声,不说话了。
赵夫人倒是面不改色,语意慈爱地说:“大郎向来爱护弟弟,定然想得跟我们一样,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上前几步,坐得离冯延更近,含笑说道,“大郎年纪长些,该当先议亲的,又是尚公主,多准备些也没什么,我们家也不算薄待了公主。公主金枝玉叶,愿意下嫁冯家是我们家的荣幸。”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轻叹一声,“只是,二郎和大郎也不差几岁,如今亲事也还没个着落。”
说完了这里,她停了一下,可冯延仍是看着她并不接话,赵夫人噎住,又自己往下接着说:“公主下嫁后定然也会思念宫中,我想着,若是有姊妹亲人在,公主也能宽心些。不如叫二郎也尚公主吧,姊妹二人做妯娌,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说完,眼含笑意地看着冯延。冯延一时沉默,半晌才说话:“二弟婚姻之事,我做不得主,不如听父亲安排吧。”
冯宽先前被二人吵了半天,早已不耐烦。他对长子寄予厚望,这孩子虽然才气不多,但胜在忠厚,又得陛下喜爱,叫他尚公主再好不过。大郎好歹被昌陵公主养过几年,说起来也算是乐庆公主的表哥,但二郎不知争个什么劲,他当皇家公主是地里的大白菜吗!
“不必再说了!尔父还没那样大的面子叫公主都到我家来,你有本事自己求娶!”冯宽身为家主,一锤定音后再无更改可能。冯修顿时气得面色通红,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冯延,像是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冯延别过头去,只当做没看见,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弟弟从小浮薄易妒的样子。
冯修一路气冲冲地回到院子,赵夫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二郎,你给我停下!”
冯修充耳不闻,只一路往前冲,直到撞上了刚出门的冯煦。
“哟!我们家的贵人终于舍得出门啦!”
他此刻心火怒盛,见谁都想骂两句,冯煦刚好撞上竟也遭了两句讥讽。
她好不容易修整好,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了败家子的奚落,可不得炸,她不甘落下风,开口就是痛骂,“你也知道是贵人,狗见了贵人都知道叫两声,有些人攀不上贵人只知道张口吠粪!”
冯修向来嘴贱惯了,却忍不了别人骂他,忍不住要动手,身边的侍仆吓得不行,立即要把他拦下。
冯煦还在火上浇油,“你来啊!你敢打我!你个窝囊费只敢对家里人动手,就这点出息,留点力气等着将来出去讨饭跟狗多抢点吃的吧!”
“啪!”赵夫人气得打了冯煦一巴掌,指着她骂,“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你阿兄!”
冯煦不敢相信地捂住脸,瞪着眼睛看着阿娘,像是把心也给瞪出来,但出来的却只是泪,“你也知道我们是兄妹!都是你生的,你为什么永远偏心他!刚才他骂我你怎么不说,我骂他你就动手!生怕我打疼了你的宝贝儿子!就因为他下面比我多长了个东西吗!”
赵夫人一慌,想捂住她的嘴,“你乱说什么!”
冯煦却挥手挡开,不停大喊:“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说着一路狂奔回去,身边的侍女都被撞倒几个,院门和房门摔得震天响,又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赵夫人看着不放心,想追上去看看,但回头一看冯修却已走了,慌着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最后又去找冯修去了。
一众婢女顿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女郎悉心备好的羊臛已洒落在地上,那原本是去送给夫人的。
**********
秋高气爽,暑热退散,宫中已然开始为过冬作备了。代城地处太行山以北,阴山隘口,每逢秋冬时节便阴寒非常,隆冬时更是常有大风席卷而过,因此刚过了暑热便要开始骤冷了。
宫娥内宦在夏末秋初之时常要备好冬季衣食,修缮宫室。譬如太和殿中的内侍近来爬上爬下,利索地撤去内室中挂起来的竹帘,那原本是盛夏避暑所用,到了九月时节也用不上了。匠人们拎着小桶,在门窗上刷上桐油灰,待其凝固后将门窗糊得密不透风,这便是为了隆冬防风之举。
冯照靠在柱子上,看着院子里侍婢们忙来忙去,有些无所适从。
她人在宫中,消息闭塞,想着打听消息又怕传到太后耳中,可不去打听又只能在这里做睁眼瞎,只能暗暗旁敲侧击。
都说陛下常来太后宫中,可她日日在此竟一次也没碰见过。且不说面圣了,就连人影也没见着过。她问过奴婢们也都说没来过,再往下问就太明显了,窥伺帝踪可是大罪,以至于来了这段时日,她竟连一声消息也不知。
冯照琢磨一番,觉得还是不能坐以待毙,心里又活泛起来,想了想决定再去膳房看看。
阿耶说叫她侍奉太后,但太后又岂会缺人伺候,衣食起居都有无数人操心,她帮不上忙,不过是跟着做个孝顺样子而已。太后日常饮食药膳,衣赏起居她都跟着看了个遍,至于文书奏批,她还没有沾上的份。
冯照进膳房时,众位女食和女飨都在忙着。她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做蓬饵,这是北地名吃,以米粉混入茱萸、枣栗蒸制而成,这是时令糕点,兴于初秋之时,如今正是吃它的好时候。
御细在一边盯着,见冯照来了,笑道:“女郎来了,来的正好,蓬饵已经做好了,菊华酒也备好了,女郎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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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一些?”
冯照走到御细跟前,轻言细语地笑回:“多谢御细,烦请为我取些蓬饵吧,酒就不必了,白日献酒恐怕太后要嫌我耽于享乐了。”
御细虽然品阶不高,但一手厨艺深受太后喜爱。冯照乍来宫中,对这等红人自然是小心周旋着,好在御细多少也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多有照顾。
冯照便取了一盘蓬饵回太极宫了。
走至巷道尽头,左转便是去太极宫的二方门,可右边的门后却隐约传来一阵吵嚷声。冯照顿了顿,这可是了解禁宫的好机会,吃食日日有,凑热闹可不常有。
走进去一看,几个老宫人正在厉色训斥跪在地上的几个小宫娥,宫娥看着很小,头上磕破了口子都渗出血了,地上洒落着几段牛骨与丝线。
“这是怎么了?”
老宫人见冯照穿金着锦,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娥,显然身份不凡,自然不敢冒犯,忙说:“这位贵人,这几个女婢初入宫,毛毛躁躁的,摔了要送去作司的器物。”
“这是做什么用的?”冯照问。
几个宫人面色犹豫,显然有所顾忌,不知该不该说。冯照便道:“我是冯家的大娘子,太后的侄女,几位老媪尽可放心。”
宫人一听顿时惶恐,小心回道:“女郎,这是送去作司的祭物,要再行雕琢的。”
“祭物?近来有祭祀吗?”冯照发现自己还真是闭目塞听,宫里有什么事都不知道。
宫人见她全然不知,便仔细说道:“近日陛下将于西郊大阅,作司要为大阅备好祭品。”
什么?
难怪陛下最近不见踪影,原来忙着这事呢,说不定甚至都不在宫中。
冯照懊悔不已,就说自己闭目塞听嘛,这等大事都不知道。但想着想着心里也难免生怨。宫中尽是耳目,她入宫陛下定然知道,但他从未找过她,这么久气也不消,气性也太大了吧!
真是瞎子给哑巴拜年,一个摸不着门,一个光看不说话。
只是这样,她费尽心思见面还有意义吗?说不定等到见了面的那天,他都要忘了他们的情意了,尽管她也不知道陛下心中他们的情意还有几分。
想到这里,她又惆怅不已。预备要走时却被跪在地上的宫娥绊住了脚。宫娥小心磕了个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冯照向来不是个发善心的人,但这回见到这小宫娥的可怜样子却有些感同身受,她如今境况与这宫娥何异呢?
于是便对着老宫人说道:“我瞧她们年纪还小,难免犯错,便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多教教吧。”说着把自己都感动了,唉,我年纪也不大,怎么没人原谅我呢。
宫人见贵人求情,当然不会再为难,只吩咐道:“还不多谢贵人。”
小宫娥们纷纷磕头如打桩,“多谢贵人!”
冯照矜持地叫她们起身,心里不免得意,我真是个好人。但走着走着又不高兴起来,我这么慈悲为怀,怎么没人来对我慈悲呢。陛下,太后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啊!甚至是英华夫人呢!
但人常说不要背后说人不是没道理的,她刚一过垂花门,便看到了英华夫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心里一片空白,脸上却瞬间扬起了笑容,“华夫人!”
27. 第 27 章
英华站在那里许久,既是看宫娥们艰难救活,也是看这女郎如何处置得当。出乎意料的是,女郎竟多管闲事起来,还能收敛脾气,对着宫人也去了自己的骄纵气,她不免高看了几分。
“女郎怎么管起闲事来了?”英华问道。
冯照叹息一声,“我看她们年纪也不大,放在宫外只是豆蔻年华而已,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爷娘手心撒泼呢。”
英华听了,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点笑意,像是也回忆起什么。
冯照瞥见她脸上神色流转,暗自琢磨自己赌对了。年岁大的人大都喜欢孩子,华夫人无儿无女,在宫中多年亦有慈悲名声,看见这种事肯定是要管一管的,她抢先做了,肯定能在华夫人心里留下好印象。
她想跟华夫人套近乎,好多知道点消息,于是便绞尽脑汁打听,“夫人是想起来什么吗?”
英华看她一眼,暗叹这女郎可不好管。太后想叫她多教教,可她又不是正经长辈,在这种心眼多的女郎跟前拿什么管呢,想了想,还是多说了几句。
“女郎知道太后当年曾在掖庭中为奴婢吗?”英华问她。
嗯——?怎么提到太后了?不过她家祖上渊源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于是便点了点头。
英华见她不以为意,语气沉重,“掖庭中都是罪臣之女,太后当年获罪入宫时比方才那宫娥还小。她是冯家闺秀,能识文断字,原本是要去抄书或学些琴棋书画的,将来好做女史。但她初入宫中谁都不认识,年纪又小,就是最好欺负的,这种轻省的活当然轮不到她,就被打发去做苦力,缝纫、洒扫、备膳这些都是她做。可年纪小干这些活难免会犯错,受罚受打都是家常便饭,方才那样的更是数不数胜。”
冯照第一次听到这些旧事,不由震惊,她所知道的只是太后当年被罚入宫中,后来去了高宗身边伺候,此后一路向上,成为天下之母,没想到宫中旧事竟是这样的。
她放轻了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这些事……”
英华早有预料,“你当然不知道,连太师也不知道。太后当年也是金枝玉叶,一夕之间沦为奴婢,亲人一个都不在身边也无人可说,后来艰难苦厄都过了,当然更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听宫里旧人说的。”
亲人一个不在身边倒是真的。当年祖父获罪,事出突然,祖母只带了父亲一个人逃走,姑姑被带走没入掖庭,从此兄妹二人天各一方。直到后来新帝登基,二人才重新团聚。
只是,虽然出于无奈,但一个罪入掖庭,一个虽是逃亡却跟在母亲身边,孰优孰劣谁都知道。
冯照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年祖母仙逝太后都没有露面,终究是心里有疙瘩吧。太后那样一个刚强的人,这种事上当然不肯示弱,只是自己埋在心里。
她仔细想想,这种事的确谁也不能释怀,也怪不得她总觉得姑姑和父亲之间好像并不像寻常兄妹一般亲密。
英华见她似有明悟,心里自然高兴,又说道:“富贵绵延听起来很轻易,咱们身边见的人、遇的人,哪个不是富贵人家呢,但是一朝跌落更容易。向来都是从地下往上爬难,可你要是不小心一脚踩空了,跌到多深都说不准呢。”
她说着,又感叹一句,“当年冯家……”
英华说了半截又停了,冯照却明白她的未竟之语,那是冯家当年发迹的事了。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各路英雄自立。冯家祖上乃燕北冯氏,以燕山为据,自立为大燕。
后来大卫世祖皇帝一统北方十六国,大燕一朝倾覆。冯照的祖父冯广其时在家中无立足之地,担心被继母迫害,眼见大厦将倾,投奔大卫而来,被封为辽西郡公。
冯广虽然不被父亲看重,但他的才华却有目共睹,冯太后幼年时的开蒙就是亲自跟着冯广学的。
只是后来因崔家先祖而起的大狱蔓延到整个朝堂,冯广也牵连其中获罪下狱,冯家才沦落到底。
短短二十年荣辱交替,是非对错就在一瞬间,冯家的命运伴随着朝野大事起起伏伏,牵连在其中的她们恰如小舟浮水,也是如此波澜起伏。而眼下,冯照在迷茫懵懂中和陛下扯上了匪浅关系,这又将会怎样关系冯家的将来,她并不知道。
但此刻的冯照敏锐地意识到,进宫这段时日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冯照跟着英华走入太和殿的前庭时,几位婢女上前来禀报,说是太后正在接见李仆射,二人便转到西殿候着。
冯照还没见过这位李仆射,但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便问道:“这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仆射吗?”
英华坐在榻上,瞥了她一眼,“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大名鼎鼎?”
冯照被噎住了,她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李仆射的大名源自他位高权重手握大权,锐意变法又引来许多争论,但除此之外可就不是什么好名声了,京中许多传言说他以色侍人,谄媚太后,有辱斯文。
虽话不好听,但官场中人嘴毒远甚乡野泼猴,有些人巴不得攻讦政敌,有意无意让李仆射知道。不过他年纪轻轻便出将入相,其心力自然不可等闲视之,他当然知道这些传闻,却毫不在意旁人置喙,不过一笑了之,众人见他不追究便讨论地更加津津有味。
英华见她瞠目,仍是面无表情,说道:“这有什么,一些虚名而已,他们顶多在李仆射面前碎碎嘴,还能说到太后跟前吗?”
连陛下都不管,旁人还能说什么呢,说你祖母找了男宠,快管管她吧,恐怕话还没说完就被陛下一剑斩了吧。
这就是大权独揽的魄力吗?
冯照惊呆了,心里艳羡不已,惊叹说道:“夫人说的是……”
**********
陛下此时正忙于准备西郊大阅。
宫人说陛下将于西郊大阅,而冯照茫然不知,这其实并不能怪她消息闭塞,而是大阅一事早已中断十余年了。
元氏鲜卑出身代北之地,自白山黑水见而来,越过大漠草原,南下逐鹿中原,自太祖立国至今不过数十年而已。
鲜卑人以西为尊,相信神授王力当出自西方,于是惯于西向设祭。太祖立国后便确立于西郊祭天,其时,满朝百官及诸部大人都要随帝驾行至西郊,乃至后宫后妃都要亲至。可以说,满朝说得上话的人都要列席在场,此种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然而,自先帝退位以后直至今日,十余年间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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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之事。
先帝退位,延熙践祚,太后执掌天下,主持祭礼的人既无法是已退位的太上皇,也不能是尚在冲龄的新皇帝,这在祖宗法度上无先例可循,而太后也绝不会允许其中一人撇开她独自前去主持祭礼。
当今陛下纯孝,不会忤逆太后的意思,此后十余年再也没有去过西郊祭天,就连朝中的鲜卑勋贵也几乎快要忘记此事了。
然而今年陛下忽然提出要去西郊祭天,朝中大臣们都吃了一惊,纷纷去打听太和殿的风声。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并未反对,默许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一种别样的暗示,太后的允许是出于本心还是被逼无奈?每一个臣子的心中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太后近一年来身体渐渐不佳,时不时患病卧床,而皇帝却渐渐长成,已经可以肩负起独自祭天的重任。
往深了说,今后大卫第一人,是日渐衰老的太后,还是迈向壮年、逐渐崭露头角的陛下?
“陛下!”太常卿前来禀报,“西郊大阅礼已备完毕,陛下可由宫中亲往。”说完又呈上来一份礼制奏疏。
元恒仔细看了一遍,目光掠过忐忑不已的太常卿,终于点头,“依卿所办。”
这是个识相的人,眼见太后那边不作反对,便马不停蹄地为祭礼做准备,他也得以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准备祭礼。
太常卿松了口气,多年未办,这场祭礼将整个太常寺上下都折腾得不轻,如今终于得到陛下点头实属不易。不过眼下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待到祭天完成陛下回宫才算是真正做完了一桩大事。
九月初四,相较于旧制四月初四已经晚了半年,但终究是办了延熙继位以来的第一场祭天,皇帝乘大驾前往西郊。
皇帝乘四轮大车,车上有五层高楼,为防车楼倾倒,车身周围多达数百人持握绳索牵引。车架外,诸王坐骑拱卫中央,装甲骑兵包围在外,再往外便是诸公座驾,而旗幢骑兵再围一圈,再往外围诸侯和长矟步兵层层包围,最外围着一圈刀盾步兵,将天子车架围得密不透风。
八十一辆属车之前,五品官以下乘车在大道两旁为天子座驾开道,一切车旒华盖、皮轩鸾旗、散官构服皆为纯黑,以示尚水德之意。
这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改从前土德为水德,承继先晋法统,否则以土德来看,承继的岂不是前秦氐人这种胡虏。这对于浸润汉统,要承天受命成为中原正统的陛下来说绝不可接受。
天子卤簿由宫门一路向南出城,沿途百姓都来参拜以窥见天颜,但被重重车马阻隔,哪里还能看得见。
王侯如云车马如织,旌旗遍布遮天蔽日,将景阳门外的这条大道占得满满当当,一眼望去仿佛神仙下凡游幸一场,坐于其中不曾露面的皇帝更给人留下无限遐想。这场宏大的帝王仪仗给代城百姓留下太过深刻的记忆,原来这就是坐镇于禁宫中的陛下,是大卫的皇帝,乃至许多年后仍不能忘怀。
千百人之中,王驾之上的皇帝陛下看着脚下的百官万民,有片刻的志得意满,这是他在直面太后之后取得的胜利,是他多年小心翼翼筹谋的回报。
多年忍耐之后,这一年,元恒终于察觉到属于自己的时机到来了。
28. 第 28 章
圣驾一路浩浩荡荡到了西郊,太常寺已经在这里布置好一切,只待皇帝亲临。
西郊外祭坛早早布置好了,只是祭坛之外建起了厚厚的一层墙垣,外人无法看见祭坛,只能从偶尔打开的青门之中窥视一二。
这是仪仗来到西郊的第一日,皇帝将率领公卿众人着戎装绕墙骑行,皇帝绕坛一圈,而众公卿绕坛七圈,此之谓蹋坛。其余众人则到百子帐中休息。
百子帐以木板作料,木条和绳结作缚,制成穹顶,其上覆以青缯,因为建成后巨大无比,可容百余人坐下,便称之为百子帐。
皇帝率众人蹋坛归来,便于帐中大飨群臣。毕竟众人一路从城中走来,早已饥累交加。
帐前竖立着七根木杆,杆上覆白绢,又挂上长长的马尾,迎着风轻轻飘动。侍从们正在杀牛马祭祀,也兼备餐之用。伎乐们在帐中奏乐,乐声传入众人耳中,也悠扬地飘进了祭坛之上。
席间皇帝以酒作礼,宴敬群臣。众臣自然也不敢失了礼数,一个个说着祈福颂圣的话向皇帝敬酒,而皇帝今日大约心情极佳,对敬酒来者不拒,众人看陛下心思敬得越发频繁,生怕自己落了下风。
于是酒过半晌,元恒就醉了。他撇下群臣,径自回了御帐。此地林木交错,百子帐错落有致,而御帐便在众多百子帐之后。
元恒晕着头,慢慢地向后走,走着走着忽然顿住,他骤然转头看向一侧的林木,那里平静无虞,他呵斥一声,“出来!”
侍从卫将顿时紧张戒备,腰旁佩刀立刻拔出,神色警惕看向那处。
那里仍然平静无声,元恒眯着眼,慢慢走过去。侍从万分担心,“陛下——”
元恒摆手,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树丛后的人眼见躲不住了,终于放弃,于是众人便看见一阵窸窸窣窣后,翠木之后现出来一个女郎。
她低着头,缓缓挪着步子,走到陛下跟前,“陛下……”
元恒死死拧着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冯照。
她没有预料到会被中途发现,此刻被周围众人盯着,原先那些准备对着陛下说出的肉麻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此时还有刺驾的嫌疑,没看陛下身后的内幢将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么?
冯照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让陛下带她进入帐中。多日未见,此刻陛下脸上再看不出当初的浓情蜜意,只有满满的审视,她须得说一个让陛下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拼命挤出一点泪,苦着脸仰头对上他,“陛下怎么忍心抛妻弃子?”
抛妻弃子?!
元恒瞪大了眼睛,他听见了什么?他的酒还没醒么。
满场的侍从都惊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剑了,一个个目光小心瞥向陛下脸上,陛下何时在宫外有妻有子,还被人找上门来?
元恒闭了闭眼,一把拉住冯照的胳膊,拖着她往御帐中走。
内幢将急忙跟上去,却被白准拦住,中常侍脸上表情精彩,嘴歪眼斜好像中风了一样,内幢将不知所以,刚一碰到帐门,却被陛下呵斥出来,“谁都别进来!”
白准朝着面色愕然的内幢将双手一摊,好像早有预料,我就说么。
帐中二人一高一矮,冯照跪坐在地。
元恒见她可怜又可气,忍不住道:“你胡说什么!”
冯照泣声,“陛下不是要我做妻子吗?如今却对我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元恒抚额,还真给她狡辩成了,这的确是他的意思,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不对!什么抛妻,什么叫抛妻,简直荒谬!他险些被她给绕进去了。
“弃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哪来的孩子?”他问。
冯照瞥他一眼,又抬手捂住了腹部,小声道:“陛下都不认我是妻子了,岂不是也放弃了我们将来的孩子。”
元恒:“……”
冯照见他不为所动,又上前一步挪动到他脚下,小心拉住了他的手。
元恒却拽出了自己的手,冷脸问她:“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原来还知道我进宫了呀,我还当你不知道呢,冯照心里暗暗腹诽,但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老老实实说:“我从未见过西郊大祭,一心想来看看。”
接着脸上又扬起笑容,“幸亏我来了,否则定然见不到陛下统领千军,御治万民的雄姿伟岸了。朝中百官都能见到,独我一人见不到,我心里实在难耐,便求了太后让我过来。”
“我一知晓陛下独自主持祭天便忍不住想来一观了,可到了这里却见不到陛下,便等在御帐外面,又怕卫守们把我当成刺客,不敢现身,好在陛下及时发现了我。”
听到这里,元恒心里微微触动。其实自她进宫以来,她的一切言行都有人禀报他,也知道她想见他。毕竟他是禁宫之主,若是宫中事都不知道,他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但元恒不去见她,一则是心中有气,不肯原谅她,二则是他不肯低头。自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他以为今后再也不会见这女郎,只把这当作露水情缘。毕竟他贵为天子,胆敢惹怒他的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在二人分离的这段时日里,他竟时不时想起她,想起她的任性,想起她的欺骗。他越发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正巧这时她进宫来了,既然到了他的地盘,你搅动得我无法安心,那么你也休想求一个安宁。
在这种恶劣的心绪下,他冷眼旁观她在宫里四处打听,想尽办法与他见面。元恒在这种别样的关注里感受到了一丝隐秘的得意感,他享受她的目光、她的心思都为他所动。哪怕她只有人在宫中,也好过在宫外不能事事掌控。
元恒一贯以圣君要求自己,行事作风皆学旧统,这种说来难以启齿的心思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只是当这女郎说为见他,独自追到这里来时,他不免心有触动,终究是个女郎而已,何必与她置气。
见他面色似有松动,冯照赶紧趁隙再度抓住他的手。
他没有甩开,冯照窃喜,又将脸靠在了他的手上。她捧住他的手,张开之后堪堪盖住她的半边脸庞,两具身体的温度相贴,原来是一样的火热。
女郎婉转靠在腿边,姿态尽显柔顺,手上传来皎洁光滑的触感,那是她的脸庞,元恒忍不住握住她精巧的下巴,让她的眼睛看着他,不要再去看旁的一切。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帐中仿佛要升温,将二人一起燃进业火里。
元恒的手慢慢往下,碰到了她的耳朵,她的脖颈……
他忽然顿住,坐下来,把她的头轻轻转过来,“这是什么?”
她的脖颈连着头发的地方有一道划痕,上面正渗出点点血意。
冯照把他的手拿下来一看,手指上也沾上了一点血渍,她小声说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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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刚刚躲在树丛里,不知是树枝还是草划伤的。”
元恒皱起眉头盯着那里看,“怎么这么不小心?”
冯照噘着嘴,“我又没来过这里,本来藏得好好的,谁知道你那么聪明,一下就猜到有人了。我心一慌就顾不得小心,肯定就会病急乱投医嘛。”
她说这话时目光谴责地看着他,好像是他的过错一样,嫌他太过聪明。也不想想就她那三脚猫功夫能躲到哪里去,要不是被他发现了,而是被哪个公卿知道,肯定闹大收不了场。
她怎么总是这样毛毛躁躁把自己弄伤,偏偏还总是不消停。若不是他,换做别人谁能容得了她肆意游荡,她却不知好歹处处留情,非要置他于不顾,想到这里,他刚刚软下来的心又变硬了。
然而下一刻他又被惊呆了,“你……!”
女郎抓住他的手,将那只沾血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唇上,唇间湿意很快将那点血渍濡湿殆尽。
她只抓住了一根手指,却好像用绳索捆住了他的全身,让他无法动弹,那点湿意顺着指尖流遍全身,像冬日冰封一样把人冻住。
元恒猛然拔出自己的手,这成何体统!他喘着气,好像才从沉冰中解封,“放肆!”
冯照低头假作谢罪,但却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前他可不这样扭捏,如今一段时日不见却装起纯情来了。
半晌,元恒好似平复了心绪,才问起她,“你自己来的,晚上住哪里?”
冯照以为他又要怪她毫无准备,便解释道:“我与阿兄说过,晚上可住在他的帐中。”
元恒好像被她堵住,原本要说的话又换了个话题,便说道:“明日若来找我别再偷偷摸摸的了,叫众公卿知道,你的脸面不要,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冯照鼓着脸,“知道啦……那我怎么找陛下?”
元恒不语,只是转头去了内帐。
冯照不敢跟着进去,此处虽在外,但御帐相当于宫中寝殿,非诏不得入,她也不敢踩在皇帝的红线上,只敢在外嘟囔,“陛下见我轻而易举,我见陛下却难如登天,若是思念陛下又该如何见面?岂非又像今日这样?”
她在外面嘀嘀咕咕,元恒却很快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玉瓶。
地上铺了厚厚几层毛毡,他坐下来,叫她躺下,她便乖乖躺下。
叫她躺下不是躺在他的腿上!元恒又被她弄得呆住了。
……也罢,就这样吧。
他把瓶塞拔掉,轻轻倒了一点在她的伤口上,又用手轻轻抹开。他手上还带着刚才过水的潮意,乍一碰到温热的皮肤,冯照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他顿了一下,“这回知道要小心了吧。”
冯照轻轻哼了一声,又尽力睁着眼睛从下往上看他,“我怎么见陛下嘛……”
元恒上完了药,才松口回她,“先找白准,他会告诉你怎么见。”
冯照又哼哼两声,“中常侍日理万机,叫我怎么找。”
元恒上完药盖上盖子,腾出手来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所以你有事再找。”
冯照听了,歪心思又动起来,她翻了个身,昂起头盯着他,“怎么才叫有事?思念陛下算不算有事?想和陛下说话算不算有事?”
元恒被她的胡搅蛮缠说得没辙,他说什么都会被她曲解,于是轻轻推开她走了。只是转过身后背对着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轻轻勾起了嘴角。
29. 第 29 章
冯照心满意足地离开御帐,首战告捷她心里很是满意,又暗暗得意起自己的御男之术。再如何尊贵的身份下都只是个普通男子而已,她拿捏起来还不是手到擒来。
得意完了,她便去寻阿耶和阿兄,好叫阿耶知道她又不是只会闯祸,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冯照在百子帐间穿梭,但路过一间帷帐时,她忽然被人叫住,转头一看,竟是陆希清站在那里。
帐顶形如巨伞,遮盖住下面,在墙壁下形成一圈阴影。他贴着墙,立在阴影中像是藏匿的壁虎,怪不得她没看到。
“陆世兄,好巧。”冯照说。
“不巧,我是特意等在这里。”陆希清道。
冯照疑惑,等着找她吗?
陆希清低头看她,有些犹疑,“我刚才看见你……”
冯照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等着他说出下半句。
陆希清见她不作回应,便接着说:“看见你从御帐里出来。”
冯照抱臂看他,“所以?”
她不以为意,陆希清死拧着眉头,像是操心什么骄纵的孩子,“你不能这样。”
冯照笑了,“不能哪样?”
陆希清见她装糊涂不承认,忍不住直白说出口,“你与崔给事既有情意,便不该……”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放轻了声音,“不该招惹陛下。”
他是憨直老实的性子,见不得这种多人勾缠的纠葛,见到了便忍不住说出来。
冯照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心,有疑问,也有纠结。她走近一步直逼他,“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陆希清正色,“我是你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不该帮我吗?我们一起长大,你应该为我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高兴才是。”冯照笑道。
他又狠狠皱起眉头看着她,“你不要这么说,我不是责怪你,但你招惹了陛下,不是能轻易脱身的。”
冯照不知道陆希清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好像他们关系匪浅一样。但对她而言,这只是个幼时玩伴而已,他们之间还没有到可以互诉衷肠的地步。多年不见,他们都和小时候大不同了,他又怎么能假定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主动招惹的呢?倘若是我身不由己呢?”
陆希清脸色一变,他第一反应是震惊,但再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以她的性子,若是被逼无奈也定不会逆来顺受。
见他面色纠结,不知信还是没信,冯照扬眉道,“即便是我招惹了又如何呢,他们都心甘情愿啊,他们都没说什么,你又有什么不满的?”
他本就不善口角,此刻被她的牙尖嘴利堵得说不出话来。
冯照被他半道上截住又说了一通不中听的话弄得很不高兴,忍不住讥讽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可陆希清想叫住她又不得,更加焦急,他自小跟在父亲身边,虽不善言辞但心中对朝野人事都清明得很,如今又任散骑侍郎,随侍陛下左右,当然知道陛下为人。
陛下有圣明仁德之誉,但那都是在朝堂之上,于私事上却格外执拗。若是寻常事倒也罢了,陛下愿意为了名声宽容几分,但要是触到了逆鳞就知道何为雷霆之怒了。
如今冯照肆意妄为,简直是在陛下的底线上蹦跶。他万分担忧,这二人之间就如平地焦木,稍有雷火便能彻底击中引燃。他在一旁看着都担惊受怕,可一个不愿听,一个不敢说,迟早有一天要出大事。
但他阻止不得,只好满面忧愁地回去帐中。
帐上顶盖长得几乎曳地,柔风吹动间露出一个人影,方才二人谈话间周围百子帐密布,青缯翻动,目光所至完全没发现有人在。
元恒面冠如玉,在天光下能白得发光,然而此刻隐在阴影里却看不清神色。他一动不动,一直站到周围无人,手里还拿着玉瓶。
他是来给她送药的。
现下药也不必送了,他拖着站得僵直的腿回了御帐,白准在帐外等着,见他回来不由笑道:“陛下真是有心了,冯娘子定然感动不已。”
元恒定住,看他一眼,眼中好像能射出利箭将他戳个窟窿,此刻手中玉瓶就是烫手山芋,他迫不及待要甩开,他猛地扔到白准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准猝不及防陛下的变脸,手忙脚乱地接住,他仔细一瞧,小小的玉瓶身上竟已有了几道裂痕。
这是怎么了?
但无论如何,第二日祭天时陛下又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处了。
祭礼上,只有皇帝和内朝臣可以进入墙内,外朝臣与诸部大人都只能留在墙外。冯照无官无职,当然也只能留在墙外,听着青门里时不时传出的阵阵的声响。
有此一瞬,她忽然颇为羡慕墙内的人,他们在奉祀上苍,直通天神,可天神也不愿被过多打扰,只有人世间最为显贵的人才有资格前去祭祀。一道墙垣将人分成二等,外间的人只有只有透过青门间隙才能窥到些许动静。
而墙内的皇帝心绪难平,祭祀的一切礼程都从速,已无他争来祭礼时要大做一场的雄心壮志了。
女巫手持巫鼓,走到祭坛上开口吟唱,标志着祭典开始,在她挥臂舞足的仪式中,七位少年手持酒器绕祭坛而立。礼官站在坛下,注视着礼程的进行准确无虞,再高声主持礼程的下一步。
皇帝下拜结束,礼官高声呼喊,指挥青门内外的百官下拜,陛下一人独立于祭坛高台之上,众人则在底下下拜,观陛下此刻也与天神无异了。冯照就在墙外的百官诸臣中一同下拜,看不见墙内景象,但她也以为皇帝心中定然豪情万丈。
元恒此刻心中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那酒器怎么那么像他扔掉的药瓶,明年必须换掉。
祭天之后,同样由皇帝带着众公卿行绕天之举。所谓绕天,便是皇帝骑马绕行祭坛三周,公卿绕行七周。
于是墙外众人得以看到陛下率众公卿出墙寻马。这时候便能看出大卫朝的臣子们谁轻谁重了,这种祭天大礼非公卿重臣不得跟随,满朝百官也只挑了二十来个,都是陛下最倚重的臣子。
臣子们遍穿戎服实在难得一见,冯照在这些人中精准地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前不久她见到的李仆射。
在众臣之前,是全副武装的陛下,这还是冯照第一次见到身着戎服的陛下,昨日蹋坛时她还在百子帐间找路呢。
元恒穿的是最正式的戎装,窄袖短衣,长裤革靴以备骑马,身披明光铠,腰束革带,头戴铜铁兜鍪,面容冷肃。
冯照只见过陛下在宫外穿着寻常衣服的样子,如今别样的装束在陛下身上倒是显得更有一番风情了,冯照托腮看着,心里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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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文韬武略的郎君也折服在她裙角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典礼繁复所致,她总觉得陛下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绕天很快结束,陛下将要在帐中再次宴请群臣,冯照预备着找准时机再去寻他,不料路上却碰见了她方才看见的李仆射。
李忠迎面走来,却似乎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眼。
冯照行了个礼,“李仆射。”
李忠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冯照便道:“我在太后宫中见过李仆射,自然认得。”
他的眼神一下变了,重新审视她,“太后?”
冯照面对这个传奇人物,有些顽劣的心思,想看看涉及太后时他是什么反应,便说道:“我是太后的侄女,冯家大娘子。”
李忠方才锐利的眼神又一瞬间和缓起来,他微微一笑,“原来竟是冯家女郎。”
冯照很想知道他方才为什么看她,也并不委婉,直接问他:“方才李仆射看我,是有什么事吗?”
哪知道李忠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有些伤感,他道:“女郎与太后年轻时很是相像。”
冯照震惊了,她和太后很像?她们分明长得不一样啊,连父亲带着她跟太后套近乎时也没说过她们长得像。
李忠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道:“样貌倒是其次,女郎和太后当年的神态如出一辙。”
她没有见过太后年轻时的样子,但李仆射入朝也并不早吧,这么早就见过太后吗?她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性情跳脱,远比不上姑姑稳重,姑姑那时和如今性情不同吗?”
李忠闻言却有些沉默,他说:“岁数大了,性情总归会变的。”
李仆射看起来很是怀念的样子,再联想到他至今未娶,孤身一人,冯照不由浮想联翩。
李忠见她眼露精光的样子,又说道:“太后当年入掖庭时,曾在东观做过女史,女郎若想知道,可去东观探寻一番。”
冯照又震惊了,李仆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那时候还只是个中书学生吧。
李忠说完便施施然走了,只留下冯照在原地满脸疑惑。
冯照避开人群到达御帐时,帐前站着白准。堂堂中常侍立在门口像个门神一般,但一见到冯照过来脸上又盈满笑意,“冯娘子。”
冯照也回之一笑,“白中常,陛下现下可得空?”
白准笑容不改,说出的话却异常无情,“陛下正忙着,女郎请回吧。”
什么?
她不是听错了吧?她根本不信他在忙,出来祭天还要忙什么。更何况陛下昨天才说准允她过来寻他,今天就没空了,这不合常理。
但中常侍是陛下心腹,绝不可能自作主张,唯一的可能是陛下他喜怒无常的毛病又犯了。
冯照暗暗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跟白准客套一番后就打道回府了。
“她只问了一次就走了?你怎么说的?”帐内的皇帝陛下还没把戎装换下,他站在桌前,隔着满桌的经书奏文问道。
白准觉得自己冤得很,他是按照陛下的意思说的,半个字也不敢改。可他哪儿能决定女郎怎么说呢,只好原模原样地把帐外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皇帝听了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冷言道:“出去。”
白准暗暗心里舒了口气,忙不迭滚出去了。
30. 第 30 章
西郊大阅之后,太后又病了一场,虽然很快又好了,但不免叫人心慌。倘若还年轻,这点小病自然不算什么,但太后已经年纪不小了,小小风寒也能叫人一病不起。
皇帝纯性至孝,在太后患病时来得越发勤快,日渐积威,宫中人对他也越发恭敬。
冯照侍奉太后左右,终于在宫中见到他。他穿着栗色圆领缺骻袍,联章鹿纹,锦绣衬光,腰间系着鎏金蹀躞带,上挂玉玦与短刀,脚着鹿皮短靴,浮以金线织成飞鹰在天,头戴垂裙皂帽,身后跟着内侍宫娥零零总总数十人。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人上前为他备好茶水,摆好坐具,他不说话,满殿奴婢无人敢动。
也就是这时候,冯照忽然觉得,这和她从前认识的元承意大不同了。在禁宫之中,皇帝的威势一览无余,更能让人知道什么才叫天下之主。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和太后说话,祖孙二人隔着男女之分、老幼之分竟然会如此相像,周身威势如出一辙。
冯照本以为回宫后常有机会见到陛下,毕竟他常来太后宫中。但谁知道见是见到了,却一句话没说过。
太后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多说话,而陛下见她不主动竟也一句话不说,每每来时,他眼风掠过她视如无物,就像看殿中摆设一样。
既然上回已经见过,她也不耐烦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她又不是他的婢女要一天到晚围着他转,民间郎君要求得新嫁娘还得好好低头一阵呢,且先晾着他一番吧。
太后病的这些时日,冯照在殿中侍疾,见了陛下也没法说话,早就憋得不行了。于是太后等到大好,她便赶紧溜出去玩儿了。
她入宫以后便一直留在太和殿,也忙于求见陛下,还没有在宫中游历过,先前李仆射说太后当年曾在东观做过女史,她便先去东观看看吧,也好好看看禁宫之中是什么样子的。
东观在禁宫以东,顾名思义东观。这里离后宫远得很,但离宫外却很近,绕过正大门就是东阳门,和宫外仅仅一墙之隔,也许是为了外朝的臣僚们方便进来。
其中存贮着经史典籍多达万卷,是宫中藏书所在,延熙以来又重修文渊阁,儒释道典籍应有尽有。
冯照问过英华夫人,她说太后当年做女史时除了平日办差,其余时间便待着东观中读书,不知算不算是因祸得福,有天下藏书在此,身为奴婢的太后,博闻强识毫不逊于有老师教导的的世家子弟。
东观占地颇广,在禁宫中独占三进的院子,每间屋子都装了满满的樟木柜,藏书塞得满满当当。一进屋便能闻到淡淡的防蠹芸香味,屋子的门窗前、书柜边都放了密密的灵香草用以防虫。观中内仆也与旁处有异,气息沉静,举止典雅,恐怕和她姑姑当年一样,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才能到这里来。
当然,她也从英华夫人口中知道了李仆射为何会知道太后曾在这里做女史。
此处凝聚天下藏书精华,宫外士子当然也希望能有机会一观。高宗便开恩下旨,中书学生课业优异的便能来此抄书借书。
李仆射读书时出类拔萃,得了恩赏进来这里,认识了还在做女史的太后。
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来,时移世易,人心多变,当年的小小女史和小小学生,如今已为君臣。
君臣之别有如天堑,如今想起来也只能在回忆里说一句当年了。
冯照手持太和殿的手令一路畅通无阻进来东观,在排排书山集海中搜寻。
太后得知她要来这里,笑了笑说难得你对书有兴趣,不过读书有先后之分,太史公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先去看看史书吧。
其实她开蒙后诗书春秋通通读过,更不会落下读史了,但太后有令,她也不得不再读一遍。
她翻翻捡捡,竟没发现史记就在一进门最显眼处,也怪这里的书装帧精美,远胜于她那时读的,致使她没认出来。
她抱着厚厚一摞去了里间的书桌上认真读起来。
日光透窗而进,直射到案桌上,也洒到冯照的身上,一人一书一桌远远看去像是打上了光晕的玉雕。
但冯照在这样宁静的气氛中越发感到不安,她已经看到了吕后本纪。小时看时不以为意,如今再看,她竟然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不适。
冯照的脑袋转得飞快,太后提到了太史公,那就是让她来看史记,想提醒她什么。而她翻遍整书,只有这篇吕后本纪让她坐立难安。
重读一遍,文中一字一句竟与如今太过相像。太后必定也读过,让她来看是想告诉她冯家与吕家相像吗?
但冯家远远比不上吕家,吕家还有兵权在手,冯家比之吕家更后继无人。她父亲就不必说了,她的兄弟们读书读书不行,从军从军更不行,文武双废,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那句“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更是叫她浑身遍布寒气。太后也许是想叫她入宫,再度维系冯家和皇家的关系,但她孤身一人真能改变什么吗,说不准太后没做成,倒先丢了性命。
冯照原本觉得自己有和陛下的前情在,入宫一事焉知非福,然而此番借书一观后,她又觉得前途渺茫起来。
倘若陛下真的下定决心要除去冯家,她做了皇后真的能阻止吗。冯照忆起相遇以来陛下的举止,想起朝野对陛下的评价,说他不是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他性情宽慈。
可冯照却觉得他不过是外示宽和而已,内多独断忌刻。他以汉孝文皇帝为榜样,想学以德化民,可文帝登基后是如何对待吕氏女的,她只要想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
“冯娘子!”
冯照猛地抬头,好像梦中惊醒一般。
眼前崔慎正站在她面前,面带惊喜地看着她。
冯照勉强笑了笑,“好巧,崔郎君。”说罢站起身,怎料坐久了腿有些麻,她没有察觉,站起来时差点摔了一跤。
崔慎见状,慌忙去扶她,好歹没让她摔倒在地。
“多谢崔郎君。”冯照说道。她不想再看那可怖的书,正好来了人,便想和他一道出去,便道:“我没来过东观,没想到这里这么多书,崔郎君常来这里吗?”
崔慎负手在后,脸上眉眼弯弯,笑道:“正是,我无事时便来这里看书,子曰禄在学中,今日见到女郎便是我苦学的回报了。”
冯照噗嗤一笑,“崔郎君,你还是这么会哄人啊。”
崔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继而又正色看她:“冯娘子,我从没对别人这样过,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对着女郎便情不自禁说出来了。”
饶是冯照见惯了郎君们的甜言蜜语,面对崔慎如此直白的话也不免失笑。
不过有一句话她是愿意相信的,他说自己从没对别人这样过,崔家家教甚严,随意沾染女色是要受家法的。
听说崔公仅有一妻一妾,家中和睦无争,乃是世家典范。不像她父亲妻妾成群,个个都是他的心头好。
只是如今她处境尴尬,不能答应他的思慕,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准会跟这个郎君玩一玩。
想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果然人长大了就有烦恼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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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中,元恒端坐于桌前,满桌奏疏典章堆在一起,几乎要把人的头埋住。
白准听了小黄门的禀报,脸上愁容终于消散,他走到桌前预备向陛下禀报,但陛下还在忙于批阅,他便小心侍立一旁。
元恒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又见他半天不说话,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准一惊,立刻上前回道:“回禀陛下,方才侍人来报,冯大娘子去了东观。”
元恒抬头,看着他,“你一个中常侍成日没事干吗?连一个女君每天去哪都要盯着吗?”
白准大惊,这不是陛下你吩咐的吗?可他又不能反驳陛下,正想着怎么接话,谁知陛下又接着说,“她一个人去的?”
白准张了张嘴,“……是。”
明眼瞧着都知道陛下心口不一,白准身为近臣,揣摩心思自然是一流,于是又补充道:“冯娘子只带了几个侍婢过去,想来也是听闻了东观博纳万书之大名,想去看看。也多亏了陛下有先见之明,重修东观,加藏书册,连宫外的女郎都听说过呢。”
元恒听着他的马屁面无表情,只吩咐道:“去看看吧,可别把我的书阁搅得鸡犬不宁。”
元恒不欲兴师动众,便从东观的侧门进去,正好也离太华殿最近。里面的侍人兴许是要常年肃静,见陛下驾临,一时竟也没闹出大动静来。
他颇为满意,也进去屋中,隔着重重书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伏案的身影。他穿过一座又一座书架,来到她身后,但下一刻却又见到了那个狂徒。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看着他们手臂相触,看着他们相伴而去。
明明知道没有什么,但元恒还是心火难消,他扶在书架上的手几乎要将架子捏出裂痕,他心绪难平,一边是告诫自己不要为这等男女小事发怒,否则天子威严何在,另一边却又不住怨怒,为何要四处招蜂引蝶,为何偏偏要让他撞见!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把自己放进去。
元恒平复着心情,慢慢踱步过去,路过那案桌上摆了一桌子的书,他错眼一看就停住了。
他慢慢坐下来,看这几册的史记,摊开来看的是吕后本纪那章。薄薄的一页纸,上面的字好像能刻在他心上,他幼时曾读过无数次。多少年来,这章古文在他的心里烂熟于心,一句也不敢忘,如今又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
一直以来,他面对她时总有些不知所措,苦辣交织,总像是吃进了茱萸,是有些辛辣能刺得人掉泪的,可离得久了总不悔改还想再尝一尝。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挑动他的心绪,却又愚蠢,用自己浅薄的心思揣度当权者的想法,自以为能为自己谋求一个前程。
他在不知道她身份时就动了心,于是常常想如果当初第一次见她就在宫里,在太后跟前会怎样,可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后来知道她姓冯,但和她在一起时总想不起这点,也从来不去想今后如何,她给他带来的都是今朝的快乐。但一旦去想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窗外又传来她的阵阵笑声,“是李仆射告诉我这里有座天下闻名的书阁。”
她也认识李仆射啊,他想,不过也不奇怪么,都是太后的人。
一会儿又安静下来,那人终于走了。
他听着步子一动一跳,想必她很高兴,但她见了自己恐怕就要不高兴了。
他就这样看着门口,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盯着门口显现出来的人。
她果然被惊住,“陛下!”
31. 第 31 章
皇帝就坐在冯照先前坐着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间内室,重重书格,金辉日影透进来,也照不暖这里的肃寒之气。
冯照呆呆地站着,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你准备这么一直站着?”元恒问她。
她这才想起来,趑趄不定地走到桌案前,小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恒站起来,目光沉沉压在她身上,“朕乃天子,宫中何处去不得。”
冯照顿时凛然,她没预料到会在宫中碰见崔道安,更没预料到会被陛下撞见。这放在平日里没什么,任何人看来也不逾矩,但偏偏陛下不能容忍。
她不知道他怎么对待别人,但却知道他如何对自己,早前他们之间的嫌隙也是来源于此。这次他很平静,没有像上回那样大发雷霆,却更让她不知所措。
冯照隐隐感觉到,此刻面前的陛下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从前那些恣意放肆不过是他有心放纵而已。
她越发感到心慌,心却努力镇静下来,想着怎么把他哄过去。但眼神流转间,忽然发现桌子上的书还摊开着,他肯定看见了!
怎么办?若是解释一番岂不是欲盖弥彰,可若是不解释,他心里能猜忌成什么样。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入了他眼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要是一夕被恶,还不知成什么样儿呢。
她心里焦急,面上也带了几分,“陛下明鉴,这次绝不是我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碰到——”
“够了!”元恒打断她的话,他当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若是故意的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她都没见过宫里真正的罪人是什么下场。
那些私通的后妃……呵!他差点忘了,有个长辈在,她恐怕知道了也会有样学样吧,她的本事还挺大,都和李仆射谈笑风生了,对这些宫闱秘事怕是了解得很吧,哪儿要他操心。
她这么一个有大志向的人,恐怕将来想做的还要远甚于她的姑姑!想到这里,元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吞回去,他怕忍不住下令,要把她关起来。
冯照来不及解释,便看到皇帝拂袖而去,衣袍翻飞间,身影渐渐没入宫门深深处。
伺候的婢女在外间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陛下怒而离去是明眼都能看到的,顿时惊愕不已。她们都是太和殿的婢女,平日里见到陛下都是他来给太后尽孝的时候,一派谦和宽宏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么冲动的样子。
宫中的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有主人授意的情况下。宫中是主是仆都关在这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彼此之间紧密相连,就如气血盈满人身,这种消息就像血液一样在禁宫连廊中流动。
等到冯照回到太和殿,英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端坐着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大娘子,方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冯照想反驳她,却又发现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只好听之任之。
“太后对陛下寄予厚望,不愿看到陛下与冯家互生嫌隙,这个道理相信大娘子定然明白。”
太后也知道了吗?也是,宫中事哪有太后不知道的。
冯照苦笑,她的心思恐怕早早就被看在眼里了吧,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都不知道处处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英华见她失落不已,安慰她道:“女郎也不必过多思虑,太后胸怀天下,这种事往大了说事关陛下,往小了说也不过是男女之情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槛。不过是女郎和陛下都是太后亲近的家人,太后的愿望只是希望家人之间和乐融融而已。”
说完又转了个话音,“陛下至情至性,对自己人向来都是宽厚有加,有什么误会好好解释就是了,不至于闹到不复相见的地步。”
冯照听明白了,意思是让她去求陛下,二人重归于好。想想也不意外,毕竟从一开始,太后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中间耽搁了一年,如今见他们自己遇上了,又重新拾起来这个想法。
尽管冯照心中郁郁,脸上却照旧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对太后的要求满口答应,“夫人说得是,是我莽撞了,回头我就找个机会面见陛下,说清楚种种误会。”
英华见她如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众人散去,冯照却半倒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时至今日,当初弥陀山上的元承意的面目已经渐渐在她心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笼罩着赫然威势的皇帝陛下,是天下人熟知的大卫皇帝。面对他时,她总觉得心里有块砖石沉甸甸地压着,纵然看起来还是坦然的说话,可她总怕哪一句就踩到了什么符篆上引来一阵天雷。
**********
太华殿乃皇帝居所,独具恢弘磅礴之气,殿阶螭首层层往上,重檐殿顶沉沉压下,压得满宫人都垂下头来。
冯照心里咚咚作响,此时此刻,她好像才真正发现,那个被她随意撩拨的情郎竟真的是天下之主。
此时殿门紧闭,门外站着白准。
她进来殿中一个人也不敢带,这里里里外外的宫人都像是泥塑一般半点不动,她见了更觉害怕。看见白准心道总算是个认识的人,好像抓住了什么救星,拼命调动起眉毛眼睛暗示他,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白准当然也看见了,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陛下闭门已久谁也不见,他也盼着救星快快来,可他心里也打怵,这次恐怕非同一般啊。
他耷拉着眉毛,瘪了嘴,又轻轻摇了摇头。
冯照的心一下就凉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门。
殿中空旷,不见有人伺候,中间御座金碧辉煌,龙首探出张牙舞爪,只有东西两侧有光亮穿过窗户照进来。
冯照轻轻走进里间,只看到桌案前坐了一个人,他的容貌还是原先的容貌,此刻身着皇帝常服,龙纹冕章,佩金戴玉。他双臂张开,靠坐在背椅上,坐姿闲散,一动不动地看着进来的人。周身的气势重如雷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她认识的元承意吗?
原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她僵直在那里,在他面无表情的注视中不自觉缓缓下拜,“陛下圣安。”
此刻她又发现了自己的错处,她对着他并不恭敬,有时都不见礼。也许他平日里不做计较,但有朝一日发起火来,这些都是她的罪处。
元恒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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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地注视她良久,终于开了尊口,“平身。”
冯照跪在地上,得令起身,依然低首敛目,作恭敬状。
她在心里默念,小心些,斟酌着说话,“妾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恒身形不动,平静地问道:“请什么罪?”
冯照紧紧握住袖子下的双手,说道:“妾不识尊卑,冒犯天颜,望陛下恕罪。”
“不识尊卑……”元恒轻轻重复这句话,问她:“谁是尊谁是卑?”
冯照低头,“天子为尊,妾为卑。”
从前那些互相不知底细的时光里,她冒犯了他不知多少次,他也热衷于这样掩人耳目的游戏,但浓情蜜意时什么都好说,到了今天他总算是厌烦了吧。
陛下这样一个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小打小闹,一旦超出他能容忍的界限,他立刻就会翻脸。
“还有呢?”元恒衣袍下的手缓缓抓住了扶手,像是抓在冯照的脖颈上。
“妾辜负了陛下的衷情。”她低声说出这句话,双眼渐渐流出泪水,语带哽咽。
见她流泪,元恒好像有所触动,身形微动,“原来你还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冯照便知道自己做对了,现在的陛下终于褪去了天子的外衣,慢慢露出她认识的元承意的内里。
她想趁热打铁,说得更加大胆直白,才能讨他的欢心。
“妾任性已久,得遇陛下才知晓什么是两情相悦。情到深处难免又使了小性子,却抓不住深浅,伤了陛下的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了桌案下,跪坐在他身侧。
元恒的目光也跟着她来到桌案一侧,身侧的女郎婉转动人,情态可怜。
他动了动手,忍不住轻抚她的头发。
冯照提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一笑,荣光四射,连带着这片多年来只放着厚厚奏疏的暗沉无力的桌案都多彩起来,像是艳丽带着刺的花忽然开了,又像是散发出芳香的五石散放在桌上。
元恒的手忽然一顿,又收回去,不敢再碰。
然而女郎像是吃到了甜头,她大胆地捧起那只手,轻轻摸着指尖,眼神水润润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仿佛也盈起了一片水泽。
他的一只手,每根手指都被细细照顾到,酥酥麻麻地发痒,十指连心,这痒意很快蔓延到他的心里,叫他坐立不安。
他不得不抓住那只活泼乱动的手才能平复心绪。
然而他一抓到那只手,就摸到了她手心里的疤痕,为了救别人而落下的疤痕。
一瞬间,浑身的热意和痒意都平息了,心里冒出一股炙气来,烧得他慌不择言,“你对谁都这样吗?”
冯照愣住了。
他看着无措的女郎,陡然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她这样四处留情的女郎最擅长这样的手段,喜欢被郎君追求,喜欢别人为她神魂颠倒,合该受到教训。
只有他看穿了她的真面目,不受她的引诱。
而他身为天子,负有教化生民之能,更应当让她迷途知返,教她如何做一个懂规矩的妇人。
“对着夫婿以外的人殷勤献好,非良妇所为。”
32. 第 32 章
太华殿内空荡荡的,宫人皆屏退左右,皇帝独坐于高台上,面容冷峻,像是刚刚下了什么谕旨。
冯照独坐于御座之侧,丝毫没有预料到陛下的态度竟直转急下,她还以为会像从前几次那样,略略一哄就过去了。
她不知陛下为何瞬间翻脸,连忙解释,“陛下误会了,妾怎会对别人这样,妾对陛下一心一意,再没有旁人了。”
她又换了副恳切至深的表情,“妾修养于弥陀山,陛下是知道的,尼寺中鲜有遇见旁人,再后来家中守孝更无机会见到外人,如今满心满眼唯有陛下一人而已。”
元恒默了默,自遇见她以来,她的行踪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他当然知道这女郎做过什么,可严防死守能防得住人,也能防得住心吗?
早在第一面,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乖顺的女郎,但也无妨,他身为天子,怎需担心这女郎不牢牢握在自己掌心之中。但没有料到的是她竟是冯家的人,一个大胆又有心的,和他祖母血脉相连的冯家女人。
太后让他娶冯家女,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他当然也有过一闪而逝的排斥,但在他心里这不是件重要的事,一个皇后而已,哪里比得上他的江山社稷。他已经有了太子,皇后在血脉上染指不了半分,摆在后宫里看着就是了,为此跟太后起冲突引起国本动荡才是得不偿失。
国有二圣,须得行为一体,若是二圣间有嫌隙,底下臣子必然会见风使舵,朋党相争,朝野动荡引得江山不稳。须知此时北有柔然,南有刘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大卫孱弱,他们立刻就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他有再大的抱负与丘壑都将灰飞烟灭。
皇帝十分明白,他还年轻,而他挡在他面前最大的绊脚石已经日落西沉,他只需要好好等着,等着属于他独掌权柄的时刻到来,那时他想心里设想的一切都将如云施雨展般铺开。
但他不明白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动了,却又不可抑制地想去反感她,致使他面对她时总会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譬如此刻,见到她婉切的神情,他一面心动,一面却不由生出一股恶意,想用自己的话在她脸上戳出泪来,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冯照心中忐忑,她尽力哀婉着面容,以希求得郎君的垂怜,可如今她面前的人早不是山中的元郎君了。
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惆怅,甚至有些后悔起来当初为什么招惹他。
元恒的目光静静落到她身上,又像是看到了她身后。冯照此时跪坐于皇帝身侧,并没有看到在她身后挂着的正是一幅禹贡九州图。
她的身影映在他的宏图霸业前,更像是一片阴影。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轻忽来去,她却越发感到不安。
元恒嘲讽一笑,“你本性顽劣,惯于引诱又很快腻烦,却早已习惯如此,只是碰上我叫你憋屈了是不是?”
冯照不知为何他越说越刺耳,像是故意给她难堪一样,她心里又气又急,努力仰头看他。
她哑着声,像是把泪堵在了喉咙里,“陛下明鉴,陛下龙章凤姿,玉质金相,妾一见倾心,只对陛下一人如此。”
乍听到这话,他的一颗心瞬间变得柔软,脸上顿时温柔下来。
他情不自禁地触碰到近在咫尺的脸庞,这是一张色如春花,颜如月华的面容,她的眼中星星点点,满满当当只有他一个人。
冯照任凭他的手在下颌上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她的整张脸,她只是用那凄婉的眼神幽幽地看着他,试图融化他的心。
然而下一刻他又突然放手,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诘问她,“你又骗我。”
“你只是看上一个爱一个,先挑剔外貌,再挑剔身份。”
冯照这样被下脸,也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但口中还是低声辩解,“妾一片真心,绝无作假。我与崔主客在瑶光寺才见,期间并无瓜葛,只是这回碰巧,恰好叫陛下看见了。”
“难道是我的错?打扰了你们两个卿卿我我。”他沉着声音,面容冷峻不已。
他死死抠着手中的扶手,不想再提这个人,没了这个还有那个,她的性子一日不改就一日让他难安。
他只想掰开她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真心。
“你当初装病躲开赐婚不想进宫,因为你觉得在宫中不得自由。见到我时以为我是晋阳王,觉得这个身份富贵闲散,又起了心思。如今又来我跟前求情,是觉得可以挟我旧情了是不是?”
这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追问他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终于说出口,他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践祚多年,匍匐在他面前的人不知凡几,但凡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皆有所求,他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贪嗔痴做尽,当然不会看不透一个小小女郎的心思。但他心知肚明又自得其中,不愿洞察人心消磨情意,今天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冯照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这一番斥问,不知作何解释,只是下意识落下泪来。
但元恒却撇过头去,不愿看见。
他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给她机会,以为她对着皇帝会有所顾忌。
可他错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永远知道怎么顺杆子往上爬,永远也改不了。
他忽然朝外面大喊一声,“白准!”
白准守在殿外,本以为冯娘子进去至少也能让陛下心情和缓些,哪知道忽然听到惊天一怒,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他连滚带爬跑进来跪倒在地,“陛下……”
皇帝脸色可怖,指着一旁的冯照问他:“她入宫前,太后派人去冯家做了什么?”
白准一惊,磕磕绊绊地回答:“太后对……冯二娘子有赏。”
他嗤笑一声,想起那位冯二娘子所说,竟果然如此,“你妹妹说你们都是依阿权势之辈,你觉得她说的对不对?”
“你看到太后的动作,怕自己被比下去了,所以急着来见我吧。”
“你是因为我们的情谊而来,还是为了天子而来!”
冯照这才意识到陛下在想什么,她想解释,但发现自己的理由好像说不出口。她是听了父亲的话才来的,也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依旧才来的。她能解释什么呢?若说是为了真情,陛下已经认定她在撒谎,难道会相信吗?
况且,况且!提起冯煦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见过冯煦,他在拿她们姊妹作比较吗?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是他,说要让她信他,不要相信太后所说,可是今天他又主动提起她的妹妹,这又算什么?
是,他是陛下,那就可以出尔反尔,把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元恒一直盯着她,期待她能解释,哪怕是给一个借口,可她那么能说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竟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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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所以他猜对了是不是?
他胸膛起伏不定,只觉得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暴烈,非要说出如刀似剑的话,割开自己的身躯,也割去别人的身心。
“你一心攀附,难道不觉得有辱门楣吗?”
冯照猛然抬头,这话如同一记闷雷炸开在耳边。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即便从前她犯过许多错处,也没有人这么责骂过她。
她从没想过,竟然会因男女之事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说不出话,浑身颤抖不止,原来从前种种,他都以为她在一心攀附,还有今日她伏低做小来请罪,恐怕他心里也认为她在自甘下贱吧!
想到这里,她尤为生恨,什么尊卑贵贱、天子一怒、富贵荣华在此刻通通都得往后排,阿耶的话、太后的话在她心里一闪而逝,此刻通通也都顾不上了,唯有她的怒恨挤在心口张扬着要冲出来。
她再也忍耐不住,“陛下知道,却还是跟我搅和在一起,岂非自甘下贱!”
元恒惊愕不已,继而大怒,“你放肆!”
这女子竟敢说这样的话!
“你疯了吗!”
冯照却已经不管不顾了,大不敬的话已经说出口,干脆一口气说个干净!
忍了这么久,她早就不想忍了!
今日之后,管他洪水滔天吧!
她冷笑,“民间还有话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陛下说我有辱门楣,是否不肯承认自己也是这种人?”
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地可怕,目光有如淬火利箭,几乎要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然而冯照越说越勇,面含讥讽,“本就是男女之事图个快活而已,陛下却好像看得太过重了,以至于耿耿于怀。”
“陛下不肯承认自己用情,就将我看作是别有用心的妖女,极尽揣测。”
“陛下追问我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我要说是!陛下想听这样的回答吗?”
“深陷这段情谊无法自拔的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白准在一旁已经目瞪口呆,听见这话更是如遭雷劈,咚地一声跪地埋首不起。他情愿自己是聋了瞎了埋了,也不要听到这么骇人的话。怎么偏偏今日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听到了,他还想着颐养天年,不想这么早就丧命!
她的话说完,回声响彻在整个大殿,一遍又一遍地在元恒耳边质问,搅得他头痛欲裂。
“不肯承认自己用情”
“自己用情”
“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陛下!”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她竟敢这样说话!
她还在笑,她在嘲讽他!往昔那些明媚、妍丽、欢笑、哭泣的面容拼命挤在一起,在他眼前轮番出现,他挥手扫开,那张芙蓉面瞬间模糊成一片旋涡,变成了要吞嗤他的艳鬼!
心里也震成鼓点快要炸开,怎么会这么痛苦,多看她一眼好像就要碎裂。
他双眼猩红,只能勉力不让自己倒下,双手撑在桌案上,一字一句地说,“冯氏,大不敬!”。
“砰”地一声!
桌上的镇纸被挥落砸地,震得人心中一颤。
年轻的天子一手遥遥指向殿外,脸上涨得通红,又拼命喘气,像是再也不堪忍受,“滚出去!”
33. 第 33 章
太华殿大门砰地一声洞开,惊得殿外诸侍人纷纷侧目,只见方才进去的女郎如风卷一般冲出来。
方才殿中隐隐传出几声叫嚷,已经足够叫众人瞠目,这是堂堂天子居所,素日里接见百官重臣都好好的,如今一个女郎进去,竟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真是叫人啧啧称奇。
那女郎快步冲出去,身上衣袍烈烈,面上又笑又哭,一时又以手覆面,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可转头一听,殿中砰砰作响,有什么东西不停砸到了地上,此刻殿中仅有陛下与白中常,总不可能是白中常做的吧,他哪儿来那么大胆子。
可要是陛下……众人面面相觑,这一番争执,陛下难道也受了什么委屈吗?
陛下如此大动肝火,实在鲜见,恐怕这段时日太华殿的差要不好当了。
正想着,却见白中常连滚带爬从殿中跑出来,顾不上去捂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帽子,一边一拽,飞快地把两扇门关上,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白中常沉着脸,眼神凌厉地扫过殿外一圈当值的人,众人才纷纷低下了头,这是不许外传的意思。
太华殿是宫里一等一金贵的地方,政令所出可震动天下。太华殿的宫人向来都是要挑口风最紧的,当差好与不好区别不大,但嘴严不严可是顶顶要紧的事。
只是,瞒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宫里最大的太后。
太和殿中,错金博山炉锃亮夺目,却已被闲置已久,在昏暗的屋子里也变得暗淡,只映出千丝灯架上闪烁的群群烛火。
殿中久不燃香,此时只弥漫开浅浅淡淡的药香味。
太后此时大病初愈,时不时须得卧床修养,见不得风吹,也受不了寒气入内。门窗边角被堵得密不透风,屋内除了少许门缝透进来的日光,还有窗户纸透过的朦胧的微光,更多的只有靠烛火来照明。
英华在一旁恭敬地禀报太华殿传来的消息,随着越说越详细,太后的脸色越发紧绷。
英华一边说着,心里也咋舌起来,这女郎真是一如既往地大胆,该说她秉性纯真好,还是肆意妄为好。
在家里霸王脾气也就罢了,到了陛下跟前竟也丝毫不收敛,可偏偏陛下还真被气到了,过家家一样地跟她掰扯起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真是老了,都不懂现在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了。”
英华连忙宽慰道:“是孩子们不懂事,伤了殿下的心。”
太后靠在床头,按了按额角,“小小年纪,一场恋慕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大娘子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也跟着胡闹。”
英华道:“陛下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从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免不得陷入其中,将来年纪大了,更稳重些也就好了。”
太后听了更没个好气,“他还小呢!他父亲……这个年纪都带兵从柔然进出一个来回了……”
提到先帝,太后又变了神情,眼底渐渐浮现哀伤之意,英华更不知说什么是好。
先帝崩逝时年仅二十三,朝野内外各种猜测,风言风语更是层出不穷,说的最多的就是太后动的手。
太后摄政,一手独揽大权,一个平叛有功的太后对上一个继位没几年的年幼皇帝自然是高下立判,这些揣测伤不到她半分。
至于真相,当然只有太后自己知道了。那时英华还没有来到太后身边,对此事一概不知,但此事显然是太后心头的疤痕,她也不敢触动。
英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长在您膝下,有殿下的庇佑当然能更肆意些,这是陛下的福气。”
这话算是说到太后心坎上了,她神色和缓了些,便道:“罢了,吵就吵吧,现在吵总比成婚后吵好。”说完又问道:“对了,阿照呢?”
英华忙道:“还在回来的路上呢。”
太后点点头,“她那性子,怕是哭得走不动道了,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吧。”
冯照此时心内激荡,一会儿跑一会儿走,时不时靠在宫墙上哭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见了都退避三舍。
她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太和殿,然后遇上了叫她去见太后的宫娥。
太后见她眼圈还红着,原先的怒意稍稍减退了几分,声音还颇为温和,“阿照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冯照面见太后,脑子已然清醒了大半,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太后是全心全意要为她做主,于是谨慎答道:“回殿下,是阿照不懂事,御前失仪,冒犯了陛下。”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还不至于昏了头。
见她很识时务,太后也不吝说几句话教导她,“你在宫里待久了,也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陛下虽是我的孙儿,但终归是天子,不能轻易失了分寸。不过既然你自己也知道,这次就免了你的罚。”
见她乖觉,太后又叹了口气,“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家里富贵舒心,没遇过难事,如今遇到急事了就顾不上周全了,但人活一辈子,总是要心存顾虑的,哪能只顾一时痛快呢?”
冯照低着头听训,越听脑子越清明,她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苦着脸道:“殿下说的是,阿照一时气血上头,太不顾后果。”
太后看她不敢抬头的样子,总算有些满意了,“你知道就好,宫里最忌讳冲动行事。”继而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陛下不是小性子的人,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冯照见太后终于说话软下来,连忙抬头,露出微红的眼圈,泪珠子打转,“陛下……陛下守礼,是我冒犯了,可我绝不是想攀附的意思。”说完又用手擦掉眼角的泪珠子。
太后眉毛一竖,“这是什么话,这是他说的?”
冯照不语,只低头拭泪。
太后更生气,“他还是真是能了,哪有这么跟女郎说话的?怪不得能吵起架来。”
冯照听了,又呜呜地哭起来。
太后见了也有些不忍,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找个时候我好好说说他。”
冯照眼泪汪汪,终于能找到人为她做主了。
见她满脸伤悲的样子,太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进宫这么久了,还受了委屈,肯定也想家中爷娘了,你先回家好好歇着,也好好孝顺父母吧。”
冯照顿时脑子一激灵,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怪不得太后没有罚他,这是完全放弃让她进宫的意思了吧。她在御前犯了大错,引得陛下盛怒,结不成婚姻之好,还差点结仇,太后对她终于失望,耐心也消耗殆尽。
固然太后没有直说,还说要好好教训皇帝,但她心里恐怕已经彻底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一个废弃的侄女还是早早回家为好,太后不愿再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冯照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她苦求的结果,现在摆在她眼前,她心中却五味杂陈。
从今以后,宫中的荣华富贵都与她无关了。
但此时即使太后不在意,要她继续留下来,再去求盛怒中的陛下,她也是不愿的。
于是就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冯照坐着一顶小轿,慢慢悠悠地出了西阳门,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秋风乍起,草木摇落,窗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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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丹凤黄花,碧云万里更显辽阔之景。
眼见宫外秋景已至,冯照沉郁的心情也不免开阔了几分。
回到家中,只见府里热热闹闹,奴婢僮仆来来去去,手上搬着拖着什么宝箱珠匣都是满满当当的,见大娘子回来了都脱不开手行礼。
冯照心里疑惑,但眼下身累心累,暂不想掺和别的事,只一心想着回去歇一歇,便略过去走了。
往院子里走去,正巧碰见玉罗从里面出来,“女郎!你回来了!”
冯照来不及回应,只见玉罗转头向院子里跑去,一边大喊:“女郎回来了!”
等她进屋才知道,原来是阿娘来了。
常夫人见到她欣喜不已,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道:“看着瘦了。”
她也惊喜,问道:“阿娘怎么来了?”
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进宫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派人来府里问出来的,你这不是平白叫我担心么?”
冯照道:“这不是不想让阿娘担心么,而且您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一点磕碰都没有。”说着,她原地转了个圈,“完璧归常。”
常夫人嗔怪道:“油嘴滑舌。”转而又问起她在宫内种种。
冯照轻描淡写地说了她与皇帝的纠葛,听得常夫人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冯照在阿娘眼前挥了挥手,“阿娘,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常夫人才认清事实,又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儿。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这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砍头的!”
冯照噘着嘴不满道:“哎呀!阿娘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不应该跟我一起痛斥他吗?”
常夫人赶紧捂住她的嘴,“你还敢乱说!”
冯照蹙着眉道:“阿娘我知道分寸啦!这不是有太后在么,他还能真把我砍了,朝中的大臣骂过他也没被砍头啊,我不过说话重了一点而已。再说是他先说我的,我这是反击!”
常夫人已然无言,这个女儿比她预想的更加离经叛道。常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阿照丝毫不这么想,她只想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也不例外。
常夫人也不知道她这种念头是怎么来的,但一想,女儿这种念头将来到哪里都不会吃亏,总归也是件好事,如此倒也罢了。
只是她还是叮嘱道:“你跟我这么说就罢了,在外面千万不能这么说,一点苗头都不许有,知道么?”
冯照便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当然知道。你是我阿娘嘛,我只说给你听。”
常夫人见她不以为意,又担心道:“太后是怎么说的?”
冯照叹了口气,“太后恐怕大失所望。”
“太后对大娘子很失望吗?”英华立在床前问道。
太后看了英华一眼,只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说完竟笑了,“皇帝向来克己复礼,今次大动肝火倒很是难得。”
英华也跟着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说不定陛下这样文雅的人,就得大娘子那样泼辣的才能挑动凡心呢。”
太后睇了她一眼,“瞧你说的,把他说得跟什么似的。”说完又想了想,又吩咐道:“陛下恐怕气得不轻,你去问问,叫他过来一趟。”
英华领命前去,但刚走了几步又被叫住。
“罢了,他现在恐怕还在气头上,那种话也说得出来,满脑子装的都是女人,我这个老妪他怕是也不想见。等他气消了再说吧。”
英华失笑,继而躬身应喏。
34. 第 34 章
代城秋月,风动云寒。
小院草木凋零,姹紫嫣红都褪色去,常夫人来时见女儿已进宫,院中又这样凋敝,不由心生哀怜。
于是早早吩咐好将这里焕然一新,门窗纱帘皆换上绢帛,往年的狐裘貂皮纷纷取出来曝晒,再以药草蒸熏,又在后院里备好慢慢一屋子的木炭骨炭,地下烟道清得干干净净,就怕女儿回来住得不舒心。
当下外间天寒,冯照屋内却早早就点上了炭,置身其中便温暖如春。
冯照应付好了阿娘的细细查问,终于想起来方才回来时的怪像,便问道:“对了,我回来时见府里仆婢们乱哄哄的,这是要办什么事儿了吗?”
常夫人道:“你进宫了不知道,你阿兄要娶亲了,婚期已经将近了。”
冯照一惊,“要娶谁?乐庆公主吗?”
阿兄娶亲的事好几年前就在商议,没想到一眨眼,都要准备成婚了。
常夫人点点头,“除了公主还能有谁。”
冯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用手指了指西边,“他们没动静?”
西边院子住着赵夫人和二弟二妹,以二弟那个性子,见到兄长娶亲,还是尚公主,很难不出来闹个大动静吧。
常夫人嗤笑一声,“这回你还真猜错了,他这段时日没在府里闹,倒是天天跑出去不归家,不知道在鬼混什么呢。”
代城西市,治觞里内酒香飘扬,层楼对出间,达官贵人往来者众。
治觞里之人多以酿酒为业,城中买酒的、喝酒的人都要来这里,故而此地生意兴隆,往来金银如流水,里内富丽堂皇,工商僭越成风。
冯修近来常到这里喝酒,他向来花天酒地,对此地再熟悉不过。
这片酒肆不仅有春醪美嬢,还有粟特人、波斯人带来的葡萄酒,坊中丝竹咏歌之声不绝于耳,胡姬当垆卖酒更是别具风情。
他坐在楼上的包房内,一杯又一杯的酒倒进肚子里,对面的元康见了,劝了他一句:“少喝点儿吧。”
此时二人都酒兴正浓,喝得上脸,冯修有些不满,“康兄,说好了要不醉不休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元康托腮,一手把玩着那青玉被子,眼神迷离,“也罢,子修仗义执言,我今日就陪子修不醉不归。”说完,又举着杯子倒了酒进肚。
所谓仗义执言,是说冯修为元康出头一事。
冯修近来因府中忙于准备冯延大婚一事早有不满,但父亲在家里压着,他只能跑出来发泄,便来了治觞里喝酒。
但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冯修刚到这里便遇到了老对头贺兰成,他正和一群锦衣子弟聚在一块喝酒听乐。
原本冯修势单力薄,不欲起什么冲突,却无意听见了他们爆出一阵大笑。
他心生疑窦,怀疑他们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于是凑上前去,哪知道绕到正面才发现门口已经有人了,此人锦衣华袍,身后仆从不少。
他们像是刚从隔壁包房中出来,恰恰听见了这些议论才停下来。
那包房的门没关上,此时只听见里面飘出来几句话,“那不是旱田里撒种吗!”顿时众人都大笑不止。
冯修看到那些仆从们面色愤慨,差点要冲进去了。
难不成这人与贺兰成认识?他心里嘀咕,但暂且还不敢进去搅和,只在一旁仔细瞧着。
这时,又听见里间一人戏谑道:“哎,这就不对了,人家可是有儿子的。”
有一人赶着话头道:“可不是嘛!就是石狮子带崽——像个摆设。”他说完,里面瞬间又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此时,门口那人终于动了,冯修定眼一看,竟是元康!
元康乃陛下堂叔,敕封乐陵王,为人风流,好诗文经义,是个名声不错的宗亲。但唯有一点,元康无子,先帝不忍他孤老,便让他从兄长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
民间常有传言说过继的孩子是引路的福星,会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引到人间来,先帝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个说法。
但乐陵王显然不在此列,过继之后数年,他还是没有一个亲生孩子出生。
今日不知为何,贺兰成竟当众嘲讽起了乐陵王,这可是他小舅舅呢。
这一瞬间,冯修脑子里的机灵劲难得动了一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正愁势单力薄不好动手,这就来了个帮手。
于是下一刻,他冲上去喊道:“好你个崽种,在这儿编排起来别人了,你先管好自己娘老子的事儿吧!”
猝不及防冲进一个人,不止屋内喝酒放笑的定住了,连隔壁的元康一行也定住了。
待贺兰成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个泼皮,谁叫你进来的!你要不要脸!”
冯修半点不怵,叫得更大声了,“谁不要脸!我看背后嚼长辈舌根的人更不要脸!毛都没长齐,还编排起别人生不生了,你能生吗?孩子也不从你*眼里出来吧!”
贺兰成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说,但身边众人都脸色难看地站了出来,牙尖嘴利他比不上这货,但他今日非要给他点体肤之痛瞧瞧!”
眼见几人离开座塌,面色不善,还离他越来越近,冯修心里终于开始打鼓了。
乐陵王不会见死不救吧!他可是为他出的头。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心里发狠,连元康也一并记恨上了。
几个人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冯修虽然心里害怕,但面色仍然凶狠,绝不肯服输。
下一刻,有人一拳打上来,冯修顿时弯腰躲闪,而眼风扫过,终于看到身后房门被彻底推开。
“住手!”
元康终于如愿出手,冯修总算松了口气。
里面的人闻声滞住,再一看竟是议论的事主本人,不由纷纷尴尬起来。
而正中的贺兰成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毕竟背地里说人又被逮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贺兰成心知理亏,脸色难看地道歉:“成与几位兄弟喝多了,说些胡言乱语,还请舅舅勿怪。”
元康面不改色,不见怒意,只说:“喝多了就回家醒醒酒,在外面胡闹成何体统。”
贺兰成见他不追究,带着几个人灰头土脸地走了,临走时还狠狠记了冯修一眼。
冯修瞪大眼睛看着这几个人匆匆逃走,忍不住问元康:“这就让他们走了?”
元康笑了一下,“多谢子修为我出头,只是亲戚一场,闹大了还要叫外人看笑话。”
说完又要请他喝酒,冯修咽不下这口气,但也不会拒绝白来的便宜,于是二人一道喝起了酒。
早先冯修与元康只是点头之交,如今一场酒酣,说一说机遇,谈一谈愁苦,倒像是成了好友一般,于是不知不觉吐露了近来的烦恼。
元康听了他大倒苦水,也不嫌烦,只道:“太师只是最近忙了些,来不及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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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修谋划。况且子修也不必执着于尚公主,公主下嫁还得好好伺候,也要受些委屈,子修不如另寻贵女,如今京中适龄的女郎也不少。”
冯修想听的可不是这些软趴趴的话,他神智不清,说话也大胆起来,“你不懂!你家里和和睦睦,当然不知道父亲偏心是什么滋味。”
元康这时才认真看了他一眼,一时沉默,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挂起笑来,说道:“我当然知道。”
**********
皇信堂中,君臣相对。
太后近来身体欠佳,朝会也停了一段时日,但今日事出紧急,太后与皇帝齐齐到场。
穆庆从怀朔快马加鞭回京,禀报六镇前线第一手消息:柔然寇边了!
太后沉声问道:“详情如何?你回来,谁在前线指挥?”
穆庆道:“殿下,如今是阳平王在武川率军布防。”
阳平王元颐是陛下的族叔,现任武川镇将,若是他带兵,那就是说柔然此次攻打的是武川?
“为何先打武川?”有人问道。
此前柔然犯边多以怀朔居多,怀朔位于阴山南麓,水草丰美,军民众多,粮草丰足。若是攻下怀朔,往南可直向代城,往西又可侵据河套,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此时入冬时节,北部草原枯竭,柔然犯边多是为了过冬而劫掠,怀朔向来是首选。
所以上回穆庆来中枢要钱要粮,太后都答应得很痛快。
而武川位于怀朔以西,连接六镇东西防线,经武川隘口亦可南下平城,只是不如怀朔物资丰满,所以有些出乎意料。
“早说了豆仑那小子不按常理出牌。也许是看怀朔兵强马壮,另辟蹊径也说不准。”穆庆拧眉说道。
穆庆心里也不大高兴,若是柔然真打了怀朔,那他必以军功擢升,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以如今大卫军力与柔然的比对,打不赢是不可能的事,这是躺着捡功的机会。
因而尽管前线急报,殿内诸公却都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皇帝坐于上首,此时终于发话,“卿以为,此战胜率几何?”
穆庆一愣,这不是板上钉钉的吗?但稳妥起见,他还是克制回话:“大约有七八成。”
皇帝点点头,就等着他这句话,“战中瞬息万变,七八成已经很高了,既然如此,乘胜追击是否可行?”
太后有些意动,看向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征讨柔然?”
“是,朕还要率兵亲征。”
此话一出,满朝臣工愕然。
“陛下三思!”
“陛下切勿冲动。”
元家虽然是马背上得的天下,但到了元恒这一代,已经是长在深宫的天子了。不要说亲征,就连代城周围都走动不多。
元家本就短命,要是再出个意外,朝中又要换个皇帝,再稳固的朝纲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只是陛下心意已决,极力说服太后与朝臣,“先王英武,朕承累洪基,难辜伟业。如朕不亲赴兵戈之事,岂非断祖宗武德。况且穆将军也说此战可大胜,朕为天子,岂有胆怯之理?正好借此一战,靖乱破虏,除皇卫大患。”
众臣见陛下劝不动,纷纷去看太后,然而太后沉吟不语,竟像是也要跟着陛下一起冲动。
果不其然,太后开口定音。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那就去吧。”
23-30
第23章
元恒放缓了步子,英华忍不住疑心陛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陛下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端倪。
英华心里焦急,但面上却不能显现出来,只能老老实实跟着走过去。
走至台阶下时,众人停下,侍候在侧,却见陛下忽然几步跨过,匆匆上去后毫不犹豫,一手推开了大门。
楠木雕成的朱门雄壮有力,推开时骤然发出一道吱呀声。
众人都惊立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英华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大殿后深黑的一片,但下一刻,只见陛下飞快进了殿中,反手关上了殿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只在这里作木头人状。
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内殿中烛光晕开了些许亮光。
元恒沉着脚,一步一步走进去,碧纱橱上平日里挂起来的纱帘被了放下来,遮住了里面似乎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停在纱帘前,静静等了一刻,又猛然把纱帘掀开。
里面空无一人。
“承意。”
元恒骤然转身,是太后在他身后唤他。
太后未作正装,在自己殿中只是稍稍拢了拢头发,颇为随意,“今日怎么来得突然?”
元恒沉默了一瞬,才慢慢开口说道:“只是来看看祖母。”
太后转身朝着正堂走去,元恒忽然问道:“听闻李仆射也来了,不知他在何处?”
眼前裙袍摆动,如行云流水般过去,毫无停歇,“他刚刚走了。”
元恒微微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上面是方才被大门上的绦环勾出的丝线,冒出个头来又被他抹平。
他跟着太后离开了内殿。
太后在桌前坐下,元恒坐到她对面。桌上文书奏折分门别类地摆着,但分明序中有乱,这里出个角,那里折个痕,并不像往常一样整整齐齐。桌子跟前还有一道水渍,像是茶水撒出来又被擦干的痕迹,但仔细一瞧好像又瞧不出来什么。
元恒收回目光,敛着眉说道:“我欲问改田并税一事,李仆射首提此事,若是他也在倒是更巧了,我正好问问他。”
太后以手支颐,“不巧了,他刚刚才走。你若是着急,便叫他回来,他应当还没走远。”
元恒便道:“不必了。”
他看着眼前的祖母,她精神矍铄,但头上已经生出华发,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岁月侵蚀。
他的祖父高宗皇帝大丧时,内庭宫眷与朝中诸臣聚集在灵堂前哭丧,众人面前生起一堆大火,皇帝生前御服器具尽数投入火中。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奋不顾身投入火中,誓要以身殉夫,所幸左右动作快,将她救下,在场众人无不叹服她的衷情。
元恒那时尚且年幼,被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只觉得害怕和无措。但听周围人所说,这似乎是件值得称赞的事。
后来他养在太后膝下,稍长大一些再回忆起此事,心里却在想,这恐怕是太后教给他的第一课。
如今祖孙二人相对,虽不是血亲,但无论是面貌还是作态竟都一般无二。有那么一瞬间,元恒甚至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意识到这一点
,他心里顿时涌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朱门大开,殿外众人被这声响吸引过去,但见陛下快步下阶匆匆离去,身后随侍也匆忙跟上去,又留下这座太和殿静静地矗立在这里。
英华长长舒了一口气,差点站不住身体,扶住身前的柱子。
她匆匆进入内殿,只见太后老神在在,手里还拿着本折子在看。
太后掀起眼皮,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慌什么?”
英华拜倒,“是臣不够稳重。”
太后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我与陛下乃是一体,他下我的面子就是下他自己的面子。”
英华应和:“陛下是个孝子。”
太后轻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我教他汉学,本也没指望他能学到多少。可他现在竟比我还要推崇汉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英华不敢说话。
“他是个信奉强者为尊的人,谁能为他所用,谁就会百般受宠。他虽然年轻,但对这套权术已经用得炉火纯青了。”
太后慢慢合上书页,轻叹一句,“历朝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我们这位陛下是立志要做旷世明君的人,绝不会因为小事而破了这个戒。”
**********
元恒出门后只顾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崇光宫。这是他父皇生前所在的居所。
殿中陈列依旧,只是一切御用器物都随着先帝崩逝而付之一炬了。
元氏皇族历任皇帝像是受了诅咒一般活不长,于是成亲早,生孩子也早。他父亲也是年纪轻轻便走了,留下年幼的他。
故而他对父亲其实印象不深,只记得幼时父亲得病,背上生疮,看起来惊人可怖。太后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去给父亲侍疾,他茫然地回头,只看到太后坚毅的眼神。
他见到那满背的疮流着黄脓夹杂绿液,心里只觉得恶心。
然而不知为何,方才太后的眼神回荡在眼前,他忽然想起当年太后投火一事,那一瞬间仿佛有种力量叫他俯下身去,亲自为父亲吮吸出脓液。
吃进嘴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难做。
父亲果然大为惊异,问他为什么。
他抬头看着父亲,说:“代亲之感,内切于心。”
于是他看见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
再后来,他接受了父亲的禅位,承继大卫国祚。
失去了父亲,他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失去了母亲,那是他更小的时候,他现在甚至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据宫人所说,他的母亲是个貌美的宫女,被父亲一眼看上,从而有了他。但也正是因为他,这个貌美的宫女很快就丧命了。
他的母亲在他成为太子之前便受制而死了。
若是按照常理,在这样情形下长大的孩子定然会思念父母,感念生恩吧。然而他的念头若是说出去定然要被骂大不孝了。
世人都说父母之恩重于泰山,但其实他的父亲母亲对他来说好像只是蒙上了面纱的故人,他们的离去只是让他更快地走过了人生的一段路,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过心里这么想,他的所做所行却看不出不妥。
譬如此刻,众内侍眼见陛下在崇光宫驻足良久,以为他触景生情,更加小心翼翼侍奉,就连他身边最信重的中常侍白准也不敢在此时上前打扰。
于他而言,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手把手养大他的祖母。
说是祖母,其实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元氏皇族历代早婚才显得她辈分大。
幼年时祖母待他严苛,他视祖母为不可逾越的高山。如今他长到壮年,祖母逐渐老去,他们二人便是长成的猛虎和老去的虎王。
然而正是因为他将她视为老师,才不能容忍她有犯禁之举,这将他置于何地!
她们以为瞒得好好的,但早在多年以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那是延熙五年的夏日,为了避暑,太后和皇帝以及宫中内眷全都搬去了行宫。
正是午后乏困之时,元恒在午睡中突然醒来,身边侍从都在忙着粘蝉,贴身的几个内侍也昏昏欲睡,他突发奇想要去找太后。
到了太后的殿中,门前守着的侍女们也都昏昏欲睡,元恒便从后面水榭的小道绕进去,那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水面。
他想从那窗户翻进去,然而走近之后,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祖母坐在上首靠着窗户,他的臣子,他的另一个老师李忠跪在那里,跪在太后的脚下,裙影摆动,羞煞桃花。
他们在做什么!元恒不知所措又愤怒交加,他想立刻冲上去阻止,可他耳边还有另一道声音在说不可以!他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他的皇位坐得还不稳当。
他就这样生生忍下,若无其事地回去睡觉。入睡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早日亲政,终有一天他不会受任何人的掣肘。
多年以后的今天,元恒再一次面临当初的境地,心境却早已变了。
若是这件事闹大了,受辱的不只是祖母,还有整个元家的名声。他并不愿祖母受辱,也并不想听到臣子嚼舌根,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他的家事。
但他为此遮掩,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此过去了。
又问起白准,“太后派人出宫去做什么了?”
白准立在身后只当自己是石头,乍被点到名,惊了一瞬,索性他早有准备,“陛下,太后是为冯家二娘子赐赏。”
元恒温和的脸上泛出一丝冷意来,为我择妻,却不问我,且看看这三人能争出来个什么吧。
微风吹过,零落一地花瓣,元恒拂袖一扫,转身离去。
白粉的花瓣飘零满城,落到了冯照的院子里,婢女们在院子里来回清扫,又漏出一块干净的平地来。
冯照靠在窗前盯着满地打转的花瓣,心里不停打着腹稿,若是见到了陛下该怎么说。
从前都是别人哄她,少有她哄别人的时候,更何况这还是陛下,一句话也不能出错。她上回的话往轻了说是情人拌嘴,往重了说便是有违圣心,全看陛下心里怎么想。
冯照心里烦躁,她不喜欢这种沦为鱼肉,任人拿捏的感觉。
第24章
“女郎!”玉罗迈着碎步子,手里还端着攒红掐丝的盘子,顾不上瓜果摇摇欲坠,一手推开了院子大门,又等不及掀开了内室的丝帘,撞到墙上叮咚作响。
冯照拖着下巴想事儿,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眉毛皱地像没拧开的巾帕。
玉罗粗粗喘着气,把盘子往桌上一置,“我去给女郎催厨房的冰镇瓜果,她们磨叽了好一会儿,我就在那儿等着。结果回来的时候路过西侧门,瞧见门房在跟人整治什么,本来没想管,可隐约之间听见说什么冯大娘子,我就走近去听。谁知道听见了什么崔郎君,我怕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贸然出头,只好匆忙回来问女郎了。”
崔郎君?崔道安?
他有什么事儿?
难道是知道了她与陛下的瓜葛?
不对啊,陛下那日虽驾临代北牧场,但圣驾所至,众人只知他来巡察,面见何人,所见何事怎么会有人知晓。
陛下身边百余内卫层层环绕,将周遭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一只鸟也飞不进去。至少她见到他时,身边也无牧场的官人在侧。
再者,若是他知道了她与陛下的纠葛,恐怕立时远离她八百丈还差不多,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不过眼下也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她必须亲自去看看,定不能让他们在门口闹大,否则如今叫她头疼的局面更要雪上加霜。
穿过高墙层院,她一路疾走到了西侧门边,果然有几人正在争执。
原来自上回她归家以后,父亲严令她不许再出门,也不许再有外人找她,门房的下仆自然不敢再通传。
而与那门房争执的小郎君,冯照也是见过的,的确是在崔道安身边伺候的那个白脸僮仆。
玉罗见了,凝神一看,却不是她方才所见的人。
依冯照所见,恐怕是方才只随便打发了个家僮来传话,见传话不成又派了近身的人来。只是贴身的僮仆都来了,崔道安岂非也来了?
她赶紧前去制止。
门房几人见大娘子来了,既是松了口气,又很快提起了一颗心。松的是这难缠的客人总算能走了,提的心确是大娘子又要出府可怎么办,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那僮仆见着女郎简直眼睛一亮,“冯大娘子!”硬是从好几双拦着他的胳膊中伸出手来挥舞。
冯照沉声问:“找我什么事?”
僮仆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气馁,只赶紧说了自己要传的话,“我家郎君就在街角的马车上等着,他有话要跟女郎说。”
玉罗没个好气,“他要见人怎么自己不来,还要我家女郎去找他?”
僮仆哭着脸道:“我家郎君现在还不能起身走动呢,今日都是我们扶着上马车的。”
玉罗顿时傻眼了,只是在心里悄悄嘀咕,那也没摔倒哪儿吧……怎么就不能动了……
几个门房见女郎所有所思,真有想去的意思,又哭丧着脸,架起来要拦的架势。
冯照叹了口气,“我不为难你们,既然他说街角那就街角,多一步我就不走了。你们过来几个人跟在我后面,再跟着我回来。这样行了吧。”
几个门房互相对对眼,神色踌躇,犹犹豫豫的还是点头了。
就这短短的路,应当不算出府了吧?
于是众人跟在身后,便看到冯照一人当先抓住绥绳,脚踩上车辕,那僮仆没赶上递绥绳,生怕落了恭敬,又毕恭毕敬地轻扶住女郎的胳膊,递到了车轼上。
掀开门帘,马车上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崔慎是坐着的。她还以为他躺在马车里,就像那日在营房中躺在床上一样。
崔慎见她上来自然喜不自胜,“冯娘子!”见她看了眼自己的身体,神色不由黯然,“叫冯娘子见笑了,我那日实在……懦弱。”说罢又抬抬手,看向她,“但我如今已经大好了。”
冯照不动声色,忽然伸手袭向他的腿。
“啊——”崔慎轻叫了声,又忽然停住。
冯照收回手,“崔郎君不必逞强,也不必为被救而羞耻,人非钢筋铁骨,受伤不是常事吗?”
崔慎一愣,顿在那里。
这时外面一阵风吹过来,方才掀起的轿帘又轻轻落下来。
冯照探过身去又将它掀起来,又回去坐下。
是她的错觉吗?方才黑暗中好像看见崔道安的脸上似乎在又哭又笑。不过适时亮光进来,刺得里面透亮,好像是她花了眼。
只听见他轻叹了一声,轻得要烟消云散一般,“女郎高义,我所不及也。”
她看向她,崔慎面上带笑,“我心悦女郎,女郎定然知道。”
冯照当然知道,不过他今日这么挑明了说,要她怎么回才好。
她兀自思索着怎么拒绝这样一个伤患,又听见他说:“我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顿了顿,毫不躲闪地看她,“女郎身边定然有许多才貌双全的郎君相求,我愿做其中一人供女郎择选。”
冯照这下是真惊住了,现如今还有这么自甘下风的郎君吗?
崔慎见她神情讶异,却不见有心动之迹,心中有些黯然,却并不气馁,“也许如今女郎心有所属,但我待女郎之心世无可比。”
他面带羞赧,轻声说道:“七宝池中有三千莲花,就算两千九百九十九朵都往生了,最后一朵也会留下来,等着菩萨只见他一个。”
据闻西天极乐中有一座七宝池,池中莲花三千朵,去往极乐世界的人都经由莲花化生,不能化生的将由菩萨点化,再入一次轮回。
冯照抚着额角,哭笑不得,她的确曾入佛寺,可又不是做了尼姑,怎么就成菩萨了。他怎么像刚破壳的小鸡,见着谁挡在他前面,都像是认定的母鸡似的。
“崔郎君,你这嘴怎么长的?”
崔慎见她不信,忙不迭动了动身体,俯身前倾要表明真心,“我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冯照比了个手势,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打住,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家的仆人眼睛就要把我盯出个洞来了。”
她回头看着这个痴郎君,笑叹一声,“多谢崔郎君的厚爱,但我恐怕无福消受了,我下回出府还不知是猴年马月呢。”
崔慎还要说什么,她却已经扶着门框跳下了车。
车外传来一声,“崔郎君,后会有期。”
车内恢复了一片寂静。
半晌,方才那吵架的僮仆慢慢进来车内,跪坐在地,“郎君,依您所托,已办妥。”
“——咚!”
那僮仆被一脚踢翻撞倒在车壁上,“谁叫你碰她的。”
僮仆忙不迭爬起来,“奴知罪!”
**********
这日代城刚刚迎来一场大雨,天色暗沉,仍有阴云拢在上空。冯照跟着父亲上了进宫的马车。
宫中有令,哪怕是下刀子也得去,更何况这还是他们求来的机会。
“到了太和殿,你先向太后请罪,就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想要进宫侍奉太后。”冯宽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仔细叮嘱她。
冯照耷拉着脸点了点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告诉你,屈居人下可容不得你摆脸子,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你这样以后还有的罪受。”
冯照当然知道,可她就是不快。早知道后面惹出这许多事来,她当初就不该撩拨人,但想想自己的性子是改不了的,于是又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说话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再次走进了殿中。
冯照低着头,自然也看不见太后从座上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只听到太后问她:“阿照的病好了?”
冯照小心回话,“回殿下,去岁已经大好了。”
太后点点头,“是么,那就好。”又说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身上留了疤总归是不大好的。”
冯照提着心,“幸得殿下垂爱,在寺中修养得当,如今身上也不曾留下什么遗症。”
冯宽这时候适时插话,“她就是太过顽皮,不过殿下教导后她的性子都沉稳了不少。”
“父亲说的是,我从前太过任性,叫父亲为我操了不少心,如今一番大病,也叫我想明白了许多,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耍小性子了。”冯照耐着性子说道。
太后听了,终于漏出一丝笑意来,“小孩子么,哪有不耍性子的,知道改了就好。”
冯宽此时给冯照使了个眼色,冯照见状立刻起身。
太后佯装没看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只慢条斯理地搅着自己的茶,等着他们说话。
冯宽略一沉吟,“阿照性情粗野,我这么久也拗不过来,想来想去便想斗胆请殿下教导,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一段时日,也好改改性子。”
上回罚这个侄女入寺,兄长求情她也没应,想想也是在尼寺里待了不少时日,苦头也吃够了。这次特意带着过来想必也是求得一个安心,她的气也消了,乐得做这个人情。于是便也点了头。
见太后终于答应,似乎不打算追究前事,父女二人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冯宽走后,徒留冯照一人留在太和殿中,面对着满宫一动不动,静如顽石的
宫娥内侍,还有一尊殿中的大佛,她该如何是好?
她又要如何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见到陛下?
冯照抬头看着四方天空,真想长叹一声,阿耶,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第25章
九月初一,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一场秋雨铺洒而来,将这四方禁宫洗了干净。雨过天霁后,宫城飞檐翘角不时滴落水珠,映出破云射地的金光。
高高耸立的石阶那头,是巍峨壮丽的太极殿,坐落于宫城中央,俯视着玉阶之后绵延不绝的中轴大道,将宫城与皇城一分为二。
大道两侧,羽林卫佩刀握枪,凛凛注视着往来临朝的臣子。
今日是每月朔朝之日,朝中百官均要参会,因而殿前人头攒动,臣僚们也借机攀谈,殿外的广场上时不时有私语之声。
文臣武将分列而立,各自成团,一眼看过去泾渭分明。本朝以武立国,太祖携八部征战,世祖又率骑兵横扫中原,因而朝中向来有重武轻文的传统。
汉人在舞刀弄枪上当然比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汉人世家大族以诗书传家,都是一心想着走文臣的路子。本朝立国已久,早不是当年区区白山黑水八部落,光想着继续征战以拓大业已经行不通了。中原生民经十六国之乱,凋敝已久,唯有励精图治,休养生息,才能留有余力再征南北。
元卫若想坐稳中原,固北图南,势必要重用汉臣以经略天下。
崔慎身为主客令,从六品的文官,堪堪不到进殿的资格,但也不必站到广场上受晒,只是和同僚们一齐站在大殿之外。
一旁同僚动动胳膊,戳了戳崔慎,头略偏过去,挤眉弄眼说道:“崔主客想必要擢升了吧。”
崔慎微微一笑,“升与不升,都是太后与陛下的恩典,下官可没法知道。”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崔慎出身清河崔氏,年纪轻轻就能站到太极殿前,任谁都知道将来是要受重用的。君不见,高高玉阶之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可都是大卫的官呐,这里面少不了白头老儿,临到了了都看不到太极殿长什么样子。
看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滴水不漏的样子,那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崔主客说的是,升与不升都是天家的恩典。”随即又歪头朝着大殿中示意,“若是崔主客将来进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旧时的人呐。”
崔慎听了一笑置之。同朝为官,站在身边的人是敌是友都不知道,好话不代表好人,坏话不代表坏人,他要是连嘴都管不住,也不配站在这里了。
正说着,殿内出来了一个谒者,往左右看了看,继而看向了崔慎处,“宣主客令崔慎觐见。”
众人瞠目,虽已有预料,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于是崔慎在身侧众人艳羡中走入大殿。
大殿内轩敞宏大,御座踞于高台之上,稍偏左,陛下身着冕服,头戴冕冠,面容隐于十二旈之下,看不清神色。御座右侧又摆了一方宝座,其上玄衣绣金,大带垂地,如此端坐着的便是冯太后了。
朱红立柱之间,殿中重臣跪坐于东西两侧,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新进来的年轻人。崔慎施施然拜倒在地,“臣崔慎叩见皇太后殿下,皇帝陛下,恭请圣躬万安。”
太后温声道:“起身吧。”
崔慎便起身恭听圣训。
太后打量他一眼,颇为满意,“崔主客,前岁宋使臣来访,你尽心尽力,为我大卫宣扬国威,震慑南朝。如今使臣已离去,我与陛下欲嘉奖,擢升你为给事中。望你夙夜匪懈,勿负圣恩。”
崔慎面色惊喜,恭敬拜倒,“臣区区凡资,谬荷殊宠,非万死难报其一,今仰赖圣训,不敢不竭力以报天恩。”
如此一番,今日的第一件事算是了了,只是众人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
依照惯例,朔朝议事由太后主持,但陛下也会时不时出言。陛下向来不会违逆太后之令,碰上这种升官之事也会诫勉几句。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始终不发一言。
众臣暗自猜测,莫非陛下今日心绪不佳,还是对太后有所不满?如此一来,殿中的氛围也越发严肃。
但于崔慎而言,升了官自然就能留在殿中,不必再受外面的风吹日晒了。崔慎退居人后,在满殿重臣身后寻了个空位坐下了。
朝会第二件事,便是议一议历城王元思率兵南下夺取云阳之事。
历城紧邻云阳,是南北交界的前线。前些时日,云阳爆发流民之乱,大批流民在城中作乱,最终冲破城门,部分流民往历城而来。恰逢宋国皇帝驾崩,群龙无首,朝中无暇顾忌边线,元思便趁机率兵南下夺取云阳。
开疆拓土按理是要受敕封的大喜事,但殿中却肃穆沉默,无喜可言。
缘由便是元思此番行事颇有争议。
本朝封君向来是虚封,封君有食邑租税,但不在封地治理。陛下几个弟弟封王之后都留在京中,甚至有从没去过封地的,这样当然是为了防他们在封地拥兵自重。
历城王当然也常驻京中,此番回封地是奉命驻守,以防宋国动荡之时生乱。但谁也想不到,竟有如此良机能一举夺下云阳。
适时,元思于历城中得知流民入城,才知云阳有乱,多方探查后又知晓宋国朝廷还没派人来此地镇压,他便动了心思。
元思派人快马送信回京中报由太后,但时势不等人,他很快得知宋国派下的兵将就在来云阳的路上,而云阳易守难攻,一旦错失这次良机,很难再有机会攻入,于是先斩后奏,不等回信便率兵占下了云阳。
若是寻常僭越之事倒也罢了,偏偏是兵权这么棘手的事,几乎是动了太后和陛下的命脉,轻易是绕不过去的。
元思此刻跪在殿中请罪。
底下臣子们吵吵闹闹,有的说要嘉赏,有的说要治罪,说不到一块去。几个亲王当然闭嘴不言,唯恐惹火上身,生怕陛下这个长兄也记恨到自己身上。吵了半天,尚书令和侍中都觉得当赏,御史中丞在其位谋其职,当然说当罚,众臣意见不一,都看着太后和陛下发话。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又面向群臣,面上露出笑容,“历城王虽鲁莽,但为大卫南下拓土,功当抵过,该当嘉赏。”
皇帝不见生气,也点了头,“六弟机敏,善书善兵,又立下拓土之功,当加封征西大将军。”
太后和陛下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无异议。元思心中也是一番难言滋味,叩首谢恩。
散朝之后,臣僚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并作一堆,议论着今日之事。
朔朝向来都是做个形式,要事都是小朝议已经定下的,真有要事百官都没有资格决定。今日的事必定是太后陛下和几位老臣商定好的,待到大朝上宣布罢了。有些并不机密的事许多人事先也都知道了,譬如崔慎擢升一事。而历城王之事一直没个结果,直到今日才宣布。
靴子落地,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说实话,多数臣子心里也觉得历城王不应治罪,尤其以武将居多。武将打仗什么都不看,只看军功,占领前线一城,还能以此为跳板南下,于大卫而言是绝佳的好事。而历城王容止俱佳,文武双全,在众臣中声名极好。没仇没怨的,众人也不忍见其获罪,再者,同朝为官者因立功而获罪,哪个臣子还敢为国冒进呢。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
今日大喜的崔慎走出来后身边顿时围了许多人,都是来恭喜他的,这些人笑得像是自己升官了一样,崔慎自然也以笑回之。
不过其中有人好生自来熟,说着说着就勾肩搭背起来,碰到了崔慎的胳膊。他一顿,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停滞,旋即又绽出一个笑来,轻轻往右一挪,嘴上告饶,“诸位,某多谢盛情,只是今日还约了人,就不敢多占诸位的时间了。”
说着,他像是突然见到了什么人,朝着前
面大喊一声,“冯世兄!”又匆忙谢过众人,直奔前方人群而去。
等走过了人群之后,崔慎慢慢卸下面上的笑,轻轻甩开袖子,仿佛抖下什么脏物。此时他沿着侧边小门内的宫墙往前走,周围人少,空中也越发静谧。
不过,崔慎耳朵尖,好像听到墙那边传来什么声音。
像是几个年长的宫人正在教训初入宫的宫婢,人还不少。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听,听见什么“罪奴”“放肆”之类的话。如今没有什么大案,能获罪的恐怕只有历城王南征俘来的罪人家眷了吧。
其实方才在殿上,他心中思虑良多,因为云阳实在是个关键之地。
清河崔氏自汉时便盛极一时,乃至晋时更加显赫通达。衣冠南渡后崔氏大多仍留在中原,等到中原一统,崔氏出仕受到重用。大卫立国之初更有崔氏先人立下汗马功劳,乃至于卫之国号也是崔氏先祖所取,呈由太祖皇帝采定。然而后来崔氏获大罪,崔慎的父亲崔英南逃宋国才躲过一劫,直至延熙皇帝登基后才归卫。
当年获罪突然,崔英来不及联系南渡的其余族人,只能先行南下,南下宋国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云阳。而当时的南阳郡守便是崔家的故交,崔英得以顺利返回江左崔家。如今云阳被占,还不知那故交是否仍是云阳郡守。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长长的宫墙,到了前面广场上人又多了起来,他正巧看见了方才喊的人,心道真是巧了,于是又喊了一声。
冯延也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慎上前来,便道:“道安,恭喜啊!真是少年英才!”
崔慎笑道:“多谢世兄,我向来以世兄为榜样,有世兄这番话我不知有多高兴。”
冯延虽读书不在行,但身为陛下的侍读,太后的亲侄子,冯太师的长子,不及而立便已加封郡王,比崔慎的官位高多了,有陛下的情分在,将来更是难以限量。
冯延听了笑道,“道安过誉了,你年纪还小,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二人慢慢走到宫墙边,远远绕开人流,崔慎才问道:“听闻世兄要娶亲了?”
冯延少见地有些羞赧道,“父亲还在说亲,尚未定下呢。”
第26章
冯延身为冯家长子,亲事自然马虎不得,冯太师自不必说,冯太后也关切得很。她当年力主冯宽尚公主,如今到了冯延,当然也不会放过和皇家结亲的机会。
太后为冯延亲自选定了乐庆公主,陛下的亲妹。冯延幼时入宫侍读,常有在宫中走动的机会,早就见过乐庆公主。冯延性情宽厚,对待弟弟妹妹都很照顾,公主在宫中少见外人,当然也记得这个老实的小郎君。
有此前缘在,太后做主牵红线,冯延和公主都很满意,如此当然是皆大欢喜了,冯太师便将婚事备礼操心起来了。
但冯延的好心情只到家门口为止。
冯宽的房中吵吵嚷嚷,看起来里面有人在。冯延走进屋子里,只见父亲坐在上首,赵夫人和二弟坐在一侧,见有人进来,都朝他看过去,空中顿时一静。
冯延好像没听到他们方才的争吵,先向父亲见礼。冯宽点点头,示意他也坐下。于是冯延便坐在了二人对面。
冯宽看向赵夫人和冯修,沉声道:“大郎来了,你们当着他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冯修轻嗤一声,不说话了。
赵夫人倒是面不改色,语意慈爱地说:“大郎向来爱护弟弟,定然想得跟我们一样,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上前几步,坐得离冯延更近,含笑说道,“大郎年纪长些,该当先议亲的,又是尚公主,多准备些也没什么,我们家也不算薄待了公主。公主金枝玉叶,愿意下嫁冯家是我们家的荣幸。”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轻叹一声,“只是,二郎和大郎也不差几岁,如今亲事也还没个着落。”
说完了这里,她停了一下,可冯延仍是看着她并不接话,赵夫人噎住,又自己往下接着说:“公主下嫁后定然也会思念宫中,我想着,若是有姊妹亲人在,公主也能宽心些。不如叫二郎也尚公主吧,姊妹二人做妯娌,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说完,眼含笑意地看着冯延。冯延一时沉默,半晌才说话:“二弟婚姻之事,我做不得主,不如听父亲安排吧。”
冯宽先前被二人吵了半天,早已不耐烦。他对长子寄予厚望,这孩子虽然才气不多,但胜在忠厚,又得陛下喜爱,叫他尚公主再好不过。大郎好歹被昌陵公主养过几年,说起来也算是乐庆公主的表哥,但二郎不知争个什么劲,他当皇家公主是地里的大白菜吗!
“不必再说了!尔父还没那样大的面子叫公主都到我家来,你有本事自己求娶!”冯宽身为家主,一锤定音后再无更改可能。冯修顿时气得面色通红,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冯延,像是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冯延别过头去,只当做没看见,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弟弟从小浮薄易妒的样子。
冯修一路气冲冲地回到院子,赵夫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二郎,你给我停下!”
冯修充耳不闻,只一路往前冲,直到撞上了刚出门的冯煦。
“哟!我们家的贵人终于舍得出门啦!”
他此刻心火怒盛,见谁都想骂两句,冯煦刚好撞上竟也遭了两句讥讽。
她好不容易修整好,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了败家子的奚落,可不得炸,她不甘落下风,开口就是痛骂,“你也知道是贵人,狗见了贵人都知道叫两声,有些人攀不上贵人只知道张口吠粪!”
冯修向来嘴贱惯了,却忍不了别人骂他,忍不住要动手,身边的侍仆吓得不行,立即要把他拦下。
冯煦还在火上浇油,“你来啊!你敢打我!你个窝囊费只敢对家里人动手,就这点出息,留点力气等着将来出去讨饭跟狗多抢点吃的吧!”
“啪!”赵夫人气得打了冯煦一巴掌,指着她骂,“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你阿兄!”
冯煦不敢相信地捂住脸,瞪着眼睛看着阿娘,像是把心也给瞪出来,但出来的却只是泪,“你也知道我们是兄妹!都是你生的,你为什么永远偏心他!刚才他骂我你怎么不说,我骂他你就动手!生怕我打疼了你的宝贝儿子!就因为他下面比我多长了个东西吗!”
赵夫人一慌,想捂住她的嘴,“你乱说什么!”
冯煦却挥手挡开,不停大喊:“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说着一路狂奔回去,身边的侍女都被撞倒几个,院门和房门摔得震天响,又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赵夫人看着不放心,想追上去看看,但回头一看冯修却已走了,慌着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最后又去找冯修去了。
一众婢女顿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女郎悉心备好的羊臛已洒落在地上,那原本是去送给夫人的。
**********
秋高气爽,暑热退散,宫中已然开始为过冬作备了。代城地处太行山以北,阴山隘口,每逢秋冬时节便阴寒非常,隆冬时更是常有大风席卷而过,因此刚过了暑热便要开始骤冷了。
宫娥内宦在夏末秋初之时常要备好冬季衣食,修缮宫室。譬如太和殿中的内侍近来爬上爬下,利索地撤去内室中挂起来的竹帘,那原本是盛夏避暑所用,到了九月时节也用不上了。匠人们拎着小桶,在门窗上刷上桐油灰,待其凝固后将门窗糊得密不透风,这便是为了隆冬防风之举。
冯照靠在柱子上,看着院子里侍婢们忙来忙去,有些无所适从。
她人在宫中,消息闭塞,想着
打听消息又怕传到太后耳中,可不去打听又只能在这里做睁眼瞎,只能暗暗旁敲侧击。
都说陛下常来太后宫中,可她日日在此竟一次也没碰见过。且不说面圣了,就连人影也没见着过。她问过奴婢们也都说没来过,再往下问就太明显了,窥伺帝踪可是大罪,以至于来了这段时日,她竟连一声消息也不知。
冯照琢磨一番,觉得还是不能坐以待毙,心里又活泛起来,想了想决定再去膳房看看。
阿耶说叫她侍奉太后,但太后又岂会缺人伺候,衣食起居都有无数人操心,她帮不上忙,不过是跟着做个孝顺样子而已。太后日常饮食药膳,衣赏起居她都跟着看了个遍,至于文书奏批,她还没有沾上的份。
冯照进膳房时,众位女食和女飨都在忙着。她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做蓬饵,这是北地名吃,以米粉混入茱萸、枣栗蒸制而成,这是时令糕点,兴于初秋之时,如今正是吃它的好时候。
御细在一边盯着,见冯照来了,笑道:“女郎来了,来的正好,蓬饵已经做好了,菊华酒也备好了,女郎可要取一些?”
冯照走到御细跟前,轻言细语地笑回:“多谢御细,烦请为我取些蓬饵吧,酒就不必了,白日献酒恐怕太后要嫌我耽于享乐了。”
御细虽然品阶不高,但一手厨艺深受太后喜爱。冯照乍来宫中,对这等红人自然是小心周旋着,好在御细多少也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多有照顾。
冯照便取了一盘蓬饵回太极宫了。
走至巷道尽头,左转便是去太极宫的二方门,可右边的门后却隐约传来一阵吵嚷声。冯照顿了顿,这可是了解禁宫的好机会,吃食日日有,凑热闹可不常有。
走进去一看,几个老宫人正在厉色训斥跪在地上的几个小宫娥,宫娥看着很小,头上磕破了口子都渗出血了,地上洒落着几段牛骨与丝线。
“这是怎么了?”
老宫人见冯照穿金着锦,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娥,显然身份不凡,自然不敢冒犯,忙说:“这位贵人,这几个女婢初入宫,毛毛躁躁的,摔了要送去作司的器物。”
“这是做什么用的?”冯照问。
几个宫人面色犹豫,显然有所顾忌,不知该不该说。冯照便道:“我是冯家的大娘子,太后的侄女,几位老媪尽可放心。”
宫人一听顿时惶恐,小心回道:“女郎,这是送去作司的祭物,要再行雕琢的。”
“祭物?近来有祭祀吗?”冯照发现自己还真是闭目塞听,宫里有什么事都不知道。
宫人见她全然不知,便仔细说道:“近日陛下将于西郊大阅,作司要为大阅备好祭品。”
什么?
难怪陛下最近不见踪影,原来忙着这事呢,说不定甚至都不在宫中。
冯照懊悔不已,就说自己闭目塞听嘛,这等大事都不知道。但想着想着心里也难免生怨。宫中尽是耳目,她入宫陛下定然知道,但他从未找过她,这么久气也不消,气性也太大了吧!
真是瞎子给哑巴拜年,一个摸不着门,一个光看不说话。
只是这样,她费尽心思见面还有意义吗?说不定等到见了面的那天,他都要忘了他们的情意了,尽管她也不知道陛下心中他们的情意还有几分。
想到这里,她又惆怅不已。预备要走时却被跪在地上的宫娥绊住了脚。宫娥小心磕了个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冯照向来不是个发善心的人,但这回见到这小宫娥的可怜样子却有些感同身受,她如今境况与这宫娥何异呢?
于是便对着老宫人说道:“我瞧她们年纪还小,难免犯错,便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多教教吧。”说着把自己都感动了,唉,我年纪也不大,怎么没人原谅我呢。
宫人见贵人求情,当然不会再为难,只吩咐道:“还不多谢贵人。”
小宫娥们纷纷磕头如打桩,“多谢贵人!”
冯照矜持地叫她们起身,心里不免得意,我真是个好人。但走着走着又不高兴起来,我这么慈悲为怀,怎么没人来对我慈悲呢。陛下,太后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啊!甚至是英华夫人呢!
但人常说不要背后说人不是没道理的,她刚一过垂花门,便看到了英华夫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心里一片空白,脸上却瞬间扬起了笑容,“华夫人!”
第27章
英华站在那里许久,既是看宫娥们艰难救活,也是看这女郎如何处置得当。出乎意料的是,女郎竟多管闲事起来,还能收敛脾气,对着宫人也去了自己的骄纵气,她不免高看了几分。
“女郎怎么管起闲事来了?”英华问道。
冯照叹息一声,“我看她们年纪也不大,放在宫外只是豆蔻年华而已,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爷娘手心撒泼呢。”
英华听了,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点笑意,像是也回忆起什么。
冯照瞥见她脸上神色流转,暗自琢磨自己赌对了。年岁大的人大都喜欢孩子,华夫人无儿无女,在宫中多年亦有慈悲名声,看见这种事肯定是要管一管的,她抢先做了,肯定能在华夫人心里留下好印象。
她想跟华夫人套近乎,好多知道点消息,于是便绞尽脑汁打听,“夫人是想起来什么吗?”
英华看她一眼,暗叹这女郎可不好管。太后想叫她多教教,可她又不是正经长辈,在这种心眼多的女郎跟前拿什么管呢,想了想,还是多说了几句。
“女郎知道太后当年曾在掖庭中为奴婢吗?”英华问她。
嗯——?怎么提到太后了?不过她家祖上渊源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于是便点了点头。
英华见她不以为意,语气沉重,“掖庭中都是罪臣之女,太后当年获罪入宫时比方才那宫娥还小。她是冯家闺秀,能识文断字,原本是要去抄书或学些琴棋书画的,将来好做女史。但她初入宫中谁都不认识,年纪又小,就是最好欺负的,这种轻省的活当然轮不到她,就被打发去做苦力,缝纫、洒扫、备膳这些都是她做。可年纪小干这些活难免会犯错,受罚受打都是家常便饭,方才那样的更是数不数胜。”
冯照第一次听到这些旧事,不由震惊,她所知道的只是太后当年被罚入宫中,后来去了高宗身边伺候,此后一路向上,成为天下之母,没想到宫中旧事竟是这样的。
她放轻了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这些事……”
英华早有预料,“你当然不知道,连太师也不知道。太后当年也是金枝玉叶,一夕之间沦为奴婢,亲人一个都不在身边也无人可说,后来艰难苦厄都过了,当然更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听宫里旧人说的。”
亲人一个不在身边倒是真的。当年祖父获罪,事出突然,祖母只带了父亲一个人逃走,姑姑被带走没入掖庭,从此兄妹二人天各一方。直到后来新帝登基,二人才重新团聚。
只是,虽然出于无奈,但一个罪入掖庭,一个虽是逃亡却跟在母亲身边,孰优孰劣谁都知道。
冯照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年祖母仙逝太后都没有露面,终究是心里有疙瘩吧。太后那样一个刚强的人,这种事上当然不肯示弱,只是自己埋在心里。
她仔细想想,这种事的确谁也不能释怀,也怪不得她总觉得姑姑和父亲之间好像并不像寻常兄妹一般亲密。
英华见她似有明悟,心里自然高兴,又说道:“富贵绵延听起来很轻易,咱们身边见的人、遇的人,哪个不是富贵人家呢,但是一朝跌落更容易。向来都是从地下往上爬难,可你要是不小心一脚踩空了,跌到多深都说不准呢。”
她说着,又感叹一句,“当年冯家……”
英华说了半截又停了,冯照却明白她的未竟之语,那是冯家当年发迹的事了。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各路英雄
自立。冯家祖上乃燕北冯氏,以燕山为据,自立为大燕。
后来大卫世祖皇帝一统北方十六国,大燕一朝倾覆。冯照的祖父冯广其时在家中无立足之地,担心被继母迫害,眼见大厦将倾,投奔大卫而来,被封为辽西郡公。
冯广虽然不被父亲看重,但他的才华却有目共睹,冯太后幼年时的开蒙就是亲自跟着冯广学的。
只是后来因崔家先祖而起的大狱蔓延到整个朝堂,冯广也牵连其中获罪下狱,冯家才沦落到底。
短短二十年荣辱交替,是非对错就在一瞬间,冯家的命运伴随着朝野大事起起伏伏,牵连在其中的她们恰如小舟浮水,也是如此波澜起伏。而眼下,冯照在迷茫懵懂中和陛下扯上了匪浅关系,这又将会怎样关系冯家的将来,她并不知道。
但此刻的冯照敏锐地意识到,进宫这段时日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冯照跟着英华走入太和殿的前庭时,几位婢女上前来禀报,说是太后正在接见李仆射,二人便转到西殿候着。
冯照还没见过这位李仆射,但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便问道:“这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仆射吗?”
英华坐在榻上,瞥了她一眼,“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大名鼎鼎?”
冯照被噎住了,她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李仆射的大名源自他位高权重手握大权,锐意变法又引来许多争论,但除此之外可就不是什么好名声了,京中许多传言说他以色侍人,谄媚太后,有辱斯文。
虽话不好听,但官场中人嘴毒远甚乡野泼猴,有些人巴不得攻讦政敌,有意无意让李仆射知道。不过他年纪轻轻便出将入相,其心力自然不可等闲视之,他当然知道这些传闻,却毫不在意旁人置喙,不过一笑了之,众人见他不追究便讨论地更加津津有味。
英华见她瞠目,仍是面无表情,说道:“这有什么,一些虚名而已,他们顶多在李仆射面前碎碎嘴,还能说到太后跟前吗?”
连陛下都不管,旁人还能说什么呢,说你祖母找了男宠,快管管她吧,恐怕话还没说完就被陛下一剑斩了吧。
这就是大权独揽的魄力吗?
冯照惊呆了,心里艳羡不已,惊叹说道:“夫人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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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时正忙于准备西郊大阅。
宫人说陛下将于西郊大阅,而冯照茫然不知,这其实并不能怪她消息闭塞,而是大阅一事早已中断十余年了。
元氏鲜卑出身代北之地,自白山黑水见而来,越过大漠草原,南下逐鹿中原,自太祖立国至今不过数十年而已。
鲜卑人以西为尊,相信神授王力当出自西方,于是惯于西向设祭。太祖立国后便确立于西郊祭天,其时,满朝百官及诸部大人都要随帝驾行至西郊,乃至后宫后妃都要亲至。可以说,满朝说得上话的人都要列席在场,此种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然而,自先帝退位以后直至今日,十余年间再无祭天之事。
先帝退位,延熙践祚,太后执掌天下,主持祭礼的人既无法是已退位的太上皇,也不能是尚在冲龄的新皇帝,这在祖宗法度上无先例可循,而太后也绝不会允许其中一人撇开她独自前去主持祭礼。
当今陛下纯孝,不会忤逆太后的意思,此后十余年再也没有去过西郊祭天,就连朝中的鲜卑勋贵也几乎快要忘记此事了。
然而今年陛下忽然提出要去西郊祭天,朝中大臣们都吃了一惊,纷纷去打听太和殿的风声。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并未反对,默许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一种别样的暗示,太后的允许是出于本心还是被逼无奈?每一个臣子的心中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太后近一年来身体渐渐不佳,时不时患病卧床,而皇帝却渐渐长成,已经可以肩负起独自祭天的重任。
往深了说,今后大卫第一人,是日渐衰老的太后,还是迈向壮年、逐渐崭露头角的陛下?
“陛下!”太常卿前来禀报,“西郊大阅礼已备完毕,陛下可由宫中亲往。”说完又呈上来一份礼制奏疏。
元恒仔细看了一遍,目光掠过忐忑不已的太常卿,终于点头,“依卿所办。”
这是个识相的人,眼见太后那边不作反对,便马不停蹄地为祭礼做准备,他也得以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准备祭礼。
太常卿松了口气,多年未办,这场祭礼将整个太常寺上下都折腾得不轻,如今终于得到陛下点头实属不易。不过眼下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待到祭天完成陛下回宫才算是真正做完了一桩大事。
九月初四,相较于旧制四月初四已经晚了半年,但终究是办了延熙继位以来的第一场祭天,皇帝乘大驾前往西郊。
皇帝乘四轮大车,车上有五层高楼,为防车楼倾倒,车身周围多达数百人持握绳索牵引。车架外,诸王坐骑拱卫中央,装甲骑兵包围在外,再往外便是诸公座驾,而旗幢骑兵再围一圈,再往外围诸侯和长矟步兵层层包围,最外围着一圈刀盾步兵,将天子车架围得密不透风。
八十一辆属车之前,五品官以下乘车在大道两旁为天子座驾开道,一切车旒华盖、皮轩鸾旗、散官构服皆为纯黑,以示尚水德之意。
这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改从前土德为水德,承继先晋法统,否则以土德来看,承继的岂不是前秦氐人这种胡虏。这对于浸润汉统,要承天受命成为中原正统的陛下来说绝不可接受。
天子卤簿由宫门一路向南出城,沿途百姓都来参拜以窥见天颜,但被重重车马阻隔,哪里还能看得见。
王侯如云车马如织,旌旗遍布遮天蔽日,将景阳门外的这条大道占得满满当当,一眼望去仿佛神仙下凡游幸一场,坐于其中不曾露面的皇帝更给人留下无限遐想。这场宏大的帝王仪仗给代城百姓留下太过深刻的记忆,原来这就是坐镇于禁宫中的陛下,是大卫的皇帝,乃至许多年后仍不能忘怀。
千百人之中,王驾之上的皇帝陛下看着脚下的百官万民,有片刻的志得意满,这是他在直面太后之后取得的胜利,是他多年小心翼翼筹谋的回报。
多年忍耐之后,这一年,元恒终于察觉到属于自己的时机到来了。
第28章
圣驾一路浩浩荡荡到了西郊,太常寺已经在这里布置好一切,只待皇帝亲临。
西郊外祭坛早早布置好了,只是祭坛之外建起了厚厚的一层墙垣,外人无法看见祭坛,只能从偶尔打开的青门之中窥视一二。
这是仪仗来到西郊的第一日,皇帝将率领公卿众人着戎装绕墙骑行,皇帝绕坛一圈,而众公卿绕坛七圈,此之谓蹋坛。其余众人则到百子帐中休息。
百子帐以木板作料,木条和绳结作缚,制成穹顶,其上覆以青缯,因为建成后巨大无比,可容百余人坐下,便称之为百子帐。
皇帝率众人蹋坛归来,便于帐中大飨群臣。毕竟众人一路从城中走来,早已饥累交加。
帐前竖立着七根木杆,杆上覆白绢,又挂上长长的马尾,迎着风轻轻飘动。侍从们正在杀牛马祭祀,也兼备餐之用。伎乐们在帐中奏乐,乐声传入众人耳中,也悠扬地飘进了祭坛之上。
席间皇帝以酒作礼,宴敬群臣。众臣自然也不敢失了礼数,一个个说着祈福颂圣的话向皇帝敬酒,而皇帝今日大约心情极佳,对敬酒来者不拒,众人看陛下心思敬得越发频繁,生怕自己落了下风。
于是酒过半晌,元恒就醉了。他撇下群臣,径自回了御帐。此地林木交错,百子帐错落有致,而御帐便在众多百子帐之后。
元恒晕着头,慢慢地向后走,走着走着忽然顿住,他骤然转头看向一侧的林木,那里平静无虞,他呵斥一声,“出来!”
侍从卫将顿时紧张戒备,腰旁佩刀立刻拔出,神色警惕看向那处。
那里仍然平静无声,元恒眯着眼,慢慢走过去。侍从万分担心,“陛下——”
元恒摆手,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树丛后的人眼见躲不住了,终于放弃,于是众人便看见一阵窸窸窣窣后,翠木之后现出来一个女郎。
她低着头,缓缓挪着步子,走到陛下跟前,“陛下…
…”
元恒死死拧着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冯照。
她没有预料到会被中途发现,此刻被周围众人盯着,原先那些准备对着陛下说出的肉麻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此时还有刺驾的嫌疑,没看陛下身后的内幢将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么?
冯照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让陛下带她进入帐中。多日未见,此刻陛下脸上再看不出当初的浓情蜜意,只有满满的审视,她须得说一个让陛下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拼命挤出一点泪,苦着脸仰头对上他,“陛下怎么忍心抛妻弃子?”
抛妻弃子?!
元恒瞪大了眼睛,他听见了什么?他的酒还没醒么。
满场的侍从都惊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剑了,一个个目光小心瞥向陛下脸上,陛下何时在宫外有妻有子,还被人找上门来?
元恒闭了闭眼,一把拉住冯照的胳膊,拖着她往御帐中走。
内幢将急忙跟上去,却被白准拦住,中常侍脸上表情精彩,嘴歪眼斜好像中风了一样,内幢将不知所以,刚一碰到帐门,却被陛下呵斥出来,“谁都别进来!”
白准朝着面色愕然的内幢将双手一摊,好像早有预料,我就说么。
帐中二人一高一矮,冯照跪坐在地。
元恒见她可怜又可气,忍不住道:“你胡说什么!”
冯照泣声,“陛下不是要我做妻子吗?如今却对我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元恒抚额,还真给她狡辩成了,这的确是他的意思,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不对!什么抛妻,什么叫抛妻,简直荒谬!他险些被她给绕进去了。
“弃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哪来的孩子?”他问。
冯照瞥他一眼,又抬手捂住了腹部,小声道:“陛下都不认我是妻子了,岂不是也放弃了我们将来的孩子。”
元恒:“……”
冯照见他不为所动,又上前一步挪动到他脚下,小心拉住了他的手。
元恒却拽出了自己的手,冷脸问她:“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原来还知道我进宫了呀,我还当你不知道呢,冯照心里暗暗腹诽,但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老老实实说:“我从未见过西郊大祭,一心想来看看。”
接着脸上又扬起笑容,“幸亏我来了,否则定然见不到陛下统领千军,御治万民的雄姿伟岸了。朝中百官都能见到,独我一人见不到,我心里实在难耐,便求了太后让我过来。”
“我一知晓陛下独自主持祭天便忍不住想来一观了,可到了这里却见不到陛下,便等在御帐外面,又怕卫守们把我当成刺客,不敢现身,好在陛下及时发现了我。”
听到这里,元恒心里微微触动。其实自她进宫以来,她的一切言行都有人禀报他,也知道她想见他。毕竟他是禁宫之主,若是宫中事都不知道,他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但元恒不去见她,一则是心中有气,不肯原谅她,二则是他不肯低头。自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他以为今后再也不会见这女郎,只把这当作露水情缘。毕竟他贵为天子,胆敢惹怒他的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在二人分离的这段时日里,他竟时不时想起她,想起她的任性,想起她的欺骗。他越发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正巧这时她进宫来了,既然到了他的地盘,你搅动得我无法安心,那么你也休想求一个安宁。
在这种恶劣的心绪下,他冷眼旁观她在宫里四处打听,想尽办法与他见面。元恒在这种别样的关注里感受到了一丝隐秘的得意感,他享受她的目光、她的心思都为他所动。哪怕她只有人在宫中,也好过在宫外不能事事掌控。
元恒一贯以圣君要求自己,行事作风皆学旧统,这种说来难以启齿的心思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只是当这女郎说为见他,独自追到这里来时,他不免心有触动,终究是个女郎而已,何必与她置气。
见他面色似有松动,冯照赶紧趁隙再度抓住他的手。
他没有甩开,冯照窃喜,又将脸靠在了他的手上。她捧住他的手,张开之后堪堪盖住她的半边脸庞,两具身体的温度相贴,原来是一样的火热。
女郎婉转靠在腿边,姿态尽显柔顺,手上传来皎洁光滑的触感,那是她的脸庞,元恒忍不住握住她精巧的下巴,让她的眼睛看着他,不要再去看旁的一切。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帐中仿佛要升温,将二人一起燃进业火里。
元恒的手慢慢往下,碰到了她的耳朵,她的脖颈……
他忽然顿住,坐下来,把她的头轻轻转过来,“这是什么?”
她的脖颈连着头发的地方有一道划痕,上面正渗出点点血意。
冯照把他的手拿下来一看,手指上也沾上了一点血渍,她小声说道:“就是刚刚躲在树丛里,不知是树枝还是草划伤的。”
元恒皱起眉头盯着那里看,“怎么这么不小心?”
冯照噘着嘴,“我又没来过这里,本来藏得好好的,谁知道你那么聪明,一下就猜到有人了。我心一慌就顾不得小心,肯定就会病急乱投医嘛。”
她说这话时目光谴责地看着他,好像是他的过错一样,嫌他太过聪明。也不想想就她那三脚猫功夫能躲到哪里去,要不是被他发现了,而是被哪个公卿知道,肯定闹大收不了场。
她怎么总是这样毛毛躁躁把自己弄伤,偏偏还总是不消停。若不是他,换做别人谁能容得了她肆意游荡,她却不知好歹处处留情,非要置他于不顾,想到这里,他刚刚软下来的心又变硬了。
然而下一刻他又被惊呆了,“你……!”
女郎抓住他的手,将那只沾血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唇上,唇间湿意很快将那点血渍濡湿殆尽。
她只抓住了一根手指,却好像用绳索捆住了他的全身,让他无法动弹,那点湿意顺着指尖流遍全身,像冬日冰封一样把人冻住。
元恒猛然拔出自己的手,这成何体统!他喘着气,好像才从沉冰中解封,“放肆!”
冯照低头假作谢罪,但却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前他可不这样扭捏,如今一段时日不见却装起纯情来了。
半晌,元恒好似平复了心绪,才问起她,“你自己来的,晚上住哪里?”
冯照以为他又要怪她毫无准备,便解释道:“我与阿兄说过,晚上可住在他的帐中。”
元恒好像被她堵住,原本要说的话又换了个话题,便说道:“明日若来找我别再偷偷摸摸的了,叫众公卿知道,你的脸面不要,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冯照鼓着脸,“知道啦……那我怎么找陛下?”
元恒不语,只是转头去了内帐。
冯照不敢跟着进去,此处虽在外,但御帐相当于宫中寝殿,非诏不得入,她也不敢踩在皇帝的红线上,只敢在外嘟囔,“陛下见我轻而易举,我见陛下却难如登天,若是思念陛下又该如何见面?岂非又像今日这样?”
她在外面嘀嘀咕咕,元恒却很快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玉瓶。
地上铺了厚厚几层毛毡,他坐下来,叫她躺下,她便乖乖躺下。
叫她躺下不是躺在他的腿上!元恒又被她弄得呆住了。
……也罢,就这样吧。
他把瓶塞拔掉,轻轻倒了一点在她的伤口上,又用手轻轻抹开。他手上还带着刚才过水的潮意,乍一碰到温热的皮肤,冯照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他顿了一下,“这回知道要小心了吧。”
冯照轻轻哼了一声,又尽力睁着眼睛从下往上看他,“我怎么见陛下嘛……”
元恒上完了药,才松口回她,“先找白准,他会告诉你怎么见。”
冯照又哼哼两声,“中常侍日理万机,叫我怎么找。”
元恒上完药盖上盖子,腾出手来轻轻
点了点她的额头,“所以你有事再找。”
冯照听了,歪心思又动起来,她翻了个身,昂起头盯着他,“怎么才叫有事?思念陛下算不算有事?想和陛下说话算不算有事?”
元恒被她的胡搅蛮缠说得没辙,他说什么都会被她曲解,于是轻轻推开她走了。只是转过身后背对着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轻轻勾起了嘴角。
第29章
冯照心满意足地离开御帐,首战告捷她心里很是满意,又暗暗得意起自己的御男之术。再如何尊贵的身份下都只是个普通男子而已,她拿捏起来还不是手到擒来。
得意完了,她便去寻阿耶和阿兄,好叫阿耶知道她又不是只会闯祸,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冯照在百子帐间穿梭,但路过一间帷帐时,她忽然被人叫住,转头一看,竟是陆希清站在那里。
帐顶形如巨伞,遮盖住下面,在墙壁下形成一圈阴影。他贴着墙,立在阴影中像是藏匿的壁虎,怪不得她没看到。
“陆世兄,好巧。”冯照说。
“不巧,我是特意等在这里。”陆希清道。
冯照疑惑,等着找她吗?
陆希清低头看她,有些犹疑,“我刚才看见你……”
冯照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等着他说出下半句。
陆希清见她不作回应,便接着说:“看见你从御帐里出来。”
冯照抱臂看他,“所以?”
她不以为意,陆希清死拧着眉头,像是操心什么骄纵的孩子,“你不能这样。”
冯照笑了,“不能哪样?”
陆希清见她装糊涂不承认,忍不住直白说出口,“你与崔给事既有情意,便不该……”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放轻了声音,“不该招惹陛下。”
他是憨直老实的性子,见不得这种多人勾缠的纠葛,见到了便忍不住说出来。
冯照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心,有疑问,也有纠结。她走近一步直逼他,“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陆希清正色,“我是你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不该帮我吗?我们一起长大,你应该为我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高兴才是。”冯照笑道。
他又狠狠皱起眉头看着她,“你不要这么说,我不是责怪你,但你招惹了陛下,不是能轻易脱身的。”
冯照不知道陆希清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好像他们关系匪浅一样。但对她而言,这只是个幼时玩伴而已,他们之间还没有到可以互诉衷肠的地步。多年不见,他们都和小时候大不同了,他又怎么能假定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主动招惹的呢?倘若是我身不由己呢?”
陆希清脸色一变,他第一反应是震惊,但再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以她的性子,若是被逼无奈也定不会逆来顺受。
见他面色纠结,不知信还是没信,冯照扬眉道,“即便是我招惹了又如何呢,他们都心甘情愿啊,他们都没说什么,你又有什么不满的?”
他本就不善口角,此刻被她的牙尖嘴利堵得说不出话来。
冯照被他半道上截住又说了一通不中听的话弄得很不高兴,忍不住讥讽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可陆希清想叫住她又不得,更加焦急,他自小跟在父亲身边,虽不善言辞但心中对朝野人事都清明得很,如今又任散骑侍郎,随侍陛下左右,当然知道陛下为人。
陛下有圣明仁德之誉,但那都是在朝堂之上,于私事上却格外执拗。若是寻常事倒也罢了,陛下愿意为了名声宽容几分,但要是触到了逆鳞就知道何为雷霆之怒了。
如今冯照肆意妄为,简直是在陛下的底线上蹦跶。他万分担忧,这二人之间就如平地焦木,稍有雷火便能彻底击中引燃。他在一旁看着都担惊受怕,可一个不愿听,一个不敢说,迟早有一天要出大事。
但他阻止不得,只好满面忧愁地回去帐中。
帐上顶盖长得几乎曳地,柔风吹动间露出一个人影,方才二人谈话间周围百子帐密布,青缯翻动,目光所至完全没发现有人在。
元恒面冠如玉,在天光下能白得发光,然而此刻隐在阴影里却看不清神色。他一动不动,一直站到周围无人,手里还拿着玉瓶。
他是来给她送药的。
现下药也不必送了,他拖着站得僵直的腿回了御帐,白准在帐外等着,见他回来不由笑道:“陛下真是有心了,冯娘子定然感动不已。”
元恒定住,看他一眼,眼中好像能射出利箭将他戳个窟窿,此刻手中玉瓶就是烫手山芋,他迫不及待要甩开,他猛地扔到白准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准猝不及防陛下的变脸,手忙脚乱地接住,他仔细一瞧,小小的玉瓶身上竟已有了几道裂痕。
这是怎么了?
但无论如何,第二日祭天时陛下又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处了。
祭礼上,只有皇帝和内朝臣可以进入墙内,外朝臣与诸部大人都只能留在墙外。冯照无官无职,当然也只能留在墙外,听着青门里时不时传出的阵阵的声响。
有此一瞬,她忽然颇为羡慕墙内的人,他们在奉祀上苍,直通天神,可天神也不愿被过多打扰,只有人世间最为显贵的人才有资格前去祭祀。一道墙垣将人分成二等,外间的人只有只有透过青门间隙才能窥到些许动静。
而墙内的皇帝心绪难平,祭祀的一切礼程都从速,已无他争来祭礼时要大做一场的雄心壮志了。
女巫手持巫鼓,走到祭坛上开口吟唱,标志着祭典开始,在她挥臂舞足的仪式中,七位少年手持酒器绕祭坛而立。礼官站在坛下,注视着礼程的进行准确无虞,再高声主持礼程的下一步。
皇帝下拜结束,礼官高声呼喊,指挥青门内外的百官下拜,陛下一人独立于祭坛高台之上,众人则在底下下拜,观陛下此刻也与天神无异了。冯照就在墙外的百官诸臣中一同下拜,看不见墙内景象,但她也以为皇帝心中定然豪情万丈。
元恒此刻心中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那酒器怎么那么像他扔掉的药瓶,明年必须换掉。
祭天之后,同样由皇帝带着众公卿行绕天之举。所谓绕天,便是皇帝骑马绕行祭坛三周,公卿绕行七周。
于是墙外众人得以看到陛下率众公卿出墙寻马。这时候便能看出大卫朝的臣子们谁轻谁重了,这种祭天大礼非公卿重臣不得跟随,满朝百官也只挑了二十来个,都是陛下最倚重的臣子。
臣子们遍穿戎服实在难得一见,冯照在这些人中精准地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前不久她见到的李仆射。
在众臣之前,是全副武装的陛下,这还是冯照第一次见到身着戎服的陛下,昨日蹋坛时她还在百子帐间找路呢。
元恒穿的是最正式的戎装,窄袖短衣,长裤革靴以备骑马,身披明光铠,腰束革带,头戴铜铁兜鍪,面容冷肃。
冯照只见过陛下在宫外穿着寻常衣服的样子,如今别样的装束在陛下身上倒是显得更有一番风情了,冯照托腮看着,心里美滋滋的,这样文韬武略的郎君也折服在她裙角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典礼繁复所致,她总觉得陛下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绕天很快结束,陛下将要在帐中再次宴请群臣,冯照预备着找准时机再去寻他,不料路上却碰见了她方才看见的李仆射。
李忠迎面走来,却似乎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眼。
冯照行了个礼,“李仆射。”
李忠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冯照便道:“我在太后宫中见过李仆射,自然认得。”
他的眼神一下变了,重新审视她,“太后?”
冯照面对这个传奇人物,有些顽劣的心思,想看看涉及太后时他是什么反应,便说道:“
我是太后的侄女,冯家大娘子。”
李忠方才锐利的眼神又一瞬间和缓起来,他微微一笑,“原来竟是冯家女郎。”
冯照很想知道他方才为什么看她,也并不委婉,直接问他:“方才李仆射看我,是有什么事吗?”
哪知道李忠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有些伤感,他道:“女郎与太后年轻时很是相像。”
冯照震惊了,她和太后很像?她们分明长得不一样啊,连父亲带着她跟太后套近乎时也没说过她们长得像。
李忠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道:“样貌倒是其次,女郎和太后当年的神态如出一辙。”
她没有见过太后年轻时的样子,但李仆射入朝也并不早吧,这么早就见过太后吗?她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性情跳脱,远比不上姑姑稳重,姑姑那时和如今性情不同吗?”
李忠闻言却有些沉默,他说:“岁数大了,性情总归会变的。”
李仆射看起来很是怀念的样子,再联想到他至今未娶,孤身一人,冯照不由浮想联翩。
李忠见她眼露精光的样子,又说道:“太后当年入掖庭时,曾在东观做过女史,女郎若想知道,可去东观探寻一番。”
冯照又震惊了,李仆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那时候还只是个中书学生吧。
李忠说完便施施然走了,只留下冯照在原地满脸疑惑。
冯照避开人群到达御帐时,帐前站着白准。堂堂中常侍立在门口像个门神一般,但一见到冯照过来脸上又盈满笑意,“冯娘子。”
冯照也回之一笑,“白中常,陛下现下可得空?”
白准笑容不改,说出的话却异常无情,“陛下正忙着,女郎请回吧。”
什么?
她不是听错了吧?她根本不信他在忙,出来祭天还要忙什么。更何况陛下昨天才说准允她过来寻他,今天就没空了,这不合常理。
但中常侍是陛下心腹,绝不可能自作主张,唯一的可能是陛下他喜怒无常的毛病又犯了。
冯照暗暗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跟白准客套一番后就打道回府了。
“她只问了一次就走了?你怎么说的?”帐内的皇帝陛下还没把戎装换下,他站在桌前,隔着满桌的经书奏文问道。
白准觉得自己冤得很,他是按照陛下的意思说的,半个字也不敢改。可他哪儿能决定女郎怎么说呢,只好原模原样地把帐外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皇帝听了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冷言道:“出去。”
白准暗暗心里舒了口气,忙不迭滚出去了。
第30章
西郊大阅之后,太后又病了一场,虽然很快又好了,但不免叫人心慌。倘若还年轻,这点小病自然不算什么,但太后已经年纪不小了,小小风寒也能叫人一病不起。
皇帝纯性至孝,在太后患病时来得越发勤快,日渐积威,宫中人对他也越发恭敬。
冯照侍奉太后左右,终于在宫中见到他。他穿着栗色圆领缺骻袍,联章鹿纹,锦绣衬光,腰间系着鎏金蹀躞带,上挂玉玦与短刀,脚着鹿皮短靴,浮以金线织成飞鹰在天,头戴垂裙皂帽,身后跟着内侍宫娥零零总总数十人。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人上前为他备好茶水,摆好坐具,他不说话,满殿奴婢无人敢动。
也就是这时候,冯照忽然觉得,这和她从前认识的元承意大不同了。在禁宫之中,皇帝的威势一览无余,更能让人知道什么才叫天下之主。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和太后说话,祖孙二人隔着男女之分、老幼之分竟然会如此相像,周身威势如出一辙。
冯照本以为回宫后常有机会见到陛下,毕竟他常来太后宫中。但谁知道见是见到了,却一句话没说过。
太后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多说话,而陛下见她不主动竟也一句话不说,每每来时,他眼风掠过她视如无物,就像看殿中摆设一样。
既然上回已经见过,她也不耐烦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她又不是他的婢女要一天到晚围着他转,民间郎君要求得新嫁娘还得好好低头一阵呢,且先晾着他一番吧。
太后病的这些时日,冯照在殿中侍疾,见了陛下也没法说话,早就憋得不行了。于是太后等到大好,她便赶紧溜出去玩儿了。
她入宫以后便一直留在太和殿,也忙于求见陛下,还没有在宫中游历过,先前李仆射说太后当年曾在东观做过女史,她便先去东观看看吧,也好好看看禁宫之中是什么样子的。
东观在禁宫以东,顾名思义东观。这里离后宫远得很,但离宫外却很近,绕过正大门就是东阳门,和宫外仅仅一墙之隔,也许是为了外朝的臣僚们方便进来。
其中存贮着经史典籍多达万卷,是宫中藏书所在,延熙以来又重修文渊阁,儒释道典籍应有尽有。
冯照问过英华夫人,她说太后当年做女史时除了平日办差,其余时间便待着东观中读书,不知算不算是因祸得福,有天下藏书在此,身为奴婢的太后,博闻强识毫不逊于有老师教导的的世家子弟。
东观占地颇广,在禁宫中独占三进的院子,每间屋子都装了满满的樟木柜,藏书塞得满满当当。一进屋便能闻到淡淡的防蠹芸香味,屋子的门窗前、书柜边都放了密密的灵香草用以防虫。观中内仆也与旁处有异,气息沉静,举止典雅,恐怕和她姑姑当年一样,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才能到这里来。
当然,她也从英华夫人口中知道了李仆射为何会知道太后曾在这里做女史。
此处凝聚天下藏书精华,宫外士子当然也希望能有机会一观。高宗便开恩下旨,中书学生课业优异的便能来此抄书借书。
李仆射读书时出类拔萃,得了恩赏进来这里,认识了还在做女史的太后。
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来,时移世易,人心多变,当年的小小女史和小小学生,如今已为君臣。
君臣之别有如天堑,如今想起来也只能在回忆里说一句当年了。
冯照手持太和殿的手令一路畅通无阻进来东观,在排排书山集海中搜寻。
太后得知她要来这里,笑了笑说难得你对书有兴趣,不过读书有先后之分,太史公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先去看看史书吧。
其实她开蒙后诗书春秋通通读过,更不会落下读史了,但太后有令,她也不得不再读一遍。
她翻翻捡捡,竟没发现史记就在一进门最显眼处,也怪这里的书装帧精美,远胜于她那时读的,致使她没认出来。
她抱着厚厚一摞去了里间的书桌上认真读起来。
日光透窗而进,直射到案桌上,也洒到冯照的身上,一人一书一桌远远看去像是打上了光晕的玉雕。
但冯照在这样宁静的气氛中越发感到不安,她已经看到了吕后本纪。小时看时不以为意,如今再看,她竟然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不适。
冯照的脑袋转得飞快,太后提到了太史公,那就是让她来看史记,想提醒她什么。而她翻遍整书,只有这篇吕后本纪让她坐立难安。
重读一遍,文中一字一句竟与如今太过相像。太后必定也读过,让她来看是想告诉她冯家与吕家相像吗?
但冯家远远比不上吕家,吕家还有兵权在手,冯家比之吕家更后继无人。她父亲就不必说了,她的兄弟们读书读书不行,从军从军更不行,文武双废,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那句“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更是叫她浑身遍布寒气。太后也许是想叫她入宫,再度维系冯家和皇家的关系,
但她孤身一人真能改变什么吗,说不准太后没做成,倒先丢了性命。
冯照原本觉得自己有和陛下的前情在,入宫一事焉知非福,然而此番借书一观后,她又觉得前途渺茫起来。
倘若陛下真的下定决心要除去冯家,她做了皇后真的能阻止吗。冯照忆起相遇以来陛下的举止,想起朝野对陛下的评价,说他不是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他性情宽慈。
可冯照却觉得他不过是外示宽和而已,内多独断忌刻。他以汉孝文皇帝为榜样,想学以德化民,可文帝登基后是如何对待吕氏女的,她只要想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
“冯娘子!”
冯照猛地抬头,好像梦中惊醒一般。
眼前崔慎正站在她面前,面带惊喜地看着她。
冯照勉强笑了笑,“好巧,崔郎君。”说罢站起身,怎料坐久了腿有些麻,她没有察觉,站起来时差点摔了一跤。
崔慎见状,慌忙去扶她,好歹没让她摔倒在地。
“多谢崔郎君。”冯照说道。她不想再看那可怖的书,正好来了人,便想和他一道出去,便道:“我没来过东观,没想到这里这么多书,崔郎君常来这里吗?”
崔慎负手在后,脸上眉眼弯弯,笑道:“正是,我无事时便来这里看书,子曰禄在学中,今日见到女郎便是我苦学的回报了。”
冯照噗嗤一笑,“崔郎君,你还是这么会哄人啊。”
崔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继而又正色看她:“冯娘子,我从没对别人这样过,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对着女郎便情不自禁说出来了。”
饶是冯照见惯了郎君们的甜言蜜语,面对崔慎如此直白的话也不免失笑。
不过有一句话她是愿意相信的,他说自己从没对别人这样过,崔家家教甚严,随意沾染女色是要受家法的。
听说崔公仅有一妻一妾,家中和睦无争,乃是世家典范。不像她父亲妻妾成群,个个都是他的心头好。
只是如今她处境尴尬,不能答应他的思慕,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准会跟这个郎君玩一玩。
想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果然人长大了就有烦恼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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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中,元恒端坐于桌前,满桌奏疏典章堆在一起,几乎要把人的头埋住。
白准听了小黄门的禀报,脸上愁容终于消散,他走到桌前预备向陛下禀报,但陛下还在忙于批阅,他便小心侍立一旁。
元恒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又见他半天不说话,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准一惊,立刻上前回道:“回禀陛下,方才侍人来报,冯大娘子去了东观。”
元恒抬头,看着他,“你一个中常侍成日没事干吗?连一个女君每天去哪都要盯着吗?”
白准大惊,这不是陛下你吩咐的吗?可他又不能反驳陛下,正想着怎么接话,谁知陛下又接着说,“她一个人去的?”
白准张了张嘴,“……是。”
明眼瞧着都知道陛下心口不一,白准身为近臣,揣摩心思自然是一流,于是又补充道:“冯娘子只带了几个侍婢过去,想来也是听闻了东观博纳万书之大名,想去看看。也多亏了陛下有先见之明,重修东观,加藏书册,连宫外的女郎都听说过呢。”
元恒听着他的马屁面无表情,只吩咐道:“去看看吧,可别把我的书阁搅得鸡犬不宁。”
元恒不欲兴师动众,便从东观的侧门进去,正好也离太华殿最近。里面的侍人兴许是要常年肃静,见陛下驾临,一时竟也没闹出大动静来。
他颇为满意,也进去屋中,隔着重重书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伏案的身影。他穿过一座又一座书架,来到她身后,但下一刻却又见到了那个狂徒。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看着他们手臂相触,看着他们相伴而去。
明明知道没有什么,但元恒还是心火难消,他扶在书架上的手几乎要将架子捏出裂痕,他心绪难平,一边是告诫自己不要为这等男女小事发怒,否则天子威严何在,另一边却又不住怨怒,为何要四处招蜂引蝶,为何偏偏要让他撞见!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把自己放进去。
元恒平复着心情,慢慢踱步过去,路过那案桌上摆了一桌子的书,他错眼一看就停住了。
他慢慢坐下来,看这几册的史记,摊开来看的是吕后本纪那章。薄薄的一页纸,上面的字好像能刻在他心上,他幼时曾读过无数次。多少年来,这章古文在他的心里烂熟于心,一句也不敢忘,如今又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
一直以来,他面对她时总有些不知所措,苦辣交织,总像是吃进了茱萸,是有些辛辣能刺得人掉泪的,可离得久了总不悔改还想再尝一尝。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挑动他的心绪,却又愚蠢,用自己浅薄的心思揣度当权者的想法,自以为能为自己谋求一个前程。
他在不知道她身份时就动了心,于是常常想如果当初第一次见她就在宫里,在太后跟前会怎样,可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后来知道她姓冯,但和她在一起时总想不起这点,也从来不去想今后如何,她给他带来的都是今朝的快乐。但一旦去想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窗外又传来她的阵阵笑声,“是李仆射告诉我这里有座天下闻名的书阁。”
她也认识李仆射啊,他想,不过也不奇怪么,都是太后的人。
一会儿又安静下来,那人终于走了。
他听着步子一动一跳,想必她很高兴,但她见了自己恐怕就要不高兴了。
他就这样看着门口,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盯着门口显现出来的人。
她果然被惊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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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皇帝就坐在冯照先前坐着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间内室,重重书格,金辉日影透进来,也照不暖这里的肃寒之气。
冯照呆呆地站着,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你准备这么一直站着?”元恒问她。
她这才想起来,趑趄不定地走到桌案前,小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恒站起来,目光沉沉压在她身上,“朕乃天子,宫中何处去不得。”
冯照顿时凛然,她没预料到会在宫中碰见崔道安,更没预料到会被陛下撞见。这放在平日里没什么,任何人看来也不逾矩,但偏偏陛下不能容忍。
她不知道他怎么对待别人,但却知道他如何对自己,早前他们之间的嫌隙也是来源于此。这次他很平静,没有像上回那样大发雷霆,却更让她不知所措。
冯照隐隐感觉到,此刻面前的陛下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从前那些恣意放肆不过是他有心放纵而已。
她越发感到心慌,心却努力镇静下来,想着怎么把他哄过去。但眼神流转间,忽然发现桌子上的书还摊开着,他肯定看见了!
怎么办?若是解释一番岂不是欲盖弥彰,可若是不解释,他心里能猜忌成什么样。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入了他眼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要是一夕被恶,还不知成什么样儿呢。
她心里焦急,面上也带了几分,“陛下明鉴,这次绝不是我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碰到——”
“够了!”元恒打断她的话,他当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若是故意的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她都没见过宫里真正的罪人是什么下场。
那些私通的后妃……呵!他差点忘了,有个长辈在,她恐怕知道了也会有样学样吧,她的本事还挺大,都和李仆射谈笑风生了,对这些宫闱秘事怕是了解得很吧,哪儿要他操心。
她这么一个有大志向的人,恐怕将来想做的还要远甚于她的姑姑!想到这里,元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吞回去,他怕忍不住下令,要把她关起来。
冯照来不及解释,便看到皇帝拂袖而去,衣袍翻飞间,身影渐渐没入宫门深深处。
伺候的婢女在外间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陛下
怒而离去是明眼都能看到的,顿时惊愕不已。她们都是太和殿的婢女,平日里见到陛下都是他来给太后尽孝的时候,一派谦和宽宏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么冲动的样子。
宫中的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有主人授意的情况下。宫中是主是仆都关在这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彼此之间紧密相连,就如气血盈满人身,这种消息就像血液一样在禁宫连廊中流动。
等到冯照回到太和殿,英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端坐着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大娘子,方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冯照想反驳她,却又发现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只好听之任之。
“太后对陛下寄予厚望,不愿看到陛下与冯家互生嫌隙,这个道理相信大娘子定然明白。”
太后也知道了吗?也是,宫中事哪有太后不知道的。
冯照苦笑,她的心思恐怕早早就被看在眼里了吧,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都不知道处处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英华见她失落不已,安慰她道:“女郎也不必过多思虑,太后胸怀天下,这种事往大了说事关陛下,往小了说也不过是男女之情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槛。不过是女郎和陛下都是太后亲近的家人,太后的愿望只是希望家人之间和乐融融而已。”
说完又转了个话音,“陛下至情至性,对自己人向来都是宽厚有加,有什么误会好好解释就是了,不至于闹到不复相见的地步。”
冯照听明白了,意思是让她去求陛下,二人重归于好。想想也不意外,毕竟从一开始,太后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中间耽搁了一年,如今见他们自己遇上了,又重新拾起来这个想法。
尽管冯照心中郁郁,脸上却照旧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对太后的要求满口答应,“夫人说得是,是我莽撞了,回头我就找个机会面见陛下,说清楚种种误会。”
英华见她如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众人散去,冯照却半倒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时至今日,当初弥陀山上的元承意的面目已经渐渐在她心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笼罩着赫然威势的皇帝陛下,是天下人熟知的大卫皇帝。面对他时,她总觉得心里有块砖石沉甸甸地压着,纵然看起来还是坦然的说话,可她总怕哪一句就踩到了什么符篆上引来一阵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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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乃皇帝居所,独具恢弘磅礴之气,殿阶螭首层层往上,重檐殿顶沉沉压下,压得满宫人都垂下头来。
冯照心里咚咚作响,此时此刻,她好像才真正发现,那个被她随意撩拨的情郎竟真的是天下之主。
此时殿门紧闭,门外站着白准。
她进来殿中一个人也不敢带,这里里里外外的宫人都像是泥塑一般半点不动,她见了更觉害怕。看见白准心道总算是个认识的人,好像抓住了什么救星,拼命调动起眉毛眼睛暗示他,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白准当然也看见了,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陛下闭门已久谁也不见,他也盼着救星快快来,可他心里也打怵,这次恐怕非同一般啊。
他耷拉着眉毛,瘪了嘴,又轻轻摇了摇头。
冯照的心一下就凉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门。
殿中空旷,不见有人伺候,中间御座金碧辉煌,龙首探出张牙舞爪,只有东西两侧有光亮穿过窗户照进来。
冯照轻轻走进里间,只看到桌案前坐了一个人,他的容貌还是原先的容貌,此刻身着皇帝常服,龙纹冕章,佩金戴玉。他双臂张开,靠坐在背椅上,坐姿闲散,一动不动地看着进来的人。周身的气势重如雷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她认识的元承意吗?
原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她僵直在那里,在他面无表情的注视中不自觉缓缓下拜,“陛下圣安。”
此刻她又发现了自己的错处,她对着他并不恭敬,有时都不见礼。也许他平日里不做计较,但有朝一日发起火来,这些都是她的罪处。
元恒沉默地注视她良久,终于开了尊口,“平身。”
冯照跪在地上,得令起身,依然低首敛目,作恭敬状。
她在心里默念,小心些,斟酌着说话,“妾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恒身形不动,平静地问道:“请什么罪?”
冯照紧紧握住袖子下的双手,说道:“妾不识尊卑,冒犯天颜,望陛下恕罪。”
“不识尊卑……”元恒轻轻重复这句话,问她:“谁是尊谁是卑?”
冯照低头,“天子为尊,妾为卑。”
从前那些互相不知底细的时光里,她冒犯了他不知多少次,他也热衷于这样掩人耳目的游戏,但浓情蜜意时什么都好说,到了今天他总算是厌烦了吧。
陛下这样一个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小打小闹,一旦超出他能容忍的界限,他立刻就会翻脸。
“还有呢?”元恒衣袍下的手缓缓抓住了扶手,像是抓在冯照的脖颈上。
“妾辜负了陛下的衷情。”她低声说出这句话,双眼渐渐流出泪水,语带哽咽。
见她流泪,元恒好像有所触动,身形微动,“原来你还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冯照便知道自己做对了,现在的陛下终于褪去了天子的外衣,慢慢露出她认识的元承意的内里。
她想趁热打铁,说得更加大胆直白,才能讨他的欢心。
“妾任性已久,得遇陛下才知晓什么是两情相悦。情到深处难免又使了小性子,却抓不住深浅,伤了陛下的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了桌案下,跪坐在他身侧。
元恒的目光也跟着她来到桌案一侧,身侧的女郎婉转动人,情态可怜。
他动了动手,忍不住轻抚她的头发。
冯照提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一笑,荣光四射,连带着这片多年来只放着厚厚奏疏的暗沉无力的桌案都多彩起来,像是艳丽带着刺的花忽然开了,又像是散发出芳香的五石散放在桌上。
元恒的手忽然一顿,又收回去,不敢再碰。
然而女郎像是吃到了甜头,她大胆地捧起那只手,轻轻摸着指尖,眼神水润润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仿佛也盈起了一片水泽。
他的一只手,每根手指都被细细照顾到,酥酥麻麻地发痒,十指连心,这痒意很快蔓延到他的心里,叫他坐立不安。
他不得不抓住那只活泼乱动的手才能平复心绪。
然而他一抓到那只手,就摸到了她手心里的疤痕,为了救别人而落下的疤痕。
一瞬间,浑身的热意和痒意都平息了,心里冒出一股炙气来,烧得他慌不择言,“你对谁都这样吗?”
冯照愣住了。
他看着无措的女郎,陡然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她这样四处留情的女郎最擅长这样的手段,喜欢被郎君追求,喜欢别人为她神魂颠倒,合该受到教训。
只有他看穿了她的真面目,不受她的引诱。
而他身为天子,负有教化生民之能,更应当让她迷途知返,教她如何做一个懂规矩的妇人。
“对着夫婿以外的人殷勤献好,非良妇所为。”
第32章
太华殿内空荡荡的,宫人皆屏退左右,皇帝独坐于高台上,面容冷峻,像是刚刚下了什么谕旨。
冯照独坐于御座之侧,丝毫没有预料到陛下的态度竟直转急下,她还以为会像从前几次那样,略略一哄就过去了。
她不知陛下为何瞬间翻脸,连忙解释,“陛下误会了,妾怎会对别人这样,
妾对陛下一心一意,再没有旁人了。”
她又换了副恳切至深的表情,“妾修养于弥陀山,陛下是知道的,尼寺中鲜有遇见旁人,再后来家中守孝更无机会见到外人,如今满心满眼唯有陛下一人而已。”
元恒默了默,自遇见她以来,她的行踪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他当然知道这女郎做过什么,可严防死守能防得住人,也能防得住心吗?
早在第一面,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乖顺的女郎,但也无妨,他身为天子,怎需担心这女郎不牢牢握在自己掌心之中。但没有料到的是她竟是冯家的人,一个大胆又有心的,和他祖母血脉相连的冯家女人。
太后让他娶冯家女,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他当然也有过一闪而逝的排斥,但在他心里这不是件重要的事,一个皇后而已,哪里比得上他的江山社稷。他已经有了太子,皇后在血脉上染指不了半分,摆在后宫里看着就是了,为此跟太后起冲突引起国本动荡才是得不偿失。
国有二圣,须得行为一体,若是二圣间有嫌隙,底下臣子必然会见风使舵,朋党相争,朝野动荡引得江山不稳。须知此时北有柔然,南有刘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大卫孱弱,他们立刻就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他有再大的抱负与丘壑都将灰飞烟灭。
皇帝十分明白,他还年轻,而他挡在他面前最大的绊脚石已经日落西沉,他只需要好好等着,等着属于他独掌权柄的时刻到来,那时他想心里设想的一切都将如云施雨展般铺开。
但他不明白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动了,却又不可抑制地想去反感她,致使他面对她时总会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譬如此刻,见到她婉切的神情,他一面心动,一面却不由生出一股恶意,想用自己的话在她脸上戳出泪来,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冯照心中忐忑,她尽力哀婉着面容,以希求得郎君的垂怜,可如今她面前的人早不是山中的元郎君了。
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惆怅,甚至有些后悔起来当初为什么招惹他。
元恒的目光静静落到她身上,又像是看到了她身后。冯照此时跪坐于皇帝身侧,并没有看到在她身后挂着的正是一幅禹贡九州图。
她的身影映在他的宏图霸业前,更像是一片阴影。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轻忽来去,她却越发感到不安。
元恒嘲讽一笑,“你本性顽劣,惯于引诱又很快腻烦,却早已习惯如此,只是碰上我叫你憋屈了是不是?”
冯照不知为何他越说越刺耳,像是故意给她难堪一样,她心里又气又急,努力仰头看他。
她哑着声,像是把泪堵在了喉咙里,“陛下明鉴,陛下龙章凤姿,玉质金相,妾一见倾心,只对陛下一人如此。”
乍听到这话,他的一颗心瞬间变得柔软,脸上顿时温柔下来。
他情不自禁地触碰到近在咫尺的脸庞,这是一张色如春花,颜如月华的面容,她的眼中星星点点,满满当当只有他一个人。
冯照任凭他的手在下颌上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她的整张脸,她只是用那凄婉的眼神幽幽地看着他,试图融化他的心。
然而下一刻他又突然放手,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诘问她,“你又骗我。”
“你只是看上一个爱一个,先挑剔外貌,再挑剔身份。”
冯照这样被下脸,也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但口中还是低声辩解,“妾一片真心,绝无作假。我与崔主客在瑶光寺才见,期间并无瓜葛,只是这回碰巧,恰好叫陛下看见了。”
“难道是我的错?打扰了你们两个卿卿我我。”他沉着声音,面容冷峻不已。
他死死抠着手中的扶手,不想再提这个人,没了这个还有那个,她的性子一日不改就一日让他难安。
他只想掰开她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真心。
“你当初装病躲开赐婚不想进宫,因为你觉得在宫中不得自由。见到我时以为我是晋阳王,觉得这个身份富贵闲散,又起了心思。如今又来我跟前求情,是觉得可以挟我旧情了是不是?”
这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追问他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终于说出口,他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践祚多年,匍匐在他面前的人不知凡几,但凡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皆有所求,他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贪嗔痴做尽,当然不会看不透一个小小女郎的心思。但他心知肚明又自得其中,不愿洞察人心消磨情意,今天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冯照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这一番斥问,不知作何解释,只是下意识落下泪来。
但元恒却撇过头去,不愿看见。
他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给她机会,以为她对着皇帝会有所顾忌。
可他错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永远知道怎么顺杆子往上爬,永远也改不了。
他忽然朝外面大喊一声,“白准!”
白准守在殿外,本以为冯娘子进去至少也能让陛下心情和缓些,哪知道忽然听到惊天一怒,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他连滚带爬跑进来跪倒在地,“陛下……”
皇帝脸色可怖,指着一旁的冯照问他:“她入宫前,太后派人去冯家做了什么?”
白准一惊,磕磕绊绊地回答:“太后对……冯二娘子有赏。”
他嗤笑一声,想起那位冯二娘子所说,竟果然如此,“你妹妹说你们都是依阿权势之辈,你觉得她说的对不对?”
“你看到太后的动作,怕自己被比下去了,所以急着来见我吧。”
“你是因为我们的情谊而来,还是为了天子而来!”
冯照这才意识到陛下在想什么,她想解释,但发现自己的理由好像说不出口。她是听了父亲的话才来的,也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依旧才来的。她能解释什么呢?若说是为了真情,陛下已经认定她在撒谎,难道会相信吗?
况且,况且!提起冯煦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见过冯煦,他在拿她们姊妹作比较吗?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是他,说要让她信他,不要相信太后所说,可是今天他又主动提起她的妹妹,这又算什么?
是,他是陛下,那就可以出尔反尔,把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元恒一直盯着她,期待她能解释,哪怕是给一个借口,可她那么能说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竟一言不发。
所以他猜对了是不是?
他胸膛起伏不定,只觉得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暴烈,非要说出如刀似剑的话,割开自己的身躯,也割去别人的身心。
“你一心攀附,难道不觉得有辱门楣吗?”
冯照猛然抬头,这话如同一记闷雷炸开在耳边。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即便从前她犯过许多错处,也没有人这么责骂过她。
她从没想过,竟然会因男女之事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说不出话,浑身颤抖不止,原来从前种种,他都以为她在一心攀附,还有今日她伏低做小来请罪,恐怕他心里也认为她在自甘下贱吧!
想到这里,她尤为生恨,什么尊卑贵贱、天子一怒、富贵荣华在此刻通通都得往后排,阿耶的话、太后的话在她心里一闪而逝,此刻通通也都顾不上了,唯有她的怒恨挤在心口张扬着要冲出来。
她再也忍耐不住,“陛下知道,却还是跟我搅和在一起,岂非自甘下贱!”
元恒惊愕不已,继而大怒,“你放肆!”
这女子竟敢说这样的话!
“你疯了吗!”
冯照却已经不
管不顾了,大不敬的话已经说出口,干脆一口气说个干净!
忍了这么久,她早就不想忍了!
今日之后,管他洪水滔天吧!
她冷笑,“民间还有话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陛下说我有辱门楣,是否不肯承认自己也是这种人?”
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地可怕,目光有如淬火利箭,几乎要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然而冯照越说越勇,面含讥讽,“本就是男女之事图个快活而已,陛下却好像看得太过重了,以至于耿耿于怀。”
“陛下不肯承认自己用情,就将我看作是别有用心的妖女,极尽揣测。”
“陛下追问我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我要说是!陛下想听这样的回答吗?”
“深陷这段情谊无法自拔的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白准在一旁已经目瞪口呆,听见这话更是如遭雷劈,咚地一声跪地埋首不起。他情愿自己是聋了瞎了埋了,也不要听到这么骇人的话。怎么偏偏今日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听到了,他还想着颐养天年,不想这么早就丧命!
她的话说完,回声响彻在整个大殿,一遍又一遍地在元恒耳边质问,搅得他头痛欲裂。
“不肯承认自己用情”
“自己用情”
“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陛下!”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她竟敢这样说话!
她还在笑,她在嘲讽他!往昔那些明媚、妍丽、欢笑、哭泣的面容拼命挤在一起,在他眼前轮番出现,他挥手扫开,那张芙蓉面瞬间模糊成一片旋涡,变成了要吞嗤他的艳鬼!
心里也震成鼓点快要炸开,怎么会这么痛苦,多看她一眼好像就要碎裂。
他双眼猩红,只能勉力不让自己倒下,双手撑在桌案上,一字一句地说,“冯氏,大不敬!”。
“砰”地一声!
桌上的镇纸被挥落砸地,震得人心中一颤。
年轻的天子一手遥遥指向殿外,脸上涨得通红,又拼命喘气,像是再也不堪忍受,“滚出去!”
第33章
太华殿大门砰地一声洞开,惊得殿外诸侍人纷纷侧目,只见方才进去的女郎如风卷一般冲出来。
方才殿中隐隐传出几声叫嚷,已经足够叫众人瞠目,这是堂堂天子居所,素日里接见百官重臣都好好的,如今一个女郎进去,竟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真是叫人啧啧称奇。
那女郎快步冲出去,身上衣袍烈烈,面上又笑又哭,一时又以手覆面,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可转头一听,殿中砰砰作响,有什么东西不停砸到了地上,此刻殿中仅有陛下与白中常,总不可能是白中常做的吧,他哪儿来那么大胆子。
可要是陛下……众人面面相觑,这一番争执,陛下难道也受了什么委屈吗?
陛下如此大动肝火,实在鲜见,恐怕这段时日太华殿的差要不好当了。
正想着,却见白中常连滚带爬从殿中跑出来,顾不上去捂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帽子,一边一拽,飞快地把两扇门关上,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白中常沉着脸,眼神凌厉地扫过殿外一圈当值的人,众人才纷纷低下了头,这是不许外传的意思。
太华殿是宫里一等一金贵的地方,政令所出可震动天下。太华殿的宫人向来都是要挑口风最紧的,当差好与不好区别不大,但嘴严不严可是顶顶要紧的事。
只是,瞒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宫里最大的太后。
太和殿中,错金博山炉锃亮夺目,却已被闲置已久,在昏暗的屋子里也变得暗淡,只映出千丝灯架上闪烁的群群烛火。
殿中久不燃香,此时只弥漫开浅浅淡淡的药香味。
太后此时大病初愈,时不时须得卧床修养,见不得风吹,也受不了寒气入内。门窗边角被堵得密不透风,屋内除了少许门缝透进来的日光,还有窗户纸透过的朦胧的微光,更多的只有靠烛火来照明。
英华在一旁恭敬地禀报太华殿传来的消息,随着越说越详细,太后的脸色越发紧绷。
英华一边说着,心里也咋舌起来,这女郎真是一如既往地大胆,该说她秉性纯真好,还是肆意妄为好。
在家里霸王脾气也就罢了,到了陛下跟前竟也丝毫不收敛,可偏偏陛下还真被气到了,过家家一样地跟她掰扯起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真是老了,都不懂现在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了。”
英华连忙宽慰道:“是孩子们不懂事,伤了殿下的心。”
太后靠在床头,按了按额角,“小小年纪,一场恋慕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大娘子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也跟着胡闹。”
英华道:“陛下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从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免不得陷入其中,将来年纪大了,更稳重些也就好了。”
太后听了更没个好气,“他还小呢!他父亲……这个年纪都带兵从柔然进出一个来回了……”
提到先帝,太后又变了神情,眼底渐渐浮现哀伤之意,英华更不知说什么是好。
先帝崩逝时年仅二十三,朝野内外各种猜测,风言风语更是层出不穷,说的最多的就是太后动的手。
太后摄政,一手独揽大权,一个平叛有功的太后对上一个继位没几年的年幼皇帝自然是高下立判,这些揣测伤不到她半分。
至于真相,当然只有太后自己知道了。那时英华还没有来到太后身边,对此事一概不知,但此事显然是太后心头的疤痕,她也不敢触动。
英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长在您膝下,有殿下的庇佑当然能更肆意些,这是陛下的福气。”
这话算是说到太后心坎上了,她神色和缓了些,便道:“罢了,吵就吵吧,现在吵总比成婚后吵好。”说完又问道:“对了,阿照呢?”
英华忙道:“还在回来的路上呢。”
太后点点头,“她那性子,怕是哭得走不动道了,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吧。”
冯照此时心内激荡,一会儿跑一会儿走,时不时靠在宫墙上哭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见了都退避三舍。
她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太和殿,然后遇上了叫她去见太后的宫娥。
太后见她眼圈还红着,原先的怒意稍稍减退了几分,声音还颇为温和,“阿照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冯照面见太后,脑子已然清醒了大半,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太后是全心全意要为她做主,于是谨慎答道:“回殿下,是阿照不懂事,御前失仪,冒犯了陛下。”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还不至于昏了头。
见她很识时务,太后也不吝说几句话教导她,“你在宫里待久了,也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陛下虽是我的孙儿,但终归是天子,不能轻易失了分寸。不过既然你自己也知道,这次就免了你的罚。”
见她乖觉,太后又叹了口气,“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家里富贵舒心,没遇过难事,如今遇到急事了就顾不上周全了,但人活一辈子,总是要心存顾虑的,哪能只顾一时痛快呢?”
冯照低着头听训,越听脑子越清明,她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苦着脸道:“殿下说的是,阿照一时气血上头,太不顾后果。”
太后看她不敢抬头的样子,总算有些满意了,“你知道就好,宫里最忌讳冲动行事。”继而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陛下不是小性子的人,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冯照见太后终于说话软下来,连忙抬头,露出微红的眼圈,泪珠子打转,“陛下……陛下守礼,是我冒犯了,可我绝不是想攀附的意思。”说完又用手擦掉眼角的泪珠子。
太后眉毛一竖,“这是
什么话,这是他说的?”
冯照不语,只低头拭泪。
太后更生气,“他还是真是能了,哪有这么跟女郎说话的?怪不得能吵起架来。”
冯照听了,又呜呜地哭起来。
太后见了也有些不忍,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找个时候我好好说说他。”
冯照眼泪汪汪,终于能找到人为她做主了。
见她满脸伤悲的样子,太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进宫这么久了,还受了委屈,肯定也想家中爷娘了,你先回家好好歇着,也好好孝顺父母吧。”
冯照顿时脑子一激灵,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怪不得太后没有罚他,这是完全放弃让她进宫的意思了吧。她在御前犯了大错,引得陛下盛怒,结不成婚姻之好,还差点结仇,太后对她终于失望,耐心也消耗殆尽。
固然太后没有直说,还说要好好教训皇帝,但她心里恐怕已经彻底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一个废弃的侄女还是早早回家为好,太后不愿再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冯照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她苦求的结果,现在摆在她眼前,她心中却五味杂陈。
从今以后,宫中的荣华富贵都与她无关了。
但此时即使太后不在意,要她继续留下来,再去求盛怒中的陛下,她也是不愿的。
于是就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冯照坐着一顶小轿,慢慢悠悠地出了西阳门,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秋风乍起,草木摇落,窗外一片丹凤黄花,碧云万里更显辽阔之景。
眼见宫外秋景已至,冯照沉郁的心情也不免开阔了几分。
回到家中,只见府里热热闹闹,奴婢僮仆来来去去,手上搬着拖着什么宝箱珠匣都是满满当当的,见大娘子回来了都脱不开手行礼。
冯照心里疑惑,但眼下身累心累,暂不想掺和别的事,只一心想着回去歇一歇,便略过去走了。
往院子里走去,正巧碰见玉罗从里面出来,“女郎!你回来了!”
冯照来不及回应,只见玉罗转头向院子里跑去,一边大喊:“女郎回来了!”
等她进屋才知道,原来是阿娘来了。
常夫人见到她欣喜不已,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道:“看着瘦了。”
她也惊喜,问道:“阿娘怎么来了?”
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进宫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派人来府里问出来的,你这不是平白叫我担心么?”
冯照道:“这不是不想让阿娘担心么,而且您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一点磕碰都没有。”说着,她原地转了个圈,“完璧归常。”
常夫人嗔怪道:“油嘴滑舌。”转而又问起她在宫内种种。
冯照轻描淡写地说了她与皇帝的纠葛,听得常夫人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冯照在阿娘眼前挥了挥手,“阿娘,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常夫人才认清事实,又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儿。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这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砍头的!”
冯照噘着嘴不满道:“哎呀!阿娘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不应该跟我一起痛斥他吗?”
常夫人赶紧捂住她的嘴,“你还敢乱说!”
冯照蹙着眉道:“阿娘我知道分寸啦!这不是有太后在么,他还能真把我砍了,朝中的大臣骂过他也没被砍头啊,我不过说话重了一点而已。再说是他先说我的,我这是反击!”
常夫人已然无言,这个女儿比她预想的更加离经叛道。常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阿照丝毫不这么想,她只想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也不例外。
常夫人也不知道她这种念头是怎么来的,但一想,女儿这种念头将来到哪里都不会吃亏,总归也是件好事,如此倒也罢了。
只是她还是叮嘱道:“你跟我这么说就罢了,在外面千万不能这么说,一点苗头都不许有,知道么?”
冯照便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当然知道。你是我阿娘嘛,我只说给你听。”
常夫人见她不以为意,又担心道:“太后是怎么说的?”
冯照叹了口气,“太后恐怕大失所望。”
“太后对大娘子很失望吗?”英华立在床前问道。
太后看了英华一眼,只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说完竟笑了,“皇帝向来克己复礼,今次大动肝火倒很是难得。”
英华也跟着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说不定陛下这样文雅的人,就得大娘子那样泼辣的才能挑动凡心呢。”
太后睇了她一眼,“瞧你说的,把他说得跟什么似的。”说完又想了想,又吩咐道:“陛下恐怕气得不轻,你去问问,叫他过来一趟。”
英华领命前去,但刚走了几步又被叫住。
“罢了,他现在恐怕还在气头上,那种话也说得出来,满脑子装的都是女人,我这个老妪他怕是也不想见。等他气消了再说吧。”
英华失笑,继而躬身应喏。
第34章
代城秋月,风动云寒。
小院草木凋零,姹紫嫣红都褪色去,常夫人来时见女儿已进宫,院中又这样凋敝,不由心生哀怜。
于是早早吩咐好将这里焕然一新,门窗纱帘皆换上绢帛,往年的狐裘貂皮纷纷取出来曝晒,再以药草蒸熏,又在后院里备好慢慢一屋子的木炭骨炭,地下烟道清得干干净净,就怕女儿回来住得不舒心。
当下外间天寒,冯照屋内却早早就点上了炭,置身其中便温暖如春。
冯照应付好了阿娘的细细查问,终于想起来方才回来时的怪像,便问道:“对了,我回来时见府里仆婢们乱哄哄的,这是要办什么事儿了吗?”
常夫人道:“你进宫了不知道,你阿兄要娶亲了,婚期已经将近了。”
冯照一惊,“要娶谁?乐庆公主吗?”
阿兄娶亲的事好几年前就在商议,没想到一眨眼,都要准备成婚了。
常夫人点点头,“除了公主还能有谁。”
冯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用手指了指西边,“他们没动静?”
西边院子住着赵夫人和二弟二妹,以二弟那个性子,见到兄长娶亲,还是尚公主,很难不出来闹个大动静吧。
常夫人嗤笑一声,“这回你还真猜错了,他这段时日没在府里闹,倒是天天跑出去不归家,不知道在鬼混什么呢。”
代城西市,治觞里内酒香飘扬,层楼对出间,达官贵人往来者众。
治觞里之人多以酿酒为业,城中买酒的、喝酒的人都要来这里,故而此地生意兴隆,往来金银如流水,里内富丽堂皇,工商僭越成风。
冯修近来常到这里喝酒,他向来花天酒地,对此地再熟悉不过。
这片酒肆不仅有春醪美嬢,还有粟特人、波斯人带来的葡萄酒,坊中丝竹咏歌之声不绝于耳,胡姬当垆卖酒更是别具风情。
他坐在楼上的包房内,一杯又一杯的酒倒进肚子里,对面的元康见了,劝了他一句:“少喝点儿吧。”
此时二人都酒兴正浓,喝得上脸,冯修有些不满,“康兄,说好了要不醉不休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元康托腮,一手把玩着那青玉被子,眼神迷离,“也罢,子修仗义执言,我今日就陪子修不醉不归。”说完,又举着杯子倒了酒进肚。
所谓仗义执言,是说冯修为元康出头一事。
冯修近来因府中忙于准备冯延大婚一事早有不满,但父亲在家里压着,他只能跑出来发泄,便来了治觞里喝酒。
但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冯修刚到这里便遇到了老对头贺兰成,他正和一群锦衣子弟聚在一块喝酒听乐。
原本冯修势单力薄,不欲起什么冲突,却无意听见了他们爆出一阵大笑。
他心生疑窦,怀疑他们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于是凑上前去,哪知道绕到正面才发现门口已经有人了,此人锦衣华袍,身后仆从不少。
他们像是刚从隔壁包房中出来,恰恰听
见了这些议论才停下来。
那包房的门没关上,此时只听见里面飘出来几句话,“那不是旱田里撒种吗!”顿时众人都大笑不止。
冯修看到那些仆从们面色愤慨,差点要冲进去了。
难不成这人与贺兰成认识?他心里嘀咕,但暂且还不敢进去搅和,只在一旁仔细瞧着。
这时,又听见里间一人戏谑道:“哎,这就不对了,人家可是有儿子的。”
有一人赶着话头道:“可不是嘛!就是石狮子带崽——像个摆设。”他说完,里面瞬间又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此时,门口那人终于动了,冯修定眼一看,竟是元康!
元康乃陛下堂叔,敕封乐陵王,为人风流,好诗文经义,是个名声不错的宗亲。但唯有一点,元康无子,先帝不忍他孤老,便让他从兄长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
民间常有传言说过继的孩子是引路的福星,会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引到人间来,先帝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个说法。
但乐陵王显然不在此列,过继之后数年,他还是没有一个亲生孩子出生。
今日不知为何,贺兰成竟当众嘲讽起了乐陵王,这可是他小舅舅呢。
这一瞬间,冯修脑子里的机灵劲难得动了一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正愁势单力薄不好动手,这就来了个帮手。
于是下一刻,他冲上去喊道:“好你个崽种,在这儿编排起来别人了,你先管好自己娘老子的事儿吧!”
猝不及防冲进一个人,不止屋内喝酒放笑的定住了,连隔壁的元康一行也定住了。
待贺兰成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个泼皮,谁叫你进来的!你要不要脸!”
冯修半点不怵,叫得更大声了,“谁不要脸!我看背后嚼长辈舌根的人更不要脸!毛都没长齐,还编排起别人生不生了,你能生吗?孩子也不从你*眼里出来吧!”
贺兰成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说,但身边众人都脸色难看地站了出来,牙尖嘴利他比不上这货,但他今日非要给他点体肤之痛瞧瞧!”
眼见几人离开座塌,面色不善,还离他越来越近,冯修心里终于开始打鼓了。
乐陵王不会见死不救吧!他可是为他出的头。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心里发狠,连元康也一并记恨上了。
几个人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冯修虽然心里害怕,但面色仍然凶狠,绝不肯服输。
下一刻,有人一拳打上来,冯修顿时弯腰躲闪,而眼风扫过,终于看到身后房门被彻底推开。
“住手!”
元康终于如愿出手,冯修总算松了口气。
里面的人闻声滞住,再一看竟是议论的事主本人,不由纷纷尴尬起来。
而正中的贺兰成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毕竟背地里说人又被逮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贺兰成心知理亏,脸色难看地道歉:“成与几位兄弟喝多了,说些胡言乱语,还请舅舅勿怪。”
元康面不改色,不见怒意,只说:“喝多了就回家醒醒酒,在外面胡闹成何体统。”
贺兰成见他不追究,带着几个人灰头土脸地走了,临走时还狠狠记了冯修一眼。
冯修瞪大眼睛看着这几个人匆匆逃走,忍不住问元康:“这就让他们走了?”
元康笑了一下,“多谢子修为我出头,只是亲戚一场,闹大了还要叫外人看笑话。”
说完又要请他喝酒,冯修咽不下这口气,但也不会拒绝白来的便宜,于是二人一道喝起了酒。
酒过三巡,冯修终于知道贺兰成今日为何犯浑了,竟是为了个胡姬。
酒色蚀人,治觞里既有酒,当然也少不了风月生意。
贺兰成混迹风月楼,看上了美艳胡姬,但那胡姬不肯,一问才知道心有所属,对元康痴心一片,宁肯不收钱也要拒了这桩生意,贺兰成才怀恨在心,嘲笑他生不出儿子,想在这上面掰回一局。
冯修知道了,更是大笑不止,讽那贺兰成真是软蛋一个。
早先冯修与元康只是点头之交,如今一场酒酣,说一说机遇,谈一谈愁苦,倒像是成了好友一般,于是不知不觉吐露了近来的烦恼。
元康听了他大倒苦水,也不嫌烦,只道:“太师只是最近忙了些,来不及为子修谋划。况且子修也不必执着于尚公主,公主下嫁还得好好伺候,也要受些委屈,子修不如另寻贵女,如今京中适龄的女郎也不少。”
冯修想听的可不是这些软趴趴的话,他神智不清,说话也大胆起来,“你不懂!你家里和和睦睦,当然不知道父亲偏心是什么滋味。”
元康这时才认真看了他一眼,一时沉默,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挂起笑来,说道:“我当然知道。”
**********
皇信堂中,君臣相对。
太后近来身体欠佳,朝会也停了一段时日,但今日事出紧急,太后与皇帝齐齐到场。
穆庆从怀朔快马加鞭回京,禀报六镇前线第一手消息:柔然寇边了!
太后沉声问道:“详情如何?你回来,谁在前线指挥?”
穆庆道:“殿下,如今是阳平王在武川率军布防。”
阳平王元颐是陛下的族叔,现任武川镇将,若是他带兵,那就是说柔然此次攻打的是武川?
“为何先打武川?”有人问道。
此前柔然犯边多以怀朔居多,怀朔位于阴山南麓,水草丰美,军民众多,粮草丰足。若是攻下怀朔,往南可直向代城,往西又可侵据河套,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此时入冬时节,北部草原枯竭,柔然犯边多是为了过冬而劫掠,怀朔向来是首选。
所以上回穆庆来中枢要钱要粮,太后都答应得很痛快。
而武川位于怀朔以西,连接六镇东西防线,经武川隘口亦可南下平城,只是不如怀朔物资丰满,所以有些出乎意料。
“早说了豆仑那小子不按常理出牌。也许是看怀朔兵强马壮,另辟蹊径也说不准。”穆庆拧眉说道。
穆庆心里也不大高兴,若是柔然真打了怀朔,那他必以军功擢升,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以如今大卫军力与柔然的比对,打不赢是不可能的事,这是躺着捡功的机会。
因而尽管前线急报,殿内诸公却都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皇帝坐于上首,此时终于发话,“卿以为,此战胜率几何?”
穆庆一愣,这不是板上钉钉的吗?但稳妥起见,他还是克制回话:“大约有七八成。”
皇帝点点头,就等着他这句话,“战中瞬息万变,七八成已经很高了,既然如此,乘胜追击是否可行?”
太后有些意动,看向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征讨柔然?”
“是,朕还要率兵亲征。”
此话一出,满朝臣工愕然。
“陛下三思!”
“陛下切勿冲动。”
元家虽然是马背上得的天下,但到了元恒这一代,已经是长在深宫的天子了。不要说亲征,就连代城周围都走动不多。
元家本就短命,要是再出个意外,朝中又要换个皇帝,再稳固的朝纲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只是陛下心意已决,极力说服太后与朝臣,“先王英武,朕承累洪基,难辜伟业。如朕不亲赴兵戈之事,岂非断祖宗武德。况且穆将军也说此战可大胜,朕为天子,岂有胆怯之理?正好借此一战,靖乱破虏,除皇卫大患。”
众臣见陛下劝不动,纷纷去看太后,然而太后沉吟不语,竟像是也要跟着陛下一起冲动。
果不其然,太后开口定音。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那就去吧。”
第35章
皇帝承乾十五年,首率亲兵北讨,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中枢与前军一并声势浩大地行动起来。
尚书省和中书省的臣工忙得脚不沾地,尤其尚书省总经全局,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尚书省眼下以穆亮为尊,穆亮与李忠互为左右仆射,左仆射位尊而右仆射位卑,再者穆亮已经在尚书省经营多年,威望要比李忠高出许多。本次出征一切要务由穆亮总览。
穆庆已经先一步赶回怀朔,穆亮作为他同宗的族叔对备战更加切身操心。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度支尚书筹备粮草,拉上太仓令一起调
度,考虑事态紧急,先就近从冀州、定州调粮。
而李忠则去征调兵卒,此行北讨大军计划七万人,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彰显国力威武,譬如史书上常有十万大军之语,大多也都只有半数而已。
实际上北征大军能有五六万实数就不错了,但这于李冲而言也是不小的难关。
本朝兵士以部落兵和兵户居多,但延熙朝少有大战,天下承平已久,亲征大战靠这些还远远不够,还要临时募兵。
此时刚过了秋收,恰好避开了农忙时,征调民夫还不至于耽误农产。但临近寒冬要去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丁户畏惧也在所难免。
此一战非战不可,但一战过后还有多少人能回来,享受胜利的荣光呢?
李忠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过说到底,他们这些人都是要留守京中的,真正忧心,又或者是激动的还是要随驾出征的人。
陛下亲令,以阳平王元颐和平原王陆睿为都督北征军事。陆睿作战勇猛,经验丰富,可堪统领。元颐又是武川镇将,对柔然再熟悉不过。
陆睿还道,想带着儿子一同去,好见识见识前线是怎样排兵布阵的,好叫陆家后继有人。
这话就对上了皇帝的胃口,他也盼着年轻一代随军参战,于是欣然同意,还额外加封陆希清为羽林郎,随驾出征。
陛下初次领军,却知道轻重缓急,不妄自托大,知道要跟在老将身后学,大臣们也很欣慰,于是并无异议。
而太华殿中,白准的心情却颇为微妙。
陛下此番北征,竟专门把抱巍叫回来了。
抱巍从前是宫中的中常侍,深受太后和陛下信重,累迁殿中侍御尚书、大长秋卿,在宫中已升无可升。后来,陛下恩典赐封他为泾州刺史,加封公爵。
——泾州,是他的老家。
那是给他荣养天年的恩赏,众人都以为他衣锦还乡,再不回来了。
白准初来御前时还受过抱巍的教导,教他如何在御前当差。抱巍出宫后,他便晋升中常侍,伺候陛下左右。
他当然对这个老中常心存感激,可一旦这人回宫,他在陛下跟前的位置就要往后挪了。
且看见抱巍现下正在殿中涕泗横流,诉说对陛下和太后的感念之情。
许久不见,抱巍竟已花白了头发,皇帝见了也不免动容。
皇帝幼年时,太后身边最信重的内侍便是抱巍,他长在太后膝下,也最亲近这个内侍。
甚至可以说,太后忙于政务,更多的时候是抱巍在带着他这个孩子。
有着太后的信重和陛下的厚爱,抱巍一路坐到了宫中宦官第一人的位置。只是后来年岁大了,陛下怜惜其辛劳,恩准其还乡终老,还加封刺史之职,可谓天恩隆盛。
如今陛下初次亲征,又想起了这个旧臣,不免叫人感叹陛下情义深重啊。
“抱翁,身体康健否?”
“托陛下的洪福,臣身子骨还算健朗,还能为陛下效力多年。”
皇帝听了很高兴,又问道:“回乡住得可还习惯?”
抱巍笑眯眯地回道:“人之故土,当然过得舒心,陛下体谅臣的功劳,赐下恩典,臣感激不尽。”
“抱翁何必说这些客气话,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抱巍笑了笑,并不答应,推却道:“君臣有别,臣在宫里大半辈子,可不能忘了这个规矩。”
皇帝朗声一笑,“你就是太重规矩了。”
抱巍又正色道:“不规矩何以成方圆,陛下身为天子,更要做守规矩的表率。”
皇帝又露出笑来,“抱翁这话倒像是又回到我小时候了,我那时候不懂事,也多亏了抱翁从旁规劝了。”
“陛下早慧,从小就知轻重,我也只是做个臣子的本分罢了。”
君臣二人叙旧,又像是回到从前一样。
皇帝想起一事,关心问道:“晚辈对抱翁可孝顺?”
抱巍幼年入宫,净为内侍,自然没有亲生的孩子。但后来官位通天,炙手可热,收养了冯宽的儿子做养子。
那小儿子名次兴的,按年纪都已长成少年人了。
谈到儿子,抱巍脸上笑得更开了,他摆摆手道:“自然极好,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外间白准听着殿内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心里既是开心,又是发愁。
开心的是抱巍通身本事,教他一次就受益匪浅,发愁的是抱巍回来,他在陛下身边毫无立足之地。
他在这里候着,一旁来了个小黄门,禀报说御前新选了一批宫人,要请他裁定。
白准便问:“都是从哪儿选的?”
小黄门道:“一半是从掖庭,另一半从其他宫调来的。”
白准皱起眉头,“都从掖庭挑,又不缺人,做什么去别宫选人。陛下又不缺人伺候,挑出来有二心的人可就不得了了。”
二心……
他忽然像是脑袋被击中了一样,定定立在那儿不动。
小黄门只看到眼前的中常慢慢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身后的大殿。
原来如此!
他是身在局中被蒙蔽了双眼。
明褒暗贬,他还在暗自羡慕。抱巍怕是早就心知肚明吧,他到现在才想明白,真是输得心服口服。
但想明白以后,他反倒心情舒畅了许多。他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意味着只要他不犯错,陛下绝不会弃他而选抱巍。
思及此,他看向小黄门的眼神瞬间和蔼了许多。
这可都是自己人呐!
白准心情大好,午后洒扫时敦促着宫人将太华殿好好清扫一番。陛下待他仁厚,他也需结草衔环以报陛下。
**********
洞天福地,白雾缭绕。
元恒置身其中,身边的宫人内卫全都不见,白茫茫一片天地只有他一个人。
他屏息立身,警惕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袭击。但他转了一圈,毫无发现,只有浓重的白雾不断包裹着他。
忽然,他看到了前方一个黑色的东西隐藏在白雾之中,他下意识去拔佩剑,却发现自己身着寝衣,通身无物。
元恒心里砰砰地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拔下头上的玉簪,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那黑影跟前,他才发现竟是一个人。
这人泡在池子里,周围的白雾都是池水漫开的水汽。
走近了,迷雾微微散开,竟是个女郎,她披着头发,露出削白双肩,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转过头。
“铛!”
元恒退后一步,手中的簪子也掉落到地上。
那美艳绝伦的脸庞,不是冯照又是谁?
她转了个身,带动起波水摇荡,没过水池边,又细细流淌,岸上湿水交错,浸湿了元恒及地的衣角。
“承意,过来呀。”
元恒滚了滚喉结,不由往前走去,慢慢停在了池边。
奇怪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模糊的景象好像一下变得清晰了。就像他此刻能清楚地看到莹白如玉的肌肤,原来人的体肤可以这样雪白。
那水波一荡一荡,带着女郎的身体也摇曳摆动,时不时露出点点沟壑。
只是通体雪白的肌肤,忽然落下了点点水珠,他吓了一跳,忽然心虚起来,那好像是他落下的汗珠。
他支支吾吾地等着女郎发脾气,不敢看她眼睛。
但下一刻,她却用甜丝丝的声音跟他说:“你蹲下来呀,我都够不到你。”
他连忙蹲下来,离她更近了。
看见她近在咫尺的娇艳脸庞,看见她秋水盈盈的双目,看见她莹润的嘴唇……
此时他这才发现,此情此景好像似曾相识。但他仔细想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不去想了。
因为女郎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她撑着他站了起来。
哗啦啦的水通身淋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睫毛颤颤巍巍,沾上了几滴水珠。
“你睁开眼,看看我。”她轻柔无比地说
道,还带着几分泣声,好像他多么辜负她。
他抖着睫毛睁开眼,下一刻,嘴上被紧紧堵住,是她柔软娇艳的红唇。
她的嘴唇好柔软,他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这个想法。
这一刻水乳交融,甜丝丝的水津进入他的口中,他的脑海,他的全身。
他浑身无力,浸润在柔软的体肤之中,飘飘欲仙,像是浸润在水中慢慢沉下去……
水?
咳咳!他忽然呛水了。再一睁眼,元恒慌乱地发现自己竟然沉在水中,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抓不到支点。
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愕然发现冯照竟然站在岸上,冷眼看他在水中沉沦。
半空中突然传来尖利的吼声,“深陷其中的是我,还是陛下!”
“陛下!”
他慌忙去看冯照,可她竟然不见了!
元恒不停挣扎,但水中好像有无穷的力量把他拖拽下去,他不停地呛水、摆手还是无济于事。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黑夜,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浑身干燥,没有一点水。床帐上的流苏被他的动静惊得微微摇晃。
元恒重重地喘气,浑身发汗,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
他就寝时不喜有人在场,因而此时殿中只有他一人。
他就这么呆呆坐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然后下床趿拉着鞋子去喝水。
窗外月光如水,倾泻到寝殿之中,晕开地上一片银白。
元恒顿了一下,绕开了这片流光,去了桌子边,那里还有睡前留下的冷掉的茶水。
他浑身燥热,正适合一饮而尽。
转身离开时,他的衣袖好像蹭到了什么,竟扫开了桌子边的抽屉。
抽屉里好好地放着一个匣子。
雕花镂叶,镶金嵌玉,与他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格格不入。
他注视着这个匣子良久,半晌才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金钏。平平无奇的金钏,并不如装它的那只匣子穷工极巧。
他轻轻地把金钏拿出来,一点一点地套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再往上就套不住了,还是有些细了。
他捂住这只手臂,慢慢地回了帐中。
第36章
寒露初凝,秋菊送香,长兴大街一片丹枫映红,从太师府绵延向宫城大门。
冯家今日热闹非凡,一大早就吵吵嚷嚷起来,尽管府中广阔也架不住这么多人走动。盖因今日乃是冯延成婚的日子。
冯延身为新郎官,起得最早,但神采奕奕,并不见有疲态。
可冯照难得起这么早,睡眼惺忪地看着众人百般忙活,活脱脱梦游似的。
她靠在门边,眼皮子耷拉着,差点睡过去,下一刻却看见阿兄被打扮一新,掀开帘子走出来。
冯照的困意一下就不翼而飞了。
冯延平日里衣着简单,不喜豪奢,是以虽样貌非凡,一眼望过去难免有失光彩。
可今日他从头到脚都被好好装饰一新,身着绛纱公服,佩金印紫绶,腰系革带缀金玉带钩,下垂玄纁蔽膝,脚穿赤乌短靴,头戴细纱进贤冠,好一通锦绣玉郎的气派。
“阿兄,你今日怎么打扮得这么仔细,是要跟新娘子比美么?”冯照忍不住调笑一番。
冯延听了,一下脸红了,不过今日大喜,他也没有板着脸说不许,只道:“你就知道过嘴瘾,等你嫁人了看我怎么说你。”
冯照也不恼,只笑眯眯地说:“好啊,那我就恭候阿兄的大驾了。不过阿兄还是先注意时辰吧,耽误了接公主可就要麻烦咯。”
冯延一听,也来不及和她拌嘴了,匆匆出门去了。
公主下嫁,驸马须得率仪仗前往宫门等候,待公主卤簿出宫后,驸马再望阙谢恩,拜谢天家恩宠,再将公主迎回。
冯延到达西阳门时,幸而公主还没到,好一会儿,才看到公主仪仗浩浩荡荡而来,禁军宿卫护送出宫,女官们则跟在身后一同出宫。
隔着重重帷幕,冯延看不见公主,但他仍然很高兴,掀起袍角下马,向着宫阙拜倒,叩谢天恩,接着上马走在前头,引着旗幢戟架一路回府而去。
仪仗之上,公主悄悄掀开了一角帷幕,看着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不禁笑了笑,又轻轻放下了帷幕。
太师府中,冯宽带着一家人已经等在屋外。
堂屋外早早就搭好了青庐,这是北地风俗,以青布幔为屋,新人在青庐之中结拜。
冯照站在众人之间,看着公主轻轻下轿,跟在女官身后来到青庐之中。她阿兄此时脸上喜气洋洋,见了谁都笑两声。
而公主姿容秀美,脸上笑意盈盈,看向新郎时面带些许羞意,任谁看了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新人夫妇要在青庐中交拜,而公主身份尊贵,拜见舅姑时冯宽与几个夫人均侧身受礼。女官主持,二人行合卺礼,饮酒交杯。
至此,这一番礼算是成了。
冯家显赫,又是尚公主,今日来观礼的宾客几乎堪比平日上朝的规格。
朱紫大夫,皇亲国戚,王孙公子都聚在这里,冯家门口的马车几乎要排到几条街外去。
冯家亲戚,前来观礼的宾客,洋洋洒洒挤满了整座府邸。人人脸上带笑,生怕笑少了要被赶出去一样。
冯照站在冯家亲戚之中,一眼就看到了众多宾客之中的玉宁,她努力昂起头看过来,冯照也悄悄摆手示意,二人相视一笑。
拜礼之后,府上摆宴款待宾客,冯照偷偷溜出来,果然见到玉宁也出来了。
“阿照你终于回来了!听说你是进宫了?”玉宁上前问道。
冯照点点头,“是啊。”
玉宁一脸新奇,“宫里是什么样子啊?有巍峨壮景吗?”
冯照想了想,“的确富丽堂皇,迫人心魂。”
玉宁眼冒金光,“原来班兰台说的金城万雉,周池成渊是真的呀。”
冯照不由失笑,“我还当你想进宫呢,原来是读书读傻了。”
玉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我在家里本就不能轻易出门,要是进宫了更得一辈子出不得门了。”
冯照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在宫里迟早得被人吃了。你得硬起来呀!”
玉宁揪着衣角,一脸纠结,“我也想啊,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急了就反应不过来了。”
她也知道自己软弱好欺,可人就是这样,哪怕自己一直吃亏,也改不过来天生的性子。
她读史多,当然知道人性百态,天性决定命运,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冯照摇摇头,“罢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阿耶说我老是招惹事,我也总是改不过来,哪能说你呢。”
玉宁好歹没惹过事,她可是一直捅娄子不停啊。
玉宁听了,反倒安慰起她,“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只有你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你的份。”
冯照不由失笑,又问她:“你说假如我今后成婚,该选什么样的人呢?”
玉宁一听,奇道:“上回的那个情郎被你抛弃了吗?”
冯照哑然,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就算是不快、愤懑、争吵,那也都已经过去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至今安然无恙,无事发生,多少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想再续前缘是绝无可能了。
但她生性豁达,此处不通自有别处通,过去的就当他过去吧。
“我们性情不合,纵然一时情浓,时间久了也过不到一块去。”
玉宁轻轻蹙眉,担心她恐是受了什么委屈,便道:“这种郎君不要也罢。要我说呢,你该找个听话的,不会跟你吵架的,那些跟女郎吵架不休的,连乡野莽汉也不如,最要不得。”
听玉宁一顿轻斥,冯照心里颇为微妙。想不到堂堂天子竟被人说不如乡野莽汉,不知道他听了是什么感觉。
再一想,自己当时胆子竟然那么大,在堂堂太华殿,皇帝召见群臣的地方,当着皇帝的面破口大骂,把他气得脸色铁青,几近失态,事后还全身而退,真是……真是想一想都通身舒畅!
冯照不由志得意满,她可真是了不起,真真是天下第一爽快人。
玉宁看她露出迷之微笑,只觉浑身一颤,阿照有时真叫人害怕啊……
“玉宁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玉宁歪头,想了想,“最好与我性情相投吧,能与我一起看书就好了。不要舞刀弄枪的,我有点害怕那些煞星。”
说完有些沮丧,“可我父亲并不在意,女君也不在乎这些。”
她常年在家中,也并不认得什么男子,更不用说她想象中的儒雅郎君了。
冯照是知道她家里的,冯家和游家是老相识,玉宁的父亲官至仪曹尚书,是最重规矩礼仪的人,娶的女君也是一样重规矩的性子。
当然,说难听些就是太死板,至少绝不会像她阿耶一样纵容她。
“那你就自己悄悄相看。”冯照凑在玉宁耳边说道,“比如今日,京中的王孙公子差不多都来了,你悄悄看有没有合你眼缘的。”
玉宁一惊,随即一想,对啊,虽不知道内里如何,但至少能看到长相,总比盲婚哑嫁,嫁了人才知道丈夫长什么样好。”
于是重重点头,“你说得对!”
“女郎!”
有奴婢过来叫她,“女郎,大郎君那儿在已经在敬酒了。”
冯照便道:“那我先走了啊。”
玉宁摆摆手,“你走吧,我记住了。”
厅堂之中觥筹交错,众宾客的欢声笑语伴着丝竹乐舞飘荡出来,在府中盘旋不散。
冯延在给宾客们敬酒,敬完酒之后再回屋中,众人趁机给他灌酒,还时不时开新郎官的玩笑,以至于结束之后,冯延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
冯照上前去劝,叫他别喝了,耽误了洞房就等着公主的怒火吧。
又叫侍仆扶着他回房里去,但门还没出却被人叫住,“子延兄!”
冯延和冯照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慎。
他端着一杯酒,也过来敬酒,“子延兄今日大喜,慎敬兄一杯。”
冯照刚想说他不能再喝了,崔慎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我敬子延兄为兄长,这杯酒我先喝,子延兄随意。”说罢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这酒其实是清酒,轻易不会醉人,但崔慎显然平时不怎么喝酒,这一杯下去,脸上瞬间就红了。
冯延见了很是高兴,“多谢道安!我今日不胜酒力,实在是不能喝了,下回必定陪你不醉不归!”
也许是今日新婚,他也开了个玩笑,“等你成婚,我敬你回来,你可不要推辞。”
崔慎浅浅一笑,“多谢子延兄,我记住了。”
他说这话轻轻看了冯照一眼,因为红脸眼中还带了几分醉意,甚至还有些娇意,看得冯照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不能叫他继续待在大庭广众下了。
冯照转身离开,找了个人少僻静的地方。果不其然,崔慎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来了。
她抱臂在身前,坐在连廊的美人靠上,崔慎就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
“崔道安,你想说什么?”
崔慎还红着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自那日被女郎拒绝之后,我虽失落,却也不改其志。我回去思索许久,发现自己犯了大错。”
冯照好笑地看着他,这是欲扬先抑?
好吧,那就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似乎得了她的鼓舞,崔慎一股脑地说出来一串话。
“我心悦女郎,却没有丝毫表示,女郎收不收是一回事,我送不送确是另一回事,这是一错。”
“我身为男子,却要为女郎所救,受女郎安抚,实非大丈夫所为,这是二错。”
冯照越听,眉头拧得越紧,世间男子多数自负,好一些的知道藏住这样的心思,差一些的连演都不演,只摆出一副能奈我何的架势。
尤其在男女之事上,他们容不得拒绝,更容不得在女郎面前低头,好像低了头就要被阉了去做宦官一样。
可真做了宦官的,得了高官厚禄他们又要逢迎谄媚,巴不得自己也是宦臣。
从前那些被她所拒的男子,也有恼羞成怒,愤而斥她的,只不过碍于冯家门第不敢多说。
难得见到像他这样肯这么伏低做小的。
她也想试试他什么时候会坚持不下去。
此时,崔慎期期艾艾地看着她,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冯照便抬起下巴:“还有呢?”
他虽还红着脸,却郑重说道:“我想求娶女郎。”
不等她拒绝,又赶紧说道:“如若两错不改,这便是三错。故而我今日来是想改正我先前的错。”
“我今日来,其实带了礼品,只是不好随身带,便放在了门房那里。女郎可去看看,若是想收便留下来,若是不想收也可送给别人。这绝不是要挟,女郎可以自行处置,我不会多说一句,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我为女郎所救,女郎却说我不必自责,这是大善,但我不能不回以报答。我愿就此立誓,为女郎马首是瞻,无论你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求娶。”
“倘若女郎答应,我愿以性命前途起誓,今生今世只有一人,绝不会纳妾,绝不会狎妓冶游。”
“倘若我有违此誓,有负女郎,你尽可效法安平公主,我定不会多说一字。”
第37章
冯照听崔慎这番仿佛掏心掏肺的陈词,并不觉得受宠若惊。
男女之事,本就是谁在意谁低头,心疼男人只会害了自己。若是在求娶时还不拿出姿态来,难道还敢想婚后如何如何吗?
圣人说夫妻,亲子,君臣有尊卑贵贱,岂知尊卑不会逆转,贵贱不会颠倒。
她偏不相信。
男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此时是他诚心诚意的时候,也是最好提要求的时候。
“你说的这些都很好,可成婚是一锤子买卖,你要是以后反悔了怎么办?”
肯提要求就是有希望,崔慎见她似乎有意,大为振奋,“我愿写下契书,以今日承诺为约,签字画押,倘若将来违契,女郎可去官府告我的状。”
听到这里,冯照才算是有了点兴趣,白纸黑字最有保证,便道:“那你下回来带上契书给我瞧瞧。”
崔慎却忍不住露出个欢喜的笑来,他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我已经备好了,就待女郎打开看了。”
冯照愣住了,这也太有备而来了吧。
她眼睁睁看着崔慎把信塞到自己手上,不得不接住,然后在崔慎满怀期待的目光下打开。
【延熙十五年甲寅岁,十月乙亥朔,清河崔氏慎,求聘长乐冯氏长女照为妇。
今诺:两姓结姻,以求婚好。男家仅此一妻,不纳妾豢宠,女家凭诺应娶。若有悔,聘财不得追,女妆不得退。双方有异,凭此据告官。
书讫,各不得悔。】
再下面,他已经签好了自己的画押,另有私章盖上,只待她签字即可成效。
看完了契书,冯照其实颇为满意,但婚姻大事,肯定不能这么草率答应,也不能叫他这么轻易就求成了,于是她便道:“崔郎的心意我知晓了,但婚姻之事还需通禀父母,今日家中忙碌,还顾不上我的事,等过几日我再通晓阿耶阿娘吧。”
这是冯照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松口,已经足够叫崔慎欣喜若狂,他甚至有些磕磕巴巴,“女郎这是……这是答应了?”
冯照睨了他一眼,崔慎立刻会意,“我就是太高兴了!”
随即咧着嘴笑道:“那我等着女郎的消息!”
冯照收起信件放在袖笼中,起身准备离开,但走了几步发现崔慎竟还站在那儿不动,脸上痴痴挂着笑。
见不得他那傻样,冯照大声喊他:“崔郎君,走了!”
崔慎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神情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过来。
冯照就这么看着,看他下台阶时也迷迷糊糊,果然摔了一跤,不禁笑出声。
崔慎这才发现自己被看笑话了,不由掩面羞赧。
**********
正堂人头攒动,又有人声乐声交错,来来往往的根本辨不清谁是谁。
冯修今日心里不快,脸上也没什么好脸色,但迫于父亲强压,他勉强在场看完了新人结拜。
不过看着看着,他又得意起来,公主身份尊
贵,他阿兄这么想尚主,就等着好好伺候吧,说不得公主哪天蓄养面首,冯延还得焦头烂额地应付呢。
但这位公主名声不显,如今乍看起来又不像是跋扈的样子,冯修心里又不忿起来,什么好事都让他大兄赶上了。
冯修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各个红光满面,更是气得发昏,又不是你们成婚,这么高兴做什么?
但有人高兴,也有人不高兴。
穆家人那里,中间坐着穆灵,脸上很不高兴的样子,冯修甚至能看见她身边的穆家人在劝她什么。
冯修颇为鄙弃,这女君蛮横,随时随地发脾气,自小和他不对付,半点没有淑女样子。
不过转念一想,这蛮横性子正好给冯延添堵,所有人都给他贺喜,一场婚礼弄得跟升仙了一样,至于吗。
冯修不欲看这些人的笑脸,匆匆离开席间,不巧半路撞上了元康。
他心中不快,脸上也不怎么好看,但元康性情宽和,并不介意,反倒因为知道他的心结,多加宽慰,“子修见兄长娶亲,也想成家吗?”
冯修听了,脸色更不好,“我并不想。”
他嘴硬不肯承认,元康也并不介意,“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子修何必愁眉苦脸,今日来了这么多贵女妙媛,难道就没有子修看得上眼的吗?”
冯修心里不屑,再贵能贵到哪儿去,贵得过公主吗?他娶了谁都要被冯延压一头。
但心里这么想,他也知道不能跟元康唱反调,便假作答应。
他虽和元康是酒友,但也不耐烦他在这里教训自己,说得自己不懂事一样,含糊答应后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元康依旧和和气气地送走他。
只是他的仆从却颇为不忿,“区区小子,竟敢对府君如此无礼。”
元康拢了拢袖袍,慢慢说道:“年轻人,不懂事而已。”
仆从气不过道:“他这般年纪时,府君都已经开府成家了,哪里像他这么无礼。”但这话一出口,仆从就知道说错话了,府君此时脸色陡然阴沉,他吓得不敢再开口。
主仆几人沉默地走出月洞门,同时顿住了。
院中连廊上摆了几架屏风,座座相连将连廊封起来,缂丝上绣花鸟山水,飘然欲飞,犹如仙庭幻境。
但元康王侯之身,什么富贵场面没见过,当然不是被妙景所惑,而是屏风之后有一人婀娜姿态靠在丹柱旁。
此时日光射过屏风,其后人影看得清清楚楚。
她紧紧依托在柱子边,竭力将自己隐在廊柱于屏风架子之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已经被光透得清清楚楚。
元康玩味地摸了摸下巴,看着她道:“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那身影轻轻一晃,带动铜钩清泠作响,然后一颗脑袋慢慢从两扇屏风之间露出来。
元康心中一动,是个乖巧柔美的女郎,并不如何惊艳,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他脸上笑容愈盛,“女郎为何躲在这里,是偷听了我与旁人的话,不好意思现身吗?”
她面上一慌,忙解释道:“不是我偷听的,是我先来的。”
“那你为何躲呢?”
“我……我怕你误会。”
元康点点头,“原来是我错怪了,女郎……不知是谁家的女郎?”
她小声道:“我父亲是仪曹尚书。”
元康一笑,“原来是游仪曹之女,我出身宗室,敕封乐陵王,对女郎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女郎见谅。”
玉宁一听,终于放下心来,这人看起来相貌堂堂,又是敕封亲王,便摇了摇头,“殿下勿怪,也是我匆忙不及,扰了殿下的路,这便走了。”
元康还想多说几句,但玉宁已经像兔子一样走的飞快,三两步就不见了。
元康摇摇头失笑,“长得像兔子,走得也像兔子。”
一旁仆从听了,心里一凛,不敢搭话。
**********
代城碧空如洗,煌煌殿宇在中央。东城离禁宫不远处正是崔家府上。
崔慎带着家仆回到府上,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喜意。
迎面走来两个婢女,步态一致,齐身低头行礼道:“见过郎君,夫人请郎君过去。”
崔慎脸上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像是画布上泼来墨汁,画中人五官染成一片,只剩空空一张面皮。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他脸上又扬起一幅温文的笑意,“我知道了,这就去。”
崔府宅院广阔,是崔家从前的祖宅。崔英归卫时,皇帝又将崔家祖宅赐回。但家族零落,族人已死,如今府上只剩崔英一家了。
崔英仅有一妻一妾,各有一子,分住一东一西两边,互不相扰。东院位尊而西院位卑,妻居东院而妾居西院。
崔慎的母亲卢夫人便住在东院,他带着微微笑意往东院而去。
崔家虽曾被抄家,但崔英回来后又劳心劳力好好修理了一番,如今府上仍是峻宇彫墙,画栋朱帘之景,到底是百年世家的气派。
东院这里更是银屏金屋,玉阶彤庭。仆婢们静默在侧,院内静默无声。连洒扫的人看见郎君回来,也暂停住居侧行礼。
这是卢夫人的要求,治家管事,都要有章有度,仆从都管不好,何谈治家严明。
卢夫人出身范阳卢氏,自小就是世家女的典范,那时连宫中教养公主时都要提及卢家女,要公主们多学她。
如今京中的夫人也对卢夫人也多加艳羡。她嫁得好郎君,是崔家妇,丈夫只有一个妾室,还从不出去乱来,儿子也争气,在同龄人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论起来,她是日子最舒坦的。
崔慎进门掀开帘子,卢夫人正端坐在桌前抄经,正好抄到一张末尾,见他进来便停了。
她放下笔,一旁的侍女轻轻拿起桌上写满字的一张纸,来回吹干后又移到另一张桌案上,那上面已经铺了满满几层,用镇尺压着。
卢夫人面若银盘,姿态雍容,她笃信佛祖,面容含笑,一眼看过去还真有些菩萨模样。
崔慎跪坐于正中,一丝不苟地行礼。
待礼毕,卢夫人才开口问他:“你去了冯家?”
崔慎低着头道:“是。”
卢夫人沉默了一瞬,问他:“看来你是铁了心了。”
崔慎低着头不语,卢夫人见他如此,从桌前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一手伸出去,旁边侍女立刻递过来一根短棍。
崔慎熟络地揭开袖口,伸出双手并拢在一起,这样刚好是平直的一面。
卢夫人握住棍子,一点力道不减,重重地打在他手上。
雪白的手心立刻出现了一道红痕,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左右手痕迹平齐没有错位,红痕交错,很快将手心掌纹盖住。
他一声不吭,只盯着手心看,比上回红许多,看来今天格外生气啊……
见他对此习以为常,毫无反应,卢夫人怒气陡生。
她紧抿着唇,停下来绕到他身后,高高举起棍子,然后狠打下去,他静默不动的身体被打得一踉跄,猛地扑到在地。
第38章
崔慎双手撑到地上,又缓缓爬起来跪好,身前的地上映出了两个血红的手印,痕迹深深浅浅,而他落定后又将双手并在膝上,血肉模糊。
卢夫人冷眼看他的动作,只道:“崔家往上三代也没有谁娶在士族之外的,你倒好,上赶着去外戚之家,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殷勤。”
崔慎还跪在那里,背对着卢夫人,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冯家不好吗?太后不也出身冯家。”
卢夫人横眉怒对,“你什么时候这么市侩!你是崔家人,需要去阿谀奉承吗?崔卢两家封侯拜相的时候,冯家还在地里刨食呢!”
崔慎不以为意,“冯家也是长乐燕王血脉。”
卢夫人冷笑,“草莽匹夫而已。”
崔慎却道,“若论草莽匹夫,谁能胜得过元家,可现今崔卢郑王都要为元家做臣。”
“放肆!”卢夫人勃然大怒,手里的棍子直直掼到崔慎身上,不想再看到这个忤逆的儿子,“滚出去!”
崔慎仍然面不改色,缓缓转了个身,向卢夫人拜倒行礼,然后才施然出去。
崔慎回到院中,僮仆跟在他后面,对侍女使了个颜色。不一会儿,侍女就拿着药过来了。
一盒木匣子里方方正正地摆着十几样瓶瓶罐罐,有的是涂抹的,有的是滴沾的,还有药粉药丸等物,跌打损伤的一应俱全,尤其是治外伤的药最多。
僮仆和侍女几人这个净手、那个涂药,忙中有序,而崔慎坐在榻上双手摊开,两眼放空,心神不知飘落到了哪里。
手上的药涂完了,僮仆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郎君,背后还有伤,您趴下吧。”
崔慎这才回过神来,他盯着眼前几个人问:“你们说,夫妻之间是不是会上药?”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不明不白,但他身边的侍从却很是知道他的心思,只道:“那是自然,奴等不曾婚配,却也知道这是私隐之事,是夫妻恩爱才能做的。”
崔慎听了顿时高兴起来,又肯脱下衣服趴到床上。宽大衣袍之下,雪白的背上几道深深的红痕交错,血迹从深处泛出,将中衣也染上浅红。
他靠在枕上,一歪头看见了几个侍女杵在房里,顿时拧眉,又一把盖上了被子,“你们几个出去。”
他可是要成婚的人了,总得避嫌。
几个侍女纷纷离开后,他才又露出背脊来,吩咐僮仆给他上药。
**********
十月惊秋,代城寒风阵阵,已是隆冬的预兆。
居于阴山脚下的六镇更是寒彻不已,秋冬时节,北风在草原席卷千里,携着雷霆万势挤到这个小小的峡口,然后从这里呼啸而过,一路向南奔去。
代城冬风便是自此而来。
皇帝率大军到达武川时已是半月之后。大军前方是鲜卑重骑,可日行半百里,但此次北征人数众多,尚有不少步卒跟在后面,于是紧赶慢赶地到了这里。
皇帝第一次出征,坚持轻装急行,不要那些伺候人的繁文缛节,跟在骑兵之后一起跑马倒也适应得很好。
陆睿作为都督,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这一趟是奉圣命而来,也背负着圣命。要是陛下出了什么事,第一个难辞其咎的就是他。
如今陛下安然到达武川,他的心又提起来了。在外作战,最怕的就是纸上谈兵、意气用事,偏偏陛下这个年纪最容易冲动,大权在手总想试试深浅证明自己。
但战场就是战场,并不会因为来的人不一样就给什么特别的面子,一出一回就是多少人的性命留下。
他只盼着,有元颐这个长辈在,陛下能管住冲动。
大军抵达武川时,元颐领着镇上一干武将前来迎驾。
皇帝驭马冲锋在前,见到众人立刻勒住缰绳,身下的追风双蹄扬起挺立半空,长长地嘶叫一声,才重重落地,惊起一滩尘土。
待尘气落尽,跟在元颐身后的武川诸将才终于看见了一马当先的男人,大卫的皇帝陛下。
元颐率众将拜见,“陛下圣安!”
皇帝翻身下马,面色优容地走上前说:“诸位免礼,近来辛苦了!有诸位在,武川才能守得铁桶一样,大家都是护国的忠臣。”
除了元颐等宗亲之外,小将与士卒都是镇守武川多年的军户,一辈子生死都在这里,鲜少外出,更不用说见到天子。如今陛下亲至,还谆谆教勉,叫众人都感动得不知所以。
元颐先禀报了近日战况,豆仑先前突袭武川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六镇常年防寇,立刻就备军作战,将豆仑挡在城外。
若是平时柔然突袭,一次不成就灰溜溜逃了,但这回不知是因为到了冬天实在没办法,还是豆仑亲自带队不肯丢面子,总之大批人马还留在城外虎视眈眈。
也就是说,皇帝此时到达武川,正好能和豆仑正面遇上,不必出城去追。
元恒赞许地点点头,又紧紧握住元颐的双手,恳切无比,“堂叔辛苦!多亏了堂叔守住这里,勇毅果敢,以一敌万,非堂叔莫属。”
元颐不敢受礼,只推辞道:“陛下谬赞了,岂是臣一个人的功劳,将军们才是抗敌主力。”他一伸手,露出身后的将卒们目光炯炯,神情振奋。
元恒走过去,跟几个副将一一问好,副将们个个受宠若惊,生怕碰坏了这真龙天子之身。
陛下虽身长健壮,但皎白异于常人,说句大不敬的话,甚白于妇人,和他们这些奔腾于草原的黝黑汉子实在格格不入。
他们也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平易近人,体恤兵卒,都以为宫中贵人高高在上,不会看他们这些人一眼呢。
陛下甚至连后面一排排的军主都没忘记,勉励他们奋勇作战,保疆卫土,其声昂扬,说得在场人都热血沸腾,恨不得下一刻就上战场杀敌。
陆睿也没有想到,陛下初次亲征,驾幸之后第一时间就和主将讨论战事,他没出过京城,却对这里了如指掌。
眼见乌压压一片大军堵在城外,陆睿不得不上前劝阻,“陛下,将士们昼夜赶路,今日总算到了,不如先叫他们驻扎下来,养精蓄锐才好迎战。”
皇帝一听,很是赞许,“那咱们就先进城,有劳将军督促他们整肃营垒,尤其进城后秋毫勿犯,若有扰城之事,以军法处置。”
陆睿当即应喏。
镇将府上,元颐已经备好了酒席,众人一进来便看到肉山脯林,水陆俱备,顿时惊呼起来,个个迫不及待要去吃肉喝酒了。
陆睿拧着眉看那丰盛筵席,又去看元颐。元颐热情满满,只顾着看陛下发话。
元恒将众人反应一扫眼底,微笑道:“诸位日夜疾驰,风餐露宿,想必都饿坏了。”见大家纷纷点头,他又沉了脸色,“但是,今日不可饮酒。”
陆睿这时才松了口气。
元恒快步上前去,将放于主位上的酒壶拎起来,壶口翻转,里面的酒往地上倒了干净。
“我与诸位同行,知道一路上的辛苦,但此时时刻,城外的柔然人正在看着我们,就等着我们露出弱点,他们趁机偷袭。一旦我们失了警惕,就是城破人亡的下场,到时候在这里喝酒的就是柔然人,你们甘心吗!”
陛下发话,谁还敢违逆,众人听了这番圣训,方才欢快的心情又重新压下去,没了喝酒的胆子。
元恒这时才下令,“开饭!”
众人这才敢动手,好在席间陛下也没再训话,他们的心又放回了肚子。
一顿饱饭过后,便是彻夜休息,养足精神,但皇帝与两个都督都坚持不睡,连带着副将们也不敢睡。
兵卒们打着瞌睡守在外面,屋中摆着沙盘和地图,皇帝拉着两个都督在探讨如何据势出击与双方布阵。
等到下半夜,前方忽有急情来报,豆仑又突袭了!
皇帝听了却高兴起来,“果然!”
陆睿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猜到豆仑今晚会突袭。”
皇帝摆摆手道:“陆都督不必抬举我,我知道自己斤两,”又看向另一边的元颐笑道,“堂叔恐怕早就有准备了吧,就算我今日不到,堂叔派去应付豆仑的人也已足够了。”
元颐支支吾吾的,皇帝也不恼,“我又不是不讲理,堂叔实在小看我了。依照堂叔的性子,平时也不会备酒,这次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吧。”
元颐这才承认了,但他想不通,“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元恒一笑,“先前城外时,我问了几个副将,他们说是被选来的,可我看武川十余个副将还没有多到站不下的地步吧,那剩下的人自然都各有
去处。”
“至于酒么,我的酒壶中装的是白堕春醪,你自己的酒壶里装的可是白水啊。”
白堕春醪是美酒也是烈酒,京中王公贵族喜爱此酒,元颐接驾不敢轻慢,以为他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富贵天子,只想着自己好玩,怕他误事自己担责,干脆好好招待一番再送回去。
元颐这才恍然大悟,“陛下心细如发,臣实在佩服。”
几人在这里好一顿话,也不急着去守城,实则是因柔然人并不以破城为目的。
六镇是大卫的第一防线,众将把守,固若金汤。汉人攻城常常借助云梯、冲车等物,撞开大门就是胜了,但柔然人在草原上缺衣少食,才南下劫掠,这些奇物巧技更不可能有。
他们仰仗的是精锐骑兵,突袭为重,往往会劫掠六镇一线的村屯。若是打仗,多半会想尽办法引卫人出城再埋伏围歼。
正是这种倏来忽往,云合鸟散的战术让卫人疲于奔命,这样小打小闹的侵袭早已在御前呈报过无数次,故而皇帝才想北征以求一劳永逸。
豆仑想趁大军多日奔袭疲劳殆尽、夜间不备时打个措手不及,但殊不知皇帝和都督们却想一网打尽。
城门大开,豆仑以为卫军匆忙应战,想趁机入城,谁知面对的却是军容整肃的大军。
他心道不妙,想先试探一番,派出前锋冲击,但这队人马闯入卫军好像溪流小浪汇入大海,很快就悄无声息。
豆仑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意了,但此刻再离开已经来不及,只有正面迎战。
元恒冲锋在前,追风悍勇无可匹敌,手中长刀以迅雷之势将好几个骑士斩于马下。
身后的卫兵立时包围上来,生生将柔然人杀开一个口子。
大卫皇帝就在眼前,而自己南下一趟竟然一无所获。豆仑不觉怒睁双目,竭力嘶喊,“儿郎们,给我杀!皇帝人头可封王!”
这句话宛如惊雷,在柔然大军中掀起惊涛骇浪,推着一圈又一圈的士兵向前冲去。
原本的丧气顿时一扫而空。
皇帝手上的刀还在滴血,脸上也溅了鲜红的血渍,目光森然,“杀豆仑,赐千金,封万户侯!”
一时间,周围人像是中了蛊热,纷纷杀红了眼。有人砍下柔然人的脑袋,脑浆撒了一地,激得他大笑。有人偷袭卫人,臂膀裂开长口,响起渗人的惨叫。又有两马相撞,惊起仰天长嘶,震人耳鼓,双马倒下,绊倒周围群马,将落下的人踩得面目全非。
卫军毕竟人多势众,很快将柔然兵马包抄,豆仑在其中有如困兽。
元恒在这混乱、轰然的气氛中几乎迷失了一切,脑袋里除了砍刀什么也没有。
直到一声撕裂的喊叫声传来,“陛下!”
他陡然心里一紧,胸中嘭嘭直跳。侧头一看,陆睿对他狰狞大喊,而他侧身处正有一个柔然大将拉开弓弦。
利箭穿过重重人马,直直向他射来。
这只有短短一瞬,对战的兵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围在他身边的卫兵也早就冲散在各处。
元恒下意识伸手格挡,他手上还拿着长刀,但也就在那瞬间,一个柔然小兵猛然朝他撞过去。
身体一歪,格挡的刀露出毫无防备的肉身。
千钧一发的时刻,元恒竟然在想,我这辈子竟然这样短吗?可她还在等我……
“嗤!”
利箭直直插到他的臂膀,震得剧痛,直抵脑门。
此时四面八方的卫人才发现陛下竟然受伤了!纷纷包围过来。
“陛下!”
“陛下!”
元恒迅速捂住手臂,怒吼道:“继续冲!勿分心!”
只是战场瞬息万变,卫国皇帝受伤给了柔然人莫大的振奋,在大军包围中仍有斗志,豆仑更是得意洋洋地看过来。
元恒青白着脸,面色难看,忽然从马鞍上抽出长弓利箭对准了豆仑。
豆仑见势不妙赶快闪避,但就如元恒躲不过快箭一样,他也来不及躲闪。
这一箭射中了他的后肩。
只可惜离得远,没能一箭毙命。
主将受伤,其余兵卒哗然,纷纷过去护住。柔然所剩无几的骑兵在这一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战力,拼着命冲出重围。
元恒还要再追,元颐却道:“陛下,先回去治伤吧!现在杀了豆仑也无用,捣了他们老巢才行。”
柔然虽是大敌,但再大也大不过陛下的安危。
元家皇帝历来短命,如今陛下无病无灾,看着能长命,若是在他们手下出了事,那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陆睿并几个中军领军也都坚持回城,这场出战才到此为止。
城中将军府。
数人围在皇帝身边,老大夫小心翼翼剪开袖子,那上面的洞就是箭射的,但箭没插在臂上反而掉了实在是幸事,不必费心拔箭避免感染。
可沿着洞口剪开一个大口子,里面肌肤竟然完好无损,只是微微泛红。
众人顿时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元恒也很奇怪,当时他明明感觉到一股痛意,怎么会没有……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而众人还在惊叹陛下受箭竟然毫发无伤。
“陛下真龙天子,紫薇在世,上天庇佑!”这是拍马屁的。
“难道是箭擦过去的,一开始就没射中?”这是有理有据猜测的。
“陛下无伤,实在是大幸,征服柔然大营指日可待。”这是一心想着战事的。
而元恒此刻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他心里复杂难言,不想听这些人胡扯。
抱巍看着陛下的脸色顿时会意,将诸位将军客气请出去,说是陛下要好好休息云云。
屋子里只留下元恒一个人,他慢慢解开中衣,伸出一臂,完好无损,光洁如新。
只是臂膀上有一圈浅浅的红痕。
元恒看着那儿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翻开中衣的袖子,里面赫然是一块裂开的金钏。
那只箭射到他臂上,偏偏射中了这只细细的金钏,猛力袭击将他的手臂震得剧痛,让他以为自己的胳膊被射穿了。
这只金钏在他身上太久,他已经习惯了,直到方才大夫剪开衣裳,他才意识到原来是这只金钏救了自己半条命。
生死一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和冯照还在吵架,她还没有认错就得知自己的死讯,恐怕会追悔莫及吧。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愿力,他想到了她,也被她送的东西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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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瞧瞧,崔道安在门房那儿留了什么东西?”冯照吩咐玉罗去取。
澄儿一边在屋里剪花枝,一边看着玉罗出去,不由说道:“崔给事真是有心了,还知道送东西,也不知道送了什么?”
冯照便道:“你猜猜?”
澄儿放下了剪子,想了想道:“我猜应是什么新奇玩意儿,女郎不缺金银财宝,崔给事又是细心体贴的人,一定会送到女郎心坎上的。”
冯照噗嗤一笑,“你这么有信心啊。”
澄儿眼珠子一转,想了个主意,“不若这样,我们打个赌。要是女郎喜欢就算输,要是不喜欢就算赢,赌注就是……”
她抱起来手里的那盆白梅,“这就是赌注。”
冯照轻嗔,“你恐怕觊觎好久了吧,既然这么喜欢那我们非赌不可了。”
一会儿,玉罗捧着个大东西进屋里来了。
她往桌子上一放,上面还盖着一块布,宝贝似的说:“这可是好东西,女郎肯定喜欢。”
冯照倒真来了兴致,把那布一掀,竟然是个金笼,里面是一只鹦鹉,丹嘴翠衣,丽容采采。
澄儿立时凑过来,“是鹦鹉诶!它会说话么?”
冯照摸摸下巴,琢磨道:“会吧,不然送来干嘛,它又不好看。”
“美!美!美!”
它忽然尖叫,把几人都吓了一跳。
冯照又笑起来,“果真会说话,还会臭美呢。”
澄儿见她果然满意,便问道:“既然如此,那白梅可归我啦。”
冯照摆摆手,“给
你给你。”
鹦鹉在站杆上蹦跶了一下,又大叫,“你美!你美!”
这下冯照和两个婢女都大笑起来,“它可真有意思。”
冯照把它拎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跟它说:“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看到没有?”
鹦鹉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又蹦跶了几下,然后又对着一面不停扑腾。
冯照顺着它的方向一看,是挂在床边的另一个笼子,那里面是元恒当初送她的信鸽,可惜现在也送不了信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惆怅。
她把笼子挂到了信鸽旁边,然后对着两只鸟儿说道:“以后你们两个就相依相伴了。”
哪知话音刚落,鹦鹉又扑腾起来,对着信鸽不停大叫:“丑八怪!丑八怪!”
信鸽见来了邻居,还是发疯的邻居,急忙背过去躲着它,等它凑得近了,又突然从笼子缝中啄它一嘴。
澄儿和玉罗在一旁看着捧腹大笑不止,冯照叉着腰看它们打架,羽毛不停从笼子里飞出来,飘得满屋都是。
两只鸟儿竟然水火不容,她不得不把它们分开,然后见到了两只啄得斑秃的鸟。
她扶额叹气。
真是鸟随主人,一副鸟样!
这日天光大好,冯照特意叫来阿耶阿娘,三人在屋中相对而坐。
她正襟危坐道:“阿娘,阿耶,你们以为崔家如何?”
冯宽一头雾水,什么崔家?
倒是常夫人立刻就明白了冯照的意思。
只是她也有些顾虑,“我们家和他们家交集不多,还得找个相熟的中间人啊。”
冯宽更是摸不着头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冯照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道:“阿耶,崔家二郎向我求亲。”
冯宽被这消息惊得不轻,愣了半晌才道:“不是,那宫里……”
冯照挑眉道:“人家都这么嫌弃我了,我还上赶着去吗?”
其实冯宽的确还想着她去试试,但以她的性子,要是惹毛了再弄出来更大的乱子怎么办。
冯宽也被这个女儿弄得抓耳挠腮,难办得很。
常夫人见他这样,满脸不屑,“你女儿多得很,干嘛要为难阿照。”
冯宽很想叫冤,这分明是好事,怎么给她说的跟要推女儿进火坑一样。
进宫可是天大的富贵等在前头,要不是他有心推阿照上去,太后早就另选人了,阿煦还要死要活的想去呢。
只是如今局面,阿照得罪了皇帝,自己又不想进宫……罢了!何必他做这个恶人呢,搞得人人都怨他。
冯宽沉吟一番,“崔家富贵,家里人少,崔二郎倒是不错,是个少年英才。”
“不过……”他话锋一转,“崔家规矩多,你真能受得了吗?”
冯照歪头道:“他们家规矩还想管到我头上吗?崔二郎要是敢对我不好,就看他受不受得住我的拳头吧。”
她在阿耶阿娘面前用力晃了晃自己的拳头。
常夫人有些欣慰,又有些犹豫,“哎,到了别人家,做了崔家妇可不能这样。”
冯宽也有些头疼,到时候别不是崔英会找他,说他教子无方吧。
冯照不满了,“难道我成婚了你们做爷娘的就不管了吗,那要是我受了欺负你们是不是也不管?”
说着说着她又哭啼蹄的,哭得常夫人心软,“阿照不哭啊,有娘在肯定不叫你受委屈。”
冯宽也头疼,“好了好了,依我看,别人也欺负不了你,你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冯照立刻收起眼泪道:“那阿耶得给我保证,要是我受了委屈,一定要把我接回来。我在宫里受了大委屈,你们管不到也就罢了,要是区区崔家都管不了,那我不如去做比丘尼算了。”
常夫人赶紧说她,“胡说什么呢,比丘尼哪是好做的,你也不是没去过,那地方哪有家里舒坦。”
冯宽捋着胡子道:“崔家就崔家罢,总归是世家,差不到哪里去。他们家虽然门第高,但现在还要夹着尾巴做人呢,只要有太后在,有你阿耶我在,肯定欺负不到你头上去。”
只是,冯宽看着冯照天真的脸庞,心里却隐隐担忧,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这场婚结的不是时候,也许将来他们都会后悔。
但此刻,他也说不出来任何反对的理由。
**********
“崔家如今比不得从前,你要是选了冯家也不算是个错事。”
崔家宅邸中,崔英对着崔慎自己选的这门亲,倒并不反对。
但崔英却有顾忌,“但你大兄的婚事还没着落……”
想到这里,他紧锁眉头,思索一番,忽然问崔慎,“不如你先等等,等你大兄的婚事定下来再办。”
他摇摇头,“长幼有序,以后你嫂嫂进门,见到妯娌比自己还小岂不难堪。”
崔慎脸上挂着的笑有一瞬间垮塌。
这种理所当然把他先前天真的想法击得粉碎。本来他还以为在这种婚姻大事上,父亲至少会仔细为他考虑,只是内心深处,他始终有隐忧。
如今一看,幸好他提前有打算。
崔慎面容温和,并不反驳,只道:“我们家毕竟是男方,要女郎家等着实有负心之嫌,况且冯家傲气,若是见我诚意不够说不好就拒了这门亲,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崔英显然听了进去,他陷入了沉默。
崔慎很有耐心,慢慢等他发话。而他沉思一阵,心中反复权衡取舍,最终还是答应了崔慎的要求。
崔慎向父亲作揖拜退,出了主院的大门后才停下。他背过手去,直腰抬头,闭眼感受着日光洒在脸上的暖意,露出了一个志满意得的笑。
至于卢夫人听说后大发雷霆,要他过去听训,他也觉得耐心十足。
毕竟,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
这是延熙十五年的冬日,代城寒风凛冽,长街萧瑟,但冷肃的北风吹不散火热的气氛。
崔家的聘礼如流水般送入冯家府邸,一抬抬红木雕花箱在日光下亮滑逼人,从长街一头蔓延到另一头,偶有装满开口的箱子,露出丝帛云锦、金器玉饰,更有藏书册章,那是世家大族才舍得的聘礼,毕竟是家传藏书,贵比黄金。
饶是京城子民见多识广,也不免惊叹于崔家的大手笔。沿街民户纷纷出来看热闹,议论着贵人家事,毕竟这么大的婚仪阵仗平时也不多见。
这场议论一直持续到迎娶那日。
太师府上喜气洋洋,装扮得全然一新,比之冯延大婚那日也不遑多让。
常夫人陪着冯照在房里梳妆,新娘子面上敷粉,双颊又染些许胭脂,眉心贴一点花钿,颈上挂绿松石琥珀项链,头戴鹿角金步摇冠,行走间金叶交错,美不胜收。
常夫人轻轻摸着她的脸,情不自禁落泪,“阿照今日就要做新妇了。”
冯照看着镜子里阿娘的泪眼也有些伤感,可她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她转头擦掉了阿娘的泪水,安慰道:“阿娘莫哭,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常夫人摇摇头,“嫁了人你就知道了,终归是不如在家里的时候了。”
冯照却看得开,“世间万事,总有阴阳两面,多往好处想想嘛。俗话说一婿如半子,阿娘你还多了半个儿子呢。”
常夫人被她说得破涕为笑。
长街之上,崔慎春风得意马上笑,领着迎亲车马向冯家而来。
沿途众民纷纷打开门窗,一观崔郎风采。他身后的仆从捧着大雁和酒器,婢女们打着灯笼,更有乐工一路鼓瑟吹笙,奏雅乐唱颂歌。
崔郎上马,如白玉仙人,锦袍宽袖间更显君子如玉。
行至半途,崔慎取下箭筒,向着天、地、祖先方向射箭三矢,这是鲜卑风俗,崔家在北地
日久,也渐渐学到了不少风俗。
临近冯府门前,几个青年拉着绳索在路上拦住去路,朝迎亲队伍大喊:“射箭还是喝酒,选一个!”
崔慎不善功夫,只好选了喝酒。其实他也不善喝酒,可大庭广众下,喝酒还能忍忍,他要是射箭出错岂不是丢了大丑。
结果这些人还不肯放过他,连喝三杯,他终于忍不住,把口袋里准备的金银都抛出去,这才得了一条宽敞大路。
而走到冯府门前,崔慎终于振奋起来,迎亲队伍朝着大门大喊。
“新妇出来!新妇快出来!”
“舆轿已到!新郎已到!”
十数人大呼,催促新妇出来,这时大门洞开,冲出来好些宾客,对着马上的新郎动拳脚。
尽管不是真打,但崔慎生平还没有如此狼狈过,头发都被扯乱了,他连连求饶,身上带着的金银这回终于散尽,周围的亲戚才停手。
此时门后终于出现了他苦苦等待的人。
冯宽和常夫人走在两旁,冯延背着新娘走出来,崔慎赶忙上前去迎,“拜见外舅外姑。”
冯宽看着新郎,语重心长地嘱托,“阿照在家里被我们惯坏了,你多担待,多包容她的脾气。”
崔慎连连点点头,“这是自然,我娶了阿照,会对她好一辈子,外舅外姑尽管放心。”
迎亲队伍中,青庐毡车遍身彩帛,熠熠生辉,车顶华盖悬挂金色流苏,顶上插着幡旗,上书大大一个崔字。
冯延背着冯照到车前,崔慎提前一步掀起了门帘。
冯照此时以红罗縠盖住发髻,轻纱微微垂于额前,进入车内之前,她对着崔慎忽然眨眼一笑,然后一股脑钻进车内。
只留下崔慎还立在那里愣住,直到冯照抬手将门帘拽下,他才反应过来,然后耳根子染上了片片红意。
迎亲的队伍重新奏乐,然后启程朝着崔府而去。
常夫人看着他们慢慢离去,府中重新平静下来,不由痛哭出声。
冯宽见状,小心将她的头揽过来靠在肩上,常夫人沉溺于离苦,竟都不曾拒绝,冯宽也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厢苦楚,那厢高兴。
赵夫人在偏房中坐着,听见乐声渐渐远去,脸上尽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好了,这下可算是放心了。真没想到,大娘子真嫁人了。”
她意犹未尽地喟叹,“她怎么想的……”
“不管她怎么想,这府里终于只有我们一家人了。”
她紧紧握着冯煦的手,“阿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要当皇后了!咱们不用再算计,只要在家里好好等着就够了。”
说到这里,赵夫人又忍不住笑出来,“到时候,你阿弟就是国舅,陛下一定会给他封官加爵,还有我,我也是堂堂命妇了。”
她痴痴发笑,好像她脑海里想象的美妙图景都一一实现了。
但坐在她身边的冯煦却并不如想象中高兴。
她所孜孜以求的,却是阿姊弃之如敝履的。阿姊毫不在意这些,轻轻松松就走了,从此以后,她艳羡的、渴求的、妒忌的就这样轻易地离她远去了。
而在她身边的血脉亲人,也让她愤然苦郁,这甚至抵消了她要做皇后的喜悦,身体里涌动的沉郁之气让她坐立难安,以至于忍不住拂袖而去。
赵夫人见她发脾气,忍不住劝道:“你都是要做皇后的人了,别这么任性。”
冯煦偏偏不想,甚至刻意大摔房门,留下屋中砰砰响声。
第39章
崔慎一行人抬着青庐轿子,锣鼓喧天地回到了崔府。
崔府门前,众多亲戚宾客们等着看新娘子。
崔慎眉开眼笑地掀开门帘,将车内的新娘搀扶出来。
天光映照下,露出新娘明丽炫目的脸庞,一众宾客都看失了神。
冯家和崔家结亲是一桩大事,即使在权贵如流的京城也足够轰动。
大卫朝如今是冯太后一手执柄,元卫依仗的世家大族中崔家更是不容小觑,世祖杀光了崔浩一脉,但崔家支系众多,还有诸多堂叔伯兄弟列居高位。
因而今日这桩婚事朝中权贵也来了大半。
人群之中的年轻男女心碎了一地,那都是冯照从前招惹过的郎君,还有钦慕崔慎的女郎,如今见二人成婚,俱是伤泣不已。
崔家亲戚们倒是很高兴,毕竟崔英南逃又北归,动荡流离,那时还不知前路如何,而如今崔家的下一代总算再次在北地安稳扎根了。
崔慎扶着新娘走进府中,堂屋前已经设好了青庐,只待新人进去。
在堂屋门槛通向青庐的路上铺设了一块长长的红毡,而在青庐的门槛上摆着一条马鞍,上面缀嵌金银,织锦彩缎,两头还整齐排列着数十珍珠,十分引人注目。
这是鲜卑风俗,意思是新妇跨过马鞍就是平平安安。鞍下放置弓箭和无色丝线,寓意镇宅祈福。
但奇怪的是,崔家这个马鞍,怎么比别人家高那么多?
冯照此时穿着长袍嫁衣,长长的裙摆垂到脚底,而马鞍甚至高过她的膝盖。
她要是强行跨过去,势必会露出裙下,而此时周围这么多人围观,直接就能看见她出丑。
她正这么想着,青庐里出来一个老媪,她托手在腰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女郎先坐于马鞍之上。”
“为何要坐?”
那老媪道:“这是崔家的规矩,新娘坐于马鞍上,再有长辈取净瓶柳枝洒扫衣裙,去浊气后再进门。”
冯照没听说过这样,冯延成婚时她也没见过这么做的,崔家规矩果然多。
不过抱怨归抱怨,周围人都高高兴兴地看着,大喜的日子她也不想扰乱仪程,便也安生坐了下来。
于是下一刻,她便见到了一个妇人端着净瓶过来,通身瘦削,一副慈悲面像。
第一洒,点滴水落在她身上,有丝丝凉意,她觉得还挺有意思。
第二洒,有水珠从面颊流下,她心道,不会糊了她精心画好的妆吧。
“母亲,够了。”崔慎适时出声,“足够了。”
这是他的婚礼,他不想此时起争执。
冯照猛然睁大眼睛,仔细看这夫人,原来这就是崔慎的母亲,跟他长得还挺像,尤其神态很是相似,都是温润的面容,乍一看很容易叫人有好感。
但冯照第一眼瞧她,却有种不合的预感。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直觉,直觉告诉她,她和这位夫人不是一路人。
还没等她想完,第三洒就来了,更多的水落在衣服上,冯照觉得自己的怒气蹭蹭往上直冒,那瓶子里的水是要洒完么!
好在这回之后终于没有了,冯照的怒气才稍稍平息。
她们果然不是一路人。
此时那老媪却又开口,“请郎君将鞍拿走。”
冯照巴不得赶快站起来,崔慎则弯下腰去拿马鞍。
“哎不对!”老媪慌忙去挡崔慎的手,这边又使劲把冯照按下来,“新娘不能动,得坐着不动,新郎从新娘腿下抽出来。”
冯照又困惑不解,“这又是什么意思?”
卢夫人眼看她过于活泼,连成婚的规矩都不懂,更加大失所望。她本以为就算不是出身世家,好歹也是大族女儿,不停宽慰自己,都要劝自己妥协了。
可今日一看,果然她是对的,此女与乡野村姑无异!
老媪这边仔细给小夫妻两个解释,“新郎取出新娘压着的马鞍,是驾驭新妇的意思,夫贵妇顺,是再好不过的日子啦!”
周围人听了,也笑着开起来玩笑,“这是免得崔兄做妻管严,你就拿了吧!”
冯照听了很不快活,桩桩件件,怎么都是叫她不舒服的事,他们崔家人也太难相与。
还有崔慎,他怎么一句话不说?
仿佛和她心有灵犀似的,崔慎摆摆手,“都听夫人的,我答应过夫人。”
这番话说得冯照心里舒坦了些,崔二郎倒还是说话算话的。
周围人又起哄了,怪声怪气地学他
说话:“都听夫人的~”
卢夫人脸色僵硬,对着老媪使了个眼色,老媪看看夫人,又看看新娘能盯死人的眼神,只敢小心去劝新郎,“郎君,这是崔家的规矩,不好在您这儿破了。”
僵持不下时,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句,“好马不备二鞍,好女不嫁二夫!”
人群顿时一阵寂静,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说这种话,讨打来了么?
卢夫人听了更是气得直抖,可她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显得难堪,回不回应都落了下乘。
“砰!”
众人瞪大了眼睛,一片鸦雀无声。
只见新娘奋力一脚,把马鞍踢翻在地,甚至踢碎了一角,碎渣落了一地,然后大步跨了过去,又转身把崔慎拉过去,拉得他一个踉跄。
众目睽睽之下,新娘高声喊道:“碎金鞍,岁岁安!”
此刻,仿佛凝滞的河流重新奔腾,众人忽然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岁岁安!岁岁安!”北地尚武,连带着对女郎的偏爱也是照着英武的模子走的,新娘大破大立叫众人都不由喝彩。
就在众人高涨的热情下,新人夫妻拜天地、拜父母,座上崔英脸色和煦,卢夫人却很是僵硬,不知作何表情。
当然这妨碍不到新人高兴的心情,崔慎更是嘴裂开到了耳边,迫不及待跟冯照进了洞房。
房中以青色帷幔挂于墙上,壁角坐立金枝百叶长明灯,烛火昼夜不息。床榻上挂设锦缎缀金线,帷幔两边划开,以金钩挂住贴到床柱上。
床榻上铺着厚厚锦衾,掀开看底下是满满的五谷枝杆,寓意五谷丰登、家宅富贵。上面洒满了钱币、石榴等物,是些常见的祝福多子多福的用意。
冯照捡起一个钱币,上面是“延熙五铢”四个大字,这是皇帝刚发了不久的钱币,外面见得不多,多是富贵人家用,没想到她第一次见竟然是在这里。
她不免觉得有些荒谬。
她的身后,崔慎满脸通红地看着,磕磕绊绊地说话,“阿……照,阿照……”
头一回叫她的小名,他小心试探地说。
冯照今天折腾一天早就累了,一屁股坐到床榻上,双手后撑看着崔慎。
崔慎在她审视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慢慢上前,为她解开发髻上覆住的红纱,完完全全露出她美丽的脸庞。
冯照眨着眼睛看他,看得他有些招架不住,她拍拍身边的床铺道:“坐。”
崔慎轻轻坐下,柔声说道:“外面的事是我没安排好,阿照受委屈了。你放心,我说过的话绝不会变,我会一直听你的。”
冯照便抬起下巴,“是你说的,都听我的。”
崔慎重重点头,“绝不食言。”
冯照便露出一个笑来,“好!那今晚就听我的。”
“唰”的一下,崔慎的脸更红了,但他还是羞涩地点了点头。
冯照却脸色一变,轻踹了他一脚,“先去洗漱。”
要说崔家不愧为百年世家,纵情享乐的确是人间一流的。崔慎的院子竟然特意修了个浴池,如今寒冬时节在其中洗漱竟也不觉受寒。
两人一前一后去洗,冯照先回来,在床上都等得烦了,崔慎才出来。
“你怎么这么慢?”冯照趴在床上,托着下巴问他。
崔慎脸上被热气熏红,但神情却如薄冰,像是轻轻一碰就碎了,他站在烛台前轻轻问道:“阿照介意我把烛火熄了吗?”
冯照觉得奇怪,“不是说烛火到天明寓意白头到老吗?你们家规矩那么多,这时候又不讲规矩了?”
崔慎听了,似有震动,他慢慢低下头去,踱步到床前坐下。
冯照一股脑爬起来,满怀兴味地打量他。
此时崔慎只身穿中衣,因刚洗漱过,中衣只虚虚披上,露出莹白的胸膛,发梢还带着微微湿意。
他看着文气,衣服底下却并不瘦弱,冯照小心戳了戳他的胸膛,那股肌肤竟然猛地缩起来,像是躲她一样。
冯照咯咯直笑,她从前看许多避火图、春宫图就十分好奇,男子和女子的身体真的不一样吗?如今看见货真价实的男人,只觉得女娲大才,竟把男人造得和她完全不同,于是这下更勾起了她的兴致。
她振奋起来,命令崔慎,“你把衣服都脱了。”
崔慎大受震惊,没想到她能大胆成这样,他眼瞳闪烁,像是在守卫自己的清白,但抵不过女郎强迫,终于还是扭扭捏捏解开了衣裳。
但他心里忐忑不安,于是中衣散开,他闭上眼睛。
“呀!”
果然,崔慎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早知该把烛火熄了也在所不惜。露出来只会吓到她,或是遭到她的嫌弃。
“这是怎么弄的?”
崔慎慢慢睁开眼,只见冯照伸出手,轻轻触碰到他身上。
在他手臂上和背上是无数道浅浅的红痕,那带着丝丝凉意的触碰游走到每一道疤痕上,都在他身上惊起一阵颤栗。
第40章
烛火闪烁,光影在房中摇曳,郎君的身体莹白如玉,散发出微微暖光。
冯照小心触碰他身上的疤痕,背上的几道红痕从上肩一直延伸到后腰,在白璧无瑕的脊背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谁弄得?”
崔慎颤了颤,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这是我家家法,我犯错时,母亲会打我。”
冯照拧眉,“你都多大了还打你,把你当小孩子吗?”
崔慎轻轻微笑,“父母赐,不敢辞。”
冯照一听,简直恨铁不成钢,她两指作拢敲他的额头,“你不知道躲吗!他们打他们的,你躲你的。你都知道当官了,还不知道怎么躲打么。”
崔慎转过头看她,眼睛里亮若星辰,“阿照是心疼我吗?”
冯照轻叹一口气,“白璧有瑕,实在可惜。”
崔慎急了,“很快就会好的,这是前几日才有的,时间长了就没了,阿照别嫌弃我。”
冯照更是恼意上头,“早干嘛去了,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不知道身体要留给娘子吗,这下好了,新婚夜都弄得不快活了。”
此时二人都只着中衣,屋内烧着地龙,哄得人暖意十足。
燥气并情急之下,崔慎忽然抓住了冯照的手,“阿照别生气,我以后一定躲开。”
冯照拍打他的手,“真没用,下回再要打你,就喊我过去,别傻乎乎的不动。”
她毕竟是新妇,看他们一家的样子,就是死要面子的人家,肯定不愿在新妇面前丢脸。
至于崔家长辈会不会迁怒到她身上,她根本没想过这点,顶多嘴上说几句而已,还想也打她吗?她非得把崔家掀个底朝天。
还有崔慎,看他在外面当官当得像模像样的,没想到在家里竟然跟泥点子一样,谁都能打两下。
她可不信他真没办法,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只不过作为新嫁娘,她且得先做个样子,若是之后一如既往,她也不想沾染麻烦,又不是打在她身上。
像那平常富贵人家对儿子都是予取予求,养出来骄纵豪横的性子,反倒作孽到新妇身上。崔慎对她百依百顺,未尝不是在家里做惯了。
她须得好好想想怎么调理他的性子。
正这么想着,忽然脸上被碰了一下。崔慎趁她不注意,悄悄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冯照还未如何,崔慎却先红了脸,呼吸急促,眼睛发亮地盯着她。
一个如玉如琢的郎君坐在跟前,冯照也起了兴头,问他:“很想?”
崔慎重重点头。
“好,但你要听我的。”
说话间,冯照猛地将崔慎推倒,半边身子一跨,稳稳压在他身上。
崔慎惊慌之下想起身,却被她两手按住,“不许动,说了要听我的。”
他的衣衫早已散开,露出玉白的胸膛,这里光洁滑腻,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冯照轻轻按着上面,能感受到肌肤之下传来的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崔慎仰头,看见女郎放大的脸庞,看见她长长的睫羽垂下,目光毫
不闪避地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咚咚直跳。
冯照身上穿了洁白的中衣,发梢低落的水珠将胸前腰后都浸得湿透,洗去妆容的脸显得莹润纯稚,让人不禁躲闪,生怕多看一眼就要被蛊惑。
崔慎僵硬地躺在床上,被按住的双臂、被压住的腰间好像通通失了知觉,只有温暖的热气从那里不断传来,一路涌到他脸上,涨得满脸通红。
下一刻,冯照弯腰低头,唇瓣轻轻一碰,一触即分,她舔舔唇,品鉴着滋味:“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可对崔慎来说,这点触碰却像是火引子,烧得理智全无,只想要更多。
冯照大力压住他震动的身体,坐得更往前了。
她一手扣住他的手腕撑在床上,一手抚上他的脸,在高挺的鼻梁和唇瓣上游动。她用拇指深深扣进去,让他张口。
“我最想试试这个,书里说叫‘颜面全无’,我们试试好不好?”
崔慎目光颤动,像是猜到她要做什么,一瞬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但他的口鼻被扼住,嘴巴大开无法合拢,从嘴角慢慢流出涎液,几乎不能呼吸,直到冯照放开手,他才感觉活过来,不停地吞咽涎水,咳嗽不止。
不等他缓过来,迎面就压来一片沉沉的云覆住他的口鼻。亲密无间,留不下任何呼吸的余地,他忍不住发出呜呜的求救声,可下一刻却被压得更紧了。
崔慎像是浸入海中无法上岸,脸上此时憋得通红,他的鼻中口中尽是洇湿的咸腥气,顺着鼻腔和口舌入了心、入了脑。
下一刻,他开始被海浪蹂躏摇动,起起伏伏间露出水面,有丝缕空气进来,终于让他得活。可是摇摆中他竟感受到了滑嫩细密的水波,像是亲吻浸水的豆腐。
他舍不得放弃茫茫大海中的这点食粮,于是伸出舌头极力去舐弄舔吮,他极尽卖力讨好,就像小狗一心想博得主人的欢心,好让主人救他上岸。
床头的茶水被取来,喝进口中,也泼洒到床上。
更多的水流沿着他的下颌落下,轻轻颤动的反应和时不时的喟叹吟哦都让他更加振奋,声响在整间房中出现又消失,若是外面有人听见,非得脸红心跳不可。
崔慎双目通红,眼神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冯照察觉他想起身,一手捂住他的双眼,“二郎,听话。”
崔慎得了吩咐不敢再动,女郎的声音就像轻曼的咒语将他牢牢禁锢,一点动弹不得,只知道天昏地暗,他在肆意放荡,尽情坠落。
不知许久,覆他面上的裙摆轻柔地移走,帐中的光亮重回他的眼里,他竟有些怅然若失。
冯照满脸餍足,一手捧住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二郎真棒,想不想要奖赏?”
崔慎顿时神回躯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阿照……”
生平第一次,崔慎知道什么叫色授魂与,心愉一侧。他熟读圣贤书,知道自古以来有红颜祸水,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红颜佳人如涛涛江水将他淹没殆尽,而他沉溺其中不愿被救。
冯照轻轻一笑,往后退了退,已经有什么东西已经蠢蠢欲动。
她按住他的肩膀,听他粗喘不止,又问他:“这个叫‘西施浣纱’,想不想试试?”
崔慎此时的确已经颜面全无,满脸都是刚刚落下的痕迹,像是被糟蹋了一样。
他像是在天外环境走了一遭,心神游离,只知道听着女郎的话,旁的一切都忘了。此时此刻,他就是供奉在神佛面前的信徒,只能等着神佛降世来救他。
冯照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来一个小盒,从里面拿出来一只透明的鱼鳔,这是有大用的。
哪知道崔慎反应这么大,他猛地弹起来,像濒死的鱼奋力挣扎,脖颈青筋毕现,根根分明,大口喘着粗气,两只手想抓她却又不敢,只好紧紧抓住身下的裀褥。
“啊……”他忍不住叫出声,又赶紧停住,怕被外面人听了去。
她在你攻我守中渐渐得了趣味,心道怪不得书上画的男女都高兴得很,只是二郎好像比书上小了许多。
听说男子都格外在意这个,她虽不知为何,但也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提起,免得伤他的心,好歹他生得漂亮,叫她也享受了一番,于这种事也无妨碍。
她神游天外,被崔慎偷袭了正着。
一瞬间,二人上下颠倒,崔慎终于能起来,他此刻满头大汗,眼神也浸着水意,“阿照,阿照,求你……”
他埋头到她颈间,说话颠三倒四,低声地言语,“求你,你累了是不是,让我来吧,我一定好好伺候你,阿照,我好难受……”
崔慎将她抱在怀里,一手放到她的头顶,抵住床头,然后像是发疯了一样亲她。
冯照来不及动作,“你,你慢点……”
她全身无力,找不到支点,双手四处摆动,不经意间抓到了什么。
她在动荡中看了一眼,原来是延熙五铢钱。
崔慎见她心不在焉,不由发狠去咬她的嘴,叫她的眼睛仔细看自己,她避之不及,手中东西也掉落到床下。
许久之后,灯架上的烛蜡堆了满满半碗,房中归于平静。
冯照仰躺着,脸上冒出细密的汗。她从前看书看画,离家前阿娘也曾嘱托过她,不过书上所说与自己亲身体验倒还是有所不同的。
书上说什么一夜几女,猛如蛟龙,依她看都是吹牛罢了。都是凡人,还能上天入地不成,不过二郎的表现倒也不算差,至少没叫她失望。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可惜,若是婚前试过就好了,不成还能退婚,倘若成婚之后才发现不合岂不是要遭。如今这样堪堪算她运气好。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着,崔慎眼中,她却像是为他送来净瓶雨露的神女,将他解于苦海,一日登船。
崔家管得严,从前官宦子弟章台走马,眠花宿柳,他被卢夫人严令禁止不许去。他自己当然也没有兴趣,于是直至今日才知道什么是人间极乐。
但下一刻,冯照一脚把他踹到了一边,轻拍他的脸,“说了不许动,你不听我的话。”
崔慎此时像被捋顺了毛的狗,乖觉无比,神色迷离,“娘子尽管罚我吧……”
如此沉沉浮浮一夜,外间偏房里的热水也烧了一夜。今夜轮值的仆婢远远看着听着房中的动静,也忍不住说起闲话来。
几个老媪年长,说起话来也大胆,“瞧瞧,二郎君对新娘满意得很呐!”里面折腾了多久,她们在外面也守了多久。
年轻的下仆和婢女听了都羞红了脸。
却有人意味深长地说道:“郎君满意,夫人却未必啊。”
旁边一个老媪添完柴火,插了句嘴,“夫人眼光高,但要是跟那边比,”她往西院那边努嘴,“说不定就满意了呢。”
几人面面相觑,又觉得不无可能。
40-50
第41章
翌日,天色渐白,暖日辉光透过窗户洒到床上,窗户上涂了几层桐油,从床上看过去模模糊糊,并不刺眼。
冯照在洋洋暖意中醒来,发现身上沉重,原来是崔慎紧紧窝在她怀里,埋头在她颈间,呼出的热气一息一息的,直起鸡皮疙瘩。
她一下把他的头挪开,“你可真重,快点起来,今早还要拜舅姑呢。”
崔慎这才迷迷瞪瞪地醒来。
一睁开眼,面前竟然是香香软软的娘子,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已经成亲了,钦慕的女郎此刻正躺在他面前,顿时傻笑起来。
冯照嫌弃地看他那傻样,径自下了床去洗漱了。
但崔慎怎么会舍得刚到手的新妻,他也跟着下床,在她身后绕来绕去,贴在她身后直转。
她净脸漱口,他就在一旁端着绸布准备给她擦脸,净脸之后涂香膏,他也抢了婢女的活,惹得婢女只能在一边愣愣站着,偏他还涂得慢,像是画画一样。
上妆
的时候他也跃跃欲试,仔细研究她的螺黛,为她细细描眉。
冯照被他搅得不耐烦,嗔怒道:“你再玩下去,咱们就要迟了。”
崔慎柔声细语道:“别担心,无事的。”
冯照翻了个白眼,“你看看你身上的伤再说话。”
崔慎轻笑一声,“娘子担心我是不是?”
冯照无言了,这人自有一套想法,无论她说什么都能绕进去。
崔慎善书画,尤善工笔画,最是要手稳笔直,这样一双画人画山河的手在她脸上描眉,也极力妙穷毫厘。
冯照一看,倒也还算满意。
崔慎放下手中的香膏和螺黛,揽住她的双肩,将她抱在怀里,歪头埋入颈窝,轻嗅着颈上散出的香气。
他轻闭眼,在细白的脖颈上映下一个吻,又凑到她耳边细语,“别担心,你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手牵着手,或者说是崔慎紧紧拉着冯照的手,一齐走到了崔府的正堂中。
崔家这支人丁单薄,在堂中已经坐满了。
上首是崔英,崔慎的父亲,旁边是卢夫人。二人一左一右端坐着。
而在崔英这一侧,坐着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郎君。
妇人生得并不如卢夫人美丽,圆圆的脸上有一股和气在,看着笑盈盈的。郎君生得高大朗然,脸上不如崔慎秀丽,是弘毅敦厚的长相。
想必这就是崔英的妾室杨夫人和她的儿子崔怀了。
人都说崔家家风和睦,崔英不近女色,仅有一妻一妾,但她怎么看着今日这堂中气氛诡异呢?
他们二人姗姗来迟,卢夫人却昂首看着,半句也不提,脸上半点怒色不见,反而和和气气地看着他们。
怪不得崔慎说别担心呢,她倒要看看弄得是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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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川镇,寒风萧瑟,天高地远。
元恒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的辽阔草原,还有城门外列兵布阵的密密麻麻的大军。元颐陆睿等人站在他身旁,还有中军将军一干人等围在他周围。
墙上列官,墙下万众,此时鸦雀无声,都等着皇帝下令。
元恒一手按住身侧佩剑,面目坚毅,神情沉肃,对着身边的诸人道:“诸卿,北虏悍愚,不善攻城内侵,然倏忽无常,劫掠袭扰,今伐北灭虏,虽有赞劳之勤,乃有永逸之益。今日三军十二将在此,务必誓死决战,扬威漠北!”
两大都督与诸将军齐声应是,“谨遵陛下令,扬威漠北!”
元恒登时拔出佩剑一手指天,看着城下大军,气沉丹田,高呼一句,“扬威漠北!”
底下将士看着城墙上陛下挺拔的身影,还有那剑指上苍的气势,顿时振奋不已,狂热的气氛在万人大军中蔓延,领军将军带着众人,一道齐声喊出:“扬威漠北!”
陆希清此时正在大军中,他不愿在后方干看,自己主动要做冲锋的将军。父亲的威名他自小就听说过,但他从来不知道战场上是什么样子。
父亲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要他先在后方历练,但他觉得机不可失,于是混迹在大军之中做了小小领队。
他从前跟在陛下身边,见的是朝臣文书,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如今身在城下,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周围人狂热的叫喊中,竟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赫赫天威。
大卫自太祖起,代代出英主,到了陛下这代,他竟隐约觉得陛下能有超越先祖之势。这谈何容易,且看如今南国频出昏君,行事荒谬至极。
倘若再往后数年,凭借陛下的威势以北统南,大卫一统天下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不由格外振奋,这是青史留名的机会!
如今这一场仗,也定然是大卫浓墨张彩的一仗,是他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元恒一声令下,七万铁骑奔袭漠北。大军分三路,沿一山两河行进。
中军沿阴山而出,守成防线,扼住柔然南下要道,防止敌军迂回,危及京城。东军前往士卢河,西军行至侯延河。两河居于草原南部,往北可围攻柔然,往南便是守农耕要地。
沿河而进,大军既可时时补给,不愁粮草跟进,又能以河道为轴定住路线。
三路大军如半扇一般,极速向中心推进,将柔然主力包围在扇中不得逃走。柔然若想回击,也需分兵作战,其小股骑兵也不足为惧。
先前豆仑受伤,柔然军心有乱,如今卫国大军压阵,汗帐中已然乱得不行。
草原缺衣少食,更不用说伤药,豆仑的伤口回来后一直溃烂,乃至发起高烧,汗帐中的医师束手无策,只能尽力用更多更好的药。
豆仑虽身体虚弱,但还要强撑着起来,否则这种时候不能服众。
柔然强横,迫使周边部族都来归顺,这招在柔然强大时十分有用,但此时面临卫军的来势汹汹,其他部族也心怀各异。
高车族临近柔然的副伏罗部早先臣服于柔然,如今见柔然大势已去,其首领阿伏至罗见强弱已分,迅速决定叛逃柔然。
豆仑这头传信各部落首领守好领土,那头阿伏至罗已经在族中陈明利弊,决心带着族人一同西迁。
他和堂弟穷奇一北一南,率领部族十余万人西迁,欲自立为王。
豆仑还在病榻上,听闻草原西部已空,气得猛吐出一口血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军压境,一臂却失,这是生死抉择。
大臣也意见不一,但说的都是怎么逃,显然此时卫军已经占据优势,柔然再无翻盘可能了。
豆仑脸色涨得发紫,他不甘心!
即使真要以退为进,他也要先教训那个叛徒!那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阿伏至罗!
柔然大势已去,卫军越过大碛,进入柔然腹地就如切瓜砍菜一般将汗帐屠戮殆尽。只是这么多人却都找不到豆仑在何处。
元颐率兵将所有王庭俘虏抓来,一个个逼问,这才知道原来豆仑早就带兵西逃了。
元恒坐于马上,扬声问他:“带了多少人?”
俘虏抖抖嗖嗖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一旁的通译道:“他说不清楚,只知道所有不会打仗的都留下来了。”
元恒冷笑一声,“懦夫一个!”
柔然大势已去,此地俘虏仿佛也预感到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结局,于是那人拼命挣扎,嘴里咿呀咿呀地说着什么话。
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元恒忽一伸手,暂停了兵士手里的刀。
通译见状,立刻转述了他的话,“他说豆仑只带了一半,剩下一半是另一个王族带着。”
生死存亡之时还兵分两路,非有极大的信任不能做,兵力给出去容易,拿回来就是千难万难了,看来今后豆仑是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元恒非常满意,尽管豆仑没死,但这一战已经击破了柔然的腹地,没有几十年不会恢复。
他们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本就散落漠北,想要完全灭尽是不可能的,如今这样已经无力南下侵扰,六镇从此将有数十年的太平。
此一战,完美至极!
元恒心情极好,卫军停歇整顿时,他饶有兴致地巡视柔然汗帐,发现这里别有一番趣味。
他自小长在太后膝下,读四书五经,学君子六艺,向来鄙弃这些蛮夷,觉得他们不曾开化。
今日一见,虽然他们粗鄙,但也知道什么是好东西,譬如王帐中就藏了不少宝贝。
想必是豆仑走得匆忙,好些东西都来不及带走,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抱巍见他有兴趣,一个个打开来。但元恒身为天子,自然不会青眼于凡品,他只盯着王座后面挂着的那把弓看。
那是一把黄金弓,上面还嵌着丹红青绿的宝石,在这样昏暗的帐中都闪耀着光,一定成色极好。
抱巍一看,便说道:“陛下不如将这把弓带入宫中,挂在太华殿,谁来了都知道这是陛下亲自打下来的战利品。”
元恒失笑,
“抱翁,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需要做这种事。”
抱巍不语,只是乐呵呵地笑。
但元恒看了半晌,却道:“我若是送人,她会喜欢吗?”
抱巍这下才惊了,陛下是多擅专的人,向来爱独据,第一次打胜仗得了好东西竟然想着送人,他可真想知道这位是什么神仙了。
第42章
崔家堂中,卢夫人面色和蔼地看着新婚夫妻两个,好想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样。
她甚至面带笑意地看着冯照,问她:“今日新妇入门,可有什么不惯的?”
她说这话时尤为关切,半点看不出来是能下得了狠手打自己亲生儿子的人。
冯照特意看了眼崔慎,他脸上挂着笑,看不出什么,见她看过来还对着她一笑。
罢了,他泥菩萨一个,踹两脚都要粘上来甩不开。
既然卢夫人给面子,她也不吝于给个好脸色,大大方方笑道:“多谢阿姑,我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府中一切都好。”
卢夫人轻笑颔首,轻声嘱咐她道:“从今日起,你与阿慎就是夫妻了。若是阿慎让你受了委屈,你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虽然卢夫人前后态度迥异,但冯照愿意相信此刻她说的多半是真话。她要再这么教训下去,指不定她哪天就要守寡了。
于是冯照敷衍的笑一笑,“多谢阿姑,但二郎脾性好,不会欺负我的。”她欺负他还差不多。
至少目前为止,冯照对崔慎还是很满意的,她知道自己性格娇野,甚至常常出格,等闲人受不了她。
而崔慎德容言功俱是一流,还对她言听计从,虽然有时候烦了点,但瑕不掩瑜,仍然是个让她舒心的丈夫。
卢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慈爱地看着她道:“你别客气,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亲家说你在家里千娇百宠的,到了我们家肯定也不能叫你受委屈。崔家家训,不以声色乱心,不以色衰而弃妻,要是阿慎叫你受委屈,那就是我们家没教好。”
说着她又话音严厉起来,“阿慎,你娶回来的妻子就是你的责任,勿要招蜂引蝶,寻旁门左道,夫妻同体才是正道。”
崔慎听了,先是偏头去看身边的冯照,才正色道:“母亲放心,我必定不负阿照。”
卢夫人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冯照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不以声色乱心,不以色衰而弃妻”,虽然她没成过亲,但也见过别人成亲,新妇第二天拜见舅姑听这种话也不常见吧。
再者,招蜂引蝶,旁门左道……
这说的是崔慎,还是旁边已经脸色难看到不行的崔英?
崔英阴沉着一张脸,半点看不出来儿子成亲的高兴,坐在他一侧的杨夫人湿着眼眶静静别过头去,崔怀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此时此刻,场上一共六人,除开他们三个,另外三个人都被她骂进去了。
冯照心道,怪不得二郎说不用担心,原来是这个意思。有杨夫人在还轮不到她来当出气筒。可惜她精神抖擞准备的迎战都派不上用场了。
那头崔英面容冷硬地看了卢夫人一眼,以冯照看来,那目光中尽是恼恨,实在看不出是一对恩爱夫妻,可见京中传言崔家伉俪情深多么不实。
他压着火气开口,“大喜的日子,作为长辈该说些嘱托,我不说那些扫兴的话,我盼着你们和和睦睦的,将来也举案齐眉,不争不吵。”
他借着说话的机会含沙射影,连冯照都看出来崔英的态度,更何况是卢夫人。
她抿着唇,声音干硬,也不甘示弱顶了回去,“那是自然,毕竟阿慎对妻子敬重,没在身边放人碍她的眼。”
这话一出,场上顿时就默了。
众所周知,崔慎是崔家二郎,他前头的兄长是杨夫人所出,就是因为卢夫人嫁到崔家之前,崔英已经有了侍妾杨夫人。
杨夫人是崔家侍婢,与崔英相伴多年,比卢夫人这个后来人要长得多,而她偏偏又在卢夫人入门前被纳为侍妾,甚至她的儿子也先一步出生。
卢夫人为此耿耿于怀多年。若是崔英是个风流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这么多年也只留了杨夫人一个,她怎么能不介怀。
卢夫人的态度已经不加掩饰,崔英陡然站起来高声呵斥,“行了!你看着,这是你儿子娶妇,你阴阳怪气给谁看,非得把所有人都折腾不高兴吗!”
卢夫人哪甘被当众下面子,她冷笑道:“我儿子……呵……他不是你儿子吗!”
她越说越激烈,“你有把他当做你儿子吗!你心里只有你的大郎,连阿慎自己找的婚事你都要拦着,生怕他抢在大郎前面!”
卢夫人爆出惊人消息,连冯照也没想到崔慎在崔家的处境竟然是这样。
她悄悄看了眼崔慎,但他却很平静,好像众人争论的中心与他无关一样。
另一边,杨夫人却忍不住了。她眼眶湿润,脸色惊惶,小声地嗫喏:“夫人误会了,大郎,大郎还未定亲呢……”
杨夫人生得娇美怯弱,性子也格外柔弱,说话间泫然欲泣,任谁看了也觉得可怜。
但在卢夫人眼中,她出身贫贱,在子嗣上矮她一头是奇耻大辱。她又怯懦不堪,令卢夫人格外不喜,跟她计较实在是拉低了自己身份,于是厉色道:“这里没你的事,我没跟你说话!”
卢夫人又对准了崔英,“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跟阿慎说让他先别成亲,等大郎成亲了再说。你不替他考虑,他自己挣来了亲事你还要阻拦,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父亲吗!”
崔英神色异动,看向崔慎,卢夫人更怒,“你别看他,我有我知道的法子。倒是你,不假思索就怀疑自己的儿子,你配做他的父亲吗!”
崔英沉声道:“长幼有序,先长后幼有何不妥?再说我何时阻拦过,如今先成亲的不是二郎吗,你简直无理取闹。”
卢夫人讥笑,“我无理取闹,我看是你无用罢了,找不到士族女子来配你的好儿子”,她居高临下地扫过杨夫人母子二人道:“卑贱之人还想与士族为伍,简直异想天开。只有脑子进浆糊了才这么干!”
崔英脸色难看,多年来每每吵架,最后总是会吵到这里,他早已不耐烦,他也无话可说。
他别过头,对着杨夫人和崔怀冷喝一声,“还不走!”说完就大步冲冲出门去了,也不管后面人跟不跟得上,连对冯照的场面话也顾不上说了。
卢夫人见他油盐不进,也气得够呛,勉强对着二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跟崔英一左一右相背而行。
杨夫人看看堂中留下的夫妻二人,又看看怒而离去的崔英和卢夫人,神色惶惶不决,又像找救星似的寻自己的儿子。
此前崔怀一直低头沉默,此时才站起身,冯照才注意到他眼圈也有些红,但还是低声安慰母亲。
他先是对着夫妻两个道贺,“阿弟,弟妹,我这做阿兄的尚未成亲,没什么经验可授,惟愿你们二人白首偕老,福泽长存。今日家中不宁,叫新妇看了笑话,实在是对不住。”
冯照摆摆手道无事,没想到崔家长辈靠不住,却是唯一的兄长撑起了体面。
崔慎也颔首道:“多谢阿兄。”
冯照琢磨这兄弟二人的反应,竟然还不错的样子。
俗话说子女不合都是老人无德,崔家父母不合又偏心,这样长大的两兄弟竟还能互给体面,看来崔家养人的风水确实好啊。
崔怀陪着母亲慢慢走了,留下新婚的夫妻两个独留在堂中。
崔慎一直是他们争论的焦点,但期间一直没说话,此刻看着外面人渐渐离去,他脸上忽然一下子免得空茫起来,连声音也幽幽的,“今日叫娘子看笑话了……”
冯照往靠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问他:“你早就知道?”
崔慎
慢慢低下头,“是……”
见她有审问之意,崔慎底气越发不足,“我原以为他们最多说两句怪话,没想到直接吵起来了,让娘子难堪了。”
他原本是坐在冯照一侧,说着说着话又慢慢挪到她身边,坐得更近。
他拉住冯照的一只手放到脸颊边,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娘子要是不高兴就打我吧,千万别与我置气,我与娘子夫妻一体,离了你一刻也活不成……”
冯照反手在他脸上揪了一下,瞬间出来个红印记,“说着听我的话,小心思又多得很,你不老实。”
“不过呢,看你在家也是个小可怜,怎么长这么大的?”
崔慎怔愣了一下,继而眼中溢出湿意,“娘子担心我是不是?我很高兴,只有娘子这么关心我。”
冯照轻抹去他眼角的泪珠,又伸出一指点他的额头,“油嘴滑舌。”
崔慎痴痴地看着娘子温柔的动作,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吻去指上的泪珠,“油嘴滑舌才能好好伺候娘子,”
他悄悄观察冯照的脸色,又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什么,惊得她一下子喊出声,“这儿人来人往的,你要不要脸……”
她的话蓦地停住,堂屋的大门“砰”地被关上,隐隐约约传出含糊的声音。
“明日……回门……”
翌日,冯照领着崔慎回冯府,两个人带着一众仆从,并满满当当十余辆马车一同出发。
这回门的队伍声势浩大,两个人原以为沿途围观的人很多,早做了准备,挑了许多身强力壮的部曲围在左右,但走着走着发觉街上都没什么人。
冯照正觉得疑惑,怎么京城忽然空城了,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哄哄的叫嚷,像是许多人聚在那里做什么,她好奇心起,派人去打听何事。
那人去了一阵,回来后却兴奋异常,“夫人,郎君,今日陛下率大军回京了!”
第43章
延熙十五年,柔然寇边,南及于武川,帝亲讨之,步骑十万,越大碛至鹿浑海。
柔然闻军至,溃散不止,豆仑负伤奔逃,西走数千里。以穷寇远遁,不可追,乃止。
史书上薄薄两句话轻而易举地掠过波澜动荡的时日。
这是对皇帝而言极为重要的一战,此一战证明了他亲政的本事,朝臣不再将他视为太后羽翼下的木偶。
自京中到六镇,他远离宫城,却反而更能体会到皇帝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宫中规矩多,他能见到的无非就是太后、朝臣和宫人,如此按部就班十数年。然而此次出征,一路走来他见过生民百态,万人瞩目。
战场瞬息万变,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大军动向,乃至于这场仗最后的走向,这和他在奏折上看到的冷冰冰的几句话全然不一样,让他心里激荡起伏,难以平静。
元颐和陆睿提心吊胆地看着陛下举止,生怕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把自己交代在这里,所幸他自己有分寸。
此二人资历老,经验足,皇帝知道他们心里并不服气自己,尽管他们口口声声称陛下。
直到他戎服持刀,御马而出,在大军中杀了个来回,他们看他的眼神才真正有所转变。
那是微妙的服从和惧怕,掩藏在诚惶诚恐的敬意之后。他很熟悉这样的目光,朝臣就是这样看着太后的。
这一切都转变于皇帝率军从鹿浑海汗帐回来后。
陛下亲征,率大军平定柔然的消息在几天之内像插翅一样传遍了整个六镇。
这里的军民战后还要重铸城防,譬如重修城墙,施粮施药等琐事,城中一时间热闹不停,街头巷尾都议论着陛下的事迹。
皇帝微服出来时不断的听到这些话,很是满意。一夜之间,皇帝的权威就笼罩在武川上方,在此之前他们或许根本不知皇帝是谁,尽管他的诏书年年到达这里。
粗粗待了几日,又巡幸了稍近的怀朔镇,皇帝便考虑回京了。
十万大军留在这里,多一日就有一日的粮草,早几天回原籍也能节省些口粮,再者,这么多人留在这里容易生乱。大战之后有大灾,当务之急便是要尽快将人带走。
从柔然俘获的俘虏在六镇置为镇民屯田,或为奴为婢。卫军缴获的战利品中,约莫十万牛羊马匹,柔然驻地的诸多金银宝物也被充作奖赏。
诸事已定,三万宿卫军拱卫着前方华盖宝顶的车马浩浩荡荡回京了。在帷幕之下,车架座上,就是带领着他们北伐胜利的陛下。
皇帝车架周围,抱巍一直驰马跟随,谨防陛下有吩咐。
如今正是隆冬,北地辽阔萧瑟,遍地黄土,从车窗外看出去了无生趣。
但这里正是暂做修整的好地方,背靠缓坡,有小河穿过,背风迎阳,极目所至可一览无余。
再过一日就能到京城了,将士们无不欢欣,脸上俱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又可因战功封赏,还即将回到京城家中,而这些喜上加喜都来自于带着他们打赢了柔然的陛下!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亲下战场,与他们并肩作战。
众人停歇饮食之时,皇帝走下车驾,在军中走过一圈,依次慰劳军士,许多小兵平日里无人无津,当下乍一见到陛下亲自征询,嘴里的炊饼都顾不上吃了,激动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发誓要为陛下出生入死。
皇帝只是温和地笑笑:“汝等出生入死不是为我,是为拼死挣活,是为护卫父母亲人安康,是佑我卫安宁,此之谓精忠报国。”
一时间,将士们动容不已,营帐中许多人抽泣不止。代城与六镇相距不远,宿卫军大多出身京城附近,许多人中亦有亲眷住在北部六镇。
柔然侵袭是卫国大患,多年前甚至到达过京城脚下,死于柔然铁蹄之下的卫民数不胜数,诸人听到这里无不伤心慨叹。
此时不知有谁吹起了胡笳,凄美哀婉之声悠悠地传遍整个营帐。
皇帝慢慢走出营帐,看着前方的一片平野,忽然问起:“从前大军经过这里也是歇在此处吗?”
元颐回道:“陛下,通常都是选在此处一般的平地。”
皇帝蹙着眉,一手指向前方道:“我虽长在宫中,但也知道这是小农的田地”,他又指着脚下的土地道:“我们就踩在田垄上。”
陆睿看着皇帝的脸色,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抢先说道:“陛下,此地不种麦,种粟,春种秋收,此时地里已经没有种粮了。”
但几万人马踏过,再松软的土也会被踩得板实,春耕时还要费大力气翻土,不过此时说这种话就过于扫兴了。
抱巍适时上前道:“陛下若是担心农人收成,可给赏赐弥补一二。”
皇帝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于是下诏此地亩给榖五斛,众人纷纷赞颂陛下仁德。
他沿着田垄慢慢走过,周围一片辽阔土地,抱巍跟在他身后,看他负手而行,不知为何竟从陛下的背影中也看出了一丝惆怅之意。
抱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正想小心开口问一句,皇帝忽然停下来问他:“抱翁,小时候我问你长大以后是不是就会了无烦恼,成为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你对我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是最快活的人。”
抱巍一时失语,“陛下……”没想到陛下竟还记得多年以前他随口说过的一句话。
皇帝似乎并不想他回答,“但是,最尊贵的,不一定是最快活啊……”
抱巍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小心试探道:“陛下有什么烦心事吗?”
“倘若与人争吵,该如何重归于好呢?”皇帝轻轻说了一句,抱巍却大为骇异,忙问道:“何人胆敢冒犯陛下?”
他不回,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很生气,却更想和好,就像从前一样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惹我生气呢?”
一瞬间,抱巍想到了陛下要送出去的那把弓,不由大胆猜测,“臣斗胆,不知是女子否?”
皇帝别过头去不作声。
抱巍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乐呵呵地笑:“能让陛下如此牵肠挂肚的定不是寻常女子,有点脾气也不奇怪。”
皇帝显然是想找个台阶,碍于面子想让别人提出来,他自然得搭上这个梯子,“臣虽不曾成婚,但听闻民间夫妻吵架,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他嘿嘿地笑,暗示陛下如何如何,但谁知陛下听了却沉了脸。
他一惊,不知为何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又绞尽脑汁重想法子,“陛下身为天
子,心胸宽广,何必与小女子计较。”
“女子性情柔弱,与陛下争吵后说不定偷偷流泪不让您知道,悄悄等着您过去哄呢,倘若好好哄哄她,叫她知道陛下如此体贴,此事大约就解决大半了。”
听完这话,皇帝的脸色总算阴转晴,赞许地点了点头。
抱巍笑眯着眼道:“陛下再带上精心挑的长弓,指定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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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城大街上万人空巷。
皇帝车驾从景阳门入城,身后跟着铁甲长缨,大军一路绵延到城外,城中民众根本看不到尽头。
战马踏起的尘土飞扬,高高竖起的幡旗旌节如同林木一般在长兴大街上拔地而起,此间喝令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
城中众民得知柔然大败,不由欢呼雀跃,再见陛下圣驾回京更是兴高采烈,甚至顾不上犯圣,往车架里扔瓜果干花,反正人多也找不到是谁。
隔着一条街,冯照和崔慎坐在自家的马车上,遥遥地听着远处的呼声。
再次听到陛下的消息,竟恍如隔世般。
他率军北伐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大兄随侍陛下,按理要随军,但陛下念他要成婚,准许他告假不去。
其实刚出宫时她还有些隐秘的期盼,也许他会出宫来找她,也或许会叫人来传话,说他的错处,说他的情意。到时候她就可以自矜身份拿个乔,好好为难他一番,毕竟号令天子的机会可不常有。
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确天真,皇帝是天下的皇帝,心里装着天下万民,她在里面不知排到哪个角落,只有闲暇时才会被拎出来。
皇帝的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讨他欢心的人,也许她走的第二天就有人围了上去,争着做他面前的红人。
与她相处时的真心是真的,与她吵架时脱口而出的话也是真的。
那一日,大军离京。她一个人跑出来看着队伍慢慢离开,盯着最前面那个人看了很久,直到慢慢消失在城门后,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要慢慢接受有人逐渐离开,有人意外而来。
如今陛下回京,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他再如何功勋卓著、威满天下,也都与她无关了。离得远了,还能总想起来好处,离得近了,就只有面目可憎了。
冯照定定地看向街外,崔慎看在眼里,却觉得她伤心欲绝。
她性情向来火热,什么也不能让她伤心,鲜有这样浑身沮丧的时候。只有碰上那个人她才会这样。
他觉得心里很难受,想抱着她,想亲她,又担心她不愿。
他知道她心里并不那样喜欢自己,是他苦苦求来的结果。但看到她的目光不落在自己身上,他又难以忍受。
崔慎慢慢凑过去,轻轻将她拢住,冯照顺着他的力道慢慢歪在他怀里,两个人依偎着,肩臂交缠。
柔然、温暖、缠绵,连她的发丝蹭到他的脸上都带来一股快意,崔慎想长长地喟叹,又担心被她发现,于是小心隐藏在心里。
他交织在欢乐与苦痛的识海中不能自拔,期望着有人能拉他上去。明明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结果,是他的精心安排,但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舍不得了。
第44章
冯照带着崔慎回到冯府时,父母俱已等在家中了。
常夫人虽与冯宽坐在一处,但心早已飞出去,时不时打发身边婢女去外面看看阿照回来了没有。
等到冯照出现在府上,常夫人迫不及待走到堂屋的门口去迎。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见女儿满面春风,笑意盈盈,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早上不再睡会儿?”
冯照拉起常夫人的手道:“我想你了嘛,阿娘不想我么?”
常夫人听了眉开眼笑,“你个机灵鬼。”
冯照兀自坐下来,露出身后的崔慎,常夫人这才注意到女婿,也关心了几句,“阿慎这几日累不累,阿照性子野,你怕是头疼得很。”
常夫人以退为进,说女儿不好,实则是想说我女儿就是这样性子,你也别想着叫她改,就这么受着吧。
崔慎能年纪轻轻混迹官场的人当然不会听不出来话外之意,他弯着眼睛,温柔回道:“娘子蕙质兰心,仙姿丽质,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常夫人很满意,脸上的笑容都更真诚了许多。
冯宽作为父亲,这时候适时出来做做恶人,肃声说道:“阿照既已嫁入崔家,便需好好做个妻子,你收收心,从前那等浮浪之行再不要做了。”
冯照嘟着嘴,“我哪里浮浪了,我乖得很。你不看看别人家,养人的养人,豢宠的豢宠,我这么洁身自好,你还说我浮浪。”
本朝民风开放,又有胡俗浸染,女子养宠的不在少数。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安平公主大张旗鼓地找面首。
冯宽瞪着眼睛,“你还狡辩,你忘了太后怎么教你的了?”
太后养的面首还跟你同朝为官呢!
冯照心里反驳,但想起入宫一事还是觉得心里发憷,于是也不说话了。
崔慎听着,趁机插上一句,“外舅不必苛责阿照,她在家里高高兴兴的,若是嫁了我以后反倒束手束脚地不高兴,就是我的过错了。”
他的话说得很熨帖,冯宽听了也觉得高兴,这个女婿没白选,阿照虽肆意大胆,但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成了婚就是大人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任性,你找个时间进宫去拜见太后,让她也看看你。这回你自己去,我不带着你了。”
进宫啊……
见太后倒没什么好说的,但要是碰见他怎么办?
冯照揪着自己的袖子,陷入沉思。
太后宫里那么大,大不了躲着他就是咯。再说了,他操心着天下大事,说不定早就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千头万绪,人家却在宫里纵情享乐,都想不起来她这号人了。
她游思妄想着,手上突然被攥住,崔慎坐在她身边,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小心钻到她指缝里插着,对她温柔一笑。
冯太师与常夫人坐在上首,将小夫妻情态收入眼中,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神,喝茶的喝茶,捏帕子的捏帕子。
皇帝策马驱驰,沿着长兴大街直入太华门,后方人马奔涌追随,乃至宫门重重关上,今日的这番热闹由此结束。
皇帝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太后。
说来也怪,他亲身走了战场一遭,北伐凯旋,对太后反而越发佩服了。
他知道太后出身掖庭,鲜少出宫,多年来在深宫之中纵横捭阖,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犹如天眼逡巡世间。
要知道,他亲赴六镇才知晓那里情势如此复杂,众多卫人、俘虏的柔然人、归附的高车人齐聚一处,风俗言语各异,稍不注意就能打起来,但如今至少能有个表面的风平浪静。
他记得幼时读书时读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心中惶惑,他知道自己是鲜卑人,祖母是汉人,朝中大臣鲜卑人与汉人各有半数。
元氏鲜卑的天下,如今由汉人执掌,那这到底算谁的天下呢?
那时祖母说一不二,他心里惶惑也不敢直问,只能等着祖母为他授课时旁敲侧击地提起来。
但冯太后是何人,小小孩童的障眼法在她面前不够看的,但她并未发怒,只是平静地叫他坐下说给他听。
“翻开你的书,看它的后半句,‘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季文子谏劝鲁成公
勿要弃晋择楚,理由是楚非我族类,必定不会真心相帮。”
元恒依旧困惑,这他当然知道。
太后眼神锐利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还有鲁楚之分吗?”
元恒一瞬间醍醐灌顶,神思惘然。
太后接着以一种势在必得地语气说道:“始皇一统天下,经二汉四百年,天下汉人岂有晋楚之别乎?”
这番话深深地震撼了幼年的元恒,他试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那些惶惑猜忌在太后御揽天下的气势面前如鬼魅见日,通通缩了回去。
此后数年,他再也不敢小瞧这个年轻的祖母。
而如今北伐归来,他想第一时间就去告诉太后,横扫柔然,威抚六镇,都是他的功绩,他是个青出于蓝的学生。
果不其然,太后听了他的详述很是高兴,甚至破天荒地夸了他:“陛下裕后光前,不坠先祖之风。”
元恒很诧异,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别人山呼万岁或许是迫于他的身份,恭维皇帝,但祖母也认可他的成就,足可见他这一战多么成功。
座首上,太后仍面带病容,自上回大病之后,她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
元恒看着她头生华发,面目憔悴,心中滋味难言。多年以来,他总盼着太后离去,因废帝再立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他头上,他毕竟有许多弟弟,没了他太后还能再挑出皇帝的人选。但如今太后眼看着垂垂老去,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高兴。
太后嘱托他对北伐的大军要论功行赏,留守京中的勋臣也要多加安抚,他都一一应了。
说完了要事,他暂别太后,准备前去操心北伐的后续诸事。走到门口,太后却忽然叫住他:“你知不知道——”他等着太后说完,但她却戛然而止,“罢了,也无分别了。”说完挥挥手让他走了。
元恒满头雾水,太后很少有这么犹疑的时候,不过此时他早已志矜意满,顾不上追究太后所为何事,皇信堂中诸多大臣还等着他一力定夺赏罚黜陟。
他走后,太后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英华小心问道:“殿下不说,倘若陛下自己知道了……”
太后满目怅然,“他从小就这样,外宽内深,静不露机,也不知道是我教的,还是他天生就这样。”
英华想,这必然是天生的,冯延冯修两兄弟也在太后膝下受教过,可拍马也比不上陛下呀。
太后一说就止不住了,“政事上就罢了,在男女之情上也这么干,迟早要栽跟头。什么时候改改他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再说吧。我一把年纪,也不想掺和进去啦。”
元恒行至长宁园外的长廊,忽然听到假山丛树之后隐有私语声。他一扬手,身后侍众通通停下。
此地幽秘,常有秘事在这里发生,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秽事,不想让这么多人看见,只身上前去一观。
慢慢转到假山后,他却大吃一惊,“五弟,怎么是你?”
只见元思站在那里,一名宫人靠着假山垂头站在他身前,他双手握住那人的双肩,面带怒容,二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已。乍一看,竟像是他把人逼退到假山跟前。
其实元思样貌俊雅,性情温和,文武皆成,更是从来不近女色,没有什么私德丑闻,在京中是众多贵女眼中最好的夫婿人选。
正因为如此,元恒才震惊不已,他竟想强逼宫人。
前次元思先斩后奏,元恒其实心里不大高兴,但他以为这个弟弟并没有什么坏心思,愿意相信他的忠心,这才放心在北伐时留他在京中。
谁知道他一回来就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见有人过来,那宫人更把头埋得深深的不愿露脸。而元思一看竟是陛下,惊慌不已,“陛下,我不是……”
元恒看了那宫人倚靠着的单薄身影,再看看这个弟弟,不由失望,“你好歹也是我弟弟,怎么做出如此跋扈之事?”
皇帝亲口批驳,元思很是慌乱,“不是,我认识她……”,见皇帝脸上鄙夷,元思更慌张,“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见事已至此,只好都说了,“我与她先前就认识,我想求娶,但她不答应。”
他满心欢喜地准备求娶,却陡然被拒,实在不愿被大兄知道这样丢脸的事。他原本还想着求一个赐婚诏书,这下全然没有了。
皇帝仍旧目露嫌弃,“你以势压人,强逼宫人嫁你,岂是君子所为?”
元思此刻有口难言,他脑中乱得快要爆炸。
他的清白都交代在她手上,他以为二人两情相悦,结果他求婚时她却忽然说她并无此意,请他见谅。
他很崩溃,他要怎么对大兄说,说他被人抛弃了?说这个小小宫人对他堂堂亲王始乱终弃?他怎么开口!
那宫人趁机向皇帝开口离开,皇帝见她被自家弟弟欺负,不由肩负起了做长兄的责任,开口道:“不必担心,你在宫中好好待着,他要是逼你,你来找我做主。”
宫人感激涕零,“多谢陛下!”
元思见她就这么走了,不由激动,甚至想拦住她,“不是,你说句话呀!”
元恒更是没眼看,“行了,别动手动脚的。”
她远远地走了,元思伸手捂脸,再不想说话。
元恒却很看不上他满脑子私情,只问他:“叫你留守京中,你只想着这种事?”
元思无力开口:“陛下,子延都已成婚,我只不过是求婚而已……”
元恒一下子被堵住了。
冯子延婚期临近,他便没带上他。如今他出征归来,正好去他府上看看,也好贺他与妹妹新婚之喜。
第45章
太华殿中,白准严阵以待迎陛下归来。
陛下命他留在宫中,本就许久不见,倘若回来后见他不称心,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不过他现下也想明白了,他不如抱翁善武,就是去了军中也难免束手束脚,听说那里还艰苦得很,不如留在宫中做好内务。
抱巍见他在大殿内外来回指使活动,殷勤得很,对他也服帖,不由想起一事问他:“你可知陛下心中似乎钟情一女子?”
白准愣了,“没啊……”
“——不对,”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迟疑地问:“抱尚书是怎么知道的?”
抱巍见他反应奇怪,似乎另有隐情,便道:“陛下在武川时曾向我提起过,他与一女子吵架,欲将从柔然俘获的珍宝送予那女子。”
“从前陛下不是这样儿女情长的人,没想到竟会主动与我说起此事,只是陛下好面子,不肯说是谁。”
“我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人,竟能让陛下牵肠挂肚,低头求和——”
“——白中常,你怎么了?”
白准此时瞪大了眼睛,抖着嘴唇,脸上虚得发白,满面惊恐。
“完了……全完了……”,他不停念叨着,忽然一口气栽倒撞到门上。
抱巍连忙去扶他,却被他弄糊涂了。
什么意思?“完了”还是“晚了”?
“我今日来看样子还不算晚。”
元恒微服到太师府上,府上此时行婚礼用的装点还没拆。沿着连廊挂起的布幔连绵不绝,上绣游龙戏凤,金线银环交织其中。地上铺的红毡还没收走,门头上挂着的锦绣织毯、彩绘灯笼都还满满当当的,一看就是府上有喜事的样子。不过门前的青庐倒是撤干净了。
他今日出来,本要带着白准,但白准今日似乎身体不适,便带了旁的内侍。正好门房不认得这内侍的脸,也不知他的身份,便将他当作寻常客人迎进来了。
他在前厅等了
一会儿,冯延才终于姗姗来迟。
“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冯延拱手作拜。
元恒起身扶起他双手,“子延不必多礼,你与三妹成婚,我未能赶上,如今回来总算能说一句祝贺了。”
说话间,乐庆公主也款款而来,“参见陛下。”
元恒面带笑意看着一双新人,“你们新婚燕尔,正是感情好的时候,我这外人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公主红着脸道:“陛下说的什么话。”就连冯延也被说得脸红了。
元恒大笑,“你们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我的阿干,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盼着你们欢欢喜喜,顺顺遂遂的。这不一回来就来贺你们新婚了。”
冯延听了很是动容,“多谢陛下!”
他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陛下从来都对他很优容,还把妹妹嫁给他。
陛下如此亲近优厚,他也不能毫无表示,“臣蒙天恩,幸尚公主,必当恪守臣节,奉公主恩荣,不敢轻慢万一。
元恒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品行我是信得过的”,又看着公主笑道:“你们可千万别吵架,万一哪天吵架了来找我,我都不知道该帮谁。”
说得夫妻二人都笑起来。
公主见兄长与丈夫相谈甚欢,不由说道:“还得多谢陛下开恩,让子延留在京中,不然我们的婚期又得往后推了。”
元恒摇摇头,“这是应当的,成婚是人生大事”,他又叹道:“不过若是我早回来几日,还能赶上你们的婚礼呢。”
公主笑道:“陛下说笑了,大军刚走我们就成婚了,哪里能赶上呢?”
元恒诧异,他看着周围的金器宝瓶,铜钱帘幔,问道:“这些装扮还没撤,我以为你们前几日成的婚呢。”
冯延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陛下的这句话说出口。他心跳陡然加快,重又抬头看着陛下的脸,他脸上平静温和,甚至面带笑意。
冯延忽然如遭雷击,该不会……
公主顺着陛下的目光看去,才笑了,“陛下误会了,这是——”
她忽然被冯延拽住,他面上一片惊慌,眼睛睁得大大的,张着嘴不停喘气,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元恒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冯延的脸上甚至渗出细密的汗,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元恒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沉下脸看着冯延,“子延,你怎么了?”
公主被这二人弄得满头雾水,说道:“这不是阿照成婚的装扮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冯延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元恒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阿照?成婚?
这是能连在一起的话吗?
他面色空茫地看过去,好像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听胡语,“你说什么?”
公主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这是阿照成婚的装扮,我与子延的成婚装扮早就撤了。”她又指着屋外道:“这是送新娘出去的红毡呀……”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乃至不敢再说话。
因为皇帝此刻面色可怖,眼眉沉郁,嘴角紧绷到极点,连出下颌刀削般的利势。
“你、说、什、么!”
公主与皇帝并非同母所生,从前在宫中也见得不多,只是每次见他时他都像个宽怀的兄长一样勉励弟弟妹妹们。她从未见过兄长这样盛怒,慌得六神无主,连忙看向身旁的丈夫。
冯延的手慢慢从脸上落下,露出一张灰白的脸。
成事已定,覆水难收。
他无力地看向皇帝:“陛下,阿照她……已经嫁人了。”
元恒脑中“嗡”地一声,几乎一片空白。他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们目光惶惶,身形颤抖,是不是故意在骗他?这是欺君之罪,他们胆敢!
他意乱心慌,目无定处,四处逡巡,阿照是不是躲在屋后等着看他笑话。他的心稍稍放下,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跳脱大胆,连他也敢戏弄。可恨冯延和三妹竟也敢配合她戏弄皇帝,他定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迅疾起身,在厅中快速走了一圈,连通后院的门一把推开,怎么看不见人?她藏在哪儿?
元恒的心又沉下去,冯延绝望地看着他在这里如困兽般游走,细若游丝地说道:“她已经走了,嫁去了夫家……”
元恒骤然定住,转头怒目而视,双目红如火炭,冯延动了动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
他还在骗他,定是在骗他,竟装得这么像!元恒的胸膛中心跳得越来越快,似乎将血液泵上了他的眼睛。他又看见了门外的红毡,冯府用的红毡都是染得最上好的火红色,红得刺目,新娘走在上面……那上面不是干干净净的吗?
他越看越红,红得他眼睛发烫,喉中发热,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身体里涌出来。靠在他手边的凭几忽然裂开,蹦出细碎的木块。
“陛下!”
“陛下——”
皇帝忽然口喷鲜血,轰然摔倒在桌案上,身后的凭几撞翻在地。
冯延和公主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分地去扶住皇帝,可皇帝还瞪着眼睛不知是昏是醒,他们怎敢贸然惊动龙体,要是动出了毛病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皇帝身边的内侍早已吓得抖如糠筛,他鲜少随侍陛下,今次首番随陛下出宫微服就遇上这种事,几乎把他吓得魂归天外。
直到冯延大喊,“去叫宿卫!叫太医!”他才如梦初醒,夺门而出,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叫人。
此时冯太师听闻陛下微服到府上,猜想他是为了给大郎和公主贺喜,便不急着过来,于是姗姗来迟。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惊得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怎么回事!”
冯延心乱如麻,脑中昏昏,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到如今这种地步。冯太师扑上去看陛下,却又不敢动他,只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冯延的双肩,“陛下怎么了!”
此时门外一阵动静,太医手脚并用地扑进门,手里的药箱来不及放甩在地上。
几个太医纷纷将陛下围住,七嘴八舌地问清陛下发病的缘由症状,观色把脉,再一口药灌下去,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此时隆冬时节,厅中林林总总的众人却无不满头大汗。
待太医点头,宫中内侍宿卫才敢小心翼翼将陛下抬上辇车,浩浩荡荡回宫去了。
几人此时都惶惑不已,并不知道陛下究竟如何了。陛下的身体是机密中的机密,宫中太医只听皇令,哪里会告诉他们这等私隐。
然而陛下晕倒在冯府上,无异于天降横祸。陛下无事还好,一旦有事,京中诸方蠢蠢欲动,太后如今身体又不大好,能不能压得住局面还未可知。
冯太师阴沉着一张脸厉声问道,“陛下究竟怎么了!”
冯延抹了把脸,仿佛有千斤压在背上,沉重说道:“陛下知道阿照成亲了。”
冯太师奇怪,“知道又怎么了?他们不是早就——”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冯延,冯延沉痛地点头,又捂住脸再不肯说话。
冯太师陡然惊怒难当,朝天大喝出声,“冯照!你这个孽女!”
“阿嚏!”冯照用帕子捂住口鼻,又吸了吸鼻子,“谁在说我?”
崔慎轻勾着唇,将一旁的毛帔轻轻围到她脖子上,“谁敢说你,是你太贪凉,系上毛帔又不肯,外面这么冷,不多穿几件怎么行?”
冯照嘟嘟囔囔着,任他穿上了。
此刻二人正坐在进宫的马车上,准备去面见太后。车外数九寒天,车内放置了暖炉,冯照手里还握着手炉,因而并不觉得冷,只是崔慎总觉得她娇贵,想让她多穿几件,裹得跟猫儿似的。
第46章
崔慎慢慢摸过去握住冯照的手
,在她耳边悄声道:“我给你暖暖。”
他握上去像握住一块软玉,微凉柔软,忍不住揉捏,连蜷缩的指尖也不肯放过。
冯照轻哼一声,“做什么,这可是在宫里,小心点儿。”
崔慎轻轻笑,露出洁白的牙尖,不知不觉间将她笼在怀里,“怕什么,外面人又看不见我们。”
也是怪了,这寒天数九的,他身上倒是暖和得很,窝在他怀里暖呼呼的,手炉都比不上。
崔慎见冯照在他怀里乖乖待着,像是可爱可怜的兔儿,冬日无处可去只能求人收留,躲在人身边不肯走。他渐渐目露迷色,双手收紧,情不自禁低头吻她的头发。
宫城辽阔,近了内城便要下轿了。崔慎下了马车,察觉外面冷寒,将冯照从马车上扶下来,再横揽过去,把自己的氅衣披到了冯照身上。
二人跟着小黄门,一路到太极殿畅通无阻。
英华并手站在门口等着,见她们来了立时露出满满的笑容,让这寒天都温暖了几分。
“大娘子看着气色极好,可是从冯府来的?”
冯照点点头露出个笑,“华夫人一猜就对了,我们正好回了趟冯家,立刻就来求见姑姑了。”
英华笑着将人引进殿内,不经意间打量着这个郎君。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瘦弱了些,不够英武,肤白倒是不输。
她心里百转千回,想来想去却又觉得自己想岔了,比赢了又怎样呢?女郎她不喜欢呀,终究还是缘分不够呀。
此时她也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她觉着陛下是个不错的郎君,尤其是与大娘子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十分养眼,简直天造地设、无比登对。唉!她自寡居之后对亲事再提不上兴趣,难得看到登对的一对,竟活活拆开了!大娘子找的这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样貌没的说,可就是不般配。
此时殿中,太后素衣宽袍,长发稍挽,不施装点。冯照觉得,看上去比从前更老了一些。
太后和蔼地看着这对小夫妻,含笑说道:“阿照如今一成婚,看着都沉稳了许多。”
冯照微笑点头。可不是嘛,今日身上穿了少说八件,沉得路都走不动了。
太后又问了跟英华一样的话:“今日是从冯府来的?”
冯照道:“是,回家见了父母,立刻就来见姑姑了。”
太后呵呵地笑,目光终于转向这个侄女婿。
她的目光沉沉压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让他原本昂扬的头颈也忍不住垂下。
通身打量一番,太后重又露出笑,“不错,你是有福气的。”
崔慎往日在朝堂上见太后都是她威严赫赫的样子,听诏令决断由太后出。这还是他第一次私下面见太后,尽管不如上朝时肃穆,但她注意到一个人时那种打量审视的目光足以让人发颤。
崔慎虽也紧张,但终究还是经受住了太后的判决,他不自觉地屏息,一下放松下来,忍不住松了口气。
见他一副紧张样子,太后也促狭问他:“阿照颇为骄纵,你是怎么让她点头答应的?”
崔慎一下红了脸,“臣一见倾心,屡次打扰,是阿照不嫌我烦人,才准我所求。”
太后点点头,“哦——死缠烂打。”
冯照不忍直视,太后竟也有这么喜欢开玩笑的时候。
太后笑道:“看来授你这个给事中是授对了,你连阿照都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冯照扁着嘴,很不乐意的样子,“我哪里是您说的这样……”她说着又往前坐了坐,端着一张笑脸问道:“殿下可有什么赏赐给我二人?”
太后失笑,“你来我这里就没想空手回去是吧。”
冯照不好意思地笑笑,太后便问她:“那你想要什么?”
冯照眼珠子一转,小声说道:“殿下觉得他前途好,不如给他升个官儿?”
太后有一瞬间的凝视,继又恢复如常,打趣道:“你可真敢要。”
崔慎连忙解释道:“殿下恕罪,阿照是随口说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太后往后一靠,眼皮子掀着,闲适说道:“你娶了阿照,也算半个冯家人,只是我也得看看你这侄女婿做的如何,要是对阿照不好,别说升官了,我肯定绕不得你。”
崔慎忙拱手告饶:“多谢太后教诲,我必定不敢有负阿照。”
冯照盯着太后脸上的神色,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看来太后对这门亲事还算满意。
此时英华从外面进来,向太后禀报:“殿下,太史令说今明二日许会降雪。”
几人一听,不约而同看向了窗外,果然外面天色晦暗,残云沉压,让人看了心里也沉甸甸的。
太后便道:“既然天色不好,你们今晚就在宫里住一晚吧,免得路上平白生出波折。”
冯照便带着崔慎一同谢恩。
天色将晚,英华领着二人去往偏殿,派人将这里重新布置一番,二人这才安顿下来。
冯照见了软榻就走不动道了,今日坐马车坐得骨头都松软。
崔慎却站在那里迟疑地说道:“娘子何必冒险触怒太后?我并不愿借着娘子的脸面求官。”
冯照翻了个白眼,“你清高个什么劲,有靠山不用是傻子,你还等着头发白了熬个几品官吗。”
崔慎抿嘴一笑,“娘子在意我,我就满足了。”
冯照躺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没来过这儿?我带你出去看看。”
崔慎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拽着出去了。
冯照带着他一路跑到长宁园中,距离太极殿不远,这里花木繁盛,水波粼粼,平日太后常在这里散心。
她带着崔慎来到水边,也就是一处池子,地方不大但造景很妙,周围假山,佐以茂林,颇有幽静之气。
两人靠在假山边赏园中池水,恰逢天上开始飘落点点雪花,落在头上身上,带着冰凌寒气。
此情此景,两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崔慎动了。他将自己的毛氅解下,轻轻系在冯照身上,可那手系完了却不肯离开,像条蛇一样灵巧地钻进去,沿着腰后上下游走。
一高一低,月光下一对情人的眼神慢慢相汇,越凑越近,忽然鼻尖碰上,情热一触即发。
“啊!”冯照轻叫了一声。
她缩紧脖子,手摸进去才发现有雪水落进脖子里,抬头一看,松枝正轻轻摇摆着,像鬼魅的影子。
**********
太华殿内殿,皇帝昏迷一个时辰后终于醒来。
众太医对皇帝望闻问切,又经数人讨论,得出一致看法,陛下是肝气郁结,气机逆乱,乃至气血上涌,身体无大碍,只是还需修养,等着醒来就无事了。
只是元家先祖多病,此事是否关系到陛下身上其他暗疾,谁也不敢肯定,只能等着陛下醒来再看。
如今陛下一醒,身边围着的一圈太医,伺候的宫人无不欢喜若泣,皇帝无事,他们总算能逃过一劫。
白准见皇帝醒来,更是喜得手舞足蹈,重重地朝天磕了几个响头。
他是陛下的心腹,陛下要是没了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陛下昏迷时他更是陷入两难,要是陛下有事他却不报太后,过后必是一个死字,可要是他着急忙慌报了太后,陛下醒来定然将他厌弃。
好在陛下这么快就醒了。
只是,陛下怎么看着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睁着眼一直对着帘帐顶上的金龙飞天看,太医轮流问安,宫人如何呼喊都毫无反应。
方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陛下该不会神智出毛病了吧!
白整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像苍蝇一样乱转,这时候才发现抱巍还在一旁看着。
他方才没有立时去给太后通风报信,让白整不由放心了许多。此时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白整重又抓住希望,求救般问:“抱翁可知陛下如何了?”
抱巍紧紧攥着眉心,走到御塌前轻声问道:“陛下还好吗?”
皇帝的眼珠子动了动,抱巍这才松了口气。他挥挥手,示意众人都出去。
白准不放心,可看他仿佛知道些什么,狠狠心把众人都请了出去。
此刻殿中只剩下三人,幽静的空气中,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们……都出去。”
抱巍跪坐在床头,又给皇帝塞紧被子,“陛下现下龙体有碍,没人在身边守着怎么行。”
皇帝充耳不闻,忽然猛地掀开身上的被子,立刻就要下床。
抱巍应对不及,慌得连忙拉住他,“陛下,陛下这是怎么
了,这时候不能乱动啊!”
皇帝猛地甩开,将他掀翻在地,下一刻又一个踉跄,白准一个滑跪死死抱住他腿脚,“陛下要做什么,奴婢们去做,陛下不可妄动龙体啊!”
他腿被制住动弹不得,不由大怒,“滚开,你胆敢拦我!”
抱巍连忙跑到他面前张臂一跪,“陛下!”
“陛下是否要去找冯大娘子?”
“她此刻就在宫中。”
皇帝愣住了。
白准趁机飞快拿来夹袍、金带并狐裘氅衣,风卷残云般为皇帝穿上。
皇帝此刻呆愣住,一动不动。好半晌才哑着嗓音问:“在哪儿?”
抱巍轻呼一口气,叹道:“在太后宫中。”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迅如疾风地走了。
抱巍目瞪口呆,看着人影慢慢说出一句:“跟着夫君一块来的……”
他匆匆忙忙追过去,却看见太极殿外的二方门拐角处,皇帝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粗喘着气赶上来,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愕然发现正是冯大娘子。
她身旁那男子一臂揽住她的肩,将自己的毛氅完全盖在她身上,两个人慢慢走在甬道上,像是一团轻云缓缓飘过春城飞絮。
抱巍小心翼翼去看陛下的脸色,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并未发怒,甚至脸上苍白而茫然,像是初冬清脆的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
他以为陛下这就要死心了,看见人家夫妻恩爱还能如何,天拦不住娘嫁人,皇帝还能拦得住女嫁郎么。
但谁知陛下竟不管不顾似的,跌跌撞撞影子一样跟着他们,他跟在身后躲躲藏藏,简直身心俱疲。
直至冯大娘子二人进了长宁园,皇帝不跟了,他爬上那座小山,在山上的四角亭里坐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池边的两个人。
下面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皇帝的步伐距离亭柱也越来越近。
抱巍看着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掉下去。
雪夜下,两个人冒着莹莹辉光,满头白雪慢慢交融,皇帝不由自主向前迈一步,突然碰到了一旁的树枝,抖动间落下的雪浸湿了他的袖角,他浑然不知。
可山下两个人仿佛都被树枝惊动,齐齐向上看过来。皇帝一惊,猛地往后退步,撞到身后的亭柱,就像定住了五脏六腑,沿着亭柱慢慢滑下,然后坐到槛椅上一动不动。
第47章
雪夜中,两个人相拥而吻,白雪落满头,像是共浴神光,祝福这对有情人。
山亭之上,皇帝远远地看着,鬓发凌乱,衣袍散开,原本就没穿好的衣服,一路上跑走不停早就乱了。
亭外渐覆积雪,消弭了一切杂音,连山下的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只有时不时的呼啸寒风灌入亭中,皇帝坐在那儿像座雪雕般一动不动。
抱巍更是屏息不敢动,也不敢上前去劝。他眼瞅着陛下脸上面无血色,唇上更是虚得发白,却一句话不敢说。
这小情人怎么磨蹭这么久,这么冷的天还要在外面腻歪,也不嫌冷!
他轻轻抬脚在亭柱边蹭蹭,好让脚不至于冻僵,他一把年纪了真是受不住啊。
他在心里嘀咕,皇帝冷不防地站起来,又直直往下走去。
抱巍往下看了一眼,那底下已经没人了,他松了口气,陛下总算能消停了。
他跟着陛下往回走,可刚下山陛下却走得越来越快,甚至离那二人越来越近。
抱巍心里忽然警铃大作。
他三步并两步上去扒住皇帝的手,极力压着声音:“陛下三思!”
可皇帝此时已经失去理智,全然没法听进他的话,只一心想着要见冯照。
他一定要问她,为什么?
抱巍在前方一力抱住皇帝的身体,死死地制住他前进的脚步,但皇帝正值壮年,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年老无力哪里抵得住,很快又被甩开。
这样冷冽的天气,他急得满头冒汗,“陛下这样贸然前去,没有理由啊!到时候传出风言风语,陛下天威何在?”
天威?那虚无缥缈的天威根本无法熄灭他心中的熊熊怒火,无法解除他的沺沺困苦,他要去找她,要去问她,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抱巍毕竟多年伺候在御前,对皇帝心性还是熟知,一开口就直打七寸,“陛下!如今贸然前去冯大娘子必定不会愿意,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不如臣安排人将冯大娘子带到殿中,也好过贵人们都在外面受冻。”
“陛下还需修养,冯大娘子也经不住冻。”
皇帝骤然停下,看着松木交错,山石孔洞之后的二人慢慢走远,才终于开口答应,“按你说的,我要见她。”
冯照与崔慎躲到山石下,看着月亮渐渐隐没,空中落下片片雪花,不由觉得天地广阔,尽赐人良景。
“以前我来姑姑这里,最喜欢这里,”她指着身旁的一块假山道:“这里原来有块石头,但我那时候磕到头,姑姑就命人把它扔了。”
她抬头看天,雪越下越大,遗憾道:“可惜今夜月亮被掩,看不清这里的石头。”
崔慎抚着她的额头道:“阿照光彩照人,我当然看得清。”
说完,他又轻轻吹口气到她额头上,“给小阿照吹一吹。”
冯照一时被噎住,她本意是想炫耀自己被太后看重,好叫他不要轻易造次,但这人怎么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话都说不通。
崔慎倒是很高兴她愿意和自己分享这方天地,更想多留一会儿,毕竟美景美人沁人心脾。
但此时风雪交加,已经下大了,再待下去恐怕就要受冻了,于是二人结伴而去。
临走前,崔慎将冯照身上的毛氅再整理系牢,揽着她的肩离开,拨开头上树枝,山上的亭中漆黑一片,他定定看了一眼,又抓紧了她的胳膊。
行至半道,遇上了几个小黄门抬着炭桶走过来,他们手上包着布巾,收紧臂肉慢慢走着。那炭桶看起来不轻,几个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费劲得很。
冯照没留意,哪成想擦肩而过时,有个人忽然脚下一滑,炭桶“咚”地一声砸下来,连带着里面的炭也滚落下来,滚到冯照的下裳和皮靴上,一下沾上了几块黑团。
幸亏是没烧的炭,只是有些脏,还起不了火。
冯照顿时大怒,“我的衣服!”
那领头的小黄门顿时苦苦告饶,“女郎恕罪,奴等笨手笨脚的实在该死。”他凄凄哀求,“这是送到太华殿的炭,陛下还等着要,奴等还要送过去。女郎若不嫌,奴为女郎引荐去殿中更衣。”他顺手一指,“就在这旁边,是宴饮时女眷更衣之处。”
这里离太极殿还有段路,冯照也不想拖着脏衣服走那么远,便应了他的话。
她预备跟着走,崔慎却拉住她,“别去了,这里冷,我们一起回太极殿再换吧。”
冯照平白被弄脏了衣服,就想着赶快换掉,不耐烦他说教,“就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崔慎不说话了,可他此刻眼神幽邃,甚至看得她浑身发毛,“你什么毛病,这也要跟我争一争,我偏要在这里换。”
她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向那座黑洞噬人的大殿。
崔慎的眼重重掠过这群低头告饶的小黄门,又看向冯照慢慢走进去的身影,不由痴痴地笑了,一片雪花落在眼角,在温热的脸上化成水珠,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第48章
冯照独自走到大殿的玉阶上,前方是紧闭的雕花朱门,里面一片昏暗,来时路上的宫灯都能在门框上隐隐映出几分亮光。
她定在那里,站在大门正中,绷着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脚朝大门猛地一踹!
砰当一声,两扇门撞到里面墙壁上,震出惊天巨响,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格外令人胆颤。
冯照跨过门槛,没有再往前走,就在离门口一步之远的地方站定。
她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前面的人,正对着大门,坐在高座之上的人。
偌大的殿中此刻竟只点
了一盏灯,烛火微弱,又被殿外的寒风吹得摇曳,将那人的脸上也照得忽明忽暗。
那人坐在描金绘银的偌大宝座上,双臂揽住扶手,以一种无力而又坚持的姿态倔强地看着大门,终于等到了他要见的人。
冯照一步一步走到宝座下,脚步缓慢,面色平静。
他慢慢挺直了背,渐渐靠到座背上,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二人之间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在比谁沉默得更久。
就在此时,冯照忽然动了,她径直解开自己身上的毛氅,右手一拽就全从身上落下,她递出去在身前,然后手一松,这件银白毛氅就如炼乳般委顿在地,最上面正好覆着一片乌黑的炭印。
上首的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冯照脱了毛氅,身上单薄了许多,但气势丝毫不减,她抬头盯着他,“陛下何故弄脏我的衣服?”
元恒觉得荒谬,此情此景,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她的衣服,不,这还不是她的衣服。
她一句话不说,可他却有话要问。
“为什么?”
冯照清凌凌地看着他,“我问陛下为什么,陛下却反过来问我,难道是我自己弄脏的吗?”
“我问你为什么!”他忽然站起来,疾声大吼。
冯照轻嗤一声,“我不明白,陛下不如直说。”
元恒几步冲到她面前,两个人面对面,近得能看清对方眼睛里的自己。冯照也能看到元恒此时泛红的脸颊和双眼,以及他苍白的唇色。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那是刚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水润透红,“陛下召见我为何不直说,要这么拐弯抹角弄脏我的衣服。”
元恒看着她低头露出的尖巧下巴,闻见她发丝上传来的阵阵清香,忽觉茫然,人还是从前的人,但身份却天翻地覆。
他不明白。
“为什么成亲?”
冯照抬头,勾唇一笑,“我的衣服都是精挑细选的,何苦弄脏了它,”她轻嗤一声,“这么拙劣的借口骗得了谁。”
元恒充耳不闻,仍然坚持问她,“为什么成亲?”
“到了该嫁人的时候自然就嫁人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该?”元恒大怒,“你不该嫁给我吗!那是什么无名鼠辈,你竟嫁给他!”
他指着脚下的大氅,一只脚踩在上面,“连块整色都凑不到,你竟当成宝贝一样,你嫁他就为了过这种寒酸日子吗!”
冯照起初听他的话心里毫无波澜,可他竟然说她寒酸!那明明是上等的白狐毛织成的裘衣,被他指使糟践成这样,他竟还敢嫌弃。
她的怒火蹭蹭的上来了,“我喜欢!陛下满意了吗!”
说完她转身就走,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早知她就不该来这里,平白生一肚子气。
见她当即就走,元恒一时慌张,顾不得礼数,竟直接上手去拉住她。
他力气大,拉住她的胳膊她就走不了了。
冯照气急,用力甩开胳膊,“放开!”
元恒下意识松手,可她身体像滑鱼一样立刻就游走了,他只得再度攥住,这回说什么也不放开了。
他紧绷着脸,唇角甚至发颤,“你不会喜欢他的,你喜欢的是我。”
冯照气得发笑,“陛下这么笃定,是凭何而来,就凭我们那段风花雪月吗?”
元恒再肯定不过,“我们互定了终身,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但你……你违背了我们的誓约!”
冯照轻嗤一声,“我们之间不过露水姻缘罢了,我和崔慎才是正儿八经定亲成亲的夫妻。”
元恒的嘴绷成一条直线,紧咬牙关,额头青筋奋起,“不要提他!”
冯照见他这样,反而咯咯笑起来,“他是我夫君,是我精挑细选的爱人,陛下很介意么,我先前爱你,现在爱他,很难理解么。”
元恒嘴唇翕动,下巴都在颤抖,“……你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
冯照陡然变脸,勃然作色,“我不是这样的人吗!”
她凑到他面前,离得很近,近得能咬掉他脸上的一块肉,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心攀附,有辱门楣。”
“这话不是陛下说的吗!”
她一直跟他打太极,不愿回忆那场争执,那实在太难看,把她的心思放在脚底下踩。她极力不去想,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一直耿耿于怀。
她承认自己不甘于平庸,没有视富贵如云烟的坦荡心境,但这种话从元恒的口中说出来让她不能接受。
毕竟她是真的喜爱他。
元恒是天子,是君父,纵然也是她的意中人,可当他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吐出那些话,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受审判。
金口玉言钦定了她就是这样无耻的人,好像她就是这么不堪。
他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一面是绵软的裘衣,一面是锋利的尖刺,她享受那柔软的温存,但当尖刺的一面对准她,她却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到来。
冯照不是愿意委曲求全的人,当她想明白自己所求时,就不愿意为了将来虚无缥缈的富贵做眼下不知终期的鹌鹑了。
将来的荣华虚无缥缈,眼下的痛苦实实在在。
元恒呆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尖利的声音闯入他的脑中,简直振聋发聩。他不知道怎么说话,不知道怎么动作,手脚僵硬地站在那里。
昔日气极时口不择言的话如今再听来竟这么刺耳,他向来文雅克制,对着祖母,对着众臣都是仁厚有礼。
但偏偏对着她就忍不住要说些逾矩的话,他知道那很刻薄,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可堂堂皇帝为了几句口角难道还要对着女郎认错吗?
往后他多加安抚,这事也就了了。
从前战事不利时他狠批过一些将军,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可过后再复职赏赐,他们又都高兴得很了。祖母还夸赞过他会识人、会用人。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他自己挑中的枕边人身上,他却好像犯错了呢。
冯照一步一步地逼近,元恒一步一步地后退,被她逼至御座前。
她又换做腻人香甜的话音,凑到他耳边:“如今我已嫁人,陛下尽可放心了。”
这句话很轻,却把元恒吓得一抖,他忍不住往后退,脚下却被绊倒,一个趔趄摔到座上。
他没有力气坐起来了,眼睁睁地看着冯照的背影慢慢走出殿门,再走到院外,终于消失在他面前。
她走得那么快,既是逃离这座昏暗的宫殿,也是为了逃离一个人的身边。
上一次见面,她哭着跑出去,是他亲口赶她出去的。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哭得他心里翻江倒海,可他还恼恨着那些诛心之语,浑身难受,看她哭得可怜更加难受。
可是这次,她连哭都不哭了。
昏黑的大殿中,寒风呼啸而进,殿中唯一的烛火在冷风中颤抖着、恐惧着,骤然熄灭,一缕细密的游烟飘无所依,直至碰到了地上的那堆白氅,悠悠打了个旋儿,然后慢慢在殿中散尽。
此刻殿中无声、无光、无味,只有一人独自坐在正中,和一片虚无融为一体。
元恒的眼中慢慢浮现黝黯的墨色,很快将全身也泼染殆尽。
冯照沉着脸走出去,崔慎等在门外。
他低着头,手覆在墙面上,不知在想什么,听见旁边的动静,
陡然一怔,他猛地缩回手,看向冯照。
此时他才注意到她身上的大氅不见了,他慢慢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好像要说些什么。
冯照朝他走过来,在宫灯下,他才注意到她身上自己的衣衫还整整齐齐,只是尤带愠色。
下意识的,他松了一口气。
冯照见他神姿有异,不由拧眉问他,“你怎么了?”
说着,她上前去抓他的手,“这么冷的天去抚墙做什么,不嫌冷吗?”
崔慎却倏地一躲,手缩到后面,比兔子蹦地还快,“我手冷,别冰着你。”
见她不高兴,崔慎又温软地笑道:“怎么没拿件大氅披着,外面这么冷。”
冯照瞥了他一眼,“我不冷,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衣服都要的。”
听见她这样说,崔慎乍然抬头,眼睛里亮得仿佛有星子一般,“果真?”
他猛地抱住她,头埋在她颈间,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耳廓,她被痒得发笑,“你干嘛……”
崔慎搂的更紧了,他用手腕交握着围住她的腰,笑着说道:“我太高兴了。”
“至于吗。”冯照轻轻打在他背上,“大惊小怪的。”
崔慎在她的颈间蹭着,声音慢慢低下,“阿照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冯照不说话了,她把手悄悄放进他的脖子里,想冰着他,可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只听见耳边崔慎轻轻的笑声,“我就知道,阿照只是不说,心里是有我的。”
冯照听得心里也慢慢高兴起来,她也低头靠在他肩上,双手慢慢落下,揽住他的腰。
此刻天寒地冻,冷气袭人,二人相依相偎着,如同世间每一对两情缱绻的爱人。
第49章
天高地阔,朔风凛凛,在外面吸进一口气都能直通脾肺,让人浑身清醒。
冯照埋头在被子里窝着,屋子里烧着好几个炭炉,哄得暖意融融,床上还放了几个热水炉哄脚,舒服得让人不想起来。
崔慎去了官署,澄儿坐在榻上摆了一筐针线为一件锦缎中衣绣补,玉罗小心备着鸟食去喂那两只倔脾气的鸟。
冯照睡醒了,慢条斯理地耷拉着眼皮,看着屋中静谧的景象,心里惬意舒坦。
过了一会儿,外间传来一阵叽叽咕咕的叫声,偏偏还尖利无比,直直刺进耳朵。
冯照一下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从里面喊出嗡嗡的一句:“别吵了!”
那两只鸟又在打架,前回看它们老是厮打,羽毛掉一地还得扫,便把它们分开,互相挂得远远的。但不知为何,每次一去喂食就又犯幺蛾子,声音不大却刺耳得很。
冯照猛地钻出头,朝着那边大喊:“玉罗!”
玉罗探出个头来,“女郎,何事?”
冯照恶狠狠地说道:“你去找管事要两个新笼子来,两遍都用铁片钉上挡住,必定要它们互相看不见,我看它们还叫不叫了。”
玉罗得了吩咐,欢快地走了,她也受不了这两只鸟了。
澄儿慢慢来一句:“女郎还要养着那鸽子呐?”
冯照登地一下坐起来,“怎么啦?成婚了还不许我养只鸟了。”
澄儿还在缝着,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绷子,“女郎,你知道我的意思。”
冯照揉了揉头发,“何必为了人迁怒到鸟兽身上,再说了这鸽子金贵,就当是抵债给我了。”
说着,她又忿忿地打了下被子,“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除了这鸽子,我竟什么都没收过!可恶小人!吝啬!”
从前追求她的人哪个不是金银珠宝满堆地送,就是文雅些的也送了许多字画墨宝,就他坐拥天下,反而什么也没送,这只鸽子还是为了让她跟他通信,还一天到晚乱叫,还得花钱养着。
她越想越气,气得要起床,掀开被子去够床下的鞋子,澄儿拦住婢女,去给她穿衣裳,“我是怕崔君知道了,又惹出麻烦来。”
冯照又安静下来,崔慎也是个直愣的,她猜他攒的宝贝都放进聘礼里了,平时倒不见他那么有钱。
不过要她掏出来是不可能的,送给她就是她的。她再哄哄他,说不定能掏出来更多。
想到这里,她的气又平了,一会儿伸手,一会儿抬手,澄儿将她的头发拢到一边,一件件穿好衣裳。
她顺着澄儿上上下下的动作偏头,看向窗外的明光,“好端端的他哪里会知道这个,况且知道了又如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澄儿微微叹气,她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嫁了人总归是比不得从前在家的时候,免不了受制于人。
罢了,如今正是日子快活的时候,何必提这些扫兴的事呢。
将将穿戴好,屋里走进来一个婢女,“夫人,府上有一宾客求见夫人,说是冯家弟弟。”
弟弟?
难道是冯修?他来找她做什么?还特意到崔家来,前几天她不是刚回了冯家么,有什么事那时候问不就好了。
“哪个弟弟?”
“奴婢不知。”
“是在抱家的郎君,”正巧玉罗也回来了,她笑吟吟地说道,“我在门口瞧见了,如今长得人高马大的哩。”
竟然是他,被抱巍收养的冯次兴。
他们虽说是血亲兄妹,但多年不见,乍然来访不知他有甚要事。
冯照慢悠悠到了前厅,打眼一看,他长得高高大大的,脸上能看得出来是冯家人,不过不如冯延冯修生得光彩照人,她有些失望。
冯次兴见了冯照,当先摆出一个笑脸,拱手拜倒,“见过长姐。”
“你怎么来了?”冯照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找我何事?”
冯次兴见她不慎热情,并不意外,只是仍满面开怀地跟她说起来:“上月阿翁受诏回京,我为家业计留在泾州。如今北伐大获全胜,阿翁便叫我也回来看看。”
冯次兴虽认抱巍为父,却是到了会认人时才送出去的,还一直长在京中,与冯家人俱都认得,直到抱巍转任泾州刺史他才跟去。
之所以说稀客,是因为他并不常来冯家,回来也是跟阿耶阿兄说话,见她这个长姐的时候并不多,反倒是她成亲了才特意找过来。
她打量着这个便宜弟弟,他脸上挂着温和有礼的笑,态度也恭恭敬敬的,她也不介意多说两句话,“你回府上看过了?”
他点点头道:“是,阿翁说我虽按礼法已不是冯家人,但血亲斩不断,让我回冯家探望。”
仿佛是知道她的疑惑,冯次兴慢慢叹了口气,“长姐嫁人,我远在泾州没有到场庆贺,实为一桩憾事,如今虽然晚了,我却还想着补上一份贺礼。”
听他说到这里,冯照才真正笑起来,“阿弟客气了,你先前还送了礼钱,何必特意来跑这一趟。”
冯次兴摇摇头道:“礼不可废,长姐不收是恩义,我不送就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他强硬地把盒子往桌上一放,这就准备要走。
冯照示意玉罗去拦住,玉罗把盒子一抱,直愣愣送到冯次兴手上。
他一愣,还没见过这样生瓜蛋子似的推却,左手一挡,右手再一推,盒子又回到玉罗手上。
见玉罗还要再动,他迅速往后一退,轻笑道:“小心,再动就要摔地下了。”
“好好的女郎伤了手多可惜呀。”
玉罗登时不敢动了,只死死抓住盒子,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冯次兴不由笑出声,“长姐不要推辞了,就当是我许久不见的赔礼吧。倘若我哪天成亲,长姐再送我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礼自然就要收下了,冯照本就没打算退回去,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给了她的再想拿回去是不可能的。
等冯次兴走了,玉罗手里还抱着盒子,愣愣地看着他。
“喂!”冯照挥挥手,“回神了。”
玉罗这才傻乎乎地笑道:“三郎君人可真好。”
冯照接过盒子,“送个礼就把你收买啦,你在我身边见过那么多宝贝都白看啦。”
打开盒子一看,是座通体白润的观音菩萨立像,一看就价值不菲,再一抬头,人却已经走远了。
抱府上,抱巍在前厅中来回踱步,等着冯次兴回来。
“如何?”一见到他回来,抱巍就上前问,“大娘子什么反应?”
冯次兴却道:“我没说。”
抱巍急了,“什么?可陛下——”看见冯次兴沉着的样子,他顿了顿,“你是怎么想的?”
冯次兴沉吟一番,“阿姊看起来并无异色,依我之见心情还不错,我贸然提到陛下恐怕她并不会答应,就算我提了,也只会招她嫌恶,不如暂且交好,待日后再说。”
“怎么会?陛下简直性情大变,怎么她竟毫无所动,”
抱巍还是皱着眉,脸上愁成一团,“我担心陛下那里……”
冯次兴摇了摇头,“陛下没有吩咐,阿翁最好不要妄动,倘若现在掺和进去说不定惹得一身骚,眼下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抱巍陷入沉思,半晌才叹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冯次兴却笑了,“阿翁此言差矣,有乱才能生变,才有出头的机会。”
抱巍指着他道:“你小子胎投得好,太后保你一世富贵,又来个阿姊接着保。”
冯次兴笑着拱手道:“阿翁想岔了,我的富贵怎么说也是从阿翁这儿来的。”
这话说的不假,他虽出身冯家,但冯家兄弟姊妹众多,大头的肯定是给了冯延,他非嫡非长,排在后面也不剩什么了。
反而过继给报巍,成了他唯一的儿子,什么东西都是他一个人的。抱巍身上还有爵位,待百年之后他承袭爵位,也不比冯延差多少。
再加上如今陛下如今还对阿姊有心,冯家又能再续富贵,看在血亲份上,怎么也少不了他的好处。
不过头疼的是,阿姊嫁人了,而陛下竟不知道这事,他还得琢磨琢磨,这上面有什么文章可做,还要做到陛下心坎上去。
**********
冯照披着毛氅在院子里赏梅,氅衣雪白一片,毫无杂质,与周围的雪景几乎融为一体,而院中红梅盛放,与雪中人红白相间,更显仙姿玉貌。
院中连廊曲折蜿蜒,一墙之隔就是外间的走道。听脚步声似乎是崔慎和他父亲回来了。
她抬脚就去找崔慎,却忽然听到两人在议论朝政,时不时冒出一句“陛下”,她的脚步一顿。
崔英背着手走在前面,崔慎跟在后面。
“陛下怎么好端端地病了?太后身体也不好,陛下再病了,朝中一时竟没人做主了。”
崔慎微笑着,“这不是好事?我们这阵子能多歇着了。”
崔英回头,以一种难以言喻地眼神看着他,“你在想什么?这种时候才是活动的时候。宫中都病着,才要提人上去做事,不在这时候被看见,你指望什么时候。你万事不管,哪天别人爬上去踩你一脚你都不知道。”
崔慎敛了笑,“父亲说的是。”
崔英说完了,又沉沉叹了口气,“这病来得蹊跷,陛下还年轻,身体健壮,一场风寒怎么如此严重。”
崔慎只是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崔英自然也没指望他搭话。
说来也奇,这个儿子以口舌之才擢升给事中,但崔英却始终觉得此子笨拙,乃至愚钝,他甚至很难理解周围同僚夸赞他教子有方。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升的官。
眼下皇帝病了,太后同样也病了,朝议也停了。
此事让崔英真正担忧的是,少壮而母弱,太后与皇帝之间原本失衡的天平很快就会正回来,但究竟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谁也不知道。
太后与先帝之间的血雨腥风还历历在目,再往前高宗、世祖朝的刀光剑影更是让人胆寒。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是皇帝,更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一朝不慎,南渡下场就在眼前,他已经费了数年时间归北,再来一次,崔家根基就是再厚也承受不起。
在这种时刻,任何一场突发的小事,最终都有可能引起庞大的事变。而他要做的,就是如何带领崔家在乱局中破局,并且顺利平稳地过渡到下一次太平岁月,甚至于更进一步。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思索种种可能,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崔慎那讥讽的眼神。
第50章
这日天公回暖,冰雪消融,枝头雪水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屋檐上。
冯照靠在窗前看书,正对外光,手上举着书,将将打开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
“女郎,”玉罗从外面小跑进来喊道:“崔君回来了。”
她喘口气又接着说,“和崔郡公一块回来的,但是不知发生了何事,郡公看起来很生气,还说要家法伺候呢。”
“什么?”冯照手里的书一下扔到桌上,立刻起身往正院去。
玉罗一路小跑着跟过去,几人老远就听到了崔英的怒声。
冯照皱着眉,这时候进去她肯定会被崔英迁怒,但眼看着就要动手了,她不管谁管。若是去叫卢夫人,保不齐她还要再添上几板子。
冯照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前她也不是这么心慈的人,如今一成亲,连这种救死扶伤的事都要干了,怪不得常有妇人说婚姻噬人呢。
她都变得心慈面善了,良心都长得比别人大些,将来指定是有大福气的。
这么安慰着自己,冯照进去走到门前,门口的侍从是崔英身边人,见她来了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让她进。
这儿是崔英的寝居,也是书房,是崔家的重中之重。
她叹了口气,指了指里面,“郡公与二郎吵得不可开交,我舍身入内平息战火,你们不给我几分面子吗?再这么吵下去,你们离得近最容易被迁怒。”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往两边挪开一步。
冯照拱手作揖,“多谢多谢!”
她轻轻推开门,探出头来,屋内的二人注意到她,声音戛然而止。
崔英还在气头上,涨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崔慎的鼻子骂,崔慎低着头,垂手在前,一句话也不说。
见她进来,崔英也不好对着新妇发怒,强忍着怒意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冯照在两人身上打量一圈,轻快地说道:“我听说二郎回来了,便想着寻他一同出去。”
崔慎这时才看过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她本想着借机支走崔慎,哪成想崔英听了却是火上浇油,又骂起来,“玩什么玩,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你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看你笑话吗?”
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她看向崔慎,崔慎却撇过脸去。
“呵!”崔英冷笑,“你也知道丢脸,怕被知道你刚上任就贬官吗!”
贬官?!
冯照猛地看向崔慎。
前几日高句丽遣使来贡,照例献上贡品,主客曹的人按例对照贡品挂单。也是巧了,陛下心血来潮要查账,这一查就查出毛病来了。
账本和贡品竟然对不上!
去年这时,高句丽献上两百只东山参,但这本子上竟然记的是一百只,那另外一百只去哪儿了?
陛下盛怒,一群人在库房中里里外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要是找到了顶多是个粗心的过错,可要是没找到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今日朝会时,陛下将这事捅出来,一桩小事由此变成了贪墨大事。原本掌财的都是油水丰厚的差事,主客曹已经算是清水衙门了,毕竟来朝贡的本身就是积弱小国,拿不出多少东西。
再者,小吏无论是失误写错还是真贪了都很常见,哪个当官的也不敢保证自己手下没这种事,但陛下有意借机整治,那这事就成了大事。
从主客曹到太府寺,凡是牵扯到这批贡品的人都被扒了一层皮。
崔慎作为长官,当然逃不了罪责,降职一等,仍为主客令。
满打满算,他升官还不到一年,如今又被降职,之前那些眼红的人可有好戏看了。
更别说陛下盛怒,特意叫人在殿中责罚,诸位大臣一个也
不许走,必须眼睁睁看着。
他也没有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规矩,凡是被贬官的每一个都要上来受笞打。打在手心上,不疼不伤,几下就结束了,但殿中诸人哪个不是出身名门,这简直比贬官还受辱。
崔家自诩百年世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旁观受笞,崔英何以忍受。
散朝之后,还有人专门到崔英面前来看笑话,他更是怒不可遏。
反倒是崔慎,真正受笞的人一声不吭。
内监还是下手轻了,都比不上卢夫人打他时一半的力道。
就在这几下笞打中,他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大殿的正北,御座之上的皇帝高高在上俯瞰着下面,细密的旒珠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崔慎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怒火,以及无处发泄的愤然。
几板子打完了,崔慎也走了,但身后却有一道灼热的眼神盯着,仿佛能烧穿他的身体,他微微勾起唇角。
“你也是翅膀硬了!出这么大的事,你半点反省都没有。”崔英见他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觉得崔慎过于文弱,性情又太柔弱,不足以担当大任。书读的倒是多,可在家总话少,不知道在心里想什么,有时甚至觉得他性格阴鸷。平时看不出什么,一出事就是大事。
不是他故意看不上这个孩子,实在是他亲缘浅。他大兄和他血脉相连,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怎么崔怀就懂事大方呢。要说年纪,崔怀也大不了几岁,只能是天生的这样。
“我教你事事小心,你是半点都听不进去,这下好了,捅出来这么大篓子,连带着整个崔家都跟着你丢脸!”屋中崔英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崔慎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冯照身上。
他知道她满心都是荣华富贵,要过得快活、过得舒服,可如今自己贬职了,让她没面子了,她会怎么想,会不会嫌弃他,今晚会不会不让他上床……
他眼神飘忽,一看就知道走神了,崔英看了更气,“逆子!不可教也!”
崔英索性眼不见为净,指着门外一吼,“滚出去!”
冯照先出去,崔慎跟在她后面低声唤她,“娘子……”
冯照停住,肃着脸看他,“手伸出来。”
他伸出手被一把抓住,“还好,没下狠手”,冯照轻轻抚摸他的手心,修长如玉的手,只有掌心有些红痕。
崔慎看着她的脸色小心说道:“我被贬了……”
冯照看他一眼,“所以?”
“你不怪我吗?”他问。
冯照歪着头道:“你还有钱吗?”他一愣,随即点点头。
“我的用度会减吗?”他摇摇头。
冯照把他的掌心摊开,从袖子掏出一瓶药,在上面涂涂抹抹,一边说:“那不就成了,有什么可说的。”
崔慎一愣,然后笑了,“你不骂我吗?说我管教不力,粗漏大意。”
冯照把药往他身上一扔,“你真是自讨苦吃,非要人骂你才爽,你是不是有毛病。”
崔慎手忙脚乱接住药瓶,笑道:”别人都这么说,你不说我倒不习惯了。”
冯照翻了个白眼,“我是你娘子,不是你上官,也不是你爷娘,教训是他们的事,我只负责跟你卿卿我我,享受日子。”
崔慎呆在原地,怔住了。
等回过神来,冯照已经走远了,也不等等他。
他轻笑着跟上去,却被两个婢女拦住,”郎君,夫人有请。”
崔慎一瞬间敛起笑。
去了东院,有些出乎意料,卢夫人竟没有发怒。
她拉着崔慎的手坐下来,桌上摆了瓶瓶罐罐,都是上好的伤药。
他手上被抹上层层药膏,湿滑黏腻,非常不舒服,但他也没动,只是任由双手摊开到膝上。
卢夫人放下药,蹙着眉抱怨,“你父亲也是,宦海沉浮再正常不过,竟把气撒到你头上,你别听他的。”
她看着崔慎道:“你还年轻,一时的起伏不算什么,你懋建大命,勤勉同心,将来必会起复。再说你就是贬了官,也比你大兄品阶高。”
崔慎面含笑意,心里却只想嗤笑,果然又来了。
卢夫人继续安慰他,“你样样都比你大兄好,你父亲就是偏心,等你做出成绩来,终有一日会叫他刮目相看。”
崔慎问:“样样都好吗?”
卢夫人拍拍他手,“那当然!你可是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的孩子,是世家子弟的榜样。”
但她还要说两句,“就是你选的夫人不成,看她惫懒的样子,哪里像个崔家夫人的样子。”
崔慎为她辩解,“阿照就是这样的性子,她不喜欢繁文缛节,随她去吧。”
卢夫人听了,本来没气现在也生气了,“你好好说说她!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别老是惯着她。”
崔慎却正色道:“娶夫人回来是为了享福的,不是让她吃苦的。”
卢夫人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没说话,“你……罢了,你说得对……”
好半天,卢夫人才回过神来,气也消了,“如今都娶回来了也就罢了,怎么着也比崔怀好,他越不过你去。”
说到这里,卢夫人还是忍不住发牢骚,“我叫你赶在崔怀前面定下婚事,不是叫你随便选一家,你好歹也认真挑一挑,怎么就选中了冯家,京中这么多世家女,你选哪个不行?”
崔慎笑笑道,“我觉得阿照很好。”
卢夫人指着他,“看你鬼迷心窍的样子!
她叹口气,“你别不是故意选的来气我的吧!”
崔慎不说话了。
50-60
第51章
太华殿中鸦雀无声,皇帝坐于上首批奏,宫人立在四周像桩子似的,只能听到时不时卷页翻动的声音。
自那一日皇帝高烧醒来之后,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宽厚有礼的作风,一夜间变得格外严苛,路过时看人的眼神都像刀子似的。
白准身为贴身近侍,对皇帝的心思揣摩尤为仔细。
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皇帝此番是切切实实地栽进去了,这美人还铁石心肠,半点不带商量就决绝而去,可不得让人呕血断肠,念念不忘。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素闻元氏先祖雄心虎胆,征战天下,从不曾听闻有什么风月逸闻,怎么偏偏到了陛下这里就栽了呢?难道养在汉人膝下,也沾染上了汉人的儿女情长吗?白准忽然浑身抖了三抖。
然而众人看皇帝威严森然,一丝不苟地坐在上面,皇帝的心里却早就走神了,一支笔握着,半晌落不下来。
元恒的心里苦闷有之,愤怒有之,但更多的是痛苦,这痛苦无处发泄,找不到罪魁祸首,只能对着底下人发出来。
尤其是太后最近病了,大多政事都由他一人决断,更给了他肆意杀伐的机会。
前次在朝会上,他冷眼盯着那崔慎,半点也没瞧出什么好处,区区书生,竟能让她弃他而去。
一个任职主客曹的人,能有什么被她选择的理由。元恒起了极大的好奇心,前所未有地对自己朝中的臣子查了个底朝天,他亲自去查。
他驾临主客曹,对曹中文书、账目样样过目了一遍,果然发现了问题。再对其中官吏逐一问话,都道崔给事是个好脾气、能容人的上官。
元恒却在心里冷笑,能容人?呵!待贬了官,看他还怎么容人。以阿照的性子,根本忍不得屈居人下,看他怎么跟阿照解释去吧。
朝会之上一番宣泄,崔家人脸色难看,他心里却觉得痛快。
你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你更不痛快。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心里更加不满的痛苦,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日夜不提地吞噬他的理智,非要填进去什么才能弥补,可在肆意地发泄之后,心底的黑洞反而侵蚀地更大了。
他时常想起弥陀山上那些烂漫的时光,她尽情的笑容,她清凉的呼喊,她柔美的身姿,她的嬉笑怒骂……
还有她抚在他身上时他控制不住的颤栗,那是从没有过的舒爽,给了他无比伦比的享受。
可是这一切,通通都给了别人!
元恒忽然怒起,桌上的奏本摆件纷纷扫落在地,他双手撑在桌上,极力控制自己的怒喘。
宫人顿时大惊,跪落一地,“陛下息怒。”
白准此时也跟着请罪,心里暗暗叹息,他还是不如抱巍,要是抱巍在肯定有法子,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什么办法,怨不得人家能荣宠几十年呢。
正想着,抱巍这就来了。
“陛下,”他像是没察觉殿中凝滞的气氛,兀自抱着一卷奏疏就进来了,“光禄寺呈上冬至大宴的安排,请陛下一观。”
“出去!”,元恒此时哪有心情看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恨不得他们通通滚出去给他留个清静。
但抱巍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沉着开口道:“陛下,文武百官谁能出席,还请陛下裁定品阶。另,今年不知可否与往年一年,带上家眷过来。”
他的暗示及其明显,元恒显然一下就清醒了,愣在那里。
抱巍见状,走过去把奏疏递上,元恒果真翻开来看,还看得格外认真。
白准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以无比崇敬的目光看着他,抱巍老神在在,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元恒翻过一遍,定了这关键门槛,“从六品以上都来,可携……妻,携子。”
抱巍:“喏。”
**********
冬至日百官绝事,不听政,宫中宴请百官便放在了冬至前一天,以便次日众臣在家中向父母长辈拜节。
皇帝于太华殿宴请百官,太官署早早就布置好了现场。帷幄相连,彩条翩跹,殿中华灯火树,百枝煌煌,敞丽无比。
相者引诸臣工依次而进,排排列坐,三公九卿坐于上首,再按品阶依次往后排开。
崔慎如今降职为从六品,堪堪摸到入宴的尾巴,座次自然也被排到了最后。
不过今年的冬至宴准备用心,这犄角旮旯的位置竟也能看上面看得清清楚楚的,旁边还摆了一架千丝灯架,照得附近都亮堂起来。
这是冯照头一回来宫中聚宴。从前在家时父亲鲜少带女儿进宫,偶有那么几次也是小时候了,她们被特意安排在了末座,专有婢女伺候,她只记得那时候嫌宫中的饭菜不好吃,要么凉了要么坨了,旁的都没什么印象了。不知如今宫中的饭菜可还难吃。
伴随着众人欢声相贺,羽觞流行,丝竹递奏,乐声洋溢在大殿之中。
待众人坐定,皇帝身着朝服,在山呼万岁中缓缓而来。
皇帝坐定,目光从阶下百官身上一一扫过,随后满意地点点头,“开宴!”
乐声重奏,宫人鱼贯而入,将手上托盘上的碗碟依次放到桌上。
冯照食指大动,看起来比她记忆中好不少,正中是一罐羊肉汤,另有炙烤鹿肉、蒸豚,旁边摆着米羹、汤饼,佐以乳酪和胶牙饧,还有椒柏酒作饮。
她挨个尝遍后满意得很,尤其是中间这罐羊汤,嫩滑鲜美无比,竟比她家中做得还好些。
崔慎见她喜欢,又给她盛了一碗,旁边伺候的宫婢都来不及反应。
冯照好奇打量,左右看看,偏偏不去看上首,可这么多人阻隔着,竟也没能挡住那火热的视线。
她瞪大眼睛看回去,上首的皇帝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廉耻心,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在旁人即将注意到时方才移开目光。
冯照轻哼一声,用筷子狠狠地捣烂了碗里的羊肉,可捣烂了品相不佳,她又不想吃了。
崔慎趁机凑过来,“娘子不想吃就给我吃吧。”
冯照把碗往他那边一挪,“给你。”
崔慎摇摇头,凑到她耳边轻轻道:“娘子喂我。”
冯照重重用手指戳他的额角,“就你事多。”
崔慎抱住她的胳膊,弱弱地撒娇,“嗯~好娘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子。”
冯照被他逗笑了,夹了一筷子羊肉喂进他嘴里,崔慎一口咽下去,眯着眼睛嚼了好半天,然后长长叹息一声,“太好吃了,从没吃过这么入口即化的羊肉,娘子的心意都要把肉甜化了。”
冯照噗嗤一笑,笑倒在他肩上,又打他胳膊,“你别说了,丢不丢脸。”
崔慎轻笑,悄悄抓住她的手亲了一口。
一旁同僚打趣道:“崔主客与夫人感情真好,这时候都舍不得分开。”
崔慎低笑道:“让刘舍人见笑了。”
刘舍人身边的夫人哼笑一声,“人家新婚燕尔,又不像你糟老头子一个,只顾着自己吃。”说着又往他身上打了一巴掌。
“诶呦!”刘舍人忙躲开,苦着脸道:“夫人饶命,陛下看着我们这边呢。”
崔慎见他们打情骂俏,也不甘示弱,趁机又往冯照脸上偷香一记,她都反应不过来。
“哐当!”
一声不大的杂声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刘舍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动静惊到了陛下,一时间冷汗涔涔,僵住不敢动。
众人齐齐停下,去看御座上的皇帝,他沉着脸道:“无事,继续。”一旁的内侍极快地捡起摔到地上的金杯离去,又有内侍呈上来新的杯子。
诸位臣工这才敢继续饮食,只是声音小了许多。
除了这小小插曲,这顿饭众人吃得心满意足。冯照竖着耳朵听旁人的议论,仿佛今年的冬至宴比往年好多了,看来她运气好,赶上了最好吃的这次。
到了宴会后半截,众人吃了饭、喝了酒,也松快了身心,敞开聊起来。皇帝此时换了便服,看着也喝了不少,估摸着也没心思去盯着底下人了,众人都纷纷大胆起来。
一旁的同僚找崔慎聊得火热,冯照便说要去外面透透气,崔慎想陪她一块出去,冯照摆摆手,“你聊你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冯照出了太华殿,一直往北走。今日宫中开宴,外臣在宫中行走也有所宽限,至少可以让她走到长宁园去。
此时月上中天,她裹紧身上的氅衣,微微的酒意被冷风一吹就散了。
今日百官臣僚都在,座首上仅有皇帝一人,他一个人能定群臣生死,决定小小六品官的升降当然也轻而易举,她先前的猜测终于成真。
冯照心里沉甸甸的,这就是找个位高权重的情人的坏处了,分开了甩都甩不掉,而且未来许多年都会这样,毕竟崔慎还是大卫的臣子。
也许他能不在意这一时的得失,但要是以后多年他都被蹉跎在这个位置上呢?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这些磋磨都是为何而来,心里会怎么想?
到那时,她舒舒服服的日子又会被打破,那是她不能控制的。
她一心想着摆脱皇帝,也想过他后悔不迭,她潇洒离去的样子,让她好好出一口气。
但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皇帝竟然会这么在意,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投入就不肯放手的人,为此她不得不考虑往后的种种麻烦。
冯照忧心忡忡地走在水边,并没有注意到前方泛白的一块地方并不是路面,而是冰面,她就这么径直踩进去,薄薄的冰层破碎,冰水瞬间淹没到她的膝盖。
“啊——”她下意识尖叫出声,以为自己落水了,但定神后才发现这里水深不深。
幸好这里还在岸边,是凸出来的一块池水,她另一条腿还在岸上。
饶是如此,她也慌了,冬日的池水冷冽刺骨,瞬间冰得她全身寒意。
她费力伸手,正准备喊人,下一刻却被人一把抓住,奋力将她抱出水面,旋即身上便笼盖了一层厚厚的毛氅。
第52章
冯照从惊魂未定中平息下来,正要谢过恩人,但转头却愕然发现竟是皇帝。
“陛下?”她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走路都能走出平地摔。”
元恒此时蹲在她跟前,皱着眉看她浸湿的裤脚,拨开自己的袖子就上去拧水。
冯照大惊,“你……你做什么?”她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被人握住腿忍不住一缩。
“别动!”元恒沉声命令她,手上的劲儿使得更大了。
他那双手是用来御笔朱批、沙场点兵的,此刻却兀自攥住她的裙角和中裤,
竭力拧干,冰凉的湖水从指缝中流出,还有点点顺着胳膊流进他的大袖里。
冯照的声音弱气下来,“你不冷啊?”
元恒听了,抬头看她一眼,看得她如坐针毡,他才说道,“你还知道心疼我?”
冯照闭嘴了,她的话真多余。
元恒也不在意,拧完了之后忽然一把将她抱起来。
她一惊,“哎!你干嘛?”
元恒将她箍在怀里,像抱着个大大的偶人,一刻也不肯松开。
“你再动就要摔下去了。”
他隔着厚厚的冬衣忽然拍了她一下,“这么冷的天,你想穿着湿衣服回去吗,带你去换衣服。”
冯照忽然僵住,他的手往哪儿打呢!
察觉她的异样,元恒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拍到了什么地方。但他只短暂地尴尬了一会儿,就继续沉着地往前走了。
走着走着,他忽然又补了一句:“这次是真的。”
冯照一时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上次让她换衣服的事。
所以他承认了上次就是故意的!冯照忿忿不已,没见过追人还这么自视甚高的,连她养的鹦鹉都比他会表现。
但此时冯照人在他手上也不敢妄动,元恒见她乖乖听话,有种异样的满足感,还有久违的欢喜,从前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
可是现在再次回到他怀里,却是以他人妇的身份。他盯着眼前白嫩的脸庞、剔透的耳珠,再次确信这就是这就是他的阿照,但为什么只隔了短短数日,他就再也不能碰了呢。
这段路很长,长得冯照不知该怎样应对漫长的沉默。这段路又很短,短得元恒甚至想拆了这座宫殿,再走上一段路途。
皇帝抱着一个女子步入殿中,宫人们立时行动起来,掌灯、燃炉、换寝具,如行云流水般备好,然后纷纷离去。
没有人露出惊奇的目光,好像她不是臣子的妻室,而是本应该在宫中与皇帝相伴的女子。
不到片刻,偌大的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皇帝将她放到塌上,然后蹲下来从裙摆下握住她的右脚,褪去湿透了的罗袜,露出白生生的脚。
此地邻近长宁园,太后常来这里歇息,因而也装了地龙,冬日里都是暖洋洋的。今晚皇帝驾临又额外摆上了火炉,更烧得殿内暖烘烘的。
就在塌边还有两个炉子,伸出脚也不冷。
但冯照却觉得坐立不安,她不是那么羞赧的人,向来惯于享受男子的示好,但这并不代表她面对一个男人盯着自己的脚不动还能面不改色,更何况他还把自己的脚放在他的膝上。
他看得太久,以至于冯照几乎想要跳起来逃走,但他的手牢牢握住她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
热水已经备好在旁边,滚烫的水放到现在温热事宜,元恒一放开手,冯照就迫不及待伸进去,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住小腿,她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如果忽略掉皇帝火热的目光,她想必会很享受这一刻的舒爽。
于是她略略泡了泡就要起来擦干,准备走人。
但元恒此时却动了,他按住她的手,取过来软帕,握住她的腿仔仔细细擦拭起来。
“你!”冯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却不语,坐着矮低着头专心擦掉她腿上的水。
冯照坐在上首,他坐在矮枰上,露出乌黑的后脑勺,让人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方才在大殿上睥睨众人的君王,此刻竟在她面前低头,小心为她拭脚。
他擦得尤为慢、尤为细,仿佛要照顾到每一寸肌肤,一直到盆中水凉。
冯照甚至能感觉到腿上的热气在一点点流失,忍不住动了动脚想收回来。元恒不让她走,反而握得更紧,她着急离开,竟下意识伸脚踹他。
两人之间隔着水盆,动静大又害怕打翻了水盆,于是多有掣肘,冯照混乱间竟踹到了什么地方,以至于他停了下来。
他捂着自己的半边脸,神色晦暗地盯着她。
冯照被吓住了,“我不是故意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手放下来,晦涩地看着她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冒犯龙体?”
冯照想顶嘴,嘟囔着说了一句,“没见过谁家的龙喜欢摸脚的。”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什么,惹得他忽然起身,定定地看着她。
他走过来,高大的身形几乎要完全覆盖住她,背着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冯照下意识又是一脚。
“嗯……”他忽然弯腰捂住肚子,像是被她踹疼了,可她又没用力——
她忽然脑子一激灵,不会是……
冯照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没事吧?”
他面容痛苦地绞在一起,说不出话。冯照瞬间提起心,不会踹坏了吧?这可是皇帝玉体,她就这么踹坏了不会要被杀头吧?
冯照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连忙下塌去查看他的情状。
她小心拉开他的手,元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大胆!”
冯照忍不住辩驳,“谁让你摸我的。”
自己不要脸还好意思怪她,但她也忍不住担心,不会是真坏了吧?但又不能叫太医,万一被发现是她干的就收不住场了。于是小心上前,准备仔细看看。
第53章
冯照小心探手过去,却忽然有一股大力将她拉住,他抬头像恶鬼一样变脸,陡然直起身把她抱住。
两个人齐齐歪倒在塌上,衣袖交叠,毫无间隙。
元恒双手交叠将她牢牢箍住,头埋在她颈窝处一声一声地喘着粗气。
看不见他的脸,冯照有点迟疑地问:“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但手上身上的动作却越来越紧,以至于冯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
她顿时有点慌,但又不敢再动手,磕磕绊绊地问:“你,你先放手……有话好好说。”
但他显然不听,冯照急着拉他的手,“我去给你找太医。”
元恒按住她蠢蠢欲动的双手,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没事你就放开我呀!
可他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冯照不敢逆着毛捋,只好委婉地说:“好歹叫太医看看吧,留下毛病可怎么办?”
他听了竟低低地笑了,“你担心我受伤了?”
这不是废话,她可背不起这么大的罪责,于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然而这一声却好像触发了什么机关,即时看不见他的脸,她也能察觉到他浑身的心情变好了,就像是干枯的老树焕发新芽一样充满生气。
冯照尝试着将他推开,他硬邦邦的身体一下就变得轻省了,一推就开。
这时冯照才发现他的脸上薄红一片,额头上布满细汗。看起来极像是被她踹疼了,于是冯照一下就心虚了。
但他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眼睛透亮地看着她,“你不怪我了是不是?”
冯照很诧异,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她还以为他会一直这么高傲下去,将一切罪责都归咎于她身上
怪他故意骗她换衣,还是怪他当初说过的诛心之言?
二者分明轻重有别,但他这么含糊地问,也是心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吧。
但他偏偏这个时候问,在她嫁的夫君被他贬官之后,是想获得什么答案呢。
“我不怪陛下。”她说。
得了她这一句话,他忽然面生光彩,眼笑眉舒,长久以来的郁气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看着乖乖坐在他面前的女郎,忽然心生无穷的怜惜,终于忍不住再一次将她紧紧抱住,好像心中的空缺终于被填满。
此刻冯照有些不知所措,皇帝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是有夫之妇。尽管此时殿中无人,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她并不想横生波澜,无奈开口道:“请陛下放开我。”
“我不放,”他反而越抱越紧,离她的脸凑得越来越近,靠在她颈窝上舒适地叹了口气,“我好想你。”
冯照简直被气笑了。
他是眼盲心瞎吗?以为这中间种种他不去想就没发生过。她只见过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没想到堂堂皇帝陛下也像个鸵鸟一样。
冯照冷冷回道:“陛下,我已经嫁人了。”
上一次她这么说,皇帝怒不可遏,她料想这回也当如是。
可皇帝听了一回就练就了金
刚心,面不改色,自顾自地说着他想说的话:“你想让我后悔是不是?”
冯照不知作何回复,他也不是真的要她回答,继续说着自己心里想了很久的话:“我后悔了……你回来吧,我收回我的话……”
他将她紧紧揽在自己怀里,让她的脸靠在自己胸前,看不见她的神色,他就能顺畅地说出这些话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
他低低地说着,在这无人的大殿中尽情地承认自己的错,将柔软的身躯揽入怀中,与她合为一体,像是一半的自己对着另一半的自己剖心掏肺。
她太活泼、太率真、太机敏,几乎是上天照着他的心意造出来的爱人,每一寸每一处都照着他的心头好长成。
他们就是天生一对,即使他们之间有误会、有偏差,也应该纠错回正,继续前缘。
她面皮薄,不愿回头,他不介意先低头挽回。
冯照愣住了。
这么久以来,她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然而在这意外的时间、意外的地点忽然听到他的认错,又想起那时候的委屈。
她长这么大,头一回在情爱上受挫,见色起意的郎君忽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帝君,又忽然之间降下雷霆之怒。
她还记着信鸽每次飞回来时期待和喜悦的心情,他在大雨中给她送伞的狼狈,抱着她时温暖的身躯。
他当然也是真心的,她定然看得出来。他看着她时眼中充满光亮,有时候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冒冒失失的,情动生欲,万般难耐,都真真切切。
可是真切的感情一夕之间就能全不作数,他发起怒来真可怕呀,再气上头,也能说出那样的话吗?因为他心里一直是那么想的吧。
他知道自己是一心攀附的庸俗之辈,又怎么能满心欢喜、当作无事发生一样和她在一起呢?
冯照久久没有说话,元恒等得久了,心里越来越没底,于是轻轻把她拉开,看到她泪流满面。
他一下慌了,急着上手拭去眼泪,“阿照别哭,你别哭,是我的错,我的错……”
但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冯照哭得更厉害了,她嚎啕大哭,脸上涨得通红,喉中酸疼,几乎哭得肝肠寸断。
元恒不知所措,抖着手捧住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吻掉她的眼泪,不停地重复着别哭别哭。
不知过了多久,冯照终于平静下来,她的眼皮肿了,脸上铺满疲惫。
元恒让她轻轻靠在自己肩上,一点一点抚摸她的头发,两个人都不说话,慢慢体会这一刻的平静。
“太迟了……”,冯照一动不动,低低地哑声说着。
元恒一下僵住,很快又放松下来,“一点也不迟。”
他轻轻转身,把冯照扶起来,认真地说道:“你和离吧,明天就去京兆府。”
太荒谬了,冯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然后呢?”
“然后我们重新在一起,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有误会,把误会解除就好了。”
见她不肯,他有些着急,“你不用担心,我带着你去找京兆尹,他不敢不办,没人敢说什么。”
冯照忍不住笑了,“你要我进宫?”
“当然,你进宫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元恒轻快地说着。
她轻轻摇头,“太迟了……陛下,太迟了。”
元恒还要再说什么,她却捂住了他的嘴,“陛下,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那时你说的话让我很伤心,可你说你错了,我就不伤心了。”
“只是过去的已经过去,如今我在崔家过得很好,崔慎是个不错的丈夫,他没有做错什么,陛下不要为难他了。”
她放下手,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我们,都往前看吧。”
然后她起身离去。
“等等!”元恒拉住她的手,却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她看起来已经原谅他了,为什么会这样。
他心里空落落的,有种格外的心慌,好像她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冯照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忽然有种奇妙的感受。他们决裂之后,她一心想着要他后悔,可现在他真的认错后悔了,她却觉得不过如此,一直以来的耿耿于怀一下就云流雾散了。
“陛下,你只是不习惯别人先你而去,等到以后你遇到更多的女子,你就会知道这不过是从前的一段风流韵事而已,没有谁离不开谁——”
咚咙一响,夹杂着她短促的惊呼,元恒压着她倒在榻上,一手揽住她的后脑,一手制住她的手,发着狠地挤着她。
她笃定地说着,但元恒痛恨她的笃定,恨她薄情寡义,不肯回头,索性不让她再说话。
冯照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片,然后高大的身躯沉沉压下来,疾风骤雨一样落到她身上。他的舌头进来,又热又大,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能呼吸。她呜呜地可怜叫着,元恒却越发凶狠,竟像是要进到她的喉咙里。
她害怕了,怀疑自己快要被憋死,然后挣扎地更激烈,口中甚至流出涎水。
元恒一点点吞咽下去,还要把她的手拖过来,简直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猛地咬住他的嘴,慢慢吃到血腥的锈味,但他就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反而攻城略池地更加凶悍。
两个人挣扎斗狠,将垂委在榻上的毛氅搅得乱七八糟。
外面守着的宫人都能听到里面剧烈的动静,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地当作不知道。白准守在门前坏笑着给抱巍使了个颜色,这下可算是稳了。
抱巍却忧心忡忡的,轻声叹了口气,依他来看,恐怕还早着呢。
“啪!”冯照在间隙中寻到机会甩过去一巴掌,正正好好打在元恒的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
她趁机推倒他下榻,平静地整理自己的衣装,然后回过身对着他,“陛下,你逾矩了。”
皇帝还半撑在榻上,他的左半边脸上是鲜红的巴掌印,身上的衣衫也七零八乱的,颓丧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说:“前缘已散,我祝陛下再得良缘,我们今后不要再见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恒下意识地伸手过去,但此刻他和她之间早就不是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了。
**********
冯照走出殿外,心中仿佛落下了一块巨石。
她一边走着,一边忍住嘴中的不适,那里面好像还堵着什么东西,嘴上也被吸吮地发疼。
真是像狗一样!
没等她走多久,就遇上了过来找她的崔慎。
崔慎一见到她就奔过来猛地抱住她,然后问她:“你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找不到你。”
冯照拍拍他的手道:“一脚踩进水里,去换了衣服。”
崔慎惊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我们走吧。”
走了两步,崔慎忽然冷不丁问道:“你的嘴怎么了?”
冯照心里一紧,然后故作平静地回到:“怎么了?刚才为了驱寒喝了点酒。”
崔慎点点头,像是信了,他没再说什么,又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到太华殿。
冯照在殿外看到了熟悉的人,于是对崔慎说:“你先进去吧,我去说会儿话。”
崔慎看过去,那里有一群人聚着,不知她要找谁。
冯照指着穿粉衣的道:“游玉宁,游仪曹家的女儿。”
原来是个女郎,但崔慎还是嘱咐她早点回来,这才放心走了。
“玉宁,你怎么坐在这?”冯照走过去问。
玉宁一脸惊喜地抬头,“阿照!我方才在殿上没看到你,还以为你没来呢。”
“我也以为你没来呢。”
玉宁摇摇头,“我阿耶格外开
恩,说是要带我见见世面。”她又问道:“你在崔家还适应吗?我听说他们家规矩可多了。”
冯照噗嗤一笑,“他们家的规矩也管不到我头上来。”
玉宁艳羡地看着她,“阿照,你可真厉害。”
冯照思索一会儿,“不是我厉害,这种事嘛,最重要的还是要挑个听话的夫婿,否则再怎么使招,也是螺狮壳里做道场罢了。”
玉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怎么?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玉宁苦恼地开口,“我碰上一个人,他很善诗文,人也不错,但是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有什么可说的。”冯照有些好奇。
玉宁拧着眉道:“但是我家里要给我说亲,介绍的人我也不喜欢。”
冯照叹了口气,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烦恼啊。
“那你碰到的人是谁?为什么偏偏提他?”
“是乐陵王。”玉宁悄悄说道。
“什么!”冯照吓了一大跳,然后跳起来,“他大你那么多!”
元康长玉宁十来岁,还有个过继的儿子,实在不能说是个良配。
玉宁连忙把她安抚住,“他说要娶我,我没答应,但他一直不肯放弃,一有机会就派人来找我。”
“臭不要脸!”冯照怒骂道。
玉宁叹道:“哎,其实他人不错,就是和我不般配。但我更担心的是,万一家里给我说亲的人还不如他呢。”
冯照按住她的手道:“我去求太后给你赐婚。”
“哎别!”玉宁叹气,“其实他们都不差,至少家世都是不错的,但我偏偏都不喜欢,可要是说喜欢,我也不知道喜欢谁,就算去求太后又能如何呢。”
家里人倒也不会害她,选的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可主母又不是亲母,选个差不多的就合乎情理了,哪里还能精挑细选地去找个她喜欢的性情呢。
这话正好也说到了冯照心上,倘若她不是因父母之故,常年在外长大,恐怕现下也面临着和玉宁一样的困境。
更何况,如今她的婚姻之事也并不顺利,麻烦都搅和在一起,让她应接不暇。
两个人相对着叹气,婚姻真难啊。
第54章
大宴之后,群臣谢恩返家。
冯照与崔慎一同返回崔家,崔英与卢夫人各坐一辆马车走在前面,府上此时只有杨夫人与崔怀守在家中。
崔怀任秘书郎,是个清要的官,正七品,堪堪不到赴宴的的门槛。
他比崔慎年纪大,却不如阿弟品阶高,着实是个羞惭的事。
但官场中事,变数太大,不是资历越大官职就能越高,崔怀又不是那等会钻营的,只能在秘书省这方天地里翻着书山文海。
早前崔怀说亲不顺,也有部分缘由是有个耀眼的弟弟。说亲的女郎一听他是崔家大郎,难免不会想到惊才绝艳的崔家二郎,两相比较,愿意成的心思就淡了。
如今崔慎已经成亲,对崔怀来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近来杨夫人正张罗着给崔怀说亲,正好趁着冬至拜节多走动,多见见几家。是以虽然去不成宫中,但她心情也还不错。
她笑盈盈地迎着崔英,对着身后的崔慎和冯照也客气得很,卢夫人昂着头径直走进府里,不拿正眼看她,她也早就习惯了。
杨夫人对着崔英嘘寒问暖,他们夫妻二人便也不多留,回了自己院中。
但刚收拾好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来禀报:“杨夫人来了。”
冯照心下疑惑,问崔慎:“她找你做什么?”
崔慎也不知道,他和杨夫人虽在一个屋檐下,但儿子和父亲的妾室能有多少交集。
二人相对一眼,冯照便道:“我去见吧。”
于是她换了身衣服就去了。
前厅中,杨夫人低着头来回踱步,见她来了顿时热切起来,“阿照,没扰了你们吧。”
冯照摇摇头,“我们休整了一番,正好夫人就来了,我与二郎还说着不知夫人是有什么事儿呢?”
杨夫人听了,一时犹豫不决,支支吾吾的难以开口。
冯照见了,开口叫周围奴婢退下,待厅中只剩二人时,杨夫人明显松了口气。
她有些羞赧道:“此事,说来也羞惭。我近日为阿怀议亲,想为他相看几个人家。我没什么见识,不想耽误了阿怀,郡公虽也操心着,但也只能看个门庭,要说其人如何,问来问去也没个准头。我是病急乱投医,便来想着问问阿照了。”
冯照懵了,她一个长辈来问她给儿子议亲的事?况且崔怀比她还大,这不合适吧。
许是她没有立时答应下来,杨夫人有些着急,索性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郡公说穆家不错,我打听了一下,穆家与阿怀年纪相仿的是有一个女郎,但也有人说他们家正在跟……”
说到这里,杨夫人顿了一下,小心看了冯照一眼,“……跟冯家议亲。”
冯照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她连忙放下杯子,“咳,咳咳,跟我们家?”
她大兄不是刚成婚吗?
杨夫人犹豫了一下,“阿照不知道吗?我听有人说穆家女郎正在跟冯二郎议亲。”
冯照愣了半天,这两人从小就不对付,现在竟然议亲了!
见她仿佛也不知情的样子,杨夫人畏缩地说道:“我……我原本是想问问,若是此事为真,那我也不便再去穆家了,但……”
但冯照自己也不知道,这就叫杨夫人有些为难了。
冯照沉吟一番,“我回去问问,回来告知夫人。”
杨夫人欣喜不已,“哎呀!这……这太麻烦你了。”她说着,忍不住拉起冯照的手,“我就说二郎这么好的孩子,找的新妇定然也是个好孩子。”
她说着说着眼角沁出泪,“我别无所求,只盼着阿怀有个好归宿,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冯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才脱开身,离这菟丝花一样的夫人远了些。
她回屋跟崔慎一说,崔慎失笑,“你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还特意回去一趟?”
冯照鼓捣着桌上的香膏往自己脸上搽,听闻此言转头说道:“不是你说的,他们人不坏吗?”
以崔慎看来,她脸上涂得像牛头马面一般,实在看不出什么好处,但他不是煞风景的人,轻易就接受了,过去帮着她搽。
他一边搽,一边说道:“杨夫人谨小慎微,连带着大兄也养得老实本分,都不是搅风动雨的人。不过你也无需为他们太费心思,我们两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冯照看他一眼,“这于你来说是件幸事。”
她意指崔慎轻而易举就能得来家业,但崔慎却轻笑着摇了摇头,“于父亲母亲而言才是幸事。”
夫妻夜话,许久之后屋内灯火摇曳,影照山墙,又是一夜情长。
**********
太华殿中,皇帝卧于龙榻上,一夜梦魇难安。
明明是金丝帐、黄花床,至高无上的禁庭中心,天下第一等的温柔乡,他却睡得满头大汗,面露难色,无法从噩梦中抽身。
守夜的宫人隔着帷帐只能隐隐约约听见皇帝翻来覆去的动静,以及几声含糊到听不清的呓语。
次日天将将亮,皇帝却早就醒来,盯着帐顶金绣连成的七星宝珠一动不动。
白准过来叫起早时,掀开帷帐吓了一大跳。他磕磕绊绊的说:“陛下,该……该起了。”
他叫了半天陛下还是不动,白准顿时吓得要死,陛下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打着胆子凑上去,准备用手去试探鼻息,哪知还没碰到,皇帝忽然起身坐起,立时掀被下床。
白准如蒙大赦,殿中立时行动起来,点灯的点灯,备水的备水,还有今日的早膳也早就等在外面。
但皇帝的反常始于清晨,早膳之后更变本加厉,竟不去看书看奏,而是出门去。
他从太华殿一路走到长宁园,在长宁园来来回回逛了三圈,一刻也不停歇
,本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他还要继续走,看着架势竟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
陛下自己不累,倒把跟在身后的宫人累得够呛,连白准都有些受不住了。更要命的是,陛下在长宁园中越走越快,像是要把这里踏平一样,后面的人得小跑着跟上去。
白准在心里呼天喊地,前头就走来一个救星。
历城王悠悠走在前面,看到圣驾走过来请安,“陛下圣安。”
皇帝终于停下。
他看着阿弟脸上春风般的笑意,莫名有些不快,“你做什么去了?”
这里不是太和殿的方向,他也没来面圣,能去哪里。
元思摸摸头,“我……我随便逛逛。”
皇帝阴着脸,“你去见那个宫女了?”
见他面色不善,元思急忙澄清,“是,但我没强迫她,她是愿意的。”
元恒听了,眯着眼看他,“上回她要跟你分道扬镳,这就和好了?”
元思有些不好意思,”哎,就用了那么些法子哄哄她,女人嘛,都是要哄的。”
话音刚落,元思就察觉到此时有一瞬间的凝滞,他不明所以,却见陛下忽然面色和缓,甚至还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一起走。
“说给我听听。”
元思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他大兄什么时候竟对这种事有兴趣了?
似乎是知道他的疑惑,元恒叹了口气,“前次有人向我哭诉,说家中夫人愤而回宁,我又能如何。如今听你说说,下回才好宽慰一番。”
元思将信将疑,但还是如实说了,“此事其实是个意外。她不知从何处听来传言,说我要另娶他人,于是前来质问我,我自然不肯被冤枉,问了个底朝天才知道怎么回事。”
他嘿嘿一笑,“我于是趁着这个把柄,要她与我和好,她便答应了。”
元恒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依我看,对女子还是不能百依百顺,须得让她们有些危机感,才知道像我一般的郎君是多么难得。”元思得意地说着。
“所以,即便她生气,也有可能是在赌气?”元恒问。
元思自信点头,“自然。”
元恒思索一番,转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多谢,等你抱得美人归,可来找我赐婚。”
元思惊喜不已,“多谢陛下!”
清晨寒冷,元恒回去看了会儿书,到了辰时便准备去太和殿请安。
太后从前勤政时起得也早,如今身体不佳,再加上冬日苦寒,一切事务都要往后推,皇帝的请安也推到辰时。
太和殿中,皇帝坐在床前的矮枰上与太后说话。
婢女端来药,皇帝亲自伺候太后用药。哪知太后一入口就被烫地吐了出来,乌黑的药汁洒到被子上湿了一片。
皇帝顿时大怒,“谁送的药!”
那送药的婢女乃至殿中的宫人纷纷吓得跪了一地。
太后却摆摆手,“罢了,不小心而已,这么严苛她们都不敢做事了。”
宫人们这才如蒙大赦。
皇帝冷着脸道:“祖母心慈,但你们若是再敢犯,我必饶不了你们。”
那宫婢头磕地咚咚作响,“奴婢再也不敢了!”待到皇帝点头,她如鬼追一般速速逃了出去。
汤药服侍完毕,又换了新被,太后才又说起话来,“我如今真是老了,一场小病也能拖这么久。”
“祖母还年轻着呢。”
太后笑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也是为了我的病耽误了你,否则你的婚事早定下来了。”
皇帝轻轻转着罩在袖下的扳指,等着太后的后话。
“趁我身体还行,不如就定下和冯煦的婚事吧。”太后看着他道。
第55章
元恒面不改色,毫不避违地回道:“祖母所言,未敢不从。”
太后却愣了,她直直地看着皇帝,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来,但这个孙儿早已不是当年稚龄小儿,能任由她看穿心中所想。
太后显然是了解这个孙子的,他心怀天下,不把儿女私情看得太重,就像他的先祖一样。但她还是没有预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不带一点犹豫。
从她得知的种种迹象来看,皇帝全然打破了以前恪守的戒律,变得冲动焦躁,不再像她印象中温文尔雅的孩子。
皇帝一口答应,要么是幡然醒悟,要么是意有所指。太后以为,应当是后者。
依她所见,皇帝的性变还没有到停的时候,只能趁着她还能制得住皇帝,多为冯家留下遗泽。
“那就先传诏吧。”太后试探一句。
皇帝手中转动的扳指停了一瞬,又恢复如常,“祖母尚在病中,纳娶之事不宜大肆操办。不若先派人去冯家教习,叫女郎多熟悉宫中种种,将来也好适应。”
这是个什么意思?太后有些不懂了。
依照前例,应当是先进宫封妃,再铸金人晋皇后。不接进宫,却派人去教习又是哪里的规矩。
但皇帝先前多有推辞,现今既然肯松口,那就按照他的意思办,她也想看看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
冯照这一日为帮杨夫人打探消息,正好得以再回家一趟。
她照例先去庄上看了阿娘,阿娘近来没有回府,见她提起冯修,只摇摇头道自己也不知情。于是冯照拜别常夫人,又回到了冯家。
阿耶不在家中,她便去问那些夫人们。
府上夫人多,整日闲着无事就乐得聊这些家长里短,听冯照问起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冯修近来的确和穆灵走得近,他盘算着这女子虽性情骄纵,但家世尚可,勉强配得上他。
他与乐陵王喝酒交游,被他劝着,心里那股子怨气也慢慢淡了。
他自己一琢磨,也觉得乐陵王说的有理,京中贵女何其多,凭他的品貌才气不愁找不到妻室。
若真娶了公主,还须得一辈子伏低做小看公主脸色呢,瞧冯延如今那样子,真是丢尽了男子的脸面。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室,才能真正做一家之主。
冯修把身边认识的人家都过了一遍,发觉与自己年纪般配又多有了解的竟还是穆灵。
他左右寻思,还是觉得可尝试一番,于是四处寻机,穿插于宴会上与穆灵相逢。
穆灵脾气骄纵,看见他自然没个好脸色,但冯修向来就有口甜如蜜的本事,再加上刻意使计迎合,配上那张艳若桃李的脸,竟真把穆灵的好脸色勾回来了。
穆灵本对冯家人都有些看不上,一家子魅惑圣主的货色怎堪站在大卫朝堂上。但现下冯修艳丽精魅的脸蛋凑到跟前,一下竟让她晃神了。
他声音低低的,还带着清越的声线,主动向她示好,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身份尊贵,当然有不少追求者,但都畏惧于她的身份恭恭敬敬的,像奴才一样,她又不缺奴才,看着都烦。
也有和她家世相当的,见识了她的脾气之后就敬而远之了。
从没有一个人像冯修这样游刃有余,那眼波直勾勾地看在她身上,带着流气和不羁,看得她都有些心慌。
见穆灵轻而易举就被自己拿下,冯修顿生无与伦比的爽意,他不禁自得于自己的本事,能叫一个眼高于顶的贵女折服于自己身下。
经此一事,冯修更是志得意满地去见穆灵,她虽还是嘴上不饶人,但面对他时已经收敛了许多。
冯修与元康喝酒时,拉着他的手醉醺醺地说道:“多谢郡王!为我指点迷津,待我成亲之日必定要请郡王上座。”
元康呵呵笑着,也没说应还是不应,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哪知道这种纨绔子弟竟真的办成了。难道女子都喜欢这种男人吗?他那上不得台面的法子还真的管用。
元康有些怀疑自己了。
二人之间有来有往,冯修便估计着要把婚事提上议程了。
冯照回来得正是时候,冯修还在死缠烂打的时候,他们两个这事虽还没过明路
,但再怎么说也比杨夫人那头来得早。
她着实意外,这两人一个浮竞、一个骄纵,竟活生生凑到一块儿去了,细细琢磨,倒也有种别样的般配。
得了消息,她便打算回去了,父母俱不在府上,她也没什么可留的。
但她刚出去不久,府外便迎进来一位女官,还带着宫中口谕。
澄儿过去打听,回来时却带着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女郎,来的是位女侍中,说是……来教导二娘子的。”澄儿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几乎无声了。
冯照一时没反应过来,“教导?教导什么?”
澄儿硬着头皮道:“听说……是教导皇后礼节……”
“砰!”冯照手一颤,掌心的暖炉砸落到地上。
澄儿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冯照慢慢吸着气,“怕什么,他跟我,不是早就没关系了吗。”
冯煦进宫,而她嫁得他人安度往后余生,这不就是最初的打算吗?有什么不敢说的。期间种种,都是走了弯路,如今又重回正轨罢了。
她只庆幸自己早一步看清了现实,脱离那人而走,从此以后,他娶谁纳谁都与她无关了。她只安生过自己的一方天地,谁也休想来打搅她。
澄儿暗暗觑着冯照发白的脸色,心中无限唏嘘,孽缘呐。
赵夫人院中,众人欢天喜地恭迎女官。从前说起二娘子都是私下传言说要做皇后,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今宫中派人过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今后这一院子的人可都是伺候过皇后的人了。
这女官是宫中女侍中,陆希清的姨母丽成夫人。女侍中是宫中正二品的女官,专侍太后与皇后。
丽成与英华同为女侍中,但英华乃太后心腹,还兼掌内司,是丽成远远比不上的。丽成宫人出身,对宫规礼仪了如指掌,此番前来教导冯煦还是绰绰有余。
赵夫人与冯煦此前一直惶惶不安,毕竟太后只是私下里说过立后的意思,没名没分终究还是不作数,如今宫中来人,心里的大石总算能落下。
母女两个笑逐颜开,恨不得拖着丽成夫人立刻就进屋。
丽成温婉一笑,“陛下的意思,太后如今还病着,天大的好事也不好这时候办,便叫我来先为二娘子熟悉宫中规矩,到时候也好适应。”
赵夫人虽然心里犯嘀咕,从没听说过进宫之前还要教规矩的,但思及此事事关重大,她也不敢忤逆陛下的意思,于是便堆起笑应和着女官的意思。
冯煦更是欢天喜地,这么久以来她惴惴不安,原本已经传遍京中的立后消息却迟迟没有动作,许多人都已经暗自揣度她是不是已经被弃,她如何能忍受得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
阿姊成婚,她心里的大石放下了一大半,直到现在大好消息降临,若不是女官在场,她甚至能兴奋地蹦起来。
莫说是学规矩,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能闯!
赵夫人拉着丽成夫人的手,笑容满面地说道:“张侍中先进屋吧,外面冷,可别冻坏了。”
**********
冯修约着穆灵去华胜寺,寺里种着重重红梅,冬日里万红点点,格外妖娆,是年轻男女相见的好地方。
他精心挑了这地方约见穆灵,偏她还拿乔许久,他耐着性子跟她调来勾去的,终于得她点头。
放了这么大网,到最后终于要收网,冯修甚至迫不及待了。
但偏偏就在今早,赵夫人又开始拉着他唠唠叨叨,说那些老生常谈的话,他听得不耐烦,赵夫人又开始哭说他不听话。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紧赶慢赶到这里还是迟了。
冯修心道完了,穆灵那女人铁定要闹,他须得想个法子怎么镇住她。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脑袋里各种油嘴滑舌的话都浮现出来,一时竟走错了方向。
已经走到了梅林,他环顾四周找寻出路,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本是不打算理会的,但他耳朵一动,好像听到了他的名字。
冯修提紧了心轻轻走过去。
穆灵带着侍女前来赴会,前日才落了一场积雪,梅林白中映红格外秀美,但也冻人无比。穆灵是爱美的人,为在这个前倨后恭的追求者面前不失面子,还特意穿了华贵的绸裙。可惜再贵的裙子在代城寒雪中也抵不住冷意。
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冯修还迟到了,忍不住抱怨起来。
侍女见她不高兴,便问道:“女郎不如换身衣服吧,正好带了身厚袄子。”
她们出门带许多衣服是常有的事,防的就是女郎心血来潮要换衣裳。
但穆灵却不肯,“我特意打扮的妆容,换身衣服就全看不出来了。”
侍女无奈,却也少见女郎有这么坚持的时候,便问道:“女郎这么喜欢冯二郎君吗?”
穆灵听了却像炸了一般,“谁说我喜欢他的,是他喜欢我,我是给他面子!”
侍女愣着点了点头,揣度着女郎的意思,又小心问道:“那女郎不再喜欢冯大郎君了吧?”
穆灵一听,顿时沉默了。
她小时候去冯家,总爱找冯延玩,冯延脾气好愿意照顾她,她就也喜欢他,还说要嫁给他。
家里人一听却教训她说离冯家远点,后来越长越大,她看冯家人也越来越不顺眼,唯独对冯延仍有好感,直到他成婚,她终于知道没可能了。
那时的冯延,长成了和小时候一样温文尔雅的样子,但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想要了。
尽管并不深刻,但这毕竟是她金玉人生中难得的遗憾,也让她记了很久。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咯吱”!有人过来了。
穆灵一回头,对上了冯修满目通红,怒发冲冠的脸。
第56章
冯修咬牙切齿地问:“你喜欢冯延?”
穆灵心里一慌,急忙否认,“我没有!”
但冯修亲耳听到的还能作假,她竟然还敢狡辩,方才积攒的怒火喷薄而出:“你敢耍我!”
“我没有!”穆灵大声辩白,她也是满怀期待地来这里见面,谁能知道会被冯修听去旧事,若是冯修将此事告诉冯延,她的脸皮都要被揭掉。
冯修瞪红着眼,“惦记有妇之夫,你自甘下贱!你还胆敢骗我,不知羞耻的妇人!”
穆灵何曾被这样当着面羞辱过,蹭地火气就上来了,她抖着手厉声回骂:“你这混账!我瞧你低声下气来求才给你两分面子,你竟敢骂我!”
好啊!这贱人惦记冯延,甘做静女,对他却戏耍作弄,百般刁难。
他气得面色发白,喉腔里颤抖发热,恨不得把这女人掐死。
冯修盯着她大步走过去,风帽猎猎,被枝头勾住帽发散乱也不在乎。他瞪着眼,脖子上绷出青筋,活像是发疯一样。
穆灵不由心里颤动,害怕地后撤,“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敢碰我我父亲一定会让你好看!”
旁边的婢女早就吓傻了,因她一句过失之言,招来这场祸事,早就吓得不能自已。
冯修大手袭来,将穆灵的衣领攥住,拉到他跟前,像恶鬼一样对着她。
“首鼠两端、水性杨花!你给我等着!”
他说完手一松,穆灵立刻失力跌倒在地,而他怒气冲冲消失在梅林深处。
穆灵此时才从惊魂中反应过来,然后嚎啕大哭。
冯修形容廖糟地回到府上,身上带着深深的怒气和怨恨,守卫和行走的侍仆看了都吓一跳,纷纷退避三舍。
他旁若无人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正好撞上丽成夫人。
丽成此番前来,还带着
太后的吩咐,对家中子弟也要严加教导,尤其是二郎。
冯修满身狼狈又阴鸷的样子看得丽成直皱眉。她素来听闻冯家二郎荡检逾闲,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假,难怪太后特意会嘱咐。
赵夫人在一旁为儿子解释,“侍中见谅,子修年纪小,偶有轻狂之举,叫您见笑了。”
又忙向儿子介绍来人,“这是宫中的张侍中,专门来为你阿姊教习的,不可无礼。”
冯修得知是宫中来人,终于勉强打了个招呼。
丽成道:“太后心系家中子侄,忧心郎君们能否独当一面,为冯家更添光彩。我听闻大郎已经成家,不知二郎可也在说亲?”
赵夫人点头道:“正是,我也在愁怎么找个合适的女郎好。”
丽成微笑道:“成了亲,人自然就稳重了,夫人也可少操些心。”
她是外人,虽有太后嘱托,但贸然说人不好,恐怕赵夫人不会高兴,便转了个弯儿试探。
赵夫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多,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这当口也只会应和:“侍中说的是,我就是见他现下还轻狂着,不容易讨女郎喜欢,才多加管教。待成了亲就更稳重了。”
两个人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冯修听在耳朵里,本就压抑的怒火更加升腾。
一个两个都拿冯延来压他,就连精心挑选的妻室甚至也喜欢冯延!
他紧紧攥着手心,将恨意握住,藏在袖下掐握千次百回,竭力不让心中的怒火积聚到脸上显现出来。
等回了屋,冯修将内室金银玉器、字画摆件一扫而空,尽数摔到地上,方才粗喘着气召人来。
下仆们见郎君怒火盈身,甚至不敢上前接近。
冯修强力喊来仆从,大开大合地箕坐于地,横眉立目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几个人,“你们几个,认不认识冯延院子里的人?”
下仆们面面相觑,不知郎君要作甚,但观眼下情形十分不妙,就是有认识的也不敢出头。
冯修见状也不说什么,取来架子上的一只宝箱,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出来,再把箱子扔开,黄澄澄的碎金瞬间撒了一地。
众人倒吸一口气,他们何时见过这么多金子,此刻眼睛都看直了也不敢妄动。
冯修尖利地冷笑,“谁告诉我,这些金子就是谁的!”
众人恍如梦醒,争抢着应答。
“我!”
“我认识!”
**********
丽成被赵夫人奉为座上宾,在冯家可来去自如,予取予求。但她向来是个守规矩的人,也不缺这些身外之物,仍旧按原本的安排为冯煦授课。
对着这个未来皇后,她不卑不亢,教习上也绝不含糊,因而冯煦也对她不敢不敬。至少当下,冯煦未有封赏,而张侍中已是正二品的女官。
为冯煦讲习的第一课,便是铸金人。
“立皇后必先手铸金人,成者为吉,否则不得立。得天命者为皇后,金人不成弗立。二娘子务必小心谨慎,不可出错。”
冯煦点点头,明白此事利害,“烦请侍中陈明详述。”
“铸金人时众臣观摩,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金液灌入模具,待金液凝成,将其取出,与皇后面容一致,无所磨损疏漏,金人得成。”
“不过二娘子也不必过于忧虑,在场匠人众多,都是试过多次确保万无一失才会请贵人过来,只要镇定冷静,必能铸成。”
冯煦轻轻吐出一口气,”多谢侍中提点,我必定泰然自守,以保万无一失。”
丽成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说下去。
……
授课毕,赵夫人过来问丽成,“张侍中,太师刚回府,不知侍中可要见见?”
“自然,我该拜见太师一面。”
冯宽一回家,一边禀报说大女儿回家了,一边禀报说宫中派人为二女儿教习,不由展颜放笑,当即就在前厅中等着见女侍中。
听女侍中亲口说是皇帝下令派她过来,冯宽一下就喜形于颜,开怀起来,“多谢陛下隆恩!”
丽成还道:“此番前来,我秉太后命,也为家中子侄讲规矩、授德操。”
冯宽一口答应,“自然!这是冯家的福分。我把他们都叫来先嘱咐一番,侍中也好认识认识我家中儿女。”
丽成笑道:“方才已见了二娘子和二郎君。”
冯宽便道:“今日我大女儿刚好归宁,我把她也叫过来。只是大郎现下还在上值,今日恐是见不到了。”
丽成微笑道:“太师客气了,我恐要叨扰府上许久,不急于这一时。”
冯宽大笑,“侍中只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若有任何怠慢尽管来找我,我严惩不贷。”
说着,他吩咐一个仆从去把冯照叫来。
冯照刚刚知晓立后的消息,旋即又被告知女侍中要见她,忍不住在心里冷笑,管管他自己的皇后也就算了,还管到她一个臣妻身上来了,这么专横霸道,怎么不去做螃蟹!
但想归想,做归做,女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冯照整理衣冠,素白着一张脸就去了。
头戴狐裘帽,身披白貂绒长襦,织锦裙摆曳地,行走间蹁跹婀娜,
丽成这么多年见人无数,在宫中也见多了美丽姿容,但看到冯照的这一刻,仍觉姿貌瑰艳,神采照人,见而悦之。
她在心里幽幽叹息,怪不得……
冯照一进门便看见殿中除了阿耶之外,还坐着一个端庄妇人,气势沉稳凌厉,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想必这就是女侍中了,于是对着她行一礼方才坐下。
丽成将来意一说,冯照便明白了,轻笑着应了。左右敷衍完这一场,她早些走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冯照毕竟是嫁了人的,也不会在冯家待太久,丽成粗略一讲走个过场,给太后有个交代就罢了。
她耐心听完了一番嘱咐,终于得以回去。
然而好巧不巧,正好就在路上碰到了冯煦。
再见冯煦,冯照的心情很复杂。她和冯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性子,看不惯她那小家子气的做派,从小就处不来。
若是从前,冯煦嫁得比她好,她肯定要气得呕血。但现下冯煦要进宫做皇后,她却觉得是一种荒谬的可笑。
想享齐人之福,他也不怕自己先折寿。
她心里万般想法,对面的冯煦却终于扬眉吐气了。
冯家府上孩子多,年龄相近的却仅有这二女。冯煦从小就羡慕阿姊得父母宠爱,阿耶对她有愧,几乎予取予求,说是金堆玉砌里长大的也不为过,她还能常常出府去见亲娘,在外撒泼也没人管。长大以后她更是出落得格外显眼,往哪儿一站都是焦点,人人都想追求冯大娘子,鲜有人注意到冯家还有她这个二娘子。
然而今日,耀眼的阿姊嫁于崔家,而她将会入住禁宫成为皇后。将来年节会上,阿姊就是百十命妇其一,跟着其他人一起拜见她这个独一无二的皇后。光是想一想,她都要笑出声来。
冯煦心中得意,说的话也不加掩饰,“阿姊见了我怎么不行礼?”
冯照匪夷所思地看着她,“等你被册封了,我再行礼也不迟。”
冯煦被她一句话堵上,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怎么驳斥,她强撑着傲气道:“阿姊心气高,不肯低头我自然知道,但礼数不可废,陛下既已下谕,当视同册封。”
还没等冯照说话,丽成不知从哪儿出来,插了一句,“二娘子,如今尚未进宫,宜以常礼待之,大娘子年长,先行礼不妥。”
连丽成都发话了,冯煦即使再不忿也无话可说。只是冯照有些好奇,女侍中是派到皇后身边的人,怎么不站在皇后那边,反倒为她说话?侍中说完就走,也不给她搭话打探的机会。
几日之后,丽成教完课业第一节,回宫禀报,求见陛下。
皇帝桌子上堆了满满一桌子奏报,一边看一边听着她禀报。
“臣现已授完课业第一——”
“这些不用说。”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丽成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臣到府上那一日,遇见了冯大娘子。”
皇帝忽然从山堆般的折页后抬头。察觉到皇帝锐利的目光,丽成越发禀报得事无巨细。
听她说完,皇帝突然问:“她是什么反应?”
丽成一时卡壳,然后明白过
来,“大娘子面有怒色,显然不忿,但并未发作。”
皇帝先是一皱眉,思索一会儿才松开,轻哼一声,低声自语说了句什么。
依稀是一句“只敢对我……怎么不敢对……”。
殿下的女侍中忍不住抬首看。皇帝的目光再次压下来,沉声道:“你做得很好,回去继续。”
丽成叩首退别。
第57章
金乌西坠,紫宸屈曲。
高高的宫墙之上夕阳西斜,下方细长的甬道晦暗阴沉,小黄门沿道一路飞奔,衣袂翻飞间往内城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太后身边的中常侍就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他马不停蹄地跑进太和殿求见太后。
面对着卧在病榻上的太后,中常侍极力放缓着声音,生怕将太后惊出个好歹,“殿下,臣有禀,冯二郎君求药,欲因食害大郎君。”
太后一下没喘过来,一口气噎在喉中,双手扼住喉咙,登时通红上脸。
众人惊呆在原地,方吓得蜂拥而上。
“殿下!”
“你怎么了殿下!”
“来人!”
“叫御医!”
太后半撑在床上剧烈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慢慢喝了点温水才好些。但她本就在病中,这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
英华扑在床边急得流泪,“殿下……”
太后轻轻地摆摆手,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没事。”
她喘口气,才接着说,“不肖子孙,乱我家祚。”
太师府中已经乱作一团,府上一个主君害了另一个主君,兄弟阋墙,放在哪里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冯家竟也会出这种事。
冯宽满脸阴霾地看着杂乱的现场,一语不发。在他身后,冯延面色呆滞,仰头靠坐在榻上,冯修已经被牢牢制住,仍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今日冯延用饭时,仆从们轮流上菜,其中一人不知为何过于胆怯害怕,越走近越颤抖,以至于冯延分出目光去看他时,他一脚踩空,手里的托盘也摔到地上。
冯延还道这是个粗手粗脚的,换个人来就是,没想到他忽然跪地磕头,涕泪直流地求饶。冯延终于察觉不对劲,叫人把他抓起来当面审问。
这一问,就问出了冯修毒害大兄的悖逆人伦之事。
他买通了冯延身边的侍从,让他在饮食中下药。此人正好从前被冯延罚过,又有重金奖赏,忍不住答应为冯修做事。但临到跟前,此奴又心生畏惧,控制不住浑身发抖,乃至被冯延发现,最终事败。
闹出这种事,怎么能不惊动一家之主。冯宽来到这里时,那一锅洒到地上的鸡汤还腾腾冒着热气。
冯延备受打击,瘫倒在榻上。冯宽不管冯修的尖叫吵闹,对着下仆一个一个问,问完最后一个,他站在那里许久,背对着兄弟二人,然后转过身疾步走过来对着冯修就是一巴掌。
“你这个孽子!”
冯修自知事败,却并不害怕或是后悔,只有无穷无尽的不甘心。只差一点,只有一点冯延就能死了!
如果不是这些奴婢没用……想到这里,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个仆从,像是要把他吃了一样。
冯宽抖着手指他,“你还不知悔改,你无可救药!”
冯修却大笑起来,笑得流泪,他咬着牙,“阿耶!父亲!我喊你父亲,可你当我是儿子吗!”
“你!”,冯宽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你还敢狡辩,你生在冯家,我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你受封郡公,食邑八百户,你去外面看看,看看天底下有几个能跟你一样享福的!你不是我的儿子,早就去外面要饭了!”
“哈!”冯修讥笑地看着他,“这不是我应得的吗!你把最好的最多的都给了他,我就这点东西你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记着我食邑八百户就说我要知足,怎么不说他食邑一千八百户!我还要感恩戴德吗!”
他此时双手被缚,只能梗着脖子看向冯延,无疑是把矛头对准了冯延。
屋中的人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把这种阴私事咽进肚子里,屋内只剩下二人争吵后的粗喘声。
冯延听着他的话,心里越来越冷,身上也越来越凉,他从来不知道冯修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你一直很怨我?”
冯修噗嗤一笑,“我的好大兄,你这么善良仁义的人当然想不到我这种小人的想法。”
冯延紧紧握着曲几的扶手,慢慢直起身,“你就是这么想的……我以为我们是兄弟。”
“兄弟?”他跪在地上也要挣着转过去盯着他说,“你又把我当兄弟吗!是,你是个仁厚君子,那就要那我这个弟弟来当衬你的绿叶吗!”
“我没有!”
冯修冷笑着说,“从小到大,你总是拿我作筏子去讨太后的欢心,好成全你的淳厚之像。你是个君子,我就是个偏狭小人!”
“殿下,阿弟他又打人了。”
“殿下,阿弟他不认真读书。”
“殿下,阿弟他不是故意的,您别罚他了。”
冯修怪模怪样地学着他讲话的腔调,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好像冯延说这话时也露出过与这一般无二的丑态。
冯延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仰起头,以手覆脸,两行泪从眼角流下。
他哽咽着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以为这是做兄长的责任,应该规劝弟弟不要行将差错,从来没想到在他心里这是贬人抬己。
冯宽在一旁眼睁睁看完了一整场闹剧,原本的愤怒慢慢沉到心底,整个人越听越颓,只想闭目塞耳不忍再听,直至最后无话可说。
两个都是他的儿子,却反复成仇乃至于夺人性命。子不教,父之过,这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他这个父亲有多么不称职!
父子三人在这屋中各有各的沉默。
赵夫人被拦在门外心急如焚,担心儿子出事,等到门一开立刻就冲上去。
王恂带着几个部曲亲自把冯修压住,赵夫人见他被狼狈押解,当即扑上去大喊,“二郎!二郎你没事吧!”
冯宽刚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闭嘴!他有什么事,有事的是他大兄!残害手足,不知悔改,你还这么袒护他,我看就是你惯得他成这样!”
赵夫人呜呜地哭起来,“二郎才多大,他怎么会自己想出来这种事,肯定是有人教唆他。你要给二郎做主啊!”
冯宽沉沉地盯着她,“这件事,我已经上禀太后,他要如何全凭太后决断,我们家谁也救不了他!”
赵夫人失魂落魄地回到院子里,冯煦也等得焦急。
“阿娘,到底怎么了?”
赵夫人忽然抓住她双手,两行泪刷地落下,“阿煦,娘求你,救救你阿兄。”
冯煦听她说完来龙去脉,如遭雷击,浑身发软瘫坐下来。
偏偏在这个当口,在她即将入宫的前夕,每一次都是这样,她一有好消息接着就必定有坏消息,好像老天见不得她过上好日子。
陛下好不容易才同意让她进宫,可是看看她的亲兄长都干了什么事,在亲妹要进宫之时毒害亲人,干了也就罢了,还这么愚蠢低劣地被人发现,在众目睽睽下丢脸,连带着她的脸都丢尽了。
别人会怎么想,瞧啊,那就是未来的皇后,就是那个亲弟弟毒害兄长的皇后。
今日之后,天下人都会议论!
皇帝又会怎么想,他会怎么看冯家,她还能不能入宫,只要想一想她都觉得难堪。
冯煦捂着脸,只想静静地流泪。
赵夫人见她不吭声,却加倍着急,她拉住她的双臂,极力劝她,
“阿煦,你是要做皇后的人,你进宫去求太后,她肯定会给你面子。要是没人帮二郎,他这辈子就要毁了!”
冯煦只觉得可笑,她的面子?她有什么面子,事到如今这件事能是她们控制得了的吗。
她无力地看着阿娘,阿娘是个精明的人,只有每次一遇到冯修的事,她就变得偏执任性。哪怕如今她的女儿已经要做皇后了,她的儿子犯下大错,可她的心里永远都把她的儿子排在第一位。
冯煦哭着哭着就笑了,笑出眼泪和绝望,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
皇帝坐在太后床前,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冯家家事还要请太后自己定夺。
冯宽和冯延坐在下首禀明经过。
太后听完了,只问了冯延,“子延,你是苦主,你怎么想?”
冯延仍然面色苍白,还没有从惊惧伤心中恢复过来,他稍微平复了心绪,然后说道:“殿下,此事虽是二郎所做,但我身为兄长亦有失察之过。我与他兄弟二十年,都不知晓他心中不忿竟然到如此地步,未能及时纠正他的歪念,以至于他最终犯下大错。恳请殿下保全他的性命,让他今后改过自新。”
太后听完,轻轻一叹,“你是个好孩子,以德报怨,行高德巨,二郎若是能学到你一半,也不枉你的苦心了。”
冯延低下头苦笑,从前不觉,原来二郎每次听到这种话都在心里暗恨,日积月累,终成大祸。
看得出来,太后也不想取冯修的性命,倘若因家中私隐之事闹出人命,岂不是在百官面前丢大脸,让太后的脸面往哪里搁。
皇帝是在场唯一能平静的人,他打量太后的意思,开口道:“子延虽宽和,但国法不可废,亦不可不罚。便罚笞一百,黜为百姓。念及祖母与太师,此子便不送廷尉,我派人去办。”
太后想了想还是点了头,“罢了,就这样吧。”她挥挥手道:“你们都去吧。”
冯宽父子二人领旨谢恩而去。
皇帝看着太后的动作,似乎有话要说,于是留了下来。
太后叹了口气,看着他英武挺拔的样子,还是开口道:“立后的事,要抓紧了,我想趁着身体还健朗的时候,看着你成家。”
皇帝原本自在的姿态略有迟滞,太后这次是认真的了。
他看着太后憔悴的病容,忽然意识到,太后这是在着急。
方才离去的父子二人是冯家的顶梁柱,冯家的下一代冯延勉强能支撑门户,冯修又做出这等丑事,早就废了,再往下子嗣虽多却少有成器的。将来别说继承太后的遗志,就是连自立都难。太后担心将来冯家无人支撑门庭,想趁着她还能做主的时候多拔擢小辈上来。
想到这里,皇帝也变得有些心软,毕竟是他的母族,他也不忍见祖母年迈还要为小辈操心。
他终于还是点了头。
皇帝走后,太后盯着锦帐发呆许久,然后吩咐英华,“你让阿照进宫一趟,我有话跟她说。”
第58章
冯照接到消息时很是讶然,她还等着宫中传出对冯修的处置,没想到自己倒先一步进宫。
出了这么大的事,冯家也捂不住,崔家也很快知道了这事。杨夫人本就胆子小,乍听到身边有这样害人性命的事,吓得不能自已,遑论继续议亲。
尽管穆灵与此事无多大干系,但她坚持以为不能再和这女郎接触。杨夫人觉得,此人命硬,真嫁进来肯定要把崔怀克死。一想到这儿,她又慌慌张张地拜菩萨去了。
本来在此之前,杨夫人还能大着胆子找冯照帮忙,此事一出,她每回见到冯照都躲得远远的,再不敢接近。
冯照哭笑不得,对着崔慎说:“我有那么吓人吗?”
崔慎一边给她按着肩膀,一边笑道:“娘子这是不怒自威,是贵人之相。”
冯照轻拍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然后起身,“行了,我要走了。”
崔慎上前揽住她的身躯,轻咬她的唇瓣上摩挲不止,灵巧的舌头探进去被冯照狠狠咬住,二人奋力纠缠半晌,分开时俱都喘息不止。
“好了,”冯照拍拍他的后背,软下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她刚亲完嘴上还肿着,面容娇艳如海棠春放,崔慎无法抑制地亲吻她,在她细细的颈间吮吸,像是在咀嚼海棠花瓣。
“嘶——别咬了!”冯照不高兴了,用手打他,“疼!”
崔慎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冯照一路坐着马车和轿辇,长驱直入太和殿。这一次非比寻常,太后特赐轿辇,载她一路前行,到太和殿门前才下轿。
见到太后时,冯照心里暗暗一紧,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起来比上次病得更重了。她的眼神仍然锐利,带着拼杀过后的锋利,但长在这孱弱的身躯上还是减轻了几分。
“阿照,”太后轻轻地又慢慢地喊她,“你来了。”
“殿下圣安。”她深深拜倒。
太后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待到冯照抬起头,那深深的目光重又阖上。
冯照做好了十万个准备,或许是问她在崔家如何,或许是问她如何看冯修,甚至于如何看冯家,没想到太后竟然问了她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阿照,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嗯?”冯照实在是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然后才看向太后,“殿下恕罪,我不明白。”
太后也不怪罪,耐心解释道:“前有诸子百家,挣了百年,挣的是国要做什么样的国。若以此类比,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呢?”
冯照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觉得答案早就埋在心底,被这么一问,就轻而易举地破土出来了。
“我要长乐无极。”冯照笃定地说。
太后这时愣了一下,她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然后忽然笑了。
“很好,那你要怎样才能实现长乐无极呢?”
冯照一时被问卡住了。
太后直起身,冯照上前把墙角的枕头竖起,让她靠得更舒服。
太后笑着跟她说:“你说的是终点,我问的是路途。”
她轻叹一声,“这世上有秉性仁厚的人,有自私自利的人,有满腔柔情的人,有冷血强硬的人。也许你以为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不同的。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认清身边人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生的学问。”
“那姑母是什么样的人?”冯照不知为何,竟然大着胆子问出这样的话。
太后眯着眼,并不以为冒犯,她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我少年落难,中年起复,如今卧病在床,回望过去能说出一句不枉此生,这就足够了。世人赞我者有之,辱我者亦有之,但我从不后悔。”
她看着冯照,“你生于富贵之家,从小没吃过苦,想象不到人在逆境中会被怎样改变。等到将来我们都走了,也许你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到那时,你所做的选择才能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照当然能听懂太后在说什么,但她不明白太后说给她听的用意,为何要单独对她一个人说呢。
太后看着她天真的脸庞,心中长长地叹息一声,如若每个人都沿着有利可图的行迹行进,那么她至少可以推演出今后的大概局势。但军国要事之势就如同蜿蜒悠长的河流,任何一处意外汇集的溪流都会将其带入未知的方向。人心易变,并不总是以利为导,一次任性、一次偏念,都会将事情带入未知的境地。
她站在天下之巅,洞悉身边每个人的利惧所在,但从不敢说自己万事可知,须知这世上最难见的就是人心的幽微。
事到如今,太后必须直白地说出来她的打算,“陛下性情执拗,遇见喜欢的就不会轻易放手,”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冯照,“假如有一天他不想再忍,想要逾矩,你得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太后的话如同晴天霹雳,重重击在冯照的心头,“可……这于礼不合……”
“皇帝就是礼。”太后的语气毋庸置疑。
冯照心里发慌,她当然知道皇帝爱慕着自己,这是一种隐秘的得意,但并不意味着她愿意重新回到皇帝身边。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一
旦皇帝得手,对她的喜爱能维持多久,激情褪去,她骄纵的言行都将成为大不敬的罪证,那时她将完全无法与皇帝抗衡。
见她惶惑,太后的语气又软和下来,“自然,我说的只是猜测,谁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也许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移情别恋,但重要的是你要早做打算。”
她沉沉地说,“你要想好今后的路怎么走,不要得过且过了。”
我照拂不了你的一生啊,太后悠悠地想着。
冯照坐在出宫的轿上,呆呆地靠在车壁上,心神早就不在这里。
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找她说这些话,她必定是到了非说不可的境地,有什么能叫摄政太后被迫如此,只有皇帝!
皇帝的羽翼开始飞涨,太后已经无法再一边倒地压住他。更可怕的是,太后的身体似乎不好了……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这个冬天过于冷了。
轿子忽然停住,她一头撞在车壁上,她以为外面出了什么事,心里存着的郁气和路途不顺的躁意混在一起让她忍不住发火。
然而掀开轿帘的一刻,她控制不住自己惊愕的表情。
眼前竟然是太华殿!
她慌忙去看抬轿的小黄门,他们面无表情,沉默地站在殿前等着,身上抬着的轿子都不能让他们有一丝颤动。
轿门前,白准面含微笑地等着,在她掀开车帘的一刻露出了一个更深的笑容。
这个堂堂的中常侍,卑微地弯下自己的腰,用和煦的声音对她说:“二娘子,陛下有请。”
这些人!他们怎么敢!
冯照无可抑制地颤抖,光天化日,他是什么意思,不怕被人知道吗!
但是太后方才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震动,让她无法再生出抗拒的勇气,只能跟着白准的步子,慢慢走进这座大殿。
上一次她来这里时,他们彻底决裂。再次回到这里,皇帝却早早等在门前。
冯照僵直地站着,嘴巴也紧紧闭起,她脑子里太乱,根本无法应对皇帝的突袭。
但皇帝并不介意她的失礼,他从宽大的氅衣里拉住她紧紧交握的双手,然后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拉着她走进去。
此处地下置有地龙,殿内还放着东南西北四方暖炉,床前、榻前各两个,烘得殿中温暖如春。冯照被冻僵的手慢慢恢复知觉,立刻就感受到皇帝干燥温热的大手。
这双手拉着她进来,又将她带到榻上坐下。
“手怎么这么冷?”皇帝捂着她的手,又把摆在榻边的炉子拉过来,紧紧挨着她的腿。
他一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把冯照带到太华殿的意思,但冯照身体在这里温暖起来,脑子也清醒了。
“陛下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
皇帝并不答,他慢慢地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又取来手炉塞在她手里,然后双手将她的手合起来。
冯照忍不住提高声音,“陛下?”
皇帝这才慢慢开口,“你……知道了吧?”
她问:“知道什么?”
皇帝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声音也轻飘的,“嗯……立后……”
他的声音飘忽,几乎轻不可闻,但冯照还是听见了,她的脸色一下淡下来,“恭喜陛下喜得良缘。”
皇帝一下顿住,目光慢慢从手上移到她的脸上,冷冷的静静的。
冯照被他看得发慌,但仍强作镇定,不过皇帝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使了力把她的手轻拽过来,冯照险些失衡,另一只手撑在桌上。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不是……冯煦……”冯照一时惊住,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皇帝放开她的手,起身去书桌前拿起了一卷黄纸,然后走过来放到桌上。
他神情骄矜,眼角眉梢都带着骄傲,示意她打开看看,冯照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她轻颤着手打开,卷轴铺开,慢慢看清上面的字,“冯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柔嘉维则,允资懿哲,德被椒闱,宜主长秋……可立为皇后。”
冯照手一抖,这卷黄纸被轴木带着完完全全展开在她面前。
皇帝将桌上摆着的盒子打开,露出四方金印,昂扬的螭虎纽森森地看着她。他把这方印取出来对着她,以至于她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皇帝之玺”四个大字。
“阿照”,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充满诱惑,“你盖下去,就是大卫的皇后。”
第59章
冯照木着一张脸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富贵荣华,还有从前互生情意的郎君,权色相和,人生得意不过如此。但鲜艳的莓果之后往往隐藏着致命的毒蛇,她只怕自己一伸手就会被咬,甚至于毒渗全身,回天无力。
“……陛下,不是要立冯煦吗?”立后的人选变来变去,难道皇帝的信誉这么一文不值了吗?
皇帝把她的手拉过来,将印玺慢慢塞进她手里,根本容不得她推拒。
“我什么时候说过?”
“张侍中都已经去了冯家……”
皇帝满不在乎地笑,“她去了能代表什么?我让她去教规矩,什么时候让她去传诏了。”
冯照呆住了,愣愣地看着皇帝。
皇帝看她呆愣的样子却越发觉得可爱,尤其此刻圆噔噔的眼睛,惊得微微张开的嘴,更显娇憨纯稚,让人轻怜重惜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抱在怀里、拢在心上。
他起身坐到她那边,想离她更近一些。但卧榻本就不大,还放置了绨几,又有三五个隐囊堆在一起,将这半边占去大半,他一过来,两个人只得紧紧挤坐在一起。
冯照满不自在,挪动着想分开。
皇帝摸了摸她的手,已经暖和起来,总算不像方才那样冰块似的,便上手解开她的大氅。
冯照想躲又躲不开,迫不得已道:“不必劳烦陛下,我自己解开。”
她细长嫩白的手指在衣带上翻飞,就像冬日里飞进屋内的蝴蝶,皇帝的心思在烘热的屋内渐渐浮想联翩,发红发烫。
大氅掀落在地,露出纤细身形,他的目光忽然凝住。
冯照犹自不知,他忽然伸手触上她的颈间,盯着那里一动不动,他定住眸光,像是要看出花来。
“……这是什么?”
“什么?”冯照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颈间,那是一个小小的红痕。
她身上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不会是虫子咬的吧,可这冬天哪儿来的虫子……等等!
崔慎!你干的好事!
冯照脸色突变,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但她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端看皇帝今日已经不大正常,要是再说什么话激怒他,不敢想他会做出什么事。
但她越沉默,皇帝隐忍的怒火越勃发。
就那么喜欢吗!连进宫之前都要温存一番。他忍不住想起那个獠贼狡诈的面孔,低眉窃附,寡廉鲜耻!
区区庸人,竟然让她这么护着!
他的怒气堆积在胸口,低低地喘息着,热气都喷涌到冯照的脸上,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
冯照几乎以为他要扼住自己的脖子,迎来不能呼吸的恐惧,但他还是按耐住了,只是不停用手摩挲那处痕迹,好像这样就能将它擦去。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皇帝深深地看了冯照一眼,然后攥住她的手去拿那方玺印。
但是在御诏上方,这方印迟迟落不下去。
“阿照,你不愿意吗?”皇帝的声音变得阴沉。
冯照极力克住包裹在自己手上的大力,然而她的力气怎么比得上身后这个亲征匈奴的马上皇帝。
就在堪堪要触碰到纸面时,她的手极力挣扎,尽全力翻折出去,玺印滑落,在诏书上留下长长的一道红泥印痕。
室内寂静无声。
冯照不敢去看身后那人的脸色,低低地说:“陛下,我已经成婚了,我们不再是可以谈婚
论嫁的情人了。”
她满心忐忑地等着来自他的怒火,但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她忍不住回头,皇帝的面色却很平静。
“那又如何?”他靠在绨几上,环在她腰间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过,将她整个人完全笼在自己怀中。
他缓缓说道:“天下间改嫁的女子多的是,阿照也可以做她们其中一个。”
“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嫁?”
“哦?”皇帝慢慢摩挲着她柔软的腰,凑到她耳边说话,“你好好的,不见得他也好好的。”
“他”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冯照惊住,不由颤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我听说民间妇人改嫁,多是做了寡妇,家里没人支应,就要另寻个丈夫了……”
“你……你不能,他是朝廷命官!”冯照抖着声,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皇帝轻声喟叹,以一种居高临下而又充满怜惜的目光看着她,“朝廷,是我的朝廷。”
他一手摸上她的脸颊,想将她发白的脸捂热。
“生杀予夺,俱是君恩。”
说实话,尽管皇帝从前多有逾矩之举,但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不甘心,从来没有被人放弃过,于是求而不得。
他上头虽有太后管着,但毕竟是堂堂天子,恐怕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一朝陷入情网,难以潇洒离去。
但冯照从没想过,皇帝想要她的心思竟然已经到这样偏执的地步。
从前她敢对着皇帝发脾气,轻视他的示好,一则是有太后姑母在,另一则便是皇帝不是爱罚人的暴君。
在太后口中,她父亲乃至京中诸臣眼中,皇帝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是要奔着百代圣君、青史留名去的,绝不会做出桀逆放恣的事。
但她还是太天真,不知道这所谓明君贤臣就在一念之间,皇帝要找臣下的麻烦,旁人只会盛赞皇帝英明,臣下背主,谁会在意他究竟是清白还是冤枉,巴不得拉下来多个空缺。
她不敢再忤逆他的意思,只是身姿僵硬地坐在榻上,承受着来自他汹涌热烈的夺取。
冯照觉得自己被紧紧勒住,喘不过气,口中强势的侵伐让她一阵眩晕。
待到一吻毕,皇帝餍足地抱住她,一下又一下地亲啄她的脸颊、耳朵和脖颈,像是抱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
此时冯照终于清醒过来,终于重新定眼去看皇帝,这个她一直小看的男人。
怎么会把在姑母手下平安顺利登上帝位的人想的这么无害呢,他明明从来都没掩饰过自己的冷酷。
他半垂着眼,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吻上她的身体时眼中是难以抑制的痴迷,他的手越收越紧,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但他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冯照的心里一下变得微妙,他是皇帝不假,也是个普通的男人。
他难舍难分地亲近她,她却在短短时间内权衡完毕,然后伸出双臂回抱住他。
察觉到她的回应,皇帝一下僵住了,他小心退开看她的神色,“阿照,你答应了是不是?”
他的脸上一下焕发出晶亮的神采,不停地叫她,”阿照,阿照,阿照……”
冯照一手抚上他的头发,在他脸上落下轻轻一吻。
“陛下是大卫的天子,万民表率,勿要为了区区私情悖逆礼僭制。”
“我知道陛下志比孝文,心向光武,陛下是要青史留名的圣君,何苦为了我做下谬事。陛下,不值得……”
她挣开他变得无力的双臂,在他膝下盈盈拜倒,“陛下恕罪。”
皇帝眼中的光彩瞬间昏暗下去,眼前人羸弱的身躯伏地拜倒,那不堪一握的腰刚刚还在他掌中轻动,如墨绸流水的长发流过他的脖间和手指,双手细软莹洁曾让他魂牵梦萦。
可是如今全都弯折在地,在疏淡的灯影下摇摇欲坠。
他的心上人为了别人在求他。
皇帝忽然觉得殿中的炉子烧得太旺了,烘得他喘不过气,浑身躁意让他恨不得将身边一切都打到在地。
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清走,他控制不住地想,把她抱起来,把她藏起来,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再也不用听那些忤逆之言。
他的手搭在绨几的扶手上,抑制不住地轻颤,只要伸手过去,就能把人揽入怀中。
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语终于击中了他的怒气。
不是说的不对,而是说的太对了,正正好好地契合他所思所想。这个人太了解他,在被突如其来的威胁后,竟然立刻就能猜到他心中所想,然后借此攻心。
一句话就说得他地动山摇,说得他心软爱怜。
假如她愿意进宫,一定会越来越洞悉他的心思,然后借着他的宠爱一路登天,就像曾经她的姑母一样。
那是骄横恣肆的阿照,也是飞扬跋扈的宫妃。
无数横生的念头这瞬间都像野草一样疯涨,皇帝一面要分辨心中激狂的心思,另一面又不由自主地怜爱地上一动不动的阿照。
宫中以金砖铺就,冬天地上太冷,阿照跪得太久,他要扶她起来,可他知道她心里抗拒,并不想如他心意。
她有搅动圣心的本事,但一点都不屑于用在他身上,一心想着那个贱人,他却还可笑地顾虑着。
种种心思,万般顾虑,全都挤在他脑海中翻腾,心中脑中都有无数尖锐的声音喧嚣,都在质问他,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
元恒!
皇帝忽然一抖,慢慢低下头看着冯照乞怜的身躯,只要他一句话,他们都可以解脱。
他脸上已经褪去血色,干白的嘴唇轻启,然后轻轻说,“你走吧。”
这句话如同圣旨,当然也是圣旨,冯照如蒙大赦,故作镇定地退开,竭力避开他的目光,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他轻轻地说。
冯照愣住,皇帝的目光留滞在她身上,好像没有说过那句话一样。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拜倒,“多谢陛下。”她不知为何皇帝忽然变了心思,但此刻能远离危险再麻烦不过。
仅仅是一眼的对视,她却能看到皇帝眼中挣扎又复杂的心绪,那是她无法猜透的心思。原来这就是伴君如伴虎啊,她想。
皇帝看着她悄无声息的退去,婀娜动人的身姿很快消失在大殿中,但直至门口一次也没有回头,他不知该作何心情。
他亲口说的最后一面,是喜是悲耶?他亦不知。
皇帝独自坐在殿中许久,久到抱巍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提醒他,“陛下,该回去了。”
他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坐僵了。
白准适时上来为他揉捏胳膊,抱巍已备好狐裘手炉等着一旁。
皇帝慢慢将涣散的目光收拢,脸上烛影摇曳,半明半暗。
“去太师府传诏,命冯煦铸金人。”
抱巍和白准的动作同时僵住。
第60章
皇帝的诏令到达冯府时,冯煦高兴地几乎要晕过去。本以为皇帝会因冯修之事迁怒她,没想到不仅没有,还要直接立后。
赵夫人得知后更是喜极而泣,她此刻拉着冯煦,就像拉住救命稻草,“阿煦,你太争气了,你一定能成!”
冯煦高兴地抱着赵夫人哭出来,但赵夫人下一句又打破了她的高兴,“待你进宫,一定要在陛下面前求情,你阿弟的前程就握在你手上了。”
冯煦恼怒着离开,留下赵夫人在她身后苦苦哀求,“你是长姊,你要帮你阿弟啊。他还小,怎么吃得下这苦。”
冯煦极力压制着怒意去寻张侍中,她明白如今张侍中才是最能帮她的人。
张侍中乍闻此事颇为讶异,盖因皇帝派她过来时着重吩咐她要盯着大娘子的动静,未料如今竟要册封大娘子,皇帝的心思真是摸不透,可害惨了她。
她担心的是此前对二娘子是否多有怠慢,当时只把心思放到了大娘子身上,如今后悔也来不及,唯有多加奉承办事才好。
于是冯煦来问她铸金人之事,她
一五一十地讲清,恨不得掰碎了揉开了讲。
而冯煦自然敏锐地察觉了张侍中态度的变化,心里不由得意非凡。从今以后,她身边的每个人都不敢再轻慢她。
本朝立国之初定的规矩,铸金人仪式按理要皇帝与宗室百官都在,册立的皇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铸成金人。但时至今日规矩已然淡化,不再那么重视。
再加上太后病重,皇帝侍疾,俱不在场,现下冯煦来到宫中宗庙,只有诸位宗室在场。
早有内侍宫人候在此处等着贵人前来。殿前已经备下诸多用具,中间是一口坩埚,里面金水沸腾,下面架着的炉子正在烧着熊熊烈火。模具就摆在锅炉旁边,等着贵人前来一用。周围候着十来个工匠,各司其职看顾用具。
冯煦在百十人目光之下极力遏制自己紧张的心绪,跟着工匠的指引,倒出一舀金水,然后将其倒入备好的模具中。
金人模具并不大,堪堪能一手握住,而她要做的就是将金水灌入,等待成形就可揭开。
她咽了咽口水,试图镇定地将水倒进去,金水即将把模具灌满,她的心越发怦怦地跳。
“咚!”
轰隆的钟声传来,冯煦吓得手一抖,洒了半舀金水出去。
“咚!咚!咚!”三下钟声再响,所有人站起,忐忑地四下张望。
冯煦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狼藉慌乱无比,失败了?为什么?为什么!
她慌乱地看向四周众人,看向来历不明的钟声,为何偏偏在此时打扰她!
但此刻在场众人已经没有心思关心铸金人了,宫中钟声不会无故而响,此时只有一个理由——大丧!
“太后驾崩!”远远地,有小黄门尖利的嗓音传来。直击众人的耳中。
**********
今日一大早,太和殿便搅扰不停,奴婢行走穿插,罗衣从风,碧纱橱上挂着的细罗流苏时不时乱晃,晃得人心神不宁。
太后病情加重,内侍匆忙请来太医,但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一场小小的风寒竟然会让身体衰败至此,太医们多番问诊切脉,辅以汤药治之,也无法挽救日益恶化的病症。
太后自己心里也清楚,多年来的操劳早就让她的身体不堪重负,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疾病灾殃全部显现出来。
她躺在床上,全身乏力,精神不济,但她现在还不能倒下,偌大的朝廷重疴待治,她亲手布置的政令还没有显现出成效。
“去,去叫陛下过来。”
太后喘了口气,“……还有太尉、陈司徒、苟司空、中山王、新平王……李忠,把他们都叫过来。”
英华不住点头,抽泣着应是。她心里知道,太后恐怕大限将至了。
皇帝本在太华殿开始平常的一天,宫人来禀报时他还在批墨,听闻噩耗,墨汁生生坠落在地,他不顾上身上染墨,顾不上帝王仪态,跌跌撞撞地奔逸而去,将僮仆侍婢远远甩在身后。
皇帝的脑中一片空白,一路上只顾着奔跑,什么也想不得,到了太和殿见到太后的病容他才堪堪镇定下来。
“祖母……”
太后此时已经不能再斥责他威仪不类,没有做皇帝的样子。她只是虚弱地躺在床上,伸出枯枝般的手要他过来。
皇帝猛地跪伏到床前,把太后的手拉住,“祖母……孙儿来了。”
太后轻拍他的手,低语道:“我要走了……”
“祖母,”皇帝苍白着脸颤声道:“不会的,您会长命百岁的。”
这是他的祖母,将他从幼儿抚养长大,二十年养育教导让他长成了如今的模样,她的性情、学识、为人早就深深地刻印在他身上。
她就像一棵参天的大叔,长长久久地遮蔽着大卫天下,也为他这株幼苗遮风挡雨。可是大树就要倒下,谁来庇护过去多年长在树下的花鸟草虫,只有他自己了。
太后温和地笑,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子,如今已长成大人模样,也堪堪有皇帝的样子了。
她当然不甘心就此离去,她的宏图还没有展开,诸事未竟,心愿未了。可是人终究是人,做不了神,哪怕贵为太后,统御天下,也无法与命运抗衡,她的寿数就在今日。
太后招手,示意皇帝靠近,她还有话要说。
皇帝小心地将她扶起,垫起一个枕头,好让太后稍微靠起来能精神些。
“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是还有几件事要嘱托给你。”
皇帝紧紧握着太后的手,拼命点头。
“其一,朝政不可乱。大卫初定,正是生机勃发、蒸蒸日上的好时候,万不可因内乱而贻误良机,否则你我就是大卫的罪人。
其二,权柄交接,‘稳’字当头。待我走后,必定人心散动,你是皇帝,你要沉住气、稳住心,一切以稳为主,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不可生乱。即便你要动作,也得挨过这段时间。往南看,宋氏若非骨肉相残,他族岂得乘其弊?”
刘宋历代继位骨肉相残,宗室被屠戮殆尽,以至于被外臣篡权,覆灭宋氏江山。此时的大卫经世祖一统江山,才初初显现曙光,若能把握时机锐意进取,将来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可惜,太后等不到那天了。
太后谆谆地叮嘱皇帝如何在她死后稳住朝局,皇帝听了不由潸然泪下,连连点头,“都听祖母的……”
她欣慰地看着皇帝的不舍,她亲自将他养大,成为一个勇毅的郎君,在他身上寄托她的志向,盼望将来有一天,这个年轻的皇帝秉持她的意志将宏图伟向洒满中原大地。
“其三,改制不可断。如今勋臣安于富贵,不愿变法,但你不能听他们的,天塌下来是你顶着,没人站在你前面。你在前面冲锋陷阵,后面人才能安稳度日。你要是耽于享乐,沉迷一时安逸,大卫有没有将来都不知。但是,变法也不要一昧强硬,抓大放小,该妥协就妥协,不要因变生乱。”
这一段话很长,太后也说得很慢,但皇帝一字一句地听着,不敢遗漏半句。他知道,这是太后最后的衷告,就像从前许多年里,她手把手教他处理朝政一样,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听了。
慢慢想着,他的眼泪又落下来。
太后看着却笑了,“这么大了还哭呢。”
她拍拍他的手,“你已经长大了,打仗打得很好,这段日子朝政也理得不错,我也能安心放手了。”
皇帝愈发心痛,深深埋在祖母的掌心,眼泪顺着她的手流下。
“承意,”太后轻轻道,“人总有一死,你要学会接受分别啊。”
此刻,太后心中忽然想起当年赐死他母亲时那个女人悲切的哀嚎,还有先帝临终前痛苦难当的样子,他的双亲早就不在了。
过了今日,她也要走了,世上再也没有他的亲人。
太后向来强硬的心中轻轻露出了一丝柔软,“你的性情执拗,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要好好珍惜,别越推越远。”
皇帝红着眼抬起头,“祖母,我……”
原来太后早就知道了,竟也一直没有说他胡闹。面对太后宽和慈爱的面容,他心中酸涩难当,“我答应祖母。”
此时英华急急走进来禀报,“殿下,太师已入宫,其余诸位臣工还在路上。”
想起冯家,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对着皇帝放软语气,“冯宽性情豁达,不善进取,冯延仁厚,也不善权术,难有自保之力,我走之后,冯家就要请陛下多加照顾了。”
皇帝用力点头,“祖母放心,冯家是我母家,我定竭力保全,以全情待之。”
一会儿的功夫,冯宽嚎哭着就进来了。
“殿下!”
见到妹妹骤然苍白虚弱的脸色,冯宽心中一痛,忍不住大哭,“怎么就病这么重了?之前不是还好好的。”
太后轻叹,“生死有命,我的寿数已尽,冯家就托付给你了,侄子侄女们将来还要靠你,你要撑起来啊。”
冯宽听了更是怆然泪下,泣不成声。
太后就是冯家的天,太后一走,冯家的天也塌了。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太后离世,冯家的光景就会截然不同,将来一切都系于皇帝一念之间。
他不仅是为了兄妹情分而哭,也是为了冯家不复从前而哭。
一刻钟后,太后钦点的大臣全都赶赴到太和殿,众人齐齐跪了一地,在她病床前哭哀。
太后看着底下一众老臣,心里也万般不舍,但天下岂有不散之筵席。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竭力将自己的权威传递到每个人身上,“诸位!你们都是勋旧重臣,我以腹心托之,万望纳忠效信,竭诚尽忠,心存魏阙,共佐陛下。”
老臣们与太后共事多年,君臣情分在此,更有兔死狐悲之感。太后比他们年岁还小,却要先一步而去,而自己又能再活多久。
心念及此,众人不免悲哭不已,既是为太后哭,也是为自己而哭。
太后转头越过众人看向李忠,他早已泪流满面,痴痴地看着她,身体麻木不能动弹。察觉到太后投过来的目光,他忽然浑身一颤,顾不上规矩体面,粗莽地把前面人扒到后面,奋力挤到床前跪下。
众臣看得瞠目结舌,李忠向来是最守规矩的人,八辈子也做不来这么失礼的事。有人看他僭越体统本欲斥责,但一看他疯魔的样子又闭了嘴。
罢了,痴人一个,说到底也是最后一面了,还讲究这些做什么呢。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李忠声泪俱下直扑到太后榻前。他抖着手想去握她的手,“殿下……有什么吩咐?”
太后看着他衣冠不整、涕泗横流的样子忽然笑了,李忠从来一板一眼,见她时从来都规规矩矩,务必不留一丝错处,没想到今天竟然破了他守了一辈子的秉直道义。
她温柔地看着他,还是说了要说的话,“……三长之制,勿半途而废。”
李忠流着泪拼命点头,他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嗬嗬地应着。
他也有些忍不住失落,这是他们共同的心血,他一定会做好的。但除此之外呢,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用袖子擦干泪,他想看清楚她的面容,等着她继续。
看着他满怀期待的眼神,太后招手让他凑近些,李忠眼睛一亮,赶紧凑上去。
“你,很好,特别好。”
她轻喃细语,只有李忠听见了,他涨红着脸看着她,泪又涌上眼角,“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为殿下。
李忠拜倒在地。
及至傍晚时分,太和殿灯火通明,满朝勋臣都在家中等着消息,太后渐觉身体变轻,意识渐渐模糊。
一直陪伴在太后身边的皇帝早已累得唇色发白,惊觉太后渐渐平静,抖着手去触探她鼻息,忽然哀叫:“祖母!”
延熙十六年,卫庭的中枢,帝国的摄政太后崩逝于代城紫宫太和殿,终年四十八岁。
60-70
第61章
禁宫的丧钟声敲响,传遍了整个宫中乃至整座京师,很快又有无数飞骑将这一消息传遍天下州镇,一时间海内沸腾,天下震动。
年轻的皇帝面对群龙无首的局面,迅速转变身份,将一应人事全部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是他真正继承权柄的第一步。
太和殿一刻也不停地接待进进出出的臣属。
内行长随侍皇帝左右,迅速将麾下宿卫清点完毕禀报皇帝,“宫中六幢将俱在,听候陛下御令,三十内三郎率禁军严守待命,但请陛下吩咐。”
“好!”皇帝迅速下达命令,“除正门外,宫中所有宫门全部封锁。所有臣属非经通传一律不得入宫,否则以谋逆罪论处!内廷严加看管,绝不可联通外廷。”
“令四位内三郎分别率队在宫中巡逻,值班轮守日夜不停。夜间宵禁,无关人一律不得擅动。”
“发现布谣传信者,一律以谋逆之罪论处。”
内行长领命而去,殿中尚书急忙赶着进来,“陛下,宫中府库我已亲自验毕,请陛下放心。”
皇帝再度下达御令,“于尚书,宫中安防如今赖你一人之身,万望恪尽职守,勿有疏漏。殿内兵马仓库是重中之重,此时多事之秋,你务必亲身看顾,不可怠慢。”
“是,陛下!”
帝国新旧权力交接,人心惶惶,必须要有强有力的统帅一力压制,否则哪怕是片刻的空隙,也会有人趁机钻空子,攫取私利乃至侵夺卫室天命。
此时太后已崩,所有人都在看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假如他敢露出一点昏聩软弱的样子,立刻就会有人一哄而上在他身上撕咬出血肉。
他必须做出无懈可击的姿态来应对虎视眈眈的众臣,他做到了,做得得心应手,甚至逐渐开始享受其中。不会有人再对他的命令提出异议,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仿佛是天生的,亦或是已经习惯,他能敏锐地察觉该调动谁、该打压谁,在他迅速地将御令布置下去之后,他感到了久违的兴奋和紧张,还有胸有成竹的肯定。
当然,皇帝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兵力在手是一个皇帝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安置好了这一步,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难题。
太后灵柩将于太极殿停灵二十一日,宗亲百官都将轮番来此祭奠,皇帝身着丧服在太后灵前焚香烧纸,时而哀哭不止。
百官见了越发慨叹,劝陛下保重龙体,勿要哀毁过度伤身。
但皇帝执意亲自守在灵前,整整五日滴水未进,几乎昏厥过去。近臣见了忧心不已,劝皇帝勿要再伤身,否则太后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皇帝这才用了一碗稀粥。
皇帝哀毁不已的样子,任是谁见了也不禁赞叹一句仁孝。
太极殿堆满了臣属们送来的祭品,其间香火缭绕,整整半月未绝。僧尼大德聚在殿中为太后往生诵经祈福,梵呗圆音遥遥飘荡在禁宫上空。
冯家人留在宫中,为太后守灵。冯照虽已出嫁,但仍坚持进宫为太后守灵,崔慎目露担忧地看着她,“要不要我陪你去?”
冯照摇摇头,“家里人都在,没事的。”
崔慎将妻子揽在怀中,闭上眼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我等你回来。”
太极殿挂满素色帷幔,正中摆放梓木棺椁,前方置灵位祭台,长明灯昼夜不息,将大殿映得通亮。
皇帝一直跪坐于灵前,冯家人分列左右,百官中三品以上才可进殿祭拜,其余的都需等在殿外。
是夜,皇帝依旧守在灵前,看着棺椁上的黑漆龙纹出神。
微微的诵经声中忽然掺杂了一丝异响,他微微侧头,一旁的铜盆里伸来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正在将黄纸送入盆中燃烧。
他出神的看着这只手,许久才转回头不发一言。
也许是注意到他的动作,冯照轻轻地说了一句,“陛下先歇段时间吧,身体也受不了。”
皇帝勾着唇角想笑,却发现脸上紧绷,竟然笑不出来,于是淡淡道:“朕意已决。”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话了。
先前视他如猛兽,现在又来关心,他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旁边迟迟没声,皇帝心中渐渐忐忑,怀疑她被吓到了,其实他没想说这么重,有心想找补一句,却担心是否太过明显。
犹疑之中,冯照又开口了,并未生气,“姑母视陛下如亲,陛下伤在身,她也伤在心。”
是吗?皇帝幽幽地想着。
“姑母曾说陛下类她。须知世间亲子之缘不仅在血脉,更在心神。有的人虽是血缘亲子,却不孝不悌,悖逆人伦,有的人纵非血脉相连,但志向相同、心志相连,远胜亲子之情。”冯照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盆里烧纸。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心中酸软一片,他是真心实意为太后守孝,毕竟是伴他长大的祖母,唯一最亲近的亲人。
只是他已经没有依靠可以诉苦,他自己要立起来。
阿照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像是在他喉咙里浇了暖和的糖水,一路甜到心底,还偏偏这么对他心意,把心都泡软了、融化了。
此时此刻,多么像一对夫妻在为长辈守灵,可惜他一念之差造成今日光景。
他喃喃低语,“阿照……你……”
冯照今夜轮到过来守灵,做足了心里准备,没想到皇帝竟然正常得很,也许是他那日说话算话,不再打算纠缠她。也许是太后之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以至于魂不守舍。
她心中同样悲戚,不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对皇帝也多了几分宽容的耐心。
此时恰如昔日在弥陀山,他病着,她探望。那时多么美好呀!
冯照从带来的木盒里取出来两块点心递给皇帝,“陛下,吃点东西吧。”
皇帝愣愣地看着,迟迟不动,冯照催促他,“陛下形神憔悴,不复光彩,是不是很久没用食了?”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快碰到时忽然又将手放下,低头去接点心,然后放进嘴里。
好甜。
他慢慢咀嚼着,等到两块点心全都吃完,沉寂许久,忽然轻声问道:“为什么又来招我?”
旁边很久没有动静,皇帝轻轻侧头看过去,冯照已经半靠在矮桌上睡着了。
身下跪坐着的毛毡将这个人托起,半边身子斜倚在桌上,弯出袅娜盈盈身姿像是一尾蒲柳飘荡在水面。
殿中烛火轻轻摇动,在她露出的嫩白的脸颊上映出闪闪光影,殿外依稀传来低沉的诵经声,声光合动,目眩神迷。
皇帝迷蒙着眼,忍不住伸手,轻颤着去碰那片小小的如玉肌肤,就在将要触碰到的前一刻,冯照隐隐不适,叮咛一声。
那手极快极大地收回来,在身侧轻轻震动,他心中咚咚作响。
过了很久,他注视着对面细细的身躯一动不动,耳边忍不住响起太后的话,“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要好好珍惜……”
祖母,我后悔了。
他动起僵硬的腿脚,慢慢向着灵位磕下一个响头。
我不该放弃。
**********
二十一日后,皇帝亲自引领太后灵柩出殡。
六十四位引幡人在前引路,着素服扛白幡,皇帝身着丧服行马在灵车之前,亲自捧着太后的灵位,身后十四匹骏马牵拉灵车,宿卫守备森严,将灵车团团围住。冯家人跟在灵车后,或杠旗、或举幡,或捧着香炉祭器。
百官在灵柩之后跟着送行,数百位僧尼跟在后面诵经超度亡魂,伴随着伎人奏响的哀乐,庞大的送葬队伍经景阳门穿城而过,浩浩荡荡向方山永固陵而去。
今日天公不作美,天空阴沉沉的,好似也为太后哀悼。出宫前还有成片的乌鸦聚于太极殿上方,哑哑长吟之声令人心悸。
队伍到达方山后,上千人围在四周,目送太后灵柩送入陵寝,哀乐再度奏响。
此地风光壮丽,从山顶远眺各处一览无余。
太后当年与皇帝同游方山,顾瞻川阜,便打算在此终老。她说舜葬苍梧,而娥皇女英未曾合葬,后妃不必一定与君王合葬,说自己百年之后就独自葬在这里。
皇帝谨遵太后遗旨,将她安葬于这里。但太后生前说葬礼一切从俭,皇帝坚决不从,为此还跟大臣吵过一架。
他坚持将墓室扩充,不肯让太后死后哀荣受委屈。方山陵寝也是大卫立国以来最大的陵寝,规制远胜先祖。
如今太后终于安息于自己所选的风水宝地,安享终年。
皇帝忍不住跟上去,在缓缓合上的墓门前痛哭流涕。
冯家人见了,更是大声嚎哭不止,冯宽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太后素有威严,固然冷酷严厉,但对于冯家人来说却是坚不可摧的盾甲,如今山陵崩,将来冯家会走向何处,谁的心里都没底。
心中惶恐难当,前途未卜,眼泪自然而然落下。唯有见陛下孝感动天,心中才稍稍安心几分。
冯照在冯家众人之中,手上拿着丧杖,眼见灵柩缓缓没入黑暗的陵寝中,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太后纵然罚过她,纵然并不仁慈,但对她却是真心实意的,那次她进宫恐怕就是太后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才有心提醒。可是太后已经不能再庇佑她……
想到这里,冯照更加泣不可仰,她真切地预感到自己平静的日子即将结束,前方有滔天巨浪在等着她。
泪眼朦胧中,她的目光对上了回头的皇帝,他的眼睛通红,有着不可抑制的伤悲,看向她时又落下两行泪,很快又移开。
冯照怔怔的,眼睛发酸,悲戚酸软一层又一层地翻涌上来,远胜过辛辣的白堕酒和家中陈年旧醋。
一连几日,皇帝拜谒永固陵,不理朝政,大臣劝他除服,皇帝也不肯,只说自己遵循古礼,与大臣们轮番争执,乃至最后竟抛出一个惊人消息。
陛下竟要守孝三年!
第62章
皇帝要为太后守孝三年,众臣自然不应。
依照古来旧制,守孝的确是三年,但皇帝掌天下事,军政要务皆决于君,服丧期间有种种限制,于君于国都不便宜,故而天子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天。
如今皇帝坚持服丧三年,军国要事决于何手?臣子们当然发愁。再者,鲜卑人哪里有守孝风俗,何必学汉人折腾自己呢。
汉臣多有感怀,但汉晋以来也鲜有皇帝依循周礼的,便劝皇帝不必如此认真,以日代月足够尽孝了。
奈何皇帝强硬,甚至将近来暴雪烈风等天象也揽到自己身上,说是为太后守孝诚心不够的缘故,臣子们无奈,几番争执后,双方各退一步,皇帝仍着丧服、守丧仪,但照常处理政事,不至于让大臣们群龙无首。
不过皇帝服丧,底下人自然也不敢脱下丧服。直到一月后,皇帝才下令七品以下官员可除服。
纷纷扰扰一月有余,内宫终于清净下来。皇帝自太华殿慢慢走去太和殿,这里已经人去室空,过去太后所用御服器具早在停灵时就投入熊熊烈火,此时室内空荡荡的,竟显得有些寂寞。
皇帝跪坐于殿中,闭上眼静静地感受这里曾经的热闹。白准守在殿外,忧心地看着皇帝平静的神色。
他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心情并不好,缩紧了自己的脖子,生怕被波及到。
但皇帝很快就睁开眼,大步走出去,他站在殿外的台阶上遥遥望着禁宫中央,那里正在修建一座宫殿——太微殿,他将在那里议与臣属,令动天下。
白准眼看着皇帝心情渐渐转好,小心上前去禀报:“陛下,臣有禀。”
皇帝看他一眼,“说。”
白准缓着声音道:“冯二娘子求见陛下。”
皇帝忽然愣住,脱口而出,“她没回家?”
那时有人来禀报说冯二娘子铸金人不成,皇帝刚刚经历太后的逝去,大受冲击,应是应下了,但完全没放在心上,以至于后来竟然忘了。
直到太后丧事,冯家人、准确来说是冯宽提醒他要冯煦去守孝,他才想起来宫中还有这么个人。
但说实话,皇帝听闻铸金人不成,心中竟然松了口气,他预感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那么他当然要遵从天意的指引。
冯煦铸金人不成,自然封不了皇后。那么她的去处就成了两难。要是让她就此回家,先前的诏令就不作数了,这不成规矩,对冯煦来说更是莫大的耻辱。
于皇帝而言,太后已去,封后与否他并不在乎。
但关键在于,冯煦自己不肯回家。
她是冯家人,又差点做了皇后,宫人当然不敢拦她,而白准也摸不清皇帝的想法,也怕得罪这万一做了皇后的人,故而她在宫中待了许久。
然而这么拖下去总不是事,于是白准这几日琢磨着皇帝的心情,终于插缝说了出来。
皇帝听了,当即狠狠贬斥了白准,“我看你是太闲了,宜早不宜迟的事你拖到现在!”
白准默默低下头不敢说话。
冯煦铸金人失败,又得知姑母过世的噩耗,一时间接受不了竟然晕过去了。但所有人都忙着太后的身后事,鲜有人顾及到她,于是她醒来时仍在宫中。
直到太后丧事,冯宽才想起来这个女儿的去处,于是提醒皇帝。
她这几日反反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完全是被钟声惊到,才铸不成金人
,非她之过。
也许皇帝会让她再试一次呢?她这么想着,毕竟这是太后的遗愿,皇帝这么孝顺,说不定会的。
冯煦待在宫中,心心念念的就是皇帝的消息。然而白中常过来,却让她回家。
回家?多么荒谬!她是皇帝下诏亲选的皇后,竟然让她回家,将她至于何地!她一定要面见皇帝!
今日皇帝过来,冯煦惊喜万分,“陛下圣安!”
皇帝不动声色地让她起身,坐在她面前神色淡然地说道:“二娘子,听说你欲见我?”
冯煦道:“是,陛下。我求见陛下,但问一事,我已为皇家妇,岂能归家。”
皇帝沉着道:“你铸金人不成,不得封后,再者我欲守孝三年,不想耽误你,你归家去还可再觅良缘,有何不可?”
冯煦低下头,泫然欲泣:“陛下,姑母崩逝,我该为姑母守孝,但陛下既已下诏,我便是皇家妇,岂有归家之理,万望陛下恕罪。”
皇帝不为所动,既然软的不成,就来硬的,但冯煦仿佛是早有察觉,在他准备下令之前赶着开口,“姑母刚走,我也被丢回家中,我在家也无颜面亲了。”
说着,她呜呜哭起来。
皇帝看着她哭泣的面容,却忍不住想起冯照泪盈于睫的样子,那时也是在宫中,他们大吵一架然后不欢而散,从此两相分离。
只是同样的地方,不同的人,心境也大有不同。
他不为眼泪所动,却下意识地想到了此事会将引起的波澜。
君仪民影,正君国定。皇帝是下定决心要为太后守孝三年的,这将极大体现他的孝心和决心,让圣朝以孝治天下落于实处。
封妃固然不可,可若是赶她回家,在有心人眼中也昭示着对太后的不满,他不能做破坏自己宏志的事。
皇帝沉默着,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冯煦满怀期待,她知道皇帝在犹豫。
“二娘子,”皇帝沉默良久,半阖着眼,“我不能留你在宫中。”
过去他犯了一个不能挽回的错,如今他必须纠正过来,哪怕这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冯煦一下瘫坐在地,“陛下……”
她大哭着哀求,“陛下如此,我有何颜面面见尊亲?”
皇帝感到深深的懊悔,只想尽快将她打发走,“你就说回去守孝,谁会看不起你?”
冯煦仍然哭泣不止,皇帝只觉头疼,但自己惹来的麻烦也要自己解决。
“我给你一纸诏令,命你可在家守孝,另赐你资财。有人要说,你就拿诏令挡着。”
冯煦的哭声越来越小,乃至慢慢停止,因为皇帝的脸色已经不耐烦,这是她能争到的最大的补偿,要是再闹下去,皇帝也许根本不会再讲面子情。
于是冯煦率着不多不少的一对人马,在太微殿的锤敲击打声中,从西华门出宫,回到了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太师府。
冯宽看她回来,先是震惊,后又释然,“陛下果真纯孝,连你也要回来守孝。既然如此,你就先在家里待着吧。不过陛下自己要守三年,竟也要你在家守三年吗……”
他喃喃自语,仍然忧心着皇帝的选择。须知三年光景,冯煦若不在宫中,焉能知晓今后会如何,冯家刚失去一位太后,势必要在宫中再留下一位女郎。
冯煦眼睁睁看着阿耶的想法拐了个大弯,欲说陛下不是这个意思。但转念一想,阿耶这么看重她就是因为她要入宫,如果她就此说出来,那么今后……
冯煦打了个哆嗦,仔细回想皇帝说过的话……他也没有直说不是吗!他说要她回家,可没有说过不能再进宫。倘若阿耶向陛下进言,陛下又对冯家恩宠,说不准将来就又有机会了。
她心里怦怦跳着,这是个绝妙的法子,进可攻退可守,她还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
皇帝不折不扣地执行自己的诺言,着丧服,禁荤腥,甚至每月去方山祭拜永固陵,其心之诚,在百官看来堪为万民表率。
他甚至要在方山旁,修建一座万年堂,这是他为自己修建的虚宫,在百年之后葬于太后身侧。
如此纯孝至性,就连与太后共事多年的老臣也看不下去,劝他不必如此。
这已经是皇信堂的常事,过去太后带着皇帝在这里与百官议事,如今皇帝为太后与百官争执。景似人同,犹少一人。
暮春时节,在百官劝谏下,皇帝终于饮食如常,否则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只是孝服仍在。而也就在此时,太微殿终于竣工。
自此,帝驾于太微殿临朝,延熙十六年的大卫终于迎来了一个年富力强的君主。
“陛下,人来了。”白准战战兢兢地引人入殿,而后迅速退了出去。
此人样貌平平无奇,是放在人群里无论如何也记不住的长相,但精神奕奕,恭敬地上前拜倒,“陛下圣安。”
皇帝高居于御座之上,威严日盛,见他进来眉眼一抬,“平身。”
那人低着头道:“陛下,臣已派人入崔府,只是尚未去到崔英身边,仍在等待机会。”
皇帝放下手中的笔,沉声道:“不必,让他去崔慎身边。”
他有些惊讶,身为侯官,他们负有监察百官之职,虽然名声不好,但直属皇帝统领,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身兼要职,刺探的消息当然也重要至极,怎么会派到一个年轻小官的身边。
但侯官要的就是话少,皇帝怎么吩咐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当下只应是,便准备离开。
“……等等”,皇帝少见地犹豫了,他长久地思索着,像是在考虑什么难题,半晌才道:“多探查他……和他家人的行踪。”
说完之后,皇帝又停顿了,他仍等着,直到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一挥手,“罢了,就先这样吧,等他有异动再来禀报。”
侯官猜测皇帝心中对此人颇为看重。
身为下属,当然要凡事想在上官前面,于是出宫后,他便当先联系上那间人,嘱咐他密切关注崔慎及其家人的行踪。
不过既然重点不在崔英,为何又要提及家人呢?
“崔慎家里都有谁?”
间人已进府有些日子,大致摸清了崔家的关系,便道:“他们家人少,只有他爷娘,他大兄,哦还有他刚娶的新妇。”
“新妇是谁?”
“冯家大娘子。”
侯官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第63章
延熙十七年,京师国恤,天下缟素,坊巷皆悬白幡,翩翩如雪。
就在对太后庞大而长久的祭奠中,人们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执掌国柄二十余年的太后已经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年轻气盛的元氏皇帝。
在天子近臣眼中,皇帝虽年轻却有极大的自制力,仿佛天生就习惯了勤勉。
太华殿的内侍已经习惯了每日天蒙蒙亮就来提醒皇帝起驾,但他们敛气蹑足掀开帷帐时,皇帝却已经睁开了双眼。
皇帝最近睡得不好。
压在他头顶的大山一朝崩倾,原以为会长舒一口气,但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最近他常常梦见太后,并不是临终前的太后,而是在他幼时那个更强大无情的太后。那时元恒年幼,刚刚被领上皇位。太后派来他身边的内侍悄悄去跟太后告状,说他对太后不敬。于是在不曾预料的某一天,他忽然被带去太后殿中,狠狠地笞打。
满殿的人目光如常地看着,谁也不敢阻止,他抿紧了嘴,一声不吭,梦中已经没有痛觉,但他仍能清晰地记得当时心中忐忑害怕又极力平静的心情。
忍耐着忍耐着,梦中场景再度变幻,他趴在床上,有人轻轻地给他上药,那是温柔又绵软的触感,他口中浸润了苦涩的药汁,有人把娇嫩的一双手放到他的额头贴着,他想直呼放肆,又沉溺在柔软中不肯醒来。
可是他不是被打了吗,怎么额头这么烫?
哦,原来是发烧了,是在弥陀山的时候。弥陀山有一个重要的人,但他想不起来是谁了。只知道闭着眼的时候她柔软的手会触过来,轻缓的吐息声让耳边涌起热意,还能嗅到清幽的香气……
他的身体越来越紧绷,埋伏在心里的火几乎要从全身迸发出来,他极力想睁开眼,看看那是谁。元恒觉得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躁,直到最后猛然睁开双眼,身体骤然一松。
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许久,直到小黄门轻轻掀开帷帐,“陛下,起驾了。”
皇帝掀开被子坐起身,一手支着额头,闭目沉静,内侍们也不敢打搅,静静立在那里等着皇帝起来。
不过他只是耽误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恢复如常,照常洗漱用饭,然后看书批奏。
待到下午午休后,便是皇帝一天中唯一的欢娱之时。
延熙帝幼承圣训,诗书棋画样样精通,毫不逊于汉人名士。
此时日光透过轩窗洒进室内,将宽大的桌上照得亮堂,桌上铺开一张绢纸,皇帝正在细细落笔。
宫人们离得不近,只能侧着瞥一眼,远远看过去似乎是什么画作。这是皇帝近来的新爱好,旁边的画匣里已经放了满满一匣子的卷轴。
不过今日,皇帝画着画着忽然停了,他坐下来端详着画作许久,然后对着一边的白准道:“近来宫中可要办什么宴席?”
白准一时有些懵,如今无节无庆的,办什么宴席。但皇帝这么问了,显然是有深意,他绞尽脑汁地想,终于从纷繁杂乱的日子中记起来,似乎,皇帝的寿宴要到了。
“陛下,下月是您的寿宴。”
但皇帝并无喜意,他半靠在椅上,双臂张开放于扶手上,五指作拢慢慢地敲着,“我尚在孝期,岂有庆诞之礼。”
白准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皇帝的意思,陛下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既然提起就是有这个意思,但恐怕碍于孝期无法大办,只是迫于臣下的劝进才勉强做寿。
他上前一步,真切地说道:“陛下孝感动天,太后在天之灵自然勿怪。但陛下乃天子,天命附身,寿时敬天,非失礼于太后。不若宴席期间禁绝歌舞,亦是两全之法。”
这一番话说完,皇帝认真听进去了,沉思一会儿方才道:“你说得有礼,只是还需简办,席上不可饮酒。你去知会光禄寺,一切从简。”
“另外,如今重阳逾近,我欲宴请京中七十以上老者,让京兆尹准备着。”
“七品以上都可列席。”
白准低头应喏。
此时窗外恰好吹来一阵清风,吹得桌上白绢翘起一角,白准就这样看到了一片艳红的裙角,那是个……女子?
但很快就被皇帝压下去盖住,白准匆忙低下头,掩盖住自己惊愕的眼神。
又一卷绢纸放进了画匣。
**********
延熙元年,皇帝践祚第一年,也曾在太华殿宴请过老人,如今再度宴请,皇帝也觉得恍如隔世。
他亲自为三老五更割牲,还赐下服裳,满殿的人都怀着敬慕的心情看着他。
此次赐赏不分官民,老翁老妪们多为平民,活了一辈子第一次看见皇帝,已是激动地不能自已,如今皇帝还亲自敬礼服侍,简直诚惶诚恐,不知该作何动作,幸有礼官指引才不至于出打乱子。
皇帝赏赐过后拢起袖子,在宫人端来的铜盆中净手。
盆中水波荡漾,皇帝的目光也顺着流光往下轻轻一扫,掠过众人身上。
时隔多日,冯照再次进宫,只是一个从六品官的家眷,宫中已经没有太后姑母,也没有专门的马车来接她。只有老老实实随着人流穿过行道步入宫中。
冯照心中多有慨叹,崔慎见她心情不佳,将她大袖下的手慢慢握住,还捏了捏她的手心。冯照反手握住他的手,两个人一起慢慢走着。
一直到了宴上,崔慎握着冯照的手都不曾松开,甚至于皇帝驾临,他的手还握得更紧了。
朝廷还在孝期,宴席无酒也无大荤,倒是桌上的一碗乳酪颇得冯照心意,一会儿就吃完了。
崔慎见她爱吃,就把自己那份也给她,不过冯照要拿勺子他却不肯,非要自己拿勺子喂他。
冯照狠狠瞪他一眼,当着大殿这么多人他也不害臊。
她迅速把崔慎手上的勺子抢过来,剜他一眼,这才一口一口把乳酪吃完。
此时皇帝亲自下台到席间,和老翁老妪们问谈,以茶代酒示敬。
殿中瞬间嘈杂起来,伺候的内侍,宗亲和京兆尹都围过来,在皇帝身边笑呵呵地闲谈,促成了这其乐融融的场面。
等冯照再抬起头,却发现周围渐渐变得安静。
此时皇帝端着茶,已经轮转过来要给旁边这老妪敬茶,于是周围人也都来到了他们面前。
崔慎在殿中品阶最低,自然被安排到了最尾,以至于和老妪临近。她精神矍铄,以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他们二人。
冯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崔慎的桌子,才发现他竟找婢女要来满满一盘子酪碗,一心等她吃完再递给她。
别人都是一桌子饭菜,他一桌子都是白碗,显眼至极。
皇帝的目光轻轻撇过,落到桌面上,又很快落到杯中茶水上,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掺杂着丝丝冷意。
冯照心里咯噔一声,僵硬着身体回转过来,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残羹,好半晌都魂飞出窍。
这场宴席不知何时结束的,等到殿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冯照还是愣愣地坐在那里,直到崔慎轻拍她胳膊,她才动了。
“啊——”冯照双手捂脸,“你在干什么,不嫌丢脸么!”
崔慎不以为意,又趁着机会以迅疾之势地在她脸上偷亲一嘴。
“阿照是我的夫人,我照顾夫人天经地义,别人才会知道我们夫妻同心,伉俪情深。”
冯照尚未反应过来,捂着脸赶忙看向周围,幸好没有同僚在,只剩下几个宫人在收拾残局,这才松了口气。
她恼怒不已,“谁会在意啊!”
谁知道呢,崔慎嘀嘀咕咕的不服气。
二人走出殿外,周围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冯照气冲冲地往前走,崔慎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小声求饶。
“崔主客,”一个小黄门跑过来,“刘侍郎有请。”
崔慎问,“敢为侍郎所为何事?”
小黄门摇摇头,“奴不知。”
崔慎看了冯照一眼,她摆摆手道:“你去吧。”
他低下头拉着冯照的手,和她的手十指穿叉,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你等着我,别离开,我马上就回来。”
冯照失笑,“我又不会跑了,还能大变活人啊,你走吧。”
但崔慎刚走,冯照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宫人态度谦卑却又极力强硬地带她进了内殿。
太华殿的外殿常用来大宴群臣,是外朝之地,而其内殿却是皇帝的寝宫。在太后离去之后,禁宫中最尊贵的地方当属这里无二。
数月不见,皇帝立在那里竟让冯照一瞬间有种陌生之感。哪怕他此刻身着孝服,也掩盖不住身上肃穆沉凝之气。
“陛下圣安。”
皇帝看着她缓缓拜倒,却没有说话。他一寸一寸地掠过她身上,像是流水一样拂过去,头发更长了,脸更白了,腰也细了。
就知道他照顾不好。
“阿照,”皇帝轻声喊她,“你喜欢崔慎?”
冯照猛地抬起头,皇帝向来不待见崔慎,甚至不愿意提起他,为什么忽然问起来。
她心里咚咚地跳,下意识地说着,“陛下……他是我夫君。”
夫君?呵,叫得那么亲热。
皇帝坐于御座之上,紧紧握着凭几上的木雕龙首,脸上格外平静,“我听说夫妻之间有七年之痒,但你爱尝鲜,三年时间已经足够你厌弃他。”
冯照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我们以两年为期,若
是两年之后你还没有和离,你应该不会想知道他是什么下场。”
冯照瞠目,差点叫出声,皇帝这是疯了吗!
第64章
皇帝仰靠在凭几上,宽大的袖袍肆意倾泻,虎毯架在背后,满座乌锦金流,虎视眈眈地看着底下的女郎。
瘦削的身躯跪坐在地,冯照闭了闭眼,皇帝的心思越来越明显,已经彻底摊开不装。
但她仍然坚定地反驳,“陛下,为一己之私迫人,岂是圣明君主所为?”她没有筹码,只能以皇帝最在意的名声入手。
然而皇帝不为所动,他沉着眉眼,半透的光打在脸上,越发冷峻刻厉,“圣君之圣,在于开疆辟土,广安天下。区区一臣也想坏我名声,你未免对他……太过自信了。”
“陛下不怕被人耻笑吗!”冯照心慌慌的,忍不住驳斥他。
皇帝却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指斥乘舆是大不敬,有几人肯为他这区区五品官犯上获罪?哦……我忘了他已经是从六品了。况且,这点言语与我而言毫发无伤。”
冯照呆呆的,浑身汗毛竖起,张口又不知说什么。
也许是不忍见她可怜,皇帝从御座上下来,走到她跟前。
就在她以为他又要动手动脚时,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时停了下来,紧接着半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阿照,这是件好事,对我们三个人都是好事。你嫁给我,我保你一生富贵登天,天底下所有人见了你都要顶礼膜拜。这是你从前的心愿啊,你跟着他一辈子为臣为下,难道甘心吗?”
皇帝越说越激动,的眼睛中迸发出神采,“还有崔慎,他要是与你和离,我也保他一辈子平步青云,这是全天下所有男子的梦寐以求,他也会答应的。”
他描绘的场景太过诱人,以至于冯照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是她又很快清醒。
“陛下所言,我知道都是真话。可是陛下的心变得太快了,我不知道哪一天陛下不满了,就将我弃如敝履,我也无处说理。”
皇帝陡然站起来,“你不相信我,却愿意相信他吗!”
冯照摇摇头,“迄今为止,他对我一心一意未曾改过,可是陛下……”
“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皇帝强压怒意,下颚线条紧绷,“你要是在我身边,绝不可能变成如今这样,你看看你现在的心气,还是从前那个天下无二的冯照吗!”
他说得痛心疾首,冯照却怔住了。
皇帝沙哑着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震颤,“你想做翱翔九天的凤凰,只有我才能给你,可是你嫁给他,抛弃了我,连自己的志向也不顾了吗。”
“你跟着他,永远要向别人低头,就算在家里那一亩三分地耍威风有什么用,你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可是陛下,最先要我低头的,不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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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寿诞之后,朝中依旧平稳,只是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引起了微微波澜。
崔慎因殿前失仪又被降职。原先他任秘书省秘书郎,因才气过人临时被调去做主客令,一扬北朝国威,擢升给事中,后又被贪墨之事牵连降为主客令,到如今殿前失仪重又做回秘书郎。兜兜转转一圈,竟然回到了起点。
他擢升太快,早就有许多人艳羡嫉妒,如今一下跌落谷底,少不了人说风凉话。
但外人终究是外人,关起门来家里人的话才叫伤人。
“你个孽子!你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升官如登山,降职如下坂,你这一降,得过多久才能补回来。上回你是受牵连,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这回呢!殿前失仪!啊你几岁了,还能犯这种错?早叫你识人眼色,多看少做,你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一天天的耷拉着脸,谁见了你能高兴,我要是你上官,我也把你贬得远远的!”
“你失了圣心,要多少年,多少机会才能补回来!”
崔英气得面色通红,指着崔慎的鼻子骂,唾沫星子直飞。
实在是他心里着急,他就这么两个儿子,如今两人却都还在底下打转,偏偏擢升的还能被降职,胸中气闷难当,忍不住破口大骂。
大郎淳厚,不善在官场摸爬,但这么平平稳稳的也能往上走一走。二郎性情阴郁,纵有些小聪明,也走不长远。
这回被他说中了吧,凭歪门邪道升的官,到最后也能被撸下来。
崔慎一直面无表情地受着骂,一句没有反驳,崔英见他这幅死人样子更是来气。
他正欲发作,卢夫人此时匆匆赶来,打断了他的怒火,“住口!你怎么好意思说阿慎的,他就算被贬了两次,也是和崔怀平级,他年纪还更小!你把崔怀当宝贝一样,只一天到晚盯着阿慎骂,偏心也不是你这么偏的!”
崔英气得颤手指着她,“妇人之见!”
卢夫人冷笑,“我这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比岁数,比品阶,阿慎都比崔怀强,受不起你的指点。”
“你,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他在宫中宴席上,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跟新妇卿卿我我,陛下当场没说什么,转头就给他降了官职。”
卢夫人骤然看向崔慎,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崔慎慢慢道:“我并未逾矩,也许是恰好撞见了陛下心绪不佳而已。”
他竟然没否认,那就是真的了,卢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会如此?你是鬼迷心窍了吗!那是什么地方,家里还不够你胡闹的吗!”
崔英轻嗤一声,“你不让我说,那就自己说罢,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你心里的好儿子。”
卢夫人额头绷起青筋,“阿照呢,去把她叫来!”
崔慎忽地抬头,“不用叫她,不关她的事。”
卢夫人更气了,“到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你想做什么!”
崔慎紧紧攥着手,极力控住自己浑身郁气,“一切都是我主动做的,阿照什么也不知道。”
可他越说,卢夫人越觉得他在狡辩,甚至于让她想起来当年崔英护着杨夫人时候的样子。
崔慎再次被执家法,这一次还要加上一个顶撞长辈的罪名。
晚间内室,崔慎趴在床上,身体陷入绵软的床褥里,由着冯照给他小心上药。
柔软舒适的床被,温暖的炭炉,轻轻爆裂的烛火,背上星星点点的凉意。一切都让崔慎格外平静。
他不习惯私密的卧房中有人伺候,冯照也心疼他遭的罪,亲自为他上药。
白皙滑嫩的背上交错着粗壮的长痕,那是根根棍子深入皮肉打出来的,在赢白如玉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冯照一边上药,一边抱怨,“你怎么这么笨,不知道躲呀!你对我倒是奸诈得很,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跟个木头一样。”
她欺负他时顶多颐指气使,从来不会动手,怎么他父母这么苛刻,好端端的人都
作弄坏了。
崔慎轻轻勾起嘴角,“我习惯了,有娘子在,我就不怕疼了。”
冯照可听不得这话,气得把瓶子往他身上一扔,“什么话!”
那瓶子扔到伤痕上,痛得崔慎一声轻“嘶”。
“习惯了不会改吗,你天生就喜欢挨打吗!不行你下次叫上我,我亲自舌战群雄,到时候你别怪我不给你们家人面子。”
崔慎原本的痛呼硬生生转弯变成了笑声,笑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多谢娘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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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中,宽大的桌上铺开绢纸,皇帝一边作画一边听着侯官禀报。
画上的人上次画了一半,现下再画又觉得不如真人光彩照人,修修改改终不满意,他索性揉了纸投入罐中。
他后靠到凭几上,一手揉着眉心一边听侯官探来的诸多细报。
侯官说完,皇帝慢慢冷笑一声,“呵,打得好。”
皇帝的轻轻一句话,泛着幽深的冷意,令侯官不禁打了个寒颤,犹豫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但皇帝见不得他踌躇不定,冷喝一声,“说!”
侯官一抖,全说了干净,“而后崔慎回屋,所有侍奴全都赶了出来,只剩他与夫人,我等俱不知晓后事。”
他说的很委婉,但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能做什么事,谁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皇帝才更加隐怒。当初若是他不曾出去,他们早就该成婚了,哪里轮得到这个竖子肖想阿照。阿照不过是为了气他,到今天也不肯回头,成全了那贼子的野心。这件事就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时不时戳得他心火交加。
被翻红浪,意乱情迷,殢雨尤云,衣带交叠密不可分,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闪过,又被他通通扫出去。
他恨得眼睛通红,无法容忍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肆,一定要把这根刺拔出来,哪怕自己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回去!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动都要报我。”
侯官暗喜,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出去。
这一年的冬日,皇帝因守孝一事再次与大臣们起了争执。
皇帝虽然总揽朝政,但在孝期内只决军国要政,其余诸事全赖太尉等国老。众臣恐长此以往,大政将旷,于是请奏陛下除衰即吉。
但皇帝以情在礼前为由不肯,双方僵持之下各退一步,皇帝便以一年为期,另二年间每月朔望服丧,其余时间皆揽庶政。
既然皇帝下令,京中总算可以从丧期的阴云中松快出来。
然而很快,一纸诏令将大卫天下都砸个震荡。皇帝亲令,非太祖子孙及异姓为王,皆降为公,公侯循降。
这意味着从此非元氏子孙,满朝王爵全部降等,当然也包括冯宽。
自太后去后,冯家已不如从前,如今冯宽的王爵也除,还不能跟皇帝求情,毕竟这不是对冯家一家,给冯家除外,旁人又怎么答应,再者就算去了皇帝也不会答应,还平白少了情分。
对冯家而言,和皇帝之间的情分用一点就少一点,是再也补不回来的。
但于冯宽来说,他从没有如此刻这般感受到什么叫人走茶凉。
尽管皇帝对太后敬重依旧,对冯家礼遇如前,但手中权柄只有当失去时才知道它无处不在。
冯宽清楚地知道,冯家再也回不去了。
第65章
太后崩逝的第三年,朝堂之上冯氏的威名已经淡出众人的视野,文武百官、天下州镇莫不知如今大卫只有一个延熙皇帝。
天下王爵尽归于元氏,元氏宗亲又以元恒为首,其余诸官皆为元氏臣。
禁宫之中,太微殿已经焕然一新矗立在那里,皇帝移御太微殿,从前种种全部深锁重门,只留在众人的回忆里。
年轻的皇帝雄心勃勃,欲要南征,下令于黄河造桥。
南国由齐代宋,很是动荡了一段时间,但大卫自顾不暇,尚无南伐之力,生生错过了好时机。
于是皇帝亲政之后,觉得总算有机会一成夙愿,只待孝期结束就忙不迭安排南征了。
然而臣子们心中惴惴,没个定数,卫国国力似乎还不到能一统天下的火候。
头两年,皇帝为守孝形销骨立时,还不忘派使臣前往南齐一探究竟,这便能知道皇帝心中的宏愿有多么坚定,鲜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劝谏触皇帝的眉头,只盼着这场战争不要来得那么仓促。
太微殿中,皇帝正在用一只秋兔毫沾赭石红描色,他慢悠悠地享受作画的成果,但成画之后仔细端详又拧紧了眉头。
“闻远,你说为何画中人不如真人逸态横生呢?”
蒋游早早立在一旁等候,默不作声地看着皇帝作画。
他素来善画刻,被召为中书写书生,后擢升中书博士,也因为善画被皇帝叫来侍奉。不过这也就是最近的事了,从前他在中书省默默抄书时哪里知道自己还有这等际遇呢。
皇帝有问,他自然要费心作答,总不能说陛下你画技不好还需多练吧。
但是皇帝也不让他看画,只能瞧出来大致是个女子模样,他略略思索一番,便道:“陛下,人乃天地造化,怎可轻易由纸而生。百态横生落到纸面上也不过一面而已。”
皇帝听了他的话,注视着画上的人轻轻问道:“我总是画不好她的眼睛,为什么?”
她的眼睛里荡漾着欢笑喜意,望着他的时候都甜丝丝的,像是要把他的眼睛也勾过去。可是后来渐渐地再也没有了……
他一点一点地回忆,总是画不成满意的样子,甚至画中人看他竟然是漠然怨恨的。
他被吓到了,一笔划上去挡住眼睛,但毕竟身形还在,墨汁慢慢流下,竟然像她在流泪,对着他潸然泪下,他又心软了。
他觉得自己的画技没学好,特意找来天下最好的画师。
但画师却告诉他,这是常有的事,“陛下,连顾长康作画也常有不点睛之时。他说,人之传神写照,正在目睛之中。陛下大可不必自扰。
画不如人,但比人近。
皇帝闭了闭眼,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
蒋游立在原地闭上了嘴。
他再睁开眼,又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君主了,“你的画作好了吗?”
蒋游郑重作揖道:“陛下,幸不辱命,画已大成,只待最后上色。”
皇帝点了点头,“很好,这只是第一步,事关此画我将有重任托付你,你要小心谨慎,不可泄露。”
蒋游虽不知所以,但面对皇帝肃然之态也不禁凛然。
出宫的路上,蒋游仍在琢磨皇帝的用意。
先前皇帝派使臣出使南齐,竟让他也跟了过去。他一个无权无势,也无政见的人竟然也被皇帝注意到了。
而皇帝交给他的命令更是奇怪,竟然让他画下齐国宫城的样子回来报予皇帝。
他以为皇帝是要仿照齐国宫室的样子重修禁宫,但此时为何还要保密呢?难道是怕臣子们得知此事会反对吗,应当也不至于吧。
不过他心性豁达,自认不是长于谋算的人,想不出来也就不想了。如今的要事还是得去崔家一趟。
蒋游出使齐国已久,在那里被人监视不好明着画,只好在脑中记下,待回来后落于纸上,于是也没顾上拜访崔家。
待到了崔家,崔英亲自面见,待他客气得很。
蒋游受宠若惊道:“不敢烦扰舅舅,只是我许久不上门,总觉有愧,如今见到舅舅身康体泰,我也能放心了。”
崔英是蒋游的族舅,在他入朝时关照过几分。
卢夫人在一旁坐着,也关照了他几句,蒋游更是坐立难安。
须知卢夫人向来眼高于顶,从前对他这来投奔的远房外甥都是面上客气实则敷衍,这回竟也认认真真问了几句在外出访如何云云。
好在他们的客套话说不了多久,蒋游又找崔怀说了几句话,便去找崔慎了。
他与崔慎年纪相仿,之前出使南齐时还特意来询问过他这主客令,如今回来当然要好好拜会一番。
其实蒋游倒是很佩服崔慎这个表兄,他未曾去过江南,仅凭书上的文章句话便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如指诸掌,若不是表兄,他恐怕在南齐就要闹笑话了。
崔慎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听他讲述在南齐的种种见闻也颇有兴致,倒是让蒋游松了口气,他知道表兄被降职,生怕触动到伤心事,没想到表兄心情豁达,宠辱不惊,更对他平添了几分敬佩。
就在蒋游要拜别时,外间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女子,眉目如画,秾艳昳丽,她一进来正欲说什么,却注意到他,然后挑了挑眉。
只见表兄的脸庞一下光亮起来,声音都变得低柔了
许多,“阿照,你回来了。”
原来这就是冯大娘子。
怪不得表兄会倾心至此。
崔慎为二人介绍,冯照收敛了几分恣肆之态,笑道:“久闻表弟书画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蒋游被她说得甚是羞赧,“惭愧惭愧,嫂嫂步履生辉,宽慈可亲,游竟仿佛见过一般。”
冯照一笑,“表弟很会说话呀。”
蒋游这下不知如何答了,这嫂嫂果真如传闻中一样胆大肆意,飞快地寒暄几句话就匆匆离去。
待客人走后,冯照方才拉下脸。
崔慎坐到她跟前问道:“怎么了阿照?”
冯照撇过脸去很不高兴,“蚊蚋小人,嗡嗡作响!”
崔慎脸色一变,“有人骂你!”
冯照轻哼一声,“我骂回去了。”
今日冯照出门聚宴,席间遇到穆灵,她一反常态倒是没说什么,反倒是围在她身边的诸多女郎你一句我一句地讥讽她,不过是借冯修之事编排冯家,编排她而已。
冯照当然不是吃亏的性子,当场就骂回去了,但真正令她恼火的是,若太后还在,她们绝不敢这样指摘冯家。要不然冯修之事当初没闹出什么乱子,反而今天碰到一块儿才提起来。
崔慎听她这么说,不免心疼。他低着头默然,这全是他的错。
出嫁前看娘家,出嫁后看夫家。他位卑身低,连带她也被欺侮,否则即便冯家不显,他也能庇佑阿照肆意潇洒。
思及此,他竟然冒出来一个荒谬的想法,若是他们分开了呢?
当初是他执意强求,横插一脚,如果他不再从中作梗,那阿照就……
可是那人会对阿照好吗?若是欺负她怎么办?她受了欺负自己也无法救她。
况且,离开阿照,他只要一想就心中抽痛,她已经是他密不可分的锚点,离开她,他就是漂泊无定的浪子,再也找不到前路了……
崔慎多番妄念交织,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中茫茫然的。
冯照忽然双手捧起他的脸,“哭丧着脸干什么,打起精神!我都还没哭呢。”
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给崔慎带来了莫大鼓励,好像就跟着她就什么事也不怕了。他胸口发热,忍不住抱住她,几乎埋在她怀里再也不要分开。
门口有一女婢探头探脑,冯照看见了唤她进来,“什么事?”
女婢轻声细语道:“夫人有请。”
夫妻两个顿时一怔,默默携手前去。
卢夫人仍是圆盘菩萨面像,坐在那里就是端正的主母姿态,但二人可不敢掉以轻心。
她抿了口茶,眼睛往冯照这儿一瞥,便起了话头,“你们成婚也有几年了,也该考虑考虑要孩子了。”
冯照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崔慎更是直接呛着了,在那儿咳嗽个不停。
卢夫人着实太直接了。
她蹙着眉看两人,“传宗接代乃天经地义,前几年陛下守国孝,我们也跟着守,后来陛下开恩,我们这些人也不必守了,我也没提过。到今天,无论如何也该提起了。”
“况且,”卢夫人瞪了崔慎一眼,“你可别忘了是因为什么被贬的。”
“你们情谊深厚,早该要个孩子了。”卢夫人低着嗓音,却讲出了拐了几道弯的怪调,将他们两个好生讥讽了一顿。
崔慎连连应是,多余的话也不说,只摆出张笑脸,任怎么说都答应。
卢夫人见他油盐不进,又转向冯照,“阿照,你到崔家来也有几年了,头几年我一句话没说过,可是总不能一直不说,毕竟这是新妇的本分,你说对吗?”
冯照见卢夫人将难题抛到自己头上,毫无负担地抛了回去,“这不是我一人能定的,二郎你说是吗?”
崔慎面临两个女人的夹击,微微叹息,“此事该问求于菩萨,非我等可定。过几日我与阿照去拜拜菩萨吧。”
他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卢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真气上首,发觉额头隐隐作痛,也不想跟他们多说,挥挥手赶他们走。
夫妻二人方得解脱。
其实冯照与崔慎一直算准了日子同房,每次还都小心用着鱼鳔,这才至今未得孕。这是冯照一早就说过,而崔慎也应了的。
如今长辈催生,两个人都觉有些不适应。
冯照不免担心,“你想要孩子?”
崔慎握了握她的手,“我听娘子的。”
冯照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嘛!
但此事终究还是在冯照心底埋下隐忧。
生与不生是个大问题,生前生后也是个大问题。阿娘曾说过生她时颇为艰险,她听了其中大概都觉得难以接受,更遑论自己亲历。
然而她问阿娘是否后悔升下她,阿娘却说,有了阿照怎么会后悔呢,生下阿照是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事。
阿娘一片心慈,可她却无法接受在自己身上发生,她绝对做不到因腹中孩子甘愿牺牲的地步。
阿娘说她以后就懂了,可是如今她成了婚,到了可以要孩子的年纪,她还是不愿意啊,也许她一辈子都接受不了。
近来蒋游又来了崔府好几次,到最近一次才有些赧然说出目的,原来他是为家中小辈求学而来。
崔家在北地根深蒂固,绵延数百年,纵然一支族灭,旁系子孙也枝繁叶茂,所藏经书绝学不知凡几,因而家中族学昌盛,旁人想来旁听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行。
蒋游母亲出身崔家,但早就嫁去南方,早年是在刘宋治下。后来大卫攻下交界片土,将国界南推,蒋游一家被俘,迁户至代城,未入朝前以抄书为生,着实是落魄了。
如今他为蒋家子孙而来,也是鼓起勇气,纵是被拒也不怕。
熟料崔英只思索一番就痛快答应了,让蒋游惊喜不已。尽管崔英也说还要族中长者全部准允,但有他的保证,此事已十有九成了。
也是因蒋游的来意,冯照才知道崔家族学竟有这么厉害,于是跟着众人一道去族学观览一圈。
此地清幽雅致,藏书阁、讲经阁、演武场一应俱全,藏书颇丰,其中不少都是崔家秘传,定期有先生来教学,多是当世名士,崔家长辈,里面孩子大都是崔家子弟,一批垂髫小儿,一批少年子弟,分开学启蒙或经史,待到大些就可顺理成章入官学了。
这就是崔家为何传承百年而不朽,也是为何旁人挤破了头都想入世家族学。
冯照远远看着一个个小萝卜丁在那儿摇头晃脑地读着书,倒还像模像样的。
看着这么多孩子,冯照不免想到倘若自己将来有孩子,也会到这里来读书吧,到时候她想的便是这孩子读书成人,将来前途几何。
可是,在这里苦读多年只为求朝中一席之地,什么职位,什么品阶,都不过是他随意的一句话而已。
除非终身隐居,否则注定要入仕,到时候还是为人臣子,听天子号令罢了。
冯照幽幽地叹了口气,怎么想都绕不开那人啊……
第66章
自从崔慎被贬,朝会是不必上了,待在
家里的时间反倒多了,他又不爱游街走巷,四处浪荡,每天只陪在冯照身边腻歪,活脱脱一个胸无大志的败家子样子。
卢夫人说了他好多次,让他多出去交游,好歹活泛活泛人脉,将来起复也有人帮着说话,但崔慎对此兴致缺缺,卢夫人无可奈何,将矛头对准了冯照。
然而崔慎只是敷衍应付,冯照可是会顶得她七窍生烟的,她在两个人这里都讨不了好,又去找崔英的麻烦。
寒冬腊月的,崔府喧喧嚷嚷,依然热闹得很。
冯照窝在榻上,厚厚的毯子披在身上,脚下摆了几个烧得通红的火炉,用的银丝炭,不见一点烟熏味。
她手里拿着本书,对着窗外穿过油纸透进来的朦胧的光微微蹙眉,崔慎悄悄地吩咐人点上一排灯架方才透亮。
崔慎见她乖乖坐在榻上的样子,心中痒痒,总忍不住给她送茶水、送吃的,非要她的目光偏宠于他,不要落在那些死物身上。
送到最后送无可送,他终于忍不住自己凑上去,见她不作反对才敢揽住她的腰,慢慢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
他把下巴嵌进她颈间,凑过去瞧她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书页上有字有画,是本闲散的农书,“怎么想起来看农书了?”
冯照翻过几页,指着上面的图道:“我想吃这个。”
那上面画了条鱼,经过中间一口锅,以及蜀道繁杂工序,最后变成了一道美味佳肴。
如今时节哪儿来的鱼?城中最大的如浑水都结水成冰,哪里能找到鲜活的鱼。
但冯照可不依,她仰头眼巴巴的看他,眼中的渴求几乎要溢出来,轻咬红唇,娇俏乖顺,任人怜爱。冯照鲜有这样娇柔的时候,崔慎被她看得喉咙发颤,浑身发热,猛地咬住唇瓣,钻进去翻江倒海,发疯一般吃下去。
“阿照,好娘子……”
冯照喘息着推开他,“停,昨晚才……”
“停下!”她被堵得吸不上气,满脸通红地怒视他。
崔慎在其中欲求全部,不知四方八面,被她推开时嘴角还挂着银涎,眼底溢满克制的渴求,直到分开眼睛也不曾移开。
冯照踹他一脚,“我要吃鱼!”
崔慎平息自己的气息,握住她的脚在手中暖和一番才放回榻上,用白毯盖住,“别着凉,我去给你找鱼。”
他掖好毯子又在冯照嘴上亲一口,才笑道:“你在家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眼看着崔慎出了门,冯照总算松了口气,她迅速叫来两个婢女,“快去拿过来!”
一会儿,冯照便优哉游哉地趴在榻上享受着冬日里的冰酪了,婢女为她捶腿揉腰,旁边火炉烧得极旺,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崔慎近来总是粘着她,惹得她腰酸背痛还好不节制,连她吃什么也要管,他虽然管不住她,但一直唠唠叨叨的也很烦。
好在今天终于把他支出去了。
谁曾想崔慎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能钓上来一条大鱼,秋天存的膘都便宜了她们的肚子。
膘肥体壮的一条大鱼剔骨取肉,辅以葵菜、葱白,鱼骨煎香后加水煮沸,一齐放到罐子里炖煮一会儿,放上胡椒、茱萸等香料,不一会儿就飘香满室。
盛到冯照面前时,她不由觑了崔慎一眼,“你自己做的?”
崔慎勾着唇,自得地故作神秘,“娘子不如先尝尝。”
冯照先舀了口汤,鲜香得怡,煮的火候很到位,看来这个夫君厨艺还是不错的嘛。
接着她又夹了一筷子鱼肉,进嘴时入口即化,但嚼着嚼着她慢慢觉得似乎有些腥味,但她还是咽下去了。
哪知刚过嗓子眼儿,那阵腥味熏得她恶心无比,几乎是一瞬间喉中蠕动,刚刚咽下去的一团鱼肉吐了出来。
这还不止,冯照只觉得那腥味钻到了鼻子肚子,抑制不住深呕不止,简直要把舌头也呕出来。
“阿照,你怎么了!”崔慎惊慌失措,连忙扑到她跟前,也不敢碰她。
很快又意识到要找人过来,“去叫医师!”
好在冯照吐过几回,用茶水压下去后就好多了,但崔慎抚着她的背,看她吐得身体虚弱心中万分焦急。
等到医师一来,崔慎就忙不迭地询问,“医师,我娘子她刚才只吃了一口鱼,立马就呕吐不止。这是怎么了!”
医师撵着所剩无几的白须,看向桌上一片狼藉的一罐鱼肉,又看向冯照吐过后苍白的脸色,心中大致有了一个猜测。
他又上前切脉问诊,问这几日身体疲否,食欲如何,是否安眠,甚至还问癸水如何。
冯照忽然福至心灵,不可置信看向医师,他一切了然的眼神让冯照更加小心谨慎地作答。
但崔慎丝毫没有注意到其中玄虚,只是焦急地等待着医师的宣判。
“娘子,郎君,”医师悠悠地捋着白须,放出了一个惊天大消息,“恭喜,娘子有喜了。”
崔慎骤然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呆呆地定住,一时魂飞天外,不知身处何地。
冯照闭上眼,心道果然,方才医师问东问西的,她已经有些微预感,但真正听到宣判的这一刻,心里还是五味杂陈。
她没好气地看向崔慎,“你傻啦!”
崔慎这才慢慢转头,愣愣地盯着她的肚子,又呆呆地看向医师。
医师见多识广,见他如此也不跟他多说,只是对冯照嘱托了几句,不可辛劳、不可大怒大悲,方才又对着崔慎叮嘱,忌房事。
崔慎只顾着点头,直到医师走了,他才堪堪从混沌中清醒,颤着手轻轻碰上冯照的肚子,又吓得缩回来。
“阿照,我们有孩子了……”
冯照翻了个白眼,“你先去外面冻清醒了再过来跟我说话。”
可没想到,崔慎竟然真的转身就去了外面,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像是真傻了一般。
但冯照自己尚在复杂难言的心绪中,也不去管他如何。
一直以来她都小心仔细行事,为的就是以防万一,但谁知道鱼鳔也不中用,气得她想全都扔了。
此时此刻,竟然有一个孩子在她腹中,她并没有如阿娘说的那样对这孩子产生爱意,她只是在思索这孩子该如何处置。
此时时机动荡,虽然她不在庙堂,但却能隐隐感知朝堂不太平。如果在崔家生育,崔家能否庇佑她?
更关键的是,那个人会作何反应?
他以崔慎威胁要她和离,可如今她怀孕了,天威震怒之下,她和崔慎的命运该走向何处?
但要是想拿掉这个孩子,且不说一对儿寻常夫妻有了孩子却不要,好端端的并无道理,就说现下也没有万无一失打掉的办法。她听说有些妇人落胎喝了猛药是要一尸两命的,她绝不会让自己的性命绝于这种理由!
不过好在崔慎并不像寻常男子一样,见夫人怀孕便自觉是一家之主,他仍是眼巴巴地唯她马首是瞻,就是呆了些,晚上睡觉都要睁眼看着她,好像她怀孕是要飞升了似的。
冯照这几日将崔府走了个遍,一边走一边琢磨着今后诸事的后路。
正巧这一日蒋游又来拜访,这回还带着自己的晚辈,冯照往他身后一看,才发现他屁股后面怯生生地冒出来一个小脑袋。
“竟是个小女郎。”冯照讶异。
蒋游拱手道:“这是我小表妹郭瑛,家中父母已逝,我父母便带回家中当作亲女,但母亲多病,怕自己拖累了她,便想着送到族学来,不说学到什么,在这儿也能多见见人,好过在家里闷着。”
冯照道:“这是好事,为她将来长远之计。”
蒋游叹了口气,“正因是个小女郎,才要烦请嫂嫂看顾一二。”说着,他躬身行了个大礼。
冯照摆摆手,“无事,正好我也看看族学在教些什么。”
廊轩庭榭,清静幽闭。
唯听见书声琅琅,童子稚气。几人领着郭瑛进去时,女傅还在看着孩子们念书,见新来了个孩子,不由对着她露出了微微笑意。
郭瑛见了女傅和台下的孩子们倒并不像刚才一般怯怕,从蒋游身后探出头,底下的孩子们在这枯燥的课间见到新面孔也振奋不已,纷纷议论起来新的同窗。
而郭瑛坐在几个孩子旁边,回应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奇,很快就融入了。
蒋游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崔慎在一旁更是松了一口
气,他揽着冯照的腰,暗中使力将她带离了这里。
蒋游跟上去,还挂念着郭瑛在这里能否适应,问道:“这里全是崔家的孩子吗?”
崔慎在前面走着,回道:“也有些崔家姻亲故交的孩子。”
这便好,蒋游担心若全是崔家孩子,郭瑛融不进去心里难受,既然别家孩子们也多,就不必多虑了。
**********
皇帝近来颇有些心烦意乱,说不上为何,但总归是心里不舒坦,于是又画起画来让自己平心静气。
可非但没有让自己静心,反而越来越有躁意,手下的画也半拉着不愿去动。幸好就在此时,侯官请见。
皇帝正襟危坐起来,又喝了口茶,准备听取这难得的新鲜。
侯官一月一报,不过他嫌太长,后又改成半月一报,他才觉得颇为满意。不过现在,他又在考虑半月是否也过长了。
今日侯官看起来很是忐忑的样子,皇帝心一沉,有些不妙的预感。
“陛下,”侯官拜倒在地,长长的一拜,做得毫无挑剔,方才缓缓起身,“臣,有禀报。”
皇帝冷眼看着他,怎么今日是吃错药了吗,动一下停一下。
“快说。”
侯官道:“是。女君近来怕冷,又想读书,便把窗户打开,添置了几个炉子在侧,还说银丝炭不易得,窗户一开倒是浪费了。”
皇帝眉头微蹙,小门小户,竟吝啬至此,若在宫中,她尽可用银丝炭铺满整座宫殿,纵使寒冬腊月也可走在廊下如逢春日。
“女君说想吃鱼,崔二郎便亲自去如浑水破冰探鱼,求得一条大鱼后将其炖煮,以便女君享用。”
皇帝冷哼一声,卑劣小人,竟耍些市井做派,只会巧言令色引人取笑罢了。就不信他崔家还找不出来几个下奴去取鱼,非要亲自去捉,这么明显做给谁看!
若是在宫中,不分何时都有膳房备菜,何须等那一番吹拉弹唱的戏,早早就吃进肚子里了。
“蒋博士带表妹前去崔府族学,女君叹族学清幽雅人,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皇帝差点捏碎了手里的茶杯,东观藏尽天下书,连太后都做过女史,她不可能不知道,却对着那小户族学说好话,脑袋被小门户也夹小了么!
他克制住溢出的怒意,但侯官向来察言观色,看皇帝如此声音越说越小,直至最后没有声音。
皇帝从无限的想象中回到此间,看向侯官,他肯定还没说完,“还有呢?”
“陛下,”侯官再度拜倒在地,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女君,有孕了。”
皇帝先是脑中空空,竟不知说了什么,好半天才发觉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他站起身,像是没听清一般要探近一些。
侯官埋着头不敢起身,“女君用饭时呕吐,医师过来诊断发现有孕。”
“咚!”
侯官被惊起,发现皇帝竟然跌落磕到边几上,桌上的东西也半落在地。
他踌躇,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扶住圣体。
却见皇帝手上青筋暴起,抓住桌角靠扶在桌上,浑身气势可怖,连垂下的几缕发丝都像是夺命的弯弓。
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出去!”
侯官忙不迭地退出去,还差点撞到了等在殿外的蒋游。
蒋游见他出来,就这么大咧咧地走了进去,侯官在后面欲言又止,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捂着自己的嘴赶紧跑了。
长嘴吃饭,勿要说话。
蒋游得知皇帝急招,来不及准备便赶着进宫了。近来皇帝总是心血来潮就召见他,无非是想作画了,画得不好、调不对色,通通都要问他,他便也习惯了如此。
走进殿内,蒋游发觉今日皇帝似乎不太对劲,他拱着腰背,双手抵住长桌,周身沉积着一股沉郁凝滞的气氛。
蒋游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似乎不该这时候进来。
皇帝察觉有人进来,像是沉睡中的老虎忽然被惊扰,抬头时眼中杀意尽显,把蒋游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地跪倒在地。
“陛下圣安!”
皇帝眼中的煞气方才褪去,沉沉地看着蒋游,“你,这几日做了什么。”
蒋游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把这几日行踪倒了个遍,吓得连几时喝水、几时用饭都说了干净。
“你去了崔家,他们家有喜事?”
蒋游慌忙摇头,“臣是为家中表妹而去,别无他意。”
皇帝眯起眼睛,“你可以走了。”
蒋游身上冷汗直流,此时终于放下心来,小心地退出去。
他起身时瞥见凌乱的桌上半卷画翻卷过来,露出了画上女子的半张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蒋游一路想着究竟是谁这么面熟,想得浑然忘我。
直到晚间用饭时,郭瑛告诉他今日婶婶给她吃了一罐乳酪,极为美味。
蒋游便跟她说要多谢婶婶,婶婶……蒋游一瞬间如遭雷劈,那……那不就是!
他手里的碗砰的砸落在地。
第67章
太微殿中,皇帝与众臣列席朝会,皇帝坐于高台之上看着底下的臣僚们吵个不休。
三年之间,足够元恒从一个稚嫩的新手长成一个运筹帷幄、大权独揽的皇帝。
底下众人吵着吵着,忽然惊觉皇帝一声不吭,沉沉的目光如鹰眼一般扫射过来,不由慢慢停下,殿中随之一静。
皇帝冷眼看过这些朝廷重臣拘谨地退回原位,再度提起了南征一事。
萧齐篡宋,得国不正,人心浮动,大卫可趁机南下,荡壹六合。这是皇帝一直以来的宏愿,终于在孝期之后揭开了浩荡一角。
然而诸臣却并不愿意,齐国国力犹在,纵然宫廷内乱也无伤根基,卫国自身尚在休养之中,无法支撑这样庞大的征战。
齐非柔然,众人担心贸然南征恐怕会重蹈淝水之战覆辙。
但皇帝决意如此,他眉目沉凝,坚毅凛然,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劝阻。
就在这时,太尉元平率先开口,“此事事关重大,南伐之师将倾举国之力,未有完全不敢妄动,还望陛下三思。”
太尉德高望重,又是长辈,陛下也要卖几分面子。
他沉默着不语,几位近臣很快又来劝谏,宁城王元澈开口亦直言,南征虽是天命所至,然而此时绝非良机。
很快数人轮番出言,说尽理由,誓要把皇帝的念头打消。
崔英坐于其中,观众人七嘴八舌发声,思索几番也与周围同僚小声议论起来,
本心里,他其实也不愿南征,如今中原安定已属不易,再南下征讨恐有社稷动荡之患。崔家百年前留守中原,到如今终于落成大族,实属不易。一旦战起,谁也不知自家命运如何。
皇帝待他们说完,面部阴沉地扫视一圈,然后停在了崔英这里。
“尔俱反我南征……竟无一个勇夫!”
他看着崔英的方向,忽然问道:“崔郡公,你也以为南征不可行吗?”
崔英陡然被点名还觉诧异,然而一想,自己南迁又北上,还有同族在齐国为官,陛下更为关注也说不定。
但朝中百官无一人支持,自己怎能冒大不韪跟百官对着干。
他想了想,还是言道此时不可南下,并于天时地利人和说尽缘由。
皇帝眉目沉凝,箭矢般的视线射过来,脸上蒙上一层郁郁的阴影,一时竟没有说话。
崔英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意识到皇帝这次是来真的。
“此我之社稷,尔敢沮众挫志!”
“你除官归第去罢!”
崔英惊愕望去,但皇帝已经不给半分眼色,朝上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神看过来简直令崔英惊心裂胆,他浑身血流几乎凝固,抑制不住地肢体发凉。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陛下竟会如此大怒。
从前百官驳回陛下之言也不是一回两回,陛下从未计较过,至多在殿中贬斥几回,可是今日,偏偏对他赶尽杀绝,究竟为何!
但他还得谢恩
,还得强装作镇定的样子,在满殿的人的目光下维持着崔家的体面。
幸好,幸好他还有爵位在身。
**********
午后时分,冯照半躺在榻上下棋,玉罗忽然跑进来。
“女郎,郭小娘子求见女郎。”
冯照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找我?”
她将棋子掷进棋篓,“带她进来吧。”
郭瑛进来时,冯照正欲开口问她,不想她身后又窜出来一个小郎,脸上晒得黝黑,一眼就能看出来皮实劲儿。不过见到她时收敛了许多。
“小娘子找我做什么?”
郭瑛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郎,对着冯照说道:“婶婶,胡大郎说要带我去骑马,我想先问问婶婶。表兄说放学后的事都要听婶婶的。”
“哦?”,冯照来了兴趣,“你这么大点人,还要带娘子去骑马呢。”
胡大郎见她似乎并不反对,胆子又大起来,“我不小了,我都九岁啦,我骑马骑得可好了。”
冯照托着腮问他,“那你把郭小娘子带到哪儿去,她要是出了事,她表兄不会找你,只会找我麻烦。”
郭瑛闻言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不会出事的,”胡大郎急了,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我家有很多很多马,都在大大的草场上,京里很多贵人都会过来。”
见她无动于衷的样子,胡大郎终于忍不住炫耀,“我说的是真的,皇帝陛下都来过。”
冯照陡然直起身,“陛下?”
胡大郎见她终于变了脸色,得意道:“对啊,陛下来时我阿耶还亲眼见过呢。”
冯照看着这个孩子,微微笑着道:“你阿耶是做什么的,这么厉害?”
胡大郎这时候又像是瘪了气,支支吾吾的,声音含糊,“我阿耶管着一大片草场呢,里面至少有一万头马。”
冯照的身体又靠回去,缓缓问道:“你阿耶是牧监?”
他眼睛一亮,“你知道我阿耶?”
冯照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是啊,你家的草场是不是代北草场?”
他摸摸头,不大明白什么意思,“是吧,的确就在城北。”
冯照垂下眼睫,许久没有说话。
两个孩子见她神情不对,又沉默良久,不由忐忑起来。
“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今日去玩,过些日子也可以的。”
冯照从思绪中抽出神来,看着两个孩子微微一笑,“想骑马当然可以,但你们要跟我说清楚,怎么见的皇帝陛下,我好奇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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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慎如今在秘书省校勘修史,终日跟故纸堆打交道,见不到几个外人,甚是枯燥乏味。底下无人,顶头还有上官,比他做给事中时差远了。
但他倒也不曾埋怨,至少同僚见他时脸上是看不出什么的。
崔怀以为他会很消沉,倒是宽慰了他好几次,他笑着说无事,崔怀还以为他故作平静,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高屋宽墙,万千插架,缃帙琳琅,牙签细密。人在其中,倒被掩得看不出身形了。
崔慎躺倒在地上,手里的卷书也松落在地,直直地盯着屋顶的房梁。
闭上眼睛好像就会砸下来,将他的身体砸得粉碎,重归于土。
崔慎此时想的不是自己的官途,也不是思索家中的事,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脑中空空地发呆。
过了许久,脑海中忽然蹦出来一句话,娇声又带着恼恨,“崔慎!”,紧接着又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尖锐刺耳袭入脑中。
他一下惊醒,从地上坐起来,然后捂住自己的脸,指缝中渐渐浸润湿意。
当值过后,崔慎又如往常一般早早地回家,但家中有种不同寻常的平静。他心跳渐渐加快,终于在进入内室时到达了巅峰。
冯照并不像往常一样或躺或卧地无所事事,她静静的坐在桌前,早早地泡好了茶等着他进门。
这是种不祥的预兆,崔慎的步伐缓缓僵硬,但仍坚持如常,挤出一个笑来,“娘子今日怎么不看书了?”
“崔慎”,冯照轻轻地喊他。
他的心骤然提起,阿照鲜少有连名带姓唤他的时候,死命想着会有何事引得她如此。
“你认识代北牧场的牧监?”
崔慎心中陡然震响,但他脸上还是奇异的平静,“是啊,我的云蹄马还是托他照顾的,你还跟我一起去过。”
他是装糊涂的好手,但冯照没有那个耐心陪他绕圈子。
她歪了下头,“认识的人就能把孩子送进族学来,你们崔家的族学真是大方啊。”
崔慎闭了闭眼,又笑着道;“早年他家于父亲有恩,为报恩情父亲便让他家孩子来崔家读书。”
冯照垂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那时候就知道我和皇帝的私情了?”
他不肯说破,便让她来揭开这薄如蝉翼的面纱。
崔慎呆呆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说不出话来。向来以机敏善辩闻名的人,此刻脑中心中尽是空空,找不到半字半句回答妻子的话。
“那么,”冯照抬头,深深地看着他,“你为何不顾违逆圣意,也要娶我?”
“我……”崔慎口中张张合合,却不成字句。
他觉得全身僵硬,硬直着腿脚就这么走过去。看着冯照遗憾失落的眼神,他噗咚一声跪下来,抓住她的双手,“阿照……”
“我喜爱你,我想娶你,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崔慎太激动了,以至于冯照都没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痛快。
冯照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冷静地说:“这世上真有不顾生死的情爱吗?何况那时候我们还没见过几面吧,你就对我非卿不可了?”
崔慎将她的双手捧住,紧紧埋首在手心,冯照的手心渐渐濡湿,她这回没有动,等着他抬头解释。
他通红着双眼道:“阿照不知道你有多好,我第一次见你,就想着一定要把你娶回家,成为我的妻子,我得偿所愿不知道有多开心。”
他低着头吸着鼻子,“我位卑人微,比不上他富有天下,可我有一颗心就全部给了阿照,富有四海却要把心分给四海万民,他还早早就有后宫,论对你的情意,谁也比不上我。”
“你不怕吗?”
“怕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得了阿照的青睐都是三生有幸,他若为此针锋相对,难道不怕被人耻笑小肚鸡肠吗?”
“你已经被贬,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只要阿照在我身边,我就一点都不怕,”崔慎说着又哭起来,上前揽住冯照的腰,轻轻靠在她怀里,“我家中田产多,不若我就此隐居,和阿照一起做一对田间庄头的逍遥夫妻吧,我们两个人,不,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住在那里,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们。”
怎么可能呢?身无要职,在田间地头做对寻常夫妻真的能安稳吗?她知道自己本性多么要强,非要荣华享受,远离富贵锦绣乡,她光是想一想就受不了。
人只有向上走的,哪有向下落的。不管将来如何,她都一定要留在京畿繁华之地。
冯照看着泫然泣下的夫君,轻轻将他从怀中推开,“既然你不怕,为何要瞒着我?既然不在意,为何一直耿耿于怀?”
崔慎着急道:“我没有!”
“我知道你对我不算满意,可我爱你,我甘愿把你的心捂热,哪里敢提起以前。”
他说着说着,苦笑一声,“你的心是偏的,可我们已经夫妻几年了,连到现在也不肯偏向我吗?”
其实她对崔慎是情意的,他总嫌她不够爱他,可她的心里情情爱爱占据的地方本就没有那么多,愿意成婚已经是她极大的诚意了,否则那么多才俊中为何挑中了崔慎呢。
她当然知道崔慎爱着她,真情流露是装不出来的,可是她也更想看到他坦诚以待。成婚之后,夫妻之间无法再凭借
着最初那点绵绵情意厮守终身,她要的是稳固的依靠和交托后背的信任。
否则他钟爱的任性恣情终将会在漫长的日子里磨平粉碎,成为逆来顺受的一员。
冯照轻轻叹息着,抬手拭去了崔慎眼角的泪珠,“二郎,你还有没有瞒着我的事?”
崔慎拼命摇头,猛地抱住冯照,“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第68章
尽管崔慎再三恳求,但冯照还是坚持回冯家去,至少最近这几日她须得好好冷静。
再加上初次有孕,其实她心中有些不安,身体发肤之变非人力可改,她总担心自己难以应付,想去找阿娘。
她想知道当年阿娘腹中怀着自己时是什么感受,她也会像自己一样彷徨无措吗?
当冯照见到母亲时,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就像小时候每次到母亲这儿来时总想在她怀中汲取暖意。
常夫人轻拍她的背,调笑着说,“哎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
冯照在她怀里来回蹭着,像只惫懒的猫儿,“再大也是阿娘的孩子。”
常夫人听了很高兴,拉着她进门,“想吃什么,阿娘亲自给你做。”
“想吃乳酪!”可说完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怀孕了,吃不得这种凉食,瘪着嘴道:“算了,还是羊羹吧。”
“怎么了?”常夫人发现女儿的异样,连最爱的乳酪都不吃了。
冯照低下头,拍拍自己的肚子,“我怀孕了。”
“什么!”常夫人险些平地摔倒。
她急忙扶着女儿的双肩,上上下下打量,紧紧盯着她的肚子,许久才一跺脚,“怎么这么快就怀孕了,不是叫你晚点吗,你才多大呀。”
冯照蹙眉,“我一直用着鱼鳔呢,谁知道这么没用呀。”
常夫人低低地骂了一句,“这个臭小子!”接着又叹了口气,“算了,既然已经怀了就别想那么多了。”她又问,“什么时候怀的,医师怎么说?”
冯照一五一十地说了。
常夫人连忙追问,“最近还想吐吗?身体还难不难受?”
冯照摇摇头,“一切如常,只有那一日呕得难受。”
常夫人琢磨了一会儿,便道:“你先在这儿住着,派人回去跟道安说一声,过几天再回去。”
于是一连几日,冯照在阿娘无微不至地照顾下又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时还没成婚,一切都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可惜少年不重来。
这日冯照醒来,脑袋尚且不清醒,但却隐隐感觉到身下有些异样。
她掀开被子一看,一片浸红的血渍瞬间冲击了她。
“啊——”
常夫人听到尖叫,吓得慌忙跑去,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一片狼藉。
怀孕见红,委实是不祥的征兆,冯照犹在慌乱无措中,常夫人努力安抚她,一边赶紧吩咐下仆去请医师过来。
寻常庄子上自然不会有医师,那都是京中大户才养得起的。但常夫人信佛,奉行养生之道,特意花重金品聘请了医师,犹善妇人之症。
这几位医师都是从前佛寺的比丘尼,常为贵妇人看诊,如今老了寻个安身之地,与常夫人一拍即合。
几位医师围在冯照身边问诊一番,又详细记录了信期、吃食等记录,互相密谈几句,终于下定结论。
“夫人,我等以为,娘子并非有孕,这是信期到了。”
常夫人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而冯照却是愣住了,“什么?”她没怀孕?那为何先前在崔家医师诊出来有孕?究竟谁说的是对的。
医师道:“据娘子所说,被诊出有孕那日有呕吐之状,而在那之后又再无症状,我等以为,应当是饮食有误。连续几日吃冰酪,又兼寒天冻地、炭火烘热,冰火两重天引起腹中不适,故而才有呕意,并非有孕所致。”
“我几人方才轮番为娘子诊脉,并未诊出喜脉,再者今日娘子信期至,显然未孕。”
“至于先前……”医师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说出实情:“……当是误诊。”
她为那医师找补,“妇人之症隐在体内,不能外见,各人又有各人的异处,医书中还鲜有详述,我等也是常年见多了病人才有经验。”
医师们都以为主人家会不高兴,毕竟常人都想着多子多福,平白希望落空也不好受。
但冯照其实松了口气。
她着实是好一番震惊,但仔细想后发现这实在是幸事,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她也还未做好准备,真不适合有个孩子啊。
医师们走后,常夫人握着冯照的手安慰她道:“无事,你还年轻呢,以后总还会有的。”
冯照却问:“阿娘早就知道是不是?”
常夫人一叹,“我只是怀疑,你看起来真不像是有孕的样子。你们两个都像愣头青一样,哪里知道正经怀孕是什么样儿的。”
说起崔慎,冯照忽然坐起,他还不知道呢,“我得回去告诉二郎。”
常夫人却道:“你先回趟家看看你阿耶,再回崔家。”
自从冯煦有入宫的消息后,常夫人便不再待在冯家,她知道冯宽从此定然会对赵夫人另眼相看,与其在府中受气,不如回来过好自己的日子。
但阿照是冯宽的女儿,今后她在崔家还要仰仗冯家,能仰仗几分,都要靠冯宽的心有几分。
冯照很快明白了阿娘的未竟之意,抿着唇点头。
先前冯煦进宫后,冯照回家已经能隐隐察觉到阿耶在她二人之间细微的变化了,一个出嫁同侪的女儿和一个即将做皇后的女儿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次回家,阿耶态度如常,反倒是冯煦态度大变。
冯煦以前一直明里暗里地跟她比较,知道要做皇后之后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根本不拿正眼看她。
她对此无话可说,要不是与皇帝有前情,她也会如此,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有得就有舍,她至多离得远远的。
但冯煦这次见到她却一反常态地和她搭话起来。
姊妹二人在水榭中对坐,看着遥遥水面沉默相对。
冯煦神情憔悴,先开了口,“阿姊,”然后又沉默下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但是冯照不接茬,她也恍若未觉,“我听说你前些时日在赏菊宴上遇到了麻烦。”
冯照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谈不上麻烦,不过是群聒噪碎嘴的蚊蝇罢了。”
只敢趁着太后离世对她、对冯家指指点点,要是太后还在,谁敢这样说话。她当场就骂回去了。
“怎么?有人骂你了?”
冯煦怔怔的,其实没有,只是从前那些萦绕在她身边捧着她、哄着她的人都渐渐散了。她们见她迟迟不进宫,在她身上也捞不到好处,纷纷都走了。
甚至于有些因为从前讨好过她,如今再见唯恐遇见折损颜面,都当看不见似的躲着她走。更过分些的说那么几句风凉话给自己找回场子也让她受不了。
“你不觉得难受吗?一身荣华尽系于家族,可是我还这么年轻,将来还有几十年,却只会比现在更差,不会更好。我们家再也没有一个太后了。”
冯照一下子沉默下来,她没法反驳冯煦的话。
“总会好的。”她说。
冯煦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好?拿什么好?陛下对冯家明褒暗贬,家里人也一个也扶不上去,太后都做不到,将来还能指望谁。”
如今陛下尚且顾念几分情分,等到将来太子继位,与冯家更无半点干系,到时候她们的出路又在哪里?
冷风掠过湖面,穿透水榭四周悬挂的厚厚毡帐,将两个人的身体也吹得一抖。
冯照预备回崔家时,有奴婢过来禀报外客来见。她没想到还有人来找自己,出去一见,发现还是个稀客。
“陆世兄,好久不见啊。”冯照微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陆希清向她微作揖礼,“许久不见,我是特意来寻阿照的。”
冯照目露疑惑地看着他,陆希清反倒有些扭捏起来,“我听闻前些日子你在赏菊宴上受了委屈,那其中有我家族妹,我……特意来致歉。”
冯照眼神一变,“话不是世兄说的,世兄何必跑这一趟。再说,都过去好些日子,我都差不多忘了干净。”
陆希
清面露苦色,“次日我就知道此事,可那时你在崔家,我……不好前去,今日一听你回家,便抓紧过来了。”
冯照觉得好笑,“我在崔家为何不好过去,崔家有什么洪水猛兽吗?”
陆希清微微低头,紧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成婚时我随军北上,并不知情,回来后木已成舟,我……很是遗憾。”
“我也不敢再见你,”他说到这儿又抬起头,眼中神色坚毅,“但后来我又听说你常和崔二郎吵架,我想他大概对你不好。倘若你有任何苦楚,我都愿全力相助。”
冯照忽地站起来,微弯下腰俯视着他满脸恳切的神情,轻笑道:“相助?你想娶我?”
陆希清唰的一下脸上脖子上全红了,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好半天才道:“我并无与崔道安相争的意思,但他对你实在过分,让你独自回门,已经不是大丈夫所为。”
冯照又坐下来,后靠在凭几上,姿态颇为散漫,“西郊那次,你是怎么说的?怎么换成你招惹我就行了?”
“你早不来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挑的真是好时候啊。”
先前教训她人五人六的,似个老学究一样,如今背地里编排崔慎比之莽汉也不遑多让。现在贸贸然过来这么一说,好像他是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神仙一样。
陆希清被她这么一说,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冯照好整以暇地看他哑口无言的表情,略略抬手,“世兄慢走,我就不送了。”
**********
蒋游自从那日从宫中回来一直心神不宁,连吃饭时都时不时走神,夹到茱萸还把自己呛个半死。母亲见他如此,以为是公事所致,便劝他去崔家看看表妹,换个地方走动走动,不至于整日愁颜不展的。
但蒋游听到崔家,心里更愁了。说了,他怕此事引起滔天巨浪,谁也遮掩不住,可不说,这种秘密深埋心底让他寝食难安。
最终还是母亲的话点醒了他,“你就先去看看,又不叫你做什么。”
是啊,先去崔家看看,又不是一定要说出来。
蒋游到崔家时先找了崔慎,崔慎看起来温文和煦,只是面中隐有愁绪,蒋游更是心生不忍,崔二郎君这幅样子,怎架得住这晴天霹雳啊……
待蒋游和崔慎寒暄一番,便作不经意间提起冯照,“嫂嫂今日不在家么?”
崔慎一顿,脸上为数不多的笑意也收敛起来,“她回娘家一趟,也是许久没有回去探望双亲了。”
蒋游脸上一僵,纵是他这么不善风情的人,也能听出来这是吵架了回娘家了吧。
一时间他想不起来更多的由头继续交谈,更加坐立不安。
崔慎察觉到他不太对劲,径直开口问:“闻远,你有话说?”
蒋游被他点名,眼一闭,心一横,“表兄,我在陛下的书桌上看见一幅画。”
崔慎瞬间抬头,目露凶光。
蒋游被那眼神一看,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上面画的是嫂嫂!”
此话一出,空中顿时凝滞。蒋游深吸的喘声与崔慎握在几木上咯咯作响的声音交错着,让人大气也不敢喘。
崔慎狠狠闭眼之后就一眼不发,腮后咬牙鼓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撕下一块血肉。
蒋游心中忐忑,又松了一口气,已经做好崔慎大发雷霆的准备,还准备了许多安慰他的话,可谁想到他睁开眼已经重归于宁。
“还有谁知道?”他嘶哑着声音问。
蒋游狠狠摇头,“没有!是我自己发现的,我只告诉了你。”
崔慎缓缓呼出一口气,眼中幽深的瞳仁紧紧盯着他,“此事不要说出去。”
蒋游忽然觉得像是被狼盯住一样,浑身竖起汗毛,好像他若不答应,自己就会立刻被撕咬下块块血肉,止不住点头,“是是是!是!”
崔慎这才收回目光。
蒋游又忍不住为崔慎感到委屈,一心一意的好丈夫,仅有的妻子却被人惦记,还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忍不住劝他,“表兄千万勿伤心,此事上你是苦主,陛下……陛下委实……”
他想说什么又说不下去,又换了个话头,“哎……也是你们没缘分,天下女子多的是,表兄也可另觅佳人,不要太过伤心了。”
说到这,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宽慰太过轻飘飘,又叹了口气。
但崔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会跟阿照分开的,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砰!”
大门被猛地踹开,外面的亮光一下射进来,刺得人眼花,蒋游捂住眼睛再放下手,方才看清门口站着的人,然后一下窜起来。
“崔……崔郡公……”
崔英面目狰狞,面皮气得发颤,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浑身无一处不散发着熊熊怒气。
蒋游眼看这架势吓得浑身皮子绷紧,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先走了,就不打搅了!”一边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外,还险些被门槛绊倒,但此时也无人在意了。
“你!”崔英颤抖着手指着崔慎,“你干的好事!”
崔慎此时已经平静下来,还有兴致反问他,“什么好事?”
“你还有脸问!你娶的新妇害惨了我们家!”崔英几步走到他跟前,指着他大喊,“我的官身都没了!”
他在屋中来回不停地绕圈,像是被关起来的困兽,“我就知道,怎么偏偏就我一人被夺官!别人都说了不要南征不要南征,却只有我一人被贬。”
说到这,他眼中又一沉,转过身指着崔慎,“还有你!你被贬是不是也因为新妇?”
他越说眼睛越亮,“就是你刚成婚的时候!”
崔英口中简直要冒出火来,“兀那元家小儿!”
“竟为此事害我一家!”
可是崔慎无动于衷,冷眼看他在这里急得团团转。
崔英气得一把揪起他的领口,“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崔慎既不还手也不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显得他无理取闹似的。崔英被他激怒,一把推开他,他顿时跌落在地,撞到桌子上,然后又撑起身体支在那儿不动了。
崔英看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个孽子!娶妇也能娶出来这么多事端,你们两个人真是灾星祸水凑一起了!”
崔慎立刻抬头,瞳仁黑黑的,盯着人看时还有些渗人。崔英身为他父亲都有些害怕,反应过来又觉得这孽子大逆不道,更是极为恼怒。
“我说错了吗!给你挑的妇人你一个不要,让你自己挑,结果挑了那么久出来这么个祸水。我说什么来着?那么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妇人不能要,身为长女都没进得了宫——”
崔英忽然瞪大了眼睛,声音戛然而止,“那时候,就是从那时候……你早就知道!”
他是急的,也是吓的,“你在想什么?你跟皇帝抢女人!”
崔英忽然呼吸急促,“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要是知道了……”
他忽然惊恐地张大嘴巴,像是一张拽紧的面皮上画上夸张的五官,惊悚地看着这个他从未认真注视过的儿子。
只见崔慎慢慢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个轻飘飘又夸大的笑容,在崔英看来更像是恶鬼,“到时候我们一家就都活不成啦。”
第69章
崔英惶骇不已,骤然瘫软在地,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一样,“你,你疯了!”
“哈哈哈哈哈”,崔慎忽然大笑起来,满脸兴味地看着崔英,“你在害怕吗?”
他原本手撑在地上,一撩袍角直起身慢慢朝崔英走过去,一步一震,像是索命的无常。
“你!”崔英两脚前蹬往后退,生怕下一刻他就扑过来,“你也是崔家人,你也跑不了!”
崔慎走到他面前止住,然后蹲下来端详着父亲犹带恐惧的面容,轻轻地笑了,“我可没想跑,我们一家整整齐齐的下去,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到了下面见阎王,兴
许还能和和美美的,不像现在这样……”
“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他的面孔狰狞,额角的青筋和鼻翼两侧的肌理都紧紧攥起,奋力地咆哮出来,“不慈不孝!不仁不义!有何存世之要!”
崔英被他吓呆住,他从没想过这个儿子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你,你冷静点儿……别冲动!”
他慢慢后仰,后背泛起一阵冷汗,因为崔慎离他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失去理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崔英大叫:“二郎妇,救命!”
崔慎陡然僵住,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他心里。
崔英见状,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慌不择路地跑出去,生怕慢了一步就要丢小命。
哒哒的脚步声慢慢停在崔慎身后,但他僵直在那里不敢回头,眼神放空地盯着前方。
他一瞬间心里百转千回,想怎么解释,想怎么圆回去,可没想到他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回来了。”
崔慎顿时泪流而下,他立时转身,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阿照……”
冯照万万没想到回来时竟然能听到这等骇人秘事。
她的夫君原来是这么想的。
她站在门外细细地听完所有,恍然发觉自己从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心中。
见她神色不对,崔慎小心试探地拉起她的手,“你听我解释……”
冯照仔细将他打量一遍,不由自嘲,从前一直觉得他乖巧听话,没想到再乖的狗儿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甚至于将主意打到主人身上。
“你为何娶我?”她问。
崔慎不顾泪珠成涟,抽噎着说道:“我心悦你,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冯照嘲弄一笑,“也为了见怒于陛下?”
崔慎却绝不肯认,他拼命摇头,“没有!”
带着哽咽和嘶哑声的辩白任谁听了也要犹豫是不是冤枉了他,但冯照无动于衷。
她冷冷地看着崔慎泣不成声的样子,“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我们夫妻一场,有多少事是真的?”
冯照用夫妻情分说话,好像已成旁观人一样,吓得崔慎浑身一抖,再也不敢狡辩。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种想法?”冯照厉声问。
他通红着眼,在抽噎中说话,“草场那次,我刚知道的时候。我想,皇帝性情偏执,无法容忍被人觊觎,他已经对我有成见,今后对崔家肯定也不会手下留情。”
“之前呢?”
崔慎猛地摇头,“没有!我第一次遇见娘子就倾心不已,后来,后来是我鬼迷心窍……”
“但是!”他急切地补充,“成婚之后我就不这么想了,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我不想再管别人,我只想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在一起。”
冯照看着自己的腹中,再看向涕泗横流的丈夫,只觉得荒谬,“有了孩子你就舍不得了?”
“不!成婚后我太开心了,我好喜欢阿照,除了阿照再也没有别人对我这么好过。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心爱之人,我舍不得,我恨不得回到从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你是救我苦难的菩萨,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冯照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装得太好,以至于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孩子没了。”
“什……么?”
“医师误诊,我没有怀孕,我们之间没有孩子,我重诊了几回,这次千真万确。”
崔慎愣愣的,“……没关系……没关系!”
他轻轻搂住冯照的双肩,不敢太过用力,“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们一直那么快乐,以后也是一直快乐下去。”
冯照歪着头看他,“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么自欺欺人的人,我们这个家还有半点存续的可能吗?”
**********
侯官飞奔在巷道中,如利箭破云般冲进太微殿。
抱巍守在殿外,见到侯官十万火急之态,心中咯噔一声,立时为他放行。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今日不是侯官前来禀报的固定日子,他还颇为意外。
但等侯官禀报崔府发生的种种事端后,他手中的紫檀兔毫咔哒一声断成两截。皇帝面布阴云,瞋目切齿,“此獠胆敢!”
侯官身形一颤,头更深深地埋下去。
“你说冯照也回了崔府?”皇帝阴森森地问道。
侯官应道:“是,正是今日。”
紧接着,皇帝捏紧了手中拳头,甚至能听到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侯官更是瑟瑟发抖。
“抱巍!”
皇帝怒喝一声,抱巍扶着帽子,急急忙忙跑进来,“臣在!”
“召内行长!”
“是!”
内行长披甲觐见,皇帝沉声下令,“随我出宫!”
崔府中,冯照和崔慎面对面沉默。
冯照坐于榻上,床上、桌上俱是收拾了一半的衣物妆奁,半开着等待主人的临幸,所有奴婢全部被赶出屋去一个不留。崔慎跪坐于冯照脚下,姿态低入尘埃,手上却牢牢握住她的双手半点不肯放松。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谁也不肯相让。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人声,忽亮忽暗的火光时不时映在窗纸上,声音重又归于沉寂,而灯火越发明亮。
冯照心中一紧,再次奋力脱开自己的手,但崔慎依旧不肯放开。
此时于院外齐整的脚步声越发逼近,还有更多零碎的脚步向这里围靠过来。
冯照站起身,避开被扼住的手腕反手抠住崔慎的手,但崔慎毫不在乎,既不在乎手上的痛意,也不在乎外面浩大的阵仗。
院外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两列着锦披甲的护卫鱼贯而入,进入院中又训练整肃地分列而立,围着院门到屋门的这条道清出一条明路。
院中伺候的仆从奴婢早已被制住捂住,不能动不能说,也被吓得不敢发出动静。
偌大的庭院中,此时竟然只有护卫手上的火把时不时散出风吹的呼声。
他们面容冷峻,身形板直,一手握火,一手抚刀,目光齐齐地看向院外。
黑暗中渐渐显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他披风戴雪而来,长身着裘,行走间不留片刻停顿,门旁的侍从低着头只来得及看见飘荡的一片袍角。
他疾步走向屋中,凌厉的眉目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眼瞳幽深地盯着屋前的大门,然后双手一推——
冯照转头看向声音来处,随即瞳仁一缩,“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匆忙看向门外,数十人的行伍已经将整座院子层层包围,这间屋子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护卫手中的火把将这里的天空映得透亮无比,堪比黎明初照。
冯照哆嗦着唇瓣,难以理解地看着这个人,“你疯了!”
此时现身于崔家,现身于冯照屋中的皇帝,却只是盯着她的手,那双被握在她丈夫手中的纤纤玉手,还有她身后那个面色苍白的痨鬼丈夫。
皇帝慢慢打量着这间屋子,扫过桌几床榻,架屏案窗,还有那些摊开的行装,再落回崔慎身上,终于
启口。
“天子驾幸,为何不见礼?”
崔慎从冯照身后站出来,苍白的面色浮现一分笑意,“陛下漏夜而来,定然圣躬安康。只是不知有何要事,非要入臣下屋中,还……惊扰了我妻。”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随即又道:“你既然想找死,我就成全你。不过你死了不要紧,阿照可不能被你连累。”
他的目光穿过崔慎,落到了冯照身上,眼珠微颤,旋即又恢复平静。他向她伸手,“阿照,过来。”
冯照深深呼出一口气,想解开双手,但崔慎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他的眼底浮现浅浅的湿意,紧紧抿唇,脸色与唇色都是苍白见底,冯照能在他眼中读出来苦苦哀求。
阿照,别去。
冯照沉沉叹息,终于使出大力将他的手摆开,但她也没有走向皇帝,而是站到屋中,两个人中间。
“我要回家。”
皇帝的手落在半空,指尖动了动,又自然而然地背到身后。
他的目光重重地落在冯照身上,带着势不可挡的威严,“这是天子旨意,阿照。”
冯照愣怔地看着他,皇帝的脸上一片肃杀之气,没有半分宽和的余地。
她心下颤颤,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出一步。
“阿照!”后面传来一声泣音。
冯照顿住,但她没有回头,依旧向前走去。
皇帝看着冯照向他一步步走来,心中极度舒畅快惬,临到近前他一把揽住冯照的腰,重又体会到美人在怀的安心,心中的大石也重重落下。
至于对面痛心泣血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手下败将,不必多给一个眼神。
第70章
皇帝紧紧揽着冯照的腰,快步向外走去。
就在即将跨过门槛时,身后的崔慎忽然开口,“阿照!我等着你!”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但冯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率先迈出步子跨过去,皇帝猝不及防被她带得差点踉跄,不经意间回头,只见那崔二郎跪坐在地,满脸满目泪痕遍布,瞧过去甚是可怜。
皇帝慢条斯理地掀下眼皮,嘴角溢出一声冷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门外火光照天,将院子里映得有如白昼。
路边两列护卫肃穆而立,盔甲上泛出寒光,见屋内有人出来,深深地低下头,整齐划一、肃静有力,让冯照心中一震。
被皇帝揽在怀中,身后是滔滔天威,这些桀骜勇武的内卫也对着她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身上一暖,一件镶白黑氅将她完全盖住,皇帝从腰间箍住她,轻柔却强势地穿行其中,直至院门之外。
崔府的主人早就被这动静惊醒,此刻被层层护卫拦在外圈,而皇帝将兜帽一掀,完全盖住了冯照的脸庞。
在他的身形掩映下,众人只看见皇帝似乎带了一个女子匆匆而去。
揣测、疑问、惊惧霎时涌起在众人心头,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值得皇帝深夜亲自驾临崔府,还是在崔郡公被贬的当头。
崔英远远地看着圣驾突袭,又急遽而离,忽然发出剧烈短促的喘息。
天爷,这是崔家的报应吗……
“府君!府君你怎么了!”
仆婢们惊慌失措地喊叫,纷纷接住他倒下的身躯,但今夜惊心动魄,一波三折,连主人晕倒这种事在下仆那里也不足以引起震动了。
冯照出了崔府,立刻就看到几队人马守在府外,黑夜中悄无声息,若无光亮恐怕都发现不了他们。
这里并无銮驾,想来皇帝未行仪仗,是驾马而来。
皇帝揽着她来到一匹黑马跟前,欲将她抱上去。
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周围层层眼睛看着,冯照却意外地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匹马似乎是当年在鹿苑见过的追风。
冯照忽然觉得心中刺痒,她退开一步道,“陛下,我自己来。”
皇帝见她避开也不以为忤,他嘴上挂着清浅的笑容,掀袍跨步,飞身上马,然后将人拢在自己身前,牵住了缰绳。
两个人前后相贴坐在马上,比世间许多夫妻还要亲密。
这一刻,皇帝只觉胸中盛满,几乎快要溢出,连追风都察觉到了,很快腾跃而起,飞奔在大道上。
倏闪的星子、熠耀的火光照在怀中人的脸庞上,清淡的香气掺在风中徐徐吹来,抚平他的眉心鬓角。
他搂得更紧了,几乎要贴近玉珠般的耳垂。
冯照浑身被箍住,身后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气包裹着她,耳后脖间时不时还有呼气,让她如坐针毡。
一队内三郎分列两侧在前开道,另一对殿后,黑夜之中,一行人如流星一般吹入宫城,身后宫门大关,只余坲坲尘土。
冯照像被风卷一样带入安昌殿,这里毗邻太微殿,从前是太后寝宫,后来太后长居太和殿,这里弃之不用,如今是亦是用作寝殿。
桂宫柏寝,金铺屈曲,豪奢宽深的大殿将二人深深笼罩,冯照胸膛中跳跃的心渐渐平息,她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皇帝,“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双手负后,嘴角噙着一丝绵长的笑意,“阿照喜欢这里吗?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与太微殿一道竣工,一切用料做工都比照太微殿,天下只有一人能住进这里。”
冯照慢慢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喜欢,若是几年前的我一定喜欢,可我已经不在当年了,我成婚了,有夫君了,陛下还留在过去吗?”
皇帝脸色黑沉,“那贼竖心怀鬼胎,居心叵测,你还这么护着他吗!”
冯照却忽然问,“陛下是如何知道的?他心思隐秘,我今天才知道,还是在崔家内室,陛下怎会知道?”
皇帝骤然失声,他眼神游离,在房梁椒墙飘忽逡巡一圈,就是不去看视她的眼睛。
冯照却不肯放弃追问,“恐怕只有梁上君子才会知晓如此秘事,不知陛下是否施展了些许神通,才能知晓我等凡俗之事。”
她言辞不甚激烈,却明晃晃地嘲讽,让皇帝的面子很是挂不住。
他原本软下的心肠又变硬,“我给你三年时限,你却百般拖延,若非我派人看顾,你还要跟那个竖子卿卿我我下去吗!”
说到这里,皇帝的目光如利箭毒刺一样射向她的腹中,更抑制不住怒火,“还有这个不该存在的孽子!”
冯照惊悚地抬头看他,“你……”
她没想到皇帝对这个孩子的恨意如此之深,如果真的有一个孩子,那今天……她不敢细想下去。
皇帝见她手捂住腹部,以为她对孩子万般不舍,心中更是怨毒。
这样一个东西竟然能让她百般怜爱,他想把她的手拿开,但还没碰到她,她却浑身一颤,满目惊恐地看着他。
皇帝心中一痛,什么时候她和他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怕他惧他敌视他。
百般滋味交织,他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
冯照睁大眼睛看着他,皇帝闭了闭眼,咽下所有的话,长呼一口气,再睁眼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你不愿意,那就生下这个孩子,但是不能回崔家,留在宫中陪着你,我赐他皇姓,长大以后我给他封侯赐金。”
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带着极深极恨的怒意却又极力克制,他紧紧攥住冯照的手腕,越说越紧。冯照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他疯了吗!
这是崔慎的孩子,他,他竟要自己养!还不让孩子认崔家。远看汉晋,近看皇卫,天下岂有如此荒唐的皇帝!
可是并不存在这个孩子,她意识到必须要解释,否则不敢想他会继续发什么样的疯。
冯照声音微颤,喉中干涩,还带着干噎的嗓音,“没有孩子……”
皇帝浑身僵住,连带着手也僵在半空,眼神直直地看着那处,继而爆
发出无与伦比的怒火,“这个贱奴!他怎么敢这么糟践你!我要杀了他!还有崔家,我要斩杀他全家!”
冯照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他他他想到哪里去了!
眼看他的怒火已经快要蔓延到殿外,冯照急忙喊大嗓音,“不是!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存在!”她按住皇帝的双肩,抬首对上他洇红的双目,“是医师误诊了!”
一切澎湃的怒火和焦躁的气氛终结于此刻,冯照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眼中烈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闪亮的点点晶光。
他脸上肉眼可见地焕发出重重光彩,“你……你说的是真的?”
冯照松了口气,放下手却又被抓住,“你没骗我?”
冯照脸色一黑,“陛下若是不信,可请太医来看。”
皇帝此时也顾不上查验了,惊天的喜悦已经席卷全身,此时他看着冯照只觉得哪里都说不出的好,哪里都是最合心意的女郎。
冯照看着他雨过天晴的样子,虽不愿意继续惹怒他却又不得不说,:“无论有没有孩子,我都已经成婚了,陛下夜闯崔家将我带出来,可想过朝野作何情状?陛下将我置于何地?”
皇帝顿时收敛了笑容,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拉着她的手转身去了内殿。
冯照不知所以,但还是跟在身后走过去,只见皇帝在桌上打开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黄纸交给她。
她慢慢打开这张纸,看清上面字迹后惊愕抬头,这竟然是她和崔慎的和离书!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冯照难以相信,再度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有她二人的落款,有京兆府尹落印,落款竟是三年前!
皇帝从她手中抽出这份文书,仔细地放回匣子里,好像生怕她动什么歪心思似的。
“你成婚后我立即派人做好了文书,但是你不愿意……又恰逢太后驾崩,诸事加身,我尚且无暇顾及,才给了那贼子可乘之机。”
“不过如今也不晚,”他重又牵回她的手,在手心轻轻揉捏,“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嫌隙。”
冯照着实被皇帝的任性震慑住,她紧抿着唇,“陛下以为这就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了吗?”
皇帝眉峰凌冽,眼如寒潭,下颚绷紧如刀,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有万全之法,我定会扫除一切蔽障!”
次日朝会,果不其然群臣都已得知此事。
崔家三人全部不在,崔家二位郎君原本都无上朝资格,崔郡公又刚被撸了官身,众人更是议论地热火朝天。
待皇帝一出现,立刻就有御史中尉上前奏闻,“臣伏闻昨夜圣驾幸崔郡公邸,宫门夜开,无杜奸荫,奸宄窥伺,坏先王之法。伏望圣明察臣之心,守御镇宫,犹在夜间加谨,慎始敬终。”
皇帝亲自安设的御史中尉,为他监察百官,此时终于劝谏到他身上,他必须以身作则。幸而他早有准备,“我夜梦一事,心中惶惑,未尝多思即寻崔邸,乃一时不察。”
然而这样敷衍的借口并不能说服秉直刚正的御史。
“臣闻陛下自崔郡公邸携一女入宫,此行可欲之举,坏祖宗法度。”
“卿言有理,”皇帝先是赞同御史的话,又解释自己昨夜异行,“我昨夜梦遇太后,但见太后坐于西天极乐悬如观音,中有飞天在空,伎乐天绕众,而太后见我却叹,无一亲人在侧。我醒后难安,不得已宣冯家女入宫为太后行孝。”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错愕不已。
原以为皇帝在臣子家中带走一婢女,虽不合规矩但也无伤大雅,更要紧的是夜出宫门,对宫中防务有害无益。但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从别人家中带走了新妇。
虽说事出有因,但此举着实……着实奇异!
“陛下,既是侍奉太后,为何入宫?太后陵寝现在方山,为何不往方山?”
皇帝的面容隐在冕旒之下看不清神色,殿中一时气氛凝滞,此事过于不合规矩,在众臣无声的等待中,皇帝终于开口:“需在宫中先行净身斋戒,后……入方山永固陵。”
70-80
第71章
崔英在床上昏迷一夜,次日醒来崔家人无不松了一口气,崔家的顶梁柱要是倒了她们可怎么办。
谁成想崔英听了今日朝会上的事,又是急火攻心,脖颈涨红,倏地吐出一口鲜血。医师和婢女慌忙都扑上去查探。
卢夫人坐在床边,鬓发散乱,脸色苍白,早就顾不得世家女的仪态。
她怔怔地看着床上的丈夫,虽然他寡情少义,心有偏阿,可……毕竟是一家之主,连他都倒下了,剩下的这些人该怎么办。
杨夫人立不起来,这时候留在房里也只会哭哭啼啼,脑子里压根没装什么计划办法。崔怀身为长子,也是个扶不起来的,跟他娘一样只会在床前守着,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都稀里糊涂的。
想到昨夜之事,卢夫人用力地闭上眼,下仆的转述只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堂堂皇帝竟然堂而皇之抢夺臣妻!
她不知屋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仅仅一夜时间,她的丈夫和儿子全都不成人样,都是因为一个荒唐的女人,崔家的脸面被放在地上踩!
卢夫人紧紧咬牙,抑住发酸的眼睛,幸好这时候崔英终于缓缓转好。
他长长地吸吐气息,将汹涌不平的内心压住,随即下令:“夫人留下,你们全都出去!”
其余人不知为何,但见家主吩咐,全都听话地出去,只有卢夫人坐在原地等他解释。
“什么!”卢夫人听了崔英的话,惊骇无比,连同手上端着的一碗汤药也尽数洒落。
她浑身颤栗,“你是不是在骗我!阿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是这一代崔家最出类拔萃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他从小就听话懂事,怎么会甘愿自毁,他不是这样的人!”
崔英身体虚弱,无法再跟卢夫人吵起来,他只是冷笑,“你不信我,就去亲自问问你的好儿子!问问他究竟在想什么,要我们全家一起陪葬!”
他愤怒的眼神看向卢夫人时忽然又想到什么,当即大声嗤笑,“你觉得他是你的好儿子,他却想带着你一起死!哈哈哈哈哈!”
崔英笑得越发癫狂,卢夫人僵坐在旁边只觉得浑身发冷,倾洒的药汁浸湿了她的裙摆,那是她悉心挑选的绢白锦缎缀绣兰草,她踉跄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她要去找儿子问清楚!
到了崔慎的院中,下仆们守在屋外愁眉不展,见到卢夫人来了就像见了救星,一下围上去语带焦急地禀报。
“二郎君昨夜回来后就卧于床上不动了,到现在都不言不语、不寝不食,我等询问动作,二郎君都毫无反应,夫人快请去看看吧!”
卢夫人彷徨又愤怒,如此异样已经明示崔英所说为真,但崔慎是她的亲儿子,从她腹中出来的孩子,他怎敢这样大逆不道,做母亲的有哪一点对不起他。
他做下孽事,竟还敢耍脾气躲起来!
她一脚踹开房门,快步走进去果然发现崔慎躺在床上,见到她来了连眼珠子也不动一下。
“阿慎,你父亲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你要带着我们一家走向不归路,是不是真的?”
崔慎毫无反应。
卢夫人气急,抄起一个东西就砸过去,“我问你话!”
她没看清,直到那东西砸到崔慎的额头她才忽然害怕,那是一座白玉观音,真材实料,也足够厚重,能把崔慎的额角砸出一块青紫,然后慢慢渗出血。
然而即便体肤受伤,崔慎依旧不动,他被砸偏过去小半个头,然后就定在那里不动了,额头上的鲜血顺着额角、颧骨和下巴一直流入衣中。
卢夫人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几个箭步冲上去,摇晃他的身躯,“阿慎,你怎么了!”但他睁着眼睛却像死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把眼睛转过来,轻声无比地说
了一句,“我……好……累……”
他知道母亲在焦急,也想起来收拾烂摊子,可他实在太累了,只想就这么躺下去,再也不想起来。
阿照离开了,他的半幅躯体也跟着去了。
几日来医师一轮接着一轮地诊治,都说这是心症,无药可治。卢夫人不敢相信,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儿子,怎么一夜就变成了这样!
她跌跌撞撞冲到桌上,拿起果盘边的一把刀就往崔慎手里塞,“你想怎么样?你想杀了你的母亲吗!我就在这里,你来杀啊!”
崔慎微微转头,看着母亲不复昔日的癫狂神态,心中忽然一缩,手指轻颤,那把刀就从无力的指间掉落。
“当啷”一声,卢夫人怔怔地盯着地上的匕首,忽然崩溃痛哭,“你要娘怎么办!”
**********
安昌殿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在殿外洒扫,极力不露出一点声响,为着殿内的贵人能心情舒畅,陛下来了也不至于迁怒到他们身上。
冯照静静地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金丝帷帐眼珠子一动不动。
凤楼龙阙,峻宇雕墙,奴婢如云,靡衣玉食,的确是神仙般的日子,宫中到底是宫中,从前她在冯家钟鸣鼎食之盛,与如今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她并不排斥,反而适应得很快,世上谁不想过上这样的日子。
但这一切都终结于今日。
冯照在安昌殿待了几天终于厌烦了,于是要出去看看。自从太后驾崩,算起来她已有三年不曾去过太和殿了。正巧这里离得近,她想去看看太和殿如今怎样了。
但等她走到随墙门,身边忽然聚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女侍,冯照心里一紧,加快了步伐,然而刚跨过门槛,两只手立刻袭出拦在身前。
门前两侧排开,直挺挺地立着两队内卫,个个凛如冰霜,威严不犯。
左右两人低头道:“贵人请回。”表情谦卑,伸出的手却不收回。
冯照顿时大怒,“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说着就要一把推开。
旁边出来个人,看着就是个头头,他正颜厉色地对着冯照说:“陛下有令,不得外出。”
这个狗东西!竟然要把她关起来!
冯照看着他按在腰间的刀柄,面无表情的脸,更是气得发昏,她咬牙切齿道:“那就叫他来见我!”
皇帝这时候志得意满,但的确抽不开身,他还在忙着南征一事。
先前在朝会上他提过一回,但朝臣们不同意,为此还拿崔英杀鸡儆猴。一时半会儿倒是没人敢反对了,但以暴止谏不是长久之计。
此事也断不能拖,他以三年为期将满朝上下收拢于手,如今正是一鼓作气大干一场的时候,再往后推就办不成了。
因此皇帝心里也暗自焦灼,一边是思索现下朝廷粮草、今年的收成、京中的兵力,一边是考虑百官动向,哪些人会固执己见,哪些人会左右望风,又有哪些人可为他所用。
他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慢慢捋顺心中的计划。
这日皇帝于明堂斋戒,又命太常卿占卜,占得革卦。皇帝很高兴,言道:“己日乃孚,元亨利贞。应顺汤武革命,此卦大吉!”
皇帝的心思一目了然,但再度提起南征,百官一片沉默。无人反对,自然也无人赞同。
底下臣子一个个装鹌鹑,皇帝脸色异常难看,眼看着怒火快要烧到众人身上,宁城王元澈率先站出,他是皇帝亲近的宠臣,皇帝也盼着他能站出来帮腔。
然而元澈一开口,却是劝谏他勿要冲动,还道:“陛下御统中原,非汤武革命之相,此卦未必全吉。”
皇帝勃然大怒,从御座上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宁城,你想动摇军心吗!”
元澈立时下拜,“陛下恕罪,臣不敢知危不言。”
皇帝被他堵得说不出话,陡然坐回座上,沉默良久,方才道:“无妨,抒言无罪。”
这场朝会依旧不欢而散。
元澈顺着人流往外走,就在路过一个拐道时被一个小黄门拦住,说是陛下召见。
元澈满腹狐疑,但陛下天威之下,宫中似乎还没有敢假传圣旨的人,于是便跟着小黄门七拐八扭地走进一处后殿。
内侍全都守在外面,走进去只有皇帝一人独自坐在桌前。皇帝见元澈进来,和颜悦色地邀他在对面坐下,元澈有些受宠若惊。
“宁城勿怕,我欲与卿再论今日之事。明堂之上非我本意,只是若无忿色怖耳,恐群臣阻我大计。”
元澈凝神听着,心里咚咚直跳。陛下私下召见,又屏退左右,恐怕是件非比寻常的事,又涉及今日超会之事,他属实想不到了……
“今皇卫统御中土,而四海未一。代城居于北土,此地尚武尤甚,非可文治。河洛帝居王宅,因兹南征以光宅中原,卿以为如何?”
陛下竟是想要迁都!
元澈听着听着,心跳越来越快,直至最后脸庞放光。
“陛下圣明!凭河洛御治天下,此苍生大幸!”
皇帝闻言十分满意宁城王的态度,他果然没看错人。但他还是不放心,又试探一句,”故土难离,北人惯居北土,强令之下或生怨怼。”
元澈毫不担心,“陛下,此事计在千秋,常人岂知,圣心独断,又何惧庸人所言?”
皇帝听着面色愈加和煦,对宁城王好一番夸奖。
放下了心中的一桩大石,皇帝顿时龙颜大悦,不过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内三郎前来禀报,女君正在安昌殿大发雷霆,要面见陛下。
他的心情更好了,轻缓地抬起脚步往安昌殿去。
临近殿内,看着卫队戍守在外面,皇帝顿觉心中熨帖。他加快脚步走在最前面,不成想刚走进院中,迎面就抛来一个物件。
幸好皇帝习武反应快,立即侧身躲开。那物落地发生一声脆响,原来是个瓷瓶。
皇帝面色如常地走进去,“阿照这是怎么了?”
他的话尾顿收,眼前的景象令他脚步一顿。
冯照窝在榻上,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凭几上,头发也没梳好,只是微微拢起,此时已经散了几缕下来。
这幅娴静可怜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瓶子是自己嫌活得不耐烦飞出来的。
但……的确可怜,至少皇帝心中是这么想的。
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榻上,从背后轻轻揽住她的腰,“那是邢窑的青瓷,烧出来可不容易。”
本以为皇帝会解释,谁知道他一过来竟然插科打诨,冯照怒从心起,“陛下的家底这么薄,一个瓶子也要心疼吗!”
皇帝轻笑一声,“家底再多,也是给妻儿挣的,阿照这么关心我的家底,是想做我的妻子吗?”
冯照不说话了。
皇帝还是饶有兴致地说下去,“听说齐国的越窑青瓷,色如青芽,清透之气更甚邢窑,将来我统御南北,专门烧些越窑的青瓷给你摔着玩儿如何?”
他边说着话,边在腰间摩挲揉捏,掌心越覆越紧,冯照忍无可忍将她推开。
“够了!陛下为何把我关在这里?”
皇帝被一把推倒在凭几上,一手撑住,整个身子半仰躺着。
黑黑的眼瞳盯着她,竟然让她有些发虚。但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她有什么好怕的,该解释的人是他才对。
皇帝静静看着她下榻后对着他掐腰怒瞪的样子,眼中幽邃,深不见底。
骄纵恣肆,无法无天。
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合该被关在他身边。
第72章
冯照见皇帝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看个无理取闹的狸奴,顿时气得要死,“陛下无缘无故夜闯崔府将我掳走,又关在宫中不许出去,难道一点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吗!”
皇帝幽幽地看着冯照,顺势靠在榻上,忽然勾起一抹笑,“阿照还不知道吧,如今朝臣满心都是我的南征大举,可顾不上一个罪臣家事。”
冯照一怔,继而气得胸膛起伏,“你悖逆伦常,即便现下无人敢说,将来史书秉笔一定会记你一笔!”她就这么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皇帝被她这么指着,慢慢敛住笑容,从榻上站起来,然后一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无礼的一指攥住。
他紧紧往前推进,冯照被迫后退,一直退到背后墙壁才退无可退。
二人之间无片纸相隔,呼吸交错间,冯照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瞳中深不见底的潭渊烈火。
“我不过是说你几句,你就要跟我一刀两断,以至于错过几年光阴。可他呢!他本意嚣虚、心机深沉、欺罔诈伪,你却这么护着他!就因为他伺候得你满意吗!”
冯照瞪大了眼睛,这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呵!”皇帝冷笑一声,“可惜那痨鬼虚得很,已经躺在床上动不了了,再想对着你巧言令色也休想!”
冯照眉心一蹙,“他怎么了?你做了什么?”
皇帝心里顿时一股
怒火上涌,“你心里就是这么想我的!他自己得病也要怪在我头上!”
他狰狞赫怒,一手掐住她的下巴,“要是我下手,他早就进宫做内侍了!我顾念着你的面子才放他一马,要是你再敢提他,明日他就能来给你作伴!”
冯照咽了咽口水,一时不敢说话。
皇帝见她终于变得乖巧,怒火稍歇,他转而绕过颈后将她紧紧揽住,两人面颊相贴,近地密不可分。
“阿照勿怕,过一阵子我将你送到方山,你就当做去修身养气,待我南征而回再去接你,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轻吻她的耳垂,温热的鼻息拂过耳边,让她忍不住躲开,他依旧紧追不放。
“到那时,天下再也无人敢妨碍我们在一起。”
什么意思?去方山做什么?
冯照心里没底,惶惶无措,“我不去!我在家里好好待着哪儿都不去!”
皇帝难得见她这样,忍不住怜惜亲近,唇齿相接,吻毕后互对喘息,他才说道:“听话,你以侍奉太后的名义去方山住着,等我回京再把你接入宫中,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皇后。”
冯照被稳得喘不过气,面颊涨得通红。
她是被气的。
这算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高兴就把她一脚踢走,他兴致来了就让她离婚入宫,为掩人耳目还要她辛苦守陵。
好处全让他得了,辛苦全让她受了!
冯照实在忍不住,一脚踹到他腿上,愤恨道:“陛下真是想得美!我受苦受骂,只为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我稀罕吗!”
皇帝立时箍住她,任她在怀里左踢右打,手臂铜铸一般纹丝不动。
等她打累了停下,他猛地扼住她后颈,再度吻上去。
探深索求,噬欲含齿,此一回真真是缠绵悱恻,酣畅淋漓。
许久之后,皇帝方才退开,深深地看着她红润的唇瓣,“是承意在求你,做他的妻子,你愿不愿?”
冯照怔住许久,轻柔的睫羽微颤,又慢慢垂下去。
皇帝素来冷厉的面容如春风化雨般绽开,又忍不住吻上那紧抿的唇瓣,如同破开心门与她合二为一。
阿照心中果然有他!可恨那贱奴从中作梗才让他们夫妻分离,现在好了,有情人终会成眷属。只要等他南归将阿照接入宫中,届时帝后恩爱笃挚,江山美人尽拢于怀中!
皇帝怀着无比振奋激昂的心情回到太微殿,恨不得立刻南下解决他的心腹大患,然后立刻立后。
于是臣属们察觉到皇帝南征的心更加坚决,以至于太尉、司徒、司空等人共劝皇帝时,他沉沉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而元澈自从知晓皇帝的意图后,一改立场,次次在朝会上应声赞许。元澈自然也知道,皇帝告诉他是想叫他私下说动群臣。于是尽心尽力当劝则劝。
眼看皇帝心如磐石,又渐渐有同僚倒戈,南征之事避无可避,就这么敲定下来。
皇帝迅速布置了早早筹谋的计划,命李忠为度支尚书,征调粮草、擢选勇武之士,并亲自领兵训练。命工部在黄河造桥以便大军南渡。派光广平王率军镇守六镇,河南王、征南将军镇守关中、关右。
诸事皆定,皇帝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就在他准备前往安昌殿时,忽有小黄门惊慌失措地跑到太微殿求见,他见了皇帝都来不及问安就猛地一跪。
“陛下,冯娘子不见了!”
皇帝登时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冯娘子只在刚进来时发过一次火,但也没有迁怒到下仆身上,言语之间多怪罪于皇帝。她敢这么说,旁人也不敢应,只是连皇帝都敢骂,他们也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好在后来冯娘子似乎不那么生气了,出手也大方,对下仆时不时就有赏赐,连门口看门的内卫也偶有打赏。
久而久之,这些人对冯娘子也熟悉起来,不像开始时按部就班、照章办事。
昨夜也是寻常一夜,冯娘子说她不惯夜间被人伺候,于是奴婢们都守在外面,如同之前许多夜晚一样。
可是今早奴婢去叫起时,久久都听不见应声,待她们掀开纱帘,才惊愕地发现床上竟然空无一人!
众人惊慌失措,在安昌殿来回找了几圈,连树上都有人爬上去找过,还是找不到。眼看寻人无果,终于是惶惶无措地上报皇帝。
皇帝飞奔向安昌殿而去,将随侍的内侍内卫都远远甩在身后。
院子外数十内卫整整齐齐跪了一地,皇帝狠狠扫过一眼,大步迈进院子,忽然眼睛一眯,指向正殿一角问道:“那是什么?”
院子内的内侍宫人立时全部跪下,为首的女史面色发白地禀报,“陛下,那是……被火烧的痕迹。”
这里曾走水过!
皇帝倏然转头,眼神瞬间凝成如实利刃,“走水为何不报!她有没有被伤到?你们这些欺上瞒下的恶奴!”
女史顿时惶恐,面带难色道:“陛下恕罪,非我等欺瞒,此火火势不大,又起于殿内拐角隐蔽处,是平明时分宫人间巡发现,还未成火候便被扑灭。我等立时进屋查探冯娘子安否,方才察觉人已不在殿中。”
女史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明显,这把火大约就是冯娘子自己放的,她想烧了这座宫殿,那她自己肯定不会被伤到。
怪不得拖着不敢报,宫中纵火可是大罪。
他精心打造的金屋,她却弃之如敝履。
皇帝脸色阴沉,紧紧攥住手心,咬牙切齿地下令,“愣着干什么!给我去找!”
宫禁森严,也许冯照能借机逃出一殿,但绝不可能逃出宫。
这是他眼皮子底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皇帝亲自带队去六宫巡视,连假山内洞,井底湖下都要查个底朝天。如此浩浩荡荡找了一天,调动宫中半数禁卫,各宫奴婢内侍,依然没个踪影。
皇帝的听着源源不断的坏消息,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身后抱巍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五味杂陈,他观皇帝怒浮于面,已经无法仔细思虑,再等下去只怕又会掀起巨浪,心里隐隐的猜测此时也忍不住说出来,只求冯娘子快点现身,放自己一条活路,也放大家一条活路。
“陛下,”抱巍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禁宫辽阔,冯娘子来得不多,恐怕并不熟悉,唯有一处熟稔于心。”
皇帝被他一句话点醒,眼睛一亮,立刻带人前去太和殿。
自太后故去,此地已被封存,鲜有人来。宫人搜查时也不敢多加打扰,说不定正好漏了哪处。
他亲自在各殿搜了一遍,并不见人影,于是又往回走,行至偏殿时忽然顿住,仔仔细细地往里面看了许久,然后慢慢走进去。
这是太后从前供奉菩萨的地方,菩萨面含微笑,静静地凝视着众人。皇帝站在佛像下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下移,看向摆着一堆贡品的桌子,突然厉喝:“出来!”
没有动静。
皇帝立刻上前掀开桌子上的帏布,没人!
他拧眉片刻,忽然又走到菩萨像背后,还是没人。
皇帝上下左右查看,思索片刻,终于神情一松。他仍是走到菩萨像身后,对着法相侧边轻敲,木质之声,声音空沉。他对准上面的金环猛地往后一拉——
皇帝的目光和里面的人四目相对。
冯照心如死灰,慢吞吞地从里面挪出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太后以前安排供像时嫌菩萨靠墙太近,瞧着不敞亮,命人挪出来一截,后头空出来的地方就钉个木箱堵住,
顺势装扮一番当作菩萨法相。
还是冯照提议的这个木箱,在她逃出来时阴差阳错成了她的庇护所,尽管也没庇护多久。
早知道就不偷吃那些贡品了!
皇帝怒不可遏,“谁教得你纵火!幸好没烧起来,半夜烧到你身上谁来救你!”
冯照轻撇嘴,还有些遗憾的样子。
皇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抱巍!”
抱巍忙不迭地过来,递上了手上的东西。
冯照定睛一看,那竟然是条金链子!她猛地看向皇帝,“你想干什么!”
皇帝接过东西,在手上拉开,然后一把将她拉过来,细细长长的金链就这么扣在她细长的胳膊上。
冯照慌了,放软语气求饶,但皇帝不为所动,夹着她的腰快步走出去。
一路上皇帝箍紧她的腰间,手上拉着链子不放,任凭冯照如何生气求饶也不发一言。
冯照终于意识到他有多么生气,直到她发现他带着自己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儿?这不是安昌殿。”
皇帝一手挟住她的腰,一手抱起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金链翻动间荡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冯照心里更惴惴不安。
他抱着人径直走进殿中,直奔床榻而去。
待将她放下,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拉起她的手,在嫩白如玉的手上轻轻抚过一遍,又顺着手上金灿灿的锁链抓到尽头握住了锁头。
冯照忽然心里一跳,“你……你不能这样……别!”
她猛地扑上去,然而为时已晚,锁链已经牢牢地和床柱扣为一体。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循着床柱的金链慢慢看到了自己的手腕,呆呆地愣住。
皇帝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然你不喜欢安昌殿就别住了,往后就住这儿好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哎等等。”她手上的链子还没解开!
他就这么走了,冯照心里慌慌的,半个奴婢也没留下,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外面当然是出不去的,冯照四处打量,可看完这座宫殿,她心里陡然一沉。
这,这里……也太破了!
第73章
冯照绝望地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年岁已久,墙壁斑驳,房梁、门窗、甚至于床头都是木皮脱落的样子,更别说金玉宝器,从前看惯用惯的摆设全无,整间屋子打眼望过去就是灰扑扑一片。
幸好此时天气已经转暖,否则这屋子里没有地龙还不得冻死。
而眼下更让人心焦的是她手上的链子,她用力拽后纹丝不动,又下床往外走,正巧走到门口,再不能往前一步。
冯照顿时面色难看,这座主殿和安昌殿一般大,布局也一样,能这么精准度量,是早就准备好的吧!恐怕在安昌殿时他就想这么干了。
想到这里,冯照狠狠咬牙,安昌殿没烧完真是可惜。
这里一个婢女没有,皇帝是想饿死她么!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眼见桌上摆了一套茶具,冯照不由分说立刻拿起来往地上摔,一个杯子接一个,她就不信没人来看!
然而等到桌上器具被她摔完,整座大殿依然悄无声息,只有她一个人。
冯照心里真慌了,她往门外大叫,“有没有人啊!”
无人理会。
不知等了多久,冯照筋疲力尽躺到床上休息,脑中昏昏沉沉的,只有一个念头。
那贡品真不顶饿!
皇帝在太微殿听完宫人仔细禀报,不停敲打着扶手的指尖忽然一顿,“她走之前有无饮食?”
安昌殿的女史答道:“陛下,应当未曾饮食,晚间殿中不备餐食,膳房也不曾少过什么。”
皇帝听罢顿时坐起身,蹙着眉吩咐道:“派几个婢女送些餐食过去,用度减半,勿使她再行奢靡无度之举。”
女史机敏会意,应喏后便去准备。
冯照在睡梦中正安享大餐,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婢女们一个个布菜过来生怕她少吃了一口。鲜香味道直扑口鼻,冯照慢慢从梦中醒来,发现房中似乎有些许变化。
她蹭地一下坐起,转头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餐食。
冯照眼睛一亮,旋风一样奔过去,却大失所望。寥寥八个菜,她爱吃的一两个。
她有气无力地用饭,一边心里暗暗诅咒皇帝,最好喝水呛住,吃饭噎住。
水足饭饱,冯照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有人来送饭,却无人现身,那皇帝显然就是故意不让人和她碰面,怕她能言善辩又把人策反,亦或者存心惩罚她。
但无论如何肯定一直有人看着她。
于是其后几天,冯照故意在用饭时找茬,一会儿是这个菜咸了,一会儿是那个菜淡了,亦或是想吃什么却没有就故意不动筷子。
如此几天下来,每次她的餐食都会换新,冯照心里也有了底。
皇帝想多晾她几日,好叫她明白自己犯了怎样的大错,但冯照迟迟不肯认错,于是女史每次前来禀报都能瞧见皇帝越来越焦躁的面孔。
又一日女史照例禀报,却有些迟疑,“冯娘子每逢夜间都泣涕不止,期间偶有私语,我等亦不敢进扰……”
皇帝眉头紧蹙,微微低头,女史许久等不到皇帝的回答,悄悄抬头看,只见他锋利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眼中神色。许久才听到他咄唶一声。
当日夜半,冯照正在床上安眠,她身娇体贵,用不得原先的粗糙料子,宫人于是换了织金锦被、香草方枕,她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但乍然换了地方,冯照有些浅眠,于是在睡梦中她隐隐听见一丝响动,甚至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不会有什么歹人吧!
就在她与深睡中的自己挣扎,欲睁开眼睛时,脸上忽然有一丝触动,有人在碰她!
冯照心中一紧,忽然睁眼,正巧和床边的人对上眼睛。
正是轻装而来的皇帝。
皇帝的手还触在她脸上,见她忽然醒来迅如闪电般收了回去。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有浅淡的月光透过窗纸轻轻柔柔地洒进来,得以瞥见他忽然瞪大的眼睛。
冯照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皇帝一瞬间竟有些心慌,甚至想立刻跑出去,命令冯照立刻睡下不许睁眼。
然而那双晢晢明眸下一刻就流下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流向耳边,一直落到下巴,在月辉的照耀下更像是闪烁的珍珠。
皇帝一下子惊慌失措,也顾不上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甚至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怎,怎么哭了?”
冯照不说话,只一味地哭,先是抽泣,后又大哭,眼泪不要钱般铺满白嫩的面庞。
皇帝觉得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想抹掉她的眼泪,可是越擦越多,像是无底洞一样。
他放轻了语气,“是不是在这受委屈了?”
冯照拼命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皇帝松了口气,轻叹一声,“若不是你太目无法纪,我怎么会罚你,你摔摔瓶子就罢了,总归随你开心。可宫中纵火稍不留神就能烧完半个宫城,烧了屋子还能再建,烧了人怎么办?你这小胳膊小腿能跑过火势吗?”
皇帝越说越严厉,冯照听了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皇帝蹙眉,寻了绸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眼泪,“知错就好,我们这就走,这地方让阿照受委屈,我让人把这拆了好不好?”
冯照的哭声瞬间顿住,粉桃的脸颊上一双盈盈泪眼终于泛出神采。
皇帝心中忽然就软塌下来,她秉性如此,何必多加责备,今后多看着些也就罢了。
他俯身将冯照连通身上的被褥一起卷住,然后打横抱起出去。
门外的内卫宫人眼见皇帝怀中抱着女人,纷纷低下头去,只是大家心中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禁宫的阴云总算要散了。
皇帝抱着冯照上了御辇,一路上都没松开过,直至安昌殿,皇帝又亲自抱她下来送进了殿中。
殿中灯火通明,昭彰主人的归来。
冯照面颊上泪痕已干,眼中通红的痕迹还未消退。皇帝见她可怜又乖巧的样子,顿时新添怜爱,在她脸上落下细密的吻。
许久,皇帝终于肯放开她,但手仍揽在她臂弯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你乖些,过阵子我带你去方山,去见见祖母,那儿不比宫里舒坦,你缺什么就吩咐奴婢,我很快就去接你。”
冯照虽不愿意,但也知道皇帝心意已决,再吵下去吃亏的只是自己,只好扁
着嘴不说话。
皇帝很快等到万事俱备,开始发布南征布告,自扬、徐二州征召民丁,免除陕、豫、岐等七州粮税。
大军将发,皇帝亲往方山祭拜太后,百官随从,冯照亦在其中。
冯照是以为太后奉侍梓宫,安其魂灵的名义来的,百官祭拜后就可离开,而她要在这里住到皇帝回来。
永固陵位居郊野,四下只有皇帝为自己修建的陵寝,这自然是不能住的。冯照能住的地方是皇帝拜陵时住的鉴玄殿。
只是此殿居于陵寝,虽为皇帝所居,便宜之处当然比不上宫中,故而冯照进入殿中后瞬间就满心怨念。
皇帝自知理亏,见她不高兴便温声哄着她,“时日不会太长,至多一月我就来接你。”
冯照脸垮下来,“那一月我都要关在这儿,人都关傻了!”
皇帝自然也知道,关在宫中都要烧家了,在这儿她更待不下去,这里可比不得宫中奢靡。
但好歹对外是说来奉侍梓宫的,明目张胆地跑出去怎么像话。
他蹙眉半晌,终于还是松口,“出去可以,但不能被人发现,每次出门都要带着人,不许自己私自出去。”
冯照听他说完,总算是松了口气,好歹也能出去了。当然心中自然暗恨,要不是他搞出来这场变故,她哪至于在这凄凄惨惨的地方守着。
他们在这儿交谈着之后的安排,门外的白准却焦急万分,待皇帝一出来就上前耳语几句,皇帝脸色突变,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狂悖竖子!”
此时此刻,崔慎正在陵寝外。
他原本早就病倒在床,皇帝甚至几乎要把他抛之脑后了。
崔慎终日卧床不起,任谁来也没个反应,卢夫人先是愤怒,后又痛苦,怒哀交加之下却发现崔慎只有听见冯照时才有反应。
无奈之下,卢夫人只有常打听冯照的消息说给他听。于是就在今日,崔慎得知冯照出宫来到方山,万般挣扎下床,拼了命也要跟来。
不知是不是崔慎已经神魂皆去的样子让卢夫人终于心软,还是死马当活马医,总之崔家的马车带着崔慎就这么一路去了方山。
圣驾幸临,四周早就围得铁桶一般,崔慎当然进不来。可他一个人堵在门口,让朝中百官看见了怎么办?
皇帝百般行动,甚至让冯照来方山避风头,为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如今崔慎竟然找上门,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三人之间有猫腻在么!他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管,让天下人怎么看冯照,怎么看他这个皇帝!
这个痨鬼,不是说病了么,怎么还有力气跑这么远,想死怎么还不去死!
皇帝怒不可遏,生生大骂了好半晌,白准缩在一边听着,许久才小心翼翼劝道:“冯娘子既已和离,崔慎已无礼法牵制,纵然过来也是再斩断念想而已。”
皇帝倒还真被劝住了,他拧眉深思片刻,忽又想到什么,嘴角泛出一丝阴恻的笑,“呵!尽管来吧,我让他彻底死心,最好是死了心回去自我了断,别光说不做!”
白准眼见皇帝变脸之快,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默默为崔慎念了句阿弥陀佛。
第74章
崔慎无力地半靠在马车上,透过窗户痴痴地看着远处陵寝,他的妻子就在那儿。
曾经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可是转眼之间就天涯两隔,此时竟变成了他们相距最近的时刻。
旌旗遍布,车马流云,崔慎的座驾在其中并不显眼,但很快就有内侍前来邀他入内。
崔慎骤然心跳加快,“阿照要见我,是不是?”
小黄门面露微笑,“这是陛下的吩咐,奴也不知,崔公还是先行入内吧。”
他没有明说,但崔慎总还是心怀期待,于是立刻整理衣冠,对镜检容。
然而对上镜中瘦骨嶙峋的面容,崔慎忽然忐忑不安,阿照会不会嫌弃他如今邋遢不堪的样子?
崔慎满心期待地跟着小黄门走进一间内殿,金釭衔璧,殿内灯火通明,金博山娉娉袅袅摇曳出丝缕沉香,越过重重罗帏锦帷,他终于见到了分离已久的妻子。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枰上,金装玉裹,霞明玉映,只有熠熠双目还像从前一样投过来悠远的目光。
“阿照,”崔慎双目渗泪,凄凄地叫她。
他快步走上前,及至她身前跪坐倒地,眼中泪线珠子一样流下来。
“阿照……我好想你。”他万般小心地拉住她的手,眼泪就流落到她的手心。
冯照悠长地叹息一声,“你何必呢?”
听见她的声音,崔慎终于忍不住痛哭,“我错了……是我的错……”
冯照看着他浑身凄苦,形销骨立的模样,心中无限慨叹,劝他道:“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从前不是好好的,回去多加餐饭,养好身体吧。”
崔慎哽咽着,“我好不了了,阿照,我离不开你。我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我们是夫妻啊,阿照……”
冯照慢慢摇头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你只是习惯了。当初未成婚前你既然都心存毁志,怎么现在只是分别一场就后悔了。”
崔慎睁大他哭得通红的眼睛,“阿照,我对不起你,我那时太偏执了。可自从你来到我身边,我就再也没这么想过。你是我的菩萨,你救我护我爱我,我怎么会害你!”
冯照从他手中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我救不了你,你心志殊异,非一日之功,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你把我当成菩萨,可我非金非玉,至多也只是个泥菩萨而已。”
“你身负哀怨,想找人救你,可我身躯单薄背不动你,无力救你于水火,我们志向南北,本就不该合为夫妻。”
“阿照……”,他不敢相信阿照竟对他一点怜惜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妻子啊……”
冯照闭上眼,“你见过和离书了吧?虽然不是我所作,但与我所想无二,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就到此为止吧!”
崔慎骤然呆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时半会儿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待他动了动生锈的脑子,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啕,“不!阿照!我不同意!我们是天地为证,同堂结拜过的夫妻!我不同意!”
内间忽然穿来一声冷笑。
翠峰层峦,匝地屏风之后转出一个人,玄衣纁裳,刚刚摘下冕旒,不是皇帝又是谁。
“阿照的话你听不懂吗!滚出去!”
崔慎见了皇帝并不行礼,只是哀哀笑着,“陛下抢夺我妻,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皇帝冷笑一声,“你们早就和离了,你算哪门子丈夫,如今前来纠缠阿照,我看不知羞耻的人是你才是。”
“哈,”崔慎冷脸反击,“陛下怎么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在场之人谁不知道所谓的和离书无法无度,不堪为用,陛下装给谁看!”
现下殿中仅有他们三人,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皇帝哪里忍得了崔慎如此折损,还是在冯照面前。
他压下沉沉怒火,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臣子,“天下我之天下,法度我之法度,尔敢不从邪?”
“陛下,”此时冯照打断他的怒火,“送他回去吧。”
“不!”崔慎仍不死心,他膝行上前,哀求地看着冯照,“阿照,我们是一辈子的夫妻,我们成亲那天说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向外大喊,“白准!”
白准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皇帝指着崔慎道:“把他给我拖出去!”
但崔慎此刻竟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挣扎间白准竟然没占到上风。
皇帝怒火交加,鼻息粗喘,铮铮怒言,“既然你这么舍不得,就让阿照认你做兄长,认崔英做义父,从今往后就做姐弟吧!”
此话简直石破天惊,不止互相挟制挣打的崔慎和白准呆住了,连身侧一直平静着的冯照也呆住了。
然而皇帝犹嫌不足,“我不管你愿不愿,我召崔英来见,他必定是愿意的,想必会欢欢喜喜地给阿照上你们
崔家的族谱。届时你想自己死还是拽着全家一起死,我都成全你,我与阿照一定会给你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
崔慎本就瘦削的脸青白一片,像干瘪的红柰失了血色,他原本充沛的气力顿时消散一空,软倒在白准身上。
白准一时不察,险些被他压倒,勉强托着他准备往外拖,崔慎忽然剧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吐出一大泡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袍和光可鉴人的地板。
皇帝轻掀眼皮,从嘴角溢出一丝嘲讽,“给咱们体虚的崔郎找个太医瞧瞧,可千万别死在我和阿照成亲之前了。”
白准于是半托半扶地迅速将崔慎带离此地,唯恐走慢了又惹来陛下的冷言冷语。
殿中只剩二人,皇帝志得意满的面容在见到冯照的表情时瞬间滞住。
“阿照,你哭什么?”
冯照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我哭我都不知道自己竟要认夫为兄,哭我自己的事竟最后一个知道,哭我身不由己任人摆布,我哭都不行吗!”
皇帝讪讪地偏过头去,又被那哭声勾得心痒难耐,终于忍不住坐到冯照身边,试探地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在她手心轻挠,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解释,“我也不想的,可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人简直毫无廉耻,死缠烂打,我不做绝就还有下次。”
冯照抽噎一声,又想冷笑,“我们是正儿八经拜了天地的夫妻,夫妻有情不是天经地义,难道无名无分的才不叫无耻吗!”
皇帝脸色难看,他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连带着身上也焦躁不堪。明明崔慎也犯了错,为何阿照总是对他手下留情,却从不给自己一个好脸色。
他越想越觉得心慌,手心越攥越紧,直到冯照喊痛,白嫩的小手都被他捏出了红印。
“你放开!”
皇帝握着她的手又觉得心安了,拖起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待我回来接你入宫,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
风清气朗,暖意徐徐,皇帝率三十万大军自代城南下。
朝中文武百官全部随行,乃至携家眷而来,虽众人不知为何,但在南征大势之下,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恐多嘴一句就如崔公一般。
他家到现在还没喘过气来呢!
陛下亲令太子建国,太尉元平、平原王陆睿等人留守代城,督察军国大事。
大军南下,京畿空虚,皇帝做了完全准备以保京城防卫。广平王还在六镇,如京城有变可随时率兵卫京。
冯延是天子近臣,皇帝的头等大事他自然要随侍左右,也在这南下大军之中。
可惜冯宽病了,否则他一定会跟来。
皇帝出征前特意驾临太师府看望冯宽,冯宽虽病倒在床仍感激不已,听皇帝提起不日就要南下,还十分遗憾。
皇帝宽慰他,冯延跟着去也是一样的,让他放宽心养病。
皇帝走后,冯延留下向父亲讨教,究竟该不该南征。此事近来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冯延虽也觉得南征之事有些冒进,但皇帝显然下了十二万分决心,他自然不会上去触霉头。
冯宽看他这一脸懵懂的样子,头疼着叹息,“你不要看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你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咱们家现在靠谁,将来靠谁,这是很清楚的事,你要帮着能依靠的人做事。天塌下来也有人帮你顶着。”
冯延这才打消了疑虑。
见他仍是犹犹豫豫的样子,冯宽问道:“还有何事?”
冯延道:“我听说阿照……”他没说完,但冯宽明白他的意思了。
冯宽再度长叹,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气都叹干净,“一个个的,都不省心。我原以为陛下是个守规矩的,没想到……”
“唉!”他又是一声叹息,“罢了!总归对我们家是个好事,真没想到阿照这么有能耐。”
冯延坐立不安,眼睛眉毛都皱到一块儿,“这,这不成体统吧……”
冯宽眼睛一瞪,“什么体统?陛下就是体统!你别管了,这事儿我们家也管不上,看他们俩能折腾出个什么劲儿吧。”
随即又摆摆手,“你走吧,我歇一歇。”
冯延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静静地退出去。
冯宽躺在床上眼神放空,阿妹啊阿妹,我们家是不是有孩子要继承你的衣钵了?
无论百官心中作何感想,皇帝的意志就这样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皇帝率军自代城出发,经恒州、肆州,沿晋阳、上党一路南下。及至孟津渡,三十万人看着眼前的滔滔黄河,无不惊心骇目,目瞪口哆,不能出言。
这些人生于北地,长于北地,惯于雨雪风沙,何曾看过两岸壁立,滚滚洪流的震撼之景。
此地为河阳,越河之后便是洛水之阳——洛阳城。
大军人心浮动,好在数月前皇帝已下令在河上营建浮桥,无需乘舟渡河。此时不在汛期,黄河水位已至低点,只是众人不曾见过奔腾长河,难免心生退意。
皇帝亲自为大军打气,率先带队沿浮桥而过,河岸这边方才镇定下来,陆陆续续过桥而去,仅仅两天之后,大军便全部抵达南岸,向洛阳而去。
于是就在这月底,皇帝率领的三十万大军终于抵达洛阳。
然而好景不长,洛阳就在此时下起绵绵细雨,北人居于代城,早习惯干燥凉爽天气,但来到洛阳后霖雨不止,众人纷纷如坠沼地,口鼻深抑,难以得息。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执意下令在洛阳修整一日,次日再度南下。
本就因南下而士气低迷的众人再也忍受不住,文武百官稽颡于皇帝御驾前,请止南下。
第75章
皇帝冷眼看着众人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李忠站出来,他面色沉沉,一开口就是忤逆之言,“南征一事,朝廷无人情愿,唯陛下一人一意孤行,臣实不知陛下为何,但以死谏之!”
有人出头,旁侧群臣很快骚动起来,死谏之言很快汇集成一道洪流涌进皇帝的耳朵。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皇帝问。
“是!”众臣齐声道。
皇帝坐在马上,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百官,宏声道:“今众举大势而来,若无所成,何以示后?朕世居幽朔,欲南迁中土。若不南伐,当迁都于此。”
霎时间,座下百余人震惊抬头,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吵嚷声。
皇帝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的反应,直到声音渐渐小下去乃至平息,他才厉声道:“欲迁者左,不欲者右!”
他伸出右手举在中间,百官看着那只长臂,只觉脑中晕眩,这冲击实在太大,怎么好端端的竟要迁都了!
然而时间不等人,皇帝的身躯直直地立在前方,他的手臂举在那里像铜枪铁剑一样戳进每个人的心里。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率先有人迈进了左边,人群中再度喧嚣起来。
迁都虽非良计,但继续南下更叫人心生畏惧。
紧接着更多的人去了左边,竟然陆陆续续走了大半。后面的人一看自己若不跟着,徒留在右边岂不是被陛下记恨,于是赶忙去了左边,生怕去迟了被留下。
此时留在前面的只有诸位公卿。
最先动的还是李忠,他身体一侧,竟也去了左边!
众人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剩下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腿上都往左侧走。
于是这场迁都大计以百官赞同收尾,茫茫的大地上,山呼万岁之声震荡在洛阳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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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照懒懒地躺在鉴玄殿中,心里默默数着日子,怎么这才过去了半个月!她人都要待废了。
幸好她坚持要自己的贴身婢女过来,皇帝竟然还不情不愿的,不然她在这儿都没个熟悉的人说话。
如今代城中大半公卿都走了,方山虽离得远,竟也能感受到些微城中的空寂。
冯照都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清静,因而在得知有人要
见她时十分讶异。
她问是什么人,那婢女道:“是冯家郎君。”
可她阿兄不是南下了么?
冯照颇为怀疑地到了前殿,这才发现原来竟然是冯次兴。
“你怎么来了?”她问。
冯次兴笑道:“我听闻阿姊来了这里,就知道你定然闲不住,便来找阿姊作伴。”
“你没跟着去吗?”冯照好奇。
冯次兴苦笑,“阿翁放不下心,极力要我留下,再说我无官无职,文不成武不就,去了也是拖后腿。”
这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冯照便也不问了。
但他心性豁达,很快又扬起笑脸,“阿姊可有什么想玩的,我下回来给你带上。”
冯照幽幽地叹口气,“我不想玩,我只想出去……”
冯次兴这下有些为难了,“这……不大好吧。”
但兴头一起,冯照就止不住地遐想了,反正也待了半个月,再说城中百官多半已经走了,谁会分出心神来关心她在不在方山。
别的地方去不得,她可以回家嘛!她藏在自己家里谁能知道。
冯照越想越觉得可行,就这么自己定下了。冯次兴在一旁看着面露异色,冯照狐疑地看他,“你有什么话说?”
冯次兴叹道:“父亲病了,他知道我来看你,还说别让你知道。但你自己要回去,可不是我说的。”
这下冯照更要回去了。
等她回到家中才发现父亲已经病倒在床,见她回家虽然很意外,但能看得出来很高兴。
于是冯照更没有不待在家中的理由了,除了赵夫人还是一幅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
她在家中数着天数过日子,月底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心里却盼着一直这样下去。
然而一月又一月,南边始终没有消息,冯照心里也开始忽上忽下的。若无消息就是坏消息,南下路远,刀剑无眼,行军路上又多有变故,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大卫危矣!
城中百官与民户都是这么想的,南边的消息越少,城中的紧张气氛越是浓郁。
然而数月之后,他们等来的不是皇帝班师回朝,而是宁城王元澈。
他甫一回京,就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陛下要迁都洛阳!
京城还在等着陛下凯旋,岂料等来的是晴天霹雳。
一时间,太尉府上的门槛都被踏破了。留守京中的人本就不愿南下随军,这下可倒好,朝廷都要往南搬,让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何况此事之前没有丝毫风声,谁也没个准备。若不是宁城王亲自宣告,他们都以为这是谁在布散谬论。
元澈身负皇命而来,一个个的和臣僚们解释。虽陛下是说征询代城百官之见,但陛下人都已经在洛阳,他还能带个不愿迁都的消息回去吗。
冯照知道此事是在元澈登门当天,冯宽惊闻此事后立刻将她叫过去。
“这事你知不知道?”他紧盯着冯照的眼睛。
冯照惊愕地指着自己的脸,“我?我怎么会知道?”
冯宽叹了口气,“唉,是我糊涂了,我还以为……罢了!你去外间,宁城王说陛下有话给你。”
于是她还没有从迁都的消息中转过神,便茫茫然出了门。
冯照起初还扭扭捏捏躲在门后,但元澈径直喊道:“冯大娘子,我知道你在这,我不是来问罪的,我受人之托来找你。”
冯照这才慢慢从门后现身。
“宁城王怎么知道我在家?”她小心问道。
元澈态度温和,不经意间在她身上打量一眼,“我受陛下所托来寻冯大娘子,他说某位女郎生性顽皮,耐不住性子,一定会偷偷跑回家中。但太后心慈,生前对侄女颇为照顾,想必也不忍心惩处,便予以免罪。”
“他有什么话说?”冯照问。
元澈颇为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收回视线道:“陛下说眼下他脱不开身,令我送娘子去洛阳。”
尽管冯照早有准备,却还是被气到了。
古话说君无戏言,他倒好,在她这说话跟放屁一样,拿她当傻子糊弄!
冯照冷笑一声,“既然他忙得很,我怎么敢劳驾他来接我,再说我阿耶还病着,这时候去洛阳算什么,宁城王,你就这么跟他说吧。”
元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早闻此女兀傲,今日果真见识了,着实是没想到,皇帝竟然喜欢这样的……
陛下早早登基,从小就是宗室子弟们心中的表率。元澈与他同岁,也不禁一直拿他当榜样。他心性坚毅,又行事威严,几个亲弟弟都不敢轻易造次。元澈着实没想到,他选中的人竟然是这样的,也不知这女子有什么本事,莫不是陛下也被她的容貌蛊惑了吧!
元澈暗自揣摩,越发觉得不能细想,他也不好相劝,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帝自己都亲自为太后守孝三年。冯大娘子要在家为父尽孝,实在说不出理由相劝,他有些头疼回去该怎么跟皇帝解释。
只是冯家这里倒还算是好解决,他真正要铆足劲使力的还是太子。
旁人说不动也就罢了,天下英雄如过江之卿,想挤到陛下跟前的人不知凡几,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终将会见弃于御前。
但太子是储君,是陛下的亲子,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元澈想到太子,不由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他回城第一时间便到东宫向太子宣布陛下的诏令,但太子震惊之余对他所说的尽快南迁一事毫无回应,甚至他刚走出殿门就听到了殿内传来的怒骂声。
这段时日,元澈四处登门,又有许多人来拜访他,代城中关于迁都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街上乱跑的乞儿都听说了。
各方反应尽不相同,譬如太尉,元澈知道他是绝无可能同意的,他本性固执,对汉风不以为意,更别说迁居洛阳。穆庆、陆睿等人乍闻此事,更是不可接受,当着元澈的面都敢表露不满,幸好对皇帝不敬的话没说出口。不过自然也有人被元澈说动,大势当前,总有人识时务,不会跟皇帝过不去。
如此种种过了数日,元澈再次求见太子,相信他此时已经平静下来,能听得进劝谏了。
果然再见太子,他的面色好了许多,元澈心里也松了口气。
太子体素肥大,坐在枰上硬生生占满了整个座,元澈一个武将坐在他面前都显得局促。
“叔祖,阿耶果真要全城的人都搬去洛阳吗?”太子有些着急,本就因声变而喑哑的嗓音更加低沉,像劈竹火破一般。
元澈重重点头,“陛下并非一时兴起,迁都之事已筹划数年。殿下也知道陛下心志何其刚硬,倘若殿下出面,带领诸位公卿、城中百姓南下洛阳,一定会让陛下刮目相看!”
这话说到了太子心坎上。
太子出生时皇帝对他寄予厚望,为他聘请大儒名臣,但当他稍长大,却耽于玩乐,常被皇帝训斥,于是太子性情越发轻躁。
他本心里是极不愿南下的,他生于代城长于代城,喜爱游猎骑射,对汉人那些之乎者也一看就头大,但偏
偏阿耶非要叫他学,他不想学都不成。
到了洛阳,他想也知道还有更深的束缚等着他,心情越发不妙。
但叔祖说得对,阿耶一心都在迁都之事上,他要是办成了,阿耶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况且要是阿耶要是知道自己不肯答应,一定会大发雷霆,想到皇帝大怒的样子,甚至于专程从洛阳回来……太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叔祖,你说得对,此事就由我来处置。”
元澈提起的心终于放下。虽说太子这个年纪办不了这样的大事,但只要他肯出面,展现储君的态度,一切都好说。
解决了头等大事,元澈又在代城待了数月,总算将大半人说服,终于能卸下身上的担子南下向皇帝交代。
临行前,元澈再度上冯府求见冯照,她还是那句话,不去。
元澈无奈,只好先行回去。
此时皇帝在洛阳已经等不及消息,先行北上巡视新都防线,并在黄河南岸的滑台等候元澈的消息。
第76章
元澈率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而来,皇帝闻讯后亲自出城去接。
从高台望去,遥遥平地上沸腾起一片尘土,一条长长的游走的黑线在其中若隐若现。
元澈以最快的脚程星夜而来,脸上犹带风霜焦瘁,但眼中灿如星辰,皇帝的心一下就稳稳放下来了。
“陛下!臣幸不辱命!”元澈无比豪声地说。
“好!好!好!”皇帝抚掌大笑,连说三个好字,直拍他的肩膀。
“宁城,你真乃肱股之臣!”
在场众人眼看皇帝龙颜大悦,也纷纷称赞起来。更重要的是,代城百官都已经认了迁都一事,他们这些到了洛阳的人更无话可说了,皇帝在这里面临的隐秘的反抗终于消解。
他拉着元澈的手,边走边说,迫切又细密地询问在平城的诸多事宜。
一路上,皇帝听着元澈的禀报,脸色更加舒展,他不由叹道:“宁城,若没有你,此事绝不能成。”
元澈推辞道:“是陛下威隆御严,臣不过是凭借陛下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哪里是臣的功劳。”
说话间,两人缓步走进皇帝驻跸之所。他屏退左右,面露期待地问元澈:“你可见了阿照?她何时过来?”
元澈一下被问得卡了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皇帝的脸色一下沉郁下来,“她不愿来?”
元澈艰难地点了点头。
皇帝紧抿着唇,“为什么?”
自然是任性骄纵,陛下有正事要忙,她竟想着让陛下亲自去接,简直认不清尊卑。但看陛下的样子,显然那对那女郎还有情意。
元澈打磨着话语,慢吞吞道:“冯太师有疾,大娘子在家中侍疾,也是时机不对。”
皇帝慢慢闭上眼,元澈察言观色,声音也渐渐消下去。
“她生我的气是不是?”皇帝忽然轻声问。
元澈一愣,陛下这是什么态度?
他小心打量着皇帝的表情,这……是在伤心?!
元澈心中终于有些惊悚了。
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陛下在元氏宗室中向来最有威严,比他小的怕他,比他大的畏他,再亲近的关系都不敢这样跟他摆脸色。
尽管他一直对臣下至情至真,多加恩慈,但大家莫名地都不敢轻扰。
哪知道陛下一朝陷入情海,竟被一个外人挟制。
元澈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皇帝睁开眼,已经看不出什么心绪,他径直走出居所,元澈不知所以,也跟着过去,就这样看着皇帝一直走到高台之上。
元澈仰头看去,只看到高大又单薄的背影将横栏截断,他负手而立,看向远方。元澈知道,这是他来时的方向,越过茫茫沃野,越过远处的滔滔河水,那是怊怊北土。
**********
代城中为迁都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多少人拖家带口地收拾行李囊装,但冯宽卧病在床,显然无法承受这数百里路途。
于是冯家也成了城中为数不多没动静的一家。冯照对此并无异议,但冯宽却极力劝她去洛阳。
“你老待在家做什么?我都一把年纪了,用不着你陪着。你早点去洛阳才是正事。”
冯照面色很不好看,她当然明白父亲的言外之意,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皇帝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却拍拍屁股就走了,而他犹嫌不足,还要把京城也搅个天翻地覆,要是她就这么灰溜溜地过去,指不定会成什么样。
冯宽轻轻叹了口气,“唉,你就是盯着眼前这口气不放,非要赢才好。但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永远不低头,尤其是对着皇家。远的不说,你瞧陛下如今说一不二,以前太后还在的时候,他可一次都没有驳过太后的命令,这你也是知道的。哪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发脾气。”
冯照冷笑,“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是他求着我,又不是我求着他。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还要我主动去向他示好。堂堂一个皇帝,强夺臣妻,悖逆人伦,还藏着掖着不肯承认,要别人主动找他,他想得美!”
听着她这大逆不道的话,冯宽深深觉得自己通身倦怠无力,“那又如何呢?形势如此,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依我看,去洛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太尉已经老了,留在代城的这些人也都老了,而陛下还年轻,将来大势是站在陛下那边的。”
“这种宫闱私隐至多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影响不到陛下分毫。连迁都这样的大事他都一意孤行,旁的闲言碎语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只有你把这当作大事。”
冯照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冯宽无力地摆摆手,“我管不了你,你不听就不听吧。”
她心情阴翳地回去,屁股还没坐稳就有婢女从外面跑进来禀报,“大娘子,游家女郎登门,正在外间等着。”
玉宁?
冯照快步走出去,见到玉宁时她猛地扑过来,“阿照!”
“你没事吧?我听说你被带进宫了,一直见不到你,后来又听说你出宫,不知你何时回来,没想到今天碰运气竟然碰上了!”
冯照很是感动,“我没事,我阿耶病了,我就从方山回来了,这段日子没离开过家中,不然我定会去找你。”
见冯照面无异样,玉宁心中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那就好,那就好。”
但二人交谊多年,冯照对玉宁十分了解,能让她这样懦怯的人频繁登门,她家中也准许她常常出门,定是有不同寻常之事。
玉宁听她问话,先是怔住,后露出苦笑,“阿照,我要成亲了。”
冯照大惊,“成亲?和谁?”
玉宁慢慢吐出一个令人诧异的名字:“乐陵王。”
“什么!”冯照蹭的一下站起来,简直语无伦次,“怎么会是他?你喜欢他?不对,是不是你家里人?”
玉宁低下头,冯照就知道了,她就知道游家主母靠不住,顿时大怒,“你父亲不管吗!好歹是他的亲女儿,把你嫁给乐陵王,难道他一点都不过问吗?”
玉宁脸上顿时浮现出苦涩难言的滋味,“就是他定下的婚事。”
冯照一下失声,久久不能言。
玉宁红着眼圈淡笑一声,“也怪我,不懂分寸。我上回跟你说的是真心的,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也好奇别人是怎么成亲的,所以乐陵王常常来找我,我就试着见过几次,我想也许我也会喜欢上一个人。可是见过了,我却还是不懂什么叫情投意合,便想着这不是适合我的人。”
“但我们之间的事,一来二去就被父亲知道了。”说到这里,玉宁哽咽起来,“我不知道他会发那么大的火,他特别生气,脸上涨得发紫,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样子,我太害怕了。”
玉宁的眼泪已经抑制不住,想串线的细珠连绵着坠地,“他说,他不幸有我做女儿,不通闻长辈
,与外男私交,还说,我这么不懂事,干脆别想认他父亲,让我直接去乐陵王府。”
冯照大怒,拍桌而起,“岂有此理,天下岂有这样的父亲!”
他自己做游曹尚书,就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知礼懂礼的人,非要身边人也跟着学上古之礼。但上古禽兽也知道为小禽兽计筑屋寻肉,他就是脑子都被书腌坏了!
她来回踱步,焦躁地走来走去,忽然问玉宁,“我请阿耶修书一封去你家,劝你父亲改主意,可不可行?”
玉宁苦笑着摇头,“我父亲……脾气倔强,说不准看了信更生气。”
他虽然极怒,可后来冷静下来也没有改主意,他是真心要玉宁就此与乐陵王成亲,这是她最伤心的地方。
她哀哀地笑,让冯照的心都揪起来,“其实算起来乐陵王府也不算是个坏去处,门当户对,样貌不凡,就是年纪大了些……”
冯照忍不住反驳她,“他要是光岁数大就罢了,可他那个嗣子比你可小不了多少,将来你还要看着这个小的脸色过活。”
说着,冯照又无力地坐倒,她无法将玉宁拖离苦海,她自己都还看不清现在和将来。
她精挑细选的丈夫也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对她钦慕的,也许是钦慕吧,那个人还在千里之外。
这怪得了谁,只怪她自己不成器,到了临了才知道谁都靠不住,怪这世道太荒谬,任由人的命运像蒲草一样脆弱,轻飘飘地就被人折去,从此飘荡在天地之间。
玉宁成亲那日,冯照还是去了。无论如何,这是她的亲事,是一辈子的大事。
乐陵王府熙熙攘攘,只是城中许多公卿同僚都去了洛阳,多少显得不够热闹。但乐陵王正是不想南下,才选择在此时急着成亲。
代城建城已久,富贵豪奢应有尽有,洛阳破败多年,什么都得重建,眼下自然是满足不了这些皇族的奢欲。
冯照隔着重重人群,和正中的玉宁对上视线,玉宁忽然一笑,冯照的眼泪瞬间落下,玉宁对着她摇了摇头,她知道玉宁一定是在宽慰她,她覆住双眼,转头不忍再看。
她将眼泪擦去,红着眼圈看向青庐中的人,那个要成为玉宁夫婿的人,好在乐陵王样貌尚可,不是一副猪头样,否则冯照恐怕忍不住当场就要冲出去了。
两人出来时,后面跟着个清秀的少年,颇为文弱,不像乐陵王,倒像是玉宁的模样。
那想必就是乐陵王的嗣子了。他跟在新人后面,高高瘦瘦的,手上捧着红带子,看起来是个乖巧的孩子。
冯照苦楚的心难得稍稍放下了些,至少不是个桀骜不驯的,不然玉宁那性子在这里一定会被吃干抹净。
少年元誉跟着父亲,以及新进门的母亲一起进了洞房。
按照北地风俗,儿子要为成婚夫妇献上红带,然后沿着床踩踏四角。
夫妇二人坐在榻上等着仪式结束,玉宁因旁边坐着元康,很是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见这少年勤勤恳恳地做事,便忍不住将桌上的点心送给他,又跟他磕磕绊绊地说了好些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记得这孩子有一双亮采的眼睛。
好半晌,旁边的元康打断,“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元誉走后,屋中只剩两人,元康偏头看向她,“不用紧张,我不会吃人的。”
及至落日向晦,宾客们陆陆续续拜别,玉宁作为新娘已经消失在宾客们眼中,冯照才浑浑噩噩地回了家。
她一进门,玉罗迎面飞奔而来,慌慌张张的,见到她就像见了救星,“女郎,太师昏过去了!”
第77章
冯宽缠绵病榻已久,但忽然昏过去还是头一回,冯照急急忙忙赶过去,冯宽身边已经围着好些人。
赵夫人坐在床榻边焦急地问询医师,冯煦和冯修坐在一旁,脸色都很难看。
冯照进来时医师正在陈言冯宽的病情。
“据仆所察,府君舌有瘀斑,脉涩滞,侍婢又言府君昏迷前头痛如刺,眩晕欲仆,声低气短,仆以为府君应是痰挟瘀血,遂成窠囊,阻滞气机,故而昏冒。”
其余几位医师也纷纷点头。
赵夫人听后慌了神,“那……那什么时候能醒?”
按照医师的说法,冯宽是风疾入脑,才致昏迷,这……这还能治吗!
医师面色为难道:“仆为府君开一方通窍活血汤,用以清淤通血,但府君何时醒来,恐怕就要等了。”
赵夫人差点也跟着昏过去,冯宽是冯家的顶梁柱,如今京城纷纷扰扰,圣驾南迁,留下来的人家已经所剩无几,冯宽此时倒下,冯家可怎么办!
冯照在一旁坐着,听着听着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她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父亲,面色白,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深深印下痕迹,原来父亲已经这样老了……
她记得幼时的父亲高大雄伟,将她架在脖子上跑,她被逗得咯咯笑,父亲就更高兴了,一边喊“驾!驾!驾!”,一边架着她跑得更快。
清风流过面颊和耳边,像在吃甜瓜,是带着清爽、甘甜的味道。
二十年后,父亲的身躯已经瘦削至此,静静地躺在床上,变成了干瘪的树干,再也跑不动了。
一家人此时再也无心做旁事,留在家中等着冯宽醒来。
或许是上苍怜悯,或许是冯宽命不该绝,昏迷一天一夜后,他终于轻轻睁开了眼睛。
但人老了,一场病就能带走大半精气,冯宽这次醒来肉眼可见地没了精神,头发更是花白了大片。
夫人孩儿坐于一室,冯宽一一看过去,微微动着嘴唇,轻声道:“好,都好。”
赵夫人扑在床边,眼睛哭得通红,“你要是有事,我们可怎么办?”
冯宽轻动双手,欲要动作,“扶我起来。”
几个人凑过去放上软枕垫在身后,让他小心靠上去。
几番动作,冯宽靠在床头累得舒了一口气,然后才看着屋中的夫人儿女,“生老病死,我也躲不过去,但你们还年轻,将来冯家就靠你们了。”
他一口气说完,又咳嗽两声继续道:“一家人,就该相互扶持,如今世道多变,齐心协力才能走得更远,窝里横只会让别人看笑话。我们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该知道这个道理。”
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都低下头不语。
冯宽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等他走了,冯家还能靠谁呢?
虚惊一场,但冯照也无心再出去,这些日子她身上发生了太多事,让人应接不暇。但还有玉宁让她放心不下,父亲的病情稳定后,她再度前往乐陵王府探望玉宁。
玉宁见她来很高兴,两人坐在房中细细说话。
玉宁看起来比她想象得好一些,她打量着周围布设,金题玉躞,充备绮室,应是玉宁自己的布置,这下她看书能看到昏天黑地了。
“你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冯照问。
玉宁摇摇头,“一切都好,我心里其实想得很糟,没有什么期盼,现下如此反倒是比我预想的好了许多。”
“乐陵王如何?”冯照径直问。
玉宁性子太软,问什么都说好,能不好嘛,从前她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跟坐囚有什么区别。非得问到细处,她才能觉出不好来。
问及这个新丈夫,玉宁有些羞赧,“他脾气很好,我说想看书,他就让我去藏书阁挑,然后让人全都搬到我房里来。”
她指着周围的书架道:“这些都是新打的,就为了装下那些书。”
冯照靠在榻上打量一眼,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别被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了,这是身为丈夫该做的,否则做什么夫妻。”
说到夫妻,冯照眼珠子一转,附耳问她,“他夜里功夫如何?”
玉宁起初还没听明白,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脸上颈上通红,才嗫喏着点点头。
“害什么羞?这是人伦正道,若此事不顺,就该换人了。”
冯照胆大妄言,玉宁听着都觉得受不了,她又想起洞房那日,于是脸色愈红。
不过想着想着,她又有些犹疑地看着冯照,“我觉得……有些疼……”
冯照着实被噎住,想了一会儿才道:“初次是正常的嘛,不过,这是他太放纵的缘故,你叫他小心点儿,要知道拒绝,懂不懂?”
玉宁迟疑地点了点头,可他说这是正常的,正想着继续问阿照,外间忽然有婢女来禀:“大郎求见。”
玉宁看着冯照犹
豫了一下,冯照道:“让他进来吧,我看看这孩子如何。”玉宁便也点了头。
元誉恭顺地向两位夫人行礼,才慢条斯理地坐下。
那日只是远远看着,今日近看,才发现这少年长相的确出众,是玉宁如出一辙的清淡气,凑在一块儿就像是菩萨和小菩萨。
元誉前来给玉宁请安,玉宁还不太适应,有些手忙脚乱地让他喝茶吃点心。他反倒先给玉宁和冯照二人倒茶。
玉宁又忙着接过,极力夸奖他懂事,元誉脸上顿时露出清浅乖巧的笑意。
冯照将一切尽收眼底,这孩子长在王侯之家也太过懂事了些,不过想想他小小年纪就做了嗣子,到别人家寄人篱下,也不意外了。
冯次兴也是,虽然看着没什么异样,但能养成八面玲珑的性子,和他过继到抱家也不无关系,就看她大兄二兄,在元誉这个年纪才气不显,但派头一点也不小。
不过听说乐陵王不肯南下才急着成亲,可近来城中动静很大,成亲后也留在这儿吗?
玉宁听她这么问,很是茫然,“他没跟我提过这事。”
倒是一旁的元誉忽然开口,“阿耶说,他绝不会去洛阳。”
冯照和玉宁两人同时一愣,玉宁呆呆地问:“可陛下不是迁都了吗……”
“阿耶说,陛下冲动行事,他不会跟着去的。”元誉旁若无人地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吓得玉宁赶快阻住他,“停!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元思誉歪着头看她一眼,又道:“夫人不必担心,代城人人都在说,陛下还在千里之外,我们在家里说,传不到他耳中去。”
**********
“仗着天高皇帝远,以为我治不了他们。”皇帝冷笑,手中的奏报重重地摔在桌上,又弹跳起来落到地上。
殿中雅雀无声,大臣们谁也不敢说话。
白准走上去捡起奏报,轻轻放到桌上,又安静地退回去。
元澈打破了众人的平静,率先开口,“陛下行非常之事,应是非常人才可及。陛下圣心独断,此凡俗人有何可耐。”
宁城王坚定不移地站在陛下一边,座下众臣也纷纷表态,势必同在洛阳。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此为一桩插曲,本次朝会真正要议的是另一桩大事。皇帝从桌上拿出一封奏报交给白准,白准交由诸位大臣传看。
台下众人看过后纷纷脸色大变,皇帝坐在上方,他们的表情一览无余,
“齐国雍州刺史曹豹遣使来降,诸位以为如何?”
朝中一下子炸开了锅。
此事几位中枢大臣早先就知道,如今皇帝在朝会上公之于众,更是掀起朝堂震动。
卢尚书紧紧拧着眉头,在一片吵闹中上禀,“陛下,臣以为此事有诈。曹豹未遣人以为质,后又无使再来,仅凭其只言片语,着实不可信。”
平白无故遣一无名小臣而来,手上更无半点兵防布划,就连曹豹自己的计划都没有,投名状都无,何以见诚?
高吕高中书也认同卢尚书的话,“我朝尚未出兵,而雍州城固,何必请降?此事必有异处。”
雍州地处中原,是南齐对冲大卫的门户,曹豹镇守的襄阳城控扼汉水,号称“天下腰膂”,是直面大卫的北部屏障。一旦襄阳撑破,卫军南下齐国就如入无人之境,届时齐国危矣。
如此险要重镇,不到兵临城下之境,怎会无缘无故就投降?
但皇帝既然把此事当众说出,肯定是心存考虑,要是没什么想法,他定然是压下不表。
他肃脸道:“萧栾篡僭,杀主自立,齐国此时必定朝纲动荡,曹豹北逃不无可能。”
“陛下!萧栾自立后,曹豹非但没有被杀,还官至四品,足可见他也是逆臣,他空口白舌决不能信!”李忠极力劝阻皇帝不要相信。
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他道:“襄阳归附不知真假,但若为假,尚可巡阅淮楚,问民疾苦,令其心归我卫土,若为真,卫军恰可接应降军,否则岂非贻误良机?”
此时元澈也站出来,皇帝期待着他和自己站在一条线上,但元澈一开口还是反对。
要说谁了解皇帝的心思,非元澈莫属。
他知道皇帝志向远大,一心想着南统大略,尽管风险就在眼前,他为了这个志向也会冒险去做,他抵抗不了一统天下的诱惑。
就像他抵抗不了男女之情的诱惑……元澈在心底默默想着,原来陛下也如凡人。
刚刚完成迁都,陛下亟需一场胜仗来扬威立纪,这是瞌睡了就送枕头的机会,陛下当然不会放过。
但元澈一心为大卫昌盛,定然不会附和皇帝的想法,他旁敲侧击地想了另一个理由,“陛下,如今北民初到洛阳,民疲兵劳,不宜远征。而代城人心浮动,臣恐南北纷扰,以致洛阳不立。”
高中书也附和道:“宁城王有理,此时洛阳草创,士马疲弱,怎堪远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个赞成的,就像当初他提出迁都一样。
皇帝听罢,面有隐怒,一句不说就拂袖而去。
殿中诸位大臣俱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高中书问元澈,“宁城王,陛下会打消此举吗?”
元澈苦笑,“我怕,难呐!”
陛下虽一直雅性谦克,明德慎罚,但天下岂有完人,这里不露忌,就要在那里冒出来。
元澈抬头看着殿外乌沉沉的一片天,洛阳多雨,果真山雨欲来啊……
第78章
尽管朝中议论纷纷,但皇帝力排众议,执意率兵南下。
假南征之名迁都,如今却以假作真,恐怕连皇帝自己也没有想到。
兵贵神速,朝廷大军兵分四路南下。征南将军薛度率军直下襄阳,接应曹豹请降。大将军贺兰荣、平南将军王敬进攻义阳。徐州刺史元余南下向钟离进攻。安南将军元善、平南将军刘藻自关中出兵攻向南郑。皇帝亲率三十万主力大军进攻寿阳。
卫军虎视眈眈,兵分四路如长缨直捣南国。四路大军剑指淮水,只要渡过淮水防线,就是南齐的城池营垒。
大军南下,皇帝命北海王元详任尚书仆射,总揽朝纲,又命李忠协管,一同镇守新都洛阳。李忠劝不动皇帝,无可奈何,只好待在后方,忐忑地等着前线的消息。
于是卫军刚刚迁都不到两月,就又在动乱的气氛中继续南下征伐。
一月之后,皇帝大军日夜奔袭终于到了悬瓠,距离淮水仅有一步之遥。
众人的心一路上不断悬空,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怨愤和怒气,因为曹豹那里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这意味着他就是诈降!
军中乍起轩然大波,各路将军无不痛骂曹豹崽种小人,畜产蛮貉。但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任他们将曹豹如何翻来覆去辱骂也无可更改。
与军中相比,皇帝此刻却显得格外平静。
其实早在洛阳时,臣子们的劝说他都听了进去,要问他自己是怎么想的,恐怕他也觉得此事不对劲,但对一场大战的渴求压过了对曹豹请降真假的顾虑。
如今坏消息落地,他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上天从来不会眷顾他啊……
冯延与皇帝一道出征,闻此消息立刻前去询圣意,“陛下,我军该往何处?”
皇帝抚着额角,闭着眼睛,“子延,你以为该往何处?”
冯延在兵法上无甚造诣,但他了解皇帝的性情,想了想道:“陛下心中应当已有决断,我未达庙算之奥,惟知兵者危道,轻进致祸,相机制变,惜卒伍之存,全军为上。”
他知道皇帝多半会继续南下,既然如此,就劝他多加小心,谨慎行事,保全军力为上。
皇帝当然听懂了冯延的言外之意,他按着额角,静默不语。
主力大军已经出动,皇帝此刻骑虎难下。
若是此时撤军,就意味着他出师未捷就退回后方,朝中大臣如何想?君主最忌讳的就是出尔反尔,朝令夕改,他的权威也势必会大大
削弱,这对于亟需在新都立威的皇帝来说绝对不能接受。然而若是继续前进,那就意味着原有的襄阳不仅不是降城,还势必会充满危机,曹豹一定早有准备,甚至南齐边境诸城也一定早有准备,卫军面临的抵抗前所未有。
这场仗打还是不打,决定了中州南北大势,如今兵势在手,只要一句话就能震动天下,对于一心要建功立业的皇帝来说,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他思索良久,最终还是下令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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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城中,太子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南迁事宜。他资历尚浅,虽有储君之名,也劳烦不动诸位老臣。譬如太尉,连陛下诏令都不肯听,怎么会听区区一小儿的。
太子纵然气愤也无可奈何,于是他在东宫和皇宫中督办,更加焦躁易怒,宫人们丝毫不敢懈怠。
此时冯家的气氛更加凝重,因为冯宽再次昏迷。
昨日黄昏,冯照在父亲床边听他说话,他已经虚弱地不能再长篇大论,喝了药之后渐渐睡过去。谁知今早下仆来叫早时他一睡不起,仆从吓得惊叫,喊人过来才发现是又昏过去了。
但众人心中并无多少喜意,须知冯宽如今已至天命,眼下这场病又让他缠绵病榻许久,身上的精气都歇干了,屡次昏迷实在是令人不安的预兆。
冯延还在洛阳,冯修已无官身,家主若是倒下,在这种满城纷乱的时刻,冯家恐怕处境艰难。
冯照站在廊下看着天上惨淡的阴云,心中也无限阴郁。
“大娘子!”一个婢女疾步跑来,旁边还跟着澄儿,两个人慌不择路,从栏杆下就这么不雅地跨过来。
“夫人病了!”
澄儿喘着气疾声开口道:“庄子上的奴婢快马过来报信,我正好撞上了,直接就带到女郎跟前来了。”
说完澄儿又看向那婢女道:“你别慌,跟女郎仔细清楚地说明白夫人的病情。”
那婢女粗喘大气,焦急地对着冯照道:“夫人今早忽然头晕,然后回房歇息,谁知道刚进屋就晕过去了。”
冯照脑中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她差点没站稳,扶着婢女的胳膊撑住,“医师怎么说?”
婢女摇头,“医师说对此病不通,叫我赶快来城中求医。”
冯照慌忙跑到前院,这里是专门豢养门客的地方,从前为昌陵公主的病寻来许多医师就是住在这里,如今因冯宽的病情,也寻来许多医师。
她一进去正巧就碰见了一个医师坐在桌前,对着桌上的医书和药材细细思索。她定睛一看,这不是当年为她诊断风疾的徐医师吗!
“徐医师!”冯照惊呼,“你还在府中?”
她这么问,是因府上寻常的医师并不多,只养了几个看小病的,有大本事的医师都会在外面自立门户,躲到贵人家里反而看不了几个病,久而久之医术都荒废了。
因而高门往往会在家中有人患病时再延请许多医师,更能对症下药。
这徐医师时隔几年,没想到还在冯家。
徐医师听她一说,颇为羞赧,他专研毒理,犹好此道,但也因此钱财不丰,说出去也不大好听,故而每次贵人有召他都赶着上来,尤其是冯家这样出手大方的人家。
上回他治好了冯照的风疹,冯家下仆就将他奉若神明,这回还请他来。
而他明知自己治不了冯太师的病,为钱财也腆着脸来了,此时被冯照问到,更是羞愧难当。
但冯照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见着治好了她病的医师,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徐医师,我阿娘突发晕眩,而后昏厥,一睡不起,还请徐医师速速与我前去!”
徐医师听罢涨红着脸道:“冯娘子,实在对不住,我不善内疾,于此道并不通晓。”
冯照听了失望不已,只好去找别的医师一个个问。
徐医师却又道:“但我知道有个名医似乎善于此病,我和他师出同门,不过他在宫中做太医,一时半会儿恐怕见不到。”
冯照眼睛一亮,“是谁?”
“黄禹,是太医署的太医博士。”
若在从前,冯照想找太医自然易如反掌。可是如今太后早已不在,父亲已经昏迷,冯家无人在宫中,她连宫门都进不去,何谈去找一位太医?
但性命攸关,由不得她不懂不能不会,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入宫!
父亲身边的署官说,若是父亲清醒,入宫还算不难,尽管皇帝不在宫中,但冯太师的面子谁都会给几分,但他的女儿就不成了。
“用父亲的名义请太医不成吗?”
“府中已有几位太医了,再去请……恐怕太子那儿……”
“去!”
“……是。”
冯照焦躁地踱步,攒眉绷脸,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去崔家。”
崔家尽管式微,但好歹是公卿之家,有人主事,好过她家现在六神无主,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能直接请来太医总比过太子那关强。
冯照带着几个婢女仆从匆匆赶到崔家门口,亲自上前问询门吏,但那白脸门吏听了她的话后非但不为所动,还不善地开口,“冯夫人既已离家,为何还要回来?”
冯照紧抿着唇,压住了自己的脾气,仍是客客气气地问:“二郎可在家中?我只找他说句话,不做旁事。”
那门吏一顿,斜睨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夫人带着二郎君出门瞧病去了。”
冯照顿觉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地下了崔府的高阶,两个婢女见状赶紧扶着她回马车上。
透过马车的窗户,崔府的牌匾金光熠熠,刺得她眼中流泪。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这么巧都发生在她身上!
两个婢女早就红了眼圈,身在冯家,即使是婢女也从没受过这样的冷落,更何况是金枝玉叶的冯家女郎。
但冯照只是难过了一会儿就立刻抹掉眼泪,看着两个婢女道:“不许哭,都把笑脸摆出来,我们去陆家!”
陆睿与皇帝意见不合,执意不肯南下,但就是这样的人家才有本事把手伸到宫里去。
陆希清见到冯照时很是意外,冯照也顾不上寒暄,径直开口,“陆世兄,我阿娘重病,亟待太医救命,还请世兄襄助!”
说完,她深深拜倒,向陆希清行了个大礼。
陆希清受宠若惊,赶忙扶起她双手,“阿照不必多礼,常夫人有事,我义不容辞,只是我无诏也不得进宫。待我前去问问太子如何?”
其实她过来是盼着走张侍中的路子。英华夫人在宫中,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她便过来碰碰运气。
“不知此时可否问张侍中襄助?”
陆希清一听,眉头紧锁地看着她,然后轻叹了口气,“私通后宫是大罪,我也没法子找到姑母。”
冯照悬起的心一下就坠了,本来以为他们家和张侍中多有联系,或许能直通宫中,但看陆希清的样子,恐怕只能公事公办。
她只好勉强笑了笑,“多谢世兄。”
她走完一程后回到家中,府上已经等着给她报信的小郎,“禀报女郎,夫人仍未醒,我出门前还发了高热。女医们说,若是再不来医师,夫人就凶险了。”
冯照一下软倒在地。
但再急也没用,她必须在这里等着太子那儿的消息。
等了好几个时辰,总算等到署官回来,但看他的脸色,冯照心里咯噔一声,“没成吗?”
署官沉着脸道:“太子没见我,只说再派几个太医来,但不知是不是黄博士。”
多半不是了……
冯照低头埋入双手中,又狠狠地挫脸。
太子和冯家的关系颇为微妙,有这种结果也不意外。
太子的生母早早就过世了,就在他被封为太子的次日受制而死,还是冯太后亲自下的令。他幼年时也曾被冯太后抚养过一段时日,与陛下的经历一般无二。
但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陛下的性情和太子一点也不像,在对待冯家的态度上更是不一样。
皇帝将冯家视如外家,但太子对冯家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亲近之意。
冯照对署官苦笑,“无论如何,先让他们去看阿娘吧,兴许随便哪个太医也能治好呢。”
署官见她如此,也不好多说,拱了拱手就下去安排了。
冯照独自留在屋中,伸手捂住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深深浸入颈下,拂过跳动的胸膛。
“阿姊。”冯煦这时候从门外探出个头,但冯照没心情搭理她,只胡乱地擦掉眼泪点
点头。
她也不以为意,走到她跟前继续说,“我听说你在找宫里的太医?”
冯照轻轻点头。
“我有个法子不知管不管用?”她细声说。
冯照尚且沉浸在阴郁的心绪中,一下猛地抬头,“什么办法?”
冯煦轻声道:“眼下城里这么乱,用寻常的法子行不通,不如试试另一条路。”
她坐下来,抿了抿唇,然后才道:“张侍中来为我教习时曾说,宫中许多宫人内侍为了出宫想过不少逃跑的法子,宫中屡禁不止。我想,既然能出来,肯定就能进去,但宫人的法子肯定要受点苦。”
此时哪里还能管得了受苦,冯照直起身问:“什么法子?”
冯煦道:“宫中运水运粮,都要驴车过城门,车上东西多,禁军不会一一检查,躲在里面偶有蒙混过关的机会。”
冯照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她知道是歪路子,没想到是这么歪的路子。
然而无路可走时,再荒谬的路,她也要闯一闯。
第79章
偏巧冯煦刚说完,冯照还在思索怎么识得宫人好带她进宫,冯次兴就来府上拜访了。
他先行去了冯宽那儿,随后再来内院见冯照。
冯照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阿弟!我有一事相求。”
冯次兴霎时脸色一绷,“阿姊但说无妨。”
冯照于是将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一通,冯次兴微低着头陷入沉思,冯照不容他犹豫,坚定地说:“我知道这不是小事,只需你告诉我法子,我自己去办。一旦中途被抓,我绝不会泄露半点与你有关的消息。”
冯次兴蹙眉道:“阿姊怎么会如此想我?常夫人有疾,我一样感怀于心,我方才只是在想如何做一个万全之策。”
他正色道:“我以为藏身其中不大可行,一则禁军搜查,万一搜出来麻烦就大了。二则宫中粮水向来是重中之重,管得也格外严些,不好钻空子。我想来想去,跟在宫人运货的车上到更便宜些。”
如今正逢宫中动迁,进进出出的车多人也多,藏身其中的确更好办。
冯照惊喜不已,“阿弟这么说是有法子了?”
冯次兴点点头道:“借阿翁的面子,我好歹也认识些宫人,能帮上阿姊,实在太好不过。”
冯照顿时喜极而泣,“多谢,多谢……”
见阿姊如此,冯次兴不由想到了阿翁临走前的嘱托,他留下来果真是对的,锦上添花无人问,雪中送炭才可贵,在御前这么多年,阿翁的心思他还要学许多年呐。
崔府仍是一片惨淡。
陛下浩浩荡荡南征,带走了大半朝廷,但崔家三人在此时变得无足轻重,迁都与否的吵闹都无碍崔府的死气沉沉,连带着仆婢们都小心翼翼的。
门吏换班时,过来替换的几个粗汉嘴里骂骂咧咧的,为首的大汉颇显凶相,等着走的白脸小郎当即谄媚地对着他奉承一番,那壮汉方才些许满意,轻慢地问:“白日里可有人来?”
小郎愣了一下,随即皱巴一张脸道:“诶呦!哪儿有人呐,府里这光景,人家躲着还来不及呢。”
大汉当即瞪圆了眼,“怎么说话呢!”
小郎立即轻拍自己的嘴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嘴该打。”
但大汉嘴上不说,心里显然也在焦虑,他走到塾房里,低声道:“听说二公子的病又重了。”
“什么?”小郎长大嘴巴问。
大汉略显得意道:“你这是因祸得福,要不是二公子把你赶出来,你现在还得伺候他呢。”
他啧啧两声,“瘫在床上可不是好伺候的,你啊,就跟着我一起守门吧!”
小郎听了他的话,脸上的表情差点没挂住,阴恨的面容只显露一瞬又很快溶消,大汉回头看他时,仍是那幅低眉顺眼的样子,“行了,你滚吧!你帮我顶的班,我可记着你的情呐!”
大汉想炫耀自己在府中消息灵通,好让这内院出来的小郎不敢轻视他这门吏。
但其实崔慎的病并未加重,反而是比一开始好了许多。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月,身上掉了二十斤,本就瘦弱的身躯更加瘦骨嶙峋。
卢夫人看一眼都心痛难当,但她各种方法用尽,也无法让崔慎恢复如常。
无可奈何,她只好用冯照来激他,“她不久就要去洛阳,你要是还躺在这儿不动,那将来一辈子你都见不到她。”
这对崔慎的震动实在太大,以至于当天崔慎就奋力挣扎着下床,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无力,还要爬着往前走,一直到桌前终于再也不能动。
尽管如此,卢夫人依旧惊喜不已,她也不在乎这个这个新妇她曾有多不喜欢了,只一心想着要让崔慎好起来。
数日练习,崔慎像驮满了货担的牛一样,一步一步艰难走到门口,抬头闭眼,耀目的日光毫无遮蔽地洒满他的全身。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阿照,我好想你。
**********
冯照心跳如雷地坐在驴车上,车上装着沉重的木材,她顶替了一个宫人的身份,正在向着宫门前进。
因南迁一事,宫人们纷纷都要南下,而皇宫中的金石御器自然也要跟着南下,木匣宝箱一时间都成了稀罕物,代城木价飞涨,往宫中运板材的车也一辆接着一辆。
眼看着城门越来越近,冯照搭在腰牌上的手越握越紧,手心隐隐出汗。
“停!”禁军拦住她检查。
几人高大威猛,身上还带着肃杀之气,一双尖利的三角眼看过来,冯照心里顿时怦怦直跳。
“哪个宫的?叫什么?”
“奴婢是东观宫人,姓常讳安,受女史所托,将这些木料运回去,做成箱盒。听说洛阳潮热,女史担心群书有损,特命我出宫采买杉木。”
她说得言之凿凿,禁军听了顿时信了大半,几人在车上敲打戳击了好一番,还把木材掀开来看,才终于放心。
几人大手一挥,就放她入宫了。
宫门近在咫尺,就在冯照以为终于要入内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喝“等等!”。
冯照心里忽地吊起,看着半开的大门有股强烈的不管不顾冲进去的欲望。
她几乎浑身汗毛竖起,僵直身体看着禁军走到面前,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揭穿时,那为首的人忽然一伸手,“腰牌。”
冯照高高提起的心顿时落下,她微低着头,摆出谦卑的姿态,双手将腰牌奉上。
那人将腰牌仔细检查,目光又移到她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和打量。
她越发低下头,露出洁白的细颈,却让那道目光变得幽长而放肆。
那种带着油滑和黏腻的视线冯照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她极力抑制心中的愤怒和杀意,避开眼睛不看他。
但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似乎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他一只手惦着腰牌递过来,冯照也伸出一只手去接。
然而触到腰牌的那一刻,她手上立时被一只油滑粗壮的手握住,冯照猛地抬头,那人的目光充满玩味地看着她。
周围的军卫围靠过来,一双双带着调笑的眼睛在她身上打量,让她止不住脸色发白。
此地是天家大门,这些人必定不敢过于放肆,但偏偏是这种无声又微小的冒犯让她无从下手,他们也拿捏住了她不敢这时候闹出来。
但时间不等人,冯照心里焦急,进了宫还要找太医,太医还要跟着她回去,这一去一回就要
不少时辰,可阿娘那里还不知能不能等那么久。
她边想着唇色越发泛白,活脱脱一个可怜胆怯的小娘子,让方才仔细打量过她的军卫更舍不得放手。
越是这种时候,冯照的脑中越冷静。她大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囊袋,扯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钱币。
“校尉,女史还在等着我,耽搁久了我怕女史等不及就来找我了,还请校尉宽限。”
那人看到她手上的钱顿时脸上泛光,又看了看她的脸,似乎在犹豫。
“阿照!”此时忽然有人在喊她。
冯照抬头一看,从门里出来一个年轻的宫人,模样秀丽,大声地呼喊她。
此人快步跑过来,对着她就是一顿数落,“女史等了你好久,你怎么还在这儿,现在可不是偷懒的时候!快跟我走!”
说着她又很不高兴地看着那校尉道:“你做什么拦我们女史的人,我们哪儿得罪你了!”
那人显然认识这宫人,当即摆摆手道:“走吧早吧。”
于是冯照和这陌生的宫人一齐坐着驴车稳稳地进了宫。
穿过外墙,绕过长长的巷道,终于到了东观,周围也没有了严守的禁军和内侍,两人就在这里下车。
冯照此时方才认认真真地辨认着这宫人的脸,“你是……”
“冯大娘子,”那宫人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你当年救过我。”
冯照一惊,就见她遥遥指着西北方,“当年陛下西郊大祭,娘子在太和殿外救过几个犯了错的婢女,奴婢就在其中。”
冯照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是你!”
宫人立时喜笑颜开,向她行大礼,“奴婢李循,拜见娘子。”
冯照赶忙扶她起来,“使不得使不得,今日多亏了你,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否则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循当即便问:“娘子遇到了什么事?为何假扮宫人入宫?”
冯照紧咬牙道:“我阿娘病了,我急着找一位宫中名医。”
“什么!”,李循大惊,立刻拉着她往外走,“咱们快去!”
到了太医署,仍是李循走在前面,她似乎与太医署的人也很相熟,几番打听后,两个人终于找到了黄博士所在,他正在教几个年轻的太医配药。
冯照简直忍不住喜极而泣,“黄博士!”
黄禹被她的大礼吓了一跳,“女郎所为何事?”
冯照飞快地将阿娘的病说了一遍,没想到黄禹立刻就答应下来,甚至还要带上在场的几个太医一同去看。
冯照喜不自胜,点头如捣蒜一般。
李循又跟着几人一路走到宫门口,看着冯照安稳离开才放心。临别前,冯照紧紧握着她的手道:“你等着,我一定会再来找你。”二人的双手短暂地交握,随即分开。
冯照大步往前走,李循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开。
同样年轻的宫婢瞧见她站在这儿一动不动,问她:“你怎么在这儿?还笑得这么开心?女史在叫你呢。”
李循摇摇头,“我笑我一向运气不好,没想到总算被老天眷顾了一回。”
宫婢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她:“刚才那是谁?你还认识哪个贵人啊?”
李循微微一笑,“贵人中的贵人。”
冯照带着几位太医以最快的脚程赶到府上,换了更快的马,向着城郊疾驰而去。
他们走后,府上仆从立刻报由赵夫人。
她听了又数落起来冯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她们的事,有空多照顾你阿耶。”
冯煦反驳道:“就是因为这个时候了,才要雪中送炭。”
她看着内间病床上的父亲,红着眼圈道:“等阿耶走了,我们家还有谁能撑起来?”
这句话问得太重,赵夫人一向坚硬的身躯都软下来,是啊,她的儿子不成器到她自欺欺人都做不到,将来难道能靠得上他吗?
“难道大娘子就能靠得住吗?”她喃喃地问。
冯煦冷笑一声,“陛下心心念念的人,将来可是有大造化的。”
赵夫人不假思索地反问,“她都成婚了,陛下还能——”
她顿住了,陛下夜闯崔府,为的是什么?他们这些人都清楚。去给太后守陵的借口骗骗外人还成,家里人怎么可能骗得过去。
一片薄薄的婚书,还能抵得过圣谕千斤吗?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再度看到了希望。
**********
冯照带着几人飞奔向田庄,守在门口的仆妇见了立刻激动地挥舞双臂,“女郎!女郎!”
冯照的心立时安稳落地,仆妇如此情状,那阿娘应当无事,这就是最好消息。
她走进屋中时,几位女医还在阿娘的床前守着,见她来了,迅速向她禀明这两日的病情。
黄博士并几个太医在一旁记下病症,又上前去为常夫人切脉看诊。
常夫人面色晕红,额角汗津津的粘连着发丝,还在发烧不止。
黄博士一直眉头紧锁,待仔细诊脉后方才松开紧皱的眉心。
他一锤定音,“夫人这是痰热闭窍,气血上涌,以致突发寒战高热,但并非不治之症。但需几位女医相助。”
只见黄博士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铜人,身上遍布穴位,“夫人若想早些醒来,可借刺穴激起经脉,诸位请看我手法。”说完,他用长针演示了一番。
然后他又道:“我再开一方清津散热丸,以人参汤送服,等退了烧,夫人的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冯照闻言喜极而泣,深深拜倒,“多谢黄博士!”
她守着阿娘身边看着女医行完针,阿娘身上施针后出了很多汗,似乎成效十分昭著,因而她更怀着希望给阿娘喂药。
等到夜间阿娘的烧些微降了,脸色也好了许多,冯照总算狠狠松了口气。
侍婢见此也劝她先去休息,有好些婢女轮流守在这儿,不会出事的,等明日一早再来看,否则她也病了,家里都没个人做主。
一整夜,冯照睡在隔间里怪梦不断,梦中光怪陆离,一会儿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如腹中,一会儿她站在悬崖边忽坠深渊。
夜梦纷纭,冯照一早醒来时浑身疲惫,像打了场仗似的。
不过她还没忘正事,起床后先行去隔壁推门。
“啊!”冯照眼睛一下清醒了,惊喜地尖叫,“阿娘你醒了!”
第80章
常夫人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还带着退烧后的虚弱。她面含微笑地半靠在床上,朝着女儿看过来。
冯照三两步扑到常夫人床前,情不自禁地哭出来,“阿娘,你好了!”
常夫人怜爱地抚摸着冯照的头顶,轻声安慰她,“好孩子,吓坏了吧。”
冯照抽泣着摇头,“阿娘没事就好。”
“唉……”常夫人哀怜地叹气,“婢女们都跟我说了,宫里的太医是那么好请的吗。”
冯照沉默片刻却又坚毅地摇头,“是我不成器,离开了家里的庇佑就什么也做不了,从前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走过这一遭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常夫人半是可怜半是欣慰,可怜阿照从闺阁娇娥一夜之间被迫长大,又欣慰她小小一个人竟能成功从宫里请出太医,是让她骄傲的聪慧女儿。
有冯照在一旁照顾,常夫人几日就好了大半,终于耐不住下床走动。
于是就在某一天的午后,常夫人在院子里走过一圈,推开院门朝外走去,毫不意外地在湖边发现了冯照。
她坐在树荫下钓鱼,目光悠长地看着平静的湖面,见到阿娘来了连忙放下鱼竿。
“阿娘你怎么来了,怎么不休息?”
常夫人摆摆手,坐到她身侧,轻声问:“你是不是在担心你阿耶?”
冯照一顿,随即慢慢点头。
常夫人轻叹一声,“你想回去就回去,不用老是守在我这儿。”
冯照转头,紧紧抿住唇瓣,继而又轻轻摇头,“我要留在阿娘这儿。”
常夫人听
了,愣怔许久,眼圈也红了,她匆忙拭去眼角的泪,破涕为笑,“有你这句话,阿娘也值了。但你不回去,我可是要回去的。这种时候咱们都不在,冯家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
**********
经过一月筹备,太子终于带着半京公侯,宫娥内宦,浩浩荡荡地从代城出发南下。
先前皇帝南下已带走了大半人,如今太子再将其余人带走,代城忽然就空荡下来。死守代城的公卿们,眼见门前冷落,城中孤凄,心里更不是滋味。
先王自白山黑水而来,立大卫国祚,定鼎于此,创下百年基业。如今一朝忽变,代城风云幻动,就变成了弃子,谁心里不是唏嘘落寞。
南下行伍声势浩大,李循身为宫人自然也要跟着一起。离开代城前,她再度回头望一眼渐渐远去的城楼,神情怔松。
不知不觉,她来到代城竟已有五年之久了。
“阿循,”走在一起的宫人问她,“听说新都很是潮热,你家在云阳,离新都近,是不是也很潮?”
李循不由露出一个淡笑,“是啊,比这里湿润多了,冬天也比这儿暖和多了……”
那宫人露出一个迷惘的神情,她生于北地,去过最南的地方就是代城,完全无法想象出比这里还要潮热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她们在这里说话,又引来别的宫人凑过来,“阿循,等到了新都,你要是富贵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旧人啊。”
“是啊,”几人起劲地兴奋起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别说还是历城王那样的人,等你做了王妃,我们能得些金银也是好的。”
李循笑容僵硬,“哪里的事,你们别以讹传讹了,我在宫里可还要仰仗各位阿姊呢。”
但她们可不信这话,又纷纷起哄,李循头大得很,正巧遇到女史派人来唤,这才脱身。
徒留身后的宫人艳羡不已,“你说说,怎么什么好事都让她赶上了呢?被贵人看上,又被女史看重。”
旁边人请哼一声,“人家可是名士之后,哪里是我们这些泥腿子比得上的。”
这么说就有人不服气了,“再名士又怎样,不还是和我们一样没入奚官。”
嬉闹的气氛瞬间凝滞,众人都不说话了。
历经一路艰辛跋涉,太子与众人终于到达洛阳。
然而从城墙之下看去,众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洛阳自晋丧乱,荒废累叶,宫室倾颓,墙被蒿艾,哪里比得上代城京畿之地富丽堂皇。
太子乘车其中,止不住痛哭,乃至到了内城,皇宫竟然还在营建,匠人进进出出其中,杂乱无章。
李忠早早在这里率众臣等着迎太子。
在这里说完场面话,太子对李忠终于忍不住大吐苦水,“少傅,此地破败至此,怎堪为卫都!”
李忠当即脸色一肃,“殿下,慎言!”
这是陛下心心念念的新都,太子这话简直是诛心之言,要是传进陛下耳朵里怎么得了。
“殿下,”李忠指着身后的宫室道:“新宫已经在建,陛下道营洛务求壮丽,定会胜过代都百倍。殿下耐心等着,勿要再说此话。”
他向身后招手,一个年轻的臣子上前拜见,“殿下,臣蒋游,领都水使者、将作大匠,受命营建新都。”
太子着急问:“还有多久建成?”
“约一年之后。”
人力所限,太子再着急也不成,只得失落地住进西北角金墉城,那是城中仅存的垒堡。
唯一叫太子庆幸的是,皇帝带兵出征,他独留城中无人看管,是鲜有能放纵的时候。
“阿嚏!”皇帝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此时圣驾率卫军已经兵临寿阳城下,大军在此安营扎寨,将寿阳围成铁桶。他派人叫阵,让城主出来应战。
“陛下切要保重圣体,臣等还要仰赖陛下庙算。”一旁的将军奉承道。
皇帝不置可否,决定已下,断无后悔可能,他的身体还不至于连一场战事也撑不住。
但就在心心念念的南国江山面前,在千军万马之中,他忽然想起了冯照。她一个人留在北地,是否怨念他不曾回去,是否挂念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如果她在身边,他想跟她说,其实他心里没有多少把握,但他是皇帝,他必须担起这个重任。
他的一切思虑和软弱不能说给臣子,不能说给近侍,不能说给宗亲,但可以说给妻子。他能想象到她的样子,一定会扬起高高的头颅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自己一意孤行,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临到头还犹豫什么,你要不是个缩头乌龟就继续往前上!
皇帝闭了闭眼,心里又涌上了坚定的意气。
此时寿阳城大门忽然洞开,其中一人单枪匹马出城,行至卫军前而止,其人身长有仪,有不畏之色,对着大军正中的卫主大喊:“来者何故!”
此人孤身入卫营,倒是好胆色。
皇帝示意周围人退开,放他进来与此人对峙,“卫军奉天命而来,卿欲何求?”
那人高昂起下巴,丝毫不惧,“知难而退才是圣人之师。”
皇帝提声再问:“尔齐武帝何人?”
萧鸾篡僭不久,寿阳远在边城,对先帝如何,对这位篡位的新帝又是不是一条心?如寿阳不满,那么其他边城定同样对新帝不满,卫军的胜机大增。
但那人毫不避讳,“圣主近修文德,远怀荒服。”
皇帝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胜算又减一分,他索性更直白地试探,“齐主何故废帝自立?”
先王是萧鸾的亲叔叔,待他有如亲生,他却杀了自己的侄儿自立,道义上怎么也说不过去,齐国朝中难道没有人不满吗?
没想到此人更理直气壮,“废昏立明,古今常典。圣主顺应天命有何不可?”
皇帝被他的厚颜无耻折服,“你叫什么?”
他答:“姓崔。”
皇帝眼皮跳了一下,真是个好姓啊。
“齐国崔氏族人几何?”
“九州天下,崔氏分居殆遍,我不过一无名而已。”
呵!果然是一个姓,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一样的厚颜无耻,不过此人明目张胆的无耻,他反倒镇定下来。
看来在齐主的篡位上已无可乘之机,眼下要攻下寿阳,必须两军压阵硬碰硬对上。
“若朕执意渡江,卿欲何如?”
“寿阳固若金汤,陛下纵有百万之众亦不可得!”
皇帝沉沉地盯着他的眼睛,“那么,你想和,还是战?”
他面不改色道,“是和是战,裁自圣衷。”
皇帝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忽然大笑,“卿果真有胆识!”
“来人!”
几个卫士围过来听令。
“送他回去!”
“是!”
回到营帐,几个将军全都围上来,焦急地询问:“陛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皇帝脸色极度难看,他用力地闭了闭眼,随即睁开通红的眼睛,咬牙下令:“撤军!”
“去钟离!”
“陛下!”几人大惊,“大军已至,为何临阵撤军?”
皇帝脸色很不好,但也耐心解释,“寿阳对齐主忠心耿耿,已无趁乱抢夺先机之势,再则寿阳城固,卫军如何攻城?”
他扫过身边的几个大将,“你们都打过骑兵野战,可曾攻城略池,知道如何破城?朕获悉赭阳、义阳均阻于城下,穷极计谋兵力都无法攻克,寿阳据淮河天险,犹胜二城。搁浅于此绝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先去钟离支援!”
若能破钟离,再行渡江,建康就手到擒来,届时都城一灭,南北归一,是最为速胜之举。
然而大军行至钟离,在此地围城的元余也久攻不下,齐军水师在淮水所向披靡,不是从没打过水战的卫军所能比的。齐军援军日攻夜袭,是不是侵扰粮道,大军来时元余率军已经疲敝不易,死伤日增。
皇帝的心沉沉地往下坠,南下至今,四路大军无一所获,难道上天真的不愿给他一次机会吗!
偏偏就在此时,冯延病了,还病得很重。
军医看后说是伤寒入体,加之行军劳顿所致。冯延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还是劝皇帝不必担心,“臣身体不争气,拖累了陛下,陛下不必顾虑臣。”
皇帝看着他瘦削的面颊,眼睛通红而疲惫。
子延这场病,行军劳顿所致有几成,三十万大军至今折损有几成!
钟离僵持不下,齐军却已经开始围魏救赵,卫军兵力集中到淮东,雍州、司州沿线兵力虚空,被齐军抓住机会大举进攻。
每一日每一刻,有无数人来见皇帝,有无
数奏报递到他的桌上,但面容来来去去,文字密密麻麻,偏偏寸土不得!
多留一日就多两万石粮,中原不仅要供南伐大军,还要供六镇军卫,供新都营建,皇帝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立刻决断!
不过两日,皇帝再度令六军待命,随他南下直攻长江。
这是一场豪赌。
出发前,皇帝匆匆来到冯延帐中和他别过。但冯延病得更重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都阴雨绵绵,冯延的脸色看起来晦暗无比。
他努力直身想和皇帝说话,皇帝赶忙扶住他,“你别动!”
冯延眼中含泪,只能用气声张口,“陛下……昨夜梦中……太后来呼臣……”
皇帝瞬间大恸,两行热泪直直流下,他何曾没有梦到过太后!
冯延的病情已经很不妙,他知道的,太后就是这样没了,一开始是小病,后来卧床不起,再后来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可是他不能留在这里!三十万大军就在淮水沿线,日日都有人死去,他一路走来路上倒下的全都是卫军的将士!
如果一无所获,他拿什么交代?!
太后在天之灵,看到他带着卫军,看到他带着冯家的长孙全都葬身这里,她的心血,她的血脉,难道全都要被他葬送吗!
皇帝不甘心!
冯延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努力张口,从来没有忤逆过他的人此时也生出非凡的勇气,“陛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皇帝眼中慢慢沁出泪水,他缓缓地摇头,“不……”
他捂住眼睛转过头去,定在屋中站了许久,然后快步走出去,飞奔上马一气呵成:“出发!”
六军出征直往长江,皇帝驾马飞驰而出,长风拂面尽是湿润的水汽。落在他脸上化成细密的水珠,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南国的疆土啊……
身后将士也像不知疲倦一样跟着皇帝奔行,直到天色渐渐昏暗,周围草木中渐渐传来呼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苍凉的悲怆。
“陛……下……”
“陛下……”
“陛下!”
有人在叫陛下!
众人渐渐注意到这声音,接着才发现身后有一队人马疾驰追来,近了才听清原来真是在叫陛下,军中顿时一片骚动。
那队人马飞穿过疲倦而迷茫的行伍,奔至皇帝面前,脸上犹带哀泣,下马时一个踉跄跌落在地,“陛下!冯郡公,薨!”
80-90
第81章
皇帝仿佛耳边炸开一声响雷,轰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怎么会死了?这么快就死了!
冯延还这么年轻,死在这片茫茫原野,他怎么跟太后交代?
皇帝茫茫然抬头看天,云结层阴,雾雨霖霪,绵绵细雨铺撒过来,倾泄满脸,水珠涟涟沿着面颊顺流而下。
天地黯惨,帝王泣泪,六军同悲。
祖母,你的侄儿没有了,是我害死的他!
皇帝忽然轻吟一声,嘴角渗出鲜血,和脸上的水晕为一体,顷刻染红了下巴。
“陛下!”抱巍大惊,颤颤伸手不敢碰,而皇帝已经迅速擦去了痕迹,将口中的血水咽下去。
他通红的眼睛厉色看向抱巍,大军面前,主将怎可倒下!
抱巍颤着发白的嘴,看向身后黑压压一片军士,都是年轻力壮的孩子啊……
他浑浊的眼睛中溢出泪水,轻声说向皇帝,“陛下,我们回去吧……”
皇帝紧紧咬住压根,颈上的青筋暴起,狠狠地盯着他。
抱巍哽咽着:“陛下,南国江山在远,新都旧都近在眼前,已经等不起了!”
身后的副将是高大雄壮的武人,此时此刻也不禁落泪,“陛下,圣人之师,十年不晚,将来静待时机一定能再回来!”
“可是大军已经出发,怎么能折返?”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一次,将来还要等多久?”
“陛下春秋鼎盛,齐主年老难持,一定能等到再度南征的机会!”
皇帝努力咽下喉中涌起的腥铁,在簇拥的争执中沉寂着,直到雨势渐渐加大,如瀑袭来,向着大军不断前进。
他骤然扬起高亢而又嘶哑的吼声:“撤军!”
这句命令传入军中如山呼海啸一般嫌弃浪潮。六军齐呼,嚎嚷声响彻遍野,皇帝看着眼前沸腾的一片,重重地闭上双眼。
自代北而来的骑兵终于止步于江水北岸。浩渺江水之南,是与北地截然不同的靡丽南国,是与北地分离七十年之久的故晋旧地。
唯有踏过的尘土、绵延的细雨长风,将北人的呼嚎送至江南泽国。
就在离开营帐五十里地后,大军折返回营。
而此时此刻,齐军正在千里奔袭,试图从侧翼冲击卫军,尤其是卫主亲率的这部大军。
两军生死时速,皇帝再度飞驰回寰,以鹰击箭出之速堪堪躲过齐军的截杀。
冯延的身躯静静躺在皇帝和他分别时的床上,没有动过。但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脸色渐渐开始变得青白,不复从前模样。
他是个风姿俊逸的世家子,少年时进宫侍读,骑马走过街上一遭都能收来许多鲜花蔬果,扰得他狼狈不已。
皇帝看他狼狈的样子反而取笑他,被他不声不响地顶回来,让皇帝也跟着他去街上走一回,看谁收到的花多,于是皇帝也不敢取笑他了。
当年踏马碾香尘,此去泉台音书绝!
皇帝站在他床前,喉中腥甜再度涌上,几乎不能站立。情同手足的兄弟就这样悄然无声地离他而去,死在他征战折戟的路上。
风雨如晦,冥翳暗室,群臣众仆无不愕然,一向冷峻自持的皇帝轰然扑到床前痛哭,声泪不绝。
“子延!子延!”
他要怎么对太后的在天之灵交代?怎么面对留在代都的舅父,怎么面对新婚不久的阿妹,怎么面对……阿照?
**********
“阿耶!”
冯照没想到,等她再次归家父亲竟然已经病入膏肓,他时常昏睡,断断续续地清醒,话也说不了几句。医师说,阿耶的病情已经回天无力。
家中的妇人和几个子女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谁也没有心思再勾心斗角,本就安静的屋中弥漫开一片沉寂。
冯照茫然坐在床边愣愣地出神。
不过短短几年,好像就已经换了人间,身边的人渐渐分别,熟悉的人渐渐远去,无论阴阳相隔还是天涯相远,都只留下她一个人还停留在从前的世界里。
此时冯宽渐渐转醒,昏暗的眼珠微微发亮,甚至还能撑着坐起来。
几个人过去把他扶起来,他用力喘息道:“我……下去。”
小辈并不愿,但奈不过他执拗,便搀扶他下床。
冯宽颤巍巍走到窗前看着屋外绿意和明净的天色发呆,而后才对屋中的家人一览而过,疲累地回到床上躺下。
“我快死了。”他平静道。
他出口这一句引得屋中静默一瞬,而后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哭嚎。
冯宽扬起一抹微笑,“我这辈子,不枉此生啦。”
“但往后,你们就要靠自己了。”
然后一家人被他全都赶出去,再一个个叫进来。
最先进去的是冯修,大家只知道他出来时脸色难看,一个字也没说就走了。
而后冯照进去,冯宽看着这个女儿,心里既是欣慰又是忧虑。
“阿照,以后阿耶不能陪你了。”
冯照瞬间溢泪而出,冯宽喑哑着声音道:“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从来都是最勇毅的,怎么现在沉寂在家里都不出门了?你姑母走了,现在我也要走了,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
冯照哽咽着摇头。
“只是你得记住,”冯宽道:“陛下那里,你该低头就低头,该抗着就抗着,你想往上走,这是必经的路。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看似重情重义,实则冷心冷情,他对我们家的情分能保你们一世富贵,对你的心也是有的,但这些情分
有多深,将来就靠你一个人维系下去了……”
“不仅是陛下,你还要学会揣度所有人的心思,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任性妄为啦,你阿娘也得靠着你啊……”
冯宽的嘱托很长,像是要把一辈子的了悟都说给她听,但声音越说越小,这么长一段话已经让他累得喘息。
冯照泣不成声,原来有两座大山挡在她面前,挡住一切妖风魔雨,可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才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冯宽拼尽全力为家中每一个人留话,一点遗憾也不想留下,也让他这一整天回光返照般充满神采气力。
最后一个进去的是常夫人,她去的最晚,待的时间也最短,沉着脸进去红着眼出来,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到此刻竟也没什么可说的。
及至黄昏,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太师,薨!”
冯家霎时间哀嚎冲天,偌大的太师府只余呜呜咽咽的哭丧声飘荡在上空。
冯宽以异姓位列三公,还是陛下舅父,其死震动代城内外,当日就有人快马加鞭将此事报送洛都。
驿使抵达洛阳时皇帝还远在钟离,洛阳群臣得知此事后再度派人快马奔去淮南前线。
**********
皇帝在钟离亲自为冯延办丧,甚至到了旁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径直脱下来盖到冯延身上充作殓服,还为他用上了齐人奉慰送来的棺木。
他在人间享不到皇家赐下的富贵,那就让他在泉台借地上天子的气运走得更顺畅些吧。
皇帝亲力亲为,在此地为冯延举办了隆重的丧事,追赠假黄钺、大司马、司徒,最后派大鸿胪将他的灵柩送回洛阳。
似乎丧仪越盛大,皇帝的心才会越踏实。
但战事的紧迫让皇帝无法耽于伤悲,齐军汹汹来袭,加之淮水夏汛,他们必须立刻离开钟离。
皇帝率大军回撤彭城,这里背靠青州,离洛阳粮仓近,卫军补给短缺的危机总算能大大缓解。
然而还不等皇帝喘口气,他就见到了来自留台的奏闻。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地写着“冯太师薨”。
皇帝险些晕厥过去,他一心想着回去该如何对太师陈情,可太师竟然早就离世了!
他尚且如此,那阿照呢!
父兄接连离去,阿照如何经受住这样的打击?
他几乎能想象到阿照满脸泪水的模样,从前她受了委屈还有家人在,现在连他都不在身边,不知她怎么撑下去。
抱巍在一旁看着皇帝形神俱哀的样子,忍不住劝道:“陛下,不如早些回洛阳吧。”
其实军中将士们更想回代城,但他不敢触皇帝逆鳞,只好婉转劝谏回到洛都。
皇帝捂住脸,衣冠颓丧,双肘撑在桌上久久没有说话。
此信是太尉奏闻,平原王陆睿亦有奏请,请皇帝还驾代城,以主太师葬礼。
他靠坐在桌前,深深闭上了双眼。
他们是什么心思,皇帝当然清楚,但迁都之举已下,断然没有回转的可能。他为此筹谋数年,殚精竭虑,如今南征失利,迁都若再有变故,那他多年来的雄心筹划都会付诸东流,他的皇位还坐不坐得稳!
想到这里,他立刻睁开双眼,眼中冰寒彻骨,已无哀怜之意。
皇帝迅速召集群臣,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太尉与平原文的奏请,“自古以来,安有天子远奔舅丧者乎!朕经始洛都,岂可弃洛还代,此二者妄相诱引,陷君不义,当斥!”
原本想借此事做文章的臣子只好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而见皇帝强硬如此,军中蠢蠢欲动想借机一同回代城的心思霎时全歇了干净。
就连抱巍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一直以来,他对冯家的恩眷都是令旁人艳羡难以企及的地步,没想到太师之丧竟也不能让他回代都一次。
抱巍看着遥遥的北地,忽然冒出了一个惊悚的想法,会不会,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代城了?
是夜,万籁俱寂,遥夜沉沉,皇帝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不时眼皮抖动,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月光静谧落下,映出他忽然张开的眼。
皇帝陡然清醒,从梦中醒来,堆积在眼底的水意顺着眼角流出,他捂住了眼睛。
幸好……幸好是梦……
他欢欢喜喜地去见阿照,可是她披麻戴孝,面色苍白,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他说,阿照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阿照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他跑过去却怎么也过不去,短短的路像是永远跑不到尽头。
他眼睁睁看着阿照身边出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故夫,趁人之危去安慰阿照,然后阿照流着泪抱住了那个人。
“不要!”他朝着阿照大喊,可是阿照却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是我丈夫,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滚出去!”
然后他就再也动不了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任凭他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梦醒之后,皇帝愣愣地看着黑暗的虚空,直到眼角的泪在脸上干涸。
皇帝忽然朝屋外大喊,“来人!”
抱巍急匆匆进屋,却见皇帝已经披上外衣坐在床边,冷声下令:“叫历城王过来。”
他下意识听令,但出门时却不禁想,这大半夜的,叫历城王做什么?
元思在睡梦中被叫醒,当然也想知道陛下何意。
抱巍带着历城王觐见,正要退出去时冷不丁被皇帝叫住,“抱翁也留下。”
二人立在屋中,皇帝却有片刻的静默,而后才开口道:“我欲密返代都。”
元思顿时愕然,陛下才斥责过太尉与平原王的奏请,怎么现在忽然……
抱巍却猛然意识到皇帝的心思,才说冯家恩宠不再,没想到竟能致使陛下弃大军于不顾。他心里咚咚直跳,但愿次兴在代都还记得他的嘱托。
“陛下不是才——“
皇帝打断他,“故此事机密,绝不可外泄,仅你二人知晓。”
元思深深蹙眉,“臣斗胆问,不知陛下为何执意微服回代都,此时事关社稷,臣不敢轻视。”
皇帝重重敛下眉睫,轻轻呼出一口气,双肩也倏然耸下,“不回去一趟,我寝食难安。”
用饭就寝,他无处不想,不知是什么千丝线将他的心扯起,一静一动都无法抑制地联想到冯照,然后脑海中出现她哭泣的脸庞,心中止不住抽搐酸苦。
这让他坐立不安,无法安寝。
也许是分别太久了吧,他有些心慌地想。
他不愿承认其实自己还有些害怕,怕他不在代都的这段日子再出什么变故,上一次……他不想再回忆上一次出征了。
“陛下!”元思少见地抗言,“既如此,陛下为何要密成?微服而行于圣驾有殆啊!”
他以为皇帝是因太师之故才回去,当然这也不算错,皇帝没有纠正他的想法,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皇帝声音悠悠的,带着一丝轻怅,“为公不去,为私而去。我亦肉体凡胎,禁不住菩萨示现。”
天命不公,不为我愿,但此梦昭彰,我不能再让握于手中的再离我而去。
元思无话可说了,皇帝执意如此,谁也劝不动。
“陛下忽然离去,大军在此当如何?”
皇帝道:“故而才叫你来。明日大军西行,经泗水入河,我由此北上,来去至多十二日,你继续率军回洛,我于兖州相候,再与大军同归洛阳。”
“你与抱翁务
必遮掩我行踪,勿使外泄。水路行船,更易密闭,遮掩起来更胜陆路。阿弟,抱翁,就靠你们了!”
这,行动如此周密,陛下根本没有和他们商议的打算吧!
元思和抱巍二人心里发颤,面面相觑,终究拗不过皇帝的决定,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大军乘上泗水时,皇帝率一队贴身卫队在岸上遥遥相望,随即趁着茫茫夜色拍马而去,悄无声息消失在密林中。
第82章
代城太师府中一片缟素,正厅设做灵堂,青色帷帐高高挂起,哀悯地注视着底下众人。
堂中摆放着巨大的柏木棺椁,通身黑亮,间贴金衣珠璧,前方祭台正中灵位书“显考冯公讳宽府君之灵”。
冯家众人戴孝在前,僧人在庭外诵经祈福,低吟的念经声中,朝中同僚故交纷纷前来祭拜。
太尉与平原王先后脚到,为冯家人带来了洛都的消息。
“陛下痛哀,命太子赴代哭吊,不日后太子将至,请诸位节哀。”
冯修抬起惨白的脸,问道:“陛下不来吗?”
陆睿眉心一跳,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先前他上书陛下回代都主葬,遭陛下贬斥,为此特意请罪,不得不陈表自己有迁洛之意。
冯修这话说的像是怪罪陛下不来一样,他当然不敢接住,“陛下远在南征,大军当前,如何孤身归代,太子不日将至,太师九泉之下也当安息了。”
原本冯修还想着趁陛下来时,认认错、哭哭丧,陛下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说不准就让他官复原职,但现在希望破灭,冯修顿时万念俱灰。
冯照低头跪坐在灵气,帽巾垂落耳旁,遮住了她凄然的泪眼。
人走茶凉,百事皆哀,父亲才刚走,她就体会到了,不知将来还会到怎样的地步。
吵吵嚷嚷一整天,到了夜色降临时,府中渐渐消停,却又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婢女过来禀报,“娘子,夫人说请娘子回去用饭。”
冯照点点头,从蒲团上起身,她明白阿娘是让她回去休息,总是守在这儿人也受不住。
沿着长长的回廊行走,身侧花枝摇曳,树影轻动,冯照想起小时候曾从这里偷偷翻墙出去,结果卡在墙头下不去,父亲来了以后没有责怪她,反而张开双臂哄她下来。
她闭上眼奋力一跳,就被父亲坚实的胸膛接住。
短短十数年,花树犹在,人亡情去。
她扶住丹柱,头抵手背不住流泪。婢女见她伤心不已,慌张地安慰,冯照摇摇头,竭力道:“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儿再去。”
婢女仍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见她摆手示意才安心离去。
冯照坐到美人靠上,头抵柱上无声落泪,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做她的屏障。
耳边忽然风吞虫鸣,花影驻留,月光下一道黑影渐渐拉长。
“阿照。”
冯照倏然僵直身体,缓缓转头,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她面前。
两行清泪扑簌落下,那人快步上前停在她面前,抬手就要碰上她的脸,忽又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
他剧烈地喘息,双手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冯照眼泪越流越多,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阿照……”他哽咽地说,“我回来了。”
冯照终于抑制不住大哭,咬住他的肩膀不住颤栗。
“承意……承意!”
皇帝闭上眼,心如急坠,酸软涩哭交织,恨不能将她填进心里,补上这块疼痛难抑的地方。
她怎么这么瘦了?
她这么爱美的人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
她这么骄纵的人,都不怪罪他来得太迟就哭了,还哭着喊他的名字。
皇帝觉得自己一颗心泡在苦水里被人揉捏,否则怎会这么酸涩苦楚,喉中都是发酸的味道。
这么小小一个人,眼泪都要把他淹没了。
他不停地沿着她的背顺抚,一下一下吻去脸上的泪珠,“别哭……别哭……我回来了。”
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像是要把分别数月来的离苦都湮没成烟。
直到她哭累了歇下,哑着嗓音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皇帝坐到美人靠上,将她抱在膝上揽住腰,“……对不起,我来迟了,我去淮水边界和齐人打了一仗。”
冯照抬起头问他:“打赢了吗?”
皇帝静默一刻,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在她心里,他一直是战无不胜的巍巍天子,可是他这一仗败了,她的兄长死在征途。
他一点也不敢提前,生怕她追问兄长的近况。
“没打赢,”皇帝轻声道,“所以回洛阳了。”
他深重的眉眼在月光下蒙上一层阴影,冯照方才哭泣的嗓音还没褪去,却坚定地回道:“打不赢就再打,谁规定的只能打一次?”
皇帝不期然被她这么一说,顿时失声。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对自己说过无数次,始终无法释怀,偏偏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有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释然,就像春风拂过心田,胸中倏忽涌起一股强劲的气力。
他长长喟叹一声,“你说得对,打不赢就再打。”
看着怀中的女郎,他不由更心生爱怜,“早知道就带你去洛阳了,我离你太远,总是不能放心。”
然而冯照忽然又啼哭起来,惹得皇帝慌张问,“怎……怎么又哭了?”
冯照一边抽泣,一边叱他,“我走了我爷娘怎么办?”
她说着又想到了这段日子受的委屈,哭诉得更厉害了。
皇帝听着听着,心里的怒火几乎要烧起来,他紧紧搂住她的身躯,在她面颊上不住亲吻,“是我的错,让阿照受委屈了。”
原本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但皇帝这么郑重其事地安慰她,冯照反而越发觉得委屈,忍不住捶打他,“当然是你的错!”
皇帝任凭她责打,心里登时涌上一股冲动,“你随我一同回去吧,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们现在就走,明日一早出发,等到了洛阳我就将你接入宫中。不过洛阳宫城还没修好,要委屈你住在金墉城中……”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已经畅想到几年以后的生活如何安排。
冯照噙在眼中的泪顿时停住,“你疯了!我阿耶还没下葬,你叫我明天就走?”
“等等,”冯照狐疑地看他,“你明日就要走?”
皇帝瞬间失声,好半晌才轻声道:“我微服回来,还没人知道我的行踪,洛阳那里瞒不了不久,我必须尽快回去。”
冯照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皇帝苦笑,“我费尽心血才让满朝文武迁到洛阳,一旦我回来,他们就有借口跟着回来不走了,上过一次的当也不会上第二次。”
他移开目光,静静看着一旁的丹柱,低声道:“我不是你心里那个无所不能的皇帝。”
堂堂天子这一瞬间竟然看起来也像落罪之臣。
冯照从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心里别扭得很,绞尽脑汁地搜刮好言好语安慰他。
“娘子——”
有人来了!
冯照立刻跳开,拉着皇帝的手就跑,一边朝着拐角处喊:“等等,我马上就去。”
她拉着皇帝飞速钻进湖边的假山里,顿时遮掩掉二人身影,两个人的气息在逼仄的黑暗的空间中交融。
“咕咕,咕咕。”寂静的夜空忽然传来一声的鸟叫。
皇帝再度抱住冯照,在她耳边说,“我要走了。”
“不是明天吗?”冯照问。
皇帝笑了一下,“原定就只有这一会儿,方才是想着带上你,先让你睡个好觉,路上会很累。”
现在他一个人走,就没有休息时间了。
冯照听了,难得生出些许心软来,“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经得住这么折
腾。”
皇帝眼睛一亮,又在她脸上落下一吻,“你别担心,我会好好保重身体的。”
空中再度传来“咕咕”声,皇帝紧紧握住冯照的手道:“我欲让舅父下葬洛阳,届时你随性而来,我在洛阳等着你。”
冯照在他迫切地目光下轻轻点头,然后他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微笑,随即快步走出去,又顿住回头,“我等着你。”
而后他瘦长的身躯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冯照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缓缓擦去眼泪,轻轻地松了口气。
她重新回到连廊下,过来接她的婢女见她神情不由问道:“娘子终于肯露个好颜色了,夫人还说要想办法让娘子开心些,老是哭把眼睛都哭坏了。”
“是啊,”冯照幽幽叹道:“走投无路才哭,现在有路了,当然不哭了。”
墙外的卫士焦急地等待皇帝的身影,就在领队忍不住再度吹哨时,皇帝终于从墙上掀身而落,众人心里方才松一口气。
“郎君,所有马已全部替换,明日一早就可出发。”卫士低声禀报。
皇帝面无表情地点头,“好,奚官令何在?”
“已在华胜寺等候。”
华胜寺中,皇帝一见到奚官令就问:“代都有何异动?”
二人闭门关窗,贴身护卫守在外面,谁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
时间很短,皇帝就从里面出来了,但刚迈过门槛,皇帝忽又回头道:“那几个小卒。记得解决干净。”
奚官令一愣,忙应道:“是!”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他心里默默嘀咕,守门小卒竟能惹到陛下头上,官位不大,本事倒不小。就是那城门校尉可惜了,无妄之灾啊……
次日,就在皇帝趁着天幕尚未亮开就出发的两个时辰后,冯家再度掀起波澜。
崔慎出现在冯家为冯宽吊唁。
即便他与冯照和离,但先前与冯宽有过舅氏情分,又同朝为官,前来吊丧也是人之常情。他在冯宽死后第二日就来了,但当时冯照坚持不让他进门。
他回去消停了几日,又再度在冯家门口晃悠,此时来冯家吊唁的人不知凡几,不是平白给人看热闹么,冯家人不愿闹得难看,便劝冯照算了。
冯照想了想便也答应让他进门,但他吊唁后还想见冯照,这可就没门了。
他不肯出去,家里又还有这么多客人,冯照闻言冷然吩咐:“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83章
再度见到崔慎,他变得瘦削羸弱,从前细皮嫩肉的脸上因消瘦而锋利,只有一双眼睛看向冯照时还是一样的神态。
但再如何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冯照冷冷问了一句,“找我做什么?”
他兴奋的脚步停住,期期艾艾地回道:“阿照,我……只是想见你。”
“见我?”冯照冷笑一声,“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吗!你想见我就见,不想见我就不见,你拿我当什么!”
崔慎猛然瞪大眼睛,“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不见你了,你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见你?”
冯照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浑身像冒出尖刺怒骂,“我前月为阿娘的病去崔家找你,你家门吏说你不在,说你出门了。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当时在不在家!”
当时她情急之下不做多想,以为他真出门了。可后来阿娘的病好了,她也没收到他递过来半句话,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托人四处打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家去哪儿瞧病。
冯照顿时心灰意冷,别管究竟是崔慎在家避而不见找的借口,还是其中横生了什么误会,当时她满怀期待到了门口却被拒之门外的悲凉之心是确确实实的。
她忘不了那种绝望的感觉。
崔慎愕然出声,“前月……不……我根本不知道你去找过我!”
他忽地激动起来,“前月什么时候?我一直在家,我没出去过,哪个门吏说的我去找他!”
他的反应不似作假,原来其中果然有误会,冯照的心一下掉下来,不知说什么好了。
“前月廿六,午后时分,我到你家门前。”她低低吐出字句。
事情已经过去,阿娘也好好的,现在怪罪崔慎还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心累,从前在一起时两个人快快活活的,一遇到事就慌不择路。别人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两个却是分飞了都要撞到一起,然后两个人都飞不起来了。
“阿照,”崔慎慌张地解释,“你信我,我视外姑为亲母,怎么会不见你!其中一定有异,阿照你等着!”
说着,他匆匆回去崔家,一路上恨不得飞回去,脑袋里将家中所有人都过了个遍,偏生想不到是谁在欺上瞒下。
到了崔家,崔慎阴沉着脸将所有门吏都招过来,“上月二十六日,是谁当值?”
几个人互相打量,而后站出来一个粗汉,弯腰恭敬回道:“公子,是奴当值。”
“砰”的一声,一脚过去只见那人立即撞到在地,躺在地上呻吟。
崔慎走到他面前阴森森地盯着,“娘子来找我,你为何不报!”
他高声疾喝,将所有人心里都震三震。
“公子饶命!”那人捂着胸口爬起来,“奴不知啊,奴真没见过夫人回——”
他骤然睁大眼睛,脸上涨得通红,“不,不对,那天是三元当值!就是他!他还说没见过有人来,肯定是他故意的!”
崔慎陡然愣住,随即怒气翻腾,“滚出来!”
躲在人后的三元终于颤颤巍巍地钻出来,一瞬间跪倒在地,“公子!奴是冤枉的,公子去查当值的记簿,真不是奴呀!”
他本就白的脸这么一吓就更白了,脸上涕泗横流不成样子。
“你!你这混账!”粗汉忽然大叫,仿佛明白过来什么,“你是故意的!你肯定是记恨被公子赶出内院,撒气撒到主人头上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三元霎时脸色一变,眼睛狠狠地瞪出来,像是要把他吞了。
两人在这儿不依不饶地吵,崔慎却越听越觉得荒谬,不过区区两个苍头奴,竟然就让阿照对他抱恨,他苦苦维系的夫妻情分就要毁在他们手里!
天杀的狗奴!
崔慎猩红着眼,抖着手指向二人,“拖出去!给我打!”
二人在众多仆婢的注目下被打得血肉模糊,围观的婢女不忍心道:“这么打下去,十天半个月也治不好。”
身旁的人凉薄地戏谑,“还想着治?二公子动了真火,他俩打完这五十板就得被赶出去,还要扔到城外,能不能活下来就听天由命喽。”
“啊……”婢女惊恐捂住嘴巴,不敢说话了。
外间不断传来叫嚷求饶声,崔慎只当不闻,急匆匆赶去冯家解释。
然而冯照听他说了一大堆,面色始终平静如常,她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开口道:“既然你不是有意,我也不能怪到你头上。”
崔慎欣喜地点头,“我已经吩咐过全府的人,往后阿照再回来一定毕恭毕敬地迎你,谁敢拦你就乱棍打出去!”
谁拦着他和阿照在一起,他一定不死不休。
冯照冷淡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中挣出来,轻掀唇角道:“不必,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们家的门槛我高攀不起。”
“阿照!”崔慎倏然傻眼,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决绝。
冯照站起来,冷静注视着他,“我当初嫁你,不看你品阶,不看你才华,因为你听我的话,我跟你在一起很快活。如果没有意外,我是打算跟你过一辈子的。可是你的包袱太重,我救不了你,不想把自己也拖下水,如今果然应验了。”
“阿照!”
“我不是你的菩萨,我就是这样一个以我为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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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太子抵达代都,承皇命而来为冯太师吊唁。
许是近来迁都事繁,加之路途遥远,太子一路颠簸竟瘦了许多,乍看过去像是突然抽条一样,再持重的臣子也不能
拿他当作孩童了。
太子驾临太师府,冯家人当然不敢怠慢,整整齐齐地前去迎驾。
冯照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太子,除了一样的高,跟皇帝真是不像。但多年以后,这样一个人就会成为大卫的下一任皇帝,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古怪。
几人迎着太子前去灵堂祭拜,行走间太子忽然问:“这位就是冯大娘子?”
冯家人顿时停住,太子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过来,似乎突然对冯家人有了浓厚的兴趣。
冯照抬头看去,对上他毫不掩饰的充满探察的目光,平静回道:“是,殿下。”
太子昂着头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圈,忽然轻哼一声,然后转头就走。身边一群人的目光随即在太子和冯照身上来回打量,而后急匆匆跟上太子的步伐。
冯照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远去的太子神情意味不明。
太子虽然和冯家没有亲缘,但皇帝对冯家格外看重,他奉旨而来,半分的感情也显出十分来。留守代都的臣子齐聚一堂,共同绘成这幅君亲臣忠的场面。
不过太子此行的目的不止于此,陛下有旨,要将太师之灵迁葬洛阳。除此之外,早已身归黄土的昌陵长公主也要被开掘旧墓,灵柩随冯宽一道运回洛阳下葬。
赵夫人一听险些昏过去,今人讲究落叶归根,他们生在代都长在代都,结果死后却要葬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去了那儿岂不是魂体再也不能回归故土?
但此时赵夫人的话哪里作数,冯修巴不得奉迎皇帝,何况太子还在跟前,当即就答应了。
反倒是冯宽的同僚们停了反应激烈,难以接受这等大逆不道之举。皇帝的决心显露无疑,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去洛阳,死也不得还北。冯宽恰好就被他拿来做了筏子,往后代都所有人都要跟着死葬洛阳。
但冯家人都答应了,旁人就算看不惯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只好在心里忿忿不平。
为冯宽南葬,冯家一众人定然要随行,于是顺理成章的,冯家也要跟着南迁新都。
就在一家人即将出发的前夕,澄儿匆匆忙忙从外面带进来一个消息:“女郎,游娘子出事了!”
冯照惊问:“玉宁出什么事了?”
澄儿摇头,“我出门时恰好碰见游娘子身边的女婢,她很着急,只说出事了,但我问何事她也不肯说,着急慌忙地不像是什么小事,说女郎过去就知道了。”
冯照紧蹙眉头,思忖一番后吩咐道:“你派人去阿娘那儿知会一声,要是我晚上没回来就直接去乐陵王府找我,最好带上二郎。我们现在直接过去,人不用多,挑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就够。”
一行人赶到乐陵王府,原本冯照预想的阻拦劝离通通没有,她们就这么顺利地进来了。为她们引路的似乎还是玉宁的人,熟门熟路地就把她们带到了后院的主屋。
屋舍内外一片寂静,一个下仆也没有。几人正欲进去却被拦住,“我家王妃说只要冯大娘子进去。”
婢女们闻言有些不安,冯照面色凝重,但还是抬手示意她们留下,放慢脚步缓缓走进去。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只能看到日光透进来的朦胧光亮,玉宁低着头歪坐在地上,全无平时的端雅姿态。
玉宁看起来没事,冯照顿时松了口气。但玉宁身边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乐陵王世子元誉。
他紧紧靠在玉宁身边,拉住她的衣袖不放,以一种紧绷的姿势缩在她身边,见到有人进来顿时浑身戒备。
玉宁见到来人是冯照,登时卸下浑身竖起的冰壳,抖着声音喊道:“阿照!”
冯照快步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走近了才发现玉宁脸上面无血色,唇色发白地像是得了重病,眼眶含泪迟迟不落。她抬起手缓缓指向身后的床榻。
一个人斜趴在床上,半身掩盖在帷帐和被褥之后,半身耸拉着拖到地上,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
冯照瞬间身体僵直,脑中似乎有什么嗡嗡作响。
她懵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飞速上前掀开帷帐,眼前赫然是死去的乐陵王!
他脑袋上有一个窟窿大的血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因为出血太多已经变成深黑色,染红了大半床铺,方才被帷帐掩住才没看出来,
冯照猛地转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厉色,她压低声音斥问:“怎么回事!”
玉宁慢慢张口,哑着嗓子道:“我杀了他。”
第84章
冯照脸色大变,快步走到门口张望。身后玉宁低声道:“我把人都支出去了,一时半会儿没人过来。”
这可是堂堂亲王、元氏皇亲,玉宁这样鸡都不敢杀的性子怎么会杀人,冯照百思不得其解,问她:“发生了什么?”
玉宁抿唇沉默,旁边的世子这时开口了,他的嗓音清凌凌的,说出的话却让人惊骇,“夫人不必替我揽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连累夫人。”
“住口!”玉宁喝止他,疾言道:“你不过是个小孩儿,有什么罪不罪的,我亲自动的手怎么也推不到你身上去。”
“但夫人是为了我——”
“别说了!”玉宁忽然崩溃失声,“他就是个畜生!”
世子陡然住口,低下头不说话了。
冯照一瞬间心头震荡,不可置信地看向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的世子,然后目光慢慢转向床上的乐陵王。
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屋中三人坐立各异,一时半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到惊喘与零星的抽息。
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乐陵王这幅尊容还摆在这里,再拖下去会出大事,冯照不得已打断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把他处理干净再说!”
玉宁很快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阿照,多谢你。这种事,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冯照深吸一口气,然后语气飞快地说出计划,“世子,你去找家里的酒过来,然后全部泼到他身上。等到入夜再把他拖出去,在池边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把他沉下去。”
“失足落水?可要是捞上来有人发现——”玉宁还没问出口就被打断。
“到这里还没结束,你要一路守着他的尸体直到下葬才算安心!你先装作他失踪,然后派人去找,记住要派你的心腹去,捞上来以后立刻入殓盖棺。别人一说你就哭,哭得越伤心越好。”
劈头盖脸说完,冯照对着世子也毫不客气,“世子,乐陵王已死,你就是王府的主君,你和玉宁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凡是要出面的你都要站出来,否则出了事大家都跑不掉。”
世子虽年纪不大,但秉性却很镇定,遇上这种事也没慌了阵脚,定定地允诺,“冯娘子放心,我一定和夫人共进退。”
为掩人耳目,冯照和玉宁先行出来走动,世子在里面清理屋子。但玉宁放心不下一直绕着屋子走,时不时回头看,生怕突然出事。
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静,世子带着两个贴身僮仆悄悄将人运出来,此时元康身上早就已经浑身酒味,嘴里被灌满了酒。几人找了个假山掩映的地方,将元康拖住,摁住腿在岸上狠狠擦地,随即将人慢慢推入水中。
“扑通”一声,在宁静的黑夜中引起波澜,结实的一具身体就这样没入水中,水
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像是被几人的喘息声震开。
此刻后面矮山上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几人一惊,霎时躲进假山里。等了好一会儿,矮山上的灌木里忽然窜出来一只狸奴,周围再无旁的动静,众人方才放下心。
元誉扶着山石站出来,然后走进晦夜中静静地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躲在后面的僮仆听了都不由一颤。
如此平静一夜,直到次日清晨,王府中传来一声破空的尖叫,代都再次迎来一场葬礼。
冯照如常去乐陵王府吊唁,灵堂上玉宁一身丧服,眼睛红红的,看到她来了才终于展颜。
经此一番,玉宁仿佛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真正有了王府主母的样子。而世子更是脱胎换骨一般成长起来,作为王府的主人像模像样的站在门前迎接诸位宾客。
世子在前面主持,冯照跟着玉宁来到后院,终于知道了当日是何种情状。
“那天是阿誉生辰,”玉宁低头哽咽了一下,方才继续说,“他不太高兴,我以为是因为他阿耶不记得他生辰。我就给他做了寿面,还让他去找他阿耶,结果……”
玉宁不停抽泣,嗓音都在颤抖,“结果我一进去就看到——”
“那个畜生他竟然!阿誉是他儿子啊!”玉宁再度崩溃。
“我当时脑子太乱了,冲上去拉他打他,但他力气大,一下就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然后他开始脱我的衣服……我记不清了,好像是阿誉跑过来拽他,然后他突然发狂,要去打阿誉。我那时候什么也没想,就不知道拿了个什么砸到他脑袋上。然后!然后他就不动了!”
玉宁说到这里忽然狠狠喘息,攥住自己的胸口,再度泪流不禁。
冯照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恶狠狠道:“混账东西!”
看着是个人样,没想到一点人事不干,害苦了玉宁!
“他已经死了,你不如早些归家,也省得老是想到这个贱人。”
但玉宁却有些犹豫,“我阿耶肯定不想让我回去,而且,而且阿誉才这么点大,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
冯照的话一时堵在胸口,她转了个弯才说出口,“世子已经不小了,况且我看他心神镇定,不会受此事困扰。”
玉宁蹙眉道:“我比他年长,看他一个孩子这么受欺负,我真是看不下去。”
没想到不过短短时日,这位世子就让玉宁如此关切,看他处理自己父亲尸体时镇定的样子,可并不像玉宁口中所说是个单纯的孩子
但转念一想,没有非常人的经历,也练不成非常人的性情,况且游家那种样子,玉宁真不如留在王府,好歹在这里她就是品阶最高的王妃,不必受人桎梏。
还有冯照这个手握把柄的靠山在,料想元誉那小崽子也不敢亏待玉宁。
也许是冯照镇定的气势感染了玉宁,她原本惊弓之鸟般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二人再度畅谈许久。
此时元誉也派人过来请玉宁出去露面。
玉宁万分不舍,冯家就要走了,这是她们在代都的最后一次见面,下次再会还不知是什么年月。
临行前,冯照和玉宁紧紧相拥,“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
太子率队在前,冯家人在后护着冯宽的灵柩遥遥南下,终于抵达洛阳。
灵柩停于东郊七里涧,冯照在众人之间,一齐看向远处声势浩大的銮驾。皇帝身着丧服亲自出城迎舅父灵柩。
他一眼扫过,定定落到冯照脸上,两人的目光隔着掎裳连袂遥遥相望,皇帝忽然心中一痛,两双泪眼,一对素服,从今往后,冯家的长辈一个也没有了。
他飞快掀身下马走到冯宽灵前,扑通跪倒在地,叩灵而拜。
皇帝的动作太快,旁边人都没反应过来,旋即惊呼,“陛下,使不得!”
他兀自对着灵柩三叩首,一叩舅父恩勤,二叩祖母所托,三叩丈人之仪。他在心里默念,愿舅父在天之灵见证,我与阿照白头到老。
冯家人站在一旁哀中遇喜,皇帝拜完冯宽,对冯家亲眷又是一番叮嘱。
轮到冯照时,她和兄弟姊妹一起站在皇帝面前答话,能看到他时不时掠过的目光,看到他衣袖下的鼓起,那是他紧紧攥着的手,他总是这样,一紧张就攥紧手心。
“冯大娘子”,冯照猛地抬头,迎上皇帝专注的目光,带着盈满的柔软,“节哀。”
冯照突然湿了眼底,慌张地点头。
皇帝隆恩如旧的态度让洛阳百官都知道了冯家仍然不可小觑,但毕竟冯家已经没有能立足于朝堂之上的下一代,一个在陛下跟前受宠又毫无威胁的家族当然讨人喜欢,于是冯家刚在新都定居,又开始门庭若市起来。
然而冯家人却才知道冯延已死,甚至死在冯宽前面。
冯照先后送走了姑母和父亲,如今再闻大兄死讯,竟然没有哭出来,她呆呆地想,这是不是天意如此,她们家的人都注定短命吗?
她慢慢地扫过如今冯府仅剩的家人,只有冯修一个成年兄弟了,还被撸了官身,她无力苦笑一声。
而冯修也并不如想象中高兴,他原先暗害兄长是要继承家业,可如今成了白丁一个,前面还没人挡着,就是让他执掌一府,他也做不到啊!
他自从被贬为白身之后,如无必要绝不出门。要是他看见从前的故交,平白就矮了一头,白丁见了官身可是要行礼的。
冯延葬于北邙山,冯宽与昌陵长公主亦合葬于此,皇帝率百官送葬哭丧并亲撰墓志铭。
随着他亲手写下的“太师京兆郡开国冯武公墓志铭”的碑石深埋于地底,冯家一代英武就此落幕。
邙山之巅,浩渺云烟,常夫人远远地看着,直至墓室封禁,忽对冯照说道:“阿照,我死之后,你把我一个人葬下,我不跟他葬在一起。”
冯照湿着眼眶道:“好。”
皇帝以太师之葬为由下诏:“代人迁洛,悉葬邙山。代人死葬河南,不得还北。”
延熙朝轰轰烈烈的迁都之举在太师之葬后终于告一段落。
历经冬春夏秋,迁居洛阳之北人终于知道南地的四时光景与北地是怎样的大不同。冬日自然好,温暖宜人,草木兴盛,但夏日怎会如此灼热潮湿,简直要把人烧死闷死。一辈子没出过代北的鲜卑人根本受不住,闹得怨声载道。
有人借机上书行“两都制”,朝廷夏至代都,冬日再回洛阳,但皇帝坚决不允,甚至不许人私下回去。为彻底结束北人对代都的留恋,他下诏废除代都的留台,这意味着从此代城只为恒州治所,再无京都之名。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翻过年来,皇帝突然宣诏,召太师之女冯照入宫,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第85章
冯照曾是崔家妇,虽已和离,但总归是嫁过人的。当然嫁过人也就罢了,更要紧的是她的夫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崔家几代人在大卫入朝为官,是响当当的大家族。皇帝此举,岂不是与臣子争妻?
有些脑袋活泛的人马上想到崔家接连受贬,而冯大娘子前头的夫婿崔慎又莫名隐病在家,往深里想一想都觉得蹊跷。
更有甚者,还有人记得,当年冯大娘子云英未嫁之际,曾与皇帝传出过一些风言风语,因先太后之故差点就要入宫,后来不知怎的嫁进了崔府,这么一想,嘶……可了不得!
京中议论纷纷,很快就有风言风语传到皇帝耳朵里,说来说去都是二嫁一事。皇帝听了也不在意,只笑道他这是效先汉景帝之风,又言崔郎之病并非冯娘不祥,而是她命格贵重,常人受不住,正是帝王命格之良配。
于是众人哑然,也无话可说了。这毕竟是他的私事,稍有不慎就有妄议天家之嫌,皇帝连迁都这样
的大事都一意孤行,怎么会在这种事上听旁人的劝。
本来朝臣还不做多想,不过是后宫多个女人罢了,也不关他们的事。但皇帝下诏,竟然直接封后!
诏书经门下时引起一片非议。给事黄门侍郎见到这道皇帝亲自写成的诏书时心中暗骂,中书省真是不干人事,这种不合礼制的诏书按例是不该下来的,他们肯定也知道,哄着皇帝自己写,门下要是通过此诏,皇帝也只记得中书的功劳,要是驳回就是驳皇帝的面子,横竖恶人是给他们做了。
无奈他去请教侍中,陆隽见到后也很是无言。依照卫制,封后是要先铸金人的,但皇帝醉心汉化,若从汉制,一纸诏书就可封后,臣子也无话可说。
陆隽悚然一惊,此时他终于深深地意识到,怪道皇帝一心汉化,从今往后,皇帝手中的权柄被紧紧收拢,所有阻碍他大权独揽的威胁全部被废除,他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直接听令于皇帝的门下今后将愈受倚重。
想到这里,陆隽立刻道:“既然是陛下亲令,自然要悉数从命。”
此诏经由尚书省,抄送宗正寺、太常寺、少府监,宫中立即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当然也由此在京中引起阵阵波澜。
旁人如何猜测,于皇帝而言都无从要紧,他一大早起来就精神奕奕,对镜揽照了几番,仍旧不满意,于是问道:“我是不是该换成冕服?”
一旁白准手里还拿着冠帽,正要为皇帝戴上,听他这么问不禁一噎,“陛下,此去迎亲来去驾马,冕服多有不便,陛下纵然身着便服,通身已是穷尽经纬锦绣,龙章凤姿至极。再说……冯……皇后见到陛下如此看重只会欣喜不已,哪里会在乎陛下穿了什么。”
如此,皇帝这才作罢。
不过他有一句倒是说错了,阿照最是看中排场的人,要是他随随便便就去了,她一定会给他摆脸子。
想到这儿,皇帝不免想起她当年嫁入崔府时的情形,据旁人所说,当时红妆十里,满街华彩,至今仍叫人印象深刻,据说阿照当时还很满意。他不免轻讽,区区一臣也敢妄娶天妃,他今日的安排才能让人看看什么是轰动京都。
待皇帝驾临冯府时,冯家众人已经早早等候在门口,见他来了齐齐行礼。其中冯修尤为意气风发,皇帝的立后诏书下达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果然不久之后给他加封爵位的诏书也来了,虽然只是个信都伯,但有了贬为庶民的经历才知道这失而复得的爵位多不容易。
不管皇帝是不是看在他长姊的面子上封的,总归冯家再出一位皇后,往后少不了他的富贵。
冯煦站在一旁面色很不好看,当年她棋差一着,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可现在轮到她长姊,竟然直接跳过铸金人,怎么?生怕阿姊出了像她一样的意外是吗,这岂不是显得她像个笑话!等到皇帝春风满面驾临冯府时,冯煦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此人真是,真是寡恩薄义、忌刻卑陋!
冯修瞥见她满脸不忿,顿时脸色微变,“你什么表情?大喜的日子别摆个死人脸。”
“呵!”冯煦冷笑一声,“你这么高兴,我看你恨不得把自己阉了坐进那车里。”
冯修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此时皇帝已经翻身下马,他连忙扬起笑脸迎上。
后院中冯照正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镜面透亮,映出一个姿媚冶丽的脸庞,云髻峨峨,金穿玉缀,粉面朱唇,柳眉星眼,上妆后更显妩媚风情。头戴莲花宝冠,身着袿襡大衣,玉佩绶带环绕其间,通身贵气逼人,一派天家气度。
常夫人站在身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又喜又悲地说:“没想到阿照这么快又要嫁人了,可惜现在只有阿娘能看到了。”
尽管冯宽有负于她,但对阿照是没话说的,还有冯延,当年和崔府结亲时他一力张罗,可如今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嫁入宫中不比寻常人家,你受了委屈阿娘也帮不了你。”想到这里,常夫人不免落泪。
“阿娘别担心,”冯照轻声安慰她,握住阿娘落在她肩上的手,“你相信我,只有我欺负别人,哪儿有别人欺负我的份。”
常夫人含泪笑道:“你也不要欺负别人,在宫中多结善缘,做事周全些。”
她这时候不免想起上一桩婚事,忧心不已,“你以前过不下去还能回家,可现在进宫了,总不好和离吧。”
“阿娘,”冯照拖长音道,“你别总是往不好的想,我做了皇后,将来给阿娘你封个郡君如何?”
常夫人顿时破涕为笑,“你把你自己顾好就行了,我哪里用你操心。”
说话间,外间婢女隔着门通禀,皇帝已经到了。
常夫人再度抚上冯照的脸颊,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而后搀扶她出去。
皇帝在门外等着,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众人也不敢像寻常人家成婚一样去闹新郎,规规矩矩地等着冯照出来。
一会儿,在宗妇婢女的簇拥下,戴冠披衣的冯照终于现身,向着皇帝款款走来。
霎时间,他僵硬地立住,身边簇拥的这些人都成了无声的背景,直到冯照走到他跟前才反应过来。
比他梦中见过的还要美好。
在他下令易汉服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穿上这身衣裳的人就是他的新娘,仙姿玉貌,摄人心魄,实在很难形容这一刻他心里的感觉。
有种莫名的充盈驱使他上前紧紧抓住她。
直到冯照上了车辇,他才松手,这一路上他紧紧跟在身旁,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周围的礼官命妇看在眼底互相交流眼色,也没人煞风景地提醒他,其实这不合规矩。
帝后卤簿浩浩荡荡穿城而过,沿街百姓纷纷从门户、从窗台往外瞻看,无不惊叹好奇。
不久之前,洛阳新宫刚刚建成。皇帝意欲以洛阳为都,据北统南,因而在新都营建上下了大功夫。他自幼对汉学心向往之,不满代都文治难成,如今洛阳百废待兴,他就下令循周礼古制重建新城。
蒋游当年受命访齐时就曾对建康城宫殿楷式极尽观摩,就待今日营建洛阳之用。新宫起于汉魏旧址之上,居中偏北,左祖右社,彰显王者居天下之中。新城由穆亮、李冲、蒋游共同督造,兼具代都与建康南北二城之风,又并西北、东北范式,可谓总揽中土四海各色风姿,甍栋凌云,恢弘辽阔。
如今车驾气势磅礴行过铜驼大街,祭祖告庙,而后停在阊阖门下进入宫城,一路过端门经太极殿入显阳殿。
待一切礼仪结束,众人退去,殿中只剩帝后二人,烛火摇曳,在高悬的帷幕和金玉琳琅的宝器下映出跳跃的光影,莫名给静谧的宫室增添了几分隐秘灼热。
两个人一坐一立,皇帝缓缓走到冯照跟前,将她手中的团扇抽掉,很快又从他手里松开掉落在地上,冯照无端从这声响中听出一丝强势的意味。
她没有动,皇帝接着坐到她身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冯照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皇帝轻笑了一下,“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冯照忍不住瞪他,然后被他一把揽住腰,就要吻上她。她挣扎道:“等,等等。”
好不容易推开,就见他幽怨的眼神投过来。冯照忍不住道:“我的头冠还没解开。”
“别解了,”皇帝顿了下,又道:“很好看。”
冯照嘟囔着,“我当然知道好看,很重啊,压得我头疼。”
皇帝看了会儿,忽然伸手过来替她解开。
莲花宝冠紧紧带在头上,卡了许多发叉发簪,皇帝灵巧的一双手穿行在她乌黑的发丝里,竟然很快就解下来了。
“你这么熟练?”冯照狐疑地问。
皇帝看了她一眼,“我以前帮太后侍弄过,你以为是什么?”
冯照在心里嘀咕,他对崔慎那么介怀,却不让她问他,凭什么?
仿佛是知道冯照在想什么,静默片刻后皇帝忽然开口,“我……”他顿住,然后将冯照揽到自己胸前,静静地盯着雕花刻龙的床头,轻声道:“遇到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
他的话未尽,冯照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震惊地抬头看他。
但他却偏头不让她看,冯照在他怀里乱窜,死活要看他表情,虽然被他用力按住,却还是如愿看到了他泛红的耳颊。
冯照哼笑一声,忽然生出了
更大的胆子,眯着眼睛问他,“哦,我怎么记得有些人说过,很是看不上被人攀附,怎么那时候就开始守身如——”
话没说完,皇帝猛地扑上来,把她压到床上。冯照只觉得自己被沉重的身体覆住动弹不得,嘴上也被堵住,说不了半句话。她呜呜地挣扎,拍打他的后背,但床榻之间已经全然是他高大的身躯和浓郁的气息,让她无路可逃。
君子动口不动手,说不过她就动手了,真是死性不改。
但这一吻时间太长,长到她憋得脸色通红呼吸不畅,他才终于松开,两个人急促的喘息喷到脸上,再度勾得两唇相接。
皇帝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揽在自己臂弯的一张芙蓉娇面,再度吻上她红艳的唇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论攀附,谁能越过我,我们是天作之合。”
第86章
狭小闭闷的帷帐中充满暧昧的气息,两个人的身体交叠卧在床上,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声浸润其中。
冯照感觉到眼皮上轻轻一点濡湿,旋即睁开眼就看到他放大的脸,剑眉星目,皎白生姿,硬挺的鼻尖刻出一股锐气,和薄薄的嘴唇连成利线,显出几分薄情,但他眼中灼热的火生生将脸庞染上深重的欲瘾。
她有一瞬间失神,在他深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薄红的脸庞,忍不住凑近看,就这样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顿时引来他更激烈的报复。
“唔!”她的嘴被堵住,口中完完全全被侵占,她想让他出去,可他怎么会如她的意。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他微微起身,将她头上的发丝拨到一旁,然后一点一点地亲下来。这时候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越收越紧,没有任何让她逃脱的间隙。
象征着皇后身份的朱红袿衣层层解落,露出莹白细腻的肌肤,在锦衣丹绣层层叠叠的宽袍大袖中格外刺目。皇帝的眼神顿时深重如墨,冯照看到他的喉结迅速滚动,呼吸急促,两个人离得太近,她甚至能察觉到他的身体骤然发热,将滚烫的热度传递给她。
冯照微微动了动手,就被他大力压住,被迫直面他。
这个时候他的心思直白地能让人一点看到底,他那些弯弯绕绕全都没有了,冯照知道他现在被勾了魂失了心,像个愣头青,她心里那点坏心思又开始痒痒,想让他狼狈失控。
谁让他是皇帝呢?
她忽然勾起一个轻曼的笑,轻轻叫了一声“承意”,然后如愿看到他的眼神陡然加重,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风暴。
他将她整个人收进臂弯拢在怀里,头隔着一臂重重撞到床头,他那只臂膀仿佛失了痛觉,力道却半点不收敛。
冯照有些喘不上来气,间歇地轻呼,“轻……轻点。”
但他充耳不闻,像是陷进了极乐幻境,所有酸苦悲痛全部烟消云散,所有喜乐快意全部经由眼前的人充盈到他的身体里,就像缺失的半魂半体终于回到他的身体,与他合二为一。
他眼神失焦,喃喃地叫着“阿照……阿照……我的阿照……”,已经不知外间天地黑白。
门外守着的白准闭目侍立,八风不动,但是不是从风中传来的几声低语还是叫他忍不住牙酸。旁的内侍宫女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又在忽隐忽现的低喃中互相传递眼色。
外面夜幕垂落,显阳殿中灯火闪烁,烛台上的蜡堆了一层又一层。
帷幕里平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皇帝终于松开制住她的手,将她额头上汗湿的几缕头发拨开,汗珠慢慢坠落到唇角,又被他舔舐掉。
冯照疲累至极,腿上发酸疲软,微仰起的头和被桎梏摆弄的姿态在这方隐秘天地里极尽婀娜,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山间的精魅化身。
皇帝再次抓住她,不让她离开,“卿卿,我的好卿卿,再来一回吧……”
他满面红光,目光如炬,活像是从她身上吸了精气。
冯照心里不忿,一个念头就坐起来,横跨过去压住他不许起来。
“不许动。”她的嗓子还哑着,方才很久没有喝水。
皇帝仰躺着,直直地盯着她,忽然想被扼住了什么,瞪大眼睛,“唔——”
一只细白的手捂住他的嘴,“不许出声。”
他慢慢点头,一瞬又被激得闭上眼睛,额头绷出青筋,剧烈的喘息喷洒在她的手心,几乎要把手心沾湿。
冯照颇为嫌弃地在他胸口擦了擦,然后眼睛一动,从臂上卸下金钏塞进他嘴里。
“说了不许出声。”
皇帝的呼吸陡然加重,冯照还以为他要起来报复,小心盯着他,但他看着口中的金钏不知在想什么,幽黑渐深的眼睛盯着她不动了。
朦胧的帷帐中,欲海情山,人影幢幢,看不清动作,隐隐约约有被闷住的哼声从帷帐的缝隙中传出,惊起一室烛火跃动。
次日一早,冯照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自己腰间被什么抱住,她定了定神,眼前是华贵奢靡的宫室,织金帷帐乱糟糟铺在床上地上,地上又是散落叠起的锦袍中衣,鞋履上的珍珠正正好好地对上她的眼睛。
冯照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宫里。
腰间的手一动,“醒了?”
随即脖颈间传来一片濡湿,皇帝凑过来吻她,又低柔地问:“饿不饿?”
冯照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像被糊住了,于是哑着声音道:“我要喝水。”
而后皇帝下令,成群的宫娥安静齐整地进来,静默清扫杂乱的宫室,呈上湿帕温水,杯勺碗罐等物。
待洗漱完毕,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宫中餐食到底是要奢靡许多,就他们两个人吃已经零零散散摆满了桌子。冯照慢吞吞坐到桌前,看见一碗醍醐时眼前一亮,醍醐珍贵,要从牛乳中反复萃取,但宫中都是食不厌精,做这种菜自然不在话下。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看起来很像乖巧进食的狸奴,皇帝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心里无限熨帖,但是她光顾着自己吃,一点也不关注他,他心里又耐不住了。
冯照吃着吃着手里的勺子忽然被抢走,然后腰间一重,她被皇帝抱到怀里坐到他腿上。还不等她推拒,皇帝又拿起碗勺亲自喂到她嘴里。
她瞪他一眼,皇帝纹丝不动,一勺醍醐就这么停在她嘴边,她猛地咬住吞下去,再瞪他一眼。皇帝轻轻笑了,“慢点吃,不够还有。”
原本布菜的宫人推下去,一旁伺立的其余人也慢慢低头。
冯照觉得丢脸不是她,而是皇帝,于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伺候,就这么慢慢用完了一碗醍醐。她觉得饱了,从他怀里挣扎跳下去又回了内室。
皇帝尽管也没用几口,但看她走了自己也跟着进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你没有自己的事吗?”
“今日大婚,辍朝三日。”
冯照坐在镜前梳头,皇帝就在她身后看着,时不时指点几句,吓得梳头的宫女手都不利索了。好不容易把头发盘起来,宫女在给她上钗环,皇帝忽然来了一句,“怎么不带冠?”
冯照一扭头,才发现他说的是昨日取下来的莲花宝冠。
“只有成婚才戴,日日都戴岂不是重死了。”
皇帝没再说什么,但冯照分明从他不动如山的脸上察觉出几分遗憾。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喜欢,想了想,她摆摆手让宫女出去,然后把冠取来放到他手上,“你给我戴上。”
皇帝怔怔的,然后轻柔地给她戴上,衣冠庄重,一眼就看出是大卫的皇后。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再次吻上去。
其实他不愿说,当年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戴着这样的宝冠,像是菩萨降世。昨日大昏再见,他心头发颤,实在,实在觉得好得说不出话,可惜她很快就摘下来了。
今天他亲自给她戴上,再度真真切切地看着,有一瞬甚至忍不住跪下,求菩萨垂怜。但好在菩萨已经垂怜,大慈大悲
落入凡尘,才得以被他藏于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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辍朝三日,皇帝一刻不曾出显阳殿,简直乐不思蜀,已然忘了外朝还有何事。
待到复朝第一日,皇帝的好心情立刻消失殆尽,崔慎求见他。
崔慎是经门下省递的奏请,无可挑剔的章程,但此人偏偏挑在他刚成婚的日子,简直其心可诛,而他甚至不能惩处,怎么能不憋得一肚子气。
先前京中对冯照的旧事议论纷纷,他为了平息舆论,特意给崔慎官复原职,甚至还提到主客令的位置,可他就是这么报答君恩的!
崔慎在家休养了很久,瘦骨伶仃的身躯恢复正常,才决定求见皇帝。
皇帝冷眼看着崔慎一丝不苟地行礼,开口道:“崔主客的病是好了?”
“臣已无大碍。”崔慎平静道。
真是可惜了。
皇帝面色微微抽动,沉声道:“你所为何事?”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崔慎,而崔慎丝毫不惧,道:“皇后殿下旧物遗留于臣家中,臣自当奏禀奉上。”
皇帝原本靠坐在桌前,一听这话脸色陡变,双手扣案,倾身对着他。
崔慎跪立于殿中,目光微垂,八风不动。
上方皇帝狠狠地咬牙,恨不得现在立刻把崔慎拖出去砍了。阿照早八百年就跟他和离了,能有什么东西留在崔家!就是有,他不知道送回去吗!偏偏等到这个时候,简直其心可诛!其身亦可诛!
“陛下倘若不便,不若请皇后殿下出面,我自与殿下详谈。”崔慎又道。
“砰”地一声,皇帝拍案而起,额头青筋暴起,“崔慎你放肆!给我滚出去!”
“陛下稍安勿躁,”崔慎仍淡淡道:“此物不可久留,究竟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早日告予皇后定夺。”
皇帝闭了闭眼,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勉强不拔下墙上挂着的宝剑去把他砍了。
“什么东西?”
“一只信鸽。”
鸽子被呈上来时放在了一只金笼里,生龙活虎地跳来跳去。
然后皇帝看着这只信鸽,忽地眼神一变,想起来它的来历。
崔慎犹嫌不够,继续说道:“此物是当年殿下的嫁妆,一直被她养着,后来……这只鸽子就留在了我家中。我想毕竟殿下也养了好些年,总还是挂念的,便将它呈上还于殿下。”
依照此人心机,他肯定知道这是皇帝送给冯照的,毕竟这种信鸽不是凡品,多半出自御苑。但他偏偏要往皇帝心窝子上戳,明晃晃告诉他,阿照一点不在乎你送的东西。
皇帝此时的脸色已经黑得像墨汁,再有一句话就能滴出墨来,好在崔慎终于住口。
他忍了又忍,最后咬牙道:“说完了,给我滚出去!”
伴随着崔慎出去的脚步,还有皇帝扔出来的一副砚台,没砸中他,反倒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白准!”
白准候在外面,忽然听到皇帝大叫,忙不迭跑进去,又听到皇帝怒喝,“叫吏部尚书进来!”
可怜宋尚书一把年纪,被皇帝急急叫来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竟是单单一个六品官的调官,不过这职位倒是别出心裁。
“让他做起居令史,给我修起居注!”
就让他看看,我是怎么跟阿照日日恩爱的!
第87章
自入宫后,冯照越发觉得称心遂意,看皇帝也越发顺眼。
从前在家中已是富贵登天,可来到宫里做了皇后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这么穷奢极欲的享受法子。后宫只有她一个人,所有上供到宫里来的珍宝异玩内库里都堆不下,皇帝也不常用,全都便宜了她。
西域的宝冠、金饰,东夷的珍珠、玛瑙,还有北地的绿松石,东西阔土的宝物汇聚一起,做成了她耳上戴着的的嵌宝石人面龙纹金耳铛,手上戴着的织梭白绿玛瑙手串,还有胸前璀璨的金珠嵌绿琉璃项链。
眼前这方等身高的铜镜剔透锃亮,照出室中这位光彩夺目、艳姿四射的美人。
冯照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再度环视这座宫殿,骄矜地点了点头,但唯有一点让她不快。殿中摆满了青瓷,在朱墙墨地的宫室里格外显眼,绿得发油,活像个螳螂精的屋子。
再好的东西也不用摆这么多,冯照一看就知道他还记着当初她朝他摔过去的那个瓶子。
小心眼的螳螂精!
不过看在他照顾这么周到的份上,这点小事就算了,到时候她去宝库里一样样挑,把他的好东西都掏过来。
她在这里心情曼妙地享受着,可皇帝一进门却臭着一张脸,对着桌上的茶埋头苦喝,就是不跟她说话。
“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拖长着调子问道。
皇帝看了她一眼又撇过头去,像是不太在乎,过了一会儿才提起,“我以前是不是给过你一只信鸽,时间久远,我记不太清了。”
冯照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皇帝顿时神色微妙,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道:“你把它养在家里?”
冯照拧眉看他,“你不会还要要回去吧?”
他脸色顿时黑下,“送你了就是你的,但你进了宫怎么不把它带进来?宫里人伺候得更尽心。”
“那是以前,现在它早就飞走了呀!”冯照莫名看着他。
“飞走了?”皇帝突然提声,幽深的瞳仁里慢慢燃起怒火。
好啊!骗他也就算了,连找个借口都这么敷衍,要是被那个贱人知道了,都不知道他有多得意!
皇帝当然不甘心,他慢慢平复心绪,压着火问她,“崔慎求见我,说那只鸽子,你落在崔家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冯照,不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她原本半趴在榻上,听见他的话顿时愣住,接着慢慢坐起来,脸上精彩纷呈,最后定格成又气又笑的面容。
“呵!我就说你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八百年前的事,原来是一狼一狈凑在一块净想这种破事!”
皇帝轻动眉头,想斥她别乱说话,可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鸽子为什么跑了,是我把它放出去的!我想让它去找你!”
“但你离我太远了,真的太远了……我找不到你,它也找不到你!”
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冯照是尖叫出来的,带着脆弱泣声的破音。
她一下失力倒在榻上,话说不动了,只在那里泣哭。
皇帝一下慌了神,他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他上前两步,还没碰到她的衣袖就被一手打开,“别碰我!”
“好,好,”皇帝哆嗦着把手缩回去,“你,你别哭了……”
冯照半缩在榻上,哭得浑身发颤,“我阿耶死了,我阿娘病了,我找不到人帮我,没人愿意帮我,他们都欺负我。”
她通红的眼睛溢出泪涟,哀哀地看着他,“我找不到人啊,我只有找你了,你是皇帝呀,你为什么也帮不了我。”
皇帝听到这里彻底听不下去了,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冲动——抱住她,抓住她。
她缩成一团像个刺猬,几乎整个人都深深地覆进怀里。可她不愿意被他碰,不停推开踢开,“你也欺负我,你为什么要欺负我?”
他完全包裹住她,深深吸气压住喉咙泛上的酸意,用自己的脸紧紧贴着她的半张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阿照,我怎么会欺负你,我怎么舍得欺负你。”
“你骗我!我根本找不到你!”
皇帝心里倏然一痛,“是我的错,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我们是夫妻,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只要我还在一天,就永远是你的靠山。”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冯照脸上全是哭下来的眼泪,他凑上去一点一点全部吻掉,把掺杂着咸涩的味道渡进她嘴里。苦在嘴里,苦在心里。双唇相贴,她的嘴被封住,终于停下了哭声。
“我给外姑封郡君,以后想见谁就见谁,好不好?”皇帝一边轻抚后背,一边问她。
冯照抽噎着,“你说真的?”
“君无戏言,”皇帝轻轻吮吸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阿照别哭了,嗯?”
常夫人送嫁女儿后在家中惴惴不安,唯恐她在宫里受了委屈,自己也帮不上忙。但还没等到女儿给家中报的平安,就接到了封赏郡君的旨意。
这道诏令着实出人意料,因为上一个朝廷敕封的郡君还是冯太后的母亲,且还是死后追封,而如今冯照一进宫,其母就得封郡君,叫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新晋的皇后,她在陛下那里的份量恐怕还要重几分。
朝中对此颇有议论,不过关照后族是应有之义,再加上皇帝对冯家的偏爱人尽皆知,冯太后在卫廷仍有余威,倒也没人说什么。真正看重此事的唯有一人——太子。
太子知道这个消息后大发雷霆。
先前他听说阿耶和冯家女传闻时就异常不安,生怕冯家再出一个皇后,好在冯大娘子早早就嫁人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以二嫁之身封后,阿耶真就喜欢到这种地步吗!
太子胸中顿时涌起强烈的不忿,如果不是太后,阿娘也不会死,现在宫中又要来一个冯家女,难道他要自己的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吗!
他难道不记得冯太后是怎么对待过他的吗!
气血上涌,太子气得满脸通红,手边随便抓了个东西狠狠砸下去,瞬间碎裂四溅,在地上飞弹起来,正巧打中了门外欲要拜见的中庶子高岳。
此人脾性秉直,捂着半边胳膊进来,脸色肃然道:“殿下身为国之储君,自当秉性持重,何以骄躁轻怒,甚至泄愤于珍物?殿下可知,此方砚台要费尽多少民力,又价值几何?寻常百姓家中一年所得资财也不过如此!”
他字字珠玑,但太子一听头都大了,“我堂堂太子,岂可与小民相提并论!”
高岳微蹙眉心道:“殿下受万民供养,怎能自绝于万民?”
太子揉着脸,烦躁不已,“我知道了!这种时候高公为何总要紧抓着这种小事不放。”
“那殿下以为,何为大事?”高岳叹了口气。
太子顿时双目怒睁,双手撑在桌上,高声道:“当然是陛下立后!”
他是猪油蒙了心,把这样的女人娶进来,迟早要祸害元家!
“殿下,”高岳额间深深皱起,“这与你何干?殿下是储君,是国之础石,只要殿下稳住脚步,陛下无论选谁都妨碍不了殿下。”
他不以为意,太子却越发恼怒,此人只会对他说东说西,真遇到事了却半点主意没有,说来说去都是读书忠君那一套,简直愚昧透顶!
几日之后,皇帝召太子入宫,拜见他新立的皇后。
当着皇帝的面,太子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假作无事地行完所有礼节,皇后也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行礼。
“往后这就是你母亲了。”皇帝道。
太子一瞬间抬起头,眼中恶狠神情还未藏好,旋即又低头应喏。冯照低眼瞥见,手上的茶杯一顿,神色不动,若无其事地喝下茶水。而在一旁皇帝看来,这便是母慈子孝的场面,不免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都是眼里容不下钉子的,如今初次见面能不吵起来,已经让他十分欣慰。尤其是太子,竟然懂事了一回,他更觉得真是长大了。
辍朝日罢,皇帝再度开始勤政,但这回有了心爱之人在侧红袖添香,他批奏章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在御座上批奏,冯照靠在一边的榻上看书,时不时吃些点心,看起来像个悠闲自在的狸奴。他偶尔抬头看她,期待她也看过来,二人心有灵犀。可是那书、那吃食不知道有什么魔魅,引得她一次也不抬头。
无奈皇帝只好清清嗓子喊她过来,这时候这位皇后就会慢悠悠地走过来,没骨头似的软在他身上,他如愿以偿地美人在怀,享尽极乐。从前不知道,现在才知晓床上有床上的滋味,座上有座上的滋味。
然而皇后总出现在太极殿这事不知怎的传到前朝去了,御史大夫上奏言后涉国政,大为不妥,劝皇帝勿要耽于女色。本来他还不在意,但此事愈演愈烈,甚至攀扯到皇后从前,说她狐媚惑主,有乱政之像。
“岂有此理!”皇帝闻得此事大为光火,“妄议皇后,该当何罪!”
他一意孤行,让阿照嫁给他,本就是他强求,这是他最忌讳的事,偏偏就有人就在这上面狂做文章,是不是太久没有动怒,以为他脾气太好不会动干戈。
皇帝深深地吸气,他才对阿照允诺过,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把她当作狐媚惑主的妖女,那他这个皇帝是昏君吗!
皇帝震怒,殿中人纷纷跪倒一地,此时此刻,皇帝的威严更不容冒犯,而殿中也仅有一人自顾自地在记录,是被皇帝钦点的起居史令。
引起种种事端的源头,此刻竟然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更让皇帝怒不可遏,“都给我滚!”
崔慎巴不得赶紧离他远点,转眼就跑了个没影,要不是为了有见到阿照的机会,他就是在家吊死也不想跟在此人屁股后面记他的吃喝拉撒。
喜怒无常,笑脸藏刀,也不知阿照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慢慢走出殿外,一抬头却看见了梦寐以求的人。
“阿照……”
第88章
冯照如往常一样优哉游哉地晃到太极殿,准备开始又一天的伴读,但乘车到了殿外却看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崔慎呆呆地站在墙边,仰头看着坐在车驾上的人。她高高地扬起白鹤细颈,被成群的婢从簇拥而来,翠围珠裹,凤仪万千,他一瞬间有些恍惚,这真的是阿照吗?
直到娇越的一声打破他的痴想,“你怎么在这儿?”
她蹙眉,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人,眼中竟连半点动容都没有,崔慎心里一震,痴痴说道:“我——”
“崔主客,礼不可废。”车旁一位年轻的女官肃然提醒道,“这是皇后殿下。”
崔慎双唇颤抖,凄凄地望向座上的冯照,她平静地看着,没有说话。崔慎慢慢弯下腿,一点点低头下去,顿首而拜。
“臣,拜见皇后。”
冯照其实没有想太多,她只是好奇,“你在这儿做什么?”
不怪她这么问,此时午后,正是皇帝批奏的时候,如无要事绝不会见外臣的,否则也不会让她这个时候过来了。
崔慎这时候忽然觉得羞耻,他没法跟阿照说出口,说他现在只是个起居令史,要每天跟在她新嫁的丈夫身后记录起居。
从前在崔家时他就知道她一直在意自己的品阶官位,只是那时二人情浓,他也尚有擢拔的希望,可是现在……
他低低地应道:“臣,为公务前来,在此有幸得遇殿下,不胜欢欣。”
冯照狐疑地看着此人低下的头和紧绷的下巴,又抬头看向远处太极殿傲然沐光的飞檐觚棱,这两个人真的能安安静静地议论公务,不打起来吗?她不由抚额头疼,男人多了是非多啊……
她不欲多说什么,轻轻伸出一手摆了摆,女官便上前放下车驾四周的帷帐,遮住车内的皇后身形,然后吩咐鸾驾再启。崔慎见状慌忙惊叫,甚至顾不上礼数,“等等!”
“殿下!”他跑到鸾驾前,隔着帷帐呼喊。
帷帐被轻轻撩开,冯照定定看了他一眼,带着微不可查的躁意,“你可知道,阻拦凤驾是要被治罪的?”
崔慎哆嗦着声音道:“我只想问一句话,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他……对你好不好?”
女官听闻此话,讶然看向这位崔郎,当即令众人屏退,牢牢守在皇后身边。
冯照嗤笑一声,“好与不好,我们都已经没关系了,你现在问又有什么意义?”
“我对不起你……”他眼底盈满泪,“害得你无处可去,你离开之后我找了医师,医师说我得了心病,所以我在家治了很久,已经好多了,再也不会那么想了。可我连累你至此,我放不下,害怕你过得不好,如今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是鱼死网破也会把你救出来。”
冯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报复你才进宫的吧?”
她笑叹一声,“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是好
聚好散,虽然你对不起我,但我冯照坦坦荡荡,从没有婉转曲折的心思,更不会拿我的婚事开玩笑。我当初嫁给你是我看中了你,那几年我过得也不算差,至于后来……至多是我眼拙,我也不会记恨你。如今也一样,我进宫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了不相干。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我过得不好呢?”
帷帐陡然落下,在微风中荡出阵阵涟漪,将内外隔绝开来。
“毕竟,你臣我君,安见臣怜君乎?”
“说得好!”
众人惊看,旁侧的随墙门里缓缓走出圣驾。皇帝抚掌而来,停在皇后凤驾跟前,将在场诸人都惊了个魂飞。
宫中谁不知晓新任的皇后是二嫁之身,从前的旧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来在这儿遇到了前头的丈夫已经足够让人提心吊胆,不料旧夫未走,新夫又至,实在是叫人……目不暇接啊,简直比百戏还精彩。
皇帝身着便服,宽袍大袖松松散散披在身上,显然是临时起意从太极殿中出来,正好就撞见了这么难得的一幕。
他斜睨着眼看向崔慎,呵笑一声,掺杂着些许微妙的轻讽,“崔史令,皇后的话你听到了?”
崔慎脸色惨淡,自从他和阿照分开,他就一直心存侥幸,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哪怕是她做了皇后,他仍觉得还有一线机会,可是直到现在他终于知道,阿照是完完全全铁了心要离开他,他甚至没有任何办法挽留。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一心求来的菩萨被他亲手推开,做了别人的妻子,从今往后,他甚至不能再唤一声阿照。
崔慎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去心智,再也没有了和皇帝争高下的心思,他双膝跪地,半身俯贴,在鸾驾前稽首而拜。
“臣,谨遵殿下令。”
帷帐里没有说话,皇帝唇角微微翘起,随即对着崔慎吩咐道:“皇后之意卿当谨记于心。”他随意地望了望朗阔的晴空,和气地说:“我看天色不早了,崔史令还是早些回家吧。”
白准站在身后,拢在身前的手轻轻一摆,就有两个小黄门上前半拖半扶着把崔慎带走,他此时已经全然失了三魂七魄,任由旁人摆布,哪里还能反抗。
白中常此时心里忐忑又安心,他揣度圣意,时刻收悉皇后的动向,哪知道竟会撞上这样的场面呢?不过,以他对陛下的了解,皇后的地位肯定纹丝不动,此事过后,他还需多多探查皇后那儿的情形。
皇帝负手而立,余光瞥向一旁的车驾时微微挺起胸膛,但等了半晌不见冯照下来,皇帝不由脸色一沉,兀自上前说话。
“阿照是来找我的?”他轻缓道。
里面不闻有声,皇帝凑上去准备查看,不料帷帐突然掀开吓他一跳。
冯照坐在里面凝眉正问,“陛下不如告诉我,崔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四目相对,皇帝眼神躲闪,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冯照微眯着眼打量他,接着忽然钻出来,在众人惊呼声中跳下车,一把拉住皇帝的手就把他拽走,然后向太极殿大步走去,徒留一众婢子在身后目瞪口呆。
皇帝看着自己的手被一只白嫩纤细的手紧紧攥住,指尖用力泛白,而他的手乖乖地摆着,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开。
他盯着二人绞缠的双手,暗暗轻咳一声,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跟在冯照后面,任由她把自己带走。
冯照一脚踢开太极殿的大门,将皇帝一把拖进来,然后关上大门。
“这下没人了,陛下可以告诉我,崔慎为什么会在这里?”
“些许公务而已。”皇帝讪讪道。
“元恒!”冯照大怒,“你又骗我!”
皇帝心里一跳,眼前冯照已经气得热血上头,指着他鼻子骂。他被这一声娇斥叫得通身激灵,姿态更软几分。
他踱着小步凑到她身前,趁她不经意拉住袖子下的手不放,小声道:“我没骗你,真是公务所需。”
“只不过,”他顿了一下,“我把他的官位稍稍贬了一阶,他现在是起居令史。”
冯照猛然瞪大眼睛,“你发什么疯!你不是被夺舍了吧!”
皇帝偏过头不肯说话,
“你什么意思?你把他叫进宫是给我难堪还是给你自己难堪。我告诉你,你要是这么计较,就一刀把他砍了!我们俩一拍两散!”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冯照眼睛里简直能冒出火,从前没见他这么神志不清,丧心病狂,不知是吃错了哪里的药!
皇帝自知理亏,经她这么一说又顿觉自己幼稚可笑,但心中仍有不安。
他轻轻晃荡她的手,试探道:“你现在果真不在意他了?”
冯照当即甩开他的手,一脚踢过去破口大骂,“元恒你狼心狗肺!我被外面人骂,在家里还被你怀疑,你真不是个东西!”
在家里。
皇帝细细品味着这句话,感到别样的心安,脸上浮现轻盈的笑意,一把将她抱住,“阿照,好阿照,我再相信你不过了,我们两个之间怎么插得进别人,你放心,我马上就把他放出去,以后你肯定不会再见到他。”
他在她额头上落下细密的吻,“外面的人你别担心,有我挡在你前面,没人能说到你面前,我保证让他们闭嘴,好不好?”
冯照揪着他胸前的衣襟仍不解气,“我爱去哪儿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好好好,太极殿是你夫君的地盘,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管不着你。”皇帝一边轻哄,一边凑到她耳边低声喃语,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冯照一把推开他,“你,你就一天到晚想这些!”
“夫妻之间做这些不是天经地义?我们不如先试试。”皇帝轻笑着把她揽住压到榻上,癫欢狂缠之后,一场争执就此消弭。
冯照力竭睡过去,皇帝凝视着她晕红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披上外衣出去。他在外殿的御座上缓缓坐下,脸上还带着餍足的散漫神态。
慵懒地靠在座上,凝视着屋顶覆莲斗四穹窿,层层交叠内收,他的眼睛也深陷其中,失神许久。
过了一会儿,他一手在桌上顿叩几声,很快有人立刻悄无声息进来,跪倒在御座前。
“说。”
那人旋即低声轻语,将探查所得一一说出。
皇帝听完后面如寒霜,窗外透进半束天光,将他锋利如削的下巴照得格外森寒。
“逆子!”
小小年纪不想着读书,尽干些旁门左道的事。交游朝臣也就罢了,还管到他老子头上来了!还是这么愚蠢不加掩饰的小动作,遮都不会遮,简直是蠢货一个!
那人埋首顿地,不敢接皇帝的话,只
安静听吩咐。皇帝心累至极,仰头摁住眉心,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出去!”
冯照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早晨,昨晚厮混太久,累得她精疲力尽,竟然一觉睡到第二天。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皇帝已经去朝会了,太极殿的宫人受过吩咐,尽心尽力地伺候她洗漱。等她回了显阳殿,身边的女官就立时迎上来。
“殿下。”
冯照点点头,“昨天你做得不错。”
“这是臣的本分。”她答道。
“今日早时,臣听闻崔二郎君再接调令,特来禀告殿下。”
冯照身形微顿,“这么快?”
昨日皇帝根本没离开过她身边,那就是今早她睡觉的时候?
“调去做什么了?”
女官素来沉稳,说到这个也不免语塞,“听说是去了代城做户部郎中。”
冯照愕然,竟然是去代城,他这个年纪做户部郎中是高升,但去代城就是明升暗将啊,皇帝真是……
他以前就是太幼稚可笑,如今终于想通了,不再纠缠于此,索性打发了人眼不见为净。只不过还是改不了他幼稚的心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罢了,她长叹一口气,旧情断绝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崔慎要死要活也不关她的事了,以后就专心往前看吧!
惆怅过后,冯照的心思又收回来,对着眼前的人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再次问道:“李循,你果真要留在我身边吗?”
李循闻言肃然跪地行了个大礼,“殿下,这是臣最大的愿望,殿下再问,臣也是一样的回答。”
冯照自入宫后,立刻派人去找当初这位有相救之恩的小小宫人。她年纪不大,志气却不小,什么也不要,只想留在皇后身边伺候。冯照自无不可,将她封为女史。她身边不缺贴身侍女,正好缺一个忠心耿耿又熟悉内庭的人。
李循出身不俗,因战被俘没入奚官,与当年姑母的经历何其相似,让冯照心生触动,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冯照轻叹一口气,“我是怕你以后后悔,你跟在我身边就是做女官做到顶,也只拘泥于内庭,但历城王妃可是一等封君,我担心将来你到我这个年纪时会后悔。”
李循知道皇后说的是实话,但她心意已决,“殿下,内庭之中权势再小也是我自己的,郡王妃再大也是苦乐由人,我宁愿自做自主,也不愿一身荣辱系于他人,我愿追随殿下,万望殿下勿要嫌弃。”
这话说得冯照很是动容,忍不住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女官,“好,你说得好,你的心性非常人可比,果然是名士之后。既然你执意留在宫中,我也能给你个准话,你为我办事,我绝不会亏待你。”
“多谢殿下!”李循再度稽首。
冯照满意地点头,“接下来,我倒还真有件事要你亲自去办。”
她招手让李循过来,李循附耳聆听,听见她的话慢慢睁大眼睛,但她很快就恢复如常,肃然应下,随即雷厉风行而去。
第89章
李循虽不知皇后此举何意,但如此私隐之事交到她手上就是对她的信任,她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前往中侍省。
身为皇后近前的女史,她在后宫行走无人不敢不给面子,到了中侍省也是一样。中侍省专管后妃进御,亦有上达天听之职,但如今后宫仅有皇后一人,偌大的中侍省了无用处,正想着怎么在皇后面前献殷勤呢。
李循一到此地,中侍中就赶忙迎上来,尽管他的品阶还要更高。
“见过中侍中。”
“哎呦!女史客气了,真是折煞我等,不知可是皇后有何吩咐?”
李循看了眼周围,拉过他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此事牵扯私隐,我不好说太多,只盼着中侍中勿要外泄。”
中侍中讶然,随即立马答应,这可是拉近关系的好时候!
“女史何出此言?我等皆为皇后治下,当是齐心协力为皇后尽心才是,我在宫中这么多年,靠得就是守口如瓶,尤其我们这儿……唉!总之递到我这里的话,就在我这里为止。”
李循便道:“我当然知晓中侍中的人品,但牵扯到殿下,甚至于陛下,我不得不慎重。”
她于是附耳过去低语一番,中侍中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旋即坏笑道:”原来是为这事啊,女史请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一处内室,屋室不大却别有洞天,四壁木柜通顶,另有箱具林立,桌案在中,中侍中走到桌案边,手放到下面拉出来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个神色檀木盒。
他小心翼翼打开,里面铺着一层明黄色的绸缎,打开来看里面铺满了大小一致、色彩剔透的羊肠短衣。
“依照殿下的吩咐,我等精挑细选寻来此物,取代北绵羊制成,其色、其形都是百里挑一,大小一样,纤薄无比。民间可找不到这么标致的,只有宫里头才有!”
李循接过来仔细打量,“中侍中费心了,只是殿下忧心此物制法不洁,恐害了病,故命我前来查探,并请中侍省自制,勿要从民间采买。”
她又补充道:“此事隐秘,还请中侍中严控知悉,勿要外传。”
中侍中听得此令,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应下,“还请女史禀告殿下,中侍省一定办妥此事!”
李循得了准话,脸上泛起笑意,盖上盒盖还给他,“有劳中侍中,过几日我再来跟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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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近来政务繁多,常常拖到夜间,回去时冯照已经睡了,如此一连几天晚上都说不上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娶妻之后不该是这样的,娇妻在侧才是正事,他思索不过片刻就决定要让皇后过来。
冯照原本入夜之后就准备洗漱上床了,如今被拎到太极殿陪着皇帝在烛火下批奏,很是一番怨念。
坐在御座上那人对她的眼刀视若无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下笔翻飞。
“陛下,”冯照窝在榻上很不高兴,“我要回去。”
皇帝不停笔,一边写一边说,“再等等,再有半刻钟我们就回去。”
谁跟你我们!
她咬牙切齿道:“半刻钟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悬于纸上的笔微顿,偏头看过去,榻上的人此时双腿勾在一起,整个人窝成一团,脸上却浮现切齿的恼意,活像是被戏弄过的狸奴,时刻准备报复主人。
“过来。”他看着她说。
“你想干嘛?”冯照很警惕。
既然不听话,就怪不得他了。他把手中的笔搁到笔架上,然后缓步走到榻前,高大的身影倾覆下来,把冯照整个人圈抱在怀里,而后回到御座上。
冯照见他没有下步动作,方才安心坐下,但她见不得他老是折腾人,忍不住想报复回来。
此刻皇帝端坐于前,冷冷静静地看着案上的奏疏,时不时御笔钦题,在暖黄灯光下半边脸庞显出别样的玉泽。
瞧着是个如玉君子的模样,干出来的事桩桩件件都讨打。
冯照心头火气就要捣乱,把一双腿横插进去,就这么搭在他腿上,一双手环过腰间,整个人像藤蔓一样绕在他身上,让他难以动身,遑论自顾自地看奏折。
但她显然没有料到皇帝的反应,他只是停顿片刻,待她摆好姿势后轻笑一声,听在冯照耳朵里仿佛在嘲笑她。
“阿照,要不然你坐到左边来吧,我的左手可以空出来,右手还拿着笔,没法抱着你。”
冯照气极,一头往他右臂上撞。
“哎!”皇帝终于慌了,冯照着一撞,把他手里的笔撞了下来,在纸上落下一道显眼的长痕。
眼看终于闯了祸,冯照立即把头一缩,拱进他怀里不肯出来。
皇帝看看奏疏浓重的墨痕,又看看深埋怀里只露出乌发的妻子,长长地叹息一声。
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不过不能纵容她这样莽撞,皇帝曲起双指,轻敲在冯照额头上,“你干的好事,出来看看。”
然后他就感到胸前毛茸茸的脑袋左右乱蹭,伴着嗡嗡地一句:“不要!”
皇帝失笑,轻抚她的头发,“好了,不怪你,再闷下去都喘不过气了。”
这时候冯照才慢吞吞地抬头,看向桌上被她所污的奏疏。不过她看了之后并不心虚,而是理直气壮地推脱:“本来就不怪我,是你自己没拿稳。”
皇帝一愣,被她说得气笑了,“你还知道倒打一耙。”
冯照噘嘴不服,“又没染到字上,不妨碍你看。再说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奏请,你又不用返回去。”
“嗯?”皇帝托着她的下巴让她正对桌案仔细地看,“不重要?你看看这是谁的上奏?”
冯照上下通揽,略微心虚地沉默。
这是穆庆上奏的奏疏,无非是陈述政务之事,内容不重要,但穆庆很重要。他从前镇守朔州,如今官至尚书右仆射,位在中枢。
当然,官位做到多高于陛下而言都是他的臣子,真正让陛下在意的是,穆庆当年出言相救。
元恒幼时曾被太后幽禁别室,那时候太后已经在想着要废黜这个皇帝了,当时还是殿中尚书的穆庆大胆谏言,为皇帝说话。他说皇帝是长子,这么小的年纪都没犯过错,就是换个皇子也是一样的,况且废皇帝不是废太子,是会动摇江山的。
不知是太后本就做个样子,还是真的被穆庆说动了,总之太后从此以后再也没提过此事,而元恒稳坐帝位,等到他慢慢长大,废帝也无从谈起了。
有如此之恩,皇帝一直都对穆庆尊敬有加。但冯照更好奇的是,皇帝对太后是什么心思,他立自己做皇后又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不说话了?我又没怪你。”皇帝摸着她的头安慰她。
他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害怕了,便取来御笔在奏疏上写下:“几案所污,勿惧。”
“这下好了,不过以后小心点,免得他们以为我这个皇帝手脚不灵光,天天打翻笔墨。”
他待她的确很好,至少比她在婚前想得好上许多,于是这一刻,冯照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想问清她一直以来的惶惑,也给当年的她一个解答。她慢慢转过身靠在他胸前,问道:“陛下有没有恨过姑母?”
冯照知道这是皇帝的禁忌,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孝子,对祖母的孝心天地可鉴,但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她不知道。
身后一片静默,冯照心里渐渐忐忑起来,她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该真的把他当作无话不谈的丈夫。
就在她要开口另起话头时,皇帝出声了,他没有动怒,而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对祖母的敬意还不够明显吗?”
冯照缓缓抬起头,迎上他和煦的面容,他甚至心情很好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我没骗你。”
“但你这么想很正常,外面很多人也这么想。因为你们不是皇帝。”
他卷起她的手放在手中揉捏,好像在把玩什么宝器,“皇帝之位承于祖宗,但可不是放在那儿就能号令天下的。国朝三十年军政要事皆仰赖祖母,天下人都依仗她的命令。祖母一朝崩逝,手中权柄立刻就会分崩离析,容不得丝毫空隙,如果没有一个人把它全部抓住,那这个朝廷也会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我要继承整个朝廷,就要继承祖母的一切。”
“门户私计怎堪比天下经纬,我怎么会恨给予我天下的人呢?”
冯照从没想过他竟然是这么想的,只有困顿于低位,才会纠缠于蚊蝇小事,而他稳坐明堂,高揽天下,眼底早就看到了更多更大的人间,根本不屑于计较这等些微小事。
娇怜的皇后愣愣地看着他许久,看得他忍不住在她懵懵的脸上亲一口,“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南北互分七十年,一定会有人终结乱世,一统天下,既有此人,为何不是我?”
“所以你要迁都?”
皇帝这时候完全停了纸笔,靠坐在座背上,问她道:“朝中很多人不愿迁都,百姓也有很多人不愿迁都,你是怎么想的?”
她?皇帝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她难道会跟皇帝对着干吗?她身上还流着冯家的血呐。
“前朝定都于洛,自然有它的道理,我听说百年前洛阳阙庭神丽、人稠物穰,我虽没见过,但新宫既成,未必比不过当年。正巧我最爱富贵繁华,不爱苦寒之地。依我看,没人不爱富贵乡,等将来他们习惯洛都繁华,就是叫他们回代城也没人愿意。”
“哈哈哈哈哈。”皇帝听了她的话大笑不止,“卿卿此言深得我心。”
她说的话太过合他心意,以至于他浑身舒畅难耐,把人抱得更紧,深深覆上去,灼热的气息熏染她的唇瓣。
“陛……陛下,”冯照努力从他的舌中逃脱,“喘不上气了……”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腾空,牢牢地抱在怀里,和他紧密相贴,鼻尖浸染衣袍下清淡绵密的熏香。
皇帝的脚步飞快,几步之间就到内室,把人完完全全压于床上,迫不及待地劫掠侵占。不过片刻,她身上的衣服就被完全褪去,莹白玉润的肌肤躺在深色龙榻上刺目至极,皇帝一瞬间血涌上头,眼眶泛红,鼻尖都堵上一股热意。
他这一刻就像猛虎扑猎,恨不得下一刻就咬开血肉,但被冯照一脚抵住。
“现在不行。”
他没听见她说什么,眼睛里全是秾艳无比的一幕,一时愣在那儿滞住,紧接着整个人扑上去毫无章法地啃咬绞缠。
冯照嘴上被封,双腿又被绞住,只有一只手得了空处,胡乱击打中扇了他一巴掌,终于把他打醒了。
“我说了不行!”
皇帝半是震惊半是恼怒,“为什么不行?”
冯照怒嗔道:“羊肠没了!”
皇帝登时愣住,旋即翻倒躺下,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我叫人去取。”他正要朝外张口,又被冯照拦住,“中侍省的也没了,就那么一点儿全被水泡了,用不了。”
欲求戛然而止,喜悦落空,皇帝咬牙怒骂,“都是群废物!”
冯照慢条斯理道:“几天而已,你就忍忍吧。”说完,她兀自起身下床,从皇帝身上跨过去,突然又被他一把拉住,撞到他胸膛上。
“那就不用了。”皇帝看着她的眼睛道。
冯照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瞪大眼睛惊叫,“那怀孕怎么办?”
“生下来。”
“你说得轻巧!”冯照朝他胸前用力一拍,“生什么生!生出来有什么用!”
皇帝眉头一皱,“都是皇子,怎么没用。”
冯照气笑了,“那又怎样?我这个皇后都没什么用,生出来几个更没用的陪我一起受苦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眶慢慢红了。
旖旎气氛一扫而空,皇帝坐起来靠在床头,把她抱在怀里慢慢顺过脊背,“你是天下之母,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天下之母……我能做得了谁的母亲?”
皇帝沉默了,懂得了她的未竟之意。太子的确顽劣,对着皇后连装都装不住,这还是上头有他这个父亲在的时候,将来……
胸前的人在低声抽泣,他轻慢地在她头上落下一吻,低声道:“我千辛万苦求来的你,现在、将来,都不会让你受苦的,你放心,嗯?”
他把人搂在怀里轻声慢语地安慰,帐中弥漫开温柔宁静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冯照仍然红着眼睛,就这样慢慢睡过去。
皇帝轻轻把她放下来,端详着妻子白嫩的脸、细细的颈,目光扫过丰腴的胸前和细长的手腕,落在她的腰腹上看了许久。
第90章
洛阳暑热,比不得北地凉爽,即使过了暑月仍然潮湿黏腻,让迁到这里的北人很不习惯。皇帝严令不许提回代北,为安抚众臣,便下令在华林园大开避暑盛宴,宴请群臣。
华林园位于宫城以北,始建于曹魏,洛宫新修时兼仿芳林园重新修一番,如今焕然一新。此地依山而建,树木山石繁茂,充盈葱蔚洇润之气,园中楼阁耸立,沟渠环绕,每至清风拂过,水面碧波荡漾,总会带来一阵爽霁清冽,直破溽暑。
满殿宽袍大袖
,衣袂相连,薄绸轻屐,就是南人来了也要恍惚这究竟是鲜卑人还是汉人。不过显然皇帝很是高兴,君臣互饮,一派相和之景。
皇帝此时已经喝了许多,微微熏醉,洁白的脸上泛起薄红。白准在一旁时不时添酒,被皇后使了个眼色,他便不敢再动了。
白准如今为难得很,当年他就觉得这个冯家女郎难伺候得很,如今又成了皇后,他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他在心里叹气,要是抱翁在就好了,可惜抱翁如今也抱病在家,帮不了他。
冯照坐在皇帝身边,一览台下众臣,慢慢抿着杯中冰镇过的葡萄酒,时而看一眼身边的皇帝。
“陛下,小心醉了。”冯照偏过头低声提醒他。
也许是真喝醉了,他听见后一把抓住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重重一吻,双眼抬起直勾勾盯着她,眼底滑过挑逗的流光。
冯照立刻看向台下,大家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或是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水,愣是不往上看。她绷着脸在桌上狠狠踩他,却又被他勾住腿不放,一时动弹不得。
太子坐在下方上首,将帝后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差点捏碎了手中的琉璃杯。
身后的中黄门悄悄凑上来在太子耳边道:“殿下,陛下还在上面看着呢。”
太子定睛一看,台上皇帝已经半眯半睡,不知看向何处,而皇后的眼神轻飘飘的投过来看着他,在太子眼中无疑是明晃晃的挑衅,让他怒火中烧,但迫于场合硬生生地压下去。
酒过三巡,皇帝再度向众人敬酒,一杯饮毕就提前离场,走时还不忘拉着皇后的手一同离开,剩下的人终于能放开了胆子作乐,场上顿时又热闹起来。
帝后同回后殿更衣,皇帝喝得更多,耐不住要先洗漱,冯照留在外间由婢女梳妆更衣。此时有婢女过来通禀,道冯次兴求见。
冯照点头道:“让他先在外面等着,一会儿我去见他。”
宫中禁卫森严,外人寻常是见不到她的,就连通传的机会也没有,如今在北苑,总算能找到机会求见。正好此时抱巍抱病在家,陛下一直挂念着,她也想见见这个阿弟。
她坐在桌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满头乌发被拢在手心,玉罗一点一点拆下环钗,打磨得光滑无比的木梳轻轻穿过发间,从垂发到挽髻,一晃就过了十年。
“玉罗,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玉罗手上一顿,轻声道:“奴婢九岁进的太师府,到今天已经有十一年了。”
“你想嫁人吗?”冯照忽然问。
玉罗手中的木梳忽地一颤,掉落在地,她也一同跪地,“殿下恕罪,奴婢没想着离开殿下。”
冯照轻叹一声,“你年纪小,心思又浅,每次见到次兴来都高兴得不得了,我想不知道都难。但我说句实话,他不是你的良配。他是我阿弟,你却也跟着我这么多年,你们两个我谁也不愿偏袒。私心里,我还更想偏帮你,毕竟你是个女郎,我不愿让你入不归路。”
玉罗颤声无措,“奴婢,奴婢不知道……”
冯照拍拍她的手让她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正好他今天来,我也帮你问问。但你要是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玉罗脸上僵住,下唇被咬得发白。
“那我知道了。”
“我……”玉罗脸色苍白,肩膀缩在一起微微轻颤。
冯照轻叹,拍拍她的肩膀道:“不着急,你先好好想想。待会儿他要过来,你去屏风后面看着。”
玉罗慌乱地点点头躲开。
冯次兴入殿时满脸欢欣,“拜见皇后殿下!”
“阿弟不必多礼,”冯照笑道:“我还没谢过你当初在代城相救之恩。”
他摇摇头,“我与殿下同出一脉,当然该齐心协力,殿下说恩情就太过严重了。”
冯宽和冯延都已离世,冯家在这世上所剩的亲人已经不多了,提及此,二人都有些郁郁。
冯次兴也知道自己提起了伤心事,便移开话题道:“还没来得及恭喜殿下入主中宫,殿下果然非池中之物,一遇风云变成凤!”
“你真是油嘴滑舌,”冯照笑叹,忽而脸色一转道:“我听说抱翁如今卧病,不知他身体如何了?”
他脸色顿时挂落下来,“医师去看过了,都说阿翁他没病,但人偏偏起不来床,我想,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都会这样,连药都救不得了……”
抱巍年近古稀,已是高寿之年,就是没病躺了这么久也能躺出病了。
冯照叹息一声道:“可怜你了……抱家也没个别的长辈支应着,留你一个人操心。”
“臣有殿下做阿姊足矣。”冯次兴道。
冯照喟叹道:“亲人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你年纪也到了,有没有想过成家?”
此时屏风后忽然传来零碎细响,声音不大,但足够引起冯次兴的注意。屏风下一双绣鞋慌乱躲藏,但一眼就能辨出是宫中婢女的装束。
冯次兴正襟危坐起来,向冯照拱手道:“殿下明鉴,臣如今一心只想着打理家业,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在儿女情长上。”
屏风后陡然沉寂下来,冯照在心里长叹一口气,面上仍笑道:“也罢,既然你没有这个心思,我怎么会强求。”
冯次兴走后,玉罗低着头从屏风后慢慢走出来,冯照仔细一瞧,眼圈都红了一片。
“这下死心了?”
玉罗点点头不说话。
“要我说呢,这也是好事。你心思单纯,不适合他那样的。他对谁都是周全无比、笑意满满的样子,不是因为单对你如此。他笑过之后就忘了,就你还记得牢牢的。不骗你骗谁?”
玉罗抽泣着点头,“奴婢知道了。”
唉,冯次兴此人,只有方方面面把他压得死死的的人才能制住他,哪里是玉罗这样的小可怜能驾驭的。
要说这一下午也是热闹,刚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殿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陛下。”
冯照摆摆手道:“陛下现在没空,让他先在外面等着。”
宫人下去通传,但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竹帘啪啦乱响,冯照转头一看,太子急吼吼地径直就冲进来。
他左右打量,看见冯照坐在桌前就当作没看见一样。冯照当即脸色沉下,压着怒意道:“太子这是何意?”
太子这才像刚刚看到她一样,轻慢道:“原来是皇后殿下,不知我阿耶在何处?”
“陛下在与不在,太子都不该不问自闯。”
太子闻言轻笑了一声,“我一直都是这么进阿耶的殿中,怎么皇后一来反倒无端指责我?”
一直?冯照要是信他就有鬼了,元恒这么一个乾纲独断的人能容忍旁人随意进出他的房中,太阳就要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估摸着皇帝那边也快要出来了,她也不欲跟太子在这儿纠缠他失礼与否。
“殿下寻陛下何事?”
太子不屑道:“国政要事,皇后还是不要过问得好。”
毛都没长齐,还开口闭口国政要事,当她不知道他这个太子是什么水平吗?冯照霎时从心底升腾起来一股怒意,果然是欠收拾。她冷笑道:“可惜陛下现在没空,太子要么就跟我说,要么就先回吧!”
她仰靠在高台御座上,端得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在太子眼里坐实了恶毒后娘的样子。
于是当下太子没忍住脾气,颤颤指着她怒言,“你……你狐媚惑主,阿耶迟早会收拾你!”
冯照大笑出声,笑得捧腹不已,仿佛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让太子更加怒火中烧。
“太子小小年纪也懂什么叫狐媚惑主吗?那我可要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作为你的长辈也教教你,这叫夫、妻、情、深。”
太子怒不可遏,就要跟她吵起来,但冯照岂会任由他开口,“殿下知不知道有个词叫贼喊捉贼?我听说当初陛下迁都时,有好些人拦着不让,甚至于陛下派人来洛阳查探城况
,也有人敢搪塞不去,殿下你说,簧言惑主的是我还是这个人?”
朝中人人都知道,当初陛下派太子去过洛阳打探城中情况,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陛下是为南征做准备,以洛阳为据点南下,谁也没想到迁都上来。事关国战,派太子也无可厚非,但太子显然没当回事,人还没到洛阳就把奏报送回去了,皇帝知道后大发雷霆,把太子狠狠打了一顿。
被皇后当众揭短,太子简直暴怒,几步并作就要冲上来,他粗壮的身躯蒙上来巨大的阴影,被皇后单薄的躯体衬得格外吓人。
就在他要跨上高台的前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元询!你干什么!”
太子陡然僵住,脸上瞬间涌上恐惧、焦灼、害怕,狭缝般的眼猛地睁大,一抖一抖地转过身。
“给我滚下来!”皇帝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地看过来。他身上只穿了中衣,外面简单披着外袍,头发还笼着一层水汽。
“阿……阿耶”,太子声音干涩,脚步慢慢挪下来。
“你还知道我是你阿耶!”皇帝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太子一下跪地,“你要对皇后做什么?她是你娘!”
太子跪伏在地上,头埋下去捂着脸大哭。
皇帝看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堂堂太子不孝皇后,忤逆君父,更是半点血性没有,竟然只知道哭!他在太子这个年纪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安敢如此愚蠢!
“你还有脸哭!你——”
“我娘早死了!”太子忽然抬头大喊,哭得脸上涕泗横流,看不清五官。
皇帝一下气泄了,我娘比你娘死得还早,我父也死了,你父还活得好好的,你有什么好哭的!
他想训斥、想教导,可太子不是小孩子了,已经长大了,秉性都已经形成,真的能改吗?这一刻,皇帝心里忍不住怀疑,太子真的能接下他的重担吗?
来华林园避暑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皇帝坐在窗边,望着微澜的湖水和远处的葱茏山色长长的叹息。
冯照洗漱毕后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情景。她走过去盯着皇帝的侧脸瞧,忽然伸手去抹他的眉,“陛下别老是皱眉,老得快。”
皇帝闻言眉皱得更紧,“你嫌我老?”
她一下把手收回,“我可没说,是你说的啊。”
冯照眼睛滴溜溜地转,惹得皇帝手痒难耐,猛地一下把她拽过来,鹰视般看着她,“可惜你后半辈子都离不开我了,想找个年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皇帝年过而立,已经是本朝历代先祖中数得上数的高龄,故而这几年他尤为在意自己的寿数。
长寿自然是好,但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被嫌弃年纪大让他颜面扫地,势必要让她知道他的厉害。
冯照被他拦腰抱起直冲冲送入榻上,整个人被覆住无法起身,窗户还开着,正对着光亮的蓝天碧波,帷帐中也前所未有的光亮。
“白日宣*!你的脸面还要不要!”冯照奋力挣扎。
皇帝冷笑,“我的脸面刚被你丢了,自然要在你身上找回来。”
冯照缩着脑袋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步动作,悄悄睁开眼一看,却见元恒在床头的抽屉里翻出来一个盒子,拿着里面的东西勾起一个浅笑,眼神晦暗难明。
她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爬起来往后缩,但床上就这么大,床边被他堵住,她再往后也只能碰到床头,慌不择路地抓住床头落下的帷帐拦在自己身前。
眼前的人步步逼近,她也终于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金色的圆环,上面雕琢了什么图案因为环线太细看不清。
不会是送给她的金钏吧?可金钏好像没有这么细的。
元恒侧过身,原先松垮的半边衣服散开,露出白玉般的胸膛,他一个用力把人拉过来压住,把金环举在她眼前让她看清楚。
“从前在弥陀山,你送过我一只金钏,后来被弄碎了,有一部分找不回来,我就让工匠把剩下的熔了做了一个小的。它套不进手上,但套在别的上面正好,你猜猜是什么?”
冯照起初还不以为意,费力想从他底下逃出来,但她腿一动就蹭到了某种物什,让她一瞬间知道了那个金环用在哪里。
这一刻,冯照浑身僵直,脸上表情瞬间凝固,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双唇发颤,“你,你疯了!”
元恒竟还笑了一下,“我没疯,你送给我的时候我就想一定要用上它,还好现在也不晚。”
他是来真的!
但那怎么能用在……会死的!
“你别乱来啊,我警告你!”
“唔——”元恒揽过她的后颈把唇舌堵进去,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呜呜地闷叫。
金环扣上,他身体猛地一抖,脸上脖子上顿时青筋绷起,而下一刻两个人同时闷哼一声,他白玉般的肌肤立时弥漫开一层薄薄的水红色,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脸上。
冯照觉得很奇怪,太奇怪了,她想逃开,但被强力箍住根本挣脱不开。就在她挣扎时,不知动了哪里,元恒登时身上更红了,冯照报复心起也想折腾他。
她胡乱动弹,惹得元恒喉咙里溢出一股轻颤,冯照趁此机会把他推倒,双手扼住他的下巴和前颈,只留下喉结露在外面飞快滚动。
“叫你欺负我!我要欺负回来!”她下手越用力,他的脸上就越红,根本说不出来半句话,眼底渐渐弥漫出来水意。
行至最后,冯照累得气喘吁吁,终于肯放开他的脖颈,他立刻歪头咳嗽,大口喘气,像要把刚才屏住的气息全都吸进来一样。
冯照一边喘着气,一边轻拍他的半边脸颊,“狗东西!这下满意了吧!”
元恒眼神立刻变了,侧头看过来时深不见底,他立刻把人猛拉下来。
帷帐挂在窗外随风飘荡,时不时溢出点点呼声,如此荒唐直至夜色降临。
两个人浑身汗津津的,帷帐内火热一片,只有外面的风吹进来带来丝丝凉意。哪怕这样,元恒也不肯移开他放在她腰上的手,冯照恨恨地往他身上一拍,“你今天发什么疯!”
元恒低头吮吸她颈间滑下的一粒汗珠,然后说:“我马上要出巡了。”
冯照猛地转身,惊问:“去哪儿?”
“去嵩山祭天。今年开春后洛阳周围就开始大旱,到现在还没下雨,过几个月就是秋收,要是京城周围颗粒无收,新都就要出大乱子。”
“祭天之后真能下雨吗?”冯照嗡嗡着声问道。
“我不知道。”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坚定地说,“但我必须要去。”
他把她头上汗湿粘黏的头发拨开,摩挲着她的耳垂,对她说:“为向上天表诚意,祭天都是简行,途中也没法多休息,到了那儿还要爬山,所以我不想带着你。你就留在洛阳,把宫里好好守住,等我回来好不好?”
冯照忍不住瞪他,“你都计划得好好的了,我难道还能选吗?”虽然她的确不想去,但此人肯定就想听这种话。
果然,他勾唇笑起来,“等我回来给你个惊喜。”
冯照翻了个白眼,“别是个惊吓吧。”
他大笑,觉得她翻白眼也别具生趣,又忍不住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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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出巡嵩山,太子留守新都,冯照再度陷入无所事事中。
洛阳最近越发炎热,滴雨不下,难怪周遭大旱。冯照
白日里热得昏昏欲睡,一睁眼就到了晚上,一连好些天她连饭都吃不下。
李循眼看皇后如此,心里焦急,便劝她请太医过来看看。冯照有气无力道:“天热,叫太医有什么办法?”
“太医本就是为天家所置,殿下请太医看过,大家也都安心些。”
冯照想想觉得有理,正好她也没什么事做,便召来太医瞧瞧。
自从上回被阿娘的病吓到之后,冯照就对太医署有格外的关注,力排众议大肆扩员,还特意安排他们轮番去臣子家中看病,如此谁也无话可说。
有她大力支持,太医署对皇后的召见就格外看重,来了好些人一起看。
不过几个太医看过之后神色不太对,把冯照吓一跳,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
几人互相交换眼色之后一同点头,然后都松了口气的样子。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为她禀报:“殿下这是有喜了。”
霎时间满殿寂静,继而身边的几个婢女惊呼出声,凑过来你一个我一个地问太医详情。
冯照脑袋发懵,然后不可思议地看向腹中,这里,真的有一个孩子了。
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容,这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诊出皇后喜脉,太医们全都得了打赏,欢欣雀跃地回去。
殿中宫人当然也都得了赏钱,冯照拉着李循的手道:“李循,你真是个福星!”
李循笑得开怀,“殿下金口玉言,焉知不是殿下的福光也让妾沾染上了。”
此时月份尚小,冯照不欲大肆宣扬,下令太医院守口如瓶。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
东宫之中,太子听闻这个消息大发雷霆,屋中器具摔碎了一地。
“妖妇!贱人!岂有此理!”
太子暴戾恣睢,固然有其本性在,也离不开出生后的养育。
他早早失去母亲,冯太后待他严格,父亲严厉有余、温情难有,身边伺候的人要么万分小心谨慎,要么胆大包天以小博大,什么都哄着他捧着他,他也深知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孩子,终于养得如今这副模样。
现在,父亲又有了另一个孩子,他深爱那个女人,为她昏了头蒙了心,是不是会对那个孩子爱屋及乌?
他早就觉得自己不像他,总是嫌他不成器,他会不会废太子,换那个喜欢的孩子上去!
太子越想越觉得焦躁,远甚于一开始知道消息时的愤怒,他开始害怕、恐惧,脑海中冒出来许许多多可怕的场面。
他想得浑身冒汗,乃至于幻视皇帝忽然出现在门口。
“啊!”太子吓得尖叫出来。
门口那人一动,原来是中黄门。太子狠狠松了口气,接着对着他踹过去,“要死啊!跟个鬼一样!你要吓死我!”
中黄门不停跪地求饶,太子又烦得怒吼,“行了!起来!”
就这会儿的功夫,他浑身都汗湿了,粗壮的身体一动就发热,他又狠狠地往矮几上一踢,“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热!”
中黄门道:“冰窖里又取了三缸冰块来,殿下再忍忍吧,这里就是比不得代都凉快。”
代都……
太子狂躁地走来走去,要不就回代都去吧,这鬼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正巧阿耶现在不在洛阳,他这时候走没人能拦住他,到了代都……
代都什么都有,城池、兵马、宫城,连臣属都在。
他眼睛锃地亮起,然后心跳迅速加快,“我要回代都!”
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就是坚定的落音,身边中黄门一听赶忙凑过来道:“殿下一人难回,不如带上一队兵马?”
太子扭头看他,眼睛越来越亮,“你也觉得我该回去是不是?你说得对!我要有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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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太子念头一起就再也抛不开了,他立刻召来身边署官和近侍宦官,太子中庶子、太子舍人、太子洗马等人齐聚东宫,以为太子有什么国政要事,然而太子将大门一关,说出心中所想时,殿中顿时群情骇然。
纵然这已经是东宫中他最信得过的人,也不免被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吓了一跳。
“诸位,此地实在湿热难耐,我势必要回代都过暑,待到秋日再回来。”
众人半是害怕半是犹豫,在场的人都是鲜卑人,祖祖辈辈都活在代北,毫无准备来到洛阳,实在没法习惯这里的气候。现今太子带头这么一说,众人都心动不已。
然而此时众人也不约而同想到了皇帝,他虽不在京中,但天威赫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以一己之力强迁京都的魄力绝非常人可及。
太子看他们犹豫不决,不由大怒,“畏首畏尾成何大事!等到了代都,那里什么没有?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
亦有人率先应和道:“殿下说的是,我们不过是难耐暑热,思乡而返,公理之下尚有人情,更何况回归故土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就是陛下来了,道理也还是这个道理。”
太子方才满意,“中黄门都知道的道理,怎么诸公还在这里犹豫?”
想到莫名来到洛阳,从此再不能回到故乡,众人心中无不悲悯,不禁涌上一股哀凉之意,接着浑身坚定起来,不过是想回去有什么错!
这一刻,众人深埋心中对皇帝的怨恨终于浮现出来,看着眼前的太子顿时尤为可亲,既然如此,索性一条道走到黑,再说到了代都,又有太子在,说不定他们这些人有大造化呢。
文臣既在,武官亦有。署官毕竟手无寸铁,真正有用的还是东宫禁卫。太子这些年的太子也不是白当的,他把门大夫也叫过来厉色下令:“将东宫封门,谁也不许进出!”
人心一旦收拢,行动起来比什么都快。太子显然很满意他们识相,立刻吩咐起来。他一刻也不耽搁,命令左右卫率去寻牧马,典内去收拾行装,一队人马迅速聚齐,要从东宫出去。
行至东宫大门却被高岳拦住,他刚刚才得知此事,来不及多想就立刻前来阻拦,“殿下万万不可!”
他脾气最急,太子早有预料,但还是脸色一沉。“高岳!我劝你别不识相!”
“殿下——”高岳惊愕万分,从前太子纵然暴戾,但也从没有过这么无礼,如此对他直呼其名、颐指气使,可见太子已经听不得劝了。
然而高岳岂是害怕储君发怒的人,以前直谏陛下他都敢直言不讳,“殿下!陛下百般心血将洛都建成,岂容有人罔顾君心?如今代城已降为恒州治所,殿下此时趁陛下不在京中私逃,待将来陛下回京后不堪设想啊殿下!”
“闭嘴!”太子大怒道,“别给我扯东扯西!我不过是想回代都避暑,你说得这么吓人是想恐吓我吗!”
他此刻红眼怒睁,沉压的火气涌上全身,又是一幅壮硕的身躯,将眼前的高岳都衬得格外瘦弱。
高岳更加激动,昂着脖子大喊,誓要把太子劝服,“储君奉命监国,非诏不得出京!殿下此举与谋逆何意!”
太子勃然大怒,“来人!”
身后的卫率驭马上前,太子从他身侧的剑鞘中“嗖”的一下拔剑而出,剑锋寒光闪烁,凌冽袭人。
高岳惊愕万分,“殿下……你——”
剑光闪过,“咚”的一声,高岳遽然倒地。
在场众人莫不惊惧,看着地上渐渐渗出满地鲜血的尸首,浑身战栗不已,谁也不敢再忤逆太子。
“违我命者,犹如此人!”太子以剑指天,血气冲上头,满脸红涨可怖。
这队人马一路杀神弑鬼冲出东宫,从薄室门出去,沿建春门内大街一直往东走就是建春门,只要过了建春门,前方就畅通无阻了!
东宫距离皇宫仅一步之遥,太子匆忙出逃刚刚出了东宫大门,冯照就在显阳殿得到了消息。
左右女侍中得知此事后万分惊愕,马不停蹄前来禀报皇后。皇帝出京,现在京中能管住太子的仅有皇后一人。
冯照自确诊怀孕以来被身边侍女当作金疙瘩一样伺候,尽管她毫无所觉,还时不时乱蹦乱跳,把人吓个半死。现下得知太子异动,周围人唯恐京中大变,冯照却来了兴趣,在宫里呆了这么久被当菩萨一样供着,她早就不耐烦了,如今终于有她大展拳脚的机会。
每逢这种紧要关头,她越是兴奋激动,反而更能沉着冷静。
“慌什么?太子没有兵马,那群乌合之众还能反了不成,陛下还在呢,谁敢轻举妄动。”
蠢货一个,光长肉不长脑子,就是头猪坐在东宫也知道别乱跑,跑出去死的是谁还不知道呢。不过转念一想,他要是不这么蠢,也没这么好的天赐良机。
右手轻轻贴上腹部,她忽然生
出一股喜悦的心情,这孩子是个福星啊!
皇后如此斩钉截铁,众人心里多少有底了,只是还迟疑问道:“那就让太子这么出去?”
冯照眉眼凌厉,冷声道:“他想得美!在宫里乱来也就罢了,跑到宫外去撒野,把他元家的脸都丢尽了!”
这下闹得满朝的人都知道太子要回旧都,甚至为此私逃出东宫,简直把皇帝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被亲儿子公开反对自己的迁都大计,不知等陛下知道以后心里是什么感受,冯照还记得他曾跟她说过,受命于天就要做冠绝古今之事。
那是刚入宫的时候,他拉着她上永成寺,九层百丈,凭栏远眺就能将洛阳城尽收眼底。眼前是绵延居所横无际涯,身后是皇帝伟岸的身躯,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指向整座城池,向她逐一列举哪处是宫城,哪处是大市,哪处是明堂,后来他无比欢欣地在她耳边落下壮志豪言,“我的基业,就从这里开始!”
他的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圣心壮志,太子还是年纪太小,不知道什么是诛心,不知道析交离亲,不知道添加父子反目!
冯照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泛出一片精光,“我要立刻见领军将军!”
领军将军总领禁军,统揽京城防卫,是重中之重的要职,非皇帝亲信不能当,这也是冯照并不慌张的底气。
新都领军将军是皇帝的族叔元严,论辈分他还是太子的族祖父,除皇帝外不用看任何人的情面,要是他不放,太子休想出去。
此时元严已经被下属通禀,匆忙赶往建春门。
皇帝出京,京中防卫更加严格,元严以高龄之身亲自在京中巡逻,万幸在太子逃至建春门前到达。
太子带着一队人马凶神恶煞地冲撞,元严眼看光凭言语已经无法阻拦,当机立断关城门,并通传其余所有城门,今日洛阳城不许进出。
冯照到达之际,两方人马正在城楼下对峙。
元严严词厉色训斥太子目无王法,让他赶快带着人回东宫。但太子距离城门仅有一步之遥,岂能轻易放弃,他这时候跑红了眼,谁的话都不听。他已经杀了高岳,尸体就在东宫的大门后面,一进去就能看到,这时候要他回东宫就是全完了!
“我是当朝储君,谁敢拦我!我命令你们开城门!”太子在门下尖叫怒吼,已经全无储君之态。
“元询,你要干什么!”
随着一声高喝至,双方不约而同把目光投过来,是皇后!
皇后带着一队禁军疾奔而来,将城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太子带的那几个人放在禁军面前就是稚子对上莽汉,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元严顿时眼睛发亮,对着太子一顿呵斥,但太子此时的目光完全被皇后吸引过去,他怨毒地盯着皇后,像是要把她吃了一样。
冯照一点也不在意,她高声喊道:“太子奉皇命留守京中,此时无诏出京是想违逆圣令吗!”
“你住口!”太子气得脖子通红发粗,“你这妖妇休想妖言惑众!”
冯照噗嗤一笑,妖妇?真是有意思,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被叫上妖妇了,这可是妲己飞燕才有的名头啊。
她轻蔑地投过去目光,把这个粗硕狼狈的兔崽子上下扫视一圈,开口道:“太子口出狂言,不敬长辈,还违逆圣命,目无王法,你说陛下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太子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随即又恶狠狠地说,“别想拿阿耶来压我!我不过是回去避暑而已,你就是想借机栽赃陷害我!”
听到这,元严忍不住出声,“陛下命太子监国是为安国固民,殿下如此将陛下之苦心置于何地?臣请殿下速回东宫!”
话音一落,周围的禁军缓缓向中间围拢,将太子一行人包围在圈中。此时太子身边的署官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惶惑,低声急促地劝说,“殿下,不如回去吧……”
“是啊,现在肯定走不了了。”
“殿下,我们走吧!”
寒光锋锐的刀剑无限逼近,他们身下的马也开始躁动不安,来回摆弄蹄子甩开马尾,不住地喷气。
太子红着眼看着层层包围的禁军,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冷酷的杀意,额头汗如雨下。
“殿下不要犯下大错,此时回去还有向陛下求情的余地,要是太子一意孤行,我也不知后果如何。”冯照压低着声音徐徐劝说。
此时事情闹大,太子原本冲动上头的激情已经逐渐褪去,但身后还跟着这么多人,他心里还撑着口气不想退,直到现在他才好像脑子终于清醒,想到了父亲得知此事时的反应,一瞬间抖如糠筛。
眼见太子终于露怯,冯照立刻高声下令,“迎太子回宫!”
她给了元严一个眼色,元严顿时会意,跟着喊道:“迎太子回宫!”
太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像是要烈火跟在后面追一样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路畅通无阻回了东宫,然后紧闭大门谁也不见。
其余人巴不得太子就此消停,见东宫终于平息总算是松了口气。
如此喧闹一整日,到了夜间宫中总算平息下来,索性只有城东受了波及,其余地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尚未引起大乱。
冯照站在殿中迟迟没有休息,太子是国之储君,他带头出逃已经让中枢失职,所有人都害怕皇帝回来后的雷霆之怒。
从公理上来说,此事也不能闹大,城中不少人和太子是一样的想法,只是没像他那么大胆,要是太子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更多人参与进来,届时洛阳新都岌岌可危。好在成功把太子劝回去,否则真让他在城门口起冲突,或死或伤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仍处于高度紧张中,此时李循匆匆返回显阳殿,向冯照禀报,“殿下,尚书省已经知悉,陆尚书已经快马出城去寻陛下,大约明日就能面见陛下。”
冯照紧绷已久的心终于能放下,“很好!”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暗自念道,你果然是个福星。
第92章
圣驾巡幸嵩山,在黄盖峰下太室祠祭神求雨。室外祭坛上堆积着密密麻麻的薪柴,皇帝祭拜完毕来到祭坛边放上牲和玉,而后一把火点燃,燔烟徐徐升天,将地上天子的祈福送至天上神仙。
远处峻极峰高高耸立,青烟缭绕,连云成海,让元恒想起了代北一望无际的草场,此地莫不是真有天神驰骋与云海之间?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怅然,早知道就把阿照带过来了,她精于骑射,在草原上游刃有余,肯定也喜欢这里的峻峰云海。
罢!再过些日子就要回洛阳了,何必在这里胡思乱想。
薄暮初临,帝王卤簿浩浩荡荡驾临嵩阳寺,嵩阳寺紧邻太室山,也是嵩山最大的佛寺,早有先军提前在这里吩咐好,改为圣驾驻跸之所。
在这里歇息一日后,圣驾就要前往中山、三齐等地巡幸,上次南征让这个久居代北的皇帝深深意识到,河北和山东是稳固中原、直击南齐最稳固的后盾。青州粮产丰厚,冀州、定州军力勇猛,齐州濒海,盐利客观。
待钱粮兵马充足,他要再度开启南征。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羽林军结束了夜间轮班,又开始一天的守卫。
嵩阳寺位居山林,平日就安静得很,承接帝驾后更是戒备森严,因而山门外传来的零星声音都格外引人注目。
一人浑身狼狈、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阶,在寺门口大喊,“臣陆秀求见陛下!”
皇帝很是吃惊,但立刻就下令让陆秀来见他。他在嵩山祭天,是国祀之事,有人过来求见非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不可。
陆秀是祀部尚书,掌监察之职,能让他连夜亲自过来……皇帝瞬间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可能。莫不是有人谋反?!他脸色骤变,新都未定,一切秩序都在重新厘定,真有反贼也大有可能。
可是阿照还在宫中,真有人谋反,第一步就是打进宫里,到时候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
女子……皇帝额头冒汗,不敢再想下去。
他在室内来回踱步,慢慢计算手中有多少兵马,至少现在嵩山南北的陆浑县和东亭县驻军仍然可控。京畿三万禁军只要等他回去也能调动,如今大卫天下还没有人能在几天之内把皇城掀翻,至多是趁乱打进宫里,禁军群龙无首被钻了空子。
但这也说不通啊,元严守着皇城,谁能从他手里落到好处?
太子?皇帝忽然脚步顿住,而后紧咬牙根,这个兔崽子还真有可能闯出大祸!但他有这个机会,没这个本事!
就在皇帝焦急地等人时,陆秀终于飞奔进来,片刻不停在皇帝面前跪地稽首,“陛下!太子——”
“太子反了?”皇帝急问。
陆秀抬头瞪大眼睛,张了张口,“不,不是,太子欲回代城,私逃出京。”
什么?
皇帝愣住了,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拧眉问道:“太子,私逃?”
这比听到太子谋反还要让他震惊。
陆秀见皇帝错愕,立即恳切陈词解释,“太子恶京中暑热,昨日欲私逃代城避暑,领军将军立刻封锁城门,将太子劝回东宫。臣昨夜知悉此事,与诸位公卿通禀后前来奏报陛下。”
殿中顿时一片沉寂,皇帝没有说话,他被彻底震惊失言。
堂堂一国储君,行事竟然如此荒谬!说他没本事都是抬举了,他敢反还能赞他一声有胆,可现在算什么?脑子里简直装的是浆糊!
皇帝缓缓地、慢慢地坐到榻上,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喘不上来气。
他心里有巨大的愤怒和难以言尽的悲伤。太子真的不小了,他在太子这个年纪早就跟在太后身边学书治政了,太后说他少而机悟,可承祖宗宝业,可是他呢?他能指望太子将来继承他的伟业吗?
皇帝心中遽然一痛。
如果,如果他有别的孩子……
想到这里,皇帝悚然一惊,“皇后呢?皇后如何?”
陆秀还在等着皇帝的命令,乍被这么一问都有些懵,而后迅速回道:“皇后殿下无恙,太子再建春门前时,皇后亲自出宫规劝太子,臣等驰往嵩山皇后也是知晓的。”
皇帝顿时松了口气,他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巡幸照旧,我暂不回京。你回去告诉元严,禁军从此刻开始严阵以待,在我回来之前不惜一切代价稳住京中局势。另外太子之事务必封锁消息,谁敢借此生事,全部以谋逆论处!”
第93章
皇帝震怒之下仍头脑清醒,太子之事决不能闹大,此时最好是冷处理,免得招致一众代北旧人思故。
陆秀领命预备这就回去,却被皇帝叫住,“等等!”
他一愣又立刻恭敬回来候着,但皇帝眉头紧锁,显然还在顾虑着什么。不多时,皇帝走到桌前,慢慢落笔于纸上,然后越写越快,洋洋洒洒写下满篇墨迹,最后取出一方金印盖上。
就在陆秀以为这是处置太子的诏书时,又见皇帝把手书卷起,在外面包上一层油纸,最后印上一枚紫泥,用另一枚金印压下去,就此将手书封口。
“此物密交皇后,不得外泄。”皇帝沉声吩咐道。
陆秀惊讶之余倍感重压,这是陛下重于万钧的信任,如此交给他一人。一定是他连夜报信,在陛下心里落下印象,他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抱负,势必要将此物全须全尾地送到。
京中无数人牵扯其中,彻夜难眠,等着皇帝的下令。
陆秀快马加鞭回京,将皇帝命令通传三省长官。皇帝没有对太子做出处置,京中众说纷纭,摸不准陛下的想法,甚至有些传着传着都怀疑起来太子究竟有没有犯事。皇城的主人不在,中枢只好焦急地等待着陛下归来,
太子一回东宫就紧闭大门,谁也不见,东宫署官都被裹挟进这场风暴里,当时热血上头,仿佛谁不跟着太子,谁就会被千夫所指,但现在冷静下来全都出了一声冷汗,自是躺倒在家里不敢出来了。
东宫之中仍然无知无觉的只有伺候的侍人和奴婢,只知道太子杀了高公,高公的尸首孤零零地躺在弥漫开的血泊里。
几个婢女站在血泊外一丈远,全都惶惑无措。高公平日里常常出入东宫,对待内侍奴婢们也从不摆脸色,如今就这么倒在她们眼前,婢女们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权宜之计只好先用素布为高公覆面,好歹留下些许颜面。而后几人商量一番,决定将他送至詹事府。
恰好此时有人求见,看见大门敞开,便径直走进来,发现婢女围在一处,当即大步流星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
婢女们一看,原来是李御史,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
李柄和高岳是至交,常到詹事府寻他,在婢女们面前也混了个脸熟,今日听闻太子有异,便来找高岳打探。
婢女们指着床上的人哽咽道:“高……高公……”
李柄脑中轰然一响,愣愣地回过头看向床上被覆面的人。好半晌,他慢慢跪下来,揭开那张素布,高岳的脸已经灰白,狰狞,空洞。
李柄想尖叫,可是他叫不出来,嗓子像哑了一样,张口好几次才终于通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随之在东宫上空爆裂。
“谁!是谁!”李柄眼珠子快要爆开,整张脸都在咆哮。
婢女实在害怕,三言两语地把今日见闻抖出来,李柄听了却觉得怎么会这么荒谬。
他早知道太子不是什么聪明人,可是他怎么能这么丧尽天良!高岳是他的署官,甚至对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太子忠心耿耿!
他怒吼一声,径直把高岳的尸身背到身上,头发上后背上还有他的靴子全都被高岳的血浸湿了。
一路上行人侧目,他就这么背着高岳走到了高家。
家仆见到一个血人背着另一个,吓得魂飞魄散,直到这血人出声,“我要见高中书!”
高吕惊闻门口出事,匆匆赶来才发现竟然是李柄。
他也被惊得说不出话,“这……这是怎么了?”
“高中书!”李柄怆然泪下,大吼出声,“高岳死了!”
高吕此时再看他背上的人,顿觉一阵头晕目眩,死了?死了!
高吕和高岳同族,辈分上算是他的叔父。高吕少时失怙,母亲为他前途计让他投奔叔父,当时高吕受到太后赏识,已经官至吏部尚书,自然也乐得照拂这个做了中书学生的侄子。
多年来,高吕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亲侄子,甚至说是亲儿子也不为过,可是如今,如今一个好好的人竟然没了!
他还未从憾恸中恢复过来,李柄再次一语震人,“是太子!他杀了高岳!”
李柄像是要把所有愤怒都发泄出来,想把平生所有恶毒的话都骂到太子身上,“那个狗杂种就为了要出宫,就把他杀了!
高吕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太子昨日在城门前一闹,京中贵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了,更别说高吕,可他万万没想到,竟会连累高岳命丧于此。饶是宦海多年,此时他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此时下仆已经备好了棺椁,准备将高岳收殓。李柄咬牙流泪,“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高吕头发花白,泪眼通红,听了他的话劝道:“你别冲动!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陆秀已经回来了,我等得起!”李柄满面泪流,看着高岳的尸身被放进棺材里,亲自为他合棺。
此时此刻,陆秀正在宫中求见皇后。
秉承皇帝吩咐,诏书一直放在怀中,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冯照接见陆秀时见他形容憔悴,叹息道:“陆尚书,辛苦你了。”
陆秀满面红光道:“殿下谬赞!这是臣的本分。”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这份珍藏的诏书交到皇后手中。
冯照打开一看,而后勾了勾嘴角,随即吩咐道:“多谢陆尚书,陛下的意思我已经知悉,陆公便赶快回去歇息吧,我看真是累得不轻。”
陆秀其实很想知道诏书写了什么,但皇后不说,他当然也不能问。
他走之后,冯照将诏书摊开在桌上,满意地笑笑。她摸了摸肚子道:“我就说你来的是时候,等你阿耶回来,知道你来了,恐怕他要做的就不止于此了。”
说着,她又轻蔑一笑,独生的孩子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实在是个人才啊。
不多时,自显阳殿的命令就传达到了左右卫将军手中
,二人轮换,将东宫包围,此事还不能做在明面上,要派人时时看着监察太子动向。
皇后亲召,又有陛下手书,禁军当然听命行事。不止外面的人不知道,连太子本人都不知道。只是他不知是不是被那日吓怕了,自始至终没出来过,也省了禁军的力气。
皇帝不回京,但太子之事始终是个隐患。论与太子的亲疏远近,最要紧的当属穆亮和李忠,陛下钦点的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对太子失德难辞其咎。
穆亮浸淫朝局多年,最知道明哲保身,也最沉得住气,至今也没动静。他在府中闭门不出,但对府外的局势洞若观火,一知陆秀带回来的消息,他就知道太子恐怕要不好了。
陛下早就对太子不满,但碍于只有这一个孩子,年纪又小,一直没说什么。如今太子犯下大错,是的,在穆亮看来这就是天大的错。做太子,平庸不是错,幼稚也不是错,但跟皇帝对着干就是错。
陛下是要把洛阳经营成天下之都的,他志在南北归一,绝不可能龟缩于代北偏安一隅。迁都洛阳是他要造千秋伟业的一部分,谁阻挡他,谁就会被踢出中枢,连他的亲儿子也不例外。
以前只有他一个儿子时还有的争,可现在陛下有了新皇后,将来未必不会有新的孩子,陛下如今尚且春秋鼎盛,以后还有的等!
他在这里沉思着朝局涌动,院子里忽然闯进一个人,他的兄长穆光。
穆亮止不住地皱眉,“怎么喝这么多?”
穆光浑身酒气,脸上熏染了一片红晕,看起来不大清醒。
他见穆亮说话,傻笑着打招呼,“哎,原来是阿弟啊。你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眉毛都能夹死苍蝇了。你学学我,一坛酒灌下去,什么事儿都没了!”
“你喝了一坛?跟谁喝的?”穆亮看着这个不着调的阿兄,由衷地头疼,白长年纪不长心。
穆光晕晕地靠在柱子上,问什么答什么,老实得很,“跟,跟阿庆喝的……”
穆亮眉头拧得更紧,“他在军营里练出来的,你什么酒量,你跟他喝?”
阿弟一发怒,穆光这个做兄长的反倒害怕了,他嘟囔道:“又没喝烧刀子,就喝了洛阳这块的黄酒,汉人做的这些酒就是温吞,喝起来没滋没味儿的。”
他比着两根手指头道:“就多喝了一点点,你看我还能走呢!”
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要往后院去。
这时候他的酒意又上来了,浑身燥热难当,忍不住把身上的袍子拽下来,“娘的!什么衣服,热死了!”
他把外袍扔到地上还忍不住跺两脚,“这鬼地方怎么这么热!”
穆亮见状连忙喝止他,“住口!你在家里说说就罢了,出去了给我把嘴闭上。”
尽管穆光这个兄长平时就不大有威严,但现在喝了酒就来了勇气,跟穆亮顶起嘴来,“哼!就你一天到晚怕这怕那的,我不喜欢还不能说了!穆庆也是这么想的!还有啊,可不止我一个,他元家自己人都不想住这儿。太尉都没换过衣服,太子年纪那么小也知道代城好。偏偏陛下非要让我们都到这儿来!”
“住口!”穆亮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陈眉压眼,脸色阴沉,“你还想舒舒服服地喝酒,嘴巴就给我闭上,哪天你要是祸从口出,我先一步送你见阎王!”
被他这么一吓,穆光的酒也醒了,看见阿弟黑不见底的眼神,顿时缩脑含肩,不敢再说话。
穆亮在这里心思百转,李忠却轴得很,非要见太子。
太子初时害怕得很,生怕皇帝一转眼就回了洛都,后来一直没动静他胆子又大起来。只不过这回元严时不时带着禁军在城中巡察,太子也不敢随意放肆了。
如今乍见到李忠,太子对着他大哭一场,“少傅!你救救我!”
他知道皇帝回来后肯定会大发雷霆,自己想不出来法子就找李忠求救。但李忠看着太子痛哭流涕的样子却只是沉沉叹气,“殿下为何如此任性?国之储君是天下根基,不是殿下任性的凭仗。”
但太子只是敷衍地答应,仍要他想办法出来应付皇帝的责问。
李忠无言,终究是无奈地长叹一声。
当年在太后怀中乖巧可爱的孩子,怎么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日子就这样平静又焦灼地过了十来天,皇帝还没有回来,连监察太子的禁军都变得松懈,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快要过去,京中忽然震动,说是皇帝圣驾已至洛都,仪仗已经到京郊了!
第94章
皇帝巡幸嵩山,得知太子之事后没有立刻回京,众人都以为他要按原定计划北上过青州、齐州,少说也要数月之久,眼下突然半途折返,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万众瞩目下,圣驾入城没有入宫而是先去了东宫。
太子还在凉亭里听着丝竹管弦,一边吃着婢女拨好的石榴,肥大的身躯躺在竹席上还是止不住流汗。
亭中四角摆着冰鉴,丝丝往上冒冷气,四个婢女一起打着纨扇。
太子仍嫌不足,吃着吃着把另一块盘子里的石榴往外一砸,大怒道:“都没吃饭吗!给我用力点儿!”
石榴砸到婢女身上让她一个瑟缩,然后扇得更用力了。
那石榴从婢女的衣裙上滚下来,跌跌撞撞滚到台阶下面,落到来人的脚尖前,鞋履笏头高耸,裙袍飘绕曳地,薄罗之上绣云纹蟠龙。
身后诸王、中官及侍女静默地立在原地,看着皇帝一个人走上去拽开亭上飘扬的纱幔。
太子还在抱怨热燥,没有察觉到身后突然出现的人,接着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啊!”太子这一跤摔得不轻,尖叫大喊,“谁干的!”
他怒火朝天地四处查看,这一看就看到了皇帝站在眼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跟头就爬过来跪到皇帝脚下求饶,“阿耶!阿耶我错了!”
皇帝站着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恳求的太子,又打过去一巴掌。
太子被扇得双颊通红也不敢呼痛,涕泪并流地抓住皇帝脚边的袍角,“阿耶别打了,我知错了!”
但皇帝显然被气狠了,看着这个儿子甚至不愿意多费唇舌。
两巴掌打下去打得他手疼,他环顾四周,几个婢女已经被此情此景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都出去!”
而后婢女们连滚带爬地跑出去,皇帝走到亭柱边拿来纨扇,用桌上的短刀把纨扇劈开,只留下一根长棍。
太子原本还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看到棍子一出来终于明白,惊慌失措地大叫:“阿耶!阿耶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啊——”
一棍子落下去,太子凄厉的叫声顿时传遍四周。亭外众人从时不时飘扩开的纱幔间隙瞥见此等惨状。
打了数十下,太子的声音逐渐变得不再高亮,呜呜地求饶,皇帝也打累了。
就在太子以为皇帝终于要停的时候,只见皇帝朝外面大喊,“二弟、六弟都进来!”
荥阳王和历城王闻言对视一眼,提着心进去。皇帝把手中的棍子扔给两个人,然后冷冷地盯着地上的太子吩咐道:“给我轮流
打!不大够一百棍不许停!”
兄弟两个一时犹豫,太子犯了错也还是太子,以臣欺君可不敢啊……
要将来皇帝又跟太子重归于好,他们两个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皇帝见状怒喝道:“叔叔教训侄子是天经地义,犹豫什么!给我打!”
荥阳王只好撸起袖子,闭了闭眼,对着太子落下第一棍。
太子这下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终于明白皇帝这次是来真的,背上屁股上一棍接一棍的疼痛很快让他说不出求饶的话。
等到一百棍打完,皇帝看着地上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儿子也没有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一声令下,尚在昏迷中的太子没有见到东宫最后一面就被迅速送到了城西别馆。
羽林卫在别馆外层层把守,只有太医能出入其中。
皇帝料理完太子才回到宫中,他余怒未消,太极殿中又无人相迎,只好积攒着怒气来到显阳殿。
冯照此时并不在显阳殿,皇帝不在的这段日子她在宫中好好探究了几圈,对后宫中的御河尤为中意,便搬到了宣光殿。此地与御河仅一墙之隔,地势又高,站在殿外就能看见御河三池,偶有清风吹来便能带来阵阵凉意,将暑热驱散几分。
皇帝在显阳殿扑空,又匆匆来到宣光殿,便见到了一室寂静。
冯照正在美人榻上侧身而卧,只穿了轻轻薄薄的一层纱罗,在腰间深深凹下,又绵软而起,隐隐幢幢显出身形。满头秀发因为睡下变得散乱,飘落在枕上,与烟紫色的纱罗相得益彰。再燥热的火气见到此情此景也被抚平了。
皇帝摆摆手,殿内的婢女悄悄退下,他轻轻走过去站到榻边,这时候一阵风穿过洞开的窗户吹进来,沉眠之人的发丝随风拂过他的衣襟。
他一顿,把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揽住,轻轻拢到一边,于是看见了她微微汗湿的后颈和胸前。
喉咙忽然干涩发紧,他几步走到桌前把早就凉透的茶水饮尽。
冯照在朦胧睡梦中听到杯盏轻拶的声音,迷迷瞪瞪地醒来。
“醒了?”
身后传来一人声音,她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也没有反应过来是谁,一手半撑在榻上耸搭着眼皮。
皇帝看她没动,走过去把茶水喂到嘴边,“要不要喝水?”
冯照含着杯檐小口小口地饮尽,一杯凉水穿肚,她仿佛才终于清醒,随即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
“我回来了。”皇帝微微一笑。
冯照眨巴着眼睛,忽然冒出一句,“我当你死了呢。”
皇帝还想着美人投怀送抱后他如何安慰,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一滞,抖手指着她,“你……放肆!”
冯照毫不买账,一把打掉他的手,眼泪汪汪地就下来,“你跟我摆什么架子!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管管你儿子!大的欺负我,小的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等他说话,她又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长篇大论,“我在这儿心惊胆战地生怕出事,你倒好,在外面玩得乐不思蜀,恐怕都忘了自己还有个糟糠妻在家了!”
她样样论述他的罪过,皇帝听了反倒觉得心里发酸又欣慰。
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这场夫妻情分是他一个人强求来的,她心里只想着自己快活,他这个丈夫能在她心里占几分,谁也不知道。
天下间的女人成了婚多半都会把丈夫当作自己的天,可她是不一样的。她永远桀骜不驯,以己为先,从前的丈夫惹了她,从此在她那儿半点旧情都没有,新的丈夫能有多少情分他心里也没底。
他不知道怎样才算是一个好丈夫,于是就把自己认为最好的送给她。以天下供养之,以后位相赠,给她的母亲封赏,给冯家擢赏。
现在她对他撒娇,向他诉说委屈,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他终于觉得两个人的心没有比这更靠近的时候了。
她对他也是有真心的。
皇帝在这一刻心里充盈又满足,他喜爱的妻子,心里也装着他,他们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一家人。
心溢身动,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向她低声致歉,“好了别气了,我这不是回来了。我在外面是有正事的,不是瞒着你,不然你随便找个随行的过来问问?”
冯照可不答应,“你说得轻巧,他们不都是听你吩咐,谁会听我的!”
“我听你的。”皇帝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头发束起来,“我不是给了你诏书,谁敢不听?”
她一张俏脸生生倔着,还挂着湿润的泪痕,一点好脸色也没有,“假惺惺的!他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要管也是你管,我管算什么!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你当我傻啊!”
提起太子,皇帝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但他不好对着她发火,便换了个问题道:“怎么搬到这儿来了,显阳殿住着不好?”
岂知冯照又不干了,拉着他袖子不放,“你别想转移话题!今天不问清楚你别想走!”
皇帝还想说什么,冯照突然一把推开他,半边胳膊撑在榻边对着地上吐。
这呕吐来得突然又猛烈,冯照吐得脸色发白。皇帝顿时大慌,先是僵在那儿才猛地反应过来,对着门外大喊:“来人!”
婢女匆匆跑进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便听到皇帝大喊:“叫太医!”
此时皇后正扑在榻上吐得厉害,皇帝急得手足乱摆,不知道放在她身上哪儿好,看婢女愣着不动大怒:“我让你去叫太医!没看见皇后病了!”
婢女抖了一下,方才犹豫道:“陛下,皇后殿下不是病了,是……怀孕了。”
顿时,皇帝像是被冻在那儿了一样,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眼睛都是空茫的。婢女不知所措,快速说道:“陛下刚出宫不久,皇后殿下就查出有孕,只是月份还小,殿下说暂且不对外说。”
皇帝还是呆站在那儿,身后冯照终于止住了胸中涌起的恶心感,虚弱地说道:“我要漱口……”
婢女立时起身寻来漱盂和面巾为皇后漱口净面,地上的脏污也很快清理干净,然后几个婢女迅速消失,殿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皇帝仍旧站在那里,盯着冯照这一连串的动作,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不能动了。
冯照见状语气冲冲道:“你傻啦!”
听见她的声音,他方才终于被唤醒一样,从僵硬的身体中恢复过来,同手同脚走到她跟前,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肚子不动。
“你不是真傻了吧?”冯照在他面前挥挥手试探道。
他张了张口,好半晌才问出口,“你,真的怀孕了?”
“真,真的不能再真!”
皇帝慢慢坐到榻上,怕挤到她只坐了半边,一只手送过去轻轻触到她的肚子。
这里,真的有一个孩子了?
他摸着摸着,脸上越来越泛出神奕的光彩,然后露出极大的笑容,到最后大笑出声。一时间,整个宣光殿都是皇帝高兴至极的笑声。
冯照莫名看着他,大热天的双臂都起了鸡皮疙瘩,小声嘀咕道:“至于么……”
皇帝笑过之后变得极其亢奋,握着她的手道:“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来刚才她呕吐不止,又要叫太医,“这样下去可不行,后面还有几个月,总不能一直这么吐下去。”
他激动万分,再看皇后就像是个宝贝疙瘩一样,但他从头看到尾,却觉得冯照蔫儿蔫儿的,“怎么不高兴?”
“你不是第一次当父亲,我是第一次当母亲,所以想问你”,冯照眼睛大,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觉得她的眼能摄人心魄,此刻她乌黑的眼珠紧抓着他脸上不放,不错过任何一丝表情,“你说,孝和慈,谁先谁后?”
皇帝脸上的笑淡下来,“你问的问题太大了。”
冯照从榻上坐起来,离他的眼睛更近了,“那我问得更明白一点,子害母,母当如何?”
皇帝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但她仍然倔强地仰头对上。
“我不会让子害母。”他说。
第95章
皇帝一回朝就将太子拘禁于城西别馆,百官便知道太子这回是真捅了大篓子,只是这次拘禁能有多久,对太子的影响有多大,谁也猜不准,毕竟,这可是皇帝的独苗苗啊。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关了两个月,京中忽然风闻皇后有孕,这一下就把众人掩埋在心底的议论给勾起来。皇帝对皇后的偏爱有目共睹,又碰上太子犯下此等大错,他仅存的依靠也不复存在,这下朝中将有大变呐!
冯
照察觉到皇帝的心思,他总会时不时看着她的肚子,时而蹙眉,时而欢喜,许多次夜里他还会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腹上。她觉得他有点焦躁,好像在等着什么。后来她的肚子渐渐明显起来,他好像变得更安心了些,特意问过太医这一胎稳不稳。
直到秋来风起,洛都的炎炎热暑终于拖着尾巴离去,皇帝忽然下诏,引见群臣于清徽堂。
百官列前,皇帝忽然抛下惊天巨雷,“朕欲废太子,卿以为如何?”
此事已经在京中传得甚嚣尘上,但只是大家私下里议论,如今皇帝亲自开口等于石头落地,将众人砸了个头晕眼花。
穆亮身为司空,又是太子太傅,已避无可避,李忠亦然。二人免冠稽首请罪,道忝为师傅,弗能弼谐于皇太子。
皇帝不置可否,道:“你们有师徒之谊才为他请罪,但我是为国所虑。询悖逆君父,欲跨据恒朔,包藏祸心,其罪可诛。今不论其罪处,待我无后恐有永嘉之乱,届时国家基业乱矣。”
他用词之烈让人忧惧,说太子不堪为人子,不堪为储君,将他完完全全否决,并不是简单做个样子,就连穆司空和李仆射的以退为进也不接受,众人也不敢再为太子求情。
更重要的是,皇帝大权独揽,在朝中是一言堂,太子毕竟年岁不大,在朝中也说不上话,到这种紧要关头没人为他拼死上谏。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皇帝有了新的孩子。这个孩子尚且没有出生,就已经让皇帝下定决心废太子,可见太子有多么让他失望,他认定太子会让他的基业毁于一旦。
太子被废为庶人,而后送往河阳无鼻城,重兵把守不得外出。
冯照第一时间探听到消息,不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轻轻地摸着肚子,在心里念叨:“小崽子,你可真走运,还没出生就得到了一切。”
此时天高气爽,秋风黄叶,一派清凉瑟索之感。天气渐渐转凉,冯照再度搬回了显阳殿。
李循前来禀报:“殿下,郡君传信来说想进宫看看殿下。”
冯照一下坐起道:“阿娘要来?那你快些着人准备。”
说起来,这还是常夫人头一次进宫,洛宫又是陛下亲自指定督办,缔结东西南北之精粹而成,磅礴浩瀚,金碧辉煌。常夫人一路上看得赞叹连连,到了皇后所居的显阳殿,她更是对着这座金屋瞠目结舌,饶是见惯了冯家富贵,也禁不住为这天下无二的中宫瞠目结舌。
走进内殿,便出来一个高挑明丽、披罗戴翠的丽人,大殿中常立的就有数十人,跟在她身边的亦有十来个婢女,众人簇拥而来,常夫人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女儿了。
“阿娘!”冯照激动地扑过来,身边的婢女一脸紧张,“殿下小心!”
常夫人赶紧扶住她,仔仔细细地打量,满面红光、肌肤白腻,一看就知道过得好,她不免稍稍放下心。
“都多大的人了,还往我怀里钻。”常夫人笑道。
冯照拉着她的手带进屋内,“多大都是阿娘的女儿。”
说着她接连不断地吩咐婢女们去准备茶水、果脯,点上熏香,铺陈织毯,一会儿殿内就只剩母女二人,女官还贴心地放下帷帐,带着一群人在外间等候。
常夫人此时才放松下来,一路上她都有些紧张,见了女儿也不大敢说话,实在是宫中太过严整,让人莫名不敢放肆。如今只有女儿在跟前,她才又仿佛回到了家里一样。
“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常夫人还是放不下心,想听听女儿的话。
冯照一笑,“阿娘别担心,宫中没人敢让我受气。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皇后了。”
常夫人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冯照的肚子,“孩子多大了?”
“四个月了。”冯照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道。
“可知道是男是女?”常夫人迫切地问。
冯照一愣,摇摇头道:“还没生出来,谁知道呢。”
常夫人听了又是一个叹气,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看了冯照一眼,忍不住放低了声音问:“要是个男孩儿……”她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他是不是……太子……”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冯照怔怔的,一会儿回道:“或许吧。”
常夫人这下彻底坐不住了,她从榻上下来握住冯照的手,“那……那你会不会……你的性命!”
“不会的,”冯照轻柔地对母亲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常夫人却满心怀疑,“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她的确不知道,但横竖都是险境,不如赌一把大的。赌输了她也认了,赌赢了就前途无限。至少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心意走下去。
就在这时,外间婢女进来通禀皇帝驾临,接着就见皇帝身着朝服,头戴冕冠踏进殿中,显然是刚下朝会就过来了。
“陛下圣安。”常夫人见到皇帝颇为惶恐,规矩地行了个礼。
皇帝笑道:“外姑不必多礼,正好这几日阿照心绪不佳,我怎么都哄不好,你来了也好为她多开解开解。”
常夫人没想到皇帝私下里这么亲和,一时讶然,对着冯照嗔道:“陛下日理万机,你可别拿你的骄纵脾气烦他。”
冯照还没说什么,皇帝倒先开口了,“哎,外姑何出此言,阿照怀着孕,我听说怀孕妇人常有脾性怪状,做丈夫的这时候要为夫人分忧解难才是。”
身为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常夫人愕然,她眼里的不可置信让皇帝都笑出来,“外姑放心,阿照嫁到我家来是来享福的,我做家主的别的不说,至少能让她在家里不受委屈。”
经此一言,常夫人对这个皇帝女婿刮目相看,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这天夜里,皇帝照例在显阳殿与皇后同宿。冯照侧身而卧,额头渗出细汗,薄薄的眼皮下双眼左右颤动,唇口轻启,好像下一刻就要喊出什么话来。
“啊——”冯照双目睁圆,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出汗,止不住地喘息震颤。
身后抱着她的皇帝被怀中动静吵醒,也被吓了一跳,“怎么了阿照?”
他声音低低的,还带着没有完全醒来的嘶哑,头发半披在身后,寝衣也宽松柔和,全然是一副温柔郎君的样子。
冯照却仿佛是被吓到了,怔怔地盯着他看,看得就像重新认识他一样。
皇帝轻轻在她的背上抚摸,吻过额头鼻尖,落在她的唇瓣上,“做什么噩梦了?把我们阿照吓成这样?”
她不说话,皇帝继续温柔地安慰,“别怕,出了什么事都有你夫君顶在前头呢。”
冯照很难将他和方才梦里的人联系在一起,这是梦还是那是梦?
“陛下会杀了我吗?”
这句轻飘又幽森的话在黑寂的夜里响起,让人无端想起在哀乐中行走的黑白无常,无声无息就把人的命勾走。
皇帝瞬间清醒,猛地退开,两人之间不再紧密相贴,但仍能看到对方在朦胧月光发亮的眼睛。
“……阿照怎么会这么想?”皇帝一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想要看清她脸上所有的表情。
冯照双眼含泪,凄哀地问:“太子废了,你要我的孩子做太子,到立太子的那一天,是
不是就是我丧命的那一天?”
“还是你要娶别的女人,让她给你生孩子?”
“阿照!”皇帝厉声说话,“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让子害母!”
原来他听懂了,冯照发怔呆住,眼泪无声滑落,在月色下泛起晶亮的光彩。
皇帝再度低头含住她脸颊上的泪珠,一只手在微微凸起的肚子上轻柔地触摸,“我怎么舍得杀你,我爱你。”
冯照这一刻拼命地喘息哽咽,连带着把刚才梦里的一切全都哭出去,皇帝揽过她的肩膀,慢慢把人带下躺倒,两个人在偌大的床上相对而拥,一只手不停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这是我之元子,我怎么会让他失去母亲。我们两个人的孩子,也许眼睛像你,鼻子像我,性情……”
冯照一边吸鼻子一边打他,“像我怎么了!你嫌弃我!”
皇帝连声告饶,“你一个人就把我折腾地不轻,再来一个我可真受不了了。”
如此折腾一夜,次日连常年自醒的皇帝都睡过了头,内侍叫起的时候,帷帐内二人还睡得正香。
也许是因为昨夜推心置腹,今日皇帝要走时,冯照拉着他不放要跟他一起走。
“你现在的身体还是留在这儿好好休息吧,等孩子出来你再去也不迟。”
冯照顿时就不高兴了,“好啊,昨夜你还说你爱——”
一句话还没说话,皇帝就赶紧把她的嘴捂住,小声道:“好了,乱说什么,带你去还不行吗。”
周围的宫女内侍纷纷低下头,竭力当作自己隐身于此。
到了太极殿,门下陆侍中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不过陆侍中瞧着精神不济,眼睛甚至还有淤青,皇帝今日心情极佳,多了几分闲情关切臣下,“陆侍中这是怎么了?”
陆侍中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皇帝更来了兴致,“侍中但言无妨,你我君臣岂有生分?”
他咬咬牙小声道:“陛下,此臣老妻所为,让陛下见笑了。”
“哦?”皇帝更觉有意思,“夫人所为何事啊?”
陆侍中长叹一口气道:“家中些许传言,说臣要纳妾,老妻悍妒,情急之下竟然动手,实在,唉!臣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皇帝一听,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想了想宽慰道:“妇人妒防,虽王者亦不能免,况士庶乎?”
陆侍中听了,反倒有些诡异的优越,要知道他家中毕竟已经有了妾室,可中宫那可是一个也不许陛下沾染呐。要说治家,陛下还不如他呢!这一刻,他忽然一扫丧气,重又振奋起来。
君臣之间莫名流动着奇异尴尬的氛围,还是陆侍中率先打破,谈起了正事。
“穆仆射求见陛下,请改任恒州。”
第96章
前些日子,皇帝下令将穆庆外放为定州刺史,但他上奏说久病在身,想去恒州,眼下又请托陆侍中来禀报,皇帝思索一番还是同意了。
他在桌前写批奏时,冯照漫不经心地凑过来往他身上靠。
皇帝被她蹭地胳膊酥麻,轻笑道:“怎么这么娇气,一刻都离不开人?”
她翻了个白眼,正巧看到了桌上的奏疏,“这是穆仆射的奏疏?”
“你认识?”皇帝问。
冯照慢悠悠道:“上回污了他的奏请,你急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舍得把他外放出去了,也不怕人死在那儿。”
皇帝被她的话一噎,只好道:“我有我的道理,又不是故意贬损你。”
“奏请有污毕竟坏了规矩,我又没怪你,责任都是我自己担了。”
冯照眯着眼问道:“什么道理?你要是不说清楚我饶不了你。”
皇帝无奈,叹口气道:“假如你酷暑时嫌热要搬到宣光殿,你的女官不认识宣光殿的人,去了那儿举目无亲,也分不到显阳殿的俸禄,所以都劝你不要去,那你怎么办?”
“俸禄是发给人的,又不是发给宫室的,去哪儿都能领啊。”
“我只是打个比方。”
冯照想了想,“不听我话,我就不带了呗。”
皇帝再问,“假如这个女官曾对你有恩呢?”
冯照的眼神顿时变了,她明白了他的暗指,皇帝笑笑道:“不听话又捣乱的人就要眼不见为净才好。让人听你的话是大本事,你能让十人都听你的话,那你就是掌一县之才,你能让百人听你的话,你就是掌一州之才。”
“那做皇帝就要让一千人听你的话?”冯照问。
皇帝轻笑着摇摇头,“一个人是管不到一千人的。大卫天下四十一州,四十一州刺史,加上文武公卿,至多百人而已。以一御百,而百又御千,朝廷才能运转守常。”
冯照听得发怔,“书上没有说过这些……”
她言辞幼稚,仿佛听得发懵,皇帝都听笑了,“书上都是圣贤之言,哪里会说这些。不做封疆大吏,不做皇帝,既不会知道,也用不上,知道又用得上的人怎么会写进书里。”
“那……”冯照轻轻问,“这是太后所授吗?”
提起太后,皇帝显然一愣,随即面露惆怅,“太后是奇女子,她执掌枢机多年,这些道理都是她一点一点悟出来的,可是也有些人,就是把天下名师典籍掰碎了揉开了说给他听也半点用不上。说到底,这也是要看天资的。”
他的话意有所指,但冯照很识趣地没有问是谁。
皇帝见她听得认真,便问道:“你喜欢听这个?”
冯照闻言拍了拍自己的凸起的肚子道:“肯定是它喜欢听。”
娇妻幼子在怀,崇拜地看着他,皇帝油然而生一股豪气,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
“既然如此,我就让这孩子做古往今来最早开蒙的皇子!”
他说完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孩子留待出来再说,你现在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师傅?”
冯照在他春风得意的脸上扫过,瞥见某处心生一计,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掏手往下偷袭。
“啊——”他顿时冒出一声短促的急喘。
“你说,天底下有这样对徒弟的师傅吗?”冯照慢慢说着,手中更加用力。
“别,轻……轻点儿!”
等他喘息不止,软倒在座上,冯照才放开手,整个人坐在他腿上,两个人交叠坐在一起,她轻轻凑到他耳边低吟,“师傅,你教教奴吧……”
随着“咣当”一声,二人身形互换,皇帝的脸已经染上薄红,比她匣子里的胭脂还要红上几分,他大喘着气道:“今天就让师傅好好伺候徒儿。”说完一个埋首下去。
御座之上癫狂胡乱,尊卑不分,窗外依旧天高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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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庆自到洛阳以来,始终难以适应这里湿热难耐的气候,皇帝改制沟后的种种繁文缛节他也万般厌恶。
从前在怀朔时,那里苍茫辽阔,任人驰骋。他在那儿执掌千军,整片草原以他为王。可是到了洛阳,空中无时无刻的黏腻沉闷几乎让他寸步难行,这里放眼望去尽是山野丘陵,像要把人拘禁在这儿无处可逃。
陛下强令要所有人都换上的江南衣裳更是让人无法忍受,暑热之际还要把人罩在袍子里,不知怎么想的!
可他并不想去定州,他只想去恒州,只想回到代城故乡。好在陛下总算还念着几分旧情,答应让他改任恒州。
自卫迁都之后,旧都代城设恒州直管,是为恒州治所,陆睿任恒州刺史。
既然穆庆要去恒州,那就让陆睿去定州,把二人调个位置。
等穆庆到达代都之后,陆睿还没有走,新旧两任刺史同在,城中勋贵凑了个热闹,为两位办一场接风欢送宴。
代城不过数月不见,已然与从前大不同,旧宫仍在,但城中萧索之气尽显,仿若被人抽走了生机。有那么一刻,穆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洛阳带偏了,短短时日已经不习惯代城冬日的枯寒。倘若穆庆是汉人,也许此时会感慨代城王气已散。
两任刺史设宴,城中勋贵来了大半,毕竟中枢之人早就都去了洛阳。
席间,穆庆说起洛阳种种,对其嫌弃之情显露无疑,在座王孙勋贵听了顿觉安心又自得,自得于自己富有远见的选择,当然心中不免又升腾起对皇帝的不满。
穆庆环顾四周,眼神定在陆睿身上,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烈酒,对着他敬起,“陆刺史,我敬你一杯!”说完他一口干闷个痛快。
陆睿回他一杯,穆庆哈哈大笑,“陆刺史果然痛快!果然在北地待着就是豪爽,我去了南边,那儿的酒都软绵绵的,喝起来真不得劲儿。”
“穆刺史何必羡慕我,你
既受了洛都繁华,又回了代城享福,岂不是左右都受了好处?”陆睿笑道。
“哎!”穆庆又干了一杯酒,这时候已经有醉意上脸了,嚎着嗓子哀叹,“那也只我一个人而已,代城去了这么多人,回来的能有几个。没有圣令,这一辈子也回不来了!就连太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借着醉意说出口的话也停在这里。
“也是个可怜孩子,想家啊……”
提起太子,席间一顿沉默,太子被废这么大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代城,从穆庆口中说出来更有戚戚之感。
听说太子在无鼻城一切用度全部削减,紧紧是不至于饥寒而已,他们这些外人听了都觉得太过狠心,到底也是亲生骨肉啊。
就连陛下的亲生儿子都是如此下场,更何况是别人呢?而他们这些人在代城又能留多久,将来会不会被强硬迁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也不知道。
陆睿也沉默下来,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酒。这一顿饭餐食消减不多,却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
穆庆的到来让沉寂许久的代城再度热闹起来,他交游广阔,又是从新都来,人人都想跟这位新刺史交好,就连乐陵王府也不例外。
先乐陵王落水而死,他唯一的嗣子元誉名正言顺地继承了乐陵王府,承袭乐陵公。
玉宁自此在府中如鱼得水。从前在家中时她被父母严加看管,少有能出门的机会,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那座小院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有幸识字又得了书看,就靠着书中的一个个字句带自己飞向天南海北。
后来嫁了人,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但偏偏丈夫是个烂人,有他在的地方就是腐烂发臭的。直到现在,丈夫死去,她成了王府中地位最高的人,和仅有的这个儿子相依为命,反而觉得豁然开朗。
元誉很孝顺,或许是因为她救了他,他对她几乎百依百顺,比别人亲生的儿子还听话。玉宁觉得这简直是神仙日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受任何人的指摘,她已经是个寡妇了,还有个儿子。她还是那个她,因为有了丈夫,又失去了丈夫,旁人眼里的她就不一样了。
府里只有两个主人,玉宁真的把元誉当作自己的亲人,所以发现他这几日总不着家后,她少见地问起来他的行踪,“这几天怎么不回家?”
元誉一回来就被叫住,乖乖到她跟前答话,“恒州换了新刺史,我去他府上赴宴。”
“啊,”玉宁惊讶地问,“那陆刺史去哪儿?”
因冯照的关系,玉宁对陆家还是相熟的,她印象里陆刺史位高权重,不做刺史了岂不是要去洛阳?
“陆刺史改任定州刺史。”元誉道。
“怎么不去洛阳呢?”玉宁问道。
她以为以陆睿的官位升无可升,再升就只有去中枢了。
洛阳,元誉在口中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我不想去洛阳了。”
玉宁瞪大了眼睛,“为何?”
先前因元康丧事之故,乐陵王府未能跟着前往洛阳。待孝期之后,玉宁便盘算着要去洛阳,阿照还给她来信说自己做皇后了,后来城中议论纷纷,她出去都与有荣焉,便想着尽快过去,那时候元誉亦无不可,怎么现在突然不去了?
可她接连追问,元誉就是不肯说,只一味说不去。
满心的期待被打破,玉宁这样菩萨心肠的人也不由生气,“你不肯去,那我就自己去!”
元誉倏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眶中渐渐溢满泪水,抿着嘴不肯出声。
玉宁见状又心软下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身前的小桌猛地歪移,元誉一个起身冲出去,踉跄地撞到门口,任凭她在后面呼喊也不回头。
第97章
不久之后,玉宁便知道了元誉近来忙于何事。新刺史到任,几乎日日请城中宗室勋贵宴饮,那些王侯子弟与镇将们凑在一块儿吃酒,把代城酒家生意都带得兴隆起来。
穆庆初任刺史,欲好好拉拢本地宗室和将军们,他还爱好交游,热情盛邀相邻州府的刺史前来。兼之陆睿亦在,有他的面子还拉来了并州刺史元颐。如此林林总总半个月,少说也有数百人进出他的府邸。
元誉作为代城中与皇帝关系最近的宗室,当然也被封为座上宾。他是元康的嗣子,宗法上来说就是皇帝的堂侄,比他更亲近的当然也有,但都去了洛阳,留在代城的就轮到他了。
也许是他也长大了,不再是个只听家里人念叨的孩子,开始向往和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在一起觥筹交错,不过玉宁知道前因后果总算能放下心,好过他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几日天气转冷,穆府安静了许多,只有几个宾客偶尔过来拜访。下仆纷乱忙碌的生活得以喘息,在静谧的午间慢悠悠地扫着院子里的雪。
书房中三人相对而坐,穆庆与陆睿并坐,对面坐着的是元颐。他在这里待了两日,准备启程回并州,故而来向主人告辞。
穆庆和陆睿格外热情,非要跟他叙叙旧,元颐推拒不得只好跟过来。
陆睿和元颐追忆起当年直捣柔然的意气风发,乘胜归来时满城都是欢呼贺喜的百姓,他们扔来的花果都要把进城的人马淹没了。
陆睿道:“那时候太子还不到我的肩膀高,见到我们很高兴,对我二人说,将军勇毅,堪为我师,没想到不过区区数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太子已经被废,陆睿仍称太子,元颐瞬间有些恍惚。
这是当着二人的面说的,元颐自然也记得,但如今太子已成废太子,囚禁于洛阳永不见代北,他心底也不禁一阵唏嘘。
“陛下未免太无情,太子毕竟还未成人,只是想回家而已,何至于如此狠心。”穆庆叹息道。
“陛下……有他的考量罢。”元颐无奈道。
穆庆顿时不忿,“要我说,陛下合该多听听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话,当初不声不响就要迁都,等到了洛阳我们这些人才知道要搬家了,这也就罢了,至今去了那儿的人却都还不准回来。就连我,都还是因为病得实在厉害,三番五次奏请才准许我回来。”
“就是要迁都,也不该这么急,至少要循序渐进地把人带过去。”陆睿附和道。
虽说元颐也对此事颇有微词,但他一向谨慎,见二人指斥皇帝心里顿时一紧,又不好在他们面前驳斥,只含糊地应和过去。
不料穆庆见他如此,以为他和他们站在一处,霎时振奋起来,一把拉住他双手,激动道:“阳平王,我们苦之久矣!”
元颐这才有些慌了,他惊觉这二人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之前种种全都是铺垫,只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城中宗亲,诸位将军,早就都不满陛下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称私心,怎堪为王。”
元颐顿时心跳上嗓子眼,这,这,这,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既然他无情,休怪我们无义!”
话音落地,元颐的心猛然坠地,他眼皮猛然一跳,脸色倏然发白。
穆庆见状再度握紧了他的手,“怕什么!城中数百人皆有此意,还有兵力数万,我们都属意你来做头领,只要你一声令下,此地就是新朝的京
都,你,就是新的皇帝!”
眼前二人期盼地等待他的回应,元颐陡然瞪大眼睛,急促地喘息,纵然他有所预判,但这消息还是过于超出他的想象。
穆庆说城中数百人都有此意,那就意味着他已经联合好了代城大半臣僚,此地守军多半也被收入囊中,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万事俱备,他们还需要一个元氏宗亲来拉起大旗,号召更多人加入,他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选。
元颐闭了闭眼,过了许久,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放到穆庆的手上,然后用力按下,“共襄大业!”
第98章
元颐走后,穆庆激动难耐,没想到此等谋逆大事竟就这么给他办成了!可想而知皇帝有多么不得人心。
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脑袋里已经忍不住再想成事那天的盛状,他站在代宫的御座上一呼百应,底下所有人都对着他山呼万岁,如此情状只要稍微想一想都觉得妙不可言。世间男人,谁没想过站在皇城之巅号令天下万民?穆庆的心中血流涌动,澎湃不已。
瑞雪吉兆,侥幸回到旧都,城中泰半勋臣都被他拉拢过来,如今元颐也答应一同举事,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陆刺史,我们就定于下月初一如何?”穆庆狠狠击掌,迫不及待要把脑海中的想象化为现实。
“守军在你我麾下,只要我们号令一出就不成问题,诸位将军都被我们拉拢过来,代城中能与我们抗衡的力量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就在太华门前诏令天下,自立于代都,所有不从者全部格杀。到那时木已成舟,谁也拦不得我们!”
穆庆在这里尽情畅想,陆睿看着却愈发觉得不安,忍不住道:“穆刺史,我以为,如今尚且不够稳妥,不如再往后推迟一段时日吧。”
这几日陆家并不太平,陆睿频频宴饮,早出晚归,陆希清察觉不对劲,多问了几句,陆睿念及他是长子,将来家业要交到他手里,这场举事迟早也要用到他,便索性全盘托出,哪知陆希清听了竟然第一反应是反对。
“儿以为此事不可行!”
陆睿很是不悦,陆希清却惊惑不已,“为何父亲要如此冒险?”
他极度震惊于父亲的决定,“城中并非铁桶一块,贸然起事极其容易引起内乱,穆刺史手中有多少兵马可供他驱使?到时候洛都得知消息,派兵过来,你们又有多大的胜算打赢?”
“就算我们险胜,父亲也至多不过封王,可我们家已经是公侯之家了,为了这一点富贵,值得搭上我们全家的性命吗?
“父亲!他是君,我们是臣,本就差了名分,何苦担上一个谋反的大罪呢?”
他连番追问,句句都问得尖锐,最后哀切地说道:“父亲,我们全家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儿子的话不无道理,陆睿其实心里也没多大把握,只是当时热血上头,加上长久以来的积怨就这么答应了穆庆,如今一想还是仓促了些,便决意再往后推推。
“你说什么?”穆庆狠狠拧眉,没意料陆睿竟然这么拖后腿,他气极,“陆刺史,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你不会反悔了吧!”
穆庆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倘若陆睿胆敢反悔,他不介意对着曾经的盟友下手,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容忍有任何变故。
陆睿心里焦躁,也忍不住回冲,“我知道!我心里没底,不想这么贸贸然就行动,总得做好完全准备吧,就剩半个月,连调兵遣将的功夫都不够,也不想想备选的法子,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难道要临时想办法吗?”
穆庆却觉得他纯粹是优柔寡断,竟操没用的心,“兵贵神速!等你磨磨叽叽准备好,黄花菜都凉了!像我们这种要谋反的就得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时间拖得越长,变数越大。”
陆睿还要再说,穆庆已经不耐烦听,“行了!你怕就别上,我来当这个造反头子!”
他拍着胸脯道:“我不怕死!这种杀头的事就是要提着脑袋做,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你以为谋反还跟你打仗一样,非要等粮草兵备都到了再出发,那说什么都迟了!”
“自古以来谋反成事的哪有慢慢谋篇布局的?不都是趁人不备杀个路出来,谁抢占先机谁就能赢!”
穆庆做过怀朔镇将多年,对排兵布阵了如指掌,他读书不多但尤善征战。陆睿虽也当过将军,但到底没做过边将,自知在带兵上比不过他。
穆庆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谋反就是要提着脑袋的,畏首畏尾成不了大事。
他还在犹豫不决,穆庆冷嗤道:“你舍不得身上的荣华富贵,但你以为咱们现在有多风光?我被调到代城你觉得是什么好事吗?自迁都之后,这里就是被放弃的都城,你知道放弃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这里的人都走了,钱也走了,靠着柔然也没有多大的出息,往后慢慢变成一座边疆小城,你的并州也是,二州远离中原,一切新都的繁华都与我们无关。”
“他知道我们不满,所以把我们慢慢都调出去,只留下听话的,往后就算新的皇帝登基,也是他选的要留在洛阳的皇帝。到那时候,我们家,你们家,还有谁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嗯?!”
穆庆的脸就这么凶恶地、直白地顶在陆睿的面前,而他后背早已冒出一身冷汗,看着这双冷酷的眼睛,最终慢慢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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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州府衙中这几日也很热闹,刺史换人是件大事,新任刺史还喜好交游,一时间把整个代城都搅得沸沸扬扬,官衙的诸位属官都议论纷纷。
不过众人的议论声在瞥见门口人影的一瞬间戛然而止,而后其中一人迅速把桌上的一堆文书中推开,从下面抽出来一份皇册,小跑到门口恭敬地递上,“崔治中,这是最近新统好的计账,请过目。”
崔慎接过来蹙着眉心扫过,这位户曹主事陡然提起气,眼巴巴地等着他合上书页,又得来一句吩咐,“去年的账现在才做好,你还想我夸你?”
主事顿时冷汗直流,“这……自迁都后,我们人手实在不充裕。”
崔慎并不把这当作理由,“官少了,民不也少了?”他掀起眼皮,平静道:“今年的计账,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了。”
主事频频点头,“是,是是。”
崔慎这才带着计账离开。
屋子里属官们齐齐松了口气。要知道,这位崔治中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同僚中都说他严苛不近人情,明明年岁不大,那双清凌凌的眼盯着你的时候就让人不自觉全身板直。但凡出个什么错,就等着他极尽诘问挖苦吧。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遇到这种上官就盼着他早点儿调走吧!
“我看难呐!”其中一位同僚叹道:“以他的身份,恐怕将来要在这儿待一辈子喽。”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沉默,纷纷想到了这位传奇上官的风闻。他本人并不多出名,但前妻可是大名鼎鼎的冯皇后。
一个本在洛阳当着六品官的士子,忽然连升两级,到代城来做地方官,想也知道是谁的意思。别管这是好是坏,他在皇帝面前是挂上号了,只要不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这个官就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当下去。
“你瞧我们这些人,头发都快白了也才不过正六品的户曹从事而已,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可你看他,年纪小了不止一轮,已经是从四品的治中了,比不得啊!”
有人阴阳怪气道:“人家娶了个金疙瘩,蹭下来的金粉都能保一辈子,你拿什么比?”
一时间众人慨叹,艳羡有之,嫉妒有之,屋中顿时沉默下来。
崔慎缓缓走回屋中,将计账放到桌面上,册子没有翻开,他坐在桌前久久地看着封页,硕大的几个字开始扭曲、消融,变成一页纸上的细密小字,眼前还有一双嫩
如白藕的手,不打招呼就伸过来把纸抽走,娇嗔嫌弃地问他:“好肉麻的诗,你把我写成什么样了?”
他遽然一扑,眼前的手瞬间幻灭,方才种种全部化为虚空,桌上仍是那本册子。
崔慎忽然双睫颤抖,整个人半软地靠在桌前,若不是有双手撑着,方才早就跌倒在地。
此时门外传来小心地问声,“崔治中,我等带来了近两年的小账,请治中过目。”
崔慎很快将袖子拢过面上,沾去那点湿意,然后出去打开门。门口两个人抬着一个木箱,见他开门,恭敬地打过招呼,再把箱子抬进来。
“崔治中,恒州近两年的计账都在里面,户籍、丁口、授田、租调都写得清清楚楚,当初改制的时候我们前前后后理了好几年,治中尽管看,也评一评我们前几年的考成。”
但崔慎却简单点了个头就让他走了,着实出乎意料。
二人很快告辞,既高兴从治中手下逃过,也忍不住暗生嘀咕,方才治中看起来真是不对经,眼睛还是红的,莫不是遇上什么大事了吧?
不过这又与他们这些小卒何干呢?天塌下来有刺史顶着呢。
穆庆此时正在会见元誉。
元颐说要回并州调兵,和恒州一同起事。穆庆巴不得现在兵力越多越好,当然一口答应。但自从准备起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打入皇宫,皇帝还没当上,疑心病倒是越来越重。
他是要推举元颐做皇帝,但最后还是要学司马氏的,可元颐自己要带兵马,一仗打下来虚皇帝也成了实皇帝,到时候他如何自处?
况且不知是不是他的疑心,他总觉得元颐没有那么想起事的念头,倘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得再选个人……
代城之中,除元颐外,还属元誉血脉最为正统,年纪又小,虽然威望不足,但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可惜元誉心思太偏,对做皇帝都没什么兴致,他好说歹说都硬是不愿意。
好在他这几日派去乐陵王府的人终于查出了东西,听完禀报后,穆庆属实是惊呆了,“这小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他以为多老实呢,原来也是个坏种!”
他唾沫直喷刚骂完,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要的就是你!天爷助我!哈哈哈哈!”
元誉再度被请到刺史府,穆庆这回胸有成竹,老神在在地和他聊天,也不急着劝他了。
“乐陵公,我听说太妃从前和皇后是闺闱并秀,我在洛阳时幸得见皇后几面,不知太妃可有意听我几句闲话?”
元誉原本闲散靠在那儿,听闻此言顿时眼神一利,警觉地看向穆庆。
穆庆一直紧盯着他的反应,见元誉如此终于满意地收回目光。
他当作没看见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在洛阳的见闻,“你是不知道,陛下如今简直像被鬼上身似的,但凡牵扯到皇后的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听说当初废太子之事,皇后也在里面搅和过,可陛下呢?宁愿帮她也不帮自己儿子。”
说到这儿,他放低声音凑过来道:“听说啊,陛下立皇后之前,是强娶来的!”
他神神秘秘道:“你知道吧,那个崔慎,就是做了治中那个崔家子,自从和离之后一直病歪歪的,听说就是因为夫人被抢走才被气病的!”
“……强娶?”元誉迟疑问道。
“可不是嘛!他是皇帝,谁能违背他的意愿?别说是臣妻了,只要不是元家女,谁不能娶?”
“可是……皇后愿意吗?”
“哈!”穆庆喷笑,“这可是皇后宝座,谁会不愿意?再说了,陛下万千宠爱在她一人,心再硬的女人也被捂软了。”
元誉听了若有所思。
第99章
乐陵公府外,信使经门房通传,一路畅通到王太妃跟前。
玉宁高兴地接过信件拆开看,又问了信使好些话,诸如皇后身体如何,近来有何要事趣事,心绪如何云云,信使一一作答,玉宁这才让他离开。
信中阿照说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鼓起来就像她们以前玩过的牛皮浮囊一样,一吹就涨大,滑稽无比,行动多有不便,还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让她实在烦闷得很,洋洋洒洒一整篇,最后让她一定要到洛阳来,孩子出生认她做干娘。
玉宁看得呵呵笑,心早已忍不住飞到洛阳,想象那里是什么样子。阿照说那里冬日也暖和,草木繁盛,甚至不用整天窝在家里,外面根本没有代城那样的猎猎寒风。听得玉宁心动不已,她生来怕冷,一到冬天就觉得难受,从不知道温暖的冬天是什么样的。
可是元誉不想去洛阳,想到这里,玉宁又觉得头疼,该怎么劝他好呢?
“阿誉又出门了吗?”玉宁问婢女道。
婢女正要回话,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应答,“我回来了。”
紧接着,元誉突然从门口跨步进来,走到玉宁面前。
玉宁虽然被吓了一跳,但看到他回来还是很高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之前有事要做,现在做完了,往后都会早点回来。”
“什么事这么要紧?”玉宁问道。
他年纪小,因宗室身份领了个抚军将军的军号,但也不可能真的带兵去打仗,哪有什么要紧事做。
玉宁随口一问,元誉却认真地回,“穆刺史邀我为官,你以为如何?”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玉宁总觉得他对她越来越不敬,一点都不把她当长辈。但要真说有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瘙痒似的不痛快。
就好比现在,他不唤她母亲,从前好歹也尊称一声夫人,自从乐陵王死后,他就再也没叫过夫人,和她说话总怪怪的。可她要是真提出来又显得太小题大做。
她努力肃着脸回道:“若是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她想说自己不懂这些,但又怕说出来被他看轻,更加不敬,只好又咽下去。
说来也怪,自从玉宁开始琢磨他的古怪,今日他就更变本加厉,他要留在她这里吃晚饭。
往常他们二人都是各吃各的,但他今日一直留在房中,她客气一句他就顺势留下,总不好再反悔。
席间,玉宁如常吃饭用菜,对着那道炙羊腿伸了好几回筷子,以前在家里时父亲嫌这道菜吃起来不文雅,说不该她吃,她就真的好多年没有吃过。现在她几乎半个月就要吃一次,总也吃不腻。
元誉不怎么动筷子,目光在她吃得鼓鼓的脸颊上和席上来回游走,忽然伸手去拿那块羊腿,把布菜的婢女都吓一跳。
他用小刀一点点把羊腿片开放到盘子里,玉宁嘴里的咀嚼越来越慢,直到他把盘子放到她眼前,她陡然瞪大眼睛,猛然咳嗽起来,伴着嘴里刚刚喝下去的酪浆,直把脸咳得通红。
“不,不用劳烦,我自己来。”
但元誉充耳不闻,非要盯着她把盘子里的羊肉吃完,玉宁一边吃着一边头越埋越低。
好不容易吃完,天也渐渐要黑了,玉宁终于能开口,“天色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回去洗漱?”
玉宁满怀期待地问他,以为还要找什么借口,但没想到元誉答应得很痛快,没说什么就走了。
玉宁着实是松了口气,这顿饭简直吃得如坐针毡,总觉得元誉不大对劲。
就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杂绪中,玉宁渐渐进入了梦乡。
她躺在一尾小舟上,独自漂泊在无边黑际的水面,四方平静地吓人。就在这时,头顶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她浑身发颤,心跳极快,而庞然巨物慢慢向下俯身,快要贴到她的脸。
“啊——”玉宁猛然惊醒,床前赫然出现黑影,她下意识尖叫出声。
那人似乎也被她吓到,骤然站起退开,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到他的脸上。
“元誉!”玉宁惊叫,“你怎么在这儿!”
玉宁脑子完全空白了,方才梦中的惊惧还没有消退,她甚至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在做梦。
三更半夜,元誉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床前,他怎么进来的?
而元誉没有想到会被她发现,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就想来看看你,我睡不着……”
他声音越说越小,像是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玉宁迅速打断他,“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吗!知道这是哪儿吗!你觉得合适吗!”
“我怕你突然跑了,就留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才不干!”元誉听了却不以为意。
“我能跑哪儿去!”
“你说过,你要去洛阳。”元誉理直气壮道。
这算什么理由!简直荒谬可笑。
玉宁终于忍无可忍,指着门口怒声道:“出去!”
她鲜有发怒的时候,元誉一时不敢回嘴,再加上他也知道这次理亏,磨磨蹭蹭地走了。
此时玉宁紧绷的身体才瞬间松懈,往后靠在床头,被子下的另一只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刚才看见了,元誉的那只手已经快要碰到她的脸了。
玉宁用力闭上眼,她成过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从前种种元誉的种种异样她看在眼里,固执地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仿佛这样就能相安无事,可是现在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她不能再自欺欺人。
这是不对的!也许是因为她救过他,他年纪小把这错当成爱慕,可她是长辈,不能让他误入歧途。
然而玉宁万万没有想到,自那晚起,元誉就像破罐子破摔一样,不再有任何遮掩,哪怕是吃饭时都要亲昵无比地靠过来,吓得她连忙让婢女们退下,可人走后他却更加肆无忌惮。一连好几日,玉宁终于无法再忍受,决心要和元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元誉,你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爱慕,我救了你,你就把恩情当□□慕倾泄在我身上,可这是不对的。我年长你许多,还是你的母亲,你这样是不对的。”玉宁恳切地对元誉说。
元誉听了她的话没什么反应,玉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清凌凌地望着她,言辞固执,“我已经长大了,直到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元康比你年纪大多了,你也嫁了他,你比我大又有什么问题?还有,你不是我的母亲,我不是你生的。”
玉宁惊愕地看着他,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是过了礼法的母子,宗室谱牒上我们就是明明白白的母子关系!”
“只要不是元家女,谁不能娶?”
穆庆的笑称言犹在耳,元誉想起多年前崔家二郎成婚时,他在街边游荡,在一片乱哄哄的热闹里接到了送嫁队伍里抛出来的些许碎金。
当年坐在青庐轿子里的新娘,如今已是名震天下的冯皇后,冯崔两性之婚书,早就不知消弭于何处了。
他歪了歪头道,“只要是人写上去的,就能让人改。”
元誉心智之坚远超玉宁意料,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羊,分明是个冷酷阴鸷的狼崽子!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要去洛阳!
玉宁开始收拾行装为路上做准备,她轻装上阵,带着侍从和一应行李就要出府,但走到大门前却被几个门吏拦住。
侍从上前怒喝道:“大胆!太妃你们也敢拦!”
门吏态度恭敬,身体却牢牢地挡在前面,“太妃恕罪,这是府君的命令,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玉宁呆呆地站在那儿,仿佛又回到了在闺中时被父亲强锁在家中的时候,一道高墙、一座大门,拦住她十多年光阴,在她以为终于挣脱后又,这座大门又被毫无预兆地降下。
她忽然发了疯般狂奔,推开所有拦住她的人,用身体撞开大门。
可惜血肉之躯怎能撞开重逾千斤的木门,她被猛地抱住从门前挪开,元誉过来亲自拦她,十几岁的年纪手臂就像铁枪一样,把她牢牢箍紧,就这么带回去。
“混账!畜生!”玉宁破口大骂,用尽平生听过的最恶毒的话辱骂他,但元誉无动于衷,自顾自地理着被她扯乱的衣裳,还给她倒了杯茶让她润润嗓子。
“你罔顾人伦,狼心狗肺,我看你怎么在外人面前抬得起头!”
“我不信你能关我一辈子,只要我能出去,我一定把你告到御前,告你蔑伦悖理、禽兽不如!”
元誉静静地看着她对自己痛骂,其实心里是有点不习惯的,玉宁自从嫁入王府,一直待他很好,她嘘寒问暖,还勇敢地挡在他前面护着他。在他心里,她就是最亲的人,他们是要一直在一起的,做了夫妻就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对。
可是她对他生气,他的确不习惯,以前她的生气都是对着别人的,他又不是别人。
不过元誉将这一切都掩在心底,只是在她提到要状告他时忍不住问,“你觉得皇帝一定会为你做主吗?”
“你说什么?”玉宁甚至不懂他在说什么,“难不成还会帮你这个孽畜吗!”
“他做的和我做的有什么不同?同是元家人,他做得,难道我做不得吗?他是皇帝所以没人说,那我做了皇帝也就没人说了。”
轰的一声!耳中如金鼓乱鸣,震人心魂。
玉宁骇然失色,双唇翕动半晌,手如千斤重,颤抖着举起来指着他,“你……你疯了……”
这是谋反!
元誉见她终于被自己镇住,心底尽是满足,只是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把这归咎为意愿尚未最终达成,只要将来成事,一切都会顺利如他所愿。
“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此事就会密成,届时我也让你做皇后。”
他走之后,玉宁仍然呆滞地坐在榻上,她怎么也想不通元誉为什么会谋反。他才多大,他拿什么谋反?
玉宁开始仔细回忆元誉最近的异样,他以前还是正常的,就是最近频频出去宴饮,不知认识了谁,人也越来越怪。
玉宁虽然不懂朝政,但她知道谋反是要有人在手的,元誉手里没兵,也没有威望,唯一有的就是元家人的身份,那一定是他认识的人手里有兵,这个人还不能官位小,否则不会轻易说动他。
大官,有兵,在代城,就算不是刺史,也比刺史小不了多少。
可知道这有什么用呢?她还被关在这里出不去。
窗外澄澈的天空无言地注视着她的悲切,一行飞鸟悠然划过。
玉宁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她自己出不去,但可以把消息传给别人。
**********
崔慎在府衙中核对这几年的计账。
他初来乍到,对这种实务上的差事完全不懂,更何况是这种周密的账目,轻易就能被人蒙骗。
不过他没见过官府的账,但知道自家田庄的账,无非是人丁、田亩、赋税几类,每项交叉对应,就知道个大概了。
他问主事要来近几年的账目,也是为了知道几年来的势头,好估一估今年情形,这样也能对个大差不差,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自迁都后,恒州户数减了许多,租调也减了不少,今年收租粟十二万石,调帛六万匹,远不及迁都前多矣。其中半数留在本州仓,三成运往洛阳太仓,再两成送往北部六镇,当然算上沿途损耗最后的定数肯定比这要少,只不过大体上数目是对得上的。
今年的租粟加进去,恒州的粮仓就要丰盈不少。先前为营建新都,从这里运往洛阳的粮络绎不绝,恒州做旧都多年,人口繁多,是富庶之地,就是迁都让恒州气度大损,不知今后会衰败到什么地步。
然而等崔慎仔细一瞧,今年的账目中怎么支项比往年还加了,运给州仓的租粟自上月以来就在增加,再加下去就超过固定分成了。往前算都是每月定额,涨的这部分起伏虽小,但时间却很巧合,正好是从穆庆赴任那月算起。崔慎顿时察觉其
中有异。
但州仓是仓曹参军所管,他也不知到底是何情状,不好贸然去问。
就在他思索着办法时,外间下仆忽然通传,“治中,府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崔慎问。
“据她说,是过来给大人送礼的。”
第100章
崔慎一时不解,谁会送礼给他?他如今这样还能帮得上谁的忙不成,便摆手道:“不见。”
下仆迟疑片刻道:“来人是位女子,还说是受人所托,奴瞧着,颇有些蹊跷。”
“女子?”崔慎拧眉自语,忽又想起当年阿照曾派人来找他,却被拒之门外,那是她最后一次找他。
他顿时头痛欲裂,心里发慌,强撑着让人把那女子请进来。
没想到这女子竟是个栗特人,她穿着窄袖圆领对襟长袍,戴个小圆帽,手里拎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盒子,上来就恭敬行礼,“拜见崔治中。”
崔慎问:“你是谁?寻我何事?”
她将黑布掀开,露出手下拎着的金笼,里面赫然是一只五彩鹦鹉。
“奴在西市卖兽鸟,有人给我钱,让我将这只鹦鹉送给治中,她说主家姓游,还说治中看到这只鹦鹉就知道什么事了。”
崔慎惊疑,姓游?他把笼子接过来仔细打量,忽然发现这只鹦鹉和他曾买过的那只极为相似,那只被送给了阿照。
阿照!崔慎心里猛地一跳,那姓游的莫非是游玉宁?如今城中最有名的游家当属游仪曹家,游玉宁送来此物是为何?
“请托你的人还说了什么?”崔慎追问。
栗特女摇摇头,“她好像在躲什么,跟我说的时候很小心,还假装从我那儿又买了好几只鹦鹉。”
游玉宁如今是王太妃,如果真有事找他,直接过来就是,何必绕这么大弯子,现在迂回曲折一定是人来不了。
她既然能传信,又不说自己,只送了跟阿照有关的东西,那想必此事跟阿照有关,所以才找到他。
他沉沉思索着,栗特女又道:“对了,这个笼子是她给我的,说这只鹦鹉和她们无缘,应该送给有缘人。”
她说完之后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应当是传话的人不好多说。
崔慎仔细琢磨这只鹦鹉,没看出什么来,突发奇想跟它说了句话,“你会说话吗?”
鹦鹉原本安静地待在笼底,听见他说的话后立刻就乱窜起来,飞到栖杆上疯狂大叫,“杀!杀!杀!”
崔慎被吓了一跳,忙问道:“杀谁?”
但鹦鹉显然只会这一句,不停地大叫,一边还疯狂地啄着笼门,它力气还挺大,笼门被它撞得摇摇晃晃。
崔慎忽觉不对,绕到侧面从鹦鹉那边去看笼门,她凑上去仔细查看,果然发现笼门边角处有一个图案,是用刀刻出来的一个歪歪扭扭的曲线,定睛一看竟有几分像龙。
龙!
鹦鹉还在尖锐地大叫,“杀!杀!杀!”
崔慎心里咚咚直跳,原来如此。
城中显然有人要谋反,乐陵公卷入其中被游玉宁发现,但她被关出不来,只能这么婉转地告知他。
那他先前看到的账目一定有问题!刺史身为一州长官必然知情,他也不用去找仓曹参军了,那些粮恐怕早已落入刺史手中。
那他现在要做什么呢?崔慎其实也不知道。
他在城中并无根基,就这么轻易地知道了账目的古怪,恐怕也是没有想防着他吧,毕竟谁都知道他和皇帝之间的恩怨。
而游玉宁千辛万苦把消息传给他,一则是相熟,二则是以为他一定会想办法。
他们一个以为他会共谋谋反之事,一个以为他会帮着平叛。他心里实在五味杂陈,因为他什么也没想。
崔慎并没有深恨皇帝到如此地步,因为他心里也知道,阿照是自己要离开他的,她被彻底伤了心,不再原谅他。他也给不了阿照想要的,如果他要破坏她的荣华富贵,一定被她唾骂深恨,他不想走到这样的地步。
但他也并非对皇帝毫无芥蒂,对一个趁人之危、夺人之妻的人他能有什么好脸色,还故意让他和阿照相隔千里,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可是,可是阿照有孕了,一旦生下来是个儿子,一定会被立为太子。
这些人如果谋反成功,难道会放过她吗?一定不会的。历朝历代都是斩草除根,阿照也会落到这种境地吗?
想到这里,崔慎再也坐不住,满脑子都是阿照惊恐哭泣的脸庞,搅动得他头痛欲裂。
“来人!”屋外仆从立刻出现在门口,“府君有何吩咐?”
“备马!”
崔慎简单收拾好行装,只有一个包袱,还带上了两本计账,跟谁都没留话,就这样从家中出发。
出城之时,他表现得颇为平静,化作寻常百姓模样,好在守城之人也不认识他,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放走了。
事关重大,崔慎不敢耽搁,一路飞骑南下,路遇馆舍也不停歇,十日化作三日路程,日夜兼程到了河阳,他终于敢松口气。
河阳居于黄河北岸,越过河水就是洛阳,眼下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渡河就能抵达洛阳。
崔慎便在河阳馆舍下榻,随行的马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没带侍从,喂马这种事也只能亲自上手。安顿好马之后,他才回到房中休息,计账一直被揣在胸前,此时才被拿出来压在枕下。
或许是事情还没办完,他始终不能安然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棂洒到房中,屋内的炭炉快要烧完,寒意渐起,但好在这里不是代城,不靠火炉也冻不死人。
崔慎在漫无目的的神游中忽然被一股怪异的味道拉回,他仔细一闻,好像是烟味,还有一股糊味,味道越来越重,他不得已从床上爬起来去找源头。
路过窗边时,他忽然看见楼下边角处有一处亮光,那是……火!
着火了!
崔慎遽然清醒,就在火源旁还有几个人远远地看着不动,他突然意识到就是他们放的火。
有人要杀他!是代城的人追来了!
由不得他多想,崔慎迅疾跑到床边拿回计账塞到胸前,然后立刻推门跑出去。
此时火势渐渐开始变大,馆舍里的其他人也开始发现着火了,顿时屋中一片惊叫喧闹,到处都有人逃跑大喊。
崔慎什么也顾不得,只知道闷头往外跑,跑出大门,跑到马厩边一个翻身上马就冲了出去。
但外面的人显然在守株待兔,见有人出来立刻就围过来,崔慎当然不会停下,一拉缰绳就冲出去,那些人立时就认出来是他,当即全部追赶上去。
崔慎心跳极快,眼前漆黑一片,只有朦胧的月光偶尔穿过浮云照亮眼前的路。
身后的人越跟越紧,而他离河水也越来越近。
夜间的河面黑茫一片,崔慎努力辨认浮桥在何处,身后的人见他快要渡河,终于忍不住大喊:“停下!不然我放箭了!”
终于不装了,崔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仍然奋力甩着缰绳狂奔。
马儿也很争气,尽职地带着他踏上浮桥,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破空之声传来,崔慎先是听到了身下马儿的长声嘶鸣,随后半倒在桥上,差点把崔慎摔下去。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浮桥前面一片黑洞,他跑是跑不过他们的,那下面呢?
下面的河水茫茫一片,就像大地上的黑绸,泛出月光照下的星星点点,人跳下去还能活吗?
崔慎还在犹豫,身后的人马已经跟上,弓箭手拉开对准,一箭射过去,崔慎立刻向侧闪躲,但就因为这一躲失去了落脚点,在桥边没站稳,砰的一声落入水中。
滔滔河水温柔地将蝼蚁般的人吞噬。
此时追兵已经赶到浮桥上,看着乌黑的水面大眼瞪小眼。
领头的人站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人上岸,皱着眉头道:“看来是没了。这样也好,咱们回去也能交差。”
而后几个人在马山
上搜罗一圈,没发现什么要紧物什,就合力把马从桥上推下去,桥面上平静无比,就像从来没来过一人一马。
此时代城中穆庆还没等到追兵的消息,但他已经坐不住了。
崔慎偷走了账本,还瞒着所有人南下去洛阳,一定是去告御状的,不管他知不知道谋反一事,都瞒不了多久了。
必须要立刻起事!
必须要先发制人!
哪怕兵马粮草都还没有备好,也必须要立刻拉起大旗,否则洛阳的兵力一到,他连应对的余地都没有。
北部卫军来不及进城,那就先组织城中的兵,他自己的私兵部曲,平原公、乐陵公、安乐侯、镇北将军、征北将军这些人的部曲,加在一起零零总总百余人,太守的郡兵,恒州的州兵,目前有近千人。
穆庆这时候心里也不踏实,六镇的军力最多最猛,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联络了。
就这样吧!
**********
旭日初升,元恒在显阳殿醒来,先是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她还在安然酣睡,在枕边吐出清浅的气息。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鼓起来一块,像藏着什么宝贝。
元恒忽然把自己逗笑了,这可不是宝贝么,他在妻子的脸上悄悄落下一吻,然后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又把被子掖回去,紧紧地裹住她像个球一样。
今日是朝会的日子,他须得早些到太极殿。
用完饭,穿上冕服,在脑海中想一想今日的政务要事,臣子会怎么说,他要怎么回。
侍从们为他系上大带,挂上玉钩,他站在中间沉思入定,就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白准急促的声音,“陛下,阳平王自并州突返,说有十万火急之要事求见陛下。”
元颐?他回来做什么?
“马上就要朝会了,有什么事朝会之后再见。”元恒虽惊疑,但还是要坚持朝会,他多年来如非遇病,轻易不会罢朝,否则朝臣都要怀疑他出了什么事。
白准为难道:“阳平王说,此事比朝会重要,他必须立刻面见陛下。”
元恒这下是真惊住了,元颐性情稳重,在大事上尤为清醒,不是那种夸大其词的人,究竟是什么事非要这时候见面。
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今日罢朝,让阳平王来见我。”
100-110
第101章
皇帝见到元颐时颇为吃惊,因他形容狼狈,全无肃正模样,当先一个大礼稽首在地。
“叔父这是怎么了?”元恒问。
元颐抬头,憔悴的脸上哀容尽显,“陛下,有人要谋反!”
皇帝立时顿住,神色骤然锐利尖刻,“哦?是谁?”
他向来亲和,对臣子犹如春风化雨,哪怕是迁都大事也是宽严相济,此刻竟宛如十殿阎罗,下一瞬就能把人斩杀。这是一个皇帝在面对冒犯自己根基的人时最真实而又冷酷的反应。
元颐当然知道这是多么震动帝心的大事,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态度尽数收敛,恭敬俯首再拜,“恒州刺史穆庆,定州刺史陆睿。”
他接着一鼓作气说完,“此二人邀我前去贺穆庆迁任恒州之喜,待我到后,二人露出爪牙,极力劝说我一道举事。我惊骇不已,又不敢当场驳斥,身在他人屋檐下,安敢打草惊蛇,便假意答应说要回并州点兵。待我一出恒州,立刻就奔来洛阳向陛下禀明,万望陛下明鉴!”
皇帝久久不语,殿中一立一跪,在这温暖如春的大殿里像是寒冬中冻结的冰刻人像。
元颐汗如豆大,跪伏在原地不敢抬头,亦不敢轻动,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半晌,皇帝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慢慢走到元颐跟前亲手扶他起来,“卿乃大功!”
有此一句,元颐真是半升天了也不为过,这是认了他的功劳!他顿时浑身松软半倒在地上,搭着皇帝的手站起来。
“臣不敢!还请陛下早做决断,恐穆贼心急,在代城酿下大祸,届时悔之晚矣。”
“依卿所言,当前穆庆手中有多少兵马?代城还有多少人牵扯其中?”皇帝将元颐拉起坐到榻前细问。
元颐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帝仔细听完,郑重地拍了拍他的手道:“叔父不必担心,不过是宵小之辈作乱,只敢躲在代城畏畏缩缩,待我派人前去平叛,必定还代城一个清静。我元氏江山固若金汤,岂由这几个鼠辈篡动!”
皇帝镇定自若,元颐大叹:“陛下圣恩弘覆,委以腹心,臣当竭肱骨之力以报。”
皇帝摇摇头,“还得多谢叔父千里送信,否则真让那贼子有了可乘之机,想必叔父未曾歇息,马不停蹄就进宫来了,不如先行回去歇着,且看我遣兵去北罢!”
元颐当即谢恩离开。
皇帝坐在御座上,待殿中空无一人,将自己头上的冕冠取下放在座上,细细端详。
十二旈冕冠,冕延前圆后方,取天圆地方之意,前后五彩圆珠泛出璀璨亮光,冠武前饰玉蝉,意为受禅于天。此物集齐中原四方之玉石,非天子不能有,非天子不能戴,如今就放在他的手边,是他刚刚从头上取下来的一顶帽子。
让人趋之若鹜、顶礼膜拜,为之搏杀奋战,前赴后继地填进性命。
做皇帝有这么好吗?元恒幼年时就想过这个问题,当然是极好的。且看冯太后无君王之名,有君王之实,尚且如此声威显赫,更何况是有名有实的皇帝呢?
为了做成这个皇帝,他在太后手下韬光养晦二十年,从此权柄在握,执掌天下,这是他毕生的心血,绝不容许任何人冒犯、践踏。一切胆敢僭越天威之人都要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这日朝会取消,皇帝随后召集多位重臣,扔下一个惊天炸雷,代城要反!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立刻定下前去代城平叛的人选。
“宁城王为我北行,可直往擒庆,朕授澄节、铜武、竹使符,御杖左右,尽行恒州事。”
代城中至多不过精兵数百,加上零零散散的守备也不过千人,恒州驻军倒是多,但据元颐说,穆庆还没有完全笼络住驻军,皇帝的判断也是如此,穆庆去恒州的时日不长,守军只知道听刺史的命令,但要是知道谋反一定不会毫无反应,穆庆还没有这个本事这么短的时日把所有军力全部策反,不然他也不必费心联系并州和六镇。
最关键不是召集大军,而是要快,把这场叛乱压死在萌芽中。但他不能亲自去,太给穆庆脸面,若要找人代替,想来想去,还是元澈最合适。
元澈还在病中,但皇帝圣命不可推辞,退一步说,这是皇帝极大的信任,他也无法推辞,奉命后立刻离开洛阳,带着三千骑兵奔赴代城。
**********
大河滔滔不息,将所有渺小尽情吞噬,一个浪头打下去,就能将所有冒头的人牲覆了干净。
黑夜中,崔慎在黑水黑天中浮浮沉沉,全身被涌动推挤,不知飘向何方。他全身都没有依处,无论如何伸手蹬脚都抓不到凭仗,口中鼻中侵入无尽的河水,很快就把胸腔里的气消磨完,脑袋很快变得昏沉,眼睛里都是水,睁眼是黑,闭眼也是黑,只能随波逐流。
我要死了吗?他想。
在这种时候,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个。
以前他想过很多种死法,在正堂里吊死,他的父亲母亲一打开门就能看见,肯定会被吓到,说不定还会破口大骂嫌他晦气,可吊死也太过难看,他生前姿仪雅观,不愿生死不一。服毒而死也可,但听说很多毒用后只会疼,死不了又活不成,最后白白受罪。吞金自尽可以体面些,但未免无声无息,死也死得窝囊。
他想了很久,既然自己动不了手,就让别人动手吧,也好带着他们一家整整齐齐地上路。想到父亲母亲极度惊愕愤慨的样子,他竟然笑出声,有种诡异又舒畅的痛快,他觉得自己的心像块腐烂的苹果,面上还是好好的,里面已经烂到无可救药。
但成婚之
后,他却很少再会想到自己的死法了,和阿照在一起,他觉得内心好像更平和、更安稳,以至于在被戳穿时,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说我已经没有那种想法了,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求你跟我继续在一起,你离开了,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现在,他真的快死了,可是他又不想死了。阿照还在前面,她还等着我。我一定要去见她!
我要救她!
我要活!
可是人的心抵不过滔滔河水,他以为的自己奋力一搏,只是在水里轻轻地扑腾一下,又被浪头打下去,水面重新归于平静。
崔慎再度陷入昏迷。
“哎!”水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紧接着岸上忽然亮起一盏小灯,暖黄的灯点从岸边慢慢漂浮到河中央,映出一个老翁布满褶皱的脸庞。
岸上又有人问:“怎么了?”
老翁提灯照亮河面,忽然抬头大喊道:“真是人!”
接着他一脱衣裳,一个纵身就跳下去,岸上的人等了一会儿,也摆了一只小舟划过去,紧接着就看到他猛地露头出来,从下面拖上来一个人。
迢迢河水向东奔流,给依河而生的百姓带来许多活路。一是河鲜水产丰富。二是摆舟渡人,把一批又一批的人拉到对岸。洛阳与河阳之间,便靠着无数摆渡人一趟趟画出引线,让双城相连。
天蒙蒙亮,摆渡的老翁本应从岸边的窝棚里醒来,此时却救了个人上来。
老翁使了大力气摇晃他的脑袋,这人顿时一呛,从嘴里吐出一口水,老翁被吓得一蹦,而后才注意到此人样貌颇为不凡,纵然在河里泡了这么久也还能看出来是个贵人。
崔慎迷迷瞪瞪地醒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活了。他连声咳嗽,脱力地撑在地上,忽然又慌张地在胸前摸来摸去。
计账还在!崔慎重重地放下心。
老翁见此人醒来一阵乱动,只觉怪异,惊奇地盯着他。崔慎确认证据无恙,对着眼前老翁一拜到底,“多谢救命之恩!”
他到底是经了一遭生死,这一拜差点就没起来,幸得二翁给他扶起来。
崔慎虚弱地喘着气,又是一个大礼,“在下是朝廷命官,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入城,烦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待入城后,必定携厚礼相报!”
崔慎入城后直奔宫门而去,他此刻浑身狼狈,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发疯的乞人,卫军把他拦下,崔慎好说歹说自己是朝廷命官,要求见陛下,他半信半疑地去通传上官。
消息一路传到李忠那里,他听说是崔慎在宫门口,当即就起身过去。且不论此人是真是假,又所为何事,此事决计不能闹大。毕竟崔慎的身份大有文章可做。
但等到了门口,眼前情景却远超李忠的预料。崔慎像是见了救星一样扑过来,在李忠跟前压低着声音道:“李仆射,我有关乎社稷之事要求见陛下,十万火急!”
“什么事?”李忠迟疑问道。
这模样……别不是来找陛下动手的吧?
崔慎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有人谋反!”
李忠悚然一惊,崔慎远在代城,此时报信回来,那就和阳平王所说的对上了!
幸好!幸好已经派人去了!
他热切地拉着崔慎的手道:“道安,前日阳平王已向陛下禀明此事,今日平叛的主力刚刚出发前往代城,你不必担心,代城必定无虞。”
李忠的话像甘霖的清泉浇在他心头,这一路奔波的苦楚、历经生死的波折骤然从他身上离去,他强撑着的一身气力顿时消解,差点摔倒在地上。
“哎哎小心!”李忠赶忙扶住他,“你既然拼命赶回来,一定有话要说,此事事关重大,我带你去面圣。”
太极殿中,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崔慎,很是震惊,在听完他的禀报后更是震惊。
他原以为崔慎一直心怀怨恨,没想到紧要关头竟然试出了一颗忠心,皇帝心里五味杂陈。
崔慎从胸中掏出那册计账,被油纸严丝合缝地包住,落水后浸湿了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清晰可见。此物历经十数天,一直贴身不离,如今终于平安送到皇帝御前。
皇帝慢慢翻看着计账,沉思良久,最后一把合上,看向座下的崔慎。
“崔治中,你立下大功,想求什么?”
他等着崔慎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然后严词拒绝,斥责他以下犯上,然后再给他升一升官以示嘉奖。
崔慎垂下双眼,沙哑的声音响彻在大殿,“臣,请回洛阳。”
皇帝眉头一跳,重新审视这个人,好一个以退为进,对一个刚立功的臣子来说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要是不答应反倒成了恶人。
不过,又有什么要紧的,他已经是赢家,这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
“准。”
崔慎在心中长长的、深深的叹息一声。
就在此时,御座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让殿中两个人同时抬头。
“承意……”刚刚晨起的皇后简单地披了一身外袍,头发散乱垂下,眼睛还雾蒙蒙的,醒来后找不到人,迷迷瞪瞪地就到了前殿。
轻柔的呼声让殿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皇帝立刻起身走过去,身体完全挡在她前面,把人揽在怀中,强势又坚定地带到御座之后。
他的皇后天下无双,被人觊觎又如何,这是他一个人的皇后。
“阿照走错地方了,我带你回去。”皇帝迅速地、果决地把人隔绝开,连一点能看到的念想都不留,严严实实地带着她回了内室。
饶是如此,也挡不住人心里肆意的念头。
她胖了一点儿,崔慎想。
是因为怀孕了?
她的肚子看着好像不明显,怎么一个人出来,没人照顾她吗?
千头万绪都在这一刻涌现出来,崔慎差点站起来冲过去,但他看见了那一眼。
她看到了,但她低下头,和他形同陌路。
崔慎痴痴地坐在那儿,看着那片绯色的衣裙慢慢抽离,只剩一角,然后全部隐去。
阿照变了好多,原来怀孕了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越来越像个皇后的样子,越飞越高,离他越来越远,是伸手也够不到的高度了。
他定定地看着那座丹墙,仿佛再用力些就能透过墙看到里面的人,想象刚才看到的画面。其实以前,他们差点有了一个孩子,如果当时真的怀孕了,现在还在都已经能叫耶耶了吧……
崔慎闭上眼睛,脸颊划过冰凉而蜿蜒的湿痕,胸前灼热的寸肤和这一片寒凉交织,烧出绵密的疼痛。
真的好久不见。这次远隔千里,他们几个月没有见,现在同在洛阳,下一次,应该很近了吧?
冯照还没来得及踏入殿中,就被半抱着离开那里。刚刚殿下坐着一个人,痴痴地看着她,即使隔着丈夫的身体也看得真切,但冯照没有问,她闭上眼睛埋在他胸前,任由他把自己放回床上。
皇帝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还有事,阿照再睡会儿,等你醒了我那儿也结束了。”
冯照闭着眼睛,骄矜地点了点头。
皇帝轻笑一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把她疼得睁开眼瞪他,才满意地离开。
内室中只有冯照一个人了,她掀开被子,轻轻走到门边,听着他们之间的密谈,终于知道崔慎回来是做什么的。
她拍了怕自己的肚子,在心里自语,崽子,你娘眼光也不差嘛,他们都在给你清扫江山呢!
第102章
初春时节,洛阳已积雪消融,新芽初绽,元颐率军北上,一路绿褪白起,寒气再临。
抵达雁门关时已是深夜,雁门太守漏夜前来禀报,穆庆听闻朝廷派兵前来,已经出城投奔并州。
“当真属实?”元澈骑于马上,看着远处的连绵山影问道。
“千真万确!穆贼不是孤身一人,还带了亲兵前往,许多人都看见了。”
元澈眯着眼看向前方,拉紧手中缰绳,战马奔袭数百里,此
时停下还难掩激奋之情,时不时动动四蹄,身后骑兵也随之停下,等待主将的吩咐。
他不多犹豫,立刻下令,“众将听令!随我追讨!”
众将立时响应,一旁尚书右丞急忙劝道:“等等!”
元澈勒住缰绳,示意他说。
右丞看着前方空荡的平原,干巴巴道:“前方……情形未知,尚不知穆贼有何计谋,代城又是何种情状。我们不如先奉旨征召晋、肆二州兵力,再大军压阵,如此方能更稳妥些。”
元澈轻笑一声,将身下躁动的马压住,对右丞道:“穆庆谋反事泄,非但不据城不出,反而冒险去寻阳平王,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势弱!”
“他一定兵力不够,所以才要求援于阳平,这时候征兵动静太大,又牵扯太久。当务之急是先压下穆庆,不让他牵连太广,保民心安定。”
“若是陛下在此,也必定是一样的选择。”
元澈成竹在胸,竟让右丞莫名觉得心安,要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元澈再度思量,随后向后招手道:“李御史,你过来!”
治书侍御史官位不高,但可奉诏监军宣谕,是御史台精挑细选过来的人。
李欢打马上前听吩咐。
元澈看着这个瞧起来颇为文弱的御史,先是犹豫了下,而后下定决心,眉目渐渐冷硬,“李御史,我带人去追讨穆庆,但代城此时群龙无首,不可不管。我派你去城中晓谕庆党,大军都随我前去,只能留给你一队三十人,或有性命之忧,你可愿意?”
李欢儒士出身,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丝毫不惧,元澈的种种告诫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抬手作揖,朗声道:“但不辱命!”
两队分道扬镳,李欢倍道兼行至代城脚下,城门紧闭,看不出里面什么模样。
他示意身后军士停下,向城门提气高喊:“京都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李欢,奉圣命至,开城门!”
城门后几个军士一听,迅速去寻校尉,但校尉也做不了主,几个人着急忙慌地商量怎么办。此时城中刺史出逃,几方人马群龙无首,还有的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该不该开门。
城门毫无动静,李欢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紧抿着唇,再看向前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当即策马上前几步,从胸前取出一卷诏书举在头顶。
“陛下圣诏在此,命我赴代稽查,我一人入城宣诏,速开城门!”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城门颤动,从中间裂开一个口子,然后越拉越大,李欢见状立刻策马前奔,简直像是单枪匹马把城门撞开。
一入城中,他便发觉这里尚且出于混乱之中,并没有他们先前担心的种种计谋,顿时心头振奋。
他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处,气势却如同雷霆万钧,对着渐渐围过来的众人高举手中的诏书,而后高声呼喊道:“京都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李欢,奉圣命晓谕六方!逆贼穆庆,负固代都,敢怀蛇冢之心,僭越称制。今王师已至,枭獍必摧。尔皆昔遭胁从,陷溺奸宄。其臣下吏民,缚酋归顺者,赦其胁从;冥顽助逆者,戮及宗族。移檄于代,咸使闻之!”
“移檄于代,咸使闻之!”
李欢高亢的声音在所有人心中震动,很快传遍整个代城。
陛下已经知道,连平叛的大军都到了,穆庆哪里还有胜算,他倒是第一个先跑了!留下他们这些人冲在前面。先前兴致勃勃要参与进来的人此刻都慌了神,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跟李欢表忠心。
好在陛下大发慈悲,现在投降的既往不咎,于是城中这一批人一股脑地涌上去向李欢示好,打听陛下的态度。
直到此刻,李欢沉静的面孔下不停鼓动的心才渐渐平缓。
但穆庆这里可不妙。
他刚刚把起事的大旗拉起来,朝廷的大军就到了,他不得已去并州找元颐借兵,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到半途又听到一个御史单枪匹马就把一城的人劝降了,气得他暴跳如雷。
代城是他的据地,老巢被人掘了就是找来救兵有什么用!难道今后要看元颐的脸色的行事吗?那他造的这个反图什么!图为他人做嫁衣吗!
穆庆气得脸上发紫,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血红恨意,粗硕的身躯在马背上竟也像细柳一样风吹即颤。几度权衡后,还是带兵回了代城。
然而此时已经攻守易势,他带的这几百个人完全不是城中守军的对手。穆庆眼见不对,立刻从混战中逃离,但李欢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亲自带兵去追。
卫军很快将穆庆重重包围,穆庆和他身边仅存的残兵困在中央,没有任何能逃出去的间隙。看着一圈又一圈凶猛的卫军,穆庆急切地寻求出路,然而目光所至,对上的全都是要把他拿下的熊熊野心。
手中长刀“哐当”一声落地,穆庆彻底颓败。
等到元澈率军回代,城中终于彻底平息。首贼穆庆就伏,其余逆贼诸如平原王、安乐侯、抚冥镇将、骁骑将军等人全部被被伏。
乐陵公府,一队人马踹开大门冲进去,在后院见到了元誉。
他坐在屋前廊下,靠在廊柱边歪头看着门口,仿佛早有预料。看见一队军士,他平静地站起来,手上什么也没拿,明显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就在众人要上前拿下时,他忽然回头看向屋中,大声道:“太妃,我走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乐陵王妃住在这里。但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元誉面上平静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隐隐要崩坏。
“我走了!”他又喊了一句,可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此时领头的将军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元誉忽然激动起来,“放肆!你不许进!太妃在里面,你想干什么!”
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元誉,“乐陵公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接着他语气放低,身形微躬,对着屋中人道:“臣奉命缉拿乐陵公,无意叨扰太妃,望太妃恕罪。”
这时候大门忽然洞开,玉宁双手拉着门后,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元誉身上落定一眼,元誉被这一眼看得重又振奋不已。
但玉宁很快移开目光,对着将军道:“我也要跟着去吗?”
将军忙道:“臣等缉拿逆贼,怎敢冒犯太妃?”
玉宁便明白了,一定是阿照给她求的情。否则乱军之中,谁还顾得上一个早就死了丈夫的太妃。
元誉双手被缚在身后,身体半躬着压下,全然不见平时灵气活泛的样子。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恳切的看着她,就像脆弱的雏鸟看着温暖强大的雌鸟,期盼她再度解救他。
但玉宁只是低下头,“既如此,就不扰将军行事了。”
说完,她双手把两扇门再度推出,渐渐合拢的缝隙里,她看到了元誉溢满泪水的双眼,不可置信的绝望和悲凉。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听见他发疯般的尖叫,“你说话!你骂我!快骂我!”
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微不可闻的泣音,“……骂我啊……”
玉宁靠在门口,轻轻撇去眼角的湿润,脸上又哭又笑,实在不知道该骂什么。
**********
元澈在安排好逆贼囚地后,立刻返回洛阳向皇帝禀明详情。
皇
帝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忍不住抚掌叫好,“宁城真乃社稷之臣也!”
他想了又想,还是对几个弟弟和宗室说,“要是派你们去,恐怕是办不到宁城这样漂亮的。”
元澈听了笑道:“陛下过誉了,这一趟要论功,李御史还要排在我前面。”
“李欢的确是个人才,”皇帝点点头,“不过他的御史之位才到手,暂且停停吧,就……赏五百匹绢。”
李欢此时正在李柄府上,向他陈明此行种种。
李柄听后也赞叹道:“你果真胆气非凡,我没看错人。”
李欢摇摇头道:“没有中尉给我的机会,我也无处施展。”
他自谦一番,李柄却知道他这份功劳有多大,“整个御史台,在临危不惧、平定事端上能比得上你的也没有几个。”
得到上官的赏识,纵是李欢再镇定也不免高兴起来。
李柄听了他的禀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暗自琢磨着,忽然坐起身来,“你说穆庆是什么时候开始筹备谋反的?”
“去年十一月。”
李柄骤然靠回原位,喃喃道:“真巧啊……”
李欢不明所以,“什么巧?”
李柄幽幽地转过来,脸上带着奇怪又高兴的笑,“你说,穆庆一开始就是自己想做皇帝的吗?”
这话问的很奇怪,李欢乍听也不明白,但猛然间他看向李柄,也想到了什么,“……不无可能。”
不过李柄很快又偃旗息鼓,“可惜不是个好时机啊……再等等吧……”
这场由恒州刺史引发的谋反虽然已经以最快的步伐被镇压,但事发代城,其中人的身份皆为鲜卑旧人,无一不说明皇帝迁都之举多么激进,以至于众人宁愿谋反。
但皇帝迁都之心绝无可改,他铁腕压下所有人的反对,甚至以南征为借口也要强压着所有人到洛阳,当然不会放过这些胆敢谋反的逆贼。
他们想退回旧都,龟缩于北地,和他御统南北的宏志背道而驰,甚至于还想篡僭帝位,他绝不能容忍!
从前为了迁都成功,他誓不回代城,这次也是为了迁都大计,他却一定要去一趟。一切事,始于代城,也终于代城吧!
第103章
圣驾离京是件大事,但皇帝还没想好怎样跟皇后说,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这时候离开她难免要多生怨怼,想到她恼怒生气的样子,他着实开不了这个口。
唉!怀孕的妇人总是离不开丈夫的。
皇帝在这里忧心忡忡,左思右叹,扰得一殿人心里都跟着七上八下的。白准揣摩圣心,上前问道:“陛下富有天下,为何还会唉声叹气呢?”
皇帝叹道:“治大家易,治小家难。妇人难缠,我贵为天子亦不得解。”
殿中顿时静默一瞬,白准脑子转得飞快,顷刻间就换了一副笑脸,凑到皇帝跟前说话。
“陛下,臣听闻民间妇人常有对夫君探查行踪的,问及在外吃喝住行无所不细,为的就是怕夫妻离久变心,看起来是悍妇,实则一颗心都拴在夫君身上,真要见带回来什么妾室婢女,眼泪都要哭干了。”
皇帝听得入神,追问道:“哦?你这么了解,真有夫妻如此?你见过?”
白准少见地卡了壳,硬着头皮道:“是,是,臣家中亲眷说,商人聚少离多,其妻尤为如此。”
“既如此,他们是怎么应付妻子的?”皇帝问道。
白准再度噎住,就这么不管呗。
可他总不能跟皇帝这么说,想了又想,他说:“商人返家,若是满载而归就能教妻子欢欣不已,要是再带回额外的赠礼,多半还能让妻子喜笑颜开。”
皇帝起身慢慢踱步,陷入沉思。显阳宫中已经汇集了天下至宝,她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总不能送些俗气的金银过去,怕不是还没进门就被扔出来了。
那送什么好呢?
他身为天子,当然要送最好的,总不能比别人差。
别人……
皇帝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黑,狡诈竖子,念在检举有功的份上就不追究了,不过这倒是给了他一个新想法。
他招招手让白准过来,“你去让太仆寺卿过来。”
**********
冯照近来嗜睡,一觉睡到日头高照,慢慢悠悠地起床更衣。她坐在桌前闭目养神,等婢女给她梳好头发。
她现在肚子渐渐大了,很多时候走路都感觉身体在变得笨重,照着镜子也感觉自己在慢慢变胖。
她一直为自己的容色骄傲,若说她的容貌冠绝洛阳,她也能一点不亏心的受下。可是人难与天斗,怀孕之后,她越发觉得自己变了,这种阴郁的心情不足为外人道。
只有枕边人察觉到她隐秘的心思。好几次她对着镜子发呆,都是元恒走过来抱住她,说她美丽,说她气度,说她母仪天下。
她不肯承认,他也没有明说,两个人只是互相依偎着动情。
事后,元恒轻轻捋过她的长发,在她耳边说,“皮囊是给别人看的,自己手里有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假如世间有个远胜于你容貌的人,只要是在大卫天下,都要跪在你脚下。你说,什么才最重要?”
冯照在他怀里突然抬头,拧眉道:“难道你不想把这个人弄进宫里来吗?到时候谁跪谁站还两说呢。”
元恒哭笑不得,“你就这么看我的?我在你心里是这么见色失智的人吗?再说,世上文无第一,容貌也是一样。世人都说美的,我却不一定觉得美。”
冯照这下满意了。
他这个人一向弯弯绕绕多,很多时候说话只说半句,喜欢留半句让人猜。冯照摸透了他的性子,自动把后半句补齐了,心里顿时就舒服了。
我心里的美人,已经在宫里了。
她暗自腹诽,前面话说得好听,这一句怎么都不肯说出来,就烂在你自己肚子里吧!
初次怀孕的些微波折很快被她抛之脑后,又开始吃好睡好,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皇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走进来一看见她披着头发就手痒了,让婢女下去,亲自给她梳头。
她的头发又长又直,拢进手里滑溜溜的收不住,好几次都从发髻里冒出来压不住。皇帝废了好大力气才梳好一个矮髻,最后用盖上步摇金冠,端详着镜子里的人颇为满意。
冯照睁开眼,看着自己松散的头发和身后突然出现的人神色不变。皇帝却有些失望,“是不是没看出来是我?这回我梳头的技艺如何?”
冯照慢慢掀起眼皮,抬手把步摇扶正,开口道:“不错,陛下要是不做这个皇帝,去民间给女君们梳头也能养活自己。”
她慢条斯理地说话,语调轻飘飘的,皇帝有些摸不准她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心话,轻咳了两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她坐在桌前用完饭,皇帝才开口道:“吃饱了,跟我一起出去消消食?”
冯照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事?”怎么突然这么古里古怪的。
皇帝无奈道:“太医说了,双身要多动,不然生产的时候就麻烦了。”
冯照这才打消了疑心。
帝后二人走在前,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宫婢,先是从显阳殿走到千秋门,又走到了碧海曲池,冯照察觉到不对劲了,“还要往前走吗?”再往北就是华林园了。
此时宫人不知从何处抬了舆轿过来,皇帝扶着冯照坐上去,终于肯透露一二,“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冯照不明所以,但的确想好奇皇帝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一行人径直到了华林园的禽舍,皇帝扶着冯照走进去,一路见到群雉抢食粟米,枭栖于树枝,漱金鸟在圈舍里飞来飞去,羽翼在阳光下闪烁金光,白鹤傲然立于水边,看见来人也不为所动。
但这些都是常见的禽鸟,皇帝要带她见的是精心准备的赠礼。
他们停在一处鸟舍门口,典厩署令带着几个鹰师缓缓打开大门,冯照便见到满院子五颜六色、千汇万状的鹦鹉。
宽大的院子里,满目望去恐怕有数百只鹦鹉,每一只都颜色各异、姿态有别,有的高高占据枝桠,有的在低台上喝水吃食,有的从这头飞到那头,划过眼前时就像七彩的飘带。
署令适时在一旁介绍,“这是我等穷尽人力,在大卫搜罗的各色鹦鹉,还有从西域、高车、吐谷浑、勐泐等地来的,另有从江南来的珍品,其品类之盛天下间绝无仅有。”
冯照看着满院子的丽彩,一时惊懵无言。
“……你……怎么突然想到弄这个?”
皇帝负手看着眼前的庭院,淡淡道:“你不是喜欢鹦鹉吗?”
说着,他对署令使了个眼色,署令得令立刻吩咐鹰师,于是众人便看到鹰师站到院中,将脖子上挂着的哨子拿到嘴边。
随着一声哨响,成百上千只鹦鹉同时开口,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叫声充斥着整个鸟舍。冯照恍惚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鹦鹉们似乎在说同一句话,仔细听,好像是在说,“美”?
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冯照再听就又觉得不一样了,原先略显聒噪的声音,现在响在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美。
冯照心里酸甜交织,他觉得自己说还不够,还要动用帝王之力,集齐天下珍禽,让鸟出人语,一起跟着夸赞她。
皇帝看着宽广的庭院,胸中蕴含并不显露的得意,时不时用余光瞥向身侧,到此时才放下心,看来还是
有用的。
“……你哭什么?”皇帝一个偏头就看见冯照眼底流出眼泪来。
他有点慌了,该不会是弄巧成拙了吧。
再一听,这声音好像是有点吵,她是不是没听出来?都说双身的时候脾气容易不好,是不是突然被吵到了。
这么一想,他赶紧招手让鹰师停下来,于是很快鹦鹉此起彼伏的叫声渐止。
冯照破涕为笑,拍打他胸口,“你从哪儿想出来的点子?”
没生气,皇帝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终于落回原位。
他轻哼一声,“比你以前收到的鹦鹉,是不是好过千百倍。”
冯照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重重地给了他胸口一圈,“你简直心眼比针尖还小,发癔症啊!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皇帝把她的拳头一手握住,整个人拉到怀里,“这是新的,以前都是旧的,以新换旧天经地义。我保证你今后看到鹦鹉,想到的都是今天。”
冯照愣愣地看着他,深褐色的瞳仁在脸上光彩夺目,能映出她整个人渺小的身影。
这个人真是……
回程是全程坐车,毕竟她还怀着孩子。回到显阳殿,皇帝磨磨蹭蹭的才终于把话说出口,“阿照,我要去代城一趟。”
当年为迁都计,他曾说再也不回去,如今在她最要紧的时候却要回去,往轻了说都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她会不会觉得难以接受,如果她不让他走,那他能不能硬下心?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定要去的,他对自己说。
但冯照只是呆了一下,就很快点头,“去吧。”
皇帝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我是说代城。”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代城怎么了?”
皇帝迟疑道:“我这一趟,要走一月之久,你……”
冯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担心它?不用担心,一个月而已,就算再过两个月都生不了。”
皇帝被彻底堵住,过了好半天才说,“……我尽快回来,你一个人在宫里不要任性,以身体为重,我多派几个人照顾你,一切小心……”
在皇帝接连给她送了好多婢女中官,甚至把太医当值的地方搬到显阳宫一墙之隔后,他终于止住了后宫的动作,然后迅速在三省吩咐下去,动身前往代城。
洛阳宫中,冯照一人独大。
不过她一个人散漫无事的日子没过多久,就有人求见。
冯家人,准确来说是赵夫人带着冯煦和冯修,加上冯次兴一同求见。
要是平日里,冯照是不会见的,这些人建功立业没多大本事,给她添堵的本事倒是大。但如今正好她一个人怀孕闲得无事可做,难得看到一群有意思的人,索性一次把一大家子人见齐了。
在她的地盘,还没人敢惹她。
第104章
当年在代城时,冯家声名显赫,数次进宫拜谒太后,对代城禁宫如入家门。但如今到了洛阳,众人却是第一次进宫,多少有些忐忑。
洛阳宫集齐天下精粹,侈丽闳衍远甚于代城宫,任何第一次来的人都不会不被震慑。
赵夫人走在前面,看着豪奢壮丽、飞甍凌云的宫城,不可抑制地产生了极大的遗憾,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啊!
这华美宫室,天下之巅原本都该是任由她随意进出的。
要是高不可攀,人反而没那个念想,可偏偏只差那么一点,每每想起来就心如烧灼,连带着对冯煦埋怨不止。
回头一看,冯煦却是一副面无表情,耸拉着脸的样子,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赵夫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一天到晚拉着脸给谁看!”
冯煦本就是被强拉来的,她一点也不愿见到长姊得意的样子,这会更强烈地提醒她,你有多么失败。
可好好走着路也能被说两句,她心里的火气一下窜上来,“我又不是卖笑的,娘要是想看人笑,不如找几个伶人从早看到晚,满意的还能收进房里,给我添个弟弟也不错。”
赵夫人目眦欲裂,一只手都举到耳边,忽然想起这是在宫里,刹那间血涌褪去,颤抖着手指着她道:“你……混账!这是你一个女子该说的话!”
冯煦扳回一局,再不想理会,自顾自走到前面,跟在小黄门后头走远。赵夫人对着身旁的冯修不停怒斥冯煦种种不是,几乎快要哭出来,冯修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心思根本不在这。冯次兴在后面看着这场闹剧,却觉得很有意思。他对冯家众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并不熟悉,只知道家里不太平,亲眼目睹闹得这么难看还是头一次。
几个人互相沉默着来到显阳殿,太医正在为皇后例行看诊,又让他们等了好一会儿。
在婢女的带领下来到内殿,皇后高高坐于主座,几人为满殿气势所慑,恭恭敬敬地行礼,而后小心坐到下首。
冯照先发话,“听说诸位要求见我,阵仗这么大,所谓何事啊?”
这一句话就把几个人要开口的话堵住了,赵夫人强摆出笑脸道:“听说皇后殿下有孕,我们做娘家的放心不下,一直想来看看,今日才得了机会进宫来。”
冯照眼珠子一转,对着赵夫人道:“我娘早来看过了,夫人不必担心。”
赵夫人听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胸膛起伏不断,但生生忍了下去。她本是放低姿态想为儿子求官的,明明有个做皇后的姐姐,他却空有个爵位,无官无职,整日在家醉生梦死。要是有个官位,且不论几品,也好过现在这样无声无息。
从前冯家可是有王侯之家,有一品太师的呀!
可如今看冯照的态度,赵夫人心里也隐隐知道,她是不会答应的。冯煦自不必说,从进来以后就一直低着头,冯修本来跃跃欲试,看赵夫人一句话铩羽而归也不敢出头了。
一时间殿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冯次兴这时候适时开口,“听闻殿下有孕,阿翁欢欣不已,总想着进宫拜谒殿下。但他身体实在动不得,无奈之下,嘱托我一定要来看看,连带着他那份一起。”
提起抱巍,冯照总算有了点精神,“抱翁近来身体如何?”
“幸得陛下开恩,请太医看过,并无什么大病,只是年纪到了,身体撑不住,只能卧病在床养着,精神头倒还好。”
“我正愁会不会扰了殿下清静,恰好赵夫人来询,请我去府里会饭,席间也说想进宫来看看,竟与我不谋而合,变索性凑到一块儿拜见。家中几个阿弟阿妹也说想看看皇后阿姊,我想我们几个已经足够多了,便说等他们长大了再来。”
他详细介绍了来龙去脉,把自己和赵夫人一行摘开,还提及幼弟幼妹,勾起皇后对冯家的感情,不可谓不聪明。
冯照听他说的话,的确想起当年还在家中时备受宠爱的样子,到如今父亲已经仙逝,代城的家从此回不去,不免增添了几分伤感。对眼前这些人都多了几分宽容,总归也算是一块长大的情分,还计较什么呢。
就在此时婢女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她想了想便道:“正好,都送上来,我们一起看看。”
“宫中刚到了一批贡品,你挑几样能用的,给抱翁带回去。你们,也
挑几样带回家,让阿弟阿妹们也尝尝鲜。”
她大发善心,让几人都受宠若惊,看着殿中一抬又一抬的箱子着实心动。
婢女们一箱箱打开,江南的绫罗绸缎、西域的金石宝器、高句丽的白参灵药应有尽有,从前在家里都是太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赏赐,现在在宫中见到满满当当、全无缩减的贡品,尤为让人惊叹。
赵夫人眼尖,率先奔向那金光璀璨的宝箱,指使婢女挑拣几样稀品。
突然间冯照在上首问道:“那是什么?”她指着赵夫人身旁的一个木箱问道。
赵夫人一愣,还不知作何反应,一旁的婢女已经迅速上前查看道:“殿下,是一箱宋国来的珍果。”
冯照顿时从脑海中翻出久远的记忆,宋国……不会就是那个让她染上风疹的罪魁祸首吧!
“澄儿,你去看看是不是那东西?”
澄儿如临大敌,下去仔细观察一番后禀明,“殿下,的确是。”
李循在一旁问道:“殿下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臣听得一头雾水。”
冯照摆摆手道:“我见这果子容易起风疹,从前在家时就起过一次,全身红肿发热,后来再也不敢碰了。你那时候还不认识我呢。”
可听了她的话,李循却更疑惑了,她走到那箱果子前仔细打量,问道:“殿下说的是这个黄花果吗?”
“你认识?”
李循点点头道:“臣幼时长在江南,此物于江南很多见,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过,但从没听说过谁会因此得病的。”
澄儿迟疑道:“会不会是人各有异,殿下从没见过,乍一碰就反应过大了。”
冯照想了想,决定让太医过来看看。
殿中原本受赏的喜悦之情被突然打断,众人安静地坐在原地,没人注意到冯煦的脸色已经惨白地吓人,赵夫人强作镇定,但衣袖下的手已经紧紧掐在手心,几乎力透血肉。
太医令听闻此事,专门派来江南出身的太医,还对风疹之病颇有心得。
他一听就知道个大概,“此物的确生于江南,所食者众。臣曾在江州见过有病患食之即病,不过……症状与殿下迥异。多发腹痛难忍,吐泻不止,倒不曾见过皮肉红肿的。”
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万一她就是和别人症状不一样呢?她总不能再以身试险,验一验究竟症状如何吧。
“殿下当年发风疹,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做不得假,旁人如何是旁人,但殿下的症状就是如此,如何能一概而论。依我看,这东西碰不得,殿下如今还是双身,不如趁早毁了干净,免得再生波折。”赵夫人并不赞同太医的话。
太医捋着胡子道:“若以臣多年行医来看,吃和碰,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吃进去多半是喉间发痒红肿、腹中绞痛、腹泻难忍,要是单单碰到了,更像是殿下所说的,浑身红肿发痒。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兴许是碰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殿下当时并不知晓。”
冯照沉思一番,并无印象自己碰过什么别的东西,但为身体计,还是不碰为好,便道:“既如此,你们都分一点带走,毕竟是贡果,毁了就可惜了。”
哪只赵夫人反应剧烈,“殿下,再珍贵的贡果哪里比得了殿下的身体,万一被殿下碰到,再发病就不得了了!”
冯照奇怪地看向赵夫人,她这么关心自己的身体吗?不经意间撇过冯煦时,冯照忽然发现,她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简直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样。
母女二人不同寻常的反应让冯照顿时心生怀疑,她眯着眼打量两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突然招手让澄儿过来,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冯照一锤定音,让婢女把黄花果撤下去,被打断的赏赐重新继续。
坐在高台上,冯照没有错过赵夫人紧绷的脸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这可就有意思了,她到底在隐瞒什么?
众人挑选过后,中常侍指挥着黄门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收整好,再把冯家人挑好的几个箱子抬下去装车。
冯照抿了一口茶,对着几人笑道:“诸位来我宫中探望,我也没备好茶点,刚才吩咐人去备了些茶果,也让大家尝尝显阳宫的手艺,见见洛宫的御园比之代宫如何。”
众人于是跟着来到碧海曲池,在池边的九龙殿赏景聚宴。婢女们就托着瓷盘鱼贯而入,多彩的瓜果点心摆在眼前。
冯煦盯着眼前的盘子心里怦怦直跳,那是三颗硕大饱满嫣红的桃子,怎么会有桃子!
她迅速抬头看向上首,冯照的盘子里是一样的吗?看不清。
她不死心,竭力查看周围人桌上,身侧的冯次兴桌上没有,对面母亲和弟弟的桌上看不清。
就在此时,冯照拿起桌上的一杯茶盏走下来,先走到冯次兴桌前向他敬酒,她以茶代酒,冯次兴却不敢不喝,满杯吞尽。
然后她朝着冯煦的方向走来,很快,很近。
冯煦四肢发颤,不知道该怎么办。皇后难道不知道自己见不得桃子吗!怎么会在桌上摆这个?她要过来了,在自己面前发病怎么办?她还怀着孩子!发病会不会牵连到孩子?孩子还能不能保住?到时候皇帝会作何反应?
冯煦想起当年皇帝的所作所为,心里发寒,那个寡恩忌刻的人一定会迁怒她,会杀了她!
她猛然起身,“别过来!”,就在同一时刻,桌上的一盘桃子被她一把掀到远处,足足有二丈远。
满场皆静。
冯照盯着那被扔远的桃子散落在大殿上,忽然轻笑一声。
“阿妹这是怎么了?”
冯煦还在颤抖,语无伦次地说:“桃子,离远点儿……”
冯照陡然变脸,面无表情问:“哦?这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轻轻的,面孔平静,但却让冯煦瞬间回神,当她再度看向那些桃子时,忽然发现它们一个个竟像乳酪般塌陷在地上,从里面渗出乳白的汁液。
不对!那不是桃子!冯煦猛地转头看向冯照。
“你知道我对桃子起疹,谁告诉你的?”
冯煦原地僵立,空洞的眼神下意识看向对面的赵夫人,冯照跟着看过去,赵夫人被两道目光同时射中,真如身中双箭,脸色发白。
“赵夫人,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但赵夫人不愧多长了年纪,镇定地回道:“殿下,我实在不知此事,亦不知此事为何让殿下反应这么大?”
“啪!啪!”冯照抚掌而笑,“赵夫人,我真是佩服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大。当年我起风疹恐怕不是因为这个贡果,而是因为你用毛桃做了手脚吧。现在想来,那时机真是巧,我去了瑶光寺养病,阿妹后脚就进宫去了。你说,是不是太巧了?”
赵夫人忽地站起,强撑着姿态道:“殿下,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冯照却笑出声,“夫人,我乃皇后之尊,你以下犯上,还问我要证据?你不如先学一学什么叫君臣有别。”
说完,她厉声问:“除了你们两个,冯修干没干!”
冯修此时早已吓得浑身颤栗,听见这话当即大喊:“我没有!我不知道!”
“很好,”冯照轻点了下头,“那就从冯煦开始。”
她一声令下,众多内侍立刻就围过来,让人无法逃脱。
“今日之事,我也不想大动干戈,今日事,今日毕,你们让我难受,我也不想让你们好过。”
她指着身边的曲池道:“把她给我扔下去!”
冯煦浑身抖如筛糠,尖叫大喊:“不!不要!”随着内侍们的齐力擒拿,扑通一声被水淹没,仅剩时不时露出水面的双手和头在呼救。
赵夫人见状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表情,吓得求饶:“殿下,对长辈做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啊,就是太师还在,也定不会同意的。”
冯照觉得好笑,“既然夫人不愿,我也不好强逼,不过你得找个人替你,你看冯修如何?问问他愿不愿意尽这份孝心?”
冯修哪里听得这种话,吓得大叫:“不!不关我的事!阿姊,你是我亲阿姊,我怎么会害你!”
冯照两手一托,耸肩道:“你儿子不愿意,那我也没办法了。”
又是一声扑通,水面上此时已有两个人都在不停挣扎。
冯照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人的呼救,忽然问道:“次兴不为她们求情吗?”
冯次兴目睹这一场大戏早就震撼不已,哪里还敢求情,他要是求情,怕不是就要变成水里的第三个人了。
他小心回道:“皇后贵体最重,要是寻常人砍头也不为过,殿下已经顾虑血脉之情,不过小惩大诫而已。”
“哈哈哈哈!”冯照大笑,“你说得对,小惩大诫而已。”
说罢,她大手一挥道:“好了,可以捞上来了。”
二人被捞上来时已经浑身力竭,瘫倒在地上,时不时吐水。婢女们一同把人带下去,由太医看过死不了,才送回家中。
据说二人在家中发热几日,连带着冯修都一直闭门不出。
此事传到李柄这个御史中尉耳中,他不过是回了一句:“此皇后家事而已。”在朝中没有掀起半点风浪。
当然很快,朝中就开始为另一件大事做准备。皇帝即将回宫,代城逆贼悉数论罪处置,布告朝野。
皇帝风尘仆仆赶回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到显阳宫见许久未见的皇后。
一月不见,皇后的肚子好似又大了点,皇帝小心摸上肚子,里面安安静静的,皇帝有些失望,“阿照,我不在家,孩子有没有闹你?”
冯照洒脱得很:“没有啊,我吃得好睡得好,它一次也没闹过。”
皇帝觉得心里有点满意又有点不满意,原本准备好要安慰她的惊喜都不知怎么开口。他憋了一会儿才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乐陵王妃我给你带回来了。”
第105章
皇帝亲临代城,将此案亲自审过,谋反主谋穆庆、陆睿等人悉数斩首,家眷没为奴婢,安乐侯、抚冥镇将等人全部处死,元思誉知情不报,免于死罪,贬为庶民。其余零零总总上百人或赐死狱中,或贬为平民,或流放辽西。
这场搅动代城的谋反大案终于落下帷幕,皇帝也得以快速返回洛都。
临行前,皇帝特意命人去请乐陵王妃,随王驾回京。好在王妃心性坚韧,历经一番大动荡仍镇定自若,一路上安然如故。
冯照自从知道玉宁到了洛阳,禁不住兴奋起来,甚至说要出宫去找她。
皇帝急忙劝阻,“你现在的身体可禁不住这么一遭,你相见她,就派人召进宫,何需你亲自出宫?”
于是第二天皇帝再来时就听到婢女禀报,“殿下正在殿中召见乐陵王妃,王妃方才被茶水所污,正在更衣。”
喝个茶还能洒到身上,就是不想让他进去,皇帝咬了咬牙,知道有人在他难道会强闯吗,非要编个狗屁不通的借口!
显阳殿里,冯照拉着玉宁的手听她一点一点讲着代城种种,越听越眉头紧锁。
“混账东西!”冯照勃然大怒,“这小子竟敢这么对你,他想找死吗!”
玉宁按下她手,叹息道:“我识人不清,本以为是个乖孩子,哪知道他竟会暗含不轨之心,甚至犯下谋逆之罪。”
冯照摆手,“哪能怪到你头上,这小子毛都没长齐造反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倒是他从哪儿学的悖逆人伦的谬行!
她越说越气,“他现在是不是还在代城?怎么不一起砍了算了,还留在世上祸害人吗!”
玉宁拉住她手劝道:“算了算了,唉,他……也是个可怜人。”
“你就是心太软!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还手。”冯照简直恨铁不成钢。
玉宁叹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都已经别过,何必再生纠缠。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日子过得比从前都要快活,不想再自找麻烦。人生有限,将来的最珍贵,用过去困住将来是最浪费、最无用的。”
“罢了,我看你都快了悟成仙了。不过你就是仙人也总是要修行的,我给你挑了个宅子,就在宫城西边,大约三四里路,以后你可以常常进宫来,如何?”
这宅子在玉宁还在代城时就挑好了,就等着她一到洛阳就能住上。
玉宁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你说我修仙,我看你才是得道升仙了,我是跟着你一同升天的鸡犬。”
“好啊!你也学会调笑人了!”冯照没想到老实的玉宁也会开自己的玩笑,扑过去揪她的脸颊肉,两个人顿时笑作一团。
皇帝这头生着闷气回了太极殿,正好遇到侯官前来密报,哪知道他要报的不是别人,正是乐陵王妃。
“元庶人走火入魔,誓要到洛阳来寻王妃,臣已命人多加阻拦,但此事隐秘,臣等不好贸然现身,只能从旁做些简单手脚。”
“他还想到洛阳来?他家资都没了,怎么过来?”皇帝问道。
侯官回禀道:“据闻……是要走过来。”
元誉被贬为庶人,牵连上谋反大案也无人敢襄助,成日在公府外转悠,后来伺机潜伏进去被发现,才知道他想偷出来一匹马到洛阳去。可惜被人发现后他的马也没了,就这样还浇不灭他的念想,宁可走也要走到洛阳来。
皇帝扬起眉毛,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走?近千里的路,他把脚磨掉一层皮也到不了。”
为了个女人疯魔到这种地步,脑子装的都是浆糊!
“这小子铁定脑子有毛病!我看他小小年纪为父所害才饶他一命,没想到竟还敢谋反!还是为了个女人!简直异想天开、不知所谓!现在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了,忝为元家人!”皇帝被元誉的荒唐行为气到,说话都口不择言。
以前就觉得他不对劲,派人盯着果然是对的,但结果仍然大大出乎他意料。
“那……”侯官迟疑,想问究竟怎么办。
“让他走!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走的!”
**********
玉宁搬进宅邸后,冯照坚持要去贺她乔迁之喜,顶着皇帝的反对浩浩荡荡带人走了。
玉宁看着她的肚子又是感动又是担心,“你还是别过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宅子是你亲自挑的,能有什么问题?”
冯照在宅院里四下看过一遍方才觉得满意,“你不懂,我在宫里待着都快发霉了,就像出来走走。再说太医也觉得要多走动,不用老是把我当瓷瓶一样。”
在这里,玉宁一人独占一院,游家人想见她都要先递拜帖,毕竟以玉宁现在的品阶都可以跟她阿耶平起平坐。玉宁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舒展,与之相比,先前在乐陵王府就是一池与一海的差别。
有皇后做靠山,当然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宵小敢惹恼她。玉宁觉得,上天是把二十年来屏住的气息全部收走了,然后一次还给她,让她痴迷地沉溺其中。
她浑身洋溢着幸福的气息,让冯照终于觉得放心,再度浩浩荡荡地回到宫中。
凤驾经由西掖门入宫时,意外碰到了李柄,他正好从御史台进宫面圣。
李柄见到皇后乘舆,恭恭敬敬地拜见,惹来皇后掀开帷帐看他,“李御史,稀客啊。”
一句话让李柄不知从何作答,这条路是他每次进宫的必经之路,早就日复一日走过不知多少遍,反倒是皇后,恐怕还是第一次过来,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说他是稀客?
但皇后不觉,还继续问:“听说李御史和李仆射都打起来了,我在后宫都听说了,今日正好碰见,想问问李御史,究竟是谁打赢了?”
李柄顿时脸色一黑,“殿下误会了,臣只是与李仆射政见相左,怎会在朝中拳脚相向岂不有辱斯文。”
“哦——”冯照拉长音调,明显不相信他的解释,“李御史勇气可嘉啊,敢为人所不为,我倒是很敬佩。”
轻风吹过,把车驾上的帷帐吹得更大了些,李柄于是看见了皇后隆起的肚子,算起来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
李柄眯着眼,语气平静下来,“臣以为,私恩与公义不可相提并论,臣入朝为官,先有陛下之恩,是为大卫天下,而非一人提携之恩。至于我之政见,自有天下人论,有后人评说。”
冯照抚掌而笑,“李御史很有洞见,希望下次再见,你已经再度擢升。”
帷帐飘然落下,凤驾翩翩离去,李柄站在那里看着一行人逐渐远去,消失在拐角处,最后扫袖而去。
太子被废,朝中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后腹中,终于在金秋褪色,寒冬将至时,皇后在显阳殿诞下一子。
冯照没有想到会这么痛,经过一整个孕期的习惯,她仍然没有料到生产是这么剧烈的冲击,让她的半边身体几乎分离,就像秋千上的绳子,仅仅片刻的平静,很快又拉紧到极致几乎撕裂开。
这种时候,身边围绕的医师、产婆、婢女全都在帮她,她们忙得脚不沾地,她知道身边不停有人跑来跑去,但太过剧烈的痛已经让她无暇顾及身边的一切,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快出去吧!快出去吧!
她像被捆缚在石头上的八爪鱼,每一根触角都被抓住,只有身体能动,从里面不停地在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里笨重的、带来剧烈疼痛的地方终于出去了,身体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然后在麻木的痛意中,她彻底睡了过去。
床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血,被抓挠的挣扎的床被皱成乱糟,生育的母亲昏睡过去。
床边一直跪坐着的皇帝既是心慌又是喜悦,他不知道孩子的出生竟然比一场战事还要让人紧张,脑中凝神贯注,没注意到腿脚麻了。
万幸孩子顺利出生,他一瞬间心就落下来,但阿照又看起来很不好,他忍不住追问身边的所有人,“皇后这是怎么了?她有没有事?”
医师告诉他这是累昏过去的,但他看着阿照白到发灰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心慌,流了这么多血,真的没事吗?身体里真的出来了一个人,是两个人的孩子,这是真的吗?
对了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从产婆手里接过孩子,满身的脏污,看起来皱巴巴的,像个小怪物。
呸!我言有失,神佛在上,这是帝后之子,是大卫的希望,愿他将来安康顺遂,阿弥陀佛。
睡了整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冯照终于醒来,窗外霞光万里,屋内昏黄的天色暗沉沉的,她试着动身,却发现身下传来一股剧痛,被迫再躺下。
婢女很快发现皇后醒来,迅速向外通传,接着不到片刻皇帝就冲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团锦袄,“阿照你醒了!”
他兴奋地凑到床前,小心拉着她的手,“阿照,你瞧,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轻轻地把这一团抱到她跟前,让她仔细看看,冯照只瞧了一眼就心里直跳,“怎么长这样?”
皇帝不认同了,“刚出生都这样,慢慢就长好了。”
“真的?”冯照又看了一眼,心里发愁,“再好能好到哪儿去呀,难道她拼死拼活生下来的竟然是个丑人吗!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冯照竟然觉得这比她现在身上的剧痛还要痛。今后几十年,难道她要对着一张丑脸一辈子吗?这还是亲生的、不能换掉的孩子!
“阿照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身上疼啊?我去叫太医来!”皇帝焦急地让人叫太医过来,一时间显阳殿再度兵荒马乱。
皇子的出生让满朝振奋,先前废太子之事其实让许多人心里都没底,毕竟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如今新皇子出生,意味着皇帝今后还可能有更多的孩子,国本再固,朝野不会动荡,于众臣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皇子讳谌,是陛下亲自选的名。
取名时皇帝铺了满桌的经书典籍,要从中选出一个最满意的字,选来选去觉得都不好,正头疼的时候冯照进来了。
皇帝立刻起身去扶她过来,“你怎么下床了,太医说还要再养养,别落下病根。”
“再躺下去我就真有病了,”冯照一边慢慢走,一边扫过桌子上散乱的书,“这是在做什么?”
皇帝扶她坐下,指着书道:“给孩子选个字,正巧你来了,不用再让你选一遍,你觉得什么字好?”
冯照随意拣起一本书,迅速从头翻到尾,然后撂在桌上道,“民间取名都要取个贱名,让孩子好养活,依我看,给他取个俗名,长大了至少能比现在长得好看些,不如就叫大俊吧。”
皇帝:“……”
当然最后的字也是冯照定下的,她被强逼在他挑出来的几个字里选,万般无奈之下选了这个字。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望你擦亮眼睛,能识人认人,能辩黑白忠奸。
不过谁也没想到,就连冯照也没有料到,小皇子刚刚满五个月,皇帝就下诏封太子,这是本朝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太子。
第106章
洛阳今年的第一场来得格外晚,但格外地冷,让人恍惚以为这里是不是故代都城。
与洛阳一河之隔的河阳,也下了一场大雪。元询早早地就起床了。若他还是太子,此时该睡在平纹绢织的被褥里梦中好眠,一旦醒来立刻就有如云仆婢缭绕左右,服侍他更衣用膳。
但他现在在无鼻城中,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城外重兵把守,不说他自己,就连身边仅有的几个仆役想要出去要艰难无比。这里还不如从前东宫的一座宫殿大,但他的所有衣食住行都必须在这里解决,餐食难以下咽,每日从外送进来,衣物也仅仅只够御寒,从前的元询甚至都没想过天下竟会有这么寒碜凄惨的衣食。
他惊慌、害怕,乃至愤怒,他拼命猛踹大门,但无论是门还是门外的卫兵都纹丝不动。他转而去爬墙,想逃出这里,但是每一片墙角下都站着冷森的卫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露出高墙的每一份异动。
元询彻底绝望,他开始潜心修佛,把从前那些不屑一顾的佛经背得滚瓜烂熟,期待阿耶能想起他,知道他现在诚心悔过,然后把他放出去。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元询坐在桌前,对照旁边的华严经,一字一句地认真抄下。字迹清晰,句句泣泪。
窗外白雪茫茫覆满大地,将一切声息都吸得干净,屋中只有他自己每次落笔时的沙沙声。写着写着,元询又落下泪,他抄下的佛经已经堆得和桌子一样高,阿耶什么时候能想起他?
“殿下。”门外有人敲门。
这是无鼻城中为他传递餐饭的仆役,也是为数不多能和他说上话的人,旁的几个仆役胆子小得很,不敢和他说话,一见他就想跑。
元询这时候也发不出脾气了,他被贬为庶人,旁人都能直呼其名,只有这个小仆还以为他仍是殿下。
小仆得了应声走进来,先是觑了眼他的脸色,元询渐渐意识到有什么事关他的大事发生。
“发生了什么?你说,我听着。”他从桌上站起来,紧紧盯着他。
小仆顿首在地,“陛下昨日布告天下,立……太子。”
屋中一片死寂。
元询立在屋中,早就瘦下来的身体,此刻竟像飘零秋风的落叶摇摇欲坠。他惨白的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太……子?”
小仆悄悄应了声,“是,就是皇后生下的皇子被立为太子。”
“哈!”元询浑身颤抖发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疯癫,把小仆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躲到门边看着他又哭又笑。
“陛下,陛下!你还记得起来我这个儿子吗!”
他朝天大喊,疯癫狂暴,如此还嫌不够,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在院子里狂奔。方才在屋中他只穿了鞋袜,一出门踏在雪地里早就浸湿了,沾满泥水脱落。
寒冬萧索的天,无鼻城中发癫的狂人如同困兽绕圈狂奔,叫声穿透上空,让城外的守军面面相觑。
在廊下躲雪的仆役惊恐地看到元询披头散发、衣裳散乱,赤足狂奔,一边还大喊大叫。
“我是太子!”
“我才是太子!”
**********
瑞雪兆丰年,在长安城的皇帝也看到了这一场大雪。
入春后,皇帝就迫不及待要巡幸长安,没想到到了长安还能遇上今年最晚的这一波大雪。
他仍不肯放弃南伐,只是这次要做更万全的准备。关中离洛阳太近,其防务更是重中之重,关中不稳,南伐就无从谈起。
此时新都已定,新太子初立,万事都步入正轨,他便等不及稳固后方,为南伐做准备。
长安凋敝,城中人丁多仰赖戍边,但武风兴盛,可御齐国自汉中发兵。
皇帝在城里城外看了一圈,大体还是满意的。回到城中,他还要阅览从洛阳送来的奏报。此前几次出巡总有意料之
外的事发生,天高皇帝远,他还不能立刻回去解决。
这次他便下令奏报加紧送达,原先五日一送改为三日一送,以便他能最快掌握洛阳中枢的消息。
今日有加急密报,他率先打开来看,这一看就顿住了。
李柄密奏太子询谋反。
“废太子与左右密谋,意欲趁陛下离京之时据城自立。”
信中详论了元询当初北逃是如何想与穆庆配合,在代都自立,他未出城就被抓,于是穆庆退而求其次推举元颐和元誉,如今他又是如何勾连左右,意图在天子离京时篡居帝位。
穆庆……
在狱中见到的穆庆虚弱狼狈,头发纷披,他自知活不成了,对着皇帝极尽辱骂,宣泄心里积攒的所有不满,但皇帝怎么可能在意这个蝼蚁之臣的话,他甚至称不上手下败将,只是逆贼一个。
穆庆忍无可忍,最后用太子妄想激怒他,“你儿子都不肯站你,哈哈哈,天底下没见过你这么失败的父亲,我等着你六亲尽失、死不瞑目!
皇帝深深地闭上眼,这则消息再次让他心坠入底。上次在嵩山,他初闻元询私逃,是大为震惊和不可思议,可是这次得知他谋反,他反倒有种总算来了的实感。
这个儿子和他一点也不像,长得不像,性情也丝毫不像,就连喜好都不一样。
他涉猎诗书经文,以文治立国,元询处处相反,爱好游猎,一身武勇之气,对他选定的新都弃之如敝履。假如他死了,元询一定会立刻迁回代城,把他数年心血全部作废,继续在北地做他的鲜卑王,元家天下不知还有几代。
万幸,他还有别的儿子。
皇帝睁开眼,注视着虚空良久,然后站起来对着门外喊了一句,“白准!”
白准推门进来恭候,“臣在。”
“叫咸阳王和邢侍郎过来。”
**********
咸阳王封地在关中,巡幸长安特地带上了他,他还是皇帝的亲弟弟。论起来,当年冯太后还曾想过废皇帝,另立咸阳王为帝。
他也知道皇帝肯定不会毫无芥蒂,这些年一直夹紧尾巴做人,总算博得几分颜面。只是这次皇帝交代的事实在让他为难得很。
邢侍郎也是这么想的的,“殿下,万一陛下中途后悔了怎么办,到时候……唉!”
二人正在从长安去河阳的路上,一路长吁短叹,互发牢骚。
“算了!”咸阳王眉毛一厉,“陛下吩咐的事你还能不干,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不干第一个问罪的就是你!”
如此,二人一路赶到河阳,顺道特意把消息传到洛阳去,果不其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冯照得知后也大吃一惊,“当真?”
李循重重点头道:“千真万确,朝中诸位都已经知道了,李仆射还想着去长安找陛下求情。”
“呵!”冯照低笑了一声,“真是没想到,李柄一封信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他胆子可真大。不过,咱们这位陛下也真是心够狠的呀……”
“但陛下对殿下是一等一的好。”李循笑道。
冯照笑容渐淡,“好?什么才叫好?”
李循不知为何她突然变脸,顿时接不上话,好在冯照并未过多追究,这时候里屋传来一阵啼哭,保母抱着孩子出来,冯照接过来看着他哭得通红的脸蛋轻轻捏了一下。
“你哭什么?你这小子光躺着就遇到天上掉馅饼,不该笑吗?”
显阳殿喜气洋洋,但朝中就不那么太平了。
穆亮老奸巨猾,当然不会和皇帝对着干,他也犯不上为了已废的太子和陛下起冲突。但李忠不一样,他仍想着为元询求情。
囚禁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会要赐死废太子呢!
但洛阳离长安最快也要三天,咸阳王和中书侍郎已经到了河阳,就是长了翅膀也没法飞过去。
万般无奈之下,李忠只好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去找皇后!
冯照见到李忠并不意外,但她满脸笑容很是热情地招待了他,一时间李忠都插不上话,连连应着她的寒暄。
“对了李仆射,你还没见过太子吧?”她对着内室吩咐保母道:“抱出来给李仆射瞧瞧。”
一会儿,保母怀中抱着个锦衣貂帽的小孩儿就出来了,被冯照接过来抱到怀里。
孩子的眼睛圆溜溜的,四处盯着看,发现熟悉的室内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就来了兴趣,一直盯着李忠看。
“李仆射,你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李忠第一次看见太子的模样,长得白净,像陛下,脸蛋小,像皇后,五官眉眼秀气,像……
李忠顿住了,冯照一边摆弄着孩子的细胳膊挥舞,一边将李忠的神色收入眼底,笑道:“像不像太后?”
“……像。”李忠哑着声音道。
冯照笑声清脆,“是吧?刚出生还觉得丑,现在慢慢长开了,倒是变惊喜了。我还在想等他长大了该怎么教,正好李仆射过来,我便想请你做他的师傅,不知李仆射意下如何?”
李忠盯着这个孩子的脸看了很久,才道:“……臣,听凭陛下吩咐。”
这一趟无功而返,李忠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中躺在榻上,慢慢闭上眼睛,眼角渗出两滴泪,渐渐没入发中。
无鼻城中,咸阳王和邢侍郎奉诏开门,身前是被押解在地的元询,他真的瘦了很多,咸阳王甚至有些认不出来这是不是自己的侄儿,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亲,但显然在场的人没人为此动容。
“好侄儿,你叔父我也是奉命行事,你也别怪我,到了九泉之下就好好找个人家投胎吧,来生不要到我们元家来了。”
语毕,他一个挥手,侍人立刻把盘中的毒酒取下,一人钳住元询的下巴,一人把毒酒灌进他嘴中。
他的嘴边衣服上都洒了许多,但喝进去的更多,侍人放手他很快就撑不住倒下,在地上剧烈挣扎,拼命往门外爬,但很快他就没力气了,动作越来越慢,直到最后无声无息。
侍人上去查探鼻息,然后朝几人点头,咸阳王长叹一声,摆摆手走出去。
很快一行人进来,将元询的身体放入棺中,抬出门外。
废太子询就此葬于河阳。
第107章
圣驾自关中回京就很快就传出卧病在床的消息。
本来此行计划入春后再去,但皇帝偏偏要早去,等不及天气转暖就出发,长安比洛阳更冷,遇上大雪,就这么赶巧地染上了风寒。
他还坚持要巡幸完再回,路上就病情加重了,一回宫就病倒在床。
太医群聚在太极殿,会诊后意见一致,说他玉体沉劳,心容疲累,亟需修养,不能再妄动干戈。
冯照坐在床边,听太医们这么一说,蹙眉看向皇帝,“听见了没有?太医说你是累的,一天天的跑来跑去不着家,阿谌都认不出来你了。”
皇帝卧在被中,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脸,正欲开口时喉间发痒,忍不住又咳嗽两声,把脸上咳得更红。
“好了!”冯照将他的被褥再往上拉,把嘴唇以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别说话了,生着病还这么操心,你也不嫌累!”
被封住口舌,皇帝也不生气,反倒安静
下来,他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拉住她的,眼中水润润的像生了钩子一样勾住她。
冯照叹了口气,“陛下何故如阿谌般?早先我说让你晚点走,你非不肯,长安就在那儿,又不是晚点去就能跑了。这下好了,病了知道找我了。你愁不愁人?”
她絮絮叨叨地埋怨,满殿的人大气都不敢喘,待她训话结束方才得了恩赐出去。
不过有了这一遭,皇帝想再度出巡的心思就打了水漂。
他修养数月,总算好了许多,但也不知是不是早先连年征战的缘故,这回病好之后总是容易疲累,气体羸瘠,总也比不上以前了。
身体的警告反而加剧了他要征战的心,时光催人老,往后还有多少年能留给他完成一统天下的夙愿?
就在他筹备再度南征时,冯照听说此事气冲冲闯进太极殿。
皇帝想躲都没地方躲,只得正面迎接她的怒火,哪知道她还抱着阿谌,直直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甩搁在御桌上。
元谌还不会走路,从母亲怀里变到硬邦邦的桌子上,晕头转向地歪倒下去,还被周围堆积的纸片挡路,东倒西歪间终于发现旁边的父亲,将哭不哭地爬过去求抱。
皇帝惊疑道:“阿照这是做什么?阿谌都快哭了。”
冯照抱臂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我听说陛下又要出京南伐,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怕等陛下回京一看,阿谌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阿耶,到时候子不认父,岂不是天下罕闻的奇事?”
这一番话说得皇帝差点抬不起头,悻悻道:“此国之大事,安能为私情所退?”
“国之大事!”冯照一巴掌拍在桌上,“陛下也知道是国之大事,难道忘了上一次南伐是什么结果吗!”
皇帝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上一次南征是他生平最忌讳的败事,就连朝臣劝谏再虑南征之事都是说时机不足,兵马粮草不够云云,没人敢提起上一次。
上一次他固执己见,将大卫精锐都带到前线,却无功而返,论责他是首位。但他自己知道不代表旁人能毫无顾忌地提起。
可是冯照偏偏就踩在他的忌讳上,半点不避地对着他说。
皇帝气得站起来就要跟她吵,还没开口喉咙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
旁边元谌都看愣了,他小小一个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吓得大哭起来,冯照赶忙把他抱起来哄他,哄着哄着反倒把自己弄哭了。
想想他出生以后一直都是自己在养,做父亲的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回来后又要出去,偌大的宫里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儿子也不会说话,算半个人,就一个半人在宫里望夫石似的等他回来。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凭什么!
皇帝从咳嗽中慢慢平息,喉间还带着腥锈味,就见妻儿泪眼婆娑,涕声不止,怒意顿时消退。
一家之私,一国之安危都系于他一身,他果真能把人带入胜途吗?
上一次,上一次南伐犹在眼前,连绵的水汽仿若跨越千里直送洛京,染上他的面庞。
他慢慢走过来把人抱住,连带幼小的太子也被揽入怀中,“好了,别哭了,我不走了。”
冯照霎时抬起一双泪眼,哽咽道:“真的?”
皇帝长叹息一声,“你说得对,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啊……”
他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人一病,难免就变得激进,总想一步到位,把所有愿望都尽快实现。身为皇帝,他的一切意志都有立刻实现的机会,谁能轻易抵御这样的诱惑。
南伐不成,皇帝也许心气被打乱,很快又病了,他先前勤政的劣处很快就显现出来。
以他康健时的身体,每日勤勉阅政足以应付朝臣的奏疏,可一旦病了,奏疏照常上报,很快就堆积在案。
此等阅奏之事又不能假于他手,无奈之下,只好让皇后在床边读,他听后做出决策,再由皇后写下。
如此不过数月,冯照就已经习惯如何拣选出最要紧的事,如何排出轻重缓急,在一众军国要政中渐渐捋出些许头绪来。
她既厌烦日日读写的疲累,又觉得阅览天下要政让她前所未有的舒畅,仿佛扫开了从前挡在眼前的迷雾,清晰地看到大卫天下如何在自己手中运转,这是如何享乐都难以体会到的舒爽。
譬如眼前,李柄自汾州平叛归来,上表陈明,皇帝很高兴,加上密奏废太子之事,已经是两件大功,皇帝便思虑如何给他授官。
冯照见缝插针说道:“李御史在御史台已经升无可升,到了别处就要抢别人的位置,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不如加授散骑常侍。他门第不显,这种清要之职于他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皇帝觉得很有道理,不多想便答应了。
然而次日皇帝就后悔了,给他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授这等官位,让世家大族如何想,今日桌上就摆了好些份奏疏,说此乃清浊混一,扰乱纲纪。
可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总不好改,皇帝就盼着等李柄上书辞让时顺势收回成命,但李柄靠揣度皇帝心思上位,何尝不知他的想法,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在奏疏里装傻,谢恩后就直接上任了。
皇帝也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这等恃功倨傲、不守臣节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捅个大篓子出来。
冯照得知此事后很不高兴,李柄简直太不懂事!她辛辛苦苦给他求来的官位,他倒好,以为自己多大的功绩,就这么毫不谦虚的应下,得罪士族也就罢了,连皇帝都得罪,连带着她里外不是人!
皇帝也是,自古帝王君无戏言,哪有答应了转头就反悔的,一点没有个皇帝的样子!
她在这里忿忿不平,外间中常侍忽然来传,“殿下,冯二郎君求见。”
冯修?
“他来干什么?想下湖游一圈吗?”冯照冷声问。
中常侍道:“冯二郎君说,是性命攸关的事,臣不敢耽搁,接了消息就来通传殿下了。”
冯照翻了个白眼道:“让他来,他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性命攸关。”
冯修入殿当即一个扑身在地,“殿下救我!”
他一抬头,露出一张青青紫紫的脸,看着可怜兮兮的,像是被人打了。
冯照上下打量好半天,才问:“这是怎么了?”
冯修方才哭哭啼啼地解释,原来是跟贺兰成起了冲突。
先前赵夫人和冯煦进宫得了好大的没脸,连带着冯修也不敢出门,生怕被寻了错处又得教训。后来皇后诞下一子被封为太子,冯修便觉得腰杆子又挺直了。
这可是他嫡亲的外甥,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冯家身为外家该挺起胸膛做人,于是又大摇大摆地出门游荡。
这一出门,好巧不巧又碰上了死对头贺兰成。他夫人悍妒,把他新纳的婢妾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大怒之下对夫人动手,却把她打流产了,夫人本就身体不好,流产后身亡,这下府里可炸开了锅。夫人娘家也不是软柿子,一纸诉状告到大理寺,算是近来轰动京城的事。
先前冯修被贬为庶人时,贺兰成没少冷嘲热讽,但凡碰上总要讥讽几句,冯修白身强忍着没骂回去,如今二人情形颠倒,他怎能放过这次机会,开口就大骂。
贺兰成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哪儿能忍得了被冯修这么骂,一开口就直戳他痛处,“贼种一个,一口一个皇后,你也不看看皇后跟你是一个肚子出来的吗?我看你肚子里的水还没喝干净吧!”
他自己没被扔下水,但母亲和妹妹在外人看来与他无异,等于把他的脸皮撕了放脚底下踩,一下就激得他大怒,双方各不相让,很快就大打出手。
拳脚相向间,两个人越大越狠,身边人也不敢劝架,怕殃及自身。就在霎那间,贺兰成脚下一滑,身形一歪,直直地落进路旁水中。
偏偏两个人都是在去调音里和乐律里的路上,旁边就是穿城而过的阳渠——洛城第一大河,供漕运和宫城里坊用水,可想而知有多深多长。
岸上两帮人马找不到一个会水的,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到处大喊救命,远处的舟子和篙工蹄听到声响张望过来,待仆从跑过去才知道有人落水了。
但此刻水面上已经看不到贺兰成挣扎的身影,众人在水里寻了半天,才终于把人捞上来,贺兰成已经陷入昏迷。
这时候贺兰家的侍从才想起来要回去报信,而冯修早在贺兰成落水当场就吓傻了。
打打闹闹是一回事,玩出人命是另一回事,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被发现谋害兄长后太后和陛下是怎么罚他的,当初还是自家人,现在是安平长公主。
一想到安平长公主跋扈的样子,再一看躺在地上的贺兰成,大白天的冯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去找皇后!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只有皇后能救他!
听完冯修的解释,冯照沉思一番问:“贺兰成现在怎么样了?”
中常侍应道:“臣去问问。”
哪知刚出门不久就有黄门过来报信:“贺兰公子死了,安平长公主哭晕过去了。”
冯修脸色瞬间煞白,慌乱地看向冯照,“不是我干的,真是他自己脚滑摔下去的!我真没推他!”
冯照冷冷瞥他一眼,“重要吗?现在你活着,他死了,错的就是你。”
“殿下,阿姊!救我!我不想死!”冯修涕泗横流地抱着她的腿哭,偌大的显阳殿都是他哭丧一样的哀嚎。
“别哭了!”冯照没忍住把他踹下去,“早干嘛去了!惹出事知道找我了!”
“阿姊!阿姊!我们是亲姐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冯修忍住哭声,但眼泪一点没少。
“呵!亲姐弟,我可担不起你这句亲。”
冯修再次上赶着跪下,右手举誓,“我对天起誓,从前没有对阿姊不敬过,往后唯阿姊马首是瞻,阿姊就是我的第一恩人,绝不敢有半点违背,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冯照看他都觉得头疼,“行了,我要你起誓有什么用,你要不是姓冯,我拿你当抹布都嫌多余!”
但冯修听到这话就像看见了曙光,再度声泪俱下,“我就知道阿姊待我好。往后谁和阿姊过不去,我第一个翻脸不认人!”
冯照道:“你既然说不是你推的,那就不用担心你的性命,你好歹也是堂堂后族,他一个外臣也配我们家人给他赔命。”
冯修疯狂点头,“阿姊说得对!”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冯照翻了个白眼,“有安平长公主在,我看你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看冯修又哭丧着脸,冯照警告他,“到底怎么罚,还要看陛下的意思,你别想给我耍什么心眼,老老实实在家听罚,要是再惹出来什么事,你就等着吧!”
冯修只好连连点头。
太极殿中,皇帝听完安平长公主的哭诉,甚是头疼,本就因病发疼的脑子更疼了。
原本养病期间非要政不见外臣,但此事涉及皇后,安平当然不愿交到她手上,非要吵着见陛下。
他就不该见她。
这种破事也闹到御前,嫌他病得不够重吗?
也许是见皇帝并不高兴,安平很快换了法子,变着法儿地卖可怜,眼泪把衣裳都哭湿了。
皇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便叹道:“外甥的确可怜,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
没了?就这一句话?
安平傻了,“陛下!我儿之命亡于冯修之手,妾请陛下严惩凶手!”
皇帝也不是好糊弄的,安抚她道:“姑母说凶手有些言过其实了,据我所知,似乎是拳脚之间失足落水,外甥实在运气不好。”
“陛下!”安平难以接受,“若非冯修动手,我儿焉能落水,以至于去了一条命,我的儿啊!”她说着又大哭起来。
“陛下不肯取他性命,连除爵也不肯吗!他一个姓冯的,何以凭外戚之能欺到我元家头上!”
安平的哭诉声响彻在太极殿,让皇帝沉默良久,而后他开口道:“冯修,降爵一等。其余不必再议。”
第108章
降爵一等比起一条人命来说不是什么大惩,但冯修本就只是封伯,再降就到子爵了。洛阳城中子男一抓一大把,冯家身为后族只有这么个爵位属实没脸。
冯照当然生气,她跟冯修说除爵就是为了吓唬他不要再惹事,实则心里不觉得能有多大的处罚,谁承想皇帝竟然动了真格。这让外人怎么想冯家?
从前父亲在时,冯家是正一品的太师,昌黎王,京兆郡公,大兄封长乐郡公,到冯修这儿竟然只剩下了一个永阳县开国子,今昔对比,父兄若泉下有知该多么可怜家里境况。
想到这儿,冯照让人把元谌抱过来,拉住他两双小手摆弄,“你可不能学你老父啊,冯家往后就靠你了,你得争气啊。”
元谌以为母亲在和他玩儿,乐呵呵地笑,两只手不停扑腾,小短腿没坐稳又扑到冯照怀里。
冯照无奈叹了口气,“你怎么长得这么慢呢?”
冯家对皇帝的惩处不满意,安平公主当然更不满意。
贺兰家府上正在为贺兰成办丧事,里里外外挂满了白幡,安平公主趴在儿子的棺上痛哭,“我的儿!我的儿!”
贺兰荣一向与公主不合,此刻也因儿子的死聚在灵前,无言落泪。
公主哭得筋疲力尽,被婢女搀扶下来,她仍不肯放下,“阿成你等着,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贺兰荣惊疑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谁让阿成死不瞑目,我就让谁付出代价!”公主字字涕泪,脸上的血色都尽情发泄到这句怨咒里,贺兰荣听得心里发颤,“你别乱来啊……”
公主恶狠狠地盯着他,“贺兰荣,你不止阿成一个儿子,我却只有他一个,你不拿他当回事,还想阻止我,你枉为人父!”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贺兰荣气极,“我是怕你控制不住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到时候——”
“我怕什么!阿成都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是啊,人都已经死了,贺兰荣看向堂中静静横摆的黑棺,心里骤然一痛,他的长子啊……
他颓丧地坐下,长叹一声,“罢,随你吧……”
公主这时却收回了癫狂的情绪,一手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平静下来,“怕什么?我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动手,是有章法的,你就等着吧,我倒要看看冯家还有什么好下场!”
**********
一场雪后,洛阳渐渐转暖,总算有了春天的气象。
皇帝的病情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慢慢有了好转,太极殿日夜不停的咳嗽声渐进止息。
陛下圣体安康,又逢佛诞日,洛都很快从尘封一整个冬日的寂静里醒过来,欢快地筹备节日庆典。
洛阳城中一千余座佛寺自宣阳门起,驾宝舆入城,沿铜驼大街行像巡城,其浩荡阵势比代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时宝盖如云,幡幢成林,名僧法侣,聚流如薮,堪将洛城比佛国。
车骑行至阊阖门前,皇帝亲御门楼,临观示下,随后散花礼敬。从天而落的花与地上信众手持的花交相呼应,城下顿时传来嚷嚷呼声。
站在阊阖门上俯视门楼之下的这座长街,成千上万的信众拥挤耸动,真如神观蝼蚁,有俯瞰众生之感。
冯照站在皇帝身旁,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别样的满足,原来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怪道古来史记犯上作乱者层出不穷,这绝顶滋味能引人前赴后继,刀山火海也要闯。
当年她挤在人群中无处可走,从没想过站在门楼上的人根本也不在乎底下人如何,再大的盛典不过是这片刻的观览而已。
不过,从前她在楼下,如今她在楼上,自己也成了高高在上的人,楼上楼下她都待过,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呢。
她胡思乱想着,垂下的一只手忽然被握住,皇帝把花篮放到她手上,示意她往下洒。她从篮筐里抓住一把花,用力从墙上甩出去,下面的人看见又来了一波散花,瞬间爆出更大的呼声,让门楼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高不高兴?”皇帝从身后拦住她的腰,在耳边轻轻问道。
冯照为着冯家的事已经好些天没给他好脸色,他这回也不肯率先低头,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到现在,宫中也因此噤若寒蝉许久,幸而有这场盛会将帝后二人聚到一起。
冯照虽然高兴,但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这么好哄,故作矜持道:“就那样吧。”
但她脸上兴奋的红晕已经出卖了她
的心情,皇帝知道她不肯服输的性子,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拆穿她,便假装不知,拼命压下嘴角的笑拉着她回宫。
宫中在朱华门前设浴佛台,彩花群镶,簇拱台中央的佛陀像,旁边放着以白檀、紫檀等调配的五色香汤,由一众僧尼持法器将香汤依次灌沐于佛陀像。
冯照定定地看着,忽然开口问:“怎么这些僧人年纪都不大?”
皇帝也不知道,还是一旁的李循开口解释,“殿下记性好,以前都是高僧大德来浴佛,后来大沙门统说刚入门的僧人才应该灌沐,刚好洗去尘世俗念,高僧该借此机会讲经,以传延佛法。这几年便换成了新人。”
冯照点点头,“昙生法师说的有理,不过我瞧这些人是不是都精挑细选过,寻常的小僧可没有这么周正吧?”
一眼望去,场上的僧众都生得朗俊逸秀,颇有玉菩萨秀骨清像的神韵。
就在这时,冯照猝不及防一手被抓,她轻嘶一声看过去,才发现皇帝深深地看着她,幽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冯照不服气瞪过去,看什么看,不过说说而已,有什么要紧的,难道还害怕自己被这些小僧比下去吗?
他眯着眼,手上越抓越紧,冯照终于忍不住把手拔出来,气哼哼地骂他,“你干什么!把我手都抓疼了!”
“我提醒皇后今夕是何夕,从前可为,现在不可为,莫要分不清从前与现在。”
“知!道!了!”冯照咬牙挤出这几个字,气冲冲就走了。
皇帝看着场上已经结束灌沐的众多僧者,忽然问道:“白准,我是不是老了?”
白准刚刚目睹一场争吵,斟酌着回道:“陛下春秋鼎盛,谈何老去呢?”
他眼珠子一转,琢磨着皇帝的心思,笑道:“依臣看,陛下若是穿上和他们一样的衣裳,从外面随便叫个人来根本分不清谁大谁小。”
皇帝指着他的鼻子笑骂:“油嘴滑舌!”
白准赔笑道:“臣这是实话实说,可不敢欺瞒陛下。”
冯照兀自回宫去听高僧讲经,后宫女官、婢女、内侍一应俱全,齐聚于此聆听佛法。讲经后,冯照身为皇后还要接见法师与几位弟子。
几个人进殿时冯照并没有在意,不经意间一瞥却愣住了。法师身后,离他最近的弟子样貌出众,面如白玉,鲜眉亮眼,身披僧衣,参见她时一跪一立都典则俊雅。
然而真正为冯照所惊的不是他多么英俊,是他的长相。
太像了,她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数年前在晋阳王府的那个元承意。
法师说了多久她都没有在意,只是在结束之后她问了几个弟子,才知道他的名字,灵镜。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出家?”
灵镜双手合十,回道:“贫道冀州人士,自幼家贫,得法师垂怜相授佛法,自此皈依佛门,除去俗务。”
“灵镜,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四十二章经》有言,‘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即自见形。断欲守空,即见道真,知宿命矣。’法师以镜相赠,望我修行如磨镜,得佛性圆满。”
冯照轻笑一声,“志向倒是不小,那你如今修行离圆满还差多少?”
灵镜听了愣住,竟然慢慢脸红了,兴许是从没有人这么无礼地问过他,不过他仍然诚心作答:“贫道不过刚入空门,离佛法圆满还差得远。”
冯照饶有兴致地问他,“那你今年多大?”
“已有二十。”
“你们寺中上一位主持圆寂时多大年纪?”
“……七十。”
“假如你能活到七十岁,那你还有五十年时间修行,你不觉得五十年都只做一件事太可惜了吗?”
灵镜果真年纪小,被她这么一问就问住了,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她哈哈大笑他又开始脸红。
“好了不逗你了,你回去慢慢想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她大手一挥,灵镜慢慢退出殿中,最后一面就是她慢慢闭上眼,脸上被窗外的暖光映透,如同凝脂白玉,莫名显出几分佛性。
灵镜吓得不敢再看。
法会之后,宫中还要举办宴饮,邀僧俗一道庆祝,席上足有千百人之多。
席间珍馐琳琅,兼有梵音法乐,百戏腾骧,可谓热闹非凡。
酒足饭饱后,皇帝率先离场,他知道自己在场大家都不自在,所以总是先行离场,方才皇后已经先走一步,他喝得微醺,也准备回去歇下。
熟料刚出了殿门,就在离太极殿不远处,就有一队舞女冲撞上了圣驾。
因只有宫中几步路的距离,皇帝没有乘车,故而明晃晃地看见了领头舞女的脸。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女子下跪请罪,在宫灯下看得更清楚,她简直是比照皇后的脸长的。
第109章
满城欢腾的气氛里,贺兰家却在治丧,素布白幡的一墙之隔就是大街上涌动的花海人流,丧乐被掩盖在百姓欢欣的鼓乐中几不可闻。
安平公主的眼泪都流干了,行尸走肉般靠在灵前,前来吊唁的晋阳王见了实在不忍心,劝她道:“姑母还是去歇息吧,总这么熬身体受不住啊,阿成泉下有知必定也不愿母亲心痛伤身。”
“晋阳,你跟阿成认识那么久,感情那么好,也只有你这时候还能想到我这个老妪。”安平听完他的安慰又想起儿子活着时候的样子,哭得更厉害了。
“他死得冤枉啊!”
晋阳王也抹了把眼泪道:“姑母莫怕,我明儿个就去找陛下,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安平哀声哽咽,“我舍下这张老脸,也换不来陛下的做主,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陛下的心早就不在我们这儿了……”
“那个妖后!”晋阳王咬牙切齿道,“贤良淑德一个不沾,还勾得陛下胳膊肘往外拐,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皇后!”
元氏的小辈全都以皇帝这个长兄为榜样,尤其是在几个弟弟心里,他作为皇帝文成武德,作为长兄顶天立地,可是自从娶了那个女人后,他就彻底变了。
别的不说,就说太子侄儿,不过是年少心急犯错,最后竟落得被赐死的下场,朝野内外都在说是皇后的枕头风吹得陛下狠心下手。
身为长嫂,本该有照拂宗室之职,可她那嚣张跋扈,不慈不悯,哪有半点做皇后的资格,连那冯家外戚都要压到元家都上了!
“晋阳,如此妖后根本不该在陛下身边,但我势单力薄,对上她没有胜算,想来想去只有靠你了。”安平叹道。
晋阳王有些意外,“姑母的意思是……”
“我前几日见到一个小僧,长得实在太像一个人了,让我知道原来天底下有如此相像的人。既然如此,你说会不会有跟皇后长得一样的女子?”
“我听说当年陛下就是在你府上遇到皇后的,他既然那么喜欢,我不信换个更年轻的他不心动!”
**********
“你起来。”皇帝惊疑地看着脚下的女子,方才她的面孔一闪而过,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女子慢慢起身抬头,整个人完全暴露在光亮下,众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实在是太像了!
众人甚至忍不住想,该不会是冯太师当年风流流落在外的骨血吧?可皇后的亲姊妹冯二娘子都没这么像。
皇帝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脸,然后缓缓转到她的身上。
这几年来,每逢佛诞日城中都风行扮观音,今日这支舞为佛所作,舞女也作观音打扮,活像是刚从行像宝座上刚下来的一般。
许多年前,就有一个人戴着宝冠,披着外纱,在一个平静的日子里从天而降闯到他面前。
他一瞬间恍惚,今夕又是何夕?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女子低眉敛目地答
话:“妾王氏宝姬,自景乐寺选入太乐署,今日得幸入宫献舞。”
当下城中大大小小千百佛寺都想独占鳌头,稍大些的尼寺都有自己的女乐,乐舞百戏无所不有,为的就是法会时引来更多的信众,格外出众的还有被选入宫中的机会,王宝姬这一队舞女便是来自今年法会上最夺目的景乐寺。
众人提着心竖起耳朵听皇帝和王宝姬之间的对话。
自皇后入宫以来,皇帝身边再也没有别的宫妃,莫说朝野上下,就是宫中侍婢私下里都议论,想不到皇后这么厉害,连陛下这等权柄在握、生杀予夺的皇帝都管得住,着实是厉害。许多臣属家中的夫人也都议论如何向皇后取经,可惜惧皇后威赫不敢轻易开口。
这些年过去,大家早就习惯了后宫中仅有皇后一人,毕竟太子已立,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没想到今日一女子横空出世,众人早就心痒难耐,期待着皇帝的抉择。
依照他对皇后的偏爱,此女子完完全全是皇后的模样,还正年轻,难道后宫就要迎来第二位宫妃了吗?
皇帝或许也知道众人沉默下的暗流涌动,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显露,他没有多说,直接吩咐道:“白准,带走。”
王宝姬很是乖觉,听了皇帝的命令既没有欣喜万分,也没有着急冒进,而是安安静静地跟在白准身后离去。
剩下的舞女还立在原地,看着随驾而去的王宝姬面面相觑,今晚这一遭实在太冲击她们的见识了。
圣驾一行人还有个尾巴就过了宫门,舞女们快要掩饰不住议论的心,就在此时们后走出来一个中黄门,脸上笑眯眯的看着她们,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诸位娘子谨记,今日所见所闻都要烂在肚子里,不然……”
他的话没说完,舞女们就惶恐地点头,然后他仍挂着那副笑眯眯的脸从前到后一一扫视过去,缓缓点头,“诸位娘子果然懂事。”
王宝姬跟在圣驾后向太极殿而去,一路上寂静无声,直到到了太极殿,众人依次归位、各司其职,皇帝独坐于高台,俯视殿中央孤零零留下的她一人。
“说吧,谁派你来的?”
王宝姬闻言瞪大眼睛,砰的一下就跪倒在地,“回陛下,妾……妾是受选而入太乐署,没有,不,不是谁派来的。”
在殿中亮堂的灯光下,她的样貌身形都一览无余,脸仍是那张脸,的确像皇后,可是她一开口、一动作,就让人从相像的幻觉中抽离出来,发现还是两个人不一样的人。
她可怜、羸弱、委屈地看过来,顶着一张相似的脸庞。
皇帝轻轻蹙眉,大袖下的手慢慢转动着另一只手拇指上的扳指,越转越快。
他有些不适,“别哭了!你现在不说,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说,到时候你恐怕吃后悔药都来不及。”
方才和善的面孔让王宝姬放下了戒心,此时端坐高台、不近人情的他才是皇帝真正的面孔。
她吓得真正哭出来,泪涟成珠又不敢发出声,呜呜地为自己辩解,“妾冤枉,妾果真无人指使,不知陛下为何执意要妾承认……”
皇帝原先还平静地坐在台上,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随手抄起桌上一物狠狠砸下去,“住口!”
他面色极度阴沉,赫然大怒,“尔贱婢胆敢诘君?”
地上的人被突然砸过来的砚台擦着砸中了半边胳膊,隐隐作痛,但她被吓傻了,动也不敢动,就听见皇帝冷严的声音。
“你以为你长得像,就妄想攀附入宫,皇后当年风姿你半点也学不会,遑论当今。出身寒素,却妄僭高门,故作矫态,实为东施效颦!”
话说到这里,王宝姬终于知道皇帝是动了真火,慌慌张张地求饶,“陛下饶命!妾,妾以为凭此微薄姿色可以入宫,但妾真不知与皇后尊容有似,从没想过要僭越皇后,妾真的没有!”
“谁带你入宫的?”
“妾……”
“白准,拖下去——”
“我说!”
王宝姬啼哭着喊道:“是晋阳王,他跟我说,我长得美,陛下见了一定喜欢,把我从景乐寺送入太乐署,让我一定要找机会见到陛下。”
“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被贵人看中,高兴得不得了,今日见了陛下,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与皇后面貌相近。陛下!我真的不知内情,我是冤枉的!”
皇帝冷眼看她啼哭,慢声问:“晋阳王……他派你接近我是什么目的?”
王宝姬悚然一惊,终于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逆鳞,忙不迭回道:“陛下误会,晋阳王只说送我入宫讨好陛下,从没说过任何欲要对陛下不利之处,万万不敢有僭渎至尊的意图。”
话说至此,王宝姬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囫囵一并把事由交代了干净。
“妾不知晋阳王为何如此,但妾就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妄图天恩,其他所有事由妾一概不知、一概不懂,陛下明鉴!”
此时此刻,她的脸上带着恐惧、卑微和谄媚,把原本昳丽的面容都扭曲变形。
完完全全是两个样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自以为是揣测圣意,把他当作认脸不认人的乡野狂徒。
晋阳这个蠢东西,一辈子耽溺声色,以为天下人都跟他一样蠢,这是惊喜还是惊吓?连拍马屁都不会,要他何用!
“白准!”皇帝大喝一声,白准立刻推门进来听令。
“带下去,好好问问,问清楚了再报上来。”
带下去还有再出来的机会吗?王宝姬惊恐地看着向她走来的罗刹中官,止不住浑身颤抖。
“救命!救命!”
几个中黄门立刻捂住她嘴,迅速制住手脚,顷刻间就把人拖下去。
“等等。”
几人动作一顿,王宝姬被捂红的脸上立时泛出光彩,白准都惊疑住,难道这女子果真有本事让陛下都收回成命,几个中黄门不自觉放松了手下桎梏。
“别闹出动静让皇后知道。”
以她的性子,不管占不占理都要闹翻天,要是被她知道了还得了,宫里都要掀个底朝天。
皇帝忍不住头疼,真是朝他讨债来的。
王宝姬高高提起的希望瞬间破灭,呆呆地看着他转过去的侧脸,就像阎王判官,稳坐台上却把她判入地狱火海。
这一回几个中官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拖走,无声无息消失在殿中。
皇帝将目光从窗外的绿枝上移回,凝神思索着一个问题,是什么契机,让晋阳想到给他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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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照近来忙于观察元谌,她发现这个儿子有点不一样。
元谌一岁了,已经开始学会走路,但他很倔,不肯要人扶,就想自己走,可走着走着摔了又开始哭,这时候知道找大人了,扑到母亲怀里就开始撒娇。
他鬼精得很,知道母亲是这堆人里最能做主的,只肯听她的哄,旁人哄了都不管用,把冯照折腾得半死。
这还属寻常,但元谌的娇气显现在方方面面。他刚刚断奶,开始吃饭食。膳房准备了一桌子精食,保母一个个给他试,他偏偏挑中了最精贵奢靡的。
粳米栗饭泥只吃金粳米做的,鱼羹只吃洛鲤伊鲂,酪浆只吃阴山羊产,连关中秦羊都不行。其挑剔娇气实属生平罕见。
冯照气得叉腰怒目,小不点人怎么这么难伺候,一不如意就哭,哭你个大头鬼!
到底从哪儿学来的?她可没这么挑剔,阿娘说她小时候乖得很,让她特别省心。要不是从她身上来的,那就是……
冯照心里发疑,可他看着不像那么挑剔的人啊,也没见他有什么不肯吃不肯用的。
她叫来身边两个中常侍,都是皇帝从自己身边挑出来送给她的,在御前伺候过不少时日,一步步从小黄门做到中黄门,她入宫时都已经是中常侍了,想必很了解他的习性。
她招招手让他们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们说,阿谌这样是从陛下那儿学的吗?”
两位中
常侍看向愣头爬到桌子上,摔了一跤,脸伸到碗里沾了半脸羹饭,将哭不哭的太子,顿觉一身冷寒。
吉羽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开口,双怀却大着胆子回皇后的话,“臣听说陛下幼时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太后所斥,后渐长,才没了这些偏好。”
冯照一听高兴起来,就知道阿谌的臭毛病是跟他学的,不过他在这么大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她努力想象他的脸幼时的样子,再放到阿谌身上……
咦!冯照抖了抖身体,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从小心眼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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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准办事利索,很快就向皇帝呈上此事来龙去脉,“王宝姬所言应当不假,实为佛诞之时为晋阳王所遇,而后亲自出面劝其入宫,王女为富贵所动,听晋阳王指挥入太乐署,又因其之顾做了领队,那日冲撞圣驾正是王女精心设计。至于其他,王女的确不知,晋阳王与其言语不多。”
皇帝靠坐在后,一手拧着眉心揉捏,思索良久才吩咐:“让晋阳来见我。”
晋阳王在府上信心满满地等着消息,直到接到皇帝敕令让他入宫。
他一边忐忑准备觐见,一边又安慰自己兴许只是巧合,就在这么矛盾的心情中走进太极殿,哪知刚进门就迎面飞来一个黑乎的东西,他躲闪不及一个踉跄摔倒,随之而来的就是皇帝的怒斥:“跪下!”
晋阳王惊骇不已,当即跪伏在地,发懵地听着皇帝怒斥,“你找个女人塞到我身边想干什么!”
他脑子里咔嚓一声裂开,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臣……臣是看此女荣色绝姝,冠绝天下,就,就想定要献于陛下。”
皇帝冷笑一声,“荣色绝姝……你看着她的脸,心里想到了谁!”
说着又一个笔洗砸下去,晋阳王下意识闭眼伏地躲开,大气也不敢喘地缩在那儿,“臣……臣不知……”
“说你保媒拉纤都是抬举你,你就是个纯龟公!”皇帝怒极,“谁让你干的!”
晋阳王登时睁大眼睛,而后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是臣自己想到的,就想为陛下分忧献姬。”
“正事不干,一天到晚章台走马,你连御苑里的鸟都不如,它们还知道给我叫两声好听的。”
“她是你长嫂!不敬长嫂,僭辱皇后,我治你大不敬,你认不认!”
晋阳王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陛下!大兄!为何为了一个外人要惩处我们自家人,她怎么值得你百般维护?”
皇帝愣住,失望的心绪席卷全身,“你就是这么想的?”
“自从她到了我们家,搅出来多少事?偏她冯家金贵,把我们家都踩到泥地里去了!”
想到惨死的贺兰成,还有眼泪都流干的姑母,晋阳王心里一横,索性全说了干净。总要有人犯颜直谏的,他一贯不沾政事,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
“陛下罚我我也认了,我这辈子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命,可我看不得有人想离间我们元家亲眷。陛下贵为天子,为何非要选一个德容言功全无的女子!”
皇帝心中的怒气沉压下去,浮起丝丝凉意,他平静地看着委屈至极的晋阳王,等他说完了,忽然开口道:“安平姑母找了你,是不是?”
第110章
晋阳王愕然失言,皇帝从他的反应中明晰了一切,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此时再多的辩解都已经苍白无力。
“姑母她只是丧子心痛,好好一个儿郎就这么憋屈地死了,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姑母要为他做主都办不到,怎能要她冷静?”
皇帝双腮紧绷,压着怒气道:“就是怜她丧子我才不予追究,否则光插手内廷这一条就够她褫夺封号了!”
“陛下,她是亲姑母啊!”晋阳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皇城是帝王所居,内廷更是皇庭腹地,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妄图插手进来,甚至胆大包天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念在她是姑母、是长辈,又经历丧子之痛,他才没有惩处,晋阳还敢大放厥词说亏待了他们,他能说出这种话就是被养得太好了!
“我看你就是这些年过得太顺了,连是非黑白、尊卑贵贱都不知道,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还跑到我跟前来放肆。你觉得我亏待你,那我就让你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亏待。”
皇帝平静地宣布,“从今日起,你就在府里待着,待到明年这个时候再出来。你喜欢多管闲事,就先把自己府上管好了再出来。”
“陛下——”晋阳王惊愕抬头。
“闭嘴!我还没说完,你吃喝玩乐样样精通,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我赏给你的钱,你不领情就别领钱。从今日起,你的封邑砍半,听到了吗!”
晋阳王越听越心慌,陛下这是来真的!他原以为陛下不过训斥几句,至多杖责,忍忍就过去了,可这慢刀子割肉,他怎么越听越难受,一年啊,他连一月不出府都没试过,怎么架得住一年?
“陛下,臣,臣知错……”他彷徨地求情,企图让陛下收回成命,可是御前的内侍根本不让他有这个机会,拖着他就往殿外走。
偌大的太极殿内,皇帝后靠在座背上,仰头看着空阔梁柱,慢慢闭上双眼,叹出一口绵长而又轻浅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重新睁开眼,又是平静威严的君王面孔,白准适时出现在御前。
皇帝吩咐道:“把人送出宫,仔细点别让人知道,尤其是皇后。”
白准应声道:“是,臣亲自去送。”
“另外,晋阳的惩处也别泄露风声,就以贪淫奢僭为名下诏,你去跟他说,要是让我知道消息从他嘴里漏出来,以后别想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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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阳殿近来热闹得很,其中宫人来去匆匆,皇帝驾临时正巧撞见了慌慌张张的场面,心生奇怪,阿照又在鼓捣些什么。
走进去一看,殿中横七八竖摆了一地的箱子,桌上堆满了零散的小物什,冯照饶有热情地坐在其中挑选,一边还跟婢女们笑嘻嘻地说些什么。
“阿照”,他一喊,几个人才发现皇帝到了,冯照回头一看,欢喜地跑过去拉他进来。
“陛下来得正好,我有一桩美事要跟你说。”她兴冲冲道。
皇帝轻飘飘地被她拉过去坐到榻上,看着满地零碎有种奇异的愉悦,捏了捏抓住自己的手,示意她继续说。
冯照向旁边招手,“李循你过来,把你方才和我说的对陛下再说一遍。”
李循躬腰作礼,而后缓缓道来:“臣幼时长于江南,有一风俗谓之拭儿。儿生一岁,为之盥洗,换新衣,罗列盘盏于地,取用弓矢刀剑、笔墨书籍、针线尺缕、脂粉钗环,加之饮食、珍宝、官诰等物置于儿前,观其所取,以为日后征兆,此小儿之盛礼也。”
“这真是个绝妙的法子,我一听就觉得好,正好赶上了阿谌刚过一岁,就想给他试试,你做阿耶的怎么能错过?”冯照兴致勃勃地向他提议。
皇帝听了也觉得有意
思,“的确闻所未闻,不过确实有趣。那要是小儿抓了什么坏物怎么办?”
他果然是做皇帝的,做事之前都要先想想利弊,连游戏也不例外。
李循笑道:“陛下多虑了,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一生顺遂,无非是再仔细些,把周围清清场,小儿又走不远,抓着什么都是好的。”
经过皇后与皇帝二人的精挑细选,总算挑好了备选的东西。显阳殿正中铺开一张宽大的厚垫,盘盏交错,林林总总摆了上百种样式。
冯照把孩子抱过来放到垫子一边,指着对面道:“阿谌阿谌,快去选个喜欢宝贝的拿过来。”
元谌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从母亲身上依依不舍地下来,然后一下就被眼前琳琅满目的东西吸引住了,慢慢爬进去看来看去,还时不时呵呵笑两声。
但他高兴归高兴,爬到一半也不肯伸手抓一个,冯照仔细观察,发现他竟然还特意绕开,专走空出来的一条道。
怎么屁点大的年纪就这么挑。
她急着开口,“阿谌,别光顾着爬,快拿一个,拿一个抓到手里。”她拿起前面的一个东西抓到手里,让他跟着学。
元谌的注意被母亲叫回去,但他只是暂停在那里,仿佛思考着什么,回过头后又开始往前爬。
皇帝本来和冯照一齐在那边看着,很是好笑地看着他呆愣愣的样子,但眼见元谌迟迟不配合,冯照都快要急得生气,便索性走到那头半蹲下,对元谌招手,“阿谌过来,拿个东西给我。”
元谌又是一停,还是慢吞吞地爬过去,快要走到尽头时,他看着垫子角落摆着的一把刀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过去。
冯照都要以为这场拭儿之礼将以失败告终,没想到峰回路转,高兴地不得了。
但元谌的手刚一碰到那把刀就缩了回来,看了父亲一眼,然后继续朝他爬过去。
冯照大叹一声,这小儿将来该不会无欲无求去做沙门吧,可别忘了家里还有江山继承呢!
皇帝也很意外,“阿谌一个都不选吗?”
一场兴致勃勃的盛礼以失败告终,周围的内侍婢女个个提着心,就见李循开口道:“陛下富有四海,太子殿下一出生就有了一切,何必再要取民间俗物呢?”
白准顿时向她投去了油然而生的敬佩之意,从前他对这个女史总有几分轻视,毕竟太过年轻,今日终于知道,能在皇后跟前待久的都不是闲人呐!
双怀适时说道:“殿下向来克制,阅之而不有之,自然是只取最好最值得的东西。”
话音刚落,就听见“咔”的一声,元谌爬到皇帝跟前,忽然伸手把他腰间的玉佩拽下来,紧抓不放。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皇帝看着太子懵懂的大眼睛,忽然哈哈大笑,一把将他举起来,“你小子真是识货,就看上了你耶耶的东西!”
众人跟着笑,“侍中说对了,太子殿下果真慧眼识珠。”
“殿下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才是最要紧的,将来必有大造化!”
只有冯照不大高兴,她精心准备的拭儿之礼就这么轻易被皇帝摘了桃子,这小子怎么那么势利,人都认不全就知道抓玉佩,幸亏抓的是老父亲,要抓了女郎,就是个小小登徒子。
父子俩在那嘻嘻哈哈笑,冯照板着脸走过去教育元谌,“不能对人动手动脚知道吗?
元恒把他放下来,冯照伸手过去,“你要你阿耶的玉佩,也不能动手抢,要还给他。”
“他才多大,你跟他讲道理他又听不懂。”元恒劝道。
冯照不乐意了,“就是要从小开始教,不然长大了怎么办。”
她直接伸手过去拿元谌手里的玉佩,哪知道这孩子竟然不肯,死死往后躲,偏不肯让她拿。
“嘿,你还真当成自己的啦!”冯照加重语气,“给我!”
“算了,给他吧,惹哭了又要哄。”
许是知道有人撑腰,元谌睁着大眼,一脚就踹到冯照腿上,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元恒那边走,还知道悄悄回头看,生怕被追上来。
这下冯照是真生气了,佯装的耐心样子也不装了,一把将他捞过来,手直接掰开把玉佩拿走。
宝贝被抢走,元谌哇的一声大哭。
元恒夹在两人中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长叹一声把元谌抱起来,“不哭不哭,你喜欢玉佩,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他一手取下蹀躞带上的龙纹金牌塞进元谌手里,“喜不喜欢这个,这个还闪光。”
元谌握着手里的金牌,从父亲肩上悄悄看向母亲,又迅速把头埋回去。
他眨巴着眼睛看过来,冯照顿时觉得无趣,跟一个小儿计较什么呢。
孩子也许真能感知到周围人的心思,见冯照心软,元谌又啊啊的叫着向她伸手要抱,冯照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对元恒叹道:“养孩子真难啊。”
**********
自上回拭儿之礼后,皇帝终于对这孩子长大有了实感,然后就意识到这孩子要懂事了,于是开始常待他去太极殿。
先前他人太小,太极殿人来人往,怕小儿染了什么病,如今稍有长大,终于可以带去看看。
冯照反倒有些不放心,“这么小就去外朝见人,生病了怎么办?”
“无事,我至多带他见见新鲜,不会老是见人的。”
她想了想,“吉羽,你跟着太子过去,和陛下的几位中常侍一起照顾他。”
吉羽应道:“是。”
到了太极殿,元谌又发现了一片新天地,到处爬来走去,身后跟着一群侍婢在跑,唯恐他出了什么事。
他们又不敢总拦路,有时候一拦他就撒泼打滚,谁也没办法,故而只要不闯出什么大事,侍婢们都由着他。
只有吉羽苦口婆心地劝他拦他,毕竟他受皇后之命,不能随随便便让太子乱跑。
一天太子又开始在太极殿周围乱跑,吉羽一开始还步步跟着,很快就跑不动了。这么大点人,别说还真有一身牛劲。
吉羽累得喘气,突然觉得肚子不对劲,赶忙跟几位中常侍招呼了一声就去了净房。
等他满头大汗从净房出来,太子早就不见人影了,但没办法也得追上去呀。
就这么一路边走边找,走到了一片假山下,上面的八角亭里隐约听见人声,这地方向来是宫人偷懒躲嫌的藏身处,他没多在意就往前走。
“……皇后知道……”
“嘘……小点声……”
吉羽顿住,悄悄绕到假山一侧的另一条路上,慢慢爬上去猫着,刚好藏在亭子往下看不到的地方。
听着听着,他眼睛越睁越大,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等两个宫人走了,瞬间瘫倒在斜坡上。
显阳殿里冯照正在桌前临摹山石图,太子近来不烦她,她终于空出大片的时间重拾画技。
平静不过一刻,吉羽慌慌张张闯进来,噔的一声跪下,“殿下,臣有密事要报。”
110-120
第111章
殿中宫婢全部遣出,耳边回荡着吉羽慌乱的声音,冯照茫茫然脑中一片
空白。
一个女子。
一个和她长得像的女子。
“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在哪个宫里?”
吉羽苦着脸道:“宫人说约莫是半月前,有人看到白中常亲自跟在一女子身边,一路上围得神神秘秘的,不许人看、不许人问,住在哪儿就更不知道了,大家也只是互相猜,谁都不知道内情。”
当年元恒求娶时曾向她保证过,今生今世,别无二心,他满腹深情,但她并不相信。
求新鲜、求刺激是人之本性,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人就是违背人的本性。寻常人家凡有余力的都想多置两房美妾,更何况天子富有四海,天下美女如云,又怎么可能耐住性子呢?
但道理归道理,冯照还是理直气壮认为他不该找别人,谁让他找了自己这个拈酸吃醋的人。书里还说人之初性本善,那天下间难道没有恶人吗?
她不觉得自己对他身边严防死守有什么不对,他执意要娶她,就该守她的规矩,这是他自己找的。
说实话,她嫁给他之后从没后悔过,为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些许被禁锢的自由尚可以忍受,但他千不该万不该背着她在外偷人!
还特意找个跟她长得像的,什么意思?嫌她老了,特意找个一模一样又年轻的吗?
这简直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冯照盛怒到极点,吉羽忖度她脸色,小心提议道:“臣去打听打听那女子的行踪,殿下去见见?”
“见她有什么用?看她和我长得有多像吗!”
吉羽缩了缩头,“那……”
冯照掰了掰手腕,冷笑着走出去吩咐:“去太极殿!”
这,这是直接去找陛下吗!
吉羽吓得瞠目结舌,但皇后执意,谁也拦不住她,吉羽跺了跺脚,也连忙跟上去。
冯照胸蕴怒意来到太极殿,却被告知陛下已经出宫。
“去哪儿了?”
“这……臣不知。”
什么不知道,不过是不敢说罢了。
“你说了,他回来也许会罚你,但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能罚你,说不说!”
中常侍脸上皱巴巴的,无奈挤出来一句:“陛下去金墉城了。”
“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这……殿下实在是为难臣下了,陛下行踪臣哪里会知道。”
皇帝行踪也不会和臣下交代,冯照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但她今天非要找他问个明白不可。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找他。”
“哎,殿下!使不得啊!”中常侍大吃一惊。金墉城是羽林军和虎贲军驻扎之地,扼守邙山至宫城之要道,陛下去那儿多半是去校场检阅的,皇后去那儿算怎么回事呀!
可皇后怎么会听这些,她扭头就走,带着人雷厉风行出了宫。
冯照出门的排场向来大,她浩浩荡荡抵达金墉城时,已经有人向皇帝禀告此事。
皇帝今日换了窄袖戎装,特意来看军中训练,甚至亲自入场和将军们比试骑射。
场上皇帝和几位将军一齐驾马奔驰,时不时射出几支羽箭钉到活靶上,激起场外围观的众多羽林军片片喝彩。
半场休息时,皇帝回到台下休息,白准笑道:“陛下勇武无人敢争锋,方才我还听见将士们称赞陛下百步穿杨,他们这些日日骑射的人都比不上。”
皇帝边喘气边摆手,“行了,我知道自己什么水平,比当年差远了。”
他怀念似的回忆起当年,“我十二岁时能拉开十石强弓,那时候骄傲得不得了,现在年纪大了,比上半场就累了,再比下去今日的校阅都没力气了。”
白准可不敢顺着他的话说,只道:“陛下如今尚且春秋鼎盛,正是一展抱负的好时候,若是再年轻些,还比不得如今远筹帷幄呢!”
皇帝发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个黄门跑过来禀报:“陛下,皇后殿下驾临驻地。”
皇帝噌的一下直起腰,“什么!”
他有点慌,今日过来校阅羽林卫,是为了接下来的北巡。身体一好,他就耐不住准备南伐,但鉴于上回的争执,他一直没跟阿照说。
这回他是铁了心要继续的,所以一直掩耳盗铃,只要不说她就不会反对。
可是阿照已经到了门口……他抹了把脸,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出去。
“阿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冯照面无表情回道:“我不能来吗?”
“哪里,你要来怎么也不说一声?”皇帝越发心虚。
“陛下到这儿来也没跟我说呀。”她慢悠悠地回着。
皇帝心里打鼓,怎么今天她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想起上回两人争吵不休,他在心里沉沉叹了口气,若他是寻常夫婿,为夫人让让步就罢了,可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身上肩负着大卫万民的重担,安能困囿于小家之围。
时值南北划江而治,凡有雄心的君主都不可能放过大好时机,三国故事纷争六十年,天下英雄尽出,天下合而又分,谁能放过这一统天下、流芳百世的机会。
“阿照,我已经定好了北巡的时机,这一次,是非去不可。”他看着她的眼睛坚定说道。
冯照愣住,看着他满身戎装沉默了好一会儿,“你早就想好了的?”
“是。”
她没有愤怒,没有失态,只是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在这么满心向南的时刻,为什么还能分出心来私会别人呢?
她贸然质问他,他不认怎么办,还会打草惊蛇,不如趁他一走就查个底朝天。
冯照在心里默默想着,神色平静下来,皇帝觑她脸色,轻声问道:“你不生气?”
“陛下已经做了决定,我拦着有什么用,不去解不了你的心结,还怨我做这个恶人。”
皇帝骤然高兴起来,一把抱住她,整个人覆住她的身体,挤得她喘不过气来,“阿照,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心!”
冯照推推他的肩膀,皱眉道:“你的汗都蹭到我身上了,从哪儿弄得这么脏。”
皇帝大笑,“方才我在场上试了一下骑射,把他们都比下去了,这些少年郎个个都羸弱得很,我看还得再训。”
冯照往营房里左右打量一圈,里面场地很大,驻扎着许多营帐,还有不少羽林卫队在其中走动,时不时传来热闹的叫嚷声。
皇帝拉着她的手,像小孩儿炫耀自己的玩器一样,“你过来跟我一起瞧瞧羽林卫是怎么训的,我特意想出来的新法子,平日里也要列队布阵,一起练拳,一起骑射,对了,还要熟悉水性……”
**********
皇帝此次北巡的目的地是冀州,冀州州府邺城是集齐燕赵之地精华,人力雄厚,粮草丰盈,与之相邻的定州、相州是屯粮要地,若要大军南下,后方必须先安稳。
这里一马平川,一旦备好粮草,就可借黄河、漳水漕运转运军粮南下,直至前线,毕竟一江之隔就是齐国都城建康。
临行前,皇帝振奋地和冯照告别,又把太子抱来郑重其事地交代他:“阿耶走了,你要好好听阿娘的话知不知道,不许耍脾气听到没?”
元谌好奇地摸着他头上的盔帽,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大人怎么把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盖到头上。
出发时限已至,皇帝有些不舍地放下他,又摸了摸他的头,“阿耶走了!”
“等等。”冯照忽然开口。
皇帝眼中忽然迸出神采,笑道:“阿照不舍得我?”
冯照抿了抿唇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皇帝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我是皇帝不是神仙,世上大多事都非人力所能逆转,否则如今沙门也不会大行其道。一场战事的因果有很多,我只能说已经竭我所能做到最好最完备,就看天命在不在我。”
说完,他转身离去,元谌忽然开口,“啊!啊!”
皇帝惊喜回头,“你叫我?你会说话了?”
冯照也凑过来观察,“阿谌再叫一声?”
可他再也不肯开口了,好像刚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幻听。
皇帝笑叹一声,“如此也值了,你们放心,有妻有子在家,纵然打不赢,我也不会吃大亏,总能保住咱们一家,还有大卫江山的安稳,走了!”
冯照抱起元谌,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大军离去,就像一只翻山越岭的燕,拖着长长的尾,无必渴求地向南而去,不惜千里迢迢绕弯北面。
皇帝离京,白准未能随军,便留在宫中,给了冯照一个仔细查探的好机会。
她先找了几个御前的人,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本身嘴就严,而且此事他们也知道的不多,多半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只知道此女
是宫宴上遇见的舞女,被陛下带回太极殿,之后的事大家都说法不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冯照想了想,索性直接去问白准。
他们神神秘秘的,无非就是想瞒着她,但她已经知道了还怎么瞒下去。
果然她找来白准当面质问时,他十分愕然,结结巴巴地回话,“臣……臣不知……不大了解这事……”
冯照打断他,“白中常,我开诚布公地问你,你跟我绕圈子就没意思了。陛下离宫,我大可以慢慢在宫里查,就是查不到,大不了等他回来我直接问他,就说是你告诉我的。”
她微笑着看着白准,温柔地说出威胁的话,白准被她看得坐立不安,挣扎了一下就认命了,反正是个误会,皇后说不定还感念陛下忠贞呢。
“殿下误会了,此事实在是个误会。那女子的确面貌殊异,但陛下心里只有殿下,以为她东施效颦,半点也不配跟殿下比,很是恼怒,吩咐我们把人送出宫。此事就这么简单,也不知为何传得这么难听,污了殿下的耳朵。”
他如实交代经过,但刻意隐去了始作俑者。
白准很明白,皇帝并不愿意元家人和自己的皇后闹得不可开交,若是因为旁事也就罢了,但要是从自己这儿挑起来的,那他这个中常侍也就当到头了。
冯照眯了眯眼,继续问:“既然陛下这么忠贞不二,为何要遮遮掩掩地避开我?”
“哎呦!”白准一拍大腿,“从殿下嘴里说出来忠贞不二,那陛下的心思就没有白费。陛下多一心一意的人,肯定不愿殿下生误会,跟他有隔阂。就瞧如今消息一传到殿下耳朵里,可不就气急了吗,不然也不会找臣来问询。幸亏陛下不在,要是因为此事找上陛下再吵一架,那帝后二位又要吵一架了。”
白准苦口婆心地解释,冯照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不过她仍有疑心,“天底下果真有这么像我的人吗?还碰巧遇到陛下。”
“那都是以讹传讹!臣是亲眼见过的,至多不过眉眼有些相似而已,哪能与殿下相提并论。依臣看,恐怕是惦念陛下对皇后之情,妄想飞上枝头,可惜还没飞就被逮住了。”
事情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冯照也无心再去听种种解释了,挥挥手打发他走。
白准见她终于消停,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总算没刨根究底。
他一走,冯照往后一靠,彻底倒在榻上,看着龙蛇蜿蜒的刻桷慢慢闭上眼睛。
成亲三年,第一次,成亲三十年,会有第十次吗?
三十年中,他会不会答应?三十年中,自己会不会视而不见?
冯照问自己,但她不知道。
第112章
入夏时节洛阳早早就热起来,正是浮瓜清泉、沉李寒冰的好时候,宫中开始为盂兰盆节兴师动众地准备。
盂兰盆节肇始于目连救母,本朝以孝治天下,因而这些年盂兰盆节在宫中愈发隆盛,常由皇帝设坛举盂兰盆法会,设斋供养僧众,为先祖祈福。
如今皇帝离宫,便由皇后带着太子主持斋僧仪式。
太极殿之左设太庙,正殿之前供奉七世祖先神座,幡节龙伞林立,正中摆着盂兰盆,中有百味五果置之,两侧各置三五铜器,抛彩衣纸钱于其中,燃火相送。大殿外,千百僧人团坐相围,诵经超度七世祖先。
冯照让元谌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摸摸他的头,指给他看前面的一座牌位,上书“卫高宗文成文明皇后冯氏”。
“这是你的曾祖母,也是你的姑奶奶,再给她磕三个头。”
元谌懵懵懂懂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第一次看到太庙,里面幽密静远,灯影幢幢,座座乌木牌位林立于上,和他平日里见过的屋子不一样,对小儿来说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出去前,冯照再次在灵位前跪下,三叩九拜,上方姑母的灵位在灯火摇曳中映出亮光闪烁。
冯照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姑母,我已经做了皇后,还有了一个身上流着冯家和元家血脉的孩子,将来他会承继大卫国祚。姑母,你高不高兴?求你保佑我们母子万事顺遂,保佑我,成为你。”
她郑重地磕下最后一个头。
牵着元谌的手出去时,殿外的宗室子正在盂兰盆旁烧衣烧纸,冯照也要过去烧一烧。
元谌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火,眼睛都看不过来,时不时欢呼一声,冯照见状把手里的纸塞到他手里,“阿谌自己扔。”
元谌嘴巴张得圆圆的,一个高兴就把纸全撒了,手上没轻没重,惹得铜炉里的火顿时冒大,火烟窜起,差点烧到冯照的袖子,也险些熏到旁边的元思,就连元谌自己也被呛到,咳嗽个不停。
冯照当即把他抱开,“小心点儿!烧到自己了吧,打你屁股!”随即往他屁股上拍了好几下。
元思眉头一蹙,朝她这边看了一眼道:“阿嫂,太子已为太子,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有动手之举?”
太子怎么了,就是老子该教训也得教训。
冯照暗暗翻了个白眼,“凭我是她娘!不听话就该教训,小屁孩才多大,就连我的女官都能教训。”
“李循,你说是不是?”她微歪头向身后喊道。
李循在殿外廊柱边候着,没有到盂兰盆边去,但时时注意着皇后的一举一动,听她一喊立刻就来到她身边。
“殿下说的是。”
李循低眉敛目,静静立在皇后身后,元思顿时止息,怔怔地看着她。
李循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安安静静跟在皇后身边侍立,待她烧完彩衣黄纸,仍是平静地跟着皇后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元思张口开开合合,“敬婉……”
然而李循已经走远。
到了傍晚,就是宫中放河灯的时候。
河灯经御河自东向西而流,寓意为亡者引魂超度。早晨的祭祀是皇家大祭,到了晚间,宫中所有人都可制河灯放于御河。
因而每到这时,御河中万千明灯,浮沉满汀,光摇波涌,疑为星斗。河灯顺水随游,经千秋门流出宫外,宫外百姓亦称千秋灯。
冯照避开宫人,带着元谌在河岸边放河灯,一盏给父亲,一盏给大兄,愿父兄离恶鬼苦,升入天中,福乐无极。
以前宫人们放河灯都是偷偷摸摸的,毕竟宫中不许祭祀,唯有趁这时候才能稍解思先之念。寻常宫人一旦入宫,终身不许出宫,不知父母亲眷是生是死,河灯出宫也就当作自己出宫了。
冯照知道以后,便下令所有宫人在盂兰盆节之夜都可放灯,满宫都大喜过望,无不感念皇后恩德,由此得来千灯万火之景。
今夜此刻,身边的婢女也都被她放走,各自去放灯。
那灯摇摇晃晃飘出去,到了墙角拐弯处一个打旋,歪歪扭扭地快要翻倒。冯照迅速起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巧地扶住那盏灯,两指一推,它又顺当地随波而下消失不见。
“是谁?”冯照问。
那人从树木山石后走出来,双手合十低头见礼,“殿下千秋,贫道灵镜。”
“你怎么在这儿?”
灵镜温声道:“贫道随师傅进宫诵经,受宫人所求为亲人超度往生,不料扰了殿下清静,望殿下恕罪。”
冯照笑道:“这不是缘分吗?我得多谢你扶住了我的灯,不然灯落了水多不吉利。”
灵镜一顿,低声道:“河灯一经放手,就一定会送到先人手中,不过是多走一段和少走一段的分别而已。殿下有心,就不必在意落不落水。”
“小师父,”冯照戏谑地问:“这是哪本佛书里说的,还是……你自己编的?”
她读过的经书少说也有百十来本,可从来没见过这种说法,这小师父还真有意思。
宫灯照耀下,灵镜的耳根肉眼可见地红起来,磕磕绊绊地解释:“书……书
里没这么说,但是……但是佛祖慈悲,殿下心性至诚,佛祖一定会看到。”
说到最后,他把自己说服了,无比真诚地看着她。
冯照却忍不住大笑,笑得他忍不住发慌,忙解释道:“殿下,我没骗人,《观无量寿佛经》说佛心即大慈悲心,殿下为宫中万千人降恩,就是人间大慈悲,是会受佛祖庇佑的。”
“哦?”冯照饶有兴趣地问:“别人都说我狐媚惑主,骄横恣肆,你说我慈悲?”
“不!”灵镜着急地为她辩解,“他们没有见过殿下,都是以讹传讹,殿下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冯照打量着灵镜认认真真解释的样子,有一瞬真有心澄目明之感,怪不得自古君王爱佞幸,好听的话谁不爱听呢?
她走上前一步,把他逼退到山石上,在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凑到他耳边道:“你见了我,就把我当好人?”
离得近,冯照能轻易地看到他额头渗出的细汗,喉间的上下鼓动,还有极力隐忍的呼气,生怕他呼出的气息飞到她的脸上,仿佛他不动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一样。
空中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咚咚心跳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灵镜脑中一团乱,什么也想不到,只是胸膛起伏越来越来大。
他有点晕,现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远处的河灯亮光晕开在他的眼睛里,对了河灯!他,他是出家人,不该这么近的……
他在心里准备开口的话,就说我是沙门之人,不能与人离得这么近,她,她会听吗?
如果她不肯怎么办,她……她是皇后,不可以这么近的……
还是太近了。
他不仅要移开目光,现在还必须屏住呼吸,因为他闻到了一股香味,女人都这么香吗……
就在下一刻,香味渐渐飘远,身前的热气也离他而去。
灵镜才敢把目光移回,皇后站在远处,噙着戏谑的笑看着他,“小师父,你有点呆啊。”
她娉娉袅袅地走了,徒留灵镜呆呆地靠在壁上,他松了一口气,可心里也莫名地空了一块。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灵镜以为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后了,可是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能睡一个好觉,每晚梦中,他总是会梦见那夜河边的一切,就像轮回罔替般重复,自捡起那盏灯始,一直到她把他推到山石前,在他的惊慌犹疑中结束。
以往寻常的晨练、晨读、诵经、洒扫,他再也平静不下来。
灵镜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他遁入佛门后就立誓要成为修行圆满,他以为那些清规戒律永远不会成为缚住他的枷锁,可是他变了……
他浑浑噩噩半月,师父忽然过来吩咐:“灵镜,随为师进宫一趟。”
灵镜蹭地一下跳起,吓了师父一跳,“我不去!”
师父眉毛一竖,“皇后有疾,召僧入宫祈福,你不去?”
“皇后病了?”灵镜一下瞪大眼睛。
“不然怎么会让我们进宫?你到底去不去?”师父有点不耐烦了。
“去!我去!”灵镜慌忙应道。
可是等师父出去了,灵镜才有些后悔,他是不是不该再去,可是皇后病了,总不该还像上次一样吧,他只是去看看病得有多重,万一能帮得上忙呢?他也修过医术,是能治病的……
灵镜进了显阳殿才知道,原来皇后真的病得不轻,已经卧床好几日了。
听婢女们说,前几日皇后贪凉,去九龙池吹了好久的风,结果晚间躺到床上就开始发热,太医一直围在这儿候着,直到次日才退烧。
但退了烧皇后仍不见转好,还是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女侍中和中常侍合计一番,决定还是要请僧众过来为皇后祈福,便有了灵镜这一遭进宫。
满城大大小小的佛寺,都来了众多沙门聚在这里,他们在殿外围坐,开始低声诵经,如此昼起夜息两日,皇后果真有所好转。
女侍中大喜,承诺为寺中佛像再镀金身,师父欣然受下,灵境却想问,皇后如何了?
冯照这几日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今日醒来才知道病了这么久。
女官们都劝她往后不可再贪凉,还说她要是再去,她们手拉手也要把岸边挡住。
冯照听了哈哈大笑,可惜嗓子沙哑笑不出来那么畅快,只好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众人安静下来,冯照便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低吟声,“你们请了沙门过来?”
“是,殿下。这些僧众念了两天,殿下的病就好转了,果然是佛祖保佑!可见殿下是有大气运在身的。”
冯照想笑,两天时间,她要再不好就真好不了了。但大家一片好心,她也不说扫兴的话了。
“让他们先回去歇着吧,等明日我再嘉奖一番。”
次日,冯照觉得身体终于大好,在殿中召见僧众,意外地又见到了灵镜。
但她只是平静地看过去一眼,就像看别人一样,很快移走了目光。
灵镜连着两日不休地诵经,唇上干裂发白,当下显得更白了。他低下头去,沉默安静地听完了皇后对着众多僧众的嘉赏。
偏殿里,师父看着灵镜憔悴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也偷偷懒,何必句句到位呢,那么多人也不差你这一句两句的,等回去以后你多歇两天,可别年纪轻轻就把身体弄垮了。”
灵镜只是摇摇头不说话,皇后这么快就好了,当然是有用的。
谁知晚间,忽然有女婢过来传令,“灵境法师,殿下有请。”
那瞬间,灵镜身体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涌,她看见了!她看见我了!
他立刻就要走,可是迈步后忽然扫过桌上的镜子,惊觉镜中人竟然这么邋遢,他一瞬间惊慌无比,“劳烦,劳烦待贫道更衣再去,恐对殿下不敬。”
女婢含笑道:“法师请便。”说完还仔细为他关上了门。
房中的灵镜从没这么惊慌失措地修整仪容,他迅速换掉了皱巴巴的一身僧衣,把眉毛和下巴青碴都修得干干净净。
桌上还有宫中备的粉膏,灵镜犹豫了一下,还是抹了点涂在青黑的眼下。
见到皇后时,她就坐在正中宝座上,慵懒地倚着靠背看过来。
灵镜赶紧低头,“殿下千秋。”
冯照勾唇看着他,“小师父,听说了你诵经两天,不眠不休为我祈福,我要多谢你啊。”
灵镜慌忙解释,“殿下过誉了,众位师父都在祈福,贫道只是其中一位。僧修慈悲心,为病者祈福是我的本分。”
“是吗?”冯照问他,“那你还给哪位病人祈福过啊?”
这,灵境细想还真的没有,他都是跟着师父出寺,多是办丧者法事,或是佛陀节日,为人祈福还真是第一次。
他慌得不行,不知该怎么开口,冯照看了更是笑,“小师父,你说的话怎么总是对不上呢?”
“没有!”灵镜鼓起勇气解释,“我从没有骗过殿下。我自遁入沙门,从不打诳语,更何况是对殿下。我佛慈悲,但也容不得狡诈奸邪之辈,一入空门直至圆寂坐化,终身都要践诺,佛门戒律清规是要守一辈子的,否则一定会不得好死,堕入阿鼻地狱。”
冯照敛了笑,“开个玩笑而已,小师父怎么这么吓人呢?”
她抬抬手,身边女婢送上来一个木盒,递到灵镜眼前打开,里面竟然是满满的一盒金珠。
“这是答谢你的礼物,不必先拒绝我,你就当是赠给佛祖的香油钱吧。”
灵镜回去以后,师父问他皇后说了什么,他说皇后知道了他祈福的诚心,特意单独嘉赏他,还说他有佛性。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说出那盒金珠。
师父听了反倒认认真真看他一眼,摸了摸光亮的脑壳,忍不住叹道:“痴儿啊。”
灵镜是师父最为看重的弟子,曾说将来要他接下自己的衣钵,所以他在寺中还有自己单独的一间禅房。
但他仍不放心,看来看去还是把木盒藏在自己的枕头下最安心。可是晚上就不安心了,梦里他总是能梦见她,永远都是那一次她凑到自己的耳边,然后戛然而止。
灵镜在寺中的功课越来越容易出错,有一天师父考校时他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因为他昨晚根本没有回去看,他睡着了,然后一梦到天亮。
场上一片沉默,师父失望的眼神,师弟们意味不明的眉眼官司,都让他如坠冰窟,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禅房,倒在床上看着床顶。
这一夜,他又梦见她了,这一次,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伸向了蓄谋已久的人。
次日清晨,灵镜睁开眼睛,先流出来的是泪水。他僵硬地躺在床上久久不愿起来,直到门外传来师弟叫他起床的声音。
他动了,坐在床上静默着,忽然胸膛剧烈起伏,暴起
掀开被子,那是一片濡湿。
灵镜捂住脸,眼泪顺着十指缝隙流下。
师弟破开大门大喊,“师——兄?”
灵镜放下自己的手,脸背过去,平静又轻盈地说:“没事。”
再度受到宫中召见时,师父开始犹豫要带谁过去,灵镜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中开口,“师父,我去吧,我去过几次,不会出错的。”
师父犹豫了下,看着灵境静如止水的脸,终究还是答应了。
显阳殿还是那个显阳殿,但灵镜的心已经脱胎换骨了。
这一次是因为太子病了。
说病倒也不算病,就是小儿梦魇多,太子又格外金贵,索性把京中大德全部请来为太子祈福。
灵镜终于再次见到皇后。
看来太子的病把皇后折磨得不轻,她看起来很憔悴,一手撑在桌上几乎要睡过去。
灵镜感觉到自己波澜不兴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他又一次不眠不休地诵经,这一次是三天三夜。
歇了一日,灵镜在忐忑中终于又等到面见皇后的机会。
冯照歪头看着他,“小师父,你又来了?”
“是,贫道又来了。”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贫道自己要来的。”
冯照听后有点错愕,而后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小师父,你胆子可真大啊。”
灵镜看着她,忽然就地跪下,“贫道……但凭殿下吩咐。”
第113章
李循站在窗前静默地看着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浇筑到宫城里,地上升腾起朦胧白雾,金碧琉璃的显阳殿此刻也被笼罩进雨雾里。
滴答声连绵不断,隔断世间一切喧嚣,屋里进了人李循都不知道。
“李尚书,在这儿看雨呐。”双怀拍了拍打湿的衣袖,跟李循招呼着。
李循转过身,沉默一刻才问道:“殿下还在……”
走近了,就能看到她身后的窗外显阳殿正殿傲然矗立,皇后就在那里。
双怀眼睛瞪起,捂着嘴小声道:“下这么大雨,也走不成嘛。”
李循轻蹙眉心,叹道:“殿下太大胆了些。”
双怀苦着脸,大约也觉得不妥,但他向来听皇后的话听惯了,也不敢劝她,“殿下的性子,天王老子来了都劝不了!”
说完,两人都静了一瞬,天王老子现在离得十万八千里,还真管不了啊。
皇帝圣驾在南,前几日传了消息回来,说是突发暗疾,停在汝南养病,大军在前方待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信中言语并无不妥,不过是交代现状,问宫中近况云云,但其中晦暗焦灼的心几乎能透纸背。
皇后接到消息后沉默良久,然后把太子抱过来一点一点读给他听。尽管他还听不懂,但读完之后,皇后显然松了口气,甚至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李循并不知道皇后心里在想什么,她只知道现在宫中每个人的心里都很不安,就像几日来不散的乌云始终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殿内伺候的侍婢此时都不在,冯照半靠在榻上,半阖双眼享受这静谧时刻,榻下放置一个木盆,温热的水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和在水里的一双脚白得不相上下。
白雾袅娜下,微微露出的一双小腿莹白如玉,熏出点点珠汗,透出微薄的粉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攀上那藕节似的小腿,推揉着腿肉上下波伏,把里面的筋、外面的骨都捏得发酥。
冯照舒服地喟叹一声,微掀开一点眼缝打量身下的人,他定心聚神地看着手中筋骨,仿佛那就是世间最美丽柔软的玉,而他就在上面精雕细琢,供奉成最高贵出世的神女。
“小师父,你的手法是哪里学的?”冯照轻笑着问,语调绵长,像糖浆拉出的长丝。
灵镜跪在脚边,闻言抬起一张熏红湿润的脸庞,低低地说:“贫道学过医,筋骨按摩是必修。”
“哦?”冯照眼波流转地问,“那你还给谁按过?”
“贫道,贫道只给自己试过。”
冯照咯咯笑起来,“小师父,你怎么脸这么红?你想到哪儿了,嗯?”
她一只脚抬起来,落下哗啦啦一片水,飞溅到灵镜的僧衣和面皮上。浸润过水的脚更显白皙如玉,剔透晶莹,骄横地踩在他胸前。
那瞬间让灵镜跪立不稳,差点打翻身边的木盆,被迫一手撑地踉跄倒伏。
他往前一步,离得更近了,那只细长的脚和半掀开的裙摆近在眼前,灵镜几乎目眩神迷,喉间不住颤抖。
慢慢地他觉得嘴里发干,不停地吞咽口中清津,眼前一切水,无论在何处的水都让他饥渴。
“贫道……贫道,”灵镜沙哑着声音回话,可是他忘了要回什么,他颤抖着抬头看向上方的女人,她在笑,可是她的眼睛却是冷的,像猫的竖瞳锁定猎物,看他苦苦挣扎。
他已经一败涂地,她心知肚明。
那只脚动了,缓缓向上抵住他咽喉,“怎么不说话呀?”
灵镜急促地喘息着,狠狠闭眼任由欺辱,但那股清淡的气息总是似有若无地飘过来,让他无法冷静,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喉间的□□越来越强,灵镜忽地睁眼,一把握住脚踝,终于得到片刻喘息的时机。
“你胆子真大。”冯照的声音冷下,但她没动,半身靠在榻上睥睨地看向他。
灵镜闭了闭眼,握着她脚踝的手有微不可查的颤抖,“殿下……”
冯照施舍了一个眼神过去,“还不放手吗?小师父——”
她没有料到灵镜的动作这么快,他像饥渴已久的猛虎一样扑过来,钻进危机四伏的黑暗丛林里寻找水源。
宽大的裙摆掀开又落下,重新遮住了白皙的腿,木盆被猛地推开,水溅落一地,浸湿了织锦毛毡,也沾湿了两片衣角。
冯照一下受到冲击,半倒在榻上,忽又冒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她闭上眼睛训斥,“小师父,胆子真大啊……”
窗外细雨淅沥,渐渐又转为狂风暴雨,硕大的雨滴拍打在窗外门外,将许多雨水扫进连廊内,天色一片暗沉,再大的声响都被大雨淹没。
宫人们百无聊赖地躲在殿中,数着钟头等大雨变成小雨。
灵镜跪在地上将皇后的裙摆一层又一层地理顺,盖住白嫩的双足,他盯着那儿看了半晌,直到皇后又一脚踹过来,这回的力道足以将他踹倒在地上。
但他就像甩不开的粘糖一样凑过来拽住她的衣角,甚至不肯离她有任何嫌隙。
他嘴巴红红的,像染了凤仙花汁般晕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和迷醉的神清,“殿下……殿下……”
灵镜一向是安静内敛的人,现在却一刻也忍不住地喃喃自语,把冯照都听烦了。
不过看在他这么卖力的份上,这点不称心也就微不足道了。
“从哪儿学来的本事?”冯照一指推开他的脑袋,笑骂道。
灵镜此时有问必答,老实回道:“贫道从书里学的,那里面好多图
,我每一样都学了……”
他盼着她的垂怜,红着脸一个个看下去,如今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冯照听了却大笑起来,“你一口一个贫道,却偷偷看这种东西,你破戒了,小师父!”
灵镜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冯照还以为戳到他的痛处,没想到这张苍白的脸上却说出最狠毒的誓咒:“为殿下,……我,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多年苦修一朝灰飞烟灭,换来的只不过是她一句:“你真有意思,那我是不是不该叫你小师父了?灵镜。”
灵镜闭上眼,甜蜜又痛苦地咀嚼着这句话,这就是他二十年修来的果。
等到大雨稍歇,宫中地面积下不少雨水,宫人们扫过殿前的雨水,露出光滑湿润的地砖,就见灵镜法师一步一个脚印踩在薄薄的水面上,平静地离宫而去。
自那以后,灵镜法师就成了显阳殿的常客,宫人们常常看到他来去其中,据说他医术很好,又有佛性,能治好皇后苦夏之症,一时间他的名声在显阳殿中都传开了。
李循被皇后提到女尚书的位置,比从前更忙了,但她乐在其中。以如此年纪身居女尚书之职实属罕见,宫中无不艳羡她深受皇后重用。
近来宫中要放出一批宫女,上次盂兰盆节后,皇后命人清查宫中女婢之数,发觉竟有数万人之多,便下令裁撤宫女。
毕竟宫中正儿八经的主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根本用不上这么多。再者内廷开支亦可削减,清查完这几年的账目,她这么奢靡度日的人都觉得内库支出实在吓人。
李循刚升官,便理所当然地接下这桩差事,在宫中跑得脚不沾地。不过接下来她就发现,尽管事务繁杂,但宫人对她无有不敬,简直到毕恭毕敬的地步,因为她们都想着回家。
她看着这些人渴求稚气的面孔长叹一声,只道:“诸位放心,我遵循皇后旨意,必定依照宫规法理来办,循在此立誓,绝不偏私,绝不吝啬,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如此过了数日,李循在千秋门外送出又一批宫女时,正巧遇到了准备进宫的元思。
她规矩地行了个礼,“历城王大安。”
元思本在车驾上,见到她后立刻跳下来问:“你怎么在这?”
“臣在送宫人出宫。”
元思看着侧门里走出来的长长的宫女队伍,不知在想什么,忽又问她:“你不问我进宫做什么?”
李循低眉敛目,顺着他的意思问:“殿下进宫做什么?”
元思怒气一下升腾上来,但很快压住,话语飞快地抛出:“你跟我一点话都不想说吗?”
“内廷不可私通外朝。”李循答道。
“放屁!”元思破口而出。
他向来温和,脾气暴躁的时候都少有,遑论骂出脏话,真是被气急了才顾不上风度,李循都惊讶地抬眼看他。
但元思就像被点燃了一样,“说得好听,内廷不可私通外朝!那你知道你心心念念的皇后殿下做了什么吗!”
李循心里忽地一坠,开始砰砰直跳,但脸上仍然不动声色。
“请殿下明示。”
元思狠狠咬牙,眼观四周无碍,深吸了口气凑到李循跟前,压低声音斥道:“那个沙门是怎么回事!”
李循脑中嗡的一下空白,然后浑身血液上涌,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的表情。
“臣不知殿下在说谁?”
元思被她气得手上发颤,指着她鼻子骂:“你不承认有什么用,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你以为还有几个人不知道?这就是你坚持要跟的主子,我看你迟早要被她害死!”
李循的脸色白得吓人,元思见状声音也软下来,“算了,你自己回去告诉她吧,我就不见她了。”
停了一会儿,他别开头,放低了声音道:“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别什么都自己扛着,找人帮忙又不丢人。”
说完,他摆摆手,“走了!”
如元思所说,纸终究包不住火,这种秘闻之事传得尤为迅速,很快连安平公主都知道了此事。
初闻此事,安平手中的茶杯都没托住,手一抖就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真的假的!”
女婢答道:“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见那沙门出入显阳殿,还屏退左右,有什么事非这么见不得人。”
安平公主睁大眼睛,紧紧攥住双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陛下那儿不成,这头倒是成了!”
女婢问道:“殿下可要派人去禀陛下?”
“不,”安平公主摆手拒绝,随即恶狠狠咬牙道:“我要亲自去见陛下!”
第114章
悬瓠城阴雨绵绵,汝水滔滔奔流南去,卫军大营里皇帝的病情更让天色越发晦暗。
“咳咳!”皇帝半靠在床上,一手用帕子捂住嘴,一手拿着硕大的舆图摊开在身前。
宿卫顿时紧张起来,慌忙把炉子上温着的陶壶拎起来,“陛下,喝些药吧。”
皇帝狠狠蹙起眉心,这种要紧时候,偏偏身体不争气,不说亲自上阵,连行走如常都做不到!他心里简直愤恨难抑,历代卫国先主都不长命,但卫国偏偏如日中天。他有雄心壮志,绝不会就这么自暴自弃,他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革故换新,迁居中土,历代先王在文治上都无人能与他比肩。只要再给他时间,他一定会一统天下,彪炳千古!
“拿来!”皇帝接过浓褐的药汁一饮而尽,口中苦味深厚绵长地浸润到每一寸,让他更加清醒。
大军围城数月,迟迟久攻不下,皇帝命咸阳王继续围攻南阳,自己率军去攻新野,但显然新野太守死守不降,卫军两地作战,战况十分焦灼。
久攻不下只有围到他们弹尽粮绝,卫军此战抱着不胜即败的心而来,对两城势在必得,更何况已经围了这么久,卫军在湿热的天气中疫病频生,同样死伤惨重,没有无故撤退的道理。
一场秋雨一场寒,此时卫军已经围困南阳和新野四月之久,新野城中弹尽粮绝,被早就不耐烦的卫军破城而入,皇帝亲自带队入城,宣布大卫国土进南一步。
新野陷落,仅有一步之遥的南阳孤立无援,南阳太守房玉派人冒死出城求救,却再也没有等到回信。
信使抵达襄阳禀报前线危急军情,但襄阳守将曹豹却按兵不动,他和房玉不和。
曹豹的算盘打得响,卫军来势汹汹,他自己的兵一旦过去肯定死伤惨重,还是为了救房玉这个贱人。仗打完了功劳算谁的?他平白废了自己的兵力,就为了京中那一句微不足道的夸奖吗?
朝廷下诏让他去救,曹豹推说襄阳兵力不足,军力都已经抵达均口,从这里越过沔水就能看到南阳,但最终没有向前一步。
孤立无援两月后,南阳也陷入卫军之手。
至此,沔水北部五郡全部归于卫土,卫齐边界南探,自淮水推至沔水。
然而齐国岂会坐以待毙,齐主惊闻卫国大军压阵西线,立刻决定使出一招围魏救赵。
你攻我的西线,我就攻你的东线!
他命豫州刺史裴伯成突袭卫国涡阳,涡阳距淮水一步之遥,是南兖州治所,破涡阳城就可直奔彭城,届时卫国淮北一线岌岌可危。
裴伯成率五万大军渡淮水,兵临涡阳城下。
南兖州刺史闻讯立刻封锁城门,死守涡阳城。而此时皇帝已经得知齐国突袭涡阳的消息。
齐主的确使了个好计策,皇帝不得不在继续南进襄阳的计划中抽出一部分兵力支援东线。
他让广陵王带了三万兵马过去,但裴伯成好似早有预料,设下伏击将卫军一网打尽,广陵王仓皇出逃。
不出意料,皇帝见到狼狈的广陵王震怒,再度增派建武将军、辅国将军等四支兵马前去支援,却一战而败,被齐军全歼。
裴伯成连
胜几场,齐军士气大涨,对涡阳更加势在必得。裴伯成命人将卫军尸身全部拉到涡阳城下,堆成五丈高的尸山,在城下得意叫阵:“你们的援军已经全灭!速速开门投降!”
城中被围困日久,已经渐渐缺食少水,但始终死守城门,双方仍然僵持不下。
几位将军逃回悬瓠,皇帝勃然大怒,即刻全部夺爵废为庶民。
皇帝靠在床头剧烈地咳嗽,连续的战败让他心结郁重,原本还算顺利的南下之战现在不得不暂停,襄阳就在前方,但他必须派主力去救涡阳!
攻打南阳的功臣平南将军听诏,率十万大军前去涡阳,这已经是在围城数月后,卫军能调动的主力了。
皇帝不停地咳嗽,喝了苦口钻心的药汁后被压下去少许,但很快又头痛上涌。
如果平南将军这一仗再败,他就必须立刻动身亲自去涡阳督战,兖州决不能有事。但低头的一瞬间,他看见自己苍白削瘦的手,忍不住狠狠握紧。
这只手从前能拉开十石强弓,可现在却虚弱地只能端起一碗汤药,他看着看着忽然一个重击打在被子上。
“陛下。”屋外有人求见。
“进。”皇帝面色归于平静,将手放入被子里。
宿卫匆忙推开门,面露喜色,“陛下,平南将军大捷!”
皇帝猛地竖起腰背,又后靠回去,他闭了闭眼,而后开口连声道:“好!好!好!”
其实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此一去带走了整个卫军的主力,若是再敌不过齐国的攻势,那淮北危矣。
但也许是接连战事失利,皇帝也为这板上钉钉的事担心起来。
欢喜过后,皇帝看向窗外的守军,心情再度晦暗。此次南下恐怕只能到这里了。
想到这儿,皇帝忽然觉得喉咙又开始发痒,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涨得通红。
他伸出手去拿桌上摆着的汤药,也不在意已经凉透,直接一饮而尽。
宿卫来不及阻止,小心翼翼问道:“臣再去倒一碗过来?”
皇帝挥挥手,捂住额头道:“够了,我又不是水牛!”
宿卫吓得不敢说话,屏气等在一旁,直到皇帝不耐烦道:“出去!”,他才松口气小心退出。
刚一出去,就有羽林军上前来报:“将军,府外有人求见陛下。”
他当即蹙眉,“什么人?陛下也是想见就见的?你们也是!什么人都不拦着。”
那人为难道:“……此人说是安平长公主。”
“——公主?”
不怪他惊讶,悬瓠自成为陛下驻跸之所,就已经是卫齐交战的焦点,说是战场也不为过,在洛阳娇生惯养的公主怎么会来这里?
况且安平公主年纪大了,什么事值得她千里迢迢辛苦跑一趟?
他想了想,还是先禀报陛下。
皇帝身体稍歇,心情也好了些,便让人带公主进来。
他以为是公主又有什么事求到他头上来,已经准备好了说难听话的打算,但公主显然有所预料,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陛下,我要告发皇后秽乱宫闱!”
室内一片寂静。
皇帝反应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懂似的,而后缓缓直起身,正对阶下的公主,“……你说什么?”
皇后,秽乱。
还是从公主的口中说出来。
皇帝从没有遇到这样荒谬的事,怀疑地看向公主,“你在戏耍我吗?”
公主神情激动,“我说的千真万确!皇后与崇宁寺沙门私通,举止亲密,宫中人尽知,绝非我一人知晓!”
她说得信誓旦旦,有理有据,就像亲眼看见了似的,皇帝愕然震惊。
公主见状继续说:“宫中不少人见过那沙门频繁出入显阳殿,一呆就是半天,皇后还频频召见,半个月就至少三五回。此事宫中已经议论纷纷,只是迫于皇后威势无人敢说,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现在此事已经传到宫外,传到我这儿来了!”
说完,她泣涕恳求:“请陛下正宫中风气!”
然而皇帝听完她这一大段反而瞬间浑身松懈下来。
“姑母想必是误会了,皇后性情跳脱,喜好交游,性朗而善狎,姑母以为失于检束而已。”他神色平静地为皇后解释,根本不信她说的一切。
“陛下!”公主不敢相信皇帝竟然是这个态度。她还要再说,皇帝却已经不想听了。
“姑母冒雨而来,想必路途辛苦,不如现在这里歇息。”
他直白地赶人,安平纵是再想继续说下去也不敢放肆,但临走前还是忍不住低声劝他:“陛下,纵是为了太子,也该好好管管她吧……”
“——出去!”皇帝陡然变色,安平吓得不敢再说,跌跌撞撞跑出去。
屋中,皇帝盯着前方窗外阴云的天色看了许久,等到空中重新落下大雨,一个电闪雷鸣将整间屋子照亮,皇帝突然一个暴起把桌上的药碗狠狠摔下。
“啪嚓”一声,青瓷碎裂一地。
大门忽然被推开,中常侍刘曾赶紧跑进来慌张问道,“陛下怎么了?”
他年纪比白整还大一点,但擅长骑射,替了抱巍的位置,在数位中常侍中最终被选定为随征之人,卯足了劲抓住这个机会。
走到一半发现地上的瓷片,刘曾惊疑地看着皇帝苍白的脸色,但他闭着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
刘曾微弯着腰等了许久,等到他这样的内侍官都觉得腿酸的时候,忽然听见皇帝开口了。
声音沙哑,还带着破碎虚弱地病气,“你回京一趟。”
等了一会儿,皇帝没有继续往下说,刘曾大着胆子道:“陛下所为何事?”
皇帝闭了闭眼,才像终于叹出胸中蕴积的最后一口气似的,“去查皇后私通之事……是否为真?”
刘曾惊愕地长大嘴巴,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应道:“是!”
他走后,皇帝又把宿卫叫过来,“你也去!查查皇后!查查那个所谓的沙门,但不许泄露出去!”
第115章
夏留秋又来,乃至物候机变,洛阳宫风雨如晦,冯照坐在窗前抱着元谌耐心地哄着,他被外面的狂风骤雨吓坏了,明明已经学会了走路,却还是跌跌撞撞地跑到母亲怀里求安慰。
冯照一边轻拍他的背给他擦眼泪,,一边在心里叹气,这孩子胆子这么小,还又娇气,到底是随了谁呢,等到将来长大了还是这个性子,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门外扑咚一声,冯照以为是外面大风把门吹得哐哐作响,正要叫人去看看,忽然从外面扑进来一个人倒在大殿中央。
冯照定睛一看,那人浑身湿漉漉的,脚下一片很快滴积成水泽,头发也湿了,前面几缕贴在脸上,她从这一摔中抬起头,竟然是一向落落穆穆的李循。
“李循?”冯照惊疑不定,“你怎么了?”
李循的脸色被雨水冲刷干净,唯留一片苍白,“殿下,臣闻安平长公主昨日已赴悬瓠奉谒陛下,欲言殿下与灵镜事。”
话音一落,冯照手中的帕子轻飘飘坠下,李循低头不敢再看。
元谌也不哭了,他睁大眼睛在母亲和女官之间来回转悠,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此刻
大人们难言的心绪,安静地趴在冯照肩上揪住她的领口。
冯照脸色难看,随即把元谌放下,她慢慢下榻,一步一步走到李循身边问:“消息为真?”
“千真万确。”
“贱人!”冯照大怒,安平自己养了那么多男宠,还好意思说她!
她可从没说过安平的所做作为,为了个不成器的儿子记恨到她头上,以为这样就能扳倒她吗?做梦!
李循不知道皇后为何要如此,明明已经是宫中乃至天下间最为显赫的女人,却偏偏如此大胆冒险葬送自己的前程。
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帝宠,她根本不放在眼里,难道皇帝就喜欢这样桀骜的女人吗?可是现在他知道皇后的所作所为,就是再喜欢也到头了。
李循孤注一掷,就是猜到了帝心所至,看重皇后将来的大前程。
从前在家中,父亲谈及北国,总讥讽说“北虏妇人与政”。后来刘赞使卫,传出许多流言,父亲勃然大怒,他一向看不惯此人阿谀谄媚,认为此乃辱国大事,但朝中君臣都以为这是自己占了便宜,总派刘赞过去,把他气个半死。
他教导李循时总以冯太后为例,训斥她不可学其乱政祸国之举,当自矜自省,洁身自好。
李循那时还太小,不懂这些大人的弯弯绕绕,后来云阳城乱,她一路颠沛流离没入卫国宫中,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太后。
和李循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雍容、气度、高高在上,让李循幼小的心忽生震动。
很难说清让那时的李循欣羡的是什么,但她从此无比关注这位太后的一切,在幽深的掖庭中窥见贵人们的一举一动,在异国宫中独自长大,走上了如今的这条道路。
她本以为当今皇后会走上这条冯太后的路,可是现在看来她好像赌错了。
就在这时,榻上的太子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声。他试图站起来朝皇后走过来,但刚学会走路还走不稳,走到一半摔了,哭着要娘。
皇后回身把太子抱起来哄,李循看着一大一小亲密的样子,忽然徒生悲凉。
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孩子,可是他的母亲犯了大错,从前皇帝心存旧情不愿依循祖制赐死皇后,那现在呢?
皇后会死吗?
冯照抱着太子来回走动,哄他睡觉,终于哄好后放下他,转头看见李循仍跪在那里。
“哭什么!”冯照低声呵斥。
李循低头擦掉泪水。
“只要他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还是宫里的皇后!”冯照咬牙切齿道。
她等着皇帝回来跟他对峙!
然而一天天过去,皇帝迟迟没有回来,冯照开始怀疑自己的预判,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不会憋了一肚子坏水吧?
冯照很烦躁,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她带着孩子在宫里住得好好的,少了他就是少了个家具,往后也用不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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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瓠城连日阴雨后终于放晴,皇帝的病也有所好转,终于能出来晒晒太阳。
齐国在涡阳的进攻已经停了,他们自己心知肚明攻不下来,既然卫军主力被牵制,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不愿过多纠缠。
卫军的重心还是放在西线,皇帝要把主力叫回来防止齐国反攻南阳,这是好不容易打下的国土,也是二次南征为数不多的成果。
但让皇帝意想不到的是,征南将军还没有回来,先来的是北部六镇的加急奏报。
高车人反了!
自卫国迁都后,代城人去城空,对北人的控制大不如前,更不用说高车人归顺大卫才没过多久,只要有空子必反无疑。
此次因南下征战,朝廷同样对高车人征兵,北人对南地热瘴惧怕不已,还是远途劳役,有性命之忧,高车人秉性散漫,干脆奉首领为王,全族北逃至漠南。
这场叛乱很快蔓延至整个北疆,惊动数位刺史,一同上书急报悬瓠。
皇帝看到奏报后脑中热血急遽上涌,忽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被惊骇的周围内侍迅速搀扶到床上。
此时外间又来一封急报,内侍匆匆出去,斥他惊扰陛下休息。
未料屋中陛下忽然高声怒喝,“进来!我有什么不能听的!”
他撑起身体靠到床头,深深吸了口气,“说!”
坏消息已经足够多,掩耳盗铃算什么,这点都撑不住算什么圣明天子!
那人却面露喜色道:“陛下,齐主已死!”
他匆匆说道:“齐国传来的消息,说是齐主刚刚病死在齐宫,齐军因此军心动荡,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皇帝深深地闭上眼,好时机啊……
果真是天命不予吗?就差一点点,若是遥不可及也就罢了,偏偏只差一点的成功怎么能不让人遗憾呕血!
他迫切地想迅速集结兵力趁机南攻,可是他还有理智,不能为了这个看起来数年难遇的机会动摇国本,哪怕这是他多年夙愿。
将军悄悄抬头,却见陛下眼角湿润,一滴泪珠悄不可闻落入衣袖。
他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上方传来陛下劳瘁倦极的声音,“礼不伐丧,撤军!”
皇帝的诏令迅速传遍整个军中,虽有人不解,但圣令无可反驳。
大军浩荡北上,征北将军已经奉命带兵先行去平叛高车。圣驾坐镇邺城,指挥伐虏,同时亦可调度河北兵力,以备南北双线有乱。
消息传入宫中,冯照坐不住了。
“不是说病了吗?还能继续征北?”她扶额蹙眉,这下可不好办了。
想了想,她叫来几个心腹内侍,先是和颜悦色地关心几句生活起居,然后赏赐了好些东西,仔细吩咐道:“我听到前线消息说陛下病了,实在担心得很,荒郊野外的吃不好睡不好,你们去帮我看看陛下病情如何,我也好放心。”
“双怀,”她盯着身边的内侍道:“你也去,我信得过你。”
双怀看着皇后的眼睛,张了张口,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几人虽惊讶,但皇后之命自然不能不从,很快就一同北向邺城而去。
途中快马加鞭,有时甚至歇在荒郊野外,有人终于忍不住提意见,“为何要这么赶,不能在驿站歇一歇吗?腿都磨破了。”
其余几人一直没有搭话,双怀作为头领路上一直沉默,这时候也没心情回他,只道:“要么跟着我,要么你在驿站歇着,苏禄,你选一个。”
苏禄一下气就上来了,但终究不敢说什么,气冲冲地自己睡了。
不过临睡前他想着过几日到了邺城的场景,又安慰自己一番,心里顺气不少。装什么呢,还以为你的好日子有几天!
身为皇后近臣,几人一到邺城就顺利见到了皇帝。
皇帝比预想中病得更重,本就玉白的脸因着病情更白了不少,但仍耐心地听着他们的禀报。刘曾站立一旁,低头合手,随时为皇帝递上药碗。
双怀声泪俱下,细细说着皇后如何关心陛下的病情,时不时看看皇帝如何表态,但他一直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双怀心里忐忑,到最后也没试探出来什么。
皇帝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只轻声问道:“皇后最近高兴吗?”
双怀心里一紧,背后直冒冷汗,斟酌回道:“殿下一切如常,只是总会想到陛下在外吃睡不佳,便心生忧虑……”
皇帝听了轻笑一声,缓缓道:“是吗?”
双怀小声道:“是……”
好在他未作纠缠,挥挥手就让他们出去了。
几人出了门,双怀仍感不安,思索着陛下是什么意思。等回了院中,忽有人问:“苏禄去哪儿了?”
“刚刚还在呢。”
“他先回去了?”
“好像不是吧,他刚刚一直走在我后面,怎么回来就不见了。”
不好!双怀目眦欲裂,飞奔回去,但此时为时已晚。
“陛下!臣欲报皇后殿下秽乱后宫!”苏禄独自跪在皇帝面前高声禀报。
皇帝深深地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哑声道:“说说你知道的来龙去脉。”
**********
这年正月,南征已久的御驾终于返回洛阳,城中一片欢腾。
然而宫中却静肃异常。
皇帝回宫第一件事,不是依照惯例去显阳殿,而是拘捕皇后身边五位最亲近的内侍,另将灵镜法师带入宫中拘禁。
没有人来限制皇后的行动,显阳殿一切如常,但冯照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样也好,总算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他高高在上地下达命令了。
但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很快有人传诏,命皇后前往含温室面见陛下。
冯照仔细为自己描眉扑粉,把唇角唇中盖上少许,把红润的脸颊也扫上些粉,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是把几根金簪取下来。
她挑了件最素的衣裳,整理仪容后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但她没想到在室外被拦下,“殿下
,臣奉命搜身,还请殿□□谅。”
冯照脑中空白了一瞬,但现实容不得她拖延,几个内侍木着脸把她的衣裳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搜到才放她进去。
冯照白着脸走进去,看到御座上的人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
皇帝比走的时候瘦了很多,他幽黑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但是不说话,任她自顾自地哭,仿佛刚才的命令不是他下的。
白准将她引入东席坐下,离御筵足足有二丈远。
正中跪着的几人整整齐齐,是她身边的内侍和灵镜。
皇帝扫过众人,在她身上未有片刻停歇,平静道:“说吧,皇后近来都做了什么。”
苏禄看向御座旁侍立的刘曾,他微不可察地点头,苏禄挺起胸膛,率先开口:“臣有禀!皇后与灵镜私通,秽乱宫闱,还以巫祝诅上!”
苏禄的开口打开了众人藏在心中的秘密,有人说看见灵镜何时何地进出宫中,有人说看见灵镜衣衫不整,有人说皇后曾给灵镜赏赐。
最后轮到灵镜,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望向一侧的皇后,他动了动手,但手上传来的刺痛和晃动的锁链让他无法动作。
皇后红着眼睛一直在哭,灵镜想看进她的眼底,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她没有看他。
白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御座上皇帝已经青筋暴起,下一刻就要爆发,他赶紧呵斥:“灵镜!你认不认!”
灵镜低下头,苦笑一声,“我认,是我勾引的殿下,是我破戒犯禁,一切罪责皆在我身。”
皇帝闭上眼睛,手上不停发颤。
这个人,这张脸,这张脸!
从上面看下去,真像啊!你就是这么发现他的吗?阿照!
你看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阿照!
其实他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阿照顾不上皇后的体面都要犯禁,他太好奇了。日日夜夜,他在悬瓠北上的路上,在回到洛阳的路上,他辗转反侧,忽梦忽醒。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的那一刻,他分不清这事是真是假,也许是他患得患失太久,久思成梦。
可是等到白日,他清醒的时候就会痛恨日升不落。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思被完全牵动了,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沙门中人,难道靠的是蛊惑人心的本事把阿照迷惑了吗。
那些人向来巧舌如簧,果真如此,从今往后所有沙门全部不许入宫。
他问过刘曾,但是刘曾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没关系,那就他自己看。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沙门胆敢以下犯上,引得阿照犯错。
在森严的看守中,他看见了那个闭眼打坐的人。
那一瞬间他急火攻心,当场吐出一口鲜血,艳红的血刺得他眼睛发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忍不住大笑,阿照,你要把我们之间弄到如此地步吗!你把我们的感情当什么!
就凭这个人,就凭他这张脸,竟然真能勾引你!
你把我当什么!
皇帝癫狂大笑,周围人惊愕骇然,不知所措。
看着那张神似自己当年的脸,皇帝目光森寒地下令,“他不肯说,就用刑——只要别伤了脸。”
死到临头,还想着用这张脸勾引人,不过没关系,一具皮囊而已,还妄想与天争辉,一切妖魔鬼怪只配在夜里游荡,只要日出直射,就会全部灰飞烟灭。
第116章
含温室此刻静穆无声,坐于上首的皇帝周身威压低沉,将帝王之怒如雷霆般推至每个人身上,跪在下方的几个内侍早就扛不住交代内情,此刻听到灵镜所言,纷纷垮面瘫倒。
三方人中唯有皇后自始至终不为所动,她已经自顾自地哭了许久,既不对陛下震怒惊惧,也不为臣下检举恼怒。
皇帝闭上眼睛,脑海中仍然浮现那张哭泣的芙蓉面,泣数行下,泪不成声,可是夫妻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呢。
你为之哭泣的,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还是担心自己会出事?
你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阿照。
你真的恨我恨到不惜诅咒我去死的地步吗?阿照!
皇帝双手按在案前,指尖用力到发白,从喉中溢出平静的一问,“你的妖术又是怎么用的,也说说吧。”
冯照倏地顿住,用帕子擦掉眼角的湿润,扫过在场众人,半阖下眼皮,“请陛下屏退左右,我有言密启。”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都出去。”
底下人听闻此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大殿上。殿中侍立的内侍也跟着退出去,被皇帝喊住,“白准,你留下。”
白准便知道皇陛下的意思了,这是被皇后伤透了心,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但他眼光撇过陛下和皇后两人身形,在心里细细打量一番。即便陛下有病在身,对付如此羸弱的皇后还是绰绰有余吧。
何必特意把他留在这儿装个样子,装个样子……白准心里一激灵,他好像猜到了什么。
依照皇帝的意思,他将侍卫的佩刀拔出,拄立于地,眼睛牢牢盯着皇后,好似防备她时刻要犯上作乱似的。
但皇后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傲然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壁柱,不发一言。
白准瞄一眼皇帝,暗暗叹息一声,作孽啊……
皇帝攥紧手心,咬牙道:“白准,把耳朵堵了,背过身去!”
白准猝不及防,情急之下把桌上的棉布撕了,团成一团塞到耳朵里,整个人躲到角落里,侧对二人,只看得到大致身影。
皇帝眉间笼罩一片阴云,沉声问:“这下能说了?”
冯照脸上犹带泪痕,说道:“我做过的当然会认,我没做过的也不要赖在我头上。”
“我冤枉你了!”皇帝高声斥她,“那个秃头小道不是你找的?这个东西不是你做的?”
从御座上飞快扔下来一个物状,落到地上赫然是一个布缝的人偶,虽然丑了点,但其形似神似皇帝尊容无可否认,否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在人偶的脸上,有一个朱砂画成的大大的叉,看上去甚为可怖。
冯照没想到他连这也找了出来,不过是当时得知公主通风报信,一时心急弄出来这东西,她都没当真,他还死咬着不放,再说他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堂堂天子连这点巫祝之术都怕,还叫什么天子!
但她心里想归想,当着皇帝的面自然不能这么说,先汉卫皇后巫蛊之祸还在昭彰后人呢。
冯照抽泣着说:“我自进宫以来,陛下有没有数过自己留在宫中有多少时日?我一个人留在家里,阿谌又不会说话,还不懂事,只有我一个人教他。遇上什么事,我想找个人商量都没有,我怕别人看轻我,又怕别人欺负我,可是陛下出去杳无音信,我连行踪方位都不知道,只有靠着这点念想睡下。”
她言辞可怜,简直是个思念丈夫到极点的妻子。但皇帝不为所动,冷声质问:“所以你就诅咒我去死?”
“我没有!”冯照辩解道:“那不过是我用来染指甲的染料,那时候
正好遇上你要回来的消息,我还以为是要回宫了,哪知道又要转道去邺城,我一气之下就……”
皇帝被气笑了,这还成他的错了!简直不可理喻!
“那个秃丁呢!你又有什么理由!”
冯照一噎,又呜呜咽咽哭起来,“我喝了酒,他又存心勾引攀附,才犯下的糊涂……”
“你还狡辩!”皇帝惊怒而起,桌子拍得震天响,“他那张脸你有什么好说的!”
冯照幽幽地抬起头,眼泪又流下来,“我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找他?”
皇帝刚刚拍过桌子的手还在发颤,“……你拿这样卑贱无耻的人跟我比?”
冯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胜气力地站起来,“因为我想你,因为我爱你。”
“……爱?”皇帝觉得可笑,“你的爱就是把我的心放在脚下践踏吗?现在还要把我的脸也踩到脚底!”
“你真的觉得他跟我像吗?你秉性骄溢,浮荣不逊,一辈子吃不了苦。普天之下,除了我,谁能给你这样的生活!你跟他,简直自降身份,辱没门庭!他连崔慎都不如!你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
“我没有!”冯照哭着喊道:“我一时糊涂而已,如今陛下回宫,我哪里还看得上别人。”
“所以我不在,你就看上他了?你就这么不甘寂寞吗!”皇帝终于控制不住深埋在心底的话,这一刻全部喷涌而出。
“还是你秉性如此,根本耐不得婚姻寂寞,就好私通!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成婚多年,他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冯照这些年也已经习惯他的纵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但也许这就是注定有一日要面对的局面。半晌,她面上悲戚消散,仿佛褪下一层画皮上色,恢复冷硬的面孔,“陛下第一次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吗?我就是爱慕虚荣、桀骜不驯的人,是和陛下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正因如此,陛下才会喜爱我,才会不惜拆散我和崔慎也要把我抢过来。”
说到这儿,她轻笑了一声,“陛下那时好像也不是个正经人啊,天天想着跟我私通,怎么轮到自己就受不了了?”
皇帝手中握拳攥得咯咯作响,“……你报复我?”
“哈哈哈哈哈,”冯照大笑出声,“陛下,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以为万事万物都要围着你转。你刚刚不是还说我秉性如此吗?这么快又不相信了。你怎么不肯相信我就是喜欢他呢?”
这一句当如雷击长空,劈头打到皇帝身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到台下。
“你喜欢我,就要我围着你转,你有事就要把我抛下,你后悔了又要把我抢回来。你不觉得自己任性,却觉得我任性。不过我也承认,我那时的确喜欢你,说实话,如果我遇到的是现在的你,我不会喜欢上你。”
“住口!”皇帝再也忍不住,他面色赤红,额头青筋直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任性妄为,胆大包天,有没有想过太子!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太子之母!”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是出宫一趟,回来就全变了,皇帝头痛欲裂,他不明白。
从前阿照骄纵,他以为只是年纪小,等成亲了就好了,可是现在太子都已经在长大了,为什么她反而变本加厉?是觉得他死了她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
“陛下不是心知肚明吗?”冯照眼中还含有笑意,“陛下千防万守不让我走姑母的路,我的头上一直悬着一把剑,生怕它哪天就落下斩了我的头。”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你不信我!”
冯照轻轻叹息一声,看向气极失态的皇帝,慢慢走过去,“我总是能梦到一个相同的梦。梦中我听到有人在我面前宣读圣旨,说陛下有令命我自尽,我当然不肯,我不相信,可是那几个人力气太大,他们把我抓住,往我嘴里灌酒,我觉得嗓子好疼啊,沿着肠子一直疼到肚子。然后我疼得受不住了,闭上眼睛,我知道我死了。因为我醒了。”
“站住!”皇帝喝令她停下。
冯照当真就停在阶下,微笑着看着他。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她,“你不想死,所以诅咒我死?”
冯照歪了歪头没有说话,现在她连拙劣可笑的借口都不愿说了,真就恨他到如此地步吗!
“好!好!好!”
那就成全她!
皇帝把桌上的杯盏扔过去砸到白准脚下,白准惊得一个跳起,发现是皇帝吩咐,立刻把耳中丝绵取下。
其实方才他或多或少听到了帝后二人争吵的声音,还在心里打鼓这回结果如何,以前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这回他觉得已经触到了陛下的底线,恐怕皇后殿下今后有难喽。
皇帝冷声吩咐,“叫历城王和北郡王进来。”
他们是皇帝最小的两个弟弟,初时还不敢进来,皇帝高声呵斥,“怕什么!还当她是你们的长嫂吗!”
两个弟弟推拒不得,互相推搡着挪进去,殿中比他们预想的更剑拔弩张。陛下金口玉言,皇后已不再是皇后,但他们受皇后压制已久,根本生不出半点不敬的心思,唯唯诺诺地等着陛下吩咐。
“你们是我弟弟,我今日所言是以元家宗主身份所说。”
他指着冯照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你们的长嫂,和我元家没有关系。但念及太后恩德,冯家女不可废,就让她移居别宫,但凡有廉耻之心就可自死。不要以为我对她还有情意!”
历城王和北郡王听得瞠目结舌,齐刷刷看向皇后。
冯照听到皇帝对自己的处置,虽早有预料,但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只是这回她的眼泪没有对着习以为常的那个人,而是模糊地看向宫外,没要任何人的搀扶,自己走了出去。
第117章
皇后被人簇拥着离开,并不像是被人挟制而去,反倒像是以皇后之尊去拜祖宗天地的架势。
身后皇帝站在台上目送她离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不见,皇帝忽然喷出一口鲜血,仰倒在御座上。
“陛下!”白准骇然奔过来,皇帝双目阖闭,气若游丝。
“叫太医!”
皇帝久治不愈的病再度加重了,被迫继续在含温室养病、太医说这病不能多动,要好好静养,尤其不能生气。
别的倒好说,唯独不能生气这一条不成啊,有皇后在,简直像是怕陛下过得太好了似的,三天两头气一回。
陛下呢,自己挑的皇后怎么都满意,吵再多次回头又和好了,旁人也不想掺和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这次真真碰到了他的逆鳞,终于肯废后,也不对,只是除了元家主母的名头,皇后还好端端的做着呢。
白准悠悠地叹了口气,他这阉人一直羡慕寻常人能娶妻生子,没想到有妻有子日子也能过成这样,如此看来不成家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呐。
好在次日一早皇帝就醒了,让众人都松了口气,但他养了很久的身体被这场夺人身心的审判掏空,只能继续卧病在床。
白准无奈,又怕他再气病了,小心翼翼劝他道:“陛下千万保重身体,举国上下无不仰赖陛下的圣明烛照,赫赫天威。陛下若有个万一,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天都塌了。”
“呵,”皇帝幽幽冷笑一声,“圣明烛照……我照得了天下人,怎么照不到我的皇后?”
白准哑口无言,暗自咬牙,恨自己多嘴多舌。
幸好皇帝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吩咐他道:“把太子叫来。”
幼小的太子还不知道他的父母已经决裂,被保母抱过来时还朝着父亲呵呵的笑,挣扎着从保母手中下来要扑到父亲怀里。
皇帝看着幼嫩的太子怔然许久,他从床上伸出手,保母见状立刻把太子送过来。
元谌便半趴在父亲床上,好奇地打量着他金色的锦帐。
皇帝轻轻抚摸他的头,他察觉后立刻抬头看过去,忽然说了一声“娘!”
皇帝心中倏然一痛,稚童何辜?他甚至还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就要承受大人们带来的苦果。
“阿谌认不认得我?我是阿耶。”他轻柔地说。
元谌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往前一爬,头高高昂起来大喊一声:“阿——”他的“阿”拖得很长,最后的尾音拐不过来,像是在叫“阿一”。
但皇帝依然欣喜若狂,“阿谌认得我是不是!你真聪明!”
他把儿子紧紧地抱住,听着童音并不准确的一句句“阿一”,无声落下一行泪。
父慈子孝的和谐场面冲刷了帝后之间让人惊惧的骇然冲突,在场的侍婢在心中暗暗高兴,陛下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
“白准,”就在这静谧的时刻,皇帝突然吩
咐,“你去找皇后——”
白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皇帝忽然又改了主意,“罢了,你刚才在场,皇后估计看你不顺眼,那就——”
他对着门边待命的中黄门一指,“你去。”
皇帝屏退左右,轻声说道:“你去问她,当初,是她先找的那个沙门,还是那个沙门先找的她。”
冯照被拘禁于显阳殿东房,所有故旧宫女内侍全部禁止入内,她能见到的只有皇帝亲自指派的人,而这些人被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敢和她搭话,冯照因此恼怒非常。
不过好在这些侍婢还知道规矩,她就算犯了错,也只是一时失势而已,他们还不敢轻慢她。
她预计皇帝不会一直如此,很快就又会召见她,然后她要想一想办法,怎样在他面前把这件事翻篇。
冯照有点懊悔,早知道不该这么早就得意忘形,好歹也要等尘埃落定、无人压制时再行事,现在平白多了麻烦,还要想方设法跟他解释,真是让人心烦。
但她没有料到皇帝的消息会来得这么快。
她的院门被突然打开,一个中黄门进来直接屏退左右,那些人还真就听他的话退出去了,然后他双手交垂在前,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向她禀报。
但冯照多年来养尊处优,对一切不善的目光和态度都无比敏锐,这个人隐藏的轻蔑和不屑都快要掩饰不住了。
她对此人更是不喜,进含温室时,就是他搜的身!
她深受其辱,此人还胆敢上门来,以为她要倒台了吗?竟然胆敢如此不敬!
“陛下有言,敢问殿下与灵镜之事,谁先谁后?是殿下先找的灵镜,还是灵镜先找的殿下?”这等私隐之事在他口中说出竟显得她有多不堪一样,这阉人想做还做不到呢!
冯照毫不客气,讥刺叱骂他:“我乃天子妇,他要问就让他亲自来,凭你也配问我!”
中黄门丝毫没有料到皇后竟会是这样的反应,陛下亲口降罪的罪人,谁不是战战兢兢跪等天恩,纵是皇后又如何,皇帝之下,一切众生皆为臣民。
可皇后她,她竟然如此不敬!
但他也没有办法,皇后一日没有被废,就一日还是他的主子。
只是回去以后,他全须全尾、丁点不漏地把皇后的态度报由陛下,陛下不出意外大怒。
“放肆!”
“岂有此理!”
“此妖妇安敢如此!”
他气得猛烈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气息又被打破,折腾半天喝了半碗汤药才好。
中黄门便看见陛下脸色涨红,哑着嗓子也要把话喷发出来:“把她娘叫进宫,我教不了她,让她娘教!”
常夫人被宫中来人宣召时,心里反倒有了尘埃落定的实感。
阿照做这些事时都没瞒着她,她知道灵镜之事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借鬼神之力,搏一搏最大的机会,可惜鬼神也靠不住,最终棋差一着。
那就去吧!
能知道女儿最新的近况也是好的。
常夫人抱着最坏的心思进了宫,不过情形比她想的好上许多。
皇帝对待她的态度远不如从前,如今这样更像她记忆中先帝的样子,威严而不容冒犯,她早就觉得,先前对她过于客气和敬重的态度放在他身上并不相配。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道:“皇后乖戾,请夫人代为教导。”
而后她没有得到任何辩解的机会就被带到了皇后居所,身边的内侍一直跟着她,手上托着托盘,那是一根竹杖,笔直而修长,泛出冰冷的光泽。
冯照见到母亲来了,既是高兴又是震惊,但层层包围的内侍婢女显然不会给她们聊家常的机会。
常夫人紧抿双唇,看着眼前的女儿坚定道:“陛下不满你性情乖张,特命我进宫教女,我深以为愧,特来行罚。”
冯照呆滞地看着她,又看看她手中的竹杖,不可置信地僵立当场,“阿娘……”
说时迟那时快,常夫人迅速裹压住她,对视的那一眼,常夫人飞快地眨了一下右眼,然后立刻用力往下一压,迫使她跪在帐前。
“我今天就要狠狠地教训你。”
说完,她用力打下第一杖,冯照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啊!”
在诸多内侍宫人的注视下,常夫人足足打了一百多杖才停,期间皇后的的痛叫声听得宫女们都颇为不忍心。
后来叫声越来越虚弱,到最后甚至都发不出声音了,宫女们担心皇后身体受不住,纷纷劝常夫人停手,常夫人却说她教女无方,惹得陛下动怒,该好好教训一番。
直到最后皇后半趴在榻上再也跪不起来她才停下。
但终究还是母女连心,见到女儿如此模样,常夫人竹杖一扔,扑过去抱住她痛哭。
众人于是纷纷劝解,把人分开后小心放到床上,常夫人继续在女儿床前拉着她的手悲哭,也就没人再继续说什么。
行刑中,陆续有几个内侍跑来跑去,一看就是给陛下禀报消息的。等到几个人都走了,常夫人轻轻按了下手里握着的冯照的手心,很快手心又被捏回来。
常夫人看着女儿埋在枕头里的脑袋,立刻哭得更大声了。
皇帝听完来人禀报,沉默良久,然后突然问:“休息是什么意思?睡了还是晕了?”
内侍卡了一声,答道:“约莫是……晕了。”
“打得很重?”
内侍狠狠点头,“都流血了。”
皇帝慢慢闭眼,内侍还等着吩咐,他却不说话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冯照这几日来都不要宫人伺候,每次一有人提出要伺候她换药换裳,她就大发雷霆,
“你们是不是想看我笑话!我告诉你们,只要我一天还是皇后,你们就一天别想爬到我头上来!”
她豪横惯了,宫人们都习以为常,自然不敢惹她。
于是夜间帐中,她得以在月光照耀下观察自己的后背,那里有一些红痕,但在朦胧的银光下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常夫人留了手,她也反应快,还好没露出什么马脚。不过就算是留了劲,有个结结实实的棍子落到身上也不好受。
想到这儿,冯照又骂骂咧咧地开始给自己抹药。
此刻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冯照立刻惊醒,飞快把被子蒙头盖住,药瓶顺势塞在枕头底下。
千藏万藏跟防贼一样,以前哪受过这种委屈!冯照气得咬被子,还不能发出声音。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冯照猛地发现,这好像不是宫人,是他。
她立刻闭上眼睛,竭力平缓自己的呼吸,还好脸没对着外面——
他上来了!冯照瞪大了眼睛。
第118章
漆黑寂静的房中,帷幔被轻轻拉开又飘然落下,那个人走上来站在床边。
他在看她,冯照意识到这点后迅速屏住呼吸。他看了很久,久到冯照闭上眼睛都快要再睡过去,脸上突然迎来一角微弱的风。
一只手伸过来把她脸上的几缕发丝撇开,露出完整的脸。薄冷的月光下,这张脸多么脆弱娇嫩,白生生的一碰就碎了。
眼下微弱难察的泪痕,像是完美无缺的白瓷上裂开的一道瑕疵。
冯照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身后突然传来陷落的声音,他坐上床,就坐在她后背的位置。
那双手穿到她的胸前,开始解她的衣服,冯照心里怦怦打鼓,面容紧绷,但不敢醒过来。
衣裳被从领口掀开,向后脱开露出半个后背,没了衣裳遮掩,丝丝凉意袭来,白璧莹辉的背上一阵轻颤。
“还不醒?”皇帝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把冯照吓了一跳。
她心跳得更快了,这是在诈她吗?
背上突然一紧,他伸手触上去,沿着脊柱从颈后蜿蜒向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红痕全都在手下抚过。
冯照终于睁开眼睛,把后背的衣裳往前一拉,身体往前挪动一步,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细腻的肌肤离开手心,皇帝的手落在半空,不阴不阳地说了句:“你终于肯醒了。”
“有人深夜潜入房中,我还以为是贼呢!当然不敢和贼碰上。”冯照心里有气,回敬他一句。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
他猛地坐起,一手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过来对上他的脸,“天底下确有你这样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当贼一样防着,唯恐他过得太舒服。常夫人的教训你还没有吃够吗?要不要我再把她叫来!”
“你无耻!”冯照气极大怒,骂声破口而出,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皇帝把她的脸掰过来,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张艳丽又脆弱的脸庞,“这就哭了?”
冯照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落井下石的话,顿时
哭得更厉害了,嘴里还呜呜地说着骂他的话,可惜被他钳制,说出来的话都含含糊糊的没有杀伤力。
他低头凑近,看她眼睛里轻易流出来的眼泪顺着脸庞浸到手上,勾起一丝笑,“你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想学你的姑母?她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已经诛杀乙浑,独揽朝政了。你连区区一个面首都藏不住,事未成,福先享,你真是厉害啊。”
冯照被他挟制在怀中,可怜地听他教训摆布,一点儿也看不出胆大包天的样子。
皇帝却更生气了,“就你这点本事还想把持朝政,你想弄死我,好带着元谌临朝听政,你信不信我一死,你们母子两个立刻就会被人赶下去!你还想当太后,到时候你把自己的命保住就不错了!就凭你,你除了我还能哭给谁看,你就等着他们把你啃得渣都不剩吧!”
冯照被吓住了,她没见过他这么面目狰狞还言辞恶毒的样子,她也没有想过他说的这种情况。在她的计划里,皇帝死了,皇后带着太子临朝听政是理所应当的事。
远如后汉,近如祖母,她们都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后,然后做了摄政太后,从此把持朝政数十年。
如今朝中真有人敢谋权篡位吗?冯照忽然心底发寒。
“呵,”皇帝冷笑一声,“你也只敢在我这儿窝里横,出了宫门谁会听你的话?我一死,且不说满朝文武,就说元家兄弟叔伯,随便哪个带一堆人进宫,说皇帝年幼,太后孤弱,趁乱前来护驾,你怎么办?你能把他们赶出去吗!”
“兵权财权你有哪个,你认得哪个是管朝廷钱袋子的吗!有人袭宫你都不知道是谁的兵!”
“不……”冯照不停地摇头,她不想听他说的这些丧气话,她不争必死无疑,争了才有一线生机。天下事十有九成都是赶鸭子上架,真要等万全准备再出手,黄花菜都凉了。
皇帝慢慢用劲,纤细的脖子在他手中脆弱地快要折断,冯照下意识去掰他的手,张大嘴巴极力呼吸,她要喘不过气了。
“我……就知道……你要……杀……我……”
她已经喊不出来,只能挤出一句气音。
“……等我……死了……你……娶……别人……”
皇帝忽然猛地松手,怒吼道:“不是你先找的别人吗!不是你先背叛我的吗!”
冯照昂起的头一下摔到枕上,喉间被掐紧的久不通气,乍一放开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黑夜里,两个人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越来越弱的咳嗽声敲打在心中,一声又一声。
许久,冯照沙哑着声音说:“因为你变了,我想让你变回来。”
“以前在弥陀山的时候,我正在为亲事发愁,想挑一个满意的丈夫。后来我遇见了元承意,我很喜欢他,想和他成亲。”
她咳嗽了两声,继续说:“我真的和他成亲了,却怎么也找不回那时候的元承意了。”
他翻身撑在她面前,勒令她看过来,“你看清楚!我就是元承意。那个唯唯诺诺的秃丁他哪一点像我!”
“元承意在我面前就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我还想着和父亲说,我要他入赘冯家,我愿意为了他吃些苦头。”
皇帝怒不可遏,“你又骗我!你秉性贪慕虚荣,怎么会找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我把皇后之位奉到你面前你都不甘心,怎会安心被俗人桎梏,你只会变本加厉私通。你不肯认,我就让你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丈夫!”
他咬住她的嘴,像是猛虎叼住最钟爱的猎物,咬住了就不会放开,直到吞吃入腹。
她伸出来推拒的手更激怒了他,很快就被压下去动弹不得。身上的衣裳方才已经被解开,几番挣扎后彻底零落在身下,露出雪白透亮的肌肤,在黑夜中格外夺人注目。
偏殿的床榻不大,一个人睡足够,两个人睡就有点挤了,但气性上头的人可不在乎这些,两个人就在狭窄密闭的帷帐中交叠挣扎。
这反而给了他机会,身前是墙壁,他高大的身躯就堵在后面,前后夹击让她无处可逃。
冯照双手被缚,侧躺面壁,身后的身躯火热,把她完完全全包裹住,不留一丁点挣扎反抗的缝隙。
汗珠和气息交融,喘息声重重叠叠,她知道他想用这个证明他征服了她,好洗刷被抛弃的屈辱。
她当然不甘示弱,用力反击,然后不出所料地听见他的一声闷哼,但他只短暂地停了一下就立刻加快动作回击。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在床上翻来倒去像打仗一样,凉飕飕的天气里也出了满头大汗。
雨过云收后,冯照瘫倒在床上喘气,枕头早就被拽到不知哪里去了。身后的人慢慢坐起来,一件一件穿好衣裳,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他不说,她也没有挽留。
皇帝一步一步走到门前,方才随意系上的系带散了,他把衣角抻过去,扎扎实实地系好,这才推开大门。
门口无人,早就退避外间,他几个脚步走下台阶,忽然一个踉跄踩空摔倒,白准跪倒在地下做人肉垫子,好歹没让皇帝摔着。
皇帝忍住喉间涌上来的咳意,在口中竖起根手指示意他闭嘴,白准将出口的问安就这么吞了回去。
回到太极殿,白准才敢小心请示,“陛下,臣去叫太医?”
太医看后摇摇头道:“陛下思虑神伤,气机郁滞,故而久病不愈,现下当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尤其……”他卡壳了一下,继续道:“勿遗泄滑精。”
此话一出,白准都在心里默默嘀咕,就说皇后有本事,捅了这么大篓子,陛下还眼巴巴凑上去,他自己不改,谁能管得了他。
皇帝自己听了也静默无言,太医说要好好休息,不可操劳,此事……也就罢了,但旁的事却避无可避。
因为他正在筹备第三次南征。
前两次南征天时地利人和总有不顺,但他不信天命总不青睐他,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他不趁自己还走得动的时候去南征,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万一再来一场病,他连动也动不了了,那这一生南征之梦就永无实现的可能。
出发前,皇帝独自在宗庙社稷前拜祭。尽管大军出征前向来有祭天之礼,但皇帝这一次还是专程去独自祭拜,请祖宗保佑,请社稷庇佑,这一次南征务必成事。
他在每一位先祖灵前都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最后是冯太后的灵位,皇帝深深地拜下去。
祖母,请你在天之灵看着我,指引我带着大军南下,将南北归一,实现我毕生夙愿。
**********
皇帝觉得这一次的南征开始就很顺畅,从统粮到调兵无一处不顺,不过一月就组齐了南下的主力。
他的身体也超乎寻常的康泰,甚至于坐在马上奔波都不觉疲累。大军日夜不息抵达南北前线,卫军率先发动攻击,攻城势如破竹,超乎他预料的成功。
卫国士兵像劈瓜切菜一样把齐国打得落花流水,城门洞开,卫军长驱直入。
前军在城中占领肃敌,皇帝登上城门看向对面,卫国的军队如同绵延不断的蚁群正在源源不断地赶赴南方,为了实现他一统天下的霸业。
此情此景令他胸中澎湃无限,但他很快觉得不对劲,心跳得太快了,快得不正常,就在他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的这一刻,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他栽倒在了地上。
皇帝醒来时躺倒在营帐里,他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坐起来的力气,他的病!
他听到自己惊慌的声音,“来人!”
出现在眼前的是白准,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带了白整过来,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怎么了?”
白准哭着回道:“太医说陛下务必要静养,不能再劳累了!”
可是他现在在战场,怎么能不劳累!
“我是不是要死了?”
“陛下!”白准吓得跪在床前不敢回话。
皇帝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果然啊。
很奇怪的,他这时候
什么也没想,偏偏想起来家里那个人,她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现在想起来一点也忘不掉。
他睁开眼睛,下了一个决定。
历城王应诏入内,皇帝对着这个弟弟下了一道遗旨,“皇后久乖阴德,若不早有打算,恐成汉末故事。我死之后,可赐自尽,葬以后礼。”
既然无法接受生离死别,那就让你和我同生共死吧,也免得你乱我元家江山。
临死之前,皇帝看见眼前有一道白光,耀眼无比,接引他飞升而上。
待他避过刺目的白光,重新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飘荡在上空,下面是一群臣属在放声大哭。
原来他已经死了。
元恒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放入灵柩。皇帝已死,卫国大军也瞬间群龙无首,第三次南征被迫戛然而止。
他扼腕长叹,但再怎么遗憾也无济于事,只能跟着大军一路回到洛都。
军中如何无人再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宫中。
历城王第一时间带着遗诏进宫,同行的还有几个弟弟,以及皇帝身边的中常侍白准,已经足够有份量赐死皇后。
冯照被囚于东房,但一切用度仍依照皇后旧例,没有受到半分委屈。正因如此,在听到遗诏宣读后,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肯承认。
几个人闯进她的殿中,虎视眈眈地要她去死,她当然不肯束手就擒。
她在殿中四处奔走呼喊救命,北海王当即道:“这是陛下的旨意,还请殿下配合。”
“不可能!”冯照斩钉截铁地否认,“陛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旨意,是你们要杀我!”
她红着眼状若发疯地大喊,“他说过不会杀我,你们撒谎!”
元恒在上面看着,沉寂许久的心忽然跳动了一下,牵动四肢百骸都起来一股酸麻的痛感。
他还以为人死了就不会有痛觉了。
也许,或许他不该下这道旨,一会儿她死了见到他,他要怎么说?
冯照的反抗在几人眼中根本微不足道,白准直接上前擒住她双手,她被逼着跪在地上,下巴卸开,再一人把椒酒直接灌进去,一整碗倒得干干净净。
挣扎中有少许酒洒了出来,浸湿了她的嘴角、脖子和衣裳,她痛苦地唔叫,面容狰狞,不复艳丽的姿态。
元恒已经忍不住了,他想说住手,说你们不许动手,可是他的声音已经没人能听到了。
他奋力往下伸手,但无论怎么挣扎都像纸飘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颓然地看着底下的冯照终于被放开,她倒在地上,很快口吐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裳。
“阿照!”元恒尖叫着喊她,但他发现这也是徒劳,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终于绝望,眼睁睁看着刚才的几人给她收棺,等着她的魂魄从身上出来,他想自己一定要说这不是他下的命令,否则她一定会转头就走,到时候还能去哪儿找她。
虽然他下令让她和自己合葬,但魂魄真能在一起吗?死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他一边担心,一边期待地守在她的灵前,唯恐错过她的魂魄,反正他现在也不需要睡觉了。
可是等到头七,等到她下葬,四处都找遍了,哪里都没有她,他终于慌了。
他日日夜夜守在陵前,直到许久之后的某一天,也许是到了他不能继续在人间游荡的日子,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他们要带他去地府。
“你们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元恒指着她的陵墓,激动地问。
黑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在地府。”
“在地府哪里?我想见她。”
但他们不说话了,只顾着把他抓住带走。
元恒没有反抗,跟着他们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身边的景色慢慢变得暗沉、阴森,此时抬头一看,天空也变成了黑色,原来这就是地府。
到了这儿,引路的变成了牛头马面,他们把他引过鬼门关、走过黄泉路,眼看着都快到奈何桥了,身边连一个寻常的魂魄都没碰到,元恒终于忍不住问了:“怎么一个死人都没看到,还有,我的夫人也死了,我想找她,她在哪儿?”
牛头马面同时停下,牛头顶着他的牛头老实巴交地回道:“你是人间帝王,进地府不与一般凡人同道。”
“那我的夫人呢?我要见她。”
牛头马面面面相觑,似乎有什么难以启口的话,正好此时阎王亲自出殿相迎,为这人间帝王解惑:“你杀了你的夫人,按照我冥界的规矩,杀人者与被杀者一世缘尽,此后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第119章
“什么……不!我不许!”元恒奋力甩开缚手的锁链,径直冲过去,把乌面黑口的阎王都惊了一惊。
“我要见她,你是阎王,你肯定知道怎么才能见到她!”
阎王后退几步摇了摇头,“规矩就是规矩,人间罪孽和我地府生死簿一一对应,你们在人间缘分已尽,投胎转世自然不在一处,谁来也改不了。再说这规矩也是为了人间少造业障。你们若真有缘,这一世恩爱绵长还来不及,为何还要杀她呢?”
元恒霎时脑仁充血,勃然大怒,“你胡说!我不信,我一定要见她!”
他对着阎王毫无惧色,“你说我是人间帝王,还亲自出迎,那我的身份在这儿一定非同寻常。你不肯告诉我,我就把你的地府搅个底朝天!”
“你!”阎王不料竟会有人对他如此不敬,寻常凡人见了他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此人果真难缠。
他也当真狡猾,一下就猜到了能威胁的把柄。
六界轮回有常,帝王命格身负大因果,在地府轮回都要小心为上,要是有个不慎扰了轮回秩序,人鬼神无路可去,他这地府可就糟了!
瞧他这样子,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把这瘟神送走。
元恒目露凶光地看着他,阎王眉毛一抖,说道:“这条规矩改不了,但有另一条路可走,只是你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付得起这份代价。”
“若是你不杀她,下一世自然能如愿见到她。只是改了命定的路,你就要拿别的命数来填。”
元恒懂了,“你能把我送回去?那你要什么?”
“不是我要什么,而是人的命是恒定的,你改了于妻亲缘,就要从别的亲缘上补。”
“你的意思是?”
“你的子女缘不好。”
元恒闭了闭眼,“我已经有了阿谌,足够了,我愿意换。”
阎王问:“你想好了?你寿数将近,就是回去也活不了多久,还百病缠身,你真要换吗?”
“换!”元恒坚定地说。
阎王挥了挥手,“带他走。”
黑白无常不知何时现身,幽幽地站在元恒身后推着他往回走。
马面看着元恒离开的身影,突然问道:“大王,咱们不是本来就是把他弄来做个样子吗?他的寿数还没尽啊。”
阎王拉脸喝道:“胆大包天的小子,把我这儿当他家呢!我教训教训他,让他长个记性。”
“那刚才说的……”
“哼,他命数本该
如此,以为是自己换的,不是更呕心了。”
牛头马面了悟,“大王圣明!”
**********
乌云蔽月,仅有的月光离去,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暗昧翳翳。
殿内深处的帷帐紧闭,间有微风吹来,纱帐轻轻掀起一角,露出玄黑的被褥丝枕,还有那上面熟睡的皇帝尊容。
皇帝面孔紧张不安,眼皮下颤动不止,不知梦到了什么满头大汗,眉头紧紧蹙起。
又一阵风吹来,帷帐再度掀起,皇帝忽然睁大眼睛从枕上惊起。
他大喘着气,惊恐地看向四周,一把抓住眼前的帷帐如同抓住通往现世的绳索。层层帷帐之外,月光微微透过窗户映到地板上,将博山炉升起的轻烟照得纤毫毕露。
此时此刻,皇帝疯狂跳动的心的才平息,他伸出自己的手看了许久,用力握拳,指尖掐入掌心,痛感顺着手臂传到心中,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放下心。
然而心中就像飞起了一只风筝,高高地飘着,随风荡着,怎么拽也落不下来,好似下一刻就能断了线,消失在眼前。
他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披了件外袍就要走。
门外白准彻夜守着,听到动静立刻就起身来迎,“陛下……”
看到白准,皇帝愣了一下,那恭顺的面貌和狰狞残酷的动作交叠,勾起他心中剧痛,“你,别跟着我。”
他知道白准是奉命行事,但他就是要迁怒。明明是自己下的命令,可真的亲眼见到他却受不了了,他承认自己反复无常。
白准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对他不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陛下独自出宫。他也不敢跟上去,可,可这大半夜的,陛下要去哪儿啊?
此时已经是寅时,皇帝一个人游荡在宫中,身后林林总总的内侍宫女都被他赶走,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漫步目的地走,绕了一圈又一圈才发现自己是围着显阳殿在走,正中的大殿高高耸起、气势非凡,冯照就被关在东殿。
此时此刻,她正在睡觉。
皇帝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仪仗也跟着停下,齐齐望向他目光所及之处,天边的月已经悄然落下,轻盈地站在飞檐之上。
他就这么站着,一直站到晨光熹微,天翻露白,才动了动快僵硬的腿脚,迈步进去。
殿外看守的侍婢并不意外,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来过很多次,每次都安静站在外面看着。
她们不知他在看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仿佛这一道门隔着千山万水。
这一次他没有止步于此,她们静静行了礼之后就悄然开门,皇帝进去时看到的就是冯照安静的睡颜。
她睡得很香,脸颊饱满红润,一看就知道无梦好眠。不像他,被她欺骗、被她牵着鼻子走,在梦里也躲不开她的缠绕。
他没有办法,他爱她,爱她古灵精怪、可爱盘算、冷静睿智,不肯承认那是狡诈奸猾、唯利是图、冷酷无情,但她从来没变过,变的是他永无止境的贪婪。
他爱她爱得太早了,早到泥足深陷来不及逃走,他爱她爱得也太晚了,晚到无法阻止他们走向不归路。
可是他偏偏不信命。
“冯照。”皇帝平静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中。
冯照尚在安眠中,被这声动静叫醒,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意外看见皇帝站在床头,她一下就睁大了眼睛。
“你认不认错?”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无比郑重地问,好像她的回答能定人生死一样。
可惜冯照刚醒,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急了,两步走上来把她拽起来,“你认不认错?说话!”
冯照被他这么一拉,脑子瞬间更晕了,“我——”她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倒下去了。
“阿照!”皇帝惊恐地抱住她,“你怎么了!”
他慌得不知道怎么办,语无伦次地大喊,“太医!叫太医!来人!”
阎王不是说会给他机会吗?为什么会这样?送他回来却要把阿照带走,那为什么还要承诺他!
“太医呢!”
“陛下息怒,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殿中乱糟糟的,兵荒马乱地像打仗一样,皇帝抱着怀里的冯照忽然落下泪。
求你活着,求你活下来。
原来和生死相比,什么事都无足轻重。
皇帝眼睁睁看着冯照的脸色变得苍白,原本充满活力和笑容的面孔慢慢冷硬,他忽然用力抱住她扣在自己胸前,听着自己的心跳震动一点点传到她身上。
万方有罪,在予一人。神若有灵,降福施佑。敢待天谴,以求圆满!
“陛下!太医到!”
皇帝赶紧大喊,“快来!”
太医们也顾不上礼数,屁股冒烟似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为皇后诊治。
几人在路上已经听完婢女的禀报,这段时间以来皇后并无异样,身体康泰,能吃能睡,只有今日突然晕倒。
观完皇后神态气色,几人心里都有了猜测,再对皇后仔细诊脉,女医又找婢女详细查问,而后几人一合计,不约而同地面露喜色。
为首的太医令面含笑意向皇帝禀报:“恭喜陛下,皇后殿下这是有喜了。”
皇帝闻言浑身僵住,许久才轻声道:“怀孕……了?”
一众大小宫人纷纷松了口气,齐声向皇帝道喜。
“皇后殿下承天降祉,乃社稷之福。”
“恭贺陛下桂宫添辉,乾象垂祥!”
“此莲台瑞相,菩萨护持!”
殿中洋溢着热闹喜气,但皇帝却想到了那个梦,他的子女缘不好,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冯照身体安然无恙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他无法再奢求更多。
看着她尚且平坦的腹中,皇帝心里没来由一阵酸涩,这就是那次来的吧,可那时候孩子的父母却带着怨气,也不知这孩子出生了会不会怪他们。
冯照睡了多久,皇帝就坐在这儿多久,一直坐到她睁眼看他。
“我怎么了?”她迷蒙地问,只知道自己无缘无故晕了过去,唯恐得了什么大病。
皇帝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怀孕了。”
冯照噌的一下坐起来。
“你小心!”
“怀孕!”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两个人顿时相顾无言,都想到了上一次在这张床上他们做了什么。
冯照伸手贴上自己的肚子来回抚摸,感觉颇为惊奇,皇帝的目光也随着她手上的动作看过来又看过去。
她一瞬间心思百转千回,轻声问他:“……你原谅我了?”
皇帝原本翘起的嘴角慢慢放平,没有说话。
冯照立刻跪坐着扑到他怀里,眼泪说下就下,“承意,承意,我就知道你最爱我。”
她急不可耐地去吻他的唇,他的眼,他的耳边,眼泪并湿润的唇一下一下印在他身上。
她像一株藤蔓紧密缠绕他的全身,用自己源源不断的香气迷惑他,从他身上汲取养分壮大自己。
皇帝长久地凝视她,看着这张泣泪柔弱的脸,看着她尚未突显的小腹,深深闭上眼睛,一双手慢慢、慢慢地回抱住她。
“承意!”得到他的回应,冯照知道自己再一次赢了。
这是一场惊险的战争,而她单枪匹马地应战,纵然身前有千军万马,却都听命于一人,她打败主将,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她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对视上他的眼睛,那里面幽黑郁重,深不见底,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人连皮带骨吞吃入腹。
冯照泪中带笑,轻柔而又深重地吻上那双眼睛。
**********
这次怀孕后,皇帝罕见地留在宫中,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冯照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他的意思,他却似笑非笑道:“心有余悸,当然不敢再贸然出京。”
至于为什么心有余悸,冯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问,软下身子靠过去扶住他的臂膀摇啊摇,“我想出宫,你陪我嘛。我在宫里再待下去都要发霉了。”
她已经怀孕八个月,宫人不敢轻易让她动弹,但她在宫里憋闷好久,像
个木偶一样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了了。
哪怕宫人告诉她再忍一两个月就好了,她还是铁了心要出宫。
按照皇帝护得固若金汤的架势,她还以为还要再多说几次,但皇帝很轻易就答应了,让冯照怀疑他肚子里装了一堆阴谋诡计。
太子不知从何处得知父母要出宫的消息,哒哒地跑过来要跟着一起去。
冯照摸摸他的脑袋摇头拒绝:“你的课业还没做完吧?要是让御史知道了我们敢带你出宫,还不写可以,非得在朝会上把你说得体无完肤。”
“我不怕!”太子挺直胸膛道。
“你个小兔崽子不怕,你阿耶还怕丢脸呢!”冯照用力一指他的额头嗔道。
元谌原本扑在母亲的怀里,此时忽然察觉异动。他身体一退,发现竟是母亲的肚子,“娘,它动了!它踹我!”
冯照大笑道:“这是你的弟弟妹妹在和你打招呼呢。”
“弟弟妹妹?这里面有两个人吗?”元谌惊奇问道。
“是啊,太医说是双胎,你要有两个弟弟妹妹啦!高不高兴?”
元谌其实并不觉得高兴,他不喜欢别的人来分走他的父母,哪怕是血脉相连的弟妹都不行。但母亲问话,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高兴。”
出宫的这一日,冯照很高兴。
宫人准备的马车已经停在千秋门前,皇帝身着便服,轻车简行便带冯照出发了。
一开始冯照还饶有兴致地观察窗外的一切,但很快她就发现马车似乎在朝既定的方向驶去。
“你带我去哪儿?”冯照问,她还不知道他的安排。
元恒沉声道:“抱翁寿数将至,盼见你我一面,我答应了。”
“见我?”
见他倒也罢了,怎么还说要见她。
元恒冷飕飕地看着她,“你是我的夫人,不见你见谁?”
自那次以后,他总爱抓住机会就阴阳怪气,但冯照自知理亏,无奈让步,“是是是,你说得对。”
但她这么一说,他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臭脸。
别扭一直维持到二人到抱家,家中亲眷知有皇帝驾到,早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前迎驾。
两人见到抱巍时他已经病入膏肓,浑身虚弱地像干枯的树枝,泛黄的叶子变得干巴,再也不会变绿。
床前伺候的是冯次兴和抱家长辈,抱巍的堂弟,见到皇帝来了十分惊讶。
“我今日来,是带着夫人和抱翁叙叙旧,不用多礼。”
几人退避在外,抱巍看到帝后二人亲至,激动地留下眼泪。看到冯照已经显大的肚子,他面皮隐隐发颤,那是太激动的反应,他说话已经很难,但坚持一字一字地说,“珍……惜,眼前……人。”
这一刻,抱巍和当年太后的面容交重错影,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句嘱托。
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要好好珍惜,别越推越远。
一语成谶。
多年后的今天,太后早已离去,幼时身边的老人也一个个远去,能像这样殷勤告诫他的人再也没有了。
元恒拉着冯照的手坐到抱巍床前,坚定地说:“抱翁放心,我与阿照一定会百年好合,永不分离!”
回去的路上,冯照半靠在窗边蔫蔫的,像被抽干了精气神一样,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也不为所动。
元恒莫名觉得烦躁,问道:“怎么出来一趟还不高兴?”
冯照摇摇头,又转过头望他,“陛下会一直对我好吗?”
“你又想要什么?”元恒竖起浑身尖刺冷声问。
冯照泫然欲泣,瘪着嘴就要哭,“抱翁这么长寿的人都要死了。我就是害怕,我怕将来哪一天你突然没了,我怎么办?”
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但早就成为二人之间的禁忌,碰不得说不得,唯恐又刺破眼前温情的幻境。但冯照似乎满不在乎,就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在嘈杂的大街上对着皇帝捅破眼前的窗户纸。
元恒眼神骤然冷却,讥嘲道:“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吗?”
冯照哭着说:“我太冲动了,也太幼稚了,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差一点就酿成大错。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沿着车厢的座慢慢挪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教教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元恒甩开她的手冷笑道:“你想学帝王术?你太贪心了,阿照。”
冯照重新拉起他的手,五指穿插到他的指缝里,双手缠握,“除了你,没人会教我这些,天下间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你一样教我。你是我的丈夫,我们是一体的。我不想将来有一天一旦你不在,就没人保护我和孩子,我想保护我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手,他用超出丈夫的眼神打量着她,那是君心难测的目光。
她了解她的丈夫,并借此揣度一个皇帝的心思,这是她一贯的本领。
他同样了解他的妻子,对她所有的不堪和欲望了如指掌,这是身为帝王应有的识人术。
车厢中两个人的眼睛沉默地对视,目光交错间缠绕着紧绷到极点的丝线,只要微微失衡就会立刻断裂爆开。
就在一刻,或许刹那间,原本楚河汉界的两人在一瞬间躬身拉扯拖抱。
元恒死死箍住冯照的肩臂,腹部紧密相贴,两个人在狭窄的车厢内呼吸交错。
他扼住她的下巴,眼中不复温情,一开口就锋利地割开静默的气息,“普天之下,只有在我身边,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你记住了吗?”
冯照轻轻弯唇,勾住他的后颈靠在他胸前说:“我记住了,陛下。”
车马悠然向宫城驶去,大街两侧市坊的喧嚣声不绝于耳,北地啸风与江南湿息对往更替,在洛阳城融汇交织,共同诉说着大卫延熙年间的岁月。
第120章
延熙四十年春,洛阳宫中云迷雾罩,皇帝已昏迷多日,宫中上下无不小心忧虑。
多年来,皇帝一直龙体欠佳,卧床不起是常有的事。最近几年,皇帝尤为病重,朝会大半取消,宗亲重臣多在太极殿面圣,以小朝会代之。
上月起,陛下又感不适,下令太子监国,数位重臣辅之,这是应有的惯例,然而满朝文武却觉风雨欲来。
太子尚且年幼,陛下就赐以监国重任,恐怕陛下的身体……
就在众人忧心忡忡天色将变时,皇帝这一日清晨突然醒来。
最先发现的是冯照。
她这几日都睡在皇帝身边,片刻不敢离开。昨夜看奏疏看得太晚,竟然歪在榻上就睡着了,醒来时见到皇帝在跟前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猛地坐起,揉了揉眼睛,“陛下怎么下床了?快回去躺着。”
说着她赶忙拉起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床上躺下。
皇帝卧床多日,此时已经体弱至极,被她轻轻一拉就坐靠到床头,他摇摇头不肯躺下,也不放下被她握住的手。
“怎么不睡床上,好容易着凉。”他轻轻地说着,气若游丝,仿佛再高一点儿就喘不过气似的。
冯照给他掖上被子,把露在外面的手臂盖住,又道:“这不是忘了嘛,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说你的屋子能有多凉,我都热得把外袍脱了。”
她絮絮叨叨的,看起来就像个一心扑在丈夫身上的妻子,元恒静静地看着她仔细照顾自己,忽然开口道:“阿照。”
“嗯?”冯照抬头听他说话。
“我要死了。”他说。
冯照陡然僵住,怔愣地看着他,“你……陛下怎么能这么说,以后还长着呢。”
窗外日光正好,将屋子里照得透亮,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看着她脸颊侧边透过的弧光,没有在意她的安慰,只道:“你高不高兴?”
冯照坐直身体,正色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大卫千秋万代都等着你,孩子们都还小,还等着阿耶的教导,你就是开玩笑也不要轻易犯了口忌。”
元恒看她极力反驳,勾出一丝
笑,“这么多年,你总算学会什么叫忍,可惜往后我也看不到了。”
冯照蹙眉要再说,他却摇摇头道:“把孩子们带来,我和他们说说话。”
他命令坚决,她虽不放心,还是拧着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冯照走后,元恒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紧掩住口鼻,咳得脸色涨红,平息之后拿开帕子,上面赫然是一片血红。
元恒慢慢靠在床头,取来一杯茶水咽下去,然后缓慢地平息自己的胸中乱气。
“郑迅,”他略微提声呼喊,外面立刻进来一个中官,低头躬身听吩咐。
“召咸阳王、北海王、宁城王、广阳王、尚书令、吏部尚书六人进宫。”
冯照带着三个孩子入殿时,皇帝已经阖上眼,她轻轻比了一根手指在嘴上,示意孩子们出去。
“都过来吧。”皇帝似乎是注意到几个人的动静,慢慢睁开眼,缓声让他们过来。
“阿耶!”元谕哒哒跑过来扑到床前,哭着呼喊,“你总算醒了,我好害怕!”
元恒忍不住笑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阿谕天不怕地不怕,还说流血不流泪,怎么现在哭成了小叫花子一样。”
元谕瘪着嘴哇哇大哭,“我好担心阿耶!抱翁就是一直躺在床上,突然有一天就没了,大家都说他死了,我就真的再也没见过他。”
她幼年时好几次出宫都见过抱巍,抱巍自己没有子女,家中亲眷都是早就长大的男丁,见到小小的公主稀罕得跟什么一样,简直要月亮给月亮要星星给星星。
出宫的机会毕竟少有,元谕总是心心念念着要去,然而没过多久抱巍就与世长辞了。
这是幼小的公主第一次直面死亡,几年后的今天,她看着卧病在床的父亲又想到了当初抱翁的离世。
元恒脸上笑意淡下,他平静地擦掉元谕的眼泪,跟她说:“人慢慢长大,就是在不断失去,阿谕身边除了我,还有阿娘,还有阿兄阿弟,不要哭啊。”
他一句话说的在场人都泪流而下。
太子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比弟弟妹妹都高出一截,从母亲身边走过来时已经忍不住含泪,他低着头走过来跪在床前,泣声道:“阿耶……”
元恒看着太子轻轻叹了口气,“阿谌,你是长兄,以后你要担起来家里的担子啊。”
太子瞬间嚎啕大哭,“不,我离不开阿耶!阿耶快点好起来吧!”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身后的弟弟也带着大哭起来。
元谨懵懂,但见到阿姊,甚至于大兄都在哭,也跟着嚎啕不已,一时间殿内几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好了!”冯照高声喝止,“哭什么!你们阿耶病了这么久,现在要的是清静,你们吵什么!”
她一向严厉,几个孩子都怕她,被一句话说得都不敢哭了。
元恒笑笑,向她伸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冯照抿着嘴不肯说话,元恒慢慢把她的手递到嘴边落下一吻,“我一生有两大恨,一恨南北不一,二恨与妻离心。”
冯照眼珠微动,手指轻颤,又被他紧紧攥住。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南北归一是天下大势,可我三次南征皆无所得,我就知道时机还没有来,纵然天再予我十年阳寿,我恐怕也见不到这一面了。国家迁都未久,根基不稳,我已无时日弥合国础,只盼将来阿谌能尽善尽美,延我意志。”
“可是……”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你,我和你之间耽搁了太久,至死也解不开。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但今生今世我们都是世间认定的一对,我们的姓名并列在史书上,青史无改。下一世,我们还会再见。”
他用力握紧,指尖用力到发白,“你记着,我们是分不开的。”
冯照不知为何心里一阵发寒,她的手被元恒攥出了鲜明的指印,稍微用力就会被更使劲握住。
直到外间中常侍来禀:“陛下,诸位殿下到了。”
几人陆续进来见到眼前情景,顿时意识到,陛下这是要留遗诏了!
咸阳王与北海王任司徒、司空,是继君的叔父,可保元氏江山稳固。宁城王与广阳王辈分高,能镇得住人,在军中足有威望,亦可镇住旧代人蠢蠢欲动之心。尚书令与吏部尚书都是汉人,可保皇帝汉化大计延续,为新君改官定制,立下新都新朝气象。
另,皇后身为新君亲母,必不会受害,在诸辅政公卿眼皮下,亦无法胡作非为,她想当太后就让她当,多余的也做不到,如此方能两全其美。
皇帝目光逡巡过在场几人,借着冯照的手坐直身体,他看向太子,“太子,这是我为你选中的宰辅,你记着我说的话,听到了吗?”
元谌擦干眼泪,狠狠点头道:“我记住了!”
阿耶跟他仔仔细细地说了每一位宰辅的优劣,每一个人的偏好性情,让他学会从中分而化之,拉打并用,这是他自小就从父亲这里学到的知识,到了今天终于要自己担上担子了。
皇帝看着单薄年幼、眼泪未干的太子,轻声叹了口气道:“军国大事若有不定,可问决于皇后。”
冯照此时猛然转头,怔怔地看向皇帝,他却在嘴角溢出一丝笑,仿佛料中了似的。
我说过,只有在我的身边,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皇帝正声下诏:“诸位,先太祖伟业,累圣重明,托鸿历于朕。兢兢业业,迁都中土,定鼎河洛,仰光七庙,俯济苍生。公卿当善毗新君,兴隆卫室,佑我国家!”
延熙四十年,帝崩于太极殿,时年四十五。上谥曰孝文皇帝,庙曰高祖。
皇太子继位,改元承兴,大赦天下。
帝年幼,皇太后临朝称制,亲览万机。
承兴元年,宁城王上告尚书令意图南逃叛卫,太后主持查证并无此事,咸阳王据此弹劾宁城王,宁城王受贬任雍州刺史,但尚书令在朝中亦由此深受打击。咸阳王因此骄矜自傲,骄奢贪婬,乃至对太后不敬,放肆言道:“岂有妇人宰制天下之理。”
太后闻言,命禁军领军将军率军传见咸阳王与北海王,命二人加进太保、大将军,除司徒、司空之职。
承兴二年,帝听进谗言,不敬母后,言道:“此我元家之天下乎?我让天下于人如何!”
太后大怒,废皇帝为平阳王,幽禁相州,立孝文皇帝次子为皇帝,仍临朝称制,改元建新。
建新四年,南阳蛮族起乱,公主自请往南阳平叛。太后中军将军前去平乱,公主随军前往,在南阳立下汗马功劳。
公主大胜归朝,太后大悦,封兴国长公主。
次年,公主自请再往北部六镇,在六镇镇将麾下两年不曾回京。
再一年,京中忽起传闻,曰太后狠毒,夺子君位,君臣亦有不安。太后召公主回宫,问:“阿谕如何看?”
公主答:“阿娘在朝,儿方可如此。阿兄阿弟自有礼法做柄,无所不可,但若无阿娘,也无儿带兵出征之良机,儿倍感珍惜,不敢辜负。”
太后默然,后加封镇国长公主,食邑三千户,赐亲兵护卫数千。
建新七年,太后威隆日盛,众人只知太后而不知天子,朝野渐有微词。公主自六镇归来,献上白玉一座,此物乃公主麾下将士自阴山取得,显现于日出时分,熠熠于众人眼中,上显“圣母降世,帝业永昌。”
太后得之大喜,亲往阴山祭天拜谢。回京后,太后下诏,命诸州刺史、宗室诸王、京中公卿齐聚洛京,上尊号曰圣母皇太后。
宫中大宴,百官醉飨。席间,公主醉言,“殿下弥勒下生,顺天应命,何不为天下之主?”
席间霎时惊静,台上太后闻言面不改色,问道:“我儿果真如此想?”
公主道:“我与军中诸将士皆不敢悖逆天意。”
太后大笑,加封公主大将军尊号。
建新八年,皇帝自请退位,百官上书、朝野共议请太后登基。
太后问公主:“我儿今有何感?”
公主答曰:
“父为皇帝,兄为皇帝,弟为皇帝,今母亦为皇帝,独无我。儿请立皇太女。”
太后笑而从之。
【全文完结】
第121章
元思出生时他的大兄已经登基,在他心里,大兄就是这世间最值得钦佩、最值得追随的人。
不过他最怕的还是太后。
每次觐见太后,他总要提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准备,因为太后会考校他们的功课。他们兄弟几个还好,不常见到太后,但大兄的课业却是太后关注的重中之重。
他一直记得站在太和殿里弥漫着一股悠长而又清苦的香,对于孩子来说并不好闻,虽然长大以后他才知道那是博山炉的烟气和殿中檀木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宫人没人敢忤逆太后的决定,所以当太后决定要让他们兄弟几个学汉学的时候,也没人敢置喙。
可是小孩怎么会对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书感兴趣呢?
老师在台上讲,他们几个在台下佯作认真,实则神游天外或是昏昏欲睡。
等到课业一结束,二兄就立刻飞奔屋外,叫起一群仆下浩浩荡荡地去玩儿。其他几个兄长也蠢蠢欲动跟着要走,他见状也撂下手中的书向门外走去。
说实话,老师教的这些不仅他们这些小孩没听过,周围的大人们也不曾听过。
叔伯们都说那是汉人的东西,学得那么仔细做什么,他们鲜卑人靠马上得来的天下,应当着眼于骑射才对。
元思不知道谁说的对,他只知道老师教的字、说的话和他们都不一样,这在他平静的生活中难得的不一样让他觉得其实有点意思,不过也就只有一点点而已。
走到门口时,元思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屋子里只有大兄一个人坐在桌前,他挺直腰,稚嫩的手间长长的笔杆上下摆动,在纸上落下横竖撇捺,远远看过去已经初具模样。
这一刻,他有点迈不开步了。
一气呵成写完一张,元恒正要取下一张纸,却发现五弟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
“彦平,你怎么了?”他问。
元思莫名有些心虚,手背在身后搓啊搓,小声问道:“……大兄不出去玩儿吗?”
已经下学了,出去玩儿也没关系吧……
元恒笑笑,“你去吧,我还有这些都没写完呢。”他用笔头指着桌上的一沓纸道。
“大兄喜欢学这些汉人的东西吗?”元思困惑地问。
元恒手中的笔顿住,他没想过喜不喜欢,他只知道这是有用的东西,那些在弟弟们看来枯燥无味的经籍于他而言却是格外玄妙。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元恒就被迷住了,怎么会有人早在数百年前就精妙地说出这句圣言,无比准确地总结出世间英雄人物的来路,这说的不就是他吗?
元恒坚定地认为,他注定是要做成大事业的。他是受命天子,纵然如今身陷囹圄,上有太后掣肘,但这不过是磨炼他意志的门槛而已,天予我命,先降我难,终有一天他会成长为号令天下的实权天子。
小小的少年许下伟愿,在空旷无人的殿堂中仿佛暗自生光。
元思为他一瞬间的气势所震慑,竟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心中的感受,只是突然觉得原来大兄真的是不一样的。
自那以后,元思一改往日散漫贪玩的习性,跟在大兄身后认真听课练字,有时还能获得先生的夸奖,更甚至有一回还被太后夸过。
来自卫国最至高无上的人的夸赞让他受宠若惊,他欣喜地意识到,自己在学问上是有些天赋的。
长到十来岁时,元思少而敏学、博览经史的贤名已经传遍京都,但他却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
比起几位花天酒地的兄长他自然赞誉颇多,但有高居庙堂的大兄在,他这点儿名声实在不足挂齿。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追随在大兄身后做一个孝悌的阿弟、一个忠诚的臣子。
所以当元思站在历城城墙上,眺望远处云阳时,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打下云阳,算不算他的功绩?他的这一步有没有可能成为大卫天下霸业的一块薪料?
将来史书青笔,除却二圣之外,也记下他紧紧跟在身后的步伐吧。
趁着民乱,卫军势如破竹攻下了云阳,元思进城时里面如麋沸蚁动,小民四散奔逃,见到卫国大军更是惊愕骇惧。
元思下令严禁烧杀抢掠,又命兵卒循巷,持戟而立,以便街巷循序如常,他自己则带人径直去往太守府。
到太守府上时,下仆已经溃散尽逃,从大门入内堂不见人影,他又迅速奔向后院。
可到了后院,他这见惯了战场杀戮和满城惨状的将军也被吓住。
院子里好几个人横七八竖倒在地上,男男女女流了满地的血,全部都是一刀毙命,正中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着锦袍,手上高高举起一把剑,再有一刻仿佛就能狠厉劈下,而他剑下是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女。
她手上也举着一把剑挡在身前,但因为手腕稚嫩,看起来完全不敌眼前的男人。
见到有人闯入,二人同时投来目光,少女的目光中还带着极深的戒备和滔天的恨意。
“……李太守?”元思惊疑地问。
他这一声让男人确信了来客的身份,“你们是卫人?”
不等元思回答,李太守手中的剑已经劈下,却不是对他们,而是对面的少女。
但那少女拼死全力挡住一剑,同时一个扫腿出去踢在男人膝上,他一个腿疼手上也失了力气。少女趁机打开头上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元思跑过去。
身边将士已经拔剑做好防备,那少女却在元思跟前利落一跪,“将军饶命!我愿为将军效劳!”
而她身后的男人见状暴怒,朝她大吼:“孽女!你给我回来!这是通敌叛国!”
少女充耳不闻,话语飞快地向元思解释:“我对云阳城了如指掌,不下于我父,将军若有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住口!你给我回来受死!”李太守怒喝道。
元思微微蹙眉,他向后挥手,身后众人鱼贯而出将整个内院包围。李太守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又看向女儿不动的背影,最后略过地上的尸身,朝天长吼一声,“生为宋人,死为宋人,休想我为索虏辱!”
说罢,他手上利剑一抹,脖间鲜血喷涌,顷刻就倒在地上的尸身中,再无声息。
少女此时方才回头,看到他倒下的身影还有院中尸身满地的景象,终于泪夺而出。
元思看见此情此景也无言良久,只问道:“小娘子,你叫什么?”
“妾名循,字敬婉。”
李循果真如她所说,对云阳了如指掌,城中街巷布局、商户大族她个个清楚,连每年赋税徭役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让元思简直刮目相看。
“我自小读书,父亲处理政务时我常跟在身边,故而对这些很是相熟,没想到今日能为将军效劳,是我之幸。”李循道。
李循的才华就像夜明珠一样,一旦发现就再也忽视不了。她看上去很文弱,一点也不像鲜卑女子一样勇武,甚至不如北地的汉女,简直让人担心轻轻一碰就碎了,但就这样单薄的身躯却仿佛有无穷的智慧,怎么也挖不到尽头。
元思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他不可避免地被吸引了。
但当他提出要娶她时,李循却拒绝了。她宁愿没入奚官为奴婢,也不愿入他的王府。
元思想不明白,但他自矜于自己不是强夺民女的恶霸,便由得她闯一闯。
他被拒之后虽不至于对她下手,却油然而生一股微妙的恶意,等你到了我朝宫中,听说了我的声名有你后悔的,到那时我再去找你,不信你还能如此。
可是李循入宫后再也没找过他,他等了很久终于坐不住要主动去找她。李循却说:“殿下执意,我愿成全殿下的美意。”
他欣喜若狂,以为李循终于被他折服,哪知清白之身失了,李循却始终不肯给他一个名分,他整日追在一个宫女身后,终于惊动了他的兄长。
出乎他的意料,陛下并未斥责他举止无状,而是耐心听他说完来龙去脉,甚至听他怎么哄女人,让他越说越心慌。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陛下这样躬勤政事、屏绝声色的人也爱听这样的儿女情长吗?
很久以后,当陛下诏令立冯氏女为皇后时,天下哗然,满朝皆惊。
京中无人不在私下议论这位皇后的前尘旧事,还有陛下与她在崔家时的蛛丝马迹,以及多年以前从太后宫中流传出的冯元姻亲秘闻。
元思不敢相信自己的兄长竟会卷入这样复杂浓烈的纠葛中,那可是五岁登基的陛下啊,二十年来,他从没见过兄长做过任何有悖于身份的事。
皇帝,乃天之子
,享世间一切荣华,他的兄长却用古往今来圣贤之说将自己条条捆住,南征北战不得片刻停歇,誓要用自己这一代做成百代难竟之事。
元思终于知道,不动如山之人一旦遇上命定的克星,便会立刻山倾石崩,泻如江海。
陛下,他的大兄,在这一刻好似终于走下太极殿的御台,做了一回凡人。
可是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陛下选中的皇后竟然会是那样一个人。
她和皇后的母仪天下、克娴内则毫不相干,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让人咋舌,对着他们这些宗亲更是毫不客气。
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李循死心塌地跟着她,甚至再也不跟他来往。
几次见面,元思已经断定,此女不是个良善人物。
他纵然心里不舒服,但到底没说出来,几个兄长潇洒惯了,哪里忍得这样辱没,离了显阳殿就破口大骂:“此妖妇也!”
但陛下就像失了智、迷了心似的,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宫中除皇后外再无一人,连太子在皇后跟前都落不了好。
直到太子被废,皇后有孕,元思才终于明白,陛下的心已经彻底偏了。
罢,陛下多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只在立后一事上任性过,做弟弟的也不好打消他仅有的兴趣。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呼啸的风暴一样将宫中搅得一团乱,差点危及朝野。
元思难以想象,一个受尽帝王独宠,膝下还有国朝唯一太子的皇后怎么会私通外男。连他都不可置信、倍感震惊,那陛下呢?
陛下多年钟情偏爱被那个女人像垃圾一样轻贱,她把陛下置于何地,把元氏置于何地!
震惊过后,他心里又涌上一股希望,这下她在劫难逃了吧,陛下总算会下定决心和她分道扬镳。
兄长们私下议论,都咬牙切齿,恨这女人对兄长伤之入骨,身在福中不知福,更是不知好歹至极,但也都纷纷松了口气。
事到如今,这个女人非死即伤,再不济也会被赶出宫中,再不会污了他们眼睛。
含温室御审,他与七弟在殿外忐忑地等着,尽管面上不显,但眼神交换间已经说尽了心思。
等到入殿后,果不其然听到陛下失望至极的声音:“还当她是你们的长嫂吗!”
至此,一颗心落地。
昔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皇后此刻哭得泣不成声。
高台之上,陛下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你们的长嫂,和我元家没有关系。但念及太后恩德,冯家女不可废,就让她移居别宫,但凡有廉耻之心就可自死。不要以为我对她还有情意!”
七弟忙道:“陛下勿气,不过一女子而已,哪里值当陛下气坏了身体。依臣看,皇后举止失当,本不该盘踞后位,陛下宽慈,反倒喂大了她的胃口。”
皇帝脸色阴沉至极,定定地注视着洞开的殿门没有说话,透进来的光亮照在人身上仿佛冬日寒霜覆身。
在这诡异而又安静的气氛中,元思将皇帝方才的话细细思量咀嚼,总觉得有哪些不对劲,思虑再三,他还是没有开口。
自那日起,皇后被幽拘别宫,彻底沉寂下去。
元思没有歇着,他在等着李循给他的回话。皇后这一倒,她总该知道弃暗投明了吧。也不知宫里有什么吸引她的,勾得她宁肯为人奴婢也不肯跟他。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陛下不知为何缘由竟然将皇后放回显阳殿,再不提私通之事,好似装作没有发生过一般。
元思难以置信,但他还知道分寸,不敢进宫去问,几个兄长却各有手段打听,齐齐找到他发泄。
“陛下简直昏了头!这种奇耻大辱也忍下去,那毒妇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二兄最为光火,他为人暴躁,说话也不遮掩。
“二兄慎言!”
“我怕什么!他敢做我还不敢说吗!”
七弟在一旁小心说道:“听说那个沙门,还有牵扯其中的所有中官奴婢,全都……”他用手横在脖子上,比了个平切的手势。
众人顿时静默一瞬。
五兄在一旁轻哼一声,“要我说,咱们还是别掺和了,那晚六弟七弟不是在吗?搞得跟三司会审似的,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
他五指并拢攒了个尖比着,摇头晃脑道:“人家那可是心尖尖儿,闯了多大的祸都要护着,我们这些亲生的兄弟都要靠边站呢。”
直到此刻元思才想通,那夜里陛下说的一番话是何用意,他是说给他们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可惜他说给自己听的话终究也骗不了自己。
很多年后,陛下临终前把他叫来,让他做顾命大臣,命他辅佐太子。他在御榻前叩拜到底,拒绝了陛下的任命。
他在本朝已经文成武就,是宗室中的第一人,再延续到下一朝,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任皇帝会怎么想。
再后来朝纲震荡,天下震动,他身为宗亲再次站到朝堂之上。
高高的御台上,除了万众瞩目的太后,还有她宝座帘幕之后若隐若现的身影,那人的手上捧着卷卷奏疏,仿佛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女手持长剑倔强地挡在自己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