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陛下柔弱不能自理》
1. 第一章
“啪”的一声脆响,鸟雀惊飞,四周窃窃私语却是一静。
“苏蕴宜,你敢打我?”
“忤逆不敬的东西,我想打便打。”
东风和煦,世家女眷们相聚的赏花雅集上,本该是一派和乐热切之相,而此刻的氛围却十分尴尬。
原因无他,只因江左名门,吴郡苏氏家主的两位女儿于众目睽睽之下争执了起来。众贵女们为了平息事态,原该将两人拉开各自宽慰几句,可方才苏七氏女苏蕴贤情急之下一句“父亲已决意要将你送去给淮江王做妾”,却结结实实将众人震在了原地。
贵女们彼此面面相觑,都清晰地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与嘲弄——嫁人做妾本已是祸事,更不要说苏蕴贤口中那位淮江王爷都年近七旬了!
捂着被扇耳光的那一侧脸,苏七女胸脯剧烈起伏,她瞪着苏蕴宜,目眦欲裂,尖声道:“我说错了吗?你不过是娼妓所出的庶女,能去伺候淮江王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里还轮到你挑三拣四?”
“还是说,你自以为将入王府,荣华富贵近在眼前,这便开始仗势欺人欺辱姊妹了?”
苏七女冷笑一声,“也对,那淮江王年近七旬,他府内姬妾成群不说,经验更是老道,五姊一朝入府,必能得老王爷千般疼爱!”
苏七女一口一个姊妹,说的却句句都是扎人肺腑之言。一石激起千层浪,骤然闻得如此震骇事体,原本鸦雀无声的众贵女也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地交头接耳起来,这个说“想不到苏五氏女十五六岁的年纪,却要去伺候能做她祖父的淮江王”,那个说“谁叫她的生母实在卑贱,纵使出身吴郡苏氏恐也难嫁高门,送给老王爷,倒也算物尽其用。”
原本打算离去的苏蕴宜脚步一顿,冷然回身。或许是她刺来的目光过于冰冷,竟扎得众女霎时哑然无声,原本不绝如线的细语为之一静。
苏蕴宜冷冷启唇,“看诸位这般唱念做打,竟比此间春色更有趣三分。若被当作物件一般送给旁人也能算福分的话,那我便在此恭祝各位,个个都能被送入高门。”
众女皆是一噎,不待她们出声,苏蕴宜已步履匆匆地走了。她的贴身侍女倚桐慌忙追上来,在她身侧焦急道:“女郎,方才七女郎所言信誓旦旦,不似作伪。可如若此事为真,女郎做了那淮江王的妾室,这辈子就算完了!”
苏蕴宜低斥:“噤声!莫要妄言!”她忽然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又镇定道:“无论如何,我得先确定此事的真假。”
说罢,倚桐只见自家女郎伸手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方才还盛气凌人的一张脸顿时化作带雨梨花,苏蕴宜以袖掩面,一路哭哭啼啼,如弱柳扶风般地朝主院去了。
待入主院,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似乎都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苏蕴宜浑都不在意,只紧绷着心弦一路飞快走到主屋门口,正要入内,主母陈夫人身边的女使却伸手将她拦住,那女使皮笑肉不笑地道:“五女郎,夫人正与长女郎商议要事,只怕五女郎此时不便入内。”
尖尖的指甲刺入掌心,苏蕴宜攥紧了拳头,勉强笑道:“我实有要事,还请阿姊代为通传……”
“此言当真?你父亲真已决意如此?”苏蕴宜一语未尽,花厅内就清晰地传出陈夫人讶异的声音。
“千真万确。”另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定定道:“母亲有所不知,如今吴郡城外流民群集,说不定哪天便要聚众闹事。”
“未免届时祸及全家,只有请求淮江王出兵庇佑。”
长姊素来平静淡漠的声音此刻竟显得阴冷莫名,听得苏蕴宜悚然怔愣在原地。
“……只是可惜了你五妹妹。”
“既受家族供养,为家族献身自是理所应当。”
陈夫人的叹息伴随着长姊的冷言冷语,交叠着落入苏蕴宜耳中。
在她们口中,自己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摆件,纵然有些值钱,到底还是摆件,是可以随意便转手送人的。
这个认知便如一道天雷劈在苏蕴宜头顶,轰得她四肢冰凉,大脑空白一片。她也不知自己当下哪里来的力气,竟猛然推开那拦路的女使,一头冲进主屋中,倔强地昂起头颅,直面那二人惊讶的脸。
“这不是五妹么,你怎么来了?”
片刻的诧异之后,长姊苏蕴华嘲弄地勾了一下嘴角,自上而下怜悯地俯视着苏蕴宜。
苏蕴宜没有答话,只怔怔地看着陈夫人,“母亲,方才你和长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蕴宜知道此刻自己的模样一定十分狼狈难堪,因为此刻陈夫人秀眉微蹙,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显然颇为不悦。
可她此刻已然顾不得许多。
鼻子一酸,苏蕴宜竭力忍住涌到眼眶的泪水,“莫非父亲当真……当真要把我送给淮江王?”
也许是她泛红的眼睛太过刺目,陈夫人怔了怔,随后竟似有些心虚般移开视线,支支吾吾地不肯直言。倒是苏长女开口道:“这事儿原本该头一个告诉五妹妹的,只是父亲怕你多心,这才嘱咐我和母亲暂且先瞒着你,如今你既听见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相较于此时眼鼻通红、满目哀凄的苏蕴宜来说,苏蕴华身穿浅紫金色大袖襦,乌发盘成十字髻,头戴熠熠金雀簪,周身气度高洁雍容,简直贵比公主,更将自己衬托得有如一条可怜虫。
她定定看着苏蕴宜,口含微笑,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淮江王听闻了五妹妹吴郡第一美人儿的名头,心生爱慕,特意向父亲开口讨要了妹妹。”
“父亲已经答允了。”
或许是苏蕴宜此刻失魂落魄的模样太过凄惨,满足了苏长女的虚荣心,她含笑纡尊降贵地宽慰道:“其实五妹妹何必伤心,我们做女子的终究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呢?以妹妹生母的出身,能嫁与亲王,其实已算是上上之选了。”
她得意地看着苏蕴宜,期待她能露出更加绝望、痛苦的表情,可苏蕴宜只是长久沉默着,待她再抬起头来时,眼中的泪水竟已消失,苏蕴宜面色冷然、神情镇定,仿佛刚才那个伤心欲绝的女子只是旁人一闪而逝的幻觉。
“高祖起于微末,霍骠骑亦不过骑奴出身,可他们都创下不朽基业,最终名垂青史。”苏蕴宜的视线滑过厅中所有或怜悯或鄙夷地看着自己的人,她面不改色、掷地有声地道:“我生母虽卑微,可我既生于天地间,未必不能立出一番事业!”
陈夫人诧异道:“你一女子,莫非还以为自己能如高祖、霍侯一般建功立业不成?”
苏蕴宜傲然抬首,“未必不能!”
她说罢转身,将陈夫人的惊愕与苏长女的鄙夷都迅速抛在身后。
直到走出主院许久,那种无力且冰凉的感觉才再度缓缓冻结了苏蕴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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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双腿,她脚下一软,幸而倚桐及时搀扶才没有跌倒在地。苏蕴宜一把抓住身侧的倚桐,单薄的身子此时已抖如筛糠,“倚桐,此事竟是真的!”她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出森白之色,苏蕴宜艰难哑声道:“父亲他是真的要把我送给淮江王!”
倚桐也是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办呀女郎?”
怎么办……怎么办……不如,去求一求父亲,让他收回成命?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便被苏蕴宜自己摇头否决了。父亲苏俊对自己那一点怜惜,和对家中小猫小狗的怜惜是一样的,平常无事时逗弄几下,可到了眼前这等境地,为了求得淮江王的庇佑,为了所谓整个吴郡苏氏的大局,父亲绝不会有丝毫心软。
这么一个现成的,生母卑微却又容色绝异的女儿,左右是嫁不进高门、攀不了姻亲的,那么拿去讨好贵人,便再合适不过了。
可这天地广袤,难道竟没有人能救自己了吗?
苏蕴宜眼神怔忪,心念却忽然一定,她喃喃自语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她松开倚桐的手腕,撑着自己的双膝冷静起身,道:“倚桐,替我沐浴梳妆,我要去见裴七郎。”
·
今夜十五,月色朦胧。苏家东苑荼蘼繁盛,枝蔓延于墙头,其色洁白胜于雪色。
苑内有琴声随风而来,其律激昂,其声铿锵,有如金石相击。曲中充斥着的杀伐之气惊得苏蕴宜微微一退,脚下踩到一根枯树枝,“咔哒”一声,琴声骤停。
愕然间,她听闻那独坐于花前抚琴之人朗声问:“不知是哪位贵客漏夜前来?裴七不曾远迎,失礼了。”
苏蕴宜从树后怯怯探头,为了此刻,她特地换了一身缣缃纱窄臂广袖上襦,玉色曵地八破裙下掩一双小巧笏头履,月色溶溶,夜风习习,衣袂拂动间,恍若神妃仙子。偏她眉尖若蹙,眸中泪光点点,朱唇轻撅,倒更似一只兔子。
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小兔子攀着树干,弱弱唤道“表哥”。
那人方才抬头,他看到苏蕴宜,粲然一笑,竟似明月入怀。
裴七郎温和地注视着苏蕴宜,问:“表妹,可是有事?”
苏蕴宜壮了壮胆子,莲步轻移,缓缓朝裴七郎走去,“长夜难眠,宜儿在院外闲逛,听得表哥琴声,一时心驰神往,故而来访。”
“哦?”裴七郎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两下琴弦,问:“那表妹从中听到了什么?”
“表哥方才弹奏的乃是广陵散。”苏蕴宜道:“广陵散曲出聂政刺韩王的典故。聂政之父为韩王所杀,聂政苦练琴艺,最终在韩王听琴时刺杀韩王。”
“表哥弹奏的‘刺韩’一段,杀意凛然,而于满腔愤慨之中,自有浩然气节。”苏蕴宜朝裴七郎盈盈一拜,“宜儿在此预祝表哥,壮志得酬,一展鸿图。”
静默片刻,裴七郎终于缓缓起身,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苏蕴宜,叹道:“表妹竟是我知音。”
四目相对,苏蕴宜此时才发现,裴七郎一双眼眸很深很深,仿佛能映出今夜的花与月。
她心里“突突”猛跳两下,忽而迈步疾奔向裴七郎,曵地长裙绊住了她的脚步,苏蕴宜惊呼一声,险些摔倒,幸而裴七郎及时伸手把臂,她软软跌入他怀中,惊起一身荼蘼花香。
苏蕴宜仰头,眼中水色浮动。她说:“表哥,救我。”
2. 第二章
苏蕴宜紧闭着双眼,目不能视,那一双微凉的手在自己身体上游移的触感便愈发鲜明。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襟前的系带被解开,随即衣衫缓缓剥落,露出内里白生生的皮肉。
我像砧板上的鱼,她想。
不适与酥麻细细密密地蔓延全身,忽而一阵难言的酸涩与欢欣涌来,苏蕴宜咬紧下唇,竭力咽下险些溢出唇畔的娇吟后,她睁开泛红的眼眸,低喘着道:“七郎……父亲要将我送给淮江王,可我心悦七郎,只愿将此身付与七郎。”
身下似乎传来裴七郎的笑声,随即一根湿淋淋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苏蕴宜听见他说:“卿卿,只是这样,还不够。”
裴七郎的声音如他的琴声一般低沉温润,带着一点冷。他的手指也是如此冰冷,且此刻正滑腻腻地贴着苏蕴宜的嘴唇。
苏蕴宜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艰难地张开嘴,将他含住。
两人此时贴得极近,近到苏蕴宜能从裴七郎深幽宁静的眼眸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她衣衫尽褪,云鬓散乱,赤着雪白的身子不说,连眉梢眼角都泛着不知廉耻的绯色。
而与自己相对的,裴七郎衣冠齐楚,每一缕头发都被玉冠一丝不苟地束缚着,他眼中含笑,仿佛手指的捻动与探索,为的不过是摘下枝叶间一朵半开的荼靡。
她尴尬、羞耻,且不堪,而他衣不解带,好整以暇。
但苏蕴宜别无选择。
她只能竭力地忍耐着,茫然空洞的目光越过裴七郎的肩膀,看着头顶青碧色的床帏像水一般摇晃流淌起来。
恍惚间,苏蕴宜想起自己与裴七郎初见时的场景,那时他还未显露出如此狡黠恶劣的底色。自己推门而入,与之相望,彼时裴七郎的目光便如此刻。
深邃,狭促,灼灼似火。
……
与裴七郎的初见源于苏蕴宜的一场精心策划。
他乘辎车由建康初入吴郡时,美姿仪之名便已传遍江左,见过裴七郎的人都赞颂说“见裴七郎,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一向眼高于顶的苏俊更是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并让苏氏一众女儿皆列席相见。
宴席间,精心装扮的少女们或清丽或明艳,如四时花朵一般绽放满堂,只盼七郎的目光能于己身有片刻停留。
可裴七郎取次花丛,却始终笑意淡淡,兴致缺缺。
苏俊见状,蹙眉道:“五女郎呢?”
“就说我偶然风寒,不便见客。”苏蕴宜道。
倚桐应声而去,苏蕴宜独坐房中,看着铜镜中倒映出自己的容貌,有些自得地笑了。片刻之后,她从倚桐的口中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倚桐道:“果然不出女郎预料,家主问起了女郎,裴七郎正在家主身侧,也开口询问。”
“这位五女郎是……?”
“是我的第五女,年方二八,颇为讨喜可人。”
裴七郎一笑,说:“原来如此。”
三日后,苏蕴宜“病愈”,特去书房向苏俊请安,裴七郎“恰好”也在。
她提着一篮糕点在书房门口站定,又从袖中摸出小铜镜,细细打量镜面中映出的桃花眼、芙蓉面,抿唇一笑,如春水悠远。正欲抬手敲门时,苏蕴宜却听见门里传来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流民自北面渡江而来,多集中于京口、晋陵二地,如今京口受灾,流民四散,已入吴郡,若不及时赈灾救民,恐江左将受其扰。为大锦天下计,裴七恳请苏使君,捐粮以救灾民。”
苏俊笑道:“七郎何须如此?捐粮救灾乃是我等世家应尽之义,我已决意捐粮五百石,不日即可奉至七郎当面。”
静默片刻,裴七郎说:“苏使君,仅五百石粮,怕是远远不够。”
苏俊叹道:“我如何不想大庇天下百姓呢?奈何自北羯攻占洛阳以来,衣冠南渡,流落至江左的民众更是数不胜数,僧多而粥少,纵使倾尽苏氏之力亦难填灾民之腹。况我身为家主,除为社稷尽力外,还要照拂偌大家族,请七郎见谅。”
裴七郎道:“何须使君掏空家底?江左世家同气连枝,只消苏氏慷慨解囊,其余世家自会效仿。届时京口灾情平定,流民散去,使君也就不必仰仗他人庇佑了。”
苏俊道:“七郎言之有理,此事容我日后同其余世家家主再议便是。”
这话中的敷衍之意连门外的苏蕴宜都听得出来,更不要说裴七郎,书房内一时沉默下来,尴尬的气氛溢出门缝。
苏蕴宜适时敲门,“父亲,五女蕴宜来给父亲大人请安。”
苏俊如蒙大赦,“进来罢。”
苏蕴宜提篮而入,先向苏俊盈盈一礼,转头瞥见裴七郎,佯装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讶异问:“不知这位公子是……?”
苏俊道:"这位是裴氏七郎,你的表兄。他自建康远道而来,暂居家中东苑,你等姊妹素日玩耍时,不要去打搅了七郎。"
“是。”苏蕴宜微微屈膝向裴七郎行礼,“苏氏蕴宜见过表哥。”她由下而上缓缓抬头,灵动湿润的眼眸在触及裴七郎时显出如兔子一般的怯懦与羞涩,她怔了怔似的,随即抿唇一笑,显出两颊可爱的酒窝,又低下头。
这是她对镜练习过千百次的动作,所见过的世家公子们没有不为之怦然意动的。
裴七郎也不例外。
虽只匆匆一瞥,可苏蕴宜还是敏锐地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怔忪。
她暗暗得意地移开目光,转向苏俊,打开食篮的盖子,露出篮子中盛放的各色糕点,“女儿病了这些日子,让父亲为我担心了,女儿心中过意不去,特制了一些果子,向父亲请罪。”
苏俊笑道:“为父晓得你一向是姊妹几个里头最孝顺的,既然病才好,就不要操劳了,快回去将养着吧。”
苏蕴宜并不流连,立即便应喏而去。她转身替二人掩上房门,果然听见里头传来苏俊略带得意的声音,“这便是我之五女,七郎既见,以为如何?”
裴七郎似乎一笑,说:“果然可人。”
苏蕴宜素日里也随女先生学诗书礼仪、插花焚香,因而她知道,燃香要若有若无,留有一缕萦绕鼻尖,才动人心魄,若香气充斥满室,反倒庸俗不美。
这一面之后,苏蕴宜再未去寻过裴七郎,自然,裴七郎也不曾来找她。
他们第二次见面还是在半月之后,琅琊王氏三公子于吴郡城郊行曲水流觞,遍邀城内士子佳人,苏蕴宜与裴七郎皆在列。
再遇裴七郎时,他正被一众名士围拥其中,一袭青衫落拓,笑意疏懒,有一句没一句漫不经心地同身旁众人搭着话。苏蕴宜佯作无意路过,投去好奇一眼,那目光越过人群,自然而然地落在裴七郎身上。而裴七郎竟也若有所感,转头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苏蕴宜嫣然一笑,十分坦荡地道:“蕴宜见过表哥。”
裴七郎启唇,说了他同苏蕴宜之间的第一句话,他说:“表妹,久违了。”
随意寒暄完毕,苏蕴宜颔首向曲水对岸走去,她一向颇受瞩目,此次也不例外,而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打量中,却有一道分外不同的,那目光温和、淡漠,带着点审视与嘲弄般,轻轻落在她后颈上。
苏蕴宜暗暗勾唇,只作不知,顺着王氏婢女的指引在女客的位置上平静坐下。
等到作为主人家的琅琊王三姗姗到来,这一场宴席才算开始,酒觞于溪水中漂动间,第一道辩题也被抛出——此世间本体是有或无?
而今皇庭南渡,朝局为手握强兵的东平魏氏所掌控,其家主太傅魏桓阿衡幼主,独霸朝纲,朝堂上满目皆是魏氏党羽,被排挤的其余士人们便只能抛却志向,将精力放在挥麈谈玄之上,是以如今玄风御世,人人皆以清谈说玄为上流。
此题一出,众士子争相回答,这个说“玄学乃本,体之学也。”那个说:“以无为本,以有为末。”彼此间辩得不亦乐乎。
而这样的环节往往是不为女郎们所喜的。
百无聊赖之际,苏蕴宜听见身侧好友原平文氏女郎文宁以扇遮掩,悄悄地打了个哈欠,“郎君们又在谈虚论玄了,真不晓得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有甚好辩的。”
苏蕴宜小声道:“这事儿不问喜不喜欢,只因众名士已掀起清谈之风,上行下效,自然人人效仿。时日一久,便成惯例——不会谈玄之人,就上不得台面。”
文宁耸耸鼻子,显然不愿苟同,她的目光在曲水对岸的郎君们身上流转一圈,忽而一亮,“才不是那样呢,你看裴七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其风度不依旧冠绝众人?”
苏蕴宜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见裴七郎席地而坐,一手撑地,另一手搭在支起的左腿膝盖上,姿态可谓放荡散漫,可偏就惹眼得要命。
苏蕴宜一笑,“天底下又有几个裴七郎呢?”
文宁笑道:“他既是你表哥,又暂住你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如就趁机将他拿下?”
苏蕴宜闻言却只是兴致淡淡,道:“我不做妾的。”
以裴七郎出身之高贵,声名之显赫,他的正妻必得是一位同样高门嫡出贵女。吴郡苏氏虽显贵,奈何她生母卑微,裴氏纵使有意与苏氏结亲,也会在苏蕴华和苏蕴贤中挑选,而她苏蕴宜,纵入裴氏家门,也不过是个贵妾。
文宁讪讪道:“倒是我忘了,你一直惦记着寻个寒门贵子,嫁与他为正妻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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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裴七郎虽好,恐不能依你所愿。”
“喜好我的颜色,却只惦记着将我抬回后院为妾,这吴郡城中的世家子,大多作此想法。”苏蕴宜有些嘲弄地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溢出傲色,“那又怎样?只消我能从中得利,与他们逢场作戏又如何?”
“男人讨好攀附上峰得势,叫忍辱负重。可女人攀附男人得势,却叫献媚逢迎——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苏蕴宜定声道:“我偏偏不认!”
文宁笑道:“你一向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我是不必多劝的,只说一句——那裴七郎看着不是个好招惹的,你得多加小心。”
苏蕴宜正逢踌躇满志之际,自然未将文宁的忠告放在心上,漫不经心一点头,又拿眼睛去偷觑对岸的裴七郎,正筹谋着如何开展第三次相见,上游忽然响起一阵哄闹。
……怎么了?
文宁向一旁的女郎打听了几句,扭头对苏蕴宜道:“王三问出的第二个问题,是……是如何对抗北羯。”
“他怎么敢议论朝政?!”苏蕴宜暗暗吃惊,一时也没了偷看裴七的心思,转头盯着上游方向。
魏太傅一向奉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未免世家子们心生夺权之念,他麾下爪牙密布江左,四处窥视侦察,曾经那些敢于批判苛政及魏氏弄权的士人们,早都一个个莫名暴死了。未免受其戕害,士子们只能愈发专注清谈,不问政事。
而琅琊王三,竟敢当众问如何对抗北羯?
最初的哄闹过后,众士子默契地一致保持沉默,偌大园林,此刻鸦雀无声。
纵然无心朝政,眼见众人畏魏如虎,不敢发一言,苏蕴宜也不免心生失望。
朝局如此,大锦纵得偏安一隅,又能维续几时?
“诸君这是作甚?王三公子不过一问罢了,难道我等连宣之于口的勇气都没有吗?”
这声音传自下游,掷地有声,一时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文宁忙猛撞苏蕴宜的胳膊,“快看!是你家虞越公子!”
“什么我家的,我可还什么名分都没给他呢!”苏蕴宜嘴上轻斥,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起身说话的年轻人。
相较于满身绫罗的门阀子弟,此人只是一身朴素白衣,然其身姿秀挺,有如翠竹松柏。虞越昂首道:“北羯,蛮夷也,以圣人之言教诲自是无用,当招揽贤士,秣马厉兵,只待时机一到便挥师北上,光复洛阳!”
他话音才落,立时有人嬉笑嘲讽道:“啧啧,在虞君口中,收复洛阳竟比我家姬妾出去买盒胭脂水粉还要简单。既如此,何须再招揽贤士,虞君自己挺身而出奔赴前线,不出三日,定叫那北羯俯首称臣!”
四下顿时爆发一阵哄笑,有人笑道:“虞君出身临平虞氏,寒门士子嘛,自是不懂招兵买马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了。”
众人嘲笑声愈隆,虞越张口欲辩,却哑然无声,正是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之时,对岸忽然响起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小女子倒有一法,不知诸位郎君女郎可愿听我一言?”
众人扭头望去,见一妙龄女郎缓缓起身,那女郎眼见众人齐齐看来,敛眸一笑,竟叫人生出目眩神迷之感,四下当即一静。
这女郎自是苏蕴宜,她同虞越交好,如今见他窘迫,便难得发一回善心,替他解围之余,也是顺道在世家子弟面前给自己博一个博学广知的美名。左右她是女子,魏氏就算再忌惮世家夺权,也不至于忌惮到她一个女子的头上。
苏蕴宜朗声道:“正如虞君所言,北羯乃蛮夷,蛮夷畏威而不畏德,那么何为威势?兵强马壮者方有威势。如今北境沦丧,百万百姓为免丧命于北羯人之手,尽皆南来,而这些南逃之民,一无财货二无土地,全都沦为流民。当日朝廷将其等堵截于京口、晋陵二地,正如当年禹父鲧堵水之法,虽一时见效,恐终有崩坏之日。”
“依我之见,堵不如疏,北境动乱,能顺利南渡而无有损伤者必有其才,我听闻流民中亦有能征善战、发号施令者,可征流民帅为将,募流民为兵,授予军号或刺守名义,或者略作兵员补充,即可用于征战。”
一语毕,四座鸦雀无声。
苏七女最见不得苏蕴宜这副爱出风头的模样,冷哼一声,对一旁的苏长女说:“女子本该以淑德娴静为佳,阿姊,你看苏蕴宜这个轻狂样,哪里配当我们苏家的女儿?”
“你不喜欢有什么用。”苏长女嗤声道:“你看看那些男人,一个个的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满园寂静中,裴七郎起身而立,隔一道曲水,他望着苏蕴宜,说:“世之巾帼,当如苏五氏女也。”
然后在他们第三次见面时,裴七郎抱起苏蕴宜滚到了东苑的床榻上。
3. 第三章
床帐如波涛般摇曳间,苏蕴宜仿佛在被那双手剥去了所有矜持懵懂的外壳之后,又被拖入欲海,在晦涩、蒙昧、不安、钝痛、欢欣的海水中挣扎求生。
她攀着裴七郎的后背,如溺水者攀着一截浮木,她急促地喘息着,竭力从混沌中挣出一丝清明,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什么。
可她能看见只有近在咫尺的,裴七郎那双总是隐含嘲弄笑意的眼眸。
……
苏蕴宜打了一个寒战,从潮湿迷茫的梦境中醒来。
倚桐闻声而来,苏蕴宜透过开阖的木门看见外头明晃晃的天光,不由得问:“倚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倚桐道:“女郎,已是酉时。”
……酉时,自她凌晨从东苑仓皇逃回屋中,竟已过了大半日。
想起昨天晚上的经历,苏蕴宜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待她低头看见自己肌肤上的点点红痕,那空白又迅速被耻辱与羞赧所填满,她拉起被褥将自己从头到尾蒙住,“倚桐,去替我备水沐浴。”
倚桐小心道:“女郎,你刚回来时,便已沐浴过了。”
“快去!!”
倚桐无奈,只好再去命人烧水。
直到将全身浸泡进热水中,苏蕴宜才放松稍许。水汽渐渐氤氲满室,与之同时漫上心头的,却是昨夜不堪入目的种种画面。
苏蕴宜忽然面红耳赤,握拳使劲儿砸着水面,“裴七郎!你就是个畜生!”
外表看着是个风姿高雅的玉人,内里却刁钻而恶劣,衣裳一脱,立即显出如虎狼一般的凶性,绑了她的腕子压她在榻上没完没了地要。
苏蕴宜才晓人事,被折腾得快要散了架,只因记着他那一句“只是这样还不够”,这才打起精神勉力应对。直到三更鼓敲过,东苑床帐内的云雨才渐渐停歇消散。
裴七郎显然是满意而餍足的,他的目光轻佻地在苏蕴宜的胴/体上流连,温柔地拾起衣裙为她穿好,甚至抱起她一路走到东苑门口,低头吻了下她的脸颊,“卿卿,好乖。”
然后就在苏蕴宜以为他会抱着将她送回闺房时,裴七郎轻轻将她放下,笑说,回去吧,慢点走。
水花溅到脸上,苏蕴宜半晌才重新冷静下来。
……好在既已成事。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想:那裴七郎当会信守承诺,替自己摆平困局。
强压下心头惴惴不安的情绪,苏蕴宜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事已至此,我也就只有这点期盼了。”
沐浴梳洗完毕,苏蕴宜拥着软被再度沉沉睡去。
昨日一番折腾,实是费去她大半精力,这一觉又睡了半日。醒了之后人也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她羞于见人,加之全身酸软不适,苏蕴宜干脆对外称病,又窝在自己院中两三日没有外出。
直到这天院门口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才将她惊出了房门。
“怎么了?”
苏蕴宜才出房门,远远地就看见院门内外聚了一大群人,门内是自己的侍婢们,门外则是七八个面生的婆子。
“女郎!”倚桐转过身看她,眼眶通红、语带哭腔地喊道:“这几个老妪说奉家主之命,今日就要把你送去淮江王府上!”
苏蕴宜脑中“嗡”的一声,有一刹那的空白,然而她终究很快回神,下意识地反驳道:“不可能!裴七郎他……”
可直到此时,苏蕴宜才反应过来,那夜裴七郎根本什么都没给她承诺过!
红浪翻腾间,她几度开口想从他嘴里掏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可她的话不是吐到半截就被那厮堵回嘴中,就是被激烈的顶/弄给撞了个粉碎——现在想来,他竟都是故意的!
苏蕴宜微微怔住,愤怒与耻辱细密交织着淹没心窍,身体却还困兽犹斗。她听见自己说:“胡说八道,假传家主之令,我看你们几个是不想要命了!”
领头的那个婆子蹙着眉道:“女郎,话可不能乱说。此事乃是家主亲口吩咐,岂是我等老奴敢擅自作主的?”
苏蕴宜道:“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我要亲自去向父亲问个清楚!”
几个老妪自然不肯放她过去,倚桐等几个侍婢眼见这些奴才胆敢对自家女郎拉拉扯扯,当时卷起袖子上前同起争执起来,一群女人在小小的院落门前吵得不可开交。
“都在做什么?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一个威严的男声沉声喝斥,两方人马立即住手,各自分散站至两边,垂头恭敬道:“奴婢见过家主。”
苏俊不满的目光落在苏蕴宜身上,“宜儿,何故同一干下人拉拉扯扯?你的端庄体面还要不要了?!”
苏蕴宜转瞬换上在长辈面前惯用的柔弱面孔,两眼噙泪,怯怯道:“父亲,女儿知错了,只是这几日女儿正病着,这几个老妪突然闯进来说……说要把我送去淮江王府,女儿一时吓坏了,这才……才……”
闻言,苏俊脸色稍霁,淡淡“哦”了一声,“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啊,竟一直忘了同你说,为父替你相看了一门好亲事,正是淮江王殿下。你嫁过去了,虽是妾室,但若有幸诞下麟儿,外孙便是正经的皇室贵胄,届时你便可母凭子贵,得一个侧妃之位。”
苏俊真不愧是江左名士,生得一口伶牙俐齿,此刻厚着脸皮胡说八道起来也是煞有其事。什么麟儿什么侧妃什么母凭子贵,若非苏蕴宜耳聪目明、消息灵通,怕是也要被他蒙骗过去了!
苏蕴宜强忍恼怒,哽声道:“可是父亲,女儿听说那淮江王爷今年就要办七十大寿了……”
苏俊登时大蹙眉头,连声音都跟着扬了起来,“你这是在质疑为父的决定吗?!”
苏蕴宜吸了吸鼻子,含泪低下头,“女儿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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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俊见她小脸苍白,看着可怜,勉强软了几分语气,道:“若非势不得已,为父又岂能舍得将你给了淮江王?你一内宅女子自然不知如今江左局势,京口受灾,无数流民蜂拥至吴郡,纵使深墙高城能阻拦一时,只消京口灾情不减,他们便不会散去,这吴郡城中迟早会有一大劫!唯有求得淮江王出兵相助,将人祸阻绝于家门外,才能保全家性命!”
苏俊的手掌重重按在苏蕴宜肩头,他冷冽的目光如枷锁一般将她禁锢在原地。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要用苏蕴宜一个人换得全家免受流民袭扰。
可是……凭什么非得要拿人献祭呢?
苏蕴宜嘴唇颤抖了一下,她抬头看着苏俊,认真道:“父亲,未必只有求助于淮江王这一个法子呀!此事源于京口受灾,流民无处可栖才会蚁聚吴郡城外,只消诸多世家联合一处,捐粮捐物帮助流民渡过难关,吴郡之难自然而解。若舍本逐末,任由流民势大后攻入城中,淮江王必然以自保为上,又能舍给父亲几个兵马?届时兵马有数,而流民无穷,即便今日舍弃了我,吴郡苏氏就真的能保全自身吗?!”
回答苏蕴宜的是苏俊暴怒的一记耳光。
她被打得偏过头去,耳边嗡鸣不止,一时连身旁的声音都模糊起来,只隐隐约约听见苏俊怒喝我辈财粮便是尽数倾于江水也绝不散与贱民,又吩咐那几个老妪将她看守起来,等过几日伤好了即刻送去淮江王府云云。
而此刻,苏蕴宜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绝不能就此认命!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将挡在自己身前几个老妪全都推开,然后一头朝院外冲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苏俊等人皆是一愣,片刻之后他才怒吼:“还不快去把人给我逮回来!”
眼见众奴都匆匆追了出去,他才喘着气叉腰喃喃自语:“这个五女,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蛮横了?”
苏蕴宜逃跑的方向是东苑。
从她的院子到东苑的距离并不短,甚至因为男女大防,此路还颇为曲折,但早在裴七郎初入苏家之时,苏蕴宜就已摸清了整条路线,因而此时跑得十分顺畅。她的侍婢们浑水摸鱼,追得并不尽心,几个老妪又年事已高,体力不支,十几双眼睛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进了东苑。
她一头扎进院门时,裴七郎大约正要外出,他身着影青大袖长绫衫,头戴冠巾,自始至终都是那副衣冠楚楚、俄若玉山的模样。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苏蕴宜想他一定看清了自己此刻发髻散乱、颊有掌印的狼狈样子,可裴七郎却微微而笑,问:“表妹,突然造访,可有要事?”
仿佛她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事已至此,难堪或愤怒,苏蕴宜竟都感受不到了,她只是忽然觉得这一切十分可笑。
她也确实笑了起来。
4. 第四章
裴七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郎,她虽笑着,脸上总是蓄意堆起的娇柔怯懦之色却已荡然无存,裴七郎这时才发现她瞳仁的颜色很浅,眼神如林间匍匐的猞猁一般危险而冷静。
苏蕴宜说:“我有办法能让家主甘愿捐粮。”
·
侍婢与婆子们不敢擅闯东苑,只得再去将苏俊请来。苏俊一边急匆匆小跑一边斥骂几个下人连个人都追不上,待赶到东苑门口,喘匀了气息又整理好衣衫,这才挂上一副和善的笑脸朝里走去。
这假笑又霎时冻结在苏俊的脸上——他看见将要被自己送去给淮江王的五女蕴宜,此刻正哭倒在裴七郎的怀里。
而向来不近女色的裴七郎按了苏蕴宜在怀,手掌一下一下温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嘴里轻声细语地似是在说一些安慰的话。
郎才女貌,这画面甚是养眼——如果忽略掉那女郎是自己女儿的话。
苏俊咳嗽一声,那相拥一处的两人仿佛才发现他存在似的,慢慢分开。
苏蕴宜刚哭过,眼眶红红的,她气恼地看了眼苏俊,躲到裴七郎身后不肯探头。
苏俊心头不虞,碍于裴七郎当面,只好耐着性子道:“宜儿,不要在客人面前同为父胡闹,快,跟我回去。”
他说着朝苏蕴宜伸出手,却被裴七郎轻轻挡了回去,面对苏俊诧异的眼神,裴七郎问:“苏使君可是要将蕴宜赠与淮江王?”
卖女求生之举,嘴上说得再怎么好听,摆到明面上总是不好看的。苏俊不敢责怪裴七郎,只能埋怨地瞪了眼他身后的方向,讪笑一声,道:“女大不中留,做父亲的总得为女儿寻个去处。”
“淮江王绝非良配,”裴七郎道:“况且,我也舍不下蕴宜。”
苏俊闻言刚要反驳,骤听得后半句话,不由得怔住,“……七郎的意思是?”
裴七郎道:“我心悦蕴宜,我不准她另嫁他人。”
·
苏俊走后,裴七郎回想起他方才惊悚呆滞的表情,忍不住一笑。
苏蕴宜却笑不出来,她从裴七郎身后走出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冷冷地睨着她。
裴七郎试图去牵她的手,含笑道:“卿卿这么看着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别再来这一套。”苏蕴宜沉着脸拍开他的手,“我只要你帮我摆脱了嫁去淮江王府的事,可你方才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卿卿是不喜欢我那么说吗?”裴七郎蹙眉,大为伤情的模样,“但经我那般一说,令尊绝不会再试图将你送给淮江王了。”
“可我也再难嫁给旁人了!”
裴七郎幽幽叹息,“原来卿卿还想着另嫁他人啊。”
苏蕴宜懒得陪他装腔作势,直接道:“再过三日便是我祖父的祭日,届时父亲会开宗祠祭祀,他素来笃信玄学,极为迷信神鬼之说,可借此机会捏造祖宗显灵之事,让他以为捐粮乃先祖授意,他必会遵从。”
裴七郎眼中似乎闪过一簇亮光,但他随即又说:“可惜我客居在此,怕是不便行事。”
苏蕴宜一时恨得牙根直痒痒,可事已至此,未免这厮反悔,她只能忍气吞声道:“我去帮你办这件事,行了吧?”
直到这次再见到裴七郎,苏蕴宜才明白那夜他一句看似暧昧的“只是这样,还不够”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要的不是一/夜/欢/愉,而是一个能给自己助力的人。
苏蕴宜既懊悔自己一时草率失身于他,又深恨裴七郎可恶,奈何此时懊悔与痛恨一概无用,苏蕴宜最后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裴七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调中难得地多了几分真诚,“卿卿,多谢。”
苏蕴宜暗暗翻了个白眼,顿时走得更快了。
·
吴郡苏氏先家主祭日当天,苏氏众人皆沐浴焚香,家主苏俊率众兄弟及诸子,入祠堂拜祭,而女郎们则一同举香跪在祠堂门外。
近来天气晴朗,一连数日都是万里无云的好日头,尤其今朝更是烈日当空,分明尚是春时,日头打在人身上,竟有几分炎夏之感。
大锦流行苍白文弱之风,无论男女皆以白瘦为美,苏氏的女郎们多纤细白皙,顶着这样毒辣的日头在地上跪着,时间一长,渐渐地都吃不住了。
“瞧你这副虚弱样,等过几日到了淮江王府上,不知能不能熬过三天?”
苏氏众女郎中唯有七女蕴贤体态丰盈,她此刻眼见旁人,尤其是苏蕴宜一副额沁冷汗、喘息微微的模样,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嘲讽道,“不过五姊放心,待到你的死讯传回,妹妹我会替你奉上三柱清香,祝你早登极乐。”
苏蕴宜擦了擦额汗,勉强直起身子,佯装诧异地看了眼苏七女,“七妹妹还不知道?”
苏七女一愣,“知道什么?”
苏蕴宜勾唇,刻意压低声音,“父亲犹豫再三,到底不舍,又不打算将我送去王府了。”
“什么?!”苏七女尖声叫出来。
跪在最前头的苏长女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低声斥责道:“七妹,这里是什么场合?岂容你在这儿大声喧哗?”
“阿姊!”苏蕴贤急道:“苏蕴宜说她不必去淮江王府了!这事儿可是真的?”
苏长女显然也是一怔,连同周遭跪着的几个姊妹,都惊讶地看向苏蕴宜。
“五姊,这是父亲亲口告诉你的吗?”
“太好了,淮江王府那个地方,哪里是人待的。”
苏长女的阴冷狐疑的目光定在苏蕴宜脸上,半晌才道:“五妹妹别不是把梦当真了吧?父亲做出的决定,怎会随意更改?”
苏蕴宜微微一笑,“若是有人从中为我说情呢?”
众姊妹忙问:“是谁有这样大的面子,竟能说动父亲?”
一片嘈杂询问声中,苏蕴宜独独看着苏长女,冲她无声地说了三个字,果然见到苏长女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难看得紧。
苏蕴宜心中得意,移开目光,看向某处,佯装惊讶地一指,“快看!那儿是不是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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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女下意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东北方位上空处,一股漆黑浓烟滚滚而升。这一下再没人顾得上关心苏蕴宜的事,众女郎纷纷惊叫起来——“走水了!”
这股黑烟来势汹汹,霎时掀动了整个苏家,一时间偌大宅邸四处此起彼伏地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祠堂中的家主同诸位郎君也被惊动,苏俊凝视着那黑龙般盘旋扭动的黑烟,眼瞳震颤,哑声道:“这……难道是祖先降下的示警之意?我苏氏莫非将要有灾祸临头了?”
常言道,水火无情,即便是门阀世家遭遇一场大火也会元气大损。除此之外,如苏俊这等擅于清谈的名士多对神鬼之说深信不疑。在先父祭日,家宅内突发大火,于苏俊而言,几乎等同于他老父死而复生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苏俊一时骇然失神,幸而他的嫡长子苏治一向精明强干,此时亦是反应迅速,对他道:“父亲,当务之急是令人尽快灭火,等火灭后我们再去走水之处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人为还是天意。”
苏俊这才回神,连连点头,“对,对对。”
祠堂门轰然打开,家主苏俊面色凝滞,带着一群苏氏郎君们急匆匆走出,原本跪在门外的女郎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便也跟上了郎君们的脚步,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朝着走水的东北方向而去。
所幸此场大火发现及时,待苏俊等人赶到时,火已经被扑灭得差不多了,只是所见之处到处弥漫着青灰的浓烟,大片大片的灰烬在半空中游来荡去。
眼见家主亲临,此地管事忙腆笑上前,恭敬谄媚道:“禀家主,真是先祖保佑,这火才烧起来不久就被我发现,我即刻就差人扑灭了,如今小子们正在四下搜检查看有无火星子遗漏。”
苏俊摆摆手扇开眼前烟雾,环顾四周,这才察觉自己走了许久的路,竟走到粮仓门口了。他眉头紧蹙,质问:“粮仓素来是防火重地,四周皆为空地,这火究竟是怎么着起来的?”
那管事也是百般摸不着头脑,“小的也正纳闷呢,我是素来不让任何人在此地附近用火的,这火也不知究竟是如何烧着的,只记得当时的日光似乎格外晃眼些,再一个扭头,门口的草垛便已起了明火!”
苏俊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惊疑不定。苏治见状正欲再问,浓烟深处忽然跑出来一个人,大声嚷嚷着:“家主!家主!有字!有字!”
“家主面前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什么字不字的,舌头捋直了再说话!”那管事抢先斥责道。
那人忙定下脚步,道:“小的们方才收拾烧到一半的草垛,生怕里头还藏了火星子,便打算全都搬去厨房里当柴火烧了,谁知那草垛搬走之后,底下竟露出几个大字来!”
苏俊忙问:“写的是什么?”
那人摇头,“小的们不识,请家主亲自移步去看。”
散粮得活。
四个笔力遒劲古籀文大字,如刀刻斧凿一般写在粮仓门口的空地上,四周青烟袅袅而过,竟有如神迹。
5. 第五章
“散粮得活……”苏俊瞪着那地上四个浓墨大字,伸出的手指一时颤颤,“先人之意,莫非是我苏氏将有灾祸临头,只有慷慨捐粮才能幸免?”
苏治忙劝道:“父亲莫急,这场火来得蹊跷,说不定是有人从中装神弄鬼。”
如今京口闹灾,建康那头一直指着他们这些世家放血出粮,偏生这四个字出现得如此凑巧,身为家族继承人,苏治不能不三思后行。他扭头朝身后的随从道:“你去我书房将祖父赠予我的手稿取来。”
苏俊看他,“你这是……”
苏治颔首道:“究竟是天意或是人为,只消对比过字迹,立即便可知晓。”
老家主写的帛书很快被随从取来奉给两位主人,为方便对比,还特意取了古籀文帛书。苏治当着父亲及众多叔伯兄弟的面将帛书打开一看,无数颗脑袋凑上来围观,倒抽冷气之声顿时此起彼伏。
“天呐,字迹居然一模一样!”
“果真是先祖显灵了!”
苏治不敢置信,捧着帛书走出人群,走到那“散粮得活”四个大字旁比了又比,终于不得不承认,“字迹竟然真是一致的……”
苏俊长叹一声,“既是先父示意,吾辈自当从命。治儿,你去回禀裴七郎,就说我们吴郡苏氏,愿出五万石粮用以赈灾。”
·
早在苏氏粮仓起火之初,裴七郎便得了手下人的消息。
“……那苏氏长公子倒是确个精明人物,并不肯轻易上当,现其已命人前去取苏氏先家主遗留之手书,不知苏五氏女所书之字能否蒙混过关。”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
苏治亲自领着随从前来拜谒裴七郎,笑语宴宴,态度诚恳,一来就表明了吴郡苏氏心系朝廷,这几日竭力寻摸调动,集通家之力,终于从各处粮仓凑够了五万石粮,愿全数用于受灾民众云云。
从五百石到五万石,苏氏态度转变之快,仅仅是那因为来路不明的四个字。
裴七郎心中讥笑,面上却作大为感激状,再三谢过苏治,才将人送走。
他倚在月洞门旁,噙着淡笑目送苏治远去,问:“为何那几个字的字迹竟会与苏氏老家主一般无二呢?”
手下道:“这想必只有问苏五氏女本人了。”
裴七郎深以为然。
这头了结一桩大事,苏蕴宜心头巨石也随之落下,由倚桐伴着走在回院子的偏僻小路上,两人轻声说着话。苏蕴宜道:“今儿个你拿铜镜将日光折晒到草垛上时,没被人瞧见吧?”
倚桐摇摇头,“放心罢女郎,今日主家祭祀,仆婢们都各自躲懒去了,粮仓那头儿管事的和几个小子,更是聚在一处吃酒赌钱,好不快活。若非我扔了几颗石子提醒他们,只怕要等整个粮仓烧起来,他们才发现得了呢!”
苏蕴宜愈发放心,点点头,“原准备拿去贿赂粮仓那几个小子的银两既然没用上,你和桃叶、杏枝三个便拿去分了吧,昨儿个晚上也辛苦你们了。”
为了演好今日这一出戏,苏蕴宜昨晚带着自己的三个侍婢悄悄溜去了粮仓,原本是打算拿钱堵上看管粮仓那几个人的嘴,谁知偌大粮仓彼时竟无一人值守,管事的和底下人都不知溜去了哪里,这倒便宜了苏蕴宜,领着倚桐等三人一齐把草垛挪开,待她挥毫泼墨写下“散粮得活”四个大字后,再照原样将草垛压上。翌日命倚桐掐准了时机,趁着日头毒辣之时,取了铜镜将日光引到草垛上,果不其然一会儿草垛就烧了起来,成功引来众人,这便有了今日的“祖宗显灵”。
苏蕴宜对手下人向来出手大方,从不苛待,因而她院子里的人一向对她是忠心耿耿。倚桐一听另有奖赏,更是喜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奉承苏蕴宜的好听话。
苏蕴宜听着听着,面上的喜色却渐渐淡褪,想起方才长兄苏治命人去取祖父手书的一幕,更是心头战战,浮起难以言喻的后怕来,“此事如此凶险,险些就要暴露,若非为了那裴七郎……要不是因为他,我岂会行此险招?”
倚桐一怔,正要询问,眼角余光却瞥见身后缓步出现一道人影,她扭头一看,那来人青衫缓带,身姿如圭如璧,可不正是裴七郎!
裴七郎伸出食指竖在唇前,又摆摆手,示意倚桐退下。
刚巧此时路过一座假山石,苏蕴宜只把那石头当做是裴七郎,提起裙摆抬脚便踹,“姓裴的,你真是可恶!可恶!可恶!”
身后忽而一声轻笑,随即扑面一阵青竹香风,苏蕴宜忽觉眼前一黑,待回神时,整个人已被压在嶙峋山石上动弹不得,偏生两眼被蒙住不得视物,所能感知到的只有身前那人近在咫尺的鼻息,和他透过薄衫传来的体温。
一惊之后,苏蕴宜迅速回神,身在吴郡苏氏宅邸内敢如此胆大包天,而倚桐在侧却毫无声响,此人是谁她自是心知肚明,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了方才踹假山的力道抬起一脚踢在裴七郎的小腿上。
裴七郎果然“嘶”地疼得倒抽气,却不曾挪开身子,只放下捂着苏蕴宜眼睛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卿卿怎的如此狠心?竟对我下如此毒……脚。”
苏蕴宜冷笑,“原来是表哥啊,我还当是哪个见色心起、狼心狗肺、没脸没皮的登徒子呢。”
被指槐骂桑了一通,裴七郎非但面不改色,反而伸手捏起她的一缕秀发于指间把玩,幽幽叹道:“与卿卿数日未见,在下心中实在思念,还望卿卿见谅。”
仿佛他们真是什么两情相悦的眷侣一般。
苏蕴宜不悦地拂开他的手,低低斥道:“裴七郎你发什么癔症?你叫我做的事我已经办成,你我钱货两讫,你还来找我作什么?!”
“卿卿此言,真叫我伤心。”裴七郎道:“什么钱货两讫,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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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我之间不过交易一般。”他话虽如此说着,手上倒松了力道,往后退开两步拉开了距离。
苏蕴宜赶忙低头整理秀发,闻言瞪他一眼,“难道不是吗?”
裴七郎嘴角浮笑,压低声音道:“可我记得,那夜卿卿孤身到访,说的却是我心悦七郎,只愿将此身……”
“住口!”苏蕴宜面红耳赤,慌不择行地捂住他的嘴,“不许再提那一夜!否则我……我还踢你!”
“……”裴七郎只好眨眨眼睛,表示自己已经知错了。
苏蕴宜恨恨松开手,不耐烦地问:“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若再不说实话,我这便走了。”她自然不会相信什么“数日未见,心中思念”之类的鬼话,裴七郎此人,无利不起早,专程来此堵她,必然是有事。
果然,裴七郎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今日那场火烧得离奇,想来向卿卿讨教一番。”
苏蕴宜板着脸道:“我年幼时便发现,以铜镜引日光至纸、绢纱、干草等易燃之物上,可使物无火自焚。加之这些天我夜观星象,只见夜无浮云,我便料定今日是个大晴天,于是定下此计,提前一晚前去粮仓写字,并命侍婢趁父亲祭祀之时以镜引火,造此灵异之象。”她侧头瞟了眼听得入神的裴七郎,“如何,还有什么要问的?”
裴七郎问:“那字迹又是何解?”
“因为我是庶出,生母卑贱,自幼为人轻鄙,彼时祖父尚在,为了讨他的欢心,我曾下苦功学过他的笔迹。”苏蕴宜自嘲地勾唇,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不过学祖父写字算得了什么,为了能在这深宅大院里活下去,更下贱的招数,我不都用了?”
惯常含笑而视的裴七郎此刻却没有笑,他说:“卿卿,挣扎求生之举,无有贵贱之分。”
苏蕴宜难得地愣住了。
裴七郎负手挺身而立,眺望远方,身姿颀长挺拔之余,竟有隐隐威仪。他道:“至于嫡庶之分,更是可笑,同姓同父,何来高低?此前大锦以洛阳为京,据有南北时,只论才华出身,鲜少有人提及嫡庶。如今重嫡庶而轻学识,无非是因为朝局衰败,东平魏氏一家独大,众世家子为争蝇头小利,彼此拉帮结派、互相攻讦,嫡庶、师从、祖籍……都不过是他们用来排除异己的工具,卿卿聪慧,又何必将其放在心上?”
苏蕴宜心有触动,但还是嘟哝:“你这样说,还不是因为你是嫡子?若你也是庶出,便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卿卿,我亦是庶出。”裴七郎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我母亲只是父亲身边一个极为普通的妾室,父亲在时,我因为身子病弱,是众兄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存在——可我依然有了今日。”
裴七郎嘴角再度浮起笑意,他一字一顿道:“世人瞩目,万众敬仰。”
他说话时忽而起风,扬起衣袂发带,而裴七郎傲然而立,竟有炫目之感。
6. 第六章
苏蕴宜一时怔然,却听裴七郎忽然问:“卿卿可愿随我前去一同观赏?”
苏蕴宜登时警惕地看着他,“看什么?”
“你的战果。”裴七郎笑道。
……
若不随裴七郎登上此处,苏蕴宜竟还不知,这假山之高,登临其上,竟能俯瞰整座苏宅。裴七郎伸手扶了把有些踉跄的苏蕴宜,道:“小心。”
待她站稳脚跟,裴七郎伸手一指,“你看那儿。”
此时已近入夜,天色昏沉,苏氏宅邸内却是处处灯火通明,尤其裴七郎所指东北位,更是火光熠熠,几乎将半边天点成白昼。
苏蕴宜定睛一看,“那是……”
那里正是白日里才“先祖显灵”过的粮仓,此刻无数火把晃动,仆人们正将一袋袋米粮从仓内搬到仓外。火光映照下,人影模糊而渺小,如同蝼蚁,而与之相对的,仓库外堆积的粮食却高耸如小山,数座小山重重堆叠,远远望去,竟如连绵山川。
苏蕴宜再如何卑微,终究是吴郡苏氏女,自幼衣食不缺、五谷不分,骤然得见如此巍峨景象,霎时为之所震撼,“我家中……竟藏有如此之多的粮食?”
裴七郎沉声道:“远不止如此。据我所知,苏宅中此粮仓,仅为吴郡苏氏名下最小一处粮仓,建于宅中,只是方便本家主人随时取用而已。苏氏之粮仓遍布江左,其存粮何止百万。”
裴七郎所言,都是苏蕴宜往日听也不曾听说过的。她想起与裴七初见当日,在书房外听到的他和父亲的交谈,京口有数万流民正在忍受灾患,而父亲富有百万存粮,却只肯施舍五百石。
裴七郎继续道:“其实不止是苏氏,各大世家同气连枝,皆是如此。南方多年无有战事,各门阀粮仓中的米谷陈积数十年,几乎快要腐烂败坏,却始终无人漕运粮食以济京口。他们宁愿将粮食留给仓中硕鼠,也不愿救济灾民,社稷败坏,此亦为其一因也。”
苏蕴宜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敢议论朝政?!”
裴七郎微笑反问:“我为何不敢?”
苏蕴宜皱了皱秀眉,“魏太傅权势滔天,他不喜世家子弟议政,但凡有夺其权柄之嫌者,尽皆死于非命,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此事。”
裴七郎道:“卿卿既惧魏氏权柄,为何当日曲水流觞,你却敢当众提议募流民以建府兵?”
“我与你自不一样。”苏蕴宜诧异地看他一眼,“我是女子,魏太傅岂会忌惮女子夺权?”
“倒也未必。”裴七郎道:“古有妇好,近有邓绥,皆巾帼也,能掌天下一时。卿卿果敢多谋,未必便逊色于先人。”
此言便如石头掷于湖心,骤起波澜。苏蕴宜猛然扭头看他,却见裴七郎仍旧是那副笑眼盈盈、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方才所言不过随口一说,心头莫名微黯,嘴上嗤声道:“你若再拿我玩笑,小心我将你议论朝政之事散播出去,教魏氏门人给你一番苦头吃。”
谁料裴七郎却淡淡道:“纵使天下人人皆惧魏桓,我不惧,亦不能惧。”说罢,他径直往假山下走去,又回身朝苏蕴宜伸出手,苏蕴宜掂量了一下这假山的高度和自己孱弱的体格,终是没有强撑,将手递给裴七郎,由他牵着走回平地。
倚桐守在下面,看见自家女郎终于全须全尾地回来,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搀扶苏蕴宜。裴七郎适时松手,对着苏蕴宜道:“卿卿,来日再会。”
“谁要跟你再……”苏蕴宜转身,却见身后空荡荡一片,裴七郎的身影已消失在阑珊夜色中。
走便走罢。
苏蕴宜无所谓地想。
·
随着时日渐热,之前接踵而来的各种烦心事仿佛也随着初春的冰雪一齐消融在日光下。
苏蕴宜难得来了兴致,叫人将自己的书桌搬到院中,于描金笺上提笔细细写字,正入神时,院外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少女们懊恼的叫嚷声,随即一只纸鸢摇摇晃晃地朝苏蕴宜飘摇坠落,正好掉在她手边。
苏蕴宜手一顿,一笔写错,这张价值不菲的描金笺顿时报废。
“倚桐,”苏蕴宜有些不悦地将笔重重搁在白玉雕山笔架上,“去看看外面是什么人在喧闹。”
“女郎,外面是长女郎和七女郎带着侍婢在放纸鸢,七女郎还叫您把纸鸢亲自给她们送还过去。”倚桐的声音很快响起。
苏蕴宜勾唇冷哼一声,捉起毛笔就在手边这只精致斑斓的纸鸢上胡乱涂画,等到这只纸鸢彻底毁容,才将它又递给倚桐,“你拿去送给苏蕴贤。”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院子外面就苏七女暴跳如雷的叫声——“苏蕴宜!你给我出来!”
苏七女举着那只纸鸢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苏蕴宜的院子,身后跟着一脸淡漠傲然的苏长女和一众同样骄矜自傲的侍婢们。
人多势众加之有嫡姊撑腰,苏七女自觉此番必定能压苏蕴宜一头,当即重重一掌将那纸鸢拍在苏蕴宜的书桌上,“你为何毁了我的纸鸢?!”
苏蕴宜似才知道一般,吃惊地掩了掩嘴,“呀,这纸鸢竟是七妹妹的吗?抱歉抱歉,方才它突然从半空掉到我手边,我那时恰好在写字,一不小心笔就掉了上去……你来是想听我这样说吗?”
苏蕴宜抱臂冷笑,“你我相看相厌,这是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你的纸鸢掉进我的院里惊了我的字,我没找你的麻烦就不错了,你却脸大如斗,开口让我亲自送回,我不给你几分颜色看看,我这院子怕是都要随了你苏蕴贤的名字了。”
“你!”苏七女只当苏蕴宜此番还会如往常那般装柔弱、扮无辜,她一早就和阿姊商议好了对策,只等着苏蕴宜往她们的坑里跳,谁知苏蕴宜竟一改往昔,连窗户纸都不留了,一指头将两边的龃龉戳破,摆到明面上。
这一下,除了直接上手,苏七女倒真一时想不出别的法子应对。
可若真动手,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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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必然哭到陈夫人面前,届时她再一哭二晕三柔弱,那继母陈氏又素来是个偏心眼子,听说自己为了个纸鸢就殴打五姊,定要加以惩戒。
看到苏七女恨得牙根痒痒却又哑口无言的模样,苏蕴宜心中悻悻,却并无多少得胜之喜。
往日她惯常同姊妹争斗,也善于此类争斗,斗赢了难免沾沾自喜。可如今不知为何,却觉莫名失意。
苏蕴宜突兀想到——在裴七郎乃至长兄苏治等人看来,她同蕴华、蕴贤等内宅女眷间的撕咬拉扯,或许如蟋蟀互斗一般可笑。
正出神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五妹如今这是自觉有了裴七郎撑腰,便可高枕无忧了?”
苏蕴宜循声望去,果然见到苏长女下巴微抬,正睨着自己。
长姊出声,苏七女顿时来了力气,走过去与苏长女站到一处,嘲弄道:“阿姊可别提裴七郎了,他悄没声儿就去京口了,抛下五姊独自一人,好可怜呐!”
苏蕴宜微微一怔。
裴七郎竟然真的亲自押运米粮奔赴京口赈灾了?
她久居深宅,自然不知,自吴郡苏氏为灾民捐粮五万石的消息四散放出后,其余世家自不能幸免,无奈纷纷解囊,所捐米粮很快就凑够了赈灾所需。
赈灾的粮食是有了,可派谁前去主持赈灾之事,又成了新的难题。
京口是南渡流民聚集之地,而流民在世家贵人的眼中,是蝼蚁、是牲畜,见之便生厌弃,如今他们既已被迫捐粮,就更不可能再遣人手,去救助那些看不上的下等人。
苏蕴宜并不关心时事,听了一耳朵,自然而然地以为裴七郎会遣裴氏门人去京口——她万万想不到,他竟亲自去了!
眼见苏蕴宜愕然无言,苏七女一时愈发得意,“怎么,你竟不知此事么?莫非裴七郎没同你说?看来七郎待你,也不过如此嘛。”
苏七女带来的那些侍婢立即附和地笑起来。
“去京口赈灾?这我自是知晓的。”苏蕴宜慢慢道:“只是方才想到,七郎临行前夜,同我百般惜别,又再三约定等他回来再行相会,温言软语犹在耳畔,一转眼七郎却已离去数日,不免有些惆怅。”
语毕,她状似幽怨地长长叹息一声。
苏七女一时闹了个面红耳赤,“苏蕴宜你知不知廉耻?!”
大锦风气开放,世家子女婚前与相悦之人谈情说爱是常有之事,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甚少有敢当面宣之于口者。
以苏蕴宜脸皮之厚,自然不是一般人。她笑道:“不过是姊妹间说说私密话,怎的就牵扯到廉耻上去了?不过是见长姊似乎对我和七郎的事很好奇似的,身为妹妹,自当如实奉告。只是长姊,”苏蕴宜看向苏长女,脸上犹带笑意,眼中却已冰冷一片,“下回若还有事相问,长姊大可当面直言,不必假借什么纸鸢,来我院中作祟。”
说罢,她狠狠一甩手,那只毁容的纸鸢被她用力拂到地上。
7. 第七章
苏长女胸口剧烈起伏两下,冷眼扫过挑衅而笑的苏蕴宜,转身道:“我们走。”
苏七女瞪了苏蕴宜一眼,连忙跟上。
一个侍婢拾了纸鸢追上前,“女郎,七女郎,这纸鸢……”
“还要这劳什子作甚?!”苏七女劈手夺过那纸鸢,胡乱撕碎丢掷于地,又跳上去用力踩了几脚,“我还当裴七郎与众不同,没想到他也跟吴郡其他世家子一样有眼无珠,竟都被那苏蕴宜勾了魂儿去!阿姊,你说那些男人是不是都是瞎的?别人也就罢了,为何连裴七郎那般人物都看上了苏蕴宜?她是不是狐狸变的?”
苏长女漠然看着妹妹撒野,半晌忽然道:“没用的东西,被她压制了这么多年,还是只能在背后一逞口舌之利!”
苏七女愣了愣,委屈地看着苏长女,“可是阿姊,苏蕴宜那般刁钻,我又有什么法子……”
“我从没指望过你。”苏长女淡淡道:“想要击倒苏蕴宜,光靠你我二人之力,是不够的,还得求助于外头的人。前次我向淮江王身侧的幕僚夸耀苏蕴宜的美貌,本已成事,若非裴七郎横插一脚,此刻苏蕴宜早就落入老王爷掌心,何至于现在还在我跟前碍眼?”
提到裴七郎,苏长女向来矜持淡漠的脸上露出一种既不甘又委屈的神情。
而苏七女的眼睛已霎时瞪得老大,“阿姊,不是父亲想到要把苏蕴宜送给淮江王以求庇佑的么,怎么……怎么会是你……”
苏长女满不在乎地道:“若非我先使计让那幕僚哄得老王爷意动,老王爷亲自开口讨要,父亲恐怕还想不到这一出呢。”她微微拧起眉头,不悦而嘲弄地看着怔忪失神的苏蕴贤,“怎么,害怕了?觉得我太过心狠手辣?”
苏七女慌忙摇头,“阿姊我没有!”
“没有就好。”苏长女冷笑一声,“只要苏蕴宜在,所有人的眼睛就只能看见她——这样的日子,我早已经受够了。如今竟连裴七郎都拜倒苏蕴宜裙下,我岂能再容她?”
苏七女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可是如今她攀上了裴七郎,裴七郎亲自替她开口,父亲再不敢把她随意送走,我们又能如何呢?”
苏长女正欲开口,忽而一个侍婢朝此处匆匆而来,向两人行礼后,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奉给苏长女,“女郎,方才趁着外间纷乱,我潜入五女郎房中,取得了那虞越写来的信。”
苏长女当即接过信拆开,看着看着,面上渐渐扯起轻蔑的弧度,“晚照入轩屏,思君梦不成。风吟残月影,宿念伴潮生……好诗,这个虞越倒有几分才学,可惜也是个睁眼瞎。”苏长女说着,将信重新折起,拍到苏七女怀中,“拿好。”
苏七女下意识地接下信,讷讷地问:“阿姊,这是别人写给苏蕴宜的信,你给我作甚?”
苏长女无奈地瞥了眼自己这愚蠢的妹妹,“你以为我是专程带你来苏蕴宜面前讨骂的么?我一早听闻她同临平虞氏一子弟来往甚密,今日这番折腾,不过是为了伺机取得那虞越的手稿。你与她师出同门,擅长临摹仿字,便照着这虞越的笔迹,另写一封信差人送给苏蕴宜。”
“就写,三日后,月桥前,戌时四刻候卿至。”
苏蕴宜若真的信了这封信,误以为虞越邀约而悄悄出门,她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苏七女虽厌恶自己这位矫揉造作的庶姐甚深,但最多也就是想着让她在父亲和那些世家公子面前出出丑,从没想过要她的性命。
可向来端庄高洁的阿姊,张口便是勃勃杀机。
苏七女呆呆地看着苏长女,一时竟觉得她十分陌生。
见苏七女长久的没有反应,苏长女不耐蹙眉,“怎么,你不敢?”
长姊冰冷的目光如冰凌般刺入皮肤,苏七女下意识地摇头,“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有什么可意外的。”苏长女笑道:“勾心斗角,笑里藏刀,这深宅大院里,人人不都是如此么?”
·
“女郎,临平虞氏郎君又差人递信进来了。”
倚桐推开门,匆匆行至苏蕴宜身侧,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苏蕴宜倚在紫檀凭几上,怀里搂了个银红锦罗靠枕,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书,闻言随手放下书册,接过信一边慢慢拆开一边道:“你去拿几个铜板赏给贵儿,说劳烦他一直往来送信,只当请他吃酒。”
倚桐说:“今儿个来送信的不是贵儿,是他的弟兄宝儿,宝儿说贵儿生病了,差事暂由他顶着。”
“这样啊,那你多拿几个钱给宝儿,说拿去给贵儿抓几幅药。”苏蕴宜随口说着,拆开信一看。
原来是虞越邀请自己出门相会。
苏蕴宜淡淡瞥过,正要将信重新折起,手上的动作却蓦地一顿。
她忽然迅速重新将信拆开。
“倚桐,回来!”
倚桐原本正要离去,闻言毫不犹豫转身回房,将门关上,低声问:“女郎,怎么了?”
苏蕴宜已然坐直了身子,听得倚桐询问,她缓缓抬首,竟是一副眉头紧锁、面沉如水的模样。
她将那封信递了过去,“你看看这封信。”
倚桐跟随苏蕴宜习字多年,也是颇通诗书的,她将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虞郎君邀约女郎三日后月桥相会?女郎是想赴约?”
苏蕴宜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不想赴约,而是我不能赴约。”
她的目光落在倚桐手中那张信纸上,带着点忌惮与审视,“这封信并非虞越亲笔,而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骗我外出。”
“什么?”倚桐吃了一惊,立即从妆台的柜子中找出虞越往日送来的信,与之比对字迹,“可这笔迹分明与虞郎君昔日一般无二,女郎是如何察觉的?”
苏蕴宜道:“此人仿照虞越字迹,写得倒还算用心,但撇捺处还是有所不同。”
倚桐立即细细对比,果然发现不对,虞越一撇一捺均端方严正,一板一眼,可今日收到这封信,撇捺却有微微斜飞之意。苏蕴宜本身就是擅于仿字之人,自然立即察觉。
苏蕴宜又道:“除此之外,这次用的纸也与虞越惯用的纸不同。临平虞氏一介寒门,是用不起这样昂贵的藤纸的。”顿了顿,她又道:“藤纸昂贵,而麻纸廉价易得,是以平民百姓多用麻纸,虞越往常所用的便是麻纸。”
说着,苏蕴宜从抽屉中另取出一叠麻纸,与藤纸摆在一处,显然藤纸要光滑匀细得多。
倚桐将纸小小撕开一角,搓拈纤维,讶异道:“这纸倒是与女郎平日所用的一样!”
苏蕴宜接过那张旁人假造的信件,冷笑,“苏蕴贤与我皆曾在卫夫人门下习字,我会仿字,她自然也会,她前日才来过我院中闹事,今日就我就收到这么一封错漏百出的信——她打量着我是傻子不成?”
“砰”的一声,她重重将信纸拍在桌案上。
倚桐问:“女郎觉得是七女郎在背后捣鬼?”
苏蕴宜正要说“不是她还有谁”,却突然想到当日同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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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女一道来的,还有个苏长女。
苏长女与苏七女不同,苏七女看不起庶女,时常挂在嘴边,而苏长女对于庶女的轻鄙,满满的装在心里,还会透过她那双冷冷淡淡的眸子,如飞尘一般散在旁人身上。没什么重量,却无处不在。
……会是苏长女吗?
苏蕴宜想到苏长女那副故作高洁、目下无尘的模样,一时犹疑。她转了转眼珠子,吩咐倚桐道:“我再写一封信,你拿了信和铜板给宝儿,请他送出去,再着人跟着他,看他究竟与谁接的头。”
倚桐应是而去,苏蕴宜则找出收着的那些世家郎君们给自己寄来的满满一摞信,从中细细翻找,她记忆甚佳,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写了一封怎样的信,她都能记个大概。一摞信翻到底,她确信自己少了一封,里头写的应是虞越给自己写来遥寄相思的一首诗。
不多时,倚桐也回来了,附在苏蕴宜耳边道:“宝儿拿了信,才出后门便又拐了回来,将信悄摸给了家里的一位小婢,桃叶看得分明,那小婢确是七女郎院中的人。”
果然是苏七女!
苏蕴宜缓缓起身,眯眼看着窗外的日头,“她倒真出息了,竟想出这样的毒计来坑害我。”
如今流民四散,吴郡纷乱,如她这般手不能提的世家女郎若是被哄骗出门,会发生什么简直都不能想。
倚桐也是愈想愈后怕,问:“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七女郎竟变得这样歹毒,女郎必得拿了信告到主母面前,给她一个教训不可!”
苏蕴宜心里怒火直烧,可面上反倒愈发镇定,她摇了摇头,“苏蕴贤必然不会承认自己做过此事,纵使拿了宝儿等人的口供,她也可以反咬一口说我污蔑。”
倚桐不免一时忿忿,可打量着苏蕴宜的脸色,倚桐便知她心有成算,忙问:“女郎可是有了主意了?”
“她不是想害我么,我给她这个机会。”
苏蕴宜道:“倚桐,你去给苏蕴贤递个口信,就说我约她在后院赏鱼,再把这封信一并送去。”苏蕴宜将那封伪造的信件轻轻放在倚桐掌心,轻蔑道:“料她不敢不来。”
·
那封极为眼熟的信纸摆在桌面,而桌前坐着花容失色的苏七女。
自己用来陷害苏蕴宜的信仅在半天之后就回到了自己面前,纵使跋扈如苏七女,此时亦是心虚胆怯,红润的脸庞也变得僵硬惨白。
偏苏蕴宜的侍婢还微笑着说:“七女郎,我家女郎正在后院等候您一同赏鱼呢。”
苏七女勉强让自己把视线从那封信上移开,结结巴巴道:“告诉五姊,我……我更衣后即刻就去。”
眼见那侍婢转身离去,苏七女的贴身侍婢忙道:“女郎,五女郎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咱们怎么办?要不……要不奴婢去告诉长女郎?”
“不能去!”苏七女一把拽住她,眼里慌乱异常,“苏蕴宜她此刻就在院中等着我,若我迟迟不到,说不定她一扭头就告到陈氏那里了!陈氏一向不喜我,苏蕴宜又能言善辩,若她真将戕害自家姊妹的名头扣到我头上,我便完了!”
侍婢急道:“可这分明是长女郎出的主意,女郎不过遵从而已!”
苏七女苦笑,“可谁叫信是我写的,也是我叫人送的,查来查去,都只能查到我头上——总不能教我亲口供出阿姊吧?”
侍婢正欲说话,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迟疑着道:“女郎,你说……长女郎此举,不会从一开始就是打的让您替她背锅的主意吧?”
8. 第八章
“不可能!阿姊可是我的亲姊!”
苏七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紧接着,一股后知后觉的心寒漫上来,苏七女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她不敢深思,只得硬着头皮道:“无论如何,先去会过苏蕴宜再说。”
她换了一身衣裳,又将头发拆开命人重新盘了个垂鹿髻,再戴上宝石钗,勉力昂首挺胸,向后院走去。
苏蕴宜正坐在锦鲤池边,左手捧了只装鱼食的小盅,有一撮没一撮地往池子里丢着鱼食。感觉到苏七女靠近,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百鲤争食,面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道:“七妹妹,你看看这些鱼,像不像我们这些被困在宅院中的女子?”
苏七女走到她身后停下脚步,有些狐疑地皱了皱眉,警惕地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那咱们换个话题。”苏蕴宜将鱼食盅放到一旁,拍了两下手,缓缓起身,双目凝视着强作镇定的苏七女,一字一顿道:“我与你互相厌恶不假,却终究并无深仇大恨,你究竟为何如此狠毒,竟想害我性命?”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虽说早有预料,可阴谋被当面戳破,苏七女一颗心还是剧跳两下,勉强道:“你……又在胡说什么,什么……害你性命?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是你自己在白日做梦了吧!”
苏七女虽嘴硬说着不知,可她那惊慌闪躲的眼神、结结巴巴的话语,无一不透露出此事正是她所为。
苏蕴宜紧紧盯了她一会儿,冷声道:“你还敢狡辩!你我同为卫夫人之徒,你当我认不出你的字!那送信之人宝儿也一早就交代了,正是你叫他将那封信送到我手中的。铁证如山,你若还不认,我就拿了那信和宝儿,一同去主母面前分辩个明白!走!”
说罢,苏蕴宜一把抓住了苏七女的手就要往陈夫人的主屋方向走,苏七女一时吓得失色,挣扎起来,“苏蕴宜你松手!我是嫡女你是庶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叫我去,我偏不去!”可苏蕴宜的手劲儿实在大,苏七女一时无法挣脱,惊慌之下,她大脑空白一片,随手推了一把苏蕴宜。
苏蕴宜惊叫一声,脚下不知怎的似是一滑,竟直直摔进锦鲤池中。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锦鲤惊散,苏蕴宜在水中上下扑腾,大喊:“救命!救命啊!”
院中侍奉的婢子们听见呼救,立即扑过来搭救苏蕴宜,与此同时,一声声“快来人呐!五女郎落水啦!”的呼喊如渐涨的海浪,将苏七女吞没其中。
她怔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怎么会……我分明……我分明没用太大力气……”
·
“七女!你实在太教为父失望了!”
苏俊坐于上首,手掌不住地拍着沉香木几,偌大厅中回荡着他的斥骂与苏七女细细的啜泣。
“你与蕴宜是亲姊妹,纵使彼此间有些嫌隙龃龉,摊开来分说明白,再不然,叫你母亲主持公道也就是了。究竟为着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将你五姊推入水中?你知不知道她不会水?你这是要害死她啊!”
苏七女大哭着摇头,“父亲我没有!我没有推她!我也不知她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苏俊勃然大怒,“如你所言,那么是你五姊自己跳进水里?你们有何愁何怨,她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陷害你?!”
跪在地上被训斥了半晌,苏七女也是气急委屈,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顶着苏俊道:“父亲从来都偏心五姊!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父亲也只会信她,既然如此,你还来问我作什么?直接将我打死替她赔罪好了!”
“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苏俊一时气得咳嗽起来,指着苏七女,脸涨得通红。
坐在一侧的陈夫人连忙起身,替他拍抚后背,温声宽慰了几句,又冷然看向跪在地上一脸不服的苏七女,“贤儿,你既说不知宜儿是如何掉进水里的,那好,咱们今儿个就将事情弄个明白。你也别说你父亲和我偏心你五姊,你的贴身侍婢当时亦在,就将她同宜儿的侍婢,还有后院洒扫的那几个婢子一并叫了来,咱们当堂分说清楚。”
苏七女嗫嚅了一下,不作声了。
陈夫人吩咐左右,“去将当时在场的几个婢女都给我提了来。”
不多时,倚桐、苏蕴贤的侍婢及当时在锦鲤池附近的几个婢子都被带了过来,几人齐齐跪下向家主和主母行礼。
陈夫人瞥一眼正在疲惫揉眉心的苏俊,开口道:“当时锦鲤池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五女郎到底是如何掉进池子里去的,你们几个将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若有撒谎瞒报者,即刻撵走,我苏氏容不下不忠的奴婢!”
后院洒扫的那几个婢子闻言一惊,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说起来。
“当时五女郎和七女郎原本好端端在池子边看着鱼,不知怎的忽然就争执起来。奴婢离得远,只听到五女郎说什么铁证如山……去主母面前分辩明白什么的……”
“七女郎似是不肯,两位女郎拉扯之下,五女郎就……就掉进了池子里。”
陈夫人秀眉紧蹙,“把话说清楚,什么拉扯之下,谁拉扯的谁?五女郎又究竟是如何掉进的池子?”
那几个婢子眼角余光怯怯地觑着苏七女,支支吾吾地说:“请夫人明鉴,两位女郎说体己话,奴婢们不敢窥视,事后又急着搭救五女郎,此前如何,实在是记不清了……”
陈夫人看得明白,这是小婢们不敢得罪苏七女,她也不为难她们,干脆看向倚桐,问:“你是宜儿的贴身侍婢?你把你当时看到的事情说一遍。”
“是。”倚桐道:“我家女郎邀约七女郎一同去锦鲤池赏鱼,两人原本好好说着话,或许是我家女郎不知哪里说错了话招惹了七女郎,七女郎盛怒之下,她……她……”倚桐伏身在地,带着哭腔喊道:“七女郎就将我家女郎推下了锦鲤池!”
“你信口雌黄!”苏七女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倚桐的手指不住轻颤,“你跟苏蕴宜蛇鼠一窝,串通好了要来害我!”
她转向苏俊喊道:“求父亲明鉴,女儿是遭人陷害!我没有推苏蕴宜!”
“一家之言,确不可轻信。”陈夫人平静地道:“既如此,七女之婢,你将你所看到的事实也说一遍来听听。”
苏七女的侍婢原本跪伏在地,此时犹豫着起身,忐忑看着苏七女的侧脸,只嗫嚅着不敢说话。
“看她作什么?”苏俊又用力一拍沉香木几,喝斥道:“主母问话,你没听见吗?!”
那侍婢骤然一惊,顿时脱口而出:“我家女郎没有推五女郎!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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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一时话不投机,我家女郎起身要走,五女郎却不许她走,拉扯之间……五女郎一时不慎,自己滑了下去。”她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自己也不确定苏蕴宜落水是否是因为自家女郎当时那一推的缘故。
可这一幕落在苏俊和陈夫人眼中就成了心虚有鬼,陈夫人沉声问:“你们几人既都说两位女郎之事起于言语争锋,那好,贤儿你自己说,宜儿究竟说了什么惹怒了你?”
四道冷漠的目光定在苏七女脸上,苏七女却迟疑着久久不敢开口。她害怕牵扯出她冒充虞越写信一事,届时父亲盛怒之下,两罪相加,只会将她罚得更重。
见苏七女不敢答话,苏俊的眼中失望之色愈重,他正欲开口,却听厅外忽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无非是姊妹间拌了几句嘴,竟惹得父亲母亲担心,是蕴宜之错。”
一道纤弱苍白的人影随之飘来,正是苏蕴宜。
她才掉进水里立刻就被捞了上来,本无大碍,为着显出病弱,刻意假装昏迷了一会儿,又趁着房中无人悄悄给脸上嘴上擦了粉,这才适时现身,又如柳条般柔柔跪下。
果然,陈夫人眼中显出担忧之色,就连苏俊的语气都分外柔和,“快起来,你身子本就不好,小心着凉。”
“是。”苏蕴宜起身,瞥了眼跪在地上神色不定的苏七女,“女儿约七妹妹一同赏鱼,聊天时女儿说起上回母亲赏赐的一支金雀簪极好,七妹妹却说她那儿有一支更好的,说女儿那支不过寻常,女儿一时不忿,便同七妹妹争执,拉了她要来母亲面前分辩,推搡之间,七妹妹推了女儿一下,恰好池边苔藓湿滑,女儿这才不慎滑落池中。”
陈夫人不置可否地微微挑了一下眉,并不言语。倒是苏俊仍有狐疑,看了眼怔忪的苏七女,“贤儿,可是如你五姊所说的这样?”
苏七女极小声地说:“……是。”
“那也不像话。”苏俊沉声道:“哪儿有为了这等小事便动手推搡姊妹的?纵是无心,亦当该罚。”他看向苏蕴宜,“宜儿,你是苦主,你说该怎么罚你七妹妹?”
苏七女的心一下子又高高吊起,但苏蕴宜并没有让她心悬太久,她很快平静地说:“此事只是七妹一时无心之失,况且女儿身体并无大碍,不如小惩大戒,就罚七妹妹祠堂罚跪三个时辰,抄写道德经也就是了。”
罚跪三个时辰?!苏七女一向是娇养长大的,听了这消息顿时白了一张小脸。
苏俊显然对于苏蕴宜的“宽容大度”很是满意,夸赞了几句便起身离去。陈夫人自然更不会多说什么,厅中很快只剩下苏蕴宜和苏蕴贤二人。
苏蕴宜俯首,睨着茫然跌坐在地的苏七女,冷声道:“你欲害我性命,我只让你跪三个时辰,苏蕴贤,此事算起来是你赚了。倘若再有下次,我必定与你不死不休。”
眼见苏蕴宜转身要离去,苏七女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道:“你费尽心思演这一出戏,又不趁机落井下石,苏蕴宜,你究竟想干什么?”
苏蕴宜微微侧头看她,“你还记得刚才那一池子鱼吗?”
苏七女惊疑不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蕴宜轻声叹道:“池鱼互斗,焉有尽时。”
苏七女怔然坐在原地,迷茫地看着苏蕴宜的背影远去。
9. 第九章
“女郎方才为何突然放过七女郎?奴婢瞧家主和夫人的神情,必是信了女郎所言的,正该痛打落水狗才是。”待行至四下无人处,倚桐忍不住小声问。
苏蕴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有些出神地微微摇了摇头,“终究我并未出什么大事,即便求父亲和夫人严惩,他们顶多也就是让苏蕴贤跪几日祠堂,倒不如我主动开口,更显得我豁达。况且以苏蕴贤的性子,经此一事,她必不敢再生事,我若一味紧逼,反倒迫她狗急跳墙,如今我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纵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不至于同她结成死仇。”
倚桐有些讶异又欣慰地道:“女郎如今行事愈发周全了,”
想到了裴七郎临行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苏蕴宜眼神微动,“只是听了一些往日闻所未闻之言,有些感触。”
倚桐不明就里,只跟着点了点头。
·
妹妹暗害阿姊是大事,可若替换成两姊妹互相争执推搡,又是家家都常见的小事。
苏蕴贤推苏蕴宜落水一事,如水塘中泛起的涟漪一般,很快又消融于水面。如今苏家内宅上上下下都忙着准备陈夫人将携众女眷前往灵虚观上香之事。
吴郡城外流民四散纷乱,而灵虚观靠近城郊,原不是个上香祭拜的好时候,奈何此前苏蕴宜捣鼓出祖先显灵一事,苏俊虽依照“先祖之意”慷慨捐粮,心中却仍旧惴惴,这才命陈夫人及众女眷替苏氏求神拜佛。
值此多事之秋,又是带着数个未嫁的女儿一同出行,陈夫人不敢托大,带上无数仆妇,又令府中护卫在外重重保护,这才随着蜿蜒绵延的车队缓缓行至灵虚观。
苏氏主母大驾光临,寻常香客早已被提前肃清,灵虚观内安静空荡,四处只有苏家的人手,和观中道士而已。
留着雪白长须、清瘦矍铄的老观主喜笑颜开地上前恭迎,陈夫人微微俯首,拱手回礼,道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陈夫人与老观主寒暄完毕,转头对苏长女道:“观主的意思,是需要主家亲手抄录《道德经》、《度人经》、《常清静经》等经文共七篇,于明日做法焚烧,你们姊妹今日来观中的正好是七人,我便将此事交与你来办。”
苏长女恭敬颔首应下,苏蕴宜却察觉她嘲弄的眼神似乎掠过自己的脸,心头不由感到不妙。
果不其然,七本经书中最厚的那一本《度人经》被分到了苏蕴宜手上。
苏长女遣来送经书的婢子笑道:“主母夫人的吩咐,这经书需要诸位女郎们亲手抄写,明日就要做法焚烧,五女郎一向是最擅写字的,想来定能在今夜亲手将经文送到我家女郎手中。”
“这是自然。”苏蕴宜咬牙笑道:“劳你回禀长姊,我晚些会将经文送去。”
待那婢子离去,倚桐立即愤懑道:“长女郎这分明是公报私仇!这样厚的一本经书怎好只叫女郎一个人抄?不若去告诉夫人,请她做主!”
苏蕴宜叹声道:“抄写经文本就是夫人交代给苏蕴华的,又是关系到先祖的要紧事,我若因为怕苦怕难去告状,只会让夫人觉得我不懂事。”
倚华道:“那……奴婢帮您抄吧?要不然您连着写那么多字,手都该累坏了。”
“不用啦。”苏蕴宜冲她柔和地笑笑,正欲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口有道人影一闪而过,她顿时一个激灵,“谁在外头?!”
倚桐立即追了出去,不多时,门口传来她的惊呼,“七女郎?怎的是你?”
苏七女板着一张脸,垂头走进苏蕴宜的房中。
苏蕴宜懒得同她虚与委蛇,干脆道:“你来做什么?没事儿少和我来沾边。”
“你!”苏七女猛地抬头,气急咬牙,“我好心来救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救我?”苏蕴宜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七女,"七妹妹不来害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苏七女跺了跺脚,“你既然不领情,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她扭头就向外走去,眼看就要出门,终于还是转身,极小声地哼哼唧唧道:“今天晚上,你千万别去长姊那里。”
“什么?”苏蕴宜一怔,却见苏七女又重新板起脸,道:“这下我们扯平了,苏蕴宜,我不欠你的。”
说罢,她逃也似的溜走了。
苏蕴宜半晌才回神,喃喃道:“今晚……千万别去苏蕴华那里?”
……
一卷《度人经》共计六千余字,要一字不错地从头抄到尾,甚是艰难。
幸而苏蕴宜常年习字,她又是个有耐心、沉得住气的,一盏油灯燃至亥时末,总算将《度人经》全篇抄完了一遍。再仔细检查过一遍,确认并无错字漏字,苏蕴宜松了口气,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经书已经抄完,她原该亲自送去给苏长女,可此刻苏蕴宜怔坐原位,脑中却反反复复响起晌午苏七女特地来说的那句话——
“今天晚上,你千万别去长姊那里。”
苏七女究竟为什么专门来对自己说这么一句?莫非这又是她们两姊妹想出来作弄自己的法子,为的就是在夫人面前诬陷自己没有抄写经书?
还是……她知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犹豫良久,直到灯火将燃尽,苏蕴宜才下定决心。她站起身同倚桐说:“倚桐,随我将经书送去夫人那里。”
倚桐应了一声,忙提了盏八角提灯,走在前头为苏蕴宜引路。
子时将近,夜如浓墨,灵虚观小径四下漆黑一片,除却倚桐手中一盏提灯,竟再不见半点光亮。所幸远处陈夫人房中灯火通明,苏蕴宜一路快走,眼见陈夫人居所渐行渐近,因苏七女那句话一直七上八下的心也稍作平静。
倚桐也回过身对苏蕴宜笑道:“虽不知七女郎那句话究竟是何用意,但只消女郎将经书送到夫人手中,自可两全。”
苏蕴宜点头道:“正是如……”
话音未落,一旁灌木丛中忽然跃出一道漆黑强壮的人影,只见那人影伸手在倚桐颈间劈手一斩,倚桐立即便软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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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她手中的那盏八角提灯落地,咕噜噜滚到苏蕴宜脚边。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苏蕴宜下意识便要惊叫逃跑,可她才一张嘴,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忽然贴在自己颈边,硬生生将苏蕴宜涌到嘴边的叫声堵了回去。
冷汗涔涔滚落,骤遇惊变,苏蕴宜竭力保持镇定,颤声道:“不知是哪位好汉驾到,小女乃吴郡苏氏家主之女,若有用得上小女的地方,小女定当竭力帮忙,还请壮士手下留情,饶小女和侍婢一命。”
耳边传来一声粗粝沙哑的笑声,那举刀挟持自己的陌生男人笑道:“倒是挺会说话。”他阴沉淫/邪的目光借地上那点灯火在苏蕴宜脸上流连,“长得也是天姿国色,”
他扭头道:“多谢苏长女郎,你这份厚礼,王爷定会喜欢。”
四下树叶摇晃,漆黑中又走出几个人来,除去那些全然陌生的持刀男子,为首的女郎衣着华贵、姿态骄傲,赫然是苏长女!
苏蕴宜盯着她,眼瞳剧颤,惊诧之余竟有几分“果然如此”之感。她忽然嗤笑,道:“苏蕴华,那日命苏蕴贤假借虞越之名约我外出的人,其实也是你吧?”
没想到她头一句说的竟是此事,苏长女不由得一怔,随即无谓道:“不错,我那个愚蠢的妹子岂能想到这样的方法?可惜前次被你识破,竟叫你又侥幸多活了几日。不过也无所谓。”苏长女耸肩一笑,“你此次落入淮江王手中,迟早也是个死。”
“你早就知道苏蕴贤来给我通风报信?”
“那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环。”苏长女微笑道。
苏蕴宜默然片刻,终于全然明白,“你故意叫苏蕴贤以为你今晚会趁我去找你时动手,实则早就埋伏在我去陈夫人房中的半途。”
“你若在我房中出事,我岂能逃得了干系?”苏长女忽然凑近,紧紧盯着苏蕴宜的双眼,“你想出直接将经书送给陈氏这个法子时,是不是自以为高明极了?是不是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能又一次将我戏耍在鼓掌之中?”
“苏蕴宜,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苏长女笑道:“你像一条狗。”
可苏蕴宜并未露出她所期待的癫狂颓废模样,她平静地看着苏长女,道:“你连同母妹妹都利用,苏蕴华,你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畜生。”
一怔之后,苏长女暴跳如雷,“你懂什么?既生在这钟鸣鼎食之家,想要将旁人踩下去,自当不择手段!我利用她又怎样?这世间人,不利用别人,就要被别人利用,这叫理所应当!”
拿刀挟持苏蕴宜的男子有些不耐烦起来,“苏长女郎,夜长梦多,王爷还等着美人儿呢,咱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苏长女霎时恢复往日骄矜模样,对苏蕴宜笑道:“五妹妹,别怪我,要怪就去怪裴七郎。”
“谁叫他只救得了你一次。”
裴七郎含笑相望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蕴宜心头一荡,还未说话,后颈忽然一痛,随即陷入深深的黑暗。
10. 第十章
“啧啧啧,这小娘皮,长得还真是勾人,你看这小手儿,嫩得就跟豆腐似的……”
“老三,这可是王爷的女人!”
“我知道!我又不弄,还不让我摸两把过过手瘾?”
那陌生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着,磨蹭许久,到底慢吞吞地把手从苏蕴宜手上挪开了,苏蕴宜原本剧烈颤抖的心脏也随之略微平复少许。她紧闭着双眼装昏迷,听周遭围着的那几个男人又开始大肆谈论起哪家酒馆的酒最烈、哪处花楼的花娘最风骚,又一阵淫邪笑声后,不知是谁打了个哈欠,道:“这都后半夜了,也是时候歇息了,明儿一早咱们还得赶路呢。”
周遭悉悉索索响起几个人起身的动静,有人随口道:“哎,六子,你留下看守这个女郎,别叫她跑了。”
那被称呼为“六子”的男人点头哈腰着答应了,待众人掩门离去后,苏蕴宜却听见他不屑地“嗤”了一声,“你们自去睡大觉,独留小爷我一个在这里守夜,岂有此理!”
“一个娇滴滴的小女郎有甚好看守的?”苏蕴宜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他盯了自己一会儿,又嘀咕道:“莫非她还能自己解开绳子跑了不成?”
六子径直走到一旁,也躺下睡了,苏蕴宜耳旁很快传来他如雷鸣一般的鼾声。
她悄悄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自己被关在一间简陋破败的茅屋里,四周昏暗不明,仅有木桌上一盏油灯放着豆大的昏黄的光。而那个叫六子的男人歪倒在墙角堆着的草垛上,显然已经睡死过去。
这原本是再好不过的逃跑时机,可惜……
苏蕴宜低头看见牢牢束缚住在自己手腕、脚踝上的重重麻绳,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来得先想办法解开绳子再说。
她小心翼翼地拗起上半身,环顾四周,目光搜寻着此处有无能助自己脱困的物件。可这空荡荡的室内,仅有一张木桌、一盏油灯、一堆草垛和一个呼呼大睡的人。
苏蕴宜额前不自主地沁下冷汗,心急如焚之际,她游离的目光忽然一定——正定在那六子的后腰上。
他的腰上别了一把短刀!
骤然瞥见希望的曙光,苏蕴宜原本便如鼓的心愈发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正欲悄悄起身腾挪过去偷走短刀时,那六子系着短刀的麻布腰带不知怎的竟蓦然断开,“当啷”一声,短刀咕噜噜滚落在地。
苏蕴宜吓得慌忙躺回原位继续装死,可等了半晌,屋内也再没响起其余动静,六子的鼾声依旧如雷声大作——他竟然没被吵醒。
真是天助我也!
苏蕴宜再不犹豫,当即翻身下榻,一路蹑手蹑脚、慢吞吞地腾挪到那柄静静躺在地上的短刀旁,然后拔刀出鞘,两三下将那束缚了自己手脚一路的麻绳轻松割断。
直到此时此刻,身体重归自由,她才从那种近乎窒息一般的惊惧感中略微解脱出一点来。
可是事情远还没结束。
苏蕴宜的眼瞳微微震颤着,她缓缓转身,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正背对着自己,睡得如同死猪却随时可能会醒来的男人。
豆大的灯火在墙壁上映出一个女人高高举起屠刀的影子。
“……是你们先来害我的。”苏蕴宜声音颤抖,手也颤抖,可她手中短刀落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锋利的刀刃对准六子的后心猛然刺入,灭顶的剧痛瞬间将六子的好梦撕裂,他骤然瞪大了眼睛,口中的惨叫却被一双手全数堵回咽喉。
捂着自己的那一双手,不久之前还被老三夸赞“嫩得就跟豆腐似的”,可是此时此刻,就是这双柔软的、白皙的小手,却如同无常手中的拘魂锁,要将他生生拽入炼狱。
六子死死瞪着苏蕴宜,仿佛看见了青面獠牙的恶鬼。
大约过了半刻钟,或许更短,他再不动了。
苏蕴宜长舒了一口气,她从六子的尸体上拔出短刀藏入自己袖中,再顺手解下他腰间的水囊,在路过那盏油灯时,又弯腰吹灭了那点摇曳的灯火。黑暗霎时降临,将满室的血腥掩盖。
苏蕴宜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出,遁入远处莽莽榛榛的漆黑丛林中。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般将天地包裹,苏蕴宜在陌生的密林中拼命地跑,她的心脏急速跳动,仿佛将要跃出喉咙。
破败的枝叶被踩得嘎吱作响,周围的树木像是不知名的张牙舞爪的怪物,慌乱间,苏蕴宜不慎踩到了什么软趴趴的东西,一团虫子霎时“嗡嗡”叫着扑面飞来,仿佛牛毛细针刮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
苏蕴宜只是胡乱摆手将虫子挥开,继续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不知跑了多久,四周的树木逐渐变得稀疏,耳畔时不时响起野狐古怪的叫声,体力早已不支的苏蕴宜喘息着缓下脚步。
长时间的奔命已经透支了这位贵女原本便为数不多的体力,她扶着粗糙的树干艰难挪动,脚下却被什么突出地面的硬物绊了一跤,摔倒在地。苏蕴宜闷哼一声,以手撑地想站起来,手掌却触摸到一块异常光滑平整的石头。
此刻夜色渐散,天际露出微微一线鱼肚白,苏蕴宜狐疑地低头,借这点天光定睛一看,依稀能看见她手掌撑的那块石头上刻着几个模糊了的字——“故显考马公……孝子马什么什么……”
苏蕴宜秀眉微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绊倒自己的竟是一块残破的墓碑!
她心里忽然“咯噔”一声,缓缓抬头,只见不远处隆起重重叠叠的土堆,大小不一的坟茔错落无序,四周杂草丛生,白骨露野,冷翠色的鬼火飘荡其间,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这是一处乱葬岗。
苏蕴宜哪里见过此等场景?怔忪间,幼年时嬷嬷为吓唬她早些睡觉时,曾绘声绘色讲述过的那些鬼怪故事在此刻再度浮上心头,犬面人身、专吃人脑髓的妖怪,会幻化成人形吸人精气的狐狸……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形象,在眼前幽幽鬼火的映照下,竟霎时变得清晰而具体,仿佛只要她再踏前一步,那些隐匿在坟堆中的妖魔就会倾巢而出,嬉笑着将她分食殆尽。
脚下一软,苏蕴宜跌坐在地,喘息不已,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待静坐了片刻,苏蕴宜勉强回神,她目光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身前是恐怖莫名的乱葬岗,身后是来时那处荫浓的密林,那么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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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犹豫茫然间,身后突然传来枝叶摇动和脚踩枯叶的声响,伴随着几个男人清晰的叫骂声,由远及近。
“操他娘的!苏长氏女一早便说了那小娘皮刁滑似鬼,你们几个没脑子的东西,怎的不多留几个人看着她?这下好了,人跑没影儿了吧!”
“你还有脸说?明明我们几个里头就属你睡得最香!”
“行了行了,不过是一个手不能提的弱女子,能逃多远?待把人逮回来,你们好好教训她一番,她也就老实了。”
最后说话的那男子语调阴森,幽冷幽冷的仿佛就响在苏蕴宜耳畔。
“嘿,说不定,她此刻就在这附近,正偷听我们说话呢。”
猛然一个寒颤,苏蕴宜再不敢有丝毫犹疑,她捂住自己的口鼻,踮着脚尖,一头窜入乱葬岗之中。
那几个男人的脚程较之自己要快上许多,若再一味闷头逃跑,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而今之计,只有在这满地荒坟冢墓间寻到一处藏身之地,先躲过这几个人再说……
苏蕴宜心跳如擂鼓,一袭薄薄青碧春衫早已被汗水与血水打得湿透,可她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一双明眸在乱葬岗四下搜寻,终于瞧见某处孤坟前头的墓碑歪斜,露出其后一个黑咕隆咚的窟窿。
就是那里了!
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头扑上前去,使劲儿将那块半遮半掩的墓碑挪开,整个人钻入墓穴,又竭力从后拖动墓碑,试图将这处窟窿掩盖住。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眼看只差一掌宽的距离,墓碑就能将墓穴的出口全部遮挡,可就在此时,那几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怎么回事?不是说就在附近么,怎么找了这么久还是不见人影?”
这声音离得极近,似乎就炸响在苏蕴宜头顶边上,吓得她心脏险些骤停,手上动作霎时僵死,连呼吸声都牢牢屏住。
墓室内死寂一片,只有她的心跳声在逼仄凝滞的空间内回响。
“咱们是一路追着她的脚印找到的这里,一定没有找错。可偏偏那脚印到了这附近就不见了……”之前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再度响起——
“说明她或许就躲这里!”
“可你看这附近光秃秃的哪儿有人啊?总不能是她钻进了死人墓里头吧?”
那个男人冷笑了一声,“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这一句话落入耳中,苏蕴宜几乎就要绝望了,可此刻她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着命运给予她最后的审判。
随着那个男人的一声令下,其他几个人已经开始陆续扒开附近的坟堆查看,土堆和墓碑倒塌的响动由远及近,很快就轮到苏蕴宜这里。
一只粗糙的手掌掰住她眼前墓碑的一侧,只消再一用力,墓碑倒塌,苏蕴宜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生死存亡之际,原本缠绕着苏蕴宜的恐惧、惊慌、忐忑、悚然等情绪忽然霎时消失,她平静地握住那柄染血的短刀,自嘲地一笑。
就这样吧,最后一搏,然后死在这里,至少还有这座孤坟为墓,身侧死人作伴。
就在苏蕴宜再度举刀之时,她身侧那具死了不知多久的尸体,忽然缓缓挪动了一下。
11. 第十一章
这具尸体原本是头朝里、脚朝外这么直楞楞平躺着的,可就在苏蕴宜的眼皮子底下,他的右脚动了一下,正挪在墓碑旁那道一掌宽的缝隙处,放到了外头那人伸过来的手底下。
于是外头那人顺理成章地一把摸到了死人的脚踝,尸体特有的那种冰冷滑腻的手感显然把他吓得够呛,苏蕴宜听见外头传来一声低叫,随即那男人骂骂咧咧道:“狗日的,遭血霉了摸到具死尸。”他没好气地扭头喊:“这里也没有!”
外头几个人嗡嗡嗡地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又渐渐远去,可苏蕴宜全都听不见了。她僵硬地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感受着一片漆黑的墓穴中,那具尸体似乎在艰难地拗起他的上半身。
随着外头那几个男人的远去,墓穴彻底陷入死寂,许久许久,只有不知哪处潮湿角落,忽然“啪嗒”一声,滴落一粒水珠。
苏蕴宜被骤然惊醒,她声音颤抖着说:“多……多谢这位兄台……啊不!多谢这位仙家相助,小女子为人所害,不得已……不得已才避入此地,请仙家放心,我绝不逗留,这就走,这就走……”
尸体发出一声嗤笑。
“喂,小女郎,我还没死呢。”
尸体居然开口说起了话,他的音色听着还很年轻,只是极为沙哑无力。震惊恍惚之下,苏蕴宜眼角余光瞥见某处闪过一道金属独有的冷冽寒光,她霍然扭头,见那“尸体”手中不知何时托了架上了弦的弓弩,而此刻,弩箭的箭头正直勾勾地对着自己的双眸。
“我受伤了,你救我。”“尸体”右手食指轻敲了敲一侧弩臂,“否则,你就给我陪葬。”
苏蕴宜一时怔然。
她不说话,那“尸体”便也安静地等待着,墓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角落里时不时传来水珠滴落的轻微声响,啪嗒,啪嗒。
许久之后,苏蕴宜缓缓启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却极为肯定地说:“那你就放箭啊。”
饶是此间昏黑一片,苏蕴宜还是清晰地感受到,那“尸体”诧异地皱紧了眉头。她定了定神,继续说:“你的身体如此冰冷,必是失血过多,又伤重难行,才只能躲在这里等死。你此刻若还有力气扣动弩机,尽管放箭,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给你陪葬。”
见那人久久不言,苏蕴宜便知道自己赌对了。直至此时此刻,情势终于彻底颠倒。
苏蕴宜暗暗长舒一口气,淡定抬眸,目光上移,定在那人的脸上。这人满脸的血污、脸色灰败,只能隐约看见他英挺的轮廓和黑暗中那一双极亮的眼眸,虽是如此,却也能一眼分辨出,这是个俊秀的少年人。
而少年人也正看着她。
两人彼此警惕地对视,片刻之后,苏蕴宜果断抬手,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弓弩。
这陌生的少年果然没了丝毫多余的力气,眼见弓弩轻易被她夺走,也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甘。
几次尝试将弩箭也塞进袖子并均告失败后,苏蕴宜淡定将弓弩放到自己脚边,这才慢慢吞吞地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那少年,“喏,先喝口水吧,我听你的嗓子都哑了。”对上他惊诧狐疑的眼神,苏蕴宜道:“别这么看着我,你先前帮了我一次,我本就应当也帮你的,我只是不想受人胁迫。”
少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打开水囊慢慢地喝了一会儿水,见苏蕴宜朝自己这里挪近了一点,方才又摆出警惕的姿势,“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叫我救你?”苏蕴宜收回自己伸出的手,“我总得看看你伤在什么地方吧?”
“你会医术?”
“不会。”
见苏蕴宜理直气壮地摇头,少年无奈地撇了撇嘴,将水囊递回,自己小心地解开上衫系带。因伤口长时间不处理,血肉与布料都粘连在了一起,轻轻扯动衣衫便带动伤口,他一时疼得冷汗直流,脸上的肌肉也不自觉地抽搐起来。他咬了咬牙,正欲硬着头皮一把扯掉衣服,却听苏蕴宜轻轻“哎”了一声。
苏蕴宜伸手拦下他的动作,“你若是胡乱一扯,伤口迸裂,血流不止,届时才是真的回天乏术了。”她从袖中取出先前顺来的短刀,“我给你把衣服割开吧。”
少年的目光一时落在苏蕴宜的脸上,一时又落在她手中的刀上,犹疑片刻,他终是一闭眼,咬牙道:“你来吧。”
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少年先是感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前,随即有冰冷而锋利的刀刃钻入自己皮肤与布料之间,由下而上,缓缓分割,时有刺痛,但也能勉强忍受。
刀锋划过心口时,他下意识地睁眼,一低头,却见那小女郎正跪坐在自己身前,极为认真地替自己剥离衣裳。墓室外天光渐起,光芒漏过那一掌缝隙斜斜洒入,散落在她的眉梢眼角,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也沾染了点点微光似的,一扇,又一扇。
满室阴冷仿佛都为之拂散。
轻轻割下最后一刀,苏蕴宜大功告成,手掌心下原本平静起伏的胸膛却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她诧异抬头,“是我弄疼你了吗?”
少年慌乱地移开视线,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我就是有些……有些不适……”
他身上原本还算完整的薄衫被割裂,露出紧致纤薄、块垒分明的上身,而他隆起的胸膛上,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横贯半身,长至腹部,深处几可见骨。
苏蕴宜只当他是羞于为人所见,便垂下眼眸避开视线,道:“你的伤口这么深,不处理怕是撑不住,可惜我不通医术,也不知该去哪里采集草药。”
“我逃至此地时,曾见坟地间长有紫花地丁,其叶似细柳,开有紫花,能止血消肿。劳烦你将其采摘一些来,我自会处理。”少年道。
苏蕴宜“哦”了一声,转身扒在缝隙边朝外张望半晌,确认了周围无人,这才将墓碑再度推开,小心翼翼爬出墓穴。
外头朝阳初升,已是白昼。昨夜种种惊心动魄仿佛都已随着日头的升起如薄霜般消融,苏蕴宜略微松了松筋骨,很顺利地就在荒地野坟间采摘到了一堆紫花地丁,捧了回去递给少年。
少年捻起一根确认无误,便塞进了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待将草药嚼碎成团,又吐在手上缓缓敷至伤口处。见苏蕴宜颇为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动作,他很是自然地随口吩咐道:“撕一条衣服下来给我当绷带。”
“你说我的衣服?”苏蕴宜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那怎么行,我的衣服怎么能……”
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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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戛然而止,昨日一整晚都疲于奔命,直至此刻她才看清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衣袂和裙子被树枝茅草刮得破破烂烂不说,裙摆处早已泥泞不堪,至于襟口,更是沾染了大片污黑的血迹。
这一身锦绣华服,已经不能看了。
“……”苏蕴宜懊恼地挑了处还算干净的衣角,撕下来递给少年。
少年只是平静接过,动作弛缓却熟稔地给自己包扎。见他如此熟练,苏蕴宜思索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问:“这位小郎君,你可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儿?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我乃吴郡人士,被人蒙骗了才会意外流落此地,我家略有家资,若小郎君肯仗义执行,送我回吴郡,我家里人定然会……”
“我没空。”不待苏蕴宜说完,少年便淡淡地说,末了又朝怔住的苏蕴宜抬了抬下巴,“过来帮我搭把手。”
原来是他失血乏力,自个儿打不好绷带的结头……使唤她使唤得如此顺手,面对她好声好气的请求却连敷衍都不肯敷衍一句!
苏蕴宜生起了闷气,撇过头去不吭声,只当作没听见的样子。
少年静待了一会儿,见苏蕴宜冷着脸坐在墓穴口不动不说话,无奈缓了语气道:“我尚有要事在身,须得尽快赶到京口,无暇折返吴郡,还请见谅。”
“京口?”苏蕴宜愕然转头,“可是南渡流民聚集,前段时间又遭水灾的京口?”
“对。”
京口……那不就是裴七郎如今所在之地?
苏蕴宜的心按耐不住地砰砰乱跳起来,她怔怔地想:此人不肯相送,如自己这等年少女郎若是孤身赶路,再度出事也是迟早的,不如随他同往京口,想来裴七郎见到自己,当会出手相助的……吧?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那个总是眼中含笑,看似如春风和煦的男人实在令她捉摸不透,前次两人交易已了,她甚至不敢肯定这次他是否乐意行此举手之劳。
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苏蕴宜挪到少年身边帮他绑好了绷带,认真问:“你能带我去京口吗?”
“你也想去京口?”诧异地扫了她一眼,少年顿时拧起了眉,“不行,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那些从北边逃过来的流民,各个凶悍成性,你一个小女郎若是进了他们的地盘,只怕立即会被撕碎!”
“那我留在这里,难道就会有好下场了?!”苏蕴宜的嗓门也跟着高了起来。
“……”少年一时默然。
见他沉默,苏蕴宜立即趁热打铁,又凑近些,“你放心,我也不是一时兴起才想去京口的,我有位表哥也在京口,我是想去寻他相助的。”
抬手,将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搭在少年的手臂上,苏蕴宜装出她最擅长的神态,是那种怯懦、娇柔,如小兔一般无辜的模样,软声拖长了调子,“小郎君,求你了。”
仿佛被火燎了似的,少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从苏蕴宜手下抽回了胳膊,结结巴巴道:“好……好了!我……我带上你就是了!”
瞥了眼少年红得仿佛能滴血的耳垂,苏蕴宜暗暗一笑,又问:“我叫五娘,小郎君,怎么称呼?”
少年低垂着头,闷闷道:“陆石。”
12. 第十二章
陆石说此地往北约二十里处有一座村庄,若他们能在太阳下山前赶到,或许能得一夜休整。
“那咱们赶紧动身吧!”苏蕴宜立即起身催促道。
陆石诧异地扫她一眼,“你还有力气赶路?”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苏蕴宜怔了怔,脚掌、双腿等身体各处的酸软与胀痛感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她尝试着走了两步,只觉大腿内侧一阵阵钻心似的疼痛——看来自己这身子确实是不宜继续奔波了。
陆石说:“先在这附近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待熬过这一夜,我们明日再上路吧。”他说着,捂着伤口就要往外摸索着钻出去,苏蕴宜看他动作仍旧迟缓乏力,一面怕他撑不住倒下,一面又怕他丢下自己偷偷跑路,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随你。”
两个去了半条命的病号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不大防的了,彼此扶持着缓缓走路,才走出没几步,就见前头某座孤坟前居然摆了几块干巴巴的糕饼和四五个青桃。苏蕴宜顿时眼前大亮,一时竟然连腿上的酸痛都抛在了脑后,她两三步冲上去,一把将糕饼抓在了手里,“这糕饼看起来还能吃!桃子也还是新鲜的!”
“奇怪,这荒郊野地的,怎么会有人在此供奉祭品?”陆石接过苏蕴宜递来的糕饼,迟疑地放到鼻尖嗅了嗅。
苏蕴宜嘴里已然塞满了糕饼,含含糊糊地说:“说不定……这附近有人是孝子贤孙呢。”
“孝子贤孙?孝子贤孙会把家中亲长往乱葬岗里丢?”陆石嘀咕了一句,但如今乃非常时刻,他也没顾虑太多,两三口将糕饼囫囵吞入腹中,又抓起一个青桃,才呲牙咧嘴地咬了一口,不远处忽然响起几个略微耳熟的声音。
“哈哈,二哥说得果然不错,只消我们装作离去,这小贱人自然就露头了!”
青桃蓦然脱手,咕噜噜滚落在地。苏蕴宜回过身,骤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两个正在不远处的树下狞笑着冲自己指指点点的男人,不正是掳掠自己的那伙人中的吗?
“咦?怎的又多出来一个小子?”
“管他呢,看着病病歪歪的,一刀宰了便是。”
抽刀出鞘的声音在这片寂静野地显得刺耳至极,眼见那两个男人持刀步步逼近,苏蕴宜慌乱欲逃,却被陆石一把拽住手腕,急道:“弩箭!”
两个字一出,苏蕴宜下意识地按上了就系在自己腰间的弓弩。
“可是……”可是我不会用弩。
话未出口,苏蕴宜便听陆石说:“上弦,瞄准,扣动弩机。”
咚咚,咚咚。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苏蕴宜耳中骤然放大,鬼使神差的,她拽下弓弩,记忆中围观那些公子王孙们以弩射猎的画面霎时清晰,她喃喃念着:“上弦。”
瞄准。
弩箭对准了那二人中的一个。
然后,扣动弩机。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那两人眼见对面不过一个弱女子一个病小子,自以为胜券在握,拔出刀就往上冲,没有丝毫防备。可下一瞬,那小女郎从病小子身后探出身来,手中弓弩猝然放箭。
一箭封喉。
中箭那人只觉眼前爆发一阵血雾,随即喉头莫名有梗阻之感,疑惑之余,他试图吞咽一下口水,然而连这个动作都来不及完成,诡异的冰寒冻结全身,他忽然眼前一黑,踉跄两下,随即歪歪扭扭地摔到在地,不动了。
他的同伴眼见此状,怪叫一声,生怕下一支弩箭就要射到自己身上,慌忙窜到坟包之后隐蔽身形,“巾帼饶命!巾帼饶命!都是我二哥指使我和老三蹲守在此,并非是我存心要害女郎!求女郎放我离去!我上有八十的老母,下有三岁的小儿……”
苏蕴宜打断他,“你二哥?可是昨夜命你们搜寻坟墓那人?”
“就是他!就是他!是他接了王爷的命令,我们都不过是听吩咐办事!”
“那他和另一个人在哪里?”
……
苏蕴宜一面说话转移那人的注意,一面朝陆石伸出手,示意他拿出新的箭矢。谁知陆石摇了摇头,用嘴型无声说“没了”。
苏蕴宜心里“咯噔”一声,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冲陆石打了个手势,晃了晃手里的短刀。陆石一点头,两人分两个方向,缓缓朝那人靠近。
“二哥怕女郎逃回吴郡,如今正带着老五在南边那处林子里蹲守……请女郎放心,待见了他们,我只说是路遇猛兽才折损了老三,绝不会透露丝毫女郎行踪的!”
那人躲在坟包背后,嘴上不停说着求饶的话,眼中却阴色沉沉。他紧紧攥着手中佩刀,听苏蕴宜那头没了响动,只当是小女郎面和心软,经自己苦求已经动了迟疑之心,暗笑一声正欲拔刀偷袭,脑后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一阵钝痛传来,他一摸,竟摸了满手的血。
他猛然转身,目眦欲裂地指着陆石,“臭小子!你敢拿石头砸我!”
眼见那人暴怒地持刀杀向陆石,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悄然埋伏在侧的苏蕴宜如猞猁一般敏捷窜上前,随即举刀,下刺,刀刃没入后心。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待拔出那把染红的短刀,看着刀刃上不住滴落的鲜血,苏蕴宜才恍惚察觉,相较于第一次的战栗忐忑,自己这次竟然连一瞬的犹豫都没有。
反应过来这一点后,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闷闷的不舒服,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不舒服的感觉究竟源自何处。但这点莫名的不适丝毫没有阻滞她的动作,苏蕴宜继续刺入、拔出,直到那人背后多出三四个血窟窿,再也站不住,重重扑倒在地,她才终于战栗着停下。
陆石喘着粗气,缓慢上前试了试那人的鼻息,朝苏蕴宜一点头,“死了。”
苏蕴宜脑中一阵眩晕,她忽然觉得有些站立不稳,原地踉跄了几下,所幸陆石及时上前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蕴宜用力甩了甩脑袋,将短刀插回刀鞘,“方才这人说,他们还有两个人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尽快向北去吧。”
“嗯。”陆石转身,从先前那具已经凉透了的尸首的咽喉中拔出弩箭,看了看,转手递给苏蕴宜。
苏蕴宜没有接,只是讶异地看着他。
“你射得挺准的。”陆石垂下眼帘不看苏蕴宜,“以前用过弓弩?”
“……只是看别人用过。”苏蕴宜接过弩箭,在陆石的指导下笨拙地将弩箭放进箭槽里,随口问:“看你用弩挺熟练的,你也常用弓弩/打猎吗?”
“打猎?你们竟用弓/弩打猎?”陆石不悦地蹙眉,“弓弩是杀敌利器,阖当用于战场,用弓弩/打猎,实在是侮辱了弓弩!”
苏蕴宜缓缓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看他,“你上过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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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口饭吃罢了。”陆石眼神闪烁一下,又不耐道:“行了,小女郎,赶紧出发吧,万一另外两人察觉不对追上来就不好了。”
“别一口一个小女郎小女郎的,你自己才几岁?”
“我就快满十六了!”
“哈!我已满十六!你该唤我阿姊才是!”
“……”
“叫啊,怎么不叫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虚,走路都气喘,偏还要在嘴皮子上分个高低。陆石无奈落败,吭吭哧哧了半天也唤不出那一声“阿姊”,只好退一步,叫苏蕴宜“五娘”。
苏蕴宜冷哼一声,勉强认下。
就这么你拖我拽的,竟也走了许久,可直到日薄西山,苏蕴宜眺望前方,依旧是一片茫茫荒野。
陆石道:“今日必然是赶不到那处村子了,找处平坦干燥的地面勉强休息一夜吧。”
苏蕴宜遗憾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正要往前走,手腕却被陆石一把拽住,“怎么了?”
陆石闭着双眼,在苏蕴宜的注目下,他的左耳朵竟然动了动。
“有人正骑马朝此处来,听动静,人数不少,至少三十骑!”睁开眼,陆石定声道。
“什么?难道是没死的那两个人搬了救兵,捉我来了?”
陆石眉头紧皱,脸色难看得仿佛能滴水,“难说。”
苏蕴宜惊慌环顾四周,想要像昨夜一样在附近找个藏身之所,可越看越心惊——此地平坦开阔,一览无余,若是骑马,瞬息可至。
心骤然下沉,她叹了口气,“陆石,你走吧。”
陆石愕然地看她。
“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你远远只消避开,他们抓到了人,自不会管你。”苏蕴宜平静地说。
“……”陆石说:“那你把我的弓弩还我。”
苏蕴宜抿了抿嘴,解下腰间弓弩,递了过去。
陆石盯着她手上的弓弩,却没有接,“有件事儿我还没同你说。”
“其实我也在遭人追杀,这伙儿人说不定是来杀我的。而且追杀我的人很歹毒,见人就杀,所以你走了也没用。”
苏蕴宜:“……”
陆石笑了一下,这还是认识以来,苏蕴宜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起来眼睛细细弯弯、亮晶晶的,像今晚的月亮。
“在我们家乡,男人只能同自己的妻子埋在一处,以后我的族人若是发现我们俩死在一起,大概会以为你是我在外头偷偷娶的妻子。”
苏蕴宜啐了他一口,“谁要和你死在一处!我这就走,务必离你远远的!”
话虽如此说着,她却没有动,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惊雷翻涌之下,原本绝望压抑的心却莫名宁静了许多。
“对了,五娘,”陆石忽然慢吞吞地说:“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其实我……”
“郎君!找到了!人就在那里!”
一声高喝伴随着骏马的嘶鸣声响起,苏蕴宜扭头,见不远处那队骑士们纷纷勒马缓行,从中分出一条道来,有一个人策马出列,徐徐向自己而来。
夜色弥漫,苍穹一弯上弦月淡淡照耀四野,晕黄月色下,那人的模样逐渐清晰。
青衫落拓,眉眼含笑,如玉树,如烟云,飘渺而至。
裴七郎持缰驻马,俯身向苏蕴宜伸出手,“卿卿,我来接你了。”
13. 第十三章
四野寂静,天地无声。
苏蕴宜怔怔看着裴七郎,数日不见,他衣冠齐楚、风姿如故,月华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恍惚,仿若梦境中人。
她简直要疑心眼前这一幕是否是自己精疲力尽时所产生的幻觉。
苏蕴宜呆呆地伸手,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嘶,好疼,是真的。
裴七郎看见了她的动作,不由得一笑,翻身下马,仿佛没看见陆石这么个大活人似的,径直挤到二人中间,轻轻牵住苏蕴宜的手,“不是梦,是我。”
这一句话却骤然惊醒了苏蕴宜,她回过神来,猛地将裴七郎的手甩开后退两步,“你怎么会在这里?”
“五娘,他是谁啊?”陆石挡在苏蕴宜身前,蹙眉警惕地注视着裴七郎。
“他……”犹疑了一瞬,苏蕴宜道:“他是我表哥。”
“表哥?”裴七郎一挑眉,嘴角浮起笑意,“不错,我是她表哥。”
分明是附和自己的一句话,苏蕴宜却从中听出了玩味与暧昧,两颊一时泛热,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裴七郎那双深幽的眼眸。
“他就是你之前说过在京口的那个表哥?”陆石的心弦略微放松了几分,但对上面前的裴七郎,仍是莫名不快地道:“这位表哥,山路迢迢,你是如何得知五娘身在此地的?”
“还是说……”手掌不动声色地按住弓弩,陆石眼神一沉,“五娘被掳一事,根本就是你派人所为?”
苏蕴宜心里“咯噔”一声,原本想说的话咽回了嘴里,一时紧紧盯着裴七郎。而裴七郎只是长久沉默着,半晌才叹息一声,“卿卿,你也如此想我吗?”
他语带幽怨,眼中含愁,仿佛苏蕴宜是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一般。
“……”苏蕴宜轻轻拽了下陆石按着弓弩的那只手,小声道:“陆石,掳我之人应当不是他。”
陆石却没有动,“你年幼无知,容易为人所蒙蔽。如此荒山野岭,若无人暗中通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地找到你?”陆石依旧牢牢挡在苏蕴宜身前,掷地有声地道:“今日你若拿不出个说法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接近五娘的!”
裴七郎不言,一双眼眸只是沉沉看着苏蕴宜拽着陆石衣袖的那只手。
“苏女郎请见谅,是我为郎君通传你之行踪的。”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总算打破了这凝滞的沉默。
苏蕴宜扭头望去,只见一个面目普通的青年男子下马上前,站到裴七郎身后冲自己躬身拱手。
苏蕴宜惊疑地上下打量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你是谁?你又如何得知我的行踪?”
“小人是郎君的侍卫,郎君临行京口前,对女郎放心不下,便派遣小人暗中护卫女郎左右。”那人道:“女郎被掳当夜,因事发突然,对方人手众多,我一人恐不能敌,因此一路暗中跟随相助,待见女郎脱险,我才北上寻到郎君。郎君一听女郎遇险,立即飞马来救,片刻不停,至此已一昼夜。”
自裴七郎走后,此人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苏蕴宜兀自怔然,过去几日种种不同寻常之处尽在此时浮出脑海——偷取短刀时六子突然断开的腰带、孤坟前整齐摆放的糕饼青桃……原来如此!原来竟都是此人在背后相助!
“难怪……”涣散的眼神渐为一定,苏蕴宜回过神来,向那青年行礼,“多谢这位兄台一路相助。”
那人连忙侧身回避,“女郎无需多礼,郎君嘱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
苏蕴宜又看向裴七郎,见他盯着自己拽着陆石衣袖的手不放,有些尴尬地撒开手,冲裴七郎悻悻一笑,“表哥……”
裴七郎再度向她伸手,“过来。”
苏蕴宜看看陆石,又看看裴七郎,踌躇着上前一步,却被裴七郎一把拽到身边紧紧揽住。她下意识地挣扎,裴七郎搂在她腰间的手却越来越紧,“卿卿最好乖一点。”裴七郎声音低沉,“毕竟你知道的,你表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的嘴唇就贴在苏蕴宜耳边,温热的吐息呼在颊边,苏蕴宜动作顿时一僵,咬牙小声骂道:“你无耻!”
裴七郎不置可否,只揽着苏蕴宜的腰直起身,转眼看向面无表情的陆石。
他忽然一笑,“这位小郎可是我表妹途中聘得的护卫?多谢你护送她一程,且去我队中领取赏银吧。”
“我不是护卫!我是她的……”陆石一噎,他与五娘虽说共患难,终究不过萍水相逢,此时他竟说不出自己究竟同她是何关系。
“陆石是我的朋友!”苏蕴宜忽然道,她看向裴七郎,“表哥,若非陆石出手相救,我恐怕已死于非命,他原也打算前往京口的,既然同路,不如表哥允他随我们同行。”
“恐怕他不肯随我们同行。”
“我才不要跟他一起上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裴七郎瞟了陆石一眼,状似无奈地勾唇笑道:“你看,是他自己不愿的。”
苏蕴宜蹙眉道:“陆石,你身负重伤,孤身一人何时才能到京口?”见陆石低头不肯松口,她不免心焦,“况且你不是说有人在追杀你?若你途中与他们相遇,岂非必死无疑?”
“他被人追杀?”
陆石还未答话,裴七郎已出声叱问:“小子,你究竟是何人等?前去京口意欲何为?”
他所带来的三十余人齐齐拔刀出鞘,寂静荒野中,金属冷光闪烁,铿然之声不绝于耳。
“表哥,陆石他绝非歹人,他……”苏蕴宜焦急的辩解被裴七郎抬手按下,一双锐利凤眼冷冷睨着陆石,他沉默而戒备地等待着陆石的回答。
静默片刻,陆石开口道:“我姓陆名石,家中父母亡故,因父亲与人结怨,我在家乡呆不下去,便想去京口投奔舅父。”
“你舅父是谁?你家中又与谁结仇,对方竟要追杀不休?”
“我舅父叫卫修,原是北境人士,流落至京口后,便在城里头做些小买卖。至于我的仇家……”陆石一字一顿道:“乃是北羯皇帝,石敬山。”
“先父原是宣城郡郡守麾下一小吏,因郡守王复力主朝廷北伐,被石敬山所记恨。”
“石敬山贿赂旁人陷害王复,王复死后我家遭到牵连,”陆石扯了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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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淡淡道:“这才落了个家破人亡、为人追杀的下场。”
一语毕,四下皆静。
苏蕴宜愕然地看着陆石,“此言当真?石敬山一个北羯人,他的手如何能伸到我们大锦腹地搅弄风云?”
“你身在闺阁,自然不知。”陆石转向默然不语的裴七郎,有些嘲弄地道:“这位郎君,应当听说过王郡守之事吧?”
“王复忠贞刚烈,一心为国,只因碍了魏氏的眼,他被敌国构陷之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其伸冤,死后更是将其暴尸荒野。”嘴角弧度扩大,陆石幽幽叹息道:“这锦朝当真是……皇帝暗弱,豺狼当朝。”
“哪里蹦出来的小子?竟如此狂妄无礼!”
“竟敢大言不惭地污蔑陛下!郎君,请下令,我愿亲手斩其头颅!”
无数叫骂、呵斥声骤然响起,苏蕴宜扭头看去,见裴七郎一干手下皆双目喷火,极其恼怒地瞪视着陆石,一个个都仿佛恨不能将其大卸八块。
然而不待她出言求情,一直沉默的裴七郎忽而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怒斥。
“王郡守精忠报国,却不得好死,是大锦愧对于他。”顿了顿,裴七郎又道:“也是陛下愧对他。”
对上讶异的陆石,裴七郎拱手道:“出门在外,难免要多谨慎三分,请陆小郎见谅。若小郎不弃,可与我等一同前往京口,裴七愿护小郎周全。”
苏蕴宜一听,立即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巴巴地看着陆石。
提及家中祸事,陆石原本糟糕的情绪在对上这双晶亮的、期待的眼眸时,不知为何竟突然一消,他愣了愣,撇开脸,含含糊糊地说:“我本就答应过五娘会送她去京口,自然不能食言。”
“原来还有这等事?”裴七郎笑看了苏蕴宜一眼,“嗯,五娘?”
苏蕴宜尴尬莫名,暗中拍了他一下,“你还问!”
两人之间的动静落入陆石眼中,他眼神微黯,默然以对。
两边都是昼夜奔波,如此一番对峙后早已疲惫不堪,裴七郎下令就地休整。他的手下替苏蕴宜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苏蕴宜环顾四周,见周遭皆是平坦旷野,只长着一棵树,因是初春,枝叶尚不繁茂,只能勉强遮挡而已。
别无选择的苏蕴宜捧着衣服独自悄悄躲到树后,向左右探看一番,确定无人注意自己这里,才小心地解开衣服。
早前浸满鲜血与汗水的春衫到此时已经微微发硬,略一低头就能嗅到一股汗臭混合血腥的奇怪味道。苏蕴宜一面捏着鼻子一面脱衣裳,全然没有注意到树后来人。
直到那人漆黑的影子从身后漫过苏蕴宜,她骤然瞥见,吓得立即抱胸缩成一团,“你……你是谁呀?这里有人,且快走开!”
“卿卿,是我。”
裴七郎!
“你来干什么?”
裴七郎不答,竟也开始脱衣裳。
想起那夜东苑榻上云雨,苏蕴宜一时面色发白,心道这厮不会是突然狂性大发,想要在这幕天席地之间……
她红着脸低声叱道:“住手!裴七郎,你太荒唐了!”
14. 第十四章
裴七郎顿了顿,仍旧将外衫解下——然后举起,替苏蕴宜遮挡。
他迷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卿卿,我只是想为你遮挡更衣而已,何来荒唐?”
他故作无辜,可苏蕴宜几乎能想象到他现在的动作与神情——一定是嘴角微微上翘,且眼中含着轻佻笑意,正透过那高举的一层外衫看着自己。
暗暗磨了磨牙,苏蕴宜恨恨道:“你自己心中有数!”
她加快了动作,生怕裴七郎突然变卦向自己扑来,可直到苏蕴宜换好衣服,那件绫纱青衫依旧高高悬起,分毫未动。
“我好了。”苏蕴宜闷闷说了声,裴七郎才放下手,一面穿回外裳,一面垂眸注视着苏蕴宜。
感受到他的目光,苏蕴宜有些别扭地撇开脸,“你看我作甚?”
“虽换了男装,可一看便知是女郎,待明日我们到了村落之中,卿卿需得梳洗一番,将自己扮作男子才好。”裴七郎难得正经地说:“在京口那等地界,还是以男子之身示人更为方便。”
苏蕴宜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男子装束,想到的却是之前自己满身脏污、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饶是自己如此,裴七郎却还是毫不嫌弃地紧紧抱住了她。
怔怔地抬头看着裴七郎,苏蕴宜心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回换裴七郎问:“看我作甚?”
“谁……谁看你了?”苏蕴宜目光闪躲,“我是在看月亮。”
“看月亮?”裴七郎仰头,但见玉盘高悬碧落,银汉横陈浩空,微微一笑道:“今夜月色确实怡人。”
“裴七。”苏蕴宜忽然问:“你为什么会派人保护我?为什么……会来接我?”
裴七郎的目光由月色移至苏蕴宜的脸颊,静默片刻,他道:“我想来便来了。”
……
翌日一早,苏蕴宜随裴七郎等一众人策马赶至之前陆石所说的那个村落,因受流民南下的影响,这处村落也已经荒芜了,所幸灶台等物是搬不走的,苏蕴宜命人烧了热水,一番沐浴梳洗,总算洗去了数日来的尘土与脏污。
相较于她,陆石则随意多了,他从民房中找了个破木盆,打了盆井水,正赤着上身胡乱擦洗着,就见苏蕴宜从一旁的茅屋中走出。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
“还是头一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陆石说着,又胡乱擦了两把,才将衣服套上。
他看似镇定,其实手上匆忙的动作还是透露出了几分慌乱。
苏蕴宜倒是无感,只是有些不赞同地道:“你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怎的就沾水了?”
陆石穿好衣服,再度恢复了平静,“哪里就这么讲究了?死不了就行。”
苏蕴宜自觉作为陆石的朋友,有意再劝他注意些身体,才欲开口,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惊喝与马蹄奔驰声。
两人惊疑之间,几名侍卫从外走来,为首的那个正是之前保护苏蕴宜的那个暗卫,他拱手道:“郎君有令,命我等保护女郎,请女郎即刻撤入队中。”
“发生什么事了?”
暗卫道:“有流民来袭,人数足有近千。”
苏蕴宜尚未反应过来流民来袭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她看来,所谓流民,不过是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人,来便来了,令他们避开便是。可一旁的陆石却蓦然变色,一把扯过苏蕴宜的手腕,将自己的弓弩又塞给了她。
“这弓弩你拿好,以防万一。你就待在你那表哥身旁,切记半步也不要离开!”
苏蕴宜只觉自己的腕骨都被陆石捏得隐隐作痛,他神情焦急异常,就连那时在坟地再遇那两个杀手时,也不曾看到他这样。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跟着那几个护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听见陆石同旁人说:“请赐我长刀一柄,我有心与诸君共进退……”
苏蕴宜几乎是被一路推到的裴七郎身边,而裴七郎身边已经围满了神情肃穆、严阵以待的侍卫们。
可他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就连见到苏蕴宜来了,也没多抬一下眼皮,淡淡道:“来了?”
苏蕴宜点点头,“是有流民朝这里来吗?”
此前京口之难尚不严重时,她出城郊游,也在吴郡城外远远地看到过几个流民。印象中,他们仿佛都生得一般模样——干瘦、黢黑,肚大而圆,四肢却伶仃如柴,披着褴褛的破布,眼睛大得吓人。
他们在自家家丁仆夫的呼喝鞭打下,如牛羊一般惊惶而温驯地逃开了。
犹豫了一下,苏蕴宜问:“为什么不让人命他们避开我们呢?”
话才出口,苏蕴宜便后悔发问了。虽说周围的侍卫们无人敢出言嘲讽,可苏蕴宜还是敏锐地从他们的眼神嘴角,看出了他们对一个无知女郎的轻视与鄙薄。
而裴七郎还是那般平静、温和地道:“因为他们不会听我们的,卿卿。”
“当人饿到极致时,就已经是另一种东西,不再是人了。”裴七郎说着,抬手一指,“你瞧。”
苏蕴宜顺势望去,旋即悚然呆愣。
不远处,流民群犹如黑暗的潮水般向他们涌来,汹涌而混乱。正如苏蕴宜记忆中那般,他们个个面容憔悴,双眼深陷,蓬乱如杂草的头发沾满了尘土和污秽,皮肤紧紧贴附在骨头上,仿佛一层干枯的、随时都会皲裂的羊皮纸。
而与记忆中又不同的是,他们并不惊惶温驯。与之相反,他们的眼神狰狞冷冽,如林中野兽。
他们不是牛羊,在他们眼中,自己才是牛羊。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惊悚与恐惧瞬息由脚底蔓延至天灵,苏蕴宜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往裴七郎身后躲了躲。
当她再小心翼翼地从裴七郎身后探出头来时,守在外围的侍卫们已经策马持刀向着流民群杀过去了。
刀锋与锄耙相接,轻易便砍翻一片,加之侍卫们人人骑马,骏马嘶鸣人立,马蹄扬起下落间带起大片血雾,冲在最前头的那些流民们如被收割的麦子一般纷纷倒下,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眼见此状,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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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原本紧攥弓弩的手略微一松,“看来能够轻易取胜?”
裴七郎却面色沉凝,他缓缓摇头,“对面人太多了。”
仿佛印证裴七郎所言那般,下一瞬,一个侍卫的刀卡在了某具尸首的肋骨间,他竭力拔刀,却忽略了危险正在靠近——某个流民趁其不备一耙戳在了他的小腿上,侍卫吃痛惨叫,旁边其余的流民立即一拥而上,你拖我拽地把那侍卫拖下了马……
再之后的事,苏蕴宜躲回裴七郎身后,不敢看了。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其他侍卫身上,他们纵使骑马配刀,可终究没有着甲,而流民又仿佛源源不断,正所谓蚁多咬死象,裴七郎这头原本势不可挡的劲头一滞,旋即急转直下。
眼看那黑潮越涌越近,裴七郎胯下骏马开始烦躁地原地踱步,就连牢牢护在周遭的几个侍卫也忍不住出声劝阻,“郎君,此番恐不能敌,不若郎君暂且避开?”
“是啊,若现在撤退,我等几个护着郎君,还能杀出重围。”
“请郎君早做决断!”
裴七郎却始终只是沉默着眺望远方,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直到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流民潮中竭力杀回,裴七郎的目光才又收回落到他身上。
苏蕴宜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陆石!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才收拾干净的陆石此刻已是一个血人,就连他所骑的马匹的鬃毛都已经被粘稠的血液打湿成缕,站在原地不停地打着响鼻。陆石呸的一声吐掉口中腥唾,没有看苏蕴宜,反倒冲着裴七郎急道:“喂!姓裴的!你不赶紧带着五娘走,还愣在这里作什么?!”
“我走了,那你呢?”苏蕴宜急问。
陆石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状似淡然地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留下来替你挡着,权当还你。”
“……”
陆石原本近在咫尺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模糊了,苏蕴宜一时反应不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直到一滴眼泪掉下,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哭了。
她自觉有满腹话语要说,可临了真涌出的,却只有眼泪。
一只修长的手捧住了她的侧脸,温柔地抹去脸上泪珠。裴七郎轻声道:“先别急着哭啊,卿卿,未必便没有破敌之法。”
此话一出,不仅是周遭侍卫,连同陆石均是一个激灵。
“姓裴的,别卖关子了快说什么法子?”
“郎君有何高招?”
裴七郎伸手指了指流民群最末,一个同样衣衫褴褛,却格外高大健壮的男人,“若我猜得不错,那人便是此流民群中的首领。”
“寻常流民未经训练,遭遇如我等般的强敌,稍有伤亡便会立即全员溃退,而这群流民损耗如此之大,却还能不计生死地厮杀,全是因为有那民极具威信的流民帅压阵罢了。”
众人一时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高大流民居后指挥若定,他左眼下有一块约四指宽的红斑,在人群中极是醒目。
“杀了他,此难自解。”
15. 第十五章
周围顿时一静。
陆石看看泪眼朦胧的苏蕴宜,又看看那于众人之后抱臂昂然而立的流民帅,一咬牙,“娘的,小爷这一遭拼了!我就不信,我连个流民都打不过!”
他当即掉转马头,大喝一声,朝黑潮厮杀而去。
围在裴七郎身侧最后几个侍卫,也在他的示意之下,跟在陆石之后替他护航开道。
苏蕴宜紧紧盯着他。陆石分明有伤在身,可稍作休养后,就展现出了极为强悍的战力,他左劈右砍,武艺绝伦,加之骑术精湛,骑于马背仿佛立于平地,刀锋横扫之下,敢于上前的流民皆非死即伤,一时间竟将众人震慑住,无一人胆敢上前。
此时其余侍卫赶到,陆石趁机策马奔驰,又撞开一大片人,须臾之间,那红斑流民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见。
苏蕴宜一时间只觉时空都凝滞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说时迟那时快,陆石与那流民帅已然短兵相接。
卷了刃的刀对上破口的剑,也算棋逢对手。
那红斑流民帅眼见陆石如疾风卷地而至,目标直指自己,竟不慌不忙,从容拔剑应对。
刀剑铿然相接,发出嗡鸣不止,陆石轻轻“咦”了一声,旋即蹙眉,退开,复又欺身而上。
面对陆石的凌厉攻势,红斑流民帅始终镇定自若。两人数息之间过了十余招,彼此势均力敌,均不能奈何对方。
然而两方僵持,吃亏的却是裴七郎这边。
其余流民目睹首领有难,更是红着眼睛拼了命,杀其余侍卫们步步后退,眼瞧着就要撑不住了。
而侍卫们一旦彻底溃败,陆石腹背受敌,顷刻间就会被杀。
届时在此观战的苏蕴宜和裴七郎二人亦难逃一死。
短短数日之内,先是遭人掳掠,然后侥幸逃脱,再遇到匪徒,又逃出生天。原以为见到裴七郎,总算是小命得保,谁知世事总难料。
叹息一声,苏蕴宜的手指再度按上了弩机。
裴七郎侧头看她,此时此刻,生死一线,他却仍是那副从容淡然的模样,甚至嘴角还有一丝笑意,“卿卿只有一支弩箭,这是想用在哪里?”
“自然是用在敌人身上。”
“……我以为你会留给自己。”
“原先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苏蕴宜低头看着带着斑斑血迹的弩箭箭头,又看向仍在厮杀不止的陆石和一众侍卫,“但是如果我就这么轻易死了,又对不住他们为救我赔上的性命。”
“所以我想,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同他们死在一处。”
裴七郎沉默了一瞬,而这一瞬在这一片混沌嘈杂中,又恍惚过了很久。
苏蕴宜再转头看他时,他脸上惯常的笑容不知何时已荡然无踪。那一双很深的眼眸就这么看着她,他说:“蕴宜,你不会死的。”
说罢,苏蕴宜看见他将手指抵在唇边,吹了一个唿哨。
嘹亮的唿哨响彻天地,几乎是转瞬间,地面传来隆隆震动,她想起那夜裴七郎率人朝她策马而来时的场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马蹄声!”
“不错。”裴七郎道:“我为押运粮草而来,自然不会只带这三十侍卫。”
“示人以弱,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位颇有名望的流民帅,褚璲。”
他话音落下,苏蕴宜的视线中就出现了一道黑线,黑线所到之处,鲜血暴溅,残肢乱飞,无数人的惨叫声撕裂天际。
——相较于装备单薄的侍卫们,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士兵们披甲持枪,胯下战马肆意飞驰,他们对上流民,直如虎入羊群,顷刻间就将原本涌动澎湃的黑潮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苏蕴宜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怔忪间,裴七郎已带着她悠然策马向前。
待他们缓缓行至战场中心,厮杀声、兵器相接声都已停止,只有将死之人哀哀的低嚎还在天地间回荡。
流民帅褚璲被侍卫五花大绑地压到裴七郎马前跪下。
此时离得近了,苏蕴宜才能细细打量这名凶悍异常的流民首领的模样。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汉子的模样,眉眼平凡,相貌普通,只有左眼下那块红色胎记最为显眼。
可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却能号令一众流民,与陆石打得不分胜负,险些就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蕴宜的注视,这流民帅淡漠地抬眼回视,他的目光有如剑芒,刺得苏蕴宜眼中一痛,可她硬是顶住了,不服输地瞪回去。
褚璲却已撇过头不再看她,转而对裴七郎道:“一朝不慎,败在郎君手下,褚璲无话可说。只是这些追随我的流民,不过是听我号令混口饭吃,若非朝廷无能,他们也不至于此。我甘愿赴死,还请郎君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裴七郎默然片刻,抬起了左手。
侍卫配合地举起了刀。
然而刀刃落下,却并未溅起预料之中的血花,反而是褚璲腰间的绳索为之一断。
褚璲和苏蕴宜皆是一愣。
裴七郎翻身下马,亲自搀扶起褚璲,“京口流民帅褚璲,褚珩章,勇冠三军、义薄云天,于江左素有名望,在下敬仰已久。”
褚璲站起了身,却只是狐疑地看着他,“我不过是一介流离失所的草民,你这样一个世家公子,如何会敬仰我?”
“褚璲,琅琊人氏,十三岁时琅琊为北羯所破,褚氏全族惨遭屠戮,你只身一人手刃数名羯人后出逃南渡,沦为流民。”
“二十岁时,你主动加入朝廷的北伐大军,每逢征战必奋力杀敌,很快便由普通士兵升为百夫长。可惜魏氏从中作梗,北伐无疾而终,你抱憾退伍。”
“二十五岁时,你已在京口收拢近万流民,当年淮扬一战,北羯五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誓要将大锦疆土全数吞并,局势危如累卵之际,你带领麾下流民奔赴前线,拼死杀敌,损失惨重,事后却未得朝廷补偿一粟一米。”
“三十二岁时,你为羯人重伤,自以为将死时,仍高呼三声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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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如今三十五岁,年过而立,回望北境,竟已离家二十二载。”
裴七郎的声音消散时,褚璲,这一个健壮如虎熊,刀斧临头依旧泰然处之的汉子,眼目已然猩红。
良久,他忽然仰天长啸,大吼:“爹!娘!二十二年了,我竟还未能替你们入殓修坟,是儿子不孝!”他猛然向北跪倒,以头抢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伏地长哭不起。
裴七郎静等了一会儿,从侧面将他扶起,郑重道:“褚君,当年北境故人,皆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静候我等收复故土,以羯人之血祭奠山河。”
褚璲再抬眼,目光炯炯,他抱拳问:“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在下裴七,幸会褚君。”裴七郎亦拱手道。
苏蕴宜在一旁,看裴七郎和褚璲两个相谈渐欢,很快便开始称兄道弟,一个叫他表字“珩章”,另一个则唤起了七郎。尤其是褚璲听说裴七郎竟是募得粮食,将要前去京口赈灾时,更是大为羞愧,再三向裴七郎道歉,并拍胸脯保证京口城中所有流民都会听奉裴七郎的差遣。
裴七郎则一本正经地表示:“在下募粮救人,只为救民于水火,并不欲取丝毫名利。”
褚璲果然更加动容。
在旁围观的苏蕴宜:“……学到了。”
褚璲的目光落到一旁的苏蕴宜身上,忽然眉头一皱,“七郎可是要携这位女郎同去京口?”
“是又如何?”裴七郎也回头看了眼不明就里的苏蕴宜。
叹息一声,褚璲道:“七郎有所不知,京口太守朱化,荒淫暴虐,京口城中但凡有姿色而无人庇佑的女子,大多都难逃他的魔掌,尊夫人如此容貌,若被那朱化看见,恐生诸多风波。”
裴七郎看着苏蕴宜,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苏蕴宜忙跳脚,“我是他表妹,我姓苏!才不是他夫人!”
褚璲一怔,当即拱手致歉,“对不住,苏女郎,是褚某失言了。”
裴七郎却敛了目光,又问:“敢问珩章,那朱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眼见两人再度认真交谈起来,苏蕴宜听得无趣,干脆转身去找陆石。
想到陆石,又难免想到他身上的伤。苏蕴宜四下仔细搜寻,果真看到不少紫花地丁,她采了满满一大捧,抱着找到陆石时,他正独坐溪边擦拭身上的血迹,胸前那道伤口果不其然又再度开裂不说,身上还添了大大小小许多血痕。
“陆石!”她叫了他一声。
可近在咫尺的陆石却浑没反应,跟聋了似的。
苏蕴宜又叫了几声,可陆石始终纹丝不动,气得她转身想走,之前生死一线时他说的那句话却再度于耳畔响起——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留下来替你挡着,权当还你。”
“……”忽一泄气,苏蕴宜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蹲在他身旁学着陆石当初的样子处理草药。
装了许久聋哑人的陆石终于有了反应,他悻悻开口:“你不陪着你表哥,来找我作甚?”
16. 第十六章
下一瞬,一大束开满紫堇色小花、犹带水珠的绿植被捧到自己面前,苏蕴宜脆生生道:“给你。”
默了片刻,陆石伸手接过,听一旁的苏蕴宜又说:“他同那流民帅相谈正欢,我去凑什么热闹?”
“他们在聊什么?”
陆石是明知故问。他自幼习武,耳力极佳,虽不曾刻意偷听,却也还是大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更不曾遗漏裴七郎提到北羯时,周围众人脸上流露出的深刻恨意。
只有苏蕴宜漫不经心,她手里一边捻着朵紫花玩,一边道:“好像是提到了那流民帅过去杀了不少北羯人的事。”
陆石一下掐紧了手里的花束。
“打打杀杀的,我不乐意听。”说着,苏蕴宜撇了撇嘴。
紧绷的心弦又松弛稍许,陆石扭头看着百无聊赖正往溪水里丢石子玩的苏蕴宜,喉结上下滚动,终是忍不住问:“五娘……你也痛恨北羯人吗?”
苏蕴宜狐疑地扭头看向陆石,心中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对上陆石紧张而期盼的眼神,她还是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陆石怔住。
“吴郡城中有不少世家大族都是由北地辗转南渡而来,在他们口中,北羯人凶狠残暴,比嗜人猛虎都要恐怖,可是……”将手中最后一颗石子丢弃,苏蕴宜摊了摊空空的双手,“我没见过啊。”
“我没见过北羯人,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生着三只眼睛六条胳膊……我生于吴郡长于吴郡,从来也没去过北地,大锦纵使痛失半壁,仿佛同我也无甚干系。”
“只消羯人闹不到我头上,”苏蕴宜托着腮帮子淡声道:“我才懒得管那起子闲事。”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说完这句话,一旁原本莫名紧绷忐忑的陆石忽如戳破孔的囊袋般松懈下来,突兀说了句“那就好”。
“好什么?”苏蕴宜顿时警惕。
“……没什么。”陆石冲她笑笑,“若有机会,以后我带你去瞧瞧北地风光。”
“我还没活够。”
“不会死的!”
……
收服褚璲之后,去往京口之路彻底畅通无阻,裴七郎此时才令押粮大军现身,由褚璲陪护,一同缓缓向京口行去。
此前为了引出褚璲,裴七郎刻意隐藏了实力,苏蕴宜也是此时才看清这支队伍的全貌——负责沿途护送的士兵们俱都全副武装,整齐的铠甲在日光照耀下闪烁着冷冽的锋芒。运粮的民夫们也都是精壮强健的汉子,每一辆粮草车都装得满满当当,在古道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如长龙般蜿蜒像前。
褚璲长叹道:“也只有这样的精锐之师,才能在如今纷乱的江左,将如此之多的粮草平安运送至此。京口有救了。”
而苏蕴宜想的却还要更多一些。
她想,裴七郎一介世家子,为何有如此手段,能在魏氏的严防死守下,挣出这样一支队伍?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正狐疑地盯着裴七郎的侧脸。
而裴七郎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破败城墙。城墙久未修葺,经年的风雨将砖块黄土腐,牌匾上曾经恢弘的大字也已经淡褪剥落,只能隐约看出写的是“京口”二字。
城墙内外均有重兵把守,守兵们远远地见到有大队人马朝此处而来,早已严阵以待。领头的将士从城墙垛口处探出头,高声问:“城下来者何人?”
“建康裴七。”裴七郎略一拱手,“在下由吴郡借粮而来,此前已修书一封与朱太守,还望将军行个方便,放我等入内。”
“哦,这事儿朱太守已支会过我,多谢裴七郎仗义出手。”那将领敷衍地一拱手,“郎君将粮草留下交与我等,即可自行返程。”
话音刚落,裴七郎尚未如何,队内顿起一阵嘈杂。
“朱化那竖子!怎么敢如此戏耍我们郎君?!”
“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当我等是跑腿的下人么!”
褚璲也是一脸愤懑,上前低声道:“七郎,我与守将楼登颇有交情,不如由我出面劝说?”
裴七郎微微摇头,“朱化摆明了是想卸磨杀驴,独吞功劳,纵使楼登有心,恐怕他也不敢直接违逆上官。”
他敛目沉思,却瞥见一旁苏蕴宜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微笑问:“蕴宜可是心中庆幸?”
苏蕴宜坦然承认:“若京口将你拒之门外,岂不正好方便我尽早回吴郡?”
“可若我无功而返,白白折腾了一通,必然声望大跌,之前在苏使君面前说的话,恐怕就再不管用了。”听她这样说,裴七郎非但不恼,嘴角反而浮起笑意。
“……”这一下换作苏蕴宜脸色不好了。
她那个父亲她心中有数,最是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人物,如今裴七郎声名显赫,吴郡众人纷传他在陛下和魏太傅面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苏俊这才身段柔软,极为顺从地取消了苏蕴宜的婚事。可若哪天裴七郎一朝跌落神坛……
纵使苏俊一时想不起她这个女儿,可始终在旁虎视眈眈的苏蕴华绝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她一定会趁机将她推入深渊!
眼见苏蕴宜也跟着沉下了脸,裴七郎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可下一瞬,就见苏蕴宜板着脸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粮草目前尚在我们手中,还不是你说给谁就给谁?”
“那朱化既然如此不要脸,你自然不必同他客气。”
裴七郎眼神一动,“蕴宜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你我果真是心有灵犀。”
他再度转向那守将楼登,朗声道:“还望楼将军见谅,这批粮草乃是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的,恕我不能随意交出。如今京口情势复杂,我亦不愿见楼将军为难,既如此,我先行携粮返回,待朱太守考虑清楚了,再行定夺。”
楼登高居城墙之上,清楚地看见那裴七郎对属下下令,押粮车队后队变前队,一副要断然离去的样子,不由有些慌了神。
他的顶头上司朱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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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是收下裴七郎的粮食就让他滚,楼登虽觉此举颇为不妥,但也无可奈何,如今眼见事态有变,他是半分责任也不想担,当即抬手叫人,“立即禀报朱太守,那裴七不是个好惹的,请他亲自过来处理此事。”
一刻钟后,京口城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乌衣、头戴漆纱笼冠,外罩石青大氅,身量颇高的男子朝他们走来,远远地就冲裴七郎拱手笑道:“久闻裴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
裴七郎亦行礼笑道:“裴七见过朱太守。”
朱化并不如苏蕴宜想象中那般是个肥肠满脑、老谋深算的模样,相反的,他身形瘦削,浓眉大眼。那身乌衣交领处露出一圈墨狐皮毛,腰间玉佩洁白无暇、如脂似膏,正合当下世家圈层中所追求的内敛奢豪。
似乎是感受到苏蕴宜打量的目光,朱化也向她看来,所幸苏蕴宜已提前擦黑了脸扮作男子,朱化的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又同裴七郎道:“我原是同楼登说,帮着裴郎一块儿搬运粮食入库,谁知他竟会错了意,引得裴郎误会,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裴七郎淡笑道:“楼将军日夜镇守京口以防流民生事,操劳之下出现失误也是有的,裴七岂敢苛责?”
两人几句寒暄,就轻飘飘地将此前龃龉揭过,如同数年未见的兄弟一般亲亲热热地把臂入城。
苏蕴宜等人跟随其后,进入城中,却见四下静谧,芳草处处,屋舍俨然,几个衣着干净朴素的百姓在田间劳作。
不是说京口遭了水灾,已是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似是察觉到了众人心中疑虑,叹息一声,朱化道:“世人都道我这京口太守无能,不能安民救灾,其实我是日夜劳心,一意只为了百姓。早些时日大水退去之后,我拉下脸面四处借粮安抚民生,已然将灾情平定。你瞧瞧,这哪儿有灾民啊?”
苏蕴宜听见身旁的褚璲从牙缝里硬挤出几个字,“无耻至极!”
同是无耻之人的裴七郎则面不改色,故作同情道:“竟是如此,朱太守实在是受委屈了。”
“裴郎既知,我便不委屈。”
撂下押运队伍,朱化一路引着裴七郎往东而去,苏蕴宜和褚璲作为他的“亲信”自然同行,远远地便看见一座高楼矗立江畔,青瓦朱门,鸿图华构,比之吴郡城中最好的酒楼亦不逊色。
苏蕴宜小声问:“那是什么地方?”
褚璲面无表情,“摘星楼。”
京口曾是江左富庶之地,摘星楼则是城中最奢华的酒楼,无数高官名士出入于此。而如今大水淹田,数万流民四散逃离,摘星楼却歌声缭绕,灯火通明依旧。
一旦踏入楼中,佳肴如流水而过,美貌婢子如云而来,娇声软语、香气袅袅,迷得人晕头转向。
一门之隔,门外是灾难与饥饿,门内却俨如瑶池仙境。
饶是苏蕴宜不知人间疾苦,想到此前所见那些流民深凹的脸颊与麻木的眼神,再看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鹿肉鲍鱼,也不由得一时恍惚。
17. 第十七章
“裴郎以为,我这摘星楼较之建康酒楼如何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化脸上已带了薄薄酒意,他往官帽椅的椅背上一靠,无不自得地问。
放下象牙筷,以湿绸巾略拭了拭嘴唇,裴七郎笑道:“不遑多让。”
朱化“哈哈”一笑,“纵是如此,可终究,建康是建康,京口是京口。裴郎,你说是也不是?”
裴七郎但笑不语。
……
一番招待之后,朱化走了,这回倒是没催着裴七郎快滚,还送了他一坛曲阿酒,嘱咐他回房之后再打开。
裴七郎笑盈盈地送走朱化,转头就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酒坛,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散出,里头灿灿金光四溢,装的全是沉甸甸的金块。
一片倒抽冷气声中,只有见惯富贵的苏蕴宜还镇定依旧,她迷惑地问:“那朱化这是何意?”
“他只把我当做那等沽名钓誉之徒,意思是,我粮草送到,名望已然到手,拿了金子就可以走了。”裴七郎嗤笑一声,随手又将盖子掩上。
左右随从问:“郎君,这朱化不肯配合,咱们接下去该如何是好?”
“他打他的算盘,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裴七郎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褚璲,“还请珩章带我们前往流民安顿之地,才好安民赈灾。”
褚璲颇激动地一拱手,“是!”
见几人说得兴起,苏蕴宜却对此兴致缺缺,她只庆幸今晚总算不用继续露宿野地,能安安稳稳洗个热水澡了。
前些日子虽说在村中民宅草草洗过一遍,终究已过了数日,这些天来苏蕴宜只觉头皮与后背时常瘙痒,直到此时整个人浸入热水中,这种感觉才散去。
她舒适地叹息一声,解开紧紧束起的长发,仔细清洗起来。
水流潺潺声,掩去了房门开阖与脚步声。
苏蕴宜专心致志地沐浴,浑然不觉自己房中来了个不速之客——直到一只手贴上了自己的后背。
“啊”的一声惊叫,苏蕴宜掩胸转头,却见是裴七郎,他正单手撑在浴桶的桶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你……你来干什么?还不快出去!”虽说心头略微一松,但到底还是羞涩窘迫,苏蕴宜尽力把自己埋进水里,只露出个脑袋,慌乱不堪地不敢与他对视。
喉结上下滚动片刻,裴七郎竭力控制自己移开视线,道:“蕴宜,朱化往我房里塞了人,请容我在你这里待上一夜。”
高官名士之间以美人待客的习俗由来已久,吴郡苏氏宅中便豢养了不少舞姬歌伎,用来招待贵客,这苏蕴宜是知晓的。她狐疑地剜了眼裴七郎,“你若不愿,为何不去其他侍卫房中,偏来我这里?”
裴七郎想起方才,自己才回到房中不久,房门”吱嘎“一声,两名美人袅娜而来,向他盈盈一礼,“见过郎君,朱太守命我姐妹二人前来侍奉郎君就寝。”
合上书页,裴七郎淡声道:“不必了,你们回去……”他话音未落,身下却忽起燥热,一阵熟悉的冲动袭遍全身,不由得登时咬牙噤声。
那两女对视一眼,双双宽衣解带,向他靠近。他竭力压制不适,这才摆脱两女,匆忙避了出来。
“朱化给我下了药。”
苏蕴宜诧异转头,这才注意到裴七郎素来苍白的脸此刻泛着异样的潮红,他嘴唇微张,不住地微微喘息着,额前滚落汗珠,滴入她所在的浴桶。
心中微微一动,虽已信了七分,可她犹自嘟囔:“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方才分明我们同桌而食,吃的东西都一样,怎的我就没有异常?”
裴七郎向她伸出手指,苏蕴下意识地凑上去嗅了嗅,只觉他的指尖似乎萦绕着一股颇为熟悉的香气。
“……是那坛金子。”双眼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鲜嫩红唇,裴七郎恍惚了一瞬,用力闭了闭眼睛,喘息着勉强道:“朱化在金子上涂了药,只有我一个人碰了。”
“那你还给我闻?!”苏蕴宜简直想跳起来扇这厮一耳光,又怕便宜了他,只好忍住。
见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裴七郎一时觉得她可爱,忍不住便笑了。他不顾苏蕴宜凶狠的眼神,俯下身凑近了她,喉结滚动着低声问:“蕴宜,真的不能帮帮我吗?”
“……”不知是否受那下作药物的气味影响,苏蕴宜忽然脸热得发烫,心跳也加快了,口中也跟脑子里含了一团浆糊似的,半晌挤不出一句囫囵话,“你,我……我……唔!”
而裴七郎久等不到她的回复,显然已经按耐不住,他单手捧住苏蕴宜的后脑勺,颇有些急切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两人分明有过最亲密的行为,彼此却还是第一次亲吻。
苏蕴宜有些懵懂地承受着,她迷茫地半睁着眼睛,感受到裴七郎在自己唇瓣上碾动半晌,然后生涩地探入纠缠。两人的牙齿磕磕碰碰,舌尖弥漫出点血腥味。
湿吻间隙,她含含糊糊地问你就不能从了她们,却被人惩罚似的咬了一口,那人说:“我只要你。”
水渐渐地冷却,“哗啦”一声,裴七郎将苏蕴宜整个人从浴桶中抱起,放在床榻上,自己压了上去。少女如玉一般温凉的肌肤几乎是瞬间缓解了他身上不正常的火热与胀痛,可这好转又只是一瞬,随即更高的温度覆盖上来。
裴七郎的理智为之燃尽,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一口咬住了她的耳垂,将其含在口中,舌尖卷弄舔舐着。他的一只手紧紧掐着她的细腰,另一只手则在她身上游移,一番捻动搓揉后,缓缓下探,眼看就要抵达,苏蕴宜却蓦地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
那日东苑床帷中种种不堪入目的画面瞬间挤入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当时几乎将她溺毙的难堪与羞耻,苏蕴宜下意识地张嘴狠狠咬上了他的肩膀。
剧痛袭来,裴七郎“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理智霎时回笼。他撑起双臂伏在她身上,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头,那里已然印了一排牙印,形似月牙,正渗着殷红的血丝。
而苏蕴宜双手捂着脸,哭了。
她哭得伤心,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儿。裴七郎心生怜惜,又不免迷惑,一边哄着一边将她的手拿开,却见苏蕴宜眨着通红的眼睛,满脸都是泪水。
“好好的,怎么哭了?是我弄疼你了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苏蕴宜的泪水像是开了闸,止不住地往外淌,“你这个坏人!混蛋!你又来欺负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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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欺负我!你凭什么,凭什么那么对我?”眼看自己光着身子,而裴七郎的衣服照旧还在身上,苏蕴宜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她用力捶了下他,“你给我滚!”
朦胧不清间,苏蕴宜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似乎起身离开了,又似乎没有。房间里依旧充斥着暧昧的气息,有布料摩擦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她有些迟疑地睁开眼睛,却见裴七郎立在床榻一侧,已经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见她看来,他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停止,系带解开,中衣滑落,宽肩窄腰长腿,在她眼中一览无余。
两人终于坦诚相见。
在她的注视下,裴七郎再度覆身而上,低头亲了亲她泛红的眼角,“这样可以了么?”
见她撇过脸不肯吭声,他的手掌再度缓缓贴上了她的腰,“你若不愿,我绝不勉强,只是蕴宜……我很想你。”
苏蕴宜按住他那只作祟的手,哼哼唧唧地说:“你自己来不行吗?”
“……好像不行。”
裴七郎滚烫的叹息扑在苏蕴宜耳畔,她不知怎么的脑子又糊涂起来,那只按着他的手竟然一松。
在被男人掐着腋窝抱坐起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懊恼地低叫了一声,可终究于事无补。她只好搂紧了他的脖颈与肩膀,掩耳盗铃地紧紧闭上眼睛,任他施为。
……
苏蕴宜原本对那朱化是无感的,可经此一夜,她恨死了朱化。
那狗官!给裴七下的什么药!她每次以为总算结束了,没多久就又被他弄醒,陆陆续续的总没个尽头,直到天将将亮才彻底完事。
精疲力尽的裴七郎一头栽倒在她身上昏睡过去,苏蕴宜有意将这厮掀开,酸软的双臂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只好就这么搂着他将就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反正直到苏蕴宜醒来,眼见外头的天色已经亮堂堂了,可裴七郎还睡着。
感受到某处的异样,苏蕴宜红着脸推了他一把,“裴七,你醒醒!快出去!”
裴七郎似乎动了动,却没醒,只是含糊了一声。
苏蕴宜急了,硬是咬牙把人掀开,坐起身,却见裴七郎脸上仍旧潮红一片。
怎么回事?莫非那药力还没泄尽?
“不应当啊……”苏蕴宜喃喃自语着,伸手一摸他的脸,才觉出不对来——裴七郎的额头脸颊滚滚烫,显然是发烧了。
·
裴七郎突发急病的消息惊动了摘星楼上下,这动静很快又传到太守府中。
朱化闻言只是一笑,“那小子看着就病怏怏的,果然难以消受这美人恩。”
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如裴七郎那等欺世盗名之徒,是以故意设计了昨夜那一遭,只盼那病秧子在女色上亏了身子,一命呜呼了最好。
正如此期盼着,却见管事的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朱化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
“回老爷,昨儿咱们安排的两个美人儿上半夜就回来了,说那裴七郎压根没近她们的身,当时就走了。”
“什么?这样的事怎的不一早来报我!”朱化登时气得摔了笔,半晌,却又狐疑道:“那他昨晚去了哪儿?”
18. 第十八章
“郎君只是夜间受凉,着了风寒,不打紧,吃了药好生休养着也就是了。”朱化派来的大夫自然不会有多么尽心,对着众人敷衍几句,留下几贴药便走了。
裴七郎的侍卫们眼见自家郎君昏睡不醒,朱化的人却如此草率,顿时激愤不已。
“朱化那狗贼竟敢如此怠慢我们郎君,来日定要他好看!”
“先别说来日了,郎君眼前这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呢。不过说来也奇怪,昨日看起来还好好的,怎的过了一夜就病倒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坐在床沿上的苏蕴宜,“苏女郎,你是头一个发现郎君生病的,可知他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蕴宜假作低头给裴七郎喂药,以遮掩自己羞红的脸,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是见他脸色不对,才察觉他发烧了。”
见她答非所问,有人急欲追问,却被突兀“够了”一声低喝打断,循声望去,喝斥那人竟是陆石。
陆石面色不善,冷冷道:“追问一个小女郎有什么用,待找到得用的医者,救醒了你家郎君,他自会亲口说明。”
“不错,当务之急是治好七郎的病。”褚璲开口道:“若诸位信得过褚某,我认得一位医者,医术精湛,或可为七郎诊治。”
侍卫们忙道:“那赶紧将那位医者请来吧!”
褚璲却摇了摇头,“那医者亦是流民,她素来厌憎世家权贵,若是就这般请她出诊,她定然不肯。只有将七郎送到她面前,细细说明缘由,她或许愿意破例一次。”
众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虽说不甚妥当,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若继续拖延下去,万一郎君病情加重,那便大事不妙了,因而为今之计,也只能照着褚璲所言,抬了郎君去寻医。
众人议论纷纷时,苏蕴宜始终静默不言,待大家敲定此事,各自忙碌开来,再无暇顾及自己,她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若他们再逼问下去,自己不得已之下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日后便没脸再见人了。
怔然思索片刻,苏蕴宜转头看向昏睡不醒的裴七郎,他仍深陷高热中,俊脸潮红,颊边沁着薄薄汗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跟着红了脸,待回过神来,她慌忙使劲儿摇了摇头,移开目光,将他额前盖着的湿布取下浸入冷水,正拧着水,房门却被“笃笃”敲响。
是陆石,他推开了门,抱着胳膊,漠然看着苏蕴宜手上的动作。
“你怎么来了?”苏蕴宜返回身,将重新冷却的湿布轻轻盖回裴七郎额头,才看向陆石问。
“有件事想问你。”陆石反手关上了门,他走到苏蕴宜身边,盯着她清亮的眼眸缓缓俯身,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你昨晚,是不是和你表哥在一起?”
心头骤然”咯噔“一声,苏蕴宜眼中掠过一瞬间的慌乱,可她随即又强作镇定,“我才没有!你少胡说八道了,我昨晚……我昨晚是自己一个人……”
“你撒谎。”陆石斩钉截铁地道。
“……”见他如此咄咄逼人,苏蕴宜也有些恼羞成怒。
她醒来发现裴七郎发烧之后,立即便给自己和他都穿戴整齐了,才趁着四下无人,连拖带拽将他弄回了自己房间。思来想去,她自觉天衣无缝,声音便大了起来,“你真是胡闹!好端端的来我房间净说些浑话!好女不和男斗,我不同你一般见识,赶紧出去!”
陆石也不知怎的,竟然“嗤”地笑了,只是那笑容委实有些难看。他沉声道:“你至少先将自己脖子上的痕迹遮住再来骗我,行吗?”
苏蕴宜下意识地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她慌忙转身跑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左右照看了半晌,却见自己露在外头的那截脖颈光洁白皙如旧,并不见有半点暧昧的痕迹在上头。
手掌重重地拍了下妆台的桌面,苏蕴宜冷着脸转身,“你诈我!”
陆石就站在原地看着她,他面无表情,眼中的落寞却重得快要凝结成实质,“我若不诈你,如何能确定我心中的猜测……五娘,你真的……你真的对他有情?”
有情……么?
苏蕴宜怔怔地扭头,看着犹自昏睡的裴七郎。
他睡着了,脸上一惯疏离嘲弄的淡笑不见,反倒薄唇紧抿、眉头微蹙着,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光风霁月的裴七郎,倒像只是一个不安的孩子。
她想抚平他的眉心,可伸到一半的手却又停顿、收回。
双手交叠,苏蕴宜恢复了平静,“陆石,这是我同他之间的事。”
陆石听出了她未出口的后半句——“与你无关。”
说来也奇怪,他胸前的那道伤口,原本已经在渐渐地愈合,可此时此刻,竟又不知为何隐隐作痛,连同敷在伤口的那些紫花地丁也仿佛跟着一并灼烧起来,烫得他心口又酸又痛。
“若我偏要管呢?”
苏蕴宜愕然抬头,却见陆石紧绷着脸大步走到自己面前,一把拽起她的手腕,用足以捏碎石头的力道攥着她。他急声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他强迫的你?你根本不情愿的对不对?”
“你别胡闹了!快放开我!”苏蕴宜用力挣扎,抬起另一只手拍打他的肩头,可她的手仿佛拍在坚硬的石头上,不能撼动陆石丝毫。
“果然是他强迫你的!”对苏蕴宜的挣扎与斥骂,陆石充耳不闻,他自觉找到了真相,咬牙切齿地看向昏睡一旁的裴七郎,“五娘,你放心,我这就杀了他为你泄恨。”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陆石被嫉恨蒙蔽了心窍,不管不顾就要向裴七郎砍去,眼见刀锋即将见血,前方却忽然横出一个人——苏蕴宜张开双臂,挡在了裴七郎身前。
刀刃断然停顿,就横亘在那纤细脆弱的颈间,苏蕴宜咽了咽唾沫,道:“陆石,他没有强迫我。”
“是我自己情愿的。”
“当啷”一声,长刀坠地。
陆石无措地退后两步,再抬起头来,眼底竟已通红一片。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是巴巴地望着苏蕴宜,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
他的伤心是那样显而易见,以至于原本恼怒的苏蕴宜一下便心软了,可她看看身后人事不省的裴七郎,终是硬起心肠,道:“陆石,我和裴七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会嫁给他的。”
然而只待陆石高兴了一瞬,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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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说:“可我也不会嫁给你。”
陆石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半晌,他的嘴唇动了动,“为什么?”
“我不叫五娘,我姓苏,吴郡苏氏的苏,我叫苏蕴宜。”
苏蕴宜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平静昂首道:“我家乃江左名门,我更是苏氏家主之女,虽非嫡出,自幼也是娇养长大,半点苦也不曾吃过。我日后纵不能嫁入高门大户,至少也可以择一寒门士子为婿,过安稳日子,而不是……”
她的目光定在陆石脸上,“而不是嫁与江湖草莽,自此颠沛流离一生。”
“……你怎就料定我只是草莽?”喉结滚动,陆石哑声道:“说不定我另有身世,我也能给予你一生安稳富贵呢?”
“那也都与我无关!”
一声呵斥之后,苏蕴宜再度平静下来,“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彼此恩怨也已经两清。”
“陆石,你走吧。”
·
被陆石甩过的那扇门过了很久还在微微摇晃着,苏蕴宜也没顾得上。
她呆坐在床沿上,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方才陆石离去时脸上的神情。
是那样的落寞、哀伤,和委屈。
她对此感到有些不安,但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迟早的事。”不知对谁说了声,苏蕴宜定了定神,正要起身,却听见身后的裴七郎忽然动了一下。
“蕴宜。”
低哑的呼唤声响起,苏蕴宜惊诧转头,正对上裴七郎缓缓睁开眼睛。两人对视片刻,裴七郎嘴角虚弱地勾了勾,轻声道:“果然是你,真好。”
苏蕴宜迟疑片刻,她有些吃不准裴七郎方才有没有听见自己和陆石的对话,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平静,才略略放下心,“早上突然发现你发烧,可吓坏我了。”
“都是我不好,让蕴宜受惊了。”
“知道就好!”恢复了往日神态,苏蕴宜起身叉腰道:“既然知道自己身子不行,就不该来招惹别人!”
“分明是那朱化给我下药的缘故,”裴七郎眼中浮起笑意,“怎的就成了我身子不行?我的身子究竟行不行,别人不知,蕴宜难道还不知……”
“闭嘴!你闭嘴!”苏蕴宜扑上去,以一副谋杀亲夫的凶相狠狠捂住了裴七郎的嘴巴。
“呃……那个,两位,打扰一下。”
褚璲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外,眼神闪躲。实在是这门坏得莫名其妙,害得他一眼就瞧见里头纠缠不休的二人,尴尬得他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所幸那两人立即便分开了,裴七郎咳嗽两声,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珩章可是有事?”
“方才你昏迷不醒,我便提出带你去找我相识的一名医者看诊。”褚璲无措地搓着手,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朝苏蕴宜看去,“现在七郎既醒了,可还要去么?”
“去,怎么不去?”
苏蕴宜冷笑着,幽幽看了身侧那人一眼,“我倒要亲自问问大夫,看看某些人究竟是因着被下了药,还是自己本身就不行的缘故。”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裴七郎道:“那便去看看吧。”
19. 第十九章
自朝廷南渡以来,京口成为收留流民之地,渐渐的便分为内外二城。内城是如朱化、楼登这类官吏及名士居住之所,外城则聚有流民数万。用褚璲的话来说,流民聚居之地“摩肩擦踵、箪瓢屡空”,民生之艰,可见一斑。
因裴七郎身体不适,侍卫们特意为他寻来一架辎车,以软垫铺就,小心行驶。苏蕴宜与其同乘,趴在马车窗沿上,掀开一点帘子,朝外好奇地张望。
只见内城中道路宽阔,行人稀少,途径街巷皆洁净静谧,两边栽有榉树,正逢碧叶新生,很是郁郁葱葱。苏蕴宜心道:这京口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怖,似乎与吴郡相差无几?
随行在车旁的褚璲却仿佛能听见她心中所想一般,忽然道:“一会儿到了外城,荒凉异常,土地泥泞,车马行驶不便,苏女郎需得下车步行,到时可得当心了。”
莫名感到被轻视,苏蕴宜颇为不服地说:“褚君莫要小瞧我,我也是一路颠沛流离才到的京口,并非那等柔弱不能自理之人……”
大话还没放完,腰带被轻轻往后一拽,苏蕴宜往后一跌,摔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裴七郎揽住她,顺势伸长了胳膊,将竹帘放下,遮住了窗外景致。
“要出内城了,别叫守城士兵看见你。”
“……”卡在喉咙里的埋怨顿时咽了回去,关于朱化好色的传闻还清晰地刻在她脑子里,纵使现在扮作男子模样,苏蕴宜也不敢节外生枝,立刻老老实实地坐好。
车外传来褚璲和守城士兵熟稔打招呼的声音。
“褚君这是要出城?”
“嗯,贵人想去外城游玩,令我陪护。”
内外城之间的城门打开,辎车继续缓缓向前。苏蕴宜耳朵尖,路过一士兵时隔着车帘听见他嘀咕:“外城那地方乌烟瘴气的,简直犹如豚窝犬舍,哪位贵人如此想不开,去那地界游玩?”
闻言,她顿时心中惴惴,打起了退堂鼓,正犹豫要不要张口告辞,裴七郎忽然一声叹息,直直倒进她怀里。
“你这是作什么?”苏蕴宜忙不迭地推搡着他,谁知裴七郎反倒得寸进尺,反手圈住了她的腰,“头晕得厉害,让我躺一会儿。”
手悬停在半空,半晌之后,苏蕴宜将手轻轻按上他的后背,“你的手下给你铺了这样厚实的软褥,枕头也备下了,车中哪里不能躺?”
“都不及你。”
许是这段时间连日奔波操劳,裴七郎真是累极了,躺在苏蕴宜膝上,没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自相识以来,两人之间纠葛莫名渐深,但如这般温和静谧地相处,竟还是第一次。
她垂下头,以目光为指,细细抚摸过他的轮廓、眉眼。外头的日光从竹帘的缝隙中渗入,漏在裴七郎衣衫与发间,散了他一身的熠熠金光。
真奇怪。
苏蕴宜回想起记忆中,这个人或立于山顶指点江山,或高居马背挥斥方遒的英姿,再低头看他此刻憔悴疲倦的模样,心想:原来裴七郎也会有如此柔弱的时候。
这一点意外的发现却莫名令她莫名地高兴起来,嘴里幽幽地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吴侬小曲。浑然不觉膝上那人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唱的什么歌?真好听。”裴七郎弯了眉眼,温声道:“比建康皇宫中的靡靡之音好听得多。”
“说得好像你听过宫中乐曲似的。”苏蕴宜嗔道。
裴七郎没有答话,就躺在膝上仰望着她,正逢苏蕴宜低头看来,两人目光于中途相接,彼此都是一怔。
仿佛被火星子溅到一般,苏蕴宜仓促躲开视线,推着裴七郎的后背让他坐起身,“这路怎么这么颠簸?你快问问什么时候才到地方。”
裴七郎一笑,也不戳穿,从善如流地起身,掀开竹帘一角,向外头问:“可快到了?”
“离得不远了,再走一段路也就到了。”褚璲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只是前方的路泥泞难行,郎君和苏女郎怕是得下车徒步。”
苏蕴宜自被从吴郡城中掳走之后,很是经历了一番坎坷,自觉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对上裴七郎询问中带着担忧的目光,她傲气地一昂头,“我从淮江王手下逃脱时,连野地荒坟都钻过,何况只是走一段泥路?”
但这傲气只存在了短短片刻,直到辎车车门打开,外头的景象清晰映入眼中,苏蕴宜心中顿时直呼大事不妙。
眼前所见的路几乎不能称之为马路,只是由人力踩踏而成的交错小径,黄土小径被雨水泡得松软,大大小小的水坑错落分布其上。有侍卫先行探路,他甫一踏上那泥路,脚下便清晰地传来“噗嗤噗嗤”的声响,鞋底缓缓下陷,直到烂泥漫过鞋面才算踩到实地。
苏蕴宜看着他吃力而缓慢地在泥地里行走,没两步,裤脚、衣摆便已溅满了点点泥渍,一张小脸霎时阴云密布。
裴七郎先行下车,见苏蕴宜待在原地踌躇着不肯动,便折返回去,“还是我背着你走吧。”
环顾四周,褚璲和那些侍卫似乎并没有关注自己这边,可苏蕴宜还是觉得,他们在暗暗地注意着自己。想到方才自己放出的狂言,和那些总是萦绕周身、隐隐约约的轻视的眼神,苏蕴宜一咬牙,避开裴七郎伸过来的手,“我自己走。”
一跃而下,鞋底接触泥地,霎时便深深陷入其中。那柔软而湿滑的泥土,像一张贪婪的大口,紧紧咬住苏蕴宜的脚掌,越吞越深,直吞至脚踝才作罢。
“还好吗?”
对上裴七郎隐含笑意的眼眸,苏蕴宜只能嘴硬,“当然好啦,我好得很!”
众人开始在褚璲的带领下踩着泥泞向前跋涉,最开始都走得颇为艰难,可渐渐习惯之后,脚程便都快起来。
这可苦了苏蕴宜,她的体力、速度本就不及这些精壮汉子们,更别说在泥地里跋涉。她这头尚在同泥坑作斗争,抬眼一看,侍卫们早都走远了。
而最可恶的是,连裴七郎都没等她!
虽说早对那厮的恶劣心中有数,可真的再度被丢下,苏蕴宜心里还是不免觉得委屈,“可恶!裴狗!早知道看你病死算了,我就不该陪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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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想越后悔,眼里很快积蓄了一大包眼泪,要掉不掉地含着。
“蕴宜在念叨什么?”
熟悉的声音,竟然传自身后。苏蕴宜愕然回头,却见裴七郎正在自己身后,似笑非笑地道:“莫非是在骂我……咦?”他忽然加快上前两步,伸出指尖抹了下苏蕴宜的脸颊,“怎么哭了?”
吸了两下鼻子,苏蕴宜慌忙扭过身子擦了擦眼睛,闷闷道:“我没哭……我就是,突然想回吴郡了。”
“待京口事了,我陪你一块儿回去。”裴七郎缓缓牵上她的手,用力握紧,“只是现在,我们要加紧追上他们了。”
这回苏蕴宜没再挣扎,老老实实地被裴七郎带着走,前头的路逐渐平坦,两人总算赶上了大部队。
褚璲伸手拦路下他们,“郎君,前头就是我等流民聚居之地,请郎君暂且留步。”
说罢,他大步上前,吹了段古怪的口哨。口哨声远远散开,只见不远处密林摇曳,从树上跳下几个人来,兴冲冲地往这儿跑,“大兄?是大兄回来了吗?”
“是我,快来见过裴郎君。”褚璲引着那几人到裴七郎面前见礼,“裴郎体恤我京口众民,特意从吴郡募集粮草前来赈灾。”
那几人惊诧地彼此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当即跪在泥泞地上对着裴七郎磕了三个头,同时口中称颂不已,待站起身,又朝四处打了几个唿哨——左右山林间,竟霎时冒出无数人头,都手持锄耙棍棒,好奇地朝他们张望着。
褚璲大声道:“还不快见过裴郎?”
隐匿于山坡密林间的流民们齐齐下拜,高呼:“拜见裴郎!”
其声隆隆,震飞鸟雀无数。
苏蕴宜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上百人伏身下拜,堪称震骇人心,她不由得一时怔忪。裴七郎却仿佛见惯了似的,只是平静笑道:“叨扰诸位了,还请平身吧。”
“郎君,待过了这片林地,便是我等的住所了。我所提过的那名医者名叫林慧娘,此刻应当就在医庐。”
“林慧娘?”苏蕴宜好奇地问:“听这名字,那名大夫竟是女子么?”
“不错。”褚璲与有荣焉一般地挺起胸膛,“慧娘是这天下最灵秀聪敏的女子!”
说话间,众人已穿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却见不远处土地荒芜,错落无序地搭建着大片简陋的棚屋,有的是用破旧木板拼凑而成,有的则仅以茅草、树枝勉强拼凑用来遮蔽风雨。棚屋之间紧密相连,通道逼仄而狭窄,衣不蔽体的孩子们在其中穿行奔跑,时不时发出嬉笑尖叫,是这一片死寂之地唯一鲜活的声音。
而更多人,只是疲乏而麻木地在棚屋之间不停忙碌劳作着。
这满目荒凉中,有一位女子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衫,斜背着一只药箱,在流民堆中来回穿梭,时而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伤者的伤口,时而又半跪在一位病重的老妪身旁,握住她的手为其切脉。
褚璲兴奋地迈前两步,大喊:“慧娘!我回来了!”
20. 第二十章
褚璲的嗓门震天响,林慧娘却置若罔闻。她捏着那老妪的手腕,眉头微微皱起,半晌才道:“一会儿我给您煎了药,吃下去一剂再看看效果。”
那老妪咳嗽了两声,喘息着道:“慧娘,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左右我已经老了,迟早是个死,不如将药留给你们小的……”
“老的,小的,都是人。”林慧娘站起身,安抚地拍了拍老妪的肩膀,“没有谁比谁的命更贵重。”
料理完手头的事,她才抹着手漫不经心地转身,“回来就回来吧,闹这么大动静干……”
声音一滞,林慧娘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定在褚璲身后。
苏蕴宜眼睛尖,她注意到,那林慧娘原本平静的脸在见到他们这些人的那一瞬间就沉了下去。
“这些是内城里头的贵人吧?”林慧娘淡淡道:“褚璲,你怎么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了?”
褚璲巴巴地跑到林慧娘跟前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却兀自转身,冷冷丢下“不治”二字,便径直走开。
苏蕴宜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裴七郎,见他目光尚算清明,只是方才脸上褪下去的潮红不知何时又再度泛起,有些恹恹地靠上了自己的肩膀。
心头不知怎的就蓦然软了一块,苏蕴宜难得地没有推开他。
被当众断然拒绝,褚璲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他朝这头看了几眼,又向着林慧娘追过去,“慧娘,慧娘,我知你不喜那些达官贵胄,可这位裴郎君与朱化等人绝非同类!他听闻京口受灾,特意从吴郡募捐粮草十万石押运至此,如此大恩,我们不能不报啊!”
“报恩?”林慧娘停下脚步,侧头冷睨着褚璲,“当年魏氏官员用一斗米换走我阿娘时,也说是对我家的大恩,可阿娘一走不到半月,就惨死于魏家后门沟渠之中!我曾立誓此生绝不救治任一世家子,现在——你却叫我报恩?”
林慧娘的目光有如针尖,刺得褚璲不敢直视,只能悻悻松手。
“算了,珩章。”裴七郎有些虚弱地微笑道:“来此也主要是想看看京口百姓们的生活,我并无甚大碍,既然林大夫不愿为我看诊,我们回去便是,不必勉强。”
提议来找林慧娘的是褚璲,如今人是见着了,却叫裴七郎吃了闭门羹,平白让人白跑一趟,褚璲也是又尴尬又愧疚,他嘴唇翕动,正想说自己再帮着劝劝,却见苏蕴宜轻轻放开了裴七郎,径直向林慧娘走去。
“林大夫从北境远渡至此,经历诸多苦难,定然博闻强识。我自幼生长于江左,不知人间疾苦,有一桩疑惑萦绕心头许久,不知林大夫可愿为我解惑?”
林慧娘转身,狐疑不解地看着苏蕴宜,并不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苏蕴宜便继续说:“我幼时豢养了一只狸奴,颇为亲人可爱,我很喜爱它,时常与其同榻而眠。可我的长姊却对狸奴厌恶非常,以我坏了规矩为名,将它夺去,生生溺毙,害我哭了多日。”
“我与长姊是一家姊妹,骨肉至亲,为何我爱狸奴,而长姊如此憎恶狸奴呢?”
林慧娘怔了怔,蹙眉道:“你长姊并非是憎恶你那狸奴,她只是憎恶你,所以恨屋及乌罢了。”
苏蕴宜叹息了一声,“在外人眼里,我与长姊同根而生,必然休戚与共,可谁又能知道,我同她早已反目成仇,彼此水火不能相容。”
“长姊憎恶我,所以也憎恶我的狸奴,正如林大夫憎恶魏氏,便连带着憎恶同是世家出身的七郎。可林大夫当知,纵是一家门里,也多的是决裂与争斗,更不要说七郎与魏氏原本便非同道中人,彼此政见不同。”
苏蕴宜后退一步,以男子之礼向林慧娘躬身拱手,“七郎心系京口百姓,是以才会至此受病。若因病亡故,行善举而不得好报,只怕日后世家官员中,如七郎之人会愈少,而如魏氏、朱化之辈则愈多。”
四下一时寂寂。
林慧娘怔然片刻,竟是一笑,“你这女郎,倒生了一好张伶牙俐嘴。”
沉吟着,她缓缓道:“想要我给他看病,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不白看——我要你在这儿帮我做七天工。”
“不可!”苏蕴宜尚在犹疑,裴七郎便出声道:“林大夫见谅,若是诊金,多少在下都出得起,只是蕴宜她素来娇生惯养,此番远行已饱受颠簸,我不能再叫她为我吃这样的苦。”
褚璲也帮着劝道:“是啊慧娘,你看苏女郎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里能帮你做工?”
“这林大夫也太强人所难了,苏女郎走几步路都费劲,要她待在这种地方,万一又病倒一个可如何是好?”
“这你就过虑了,郎君都发话了,如她这样的贵女,必不可能忍受此苦的。”
……
侍卫们的窃窃私语传入苏蕴宜耳中,没来由的,她心里头蓦然生起一把火,难言的躁郁在肺腑间来回涌动。
“我们回去吧。”裴七郎过来牵她的手,却被轻轻甩开。
苏蕴宜抬头,看着林慧娘略带挑衅和期待地朝自己笑着,“如何?”
“我答应你。”
“蕴宜!”一只手重重按上自己肩头,苏蕴宜竟从裴七郎的话语中听出了难得的急切,“我身体并没有大碍,休养数日自然能恢复,你无需为了我……”
苏蕴宜却摇了摇头,“我答应林大夫,并非是为了你。”
裴七郎眉头微蹙,“那你是为何?”
……为何?为何?
苏蕴宜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缓缓转身,看到那些人意外惊诧的神情,心情莫名一松——“因为我乐意!”
她执意如此,裴七郎也无可奈何。倒是林慧娘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当即招呼着裴七郎过去把脉。
“去啊,我都答应做工了,你不看病不是浪费了?”苏蕴宜推着裴七郎的后背往林慧娘那儿走。
林慧娘并不直接把脉,而是仔细端详了一阵裴七郎的面色,“裴君除此番染病之外,可是先天有疾?”
“……是,我自幼体弱,请过许多郎中,都说是母胎中带的病症,只能小心将养着。”
“怪不得看起来总是柔柔弱弱的。”听见苏蕴宜的小声嘀咕,裴七郎颇有些无奈地扭头朝她一笑。
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这两人,林慧娘以三指捏住裴七郎的手腕,片刻之后,她缓缓说:“脉浮而紧,心血虚弱,除却风寒入侵外,裴君可曾服食过助情药物?”
苏蕴宜立即心虚地转过头,裴七郎则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朱化趁我不备,曾暗中下药。”
“想来那朱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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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正是让你阳虚气衰,病症加重的主意,若是拖延不愈,纵使于性命无碍,到底亏损元气。”林慧娘松开他的手,“所幸你遇到了我。”
“林大夫,这病该怎么治?”苏蕴宜忙问。
“倒也不难,你在这儿留宿几日,我为你施以针灸,再辅以温补药物缓缓补足也就是了。”
“多谢林大夫。”裴七郎道:“蕴宜既然要在这儿待七天,我自然是要留下来陪她的。”
不待苏蕴宜心头一暖,便听林慧娘幽幽道:“你的蕴宜如今是我学徒,可没有功夫在这儿陪护病号。”说罢,只见她捡起一只背篓丢给自己,“背好了,我们现在去山上给你家七郎采药。”
轻飘飘的两句话却成功臊到了两个人,苏蕴宜简直不敢看裴七郎的眼睛,低着头匆匆追上了林慧娘的脚步。
两人径直朝一旁的山上走去,林慧娘一路健步如飞,倒苦了苏蕴宜,她昨夜才受一番折腾,今早又跋涉泥泞,现下又要爬山,恢复不久的腿脚又开始隐隐作痛。想着明日脚底大约又要长满水泡,苏蕴宜心中暗叹,可她硬是咬紧了牙关,迈开步子跟在林慧娘身后,一步也不肯落下。
林慧娘看似专注走山路,其实一直在悄悄观察着身后人,见苏蕴宜虽喘息不已、汗水直流,可始终不曾停下脚步,暗暗点头之余,反倒加快了脚步。
所幸江左地势平坦,没有高山,两人所爬的这座山莫约也就二百余丈高,可饶是如此,登顶之时,苏蕴宜也已经眼冒金星、腿脚酸软了。
林慧娘笑道:“你这样柔弱的女郎,怎会答应我留下来。”
双手撑着膝盖,苏蕴宜喘息了半晌才略微平复,“或许是因为,我不想继续再做旁人眼里柔弱的女郎了。”
“说得不错。”林慧娘一下收了笑,“只有猎手才会期盼猎物柔弱,若此纤瘦病弱之态继续在大锦风行,来日北羯南下,不知还有几人能抵御羯人?”
提到时局,林慧娘显然没了谈兴,转而开始给苏蕴宜细细讲解所需草药的特征与采摘方法,“……采挖后要及时抖落根部泥土,去除杂质,避免损伤或折断。来,你试一下挖这株孩儿参。”
苏蕴宜一手拨开杂草,一手用小药锄轻轻刨开周围的泥土,看似十分简单的事,实际做起来却颇为困难。用力稍大,动辄就会损坏草药,可力气太小,又刨不开这坚硬的黄土。她的心跳愈发急促,手上一个失力,掘断了孩儿参一处根茎。
她一下握紧了手里的锄头,战战兢兢地抬头去看林慧娘的脸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慧娘却平静而温和地看着她,“不要怕,继续。”
勉强定了定神,苏蕴宜继续缓慢刨药,如今已过立夏,暑热渐起,她感受到自己的汗水再度渐渐自额头、后背渗出,很快将衣衫洇湿一大块,而一旁的林慧娘动了动,竟从背篓中取出一把蒲扇,对着她轻摇扇子。
清凉的风吹散了心中燥意,苏蕴宜全神贯注,药锄一下下掘地,逐渐靠近孩儿参的根部,泥土被刨去,长纺锤形的块根渐渐显露真容,又不知过了多久,整株孩儿参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我挖好了!”苏蕴宜双手捧着这株来之不易的孩儿参,兴奋地看向林慧娘。
而林慧娘摇着扇子,正冲她笑。
21. 第二十一章
她的笑靥温柔和煦,看得苏蕴宜一时恍惚。
从前父亲的原配刘夫人,也就是苏长女和苏七女的生母还在时,苏七女时常向她炫耀母亲夏夜为她亲手打扇的事,苏蕴宜自觉口齿伶俐,可面对此话,却只能默然无言。
只因她的生母在诞下她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她甚至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模样。
苏蕴宜时常想,如果她还在,或许也会在燥热的夏天与自己同卧凉塌,摇着扇子给自己纳凉。
而现在,想象中母亲执扇而笑的模糊轮廓渐渐清晰,化作眼前林慧娘的样子。
苏蕴宜呆呆地看着她,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林慧娘手中蒲扇一顿。
吸了吸鼻子,苏蕴宜忙侧过身去遮掩,“……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我母亲。”
“你母亲今年贵庚?”
“三十有三。”顿了顿,苏蕴宜补充道:“如果她还在的话。”
“……”林慧娘道:“我今年三十二,比你母亲小一岁,你若不嫌弃,便唤我林姨吧。”
苏蕴宜心中一动,张了张嘴,可不知为何,那一声林姨却始终叫不出口。
林慧娘也没有纠结,只娓娓同苏蕴宜说起了孩儿参的功效与煎药方法,两人一面说话一面挖参,不知不觉竟过去许久,等到下山后,天色已经擦黑了,连绵棚屋仿佛被黑布笼罩,天地间拢共就只有一点光亮。
是裴七郎提了灯在山下等她。
苏蕴宜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向他跑去,“裴七,你怎的等在这里?不是还生着病?其他人呢?”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裴七郎却一个都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越来越近的这个人。
出门前还规规矩矩扎好的发髻已经散乱开来,脸上、手上都是脏兮兮的,靴子和衣服下摆更是沾满了干涸的泥土。
同那夜朦胧月色下,如玉兔般灵秀狡黠的女郎仿佛全然是两个人。
可裴七郎看着看着,心中不知为何泛起极浓的怜惜来。
“那么多人在这儿也没用,我留了几个,其他人都叫他们回去了。”许久之后,裴七郎才缓缓道。
“哦……你看!这是我亲手挖的孩儿参!”苏蕴宜兴冲冲地捧了尤带土腥的孩儿参到他面前,“林姨说了,虽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却有补气益血、生津补脾的功效,搭配黄芪、麦冬煎药服下,正合你的病症。”
“……林姨?”
苏蕴宜做贼似的扭头看了看,确认林慧娘不在附近才压低声音道:“就是林大夫,她说让我叫她林姨。”
“你同她才相识多久,就叫得这么亲热?”裴七郎语气不自觉地带上几分酸醋味儿,“叫我却叫裴七这么生分——之前不是叫过七郎了么?”
“才没有!是你烧得糊涂,听错了!”苏蕴宜睁着眼睛说瞎话,见他还要来纠缠,赶紧跑开找林慧娘去了。
林慧娘说她在最大、唯一点着灯的棚屋内,好找的很,苏蕴宜掀开麻布帘子急匆匆钻进去,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混合着发霉腐败的气息扑鼻而来,她被呛得一下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睁开。
只见简陋的棚屋内躺满了病号,有面容憔悴的老人,有身形佝偻的孩童,青壮汉子与妇孺也有数个,他们俱都面色蜡黄,毫无血色,或气若游丝地躺在破旧的草席上,或相互依靠着,咳嗽声在不大的棚屋内此起彼伏。
蓦然察觉有人闯入,无数道淡漠而死气沉沉的视线朝苏蕴宜射来,仿若地府鬼魂凝视生人,吓得她倒退一步。
所幸裴七郎也跟了过来,他微凉的手掌安抚地抵住苏蕴宜的后背,朝里唤道:“林大夫?”
林慧娘从棚屋另一处掀帘探头,“来了?过来吧。”
从这头到林慧娘所站的那一头,需要穿过所有的病号,他们看着苏蕴宜,苏蕴宜也看着他们,一时只觉双脚僵硬、头皮发麻,竟比白日里徒步过泥泞还要难受。
一道身影突然挡在她身前,遮住了所有注视的目光。裴七郎略略侧头,“走。”
他牵了她的手,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很快穿过这座棚屋,苏蕴宜悄悄回头看,却见众人都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各自歇息着,再无人向她张望。
林慧娘正在里头忙碌,听得他们过来的动静,头也不抬地说:“裴君,稍后我为你施针。蕴宜,屋子里头有个小女郎,她行动不便,你去帮她擦洗一下身子。”
帮人擦洗身子这样的事,苏蕴宜自然从未做过,把热水倒进木盆加上凉水,简单的几个动作,她做起来却动作迟缓、异常笨拙,冷热水反复加了好几遍才到合适的温度。刚抱起盆来,却又想起自己没带巾子,只好再放下木盆手忙脚乱地找。
折腾了一通总算将擦洗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顺着林慧娘的指引推开一扇小木门,里头静悄悄的,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灯下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
她似乎睡得很沉,苏蕴宜推门而入的动静不小,她也没有醒来。
“喂,小丫头?”苏蕴宜小心翼翼地放下水盆,推了她一把,小女孩儿还是没有丝毫反应,若非能看见她胸口轻微的起伏,苏蕴宜简直要以为躺着的是一个死人。
她没奈何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开始给她解衣服,女孩儿面色发青,两颊凹陷,胸腹处肋骨根根分明,手腕细得苏蕴宜一把能握住两只。
这女孩儿看着同苏蕴宜最小的九妹一般年纪,家中九妹娇憨可爱,常仗着年纪小撒娇撒痴,一应糕点饭食,但凡不够精致的,她看也不看。而与她同岁的这个女孩儿,却瘦得只剩下内里一副骨架,和外头这张枯黄的皮。
叹息一声,苏蕴宜拧干打湿的巾子,开始仔仔细细地给这女孩儿擦拭身体,从面庞到脖颈、胸腹、四肢,擦完了正面,苏蕴宜给她翻身——这本不是件难事,女孩儿很瘦,即便苏蕴宜手无缚鸡之力,也轻松地给她翻了个面。
可翻过身之后,入目所见之景却惊出她一声尖叫。
这叫声惊动了正在外头施针的二人,裴七郎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往里冲,肩上忽然加重的力道却迫使他不得不坐在原地。
林慧娘的声音从脑后传来,“你能带她走一段路,难不成你还能带她走完所有的路?”
“……”默然片刻,裴七郎终是坐着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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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屋内,苏蕴宜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女孩儿的后背,胸口一时剧烈起伏。
她的后背尾椎骨处,不知为何烂了一处宽约六寸的疮口,边缘早已腐烂败坏,疮面更是乌黑一片,烂肉互相粘连,渗液源源不断地从疮口处流出,混杂着脓液和血水,甫一翻身,一股沉闷污浊的恶臭便汹涌而出。
这巨大的动静总算惊醒了女孩儿,在苏蕴宜惊惶的目光的注视下,她竟幽幽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睛黑黢黢、水汪汪的,像夏日湃过水的黑葡萄,亮晶晶的,看着苏蕴宜,“……阿姊?”
她吃力地朝她伸出枯柴一般的手,面上却漾开极甜美的笑,“阿姊,你回来了?”
“……”
“哐当”一声,苏蕴宜丢下水盆和女孩儿就往外跑,这一回她全然顾不上外头那些鬼魂一般的病号,只埋头急奔,等冲到了外头,扶着破栅栏就大吐特吐了起来,她腹内不住地抽搐,直到快要将胃也一并吐出才算作罢。
一只盛着水的竹筒被递到面前,苏蕴宜劈手接过,仰头喝了好几口,那股萦绕不去的恶臭,和血肉模糊的画面才算淡去几分。
“那女孩儿的阿姊对我们有大恩。”
声音自身后传来,跟着出来的林慧娘一边替她捋着后背,一边平静地道:“当时褚璲他们出去寻粮,路遇暴雨,久久不得归,留下我们这群老弱妇孺几乎快要饿死,是她的阿姊莲华,主动献身与朱化,才换来粮食,助我们渡过难关。”
闻言,苏蕴宜手上动作一顿,竹筒中的冷水晃出少许,打湿了她的下巴和脖颈。
林慧娘继续缓缓道:“恰好彼时淮江王也在京口,一见莲华,惊艳异常,便开口向朱化讨要,朱化不敢不给,于是莲华便随淮江王继续南下。这女孩儿不舍与莲华分离,硬是追着莲华的马车追出二十多里,等我发现她不见,带人找到她时,她已经昏死在地上。”
“是有人以钝器击打了她的头,致她重伤,纵使我们发现及时,勉强救回她一条小命,可这一年以来,她总是时昏时醒,不能动弹,时日一长,尾骨处便溃烂至此。”林慧娘声音哽咽,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凶手是谁?”
“这不重要,在这样的世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性命原本就比蝼蚁还要贱。”
苏蕴宜于是沉默下来,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竹筒,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林慧娘低低地抽泣了一会儿,才道:“这几天,她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已不足一个时辰……想来,她所剩下的日子大约不多了。”
长叹一声,林慧娘抬眼看向苏蕴宜,“她的阿姊莲华同你长得颇为相似,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静默片刻,苏蕴宜问:“所以你才让我留下七天——就是为了她?”
“不错。”林慧娘抹了抹眼睛,叹声道:“你若不肯,我不强留,我瞧得出,你与朱化、淮江王那等人不同。即便你走了,我还是会为裴君继续诊治的,你不必担心。”
腹内的翻滚至此已经全然平复,苏蕴宜看着林慧娘那双通红的眼睛,“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双喜,她叫双喜。”
22、第二十二章
等苏蕴宜重新兑了盆热水回到棚屋中时,双喜还醒着,一见着她,眼睛便像流星一样亮了起来。
“……方才那水有些凉了,我出去给你换了一盆。”苏蕴宜强忍着不去看她身后尾骨处那狰狞可怖的伤口,硬着头皮在床沿上坐下。
说是床,其实就是几张破木板,边缘粗糙,床脚歪斜,床板上铺着的薄褥子早已磨得发亮。苏蕴宜甫一坐下,床板便发出低沉的呻吟。除此之外,四周便只剩下拧干麻布时,水流滴落的声音。
苏蕴宜照着林慧娘所说的法子,给双喜清创上药,可她动作笨拙、手法生疏,饶是再三小心,还是不慎碰到了某处。脆弱的黏膜立即溃破流血,双喜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可她却抢在苏蕴宜前头说:“不疼!阿姊,我不疼的!”
苏蕴宜怔了怔。
听闻双喜的阿姊莲华是个美人儿,双喜大约也随了她,生得一副柳眉杏眼,可沉疴纠缠,她如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面色青白如纸,像是被病痛抽走了所有的血色一般,只留下一张干瘪的躯壳。
但她的眼睛却依旧灼灼生光,小狗儿似的巴巴盯着苏蕴宜不放。
心头莫名软了一块,苏蕴宜犹豫着伸出手,摸了两下她稻草一般枯黄的头发。双喜立即顺势昂头蹭了蹭她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说:“阿姊,你既回来了,便不要再走了,不要抛下双喜好不好?”
苏蕴宜吸了吸鼻子,“……好。”
……
掩了门走出棚屋,林慧娘才给裴七郎施针完毕,裴七郎上身的衣服还没穿上,入目便是一片流畅紧致的后背,苏蕴宜面上一热,佯装不经意地撇开视线。
林慧娘却将这一幕纳入眼底,笑道:“哟,这是害羞了?我还当你已经见惯了呢。”
“我才没有害羞!”下意识说了一句之后,苏蕴宜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坐实了自己“见惯”么?对上林慧娘笑而不语的脸,她暗暗磨了磨牙。
裴七郎起身将衣襟严严实实地掩上,走到苏蕴宜跟前将她挡住,拱手道:“多谢林大夫,我们今日先行告辞,待明日再来拜会。”
同林慧娘道别之后,苏蕴宜老老实实跟着裴七郎往外走。外间棚屋里的病患们都已经睡下,呓语、磨牙和呼噜声此起彼伏,可推门出了棚屋,门外静谧一片,仿佛天地在这一刻都屏住了呼吸。山峦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巨兽的脊背,而裴七郎牵着苏蕴宜的手,一前一后地在山峦下行走。
“我们不回内城吗?”
“不回,褚璲为我们安排了住处。”
“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入夜之后,内外城之间的城门任何人不得打开。”
两人的轻声细语在方寸间流淌。裴七郎说着话转过头,看见了苏蕴宜莹润秀挺的侧脸,她抬脚远远踢飞了跟前一块小石头,得意地笑了,裴七郎的嘴角便也随着微微上翘,轻声道:“方才见到我,可是害羞了?”
“你还提?”苏蕴宜不免就有些恼羞成怒了,“都说了我没有害羞!”
“那便是见惯了?”
“胡说!我才见了一次!”苏蕴宜顿时如炸毛的小猫般张牙舞爪,却又瞬时偃旗息鼓,闷闷道:“你多金贵啊,岂能容我玷污?”
裴七郎歪过身子靠着她的肩膀,低声哄道:“那我以后随你看,随你玷污就是。”
饶是苏蕴宜自觉厚颜,对上这厮也不免感叹一声“好厚的脸皮”。她冷哼一声,“以后?我同你,哪里来的‘以后’?”
此言一出,苏蕴宜后知后觉地一愣,身旁的裴七郎也沉默下来,若非手上的温热依然在,她险些要以为他也融入这一片凝滞的静谧中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可下一瞬又想:干脆今夜就把话说开。
于是在裴七郎的注视下,这方才还如小猫儿一般胡闹的女郎蓦地停下脚步,然后抬起手,当着他的面一根根掰开了他原本紧握着她的手指。
“裴七,”后退一步,苏蕴宜冷静地说:“我有话要同你说。”
默了默,裴七郎道:“你说。”
“我原以为你我上次在吴郡之时就已彼此两清,所以你派人护着我,这次又专程来接我,我心里是十分感激的。虽是如此,可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晓得我同你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我从未奢望我能逾越,所以……”
苏蕴宜暗暗深吸一口气,错开视线,道:“所以这次从京口回吴郡之后,还请你依旧做我的表哥,我们之间,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沉默像一团浓重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裴七郎的目光淡漠而冷然,他没有笑,苏蕴宜才发觉原来他不笑时,给人的感觉竟是这般威严而孤高,可她不偏不倚,仍仰头回视着。
“蕴宜果真不愿嫁我?”裴七郎忽然幽幽缓缓、一字一顿地道。
……那天我和陆石说话,他果然都听到了。
心头大石落地,苏蕴宜反倒觉得轻松,她坦然道:“对,我不愿。”
“那你想嫁谁?”裴七郎的脸上再度漾出笑意,可这笑意并未触及眼底,反而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而疏离。
被他看着,苏蕴宜陡生胆怯,可话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反正,只消是个品貌端正的君子就行——嫁谁不是嫁?”
“品貌端正的君子?”耳边传来嗤笑,裴七郎嘲弄道:“蕴宜这是觉得我人品不端?”
现在的裴七郎看起来很有几分不对劲,苏蕴宜缩了缩头,没敢答话。
“你不肯嫁我,又说一些什么自己有自知之明之类的胡话,想来吴郡城中,那些迷恋于你的世家子弟们你其实一个也没瞧上,让我猜猜,蕴宜心中所想的,怕是……”裴七郎的语调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被刻意拉长,似一条无形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绕在苏蕴宜的脊背。
“怕是你从头到尾的打算,都是找个家世清白的寒门士子嫁了,至于我这条过墙梯,既已脱了困境,便该一脚踢开。”
裴七郎笑问:“是不是呀,蕴宜?”
苏蕴宜汗流浃背了。
她那点小心思被裴七郎摸得一清二楚,苏蕴宜在心中大骂这厮如此刁钻简直是头公狐狸,面上却露出点讪笑,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七郎跟着一笑,俯下身,贴在她耳边柔声道:“蕴宜,我同你说。”
“嫁给别人,你想都不要想。”
说罢,他一拂袖,施施然地走了。留下苏蕴宜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
“什……什么嘛!”她又踢飞一块石头,叉着腰气鼓鼓地朝另一处方向走去。
这一夜有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翌日,苏蕴宜顶着两个硕大青黑的眼圈就去了医庐。棚屋外的病患们正在煮粥,腾腾热气从摇曳至半空,苏蕴宜缓步走近,迎面扑来一阵白茫茫的水雾。
下一瞬几个陌生的声音同时响起——“小大夫来了?可吃过了,要不要一同来吃些?”
苏蕴宜眨了眨眼,几步之外,老妪牵着孩童,年少的妇人站在手持锅铲的青年身侧,还有其余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他们都一齐看着自己,一齐露出热切而温和的笑。
昨夜所见的,目光闪烁的鬼魂仿佛都只是错觉,水雾如烟云般拂过周身,苏蕴宜一时怔在原地。
“是林大夫说,女郎是她新收的小徒弟,我们才冒昧这么唤您的。”大约是以为苏蕴宜不喜他们这么唤她,那妇人搓着手有些局促地道:“若您不喜欢,那……”
“无妨,就这么叫吧。”苏蕴宜有些生硬地挤出一个笑,“我觉得,挺好。”
病患们全都松了口气。那妇人扭头冲青年嗔道:“我就说嘛,林大夫的收的弟子,怎么会不好呢?”
扎着双髻的小男孩儿摇摇晃晃走上前来,拉着苏蕴宜的手往锅边走,“小大夫,我爹娘才熬好的粥,你快过来尝尝。”
苏蕴宜走近一看,豁口的陶釜里,黍米混合着不知名的草根在浑浊的水里打转,腥气混合着焦糊的味道扑鼻而来,粥水尚未下肚,腹内便敏锐地一阵翻涌,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正欲出言婉拒,抬头却瞥见一众人巴巴的期望的眼神,喉咙中那句“不必了”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她暗暗叹了声,朝小男孩儿伸出手,那孩子便兴高采烈递给她一只陶碗,虽也是破口的,内外却洗得十分干净。那青年把长长的木勺伸进陶釜里,用力搅动几下,给苏蕴宜打了满满一勺的黍米,“来,小大夫。”
那妇人也笑道:“不够尽管说,咱们这儿还有。”
饶是苏蕴宜心里发憷,此刻也只能讪笑着说“够了够了”。
她学着众人的样子,别扭地在石头上坐下,将碗凑到鼻前嗅了嗅,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仰头将粥喝下。
粥水入口,像生锈的刀片,缓缓剐过喉咙。
苏蕴宜抻长了脖子勉力咽下,咳嗽了两声,说:“还……还可以。”
小男孩儿立即笑开了花,“这里就属我爹煮的粥最可口啦!”
生怕他们再劝自己多喝两口,苏蕴宜一边悄悄把陶碗往身后藏,一边没话找话地说:“孩儿,你今年几岁了?”
“我也不知道呢。”小男孩儿脆生生地说。
“你不知道?”苏蕴宜蹙眉,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那对年轻夫妻。
“江儿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儿。”那妇人捋了捋鬓边散发,缓缓道:“我们往南逃难时,遇上大洪水,他的亲爹娘都溺在水里头站不起来,只能把他放在木盆里,是洪水里那么多只手,一点一点把他推到岸边来的。”
这样凄惨悲怆的往事,从她口中吐出却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就连阿生也不是我头一个男人。”那妇人说着,朝身旁的青年投去一眼。
“那……你头一个男人呢?”苏蕴宜忍不住问。
“他啊,依稀听人说,他是被北羯人绑去做了两脚羊哩。”【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二十三章
“两脚羊?”
苏蕴宜一时不由茫然怔忪,在她贫瘠单调的世界里,从来也未曾出现过这个词汇。
坐在一旁大石上的老妪正抻着舌头将碗底一点点舔舐干净,末了砸吧着嘴巴说:“北羯人打仗,若遇着军粮不足,他们是不发愁的,只把攻城掠地时掳到的汉人杀而烹之,用以充饥,这便是两脚羊。”
“我还听说,羯人把老而瘦的男人叫做饶把火,意思是煮的时候得多添两把柴火。少艾妇人称为不羡羊,小儿则叫和骨烂。”青年一边把陶釜内壁上的粥皮子刮得咯咯作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统称起来,便都叫两脚羊。”
一旁的病号们吃净了粥,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说起自己在北境时的见闻——这头白骨露野,那头血流成河,生人自相啖食。
竟也都是寻常。
苏蕴宜呆坐听着,心中尚未觉出些什么滋味儿来,手上捧的那碗早已凉透的粥却好似莫名其妙地沸腾起来,碗壁忽然变得灼热异常,一阵一阵地烫着她冰凉的掌心。
林慧娘走出棚屋时看见的,就是苏蕴宜脸色发白,周身战栗,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眼看她手中的陶碗一斜,将将就要摔在地上,林慧娘忙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伸手稳稳接住了那碗,又顺势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同我进来。”林慧娘说。
苏蕴宜麻木地操纵着这具失了魂魄的躯壳,亦步亦趋地跟着林慧娘进了棚屋,木门掩上,天光从缝隙斜斜切入,漏了一地。
林慧娘倒了盏茶递给苏蕴宜,这茶也不知是拿什么树叶沫子煮的,苦涩异常,可到底唤醒了她的神志。
“方才我都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吓到你了?”
捧着茶,苏蕴宜茫然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原来在自己一味沉浸于姊妹勾心斗角、操心婚姻嫁娶时,有这样多的人正挣扎在生死线上,他们的肉/体与嚎啕被滔滔长江水所隔绝,江左的贵人们听不见也看不到。
叹息一声,林慧娘道:“你不要觉得他们冷漠,都说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既投胎在这离乱之世,不习惯这一切,便活不下去。”
“从洛阳逃到京口的这一路,期间不知有多少次,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幸而有褚璲相护,到底平平安安抵达了京口,得了这一隅安稳地。如今能活着,听他们说着、笑着,我便觉得,这一生再好不过如此。”
苏蕴宜吸了吸鼻子,忽然道:“我明白了。”
林慧娘怔坐在原地,还没闹明白她究竟明白什么了,便见苏蕴宜霍然推门而出,重新端起了那碗已经冷掉的粥,在众人惊诧讶异的眼神中,仰头一饮而尽。
用力抹了抹嘴唇,苏蕴宜扭头看向林慧娘,“林姨,我接下去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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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质的砭刀割开腿肚里的脓疮,腐肉翻卷,乳白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沫飞溅而出。男人吃痛,整个人如濒死的虾一般弓起身子疯狂挣扎,林慧娘大喝一声“把他按住”,双手兀自用力挤压着疮口。
苏蕴宜半跪在地,上身前倾,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两条手臂上,这才堪堪制住男人的挣扎。等到脓血挤尽,那男子瘫软在地剧烈喘息时,苏蕴宜收回双手,颤抖地抬起,这才惊觉自己两边的膀子酸软不已,竟如同被车轮来回碾过几遍似的。
一个月前,这双手还捏着玉柄团扇轻扑流萤,此刻却已染满污秽,连指甲缝里都粘着褐色的血碎。
然而她没有时间感叹,随着前方战事吃紧,又陆陆续续有一批流民自北南渡而来,裴七郎和褚璲他们忙着安置青壮,那些老弱妇孺和伤病号便被送到医庐,只有林慧娘和苏蕴宜等寥寥几人照看而已。
处理完了手头这个病患,林慧娘便嘱咐她去山上采些草药。对于连日忙碌的苏蕴宜来说,爬山虽辛苦,却是难得的自在时光,她脆生生应了,忙匆匆背了荆条筐出门,却发觉江儿早在外头等着她。
“苏阿姊!”江儿蹦跳着冲她招手,“这儿!我在这儿!”
江儿也是林慧娘的徒弟,虽说年幼,爬山采药却比苏蕴宜要熟稔太多,这段时日林慧娘忙不过来,便都是由他带着她上山。江儿一边麻利地走着山路,一边从小兜里摸出点黄连根递给她,嘟嘟囔囔地说着黄连根能提神。
黄连极苦,咀嚼两下后,汁液顺着喉管烧下去,苏蕴宜说:“竟比吴郡城里的酒还要烈上三分。”
江儿正在倒塌的坟堆里刨最后几株茵陈,闻言回头看着苏蕴宜,眼睛极亮,“苏阿姊,你去过吴郡城?还喝过那里的酒?”
“只……只是曾听人说起过。”苏蕴宜讪讪。
这话自是假的,去岁重阳时,她受邀赴曲水流觞宴,因嫌宴上的菊花酒涩口,还任性泼了半盏,溅湿了谢家郎君新裁的鹿皮靴,谢家郎君也不过一笑。
曾经可以拿来在姊妹面前炫耀的事,如今对上这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苏蕴宜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待两人采完药折返回医庐时,已近酉时末,天色擦黑,医庐恢复安静,只有江儿的娘亲秦娘子还在棚屋前徘徊。
“娘!”江儿展开双臂朝她飞扑过去,秦娘子搂住了孩子,眼睛却看向苏蕴宜,急道:“小大夫,林大夫叫你快回去!”
“双喜今夜不知怎的醒得早,见你不在,就又哭又闹,谁去都哄不住!”
苏蕴宜把荆条筐交给秦娘子,自己匆匆忙忙向双喜所在的棚屋跑去,一推门,就见双喜哭倒在林慧娘怀里拼命挣扎,“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见阿姊!”
“双喜,你又在胡闹了?”苏蕴宜不由自主地蹙眉沉声。
双喜顿时噤声,吸着鼻子从林慧娘怀里抬起头,看见苏蕴宜,又大哭起来,“阿姊!”
苏蕴宜与林慧娘对视一眼,林慧娘将双喜交到她怀里,自己径直去了外间,苏蕴宜则搂了双喜,一面拍着她枯瘦的脊背,一面问:“怎的突然就闹起性子来?”
“阿姊莫要生气,双喜只是没见着阿姊,以为阿姊又要丢下双喜了……”双喜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儿,才缓下来,觑着苏蕴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
“傻孩子,阿姊不是答应了双喜,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苏蕴宜用指腹抹掉双喜脸上的泪痕,见她眼中光彩熠熠,精神头倒是异常的好,只是不知怎的,她素来苍白的脸上今日却浮着一层青灰,像是江南三月河塘里孳生的藻的颜色。
这些天她日日忙碌,到了夜间双喜苏醒的时候,就过来抱着她哄她,渐渐的,心里倒也真生出几分对于幼妹的怜惜。
双喜的脑袋在她怀里拱了拱,熟练地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乖巧躺好,一双明眸忽闪忽闪,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苏蕴宜拍着她的后背哼了好一会儿哄睡孩子的歌,也不见她有半分困意。
倒是苏蕴宜自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问:“双喜,你还不睡吗?”
双喜摇摇头,“我还想同阿姊说说话。”
苏蕴宜无奈笑了笑,道:“双喜想说什么?”
“阿姊,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饿得狠了,可家里实在没东西吃,你便去偷了隔壁邻居家的胡饼来给我,我吃饱了,你却挨了好一顿打。”
“还有还有,咱们家后山上那棵石榴树你还记得吗?有一年秋天,石榴树结了果子,可果子长在最高的枝头,你把我举起来也摘不到,你就抱着树干使劲儿摇,说想把它摇下来,结果摇了半途,却摇下来一条大花蛇,把我们吓得够呛……”
“阿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的头打破了,我流了好多血,好痛好痛。”双喜揪紧了苏蕴宜的前襟低低呜咽起来,“他们要把你带走,我就去追你,一直追一直追,他们嫌烦了,就派了个凶霸霸的男人来赶我走,我不肯走,他就拿起锤子砸了我的头。”
泪水洇湿了衣襟,苏蕴宜怔坐着,反反复复琢磨双喜这句话——打伤双喜的,莫非也是淮江王府的人?
“阿姊,你知不知道,双喜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
苏蕴宜抿了抿嘴,心头顿时一阵酸楚,她正想说“阿姊知道”,双喜却摇了摇头,“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是苏阿姊,不是我的阿姊。”
愕然间,苏蕴宜低头看向双喜,却见她神色平静,眼底清明,“我的阿姊,不会唱江南的小曲儿,也没有你这样能干。她总是哭,经常抱着我问双喜我们该怎么办呀,可是她最后决定拿自己换粮食时,却一声也没有吭过。”
双喜像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滚出泪来,“苏阿姊,你说,我阿姊现在过得怎么样?她会不会也能像那些贵人们一样,吃上三餐,穿上绫罗?”
淮江王性情孤僻暴虐,据传他府中的姬妾,没有能活过三个月的。可看着双喜逐渐涣散的眼瞳,苏蕴宜忍着哽咽,柔声说:“淮江王是江左唯一手握兵权的亲王,你阿姊在他府里,一定过得很好很好的。”
“那……那就好。”双喜的嘴角微微牵动,她艰难地挪动如枯柴的胳膊,在破木板的缝隙中来回摩挲着,缓缓抠出半块玉佩。
这块玉佩质地粗糙、杂色斑驳,比起普通石头也贵不了几个钱。可双喜看着它,却像看着稀世奇珍。
她将玉佩放进了苏蕴宜的手中,“苏阿姊,我阿姊叫莲华,来日你若能见到她,麻烦替我将这玉佩转交给她,就说我……说我……”
她的气息渐渐微弱,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手轻轻垂到破木板上,不动了。
临了她也没闭上那对黢黑的大眼睛,她还在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姊送她的那半枚玉佩。
远处忽而传来犬吠,撕开了凄然的夜色。
苏蕴宜怔怔看着怀里犹带体温小女孩儿,她同她只相识了寥寥数日,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可她一旦逝去,却像在她心里撕开了一个大口,哗啦啦地透着狂风骤雨。
她感到了惊惶与窒息,偏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茫然再三,终是抱着双喜大哭起来。
裴七郎站在棚屋门口,静静地看着苏蕴宜泣不成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第二十四章
哭声低沉悲恸,连檐下的蝙蝠也被惊动,扇着翅膀扑棱棱飞进夜幕中。
因哭得太久,苏蕴宜只觉头脑昏沉,混沌间,隐约察觉身后有人靠近,一双带着凉意的手伸了过来,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起自己的脸,“再哭下去,只怕明天眼睛就要肿了。”
苏蕴宜艰难地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看见裴七郎一个朦胧的轮廓。
转过身,她用力扑进他怀里,任性地用泪水打湿他的衣襟。裴七郎也只是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单薄的后背。
良久之后,胸前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裴七郎听见苏蕴宜含着哭腔低低说:“这就是你一定要筹粮来京口的原因吗?”
“是。若一味放任不管,京口的情况愈加恶劣,如双喜这般无辜死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但若只是以粮草救济流民的话,正如止痛而不除病灶,始终是治标不治本。”裴七郎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秀发,耐心地解释道:“之所以会有如此之多的百姓南渡成为流民,全赖北境战场连连失利,若想还天下太平,与百姓安居,只有从魏氏手中夺回权力,出兵北伐,收复失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苏蕴宜茫然地睁着眼睛,脑筋极力转动着,思索裴七郎这番她闻所未闻的话。她忽然预感到了什么,讷讷地抬头看他,“你,你是要……”
“我的病已经缓解得差不多,明日我便要回内城了。”裴七郎温和地注视着她湿润懵懂的眼睛,“江左各地流民四散,而又有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京口,我需得尽快赈济灾民,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可如今粮草俱都在内城,那朱化显然是将它们都视作囊中之物,岂肯交还给你?”苏蕴宜一个激灵,忙揪紧了裴七郎的袖子急道:“京口有重兵把守,若是硬碰硬,你如何是那朱化的对手?”
“如何对付朱化?这个法子,蕴宜不是一早就想到了么?”裴七郎微笑道。
“我?”苏蕴宜一时迟疑,怔忪间,往昔的记忆隐约随那日曲水流觞宴,闪着粼粼金光的溪水而悄然泛起。
“我听闻流民中亦有能征善战、发号施令者,可征流民帅为将,募流民为兵……”裴七郎缓缓复述那日苏蕴宜当众放出的豪言壮语。
苏蕴宜不由有些红了脸,垂下头忸怩道:“那……那都是我当日为出风头,随口胡言的。”
“可是你的随口胡言,却与我的深思熟虑不谋而合。”裴七郎看着她认真道。
忽而有感,苏蕴宜察觉到了他话中之意,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怀疑的种子,终于在这一瞬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她猛然抬头,脱口道——“所以你才逼我从父亲那里骗粮!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不是算计。”裴七郎的目光温和依旧,他不慌不乱地与苏蕴宜对视,一字一顿道:“蕴宜,当日我说你是世之巾帼,是真心实意的。”
“我觉得你能做到,所以……”他的手缓缓覆上苏蕴宜有些失温的手,然后用力握紧。苏蕴宜惶然地看着他向自己靠近,裴七郎那一双眼睛漆黑而深邃,像深潭,像漩涡,几乎快要将她吸入其中。
“所以,你也要相信我能做到,在这里等我回来,乖。”
手上脸上的温度在很久之后才褪去,等苏蕴宜从呆愣中挣出神志,向着裴七郎离开的方向追去时,外头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只剩存水的瓮中还倒映着一滩冷白的月光。
·
双喜的白事就在翌日傍晚时分。
说是白事,其实也只是各人拾来一把柴火,将她小小的身子置于其上。因京口地寡而流民众多,无处可供埋骨,大家便只能沉默地看着那个缠绵病榻的小女孩,彻底化为一抔残冷的灰烬。
等林慧娘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陶罐往里装骨灰时,众人散去,只剩下江儿还凑在跟前哀哀地哭。苏蕴宜摸摸他的头,问:“江儿,你是舍不得双喜吗?”
江儿抹着眼泪点点头,“双喜骗走我一块糖,说好了会还我两块的,这下好了,她可要彻底赖账了。”说罢,撒开嗓子大声嚎啕起来。
苏蕴宜哭笑不得,只好安抚他说以后她给他买糖吃,想要多少有多少,江儿这才罢休。
另一边林慧娘已经收拾好了双喜的骨灰,她珍视地捧着陶罐起身,说:“双喜从前最爱吃胡饼,可惜到最后也没能让她再吃上一口。”说罢,轻轻啜泣了起来。
“待七郎和褚璲剿灭那朱化归来,你再做了胡饼给双喜供上。”苏蕴宜安慰道。
林慧娘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今日流民中的青壮汉子皆听褚璲号令,跟随裴七郎去剿灭朱化了,入夜之后,医庐四下安静得可怕,远处时不时响起的狼嚎更添惊悚。苏蕴宜不敢独处,便留在医庐和林慧娘睡在一处。
两人并排躺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会儿话,林慧娘渐渐睡去,苏蕴宜却还直勾勾地睁着双眼睛,瞪着棚屋满是缝隙的屋顶。
她忽然想:裴七郎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想着想着,困意渐起,苏蕴宜侧过身正欲阖眼入睡,棚屋外却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异样的响动,随即“砰”的一声——
碎石迸裂,喊杀震天。
一支羽箭擦过楼登的侧脸,带起一串血珠直直插入身后城墙的砖石,其力之强,竟令砖石散碎飞溅。
流民群中顿时爆发出剧烈欢呼,而裴七郎缓缓放下手中长弓,仰面朗声道:“楼登,你回去告诉那朱化老儿,他若肯老老实实让出京口,我便留他一命滚回建康,如若不然……”
方才那一箭正擦着楼登的脸颊掠过,堂堂京口守将,此时被射碎了胆魄,吓得跌坐在地,好一会儿才在左右亲卫的搀扶下勉强爬起,抱着头躲在墙垛后面哭嚎:“裴郎君,不是我等故意与您作对,只是朱化的太守之位乃是魏太傅亲定,你便是率流民强夺了去,也会被打成叛逆的啊!届时四方军队皆可以平乱,你纵然一时得了京口,恐怕也不能长久哇!”
“这你便不必担心了。”裴七郎轻抚长弓,漫不经心地说:“魏桓又算得了什么,我自有法子令陛下下旨助我得偿此事。”
权倾朝野的魏太傅在裴七郎口中竟仿佛无关紧要——他究竟是什么人?
楼登不敢深思,慌忙逃了去向朱化禀报此事。
“什么?裴七郎竟是想要夺了我这京口?!”朱化猛地一用力,手上青瓷盏登时捏碎迸裂,“好小子,我原还打算看在他筹粮辛苦的份上,全了他的体面,谁知……”
“谁知,他却想要断了我立足的根基!”声音猝然尖锐,朱化的眼中明晃晃地放出凶光。
楼登忙问:“太守可有决断?”
“决断?”朱化轻嗤,“流民人虽多,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有精兵据城而守,可保一时无虞。”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啊!”
“我自然知道!”朱化不耐烦地剜了楼登一眼,起身负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有线人来报,裴七郎身侧那名唇红齿白的小厮,乃是他的爱姬女扮男装……领兵赈灾都要带在身边,足可见他对那女子爱惜非常。”
“我说那晚他中药之后怎么还对我派去的两个女人无动于衷,原来是有尤物在侧,瞧不上寻常庸脂俗粉。”朱化的手指捻动胡须,眼神渐渐深幽,他努力回忆着裴七郎那女人的模样,虽五官模糊,却愈想愈觉得心痒,“能引裴七郎那等人物都如此沉迷,想来必是个绝色,我若将她拿了在手,一面逼退那裴七,一面则可以……”
眼见朱化笑容愈发猥琐,楼登忙打断道:“太守,裴七郎那人心性坚韧,恐怕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轻易罢休!”
“你懂什么?”朱化不悦“啧”了一声,“那女子不过是我的缓兵之计,只消裴七郎有一分犹豫,我便假作退让,提出停战谈判,待拖延上几日……”
“便有朝廷兵马来援?”
“援兵倒是有,只是来者并非朝廷人马。”朱化阴冷笑着缓缓摇头,“而是北羯人。”
忽如惊雷轰顶,楼登大惊失色,“太守怎可引北羯人来此?!这是大罪,若教魏太傅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朱化厉声喝斥,见楼登面露难色,他又缓了语气道:“况且北羯人也不算是我引来的,听闻北羯二皇子潜藏在我大锦,他那好大兄正到处找他,我不过放了个假消息出去而已。”
楼登嗫嚅:“太守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何为?自是为了杀人。一帮流民贱种,竟想踩到我的头上,该死!”朱化狠狠捏着胡须咬牙切齿地道:“可若由我亲自下令动手斩草除根,难免要背上残酷不仁的骂名,干脆借了北羯人的手,还我京口一个清静!”
说罢,朱化越想越得意,竟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随风散入夜中,而同一片夜幕笼罩下,苏蕴宜披衣起身,走到门边,小声问:“谁在外头?”
“砰砰”的敲门声随即一停,门外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
“是我啊,小大夫!江儿他娘突然不好了,你快过来帮她看看!”
是秦娘子的丈夫阿生。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小半条缝,苏蕴宜从门后露出半张脸,“秦娘子她怎么了?”
阿生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上此刻满是焦急之色,“我也不晓得她怎么了,之前一直还好好的,方才突然就发作起来,上吐下泻的。小大夫,请你快去给她看看吧!”
苏蕴宜不疑有他,忙拔腿跟他往他们一家所住的棚屋走去,“她人现在神志可还清醒?”
“人倒是还醒着,只是一直叫痛。”
夜色如药汁浓稠,月亮被云翳蚕食殆尽,不远处有只夜枭飞掠而过,发出鬼祟的笑声。
苏蕴宜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头看向阿生,“所有青壮年都跟随裴七去夺城了,怎么你还在这里?”
“这个啊,”阿生呆呆地挠了挠头,“小大夫你也知道我重病才愈,大兄体恤,特允我不必同行。”
“原来如此。”苏蕴宜平静地点点头,又道:“我出来的匆忙,竟忘了带林姨的医药箱,你且在这里等候,我去去就来。”
也不待阿生反应,她调头就往回跑,抖着手将棚屋的门栓上,大力摇醒了林慧娘,“林姨!林姨你快醒醒!”
林慧娘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听见一片漆黑中苏蕴宜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方才阿生来找我救治秦娘子,可他张口就是小大夫!你同我在一处,他为何只叫我而不叫你呢?”
“只有一个可能,他想害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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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三合一)扯开她的手,裴……
这句话直如冷水浇头,林慧娘陡然清醒,“褚璲他们才对朱化发难,这边阿生就想来对你下手,多半是他早就对你心怀歹念!”
苏蕴宜慌忙点头,“林姨,我们逃了吧,躲进山里头,待七郎他们回来再找那厮算账!”
林慧娘起身,正要同她一道从后门走,动作却蓦地一顿。
“林姨?”苏蕴宜焦急地回头。
“蕴宜,我刚刚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林慧娘缓缓抬头,蹙眉道:“阿生此举,或许是出自内城朱化的命令。”
……
阿生在门外等待了片刻,始终不见苏蕴宜的人影。他逐渐焦躁起来,朱太守给的时间很紧,若他不能及时将这小女郎送到他手里,只怕要吃好一顿苦头。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破门而入将人掳走,那扇薄薄的门板却忽然从里头“砰”地打开。
林慧娘背着医药箱站在门后,她抬起眼皮淡淡扫了眼呆愣的阿生,“走吧。”
“林……林大夫,怎么是你?苏……小大夫呢?”
“你找她有什么用?她才跟我学了几天?”林慧娘径直往前走去,见阿生站在原地不曾跟上来,拧着眉头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想不想救你夫人了?”
阿生尚在犹疑要不要在此刻就暴露身份,听林慧娘这么一喊,下意识地就跟了她走。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林慧娘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极为自然地将肩上背的医药箱递给阿生,“我有些累了,你替我拿一会儿。”
阿生不疑有他,伸手正要接过,林慧娘却忽然举高了医药箱。瞬息之间,他躲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医药箱重重
砸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只医药箱是褚璲亲手为林慧娘打的,专程砍了一株经年的老樟树,纹理细腻,质地坚韧,以其尖角击人首脑,如遭榔锤。
阿生整个人晃了晃,当即一头栽倒在地。
林慧娘迈步上前,面无表情地再度举起箱子,对准了他的脑袋连抡几下,直到脑袋如熟瓜般开裂变形,整个人再无生机可言,她才收手。
抹了把脸颊溅上的血点子,林慧娘转身匆匆跑至秦娘子和江儿所住的棚屋,她侧身一个用力,将木门撞开,“阿秦,江儿!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
周遭陷入死寂,唯有秦娘子还在奋力从堵塞的口鼻中挣出“唔唔”声。
她和江儿都被绑着手脚,堵了嘴巴,像待宰的猪猡一般横躺在地蠕动挣扎着。而在她们的身后,几个穿着黑衣的陌生男人正持刀而立,面对突然闯入的林慧娘,没有人面露惊慌,反而一致无声狞笑起来。
“她莫不就是裴七郎那女人?”
“看起来年岁不大对。”
“管她呢,抓起来便是。”
医药箱砰然落地,林慧娘缓缓后退,肉眼可见她周身在不住地战栗,可她仍紧抿着嘴,手里还握着她的砭刀。
……
天穹尽头跃起几缕残光,如血一般的颜色穿透夜幕,压在底下正狂奔着的女郎的身上。
苏蕴宜沉重地喘着气,再一次将腿从泥泞中拔出,曾经牵绊她的险阻,此刻回顾,也不过如此。
心跳如鼓,汗湿前襟,她因体力剧烈消耗而产生了幻听,分别前林慧娘说的话带着刺耳的嗡鸣声再度响起——“若真是朱化命人所为,那他们的目标就只是你,此番不得手,定会再派人前来。你需得尽快去找裴郎君,求他相护。”
“那你呢?”
“我留下来同他周旋,省得他狗急跳墙,迁怒于阿秦和江儿……你快去!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苏蕴宜凝起心神,继续向内城方向跑去。
而离内城门越近,天幕上那一缕缕滚动的血光就愈发汹涌刺眼,直到耳边响起无数人的嘶吼与惨叫,苏蕴宜才恍然明白那血光是什么——是大火,是吞噬了无数性命后飞升的熊熊烈焰。
有在后方巡逻的流民眼尖发现了苏蕴宜,向她的方向一指,“那里有人!”
“谁在那儿?出来!”
苏蕴宜抹了把脸,主动上前,“是我。”
她在医庐数日,见过的人无数,在流民堆中已是熟面孔,登时有人认出来,“小大夫?我们这儿正打仗呢,你怎么来了?!”
“裴七郎呢?我有要事,需得当面同他说。”想到林慧娘转身离去时的决绝背影,苏蕴宜哽了哽,“快带我去见他!”
一步入营帐,先前只是隐约感受到的火光与喊杀有如实质般扑面而来,简陋的帐内腥风满室,充斥着血的味道。
地面、舆图,甚至裴七郎的衣袍上,全都是血。
满目血色中,裴七郎负手而立,遥观战局,依旧是当日曲水畔笑语宴宴的翩然公子模样。
他的一群亲卫围在周遭,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在争论什么。
“……那褚璲怎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息传来?”
“郎君在此牵制楼登,令褚璲率人绕后突袭太守府,山路难行,一时蹉跎也是有的。”
“就怕他假作蹉跎,实则串通朱化卖了郎君!”
“慎言。”裴七郎淡淡开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定下这兵分两路之计,自然相信褚珩章。”
被驳了的那人面露尴尬,目光游移,终于定在了突然出现的苏蕴宜身上,“苏女郎?你怎的会来此地?”
裴七郎霍然转身,看见苏蕴宜衣衫汗湿、满脸疲惫,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当即大步上前,解下鹤氅罩在她身上,低声询问:“怎么了?”
“……裴七!”苏蕴宜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裴七郎满是血污的衣袖,急道:“有人趁你们不在想要暗害我,我和林姨怀疑是朱化派的人!你快派几个人回去看护,否则我怕他们恼羞成怒,对老弱妇孺们下手!”
裴七郎微微皱眉,他还未张口,其中一个亲卫便道:“郎君,此乃天赐良机,请郎君暂缓派人!”
苏蕴宜怔了怔,同裴七郎一道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压抑着兴奋,低声道:“郎君请想,流民军的家小俱在棚屋处,若朱化大肆屠戮妇孺,两方则结下血海深仇,而郎君此番若能手刃朱化,替他们报了仇,此后流民军定然对郎君死心塌地、无有不从!”
不少亲卫都随之点头,说“此计甚妙”。
……妙在何处?对妇孺见死不救,反逼失了至亲的丈夫与父亲为己所用,如此可是君子所为?
医庐所见的那一张张或疲惫或苍老或纯真的脸自脑海中掠过,苏蕴宜心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怒火,她张口欲叱,喉中却翻涌起血腥味,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两耳嗡鸣不止。
一只手在自己背上轻轻拍抚着,混沌中,苏蕴宜断断续续地听见裴七郎说:“流民失其家小,便如虎兕脱于囚笼,纵然勇武,却再无束缚……不必多言,我意已决……速去!”
咳嗽渐缓,苏蕴宜撑着双膝直起身子,看见那些亲卫皆是一脸悻悻,裴七郎则关切地低头看她,“好点了么?”
众亲卫见状,你看看我,我撞撞你,十分自觉地排成一排向营帐外走去。
“好点了。”苏蕴宜哑着嗓子道。
“我看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什么地方都敢乱闯。”裴七郎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去给她倒水。
亲卫们见了,顿时走得更快。
苏蕴宜揪着衣袖小声嘀咕:“又不是我故意要乱跑的……”
裴七郎幽幽一眼望来,她顿时噤声,抱着竹筒小口喝水。
营帐内里简陋异常,只摆了一张座椅,裴七郎先行落座,又朝她伸手,“过来。”
苏蕴宜拧过身子,置若罔闻。
没奈何,他只好纡尊降贵,亲自去牵她的手,偏苏女郎又拗起了小性,僵在原地不肯动,裴七郎干脆一把将人悬空抱起,硬是按到了自己腿上。
“不是我责怪你,我只是觉得后怕。”看怀里小女郎的嘴撅得能挂油瓶了,裴七郎搂着她无奈哄道:“但凡今日有半分差错,或许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心里着急,一时失言,还请女郎原谅在下。”
苏蕴宜悄悄觑他,见他眼神诚恳,心里顿时舒坦不少,偏嘴上还故意说:“你会担心我?当初是谁说的来着,‘表妹突然造访,可有要事’——表哥何时变得这样博爱,竟也记挂起我来?”
裴七郎汗流浃背了,尴尬笑道:“之前都是我不好,咱们以后不提了。”
难得见他如此窘迫,苏蕴宜抑制不住心中得意,翘起了嘴角。她此刻发丝散乱,不免狼狈,可偏却两颊生晕、朱唇弯弯,又看得裴七郎心中痒痒,忍不住低头向她凑近。
苏蕴宜忙捂住自己的嘴,“脏!”
“哪里脏?”
扯开她的手,裴七郎俯身下压,他的嘴唇是柔软而微冷的,像一片沾了露水的花瓣落在她的唇上。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两人的呼吸也如丝线般纠缠在一起。怀中的娇躯因心跳的加速而微微战栗,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将她更为用力地按进身体里。
时间停滞,直到两人分开才复又流动。
裴七郎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急促的呼吸渐为平复,他抬起头,看着满脸生春、有些呆了的苏蕴宜,勾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醒醒,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看什么?”苏蕴宜一个激灵。
“去看看这天下。”
裴七郎的声音低哑,仿佛蛊惑。
城墙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夯土上布满了箭矢留下的疮疤。京口守军们倚着雉堞,他们身上的玄甲还泛着冷冽的光,手中的长矛却早已被血污浸透,矛尖低垂,仿佛连举起的力气都已耗尽。
城下的流民军阵中,疲惫的士兵们席地而坐,有的用布条裹着渗血的伤口,有的则低头啃着干硬的黍饼,“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经过一昼夜的厮杀,双方都已精疲力尽。
可战争尤未停止。
随着裴七郎一抬手,流民军的牛皮战鼓再度被沉闷敲响。咚,咚咚咚,一声一声,像是地狱深处发出的催促。
前排的士兵们如被牵引的鬼魂般勉强站起,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城墙推进。
守军的弓箭手们费力拉开弓弦,箭矢歪歪斜斜地飞出,有的甚至还未触及流民军便已无力坠地。
苏蕴宜怔怔地站在裴七郎身旁,他们此刻高居山崖之上,可以清晰地俯瞰这副惨烈战局。
流民军的云梯已再度架上城墙,城头守军们则用长矛拼命戳刺。一个流民士兵堪堪爬上城头,手中的柴刀尚未举起,一根长矛便不知从何处掼来,“噗”的一声闷响,他的腹部被穿透,剧痛令他嘶吼,脚下踉跄着后退,手指却还死死地扣着夯土不肯放弃。直到另一名守军用刀背砸碎了他的指骨,他才无声地坠下城去,融入城墙脚下无尽的血色中。
守将楼登亲自上阵指挥,在他一声令下,三十架噘张弩应声齐发。箭雨如乌黑的鸟群般飞掠而出,簌簌扎进流民军阵前高高垒起的尸墙上。箭头穿透腐肉,发出奇异的闷响,苏蕴宜莫名觉得耳熟,她细细倾听了一会儿,想起了吴郡城外寒山寺的晨钟。
“要输了。”苏蕴宜轻轻叹道。
流民军作战虽勇武异常,奈何缺甲少械,又是攻城方。京口内外城之间的城墙并不高,对于流民军而言却犹如天堑,难以逾越。
“哦?蕴宜有何高见?”裴七郎的语气平淡,并没有丝毫恼怒与意外,仿佛只是询问苏蕴宜,等会儿回去想吃什么菜。
苏蕴宜看了眼他的侧脸,迟疑着说:“以我之见,京口守军的优势在于坐守城墙,且粮草军械供应充沛,而这几点恰恰是流民军所缺失的,若一味正面强攻,战局拖延,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长此以往,流民军必输无疑。想要赢下这一仗,只能速战速决。”
可是……如何才能速胜下这一场呢?
苏蕴宜的目光在战场与脚下这座山崖上来回寻梭,只见此地山林茂密,又值初夏,枝叶繁盛,若是藏身山中,趁夜翻山绕行,对面城头的守军必定绝难发现。
这一点发现令她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眼中不由自主地染上激动的色彩,她扭头看向裴七郎,急道:“可以兵分两路!一路佯攻吸引守军兵力,另一路则绕后至城墙另一处,两面夹击之下,朱化和楼登分身乏术,定然……”
声音一哑,苏蕴宜看见裴七郎微微而笑,他的神情温柔,眼中满是欣慰与喜悦,却独独没有惊讶。
她愣了愣,终于察觉到一处被自己忽略已久的问题。
“褚璲呢?”
褚璲是流民军的首领,裴七郎也是收服了他才能调动这数万流民,如今正值攻城这般关键时刻,为何始终却不见褚璲的人影?
“郎君在此牵制楼登,令褚璲率人绕后突袭太守府。”
此前在营帐中,那亲卫的话语悠悠在脑海响起,怔愣之后,紧随其来的却是羞臊。苏蕴宜在裴七郎注视下慢慢红了脸,小嘴儿嗫嚅两下,却鼓起了腮帮子,垂头不肯说话了。
“怎么了,我的小巾帼?”裴七郎含笑着,歪过头去看她。
“你还笑呢。”苏蕴宜悻悻道:“你早就想到绕路两面夹击的法子了是不是?偏还要看我的笑话,你这个坏人。”
裴七郎并不辩解,反道:“蕴宜方才所说之法,已得兵家之窍门,只是尚有些漏洞。”
苏蕴宜顿时霍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过来看。”他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抬手点了点脚下,又指向内城,“京口是朝廷用来安置南渡流民之所,为防止外城流民作乱,自然屯重兵于内外城交集之地,也就是此处。我既然在此强攻,其余城门自然守备空虚,这一点没有错。”
“只是蕴宜,流民军和京口守军在兵械与地利方面的差距太大,合兵一处都难以取胜,更不要说兵分两路。一旦另一扇城门遭袭,若不能即刻拿下,待其守兵将消息报与楼登,他必然能猜到这是我们打算行两面夹击之策,他只需留下部分人手在此地与我们周旋,率大军现行剿灭那绕行的小股流民,断我们一臂,此战立败。”
“所以……所以你……”苏蕴宜怔怔地听着。
“所以我的目标并非夺取城门,而是擒贼擒王。”裴七郎缓缓直起身子,傲然负手,“京口遭逢大水,城墙亦有损毁,若率百余精锐由此潜入内城太守府,将朱化捉拿在手,则我军将不战而胜。”
“算算时辰,褚珩章也该成事了。”
裴七郎话音才落,京口守军竟似若有所感一般,原本激烈的鼓声渐渐停歇,而两方的攻势都收起,战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濒死之人的哀嚎还在半空徘徊。
“住手!都给我住手!!”
城头声嘶力竭的叫声刺破这死寂,来人身形瘦削、浓眉大眼,外罩蜀锦大氅,腰间系带以金丝绞就。
这么一个体面的中年人,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肮脏血腥的战场上,甚至他的脖子上还架了一把刀,那刀尖滴落血珠,污了他领缘上缀着的南海明珠。
“朱太守……”守军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而城墙下的流民们在片刻的诧异之后,纷纷激动高呼起来。
“是朱化老贼!”
“大兄拿住了太守朱化!”
性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朱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被挟持着勉强走上城头,已是双脚酸软、两股战战,偏偏颈侧那森冷刀锋还吊着他一点神志,朱化僵硬地扭动头颅看向呆愣的楼登,大喝:“还不快命人放下武器,迎裴郎入城!”
说罢,他艰难地扯起笑脸,对挟持着自己的褚璲说:“褚爷爷,您看,我都照您说的做了……”
褚璲却无动于衷,只是看着楼登,“楼将军,我等流民及朱太守均有意推举裴郎君掌管这京口,你可有意见?”
楼登哪儿敢有什么意见。
早在看见朱化被人挟持的那一瞬间他就想通了前因后果,但此刻再反思失败显然于事无补,所以楼登的脑袋瓜子飞速运转,开始谋划起自己的将来。
朱化是魏太傅的亲信,他若无事,自己自然只需要听他命令行事。可如今朱化遭人胁迫,自己若一意杀敌,却害得朱化命丧九泉,即便最终剿灭乱民、平复京口,事情传到魏太傅耳中,恐怕也难逃一死。
想通了这一桩,楼登投降起来就再没了心理负担,他连忙摆手,“小人全听凭朱……裴郎君之令!”
扭头看见自己手中的刀,楼登冲褚璲讪笑一声,当即就将刀扔到了地上。
主将都如此,其余守军更是纷纷跟风而行,一时间,兵器“当啷”落地之声不绝于耳,竟压过了伤者的嚎啕。
褚璲身侧的流民难压激动,迈步上前,劈手砍断了旗杆,眼看残破的“楼”字大旗轰然坠落,楼登也只是悻悻揉了揉鼻子。
将旗坠地,流民军中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山崖都隆隆震动。
山崖之上,苏蕴宜立于风中,怔然看着这一幕,又转头看看身侧的那人,狂风掀飞他染血的广袖,而裴七郎负手遥望,不过从容一笑。
……
血战之后,流民军的青竹旗顶替了原本将旗的位置,可京口内城的灯火依旧在明灭,恍若濒死者不肯阖上的眼。
苏蕴宜跟着裴七郎回到营帐中,那里褚璲和他的亲卫们都在等他,一见了人来,就立即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央,叽里呱啦你一眼我一句,各自激动地
说着各自的话。
男人聒噪起来比起一群鸭子也不遑多让,裴七郎烦不胜烦,又瞥见苏蕴宜被挤到一旁的角落里,一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头,走到苏蕴宜身侧小声询问:“累着了?我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如找人先护送你去摘星楼里休息吧?”
想到摘星楼,苏蕴宜不免浑身一紧,连忙摇头,“不必了,我记挂着林姨和秦娘子她们,我想回去了。”
“也好。”裴七郎点点头,正要吩咐人送苏蕴宜回去,营帐外却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郎君,小人有要事禀报!”
帐帘掀开,来人正是裴七郎的亲卫之一,他正欲说话,瞥见一旁站着的褚璲,不知怎的又紧紧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眼见褚璲面露狐疑,裴七郎蹙眉道:“遮遮掩掩的作甚,有什么事尽管说!”
“小人奉郎君之命率人前去护佑妇孺,可谁知赶到棚屋处,却只见到……见到满地的尸首……”
那人声音颤颤,忽而用力叩首在地,“棚屋已遭屠戮,无一幸存……小人失职,请郎君责罚!”
四下死寂,可闻针落。
恍惚中,苏蕴宜听见褚璲的咆哮声响起,“怎会如此?!慧娘呢?慧娘她又在哪里?!”
“小的已差人四下搜寻,尚未发现林大夫的踪迹……”
这一句话瞬间救活了苏蕴宜,呼吸重新恢复,她一把拽住褚璲,“我出逃前林姨已知有人入侵之事,她是为了救秦娘子和江儿才暂且留下,说不定她们如今正躲在山里某个隐蔽处!你我一同去找,林姨见了必会现身!”
“对!对对对!”褚璲的大掌一拍脑袋,“她一定没事的,我现在就回去找她。”
苏蕴宜匆匆离开时,棚屋尚陷在静谧祥和之中,如今不过数个时辰,再度回返,见到的却是满地残肢和黑血,裹着腥气的风在耳边呜咽不休。
医庐被暴力砸开,附近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那个总是爱拉着自己闲聊的老妪仰面死在门口,她的胸口豁开一个大洞,血液已经流干,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望着她前日刚晾晒着的草药。
视线颤抖着移动,苏蕴宜看见了一张又一张的熟面孔,沉默寡言却总是默默帮忙干活的徐叟、活泼爱笑的陈女、羞赧腼腆的吴小郎……
此时此刻,他们全都僵硬地躺在地上,血将粗布衣衫浸透后继续涌出,直到流淌在地,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溪。
苏蕴宜的喉头发紧,双眼无力地四下搜寻,恍惚定在一只红色的小手上。
那只手上,紧握着几块糖,是她厚着脸皮问裴七郎的亲卫们讨了来,送给江儿的。
脑海中“嗡”的一声,她艰难挪动脚步,走向那片血泊,将倒塌的木板用力掀起——是个瘦弱的小男孩儿,是江儿。
直到死亡,他还紧紧抓着他最爱的东西不放,右手是他的糖,左手是他的娘。
秦娘子就在江儿旁边,身上有七八个血洞,最致命的一击在她颈间,那一刀几乎割断了她的脖子,只剩一点皮肉相连。而秦娘子旁边,则是一具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体。
她生前一定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尸体周围全是挣扎反抗的痕迹,力道之大,竟将整座棚屋损毁,以至于被茅草木板所掩盖,让人一时难以发现。
“……”苏蕴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走到那具尸体旁缓缓蹲下,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看见掉在另一边地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已经与身体彻底分离了,却还紧紧攥着拳头,仿佛还想要用力挥出一击。
在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这只断手的一瞬间,它忽然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苏蕴宜一眼看见了她掌心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砭刀。
“林……姨……”她再不能继续欺骗自己,嘶哑的声音冲破喉中的堵塞,终于大声嚎啕起来,“林姨……林姨!!”
清风徐徐,仿佛蒲扇轻摇,然而面对苏蕴宜的呼唤,却再不会有人笑眼盈盈地回应了。
苏蕴宜的哭喊引来了褚璲,这个身长八尺、身躯雄壮的汉子忽然一下子缩小了似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声音颤抖,“慧娘?”
他伸出手,轻轻晃了晃林慧娘血红斑驳的身体,“慧娘,你醒醒啊,我今天受伤了,你给我看看好不好……慧娘……”
暮色渐沉,明月升天,乌鸦盘旋树梢啊啊而鸣,夜间从来安静的棚屋地,此刻上空却回荡着流民们的恸哭,其声悲怆凄凉,几能摇山震岳。
“杀了他。”苏蕴宜听见一个冷酷低沉的声音从自己喉中挤出,“杀了朱化。”
“没错!”原本伏在林慧娘身上的褚璲霍然抬头,声音几乎沁出血渍,“若非是他,我们岂有今日?!”
“杀了朱化,为大家报仇!”
“杀了朱化!”
“杀了朱化!!!”
越来越响的声音,越来越浓的仇恨,如乌云聚集盘旋,黑压压直逼京口内城城门。
裴七郎高居城头,俯首遥望,扭头道:“将朱化带出来吧。”
亲卫应喏而去,心叹本降将本是不必死的,可谁叫朱化自己把事情做绝,当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一旁的楼登眼见如此之多的流民,携滔天怒火席卷而来,早已吓魂飞魄散,立即向裴七郎求饶,“裴郎!裴郎救我!此事与在下无关,全是那朱化命人所为啊!”
裴七郎无动于衷,只是在手下将五花大绑的朱化绑来时略一抬手,楼登就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滋儿哇乱叫的朱化下了城楼。
“诸位弟兄,裴郎君得知了诸位的遭遇,心中亦是愤慨万分,特将这祸首交与诸位弟兄自行决断!”
亲卫对着黑压压的一众流民拱手说罢,就将已经吓得浑身瘫软的朱化推进了流民堆里。
鸡入狼群,自是瞬时毛飞羽散、血肉横溅,而城头观看的猴则跌坐在地。
一个朱化够不够暴怒的流民们泄愤,谁也不知道。若是他们仍嫌不足,下一个献祭的又会是谁?
楼登面色如土,嘴唇哆嗦,他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裴七郎,忽而跪起身用力磕头,“求裴郎救我!求裴郎救我!”
“我还有用!我可以领兵守城,抵御北羯!”
楼登声嘶力竭。
“北羯?”裴七郎眉心微动,转眼看来。
楼登心头一喜,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朱化假借北羯六皇子一事,引来北羯大军的事吐了个干净,“……羯人自北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外城,他们素有屠城的习惯,而朱化打的就是借刀杀人的主意!郎君,我愿请战,为郎君效死!”
羯人残暴,江左众人无不是又怕又恨,周遭亲卫们闻言皆悚然色变。当即便有人道:“郎君万金之躯,岂能陷于险境?不如先行撤出京口,由我等守城,待羯人退去,再行回返!”
此言一出,引来不少赞同,都道郎君应以自身为重。而裴七郎始终面不改色,只轻轻道:“我今番若退,来日想再掌流民军,还可能吗?”
众人顿时噤声无言。
楼登跪在地上,仰头巴巴地看着裴七郎闭了会儿眼睛,又向自己看来,“楼登。”
“末将在!”楼登浑身一激灵。
“传令下去,全城戒严,遣出斥候不间断探访北羯军的所在,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悬在半空的魂魄因这一句话而再度附体,楼登狂喜,“末将遵命!”
眼见楼登那厮手舞足蹈地往内城去,一亲卫不解道:“郎君何不夺了他的兵权,处置了这厮?”
“阵前不宜换将,他再不济,也执掌京口军事多年,如今朱化既死,区区一个楼登,翻不出浪来。”裴七郎望向城下暴动的流民们,无声叹道:“况且大锦守军畏羯如虎,流民军虽仇恨羯人,却未经训练,想要破敌,还得将两军捏合一处。”
朝廷军与流民素来敌对,积怨甚深,如今想要他
们联手,谈何容易?
亲卫们心中都暗暗嘀咕,却见裴七郎已悠然转身,拂袖朝城下走去。
“诸位弟兄。”
清朗悦耳的声音响起,沉浸在仇恨与怒火中的流民们拔出一丝神志,循声望去。说话那人一袭染血的宽袍广袖,风度翩然,正是裴七郎。
他眯眼看向人群中朱化的尸体——不,那已经算不上一具尸体了,应该说是一滩肉泥。他的目光从肉泥上一掠而过,又一一扫过面前流民们那一张张悲怆而扭曲的脸,忽而躬身拱手,“我知晓诸位弟兄痛失至亲,然而京口将有大敌将至,裴七不得不请诸位暂且放下仇怨,与城中守军共克大敌。”
“什么大敌?”褚璲越众而出,冷冷问。
裴七郎启唇,一字一顿道:“北羯人。”
流民群众顿时爆发哄乱。
“怎么又是北羯人?都已经逃到京口了,还逃不掉吗?!”
“这可如何是好?”
哄闹声中,褚璲尚且保持镇定,他蹙眉高声问:“敢问裴郎,此地乃是京口,北面尚有魏氏镇守,为何会有羯人来犯?”
“此事全赖朱化而起!”
裴七郎一指地上的那滩肉泥,“他为报复诸位,放出了羯人六皇子在京口的假消息,那北羯国中,两位皇子为争帝位斗得你死我活,大皇子一听此事,当即率军前来,为的便是除去他那六弟!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北羯人马蹄踏过之处,我等又岂能幸免?”
一听又是朱化那狗贼造下的孽,流民们无不痛恨咒骂,可朱化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现在除了再踩上两脚,又能如何?
……不如趁着北羯人还没来,逃吧?
流民们本就是为躲北羯残害,背井离乡一路从北南渡至京口的,对此地并不留恋,一听得羯人将至,第一反应就是逃。
“逃是逃不掉的。”裴七郎却忽然摇了摇头,“如今内城既在我的掌控之下,我自然可以为大家打开南逃城门,只是诸位想过没有,离了京口,又该去往何方?”
“江左繁华富庶,何处不可去?”有人大声说。
“那么我请问诸位,打算如何南逃?是两三成行,还是如当下这般,结成大军?”不待有人回答,裴七郎便道:“容我提醒一下,建康那位魏太傅素来憎恶流民,将尔等视为累赘,若数万人集结南下,恐怕魏太傅会立即将诸位打成叛贼,发兵剿灭,届时大军压下,还是难逃一死。”
“那我等就各自分开行事!老子从洛阳一路徒步到此,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可是江左诸世家的力气更大,手段更多!”裴七郎忽然扬声,竟硬生生将先前说话那汉子的大嗓门压下,“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可这江左的土地与人口,尽都捏在江左世家们的手里!诸位可能不知道,可我从江左而来,见多了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们,落入世家大族手里,被驱策如犬马,生,不如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拿起武器,准备战斗。”裴七郎面沉如水,定定而道:“让胆敢来犯的北羯人,死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苏蕴宜呆立在人群中,遥望裴七郎昂首而立,其威仪煌煌,竟觉刺目。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你可真是柔弱
至此,裴七郎彻底掌控京口。
他下了两条命令,一是封闭各处城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二是将外城流民全数转入内城,准备守城迎敌。
京口内城向来是达官贵胄、巨富商贾居住之所,如今骤然涌入如此之多的低贱流民,纵然在裴七郎的约束下秋毫无犯,内城居民们也是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若非必要绝不出门。长街上只剩下巡逻的军士,曾经繁华之地,如今人烟寂寥。
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地在街上奔走,迎面走来一队巡逻士兵,年轻人掉头就要往一旁的巷子里钻,却被眼尖的军士发现,“小子,站住!”
那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向那军士低头示意。
“青天白日,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作甚,将斗笠取下来!”
年轻人顺从地摘下斗笠,底下是一张白净俊秀的脸,他冲那军士有些讨好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军爷,还有何吩咐?”
没想到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军士愣了愣,又不愿如此轻易放过,瞥见他胸前鼓鼓囊囊,像是藏了什么东西,顿时拔刀直指,“胸口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少年从善如流,从衣襟处摸出几个芦苇纸包,双手捧着,“家中舅父生病,我出门来给他抓药回去。”
“你舅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得了什么病?”
“舅父叫卫修,住在槐花巷,前些日子着凉受了风寒,如今高烧不退。”
那军士努了努嘴,左右小兵便上前一把抓过少年手里的芦苇纸包,打开胡乱拨弄翻检,发现确实只是一些治疗风寒的寻常药材,“头儿,没别的什么东西!”
军士自觉面上挂不住,一挥刀鞘将那几包药材扫落在地,又瞪了那少年一眼,这才抬步离去,“我们走!”
少年始终低着头闷声不吭,任由他们们作弄,直到那一队士兵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嘴角的弧度骤然消失,眼底泛出愠色与厌憎。
蹲下身将那些药材们重新收拢包好,少年跑到槐花巷一处旧宅门口,左右观察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开门闪身而入。
“殿下,你可算……咳咳咳……回来了。”幽暗室内,一个原本卧在塌上的中年人见少年回来,艰难地撑起病体相迎。
少年忙放下药材去搀扶,“卫叔,既病着,就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
瞥见那沾了污水的纸包,卫修猜到他大约是受人刁难了,又羞又愧地道:“若非为着我这不中用的老朽,殿下何须受这样的折辱……请殿下不要再顾及我,大殿下的爪牙正在四处搜寻,殿下当速速还朝才是。”
“卫叔,你恐怕还不知,大兄已经知道我在京口了。”少年平平静静地道。
“什么?!”卫修一窒,胸腔内顿时燥痒难忍,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才喘着气急问:“大殿下是如何得知您在京口?”
“我亦不知。”少年摇摇头,“只是在药铺打听到消息,说北羯军不日即将抵达,京口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死鬼朱化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口放出去的假消息,竟歪打正着碰上个真的!
谁能想到那北羯六皇子真在京口,且一度就在裴七郎和朱化的眼皮子底下。
这少年正是陆石,自那日与苏蕴宜不欢而散后,他便脱离了裴七郎的队伍,独自寻到安插在京口的手下卫修。原打算就此离开京口回返北羯,谁知恰逢流民军与京口守军混战,卫修又突发重病,一拖二拖,竟耽搁到现在。
室内冷寂一片,只剩下卫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而已。
“殿下,决计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陆石只觉手臂一紧,是卫修猛然抬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胳膊,“锦朝军队无能怯战,不堪一击,若大殿下破城而入,殿下恐难逃一死,还得趁着现在前军未至,远远避开了大殿下,直接北上回京才是!”
陆石面露动摇,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供案上一块漆黑的牌位。卫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牌位上用金漆写着“先舅宣城郡守王复”。
“王太守抚育殿下数年,自是对殿下有大恩。正因如此,王太守蒙冤而死、暴尸荒野,殿下才不顾自身安危,潜入锦国腹地为王太守敛尸下葬,如此也算全了你与王太守一世舅甥情。”
卫修皱着眉耐心劝道:“可如今大难当前,殿下当以保全自身为重,而非顾虑一块牌位,若王太守在此,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陆
石听了,却摇了摇头,面对卫修询问的眼神,他欲言又止。
他该如何开口呢?说方才看着舅舅灵位的时候,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他想牵着那人的手对舅舅说:舅舅,我有心爱的人了,她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
陆石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如今城门紧闭,要如何才能离城呢?”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卫修说:“我在此经营多年,与楼登手下一副将颇为熟稔,只消奉上多多的金银,他自会为殿下打开方便之门。”
“好吧,你且准备起来。”
卫修见终于说动了主子,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小主子起身,又戴上了斗笠,他心头一急,“殿下,你又要去哪里?!”
陆石回头,斗笠下那双眼眸如寒星明灭,“我要带一个人走。”
夯土的裂缝像干涸的河床,裴七郎将手掌贴上去时,簌簌落下的土渣混着草屑,在他掌心堆成小小的坟茔。他眉头紧蹙,叹息着摇头,“灌糯米浆。”
话音落下,三个赤膊的汉子立刻抬起陶瓮。浓稠的浆汁从瓮口倾泻而下,顺着裂缝渗入城墙肌理——这是用糙米混着猪血熬制而成的,黏性远不如当年建康城修太极殿用的三蒸糯米,但已是流民们难以享用的珍馐。
此刻,他们眼睁睁看着它融入城墙,却只能竭力咽下唾沫。
城墙垛口处,几十流民正聚在一处编竹蒺藜。新砍的毛竹劈成四指长的尖刺,用草绳扎成狰狞的球状。再将铁水浇在竹刺上,冷淬时腾起茫茫白烟,在垛口氤氲开一大片。
而城墙脚下则支起了十几口陶瓮,里头正咕噜咕噜冒泡,粪水混着毒芹草翻涌,恶臭惊飞了栖在尸堆上的乌鸦。
一个瘦弱的流民挑着两担夯土正勉力登上城墙,被这金汁一熏,不禁头昏眼花,脚下一软,满满两担夯土散了一地。
他缓过神来,见裴七郎竟就在几步之外看着自己,登时大惊,双膝跪地不住磕头,“求郎君饶命!小人实在是累得狠了!小人这就……”
肩膀忽地按上一只手,温和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妨,既累了,便歇着吧,这里有我。”
呆愣间,那流民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那金玉一般的贵人学着他们这些粗人的样子卷起袖口,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散落的夯土堆回竹篾簸箕中,然后挑起担子,颠了颠,一步步往城头走去。
待他回过神来想阻拦的时候,他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两担夯土,莫约一百斤。
裴七郎觉得应当无碍,挑起担子就缓步上了墙头,待将夯土倒入土堆时,他自己尚且觉得有几分轻松,几个守在墙头监工的亲卫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郎君,您贵胄之体,岂能做这样的粗活!”
“我没事。”裴七郎摆手推开了他们递过来的大氅,双手扶着城墙往前看,上空是漫天灼灼火烧云,而城下,则是星罗棋布的陷马坑。有氤氲白雾混着淡淡药香飘来,裴七郎循雾望去,嘴角不由浮起微微笑意。
苏蕴宜正带人熬煮止血的蒲黄水,蒸汽朦胧中,她随手将一块柴火丢进炉膛,溅起一簇火星。
自得了北羯人要来的消息,裴七郎带着一众流民和守军日夜操劳,忙着修城池和准备各类守城所需的工具,她也不曾歇过,一锅又一锅地煮药、准备绷带,周身肌理都仿佛渗着药味儿。
所幸又熬到一日天黑,待这锅蒲黄水煮好,她也能回去休息了。
才一想到柔软的床铺,疲惫混合着浓重困意便立时袭来,苏蕴宜坐倒在地,脑袋往身后的大石头上一靠,上下眼皮开始激烈地打架。
昏昏欲睡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这里睡着,可要着凉了。”
苏蕴宜一个激灵,登时坐直了身子,待转头见是裴七郎,又懒懒地躺了回去,打着哈欠道:“是你啊。”
见她困得不行的样子,裴七郎莫名觉得好笑,又怕她着凉,便特意同她找话聊,“你睁开眼睛看看。”待苏蕴宜睁眼,便摊开自己一双满是泥土与伤口的手。
“你怎的是空着手来的?也不晓得给我带块儿点心。”苏蕴宜蹙眉。
“……”期盼得她柔声宽慰的裴七郎悻悻收回了手,扶着石头在她身边坐下,“下次,待击退北羯,我一定命人给你备一桌山珍海味。”
“山珍海味我才不稀罕,又不是没吃过。”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想啊。”苏蕴宜闭上眼睛,砸吧着嘴缓缓道:“我想吃酥琼蜜盏,你吃过吗?是我们家厨子研制出来的,用米粉混了牛乳,再加上蜜,里头裹着赤豆沙或者芝麻馅,上锅那么一蒸……”
她正兀自沉浸在琼酥蜜盏的甜蜜滋味儿中,肩头却蓦地一沉。
裴七郎眉头紧蹙,俊脸薄红,乏力地靠着苏蕴宜低声道:“蕴宜,我有点儿不舒服。”
手从他的额头撤回,苏蕴宜镇定地道:“又发烧了。”
“你可真是柔弱。”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你跟我走吧,五娘。”……
“症状同前次一样,应当是旧病尚未痊愈,又日夜操劳,导致复发。”
坐在床沿上,苏蕴宜的手搭着裴七郎的脉搏,守在旁边的几个亲卫眼神紧张地等待她的示下。
说来也是际遇神奇,从前为众人所轻视的小女郎,如今的半吊子土郎中,眼下竟也成了这里的主心骨。苏蕴宜只是微微沉吟,一群大男人便跟着提心吊胆。
“……我那儿还有之前他吃剩下的药,再吃几服下去,好好休息几日,也就缓过来了。”
众亲卫顿时松了口气,裴七郎却挣扎欲起身,“北羯之困迫在眉睫,我哪里有时间休息?”
苏蕴宜轻轻一推将他挡了回去,扭头便问:“可有斥候来报军情?”
立时有人出列应喏,“回苏女郎,方才收到消息,北羯军距离京口外城不足三百里,大约两三日就能抵达。”
“两三日……”苏蕴宜想了想,对裴七郎下令,“城池已修得差不多,可来日守城尚需要你全力以赴,在北羯抵达前,你至少今天要休息一日用以养精蓄锐。”
裴七郎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苏蕴宜,苏蕴宜也不甘示弱,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锋。
“好吧,就听你的。”最终还是裴七郎率先败下阵来,半阖眼帘,摸索着握住苏蕴宜生出薄茧的手,“不过你要留下来陪我。”
众亲卫顿觉如芒刺背,各自纷纷找借口散去,临走还不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门。
苏蕴宜又羞又气,甩开他的手背坐过身,“我哪儿有空陪你?我……我也忙得很!”
嘴上虽如此说着,她人却没有动。裴七郎忍俊不禁,从背后圈住她的细腰,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你也辛苦了,就当是为了陪我,歇这一日吧。”
经他这一说,这些天来日夜忙碌,被她强行忽略的疲惫霎时如江潮翻涌,苏蕴宜转着酸胀的手腕,哼哼唧唧着说:“看在……看在你身子虚弱的份上,我就勉强……”
她话音尚未落,裴七郎已经掀开被子一角,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床铺,眼里头亮晶晶的。
苏蕴宜磨磨唧唧地爬上去躺好,他又将被子抬起、盖好,替她仔细掖上。
两人再度同榻而眠,苏蕴宜心里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的。她背对着裴七郎,身体僵硬,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等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生,身后倒是传来裴七郎绵长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苏蕴宜眨巴着眼睛,看见裴七郎近在咫尺,已经睡着了。
见他双眸紧闭,眼睫微颤,鬼使神差地,苏蕴宜伸出一根食指,自上而下缓缓描摹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直至嘴唇。
他
的嘴唇略微苍白,平时总是上翘的嘴角此刻有些下垂,显出孩童般的无辜。
“裴七郎?”她轻唤。
“裴七?”
“……七郎?”
无人回应,苏蕴宜一颗心反倒跳得愈加厉害。手指犹豫着撤开,苏蕴宜盯着他的嘴唇发怔,莫名的冲动将要破茧而出时,窗棂忽然发出“咄”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理智回笼,苏蕴宜瞬间翻身而起。挥灭蜡烛,她握紧烛台,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将细长的尖钉对准了窗外,“是谁?”
没有人声响起,只是“咄”了一声,又一颗细小石子被丢中窗棂。
苏蕴宜猛然掀开窗户。
窗户外面确实没有人,人在对面屋子的屋顶上。
那人一身黑衣,高坐屋脊,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支起,手里攥着的小石子,在看见她推窗的瞬间被随手丢开,他站起身,遥遥望着怔愣的苏蕴宜,一双眼眸灿比繁星。
“五娘!”
“陆石……”苏蕴宜眼前一亮,却又下意识地朝熟睡的裴七郎看了眼,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那儿?”
陆石朝她身后一瞥,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可他的脸色还是霎时沉了下去,闷闷地道:“你非要跟我隔那么远说话吗?”
干咳一声,苏蕴宜朝左右看了看,“你等着,我现在下去。”
反手关了窗户,苏蕴宜匆匆披上外裳就要出门,临走前脚步蓦地一顿,有些不放心地回过身来,摸了摸裴七郎的额头。
先前吃了一幅药,眼下烧已经退了。苏蕴宜的心松了松,给他掖紧被子,这才往外走去。
她疾步下了楼,避开守卫小心出了侧门,陆石从屋顶上下来,正远远看着她。
“这段日子京口内乱,你没事吧?”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有些水土不服,所以瘦了。”苏蕴宜含糊道。
陆石却面无表情地道:“你骗人,我都打听到了,你在给流民们做郎中看病,对不对?”
才撒的小谎被当面戳破,苏蕴宜尴尬地避开视线,“其实也……也才做了没几天。”
“没几天?才没几天你人就瘦了一半!”陆石气鼓鼓的,眼睛里泛着红,他一指楼上的方向,“你不是世家贵女么?那姓裴的都这么对你了,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不行,你得跟我走!”
手腕被一把攥住,苏蕴宜被迫跟着陆石走了两步,她竭力往回拉扯,“不是的陆石!同他没有干系,是我自己答应下来的!是我不想再当柔弱的贵女了……”
“五娘……”陆石手上的力道一松,他愕然回头看着她。
苏蕴宜也看着他,“你呢?这些时日你在哪里?”
陆石低下头,“我住在我舅舅家。”
想起他之前说过有个舅舅也在京口,苏蕴宜点点头,“你有亲人照拂就好,只是……”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北羯人要来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陆石的眼眸不动声色地闪烁了一下,“听说了,我舅舅找了门路,想将我送出京口。”
“……也好。”苏蕴宜想了想,正欲叮嘱几句注意安全,却听陆石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说:“五娘,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我?”苏蕴宜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陆石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五娘,你听我说。”
“其实我不是锦国人,我也是北羯人。”
像是没听明白陆石这句话的意思,苏蕴宜看着他,呆住了。
北……羯人?
“你是北羯人?!”苏蕴宜的目光不住地在陆石脸上寻索,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个否定的答案。都说北羯人高鼻深目,外貌与锦人有所不同,可陆石虽肤白秀挺,却浑然是一副汉人模样。
仿佛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陆石道:“我并非是同你玩笑,我父亲虽是北羯人,母亲却是地道的汉人,她早年离世,我未被父亲寻到接回时,一直由我舅舅抚养——你可晓得我舅舅是谁?”
苏蕴宜蹙眉道:“你舅舅不就是京口城里的?”
“京口城里的,不过是我安插的手下,平日里称作舅舅而已。”陆石面无表情地道:“我真正的舅父,是先宣城郡郡守,王复。”
这个耳熟的名字的脑海中回荡片刻,苏蕴宜骤然想起当初在野外,陆石和裴七郎之间的对话——
“王复忠贞刚烈,一心为国,只因碍了魏氏的眼,他被敌国构陷之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其伸冤,死后更是将其暴尸荒野。”
“王郡守精忠报国,却不得好死,是大锦愧对于他。”
愕然抬头,苏蕴宜惊道:“王郡守是你舅舅?!那你此来江左是为了……”
“为了替他入殓祭奠。”陆石的语气骤然低沉,眼中流露一丝哀切。
正思索着该如何安慰,苏蕴宜就见陆石闭了闭眼,迅速收敛了情绪,又看向自己,“如今我诸事已了,打算回返北羯。五娘,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并非穷困潦倒之人,家中资财并不逊于你家,不会叫你吃苦的。”
苏蕴宜下意识地便摇头,“不成!不成!我怎能去北羯?”
“为何不成?你不必担心族类有异,北羯国内,羯汉结合的情况甚是常见,我母亲就是汉人……”说着说着,忽而一顿,陆石小心翼翼地问:“还是,你嫌弃我的一半羯人血脉?可是五娘,你说过你不恨北羯人的……”
“我……我说的明明是我不知道!”
苏蕴宜心乱如麻,她想起从流民口中听来的那些关于北羯人残忍嗜血的事迹,又看看面前垂头丧气,像只落水小狗儿一般委屈巴巴看着自己的陆石。
传闻终归是别人的,可面前的人却是切实存在的。
苏蕴宜心头一软,犹豫着拽了下陆石的衣袖,“我没有嫌弃你。”
“真哒?”陆石睁大了眼睛猝然抬头。
“……真的。”
“那就好!”一把抓起苏蕴宜的手腕,陆石期盼地看着她,“你跟我走吧,五娘,我带你离开这里!”
陆石的眼里熠熠生辉,可在苏蕴宜长久的沉默中,那光芒渐渐黯淡。
“你如果不愿跟我去北羯,那也没关系……我送你回吴郡吧。”对上苏蕴宜惊诧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你不乐意的事,我不会勉强。只是五娘,我不能眼睁睁看你陷在这座危城里。”
“此来京口的北羯将领正是大皇子石安国,其人颇为勇武善战,又生性嗜杀,曾攻破并屠灭数座锦国城池。倘若京口陷落他手,你一个美貌小女郎留在此地会有什么下场,你难道想不到吗?”
“不要管那姓裴的了,他是男人,如果战胜,他自然名利双收,便是战败,也能青史留名。可你呢?你顶多是他功劳簿上的一笔点缀,却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五娘,明日此时,我在南城门等你。无论你来不来,我都等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把她困锁在榻上,看她流泪……
陆石离去后很久,他的声音还在苏蕴宜耳边回响。
她原本早已接受留守京口的事,可直到听完这一番话,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有另一个选择。
她本就是吴郡人氏,意外流落京口而已,如今既有脱身回家的机会,又何必为了一群非亲非故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思及“回家”二字,苏蕴宜脑海中一时闪过吴郡繁华的街景与自己舒适的香闺,一时却又闪过长姊苏蕴华那张骄矜中渗着恶意的脸,同自己笑道“苏蕴宜,你像一条狗”。
走回房间后,苏蕴宜犹陷在恍惚中,直到看见榻上仍旧沉睡着的裴七郎,满腹思绪骤然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她重新躺在他身侧,喃喃问:“你会怪我吗?”
这一句问出,她心里便已有了回答。
……
因心头压了件大事,苏蕴宜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早早醒来时,窗外只透进薄薄微光。
身旁的裴七郎不知是何时走的,一摸被褥,已经凉透了。
身子疲惫异常,苏蕴宜干脆躺了回去,手背往自己的额头一搭,竟隐隐
有些烫手。
……真倒霉。她一边把着自己的脉一边想,昨儿个才笑话过裴七郎柔弱,今儿就轮到自己了。
所幸只是累到了,并没有旁的大碍。苏蕴宜勉强起身,打开门一看,外头果然守着个亲卫,一见着自己,便躬身行礼,“小人姚子昂,见过苏女郎。”
“姚君,我有些发烧,昨日表哥用剩下的药可还有吗?”苏蕴宜一面同他说话,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发现此地除了姚子昂外,竟然再无第二人值守。
而姚子昂在听闻苏蕴宜说自己生病后,也立即转身离去,偌大摘星楼,就此剩下苏蕴宜一人而已。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苏蕴宜的心不可抑制地砰砰乱跳起来。
姚子昂很快回返,除了带来一盏药,还送上一块玉牌,“郎君传我前去随侍,特命我将这块令牌赠与苏女郎,女郎若有需要,可凭此令牌差遣城内众人。”
“多谢。”
玉牌莹润剔透,碧色晶莹,上刻一个“裴”字,下缀丝绦。勾在手里,在苏蕴宜眼前打着转儿晃了许多圈,直到手中药汁冷却,她才逐渐收回目光。
这一日,裴七郎始终都没有出现。
子时将至,南城门脚下,巡逻士兵手中的火把刺目耀熠,而陆石的脸,却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他身旁的校官百无聊赖地抛着手中的金锭,“我说陆小子,你要等的那个人到底还来不来了?我可告诉过你,我只管上半夜,待到下半夜的老马来接班,你就走不脱咯!”
“我知道!再等等!”陆石眉头紧蹙,向远处眺望,嘴里喃喃道:“再等等,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
旁边的校官听了,道一声“痴儿”,摇了摇头。
夜色渐浓,而火光暗淡。不远处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定睛望去,却只见狸猫眨了眨那双碧绿的眼睛,跳跃着窜入草丛里。
陆石的眸光又是一黯。
“我说陆小子,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一旁的校官终于不耐烦起来,“快走吧,你等的人她不会来了!”
“我……她……”陆石张口欲驳,却哑然无言。从始至终好像都是他一腔情愿,苏蕴宜分明什么承诺都没许下过。
可是他仍旧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要等她。”
“诶你这人……”
“陆石!”
一声清凌凌的呼喊刺破云翳,清风掠过,月华重现。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位女郎翻身下马,她微微喘息了一阵,冲陆石笑道:“抱歉,来迟了。”
“……”怔了怔,陆石一把拉住她的手,“一点儿也不迟!你来了就好,我们现在就走!”
校官总算松了口气,将金锭塞进兜里,摆了摆手,士兵们转动滚轴,巨大而沉重的城门发出低哑的叹息,城门外的景象一点一点出现在二人眼中。
陆石扭头道:“一会儿出了京口,我们一路南下,我先送你回吴郡,再……”
不待苏蕴宜点头,一声暴喝忽然在脑后响起——“谁人胆敢擅开城门?!”
“遭了!是马督护!”
眼见一位身披铠甲的魁梧大汉,领着一队士兵大步而来,几个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弹。城门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那里。
“要你走你不走,这下好了,老马来了!”校官暗暗瞪了眼陆石,却也没奈何,只得腆了笑迎上去,“老马,老马,你听我说。”
他勾着马督护的肩膀,两颗脑袋凑到一处,低声道:“这我一个侄儿,年纪小不顶事,又是家中独子,他爹不放心他留在城里,便托我放他出去。你权当卖兄弟一个面子,放我这侄儿一条路,日后兄弟请你吃酒。”
“北羯人来了,大难当头,还吃什么酒?今日你放一个,明日他放一个,要不了多久,这京口城就空了,还拿什么跟北羯人打?!”
马督护丝毫不给面子,一把将人搡开,两眼剜过脸色难看的陆石,大手一挥,“把城门关上!若无裴郎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
“若我有裴七郎的手令呢?”
一块玉牌赫然出现在那女郎手中,“裴郎君手令在此,请马督护放我二人出城。”
……
“郎君,苏女郎已携令牌往南城门而去。”
“……”
“郎君?”
“知道了。”
许久之后,裴七郎才艰难地拖动目光,重新看向面前正在等待自己示下的楼登,思索半晌,一时竟想不起方才他问了什么。
“郎君,羊马墙内外沟壕均已挖掘完毕,郎君可要移步视察?”楼登浑然人精一个,当即察觉到了裴七郎的失神。
“我这便去。”裴七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撑着桌案站起身,却不慎脚下一软,竟又重重跌坐回椅子上。
“郎君!”姚子昂立即焦急上前,楼登也跟着表现,“哟,郎君怎么了这是?可要传医者?”
裴七郎面色郁郁,只是摆了摆手。
姚子昂忍不住道:“其实郎君大可将苏女郎留下,以郎君之尊,能得您的喜爱,本就是她的福分……”
一眼横来,姚子昂讷讷噤声。
裴七郎又看向茫然的楼登,“方才楼将军可曾听到什么?”
“……不曾!”楼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末将只是来请郎君移步视察羊马墙,郎君既然身体不适,末将这便先行前往。”
“去吧。”裴七郎淡淡道:“我用过药后便前去。”
楼登忙躬身退下,待出了摘星楼,想起裴七郎方才那副神态,不由“嘶”了一声,摩挲着胡茬玩味地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如裴七郎这般人物,也会为一女子神魂颠倒,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绝色……”
正琢磨间,一道倩影飘然而来,那女郎虽一袭男装,却难掩身姿窈窕,雪肤乌发、眉目如画,从楼登身边掠过,有如烟霭飘渺。
楼登怔忪许久,待他回头张望时,那人却已消散在楼梯尽头。
……
一盏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药终于再度被送到裴七郎手中。他也不知同谁说:“吃过这盏药,我就去巡视。”
回应他的,仍只有鼻尖氤氲的淡淡药香,一如昨晚她颈间的气息。仿佛假寐时,她那根柔软的手指,缓缓拂过他的鼻梁,停顿在唇间。
随后手指撤去,他还闭着眼睛,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可等到的却是她抽身离去,再回返时,只丢给自己一句“你会怪我吗?”
裴七郎当时只想解了腰带将她双手捆住,把她困锁在榻上,看她流泪挣扎,用那一双盛满泪水的桃花眼怯怯望着自己软语哀求,然后自己就可以说:“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冷静下来,裴七郎不得不承认陆石说的是对的。
他看似尊贵,其实与那等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没有多大区别,何必非要把她一并拽进火坑?
……算了。
裴七郎默然凝视着手中的药盏,那漆黑的药汁恍惚倒映出某个人的笑靥,是娇柔、怯懦却又暗暗藏了点狡黠的。
他嗤笑一声,随手将药盏一丢。
“哗啦”一声,瓷片随着药汁迸裂四溅,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惊叫。
他愕然转头,却见那人正蹙眉站在不远处,捂着胸脯嗔怒地看着自己,“好好的药,你砸了它作甚?”
姚子昂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苏女郎?!”
苏蕴宜转头问他:“他今日可吃过药了?”
不待裴七郎阻止,姚子昂已忙不迭地摇起了头,“郎君还不曾用药!”
“再去煎一盏来。”
眼看姚子昂迅速消失,裴七郎只好收回抬起的手,悻悻按在桌案上,“你怎么回来了?”
“你希望我去哪儿?”苏蕴宜主动走到他身边,歪着脑袋看他。昨日才压下去的病症,因他不肯吃药,大概又起了烧,此刻脸颊泛着异样的薄红。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叫你按时吃药,这么大的
人,吃药还要我哄吗……”
话音停滞,她伸到一半的手被另一只手攥住了,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她的手腕都隐隐作痛。
“苏蕴宜,你知道我的意思。”裴七郎看着她,眼底也是红的,像涌动着火光,而他快要压制不住。
苏蕴宜挣了两下没挣脱,有些赌气地撇过头,“我不知道!”
耳边传来一声混着热气的轻笑,裴七郎一字一句道:“那我现在同你说明。”
“苏蕴宜,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随后,她身子一轻,竟是被他抄膝抱起,又重重丢到床榻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熟悉的欢愉席卷全身,他如……
一个时辰前
两人一马自护城河上奔驰而过,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终于出来了!”陆石的声音夹杂着风声自后传来,他快活得似乎就要飞起来了,“五娘,待把你送回家后,我也想在吴郡待一段时间。我想过了,难得来锦国一趟,何必急着回北羯跟人勾心斗角?哼,我就不回去,且让我大兄去跟别人打生打死!”
“五娘五娘,听说吴郡很美,有桃花,有杨柳,有燕子金鱼……这些我统统都没看过,你带我去看,好吗?五娘?五娘!”
一个激灵,苏蕴宜回过神来,勉强冲他笑了笑,“抱歉,陆石,我暂时不能陪你去看桃花杨柳。”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骏马被骤然勒停,人立而起,在嘹亮的嘶鸣声中,陆石愕然的目光定在苏蕴宜沉默的侧脸上。
“你是不是在想裴七郎?你担心他会怪你?”
喉咙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陆石挣扎了许久,才从口中挤出一点声音。
苏蕴宜摇了摇头,“我想过这个问题,而我给自己的答案是,他怪我也好,不怪我也罢,我一点都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当我并不在意他的想法时,我还是不想走。”苏蕴宜扭头看着他仓皇失落的眼眸,露出一点笑,“你知道我在吴郡苏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呼奴唤婢,仆妇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食不精,无衣不美,我在家中唯一的烦恼,是和我的姊妹们偶有龃龉,当时我以为,这便是天底下最大的苦楚。”
“直到来了京口,见了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苦难,我才发现我那点烦恼跟他们的经历比起来,如同水滴比之汪洋,根本不值一提。如今他们还在坚守,准备随时拿命来守卫京口,我又怎能如此胆小怯懦,连留下来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勇气都没有呢?”
“在千军万马面前,我连蝼蚁都算不上。”苏蕴宜微微叹了口气,又笑道:“可我还是想着,或许我能为京口流民,为大锦百姓,为这天下苍生,做一点点事情。”
看着她的笑脸,陆石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所以你专程来这一趟,只是怕我不肯走?你就不怕,我强行绑了你去北羯?”
“你说过不会勉强我的,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信你。”苏蕴宜认真地道。
“朋友?”陆石自嘲地笑了一下,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却始终没动。
他眼睁睁看着苏蕴宜翻身下马,面朝着自己后退两步,摆了摆手,“快走吧,陆石,后会有期!”
陆石勒缰回身,眸中火光涌动,仿佛要将她的轮廓烙在眼瞳里。他高呼:“五娘,你记住!我迟早会回来求娶你!一定有那么一天的!”
尾声混着扬尘漫起,苏蕴宜怔在原地,看着陆石策马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此方天地,只剩下自己,和天穹一轮明月而已。
而此刻,明月西沉,就压在自己头顶。
“不……不行!你不是……你不是还病着……”
床帏摇晃,蓝衫子,绫白里衣,藕粉抹胸,混着更为宽大的男子青袍,一件,一件,又一件地坠落堆叠在地。
苏蕴宜有如一条白鱼,在床榻间闪躲游离,却最终被捉了手腕,按在砧上,难耐地长吟,仿佛快被吸出魂灵。
裴七郎抬起头,喘息着道了声“不妨事”,又附身而下,堵住她的嘴唇。
碾动、纠缠,过于炽热的气息在彼此鼻尖唇畔纠缠。
他后知后觉地分开一点,“你也发烧了?”
当即皱眉,裴七郎坐身而起,“你怎么不同我说呢?”
苏蕴宜微微睁开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茫然看着裴七郎抓起一旁的被褥,正要往自己身上裹。方才被他手指、嘴唇碰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似的烧灼,不得浇灭,反倒火上添油。
一点怒意从心头窜起,苏蕴宜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把将裴七郎掀翻在床,“起头的是你,如今叫停的也是你。”
“裴七,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再没有这样的道理!”
裴七郎尚且陷在怔忪中时,沉重骤然坐落。那熟悉的欢愉席卷全身,他如弓弦般紧绷,喉中发出自己也陌生的低吟。
而苏蕴宜垂眸俯视,周身赤裸,姿态凛然,竟恍如神女。
裴七郎痴痴仰望着她,在彻底沉沦前,心想:她究竟挖了多少草药,怎么力气变得这么大?
……
当东方泛起蟹壳青的晨雾裂开一道缝,阳光由此刺入,本该静谧安祥的荒野,却被莫名的力量骤然震碎——乌鸦振翅,夜鹭惊飞,整片荒原的草茎都朝着西北方向倒伏。
倘若有老于行伍的士兵在附近,立时便能觉出,这是有大批骑兵策马朝此奔驰而来的征兆。
马蹄踏过之处,草皮翻卷如浪。领头身穿银甲、头戴翎盔的的将军回头,只见自家骑队碾过这片隶属锦国的土地,竟如铁墙般势不可挡,不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此来锦国一游,所带士兵不过万数而已,竟然一路畅通无阻,所遇守兵均避而不战,足可见汉人羸弱,我北羯铁骑踏遍这江左,定然指日可待!”
左右立即高声吹捧奉承,这个说“大殿下威武不凡”,那个说“汉人岂敢直面殿下锋芒”,只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幽幽响起,“攘外必先安内,若国内有人掣肘,大殿下纵使神勇无双,南征之路终究难以为继。”
一语既出,众人皆闭口不言,四下一时只剩下隆隆马蹄声。
北羯大皇子石安国,便是那银甲将军,他眉心猝然一跳,却很快复于平静,扭头朝那说话之人颔首道:“公仪先生说得是,待我踏平京口,除掉石观棠那小子,朝中那些与我作对的人,自然便知道以后北羯的风该往哪儿吹。”
被称作“公仪先生”的那花白胡子老朽却兀自摇了摇头,“六殿下潜入锦国是不假,其身在京口的传闻却未必是真的,京口太守朱化昏聩无能,凭他,岂能探得六殿下的行踪?”
“什么?”缰绳被骤然勒紧,骏马吃痛嘶鸣间,石安国霍然转头,一双铜铃大眼瞪着公仪老头儿,“你怎么不早说?若他不在,我岂非白费这一番周折?!”
面对石安国的怒吼,公仪老头儿却捋着胡子一笑,“殿下稍安勿躁,且听老朽一言。殿下有意南征,而我北羯兵强马壮,所虑者不过是以六殿下为首的朝中众臣反对而已,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六殿下尚不满二十,黄口小儿而已,之所以如今能与殿下分庭抗礼,所凭借的不过是陛下的宠信,其本身并无倚仗。纵使今日除去了六殿下,来日陛下也可以扶持九殿下、十殿下。”
公仪老头儿向他拱手缓缓道:“陛下贪恋权柄却已年老力弱,而殿下又正值壮年,父老子壮,岂能不疑?殿下所虑之事,皆因此而起。”
周围鸦雀无声,亲卫们面面相觑,恨不能捂住耳朵躲进地缝里。
而石安国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话,世间也只有公仪先生一人会同我说。”
他翻身下马,走到公仪老头儿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请先生
教我。”
“法子倒也简单,突破口便是这里。”公仪老头儿挺直了腰板,伸手一指,“只消殿下以雷霆之势踏平此城,文武百官便会知道,我北羯天下,终究是握在年富力强者的手中!”
石安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厚重粗糙的夯土城墙顶上书两个斑驳的大字——京口。
卯时才至,裴七郎收到了北羯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一刻钟后,他便已登上城头,身旁还跟着换上一袭戎装的苏蕴宜。
京口城外,铁甲汇成的暗潮自地平线涌来,初时像蜿蜒的墨线,转眼便漫成遮天蔽日的玄色洪流,整片原野仿佛被泼翻了砚台。
苏蕴宜自幼饱读诗书,也曾听人吟唱诗经《常武》,其中一句“王奋阙武,如震如怒。进阙虎臣,阚如虓虎”令她记忆犹新,自此便以为世间征战之威势,大抵如此。直到如今登临城楼,亲眼得见万马奔腾,方知震撼。
万支矛尖的寒芒连成一片流动的银鳞,恍若巨龙翻身时掀起的滔天巨浪。战马的鼻息喷涌凝成白雾,在军阵上方蒸腾,竟比晨雾更浓三分。
当北羯独有的狼头大纛在众人面前清晰翻卷时,整座城池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士兵眼瞳震颤,炊烟凝滞半空,就连檐角镇兽口中的铜铃都在这一瞬鸦雀无声——直到一声大笑打破这凝结的空气。
裴七郎抱臂而观,朗声道:“北羯蛮夷,倒也学到了两分人样,只可惜……”
苏蕴宜贴心地发问:“可惜什么?”
“再如何装扮,终不过是沐猴而冠。”裴七郎说这话时,嘴角还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第30章 第三十章若死在半路……也就这么死了……
“裴郎君说得对!”楼登虎躯一凛,高声喊道:“羯人千里跋涉而来,定然疲惫,而我等养精蓄锐,又坐拥京口坚城,有何可惧?此战,我军必胜!”
“必胜!”
“必胜!”
众守军随之齐声高呼,雄浑声浪竟将北羯军压下的威势当头劈开。
“必胜”之音传至石安国耳中,这位能征善战的北羯国大皇子不过一笑,“一群两脚羊罢了,也敢言称必胜?”说罢,他握拳抬起左手,军阵中鼓声顿起,无数人举着箩筐、携带云梯,从羯人阵前涌出。
这显眼的一幕自然逃不脱城墙上众人的眼睛,苏蕴宜定睛一看,顿时蹙起秀眉,“那些人是……”
那些举着箩筐和云梯,从北羯人阵中朝着京口城墙冲来的人,竟都是粗布麻衣,一副汉人样貌。
“他们都是汉家子民。”
裴七郎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他沉声道:“这是北羯人一贯的战术,他们南下攻城掠地时,会驱赶所破城池中的百姓作为民夫,担土填沟,若成功填土活着回去,今日便有一碗饭吃,若死在半路……也就这么死了。”
苏蕴宜一时默然。
两人说话间,被驱赶的民夫已携土冲至羊马墙跟前。
羊马墙是城防体系中颇为重要的一环,筑于城墙之外,约一人高,用于阻挡敌军直接靠近城墙,同时也为守军提供隐蔽的射击位置。
民夫们冲到羊马墙前时,通常会遭到弓弩射击,而京口守军之无能实在出人意料,这一次居然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十分顺利地就将筐中所带的杂物泥土倒入护城河中。
捡回一条命,民夫们大喜过望,立即回撤。而在他们之后,那些扛着云梯的民夫们也已抵达墙下。
羊马墙之后便是大片的平坦区域,只要能越过这里,云梯就能直架城墙,届时真正的北羯士兵便要出动了。眼见那一架架云梯被毫无阻碍地扔过羊马墙,楼登心急如焚,“郎君,还不放箭吗?”
裴七郎悠然摇头,“不急。”
“郎君,若如此轻易就叫羯人拿下羊马墙,他们实力全存,只怕我们守城艰难……”楼登只当是裴七郎不知兵,竭力解释着羊马墙的重要性,而裴七郎却始终笑而不语。
“七郎是在羊马墙后做了布置?”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裴七郎循声望去,“宜儿不妨再猜猜?”
滴溜溜转动眼珠子,苏蕴宜沉吟着道:“北羯军擅长骑术与搏斗,而我军胜在弓弩之利,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流民制流民,好将有限的箭矢用在北羯士兵身上。”
在楼登诧异的眼神中,裴七郎笑道:“宜儿果然是我知音。”
而另一头,石安国眼见民夫们如此轻易就直冲到羊马墙下开始翻越,不由哈哈大笑,“果然如公仪先生所言,那京口太守朱化昏聩无能,连他手下这些士兵也尽都是些软蛋,被我军逼迫至此,竟连一支箭弩都不敢放!”
公仪老头儿见状,也是捻着胡须自得一笑,然而不过片刻,他手上动作顿住,眉头渐渐锁紧,“殿下,那羊马墙似乎有些不妥。”
他们这一路南下,掳掠的民夫不知凡几,因视今日为此行最后一战,不惜本钱,将民夫尽数投放,只求速胜。而这样多的人力投入下去,却尽都消弭在那堵看似寻常的羊马墙之后——所有翻墙越过的人,全都凭空消失了一般,等待这许久,竟不见一架云梯架上城墙。
“莫非是那朱化在羊马墙后做了布置?”石安国当即下令,命他一亲卫拓跋冲率队前往那羊马墙后一探究竟。
拓跋冲旋即领命出发。
这一支披甲策马,显然不同于寻常民夫的队伍甫一出现,立即便吸引了京口城头上所有人的目光。而裴七郎也终于下令放箭齐射。
弓箭手们早已做好准备,箭矢如黑色的鸟群般飞扑直下,簌簌如雨。北羯士兵在箭雨下接连摔倒,却无一人犹豫动摇,反倒齐齐撑起盾牌,硬是用性命将拓跋冲护送至羊马墙下。
等到翻越羊马墙时,又是一批北羯士兵中箭丧命,这一支五十人的小队,真正翻过羊马墙的,只有包括拓跋冲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
他们越过羊马墙,却一脚踩空,纷纷掉进一个深坑中。
看着坑底横七竖八躺着的民夫的尸体,拓跋冲不惧反笑,“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机关,原来只不过是多挖了一道坑而已!既已得知实情,咱们即刻翻墙回去,向殿下复……”
话音未落,拓跋冲忽觉后心一凉,口中不自主地涌出鲜血,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突出长枪血色的枪头,而这柄长枪的枪杆,却握在一具“尸体”的手中。
那“尸体”从尸堆上翻身而起,他左眼下有一块宽约四指的红斑,仿佛血目,正冷冷睨着拓跋冲。
原来如此,真正的杀机不是羊马墙后面的深坑,而是深坑中伪装成尸体的人……最后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拓跋冲只觉心口枪头搅动,缓缓抽出,他的生命也随之被抽去,双膝砰然跪地,倒入尸堆,成为其中的一员。
褚璲手持长枪,对着拓跋冲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呸!北羯狗!”
他们按照裴七郎的吩咐,扮成民夫的尸体藏在坑中,先前所杀的都不过是些受制于人的汉人,虽说下手并不会因此手软,但心里头也不甚好受。直到此刻,亲手刺破北羯人的躯体,身上沾染了北羯人的鲜血,他们的心脏才似活过来一般剧烈跳动,全身的血液也因此沸腾。
潜藏于心底的那点恐惧至此彻底消失,褚璲霍然抬头,双目炯炯,似将越过面前的羊马墙刺向北羯大军。
他一摆手,“继续潜伏!”
站着的流民们复又消失,深坑内死寂一片,仿佛只有满地的尸体。
拓跋冲是北羯贵族子弟,石安国的心腹,他一去不复返,本身就已经能说明
很多问题。
公仪老头儿沉吟道:“那堵羊马墙果然有鬼,朱化小儿倒比我想象中的有点儿本事。”
“管他什么鬼怪,在我的北羯铁骑之下,纵使神佛也给他斩落马下!”
石安国拔刀出鞘,正要亲自率众冲锋,却被公仪老头儿拦下,“殿下且慢!我们此行深入锦国腹地,轻装简行,为的不过是速战速决,若被朱化拖住,战事迁延,其余原本袖手旁观的汉军前来相援,断了退路,届时便是灭顶之灾!”
“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暂且鸣金收兵,传令给那朱化,告诉他,若肯交出城中六殿下,我军即刻退兵。”
石安国的眉头打成一个死结,“你之前不是说,那老六未必真在城中?”
公仪老头儿“嘿嘿”一笑,捻着胡须缓缓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趁朱化忙着想对策的时候,咱们遣人细细查探京口附近,我就不信,此地真就固若金汤!”
……
待杀完第三波羯人之后,北羯军终于鸣金收兵。
藏身在深坑中的流民军也得以现身,把坑中尸体扒了个一干二净后,将其掷出墙外,堆成一道阻碍。
褚璲前去面见裴七郎时,楼登尚且陷在晕晕乎乎之中,“就……就这么打赢了?竟然如此轻松?”
冷哼一声,褚璲道:“这是郎君精心谋划,想出羊马墙之计一时吓住了他们,否则北羯人又岂是好相与的?”又转向裴七郎拱手道:“郎君,北羯人虽暂且退兵,却未伤元气,恐他们不日就会再度攻城,咱们须得做好准备。”
“不错,北羯人一向好战,他们千里迢迢来此,不达目的必不会轻易罢休。”裴七郎朝旁一伸手,苏蕴宜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布放到他手上,“这是方才羯人射到城头上的,上面写了,只有我们放了北羯六皇子,他们才肯退兵回返北羯。”
楼登顿时面色如土,叫苦不迭,“这都是那朱化惹出来的祸端!我们哪里去找什么六皇子七皇子的?!”
“北羯人未必是真心想叫我们交出那所谓六皇子。”苏蕴宜忽然开口:“以我之见,所谓退兵的条件,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若我们信以为真,他们正好趁虚而入。”
厅中所有人一时都诧异地看着苏蕴宜,她不禁有些羞怯,缩了缩头,“你们若觉得我说得不对,便当我没说过好了……”
“宜儿说得很是。”裴七郎含笑看她,“北羯人心中所想,大约便是如此。”
“趁虚而入……”楼登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喃喃道:“这京口城的弱点是在哪里呢?”
“外城。”
苏蕴宜和裴七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
次日丑时,月黑风高,夜色如墨。
破败低矮的城墙被夜幕隐约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像是一副支离破碎的尸骸。
亲卫在石安国耳边低声道:“公仪先生已命我等查明,此地乃是京口外城,原是收拢北地汉人的地方,因锦国朝廷视他们为累赘,外城城防破败不堪,若从此地偷袭,定能杀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石安国浓眉紧锁,在亲卫们跃跃欲试的目光下,他缓缓摇了摇头,“从昨日那羊马墙的布置来看,朱化似乎并非如传闻中一般的无用之人,说不定他已经猜到了我们的计划,切不可轻举妄动。”
“你们二人各率一队人马,潜入外城,看看城内有无埋伏,若有……”沉吟片刻,石安国眸中寒光一闪,冷笑道:“咱们便放火箭,把他们统统烧成烤全羊!”【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你什么时候放走的六皇子……
石安国此行所率皆是北羯军中精锐,趁夜刺杀攀城都不在话下,他眯眼看着,很快就瞧见手下将士如猿猴一般从那低矮的城头上翻过。
军中其余人等俱都屏气凝神,等待着外城中的动静。
不多时,夜空鸣镝响彻——这是约定好城内没有埋伏的信号。
“竟然没有埋伏?”
石安国不由诧异,可他很快就想到了理由,“看来那朱化不过如此,想出那羊马墙之计恐已费尽了他的心思,如此甚好,就叫此战终结在今夜!”
鼓声骤然响起,石安国高举长矛,大声呼喝:“北羯的勇士们!从古至今,从未有羯人饮马京口城中,今夜,便将是你我开创伟业的第一步!给我杀!”
先前潜入外城的北羯士兵自内打开城门,铁骑奔腾,如玄色飓风一般咆哮席卷而入。
外城内除却堆着一些寒酸棚屋和杂物外,果然毫无防备,石安国心中愈发轻蔑,战马全力奔腾之下,迅速便抵达内外城交界处,此处竟还有一座城门,且高大巍峨,显然是新修过的。
石安国哈哈一笑,“这些汉人,防备起自己人来倒是谨慎。”他浑不在意,当即下令攻城。
这巨大的响动终于惊醒了京口守军,他们一面惊慌失措地往城内报信,一面开始手忙脚乱地御敌。
这一场守城战,似乎直到此时才正式拉开序幕。
面对攻势凶猛的北羯军,守军也逐渐缓过神来,弓弩、金汁、铁蒺藜轮番上阵。石安国目力极佳,他亲眼所见,自家将士分明有好几次都将云梯架上城墙了,可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进攻,却愣是没一个成功登先的。
城头那些汉人守军们,看似慌张,其实行事颇有条理,要么就是平日里训练有素,要么就是……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石安国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然而不待他开口下令,左右便响起士兵们的惊呼——“殿下!快看!我们的营地!”
猛然回头,石安国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的是熊熊火光。
冲天的火焰在夜色中狂舞,大火似乎将整片夜空烧得翻卷沸腾,浓烟滚滚,遮天蔽月。
石安国仿佛能看见无数条赤红的巨蟒在自家营地帐篷间游走,火舌舔上帆布,发出“嘶嘶”的声响。烧红的铁甲爆出石榴籽般的火星,留守士兵们的脸在火光中扭曲。
纵然相隔数十里,他却依然听到了士兵们的惨叫,是绝望、剧痛而凄厉的,如钢针般刺透他的耳膜,凌迟他的肺腑。
公仪先生曾提过的“调虎离山”四字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强忍着恼怒与心痛,石安国怒吼:“撤退!即刻撤退!”
早在看见营地上空可怖的火光时,北羯士兵们便已心生惧意,如今闻得鸣金,顿时大松一口气,迅速收拢后撤。眼看那外城城门已近在咫尺,忽而当头又是一阵箭雨齐射,如虎啸般的吼叫在耳边炸响——“羯狗休走!”
石安国定睛望去,只见领头一个魁梧大汉率众从内城追来,那大汉眼下一块狰狞红斑,竟如火光般耀异。
褚璲盯着那身着银甲、显然地位颇高的北羯人,胸中的仇恨几乎要化作实质从眼中喷涌而出,他嘶声呐喊:“杀羯狗!”
无数流民举刀高喊:“杀羯狗!”
背井离乡之仇,丧亲失友之痛,都在这一声声呼喝之中。
石安国胸膛怒火中烧,面上反倒冷笑起来,“就凭尔等贱民,也想杀我?”
营地已然化作火海一片,他干脆放开手脚,举矛向那红斑大汉冲杀而去。
矛头劈开热浪,与枪尖重重相撞。精铁交击,火星四溅。
石安国的矛杆在掌心疾旋,矛锋搅动空气的呜咽竟一时盖过了喊杀声。褚璲俯身避过了横扫的矛头,枪尖贴着马腹撩起,削断了石安国半幅猩红披风。断裂的锦缎卷进马蹄,被踏入混着血水的泥泞。
而在他们四周,流民军已与北羯军杀成一片。
血水四溅,残肢横飞。不知是谁的肚子被一刀划开,墨绿的脏器哗啦啦流了一地,又霎时消融在滚滚马蹄之下。
北羯军能征惯战,才受过几日正规训练的流民军本是远远不能匹敌的,奈何他们此刻已失战意,而流民军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疼痛也好恐惧也罢,在这一瞬被他们全然屏蔽,一心只有杀!杀!杀!
石安国本想
杀了眼前这狂妄的红斑大汉,然而这人身形虽魁梧,动作却敏捷异常,两人缠斗许久,竟是不分上下。他忍不住焦急地瞥向城外愈发狰狞的火光,这一瞬的失神被褚璲捕捉到,立即一枪直刺心口,石安国策马堪堪避过,干脆借势后撤,口中大喊:“不许恋战!即刻撤退!”
眼见那羯人将领竟要溜走,褚璲正欲直追,身旁忽然窜出一骑,在他身边大喊:“褚将军!穷寇莫追!”
“管他什么穷寇不穷寇!”褚璲已然杀红了眼,挥开那人阻拦的手臂,“老子今日非杀了那羯狗不可!”
姚子昂急切道:“难道你忘了你答应过郎君什么吗?!”
手中缰绳猝然紧勒,褚璲脑海中瞬息回想起此前在厅中,众人商议时的一幕。
“外城。”
苏蕴宜和裴七郎同时说。
褚璲“嘶”了一声摩挲起下巴,“这倒是不错,外城直面北边,只需绕过一座小丘即可抵达,若那北羯大皇子命人细细查探,定能发现。且外城城墙低矮,城内平坦,最利于骑兵,万一北羯军趁夜偷袭,我们就难办了。”
“不如咱们抢先在外城设伏?”楼登提议。
裴七郎缓缓摇头,“京口城中尽是步兵,北羯军率骑兵而来,咱们一不曾训练结阵,二来不及在外城挖掘大量陷马坑,纵使提前埋伏,恐也挡不住骑兵横扫。”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来回游离,最终定在内外城交界之处——那座将京口一分为二的城墙上。
正欲开口,一只手忽然点在舆图上的那座城墙,苏蕴宜回头看他:“若据此城墙守城,我军能坚持多久?”
褚璲和楼登等人均不解她为何突然询问这个,只有裴七郎眸光流转,苏蕴宜看见他眼中浮起温柔笑意,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褚璲看看裴七郎,又看看苏蕴宜,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说两位,咱们能不能等战事结束了再眉来眼去?苏女郎,你问的问题究竟是何用意,可是想出破敌之策了?”
裴七郎咳嗽了一声,道:“我和宜儿的意思是,若是内外城之间的城墙可守,咱们便刻意放任北羯军进入外城,凭借此处城墙与他们对垒,然后——”
两指并拢,重重戳在北城门外。
“派兵出城,夜袭敌营!”
“内外城之间那座城墙因才经历过战火,此番特意修过,若再加派得力将士驻守,我敢以性命保证,此城墙定固若金汤!”楼登兴奋得直喘气,他当即向裴七郎跪地请战,“我愿为前锋,突入敌营,请郎君准许!”
褚璲正懊恼被这厮抢先一步,却见裴七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我等虽有诸般谋划,但若北羯铁骑飞驰之下,迅速撤兵回援,此番种种便都落了空。因此,除先锋之外,还需要有熟悉地形的人,在外城拖住北羯军的腿脚——褚将军,你可愿领命?”
褚璲大喜,当即一口应下。却听裴七郎又道:“褚将军勇武非凡,定能将北羯军咬死在外城。只是我还有忧虑,若到关键时刻,须得放羯人离去,你是否能暂且压下心中仇恨,依计行事?”
“为何要放羯狗离去?”褚璲大为诧异,“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自该将他们全数歼灭于此地!”
“此乃围三阙一之法。”裴七郎道:“北羯军战力始终胜于我军,先以火光吓破他们的肝胆,再留下外城城门不闭,给予他们逃生的希望,他们便不会全力与我军拼死搏杀。若真把他们逼到绝境,狗急跳墙,届时我军恐亦伤亡惨重,反胜为败。”
“褚将军,你可能听令行事?”
悠悠话语,尚在耳畔回响。
褚璲望着那银甲羯将迅速远遁的背影,恨恨一叹气,“且等来日!”
随着北羯军撤出,外城的战事渐渐平息。而北城门墙头,火光伴随着跌宕琴声,尤在上空盘旋不休。
“楚声悲怆融战火,吟猱绰注泣英雄。”苏蕴宜注视着城下战火,缓缓道:“七郎这一曲楚歌弹得极好,可是想起了北境故土?”
指尖停顿,叹息声起,裴七郎抱琴起立,与苏蕴宜并肩而望,眼中映出翻涌火光,“宜儿,总有一日,我将扫灭北羯,收回失地,复兴大锦山河。”
如今朝廷权柄尽数握于魏桓之手,就连那位困锁于深宫之中的陛下都难以染指,裴七郎一介白丁士子,却言之凿凿地说着“复兴山河”,若落在旁人耳朵里,不免要被嘲笑。
可苏蕴宜望着他,忽然一笑,“我信你。”
“只是此番就这么放走了北羯大皇子,实在可惜。”
盯了她的侧脸片刻,裴七郎忽而勾唇,“既放走了六皇子,自然也要放走大皇子,否则岂非显得我处事不公?”
“六皇子?”
苏蕴宜顶着满头雾水扭头,“你什么时候放走的六皇子?”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苏蕴宜主动勾了裴七郎的脖……
“北羯国姓为石,那位行六的皇子石观棠,正是……”望着苏蕴宜愕然放大的眼瞳,裴七郎含笑道:“你的好朋友,陆石。”
“怎么可能?!”苏蕴宜一时咋舌,兀自不住摇头,“陆石?陆石他怎么会是北羯六皇子?他父亲虽是北羯人,可他也同我说了,他的舅父乃是当日力主北伐的宣城郡守王复……他,他怎么能是六皇子呢?”
“他跟你说得倒还真是不少。”瞥一眼苏蕴宜,裴七郎幽幽道:“若他承认自己的舅父是王复,那他就是北羯六皇子无疑了。”
“王复之妹曾为北羯所掳,后得以返乡与王复团聚。王女郎回家后不久便诞下一子,王复为其取名‘观棠’,自幼悉心照拂,视如己出——这是一桩辛秘,极少有人知道。”
苏蕴宜狐疑地盯着他,“既是一桩辛秘,那你又是从何得知?”
裴七郎凑近她的脸,微笑道:“宜儿不妨猜猜,若猜中了……”
“你爱说不说!”苏蕴宜可不惯着他。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裴七郎继续道:“当时他自报家门,言称姓陆名石,话语中提及王郡守,又颇为愤懑,我当时便有所怀疑,只是引而不发。直到北羯军将至,他着急忙慌地要走,还想带上你……”
幽幽横一眼故作镇定的苏蕴宜,他道:“我便差不多能断定他就是石观棠了。”
“你既然猜到陆石就是北羯六皇子石观棠,为何还肯放他走?”苏蕴宜诧异地问。
“北羯国内如今也不太平,石安国、石观棠两个皇子在朝中斗得你死我活,如此精彩的戏码,自不能缺了主角。”裴七郎淡声道:“今日石观棠一死,其余诸皇子死的死小的小,北羯再无人能制衡石安国,他挥师南下之日便近在眼前了。”
“所以你今日放走石安国也是这个原因?为的就是让北羯陷在无休止的内斗当中,好教他们无暇南征?”苏蕴宜眼珠转动,思索着喃喃道:“可是不对呀……”
“宜儿以为哪里不妥?”
“你放走北羯两位皇子是为了挑动北羯内斗,可沿途守军放任北羯军一路南下又是何缘故?朝中那位魏太傅不是能征善战么,听闻他如今正在前线,边军们为何胆敢如此放肆?”
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苏蕴宜看向裴七郎,他的神情在火光掩映下,竟有几分莫测。
半晌之后,他启唇轻轻道:“或许,同朱化想借北羯军杀流民一样,魏桓也想借刀杀人呢?”
“魏桓?他想杀谁?”
裴七郎但笑不语,抬手揽了苏蕴宜的肩膀,一指城下,“宜儿,你看,火快要灭了。”
这一场大火,烧尽了石安国此行所带出来的家底。
京口守军们趁机偷袭,在北羯营地里乱砍乱杀,等到石安国率众回返,营地已然不成样子,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鼻尖充斥着奇异的气息。
“公仪先生?公仪先生呢?”胡须也因炽热的空气而蜷缩,石安国眯着眼睛在火光冲天的营地间竭力嘶吼:“务必将公仪先生找出来!”
左右亲卫再三劝说,都道公仪先生多半已经死了,还请大殿下保重自身,即刻北上。然而石安国坚持不走,言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卫们焦急万分,想要将石安国打晕带走,又都不敢。两面为难之际,石安国竟忽而转头,“谁在叫我?是公仪先生吗?”
“没听见谁在叫殿下啊?”众亲卫面面相觑
不耐地撇
开众人,石安国亲自循声翻找,掀开一块打得湿透的毡布,底下赫然躺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正是公仪先生!
这老头儿虽受了不轻的伤,到底还剩一口气在,被石安国搀着扶起,附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道:“此番坐镇京口的人恐怕不是朱化,此地不可久留,殿下,咱们速速回京……”
石安国用力一点头,先送公仪老头儿上马,再指挥幸存北羯军士们有序撤离,他自己倒落在了最后。
这京口城,下次再来,又不知是何年哪月。
回头用力望一眼城头那斑驳的大字,石安国正要挥鞭离去,却眼尖地发现城头之上竟还立着两个人。
是个小白脸搂着他的女人。
石安国心头闪过不屑,而下一瞬,他忽有所感,目光骤然一利——他看得分明,那小白脸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在笑!
对上石安国幽暗的目光,裴七郎嘴唇翕动,无声地道:后会有期。
此刻亲眼看着北羯军蜿蜒而去,苏蕴宜才发现,自己故作镇定,其实周身一直隐隐紧绷着,直到最后一个北羯人的背影也消失在视线中,那根无形中捆绑着自己的绳索才缓慢松解开来。
不自觉间掌心已被汗水濡湿,瞥一眼正在专心眺望的裴七郎,苏蕴宜一面悄悄抓了他的袖摆擦手,一面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去?”
“吴郡啊,你不想回去吗?”
“……”
是啊,此间事了,不回吴郡,又能去哪里呢?
再度换回女装,海棠红的越罗广袖襦衫用金泥绘着云气纹,抬手可窥见内里素纱中单上若隐若现的茱萸绣。齐腰束着青碧八破裙,十六幅裙裾皆以雀头香熏过,行走时翻涌的褶皱间似有暗香浮动。裙头缀着的羊脂玉组佩随着步履轻叩,“当啷”一声轻响,将苏蕴宜从恍惚中惊醒。
辎车车窗外,熟悉的夯土城墙已然远去,而车壁上悬着的铜镜中映出的雍容贵女却分外陌生。
另一只手探过来,轻轻掀下竹帘,“哗啦”一声,内外隔绝,京口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裴七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是怀恋旧地,我以后再陪你来过。”
苏蕴宜叹息道:“也不是怀恋,只是……”
只是有些不舍。
明明才被掳走那会儿,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回家,然而如今躺在柔软舒适的辎车中向南而去,却也并没有几分欢喜。
明珠耀眼,苏合香馥郁,竟都不及京口城中的月光与药香。
还有……
见苏蕴宜闷闷不乐地扑倒在鹅绒方褥上,裴七郎柔声问:“怎么了?”
等了片刻,不得回应,他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凑过去把人掰过来,却见苏蕴宜睁着一双潋滟桃花眼,静静地看着自己,朱唇轻启,唤他:“七郎。”
“嗯?”裴七郎的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滚动。
“我想你了。”
最后一个音尚未落地,便被迫不及待地送入唇齿间。苏蕴宜主动勾了裴七郎的脖颈亲吻,而他只是一怔,双臂旋即将她往自己怀里按得更深。
燃香的气息在车内萦绕徘徊,却也不及这一吻来得缱绻。
微微分离喘息间,苏蕴宜悄然睁眼看着这个人。
还有……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或许在她回到吴郡后,也便如昨夜的月光与药香一般,都要道一声诀别了。
……
百名亲卫护持下,辎车一路顺利向南,过丹徒,下曲阿,待出了无锡,吴郡便已近在眼前。
只是如今整日懒懒散散躺在某人怀中的苏蕴宜却不知,吴郡苏氏家中这两个月来,因自己突然失踪而掀起的巨大风波,直至今日也不曾停歇。
“砰”的一声响,一套才换上的越窑青瓷茶盏就此报废。陈夫人吓得惊叫,可对上暴怒的苏俊,什么也不敢多说,只能红了眼眶跪倒在地,“夫君,我知道是我无能,才导致失了宜儿,又这么久还找不回来……你怨我怪我都不要紧,只是如今江左形势愈发严峻,淮江王那边又催得紧,夫君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切莫动怒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苏俊重重跌坐在紫檀椅上叹息,“淮江王非要我交出五女不可,偏她此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爷只当我是推诿,一意施压……其余世家闻得风声,也都等着看我吴郡苏氏的笑话——你叫我保重,我又如何能保重呢?”
眼看着丈夫头顶这两个月来陡生的白发,陈夫人心中也是不忍,试探着道:“此前咱们都只是派人私底下找,如今若不然干脆将宜儿失踪之事闹大,咱们大张旗鼓地找人,淮江王总不至于再怀疑是夫君把人私藏起来了吧?”
苏俊一个激灵,几乎立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绝对不行!”
“我的亲女儿,出门去上香,在重重保护下莫名失踪了,此事若传出去,其余世家只当我苏氏败相显露,便会一拥而上落井下石,到那时才是真的完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夫人急得团团转,“总要想个法子先把眼前的难关应付过去呀!”
苏俊眼神转为幽暗,沉声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淮江王不是要人么,咱们给他一个人便是。”
陈夫人试探着问:“夫君的意思是……”
“五女不过庶出,咱们若给淮江王一个嫡出女儿,他总不至于再怀疑是我故意不肯了。”
一怔之后,陈夫人迅速接受了苏俊这个法子,“夫君可是属意于蕴华?”
“蕴华便罢了,终究是我嫡长女,我有意将她嫁去琅琊王氏。”苏俊的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淡淡道:“就定下七女吧。”
“蕴贤丰盈雍容,不同寻常女郎,定能讨得王爷喜爱。”陈夫人盈盈笑起来,“宜儿那边,妾会再加派人手……”
谁知苏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两个月了还杳无音讯,不死也废了,随她去吧,再过段时间,只对外称她病故了便是。”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这便是在暗刺她失贞了……
如今苏蕴宜是生是死还不知道,若她还活着,家族却已对外宣布她病故,即便她来日归家,也只剩下被送去庵里做姑子这一条路了。
苏俊狠心至此,连陈夫人这个做后母的都不由心寒,可见他心意已决,她也不敢违逆,只能无奈应喏,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门外头自己的贴身女使面色焦急,步履匆匆而来,“夫人,回来了!人回来了!”
不待陈夫人发问,苏俊便不耐烦地用力拍了下桌子,“说清楚,到底是谁回来了?你爹娘没给你生半条舌头在嘴里吗?”
“请家主恕罪!”女使连忙跪地叩首,“是五女郎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并无损伤!”
陈夫人顿时大松一口气,双手掐子午诀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苏俊却是冷哼一声,“在外头待了那么久,不知道她都在做些什么!还不速速去将人押了来,我要细细审问。”
那女使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禀家主,是有人陪着五女郎一块儿回来的,那人是……是……”
“苏使君请见谅,裴七叨扰了。”
清朗笑声自门外传来,苏俊下意识地起身,却见一位身长八尺、俄若玉山的郎君携着他那灵秀清扬的五女不请自来——可不正是裴七郎和苏蕴宜?
苏蕴宜松开裴七郎的手,向苏俊和陈夫人盈盈伏地叩拜,“五女蕴宜,在外流落许久,惹得父亲母亲担心记挂,是女儿之过。还请父亲母亲责罚。”
瞥一眼微笑款款的裴七郎,陈夫人连忙将苏蕴宜扶起,“你这孩子,在外头定是吃了大苦头了,都是母亲没有护好你,还说什么责罚不责罚的?快起来让母亲看看,哎,这都瘦了一圈了……”
“父亲,母亲,我并无大碍。当日我在灵虚观中被贼人掳走,幸得表哥路过,出手相救,
这才保全一条性命,否则……否则女儿怕是再不能回来侍奉双亲了。“苏蕴宜以袖掩面,嘤嘤抽泣起来。
陈夫人自然又是搂着她好一顿安慰。
看了看哭成一团的两个女人,苏俊朝裴七郎讪笑拱手,“这……多谢七郎救我小女一命,大恩大德,我吴郡苏氏必谨记在心。”
“举手之劳,苏使君不必挂心。”裴七郎笑道:“对了,方才裴七在外头似乎听见使君说要细细审问谁来着?”
“……”一个激灵,苏俊立即改口:“我正同夫人说呢,若是逮到掳走小女的那伙儿贼人,定要细细审问!七郎可有那伙儿贼人的线索?”
“无需劳烦使君,我救下宜儿之后,就已命人将那伙儿贼人就地活埋了。”
“活……活埋……”后颈莫名一凉,苏俊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裴七郎看向苏蕴宜,见她已退出陈夫人的怀抱,借着广袖遮掩,那一双缀着盈盈泪滴的明眸向自己投来一眼,两人各自暗一点头。苏蕴宜向苏俊告辞后由陈夫人搀扶着朝外走去。
收回视线,裴七郎再度看向苏俊,笑起来,“苏使君。”
他的笑意是一贯如春风和煦的,苏俊却不知怎的,仿佛被寒风刺骨一般冷颤了颤,“七郎可还有事?”
“此前我押运粮草前往京口一事苏使君是知道的。”裴七郎毫不见外地自行落座,淡淡道:“只是不知前些时日京口发生的另一件大事,苏使君是否知晓?”
有一北羯精锐军队南下围了京口城的事,江左世家耳聪目明、消息灵通,自然早都已经清楚。
但是所有人都佯装无事发生,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头却都在暗暗期盼着北羯鞑子能在攻破京口城之后杀光那些流民,好免去他们许多烦恼。
至于裴七郎,谁叫他不知死活地自己凑上去?活该!
苏俊自然是“所有人”中的一员,只是这样话当然不能对着裴七郎说,于是他道:“因宜儿失踪一事,我这两月来寝食难安,无暇顾及外头的事……不知京口是出了什么大事?”
“也没什么,就是我在京口时遇着北羯军围城,太守朱化意外死于敌手,情急之下,我只得收拢守军与流民,与敌军作战。”
他说得云淡风轻,以至于苏俊一时都没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直到长久的静默之后,苏俊缓缓地张大了嘴——既是率军守城,如今裴七郎已经安然无恙地坐在了自己面前,那么此战胜负自不必多说。
也就是说,裴七郎已经掌握了整个京口数万的兵力,权柄在握之余,还成功地击退了北羯强敌,立下不世功勋。
他如今才几岁?将将弱冠而已。
苏俊不由得颤颤起身,“七郎,你……”
“苏使君,我与宜儿彼此钟情,已定下终身。只因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立即提亲。她暂且继续住在苏家,还望苏使君善待于她,不要让人欺负了她。”
裴七郎微笑着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待送走这尊佛,苏俊犹自站在厅内怔忪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不对呀,什么叫暂且住在苏家?
蕴宜是他女儿!
陈夫人亲自将苏蕴宜送回她院中,因见这庶女攀上了裴七郎,眼瞧着就要拽着龙尾巴上天了,更是笑语宴宴、温言安慰,两人还未到院前,五女郎荣耀回归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整座苏家大宅。
倚桐等人如何欢喜自不必说,各处下人也是讶异非常,暗道五女郎果然受宠。
这深墙大院内只有一处气氛阴沉。
“苏蕴宜她回来了?她怎么可能回得来?你有没有听错?”苏长女霍然从椅子上起身,撞翻了身前的绣绷,绣到一半的嫁衣倒塌跌落,像淌了满地的血。
跪在她跟前的丫鬟青黛瑟瑟发抖,“女郎,奴婢亲眼见到的,夫人亲自挽着五女郎的手臂往她院子的方向去了,千真万确。”
苏长女素来骄矜淡漠的一张脸此刻煞白如雪,她嘴唇哆嗦着重重跌坐回去。
此前淮江王明目张胆地来问父亲讨人时,她便已猜到苏蕴宜最终没有落入老王爷手里,只是她既始终不曾回来,多半也是死在外头了。当时她只顾着暗自开心,却忘了派人去仔细探查,以至于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祸患!
眼瞳颤动着,苏长女在厅中四下搜寻,最终定在伏趴在地、不住颤抖的青黛身上。她一时怒向胆边生,起身抬脚便往青黛身上踹去,“都怪你!怎么办的事!当时直接派人把她毒死不就好了?怎的就非要借旁人的手?贱婢!狗奴!”
她踹了几脚,犹不解气,目光落在地上的绣绷上,拔了绣花针就往青黛身上扎。青黛虽哀嚎不已,却半分都不敢挣扎,至于厅中其余侍婢,更是跪倒在地各自战栗。
“女郎!别打了别打了!”厅外忽然飞扑进一个丫鬟制止了苏长女的动作,却是她的另一个大丫鬟紫苏。苏长女正要斥她大胆,紫苏忙道:“五女郎来了!”
这么快!!
苏长女登时一脚将青黛踹开,低声呵斥:“还不快将东西都收拾好!”
待到苏蕴宜缓缓步入花厅时,苏长女已经又是一副细心绣花、岁月静好的模样了。
“长姊久违,五妹这厢有礼了。”
苏蕴宜略施一礼,苏长女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抬起头来,“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妹妹。在外头这么些时日,也没个丫鬟婆子看顾,定是累着了,快请坐吧。”
这便是在暗刺她失贞了,若是换个脸皮薄的女郎来,不免要生一场大气。奈何苏蕴宜天生厚脸皮,这双手又杀过活人搬过死尸,早不将这等小打小闹放在心上,因此她只是轻轻笑道:“是了,长姊不知,那几个贼人的皮又厚又硬,我一刀捅进去——喏,那刀这么长、这么宽,卡在肋骨中央,我拿脚踩着尸首才拔出来呢。”
苏长女的眼珠定在苏蕴宜正比划着长短的双手上,嘴唇嗫嚅着,“你……你杀了他们?”
“不然呢?自作孽不可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本就是律法铁条。”苏蕴宜笑道:“纵使他们几个化作厉鬼来找我,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一刀一个,我再亲手杀一次!”
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什么东西,直抵到苏长女面前,苏长女正是惶惶之际,吓得跳脚惊叫起来,“救命!!”
厅中侍婢连忙一起围了过来,“女郎,出什么事了?”
“长姊这是怎么了,可是癔症发作了?”苏蕴宜故作无辜,双手打开手中的长匣,“这是我从京口亲手采得的药草,特来送给长姊,正好可治癔症。”
“不……不是刀?”苏长女捂着胸口,怔怔看着苏蕴宜手中的药草。
紫苏见状,忙上前向苏蕴宜道:“五女郎见谅,我家女郎身子不适,还请五女郎先行回去吧。”
“那便不打扰长姊了。”苏蕴宜起身,目光掠过跟前绣着半幅莲叶合心的红绸,状似无意地道:“听闻长姊要与琅琊王氏的郎君定亲了?这嫁衣颜色倒甚是好看,仿佛鲜血染就一般。”
她忽而回眸笑道:“很衬长姊。”
待出了花厅,回味方才苏长女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苏蕴宜不由嘲弄道:“我原先还挺怵她,如今看来,不过是只纸老虎。”
倚桐道:“短短两月,女郎似乎变了许多。”
“是啊,两月而已,竟恍如一世。”轻轻叹了一声,苏蕴宜忽而蹙眉,“附近有哭声。”
“是长女郎的丫鬟青黛在哭!”倚桐循声张望片刻,附在苏蕴宜耳边说:“奴婢打听到,长女郎对待院中侍婢颇为苛刻,动辄打骂,众婢畏她如虎。”
苏蕴宜眼珠子一转,“怪可怜的,你也该多宽慰宽慰她。”
主仆俩相处多年,不必多言,倚桐登时会意,略一点头,便向青黛而去。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无人察觉树丛中还躲了个紫苏,她眼见倚桐跟抹着眼泪的青黛搭上了话,立即转身回去,一五一十地向苏长女报告了此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裴七郎重新搂紧了苏蕴宜,……
“你当真瞧见苏蕴宜的贴身侍婢跟青黛那贱人躲在背后说话?”
“奴婢瞧得真真的!”紫苏绘声绘色地向苏长女描述自己所见的场景,“青黛躲在树后面哭,倚桐闻着声就过去了,又是细语安慰又是答应送药膏的,才说了会子话的功夫,青黛那蹄子就感恩戴德得跟什么似的!”
苏长女的眉眼陡生怒火,几乎要从眸中溅出火星,然而不过瞬息,火灭烟散,她忽而笑起来,“好啊,好事啊。”
“女郎,可要盯紧了青黛那蹄子,待下次抓个现行?”紫苏试探着问。
“是得盯紧,却不必抓。”苏长女笑道:“且看苏蕴宜那边想出什么招数,咱们正好将计就计。”
苏蕴宜自是不知苏长女已准备着黄雀在后,她在这吴郡城中名声颇盛,一别两月,各府邸郎君女郎送来的信件礼物堆积如山,左右闲来无事,她便坐在房中一样样拆看。
信件便也罢了,礼物大多是金器玉件,或者一些珍奇首饰之类的,她原本最爱这些,如今不知怎的却已兴致缺缺,目光反倒被一摞书册吸引过去。
“这是谁送的?”一摞书册五花八门,除却圣人经典,也有游记、传奇话本这样的杂书,甚至苏蕴宜还在其中看到了一本医书。
“是临平虞氏那位虞越公子。”倚桐朝苏蕴宜挤了挤眼睛,“虞公子每隔六七日便送来一封信和一本书,说是怕女郎病中烦闷,特寻来给女郎解闷的。奴婢都单独给您理出来了。”
苏蕴宜翻看着医书,一股淡淡墨香从纸页中漫出,她看着虞越如行云流水的字迹,不由得勾唇一笑,“他倒是有心了。”
倚桐正要说什么,门却被“咄咄”敲响,桃叶唤了声“女郎”,朝倚桐使了个眼色。
“是青黛又来找我了。”倚桐立即会意。
苏蕴宜微微一顿,“你同她近来相处得怎么样了?”
“青黛对我深信不疑。”
“那就好。”手中医书“啪”地合拢,苏蕴宜眼光一闪,“事不宜迟,今日你就将那药给了她,叫她想办法下到她主子的汤药里。”
想象着苏蕴华此后的惨状,苏蕴宜心情颇佳,唇角微翘,哼着歌儿翻看虞越写给自己的信。
与其他郎君一个劲儿纾解胸怀、聊表相思不同,虞越只是写写自己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甚至哪日摸了一只有三种花色的狸奴都细细写明。平淡如水的字句,苏蕴宜反倒看得入神,连身后悄然凑过来一个人都没发现。
直到纸面上投出熟悉的人影,她心里“咯噔”一声,硬是忍住了没直接把信纸藏起来,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慢慢折起,嗔道:“你还知道来找我?”
“京口那边送来不少文书等着处理,偏偏吴郡这里也闲不下来。”裴七郎手掌撑地,懒懒散散地在苏蕴宜身边席地坐下,“也是到了今日才得空。”
说话间,裴七郎一双含笑眼眸若有所思地在这一室书信、礼盒上缓缓掠过,“看来宜儿也是日理万机啊。”
“我可不像你,整日里挥斥方遒,不过是父亲对外称我养病,交好的姊妹们便多关心了些罢了。”苏蕴宜撅了撅唇,瞥见裴七郎深幽莫名的眼瞳,干脆把信奉上,“怎么,不信?那你自己看。”
裴七郎这才笑道:“你们女孩儿之间的私信,我怎么能看?”
苏蕴宜故意哼哼道:“要不还是看看吧,万一是别的郎君写信邀我私奔怎么办呢?”
“好了,是我不对,不该胡乱疑心你。”裴七郎一边哄着一边把苏蕴宜往怀里拢,苏蕴宜起先挣扎了两下,之后便也软了身子随他搂着。裴七郎笑道:“不过,纵使真有不长眼的邀你私奔也无妨。”
对上苏蕴宜诧异愠怒的眼神,裴七郎声音低沉,“这天下都是我的,你便是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暗暗翻了个白眼,苏蕴宜嗤声道:“你也犯癔症了?”
“是,在下病了,求小大夫救我。”
一双手在苏蕴宜腋下、侧腰一通挠,闹得她又痒又笑,不甘示弱地回击。两人打闹了好一阵才消停,裴七郎重新搂紧了苏蕴宜,微微喘息道:“我要出门几日,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苏蕴宜立即抬头看他,“你要去哪儿?”
她以为他会含糊其辞,没曾想裴七郎并不多想,直接道:“淮江王府。”
……淮江王府?去哪儿做什么?
不及发问,立时便有两个字窜至心头——兵权。
自九王之乱后,皇权式微,而封地位于江左一隅的淮江王免于兵乱,成为了当今唯一还手握兵权的亲王,就连魏氏都奈何不得。
裴七郎胸怀天下,如今他已握有京口与流民军,若想再进一步,便只有对淮江王府开刀。
看着苏蕴宜担忧的眼眸,裴七郎但笑不语。
她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可谁都没多说半个字。裴七郎只是低头,在苏蕴宜的红唇上亲了亲。
如蜻蜓点水,又似星火燎原。苏蕴宜烧红了脸,独自在地板上躺了很久,直到倚桐闪身入内,她才忙不迭坐起身,遮掩着犹带绯色的脸蛋儿,“怎么样了?”
“成了,女郎!”倚桐笑着,眼眸晶亮,“我说人吃了那药,能宁神静心、和缓脾性,撺掇青黛给长女郎悄悄吃下。青黛一开始还不敢,我当着她的面亲自吃了,她才相信。”
“那就好。”
苏蕴宜托着侧脸望向窗外,此时正是傍晚,屋顶飘着炊烟袅袅,仿佛苏长女药寮氤氲的白雾。
青黛置身其中,捂着起伏的胸膛,悄悄掀开了锅盖,砂锅内咕噜噜冒着小泡,炖着苏长女每日都吃的药膳。
“这叫首乌藤,有养血安神之效,你下在你家女郎的汤药里,她吃了之后静心多眠,也就没有精力来作践你了。”
倚桐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响,仿若冥冥呓语。青黛看着手中的首乌藤,臂膀上的针眼,大腿上的淤青,这些年落下的轻重伤痕,在此时一并隐隐作起痛来。
她咬了咬牙,一把将首乌藤丢了进去。
眼看那褐色小块迅速没入沸汤中,青黛才松了口气,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青黛,你在做什么?”
青黛惊恐地回头,看见苏长女和紫苏正立在窗口,嘴角噙着抹冷笑。
……
“这药是首乌藤!是用来养血安神的,并没有毒,请家主明鉴!”
苏俊坐于上首,看着底下跪地哭诉的青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华儿,你一向是家里最稳重的女孩儿,眼看着就要嫁去王家,怎么自己院子里还闹出这种事?”
“让父亲费心,是女儿的不是。只是有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纵使千日防贼,也难免有一日疏漏。”苏长女蹙眉叹道:“今日有人敢在女儿汤药里下毒,及时发现了倒也还好,若是哪日有人在父亲的汤药中下毒,岂不出了大事?为正家风,该狠狠发落了那暗中下毒之人,也是给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个警醒!”
苏俊一想也是,便点了点头,“那便把这背主不忠的东西拖下去当众打死。”
青黛一听,立时花容失色、抖如筛糠,拼命磕头,“家主饶命!女郎饶命!我真的没有下毒!”
“哎”了一声,苏长女故作拭泪,“你这糊涂的东西,也不知从哪里弄来毒药,竟要害我。如今怎的还有脸面向我求饶?”
“那药是倚桐给我的!”青黛猛然抬头,“家主将她抓来一问便知!是她说那药能安神,我才给女郎吃!否则便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呐!”
苏俊不由浓眉紧蹙,“倚桐?”
“这名字倒是耳熟。”苏长女幽幽道:“仿佛五妹妹的贴身侍婢也叫这个名儿?”
青黛立即大叫:“就是她!就是那个倚桐!”
“怎么还扯上五女了?”苏俊不耐烦地一摆手,“去将她和她那个侍婢一并叫了来!”
苏蕴宜尚未入厅,便遥遥听见了青黛的哭声,苏长女侧身朝她望来,嘴角勾了勾,无声地朝她说:“你完了。”
她面无表情,径直向苏俊行礼,“见过父亲。”
苏俊张口想斥责,可对上五女那张脸,想起裴七郎先前的嘱托,竟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冲苏蕴宜颇为温和地一笑,“宜儿来了?你阿姊院中出了些事儿,涉及你的侍婢,特召你来一问,不必紧张。”
苏长女眉心狠狠一跳,诧异地看了眼带笑的苏俊,暗咬了咬牙,“青黛,你将你方才所招供的,当着五女郎的面再说一遍。”
青黛不敢怠慢,膝行到花厅中央,又将倚桐撺掇自己给苏长女下药一事复述了一遍,末了重重叩首,“都是倚桐的主意,奴婢是被她给骗了,并非存心要害女郎的!”
“你是受倚桐指使,倚桐是五妹妹的贴身侍婢,那她又是受谁人指使呢?”苏长女的目光剜向苏蕴宜,幽幽道:“好难猜啊。”
苏蕴宜波澜不惊,转头看向倚桐,“倚桐,你让青黛给长姊下药?”
倚桐当即跪下,“禀女郎,奴婢听青黛几次抱怨长女郎虐待下人,她苦不堪言,心生怜悯,这才提议可以给长女郎吃些宁神静心的药,院中正好有女郎用剩下的首乌藤,奴婢便给了她一些。至于下毒,奴婢是万万不敢的!”
“青黛被我当场抓了现行,你还敢狡辩!”苏长女指着倚桐尖声叫道。
“够了!”苏俊用力一拍桌案,厅中苏蕴宜等女眷、下人纷纷跪下,听着他强压着愠怒,冷冷道:“有甚可吵的?你们一个说是毒药,一个说是补药,既如此,传府医过来一验便知。”
府医刘大夫年近花甲,在苏氏做了大半辈子的,经历过不少诡谲风云,骤然被唤来检验长女郎的汤药,也是镇定自若,将那已然冷却的药膳盛出半碗来嗅了嗅,沾了一点送进嘴里,缓缓道:“启禀家主,这汤药里确实被下了砒霜。”
苏长女正要得意,却听他又道:“不过,这里头首乌藤也不少。”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我这长姊送我的大礼,我……
“这却又是为何?”苏俊原本便不善的脸色又沉下去不少。
一怔之后,苏长女迅速回神,抢在前头说:“这是苏蕴宜一早为自己定下的脱身之策!若是事败,她便推说自己只叫人下了首乌藤而已。”
森冷眼神钉在苏蕴宜身上,苏长女一字一顿道:“就如此时一般!”
在苏俊复杂晦涩的注视下,苏蕴宜缓缓起身,她并未着急为自己辩解,而是转向刘大夫,“敢问刘大夫,首乌藤可有毒性?”
“并无,反倒确实有养血安神、祛风通络的功效。”
“那便好。”苏蕴宜向苏俊略施一礼,“父亲,倚桐让青黛给长姊暗中下药一事,我是知道的,甚至那药拿去给了青黛,也是我默认了的。”
“只不过,我这也都是为了家族着想。”
闻言,苏长女反倒笑起来,“你命人给我下毒,想害我性命,反倒说是为了家族?”
“是下药,不是下毒。”苏蕴宜并不看向苏长女,只对着眉头紧锁的苏俊平静道:“我听闻长姊常年虐打侍婢丫鬟,但凡心情不佳便动辄打骂,我深觉此举不妥,是以才默认了青黛给长姊下首乌藤,觉得长姊若能平心静气些,也是好的。”
“什么侍婢丫鬟,不过是猪狗一样下贱的东西!惹我不开心了,便是打死也是活该!”苏长女昂首嗤声道:“你当真是可笑,为了免罪,竟连这样的理由都说得出口!”
苏蕴宜并不作声,她的视线默默掠过厅中伏身跪地的丫鬟们,连同倚桐、青黛在内,所有人都俯首噤声,不敢有半句反驳。看向苏俊,他也是一脸的漠然,虽不曾多言,显然也是认同苏长女的言论的。
无声地长叹,苏蕴宜道:“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如今是什么时节?长姊眼看就要嫁入高门,琅琊王氏是怎样的门第,父亲比我清楚。若是王氏家主得知,他的准儿媳是这般暴虐无情之人,他会如何看待长姊?又会如何看待我吴郡苏氏?”
苏长女一时竟哑口无言,就连苏俊冷漠的面具也裂开了一道缝。
江左诸多世家,谁家深宅大院里没埋百来斤枉死的白骨?可那都藏在背地里,你便是吃人的妖魔,走到明面上时,也得披一层人皮。
琅琊王氏自家的女郎可以刁蛮任性,但是儿媳不行。若是苏长女喜好虐打下人的事被传出,届时王氏退亲,吴郡苏氏也会跟着没脸。
在察觉板子可能会打到自己身上时,苏俊终于也隐隐不安起来。他冷横了怔然的苏长女一眼,低声斥责:“都是你闹出来的好事!”
“父亲!纵然我无故责打下人,也不是五妹妹给我下毒的理由啊!那汤药中的砒霜可是实打实的!”苏长女虽一时失神,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一向怜惜五妹妹生母早逝,平日对她多加管教,却不曾想,妹妹竟因此恨上了我……”
苏长女一向骄矜自傲,此刻勉强装出一副柔弱姿态,却也不太像样,嗓子干巴巴的,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苏俊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宜儿,你长姊汤药里的砒霜你又作何解释?”
“这……女儿实是不知。”苏蕴宜柳眉微蹙,似有些纠结地道:“我最近失眠多梦,这才让倚桐去库房领了首乌藤回来,领了多少用了多少,拿给青黛的又是多少,全都记录在案,父亲一查便知。至于那砒霜……父亲明鉴,女儿才从外头回来,又哪里来的时间去搜罗砒霜呢?”
“这便奇怪了,难道这砒霜还能自己跑到汤药中不成?”
苏俊一语落下,厅内各人神色皆异,苏长女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只有苏蕴宜依旧平静自若,她缓缓转身,“青黛,此事究竟如何,你且详细说来。”
青黛早被吓破了胆,此刻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知哭泣摇头,“奴婢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我只放了倚桐给的首乌藤,那砒霜从何而来的我当真不知!”
“不知?你若没给长姊下砒霜,她又是如何发现你的?”
“我才在汤药中撒了首乌藤,女郎便在窗外抓住了我……”青黛终于意识到了异常之处,有些迟疑着道:“至于……女郎什么时候站在外头的,奴婢也不知道。”
厅中隐隐响起抽气声,众婢女仍旧沉默着,眼角余光却又忍不住暗暗瞥向苏长女。
就连苏俊的眼神也变了味,“华儿,你一早便知这婢子要给你下药?”
“这……”
看当下这情景,即便承认自己早就拿住了把柄,也未必能把苏蕴宜拉下水,反倒要遭苏俊的斥责,说她心思深沉、算计妹妹。苏长女只能硬着头皮道:“女儿并不知清,当时只是恰好站在窗外,恰好……看到了青黛下药。”
苏俊撇了撇嘴,虽未质疑,但怀疑不悦之情已经跃然言表。
“这便奇怪了,长姊第一时间就抓住了青黛下药,青黛又坚称自己只放了首乌藤,若此言当真,也就是说——在青黛放首乌藤之前,那砒霜就已经在长姊的汤药中了?”
苏蕴宜“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惊疑道:“莫不成,长姊院中还藏了一个心思歹毒之人?”
“给我查!”“砰的”一声响,沉重的沉香海棠花几也随着苏俊的恼怒一掌而微微战栗,“掘地三尺也要查个明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在我苏氏兴风作浪!”
眼见事情彻底脱离掌控,苏长女也
是战战兢兢,她犹陷在迷茫恍惚中,搞不明白简简单单一桩苏蕴宜指使丫鬟给自己下毒的案子怎的变得这样复杂。直到苏俊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她小心跟上,却见苏蕴宜走在自己前头,忽而一个回身,嘴角浮笑,无声道:“你完了。”
当夜,为了此事,整个苏宅都被惊动,各处角落都被仔细搜检了一番,两位涉事女郎的院子更是重中之重。其中苏蕴宜的院子确实还剩有首乌藤,数目与登记账目都对得上,其他各处被骤然翻出的腌臜物件也不少,只是始终不见有人暗藏砒霜。
还是最后,有眼尖的下人注意到苏长女院墙下一株原本开得正盛的紫薇突然枯死了,树根底下的泥土却还是湿的。
既已枯死,何必还要浇水呢?
那人留了个心眼,悄悄上报,最后刘大夫过来细细检验,确认这株紫薇是被浇了砒霜。
“怎……怎么可能?”
那抔土连同紫薇枯死的根系一同被掘出,送到苏俊面前。他也只是瞥了一眼,抬手命人退下了。
他看向跌倒在面前,脸色惨白的长女,她还在苦苦挣扎,“父亲!不是我贼喊捉贼,是苏蕴宜!她故意设下陷阱就等着我往里头跳!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
“蓄意构陷姊妹,事发依然不知悔改,我怎么生出这样的东西?”苏俊疲惫异常,抬手按住了头。
“夫君切莫动怒。”尘埃落定,陈夫人方才现身,一面给苏俊揉着太阳穴,一面轻轻道:“孩子顽劣,咱们做长辈的耐心教导也便是了。”
“孩子?眼瞅着就是要嫁出去的妇人了,还要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教?”冷哼一声,苏俊起身,漠然地看了眼长女,径直向外走去,“这件事交给你处理,只一条,务必镇住家中这股钻营邪道的歪风!”
“是。”待苏俊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陈夫人才缓缓起身,看着眼前这个仗着嫡长身份,处处与自己作对的继女此刻萎靡在地,只觉心头说不出的快意。她嘲弄道:“走吧,苏长女郎。”
“回去闭门思过,等你嫁去王家那天,再出房门……哦,前提是王氏不曾来退亲的话。”
一想到可能会被琅琊王氏退亲,苏长女又怕又怒,眼中的恨意几乎快要淬出毒来。
以她的出身,纵使被退婚,也不至于就如何,可若再想找一户不逊于王氏的门第,却绝无可能了!
“啊——”的尖叫一声,苏长女抓起花几上摆着的青瓷瓶狠狠掼向屏风,瓶底残留的水渍溅到屏风上绘的那幅洛神——神女的面容在破裂声中斑驳,只余一双含情目嵌在木框间,嘲弄地注视着满地狼藉。
收回目光,隐于暗中的苏蕴宜转身道:“走吧,她也不过如此。”
倚桐小步跟在她后头,“女郎,不进去同长女郎说话吗?”
“说什么?得意地向她炫耀,描述我是如何提前把砒霜煮进首乌藤中,又如何吩咐你们日日浇药,才叫那株紫薇死得恰如其时的?”
“我才不做那样的蠢事呢。”扯了下嘴角,苏蕴宜轻蔑道:“让敌人永远保持糊涂,对我才最有利,不是么?”
倚桐忍不住笑了一下,“长女郎倒也不糊涂,只是逃不出女郎的步步算计——在她发现青黛与我们来往,却没有叫破的那一刻,今日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今日这才哪儿到哪儿?”苏蕴宜笑道:“我这长姊送我的大礼,我还没一一还清呢。”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在性命面前,不是考虑所谓……
苏蕴宜送给苏长女的第二份大礼很快就到了。
吴郡苏氏嫡长女虐待无罪下人、构陷姊妹等罪名很快传遍了吴郡城的大街小巷,琅琊王氏家主亲自登门,隐晦地表达了退亲的想法。苏俊虽恼怒,却也无可奈何,毕竟长女的名声已经坏了,不值得再为了她得罪如王氏这般的高门显贵。
两家以八字不合的理由退了亲,算是给彼此全了体面。
但体面是留给外人看的,苏宅内里,最近苏长女的日子可不好过。
亲近的侍婢都被遣去了别院,只留两个老妪看守侍奉。陈夫人说她要吃斋念经、侍奉道祖,原本精美的珍馐便被换成了青菜萝卜,不见半点油花在里头。苏长女吃得作呕之余,还要被按着跪诵经文,跪得膝盖又红又肿,整日里过得苦不堪言,才过了半月,整个人便消瘦了一大圈。
苏七女再见到她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憔悴不堪、面容蜡黄的女人是自己那矜贵明艳的长姊。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阿姊。”
苏长女横她一眼,沙哑着嗓子道:“你有空不去苏蕴宜那边百般讨好,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长姊你胡说什么呀?你我是同母而出的亲姊妹,我难道还能抛下你不管吗?”
看着七妹小声啜泣的模样,苏长女张了张嘴,不作声了。
抹了抹眼泪,苏七女从身后拿出一只提篮,里头满满装着一碟鲈鱼脍、半只蜜浆炙鹅并一盏鸡汤冬笋莼羹,再配了一大碗碧粳米饭,甚至苏七女还带了一盒蜜渍果子。她捧着装果子的漆匣冲苏长女笑,“这些阿姊爱吃的,我都记着。”
许是素了太久,骤然闻得肉味,腹内竟是一阵翻江倒海,连带着眼眶中都涌出些许水汽,模糊了视线。苏长女不愿让妹妹看见自己这副可怜样,撇过脸,只是一味埋头塞饭,苏七女便拍着她的背,小声说:“阿姊你吃慢点,外头的嬷嬷我都打点好了,日后我隔两日便给你送一次吃食,不叫你过得这样苦。”
空虚的胃部被迅速填满,连带着理智也逐渐回笼。苏长女放下瓷碗,拿起帕子沾了沾嘴唇,依旧是那副高傲贵女的姿态,“你有心了,多谢。”
苏七女摇摇头,“你我姊妹,何必言谢,我只要阿姊高兴就好。”
“若想要我高兴,只是带些吃食可不够。”苏长女说着,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古怪的冷笑。
看着她,苏七女轻轻皱起眉,“阿姊,琅琊王氏退了同你的婚事,是他们自己没眼光。你这样好,一定能找到一门更好的亲事的。”
“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安慰我,我知道于嫁娶一事上,我是没什么指望了,事到如今,不得不认。”面色骤沉,苏长女恨声道:“可害我到这个地步的人却还过得逍遥自在,我岂能甘心?”
“你……你指的是苏蕴宜?”苏七女嘴唇哆嗦了一下,她忙一把拽住苏长女的手腕,“阿姊,算我求你了,别再去招惹她了行不行?你我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她此番对你出手,也是因为你之前设计她被人掳走在先……”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对上长姊锐利怨毒的目光,苏七女最终低下头,不吭声了。
苏长女嗤笑,“你的意思是我有今日,全是因为我自作自受?好,好啊,你可当真是我的好妹妹。”她忽然暴起,用力将碗碟砸向苏七女,青瓷在脚下迸裂飞溅,其中一片碎瓷划过苏七女的脸颊,惊起尖叫与血痕。
“滚!你给我滚出去!”
捂着侧脸的手微微颤抖,苏七女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我是你的亲妹妹,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没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妹妹。”苏长女不为所动,仍抬手指着门外,“滚回去,给苏蕴宜做狗去吧!”
苏七女咬了咬牙,转身就走,待走到门边时,她忽而侧头,“你这样不知好歹,一味只知作践别人,怪不得会输给苏蕴宜!”
“我作践别人?”片刻的愕然之后,苏长女不怒反笑,“我生来就是这吴郡苏氏的嫡长女,注定高高在上!什么庶女仆婢,全都是蝼蚁而已。她们的苦痛与难处,与我何干?她们那卑贱的性命,又怎抵得上我片刻的开心?”
瞥了眼震惊无言的苏七女,她捋了捋鬓边散乱的碎
发,悠然道:“至于你,大可不必装模作样地施舍冷饭,我苏蕴华日子纵使再难过百倍,也比你强多了。”
心头莫名一沉,苏七女咽了咽唾沫,“你什么意思?”
“哦,我忘了,七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苏长女掩唇一笑,浸透着恶意的眼睛死死盯在苏七女脸上,期待地笑看她等会儿绝望狼狈的模样。
“淮江王不肯罢休,非要讨了苏蕴宜不可,父亲没办法,已决定拿你抵数了。”
博山炉在一声沉闷的叹息后无奈倒地,炉盖间犹自吐出袅袅青烟,氤氲满室。同样充斥室内的还有苏七女压抑的哭声。
“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又怎会把我送给淮江王!”
挥退试图上前收拾香炉的侍婢,苏蕴宜瞟一眼哭得稀里哗啦的苏七女,笔下不停,犹自写着给虞越的回信,“你这话说得可笑,你不乐意给老头儿做妾,难道我就乐意?我是凭自己的本事免了这桩罪过的,你有功夫在我这儿哭哭啼啼,不如自己想个法子脱身。”
苏蕴宜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能勾上裴七郎做自己靠山,怎么不算本事?多少人想勾他,还勾不上呢!
“我……我想不出什么法子。”苏七女眨了眨泪眼,忽然一亮,“不如,五姊你将裴七郎也引见给我,我不介意和你……”
重重将笔拍在笔架上,苏蕴宜扬了扬自己的右手,“你再多说一句,这个巴掌就会就会出现在你脸上。”
苏七女哼唧两声,缩起了头,再度抹起了眼泪,“五姊,我可怎么办呀……我没有你这样的本事,也找不到第二个裴七郎,难道我就活该被送去给七十老叟做妾么……呜呜呜,父亲他好狠的心,他怎么不自己去陪淮江王睡觉?”
“纵使他想,也得人家老王爷瞧得上呀?”苏蕴宜听得好笑,又被苏七女哭得心烦,“行了行了,我替你想想法子,行了吧?”
苏七女顿时又惊又喜,“当真?”
苏蕴宜一眼横来,“不许再哭了!”
苏七女顿时噤声,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两手搭在桌案上,紧张地盯着苏蕴宜凝神思索。
“父亲他心意已定,求他必然是没用的。此时此刻,再想找一个如裴七那般有权有势的靠山怕也来不及……”垂眸沉吟半晌,苏蕴宜忽而抬眼,“你若想脱身,恐怕只能从淮江王那头入手。”
“如何从淮江王那头入手?求他放过我吗?”只想了一瞬,苏七女立即摇头,“都说淮江王是色中饿鬼,他怎么肯放过我?我若凑上去,说不定还会被凌辱一番,我不去!”
“谁说让你求他了?”左手撑着脑袋,苏蕴宜幽幽道:“若是淮江王府那边主动遣你回家呢?”
心跳漏了一拍,苏七女顿时挺直了后背,“莫非你竟有法子能说服淮江王?”
苏蕴宜面上笑笑,并不答话。说服淮江王的法子她没有,弄死弄残他的法子倒有一个。
只是说出来,恐怕会吓坏苏七女,到时事情便办不好了。
她只道:“这件事非得要我去到淮江王府里头才能办成,只是这样一来,你需得先顺从父亲的意思,乖乖进到王府,我才好扮作你的侍婢,随你一同前去。”
“那怎么行?”苏七女蓦地起身,一张俏脸花容失色,“我若进了淮江王府,必遭那老叟的毒手,纵使日后能够回家……”她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眨着泪眼拼命摇头,“我也再没法做人了!”
“贞洁也好,名声也罢,都是世人用来束缚寻常女子的绳索而已。贾皇后在世时,裙下面首如云,可她大权在握,谁又敢多说半个字?”苏蕴宜也跟着起身,她面沉如水,苏七女从未见过她如此肃穆的神情。
“苏蕴贤,淮江王府中姬妾,不出三月,非死即伤。在性命面前,不是考虑所谓贞洁的时候。更何况……”苏蕴宜话锋一转,嘴角浮起笑意,“你只消乖乖照着我说的法子去做,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苏七女这才大松一口气,忍不住拿拳头捶了下苏蕴宜的肩膀,“你早说嘛,吓死我了。”
“那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了?”苏蕴宜朝她勾了勾手指。
苏七女忙不迭地凑上耳朵,“听听听,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
当夜,苏七女跑到苏俊书房中抹着眼泪表示嫡女做妾有辱门楣,请父亲对外只说她去山中清修,她绝不拖累家族名声。
苏俊大为感动,也跟着掉了几滴猫尿,然后忙不迭地同意了。
三日后,一顶软轿载着化名昭君的苏七女,摇摇晃晃地朝淮江王府去了。
随之一同前往的除了她的贴身侍婢,还有一名面色黢黑、五官平凡的丫鬟。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舞姬大胆抬足,欲勾上裴七……
软轿酉时自苏宅角门悄然出发,待抵达淮江王府,已近亥时,可遥观府内,依旧是华灯涌动、恍如白昼。
苏蕴宜默默收回目光,如这世间所有忠实又恭顺的奴仆一般,走到轿门旁,躬身搀扶苏七女下轿。
苏七女搭着苏蕴宜的手走出轿子,目光甫一触及淮江王府高耸深幽的院墙,仿佛便被火燎了似的颤了一颤,掉头就想躲回轿子里,可淮江王府的人不许她后退。几个早已候在侧门外的老妪围拥上来,她们面上刻着笑,手掌却如铁钳一般牢牢制住了苏七女柔软的手臂。
“昭君女郎,王爷已等你多时了。”
“放肆,你们……你们放开我……”苏七女怯怯挣扎,那些老妪却像水草一样却越缠越紧。分明站在实地上,她却仿佛溺于深水,陡生窒息之感。幸而一声呵斥拯救了她——“我们女郎叫你们放开她!你们是没长耳朵吗?!”
苏蕴宜蛮横地搡开那几个老妪,将苏七女抢出,“就没见过这般无礼的下人!待我们女郎见了王爷,定要狠狠告上一状!”
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丫头力气出奇的大,几个老妪被她推得东倒西歪,一时却也不敢还手,只能悻悻扯起一个笑,“是老奴一时过于欢喜,失态了。屋舍已为女郎备好,请女郎移步沐浴更衣。”
待苏蕴宜扶着苏七女走开几步,她们便在背后骂骂咧咧:“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主子了?”
“嗤,像莲华那样抗打的才几个?我倒要看看她能在王爷手下撑过几天!”
隐约闻得“莲华”这个名字,苏蕴宜霎时一怔,手指深深陷进苏七女胳膊上的软肉里。她疼得“嘶”了一声,只当是苏蕴宜也害怕了,压着哭腔小声道:“五姊,那淮江王实在吓人,我……我不敢见他……要不然,我们逃了吧?”
“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便是逃又能逃去哪里?”苏蕴宜蹙眉低斥:“老老实实按照我说的去做,只消你拖延过这几日,我自有法子收拾了那老贼。”
苏七女缩了缩头,“哦……”
几人顺着指引来到为苏七女准备好的院落,里头装饰摆设倒是样样精美,甚至还专门设有一间用于沐浴的水殿,里头引来温泉活水,纵使无火,也是满室腾腾热气。
淮江王府的婢女们撇开随行的苏蕴宜等人,替苏七女宽衣散发,服侍她在温泉中沐浴。随后又替她细细擦干水分,一边在她如牛乳一般雪白的皮肤上抹着玫瑰香膏,一边笑道:“昭君女郎如此丰盈白皙,定能博得王爷宠爱。”
她们越这样说,苏七女越胆战心惊,她看着铜镜中映出自己着华服高髻的模样,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将要被送上祭坛的白羊,虽绑了红绸花绳,面对的却是将被割喉放血的下场。
思及此处,苏七女周身微微战栗起来,才抹了香膏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一旁眼尖的婢女“哟”了一声,“女郎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冷了?”
想起此前苏蕴宜的嘱咐,苏七女勉强笑道:“是有点冷了,我想吃一盏热姜茶
暖暖。”
这位女郎王爷尚未得手,正是新鲜的时候,众婢女不敢怠慢,立即便使人去厨房端了盏姜茶来。苏七女趁人不备,将藏在中空手镯中的粉末悄悄撒入姜茶内,仰头喝尽后,又拿出从苏家带来的面纱戴好。
“女郎正是要去面见王爷的时候,为何要戴这面纱?”立即有婢女试图阻止。
苏七女却挡住了她的手,“你懂什么?正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便是要如此遮遮掩掩的,才能吸引男人的注意。”
她既这样说,那婢女也只好悻悻收手。
待苏七女出来,苏蕴宜见她戴上了面纱,便知事情已经妥当了。两人对视,各自暗一点头,苏蕴宜跟在队伍的最后,默默陪苏七女朝淮江王所在的正厅走去。
淮江王府内处处雕梁画栋,屋顶覆着琉璃瓦,下撑金丝楠木柱,亭台楼阁、奇珍异草,无一不全。纵使苏蕴宜出身高门,也未曾见过这般奢豪景象,一时不由腹诽:这老贼过得忒舒坦了,只怕建康城皇宫中那位陛下过的日子也及不上他。
转念一想,这爱摆阔的老贼不日却将栽倒在自己手上,一点嫉妒瞬间转化成得意,苏蕴宜暗暗勾了勾嘴角,继续埋头向前。
众女尚未步入正厅,丝竹弦歌混合着男男女女的笑声便随风而至,厅中三十六盏青铜仙鹤灯口衔灯火,将偌大厅堂照曜如白昼。伶人拨动箜篌,舞姬赤足旋转,侍女们端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一位喝得面红耳赤的宾客粗鲁地将侍酒女拽入怀中亲嘴,无人出声斥责,反倒引来一阵哄笑。
高居主位的淮江王率先抚掌大笑,“刘郎当真是性情中人!”
那原本还在小心挣扎的侍酒女一听,只能扯起勉强的笑,再不敢动。那刘郎见状,愈发肆无忌惮,左手拈着酒盏,右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探入侍酒女衣襟抓揉,直弄得那侍酒女满脸涨红、羞愤欲死。
坐在侧面的裴七郎飞快撇开脸,垂眸噤声。
淮江王呷一口酒,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裴郎,久闻裴郎风流之名,如今美酒当前,佳人在侧,为何不大放情怀,与我等同乐?”
话音未落,裴七郎身侧的侍酒女当即跪下为他斟酒,更有一名舞姬旋转翩跹而来,携一股香风,直直跌入裴七郎怀中。乌发卷曲,眼如猫瞳,这舞姬大约自波斯而来,说着一口生涩的汉话,“郎君,请用酒。”
奉上酒盏的同时,踝间金铃响动,竟是舞姬大胆抬足,欲勾上裴七郎的腰。
众目睽睽,厅中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位不近女色的郎君放浪形骸的模样。
而裴七郎轻笑,接过酒盏,却用其抵住了那波斯舞姬试图靠近的脚踝。酒器冰凉,舞姬的足尖与众人的视线都一时僵住。
淮江王顿时蹙眉,“裴郎,你这是何意?”
随手泼了酒,裴七郎推开那舞姬,起身拱手,“王爷,门外佳人恭候多时,裴七素来怜香惜玉,不愿叫佳人苦等。”
淮江王抬眼望去,这才注意到门外等候的一行女子,想起苏氏女郎的美名,他心痒难耐,立即把裴七郎抛到了脑后,“快!快请苏女郎进来!”
闻得“苏女郎”三字,裴七郎愕然抬头,却见迎面走来那女郎脸蒙白纱,一双盈盈杏眼虽与苏蕴宜有几分相似,但她身材丰盈圆润,显然又不是苏蕴宜。
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视线无意掠过队伍后头,裴七郎忽而剑眉倒竖。
……不是吧,她都把脸抹成这样了,裴七还能认得出来?
苏蕴宜先前在厅外,远远就瞥见裴七郎身上坐了个女人,正又恼又怒,幸而下一瞬裴七就推开了那人。她不由暗自窃喜,一时眼神就肆意了些,不慎与他对视了个正着。
苏蕴宜忙低下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上首的淮江王忙不迭地向苏七女招手,“来,美人儿,到本王身边来!”
苏七女双手交叠于腹前,因为紧张,尖尖的指甲刺入掌心。她用力深呼吸了几次,直感受到面颊上隐隐的刺痛才稍微安心几分,勉强抬步,慢吞吞地向淮江王走去。
不待她站定行礼,淮江王已迫不及待地拽了她跌坐入怀,大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我新得的这个美妾,可是苏俊的嫡女!”
那刘郎立即搡开怀中衣衫不整的侍酒女,起身恭维,“久闻苏氏女郎美名,在下恭喜王爷,再得佳人!”
众人一齐起身祝贺:“恭喜王爷再得佳人!”
“哈哈”一笑,淮江王看向苏七女被白纱遮掩了大半的脸,不悦地蹙眉,“昭君,何必如此拘谨?快将面纱揭下,让众郎君瞧瞧你的模样。”话虽如此说着,然而他并不待苏七女动手,就亲自一把扯下了那朦胧白纱。
白纱飘然落地,无数抽气声响起——并非惊艳,而是惊吓。
苏蕴宜听见身侧的婢女咋舌,“怎……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她的脸怎的突然成了这样?”
只见苏七女原本如圆月般莹润白皙的脸蛋儿,此刻又红又肿不说,两颊还起了细细密密的疹子,看着异常骇人。
苏七女毫不顾忌地伸手挠脸,娇嗔着道:“王爷,为何这般看着奴家?”她牢记苏蕴宜的嘱咐,忍着恶心主动向淮江王靠去。
美人儿主动投怀送抱,本是件美事,奈何这美人此刻已然破相。淮江王近在咫尺,清晰地看到苏七女挠破脸颊红疹子,留下一道道血痕,腹内不由得一阵翻涌,他本就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当即一把将苏七女掀开,“什么东西,快滚!”
领头的婢女立即上前跪地请罪,“王爷赎罪,昭君女郎方才并不是这样的,许是……许是吃了一盏姜茶的缘故,给刺激到了……”
确实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却与姜茶无关。
苏七女自幼碰不得花粉,一碰脸便要红肿起风疹,苏蕴宜用花粉作弄过她好几次。因记着这一桩,她才叫她放心大胆地入淮江王府,只需趁人不备服下适量花粉,好美色如淮江王,见她如此模样,短时间内必不会下手。
而这段时间,就是苏蕴宜动手的时候。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唇瓣厮磨,舌尖纠缠,微微……
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淮江王显然正极力压制着怒火。他瞥一眼正在嘤嘤抽泣的苏七女,不耐烦地摆手,“叫个府医给她看看!”
终究是不曾得手,还舍不得立即处置。婢女松一口气,搀扶起苏七女出去了。
随着众女离去,厅中丝竹弦乐声再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裴七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最后一名女子身上,若有所思。
……
“女郎是不慎服食了发物,这才导致风疹,我一会儿配了药叫人送来,吃上三四日也便恢复了。”
听得府医如此说,婢女这才安下心来,对苏七女笑道:“女郎请放心,府医医术高明,女郎且养上三四日,便可服侍王爷了。”
苏七女可笑不出来,等挥退了外人,她忙一把拽住了苏蕴宜,“你都听见了,我顶多捱三四日的功夫,你那边行不行啊?”
“放心。”苏蕴宜轻轻拂开她的手,“我早已安排好了人手,今晚就去寻她。”
“你还认识淮江王府里头的人?是谁啊?”
自然是莲华。
虽然素未谋面,可自从双喜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起,这个名字就烙印在了苏蕴宜心中。她一回到吴郡,立即就差人打听起了莲华的行踪。
淮江王素爱设宴款待世家子弟,刚好苏蕴宜也交友广阔,并不费力气便得知了莲华的行踪——她还在淮江王府,她还活着!
得知这个消息,苏蕴宜当即暗暗发誓,自己非要把莲华从这个魔窟里头救出来不可!
“这你就不必问了,我等会儿就出去找她,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是你派我先去找她讨教如何赢得老贼欢心的,可记下了?”
见苏七女忙不迭地点头,苏蕴宜照了照铜镜,见脸上、眉间抹
着的炭粉犹在,放心地闪身出门。
淮江王后宅姬妾们都住在一处,莲华应当就在离这里不远处。苏蕴宜走到院子门口,眼见四下无人,塞了一块碎银给守门的婆子,“阿妪,我家女郎托我来问问,府中可有一位姨娘,名叫莲华的?听闻她最得王爷宠爱,我家女郎想向她讨教高招。”
那婆子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将碎银藏入袖口,“女郎消息倒真灵通,莲姨娘确实最得王爷宠爱,喏,她就住那个院子里,不过现在她可不在。”
“她人去哪儿了?”
“侍奉王爷去了。”因袖中银子分量不轻,婆子很是贴心地低声补充道:“每逢王爷心情不佳,就会传召莲姨娘,不过到下半夜也就抬回来了。”
“抬?”苏蕴宜敏锐地察觉到婆子口中异常之处,当即拧起柳眉。
那婆子自觉失言,无论苏蕴宜再怎么问,都不肯细说了。苏蕴宜没法,只好放过了她,独自蹑手蹑脚地朝莲华院子走去。
许是因莲华不在的缘故,她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并不见什么人影。苏蕴宜正欲躲到墙角一处花架后头等她回来,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拽了过去。
后背先贴上手掌,再隔着那手掌靠上了墙,嘴也被捂住了,苏蕴宜正想挣扎,耳边一句“别动”瞬时止住了她的动作。
月华流照,因他逆光而站,苏蕴宜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他一双眼眸幽光明灭。
“不是叫你待在家中乖乖等我?”裴七郎蹙着眉头,“怎的这么不听话?你来淮江王府作什么?”
一把推开他,苏蕴宜嘟哝:“你怎的一下就认出我来了?”
裴七郎笑道:“你便是化成了灰,化成了骨,我也能一眼认出。”
见她抿着嘴不说话,他又上前一步,伸长胳膊抵在墙上,将她圈在臂弯间,“你还没回答我,你来淮江王府作甚?嗯?说话。”
“为……为了救人。救我七妹和莲华。”苏蕴宜几次试图弯腰逃跑都被挡了回来,只好老老实实地道。
“如此侠肝义胆?竟不像苏女郎的行径了。”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裴七郎道:“同我说实话。”
苏蕴宜梗着脖子,“我怎的就不讲义气了?这就是实话!”
“不老实。”
裴七郎当即弯腰一把将苏蕴宜抗上肩头,她吓得短促叫了一声,又怕引来旁人,忙又压低声音:“裴七郎!快放我下来!”
“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如此扛了你去见淮江王,请他将你赠予我,你如今这般模样,他想也不想就会答应,你信不信?”
见裴七神情不似作假,苏蕴宜只好悻悻道:“除了救她们,也是救我自己。”
裴七郎诧异侧头,“为了救你自己?”
“当初把我从道观掳走的,就是淮江王手下的人。不止如此,我未曾落入他手,他便向父亲开口讨要。”苏蕴宜抿了抿嘴,“纵使他如今得了七妹,只要他惦记着我,即便我日后嫁人,恐怕也难逃他的魔掌。”
“所以,或死或残,他必须选一个,我才能安心。”
“你何须担心这个?”裴七郎蹙眉道:“你日后是要嫁给我的,这天下间,谁人能再折辱你?”
苏蕴宜并不说话,她只是默默听着,但见她神情淡漠不耐,裴七郎便已明了她心中所想。
“……你还是不愿嫁我。”裴七郎哑声道。
苏蕴宜扭了扭身子,“你先放我下来。”
她的腰肢纤细,掐在掌中,只有盈盈一握。裴七郎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扛走,如同他先前所说的那样,光明正大地讨她回去,关起来,从此以后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然而几次深呼吸之后,裴七郎还是慢慢把她放回地上。
“你听着,苏蕴宜,我这次放过你,不代表我就允许你嫁给别人。”
下巴被掐住抬起,苏蕴玉被迫与裴七郎对视,他那一双深幽眼瞳中暗流涌动,“淮江王这头自有我处置,你姊妹要不了多久就能脱身,无需你动手。过两日我找个机会差人把你送回家,不许再乱跑,可记住了?”
“记住了。”苏蕴宜向来识时务,立即乖乖应诺。
她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原本灵秀白皙的脸蛋儿如蒙了一层灰烬般黑黢黢的,眉毛画粗了,嘴唇也擦白了,看起来平凡而粗糙。可裴七郎看着看着,还是觉得可爱,明知她不过是在敷衍自己,心头却仍止不住地涌起暖流,低头就朝她吻去。
“别……会被人看见的……”苏蕴宜推了两下,没推开,也是为了安抚这个男人,便也随他吃嘴。
唇瓣厮磨,舌尖纠缠,微微喘息声渐起。许是暑气燥人,苏蕴宜察觉到裴七郎的身子越来越热,她小小地挣扎,反倒被越搂越紧。
直到分开,苏蕴宜抹着嘴角的涎水,小声说:“臭不要脸。”
裴七郎闻言挑眉,反而又抵近三分,“它只是想你,怎的就不要脸了?”
“想我?”苏蕴宜故意道:“怕不是在想今日那个波斯舞娘吧?”
“瞎说,你分明看见我把她推开了……我只惦记你一个。”裴七郎含含糊糊地说着,低头又想索吻,苏蕴宜怕他情热失控,正左躲右闪着,忽而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骤然打断了两人——
“哟,墙根底下那位是谁啊,看着怎的像我们素来不近女色的裴七郎啊?”
两人动作骤然僵住,裴七郎立即把苏蕴宜的头按进自己怀里,蹙眉不悦地回头。
来人是个酒气熏天,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怀里还搂了个衣着轻薄的女人——正是先前厅中玩弄侍酒女的那个刘郎君。
见他使劲儿眯着眼睛打量自己怀里的苏蕴宜,裴七郎冷声道:“刘君为何出现在此?”
“嗤,这话我还想问你呢。”刘郎君一把掐住怀中女子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王爷恩赐,特赏他的爱妾陪我一晚,这里正是莲姨娘的院子,你又为何在这儿?”
听见“莲姨娘”三个字,苏蕴宜心中“咯噔”一声,悄悄转头朝她看去。
虽未曾谋面,可看见莲华的第一眼,苏蕴宜就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就是她。
莲华同双喜生得很像,乍一看眉眼间与自己也颇有几分相似,都是杨柳眉桃花眼,只是与自己不同的是,她的眼神茫然而麻木,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被刘郎君掐着下巴炫耀,她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看见这么一个和苏蕴宜神似的女人被随意作弄,裴七郎心头也颇感不适,正要寻借口带苏蕴宜离开,衣襟忽然被拽了拽,怀中人小声说:“救她。”
想起她方才说要救人,裴七郎顿时了然。他面上扬起轻浮笑意,“还是刘君好运,亏得在下还早早候在此处,未曾想美人儿竟落入你手。”
刘郎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裴七郎,这些天装得好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我险些当了真。没曾想裴君好的竟是窃玉偷香这一口!”
裴七郎摇头叹息:“可惜却被刘君捷足先登,倒叫我白等一回,罢了罢了,我先行一步,刘君请自便吧。”
“诶诶,裴君且慢!”
刘郎君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裴七郎在京口的所作所为近来江左隐有传闻,众人都道他将扶摇直上,眼下难得有讨好于他的机会,不如借花献佛,左右不过是别人的女人而已。
“既然裴君喜欢,这一夜春宵,便是赠与裴君又如何?”
说罢,他在莲华后背用力一推。莲华也不反抗,踉跄到裴七郎身侧,仍只是低着头,木偶似的僵站着。
“不过……裴君既得了莲姨娘,不如就将你怀中女子换给我,如何?”
刘郎君的眼睛直勾勾地在苏蕴宜纤细窈窕的身上流连,能引裴七郎情动的女人,他也很是好奇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都被糟蹋成那样了,她还非……
不待裴七郎出言拒绝,苏蕴宜便从他怀中主动抬头,夹着嗓子道:“奴家愿意。”说罢,还冲那刘郎君眨了下左眼。
同样的动作,美人儿做起来叫媚眼,丑女做起来就
叫辣眼。
刘郎君顿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他抖动面皮,讪笑道:“原来……原来裴君的品味竟是如此独特,在下佩服佩服。先行告辞了!”
见他拔腿就跑,仿佛生怕被狗皮膏药粘上似的,苏蕴宜正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屁股上却不轻不重地捱了一下,她“啊”地轻叫一声,“你怎么打我?”
“叫你胡闹!”裴七郎眉头紧锁,面沉如水,全然不似在玩笑,“万一他真起意,要把你带走怎么办?”
“他方才不是说了么,裴君品味独特,此世间怕也只有你一个能对我下得了嘴。”
见她笑眼盈盈,裴七郎也只能无奈一笑。
他们在这头说话,一旁的莲华却始终呆呆僵站着。
苏蕴宜从裴七郎怀中退去,去握她的手,她也毫无反应。
“莲华,我是来救你的,你的妹妹双喜托我来救你。”
直听见“双喜”两个字,莲华仿佛才活过来一点似的,僵滞的眼瞳微微动了动,“双……喜?”
“双喜她……托你来救我?”
手背一热,竟是她滴落两点眼泪,掉在苏蕴宜手上。
喉中哽了哽,苏蕴宜用力点头,“对,双喜,她还给了我一件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看了看左右,苏蕴宜牵着莲华往屋里走去,不必她吩咐,裴七郎自觉守在门口当起了门神。
被苏蕴宜按坐在凳子上,莲华仰头看着她,艰难地启唇道:“双喜她……她怎么样了?”
苏蕴宜张了张嘴,这个问题在她预料之中,却令她为难至今,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莲华,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长久的沉默已然给出了答案,莲华才亮起一点神采的眼睛又渐渐恢复灰暗一片,“……她死了,对不对?”
轻轻点了点头,苏蕴宜从衣襟中掏出那半块玉佩,“她临走之前,托我将这个给你。”
莲华接过苏蕴宜递来的玉佩,从自己胸前拽出另外半枚,“叮”的一声,玉佩严丝合缝地贴拢一处,就仿佛它们从未分离过。
“真好。”莲华笑起来,满面的死气竟也为她这一笑而驱散,眉眼生春。
“莲华……”见她笑着,苏蕴宜却愈发不安起来,此时门外传来裴七郎的催促,“宜儿,快出来!有人朝此处来了!”
“莲华,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苏蕴宜只好立即起身躲出门去,眼见几个婢女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门,两人此时再溜已然来不及,裴七郎拉起苏蕴宜藏进了屋舍拐角的阴暗处。婢女们路过莲华所在的房间时嚷嚷了一句,“莲姨娘,你可在里头?”
屋内悄然无声,没有丝毫回应。
有婢女嬉笑道:“你就多问这一句,她哪次去侍奉王爷不是到下半夜才回来?说起来莲姨娘的身子骨倒还真是顽强,那么多姬妾折在王爷手底下,就她还咬牙活着,跟条野狗似的,怎么都不肯死。”
“都被糟蹋成那样了,她还非要活着。照我说啊,不如死了算了。”
婢女们推门各自回屋,笑声渐渐散去。
“莲华……”苏蕴宜却怔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她猛然回神,“不好!”
来不及同裴七郎解释,也不怕被人发现,苏蕴宜急冲出去,一头撞开莲华的房门,“莲华!!”
房梁上悬了一根白绸,白绸下莲华的身子如风铃般摆动,两只脚就在苏蕴宜眼前晃啊晃。
她当即一把抱住莲华把人往上托,“裴七!”
跟着进来的裴七郎连忙搭手,两人迅速把莲华从绳套上解救下来。苏蕴宜用从林慧娘那儿学来的手法在她胸前按压了一阵,莲华咳嗽了几声,微微睁眼,眼底晶莹一片,是她不断涌出的泪水。
“你不该救我的。”莲华极低哑地喃喃道:“我活着,就是还想再见她一面,她既然去了地下,那也无妨,我就去地下见她。”
强压下心头酸楚,苏蕴宜吸了吸鼻子,“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双喜托我转述给你的话,你也不想听了?”
眸光闪了闪,莲华在苏蕴宜臂弯间缓缓转头,怔然看着她。
“双喜同我说了很多,她说有一次她饿得狠了,你去隔壁邻居家偷胡饼给她吃,害你挨了好一顿打。”
“她还说,说你们想吃树顶上的石榴,结果摇了半天,只摇下来一条大花蛇。”
“双喜还说……她说……”苏蕴宜终是没忍住,跟着落了泪,“她说她想你了,很想很想。”
莲华呆愣着,像是凝固了似的。就在苏蕴宜以为她会怔忪很久时,她忽然说:“这个臭丫头,我就知道她会想我。”
她圈住苏蕴宜的脖颈,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像雨水一般洒落在她肩头。
苏蕴宜拍着她的嶙峋的脊背,温声道:“她最后说,说她的阿姊叫莲华,若我见到了她,就将玉佩给她,说……说她想你好好活着。”
其实双喜没等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走了,可苏蕴宜想,若她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赞同她这个谎言。
莲华却轻轻道:“劳烦你同我说得这样多,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没办法好好活着了。”
她从苏蕴宜肩头直起身子,竟当着她的面缓缓将自己的衣襟从肩头剥离。
裴七郎立即出门回避,在他背后,苏蕴宜的倒抽冷气声清晰无比地响起。
莲华的上半身,从肩颈到腰腹,包括两条手臂,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伤疤。有咬痕、鞭痕、烫伤……这还只是苏蕴宜认识的,她认不出的奇怪疤痕,还有很多很多,新的旧的,凸起的凹陷的,都如蛞蝓一般死死黏在莲华身上。
“……下面,受的伤更多。”
莲华竟冲苏蕴宜笑了笑,“我给多少人睡过,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副身子实在很脏,抱歉,污了你的眼睛。”
“哪里脏?我不觉得。”伸手帮她拉拢衣襟,苏蕴宜一字一顿道:“如果你生来是干净的,只因被男人碰了,就等于被弄脏,那说明脏的不是你,是那些男人。”
“我在流民医庐里做帮工时,碰到过一个被狗咬了小腿的男人,可他非但不觉得害臊,反倒卷起裤脚到处给人看狗咬留下的痕迹,看过的人也只是笑笑——莲华,你身上的疤痕跟被狗咬的有什么不同?为什么那个男人敢于把自己当作谈资,你却要觉得自己可耻呢?”
“因为……因为……”莲华结结巴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承受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想活着而已。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苏蕴宜顿了顿,又道:“有个人同我说过,求生之举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觉得这是他难得说的一句正确的话。”
“无论你变成怎样,双喜她都不会在意,这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她永远都不会嫌弃我,我也只需要她一个人的在意。”
莲华闭上双眼,最后两行泪水滑落,她抬手擦掉,再度看向苏蕴宜时,已经平静下来,“多谢你了,你说你是医庐的帮工?”
“我叫苏蕴宜,是林大夫的徒弟,照顾了双喜一段时间,她同我说了你的事,我答应她会来找你。”苏蕴宜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会救你出去。”
莲华皱起眉,她思索了一会儿,终是摇摇头,“我是淮江王的玩物,他可以随意把我扔给旁人玩弄一阵,却绝不会允许我自行离开。”
“那就让他不得不许。”苏蕴宜面色骤沉。
“你有什么法子?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对上莲华清亮的眼睛,苏蕴宜嘴唇动了动。
她原本的打算是,找到莲华,把准备好的药给她,让她在侍寝之时将药下到淮江王的茶水中,老贼本就年迈,若激动之时大量服下她以鹿茸、杜仲、肉苁蓉等调配而成的壮阳药物,届时血脉喷张、心跳加速,运气好一点怕是会当场暴毙,运气再次,也能博他个半身不遂。
但那是在见到莲华之前的打算,在看见她身上的满身伤痕之后,苏蕴宜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难道因为莲华侍奉淮江
王多年,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再度推她出去承受一次伤害吗?同样的伤,经历一百次之后,就能不再觉得痛苦了吗?
终是摇摇头,苏蕴宜说:“没事,你好好养伤就行,我会尽快动手,到时我们一起走。”
虽然少了莲华这个帮手,但好在和裴七郎碰上了头,那厮本就打算对淮江王动手,大约在王府里也埋了内应吧。
眼见苏蕴宜起身就要离去,莲华忽然唤住了她,“苏女郎,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的妹妹双喜,她是怎么死的?”
“她……她……”苏蕴宜不知该如何回答,若直言双喜是被淮江王手下打死的,莲华必然想要复仇,可仇恨这把双刃剑,又难免伤到她自己。
苏蕴宜于是含糊道:“自你走后,她生了重病,久治不愈,最终撒手人寰。”
莲华直勾勾地看着她,冷不丁问:“她的病,与淮江王有干?”
“你怎么知道?”苏蕴宜下意识地说,脱口才知不好,而莲华周身已然不住地战栗起来。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莲华的眼中再度浮现水雾,而与之前不同,此次泛起的还有森冷凶光,“我才跟老狗走了不久,就隐约听他的一个侍卫同人炫耀自己打死了得宠姨娘的妹妹,当时我就有所怀疑,只是不敢细想……没想到猜测终究成真。”
“苏女郎,你来找我,是不是本就打算邀我联手杀了那老狗?是不是?”
面对异常激动的莲华,苏蕴宜只好硬着头皮把之前的计划说了一遍,“……可这样一来,你难免再受凌辱,我会另想办法,你不必担心。”
可莲华却说:“苏女郎,若求生不分高低贵贱,那么报仇呢?”
一时怔住,苏蕴宜哑口无言。
“不止是为了双喜,还有我自己,还有死在这王府里头数不清的姊妹们。”
“她的冤屈,我的冤屈,我们的冤屈,我想亲手一一讨回。”
莲华的声音像铸铁坠地,硬生生在苏蕴宜心头砸出深坑来。
第40章 第四十章当即狠狠掼了那波斯女人在榻……
“她好点了么?”
直到头顶传来裴七郎的声音,苏蕴宜才恍然回神。她点了点头,“她应当不会再寻短见了。”
此时夜色已深,淮江王府内原本涌动着的华灯也被一盏盏熄去,只留庭前廊中偶然一点灯火。裴七郎和苏蕴宜便坐在长廊这一点灯火下。
那一句问出后,裴七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拿他一双眼眸深深地看着苏蕴宜。苏蕴宜便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主动开口。
双手揪紧了膝头的裙摆,苏蕴宜垂下头,“她叫莲华,是双喜的阿姊……你记得双喜吗?就是我照顾过的那个小女孩儿。”
“我记得。”裴七郎毫不停顿。
“我原本的计划是,进入王府后联系上莲华,借她之手给淮江王下药。”
“那现在的计划呢?”
“现在……”苏蕴宜怯怯侧头,飞快地看了眼裴七郎,“现在计划也不变!”
说完她就如兔子一般向廊外的草地上跳去,谁知腰间蓦地横亘一条结实的臂膀,硬生生将她捞了回来。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想跑?”
逃跑失败的苏蕴宜尴尬向某人赔笑,“嘿嘿,你手劲儿真大。”
“为什么逃跑?”裴七郎将她圈得更紧。
“唔……”苏蕴宜被迫深陷入他怀中,她有些呼吸不畅,双手抵着裴七郎的胸膛推了推,没推动,嗔道:“你松开些,我都快喘不过气儿了。”
谁知眼下裴七郎不肯吃这一招,“回答我。”
“我这不是怕你生气么。”苏蕴宜小声嘀咕。
闻言,裴七郎反而笑了,只是他笑意冷淡,叫苏蕴宜觉察出几分危险,“明知道我会生气,却还是不肯放弃,嗯?”
说话间,他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就带着微微凉意,在她颈间游离。苏蕴宜瞥一眼裴七郎不悦的神情,心下一横,暗道一不做二不休,竟是主动圈住了他的脖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教我这样做的,不就是你么?”
裴七郎一挑眉,“我?”
“对啊!”苏蕴宜理直气壮地道:“当初我求你帮我,你光吃一回还不够,还反过来拿捏住我帮你干活,从那次起,我便知道做事得靠自己。裴夫子,您的的谆谆教导,我可一直铭记在心内。”
这下可就换成裴七郎面露尴尬了,他松了手上的劲儿,支支吾吾道:“当初……当初我只是……”
“我知道,你当初是想找一个得力的帮手,是不是?”苏蕴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认真道:“你觉得我有潜力,或许能用得上,这才借机逼我动手,不是么?裴七,引我走上这条路的,正是你自己啊。”
“我说这些,不是想同你翻旧账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我之所以会走在一起,正是因为我是个事事算计、步步为营的人。你不能要用到我的时候,就希望我聪慧机敏,能为你出谋划策,你不用我,我就得温驯懂事,以你为天。”
“如今你或许不再需要我襄助,可我还是我。”苏蕴宜一字一顿道:“这件事我会自己动手解决,希望你不要阻拦。”
静默许久,裴七郎忽然叹息一声,弯腰将脸埋进了苏蕴宜怀中,苏蕴宜听见他的声音闷闷地在自己胸前响起,“我没有不需要你,宜儿……我只是,不想你以身犯险。”
他的头发很长,是软而细的,半束着在后背披散开来。苏蕴宜曾听嬷嬷说过,说头发软的人心软,她觉得此言多半不真,这个人的心分明硬得像石头一样。但这不耽误她上手。苏蕴宜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笑道:“怎么会是犯险呢,这不是还有你?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你真是……”裴七郎也无奈笑起来,仰起脸来看她,“怎么总是能这么轻易就把我哄好?”
“因为你真的很好哄啊。”苏蕴宜笑道。
裴七郎叹道:“那你得答应我,不许做危险的事,不能在这里除下伪装,更不能自己去接近淮江王。”
“我都答应你。”苏蕴宜冲他眨眨眼睛,“还有别的吗?”
裴七郎就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她,眼里盛满了今晚湿润的月色。
于是苏蕴宜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一触及分。
苏蕴宜起身道:“我该回去啦。”
“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里离我住的院子很近,我走两步就到了。”苏蕴宜一面走一面回头冲他摆手,“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
裴七郎嘴角漾起的浅笑直到苏蕴宜的身影再看不见了才悄悄散去,他的亲卫自一旁幽暗的树丛中现身,“郎君,其实苏女郎之计若成,对我们也是颇有助益的。”
“我知道,我只是……”顿了顿,裴七郎道:“算了,她想做的事,多半都是能成的,既然如此,我顺着她来就是了。”
“你去告诉褚璲,也到该动身的时候了。”
漏刻“啪嗒”滴落一滴水,此时已至丑时。
王府主屋内,微微晃动的紫檀大榻上,一具松弛发白的**,陷在少女们青春饱满的胴体间痉挛抖动着。急促低沉的喘息过后,花白头颅从温柔乡中缓缓探起,发出嘶哑的声音,“茶,茶呢?”
莲华立即拂开纱幔,跪地奉上热茶,“王爷请用。”
“哦,是莲华啊。”根本不必淮江王动手,自有白花花的胳膊探来,捧了茶盏送到他嘴边。他只需略一低头,温度适宜的茶水便由口而入,滚入腹中。
“这茶……”淮江王蓦一蹙眉,抬起腿,脚趾抵在莲华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怎的味道同以往不大一样?你在里头搁了什么东西?”
莲华心头一颤,旋即镇定,“启禀王爷,是府医特意为王爷开的茶方,说是能补精益气,助王爷更添神威。”
“那个老东西。”嗤了一声,淮江王收回脚,目光刮过莲华裸露在薄纱外的皮肤,“你也有心了,待会儿本王自会好好疼爱你……”
话音
未落,那大胆的波斯舞姬已然主动缠绕上来,含糊不清地说着:“王爷偏心,说好了今晚只宠幸我们姊妹几个的!”
不知是那茶方当真有所神效,还是这波斯女人实在狐媚,淮江王只觉浑身一紧,仿佛周身灼灼烧起火来似的,这副经年来软如鼻涕脓如酱的身子骨竟也支楞起来,颇有年少时的雄风。
淮江王一时心神激荡,老夫聊发少年狂,当即狠狠掼了那波斯女人在榻,欺身骑上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今晚非给她一个好看不可。
莲华收回茶盏,匆匆退下,待到了侧间掀开盏盖一看,里头的茶水都已被喝尽了,只剩下些许残渣而已。她强压心头激荡,将残渣倒入炉子一把火烧了。
狂乱舞动的火光倒映在莲华的眼瞳中,她就那么蹲着,一动不动地等着,也不知多久,眼中的火光渐暗时,主屋忽然传来一声撕裂般的惨叫,随即数个女人一齐惊叫起来,“王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王爷不好啦!快传府医!”
莲华长舒了一口气,此时药的残渣已经烧成了灰烬,她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泼了半碗水进去,那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只升起一缕青烟。
……
“嗬、嗬……”床榻上躺着的老头儿嘴角歪斜,口流涎水,枯藤一般的手指颤抖着伸出,不知指着什么,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在闹什么动静。
匆匆赶来的淮江王世子不耐烦地问:“老头儿在说什么?”
府医摇了摇头,“老王爷这是中了风,恐怕是口舌不能自主,胡乱发出一些声音罢了。”
“嗬!嗬嗬嗬!”这声音顿时闹得更大,然而这座王府上下,却不会有人在意了。
“昨儿个还看他生龙活虎的,怎的突然就中风了?”
府医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老王爷这是房事过度,精亏肾虚,以致邪风入体。”
“什么邪风入体,不就是马上风?”淮江王世子嘲弄而古怪地笑了一声,他斜着眼看向床榻上一动不能动的老爹,“老天也是没眼,怎的直到今日才叫你中了马上风,你说是不是,父王?”
老淮江王竭力转动眼珠,哀求地看向府医,而府医只是咳嗽一声,撇过了头。
又嗤笑两声,淮江王世子这才幽幽将目光放到地上跪着的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身上,“老头儿的这些女人又该怎么处置呢……毒药?白绫?”
哭声、讨饶声顿时惊起,府医忽然道:“世子既然要继位,便要作出一副宽容大度之相,老王爷正是该静心休养的时候,不如便把她们就地遣散,也就是了。”
见世子蹙眉沉默,他又附在耳边低语:“世子有所不知,吴郡苏氏的嫡女才入王爷院中,不如趁此机会,卖苏俊一个面子,日后也好往来。”
紧蹙的眉头顿时松开,淮江王世子拍了拍府医有些佝偻的后背,“想不到你平日看着沉默寡言的,竟也有这般见识。既如此,这老头儿便交给你了,你务必好、好、照、顾。”
眸中精光一闪,府医立即深深躬身称是。
待淮江王世子离去后,瞥一眼瘫在榻上面如死灰的淮江王,府医大摇大摆地出了门,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院落,向院中负手而立的年轻人躬身行礼,“淮江王中风已深,只消臣在,定不会让他有康复之机。”
“很好,过些时日,你便撺掇世子送他回会稽。”那一袭青衫的年轻人缓缓转身,赫然是裴七郎,“此事若成,你当属头功。”
府医立即跪地叩首,“老臣,多谢陛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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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她浑身上下又是酸软又是粘……
“诶诶,你听说了么,淮江王的事?”
“听说了,那淮江老王爷多年纵欲,如今一朝马上风,据说瘫了半个身子,连说话都不能了!”
……
苏宅后院,眼见两个洒扫丫鬟正事不干,反倒凑在一处说笑,陈夫人身边的女使瞥一眼主子神色,立即大步上前呵斥:“主家养着你们,是请你们来做女郎的么?皇亲国戚也是你们这等蹄子能议论的?若再有下次,定将你们撵到外头去!”
两个丫鬟骤然一吓,眼见主母夫人就在不远处,一句辩驳也不敢说,只一味跪下磕头求饶。
“罢了,让她们下去吧。”陈夫人轻轻蹙眉,摆了摆手,“看着就心烦。”
她心里头装着事儿,不欲同小丫头们计较,抬步就朝苏俊书房而去。苏俊正在提笔练字,口中哼着小曲儿,眼见陈夫人神色凝重,也有心情玩笑道:“什么风把夫人吹来了?”
“夫君,淮江王府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竟连家里的小丫鬟都知道了!”
“不就是裴迁那老贼中了马上风一事么?”
世人素来拜高踩低,苏俊自不例外,淮江王一旦中风失势,他口中的称呼也立即从“王爷”变成了“裴迁老贼”,甚至颇为幸灾乐祸地道:“淮江王府门风不严,他家里的人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如今裴迁老贼中风偏瘫一事,已在整个江左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说到这里,他难免遗憾地叹道:“他怎的就没直接死在女人肚皮上呢?哎,可惜可惜。”
“……”陈夫人却没心思陪他嘲讽淮江王府,急道:“可是夫君,如此一来,贤儿可怎么办?她才去王府没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万一世子继任后,收用或是随手转赠了她,于咱们家的名声可是大大的不好哇!”
没曾想苏俊丝毫不见焦急,反而一摆手,“这你还别说,世子倒还算是个厚道人,他已经派人给我递了口信,说贤儿不曾侍奉过老贼便遭遇此事,甚是无辜,他有意遣散众姬妾,并将贤儿送还,两家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此前咱们原是打着山中清修的名义送贤儿出去的,如今只要悄无声息地把人接回,这件事便可抹去,日后也不必影响家中女儿们的嫁娶了!”陈夫人越想越觉得可喜,忙掐子午诀拜谢天尊,“我这就去命人准备车马把七女接回!”
淮江王是三天前中的风,三天后晌午,苏家的马车悄悄停在了王府后门。
前来接苏七女的嬷嬷说:“家主一听能接女郎回府,喜不自胜,立即便遣了老奴等人来,说是务必带女郎平安回府。”
苏七女当着嬷嬷的面嘤嘤抹了把眼泪,待回到房中,登时沉了脸对苏蕴宜说:“他心里但凡有我这个女儿,一有风声就该立即前来救我,何必要等到那世子发了话才慢吞吞地过来!”
“你就知足吧,咱们好歹还有个去处。”苏蕴宜扭头望向门外,那里隐隐绰绰地响着无数女人的哭声,“你看她们,一朝被赶出府,连下一顿饱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们也实在可怜……”
苏七女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虽看不见人,但只听哭声,就知道那些女子们心中的孤苦与彷徨。她一向是瞧不起这些以色侍人者的,可如今不知怎的,却只觉满心悲凉。
想到自己若不是有苏蕴宜帮忙,恐怕也会沦落至此,苏七女一时愈发同情,忍不住说:“五姊,不如我们帮帮她们吧?你本事大,我拿些体己钱出来,你帮着她们在外头寻个住处,再教她们点刺绣簪花的本事,日后也好自力更生,不至于一辈子以色侍人。”
对上苏蕴宜讶异非常的眼神,苏七女不由红了红脸,“干嘛,我……我就不能偶尔发一次善心吗?”
“没有,就是觉得,你好像长大懂事了一点。”苏蕴宜冲她笑笑。
“什么嘛,你也就比我大一岁多一点而已……”正嘀咕着,眼见苏蕴宜起身朝外走去,苏七女不由问:“这就要走了,你还要去哪里?”
“放心吧,你说的那件事我回头帮你。”苏蕴宜头也不回地道:“我还要去接个友人。”
这友人自是莲华。
她背了一个小而单薄的包袱,小心翼翼地跟在苏蕴宜身边,“蕴宜,我去你家真的没问题吗?我……我什么都不会做。”
“没事的,你就在我院中做个侍婢,帮我打理打理书房就行,很轻省的。”苏蕴宜侧头说着,目光不由落在她肩上背的那个包袱上。
那包袱看着轻飘飘的,耷在她肩头,拎起来能在半空晃三晃似的。
“你就只有这点东西吗?”苏蕴
宜忍不住出声问。
莲华笑笑道:“世子开恩,饶了我们这些人的性命,许我们各自离去,已是天大的恩德了,自然不许我们再拿走王府中哪怕一针一线。”
她在淮江王府拼了命熬到现在,吃尽了苦头,留下满身的伤疤,最后只换来这一点点东西。
苏蕴宜忽然感到愤懑,胸腔内沉闷的气焰来回涌动,却始终找不到出口,挣扎半晌,只从嗓子眼中挤出一点声音,“这该死的……世道。”
莲华愕然抬头看她,“……蕴宜?”
“没什么。”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咱们走吧。”
苏家的马车缓缓驶离,苏蕴宜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看,今日天气阴沉沉的,淮江王府屋顶的琉璃瓦都仿佛失了颜色,被压在乌云下默然看着她们远去。
而再回苏宅,又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过。
苏蕴宜和苏七女各自回了自己院子中,先指了桃叶带莲华先去安顿,瞥见倚桐正在门口探头探脑,便走过去,“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叫你盯着苏蕴华那头,她可还安分?”
“长女郎已被家主放出来了。”倚桐低声说。
“这么快?”
饶是苏蕴宜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也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迅速。
倚桐说:“奴婢细细打听了看守的婆子,说是长女郎的院子忽然走水,家主慌忙赶去,却见到长女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立即便下令解了长女郎的禁足,还斥责了夫人。”
“那火势大不大?”
倚桐摇摇头,“不大,家主带着人过去,几下就给扑没了。”
“我就知道,家里这几个女孩儿,父亲最疼爱的还是苏蕴华,想彻底扳倒她,到底没那么容易。”苏蕴宜面色不由渐沉,对上一脸关切的倚桐,她又笑了笑,“怕什么?敌不动我不动,她若出手,必有破绽,你还怕我对付不了她么?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倚桐也笑道:“倒还真有,虞公子给女郎的回信来了。”
她说完起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来,里头除了一封书信,还有一支荷花。过了这些时日,花瓣自然已经凋零枯黄,可匣内依旧氤氲着淡淡荷香。
“虞越邀请我明日去游湖赏荷花。”
倚桐一下激灵,“不会又是长女郎的设计吧?”
苏蕴宜失笑,“这回是真的。”
虞越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张描金笺,上头是他端正秀挺的字迹,认认真真写着:菡萏立清塘,风来暗送香。玉颜羞照水,欲语向斜阳。六月十三,明月湖畔,虞候卿至。
倚桐小心翼翼地问:“女郎,你去么?”
“自然要去,为什么不去?”苏蕴宜缓缓将信笺折起,丢回匣子中,“在吴郡城中挑挑拣拣这么久,不也就碰到这么一个各方面都尚可入眼的?我自当给他颗甜枣,也是继续考察考察。”
“可是……裴七郎那头……”
苏蕴宜手上动作一顿,脑中闪过裴七那双含笑的、深邃而带着审视的眼睛,他的低语在耳边响起:“不是叫你待在家中乖乖等我?”
“你便是化成了灰,化成了骨,我也能一眼认出。”
莫名打了个寒颤,苏蕴宜故作镇定道:“怕他作什么?如今淮江王蒙难,他多半正忙着落井下石、争权夺利呢,哪儿功夫管我的事?”
“再说,就算被他知道了又怎样?”贝齿轻咬下唇,苏蕴宜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委屈,“他难道,还能娶我不成……”
“女郎……”倚桐抬眼望去,却见苏蕴宜面色已然如常,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失落只是错觉而已。
“备好钗环衣裙。”苏蕴宜起身道:“明日我要漂漂亮亮地出门。”
头戴金步摇,耳着明月珰,绯色轻绡自臂弯垂落,团扇在手中轻摇,美人如月娥般自辎车飘然而下,明月湖畔游者众多,此刻却俱都屏气凝神,只望向一人。
“虞郎。”苏蕴宜团扇半遮朱唇,嫣然一笑。
虞越只觉得一时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竟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怔在原地呆愣半晌,才忙不迭地向苏蕴宜跑去,“苏……苏女郎!你真的来了!”
看他脸涨红得跟柿子似的,苏蕴宜暗自觉得好笑,眼中水色却愈发盈盈,“虞郎相邀,自当赴约。”她看向他身后,“只是说好了游湖……船呢?”
“啊……在这儿在这儿!”虞越忙前忙后引了苏蕴宜上船。
明月湖畔贵胄众多,湖面上漂泊着的不乏精致画舫、奢豪游船,临平虞氏不过寒门,虞越所备游船虽不甚华丽,却也布置精巧,里头煮了热茶,备了瓜果,可见是用了心的。
待苏蕴宜带着倚桐在船上坐稳,船夫一顶船桨,游船悠悠荡开,向藕花深处驶去。
船身拨开接天莲叶,荷叶的清香扑面萦绕,虞越坐在对面嘴唇开开阖阖在说些什么,苏蕴宜却忽而想到她和裴七郎自京口回程的某一晌午,也是如今日般燥热异常,她才和他胡闹了一场,浑身上下又是酸软又是粘腻,听着外头有人禀报说路过一大片荷塘也懒得动弹,裴七郎便去给她摘了一大捧荷花莲蓬,亲手剥了莲子,又贴在旁边为她打扇。
彼时光景,犹胜此时。
“……苏女郎?苏女郎?”
苏蕴宜恍然回神,对上虞越关切的眼神,讪笑了笑,“一时贪看荷花,竟走了神。”
“苏女郎无事便好,我只怕你受热,身体不适……”
两人喁喁细语间,游船擦着一艘极精巧的画舫而过。画舫上的二人相对而坐,彼此却是默然尴尬。
被苏俊推出来相亲的苏长女面色不虞,心中正暗骂怎么遇到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撇头就看见苏蕴宜乘着游船自旁而过,对面还坐了个清秀文弱的陌生郎君。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夏日轻薄纱衫紧紧黏在皮肤……
苏长女猛然一怔,也不顾对面坐着的人,就转过身扒在船身栏杆上朝那小游船望去——只见那陌生郎君笑语宴宴,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苏蕴宜,她的目光稍在某一物件上停留,无需自己动手,那郎君便立即为她奉上。
虞越折下一支莲蓬,仔仔细细地剥开外壳,露出白胖的莲子,又一一去除了莲心,攒了一捧送到苏蕴宜面前,“苏女郎,请用。”
苏蕴宜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拈起一颗送到嘴里,冲虞越粲然一笑,“很好吃。”
虞越的手掌不自主地在膝头衣料上摩擦着,半晌才紧张地憋出一句:“苏女郎若是喜欢,我……我日后常常剥给你吃,可好?”
说完,他几乎快要把头埋进胸口,不敢去看苏蕴宜的神情,直到半晌之后,对面传来轻轻的笑声,他才怔怔抬头。
苏蕴宜笑道:“虞郎若不弃,以后唤我蕴宜便好。”
……以后?
虞越登时眼睛大亮,忙不迭地唤道:“蕴宜!”
瓷盏中的茶水分明已经冷了,不知怎的却如热炭一般滚滚烫着苏长女的掌心。她眼睁睁看着那艘小小游船远去,端庄秀丽的面孔被妒忌所撑破,龟裂出可怖的细纹。
“凭什么……凭什么天底下温柔体贴的男子,总能被你苏蕴宜碰上?裴七郎是如此,眼前这个也是如此……而我却只能……”苏长女咬牙,手中的瓷盏也被猝然掷出,“噗通”掉进湖水里。
“苏女郎?”对面坐着的男人诧异出声,苏长女这才回神,勉强冲他笑了一笑,“抱歉,一时不慎,倒坏了你一套好茶具。 ”
这船上所有瓷器都出自越窑,是足以拿去进贡的珍品,丢了一只茶盏,整套茶具便缺损了。可对面的男人丝毫不改面色,只轻轻“嗯”了一声,说:“无妨。”
苏长女心中不免暗嗤,到底是广陵秦氏,靠盐运乍富,底蕴不足,家中子弟自然不知体统。偏父亲眼馋秦氏的万贯聘礼,又说自己左右没了琅琊王氏的亲事,嫁去秦家也是好的……
指甲几乎要刻进栏杆里,苏长女犹自盯着那游船不放,心头仿若巨石缓缓下压,她愈发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道:“秦郎君。”
秦长卿漠然抬头,看着这位自见面起便处处透着骄矜与轻鄙的苏女郎,她面色有些发青,似是身体不适,论理他该关心一句,可秦长卿偏偏不想这么做,“苏女郎有何贵干?”
“方才经过的那艘船上有我的妹妹……和一个陌生郎君。“苏长女指了指那逐渐变小的游船,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想前去打个招呼,不知秦郎君可愿相随?”
“苏女郎自便就好。”秦长卿漠不关心地道。
苏长女强压下心头情绪,抬手招来侍婢,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那侍婢虽面露惊讶之色,到底还是恭敬称是。
秦长卿左手支头,眼珠缓缓转了两圈,垂眸不语。
……
“……对了,你那本医书是从何得来的?”
虞越浑身微微紧绷,“那书是我舅父家家藏,我手抄了来的,蕴宜是不喜欢吗?”
苏蕴宜以扇掩唇,笑道:“我很喜欢,已读了两遍了,只是医书难寻,想再找新的,却又遍寻不见。”
虞越忙道:“我母家世代行医,家中医书所藏颇丰,既然蕴宜喜欢,我便都抄了来赠与你!”
两人正聊得火热,一艘画舫却越逼越近,起初船上众人都并未在意,只当是路过,直到那画舫船身几乎要贴上她们所在的这艘游船,船夫不由骂骂咧咧:“什么东西,会不会划船啊?”
他正欲一桨顶开,好拉开距离,那画舫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直楞楞朝他们撞来。船身大小差距颇大,几乎是画舫不轻不重地一顶,游船便整艘侧翻,所有人都惊叫着掉进水里。
周身骤然浸入冷水,双脚被荷花密集的根系牵绊,苏蕴宜在心里大叫倒霉,所幸她水性颇佳,很快便扑腾着浮起,向那艘画舫游去。她已打定主意,待会儿上了船定要狠狠骂那画舫主人一顿,却见画舫栏杆处一个女子弯腰,咦声道:“这不是五妹妹么,你怎么在水里呀?”
那女子生就一张雍容秀丽的圆月脸蛋儿,嘴角微笑,眼中却噙着冷冷嘲弄——正是苏长女。
“苏蕴华……”没想到她才刚被放出就如此迫不及待地下手作弄自己,苏蕴宜一时恨得咬牙切齿,攀住画舫船沿就想爬上去教训这个歹毒的女人,在水中摆动的双腿却忽然被一双手臂紧紧束缚,动弹不得。
她又惊又吓,回头一看,竟是虞越抱着自己的腿不肯放手。
他面色惨白,嘴唇青紫,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湿长的头发在湖水中飘散开来,如水鬼一般拽着苏蕴宜往下沉,“救我……救我……”
苏蕴宜被迫喝了两口湖水,此刻也顾不上看笑话的苏长女,她双手抠紧了画舫,回头大喊道:“你先松手让我上去我才能拉你上岸!你再不松手,我们两个都会淹死的!”
虞越却已浑然听不见了,他的双手如藤蔓般在苏蕴宜身上越收越紧。苏蕴宜脚上如坠大石,手指也颤抖着一根根松动,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脱手下沉,画舫上蓦地探出一只大手,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
苏蕴宜抬头,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他此刻浓眉紧蹙,急道:“我拉你上来!”
苏长女倒也没指望这一下能淹死苏蕴宜,只是想让她在爱慕者面前出个丑罢了,眼见目的达到,秦长卿也赶来救人,立即掩面装出一副好长姊的模样,哀哀切切道:“秦郎君,这就是我五妹妹,求你救救她吧!”
秦长卿并不理会她,只一意咬牙死死拉住苏蕴宜,船上其他人终于赶来,拿篙子将缠着苏蕴宜不放的虞越打开,苏蕴宜只觉身子一轻,待回过神来,人已瘫坐在画舫上兀自喘息不止。
她此刻浑身湿透,发间水流如注,夏日轻薄纱衫紧紧黏在皮肤上,勾勒出少女纤细曼妙的曲线。秦长卿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同时将身上外衫解下罩在她身上,扭头道:“去将水里其他人也救上来。”
苏蕴宜从宽大的外衫中挣扎探头,待见倚桐被顺利救上岸,才松了口气,披着外衫起身,走到秦长卿跟前行礼,“多谢这位郎君相救,小女子吴郡苏氏蕴宜,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广陵秦氏,秦长卿。”秦长卿颔首回礼,“苏五女郎不必多礼,本就是我家船夫行船不慎,这才致你落水,阖该我亲自登门致歉才是。”
瞥见苏蕴宜冻得有些微微发白的脸,秦长卿转头吩咐道:“快带苏女郎下去更衣。”
苏蕴宜向他点一点头,叫上倚桐跟着秦家侍女入船舱更衣,路过虞越和苏长女时,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
此时虞越已从方才濒死的恐慌中苏醒,见苏蕴宜面无表情地从自己身边路过,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懊恼地低下了头,瞥见地上躺着一方绣帕。
画舫中此刻人员嘈杂,竟无人注意到那方绣帕。
虞越小心腾挪过去,迅速捡起,只见绣帕精致异常、芳香扑鼻,角落里还绣了一个小小的“苏”字。
……
广陵秦氏虽是后富,于各处礼仪上却是处处周到,哪怕是船舱之内都备了足量的热水,苏蕴宜先由秦家侍婢服侍着沐了浴,又细细擦干长发,再换上一袭秀雅新衣,待走出船舱时,画舫已经靠岸。湖水茫茫一线,四下杳无人烟,穹顶弦月高悬。
秦长卿正站在月下船边,闻声转头道:“苏五女郎,车马已经备好,天色已晚,在下派遣人手护送你回府。”
看了看四周,并不见苏长女和虞越的人影,苏蕴宜不由问:“其他人……我长姊和与我同船的那位郎君呢?”
“在下以为,苏五女郎并不愿同他们二人同行,便先遣人各自送他们回去了。”
秦长卿说这话时,面色如常,并不见丝毫卖弄讨好之色,仿佛只是说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苏蕴宜心中却怔了一怔,暗想这秦家郎君虽是个男子,倒是难得的心细如发。
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秦长卿久等不到她的回应,也转头看来——但见月下女郎乌发如墨披散,眉眼盈盈,含笑而望。
苏蕴宜笑道:“多谢秦郎君悉心安排,小女子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许久之后,久到那女郎乘的辎车都已缓缓消失在视野中,秦长卿才听见自己喉中极低地应了声,“嗯。”
苏蕴宜自是没听见,她坐在辎车中兀自生着闷气,倚桐几次说笑话试图逗她开心,也不奏效,只好暗暗叹息一声,正想着一会儿回了自家院子给女郎煮碗甜汤消消火气,辎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倚桐掀帘问。
车夫的声音响起,“咱们家侧门外似乎等了个人。”
夜色尚浅,倚桐探头眯眼瞧了一阵,缩回马车中,“女郎,是虞越在门口等着。”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宜儿,若以秦长卿为你夫……
苏蕴宜顿时抬头,毫不犹疑地道:“绕路,避开他。”
车夫立即扬鞭调转方向,向苏宅另一面驶去。
“女郎可是怨怪那虞越今日拖你下水之事?”倚桐小心觑着苏蕴宜的脸色。
静默片刻,苏蕴宜平静道:“他不会凫水,今日之举,不过是情急之下为了求生罢了,我可以理解,只是……”
双手不自主地握拳,指甲刺入掌心,苏蕴宜秀眉紧蹙。分明在说虞越,她心里想的却是当日京口城中,同样的生死关头,裴七郎遣人给自己送来那枚用以离城的玉牌。
曾见过江河壮阔,再看山间溪流,便不过尔尔。
“算了。”苏蕴宜顿了顿,“先晾着他几日,叫他长长记性,看他下次还敢不敢了。”
“嗯嗯。”倚桐一向是以苏蕴宜马首是瞻的,“女郎英明!”
苏蕴宜既打定了主意晾着虞越,便再不管他。顾自回到院中吃
过甜汤,又细细洗漱打理一番,便早早上榻睡了,浑然不知虞越在门外直等到深夜。
侧门“吱嘎”一声开了,虞越期盼地抬头,却见门内探出的是苏家看门家丁的脸,“我说虞郎君,你还是回去吧,这都什么时辰了?五女郎院子里头的灯都熄了,想必是不肯见你的。”
收起失落的神情,虞越垂眸摇了摇头,“我该等她,向她当面致歉的。”
家丁不耐一撇嘴,想到自己收过他不少的好处,此时也不好强硬赶人,只能摇摇头又把门关上,嘀咕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了……”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家丁连忙转身,却见一个俏丽的丫鬟,正倒拧着柳眉看着自己,“我家女郎不慎丢了件东西,你可曾看到过?”
家丁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果然瞧见枝叶掩映后,似乎有绛紫色的衣袂一闪而过。他忙哈腰腆笑道:“不知女郎丢了什么东西?小人这就为女郎找!”
丫鬟道:“是一方蜜合色绣帕,用金线在角落里绣了个‘苏’字的……”
她尚未说完,门外头却忽地闹起动静来,不知是谁大喊:“苏女郎!帕子在我这儿!我是虞越啊,求女郎纡尊见我一面!”
丫鬟当即大怒,向那家丁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都找上家门了!还不速速将他……”
“且慢。”
身着绛紫色纱衫的女郎自树后现身,她一抬下巴,“去把门打开。”
家丁一看竟是长女郎亲临,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开了门。
门外的虞越浑身还湿漉漉着,却小心捧着那方绣帕,惊喜抬头,“你终于肯来……苏长女郎?”
看着虞越骤然消失的笑脸,苏长女不悦地皱了皱眉,“怎么,看到是我而不是苏蕴宜,你很失望?”
怔了怔,虞越慌忙摇头,又挂起笑道:“自然不是,只是有些意外。那这绣帕……”
“我的。”
“是。”虞越上前一步,将那绣帕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石羊的头顶上,缓缓躬身。
丫鬟忙去拾了绣帕回来,苏长女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虞越又唤道:“苏长女郎请留步!”
只见他从怀中慢慢掏出一只长匣,匣子打开,里头躺着的是一支琉璃荷花钗,花瓣流光溢彩,造价当是不菲。
“这支荷花钗,是我向老师傅学了做琉璃的手艺自己做的,我观女郎甚是喜爱荷花,若女郎不弃,在下想将它赠与女郎。”
苏长女眼神怔忪一瞬,随即抿了抿嘴,“这是你本来打算送给苏蕴宜的吧,她不要,你就给我?旁人不要的东西,我凭什么收留?”
虞越却摇了摇头,“女郎此言差矣,在送出之前,它都是无主之物,只盼一有缘人留用。今日我既将它赠与女郎,它便是女郎的东西,去留也自该女郎决定。”
他如先前一般,将装着琉璃荷花钗的木匣摆在了石羊头顶上,随即躬身拜了拜,转身走了。
他潮湿落寞的背影,在苏长女眼中映了很久。
“女郎,”丫鬟指了指那木匣,小心翼翼地问:“可要奴婢将它丢掉?”
见苏长女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丫鬟立即住口,上前将那木匣连同里头的琉璃荷花钗一并奉至苏长女面前。
琉璃花虽然昂贵,但对于吴郡苏氏来说,不过是随手可得的小玩意儿。尤其是手中这支,边缘粗糙、做工简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可苏长女的指尖细细抚摸过冰凉的花瓣,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
“收起来吧。”
她轻轻将钗放回木匣。
落水事件之后,苏长女那头就没了动静,一副偃旗息鼓的样子。只是她安分了,苏蕴宜却是个睚眦必报的,这段时日天天琢磨着怎么报复回去,脑子动得多了,连饭都要多吃几碗。
可还没等苏蕴宜想出好办法,倒有另一件事撞上了门。
“秦郎君携礼登门致歉了。”
“秦郎君?”正在思考报复行动的苏蕴宜随口问:“谁啊?”
“女郎忘了?便是上次画舫上搭救咱们的那个人。”
经倚桐这么一说,苏蕴宜才记起,“哦,是他啊。”
一旁的莲华闻言,道:“我向主母院子里的丫鬟打听了,那广陵秦氏郎君,似乎是主君为长女郎选中的夫婿,上次他们同船游湖,大约就是在相看呢。”
莲华长得漂亮,看着亲善又和顺,兼之在淮江王府里修炼出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很快就在苏家混得如鱼得水,不少小丫鬟都把她当知心阿姊,苏蕴宜通过莲华得知了不少家中鸡零狗碎的事。
“原来如此,那秦氏郎君此行,说不得致歉是假,借机来看苏蕴华才是真。”苏蕴宜勾了勾唇角,“那我偏要凑上去好好碍一碍苏蕴华的眼。”
她当即命人为自己梳妆打扮,对着铜镜再三审视过,才翩然向前厅而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厅中只有苏俊、陈夫人和那秦长卿,并不见苏长女的人影。
陈夫人瞥见苏蕴宜,笑呵呵地将有些怔愣的她牵到秦长卿面前,“长卿,这便是我家五女蕴宜。”
秦长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落在苏蕴宜脸上,“数日前,明月湖,我已见过苏五女郎。”
“啊对对,看我这记性,你方才说便是为此事而来?”
“正是。”秦长卿向苏蕴宜拱手致歉,“我家下人操船不慎,致使女郎落水,在下特备薄礼前来道歉,望女郎原谅在下。”
苏蕴宜回过神来,“无妨,原也不是秦郎君的错。”
她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苏长女指使船工操纵画舫撞上来的,秦长卿不过替她背了锅而已。
可说起苏长女……苏蕴宜的眼睛不住朝左右滴溜溜看——这是她的将来的夫婿,怎的却不见她露面?
直到秦长卿告辞离去,苏蕴宜始终不见苏长女的人影。
她狐疑地退出花厅,招来莲华,正吩咐她去苏长女院子里细细打听,身后却忽然传来苏俊的声音,叫她回去。
“父亲,母亲,可是有事?”苏蕴宜独自回到花厅,向苏俊行礼。
苏俊面上带笑,他“嗯”了一声,问:“方才那秦郎君你也见了,以为如何?”
“……”苏蕴宜顿了一顿,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她踌躇着说:“秦郎君自是相貌堂堂,风度不凡。”
“秦长卿出身的广陵秦氏,以盐业发家,乃是江左首屈一指的豪富,除却根基尚浅,其余并不逊于我吴郡苏氏,其家主更是深得魏太傅信赖。秦长卿是他家族中颇为得用的嫡系子弟,人你也见到了,是很得体持重的。”
苏俊笑容和善,“宜儿,若以秦长卿为你夫婿,你可愿意?”
紧绷的心弦猝然断裂,苏蕴宜呆愣半晌,指着自己,“给……我做夫婿?可是,不是说,他是来求娶长姊的?”
提到苏长女,苏俊的脸上明显闪过不耐,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别提她了!秦氏有意求娶世家嫡女提升家族门楣,秦长卿的叔父原是属意于她的,可叫她跟人出去了一趟,回来秦长卿就不乐意了!也不知她在搞什么?!”
“可若秦氏郎君连嫡出的长姊都看不上,”苏蕴宜讪笑一下,“又岂能看得上我?”
苏俊看向她的目光陡然深幽,陈夫人则笑道:“傻孩子,父母亲岂会乱点鸳鸯谱?方才你不在时,是那秦郎君亲口提出,想娶你为妻。”
若说方才苏蕴宜只是有些呆愣,这一句可是结结实实镇住了她,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他……他……他想娶我?”
怎么可能?
倒是苏俊上下打量着她,若有深意地道:“年少喜颜色,我家宜儿有品貌如此,那秦长卿看上了倒也是寻常。”
陈夫人双手按上苏蕴宜的肩头,温声道:“家里这几个女孩儿中只有小九是我亲生,可除她之外,我最疼的就是你,你当听母亲一句。”
“你是庶出,这原也没什么,只是于嫁娶一事上,要比蕴华蕴贤差上一头。加上吴郡众人皆知你生母出身,难免要
再差上一头。这样递减下来,你想要嫁于高门子弟为正妻,是很难的,但若非不得已,家里又岂愿送你去做妾室?”
“若不做高门妾,难不成将你嫁给寒门士子?可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平日用的,哪一样哪一件不是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由奢入俭,你当真吃得下那样的苦头?”
苏蕴宜下意识地想说能,可话到嘴边,终究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她是吃过苦的,在京口。可那时她心知自己迟早有一日能回到吴郡,吃苦只是暂时的,如此才能咬牙抗下——可若一旦出嫁,此生再不能回头,她将要面对的是看不到尽头的清苦。
她真的能甘心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一向冷若冰霜的苏长女此刻……
眼见苏蕴宜面露动摇,陈夫人暗暗加重了手上力道,愈发温柔地道:“可若嫁给秦长卿便不同了。一来秦氏豪富,你嫁过去,过的依旧是如今呼奴唤婢的日子;二来虽说广陵秦氏底蕴有所不足,可正因如此,你才能为人正室,不受那为妾为婢之苦;三来那秦长卿自己心悦于你,主动开口求娶,日后你嫁了他,他一定倍感珍惜。”
“可是……可是……”苏蕴宜眉头紧蹙,仓惶掰着自己的手指,纠结了半晌才找出一点疑问:“可他叔父让他求娶的是长姊,他若想换成我,他亲长岂能同意?”
“这个你不必担心。”苏俊忽然开口:“秦长卿父母早逝,一直由他叔父抚养,他叔父倒也尽责,只是终究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能面面俱到。为秦长卿求娶嫡女,也是为了顾全面子情,不被旁人戳脊梁骨说他苛待兄长遗孤罢了,若秦长卿自己主动改口,他必然乐得答应。”
摇了摇她的肩膀,陈夫人蹙眉道:“宜儿,这样好的一门亲事摆在面前,你还在犹豫什么?”
犹豫什么?苏蕴宜自己也说不上来。
只是忽然想着,若是嫁给别人,或许此生都不能再见京口城中的月光,委实遗憾。
莲华匆忙回到院中时,苏蕴宜正呆坐在榻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低声问倚桐怎么了,倚桐却也只是摇摇头,道:“回来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
“蕴宜,”莲华小心地在苏蕴宜跟前蹲下,“我从长女郎院中打听到了消息——你可知她今日为何没去见那秦郎君?”
“为何?”
苏蕴宜原以为是因为秦长卿挑明了对苏长女无意,所以苏俊并未派人前去传唤她,可听莲华说来,似乎还另有隐情?
看了看四周,莲华轻声道:“听她院里的小婢说,长女郎乔装打扮,一早就悄悄溜出门了,只对家主称病不出。”
“乔装打扮偷溜出门?她是去作什么?”苏蕴宜一下挺直了后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很快想到一个可能。她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难不成她……她是去与人私会?”
说完后,苏蕴宜自觉都觉得离谱,私会这事儿她倒是常做,可苏长女一向目下无尘、眼高于顶,谁能撩动她的心弦?
没曾想莲华竟笑了笑,“猜对了。”
“长女郎前些日子受了罚,她院中的侍婢仆妇全都换了一遍,如今院中全都是些新来伺候的小丫鬟,口风松得很,轻易就被我套出了话——原来长女郎近来与一郎君相好,每隔两日就要出门幽会,已偷偷出去数次了。”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八卦一下子替换了压在苏蕴宜心头的忐忑与不安,她眼睛骤然亮起,“当真?她和谁幽会?”
“这倒是不知。”
右手食指在花几上轻轻敲打,苏蕴宜忽然笑了,“每隔两日就要出门幽会,也就是说,她大后日还会出门。”
“我这长姊难得寻个意中人,做妹妹的,应当替她好好把关才是。”
大后日很快就到了。
尚是清晨,苏长女就起身精心打扮,烟霞锦杂裾、宝相花缎襦裙、重莲绫八破裙……华贵衣裳试了一套又一套,总算挑出一件可心的,再由梳妆丫鬟仔仔细细地梳了好倭堕髻,点上花钿,末了簪上那支琉璃荷花钗。
苏长女对着铜镜左看右看,终于点了点头,“走吧。”
穿过草木丰茂的幽径,眼瞧着就要到侧门了,跟在后头的丫鬟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女郎,咱们时常这样出去,若是被家主和夫人知道了,只怕是要不好……”
话音未落,苏长女冷冷一眼横来,丫鬟当即垂头噤声。
“你也配置喙我的事?”苏长女侧眼睨着她,“记着,若是此事泄漏,我第一个拿你是问。”
两人熟门熟路地登上马车一路远去,浑然不知门外繁茂枝叶后齐刷刷探出三个头来。
换上男子妆扮的苏蕴宜一摆手,“跟上!”
青布马车远远地缀在那架辎车后头,只见它七拐八拐,竟朝一处偏远巷弄而去。苏蕴宜掀开车帘一角,蹙着眉打量着外头,“这儿仿佛已是城南地界。”
“城南?”倚桐吃惊地道:“城南住的可都是些不起眼的黎庶,长女郎她来这儿作甚?”
苏蕴宜没有说话,只是心中隐隐察觉不对。眼见那辆辎车已经停下,她们若再乘车紧跟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苏蕴宜便招呼着车夫在隐蔽处停下,带着倚桐和莲华两个蹑手蹑脚地跟上。
只见辎车上先跳下一个丫鬟,左右看了看,三两步便窜上阶敲了敲门。那扇原本紧闭的乌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年轻清秀的文士,匆匆迎到那辎车下,牵住苏长女的手,温柔款款地将其扶下。
一向冷若冰霜的苏长女此刻两颊生春,眉眼间尽是少女的娇羞,她和那文士彼此含情脉脉地对视,你牵着我我牵着你,亲亲热热地往门里走去,显然已是颇为熟稔。
直到那乌门再度关上,莲华才忍不住笑道:“都说长女郎骄矜自持,却也有这般少女怀春的时候。”她转眼去看苏蕴宜和倚桐,却见两人俱是面沉如水、神情凝重,不由问:“怎么了?”
见苏蕴宜抿着嘴不说话,倚桐只好无奈道:“方才那男子,便是虞越。”
虞越是苏蕴宜挑拣出来适宜成婚的对象,这个莲华是知道的,只是不曾见过真人。如今听倚桐说方才和苏长女你侬我侬之人就是虞越,当即掉了下巴,“他就是虞越?!那他……他……”
“脚踩两条船。”苏蕴宜冷冷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倚桐也是愤懑不已,“这竖子这些天来书信不断,每每提及当日落水一事都是一副悔不当初、痛改前非的样子,我还真当他是什么好人,却不想背地里竟勾搭上了长女郎!我呸!他是什么东西,连给我们苏家提鞋都不配,还妄想坐拥齐人之福吗?!”
“算一算时间,莫约他和长女郎从那次落水之后就勾搭在了一起,只是瞒着你,想两头下注。”莲华食指抵着下巴思索了一阵,转向苏蕴宜,“蕴宜,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苏蕴宜冷笑两声,并不答话,径直朝青布马车走去。
她一路疾走,胸内的起伏的情绪却在迅速平息。按理来说,精心挑拣出的、自以为适合成婚的男子轻易被长姊撬了墙角,苏蕴宜此刻该恼怒不已才对,可她走着走着,火气却渐渐消弭,甚至隐隐地生出一点庆幸来。
直到马车再度摇摇晃晃地行驶起来,苏蕴宜才又出声:“左不过一个男人罢了,既被人弄脏了,丢开手便是。”
莲华觑着她复又平静无波的脸,忍不住问:“蕴宜,你就一点都不生气么?”
苏蕴宜沉吟不答,倒是倚桐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女郎如今已有了秦郎君,还要那虞越做什么?他主动被人牵走了也好,省得女郎与秦郎君定亲时反来坏事。”
莲华忙跟着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是么?她不生气是如倚桐说的那样,是因为秦长卿的缘故么?
苏蕴宜闭上眼,默默回想游船那日,秦长卿的模样倒映在水中,被画舫碾碎,涣散成一片模糊的涟漪。
见苏蕴宜始终默然,莲华小声说:“蕴宜,你不要怪我多嘴,我真的觉得那秦长卿挺好的。”
“一来他家世适宜,你若嫁他
既能富贵,又能为正。二来他上无父母,你不必晨昏定省、伺候公婆,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三来他自己经商,面对长女郎也不谄媚,可见是个能立得住,又有主见的。听闻你举棋不定,也没说什么,只等你自己点头同意。”
“若错过他,整个江左,只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合适的人了。”
“还是你……”紧盯着苏蕴宜故作平静的侧脸,莲华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说:“还是你直到如今还惦记着那位裴郎君,你是真心喜爱他?”
涟漪散去,明月晃晃,花叶交映下,湖水上倒映出谁的面容?
是游龙眉、含情眼,如琢如磨。
是那个总是含笑相望的人。
是裴七郎。
猛然睁眼,苏蕴宜自己也不知眼眶中何时已蓄满了泪水,在莲华、倚桐二人诧异的目光下,她忽然一笑,“不错,我心悦他。”
“我真心心悦他。”
虽笑着,眼中泪水却簌簌掉落,苏蕴宜忽然把脸埋进掌心,小声地哭起来。
哭声低沉哀婉,随风抟至南面五百里外。
裴七郎抬了抬手,立即有侍卫挥刀一砍,脆弱的颈子被刀锋割断,方才还在山谷内回荡的哭声顿时消散。
如今已经入夏,会稽的山林间莽莽榛榛、绿林荫浓,加之流水潺潺,虫鸣不已,这处山谷内本该是一片清新怡人的景象。只是满地的尸体与横流的血液,如同一笔浓墨,重重抹过这幅平怡的画卷,将所见之物俱都染成赤色。
淮江王和其世子的尸体被抬到裴七郎面前。无论生前如何得势猖狂,在被开膛破腹之后,都不过是烂肉一滩。
裴七郎只轻轻瞥了一眼,便让人把尸体抬下去了。
褚璲凑在跟前兴奋地道:“如今淮江王既死,其兵权复归朝廷,陛下只需趁魏桓那厮不在,将兵权握于己手,从此便有和魏氏一争之力了!”
经年筹谋,一朝得偿,本该开怀畅意的裴七郎脸上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他只看着山花野草、鸟雀掠空,却又忽然嘴角浮笑,想起了苏蕴宜,“若得空,带她来会稽游玩,她应当会喜欢。”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裴七撞破蕴宜相亲,雄竞修……
淮江王及其世子为作乱流民所害的消息,如陨石一般砸在江左之地。
苏俊听到这个消息时,原在听曲儿吃果子,闻言险些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死了?你没弄错吧?!”
“错不了错不了,如今吴郡城中都已传遍了,都说淮江王和世子,是在去会稽的途中,遇到了那造反的流民首孙恩。”幕僚拿手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个开刀的动作,“听说连肠子都被扯出来了!”
“天爷啊。”苏俊手中还紧紧捉了只果子,软了腿坐回椅子上,两眼怔忪,“不都说京口平复,流民都散去了么?怎么还有作乱的流民……”
淮江王是色中饿鬼,他在女人肚皮上得了马上风是理所应当的事,如苏俊一般腹诽“怎么才得”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他骤然暴死,还是死在流民手里,事态可就大不相同了。
人被杀,就会死。饶你是王公贵胄、门阀子弟,只消被黎庶手中的镰刀轻轻抹过脖子,便只剩下身死灯灭一条路,诸多锦绣万般富贵,尽成过眼云烟。
如今流民暴动,连江左唯一手握兵权的亲王都杀了,焉知屠刀没有落到吴郡苏氏头顶的那一日?
那幕僚眼见苏俊脸色灰败,正欲劝导几句,却见屏风后主母夫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当即识趣地告辞离开。
陈夫人眉头紧蹙,走到苏俊身边低声道:“夫君,不好了,裴七郎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难不成还要我……”苏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耐烦的神色顿时转为惊惶,“五女是不是还在和秦长卿会面呢?!”
见陈夫人点了点头,他一拍脑门怪叫着“坏了坏了”就要往外跑,陈夫人忙将其一把拽住,“夫君这是作甚?不是你之前说的,宜儿纵使嫁给裴七郎也顶多是个妾室,算不得正经亲家,不如嫁去广陵秦氏的好……他既然回来,干脆趁机挑明便是,左右是宜儿自己点了头的。”
“哎呀你不懂!今时不同往日,家里得罪不起他了!”
苏俊甩开陈夫人的手匆忙往外跑,正好在半途截住了风尘仆仆的裴七郎。
裴七郎原是打算直接去见苏蕴宜的,但见苏俊主动找上门,他也只能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道:“见过苏使君。”
“七郎,许久不见,叔父甚是想念你啊。”苏俊上前一把捉住裴七郎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就把他往花厅扯,“来来来,老夫特意备下了茶水果子,还请七郎赏脸一叙。”
裴七郎只得无可奈何地被拽着走,他还当苏俊有什么要事,没想到这厮一会说老子一会聊老庄,讲的都是些神妙玄学,裴七郎一向不喜清谈,加之记挂着苏蕴宜,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时不时地朝外看。
苏俊酝酿许久,终于忍不住提及淮江王被害一事,试探着问:“听说七郎此行去了越地,可曾听闻淮江王被流民所杀?哎,如今暴民动乱,不知何时就会波及吴郡,我心中难安啊。”
怪道这厮非要拖着自己东拉西扯,原来是为了此事,裴七郎心中暗笑。
他自然不会说所谓暴民是自己命令褚璲带领京口流民假扮的,只轻轻放下茶盏,淡然微笑道:“苏使君大可放心,会稽虽有流民作乱,却都是小股,不成气候,淮江王等人只是恰好撞了上去,也是他们时运不济罢了。”
听他这样一说,苏俊心里安定不少,正欲追问,却有长随快步上前低语:“主君,九女郎落水了。”
九女郎正是苏俊和陈夫人的幼女,最得父母疼爱,一听她落水,苏俊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当即慌忙离去。
眼见苏俊走了,裴七郎一人坐着也是无趣,正要起身,却见花厅外人影一闪,走进一个人来。
那人冲裴七郎柔柔笑道:“蕴华见过裴表哥。”
裴七郎知道苏蕴宜一向和她这长姊不睦,此刻见了她也是不假辞色,只点了一点头,抬步就要走,苏长女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表哥可是要去见蕴宜?恕我直言,表哥不该去的。”
“为何?”裴七郎不悦地蹙眉。
苏长女幽幽叹道:“蕴宜痴恋表哥而不得,我这做长姊的很是为她感到伤怀,如今她好不容易决定放下表哥,已另外觅得良婿,我欣喜之余也奉劝一句,表哥若是为了她好,便不该再去打搅蕴宜……”
苏长女嘴唇开开阖阖,落在裴七郎耳朵里,不过是嘈杂喧闹,唯有那一句“她好不容易决定放下表哥,已另外觅得良婿”有如一记重锤,轰然砸在心头。
“我与宜儿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纵然心神动荡,裴七郎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连看都不看苏长女一眼,匆匆往外走。
“哼。”盯着裴七郎的背影,苏长女不屑地勾唇,“亲眼看见自己女人在和别的男人商量婚事,我不信你不生气……”
裴七郎确实生气。
他只觉胸腔燥热发闷,似乎有火星子溅入,在渐渐地燃起火来。离苏蕴宜的院子越近,他的步履就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脚下生风。眼见那月洞门近在眼前,他蓦地停顿,淮江王府内,她温柔可爱的笑靥浮现眼前,还有那一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
裴七郎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他想,他不能听信苏长女的一面之词。此行会稽,与宜儿分别了大半个月,转眼他又将
奔赴建康,仅有的这短短相聚时刻,他该用来好好同她温存才是。
定了定神,裴七郎正欲抬手敲门,却听里头隐隐绰绰的传来一个声音,低沉的,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苏五女郎,我的心意想必你已经了解,如今你托苏使君邀我一叙,可是愿意答允嫁我?”
苏蕴宜低着头,转了下腕子上的玉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问:“秦郎君,你我不过一面之缘,为何你会选择向我提亲呢?”
秦长卿沉吟着,苏蕴宜以为他会说一些“一见倾心、寤寐思服”之类的虚伪酸话,没想到在长久的默然之后,秦长卿淡声道:“一来是因为女郎美貌,在下游历江左,甚少有见如女郎这般容色之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下俗人一个,自不例外。二来么,是因为在下喜欢清静。”
“清静?”苏蕴宜讶异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欲参与家族纷争,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所以,如苏长女郎那般争强好胜之人,与我并非同类。”顿了顿,秦长卿继续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虽有家族庇佑,亦不免孤苦,所以当我看见苏长女郎那般对待你时,我便知道,你也如我一般,都是孤零之人。”
“女郎若与我一道,或许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一个慰藉。”
沉默着,沉默着,苏蕴宜听见自己的心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可以了,已经足够了,就嫁给他吧。
与其徒劳地去捞水里的月亮,不如惜取眼前人。
苏蕴宜嘴唇动了动,正欲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什么响动,随即便是“轰”的一声,月洞门上左右两扇朱漆门板竟直直倒地,震起无数惊叫。
门后那人漠然看着她,面色冷寂,眼中却仿佛将要挣出一头暴怒的狮子。
“裴……裴……”苏蕴宜嘴唇颤动着,缓缓起身。
两人一瞬不瞬地对视,却有人张开双臂挡在了中央。
秦长卿怒视着裴七郎,“你是谁?怎敢如此无礼?!”
“我是谁?”裴七郎冷笑着,歪头看向被秦长卿遮住大半的苏蕴宜,“宜儿,你说呢,我是谁?”
“你……你……”
秦长卿侧过头,见苏蕴宜满脸涨红,低头不敢直视,嘴里也支支吾吾的,忍不住问:“苏五女郎,他究竟是什么人?”
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自暴自弃道:“他是我表哥。”
“表哥?”裴七郎笑出了声,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对,如果你对所有表哥都是小意温柔、亲昵缱绻的话,那我确实是表哥。”
“裴七郎!!”苏蕴宜失声叫住,她几乎不敢去看此时秦长卿的神情,只撇过头生硬地道:“今日不便再叙,秦郎君你先请回吧。”
秦长卿看看明显强压恼怒的裴七郎,又看看眼神闪烁的苏蕴宜,无奈道了声“我等你的答复”便匆匆走了。
“好,好啊。”裴七郎感觉脑中一阵一阵的眩晕,他勉强站定,哑声道:“我这一去才多久,你就连下家都找好,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苏蕴宜,你把我当什么?”
他忽然一拳用力捶在墙上,“你把我当什么?!”
一阵枝摇叶动,苏蕴宜跌坐回原位,她双手紧紧掐着茶盏,硬着头皮道:“既然都被你听到了,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裴七郎,你我虽好过一场,可彼此从未许诺过什么,如今我定亲在即,你就当……就当你我之间,从未认识过。”
她不敢抬头,裴七郎那头也许久没有动静,苏蕴宜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却猛然对上他那一张噙着冷笑的、近在咫尺的脸。
惊叫被微凉而柔软的嘴唇堵回口中,裴七郎恨恨地咬了下她,然后笑道:“你休想。”
而后,苏蕴宜身子忽然一轻,竟是被裴七郎扛在肩上,径直往屋里走去。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直击裴七发疯现场……
她当即扑腾挣扎起来,“裴七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裴七郎将她掼到榻上,欺身压制住苏蕴宜的手脚,把手往后一递,“绳子。”
暗卫像鬼一样悄然出没,从兜里掏出一卷麻绳,放到了裴七郎掌心。苏蕴宜见了,登时挣扎得更厉害,“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松手!倚桐!莲华!”
侍婢们早已被先前的响动所震到,只是碍于裴七郎,都踌躇不敢上前。此刻陡然听闻苏蕴宜的凄惨叫声,倚桐和莲华再也按捺不住,就要往屋里冲,却被那陌生的暗卫拦住。
裴七郎忙着对付苏蕴宜,头也不回地道:“把她们都打晕。”
“不行!”苏蕴宜繁复的发髻早已在挣扎中散乱,她眨着泪眼,盈盈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你不许动她们!”
裴七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的指背温柔掠过苏蕴宜绯红的脸颊,“那就要看宜儿你的表现了。”
苏蕴宜吸了吸鼻子,无可奈何地松了手上的力道,任由裴七郎一圈一圈地将麻绳缠上了自己的手腕。
裴七郎绑得并不很紧,还给她留有一指头的余地,可苏蕴宜却觉得那绳子仿佛蟒蛇一样,缠在她的手上,绕在她的心间,勒得她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她闭上眼睛,泪珠一滴滴地顺着眼角流下。
身旁的裴七郎似乎一顿,随即温热的气息靠近,他缓慢而仔细地吻去苏蕴宜脸上的眼泪,低声叹道:“宜儿,不哭,不哭。”
就在苏蕴宜心生希望的时候,又听他幽幽道:“今日你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裴七郎绑好绳结,将苏蕴宜打横抱起了就大步往外走,眼瞧着就要走出门外,却被一个人张开双臂拦住了去路——是那个在淮江王府遇到的女人。
裴七郎冷冷睨着她。
“裴郎君……”如其他侍婢一样,莲华的身躯也在微微颤抖,可她仍是执拗地挡在前头,硬着头皮说:“你不能把蕴宜带走!”
裴七郎连嘴皮子都懒得动一下,抱着苏蕴宜绕过她就继续往前走。莲华转身大喊:“她跟秦郎君在一起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你呢?你能给她什么?”
托着苏蕴宜的那双手骤然收紧,裴七郎缓缓启唇,却是对神情有些恍惚的苏蕴宜说:“旁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且只会更多。”
“他能娶我做正妻。”苏蕴宜眨了眨眼睛,眼珠子转出一点神采,她仰头看着他,“你呢?你能明媒正娶我吗?”
因是逆光,苏蕴宜看不分明此刻裴七郎的神情,可她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点期待来,期待他能说声好,或者点个头也行,哪怕再敷衍,她也愿意相信。
可是裴七郎始终一动也没有动。
眼中的光点倏忽熄灭,苏蕴宜垂下眼帘撇过头,不再看他。
裴七郎暗暗吸了口气,说了声“等会儿我仔细和你解释”,便又搂紧了她往外走。
一路遇到了婢女家丁眼见他抱着自家五女郎,纷纷惊讶呆愣,待两人走过后又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苏蕴宜又羞又臊,干脆把脸藏进裴七郎怀里,眼不见为净。
直到上了裴七郎的辎车,中途也再不见半个人出来阻拦。
裴七郎将她轻轻放在车内铺着的厚厚的软垫上,目光代替手指,在她光洁莹润的侧脸上缓缓抚摸,“会稽作乱的流民杀了淮江王,你父亲畏惧我手中兵权,不会来管你我之前的事。”
他本意是想吓吓苏蕴宜好让她乖一点,没曾想苏蕴宜面不改色,只轻哼一声,“他一向如此,上回也不是说舍,就将我舍给淮江王了?如今自然也是。”
裴
七郎不禁有些被气笑了,“你拿我跟那老贼比?”
“七郎自是与淮江王不同。那老贼是想一顶软轿抬了我去做侍妾,七郎知晓我喜好玩乐,便预备着把我养在外头当外室,足可见七郎贴心。”
被她这样暗讽相刺,裴七郎心里也不好受,只能硬将她的脸掰回来,认真道:“我怎么会让你当外室?只是如今时局不便,你暂且等待,要不了多久我就接你去建康。”
苏蕴宜立即追问:“要不了多久是多久?”
沉吟片刻,裴七郎肯定地道:“短则一月,至多不过三月,建康那头的事一旦落定,我亲自回吴郡来接你。”
默了默,苏蕴宜冷笑一声,“那也不过是做妾。”
“不是做妾!”
裴七郎声音低沉嘶哑,他的眼眸在微暗的车厢内闪烁,仿佛暗流涌动。连带掰着苏蕴宜肩膀的手也愈发用力,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怔怔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你能娶我?你族中亲长能同意吗?”
“我族中已经没什么亲长了。”裴七郎叹了口气,将苏蕴宜拥进怀里,贴着她的耳畔低低说:“家族曾遭逢祸事,族人死伤殆尽,以至于大权旁落,如今竟为家仆所掌控。”
苏蕴宜越听越糊涂,脑子里有如一团乱麻——什么家族家仆,河东裴氏那样的豪族,人才辈出,怎的在裴七郎口中却人丁凋零,还能被家仆踩在头顶上?
她恼怒地瞪着他,“你是不是又骗我呢?”
“没有骗你,都是真的。”裴七郎道:“我父亲曾试图铲除家仆,却反被家仆算计身死,诸多兄弟,也陆续夭折,只有我一个被断言活不久的药罐子,被推上家主之位,病怏怏地撑到了今日。”
“说是家主,不过是家仆手中的傀儡。我自不甘心,经年来多番筹谋,也都是为了推翻那家仆,夺回权势。”见她听得发懵,裴七郎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等到来日铲除了家仆及其党羽,我便娶你为妻。”
苏蕴宜皱着眉沉思了很久,忽然觉出一点不对劲来,“怎的你娶妻还需要经过那家仆的同意不成?”
辎车车帘随风掀动,裴七郎的脸也跟着晦暗不明,他缓缓说:“因为我如今尚有正妻,便是那家仆之妹。”
他说完,紧紧盯着苏蕴宜,生怕她要大哭或大闹。可苏蕴宜只是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若一早言明你有正妻,我根本就不会去招惹你。”
裴七郎正欲解释,手背上蓦地剧痛,竟是苏蕴宜抓住他狠狠咬了下去。他先前气急之下用拳捶墙本就受了伤,此刻不由松了手,而下一瞬,就见苏蕴宜如飞鸟一般往车外扑去。
车轮滚滚,若是就此掉下去,多半要受不轻的伤,若是再倒霉些,脑袋磕上路边的石头,生死都难预料。可苏蕴宜不管不顾,方才裴七郎说他已有正妻的那一瞬,她只觉心脏仿佛被撕裂一般,疼得她眼前一黑,脑子里空余一片白茫茫,只有一个念头在上下跳动——我要离开他!
暗卫原在前头驾车,忽然身后“砰”的一声,竟是苏女郎扑了出来,幸而她双手被缚行动不便,很快又被郎君从后抱住,“宜儿你冷静点!听我说完!”
而苏女郎就像疯了一样挣扎蹬腿,“你给我滚!姓裴的你这个混账!我不许你再碰我!”
裴七郎脸上挨了好几下,勉强压制住苏蕴宜,仰头嘶声问:“怎么还没到地方?!”
暗卫只好用力抽鞭子,“郎君暂且忍耐,就快到了!”
没办法,裴七郎只好拖抱着苏蕴宜回去。苏蕴宜满脸涨红,气喘吁吁,一双冒着火星子的眼睛瞪着他,像只倔强的猞猁,若她是个有绒毛的,此刻后背上的毛一定高高炸起了。
小心翼翼地伸手,裴七郎给她顺着毛,道:“你也太大胆了,就这么跳下去,万一受伤怎么办?”
“便是死了,也与你无关。”苏蕴宜从喉咙深处挤出古怪的嘲笑,“你还有脸斥我见异思迁,我至少尚未婚配,不是以有夫之妇的身份同你勾勾搭搭。”说完,她背过身去,眼泪悄然滑进散乱的乌发里。
“同那人成婚,是我此生最为羞辱之事。”
裴七郎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响起,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字里行间都仿佛沁着血,“我根本不愿娶她,是她那兄长硬按着我同她礼成,那年我才十三岁。”
被武将蒲扇大的巴掌压在肩头,膝盖颤抖许久,终是无奈跪地,几乎是被按着脑袋走完了整场婚礼。
刻入骨髓的耻辱感,直到现在想起,裴七郎都忍不住恨得发抖。
苏蕴宜的后背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她的房间我一步都没有进去过,更勿论近她的身。”敏锐地察觉到苏蕴宜的一丝动容,裴七郎乘胜追击,如往常一般将手搭上她的腰身,把人往自己怀中揽。
“他家送来的其余姬妾,我也不曾看过一眼,只放在她那里当伺候她的侍婢……宜儿,从始至终,我就只有你一个而已。”裴七郎轻轻把人翻过来看着自己,“你随我去建康吧,早晚有一日我会废了她,立你……扶你为正。”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苏蕴宜的脸,期盼她能露出一丝脆弱与心软。
可是苏蕴宜没有,她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
她看着神情紧张,甚至隐隐含着哀切与祈求的裴七郎,忽然感觉很疲倦,她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吧,你就当行行好,放过我……我也放过你。”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紫檀木的床榻晃得厉害,裴……
车轮犹自转动不休,车厢内却陷入死寂,连空气都一时凝滞。
一声低笑响起,在此刻显得格外阴森冰冷。
是裴七郎,他嘴角悬着一如往常的笑,眼中却仿佛淬出森冷寒意,“苏蕴宜,我都这么求你了。”
“当年魏氏那贱妇在我饮食中下药,逼我求她解毒时,我都不曾吭过一声……如今低三下四地求你别走,你却连哄我一句都不肯。”
苏蕴宜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她试图缓缓往后退,却被突兀钳制住自己下巴的手打断了动作。
裴七郎两眼泛红,牢牢掐着苏蕴宜的下巴,“放过你?怎么放啊,宜儿,你教教我?”
“我全身上下哪里是你没看过没碰过的?你玩我像玩狗一样,现在一脚把我踹开说——让我放了你?”
“放手!放手!”苏蕴宜小声咳嗽起来,被捆成一团的两只手不住地撞着裴七郎的胳膊,却犹如蚍蜉撼树。
裴七郎掐着她的脸按到自己身下,低头用力咬了下她柔软的嘴唇,喘息着含糊道:“在京口城我说的话你全都忘了?那我现在再说一遍——苏蕴宜,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唔……”炽热的躯体贴近,烫得苏蕴宜浑身一颤,她感觉到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踝,苏蕴宜蹬动两下,那手却纹丝未动,反而隐隐有向上之势,惊慌之下,她不由失声哭喊:“不行!你放开我!”
裴七郎置若罔闻,眼看他的手已拽住了她上襦的系带,马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郎君,别苑到了。”
暗卫的声音自外传来,苏蕴宜原本盼着迟点到、再迟点到,此刻却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听得她的泄气声,裴七郎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抗着苏蕴宜便跳下马车。别苑内其余亲卫见了两人纷纷脸红避让,裴七郎径直来到主屋,踹开门将苏蕴宜丢上软榻。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记着苏蕴宜不喜欢自己在这种时候穿着衣服的事儿,回过身关上门,胡乱扯开衣衫,正要欺身上榻,却见苏蕴宜翻过身来,从凌乱的长发间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她咬着下唇,一双盈盈泪眼怯怯地看着他。
“七郎,你弄疼我了。”
耳边莫名“嗡”的一声,几乎是霎时间,裴七郎想起自己和她曾在淮江王府的对话——“你怎么总是能这么轻易就把我哄好?”
而苏蕴宜笑嘻嘻地说:“因为你真的很好哄啊。”
裴七郎忽然感到十分无力,他从未有哪怕一刻如此时般感到无可奈何。而在他沉默时,苏蕴宜向他抬起被捆住的双手,嗔道:“还不快帮我松绑,我的手都快要断了!”
麻绳被扯落,苏蕴宜转了转泛红的手腕,抬眼看着面沉如水的裴七郎,忽而嫣然一笑。在他讶异的目光中,她主动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亲了亲,“不继续么?”
喉结上下滚动,裴七郎犹自狐疑,他紧盯着她,将自己先前受了
伤的手凑到她殷红的唇边。
这只手砸过墙,又被她咬了一口,破皮处渗出血丝,凝结在手背和手指上。
苏蕴宜眼神闪了闪,温驯地伸出舌尖,缓缓舔舐着已经干涸的血液。
她舔得很仔细,从指尖到指缝,裴七郎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很快染上了一层晶莹水光。可他尤嫌不足,伸出两根手指,探入她口中按压搅弄,苏蕴宜小声呜咽着,只在实在承受不住时,拿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裴七郎撤回手,拥着她,两人重重跌进柔软的床褥里,一时间纱幔飞扬。
而纱幔内,身影交织缠绵,低吟被碾碎在唇齿间。
紫檀木的床榻晃得厉害,裴七郎怒火未消,动作上也难免带上几分发泄的意味。苏蕴宜对他力气之大又有了新的体会,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遇上海啸的小舟,随巨浪而颠簸,原本勾在腰上的腿也被震下,只是不及落定,就又被抓住抵在肩头。
眼中不由自主地滑落泪水,苏蕴宜抽泣着低叫出声:“七郎……难受……”
话音未落,她只觉裴七郎忽然一顿,随即耳边传来一声惆怅而无奈的叹息。
细密的亲吻如雨点般落在唇边颊上,她被紧紧拥抱着,像一片桃花落入春水里。
……
待到云雨纔罢,波澜渐歇时,窗外天色已暗,只透露霞紫微光。
身上压着个人,苏蕴宜呼吸不畅,有些不适地哼哼了一声,下一瞬,她就被那人掐着腰换了个位置。
苏蕴宜乖巧伏在裴七郎胸膛,听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复归和缓,忽然开口:“七郎。”
“嗯?”
“你真能扶正我吗?”
裴七郎低头亲了亲她微微汗湿的额发,毫不犹豫地说:“一定会的。”
撅起嘴,苏蕴宜“哼”了一声,拖着尚且绵软的嗓子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都说男人在床榻上的话作不得数……你做什么?”
裴七郎忽然轻轻放下她,端坐起身,一双先前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此刻火消烟散,一如平时那般,他深深地看着她,竖起右手三指,“我对天发誓,三年之内,必能使苏蕴宜为我正妻,我终此一生,亦只有她一人,若有违背此誓,地下亡母魂魄不安,我亦不得善终!”
苏蕴宜是不信什么誓言的。
……这还用问么?人生在世,跌宕起伏,诸般波澜境遇,又岂是随口而出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定论的?那些口口声声非卿不娶的公子王孙们,转头就另娶贵女,这样的例子她还见得少吗?
可那都无妨,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善人,无非彼此妥协利用罢了。
在被裴七郎抗下马车,扔上床榻这短短一段路的时间,她就已经想通,决意不再和他硬碰硬。只作出一副顺从姿态,迷惑住他,待人离去,她再行脱身。
可纵使如此,看着他此刻肃穆认真的神情,苏蕴宜仍不免心摇神曵。
她想:至少这一瞬间,他是真心的。
眼中不自主地涌出泪水,苏蕴宜忙抹着脸,转过身。裴七郎贴上去,将下巴抵在她肩头,“怎么了?”
苏蕴宜吸着鼻子,闷闷道:“你拿自己发誓也就算了,怎的还要连累婆母?”
听她口称“婆母”,裴七郎忍不住笑了,“我自信绝不会违背诺言,谈何连累?”
擦掉眼泪,苏蕴宜回过身去,捧住了裴七郎的脸,一字一顿认真地道:
“那我等你从建康回来。”
裴七郎要赶回建康,本不能在吴郡久留。他掐着时间,哄了苏蕴宜入睡,硬是陪她过了一夜,翌日清晨才悄悄起身。
庭中亲卫们早已准备妥当,姚子昂见他推门出来,连忙迎上前去,“郎君。”
裴七郎食指竖在唇前,朝屋里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地关了门,直走到庭院中,才出声道:“找几个人看着苏女郎,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她出门。”
姚子昂正要应喏,却见他家郎君蹙着眉头,似是百般纠结地说:“可我答允了她每十日可出门一趟,不好直接反悔,你届时便找借口驳回去,她若要什么东西,你尽管给她买。”
被安排了一桩难办的活计,姚子昂心里直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是。”
“还有,去找两个侍婢来伺候她。”
“……是。”
眼见着郎君率人匆匆离去,姚子昂才舒一口气,转过头,却见苏女郎披着外裳孤零零地站在背后。她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全无装饰,眉目生春,嘴唇更是殷红异常,仿佛美艳的女鬼,直勾勾盯着裴七郎离去的方向。
姚子昂吓了一跳,慌忙低头不敢看她,“苏女郎,郎君才离去不久,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叙别。”
“不必了。”昨晚折腾了一宿,到现在她的腿还软着,又想到自己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换来裴七郎松口十日出去一趟,苏蕴宜神情愈发恹恹,“我的两个侍婢呢?这可是你们郎君答应给我的。”
眼见裴七郎松了口,她本想乘胜追击,让他把倚桐和莲华给自己送过来。谁知那厮分明混沌沉醉,却还是硬是中挤出一丝理智,断然拒绝了她这个要求。见苏蕴宜不悦,又讨好地亲着她改口说可以给她找两个新的暂时顶用。
……有总比没有要好。人在屋檐下,苏蕴宜只好忍气吞声。
“这个郎君已经吩咐过了,属下这就去为女郎安排。”
姚子昂办事麻利,也是如今世道不好,卖儿鬻女的人数不胜数,很快就有人牙子领着一批拾掇干净的女孩儿上门。
苏蕴宜仔细挑选,老实木讷、惶恐胆小及稳重大方的一律不要,只挑了两个吊梢眉、三角脸,眼珠子在眼眶里叽里咕噜乱转,看着便觉精明刁钻的。
姚子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去默默付了钱。
“就是你们两个了,叫什么名字?”
苏蕴宜倒是高兴,招呼着她们过去。
两个丫鬟都是学过规矩的,立即行礼,“奴婢水月。”
“奴婢小虹。”
“好,水月,小虹,今儿个天气不错,你们陪我去兰苕绸阁里逛逛。”
谁知尚未走到庭院门口,苏蕴宜便被两个亲卫拦了下来。姚子昂匆匆赶来,“女郎,对不住,郎君吩咐了,您只有十日才能出门一趟。”
姚子昂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擦汗。本以为苏女郎必然要闹,他已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谁知苏蕴宜竟轻飘飘地说:“那好,你去兰苕绸阁里去给我买几身新衣裳,你们这儿一件我能换的衣服都没有。”
姚子昂虽支支吾吾地应了,却还忍不住狐疑地打量面色如常的苏蕴宜——她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撞上另一具柔软的身体。……
兰苕绸阁是吴郡城里有名的绸缎庄子,为上流世家所青睐,姚子昂差人细细打听了,确认吴郡苏氏女眷原就多在兰苕绸阁订制衣裳,便放下心来,命庄子里的人带上最好的布料,登门供苏蕴宜亲自挑选。
云绫锦、蝉翼纱、缂丝罗、乌金缎……一匹又一匹华贵耀熠的布料被放置在描金漆盘上,由美貌女使托在手中鱼贯入内,又在苏蕴宜面前一一滑过。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我都要了。”华光迷人眼,苏蕴宜却毫不纠结,但凡看得过眼的都抬手命人记下,看得一旁的水月和小虹惊掉了下巴。
跟着过来的兰苕绸阁的女掌柜早已笑得见牙不见眼,出手这般阔绰的主顾纵使在名流如云的吴郡城也甚是少见。当下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奉承,什么“花容月貌”、“秀外慧中”、“知书达理”之类的词汇一股脑地往苏蕴宜身上
堆。
苏蕴宜却始终神情恹恹,待兰苕绸阁的人走后,更是坐在椅子上望天长吁短叹。
水月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忙谄媚笑问:“女郎身处富贵乡里,原该无忧无虑才是,为何叹息啊?”
“富贵乡又如何?”苏蕴宜惆怅道:“夫君不在身边,又有何意趣?”
小虹反应迅速,“郎君现在何处?不如奴婢替夫人去请?”
“快别提了,他啊,现在正忙着赶回他那正室娘子身边呢。”苏蕴宜无不哀怨地道。
这一下两个丫鬟都怔住了——她们单知主家富贵,却不知府中娘子竟是个外室!
但转念一想,外室又如何?先不论这女郎有如此美貌,单看那侍卫付起账来眼睛也不眨,便知她是个极受宠的,以后未必没有出头之日,届时说不得她们也能鱼跃龙门,跟着进世家豪门里头混个管事娘子当当。
这么想着,两个丫鬟的眼睛越来越亮。恰好此时姚子昂付完帐进来向苏蕴宜报告,“女郎,那绸缎庄的掌柜的说了,莫约二十日后,第一批衣裳就能为女郎赶制出来。”
“那太好了,到时候我正好可以出门去取。”
姚子昂张了张嘴,想到郎君嘱咐自己找个借口回绝女郎出门的要求,但提前二十日就否决未免太假,嘴上便含糊了一句没说什么。
“那到时就劳烦姚侍卫随我出行了。”苏蕴宜笑着说了一句,又向水月和小虹介绍,“这位是姚侍卫,我夫君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日后你们两个切不可怠慢了他。”
姚子昂忙连声说“不敢”,那两个丫鬟的眼睛已直勾勾落在他身上。
这姚侍卫生得高大魁梧、端正英挺不说,还是主家手下得用的人,若是能与他结成夫妻,以后的日子还能差得了?
正是心摇神曵间,两个丫鬟忽然又听苏蕴宜“咦”了一声,“姚侍卫,你的袖子怎么是破的?你家夫人没给你缝补吗?”
“让女郎见笑了,属下尚未婚配,并无妻室在家。”姚子昂低头道:“我这就去请人缝补。”
“哪里用去外头找人这样麻烦呢?”苏蕴宜向左右道:“水月,小虹,你们谁来帮姚侍卫补一下袖子?”
“我来!我来!”
两个丫鬟立即争着上前拽住姚子昂不放,抢着要替他补衣服。可怜姚子昂一个经年的光棍,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闹了个脸红脖子粗,抢回自己的胳膊就一溜烟逃命似的往外跑去,连向苏蕴宜告辞都没顾上,徒留水月和小虹巴巴地扒着门框张望。
收回目光,苏蕴宜仍只是端坐在圈椅上,嘴角微微浮出一线嘲弄的笑。
此后几日,她数次试图出门,果然全都被姚子昂挡了回来。苏蕴宜从不纠缠,被拒之后往往是回到院子看看书,或者自己跟自己打两盘双陆,很少说话,也很少差遣两个丫鬟。
水月和小虹两个,一开始还卯足了力气打算在新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但长久无事,她们也渐渐地松懈下来。小虹整日躲在房中蒙头睡大觉,水月心思则更活泛一些,总是精心打扮后凑到姚子昂身边搭话。
姚子昂又不是傻,一次两次的还好,三次四次,他也了悟水月的心思,为了躲她,更是连苏蕴宜的面前都不怎么出现了。
就这么熬到第十日,苏蕴宜终于打起精神,带上两个丫鬟说要出门,“你先前总说十日未到,今日可算是到了,我总能出门了吧?”
姚子昂早已想好了对策,“女郎,且看今日阴云密布,一会儿怕是要下雨,女郎身子弱,未免受寒,还是不出门的好。”
“只是有几朵乌云而已,哪里就一定会下雨了?”
两人互不相让,最后还是苏蕴宜勉强退了一步,“再等一个时辰,若老天下雨,便算了,若不下,今儿我是非出去不可的!”
咬了咬牙,姚子昂只得硬着头皮应下,然后在心中不住地拜托老天赏脸。
也是上天难得眷顾一回,过了两刻多钟,天上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又过一会儿,雨势渐大,眼瞧着是出不了门了。
姚子昂这才松一口气,状似无奈地向苏蕴宜摊开两手,“你看,女郎,这天公不作美,我也没法子啊。”
苏蕴宜甩着个脸子,悻悻回去了。
水月和小虹左一个右一个夹在苏蕴宜两边,这个劝“姚侍卫也是为了夫人好”,那个说“等明儿天晴了我再陪夫人出去”。
苏蕴宜故作恼怒,“我哪里是贪玩好动?我是气那姚侍卫说话的态度!你看他讲话做事硬邦邦,一点儿也不敬着我这个主子!改明儿我非回了夫君,给他讨一门厉害的婆娘整治整治他。”
“夫人有意给姚侍卫选门亲事?”水月的眼睛顿时“蹭”地亮起。
“可不是,我想想,得找个什么样的才能制住那厮。”苏蕴宜沉吟着道:“得泼辣的,得能干的,还得聪慧机敏忠心于我的……”
水月越听越觉得这简直就是在点自己的名字,连连点头,一张脸几乎要凑到苏蕴宜眼皮子底下,就差没蹦起来举手了。
然后她就看见苏蕴宜笑着看向小虹,“我瞧着小虹你倒是不错。”
天降馅饼,把小虹砸了个喜出望外,还不待她一口答应,水月便抢在前头抹起了眼泪,“夫人偏心,我与小虹一同进的门,怎的夫人只关照小虹,却不记得我?”
“什么偏心不偏心的,你没听夫人说么,得是个泼辣能干的!可不就是我!”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上天,小虹顿时急了。
“你哪里能干了?你分明整日都在屋里睡大觉!”
“那也比你好!巴巴地凑到姚侍卫跟前,也不见人家多看你一眼!”
眼见两个丫鬟吵得不可开交,苏蕴宜坐看了一会儿,才悠悠道:“好好的怎的就吵起来了?原是我不好,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不该乱说,其实以我夫君对姚侍卫的倚重,哪里需要我来替他安排?他若有个中意的,只需说一声,我与夫君岂有不应之理?”
“夫人有所不知。”水月委屈巴巴地道:“其实奴婢心仪姚侍卫已久,可他为人正直,只因夫人在此,他不敢久留,奴婢跟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大锦时风开放,世家贵女尚有几分矜持,民间却是不太讲究什么贞娴淑静的,听见水月这样表白,小虹也不甘示弱,“夫人,姚侍卫英武,奴婢也倾慕许久了!”
“你们两个都心悦姚侍卫,可他人只有一个,这可怎么分呢?”苏蕴宜笑着将两手一摊,“不如这样,你们努力争取,看姚侍卫自己更中意哪一个,可好?”
两个丫鬟忙异口同声问:“怎么争取?”
“姚侍卫如今不常来内院,但有一个时候,他是一定会守在院子里的。”苏蕴宜眼中有幽光一闪而过,“那便是十日后,兰苕绸阁来送衣裳的时候。”
苏蕴宜所料不错,又过十日,天气晴明,眼见雨天出行不便的借口不能再用,姚子昂果然提前将兰苕绸阁的人叫来了别苑。
“女郎,属下听闻兰苕绸阁路远,未免女郎奔波劳苦,特命人送成衣上门,请女郎勿怪。”姚子昂快要把头埋进胸口,根本不看去看苏蕴宜的脸色。
“怎么会呢?”苏蕴宜咬着牙阴阴笑道:“姚侍卫如此细心,我多谢你还来不及呢。”
兰苕绸阁仍是由上一回的女掌柜领着人,手捧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入内,姚子昂令其余几个侍卫守住院子各处,自己则佩刀守在院门口,把生人一个个检查过去,连折好的新衣服都要摊开来抖一抖,确认无有夹杂。
前头均无异常,唯有最后一个女使脸上蒙着帕子,只露出鼻梁以上如画一般的眉眼。
姚子昂立即叫住她,“站住!你为何蒙面?”
“禀郎君,奴家脸上长了红疹,郎中说吹不得风。”那女使解下帕子,脸上果然生着颗颗红点。
“进去吧。”姚子昂摆了摆手,一转头,却见苏蕴宜新买的那个丫鬟正站在自己背后,他下意识地退后,却撞上另一具柔软的身体。
“姚侍卫,这是我新做的糕点,你尝一口吧。”水月捧着盘子往姚子昂面前凑。
小虹见状,忙从胸口掏出一只荷包,“姚侍卫,这是我连夜绣的荷包,你看你喜不喜欢?”
“姚侍卫……”
“姚侍卫!”
……
眼见姚子昂被丫鬟们缠得脱不开身,苏蕴宜暗暗松了口气,故意抱怨道:“我那两个侍婢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身边竟连个服侍更衣的人都没有……诶你,就你留下来侍奉我更衣吧,其他人退下。”
房门打开又关上,直到屋中只剩下两个人,那兰苕绸阁的女使才又解下遮面的帕子,难掩激动地抱住苏蕴宜,“蕴宜,我可算见到你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我愿意嫁你,秦郎君。”……
“莲华!”
苏蕴宜不禁也湿了眼眶,“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找到我的!”
莲华点了点头,道:“你从前和倚桐约定过,若有不测便通过兰苕绸阁来传信,因此那一日你被带走后,倚桐便一直差人盯着那里,果然打听到了不同寻常的消息——一处郊外不知是谁家的别苑,里头住了个十六七岁、出手阔绰的美貌女郎,再一问,身量尺寸都和你一样,我们当即就猜到那女郎必然是你。倚桐便帮我混进兰苕绸阁,只等着今日前来一探究竟。”
“事不宜迟,你赶紧和我换了衣服溜出去,那两个丫鬟怕是拖不了太久!”
莲华和苏蕴宜体态相貌本就相似,换了衣服,再戴上遮面的帕子,遥遥一看,当真难以分辨。
扒着窗户看见姚子昂正在呵斥水月和小虹,苏蕴宜心知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莲华,再三道:“你放心,他们纵使发现,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等我脱了身,即刻差人前来接你!”
莲华不住点头,她吸了吸鼻子,哽声道:“不必挂念我,你快去吧!”
兰苕绸阁的女掌柜一见了苏蕴宜出来,连忙问:“如何,那女郎可还觉得满意?”
“女郎觉得每一件都甚好,只是衣裳试得多了,有些疲累,叫我们先行回去。”苏蕴宜低着头,捏住嗓子细声细气地道。
莲华才混进兰苕绸阁不久,店里的人都对她不熟,兼之女掌柜正心花怒放,一时竟未察觉不对,听她这样说,登时便放下心来,带着人鱼贯而出。
姚子昂支棱起来骂退了两个丫鬟,此刻她们两个如同落汤鸡一般悻悻缩在一边,他则依旧持刀守在院门口,瞥见那女掌柜领着人出来,不禁蹙眉问:“这么快就好了?”
“禀郎君,是女郎说试衣服疲累了,让我们先回。”
目送着那女掌柜及一列女使离去,姚子昂不知怎的莫名感觉心中惴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面上蒙帕的女使后背上……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姚子昂大声招呼水月和小虹,“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进去确认女郎的安危!”
才被训斥过,芳心碎了一地的水月沉着脸,哀怨道:“夫人才说她疲累,你偏要去打搅她作甚?”
“就是,”小虹难得地与水月站在了同一战线,“人好好地待在屋子里,能出什么事?”
见指使不动二人,姚子昂咬了咬牙,犹豫片刻,竟硬着头皮独自推门而入,“女郎,你无事吧?”
隔着玉纱屏风,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内室床榻上躺着的曼妙女郎猛然捂着被子坐起,“姚子昂!你放肆!谁准你进来的?!”
她显然是气急了,声音都骤然尖利,对着姚子昂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姚子昂虽暗自委屈,但既确认她人还在,到底松了一口气,便也放下疑心,连连告饶着退下了。
……
兰苕绸阁外,倚桐坐在马车里,已是不知第几次探头出去张望,“她们还没回来吗?”
桃叶眼睛尖,远远地就看见有一队人朝此而来,领头的正是那女掌柜,当即轻声叫起来,“倚桐阿姊快看!回来了回来了!”
倚桐登时将半个身子都扑出车外使劲儿张望,果然瞧见那女掌柜领着女使们回到阁中,那落在最后的女使半蒙着脸,旁人分辨不清,她却一眼认出了苏蕴宜,当即忍着哭腔低声喊:“女郎!女郎我们在这儿!”
隐约听见倚桐的声音,苏蕴宜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借口内急向女掌柜告了假,缓步退到无人处,这才撒开腿向倚桐和桃叶跑去,面对神情激动的二人,她摇了摇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逃跑的事随时都会被发现,咱们先回苏宅再说!”
桃叶点着头,使出吃奶的劲儿驾车回府。车轮飞转,眼见迅速将兰苕绸阁抛在身后,苏蕴宜才勉强松了口气,问起倚桐自己走后家里发生的事。
“……您被裴郎君带走以后,我即刻就去向夫人求救了,可夫人只是敷衍。好不容易找到了家主,也只换来家主一顿训斥,家里丢了个女郎,他们却全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倚桐抽抽噎噎地说着,想到这些天来四处求救无门的情状,一时脸色都气得涨红起来。
“意料之中的事,左右也不是头一次碰到了。”苏蕴宜倒是平静自若,还有心情拍着倚桐的手安抚她,“别哭,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倚桐点了点头,抹着眼睛道:“秦郎君倒真是情深意重,他不知道你被人带走的事,这些天来几乎是日日登门,想同你再见一面。”
苏蕴宜闻言不免愕然,当日裴七郎对自己百般纠缠,秦长卿可是在旁亲眼见证,她以为这门婚事必然告吹,可眼下倚桐却说——他还想再见自己一面?
想到那日临走前秦长卿说的那句“我等你的答复”,苏蕴宜不禁心生愧疚,“原以为他不过客套一句,原来他竟是真心的。”
倚桐一时也无言,马车内就此陷入沉默,只有外头传来“咯吱咯吱”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
“调头,去秦氏府邸。”
声音突然响起,倚桐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她诧异抬头,却见苏蕴宜定定地看着自己,“去秦氏府邸,我去见秦长卿。”
吴郡世家多住菱花巷,广陵秦氏在吴郡的府邸也在此处,距离苏宅不远,桃叶很快就驾车到了秦家门口,苏蕴宜由倚桐搀扶着下了马车,径直走到门房前,“劳烦通报你们郎君,就说吴郡苏氏五女求见。”
那门子何尝见过这般貌美的贵女纡尊同自己说话,当即连腿脚都不利索了,忙不迭点头之余,跌跌撞撞地就往宅子里头跑去。没一会儿里头就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半阖的朱门从里头被“砰”地撞开,苏蕴宜惊愕抬头,正对上一张惊喜而慌乱的脸。
之前与秦长卿相见的两次,他都淡漠而矜持,仿佛套着最典范的世家子壳子,可此时此刻,他长发披散,发尾还滴着水珠,连衣襟都有些微微散乱。
显然秦长卿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干咳一声,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对不住,方才我正在沐发,仪容不整,让女郎见笑了。”
“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郎君才是。”苏蕴宜顿了顿,“郎君此前曾说想等我一个答复,我此来是想告诉郎君……”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女郎随我进来吧。”秦长卿急匆匆地说,苏蕴宜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暗暗攥拳,像是极为紧张似的,不由一笑,“也好。”
两人并肩行至秦家花厅,秦长卿一面取了软帕给自己拧着头发,一面令侍女准备茶点,却被苏蕴宜摆手谢绝,“我外出数十日,也是时候该回去面见亲长,不能在贵府久留,就不劳烦郎君了。”
秦长卿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苏蕴
宜话中的异处,“你这数十日,竟都不在苏宅?”
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指甲缓缓刻入软木中,苏蕴宜沉声道:“是我那表哥蓄意阻拦,他不愿我嫁你。”
秦长卿想到那一日,苏蕴宜和她那表哥彼此之间虽剑拔弩张,却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罩子隔绝在他们周身之外似的,外人无法融入。眼神不由一黯,他低声道:“你和他……”
“昔日,先淮江王向家父索取我为其侍妾,我为活命,曾求他庇佑。”叹息一声,苏蕴宜抬眼,平静地看着神情黯然的秦长卿,“秦郎君待我以诚,我不愿瞒你,若你介意,此前嫁娶之言,我便当从未听说过。”
“若我不介意呢?”
他回答得太快,以至于苏蕴宜一时反应不及,“什么?”
“女郎既说,是为了活命,无奈之举,我又为何要介意?”秦长卿缓缓牵动嘴角,“若说介意,也是介意我自己,来得太迟,不能救女郎于危难。”
苏蕴宜怔怔地看着他,秦长卿不似裴七郎那般总是眼含笑意,他端庄而正经,说话做是一板一眼,就连此刻的笑也是生硬的,可苏蕴宜从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片赤忱。
指尖压抑的刺痛感一轻,苏蕴宜松开了手,诚挚地朝秦长卿笑笑,“多谢你,秦郎君……我愿意的。”
这一下换秦长卿愣住了,手中半湿的软帕落地,他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又怕唐突了苏蕴宜似的,连忙后退,“苏女郎,你方才……方才的意思是……”
“我愿意嫁你,秦郎君。”苏蕴宜缓缓起身,正色道:“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喜色不自主地浮上面颊,秦长卿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紧紧揪着自己的手。
“我那表哥不肯放手,我也是趁他有事离去才趁机脱身,他一向执拗,要想让他死心,只有你我成婚才可以。”苏蕴宜一字一顿道:“若郎君愿意,我希望你立即向家父提亲,我们尽快完婚。”
第50章 第五十章秦长卿答应了
秦长卿答应了,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
苏蕴宜离去时转头悄悄看,他正在原地蹦跶着用力挥拳。
“秦郎君是真心地欢喜极了。”倚桐看着苏蕴宜的侧脸,笑道。
苏蕴宜也想跟着笑一下,然而努力牵动了半晌嘴角,也只发出一声叹息。
几人回到苏宅,由侧门而入,府内下人见到苏蕴宜,纷纷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她一概当作没看见,径直来到苏俊书房门口,“五女蕴宜,求见父亲大人。”
书房门打开,门背后站着的苏俊果然也是一脸见鬼的表情。
他怔愣半晌,大约也是反应过来自己这般脸色很不像话,忙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宜儿,你怎么突然回……突然来此?”
苏蕴宜看看左右,“父亲,女儿有事禀报。”
苏俊会意,当即挥退了下人,关上房门,书房里便只剩下父女二人而已。
没了外人,苏俊便直截了当地问:“裴七郎不是很中意你么?那日他把你带走,为父还以为你多少能捞个裴家贵妾当当,怎的今日又悄没声地回来了?裴七郎人呢?”
苏蕴宜没搭腔,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静静睨着苏俊,眼底泛着冷意。
苏俊浓眉紧紧皱成一团,嘴角两边显出深深的刻痕,不耐而狐疑地看着自己,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切。看着看着,她忽而一笑,这笑中讽刺的意味过浓,连苏俊都觉出不适来,正要训斥她这是什么意思,苏蕴宜脸上的嘲笑一闪而逝,仍旧是平日里那副娇柔怯懦的小女儿情状,仿佛方才的一幕只是苏俊的错觉。
“女儿此来,正是要同父亲商议此事。”苏蕴宜吸了吸鼻子,闷闷道:“女儿原也以为表哥对我多少有几分情意,可他拖延着迟迟不肯提亲,女儿心里难免着急,才……才约秦郎君来此,又故意叫表哥撞破,想激他一激,可谁知……谁知……”
苏俊看见女人哭哭啼啼地干抹眼泪不说话就上火,低声喝道:“他怎么你了你倒是说啊?!”
苏蕴宜轻咬下唇,哽咽了半晌才道:“表哥说他已有正妻,不能娶我,若我肯,便待在吴郡他家别苑中,待他得空,自会前来探看。”
“好哇!他这是只想让你当个外室啊!”苏俊也是男人,自然一听便明白了其中含义,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拿起桌案上冷了的茶水狠狠灌了半盏下去,“原本想着,你能给裴七郎当个贵妾也不错,家里多少也能跟他攀点关系,可就一个外室之位……外室算什么?我吴郡苏氏的女儿,再如何,也不至于去给旁人当外室!”
苏蕴宜看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心头却冷笑不已。苏俊这般作态,不过是因着想攀裴七郎当亲家、求他庇护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并不是真心替自己这个女儿感到不值,她这个父亲,心里头一向是只有自己的,不过正因如此,他才能轻易落入自己的算计之中。
莲步轻移,苏蕴宜从炉子上提了水壶一面给苏俊添水,一面缓了语气,道:“父亲说得正是,若只是做外室,给谁不是做?我宁可去给陛下做外室,又不是欠了他的!”
见苏俊沉吟不语,她又道:“我同裴七郎已是一拍两散了的,可秦长卿那边,却还能再议。”
“对对!”苏俊眼中灵光一闪,整个人仿佛又活过来似的,“我依稀听闻,你不在的这段时日,他常常过来找你。不如你再请他过来一叙?”
“请父亲见谅,在回家之前,我已同他见过了的。”苏蕴宜故意低下头,作出一副娇羞模样,细声细气地说:“我同他说,是裴七郎纠缠于我,我与他并无半分干系。”
“秦长卿信了?”
苏蕴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他仍愿意娶我为正。”
手掌轻轻拍在脑门上,苏俊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秦长卿,脑子怕是不太好使。”
暗暗嗤笑一声,苏蕴宜抱着苏俊的胳膊嗔道:“哎呀父亲,他脑子不好使,岂非更便宜我嫁过去执掌中馈?对咱们家只有好处。”
“说得也是。”舒了一口气,苏俊大剌剌在官帽椅上坐下,呷一口茶,悠悠道:“既如此,你叫他几时上门前来提亲便是。”
“女儿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有一桩,婚事得从快从速。”
“这又是为何?”苏俊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苏蕴宜压低声音道:“如今裴七郎因故去了建康,若他回来,还想不开要纠缠女儿,那秦长卿回过神来,这门亲事岂非要告吹?只有女儿同他尽快完婚,届时即便得知实情,秦长卿也难以反悔,只消成了婚,父亲还怕女儿拿捏不了他吗?”
苏俊对自己这个五女那一手绕指柔的功夫是颇有信心的,当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既同他彼此有意,早些完婚也没什么。备嫁一事便交给陶姨娘吧,你小妹前些日子落水了,你母亲最近忙着照顾她,怕是脱不开身。”
“……是。”苏蕴宜退出书房,由倚桐伴着慢慢往回走。苏俊点头,她同秦长卿的婚事至此已算基本敲定,只等着行六礼正式完婚,可不知怎的,苏蕴宜却全然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心头反倒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闷闷的喘不过气儿。
倚桐见她脸色不佳,不由问:“女郎,可有哪里不适?”
苏蕴宜轻轻皱眉,摇了摇头,倒反问起苏俊口中说的另一件事,“我听父亲说小妹落水了,这是怎么回事?”
“九女郎落水是十几二十天前的事了。”倚桐说着,忽然一怔,犹豫着道:“好似就是女郎被裴郎君带走那日,奴婢听闻了九女郎落水的消息。”
“竟有如此巧合?”苏蕴宜脚步猛然一顿,“她具体是何时落水的,你可知道?”
倚桐沉思了一会儿,面色渐渐转为惊疑,“应当就是女郎与秦郎君相谈,裴郎君突兀闯入的那个时刻!”
“小妹那头落水,裴七这头就闯了进来……”苏蕴宜眼神一暗,她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倚桐,“裴七郎如此瞩目,当
日他突然到访,有印象的绝对不止一人。你去四下细细打听,看他那日在家中的行迹究竟如何,是直接就来了我院中,还是先见了别的什么人。”
倚桐眸光闪了闪,立即应是而去。
陈夫人一向待苏蕴宜还算不错,既听说了小妹落水,该探望还是要探望一遭。她回了院中命人制了些小孩子爱吃的糕点,提了去住屋。
主屋中药味弥漫,一干仆妇丫鬟都是神情紧张肃穆,苏蕴宜入内时,陈夫人正坐在床沿上,拿帕子抹着眼泪,见她来了,脸上也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道:“来了?过来看看你妹妹吧。”
苏蕴宜凑过去一看,一向开朗活泼的小妹此刻软在床褥中,气若游丝、脸色青灰,两颊往里深深凹陷,活脱脱被抽去一半精气神。
“纵然当日发现得及时,却还是生受了一场风寒,人也瘦成这样。”陈夫人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苏蕴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敢问母亲,家里的池子一向都是圈起来的,小妹才这么点高,又有奶母和仆妇丫鬟看护着,她是如何爬过栏杆掉进水里的?”
“这个我早就审问过了。”陈夫人叹了口气道:“通家只有你长姊的院子前头有一方池子是没有栏杆围着的,因她那里离小九的住所远,我就没在意,谁知这孩子贪玩,听闻你长姊在那池子里放了几条斑斓花鱼,硬是吵闹着要去看,结果就不慎滑进了池子里……”
陈夫人后头“嗡嗡嗡”说着什么,苏蕴宜一概都听不见了,脑子里只回荡着两个字——长姊。
……莫非,此事中又有苏蕴华的手笔?
定了定神,苏蕴宜温声宽慰了陈夫人几句,又禀报了自己和秦长卿的婚事,才起身告辞离去。回到院中,见倚桐在屋子门口张望,她当即快步上前,打发了其余人,才令倚桐开口。
“女郎,都问清楚了。当日裴郎君来到咱们家中,先是被家主叫去的厅中,两人叙话之时,九女郎落水的消息传来,家主匆匆离去,裴郎君无人作陪,这才又来了咱们院里。”觑了眼苏蕴宜凝重的脸色,倚桐补充道:“有丫鬟说她隐约看见,当日长女郎曾在花厅附近徘徊。”
苏蕴宜嘴唇动了动,“果然。”
小妹陷在病榻中,那虚弱痛苦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她迷惑地皱起眉,“就为了引裴七郎撞破我与秦长卿的事,她就设计故意让小妹落水?她知不知道溺水是会死人的?纵使小妹与她并非同母,一个七岁的孩童,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
倚桐嗫嚅道:“或许……或许她也是没料到事态会这般严重?”
“她不是没料到,她是根本不在乎。”苏蕴宜眼神骤然一冷,定声道:“可她也该知道,天道好轮回,她今日既下手害别人,就别怪别人反过来害她。”
“她不是喜欢虞越么?家世悬殊,若不使点特殊手段,他们这对有情人又岂能终成眷属?”苏蕴宜昂首道:“就让我这做妹妹的,帮一帮我这好长姊。”【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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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有女人的吟哦,男人的喘息……
广陵秦氏动作迅速,聘雁被送到苏宅的时候,初夏时节第一茬荷花尚未落尽。
苏长女原本正坐于自水亭中闲饮碧叶莲子羹,闻得消息顿时大怒,劈手泼尽盏中羹汤,一时间亭中清香四溢。
“秦长卿怎的还肯上门提亲?他不是都亲眼见到苏蕴宜和裴七郎纠缠不清了么?!”
被泼了一身汤水的丫鬟跪在地上瑟瑟道:“奴婢亲眼所见,确是秦郎君携媒人亲自登门提亲。”
苏长女胸脯起伏不定,她兀自喘息着喃喃道:“难不成这些男人一个个都魔怔了不成……她苏蕴宜真就那么好?”
一旁的侍婢小心翼翼地蹲下为她捶腿,觑着她的脸色道:“其实女郎何必在意五女郎的事?那秦郎君再如何,不过是女郎不要了的东西,便是五女郎捡了去又怎样?”
闻言,苏长女原本紧绷的脸色顿时一松,却仍微微蹙着眉道:“虽是如此,但我就是见不得苏蕴宜那蹄子好过。”
“广陵秦氏,商贾出身,一身的铜臭味,如何及得上虞越公子高洁清贵?”侍婢继续循循善诱。
听到“虞越”二字,苏长女的神情总算彻底放松下来,眉眼间隐隐流露出几分娇羞之色,可那几分娇羞又迅速隐去,她恹恹道:“阿越虽温柔体贴,却不过是个寒门士子而已,我身为吴郡苏氏嫡长女,难道还真要嫁他不成?”
那侍婢立即道:“是,能得女郎几日垂青,已是虞公子的福气。”
勾了勾唇,苏长女拿起团扇摇了摇,仿佛才看见地上跪着的丫鬟似的,“哟,你怎的还跪着?起来吧。”
那丫鬟顶着一头黏黏糊糊汤水起身,偏还要作出一副无比恭敬感恩的模样向苏长女谢恩,又道:“门子那头递进来消息,说是虞公子请女郎三日后于菡萏别馆一聚。”
接过描金笺仔细看了看,苏长女嘴角不由浮笑,“我家用来赏荷的别苑,他倒一清二楚。也罢,正好如今家里忙着准备苏蕴宜的婚事,我去赏玩一趟也无人在意,你们且下去准备吧。”
“是。”那丫鬟躬身退下,她从头到尾都是低眉顺眼、怯懦恭顺的模样,苏长女自然也就没有察觉,她眼中那道一闪即逝的冷冷锋芒。
……
“长女郎院子里传来消息,她已答允虞公子明日的邀约。”
桌案上铺陈着数不清的描金笺,在日光的照耀下,耀熠着灿灿金光。
苏蕴宜随手拿起一张空白笺子写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日她想出来对付我的法子,如今总算是能还给她了。”
倚桐笑道:“女郎这一手仿字的功夫可比七女郎高深多了,长女郎丝毫不曾察觉,那张笺子原是出自女郎之手。”
“去将这些帖子发给与我交好的各府女郎,就说我邀请她们明日去我家别苑赏荷游玩。”顿了顿,苏蕴宜又问:“莲华那边可有消息了?”
“裴郎君将别院围得跟铁桶似的,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倚桐摇摇头,又迟疑地道:“或许,莲华尚未被发现?”
“不会。”苏蕴宜断然道:“以姚子昂之能,纵然一时被我们蒙混过去,要不了多久也定然发觉不对了。”
她不免担忧,蹙眉道:“虽说姚子昂也不敢拿她怎么样,但我只有与秦长卿完婚后,才好出手去救她,中间这段时间,实在是委屈她了。”
而苏蕴宜口中正在受“委屈”的莲华此刻摊开手脚,大喇喇躺在榻上,噗噗吐着葡萄皮。
“啊,是啊,我就是故意把蕴宜换出去的啊,怎么了,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水月与小虹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姚子昂倒确实是在忍气吞声,为了避开莲华乱吐的葡萄皮,他不得已连连后退,强压着恼怒道:“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苏女郎是我家郎君的未婚妻子,你怎能毁她姻缘?”
“姻缘?!”一拍床铺,莲华猛地一个仰卧起坐,“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那才叫姻缘!像你家郎君这样的,凭白把人关在自己屋里,哪天随便往家里一抬,这叫娶妻?我呸,寻常富贵人家纳个贵妾都比这有规矩!”
莲华是流民堆里出来的,又在淮江王府那等炼狱魔窟修炼数年,一张嘴皮子早已炼成金刚不坏的功夫。接连又蹦出一串什么“装腔作势”、“伪君子”,什么“助纣为虐的狗腿子”之类的,喷得姚子昂是面红耳赤,应对不能,只好一面说着“好男不跟女斗”一面连连败退。
眼见姚子昂遁出屋外,莲华大声道:“诶,那小子,你这儿葡萄不错,再给我送一盘过来!”
“坏了我的大事,还敢跟我要葡萄!”姚子昂不敢高声反驳,只能暗自愤懑地踢着门槛。
另外两个亲卫彼此面面相觑,“姚老大,苏女郎跑了这我们可如何向郎君交代啊?
不如趁着郎君还没从建康回来,咱们去一趟苏宅,偷偷地把人给……”
话音未落两人便挨了姚子昂一人一下,“郎君能从苏宅大摇大摆地把人带走那是因为他是郎君!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苏使君能放你进门?”
“那可如何是好?建康那头传来消息,郎君已然得手,过段时日就要回来接苏女郎了,届时见她人不在,咱们几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姚子昂面色郁郁,“先派人守在苏宅门口盯紧了苏女郎的行踪,寻机动手。然后……”
两个亲卫都竖起耳朵等着他的高招,谁知姚子昂不耐烦地一摆手道:“然后去拿盘葡萄来,堵上那个女人的嘴!”
暂且稳住了别院里这尊佛,姚子昂亲自带人潜伏在苏宅外头,蹲守苏蕴宜。本以为苏女郎好不容易逃回家中,定要埋头不出,谁知她着实胆大,竟然不过三四日就光明正大地带着丫鬟仆妇们出了门。
“女郎,似是有裴郎君的手下守在外头。”瞥见那几个行迹鬼祟的陌生男人,倚桐悄然放下车帘,扭头对苏蕴宜小声说。
“意料之中的事。”苏蕴宜淡定地搅了搅手帕,“所以我才特意带了这么多人出来,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若胆敢造次,那便是强抢世家贵女,吴郡太守饶不了他们。”
“便由得他们跟着吧。”
此次别苑游玩,苏蕴宜邀请了素日与自己要好的贵女们,几个姊妹念着许久未见,也都赏脸赴约,一齐在菡萏别馆门口碰了头,有说有笑地往里走。
“我听兄长说,蕴宜你已与广陵秦氏郎君定了亲?”
原平文氏女郎文宁忽然提起苏蕴宜的亲事,另外几个女郎当即两眼放光地凑上来八卦,“此事当真?你怎的瞒得这样好?”
婚期在即,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苏蕴宜坦然笑道:“今日本是要同你们说的,我与秦郎君已过了纳吉纳征之礼,待选定了婚期,我就亲自写了帖子送去你们府上,待我成婚那日,你们可都要来吃我的喜酒。”
几位女郎连声道“一定一定”的同时,也不免好奇,“怎的你的婚事来得这样突然?前头一丝风声都没有,一下就告诉我们要嫁人了?你那位嫡出的长姊都还未出嫁吧?”
实情自不能托出,苏蕴宜也只好说一些“缘分天定”之类的话。
文宁笑道:“蕴宜这一嫁人,吴郡城里多少郎君要伤心欲绝了。”
苏蕴宜立即作势要打她,文宁便躲到其他姊妹身后,几个人正胡闹着笑作一团时,一个丫鬟忽然从旁斜出,见了诸女,却像受了惊吓似的一抖,手里捧的青瓷莲华大碗猝然落地,四分五裂的同时,里头盛的水也溅了一地。
“啊!”惊叫声四起,文宁身上溅到了水,恼怒地拍着衣袖,“你这丫鬟怎的做事毛手毛脚的?青天白日的你是见鬼了吗?!”
那丫鬟当即跪地求饶,“是长女郎命奴婢来接水,奴婢一时不慎才……才……”她状似瑟缩地抬头,极为迅速地看了苏蕴宜一眼。
苏蕴宜微微颔首,装作讶异道:“你是长姊的丫鬟?她今日也来了此地?”
“长女郎确是在此,只是她身子不适,正在……正在休息……”
苏蕴宜便向左右道:“既然长姊身子不适,于理我该前去探望才是。”
其他几个女郎都点了点头表示同去,文宁却忽然“咦”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她蹲下身,用两根手指从地上一滩水渍中拈出一个长条形的袋状物件,“这是何物?”
这奇怪的物件又薄又透,若非文宁眼睛尖,寻常人一下子还真看不见。
几个未出阁的女郎都好奇地凑上来打量,“是个小袋子!”
“这么小这么薄,能用来装什么?诶,这是你家女郎用来做什么的?”
那丫鬟闻言,却是头也不敢抬,一对耳朵已然血红。
“嗤,不肯说就算了,我一会儿当面问苏蕴华。”文宁将那物件轻飘飘甩了回去。
几人跟着苏蕴宜来到一处院中,这院子四下静谧,外头竟连一个侍奉的丫鬟都没有。在这极静之下,屋里异样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有女人的吟哦,男人的喘息,夹杂着床榻摇动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我这样的女人,玩个把男人……
屋内充斥着的暧昧、混沌与燥热,仿佛从门缝里丝丝渗透出来,舔上门外站着的几位女郎的脸颊耳垂。
纵然未经人事,她们也能隐约察觉出里头那诡异的动静源于何事。文宁忽然想到方才那只薄透的小袋子,顿时一阵恶心,拿出帕子将右手抹了又抹,又是厌恶,又是兴奋地低声道:“诶,蕴宜,你长姊不会就在里头吧?”
“不可能!”苏蕴宜断然否认:“我长姊为人端庄矜持,岂能……岂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别苑的丫鬟和家仆在胡闹!看我进去好好教训他们!”
她作势就要闯入内,几个等着看好戏的女郎连忙拉住她,“若真是你长姊,你这样陡然闯入,坏了她的好事,她日后定要记恨你的!”
“那……那怎么办?”苏蕴宜故作犹疑。
文宁转了转眼珠子,终于说出了那个大家都暗暗期盼的提议,“不如,我们先悄悄地看一看?”
指尖沾了唾沫,将窗户纸戳破一个窟窿,一只正滴溜溜转着的眼睛贴上去,正好能看见室内那张床榻——床帏晃动,人影交叠,一只丰盈白嫩的手从床沿艰难探出,仿佛想要凭空抓住什么,然而很快又有一只更为宽大的手将它拽了回去。
苏长女仰头,浑身微微战栗,口中不自觉地发出绵长的低吟。
随即,她的身子软了回去,跌回虞越汗湿的怀抱里。
喘息声渐渐平复,虞越抚摸着她的长发道:“今日一别,你我来日相见不知又是何时。”
“这有何难?”苏长女笑道:“再过上两三日,咱们再来此地相会便是。”
“可总是私会,到底不成体统。”虞越低头,深情地凝视着苏长女,“不如我挑个良辰吉日,上你家门提亲,如何?”
苏长女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她撇过头含糊地说:“你我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虞越猛然坐起身,“好在何处?你对我,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我是你的什么?玩物么?”
“我何曾呼喝使唤你?”苏长女也讶异地直起了身子,露出大半白皙娇嫩的皮肤,“这次不就是你约我来的菡萏别馆吗?”
“我?这次不是你……”话音未落,虞越忽然听见门外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下意识地抬头怒喝:“谁在外头?!”
几个你推我搡正抢着偷窥的女郎顿时一惊,不知是谁脚下一滑,竟不慎撞门而入,其余几个便一连串地跟着跌进门中,一时“哎呦”叫唤声不停。
苏长女怔愣片刻,“啊”地尖叫起来,连忙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身子,虞越也是又惊又臊,徒劳地拽着蝉翼薄纱帐试图挡住两人的身影。
文宁等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面说着“苏长姊对不住”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过了一会儿,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长女呆愣地捂着脸,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在来回冲击——完了。
“哟,这不是长姊和虞郎君么。”
又是一声轻笑,苏长女顿觉毛骨悚然,她颤抖着放下双手,果然看见苏蕴宜正含笑倚在门边。她神情从容不迫,目光平静地从狼狈难堪的自己和虞越身上掠过,不见一丝惊诧。
“我请来的姊妹们不慎坏了二位的好事,真是抱歉,我们这就走,二位请继续。”
苏蕴宜阖门而去,那轻轻的一声“砰”,却似乎是一块巨石砸在苏长女头顶,砸得她面无血色。
虞越却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眼神闪了闪,看见惨白着一张脸的苏长女,忙试图拥住她安慰,“被瞧见了也没什么,我即刻上门提亲,
只要你我成婚,自然能堵住外人的嘴……”
回应他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声冷冷的“滚”。
脸上火辣辣的胀痛迅速蔓延,虞越被扇得偏过头去,半晌才不敢置信地看向面若冰霜的苏长女,“你说什么?”
“我说,滚。”
苏长女赤着脚下榻,披上衣服,几下用力抽紧了系带。穿好衣服,她又是那个骄矜自傲的贵族女郎,抬起下巴道:“虞越,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我之间,有如云泥。我是云,你是泥,你如何敢奢望能够娶我?”
“被人撞见了又如何?我这样的女人,玩个把男人,天经地义。”
最后拢了拢发髻,苏长女正欲插上簪子,却见手里拿的正是那支琉璃荷花簪,不由嗤笑一声,随手丢了。
琉璃易碎,坠于地面,霎时迸溅成数不清流光溢彩的半透碎片。
虞越怔愣地看着那一地碎片,忽而深深地拗下头去,肩膀不住地颤动,直到压抑不住,他口中终于发出低笑,笑声阴森而冰冷,在死寂的室内回荡。
虽说在虞越面前撑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到底从未受过这样大的耻辱,待苏长女坐回辎车中时,心头仍旧战战兢兢,面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
几个随行的侍婢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简直恨不能藏进地缝里。
如此浑浑噩噩地回到苏宅,当苏长女看见苏蕴宜的马车已抢先一步到家时,更是眼前一黑。在侍婢的搀扶下,她硬撑着下了马车,“走。”
侍婢怯怯问:“女郎是要去哪里?”
“去见父亲。”
与其任由苏蕴宜添油加醋地抹黑,不如主动出面将此事化小,她这个嫡长女多少还有些用处,父亲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就将她甩给虞家那等门第。
自我安慰了一番,原本七上八下乱跳的心竟也稍为平复,苏长女来到苏俊书房,尚未出声求见,陈夫人身边得力的女使便板着脸带着几个健妇走了出来,“长女郎,你的所作所为家主已然全部知晓,现如今他已不想再见你。”
苏长女脚下一软,幸而有侍婢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她咬了咬下唇,硬是又挺起了身子,“父亲怎能只听信苏蕴宜的一面之词就将我定罪?我不服!我要求见父亲,当面分说清楚!”
“放肆!如此当众咆哮又岂是世家女郎应有之礼?你们还不速速将长女郎压下去!”
几个健妇当即捋着袖子上前,一左一右钳住苏长女,如同捉小鸡一般拎着她,待来到祠堂门口,轻飘飘将她搡了进去,随即两扇大门轰地合拢,祠堂内便只剩下昏暗的烛火和一室漆黑。
苏长女怔怔看着满墙牌位,半晌没反应过来——怎的事情突然就成了这样?父亲怎会连一声辩解都不肯听她说?
难道,父亲已经彻底厌弃了我吗?
被苏俊彻底厌弃的恐惧席卷苏长女的全身,分明尚是夏日,她却觉得这祠堂有如三九冰窟,冻得她牙齿上下相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难捱。
她不自主地想到苏蕴宜,想到虞越,想到父亲,想到陈氏……想着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怨恨自心底一点点攀起,最终蔓延至整张脸。
只是这么一点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就要贬她至此,凭什么?
幽暗烛光掩映下,苏长女面容诡异地扭曲,她凝视着祖宗牌位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大门忽然缓缓“吱呀”一声,打开又合拢。
一道人影从门外闪入,默默地睨着苏长女。
“苏蕴宜!”苏长女看着那人咬牙切齿,“你还敢来见我!”
“长姊做下那等事,尚且理直气壮,我又为何不敢来见你?”苏蕴宜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缓缓点亮了手边未燃的烛台。
苏长女怔了怔,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双肩耸动、花枝乱颤,半晌才停下来,“我凭什么不理直气壮?”
她伸手轻轻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我身为吴郡苏氏的嫡长女,自当高高在上,那些凡俗规矩,不过是用来规训约束如你这般的卑贱之人,又岂能困得住我?那些事,我想做便做了,只要我快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长姊一向目下无尘。”苏蕴宜并不反驳,只将祠堂内原本灭了的蜡烛一根一根地点起,一面淡淡道:“不知当日你设计小妹落水时,是否也作此想?”
平地惊雷炸响,一句“你怎么知道”下意识脱口而出,苏长女才恢复过来的脸色,却随着渐盛的烛火霎时灰暗下去。
她的眼瞳惊疑不定地乱转,“是谁向你告的密?是我院中的人吗?那些个贱蹄子,待我出去,非得一个个扒了她们的皮……”
“没有人告诉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蕴宜手执一盏烛台,霍然转身,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里那一团曵动的火焰,“小妹的住所离你院子甚远,却离奇在你院前水池落水,父亲因此事匆匆离去后,偏巧又有人看见你在花厅出现……你不惜利用小妹的性命,只为陷害我,行此损人而不利己之事,苏蕴华,值得么?”
苏长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方才你没听见么?”她昂起头,漠然道:“你也罢,那小畜生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你们碍了我的眼,我自然要将你们除去。”
“只要我快活,又有什么不可以?”
苏蕴宜静默了片刻,随即长长地叹息,满室烛光随之摇曳起来。
“父亲,母亲,你们都听见了吧?”
虚掩着的大门被一脚踹开,露出门后苏俊和陈夫人两张铁青的脸。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朕来此地,只是来接朕的……
正如苏长女所说,如她这般的世家女郎,婚前玩几个情人,虽说不好听,但江左时风开放,私下里胡乱玩闹的门阀子弟不知凡几,只要不闹大,便不算什么要命的事,。
苏俊听了,果然面色难看,但沉吟许久,却也只说“没想到你长姊竟也是个顽劣不堪的,待她回来,为父定要好好训斥她一番”。
这并不出乎苏蕴宜的预料。
她叹声道:“女儿那几个姊妹那里,我已经同她们说好了,定然不会传出半点风声,只是……”
“只是什么?”苏俊刚要夸赞苏蕴宜识大体,闻言不由皱起了眉。
“父亲请恕罪。”提起裙摆,苏蕴宜竟直直跪了下去,“女儿当时在屋外听见长姊说了一桩事,不敢不同父亲言明。”
她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着苏俊,“小妹落水,是长姊蓄意所为!”
……
“蕴宜说小九落水是你刻意设计,我当时还不信,是她以性命担保,求我允她一试,我才勉强答应……没想到啊没想到……”
自苏蕴宜有记忆起,苏俊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刻。他的面色铁青,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没有,连指着苏长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养了你这么多年,竟是养出一只蛇蝎!”
而苏长女已经完全呆住了,她似乎完全没听见苏俊在说什么,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怔忪地看着前方,不知是在看什么。
看她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陈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她虽强压着怨气,可恨意还是从眼中刺出,冷冷地扎着苏长女,“夫君还同她废话什么?害小九落水一事方才她已经亲口承认,难道这一次你还打算包庇么?”
苏俊用力闭了闭眼睛,指着苏长女的手无力地垂下,他沉声道:“你是我头生女儿,你母亲又走得早,我便想着,我这个做父亲的,该多疼惜你一点……或许,是我错了。”
眸光闪了闪,苏长女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呆呆地看着苏俊,张了张嘴,“父亲……”
“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么个女儿。”脉脉温情彻底散去,苏俊此刻的目光锋利如刀,寒冷如冰,他看着曾经最疼爱的长女,有如看着什么秽物,声音都含着憎恶,“你不是喜欢那临平虞氏的子弟么?我成全你,从此以后,你就是虞家妇,再不是我苏家女了。”
此言于苏长女而言,不亚于五雷轰顶。一时间她觉心脏都仿佛变得冰凉,耳边嗡鸣不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恢复喘息,她颤声道:“
父亲,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狠心?临平虞氏不过寒门,我若嫁去,此生就没有半点指望了!”
“你连亲生妹妹的性命都可以毫不顾惜,却还要怪你父亲狠心么?”
陈夫人原本还在心里怨怪苏俊责罚太轻,可见了苏长女此刻情状,又觉得这法子绝妙无比。
对于苏长女这样的人而言,皮肉之苦尚可以忍受,忍过去了还要再反咬你一口。只有将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彻底摧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从云端跌落,才能让她切实地感受到痛苦。
想到这里,陈夫人终于感到一丝快意,她冷笑道:“家里正好在准备你五妹妹的婚事,若有什么剩的漏的,便拿去给你添妆,也算是做父母留给你最后一点心意了。”
“至于婚期,夫君,可要叫那虞氏子登门请期?”
“既已有了夫妻之实,何必还要如此麻烦?”苏俊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三天后就是个不错的日子,就叫那虞氏子上门来把人带走就是。”
“夫君说得是,我这就去安排。”
听得他们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下自己的终身,巨大的恐惧将苏长女彻底吞没,她终于双膝软倒,跪在地上,体面全无地嚎啕大哭起来,“父亲,母亲,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愿意嫁去广陵秦氏,求你们,不要把我嫁给虞越,求你们了……”
她伏倒在地,哭声哀恸,仿若孤鸟悲鸣,可在场三人没有一丝动容。苏俊最后冷睒了她一眼,拂袖而去,陈夫人紧随其后。
苏蕴宜跟着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自己那长姊,从来骄矜端庄的贵女,此刻萎靡在地,像一件失了光泽的旧绸缎衣裳。
三日后,苏长女出嫁。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熙攘宾客,没有丝竹弦乐。有的只是一地潦草和满室寂静。
虞越骑马登门,拦在门外的长兄苏治等人只是象征性地让他念了首催妆诗,就摆着手迫不及待地让人把苏长女接走了。苏长女临上花轿前,眼泪流了满面,也不见苏俊多眨一下眼。
就这么看着人匆匆走了。
满桌佳肴吃在嘴里也是乏味,苏七女夹了两筷便放下象牙著,长长地叹气,“长姊这样骄傲的人,从此入了寒门,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能过成什么样。”
过成什么样?那都是眼下就可以想见的。
苏长女由云端跌落泥沼,必然不甘不愿,心中怨气横生,整日里定要寻衅滋事。而虞越是个打定了主意要攀高枝的,一开始当能伏低做小,可装一时简单,装一世难,要不了多久,或许在他察觉苏长女已彻底恶了苏氏之后,或许在他发现苏长女的陪嫁都是虚抬之后,总之早或晚,这两人必成怨偶,注定此生彼此纠缠折磨。
可这些话,苏蕴宜没有说出口。她晓得苏七女虽同这个阿姊彻底交恶,可终究是同母姊妹,心里不是完全不记挂的,因此只是笑笑说:“临平虞氏虽是寒门,可并非毫无根基,她若能看开,日后未必没有好日子。”
苏七女默了默,却摇摇头,“话虽如此,可我这个阿姊我晓得,她是看不开的。”说着话,她站起身,眼神飘向远处,那里散着一地的红纸,分明是喜庆的景象,苏七女眼中却满目怜悯,“她必然是过不好这一生了。”
此话悄然随风散去,又过不到十几日,虞家那头就传来了回音,道是苏长女殴打虞姑爷,而虞姑爷这次竟敢还手,苏长女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郎,很快就落入下风,被打得鼻青脸肿,正闹着要和离归家。
“年轻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都是常事,过两天自然就好了。这等小事,不必传去家主耳朵里扰了他的清净。”
陈夫人听了消息,也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撩开手再不管,转而看向苏蕴宜笑道:“明你便要出阁了,心里头可还紧张?”
苏蕴宜勉强笑了笑,“还好。”
陈夫人宽慰道:“不必硬撑着,头次嫁人哪儿有不慌的?好在你上头没有公婆,待嫁过去,同夫君熟稔了,这日子也就舒坦了……”
一番谆谆劝导,苏蕴宜虽不住点头,其实全没听进心里。
她没有硬撑,同秦长卿成婚她是不怕的,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待辞了陈夫人,回到自己院中,苏蕴宜当即就问:“那边可有消息了?”
而倚桐果然还是摇着头说:“没有,女郎,莲华在里头一点儿消息都传不出来。”
捂着心口,苏蕴宜蹙眉落座,半晌才道:“打听不到动静,我这心里总是不能安定。”
“女郎可是担心莲华?其实莲华与他们无冤无仇,女郎又得裴七郎看重,他们必是不敢拿她怎样的……”
“我知道,所以我担心的不是莲华。”苏蕴宜咬着下唇,半晌才勉强出声,“我担心的是裴七。”
那日他临走前,在自己唇边颊上亲了又亲,说了不知多少遍“你要乖乖等我回来”,那声音低沉沙哑,似乎鬼魅呓语,过去这么多日了,还在她耳畔声声回响。
苏蕴宜几乎不敢想象,等裴七郎回到吴郡却发现自己已另嫁他人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会很生气吧?或许还会发疯,会大笑——可那都与自己无关了。
“左右明日我就嫁人了,届时他便是回来也于事无补,我再托人将莲华接回来,从此以后,我们就再无干系了。”
苏蕴宜喃喃地说着,不知是对倚桐,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勉强定住了神,躺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只能徒劳地睁眼看着窗外乌蓝的天,恍惚间,似乎瞥见一群惊掠而过的漆黑鸟群。
鸟群于半空鸣叫盘旋,而羽翼之下,是奔腾的群马。
吴郡城门守兵早为这隆隆马蹄声所震动,为首的将领大喝道:“夜闯城门,视为谋逆,是谁人如此大胆?!”
而城下骑士不慌不忙,亮出手中明晃晃的令牌,“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陛下亲临吴郡,还不开门跪迎?”
“陛……陛下?”
守将目瞪口呆,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郡守,骤然闻得陛下亲临,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先是腿一软跪倒在地,随后好半天才想起来另一桩事——“快去禀报郡守大人!”
吴郡郡守陡然被人从被窝中挖出,闻得陛下驾到时,尚且满不在乎。世人皆知陛下长居建康深宫,怎的会莫名其妙深夜出现在吴郡城外?
必是有人行骗!
哼哼,他可是进过建康皇宫,朝拜过陛下,有幸得见天颜的人!愚蠢的蟊贼,撞在老夫手里,必叫你生不如死!
怀着这样的想法,吴郡郡守从城墙俯身悠悠然一望,随即也如守将一般软倒在地,“陛……陛……陛下?!”
“爱卿不必惶恐。”面对战战兢兢的吴郡郡守及诸多将士,裴七郎淡然微笑道:“朕来此地,并不为别的,只是来接朕的爱妃而已。”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蕴宜出嫁,裴七爆马当街抢……
天际尚泛着蟹壳青色,喜娘便来唤苏蕴宜起身了。倚桐轻轻掀开帷幔,还未出声,便见她家女郎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眼睛,正漠然看着床顶,她立即就知,女郎这是一夜未眠。
“是到时辰了么?”
“是……”倚桐小心试探着问:“女郎若是困倦,我去同喜娘说一声,饶您再小憩一会儿?”
“不必了。”苏蕴宜起身坐起,“夜长梦多,早些了结早些安心。”
倚桐知道她家女郎意中所指,当即不再多言,只打开门招呼婢子们进来侍奉。
世家贵女们出嫁前自有一套繁琐仪式,凌晨时分便要起身,先是香汤沐浴,新妇用掺入兰草、桃花的温水洗澡,寓意驱邪避秽、祈求美满,沐浴后再以香膏细细涂抹全身。随后换上未染色的素纱中衣,此衣也称为明衣,象征身心洁
净。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待苏蕴宜换好明衣时,也已到了清晨,陈夫人率一众苏氏女眷而来,含笑问:“可都好了?”
按下正要行礼的苏蕴宜,陈夫人轻声道:“今日新妇最大,你且坐着,母亲给你梳头。”
乌黑长发散下,陈夫人手持木梳,一边给苏蕴宜梳头发,一边嘴里喃喃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的吉祥话。苏蕴宜怔怔地注视着铜镜中映出的少女,看着她的垂发被挽成高髻,髻上插入玉笄。随后,铅粉敷面、胭脂点唇、黛石画眉,颊侧再贴金箔花钿,已完全从一个少女,变作妇人模样。
“从今日以后,你便是秦家妇,到了秦家,切记要柔顺、谨慎,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教导,你可都记得了。”
“女儿都记下了。”苏蕴宜跪地垂头道。
她才说罢,苏七女和九妹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身,苏七女眼眶红红,“长姊出嫁了,如今你也要出阁,日后这深宅大院里头,我有话都不知能同谁说。”
九妹年纪尚小,又大病初愈,此刻更是哭得稀里哗啦,拽着苏蕴宜的袖子不肯放她走,“五姊别走!小九舍不得你!”
“快别误了你五姊的大事!”陈夫人忙将九妹扯开,转而看向苏蕴宜,也难免有些哽咽,“去吧,你父亲和兄长在外头等你呢。”
苏蕴宜点了点头,在苏七女的搀扶下向外走去,苏俊和苏治果然都候在外头。几人在一众亲眷与家仆的簇拥下来到祠堂,行了三拜之礼,苏俊从香炉中捻了一撮香灰,装入锦囊,亲自在苏蕴宜的腰带上系好,“承祖德,佑姻缘,愿我家祖宗,保佑五女一生顺遂、安康和乐。”
苏蕴宜有些怔忪地抬头,却见苏俊正带着笑意,十分温和地看着自己。父女对视片刻,苏俊忽然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宜儿,这些年来,确实是委屈你了。”
“……”这一句话实在来得太迟,曾经所承受的风雨已化作周身坚硬的铠甲,苏蕴宜闻言,不过微微一愣,正欲开口,外头却传来“吉时已到,新郎官将至”的声音。
于是她将话又咽了回去,只对苏俊说:“多谢父亲,五女拜别了。”
外间秦长卿出手阔绰,以钱财开路,很快就顺利入了苏家的大门,远远就瞧见心心念念的女郎外披青色褠衣,手持却扇,在她长兄的带领下正朝自己的方向缓步而来。
因有团扇遮掩,他看不清她此刻的容貌,苏蕴宜却能透过绢纱隐约看见他。
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人,高挺颀长,含笑相望,苏蕴宜看着秦长卿,却恍惚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嘴角总是噙笑,温柔的嘲弄的淡漠的,会在动情时在她耳边声声呢喃,唤她小名,宜儿……宜儿……
“蕴宜!”
耳边响起的却是秦长卿强压激动的声音,“我终于娶到你了!”
一旁的苏治“咳咳”两声,故作不悦道:“我妹妹还没过你家门行三拜呢。”
秦长卿但笑不语,一旁的亲眷们则起哄道:“这不是马上的事儿么!”
苏治自然知道,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彰显大舅兄的权威而已,他对着秦长卿板着脸道:“纵使我妹妹入了你家门,也还是我妹妹,若被我知晓你胆敢欺负她,我可饶不了你!”
秦长卿自然连声告饶说不敢。苏治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递上苏蕴宜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去吧。”
不过一瞬怔愣,左手已被另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掌包围,苏蕴宜不自主地随着秦长卿的牵引往前走去,再回过头时,已出了苏宅正门。
说来也奇怪,分明走出不过几步,再回头看,竟觉那朱漆大门,有如天涯般遥远。
苏蕴宜默然回头,垂下眼帘,待走进花轿,织金轿帘落下,外头的一切嘈杂,喧闹声、弦乐声、爆竹声,竟一下都变远,逐渐又消失不见了。
……
眼睁睁看着苏蕴宜的花轿远去,苏长女恨恨勾了下嘴角,谁知这一下动作过大,竟牵动了脸上的伤处,顿时疼得她半张脸都微微抽搐起来。
她连忙扭头遮掩,却正好瞧见身边的虞越踮着脚尖,正痴痴张望着花轿离去的方向。
昨日他留给自己的伤处还在抽痛,此刻他却痴望着别的女人。妒火与恨意一下子将苏长女点燃,她不顾这是在外头,狠狠掐住虞越胳膊上的软肉左右拧动,咬牙道:“好看吗?你怎么不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缝到你那老相好的身上去?”
“你疯啦?快给我松手!”虞越疼得倒抽冷气,顾及着到底是在苏家,只能瞪着苏长女,故意往她心口上戳,“你这个毒妇!蕴宜样样都比你强上百倍!”
苏长女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喜欢她?好哇,好哇,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人家的花轿截停下来啊,我保管退位让贤!”
不知是苏长女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原本已经缓缓启程离去的迎亲队,不知怎的竟真的停了下来。
守在苏宅门口的亲眷们看不到最前头的动静,只能面面相觑,不住地问着左右,“前头是出什么事儿了?”
“怎的突然不走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就连正在互掐的怨偶也彼此松了手,好奇地左右张望,苏长女更是在心底暗暗期盼着最好那苏蕴宜暴毙当场。
躁动间,一队骑士飞马疾驰而来,骏马横冲直撞,亲眷们不得已踉跄着退到路两边,这些人都是世家出身,从来高高在上,当即出声喝骂起来,“哪里来的不知礼数的竖子!胆敢冲撞我等,若有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那些骑士却一脸漠然,手持令牌高声宣布:“陛下驾到,尔等还不速速跪迎!”
才迈出门槛的苏俊骤然闻言,险些脚下一软,幸而有苏治在侧搀扶才没摔倒,他勉强直起身子,哆哆嗦嗦地道:“陛……陛下驾到?”
陛下不是应该待在建康皇宫么?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吴郡呢?
虽说各自腹诽不已,但陛下终究是陛下,哪怕众人皆知他为魏氏所挟制,只消他在那个位置上一日,明面上他就是这大锦的至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跪下,很快整条长巷,除了沿途护卫的骑士外,再也没有站着的人。
陛下尚未露面,威压便已蔓延四下。
连在花轿中的苏蕴宜也感到惴惴不安,她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高声呼喝,晓得是皇帝突然驾临吴郡——可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是在她成婚当日,偏偏就是在接亲的这条路上?
苏蕴宜不能不多想,此时未至正午,日头不算猛烈,她周身却已沁出薄汗,黏湿了单薄的明衣。正失神间,秦长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蕴宜,蕴宜,快出来跪迎陛下。”
“……哦。”蓦然回神,苏蕴宜抬袖拭了拭额头,正要掀帘而出,忽而有车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纵使没有亲眼所见,只闻声音,也可以觉出这是一架极为沉重华贵的车辇,缀在盖弓上的铃铛发出金玉般的脆响,铃声分明清脆动听,却有如石斧,声声凿在苏蕴宜心头。
而车辇缓缓迟滞,就停在花轿当前。
四下鸦雀无声,仿佛连虫鸟也为帝王之气所慑,不敢高声。
苏蕴宜浑身僵硬,她的手就停顿在轿帘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随之凝滞。
“陛下来接苏贵嫔回宫,尔等还不快将贵嫔请出
来!”
立于车辇前的亲卫昂首出声,底下众人却皆是一头雾水——苏贵嫔是谁?
当今皇后是魏太傅之妹,此事众人皆知,只是不曾听闻陛下后宫中还有位贵嫔,而且还姓苏?莫非与今日新妇一样,都是出身于吴郡苏氏?
有关系密切的友人悄悄附在苏俊耳边说:“竟不知你家还出了位贵嫔娘娘,苏兄瞒得我们好苦。”
苏俊自己却也是一脸茫然:家里出了位贵嫔?
他怎么不知道?
这许多人中,唯有秦长卿若有所感,他伏身在地,僵硬地拧动头颅,看向身后的花轿,那里头有他尚未正式过门的妻子。
而早在姚子昂声音响起的那一瞬,苏蕴宜已然跌坐回原位,两颊涂着的胭脂都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
她目光空洞地盯着猩红的轿帘,下一瞬,帘子被猛然掀开,方才还只存在于恍惚幻视中的人倏忽出现在面前。
就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五色锦帷被风拂起,露出华盖下帝王年轻的面庞。正如她梦中所想的那样,他嘴角噙一抹嘲弄而淡漠的弧度。
他在看着她笑。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表妹,你好狠的心啊,竟……
十二旒轻微晃动,手臂自宽大厚重的玄色冕服广袖中探出,一如那夜月下荒野。
裴七郎向她伸手,说:“宜儿,我来接你了。”
苏蕴宜仍旧僵坐着没有动,眼前人的模样如此清晰,她却仍疑心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然而很快,疑心被打破,两位宫女近身上前,她们口称见过苏贵嫔,随即一左一右,半是搀扶半是挟制地将她送上龙辇,五色锦帷落下,将外界隔绝,这一方天地,到底只剩下她和他两人而已。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质疑,就连她那即将拜堂的未婚夫婿,也只在她经过他时,微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她被送上帝王的膝头,听见他带着嘲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你看,权势多好,权势能让你回到我身边。”
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喉咙颤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明知我不愿……”
话音未落,下巴被冰凉的手指捏住,苏蕴宜被迫转头,对上那一双笑意和煦的眼眸,“夺了朕的清白之躯,却想扭头转嫁他人。”
“表妹,你好狠的心啊,竟想将朕始乱终弃么?”
苏蕴宜身躯颤抖,她哀求道:“陛下,求您放了我。”
裴七郎却没有说话,他拧着眉头,盯着苏蕴宜的脸,似是很不满她今日浓重的妆容。他伸手碰住她的脸,拇指用力地抹着她的脸颊、嘴唇,想将她脸上嫣红的胭脂抹掉。
胭脂糊开来,染了他半手,然而终究有一部分是抹不掉的,那明晃晃的红色就那么残留在她唇上,刺着他的眼睛。裴七郎终于按捺不住,嘴唇替代了手指,狠狠咬住苏蕴宜的殷红的唇瓣。
小小地呜咽了一声,刺痛伴随着血液的甜腥味儿在苏蕴宜的唇间弥漫,而裴七郎毫不在意,舌尖挑开她的贝齿,闯入、席卷、吮吸、啃咬,唇瓣厮磨。
苏蕴宜只觉头脑发麻发热,仿佛魂魄也将要被裴七郎吸走吞噬。
她心里不愿给这人做妾,做妃妾也不愿,可身体终究比内心坦诚,明明白白地眷恋着他,于是很快化作一滩春水,软在他怀里,融化在情海中。
直到裴七郎的手指探入明衣襟口,冰凉的手指触及到颈下那敏感的肌肤,苏蕴宜才战栗着睁开眼,虚虚握住他的手,“陛下……”
压抑着长出一口气,裴七郎喉结滚动几下,哑声道:“裴玄。”
“……什么?”
“我的姓名,裴玄。”裴七郎在她耳边喘息着呢喃:“我姓裴,却并非河东裴氏的裴,而是当今皇室之裴。先帝诸子中,我排行第七,幼时母妃常唤我,七郎。”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苏蕴宜却不知为何听得心头酸胀痛楚,她撇过头,闷闷道:“陛下现在才同我说这些,不觉得有些太迟了么?”
下巴被再度掰回去,裴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唤我七郎。”
恼怒与火气窜至心头和眼眸,苏蕴宜冷嗤一声,硬是挣开他的手,“陛下怕是认错人了,我所认识的裴七郎,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子,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背转过身,蹒跚着起步就要往龙辇下走,“今日是我婚礼,陛下若是赏脸来吃一盏喜酒,妾自然荣幸之至。可若是为了旁的而来,请恕我不能从命。”
话音落下,锦帷掀开,护在龙辇外数不清的侍卫与宫人齐刷刷地回头,姚子昂躬身问:“贵嫔可有吩咐?”
身体霎时僵直不能动弹,苏蕴宜怔忪地站住,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贵嫔,看来你还没有搞懂,朕亲自从建康来到吴郡,究竟是为了什么。”
腰际贴上一只宽大的手掌,裴玄揽着苏蕴宜站起,自锦帷后现身,他低头,目光自一众漆黑的头顶上掠过,定在苏俊头上。他启唇道:“苏卿。”
苏俊后颈一凉,当即用力叩首,“臣在!”
“朕身侧之人,你可认识?”
先前还状似温情地说着“这些年来委屈你了”的苏俊毫不犹豫地大声说:“是陛下的贵嫔娘娘!”
目光移到苏治头顶,裴玄又问:“大舅兄怎么说?”
“臣不敢!”苏治也跟着伏首在地,“微臣拜见陛下,拜见贵嫔。”
怀里的娇躯剧烈地发起抖来,而裴玄更加用力地按住她,面上浮笑,望向最后一个人,“秦长卿?”
“……”秦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而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来,“她是陛下的苏贵嫔。”
“你看,他们都懂了。”柔软却微冷的嘴唇贴着苏蕴宜的耳垂,裴玄如情人喁喁私语,“宜儿,现在你懂了吗?”
两行清泪自眼角倏忽滑落,苏蕴宜茫然而麻木地软在裴玄身上。裴玄反手搂着人回到龙辇中,缓慢吻去她颊上泪痕,动作轻柔,“别哭啊宜儿,这点痛,还请你忍着。”
他的语气骤然冷酷,幽幽地说:“因为你不痛,就不会明白我听到你要嫁给别人时有多痛。”
……
裴玄想起今日凌晨,听吴郡太守茫然说出那一句“苏五氏女是陛下贵嫔?可她不是今日就要出嫁广陵秦氏郎君么?”后,心脏骤然传来的尖锐抽痛,令他此刻回想起来都犹自胆战。
好疼啊,是真疼,好似自母妃离世后,哪怕受魏桓挟制多年,哪怕被魏后几番羞辱,也都没有再如此疼痛过。
可苏蕴宜即将另嫁他人的消息,却如天狗食日,让他整个世界都霎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从这灭顶的痛楚中挣脱出来,丢下城门诸多官吏不管,匆匆赶到别院,直到院门打开的前一瞬,他还在心底默念:她在等我,她一定就在这里等我。
可跪了满院的亲卫告诉他,她真的走了。
她也是真的要嫁给别的男人了。
姚子昂瑟瑟发抖着禀报她脱身的方法,而裴玄只是木着脸听,至于那个帮着她逃脱的侍女,更是看也懒得看一眼。
那些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重要。
唯一要紧的事,就是他得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你知道么,宜儿,其实那时候我想过的。”牵住苏蕴宜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裴玄看着她,轻声道:“我想过要不要干脆就此放手,如你所愿,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苏蕴宜眼睛眨了眨,无神的眼底流出一点光彩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裴玄忽而笑了,是那种讽刺的、气恼的笑,“骗你的。”
更加用力地收紧苏蕴宜的手,裴玄冷嘲道:“自京口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一时、一刻,哪怕一个瞬间想过放开你。”
“怎么样,是不是很后悔那时候没有跟着你的陆石走?”
恹恹撇过脸,苏蕴宜不去看他那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低了头轻声说:“没有。”
“……什么?”裴玄一怔。
“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就不会后悔。”苏蕴宜的声音毫无波澜,她平静而认真地说:“即便给我机会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可是同样的,我也不会后悔选择嫁给秦长卿。”
“若真说后悔的话,也只有一点。”苏蕴宜悻悻扯了下嘴角,“就是后悔自
己的动作到底还是不够快,没能赶在你回来之前和他真结为夫妻。”
因她那一句“我还是会选择留下来和你在一起”而柔软的心弦再度紧绷,裴玄咬牙切齿地道:“你真嫁给他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个?”
“你当然不会在意。”苏蕴宜冷冷一眼向他瞟去,“正如你根本也不在意我的感受。”
“我如何不在意你的感受了?”
“那你放我走!我才不要做你的妃妾!”
裴玄深吸一口气,硬是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宜儿,除了这个,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苏蕴宜嗤了一声,“你有什么?”
裴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撩开锦帷,对着外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冗长的仪仗队迟缓地停顿,随即调转方向,往另一面行进而去。
狐疑地看着他,苏蕴宜问:“你又要搞什么鬼?”
“不是问我有什么吗?”裴玄冲她勾了下嘴角,“我带你去看看。”
苏蕴宜嘟哝了一声“装神弄鬼”,也懒得再搭理他。
从“裴七郎就是当今陛下”这个巨大而惊悚的漩涡中挣脱出来,苏蕴宜迅速恢复了冷静。左右这厮是不肯轻易放过自己的,她何必再作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求饶,徒增笑料。
眼看她摆起了烂,裴玄心情反倒莫名愉悦起来,惦记着她今日到现在多半都水米未进,又对外吩咐送一些吃食进来。
苏蕴宜就着他的手啃了几块糕点,瞥见这厮的手指白净修长,心底恶意忽起,亮出牙齿一口咬上了他的食指。她力道不轻,口腔已能隐隐尝到血腥味,可裴玄面不改色,甚至能用别的手指搔了搔她的唇瓣,“吃饱了?”
他半点反应也不给,苏蕴宜自觉无趣,只好松嘴,“你都没知觉的吗?”
“有自然是有的,只是你留下的伤口,自然有你来善后。”裴玄意有所指地笑道,抬了抬受伤的那根手指。
想起那日被困在别院中,自己为使裴七放松警惕而主动做的事,苏蕴宜霎时涨红了脸,连厚重的铅粉都盖不住她渗出的绯色。
“裴七!你不要脸!”苏蕴宜轻声急叱:“这里……这里是车辇上!”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七郎,别哭。
“车辇上又如何?你忘了,我们从京口回吴郡的那一路……”
纵使龙辇中再无第三人,而护卫在龙辇外的宫人与亲卫也绝无可能听见,苏蕴宜还是气急败坏,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不许!我不许你说!”
裴玄并不反抗,任由她的手捂着自己的嘴。两人此时贴得极近,眼眸之间只隔着不住晃动的十二旒,苏蕴宜怔忪着不动,却觉自己的心仿佛也随着旒珠而晃动起来。
“宜儿,”裴玄的声音忽然自她手掌下低低传来,“你心悦我吗?”
不待她反应,他已自顾自地说:“我心悦你,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我也只心悦你一个。”
他的吐息呼在苏蕴宜的掌心,分明是温热的气息,她却仿佛被火焰烫着似的猛然抽回手。
仓惶低下头,苏蕴宜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目光,“问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你难道不知,在这个世道上,真心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你不敢回答,便是承认了。”裴玄却好似全然没在听她说什么一样,“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你理应嫁给我,和我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够了裴七!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苏蕴宜恼羞成怒,不耐烦地打断他:“是,我是喜欢你,甚至可能,你是我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可那又如何?这世上有多少东西排在所谓真情的前头!于我而言,名分、安稳、荣华富贵……这些桩桩件件都比你我之情来得重要——我就是这么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一次性说完了积压在心底深处的话,仿佛掏空了苏蕴宜仅剩的力气,她垂下头不住地大口喘息,而身侧的裴玄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我是你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
半晌之后,明显带着欣喜的声音响起,苏蕴宜无奈地抬头,“你到底有没有听完我的话……”
她对上的却是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眸,裴玄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眼眶,“我是你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
“裴七!”
“叫我七郎。”
裴玄郑重其事地双手捧住苏蕴宜的脸,随后贴上她的嘴唇。
苏蕴宜的抗议被碾碎在唇舌间,裴玄的手掌强硬地抵住了她的后脑,不得已,她只能被迫接受他过于湿热而缠绵的亲吻。但她心存怨怼,双手便不老实地捶打他的肩头、后背,这些动作旋即又被镇压,后背抵上柔软的云锦垫,他探入得更深,带起唇瓣舌尖的细小伤口,一齐泛起隐约而轻微的疼痛来。
脸颊上忽觉有水滴落……是眼泪吗?
苏蕴宜于混沌一片中,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没有哭,那么这眼泪又是谁的?
她蓦地睁眼,看见裴玄压在自己身上,他的泪水,便自他眼眶,缓缓滴落在她脸颊上。
他平常总是在笑,微笑、冷笑、嘲笑、讪笑……苏蕴宜见过他许多不同的笑靥,却是第一看看见他的眼泪。
原来一个人的眼泪竟然可以如此滚烫,以一种能将她灼伤的温度,渗透皮肤肌理,洇入她的心窍。
指尖点在他的眼下,苏蕴宜道:“七郎,别哭。”
裴玄于是笑了笑,低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
缭绕于周身的火热褪去,两人安静地相拥,耳畔只有铃铛摇晃轻响。
“五岁那年,母妃离我而去,自那之后,就再也没人唤我七郎了。”
裴玄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脖子缓缓响起,“十岁那年,父皇驾崩,同父兄弟皆惨遭魏氏屠戮,只有我,因为生来病弱,被御医断言活不过弱冠,才得以幸免,还被推上这至高宝座。”
“十三岁,我被强压着册封魏桓之妹为后,只因他需要一个流着魏氏血液的皇子。我当然不愿,自大婚当日起,便与魏氏分居两殿,终岁难见一面。”
“十五岁,我理应亲政,可魏桓把持着权柄不放,甚至当众羞辱于我,暗指我不堪为君。”
“自那时起,我便立誓,此生定要铲除奸佞,重振朝纲,收复河山。”他说着话,从苏蕴宜颈侧抬起头来,眸中已恢复平静,只是仍旧泛着明朗的光。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宜儿,或许这世上所有人都在暗中质疑我、否定我,可是你不能。”
“你应当相信,我将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我……”苏蕴宜嘴唇动了动,“我相信的。”
裴玄笑了,“所以,名分、安稳也好,荣华富贵也罢,我都能够给你。毕竟我是皇帝,若论起来,还有谁能比我给的更多呢?”
“可是……可是……”苏蕴宜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她竭力地思索着,终于恍然大悟,“可是这些你眼下都没有啊!你分明是凭空画了一张胡饼就想让我吃饱!”
握着苏蕴宜的手微紧了紧,而车辇也恰好在此时徐徐停下。姚子昂的声音自外传来,“陛下,到地方了。”
裴玄牵着苏蕴宜起身往外走,“跟我来。”
苏蕴宜不得已跟着他走下龙辇,无数侍卫宫人齐齐伏首,而裴玄并不回头多看一眼,只一意牵着她往高台上走。
苏蕴宜不住地环顾四周,这里应当还在吴郡境内,可四下景致与她平素多见的小桥流水迥然不同,此地荒野平坦,与其说是城郊,反倒更项练兵所用的校场。
这座高台更是巍峨,密密麻麻的台阶令人心惊头晕,其上仿佛有云雾缭绕。
“这里究竟有多高?怎么还没到头?”苏蕴宜的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退堂鼓,只是碍于裴玄执拗地牵着自己的手,才不得已跟着他往高台上走。
裴玄连声哄着“就快到了”,又拉又拽,硬是把人带在身边,眼看就要到顶,苏蕴宜两腿打颤、气喘吁吁,终于再不肯挪动一步。
眼见她耍无赖撂起了挑子,裴玄也只好松开手,独自走上高台最后一阶,垂眸问:“宜儿,真
的不过来同我一道看吗?”
他的身影与那夜京口攻城时的重叠在一起,苏蕴宜仿佛看见一身青衫的裴七郎和此刻身着华贵冕服的裴玄同时开口。
他们说:“来看看这天下。”
鬼使神差一般,苏蕴宜缓步上前,与裴玄转身俯瞰——原来高台之下,是数不清的、乌压压的士兵。苏蕴宜目力极佳,从中认出好几个眼熟的流民,其中为首那将领正是褚璲,前次临别时,他们尚且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而此刻,他们身着甲胄,手中握着的枪戟笔直地刺向苍穹,寒芒彼此连缀成闪烁的铁幕,将头顶猛烈的日光切割成细碎的金鳞。
裴玄举臂一挥,褚璲如洪钟般的嗓门响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贵嫔,贵嫔千岁千岁千千岁!”
成千上万个将士随后单膝跪地,齐声高呼:“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贵嫔,贵嫔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声隆隆,震彻云霄。一时间,战马飞鸟俱喑,唯有枝叶随风摇动。
“如今朕握有流民军三万,京口守军两万,再加上从淮江王手中收回的兵权,统共八万人马,足以与魏氏匹敌。你眼下所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裴玄说着,转身看着已经全然呆愣的苏蕴宜,“兵权是立身之本,可是光有兵权还不够,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我需要有人与我携手而战、并肩同行。”
“宜儿,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苏蕴宜的身躯在微微战栗,仿佛方才将士们的吼声仍在她身体里徘徊回荡。她细细感受了很久,讶异地发现自己之所以战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她曾经那样期盼着,能嫁与一位寒门子弟,与之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也不过是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是她能力范围内,所能够到的最好的日子。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裴玄将这幅画有壮阔河山的社稷图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苏蕴宜才发现,自己所能得到的,原来还能多更多。
可是她的心还在犹豫……她犹豫的是什么呢?
“……我真的能够做到吗?”
裴玄闻言只是一笑,他温声道:“宜儿,还记得我在苏宅假山上同你说过的话吗?”
“古有妇好,近有邓绥,皆巾帼也,能掌天下一时。卿卿果敢多谋,未必便逊色于先人。”
镌刻于记忆深处的话语沉沉响起,苏蕴宜恍然抬头,裴玄正立于逆光下,凝眸看着自己。
“我的想法从未改变。”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一片洁净,“高处孤冷,宜儿,你来陪在我身边。”
“……”
眨了眨眼睛,苏蕴宜用力将手拍在他手掌心,“裴七,你可不要后悔!”
裴玄笑着将她的手举在嘴边轻吻,低声道:“我此生不悔。”
点将台高耸,举手仿佛可以摘星。置身其上,往后看是吴越之地,山水清明、钟灵毓秀。往前看,则是建康都城,闪烁着刀光剑影,迷障重叠。
而苏蕴宜还要望向更北处,那里盘踞着北羯敌国,无数陷落敌境的汉民尚在苦苦求生。只消闭上眼,千万人绝望的嘶吼仿佛就响彻在耳边。
她转头,抬眼,果然见到裴玄也正遥望向北境。他若有所感,向自己看来,四目相对,彼此一笑。
此刻的千里河山也好,夏暮浮光也罢,却也都在这一眼里头。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她轻咬下唇,主动勾了裴玄……
夜色如墨,月黯星稀。
子时已至,白日里巍峨恢宏的建康城陷在一片昏黑中,唯有一处所在,华灯涌动,光芒煌煌如昼——
建康宫,徽音殿。
无数宫婢跪地手持青铜莲花灯,将其高举过头顶,用以照耀大殿。青铜沉重,而宫婢多弱质纤纤,不乏有人手臂酸软颤抖,面露苦色,却始终无有一人胆敢将灯台放低寸许。
耀异灯火的中央,一位身量高挑、长眉凤目的女子正对着等身铜镜欢喜地转圈,一遍又一遍地欣赏自己身上这件异常华贵精美的男装,“兄长就快回京了,你说我到时候穿这身衣裳去见他,如何?”
“皇后娘娘身姿颀长秀美,着男装较寻常女子更显英姿飒爽,魏太傅又是军旅中人,见娘娘着装如此定然心生欢喜。”
说话的人是殿中唯二站着的宫婢其中一个,她生就一副机灵模样,眼睛大而明亮,嘴角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张口便将魏皇后哄得心花怒放。
“你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魏皇后眉开眼笑,瞥了那宫婢一眼。
那宫婢强压激动,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皇后娘娘,奴婢名叫香昙。”
“好,香昙。”魏皇后随意一抬下巴,“从今日起,你就是这徽音殿的长御。”
香昙自然连连叩首谢恩。
魏皇后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一旁另一个长御青柏适时道:“娘娘,子时二刻了。”
“呀,那还真是不早了。”魏皇后朝香昙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替我散发梳头吧。”
能替皇后梳头,对于徽音殿的宫人们而言是无上的荣耀,往日里这份荣耀只有青柏一人能享受,可往后,她香昙也能同享了。
香昙忙不迭地上前,暗暗将青柏挤到一边,动作娴熟、手法轻柔地为魏皇后卸下钗环、拆开发髻,十指在她头皮上打着转儿按摩。眼见魏皇后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香昙笑道:“娘娘这一头秀发养得真好,竟似流水一般,奴婢未入宫时曾与人学着梳头,待不日陛下归来,奴婢给娘娘梳一个撷子髻,定叫陛下惊艳异常。”
满殿死寂,青柏默然无言,一众举灯宫婢也都鸦雀无声,偌大徽音殿中,唯有风声徐徐,灯火摇曳。
香昙心中莫名“咯噔”一声,突生不妙的预感,可她不知错在何处,便只是无措地站着。而在她呆愣的这一瞬,魏皇后幽幽睁开双眼。
她的目光透过铜镜的反射落在青柏的身上,启唇轻轻道:“杀了吧。”
青柏颔首,拍了拍手掌,殿外立即有四个黄门躬身入内,他们两三下反剪了香昙的胳膊,又堵上她的嘴,在她的悲鸣传到魏皇后耳朵里前,人就已经被拖到了徽音殿外,再看不见了。
“好好的日子,提他作什么。”魏皇后冷嗤了一声。
满殿里的宫婢俱都静默无声,仿佛连呼吸都已经戒掉了。只有青柏动了动,上前接过青檀木梳,继续给魏皇后梳起头来。
“不过话说回来,裴玄刚刚夺了他那堂叔淮江王的兵权,不在建康继续培植人手,跑到外边去做什么?”
听到魏皇后主动发问,青柏才开口道:“陛下身边传出的消息,是去了吴郡,说是要接一位女子回宫册封。”
脸色僵滞一瞬后,魏皇后竟忽然笑起来,“他那样冷漠无情、没有心肝的人,竟然也会痴迷于一女子?我倒是好奇了,究竟是怎样一位天仙,能叫他倾倒?”
“是吴郡苏氏家主的五女,名叫苏蕴宜,据说生得天香国色,是吴郡第一美人儿。”
“哦?既也是世家女,看来不能如以前一般随意封个才人了事了。”魏皇后长眉微蹙,沉吟着问:“你说我给那位吴郡美人封个什么位份好呢?婕妤?容华?总不能一来就封淑妃吧?”
静默片刻,青柏道:“娘娘,陛下已给那位苏女郎定了贵嫔的位份了。”
满殿灯火似乎都因这一句话瑟缩了一瞬,举灯宫婢们将头埋得更低,而魏皇后英挺的侧脸随灯火而明明灭灭。
贵嫔是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最高位份,而在这之前,因裴玄素来不近女色,满宫粉黛,最高不过得封美人而已,还是魏皇后看她侍奉得宜,赏脸给的。
从前六宫宫人只知徽音殿的魏皇后,从此以后,只怕众人心头,要多添上那位苏贵嫔的名字了。
“咔嚓”一声,绿檀木梳竟在魏皇后手里应声折断,截面戳出的木刺划破了她生有薄茧的掌心,滚落一
串细小的血珠。
青柏默不作声,只是手脚迅速地取出医药箱,想给魏皇后止血涂药,殿外却忽起狂风,吹开殿门,宫婢们手中的烛火簌簌而灭,整座徽音殿霎时陷入漆黑一团。
在宫婢们压抑的惊呼声中,青柏听见魏皇后的声音伴随着叹息响起,“山雨欲来啊。”
风声如泣,雨水滂沱,皇帝浩荡的仪仗队也无奈停滞于吴郡,只待雨停。
苏蕴宜的视线从连绵雨幕上收回,看向坐在对面悠然饮茶的裴玄,“你倒自在,先前不是还赶着回建康吗?”
“先前紧赶慢赶,不过是怕你抛下我跟别人跑了,如今既已得手,自不必着急。”裴玄笑着放下茶盏,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苏蕴宜微微敞开的领口,那一截雪白的颈子上。
苏蕴宜忙拢起衣襟,待遮掩住不可言说的红痕,才故作镇定地道:“不是说那位魏太傅即将从前线回朝,你就不急?”
“不急,如今大局已定,他那些鬼蜮伎俩,再使多少也都是枉然。”裴玄眼中的轻鄙在对上苏蕴宜时又化为温柔笑意,“朝堂之事,是无穷无尽,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如今能与你对坐听雨的时光才更为珍惜。”
苏蕴宜一想也是,便软软地靠上裴玄的肩膀。美人在怀,幽香萦绕,裴玄喉结滚了滚,抬起苏蕴宜的下巴吻了上去,唇瓣厮磨、舌尖勾连间,有多少的理智清醒也化作春水潺潺。
裴玄的手不自觉地从后探入,先留恋于滑腻的脊背,再往下轻捏纤细的腰肢,直到他还欲下探时,手掌却被按住。苏蕴宜红着脸小声说:“不行,大白天的,还是在我房里……”
贴近她红扑扑的可爱脸蛋儿,裴玄声音低哑,“昨晚就不是在你闺房里?”
因突降大雨,两人只好暂缓回京,裴玄不欲大动干戈,便主动提出继续住在苏宅,苏俊自然不敢不答应,本想将主屋让出,裴玄却说东苑他已住惯了,仍住那里就好。
然后当夜他就摸黑钻进了苏蕴宜的房间。
他冰凉的手才贴上肌肤的一瞬,苏蕴宜就醒了过来,还未出声,嘴巴便被捂住,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久闻女郎美貌,在下今夜特来窃玉偷香,还望女郎可怜可怜则个。”
“……”苏蕴宜道:“堂堂皇帝陛下,却要转行做那采花小贼了么?”
榻边的烛台被火折子点燃,两人望着彼此,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玄道:“我想你了。”
两人分别月余,白日里又才互诉了衷肠,本就是情热之时,苏蕴宜的脸被火光照得绯红,她轻咬下唇,主动勾了裴玄的腰带上榻。
羞云怯雨,千般旖旎,万种妖娆。
想到自己身在苏蕴宜的闺房中,躺在她自幼长大的床榻上,裴玄情难自抑,或站或坐,或搂或抱,喘息与娇吟交叠着响彻整夜,将将天明方歇。
苏蕴宜的身子原本正软着,察觉他的手有意作祟,忙直起身子推拒。可裴玄不依不饶,压着她往软榻上倒,苏蕴宜急了眼,只好小声道:“真不行!有些……肿了。”
“怎么不早说?”裴玄一怔,当即就要查看,直到胸前挨了一脚才作罢。
整理着衣服,苏蕴宜生怕裴玄又起了心思,便同他说话转移注意力,“……说起来你那位皇后娘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若不是你说,我定是要生气的。”方才看着还心情大好的裴玄登时沉了脸色,“魏月是高平魏氏的皇后,不是朕的皇后。”
转头望向窗外,看着雨水渐稀,裴玄淡声道:“魏氏是魏桓的同母妹妹,自幼娇生惯养,她是个冷酷歹毒的性子,对宫人异常严苛,在她手下伺候,稍有不慎就会被拖出去杖毙。因宫中妃嫔俱是出自魏氏门下,个个以她马首是瞻,后宫多年来无人能与之抗衡,以至魏氏一家独大。”
眼瞳微微闪烁,裴玄盯着有些怔忪的苏蕴宜,“怕了?”
苏蕴宜抬眸,竟是一笑,“我还当魏后与她兄长魏太傅一般是个玩权弄术的好手,怎的听起来她竟与我长姊相差无几?”
裴玄见她笑意轻松,不由诧异地一挑眉,“你这么快就有应对之策了?”
“倒也不是。”微微一沉吟,苏蕴宜道:“只是我晓得有一个道理是亘古不变的。”
“肆意践踏别人的人,终有一日,会被别人所践踏。”
话音落下,外间雨霁天晴,郁色散去,竟豁然一朗。姚子昂欣喜的声音传来,“雨停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拖出去,杖毙。”……
雨水既止,裴玄即刻便要上路。吴郡大小官吏送出城二十余里,才被叫住。苏俊自然也在其中,他眼见苏蕴宜将随陛下远行,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凑上去低声斥道:“建康城中波云诡谲,你这一去务必小心谨慎,若惹出什么事端,切莫牵连家里。”
前半句倒还算是人话,可后半句听着就让人发笑了。
苏蕴宜面上浮起温柔笑意,伸手装作给老父亲整理衣襟,嘴上却幽幽道:“父亲啊父亲,你怎的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当你承认我是苏贵嫔的一刻,在那位魏太傅看来,吴郡苏氏就已经绑死在陛下的船上了。”
“说什么牵连家里,咱们呐,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
眼见陛下的龙辇与仪仗缓缓远去,吴郡诸公纷纷长舒一口气。与苏氏交好的文氏家主见苏俊脸色难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兄,你可真是闷声办大事,不声不响间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好女婿。”
“是啊,谁能料到,名扬江左的裴七郎居然就是陛下呢?也就是苏兄,早早地就向陛下投诚卖乖了。”
“他倒是有魄力,魏太傅还在呢,就敢下血本押注陛下,也不怕万一……”
“嘘,慎言慎言。”
苏俊面色铁青,他有意辩解自己也是才知道这事儿,可看附近众人投来的或敬佩或轻鄙的眼神,便知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回头嘲弄地瞥一眼苏俊难看的脸色,苏蕴宜悠然转身走到裴玄身边,才坐下,就听他问:“你同岳父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也没什么,就是闲话几句家常,让他明白如今这江左究竟是谁在做主。”
眼神深幽了一瞬,回想起方才所见神色各异的大小官吏与门阀家主,裴玄笑道:“正该如此,魏氏篡权日久,这些人竟都忘了,朕才是这大锦的主宰。”
苏蕴宜问:“你说,江左世家会站到咱们这头吗?”
裴玄沉吟着摇摇头,片刻之后又点了点头。
“这是何意?”
“朕与魏桓,谁胜他们站谁。”裴玄笑道。
又过近十日,待荷花渐敝,桂子飘香时,裴玄终于携苏蕴宜回到建康城中。
寅时的更鼓撞上晶莹的琉璃瓦当,檐角的鸱吻在晨雾中吞吐烟云,无数宫女宦官列队而立,整齐划一地下拜,“恭迎陛下回宫,参见贵嫔娘娘。”
苏蕴宜被裴玄牵着手缓步走下龙辇的一刹,有风抟旋而来,薄雾骤散,恢弘浩荡的太极殿在眼前展露真容。苏蕴宜抬头仰望大殿,不由一时怔然。
手上紧了紧,裴玄说:“这是太极殿,是我平常处理政务、祭祀朝会之所,但不居住。我多住式乾殿,给你安排在显阳殿,就在式乾殿旁边。”
“就在旁边?那你我岂不是能天天见面?”
“是啊。”裴玄笑道:
“宜儿可欢喜?”
苏蕴宜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见面最好不要太过频繁,否则容易相看生厌……”
话音未落,手掌心就被人狠狠挠了一下,裴玄眯了眯眼睛,“我不会厌倦,你最好也别。”
“贵嫔娘娘有所不知,显阳殿常用作皇后寝宫,明帝时庾后、康帝时褚后皆居于显阳殿,陛下这是爱重娘娘的意思。”见苏蕴宜向自己看过来,出声那人伏地跪拜,“奴陈衡,任黄门丞一职,特奉陛下令侍奉贵嫔娘娘。”
裴玄道:“陈衡是我身边得用的宦官,也是中黄门令陈忠的弟子,我将他拨给你用。”
中黄门令是宦官中最高职位,陈衡作为黄门丞,是中黄门令的副手,已是相当高位的宦官,裴玄却将他调来侍奉自己,足可见他用心。
苏蕴宜初来乍到,手上确实需要几个得力的助手,因而并不推辞,只向裴玄一笑,又向陈衡看去,“陈门丞请起,我虽带了几个侍婢同来,她们却都不懂宫中的规矩,还需劳烦陈门丞指点了。”
倚桐、莲华、桃叶杏枝等人自苏蕴宜身后现身,向陈衡行礼。
陈衡回礼后,又向裴玄道:“启禀陛下,尚书令徐绩已在太极殿内恭候。”又压低了声音,“魏太傅已班师回朝,不日将抵建康。”
裴玄的脸色也随他的语气一同沉了下去,在转向苏蕴宜才略微缓和,“我去太极殿处理政事,你先回显阳殿,待到晚间我再去找你。”
“那我等你来。”苏蕴宜冲他眨了下眼睛。
“陈门丞,除了陛下住式乾殿,我住显阳殿外,宫中还有哪些人?”
目送裴玄走远后,苏蕴宜才悠悠抬步,在陈衡的指引下往显阳殿走去。
“娘娘可是想问后宫之中的其他妃嫔?”陈衡低头一笑,“宫中无有太后,此前六宫之主便是魏皇后,魏皇后住徽音殿,离陛下和贵嫔都甚远。自皇后之下,便都不过是些美人、才人的,不成气候。”
他说的倒与裴玄一致,只是苏蕴宜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某处异样,“此前?”
陈衡低眉顺眼,“此前六宫之主是魏皇后,贵嫔既来,日后便不是了。”
“你倒乖觉。”苏蕴宜笑了笑。
显阳殿被精心布置过,苏蕴宜从外走到里,只觉得处处都颇合心意。连殿中伺候的宫人也都眉清目秀,一见了她无不诚惶诚恐、恭敬行礼。
做贵嫔,到底与在家做女郎大不相同。
苏蕴宜手扶栏杆,向下眺望重重宫阙,不由想——来日若做皇后,又是如何?
正出神间,忽而殿门外传来女子尖细的叫声:“听说苏女郎已入住显阳殿,人在何处?皇后娘娘有令,还不快叫苏女郎出来接懿旨!”
苏蕴宜眼神一沉,瞥向一边,倚桐当即会意,拢着袖子快步走出去,“放肆!是谁敢在显阳殿大声喧哗!”
出声叫嚷那女子眉眼细长、颧骨微耸,她身着宫中女官服制,身后跟着数个宫人,见倚桐出来呵斥,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乃皇后麾下女官,与你这小婢子说不着,苏女郎现在何处?叫她出来。”
“我们贵嫔是这显阳殿之主,岂是尔等想见就见的?你既说是奉皇后之命,懿旨令牌何在?”莲华柳眉倒拧斥道。
“贵嫔?”那自称女官的女子“扑哧”笑出了声,“陛下未下明旨,皇后不曾晓谕,这宫中何来什么贵嫔?不过是侥幸承恩入宫罢了,没名没分的,连住在含章殿的那群才人都不如!”
她身后那群宫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倚桐,莲华,我方才好似听见,有自称皇后手下来此?”哄笑声中,苏蕴宜缓步出现。
见她面色沉着、步履从容,那女官心头微沉,收了笑,“苏女郎,我便是皇后手下女官魏茵,皇后命我来此是……”
“拖出去,杖毙。”
女声轻柔婉转,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还姿态嚣张的魏茵登时惨白了一张脸,不敢置信地瞪着苏蕴宜,“你……你敢!我是皇后亲信,你尚未正式册封,与庶人无异,你怎能……”
不待她叫完,苏蕴宜嗤笑道:“一无懿旨二无手令,无故闯入我显阳殿中咆哮撒野,还敢说自己是皇后亲信?”
“不错!我看你分明是借皇后之名蓄意行刺!”倚桐当即反应过来,指着那女官道:“还不快把她拖出去!”
然而满殿宫人,竟无一人敢动。
魏茵见状,又冷笑起来,“你还当这是在吴郡么?我告诉你,这里是建康宫……”话音未落,她忽见眼前有猩红血线一闪而过,随即喉间传来刺痛,手脚霎时冰凉,魏茵脚下软了软,竟无力再站,跌跪在地。
耳边传来滋滋喷水声,她迷惑地摸了把自己的脖子,却摸到满手血红。
一瞬的死寂后,殿中尖叫声四起,显阳殿内乱作一团。
唯有苏蕴宜等人镇定自若,莲华收回匕首,在衣袖上胡乱抹了抹,不屑嘀咕道:“什么女官,比大鹅还容易杀点。”
陈衡此时才从旁现身,见了满地的血,惊慌地跳到苏蕴宜身边,“哟,贵嫔娘娘,怎么了这是?地上这个不是魏女官么,怎么突然躺下了?”
“你认识她?”苏蕴宜一挑眉。
“认识是认识的,这位是皇后身边的魏茵女官。”
在魏茵最后寄希的目光中,陈衡叹道:“只是奴也想不到,她竟会是潜伏在宫中的刺客呀!”
猩红温热的血液汩汩流淌到苏蕴宜脚边,她嫌恶地看了眼尸体,瞥向呆若木鸡的显阳殿众宫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刺客的尸体处理掉!”
原本如木偶一般的宫婢们忽然争先恐后地动了起来,抬尸首的抬尸首,擦血的擦血,不一会儿功夫,地板恢复了洁净,苏合香驱走血腥味,显阳殿整洁静谧得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蕴宜冷眼看着,待她们各自归位,才轻哼一声,提着披帛走上玉阶,在大殿主位上转身落座,“你们给我记着,这里是显阳殿,既入我殿中,从今往后,你们便只有我这一个主子——都听清楚了吗?!”
陈衡与倚桐等人先跪,其余宫人也都战战兢兢地跟着跪下,齐声高呼:“奴婢谨遵贵嫔之命!”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勾动她一起沉沦。
待裴玄踏入显阳殿寝宫时,苏蕴宜已沐浴散发,换了一袭柔软的寝衣,正坐在菱花镜前,由倚桐细细梳头。
室内灯火昏黄温暖,映着美人的侧脸温婉生光,没来由的,裴玄的心头软软塌陷下去一块。他挥退意图行礼的宫人,从倚桐手里接过木梳,“听陈衡说,你才来殿中,就杀了魏氏派来的一个女官?”
“什么女官,”苏蕴宜认真地纠正他,“那分明是刺客。”
“是,是刺客。”裴玄从善如流地改口,撩起她一缕秀发轻轻梳理,“魏氏果真大胆,竟敢派刺客行刺于你。”
“其实,皇后倒也未必知情。”对上铜镜中裴玄狐疑的眼神,苏蕴宜眯了眯眼睛,狡黠地笑了,“但正因如此,这宫中才需好好搜检一番,不是么——谁知道这偌大的建康宫内里还藏了多少刺客?”
裴玄也笑了,“魏氏自以为聪慧,想给你一个下马威,谁知弄巧成拙,反倒给你拿住了把柄。”
“其实把那女官打成刺客这招,不过是我临时起意,行迹粗糙得很,恐怕经不起细究。”苏蕴宜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这不要紧吧?”
下巴抵上她的头顶,裴玄将苏蕴宜搂入怀中,低声道:“你尽管放手去做,善后的事,一切有我。”
夜色寂寂,灯火融融,两人安静地相拥,听着彼此平静的心跳。
“册封你一事,只因路上匆忙,来不及明旨下发,来之前我已拟好旨意,明日就正式下旨,绝不会让你没名没分地待在宫里。”想起陈衡来禀报时提到那女官嘲讽苏蕴宜的言论,裴玄压下心头恼怒,将她愈发搂得紧了些,郑重道:“哪怕贵嫔也不过是暂时的,待我料理了魏桓,即刻便封你为后。”
苏蕴宜下意识地想谦让一下,但想了想,还是揪住他的头发,一字一顿认真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天子一言九鼎,你可得记好了——我是一定要做皇后的!”
扯过她的手,裴玄在手背上亲了亲,“遵命,我的皇后娘娘。”
两人又腻歪了一阵,搂搂抱抱地上了榻。裴玄今
日忙于朝政,大概是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倒是苏蕴宜有些认床,辗转反侧到了半夜还没有丝毫睡意,她又枕在裴玄的胳膊上,怕动得多了吵醒他,便用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同一个人,但她总觉得裴七郎和裴玄是不同的。直到此刻,看着他穿着和自己同样的寝衣,散了头发,睡颜柔和静谧的样子,裴七郎和裴玄的模样渐渐重叠,最后合二为一,定格成眼前人。
难言的悸动在心底逐渐泛起,继而翻涌成浪,苏蕴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嘴唇轻轻贴上裴玄的嘴唇。
按照她的打算,这本该是个一触即分的亲吻,可背后忽然抵上的手打断了她的计划。裴玄仍闭着眼,身体却欺压而上,舌尖熟稔地挑开她的牙关,勾动她一起沉沦。
“唔……”苏蕴宜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头,也不知是想迎合还是推拒,裴玄的唇舌将她的思绪也搅乱,极艰难地才挣出一丝神志,“七……七郎,你有没有……啊别咬那里!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裴玄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尖萦绕充斥着苏蕴宜发肤间的阵阵幽香,但除此之外,仿佛还有一股隐秘的、幽微的……焦味?
“什么东西烧着了!”裴玄从苏蕴宜身上猛然抬起头。
走水哪怕是在皇宫也是一件大事,建康宫多为木制,一旦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当即起身穿衣,陈衡匆忙入内禀报:“陛下,贵嫔,显阳殿偏殿不知何故走水,奴已差人在着手扑灭,请陛下与贵嫔立即移驾!”
裴玄一把拽住苏蕴宜的手,“你先随我同去式乾殿!”
“不急。”苏蕴宜的脸色异常阴冷,可她眼神沉着依旧,“我倒要好好看看这场火究竟是怎么烧的。”
……
火蛇翻卷,浓烟滚滚,橙红刺目的火光将半边天都染成同色。宫人和侍卫们漆黑的人影在火光中来回奔走,显阳殿偏殿的支柱在一片喧闹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偏殿轰然倒塌。
苏蕴宜和裴玄并肩站在高处,眼睁睁看着原本富丽巍峨的显阳殿垮塌下去一块,像美人儿跛了一条腿。
幸而火情发现及时,侍卫和宫人们也救火得力,总算在火势蔓延到正殿前把明火扑灭了,只余漆黑刺鼻的烟雾仍在显阳殿附近缭绕徘徊。
明火虽灭,苏蕴宜的眼瞳中却仍旧倒映着烈焰一般,燃烧着熊熊火光。
苏贵嫔头天入宫,其所在的显阳殿就走水焚毁小半,发生如此不祥之事,可以想见她此刻心情必然糟糕至极。此刻侍奉在旁的几个宫人全都噤若寒蝉,生怕贵嫔的怒火要发泄到自己头上。
裴玄转头担忧地看她,却见苏蕴宜忽然低下头,双肩耸动不已——隐忍半晌,苏蕴宜终于按捺不住,竟仰面大笑起来。
“七郎,”苏蕴宜笑着,抬手抹着眼角笑出的泪水,“原来她也不过如此。”
“是。”裴玄帮着擦了擦她的脸,“他们不过如此。”
显阳殿受损,一时半会是不能住人了,苏蕴宜便搬进式乾殿与裴玄同住。
白日里才劳顿过,晚上歇下没多久又逢此意外,这一回苏蕴宜躺下没多久就睡熟了。倒是裴玄,因上朝时辰在即,干脆也不睡了,召来自己的心腹宦官陈忠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顿,又换了朝服往太极殿去。
文武百官早早就候在太极殿外,听闻大宦官唱和,便列队而入,各自归位。陛下已然端坐帝位,面前十二旒遮掩,看不清神情。
陈忠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臣太史令何承天有本启奏!”
太史令是太常寺之首,主管礼仪祭祀、记录星象、占卜吉凶等。何承天一开口,裴玄的心弦就微微紧绷起来,他沉声道:“说。”
何承天出列道:“陛下,臣夜观星象,见紫微垣黯淡,而有彗星入营室,此乃后宫不宁,皇后失势之兆。怕是有妃嫔不祥,恐将牵连国母,祸乱朝政。此不祥之气聚于东南方向,敢问陛下,东南方是哪位娘娘的居所?”
静默了一瞬,裴玄缓缓道:“东南方向,宫殿众多,朕所居式乾殿亦在彼处,难不成何卿是想说,是朕不祥吗?”
“臣不敢!”何承天嘴上说着不敢,面上眼中却并无半分敬畏之色,只是垂下眼冷声道:“只是星宿变化,事关江山社稷,臣不能不慎重,还请陛下详查!”
裴玄正欲反驳,却另有一个声音幽幽响起,“说起东南方向,我方才见宫中东南方有黑烟升起,莫非竟与此事有关?”
说话那人是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自然也是魏氏手下,他一开口,立即引来不少大臣附和,“我也见到了,那黑烟甚是凶猛诡异啊!”
“仿佛听闻是显阳殿不慎走水了,下半夜才扑下去。”
“这便奇怪了。”御史大夫眉头紧锁,似是十分疑虑地道:“臣听闻显阳殿无人居住,空置已久,如何竟会走水呢?”
他话音落下,殿中众人俱都静默,都在等着裴玄的回答。
而在玄色广袖的遮掩下,裴玄双手紧攥成拳,指节处已然森森发白。
若他承认苏蕴宜昨日入住显阳殿,那么群臣必然会把不祥的罪名扣到她头上。可若不承认,册封之事便暂时不能提上议程,一鼓作气,再而衰,往后再想册封贵嫔,只会难上加难……
正值两难之际,忽有一小黄门自太极殿门口一闪而过,隐晦地向陈忠点了一点头,陈忠立即转向裴玄微微颔首。
“吴郡苏氏有女,朕心爱之,欲册封其为贵嫔,昨日已将显阳殿赐予她住。”
裴玄话音未落,底下果然掀起了一阵风波。
何承天立即高声道:“苏氏初入宫闱,便引得皇宫走水,又有星象不宁,足可见其为不祥之身。望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以正宫闱,安天下之心!”
裴玄面沉如水,“走水实乃意外,并非贵嫔所为,岂能怪罪于她?”
“非也非也,”御史大夫摇头晃脑地道:“陛下熟读经典,岂能不知妲己可以乱商、西施能够灭吴?小小女子,有时亦是亡国之祸端。”
“御史大夫说得正是!头天进宫,其所在宫殿就走水了,实属不祥!”
“听闻那苏氏有褒姒妲己之貌,此乃祸国殃民之兆啊!”
“陛下,显阳殿走水恐是上天预警,若放任不管,商纣幽王之祸就近在眼前了——请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
一阵窃窃私语后,魏氏鹰犬们迅速抱成一团,齐齐向裴玄躬身道:“请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
裴玄眉头紧锁,他放眼望去,容纳数百人的太极殿中,此刻还站着的,竟只有寥寥十几人而已。
……
徽音殿中,重重帷幔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守在床榻边的青柏立即起身,招呼其余宫婢入内。
茶水漱口、温泉洗面,擦上莹润香膏,再由宫婢侍奉着穿上蜀锦华服,待到落座梳妆台前,魏皇后才睁开惺忪睡眼,“昨儿个显阳殿如何了?”
青柏漠然道:“奴婢命人于偏殿隐蔽处放火,昨夜有风,火势迅猛,可惜虽烧塌了偏殿,苏氏却并无大碍。”
“不急,一下死了多没意思,裴玄难得有个可心人儿。”魏皇后看了眼自己晶莹细长的指甲,勾唇笑道:“自然要他,眼睁睁看着她死。”
第60章 第六十章册命苏氏为贵嫔,摄六宫事……
青柏闻言,脸上仍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颔首道:“方才早朝,太史令等人已集体请奏,以苏氏不祥的名义,要陛下逐她出宫。”
“红颜薄命,也是个可怜人。”魏皇后嘴里说着“可怜可怜”,眼中却闪过两点凶光,“待她出宫后,找个机会弄死,尸身挫骨扬灰,拿去给魏茵当做祭奠吧。”
青柏正要点头应下,殿门外匆匆走进一个宫婢,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启禀皇后娘娘,太极殿那边传来消息,说……说……”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太极殿那边说什么了?!”
“太史令和御史大夫等人家中宅院都起火了!”
小黄门高声语毕,留下满殿呆愣的朝臣,自行躬身退下。
何承天脚下晃了两晃,扭头就想往家跑,走出两步才想起自己仍在上朝,不由怔在原地,“怎……怎么可能……”
御史大夫的嘴也是张
得老大,半晌才悻悻闭上,眼神有些幽怨地瞥了眼上首的裴玄。
“何卿擅长夜观星象,占卜吉凶,不知可曾算到自家今日有此一灾?”
裴玄嘴角浮笑,目光透过旒珠,嘲弄地看着底下脸色铁青的何承天。
苏蕴宜昨日才入住显阳殿,当夜宫殿便走水,绝不可能是意外。本朝历来笃信星象玄学之说,几乎是陈衡才禀报完,裴玄就立即想到——一定是有人想借机栽赃苏蕴宜。
若任由他们乱泼脏水,将一顶不祥祸水的帽子扣到苏蕴宜头上,纵使她不死,也会自此声名狼藉。
可玄学本就虚无缥缈,而身为太史令、手握星象定义权的何承天又是魏氏爪牙,正面对抗根本难以化解……怎么办?
在哄了苏蕴宜入睡之后,裴玄坐在床沿,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的侧脸,无声地道:“不要怕,有我。”
就在这静坐的短短片刻时间之中,他就已经想好了主意。随后裴玄抬手召来陈忠,对他说:“既然他们要放火,干脆就让这把火再烧大点。”
“那些想要以阴谋诡计陷害苏贵嫔的人,一个都不要给朕放过。”
所以当何承天等人在太极殿内步步紧逼,自以为打了陛下一个措手不及时,裴玄其实是在等,等到纵火烧宅成功的消息传来——就是现在。
“显阳殿走水,你们非要将罪过扣到苏贵嫔头上,说她不祥。可如今太史令、御史大夫及诸多爱卿家宅俱都起火,难道是各位爱卿不祥吗?”
旒珠下闪烁点点寒光,刺得何承天等人面露窘色,太极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而裴玄缓缓往后一靠,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微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漫不经心,仿佛是谁斜靠在软榻上吊儿郎当地翘着脚说:“其实起火或洪水,都是寻常之事,历朝历代、年年岁岁都有发生,不是仅有昨夜那一遭。依诸位之言,难道每年都有好几个妲己褒姒现世吗?嘿嘿,若真如此,莫说陛下,我都想收几个入府了。”
此话一出,当即引来众人侧目,何承天等人更是恼怒鄙夷地看向他,而那人竟丝毫不在意一般,甚至厚着脸皮向裴玄嘻嘻一笑。
出声之人是尚书令徐绩,而他也是方才殿中为数不多没有风随魏氏鹰犬的十几人之一。
此刻他与裴玄两人目光甫一相接,徐绩微微一点头,收起嬉笑,继续道:“想来无论是显阳殿,还是太史令府邸起火,多半是因为最近天气炎热干燥,家中下人又看顾不严的缘故,应与苏贵嫔无关。”
这话本是在给众臣递台阶,可何承天听说自家宅子被烧,正是焦心愤懑之时,见徐绩三言两语就要将事情拂去,脱口便道:“苏氏尚未册封,哪里来的什么苏贵嫔?!”
“既未册封,朕今日下旨便是。”
裴玄微一抬手,陈忠当即取出昨日拟好的旨意大声宣读:“吴郡苏五氏女,秀毓华门,礼娴内则。柔慎秉于粹性,温恭著乎令仪,册命苏氏为贵嫔,摄六宫事……”
何承天压着性子再三忍耐,当听到“摄六宫事”一句终于按捺不住,“陛下,中宫尚有皇后在,岂有让妃妾摄六宫事之礼?”
“皇后身体虚弱,膝下多年无有所出,此前宫中并无高位妃嫔,朕不得已才令皇后强撑病体主持中馈,如今既有苏贵嫔,贵嫔年少体健,自当为皇后分忧。”
裴玄大言不惭地说着皇后“身体虚弱”时,眼皮子也不跳一下,见何承天还欲辩驳,他眯了眯眼睛,意有所指道:“况且,这是朕的家事,何卿自家焚毁的宅院还未修缮完毕,还是多顾着自家罢。”
威胁!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何承天一时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衣袖却被暗中拽了一下,御史大夫的声音在身侧低低响起,“罢了,左右不过是册封个女人而已,暂且由着陛下,等太傅回来,自有说法。”
待退朝后众臣散去,裴玄想起方才何承天等人生硬难看的表情,忍不住一笑。陈忠见了,道:“陛下长久受这帮老贼压制,今日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朕不是因为这个高兴……”
陈忠静静等待着后半句,然而裴玄的话头却戛然而止,陈忠悄然去看,却见陛下向来淡漠从容的脸上,露出一种柔和而静谧的神情,像是在惦念着什么。
只是想到,从此以后,世间万事皆有人可以倾诉,心里就觉得轻快。
裴玄忽然昂首道:“摆架回式乾殿,这样的好事,得让苏贵嫔第一个知道。”
苏贵嫔知道后,果然十分高兴,“我就知道这样的小事儿必然难不倒你!”
“你是没看到,当时何承天那几个魏氏走狗的脸色有多难看。”裴玄笑道:“就像死了三天一样。”
苏蕴宜笑出了声,而裴玄则挺了挺胸,一副等待表扬的模样。若他有条狐狸尾巴,此刻定然已在身后甩出残影了。
陛下如此为自己卖力,苏贵嫔又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也不顾及式乾殿内如木偶般立着的众多宫人,双手勾上他的脖颈,垫起脚亲了亲裴玄的脸颊,“那……臣妾多谢陛下啦。”
“就只亲一下?”裴玄尤嫌不足,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朕为了此事可是费尽心思……”
绯色浮上面庞,苏蕴宜正要啐他得寸进尺,陈忠忽然入内禀报:“陛下,贵嫔,皇后娘娘派人前来。”
霎时间,手掌下原本还放松的身躯骤然紧绷,苏蕴宜清晰地捕捉到裴玄眼中的笑意转为阴冷,“她来作什么?”
“皇后娘娘请贵嫔前往徽音殿一叙。”
裴玄想也不想就低头道:“我陪你一起去。”
苏蕴宜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宜儿!”裴玄眉头蹙起,双手紧握住苏蕴宜的肩膀两侧,“你莫要把后宫争斗当做你家姊妹间的寻常龃龉,魏氏那女子阴狠歹毒,你杀了她的女官,今日纵火栽赃又不成,她定会伺机再度报复,我不放心你自己去。”
“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苏蕴宜冲他眨眨眼睛,话锋却是一转,“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京口,你第一次陪我去医庐那次?”
京口,流民棚屋地,潦草破败的医庐上,却洒着世间最明媚的月光。当夜他牵着苏蕴宜的手行走在山峦下,走了多久,也就看了多久。
目光渐为软化,裴玄沉声道:“我记得,我们才到医庐门口,那些病患直勾勾地盯着你,你吓坏了。”
“是你牵着我的手陪我一起走过去的。”五指像灵蛇一样钻入裴玄的掌心,苏蕴宜与他十指相扣,晃了晃胳膊,“可是后来就都是我自己走了。”
“我知道你永远都在,但我也想成为能与你并肩的乔木,而非依附你的丝萝。”
“……好吧。”裴玄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你得答应我,若遇上了什么事,不要硬碰硬,记得来找我。”
苏蕴宜举手发誓,“我一定跑着来找你!”
苏蕴宜走后很久,裴玄的目光还沉沉地追着她离去的方向。
陈忠忍不住劝道:“陛下大可不必担忧,如今册封贵嫔的明旨已下,皇
后召见也是理所当然,贵嫔聪慧,未必便会吃亏,况且今日昭华长公主也在徽音殿中……”
他说了一大堆,裴玄都只是默然听着,只在听到“昭华”二字时动了动眉头,“昭华?她去徽音殿作什么?”
“昭华长公主出降魏太傅,与皇后娘娘互为姑嫂,许是有话要说吧。”陈忠干笑了笑,“有长公主在,应当会护着贵嫔才是。”
“她才不会呢。”裴玄轻鄙地扯了下嘴角,冷冷道:“她早忘了自己姓裴,一心只有她那好夫婿魏桓了。”
……
正如此前听闻的那般,徽音殿离式乾殿极远,几乎隔了一整座建康宫。而引路的宫婢行走如飞,一路上都没有丝毫停顿等待。本以为如苏贵嫔这般江南来的娇弱女子定然吃受不住,可谁知回头一看,苏贵嫔神情自若,脚下步履生风,甚至还能平静地开口道:“徽音殿果真气派,我是现在就进去参见皇后么?”
那宫婢一惊,又迅速地板起脸,倨傲道:“此刻皇后娘娘许是在午睡,贵嫔且在外头候着,容奴婢前去禀报。”
待她裙摆一转,扭头离去,苏蕴宜就对身侧的倚桐和莲华笑道:“你们信不信,皇后不睡个两三个时辰,是不会醒的?”
“皇后必是想将娘娘晾着,好搓一搓娘娘的锐气!”倚桐气愤地道。
莲华擦了下额前沁出的汗水,看着头顶酷烈的日光,“如今正是暑热最盛之时,倘若要真在大太阳底下熬上两三个时辰,人非中暑不可。”
“可不是么,但皇后只说候着,又没说只让我站候。”苏蕴宜微微一笑,“倚桐,莲华,去搬了凉椅和阳伞,再取些冰块和湃过的果子来,皇后要咱们等,咱们好好等着便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自潘氏女出嫁以来,陛下一……
“人到了?”魏皇后斜倚在美人靠上,脚下跪着两个宫婢,正在为她小心捶腿,而她凤眸微阖,淡淡道:“这远远一路走来,苏贵嫔怕是累坏了吧?且叫她在外头站着歇歇脚,正好本宫有些乏了,先小憩一会儿再召见她吧。”
“你何苦这样作弄她?”
宫婢们自然不敢有异议,说这话的人坐在另一侧,通身绫罗,满头珠翠,正百无聊赖地绕着手中的锦帕。
魏皇后抬眼回望,挑了挑眉,“怎么,昭华,你心疼你这位新嫂子?”
昭华长公主以袖掩唇,轻嗤了一声,“兄长的女人,自有兄长心疼,可轮不到外人多管闲事。”说罢,若有深意地向魏皇后的方向瞥去。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纱帷,彼此之间都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昭华自然也没瞧见,魏皇后脸上一闪而过的怨毒。她故意提高了音量,“去看看外头的苏贵嫔如何了?她那身娇体弱的,可别晒死在我徽音殿外头。”
“苏贵嫔她……她……”宫婢的声音弱弱响起,“她正在吃葡萄。”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徽音殿外却支起了一顶大伞,苏蕴宜躺在伞下,靠着凉椅,摇着扇子,两边分坐了倚桐和莲华,正给她细细剥着葡萄皮。
葡萄是用冰冻过的,冒着丝丝寒气,凉得有些冻手,莲华得拿指头尖剥,完事儿了将酸的喂给苏蕴宜,甜的留给自己。
倚桐吃着冰葡萄,称赞道:“到底是皇宫里的葡萄,比吴郡家里的就是甜。”
“……”正被酸得直咂嘴的苏蕴宜:“甜吗?”
徽音殿的殿门忽然打开,一列二十余宫婢簇拥着两位衣着华贵、看着二十上下的女子朝此而来。为首那女子长眉入鬓,轮廓俊秀英气,此时天气炎热,她一双丹凤眼却结着寒霜,正冷冷睨着自己。
另一女子眉眼间与裴玄竟有几分相似,她神情漠然,对上苏蕴宜打量的眼神,也只是淡淡移开。
目光最终定在那英气女子脸上,苏蕴宜在倚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悠然行至她们身前,向魏皇后行礼,“妾身贵嫔苏氏,参见皇后娘娘。”又向另一女子颔首笑道:“见过昭华长公主。”
昭华讶异地道:“你我素未谋面,贵嫔倒认得出我?”
“长公主国色天香,与陛下颇有相似之处。”
“贵嫔初入宫闱,与皇兄倒是恩爱。”说着,昭华的目光悄然转向魏皇后,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苏蕴宜也静静地等着,可魏皇后并无半分异常之色,“苏贵嫔,本宫叫你在外头候着,你怎的竟自个儿躺下了?”
苏蕴宜笑道:“妾身以为,这暑热难耐,皇后娘娘心慈仁善,必是会体谅妾身的……不是吗?”
魏皇后的脸上也跟着浮起莫名的笑意,“这你可就错了,苏贵嫔,满建康宫的人都知道,本宫心狠手辣,从不体谅别人。”
看着苏蕴宜骤然消失的笑脸,魏皇后缓缓后退两步,昂首道:“贵嫔苏氏以下犯上,藐视本宫,青柏,按宫规该当如何处置啊?”
她身侧那清秀宫婢张口冷冷吐出:“藐视皇后,杖责二十。”
“哎,”她似乎百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那就这么办吧。”
左右宫婢当即就要朝苏蕴宜而来,莲华忙展臂将她护在身后,“我们贵嫔受陛下庇护,你们谁敢擅动?!”
然而徽音殿的宫婢们无动于衷,魏皇后更是嘲弄笑道:“庇护?陛下尚且庇护不了自己,又如何庇护你呢?”
苏蕴宜心头微沉,她自是知道裴玄受魏桓压制,与魏桓的妹妹魏后也是相看两厌。只是她囿于此前在自家宅院中争斗的经验,总以为宫中私下斗得再厉害,当面相见总要保持基本的体面,谁曾想裴玄与魏氏早已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了。
今日若挨了这一顿板子,此前种种布置就都白费了,日后想再打压魏后只会更难。
眼见宫婢们气势汹汹,手就要落到自己身上,苏蕴宜心思电转,猛然看向昭华长公主,“长公主殿下,我初来宫中,却不知是否有条规矩,说是坐等皇后便等同于藐视的?”
所谓规矩,不过是上者拿在手中整治下位者的工具,如何算藐视皇后,自然由皇后说了算。昭华心知这苏贵嫔不过是想将自己拖下水,正想含糊而过,可扭头瞥见魏后那张与夫君相似的脸,不知怎的竟莫名一阵不适,脱口便道:“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倒不曾听闻有这么一条宫规。”
对上魏后微微愠怒的目光,昭华怔了怔,干脆笑道:“你也莫要太严苛,苏贵嫔娇弱,哪里撑得住暴晒在烈日之下?且饶她这一回罢。”
魏皇后的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道:“既然长公主为你求情,此番便算了,苏贵嫔。”她的目光像刀刃般扎来,“下不为例。”
一颗心落回实处,苏蕴宜颔首,“是。”
三人这才步入徽音殿中,苏蕴宜悄悄向昭华长公主投去感谢示好的眼神,昭华却也只是轻轻略过,并不回应。
此前裴玄曾私下同自己说过自己这唯一的同母妹妹,自她出降魏桓,一颗心便都系在了太傅府,只是不知为何,她与魏后似乎彼此隐有龃龉,并不真心要好。
苏蕴宜方才也是想到了他说过的这一点,这才冒险拉昭华当帮手,可谁知她帮倒是帮了,对自己却也并不十分友善。
目光正悄然游离在魏后与昭华之间,苏蕴宜忽然听见有人提到了自己。
“自潘氏女出嫁以来,陛下一直郁郁寡欢,如今有幸得了苏贵嫔,这才一展欢颜,只是终究……”
“终究”后头是什么,魏皇后没有说,苏蕴宜只觉仿佛有一道隐含讽刺的眼神从自己身上一掠而过,魏皇后又向昭华长公主道:“潘氏女的夫君,中书通侍舍人陈平去年病逝,于她虽是不幸,于陛下却是大幸,若能将潘氏女迎入宫中,想来陛下也会龙颜大悦。”
她口中这个“潘氏女”,听起来似乎与裴玄极为亲密的样子,可苏蕴宜从未听他提起过,疑云霎时笼罩心头。
而昭华却眉开眼笑,“当真?你愿意容她?”
“陛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魏皇后似是轻轻叹了声,“可是总得有人绵延皇嗣才行,我魏氏选入宫中的那些女子他都不喜欢,潘氏女总归是他心头之好。若来日潘氏诞下皇子,记于我名下,对你
我两家都好。”
“你说是不是呀,苏贵嫔?”
骤然被点到,苏蕴宜倒也不怵,“回禀皇后,臣妾不知您口中这位潘氏女是……”
“哦?陛下竟不曾同你提起过么?”魏皇后恶意地眨了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蕴宜,“这位潘氏女名叫潘灵儿,是陛下与昭华母族中的族女,深得已故太后的喜爱,彼时太后尚是淑妃时,曾将她接来宫中抚养,与陛下乃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只是后来被赐婚给了中书通侍舍人陈平,这才不得不与陛下分离。”
“说起来,潘灵儿的模样与苏贵嫔你,还颇有几分相似呢。”
苏蕴宜不动声色,只是极轻微地拧了下眉头。
直到走出徽音殿许久,她还陷在沉思之中。
“蕴宜,陛下对你的情意,我们都看在眼里,那个什么潘灵儿,定是魏后夸大其词,拿来离间你们的,你可千万不能中计呀。”犹豫再三,莲华到底忍不住直接说了。
“什么潘灵儿……”苏蕴宜却是一怔,“哦,我并没有在想这个,我只是觉得,皇后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奇怪?”
奇怪?
倚桐跟着点了点头,“确实有些不睦之感,但又强撑着装作要好的样子……不过她们嫁给了彼此的兄长,妯娌之间有所嫌隙,应当也正常吧?”
摇了摇头,苏蕴宜蹙眉道:“我总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或许……”
或许扳倒魏后的关键,就藏在其中。
……
昭华长公主出宫后,并未直接回太傅府,而是命车夫赶车去了一座僻静的别院。她才一入内,便有人飞扑上来,将她紧紧拥住,“昭华!你可算来看我了!”
那抱着昭华的女子流着眼泪,如带雨梨花,“自陈平死后,陈氏族人再容不下我,也只有你这里能得几分安稳,只是我孤身在此,实在寂寞……”
“我这不是来了看你了么?好了好了,别哭了。”昭华忙安慰了一阵,见潘灵儿还是止不住地流泪,忽而想起方才魏皇后所言,笑道:“我此来,可是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的。”
潘灵儿拭了拭眼泪,怯怯地看她,“什么好消息?”
“我那皇后姑子,总算松口了。”昭华笑道:“她已亲口同我说了,愿意接你进宫,侍奉我皇兄。”
“当真?”潘灵儿猛然站起,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擦,又是惊又是喜,只觉掌心下心脏砰砰乱跳——陛下后宫的情形她是知道的,除了一个魏后,其余的都不过是些小喽啰,她若进宫,凭着与陛下和昭华儿时相处的情分,至少也是个婕妤,若能再讨得陛下欢心,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嫔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想着,潘灵儿的目光愈发盈盈似水,她正想同说些什么,却听昭华又道:“不过,皇兄这些天才接了个苏贵嫔入宫,这贵嫔之位怕是不成了,我再帮你斡旋一番,若能做个夫人也很不错。”
她全然没察觉潘灵儿的脸色骤然僵硬,笑盈盈地打量着她,“皇后说你与苏贵嫔生得相似,我倒不觉得——还是她更好看些。”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当夜两人同榻而眠,裴玄使……
潘灵儿颇有美貌,一向自负,可这样说的人是昭华,她也只能故作忸怩,“还说是我好友呢,竟也不向着我!”
“她虽貌美,但论及和皇兄相处的时日,却是远远不及你的。”昭华拿扇柄轻敲了敲潘灵儿的肩膀,“无需惊慌。再者,有她在前头顶着,你又有我帮衬,也不至于受太多皇后的磋磨。”
虽仍觉不适,但此刻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潘灵儿压下心头忐忑,小声问:“昭华,皇后可曾说起何时接我入宫?”
“倒是不曾。”昭华摇了摇头,“而且你晓得皇兄对我夫君总是心存忌惮,那些出自魏氏的女子他是一个都不碰的,你若经了皇后的手入宫,难免要被他疑心,倒不如我抽空进宫面圣一趟,好替你探一探皇兄的口风。”
潘灵儿得了昭华的承诺,自是大喜过望,当即又是撒娇又是奉承,将昭华哄得团团转,这又是另话。
苏蕴宜却不知她们私底下的这一番计较,她仍在反复回想着魏皇后与昭华长公主之间种种微妙的细节,直到裴玄忍不住说:“再不动筷,菜都凉了。”
大锦流行分席,可他俩私下相处,却是同吃同睡。挥退陈忠等人,裴玄亲手为苏蕴宜仔细剥了虾壳,将虾仁放进她的碗中,“今天去徽音殿,魏氏可同你说了什么?你若有疑问,尽管开口问。”
他又着重道:“我没什么不能同你说的。”
“还真有!”苏蕴宜一拍脑袋,颇有些懊悔地道:“亏我还想了半天,其实直接问你不就行了?”
然后对上裴玄鼓励的眼神,她小声问:“那个……你知道皇后和昭华之间,发生过什么矛盾么?”
眉心悄然跳了跳,裴玄有些古怪地看着她,“你神游半天,难道是在想这个?”
“可不是。”
苏蕴宜把今天在徽音殿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道:“我总觉得,皇后和昭华之间怪怪的,像是……像是……”
“她们分明彼此厌恶,却又像是藏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样。”
裴玄剥完了虾,正拿湿帕子仔细擦着自己的手,听了苏蕴宜这个重大发现,也并不见有丝毫惊讶,淡淡道:“昭华未出降时,和魏氏处得不错,许是此后长年在宫外,彼此生分了的缘故吧。”
……只是因为这样吗?
苏蕴宜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犹自出神,一旁的裴玄看着她,忍不住又问:“你就没有别的事想问了吗?”
“别的事?”苏蕴宜一怔,摇摇头,“这才初次同皇后交手,哪儿有那么多事能发现的?”
裴玄抿了抿嘴,却不说话了。
当夜两人同榻而眠,裴玄使了特别大的力气,仿佛是在同什么人较劲儿一样。苏蕴宜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快要被他撞散架了,撒娇讨饶一概不管用,最后她也是气性上头,攀着裴玄的后背狠狠咬了他脖子一口,裴玄疼得“嘶”了一声,这才放缓了动作,啃着她的耳朵嘟嘟囔囔地说她是个无情的坏女人……
翌日是不必上朝的,裴玄本打算拥着温香软玉多睡一会儿,谁知醒来一摸枕畔却摸了个空,陈忠禀报说贵嫔一早便出了门,说要趁胜追击,清查那女官行刺以及显阳殿走水一事。
“她倒比我这个皇帝更勤勉。”计划落空,裴玄不免悻悻,待听见昭华长公主觐见之后,面色就更阴郁了。
因昭华出降魏桓,兄妹二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但终究是同母血亲,听说昭华一早就火急火燎地进宫求见,裴玄到底软了心,点头允她入内。
“昭华拜见皇兄……许久不见,皇兄瘦了。”昭华眼中似有泪光点点,孺慕而关切地看着裴玄,“可是此前在外头,苏贵嫔没有侍奉好的缘故?”
“与她没有干系,”裴玄温声道:“既在外奔走,风餐露宿都是难免的——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昭华侧过身拭了拭眼泪,“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与皇兄长久未见,昭华心中惦念。”
裴玄点了点头,“难得来一趟,晌午你便留下陪朕一道用午膳吧,正好也叫你见见苏贵嫔。”提到苏蕴宜时,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意。
昭华没有看漏这一点,心弦顿时紧了紧,她讪笑一声,“昨日在徽音殿陪皇后说话时,已见过苏贵嫔了,贵嫔国色天香、聪慧机敏,与皇兄很是般配。”
裴玄脸上的笑意加深,“朕听贵嫔说了你出言相助她一事,很不错,你当先是我大锦的长公主,其次才是魏桓之妻。”
“是,昭华谨遵皇兄之命。”因记着要举荐潘灵儿一事,昭华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为了魏桓和裴玄硬顶,好声好气地应了,又故意提了不少和裴玄儿时相处的回忆,眼见皇兄神色愈发柔和,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说起旧事,不知皇兄还记不记得,曾有个潘姊姊,和我们十分要好的。”
说话间,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玄,可他脸上丁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淡淡道:
“哦,好似是有那么个人吧。”
“皇兄真是贵人事多,竟忘了潘姊姊。”昭华干笑了笑,“当年她被先皇后赐婚,不得已要出宫嫁人时,你还哭着不让她走呢。”
式乾殿内寂静一片,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裴玄不过轻轻丢出一句“是么”便再没了动静。
昭华也只好自顾自继续说:“她嫁的中书通侍舍人陈平,于去年病逝了,陈氏族人见她寡居,便刻意磋磨她……小妹怜她年少守寡,便将她接到我名下别院中,前几日提起少时,她说,她说……”
觑着裴玄漠然冷淡的神情,昭华双手紧攥成拳,尖尖的长指甲刺入掌心,她硬着头皮一口气道:“她说她十分思念陛下,想求个恩典,入宫觐见陛下。”
龙涎香从博山炉顶袅袅升起,裴玄的声音也如紫烟般飘渺,“朕记得,陈平仿佛是去年年前没的?”
“这……皇兄博闻强记。”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裴玄道:“如今八月未至,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的功夫,潘氏就守不住了?”
“非是如此!是陈氏族人苛待,她才不得已离了夫家。又惦念着对皇兄的一往深情,这才……才……”随着裴玄的目光逐渐锐利,昭华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一往深情?”裴玄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昭华,潘氏出嫁时,你应当还在宫中,是不是?”
昭华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嘴唇嗫嚅着道:“……是。”
“那你可还记得,潘氏出嫁前,发生了什么事?”
昭华一头雾水,只是迷茫地看着裴玄。他嘴角的弧度骤然抹平,阴云密布于眉眼间,冷冷道:“那时朕旧病复发,缠绵于病榻数月,多少御医来看过,都说朕活不过当年。父皇有意为我定婚冲喜,原本定下的人选,昭华,你猜猜是谁?”
像是想到了什么,昭华的眼瞳一时震颤。
裴玄笑道:“正是你那位好姊姊,潘灵儿啊。”
右手抬起,在桌案上轻敲了敲,裴玄半垂眼帘,淡声道:“朕当时是个将死之人,她不愿嫁,理所应当,为了避祸转而去求了先皇后出宫嫁人,也无可厚非。只是时隔多年,还来提什么往日情分,未免过于可笑!”
昭华被刺得满面通红,却还倔强地小声说:“当年的事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陈平早逝,潘姊姊也是吃过苦头了,她心里存着愧疚,重回皇兄身边也不过是想赎罪罢了,皇兄纵使不愿,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朕咄咄逼人?”裴玄冷嗤,“倘若魏桓有这么个青梅竹马想回他身边‘赎罪’,你可会欣然接受?”
“他敢!”昭华下意识地尖叫,待对上裴玄嘲讽的眼神,怔了一怔,又不免恼怒地说:“此事与魏桓又有何干?他一向忠君爱国,皇兄实在大可不必将他视为眼中钉一般!”
“魏桓忠君爱国?”
这简直是裴玄此生听过最大的笑话,他死死盯着昭华委屈的表情,竟愕然察觉她是真心这么以为的。当下胸口剧烈起伏,咬着牙道:“你叫他将兵权交出,自请辞官返乡,朕便信他是真的忠君爱国。”
“皇兄!今日我来是说潘灵儿的,你为何老是要提魏桓?”
“裴道黎!”
自得了封号之后,极少有人再唤昭华的闺名,眼见皇兄勃然大怒,竟直呼自己的名姓,方才还理直气壮的昭华也不由一时怔忪。
裴玄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你姓裴,不姓魏。倘若没了大锦,没了朕,你在魏桓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滚回你的公主府去,叫你的那潘姊姊死了那条心,弃朕而去者,朕绝不顾惜。”
昭华张了张嘴,还欲说些什么,但见裴玄漠然坐下,显然是不愿再谈了,她也只好行礼告辞。可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目光却骤然一定——落在裴玄的颈侧。
那里缀着一枚小小的、殷红的牙印。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裴七他是不是在勾引我?……
“皇兄不肯松口,便是我也没有办法。”
昭华叹息着说完,无奈摇了摇头。
潘灵儿脸上原本漾着的笑容僵住,眼中的光点霎时黯淡。对上昭华略带愧疚的眼神,她暗中一拧自己的小臂,杏眼中氤氲起水雾,哽咽道:“陛下必是嫌弃我这副残花败柳之身……也对,我这样一个失了丈夫的寡妇,又怎配入宫呢……”
昭华忙温声安慰:“你莫要妄自菲薄,皇兄并非是介意这个。”
“那陛下为何不肯要我?”潘灵儿忙问。
“这……这……”回想起裴玄训斥自己那一顿夹枪带棒的话,昭华不免暗暗愠怒,偏这些不好对潘灵儿直说,又记着裴玄颈侧那枚牙印,昭华阴阳怪气地说:“他同那位新入宫的苏贵嫔甚是恩爱,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自然容不下你。”
“所以,是那位苏贵嫔出手阻挠?”潘灵儿盯着昭华,试探着问,见她默不吭声,便以为是默认的意思,顿时间,心中嫉恨如藤蔓抽穗。
“进宫这条路既然不通,便罢了。”手搭上潘灵儿的手,昭华道:“建康城里好男儿多的是,待过些时日,我再为你张罗张罗。”
苦笑了笑,潘灵儿低下头道:“陈氏族人跋扈,非要将陈平之死怪罪到我的头上,硬逼着我为他守节,我家中又早已败落,天下好男儿纵然再多,又有谁肯冒着得罪陈氏一族的风险替我出头呢?”
昭华哑然间,两滴泪水砸在手背上,潘灵儿抬起头,面上泪痕蜿蜒,竟是无声无息地哭了,“昭华,我已叨扰你许久,既然陛下不肯,我也无颜继续住在你这儿,待过两日,我便回陈家去吧……”
“这怎么行?!”昭华顿时挺直了脊背,“你不是说,那些陈氏女眷将你视作奴婢一般,每日只给些清粥小菜,又要你在陈平牌位前日日跪诵经文——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你一旦回去,怕不是会被她们活活磋磨死!”
潘灵儿抬手轻轻抹了下脸上不住滚落的泪滴,嘴角勉强扬起一点苦涩的弧度,“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不行!你不能回陈家!”昭华霍然起身,一把按住潘灵儿,“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回火坑里!”
“可是我不回陈家,又能去哪里……”
“一定会有法子的!”昭华抬起下巴,飘向远处的眼神骤然一定,“你放心,我来替你安排便是。”
潘灵儿抽泣了两下,扑入昭华怀中,“昭华,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头顶传来昭华的一声叹息,感受着她的手温柔抚摸着自己的发髻,潘灵儿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待昭华走后,潘灵儿立即写了一张纸条,卷起塞入信鸽脚上的信筒中,再轻轻一抛,信鸽扑棱着雪白的翅膀翱翔而起,展翅飞入建康皇宫,落在徽音殿前,发出“咕咕”的声音来回踱步。
“皇后娘娘,那潘氏女来信了。”
那张纸条被呈送到魏皇后面前,上头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她一眼扫过,随后抬了抬手,青柏当即拿起纸条,放在烛火旁。
纸条旋即化为灰烬。
“听闻苏氏今日在宫中折腾一天了,她都闹了些什么动静?”
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魏皇后打了个哈欠,缓缓依靠在美人榻上,听青柏垂首立于跟前禀报,“苏贵嫔借了魏茵行刺和显阳殿走水的由头,正在宫里大肆追查。”
“呵,”魏皇后冷笑了一声,“追究行刺和走水是假,借此机会扶植人手、铲除异己才是真。裴玄在朝堂上玩的那一套,她倒都学会了。”
“娘娘,咱们可否要戳穿她?毕竟魏茵不是刺客,若咱们查明真相,还了她清白,苏贵嫔自然也没了借口。”
“没了这个借口她还会有下一个,魏茵究竟是不是刺客一点都不要紧,若一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会被苏蕴宜牵着鼻子走 。“魏皇后骤然睁眼,眼底精光闪烁,“要借力打力,让她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
……
早早地出了式乾殿,直到戌时的滴漏声响起,苏蕴宜的腹中响起饥鸣,她才惊觉竟然已过了一天。
“给贵嫔做一碗鸡汤面来。”倚桐立即吩咐。
此时她们正身在尚食监中,传膳倒是极为方便。苏蕴宜才在尚食监大显神威,揪出了几条滚圆的大蛀虫当场发落,申斥的申斥,打板子的打板子,原本最受皇后信重的魏嬷嬷被查出每年贪腐高达数百金,平日里吃拿倒卖收受贿赂的则更是难以计数。
面对如山铁证,魏嬷嬷支支吾吾不能辨驳,苏蕴宜当即拍板,命人将她拖出去杖责五十,再驱逐出宫去。
五十大板,便是寻常壮汉子也难以承受,更不要说如魏嬷嬷这等老妪了。她霎时惨白了一张白胖的脸,仗着有皇后撑腰,竟从地上跳起来指着苏蕴宜的鼻子叫嚣,“我曾侍奉过皇后娘娘,你不过是个贵嫔,竟也敢动我?我劝你速速将我松绑,要不然娘娘定要你好看!”
苏蕴宜面不改色,只略一抬手,“拖出去,当众行刑。”
那老妪登时如杀猪般嘶叫起来,眼看那板子就要落到自己屁股上,尚食监里头却忽然响起一个略微尖细的声音,“贵嫔娘娘且慢。”
魏嬷嬷大松了一口气,忙挣扎着喊:“陈门丞,救我啊陈门丞!”
苏蕴宜眉间微蹙,转头看去,“陈衡,你想替她求情?”
“娘娘误会了。”陈衡笑眯眯地说:“奴不过是想起了宫中一件旧事,想说与娘娘听。”
“什么旧事?”
“先皇后在时,有宠妃豢养的奴婢以下犯上,惹怒了先皇后,先皇后赐下红绣鞋,自那之后,宫中再无人胆敢兴风作浪。”
苏蕴宜尚在迷惑,那魏嬷嬷听了,却已抖如筛糠、目眦欲裂,扯着嗓子大骂陈衡是条阉狗不得好死。待堵上她的嘴,归于清静后,苏蕴宜才问:“何为‘红绣鞋’?竟将这老妪吓成这样?”
“将铁靴烧红后穿上,便是红绣鞋。”陈衡微微而笑。
他的姿态仍旧态谦卑顺从,语气中透露的森森寒意却叫苏蕴宜也毛骨悚然,“这刑罚未免太过酷烈……”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娘娘想一举镇住宫中这股不正之风,如今正好拿这老妪杀鸡儆猴。”
苏蕴宜一时默然不言。
而在她陷入沉默的期间,倚桐莲华等人神情复杂,尚食监众人跪在一侧瑟瑟发抖,陈衡微笑依旧,而被绑在条凳上的魏嬷嬷则吓得两眼翻白,腥臭的尿液洇出,顺着条凳点点滴落。
片刻之后,“不行”两个字伴随着一声叹息响起,苏蕴宜道:“宫中施以酷刑之风一旦兴起,必然会导致冤狱丛生。宫人为了免去刑罚,定会互相攀咬,届时我或许能收拢部分权柄,但宫中也会人人自危,无人再会专心办事,全都想着如何陷害旁人,或防止被旁人陷害,这并非是我想看见的结果。”
她站起身,缓缓巡视众人,目光掠过神情微愕的陈衡,也掠过欣慰而笑的倚桐莲华,掠过面色茫然中带着敬畏的尚食监众人,最后定在涕泪横流的魏嬷嬷脸上。
“我今日罚你,不是因为你是皇后手下,而是因为你贪墨太过,证据确凿,宫中有律例如此,这五十杖是你罪有应得。倘若行刑完毕,你还活着,我自会命人替你医治,你若死了,我也会允你尸骨还乡。”
说罢,苏蕴宜一挥手,“行刑。”
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伴随着魏嬷嬷的哀哀悲鸣在尚食监回荡,待行刑完毕,行刑的宦官上前一探,禀报说魏嬷嬷还有气儿,苏蕴宜也信守承诺,当众命人找郎中给她医治,待稳住了性命再逐出宫去。
话音刚落,滴漏发出“咄”的一声,莲华道:“贵嫔,戌时了。”
尚食监其余人等虽说心有余悸,但见苏贵嫔确非滥杀无辜之人,原本忐忑不安的心脏也各自定回原处。听了贵嫔要吃鸡汤面的吩咐,更是争前恐后地想要在贵嫔面前露上一手。
一碗热腾腾、黄灿灿的鸡汤面很快被端到苏蕴宜面前,她慢慢吃完,辘辘饥肠得了满足,面色也跟着和缓不少。她看向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尚食监众人,剩下的这些都是没查出犯了差错的,她温声道:“你们不必惊慌,本宫查案,素来只看实证,你们没有过错,自然无需担心受罚,只是……”
她稍一面露迟疑,立即便有那机敏的抢先开口:“贵嫔娘娘有何吩咐?”
“只是魏嬷嬷走了,尚食监没个主事人,到底不行。”瞥见底下众人骤然亮起的眼睛,苏蕴宜微微一笑,“待过些时日,本宫打算再从你们中间选一个主事的出来,且好好准备着吧。”
选?怎么选?
定然是要选忠心耿耿为贵嫔效命之人啊!
苏贵嫔虽走,留下的这一句话却像颗火星子一般点燃了尚食监众人心里的希望。此前有魏嬷嬷在,她是皇后的亲信,其他人做得再好也越不过她去——可如今苏贵嫔来了!她是得了陛下册封,金口玉言说明了有摄六宫事仪之权,眼瞧着是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
如能趁早投入贵嫔门下,来日贵嫔若更进一步,自己岂非前途无量?
同样的事情不止发生在尚食监,建康宫各处,被魏氏手下压制多年的宫人眼中涌动起勃勃野心,他们同时抬头,一齐望向东南,那是式乾殿所在的方向。
而式乾殿内,却寂静无声。
苏蕴宜步入寝殿,四处不见裴玄的人影,正疑惑间,眼睛忽然被人从后蒙住,一个隐含幽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还知道回来?”
“我这不是忙着办正事么?”讪笑一声,苏蕴宜扒开他的手转过身,整个人骤然一震,“你……你这是……”
入目是大片雪白饱满的胸脯,与披落肩头的乌黑发丝,甚至发梢还湿润着,氤氲着淡淡水汽。裴玄身着寝衣,衣襟大敞,两点在襟口若隐若现,腰间系带松松垮垮,只要轻轻一拽,衣衫必然滑落,届时就能看见……
苏蕴宜眼睛看得发直,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确定地想:裴七他是不是在勾引我?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苏蕴宜确定裴玄就是在勾引……
思考了一瞬之后,苏蕴宜决定上钩。
她的手有些不由自主地向着裴玄伸过去,“你看你,纵然天热,也不能穿这么少呀。快过来让我摸……让我帮你把衣服穿上。”
然而不待苏蕴宜碰到他,裴玄就身子一转,径直往帷幔里去了。
重重轻纱在青铜宫灯的照映下泛着赤金色的暖光,裴玄的身影在帷幔内影影绰绰,苏蕴宜目光随他转移,看着那隐约的人影抬起手臂,轻轻一拨衣襟,衣衫便从双肩滑落,堆叠在脚边。
“……”
苏蕴宜确定裴玄就是在勾引自己。
她想起往日在闺中时看过的话本,宠妃是总喜爱躲在帷幔后头同帝王玩捉迷藏的,一边躲一边还要冲帝王勾手,说“陛下来抓我呀”,眼下换成她和裴玄……嗯,怎么不算话本剧情再现呢?
身随心动,脑子里尚是混混沌沌的浆糊一团,苏蕴宜的身体已经十分诚实地飘进了帷幔中。裴玄倒是没跟她玩什么“贵嫔来抓朕呀”之类的把戏,老老实实地让她抱住了,可就在苏蕴宜勾下他的脖子要亲时,一根手指抵在了两人嘴唇之间。
裴玄一双近在方寸的、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她,“日后巳时之前必须回来。”
言下之意,苏蕴宜若是不答应,今夜他是
不肯让她继续了。
欲念熏心之际,此刻便是让苏蕴宜叫他一声母亲她都干,她忙不迭连声道:“好好好,我都答应!不就是巳时之前回来么,巳时就巳时!”
裴玄这才满意,移开了手指,任由苏蕴宜有些急切地啃上自己。
两人之间多由裴玄主导,今夜他却一改往日的主动,等着苏蕴宜动作。他感受到了她的犹豫,苏蕴宜软滑的舌慢吞吞地探入他的牙关,试探地勾动他的舌尖,吻得拘谨而小心。
动作温吞,体温却上升得迅速。苏蕴宜只觉仿佛有一团火藏在胸膛里似的,随着心脏越跳越快,火势也迅速扩大,向四肢百骸蔓延,烧得她意乱神迷,抛却理智和局促,用力按下裴玄的后脑,攻势转为凶猛,意图掠夺他所有的呼吸。
而裴玄也如她设想的那般急促喘息起来。这个似乎每时每刻都游刃有余的人,终于也被她剥下冷静的面具,露出底下那双为情欲所染得艳红的眼眸来。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就该抱着人去床榻上了。苏蕴宜想着,抱着裴玄劲瘦的腰肢一用力……
没抱动。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裴玄的胸膛微微振动着,他低声道:“还是我来吧。”
说罢,苏蕴宜身子一轻,转眼就已躺在了式乾殿宽大的软榻上。
灯火渐暗,汗湿吴绫。属于天子的龙榻,再如何摇晃也是不会发出声响的,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苏蕴宜睁开蒙昧的双眼,迷茫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声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细长娇媚的吟哦在宽敞空阔的式乾殿内回荡了半夜,这一回,裴玄如愿搂着苏蕴宜睡到了日上三竿。
左右上午无事,身子又酸软得厉害,苏蕴宜躺在裴玄怀里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起了昨晚的事,“……被抓出来的那些个宫人,都被我拿住了实打实的罪证,有宫规律例在,皇后也说不了什么。这次空出了一大批位置,我再尽快选拔些人手填上,日后这建康宫,就不再是她魏氏一人说了算了。”
“嗯,但你也要提防着徽音殿那边从中动手脚。”裴玄侧头用嘴唇碰了碰苏蕴宜微微汗湿的云鬓,“她不是那等坐以待毙的人。”
说来也奇怪,一向不怎么见苏蕴宜熏香,可裴玄总觉得她身上透着股甜味,是近似于桃子的味道。相识不久时,闻着是青桃,气息青涩,若有若无。时至今日,香气日渐馥郁,萦绕鼻尖,时常勾动他的心魂。
譬如此刻,分明昨夜才酣畅淋漓地尽兴过,眼下不过浅浅亲吻苏蕴宜的颊侧,那股甜蜜的桃香却仍旧轻而易举地摄住了他。
裴玄眼神暗了暗,一个翻身压回苏蕴宜身上,堵住她哼哼唧唧的抗议,手游入锦被,还未来得及搓揉几下,外头陈忠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昭华长公主觐见。”
身上压着的身躯怔了怔,苏蕴宜趁机将裴玄掀下去,自己忙在锦被里滚了几滚,把自己裹成了个卷子,“快!快去!别让你妹妹等急了!”
昨日才和昭华不欢而散,今日又被打断了好事,裴玄面沉如水,眼中恼怒难掩,“她又来作什么?!”
“长……长公主说,昨日是她莽撞无礼,今日特意前来请罪。若陛下不见,她就在式乾殿外长跪不起。”
裴玄轻蔑地“嗤”了一声,“她在威胁谁呢?你告诉昭华,要跪回公主府跪,别在式乾殿外头碍朕的眼。”
外头的陈忠一时没了动静,苏蕴宜连忙从卷子里探出头来,“陈忠,你让公主稍等片刻!”
对上裴玄诧异的目光,苏蕴宜急急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怀疑昭华和魏氏之间藏着什么秘密的事?你若一直这样冷着她,我如何才能探得究竟?”
“……”裴玄显然记了起来,但他心里仍觉得别扭,“她们之间能藏着什么大事儿?”
“总归只是见一见罢了,又不费什么力气。”见裴玄还是一脸的不情愿,苏蕴宜只好从卷子里爬出来,晃着两条白胳膊,搂着人又是亲又是哄的,总算换来了裴玄松口。
待两人打理好来到式乾殿正殿时,昭华已等了许久了。她欣喜的目光先是落在裴玄身上,再看见裴玄身侧牵着的苏蕴宜时,眼里的热乎气儿便稍微散去一些,“昭华拜见皇兄,见过苏贵嫔。”
“有什么事,说完了就走。”裴玄冷着脸,话音才落,手心就被苏蕴宜抠了一下。
昭华低下头,似是轻轻啜泣了两下,再抬起时,双眼眼眶已隐隐泛红,“皇兄,昨日之事都是昭华的错,我回去思前想后,觉得确然是我过于冲动鲁莽,皇兄生气也是应当的。皇兄若不解气,尽管责罚小妹便是,只盼皇兄不要将气憋在心里,以致龙体受损。”
装哭扮柔弱这样的把戏,只有苏蕴宜才能在裴玄这里百试百灵,其他女人哪怕是昭华,昨日既已用过一次,今日就绝不会再奏效了。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朕不会因为几句争执就气坏了身子,这你大可放心。还有别的事儿没有?”
昭华心知自家兄长有一副铁石心肠,见他这里走不通,便又转向苏蕴宜,“贵嫔娘娘才来建康不久,想必还未曾见识过建康风光吧?我家有一座别院,山石嶙峋、风景秀丽,很是怡人,小妹想着,请贵嫔娘娘何时赏光驾临,我好带您游玩一番呢。”
“好啊。”
苏蕴宜正愁昭华态度冷淡,如何才能与之亲近好探听消息,谁知想睡觉就来枕头,昭华主动邀请,她自然一口应下,也不顾裴玄在自己掌心猛挠,笑问:“你看哪日比较好呢?”
“三日之后就是个不错的日子。”昭华笑着看向一脸不爽的裴玄,“不若皇兄也同嫂嫂一道来吧?”
这一声“嫂嫂”正好搔在裴玄的痒处,再对上苏蕴宜似笑非笑的晶亮眼眸,不快的感觉消散几分,他故意咳了咳,“也罢,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朕与贵嫔且赏你这一回光。”他沉下脸补充道:“昭华,下不为例。”
昭华心头猛跳了跳,赶忙低下头以掩饰自己慌乱的眼神,怯怯道:“是……”
裴玄显然还看她不顺眼,摆了摆手就让她回去了。昭华默默退出式乾殿时,他和苏蕴宜的笑声正远远地从殿中传来。
想到苏贵嫔那仿佛桃花一般满含春意的脸庞,又记起潘灵儿那滴落在自己手背的冰凉的眼泪,昭华心头一阵不快,秀眉拧起。直回到别院,她才勉强缓和了脸色,笑着去见潘灵儿,“这一回我可没有辜负你。”
“昭华,你回来了!”潘灵儿如鸟雀一般扑至昭华面前,惊喜之色溢于言表,“陛下他答应过来?”
昭华笑着点了点头,又有一丝犹豫,“不过,我也是先说动了苏贵嫔,才请得皇兄与她同行的。”
“他……”潘灵儿眼神闪了闪,“陛下他竟有如此宠爱那位苏贵嫔?”
“她确实生得一副好颜色,但你也不差啊。”昭华忙抓住潘灵儿的手安慰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更何况我皇兄是天子,三宫六院本是寻常,你又不是要挤掉苏贵嫔,只是在宫中求个容身之处而已。”
“届时等他们来了,我寻个由头将苏贵嫔引走,独留你和皇兄两个。一旦成事,又有我见证,你还怕进不了宫、当不了夫人么?”
潘灵儿这才松了口气,她感激地回握住昭华的手,“昭华,幸好有你在。”
“我不过从中帮着穿针引线罢了。”昭华压低声音,“最要紧的,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你就放心罢。”
说着,潘灵儿眯起了她那双如狐狸一般妩媚而细长的眼睛。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露出的一截雪白细腰仿佛不……
东方欲晓,晨光熹微。裴玄正欲悄然起身去上朝时,睡在内侧的苏蕴宜忽然也跟着睁开了眼睛。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裴玄的动作顿了顿。
苏蕴宜摇摇头,“我本就打算
这个时辰起来的,皇后掌控后宫多年,她的人手扎根各处,不是两三下就能拔除干净的,我得勤勉一些才是。”
咽下劝她多睡一会儿的话,裴玄俯身在她额前亲了亲,“那你别忘了,咱们同昭华约好了今日去她别院游玩。”
“我都记着呢!”苏蕴宜踮脚回吻了一下,朝他摆了摆手,匆匆往外去了。
自被正式册封为贵嫔,得了摄理六宫之权后,苏蕴宜便借着彻查此前显阳殿走水一事在宫中展开清查,无数隶属于魏后的人手被揪住把柄,发落出宫。职位空出,就该有人填上,她从吴郡带来的人手寥寥,便从各宫挑选出来一些看着机灵能干的,打算插入各处。
“你们都是我看好的人,如今成了各处主事,要做到耳聪目明、行事机敏,切莫让我失望。”
苏蕴宜才说罢,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宫婢当即躬身道:“奴婢等必当以贵嫔娘娘马首是瞻。”
苏蕴宜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这宫婢圆脸杏眼,鼻尖生着的一颗小痣令她记忆深刻,“本宫记得你,你叫紫苑,是汤官的宫女?”
“正是奴婢!”似乎是没想到苏贵嫔居然会记得自己这么一个小喽啰,紫苑激动得满脸涨红,伏倒在地连连叩首,“承蒙贵嫔赏识,奴婢如今已升为女官了!”
“汤官专司宫廷酒品茶汤,皆为入口之物,其重不亚于尚食监,你身为汤官女官,当格外小心谨慎,莫要再发生如此前显阳殿走水之事。”
苏蕴宜又叮嘱勉励了几句,紫苑自然应是,直到她率人起身离去,紫苑脸上还充斥着兴奋之色。
“紫苑入了苏贵嫔的眼,日后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这等旧日姊妹呀。”
不知是谁腆着笑说了一句,紫苑眼中的火热倏地退去,她不耐瞥了那说话之人一眼,“力争上游,自然要各凭本事,提携你,也配?”
“诶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
紫苑却是不理,“哼”了一声高抬着下巴走了。
殿中其余人立即凑到一处嘀咕,“这才当上女官多久,眼瞧着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无非是仗了苏贵嫔的势,眼睛这便挪去头顶了,如此嚣张,必不能长久。”
“这可未必,如今贵嫔专宠,皇后也要避其锋芒。可她手下之人狂悖跋扈,以后这后宫若为苏贵嫔掌控,咱们可都要夹紧尾巴做人了……”
紫苑大摇大摆地回到汤官,原先与她平起平坐的宫婢和小宦官们,如今都成了她的手下,自然一个个见了她都讨好谄媚起来,一口一个“紫苑姑姑”地叫着。
但溜须拍马的人再多,也总有不肯阿谀奉承的,在此刻便显得尤为扎眼了。
紫苑看见两个抱着酒坛的宫婢从自己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细眉当即不自觉地拧在了一处,“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那两个宫婢彼此对视一眼,平静地向紫苑行礼,“紫苑阿姊有何吩咐?”
“你们两个手里拿的什么酒?要送去何处?”
“是曲阿酒,皇后娘娘点名要了两坛,令我等送去给陈美人的。”
“哦,是这样啊,你们去吧。”嘴上虽如此说着,紫苑眼中却精光一闪,从裙摆下悄悄伸长了腿。那两个宫婢不曾察觉,仍径直往前走,果然双双被她绊倒在地,惊呼之中,酒坛子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酒香顿时晕满了整座汤官。
“哎呀!”紫苑故作惊恼地叫骂:“你们这两个蹄子,怎么拿的东西?这样名贵的酒,打碎了你们赔得起吗?!”
那两个宫婢摔倒在一地的碎瓷和酒水上,手掌也扎破了、衣服头发也弄湿了,身上又是血又是酒的,看起来好不狼狈。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性,更何况她们早就看不惯紫苑这副得志猖狂的模样,当即爬起身与她对质,“分明是你故意把我们绊倒的!你还有脸恶人先告状!”
紫苑抱臂冷笑,“你说是我绊倒的你们,可有人证?”
两个宫婢环顾四周,期盼能得到帮助,可目光所及,众人皆纷纷转头不肯与之对视,“你……你们……”
其中一个咬牙跺了跺腿,“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公道天理了,我去找皇后娘娘说理去!”
不待她跑出两步,只觉发髻一紧,头皮传来剧痛。忐忑侧目,却见紫苑那张咬牙切齿的脸近在方寸,“我倒要让你看看,如今这公道天理,究竟是握在贵嫔娘娘手里,还是你的皇后手里!”
她薅着她的发髻把人狠狠往地上一掼,“给我打!今日谁若不动手,谁就是与我紫苑作对,就是与苏贵嫔作对!”
汤官众人面面相觑,脊背上冷汗直流。
大家伙儿的在宫里不过混口饭吃,都是妈生妈养的活人,谁敢说自己平日里一点过错都不会犯呢?眼见这两个宫婢只因犯了这么点事儿就被如此对待,不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犹豫着不肯动手。
“你们倒是动手哇!”紫苑见无人起头,对着众人抬脚就是踹,“这才多久,便敢如此忤逆于我?到时候我去回了苏贵嫔,让你们也如尚食监那魏嬷嬷一般,被抬着出宫,你们便老实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凛。尚食监离汤官不远,那日魏嬷嬷受刑时,那凄惨瘆人的哀嚎犹自回荡在耳边,翌日还有人去看了,尚食监外头的地上,还凝着一滩褐色的血哩!
目光虽剧烈挣扎着,但有魏嬷嬷作例,谁也不想步她后尘。终于有人瑟缩着动了动,在那宫婢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使劲儿啊!我没给你饭吃吗?!”
紫苑揪着裙摆,对准那两个人的小腿,一人给了狠狠一脚,“要像这样!知道了吗?”
那两个宫婢本就有伤在身,这一下又被踹倒在地,眼看众人渐渐围拥上来,一时间吓得浑身战栗,抱头缩成一团“别……别打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谁让你们得罪了紫苑姑姑,得罪了苏贵嫔。”
不知是谁冷不丁说了一句,压在众人心头莫名的负担忽然就消散了那么一点——对啊,又不是他们故意磋磨,谁叫她们倒霉撞了上来,自己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而已,又有什么错?
紫苑还在后头叫嚣,“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又如何,自有苏贵嫔为我等撑腰!”
拳脚捶打身体发出的沉闷声响伴随着女子一声声痛苦的悲鸣在汤官内发酵,清冽酒香中悄然混入的诡异血腥气愈渐浓郁,不知过了多久,紫苑才漫不经心地说了声“行了”。
她拨开众人走到中间,抬脚踩在其中一名宫婢的身上,“今儿这个教训,你可记住了?”
脚下那具躯体微微痉挛着,并没有半点动静。
“装死?”紫苑拧起眉头,愈加用力地踩下去,宫婢丝毫也不抵抗,身子如同面团般绵软,血液仿佛泉水,从她口鼻中汩汩涌出。再看另一人,显然也是奄奄一息,进气没有出气多了。
“她们……不会是死了吧?”
方才还喧嚣的汤官此刻死寂无声。饶是跋扈如紫苑,此刻也呆在了原地。唯有参杂了血腥的曲阿酒香,还在空气中幽幽萦绕。
“皇兄,嫂嫂,请随我来。”
昭华走在前侧方引路,苏蕴宜则与裴玄并肩而行,饶有兴致地观赏园中风光。
与吴郡略有不同,建康城中自北地南迁而来的世家更多,亭台楼阁除却精致典雅外还添有几分北境豪阔之气。昭华身为长公主,夫婿又是当今太傅魏桓,其府邸更是精巧绝伦,堪称一步一景。
幸而苏蕴宜也是世家出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惊叹失态,只是微笑赞叹道:“长公主这别院果然风光怡人。”
裴玄立即在她耳边小声道:“没什么稀奇的,你若喜欢,日后我也给你造一座便是。”
“你又在给我画饼了……”
昭华却不曾听见兄嫂之间的亲昵对话,她转身笑道:“这里还不算什么呢,我这园中还有一处水榭,可临水观荷,湖心设有平台,我已备下佳肴舞曲,只待皇兄嫂嫂享用。”
“你有心了。”
裴玄惦记着苏蕴宜这些天连轴忙碌,很是应该如
此放松片刻,对上昭华,脸色就温和不少。
昭华果然也用了心准备的,水榭中侍婢、酒水、瓜果无一不全,水榭外莲叶接天,清风拂动之下,荷香扑鼻。
裴玄牵着苏蕴宜在上首坐下,随手剥了颗龙眼塞进她嘴里,“甜吗?”
昭华在旁看着不免悻悻,正要讪笑着恭维一句兄嫂恩爱,就见苏蕴宜无比自然地将龙眼核吐到裴玄掌心,而她那素来心高气傲的皇兄丝毫不改面色地接了,在得了一句“挺甜的,你也尝尝”之后,甚至如水一般温柔地笑开来。
也喂了裴玄一颗龙眼之后,苏蕴宜回头看向呆愣的昭华,“公主方才说还有舞曲可观赏?”
“是……是。”箭已在弦上,昭华暗暗擦了擦额前冷汗,向一旁侍立的侍婢一摆手。
箜篌弦乐伴随着足踝的金铃声响起,十数名舞姬们腰肢轻摆,在荷塘中心翩跹旋转,因衣袂与荷花同色,遥观竟恍如莲花倒卷。
领舞那人身姿最为袅娜,露出的一截雪白细腰仿佛不堪一握似的,显露出一种极脆弱的美丽来。而这样一位弱质美人,却偏生有一对狐狸眼,脸上虽蒙着面纱,单看那双狐狸般的眼眸,便有勾魂摄魄之感。
而这双眼睛,此刻正穿过花叶的间隙,烟视着端坐上首的皇帝陛下。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陛下他带着潘夫人入内歇……
裴玄显然对歌舞兴致寥寥,有一颗没一颗地给苏蕴宜喂着果子。苏蕴宜倒看得起劲儿,时不时抚掌喝彩,直到一舞终了,她才转头对昭华笑道:“难得公主家的舞姬技艺如此精湛,尤其是领舞那位,简直如同荷花成精一般。”
明知是苏蕴宜只是不经意间随口一句,昭华却还是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回过神来忙以笑掩饰,“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我还特意为嫂嫂准备了建康时兴的钗环和布料,因数量繁多,搬运不便,都放在另一处,还请嫂嫂移步随我前去挑选。”
“朕陪你们一块儿去吧。”
裴玄正要起身,却被昭华挡了下,“都不过是些女儿家用的东西罢了,就不劳皇兄作陪了。”她状似无意地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们几个,都留在这儿好好伺候陛下,本宫与贵嫔去去就来。”说罢,亲昵地挽着苏蕴宜的胳膊往水榭另一边走去。
她们一走,裴玄颇感寂寞,只好独自坐着自斟自饮。昭华家的葡萄酒倒甚是甘醇,可惜一壶酒没倒几盏就见了底,他正兀自蹙眉,忽而一阵幽幽荷花香风袭来,一只如玉一般莹润的手提了壶酒出现在视线中,轻轻替他将酒盏又满上。
“请陛下享用。”
玉制的酒盏被玉一般的双手捧着送到面前,裴玄狐疑地顺着手看去,斟酒那人身着红粉舞衣,脸蒙轻纱,只露出一双水色盈盈的狐狸眼——正是方才那名舞姬。
见陛下向自己看来,潘灵儿低头作娇羞状,眼中波光流转。
她匆匆出宫嫁人时,尚是青涩的豆蔻少女,分别数年,如今风韵远胜往昔,纵然她身为陈家妇,建康城中也不乏裙下之臣。那苏贵嫔虽有倾国之貌,她也自信风情绝不逊色。
这么想着,潘灵儿一双媚眼愈发楚楚动人,抬手将酒盏更抵近些,只等着陛下一饮而尽,再将她拥揽入怀。
可裴玄始终坐着,一动也没有动。潘灵儿纵使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冷淡的、嘲弄的眼神沉沉压在自己身上。
帝王的冷待令她暗自心慌,可伸出的手又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保持眼下垂头伸手的姿势,时间一长,手臂开始酸软,连同手中捧的酒盏也开始不自主地微微晃动起来。
直当潘灵儿就快要捧不住酒盏时,耳边响起一声嗤笑,裴玄终于纡尊降贵地将酒盏从她手中轻轻抽走。
“你叫什么名字?”
暗松一口气,潘灵儿顺势抬头,眼神痴痴地看着他,“妾身贱名,不足挂齿。”
那盏酒此刻就悬在陛下唇边,只要他仰头饮下……此后的事,就全都顺理成章了。
而裴玄也当真如她所愿那般,就着酒盏,低头浅啜了一口。
……
昭华人虽在慢慢走路,心思却全都系在了皇兄和潘灵儿那头,一旁的苏蕴宜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神,“公主?公主?”
轻轻“啊”了一声,此刻对上苏蕴宜,昭华难免心虚,讪笑道:“嫂嫂不必客气,如皇兄一般唤我昭华便好。”
苏蕴宜从善如流,笑道:“昭华,方才听你说起,自出降魏太傅至今也有三年了,可有诞下孩儿?怎的今日不带他出来顽?”
昭华闻言,脸上果然显出郁郁之色。低头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昭华摇了摇头,“我同夫君成婚虽已三载,却至今未得一男半女,各类汤药不知吃了多少,建康附近的道观寺庙也已一一拜遍,却始终不见成效。”
口中发出无奈的长叹,昭华道:“或许是注定我此生没有子女缘分罢。”
“倒也不必如此心灰意冷,到底你还年轻呢,来日方长。”说到此处,苏蕴宜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起来,状似无意地紧紧盯住昭华落寞的侧脸,“你看陛下与皇后,成婚七年都未有皇嗣,他们都不着急。”
“皇后岂能同我相比?夫君待我百依百顺,待她可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
提到魏桓,昭华脸上的郁色顿时一扫而空,嘴角微微翘起,因盯得紧迫,苏蕴宜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昭华所得意的是什么呢?得意她倍受夫君宠爱,而魏后则与裴玄相互厌弃么?可若是这样,为何她方才语中之意,竟是指魏桓冷待皇后呢?
魏后是魏桓的亲妹妹,她受魏桓冷待,昭华又在高兴什么?
一时思绪繁复,苏蕴宜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就连心跳声都放大了数倍。脑海深处似乎隐隐约约有什么念头想要挣脱束缚,她凝神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
“嫂嫂,可是走累了?”
对上昭华的询问,苏蕴宜只好顺势道:“是啊,忽然觉得身子有些不适,若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她急着要回去找裴玄一同分析此事,昭华却是万万不肯让她在这个时候打断潘灵儿的好事的,忙一把抓住了苏蕴宜的手腕,“皇兄宠爱嫂嫂,必不会烦躁的。前方不远处就到地方了,嫂嫂若是不适,就随我去里头歇息片刻吧。”
她都这样说了,苏蕴宜也无法,只好跟昭华进了偏舍,里头果然是金碧辉煌,钗环珠宝、金银首饰还有绫罗绸缎,摆满了整整一屋子,而昭华阔绰地表示“随便挑”。
苏蕴宜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欣赏这些,但在昭华盛情之下,也只好随意挑了两支发钗,又被硬拉着坐下吃了盏茶。昭华算着时辰也差不多,又看苏蕴宜实在坐不住了,这才动身回去。
苏蕴宜心里装着事儿,步履也是匆匆,等她迅速回到水榭,却见原先裴玄坐的地方空空如也,张望四下也不见人影。她登时有些心慌,“陛下人呢?”
一旁侍立的婢子立即跪下,“禀贵嫔,陛下他……他……”
“说话!”
“陛下他带着潘夫人入内歇息去了。”
苏蕴宜微微一歪头,像是没懂她在说什么似的,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潘夫人?”
昭华被她落在了后头,此时才赶到,看见苏蕴宜踉跄着倒退一步,背影都颤了颤似的,心头一阵心虚愧疚,但听闻潘灵儿已经得手,又不免暗自窃喜。她佯装诧异地道:“潘夫人只是客居在我别院,怎的……怎的竟会同皇兄在一起?”
“潘夫人舞毕,见陛下独坐,便来为陛下斟酒,谁知陛下同她说了两句话,又吃了酒,就……然后,陛下就带着潘夫人进房去了。”
眼见苏蕴宜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似的,昭华故作为难地一拍手,“哎,皇兄这事儿办的,嫂嫂还在这里呢。”
她小心翼翼牵了苏蕴宜的手安抚,“嫂嫂不必生气,那潘夫人你也是听说过的,便是此前皇后所说的,自幼伴皇兄和我一同长大的那位潘氏女。皇兄与她也数年未见了,许是……许是今日意外相见,惦记着往日的情分,便凑在一处叙叙旧罢了,以后也并不会碍着嫂嫂什么的……”
“意外?”冷笑一声,苏蕴宜将手硬生生从昭华手中抽出,“我看意外是假,有人蓄意谋划才是真吧?”
她的目
光锋利如刀,寒冷如冰,刺得昭华一个激灵,讷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让我猜猜,恐怕那个潘氏女便是方才水上领舞之人?呵,我说那女子的眼睛怎么跟钩子似的勾在陛下身上,原来是早有谋划。”苏蕴宜胸口起伏不定,她强忍恼怒,目光狠狠剜着昭华,“长公主,这里是你的别院,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安排,现在你同我说——今日是意外?”
昭华到底是皇室帝女,十分心高气傲,面对苏蕴宜的讽刺挖苦,她终于按捺不住反驳:“纵使是我设计,那又如何?我皇兄贵为天子,三宫六院本就是寻常!苏贵嫔,难不成你还想独占恩宠,让我皇兄此生只守着你一人吗?!”
“是又如何?”
苏蕴宜昂首,冷冷道:“他答应我的事,我不许他反悔。”
话音落下,她霍然转身走出水榭,抬脚就踹向离得最近的那一间房门。
“砰”的一声,房门应声大开,苏蕴宜入内环顾,却见四周空空荡荡,并不见半个人影。见状她毫不犹豫,转身出门又踹向下一间。
直到此时昭华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拦,“你疯了么?胆敢阻拦陛下临幸她人,你就不怕被打入冷宫?”
苏蕴宜才懒得搭理她,昭华的细胳膊细腿在她眼里更是不值一提,轻轻一搡就将人掀翻在地,在昭华和婢子的尖叫声中,漠然抬腿,一脚踹开了最末一间房。
房门轰然而开,屋内光线昏暗,却也足以令外头的人看清里头的情景——裴玄和潘灵儿俱都在内,只是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人衣衫完整,不见丝毫凌乱不堪的暧昧景象,甚至潘灵儿还在哭,不是故作娇弱的轻声啜泣,而是那种痛哭流涕的哭法,一张秀美的脸上再无半点楚楚之色,只有满脸的狼狈难堪。
而裴玄那双冷静淡漠的眼眸在触及到苏蕴宜的一瞬间,忽如星火般亮起,唇角浮起笑意,偏他还要故作委屈,“你怎么才来?我贞操险些都不保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这一次格外绵长,龙辇被裴……
苏蕴宜看看裴玄,又看看潘灵儿,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腾挪,渐渐的,惊疑转为恼怒,她气鼓鼓地瞪视裴玄,甩开他讨好地牵上来的手,抱起胳膊不说话了。
裴玄悻悻摸了摸鼻子,待转向昭华时,面色复又冷然,“裴道黎。”
方才见潘灵儿跪在地上痛哭,昭华心中便知大事不好,只是反应不过来,便愣在原地发怔。这一下骤然被皇兄点名,她双膝一颤,下意识地软软跪倒在地,“皇兄……”
“你还有脸叫我皇兄?”裴玄冷冷道:“你敢说今日之事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这……我……”昭华涨红了一张脸,一向伶俐的口齿也支支吾吾起来,“皇兄,我也只是怜悯潘姊姊对您的一片痴心,毕竟从前在宫中时,你们还是很要好的……我就是想帮着从中牵条红线罢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理直气壮起来,昂头看着裴玄,“皇兄若是不喜欢潘姊姊,直接同她言明了便是,何至于要闹这一出?”
“依你说来,此事竟是朕的过错?”裴玄气急反笑。
昭华缩了缩头,“小妹不敢……”
“不敢?你都敢给朕下那等腌臜药物,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一只白玉酒盏从裴玄袖中飞出,猛然砸在昭华脚边,惊起一声尖叫。
昭华怔然跪坐在地,迷茫地看着脚边一地的碎玉。她自然认得这是今日自己所备的酒器,可皇兄方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腌臜什么药物?
心头不住颤抖着,昭华茫然抬头,“皇兄,小妹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明白?”裴玄微微俯身,睨着跟前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血亲,眼中的失望与厌恶仿佛将要析出实质,“你命潘氏送上来的酒里头掺了可令人动情的下作药,那酒里药量之足,朕只略尝了一口便觉出不对——可一手操办了此事的你现在却同朕说,你不明白?”
“昭华,朕也有一事不明。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自问待你不薄,可你为何,为何总要帮着外人,来欺朕,瞒朕?”
兄长的眼神如锋利的刀片一般,寸寸凌迟着昭华的心。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已流了满面,昭华凄惘地摇着头,“我没有,皇兄……虎狼之药极损身体,我怎么可能……我真的没叫她给你下药……”
她哭得可怜,但裴玄眼中并没有半分动容,“纵使那药不是你亲手所下,也是因为你才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你难辞其咎。”
“这几日天气炎热,你无事就不必外出了,好好待在自己屋里,多读两本经书,也反省反省,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裴玄的目光有如泰山般沉重,压得昭华无力地伏倒在地,四下鸦雀无声,只有她哀哀的啜泣在廊中弥散。
这一回苏蕴宜没有反抗,任由裴玄拉了自己就走。
到了此刻,她哪儿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不过是昭华想将那潘灵儿送到裴玄枕边,潘灵儿为保险起见偷偷在酒中下药,却反被裴玄察觉不对,于是他干脆将计就计,这才有方才那一出。
此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没什么太大干系,却属她最心慌意乱,上蹿下跳的白让人看了一场猴戏。
苏蕴宜心中又羞又恼,面上神色也甚是不虞,两人一进龙辇,她便挣开了裴玄的手,兀自坐到一边,也不看也不搭理他。
“生气了?”裴玄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她的膝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事发突然,来不及告知嘛。”
苏蕴宜霍然扭头,“你少唬我!什么叫来不及?你根本不必作方才那一出戏!潘灵儿试图给你下药,你当场把人发落了就是,又何必故意藏起来遮遮掩掩?你看我为你着急,很得意是不是?”
“……是。”
见他居然还敢承认,苏蕴宜火气更大了,想将他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狠狠扯开,却反被裴玄握住了手腕,“放开!你放开我!”
裴玄自然不肯放手,非但不放,反而得寸进尺,欺身上前将苏蕴宜压倒在云锦软垫上。绛红色的斑斓云锦更衬得她两颊绯红,裴玄觉得可爱,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一下,“此事确是我故意,宜儿,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我?”苏蕴宜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是我和潘灵儿有从小的情分吗?是我有意让她入宫吗?同我有什么干系!”
“所以当日皇后提及潘灵儿,说她与我情谊甚笃,还有意让她进宫时,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裴玄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反正同你没有干系,你才一点儿也不在意?”
“什么……”苏蕴宜怔了怔,脑海中不自主地回想起当日皇后说的话,以及裴玄古怪的行径。
“这位潘氏女名叫潘灵儿……与陛下乃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你就没有别的事想问了吗?”
秀眉微微皱起,苏蕴宜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裴玄,“你早就知道皇后对我提起过潘灵儿的事?”
这一下换裴玄不高兴了,沉下脸撇向一边。半晌苏蕴宜才听他闷闷地说:“反正你也不在意我,又何必问这么多?”
“所以你今日才故意闹这一出,就为了看我因为你着急吃醋?”苏蕴宜是真的笑了,她无奈地抚了下额头,叹气道:“裴玄,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啊,怎么了?”
裴玄理不直气也壮,哼哼着把头埋进苏蕴宜的颈窝。
苏蕴宜只好解释道:“当日我察觉出昭华和皇后之间的不对劲,一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事儿,皇后所说要接潘灵儿进宫,我其实并不以为意——难不成你还会乖乖听皇后的安排不成?再说了,你和潘灵儿相识远早于我,你又是这么一个人,若是真惦记她,早不顾一切接她进宫了,何至于要等到现在,让皇后先开口?”
裴玄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听着,等到苏蕴宜说“你又是这么一个人”,那只手登时就开始在她身上作祟起来,
“什么叫我又是这么一个人?我怎么了,嗯?”
两人床笫缠绵过不知多少回了,彼此熟悉对方身上的弱点,苏蕴宜几下就被他闹得溃不成军,又躲又喘,“你还有脸问?你这人看着温文尔雅,实际是个霸王的性子,若想要什么,想尽办法也要弄到手不可。我当日分明都要嫁人了,还不是被你掳进了建康宫?”
被她戳中,裴玄又是尴尬又是好笑,默了片刻,干脆厚着脸皮承认:“没错,朕就是如此。别说你只是走到半道上,便是真拜过堂成了那姓秦的夫人,只要我想要你,你就会是我的。”
人一旦厚颜无耻起来,就立于不败之地。苏蕴宜气得咬牙切齿,偏又无法反驳,干脆翻身压上去,对着他的脖子又狠咬了一口。裴玄闷哼了一声,“……别咬了!兴许上次都被昭华瞧见了!”
“呵。”苏蕴宜得意地哼哼两声,“就是要让她看见,最好让你那会跳舞的青梅潘夫人也看见!省得让她们再生出些歪心思!”
裴玄默了默,忽而低低地笑起来。这些天积压在心头的阴云散去,他环抱住苏蕴宜,亲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唇畔颊上,嘴里含糊地说:“是我不对,我不该疑心你不在意我的,以后都不这样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苏蕴宜也安静下来,任由他亲昵了一阵。然而随着裴玄的身体迅速升温,她终于无法忍受,想将人掀开,“行了行了,我原谅你了,你快下来。”
“……恐怕不太行,宜儿。”
某处的触感令苏蕴宜又是惊讶又是羞赧,“还在外头呢,你怎么回事?”
裴玄似是叹了一声,“你忘了,方才那酒我是尝了一口的。”
“可是不就一口?!”
“那也有药效啊……”
车辇轱辘转动的声音压过了唇齿间溢出的婉转娇吟。苏蕴宜整个身子陷在绵软的毛毯中,融化成了一滩春水,只能随着裴玄的搅弄而颠簸,眼前一时眩晕一时璀璨,耳畔也是朦朦胧胧的,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你……你说什么?”
“秦夫人,你说要是秦长卿发现你跟我在车辇上私会,他会怎么样?”裴玄咬着苏蕴宜的耳朵低声呢喃。
秦夫人……
这个称呼让本就脸颊生晕的苏蕴宜愈发面红耳赤,她咬牙硬忍过一阵痉挛,“那他……他一定会把你活活打死……”
裴玄叹息着,似乎极为认真地说:“能一亲夫人芳泽,裴七便是死了也愿意。”
“够……够了裴七!不许再叫我秦夫人!”
“怎么了秦夫人?别怕啊,你忘了,秦长卿远在吴郡,便是他发现了,他连吱一声都不敢……”
不知是否因着假扮秦夫人愈发刺激的缘故,这一次格外绵长,龙辇来到建康宫外,又被裴玄勒令多绕两圈。
而龙辇内,苏蕴宜满面生春,手脚疲软得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任由裴玄慢吞吞地给自己穿衣。
“对了,险些都被你闹得忘记了。”苏蕴宜眼角泛红,有气无力地瞥向裴玄,“你方才怎么只处置了昭华,潘灵儿呢?”
裴玄笑了一下,“她的先夫陈平死于任上,若是重罚一个寡妇容易引朝野非议。不过你放心,昭华只会比你我更恨她。”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开来。……
昭华瘫坐在地许久,挂在脸颊上的眼泪都渐渐被风吹干了,她也没有动。
一旁的侍婢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来搀扶她,“公主,地上凉,先起来吧,陛下和贵嫔都已走了许久了。”
“皇兄……”昭华眨了眨眼睛,抬头迷茫地看着她,“皇兄这一下生了大气了,你说,你说他会不会以后都不理我了?”
侍婢哪里答得上来,只是支支吾吾。
“不会的,昭华是陛下唯一的妹妹,他哪里舍得不理你太久呢?”潘灵儿也过来搀扶昭华,两人一起用力,总算扶着她起身。
昭华脚下踉跄了一下,呆呆地看着潘灵儿,“你为什么要给皇兄下药?”
潘灵儿脸上倏地一红,转过头去含糊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这样的事,是陛下他……他误会了……”
“误会?”眉头逐渐蹙紧,两团怒火在昭华眼中缓慢燃起,“你把陛下和我都当三岁孩子耍么?!”
“我当真没有给陛下下药!”话既然已经出口,潘灵儿也只好咬牙坚持,“若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昭华“嗤”的冷笑一声,她推开潘灵儿,自己站直了身子。方才脸上的迷茫之色已荡然无存,她幽幽道:“去将方才陛下用剩下的那壶酒取来。”
“昭华,你……你要那酒作什么?”眼见侍婢匆匆而去,潘灵儿的眼瞳惊惶地颤动两下。
昭华不答,只待侍婢动作迅速地将酒壶送到自己手中,她才拎了提手,将那壶酒悬到潘灵儿眼前,“喝了它。”
“你不是说你没在酒里下药么?喝了它,我就信你。”
潘灵儿按在心口的那只手霎时揪紧了衣襟,手掌下,胸腔内的心脏正跳动如擂鼓。
她当然不能喝,正如裴玄所说的那样,这壶酒里放了足量的**,一旦喝下,片刻就会情热难耐、丑态百出。
而她长久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昭华原本便冷寂的眼神愈发森寒,想着此前她在自己面前百般作态,哭诉陈氏族人对自己的苛待,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竟引狼入室,险些害了一向疼爱自己的兄长。
“贱妇!”
潘灵儿嘴唇哆嗦,不敢置信地看着昭华,“昭华,我视你为亲生姊妹一般,你怎能如此说我?”
眼见昭华面上的厌恶愈发深重,她小嘴一撇,红了眼眶嘤嘤抽泣起来,“我实有自己的难处,你却不知,陈平族人是放出了话的,他们说要把我嫁去交趾,做太守的续弦,那地界山穷水恶,我若嫁去,只怕活不了几年……我实在是别无法他了,只能出此下策。昭华,昭华,你怜怜我罢……”
她的招数一如既往,仍旧是哭泣诉苦、婉转乞怜,可此刻昭华冷眼旁观,只觉得自己往日实在愚蠢,竟被这么一哭二闹给蒙蔽了心神。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诡祟的冷笑。
“嫁去交州又如何?依我看来,那地方远离战火,很是不错。”
潘灵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昭华启唇缓缓道:“你既把我当做亲生姊妹一般,我也不好叫你空手改嫁。来人,去取一段麻绳来,捆了潘夫人的手脚好好送送她。”
“不!不行!”喉中迸出一声尖叫,潘灵儿拔腿就往外跑,只是脚还没迈出门槛,便被昭华一把扯住了发髻往回拽,“你还想跑去哪里害人?你一介破落户出身,能改嫁给太守,已是天大的福分!来人!人呢?快把她给我按住,速速送回陈氏宗族去!”
想起陈氏祠堂那一列列漆黑的牌位,和牌位下方那一张张死板空洞的人脸,潘灵儿蓦地爆发出一股巨力,竟猛地将昭华推开,“不!!我死都不要回陈氏宗族!”
猝不及防,昭华被推倒在地,怒火压过了身体的疼痛,眼看潘灵儿要向外逃窜,她想也不想,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她身上砸——“咚”的一声闷响之后,潘灵儿脚下一软,向前扑倒在地,酒壶落在她脚边,咕噜噜滚出去很远。
巨大的血花在她身下向四周晕染开来。
昭华呆坐着,直到侍婢们匆匆赶来才被搀扶着起身,她盯着那大团的鲜血,声音颤抖,“快……快去看看她还活着没有……”
侍婢上前探了探
鼻息,“公主,人还有气儿。”
狂跳的心脏略微平复几分,眩晕感后知后觉地在脑中爆开,昭华扶着额头痛苦地说:“去找医士来给她看看,不要叫她死了。”
长公主别院,自然有医士随时奉命。潘灵儿很快被七手八脚地抬回房间,医士处理完她脑后的伤口,向昭华禀报:“潘夫人的伤口看着吓人,实则并未伤及内里,只需卧床静养几日,再辅以补血药物,慢慢的也就养好了。”
虽然恨毒了潘灵儿,昭华也不曾想过真让她去死,因而此刻听闻她没有大碍,很是松了口气,指了几个侍婢道:“你们几个留在这儿照看好她,等人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捆了送去陈氏老宅。”
她余怒未消,当下也不再多管,顾自歇息去了。今日她也是又乏又累,竟一觉睡到晚上,到底还惦记着潘灵儿,便找来人询问:“潘氏眼下如何,人可清醒了?”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被叫来问话的侍婢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句囫囵话来。昭华心里“咯噔”一声,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本宫问你话,你为何顾左右而不答?!”
那侍婢挨了耳光,连捂一下都不敢,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回禀公主,潘氏她……她不见了!”
原来是照顾潘灵儿的几个侍婢见她昏迷不醒,干脆顾自躲懒吃酒去了,待吃饱酒回来一看,原本躺在榻上的老大个人竟跟蒸发了似的不翼而飞。她们急得到处乱窜,就差掘地三尺,可找了半天到底也不见人影,只看见地上一串暗红的血迹。
昭华顺着血滴的方向一路找,竟走到了别院侧门。才下过雨,侧门外不见人影,只有地上刻了一道深深的马车轱辘的痕迹。
“我这别院中一定有她的内应!”
昭华也是自幼饱读诗书经典的,在看到那一道车辙印时,终于也反应过来——只怕从她求着自己来到别院直到今日,种种事端,都是出自她的精心谋划。
她心里止不住地后怕:自己究竟招惹来怎样一个祸害呀?
见昭华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紫,她的贴身侍婢忙安慰道:“公主如今既认清了那潘氏的真面目便好,幸而陛下未受蛊惑。她走就走了,日后可别叫她再落到咱们手上!”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想了。
昭华略叹一叹气,正要回身,又蓦地顿住,“可潘氏如今又能躲去哪里呢?”
昭华如今尚在禁足,自然不能派人大肆搜查。那辆印有魏氏家徽的马车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进,最终抵达建康宫外。
一只玉白的手探出车外,由宫婢搀扶着,潘灵儿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才没走几步,后脑又是一阵胀痛,她忍不住扶着额头闷哼一声。
徽音殿的宫婢却似才看见她头上绑的绷带似的,“哟”了一声,“潘夫人这是怎么了?可要请个太医瞧瞧?只是皇后娘娘还在徽音殿等着,可不能让娘娘久等呐。”
她都这么说了,潘灵儿也只好说一句“无妨”,扶着头吃力地随她一路走到徽音殿,又对着高坐上首的魏皇后恭敬参拜,“妾身潘氏,参见皇后娘娘。”
“你啊,事情办不成便罢了,怎的还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魏皇后的声音幽幽响起,两人之间隔了数十步的距离,又有珠帘遮掩,可纵是如此,潘灵儿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魏皇后轻轻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是冰凉、轻鄙又不屑的。
皇后不说“免礼”,潘灵儿就只能一直跪着,脑后眩晕再起,她强忍着,有气无力地道:“皇后娘娘恕罪,是我无能,不能为娘娘排忧解难。”
“你确实够无能的,本想着让你进宫分去苏贵嫔的恩宠,谁知别说恩宠了,你连裴玄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魏皇后漫不经心地说:“潘氏,作为女人,你也是够失败的。”
皇后的嘲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剥去潘灵儿的面皮,她又羞又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却只能敢怒不敢言。
“幸好本宫没把希望全放在你身上。罢了,如今也用不着你了,你回去吧。”
潘灵儿仓惶抬头,“娘娘,如今昭华已同我翻脸,妾无处可容身,求娘娘大发慈悲,收留妾身吧!”
“嗤”了一声,魏皇后笑道:“怎的就无处容身了,交趾不就是你的去处么?哎呀,好啦好啦,别磕头了,起来吧,让人瞧见还当我怎么磋磨你了呢。”
她转头对青柏淡淡道:“让潘夫人在偏殿暂住几日,待伤养得差不多了,再把人送回陈宅。”
潘灵儿自然又是一阵感恩戴德,只是魏皇后不曾察觉,她在转过身后,眼中流露的怨毒几乎化作实质。
她跟着宫婢走出殿外,心里尤记着魏后说要送自己回陈宅的话,思虑再三,还是返身而回决定再祈求一番,殿内传出的声音却蓦地刹住了她的脚步。
“……其实,潘氏出自陛下母族,必然不可能真同娘娘一条心。若想要捏个皇子在手里,最好还是由娘娘亲自诞育。”
是青柏的声音。
魏后叹息了一声,“我又如何不知呢?只是我同裴玄,你也知道,彼此厌恶甚深,他瞧不上我,我也是绝看不上他的!”
“这天下间,唯有我的兄长魏桓,才是赳赳真丈夫。”
听到最后一句,潘灵儿的心忽然突突猛跳两下,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开来。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她对于风流韵事有着格外的……
经年来饱尝的男女情爱,除却催育了潘灵儿一副柔媚妖娆的身体外,也让她对于风流韵事有着格外的敏感。那个曾经仿佛遥不可及的名字,此刻在她唇畔来回辗转,一时口舌都生津。
“魏桓……”
负责引路的宫婢悄然狐疑地打量她,不明白为何这位潘夫人回返一趟,先前脸上充斥的落魄与狼狈浑都消失了一般,只虚浮着意味不明的笑。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宫婢并不打算多问,反倒是潘灵儿先开口了,“我听闻,魏太傅已班师回朝,不日陛下将在宫中举办宴会,为魏太傅接风洗尘?”
宫婢颔首:“是,陛下已命苏贵嫔着手准备。”
“这样啊……”潘灵儿低下头,无人听见她嘴边溢出极轻微的冷笑,“那可太好了。”
魏桓的接风宴,原本是属于魏皇后的差事,却在裴玄的旨意下落到了苏蕴宜的头上。
倚桐莲华等人均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这一仗本是苏蕴宜在宫中的立威一战,但相较于底下人的忐忑期盼,两位主子倒显得风平浪静。裴玄甚至还在缠着苏蕴宜要酥琼蜜盏吃,“当日京口城中,你分明答应过我,日后若是得空,便亲自做了给我吃的。”
苏蕴宜想了又想,实在不记得自己有答应过这样的事,“不可能!我压根不会做,怎么会答应亲手做给你吃?”
“怎么不会?你自己说的,只消用米粉混了牛乳,再加上蜜,里头裹着赤豆沙或者芝麻馅,上锅蒸熟即刻——是也不是?”
这一下可把苏蕴宜闹糊涂了,酥琼蜜盏的做法她确实曾同他说过,可她当真答应了亲手做给他吃么?
眼见苏蕴宜面露狐疑,裴玄忙歪了头往她肩上一靠,打断苏蕴宜的思路,“再说了,我又不白吃你的,我用琴曲来换,如何?”
苏蕴宜是听过裴玄弹琴的,两次。一次是她去乞求他庇护自己免于厄运那夜,在院外听了半阙《广陵散》,还有一次,是京口对阵石安国,滚滚大火中,一曲《楚歌》幽幽,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一侧头,撞入裴玄深邃而乌沉的眼眸,苏蕴宜的心头仿佛微微塌陷了一般,倏忽柔软下来。她踌躇着道:“好罢……不过我从未做过吃食,也不知能不能做得好吃……”
裴玄正想宽慰说只要是她亲手做的他都会喜欢,却见苏蕴宜紧绷了脸理直气壮道:“无论好不好吃,你都得吃完,否则,便是塞我也
得给你塞进去!”
裴玄:“……遵命。”
他正打算吩咐宫人将式乾殿的小厨房腾出来,却被苏蕴宜拦下,说不如去膳房,也好趁此机会悄悄查探一番整顿效果如何,裴玄自无不可。
两人特意换了身不显眼的常服,只带了倚桐和莲华两个,步行来到膳房外。眼下午时已过,膳房正该是稍作休息的时候,可里头不知怎的却是闹腾腾的,似是有一群人在争执吵闹。
拦下试图上前呵斥的莲华,苏蕴宜拉着裴玄鬼鬼祟祟地扒在窗口朝里头张望。膳房的宫人似是分成了两派,正在彼此对峙着。
“苏贵嫔的吩咐,为着三日后魏太傅的接风宴,其中有一道金齑鱼脍,要你们提前备好,怎的到现在还不曾动手?”
这声音尖细刺耳,苏蕴宜循声望去,见说话那人浓眉大眼,正是自己定下的新任膳房管事,宦官柴安。她当时看他生得端正稳重,做事又灵活机敏,这才令他担任这肥差,怎的如今却换了一副跋扈嘴脸?
苏蕴宜秀眉轻蹙,正欲上前,右手却蓦地一紧。裴玄拉住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且再看看他们闹什么名堂。”
另一边为首的胖厨娘擦着手中的菜刀,瓮声瓮气道:“柴管事如今金贵了,自然不记得以前是怎么当差的。那金齑鱼脍需要生切鲈鱼片,配以蒜、橘、酱等调料腌制,吃的就是一个鲜字,如今天气炎热,若是提前三日就将鱼脍制好,到了接风宴上那还能吃么?”
她身后站着的人一齐哄笑起来。
被当众落了面子,柴安一张白净脸皮气得涨红,“纵使金齑鱼脍是如此,其余菜色难道俱都要等到当日现做?蟹馔总是要提前浸在酒中腌制数日的吧?为何至今不见?”
“柴管事放心,咱们保证,到了接风宴当日,一定让菜一道不差的,行了吧?”
那胖厨娘不耐烦地说着,将手中菜刀往砧板上一剁,“咚”的一声,菜刀深深嵌入砧板。柴安却觉得仿佛砍的是自己脑袋一般,猛然后退一步,“你……你们胆敢如此懈怠敷衍,等我告诉了苏贵嫔,叫她老人家赏你们一顿板子,你们便知道厉害了!”
眼前对面众人霎时鸦雀无声,柴安还当他们是被自己搬出的大佛吓住,顿时又耀武扬威起来,“我告诉你们,能在我手底下干活,已是你们天大的运气——看看隔壁的汤官,紫苑可是当众命人打死了两个宫婢!可那又如何呢,你们这些卑贱之人,死了就死了,上头又有谁会在意……”
他一张薄薄的嘴皮子开阖翕动,浑然不察身前的胖厨娘已然额前青筋暴起,只觉一阵锋利的阴风贴着自己颊边飞过,侧脸被划破一道小口,血液霎时顺着脸颊流下。
莫名其妙的,两脚变得软绵绵,柴安跌坐在地,战栗着拧动僵硬的脖颈往身后看——只见背后那堵墙上突兀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正是方才胖厨娘掂在手中的拿一把。
“你……你……你竟敢……”
“少张口闭口苏贵嫔苏贵嫔的,你把她当王母娘娘供着,我可不管那么多!”胖厨娘将菜刀从墙上轻松拔下,拿刀面拍了拍柴安已然惨白的脸,“你若真惹恼了我,大不了三刀六个洞,姑奶奶我提早送你见祖宗!”
“苏……苏贵嫔?”一个宫婢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胖厨娘不耐抬头,“你怎么也跟着他瞎叫唤起……苏贵嫔?!”
一身蜜合色宫装的苏贵嫔冷着一张俏脸漠然立于膳房门口,而她身后还站了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正是陛下。
纵然嘴上说得再怎么厉害,见到真神时,胖厨娘的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软。她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奴婢拜见陛下,参见苏贵嫔。”大力磕了几个头之后,才发现手上还握着把菜刀,忙又远远丢开。
随着“当啷”一声响,膳房众人纷纷瑟瑟跪地参拜。柴安则是一边抹着鼻涕眼泪一边哭号着朝苏蕴宜膝行过去,眼瞅着就要扑上贵嫔娘娘的大腿,眼前忽然闪出玄色绣暗金云纹的布料,裴玄挡在苏蕴宜面前,淡淡道:“都平身。”
膳房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虚地起身,都讷讷垂头不敢觑天颜。只有柴安在大声嚎啕:“陛下,贵嫔娘娘!方才这些人的狂悖之言您二老可听见了?他们哪里是在威胁奴婢,他们分明是对陛下和贵嫔娘娘心怀不满呐!”
胖厨娘有心反驳,但思及自己刚才所言,必然已经狠狠得罪了苏贵嫔,再一想到宫中风传苏贵嫔做下的种种严苛残酷的事体,当即心头灰败,料定自己必死无疑,便只是磕头不语。
“别磕了,起来吧。”
视线内出现一双镶有南珠的云锦笏头履,胖厨娘愕然抬头,却见苏贵嫔正立于自己身前。出乎意料的,贵嫔脸上并不见怒容,眼神甚至可称温和。
见胖厨娘愣着不动,苏蕴宜刚想伸手搀扶,裴玄却上前将她挡住,冷冷道:“贵嫔叫你起来,没听见么?”
胖厨娘忙一咕噜起身颔首,“奴婢多谢陛下,多谢贵嫔!”
“陛下,娘娘,方才她可是亲口说……”柴安眼见裴玄和苏蕴宜似乎不打算发作,忙开口欲点火。
“方才你们在膳房中说的话,陛下和我全都听到了。”苏蕴宜的目光静静落在胖厨娘身上,“你的言论,确实堪称狂悖,理当受罚。”
然而不待柴安得意洋洋多久,就又听苏蕴宜道:“只是凡事有因必有果,今日为何会有此一遭,我却还想听众人一言。”
胖厨娘一个激灵,隐隐有所感悟。她瑟瑟抬头,对上苏贵嫔沉静的目光,忽地生出满腔勇气,“陛下,贵嫔,实非奴婢等人蓄意犯上,而是自柴安等人主管膳房以来,日日胡作非为、随意指使,闹得我等烦不胜烦。但凡有所质疑,他便抬出贵嫔娘娘来……”
一开始忌惮着两位主子,胖厨娘还只敢拣些轻的说,但见陛下和贵嫔始终不曾斥责,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将柴安这些时日来狐假虎威做下的腌臜事翻了个遍不说,还提起了隔壁汤官,“柴安虽然跋扈,可到底还没闹出人命来。汤官的紫苑,只因几句口角,便命众人活活打死了两个宫婢,末了还不许人外传,说……说……”
苏蕴宜面沉如水,冷冷启唇:“无妨,你如实说来。”
“她说便是再打死二十个也不算什么,她背后自有贵嫔为她撑腰。”
“嘶”的倒抽一口冷气,苏蕴宜听见身后的倚桐和莲华恨恨道:“贱人胆敢如此攀诬!”
“……”相较于她二人的愤懑,苏蕴宜却异常沉默。她想起自己当日的豪情壮志,再看看眼前战战兢兢如鸟雀的众人,难言的无力感攀上心头。
手上蓦地一热,是裴玄的手包裹住了她的,他眼中浮动着担忧之色,苏蕴宜却笑了笑,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没有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你。”
“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着这样的日子,有多辛苦。”
第70章 第七十章削去贵嫔摄理六宫之权!……
胖厨娘立在最前头,距离帝妃二人不过几步之遥,清晰地看见陛下眼中的坚冰刹那消融,化作泠泠流水。
他低声对苏蕴宜说:“都会过去的。”
点了点头,苏蕴宜对众人朗声道:“本宫这些天来忙于庶务,柴安及紫苑等人的所作所为我并不知情。”
膳房众人面面相觑,虽无人胆敢当着陛下贵嫔的面窃窃私语,但观察他们的表情,便知多半都在心中腹诽
这是主子眼见事发,便要将黑锅甩给底下人了。
苏蕴宜并不过多解释,继续道:“是赏是罚,宫中自有宫规律例,并不以本宫一人之言所擅改。今日所陈之事,自有陛下在此见证,本宫会命人详查,绝不姑息养奸!”
她语气坚定,不似作伪。膳房众人自然欣喜,柴安却萎靡一旁,正试图再做挣扎时,陈衡却忽然急急闯了进来,“陛下,贵嫔,宫中突传汤官女官奉贵嫔之命殴杀无辜宫婢的消息,皇后已经知晓,正要以此事为由,削去贵嫔摄理六宫之权!”
两具宫婢的尸首横陈在汤官门前的空地上,如今正值酷暑,尸体腐败本就迅速,更不要说这两具尸首一看便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发丝、指缝间塞满了泥土,皮肉上有白胖的蛆虫耸动,原本浸润着酒香的汤官此时恶臭熏天。
“谁是紫苑?”
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魏皇后高坐上首,撩起眼皮,轻轻往下瞥去。
汤官众人一时间全都望向一个圆脸杏眼、鼻尖长着一颗小痣的宫婢。
紫苑硬着头皮上前跪拜,“回皇后,奴婢便是紫苑。”
魏皇后的目光迅速掠过底下那两具尸首,“她们两个,你可认得?”
勉力吞了口唾沫,紫苑结结巴巴地说:“认……认得,她们是……是在汤官做事的宫婢,一个叫阿菱,一个叫小伊。”
“你如今是汤官的主事,你手下两个宫婢却突然死了。”
“是……是……”
“是什么是?!”青柏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冷睨着紫苑叱道:“身为主事,手下不明不白死了两个宫婢,你竟浑然不知么?阿菱和小伊究竟因何而死,还不速速一五一十招来!”
紫苑带着哭腔说:“皇后娘娘恕罪,当日是这两个婢子做错了事,我不过训斥了她们几句,她们便哭着闹着跑了出去,之后就再未见过。我只当是她们闹脾气,还吩咐人四下找过,谁知道她们竟不声不响地死了呀!”
死寂一片的汤官内响起愉悦的笑声,是魏皇后,她从身侧的执扇宫婢手中接过团扇径自摇了起来,“那么如你所说,是她们自己杀了自己?”
“或许……或许是如此……”紫苑两只眼瞳因慌乱而滴溜溜乱转。
青柏冷嗤:“若是自戕,为何发现她们时尸首已然入土?难道也是死人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吗——你简直满嘴胡言!”她转向皇后,“娘娘,此人刁钻歹毒,不上点手段只怕是不肯老实的。还有这满汤官的人,怕都逃不了干系。”
“嗯,你说的有理。”魏皇后手中小扇轻摇着,淡淡道:“那就全都上刑吧。”
话音落下,几个身穿掖庭装束的老妪应声而入,她们手持各类刑具,皮鞭、夹板、长针、小刀……每一样刑具上头都浸透的暗红的血,像是有无数冤魂附在上头尖叫。
“敢问娘娘,是要对哪个用刑?”
“一个个来吧。”魏皇后随手一指,“喏,就先从她开始。”
被魏皇后指到的那个宦官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张面皮本就雪白,此刻眼见掖庭嬷嬷拎着浸了盐水的皮鞭越逼越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他连连后退,一直被逼到墙角,眼见后退无路,终于绝望地大叫起来:“不关我的事!是紫苑叫我打的!我也不想她们死啊!”
紫苑脸色煞白,扭头低喝:“放你爹的屁!敢供出我,你不要命了?”
然而那小宦官哪里还顾得上她,忙膝行至皇后跟前用力叩首:“娘娘,我招!我全都招!当日是紫苑故意伸腿绊倒了阿菱和小伊,摔碎了两坛曲阿酒,她反倒诬陷是她们办事不力,拿了苏贵嫔的名头,压迫汤官所有人群殴她们,我们都是不得已才……之后阿菱和小伊伤重而亡,她又叫我们偷偷埋了,只当无事发生过。”
“哦?竟是如此?”魏皇后细长的凤眼中射出两点冷而锐的光。
其余汤官中人眼见有人带头招供,也异口同声地喊起来,都说是紫苑仗着苏贵嫔的势强逼他们害人。
事态败露,紫苑反倒镇定下来,“不错,纵使是我命人杀了她们二人又如何?我是苏贵嫔亲定的汤官主事女官,理当执掌她们生死之权!”
“好一个理当执掌生死之权。”魏皇后笑着抚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回响,可她转眼变色,冷声道:“后宫自有宫规律例,你的主子苏贵嫔都不能随意定人生死,更何况是你这贱婢!”
青柏道:“娘娘,这贱婢如此狂妄嚣张,无非是借了苏贵嫔的势,此事归根结底,是因贵嫔而起。”
“不错,苏贵嫔摄理六宫,手下之人却仗其势在后宫胡作非为,以至于两个无罪宫婢因此丧命。”魏皇后幽幽道:“传本宫懿旨,削去苏贵嫔摄理六宫之权,将这贱婢当众杖毙,我看日后谁还敢在宫中胡作非为!”
裴玄和苏蕴宜赶到时,紫苑正被按在庭前行刑。
成年男子手掌宽、近两寸厚的桐木板子用力砸在人的后腰、臀部,不过几下,便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紫苑开始还惨叫了几声,却很快没了声息,等到苏蕴宜出言喝止时,她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两个行刑的掖庭嬷嬷瞥了苏蕴宜一眼,并不停手,直到裴玄出声:“贵嫔叫你们住手,你们是聋了吗?”
两个嬷嬷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敷衍着行礼,“拜见陛下,贵嫔。”
莲华赶忙上前探了探鼻息,“贵嫔,人还活着。”
还活着就好,紫苑该死,可她还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苏蕴宜暗松了一口气,同裴玄对视一眼,两人携手走入汤官,而魏皇后早已等候在那里。
两人姿容如玉,仿佛一对璧人,魏皇后却眼睑微颤,只觉刺目。
她脸上笑意反倒愈盛,竟主动迎上前去,“拜见陛下。”
裴玄冷眼看着她,并不言语。反倒是苏蕴宜先开口:“皇后娘娘,妾身有所耳闻,说是娘娘有意削去妾身摄理六宫之权?”
“不错。”魏皇后一瞥苏蕴宜,淡淡道:“你手下女官仗势欺人,害死两条人命,证据确凿,按宫规理当如此。”
“请皇后明鉴。”苏蕴宜略一行礼,“紫苑草菅人命不假,却并非出于臣妾的授意。”
“那又如何?若无你的授意与放纵,单凭这一介小小女官,岂敢犯下这等大罪?”
“臣妾自有用人不明之过,只是我确实不知有此事发生,所谓不知者无罪,还请皇后娘娘宽恕我这一回,容我重新整顿宫闱。”
“重新整顿宫闱?”魏皇后嗤笑道:“本宫兄长接风宴在即,如今整个后宫却乱成一团,这全都是拜你苏贵嫔所赐,如今你却还以为自己有机会重整宫闱?”
面对皇后锋利的目光,苏蕴宜不退反进,“离接风宴尚有三日,便请娘娘给我这三日,妾身定能还后宫一个清明,若届时后宫仍旧不成体统,娘娘再削臣妾之权也不迟。”
两人彼此对峙,目光俱都森冷,却仿佛能于半空中撞出火星子来。
皇后冷声道:“我又为何要给你这个这个机会呢?”
“因为这天下,终究由朕说了算。”
裴玄的声音响起:“朕说,给苏贵嫔三日的时间。”
魏皇后霍然转头,果然见裴玄正看着自己。他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充斥着厌恶与冷漠,自十三岁那年,他被强压着迎娶自己以后,她所看见的,便一直是这个眼神。
分明已经早就习惯了,可此时不知为何,心头还是因此窜起恼怒与隐痛。
魏皇后暗暗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旧笑道:“是,您是陛下,臣妾自当听从您的吩咐。”
裴玄转身欲走,却又听她的声音从后传来,“不过,若是身为一国之君的陛下都视法度规矩为无物,上行下效,日后恐怕无论是后宫,还是朝堂,恐怕都难有纲纪可言了。”
苏
蕴宜察觉到裴玄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然而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执拗地带着自己离去。
两人回到式乾殿,方才笑语欢声似乎尤在殿内回荡,人却没了说笑的心思,只是默默看着对方。
“七郎,对不住。”
胸前撞进一具温软的娇躯,裴玄顺势搂紧了她,叹道:“傻宜儿,你又有哪里对不住我呢?”
苏蕴宜的声音自衣襟内闷闷传来,“你不该为了我硬顶皇后的。今日你以权势压迫着她低了头,来日魏桓便可以权势压迫你低头。可若以权势相较,我们不如魏桓。”
“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在于,我分明知道这一切,我知道我该劝诫你暂时放下此事以待来日,可是当你那样为我说话时,我还是很欢喜。”
“七郎,”苏蕴宜踮脚在裴玄嘴角飞快地亲了一下,“多谢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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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所以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苏蕴宜的脸近在咫尺,裴玄能看见她眼底微微闪烁的晶莹泪光。
她是个多少有些娇气的女郎,遇着事儿了总要挤两滴眼泪,故作娇柔怯懦,每每都能哄得他无奈点头。
可是此时此刻,她分明忍住了眼泪,裴玄的心头却还是颤抖着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香灰烫到了一样。
冰凉的手掌贴上侧脸,苏蕴宜埋在裴玄的掌心,听见他说:“你我之间,永远都不必说这些。”
“况且,我并非无的放矢,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对上苏蕴宜骤然亮起的眼睛,裴玄笑了笑,牵着她在桌案前坐下,从案上无数的书册中抽出一本,苏蕴宜定睛一看,封面上写了“粟黍法”三字。
“流民之扰由来已久,并非只在京口受灾以后才有,南渡流民众多,而门阀世家宁愿自家粮仓中的粟黍腐烂殆尽,也不肯放粮给流民,这你已是知道的。”裴玄看着苏蕴宜,温声道:“朕与尚书令徐绩,便想出一个法子。以朝廷的名义向流民放粮,待流民安定下来能够自给自足之后,添上少量的利息,再将借走的粟米还给朝廷。”
苏蕴宜左手撑着下巴,认真地倾听着,连连点头,“这法子听起来甚是有效,流民得到了过渡的粮食,朝廷也有利息可收,岂非是双赢之策?”
“理当如此,可实际上,当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裴玄目光沉沉,连同语气也一并低落下来,“魏氏从中作梗,其麾下官吏强逼流民借粮,并以此牟利。缺斤少两者有,多收利息者有,很多官吏本就是世家出身,这些从朝廷借出的粮,泰半都来到本就不缺粮的世家大族手中。”
“而真正缺粮的流民,却冻饿而死。”
他无声地叹息,“当时魏桓拿住了此事,就如今日的皇后一般,联合朝臣,逼迫朕将徐绩贬谪去交趾。”
“可既然徐绩如今还是尚书令,说明你已将此事解决了不是吗?”苏蕴宜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眸,“你是怎么做到的?”
裴玄微微一笑,“解决之法说来倒也简单,无非‘光明正大’四字。”
“效命于魏氏的官吏众多,那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朕强令清查借粟黍法贪污之事,严查之下,底下官吏纵然敷衍,总也得提溜出几个来用作敷衍。”
“朕再刻意分化,亲近于魏氏的从重发落,稍微疏远的则轻轻放下,如此一来,被小事化了的那些官吏不愿效死,魏氏内部就不能联合在一处,自然会被逐个击破。”
在苏蕴宜愈发崇敬的眼神中,裴玄强压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继续道:“最后再查出实证,以大锦律法论处,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连魏桓也说不出什么。也是自那以后,朕才从魏氏手中,挣出了一线生机。”
苏蕴宜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呆了。裴玄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用人处事,多是如此。你发出的命令是一回事,中间通传是一回事,底下人实际操作起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将这座建康宫,视为整个江左的缩影……”眼瞳震颤一瞬,眉眼间霍然跃起欣喜之色,苏蕴宜从裴玄身侧跳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需要我帮你?”
“不用!”苏蕴宜回过身,又圈住他的脖子在脸上“吧唧”用力亲了一口,“你就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话以前好像是他说的来着……
裴玄拿手指点了下苏蕴宜留在自己脸上的口水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雄纠气昂昂走出殿门去。
倚桐、莲华和陈衡她们几个是一直候在式乾殿外的,见苏蕴宜迈出门来,立时都迎上前去。
“将手下信得过的人都叫上。”苏蕴宜昂首挺胸,“这回我要亲自一个个审查过去。”
正如裴玄所说,高居于明堂者,难以掌控细微处波澜。建康宫如同锦国的缩影,实际却又大不相同——裴玄身为帝王,无法亲自丈量大锦的每一寸土地,可苏蕴宜不同,只要她想,她可以走过建康宫的每一处,甚至能够见到整座皇宫中所有的人。
既然有人仗着她的势欺凌旁人,那也很好办,之前她是如何发落魏氏手下,今日就如何发落这些狐假虎威之人。
先以强权镇压,再用公理服人,朝堂,后宫,皆是如此。
这一日苏蕴宜挑灯夜战,亲自带着倚桐等人将宫中各处一一走遍。先将各处管事的与底下宫人分开审问,再彼此核对供词。
有些宫人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但见贵嫔似乎是真有意清理门户,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平日里如何被管事欺压全都倒了出来,如膳房,众人皆执一词,直指柴安仗势欺人,铁证之下,柴安伏首认罪,苏蕴宜便当场将其发落,如此前那魏嬷嬷一般先行杖责,再逐出宫门,并没有丝毫徇私。
欺人者受罚,受欺凌者则要加以安抚。
苏蕴宜当众说:“本宫虽是受人蒙蔽,亦有识人不明之过,但凡有受了委屈的,核实后本月多发一个月的月俸,从我私库出。”
除却如柴安这类人之外,也有一些新任管事确是在兢兢业业办事的,底下人也一致夸赞,说不出她的坏话。如这类人,苏蕴宜便亲自当面嘉奖,再令其统管暂时没有管事的机构,待日后重新选定新的管事,再对其另行提拔封赏。
这样一来,该受罚的受罚,该安抚的安抚,该提拔的提拔,各宫各处,不但再没有不满,反而满口夸赞贵嫔宽严相济,令人拜服。
待将尚食监、膳房、太官、果官等地都走过,苏蕴宜最后才来到汤官。
此时已是后半夜,纵是夏日,寒意也侵袭着人的肌理。苏蕴宜披着鹤裳走到前庭,看到宫人们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忙吩咐道:“都起来,将我备下的姜汤分发下去。”
宫人们捧着姜汤,不知所错地站着。苏蕴宜没有看她们,而是用目光一寸寸刮过前庭的土地。
两具腐坏的尸首是早已被抬走了的,留下的暗色血迹却似乎还镌刻在泥土深处。静默了片刻,苏蕴宜问:“紫苑如何了?”
“禀贵嫔,已按您的吩咐请了御医来给紫苑诊治,因其伤重不便移动,此刻正在汤官内休养,人是已经醒了的,可要将她抬出来?”
苏蕴宜一摆手,“抬出来吧。”
几个宦官摇摇晃晃抬着木板的四角,人未到声先至,紫苑的呜咽声幽幽传来,“呜呜,贵嫔娘娘……贵嫔娘娘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待人摆在了面前,苏蕴宜低头一看,紫苑后背模模糊糊,血肉粘连着绷带,从里到外,红红黄黄地渗透出来一大片。她不由蹙眉叹息:“皇后下手竟这样狠。”
紫苑抽泣了一声,正要顺着杆子往上爬,却又听苏贵嫔淡淡道:“难为你了,也肯为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卖命。”
四下里霎时冷寂,原本紫苑的呜咽声、宫人们浅啜姜茶的声音都仿佛被无
形的罩子隔绝一般,唯有随行宦官们手中持着的火把还在“噼剥”跳动。
“奴婢……奴婢不明白贵嫔的意思。”紫苑声音颤颤,“奴婢是贵嫔的人,如何会为皇后卖命呢?”
“不明白是么?那本宫就帮你仔细分说分说。”苏蕴宜拢了拢鹤裳,绕着不能动弹的紫苑缓步行走,“不止是你,还有柴安,还有此次被抓涉事的许多管事,其中怕是有不少都是皇后安插的暗棋吧?柴安和其他人我尚不能确定,唯有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紫苑哽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哭道:“贵嫔为何如此污蔑于我?是见奴婢不中用了,便要把我当脏水泼掉吗?奴婢待贵嫔忠心耿耿,没曾想竟落了如此下场,那我倒不如立即死了的好!”
她目光骤然一定,像是下定了什么极大的决心,然而不必苏蕴宜开口,陈衡立时上前一步,掰住她的脸轻松卸掉了紫苑的下巴。
“想咬舌自尽?”陈衡笑着拍了拍她冰冷的侧脸,“在咱家面前,你怎么敢?”
“她连这一条性命都肯为皇后抵上,又有什么不敢的?”
苏蕴宜波澜不惊,淡淡地接上,“皇后在宫中树大根深,本不是我能轻易拔除干净的。她的暗棋成了我新提拔的管事后,便开始借势发挥,肆意在宫中作乱,以图败坏我的名声。可单是如此,效果太缓,我有陛下撑腰,底下宫人纵然满腹怨言,也不能拿我如何。”
“想要迅速地将我扳倒,就得有一个足够重的罪名。而这个时候,紫苑,你跳出来了,你殴杀了两个无辜宫婢,连累提拔你的我也满身脏水。”
冰凉纤细的手指掐上紫苑脱臼的下巴,她满脸是泪,望着苏蕴宜“咿咿呀呀”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而苏蕴宜俯身漠然地看着她,“我提拔的管事那么多,少了其他哪一个都不影响大局。唯有你,紫苑,若没有你,皇后就无法借势发挥,你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所以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凤凰栖梧,孤影徘徊……
在旁围观了全程的汤官宫人们彼此交换愕然的眼神,紫苑还在“呜呜”着摇头挣扎。
“贵嫔,想来这贱婢是不肯说实话了,要不要用刑逼供?”陈衡试探着问。
在紫苑凄惶的注视下,苏蕴宜摇了摇头,“她是魏氏的死士,为了成全皇后的计谋,本就是抵上了性命的,纵使动用酷刑,她也不会招供。便是招了,皇后那头也可以反咬我是严刑逼供。”
“那这贱婢该如何处置?”
“清查她这段时间在汤官犯下的罪行,今日午时,当众宣读后仗毙,将其罪行同死讯传遍六宫。”
不顾紫苑绝望的哀嚎,苏蕴宜拢着鹤裳转身而去,莲华匆匆跟在她身后。夜间寒气森冷,饶是有鹤裳抵御,苏蕴宜还是忍不住合手哈气,所幸莲华体贴,立即奉上准备好的姜汤。
“皇后给咱们使了这么大一个绊子,却不能借紫苑之事反击,难道这口气就这么白白咽下了么?”递上姜汤时,莲华忍不住嘀咕。
浅呷一口姜汤,温热辛辣的液体从口而入,霎时温暖了四肢百骸。苏蕴宜捧着姜汤,长舒一口气,“怎么会呢,流言蜚语是一把双刃剑,此前能够中伤于我,此后自然也能中伤皇后。”
望着苏蕴宜意味深长的笑靥,莲华一时怔愣,“您的意思是……”
“贵嫔!”身后响起倚桐的声音,她从汤官匆匆追了上来,“依您的意思,我留在汤官分发月俸,待那些宫人散去之后,又偷偷听了一会儿他们私下言语。果然不出贵嫔所料,他们都在感念贵嫔的恩德,却咒骂皇后狠毒呢!”
苏蕴宜听了却没什么表情,只问:“阿菱和小伊如何了?”
“啊?”愣了一会儿,倚桐才反应过来苏蕴宜指的是那两个被紫苑殴杀又埋尸的宫婢,“我已命人厚葬她们了。”
“她们此前可同紫苑有什么恩怨?”
“汤官宫人未曾提起她们同紫苑有旧日仇恨,只说似乎是因为她们当日见着紫苑时没有主动行礼。”
……只是这样吗?
苏蕴宜想到了白日里匆匆一瞥的那两具尸首,虽然都已严重腐坏,却还能依稀看得出,两人生前都是颇清丽的少女。
她们也有父母家人,或许此刻还在家中,巴巴盼着她们有朝一日能出宫回去。
今日力挽狂澜,破了皇后的设计,本该庆幸才是,倚桐和莲华却瞧见苏蕴宜的脸色阴霾沉郁。
“贵嫔,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倚桐试探着问。
摇了摇头,苏蕴宜叹声道:“打听打听那阿菱和小伊家在何处,给她们的家人送些财帛吧。”
“是。”
……
无论此一夜间如何风云变幻,待到白日,又是风平浪静。
魏皇后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正由十数名宫婢服侍着细细洗漱时,青柏埋头入内,在她耳边报告了苏贵嫔在一夜之间摆平了后宫风波的事。
下一瞬,跪侍的宫婢手中高举着的茱萸纹斑斓金盆被掀翻在地,掺了玫瑰汁子的温泉水兜头浇下,打湿了宫婢半身,而她一言不敢发,只是连忙伏跪在地。
“不止如此,她还从自己私库中拨出不少银子,给那些受了欺凌的宫人多发了一个月的月俸。”青柏却仿佛没察觉到主子心中的恼怒一般,继续平静地叙述:“昨夜才审问完,当场就发了,如今宫中人人称颂苏贵嫔赏罚分明、宽严相济,若再想以她的名头行捣乱之事,恐怕不能了。”
魏皇后面上不见丝毫表情,甚至堪称冷静,奈何剧烈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的内心,“这个苏蕴宜,倒是和裴玄一样。”她紧咬牙关,字句从缝隙艰难崩出,“惹人生厌。”
“其实娘娘不必生气。”青柏此时才抬起头,对上魏皇后灼烧着火焰的眼瞳,“毕竟太傅已经回来了。”
刹那间,大火熄灭,魏皇后眉开眼笑,“是了,兄长回来了,这一切自有他为我做主。”
她如同世上每一个怀春的少女一般,眉眼漾起缱绻笑意,魏皇后甚至提起裙摆在原地转了个圈,“对了,去告诉兄长,我想他了,我想见他一面。”
“娘娘,后日举办宫宴,届时您自然能见到太傅。”
“不!那是皇后见到魏太傅!”魏皇后红唇轻撅,似撒娇一般地道:“我要见的是我兄长!”
青柏默然片刻,只好道:“娘娘,太傅刚回府时我便已命人去请过了,可是太傅还是不愿见您。”
“兄长他……还是不愿见我。”
这一句话给魏皇后带来的打击似乎比苏贵嫔成功翻盘还要大得多,方才她还有精力发脾气,可是此刻,却犹如被抽去魂魄一般,也不顾地上被洗脸水打得湿透,她颓然跌坐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不愿见我?就因为……就因为……”
“娘娘!”
一语喝住魏皇后的言语,青柏冷冽的目光下瞥,“你们都退下。”
跪了满地的宫婢们无声起身飘走,殿门关阖,偌大徽音殿便只剩下魏皇后与青柏二人。
青柏将魏皇后从满地的水渍上扶起,像安抚孩童那样将她按入自己腹间,而魏皇后也真的像孩子那样在青柏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一只贴在门缝上的眼睛因目睹了这一幕,正惊恐地震颤着。
潘灵儿咽了口唾沫,右手按上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正欲悄悄撤离,青柏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已向她的方向睒来——“是谁在那儿!”
徽音殿内,魏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潘灵儿则呆愣在原地,不知该是进还是逃,而两次呼吸之后,青柏便已猛然推门,她沉沉的目光落到潘灵儿的脸上,“潘夫人?”
潘灵儿勉强讪笑两下,“妾……妾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待青柏如提溜鸡崽一般将潘灵儿提溜到魏皇后面前时,她已收起了所有情绪,一张英气的脸上漠然一片,高高在上地看着伏跪在地的潘灵儿,如同打量一只老鼠,“你方才在外头可看见、听见了什么?”
潘灵儿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妾什么都没听见!”
嗤笑了一下,魏皇后幽幽道:“你就贴在殿门外,怎么会什么都没听见呢?”
冷汗缓缓从脊背滑落,潘灵儿艰涩地转动脑筋,“妾……妾只是看见,娘娘因挂念兄长伤势而伤心
……”
见魏皇后默然不语,心脏砰砰猛跳两下,潘灵儿鼓起勇气,膝行着更前一步,“娘娘,如若不弃,妾愿为娘娘分忧。”
“你?”长眉挑起,魏皇后显然对她不甚信任,“你能懂什么?”
“妾自为陈家妇后,精研梳妆打扮,也颇知如何吸引男子。”说着,潘灵儿缓缓抬起头来,一张桃花面在魏皇后眼前展露无遗。
此刻细细看来,潘灵儿五官亦有瑕疵,两腮过窄,琼鼻略长,可生在她脸上,就怎么看怎么妩媚鲜妍。七分颜色,却有十分风情。
再想起建康城中,关于潘夫人风流多情的传闻,魏皇后一时微微失神。
眼看魏皇后目露迟疑,潘灵儿笑意愈浓,“妾蒙娘娘收留,无以为报,愿倾囊相授,助娘娘得偿所愿。”
式乾殿内,几乎通宵忙碌的苏蕴宜也埋头睡到晌午,迷迷糊糊醒来时,身侧的裴玄自然早就不见了,她并未多想,只是唤着倚桐和莲华的名字让她们送上茶水。
一只端着茶盏的手探入床帏,苏蕴宜接过咕咚咕咚喝了满盏,又打着哈欠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猛地掀开床帏,苏蕴宜有些呆呆地看着外头说话那人,“那你怎么不在太极殿?”
裴玄笑道:“自是因为我思念你啊。”
“思念我?我不就在这儿睡觉,有什么好思念的?”虽然嘴上嘀咕着,但苏蕴宜还是乖乖顺从了裴玄,任由他牵着自己下榻。
倚桐等人早就为她备好了素日爱吃的糕点,苏蕴宜饿得发慌,也懒得讲究,坐下就是吃。裴玄也由着她,只是自己在七弦琴前坐下,似是在盯着琴弦,又似是在看着她。
连吃了几块糕点,心慌的感觉褪下去一些,苏蕴宜才注意到裴玄的失常,“你怎么了?”
“……”眼睫颤动一下,裴玄才回神一般,冲着苏蕴宜又笑了笑,“没什么,宜儿,我答应用琴曲换你的琼酥玉盏,现下给你补上,如何?”
“可……可我还没给你做琼酥玉盏啊。”
“无妨,你得空了再给我做便好。”
指尖拨动琴弦,起音如凤鸣初啼,泛音空灵似九天风露。
凤凰栖梧,孤影徘徊,这是《凤求凰》。
《凤求凰》曲乃是司马相如为求娶卓文君所作,隐喻男女思慕之情。纵然两人已是夫妻,此刻苏蕴宜听裴玄弹来,将欲说还休的倾慕化作弦上涟漪,亦不免颊生红晕。
然而蓦然间,琴音急转直下,悱恻情思化作兵器铮鸣,“嗡”的一声,裴玄指下琴弦猝然崩断。
不止是苏蕴宜,似乎连他自己也十分惊讶,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断弦。
“七郎,你究竟怎么了?”
猝然起身,苏蕴宜疾行至裴玄身侧,按上他的手背,却觉冰凉一片。
裴玄缓缓转头看她,眼底暗流汹涌,他张了张嘴唇,“我……”
话音未落,陈忠的声音急急在外头响起,“陛下!魏太傅在太极殿久候您不至,已向此处而来……魏太傅!此地乃是陛下寝宫,岂容你擅闯!”
陈忠的尾音消弭在“砰”的一声巨响间,式乾殿沉重的殿门猛然撞向两边的墙,一道高大英武的人影跃入苏蕴宜的视线。
“陛下,臣在太极殿足足等候了一时三刻之久。”来者昂首沉声,两点冷光自瞳中落下,“陛下,你失礼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太傅魏桓
太傅魏桓。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对于苏蕴宜而言,原本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可是此刻,他身着玄甲,挟雷霆之威骤然闯入式乾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是自尸山血海中厮杀出的武将,威势之重有如泰山压顶,两点寒芒锋利似剑,直逼苏蕴宜面门。若她仍只是当年吴郡城中习字绘画的娴静女郎,只怕此刻已经要支撑不住软倒在地,幸而京口一行,被鲜血与死亡磨砺了心性,面对魏桓凝成实质的威压,苏蕴宜略颤了一颤之后,竟毫不示弱地回视。
“魏太傅。”两人几乎要迸出火星的视线被隔绝,裴玄起身,将苏蕴宜牢牢挡在了身后,“这里是朕的寝宫,不告而擅入,失了身为人臣的本分,你该当何罪?”
魏桓肃穆的一张脸松动分毫,竟是一笑,“前朝大臣周昌曾闯入高帝寝宫奏事,彼时高帝正与戚夫人亲昵,见到周昌也不过一笑了之。陛下素来以高帝为楷模,想来不会怪罪于臣。”
“太傅熟读经典,自然也知,周昌扶保正统,为废立太子刘盈一事与高帝据理力争,臣忠,则主贤。太傅是如周昌一般的忠直之臣,陛下自然不会同太傅计较。”
苏蕴宜同裴玄身后走出,与他并肩站在一处。
她感觉有一道温柔的目光掠过自己的侧脸,随后右手一暖,裴玄的大手包裹住了她的。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二人紧握一处的手,魏桓道:“想来这位夫人便是陛下新封的苏贵嫔吧?果然天香国色,难怪陛下追去吴郡也要将贵嫔夺来。”
裴玄来吴郡时魏桓尚远在前线,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裴玄面上不显,抓着苏蕴宜的手却越握越紧,“太傅误会了,朕南下吴郡是为祭悼淮江王叔,并非专为贵嫔而去。”
“王叔手握兵权,心怀天下,临终前将兵符交予朝廷,朕感念其胸怀,专程前去吴郡祭奠。”
裴玄这一番话,明面上是解释,实际则暗中向魏桓展示手腕——你手握重兵不假,可我如今也不逊色于你。
两边都是成了精的,魏桓闻言,神色未动,周身外放的威压却悄然一松,“原来如此,陛下有心了。”
裴玄面上浮起笑,揽过苏蕴宜的肩膀道:“皇后如今身子不适,三日后的宫宴由贵嫔操持,太傅可要记得赏光。”
魏桓深深看了眼苏蕴宜,撂下一句“自然”便如来时那般大步离去。
他走时连殿门都未带上,苏蕴宜眼睁睁看着他高挺的背影消失,才恍然察觉裴玄的掌心已布满了汗水。
“七郎……”苏蕴宜试图将手抽出替他擦拭,却被越握越紧。
裴玄望着魏桓离去的方向失神,“我十岁时就登基为帝,那时我身子瘦弱,而魏桓正值弱冠,我的个子才堪堪到他这儿。”
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在自己胸前抵了一下。
“那时的魏桓于我而言犹如五岳般巍峨,我只能仰视——我以为我此生都将要仰视他。”裴玄转过头来,“直到方才,宜儿,我才发现我已经与他一般高了。”
苏蕴宜很认真地点点头,甚至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七郎已经长大了。”
虽然顺从地低下头让她摸,裴七郎闻言还是哑然失笑,“这位小女郎,你似乎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吧。”
“才不是小女郎,我已经是大女郎了。”
这个熟悉的称呼,倒让苏蕴宜想起一个分别许久的故人来,她心中一动,忽然问:“魏桓从前线来找你,是想上奏什么事?可与北羯有关么?”
“他在前线打了胜仗,收复两城,所以才着甲觐见。”裴玄面色不虞起来,语气沉沉,“他今日摆明了是来耍威风的,所以朕才不想见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裴玄若有所思地盯着苏蕴宜,“怎么,又惦记起你那身在北羯的好友了?”
苏蕴宜赶忙心虚地移开视线,“才……才不是!
我就是随口问问。”
“北羯失了两城,定然不肯罢休。说不准,你还真有再见到陆石的机会。”
幽幽话语尚未落定,裴玄便见苏蕴宜惊喜抬头,“当真?”
一向从容的脸骤然垮了下去,裴玄闷闷不乐地“哼”了声,“是啊,说不定他还做着带你远走高飞的美梦呢,若他知道你如此记挂他,心里头定然乐开了花。”
“我哪里记挂他了?当日京口那般危急,他说要带我走,我不还是留下陪你了?”这只公狐狸精小气得要命,苏蕴宜作为堂堂大女郎,也只好耐着性子哄他,“我只记挂你一个。”
裴玄这才稍缓了面色,正要说话,莲华忽然急匆匆地入内,“贵嫔,陛下,徽音殿有密报传来!”
两人顿时精神一振,“什么?”
“潘灵儿正藏在皇后宫中。”莲华极力压着嫌恶与声音。
自那日苏蕴宜连夜整肃宫闱,将紫苑的罪行与下场晓谕六宫,并厚葬了那两名无辜宫婢后,建康宫风气为之一清。
接风宴得以顺利举行。
宫宴遍请朝中文武重臣,其中自然以魏桓为最。
他今日倒并未着甲,而是穿一袭暗银云气纹玄色大氅,远远一望,竟与裴玄素日所穿常服近似。
目光从魏桓身上那件大氅上轻轻掠过,裴玄面色如常,平静微笑道:“太傅在北境征战,连复两城,劳苦功考,朕亲自敬太傅一盏酒。”
眼见陛下举起酒盏,侍立在旁的宫婢忙也为魏桓倒酒,而魏桓浑不在意裴玄说了什么似的,随手拿起酒盏,抢在陛下之前,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自然极为失礼的举动,而列席百官竟都默然无言,甚至裴玄自己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转头看向魏皇后,“皇后,太傅是你兄长,你也敬他一盏酒罢。”
“……皇后?”
魏皇后此时才猝然回神一般,转头扫了眼裴玄乌沉沉的眼眸,起身举盏,向魏桓笑道:“兄长征战辛苦,小妹在此,敬兄长一杯。”
她起身动作间,一股馥郁浓香飘拂而来,熏得裴玄暗自反胃,悄悄挪开了一些,腹诽皇后今日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苏蕴宜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此刻坐在侧席,正好能瞥见皇后的半张脸。
皇后眉眼锋利,略带男相,本是个颇为英气的美人儿。可今日她身着胭脂色越罗襦衫、缃色绫纱八破裙,灵蛇髻上缀了米珠大小的瑟瑟石,左鬓斜插一支杏花簪,花蕊处悬着的南珠随颈项的转动。
浓郁的熏香气息自她身上弥散,抬起头来,眉似远山,眼若春水,苏蕴宜竟恍惚看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连魏桓都怔了一怔,随即仰头饮尽盏中酒,并不多话。
而他一瞬间的失神没有逃脱魏皇后的目光,她脸上笑意愈深,又多劝了几杯酒,魏桓也全都照单收下了。
“皇后与太傅兄妹长久不见,便在此叙旧吧,朕先行更衣了。”
裴玄借故退场,魏皇后自然是不在意的,其余高官没了束缚,也都彼此说笑谈天起来,更是有不少人排着队向魏桓敬酒,宴席间觥筹交错,喧闹不已。
却有两人立于喧闹之外,冷眼瞧着众人百态。
裴玄问:“那潘灵儿今日也混入了宴席之中?”
“是,且她正是魏桓身侧的侍酒宫婢。”
裴玄眯起眼睛细细回想,只能想起那宫婢垂头跪侍的一个模糊轮廓。他摇了摇头,“没看清楚。”
“宴席上宫婢那样多,七郎自不会留意。我却看得仔细,虽说她今日妆容清淡,与那日有所不同,但确是潘灵儿无疑。”苏蕴宜淡淡道:“只是不知,她和皇后今日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转回三日前,莲华匆匆前来禀报潘灵儿之事时,苏蕴宜心头一跳,原本当即就要带足人手去徽音殿抓人。
“徽音殿的焚香宫婢如今是咱们的人,据她所说,那潘灵儿是七日前偷偷来了宫中,又求了皇后收留,是以如今就住在徽音殿偏殿。”莲华一边跟着苏蕴宜急匆匆地走,一边详细禀报。
借此前整肃宫闱之事,苏蕴宜趁着机会,在宫中各处都布下了自己的眼线。手下心腹中,莲华最擅长此道,她就将事体全权交托给了莲华,而莲华果然不负重托,这么快就传来的要紧讯息。
“七日前?”苏蕴宜眉头一挑,“也就是说,算计陛下不成的当日,她就跑去找了皇后庇佑?”
她不由暗自沉吟,“看来,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只怕昭华也只是被她们当成了幌子……”
“可不是么,那两人蛇鼠一窝,如今潘灵儿日日侍奉在皇后左右,关系十分亲密呢。”
苏蕴宜的脚步骤然停顿。
莲华忙问:“贵嫔,咱们不去徽音殿抓人了么?”
轻轻摇了摇头,苏蕴宜道:“潘灵儿给陛下下药一事,此刻已然没有实证,咱们若强行拿人,皇后定然不肯,如今魏桓回京,不是该和她硬顶的时候。”
“那……咱们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么?”
苏蕴宜若有所思地道:“皇后行事无情,手段毒辣,潘灵儿没办成事,却还能留在她身边,必不是个简单人物。”
“着人细细留意潘灵儿的一举一动,若有情况,立即来报我。”
……
而此刻,两人立于树后,漠然瞧着席间喧嚣,话音才落,身旁一阵枝叶摇动。
莲华钻了出来,压低声音急道:“贵嫔,陛下,魏桓吃醉了酒,潘灵儿奉皇后之命,搀扶着他去偏殿歇息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呢……
“难道是皇后借故要和魏桓联手在宫中搅弄什么风浪?”
裴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而苏蕴宜身为女子,却想到了更幽微之处,“方才魏桓那么多酒可不是白吃的,多半是真醉了——可什么事非要吃醉了酒才能办?”
她眸光微微一闪,过往隐隐绰绰的思绪如珠蚌被捞出海面,骤然打破外壳,露出里面粘腻腥气的肉来。
“皇后现下何在?”
“皇后尚在宴中。”
苏蕴宜微微颔首,随即断然道:“先不必声张,派人分别盯紧了皇后和潘灵儿,若有异动,随时前来报我和陛下。”
莲华应声而去,裴玄则好奇地看着苏蕴宜,“你又想出什么高招了?”
“高招称不上,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苏蕴宜仿佛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笑意,“七郎稍安勿躁,待会儿我请你看一出好戏。”
……
潘灵儿扶着高大的男人往偏殿走,他确实醉得不轻,大半个人都压在潘灵儿身上,害她走得踉踉跄跄,十分吃力,可心里却是滚烫而饱胀的。
这种异常的感觉在来到偏殿时达到顶峰,她将魏桓放到榻上,自己轻轻蹬掉两只鞋子,跟着爬了上去。
她伸出自己右手,抚摸上魏桓同样滚烫的脸颊,柔柔地唤了声“兄长”。
随着女体的贴近,那股馥郁浓香再度填满魏桓的鼻腔,他虚虚睁开眼,一片模模糊糊中,长眉凤眼的英气女郎靠在自己颈侧微微扭动,她吐气如兰,一如小时候那般娇娇地叫自己,“兄长,兄长?”
“望舒……”喉中挤出低哑的叹息,里头藏着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渴望。
恍惚中,那个珠翠满头、华服加身的深宫妇人一步步往前走,岁月悄然回溯,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时,已经重新变回那个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跳着笑着,张开双臂扑向自己。
魏桓下意识地接住她,可望舒却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要把我嫁给别人?为什么?”
她的拳头像雨点一般密集砸在自己的胸膛上,不疼,却能撕裂心肺。
魏桓忍着剧痛,再一次将她用力按入怀中,力道之大,像是想融她入自己骨血里。
潘灵儿闷哼一声,掐着嗓子哄男人稍微松开一点,她好解衣衫、褪罗袜,将自己一副软浓浓、白生生、玉纤纤的女体袒露无遗。
此处偏殿是早已预备下的,无人在侧打扰。
随着衣衫落地,那股香气在室内弥漫愈浓,潘灵儿得意地发现,魏桓原本就恍惚的眼神愈发混沌,随之而起的,还有晦暗的欲望。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子动欲的模样。
饶你是什么公主皇后,你所倾心爱慕的男人,此刻还不是像狗一样躺在我身下。
脑后被昭华砸出的伤口再度钝痛起来,潘灵儿却因这疼痛而愈发兴奋,她的手指滑过魏桓的脖颈,点在他结实饱满的胸脯上。
“兄长,我别的什么都不求。”学着别人的声音,潘灵儿若有若无地贴着魏桓的嘴唇,“只求兄长予我一度欢愉。”
鼻尖的香气分明是缠绵柔和的,却如飓风一般猝然席卷了魏桓的脑海,那根禁锢了他十年的铁索在这一刻彻底崩断,魏桓掐住那纤细的腰肢,悍然翻身,
将女体重重压在身下。
身体犹如小舟,潘灵儿攀着男人的脊背沉沉浮浮,她畅快地吟哦,放纵自己享受这偷来的欢愉。过了许久,又或只是一会儿,随着魏桓的动作愈发急促,偏殿外也隐约响起了预料之中的嘈杂声。
皇后,等你看到这一幕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悬在自己身上的魏桓的眼眸一时惊愕一时茫然,猜测到他即将清醒,潘灵儿反而更加放肆地贴上去,双腿勾住他的后腰,用力喂上自己。
片刻之后,如愿听见耳边响起一声闷哼,潘灵儿长舒了口气,将男人一脚踹开,随手捡起那身玄色银纹大氅,轻轻盖住了自己的玉体。
就在下一瞬,殿门轰然而开。
魏皇后果然大步入内,只是出乎意料的,她身侧竟还跟着陛下和苏贵嫔,他们的身后,更是有数不清的大臣和宫人。
短暂的震惊过后,内心涌起的却是窃喜,潘灵儿挤出两滴眼泪,“皇后娘娘可要为妾身做主哇……”
众人的神情各异,简直像打翻了颜料一般五彩缤纷,其中以魏皇后为最。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耳中嗡鸣不止,一旁裴玄的冷笑和众人的窃窃私语她全都听不见了,只是看看自己的兄长,又看向潘灵儿。
这个女人,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就在前几天,她还跟条可怜虫似的扒着自己乞求收留,又口口声声说什么能让自己得偿所愿。
她富贵已极,还能有什么愿望呢?若说有,也只是盼着兄长肯见自己一面。
当时潘灵儿立即便说:“此事好办!娘娘天生丽质,只消稍作打扮,定能吸引天下所有男子的注目!”
“可是他……他同别人不一样……”
潘灵儿假装不知道皇后口中的“他”是谁,肯定道:“再不一样,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好美色的。”她又膝行至魏皇后脚边,攀上她的膝盖在她耳边低语:“妾有一秘药,可混入酒中,亦可用作香料,用以驯服男人,无往不利。”
魏皇后尘封许久的心狠狠震颤了几下。
她默认了潘灵儿给自己梳妆打扮,看着镜子里原本英气的女人渐渐变成另一副模样,又里外敷上香粉,真真是行路生香。
而几度向兄长敬酒,他果然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脸拒绝。
按照计划的那样,她先让潘灵儿带着已然沉醉的兄长去偏殿,打算待料理了手头的事再去见他。可等她好不容易应付完场面上的事,那可恶的苏贵嫔却忽然出现了。
“皇后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呀?”苏蕴宜面上笑盈盈地挡在魏皇后的前路上,又故作惊讶地道:“咦,怎么不见魏太傅?”
“兄长醉酒,本宫命人扶他下去歇息,我正要前去探看。”魏皇后冷冷道。
她自觉已经把“厌烦”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可苏蕴宜仿佛瞎了一般,继续笑道:“原来如此,太傅是国之重臣,不如我叫上陛下,咱们一同前去探望吧。”
魏皇后自然是要严词拒绝的,可话还没出口,就又听她说:“奇了怪了,魏太傅不在也就罢了,那侍酒宫婢怎的也跟着去了那么久?”
苏蕴宜皱着眉,“偏殿自有服侍的宫人,她该回来侍酒才对,莫不是趁太傅酒醉,自个儿出去躲懒了吧?”她一边摇扇一边叹气,“真是不懂规矩,娘娘该狠狠责罚她一顿才是。”
她状似说得无意,却叫魏皇后的心跟着猛跳了一跳。
是啊,她原是命潘灵儿安顿好了兄长就即刻回来禀报的,怎的她倒一去不复返了?
难言的惶恐涌来,魏皇后当下便挂了脸,也不顾苏蕴宜就在跟前,绕过她径直往偏殿走去。
苏蕴宜连忙给裴玄使了个眼色,裴玄悠悠放下酒盏,对众大臣道太傅身子不适,请大家一同前去探看,众臣给裴玄面子,也是为了讨好魏桓,自然没有不从的。
于是魏皇后原本设想的私下相聚,就变成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探病。
但她此刻已然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只想知道潘灵儿究竟背着她在打什么算盘!
随着殿门被打开,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答案。
“呀!太傅这也太荒唐了,宫宴之上,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呢?”终究还是早有预感的苏蕴宜最先回神,她一脸同情地看向面色铁青的魏皇后,“皇后,你看这事儿……”
愤怒与嫉妒的火焰灼烧着魏皇后的理智,她猛冲上前,如同市井泼妇一般一把将潘灵儿从床榻上拽下,对着她的脸又抓又挠,“贱人!你竟敢背着我勾引我的兄长!枉费我好心收留你,没想到竟是放了头白眼狼在宫里!”
潘灵儿不敢还手,只能尖叫闪躲着,将脸藏进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里。魏皇后一看她竟还敢穿着兄长的衣服,愈加怒不可遏,“你这不要脸的贱货!怎么还敢穿我兄长的衣服!给我脱下来,今日我非要你光着爬出建康宫不可……”
眼看皇后跟疯了一样拉扯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若这件遮羞衣真被她扯落,她也不必活了。潘灵儿暗自咬牙,悄悄蹬了下皇后的小腿,她本就情绪激动,这一下站立不稳,撞上了一旁的梳妆台,偌大的铜镜也“哐当”坠地。
“啊”地惨叫一声,魏皇后整个人摔在铜镜上,昏黄的镜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浓妆艳抹却又狼狈不堪的模样,而她身后,则是无数双哂笑、嘲弄、幸灾乐祸的眼睛。
艳丽的妆容、华贵的发饰,皆是由潘灵儿一手打造,今日自己和兄长所受的屈辱,也全都拜她所赐。
胸腔起伏一下,自内发出嘲讽的冷笑。魏皇后越笑越大,随后毫不顾及体面,拔下了头上的金凤簪,满头青丝随之倾泻而下。
“潘灵儿,我不管你为何行此下作之事,我只要你今日死在这里。”
她手握金簪,步步朝潘灵儿逼近。
皇后眼中的杀机森冷刺骨,逼得潘灵儿连连倒退,直到后背靠上床榻,再无路可逃,她惶然扭头向众人求救,“陛下!贵嫔!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吧!皇后她要杀我啊!”
苏蕴宜正要上前,却被裴玄握住手腕,“皇后当众杀死大臣遗孀,这是重罪,只要她得手,我就能废了她。”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这对黑心夫妻在这一刻相视……
苏蕴宜犹豫了一下,就是她犹豫的这一瞬间,魏皇后手里的金簪已然刺出。
不少胆小的宫人都吓得闭上了眼睛,可预料之中的惨叫却并未响起——一只如铁钳一般的手从旁斜出,牢牢握住了魏皇后的手腕。
金簪颤抖了两下,无奈坠地。
“兄长……”魏皇后唇瓣哆嗦着,泪水从眼眶大滴大滴滚落。
魏桓的漆黑的眸底似有暗芒闪烁,他撇过头不再看哭得伤心的妹妹,“娘娘,不要失了尊卑体统。”
这一句话彻底抽干了魏皇后的力气,她趔趄着倒退几步,怔怔地看着魏桓,像是看着某个不认识的人。
魏桓随意披了件衣裳遮挡半身,行至裴玄面前,两个男人彼此互不相让地对视,而这一次,终于是魏桓率先低下了头颅,“陛下,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裴玄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是他的梦魇,自少时以来,便如同压城乌云般覆盖在他的头顶。直到如今,乌云悄然散去分毫,终于也有天光泄漏而下。
“魏卿,”裴玄慢慢地开口,“今日不是朕愿不愿意恕罪的事,要看这位夫人,愿不愿意宽恕于你。”
“夫人?”
不止是魏桓,其余众臣也一齐朝潘灵儿看去。
沉重的目光烫得潘灵儿面颊滚烫,可她心知成败在此一举,暗暗咬了咬牙,仰起脸来,哀哀道:“求陛下为妾做主!”
方才匆匆一瞥,众人皆不过以为这又是哪个心机深沉的爬床宫婢罢了,如今潘灵儿抬起头,一张艳如
桃李、媚若狐狸的脸顿时惊艳四座,建康高官中也有不少人曾是她入幕之宾的,顿时惊呼:“这不是潘夫人么?!”
“她怎的在此处?还和魏太傅……”
“潘夫人?”魏桓剑眉紧蹙,他从来忙于政务或是边关征战,不懂建康城中的风花雪月,自然也没见过潘灵儿。
苏蕴宜好心提醒道:“魏太傅,这位是已故中书通侍舍人陈平的遗孀,潘夫人。”
“陈平的女人?!”
若是寻常宫婢,自然可以随意给几个钱打发了事,可官眷就大不相同了,尤其陈平还曾是魏氏属下,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了结,只怕都难逃底下人的非议。
魏桓的脸色状似无有变化,一双深幽幽的目光,却如猛兽一般盯着她。潘灵儿对付男人颇有一套,当下莫名心慌难耐,抢在魏桓前头开口:“陛下!”
“蒙皇后大恩,妾寡居之身,得以暂留宫中。今日妾随皇后赴宴,见太傅醉酒不适,为报皇后恩德,这才在侧侍奉太傅,没曾想……没曾想……”眼泪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掉落,潘灵儿哭得梨花带雨,“此事说来亦有妾身莽撞之过,并非全然是太傅的错,便请陛下,宽宥太傅,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罢!”
说罢,她深深伏倒在地,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后颈。
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千般算计百般谋划说成了意外,美人娇弱无助的身影大恸人心,不少人交头接耳,“潘夫人当真无辜。”
“魏太傅也是艳福不浅啊。”
苏蕴宜见状,适时发声,“潘夫人当真深明大义,可若如此,你的清白名声又该怎么办呢?”
潘灵儿直起身,苦笑了一下,“劳贵嫔挂念,妾身自有去处。”
她如此说着,眼睛却转向一旁的柱子。
苏蕴宜瞬间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偏还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直到潘灵儿果然一头向柱子撞去,才急声道:“拦住她!”
潘灵儿自然也不是真心寻思,倚桐和莲华二人轻而易举就将她拽住,做戏做全套,她还哭着挣扎,“妾已无颜苟活于世,求陛下给妾一个了断罢!”
“陛下,你看这……”
对上苏蕴宜焦急担忧的眼神,裴玄勉力憋住笑,怒视向纹丝不动的魏桓,“太傅,潘夫人虽寡居,却也是良家妇人,其先夫更是死于任上,容不得旁人随意欺凌。”
众臣也议论纷纷,说的也无非都是些逼他给潘氏一个名分的废话。
魏桓面不改色,后脊背却悄然沁出了汗水。
今日之事有种种诡异,决不可能单纯是一场意外,但究竟是谁耍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裴玄么?还是他那个苏贵嫔?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裴玄,又刺向苏蕴宜。裴玄身子一转,严严实实挡住了苏蕴宜,再一次催促,“魏太傅,你今日当给潘夫人一个交代。”
……算了,纵是多个女人又如何?无非添个风流的名头罢了。
魏桓暗哂一声,正要说话,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要给她什么交代?”
呆愣许久的魏皇后似乎终于回神,她僵硬地转过头,怨毒地看着缩成一团的潘灵儿,“这贱妇故意扮成侍酒宫婢,趁我兄长酒醉,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本该赐死以正宫闱才对,凭什么还要我魏家给她一个交代?!”
“娘娘!”魏桓厉声呵斥,却也拦不住伤心恼怒之下理智全无的皇后,而她话音才落,苏蕴宜就幽幽道:“皇后娘娘,如您所说,潘灵儿暂居于您的徽音殿,那么她假扮侍酒宫婢,就站在您的兄长魏太傅身边,这么长时间,您居然都没有发现么?”
她如潜伏已久的毒蛇,终于瞄准时机,猝然发动攻击。
渐转鼎沸的人声骤然一静,所有人都瞬间扭头看向皇后,而这许多人晦涩复杂的目光,也包括魏桓的。
“我……”嘴唇翕动,魏皇后哑口无言。
要她如何辩解呢?明说,今日同兄长在一起的本该是我,眼下种种纯属被潘灵儿这贱妇钻了空子么?
兄长现在,又是用怎样的眼光在看着自己呢?
魏皇后自幼备受家中宠爱,也养成了她任性妄为的性子,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刻却微微战栗,不敢侧头去看身旁那人的眼睛。
她战战兢兢地等着兄长的诘问,许久之后,却只等来一声长叹。
魏桓转向裴玄,再度躬身伏首,“臣愿纳潘氏为侧室,请陛下成全。”
“潘夫人,你意下如何?”
心知交趾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终于彻底远离了自己,哪怕心知此后的日子照样叵测,潘灵儿也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她抬起水色盈盈的眼眸,不羞不怯地对上魏桓冷漠的脸,娇声道:“妾身愿意。”
魏桓伸出手将她搀扶而起,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却亲呢地贴在一处。
“太傅得胜而归,今又喜得佳人,当真是双喜临门。”
唯有苏蕴宜真心笑出了声,她抚掌道:“如此喜事,陛下也该赏赐些什么。”
裴玄宠溺地看着苏蕴宜,无奈一笑,“贵嫔既然替你们开了口,魏太傅纳新夫人入府的酒席,便由朕出了吧。”
“陛下不必!”魏桓强忍着,“昭华的性子一向任性倔强,臣纳潘氏为侧室必然会惹恼她,若再大操大办,恐怕她更要大闹了。”
“昭华是朕的妹妹,她的性子朕知道。只是她身为国之公主,为天下妇人之表率,当有容人之度。”大手一挥,裴玄打断魏桓,“不必多言,此事就这么定了!”
这一招是裴玄已同苏蕴宜商量过的。
“若那魏桓和潘灵儿当真在宫中做下丑事,陛下该当如何?”
裴玄眼底蓦然一沉,“自然是要将利益最大化。”
“给他塞个女人添堵算什么手段?要借此事,冲掉他大胜之威才算圆满。”
魏桓在北境战胜北羯,收复两城,如今建康城内,无不欢呼雀跃,称颂魏太傅英勇善战。更有人言,如今边关只知建康有太傅,不知有陛下。
所以裴玄才要给他大操大办纳妾之礼,纵使违制也无妨,要的就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在给他魏桓接风的宫宴上,他堂而皇之地睡了曾经下属的遗孀。
桃色的绯闻足以冲淡他此番的赫赫战功,今日之后,他将不再是屡战屡胜的将军,而是淫人妻子的登徒子。
“陛下可真是不择手段。”
“彼此彼此,贵嫔也是够阴险歹毒。”
这对黑心夫妻在这一刻相视,眼底划过你知我知的笑意。
魏太傅将纳陈氏遗孀为小的事就此定下,纳妾之礼就定在数日之后。无论众人心中如何腹诽,面上都和善笑着恭维太傅喜得佳人。
只有一人孤零零立于阴影中失魂落魄,但此刻已无人在意她。
魏桓强忍着没有看她最后一眼,携潘灵儿而去。那一声“兄长”在口中徘徊,最终化作一声凄厉的尖叫。
众人散去,徒留魏皇后萎靡在地,她哀哀哭了许久,直到身前出现的人影将自己覆盖,才哑声道:“青柏,他又要添女人了。从前是裴道黎,如今是潘灵儿……为什么,为什么他身边总有那么多的女人?”
“皇后莫急,此事或许还有转机。”青柏在皇后身前跪下,声线一如往昔般冷静,“昭华长公主善妒,她又是陛下的亲妹妹,若由她出面,或许能使陛下打消念头。”
“对,对啊。”皇后猛然抬头,眼中跃出两点涌动的喜色 ,“还有昭华,那个只知缠着兄长的蠢女人——她岂能容忍兄长纳小?”
她似乎又活了过来,甚至连酥软的双腿都恢复了力气,在青柏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立即去将这件事报给昭华,放她入宫!”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裴玄急切地按了她的后颈,……
在裴玄有意的推动下,魏桓的风流韵事很快传遍建康,街头巷尾人人挤眉弄眼地谈论着魏太傅与那位尤物潘夫人,是如何在宫宴之上眉目传情,又是如何按捺不住,在偏殿之中就开始放肆纵情的。甚至连二人之间的床笫私语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仿佛人人都趴在床底下围观了全程一般。
桃色八卦最动人心,想来要不了多久,整个江左就都传遍了。
上至贵胄下至百姓,人人对此兴致盎然,唯有被禁足别院的昭华,还被蒙在鼓里
她因惹恼了裴玄,已被困在此处许久了,甚至连夫君的接风宴也不许她去。
昭华叹了口气,她的夫君魏桓政务繁忙,自从前线回京,只在昨日匆匆来看了她一次。她独自住在这里好没意思,日常只能在院中闲逛,这天路过一树木丰茂处,听见里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似是有人在说小话,不由停下脚步百无聊赖地偷听。
“诶诶,太傅明日是不是就要纳潘氏进门了?”
“听说是,可咱们公主还全不知情呢,当真可怜。”
“没法子,谁叫太傅不许我们同公主说呢……”
树荫下传来婢女们隐隐约约的对话,分明是酷暑盛夏,昭华却忽如坠入冰窖,冻得浑身冰凉。
那两个婢女说笑着从树后走出,蓦地看见愣在一旁的昭华,当即悚然变色,跪地不住叩首着求饶。
昭华艰难地启唇,“你们……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太傅他,要纳小?”
眼见此事已然无法隐瞒,婢女只好边哭边将此事说出,“……陛下令太傅给潘氏一个交代,太傅当场承诺会纳潘氏为侧室,纳妾之礼就在明天。”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眼去观察昭华的反应,却见公主怔然半晌,竟忽然粗嘎地笑起来。
“哈哈哈,我的丈夫明日纳妾,全建康城的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就我不知道,此事何其可笑哈哈哈哈……”
两个婢女伏跪在地讷讷不敢言,而昭华大笑了一阵之后,沉下脸冷冷道:“备车,我要进宫。”
终究是陛下的亲妹妹,昭华盛怒之下,别院中谁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她乘车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两个个婢女松了口气,“总算把事情捅到公主面前了,得赶紧禀报皇后娘娘。”
鸽子扑棱着翅膀降落在徽音殿,魏皇后得了信,还没幸灾乐祸多久,同样的消息就又从徽音殿飘向式乾殿,传入苏蕴宜的耳中。
“昭华得知消息,怒而进宫了?”
“是,”莲华颔首道:“公主别院中多半有皇后的人手,公主才乘车出发,那头的信鸽就飞到徽音殿了。”
“饶她有多少眼线,最终不还是为我做嫁衣。”苏蕴宜微微一笑,将洗过的手在软布上擦了擦,亲自端了才出炉的琼酥玉盏走向正殿。
正殿中传来瓷器砸地的声音,伴随着裴玄的怒斥:“她愿意跪就让她跪着,跪死了拉倒!朕权当没她这么个妹妹!”
苏蕴宜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掀开帷幔,果然见陈忠大气也不敢喘地站在一旁,地上是一地的碎青瓷,而裴玄双手撑着桌案,胸口正剧烈地起伏。
“七郎,这便是琼酥玉盏,我亲手制的,正热乎呢,你可要尝一块?”
陈忠接到了苏蕴宜使的眼色,忙不迭掩了门窜走了,式乾殿内气氛沉滞,只有他们二人。
裴玄看了眼苏蕴宜,叹声道:“我现在没有胃口,你放着吧。”
苏蕴宜没有多劝,只将漆碟放到他手边,自己则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没捡几块就“哎呀”叫起来。
“怎么了?可是扎到手了?这样的事你叫宫人来做就是了……”裴玄立即跑到她身边,担忧地翻过她的手——却见十根手指根根莹润细白,完好无损。
苏蕴宜勾了勾手,笑道:“我没事,骗你的。”
见他沉下脸转身就要走,苏蕴宜忙往他背上一趴,把人从后头圈住,“诶,你这人怎的这般小气?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嘛!”
“撒手。”
“我不!”苏蕴宜非但不放,反而愈加嚣张地跳上了裴玄宽厚的脊背,八爪鱼一般将他牢牢缠住。
裴玄拿她没办法,又不好将人甩开,干脆背着人走到龙椅前,又扒拉着把苏蕴宜转到前头来,抱着她在龙椅上坐下。
“尝尝?”苏蕴宜顺势拿起一块尚且温热的琼酥玉盏凑到他嘴唇。
对上她晶晶亮的眼眸,裴玄无声地长叹,随即低下头,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半块糕点。
湿润的嘴唇掠过指尖,苏蕴宜的手动了动,愈发往他嘴里送去,也不知是喂糕点,还是喂他吃手。
裴玄两三口将整块琼酥玉盏咽下,急切地按了她的后颈,送上嘴唇。
舌尖稍一接触,便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水声黏腻,啧啧作响,面红耳赤之余,琼酥玉盏的那股清甜滋味在唇齿间弥散流连。像是要报复方才所受的冷遇,苏蕴宜轻轻咬了下裴玄的嘴唇,他“嘶”了一声,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加无度地索求。
直到分开,两人尤在微微喘息。
“为了昭华的事儿在生气?”
低头看着软软依偎在怀里,桃花满面的美人儿,再大的火气也没有了。裴玄闷闷地“嗯”了声,“陈忠禀报说她来求朕收回让魏桓纳潘氏的旨意——这是什么混账话?朕行事是为了朝政大事,哪里像她一般整日沉溺于男女情爱,不必管她。”
对上苏蕴宜似笑非笑的眼神,再看看自己牢牢掌着美人儿纤腰的手,裴玄尴尬地咳嗽一声,忙撇过头去。
“我明白,七郎是气昭华不懂你的良苦用心,是不是?”苏蕴宜勾着裴玄的脖子晃了晃,“可是,昭华与你不同,你自幼被教导要以天下为己任,但她不是,她只是读些诗书经典,学些琴棋书画,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只要做一个无拘无束的公主就好——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几年,你怎能要求她转眼就变成老谋深算的政客呢?”
裴玄静默下来。
眼见他面露松动,苏蕴宜忙趁热打铁,“况且你若一味强硬,只会愈发将昭华逼到魏桓那头。此次她与魏氏有了嫌隙,我们正该努力将她拉拢过来才是,怎么能反而把她往外推呢?”
“你若还不愿见她,不如由我来从中说和?难不成你还不信我?”
“别胡说,这天下间,我最信赖之人,也就是你。”抓起苏蕴宜的手按在唇上亲了亲,裴玄松口道:“好吧,此事便拜托给你了。”
苏蕴宜勾唇一笑,指尖挑动,在裴玄湿润而柔软的嘴唇上轻点摩挲,却在他即将咬上来时逃开。
拍了下她的侧臀,裴玄轻骂了声“真坏”,又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昭华未曾学过治世之道,不懂顾全大局,你也没学过,怎的你就懂?”
苏蕴宜一怔,一时倒连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倒是裴玄又笑道:“我晓得了。”
他贴在耳畔,像是要说什么机密一般低声道:“因为你我最是天生一对。”
笑着轻啐了裴玄一口,苏蕴宜从他腿上下来,推着人在帷幔后藏好,这才理了理衣襟,吩咐陈忠将昭华长公主请进来。
昭华一双眼睛红得有些发肿,显然是大哭过一场了。但在苏蕴宜面前,她还是强撑着公主仪态,沉声问:“我皇兄呢?”
“昭华,你该了解你皇兄的,你上回狠狠地惹恼了他,一时半刻,他是不肯原谅你的。”
眼见苏蕴宜坐在原属于皇兄的座位上,风度雍容、仪态万千,自己却顶着一双肿胀的眼睛,昭华自觉难堪,但想着今日若不能成事,日后便要与潘灵儿那贱妇共享夫君,暗一咬牙,竟在苏蕴宜面前跪下。
“嫂嫂,此前种种都是昭华不知好歹。”她强忍着哭腔恳求:“我不知潘氏竟是那等卑劣小人,只一心顾及着与她往日的情谊,却忘了皇兄的感受,以至皇兄伤心、嫂嫂着急,昭华已知道错了,若皇兄还是不肯消气,大可以骂我打我,只求皇兄和嫂嫂不要用这种手段来折磨我与太傅……”
见她到了此时此刻还只是惦记魏桓,苏蕴宜不由长叹了口气,也不急着让她起身,反问:“昭华,你以为陛下强逼魏桓纳潘灵儿,是为了报复你么?”
“难道不是么?”昭华抿了抿嘴,“我听闻,皇兄是在宫宴上当着百官的面,硬逼着我夫君纳了那潘氏……难道不是为了报复我上次之事?”说到最后,她语调骤然扬起,显然是心存恨意。
“昭华!”担忧地看了眼帷幔后的那身影,苏蕴宜高声喝止:“你纵使不了解你皇兄,难道还不了解你夫君魏桓?他是那种会屈从于旁人威逼的人吗?!”
猛然一怔,昭华到底也不是傻子,终于听出了苏蕴宜言外之意,“你……你是说……”
“你的夫君魏桓,他和潘灵儿在偏殿行不轨之事,由皇后带头抓了个正着,陛下与我,还有宴上百官皆是见证,众目睽睽之下,陛下这才不得不让他给个交代。”
苏蕴宜的话语掷地有声,在昭华脑中轰然砸出个巨大的窟窿。
心肺疼得滴血,她却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潘灵儿身上的种种异常在此时串联成一条线,直至向某个一直被她所忽略的人。
苏蕴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眼神转为涣散,又从涣散逐渐凝聚,昭华终于艰难地开口:“……是皇后?”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要多亲几下才行。”……
“若非是她从中作梗,潘灵儿如何能从你的别院躲入建康宫中?”见她眼中尚存挣扎,苏蕴宜补充道:“当日她亲口承认自己收留潘灵儿在徽音殿,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有不少宫人都亲耳听见了。”
昭华从地上猛然起身,垂在身侧的双拳捏得“咯吱”作响,“又是她……又是她……她自己得不到,便使出这种手段来恶心我!”
尚来不及深思昭华这句话的含义,见她转身朝外头冲去,苏蕴宜忙吩咐宫人将她拦下,“你要去哪儿?”
“放开我!我要去找魏月算账!”昭华竭力扭动挣扎,可她身娇肉贵,哪里挣脱得了几个宫人的束缚。
苏蕴宜缓缓从阶上走下,“昭华,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只是旁人的错吗?”
“不然呢?”
昭华倔强地昂头,对上的却是苏蕴宜怜悯的眼神。
……怜悯?是,是了,她确实有资格怜悯自己,她得皇兄专宠,甚至连独占这样的话也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而自己的丈夫,却要在明日风风光光地迎娶侧室了。
昭华紧咬着下嘴唇,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蕴宜掏出帕子温柔地擦拭她的脸,又摆了摆手,宫人们松开桎梏退下。没了外人,昭华一头扎进苏蕴宜怀中哭求:“嫂嫂,我求你,求你让皇兄收回成命吧……我无法容忍有人同我分享夫君,我会死的……”
“昭华,这世上谁没了谁都活得下去。”苏蕴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就算要求,你求陛下也没有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该去求你的夫君才对。”
昭华的心悚然猛跳两下,苏蕴宜的声音近乎蛊惑,在她耳边轻声道:“咱们都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郎了,此事究竟因谁而起,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不……不……他是喝醉了的缘故,他不是故意的……”
昭华下意识地摇头,却被苏蕴宜的笑声打断:“若真醉得神智不清,如何能成事?”
“他究竟是装醉?还是在醉梦中,将潘灵儿认成了别的什么人,以至于体统脸面都不顾,也非要她不可?”
心底那点隐约的猜测,化作此时苏蕴宜手中一柄利剑,猝然刺出,而昭华霎时惨白的脸告诉她——她猜对了。
看着昭华跌跌撞撞地向殿外跑去,裴玄自帷幔后现身,他的脸色同样也不好看。在苏蕴宜依偎上来之后,终于忍不住扶着她干呕出声。
“也不必如此吧……”苏蕴宜无奈地上下抚摸裴玄的后背。
“一想到跟那两个东西时常相见,我就觉得恶心。”裴玄眉头紧蹙,不适地捂着腹部。
苏蕴宜转了转眼珠子,勾下他的脖子对嘴亲了亲,“好点儿了吗?”
裴玄长舒一口气,哼哼唧唧着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没有,要多亲几下才行。”
这一回苏蕴宜毫不吝啬,捧住他的脸当即又“吧唧吧唧”猛亲了几口。
裴玄总算舒服了。
“看昭华的反应,她是早有察觉了。”裴玄恹恹道。
“这世上的人总是如此,有些事不挑明,她就可以一直装聋作哑下去,如今一旦揭破,便再无法容忍了。”苏蕴宜看向昭华离去的方向,“幻想被打破,才能活得清醒,此事对于昭华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裴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必是去求魏桓不要纳潘氏了——可若真如此,魏氏才是丝毫脸面都不存了,魏桓怎么可能同意?”
丝毫不出裴玄所料,当听完昭华的哭求之后,魏桓怜惜地抹掉她脸上的泪珠,“昭华,昭华你听我说。”
昭华期盼地看着他。
魏桓温声道:“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当时我神智不清,这才铸成大错。可建康城已人尽皆知我与潘氏之事,纵使是错,也无可转圜,如若不然,便是欺君之罪,陛下一向对我疑心深重,你也不想我被他抓住这么大个把柄吧?”
眼见昭华似有动摇之色,魏桓继续道:“你放心,你是我妻子,你的地位始终无人能动摇,你不喜潘氏,我也不喜,我们就将她安置在庄子上,寻常不与她相见,你看可好?”
“你就不能不纳她吗?”昭华哽咽着问。
魏桓执掌军务,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如今耐着脾气同她好声好气地分说了这么久,只换来这么一句,他终于也不耐烦起来,“昭华!你能不能懂事一点?你这个样子,如何配做魏氏宗妇?!”
“我不懂事?我不配做你们魏氏宗妇,是吗?”昭华眼瞳震颤,蓦然凑近魏桓,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不肯退让。
昭华咬牙道:“那谁配做这个宗妇?只有同姓魏的人配是吗?”
仿佛预感到她将要说出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魏桓的声音陡然增高,“昭华!慎言!”
而昭华已然不管不顾地嘶吼出声:“你真叫我恶心!你和魏月,你们两个恶心透了!”
一个响亮的耳光让昭华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心痛与难堪都只存在了一瞬间,善于杀伐的武将暴怒之下甩出的一掌不是昭华这等娇弱贵女能够承受的,她几乎是头一歪就昏死过去,刺目的鲜血缓缓从口鼻流出。
魏桓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
己做了什么,然而事已铸成,他也只是沉默着将昭华抱起,又招来侍婢吩咐:“去请府医来给公主看伤,还有,若无我的吩咐,不许她出房门半步。”
“是。”
魏府上下全都以魏桓马首是瞻,他的命令,无论是什么,下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直到看着侍婢们带着昭华离去,魏桓才看向门边幽暗角落,“出来吧。”
一个柔若无骨的身影从门外战战兢兢地摸入,潘灵儿惨白了一张小脸,哆嗦着在魏桓面前跪下,“太……太傅恕罪,我是听闻昭华回来,想来找她谢罪的,并不曾想……”
“闭嘴。”
淡淡的一句话,潘灵儿却不敢违逆,连忙牢牢抿紧了嘴,一声不敢吭。而魏桓踏步上前,丝毫没有怜香惜玉,铁钳一般的大手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左右转着打量。
“那日看着挺像的,如今再一看,怎的没有丝毫相似?”魏桓不耐地“啧”了一声,松开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脱去衣裙。”
“啊?”他的神情语气都太过正经,以至于潘灵儿一时反应不及。
然而魏桓早已没有多余的耐心分给她,潘灵儿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那只大掌就扯向她的衣领。华美的布料在他手中比枯叶还要脆弱,“滋啦——”一声,衣襟大开,望着掌中这具诱人的躯体,魏桓喉结滚动,哑声丢了句“记得学着她”,然后将她掷于地面,粗暴地压了上去。
……
后背贴着冰寒的地砖来回摩擦,潘灵儿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场噩梦,竭力熬到梦醒,魏桓终于起身,连一句话也没有,提上裤子就走。
潘灵儿还麻木地躺在原地。
她感觉有血自身下涌出,失血所带来的眩晕感使她脑中呈现一片白茫茫,她恍惚看见了口鼻流血的昭华,又看见了那日披头散发、状似疯癫的魏皇后。
那么自己呢?自己眼下又是怎样一副形容?
潘灵儿忽然吃吃笑起来。
翌日便到了太傅纳妾的大喜之日。
东平魏氏所居紫衣巷中布就红妆十里、爆竹声声,一般人家便是正式娶亲也没有这个派头。围观行人不由啧啧赞叹不愧是魏氏。
如此做派自然出自裴玄的手笔,他坐于辎车之中,悄然掀车帘一角,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这样一来,魏太傅浪荡之名必然愈发远扬。”苏蕴宜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昭华怕是要伤心坏了。”
裴玄的脸陡然一沉,“就是要让她看清自己夫君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她才会清醒。”
话虽如此说着,他还是不住朝魏宅的方向张望。苏蕴宜晓得他是嘴硬心软,叹道:“昨日昭华一去便没了回音,也不知道她现下如何了。”
“她能如何?”裴玄暗哼了一声,“她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妹妹,只要我还没死,魏桓就不敢拿她怎么样。”
“说什么死不死的!”拍了他一下,苏蕴宜嗔道:“人家魏太傅大喜的日子呢。”
她说得一本正经,倒叫裴玄忍俊不禁。只是笑着笑着,他忽然面露怅然,“说起来,我都未曾给你一场婚礼。”
没想到他竟然在想这个,苏蕴宜怔了怔,随即莞尔,“你忘了,我是成过亲的,就差拜堂了。”
“……”
怅然转为恼色,裴玄呵手去挠苏蕴宜的痒处,“你还敢说!你那是同我成亲么?你是不是还惦记那姓秦的,嗯?从实招来!”
苏蕴宜被挠得连躲带闪,偏这番微服出行,所乘辎车车厢狭窄,硬是被裴玄捉住了挠了好几下。她不得不求饶:“好七郎,啊……是我失言了,快收了神通罢。”
裴玄“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耳朵却忽然动了动——分明外头爆竹震天响,他却还是敏锐地听见了锐器破空而来的声音。
来不及细想,他本能地抱住苏蕴宜往后一个翻身,下一瞬,一支利箭突破车壁,正钉在方才苏蕴宜躺的那个位置。
尖叫声骤起,一片哄闹嘈杂中,裴玄盯着那支箭矢,哑声道:“有刺客。”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苏贵嫔已死!
喜乐变作丧钟,在布满红绸的紫衣巷上空回响。
数十名蒙面刺客仿佛从地底冒出似的突然出现,抬刀就砍,见人就杀,箭矢漫天横飞。
苏蕴宜被裴玄扑倒,这才堪堪拣回一条小命,反应过来方才险些遭遇了什么,苏蕴宜顿时白了一张小脸,瑟瑟抓着裴玄的胳膊不放,“七郎……”
“别怕,我在。”裴玄安抚地将苏蕴宜按入怀中,高声喝问:“姚子昂?!”
他们此番是微服出巡,且因魏宅所在靠近建康宫,便只带了姚子昂等寥寥四五名侍卫,不曾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胆敢当街行刺。姚子昂左支右绌,咬牙支撑,“郎君请先驾车回府!我等为郎君断后!”
外头那批刺客定然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姚子昂没有必胜的把握,才会让他们独自逃离。
裴玄的心陡然一沉,但生死只在瞬息之间,他没有丝毫犹豫,踹开已经冷却的车夫的尸体,驾车向建康宫的方向疾速驶去。
……
外间已然喊杀震天,魏宅内里,魏桓立于祠堂内,仰望着东平魏氏历代先祖的牌位,淡淡问:“可来了?”
与刺客作同样打扮的男人拱手称是,“太傅料事如神,陛下果然按耐不住,微服出宫前来探看。”
“他与望舒一般年纪,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魏桓勾唇冷冷一笑,“好不容易让我吃了一次瘪,自然要亲眼见证才算完。”
“他弱冠在即,今日这个教训,便当作我赠予他的弱冠之礼吧。记着,莫要伤他性命,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是……”那蒙面人又显出一丝犹豫,“太傅,那位苏贵嫔仿佛也随陛下同行。”
“杀了。”
“是!”
待蒙面人离去,祠堂沉重的乌门阖拢,落在魏桓脸上最后一束光线也消失了。他仍仰头凝视着沉默的牌位们,喃喃道:“可惜他还没给我们魏氏留下皇子,否则一杯毒酒灌下去了事,哪里还用得着今日这样麻烦?”
“你说是不是啊?”
魏桓面上带着堪称温和的笑意,可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个一身粉色衣裙、妆容艳丽的女人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半晌才挤出一个难看的苦笑,“太傅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魏桓含笑点点头,“正该如此。”
骏马嘶鸣冲撞,带着辎车闯出重围。
眼见目标将要脱身,刺客们立即抛下旁人,朝辎车追去。
裴玄额前冷汗如雨,紧攥着缰绳,不住地抽着马鞭。皇家马匹,都是千里良驹,吃痛之下四蹄疾驰,不过片刻,那巍峨的建康宫一角便出现在视线中。
“宜儿,不要怕,咱们就快回宫了!”
车厢因急速行驶而左右摇晃,听见裴玄的声音,苏蕴宜艰难地探出车窗,“我没有事,你不必担心我,只是……”
呼啸的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是已到了皇宫附近,怎的不见禁军巡逻?”
“禁军不会出现的……”低哑的声音从裴玄喉中挤出,仿佛字字沁血,“这是魏桓的报复。”
这段时间以来的顺遂让他疏忽大意,以至于竟然忘记了魏桓究竟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人。或许在那日偏殿中,他被迫答允纳潘灵儿的那一刻,就已经计划好了今日,只等着自己主动入彀。
疾风如同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裴玄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恼怒与懊悔,就听苏蕴宜的尖叫从车厢中传来——“他们追上来了!!”
“砰砰”几声,辎车骤然而停,两匹骏马拼命蹬动四肢,却不能前进分毫,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大手,从后头拽住了他们。
裴玄骇然回头,顿时目眦欲裂——几只精铁打造的五爪钩牢牢地咬住了车厢,而连着钩子的绳索则被刺客死死拽在手中,几十个人一起用力,竟生生将两匹骏马连同辎车一并扯住。
危机时刻,苏蕴宜又从窗口探出身,只是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柄短刀。几下寒芒闪动,苏蕴宜挥刀砍断了连着五爪铁钩的绳子,“快走!”
骏马失去束缚,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往前冲去。远远看了眼紧闭的宫门,裴玄暗一咬牙,调转方向,往建康城郊行驶。
“回宫
之路必然还有刺客埋伏,咱们去京郊大营,找褚璲!”
没听见回应,裴玄扭头去看,两人隔一道破了几个大洞的车帘,裴玄看见苏蕴宜一张小脸上毫无血色,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偏手中还紧握着那把短刀,显然是吓坏了。
他心里一阵愧疚难过,“宜儿,对不住。”
因他这一句话,苏蕴宜才恍然回神,眨了眨眼睛,“为何要向我致歉?”
“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经历这些。”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细密的刀片划过苏蕴宜的心头。她眼眶酸楚,“不要说这些,我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什么?
裴玄来不及听,苏蕴宜也没来得及说。因为他们身后突然传来马蹄隆隆声,那些刺客竟又骑马追来。苏蕴宜扒在窗沿才看了片刻,他们的身影就迅速变大,眼看就要追上两人了。
值此生死一线之际,苏蕴宜忽然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她艰难地爬到辎车前部,握着短刀,一下一下用力砍向车辕,也就是用以连接车厢与马匹的的部位,只要砍断车辕,没了辎车的束缚,裴玄或许就能独自骑马逃生。
裴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素来淡漠从容,和煦如春风的脸色此刻冷峻无比,以至于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宜儿……你想干什么?”
“你先走。”而苏蕴宜甚至还能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等你找到褚璲,再回来接我。”
刺客的喊杀声已随风传至耳畔,四周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他们刀尖的血腥味。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下被留下的那个,有且只会有一种结局。
他怔然的模样在视线内迅速模糊,苏蕴宜抹了把眼睛,掩饰般地低下头,继续用力砍向车辕,手腕却在半空中被紧紧捏住。
“我幼时先失恃,后失怙,虽坐拥皇位,这半生却也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直到我遇见你,宜儿。”裴玄眼底涌动着猩红,“你以为那一夜是出自我们彼此的算计,其实不是,是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希望你是我的。”
箭矢自侧畔飞过,刺客们已然策马而至,刀锋出鞘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在耳边响起,苏蕴宜却只能看见眼前这一个人而已。
裴玄如往常那般,露出一抹平静笑意,他温声道:“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下一瞬,又一只五爪铁钩咬上车厢,一个身手敏捷的刺客拽着绳索,竟硬生生跳上了辎车,冲着苏蕴宜挥刀就砍。
金属铿然碰撞,擦出刺目的火花。裴玄抽出贴身匕首格挡,与那刺客缠斗在一起,他并不擅长武艺,只是勉强支撑而已,刺客长刀挥动,划过他的右臂,匕首“当啷”跌落马蹄,血红色瞬间浸透青衫。
眼见他受伤流血,那原本举刀欲刺的刺客不知怎的竟愣了一愣,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裴玄将他踹落马下,来不及庆幸,身后却突然撞上一具温热而熟悉的躯体。
“七郎,小心。”
像是一声叹息,随即混合着鲜血喷涌在耳畔。裴玄茫然地转身,苏蕴宜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向他怀中,腹部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刀。
另一名跃上辎车的刺客眼见得手,立即转身跳下车去,打了个呼哨,“苏贵嫔已死!撤!”
苏贵嫔已死?谁说的?怎么可能?
她还在自己怀里,有体温,有呼吸,甚至嘴唇还在开阖,轻轻地说着什么。
裴玄的世界霎时间惨无颜色,只剩下从苏蕴宜伤口漫出的无尽的红。他颤抖着伸手按住她汩汩涌血的伤处,“不要说话了,也不许睡觉,你坚持住,一定坚持住,就快到京郊大营了,我马上就给你找大夫。”
两匹骏马受惊发狂,直直向悬崖狂奔而去。裴玄一手按着苏蕴宜的伤口,一手死命拽着缰绳,然而这点微末力道不足以制住两匹已经癫狂的马,辎车载着两人离悬崖越来越近。
连躲在一旁的刺客们也注意到了不对,有人担忧道:“太傅吩咐了不许伤陛下性命,若是陛下坠崖了可就大事不妙了,咱们要不要出手相助?”
为首的那个则抱臂围观,自信地说:“不必,陛下机敏,只消此时跳下马车,就不会有事。”
然而他话音才落,两匹骏马就拉着辎车一头栽入悬崖之下。
烟尘散去,地上空空荡荡,哪儿有什么陛下?
巨大的惊恐蔓延四周,所有人都呆住了。
“陛下……陛下他没有跳车?”
距离发现马匹失控到坠崖,间隔四五个呼吸的时间,足够裴玄独自跳车逃生,却不足以让他再带上重伤昏迷的苏蕴宜。
这本是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然而裴玄惊讶地发现,自己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
他抱紧了苏蕴宜,将耳朵贴在她苍白的唇边,温声问:“宜儿,你在说什么?”
“我说……”
幽幽睁开一丝眼缝,苏蕴宜气若游丝,“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说完她闭上了眼,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下一瞬,失重感骤然而至。苏蕴宜却觉得仿佛置身于绵软云端,她像猫儿似的在裴玄怀里拱了拱脑袋,用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抱住了他。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这件事,务必先瞒着贵嫔……
陛下坠崖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回了魏桓的耳朵,他肃穆冷静的脸骤然沉下去,“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并不将裴玄这个羸弱的皇帝放在眼里,但同时,他也承受不起弑君这个罪名。
大锦由皇室与世家共治,东平魏氏是世家中最强大的一支,其余世家眼见不能逾越,便以魏氏马首是瞻,三方达成了奇异的和谐。
可一旦皇帝暴死,平衡打破,被压制多年的世家们会集结一处,疯狂撕咬魏氏,以图自己取而代之。
哪怕强横如魏桓,也没把握在群起围攻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所以陛下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蒙面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禀报:“已经派人去崖下找了,崖底是一条大河,等我们到了底下时,只看见两匹死马和摔烂了的马车,陛下和贵嫔说不定……说不定已经被大河冲走了……”
这个消息更是令魏桓眼前发黑,此刻计较裴玄究竟为什么不肯跳车已经毫无意义,他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沉声道:“那也要找,掘地三尺地找!”
“是。”
蒙面人转身欲退,走到半路却又被叫回。
“还有,此事务必做得隐秘,不要叫旁人知道陛下不见了,知道吗?”
“是……”
连下几道命令,魏桓心头犹自难安。他是军旅之人,一贯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处悬崖高耸,底下又有大河,裴玄多半是死了,既如此,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即定下新帝的人选。
只有始终把皇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东平魏氏才能永立潮头。
定了定神,魏桓当即起身,“来人,备车进宫。”
……
徽音殿内外死气沉沉,连周遭鸟雀都哑然无声。
所有的宫婢都被勒令跪在殿外,为犯了头风的皇后祈福,至此已经足足三个时辰。
不时有人在烈日底下昏厥过去,又被一桶冷水泼醒了接着跪,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有半句怨言……
倒也不是一个没有,只是那些胆敢宣之于口的,都已被拖了出去,堵上嘴活活杖毙了。
其中有一个尤其凄惨的,那宫婢才来徽音殿没多久,不知道她们皇后的脾气,竟敢向旁人嘟囔“还是贵嫔娘娘宽仁多了”。
因这一句话,她被割掉了舌头打断了四肢,被送进徽音殿里,外头跪着的宫人们一开始还能时不时听见她从鼻腔内发出的悲鸣,之后渐渐虚弱,直到现在,终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魏皇后丢掉手里的小刀,抹着脸上的血站起身,“没意思,没意思,还以为是块多硬的骨头呢,才玩了这么一
会儿就断了气了。”
她接过青柏手上的帕子随手擦拭着,“还有别的人给我玩吗?”
“娘娘,剩下的那些乖巧的很,没有由头提来给您玩。”
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魏皇后转着眼珠子道:“那我再想想法子……”
幸好不待她想到新法子,魏太傅进宫求见的消息便递了进来,魏月大喜过望,这一下什么旁的乐子都顾不上了,赤着脚就往殿外飞奔而去。
“兄长!”她如年幼时那般扑向兄长,而冷待她多年的魏桓,这一次竟然也肯用力地抱住她。
从天而降的巨大喜悦几乎快要让魏月晕厥了,她搂着魏桓不肯撒手,“兄长你怎么来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他身上跳下,甩起了脸子,“今日不是你纳妾的日子么?怎么,那潘灵儿这么快就满足不了你了?”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兄长难得主动来找她,正该好好说话才对,怎么能忍不住提别的女人?
好在兄长并未计较,他道:“提她作甚?我今日是专程前来找你的。”
魏桓掰过她的脸,平静自若地帮她抹掉颊侧沾着的血点子,“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细细同你说。”
魏月简直痴了,搂着魏桓的胳膊好半天才回神,红着脸吩咐青柏赶紧将殿内收拾干净。
“禀娘娘,东西已经处理掉了。”
“哦,我与兄长有话要说,你就在殿外守着吧。”
魏桓如利刃一般的目光刮过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此人可信么?”
“青柏是我心腹。”魏月亲自快乐地给魏桓煮茶,“兄长你忘了,她还是你从家里挑出来给我的。”
“……是么?”他日理万机,自然不会费心去记一个小宫女的样貌,当下就将青柏撂开不管,直接了当地说起了自己安排人行刺裴玄,打算给他一个教训却不甚失手的事。
“眼下的情形,裴玄多半是死了。”
相较于呆愣的妹妹,魏桓此刻已经恢复了冷静,“我有几件事要你去做,一来要掌控宫禁,我同时会对外声称裴玄重病,做出他还没死的假象。二来,要尽快找出一个能够继位的皇子。”
眼见妹妹还在发怔,魏桓蹙眉敲了敲花几案面。
魏月恍然回神,“头一件还好办,可是皇子我要去哪里找?兄长你知道的,裴玄为了不诞下有我们魏氏血脉的皇嗣,我同他成婚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其余宫中女子,除了那个苏氏女外,他也一个都不曾沾过身。”
“我知道。”魏桓淡淡道:“像他这般没有留下子嗣的皇帝,继承人原本该从宗室子里找,可若是如此,就必然要找与他同一辈分、年龄相近的堂兄弟——成年皇帝只会如他那般与我们魏氏处处作对,哪里会如幼童好掌控?”
“好在此番裴玄是暗自出宫,这便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说着,魏桓霍然起身,他两只大手按上魏月的肩膀,附身下压,在听见妹妹的呼吸骤然急促后,他温声道:“先秘不发丧,拖过十个月,待瓜熟蒂落,你生下皇子,再宣布他的死讯。”
“届时你是皇太后,我是国舅,自可名正言顺地摄政掌权,给我们魏氏,再续三十年的荣光!”
他的眼眸深沉,像钩子一样牵动着魏月的心魂。能被这双眼睛这样专注地看着,魏月生出一种宁可溺死其中的离奇想法,她几乎就要答应了,可就在张口的一瞬间,外头响起更漏的声音,将魏月从兄长的迷惑中惊醒。
“兄长,你说要我……我生下皇子?”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魏桓,“你明知道我尚是完璧,我,我怎么生?”
想了想,她又试探着问:“还是你打算从外头抱个孩子来,假装是我生的?”
握在她肩头的双手霎时收紧,魏桓耐着性子道:“只有你的亲生子,才是我们魏氏的血脉。”
魏月骇然色变,她勉强镇定地道:“可是裴玄已死,我一个人如何能受孕?”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给你挑了几个人选,都是难得的才俊,你一定满意。”
魏月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魏桓,“你要我……和别人?”
魏桓轻轻瞥过脸,“为了魏氏,你我都别无选择。”
“你要我和别人?”魏月却执拗地把他的脸掰回来,强忍哭腔,可眼泪已然滚落,“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舍得我吗?”
“望舒,”魏桓叹了口气,“我已经舍过一次了。”
这一句话刺穿了魏月的心窍,她松了手,瘫软在椅子上,一时哭一时笑。
而魏桓直起身,还如少时那般摸了摸她的头,“听话,我这些天就将他们给你送进来。”
闻言,魏月喉中忽然挤出“咕唧”一声古怪的笑,她如鬼魅一般幽幽望着从来镇定自若的兄长,嘴角浮起诡异的弧度,“魏桓,你怎么不自己来?”
魏桓没有回答,大步向外走去,步履竟有几分慌乱。
那名叫青柏的长御果然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口,见魏桓出来,就恭恭敬敬地行礼。魏桓又打量了她好几眼,记着妹妹说是他挑的人,吩咐道:“看好皇后,别让她乱跑。”
青柏沉静一如往昔,“是。”
江南三月,烟云似水。
支一张美人榻,苏蕴宜躺在柳树下,流水潺潺自身侧而过,漫天飞絮蒙蒙如雪。
晒着暖洋洋的日光,苏蕴宜舒服得周身都要融化在这盎然春意中。
“宜儿,宜儿……”
谁在叫她?
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苏蕴宜茫然环顾四周。
“宜儿,是我。”
渐渐的,远处白雾中影影绰绰显出一个人来。那人影身量修长,轮廓英挺,像是一个男子。
苏蕴宜皱起眉,迷茫地问:“你是谁呀?”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向她伸出手,“宜儿,跟我走。”
“我不……我都不认识你。”苏蕴宜下意识地对陌生人感到害怕,往美人榻里缩了缩。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人听了这话,好似十分伤心。
真是奇怪,分明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为何能察觉到他在伤心呢?
“宜儿,我求你,你跟我走吧。”
话语中已带上哽咽,苏蕴宜顿时就不好意思起来,“诶你,你别哭啊,我……我跟你走就是了。”
她起身欲下榻,只是不知为何,稍动一动,腹部就是一阵剧痛,“不行!动不了,好疼啊……”
“我来抱你吧。”
那人向她走近,茫茫白雾也随之散去,随风拂过苏蕴宜的面颊。
她睁开了眼睛。
身下是陌生的床榻,周遭灯火昏暗,苏蕴宜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想起来,自己是替裴玄挡了一刀后昏迷了。
这里不像是阴曹地府,那又是哪里?裴玄他人呢?
艰难地扭动脑袋,在看见床沿上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时,苏蕴宜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正打算叫他,却听裴玄沙哑的声音从帷幔外传来,“这件事,务必先瞒着贵嫔。”
第80章 第八十章她和裴玄一早便有了夫妻之实……
眨了眨眼睛,思绪因失血而变得迟缓,苏蕴宜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裴玄口中那人指的是自己。
……他要瞒着自己什么事?
苏蕴宜默不作声,想继续偷听他们的对话,裴玄却已转过身撩起帷幔向她看来。
苏蕴宜连忙闭上眼睛接着装睡。
纵然室内光线昏暗,也能看出苏蕴宜的脸似雪一样白,裴玄将手探入被窝握住她的手,触感也是一片冰凉。他心里止不住地难过,连带着声音也低落下来,“不是说已经没有大碍了么?怎么贵嫔还没醒?”
“此番也是大幸,刀刃未刺破脏器,只是伤及胞宫,且失血过多,难免会多昏迷一会儿。贵嫔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不用多久就会醒了,陛下无需过虑。”
帷幔外响起的苍老的声音听着竟有几分耳熟,苏蕴宜不
自觉地动了动眉头,顿时听见裴玄惊喜道:“宜儿!你可是醒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蕴宜只好睁开眼睛,还故意装出一副才醒的迷茫样,“我……我这是在哪里啊?”
“这里是京郊大营,是褚璲派人找到了我们。放心,已经安全了。”看着她虚弱不堪的模样,裴玄用力闭了闭眼睛,忍住眼底的泪意,将苏蕴宜冰凉的手抵在自己唇边亲了亲,“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苏蕴宜哼哼两声,“肚子……很痛。”
“程公!快过来给贵嫔看看!”裴玄满脸急切,立即让开身招呼人过来。
一只干枯似老树皮的手搭上了苏蕴宜的手腕,程公凝神诊脉,捋着山羊胡道:“贵嫔暴然失血,阳虚气衰,不过重伤之下,这也都是难免的。幸而贵嫔年轻体健,接下来卧床休养,再辅以汤药,渐渐地也就复原了。”
裴玄比苏蕴宜还要松一口气的样子,“宜儿,你可听见了?没有大碍,你千万不要担心。”
苏蕴宜看着倒是没太担心的样子,她直勾勾地盯着程公那张老脸,“这位老先生,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贵嫔好记性。”程公笑呵呵地道:“当日淮江王府中,你我确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那个府医!”
当日她随苏七女入淮江王府后,七女借花粉避宠,当时来给七女看诊的就是眼前这位程公!
裴玄道:“程公是我亲信太医,为成大事才令他潜入淮江王府,淮江王府覆灭后,我便又调他来了京郊大营做军医,正因如此,此番才能及时将你救下。”
“原来如此。”苏蕴宜作势要向程公行礼,“多谢程公救命之恩。”
程公哪里敢受她的礼,裴玄也是一把把人揽住,“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作什么?”
只稍微动了一动,腹部伤口便是一阵剧痛,似有血水冒出,苏蕴宜闷哼一声倒回裴玄坏中,“程公,我腹部这伤口疼痛难忍,大约要多久才能愈合?”
程公略一思索,“老朽已为贵嫔缝合伤处,伤口表面恢复大约在半个月至一个月,若要痊愈,则需三个月以上。”
“要这么久?”苏蕴宜状似无意地问:“可是与我胞宫受损有关?”
“正是,贵嫔胞宫被刺中,这才……”直对上裴玄要吃人一般恼怒焦急的目光,程公才察觉自己已然失言,心中顿时暗叫不好。
圈住自己胳膊的双手收紧,苏蕴宜轻轻推开他一点,凑近程公,“程公,胞宫受损,会有什么后果?”
见程公讷讷不敢言,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苏蕴宜一颗心直直往下坠。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裴玄重新轻轻将苏蕴宜揽入怀中,对程公道:“你先下去吧。”
“方才你都听见了,是不是?”
靠在他肩头,苏蕴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听见你叫他瞒着我那一句。” :
“宜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裴玄的眼神挣扎闪烁,握着她胳膊的手松了又紧,“有些事并非是我有意想瞒你,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
“可我又不是傻子,你不告诉我我就猜不到了吗?”蓦地睁开眼,苏蕴宜忍着泪水,“你同我实话实说,我以后是不是不能有孕了?”
裴玄登时急道:“没有这样的事!”看着苏蕴宜苍白无力,却又硬撑着的模样,他忙又软了语气,“程公说,只是日后受孕会稍微困难些,并非全无可能……这是真话,你千万不要自己往坏里想……”
猜测终于被证实,苏蕴宜长叹了口气,软软地朝床榻上滑去,眼泪止不住地开始掉。
见她伤心落泪,裴玄也难过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只能紧紧抓着她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的热气渡给她,“宜儿,先不要想这件事了,你好好养伤,只要养好了身子,孩子我们以后一定会有的!”
“七郎,你忘了么?我们之前不是已经找过太医了,我本就体寒难以受孕……”苏蕴宜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裴玄的掌心抽出,深深藏进被子底下,“如今再受重创,我以后怎么可能再有孩子?”
她和裴玄一早便有了夫妻之实,自入建康宫册封贵嫔之后,两人朝夕相处,房事更是频繁,除了某些不方便的日子外,几乎夜夜笙歌,可肚子始终不见动静。虽说不着急,但苏蕴宜始终有些惴惴不安,便让裴玄召了个擅长妇科的太医前来把脉,得出个体寒受孕不易的结论。
当时裴玄还安慰有些失落的她,“这反倒是好事,眼下这个情况,咱们本就不适合要孩子。若是女孩儿,难保不被魏氏强行定亲与其子弟;若是男孩儿则更糟糕,魏桓必然想扶幼帝上位以继续把持朝纲,届时建康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苏蕴宜被说服了,只是脸色仍是恹恹,裴玄还边亲她边说,若实在想要孩子,大不了他再勤奋些便是。当即就哄着她上了床榻,一番身体力行地勤奋劳作起来。
彼时如蜜饯一般的甜蜜滋味,更衬得此刻心中苦涩。苏蕴宜的泪水越流越多,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的哭声细细密密地凌迟着裴玄的心窍,拳头攥得越来越紧,他叹声道:“宜儿,别哭了。你说的事,在你昏迷之时我就已经想过了,若是以后自然有孕,那当然很好,若是没有,也便算了。”
“……算了?”苏蕴宜放下盖在脸上的双手,怔怔地看着他,“怎么个算了?”
她掌心沾满了泪水,裴玄侧身取了帕子,抻平了她的手板一点一点温柔地帮着擦拭,“待诸事了结,我们两个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孩子的事,便看老天爷的心意吧。”
擦净了手掌,裴玄又俯下身来擦拭她的脸颊,眉眼在面前骤然放大,苏蕴宜这才看清,裴玄的眼底也是一片血红,透着难以言喻的疲倦。她忽然想到,从两人坠崖到自己醒来,中间这么长时间,他或许一刻都没有闭过眼。
暖意与刺痛混合着从心底泛起,苏蕴宜怔怔道:“可……可若上天当真不垂怜怎么办?你有皇位要继承,若是我一直没有孩子,朝臣们会不会逼着你找别的女人生……”
裴玄认真地说:“历朝历代,无嗣的皇帝多了去了,并非只有我一人。朝廷自有一套继任的流程,若天意注定你我无子,等铲除魏氏、掌控朝局之后,就从宗室中挑一个你喜欢的孩子,我们亲自抚养他长大便是。至于朝臣们置喙我后宫之事……”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也要看看他们到时候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剧烈起伏的心绪因他这一番话渐渐平息,苏蕴宜久久凝视着他,才止住的眼泪忽然又涌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裴玄顿时心慌,哄小孩儿一般搂住她,轻拍她的后背,“你是觉得我说得哪里不对?还是你不想养小孩子?”
苏蕴宜钻在他胸口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我没有觉得你哪里说得不对,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害怕真情被时间所消磨,害怕故人变得面目全非,害怕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裴玄再想起今日的誓言,会感到懊悔。
她没有说出口,可裴玄已经了然。
他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忽然问:“当时我们掉下悬崖落入河中,我背着你游上岸,你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么?”
苏蕴宜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
她当时几近晕厥,勉强被冷水激起几分神志,又被裴玄不停催促着,这才竭力挂在他背上,由他背着游上了岸。
“你当时神志不清,所以可能没什么感触。那条河水流湍急,我又背着你,几次都差点被水冲走,最后好不容易才上了岸,回头一看,大半条河都被你的血染红了。”
干燥的嘴唇动了动,裴玄勉强扯起一个苦涩的笑,“我以为你活不成了,那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凑到苏蕴宜耳边低声说了句什
么,苏蕴宜鼻头翕动,才又忍不住落泪,就被裴玄捏了捏冰凉的脸颊,“所以宜儿,不要去想那些令人难过的事,你活了下来,我也就活了下来,既然如此,未来的日子,我们应当好好过才是。”
“我再不想那些了,我好好养伤。”忍着啜泣,苏蕴宜不住地轻轻点头,“七郎,你来陪陪我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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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迟早喂你吃自己的东西。……
裴七郎二话不说,掀开被子躺在苏蕴宜身边,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苏蕴宜重伤未愈,很快眼皮子就又开始上下打架,她撑着最后一丝神志轻声道:“你的手臂,还疼吗?”
都这样了她还惦记着自己那点小伤,裴玄心头浮起暖意,温声道:“皮外伤而已,已经让程公处理过了,几天就好。”
苏蕴宜这才放心,又吃力地伸手搂住他,“你是不是也很久没休息了?陪我一起睡一会儿吧。”
她的胳膊因伤口牵痛有些施展不开,裴玄便拉着让她环住自己,随即在她额前落下一吻,“好,我也跟你一起睡。”
此前记挂着苏蕴宜的伤势,纵使疲惫不堪,裴玄也始终强撑着陪在她身边,直到此刻,悬着的心才终于安稳落地。两人不过是睡在军营简易的床帐中,但只要搂着她,听着她的呼吸平稳地起伏,裴玄就觉得此处比什么丝绸软榻都要舒适。
他很快入睡,直到数个时辰后才转醒,褚璲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听见军帐里头传来响动,按捺不住的褚璲掀开帐子,往里探进半颗脑袋,“陛下……”
“嘘。”回头向褚璲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裴玄继续仔仔细细给苏蕴宜掖好了被子,又拉起帷幔将她严实罩好,这才起身走到外头。
“贵嫔伤势如何了?”到底也是老熟人了,想起见到他俩时苏蕴宜那张惨无血色的脸,褚璲不由关切地问。
裴玄道:“程公说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生休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经过短暂歇息,裴玄的气色已然恢复许多,眼中燥郁哀恸也散去,见他又变回自己认识的那个从容潇洒的郎君,褚璲暗暗松了口气,“贵嫔没事就好,此前在河边见她那般模样,我还以为她也要如慧娘那般……陛下也要保重身体。”
“她没事我就会没事。”裴玄仍旧疲惫,捏了捏眉心,忽又看向褚璲,“可是魏桓那头有消息了?”
“正是,此前陛下吩咐务必盯紧了魏桓的一举一动,我即刻就派人去了魏府,果不其然,魏桓匆匆去了宫中,过了许久才出来。”
此前刺客追杀闹出的动静太大,吸引了京郊大营散在外头的斥候的注意,他即刻回去禀报了褚璲,褚璲暗觉不好,当即亲自带领人手出来探看,结果正巧撞上了浑身是血的裴玄背着昏迷不醒的苏蕴宜。
裴玄见了他,第一句话就是:“贵嫔重伤,即刻去请来程公替她诊治。”
第二句才说:“魏桓行刺于我,你派人务必盯紧他的动向。”
听到魏桓进宫的消息,裴玄面不改色,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我若一直失踪,魏桓也只能当我是死了。他承担不起弑君的罪名,一定会伺机另立新君,以图魏氏强权永恒——想达成此愿,没有比推举一个带有魏氏血脉的幼帝更好的选择。”
正如魏桓了解他那般,裴玄也同样了解魏桓。
这一刻,两人的位置颠倒,换成裴玄潜伏在幽暗处,冷冷地盯着魏桓大步踏进徽音殿的背影。
褚璲顿时蹙眉,“可是魏后并无皇子,魏桓找她又有什么用呢?”
褚璲到底是厮杀汉,擅长战场杀伐而不擅朝堂争斗,对上他一头雾水的模样,裴玄也不多解释,只说:“无论他打的什么算盘,只要有动作,就会有破绽,如今敌在明我在暗,先盯紧了他,我们伺机而动便是。”
“是。”褚璲颔首,“方才魏氏已派了人来说有流寇出没,想要搜检我们京郊大营,我已命人打发了他们。”
“很好,魏桓既然封锁了我遇刺失踪的消息,你便继续装作一无所知,若我猜得不错,晚上还会有人悄然潜入,来探听虚实。”
“可要我将来人料理了?”褚璲在自己脖颈间比划了一下。
裴玄摇摇头,“不必,你只需如此这般佯装……”
到了夜间,果然有黑衣人悄然潜入军营。
褚璲治军严谨,偌大京郊大营,皆熄灯入眠,无人在外游荡生事,只有巡逻士兵认真地四下巡视。
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队巡逻士兵,有个黑衣人压低声音问:“头儿,这京郊大营占地如此之广,如何才能找到咱们要找的人?”
“不必一一看过,太傅说了,若那人真在此处,必然在褚璲的营帐中,咱们只需找到中军大营确认即可。”
领头那人话音落下,几个身手敏捷的就向着大营方向飞速窜去。
在漆黑一片中,那点橘色的火光极为显眼,魏桓所派来的又都是个中好手,很快就潜至大营附近,领头那人悄悄掀起营帐一角往里看,里头干净整洁,点着两盏油灯,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正在灯下翻阅兵书。
似是感受到有鬼祟的视线,那汉子一眼横来,“谁在外头?”
待他提枪杀至帐外,四下皆是抹黑空荡,哪里有什么人?
褚璲定了定神,转回帐中放下长枪,对准某处说:“陛下,贼人已经退去了。”
看似只有褚璲一人的营帐内竟凭空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知道了,你也歇息吧。”
不出魏桓所料,因裴玄藏身此处的消息不能泄露,他与苏蕴宜确实只能暂住于褚璲的大帐之中隐匿行踪。但谁也料不到,这偌大军帐中已用同色帷帐隔出另一方小天地,因夜色浓郁、营帐昏暗,乍一看竟难以发觉。
而此刻,裴玄正在这处隔间内小意伺候苏蕴宜。
“还渴吗?要不要再喝点?”
苏蕴宜靠在他臂弯里摇了摇头,轻轻道:“喝够了,你放我躺下吧。”
裴玄先将她慢慢放回被褥里,又起身收拾用过的杯盏碗碟,才捣腾没几下,就听苏蕴宜虚弱似幼猫的声音响起,“七郎……”
没有一点不耐烦,裴玄当即回身又在床沿上坐下,看苏蕴宜在昏暗中眨巴着那一双晶亮湿润的眼眸,“怎么了?”
“身上痒痒的,浑身都不舒服。”苏蕴宜轻微耸动了一下,“你帮我擦擦吧。”
“那怎么行?你伤口才包扎上,怎么能沾水……”
拒绝的话才说到一半,看见苏蕴宜轻轻撅起的嘴唇,裴玄顿时又收了声。苏蕴宜乘势嗔道:“就擦擦两条胳膊和腿嘛,不碰到肚子。我浑身都粘糊糊的,躺着也不舒服。”
自以为坚定的底线在她的诸般手段、软磨硬泡下总是连连后退,裴玄无奈起身又当起了烧水丫头。兑好热水后,从被褥里分别掏出她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擦净了,又洗了布擦她两条纤细的长腿,两只白玉一般莹润可爱的脚更是擦得仔细,每一个脚趾、每处缝隙都再三擦过。
苏蕴宜得了舒服,脚趾头不自觉地蜷缩起,哼哼道:“你倒是很会伺候人,不错,很有前途。”
“哦?贵嫔娘娘若是不弃,小人愿进显阳殿,贴身侍奉于娘娘身侧。”
才得一句夸奖,那只原本还算安分的手就作起了祟,在苏蕴宜的脚心轻轻搔动,痒得她“啊”地低叫了一声。
想到褚璲就住在外间,苏蕴宜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小声嗔道:“你这样放肆的奴婢,本宫岂能容你在身边?”
“是么?小人还有更放肆的招数,请娘娘捂好了嘴,千万别叫外头的人听见了……”
昏暗中,苏蕴宜看见自己那条白得发光的腿被抬起,趾头传来濡湿的痒意,随即是轻微的刺痛,并不疼,却酥麻异常。她被激出了满眼的泪花,忍不住往回缩腿,却被牢牢拿捉住脚跟不得动弹。
裴玄自以为拿捏住她,喘着气问:“可还胡闹了,嗯?”
“……”山人自有妙计,苏蕴宜转了转眼珠子,当即哼唧起来,“哎呀,你扯到我肚子了,好疼呀!”
当即放下了她的脚,裴玄俯身上前着急欲看,“疼得厉害吗?有没有出血?快给我看看……”
回应他的是苏蕴宜蒙住头发出的低笑。
怔了怔,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裴玄故作恼怒地将人从被子底下掏了
出来,“好哇,你又骗我。”
“是你先使坏挠我痒痒的!”感觉到那只手又移回脚心,苏蕴宜连忙改口求饶,“好七郎,我知错,别再挠我了。”
裴玄盯着她才喝过汤药,粘了一层水光的嘴唇,“我伺候得这么周到,贵嫔可有赏头没有?”
苏蕴宜扫一眼便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两只胳膊才慢吞吞地勾住裴玄的脖子,顿了一顿,想起什么,立即又把人推开,“不行不行!你得先洁牙漱口!”
裴玄哑然失笑,“我都肯吃,你倒嫌弃你自己?”眼见苏蕴宜坚定拒绝,他也只好作罢,在她耳边恶狠狠撂下一句“迟早喂你吃自己的东西”才起身。
待他漱完口回来,苏蕴宜没了拒绝的由头,也不再忸怩,勾着人赏了一个湿热的吻,直到苦涩药味在两个人口腔中彻底弥散,才算了事。
裴玄心满意足,和衣躺在床榻外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哄睡。谁知道苏蕴宜连睡几天,此刻没有半点困意,哄了半天她的眼睛还是睁得老大,裴玄自己倒打起了哈欠,“你怎么还不睡?”
“想事儿呢。”苏蕴宜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看着裴玄已经半阖的双眼,“你说,魏桓进宫找他妹妹会是为了什么事呢?”
裴玄淡淡道:“他此刻满心满眼,就是想捣腾个皇子出来,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事。”
“嘿,若魏桓的心思真与你我猜得一般,倒是便宜了皇后。”苏蕴宜啧啧道。
昏暗中,裴玄眯了眯眼睛,“听起来你仿佛十分羡慕啊?”
苏蕴宜:“……倒也不是。”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殿内的两人纠缠一处,殿外……
徽音殿内,灯火幽微。长眉入鬓的美人儿蜷在柔软的锦被中,双眸紧闭,她似是正在熟睡,眉头却时不时微微蹙起,偶尔发出一声嘤咛——原来是有一只属于外人的手,正从锦被底下顺着她的脚踝一寸寸抚摸上去。
那只手的动作熟稔,仿佛清晨拨动叶片,滴落晶莹露水。
魏皇后于睡梦中沉沉浮浮,一时觉得置身火海,一时又似乎落入水中,两条腿因难耐而不自觉地在床榻上蹬动,随着那只手愈发肆意,她也终于惊呼一声,睁开了眼睛。
昏暗灯火照映出男子的脸,俊美却陌生,他冲怔愣的魏皇后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魏太傅令奴来伺候皇后……”
话音未落,魏皇后的耳光已经劈头落下,“滚出去!!”
当青柏听见动静冲入寝殿时,地上已经见血,魏皇后正手持长剑满殿追杀那男子。他捂着受伤的手臂冲向青柏,“青柏阿姊救我!是太傅命我这样做的呀!”
青柏张开双臂拦下皇后,膝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此人确是受太傅之命前来服侍娘娘的。”
剑锋骤然顿住,就停在距离青柏面门不过二三寸的地方。
魏皇后歪过头,冷冷睨着她,“那你呢?”
“他是受了太傅之命,你又是受了谁的命,竟敢放无干人等进徽音殿?!”
厉声叱问之后,剑锋距离青柏又近几寸,她的性命便只在这丝毫之间。纵使如此,青柏仍旧保持着平日里那副淡漠的样子,平静道:“回娘娘的话,太傅的命令,连娘娘都不能违逆,更何况是奴婢。”
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魏皇后咬牙切齿,恨不能就此持剑劈落,然而片刻之后,长剑终于还是“当啷”落地。魏皇后一脸麻木地说:“你去告诉魏桓,这次我偏不想他如意。”
“……”
魏桓手扶着白玉栏杆,淡淡眺望九重宫阙,听了青柏的禀报,他也没什么反应。
从亲手送了那男子进皇后寝宫之后,他就一直孤身立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青柏也不知道,只是既然主子不说话,她便也只能无声地陪侍着。
夜风幽冷,吹拂起两人的衣袂,一个是蜀锦华服,一个却只是普通罗衫。
魏桓忽然开口:“我回去调阅了你的档案,你叫青柏,是洛阳人士,怎么来的建康?”
“魏家的七老爷捡到了快饿死的奴婢,给了奴婢一口饭吃,又将奴婢带到建康。”
她所述与档案描写一致,魏桓点了点头,又道:“皇后不肯从命,我欲给她下药,你将药放入她的熏香中,可使她神志昏聩、情欲上涌……”
“请太傅三思!”
一向温驯的青柏竟然跪下,用力向魏桓叩了三个头,“娘娘贞烈,恐怕她宁可死也是不肯受此辱的!”
“青柏,你当知道,你的命是魏氏给的。”魏桓方才还算温和的面色顿时阴沉,有如实质的威压迫着地上看似孱弱的女子,“而我才是魏氏的家主。”
“可皇后也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先前额头磕破的伤口开始流血,血珠滚进眼眶,将视野染成猩红。青柏依然倔强地昂首看着魏桓。
身着罗衫的奴婢与锦衣华服的主子默然对峙,片刻之后,竟是主子率先松口,“不错,你确是个忠心的。”
先前脸上密布的阴云消散,魏桓堪称温和地道:“起来吧。”
脊背后知后觉地沁出冷汗,经夜风一吹,整具身躯都凉飕飕的。
直到站起身,听着魏桓又吩咐了几句照顾好皇后的话,青柏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那一番对峙,不过是主子的试探而已。
她通过了,所以她还有继续照顾皇后的资格。若是她没通过……
青柏暗暗打了个冷战,恭敬躬身,“是,奴婢谨遵太傅之令。”
“这个药,如方才所说,你去加在皇后的熏香中。但它不会使人神志昏聩,只会让人在幻梦中,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人。”魏桓说完,又补了一句,“放心,望舒终究是我的妹妹。”
心知再不能推脱,青柏只得接下。
“记着,若是听见皇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记得管好自己的嘴。”
“是。”青柏再度俯首,“奴婢知道自己这条命是谁的。”
青柏先入徽音殿,过了没多久,她推开门点头示意。魏桓冷横一眼缩在旁边那男子,他咬了咬牙,终是硬着头皮再度入内。
徽音殿其余所有宫人今夜均被遣去别处,偌大殿宇,此刻竟只有四人而已。
两个人在殿内,两个人在殿外。
殿内的两人纠缠一处,殿外的两人默然而立。
“我也没有别的法子,遣去京郊大营的探子来报,褚璲一切如常,整个建康别处也都找不到裴玄的影子……我只能当他是死了。”魏桓的双眼紧紧盯着寝殿内不堪的画面,喃喃不知在同谁解释:“为了魏氏的千秋家业,为了整个大锦天下,我不得不如此。”
“你不要怪我。”
随着殿内的人影纠缠愈密,传出的响动也越发不能听。魏桓闭了闭眼,终于转身向外走去。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皇后娇媚的吟哦清晰无比地响起——“兄长!不要……兄长……”
青柏小心觑向他,却见魏桓脚步停顿了顿,然后加快步伐,遁入了黑夜中。
……
特意挑选出高领的衣衫遮掩住脖颈间的痕迹,青柏又着意多扑了粉,以掩饰魏皇后脸上过于媚人的红晕。
但一切伪装,都藏不住魏皇后那双像星子一般亮起的眼眸,她看着铜镜中春风满面的自己,如天下所有饱怀情愫的少女那般天真地问:“兄长今晚还来吗?”
“太傅的意思,在您成功受孕之前,他每晚都会
来。”
抚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魏皇后幽幽叹了口气,“要是我不会怀孕就好了。”
青柏并不答话,为着魏桓的大计,徽音殿的宫人遣走许多不说,除她以外,其余人如今都在外殿侍奉,此刻给皇后抹头发的桂花油没了,也只能她这个长御亲自去取。
大殿外头静悄悄的,看守库房的宫人不知藏哪里躲懒,青柏正细细翻找,忽然听见库房深处响起一声惊呼,“果真?竟有这样的童谣,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嘘,小点声。还用打听,如今整座建康城都传遍了,也就是咱们宫里还没传开。凤凰栖桑不栖梧,尾羽垂落沾泥浆——这指的不就是我们皇后娘娘她在宫里……”
两个宫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因为青柏猛地推开遮挡的屏风,轰的一声响,她的面容无比冷峻,“你们在说什么?”
“凤凰栖桑不栖梧,尾羽垂落沾泥浆。龙巢空空生蛛网,白额吊睛守明堂。瓦上霜,井底月,红顶鸦儿啄残星,血浸玉阶才清朗。”
轻声念着纸上所抄录的童谣,魏桓面色不变,攥着纸张的手却越捏越紧。
眼见那纸张在太傅手中成了个纸团,下首的幕僚愈发站站,“凤凰栖桑、尾羽垂落,暗指皇后秽乱宫闱,龙巢空指宫中陛下失踪,而白额虎守门则……则直指太傅专政。如今这首童谣已经传遍京城,太傅,我们当及时应对呀。”
手中纸团被狠狠掷出,魏桓眉心虬结,冷声道:“这些机密要事,民间如何会得知?还传得满京城都是——一定是宫中或是我们府里出了内鬼!”
“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该死的叛徒挖出来碎尸万段!”
“太傅且慢!”幕僚慌忙拦住魏桓,“清查内鬼固然重要,可当务之急,是堵住朝里那帮老臣的嘴!咱们的人固然势力庞大,可江左其余世家从来也不曾真心臣服,如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他们一定会趁机落井下石,以期狠狠咬上咱们魏氏一口。”
沉吟着点了点头,魏桓问:“你可有良策?”
“这诸多暗指,最厉害的一桩不过是陛下失踪,只要陛下现身,其余流言自然不足为虑。”
魏桓眼眸闪烁,“你的意思是……”
“偷梁换柱?”
“魏桓竟会有这般大的胆子?!”
苏蕴宜正著着拐杖艰难行走,闻言脚下一歪,险些摔倒在地,幸而裴玄时时在侧看护,及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他连行刺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找个替身坐龙椅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后来我又仔细想了想,”苏蕴宜迟疑着说:“若魏氏刺客的目标是你,当天他们就该紧追不舍才对,可他们刺中我之后就撤退了,是否说明魏桓本来想杀的就是我,而并非想弑君?”
“那便更可恶了。”裴玄面色平静,眼神却冷寂,“若是杀了你,岂非比直接杀我更痛?”
苏蕴宜忙揉了揉他的脸,“好了,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么?而且你看我伤口恢复得多快,都能走了……”
他们在这头你侬我侬,一旁围观的褚璲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呃,陛下,既然魏桓已在预备着替身,咱们这头该如何应对?”
“等。”
“等?”
“不错。”裴玄目光沉沉,望向建康宫的方向,“等一个好消息。”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魏皇后有孕
苏蕴宜想了想,笑道:“倒还真是,无论对于魏氏,还是对于我们而言,都是好消息。”
两人彼此相视一笑。
这对夫妻说话如同谜语,褚璲个武夫可搞不懂,他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迷惑地挠了挠头,还是没想明白,干脆走到外头练武去了。
眼见褚璲出去,裴玄扶了苏蕴宜往里间走,“差不多又可以换药了。”
落下帷幔,撩起上衣,苏蕴宜的伤口表面已经愈合,只剩暗红结痂的刀口,如同蜈蚣爬在她雪白的小腹上,无论何时看来,裴玄都觉刺目。
他先低头在上头虚虚一吻,才轻手轻脚地给她敷药,“程公说了,伤口恢复得很好,等痂脱落,只会留一道浅浅的疤痕,时日再一久,或许连疤痕也会彻底褪掉。”
“便是留疤也无妨。”苏蕴宜倒并不如裴玄那般小心翼翼,大喇喇地摸着自己柔软的肚子,“不都说男人的疤痕如同军功一般?我这处伤疤怎么不算军功呢?”
裴玄忍俊不禁,顺着苏蕴宜的话吹捧,“算,自然算。若我们宜儿是男子,必不逊色于褚珩章,朕封你为将军,说不得还能立下如卫霍那般的不世之功。”
“倒也没有那么厉害啦……”苏蕴宜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抬脚点了点裴玄的侧腰,“诶,不过若魏桓当真要借北伐生事,你会不会又要御驾亲征啊?你要是上前线的话,能再带上我吗?”
两人此前商讨过,若裴玄此计得成,魏后必然被废,东平魏氏颓势凸显,为力挽狂澜,魏桓一定会拿他的拿手好戏——“北伐”作文章。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上次在京口是迫不得已我才带你以身犯险,哪儿能次次御驾亲征?”眼见苏蕴宜悻悻扁了扁嘴,裴玄捉住她的一只脚挠了挠,“届时我会派褚璲上前线,你就别想了,听见没?”
苏蕴宜不吭声,想把脚收回来,反被越捉越紧。自那次给她擦洗身子过后,裴玄对于她的脚莫名产生了浓郁的兴致,三不五时把玩取乐,尤其是她逐渐康复以来,随着他愈发熟稔,花活也越来越多,几下就闹得她眼含泪花,不得已求饶:“好了,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嘛!前线有什么好的,不去就不去……啊!你快放手!”
见她认怂如此之快,裴玄放手的同时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多坚持一会儿呢?就像之前那样。”
“然后正好便宜你趁机对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是吧?”一想到之前,苏蕴宜顿时就觉得自己的脚又脏了,忍不住暗暗白了他一眼。
裴玄脸红了一红,干咳一声,厚颜道:“哪里奇怪了?我那都是顾虑你身子,才不是故意想拿你的脚取乐……”
话虽如此说着,他的魔掌却十分诚实地再度伸来。苏蕴宜忙“哧溜”一下把脚藏进被褥里,正左躲右闪之际,外头却忽然响起了姚子昂的声音,“陛下!”
也是姚子昂这厮命不该绝,当日魏氏行刺如此凶险的情形,竟也叫他活了下来,还一路藏身小心寻到了褚璲这里,才又同裴玄接上了头。
因裴玄等人的存在不能暴露,褚璲又需时常练兵不能围护左右,内外沟通之事就落到了姚子昂头上。如此前散播童谣威逼魏氏的命令,就是通过姚子昂下达的。
他既然此刻前来,说明外头必是又有了什么重要消息。
逃过一劫的苏蕴宜忙推着裴玄起身,“快去吧你!”
裴玄悻悻走到营帐外,见了姚子昂也没什么好脸色,“什么事?”
“徽音殿传来的消息!”姚子昂难掩激动之色,“皇后有孕了!”
听到自己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魏皇后还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倒是青柏迅速回神,“事关重大,大人可能确定?”
“脉象流利圆滑、如珠走盘,必是喜脉无疑。”太医也是魏桓手下,因而也并不避讳,斩钉截铁地道:“便是对着太傅,老朽也这么说!”
沉吟着点了点头,青柏道:“请大人务必守口如瓶,我立即传信于太傅,一切等他来了之后再说。”
青柏奋笔疾书时,魏皇后还在失神地凝视自己的肚子。
才两个月不到的胎儿,并不能显出什么痕迹,可她的手轻轻抚摸,隔着一层肚皮,却好似能感受到孩子的呼吸心跳。魏皇后脸上忽然绽放极为明媚的笑容,她扭头对青柏道:“我有孩儿了!”
她又看向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太医,认真地说:“这是我和兄长的孩儿。”
可怜七十岁的老太医恨不能当场把自己耳朵扎聋 ,他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拎起药箱屁滚尿流地跑了,速度之快仿佛重回年少。
“娘娘!”
青柏悚然一惊,手中笔墨抖落,险些污了整张信纸。
魏皇后迷惑地望向她,“怎么了?我说错了吗?这不是我和兄长的孩儿?”
“……”青柏的目光惊惶不定地在魏皇后脸上游移,可她已转回头,一脸温柔地抚摸肚皮,“孩儿乖,孩儿乖,娘亲等你出来。”
皇后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
青柏不敢怠慢,立即将事体一一写明,飞鸽传书一封送去了太尉府上。魏桓旋即而来,步履匆匆,喜悦与厌憎的神情混合糅杂着在他脸上时隐时现,待见到魏皇后时,又统统被温情所覆盖,“望舒。”
“兄长!”魏皇后飞扑入他怀中,如乳燕投林。她又小心翼翼退开一点,拉着魏桓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像是同他分享秘密那样骄傲而小声地说:“我们有孩子了,兄长,这里头藏着的就是我们的孩子。”
魏桓的手僵了一僵,他扯起嘴角勉强算是笑了一下,转而将手按在魏皇后的肩膀上,“望舒如今做了娘,就是大人了,要好好照顾孩子,直到八九个月后瓜熟蒂落,知道了吗?”
“嗯嗯,望舒知道了。”
魏皇后依恋的眼神却如同火星子溅在魏桓的手背上,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甩手走开。安抚完妹妹以后,魏桓一把拎住青柏拖到徽音殿外,“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她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自……那夜以来,皇后就很少说话,也不太外出,只因其余一切如常,奴婢便并未在意,直到方才听太医说是有孕,她就忽然成了这样。”青柏担忧地朝徽音殿里望了一眼,试探着问:“太傅,俗话说是药三分毒,是否是那熏香的缘故?如今娘娘既已有孕,要不要命太医给配些化解的药?”
“不行!”魏桓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孕期岂能随意用药?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我断不能容他有损!”
“可娘娘这个样子……”
“也不过就是说几句胡话罢了,不算什么要紧问题。”魏桓放缓了语气,“你好好照看着她和孩子,待顺利诞下皇子后,我自会命人为皇后诊治。”
青柏眼神闪烁地看了魏桓一眼,“太傅,当真不要紧?”
魏桓随意一摆手,“行了,我还有要事,你回去罢。”
如今朝局纷乱,随着那首童谣传唱愈演愈烈,其余世家出身的朝臣们也蠢蠢欲动起来,他忙于四处弹压,若非皇后有孕的消息实在重大,他今日也抽不出空来宫中。就在方才,侍从还匆匆来报,说百官云集太极殿中,揪着谣传陛下失踪一事,非要他给出个说法来。
幸好他早有准备,因而此刻也并不惊慌,离了徽音殿便往太极殿而去。
“民间流言岂可相信?还以此信誓旦旦地要太傅给个说话,刘中丞,你也未免太可笑了!”
“空穴岂会来风?凤栖桑、龙空巢之言如今建康城人人皆知,要不了多久只怕会传遍整个江左,况且陛下确已近两月不曾露面,太傅若能请动陛下临朝,也是安大锦臣民之心。”
太极殿内嘈杂不堪,一群世家出身的高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呛得脸红脖子粗,竟比乡间村妇撒泼还热闹,声量之高压过了半空群鸽振翅。
魏桓沉下脸,步入殿中。
他不言也不语,却自有威压蔓延,百官见之均悚然色变,不消片刻,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太极殿鸦雀无声。
“方才是谁在向某讨要说法?”魏桓双眸似电,所过之处众臣皆垂目以避。
先前还跳得起劲的刘中丞此时也装起了鹌鹑,被同党暗暗撞了几下,才不得已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太傅,可曾听闻京中风传的童谣?龙巢空空生蛛网,这是暗指陛下如今不在宫中,加之陛下确已许久不曾出现,难免百姓心中不安,还望太傅请出陛下,以安民心。”
他倒也不敢当着魏桓的面提什么凤栖桑、白额虎的,只拿住了龙空巢一事做文章。
魏氏虽拥趸众多,可他们其余世家也俱都根深树大,江左各地也好、建康宫中也罢,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陛下失踪一事确非空穴来风,且似乎与魏桓纳妾当日突然出现的匪徒有关。几番商议,终于在今日集结一处,跃跃欲试地想从魏氏身上剜下好大一块血肉来。
魏桓冷冷道:“陛下久不上朝,一是因为出了风疹,不宜见光;二来是徽音殿皇后有孕近二月,陛下需多加陪伴的缘故。京中那些流言,黎庶们信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们也跟着窜上跳下?”
开弓没有回头箭,刘中丞默念一句“富贵险中求”,竟硬顶了魏桓的冷视,“皇后有孕自是大喜,却也不必陛下时时刻刻陪伴在侧,风疹之说亦不能服众,太傅还是将陛下请出来吧,若真惊扰了龙体,下官自会向陛下请罪。”
静默许久,魏桓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他环顾四周,“你们还有谁是如刘中丞一般想法?”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又站出来十几二十个人,而这近二十个人,其中不乏曾经腆着脸拜入他魏氏门下的,如今一朝跳反,动作也是干净利落。他们一同拱手,“下官附议刘中丞。”
“好,好啊。”魏桓轻轻点头,“既然有这么多人都想见陛下的话,那就把陛下请出来吧。”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废黜魏月皇后之位!
此话一出,先前威逼魏桓的那些人都怔住了。
他们之所以敢站出来当出头鸟,无非是觉得陛下多半已遭暗害,魏桓必然是交不出人的,只能尽力拖延而已。只要魏桓推脱,他们自有一套步步紧逼的方法,必能迫得他不得不交出部分利益与其他世家妥协。
可谁曾想,魏桓竟干脆利落地同意了?难不成陛下当真在宫里?
不少人当下就后悔自己莽撞了,唯有刘中丞心一横,暗叱他们:“怕什么?说不定魏桓只是诈我们,就让他请!”
刘中丞手一抬,冷着脸道:“那便有劳太傅了。”
魏桓面不改色,对身后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旋即匆匆而去。过了许久,内殿之中先是响起一阵咳嗽声,随即传来一个声音,“朕正在病中,本不欲见人。众卿家非要觐见,究竟有何要事?”
不止是刘中丞,太极殿中众人除魏桓以外,一时俱都微微色变。这声音他们都熟悉,虽说此刻听来稍显疲惫迟滞,但确是陛下的声音无疑。
宦官拨开珠帘,从后搀扶着一个青年男子行至上首,然后于龙椅落座。
刘中丞的眼瞳惊惶震颤,此刻他也顾不上什么失仪不失仪的,一对招子瞪得铜铃大,骨碌碌在龙椅上那蒙着面巾的青年脸上来回打量,“陛……陛下?”
那青年一眼横来,“刘卿,何事?”
刘中丞的嘴唇像被捞上岸的鱼那样开开阖阖,眼珠子滴溜溜飞转。他没有出声,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心中所想——虽说声音与体型相似,但终究蒙着脸,谁知道上头那位究竟是真龙还是走蛟?
若是假货,他出头质疑,一旦揭穿自是奇功一件;可倘若那位真是陛下,一旁虎视眈眈的魏桓只怕立即会以“殿前失仪、藐视陛下”的罪名当场将自己斩首 。
一步登天或堕入炼狱,只在自己嘴里这一句话间。
难怪短短片刻,刘中丞已然满脸冷汗涔涔了。
魏桓似笑非笑地看着汗流浃背的刘中丞,“刘中丞,陛下问你话呢,何故默而不答?”
“臣……臣……”刘中丞的脊背如被大雪压弯的树枝般越来越低,终于他支撑不住噗通跪倒在地,“臣只是担心担心陛下病情,并非有意惊扰龙体,还请陛下降罪……”
“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桓仰天大笑,刘中丞缩在他脚边宛如一只鹌鹑,太极殿内群臣噤声,唯有他的笑声在穹顶徘徊。
“魏卿何故发笑?若有趣事,不如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一声出,满殿皆惊。
魏桓的笑声戛然而止,扭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殿外,“你……你……”
裴玄一身常服,右手牵着苏蕴宜,身后跟着褚璲和姚子昂,微笑着缓步入殿。
刘中丞瞬间活过来一般从地上窜起,“陛下?真是陛下?”
裴玄低头回望,任由他将自己从头到脚看个仔细,“不是朕,又是何人?”
“妾央陛下去京郊华林园游玩,不过两个月,怎的诸位卿家竟都不认识陛下了一般?”苏蕴宜掩唇吃吃一笑。
“真是陛下!还有苏贵嫔和姚中郎将!”
“陛下既在这里,那上头那位……”
众臣全都扭头去看坐在龙椅上那人,唯有裴玄与魏桓默然相望。
从前可以被他单手拎起病弱少年,如今身量已不下于他,而魏桓暗暗懊悔自己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他清晰地看见裴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地笑意,随即他道:“先不说这个,我方才在殿外,似乎听见了一个好消息?”
——不好!!
魏桓蓦地如坠冰窖。
在他出声制止之前,裴玄已笑道:“听闻皇后已有孕近两个月?这事儿朕也是才知道。”
有臣子下意识地想开口祝贺,幸而还未张嘴,就被同僚推了一把。待意识到什么时,后知后觉地流了半身冷汗。
方才苏贵嫔说,她和陛下在华林园待了两个月,而宫中皇后有孕近两月……
“凤凰栖桑不栖梧,尾羽垂落沾泥浆。”
同一时间,稚嫩的童声在众臣脑中响起,血色的幕布被掀开,露出其后斑驳晦暗的徽音殿的一角。
无人胆敢触碰这层宫中私隐,喧嚣一时的太极殿又陷入死寂。只有陛下的铁杆,尚书令徐绩仿佛无意地问:“咦,陛下这两个月不是都待在华林园中么?皇后若并未同去,怎会有两个月不到的身孕,是否太医诊断有误?”
“徐卿说得对,皇嗣一事,事关江山社稷,分毫不能马虎。”裴玄看向魏桓,“不如请皇后出来,令诸位太医当堂诊脉,以辨是非。太傅,你以为如何?”
在裴玄出现的那一刻,魏桓就知道自己这一局输了。
他自以为精准拿捏裴玄的心思,却不曾想反过来自己在裴玄眼里也近乎透明。一招将计就计,借着他行刺的机会转明为暗,只等着他忙不迭地逼妹妹生孩子、到处找替身。
这百般丑态落在暗处的裴玄眼中时,他大概也是如现在这般,嘴角噙一抹嘲笑,冷眼作壁上观吧。
而此刻,裴玄之所以还引而不发,不主动揭破上面那个替身,无非是在等自己亲自做选择——保妹妹,还是保自己。
他若同意当场给妹妹诊脉,那么秽乱后宫的罪名坐实,望舒必然被废。
他若不同意,坐在龙椅上那个战战兢兢的替身,就是裴玄抵在他咽喉的匕首。
千般愧疚,万般无奈,最终化作无声长叹。
魏桓道:“陛下说的是,请陛下命太医为皇后诊脉。”
魏桓的选择并不出乎裴玄的意料,他甚至能猜到魏桓此刻所想:只要他在,至少能保住魏月的性命,等到来日事成,魏月还有再起的机会。倘若他被扳倒,魏氏才是真的没了希望。
“魏桓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之人,他的心里,只爱他自己。”记得当时同苏蕴宜分析时,他还这样对她说:“倒是可怜了他妹妹。”
苏蕴宜却摇了摇头,“皇后也并不可怜。”
对上裴玄微讶的眼神,苏蕴宜认真道:“我当初清查建康宫时,也命人打探过徽音殿里头的情况,据说在魏后手下,宫人们活得战战兢兢,挨打受罚是家常便饭,三不五时就会闹出人命,魏后甚至还会亲自动手凌虐。”
“他们自己凭借权势欺压他人,却指望他人忠心耿耿,这本就荒谬。今日有此一遭,也是理所应当。”
徽音殿的机密消息,绝非是苏蕴宜安插的那个焚香宫婢所能探听出来的,他却能了如指掌,说明皇后身边,有一极受信任的心腹,实际上却是裴玄的人。
他没有主动提起,苏蕴宜却已猜到。
青柏已经搀扶着皇后步入太极殿。
“兄长,这里怎么这多人呀?望舒害怕。”魏皇后眼中全然没有旁人,只一心想往魏桓怀里扑。
在众臣窃窃私语中,魏桓僵着脸把魏皇后给按住,“皇后娘娘,先请坐下。”
魏皇后在魏桓的掌下被迫坐下,立即有两个太医上前,说一声“娘娘得罪了”,一左一右钳住了她两只腕子。
“你们干什么?放肆,快放开我!”魏皇后挣扎起来,然而按在自己肩头的两只手压得愈紧,她委屈地抬头,对上魏桓一张森冷阴寒的脸。
“兄长……”魏皇后吓得一哆嗦,两个太医已经松开手起身。
“启禀陛下,皇后确实有孕在身,胎儿已近两月。”
另一个太医结论也是如此。
裴玄面上阴云密布,做足了一个被戴绿帽子的男人暴怒的姿态,“朕外出两个月,宫中皇后竟已有了月余的身孕,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来人呐,给朕彻查徽音殿,皇后亲近宫人及徽音殿可疑人等,一律仗杀!”
皇后犹自懵懵懂懂,一旁青柏已惊惶地拜倒在地,“陛下!陛下饶命啊!奴婢也是被迫的,皇后一向张狂,若奴婢不从,她便要杀了奴婢!奴婢实在是怕极了,才不得不引那外男入宫的……”
魏桓冷眼看着她装模作样。
青柏就是裴玄的暗棋,在看见裴玄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皇后有孕,连他都是才知道的消息,裴玄却能如此精准地掐准了时间,赶回太极殿,拿住这个把柄挥出这致命一击,说明他比他还要更早一步得知此事。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贴身照顾皇后的青柏,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人。
“魏氏救你性命,未曾想却养出来一条白眼狼。”
魏桓的眼神恨意凛然,青柏却默不作声,只将头埋在地上,谁也看不见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而魏桓很快也没有功夫去计较她了。
“外男?”魏皇后茫然地歪了歪头,“什么外男呀,那分明是……”
“魏月!”一声厉喝打断了魏皇后后半句话,魏桓强忍住心痛,痛恨而愧疚地看着她,“家门不幸,竟出了你这样的东西!如此德行不堪之人,如何配做我东平魏氏之女,又如何配做这大锦的国母?”
魏桓单膝下跪,向裴玄拱手,“请陛下下旨,废黜魏月皇后之位!”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皇后娘娘夜夜命其现身相会……
殿中一时哗然,众臣惊讶于魏太傅的果决,也不免轻鄙他的凉薄。
旁人的目光魏桓一律不在意,只是妹妹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如芒在背,刺得他心头缓缓流血。
一声嗤笑响起,裴玄道:“先别急啊太傅,这私通之事一人如何能做到,那胆大包天的狂徒何在?”
“皇后娘娘将他藏在了偏殿的暗阁之中,夜夜命其现身相会。”青柏再度出声。
“去找!”
裴玄一声令下,那狂徒很快便被宫中侍卫从暗阁中逮住,待一路拖到太极殿时,他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一张俊脸花容失色,只剩下磕头如捣蒜的份。
“啧啧,”苏蕴宜端详了他一阵,小声嘀咕,“怪可惜的嘞。”
她的声音很小,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褚璲和姚子昂一个看地砖一个看天作置若罔闻状,裴玄的脸则愈发阴沉,其余众臣看来还只当是一个男人被正妻绿了的寻常反应,心中不由一阵同情。
裴玄道:“你一外男,为何会出现在徽音殿暗阁之中?从实招来,朕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那男子狠狠
哆嗦了一下。他既敢来做这档子事,自然已将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可虽说伸头缩头都是死,不同的死法,却也差得远了去了。这么一想,他一对招子就忍不住飘飘忽忽朝魏桓瞟去。
心里“咯噔”一声,魏桓从地上猛然站起,一脚将那男子踹翻在地,“你好大的狗胆!皇后娘娘千金贵体,也是你这等竖子能够沾染的!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你可曾想过你的父母亲族?!”
满腹的话顿时冻结在口中,思及家中老父老母浑浊殷切的双眼,男子强忍热泪,用力叩首在地,“小人与皇后出阁前便早已认识,彼此曾经相好过,只因她要入宫这才断了往来。前些时日陛下离宫,皇后写信给我言称陛下冷待,她实在寂寞,邀我一叙,小人为旧情所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铸成大错,求陛下饶恕!”
“这些天来你一直都藏在徽音殿,和皇后在一起?她腹中之子也是你的?”
“……是。”
裴玄原本的计划就是逼着魏桓主动开口废黜皇后,也没觉得单凭此事就能扳倒魏氏,这男子如此回答,虽说不尽如人意,但也在他预料之中,且涉及皇家丑闻,他不欲继续深究,正欲摆手命人将其带下,一直沉默着发呆的魏皇后突然站起了身。
她歪着头,像被拎住了颈子的鸭,直愣愣走到那男子面前,“你方才说什么?”
心虚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男子咬牙道:“皇后娘娘,如今证据确凿,咱们就认了吧!”
“认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和……”
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无数段斑驳的、混沌的、令人尴尬却又忍不住沉溺的的记忆,在一瞬间顺着暗流冲上了水面。
飘动的帷幔中,摇晃的床榻上,她被那一缕幻香所裹挟着,自欺欺人地透过这张陌生的面皮,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只要不听,不说,不看,她就能理所应当地继续放任自己,徜徉在似是而非的怀抱里。
直到这一刻,轰然梦碎。
夜晚的那个人不是魏桓,她从来都知道。
魏皇后的神情僵硬而诡异,裴玄默默将苏蕴宜护到身后,又暗示姚子昂随时准备制服。
她无神的目光从这太极殿中许多人上一一掠过,最终还是定在了魏桓的脸上。
“兄长……”倏忽间,眼中矇昧褪去,魏月的嘴角浮起苦笑,“兄长,望舒对不住你。”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任性耍脾气、哭闹,可单这一抹笑,却足以叫魏桓心中抽痛不已。望着妹妹澄澈的明眸,他想说别害怕,只要有兄长在,早晚会有起复的那一天。可是众目睽睽,他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以后不必再说这些。”
“是啊。”忽然发出冷笑,魏月幽幽抬眸,“都没有以后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魏桓心头猝然掀起巨大波澜,他下意识地后退,眼睁睁瞧着魏月袖中闪过一抹金属的银光,下一瞬,那银光没入自己肋下,剧痛随即洇来。
“保护陛下!”
“太傅!!”
几声怒吼同时响起,姚子昂、褚璲及亲卫挡在裴玄和苏蕴宜跟前时,殿中的魏氏亲信们也冲上去将魏桓和魏月隔开。
利刃被夺走,身躯被压制,魏月徒劳地挣扎,却只换来越收越紧的桎梏。数名男子的力量让她丝毫无法反抗,猪猡一般被压在地上,漆黑冰凉的地砖上淌来温热的血,她艰难地抻长了舌头去舔了舔,是苦的。
魏桓的血,是苦的。
她大笑起来,笑声如夜鸮泣血,“魏桓,你答应过我的,不能生同衾,便要死同穴,我不想活了,你随我一道好不好呀?魏桓,魏桓……”
“魏氏疯了。”被护在人群中的裴玄蹙眉,淡淡一挥手,“将她打入冷宫,任何人不得探视。”
亲卫们七手八脚地将魏月拖走许久后,她的笑声还在太极殿中回荡。
魏桓怔怔地看着她拖出的那一条长长的的血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家门不幸,闹出这样的事,让诸位爱卿见笑了。”裴玄淡淡说完,又转向魏桓,“太傅没事吧?”
魏桓被一众亲信们搀扶着,勉强站起身。先前魏月那一刀刺入肋下数寸,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却累得五脏六腑都生生抽痛起来。
可他还不能倒下,他还要向裴玄露出一个笑,“陛下,臣无妨。”
颇为遗憾地看了他一眼,裴玄道:“无妨便好,太傅回家歇着去吧,朝政自有朕来处置。”
望舒在他手里,经此一事,魏氏内部也会动荡不安,魏桓不得不道:“是,臣遵旨。”随即任由亲信们扶着自己缓缓走出太极殿。大殿外,云层在北方翻动堆砌成暗灰色的山峦,将天光寸寸碾作齑粉。连风也是铁锈味的,呼啸间灌满魏桓的咽喉。
“……要下大雨了。”凝视间,喉头涌动,魏桓低头“哇”地吐出一口血。
“太傅!”亲信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怨毒地回头望了眼太极殿的方向,意有所指地低声道:“虽折了皇后,但我魏氏根基未损,区区竖子,不足为虑。”
“我如何不知,只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因那风中似乎撷来风铃一般的笑声,小小的、娇娇的女郎一蹦一跳地叫着兄长,朝自己张开双臂,然而在扑入怀时,稚嫩天真的面目变得狰狞绝望,她大笑着叫他的名字,魏桓……魏桓!
魏桓猛然睁大了眼睛。
亲信惊讶地发现,太傅原本佝偻着的身躯再度舒展,恢复成往常山岳般英挺的姿态。
“只要魏氏一息尚存,我便还是魏桓。”他平静地望了眼云雾翻涌的北境,“走吧,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在他之后,其余朝臣们也陆续散去,大家揣着同一个秘密,各自皆是战战兢兢、噤声不言。唯有尚在太极殿中那几人依旧泰然自若。
苏蕴宜亲自将青柏搀扶起,“我同你见了多次,竟不知你是陛下的人。”
“贵嫔请见谅。”青柏低着头道:“过往碍于身份,魏氏为难你时我不便出面阻拦。”
“无妨,自是大局要紧。”苏蕴宜转了转眼珠子,笑问:“方才魏桓说魏氏曾救你性命,此事可当真?”
她状似随意一问,可青柏在魏月身边潜伏这么久,又岂能听不出她话中试探之意?当下不偏不倚地看向苏蕴宜的双眸,平静道:“我是洛阳人士,洛阳为北羯所攻时,我娘正生重病。彼时魏氏旁支家的魏七爷尚在城中,我爹与他有旧,我前去求救,魏七爷说,我卖身给他,他就救我娘,我答应了,这便是魏桓口中的救命之恩。”
想起那些可怜的南渡流民,苏蕴宜不由蹙眉,“那你娘……”
“死了,听说就死在北羯破城那天,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给没给我娘请郎中。”青柏嘲讽地笑了一下,“我就当他没请了。”
“青柏的过往,她向我投诚之时就已经全盘交待了。”裴玄揽住了苏蕴宜的肩膀。
苏蕴宜眼神愈发同情,“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决意叛出魏氏?”
“也不全是。”青柏想了想,道:“我只是不希望这个天下继续这样下去了。”
对上苏蕴宜讶异的脸,青柏笑道:“很不可思议吧,我这样一个身如飘萍,任人拿捏的黎庶,居然也有一颗怀着社稷江山的心。”
苏蕴宜没法否认自己方才那一刹那的偏见,她以为女子报仇,多半只为私情,可没想道,青柏想的,却是整个天下。
“魏氏一日不除,北境战事一日不能平定,如我娘那般惨死的人就会无穷无尽。可我觉得这天下不该是这样,我总觉得,即使是如我们这般的黎庶,也该有好日子过。”
“所以当我随魏月进宫,见到陛下时,我决定为陛下做一件事。”
青柏脸上的笑意褪去,变成如她平常那
般无波无澜的样子。
她离开后很久,苏蕴宜还记得她说那话时,脸上的神情。
她说:“我力尽于此,接下来,就要看陛下和娘娘的了。”
青柏撑伞的身影消失在滂沱飘渺的雨雾中,苏蕴宜望着太极殿檐角不住淌落的雨水,叹道:“真是一场大雨。”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我之前说过,非得让你尝……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月,待到雨霁天青时,凉寒秋意已漫卷整座建康城。
“凤凰栖桑不栖梧”的童谣悄然散去,换成了“假凰已乘西风去,真凤始从南郡来”。
如今江左人人皆知,曾经那位魏皇后因无德被废,从南边吴郡来的那位苏贵嫔,才是如今建康后宫实际的掌权人。陛下已经下旨,封贵嫔苏氏为后,只待黄道吉日,便正式行封后大典。
数月前被烧塌了半座偏殿的显阳殿已重新修完善,布置得富丽堂皇,曾经受身份所限,不能用的器皿、饰品、布料等,如今全都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堆在殿中,苏蕴宜略微翻看了几样,不由失笑:“这也太多了,传到外头去,不免让臣民议论我奢靡。”
“这都是陛下的心意,再多也不算多的。”倚桐笑道:“且如今宫中就娘娘一个,自然尽都供着娘娘。”
魏皇后被废,原本宫中那些被魏氏送来的才人、美人什么的,自然也不能继续留在宫里。她们虽说顶了个宫嫔的名头,却从未被陛下召幸过,苏蕴宜怜惜她们无辜,便向裴玄讨了恩典,送她们各自回娘家去,裴玄当然一口答应。
如今苏蕴宜在宫里,可真真称得上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主要是也没别人了。
这本是一件大好事,苏蕴宜脸上却不知怎的闪过一抹郁色,她转了话题,问:“陛下最近如何了?”
“还能如何?陛下素日里不是陪伴娘娘,便是处理朝政,如今暂时不能与娘娘见面,便只好整日处理朝政了。”莲华开了个玩笑,一时间殿中侍立的宫人都不由低笑了起来。
苏蕴宜也惯着她们,并不训斥,反笑道:“这怎么行,陛下一向体弱,可不能熬坏了身子,一会儿着人炖了枸杞乌鸡汤给他送去,叫他吃了早些睡下,别一直熬着。”
倚桐道:“奴婢们说的话怎么管用呢,陛下只听娘娘一个人的。”
莲华滴溜溜转起了眼珠子,凑到苏蕴宜身边小声怂恿:“左右如今宫里再没旁的人碍眼,何必在意那么多虚礼?娘娘若是思念陛下,不若干脆自己去看看他?”
“我……”苏蕴宜心中一动,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暂时还是不见的好。”
见她面上郁郁,莲华还欲再劝,却被倚桐拉到一旁小声说:“自接到吴郡的家书后,娘娘似乎一直都不大痛快。”
想起那封苏俊寄来恭祝苏蕴宜得封皇后的家信,莲华问:“那老匹夫又写了什么惹得我们娘娘不快?”
摇了摇头,倚桐道:“娘娘看完便烧了,我也不知道。”
“……”莲华思索了一会儿,借着苏蕴宜的吩咐,炖了枸杞乌鸡汤送去了式乾殿。
于是乎,当夜就有贼人从式乾殿潜入显阳殿,做起了那窃玉偷香的勾当。
苏蕴宜心里头揣着事儿,本就睡得不沉,那双手自身后探入,两三下就弄醒了她。苏蕴宜低吟一声,转过身,闭着眼睛勾了来人亲吻,又主动去扯对方的衣服。
“皇后娘娘好大的胆子,魏氏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也敢背着人与我私会?”
关键时刻,那人猝然停下,一双手却依旧抚弄不止,闹得苏蕴宜不上不下,只得咬紧了牙关,“你既然敢来,我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哦?”漆黑一片的床帐中,那人的声音透出浓浓不悦,苏蕴宜能想象到他此刻挑着眉狐疑的样子,“是随便哪个人来,皇后娘娘都敢用的吗?”
“……”
“我和陆石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苏蕴宜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裴七你到底有完没完?”她轻轻踹了他一脚,“不行就滚!”
那只脚在半空就被裴玄牢牢握住,他的拇指在她脚心摩挲了两圈,眼中光芒一闪,意有所指地舔了下嘴唇,“我之前说过,非得让你尝尝自己的东西,你还记得吧?”
脑海中“轰”的一声,脸上也随即炸开红晕,苏蕴宜一头扎进被子里,“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事,我帮你记起来就行。”
脚踝被大手从后捉住,百般挣扎都成了徒劳,苏蕴宜被他轻而易举地拖了到身下,眼睁睁看着裴玄优哉游哉地解了腰带,又看着那腰带被绑在了自己手腕上。
“一会儿要是忍不住就放声叫出来,我来时就看见莲华已将显阳殿中的人都远远遣开了。”裴玄一本正经地说着,然后一把掀开盖着她半身的锦被,整个人钻到了被子底下。
“果然是莲华那家伙,我非得……啊!”
奇异的温热与柔软降临,伴随着濡湿感,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摄走了她的魂魄,尖叫破口而出。
羞耻感充斥心窍,苏蕴宜张嘴咬住右手,艰难地将一切不堪入耳的声音堵回腹中。床帏内外骤然静谧,急促的呼吸与啧啧水声就愈发鲜明。
像是有条鱼儿在自己身子里乱窜,苏蕴宜心想。
那鱼儿肆意摆尾,倏忽游移间搅乱满池春水。欢愉也随着它的动作而逐渐堆叠,丝丝缕缕地搔动苏蕴宜的心魂,她下意识地想并拢,却因被阻隔而不得不作罢。
呻吟也再阻挡不住,断断续续地从指缝泄露,到最后,苏蕴宜彻底放弃,懊恼地把手甩到一旁,任由情欲在整座显阳殿中萦绕。
等裴玄从被子底下爬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苏蕴宜浑身绵软,春情满面的模样。她连眼神都茫然失焦了,懵懂地任由裴玄越贴越近。
然后,裴玄成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呛咳声响起,裴玄一面扶起她拍背,一面盯着沾了粘腻水渍的嘴唇笑问:“可尝出什么味儿了?”
苏蕴宜也回过神来,但已被这厮得逞,只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尝出来!”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想再尝。”
“更不想尝你的!”
见她满眼警惕,裴玄笑道:“不用你来,我伺候你,可还受用?”
苏蕴宜才不想跟他讨论这些,“哧溜”一下滑进被子里,背过了身。
她感觉到身后的裴玄也慢吞吞地跟着自己躺进了被窝,一只手绕到前头环住了她的腰肢,“莲华说你近来不高兴,可是岳丈的信里头写了什么话惹你不悦了?”
身子得了舒坦,满腹愁肠也随水淌出去了似的,此刻窝在他怀里,苏蕴宜感觉心里松快许多,她哼哼唧唧地说:“其实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未落,胸前被指尖揪了一揪,裴玄半是威胁地道:“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的,彼此之间再无欺瞒,这么快就想反悔了,嗯?”
“好了,我说我说,你快松开,弄疼我了!”苏蕴宜咬了咬嘴唇,转回身看着他,“我父亲说我既然要做皇后了,便该巩固自己的地位,你如今后宫空虚,正好从家里挑两个堂妹送来为妃,姊妹间也有个照应。”
方才虽仔细伺候了苏蕴宜一通,裴玄自己却还未得满足,他眼底脸上熏染着欲求之色,看不出别的什么情绪,一只手离了胸脯,仍旧在她浑身各处时轻时重地揉捏着,“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还要怎么回应?我直接把人送回吴郡,他们自……自然就明白了,唔……”
苏俊为人昏聩,惟独在这类事上动作迅速,家书连带着苏蕴宜两个堂妹一块儿送到了建康,气得她当即烧了信,连人也不见,即刻就遣送回了吴郡。
“就为了这事儿,你就自己默默气了这么多天?”裴玄从苏蕴宜胸前抬起头,脸上带着散漫的笑意,“那我这头的事儿可就更不敢跟你说了。”
苏蕴宜下意识便觉得不好,“什么事儿?”眼见他又沉湎地埋首下去,半天没
个声儿,气得她又给了他一脚,“快说啊你!”
闷哼一声,裴玄无奈道:“江左世家们心思都一样,不止是你父亲,朝中不少官吏都想着送女儿进宫,前段时间闹腾得很。”
“不过你放心,我想出了招数,已叫他们主动打消这念头了。”
他这样说,苏蕴宜自然没什么不信的。
数日来一直虚悬着的心悄悄落于实处,苏蕴宜抬手搂紧了他,低低“嗯”了一声。
帷幔如水波般晃动间,一床锦被被人从塌上胡乱甩下,不多时,又有两双脚踩到上头,蹒跚着进退。
为着封后大典的繁文缛节和魏氏闹出的诸多风波,两人也有许久不曾见面了,加上之前苏蕴宜一直在养伤,今夜裴玄像是想要一次性找补回来似的,死缠着她不放。偌大的显阳殿,从这头一路到了那头,直到泡进了池子,还按着人再三作弄过才算罢休。
苏蕴宜这下真是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可纵是如此,她心里还记挂着裴玄之前说的话,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问:“你想出的什么法子,能叫他们不再想往宫里塞人?”
“就知道你忍不住。”轻掐了把苏蕴宜绯红的脸蛋儿,裴玄忽而收了笑,有些闷闷地道:“陆石要来建康了。”
“这跟陆石又有什么关系……”没说完,苏蕴宜猛地一个激灵,“你说谁要来?”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陆石限时返场
“我就知道你还惦记他!”
脖子上挨了一口不说,感受到他又跃跃欲试起来,苏蕴宜慌得小腿直打颤,什么尊严体统都顾不上了,忙软了身段安抚自己这位妒夫,“胡说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惦记他……真的真的!再说了,分明是你先提起他的……”
裴玄这才作罢,“他这回是以北羯六皇子的身份出使我大锦,借了参加你封后大典的名头,来和谈北境战事。”
直到现在想起陆石,苏蕴宜都很难把那个倔强的少年和想象中高高在上的北羯皇子联系在一起。可记忆中陆石的脸确然已经有些模糊了,苏蕴宜转过头,看着气鼓鼓盯着自己,偏还装作不在意的裴玄,笑道:“所以你才卯足了劲儿弄来那么一堆宝贝给我,就为了向他炫耀?”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他来不来,那些东西都是你的。”裴玄道:“男人的钱,不给他夫人又能给谁?”
这么一句,苏蕴宜忽然就觉得方才的辛劳都是值得的。她满意地亲了他一口,又问:“只是,陆石来便来了,同那些想往宫里塞人的世家官吏又有什么干系?”
裴玄笑道:“我已放出风声,要挑选合适的世家贵女,赠与北羯,以结盟好。那些朝臣们一听可吓坏了,正着急忙慌地给自家女儿找夫婿呢,如今建康城里家家都在办喜事。”
苏蕴宜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指尖在他的胸膛上游离,“你这人真是坏透了。”
“我费这心思,还不都是为了给皇后娘娘您守贞的缘故?”得了甜头,裴玄就想得寸进尺,反手就把人往池壁上按,谁知苏蕴宜早有准备,乘势滑进水里,鱼一样灵活地溜走了。
从北羯国都邺城到江左,上一次陆石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一次,不过短短二十日,他便在马背上眺见了建康城。
这座巍峨壮阔的城池,是无数羯人心目中志在必得之物,尤其是他的长兄石安国,在北羯朝中挑动众臣,嗷嗷叫着要南下踏平建康,以洗雪他在京口所受的耻辱。
而与之相对的,他的父亲,北羯皇帝石敬山却并不作此想。
早年间四处征战,以至于如今沉疴缠身,石敬山再不能如年轻时那般肆意纵横沙场。若真任由两国之间战火横飞,届时南下应战之人只能是手握重兵的长子石安国。
石安国若战败,锦国必将顺势北伐,北羯这些年辛苦经营得来的一切或许都将化为乌有;他若战胜,朝中威望愈盛,届时子强而父弱,旧时赵武灵王的下场未必不会再度在自己身上重演。
石敬山纵使曾是雄狮,如今也已垂垂老矣,只想牢牢将自己的半壁江山握在手心。可如烈火一样飞扬好战的长子叫他心惊忌惮,一双阴鸷老眼在诸子身上来回巡视,终于定在了自己的六子石观棠身上。
“我儿如今已然成人,可曾想过回你母亲的故国去看一看?”
陆石从善如流,“若得父皇允准,儿不胜欢喜。”
满意地点了点头,石敬山继续道:“你长兄一心之想着踏破建康,吞并锦国,建立不世功勋——可魏桓尚在,那锦国的小皇帝也不是个善茬,若轻易南征,只怕要反为人所制,我们得来又失掉的那两座城池便是应了这个道理。”
“父皇说得正是,两国交战多年,彼此僵持不下,很该放下兵戈休养生息。”陆石下跪拱手,“若父皇不弃,儿愿担此重任。”
这正合石敬山的心意,于是他当即点了头,又暗中示意朝中心腹支持六皇子提出和谈的提议,这才有了陆石此次建康之行。
而在临行前,他收到了大锦皇帝要另立新后的消息,那新后姓苏,是吴郡人士。
……
“可打听到了锦国那位新皇后的名字?”
心腹随从摇了摇头,见自家六殿下从临行到现在,始终愁眉不展,终于忍不住说:“殿下,且不说汉人女子的闺名向来不对外人言,咱们参加锦国新后的封后大典不过是个由头,实际是为了两国和谈而来,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静默了许久,陆石说:“她不是细枝末节。”
在父皇提议让江左一行时,他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皇位,不是权势,甚至都不是舅舅,而是那个清丽明秀的女郎。
他想起那夜京口城外,她站在一轮巨大的圆月下,冲自己摆了摆手。心头像是被淋了一勺热油,刺啦啦地泛起白雾与疼痛,可与此同时,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一时间将所有积压的阴谋与算计都忽略,只有她的声音在来回冲撞——“后会有期!”
涣散的眼神为之一定,陆石说:“算了,待见到她自然分晓,我们走。”
他一挥马鞭,带领使团向建康城内行去,这座古老的城池第一次正式迎来了北羯人,一时间朝野民间皆剧烈震动。
“陛下,如今北羯势大,而江左疲惫,臣以为,为大局计,当应允和谈,保全有用之身,以待来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桌案下,藏于朝服广袖中的手掌缓缓收紧成拳,裴玄面上并不改色,淡淡地将出列之人一一看过,大多是魏氏门下,也有几个其余世家出身的。
魏后虽废,魏桓犹在,此次朝会他虽称病不来,仍有鹰犬为其奔走不歇。
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为大局计”,一心促成和谈,其实不过是因为魏桓暂时不便领兵,又不想将北境兵权分给旁人罢了,偏还有几个鼠目寸光之辈,跟着魏氏上蹿下跳。
裴玄在心中冷冷一笑。
瞟一眼上首陛下晦暗不明的神情,徐绩出列,“北羯人出使大锦,今日才入建康城,什么条件都没开口谈过,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软了骨头?难不成羯人要我大锦称臣纳贡,我们也要低头不成?”
徐绩转向裴玄拱手,“陛下,臣以为,我朝与北羯有血海深仇,纵使如今北羯主动出使和谈,也不可能是真心之举,和谈必不可取!”
“尚书令说得很是,北羯占据了多少我国疆土,杀害了多少汉家百姓?此深仇大恨,又岂是派一个六皇子过来轻飘飘说几句话就能抹去的?依臣之见,擅言和谈者,皆是国贼!”
自魏后被废,颇有不少耳聪目明的世家嗅到了魏氏式微的气息,他们本就是碍于此前魏桓强势,勉强跟随而已,如今察觉大厦有倾颓之势,一朝反水也是自然而然。徐绩一言既出,有不
少朝臣站队,与魏氏一派竟成势均力敌之状。
这一下可捅了魏氏众臣的心窝子,太极殿中文武百官分为两派,彼此泾渭分明,这边说什么“羯人势强、韬光养晦”,那头说什么“光复失地、重振山河”,彼此间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将穹顶掀翻。
裴玄默默掏了掏耳朵。
上朝听一群男人吵架,哪有儿回去抱着自家皇后睡觉舒服?瞥一眼外头愈盛的日头,裴玄伸手敲了敲桌案。
咄、咄、咄。
轻微的动静,却骤然压制住了满殿嘈杂。
“诸位爱卿的意思,朕都听明白了,只是北羯那边的意思,朕与诸位都还不明了。”裴玄淡淡道:“朕已于今晚在宫中设宴,接待北羯来使,一切事体,都等与北羯使臣谈过再议罢。”
裴玄的说辞无可指摘,主战和主和两派也只得双双偃旗息鼓,待到辰时再度入宫赴宴。
宴会设于崇训宫内,甫一入夜,满室宫灯将大殿照耀如昼,宫乐声大气恢弘,清秀的宦官满面肃穆,客气而不失威仪地将北羯众使臣引到崇训宫外,“请诸位使臣在此稍后。”
陆石略一点头,目光却迫不及待地望向大殿内部。
与此同时,北羯使臣正候于崇训宫外等候陛下召见的消息也已传入殿中众人的耳朵里。
裴玄无意于使些下三滥的招数折腾人,当即便准了来使入内觐见,只是末了仍忍不住悄悄瞥向苏蕴宜,“紧张么?”
“我为何要紧张?”苏蕴宜感到莫名其妙,拍开自己膝盖上那只作祟的手,暗暗挺直了脊背。
紧张自然是不紧张的,正如初次与陆石分别时她说的那样,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彼此恩怨也已两清,如今再见,也不过是有几分同友人久别重逢的惆怅与喜悦而已。
苏蕴宜定了定神,也向殿外望去,两道视线在半空中汇合——瞬间的怔忪过后,苏蕴宜露出柔和的笑,而陆石的脸色却骤然下沉。
锦国的皇帝姓裴这他是知道的,皇帝新立的皇后姓苏是吴郡人士他也知道,可这般多的巧合叠加在一起,他还是在痴心妄想,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凑巧。
从邺城到建康,数十个昼夜,他每时每刻都在期盼着,期盼他所见到的那位苏皇后只是个陌生人。
哪怕到了此时,望着那被明晃晃的灯火模糊了熟悉面孔,他还存有一丝侥幸——说不定那是她的同族姊妹,所以才生得像呢?
可这最后一丝侥幸,也随着他步入殿内而坍塌了。
那高坐于帝王身侧的女子身着宫装,周身华光耀熠,明丽不可方物。可那眉、那眼,那唇角浮起的笑意,无一不与他的五娘相同。
陆石只觉自己的三魂七魄也随着她这一笑而寸寸碎裂,偏他还要勉强操纵这具躯壳,向上首之人躬身行礼,“北羯石观棠,拜见锦国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雄竞!雄竞!雄竞!……
苏蕴宜却不曾想那么多,得与友人重逢,她心里十分欢喜。细细打量陆石,只觉得他似乎高了许多,也壮了一些,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已初显青年的轮廓。
碍于身份,此时不好寒暄,苏蕴宜冲他眨了眨眼睛,大腿上却蓦地一痒——裴玄面上不显,藏在桌案底下的手却狠挠了下她,眼见苏蕴宜变得老实,这才道:“北羯使臣,免礼罢。”
“多谢陛下。”
陆石费了极大的力气,勉强将目光从苏蕴宜身上移开,顺着宫人的指引在下首落座。
宫宴之上,菜肴与酒水自是珍品,但落在此刻的陆石嘴里,却是食不知味。
他到底年轻,不懂得遮掩,心中沉痛,恹恹之色便溢于言表。这殿中百官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一眼便察觉到了他的失神,当即有人不悦出声:“羯使何故闷闷不乐?可是今日宫宴不合口味,还是觉得我大锦怠慢了你们?”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在了陆石身上。坐在他身侧的副使不由紧张,正欲出言替他辩解,陆石却忽然笑了一下,收起脸上的不虞,“并非如此,只是重游江左之地,触景生情,想起了曾经的故人而已。”
说罢,他若有若无地向苏蕴宜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下换成裴玄的脸陡然一沉,“哦?朕竟不知羯使曾来过江左。不过世易时移,羯使的故人大约也有了她的归宿,很是不必如此挂怀。”
“陛下有所不知,外臣与这位江左故人有同生共死之谊,情非泛泛,实难自控。”陆石起身望着上首,眸光深幽,“纵使与她分隔两地,也始终牵肠挂肚。”
两三对话,锋芒毕现。众臣间的小声议论也好,丝竹宫乐也好,一时都悄然静谧。
“我汉家传有一首《古艳歌》,其中有一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羯使惦念故友之心,令本宫感动。”满殿诡异的安静中,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苏蕴宜温和地看着怔然失神的陆石,“只是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纵得一时同路行,终有一朝分别日,自古如此,都是寻常。”
陆石眼中一黯,他张嘴欲辩,苏蕴宜却话锋一转,“今夜宫宴,本不该谈政事,只是本宫身为一国之后,时刻挂念流离于北境的大锦子民,不能不为天下百姓问羯使一句——北羯此次派遣诸位使臣前来,可是为了商议北境战事?”
生怕这两个男人再互相斗嘴下去,会被有心人听出什么端倪,苏蕴宜干脆转了话题。果然此话一出,再无人在意方才陛下和这位北羯六皇子之间莫名其妙的龃龉,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陆石。
静默片刻,陆石道:“我父皇听闻大锦陛下将立新后,特命外臣携礼前来祝贺,陛下,皇后娘娘,请容外臣先行献礼,再议其他。”
裴玄抬了下手示意,宫人们立即抬着国礼鱼贯入内——大量五铢钱、华贵的蜀锦、硕大圆润的合浦明珠及精巧的金器……北羯人出手不可谓不阔绰,所献礼物整箱整箱地往里抬,很快在崇训宫中央堆积成一座小山。
“这只是我北羯此次献礼的一部分,还有一物,可献与陛下。”陆石说着,从衣襟中掏出一块薄薄的布帛,展开向殿中众臣展示。
一时间,若有若无的抽气之声四起,“那……那是两座城池的舆图?北羯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石道:“我朝皇帝的意思,愿与锦室永结盟好,若陛下肯同我北羯通和,时常往来,此次所携贺礼,皆归贵国所有,日后互通有无,岁有交聘。至于这两座城……是为了我私人的一个请求。”
他将舆图高举,“这是父皇赐予我的封地,因我生母是锦国人,我的封地贴近江左,就在重镇襄阳附近,我愿用这两座城,向陛下换一个人。”
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抽气声瞬时清晰,殿中众臣忍不住窃窃私语,“怪不得之前有传言说要选世家女入北羯,这羯人六皇子想换谁?他那个什么江左故人吗?”
“依我看,多半是个女人!”
“为了个女人,搭上两座城?嘿,那还真是倾城祸水了……”
这无数的揣测低语声中,唯有三个人彼此心知肚明。
苏蕴宜愕然之际,担忧无措地转头看向裴玄,见他果然面沉如水,脸色不善。而陆石则丝毫也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苏蕴宜,甚至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陛
下,臣以为羯使之言或许可行。”
出列之人是御史大夫,魏桓麾下,他状似大义凛然地道:“我朝与北羯,数十年来征战不休,彼此早已都疲惫不堪,两国百姓也因穷兵黩武而苦不堪言,如今北羯皇帝既然诚心和谈,陛下不如顺水推舟。”
“至于六皇子的提议,更是简单,两座城池,若动用兵戈,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命物力在里头,如今不过是讨要一个人罢了,无论是谁,给……给了便是……”
他一开始还言之凿凿,但在裴玄如有实质的冷冽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哑然无声。
苏蕴宜悄然侧头看他,见裴玄虽嘴上没说什么话,面色却森严肃穆,周身散发的威压越来越重,御史大夫直面之下,竟双膝颤颤,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玄没有搭理他,而是环顾四下,“你们呢,也同御史大夫一个意思吗?”
众臣面面相觑,许久之后,一个老臣出列道:“陛下,和谈一事,兹事体大,臣以为当再三商议后方可定论。可是六皇子私下之请,并不艰难,无论那人是谁,当晓得以身报国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少人暗暗点头,显然大多数都作此想。
前朝历来有和亲匈奴的传统,为了安定社稷,就算贵为公主,该舍的时候也照样得舍。更不要说这六皇子还打算用两座城池来换,这笔生意实在划算。
除苏蕴宜以外,无人看见裴玄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御史大夫,“爱卿方才所言,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呢,还是魏太傅的意思?”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几分温和,却震得御史大夫两股战战,竭力保持镇定道:“陛下恕罪,这纯属微臣个人之见,太傅如今尚在病中,并不知道此事!”
裴玄笑了一下,“朕也觉得不是,太傅虽然暂时抱病,但他身为国家重臣,多年来在前线征战,又岂能不知同北羯和谈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了,一字一顿地道:“今日朕若同意此事,便是承认了北羯正统之位,泰半国土,尽皆归于敌国,北境汉人,也将成为北羯子民。来日史书工笔,都将斥朕不孝无能——御史大夫,你是想让朕落入如此境地么?”
如此之重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压得御史大夫面无人色,只得连连叩首,“臣心系江左黎民,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裴玄轻嗤:“你最好是真的。”
他蓦地起身,苏蕴宜也随即站起,除了那跪着的御史大夫外,殿中众人全都跟着站了起来。
“至于羯使两城换一人的言论,朕亦绝不会答应。”
“陛下!”方才那老臣惊愕出声,却被裴玄一摆手止住了话茬。
“朕明白你们的意思,无非是觉得,和谈一事关系重大,但送给北羯一个人却是小事——无论这人是谁。”裴玄沉声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羯人手中的城池土地,又是从何而来?”
那老臣猛怔了一怔,顿时萎靡。
“北羯所据的城池,本就是我大锦所有,用我汉家的东西,换我汉家的人?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裴玄冷冷看向陆石,“石观棠,不必再三商议,朕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答复,你回去告诉石敬山——北羯国,不过僭伪,尔等窃居中土的夷狄更是不足为君。所谓和谈,绝无可能!”
“收好你的舆图,待到我大锦兵马克复神州之时,自会有汉家将士,将此图呈还于朕。”
说着,他把手往旁一伸,众人皆在震惊茫然之时,竟无人知晓陛下的用意。
只有一个人懂了。
苏蕴宜亲自移步,走到一边的青铜仙鹤衔灯旁,拔下了插在宫灯尖钉上的、足有成人手臂粗的蜡烛,递给了裴玄。
裴玄顺势牵过她的手,举着蜡烛,缓步走下台阶,在无数惊疑的目光注视下,抬手将蜡烛扔进了北羯献上的那一堆重礼上。
礼物里有不少珍贵的锦缎丝绸,遇火即燃,堆成小山的奇珍异宝,迅速被火焰吞没。成串的五铢钱在火中爆裂,发出铿然悲鸣,蜀锦也在叹息声中化为飞灰,漫漫飘散在整座崇训宫中。
苏蕴宜看向陆石,两人此时隔了不过短短数十步,却因火海阻隔,犹如天堑。陆石俊秀的脸庞似乎也因高温而扭曲,苏蕴宜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炽热的视线。
他还在看着自己。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我不像哥哥,我只会心疼姐……
崇训宫中那一把火很快就被扑灭,却在观看者心中灼灼燃烧着,久久不熄。
直到宫宴散去,朝臣还在议论着,“陛下年少英勇,心怀大志,有光武之风!”
“重整山河,克复神州,说得好哇!北羯不过蛮夷,也敢肖想我们江左的贵女?”
冷言冷语伴随着鄙夷的眼神,刀刃一般刮着北羯使臣们的脊背。副使等人又是愤懑又是羞愧,恨不能以袖掩面遁地而逃,陆石却面色淡淡,眼中冷寂。
“五娘,你记住!我迟早会回来求娶你!一定有那么一天的!”
京口城外自己的誓言犹在耳畔回响,可真与她四目相对时,却连迈出一步都艰难。
……难道自己与五娘就只能如此了吗?
陆石心头猛地一黯淡,他几乎要喘不上气,与此同时,却又倏忽想起自己面前那一字排开的、看不到尽头的画像。
父皇指着画中面目相似的北羯贵女们笑道:“我儿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待你出使锦国回来,父皇便为你指婚,这么多漂亮女人,到时候你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儿不愿。”他说:“儿已有心爱之人,只愿娶她一个。”
父皇的浓眉猝然紧皱,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然而片刻之后,他还是放下了手,稍缓了语气道:“是哪家的女子?你既然喜欢,先娶她一个也没什么。”
“她是锦国的汉人,吴郡苏氏的女郎。”
于是那一巴掌到底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脸上。石敬山常年征战沙场,年轻时是北羯有名的猛将,纵使年老,通身气力也足以伏虎举鼎,陆石硬吃了他一记耳光,整个人都被抽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哇”地吐出一口血。
“清醒了吗?”石敬山冷冷问。
两耳嗡鸣,头晕目眩,陆石当时的状态委实算不上清醒。可他硬是顶着父皇冷肃的眼神爬起来,缓缓挺直了身,说:“父皇,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喜欢她,就喜欢她,我要去江左,把她带回来。”
“你……”
眼见那巴掌再度举起,陆石却躲也不躲,只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等待许久,也未有痛觉再度袭来,睁眼一看,对上的是父皇一双浑浊而复杂的眼睛,“锦国的女人,是不肯离开锦国的,纵使你能得到她一时,终究也会失去……儿啊,你怎么不明白呢?”
陆石反问:“若能从头再来,父皇可会从一开始就放过我母亲?”
“当然不会!我会把她关起来,锁起来,让她此生都不能离开我半步!”一语喝出,石敬山猛然一怔,通身气力也似乎随着这一句话而散去。陆石眼睁睁看着这个方才还英武雄壮的男人,顷刻之间萎靡下来。
许久之后,他长叹道:“你既然执意如此,那么你便去罢,我同意你们成亲——如果你真能把她带回来的话。”
“我能带走她,一定能的!”
眼中光芒暴起,陆石忽然脚步一顿,在其余使臣茫然的注视下,他霍然转身,向站在一旁的宫人说:“我要见你们的皇后娘娘,你去为我通禀。”
那宫人一头雾水,手足无措——皇后娘娘那是什么人物?又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她正踌躇着要如何敷衍这个北羯人,却见到皇后身边的黄门丞陈衡从一旁走了出来,向自己摆摆手,顿时如蒙大赦,躬身退下了。
陆石回头,见陈衡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蹙眉问:“你是谁?”
“奴是皇后身边的内宦。”陈衡拱手道:“娘娘命奴特来请六殿下一聚。”
上弦月高悬碧落,苏蕴宜站在月下,遥遥见到陆石的身影,她踮脚招手,“陆石!这里!”
陆石在她几步之外站定行礼,“皇后娘娘。”
苏蕴宜怔了怔,默默收回了手,她讪笑一下,说:“何必这样生疏呢?请
坐吧。”
陆石却没有动,他环顾四周,只见几个宫婢侍立在侧,并不见裴玄的身影,“他不会介意么?”
“我已命陈衡去将你我会面之事告诉他了。”见他不动,苏蕴宜顾自在石凳上坐下,给他倒了盏酒,笑道:“今年的桂花酒,我亲手酿的,可要尝尝?”
陆石看着她一如往昔的笑靥,终于动身缓缓坐下,在苏蕴宜期待的目光中,拿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桂花酒顺着咽喉淌下,因过分甜腻而反出几分苦涩滋味来,他将这甜与苦一并咽下,抿了抿嘴,“好喝。”
“你觉得好喝就好。”苏蕴宜似是松了口气那般,又嗔道:“七郎他还嫌弃太甜了,我就说他那人事儿多。你既然喜欢就多吃几盏,回头我命人再给你送几坛子,你好带回北羯去……”
“五娘。”陆石打断了苏蕴宜的话,他借这月色,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你跟他,过得好吗?”
苏蕴宜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刚来宫里时,确实遇到了点麻烦,但是他从始至终都站在我身边。现在嘛,都当皇后了,自然更是过得好多了。”
陆石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
从前说起裴七郎时,她面色虽不改,眼中却总是会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黯然和落寞,可是今夜每每提到裴玄时,她的笑意不经意间溢于眉梢眼角。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这个认知让陆石心中钝痛不已,苏蕴宜分明就近在咫尺,他却又似乎回到了崇训宫中,与她隔着火海对望的那一幕。
陆石急切地拖着石凳凑近了一点,几乎要同她膝盖抵着膝盖,“可是那说不定都是一时的呢!他是裴七郎时,你都担心他不会娶你,如今他是皇帝,三宫六院都是寻常,你就不怕过个几年,他不那么喜欢你了,他找了许多新的女人进宫,到那时,五娘你怎么办呢?!”
相对于陆石的激动,苏蕴宜却平静道:“是有这个可能,但是陆石,你得知道,在这个世道上,男人生来就有三妻四妾的权力,我嫁给裴七需要面临这样的风险,我嫁给别人也要面对同样的风险——除非我不嫁人,可天下之大,又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一个不嫁人的女人呢?”
“有!”陆石掷地有声地道:“你跟我走,哪怕你不嫁我,你当我的妹妹,我还是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苏蕴宜一下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她抬头回望陆石。
自京口城外一别,两人已许久不见,此前宫宴之上也相隔遥远,现在四目相对,苏蕴宜才发现,虽然身形高挺硬朗不少,但陆石的容颜似乎没怎么改变,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仍旧湿漉漉、亮晶晶,像只小狗儿似的盯着自己。
她心头忽然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傻啦,我比你大,就算做姊妹,也是你的阿姊才对。”
陆石猛然抬手,一把捉住了苏蕴宜纤细的手腕。感受到她试图把手抽回,陆石越握越紧,“妹妹也好,阿姊也罢,这些都不要紧,我只问你一句——你肯跟我走吗?”
“陆石你先放手……”
“石观棠,放开她。”
森冷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苏蕴宜下意识地后颈一凉,回头看见来人面色阴沉,讪笑了笑,“七……七郎你怎么来了?”
陆石瞥见裴玄,非但不放手,反而牵着苏蕴宜站起了身。
两个男人相隔几步,默然对峙,看向对方的视线里都闪烁着刀光剑影。
裴玄启唇冷声说:“身为北羯来使,却在朕的宫中,对朕的皇后不敬,石观棠,你是想死么?”
“是五娘让我来的!”陆石一昂头,理直气壮。
感受到裴玄眼里的刀子往自己这儿飘,苏蕴宜心虚地缩了缩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冲他用嘴型说:“我让陈衡告诉过你了啊!”
也不知裴玄看懂没有,总归他又扭过了头,对着陆石挑衅似的笑了一笑,“你又在痴心妄想带她走了?她若愿意跟你走,早在京口之时就跟你走了,还用等到现在?”
情敌之间,最知道往对方哪里戳最痛。
陆石呼吸一窒,不甘示弱,“她当时还不肯嫁给你呢!现在怎么成你皇后了?必是你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迫得五娘不得不嫁给你!”
眼见裴玄脸色愈发阴沉,陆石便知自己猜对了,他哂笑道:“若五娘真心爱你,你又何必担忧?不过是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她与你在一起只是将就,是不得已。我却不像你,我从不会勉强她。”
说罢,陆石松开了抓着苏蕴宜的手,他再度凝视她,认真问:“五娘,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陆石……”苏蕴宜无奈叹息,“我很早之前就同你说过,我拿你当朋友,可是你我之间已经两清了。当时如此,现在更是,我已经有七郎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陆石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了,苏蕴宜几乎不敢直视他哀伤落寞的脸,嘴唇嗫嚅了几下,想再说两句安慰的话,腰上却猛地一紧。
裴玄箍住了她,将人提离了地面,“行了,跟他说那么多作甚?你背着我跟别的男人私会,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第90章 第九十章那双手探入帝王华贵繁复的衣……
双脚悬空,苏蕴宜下意识地“哎”了一声,攀住裴玄的脖颈往后看,陆石还呆立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你干什么?”她有些生气地挣扎起来,“我只是跟他叙旧而已,而且我不都让陈衡向你禀报过了?”
“还骗我?陈衡根本就没……”
一阵枝摇叶动,小径上匆匆窜出个人来,正是陈衡跌跌撞撞扶着帽子往这儿,“陛下!奴婢可算找到您了!皇后娘娘吩咐让奴婢向您通禀一句……”
声音戛然而止,陈衡呆愣地看着裴玄已经被他箍在臂弯提溜着的苏蕴宜。
“已经不用了。”苏蕴宜无奈地说。
裴玄轻哼了一声,继续抗着苏蕴宜往前走,直到进入显阳殿才将人甩到床榻上。
眼看他又开始解自己的腰带,苏蕴宜便觉得腰酸腿软,她一面往床榻深处躲,一面怯怯道:“方才你不都见到陈衡了?是他一时没找到你,又不是我故意瞒着……”
“你那只是支会一声,朕可没有答应。”右手掐住了苏蕴宜的下巴,裴玄先轻咬了下她的嘴唇,才深吻了进去。
心知今日这一遭是逃不掉了,苏蕴宜尽力放松下来,主动抱住了裴玄回吻。她迅速地反客为主,舌尖勾着他缠绵纠连,趁他神思涣散之际,苏蕴宜一个翻身压在了他身上。
待裴玄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苏蕴宜牢牢地压制住了,他皱了皱眉,试图起身,两只手忽然按上自己的肩膀,压下了他的动作。
“七郎。”苏蕴宜俯身,散开的长发丝丝缕缕搔动着裴玄的面颊,“你也知道,我同陆石是生死之交,他难得来建康,我只是想同他叙叙旧而已。”
她眼眸湿润,嘴唇殷红,衣襟也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小半,看得裴玄喉结微微滚动。旋即他意识到这又是苏蕴宜糊弄自己的小手段,忙撇过头,“你当他是朋友,他可是一门心思想要带你走?朕岂能容忍?”
“难不成,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吗,我又不会跟他走。”指尖挑开他左右衣襟,苏蕴宜若有若无地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圈,吐气如兰,“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不知?”
裴玄终于忍不住又转回头来,却还偏要明知故问:“是谁?”
苏蕴宜用行动回答——她俯下身吻住裴玄的嘴唇,与此同时,那双手探入帝王华贵繁复的衣衫。
她的动作生涩却又大胆,裴玄皱着眉忍耐许久,终于也被逼出了低吟与喘息。他向来游刃有余,难得有这样羞赧失措的时候,苏蕴宜不免暗自得意,嘴唇虚虚往下,直到吻上他的下颌,耳边如愿以偿地传来裴玄的闷哼,随即他整个人都脱力般地软下来。
惦记着他此前曾故意作弄自己的仇,苏蕴宜恶向胆边生,如法炮制。裴玄猛地睁眼,对上一双狡黠的笑眼,竟也不生气,反而跟着笑起来。
……不好!
心里“咯噔”一声,苏蕴宜拔腿就想往下跑,奈何床榻宽阔,才爬没两步便被捉住脚踝拖了回去。裴玄镇压下她所有的挣扎与反抗,不容置疑地送上一吻。
好不容易等裴玄松开自己,苏蕴宜立
即趴在床沿上用力咳嗽起来。裴玄一边拍抚着她的背,一边笑问:“这回可尝出是什么味儿了吧?”又凑到她耳边说:“是自食恶果的味道。”
“……”暗暗咬了咬牙,苏蕴宜道:“行,只要陛下能消气,怎么着都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说着,裴玄拉过苏蕴宜,覆身而上,与此同时扯下流水一般的帷幔,掩盖住这方寸天地间的满室旖旎。
……
“北羯六皇子石观棠,奉石敬山之命献上岁币、金银等物求和,并以私人封地城池两座,向陛下换取一人,均遭拒绝,陛下还亲手将北羯所献之物焚毁,言称和谈绝无可能……”
面对手下关于今夜宫宴的禀报,魏桓始终闭目噤声,只在他说到某一句话时幽幽睁眼,“石观棠用自己的封地向裴玄换一个人?”
“是。”
“裴玄还拒绝了?”
“是,陛下说所谓封地本就是汉家土地,不能用汉家的土地换汉家的人。”
“可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多一寸土地便多一寸资源,何必去管它是如何得来的?裴玄这只不过是故作姿态,沽名钓誉而已。”魏桓眯了眯眼睛,眸色幽微,若有所思地道:“只怕是石观棠想要的那个人,裴玄舍不得给。”
那手下一时犹疑,“可陛下仅有长公主一个妹妹,除公主以外,还有有谁能让陛下不舍呢?”
“怎么没有?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如今只怕比昭华还要重得多。”手指轻敲桌面,魏桓忽然抬头,“派人递消息进宫,务必将此事打探个清楚。”
话音刚落,门外头便响起声音,“太傅,显阳殿传来急报。”
一份被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被摆上了魏桓的桌案,他迅速打开,旋即哈哈大笑着起身,将纸条放在烛火上,任由它化为灰烬。
手下忍不住问:“太傅何故发笑?”
“自是因为高兴。”魏桓扯了下嘴角,沉声道:“我所承受的痛苦,终于也能叫裴玄饱尝了。”
翌日,苏蕴宜半梦半醒之际,一只大手贴上她光裸的腰肢,力道适宜地帮忙捏了一阵,裴玄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接着睡一会儿,我去上朝了。今日我会命北羯使臣出城离境,若是那石观棠还来找你,你不许见他。”
虽未全然清醒,四肢百骸的酸痛已在此起彼伏地翻涌,苏蕴宜正烦着他,含糊了一声翻过了身。
于是那只手作出一副意欲下探的样子,总算把她给惊醒了,苏蕴宜一把按住他的手,慌忙道:“行行行,我不见他,可以了吧?”
裴玄这才满意,又俯下身去亲她的脸,被嫌弃地推开也不介意,一抖朝服,施施然往外走去。
在他走后,苏蕴宜又躺了许久,渐渐地也没了睡意,便招来宫婢为自己梳洗更衣。正盘着高髻,倚桐入内禀报:“娘娘,北羯那位六皇子请陈衡通传,说离别在即,想进宫与娘娘道个别。”
苏蕴宜有些怔然地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撇开过分鲜艳的嘴唇与脸颊不看,镜中人一身蜀锦华服,高髻繁复,已全然一副宫中贵人的模样。
身后侍奉簪发的莲华正挑出几支裴玄新送的金累丝镶宝石簪,供她挑选,“娘娘今日想簪哪一支?”
随手指了一支簪子,苏蕴宜回头道:“你同他说,昨夜话都已经说尽,今日就不必再见了,祝他此行顺利。”
倚桐应声离去。
陆石在听了陈衡的回话后,很久都没有动静。他默然而立,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无力地萎靡下去。
陈衡笑道:“六殿下莫怪,昨儿个陛下因为娘娘私下见您的事儿,跟娘娘闹了好大的脾气,今儿娘娘怕陛下怪罪,不肯相见也是自然的。”
“他把她怎么样了?”陆石猛然抬头。
“这……”陈衡面露为难,“咱们这些做奴婢自然不晓得陛下和娘娘之间的事儿,只是昨夜娘娘似乎哭了很久,今日也一直在显阳殿中不肯露面。”
双拳捏得“咯咯”作响,陆石额前青筋绽起,“我就知道他就算得到了她,也不会好好待她!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六殿下,那可是咱们大锦的皇后,凭你们北羯使团这几个人就想把娘娘带走,怎么可能?”陈衡讪笑一声,若有所指地道:“便是纵观天下,除非陛下金口玉言亲自放人,也只有一人能够助六殿下得偿所愿。”
“那人是谁?”
“魏桓。”
并不起身,他悠然坐在庭中,向停步不前的陆石招了招手,“六殿下应当听说过我的名字。”
“你就是魏太傅?我父皇的眼中钉肉中刺?”陆石狐疑地睨着他,“你为何要见我?”
浅浅啜一口清茶,魏桓淡声道:“陈衡不是告诉过六殿下了么,我能够助殿下得偿所愿。”
“我不信你。”冷冷丢下一句,陆石转身就走,可就在他与魏桓交谈的片刻时间之内,方才来时的院门被从外封闭,他一时竟找不到出口。陆石怒而回首,“放我出去!”
魏桓并不动弹,反问:“六殿下可知道这里是哪里?”见陆石紧抿着嘴不愿出声,他自顾自地回答:“这里是驿馆,你们北羯使臣住了数日的地方。”
“怎么可能?驿馆哪里有这么个地方……”声音戛然而止,陆石怔怔回想起了方才的事——他被陈衡的话所引诱,顺着他的指引上了一辆马车,七拐八拐地来到此处。他中途也曾掀开车帘朝外看过几次,现在细细回想起来,竟然确实是驿馆的方向。
“你在建康城中引人注目,若是在其他地方与你会面,必会为人所疑,只有回到驿馆,才最合理。同时,也是向六殿下展示我的实力。”魏桓将茶盏轻轻搁在石桌上,朗声道:“旁人不知道的地方,我知道。旁人弄不到的人,我可以。”
“如此,六殿下可愿坐下与我一谈了?”
陆石拧着眉头看着他,神情复杂,半晌之后,他终于动身,在魏桓面前落座,“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六殿下爽快,那我便直说了。”魏桓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蓦然消失,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会助你得到你的那位故人,待你回到北羯,你要重燃战火,夺回那两座我此前收复的城池。”【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抱到铜镜面前逼她亲眼看着……
“娘娘,陈衡传来消息,说北羯使臣已经离京。”
“知道了。”
“陛下还在外头呢,他说他饿了……”
不耐烦地将筷子拍在筷架上,苏蕴宜蹙眉道:“饿了就回式乾殿传膳,我又不是厨子!”眼见倚桐面露为难,她勉强缓了语气,“拿一碟琼酥蜜盏,就说给他垫垫肚子,我今儿个身子不适,就不请他入内了。”
听闻苏蕴宜身子不适,裴玄顾不得什么琼酥蜜盏,当即就要往显阳殿硬闯,“她哪里不适?腹部么?可是旧伤复发了?”
倚桐硬着头皮将人拦下,“不是……不是旧伤……是……”她尚未经人事,憋得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莲华直接了当地说:“陛下,恕奴婢不敬,皇后身子不适,还得怪您昨夜太放纵了,娘娘躺到日上三竿才勉强起身,奴婢给她擦了大半罐药膏,她才能行走。今儿个娘娘一整日都没出显阳殿,也没去见北羯使臣,您大可放心。”
听出了莲华话中的埋怨,裴玄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昨夜撞见苏蕴宜和陆石私下见面,虽然明知他们并没有出阁之举,但还是难消
心中妒火,又仗着苏蕴宜愧疚忍让,得了一回舒坦还尤不知足,硬是按着人再三胡闹,又是抱到铜镜面前逼她亲眼看着,又是打开窗户让她趴在窗沿上,直弄得苏蕴宜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在显阳殿里响彻了大半夜才算作罢。
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裴玄问:“皇后现在如何了?”
“抹了药膏,又休息了一日,娘娘眼下已缓过来了,只是痕迹太多,怕是要几天才能消,娘娘说这几日就不侍奉陛下了。”
“朕只是想见见她而已。”裴玄试图继续往里闯,奈何倚桐和莲华二人将去路挡得死死的,只好作罢,“那……告诉皇后,朕明日再来看她。”
“奴婢恭送陛下。”
迫不及待地把人送走,莲华回来向苏蕴宜请功,“我们已将陛下请回去了。”
“他没再说什么?”
“陛下说他明日再来。”倚桐迟疑着问:“娘娘明日还是不见吗?陛下昨夜确实放浪了,却也是事出有因。”
“……”苏蕴宜叹了声,“不全是因昨夜之事。”
倚桐若有所思地道:“陛下明日一定会再来,近来天气寒凉,娘娘若是叫他一直在外头等着,只怕陛下的身子也吃不消。”
怔了怔,苏蕴宜有些懊恼地道:“算了,他明日若再来,你们就让他进来吧。”
“娘娘想见陛下便见,只是还需注意切莫过分亲昵,您的身子还没好全呢。”莲华好意提醒,却挨了苏蕴宜一记眼刀,她红着脸说:“好啦,我知道的。”
转眼到了翌日,苏蕴宜惦记着昨夜裴玄没能在自己这里用晚膳的事,专门叫小厨房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只等着他过来。谁知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等到巳时,也不见他的人影。
倚桐轻轻给趴在桌上快睡着了的苏蕴宜盖上件斗篷,“娘娘,不如您自己先用膳吧,奴婢看太极殿那头灯火通明着,说不准是今日政务繁忙,陛下不便过来。”
“往日再忙他都会过来的……”苏蕴宜说着,轻咬了下嘴唇,暗想莫不是晾了他一天,那厮跟自己闹起小性来?
可分明是他先犯浑,还不信任自己的!
苏蕴宜气鼓鼓地抓起筷子,“算了不等了!我以后都不想见他了!”
谁知话音刚落,陈衡便入内通禀,“娘娘,陛下那头有请。”
苏蕴宜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可愣了愣,她又沉下了脸,闷闷不乐地道:“他不是忙着么?来找我作什么?”
陈衡附在苏蕴宜耳边叽里咕噜低声说了一会儿,眼见着苏蕴宜的脸色迅速转晴,抿了抿嘴,压下面上浮起的笑意,“你说的可当真?”
陈衡笑道:“娘娘一会儿可千万别说是奴婢告诉您的。”
“好吧,那我就去看看他搞出了些什么花样来。”
苏蕴宜站起身,对倚桐和莲华道:“我出去一趟,你们不必跟随。”
猜到许是陛下相邀,倚桐和莲华并未多言,只是将那件斗篷重新披上苏蕴宜的肩头系好,“外头冷,娘娘小心着凉。”
苏蕴宜摆了摆手,旋即跟着陈衡出了显阳殿。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一开始还不时遇到路过的宫人上前行礼,全都被陈衡挥退了,渐渐地,人烟逐渐稀疏,走到后头除了陈衡之外,苏蕴宜竟再看不见第二个人,四周灯火也暗淡,犹如置身荒郊野岭。
“这里还是建康宫吗?”苏蕴宜心头狐疑渐起,停下了脚步看着陈衡,“陛下说给我布置了惊喜,他人呢?”
陈衡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娘娘自入宫以来盛宠优渥,自然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冷宫,先帝爷在时,这里头可热闹得很呢,只是到了陛下登基后,里头的废妃们疯的疯死的死,便就此寂寥下来。”
眼瞳骤然放大,明晃晃映着陈衡手中那一盏灯火和他嘴角诡异的微笑,苏蕴宜掉头就跑,冷不防却被一个声音止住了脚步——“五娘!”
“陆石?!”
猛然回头,陈衡的身旁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人来,挺拔高个儿,秀丽面孔,正是陆石。
苏蕴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儿?”又怒视向陈衡,“你竟敢假借陛下,诓骗本宫来此!”
陈衡似笑非笑地说:“奴婢只是见六殿下思慕娘娘心切,心生怜悯,这才帮了他一把,还请娘娘恕罪。”
毛骨悚然的感觉伴随着四周不知名的古怪鸟叫攀上心头,陆石和陈衡的面庞在眼中扭曲成孤魂野鬼的模样,苏蕴宜暗暗倒退一步,拔下了头上的金簪在手里握紧。
她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脱陆石的眼睛,虽然那金簪仍握在苏蕴宜手里,却好似扎入他心头那般刺痛起来。陆石呼吸一窒,“五娘,你要这样防备我吗?”
苏蕴宜怔了一怔,手上却没有放松,“陆石,你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陆石看了她一会儿,整个人似乎都耷拉下来,“我只是想来见你……五娘,北羯与锦国恐怕再无停战之日,我这一去,可能此生都不会再与你见面了……”
他垂着头站在不远处,像是被阴云笼罩,苏蕴宜心软了一瞬,连带着手也半垂下来,她含糊了一声,“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昨日我去找你,你为何不见我?”
“我……昨日我身子不适……”
“你又骗我!”陆石抬起头,眼睛里红红的,“他是不是打你了?我都听说了,因为你私下见我一事,他对你动手了是不是?陈衡说你哭了一整夜!”
“……”苏蕴宜脸上一个爆红,幸而这是在深夜里,对面的人看不清楚她脸颊的颜色,只有苏蕴宜自己能清晰地自己的脸又涨又热,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跳动着。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你误会了,他从来不会打我的,我哭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陆石紧紧盯着她不放。
他步步紧逼,苏蕴宜也有些微着恼了,“陆石,这是我们夫妻俩之间的私事……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他没有对我不好,你可以放心。”
我们夫妻俩……
两耳嗡鸣,如遭雷击,陆石趔趄了几步,险些要摔倒在地。
对啊,他们是夫妻,是帝后,是爱侣——那他呢?
他为了她这些天到处窜上跳下的种种行径,在她眼里,是否如丑角唱戏一般狼狈可笑?
胸腔内发出一声沉闷的、自嘲的笑,陆石颓然抬头,对上她那一双担忧却又警惕的眼睛。陆石一字一顿道:“若我不放呢?”
心里“咯噔”一声,苏蕴宜再不犹豫,转身逃跑。陆石的身影却像鬼魅一般从她后背贴了上来,“五娘,你忘了我的身手有多好?”
他是重伤之下,仍能血战厮杀之人,对付苏蕴宜一个弱不禁风的女郎,自然轻而易举。
苏蕴宜惊恐回头,看见的是陆石近在咫尺的、雪一样白的面庞,仿佛当日他们在坟茔中初见,他漠然抬手,迅速地捏了下她的后颈。
接住软倒的苏蕴宜,陆石将她打横抱起,转身看向陈衡,“接下去怎么走?”
“每日巳时三刻,会有潲水车运送出宫,奴婢已为六殿下安排好空置的潲水桶,请殿下和娘娘稍作忍耐,待出宫后,太傅的人自会安排您与娘娘出城和使团会和。”
陈衡笑着说完,从兜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打开瓶盖,里头滚出几粒药丸在他掌心。
陆石抱着苏蕴
宜侧身防备,警惕地看着他,“你想作什么?”
“六殿下不必慌张,这是奴婢给自己准备的。”陈衡泰然自若地将药丸统统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弯腰捡起了苏蕴宜掉在地上的斗篷,掸干净上头的灰尘,远远递给了陆石。
趁陆石接过斗篷的一瞬,他的目光落在苏蕴宜脸上,“请六殿下好好对待娘娘,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那你还背叛她,给魏桓当狗?”陆石不免嘲讽。
陈衡神情不变,“皇后娘娘人是不错,却有一桩错处。”
“她能有什么错?”
“她来得太迟了。”陈衡叹道:“我弟弟早死了,他那一双脚被穿了红绣鞋,死的时候连骨头都被烧黑了。”
这跟你弟弟又有什么关系……抬头看了眼天色,陆石忍住了没有发问,抱着苏蕴宜顺着陈衡的指引匆匆往潲水车的方向跑去。
他没有看见,陈衡的嘴角流下一缕血,他强忍剧痛,颤抖着伏跪在地,向苏蕴宜离去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陆石:“五娘,若我偏不放……
我是陈衡,在被中黄门令陈忠收为弟子前,我叫何三。
我弟弟叫何四。
虽说是弟弟,实则我同他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名字类似,便被旁的小黄门凑到一起嘲笑。他们说我和何四,一个呆一个傻,合该做一对兄弟。
被这样说得次数多了,何四那傻子竟也当了真,在我挨打之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给我递来伤药、绷带等物,说:“阿兄,擦擦吧。”
而我挥开他的手,“谁是你阿兄!”
我瞧不起何四。
我只是因为初入宫得罪了大宦官的干儿子才被针对,何四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刷恭桶、扫茅厕……别人不想干的活都丢给他,他干得起劲儿不说,忙得四脚朝天了,还记得四下去找活计,赚些散碎银两给我买药,哪怕我一次都没用过。
你说他傻不傻?
傻子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何四也不例外,他因为冲撞了先皇后,被赐了红绣鞋。
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全身的衣衫都被他自己在癫狂中扯烂,露出残缺的身躯。
只有那双红绣鞋还完整地套在他脚上。
我把他的脚骨掰断了才取下那双红绣鞋,里头盛满了焦黑的骨头渣子。
我想给他找一处埋骨之地,若不然,他就只能被丢去乱葬岗,成为一只孤魂野鬼。
他这样傻,若做了野鬼,一定会被其他野鬼欺负的。
可这建康宫虽广袤,每一寸土地却都属于陛下,又有哪里能供我们这等贱婢埋骨呢?
绝望之际,一个魏氏的宦官说,他可以帮我,条件是,我的性命自此归于魏氏。
我答应了。
从那日起,何三随着何四一起死了。魏氏助我成了陈衡,陛下心腹陈忠的弟子,并要求我在必要时刻予他一击。
这个时刻随着苏贵嫔的进宫而到来。
魏皇后命我想法子在宫中败坏苏贵嫔的名声,我便引诱她对犯错的魏氏嬷嬷施以红绣鞋之刑。
凭什么只有我弟弟一个人受这样的苦?我心想。
可是苏贵嫔却拒绝了,她说:“宫中施以酷刑之风一旦兴起,必然会导致冤狱丛生……这并非是我想看见的结果。”
原来苏贵嫔和先皇后,和魏皇后都不一样。
可那又怎样呢?
我弟弟早死了,他那一双脚被穿了红绣鞋,死的时候连骨头都被烧黑了。
……
信纸在手掌中被揉攥成团,裴玄狠狠将其掷于陈衡七窍流血的尸身上,“他还有没有留下别的线索?”
陈忠伏跪在地战栗不已,“禀陛下,奴婢已命人将陈衡住所掘地三尺地找了一遍,除了这封信,便都是些早已失了药性的陈年伤药,再没别的了。”
裴玄掉头就走,“皇后昨夜被掳出宫,一夜的时间,人必然还没有走远。传朕旨意,封锁建康,以缉盗之名搜捕全城,命褚璲率部全力追索北羯使团!”
“是。”陈忠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陈衡的尸首,一咬牙,“敢问陛下,如何处置陈衡?”
裴玄的声音远远传来,状似沉稳的声线下翻涌着滔天的怒火。
“挫骨扬灰。”
整整一夜,过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他才发现苏蕴宜不见了。
前日他被撵回式乾殿独守空房,本打算第二天再去同皇后说说软话、卖个乖,可谁知无数的政务突兀冒出,将他缠得脱不开身,在太极殿忙到深夜才得了喘息。一看时辰,已到了子时。
宜儿已经睡下了吧,他想,那就明早再去找她好了。
可等到他起了个大早去显阳殿,对上的却是倚桐和莲华两张懵然的脸,“昨夜陈门丞奉陛下之命将娘娘请走了,难道娘娘不是与陛下在一起吗?”
“朕何时叫陈衡……”他反应过来,一时咬牙切齿,“陈衡!”
在宫中侍卫的大肆搜查之下,陈衡很快在冷宫附近被发现了,他自知犯下大罪,服下毒药自行了断,等发现他时,尸体早已经僵硬了,只留下一封陈罪信。
陈衡死不足惜,只是他的宜儿,他的皇后,还杳无音信。
裴玄独自怔然坐于显阳殿中,看着殿中那些精致素雅的摆件与装饰。
苏蕴宜其实才从式乾殿搬回显阳殿不久,可她是个讲究情趣意调的人,殿中的摆设大多是由她亲手挑选布置,裴玄坐看着,仿佛就能望见,他平日没有陪在她身边时,她一个人是如何处理宫务,如何翻阅史书,如何焚香插花的。
可如今,旧物犹在,人却不见。
他忽然想起自己才与她相识不久时,用手段逼着她从她父亲骗来五万石粮,他得了粮之后,扭头就踏上了前往京口之路,好在当时对她多少还存有几丝愧疚,便留了暗卫在她身边庇护。
之后无数个昼夜,他每每想起,便会庆幸自己这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
因为当暗卫前来禀报,说苏女郎遭人掳掠出城时,他以为自己早已化为死水的心,竟为之猛然一颤。
可当时那点担忧,及不上此刻万一。
陈忠小心翼翼地入内时,看见陛下正坐在苏皇后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手里还攥着朵皇后前日才剪下的月季。
他看似平静无波,可陈忠身为帝王心腹,却知晓这风平浪静的水面下,酝酿着怎样可怖的风暴。
他颤颤巍巍地跪下,“陛下,您一整日水米未尽,这样下去身子可撑不住啊。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了,也会担心的……”
听到“皇后”两个字,裴玄如止水一般的眼瞳才闪了闪,“陈忠。”
“奴婢在。”
“去备马。”
裴玄缓缓起身,“石观棠一心想要带她回北羯,又有魏氏在暗中相助,他们不会躲藏在建康城中,他一定绑了她出城,去追使团了。”
“朕亲自去接她。”
说话时,裴玄手攥成拳,月季花枝上的刺扎入掌心,传来轻微而尖锐的疼痛,裴玄摊开手看了眼,轻嗤一声,将花丢在地上,抬脚踏过朝殿外走去。
陈忠看了眼被碾成花泥的月季,咽下了劝说的话,“遵命。”
苏蕴宜睁眼之前,昏迷前的画面便抢先涌入脑海。
昏黑的夜色,幽寂的冷宫,陈衡满面哀戚,而陆石两眼血红……身下虽垫着柔软的毛毯,却仍能感受到晃动,自己不在建康宫中,那自己这是在……
苏蕴宜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强行忍住睁眼的冲动,正思索着如何脱身,身边的人忽然动了动,有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颊上。
“五娘,你醒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蕴宜只好睁开了眼,她故作疲倦地抬手揉了揉脸,嘟哝道:“怎么我才醒,你就发觉了?”
“我那大兄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想要从他手下活命,我这一身本事自然要胜过他人许多。”陆石说着,笑盈盈地将她扶起靠在车壁上。苏蕴宜抬眼看他,他也不躲不闪,坦然视之,仿佛将她掳掠出宫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们两人坐在一辆逼仄的马车上,苏蕴宜去撩车帘往外看,陆石也不曾阻止,“你们锦国的魏太傅果然手眼通天,连夜将你我送出了建康城,我带了三匹马,日夜轮换疾驰不歇,此刻已在建康百里之外。”
入目所见一片荒芜,苏蕴宜便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强忍着怒气与心惊,“你要带我去哪儿?”
“邺城,我早就说过,会带你去看北地风光的。”
陆石像是浑然没察觉苏蕴宜的异样
一般,自顾自兴致勃勃地道:“五娘你是吴郡人,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建康吧?邺城是我们北羯的国都,与建康景致大不一样,那里平坦广阔,虽没有小桥流水,却山林荫浓,我可以带你去跑马打猎,还可以……”
“陆石!”骤然打断他的话茬,苏蕴宜紧盯着陆石怔然的眼瞳,一字一顿道:“放我回去。”
陆石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你想回哪里?回那姓裴的身边是吗?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并不是自愿跟他回宫的,你那时都已经要嫁人了,是他以权势压迫,硬把你抢走的不是吗?既然如此,现在能够离开他,你应当开心才对呀,可你为什么……”
他整个人都泄了气,像小狗耷拉下尾巴,“你为什么还是想着他?”
“……”苏蕴宜并不为所动,她静静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陆石,“那你可知道,我之前宁可选择嫁给他人,也没有去找你,是为什么?”
陆石脖颈一僵,他没有动。
“因为我是锦国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哪怕片刻去北羯的念头。”
“为什么?”猛然抬头,陆石的眼睛大而明亮,盛着委屈与茫然,“你不是说过,你不懂北羯与锦国之间的纠葛仇恨,你明明说你不在乎的呀!”
“那是以前!”苏蕴宜提高声量,见他怔住,又缓和了语气,“陆石,你还记得吗?我在京口的时候,给流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郎中。”
陆石闷闷地说了声“记得”。
“流民,即是失了家园田地的百姓,可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家的。”苏蕴宜沉声道:“褚璲,他是琅琊人士,家族有田地千顷,人口数百。双喜和莲华,不如他家富足,却也有几亩水田,两三茅屋。秦娘子,原本有个举案齐眉的夫婿,江儿也有他的生身父母……我的师父林慧娘,更是名医世家的女郎。”
“可是等到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除了自己一条性命,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猜是因为什么?”
陆石嗫嚅了几下,看着苏蕴宜的目光冷冽锐利如兵刃,“是因为北羯人,你们的铁骑踏碎了他们的家园田地,将他们驱赶至江左,逼得他们沦为流民!”
“可是……”陆石的声音颤抖起来,“可是这并非是我的过错呀!”
“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苏蕴宜叹声道:“可你我之间隔着的不止一个裴玄,还有国仇家恨。”
“放我回去吧,陆石,你现在放了我,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陆石垂着头,很久都没有声音。
苏蕴宜强忍焦虑,她的目光不住地瞥向车外,马蹄疾驰之下,外界的风景一晃而过,只能看见满目荒凉,一眼便知已经离开建康很远了。
……裴玄发现她不见,得多着急伤心。
苏蕴宜转回头正欲催促,却见陆石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的眼睛分明是漆黑的,苏蕴宜却不知怎的从中看出了幽然绿光,像潜伏在深夜中的狼。
“五娘,”他就那么深幽而危险地睨着她,“若我偏不放呢?”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陆石那竖子正扑在他的皇后……
霎时间毛骨悚然,苏蕴宜一下抓紧了身下垫着的毛毯。
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陆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伸出手去,缓慢而坚定地抓住了苏蕴宜揪着毛毯的那只手,“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
说着,他把她那只手从毛毯上抓离,在掌心缓缓握紧。
苏蕴宜试图把手抽回,却未果,只好叹道:“陆石,你曾说过你不会勉强我的。”
握着的她那只手愈发收紧,陆石低哑的声音响起,“可是裴玄也是勉强你的,你却接受了。”
他白皙俊秀的脸猝然在眼前放大,苏蕴宜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仰,却因后背抵住了车壁,不得不由着他越贴越近。
陆石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睫毛纤长,眼尾微微上翘,他虹膜颜色偏浅,瞳仁却漆黑,望着人时,无端便会觉得他可怜。
“五娘,就像当初接受他那样,求求你,也接受我吧。”
“不行!”
眼神瞬息黯淡,分明还是这个人,这张脸,却在骤然之间失掉了好几分颜色一般。陆石轻声问:“为什么?”
苏蕴宜漠然着一张脸,道:“因为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你。”
他们此刻贴得实在太近,以至于苏蕴宜清晰地捕捉到陆石眼中腾起烈焰,甚至连她手掌下抵着的那具躯体也随之升温,可这都是一瞬间,下一瞬,苏蕴宜看见陆石眨了眨眼睛,眼眶中簌簌滚落泪珠来。
他哭了。
陆石哭得鼻子和脸颊都发红,抽抽噎噎的,忍着哽咽道:“可是为什么?你怎么能只喜欢他,不喜欢我呢?他究竟有哪点比我好?就因为他是皇帝么?你要是喜欢当皇后,我……我也可以努力争取的啊!”
前一刻还像狼似的盯着自己的人,现在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儿。苏蕴宜无奈之余,犹豫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陆石却不肯领情,他一拧身子,哭得更起劲儿了。
苏蕴宜叹道:“陆石,我的喜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身份尊贵,长得又好,在北羯一定有很多女郎喜欢你,不是吗?”
“我要她们的喜欢作什么?”陆石扭头,忿忿地看着她,“我只想要你的喜欢!别人的我都不稀罕!”
“为什么呢?”苏蕴宜淡淡反问。
“因为……”陆石一时语塞。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无非是其他人的脸也好,笑声也好,在自己这里都是模糊而无谓的,只有一个人,唯那一个人,在他暗淡无光的记忆中熠熠生辉。
“你说不清楚喜欢我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喜欢他什么。”苏蕴宜半垂眼帘,低声说:“因为喜欢这种东西,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
陆石一下跌坐回去。
迷茫与懊恼,伤心与落寞,几种色彩在他眼中纠结闪烁。一只手忽然按在了自己肩头,陆石转头,看见苏蕴宜主动坐到他身边,“裴七必然已经发现我不见了,这里终究是大锦境内,他很快就会追上来,到时候他对你不利就不好了。趁现在他还没赶到,你给我一匹马,我自己回去。”
嘴唇嗫嚅一下,陆石嘟哝道:“他不会这么快追上来的,我根本不准备带着你去和使团汇合,等他追上使团发现你我不在其中时,我们早就到了北羯边界了。”
什么?!
大惊之下,苏蕴宜按着陆石肩膀的手猛然一紧,“我们不是在追北羯使团?”
“那姓裴的那么离不开你,难不成我还能拖上他三五日?我一早就想到,从我把你带走到他发现,其中不会间隔太久,等他发现,必会派人前去追截使团,我又岂能自投罗网?”
陆石面色悻悻,“我只对使团中人说父皇另有要事交托于我,命他们自行离去,这才带着你走了另一条路。”
这一下苏蕴宜是真急了,他们加上一个车夫,不过三人,目标小,易脱身。待裴玄匆匆忙忙追上使团发现不对再折返时,只怕她真的已到北羯了!
然而愈是紧急的情况,她反倒愈发冷静下来。苏蕴宜沉声道:“陆石,你与使团中的其他人可有深仇大恨么?”
“自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话说到半截,陆石自己也是一怔。
“待裴七逮到使团,发现你我不在其中时,他必然大怒,届时使团其他人会遭遇什么,你难道想不到吗?”苏蕴宜说:“他们随你远道而来,未能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本就要受责备。如今又因你一人的任性之举,恐要面临灭顶之灾。若你与他们本就有深仇大恨倒也罢了,可你偏又说没有……陆石,你对他们何其残忍。”
陆石愕然怔坐于原地,半晌都不动一动。许久
之后,苏蕴宜听他艰难地挤出一线声音,“我没想到……”
“那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还决意继续如此吗?”
陆石的双手一下揪紧了膝头的布料。苏蕴宜默不作声地看着,只等着他自己想通。
“五娘。”缓缓转头,陆石看着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纵使我们不在一块儿,你还当我是朋友,对吗?”
苏蕴宜心头软了软,“是的。”
陆石却轻哼了声,“你骗人!”对上苏蕴宜讶异的眼神,他的笑容转为苦涩,他低下了头,“你我分隔南北,此生再难一见。就算你现在还当我是朋友,以后肯定也会渐渐就把我给忘了……”
“你也会忘了我吗?”
“我才不会呢!”
“只要你不忘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苏蕴宜笑起来,伸出自己右手小拇指到陆石面前勾了勾。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嘴里虽这么嘟囔着,陆石手却很诚实地抬起,和苏蕴宜勾了小拇指。
苏蕴宜注视着他,轻声道:“那我们就这么说好了,谁都不准反悔。”
陆石闷闷地“嗯”了声,抬头巴巴地望着苏蕴宜,“五娘,我能最后再抱你一下吗?”
犹豫片刻,苏蕴宜点了点头,陆石双臂用力环住她,一头扎进怀里,脸埋在她的颈窝。不多时,苏蕴宜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锁骨淌落。
陆石没有掩饰,任由自己的眼泪肆意滴落在她肩畔,他的声音微微哽咽,“我走之后,你要当心魏桓,那个陈衡就是他手下的人……”
苏蕴宜默了默,“我猜到了。”
“他与我交易,只要帮我带你出宫,我就得在边境发动战事,地点就是他才收复的那两座城。”
虽然她和裴玄早有预感,魏桓一定会凭借自己手中兵权在借北境战乱生事,可真从陆石口中听到确切消息,苏蕴宜心头还是不由得一沉,“你会照做吗?”
“我当然不愿做伤害你的事,可是五娘,此事并不会以我的意志而改变。”陆石靠在苏蕴宜的肩上微微转头看她,“裴玄既然拒绝了两国和谈,那么北羯与锦国再度开战已成必然。正如你如今是锦国的皇后,我这一去,从此便只能是北羯的六皇子了。”
“……”虽然知道他所说的事难以避免,苏蕴宜心里也早有准备,但真听到他说出口,她还是止不住地钝痛了一下,勉强扬起一个笑,“我晓得的。”
陆石从苏蕴宜的颈窝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她,“五娘……蕴宜,真的就不能……”
话音未落,马车外忽然传来隆隆声,陆石紧贴着苏蕴宜的身体霎时紧绷。
下一瞬,帷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仅仅几次呼吸过后,被陆石扑倒的苏蕴宜就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帷盖像飞鸟一样脱离了马车的束缚,展翅向后方迅速飞离而去。
只听轰的一声,废弃的帷盖重重跌落在地,姚子昂收回五爪精铁钩,向一旁拱手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正在车内。”
不必他禀报,裴玄的视线已然钉在苏蕴宜身上。
眼见陆石那竖子正扑在他的皇后身上,裴玄的眼瞳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瞬,冷声道:“让车停下。”
那车夫见此情形,瞪大了一双赤红的眼睛,他神情狰狞,手上的马鞭不知疲惫地死命抽在马背上。健壮的骏马一边痛苦嘶鸣,一边竭力催动四肢向前奔驰,车轮几乎转出残影,然而这一切都快不过侍卫手中的箭矢。
裴玄一声令下,随行的侍卫们几乎同时抬臂弯弓,无数支羽箭簌簌破空而来,车夫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射成了刺猬,脑袋一耷,软倒在车前。
三匹骏马也纷纷中箭倒地,随着噗通噗通几声,马车终于轰然歪倒停顿,唯有车轮还在转动不休。
苏蕴宜推开护在自己身上的陆石,艰难地爬起身时,对上的是一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
“宜儿,过来。”
历经奔波,裴玄显得有些风尘仆仆,额前发丝散乱些微,他仍旧眉眼含笑,只是这笑意有几分勉强,眼见苏蕴宜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自己,这才舒缓几分。
他一个用力,将苏蕴宜拽上了自己的马背,目光旋即落在面无表情的陆石身上。
笑意加深,裴玄伸手按上了自己腰侧的佩剑。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想叫就叫出来,别咬伤了……
“不要!”
另有一只手按住裴玄的手,硬生生将抽到一半的佩剑又按回剑鞘中。裴玄的眉心跳动,他强忍恼怒,平静地看着苏蕴宜,说:“他与魏桓内外勾结,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几乎已经得手——你却还要护着他?”
苏蕴宜张了张嘴,嘴唇凑裴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又安抚地按上他的肩头,“……你是君王,要以大局为重。”
听了她的话,裴玄却神色不改,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是真的为了大局着想,还是以大局为借口,实则是顾及与他的私谊?”
他面色紧绷,看着神情颇是不善,可苏蕴宜知道怎么拿捏他,一句“等回去我再慢慢同你解释”出口,裴玄的脸色果然瞬间就缓和许多。他“哼”了一声,小声嘀咕:“我倒要看看回去之后你怎么跟我交代。”
眼见安抚住了自己这妒夫,苏蕴宜暗暗松了口气,又转向陆石,“陆石,方才我所说的,与你是朋友,这句话永远做数。”
是朋友,却也只是朋友。
目光复杂地在眼前这亲密无间的二人身上来回游移,许久,陆石终是无声地泄了口气,“我明白的。”
“多谢了,六殿下。”苏蕴宜一点头,转向姚子昂道:“给六殿下一匹马,派人送他回使团。”
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称呼像牛毛细针刺入陆石的心扉,不是很疼,却令人感到窒息,连带着四肢百骸都一时微微酸麻。
陆石想,哪怕再过几十年,他大概也不会忘掉此刻的感觉。
荒郊野岭,孤坟墓茔中,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到了太极殿内,他们中间隔了一片火海。
而此时此刻,一匹马被牵到自己面前,陆石知道,只要自己一旦跨上马背,陆石和五娘将彻底化为自己记忆中的泡影,从此世间只有北羯六皇子石观棠,和锦国的皇后娘娘。
他并不愿意,可苏蕴宜淡淡冷然的目光告诉他,你别无选择。
苦笑一声,石观棠翻身上马,向帝后二人躬身拱手,“多谢皇后,多谢……陛下,高抬贵手。”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苏蕴宜说。
山高水长是真,后会有期是假。北羯与锦国分隔南北,如今和谈失败,战乱将起,今日一朝别离,半生荏苒,再不相逢。
石观棠深深地看着苏蕴宜,似是想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睛里,在裴玄动怒前,他长叹一口气,终于掉转马头,向北而去。此时正值日暮之际,橙红霞光漫天泄下,染了石观棠半身,他策马疾驰,不曾回头。
直到石观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裴玄才轻哼了一声,下令返回建康。
冬至渐近,白昼日短,西边落日很快沉没,夕霞散尽之后,唯有夜色满地,眼见已不便赶路,裴玄才命人就地扎营。
两人露宿在外已不是一次两次,苏蕴宜并没有不适应,反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十分熟悉,让她想起了当年苏长女设计自己被淮江王府的人掳掠在外,遇到裴玄半途相救的时候。她挽着裴玄的手臂笑道:“好像当初也是这样。”
裴玄默不作声,待回到营帐内,他轻轻拂开了苏蕴宜的手,独自在桌案前坐下,看也不看她一眼。
“诶……”苏蕴宜怔了怔,回过神来,忙从背后扑上去环住他的脖颈撒娇,“怎么啦?你还真生我气了?也不是我有意要跟着他走的呀。”
裴玄仍不说话,将苏蕴宜勾在自己身上的手扯开,径自拿出一本书册,翻开阅读起来。
苏蕴宜暗暗咬磨了磨牙,但终究惦记着他此
番劳心劳力,又耐着性子凑上去,趴在他肩头戳了戳裴玄的脸颊,“别生气好不好?等回去我给你做甜糕吃,嗯?”
这下裴玄总算抬起了眼皮——然后在苏蕴宜期盼的眼神中,又拧过了身子继续看书。
两次三番受了冷遇,苏蕴宜的气性也闹了起来,气鼓鼓地瞪他一眼,她撩开帐子,没好气地对外头说:“姚子昂,给我备水,我要沐浴。”
热水很快被送了进来,因此行来得匆忙,并未有宫中侍婢随同,苏蕴宜只好自己动手,在她和裴玄所在的营帐内用纱帐和木架另搭出一面简易的屏风将浴桶遮挡住,自己则站在屏风后头宽衣解带。
她从宫中被掳走至此已过了一天一夜,又受了惊吓,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黏黏地吸着衣衫,怪不舒服的。她坐在马车中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路策马颠簸的裴玄,原本这时候该叫他一块儿来清洗的,可苏蕴宜悄悄回头看,见影影绰绰的纱帐外,裴玄的背影坐得笔挺,手中仍拿着那本书,如同做了柳下惠一般。
你就装吧。
苏蕴宜腹诽着,转回头再不看他,手上加快动作解开各处系带。外衫、上襦、破裙,最外层的衣裙落地后,便隐约露出底下白皙莹润的肌肤,再褪去中衣中裤,手臂探到身侧,解下藕色裲裆,身体最后一件束缚也去掉了。
她弯腰躬身,舒臂将地上堆叠着的层层衣料抱起,又一股脑挂在屏风上。
她的动作被半透的屏风一五一十地转达,弓起又舒展,女子柔美而婉转的身体在这张朦胧画纸上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苏蕴宜迈入水中,专心致志地沐浴起来,浸没全身的温水化解了这一整日来的疲倦,她舒适地叹了一声,仰头靠在浴桶的边沿,半阖眼帘,静静享受此刻的闲适。
四周水汽氤氲,茫茫白雾朦胧了视线,可苏蕴宜始终保持警惕,果然不多时,身后便有异动响起,她猝然睁眼回头,来人似是没想到被发现得如此之快,有些尴尬地顿住了动作。
“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一本书了?”苏蕴宜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
裴玄咳嗽了一声,“你太慢了,朕只是有些等不及,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洗完而已。”
“你自去命姚子昂再给你烧热水便是,难不成此行只带了一个浴桶吗?”
“他们也是随我奔波劳碌了一日,这点小事,不必多番打扰,免得他们太过操劳。”对上苏蕴宜深幽的笑眼,裴玄一本正经地强调:“朕只是体恤下属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切莫多想。”
“原来如此,陛下当真宽仁,既这样,还请陛下多等片刻。”
苏蕴宜收回视线,继续擦洗起来。都是老夫老妻了,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可她偏要背过身,给裴玄看一片雪白的脊背,只在抬手举臂间,隐约透漏一点春光。
她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二……
“宜儿。”伴随着一声叹息,裴玄的手如期而至,如先前苏蕴宜一般,手臂搂住她的身子,半截衣袖垂落水中,打得湿透,漂在水面,若有若无地摩擦着苏蕴宜胸前娇嫩的肌肤上。
裴玄道:“我……”
不待他说话,苏蕴宜轻轻扯开他环着自己的手,幽幽道:“知道陛下着急沐浴,妾身这便好了,还请陛下先行回避。”
裴玄怎么可能回避?他故作不解:“朕记得皇后之前都是要洗很久的,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他不依不饶地再度贴上来,不顾整条衣袖被水打湿,径自往水下探去。
“出门在外,自然不比在宫中,随意一些即可……啊!”话未说完,苏蕴宜忽然紧紧咬住下唇,神情隐忍。
“女子身体娇贵,不比男子,岂能随意?”裴玄咬着苏蕴宜通红的耳垂轻轻道:“若是皇后疲累了,朕可以代劳,替你清洗。”
说罢,他果然身体力行地帮助苏蕴宜“清洗”起来。
苏蕴宜秀眉紧蹙,不知是因水温过高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她的额前细细密密沁出汗珠,贝齿也深深嵌入下唇,仿佛正极力忍耐着什么。
裴玄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用手指掰开苏蕴宜的牙关,“想叫就叫出来,别咬伤了自己。”
冷横他一眼,苏蕴宜却不肯妥协,非但没有出声,反而咬上裴玄的手指。他“嘶”了一声,竟也不收手,反往她口中探去,搅弄她的舌头、摩擦她的齿面。
藏在水下的另一只手也是如此做来,裴玄到底已经熟稔,他一边若有若无地吸吮、亲吻苏蕴宜的下颌与脖颈,一边替她上下清洁,很快在一阵痉挛过后,掌心涌出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混入洗澡水,而苏蕴宜也被彻底打开。
她仰面靠在浴桶沿上,双眼有些失神地看着悬在自己头顶的裴玄,而裴玄低头,在她殷红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吻,“这样才算洗好。”
说完,他直起身脱下了自己的衣裳。
浴桶里的水因另一个人的加入而满溢,直到裴玄身上的温度被亲密无间地渡到自己身上,苏蕴宜才缓过神来,“浴……浴桶太小了,陛下一个人洗吧,我先走一步。”
她才起身,又被拉回,他带着轻笑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不小的。”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热度从耳垂迅速蔓延,苏蕴宜整个人都红了起来。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此刻它正被裴玄温柔、仔细……
可她记着方才的仇,即便浴桶逼仄狭小,还是尽量往前挪去,避开裴玄的触碰,“臣妾可不敢让陛下伺候。”
裴玄叹声道:“你一点都不疼我。”
“我怎么不疼你了?”苏蕴宜恼怒回头。
裴玄说:“发现你被人掳出宫外时,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从清早到现在,我片刻也没有停歇过,生怕歇上一会儿,你就真被石观棠那小子给掳去北羯了……终于找到了你,却看见那小子紧紧粘在你身上——我的妻子,他凭什么粘着?想给他个教训,你还不让,回来还给我脸色瞧……”
他越说声音越低,连带着神情也落寞下来,一双深幽的眼瞳隔着白茫茫水雾闪闪烁烁,似含了一万分的委屈。
“……我不是向你示好了?你自己装模作样不要我的。”看着他这般模样,虽说心知是装出来的,苏蕴宜还是忍不住软了语气,抬起自己湿淋淋的手,贴在裴玄的侧脸上来回摩挲。
裴玄偏过头轻轻啃咬她的拇指,“你就不能多疼我几次么?”
“你还想让我怎么疼你?”
裴玄眼神愈发深邃,他凑到苏蕴宜颊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音未落,她的脸便红了。
苏蕴宜犹豫了一下,到底惦记着他一路担惊受怕,觉得应当予以奖励。
于是她难得地顺从了他一次。
随着苏蕴宜抬手勾住了裴玄的脖颈,两人的呼吸也一齐渐渐紊乱。裴玄的眉头紧蹙着,他双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成拳,根根青筋绽于手背,隐于水下,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冲动,转而含住她的耳垂。
苏蕴宜的耳垂小巧而圆润,平日里透着一股淡淡的粉色,而此刻它正被裴玄温柔、仔细的亲吻舔舐着,在他口中不自主地发出粘腻的声响。
吻过这一边的耳垂,他又转而去吻另一边,直到将两只耳垂都仔仔细细地吮遍,裴玄正欲吻向苏蕴宜的耳甲,她却恰在此时坐到了底,于是一声似痛非痛的低吟自裴玄唇边溢出,旋即便转入苏蕴宜的
耳中。她侧过头,见裴玄眼眸半阖,连眼尾也泛起绯红。
难得见到他失态,苏蕴宜暗自得意,起伏动作间,她拧着腰,掰过裴玄的下颌,同他亲吻。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逐,想借唇舌纠缠发泄腰腹积蓄的冲动,两人唇齿相接,因置身温热水中,连彼此的气息都是潮湿的,鬼魅一般缭绕着对方。
原本还算静谧的水面逐渐掀起波澜,浴桶这一方小小的水面被搅弄出海水一样的波涛。
水温在下降,体温却在上升。
许久之后,雨消云散。
像是被抽去脊骨一般,苏蕴宜再没了方才的威风,只觉连手指头都没了力气。她软绵绵地靠着裴玄,气若游丝,“太累了,你抱我回榻上。”
吃饱喝足了的裴玄已变得乖顺,也不再提什么石观棠了。他抱住苏蕴宜,“哗啦”一声从浴桶中站起,将她仰面放到在软榻上,拿起布帛给她擦拭湿透的身体。
他擦的很仔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苏蕴宜的每一寸肌肤,包括先前被他仔细清洁过的掌心,他都擦得干干净净。
只是她干净了,他却还湿漉漉着。
苏蕴宜却不管这么多,自己得了舒坦,扭头就卷了被子骨碌碌滚到床榻里头,留裴玄一个人举着布帛站在外头。
原本打算叫她帮自己擦身子的裴玄计划落空,暗骂苏蕴宜一声没良心的,老老实实自食其力,也懒得新取一块布帛,直接拿她用过的那块给自己随意擦了擦,掀开被子,强硬地加入苏蕴宜的被窝。
感觉到后背贴上一具熟悉的、火热的身体,苏蕴宜哼唧了一声“别闹我”。裴玄凑过去亲了下她的侧脸,“行了,不闹你。”
话虽如此说着,他不过安静躺了一小会儿,便又贴上去摇她,“诶,姓石那小子没趁机占你便宜吧?”
“……哎呀没有!”
“怎么没有?我都亲眼看见了,他都快贴你身上了!他有没有做更过分的事情?”
“你别瞎想了,真没有!”
“该死的黄口小儿,我就该狠狠教训他一顿,打得石敬山都认不出他儿子才对!”
积累起的睡意被这厮一通胡闹给散了个干净,苏蕴宜没奈何,翻过身半压在裴玄身上,用嘴堵住了他喋喋不休话茬,“这样可以了么?”
裴玄怔了怔,舌尖舔上自己的嘴角,“大概……可能……仿佛还不够。”
苏蕴宜低头,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许久之后她微微撤离,唇瓣仍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嘴唇,认真地说:“我那时已经劝服他放我回去,他心里一时难受,这才抱住了我,我没有推开,是不想反应过激惹恼了他,没有旁的意思,也确实不曾有别的什么事发生。”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怪我自己。”喉结上下滚了滚,裴玄的声音低落下来,“你在宫中被人掳走,说明我手下出了大纰漏,若非那人是石观棠,你或许已经遭了毒手。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
苏蕴宜笑了笑,“你和魏桓棋逢对手,你既然在他身边安插了个青柏,他还你一个陈衡不也正常?”
裴玄想了想,也笑了,“说得也对。”
“不过我倒确有一事不明。”
“什么?”
苏蕴宜皱起眉,“魏桓既在宫中有陈衡这么一枚暗棋,为何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却要借石观棠之手试图把我掳去北羯呢?此招既险,胜算也不大,你一旦发现,必会全力搜捕,我哪里能轻易就到北羯呢?”
“因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你。”裴玄目光沉沉,“他只是想挫败我的锐气。”
“自废掉魏月后,魏氏内部动荡,他亟需打压我来给自己立威。掳掠你之事无需真的成功,只要将你弄出建康宫,自能证明他魏太傅实力犹存,魏氏便会重新凝聚在他身边。”
苏蕴宜目露思索,“如此说来我还真是走运,若非撞上石观棠进京,魏桓想要立威,岂非要害了我的性命……”
“他不敢!”
话没说完,就被裴玄急匆匆打断。他深深凝视着苏蕴宜,“你若死,我会疯的。魏桓怕我同他玉石俱焚,所以他不敢。”
苏蕴宜为他眼中汹涌的波澜与情意所慑,久久怔然,半晌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掩去眼底泪意,“我才不会死呢,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后,总要再当回太后过过瘾。”
“嗯。”按着苏蕴宜光滑细腻的后背,裴玄将她揽入怀中,“等宜儿当了太后,记得有空的时候来皇陵看看我。”
分明是自己起的话头,但听他如此自然地提起身后之事,哪怕知道生死终究无法避免,苏蕴宜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她用力钻进他怀里,两人的身躯在这一刻紧密相贴,以一种仿佛要嵌入彼此身体的力道。
“我不会死的,你也不许死。”
……
露宿野外终究不便,两人一早便再度启程回返,这一回风平浪静,苏蕴宜终于平安回到显阳殿。
倚桐、莲华等人见她归来,忍不住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倚桐:“女郎,你若是真出事了,奴婢当真万斯难辞其咎……”
莲华也跟着嚎啕,“是啊是啊,你要是死了,我们不得给你陪葬啊……呜呜呜,我好不不容易才活到现在的,可不想死啊……”
“……”苏蕴宜:“行啦都收收声,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显阳殿满殿的宫人这才渐渐止住了泪,正如莲华所说,皇后丢在了她们手里,罪责必是逃不了的,只是幸好娘娘平安归来,总算死罪可免。
苏蕴宜缓缓在上首落座,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已收敛了神情,肃穆道:“本宫虽无大碍,可陈衡一事足可证明,建康宫中还有颇多疏漏,你们身为本宫的身边人,不能不罚,可还服气?”
能保住小命已属侥幸,自然没有宫人不服。
于是自魏后被废,已平静了许久的建康宫波澜再起,皇后被掳出宫一事自然不能大肆宣扬,苏蕴宜便以陈衡大不敬为由头,在各宫仔细搜查询问,果然又揪出许多外臣安插的奸细。
她手腕强硬,一旦抓住实证,能策反的策反,该杀的杀,各宫宫人无有不服,建康宫自此彻底成为苏蕴宜手中一只铁桶。
与此同时,北羯使团也终于回到邺城,向北羯皇帝石敬山描述了宫宴当天的种种遭遇。
相较于怒不可遏的长子及诸位大臣,石敬山反倒捻着胡子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锦国的小皇帝,是真想和咱们打啊!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那便打吧。”手掌在大腿上拍了拍,石敬山敛了笑,他的目光越过跃跃欲试的石安国,落在他身后的石观棠身上,“观棠,不要叫朕失望。”
顶着石安国几乎能吃人的眼神,石观棠一凛,“遵命,父皇!”
次月廿三,北羯大军挥师南下,直奔襄阳,才收复不久的樊、邓二城,复又陷于敌手。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裴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
石观棠初次领兵便轻下樊城、邓城,将城中守军剿灭一空,打压了锦国军气势的同时,也提升了北羯这边的士气。原来对于初次领兵的石观棠颇有质疑的将士们,现在也都满嘴不住地夸赞六殿下果然是少年英才。
他们欢喜雀跃,自然有人愤懑不平。
“什么东西!那魏桓布置在樊城、邓城的守军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傻子来了都能打赢!一群马屁精,净知道添老六的臭脚!”
石安国破口大骂着,用力将手中酒盏掷于地面,陶制酒盏落地破裂,陶片四散飞溅,惊起营帐外一声苍老的叫声。
石安国猝然起身,“公仪先生?”
营帐掀开,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公仪老头儿,望着满地狼藉,他叹了一声,“殿下,稍安勿躁。”
因京口战败,公仪老头儿在战火中受了重伤,至今也未能痊愈,自营帐到石安国当面短短几脚路程,他走得颤颤巍巍、三步一喘,石安国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扶住按坐下去,“好了,你同我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外头吹捧老六那些话你可都听见了?”
公仪老头儿点了点头,“听见了,六殿下初次担任主将便取得大胜,况且背后又有陛下鼎力支持,他手下那些人难免得意。”
石安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就是见不得他们那群猖狂样,胜仗么,谁没打过?有什么了不起的!”
公仪老头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殿下,难不成事到如今,你在意的还是底下人几句无关紧要的称赞吗?”
对上石安国有些茫然的眼神,他重重地叹了一声 ,“此次南征,陛下命六殿下为主帅,而殿下仅为副帅,这明显是在为六殿下造势。如今樊、邓二城之捷尚只是开始,若六殿下在此战中取得大胜,甚至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建康,那至尊之位,就彻底与殿下无缘了!”
如遭雷击,石安国方才从梦中惊醒。
“不过,此局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眼见他终于醒悟,公仪老头儿又缓了语气。
“他有父皇在背后撑腰,我如何能应对?”
“我们汉人有一句古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仪老头儿捋着胡子微微而笑,“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便是陛下,也不能全然掌控。六殿下的优势在于陛下的偏帮与宠爱,而殿下的优势,在于多年征战积累下来的威望与人脉。”
“唯今之计,当以我之长,攻彼之短。”
眼瞳闪烁几下,石安国豁然开朗。他大喜,忙向公仪老头儿拱手,“多谢先生教我!”
正如公仪老头儿所言,石观棠虽一时取胜,可论及在军中的底蕴,却是远远不及久经沙场的石安国的。且他年纪小,本就多有人不服,石安国得了指点,放下往日倨傲的姿态,亲自前去各位将领营帐中拉拢收揽,立即便有不少人倒戈相向。
这些人凑在一起商定了主意,一齐浩浩荡荡地向主帅大营行去。
“亥时了,诸位将军联袂而来,可是找我有要事?”
眼见一群粗壮高大汉子结伴闯入,石观棠却毫不意外似的,不慌不忙问。
众将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终是由石安国率先出声,“六弟,我同诸位将军确有一桩急事要同你说,在座的也没有外人,做兄长的便直言了——樊城、邓城既下,锦国军必将疯狂反扑,你初上战场,直面敌国大军难免仓皇失措,不如就将襄阳交与稳妥之人固守,你便去南阳策应吧。”
南阳位于襄阳北面,两城距离足有三百里之遥,若是被赶去南阳,几乎就相当于是退出主战场了。
石观棠登时便沉下了脸,“大兄,在邺城,你是我的兄长。可在军营,我为正你为副,岂有主帅撤退而副帅掌全军的道理?”
“主帅此言差矣。”不待石安国开口,便有人替他辩驳:“您是主帅,身份尊贵,又是初次掌兵,若是在前线出了什么岔子,咱们没法儿向陛下交代啊!不如就去南阳,反正离得也不算太远,有什么事儿命人递个消息过来便是,你们说是不是啊?”
说话这人叫肖虎,受封平南将军,是石安国的亲信。面对石观棠锐利的眼神,他也视若无睹,反引得一帮人点头称是。
“所谓千金之子不下垂堂,六殿下还是去南阳避一避锦军的锋芒吧。”
“是啊是啊,襄阳城战可不比樊城那种小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指挥的。”
“稳妥起见,六殿下还是去南阳吧。”
他们一齐向石观棠拱手,行着恭敬的礼仪,说的话却不容他反驳——“请六殿下撤去南阳!”
石观棠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石安国,“若我偏不呢?”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石安国“哈”了一声,“那做兄长的,只好帮弟弟一把了。来人!”他大手一抬,立即便有数十个亲卫入内,“送六殿下去南阳。”
“是!”
可石观棠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纵使人数处于劣势,他们还是纷纷拔刀相向,挡在前头,将石观棠护于身后。
北羯主帅大营内两派人剑拔弩张,气氛凝滞,眼看一场内斗在所难免,石观棠的声音忽然响起,“都给我把刀放下!”
眼见石安国的亲卫们都无动于衷,他主动拨开手下的保护,走到前头,“放下刀,我去南阳。”
“殿下!您是主帅,南阳去不得呀!”
“是啊殿下,不能去南阳!”
手下亲卫焦急万分地劝道,石观棠却轻轻摇了摇头,“正因为我是主帅,才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锦军将至,若为一己私利而置大局于不顾,我军便要大祸临头了。”
“大兄,你记着。”他又转向石安国,“我今日退却,并非是畏惧你的刀兵,而是为了北羯江山着想。”
说罢,留下营中众将以及面沉如水的石安国,石观棠带着亲卫大步朝外走去。
石观棠方才那一番大义之言掷地有声,震得众将彼此面面相觑,肖虎眼见石安国脸色难看,凑上去安慰道:“不过是手下败将胡扯出来的一块遮羞布而已,什么私利什么大义,打得赢的,才是英雄。”
石安国这才缓和了脸色,“正是,嘴皮子上逞能有什么用,既然身在战场,只有打胜仗,才是唯一的正途!”
“逼宫”之计既成,未免夜长梦多,石安国半是劝导半是强逼着,让石观棠连夜离开襄阳,转往南阳。
待离了襄阳城十数里,石观棠一众亲卫仍愤愤不平,“分明殿下一来就打了胜仗,凭什么把我们赶去南阳?”
“就是,大殿下也不是百战百胜,上次他在京口不就吃了大亏?”
相较于手下们的愤懑,石观棠却始终面色如常,波澜不惊,“凭什么?很简单,因为我战绩不够,那些老资历的将军们,不服我。”
此言一出,众亲卫顿时陷入沉默。
军营是个极为复杂的地方,这里讲资历、讲出身、讲籍贯、讲功勋……将领士兵之间,彼此拉帮结派、排挤斗殴都很常见,纵然石观棠贵为皇子,也不能幸免。他是因皇子身份得了主帅的位置,可怪就怪在,军中并非只有他一个皇子。
“今日之事,我早就料到了。”察觉到了众人的低落,石观棠反而笑道:“或者说,退去南阳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就算今日他们不曾前来逼迫,过几日我也是要找借口离去的。”
一时众人皆惊,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
“殿下这是何意?这一退,来日若想重新南下获取战功,可就难了呀!”
“想要取得战功,先得打得赢仗才行。”并未过多解释,石观棠反问:“你们听说过锦国的将军,一个叫褚璲的没有?”
众人齐齐摇头,“我等只认识魏桓。”
石观棠叹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如今我北羯内斗不休,对敌国也是知之甚少,阖该有襄阳这一败。”
如今锦军尚未反击,但为何听六殿下的意思,这襄阳城战竟是败局已定?
见手下众人皆一脸茫然,石观棠暗觉无奈,他兀自摇了摇头,一夹马腹,披着星月,直往南阳而去。
建康城,太极殿。
樊城、邓城为北羯攻陷一事,虽早在裴玄的预料之中,但真接到军报,他还是不免动怒,“北羯欺人太甚!”
“陛下稍安勿躁。”
动乱将至,称病多时的魏桓也终于再度现身,“我军秣马厉兵,早已准备万全,北羯既然已经动手,不如趁此时机,发动北伐,若一举功成,则克复神州有望。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裴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魏桓。
樊城、邓城,虽说才收复不久,却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北羯攻陷,其中必然有魏桓的手脚,他打的就是借北伐的机会,重新壮大自己的实力。
裴玄知道他的心思,魏桓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若是放在以前,纵使对魏氏的狼子野心心知肚明,裴玄也没用第二个选择,因为他没有兵权——可今时不同往日。
面对魏桓镇定的眼神,裴玄微微而笑,“太傅功勋卓著,朕自然是放心的,可如今太傅重病才愈,朕又岂能忍心看你在前线疲于奔命?”
“鹰扬将军褚璲,流民出身,颇善杀伐,他手下将士,有不少都是襄阳及附近人士,依朕所见,不如此次就由褚璲领兵出征,太傅以为如何?”
不少魏氏官员登时就急了眼,意欲出列驳斥。魏桓却忽而大手一抬,拦下众臣。
他脸上浮起与裴玄一般无二的笑,“好啊。”
第97章 第九十七
章苏蕴宜:“你先从我身上下……
魏桓既没有异议,褚璲北伐一事当堂便被敲定,裴玄封他为平北将军,领兵十万,出征北羯。
事情如此顺利,按理应该感到高兴,可直到裴玄回到宫中,想起当时魏桓的表情,还是隐隐不安,“朕总觉得,他在背地里打什么主意。”
苏蕴宜:“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皇帝陛下置若罔闻,反而收紧手臂,愈发往苏蕴宜胸前挤去。
苏蕴宜可不惯着他,伸出爪子就往他腰眼里狠狠地挠,裴玄怕痒,当即大笑着躲开。莲华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道:“奴婢听闻,怕痒的男人怕夫人,陛下大约便是如此。”
“非也,非也。”裴玄却肃穆了神色,道:“朕对皇后,是爱重,不是怕。”
嘴上说着爱重,他身子却又很诚实地向苏蕴宜歪去,苏蕴宜忙侧过身避开,“别歪我身上,最近也不知怎的,腰酸得厉害。”
“可曾召太医前来看过?”裴玄一听,当即直起了身。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许是前些时日整顿宫闱,累着了的缘故。”苏蕴宜犹豫了一下,说:“我让倚桐莲华她们轮着给我按按便好。”
“她们力气不够大,不如我来给皇后按摩可好?”裴玄朝着她略微张开双臂,苏蕴宜嘟囔着“要那么大力气作什么”,人却已软倒在他怀中,由着裴玄帮她摆正了姿势,一双手掐在腰肢两侧,他笑道:“怎么如今好似比以前粗了些……好了好了,皇后纤腰依旧,别踹我了。”
一靠入裴玄怀中,他常服上熏的龙涎香的味道便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加之一双手在周身揉按得宜,苏蕴宜一时昏昏欲睡,心里却还记得他之前说的话,答道:“魏桓贼心未死,他背地里打着自己的主意是必然的,只是两国国战,阴谋诡计纵使一时奏效,也终究影响不了大局,只要褚璲能打赢,胜券便握在咱们手中。”
裴玄颔首,“所谓一力降十会便是这个道理。襄阳,隔汉水而立,自据天险,自古以来便是坚城,褚璲此行,若能拿下襄阳,北伐大胜便有望了。”
半晌没有听到苏蕴宜的回应,裴玄低头一看,她已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安详的睡颜,裴玄心头便一阵柔软,此前因魏桓而起伏的心绪也复于平静。他抬起头,望向显阳殿外的西北方向,仿佛能遥遥望见褚璲率大军开拔的景象。
十五日后,裴玄收到来自襄阳前线的军情,言及城中北羯军骁勇善战,且士气昂扬,褚璲几度率众攻城都未有进展,但请陛下放心,褚将军已有破敌之法。
裴玄提笔回信:放手去做。
军报上寥寥几行字,却是由万千人的鲜血写就。
石安国虽然桀骜,却绝非庸才,又仗着襄阳城高水深,褚璲几次攻上城头都被打退不说,他还趁着锦军久攻疲惫之际,率众骑出城反攻,幸好褚璲指挥得当,流民军又撤退及时。纵使如此,也险些被石安国咬住了尾巴,最后还是褚璲亲自率众断后,与北羯兵白刃搏杀,这才令全军脱险。
几场血战下来,没讨到半点好处不说,身上倒平添了好几道血口。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褚璲狠狠一拍桌案,旁人还没说什么,反倒牵动了自己的伤口,顿时疼得呲牙咧嘴,抬起胳膊撞了下正在给他包扎的军医,“李三儿你轻点!”
军医李三儿也是流民出身,跟着褚璲混了多年,如今眼见他做了将军也并不恭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自己乱动,反倒要怪到我头上!”
重重叹一声,褚璲道:“我这不是着急么,十万大军驻扎在汉水畔,人吃马嚼的,一天的花费就是天文数字,这可都是陛下在建康给咱们顶着!可打了半天,连襄阳城的城门都没摸着,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么?!”
李三儿也叹道:“是啊,咱们军中多少兄弟都是荆襄人士,原以为此番终于能回到故土,没曾想却屡屡被拒之门外,如今他们别提有多灰心了。”
褚璲本就是流民帅出身,他所率流民军是多由北境南渡流民组成,其中确实有不少荆襄人士,李三儿说的本是一句寻常话,可褚璲却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似的,忽然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了?”李三儿狐疑问。
褚璲缓缓转过头来,眼中猝然燃起狂喜的火焰,“若非你提起,我简直就要忘了!我们有那么多的荆襄兄弟,哈哈哈哈,这襄阳城,是我的了!!”
李三儿一头雾水地看着褚璲衣服也没穿好就手舞足蹈地往外跑去。
褚璲自然不是重压之下突然得了失心疯,他是想到一件事——“咱们军中的荆襄籍贯的兄弟们,可有信得过的熟人如今身在襄阳城中的?”
被褚璲召来议事的将士们一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纷纷眼睛一亮,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尚且沦陷在敌区的同乡熟人来。
褚璲听着听着,忽然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名字,“高回?他没死,他也在襄阳城里?!”
相较于难掩喜色的褚璲,说话那人面上却有些尴尬,“我亲眼所见,确是那个和咱们一块儿从琅琊逃过来的高二兄无疑,只是他……他……”
见他言语闪烁,褚璲的脸色随着心头一沉,“吞吞吐吐地作甚?有什么就直说!是不是高回他……他降了羯狗了?”
那人犹豫着一点头,“当日那石安国出城来追,我部失散于左翼,结果就被北羯军里一支汉人队伍追上了,我还当要交代在那里,谁知那支汉军的头领竟叫出了我的名字,就是高二兄……”
褚璲并不喊停,只是脸色愈发难看,那人便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高二兄说当年在汉水畔与我们失散后,为北羯人所俘,他为活命,只好降了。北羯人见他在流民中颇有些威望,便蓄意拉拢,给了他个小官儿做做,如今他已是石安国手下的校尉了。”
“如此大事,为何不一早来报?”褚璲强压怒火,额前青筋却已暴起。
那人见状忙跪地涕泣,“求大兄宽恕,实在是因那高二兄……高回之故,我们部八百多个弟兄才得以活命,他说只求我瞒着你,说他……说他无颜再见你……”
眼中涌动的火焰倏忽熄灭,褚璲声音嘶哑:“当日我与他结为兄弟,彼此扶持着从琅琊南逃,然而一道汉水阻隔,如今竟已是敌非友。”
闭上眼,与高回分别时的场景犹在褚璲眼前,他看着他将自己推上渡江的小船,自己则朝反方向跑去,“大兄先行一步!待我去引开羯狗再来与大兄汇合!”
耳边,是弟兄的沉闷低语,“其实,大兄,高二兄他也是有苦衷的……”
蓦然睁眼,先前面上眼里的复杂情绪已全部褪去,褚璲冷冷地说:“生逢乱世,哪个人没有苦衷?他既然做出了他的选择,又有什么不敢见我的?”
褚璲扭头问那人,“你可知高回身在北羯军哪个营中?”
那人尚未反应过来褚璲的意思,讷讷地摇了摇头,“战场紧急,高二兄只叫我们快走,说他不受石安国信任,不能替我们拖延太久。”
“按照北羯军制,主将驻扎在守城正中,其余部将则按亲疏远近团团拱卫于主将周围,既然高二不为石安国所信重,那么多半他和他的部将们驻扎在城墙脚下,这倒予了我们方便。”褚璲摩挲着生出短短胡茬的下巴低声喃喃。
议事的将士到底都是跟了他经年的老人了,褚璲语焉不详几句话,众人便顿时明白他心中所想,一个个的面上浮起惊惧与兴奋,营帐内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先前那人回过神来,更是直接请求:“大兄,不如就让我带人潜入城中去策反高二兄吧!”
点了点头,褚璲平静道:“也好,你先前同他见过面了,再去也合适,收拾收拾今晚便动身吧。”
那人立即应喏而去。
襄阳城有汉水阻隔,而锦、羯两军分坐于南北两岸,褚璲这边想要潜入襄阳城,须得先乘船过汉水。若大举渡江自然会被对岸的巡河军士发现,可若只是派遣十余人,乘一叶扁舟,加之有夜色遮蔽,悄然渡江倒也不难。
被褚璲委以众任的赵四点了十几个荆襄士兵随从,又备下小船,带了薄礼,只等着天黑便佯作巡河,实则暗渡。
他们即将启程之际,却见褚璲自营帐中走来,他一身短打,俨然一个普通百姓模样,手里捧了只雕工精致的木匣,跟着上了船,“走吧,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如今已然入冬,赵四
的额前却沁出薄汗,“大兄,襄阳城中遍是羯人,你……你怎能同去?”
“我想过了。”褚璲面色平静依旧,“虽说我与高回分别多年,但人的性子总是不太容易大改的,他那人固执执拗,又好面子,既已选择投羯,轻易不会回头。”
“可……可是……”
“倘若他真能被你说动,当日见着你时,就会直接托你给我带话了,又岂会让你瞒着我呢?”
赵四哑口无言。
“所以,若有那么一丝策反高回的可能,那也必须是由我出面。”说着,褚璲低下头,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手中捧的木匣,“若策反不成……”
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小舟悄然启程,披着浓重夜色,划破茫茫大雾,载褚璲等十余人,自南向北而去。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这匣中盛的,是一只人手。……
“你手下有三千人,在战场上却连八百多个流民兵都留不下,高回,你比我的狗还废物。”
石安国的声音并不如何严厉,却蕴含满满恶意。他嘲弄而鄙夷地扫了眼底下伏跪着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中年汉子,抬手召来一条黄狗,“嘬嘬”逗弄着:“我养条狗,我让它叫,它还能叫两声。来,阿黄,叫!”
黄狗甩着尾巴,果然“汪汪”吠叫了两声,石安国连带着营中其他北羯将领一起哄堂大笑起来,营帐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高回将头埋得更低,一声都不敢吭。
“啧”了一声,石安国起身,抱着胳膊绕着他走了两圈,忽然觉得十分碍眼,抬起就是一脚,将高回踹翻在地,“叫啊,你哑巴了?”
高回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回跪好,“殿下饶命,此番是小人疏忽大意了,请殿下恕罪,下次我定然将功折罪!”
石安国没有说话,只是抱臂站在跟前冷睨着他。
高回只能看见眼前一双沾满泥泞的马靴,感受着石安国冷冽的目光沉沉压在自己脊背上,正战战兢兢之时,他突兀一句话,更是吓得他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石安国忽然说:“高回,你莫不是故意放水的吧?”
因低着头,旁人看不见他此刻煞白的脸色,片刻之后,高回苦笑了一下,“殿下,小人哪儿敢呐……”
石安国“唔”了一声,“谅你也不敢。”
视线中那双马靴这才又踱远。
高回暗松一口气,营帐门口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咦,高校尉,好端端的你怎么跪在地上?”
“殿下,高校尉可是犯了什么错处?”皱起眉,公仪老头儿又看向石安国。
屁股才沾上椅子的石安国猝然弹起,忙将公仪老头儿搀扶入内,他打着哈哈,“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高校尉如何放跑了八百流民兵的事儿,谁知道他自己突然就跪下了……诶,那谁儿,高校尉,起来说话吧。”
公仪老头儿眉头不解,“高校尉此前数度压下锦军侧翼攻势,功劳不小,不过跑了区区八百人而已,何至于就要如此折辱有功之臣?”
“先生说的是,我也就是勉励几句,该给的赏赐我早就准备好了。”
石安国向一旁努努嘴,立即有亲卫捧了一匣子金器,丢到高回手上,“喏,高校尉,五十金,此番成功退敌,每个将领都有的,你拿着吧。”
高回打开匣子,从里头捻起一支嵌宝石连枝金簪,精致小巧的金叶片间,缀着暗红色的血肉。他眼神一黯,攥紧了金簪,默然无言。
那亲卫笑道:“此番出征匆忙,军中一时金锭不足,殿下便拿了好货补上,高校尉,可算是便宜你了!”
高回勉强牵动了下嘴角。
“你们都先各自回去吧,我与殿下有话要说。”
公仪老头儿发话,众将自然遵命散去,高回也捧着匣子,浑浑噩噩地跟在众羯将身后。直到回到自己营帐中,才哑然出声,“小武,小武,你把这……”
高回的声音戛然而止,怔在原地。
他看见自己幽暗的营帐中站了个人,那人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分别多年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
褚璲转过身来,“二弟,久违了。”
帐外寒风渐起,帐内烛火摇曳,公仪老头儿与石安国分坐桌案两侧。
“殿下以为当前战局如何?”
石安国无不自傲道:“我所辖襄阳城,固若金汤,锦军纵使攻上一百次,也绝不会失守!”
点了点头,公仪老头儿道:“可殿下若想彻底压倒六殿下,乃至更进一步,压服朝中众臣,以及陛下,就绝不能止步于守住一座城这么简单。”
他眼中寒光闪闪,“要主动出击,大败,甚至全歼锦军才可以。”
石安国深以为然,忙问:“先生可有良策?”
“待锦军下次攻城之时,殿下佯装不敌,实则早已于瓮城中布下重兵,待引敌入内,便来个关门打狗,叫那锦国的平北将军,有去无回。”公仪老头儿捻着胡须幽幽道。
石安国一怔,随即大笑,“妙,妙啊!就按先生说的办!”
且不提中军大营里头时如何热切和谐,城墙根下,高回的营帐内却一片死寂。
放了人进来的小武战战兢兢地探进半颗脑袋,却见高回转身冲自己一摆手,便又忙“哧溜”一下滑走了。
“褚将军,你不该来。”
高回终于出声,却是捏着眉心,疲惫不堪的样子。
“你我兄弟多年不见,我难得来一趟,你头一句话便是赶我走?”褚璲却丝毫不见外,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坐下,“娘的,北羯人把襄阳城看得跟铁桶似的,若不是你手下弟兄有不少都认识我,还真不容易混进来。”
“过来说两句话吧,我也待不久。”
高回面沉如水,眉头锁得死紧,他百般纠结,到底还是一屁股坐下,梗着脖子道:“若褚将军是来策反我的,那便不用多说了,我如今在北羯大殿下手下混得不错,没道理再回去给那群不把我们黎庶当人看的世家做狗。”
褚璲“唉”了一声,“你既然这样说,我这也只好走了。可是阿回,南逃路上,你我同生共死,何其要好,怎么一旦重逢,竟然无话可说了呢?”
高回再度沉默下来。
“我如今为大锦陛下效力,并非是为江左世家卖命,陛下他心怀万民,胸有大志,与前头那几个庸碌君主全然不同。是以,我才用这流民之身,得以出任平北将军,担此北伐重任。今夜冒死潜入襄阳城中,确实也是为策反你而来,如若不然,这襄阳坚城,我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攻破。”
高回紧绷的面色松动几分,他张了张嘴,终是叹道:“大兄,我叫你一声大兄,你便听我一句劝。北羯人能征惯战,那石安国也委实是位杀将,这襄阳城不是你们可以打下来的,若想活命,还是早些想法子,带着弟兄们,撤回江左去吧。”
褚璲点了点头,“那石安国我见过,确实是个能打的,但我也不逊色,若没有这坚城阻隔,我前几次未必会输给他。”
“你见过石安国?!”高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褚璲。
“见过,在京口。他中了我们陛下的计谋,被我伏击,又遭火攻,最终大败而逃。”褚璲坦然道。
高回“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怔怔道:“难怪,难怪那次石安国吃了
大亏,原来他竟是栽在了你的手上……”
“我只是带人埋伏,真正运筹帷幄的是陛下。”褚璲补充道。
高回面露狐疑,“建康那小皇帝,竟有这般能耐?”
“若非如此,我又岂肯俯首称臣?”
高回拧着眉头,在原地团团转着圈。褚璲也不出声,只等着他。
“大兄,我明白你的意思。”良久,高回终是一叹,“只是你也知道,似我们这等飘零乱世之人,大多身不由己。石安国为人虽跋扈,可我当年流落汉水时,终究是他饶了我一命,我又已在北羯军营效命多年,哪里还回得了头?”
“当真不再考虑了吗?”
高回直视褚璲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罢。”褚璲无奈长叹,从衣襟中取出了一直膈着自己的那只匣子,“我此行,特地带了此物给你看看,等你看过我便要走了。”
高回也不迟疑,接过木匣打开匣盖,定睛一看,眉头登时蹙起。这匣中盛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只人手,因脱离身体太久,已经化为森然白骨,但看指骨纤细,便知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这是何意?”
“这是慧娘的手。”褚璲平静道。
这句话仿若当头一棒,高回顿感头晕目眩,怔然跌坐回去,“慧……慧娘?”
“我晓得你对慧娘的心意,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特地带她来,让你见最后一眼。”
褚璲说着,想将木匣从高回手中抽回,高回却一下抓紧,猛地抬头,“慧娘她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二弟,”褚璲闭了闭眼,“生在这样的世道,怎么死的还重要么?”
“只要这乱世一天不终结,像慧娘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会越死越多。”
高回愕然无言。
他曾险些死在南渡路上,是林慧娘救了他一命,他因此喜欢上了她。这份喜爱被岁月逐渐剥落,早就不复往昔颜色,若非褚璲突然至此,他早已淡忘了她,甚至此时此刻,再如何努力回想林慧娘的模样,脑海中也只勉强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当日高烧濒死之际,那一只手按在自己脑门上的温柔触感,却至今记忆犹新。
而那只手,如今就在自己面前,已化为白骨。
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了下心脏,高回大恸,战栗着佝偻起上半身。
褚璲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衣襟松动,露出里面一点寒芒。
都是久经沙场的武人,高回一瞥便认出那是一把匕首。顿时间,森冷寒意爬满脊背。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褚璲失笑,当着高回的面拿出匕首,拔出,又收回鞘中。
“我原本是打算着,今夜来策反你,若策反不成,便结果了你。”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谁愿为先锋,替我阵斩褚……
高回额前沁出冷汗。
褚璲的武力他是知道的,此刻两人近在咫尺,若动起手来,他自问绝不是对手,三两招之内,他必死无疑。
可褚璲却将那把匕首递到他面前,“你仔细看看这把匕首。”
高回茫然接过,只见匕首做工扎实,可惜刀鞘磨损得厉害,像是使用多年了,鞘上依稀可见刻了“琅琊郑”三个小字。
“这……这是……”
“这是咱们琅琊,老郑铁匠铺子里出的匕首,还记得吗?你当年缠着我要,我没舍得给你。”望着高回手里的匕首,褚璲叹了声,“后来咱们在汉水失散,我以为你……本想将这匕首投入江中给你,可到底抱有一丝希望,觉得你或许还在。收着吧,只当留个纪念。”
喉头不自主滚动,高回声音有微不可察地颤抖,“大兄……”
就在此时,营帐外响起小武刻意拔高的声音,“哟!这不是肖将军么!这深更半夜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脊背上的汗毛悚然而立,高回立即下意识地推搡着褚璲把他塞进隐蔽处,下一瞬,营帐被霍然掀开,肖虎领着两个亲卫大步入内,“诶,那个……高回,殿下有令,下回锦军攻城时,让你带人在瓮城设下埋伏,务必把入内的锦军全部留下。”
“设……设伏?”因过于紧张,高回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啊。”肖虎不耐烦地道:“不是你自己说了要将功折罪的么?这回可别把人放跑了,若再丢了咱们军的颜面,爷爷我就让你在襄阳城内绕着圈爬学狗叫……啧,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啊?”
高回抿了抿嘴,用力压下眼中怒火,腆起一个谄媚的笑,“服,服,小人哪里敢不服?肖将军的话我都记下了,下回必不会放一个锦军活着走出襄阳城。”
“这还差不多。”肖虎嘟囔了声,扭头走了。
褚璲自角落走出时,高回仍站着没动,只是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我要走了。”褚璲平静地道:“方才那羯人的话我都听到了,石安国的计谋自不能成,除非你去向他告密。”
高回猛然抬头,“你知道我不会!”
“所以,你还不能做出决断吗?我不可能让兄弟们白白去瓮城中送命,可若是如此,你就要……”
“那又怎样?!”一声厉喝之后,高回反应过来,极力压低声音,“给谁做狗不是做?至少北羯人还讲信誉,不会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样,说卖就把我们给卖了!”
褚璲没有反驳,忽然问:“你给羯人效命这些年,回琅琊看过吗?”
高回怔了怔,低下头,“……没有,石安国不许我回原籍。”
“也不知道如今琅琊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褚璲长叹,“若此生还能与你回家乡看一看就好了。”
淡淡一句话,高回却如遭雷击。
褚璲已迈步朝外走去。
跟他一起来的士兵们都是襄阳本地人,知道此刻要走,都恋恋不舍地张望着四周,像是想将所见景色刻进眼底一般。
他们眼中流露的眷恋像钟槌,轰然撞在高回心头,响起浑厚悠长的钟磬声。
褚璲等人走后很久,高回还呆站在原地,望着眼前漆黑的襄阳城。
小武凑上来,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没发现,便问:“兄长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这襄阳城,也是往日不少弟兄的老家呢。我今生不知能否再回琅琊,若能让其他弟兄回家乡看一看,也是好的。”
此话下意识脱口而出,高回犹自从梦中恍然惊醒。
他顿了顿,忽而沉下脸来,肃穆道:“明日一早,召我们部中军官来我处,我有要事。”
小武得令而去,翌日清早,高回部下军士们便已齐聚在他营帐内,他先是下令让亲卫们批甲执斧将营帐团团围住,才对着众部下放出一个惊天消息,“各位弟兄,昨夜对岸有使者来我营中,你们猜是谁?”
“正是锦军的主帅,平北将军,你们也都认识,就是褚璲。”
此消息如平地一声雷,在众将之间炸开。
他们见到高回亲卫将营帐围住,知道是有大事,不曾想竟有这般大!
当即有人反应过来,“那褚璲可是来策反大兄的?”
“不错。”高回淡淡道:“他已从了锦国皇帝,许诺以高官厚禄,邀我下次攻城时暗中反水,偷袭石安国本部。我假意答应,届时便可趁
机摘了褚璲的脑袋,献与大殿下,日后我们在北羯营中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诸位就不必再受羯人的羞辱了。”
原先熙攘的营帐骤然陷入死寂。
高回仿佛不觉,问:“谁愿为先锋,替我阵斩褚璲?”
“这……褚大兄……褚璲为人颇讲义气,弟兄们多半都受过他的恩惠,大兄,你要我们对他下手,这委实不合道义。”
不少人都出声附议,“是啊,大家都是一块儿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弟兄,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如彼此各退一步,糊弄着也就过去了。”
高回面色陡然下沉,“你们只当我忘恩负义!却不知昨夜肖虎给咱们下了死命令,要咱们务必在瓮城设伏,将入城锦军全部留下,如若不然,大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没人再吭声了。可等高回再问“谁愿做先锋”时,还是没人愿意。
“这……若褚璲果真是锦国的平北将军,不如就让小弟来做先锋吧。”
高回循声望去,见此人正是先前头一个开口问话的人。他挑了挑眉,“老张?我记得南渡之时,你曾颇受过褚璲的照拂,莫不是假意做先锋,实则打着背地里放水的主意吧?”
老张“嘿嘿”一笑,“正因我与那褚璲熟稔,他才不会心生戒备,否则以他武力之高,哪里是我等轻易能留住的?”
“原来如此,你小子倒机灵。”高回点着头起身,向周遭怒视着老张的众将们扬声道:“诸位弟兄,做人是该机灵些……只是如老张这般,过于机灵,却没了良心,便大大不妙了!”
众将皆是一怔,那老张也忽而咂巴出些不对来,然而不待他细想,一把细而长的匕首自身侧肋骨间刺入,霎时肺腑冰凉,嘴角呼哧呼哧冒出血沫来。
相较于目瞪口呆的手下将士,高回淡定自若,他将匕首从尸体中抽回,在臂弯间仔细抹干净了血迹,才送回鞘中。
“方才说到哪儿了?”
小武结结巴巴地道:“说老张没良心……”
“不是,还要前头。”
“说若斩了褚璲,咱们就不必受羯人羞辱了。”
高回发出一声嗤笑,“若有人真以为,杀了褚璲,夺其头颅向北羯人讨好卖乖,就能被他们当作自己人,就太蠢了。”
“我们是汉人,只要身上一天还流着汉人的血,我们在北羯人眼里就和狗没什么区别。越是屠戮同族以献媚讨好,就越被看不起——可话说回来,谁当初不是无奈才给北羯人做狗的?求生之举,无可奈何罢了!但是如今,我们有了回头路,一旦助褚大兄成功夺了这襄阳城,我们就能重新挺直腰杆,做回锦国人!”
“跪在北羯人脚下摇尾乞怜,靠着被施舍苟且偷生的日子,老子过得够够的了!昨夜褚大兄同我说想和我一起回琅琊,我今日也对大家说,只要我高回还活一日,我就会拼尽此身,全力争取带弟兄们回家!!”
众将士难掩激动,轰然应诺。其声隆隆,若非高回所部位置偏僻,远离北羯各部,只怕当即就要被察觉异常。
幸而石安国等人忙于策划诱敌之计,无暇顾及他们素来瞧不起的汉军部。
当城中战鼓再起,全身血液更是如同沸腾起来,石安国仰头望天,目光灼灼,他激动地一挥手,“出征!”
待他登上城头时,锦军已过浮桥渡汉水,举着云梯,浩浩荡荡向襄阳城而来。
此前锦军已几度攻城,虽未成功,可多少对城防造成了损伤,所以今日再行攀登,比前几次简单些也属正常。加之北羯守军在石安国的授意下有意地放水,锦军攻城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跨过羊马墙,攻向瓮城。
而那里,埋伏着高回手下三千余人。
公仪老头儿捻须而笑,“此番定打锦军个措手不及,待他们狼狈逃窜时,殿下再亲自来个乘胜追击!”
“公仪先生说得甚是,一会儿我就……”
这头话音未落,石安国的笑忽然僵在了脸上——因为才被引入瓮城的锦军不知为何又呼啦啦往外逃去。
“这是怎么回事?高回呢?高回他是做什么吃的?!”
怔然过后,石安国勃然大怒,城墙下有士兵匆匆来报,“殿下,高校尉遣人来报,说锦军过于机敏,一入瓮城便察觉不对,他们撤得太快,以至于高校尉没能把人留住……”
“什么过于机敏,我看分明是高回无能!”
石安国提起长矛,正要亲自领兵去追,前方忽然横出一支手臂,公仪老头儿眉头紧锁,“殿下且慢!”
“锦军撤得蹊跷,为防有诈,不如命高回率人去追击。”
第100章 第一百章裴玄浑身的狐狸毛都炸起了……
石安国一时犹疑。
他不由得转头再看向城下,只瞧见那些锦军边跑边丢盔弃甲,逃得很是狼狈。而部分锦军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仍在顺着浮桥往城边来,若能驱赶溃兵冲撞军阵,便是骑兵惯用的“倒卷珠帘”之法,一旦成功,他就有把握能叫大半锦军葬身于汉水中。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下定了决心,石安国当即拂开公仪老头儿的手,“然而兵行险招,我既然想得到那至尊的位置,就必然要冒大风险。高回是个废物,若叫他放跑了锦军,错失了良机,便再没有下一次机会了。此次我亲自率人去追,请先生在此等候佳音。”
待公仪老头儿回过神来,石安国已经跑下城墙、跨上马背,他手中长矛高高举起,矛尖反射着刺眼日光,“北羯的战士们!随我全力冲杀!!”
当看见北羯大军冲出城门的那一瞬,褚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意。
而先前还吓得慌乱逃窜的锦军们,此刻却不慌不忙地捡起故意丢弃的头盔重新扣回脑袋上,并迅速调转枪头,结成军阵,直面来势汹汹的北羯大军。
北地良骏全力疾驰之下,百步不过须臾,待石安国反应过来中计时,大军已狠狠撞入锦军的军阵中。
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到底是多年的宿将,他深刻了解战场上瞬息万变,再好的计策终究是纸上谈兵,真正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还是血肉之间的碰撞,要看谁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石安国不顾自身,亲自策马持矛在阵前冲刺搏杀,长矛横扫之下,血花飞溅,惨叫四起。雄浑威势之下,竟无人胆敢逼近。
石安国高声呼喝:“战士们!锦军之所以行此卑鄙招数,正是因为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他们知道自己攻不破这襄阳城!撑住一口气,杀光眼前的敌人,胜利就是我们的!”
有一锦军趁他分神之际,悄然摸上前,缳首刀锋芒毕露,自他腋下猛然刺入!
锋刃穿透甲叶,没入血肉之躯。石安国闷哼一声,幸而他一身甲胄精良无比,竟硬生生撑住了这几乎必死的一击。随即他抽刀还击,刀锋自那锦军士卒的面门一路往下劈,刹那间,甲片混着脏器自被片成两扇的躯体中哗啦啦倾泻而下,旋即被马蹄踩踏成泥泞。
眼见北羯军士俱不畏死,在石安国的带领下硬顶住了锦军的反击,甚至隐隐有推进之势,褚璲蓦地蹙眉下令:“放箭。”
鼓点转换,原先场中厮杀的锦军士兵不再恋战,纷纷避至军阵后方。石安国有所察觉,果然几次呼吸过后,密密麻麻的箭矢自半空落下。
周遭亲卫骤然色变,却也只来得及高举盾牌将石安国牢牢护于盾下,至于其他无有盾牌的普通士卒,却是顾不上了。
石安国只觉眼前一黑,方才还热烈刺眼的日光为亲卫们团团围上的盾牌所遮蔽,而黑暗中,箭矢破空的声音是如此刺耳,仿佛酷暑时节如注的暴雨。
一时间,惨叫声、恸哭声,以及箭矢贯穿甲胄的“噗噗”声,彼此混杂着,自四周漫来,一重一重,压过了石安国自己的心跳。
待“暴雨”停歇后,身后却又响起更为可怖的声音。
石安国毛骨悚然,他僵硬地转动脖颈,顿时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似有血珠要自他齿间沁出——“高、回!!!”
瓮城城门自内而开,高回率领着三千汉军,向北羯残部冲来。
“弟兄们!冲啊!今日就是你我洗雪耻辱的时候!!”
此时在褚璲的指挥下,锦军也已重新调整好军阵,与高回所部一左一右,正如一柄铁钳,将石安国及北羯军死死钳住!
一瞬间,三方军队撞在一处。
士卒们嘶吼着,以白刃搏杀,鲜血漫天泼洒,戎服被割裂,豁开大口露出底下脆弱的皮肉,旋即刀锋刺入,一条鲜活的生命须臾陨灭。
这样的事,同一时间在这片战场上重复上演 ,以至于滔滔汉江水都被染成血色,残肢断臂在水面上沉浮,仿佛此地已非人间,而是地府黄泉。
杀红了眼的士卒们没有察觉到襄阳城内的异样,直到刺鼻的焦味与漫天橙红再也压制不住,才有人恍然大叫起来,“火!好大的火!”
一场大火,源头正起自襄阳城中。
熊熊烈火伴随着冲天的烟柱,将原本白得晃眼的天穹染成红黑二色,与血色汉水遥相映照。
褚璲的眼瞳中也燃烧着缩小的火焰,看见城中起火的瞬间,他便知不好。
他麾下士卒多为流民出身,其中荆襄人士不在少数,他们回乡心切,是以才拼死杀敌,竟能与素来骁勇的北羯军一较高下。正因如此,襄阳城起火必然也会动摇他们的心志。
多年在战场被锤炼出来的敏锐神经,使得石安国在第一时间便精准嗅到了锦军的松动,战场中那原本坚定牢固的气氛裂开一道口子,他几乎是立即就高声道:“趁现在!快撤!!”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北羯骑兵们抓住锦军包围圈的缝隙一头撞了出去,他们不惜自身,以血肉之躯为同伴们冲出了生命的豁口,无数骑兵被斩落马下,重伤的战马翻倒在地哀哀嘶鸣,勇往无前的势头为之一钝。
然而锦军终究拦截不住源源不断朝豁口冲来的北羯兵,于是豁口越来越大,眼看就要被他们彻底脱出包围圈。
“大兄!!”高回骑马疾驰而来,他大吼:“你带弟兄们进城救火,我去追杀石安国!”
一点头,褚璲道:“襄阳城收复已是必然,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务必量力而行。”
“知道了!”高回撂下这句,便领着部下汉军们呼啦啦朝北追去。
褚璲定了定心神,再度整军,这一次他们终于平稳站在了襄阳这恢弘的城门前。
“弟兄们!攻城!今夜咱们在襄阳城里喝庆功酒!!”
石安国大势既去,襄阳城中仅剩的两三守军根本不足为虑,褚璲一股脑地将人压上,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城头旗帜便已易主。
在亲卫的护持下,褚璲策马缓步入城。
然而预想之中,士民立于长街两侧挥泪欢迎王师的画面全然没有出现,经过北羯人长达二十年的剥削压榨,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早已灰暗无光,房屋破败倒塌,街道脏乱不堪,偶尔有一两个汉家百姓悄然从残垣后探出半个脑袋,也在对上士卒们的目光时迅速躲开了。
见此情状,原本激动振奋的情绪也渐渐从士卒们的心头褪去,更有襄阳籍贯的士兵,望着家乡变成废墟,忍不住大哭出声。
襄阳重镇尚且如此,更何况北地那些小城?
哭声在军中迅速蔓延,很快,几乎是全军士卒都放声嚎啕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已经身处襄阳城中。这座同母国阔别了二十年之久的锁钥坚城,终于重新在今日,回到了她子民的怀抱中!
六日后,褚璲率军收复襄阳的消息如飓风席来,一时间,整座建康城为此震动鼓舞。
看着捷报上褚璲难掩喜悦的飘忽字迹,裴玄哑然失笑,然而笑着笑着,他却忽然埋首于苏蕴宜的腰腹,不动声色地落了眼泪。
“这样的大喜事,正该为此庆功欢祝呢,怎么反而哭起鼻子来?”苏蕴宜摸着他柔软的顶发。
“我出生那年,朝廷失了襄阳,自此大锦失了门户锁钥。”裴玄的声音自底下闷闷传来,“我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得见它的收复。”
“怎么会呢,襄阳只是个开始,咱们以后还要驱除鞑虏,收复神州。若是每收一城就要哭一次,你以后不成哭作猫了?”
裴玄闻言,果然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不哭了。”
苏蕴宜低头看着他。
因前段时日褚璲北伐连连失利,魏氏的人抱在一处,明里暗里斥他刚愎自用、任人唯亲。重压之下,裴玄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眼下青紫深深,偏还要在苏蕴宜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伸手去触摸他腰间,往日合体的玉带如今都明显宽出一截来。
“怎么了?”裴玄一怔,随即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我最近忙于政务,冷落宜儿了?”
脸上一红,苏蕴宜轻啐了他一口,“谁在乎你来不来?我是觉得你现在太瘦了,若再瘦下去,人可就不好看了。”
“当真?”裴玄连忙起身,对着她的铜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喃喃道:“果真消瘦不少……”
他顿时为自己的容貌感到焦虑起来。
他的妻子苏蕴宜他是知道的,一向是个惯能招蜂引蝶的主儿,一错眼的功夫就会有不知廉耻的花啊粉啊扑上来,偏偏如今自己容颜憔悴,若此时有个狐媚的趁虚而入……
正是惊惶不定间,忽然有个年轻宦官自外步入显阳殿内,他先是给裴玄和苏蕴宜恭敬地行过礼,又抬起一张白皙秀丽的脸蛋儿,冲苏蕴宜嫣然笑道:“娘娘,您吩咐给前线将士们的年节贺礼,奴已备齐了,这是礼单,请娘娘过目。”
苏蕴宜正要接过,礼单却被另一个人劈手夺过。
裴玄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笺子,浑身的狐狸毛都炸起了,“你是什么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朕才没有想亲你
面对陛下突如其来的发难,年轻宦官一时不知所措,瞪大了一双无辜水润的眼睛,“这……陛下,奴是显阳殿中新来的常侍,皇后娘娘亲点的。”
这本是一句大实话,可落在裴玄耳朵里,就成了矫揉造作地故意向他炫耀皇后的恩宠。
冷哼了一声,裴玄道:“日后未得传召,不得随意入殿。听见了吗,还不快出去?”
年轻宦官一脸茫然又委屈地走了。
他教训外人,苏蕴宜是不会插手的,只是等那小宦官走了之后,难免要说一句,“好端端的你同他置什么气?”
裴玄自然是不能承认自己在胡乱吃飞醋的,只得咳嗽一声,随便找个借口,“陈衡那事让我心有余悸,倚桐莲华是你从吴郡带来的亲信自然无妨,这些个宫中挑出的人,日后还是得多留心些。”
“可陈衡既没了,我宫中总得有个管事的宦官吧?”
“也没让你赶他走啊,只是日后不许他靠你太近罢了。”说到此处,裴玄又试探着道:“要么我替你挑两个人,张凭李德如何?他们老成持重,一看就比那个小狐……那个小宦官沉稳多了。”
苏蕴宜哭笑不得,“张凭李德,我记得都快七十了吧?人家在宫里做了大半辈子,如今都退下来养老了,我还给人提溜过来做事,满宫的人岂非都得说我刻薄?”
“哪里就七十了,他们一个六十八,一个才六十五,正是为宫中效力的年纪……”
古怪地横他一眼,苏蕴宜幽幽道:“才不呢,那些老宦官,脸上沟壑丛生,皮都堆在一起了,哪儿有小云清秀养眼?”
“小云?”
“就是方才来殿里的,我亲点的那位常侍呀。”
裴玄简直要被气笑了,“哪儿有宦官叫这个名字的?”
“他姓云,年纪又小,不叫小云叫什么?”
眼见裴玄生闷气不说话,苏蕴宜主动凑上去,歪进他怀里,“好啦,多大的人了,还要吃个小宦官的醋……”
狐狸尾巴被一脚踩中,裴玄当即跳脚,“什么吃醋?胡说八道,朕才没有吃醋!什么小云大云,随便你放多少在宫里,朕都不管!”
“当真?那我可就去叫他回来伺候了?”苏蕴宜作势要起身,腰上骤然一紧,裴玄掐住她的腰把人按了回来,从紧闭的牙关中蹦出两个字——“不许!”
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苏蕴宜忽而花枝乱颤地笑起来,裴玄不免羞恼,“你笑什么?”
“你当真没有吃醋?”苏蕴宜收了笑。
“没有!”
“那你亲我一下。”伸长了藕似的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苏蕴宜主动送上嘴唇。
裴玄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嘴里哼哼着:“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朕才没有想亲你……也不是完全不想,但也没有很
想,你……唔!”
“哼哼唧唧的说什么呢?让你过来!”用力勾下他的脖子,苏蕴宜堵上了他的嘴。
两人都在彼此的身上经历了学习和成长,苏蕴宜也早不是昔日跑去东苑装乖卖巧的青涩女郎,她熟稔地咬开裴玄的嘴唇,三两下挑拨,舌尖便探入他的牙关,卷动他的舌尖一齐搅弄。
裴玄任由她作弄,惯常清明的头脑化为一片混沌,从脊柱骨泛起丝丝酥麻,导向四肢百骸。
室外北风萧萧,殿却暖意融融,宫人们早就远远避开,偌大的显阳殿,此刻只有在榻上紧紧纠缠的二人。
不知亲吻了多久,苏蕴宜松开手,得意地摩挲着他已经红肿了的嘴唇,“这下你可老实了吧?”
裴玄何止是老实了,简直都有些懵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舔了舔自己湿润的嘴唇,感觉有细微的刺痛泛起,不由得蹙眉,“你干的好事!这下我可怎么出去见人?”
“那可怎么办?”苏蕴宜故作紧张,“不如我亲自出去向朝臣们解释,说陛下嘴上的伤是野猫不小心咬到的,绝不是我咬的!”
“我看你就是那只野猫!”
裴玄掐了把苏蕴宜的腰,两人抱着笑成了一团。
苏蕴宜顺势拿过方才小云送来的礼单,和他一起看了起来,“我觉得拟得不错,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上的?”
“还可以。”裴玄飞快地扫了一遍,“珩章和将士们征战在外,又将逢年节,很是辛劳,这些年礼都是应给的,但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过年的冬衣和粮草,绝不能有延误或中断。”
苏蕴宜点了点头,“既如此,叫徐绩在押运粮草的时候顺道把年礼也一并带去给褚璲便是。”
裴玄也是这个意思,他正欲和她就战事仔细探讨一番,陈忠却忽然来禀,说朝臣们有急事在太极殿求见。
原本说好了今日好好陪苏蕴宜吃顿饭的,裴玄面露愧色,迟疑着没动,“待正事了结,我再赶回来陪你。”
“朝廷大事要紧,你不必记挂着我这边。”苏蕴宜推着他起身,“若议事议得晚了,也不必硬赶过来,我最近睡得早,你来了反倒吵醒了我。”
她这样说,裴玄也只好匆匆离去。
太极殿内,徐绩等大臣早已在恭候,裴玄略略一扫,较之前次议事,又多出不少人。
随着北伐战事推进,原本在他和魏氏之间观望的人,也逐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此前嚣张跋扈,甚至于当堂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穷兵黩武、刚愎自用的魏氏官吏,也早已灰溜溜地缩回自己家中,很久不曾见到了。
局势愈发明朗,裴玄心头大定,也露出了笑脸,同麾下大臣们商议了几句针对前线将士的封赏后,又问:“近来太傅如何?”
他和魏桓的争斗几乎已摆在了明面上,今日前来参加议事的也都是决定为皇室效力之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徐绩坦然道:“臣奉命留意太傅府的动静,自前线战况好转以来,魏太傅便一直深居简出,对外称病,已许久不曾公开露面了。只有何承天时常前去探看。”
底下立即有人道:“何承天掌管的是礼仪祭祀,无关兵马,不足为虑。”
“不可轻敌。”裴玄叮嘱:“派人盯紧何承天,他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知道。”
于是何承天再度出门时,明显感觉到暗中又多了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佯装不觉,照常上值,只在下值后状若无事地吩咐马夫,去太傅府一趟。
“太傅,如今暗中盯梢的人愈发多,下官日后恐不便多来了。”
看着底下忠心耿耿的下属,魏桓语气温和,“无妨,我已想出破解之策,你想个法子将消息送去北羯,日后便不必再来了。”
何承天面上一喜,“不知太傅有何高招?”
“也没什么。”魏桓淡淡地道:“只是把给褚璲大军输送粮草的粮道所在透露给石观棠而已,他是个聪明人,见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扭头见何承天怔住,魏桓笑起来,“怎么,太史令可是觉得此乃叛国之举?你若不愿……”
“不!下官绝没有这样的想法!”何承天凛然道:“太傅为大锦鞠躬尽瘁,却被陛下猜疑至此,这样的君主,怎配太傅为之效死?下官只是有一点疑虑,太傅曾说那石观棠与苏皇后交情匪浅,那石观棠会不会转而将此事透露给皇后?”
诧异地看了眼何承天,魏桓双肩微耸,幅度越来越大,竟是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太傅……”
“老何啊老何,你一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天真。”魏桓渐渐止住笑声,冷声道:“正因他对苏皇后有情,才绝不会走漏风声。”
“倘若褚璲北伐成功,北羯国覆灭,他从皇子之身沦为亡国奴,你觉得他此生可还有颜面出现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只有大锦风雨飘摇,甚至陛下驾崩,他才有机会得偿所愿,才能看见他想要的女人,主动靠进他的怀里。”
何承天恍然大悟,正欲大肆吹捧一番魏桓的智计,门外却响起“咚”的一声。他猛地一震,魏桓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是我夫人。”
他亲自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昭华长公主,她抱了只食盒,有些讷讷地站着,“我……夫君,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无妨,何太史令也不是外人。”从她手中接过食盒,魏桓状似平静地打量着她的神情。昭华有些茫然局促,自被放出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再不复往日骄矜公主的姿态。魏桓不由心生怜惜,轻声道:“你先回去,晚上我去陪你。”
昭华的眼眶红了,她撅起嘴,“陪我?你就不怕你的潘娘子生气?”
“她算什么东西?哪里及得上你一根手指头?”
眼见昭华与往常无异,魏桓这才放下心来,又哄了她两句,这才让人回去。
昭华有些失神地在廊上走,连迎面来了人都没察觉,还是对方先出声,她才茫然抬起头。
“昭……见过长公主。”潘灵儿小心翼翼地向她行礼,不动声色地将食篮往身后藏了藏,生怕她见了又要闹。
看见她,昭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偌大府邸,看似仆人成群,其实她唯一相熟之人,竟只潘灵儿一人。再想起方才在魏桓书房外听见的话,昭华心头一荡,“潘姊姊,我……”
潘灵儿怔住,目光殷切地注视着她,昭华的神情却僵了僵,又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太傅正在会客,你别过去了。”
“是……”
潘灵儿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感到失望,她目送昭华离去,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
另一头,何承天已辞了魏桓,离开太尉府。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命车夫去了一家妓馆。
他在建康素有风流之名,京中不知多少花魁名妓都是他的相好,却甚少有人知道,何承天嫖/妓,一为纵情,二却是为了暗中传递消息。
盯梢的线人跟踪至此,却为一扇木门所阻隔,只听见屋内美人娇啼不止,却不知雨消云散后,何承天贴身里衣的暗袋中取出封好的信件,轻轻叫美人衔在朱唇间,“太傅密令,即刻送去前线北羯六殿下石观棠的手中。”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分明大胜在即,褚璲的心……
十日之后,魏桓的这封信,连同石安国被困樊城正苦苦支撑的消息,一并被递到了石观棠的案头。
“自当日大殿下失了襄阳城,又损兵折将后,便败走樊城。锦国褚璲困而不攻,只待城内粮草耗尽,樊城自然不攻而破,届时大殿下殒命锦军手下,便是陛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说话的亲卫极力保持着镇定,却也难掩言语间的兴奋——他自然该兴奋的,北羯太子只在大殿下与六殿下之间,如今石安国兵败,眼见难逃一死,今后这皇位自然就非他们六殿下莫属了!
然而此战最大的受益人,石观棠却只是漠然一笑,抬手将锦国方向送来的那封信放到烛台上
,眼睁睁看着它被火苗吞噬,逐渐化为飞灰。
“殿下何故而笑,可是锦国送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我不是在笑这封信,我是在笑你。”
石观棠缓缓起身,他颀长的黑影因此压在下首单膝跪着的亲卫身上,“你以为大兄死了,北羯皇帝的位置就非我莫属了,是吗?”
亲卫不由紧张起来,“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要怕,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想得太简单了。”
石观棠转头看向北面的窗户,语气沉沉,“父皇虽说近年来虽日渐衰老,可眼见着到底还有好些年可活,越是如此,他对权力的掌控欲就会越强。从前他忌惮大兄,所以扶持我来制衡大兄。可大兄若一朝战死,纵使是他自己战败所致,父皇明面上不说,心里头必然会将大兄之死算到我的头上。”
“届时我就替代了大兄如今的位置,甚至还要不如他。”
那亲卫吓得一愣一愣的,说话都结巴了,“那……那殿下应该如何应对?”
“召集南阳城内所有将士。”石观棠轻描淡写地道:“随我前去樊城,解救大殿下。”
亲卫愕然失色,连跪都跪不住了,连忙起身试图阻拦他,“殿下惦念和大殿下的兄弟情谊,是殿下宽宏仁善,可那褚璲率重兵将樊城围得水泄不通,又岂是南阳这几个士卒所能解救的!还望殿下顾惜自身,三思后行!”
“若只凭借南阳这几个兵勇,自然不能成事。”石观棠侧头,看着方才用来烧信的那盏烛台,眸色深深,“可魏太傅送来的消息,足以抵得上五万精兵。”
“竟是魏桓给殿下送来的密信?”亲卫怔了一怔,迟疑着问:“殿下此前曾说,要与锦国那位故人互通有无的事,敢问是否要将此事通传给她?”
“……”
长久的静默之中,北风忽然扑开窗棂,飞掠而入。豆大的灯火勉强支撑片刻后迅速熄灭。
黑暗中,石观棠动了动,他踱步到烛台上,掏出火折子重新将蜡烛点燃,那点昏黄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等等,我会送你一份大礼。待得了我送你的礼物,你或许就愿意主动来找我了。”他不知对谁低声说。
耳边哀鸣不绝,入目伤兵满地。
从襄阳城外一路护着石安国避入樊城的北羯士卒们几乎人人负伤,十数日下来,又重伤亡故了不少,此刻的伤兵营里,尸体与活人混杂一处,蛆虫孳生,恶臭熏天。
公仪老头儿拖着烧伤的左小腿,正在亲自为士卒们分发粥水。
樊城本是小城,久历战火,又才从锦国手中夺回不久,城中物资匮乏。北羯军中原本规定的每日“一干一稀”早已不能支撑,只得改为每天一顿稀饭,纵使如此,釜中粥水也是粒粒可数。
但即便这样,军中也无人说什么,因为身为石安国心腹的公仪先生,甚至每日只吃半碗稀饭。
分发完粥水,公仪老头儿一瘸一拐地来到中军营帐,掀开帐子,未见人影,先有一股冲鼻的酒气袭来。
石安国又喝了个酩酊大醉,正倒在酒坛子中间呼呼大睡。
公仪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手腕一斜,碗中的粥水便滋滋流到他脸上。
“谁?哪个夯货敢对本殿下造次?!”
石安国从醉梦中惊醒,抹着脸坐起身,浓眉顿时紧蹙,“公仪先生?你这是作什么?”
公仪老头儿依旧面无表情,“老朽来给殿下送粥。”
“送粥?哪儿有你这么送的!这撒了我一脸了,还怎么喝?”
“水虽然撒了大半,但米粒大多还在碗底,殿下捞一捞,还是能勉强果腹的。”公仪老头儿冷冷道:“可此次随殿下出征的许多士卒,却殒命沙场,连再吃一粒米都不能了。”
石安国听出他是来劝诫的,面色悻悻,“战死疆场本就是我等军人的宿命,既投身军营,便没什么好后悔的。”
“死于敌人的刀锋之下,自然无话可说。”公仪老头儿话锋一转,“可若是因药石短缺,死在伤兵营里,死在主将的疏忽大意之下,又当如何?”
“先生这是斥我无能了?!”被戳中痛点,石安国又羞又恼,他踉跄着起身,“是!我是没听你的劝导,以至于丢了襄阳城,有了今日之祸——责任全在我,这我认!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又能怎么样?强行突围吗?外头褚璲将樊城三面死死围住,只留了一处守卫薄弱之处,这是围三阙一之法,他这是故意想让我去送死!!”
“围三阙一,留下的那条路,既是死路,也是生路。”
面对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石安国,公仪老头儿丝毫不怯,嘶声质问:“敢问殿下,你是想继续整日里醉生梦死,直到锦军攻破城门的那一日死在酒坛子堆里,还是最后拼一把,活着冲出樊城,亦或死在冲锋的路上,死在你自己的马背上?!”
石安国猛然一怔,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回地上。他双眼失神,嘴里喃喃,“可是……可是纵使我率残部强行突围出城,又能去哪里呢?”
“南阳,六殿下所部在那里,殿下率部与六殿下合兵一处,尚有和褚璲一战之力。”
“让我去向老六低头?”石安国原本便因饮酒而发红的脸更是倏的红了个通透,鼻孔张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公仪老头儿继续质问:“在殿下心中,是北羯更要紧,还是个人恩怨更要紧?”
“自然是北羯!”
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石安国自己也是一愣。
“既然殿下也以为北羯更重,那么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可万一老六不这么想呢?”
“大局当前,六殿下若拿住旧事不放,说明他是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之徒,不足为虑。大殿下不放将姿态放得更低些,将事情做全,待熬过这一回,日后自有我们找补回来的时候。”
“……”石安国眉头紧锁,神情纠结。而公仪老头儿却是淡定自若地等待着,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石安国一咬牙,点了头,“好,就依先生所言!我们何时突围?”
“城中粮草不足,突围宜早不宜迟——干脆就趁今夜!”
是夜子时,趁着夜黑风高,乌云蔽月之时,石安国率领樊城中的北羯残部,悍然发动突围。
褚璲亲自带人包围樊城,十几日来一直亲自在阵前巡夜,几乎是北面的喊杀声一起,他就睁开了眼。
“石安国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披甲持枪走出大营,便见高回两眼发亮地向自己冲过来,“大兄,石安国果然亲自率军突围!上次不慎放跑了他,同样的错误这次我必不会再犯,请大兄下令,允我为先锋!”
高回本是北羯叛将,自然立功心切,他立下的功劳越大,曾为北羯人效力的污点才能洗刷得更干净。褚璲心知他的难处,也乐意帮忙,干脆地点了头,自己则领兵守在外围,以免有敌军趁乱走脱。
立马于高处俯瞰下方战场,褚璲只觉纷乱一片,喊杀震天。
因是拼死一战,北羯军自然竭力厮杀,高回设下的包围圈几度要被冲破。可终究他们困饿已久,体力耐力都不支,最开始的那股气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后,渐渐地就开始疲软下来。
若无意外,今日石安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无论生擒还是阵斩,都是大锦数十年未尝一见的大胜。
纵使褚璲心性坚定,此时也不由一时激荡,他召来亲卫,“叮嘱高回,叫他慢慢消磨北羯剩余兵力,尽量活捉石安国……”
正说话间,忽而有斥候远远策马疾驰而来。褚璲目力极佳,深夜亦可见物,他清晰地看见那斥候所骑战马已然口吐白沫,只是竭力撑着最后一口气而已。
战马是极其宝贵的资源,除非有重大军情,斥候绝不会如此消耗马匹。
分明大胜在即,褚璲的心却猛然下沉。
“报!”周遭士卒纷纷为斥候让开一条路,直到褚璲面前,斥候翻身下马,他嘴唇干枯面色煞白,只是急
促张口喘息,半晌才艰难挤出几个字,“将军……我军粮道……被北羯军截断……”
身处战场之中,四周却蓦然鸦雀无声。
褚璲双眼圆睁,耳边只剩下那匹倒地濒死的马,口鼻间发出的最后的巨大喘息。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尸横遍野,满途鲜血。……
自古两军征战,粮道是重中之重,《孙子兵法》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即使眼下看似锦军已胜券在握,一旦粮道被截,军中粮草不济,军队大败、哗变甚至于溃散,都是迟早的事。
粮道所在是机密,北羯人是如何发现的?朝内是否有人里通外国?截断粮道的北羯军又是由何人领兵?其中是否有诈?
无数个疑问在褚璲脑中极速回转,他看似沉吟了很久,但实际上只是一瞬,他便做出了决定,“命高回继续歼敌,其余人,立即随我救援粮道!”
……
如群狼围攻受伤的猛虎,漆黑的锦军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朝石安国袭来。他狂舞长矛,横扫之下,血肉与肢体飞溅,所过之处,甲胄碰撞兵戈,发出刺耳的铿然声响。
他的亲卫们仿佛也不知生死与疲倦,策马紧紧护卫在石安国身旁,面对凶猛来袭的锦军横插猛凿,数度击退了他们的围攻。
石安国及其亲卫所过之处,皆尸横遍野,满途鲜血。任谁看了都要嗟叹一声,不愧为北羯精锐,堪称虎狼。
可纵使他们如狼似虎般勇猛,锦军却仿佛无穷无尽,无论被击退多少次,他们总会很快聚拢,然后重新将他们包围,进行下一次围攻。这样的过程反复上演,终于在某一个瞬间,石安国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石安国武艺绝伦、勇冠三军,他最自傲的,便是自己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然而此刻,有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疲累感窥见了他这具雄壮体魄中唯一一点破损的缝隙,于是它经由此处,迅速放大,旋即充斥全身。
石安国手中永远高举着的长矛,微微垂落了下来。
“公仪先生,”他忽然低哑叹息,“我该多谢你的,不止是谢你这么多年来的辅佐,还要谢当日襄阳城中那一把火。若非你及时纵火焚城引开锦军,只怕我当时就要死在敌人刀下。”
公仪老头儿就在他不远处,他看见他嘴唇在动,却因周围喊杀声噪杂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大喊:“殿下,你在说什么?”
石安国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对众亲卫下令,“我等今日恐难以生还,但公仪先生于我有大恩,尔等务必拼死护住先生逃出生天!”
亲卫们毫不犹豫地应喏,“是!!”
这一回公仪老头儿听清了,不知是因火光晃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忽觉头昏眼花。一个失神的功夫,他所骑骏马痛鸣了一声,竟撒蹄向北面奔去,原本护在石安国周围的亲卫转而护着他奋力搏杀,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有十数人被击中坠马,然而靠着亲卫们以命换命,公仪老头儿终究是脱离了包围圈,随即越来越远。
他猝然回头,只见身后火光涌动,石安国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
“殿下!!”
公仪老头儿嘶声呐喊,竟想调转马头往回跑,却被亲卫们死死拦住,情急之下他破口大骂:“竖子!竖子啊!你们救我这么一个老朽作甚?去救殿下啊!快去啊!”
众亲卫默然无言,而公仪老头儿已然涕泣不止,满心绝望之际,原本紧密的包围圈忽然一松,公仪老头儿看得分明,是有人带领外围的锦军士卒,迅速撤离,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虽不知为何,但死灰一般的心头复燃起希望的火苗,公仪老头儿顿时大喊:“锦军撤走了一部分!快,趁现在!快回去救殿下!”
众亲卫精神一振,当即策马回返战场。见到他们回来,石安国怒斥:“不是叫你们护公仪先生北上么?还回来作甚?!”
众亲卫道:“外围锦军撤走了一部分,公仪先生命我等回来救援殿下!”
大胜当前,锦军为何撤走?
十数年来因浸淫战场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使得石安国顿时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顿时精神大振,连日来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手中长矛再度高举,“既如此,咱们抓紧时间突围!”
与此同时,高回收到了粮道被截断,褚璲不得已率众回援的消息。
“什么?”
高回虎躯一震,“怎会如此?!”
“眼下尚且不知缘由,褚璲将军的意思,是令高将军继续歼灭石安国所部。”
“这是自然……”嘴上虽这样说这,可没了褚璲在旁压阵,独自对上石安国,高回心中还是隐隐发怵。他硬着头皮继续指挥,很快却又收到一个噩耗——
“南阳方向有北羯军来援!”
这支援军是公仪老头儿最先发现的,身处战场之外,那渐行渐近的隆隆马蹄声便格外明显,片刻之后,写着“石”字的大旗飘扬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愕然过后,心头轰然炸开狂喜,公仪老头儿大笑大叫,张开双臂向那支队伍狂奔去,“六殿下!六殿下!”
石观棠亲卫勒马,凝视了会儿不远处行迹癫狂的老朽,认出他是石安国身边的军师。他谨记石观棠的嘱托,客气地将人请到跟前,“公仪先生,六殿下知道大殿下被困樊城,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那……六殿下人呢?”
“殿下知晓了锦军粮道所在,已亲自率人截断,此刻大约正潜伏于锦军必经之所,准备迎敌吧。”
那亲卫态度平和,公仪老头儿却从中听出了他难抑的骄傲与得意。他话中之意,更是如一记老拳砸在他面门。
若六殿下此计果然得逞,便是本次征战关键之胜,相对的,大殿下输得如此难看,两相对比,恐怕石安国便要彻底与帝位无缘了……
对于他那般骄傲之人而言,或许死亡倒要比失败更容易接受些?
但那毕竟是主公自己的想法,作为谋士,公仪老头儿此刻能做的,便是卑微向石观棠的亲卫俯首恳求,“大殿下此刻正在下方苦苦支撑,还请郎君出手相救。”
“这是自然,六殿下派我们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说罢,那亲卫傲然昂首,带着部下向战场俯冲而去。
半片冷月悬空,如墨纸上晕开灰白水渍。
弦月下,是一望无垠的芦苇荡,因已入冬,芦茎早已枯黄,随北风起伏碰撞间发出簌簌声响之余,也隐约露出玄甲一角。
石观棠率部潜伏在这片水泽间,他透过芦茎的缝隙,偶尔可以看见屋舍一角——自然是早已荒废无人居住的。
汉水流域地势平坦、气候适宜,听闻前朝鼎盛时,有近千万人口居住于此。然自丧乱以来,连绵征战、盗匪横行,此地居民早已离散殆尽,曾经的熙攘繁盛之所,如今已化为湿地泽国,苇深土泞,猛兽在此间横行。
唯有半垛土墙、两三砖瓦,依稀可以窥见往日人烟。
收回目光,石观棠取下腰间水囊,仰头饮水。因夜间气温骤降,水囊里的水半冻成冰,咽入喉中,有刀片喇嗓之感。
石观棠面无表情地喝完,重新将水囊挂回腰间。
伏击听起来简单有效,实则绝非易事。纵使埋伏在锦军必经之地,但谁也吃不准褚璲究竟何时才能抵达此处,所以石观棠自截完粮道后就匆匆来到此地,至此已等候了近三个时辰。
将士们的勃勃斗志被呼啸的北风逐渐吹散,体温也随着寒夜的降临而下降,因得令不许呵手更不许跺脚,他们百无聊赖地蹲守在芦苇荡间,渐渐地,手脚都麻木得没了知觉。
直到子时,终于有手下将领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拂开芦苇来到石观棠身边,“殿下,锦军到了此时还没出现,会不会他们的斥候根本没发现自家粮道被截断了?”
“不会。”石观棠没有任何停顿,“换做其他锦国将领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是褚璲不会。再
等等,若我猜得不错,他应当快到了。”
几乎是石观棠话音落下,前方的苇丛中就突兀响起鸟叫,三长两短,是石观棠定下的暗号。
他眼睛亮起,声音却愈发低沉:“锦军来了。”
斥候先行,再是轻骑小队,最后是锦军大部。
越是临近关键时刻,石观棠越是沉着冷静,他压低呼吸,极目远眺,透过芦苇荡缝隙,望见一面张扬的旗帜,上面写着“褚”字。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军旗下,是骑着高头大马的褚璲。他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大片芦苇荡,虽说斥候并未回禀有何异样,但出于军人的敏感,他还是勒住缰绳,缓步而行。
左右亲卫忙问:“将军,可有不妥?”
褚璲沉吟片刻,道:“暂缓前行,再派五队斥候去前查探。”
“将军,此行突然,只带了三队斥候,已有两队已经遣出。”
“也罢,那令剩下那队斥候细细搜查。”
“是!”
最后一队斥候散入芦苇荡,他们一路缓慢策马,一路仔细观察。然而因北羯军到来得早,一应车辙、脚印早被他们仔细消灭掩盖,见锦军靠近,几乎所有士卒都在此刻屏住了呼吸,几个锦军斥候甚至贴着他们身侧擦过,手中的火把若再亮些,他们的行迹或许就将暴露无遗。
但那火光终究没有照到北羯士卒身上,不知过了多久,锦军斥候们走过他们藏身之处,继续向前前走去。
直到此时,石观棠才感觉心跳恢复。
咚咚,咚咚,声声砸在他的耳畔。
“动手。”他轻声说。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陆石是五娘叫的,你可……
最后一队斥候同样回禀未察觉异常,褚璲再如何疑虑,也只好强压下心头不安,下令众将士缓步前行。
大批人马终于彻底步入北羯军这片伏击区域。
有月无星,北风凛凛。倏忽间,芦花漫天飞起。
褚璲亲自领队,走在最前头,芦花像雪一样拂过他的面庞,迷人眼睛。就在他抬手揉眼的一瞬间,耳边响起几声鸟叫。
芦苇荡里有野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这是深夜,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刻,这几声鸟叫便如一块巨石,轰然砸在褚璲心底。
一直忐忑不安、悬在空中的心终于坠落底部,褚璲声嘶力竭地大喊:“有敌袭!!”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瞬,芦苇荡深处,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跃然而起,箭矢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升至半空,又如雨点般密集泼洒而下。轻装赶路、毫无防备的锦军士卒,便如麦子遇上老农手里的镰刀,轻易便被成片成片地割倒。
一时间,惨叫、怒吼、战马的嘶鸣以及金属出鞘的铿然声汇集一处,彼此猛烈冲撞,将原本掩盖在这片芦苇荡上空,静谧祥和的面具撕了个粉碎。
亲卫们手持盾牌结成的铁幕将褚璲牢牢围护,箭矢撞击盾牌发出的“噗噗”声如钢针一般刺痛着褚璲的耳膜。
怒火盘旋吼叫着从心底窜起,直欲冲出双目,可纵使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是镇定、冷然的,几乎是箭雨刚一落定,他便推开四周护住自己的盾牌,腰间长刀出鞘,“大锦的将士们!北羯的士卒泰半都已折损在襄阳城下,此刻我等虽遭伏击,但敌军人数定然不多!胜负犹未可知,且随我冲出去,杀下这一局!”
话音未落,他一人一马当先出阵。
北羯士卒见他威仪不凡,心知此人定是锦军首领,顿时团团围拥上去。
数不清的枪尖自四周的黑暗中刺来,可褚璲不慌不忙,他夹紧马肚的同时将腰一拧,整个人骑在马背上回旋,手中大槊于黑夜中画出一个冷冽的圆圈。槊头过处,惨叫顿起,北羯士卒纷纷横飞落地,温热的血液自人体内泼洒飞溅,点点落在褚璲肩头、脸颊。
他勒马人立,战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方才那些试图斩杀褚璲的北羯士卒俱都在马蹄的践踏下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本紧密的包围圈,竟被褚璲生生杀出一个豁口。
而他继续冲杀向前。
有北羯士卒回过神来,催马追杀。褚璲原打算驱马避开,谁知战马为水泽中丛生的植物根系所牵绊,竟然一个趔趄。那北羯士卒见状,手中长枪猛然向前戳刺,眼看阴寒森冷的金属尖端几乎就要触碰到褚璲的后颈,他的心脏因狂喜而突突直跳——杀了他!砍下他的头颅!高官厚禄就握在自己手中了!
然而下一瞬,原本前方那骑在战马上的背影不见了,像鬼一样飘然消失在午夜。
犹自懵然间,那北羯士卒浑身寒毛倒竖,他耳边剧烈的心跳声中突兀插入“扑哧”一声响,低头一看,目眦尽裂——竟是褚璲弯腰伏身,趁他不注意时,整个人勒着马鞍从战马侧面持刀横劈而来。
只一眨眼,细长的马腿应声而断,伴随着战马尖锐的鸣叫,那北羯士卒也坠落马下,摔进水泽中。
他还不甘心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就此湮灭,手脚并用地撑在水里试图爬起身,褚璲却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大槊横劈而至,头盔连同头盔下的整颗人头,瞬时如流星般斜飞出去,划过芦苇荡上空。而留在原地的身躯犹自不甘地张手,但也只是两下的功夫,便无奈倒地。
这颗“流星”也在一众锦军士卒眼中擦亮一点光。
眼见自家主将如此奋不顾身地杀敌突围,被伏击所带来的阴霾骤然一散,幸存的、带伤的锦军士卒们,全都挣扎而起,紧握手中的武器,渐渐聚拢在褚璲身边,与北羯军形成对垒之势。
褚璲依旧镇定自若,他随手抹了把脸上溅着的血点子,策马缓缓踏前。
锦军士卒也紧跟着他前进。
而落在北羯士卒们眼里,对方主将满身淋漓鲜血,两眼煞红,简直犹如魔星降世。眼看他步步逼近,原本骁勇异常的北羯军竟也陡生胆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隐藏在芦苇荡深处的石观棠见此情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正如褚璲方才所说那般,此次出征的北羯军大多握于石安国手中,他所率领的南阳城中守军,不过两千余人,之所以能打锦军一个措手不及,只是占了天时地利而已。但即便他们占了先机,褚璲却凭借自己个人的勇武,硬生生将战局一点一点扭转了过来。
此刻北羯士卒心中惧意已生,若任由褚璲继续冲杀下去,今日的伏击便算是败了。
石观棠想了想,主动出声:“褚璲,好久不见了。”
褚璲循着声音,霍然转头,见到芦苇簌簌摇晃,从水泽深处,策马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脸庞比今夜的月光还要柔和白皙,令人见之难忘。
褚璲自然记得他,“是你,陆石?”
“陆石是五娘叫的,你可以叫我的真名。”石观棠平静地纠正他,“我叫石观棠,是北羯的六皇子,也是此次南征的主帅。”
“你这又是皇子又是主帅的,当日不呆在襄阳城中,如今却带了这么几个人在这里搞伏击?”
石观棠叹道:“北羯也并非铁板一块,我兄长石安国年岁比我大,统军的时间比我长,陡然屈居我之下,他心有不服也是寻常。这一点,我想褚将军你也有所体会。”
“是啊。”褚璲点点头,颇有同感地道:“若是咱们这些武人能光打仗就好了,可惜不行啊,一面要处理人情世故,一面要忌惮内部纷争,真是烦不胜烦。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我们国内出了叛逆,也便没有你我这今夜一见了吧?”
他疑心粮道所在是被锦国内部泄密,故而出言暗讽,本也没打算能从石观棠嘴里抠出答案,却没想到石观棠咧嘴笑了一笑,竟点了下头,“确实如此。”
褚璲浓眉蓦地紧蹙,声音也跟着阴沉下来,“是谁?”
“魏桓。”石观棠淡淡道。
这个答案既
在预料之外也意料之中,褚璲怔了一怔,“魏桓……我尚是流民时,就常常听人说起这个名字。人人都道魏太傅能征善战,是国之柱石,他在前线亲身与敌军搏杀,险些废了一条手臂……我当时,对他是万分敬仰的。”
直到后来随陛下入朝为将,他才发觉,原来心中憧憬的英杰,其真实面目,与传闻并不全然相同。
石观棠道:“又或许,是他身居高位的时间太长,长到他已被权力腐蚀得面目全非。”
“可能吧。”褚璲淡淡应了声,话锋一转,“不过,他与你里外通信一事乃是绝密,你怎敢亲口告诉我?就不怕我回朝之后,揭发你的同伙?”
石观棠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明白了。”褚璲哂笑,“你倒是很有自信。”
石观棠持枪拱手,“愿再与褚君一较高下。”
褚璲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一夹马腹,举槊猛冲上去,“来吧!上次没打完的架,这回总该分出个胜负了!”
两匹战马向着彼此疾冲而去,在交错的一刹那,褚璲率先动手,槊尖挑开石观棠的枪头,旋即横劈而下。他的动作极为迅速,沉重的大槊在他手中轻得像孩童手中的木枝,几乎只是一晃眼,那要命的杀招就闪到石观棠眼前。
若是寻常士卒,面对这般情形,基本只有茫然待死这一个选择,石观棠却不慌不忙,他甚至没有侧身躲避,而是迎着褚璲的槊头持枪格挡,“咣”的一声铮响,趁褚璲的大槊偏移数寸的这一瞬时机,石观棠腰间佩刀出鞘,直奔他肋下而去。
褚璲又是“哈哈”一笑,呼喝了声“好小子”,猿臂轻舒间,大槊已然回荡而至,轻易便击飞了石观棠手中佩刀。
一点银光顿时没入芦苇荡中。
手掌连带着整条胳膊都被褚璲这一击震得微微发麻,石观棠面不改色,只暗暗甩了一甩手。
褚璲并不趁机发难,反而笑问:“如何,可还服气?”
“褚将军的武艺,上回在京口之时,我便已见识过了。”石观棠再度握紧了手中长枪。
见他面色从容、神情自若,褚璲叹道:“你若不是北羯人便好了,要是那样,我一定招揽你入我麾下,以你的武艺,又这般年轻,来日的成就定然高过我。”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要不是北羯人就好了。”
这句话在石观棠口中极轻地一闪而过,除他自己以外,无人听见,褚璲只见他嘴唇似是翕动几下,便又道:“看好了,褚璲,这次轮到我出招了!”
大槊与长枪再度碰撞在一起,大槊在褚璲手中使得大开大阖,有横扫千军之势。而石观棠一杆长枪则似流萤飞舞,看似轻盈飘逸,实则杀气凛然,两人你来我往,一时竟不分上下——直到某一瞬。
或许是石观棠枪尖的银光刺眼,又或许是额前的汗水滚入眼眶,总之褚璲忽然闭了一下眼睛。
剧痛便在此时袭来。
褚璲茫然睁眼,低头下看,石观棠那柄长枪的枪尖已自甲片间的缝隙,刺入自己的胸膛。
血液正自心口涌出,迅速地洇湿内衫,又顺着甲片滴滴答答落下。
“承让。”
石观棠说着承让,手中长枪却愈发用力地向前顶去,直到枪头全部没入褚璲的胸脯,又自后心突出。
漆黑一片中,褚璲的嘴唇抖了抖,石观棠还以为他想说什么,侧耳细听,却只听见他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呼唤。
唤的是“慧娘”二字。
不认识。
他这么想着,抽枪回势,失去了支撑的褚璲旋即从马背坠下。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帝后二人收到了褚璲战死……
石观棠那柄长枪透胸而过时,褚璲并不感到很疼,他只是忽然觉得十分疲惫。
他想起当年流亡时,曾路过东海,彼时虽几近穷途末路,但初次见到浩瀚沧海,还是颇觉激动,兴奋之下,竟不慎掉进了海里。慧娘等人站在岸上看着自己在水里扑腾,笑得前仰后合。
此刻的疲惫感便如当时的海水一般,瞬息就将自己淹没。
风吹过海面,海水骤起粼粼的波澜,褚璲躺在海底抬头望,看得久了,就生出恍惚感。而在这恍惚之中,他也确实看见了林慧娘。
她还是当年的模样,一身粗布麻衣衬着平淡的眉眼,乌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垂在颈侧,她正皱眉看着他,颇是无奈地道:“褚璲,你怎的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惨象?”
“最后一次了……”褚璲吃力地扯开两边嘴角笑,他听见有呼哧呼哧如同拉风箱的声音自肺腑发出,“我保证。”
“好罢,那你随我来。”
林慧娘说着,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穿透冰冷的海水,递到他面前。
褚璲没有一丝犹豫,抓住她的手同她紧紧相握。
“慧娘……”
最后一口气咽下,四周爆发出的部下们惊恐的叫嚷,褚璲却再也听不到了。
褚璲之死并不出乎石观棠的意料,他自己动的手他自己知道,今日在此设伏,原本打的就是让褚璲把命留在这里的主意。
可真见到那雄壮威武,仿佛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如虎熊一般的汉子在水泽泥泞中狼狈地垂下了头,石观棠的心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动。
但也只是一动。
终究身处乱世,鲜血、尸体、白骨,还有无尽的嚎啕与悲鸣,本就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底色,人人都当习以为常。
后退一步,石观棠漠然道:“割下褚璲的头颅,将其尸身厚葬。其余锦军士卒,尽数歼灭。”
“是!”
失了主将,士气被彻底打垮的锦军便如老虎被拔光牙齿,只剩下仓惶逃窜的份。北羯士卒纵马乱砍乱杀,惨叫声在芦苇荡间此起彼伏。过了三刻钟,又或许更短,最后的哀嚎戛然而止,亲卫将褚璲尚且滴血的头颅双手奉到石观棠面前,“殿下,此地锦军已无一活口。”
“好,咱们去樊城。”
拎着褚璲的脑袋,石观棠策马率队向西而去。
不消片刻,芦苇荡再度恢复成荒凉冷寂的模样,只是雪白的芦花染成了斑驳的血色,水泽间,无数只灰暗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穹顶冷白的弦月。
而同在这一轮弦月照耀下,高回正骑在马上奋力追赶。
他们这头突然走了褚璲,石安国那边却来了援军,自消彼长之下,那群原本被高回视作囊中之物的北羯人,竟生生咬穿了一个口子,一溜烟逃了出去。
这下可把他气得够呛,先前在褚璲面前放出的豪言壮语,此时都化作一个个耳光,噼里啪啦抽在自己脸上。高回面红耳赤,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他撒手是绝不可能的,只能硬着头皮率众去追。
于是料峭寒夜里,两方人马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追,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了后半夜,月轮西沉,天际浮现一线鱼肚白,眼看着前方的北羯人终于缓下速度,高回大喘气着笑起来,“让你们跑……跑……跑不动了吧!”
别说是北羯人,就是锦军这边,先是围城十数日,前半夜又是一番血战,眼下又连追数个时辰,也早已是人困马乏,勉强支撑而已。
但两军对垒,有时候靠的就是那一口气。
同样疲惫不堪的情况下,锦军是追击者,此前又逢襄阳城战大胜,正卯着一口气,想要一举擒下石安国,立不朽功绩。而反观北羯军那边,接连损兵折将,像狗一样被撵了大半夜,眼见拼尽全力仍旧无法甩脱锦军的追杀,早已心灰意冷,不过碍于石安国尚在,不得不勉力抵抗而已。
“兄弟们,再撑一会儿,待杀光了这群北羯人,活捉石安国,爷回去让庖厨给你们炖羊肉吃!”
锦军士卒们跟着高回大叫了两声,再度集结成阵,正要冲杀上前,忽然从斜后方歪歪扭扭冲出一骑,正是高回部下斥候。
“将军且慢!”那斥候仓惶下马,跌
跌撞撞地跑到高回身边抱住了他的腿,“又……又……又有北羯人来了!”
“什么?!”高回猛怔了怔,忙问:“来了多少人?”
“人数倒是不多,估摸着两千左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呀!”高回急得踹了他一脚。
那斥候被踹倒在地,竟也不起身,顺势哭了起来,“那群北羯人口称在途中伏击褚璲将军所部,已将其全军歼灭,褚璲将军被……被他们主帅六皇子当场阵斩。”
高回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霎时间口唇皆变得煞白,幸而有浓夜遮掩,他勉强装作镇定道:“不可能!我大兄武功盖世,岂会死在北羯一小儿手里?这一定是北羯人的阴谋!”
“你不信?那你自己看看吧。”
清亮的声音突兀响起,对面北羯阵营左右分出一条道,一个年轻男人策马自内而出。
高回是见过石观棠的,因此一下便认出了他。他的目光战战兢兢,先是看了会儿石观棠,随后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手拎的那个,正在滴血的球形包袱上。
见他神情慌张,石观棠不由一笑,抬手就将包袱甩了过去。高回下意识地接住,打开一看,眼前顿时一黑,险些就坠落马下。
周遭围着的士卒们已然惊恐地喊叫出声:“天呐!是褚将军!”
“褚将军死了!”
锦军士卒一阵骚动,方才还凝着的那股气,骤然而散。
高回的双手抖得几乎快要捧不住褚璲的人头,这是他才重逢不久的兄弟,夺回襄阳城、大肆庆功那夜,褚璲还勾着他的肩膀兴致昂扬地提到北伐成功后的日子。
他说要带他回琅琊去看一看,纵使时隔二十年,故乡已大不相同,仔细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几个少时的故人。他们要着锦衣还乡,和同乡们喝酒吹牛,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如何当上大将军的故事……
可褚璲的大将军之路戛然而止,他死了,头颅就在自己手中。
悲怆碾过心头之后,涌起的是滔天的怒火,高回双眼赤红,拔刀大叫一声就向石观棠冲去,“我要你的命!!”
面对挟悲愤而来的高回,石观棠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侧头避开他的刀锋,同时右手长枪一挑一拍,高回那柄长刀“当啷”落地,眼见那枪尖就要刺向自己的咽喉,十几名亲卫奋不顾身地替他格开,一面拦下石观棠的攻势,一面七手八脚地把人往回拖。
“将军,今日人困马乏,恐怕不是北羯人的对手,当务之急是先撤回襄阳城中!”
“是啊,褚将军身死,这样大的事,必须上报朝廷,由陛下决断才行。”
高回脑子里嗡嗡的,一会儿昏黑一会儿白茫茫,被人连拖带拽地跑了,未曾察觉到石观棠等人竟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眼看着高回走远,石安国拖着一身伤喘着气儿走过来,“你这是何意?褚璲既死,只消再杀了高回,锦军就是一群无主的狗!这样大好的时机,你为何不追?!”
石观棠转头,平静地打量着他这位大兄。
石安国一身铁甲染满了斑斑血迹,还有血不住地顺着他的手臂淌落,一双手已成了暗红色。可他仍紧握着自己的长矛,红色的眼瞳仿佛吞吐着火焰。
“你盯着我作甚?!”石安国恼怒斥道。
“大兄,你受伤了,要不要先包扎一下?”
石观棠眼神关切,与他对视的石安国猛地一怔,半晌才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用得着你管?我在问你为什么不去追高回?”
“大兄,并非是我不想追,只是南阳城中将士本就仅有三千人。我带了两千出来,先是长途奔袭去截了锦军的粮道,又伏击了褚璲大半夜,此刻将士们已没有多余的力气,锦军士气虽败,人数却多,若硬打起来,我们未必能胜。”
“……”
石观棠神情诚恳,并没有桀骜轻鄙之色,可石安国还是觉得自己身为长兄的面子被驳,有些羞恼地想要斥他怎么不早来,嘴巴却被人一把捂住。
公仪老头儿匆忙赶到,向石观棠赔笑不迭,“六殿下思虑深远,大殿下连日苦战,这是有些着急上火了,并不是责怪六殿下的意思。”
看了眼梗着脖子不吭声的石安国,石观棠露出一个浅笑,“大兄治军一向严厉,我省得的,公仪先生也疲累了,不如我们先行回返南阳休整吧。”
“回南阳又有什么用,就剩下这几个兵,如何能打得下襄阳?”石安国嘀咕道。
“襄阳城一战,损兵折将过大半,剩余的三万人马想要攻下襄阳必是不成的。我决意整军后率部包围襄阳,先断其粮草,再向父皇上书请兵增援。”
石安国闻言陡然色变,“向父皇上书请兵?你这是想告我大败弄丢了襄阳的状?!好哇,我就知道你这厮哪里有这么好心巴巴来救我,原来是想留着替罪羊帮你顶过!”
石观棠骑马的动作忽然一顿,公仪老头儿眼见不好,正要上前说和,却被他轻轻拂开。
“大兄,”石观棠面色平静,“襄阳城难道不是你弄丢的吗?”
石安国顿时一噎。
“当日你伙同肖虎等人,以我年少不曾掌兵为由逼迫我去南阳,你亲自留守襄阳城,我顾念大局,始终不曾说什么。如今襄阳城已失,数万将士的性命也不能白白地丢了,这败绩,总得有一个人来担——大兄,你觉得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石安国嘴唇紧抿,梗着头说不出话。
石观棠见他这般神情,叹息一声,“自然是我。”
“啊?!”
这一下,不说石安国,公仪老头儿也愣住了。
“我身为主帅,明知大兄当日行为不妥,却没有强行阻拦,以至于失了襄阳城,这自然是我的过错。至于大兄战败一事,我也会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写明,报与父皇,是非功过,由父皇决断。”
石观棠静静地看着有些茫然的石安国,“大兄,如此你可有不服?”
石安国含糊了一声,“就……就依你所言罢。”
点了下头,石观棠忽然冷下神情,“石安国听令!”
石安国踌躇着下马,到底低下了头,拱手听令。
“我给你两日时间休整,两日后,率军围困襄阳,务必断绝一切内外沟通,将锦军困死在城中。”
“得……得令。”
待石观棠走远后,公仪先生看着他的背影叹道:“今夜之后,殿下只怕再不能与六殿下相争了。”
出乎预料的,石安国听了,竟没有恼怒之色。他沉思了一会儿,极为认真地说:“只要他能带领北羯越走越远,舍我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北羯军撤往南阳,与此同时,失魂落魄的高回也逃回了襄阳城中。
他闷在中军大营里,对着褚璲的头颅大哭一场后,勉强提起笔开始给建康朝廷写军报。
于是又过数日,还沉浸在襄阳大胜喜悦中的帝后二人收到了褚璲战死的噩耗,而这时,三万北羯军已将襄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攻守之势再度易形。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帷幔中才又传来裴玄低沉……
尚在咕噜噜冒泡的漆黑药汁被倒入青碧色的玉盏中,由一双素白的手接过。苏蕴宜捏起玉勺,吹凉了药,自己先喝了几口,待觉得无有异常,才喂入身旁人的口中,“七郎,该吃药了。”
显阳殿中烛火昏暗,更映得裴玄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苏蕴宜几次催促,他才动了动眉心,勉强张嘴将药汁含进嘴里。
苏蕴宜担忧叹道:“药要吃进肚子里才管用,光含在嘴里怎么行呢?”
“不是我不想咽下去,是这药实在太苦了。”抻长了脖子将药吞下,裴玄哑声道。
苏蕴宜立即拈了块蜜饯,想要送入他的嘴里,却被裴玄一把攥住手腕,硬是拽了过去,按着后脑交换了一个苦涩的吻。
这个亲吻无关情欲 ,只有沉闷的药味在唇齿间弥漫。
“我知道褚璲没了你心里难受,但也要保重身体,才有反败为胜的希望。”苏蕴宜半伏在他身上,伸手怜惜地摸了摸裴玄的侧脸。
“我知道,只是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褚璲战死的军报自襄阳发来,军报还是出自一个才归顺不久的北羯叛将之手,裴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可那高回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于是命人将褚璲的头颅也一并送了回来。
看到褚璲灰黑的头颅被盛放在匣子中,只一眼,裴玄就关上了盖子。他沉下脸对一旁的苏蕴宜说:“宜儿,褚璲真的死了。”
当时他看起来还没什么异常,可当晚人就发起烧来。
苏蕴宜一面压下此事,对外只称是自己重病,陛下陪伴照顾在侧,一面又悄悄请了程公来。程公把脉后,得出的结论和苏蕴宜一样,是心绪郁郁导致沉疴再起。
怎么能不灰心呢?好不容易得了场大胜,重新夺回失去了二十年的襄阳城,才看见北伐成功的曙光,褚璲的死,却像一把从天而降的锤子,将这一切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
裴玄说完,又躺了回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蕴宜心里也难受,但大局当前,也只好压下私人的情绪。她想着那封军报上的内容,试图转移裴玄的注意力,“军报里提到,北羯人截断了咱们的粮道,褚璲匆忙赶去救援,这才中了北羯的伏击以至身亡——可粮道所在是朝中机密,北羯那头是怎么探得的呢?”
“要么是北羯的斥候太能干,要么……”裴玄睁开眼,眸底寒光一闪而过,“是我朝中出了叛贼。”
“可粮草运输是由徐绩负责的。”
“徐绩只是总揽大局,未必就能面面俱到。我已命他暗中详查,想来也快有答案了。”
见他神情疲惫憔悴,苏蕴宜想了想,干脆脱了鞋袜一同上榻,将他脑袋抱在怀里,细细揉按穴位。
裴玄一开始还有些紧绷着,渐渐的也放松下来,温驯地靠着她柔软的小腹。才靠了一会儿,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支起身子,摸了摸她的肚子,“伤口还疼吗?”
“早愈合了。”苏蕴宜抚着伤疤那处,“最近只有些隐隐的坠痛罢了。”
裴玄蹙眉,“待程公再来时,还得让他给你也把一把脉才行……”
两人才说到这里,倚桐忽而入内禀报,说徐令君和程公一块儿到了。
苏蕴宜想也不想,“先请徐令君入内。”
旋即她便要下榻,却被裴玄一把拽住,“你就留在这儿陪我。”
“这怎么行,哪儿有皇后抱着皇帝在榻上接见臣子的,不成体统……”
裴玄顿时抚着额头哼唧来。
苏蕴宜:“……”
徐绩是秘密入宫觐见皇帝的,为避人耳目,还特地穿了一身黑衣戴着兜帽。大约陛下也是作此想,显阳殿内仅有寥寥几点灯火,寝宫内更是帷幔重重,只能隐约望见床榻上一点轮廓。
“臣徐绩,拜见陛下。”
“徐令君免礼,朕旧病复发,医官嘱咐需卧床静养,不得已在皇后寝宫接见,望令君见谅。”
徐绩连声道“不敢”之余,眼角余光悄悄瞥向四周,未见皇后的身影,这才略微放松几分,说:“自得陛下令后,臣回去暗中仔细排查了一番,确实发现了疏漏之处。”
“负责前线粮草押运的押运官,本是下官亲信,才将此重任托付。他也确实忠于陛下,奈何其人生性好色,北伐前,刚刚讨了第九房小妾……”
“那小妾是魏氏安排的人?”
“是,看来陛下心中也早有疑虑。”徐绩顿了顿,又跪在地上叩首,“臣失职,以至于造成如此惨痛后果,请陛下责罚。”
“你确实失职。”片刻之后,帷幔中才又传来裴玄低沉的声音,“却也情有可原。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魏氏苦心孤诣地钻缝子,你也难免有疏漏。这一过,朕先给你记着,待战后再罚。至于魏桓么……”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裴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时间连帷幔似乎在微微摇摆。徐绩刚想劝陛下保重身体,却听见帷幔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颇是焦急地道:“不是说好了不生气的么,要不要再喝点热水?”
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再看看被帷幔阻隔的床榻上那模糊的轮廓,徐绩不禁冒出了满头热汗,忙将头抵在地砖上,不敢多看一眼。
“至于魏桓么,做下这等通敌叛国之事,还害死了忠臣良将……朕是非杀他不可的!”
陛下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双趿着木屐的脚出现在视线中,徐绩猛然抬头,却见裴玄不知何时下了床榻,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面色苍白,确是一副病容,中衣外只松松垮垮披了件鹤裳,头发也散在肩头后背。
可他眼神坚毅,目光如电光雷火。
“要是魏桓以为这样就能将朕击倒的话,就太天真了!”
徐绩看着他,心头也跟着突突猛跳两下,“可是陛下,如今平北将军已死,朝中除魏桓外,无人再能接替他的位置。前线那个高回,咱们对他更是一无所知,要如何才能在不启用魏桓的情况下,继续北伐战事呢?”
“徐卿,北伐已不能一蹴而就,魏桓能做出一次卖国之举,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国家一日不能除此蛀虫,便一日不能直捣黄龙。”
“陛下的意思是……”
裴玄启唇,一字一顿道:“攘外必先安内。”
自徐绩投效裴玄起,他就知道这位年少帝王胸中藏着勃勃雄心,纵使身处樊笼,也始终以虎狼之目凝视天地。
直到此时此刻,这双眼睛终于定在了魏桓身上。
“陛下决定动手铲除魏氏了?”徐绩也被他感染,一身血液渐为沸腾。
“北羯尚陈兵边界,此刻与魏氏翻脸,容易给他们可乘之机。褚璲虽死,兵马犹在,且北羯折损在襄阳城下的数万将士也是实打实的,他们虽以卑劣手段扳回一城,纵观全局,依旧是我军占优。”
裴玄沉吟,“得想个法子,先击退北羯,再腾出手收拾魏桓……”
两人各自陷入沉思,不觉帷幔中又走出一个人来。
苏蕴宜手捧一卷绢帛缓步而出,说了声“点灯”,莲华与倚桐立即入内,将熄灭的灯盏一一点亮,方才还昏黑沉沉的显阳殿霎时恍如白昼。
挥手免了徐绩的行礼,苏蕴宜走到裴玄面前,将手中绢帛绽开——绢帛上山脉城池绘制清晰,这赫然是一幅舆图。
“对着舆图看,思路更清晰些。”苏蕴宜道。
裴玄含笑望了她一眼,“多谢皇后了。”
说来也奇怪,陛下与皇后分明没说什么,可徐绩还是莫名觉得一阵肉麻。他捋了捋胳膊上暴起的鸡皮疙瘩,默默退远了一步。
“高回如今据襄阳而守,襄阳是坚城,以北羯如今的兵力决然强攻不下。他们若还想有所作为,定然要向邺城求援,请北羯皇帝增派援军。”苏蕴宜指着舆图上的襄阳城缓缓道。
皇后说得有理有据,徐绩诧异之余,不由得暗暗点头。
裴玄继续说:“但石观棠也不会待在南阳干等,他手中仍有剩余兵力,若朕猜得不错,他此刻正领兵包围襄阳 ,断其粮草,以待援军。”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北羯援军抵达襄阳前,将石观棠所部彻底击溃!”
裴玄噙起一抹冷笑,“襄阳城下一战,北羯已经折损士卒七万,若是再歼灭石观棠手中剩余三万人马,北羯一战折损十万精锐,朕就不信,石敬山手里的兵马还能用之不竭!”
徐绩双眼顿时大亮,“陛下说得是!只消能打烂打残石观棠所部,甚至阵斩、重伤两个皇子,邺城那边便是再凑三四万援军,也不抵用了!”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邺城的援军未到,击溃北羯的三万人马。可是……”看着两个浑身热血沸腾的男人,苏蕴宜不得不泼下一桶冷水,“可是陛下,咱们手中除禁军以外的兵力已经全数投入前线,要如何才能击溃北羯的三万人呢?”
“……”徐绩迟疑着道:“不如,命高回领兵出城,奇袭北羯?”
话音才落,便被裴玄否决,“不成!先不说高回此人能力如何,褚璲一死,城中将士士气低落,未必能战。再者,我们的军令如今也不一定能送进城内。其三,便是送了进去,石观棠也一定有所防备,说不定奇袭不成,反被逮住空子,白白损兵折将。”
“高回不可用,魏桓更不可用,可朝中除他们二人以外,还有谁能领兵征战呢……”苏蕴宜沉思着,低头看向舆图,发髻间一枚松松垮垮的莲钿随此动作滑落,恰好掉在舆图上。
裴玄立即弯腰去捡,手指拿起莲钿,底下恰好是两个字——竟陵。
竟陵的北面四百里处,正是襄阳。
怔了怔,裴玄眼中蓦地亮起炽热的光点,“徐绩!竟陵太守是什么人?”
徐绩下意识便答道:“竟陵郡太守范宁,阳都范氏子弟,其人亦是自北南渡而来,因颇善领兵,得封太守之位镇守边境。据臣所知,范宁手下也是收拢了不少流民用来充做兵力的……”
苏蕴宜扭头对裴玄道:“陛下,这个范宁或许可用。”
而裴玄却是眉头紧锁着。
范宁此人,他认识,却不熟悉。只知道徐绩所言都是真的,当时之所以将他放在竟陵这个边境郡,也正是因为他于军务上确有几分能耐,可陡然要交托如此军国重任,他心中还是难免惴惴不安,一时犹豫。
但再仔细一想,军中派系分明,流民军更是素来不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驾驭得了的。那范宁籍贯阳都,阳都邻近琅琊,刚好和褚璲麾下多数士卒都算是同乡,能够压得住原本隶属于褚璲的流民军。且他本身就有收拢流民的经验,又能领兵,平常也没有听说阳都范氏和魏氏苟且的传闻……
思来想去,竟挑不出哪里不合适。
裴玄终是缓缓点了下头,说:“徐卿,去查一下这个范宁的底细,若他和魏氏没有关系,即刻拟一道密旨,令他发兵襄阳,奇袭城下石观棠所部,接应高回。再告诉他,若是功成,朕封他为阳都侯。”
徐绩大为兴奋,当即领命匆匆而去。
决断完一桩大事,仿佛半身气力也随之抽去。裴玄晃了晃脑袋,脚下竟一个趔趄。
苏蕴宜忙搀扶住他,担忧道:“还是请程公进来看一看罢……你不是说,正好也给我把一把脉么?”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她熟稔地往裴玄胸前拱了……
裴玄犹豫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定下命范宁奇袭之计,钻的就是北羯援军未到之前的空子,时间紧迫,还有好多事要做。放心罢,我不要紧的,叫程公进来给你瞧一瞧便好了。”
说罢,他命宫人入内,随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就匆匆往太极殿去了。
倚桐觑着苏蕴宜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道:“娘娘近来常感疲乏困倦,程公既来了,不如依陛下所言,请他进来看一看吧。”
“最近忙于朝政宫务,又要照顾陛下,自然是疲累的。”苏蕴宜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打着哈欠,摆手道:“罢了,既然陛下不在,请程公回去吧,我自个儿多歇息歇息便好了。”
倚桐有意再劝,但见苏蕴宜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也只好作罢。
这一睡竟就一觉睡到了翌日,苏蕴宜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自己陷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熟稔地往裴玄胸前拱了拱脑袋,含糊不清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徐绩来报说阳都范氏和魏桓之间没什么往来,我已下了密旨,封范宁为将,令他率竟陵守军去解襄阳之围了。”
裴玄以指为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苏蕴宜散开的乌黑长发,“只是我心中总是忐忑,觉得有哪里不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决定将重任交给范宁,就不能瞻前顾后。”苏蕴宜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咱们等着前线的消息便是……你的病好了吗?”
裴玄乖顺地低下头任她摸上自己的脑门,“已经不烧了,也没有哪里不适。倒是你,昨天可叫程公把脉了?他说什么了没有?”
苏蕴宜顿时一阵心虚,打着哈哈翻过身背对他,“没什么事儿,就是最近累到了。”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裴玄的身体自后靠近,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待我得空了,一定好好陪着你。”
“这话你说过许多遍了,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实现。”
裴玄有些尴尬地笑笑,“若那范宁是个得用的,大约就快了吧。”
苏蕴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从建康到竟陵,四五百里的路程,所谓三日五百,大约三天的功夫,范宁就能收到旨意了。”
苏蕴宜所言其实不差,但“三日五百”乃是夏侯渊之言,他是领兵征战的武将,所指的情况是在维持军队战力下的长途奔袭。徐绩将功折罪心切,嘱托探子务必日夜赶路不停,一人双马昼夜前行的情况下,第二日深夜,密旨就被送到了竟陵郡城外驻军大营中。
竟陵守将陈显,也是流民帅出身,被范宁招安后才成了一郡守将。他甫一听到建康来人,大喜过望,当即便带着密使兴冲冲入城,也不顾早已夜深人静,揪出太守府的门子便命他入内禀报,“快!快去请范太守起来!就说朝廷天使送圣旨来了!”
陈显是范宁一手提拔,素来很得范太守信任,他既然说有朝廷天使来送圣旨,那就一定是真的有朝廷天使来了!
那门子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瞌睡虫跑了个精光,连滚带爬地跑进内院禀报,“老爷!老爷!朝廷派人下来了!”
这一头,陈显见密使风尘满身、面上尽是疲态,忙解下腰间系的水囊递上。密使接过,也不跟他客气,仰头“吨吨吨”将水囊里的水喝了个干净,才一抹嘴巴哑声道:“多谢。”
“小意思。”陈显笑了笑,“襄阳收复的消息我等都已知晓,陛下可是传旨令命我们竟陵将士驰援平北将军,一举击溃北羯军趁胜北上?”
他眼瞳中射出两点炽热的光,“我也是北境流民,素来敬仰褚璲将军,若真能随他北伐,一同光复山河,该是何等有幸!”
这密使是禁军出身,能被托付如此重任,自然是裴玄和徐绩的亲信,也是颇知道一些内情的。眼看陈显如此期盼,竟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想,只能讪讪一笑,“待会儿你同范太守看了陛下的旨意,自然便知道命你们做什么了。”
再看范宁这一头,门子的叫嚷声震破夜幕时,他正陷在两个姬妾的温柔乡里鼾声大作,突兀被人惊扰了美梦,很是烦躁,骂骂咧咧地趿着鞋子走到外间,“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啊?叫魂呐?!”
“老爷,是陈将军带着朝廷天使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即刻见你。”
一听朝廷派了人来,范宁的脸陡然沉了下来。静默片刻,他才道:“那就去把人请进来吧。”
得了门子的回禀,陈显同密使立即匆匆入内,“范太守!范太守!范……”
声音戛然而止。
陈显在范宁手下多年,对他也算颇为了解,因此一眼便看出,虽然范宁此时面带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不见丝毫喜悦兴奋之色,反倒隐隐流露几分厌烦。
他顿时收敛了声音,“范太守,这位便是建康来的天使。”
“哦?既是天使,可有文书印信?”
“自然是有的。”
密使取出文书和印信递上,范宁再三检查过,确无异常,这才勉强拱了下手,“不知天使来我竟陵有何要务?”
“竟陵郡太守范宁接旨。”密使双手取出密封好的绢帛,范宁和陈显立即下跪,“此乃陛下密令,范宁屏退外人,自行奉读。”
“臣遵旨。”范宁起身,看了陈显一眼,他当
即闪身而出,持刀护卫在门外。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吱嘎”一声,门开了。范宁跟在密使身后走出门,向他拱手道:“请天使回禀陛下,臣定当勉力而行,七日之内,必打得那石观棠丢盔弃甲。”
“如此,我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了。”说罢,密使转身再度匆匆遁入黑夜中。
望一眼那密使离去的方向,陈显强压胸中激荡,低声问:“太守,陛下可是命我等率军驰援平北将军,一举歼灭北羯大军?”
“哼,什么平北将军。”范宁脸上的笑意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两只眼睛阴测测看着前方,“如今不过是个身首分离的死鬼罢了。”
陈显惯常放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没听明白似的茫然瞪大了眼睛,“这……太守这是何意?”
“哼,何意?我告诉你,褚璲死啦!他死在了北羯那六皇子石观棠的手上!如今北伐军队群龙无首,被困襄阳城中,陛下正指望着我等去给那姓褚的死鬼擦屁股呢!”
相较于愕然呆愣的陈显,范宁是十分的恼火,他的胸脯上下剧烈起伏,口鼻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半晌冷笑一声,“那褚璲拿下襄阳城时,建康陛下和朝廷百官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韩信在世一般!那个时候,他们可没想着分给我半分功劳。如今褚璲死了,局势败坏,那石观棠眼瞅着不是个善茬,哦,这个时候他们想起我来啦!”
陈显怔怔回神,褚璲战死的消息如同一柄重锤,砸得他颅内眩晕,说话时还有些恍惚,“可是太守……如今褚璲将军既死,襄阳危急,正是我们该挺身而出的时候啊!若太守出兵击溃北羯,解了襄阳之围,便是此战头功,陛下必然会重赏太守的!”
“重赏?陛下的密信里头倒说了,若能功成,便封我为阳都侯——可那也得有命拿才行!”
陈显眉头顿时大蹙,望着范宁铁青的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太守是胸有大志的人,如何甘心困守在这小小的太守位置上?可在这世上,若想拜相封侯,没有一流的家世,便要有绝对的功绩,往日太守时常感叹自己怀才不遇,如今现成的机遇被捧到眼前,如何能因为惧怕北羯人而裹足不前……”
他神情恳切,范宁一开始还勉强耐着性子听,谁知陈显大道理一条接一条,范宁越听越窝火,正腹诽着你个被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东西今日也敢教训起我来,那一句“惧怕北羯人”直如石头砸中脚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够了!住嘴!”
在陈显惊诧的目光中,范宁嘶声斥骂:“那褚璲麾下有十万兵马,当日声势何其浩大,可现在如何呢?还不是死在北羯人手里,连自己的脑袋都被割了下来!我们竟陵一个小郡,兵不过五千,人口不过四万,若是真听了建康朝廷的话上赶着凿进北羯数万大军里,那纯粹是白白送死!你若想寻死,你自去,别拉上我!”
陈显讷讷不敢言,半晌才艰难地轻轻道:“可是方才……方才太守不都答应那天使,七日之内必然出征的么,若是言而无信,岂非抗旨?”
“抗旨自然是不能抗的。”范宁背过身去,在陈显看不见的地方,一对招子滴溜溜乱转,“但若朝中有变动,想来陛下也就一时顾不上我这头了。”
“太守有何计策?”
范宁打了个手势,陈显闭上了嘴,看着他转身回屋,过了片刻,拿了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出来,塞到自己手上,“找个靠得住的人,秘密送进建康,务必将此信交到魏太傅的手中。”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我就知道,那贱人一贯……
陈显怔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范宁,“魏太傅素来与陛下不和,往日他几次三番遣人来拉拢太守,太守都置之不理,今日为何……”
“今时不同往日!”范宁压低了声音喝道:“过去情势不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自当两不相帮作壁上观。可如今陛下硬要逼我去送死,他既无情,我为何还要忠心?!”
眼见陈显不肯接信,脸上也是满满的不情愿,范宁正欲发怒,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以袖掩面呜咽起来,“好……好哇,你是忠肝义胆的豪杰,我范宁贪生怕死,我是小人!既如此,你何必还站在这里,还不赶紧摘了我的脑袋,追上那天使邀功去!”
“太守……”陈显顿时慌了神,“太守何出此言?我陈显的命是太守救的,如何能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只是陛下终究也是为了家国着想,你若将此事告诉魏太傅,岂非害了陛下……”
“我并非是有意出卖陛下!只是唯有魏太傅才能解此次危机!”
范宁抬头,一把拽住了陈显的胳膊,“你想,就我们竟陵这五千兵能派得上什么用场?魏太傅手底下的东府兵是百战精锐,他才是北羯人的克星!陛下碍于颜面,不肯启用魏太傅,这才叫误国!我此举不是害陛下,反而是帮他才对!”
“竟……是如此?”陈显眼露迷惑。
“正是如此!”范宁手上持续用力,他言之凿凿,“你若真心系家国,才更要加急将这封信送去魏府,请魏太傅出面主持北伐大业才是!”
“……”
看着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陈显拿了信匆匆离去,范宁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看到密旨后始终紧绷着的心弦稍微松懈下几分。
范宁是见过北羯人的,在他的家乡阳都被攻破时,在他跟随亲长一路南逃时,都见过北羯人全身浴血、狞笑着如禽兽一般砍杀凌虐汉人的骇人景象,那久远的记忆时至今日还时不时出现在他的噩梦中,每每惊醒,身上都浸透了冷汗。
那些端坐建康朝廷发号施令的皇帝和高官们,他们连北羯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仅凭三两句话,一张空气大饼,就想打发自己去跟北羯人打生打死?哼哼,门儿都没有!
范宁微微眯起眼睛,心想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什么皇帝太傅,自去斗个你死我活罢!
再说陈显这头,虽说对范宁的举动心存怀疑,也不满于他的畏战,但他终究深受范宁大恩,不敢违逆,接了密信在手,犹豫再三,还是召了亲弟陈耀前来,命他将信送去建康,务必亲自交到魏太傅手中。
陈耀素来以兄长马首是瞻,得了令,并不多想,当即牵上快马两匹,趁夜出城,向建康而去。
三日后,一身风尘仆仆的陈耀进入建康,手持竟陵郡太守信物,来到紫衣巷魏府门头,声称要求见魏太傅。
“你是什么人?何故求见我家太傅?”
魏桓权倾朝野,他家的门子也比一般人要体面得多,站在台阶上,门子斜着眼睛俯视底下一身褐衣、满面疲倦的陈耀。
“在下竟陵郡守军营小校,我家太守有信件,命我亲手奉与魏太傅。”陈耀连着赶了三日路,早已困倦不堪,他不耐烦和这明显狗眼看人低的门子打机锋,只随意地一拱手,连个笑脸都没有,更不用提什么孝敬、吃酒钱之类的。
“什么?小校?”
门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家
主人官至太傅,往来客人不是世家家主就是朝廷高官,如今一个小郡小校,蝼蚁一般的东西,竟然也敢口口声声说要面见太傅?
他当即挂了脸,摆手赶人,“去去去!什么东西,仔细污了我家太傅的眼!还不快滚!”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太守说了,是有要事告知魏太傅!”
那门子眼睛一转,想到那竟陵郡守姓范,其所在的阳都范氏是素来和他们东平魏氏没什么往来的——定是这小子信口开河!
他冷笑一声,向陈耀伸出手,“既有信件,你拿给我,我自会转呈给太傅。”
陈耀如何肯依?当时陈显是千叮咛万嘱咐了的,这信极其要紧,非得他亲手交给魏太傅才行!
“不行不行,我得见到魏太傅才能把信给他!”
“我就知道你是胡言乱语!”见他果然拿不出信,门子终于耐心告罄,卷起袖子向左右一招手,“来人呐,给我将这胆敢来我魏府撒野的竖子打将出去!”
几个壮汉立即应声上前,他们手持棍棒,将陈耀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我是太守的信使,你们敢打我?!”
门子嗤笑一声,施施然一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便是你家太守亲至,在我们魏府门头,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是你?”
陈耀虽有几分拳脚,但对上这么多人自然不够看,很快被掀翻在地,揍得哭爹喊娘。
门子在一旁抱臂围观,正看得津津有味呢,身后的侧门忽然自内而开,一个女声叱道:“闹什么呢?动静这样大,长公主还如何安静赏花?!”
门子这才想起这处门毗邻女眷所在的后院,他脊背一凉,忙腆了笑向那侍女赔罪,“姊姊教训得是,小的这就把人拎远了打,这就走,这就走!”
“慢着。”
昭华扶着另一个侍女的手缓步而出,目光掠过门子等人,落在鼻青脸肿的陈耀身上,“你方才说你是什么人来着?”
眼见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门子等人,此刻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喘,陈耀顿时反应过来这女子身份定然不简单,他一个激灵,翻身跪倒在昭华跟前磕头,“贵人,小子是竟陵郡太守派来的信使,有要紧信件,太守吩咐了需得亲手送到魏太傅手上的!”
昭华一抬下巴,先前那侍女立即走下台阶,向陈耀伸手。陈耀犹豫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了带着体温的密信和太守信物一并奉上。
看了眼信上的火漆和信物,昭华正要启唇,忽而微微一怔,想到这小子方才说自己是竟陵太守派来的——那竟陵,不就在襄阳边上么?
若是与战事有关,那太守为何不报与皇兄,反而递信给魏桓?若是与战事无关,他又想与魏桓密谋什么?
当日在书房外听见的魏桓与何承天之间的对话再度自脑中响起,昭华如葱管一般的指甲蓦地刺入自己掌心。
细微的疼痛唤醒昭华的理智,压下突突直跳的心,她佯装无事道:“这信本宫自会亲手转交太傅,你回去复命吧。”
“可是……”
陈耀尚在迟疑,那门子暗瞪他一眼,“这位是昭华长公主!太傅的夫人!你敢在她面前造次?还不快滚!”
一听这位贵人竟是公主,陈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计较什么亲手不亲手的事,给昭华磕了两个头就跌跌撞撞地离去。
不动声色地将信件收入自己袖中,昭华噙起一抹冷笑,“你们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若真误了太傅的大事,不必他动手,本宫先扒了你们的皮。”
门子等人忙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任由他们磕了一会儿,昭华才幽幽道:“罢了,饶你们是初犯,本宫这回权当没看见过,下不为例。”
在一连串的“谢公主饶命”声中,昭华悠然转身,由着侍女将自己扶回后院中,“站了这么一会儿也是累了,既然替夫君收了信,你随我去书房一趟,我亲手将这信交给他。”
“公主您忘了,太傅这会儿出去了。”侍女提醒道。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昭华轻轻点了下自己额头,“他不在也无妨,我将信放到他桌案上,他一回来便看到了。”
魏桓的书房是任由昭华出入的,但只是明面上是这样。
她在这府内,来去都有侍女跟随,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当着她们的面代魏桓收了信,就不能自行昧下。
因此虽然心中急切地想知道信上所写的内容,昭华也只能佯装若无其事。等来到魏桓书房前,她命她们几人在门口等候,旋即推开门独自入内,为显无意,她还故意开着门。
侍女们站在门口所看见的,就是公主进入不过片刻便走了出来,只是出来时,脸上带着怒意。
“我方才在夫君桌案上看见只食盒,不是咱们院里的,你如实告诉我,除我之外,潘灵儿那贱人是不是也时常来此?!”
侍女立即垂首,“禀公主,那潘氏只是昨夜奉命来了一次……”
“奉命?奉谁的命?”声调骤然提高,昭华气得咬牙,“我就知道,那贱人一贯最会勾引男人!我今儿非撕烂她的皮!”
“公主,公主您这是要去哪儿……”
昭华怒气冲冲地闯进潘灵儿的院子,“潘氏何在!叫她出来见我!”
潘灵儿院中的侍女们不敢去触公主的霉头,忙不迭将虚弱的潘灵儿扶了出来。她看着盛气凌人的昭华,身子缩了缩,“公主……”
对着潘灵儿那张桃花面,昭华只觉浑身的气都不打一处来,劈手就是一耳光,把她打得整个人歪过去还犹嫌不足,一把抓住了她的发髻把人往屋里拖,“今日本宫教训妾室,我倒要看看谁敢多嘴?!”
几个想要阻拦的侍女一听,纷纷又收回了手,彼此间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潘灵儿瑟缩着躲到墙角,眼见昭华又向自己伸出了手,她吓得慌忙把头埋进胸口,“公主,昨夜我是……”
“方才打疼你了吧?”
出乎意料的,那只手只是轻轻停在了脸上,潘灵儿怔然抬头,看见昭华抚摸着自己胀痛的侧脸,眼中盛着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宽大的衣衫被剥落肩头……
潘灵儿一时呆住了。
自她耍手段嫁入魏府后,昭华虽不曾蓄意磋磨,却也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今日突然来这么一招,她简直要疑心她是在存心折辱自己。
潘灵儿轻轻撇头,避开昭华的手,“公主责罚,妾不敢疼。”
昭华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半晌,她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潘姊姊,还记得你我一起在宫中生活的时候么,那时候先皇后势大,时常欺压我母妃,连带着宫人们也瞧我不起。可你总是陪着我,替我斥骂那些犯上的宫人。那会儿我们是多么要好,可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
手指微微蜷缩起,潘灵儿的眼中也闪过迷惘。
是啊,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我此前怨恨你拿我作筏子算计我皇兄,之后又怨恨你抢夺我夫君……可怨来怨去,无非是怨你没有真心拿我当朋友罢了。”
昭华说着,抬手抹掉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滴。
“不是的!”潘灵儿猝然抬头,对上昭华诧异的眼神后又低下声音,“不是的,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我只是,只是……”
咬了咬牙,潘灵儿眼中也落下泪来,她像是无地自容般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只是想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已。”
“昭华,我没有你好命,没有陛下那样一个能为我撑腰的兄长。陈平死后,我便如一朵无根的漂萍,他的族人要将我嫁去交趾,我不愿,我想留在建康,我想继续过荣华富贵的日子,我就只有赶紧再抓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但是昭华,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对不住。”
昭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勉强出声,也只是哽咽。潘灵儿放下手,看着泪如雨下的昭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如小时候那般,将她搂入怀中。
昭华彻底压制不住,反抱住潘灵儿埋在她颈间哭起来,只是才一触即她后背,潘灵儿忽然“啊”地轻叫了一声,再看她秀眉紧蹙,紧咬下唇,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你怎么了?”昭华讶异问。
潘灵儿眼神闪躲着避开她的视线,“昨夜不小心摔了一跤……”
昭华却想起之前侍女说的那一句“潘氏昨夜奉命来此”,她心里“咯噔”一下,恍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分说地拽住潘灵儿的衣襟往两边一扯——
宽大的衣衫被剥落肩头,衣衫下白皙的皮肤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迹,有些像是被掐出来的,有些像是被咬出来的,更有些痕迹竟像是被烫出来的……
昭华不是不通人事的闺中女郎,她瞬间便明白潘灵儿这一身的伤痕出自谁手,仿佛被人当头一棒,脑中眩晕不止,她跌坐在地上,嘴唇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能毒辣至此。”
她甫一松手,潘灵儿慌忙穿好衣服,扭头瞥见昭华失魂落魄地呆坐在
地,忙上前去搀扶她,却反被昭华一把抓住。
她的眼神如针锋一般刺着潘灵儿,“潘姊姊,你恨他吗?”
“……”
昭华对魏桓用情至深,为了他甚至不惜数次忤逆陛下,这潘灵儿都是知道的。眼下她虽有和好之意,潘灵儿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口出怨言,只能斟酌着说:“太傅虽不怜惜我,也是我自作自受的缘故,我不敢有恨。”
木然地冷笑一声,昭华道:“我却恨毒了他。”
潘灵儿愕然抬头看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
而昭华已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恨他心有旁骛,恨他装模作样、虚情假意,更恨他里通敌国,视我裴氏江山为其掌中玩物!”
潘灵儿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昭华,你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抹干了眼泪,昭华彻底冷静下来,她凑在潘灵儿耳边将自己在书房外听见的魏桓与何承天之间的密谋,以及方才受到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大致与她说了一遍,然后看着潘灵儿颤动不已的眼瞳,沉声道:“我今日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魏桓将我软禁在府中,若想进宫将此事告知我皇兄,我只能靠你了。”
“我?”潘灵儿浑身颤了一下,下意识地退缩,“我,我哪儿有那样的本事……昭华,我不行的。”
“潘姊姊,你听我说!”
昭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硬掰过潘灵儿的肩膀,迫她与自己面对面,“我已经想好了,一会儿我装作把你带回我屋中训斥,届时你我换了衣裳,你扮作我的样子,只推说要休息躲在房中,而我借你的身份趁机出门。我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被魏桓发现的!”
潘灵儿还是不住地摇头拒绝,“不行,不行,昭华我做不来的,你还是另想法子……”
昭华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抗拒——
“潘灵儿,你想一辈子都依附男人,过当下的日子吗?”
猛地怔住,潘灵儿茫然眨了眨眼,只觉心头莫名钝痛了一下。
魏桓,她的先夫陈平,还有许多许多她曾经的裙下之臣,他们的或模糊或清晰的面庞自她脑中划过,似流水一般,倏忽便没了痕迹。
她于男女之事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本领,除陛下以外,但凡她想要,没有得不到的男人,她曾经颇以此为豪壮。但到头来,除却短暂的鱼水之欢和这满身疤痕,她究竟从男人身上,得到了什么呢?
像是被扒光衣服,潘灵儿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昭华看见她的头深深地垂下去,半晌才发出声音,“可是昭华,我除了依附男人,又有什么出路呢?”
“不止是我一人,这天下的女人大多都只能如此。说到底,像你一样能投身天家的女子又有几人?我想不到别的法子,我想用我仅有的本事给自己挣一个安稳的前程,我有错吗?”
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她终于抬起头,喘着气看着昭华,狐狸一般的眼眸中再没有半点魅惑,有的只是满满的不甘。
“有,有别的法子的。”
顿了顿,昭华轻轻道:“只要你助我,我会向皇兄如实禀报你的功绩,待此次事成,我求他封你为郡君,日后允你自立门户,从此就不必再受任何人的约制了。”
“我没有能力帮到全天下的女子,但只要你肯助我,我一定帮你。”
说完,昭华紧紧地盯着潘灵儿,但她始终只是紧抿着嘴不啃声。
滴漏“滴答滴答”地滚落着水珠。
良久,昭华叹了一口气,“你不愿就算了,我另想法子。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魏桓。”
“你要去哪儿?”见她起身,潘灵儿跟着惶然抬头。
“此事危急万分,我得尽快将消息递进宮才行。”
“可是魏桓盯你盯得那么紧,你被发现了怎么办?他那人冷酷无情,一旦翻脸,绝不会顾惜和你的夫妻情分的……”
“那也得想法子!我身为皇室公主,受万民供养、受皇兄庇佑,已经任性妄为了半辈子,绝不能再坐视乱臣贼子祸乱江山而不顾!”
昭华举步欲走,右脚脚踝却蓦地一紧,愕然回头,却见潘灵儿抓着自己的脚不放。
“昭华,我……”潘灵儿用力闭了闭眼,“我帮你!”
紧蹙起眉,昭华沉声问:“你可想好了,一旦决定,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我想好了,我想帮你。”咬了下唇,潘灵儿鼓起勇气说:“但你可不能忘了,求陛下封我为郡君的事。”
昭华忍俊不禁,没有说话,却像儿时那般,向潘灵儿伸出了小拇指。
……
长公主拽着潘氏入了内室,一开始还时不时响起几声斥骂,到后头却是安静下来。
有侍女心中不安想上前询问,却被其他同伴拉回,“公主教训妾室,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这半天没个动静,万一公主下手太重,潘氏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那也是公主的事。再说了,太傅从没将潘氏放在眼里过,不会因为她苛责旁人的……”
正说话间,门突然“砰”一声开了,昭华冷着脸走出来,回头喝道:“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潘灵儿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跟在她后头。
侍女上前询问:“公主,您这是……”
“这贱人坏了府里的规矩,我要带她回我房里接着教训,怎么,你有意见?”
那侍女讪笑一声,“奴婢岂敢。”说罢,同情又鄙夷地扫了眼潘灵儿,任由她被昭华带走了。
两人进了昭华的房间,再三确认无人窥伺,昭华一面大骂潘灵儿,一面迅速和她换了衣服,往脸上抹了胭脂,又故意扯乱头发。潘灵儿左右看了看,“只消不凑近了,看不出来。昭华,你快些回来,我害怕。”
郑重地点了下头,昭华故意大喊:“给我滚出去!见着你这张脸就烦!”说罢,捂着脸嘤嘤哭着,一头撞门而出。
守在外头的侍女们见“潘灵儿”哭着跑了出去,忙凑到门边上,还未出声,一只瓷盏便砸在脚边,潘灵儿躺在榻上,学着昭华的声音大骂一声“滚”。
那侍女吓了一跳,只当是公主心情不好,不敢凑上去触霉头,掩上门退下了。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潘灵儿听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露出两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无量天尊,一定得保佑昭华顺利回来啊!
魏桓命人将昭华看守得
死紧,但对于没什么威胁,纯粹当个玩物的潘灵儿则并不放在心上。除了有时找她发泄,平时全不在意她去哪儿,时间一长,伺候潘灵儿的侍女们也都十分轻视她,眼见她哭哭啼啼回了屋也无人搭理。
昭华关上门,趁机从潘灵儿的屋子里翻窗而出,潜入下人房,偷了套侍女的衣服回屋,迅速扮成魏府侍女的样子,随后再度翻窗,沿着小路一路走到角门,低着头向看门的婆子出示潘灵儿的腰牌,“潘娘子吩咐我出去买些胭脂水粉。”
那婆子接过腰牌时,昭华的心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幸而那婆子只是看了两眼,就将腰牌还她,转身打开了角门,“去吧,早些回来。”
当两脚终于迈出魏府地界时,昭华一阵恍惚。她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回神,正要举步离开,却听见正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远远的,有一辆乌黑金边的车驾向魏府正门方向行来,拉车的四匹马通体墨黑,车驾左右各悬一只青铜铃。
这辆马车,昭华再熟悉不过。
魏桓回来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这一句话彻底把裴玄镇住……
魏桓的威压几乎是刻在昭华骨髓里的,在看见那辆马车的一瞬间,她毛骨悚然,险些要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她不敢再多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跑开了,在她走后不久,那辆马车在魏府正门前停稳,魏桓自内大步迈下,对着迎上前来的随从问:“今日府中无事吧?公主如何了?”
在听到公主大发脾气狠狠教训了潘氏一顿后,魏桓脸上闪过一抹无奈的笑意,“还是这么任性……罢了,我去看看公主。”
他来到昭华的院中,见侍女们都守在院子里,不由蹙眉,“怎的都在外头,无人侍奉在公主身侧么?”
侍女忙解释道:“太傅恕罪,是公主她心情不佳,不愿我们在一旁碍眼。”
“……你们在外头候着,我去看她。”
屋内,躺在榻上的潘灵儿此刻恐惧到了顶点,随着魏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快要爆裂。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她盖上被子装睡,手才放好,门就被推开了。
“昭华,昭华?”魏桓站在门边轻声呼唤。
潘灵儿自然充耳不闻,认真装睡。魏桓叫了几声见她没有反应,正欲抬步入内,先前那侍女忽然道:“太傅,此前公主代您收了一封信,已经摆在您书房里了。”
“信?什么信?”
“公主在后院赏花时听见外头传来动静,是竟陵郡太守派来的信使被门子拦下了,公主便出面代您收了那信。”
竟陵郡的信?
魏桓霍然转身,再也顾不上昭华,大步向书房走去。
屋内的潘灵儿暗松了一大口气,旋即又忐忑起来:昭华拆过那封信,不会被发现什么端倪吧?
魏桓一进入书房,抬眼便看见自己桌案上果然多了封信。他屏退他人,匆匆确认了一下信封和火漆完好后,拆开迅速浏览,越看嘴角的弧度越大,看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守在外头的长随先是听见太傅的笑声,随即门自内而开,待走出门外时,魏桓已经恢复平静,他将一封信递了过来,“想法子交给何承天,让他送到北边那个人手里。”
长随应声接下,转身之时,却听太傅口中喃喃自语:“就到此结束吧,裴玄,我也陪你玩了够久了。”
暗暗诧异之下,长随悄然回头,却见太傅淡漠依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纵然紫衣巷离建康宫不远,如昭华这等出入皆坐马车的贵女也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望见宫门,此刻她已经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勉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往里走,却被宫门守卫抬手拦下,“站住!你是什么人,怎敢擅闯宫门?”
恍惚了一阵,昭华才想起自己带了腰牌,“本宫乃是昭华长公主,我有急事要见陛下,还不快速速去为我通禀。”
守卫接过腰牌翻看了一阵,上下打量了一副侍女打扮,狼狈不堪的昭华,狐疑道:“你是长公主?别是什么小贼偷了公主的腰牌意图进宫行窃吧?”
“你……放肆!”
昭华气急,夺回腰牌就要直接往里走,却被闻讯赶来的一众守卫团团拔刀围住,“站住!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家门近在眼前却不得入,昭华又委屈又生气,情急之下,竟高声大喊起来:“皇兄!皇嫂!昭华求见!”
“住口!还不快把她压下去!”
几个守卫当即捂上昭华的嘴,正要反剪了胳膊把人强行带走,却见宫门内闪出一个人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来人一身宦官打扮,模样很是清秀,领头的守卫一见便赔笑道:“云门丞,这个女子不知从哪里偷来长公主的腰牌,想要蒙混入宫,我等正要将其拿下呢。”
他们口中的“云门丞”正是苏蕴宜宫中的首领宦官小云,因此前被掳出宫一事,苏蕴宜深感宫禁存在重大隐患,于是命宫中宦官也参与到宫禁巡视中,与禁军彼此制衡,又下令若遇着事,无论大小,每日集中汇报到她那里。
小云一听事关长公主,顿时拧紧了眉,摆手让守卫放开昭华,自己俯下身仔细打量她,“你是……”
“本宫就是昭华长公主!”昭华扶着自己的胳膊,傲然地昂起头。
小云是见过长公主的,在显阳殿时,曾远远一瞥。不过是因为此刻昭华换了打扮,两颊还糊着通红的胭脂,这才一时没认出,只觉眼熟。此刻凑近了看,他越看越心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躬起,“陛下正在朝会,奴这便引您去见皇后娘娘。”
走了两步,眼见昭华走得吃力,小云赶紧又命手下传来轿辇。宫门处的守卫看着方才还被自己驱赶的女人坐上轿辇扬长而去,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人软了脚跌坐在地,“娘诶,今天不用烧我的饭了……”
轿辇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显阳殿外,昭华等不及小云入内通禀,便推开宫人一头撞了进去,看见一位宫装美人儿正坐在廊下看书,她忍着哭腔扑上前抱住了她,“嫂嫂!魏桓要谋反!”
此刻近在咫尺,昭华无比清晰的看见苏蕴宜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也只是瞬息,她嘴角旋即浮起平淡的微笑,起身将昭华扶起,“别哭,好好说,我听着呢。”
苏蕴宜刚处理完冗杂的宫务,趁着这会儿难得的清闲打算看会儿话本子,谁知殿外突兀冲进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小云就跟在她身后,竟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拦腰抱了个结实,紧接着,昭华的声音响起。
魏桓要谋反。
这对于苏蕴宜和裴玄来说,几乎是一件注定的事,因此虽然有惊诧,但也很少。
她掰过昭华糊满了胭脂、汗渍和泪痕的脸,拿出帕子给她轻轻擦拭起来。不必她出声吩咐,倚桐和莲华已将殿内宫人全都赶到外头,又关上门。
偌大的显阳殿霎时间只剩下她们二人。
苏蕴宜又亲自去端了一盏茶,看着昭华仰头喝了个精光,问:“还渴吗?要不要再喝点?”
昭华捧着茶盏,茫然而惊讶地看着她,“嫂嫂,你听见方才我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苏蕴宜点了下头,“魏桓要谋反,这事儿我和你皇兄很早就料到了。”
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昭华的脸却一下子涨红起来,几乎要盖过胭脂的颜色。
她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吭哧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是我眼盲,我居然直到如今才发现他不是什么好人……嫂嫂,过去都是我鬼迷心窍,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这样的话,我想你还是之后亲口同你皇兄说比较好。”苏蕴宜帮她捋了下垂在颊边的碎发,“现在,告诉我,昭华,你在魏桓身边发现了什么?”
想起假扮成自己还战战兢兢躲在魏府的潘灵儿,昭华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苏蕴宜的手,“那天我在魏桓书房外,听见他和何承天密谋……”
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魏桓泄露粮道机密,以及今日收到的那封来自竟陵郡的信。
粮道之事苏蕴宜和裴玄早就猜到是魏桓做的,听了心中也只暗想“果然如此”。可当昭华说起竟陵郡太守将裴玄的密旨写信向魏桓告密时,她终于坐不住,“腾”地站起了身,“倚桐!莲华!”
倚桐和莲华本就候在殿门外,听见声音立即入内。
“倚桐,你去太极殿,告诉陛下我突发急病,请他立刻过来一趟。莲华,今日知道长公主来
过宫中的所有人立刻都控制起来,不许任何人与外界接触!”
并不多问一个字,倚桐和莲华应喏后立即各自转身而去。
看着苏蕴宜起伏不已的胸膛,昭华讷讷站起身,“嫂嫂,我是不是不该把那封信留给魏桓?可事态紧急,我来不及假造另一封信,只能将火漆小心贴回去装作没拆开过,我……”
“没有,你做得很好。”苏蕴宜转身,安抚地按住她的双肩,“范宁与魏桓素来没有交情,值此大战之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命人送信,随便找一封信骗不过魏桓,反倒会惹他怀疑。昭华,你很勇敢,你帮了我和你皇兄的大忙了!”
昭华听了,再也忍不住眼底的泪意,扑进苏蕴宜怀里低低抽泣起来。
殿门忽然被打开,裴玄急匆匆入内,“宜儿!倚桐说你病了,你……”
他一下就看见正埋在他皇后胸前哭的昭华,顿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哟,这不是魏夫人么,有何贵干?”
苏蕴宜瞪他一眼,低声斥道:“你同自己妹妹计较什么?”
裴玄偏要计较。他将苏蕴宜一把拉到自己身边,捏着她柔软的臂膀幽幽道:“你就是为了让我来见她,才骗我说生病?”
苏蕴宜张嘴正要解释,昭华却突然跪倒在裴玄面前,“过去种种都是昭华识人不清,昭华知错了,日后任由皇兄责罚,如今昭华只求皇兄一件事。”
裴玄沉着脸,“什么事?”
“若是可以,我想亲手杀了魏桓。”
这一句话彻底把裴玄镇住了,哪怕之后听苏蕴宜说到范宁向魏桓告密,都没有昭华这一句带给他的震撼来得大。
他慢慢拧起眉,兀自消化着突然得知的这一切。身旁苏蕴宜还在问话:“你说你出来时,魏桓已经回府了?”
“是,他此刻一定也已经看过那封信了!”
空气凝固片刻,苏蕴宜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陛下,魏桓怕是留不得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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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裴玄带着微微凉意的吻……
裴玄也扭头看她,帝后二人默然相对,唯有博山炉顶上紫烟袅袅升起。
裴玄忽然说:“或许,等这边的事情了结,我再去也不迟……”
“来不及!”苏蕴宜断然否决,“自褚璲战死至今已过十二日,再拖下去,只怕邺城那边的北羯援军就要抵达襄阳,若真坐视北羯两军合拢一处攻下襄阳城,此次北伐彻底失败不说,你我也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眼见裴玄迟疑着沉默,苏蕴宜握住了他的双手,“我知道这些你都懂,你只是担心我。”
“魏桓此人艰险狡诈,我怕你一个人……”
裴玄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苏蕴宜笑了。
并不是初相识时,她刻意装出的懵懂娇柔的笑,也不是后来彼此熟识后,她偶尔泛在唇边的漫不经心的笑。裴玄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苏蕴宜,她的眸子中倏忽擦亮璀璨的星火,笑得明媚而骄傲,“七郎,当初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如今自己却忘了吗?”
“古有妇好,近有邓绥,皆巾帼也,能掌天下一时。我苏蕴宜果敢多谋,未必便逊色于先人。”
怔了怔,裴玄也笑起来,“卿卿聪慧,是我多虑了。”
他将自己的手抽出,反将苏蕴宜两只小手拢在掌心,“只要你我夫妻同心,便无有所惧。”
昭华呆呆地看着他们说谜语,满头的雾水,“皇兄,嫂嫂……你们说的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呀?”
裴玄抿了抿嘴,想起此前苏蕴宜说过的昭华不懂大局一心风花雪月是因无人教导的缘故,耐下性子,温声同她说:“前线战场的困局,唯有趁北羯的援兵抵达襄阳前,出兵剿灭城下石观棠所部才行。如今范宁与魏桓苟且,不能再用,一时再派其他郡守兵出征来不及不说,也未必可信,唯今之计,只有朕亲上前线,夺了那范宁的兵权,御驾亲征。”
皇兄要御驾亲征?!
昭华大为骇然,她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连连摇头,“这怎么行?皇兄您万金贵体,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个好歹……”她转头看向苏蕴宜,“嫂嫂,您倒是劝劝皇兄呀!”
相较于昭华的惊慌失措,苏蕴宜面无波澜,她平静地道:“若是可以,我比谁都不想七郎身陷险境,只是昭华,你皇兄也好,我也好,哪怕你也好,我们身在高位,就要担起重任。不仅仅是你皇兄,我和你,都有大事要做。”
她起身,一把用力掰过昭华的双肩,“你方才说,想亲手杀了魏桓,此话可当真?”
她目光锋利,刺得昭华浑身一震,咬牙定住心神,“自是真的!”
“很好。”苏蕴宜微笑着,伸手捋平她衣襟上的褶皱,“我记得,七日之后是你的生辰?”
“是……都这种时候了,还过生辰作什么?”
“自然要过,不仅要过,还要大办。”
按在昭华肩头的双手施力,苏蕴宜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魏桓一旦得知前线有变,定会在京城发起兵变,我们必须提前将其铲除。我会提前在宫中为你备下宴席,到时你要想办法带着魏桓一同前来,能做到吗?”
眼瞳剧烈震颤,昭华怔然许久,忽一咬牙,“能!”
……
与昭华匆匆议定完伏杀魏桓的流程后,苏蕴宜遣人送她回去,一转身,却撞入裴玄的怀抱中。
他的病休养了这些天,已经好转,不再发烧了。可他的怀抱却依旧炽热滚烫,苏蕴宜埋首其中,眼眶忽然怎么都忍不住地泛起泪意。
她同裴玄也不是第一次分别了,可无论是之前他去京口,还是后面回建康,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难受到被攥住了肺腑似的,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下巴被两只手指捏住抬起,裴玄低头看她,“舍不得我?”
苏蕴宜很想如这世间任何一个平凡而任性的妻子那样,强硬地扯住他的衣襟,命令他不许走,可她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声长叹响起,裴玄带着微微凉意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她忙不迭地抬手搂住他,听他在耳边低语:“前两次,我叫你等我,你都没有等,可这一次我还是要说。”
他动作温柔却强硬地掰过她的脸,两人的双眼在这一刻彼此深深凝视,“等我回来。”
“……好。”苏蕴宜轻声说。
只这一个字,裴玄面上冰雪消融,拂过和煦春风。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枚虎符,不容置疑地塞入苏蕴宜的掌心,“这枚虎符可以调动京中禁军,若我万一……若我回不来,你就调令禁军诛杀魏氏余孽,以太后之身另立新君,再之后……”
“记得偶尔去皇陵看看我。”
掌心的虎符分明是冰冷的,却像热炭一样烫着苏蕴宜的心窍。
直到裴玄走后很久,她还握着它蜷缩在榻上。
倚桐和莲华踌躇着入内,看着把头埋在被子底下的苏蕴宜,莲华轻轻道:“陛下方才带着姚子昂等数十亲卫,扮作宫禁巡防守卫的样子,匆匆往宫门去了……娘娘,不去送一送么?”
“本宫是皇后,平白无故去送一个侍卫,只会徒惹别人怀疑。大事在即,露出的破绽越少,我们成功的机会才越大。”
掀开被子,苏蕴宜缓缓坐起身,她脸上泪痕犹在,神情却已镇定冷然,“吩咐下去,准备为长公主过五日后的生辰,再以本宫的名义,邀请太傅夫妇二人届时入宫。”
昭华回到魏府时,府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强装平静,如魏府所有低眉顺眼的下人一般走在小路上,直来到自己院外,才趁左右无人翻窗而入,潜回自己房中,“潘姊姊?潘姊姊?”
潘灵儿一个激灵从床榻上翻身而下,两脚都软了,“昭华你可算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
“昭华,醒了吗?”
魏桓的声音虽轻,炸在两人的耳边却如惊雷一般。
潘灵儿登时脸色惨白,还是昭华先反应过来,命她
脱了外裳跪在地上,自己则躺回床榻,盖上被子,“夫君?”
魏桓推门而入,看见的便是潘灵儿仅着中衣跪在一旁,而昭华睡在榻上,面色不善。
他权当屋子里没潘灵儿这么个人似的,径自在昭华床沿上坐下,微笑着说:“七日后是你的生辰,这样大的日子,若非宫里来人说皇后要为你庆生,我险些都要忘了。”
嫂嫂的动作好快……昭华心里想着,面上却浮现恰到好处的迷惑,“苏后为我庆生?”
“正是,届时宫宴,皇后说请你我夫妻同往。只是我不得空,就让……”魏桓淡淡一瞥,随意指了下潘灵儿,“就让潘氏陪你一起去吧。”
潘灵儿暗暗攥紧了双拳。
魏桓这一指看似随意,实则是怕自己不去惹昭华生气,拿她给昭华赔罪呢。这个男人,从始至终都只把她当个玩意儿一样对待……
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发白,潘灵儿愈发低垂下头,掩去自己眼中流露的恨意。
“你不去?!”昭华险些坐起身子,勉强才压下,故作娇嗔道:“皇后请的是我们夫妻二人,你不去算怎么回事?届时皇兄和皇嫂出双入对,我过生辰,却还孤零零一个。皇兄本就不喜我嫁了你,这下背后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们呢!”
魏桓无奈道:“那等你回来,我再陪你补过一个……好了好了别闹了,那宫中究竟有什么,你非要我去?”
昭华唇瓣猛地一颤,幸而她背对着魏桓,没叫他看出异常。她“哼”了声,“宫里能有什么?还能有洪水猛兽,魑魅魍魉,你去了就把你生吞了不成?”
她翻过身,略带挑衅地看着他,“还是因着之前那些事儿,你怕了我皇兄,不敢见他?”
魏桓面色未改,周身气压却陡然下沉,一对乌黑的眼眸没什么情绪地冷冷看着昭华。
“我不敢见他?”
“只盼他到时不要不敢见我才好。”
说罢他便起身匆匆离去,昭华大松一口气,软倒在榻上。此时她才察觉,自己后背的布料都被冷汗浸透了。
潘灵儿向门外看了眼,凑到昭华身边小声问:“消息可送到了?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点了点头,昭华道:“你只装作不知情便是,别的一概不用管。”
“哦”了一声,潘灵儿半晌才垂眸缩回原位。
夜如浓墨,北风咆哮,策马驰骋在野地里的骑士们人人热汗满头,神情疲倦中难抑兴奋。
不为别的,只因这是他们出京的第二夜,经过这两天两夜接连不断的极限奔袭,竟陵郡已近在咫尺,有眼力好的人,甚至已经能遥遥望见竟陵守军驻扎在城外的连绵营帐。
领头的骑士缓辔而行,待其余人等都缓过气儿来,才带领众人牵马来到竟陵守军营地前。他们并未刻意隐藏身形,哨楼放哨的士兵立即便发现了他们,“站住!什么人胆敢夜闯军营?”
领头的骑士抬起头让他看清自己,“我们是京中禁军,有要事报与范太守。”
哨兵细细打量他们,见这一群青年男子,虽都满身风尘、面容困倦,却人人身姿英挺,尤其领头这位,周身气度雍容不凡,顿时信了三分,客气地请他们稍后,自己匆匆去请守将了。
片刻之后,一名衣着随意,显然才从被窝里被挖出来的男子朝踟蹰着此处而来,他在这一行人数步之外站定,“在下竟陵守将陈显,敢问诸位禁军的弟兄是谁派来?有何要事?”
“我等乃是奉魏太傅之命前来。”领头那人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水,握着水囊哑声道:“至于为了何事……既是要事,自然要等见了范太守再当面同他说。”
说罢,他一抬手,身侧立即有人出示禁军令牌。
陈显细细看过无误,又见面前此人容貌俊逸,风度从容,嗓子虽因疲惫而沙哑,但难掩其上位者气息,想到此前派弟弟往建康送的信,一算日子,心里已然确信,当即引人往城中而去。
“禁军诸君请在此稍等,我这便去请范太守前来。”
将一众人等引至太守府邸后,陈显转身匆匆而去,待他走后,一干人等各自在厅中或披甲或洗面,唯有方才领头那人在左右侍奉下,褪下被汗水打得湿透的禁军常服,换了一袭玄衣纁裳,戴上通天冠,转过身来,赫然是一副锦国皇帝接见臣子时的装束。
此人自是裴玄,他一理蔽膝,径自在上首落座,不远处来人的脚步声已传入耳畔。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血光四溅,人头落地,……
“来的是魏太傅所派遣的禁军?可能确认?”
“我已看过他们的信物,确是禁军无疑。”
范宁边走边兴奋得直搓手,“定是太傅收到信,遣人相助于我来了!”
相较于他,陈显显得忐忑不安,“太守,要不然咱们还是算了吧,若你与魏太傅密谋之事被陛下知晓,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胡闹!人都到了,如何还能反悔?再说了,便是陛下知道了又怎样?”范宁低声呵斥着,伸手向门推去,“纵使他是真龙,来了我们竟陵也得盘……陛、陛下?!”
厅中主位坐着的青年,着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他神情肃穆冷然,眉眼间虽带有倦色,周身气势却磅礴。随着范宁推门而入,身侧数十名披甲亲卫一起侧目向他看来,威压之下,范宁不自觉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不明就里的陈显忙跟着跪下。
“范卿识得朕?”
裴玄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范宁只觉脑内一片恍惚,嘴唇不由自主地开阖,“虽不曾见过陛下,但身着皇帝常服,又如此威压凛然之人,必是天子无疑。”
“是么?”裴玄笑了一下,“不是朕,说不定是魏太傅呢?”
此话一出,范宁心底里藏着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消散了,但他能从北境南渡而来,又在竟陵这等前线重镇支撑许久,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重压之下,反倒强行冷静下来,竟昂首看向裴玄,“陛下既然亲自来此,想必是知晓了我写给太傅那封信中的内容。臣自己做下的事,没有什么可辩驳的,只请陛下当面听我一言。”
裴玄默然无言,冷冷看着他表演。
“陛下去过北境么?亲眼见过北羯人么?知道北羯人是如何残杀汉人的么?臣出身阳都范氏,自阳都至江左,迢迢上千里,这一切,臣都见得多了!”
“北羯势盛,而大锦势弱,原该韬光养晦、安抚民生,陛下却穷兵黩武,大肆北伐,以至于褚珩章战死,十万将士被围困襄阳城——这究竟是谁人之过?究其根本,到底陛下生于建康长于建康,若非有我一事,恐怕陛下自出生起,就没出过建康宫的宫门吧?”
范宁越说越起劲,顶着亲卫们几乎能吃人的目光慷慨激昂地道:“如今陛下奔袭至此,看似英武果敢,实则也不过是害怕战败后将受千夫所指,所以才来逼着臣去送死罢了!可是陛下,局势败坏至此,乃是朝廷经年积弱所致,又岂是我竟陵区区五千军士能挽救的?臣不愿麾下将士们平白送了性命,哪怕因此在陛下面前背上悖逆的罪名,臣也无悔!”
“说完了?”裴玄淡淡道。
大约是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平淡,范宁怔了怔,撇过头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方才问,朕有没有去过北境,有没有见过北羯人杀人……朕虽出生江左,不曾踏足北境,但北羯人确是见过的,不仅见过,死在朕手中的北羯人都不知凡几。”对上范宁微微诧异的眼神,裴玄漠然依旧,“朕曾借‘裴七郎’的身份,指挥京口战事,那北羯大皇子石安国,便是败在了朕的手中。”
“正是因为同北羯人交过手,知道他们的斤两,朕才下密旨令你率军奇袭,朕并不认为这是平白送死,相反的,朕觉得此招有胜算,而且胜算不小。至于你口口声声说的不愿麾下将士送命……”裴玄抬眸,冷睨着他,“范宁,你究竟是不愿将士们送命,还是不愿自己送命?”
“你若真心爱护将士,好,只要你自刎于此,朕立即离开竟陵,调令别郡兵马,绝不叫竟陵守军受损!”说着,裴玄侧头看了眼姚子昂,姚子昂当即抽出腰间短刀掷于范宁面前。
“范太守,请赴死吧。”
范宁已然抖如筛糠。
那柄被丢在自己面前的短刀,刀身泛着银色的光泽,微微晃动着,仿佛在嘲笑着自己的软弱。
他的手颤抖着拿起短刀,在自己颈间比了比,终是不忍下手,又抬眼望向裴玄——数十个亲卫护在他身侧,一齐瞪着自己。
“当啷”一声,短刀掉回地上,范
宁哭号着叩首不止,“求陛下饶命!臣愿将功折罪,率军去偷袭石观棠!求陛下饶我一命!”
听了全程的陈显早就回过神来,看着范宁的眼里是浓浓的失望。
他从北境流亡至竟陵时,已经奄奄一息,是范宁从死人堆里把他挖了出来,给了吃穿,见他颇有天赋,还让他参军,此后一路提拔,到了如今守将的位置。
他曾发誓要奋勇杀敌,既是报效家国,也是向范宁报恩,可看着此刻范宁萎靡在地,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
什么“不愿麾下将士们平白送了性命”的,都不过是托词,究其根本,是他范宁怕了北羯人,不敢上阵杀敌,他贪生怕死而已。
裴玄的目光移到他身上,“陈显。”
听到陛下竟然叫自己的名字,陈显惶恐不已,忙拱手以对。
“你是竟陵守将,你以为竟陵守军战力如何,可堪与北羯一战?”
“禀陛下。”陈显勉强压下如鼓的心跳,镇定道:“竟陵郡虽久未大战,但身处前线,时常遭遇小股北羯军,将士们都是能战的。且军中同袍大多是流民出身,无不盼望收复故土,自平北将军重夺襄阳的消息传来,人人欢欣鼓舞,都渴望参与北伐,建立功勋!”
“朕想亲自领兵,奇袭襄阳城下石观棠所部,可能成吗?”
“能为陛下驱策,臣等万死不辞!”
“很好,既如此,就不必劳动范太守了。”裴玄说着,缓缓起身向范宁走去。
听到不用自己上战场,范宁庆幸之余,又莫名不安,眼见陛下走来,正欲俯首,左右肩膀却被亲卫牢牢钳制住,再一看,陛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长刀。
他登时惊骇欲死,张口正欲哀求,裴玄手中的长刀已然抬起、劈落。
血光四溅,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到裴玄脚边。
“若非想让城中将士看清你的真面目,你以为朕愿意同你废话?”收刀回鞘,裴玄一脚将范宁人头踢开,尚且染满鲜血的手将已经看呆的陈显扶起。
“陈卿,”裴玄定定看着他,“朕与皇后,曾在京口城与流民同吃同住,知道你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自那时起,朕便起誓,终有一日,朕将扫灭北羯,收回失地,复兴大锦山河,让离散江左的北境百姓们,得以重回故土。”
“陈卿,你可愿为朕,为大锦,为这天下百姓效命?”
室内血流满地,腥气四溢,室外一抹月光斜切入窗,照在陈显眼中,清明一片。
他深深拱手躬身,“臣,愿意!”
围困襄阳的第十五日,两封急报被送到帅案上,一封来自邺城,一封来自建康,石观棠一一拆看,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石安国在一旁好奇得团团转,他极力压下自己从石观棠手中夺信的冲动,问:“信上头到底写了什么消息?你别笑了,倒是说啊!”
“一个是好消息,父皇他已压服朝中老臣为我们增援,五万援军不日将从邺城出发。”石观棠说着,将邺城送来的那封信轻轻放下,又拿起那封来自建康方向的信,“至于这个么……”
石安国急问:“这个如何?”
石观棠微微一笑,“是个更好的消息。”
“锦国皇帝想让竟陵郡太守率军偷袭我们。”
石安国眉心猛地一跳,“这算什么好消息?纵使我们提前得知此事,兵力也摆在这里,总共就三万人马,围城勉强可以,若是遇袭,襄阳城中守军再乘势而出,岂非大难临头!”
“兄长且听我说完。”石观棠笑意不减,“那竟陵郡太守畏战,不肯为锦国皇帝效死,是以借魏桓之手转达,愿与我们讲和。”
石安国张大了嘴,有些不敢置信道:“世上竟有这般贪生怕死之徒?”
北羯人以战死沙场为荣光,以病死床榻为耻辱,是以每每征战,北羯士卒都骁勇无匹,石安国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怕死怕成这样。
“若非如此,我又岂能得知这等绝密的消息。”
石观棠将那封信递了过去,石安国猛地一把夺过,一目十行地看完,眼中激动几乎满溢,“好,太好了!只需要让那什么太守拖延上一段时间,等邺城的援军到了,襄阳城必破!”
石观棠却幽幽道:“难道仅仅夺回一座襄阳城,兄长就满足了?”
霍然抬头,石安国紧盯着他,“你的意思是……”
“此次南征,咱们本就打着直捣建康的主意,不过是因为襄阳城一战损兵折将,这才无奈作罢——可如今破城在望,待我们入城将那十万锦军屠戮而尽,竟陵的太守又是那样一个废物,届时谁还能阻挡我们踏平江左?”
他语气平静,眼中却爆发精光熠熠,石安国竟一时为之所震慑,片刻之后才道:“你意欲何为?”
“魏桓此信倒是提醒了我,竟陵太守虽是冢中枯骨,他手下兵马却是实打实的,在邺城援军抵达之前,不能有半点闪失。”
石观棠沉吟片刻,转向石安国定声道:“我拨给兄长两千兵马,请兄长携此信,以和谈的名义去竟陵邀那范宁出城会面,届时便可趁机杀了范宁,夺下竟陵,待我破襄阳后,再与兄长汇合,咱们一同领兵南下。”
出乎意料的,一向好战的石安国却没有即刻答应,他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石观棠,“你……你就不怕我领了兵马后顾自而去?”
石观棠轻轻一笑,“我以诚待兄长,兄长必不会相负。”
石安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而去。
当天下午,石安国奉命领精兵两千,南下竟陵。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他们的血汇集一处,像……
石安国既去,公仪老头儿自然同行,他策马跟在石安国身旁,几次转头细细打量他,终于惹得石安国发问:“先生,你今日老是看我作什么?”
“殿下此番受六殿下派遣出兵征战,老朽看着,竟无怨愤之意?”
说话时,公仪老头儿紧盯着石安国的双眼,捕捉到他眸底掠过一丝茫然,旋即又归于平静。石安国道:“先生不问,我竟还不觉得,虽是受老六指挥,但我此番是为北羯出战,便没什么好怨愤的。”
公仪老头儿压低了声音,“殿下可曾想到,纵使你成功打下竟陵,捷报传回邺城,陛下和诸位朝臣,也只会觉得是六殿下指挥得宜,这功劳可落不到你头上多少哇!”
“这个消息本就是老六打听到的,主意也是老六出的,我此前损兵折将,如今能够将功补过就很不错,战功……没有便没有罢。”
最后一句,石安国说得艰难,然而话既已出口,他反倒松了口气似的,整个人都泄下来。
公仪老头儿看着他,眼神复杂,“那以后呢?”
“什么?”
“老朽指的是班师回朝以后,六殿下立此战功,朝中那些左右摇摆的墙头草恐怕就会立即向他伏倒,届时陛下必定立六殿下为储君,到了那个时候——殿下,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石安国陷入了沉默,公仪老头儿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他。
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老六,或许确实比我更适合做一国之君。”看着愕然的
公仪老头儿,石安国沉声说:“只要他能带北羯走得更远,我退这一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若六殿下不肯退这一步,非要拿殿下开刀立威可怎么办呢?”眼见石安国蹙眉不语,公仪老头儿迅速地说:“老朽有一计,殿下带领这两千精兵立即回返,趁六殿下不备,将其软禁,夺了他的兵权,再……”
“公仪楚!”
一声怒喝,惊得左右将士纷纷向此处望来,石安国压下怒火,低声道:“先不说老六于我有救命之恩在先,又托付重任在后,一旦我军中火并,被襄阳城中的高回察觉,近十万锦军倾巢而出,我们区区三万人马,顷刻间就会覆灭!北羯的未来与我个人前程相比,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吗?!”
被他当头怒斥,公仪老头儿面上却无半分愠色,反而捋着胡子“呵呵”地笑了起来。石安国微微一怔,陡然反应过来,“你是在试探我?”
公仪老头儿拱手致歉,“殿下勿怪,老朽身为谋士,自当为殿下的终身筹谋,若殿下真有意与六殿下相争,老朽便是赔上这条性命,也会竭力相助到底。”
“我晓得你是为我着想,只是不必了。”石安国无声地长叹一口气,“依我看,老六他确实是个有手段有仁心的,如今我主动退这一步,想来以后他也不会故意与我为难。”
“那殿下以后可要当个闲散王爷了。”
“闲散王爷也好,继续征战沙场也罢,总归有我石安国在一日,就不会叫你老无所依。”石安国说完,笑着往公仪老头儿的肩膀上捶了一拳。
公仪老头儿怔了怔,也跟着大笑起来。
话既说开,石安国愈发坦然,继续率军南下,又疾行两日后,终于抵达竟陵。公仪老头儿替他写了封邀范宁出城相聚的信,遣使者送入城中。
“虽然六殿下有所部署,但咱们也不得不防,那范宁如此畏战,必是胆小怕事之人,若是轻易出城,说明有诈,殿下便该严加防备。”
石安国深以为然,当即遣人送信入城。莫约一个多时辰之后,使者回来了,身后却不见范宁的身影。
使者道:“那范宁很是警惕,再三盘问了我,又推脱说两家虽私下有免战约定,但终究分属两国,不便相聚。”
石安国看向公仪老头儿,公仪老头儿这才点了点头,取出一封开口的信,“这是他们太傅魏桓写给我们六殿下的信,你只同他说,若不肯出城商议,我们立即打道回府,改明儿战场上相见。魏桓那里,他自去交代。”
使者又匆匆而去,这一次,身后多了范宁和二十来个亲卫。
这么几个人,在石安国眼中必然翻不出什么风浪,他亲自出迎,“范太守,久仰大名。”
为首的范宁沉着脸向他一拱手,“大殿下。”
有些出乎意料的,这个范宁看着年岁不大,莫约三十不到的样子,生得高大魁梧,行走时虎虎生风。
可惜,内里却是个草包。
这么想着,石安国将范宁一干人等放进了自己营帐中。
范宁的脸紧绷着,显然被要挟着出城导致他心情不是很好,对上石安国也没个好脸色,“不知大殿下非要我亲自出面,是想谈些什么?”
“范太守莫恼,终究你我两家此前只是通过魏太傅转达讯息,未免出了纰漏,我们殿下这才想请范太守当面一聚。”公仪老头儿笑呵呵地道:“不知建康此后还有没有密旨送与范太守?若有,咱们也好互通一下有无。”
“没有。”范宁冷硬地道:“我曾同我们陛下发誓,会在七日之内出兵解襄阳之围。如今约期已到,你们那里若还是攻不破城,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
石安国猛地起身,又被公仪老头儿按下,他面不改色地道:“范太守何必如此?太守既然拜托魏太傅与我们六殿下私下和谈,想来也是不愿麾下将士平白受死,如今又何必说这样的气话呢?”
范宁的脸色略微和缓了些,“可我若迟迟不动兵,陛下非要治我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不可,我又如何担待得起?”
“其实,以范太守之能,时至今日,尚且只屈尊居于一个区区太守之位,何其可惜?”公仪老头儿意有所指地问:“魏太傅可曾向范太守许诺过,事成之后的报酬?”
范宁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咳嗽了一声,“某只想保全部下们的性命,高官厚禄什么的,不作他想。”
石安国听着,眼中掠过一丝不屑。而公仪老头儿嘴角笑意愈深,“锦国皇帝不识人才,这才委屈范太守居于边境小郡,我们大殿下却是惜才之人,不知范太守可曾想过另谋高就?”
来竟陵的路上,公仪老头儿便与石安国商议过,范宁怕死,怕死之人,多半贪婪成性,若以高官厚禄诱之,说不定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竟陵。
果然,听了暗示,范宁眼中暗光一闪,“先生此言何意?”
“我有一法,既可使太守保全部下性命,又可使太守扶摇直上。只消太守打开城门,迎我等入内,待六殿下攻破襄阳,率大军自竟陵南下,我北羯铁骑踏破建康城的那一日,就是太守封侯拜相之时。”
公仪老头儿盯着眉头紧锁的范宁,“范太守,你以为如何?”
沉吟间,营帐外有鸣镝声一掠而过,连续三声。
军营中常以鸣镝号令军士,石安国和公仪老头儿只当是下属所发,并不以为意。范宁一直紧锁的眉头却在这三声鸣镝之后舒然解开。
他笑起来,“羯狗,凭你也配?”
下一瞬,范宁同那二十多个亲卫抽刀暴起,纷纷砍向离自己最近的北羯士卒。
公仪老头儿因离得稍远逃过一劫,他跌坐在地,指着范宁大喊:“竖子安敢如此?范宁你不要命了?!”
“范宁已死。”被公仪老头儿指着的那魁梧男子从北羯士卒的尸体上将刀拔出,回眸冷视,“记着,你爷爷我叫陈显。”
“今日必是锦人设下的陷阱!”石安国一把将公仪老头儿扯到身后,拔出刀左右格挡,“咱们先杀了姓陈的这几人,再后撤以作打算!”
他高声呼喝起手下的名字,然而只听见营帐嘈杂声隆隆,喊杀、嘶吼乱成一片,没有半点回应。
“你以为就你们会算计人心?”陈显冷笑道:“今日之事,我们陛下早已料到!”
站在竟陵城墙墙头,裴玄平静地看着远处两军厮杀。
与其说是厮杀,倒更像是一边倒地收割。北羯军本就远道而来,尚未休整,又突然遭遇锦军的穿插袭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局势很快彻底倒向一边。
姚子昂在一旁兴奋至极,“如此场景,倒叫臣想起了当日京口之战。”
“不。”裴玄却说:“比京口之战赢得要轻松许多。”
当日京口虽胜,却是险胜。裴玄吃一堑长一智,此番出兵之前,特意派出了十几队斥候先行仔细探查,果然有一队斥候探得了有约两千北羯军向竟陵而来的消息。
他立即得出结论——定是魏桓与石观棠的谋划。
“陛下,我们应该怎么办?”
姚子昂和陈显等,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命令。裴玄垂眸思索不过片刻,便定下了引君入瓮之计。
“只有两千人,不可能攻城,北羯人必是想通过拿下范宁来拿下竟陵郡。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于是,陈显扮作范宁,亲身入营帐以拖延时间,而其余守军则一早埋伏在周围,只等北羯军到来,再暗中穿插,将其全军包围,一举歼灭。
竟陵城墙下纷乱不堪,无数北羯士卒渐渐放弃抵抗,开始转头逃跑,然而跑不出几步,就会有锦军士卒追上去一刀将其砍翻在地,同时也有不少锦军士卒死在北羯军刀下。
不管是汉人也好,羯人也好,流出的血都是红色的,他们的血汇集一处,像一条血色长河在城下流淌。
裴玄垂眸静静看着那条血河,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有军士匆匆登上城头禀报:“陛下,石安国不肯受俘,已被陈显将
军阵斩!”
略微抬了下眼,裴玄说:“知道了。”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杀了裴玄和魏桓,你便……
当陈显一行人突然暴起时,公仪老头儿还没料到局势会败坏成这样。到底他们有实打实的两千精兵,纵使不够用来攻城,至少逃跑还是没问题的。
待回到襄阳,得好好向六殿下告饶一番。此战虽败,却也未必是坏事,说不定六殿下觉得大殿下无能不足为虑,日后反而会愈发宽仁些……
公仪老头儿这么想着,连连往后躲去,看着石安国挡在前头左劈右砍。
他到底是北羯首屈一指的猛将,纵使陈显等人突然发难,也迅速反应过来。手中长刀舞出了残影,劈砍之下,断肢飞起,血花四溅,惨叫声响彻营帐,片刻的功夫,陈显带来的二十几个亲卫,竟去了一半。
“咯咯”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石安国转头看向陈显和那剩下的十来个亲卫。他的目光冰冷凌厉,简直犹如野兽一般,被他盯住的陈显顿时寒毛倒竖,“慢、慢着!”
“石安国,你可知为何我们在这里厮杀,你的士卒却始终不来?”
“因为就在你我交谈之时,我们陛下已经派人将你们全军包围。今日左右你们是插翅也逃不出了,不如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你是北羯皇子,我们陛下定会以礼相待,日后说不定还有重回北羯的时候……”
面对他的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石安国只冷冷回了两个字,“休想。”
他持刀迎面砍来,陈显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刀锋彼此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铿然声响。
陈显担任竟陵守将多年,也曾自恃武力,可与石安国甫一短兵相接,握刀那只手连痛整条臂膀酥麻一瞬,旋即泛起剧痛,几乎握不住刀。然而此等危机时刻,后退便意味着死亡,生死关头,陈显竟也爆发出无穷气力,他大吼一声,再度持刀而上,其余亲卫们眼见他舍生忘死,体内一时热血翻涌,都跟着杀了上去。
营帐内已是尸横满地,然而中间十余人等仍旧缠斗不休。
“杀!”石安国大喝一声,手中长刀自下往上一挑,某个亲卫手腕被刀锋割开,他的惨叫堵在了喉咙中,因为下一瞬,石安国的刀就划开了他的脖颈。
大片血花溅落满头,石安国杀得性起,又大喝一声“杀”,斩向另一人。
他的力气仿佛无穷无尽,纵使遭遇二十余人的围攻也游刃有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连日的奔波本已耗费了许多精力,外面注定的败局更是折磨着他的心窍。
他看似凶悍异常,实则身边这几个锦军的攻击,外间士卒们的惨叫,无一不在冲撞、消耗着心神。
他的肺腑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似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石安国张大了嘴竭力喘息,余光瞥见有锦军趁他不备,偷偷向自己身后杀去。他心头一沉,猛地转身劈向那人后背,成功杀死他的同时,自己的后心却蓦地透入一股刺骨冰寒。
陈显大口喘气,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的刀上,往前看去,刀尖已然刺入石安国的后心。
他一鼓作气,抽刀再砍,在幸存亲卫们的欢呼声中,这位名震天下的北羯大皇子,终于面朝地重重倒下。
他喉咙中挤出“咯咯”的声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艰难地伸长了手,还在试图将掉在地上的刀重新握回掌心。然而随即落下的刀锋彻底斩断了这一切,石安国只觉后心处的冰寒迅速蔓延至全身,他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总归有我石安国在一日,就不会叫你老无所依。”
没来由的,脑海中最后响起这么一句话,石安国下意识地转动头颅,想看向公仪老头儿,但沉重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落下,再也抬不起来。
石安国死了。
公仪老头儿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他呆愣住,一动也不能动,直到被揪出营帐外,跟石安国的尸体一起被送到锦国皇帝面前,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忽然大哭起来。
朦胧的视线中,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端详着他,在跟前来回踱步几圈后忽然停下,“你是汉人?”
公仪老头儿勉强止住哭声,“回禀陛下,我是汉人。”
“既然是汉人,为何要替北羯人效命?你若肯改投朕的麾下,助朕歼灭石观棠,朕饶你一命,还可命人奉养你终老。”
公仪老头儿不说话,裴玄便也耐心地等着。
过了许久,公仪老头儿发出长长地一声叹息,“陛下这话,石安国也曾说过,他说只要有他在一日,我便不会老无所依。”
“可是石安国已经死了。”
“是啊,他死了。”
公仪老头儿扭头看着地上那具惨白的尸体,嘴角牵动,露出一抹苦笑,“当初我的家乡受了兵灾,举家南迁之时,唯独落下了我这个无儿无女的老朽。我以为自己必死,却意外受到石安国的赏识,他拜我为军师,这么多年,一直对我以礼相待,敬重有加。”
“我这样一个无能的老朽,连族人都抛弃了我,人到暮年却有幸得他全心信重,京口战败,那样可怖的大火之中,他也不肯放弃找我。”
“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为他效忠到最后一刻。”
公仪楚说完,转向石安国,对着他的尸体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裴玄等他磕完,抬了抬手,立即有亲卫拖了他下去。
片刻之后,那亲卫上前询问石安国和公仪楚的尸体如何处置。
“割下石安国的头颅带上路,躯干么,和他军师埋在一处吧。”平静地下完命令,裴玄转向陈显。
陈显亲手杀了北羯大皇子,最初的怔忪过后,便涌起无尽的兴奋,这样的兴奋在陛下的手搭在自己肩头时到达了顶点。
“陈卿。”裴玄拍了拍陈显的肩膀,“有你在,平北将军后继有人了。”
陈显难耐激动,“陛下,臣必当继承平北将军遗志,拼却此身,为陛下扫灭北羯!”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裴玄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场下旨封陈显为奋威将军,并承诺若歼灭石观棠所部,便再加封他侯爵之位。
“石安国虽死,石观棠犹在,那是个比石安国难缠百倍的对手,切不能轻敌。”
陈显沉吟着,目光掠过底下横尸荒野的北羯士卒,“陛下,臣有一计。可令士卒扮作北羯军的模样混入石观棠军中。那石观棠猝不及防,定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裴玄略一思索,点头道:“就依你之计。”
算了一下北羯军的行进速度,裴玄又令将士们休整一日,这才率军上路。
根据陈显的计划,在即将抵达襄阳时,他拨出一批士卒扮成落败的北羯军去搅乱石观棠军营,自己则暂且停驻,静待时机。
……
被裴玄选中的士卒们都是北境人士,家乡靠近西北,是以容貌口音和北羯人相似,不易被对方察觉异常。
领头人是个叫黄小树的,待换好北羯军服后,他召集弟兄们分配任务。
“陈将军杀了石安国,立即就从一郡守将成了奋威将军,可见陛下出手阔绰 ,若咱们几个联合起来杀了石观棠,说不定也能混个将军当当。至于其他人么,就混入军营各处趁机放火,烧羯狗个屁滚尿流!”
一众兄弟纷纷响应,说这个主意好。
黄小树点了几个机灵又武艺高强的跟随自己,一群人装作溃军,哭嚎着向北羯军营跑去。
石观棠治军严谨,纵使黄小树等人扮得极像,负责巡防的曲长还是命人将他们全部拦下。
黄小树回忆着见过的溃军,演出一副疲倦又焦躁的模样,哑着嗓子道:“大殿下那头败了,正在且战且退,特意命我等来向六殿下求援,贻误了军机,大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担待得起么你?!”
嘿,什么大殿下屁殿下的,早都被他们陛下砍成两截啦!
黄小树一面滴溜溜转着眼珠子,一面暗暗打量那曲长,见他果然面露迟疑,“你可敢随我面见六殿下,亲口呈述?”
这正合黄小树的心,他一挺胸脯,“有什么不敢的?这几个兄弟是与我一个营的,我们一起去向六殿下分说清楚!”
那曲长领着黄小树等人来到石观棠的主帅大帐外,被告知六殿下正在议事,需要暂且等待。
“算一算时日,援军大约六七日后抵达,大兄那头若是顺利拿下竟陵,消息定然在此之前就会送到。”
“殿下以为,大殿下能成功夺取竟陵?”
“只要那太守范宁不出差错,以兄长之能,取个小小竟陵不成问题。”
石观棠说得坦然,一旁的副将却皱起了眉,“范宁无能,夺取竟陵本是轻而易举之事,殿下何故要将此事交与大殿下,平白给他增添功绩?”
“短视!”石观棠横了他一眼,“你看的是眼前,我看的却是以后。退这一步,看似是我吃亏,实则免去未来许多烦恼。你记住,要放眼整个天下,不要局限于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副将忙垂头拱手,“殿下教训得是,只是纵使我等拿下竟陵,打开了南下门户,想要真全数吞并江左之地,恐也非易事。”
“自然不易,所以需要在锦国朝中,找一个帮我们掌控江左的人。”
石观棠说着,眸色陡然深幽。
那副将迟疑问:“殿下指的可是魏桓?”
“魏桓暗藏狼子野心,他的想法跟我们是一样的,如今之所以与我们合作,是因为锦国皇帝日渐势强,压得他抬不起头而已。一旦锦国皇帝身死,他即刻就会与我们反目。这样的人不能久留。”
石观棠轻轻摇了摇头,“代替我们执掌锦国的人,必须有足够尊贵的身份,却不能有兵权,家族不能太强势,还得和我们北羯有渊源。”
副将暗暗咋舌,“会有这样的人吗?”
“有啊,我早就想好了。”
石观棠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转头看向南面。
五娘,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待我攻入建康,杀了裴玄和魏桓,你便是锦国的太后,只能依靠我的太后。
这样的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收回目光,石观棠令副将退下,门外亲卫旋即入内禀报,说起了大殿下兵败,遣人前来求援一事。
“大兄败了?”
按了按跳动的眉心,石观棠摆手道:“让他们进来说!”
营帐外,黄小树等人深吸一口气,缓步入内。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结局(上)
“拜见六殿下。”
石观棠抬手止住了黄小树等人的动作,“不必多礼,速速将战况详细说来,大殿下那头究竟如何了?”
台词是早已在心中编纂好的,黄小树定了定神,流畅地说:“三日前,我们跟随大殿下来到竟陵郡外,大殿下令我等驻扎暂候,自己则奉公仪先生之言请那太守范宁出城一聚,谁知那范宁包藏祸心,竟趁机发起突袭,大殿下苦战不胜,只能且战且退,又遣我等来向六殿下求援……殿下!大殿下性命攸关,还请殿下速速发兵吧!”
左右亲卫忙转头看向石观棠,“殿下!”
石观棠眉头紧锁,默然许久,他问:“大兄邀范宁出城一聚,他必不可能带太多人手,你们有两千人,是如何被范宁击败的?”
“范宁狡诈,他仅带二十余人入营与大殿下周旋,暗中命竟陵守军将我部包围,我们这才吃了大亏。”黄小树镇定道。
“那范宁现下如何了?”
“大殿下骁勇,只身将范宁一干亲卫尽数斩杀,奈何那范宁小人滑不溜手,竟被他侥幸逃脱了去,如今就是他在率兵纠缠大殿下。”
“大兄可有受伤?”
“大殿下受了些皮肉伤,尚能支撑。”
黄小树脑子精明灵活,前来的路上早已设想过石观棠可能问出的问题,因而此刻对答如流,石观棠听了果然点了点头,又随口问:“你是大兄身边的哪个亲卫?”
这个问题黄小树自然也预料到了,想着石安国身边的亲卫说不定石观棠都眼熟,他一个外人难以蒙混,于是说:“我并非大殿下身边的亲卫,只是营中骑兵而已。”
“我明白了。”石观棠抬手指了下黄小树,“除了这个,其他都杀了吧。”
大脑霎时空白一片,黄小树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营帐内石观棠的亲卫们已纷纷拔刀斩向假扮的锦军。事发突然,这些锦军士卒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已经死在北羯人的刀下。
原本干净整洁的营帐转眼血流如泊,浓重的腥气充斥在每个人的鼻腔中。
黄小树整个人呆死在原地,只有指尖因惊骇而不住颤动。他耳朵里嗡鸣不止,朦朦胧胧听见亲卫问石观棠为何要杀这些人。
“因为他们都是锦军派来的奸细,大兄所部突然遭遇奇袭,军中必然纷乱不堪,一个普通骑兵,如何能够得知这般详细的情况?大兄若是无事,又怎会放着自己的亲卫不用,而派几个普通士兵前来求援?”
石观棠面沉如水,声线却镇定依旧,“遭遇突袭是真,但是大兄他们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众亲卫一时惊骇,彼此面面相觑,竟说不出话来。
石观棠上前一步,手掌掐住不能动弹的黄小树的喉咙,“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你从实招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黄小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两腿已经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摆子,但想到陈显将军的殷切嘱托,和梦想中的荣华富贵,他仍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六殿下,小人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确实是大殿下派来求援的……”
嗤笑一声,石观棠松开手,“剐了吧。”
左右亲卫立即上前将黄小树按倒在地,他的脸被踩进血泊里,左眼正好对上了另一个同袍的眼睛。一个时辰前,那双眼睛还是鲜活明亮的,充斥着对未来的憧憬,可是此刻,他的瞳仁涣散,眼眸灰暗一片,了无生气地睨着黄小树,仿佛在冷冷看着他即将迎来的可怖下场。
衣服从背后被割开,冰冷的刀锋贴上脊背,又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黄小树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他如一头待宰的猪猡那样嘶声嚎叫起来:“饶了我!我说!我全都说!”
石观棠再一抬手,亲卫将已然瘫软的黄小树从地上捞起,掰过他的头正对着石观棠。他微微俯首,看进黄小树麻木惊惶的眼瞳,“我要听实话,你如果撒谎,我会知道。”
“……不是范宁,是,是陛下。”黄小树倏地流下两行眼泪,涕泣着说。
石观棠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黄小树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但他已瞬间察觉到其后全貌,“你是说,对我大兄发动突袭的不是范宁,而是你们的锦国皇帝?”
“是,陛下在数日前突然驾临竟陵,杀了范太守,又得知了石……大殿下所部正率军向竟陵而来的消息,就让人假扮范宁和大殿下周旋,实则暗中包围突袭。”
“原来如此。”
垂下眼眸思索片刻,石观棠又问:“那么派你们混入我军营中的,也是裴玄?”
黄小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裴玄”大概指的就是陛下,“……是。”
“裴玄现在正在何处?”
“……”黄小树竟咬紧了牙关不肯吭声了。
嘴角挑起似有若无的笑,石观棠道:“都招了这么多,还差这一点么?不用你说我也能猜到,他既然派你们入营试图搅乱我军,自己必然就躲在附近窥伺,好趁机再来个偷袭,是也不是?”
眼见黄小树还是低着头不吭声,石观棠也丧失了继续盘问的兴趣,他随意一摆手令人将黄小树和地上的尸体一起拖下去,自己则走到帅案后,仰头看
着悬挂着的舆图。
亲卫将混入北羯军营的锦军都处理掉后匆匆入内,“殿下,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要派人去找大殿下么?”
石观棠摇了摇头,“裴玄既然能亲自率军前来,大兄多半已死在他手下,此刻去找一具尸首毫无意义。只是他身死的消息务必要牢牢捂住,只同将士们说……”
闭目沉思片刻后,石观棠蓦然睁眼,“就同他们说,锦国皇帝正在前线,建下泼天功劳的机会就在眼前,今晚突袭,务必一举功成!”
随着石观棠一声令下,北羯军中所有的斥候都被散出去刺探锦军位置所在。
锦国皇帝就在前线军中的消息,如同一块吊在眼前的肥肉,激得北羯军人人都如疯狗一般兴奋起来。他们抽动着自己灵敏的鼻子,在襄阳到竟陵的必经之路上疯狂闻嗅,试图捕捉到锦军的气息,从早到晚,片刻不停,直到入夜,石观棠终于收到了锦军所在地的消息。
一队斥候匆匆来报:“锦军此刻就在襄阳百里外一处高地上!”
石观棠霍然转身,“可探得锦国皇帝是否身在其中?”
斥候摇头,“未曾探得,锦军的哨骑十分敏锐,我等不敢靠得太近,确认锦军确在那处高地扎营后就匆忙回返了。”
虽然不能确认裴玄的行踪,但仅凭已知的消息,就足够他们为之冒险了。
左右亲卫早已兴奋难耐,他们纷纷转头看向石观棠,异口同声地问:“殿下,请下令吧!”
“……”
片刻的犹豫过后,石观棠断然道:“出发!”
他亲自率领骑兵趁夜向斥候探得的锦军所在地进发,一共四千骑,已经是他此行仅剩的全部家底。石观棠压上所有,期盼能赢下这场豪赌。
骑兵纵横驰骋之下,百里之遥亦不过半日,此刻天光蒙蒙亮,锦军军营静谧一片,似乎尚陷在沉睡之中。
为防止马蹄声惊动锦军,石观棠早已命将士用麻布包裹好马蹄,四千北羯军磨刀霍霍,压制着内心滚动的战意,缓缓向高地逼近。
身处中军,石观棠抬头望向那面似乎已近在咫尺的锦字纛旗,从来镇定自若的眼眸也不由得波澜乍起——今日,或许就是这面大纛落地的时候!
他拔刀出鞘,口中高喊:“北羯的将士们,随我冲!!”
霎时间,静谧的高地喊杀声四起,北羯士卒们再不压制,放任体内热血沸腾,纵然连夜奔袭已极大地消耗了他们的体力,但只要仰头看见那面高悬的纛旗,战力便仿佛用之不竭般涌至四肢百骸。
战马被催动着奔向高地,倏忽间,锦军士卒们的面孔仿佛已近在眼前。
北羯骑士们兴奋大叫,等待着锦军士卒们慌乱逃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面对突然来袭的敌军,锦军竟毫不意外似的,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结队列阵,盾牌手当前,弓弩手在后,下一瞬,如雨幕一般的箭矢从天而降。
为了用最快的速度奔袭,北羯军都是轻装上阵,没有重甲的掩护,轻骑兵对上自高处落下的箭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随着箭矢落地,“噗噗”声不绝于耳,血液飞溅至半空,将清晨的雾气也染成薄薄血红色。
裴玄坐于锦军纛旗下,望着山下这一幕,目光在人仰马翻的北羯军中四下搜寻。
如同石观棠渴望活捉或将他斩首那样,裴玄对他也抱有同样的期待。
时间拨回昨天前半夜,当北羯的斥候发现锦军驻扎地的同时,锦军的哨骑也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踪。因为离得太远,陈显只好放弃拦截匆匆来报,“陛下,有北羯的斥候发现了我们的所在!”
静默片刻,裴玄仍盯着手中的书册,“看来派去敌营的那几个人已经全都暴露了。”
陈显极懊恼,他重重“哎”了一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既然已被北羯军探得行踪,军中已是危险万分,我护送陛下即刻回城!”
“护送朕回城,然后呢?”裴玄看着书头也不抬。
“然后……”陈显一时哑然。
“然后龟缩不出,坐等着北羯援军抵达襄阳,看他们从容破城后,再南下攻打竟陵?”裴玄的视线终于从书册上离开,平静地落到陈显脸上,“等他们开始打竟陵,你再护送朕回建康?”
“可是陛下万金贵体……”
“陈卿,朕若视自己为万金贵体,当初就不会从建康来到这里。”将书册倒扣在桌案上,裴玄站起了身。
顿了顿,他道:“准备迎敌。”
裴玄的身量和陈显差不多高,可此刻,陈显却感到如山岳一般的威压。
他不由自主地跪地伏首,“臣遵旨!”
……
第一轮箭雨落毕,眼看着方才还势不可挡的北羯军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萎靡下去,陈显难掩兴奋,他有意在陛下面前再创奇功,翻身上马,亲率军中一千骑兵往山下驰去,“儿郎们!随我歼灭羯狗,活捉石观棠!”
这一千骑兵同样兴奋难耐,齐声高呼:“歼灭羯狗!活捉石观棠!”
石观棠被这一声声活捉自己的口号声震动,冷笑一声,推开护持在自己身上的亲卫们的尸体,踉跄着站起身。
方才那一阵箭矢齐射,有几支箭射中了他的坐骑,石观棠也随之滚落在地。若是寻常骑兵,在战场上掉落马下几乎等同于死亡,可他的身份终究不同寻常,眼见主帅落马,左右亲卫立即以身为盾护在他身上,用自己的性命给石观棠换来了生路。
石观棠随意抢了匹无主的战马,翻身而上,面对奔驰而下的锦军,他白皙俊秀的脸上毫无惧色,反倒迎面向上冲去。
北羯军此行终究有四千骑之众,就算在方才的箭雨中半数骑兵失了战力,剩下的骑兵人数也胜过锦军。眼见主帅毫不畏死,一马当先,越来越多的北羯士卒重新聚拢在他身后,和锦军冲撞在一起。
两边都是轻骑,没有重甲作为防护,便只能靠血淋淋的厮杀分出胜负。
北羯军虽说经过长途奔袭,又遭箭矢齐射,战力损耗不小,但靠着人多,竟硬生生顶住了锦军的锐气。
陈显原以为的轻易取胜根本不存在,他冲入北羯军中,只觉仿佛置身泥泞,整个人都被北羯骑兵给缠得难以脱身。
这些北羯骑兵仿佛根本不知生死为何物,一个个瞪着赤红的眼睛,催动马匹不要命地厮杀,往往以命换命,也要将锦军士卒斩落马下。此消彼长,锦军的气势竟为之一滞。
更要命的是,北羯军中有一白面银甲的小将,看着年岁不大,武艺却颇为不凡,他策马四处驰骋,分明身在战场,却如入无人之境,所遇骑兵往往走不过五个回合便被其阵斩。而陈显一身精良铠甲显然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小将微一侧目,旋即掉转马头向陈显疾驰而来。
陈显一咬牙,迎头冲上,“嘿!那小子,爷爷乃是奋威将军陈显,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石观棠。”
话音未落,枪尖已至。陈显骇然低头,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枪,后背冷汗涔涔而落。
他此前曾与石安国交手,以为那已是当世首屈一指的猛将,可如今才与石观棠过了一招,他便知道这位六殿下的武艺犹在石安国之上。
他打个石安国都得十几个人,如今一对一,当真能在石观棠手下活命么?
答案是否定的。
思索之间,两人又过几招,陈显都是勉强支撑而已。眼见那石观棠愈战愈勇,陈显心中大骇,怯意陡生,惊惶之下,竟掉头逃跑。
主将怯战而逃,已隐有崩毁之势的锦军这下轰然而散,骑兵们紧跟着陈显转头就跑,原本大好的局势顷刻崩坏。若再不制止,接下去的局面几乎可以想见——北羯军会驱赶溃散的骑兵冲击高地大营,以倒卷珠帘之法,令剩余的四千锦军步卒也一同崩溃。
姚子昂眼见局势如此,简直惊骇欲死,他刚想求陛下弃军后撤,却听身侧传来一声叹息。
裴玄站起身,亲手握住了那面写着“锦”字的纛旗。
“众军听令,朕今日亲自执旗,与诸位将士同生死,共进退!”
结成却月阵的步卒们眼见骑兵将至却不动如山,甚至方才已经掉头逃跑的陈显和一众骑兵也反身俯冲。
而石观棠怔然望着那面旗下模糊的人影,忽而意识到,经此一败,恐怕他此生都无法再南下半步。
……
襄阳城中,高回立于墙头,踮着脚向北羯军营再三张望,“你确定昨夜有近万北羯军南下而去?”
从昨夜斥候报告这个消息后,这已是高将军第七次发问了。
小武无奈叹道:“将军,方才我已命人再去探查,今日北羯军营空荡许多,埋锅造饭的炊烟较之往日也淡了不少,此事定是真的!”
其实他们城中军士人数远胜于城外的北羯围军,若褚璲将军尚在,突围甚至反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偏生作为主将的褚将军战死,吓破了高回及一众锦军的胆,以至于坐拥十万人马却被三万北羯军困于城中。
眼见高回竟然还在犹豫,小武急急劝道:“将军,若再犹豫不决,只怕南下的北羯军就要回来了!”
“好罢!”
高回一咬牙,终于狠下了心,“召集众军,随我突围!”【你现在阅读的是 】
【终章】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结局(下)……
死寂已久的襄阳城再度焕发生机,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似的。
高回走在前侧方,点头哈腰腆着笑,将一众人迎入城中,“我说那群北羯兵怎么跟病猫似的不堪一击呢,原来是陛下大驾光临!陛下神姿高彻,有如仙人降世,怪不得北羯军中人人望风而逃……”
姚子昂瞥一眼裴玄恹恹的神情,抬手止住了高回滔滔不绝的恭维,“陛下乏了,尔等先退下吧。”
怔了怔,高回才反应过来陛下怕是连日操劳给累着了,慌忙要告退,却听裴玄幽幽开口:“北羯军虽为我军歼灭,六皇子石观棠却得以侥幸生还,你命人细细检索,务必不要叫人逃脱了去。”
高回正欲应喏,却见裴玄面上浮起微笑,颇为温和地注视着自己,“高卿,辛苦了。”
像是心头被小刺扎了一下似的,高回整个人顿时一震,“……是!”
他颤颤巍巍地往外走,手脚都哆嗦得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陈显暗暗瞥他一眼,才腹诽了声“不中用”,就听见陛下在唤自己。
“陈卿,你也辛苦了。”裴玄同样含笑道:“伏击北羯援军的事,就交给你了。”
于是陈显也哆嗦起来。
送走了这些个外人,姚子昂上前为裴玄斟茶,“陛下奔波劳苦,可要休息一番?”
裴玄饮着茶摇了摇头,“眼前尚有诸多大事,我哪里有心思歇息?”
“大事?”姚子昂一怔,“北羯军主力已被我军全歼,大皇子石安国身死,虽说石观棠逃脱,但他一个人也搅不起多大的风浪,陛下是担心邺城那边正往襄阳来的援军?”
昨日裴玄亲自执旗压阵,锦军士气暴增,原本已经溃散的骑兵在陈显的带领下再度俯冲而下,与北羯军殊死搏斗。步卒们也俱不畏死,结阵挡住了北羯骑兵数次冲击,加上锦军握有弓弩之利,总算将北羯军的气势逐渐压下,转守为攻。
两军交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北羯军那股气被两度打散,饶是石观棠骁勇无匹,也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锦军愈战愈勇,终于彻底将己方冲垮。
眼见求胜无望,石观棠当机立断,独自策马北逃。他武艺绝伦,手中一杆红缨长枪左劈右挑,竟无人能当,只能任由他疾驰而去。
裴玄担心他逃回襄阳重振旗鼓,于是一面派人去追,一面匆匆率军赶往襄阳,谁知来到城下一看,城中锦军与围城北羯军竟也打得不可开交。
他当即命人取出石安国的头颅高高挑起,又将缴获的部分北羯武器、军旗等投掷于军阵中,高呼北羯已败。城下北羯军群龙无首,本就只是勉强支撑而已,听闻己方大败,顿时军心溃散,彻底无救。
高回一开始远远见到有数千人举锦字纛旗来袭,只当是寻常援军而已,还在心中庆幸自己当真好运,在城中龟缩这么久,一出城就碰上了援军。等到战局平定,才知晓竟是陛下亲自率军来援,登时吓了个屁滚尿流,忙不迭将这尊神迎进城中。
裴玄打发了他和陈显各自去干活,衙署偌大厅堂便骤然安静下来。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一轮血日半悬西山,橙金色的光被窗棂切成方寸大小的格子铺陈在地上,裴玄捧着茶盏,凝神望着那一地散碎金光,忽然道:“我不是担心邺城来的援军。”
“北羯十万大军被我军全歼,值此士气正盛之时,北羯便是再来三五万人马又如何?凭白送死而已。”
“我只是想到,今日便是昭华的生辰了。”
姚子昂先是愣了愣,旋即陡然一惊——长公主的生辰,可不就是皇后对魏桓动手的日子!
忽而风起,半开的窗户被吹得晃动不已,满地碎金也随之泛起粼粼波澜,盯得久了,便有目眩之感。苏蕴宜用力闭上眼睛,那金光却仍在眼前摇晃着,叫她想起自己髻间插的步摇。
一只手按上肩头,苏蕴宜蓦地睁眼,借着铜镜看见莲华俯身贴近自己的耳畔,“娘娘,长公主和魏桓到了。”
苏蕴宜缓缓起身,“走。”
才来到庭中,便见昭华和魏桓联袂走来,向她行礼。
苏蕴宜虚一抬手,微笑道:“今日是家宴,来的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魏桓先环顾四周,又瞥一眼苏蕴宜空荡荡的身侧,“皇后娘娘,怎的不见陛下?”
“他病了,不便起身,我就让他在式乾殿好生休养着。”
“哦?”魏桓淡声道:“那一会儿我和公主可得前去探望陛下一番不可。”
昭华原本低着头,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向苏蕴宜,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过激了,讪笑一声,同魏桓说:“皇兄既在休养,我们怕是不便打搅。”
“既然来了宫里,前去拜见陛下也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若陛下不便接见,我们在式乾殿外磕个头便是。”所幸魏桓似乎并未察觉昭华的异样,牵着她的手在位置上坐下。
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跟在两人身后殷勤侍奉,替魏桓理好衣摆,又去帮昭华捋了捋广袖。
盯了她一会儿,苏蕴宜忽觉眼熟,“这一位是……”
那女子连忙跪地行礼,“拜见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潘灵儿。”
说完,她抬起头来,印象中明艳照人,如狐狸般妩媚的女人,此刻唇色苍白,神情恹恹,眉眼间满是憔悴。
“潘氏?你怎的跟了来?”还打扮得如同侍女一般。
昭华尚未开口,魏桓便说:“潘氏是我的妾室,便是昭华的奴婢,侍奉主母是应当的。”
昭华牵动了下嘴角,“正是这个理儿,潘氏侍奉得宜,小妹这才带她进宫一同前来。”
他们说话间,潘灵儿始终垂头跪在原地,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苏蕴宜也不纠结于此,抬手命宫人传菜,十几道珍馐接连端上几案,苏蕴宜举盏向昭华敬酒,“昭华,论公,你我份为君臣,论私,你我却是姑嫂,今日是你的生辰,做嫂嫂的敬你一杯。”
待昭华起身饮了酒,苏蕴宜又转向魏桓,“魏太傅,本宫也敬你一杯。”
魏桓起身,以袖遮掩,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眼见他喝下了酒,苏蕴宜心头稍定,拍手传舞姬入内。
丝竹声起,舞姬翩跹。昭华暗暗攥了攥拳头,扬起一个笑,“夫君,看在我过生辰的份上,也吃我一盏酒吧。”
说着,她亲自斟了盏酒,奉至魏桓面前。
暮日西悬,倒映酒中,将乳白的酒水染上橙红。魏桓静静地盯了那盏酒一会儿,目光缓慢挪至昭华的脸。
“怎么了?”昭华强撑着笑脸。
魏桓也笑起来,他说:“昭华,纵使不过生辰,你的酒我也会吃。”
他接过了昭华手中的酒盏。
昭华眼见酒盏离魏桓的嘴唇越来越近,不由屏气凝神,然而下一瞬,那酒盏悬停半空,魏桓轻轻“咦”了一声。
昭华的心跳也随之停顿。
只见魏桓剑眉紧皱,冷冽目光直勾勾盯着一名舞姬的腰侧,“你腰上别的是什么?”
那被点到的舞姬蓦地一怔,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魏桓手中的酒盏已经掷出,直直正中舞姬腰间。惨叫声响起,那舞姬如遭重击般整个人侧扑倒地,“当啷”一声,一个窄长的物件自她腰间滑落。
那是一柄短刀。
“有刺客!”魏桓“腾”地起身,一脚踹飞面前的几案。
其余舞姬们立即闪身避开,彼此对视一眼,竟纷纷从腰间抽出短刀,向魏桓攻去。
“保护皇后!”
倚桐一声厉喝,
庭中一众宫人立即团团护持在苏蕴宜身前,而她面色凝重,透过人群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魏桓。
为了今天这一刻,她精心准备多日。酒水是掺了迷药的,舞姬也是仔细挑选出来的,甚至为了不引魏桓起疑,她连侍卫和宦官都没有安排在侧,眼下这庭中,只有魏桓和一群女人而已。
然而就是这群女人,却扬起锋刃,将要取走他的性命。
舞姬们都是练家子,银光翻飞间,刀刀直逼魏桓要害。但他终究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武将,面对数人围攻也始终镇定自若,不落下风,几度避开致命杀招不说,还瞅准时机一脚蹬飞了一个舞姬,顺势夺走她手里的短刀。
利刃入手,魏桓更是如虎添翼,他持刀横扫,刀身如疾风掠过,一众舞姬竟都被他击倒在地,仰面痛苦呻吟。
“……”
苏蕴宜的心骤然坠到谷底。
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桓的武艺竟高强至此……不对,他方才不是吃了一盏酒么,怎的药效还没发作?
正惊惶不定间,苏蕴宜对上了魏桓乌沉沉的眼睛。
他朝自己的方向迈了一步。
“夫君别走!”原本瑟瑟缩在角落的昭华忽然向魏桓的后背扑去,魏桓下意识地接住她,她仰起头,“你别走,我害怕……”
她看着魏桓,魏桓也看着她,甚至冲她笑了一笑。
昭华眼瞳猛地一颤,然而她终是暗一咬牙,举起藏在袖中的匕首,用力刺向魏桓的后背——
预想中锋刃破开血肉的感觉并未传来,昭华的手腕被迫停在半空,因为有另一只强有力的手制住了她。
魏桓仍旧笑着:“昭华,你我夫妻多年,你这些天来百般焦虑、种种异常,竟以为我全都看不出么?”
他手指发力,捏得昭华腕子剧痛,“啊”地一声,匕首自掌心跌落。
制住了昭华,魏桓收起所有看似温和的神情,他的眼睛如出笼的猛虎,盯得苏蕴宜脊背发寒。
“苏氏,想要我魏桓的命,可没那么简单。”
他一把将昭华掼在地上,手中银光一闪,旋即向苏蕴宜袭来。
跟前虽挡着二三十个宫人,却哪里是魏桓的对手?惊叫声掺杂着飞溅的血液在花庭中弥散,苏蕴宜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宫人像纸人一样被魏桓随手掀开,就连倚桐和莲华舍生忘死地扑上去抱住他的双腿,也只是拖延了几个呼吸而已。
苏蕴宜甚至还没逃到廊下,一股巨力便自后揪住了她的后领。
“裴玄是真的病倒了,还是偷摸跑出了建康?”一声冷笑之后,魏桓阴沉低哑的声音自脑后传来,“没关系,你现在就陪我去式乾殿弄个清楚,倘若裴玄真的不在,你就提前下去为他陪葬吧。”
衣领收紧,勒得苏蕴宜呼吸困难,“他,他在……今日之事是我一手策划,他并不知情……”
“你同他倒是夫妻情深,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赌上。”
魏桓不知为何竟有些咬牙切齿,手上持续发力,苏蕴宜眼前开始混沌,她艰难地撇过头,叫道:“昭华!”
魏桓下意识地转头,见昭华萎靡在地动也不动,心头莫名一慌,就在此时,余光中一抹金光闪过,旋即难言的剧痛传来,魏桓蓦地松手,再看手掌已被一支步摇刺穿,流出黑色的血。
苏蕴宜趔趄几下,好险没摔倒。她头也不回地向一颗树后跑去,大喊:“簪子上被我涂了见血封喉之毒!魏桓将死!谁人能够救驾?!”
原先瑟瑟发抖、犹豫不敢上前的宫人顿时一个激灵——以命救主的事儿不是人人都敢做的,尤其是在鹿死谁手还尚不知晓的时候,可魏桓既然中了毒,事态可就大不一样了。
谁能在他彻底倒下前将他制住,那就是立了救驾之功!
宫人和尚能动弹的舞姬们拾起散落在地的短刀,再度杀向魏桓。
魏桓拔下金步摇随手掷出,当即洞穿了一个宫人的喉咙,她捂住脖子抽搐着瘫倒在地。然而越来越多的女人跑过来,像女鬼一样缠绕在魏桓身侧,你一刀,我也一刀。并不致命,却刀刀见血。
魏桓被惹得火起,毒素因心跳的加快愈发迅速地随血液泵向全身,他的耳中开始嗡鸣,视线也变得朦胧,只觉身边鬼影重重,无数个陌生女人叫嚣着“杀了他”。
“杀了他!”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向躲在树后探出半颗脑袋的苏蕴宜。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自她来了建康后,裴玄彻底脱离了掌控,望舒因她被废,如今就连昭华也同自己翻脸——这一切都要怪她!
魏桓大吼一声,榨干自己最后的力气,乱刀砍杀,竟生生砍出一条血路。
“苏氏!我誓杀你!!”
声嘶力竭,字字沁血。
苏蕴宜被吓得一哆嗦,也不敢继续躲在树后,正要转身逃跑,身后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魏桓的怒吼声没了,宫人和舞姬的喊杀声也没了,整座花庭刹那间陷入死寂。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却见魏桓高大的身躯像被钉住般顿在原地。过了片刻,从他身后飘出一个颤抖的声音,“魏桓,该死的是你。”
那是一个侍女装束的人,她的五官生得很美,眉眼楚楚,只是此刻,她一双狐狸眼目光狠厉,嘴唇和脸庞都煞白煞白。
是潘灵儿,她手中握住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短刀,刀锋已经刺入了魏桓的后心。
他咳嗽两声,“哇”地呕出一大口血,不敢置信地看着潘灵儿,“就,就凭你……”
咬一咬牙,潘灵儿用力将刀抽出,“就凭我!”
魏桓轰地倒在了地上。
剧毒发作,心脉断绝,确认魏桓这一下是彻底无救的苏蕴宜才颤颤巍巍地从树后走了出来,她捂着自己的心口不住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先前被掀翻在地的倚桐和莲华勉强爬起身,踉跄着过来扶住她,“娘娘不要紧吧?”
苏蕴宜扶着眩晕不止的头,仍狐疑地看着倒在地上已经不动的魏桓,“魏桓真死了?”
莲华情况稍好一点,她拾起一把刀,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戳了戳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回头道:“娘娘,魏桓真死了!”
“把他的头割下来!”
苏蕴宜狂跳的心脏直到看见魏桓的头颅脱离躯体时,才渐渐开始平复。而那颗头却仿佛还不甘心似的,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停在了昭华脚边。
昭华空洞的目光停在那颗人头上,人头也看着她。
眨了眨眼睛,她忽然哀哀哭了起来。
或许是方才用力过猛,又或许是昭华的哭声太过悲恸,苏蕴宜愈发觉得头晕,她整个人晃了两下,软软倒在倚桐的身上。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就是在想……”
吃力地睁开眼睛,苏蕴宜有些茫然地看着被夕阳烧得火红的苍穹,橙金色的光也洒在她身上,她伸出手,像是想要将这光抓住。
“今天的晚霞这么美,能留点给七郎看看就好了。”
而同一片夕阳下,裴玄摊开手,接住了落在掌心的霞光。
“姚子昂。”他忽地握拳,将那抹霞光藏入掌心,“我们即刻回京。”
襄阳城门再度打开,数百骑士策马而出,向南跑去。马蹄隆隆,走兽纷纷
逃窜避让,无人注意到有一个人影匆忙躲入密林中,直到骑队过后,他才默默现身。
这个人形容狼狈、衣衫褴褛,脸上抹了泥巴看不出原本的相貌,然而他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却盛了灼灼霞光,仿佛他胸中燃烧不熄的火焰。
石观棠盯着那一队骑士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随后他转身,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北走去。
显阳殿的床榻是裴玄为苏蕴宜精心准备的,由紫檀木打造,铺就蚕丝蜀锦被,上拢缭绫轻纱,睡在上头本该是既安稳,又舒适的。
可苏蕴宜却觉得晕晕乎乎,仿佛置身波涛中一般摇晃。
朦朦胧胧间,她下意识地以为裴玄在闹自己,嘟囔了声“裴七别闹”,想要把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手掌却不知打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清脆“啪”的一声。
苏蕴宜陡然惊醒——裴七此刻应当还在前线才是,怎么可能会在自己床上?
可等她睁开眼时,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七郎?你怎么在这里?”
“你还问呢。”裴玄委屈巴巴地捂着半边脸,“我记挂你,前线战事刚定,就巴巴跑来看你,你不领情不说,竟然还打我。”
苏蕴宜讪笑一下,“我这不是不知道你回来了么,方才梦里头晕得厉害,我还当是你在闹我呢。”
说着忙捧了他的脸讨好地揉起来。
裴玄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脸搓揉,目光沉沉定在她脸上,嗓音低哑温柔,“头晕的症状有几日了?”
“大概,一个来月?”苏蕴宜想了想,“最近是有些气虚乏力,大约是思虑过重的缘故,如今大事平定,我歇歇就好了……你笑什么?”
看着裴玄莫名其妙地笑开了花,苏蕴宜心里登时就不舒服了。自己觉得病症不要紧是一回事,夫君不在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的小祖宗。”裴玄忙敛了笑,拢住她一双手,“你的癸水有多久没来,自己都没个数吗?”
“我癸水本就不常来……”怔了怔,苏蕴宜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不适似乎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可她不敢细想,这个期盼潜藏在心底太久,以至于她不敢戳破,生怕是自己的幻觉。
“我们有孩子了。”裴玄郑重其事地说。
孩……子……
苏蕴宜迟缓而茫然地低头,呆呆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时,一只大手贴上肚皮,裴玄在她耳边低声说:“它才三个月不到,还很小很小,等它再大一些,就明显了。”
“是谁说我有孩子了?当真没有弄错么?若巴巴等上几个月,肚子却没有变大的话,我……”苏蕴宜又是欣悉又是担忧,喜忧交织之下,她眼底涌起泪意,一时竟哽咽了。
“是程公说的,莲华说你自除掉魏桓之后,一直时昏时醒,旁的太医我总是不放心,这才叫了程公来给你诊脉。他说你是心头大石骤然卸下,情志内伤所致,也是他说你有近三个月的身孕,我才肯相信。”
裴玄将苏蕴宜搂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发顶,“这下放心了吧?程公说你气血不足,肾气不足,接下来得好好养身子才是。”
苏蕴宜顿时紧张起来,“孩子不会保不住吧?”
“别瞎说,你和孩子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
分明裴玄也不是什么神医,可他一句话,苏蕴宜就没来由地觉得安心。她靠回他怀中,温声问:“他一定会安稳出世吧?”
“你和他定然母子都平安。”
“他会是个健康强壮的男孩儿吗?”
“也可能是个健康强壮的女孩儿。”
“他会喜欢我们做他的父母吗?”
“要是不喜欢我就揍他。”
“你怎么这么凶呀?你真的看重他吗?”
“我最看重你,其次就是他。”
裴玄低下头,同她鼻尖触着鼻尖,“等他大一点了,或许天下就平定了,到时候我带你们一起出巡,去看看吴郡,看看京口,看看竟陵襄阳,还有许多更远更北的地方。”
“好哇。”
苏蕴宜眨了眨眼睛,忽然笑起来,“这样就很好很好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