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寡嫂她不当了》 1、升棺 时节入伏,日渐郁热。卯时才刚到,天色已经大亮。 挂满白幡的屋檐下,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推开木质窗几其中一扇窗户,让日光照进屋中。屋内人手腕处素质丧衣外罩羽白轻纱,随清晨的微风扫过窗框,随即又落回房中。 季窈睡眼惺忪,带着刚起床的几分厌气将丧服穿好,披散一头青丝在梳妆的台子前坐下,拿起妆奁里的木梳开始梳妆。铜镜中,女娘清丽婉约,如春杏般甜润的面容却是一脸淡漠,她随意将头发挽起,以白色绢丝扎好,最后再将桌上的白色绒花斜插进发髻之中。 瞧着镜中人没什么精神,季窈将目光落在妆奁里那盒只用了一点的胭脂上面。 要用一点吗?或许看着气色会好些。 季窈打开胭脂盖子,无名指指尖轻触桃红色的脂膏,刚准备点在脸上,端着早膳进来的丫鬟赶紧出声制止。 “夫人不可。” “怎么了?” 丫鬟把粥食碗碟放在桌上,凑上前小声道:“守丧期间,夫人不可浓妆擦粉。” 哦,对了,她夫君死了,现在尸首还停在外头呢,想来打扮只能素净些。 跟随赫连尘到龙都生活不过短短三月,这里的诸多规矩,以往还有她那个露水夫君提点,如今他一死,再没人告诉她该如何做。自从赫连尘死后,她还没有习惯一个人入睡,每每在黑暗中醒来,摸着床榻另一侧冰冷的丝被,她总是要隔上许久才能再次进入梦乡。 就在她放下胭脂小盒的同时,门外长廊上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同样身着白色丧服,身型消瘦的男子快步走到季窈卧房门前,弯起指节如雨点般敲打女娘房门,语气急切。 “嫂嫂,前院出事了,娘亲让我赶紧来叫嫂嫂。” 这声音听着清润,说话人至多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季窈听他如此说,原本因为没有睡好而生的厌气此刻又多添一分焦躁,皱着眉头将白色外袍上连着的兜帽戴好,起身朝门口没走几步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回身走到梳妆台前将面纱拿起,开门走出来。 门外,赫连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揣着手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见季窈出门赶紧迎上来。面前这个小叔与她去世的夫君面容上有八成相像,看着他的脸,季窈有些恍惚。 “何事如此惊慌?” 赫连羽墨眉微蹙,脸上又是惶恐又是懊丧。 “前院突然来了一伙奇装异服的人,开口便嚷嚷着说大哥生前偷了他们的东西,现在找上门,要我们把东西交出来。” 偷东西?她倒没察觉赫连尘是个梁上君子。此刻两兄弟的娘亲应该也在前院,要她一个寡妇上前头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君姑不在前头吗?” 季窈转身走向长廊,同时拿起面纱将脸遮住,带着赫连羽一路疾行往前头去。 “娘亲正带着管家把他们拦在灵堂外面,嫂嫂快去看看罢。” 若人多势众,她可拦不住。 两人穿过灵堂赶到前院时,赫连尘和赫连羽的娘亲夏大娘子正叉腰红着脸,与府上管家老邓一起带着仅有的两个仆人丫鬟将七八个长胡须壮汉拦在灵堂外,骂人的声音又尖又大,引门外路过之人纷纷驻足。 “哪里来的外族野人?满嘴喷粪!我儿刚死,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呢,就平白无故钻出你们这些人妄图污蔑于他,老身今日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赫连尘死后第三日,夏大娘子和赫连羽收到管家寄去的书信才匆匆赶到龙都,她前几日带着季窈操办丧礼的时候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今日嗓门怎么突然大起来,看着倒是个泼辣的性格。 季窈定睛细看,见来人衣着确实古怪。 龙都中人多穿各色丝绸或者棉麻衣衫,此入夏时节都是长衫襦裙,这些人却藏青色头巾包头,从头到脚一身黑衣,细线绑腿,一丝肌肤也不露,腰上、脖子上挂满银制的长链和圆片,随着动作哗啦作响。为首的壮汉被夏大娘子推搡着下了台阶,脸上怒容更甚,干脆将自己腰间的弯刀抽出来对准她,身后众人见首领拔刀,亦抽刀出鞘,利刃声声,听着别提多瘆人。夏大娘子被弯刀一闪而过的银光吓到尖叫,倒在管家身上连连后退,大胡子趁机走上前来,表情凶恶。 “老子是苗疆王手下护卫第一统领尤猛,你个深宅妇人眼拙,认不出来就算了,不与你一般见识。可你儿子三个月前私入苗疆圣山,偷走我们族人世代守护的圣物,此事千真万确有无数族人可以证明,绝非你一句话就可以否认。今日要是不把你儿子从圣山里盗走的宝物交出来,就算他死了老子也要他付出代价!” 说完,他朝身后众人一挥手,带头就准备往灵堂里面冲。 “去,把棺材打开,老子倒要看看这个贼人是真死还是在装死。” 尤猛身后人得令,手持弯刀朝灵堂逼近,夏大娘子站立不稳,颤抖着双手指着尤猛身后的人道:“做什么?你们敢!” 赫连羽虽然害怕,却也知道此刻自己必须挡在前面,于是硬着头皮站到尤猛面前,长大双臂将双方隔开。季窈走上前去将夏大娘子搀扶住,带着她在原地站稳。 见来人一个少年一个女娘,他嗤笑一声,继续迈着步子走上台阶。 “给我上!” 眼看着身后就是赫连尘的灵位贡桌,白色蜡烛的火苗差点就要将自己的衣衫点着,季窈退无可退,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赫连羽余光扫到香案上用于悬挂灵幡的带钩长棍,眼疾手快一把抓过来握在手上,挥舞着朝尤猛冲过去。 “不得辱我大哥尸首!” 赫连羽细胳膊细腿,拿的又是根木棍,苗疆人脸上满是嘲讽,尤猛拿起弯刀抬手轻轻一挥,赫连羽手上木棍瞬间两半。他扑了个空,尤猛再在他身后补上一脚,少年郎一个凌空飞扑出去,摔了个狗吃屎。 “小叔!”见状,季窈苗疆人手上顾不得银光骇人的弯刀,推开众人下了台阶,蹲下身去查看赫连羽的伤势。 “你怎么样,可伤着了?” 尤猛这一脚力气不小,赫连羽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渗血,手腕处也有不同程度的挫伤。季窈一边扶着赫连羽,一边转过身去瞪着尤猛。 女娘目光锐利,带着愤怒,奈何面纱下隐隐可见年轻姣艳的女儿容貌,饱满丰润的嘴唇因为生气的缘故紧抿一线,怎么也凶狠不起来,尤猛和其他苗疆护卫看她小猫似的故作凶态,都不以为意,耸着肩膀讥笑出声。 “怎么,小叔子打不过,小娘子还想来试试吗?” 他转动手腕,故意用弯刀刀面反射的银光去晃季窈的眼睛,她哪里受得住这些侮辱,心里不知哪里窜出来的胆子,看准其中一个壮汉手上的弯刀,有了主意。 她没有兵器,可对方手上有啊。 尤猛完全没有把季窈放在眼里,看着一屋子孤儿寡妇,他没了耐心,回过身去朝众人挥手。 “开棺!” 众人听令一拥而上,甩开夏大娘子和管家仆人的阻挠,围在赫连尘的棺椁四周。站在棺材右侧的壮汉一抬手,将上面写满经文的黄色幡布揭下,扔在地上,弯刀刀刃插进棺材盖板中间,开始与众人一起用力。只一眨眼的功夫,棺椁上的长钉被撬起,棺材板顺势被抬起,“?”的一声被扔在地上,掀起地上尘土飞扬。 “不要!我的儿啊!”夏大娘子被拦在旁边,哭得差点昏死过去,尤猛赶紧凑上前去,与众人看清棺椁内尸体的瞬间,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什么尸体,分明就是一堆黑漆漆的干柴外面套了一件衣服! 十日前,赫连尘告诉季窈,自己要到城外去谈一桩买卖,因家里常雇的车夫这几日回乡探亲,他便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出门。直到傍晚,衙门里的人找上门来,季窈才知道赫连尘在城外遇到山贼,连人带马车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尸体送回来的时候就是一具焦尸,可不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趁众人分神,季窈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去,猫腰从其中一个苗疆人腰上将弯刀夺了过来。她拔刀出鞘,将明晃晃的刀刃对准尤猛,冷面不语。 被夺刀的苗疆人闻声转过头,面对统领递来责备的眼神,低头不敢说话,尤猛内心不屑,也不多言,拔刀就朝季窈冲过来。 刀是抢到了,可怎么用,季窈不知道啊。 她见尤猛的刀刺过来,只能抬手去挡,男女力气的悬殊让她只接了几招就有些吃不消,弯刀的刀刃上也砍出几个缺口,最后一下,手几乎被震麻,季窈不自觉松了手,好不容易夺来的弯刀应声落地。 尤猛虽带着任务而来,却也没真想伤害面前这个强出头的娇弱娘子,没想到他这一下打掉了季窈手里的刀,再想收手为时已晚。季窈惊恐的看着锋利的刀刃即将在自己面门落下,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身后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季窈整个人往后一拉,她站立不稳向后倒去,落入一个坚实的臂膀之中。 女娘如受了惊吓的小猫一般与救她的人眼神对上,身着白衣的高大郎君眼神冷峻,托着她的腰身往后撤。与之一起出现的青衣少年拔剑出鞘,以剑接住尤猛的弯刀,将他推开。 见她安全,白衣郎君即刻松开手,季窈后背没了依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可他不但没有伸手来扶,反而避嫌似的往旁边躲了躲。 这人!好生奇怪! “这么些个大老爷们,合起伙欺负一个寡妇,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院中人闻声看去,出言嘲讽尤猛的正是方才青衣少年,他佩金戴玉,衣着不俗,一脸鄙视,而身旁还有一个身量更高一些的郎君一袭墨色点染长衫,手持折扇,眉眼不笑自弯,面若春风,温柔和煦。 白衣郎君退后几步,与另外两人并肩而立。三人容姿冠绝,丰神隽上,直叫院中春景骤然失色。魔/蝎/小/说/m/o/x/i/e/x/s/.c/o/m 2、发财 院中,赫连尘灵位前供奉多日的长明灯忽的被一阵疾风吹灭,一缕青烟自下而上,飘散在空中。 乍起的风将季窈脸上面纱吹起一隅,滑落在她脸庞一侧,斜斜地挂在左耳上。看清季窈模样的白衣郎君面色不改,只有眼眸之中似有点点微光闪动。意识到自己的脸暴露在外后,季窈赶紧侧过身去站到一边,趁无人注意到时低头将面纱重新戴好。 寡妇守丧期间,面容不得外露,是夏大娘子要求她如此做的。 听到青衣少年如此嘲讽自己,尤猛一把年纪憋红了老脸,手持弯刀对准门口突然出现的几个男子,恶狠狠道:“老子做什么干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何事?还不给我滚!” 青衣少年听完明显有些生气,干脆拔剑又冲了上去,与尤猛打起来。 季窈站在白衣郎君身边,看着他们神色自若的模样,陷入沉思。 这几个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自己那个亡夫也偷了他们的东西?不会都来找她还吧? 真是该死……哦,已经死了。 尤猛武功高强,身量上却远远不及青衣少年轻盈迅速,加上弯刀只可近身攻击,比不上宝剑进退自如,渐渐败下阵来。少年趁势发力,压着尤猛打得他喘不过气。其他人见首领落了下风也纷纷冲上前来,妄图以多欺少。 身着墨色长衫的郎君虽嘴角带笑,这笑意未直达眼底,他见黑衣少年被围攻,收起折扇轻叹一口气,与白衣郎君一起拔出腰间长剑,加入到了缠斗当中。 三人武功了得,配合也极其默契,一攻一守间收放自如,不一会儿就将十来个苗疆人打翻在地,呻/吟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尤猛躺在地上,以手肘撑地,面露不甘,见白衣郎君背对着自己正整理衣冠,也顾不得什么君子、小人之举,抄起地上掉落的弯刀冲上去打算偷袭,此举正好被站在一旁收剑入鞘的青衣少年看见,他冲着白衣郎君大喊一声。 “杜仲小心!” 被唤杜仲的郎君斜眼回头,一个后仰躲过,手掌发力一掌打在尤猛的后背上,后者吐出一口鲜血后扑在地上,青衣郎君满脸鄙夷,接过杜仲手上的剑又在尤猛后背上划了几刀。 “啊啊啊啊!” 划伤不足以致命,一刀刀割在背上却剧痛难忍,青衣郎君越听尤猛哀嚎下手越重,画画似的在他背上割了一刀又一刀。 “叫什么叫,玩偷袭不嫌丢人啊……还叫!” 方才还剑拔弩张,要生要死的场面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季窈在一旁看着,不知道该不该笑。 “南星,还不住手。”墨染长衫的郎君语带责备,听上去却十分温柔,他走过来将青衣少年手中的剑夺走还给杜仲,随即转过身来,上前几步走到夏大娘子和赫连羽面前,双手抱拳行礼。 “在下京墨,与身后两位都是与赫连大兄相识的朋友,此番听闻噩耗,前来府上拜祭。” 接着他转过身,向夏大娘子逐一介绍身后的少年。 “这是杜仲,南星。” 两人被点到名字,皆是收敛神色,拱手略低头行礼,季窈戴好面纱回到夏大娘子身边回礼,抬头时目光与杜仲相遇,都没有说话。 夏大娘子哽咽着说了一番道谢的话,几人又一起将被掀开的棺材板盖回去,整理好灵堂,重新点燃长明灯。 随着三人拜祭结束,身上受伤程度不同的苗疆人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站起来,尤猛站到最前面,捂着伤口仍不罢休。 “赫连尘偷盗苗疆圣物是不争的事实,你们此举就是在与苗疆王公然做对!” 京墨又摇晃起了手上的折扇,面带微笑走到尤猛面前,温声道:“此地乃是神域境内,归神域皇族管辖,非是你苗疆王族人可以为所欲为之地,你若有冤屈,尽可告知衙门由当地知府派人来查,也正好替你们王族伸冤。反倒是今日你带人私闯他人府宅,开棺毁尸,大逆不道,视龙都王法于无物,若是赫连兄的寡嫂与大娘子一起将你们状告,到了官府,你们苗疆人的特权到了龙都,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这番话说得轻松,却也十分在理。神域与苗疆自五十年前大战一场后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之中,边陲战乱时有发生,直至近几年,神域新帝南宫凛登基,苗疆王位也由更为年轻的楼元应继承之后,两国之间的纷争才稍稍平息,龙都作为神域最大的城池,虽然不是京都,论繁华商贸却更胜一筹,是这几年与苗疆人有交易往来最多的都城。 此神域地界,苗疆人能凭通关文牒进出已是最大的宽限,若真扯上官府,在衙门那边留了底,尤猛等人往后行动必定诸多限制。 他自知方才冲动,着实不该与他们动手,更何况现在软的硬的都赢不了,只能挥挥手让部下都收好兵器,朝夏大娘子和季窈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但赫连尘生前偷盗的苗疆圣物想必此刻还在府内,若你们赫连家问心无愧,不妨让我带人将整座府邸搜寻一遍,将宝物找回,于你于我,今后都不用再生瓜葛。” 搜府?凭什么? 季窈刚想开口拒绝,方才一直阴阳怪气的南星此刻又先站了出来。他轻笑一声,斜眼看了看尤猛浑身的灰尘和血渍,俊美的脸上满是不屑。 “你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吗?搜查府邸是连官府都不能随意做的事,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能随便搜我师父的宅子?你比官府还大吗?” 师父?自己的夫君是他师父? 季窈莫名多出来这么个徒弟,忍不住又侧目看了南星一眼。 三人之中,他看上去年纪最小,眉眼细长,皮肤白皙,青色的长衫配上玉质头冠,潋滟不可方物,宛若穿梭在森林里还未长角的小鹿。 就算是他此刻讽刺尤猛的模样,看上去也不过是在撒娇赌气而已。 他帮自己先出了气,季窈心里开始庆幸赫连尘收了这个徒弟。转头看见京墨也准备出声的瞬间,身边杜仲一个眼神递来,他会意点头,拉扯南星的袖子朝尤猛笑道:“我明白,这位头领也是任务在身,各人立场不同,如今你已经让步,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说罢,他又转身,朝季窈拱手道:“嫂嫂,家中财物收纳你最是清楚,如今大家各自让步,不如就让他们搜上一搜,只要赫连兄问心无愧,此番也好做个了结,免得他们以后再来骚扰你们,如何?” 这一声嫂嫂喊得亲热,全然不似两人才第一次见面。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季窈身上,她看着京墨背后的杜仲眼神凿凿,知道这也是他们眼神传递之后的决定。季窈侧目与夏大娘子、赫连羽对视几眼,知道如果此事今日没个了结,之后怕是后患无穷,她攥紧夏大娘子衣衫,觉得憋屈,却也只能点点头。 这一点头,不光是尤猛喜上眉梢,吩咐身后人分左右两边进到内院各处搜寻,季窈瞧着杜仲也收回目光,施施然站在一旁像是在静候搜府的结果,就连身旁泪眼婆娑的夏大娘子眼神也闪烁不已,一个眼神递给赫连羽,后者便不情不愿地跟着苗疆人走进去,不见了人影。 呵,他们不会都以为这屋子真有她那个死掉亡夫藏起来的宝贝吧? 别人不知道,季窈这个枕边人可是最清楚的。若这间屋子还能再搜出个几十百把两银子出来,她这个亡夫的葬礼也不至于办的如此简陋。 可是她没得选。 三个月前,季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这间宅子里,她扶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失忆了。 赫连尘端着药碗走进来告诉她,他是在回龙都的路上捡到了昏倒在路边的季窈,若她不嫌弃,以后跟着他过日子便是。 失去了全部记忆的季窈无依无靠,加上赫连尘整日尽心尽力地伺候她,看着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季窈便答应下来,两人选了个好日子,关起门来拜天地,褪去鞋袜做了夫妻。 除开赫连尘隔三差五都要出去个一两天,每每回来也拿不出多少银子给她,其他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尤其某些关起门、熄掉蜡烛才能行的事,赫连尘大概是占了年轻力壮,也肯花心思的原因,总是能让季窈心满意足,享受到夜晚的美妙。 可这间屋子里没钱就是没钱,否则她也不至于在夏大娘子来的时候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害得夏大娘子拿出自己的体己来凑了不少,才把赫连尘的丧事办下来。 果不其然,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尤猛的部下一个个从内院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对着尤猛摇头。 “连膳房炉灶和院里水井都找了,没有暗道也没有密室。” 季窈听得云里雾里:暗道?密室?不是找宝贝吗? 夏大娘子也听懵了,站起身来开口道:“你们不是在找宝物吗?找暗道做什么?这宝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咳,”尤猛轻咳一声,脸色严肃,“苗疆圣物,不可为外人道也。既然没有找到,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看着这群苗疆人离去,灵堂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杜仲一个眼神递过来,京墨立刻转身朝季窈和夏大娘子告辞道:“烦扰已解,不扰赫连兄清净,我们也该告辞了。” 夏大娘子看出三人行为举止皆非一般老百姓家里的子嗣,好声好气开口想留他们下来用了午膳再走,可京墨一味婉拒,其他两人也不再说话。季窈知道他们不想留下,也懒得再开口,扯扯夏大娘子衣袖示意她不必再劝。 待人去楼空,不算大的宅院里又只剩季窈三个孤儿寡妇和三个下人,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草草用了午膳后,季窈自知困乏,便回了屋里小憩。 这三个月来,虽然有赫连尘的照顾,她仍经常感到困倦无力,外面请来了不少大夫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告诉她心血不足,还需静养。 谁知睡得迷迷糊糊,季窈好像听到窗外有人低语,她凝神静听,外面说话声似乎是夏大娘子与赫连羽,两人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赫连羽突然惊呼一声:“要将嫂嫂赶走?!”魔/蝎/小/说/m/o/x/i/e/x/s/.c/o/m 3、死老公! 什么?要把她赶出去? 季窈登时从睡梦中完全惊醒,悄悄下床走到窗边,蹲在窗下想听得更仔细些。 “嘘,嚷嚷什么,小声些。”窗外,夏大娘子的声音无比清晰。 赫连羽显然是被这句话吓到,言语间有些颤抖。 “为何要将嫂嫂赶走?她与大哥的死毫无干系啊。” 她凑到赫连羽面前,蹙眉道:“自然不是现在就要赶走她。你之前不也瞧见你大哥寄回家中的那封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三个月前尘儿在苗疆找到了绝世珍宝,肯定是因为带宝贝回来的路上被盯上才惨遭不测的。你嫂嫂现在装疯卖傻,不知道把宝贝藏到哪里去了,今天竟然连那些苗疆人都没有找出来,真是藏得太深。等咱们找到你大哥留下的宝贝,再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扫地出门也不迟。” 夏大娘子一言一语尽是算计与谋划,听得季窈冷汗阵阵。 她没想到这几日来一直对她嘘寒问暖的君姑私下竟做了如此恶毒的打算,还好自己对赫连尘偷盗和私藏什么宝物一事全然不知情,否则此刻被她哄得晕头转向将宝贝交了出来,还不早就叫她偷偷杀了也说不准? 赫连羽心思单纯,想了想还是劝慰道:“那也不至于将嫂嫂赶出去……她在龙都举目无亲的……” “你懂什么?那女人长得妖娆媚气,一天天没精打采的,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娘子,这才跟了你大哥三个月他就死了,指不定就是那个女人克夫。若是还把她留在咱们赫连家,以后再妨碍到你可怎么好?我们赫连家没有完成老祖宗交代下来的宏图伟业,你大哥就这么去了,我们就只能指望你扛起振兴赫连家氏族命运的重担!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事!” 这一番话给季窈听笑了。 夏大娘子和赫连羽正说着,一旁窗户突然“啪”的打开,狠狠拍在夏大娘子面门,妇人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季窈双臂撑在窗沿,语气轻蔑。 “宏图伟业、振兴家族?君姑晚上没睡醒,白日做梦呢?前夫挣那仨瓜俩枣,养活我一个尚且不足。君姑不是说我整天没精打采?还不是吃不起饭,给我饿的。家里连多一个使唤丫头都买不起,你还指望你那个好大儿如何振兴家族?靠偷还是靠抢啊?” 夏大娘子捂着额头哎哟连天,听她如此直白,急得脸色发白。 “你胡说!尘儿的钱定是被你这个妖妇藏起来了,还在这里哭穷!” “呵,”季窈离开窗边,慢慢悠悠从门口走出来站到妇人面前,看着夏大娘子越是疾言厉色,她就越是淡然,“再说克夫,我在路边晕得好好的,是你儿子非要把我捡走带回来,这府上要什么没什么,我不过是看他照顾我还算上心才答应嫁给他,与其说我克夫,你还不如早告诫他,命不够硬就不要娶媳妇,没来由地耽误了别人。” “你这个毒妇,我、我……哎哟……” 夏大娘子站立不稳,眼看着就要倒下去,赫连羽急忙凑上前去搀扶住她,一边回头看着季窈,眼神复杂。 “娘,嫂嫂,你们别争了,都消消气罢。” 看夏大娘子不再开口,脸色也越来越差,赫连羽叹一口气,扶着她往自己房间走去,季窈双手抱胸目送两人离开后,也觉得没趣儿,翻个白眼又回到房中。 坐在床边,她越想越不对劲,既然赫连尘写回家的家书中都有提及自己确实得了一笔财宝,为何那帮苗疆人在宅子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难道他没把钱银放在家中,竟是背着她藏在了别处? 短短三个月,她因为身体的原因大多时间都待在宅子里,甚少关心赫连尘每日出门在外都去了何处,忙些什么,现在突然回想起来,她竟对自己夫君的底细一无所知。 余光扫过床榻一侧的衣柜,季窈干脆起身,开始在房中翻找起来。 衣裳、鞋袜、书籍、字画,都没什么发现……等等,这是什么? 季窈在抽屉里翻找出一个四方香包形状的挂坠,凑近闻来,穗子上散发淡淡檀香气,倒与赫连尘偶尔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上所带气味相似。季窈干脆把剩下几个抽屉全部打开,从杂乱堆放的纸页笔墨中又翻找出几个一样的挂坠来,仔细一数,竟有七八个之多。 带着疑惑,她取下绳结将香包打开,里面除几片干花香草外,还有一个三角黄色的平安符,拆开铺平了看,符纸的背后用轻盈飘逸的字迹写着“菩然寺”。 还真是寺庙。她那亡夫还有经常到寺庙祭拜的习惯?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去捐功德求佛祖宽恕吧? 反正现在受了闲气,她也睡不着了,听着前头灵堂里和尚念经的声音心里烦闷,季窈干脆将香包揣进怀里,在丧服外披上黑色披风,从后厨的小门走了出去。 她倒要看看,这个菩然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她那个亡夫一去再去。 出了深巷,拐过街角,龙都熙来攘往的街头人头攒动,内城三百坊市,铺舍通宵达旦,外围两千屋舍居民成千,万家烟火。 季窈将面容隐藏在黑色斗篷的兜帽之下,几番打听,又狠下心来花银子雇了一辆马车,才在日落西山之前到了所谓的菩然寺。此时庙里香客已经走得差不多,季窈叫住一个洒扫的小和尚,询问后方得知赫连尘确实经常会到寺庙之中捐一些香油钱,此四方香包便是作为答谢之物赠予。 “赫连施主风尘仆仆,每次来都未多做停留,据他说言,不过是恰好路过。” 一次路过说得过去,次次都是路过,看来他必定经常来。 “那他可有说,是去了哪里过来的?” 小和尚摇头,看清兜帽下季窈的面容后,倏忽红了脸,轻轻扯回女娘手上攥着自己的衣袖,作揖说了句“阿弥陀佛”匆匆跑开。 女娘失落的走出菩然寺,抬眼看去,寺庙背后一轮红日高悬,将朱红色的院墙染得鲜红胜血,她看着院墙内一枝桃花伸出墙外,枝上花朵开得正艳,双眸忽然微微眯缝起来。 这个场景怎么如此眼熟,倒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但这确实是她第一次踏足菩然寺。 对了!她想起书房正中一面墙上的字画,其中一幅便是以半山景色为主的山水图,画面右下角一座寺庙斜立其中,朱红色院墙里一枝桃花枝子探出墙外,与她此刻所看到的景色刚好一致。只不过她现在站在寺庙正门口,所以看到的院墙和桃花枝在左侧。 寺庙背后一定有什么。 打定主意,季窈迈步朝寺庙后山走去。入夏的深林草木植被茂盛,越往里走越看不清路,被草木环绕,她却莫名觉得安心。来到寺庙后门破旧褪色的院墙下,季窈搜寻一圈,仍一无所获。 “什么鬼地方……哎哟。” 带着懊恼,季窈朝脚下疯长的草丛踢了一脚,脚尖恰好踢中一个硬物,疼得她眼泪唰就下来。蹲下身揉脚,此刻天色也逐渐暗下来,她却觉得视线较白日阳光正好的时候还更敏锐了些似的,恍惚就瞧见草丛中一个圆形的铜环正一晃一晃地发着光。 草丛里怎么会有铜环?季窈思忖片刻,再深的恐惧也抵不上家里那个恶毒婆婆的冷言冷语,她伸手于草丛之中抓住铜环,四下用力之后发现可以向上提起,便移过去站定,双手用力狠狠向上提起。 与铜环一起被拉动的还有一扇三尺宽的四方木门,伴随一阵嘎吱声,尘土四散飞扬,一个暗道的入口就这样出现在季窈面前。 好家伙,还真有密道,只不过不在宅子里,倒被她那个亡夫藏到这里来了。 死鬼,背着她藏东西,这个寡妇做得不亏心。 季窈从怀中掏出方才在寺庙里顺走的一只蜡烛点燃,顺着暗道里楼梯一步步往下走,临了还不忘将暗门微微虚掩,在门板与洞口衔接处放了一块石头挡住,以防门板被人从上面关上。 密室不大,看着更像是冬日里寻常人家藏冰的地窖,一块厚厚的黑布帘子掀开后,烛光将整个地窖内室照亮。季窈看清面前摆放的种种物品,怔在当场。 只见地窖内放着几个大箱子,箱口没有上锁,里面隐隐露出金砖金条刺眼的光芒,一旁木凳上琳琅妆奁里翡翠宝石无数,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一颗颗摆放在侧,熠熠生辉。一旁立着的架子上,一件用金线和不知道什么材质缝制而成的锦衣褙子流光溢彩,不知名的血红色石头镶嵌在领口一圈,随着烛光不时闪动点点微光,猛地一看,甚至会误以为这件衣服下还在一起一伏的呼吸着。 这、这、这就是赫连尘家书里写的财宝?! 恍眼看去,夜明珠旁边还放了一个扁平的木盒,看着与这些璀璨的珠宝格格不入,季窈举着蜡烛走近,打开盒子才发现里面是一叠银票,上面所写数目之大,她甚至怀疑自己不认字,又反复读了好几遍才确认下来。 难怪苗疆人要耗费如此大周折来寻这批财宝,真是太多了! 她将银票一张张数来,翻了不下二十张后,突然发现下面的纸张颜色与面上一层不同。借着烛光的亮光,她将下面一叠有些泛黄的纸张拿起来到面前细看。 “卖身契?” 原来压在银票下面的,是一叠卖身契和一张房屋地契,上面写着南星、京墨、蝉衣并其余五六个男子的名字,看上去是与赫连尘一起签订字据,为他所用。 再一瞧地契,写着龙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市上的铺面地址,地址最后写着一个像是茶肆的名字: 南风馆。魔/蝎/小/说/m/o/x/i/e/x/s/.c/o/m 4、南风馆 车水马龙的龙都南城内,坐落着整个龙都最大的一条集市街:簋街。 季窈一身利落男子打扮,戴幞头帽,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小白脸一样。她在簋街正当中店肆林立最密集的一个路口停下脚步,看着街对面一栋三层高的豪华酒楼,沉默不语。 说是酒楼,却又不及两旁酒馆、茶楼那么热闹,偶有一两人进出,要么是面容清秀的秀气郎君,要么是结伴而行的年轻小娘子,大家都轻声细语,举止有礼。但要说是茶肆,装修陈设又未免俗气了些。 一楼正门口牌匾上“南风馆”白底墨漆三个笔法飘逸的大字,引行人来往无不加以瞩目。 想起方才自己在路上随意抓着一个大娘,询问她“可知南风馆在何处”时,大娘脸上肉眼可见的鄙视,让季窈心里有些犯怵。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酒楼不像酒楼,茶馆不像茶馆。 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她稳住心神,穿过对街,怀着忐忑的心情迈步进了南风馆。 此刻午时刚过,按理说吃饭的食客应该还很多,一楼大堂人却稀疏,几个看着年岁尚幼的郎君还在擦拭空桌上的筷盅,给走廊两侧的盆栽浇水。 一个着明黄色长袍,模样精致的郎君见有人进门,立刻迎上前来。走近瞧季窈一身男子装扮,看着年岁也不大的样子,收起笑盈盈的模样,轻声道:“我们这里不接待男子,小公子还是另寻别处吧。” 不接待男人?为何? 季窈轻咳一声,看着面前花枝招展,明艳动人的少年,有些不敢开口。 “咳,那个……我是来找人的。” 一听她是来找人,明艳郎君反而轻笑一声,司空见惯一般随意整理起自己的衣发来,开口答道:“我们这里不能留宿,女客们到打烊的时辰都是离开了的。小公子若是要来寻你的相好,怕是要扑空了。” “不是的,我是来找……”季窈拼命回想那日见过的几人名字,“……京墨,或者杜仲,他们在吗?” “京墨?自然在的。” 明艳郎君讪笑不已,转过身去朝楼上喊道:“京墨,又一个来找你算账的上门来了,还不下来看看。” 算账?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季窈揣着怀里的东西,故作轻松的站在原地。 举目四望,一楼大堂十分宽敞,客设四方木桌八张,正中一个圆台看上去是供食客吃饭的同时欣赏表演,直达二楼的楼梯口两侧各是四间雅舍,挂有半透明的薄纱珠帘,低头可以欣赏到歌舞的同时私密性也很好,再往上的三楼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只有走廊边并排放着的兰花和芍药散发阵阵清香。 还挺雅致。 等待的间隙,三楼一间房门突然打开,京墨仍是带着季窈第一次见他时脸上仿若天生的淡笑,轻踱缓步走到女娘面前。 看见季窈的第一眼,京墨眼中似有微光闪动,他再走近些,发现一身男装的季窈个头只刚好到他鼻尖。 “小公子看着脸生,不知找我何事?” 他没有认出她来,幸好。 季窈从怀中掏出一叠字据,将其中一张竖立到京墨面前,等着看他的反应。 字据上的字因为久放的缘故有些模糊,仍是一眼就被京墨认出来,他略微挑眉,复将目光移回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白面少年。 虽然面容上看似淡定,京墨却瞧见她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裤腿的一侧衣料,不住地来回揉搓。 “请随我来。” ** 二楼雅舍中,季窈背对着门口坐在茶桌边,对面是前几日,到她亡夫灵堂前祭拜过的那三个郎君。方才下楼迎接她的京墨,坐在他身侧一脸漠然的杜仲,打着哈欠,像是午睡刚醒的南星。最后,走廊里又走进来一个身着黑衣,靠着南星坐下的沉默少年。听方才京墨唤他,应该叫蝉衣。 专门在大堂迎门接客的明艳郎君端着五杯茶水走进来,略躬身将茶水一一送至五人面前后,转身退出去。 茶桌上除了茶盅,还放着那叠季窈从菩然寺后门地窖里拿出来的卖身契和地契,为首的三张刚好是除杜仲以外其他三人的卖身契。 看见自己的卖身契就这么大剌剌地放在桌上,南星面露不悦,敲敲茶桌开口道:“你说师父把我们和这座馆舍卖给你了,有何凭据?” “桌上这些卖身契还不算凭据吗?” 京墨低头喝一口茶,茉莉的清香四散在空气中,仿佛这只是个寻常的茶话闲谈。他从茶汤飘出的热气中抬头,弯弯的笑眼里却满是冷漠。 “赫连大兄死得突然,这些字据地契当初他放在何处无人知晓,小公子若是从他府宅之中将之偷盗出来,我们也无法验证其来历,若真如你所说,是他生前与你交易所得,那这些字据里应该还有一张你与他签订的交易收据才对。不知我如此说,小公子可听得明白?” 经他这么一说,季窈方想起这一点来:对啊,空口无凭,若真要说是赫连尘把这些东西卖给自己,还应该再写一张字据才对。 她学着京墨的动作将盖碗茶盅端起,捻起茶盖略将茶汤中的茶叶推到一边,低头抿一口茶水后,终于有了主意,踟蹰开口道:“是,不过那张收据夹杂在这一堆字据里,不知何时被我弄丢了,我记得当初赫连兄与我达成协议时,他的夫人也在场,如今他已身故,想必这些财产也该有他的遗孀继承,我改日到她府上,请求她再写一封字据来与你们,可作数?” 遗孀继承家产天经地义,如果她写一封亲笔字据交过来,自然作数。 南星被这话堵住,不知道该如何再刁难她,为难地看向京墨和杜仲。见他二人仍是一脸高深莫测,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季窈,南星有些着急,一拳敲在茶桌上,将五人茶盅里的茶汤都溅洒出来。 “你才几岁,毛还没长齐就想来我们这儿做掌柜?你可知道这南风馆是做什么的地方?” 他一着急,季窈反而淡定下来。 “龙都里也没有光头不能做掌柜的规矩啊,我今年二十了,既不想做官也不想经商,就想买个酒楼赚点钱,娶一个漂亮夫人度过下半辈子,不可以吗?” 南星闻言,从上到下打量着季窈,表情轻蔑。 “呵,真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比我大一岁,个头这么矮……小时候没少挨饿吧,怎么还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把我们买下来?说,是不是从我师父那里骗来的,我今天非要把你送到官府去不可。” 京墨抬手示意他住口,笑眼终于收敛起来,面色严肃正经。 “看来小公子是误会了,这座南风馆并不是寻常酒楼,而是一座只接待女客的雅舍酒肆……”看季窈一脸疑惑,他面容讪讪,竟少有的有些赧颜,“小公子若是还听不懂,京某便换个说法————” 他略一闭眼,以袖轻点薄唇,咳嗽两声,轻声开口道:“————我们这里,也可以称作只有郎君们接待女娘的青楼。” “青、青楼?!” 虽然只来了三个月,这龙都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季窈却没少听家里丫鬟说起。作为天朝最繁华的都城,龙都城中遍布富商贵族,老百姓衣食富足,吃喝玩乐都极为考究。尤其新帝登基后民风更加开放,往日被人所不齿的青楼在龙都里遍地开花,人们茶余饭后都喜欢到藏着美人娇娘的酒楼里寻欢作乐,通宵达旦直到第二日的黎明到来都不肯离去。 酒足饭饱,自然不止有龙都里的男人们喜欢四处寻欢,年轻小娘子和深闺里的夫人们也经常结伴出游,到茶社雅苑里与那些斯文白净的书生们偶一茶话闲谈,以求消磨大好的春光。 这南风馆,竟是女人逛的青楼?那面前这四个人岂不就是…… 季窈抬头,开始重新审视面前四个年龄相仿的郎君。 蝉衣清俊斯文,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看上去只是个喜欢装酷的单纯少年;南星俊美但面容看着稚气未脱,仔细打扮起来雌雄难辨,确实漂亮。不过他似乎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全然都放在脸上,看上去最是骄纵;京墨看着年纪稍长于其他三人,温柔和善的面容下其实眼底的冷漠从未消散,他似乎是几人的大哥,行事作风上大家都听他的。 只有杜仲,季窈看不太懂。 他的容貌胜于这馆中任何一个郎君,狭长深邃的眼眸下是高挺的鼻梁和精致冷硬的下颌线条,一双墨色眼瞳无时不刻透露着轻视与漠然,好像任何事情都在浪费他的时间一样,气质疏离难以靠近,让人下意识的想要离他远一些。可从上次在赫连宅院里那件事可以看出,似乎他才是四人中的领袖,京墨行任何事情之前都会先与他商议。 难怪他们四个都长得这么好看,原来是为了给酒楼揽客。 看出季窈眼中的豁然开朗,南星面色通红,抢先开口道:“想什么呢你,你以为我们这里跟其他象姑馆里的男倌一样,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吗?我们可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你休想指望着以后当上我们这里的掌柜了,就可以勉强我们去做那些有辱斯文之事!” 说罢,看她还在偷笑,南星没忍住站起身来,伸手捏住季窈的脸。 “哎哟,疼、疼、疼。” 这话算不算是答应让她做南风馆的掌柜了?季窈挣脱开他的手,见好就收也不生气,赶不及就端起茶盅,以茶代酒说道:“自然自然,我可没有乱想!四位郎君看着清俊无双,都是人中龙凤,岂能是何人都可沾染的?待我做了掌柜,自然是带着大家多多挣钱,吃好的住好的……啊,等以后我们再在旁边盖一座更高更大的宅子,到时候给各位买宅子买仆人,早日实现共同富裕!” 季窈谄媚的模样引蝉衣侧目,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是蔑视。 “咳,”她见无人端茶,也不恼,自顾自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心里想着赶紧回家以赫连尘遗孀的名义写一封字据来,“那今日就先不叨扰各位,待我去赫连府上要到了字据,再来与大家一同经营这间酒楼……” “等一下。” 茶桌对面,杜仲冷眼看着女扮男装的季窈磨磨蹭蹭在这里自编自演,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他终于忍不住冷声开口,叫住季窈。魔/蝎/小/说/m/o/x/i/e/x/s/.c/o/m 5、刁难 午时过后,南风馆内逐渐热闹起来。 从前几日的记忆里回过神,听杜仲开口叫住她,季窈有些慌张。 这是自那日苗疆人到赫连府宅中闹事之后,季窈第二次与杜仲见面,却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杜仲的声音温吞疏朗,带着少年郎独有的清润声线,语调却冷漠无情,听者如坠三尺冰潭。他一个眼神递来,坐在他身边的三人立刻会意,起身走出雅舍,只留他与季窈二人独坐房中。 看着杜仲冷漠的表情,季窈吃不准他是否还记得那日在府宅前院,她倒在他面前掉落面纱时候的模样。 那日自己稍化眉黛,与今日素面朝天的男装模样看着应该还是有区别的,沉默之际她口干舌燥,端起茶盅才看见杯子里只剩下茶叶渣子,只好又悻悻然放下茶碗,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杜……杜兄还有何事交代?” 杜仲端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慌张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沉声开口道:“你真打算做我们的掌柜?” 这话问的。 “自……自然。我虽然没有开过酒楼,但好在年轻好学,我学东西很快的,一定、一定没问题。” 家里有个觊觎她前夫留下巨额财富,欲夺财而将她扫地出门的恶毒婆婆,城外那些苗疆人没有得手,想必此刻也潜伏在这硕大的龙都城中,等着将她抓去问个究竟。 季窈想要带着这些财宝平安活下去,只能换个身份,躲进这些武功高强的人之中,寻求庇佑。 虽然现在在她面前还有诸多疑惑没有解开,关于赫连尘的生平,关于苗疆人要找的圣物究竟是什么,关于这座南风馆里四个容色俊美,一看就不是寻常郎君到底都有着什么秘密,但现下,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听她说要学,杜仲嗤笑一声。 “学?学什么?” “学算账啊,采买食材,置办衣裳,你们有什么想买的想要的,尽管开口,新官上任,我必不会亏待你们。” 这个回答似乎并不能让杜仲满意,他站起身,朝季窈一点点逼近。 “你以为光学这些就够了?南风馆里,接待的都是女客,你若是不知道如何讨女人欢心,哄的她们高兴,这馆里的生意怎么会好?再者馆内住着的都是男子,眼看入夏,大家衣衫薄透,行为处事之间难免会有所接触,隐私秘密皆不存在,你也能接受?” 女娘迫于他高大的身影如一片巨大的黑影一样缓缓将自己笼罩,不自觉起身一点点往后退。 最后,季窈退到墙角,背靠在墙上,被迫仰起头看着靠过来的杜仲。他与京墨一般高,季窈仰头也只到他耳垂,郎君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娇小的身影,眸色如墨一般深不见底。 “嫂嫂,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此言一出,季窈登时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唤自己什么?嫂嫂? 他果然还是认出自己来了。 季窈后背被冷汗沁湿,被杜仲堵在墙角,一瞬间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她强忍住慌张,干脆摊牌。 “该不该来,我都必须要来。” “呵。”杜仲见她不装了,说话也算爽快,直起身子退后一步,看向她的眼神锐利明朗。 “嫂嫂怎么不演了?” “杜兄既然已经识破我的身份,那我就明告诉杜兄。我嫁到赫连府不过短短三月,家中君姑对我诸多提防,欲将我扫地出门;苗疆人没能找到亡夫偷走的财宝,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赫连府中人。我在这龙都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唯有亡夫留下的这座南风馆可以容我暂避,所以不管这里有多少男子,有多少困难,我都只能选择留在这里,还望杜兄成全,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诉馆内其他人。” 她话语诚恳又实在,杜仲反倒露出一丝欣赏,他垂目重新在茶桌边坐下,手指在茶盅边缘摩挲,目光淡然。 “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就开始谈条件了吗? 季窈走近一步,试探开口道:“只要杜兄答应帮我,待我站稳脚跟,你的卖身契我可以还你。” 没想到杜仲听见这话,低头嗤笑几声,仿佛识破了她的小聪明一般,嘴角扬起。 “我与赫连兄之间并没有签什么卖身契,嫂嫂这般撒谎,也是求人的态度吗?” 这……季窈当初没有在地窖那叠字据里找到杜仲的卖身契,尚存一丝侥幸心理以为是收拣起来的时候弄丢了也未可知,今日试探之下,才知道原来赫连尘当真没有与杜仲签订契约。 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甘愿留在馆里以取悦女客们为生存手段,做一个男倌? 杜仲无视面前女娘的窘迫,目光似箭如刀,让季窈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羞耻感。 “不光如此,嫂嫂,你怎么会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那些卖身契上所写的名字全是草药名,杜仲、南星、京墨、蝉衣,没有一个是真名,你拿着这叠草药的卖身契来威胁我们,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咄咄逼人,完全不顾季窈的脸色越来越差,女娘姣美的面容红一阵白一阵,急得她眼泪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既然他没打算做好人,季窈也不打算留情面。她走到杜仲对面的茶桌旁坐下来,与他对视。女娘眼含热泪,面带愤怒的模样在杜仲看来却无论如何也凶不起来。 “那日苗疆人提出搜宅子,京墨原本打算出言维护,你却眼神示意他不要干涉的举动我都看见了,我知道你也想找到被亡夫藏起来的苗疆圣物,此刻也不必再装什么好人,那我们便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你找到苗疆圣物,你让我留在南风馆。” 她如此直接将自己那日与京墨的小动作说破,杜仲眼中精光闪过。 她倒比他想象中的聪明一些。 “嫂嫂当真不知道苗疆圣物在哪里?” 季窈说了太多话,此刻口渴得厉害,见桌上蝉衣的茶盅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端过蝉衣的茶盅咕嘟咕嘟喝个痛快,叹一口气道:“如果苗疆圣物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翡翠、夜明珠,更不是什么木头箱子、钱庄银票,那我就真的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在哪里。” 听季窈一股脑将地窖里所有的金银财宝细数出来,杜仲反而没什么反应,好像早就知道赫连尘往日私藏了这么多财宝一般,淡然收回目光,喝着茶盅里已经冷掉的茶汤。 “若你无法服众,引起馆内其他人的不满,到时候就算是我想帮你,也爱莫能助。” 他这么说,就算是答应了? 季窈胡乱抹去眼泪,起身朝杜仲郑重鞠躬,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 “只要杜兄肯答应帮我就好,接下来我一定会努力,做好大家的掌柜。” 这话说的,倒像大家都对她给予了厚望似的。 见杜仲不再开口,季窈知道此行目的基本已经达到,她小声说了一句“告辞”就退出来,扶着楼梯向大堂走去。 此时已到下午,用过午膳的女娘夫人们已经陆续进到南风馆中,被南星和京墨招呼着在一二楼之间就坐,其他面生的男倌们也都纷纷上台,开始表演。 方才门口迎接季窈的明艳郎君没想到竟是个伶角,此刻就在圆台上一边弹筝一边唱曲,语调悠扬婉转,凄美动人,好像真的被某个无情小娘子抛弃了一般。 台下无论年纪大小,女客们都以袖遮面,十分动容,听完一曲后立刻从钱袋子里掏出碎银往大堂小厮捧着的聚宝盆里投掷。 南星正与一锦衣华服的贵妇人对坐闲谈,见季窈走出来,脸色一变,凑上前来将她拦住。 “杜仲怎么说,是不是让你赶紧走?” 他瘪着嘴,一幅被抢了玩具一样的神情,季窈突然就想逗逗他,仰起脸得意答道:“杜兄见我细皮嫩肉,觉得这些娘子夫人们一定会喜欢我,所以已经同意我住进来做这个掌柜了,我这就去一趟赫连府宅,找嫂嫂拿了字据就带着包袱家当搬进来与你们一起啦。” “怎么可能?” 他像是被激怒的小猫伸出了爪子,瞪大漂亮的眼睛,怒气冲冲地逼近季窈,双手叉腰看着她。 “我不会让你在馆里待太久的,咱们走着瞧。”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掌柜,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赫连尘会把他们打包转手卖掉,南星像个被人抛弃的孩童,将季窈视作敌人。 出来这么久,季窈又觉得有些疲软,她往日休养在家,还不曾像今日一样说这么多话。 南星无视她正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走开的时候故意撞了她一下,季窈被他的肩膀碰到,一时头晕目眩忍不住整个人向后仰倒。 “啊!” 怎么这么倒霉,这个不争气的身子真是给自己添麻烦! 好在下一瞬,京墨又在背后及时将她接住。面容温柔的郎君如此贴心,身边路过的女客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他将季窈扶起来,柔声道:“与杜仲都谈完了?还未请教小公子如何称呼。” “啊,我叫……我叫季耀,季节的季,光耀门楣的耀。” 听出她报名字时的踟蹰,京墨眼中仍带着笑意。 “季公子家住何处,可需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 哪能让他送自己回去,这个老狐狸似的男人,今后怕也是需要多多提防的。 “我自己回去,打扰了。” 带着对日后生活的期待,季窈等不及就要回到家中把那封字据写了拿来,她一路疾行,从城南回到城北,拐过街巷到了门口。 果不其然,她在宅子门口的对角暗处看到了那日苗疆人的身影,对方见季窈看过来也不躲,十分嚣张当着她的面,懒洋洋地斜靠在街角墙边,看着她走进去。 回到书房写好字据,季窈听着灵堂里诵经敲打木鱼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她留在府里最后的时光。魔/蝎/小/说/m/o/x/i/e/x/s/.c/o/m 6、同居 又是一个艳阳天。 自入夏之后,龙都里的气温一日高过一日,不少大户人家已经开始将冬日藏冰一点点搬出来,研磨碎冰制成饮品,再富有一些的氏族家夫人房中,已经有了冰盆转扇用以乘凉。 季窈背着自己的小包袱,仍是那身素简的男子打扮,确认怀里的字据万无一失后,心情颇好地走进南风馆大门。 距离上次到访已有七日之久,南星见她走进来,原本还懒散闲适的表情立刻警惕起来。 “哟,我还以为你知难而退了,怎么就如此不识趣呢?” 他丝毫没有察觉季窈的女娘身份,只当他是个毛头小子,走过来直接伸手用力捏了捏她的脸蛋。 “疼疼疼。” “南星,不得胡闹。” 京墨从二楼下来,看她背着包袱,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他要的字据。 “季公子这回是有备而来。” 几人上到二楼,仍旧进了之前那间雅舍,季窈从包袱里拿出她自己写的字据,上面盖着自己和赫连尘的章,表明有赫连尘的遗孀作证,她那亡夫已经将南风馆并里面所有人都一并卖给了面前这个叫“季耀”的少年郎。 京墨好像早就知道了一般,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将字据看多仔细,他面带微笑,起身缓缓道:“既然如此,季公子以后就是南风馆的掌柜了,这就跟我一起去到你的卧房看看如何?” 就这么简单吗? 季窈抱着包袱站起来,欣欣然点头,跟着京墨走出去。 “这外馆的三层楼,季掌柜之前已经见过,一层大堂用于宾客吃酒,每日从下午到晚上,也有我们的人登台进行曲艺或者其他龙都时新的表演;二楼雅舍多是用于接待贵族高门的夫人小姐,她们通常不喜大庭广众,会将馆里中意的男倌请上二楼来陪她们饮酒作诗。” 季窈抬头看去,三楼的房间仍旧如她第一次来那样紧闭着。 “那三楼呢?” 京墨随着季窈的手看去,眸底深邃如渊。 “那里储藏着馆里不用的旧书和废弃的书房,也有男倌们偶尔用于表演后休息的内室,掌柜不用过多在意。” 老狐狸让她不用在意,那她可要多在意在意……说了半天,他们的卧房都在哪里? 跟着京墨复走回一楼,打开侧门出去,季窈眼前竟是另一番新天地。 原来南风馆背后还有很大一个四方池塘,池塘里无数青绿荷叶已经将池水完全覆盖,荷花含苞待放,郁郁葱葱,在晴朗的日头下显得生机盎然。两人从围绕着池塘修建的回字形走廊穿过,来到正对着南风馆的另一栋宅院,走廊上并排四个房门,门牌上分别写着他们四个的名字。 “这里才是我们的住处,平日里除我们四个以外,其他男倌都不住在馆内。” 他们走到最后一间屋子的门口,杜仲推门出来眼眸扫过季窈的脸,神情平静。季窈忌惮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女娘身份的人,他不开口,她也懒得开口,只略一点头,又抱着包袱跟着京墨往前走。 “那我的卧房在哪?” 穿过四人房门,两人又走上一座池塘上的木桥,季窈看着桥对面一间清新雅致但又与众人隔绝的小屋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不会那、那就是……” “不错,”京墨走过木桥,将袖笼中的钥匙掏出来将门打开,里面正对着是正厅茶桌,右边屏风内隐隐可见一张纱帐大床,左边则是两面带窗的书房,透光性很好,此刻正有艳阳穿过窗几缝隙照在书桌上,“这里就是掌柜的卧房。” 季窈像个没什么见识的黄口小儿,抱着包袱在屋子里打转。 这里远离其他男子,单独住着是不错,可是每次进入都要路过他们四人的房门口,要做点什么事岂不是完全没有秘密可言?而且她那个该死的,哦已经死了的亡夫为什么要给自己单独建造这样一个屋子,他一个人在谋划什么? 随手将包袱放在椅子上,季窈试探性问道:“那这间屋子除了那座木桥,可还有其他通道可以进入?” 京墨推开右侧内室的窗户,将房中久未住人产生的灰尘散出去,看着窗外茂密的竹林道:“掌柜也看到了,木桥下是池塘深不见底的池水,你房中右侧除了正对杜仲房间的窗户外,就只剩下密不透光竹林。想来应该是没有其他出入口,尽可放心。” 老狐狸让她放心,她可更不放心了。 看季窈若有所思的模样,京墨双眸眯缝起来,将钥匙搁在桌上朝外面走去。 “掌柜一路辛苦,就先在此休息片刻,用午膳的时候我再来叫你。另外我们这里每日洒扫的伙计嬷嬷都住在街后面的屋舍里,等他们来了我再叫他们来你房中打扫。” 将包袱垫在屁股底下,季窈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连天的荷叶出神。 无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好不容易从赫连家逃出来,此刻无牵无挂,未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因为床上的被褥看着还是旧的,季窈就没往内室去,见屋外阳光正好,干脆又走出去来到门口,褪下鞋袜去玩池子里的水。 南星不情不愿走过来的时候,她正用脚背勾起池子里的水花,玩得正高兴。 雪白的脚背光洁一片,南星远远瞧见她那双小巧玲珑的脚在水里掀起涟漪,好似与池水一同闪着微光时,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少年走过木桥时发出的声音引季窈回头,她见来人是南星,下意识收起双脚,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藏。 “京墨让我来叫你吃饭。” “啊,好,这就来。” 南星别别扭扭,传完话拔腿就走,边走还边嘀咕。 “玩什么水啊,就没见过这么娇气的。” ** 季窈穿好鞋袜来到前馆大堂,才发现大堂里除了杜仲四人,还站满了其他的伙计。 京墨站到季窈身边,朝众人温声开口道:“这是季掌柜,他已经从赫连大兄那里将我们的店买下来,今后就是我们新的掌柜了。” 说罢,他又低头向季窈介绍道:“这边五人是馆里的小倌,那边是负责洒扫的伙计和嬷嬷,还有跑堂的小厮和膳房的厨子,以后掌柜慢慢认识。” 众人见季窈一脸青涩,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七八岁,一时间脸上质疑、鄙夷、震惊的神情都有,只有之前在门口迎接季窈的那名明艳少年朝她微微一笑,以示友好。 大概是在为那日的无礼表示歉意。 介绍的环节结束,大家各归各位,开始为下午开门迎客作准备,京墨带着季窈坐在饭桌前,才发现大家的面前都是瓷碗银筷,只有她面前放的是木碗、竹筷。 南星得意洋洋,端起碗自顾自吃饭,嘴里还不忘嘲讽道:“我们这只给自己人备了碗筷,你来得突然,厨房还没来得及准备,先将就用着罢。” 此举摆明了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季窈也不恼,心里默默地将这笔账记下。 “无妨,竹筷子吃着还香些。” 她端起碗开始夹菜,南星去夹哪道菜,她就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把他的菜夹走。几个回合下来,南星眼看着自己想吃的东西全部跑到了季窈碗里,气得他差点扔筷子。 “抢这么快,你是饿死鬼吗?” 季窈咽下嘴里的饭,斜眼看他。 “那你是幼稚鬼吗?” “你!” 桌上其他三人默默吃饭,除杜仲一脸冷漠以外,脸上都不同程度上带着促狭,南星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将碗放下,一甩衣袖起身离开。 用过午膳,女客们开始陆陆续续走进来,坐在大堂里吃茶,围在京墨、南星身边与他们攀谈。 因着面生,大家都没怎么注意到季窈,她看着大家各司其职,娴熟忙碌的样子,好几次想帮忙却又帮不上,只好站在算账的柜台里,看着热闹的大堂,心里暗爽。 做掌柜……好像也不是很难嘛。 看台边,一个粉衣圆脸的可爱小娘子瞧见了柜台里暗自窃喜的季窈,端着酒杯走过来,斜靠在柜台前,看着她两眼放光。 “小公子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吗?” “啊,是、是啊,我刚来。” 季窈生得白皙水润,扮作男子看上去也十分漂亮,素简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倒比这馆里其他衣着华丽的男倌看上去更显雅致特别,圆脸小娘子一看他害羞拘谨的模样,心里高兴,手伸过柜台,将酒杯递到季窈面前,娇笑道:“那喝下这杯酒,你我就是朋友了,我叫楚绪,小郎君叫什么?” 闻着酒杯里刺鼻的气息,季窈脑袋后仰,摆摆手婉拒了她的好意。 “我是这里掌柜的,小娘子叫我季掌柜就行……酒就不喝了。” “身为掌柜,不会喝酒吗?” 她没有要收回的意思,京墨余光扫过,走到二人面前接过楚绪手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掌柜这几日身体不适,大夫吩咐了不让喝酒,不如我再陪小娘子喝几杯,算是赔罪。” 看着京墨将女客带走,在一旁暗中观察了许久的南星墨眉微微上挑,嘴角勾起一个坏笑。 季窈正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只听“?”的一声,厚厚一摞书卷被放在她面前,南星拍拍手上的灰尘,眼神傲气。 “这是馆里所有的账本,掌柜可收好了,这账要是算错一笔,不光是店里要出事,官府那边的赋税数目对不上,也是要追究你责任的。” “啊,”季窈看着面前的账本,数了数不下十本,“店里没有账房先生吗?” 闻言,南星双手撑在柜台上,眼里满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店里不养闲人,以往师父经常外出,是以养了个账房算账,如今掌柜都来了,我就把账房先生开了……自己的账自己算清楚,掌柜不也放心一些吗?” ……可是她还不会算账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7、哑巴 入夜。 南风馆后面长长的回廊上,季窈洗漱完,一手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另一只手擒着烛台,轻手轻脚穿行其间。 她看着面前四间房舍屋内的烛火都熄灭,猜测他们都已经睡下,才松一口气直起腰身,穿过四人门口的走廊,往木桥走去。 她没想到这座只接待女子的酒肆如此热闹,一直营业到戌时才打烊,京墨催促着季窈先行去到浣室洗漱沐浴的时候她刚好以要算账为由躲过一劫,开口让他们先去洗,自己则是在房间里躲到他们都洗完回房了才出来。 当初住进来的时候只想着赶紧逃离赫连母子,现在看来,还有诸多麻烦没有解决。 正当她走过木桥,靠近自己的屋子时,烛光却映照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吓了季窈一跳。 “谁、谁、谁在那里?” 宽厚的背影转过来,京墨温吞的面容在昏暗烛火下显得格外温柔。 “掌柜。” “京墨?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季窈下意识将衣服堆在胸口,生怕他将自己的身段看出来。 “南星一时胡闹,才叫你莫名多了个算账的活。此事不用急在一时,慢慢学也是可以的,我看你白日在一旁挠头,怕你为此睡不好觉,特来告知。” 这话还算贴心。 季窈急着打发他走,连连点头。 “没什么,南星也是为店里节省开支,我会看着账本一点点学的,不劳你操心。” 两人正说话,恍惚间,季窈的视线穿过四方池塘,骤然瞧见对面前馆三楼的窗户上似有红色光点闪动,她被吓得浑身一激灵,擒住烛台的手微微发抖。 “那、那是什么?” 季窈指着前馆三楼的窗户,京墨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眼神一凛,迈步往左边移了移,用高大的身躯将季窈的视线完全挡住,沉声解释道:“这里到了夏季,时常有夜照出没,四散飞舞之下倒将不熟悉的人吓住,掌柜不用担心。” 夜照她虽然没有见过,却也看书本子里有写,这种夏虫尾部荧光通常很弱,也绝不是方才三楼窗户里如此骇人的红色光点!她就知道,京墨这个老狐狸守在她门口根本不是为了宽慰她算账的事儿,而是为了确认她没有看到三楼的动静。 现下不是与他争执的好时机,季窈平静下来,低头道:“是吗?那就好,我回屋歇息了,你也早点休息。” “好。” 京墨面容平静如水,注视着季窈进屋关门。待她将烛火熄灭后,听着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才确定京墨离开了。 三楼到底有什么呢?今夜不去看个明白,她是睡不着的。 打定了去瞧一瞧的主意,季窈翻身从床上爬起,攀在窗户上观察片刻,只觉整个后院寂静无声。远远看去,桥对面的四间屋子早已漆黑一片,仅在门外廊下留有一个灯笼照亮,季窈脱下鞋子拎在手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季窈猫着腰,路过四人房门前还算安静。她一路穿过回廊到了前馆,走到三楼门口时,看着紧闭的房门能听到自己的心正狂跳不止,在这寂静的南风馆里显得尤为突出。 咚、咚、咚。 原本她对于龙都里大多事情本就不了解,一点响动什么的倒也不至于让她如此重视,可是方才京墨有意遮掩的模样实在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令她不得不重视起这个紧闭的大门里可能会存在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妖怪?鬼魂?还是更为可怕的东西? 不管了,谁让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容不下别人对她有所隐瞒呢? 悄无声息的三楼走廊,季窈伸手触碰到门上铜扣,发现没有上锁后,稍一用力将门轻轻推开。不同于京墨所说无人进出,这扇门后没有扑面而来的灰尘,只是看清门后面的景象,少女后脊一阵发麻。 正对着房门,看着像是供台的案桌上,并排摆放着四盏油灯,每一盏上面都罩着红色油纸糊制的灯笼,这便是季窈从后院门口看到的红光,微弱的光线仅仅只能将供台附近的事物照亮,她却瞧见四周墙壁和木架上都挂满黄符、黄纸和五彩的经幡,在这个几个时辰前还人声鼎沸的酒肆中说不出的怪异。 这都是些什么?难道杜仲他们在这里祭祀谁,会是她那个亡夫吗? 仔细看去,每盏油灯的下面似乎还压有一张纸条,猜测或许就是被祭祀人的名字。 还没等季窈走上前看清油灯下压着的名字到底是谁,一张巨大的黑色斗篷突然从房门右侧朝她盖来,视线瞬间被遮住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谁?” 还没等到她将斗篷掀开,紧接着少女后脖颈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昏倒的少女向后仰躺,闭上双眼前的最后一刻,只感觉到自己又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季窈摸着脖子后面的肌肉从床上坐起来,酸胀之余,连带着头都还还疼着。 看清楚自己身处卧房内,她一边揉着后脖颈,一边努力回忆,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少女越想越气,下榻将衣服胡乱穿好,推开房门就冲着前馆而去。 之前在门口迎她的那个明艳郎君商陆,见她起这么早,正抬手跟她打招呼,却见季窈怒气冲冲,径直越过他转身上了楼。 “掌柜……早啊。” 三楼左侧的房门仍旧没有上锁,季窈提起裙摆一脚把门踹开,倏忽间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缓过神来,只见屋内供台上早已是空空如也,两侧架子和墙上巨大的黄符也不知去向,只有两侧地上黑布盖住的杂物,掀开来看是一个个打包好的木箱子,里面装着不用的表演道具和一些坏掉的小凳。 “收拾得倒挺干净。” 撤得了摆设,跑不了人,在馆里一共就他们五个人,昨晚打晕她的人必定就在后舍那四个人之中。季窈恨得牙痒痒,转身又迈着步子“咚咚咚”下楼,开始在馆里寻找那四个人的身影。 杜仲起得最早,正坐在二楼雅舍的一个房间内,透过二楼窗户看向楼外街市上的摊贩一一撑伞出摊。季窈走进去,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来气。 “昨晚是不是你打晕的我?” 杜仲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少女气鼓鼓的脸庞,又将视线移回窗外,没搭话。 季窈上前一步,干脆站到窗前又问道:“说啊,昨晚在三楼里搞鬼又打人的是不是你?” “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这话带着一丝疑惑,听者到不像是有意回避,季窈没问出来个所以然,侧眸看着京墨从外面回来,又赶紧下楼堵住他,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京墨将手中采买像是茶叶包的东西递给商陆,眉宇清爽带笑。 “掌柜可是昨夜梦魇了?我买回来的茶叶里刚好有情心定神的茶,让商陆给你泡一壶尝尝可好?” “昨晚楼上那些个油灯、黄符我都瞧见了,你别想瞒我,是不是你们四个里头谁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要在那里做法祭祀?” 听她如此猜测,京墨眼中是止不住的笑意。 “大家不过是应酬交际,混口饭吃,哪里就能做出什么伤人性命的事来?掌柜昨日看账本累着了,今日的账就交给我来算吧。” 看来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这时季窈瞥见蝉衣从后院走了出来,一身黑衣十分扎眼,看材质倒让她想起昨夜蒙住她头的黑色斗篷,少女略一跺脚,怒瞪京墨一眼,快步走过去又把蝉衣拦住。 “蝉衣,我知道你是他们之中最不屑用谎话来骗我,而且敢做就敢当的好少年,你告诉我,昨夜把我打晕,是不是他们吩咐你做的?” 蝉衣无时不刻都带着他的佩剑,此刻少年双手抱胸,看着面前故意试探他的季窈,剑眉微挑,又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京墨,选择无视面前人走开。 “你不用看他们,我知道是你对不对!就是你!” 季窈不依不饶,追着蝉衣非要他回答自己。 “说话呀!” “说什么话,”南星从身后追上两人大声说道,顺势伸手将季窈拦住,不准她再追着蝉衣,“蝉衣是个哑巴,你还非要人家跟你说话,我说掌柜,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 哑巴?季窈后知后觉,似乎确实从认识到现在,还没有听过蝉衣开口说话。 想不到他会是个哑巴。 “抱、抱歉,我不知道……”转念一想,不知者无罪,倒是面前这个人……“那是不是你?” “你自己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馆里四处游荡,摔倒了还非要怪别人打了你,真是无理取闹啊。” 可恶,这四个人! 看季窈咬牙切齿的模样,南星得意洋洋,一直到晚上营业时,四人都有意无意躲着季窈,拒绝回答她关于三楼的任何问题。季窈暗自诅咒他们,却也只能认栽,抱着账本在柜台里一边算账一边时不时躲开有女客敬来的酒。 杜仲看着她躲酒的样子,脑海里闪过两人约定时的画面,微微蹙眉。 她当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在哪里吗? “南星。” 被杜仲唤名字,南星抬头,看杜仲的眼神在季窈和他之间游移,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坏笑一下,点了点头。 ** 一直到戌时打烊,五人才围坐在一起用晚膳。 他们四个郎君陪着女客们多多少少是吃了些东西的,只有季窈一直坐在柜台里迎宾送客,滴水未沾,此刻已经饿得不行。没想到饭菜刚吃了几口,一个酒杯递到季窈面前,少女从饭碗里抬头,正对上南星俊朗的面容。 “掌柜,你此番接替师父成为我们的带头人,这几日还没有为你接风洗尘,大摆筵席好好为你庆祝一下。此刻我便敬你一杯。” 看他难得露出友善的一面,季窈吃不准他此举到底是何用意,但既然他给了台阶,喝下这杯酒或许能缓解自己与四人的关系,季窈犹豫片刻,接过酒杯。 南星看她接过了酒杯,立刻端起自己那杯,先季窈一步一饮而尽,少女再踟蹰下去,怕是连台阶都要没了,她闻着酒杯里刺鼻的味道鼻子都皱起,抬起手将酒杯里的酒缓缓喝下。 “掌柜好酒量,”京墨眸光一动,也端起酒杯说道,“这几日照顾不周,还望掌柜见谅,这一杯是我敬你的。” 看着他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净,南星又立刻给季窈斟满。 这是要灌她的酒?魔/蝎/小/说/m/o/x/i/e/x/s/.c/o/m 8、玩闹 第二杯酒下肚,剌嘴的烈酒在季窈口中散发浓郁香气,闷得她皱眉。 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南星看她面色如常,与杜仲对视一眼,好像有些不甘心,连忙又端起酒杯,开始找各种理由敬季窈的酒。 他难得示好,季窈不好拒绝,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桌上饭菜,接住南星敬来的酒。 大约又是五、六杯下肚,南星俊美旖丽的面庞开始泛红,带着惹人遐思的坨色,像一只误喝了酒水的猫儿。他已经明显有些醉意,表情懊恼,动作也不甚连贯,趴在桌子上嘀咕。 “你不是不会喝酒吗?” “啊,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啊。” 真难喝。这句她没有说出口。 京墨看了杜仲一眼,咳嗽一声也端起酒杯。 “南星醉了,我陪掌柜喝。” 四人好像说好似的,一个接一个,轮番开始对季窈进行酒精轰炸。他的酒量比南星好一些,可是直到酒壶见底,季窈也没事人一般,揉着肚子表示快喝不下了,一点喝醉的迹象也没有。 杜仲和蝉衣也喝了一些,几人不约而同地红了脸,醉眼惺忪地瞧着季窈,眼里带着不同程度的怀疑。 她这个骗子!说第一次喝酒肯定是唬他们的,看来今日是别想趁着她喝醉,套她的话了。 酒足饭饱,几人觉得无趣,看杜仲起身离开,亦跟着起身离开饭桌。 南星酒意上涌,瞧这只有季窈面不改色心不跳,还在桌上大快朵颐,一双漂亮的杏眼微黯,凑过去伸手想去摸季窈的衣领。 “不对……你肯定在衣服里藏装酒的漏斗了……让我检查一下!” 季窈嘴里正大口嚼着红烧肉,没注意到南星伸过来的手。待她感觉到时,少年的手已经揪住她的衣襟,双手用力往外拉开,露出里面裹胸的布条。 “登徒子!” 少女大惊失色,放下筷子就往后躲了几步,一手紧紧抓住衣领遮掩自己,另一只手顺势扬起,“啪”的一声就打在南星脸上。 被巴掌声吸引住,原本离席的京墨和蝉衣回头看见南星的窘态,不以为意,耸耸肩又转身离去。 只有杜仲看着季窈揪紧衣襟,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看她的模样并不像说谎,可为何,她就是喝不醉呢? 少年挨了一巴掌,整个人往后仰去倒在饭桌上,本就绯红的俊脸上立刻肿起座小小的五指山。他被打得眼花,翻了几个白眼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 灌酒套话的计谋就这么落了空,南星第二天浑浑噩噩从床上醒来,强撑住困意在房中梳洗的时候,一声少年郎尖锐的嘶吼划破宁静,响彻整个南风馆上空。 “啊!!” 季窈刚起,还在房中穿衣服,南星捂着脸推门而入,吓得她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南星将衣衫系好。 “是不是你!我脸上的巴掌是不是你打的?” 季窈看着他脸上仍然十分明显的巴掌印,学他昨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抬脚往外走。 “是你自己大半夜喝多了酒,不知道摔到谁手掌上去了,干我何事?真是无理取闹啊。” 南星眼眶噙泪,俊俏白皙的脸上满是委屈,他伸手拉住季窈的袖子,不让她走。 “就是你打的!这馆里只有你的巴掌最小,呜,我的帅脸啊……” 他也不管季窈是否回应,蹲在原地自怜自艾起来。 “我以后要变难看了,怎么办啊……” 少年委屈巴巴的模样看着怪可怜的,季窈偷笑一声,甩甩衣袖离开,留他在原地抱怨自己。 晚上营业的时候,不少女客看着南星左脸肿起一块,都一惊一乍地吵着要给他擦药,亦或是要将美肤的什么琼脂玉露膏拿来赠与他。 少年气鼓鼓坐在女客们中间,看着季窈在柜台里对着来往客人打招呼的样子,心中又生一计。 “掌柜。” 听见有人喊她,季窈从柜台里抬头,朝面前女客笑答道:“小娘子唤我何事?” 女客伸手指向大堂正当中一张桌子,按南星教的开口道:“天热,我们那桌要了好几次凉水,你们伙计也没拿上来,我只能来劳烦掌柜的给我们那桌送一壶水了。” “这就来。” 季窈未疑有诈,转身去到茶水房倒了一整壶凉水来,刚在桌上放下,桌边被南星交代好的女客们立刻将桌上的水壶盖子打开,佯装不小心滑倒,“哎哟”叫了一声,就把整壶水倒在了季窈身上。 夏日暑热,她在裹胸外只穿了一件圆领襴衫,只当在家一样取其舒适为主。没想到此刻被一壶水从肩上淋了个遍,慌张之余她伸手挡住胸口,正准备躲到一边时,却被方才的女客拉住袖子。 “哎哟,方才没有站稳,是奴家冒失了,掌柜的,我给你脱下来罢。” 脱下来?那哪行? “不必了不必了,我到后面换一件就是。” 女客不依不饶,伸手非要来扯季窈的衣领。 “那怎么行?是我害掌柜湿了衣衫,总归该要我把掌柜的衣服带回去洗过再拿来还给你才是,你就别谦虚了,脱下来给我吧。” 与此同时,看季窈脸红羞涩,十分好欺负的模样,早就被南星交代好的桌前其他几个女客也开始上手,拉着季窈想要去脱她的衣服。 季窈又羞又恼,见此情景也没功夫深究这湿身背后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她低着头拼命护住自己的衣襟,那些女客就又伸手来解她的腰带。 “好姐姐们别闹了,我这衣服真脱不得。” 大堂哄闹之间,京墨从雅舍听见动静,走出来刚好看到这个场景。他余光撇见不远处,南星正一脸幸灾乐祸,袖手旁观,方知又是他的主意。 “胡闹。” 刚走下台阶没两步,京墨瞧着季窈的胸口,目光骤然一凛,一贯平静的面容露出些许惊诧。 大堂这边,季窈还在垂死挣扎,她的领口被两三个女客扯得松松垮垮,白色裹胸布若隐若现,她在绝望之中抬头,却只瞧见三楼杜仲冷漠的目光。 真的不打算来帮帮她吗? 渐渐的,季窈心里的羞赧被愤怒代替,她此刻也顾不上是不是会得罪客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伸手一挥,将来拉扯她的女客推开,捉住衣襟站了起来。 她这一认真,方才还在嬉笑看戏的大堂宾客们立刻收敛笑容,肉眼可见的不满起来。 “不过是开个玩笑,推人做什么?” “是啊,哪有小倌这么对客人的,也不看看自己到底在靠谁吃饭?” “臭男人的身子有什么好遮掩的,我们还不惜得看呢。” 季窈衣衫湿透,被一众女客围在中间,说不出的狼狈。 这时,方才泼季窈一身水的女客瞧见她衣裳里好像还有一层白色,皱眉指着她的胸口正准备说话,一件宽大的墨色长袍从少女头上落下,将她整个人罩住。 少女视线受阻,手臂被拉过一边,靠在一个坚实的臂膀上。同时,京墨温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小小意外,不值得大家为此动气,就让我来处理吧。” 说罢,他将季窈牵着,一点点从女客之中走出来。耳边的嘈杂声渐渐变小,季窈低头,只能从头顶袍子露出的一点余光看到面前那双藤鞋。 龙都民风开放,年轻的公子女娘大多衣着风流不拘,到了夏日都是穿露趾藤草编鞋出入街市。藤鞋的主人掌心温热,带着她上到三楼右边空置的茶室,将季窈头顶衣袍撩到她身前遮住胸口,转过身去吩咐小厮拿干净的绢巾和衣服上来。 不知怎的,面对四人的刁难她没有哭,面对婆婆的恶语相向她没有哭,现在坐在京墨面前,衣衫贴着肌肤,头发散乱的样子,她却有点想哭。 京墨见她狼狈,伸手想去给她整理衣裳头发,到了少女面前又停住手。两人沉默半响,屋内只有季窈不时发出啜泣的声音。 待小厮将布巾和衣服拿了来,京墨递给她,转过身去退到屏风外,小声开口道:“你换衣服吧,我在外面。” 窗外,明月高悬,夜有鸱鸮立于月下啼鸣,季窈一边换衣服一边盯着那个沉默而宽厚的背影,眼中泪水更多。 寻常小娘子在外面受了欺负,或许还可以扑到爹爹娘亲的怀里大哭一场,第二天再带着兄长杀回到恶人面前狠狠教训他一顿,可她形单影只,连自己家在何处,在这世上是否还有亲人都不知道,受了委屈只有面前这个看似温柔,实则心思深不可测的男人在门口守着她。 京墨听着背后啜泣之声断断续续,许久都未曾停下,想起方才无意间看到她衣襟里的布条,与这几日她的行踪联系上,对她的身份猜到大半。 “掌柜,衣服换好了吗?” “嗯。” 季窈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身上穿的衣服大了很多,不知道是他们四个人里面谁的衣服。京墨看她仍是闷闷的,兴致不高,知道方才被女客们围起来捉弄,对她打击不小。 “南星性子骄纵,但并非是个坏心肠的人,今日之事,我会好好说他,你……别放在心上。” “如果我自己都不放在心上,就没有人替我放在心上了。” 她如此回答,倒叫京墨有些意外,他回过头,看见季窈衣衫宽大,模样有些许滑稽,可她的眼神却已经恢复得如从前一般坚定。 两人站在三楼栏杆处,看着底下大堂里,南星盯着肿起来的半张脸,还在跟女客们划拳吃酒,京墨的语气变得温柔。 “对于赫连兄把我们卖给你这个说辞,其实南星是最难接受的。他很看重与赫连兄的情谊。所以才会这么针对你。” “为何?” 季窈不解。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失了忆,是被赫连尘捡来的? “当初他从家里逃出来,是赫连兄收留了他。” 逃出来?为何要从家里逃出来? 看出季窈眼里的疑惑,京墨从栏杆处直起身子,继续往楼下走。 “因为南星的爹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妹妹。”魔/蝎/小/说/m/o/x/i/e/x/s/.c/o/m 9、外室 “什么?” 大堂此刻吵闹声不断,十分嘈杂,恍惚间季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亲爹杀了妹妹,怎么可能? 京墨接着往下走,垂目之下,似乎已经对这件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掌柜没有听错,这件事是南星被带回南风馆后,赫连兄偶然一次向我提起的,其他人不曾知晓。想来……也难怪他会是个容易患得患失的小孩子。” 两人走回二楼,雅舍里的女客已经离开,京墨将放在桌上,看着应该是打赏给他的银子拿起来,转身递给季窈。少女心思泛起涟漪,突然有些理解为何自己的到来会让南星反应如此大。 他可能以为,自己又被抛弃了吧。 “那……杜仲和蝉衣呢,他们是怎么来到这的?” 京墨一边收拾着桌上的茶盅,一边耐心回答着她的问题。 “我来南风馆的时候,杜仲就已经在了,他与我一样,都称赫连尘一声兄长,且他二人经常在赫连兄房中饮酒,想来关系非同一般。至于蝉衣——” 他端着木盘转过身,说到蝉衣时,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惋惜。 “——他被带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一张脸被烟熏得漆黑,醒来后才发现嗓子也被浓烟熏坏了。他的师父师娘一家人在大火中丧生,是赫连兄出银钱将他们一家安葬,在那之后,蝉衣便认了赫连兄作师父,留在南风馆中替他做事。” 原来是这样。 季窈小心翼翼,眼带好奇地看向面前神情疏懒的郎君。 “那……京墨你呢?” 听她问到自己,郎君还在收拾桌子的手顿住,漆黑的眸子于无人处转暗,仿佛要从无人的雅舍窗户外看向某个熟悉的地方。停顿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缓缓道:“我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厌倦了家中长辈的安排,想要换个活法才来到这的罢了。” 少女看他神色凝重,个中真实缘由,恐怕没这么简单。 收拾完毕,京墨一手端起堆叠起来的茶碗茶杯,另一只手伸到季窈头顶,揉揉她头顶的碎发,笑道:“以后掌柜的心事也可以跟我说,南星若是欺负你,也尽可告诉我,我会替你出头。” 季窈没有被人这么揉过头顶,心绪也一并被他揉乱,于是伸手缕缕自己的头发,故作淡定道:“用不着,都是男儿,我才不怕他呢。” 京墨闻言也不反驳,轻笑一声,端着木盘下楼去了后厨。 ** 第二日,季窈认真学习,在京墨的指导下将前些日子欠下的账全部算完,南星在一旁冷嘲热讽,等着她来找自己算账,她却只当是蚊子飞过,一眼都不曾看他。 第三日,季窈说服京墨和蝉衣每日下午轮流到二楼看台,外头街市能看见的阴凉处小坐,引楼下路过的女娘们纷纷仰头停驻,是以馆内的生意较往日又好了许多。南星被晾在一边,索性靠在一旁翘脚嗑瓜子,看似散漫随意,其实眼神就一直没有从季窈身上离开过。 到了第四日,他终于忍不住了,见季窈又无视他,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招呼客人,南星一把抓着季窈,像拎小鸡崽一样把她带到墙角,愤愤不平道:“看见人要打招呼,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季窈整理衣衫,目光澄澈。 “我在等你,主动向我道歉。” 她好直白! 少年闻言,俊美无双的一张脸霎时红透了,他松开季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竟像个顽童似的别别扭扭,又是抿唇又是瞪她,憋了好一阵才开口道:“不就是泼你一身水嘛,就这么小气。” “这是承认你做错了的意思吗?” 其实他当时看着这么多女客当中羞辱她,后知后觉也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了,可看见京墨来将她带走,他又觉得好像大家都知道他做了坏事一样,索性干脆不予理会了。 季窈像在训小孩一样问话,南星心里平白生出一丝委屈。 “承认了你就不会无视我了?” “嗯,”季窈站直身子,将脸凑到南星面前,真诚地眨眨眼,“我不是记仇的人,既然接下这南风馆,便是铁了心要和你们做朋友的。我与其他人不一样,认了谁做朋友便是一辈子的朋友,绝不会做出抛弃、背叛的事来。”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会像赫连尘一样,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把他们卖了。 当然这原本只是她的谎言,不过死者乃为生者开眼,亡夫要是知道他留下的这帮兄弟与她相处的好,地下有知,想必也会高兴吧。 这一番话恰好点中南星心里最不易察觉的地方,他撇开脸,语气却带上些许期待。 “最好是……谁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 说罢,他看见不远处桌子上一壶茶水,快走两步拎过来递到季窈面前。 “我道歉,你也淋我一回吧。” 季窈接过茶壶,略晃了晃里面的茶水,讪笑道:“这里面可是滚水。” “啊?”他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脸,吞吞吐吐想把茶壶抢回来,“那……那我去换一壶,你等着。” “不用了。” “不行,不泼回来,别人还当我道歉没有诚意。” 两人拉扯之间,京墨突然从一间雅舍里走出来,将南星叫走。透过纱帘,季窈看见他们面对一个体态丰腴,衣着不俗的妇人坐下。那妇人愁眉苦脸,见男性一进来立刻亲昵地握住南星直接分明的手,看样子像是在向他倒苦水一般,神色满是哀愁,嘴巴一直动个不停。 其间南星好生好气应答着,不时侧过脸去与京墨对视,随即又转过头来同夫人说话。 拉过一旁正在给女客们倒茶的商陆,季窈盯着那个妇人小声道:“那人是谁?怎么感觉京墨和南星格外重视她?” 商陆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薄纱长衫,花蝴蝶似的穿梭在女客们之间,定睛细瞧,认出纱帘里的妇人后,露出八卦的嘴脸答道:“那是赵大娘子,咱们这儿有名的甄员外,甄老爷家的大夫人。” “如何有名法?” 商陆见周围全是女客,低头凑到季窈耳边,声音又比刚才小了一分。 “甄老爷家里娶了十几房小妾,是龙都南城这一片有名的好色员外,赵大娘子生了两个都是女儿,在家里什么事都插不上嘴,整日里都说自己憋屈、不得夫君疼爱。好在甄员外在吃穿用度上不曾苛待于她,她便拿了钱,经常到咱们馆里来消遣作乐,其中最喜欢的就是南星啦。” 原来是金主娘子! 禀着和每一位金主搞好关系的宗旨,季窈挥手吩咐商陆好好准备一份茶食来,在门口接过木质托盘笑脸盈盈走进去。 还在向南星大倒苦水的赵大娘子见陌生人进来,面露不悦,抓着南星的手却没有松开。 “甄家夫人是吧?我是新来的掌柜,听闻您常来照顾南星的生意,我特意把江南的蜜饯干果各装了一些来给你尝鲜。” 季窈肤白貌美,眼含春水,若是把她看作男子,便和南星唇红齿白的样子相差无几,都是雌雄难辨的俏模样,正是赵大娘子喜欢的类型。 “你是新来的?模样真不错。” 正巧她进来打断几人谈话,京墨一个眼神递过来,两个男人立刻起身,打算退出去。 “掌柜来得正好,我与南星饮多了茶,有些涨肚,你刚好来陪大娘子谈心吃茶,我们先出去。” “啊……好。” 就这样把金主让出来了?不是说南风馆里的小倌们都喜欢把金主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拱手让人,只怕被抢了散财的主吗? 两个人利落起身,毫不犹豫就走了出去,留下季窈被赵大娘子抓着手,继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家里那些琐碎事情。 “哎哟小郎君不知道,老爷他最近真是愈发的不知检点。按理说官府规定员外郎除了我这个正房夫人,只能再娶九名妾室,我拗不过他,已经背着衙门整娶了十七房妾室了,他还不知足,被我逮到最近在外头又养了一个外室,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是啊是啊,夫人辛苦,吃点蜜饯。” 季窈被她攥得手疼,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陪着她闲谈一阵,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大堂没了京墨和南星的身影。 “他们人呢?” 临近打烊的时辰,商陆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抬头四望。 “方才跟着杜仲和蝉衣出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吗?” 都出去了?神神秘秘的。 季窈放心不下,等人去楼空就点着蜡烛坐在前馆大堂门口等他们。 直到街外打更人手上三更天的棒子声响起,她从昏燃欲灭的烛光中睁开眼,突然听见门口一阵急促的车轱辘和马蹄声。 追着声音走出来,少女瞧见京墨和南星从停下的马车跳下来,接着杜仲脸色少见的带着担忧,将马车内咳嗽不止的黑衣少年搀扶下来。 “发生何事了?” 细细瞧来,蝉衣前胸和额头沾满血渍,表情痛苦,斯文的面容一丝血色也无,分明是受了重伤。 他走下马车的一瞬间,似乎是终于放松警惕,同时两眼一闭,倒在杜仲肩头。 “蝉衣!”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暗随 南风馆后舍池塘里,蛙声一片。 不同于往日戌时之后的宁静,京墨背着昏迷的蝉衣快步进到并排四个房间的其中第三间内,将浑身是血的黑衣少年放在床上,解开他胸口的衣服查看伤口。 少年光裸的胸膛在葳蕤的烛光照耀下,白皙的肌肤上满是血污,季窈仔细看来,这些血渍都是来自于他左胸膛上一条长长的伤口,顺着胸膛往下,蝉衣双臂外侧也有不同程度的割伤。 “怎么会这样?是谁伤了他?” 京墨顾不上身上脏污,打来冷水一边给蝉衣擦拭,一边吩咐道:“掌柜,还得辛苦你和杜仲去一趟医馆,请个大夫回来给蝉衣治伤才是现下最要紧的事。” 杜仲这时已经回过一趟自己的屋子,从里面拿来各色瓶瓶罐罐,打开来药气刺鼻。南星也从前馆柜台上拿了一壶白酒来,准备看着杜仲给蝉衣治伤。 “且不说医馆早已打烊,这一来一回耽误了时辰,蝉衣等不了。给他止血最要紧。” 呛鼻的白酒洒在泛红的血肉上,疼得蝉衣下意识想要躲开,季窈接过瓶子,示意杜仲和京墨来按住他。 “我来。” 到底是女娘动作轻柔,季窈一点点轻轻按在他伤口上,蝉衣痛苦的表情似有缓解,见他不再挣扎,南星和京墨一左一右将蝉衣架起,杜仲烧红银针,穿针引线,季窈拿着汗巾一边不停的给蝉衣擦汗,四人合力,终于将蝉衣胸膛上不断渗血的伤口缝合。 看着他呼吸逐渐平静,四人皆是精疲力尽,季窈瘫坐在地上,也没了再追问下去的力气。 据她的观察,杜仲四人都是会武功,且用剑的功夫都还算上乘才对,为何会在这大半夜的出去一趟,回来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南星闻着自己身上一身臭气,嫌恶地瘪瘪嘴,起身准备去洗漱,季窈见状连忙追上去,在回廊里截住他。 “等一下。” 季窈的身上不知何时也沾到了血渍,沉寂的月色下显得有些可怖,南星看她一眼,眼神里透着抗拒。 “别问我,要说也不能是我来说。” “为什么?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少年甩开季窈,大步朝浣室走去。 “但和你不是一起的。” 这话就是在说,他们还没有把她当自己人了。 少女明显被这句话打击,往日明亮的眸色陡然一沉,朱唇紧抿,清瘦的身影孤零零的站在走廊里,显出无限凄冷。 从前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现在,她不允许这些人这么对她。 片刻后,她从黑暗里抬起头,一双美目里浸满傲气,捏了捏拳,又往蝉衣房中走去。 ** 蝉衣的受伤让馆中氛围变得沉重,京墨和杜仲最是嘴巴紧的人,既然他们不愿意说,季窈也就没打算再问。 接下来的两天,少女花钱请来大夫给蝉衣进一步看伤诊脉,开方子抓药,其余时间一边照顾店里,一边有空就和其他人一起在床前照顾蝉衣。 说来也怪,自从入了这南风馆,日日忙里忙外,她却感觉自己手脚比往日在府里一躺就是一天要来得有精神得多。 又不禁开始感叹起来,自己果然是个劳碌命。 等到第三天蝉衣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低头便瞧见季窈正在给他手臂上的伤口换药。 刺眼的阳光刚好洒在少女单薄后背上,却显得那么倔强,好像总也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样,一条干巾帕可能是因为她双手顾不上来的原因,正折叠着揣在她胸口衣襟里,少女一手揭下蝉衣手臂上的药贴,另一只手将新的伤药瘫在手心,准备给他擦净胳膊后贴上去。 “诶,我拿来的巾帕哪去了?刚才还在呢。” 季窈在床周边四处寻,看来看去就是没有低头瞧见自己衣襟里的巾帕,蝉衣眼底满是感激与笑意,略抬起手指了指少女胸口,奈何她目光看着其他地方,并未注意到蝉衣的动作。 少年轻叹一口气,坐起身子来,将手伸向季窈衣襟。 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少女衣襟捉住的瞬间,奇异的触感随之而来。感觉到胸口有人探来,季窈条件反射捂住胸口往后退了几步,转过头来刚好与蝉衣带着疑惑的目光对上。 也许是少女的躲闪过于刻意,加上方才那柔软的触感,蝉衣手里攥着那条季窈找了半天的巾帕,表情逐渐由疑惑,变得惊讶。 “你醒了,啊原来巾帕就在我身上啊……瞧我这个脑子。” 片刻的安静让气氛变得尴尬,季窈故作淡定,伸手去接过蝉衣手里的帕子沾水打湿,给他擦拭起手臂上结痂的伤口来。 换完手臂上的药,季窈又如同前两天那样,伸手探向蝉衣的衣领,准备帮他换胸口的药。没想到他这一次竟然有些羞赧,感觉到季窈伸过来的手第一反应是躲开,说什么也不让少女脱他的衣服,只红着脸一个劲摇头。 “怎么了,怕疼吗?你放心,你前几次的药也都是我帮你换的,我比他们温柔多了,不会弄疼你的。” 少年眼神古怪地看她一眼,好像对于她非要脱他衣服这个举动显得非常不解,季窈不敢和他拉扯,生怕碰伤了他,这时京墨刚好走进来,她便端着水盆走了出去。 路过窗口,她看见蝉衣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京墨低头俯在蝉衣耳边说了什么之后,两个男人的视线从窗口穿过,齐刷刷落在季窈身上。 季窈伸手擦擦脸,看了看袖子上,干净的很。 也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看着少女身影消失在房门口,京墨转身对蝉衣轻声道:“她隐藏身份到这里来,应该也是迫不得已。你只当作不知道就是了。” 昏睡几日,蝉衣气色仍是苍白,他此刻身上还隐隐作痛着,也顾不上其他,于是略顿首点了点头,又躺下来。 蝉衣伤势好转,馆里三人又开始神神秘秘,一到晚就轮换着不见踪影。这日刚入夜,季窈假装困乏,将柜台给客人算账的活暂交给商陆,说着自己准备回房休息。 果不其然,等到她一离开前馆,两个高大的身影就立刻迈步走出南风馆,这一幕也正巧被躲在幕帘后面的季窈看见。 “好好好,你们不说,我自己知道去看。” 少女轻哼一声,吩咐商陆照看好店里,自己提起衣角就跟着走了出去。 夜色下,龙都南城的街道上还有三三两两卖豆皮卷和夜灯笼的小贩挑着担子在石板路行走,她跟在杜仲和南星身后,不敢走得太近,生怕他们会察觉到,目光盯着那两个高大的身影好几次差点撞到路过的行人。 谁知这两个人一路直直地走出南城到了城门口,却没有从城门口出去,而是拐过城门一侧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从一处破损坍塌的墙体钻出去,不见了人影。 上次进入她那个亡夫藏钱的地窖,季窈就发现自己在漆黑的地方视力极好,但她独自进到这荒芜的暗巷之中仍是有些害怕,不禁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去哪儿了?” 从墙洞钻出来,四周全是参天大树摇曳的树影和鸱鸮诡异的叫声,季窈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着急之下有些慌不择路,寻着前方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快跑。 救命啊,他们到底是来了个什么鬼地方? 眼看着前面就是光亮所在,季窈随手将一人高的杂草薅开,快跑的同时,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鸱鸮发光的眼睛,慌张之下突然撞上一个坚实的后背。 “哎哟。” 少女捂着额头叫了一声,嘴立刻被大手捂住,挣扎之间抬头,和杜仲不满的目光对上。 “你们在看什么?” “嘘。” 见她平静下来,杜仲松开手,顾不上开口嫌弃她,一旁南星将手指轻放在薄唇边示意两人噤声,三人的目光同时向前方光亮处看去。 原来不远处是一栋外观破旧的宅院,泛黄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晃不止,并地上被卷起的落叶一起发出刷拉拉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又听得“嘎吱”一声,宅院里掉漆木门打开,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迈步走出来,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餍足,头也不回地走出宅院从左边拐过竹林消失在三人眼里。 “就是那个人伤了蝉衣?” 那人一看就是个贪图安逸的饭桶,这样的人也能将蝉衣伤这么重? 杜仲没说话,仍眼神冰冷地盯着宅院里那道门,南星鄙夷地瞧身边少女一眼,小声开口。 “怎么可能?” 忽然,杜仲好像看见了什么,朝身后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季窈顺着两人视线看去,双眼倏忽瞪大。 方才胖男人走出来的那道门里,一抹俏丽的身影一闪而过,看衣裙颜色,分明就是个年轻的女娘。 接着,那个身影缓缓走出门外,像是带着沉重的心事一般,在荒无人烟的院子门口来回踱步,一会儿抬头看看竹架上随风摇曳的灯笼,一会儿看着胖男人离开的羊肠小径发呆,久久地站在门口不肯离去。 “怎么还有个女人?” 此言一出,杜仲和南星立刻将面前人死死盯住,眼神中透着惊讶。 “你能看见?” “嗯,”季窈远远望去,努力在心里找出几个词来形容她看到的女人,“不就是门口那个红色衣服,披头散发的女人吗?” “呵,你居然能看见……”南星语带讽刺的声音又从少女耳畔响起,“你可瞧好了,活人有像她这么走路的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遇鬼 什么叫活人走路? 季窈被他这话吓到,哆嗦着转过身去,将目光落在宅院前看似神情恍惚的女娘身上。 仔细看来,她确实身轻如燕,裙子下摆的脚似乎根本没有迈出来,整个人如同那盏破灯笼一样,在空中轻飘飘的游荡着。 “难道是、是……” “对啊,这么明显的鬼你看不出来?你看她有影子吗?” 没有! 季窈直愣愣的看着那个晃荡的背影,灯笼的光加上明亮的月色都照不出她的影子,青灰色的树影之间,她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兀。 这是季窈第一次见鬼,不管她丢失的记忆里有没有关于龙都有鬼的回忆,都不影响她此刻头皮发麻,双手止不住轻颤。她下意识攥紧南星的胳膊,任凭他怎么甩都无法挣脱。 看着季窈害怕,南星得意之余又有些开心。 “早就说了你掺合不进来的,这下信了吧。” 杜仲沉默许久,终是下定决心一般,从怀中掏出之前季窈在前馆三楼房间里看到的黄符,甩开衣袍迎着那个女鬼走了上去。 像是察觉到身后的气息一般,女鬼转过身来,眼神霎那间变得冰冷,一双黑色的眼瞳渐渐布满整个眼眶,她并没有将目光落在杜仲身上,反而像是在用耳朵或者鼻子感知对方的存在一般,眉毛下压的一瞬间,她甩开袖子,招来一阵疾风,将院中倒在两边的木头掀起,直直地朝着杜仲面门而来。 他刚侧身躲过,接着又是门板、瓦缸碎片、削尖的竹竿,季窈看着地上破碎的瓦缸残片上还沾着血,隐隐意识到,这才是上次蝉衣受伤的原因。 南星看着杜仲陷入困顿,准备挣脱季窈的手。 “你会武功不会?” 少女缩着脖子摇头。 “呵,那就在这好好呆着。” 将手臂抽出来,南星拔剑出鞘,冲着那些飞来的竹竿砍去。两人在宅院前努力了许久,也没能接近女鬼,甚至连宅院大门都没能进去。 忽的一阵疾风过,灯笼里残光熄灭,只剩下阴森的明月高悬头顶。季窈看着那抹身影也随着灯笼里的烛火一起消失,只留下杜仲和南星面前一片狼藉。 “可恶,又白跑一趟。” “未必,”杜仲眼神凌厉,侧目看着胖男人离开时走的那条羊肠小,“我跟去看看,你带着她先回去。” 这个“她”自然是指季窈这个拖油瓶。 这话只有南星听见,他看着杜仲从小径离开,转过身去对上季窈怯生生的小脸,突然坏笑起来。 “诶,掌柜,我和杜仲分别去两边找找那个女鬼,你若是害怕,就在这里等我们吧。” 少女闻言立刻起身,想去抓南星的袖子,被他躲开。 “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该认怂的时候就认怂,比起争强好胜,她还是更怕鬼一些。 “不行,有你在,女鬼不会现身的,你且就在这里等我们吧。”说着,他还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以证明自己没说谎。 “你带着这个,我们很快就回来。” 接过黄符,季窈咬住下唇,拼命忍住想跟他走的冲动,在原地站定。 南星一步三回头走出暗巷,确认那个单薄的身影没有跟上来以后,偷笑两声扬长而去。 手握黄符,季窈在疾风中站了一阵,拼命想从两边小径里看到杜仲或者南星回来的身影。最终因为内心的恐惧她又只能蹲下来,颤悠悠地抱住自己。 “怎么还没回来?” 入夜以后,原本闷热的温度降下来,加上深林幽静,平白添出一丝阴冷,季窈抱紧双臂蹲在草丛里,时间久了腿开始发麻。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宅院突然传来“嘎吱”一声。被声响惊动的少女骤然回头,凭借着她黑暗中更强的视物能力将眼前景象看清时,朱唇微张,美眸圆睁。 那、那个女鬼竟然换了一身衣服又走出来了! 夜色下,那个身影似乎终于有了失魂落魄以外的情绪,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包袱急匆匆从宅院里出来,朝着季窈所在的树林而来。 季窈把黄符顶在头上,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老天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树林里细碎的声响一时间由小变大,好像有无数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一样,吓得少女什么气性都没了,只盼着那两个人赶紧出现。 南星、杜仲,你们快回来吧! 心里不知默念了多少遍,就在季窈身边稀稀梭梭的声音基本消失后,她勉强睁开眼,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却背对着月光正凑在她面前看着她,女鬼碎发迎风飘动,她甚至能感觉到有那么几缕发丝擦挂着她的面庞而过。 “啊啊啊啊啊啊!” ** 南星走在城门边上,身后突然一阵鸟雀惊飞,蹦跳着从城墙外深林的枝头上窜出来,他回头瞧着那些鸟雀的身影,墨眉微动。 只要她不主动去招惹那些东西,应该……没啥事儿吧? 晾她的胆子也不敢。 回去的路上,两条岔路相交,杜仲远远瞧见南星一个人走在街上,眸色一暗。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掌柜呢?” “他……先回去了。” 被杜仲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南星正不自在,下一瞬,杜仲想起今晚的事,沉声开口。 “那个女鬼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再这么拖下去一定会被更多人看见,攻击性也会越来越强,得再想想办法才好。” 南星甩手,满不在乎。 “这笔银子不挣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说罢,他又抬头看了看杜仲,“哦,忘了,你要他们还有用。” “总之,要比以往的那些游灵更谨慎小心才好。” 说到这里,南星脑海中陡然浮现那张怯生生的小脸,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可能开过了头,少年不自然地抓抓后脑勺,信口胡诌道:“啊,我身上那块很值钱的玉佩好像掉树林里了,你先行一步,我去去就来。” 顾不上杜仲对他这番说辞相信与否,南星转头就朝城郊走去。 一路上念叨着“他这么胆小,没事儿的”,心里又忍不住担惊受怕,待他走进树林,视线中那座幽静的宅院越来越大时,终于在一边杂草丛生的角落里看到了昏倒在地的季窈。 “掌柜!” 南星惊呼一声,单膝跪地将少女上半身抱起来,伸手去拍她的脸。 “怎么脸色如此难看?掌柜、掌柜的?” 几个巴掌拍下来,怀中少女渐渐有了知觉,她睁开双眼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往后躲,待看清是南星后,立刻抱住面前少年哭闹起来。 “你们怎么才回来?那个女鬼发现了我,都贴到我面前来了呜呜呜呜!” 少年没料到她真的会再遇到那个女鬼,瞧她惊惧害怕、泪眼婆娑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丝怜惜,声音不自觉就放轻许多,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对、对不住……哎呀你别哭了好不好,像个女人似的。” 他这话提醒了季窈,哭哭啼啼的,万一被他瞧出来倒不好了。于是她只得噤声,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吸着鼻子小声啜泣。 “走吧……”他脚蹲麻了,询问之间,看季窈低着头,又把目光落在她脚上,“你能站起来吗?” “脚好像崴了……” 方才被女鬼贴脸,季窈下意识站起身想跑,却不料她原本蹲了许久,起身时用力过猛,直接一阵晕眩昏倒过去,倒地的同时脚踝一阵剧痛,随后便没有了知觉。 “真是麻烦。” 南星一猫腰,手伸过少女胳肢窝想将她扶起来,季窈见他贴过来下意识往后仰,这一动作,脑袋上原本因为昏倒,本就松松垮垮,摇摇欲坠的幞头帽彻底失去支撑掉落下来,少女满头青丝随之散落,铺满后背。 “啊这……” “别捡了,一个破帽子有什么舍不得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南星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泛起嘀咕。 怎么又是这副娘们唧唧的模样? 少年大掌伸过少女腋下,将她搀扶起来,一步步往外走。夏日衣衫薄透,隔着纱质的外衣,南星逐渐察觉到季窈外衣里似乎缠着不止一圈布条。 这是个啥…… “你里面穿的啥衣服?怎么摸着这么厚?不嫌热啊。” 季窈这边,本来被他这样搂着就浑身不舒服,奈何自己现在只有他可以依靠,也没得选。听他这么问,无语之际,只能随便找个理由回答他。 “啊……刚才出来得急,怕外面冷就随便多套了件衣裳,这不没来得及换嘛。” 原以为这样就能遮掩过去,没想到搂着季窈的这只手如此不老实,竟开始在她腋下一点点上下摸索,时不时还在她侧胸的位置按压一下。 他他他在干什么!? 下一瞬,季窈跳开南星的怀抱,一个巴掌打在少年脸上,声响之大,又惊起林中鸟雀飞舞。 “登徒子!” 皎白的月色下,少女一脸怒容,带着羞愤,南星捂着脸终于反应过来,一张俊脸由白转红,绯色烟霞,说不出的绮丽。 “你你你真是女人?” 他针对刁难了这么久的楞头小子,原本以为大他一岁,个头却矮上他许多的外来掌柜,竟然是个女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体香 夜色中,发髻散乱的少女和面容俊美的少年对视着。 季窈摸着方才被南星触碰到的侧胸肌肤,总感觉到那里痒痒的不舒服。 她还没有被除赫连尘以外的男子摸到过这种地方。 平日里再嚣张,到底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南星自觉难堪,脸还被打得生疼,憋了半天,倒先一步委屈上了。 “你说你一个小娘子,打人怎么这么疼啊?” “打的就是你这个衣冠禽兽!哎哟。” 见他不知悔改,季窈心里生出一丝耻辱,抬手准备再给他右脸一巴掌,谁知没注意到面前就是一个浅坑,走上前去一脚踩空,整个人跌倒在地。 这下,原本就扭伤了的脚踝更痛了。季窈摸着袜子里脚踝位置肿起来的地方,越想越觉得今晚不该跟出来的。 既然他们都不相信她,何必管他们的死活呢?离了他们南风馆照样开,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皮相好的男人到处都是。 揉着酸疼的地方,少女坐在地上满脸懊恼。 南星见状只好蹲下身来,小声问道:“还疼吗?” “当然疼啊。” 此刻夜深,连打更的声音都已经许久没有从巷道另一头传来。两人各自生气之余,南星也瞧出季窈脸上的困倦,于是又试探着开口道:“那……那我背你吧。” 知道季窈是小娘子后,先前几次灌酒和泼水让南星简直无地自容。堂堂男儿,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个力大无穷的娇柔少女?他真是该死。 看出南星眼中的愧疚,季窈打算见好就收。 “那……那你不准乱摸。” “这是自然!刚才不知道你是小娘子,所以才……才……真是,怎么说得好像我南星是那种趁人之危的色中饿狼一样?” 他背对着季窈,又蹲得更近些,少女攀着他的背,面口袋一样挂在他肩上,接着南星只稍一用劲,轻轻松松就将季窈背起来。 回馆的路上,往来无人,只有微风打着卷将地上灰尘卷起,从两人身边路过。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照亮,渠映出几分亲近,南星闻到季窈鬓角发丝桂花头油的香气,内心悸动。 她好香啊。 因为被女鬼吓着的缘故,季窈此刻宛若惊弓之鸟,背后但凡有一点点响动都会回过头去瞧。少女身上自带淡淡香气,加上软乎乎的触感在他背上动来动去,南星自觉有点吃不消。 “别……别动来动去了……” “哦。” 季窈以为他在嫌弃自己太重了,于是强忍住恐惧,乖乖在他背上趴好。 她这一不动,两人之间算是彻底没了话说,少年此刻心里藏了一堆疑惑,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抬头看了看月色,假装不经意间又别过头去,近距离看着季窈。 “你说你一个小娘子,买个胭脂铺、成衣铺什么的,多好,为何非要和我们这群大男人住在一起?也不嫌弃诸多不便。” 原来他没有认出季窈,还当她是从赫连尘手中买到的南风馆,少女思忖片刻,觉得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于是开口道:“其实……我是赫连尘的未亡人。” “啊?” 这一开口,惊得南星当场怔住,两人目光在少年的背上相遇,季窈眼神闪躲,吃不准他会不会生气。 毕竟自己前几日还造了亡夫的谣,说他真是在死前将他们这些兄弟连人带宅子一起卖给了她。 看着面前芙蓉花面的季窈,南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那日去到赫连府宅院,无意间救下他们时,一旁戴着面纱的女娘联想到一起。 若那日自己看见了她面纱下的真容,她又怎么骗过自己? “你是师父的夫人?” “嗯。” 重新迈开步子,南星带着季窈行走在大街上。 “那……你所说师父把我们和南风馆卖给你的事……” “……是我胡编乱造的。” 原来是这样。 少年心里终于揭开一个结,释然一笑。 “我就知道师父不会这样做的……”说着,他又想起赫连尘突然的去世,和背上这个小小的身影,“所以你会来与我们一起,是师父的家人对你不好吗?” “也算不上吧。” “哦。” 那就好。 “她们说我克夫,想让我把赫连尘的财产都交出来之后把我赶出去。” “啊?” 这还不算对她不好吗?! 南星又一次停下来,侧目看着季窈面容平静,有些心疼。 这时两人已经到了门口,京墨趴在大堂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正小憩,听见动静抬头起身,见南星背着季窈,关切开口道:“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是伤着了?” “没有。” 从南星背后下来,季窈感觉自己的脚踝已经好些,见京墨欲言又止,多半两人还有其他事情要谈,便摆摆手示意他们安心,自己一个人瘸着一只脚往自己房间走。 身后,南星的声音传来。 “杜仲呢?” “回来有一阵,此刻想必已经歇下了。” 闻言,少女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张容姿冠绝,但同时永远带着冷漠的脸。 真是绝情啊。啧。 ** 自己崴了脚,再想去浣室洗漱沐浴是有些为难,但季窈闻着自己一身气味,分不清是被吓出来一身的汗臭,还是两次倒在草地上沾染上草木的气息,一忍再忍,最终还是决定起身去洗漱。 谁成想一开门,就看见南星站在外面,怀里正抱着盛满清水的木盆。 “你怎么在这?还不去洗漱睡觉吗?” 他还穿着方才那身衣服,对上季窈的目光有些赧颜。 “怎么说也是我害你受的伤,此刻就算是赔罪,从后舍给你打了水来。” 冰凉的井水清澈见底,覆上少女面庞,洗净一身疲惫,季窈舒适的叹气,又顺便擦了脖颈和手臂。她刚将剩下的水倒进脚盆,挽起裤腿,露出白皙的脚背,南星立刻转过身去,一张俊脸面红霞飞。 “那……那你洗吧,我先走了。” “多谢你了。” 背后水声渐次响起,南星拼命忍住想转过身来的冲动,别扭开口。 “一码事归一码事,我还没有原谅你骗我呢。” 季窈伸手入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自己肿起的脚踝,她抬头看着月光下那个故作要强的背影,心里莫名觉得暖暖的。 “那要我如何做,你才能原谅我呢?” 她承认得十分爽快,让少年有些措手不及,他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让她如何弥补,便一甩袖子,走出了季窈房门。 “这个回头再说,你先休息吧,师……师娘。” 最后这声师娘喊得别扭,像是酝酿了好久才从嗓子里挤出来,还好夜色浓厚,没能让季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瞧见他面上的羞涩。南星回到房间以后,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内室,突然笑了。 只有他知道师娘的秘密,那以后师娘必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吧? 嘿嘿。 ** 翌日,南风馆大堂。 厨子老程已经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季窈双手抱胸,看着面前三个容色绝佳的郎君,表情严肃。 她不动筷子,另外几个人也就没打算动。杜仲来得最晚,他无视季窈审视的目光,屁股一挨着凳子就准备拿起碗筷开动。 “等一下。” 对于杜仲的叛逆,众人习以为常,少女只能轻叹一口气,质问道:“现在,蝉衣的伤我也出钱治了,城郊破屋我也去了,连女鬼我也撞见两次,你们几人的秘密,还不能对我说吗?” 那她这个掌柜当得也未必太憋屈。 京墨听出她语气里的失落,余光扫了杜仲一眼,淡笑着开口。 “非是故意隐瞒,只是此事凶险,掌柜你又不会武功,照看馆内大小事务尚且劳心费神,便没想着将你牵扯进来,陷你于危险之中。” “我是掌柜,你们都是我的人,若是再像蝉衣这样受了伤,我又怎么能置身事外?我想不明白,你们主动去招惹那些女鬼到底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钱啊,”南星一边吃饭,一边随口应答,“若是能帮赵大娘子赶走这个引诱她夫君的女鬼,能得不少银子呢。” “赵大娘子?” 这个名字怎么如此耳熟? 不是昨日专门来找南星诉苦的那个富贵夫人吗? 少女眼前一亮,反应过来他们的秘密。 “所以你们是答应了赵大娘子,帮她驱鬼来赚取报酬?” “差不多吧。”南星抬头看一眼京墨,见他没开口反驳的打算,反而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算是默认了南星的说法。 原来如此……季窈心里默默思考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看来他们是觉得在南风馆里赚那点钱太少了。 没事儿,对金钱有欲望很正常,看来她得拿出一点手段来了。 捧起饭碗,季窈笑得灿烂:“放心吧,挣钱这事儿我可乐意了,总能帮上你们忙的,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先吃饭,吃饭。” 她一脸机灵,胸有成竹的模样,倒让京墨心里起了警惕,四个少年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继续默默吃饭。 临傍晚,夕阳从大堂窗户透进来,将南风馆地板染红。 京墨正看着店里诸人收拾妥帖,准备迎接晚上的女客们进门,往日里在门口迎客的商陆慌慌张张回到馆内,凑到京墨等人面前,急切道:“糟了,掌柜的被隔壁街那家象姑馆里的人拘住了,正吵架呢!” “什么?” 南星听见声音下楼来,想起她一个女娘出门在外,面露担忧:“为何?他们与我们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商陆面色难看,担心季窈的同时又努力憋着笑。 “他去人家门口揽客,被人家掌柜的抓住了。” ** 时临傍晚,血红色夕阳侵染龙都南城铺满石子路的街道。 京墨带着南星赶到象姑馆门口时,一大群老百姓正将整个象姑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里面人声鼎沸,叫骂声此起彼伏,听不清谁是谁。 两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中间,南星一眼便认出人堆里那个娇小又挺拔的身影,与她相对而站,脸上浓妆艳抹的正是象姑馆的头牌男倌,也是象姑馆的掌柜——秦眉。 他叉腰红眼,正对着季窈大喊大叫。 “好你个不识相的小兔崽子,我的客人都敢抢!” 季窈被他的气势吓到,没觉得害怕,表情倒有几分疑惑。 “怎么就成你的客人了?人家小娘子身上是写你名字了还是刻你们家招牌了?再说,你这么激动做甚,唾沫星子溅人脸上不嫌恶心。” 她的淡定和看似有意的阴阳怪气,引得秦眉怒火中烧,加上他瞧季窈模样出挑,脸上一点脂粉没有,却透着天生的妩媚与清澈,知道这些小娘子、大夫人都最喜欢她这样的郎君,心里更加不悦。 “你在我的门口喊走的人,不是我的客人是什么?不要仗着你年纪小就可以不懂规矩,为所欲为,你们南风馆的地界我们可从未踏入。” 少女听他开始人身攻击,众目睽睽之下也急了,直起腰身正准备反驳,身后一只大手将自己拉过去,京墨站到两人中间,看着季窈的眼神带着责备。 “掌柜少说几句。” 随后又转过身来,拱手向秦眉告罪道:“秦老板海涵,我们掌柜初来乍到,不知道规矩。” 秦眉认识京墨,知道他处事圆滑,为人处事主张以和为贵,便收回指着季窈的手,高傲抱胸道:“看好你们的掌柜,别放出来咬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护崽 说她咬人?! 季窈挣脱南星的手,就算被京墨拦着也要拼命往秦眉面前扑。 “说谁是狗呢!?满嘴胡话的大花脸!” 一听这话,秦眉身后几个小倌都忍不住偷笑。 秦眉年纪稍长,为了和一众小倌看上去差不多,总是将脂粉化得很厚,大家碍于他是掌柜,也不好说什么。可这句话秦眉不爱听了,好像带着被人当中拆穿的羞辱感,也朝季窈扑过去,被眼尖的南星上前拦住。 “说谁花脸!我这是龙都最时兴的晒伤妆!是最时兴的!” 京墨将季窈抱在怀里,蹙眉劝她:“好了掌柜,你确实不该夺人家客人,快别吵了,赶紧跟秦掌柜道歉,我们回去开店迎客要紧。” “是啊,”南星制止住秦眉,见京墨抱着季窈,心里不知怎么的生出一丝不满,赶紧将她从京墨怀里拉出来,牵着她的手到自己身边,“这事儿就是师……掌柜你的错,赶紧道歉吧。” 一把将南星的手甩掉,季窈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指着外面的街道,情急之下带上几分哭腔。 “才不是呢!我就站在咱们两家中间的街头招揽客人,根本没有到他们店门口来。是这个看不清楚长相的大花脸见我带着身后两个小娘子往回走的时候,非要让我一个人滚回去,我气不过才追着他到这里来的。” 两人闻言,往季窈所指的方向看去,象姑馆与南风馆之间隔着两条街,正当中的街头离象姑馆大门很远,如果站在那里招揽客人,确实算不上抢客。 这时,身边看不过季窈娇滴滴伸冤模样的两个小娘子忍不住开口维护她道:“是啊,我与同伴方才确实是在对街遇到小郎君的,他长得好看,还说给我们送水果,我们这才答应跟他走。” “是啊是啊,”另一个小娘子看看南星,又瞧瞧京墨,眼睛直放光,“小郎君果然没骗人,你们店里的小倌个个都是天仙,比大花脸好看多了。” 听到别人也学着季窈叫他大花脸,秦眉彻底失去理智,气得鼻孔张大。自从入了男倌这一行,他就在长相上吃了不少亏,如今好不容易做了掌柜,还要来受季窈这个毛头小子的闲气,加上此刻被人拆穿,羞愤之余他忍无可忍,招呼身后一众男倌道:“强词夺理……来人,给我把他们掌柜的抓起来,送到官府去!” “谁敢动他?” 南星大喊一声,下意识摸向腰间却空空如也,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带剑,于是就空手和这些男倌打了起来。 京墨最初并不想与他们为敌,拉扯之间多以防守为主,哪知不会武功的男人们打起来也像无赖似的又抓又扯,十分难看,他渐渐没了耐心,使出几分功力开始教训这些人。 季窈不会武功,在众人面前闪躲逃避却十分灵活,见京墨开始认真,一出手一抬腿之间皆是轻盈,她立刻学着他的样子,开始与这些男倌周旋。 秦眉见三人之中,南星容貌长得最好,与他的伙计们扭打在一起时,旁边甚至有不少小娘子为南星加油鼓劲,心里更加憋屈,突然起了歹心。 只见他取下头冠正中插着的玉簪,绕过扭打在一起的人群,径直朝着南星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来到他背后,趁少年与别人过招之时,抬手就用玉簪尖端朝南星的脸上划来。季窈察觉到他的企图时,为时已晚。 “南星!” 少年被唤到名字,正转身,正好看到冲着他扑过来的秦眉,躲闪之间,仍被他手上的玉簪划破左脸颊下颚,一条长长的血痕从左边耳垂一直延伸到下巴,足有一寸长。 突然的毁容让南星彻底失了方寸,他往后退了几步,捂着滴血的脸颊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奸计得逞的秦眉,一时间竟然忘了反击,只一心被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吸引,愣在当场。 京墨见南星脸上挂彩,知道他一向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容貌,担心之余下手不再留情,几下子解决到周围的男倌,与季窈一起扑到南星面前。 “你没事吧?” 南星眼神发愣,手掌缓缓放下,露出脸上血痕。 秦眉将玉簪戴回头上,假惺惺道:“哎哟,方才混乱的很,没注意到簪子掉下来了,正想戴回去呢,这不就……实在不是有意,不是有意。” 季窈看着南星失魂落魄的样子,说不出的心疼,转身就朝秦眉而去。 秦眉正走着,后背突然被人踹了一脚。 “哎哟!” 季窈一个飞踢将他踹倒在地,然后又立刻坐到他身上,双膝抵住他脊梁骨防止他坐起身来,双手紧紧勒住他的脖子,不停地使劲将他脑袋往后面掰。 秦眉呼吸不畅,被季窈这一记漂亮的锁喉擒住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挣扎之下翻着白眼,差点窒息。 其他小倌见状还想上来帮忙,却被季窈一个眼神喝退。 这、这小郎君的眼神也忒吓人了些。 见秦眉就快要晕死过去,季窈才松开手,从他头上取下玉簪,一下下扎在他后背,扎出一个个血洞。 “啊啊啊!” “叫你偷袭!叫你划我家南星的脸!” 季窈也不知道扎了他多少下,回过头去,看南星正眼眶噙泪地看着自己,皎如玉树、颜如渥丹的漂亮模样,那一道血痕在他脸上如此显眼,不由得又气上三分,转过头来拿簪子开始在秦眉脸上划叉。 他见玉簪伸过来,自然不肯乖乖就范,这时杜仲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见此情形也黑了脸,走过去一脚狠狠地踩在秦眉屁股上,他作为男人的下腹那两样东西被碾在地上疼得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哀嚎一声,彻底没了反抗的力气。 季窈顺势将他的脸掰过来一些,抬手就在他左脸同样的位置划了两道,远远看去像是一道醒目的十字。 做完这些,她心里终于舒坦了,站起身将簪子随手扔在秦眉身上,看着那些小倌把昏迷的秦眉拖回象姑馆。 “叫你欺负我的人,哼。” 此言一出,原本愣在一边许久的南星眼里登时有了聚焦,他抬头看着面前提自己出头的季窈,消瘦的身段、娇俏的模样,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揉了一把。 与此同时,京墨看向季窈的眼神也与之前不同。 方才打斗之时,她灵敏的闪避以及超乎常人的学习能力让京墨为之一惊,加上方才那一记飞踢,用力之大,身手之敏捷,根本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的事,惊诧之余,不禁又带上了深深的疑惑。 他们的这位掌柜,或者说赫连兄娶的这位夫人,看来没这么简单。 “走吧。” 拍拍身上的灰尘,季窈身心舒畅,转过身去主动将南星搀住,带着他往回走。只是她个头小,双手挽住南星的胳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是南星却乖乖地任她搀着,一声不吭回到了房中。 将他安置在房间,季窈惦记着给他请大夫,转身正准备走出去,衣袖被身后人抓住。少女转身,对上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 “师娘……” 这委屈巴巴的声音,叫得季窈心尖尖都在颤,她伸手覆上南星的手,安慰道:“别怕,你年纪小,这点小伤很快就能愈合,不会留疤的。我这就给你请大夫、买膏药去。” 嗯……看来又得花上一笔钱了,不过花在给自己店里仅次于头牌杜仲的美貌男倌身上,这钱迟早也能挣回来,就当是美容的花销了。 南星却拒不松手,依旧拉着季窈衣袖,心里忐忑。 “师娘,我还是害怕。” 轻叹一口气,季窈半蹲下身来,双手捧住南星的脸缓缓道:“不用怕,就算你毁了容,我也不会抛下你的。” 最多就是打发你去后厨帮忙,或者擦擦桌子扫扫地什么的。不过这话她没敢说。 “师娘。” 下一瞬,南星吸吸鼻子,突然伸手将季窈搂进怀里。 入夏的龙都,夜色浓厚,蝉鸣声不断。 医馆的大夫给南星看完脸后,又给了季窈两罐涂抹的药膏,吩咐她不要让他的伤口沾水,每日取罐中膏体匀面。 “好在只伤及表皮,只需每日按时涂抹药膏,再多进些美容养颜的汤水,不出半月即可大好了。” 季窈将银子递给大夫,抬手道:“辛苦大夫,我送你出去。” 却不想衣角被南星拉住,小声嘀咕道:“师娘你别走。” “师娘?” 看着面前两个男人,大夫以为自己听错了,季窈赶紧抬头赔笑道:“是狼、是狼,他受了刺激,非说自己方才看见狼了,大夫莫怪。” 说完,她还不忘回头怒瞪南星一眼。 看着京墨将大夫带出去,季窈立刻转过身来,严肃警告面前少年道:“人前怎么能叫师娘呢?记得叫我掌柜才是。” “嘿嘿,我就要叫,师娘。” “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了,赶我走怎么办?” 这话一说,南星脑子里莫名浮现出杜仲的脸,旁的人尚且好说,杜仲嘛……如果他非要赶她走,他确实没什么办法。 “那我以后就偷偷叫……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如何?” 听上去像是在说笑,可季窈看着他的眼神,又觉得他很认真,眸底微光闪动,带着祈盼。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游灵 “随你吧。” 季窈心里惦记着其他事情,也没注意到南星语气里带着的一份暗喜,她刚起身想往外走,又被南星拉住。 “又怎么了?” 南星美眸圆睁,楚楚可怜。 “师娘不待见我,就这么急着走,是不是嫌我现在伤了脸,给你挣不了钱了?” 为什么他现在变得这么缠人啊?季窈扶着额头,觉得有点吃不消。 “不是不待见你……” “那是为什么?” “我是……我是……”她一拍脑门,想到了,“我是要去把其他铺子里治脸的药膏都买回来,让那个欺负你的大花脸买不到伤药,脸就迟迟好不了,算是给你解气,怎么样?” 那可太解气了,南星听这话,心里无比受用,轻笑两声,再看向季窈时,眼里多了一丝欢喜。 “师娘对我真好……可是,这样要花不少银子吧?” “这点银子不算,大不了等那个大花脸空手而归以后,我再把手里的膏药便宜卖出去……你是我的人嘛,我自然疼你。” 我还靠你给我挣钱、哄金主娘子们开心呢。 季窈暗自窃笑,起身往门口走去:“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脸别沾水。” 依依不舍的将季窈放开,南星俊美的脸上满是乖巧:“嗯。” 到了晚上,南星留在房中养脸,蝉衣留在房里养伤,前馆就只剩京墨游走在大堂里。季窈看他忙碌,也加入进去,和他一起招呼着来往吃酒、玩牌的女客们。 少了两个人以后,季窈才恍然发现,自从她来到南风馆,好像还从没看见过杜仲在营业时间下楼,但每次算账,打赏在他名下的银子却永远最多。 “杜仲就是这样,他来的时候就给女客们立了规矩,不到一定数目的积累,杜仲不会轻易下场陪客人喝酒。他每日最多走出来半个时辰,到二楼或者三楼的位置让女客们见上一面,已是最大的恩赐。” 啧啧啧,这就是美色的杀伤力吗? 不行,哪有比掌柜还闲散的伙计?季窈心里不服,走上三楼,在空置的茶房里找到了正在看书的杜仲。 “今日蝉衣和南星都不得空,我和京墨有些伺候不过来,你可以帮帮我吗?” 杜仲从书卷里抬眸,冷漠地看上面前少女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书卷上。 “惹是生非的本事不少,伺候客人的本事一样没学会。” 这人!嘴里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少女努力平复自己差点又要暴走的心情,稳住心神,微笑着开口:“我知道你没签卖身契,喊不动你,但是你也总需要多赚些钱吧。这样,今日女客们打赏的银钱,我让你多抽一成走,如何?” 提起钱,杜仲更加不屑,轻笑一声不再回应。季窈受够了他的冷漠,上前一步淡然开口道:“不要逼我找人,白天去城郊把那栋破宅子夷为平地。到时候女鬼没了踪影,你可不要怪我。” 听见这话,面前清冷的郎君终于有了反应,他放下书卷缓缓走到季窈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女。 “嫂嫂是在威胁我?” “对,”季窈仰头,面对他高大身躯带来的威慑力毫不畏惧,“我在威胁你。” 那又怎样?他没有卖身契都甘愿留在这里,肯定不是为了钱。既然还有其他的目的,她就不怕他会离开。 杜仲微眯着眼,眸光微暗。两人无声的拉锯片刻,室内安静,落针可闻。最终,杜仲收回目光,甩开衣袍,扬长而去。 他一走开,季窈长舒一口气,差点瘫坐下来。 好强的气场……再多站上片刻,她怕是会忍不住投降。 擦擦额间细汗,季窈正打算从屋子里走出来,谁知还没到门口,就听到楼下女客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我没看错吧,是杜仲!杜仲他下来了!” “真的真的!他怎么会愿意到大堂来?” “啊我今天没怎么没有把娘亲给我定制的那套入宫选秀女的衣裳穿来,太可惜了!不管了我要去给他敬酒!” “我也去我也去!你等等我!” 循着声音,季窈从三楼走廊向下看去,只见那抹白色的高大身影已经来到南风馆一楼大堂,才刚刚站到台阶下的位置,就被一拥而上的女客们团团围住。碍于他冷峻的面容和无形的气场,女客们只敢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围在他身边,近距离观察着往日高高在上的南风馆头牌。 “郎君好美啊,睫毛扑闪扑闪的像蝴蝶展翅一样。” “杜郎君用的什么香,幽静空明,如桂似兰,真是高雅呢。” 杜仲显然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女娘围观过,此刻站在她们中间说不出的难受,一向平静如水的脸上少见的多了一丝忧愁,默默在衣袖里攥紧拳头,温声开口。 “不是什么香。” “啊啊啊他跟我说话了!萍儿,杜郎君他跟我说话了我好高兴!” 一片欢天喜地,同样也格外嘈杂之中,季窈一边窃笑一边下到一楼,站在一脸惊讶的京墨身边,与他一起看着这个大场面。 “掌柜确实有手段。” “那是。”季窈柳眉一挑,朝京墨抛一个媚眼,然后拍拍手走到杜仲身边,冲女客们笑道:“今日各位娘子们算是来着了,以后每逢初一和十五,咱们的头牌杜仲郎君都会下到一楼来,与打赏最多的两名女客吃茶看戏,共度一个时辰的良宵。但只接受娘子们的提前预约,有意者可以来我这里登记,静待下一次的相伴啦。” 此言一出,女客之中炸了锅,一个个拉着季窈,往她怀里不住地塞银子。 两人并肩而立,杜仲黑着脸,仿佛在无声抗议她突如其来的安排。商陆啧啧称奇,站到京墨旁边,抱着托盘,神色淡然。 “离得再远,我都能听到掌柜心里拨动算盘的声音。” “能喊得动杜仲的人不多,她倒有几分她夫君的样子。” “啊?” 商陆听得云里雾里,待转过身来再看京墨时,后者已经远远走开。 ** 此次从三楼来到一楼会客,直到戌时打烊,杜仲都没能从女客们之中脱身,季窈带着他游移在大堂之中,每经过一桌客人,都能收到女客们塞给杜仲的赏银。季窈跟上了瘾似的,巴不得拉着他在大堂多转几圈。 直到最后一名女客依依不舍地与杜仲告别,说十五再来看他之后,季窈笑盈盈的将她送出门去,转身准备回柜台数银子。 乖乖,要是每天都能赚到这个数,再多干两年,都不用动地窖里那些财宝,她余下一辈子生活的钱都有了。 看着季窈财迷的模样,杜仲面露倦色,见四下无人,缓步走上前去,沉声道:“嫂嫂方才威胁我的话,可是从赫连兄那里听到了什么?” “什么话,他什么话也没跟我说。” 季窈低着头,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的银子,并未察觉杜仲这话背后的意思。 他闻言蹙眉,将手掌搁在柜台上,挡住季窈面前的碎银。 “那你怎么会知道那些鬼的用处?” “啊?”碎银子被挡住之后,季窈总算注意到了杜仲话里的深意,认真回答他道,“是我瞎猜的。你看上去不像是为了钱会去做这些事的人……不光是你,其他三人看上去也不像。再加上我当时看到女鬼的时候,你们似乎颇为惊讶,所以我就大胆猜测了一番。” 眼中惊讶一闪而过,杜仲察觉到她似乎的确比自己想象中更聪明一些,考虑到她身上的财富能为自己所用,杜仲冷声开口道:“不错,不管是在龙都神域,还是在苗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鬼,除非他们符合一个条件。” “是何条件?” 郎君眸色沉沉,看向季窈的眼中尽是耐人寻味。 “除非,他们亲眼见到过自己最在乎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只有这样经历的人,才可以看见鬼魂生前的具体样貌,而其他人,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或者是鬼魂在移动时带动物品一同挪动,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在龙都,他们称这种灵异的现象为游灵。” “游灵?” 重复着杜仲的话,季窈心里泛起嘀咕。 照他这么说,自己必定是见过自己最亲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才对。可赫连尘既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也并没有看见他的死,那那个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又是谁呢?还有杜仲和南星他们四个,他们又分别见证了谁的死亡? 杜仲看她陷入沉思,知道她此刻必定疑问重重,干脆将所有的信息都告诉她。 “包括我们为何寻找游灵,其实都是为了你的亡夫——赫连尘。” “为他?他要这些鬼魂做什么?” 郎君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季窈面前,他温热的鼻息渐次传递到少女面庞,引起她不得已的专注。 气息温热,语调却仍是无情,季窈屏住呼吸,听着那个清润疏朗的声音缓缓入耳。 “因为他要找寻深埋在龙都地下的一件宝物,此宝物的去向只有在阴气极盛的人附近或者地点才可以探寻一二,我们表面上是在为活人驱鬼,实则是要完成那些游灵生前的心愿,让他帮助我们寻得地下宝物所在……至于这个宝物是什么,你的夫君没有告诉你吗,嫂嫂?”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维护 “没有,我甚至连赫连尘去过苗疆都不知道。” 杜仲深邃的眼眸几乎要将季窈看穿,直到少女眼中的坦率始终如一,他们对视良久,杜仲才微微撤身。 “那我就直说吧,嫂嫂,赫连兄在苗疆只找到了那些个俗气的金银,真正的宝物,据他所说,他确实没有找到。” “那苗疆的宝物,和深埋在龙都地下的宝物有何关系?” 要说一味求财,她实在不信。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呵斥从耳边传来,唤起两人的注意力。 她与杜仲侧过脸去,看着从南风馆后舍走出来的南星此刻就站在两人面前,面带愠色,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与杜仲靠得太近,连忙直起身子,在柜台内站定。 “咳,南星,你不在后面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 少年气鼓鼓的走到两人面前,先是鼓起勇气瞪了杜仲一眼,后者面不改色,余光扫过季窈面容一眼后,转身离去。后又转过身来看着季窈,语带责备。 “师娘!你怎么能让杜仲离你这么近呢?他如果发现你是女人了怎么办?” 诶……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呢。 “啊,没事儿的,他没有发现。” “那也不行,”少年走进柜台,在季窈身边转悠几圈,确认她衣衫工整,多的肌肤都没有露出来后,才松了一口气,“男子们都是臭烘烘的,师娘要离他们远些,免得沾染了臭气。” “那你……”不也是男子?这话自然没有说出口,季窈知道他是好意,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明亮。 “不说这个了,你出来做什么?” 她的目光像一只小白兔,灵动又无辜,问话间带上些许好奇,漂亮的眼眸灿若星辰。南星被她看得内心狂跳不止,凝视着她的眼神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移开,低头从怀里掏出之前从大夫那里买来的药膏。 “我在房里等师娘来给我上药,谁知道你总不来,我就只好自己来找你了。” 少女接过瓷瓶打开,一股琼脂花露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自己擦不行吗?” 南星双臂撑在柜台上,整个人弯下腰将脸凑到季窈面前,美滋滋地闭上双眼。 “不行,我擦不好,要师娘帮我擦。” 幼稚鬼。 经他这么一闹,季窈今日一身的酸痛倒缓解不少。她指腹轻点脂膏,以体温将凝固的膏体融化后,沾带上一些,缓缓涂抹在南星已经有些结痂的刮痕上面,一点点推开。 清凉的触感实在太舒服,南星下意识嘴角上扬,沉浸其中。 对于刚才杜仲说的话,季窈现在回想起来,仍有许多疑惑。 她那亡夫没有在苗疆盗得宝物,四人为了他的遗愿,仍继续在龙都之中找寻游灵以探求深埋在龙都地下的宝物,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既然他们都不为财,那宝物究竟能拿来做什么?修仙炼道,还是称王称帝?登仙成神,还是称霸武林? 季窈回过神,看了看面前一脸悠哉,小狗狗似的南星,目光流转。 “咳,南星,你老实告诉师娘,这是你们第几次遇鬼了?” 能和季窈单独相处一阵,少年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沉浸在师娘的温柔攻势之中,知无不言。 “第五次了吧,我记得之前四次都很容易来着。师娘你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人在死后,只有心愿未了或者是死得不明不白才会变成游灵在龙都内外游荡,据说在人间待的时间越久,游灵就会越具象,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他们本身不会与人交流,最多就是控制周遭物件类似于桌椅板凳之类的物品移动,来引起人们注意。可这次这个女鬼竟然如此排斥我们的靠近,还不惜用瓦缸残片伤了蝉衣,所以这才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平时我们可都是很厉害的。” 原来这已经是第五次遇鬼,那之前她在三楼房间里见到的四站油灯想必就是为了超度游灵亡魂点的长明灯罢,可惜被自己这么一闹,不知道现在挪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完成他们的心愿或者是替他们伸冤以后呢?可有让他们帮你们什么忙?” “这我倒不曾注意,善后事宜一般都是师父和杜仲亲力亲为,我们很少参与。” 此时季窈给他上完药,随手将盖子合上,两人一起慢慢往后舍走来。 少女略走在前头,手里暖黄色的灯笼与月光容色相接,一圈圈光晕落在两人脚下的青石板上,如丝如练。她纤瘦的背影和摇晃的灯光落在南星眼里,暖乎乎毛茸茸的带着光点,让在寻常不过的夏夜回忆经此有了轮廓。 南星上前,伸手接过她手中提灯,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在回字形的朱漆长廊上缓缓移动,好似夜照趁夏嬉戏,不知冬寒。 临到南星房间门口,少女示意他将灯笼交还自己,目光澄澈。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早些歇息。” 将灯笼的提杆放到少女手上时,他指腹划过季窈掌心,如同轻若无物的羽毛在她手心里一下下挠过。此刻清风骤来,吹起两人衣袍翻飞,衣角相缠之间,朦胧暧昧,南星嘴角笑意更深,一双美目盛满秋水。 “师娘对我,不用如此客气。” ** 孟夏之日,万物并秀。 卧房左侧的毛竹已经在盛夏来临之前长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季窈每每从黑暗中醒来,耳边都是微风刮过竹林带出的飒飒声,好像那些竹叶就在她耳边摇曳似的,想要再次入睡总又些困难。 时间一长,她不经起了想要将那些竹子修剪一番的想法。 没想到这日清晨,她刚走出房门,就看见南星抱着枕头被褥站在杜仲的房门口,后者则是抄手斜靠在门上,一脸慵懒从容。 “南星,杜仲,怎么了?” 两人见季窈走过来,目光不约而同看向她,杜仲长睫轻眨,像是在嫌弃南星聒噪一样,站直了身体直接走回房中,将门关上。南星立刻凑上去,又邦邦邦开始敲门。 “诶你别走啊,再商量一下嘛。” “你找杜仲商量什么?” 拢了拢怀里的被褥,少年面色微红,眼神亦是闪躲:“我……我想同杜仲换房间。” 换房间?为什么? 季窈脑袋一歪,表示不解。 “你那间房远离竹林和池塘,右侧又被巨大的树荫遮蔽,最是幽静凉爽,住着不知道多舒服,为何要换?” 她非要追问,南星脸上羞涩更多,显然有着自己的考量,但又对自己的说法没什么自信。 “这……这不是怕师娘你每日忙于照顾我和蝉衣,两个房间离得太远,怕你累着,所以我就想说搬到离师娘最近的房间来,这样你每日到我房中来替我上药,岂不是更省时省心?” 这个理由着实牵强,季窈没功夫细想他的心思,讪笑道:“你和蝉衣只少生病、少受伤,就当是为我着想了。” 原本还低着头的南星听了这话立即抬头,眸光暗淡几分。 “师娘这话,还是嫌我麻烦事多?你放心,只要让我换了房间,绝不再给你和杜仲添麻烦了。” 少女侧眸看去,杜仲的房间后与她的卧房连着同一片繁茂的竹林,也不知道晚上风过竹动的声音,他听着会不会觉得吵。回过头来劝道:“照顾你和蝉衣只是一时的,我不嫌麻烦,以后少不了也有你们照顾我的时候更多呢……比如洗漱沐浴,只这一件事上,日后就少不了你多帮我看着他们,对不对?房间就不用换了,我们去前面帮着开店吧。” 她牵着南星的衣袖,带头往前刚要迈步,却见南星目有所思,一动不动,他先是自顾自陷入沉思,继而突然眼神一亮,抬起头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要是以后师娘你洗澡的时候他们闯进来可怎么办?不行,这个房间我一定要换,我得时刻守着你!” 季窈赶紧垫起脚捂住他的嘴,求绕道:“大少爷,小声些吧,求求你了。我会在他们全部都洗完澡之后再去的!” “那也不行,架不住总有人晚上睡出一身臭汗来,又跑去浣室冲凉么。”说完,他又抱紧被褥,另一只手咚咚咚开始敲打杜仲的房间门。 下一瞬,门骤然打开,一只脚从门里伸出里,一脚把南星踢得远远的,险些掉进身后的池塘。 杜仲黑着脸在门口露面,像看傻子的眼神一样看着南星。 “再敲,把你两个膀子卸了。” 南星少见的没有生气,抱着被褥爬往回爬,嘴里振振有词。 “哎呀你先别急着拒绝,咱们好商量好不好?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尽管说……” 季窈在一边旁观南星纠缠杜仲,只觉得好笑。后舍正热闹着,商陆急匆匆走了进来,向季窈和杜仲各递了个眼神来,开口道:“前面来了个与赫连掌柜长得很像的小郎君,身边还跟了个夫人,说是来找人。” 跟赫连尘很像的小公子……难道是赫连羽?那他身边的夫人岂不就是她的君姑,夏大娘子? 听闻此言,杜仲眼神一凛,南星见季窈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心里也明白过来:这是赫连家丢了守丧的大媳妇,打听到南风馆里,找人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无忧 季窈是在赫连尘出殡那天逃跑的。 夏大娘子为了她的儿子出殡仪式再风光些,又狠下心来拿了一大笔钱请了长长的送葬队伍,一路上哭嚎哀恸声不断,白色的纸钱漫天翻飞,路人见之无不嗟叹。 却没想到此举正中季窈下怀。人一多起来,大家皆一身雪白,披麻戴孝,乍看之下谁都一个模样,于是当众人看着赫连尘的棺椁下葬深坑,敛收封土的时候,夏大娘子和赫连羽再想寻季窈的身影时,才发现她早已不知何时从出殡队伍中离开,不见了踪影。 财产没问到,人也不见了,一想到她可能身怀自己儿子的决遗产,夏大娘子就气得夜不能寐,上火上的腮帮子都肿了,带着赫连羽在整个龙都里里外外四处打听,才听人说起,好像在南城这座南风馆里,有个掌柜似乎姓赫连。 这个姓不常见,若是世代都生活在神域里的老人可能还会记得,五十年前神域与苗疆的那场大战,神域当时在位的皇帝以身祭剑,重伤苗疆部族的头领之人,还不姓南宫。 而是姓赫连。 曾经的皇族,一旦被人趁机夺位,光耀不再。好在这个姓十村八店也找不出一个,是以夏大娘子今日才能带着赫连羽找过来。 季窈内心忐忑,攥紧拳头手心冷汗直冒。她抬头看向杜仲,清冷郎君却面容冷淡,将目光转向一旁。 “躲了得一时,藏不了一世。” 不帮她一把就算了,这话说的,竟是叫她出去与那赫连家的人当场对质?一了百了? 若真知道她在此处,以后指不定还要来闹上多少次呢。 可能杜仲的绝情让商陆也有些看不过去,他刚开口说道“京墨已经去前面招待……”,一个青色的身影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将自己怀里的被褥一把塞到季窈怀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师……掌柜的放心,不就是几个泼皮嘛?我替你打发了就是,你就在这里等我。” 说罢他看杜仲一眼,好似逮到了什么机会一般,牵着商陆就往前馆走去。 季窈不放心,偷偷用丝巾遮了面容,躲在前馆楼梯口的角落往门口偷瞄。 赫连羽还是从前生涩懵懂的模样,躬身弯腰,好声好气的正跟京墨说着什么。 “是、是吗?既然如此,那便是我们叨扰大家了,就此告辞。” 老狐狸京墨余光瞟向楼梯口,仍带着笑意,摆摆手道:“无妨,只愿你们早日找到长嫂。” 少年转身欲走,一旁静默许久的夫人却不乐意了,斜眼盯着京墨走上前来,语气不甚友好。 “不对吧,老身分明听南城街上的人说,你们这儿来了个模样俊俏,似男非女的掌柜,难道不是那女人扮的?” 她一口一个“那女人”,就这样毫不客气的叫着,京墨收敛面上笑意,端起架子冷脸道:“不是。还请夫人移步,不要妨碍我们开店。” 夏大娘子不甘心,仍站在店门口不动如山。 “我不信,你让那位掌柜出来,与我瞧上一瞧。” 她堵着门口不走,这南风馆又是个做女娘生意的地方,不好动粗,京墨与商陆面露难色,一时间没了主意。 “就是你这个毒妇把师娘赶走的吗?” 一阵风过,青衣少年人没到,声先临,众人看着南星从后舍走出来,盯着夏大娘子的目光带着尖刺一般。 “师娘?那女人果然来过,你们快让她出来。” “少一个口一个‘那个女人’好不好啊,大婶儿,”南星伸手掏了掏耳朵,满脸不屑,“说得就好像你不是女人一样。师娘就是因为你苛待于她,前些日子才会跑到我们这里来找我们哭诉,结果不论我们怎么劝说,她都执意要离开此处,说是要遁入空门,去什么尼姑庵带发修行。早知如此,当初我们来府上祭拜师父那日,就该将师娘带走才对。” 听他数落着自己的种种恶行,夏大娘子和赫连羽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妇人干脆叉着腰,用更大声的语气开口答道:“少废话,我才不信她会出家,带着这么多钱就偷偷跑了,此刻指不定在里面享清福呢。你们今天必须把她给我交出来。” 话音刚落,夏大娘子抬脚就准备往里闯,拉扯之间,蝉衣也听见动静走了出来,南星眼神一亮,拉过蝉衣走到夏大娘子面前,指了指一身黑衣的少年,嘲讽道:“呐,你要模样俊俏的掌柜,这不是就来了吗?你还要找谁?” 还好他们那日去赫连府祭拜赫连尘时,蝉衣刚好在城郊替他们接的上一个任务善后。看着苦主的尸首在山崖处下葬,是以没能与他们三人一同前往。如此倒刚好,夏大娘子和赫连羽不认识蝉衣,要让他冒充一下季窈,就容易多了。 门口两人瞧着模样斯文的蝉衣,眼露疑惑之余,赫连羽自觉羞愧,拉着夏大娘子想走,南星乘胜追击,不给夏大娘子思考的机会。 “倒是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师娘的去处了还在这里装傻充愣?还不赶紧把我师娘交出来,留着她在你们家一日,就白白的当牛做马伺候你这个蛇蝎毒妇一日,若是我师父还活着,看着师娘如此受委屈,指不定多伤心呢!小心他半夜回来找你们算账!” 好端端突然扯到赫连尘,就算是夏大娘子也被吓一跳,她心有戚戚,理也不直,气也不壮了,支支吾吾半天指着南星直喘气,赫连羽愧不敢当,赶紧拉着老娘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嘀咕着,改天再去附近的尼姑庵里找找。 见他们离开,季窈心头一热,连忙跑到门口,瞧着不远处夏大娘子摆手,丧气得很。 “罢了罢了,真找不到那个女人也不必花太多功夫,还是仔细你的前程要紧。别忘了你的大日子,我们得趁早回京城。” “好,都听娘亲的。” 直至两人身影消失在街拐角,季窈长舒一口气,兴奋地回过头来一把抱住南星,在原地不住地蹦哒。 “太好了!谢谢你,南星!也谢谢你,京墨、蝉衣。” 南星被少女抱着,心里美得找不着东西南北,一股热气从头顶冒出来,两个耳垂烧得通红,他见季窈还打算伸手去握京墨和蝉衣的手,连忙接过来,谄媚道:“他们可没做什么,都是举手之劳而已,只有我是真心想帮师……掌柜你解决这两个麻烦的,你感谢我,感谢我就够了。” 说罢,他轻咳两声,有意遮掩道:“我替掌柜教训他们,纯属怕给咱们南风馆添麻烦,可没有说师娘真在咱们馆里的意思,你们别误会。” 京墨和蝉衣看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眼里满是促狭,笑笑四散开去,不再理他。 ** 到了晚上,甄府家的大娘子又来了,一进门就开始抱怨甄员外昨夜又去和外室私会,回来的时候双眼空洞,跟被人勾走了魂儿似的。季窈与南星对视一眼,忍不住笑。 “跟女鬼厮混在一起,可不就要被勾走魂吗。” 京墨一脸严肃,在两人面前正色道:“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游灵的来历,看其中是否存在冤案,别忘了,我们的重点不是帮赵大娘子解决甄员外的外室,而是解决那个游灵。” 少女沉思片刻,抬头提出自己的见解。 “那是不是要先确定这个游灵的身份,然后还要知道她和甄员外是如何认识的,才好有进一步的计划呢?” 这两点,他们自然想到了,只是…… “甄员外对那个外室绝口不提,无论赵大娘子怎么逼问都没有结果……那游灵的脸我们又看不清……” “什么?”季窈不敢自己的耳朵,蹙眉问道,“那张脸这么明显,怎么会看不清呢?” 明显? 南星一脸错愕,抓住季窈双臂不放。 “我们看到的都是一张五官模糊的脸,难道掌柜你看到了她的容貌?” 五官模糊的脸,那着实有些吓人。可…… “虽然后来我独自一人留在竹林里的时候,她离的太近,我反而没有看清楚,但是我第一次跟你们一起看着她从破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明明是有脸的啊……有什么问题吗?” 闻言,杜仲与京墨对视一眼。对于季窈身上的疑惑又添一重。 “掌柜不知,这龙都里的游灵根据停留在人间的时间长短,虚影确实会变得越来越明显,但他们的脸却刚好相反,会随着时间推逝不断变得模糊,就好像被活着的人渐渐遗忘长相一样。所以我们看到的都是模糊的面容。” 但她不一样,她看清楚了。 没时间多想,京墨略弯下腰,向季窈轻声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劳烦掌柜将游灵的长相画出来,我们拿着画像再去找人就方便多了。” 说罢,他又回到二楼雅舍,千叮咛万嘱咐,让赵大娘子看到甄员外出门疑似去城郊与那外室私会后立即找人来告诉他们,看能不能将两人的关系搞清楚。 ** 翌日,京墨刚带着画像出去不久,就面露喜色的赶回来,进门时手里还捏着没有发完的画像。 薄薄的黄纸上,一个唇角带痣,眉眼清秀的小娘子弱风拂柳,正如季窈当时远远瞧见她时的表情,充满悲伤。光看长相,季窈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会委身于甄员外这样大腹便便,身子已经有一半都躺进棺材里的男子,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她不愿意。 “找到了,”京墨将剩余的画像放在桌上,目光凛然,“有人认出,画像上的小娘子正是西城一个打铁匠捡来的养女,名叫无忧。”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牵手 未时二刻,日头毒辣。 南风馆内阴凉,季窈和一跛脚老汉相对而坐,四名或清俊、或英朗的郎君环坐在她身侧,寂静无声。 跛脚老汉外号陈三,他囫囵吞枣喝喝完面前的茶,抬头环视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京墨身上。毕竟方才,就是这个郎君在街上带着自己养女的画像找到他的。 “这位郎君,到底怎么说,我闺女的去向,你们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京墨抬手重新将他的茶杯斟满,淡笑道:“自然是见过无忧小娘子,才会拿出画像来寻她。陈三叔先莫慌,可否跟我说一说,无忧是如何失踪的,平日里常去的地方、常接触的人又都有哪些?我们也好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趁陈三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南星把季窈叫到一旁,将京墨之前得知的情况告诉她。 “这老头找闺女有一阵了,京墨今天出去贴画像也就走了三条街,就有人认出这个娘子是陈三一直在找的养女,陈无忧。据说十六年前老头在铁匠铺子门口捡到她,当时还在襁褓里哇哇大哭。他这人没钱娶不到媳妇,就这么带着这个孩子一直到现在,据说是半个月前失踪不见的,官府的人只出去找了两圈,没什么收获,渐渐的也不找了。” 听到这里,季窈不禁开始心疼起那个红衣女鬼。 “真是个可怜人,连走丢了都没人在意,只有自己的养父还在苦苦找寻。” “这也不能全怪衙门,”南星回忆起街头遇到的人,说起他们对陈无忧的印象,“听铁匠铺附近的人说,这个小娘子自小行为古怪,陈三除了吃穿上面管一管她以外,其余时间不常瞧见,偶尔发现她在外面疯跑,缠上谁就一直跟着谁不放。这说好听点叫开朗,说难听点,就是难缠。所以官府的人都说,有可能她主动是跟着谁跑掉的,不用花时间去找。” 她自小没有娘亲疼爱,爹爹又要守在铁匠铺里,会养成这样的性子,也是自然。可如今她已经死了,魂魄留在那个破旧的宅子里日日游荡,还要忍受这些人的污蔑,真是让人愤慨。 “既然目前只被认作失踪,那杀她的人必定还藏在暗处,我们一定要帮她找到贼人,伸张正义。” 她说得义正严辞,表情十分凝重,憨态可掬的模样看得南星忍不住笑,伸出手来捏她的脸。 “师娘这就想着替她做主,不怕她贴脸吓你了?” 他如今手不发力,再不像以前捏她这么疼,季窈只轻轻用力就从他手中挣脱,讪笑道:“不要让我一个人去那栋宅子就行。” 自然是舍不得她再受惊吓的。南星凑上前去,长睫扑闪间,眼里带着宠溺。 “没关系,师娘若是害怕,可以抓紧我的手。” 少女瞪他一眼,转身回到众人之中,才发现陈三不知何时已经被京墨送出去。 “怎么就放他走了?都问完了吗?” 京墨看着门外熙熙攘攘的人流,眼神凝起一层薄雾。 “说起女儿的事,一问三不知,既不知道她平日里与谁交好,也不知道她出门常去何处,这样的爹爹,会在女儿失踪后这么久都找不到人,实属正常。” “那,可有告诉他,无忧已经死了的事?” 京墨摇头。 “找到尸首再说吧,现在说,他恐怕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的。” 收回目光,开始招呼伙计小厮们准备开店迎客。 季窈心里着急,侧眸看杜仲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追着京墨说道:“总归还是要找到她的尸首最要紧,不然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又如何找到杀她的贼人呢?” “我已经派人去陈三的住处附近和铁匠铺子附近打听了,掌柜不必心急,且等等消息罢。” 可少女是个急性子,要她放着这件事情不做,就这么干等着,别提多难受了。 好在日落西沉,龙都尚未入夜之时,赵大娘子就挺着她圆滚的肚子迈步进了南风馆,因为快跑的缘故,她还在不停地喘气。 “南……南星小郎君呢?” 大堂里忙碌的几人赶紧围过来,问她怎么了。 “我这不是、这不是给他送信来了吗?我家老爷今日派随从九叔会来传话,说是在刘举人府上做客,不回来用晚膳了,我留了个心眼,专门差人去问了刘家夫人,我家老爷根本没有和那个刘举人约好,估摸着肯定是要去私会那个外室狐狸精了,你们可千万帮我把那个外室逮住,想办法把她打发走了,出多少钱我给。” 怕不是花钱就能了的,不过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季窈摩拳擦掌,努力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今天再见到无忧,千万不要被吓到了。 ** 时值入夜,仍是闷热。 深林里偶一晚风吹过,季窈仍感觉身上衣衫黏在肌肤上,不甚舒服。 蝉衣旧伤未愈,京墨照顾店里,所以只有杜仲和南星带着她又回到城郊深林里,蹲守在那间破旧的宅院前。 三人还未入夜就已经到了这里,此刻蹲守了接近一个时辰,手脚不免酸麻,还好甄员外的马车如约而至,三人听着宅院另一头竹林外的车轱辘声骤然停止,接着甄员外就一个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从竹林小径走出来。 因为身体肥胖且天气炎热的缘故,他额头热汗不止,所以他一边走着,一边还不忘掏出怀中手绢擦汗。 季窈看着他刚进入宅院,推门进去,屋内小窗里不一会儿便亮起烛火。 “无忧会出现吗?” 南星神色悠哉,眼神除了盯着面前的屋子,更多时候都落在季窈身上。若是被季窈看过来,他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立刻转移视线。 “那老头人都来了,应该会出现的吧。师……”他正开口,一歪脑袋看见杜仲了,急忙改口,“掌柜别慌,我们今日必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层云背后,一轮圆月骤然现身,将宅院外的景色照亮。片刻后,屋子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季窈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僵直后背,整个人目不斜视地盯着那扇打开的门。 南星见她紧张到忘了呼吸,悄悄从一边伸出手去将少女的手握住,少年大掌完全将少女包裹,温热的触感传至少女肌肤,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缓缓的,大门后面那个身影出现在三人面前,季窈看清月光下的身影后,双肩一松,整个人垮了下来。 “怎么还是那个臭老头啊?” 暄明的月色下,甄员外一脸失望,似乎并没有在宅院里等到想等的人,他举目四望,又在院子里转悠两圈,见四下无人,周围树林也一片寂静后,长叹一口气从远路离开。 今日空手而归,南星不忍看见季窈一脸失望,站起身来抱怨。 “怎么回事儿?难道是臭老头没给女鬼约好?还是说,鬼也会失约啊?” 杜仲原本一直靠在树边站着,此刻见事情落空也不恼,神色自若地拍掉身上落叶,转身准备离去。南星拉了拉季窈的衣袖,小声道:“师娘,走吧。” 三人转身正准备离开,季窈不甘心,余光扫到宅院外亮着的灯笼倏忽间被风吹灭,接着一抹白衣白裙的身影骤然从打开的屋门里飘出来,吓得她一个激灵,跳进南星怀里,闭着眼睛,双手缩在他胸膛上微微发抖。 “无忧!是无忧出现了!” 闻言,杜仲立刻转身,一用目光锁定宅院里那抹白色的身影,不同于季窈能看清无忧的脸,他和南星即便此刻离得再近,也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类似人形的白色虚影在他们面前晃荡。 比起游灵出现,南星低头瞧着此刻瑟缩在自己怀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的小娘子,激动之余心花怒放,少女鬓间桂花头油的香气又萦绕鼻间,勾得他红了脸。 “师……师娘……” 南星正准备伸手抚上少女后背,季窈虚睁开半只眼睛,用余光瞟着无忧的身影,见她离自己尚远,这才稍稍缓过来,从南星怀里脱身,自顾自地站到杜仲身边,小声道:“现在要怎么办?” 杜仲从怀里摸出黄符,捏紧手里的宝剑,表情肃然。 “再试一次。” 少女盯着他手里的黄符,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等一下,为何方才甄员外与她靠这么近,屋子里都没有传出摔东西的声音,若甄员外是杀害她的凶手,她该恨他才对;若不是,那甄员外于她也于我们无异,会不会,就是因为你们手里有这个,她才会伤害你们?” 南星凑上来,耐心解释道:“游灵阴气极盛,即便死后也会做出很多生前意识里带着的事。而这黄符只是固元护身,对游灵并无伤害,她会反击,只能说明她不想让陌生人进到屋子里面去。” 说话间,杜仲已经冲上前去,无忧见杜仲冲上来,又挥手掀起身边石块朝杜仲砸过去。南星见状也立刻加入,两人迎着无忧而上,一点点朝屋子里面逼近。 屋门旁两只巨大的水缸在之前蝉衣来那次已经破了一个,此刻无忧见他们离门口越来越近,忽然一挥袖子,那只两人宽的巨大水缸立刻剧烈晃动起来,随时可能会飞起来将杜仲和南星砸伤。 季窈在一旁看得揪心,直到那只水缸在她面前摇晃起来,蝉衣胸口那条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历历在目,她满眼惊恐,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武功,迎着两人一鬼就冲上去。 南星看着那抹纤瘦的身影冲进来,连忙开口制止:“别过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冲进院子到了南星跟前,站在两个男子前面,眼睛直直地看着游灵。 清秀的、懵懂的五官,正如她第一次看见的无忧。她看见季窈,神色突然变得慌张起来,还在往杜仲和南星砸过去石块一瞬间全部失去方向掉落在地,接着,飘在半空的身影连连后退,模样看上去像是在害怕什么。 杜仲和南星放下手中剑,目光看看季窈,又看看停滞在水缸后面的游灵,眼中满是惊诧。 那个游灵竟然怕季窈?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宵夜 看着那个停在水缸后的游灵,季窈自己都有些懵。 她这是在怕我? 南星凑上来,惊讶之余看着季窈,眼带笑意。 “厉害啊掌柜,光是站在这儿就把她吓得躲这么远。” “那她上一次还敢靠这么近来吓我?都贴到我脸上了。” 少年逮住机会,抓住季窈的手,牵着她往屋内走。 “走吧,总算能去屋里瞧瞧。” 两人身后,杜仲目光沉静,盯着季窈的身影陷入沉思。 相比屋外破败不堪的模样,屋内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季窈拾起桌上火折子将蜡烛点燃,映照出一个古朴简雅的卧房。掀开竹帘进了内室,一张不大的木床被薄纱遮掩,仍能隐约看出里面床榻上被人坐过的痕迹。 “那床单上的屁股印,是方才甄员外留下的?” 一想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方却是甄员外那样的男子,季窈心里生出一阵恶心,她别过脸去不想再看那张床,想了半天,终于想出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这人和游灵……能、能那个……” 少女面露难色,目光又重新落回床榻,身旁两个男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逐渐明白过来,都有些赧颜。 “咳,”南星咳嗽一声,表情别扭,“说不定是甄员外被勾了魂,躺床上做梦,以为自己和美人共度春宵呢……杜仲你说是吧?” 杜仲神色仍是凝重,四处瞧着这间看似普通的房间。 “不管怎样,这间屋子一定和游灵的死有关,不然她也不会守在这里不走。既然没能将甄员外和游灵逮个现行,只能开门见山,以陈无忧的死去质问甄员外了。” ** 回到南风馆,店中已经打烊,京墨见三人回来,迎上前询问一番。听完季窈的说辞,他略点点头,眼含笑意。 “原来是这样,那我估计,陈三就是在你们出城的时候在后面跟着你们,才会知道甄员外的。” “什么?他在跟踪我们?” 屋檐下,南风馆外的灯笼还亮着,京墨回想起街上方才发生的一幕,长睫闪动。 “方才门口匆匆跑过一小队官兵,到城门口附近去抓了个人。我看着他们抓回来的人是陈三,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在城门口拦住甄员外的车,将他从车里面拉下来砍伤,是路过的人帮着将他制服后,才去报了官。” 听完这话,南星与季窈目光对视,心绪复杂。 她没想到陈三会跟着他们,借此机会知道甄员外与此事有关。加上他贪图美色,妻妾成群之事臭名远昭,陈三会将他视作自己闺女失踪甚至死亡的元凶,也不稀奇。 但若是跟甄员外没关系呢? 南星耸肩,叹一口气。 “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还诸多顾忌,明天直接去甄府问那个臭老头就可以了。” 打定主意,众人就此各自回房。季窈洗漱完躺在床上,摸着瘪瘪的肚子,才意识到自己晚膳用少了。 怎么办,自己又不会做饭,厨子也早就走了,可是这么饿着铁定是睡不着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吃吧。 翻身下床,少女点燃一盏蜡烛,擒着烛台出了门。 夏夜无风,蛙声不断,却显得整座南风馆更加幽静空旷。季窈一路垫着脚走路,沿回字形长廊行至前馆与后舍中间的膳房,推门进来。 这个季节,食材大多留不到第二天,每日都是厨子新鲜采买回来,没用完的也扔进泔水桶里做了肥料。 季窈在屉笼里来回翻找一圈,连个干硬的馒头都没找到,失望之余,看着架子上那几根黄瓜,伸手拿了一根起来。 “跟凉拌黄瓜味道应该差不多吧。” 随手拾起衣袖擦了擦,她正准备下口,身边膳房的门突然打开,吓得季窈一抖,赶紧蹲下身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方才路过四人房间,见屋子里烛火都熄了,此刻还会有谁到厨房来?不是那些游灵跟回来了吧? 还好,月光下,她低头瞧见来人身后似乎有影子,心里估摸着可能是偷盗之人,就在那人走进膳房的一瞬间,季窈跳起来将黄瓜打在他脑袋上,摔碎的黄瓜四溅开来,清新的气息瞬间漫溢。 “哎哟!” 季窈听他叫唤没有停手,顺手又拿起架子上剩余的黄瓜,一根根全部打在来人脑袋上、手上,边打还边骂他。 “小贼、叫你来偷东西!” 最后一根黄瓜即将落在来人头上的一瞬间,那人干脆利落一个转身,将少女拿着黄瓜的手,手腕捉住,一个用力将季窈拉进自己怀来,牢牢禁锢住,季窈惊呼一声,手脚不停地挣扎。 “放开我!没想到你还是个采花贼!” 男女力量的悬殊让季窈无法挣脱,她干脆低头,一口咬在身后人的手上,虎口位置立刻猩红一片。 “啊!师娘,是我!” “啊?” 少女带着惊讶抬头望去,南星俊逸无双的一张脸此刻带着隐忍,末了显然是被她那一口咬疼了,扯着嘴角吸气。 “南星,怎么是你?” 既然不是闹贼,她低头看着满地的碎黄瓜,思绪松懈下来只觉得肚子更饿了。 “好好儿的,进来吓唬我做甚?这些好了,我果腹的黄瓜全没了。” 少年虎口处疼得直甩,缓了缓之后,轻声冲季窈溺笑道:“那我给师娘做别的吃可好?” 说干就干,他在灶台上环视一圈,加柴入灶,点火煽风,接着简单加水涮锅,又从架子上拿了干面和鸡蛋,开始给季窈煮面条。 看着他动作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只片刻的功夫,一碗香气四溢的葱花鸡蛋面就端到少女面前。鸡蛋带着溏心,滋滋冒油,面条则是煮得劲道十足,顺滑爽口。 她风卷残云般将一碗面吃个干净,最后连汤喝了。从空碗里抬起头,季窈突然反应过来,以为南星深夜进厨房的原因和自己一样,但是面此刻已经被她全部吃了不算,人还被她用黄瓜走了一顿,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 “我吃太快了,忘了给你留点……怎么办?” 她嘴角挂着葱花,瞪大一双美目就这样无辜地瞧着他。少年眉头微动,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如此美好的夜晚,微风拂面,月色清朗。他目光温柔似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看季窈没有反应过来,鼓起勇气伸出手,轻轻将将她嘴边的葱花拈去。 “原本就是为了给师娘你做吃食才来厨房的,我不饿。” 看见他指尖的葱花,季窈赧然,抬起袖子胡乱擦擦嘴,与他一起坐在膳房门后的台阶上。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难道是她方才踮脚路过几人门口的时候,被他听见了? 南星嘴角勾笑,目光扫过少女肚子一眼。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我可不止一次听见师娘肚子传来‘咕咕‘’的声音。” 说罢,他接过季窈手里的碗筷准备起身:“可吃饱了?还要再给你做一点吗?” 少女连忙按住他道:“不用不用,这么大一碗还没吃饱,你当我是猪吗?” 这一句语气含羞,满是女儿家的娇憨之态,她半天没听见南星回应,抬头撞进少年盛满笑意的眼眸里。 气氛在这一刹那变得旖旎,不远处池塘边蛙声、蝉鸣声更甚,叫得人心里发慌。 少女凝目,晃眼瞧见他头顶上还残留着黄瓜的碎屑,回过神来开口道:“刚才砸你的那两下还疼吗?” 她不提,他都快要忘了。不过既然她都问了,他又怎么能不疼上一疼呢? “嗯,”少年眼眸深邃,接过话头干脆伸手抚上鬓发,装作那里还隐隐作痛的模样,“还有些疼呢,师娘可以给我揉一揉吗?” 既然是她打的,要她揉一揉也是理所应当。季窈踟蹰片刻,朱唇微抿,最后还是妥协,侧身靠坐得离身侧郎君更近些,抬手给他揉起了脑袋。 “是这里吗?” “是。”南星顺势低头,将脸凑到季窈面前,恨不得将她脸上每一根细碎的绒毛看清。 季窈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脸渐渐变得通红,一拍他后脑勺站了起来。 “不揉了,我……我要去睡了。” “哎哟,师娘又把我拍疼了。” 这人!油嘴滑舌没一句真话。季窈提起裙摆往前走,南星笑了笑赶紧追上来,在回廊上将她拦住。 “又做什么?” 回廊下就是池塘,池水渠映茭白月光,南星手里还拿着她用完的碗和筷子,美如冠玉的脸上是无尽的温柔。 “以后你要是饿了,就告诉我,还让我给你做面条吃,好不好?” “扑通”、“扑通”,季窈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了。她低头越过他,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狼狈逃走。 “再……再说吧,我要睡了。” 直到那个仓皇逃走的背影穿过木桥,南星才收回目光,复朝厨房走去。 池塘里一直红尾蜻蜓收翅点水,引池水泛起阵阵涟漪,这涟漪又落在少年澄澈的眼眸里,与他嘴角的笑意互相映衬,映照出少年姣好的面容。 真是个美妙的夜晚。 ** 第二天清晨,季窈惦记着无忧的事早早起床,想起昨夜南星炙热的眼神,下意识就想避开他,自己一个人去甄府。但转念一想,终是没什么把握,又回过头去到京墨房门口,把他敲起来与自己一同到了甄府,拜会昨夜被砍伤的甄员外。 面对两人的突然造访,赵大娘子慌了神,生怕自己私下找人去对付那个外室的事情被甄员外知道了会加罪于她,连赶带吆喝的就要把季窈和京墨赶出去,直到京墨表示出了人命,且绝对不会说出他们与赵大娘子私下的交易时,她才放心地领着两人进了大堂。 一听说是为城郊那栋宅院里可能失踪的女娘而来,甄员外立刻屏退众人,只留赵大娘子一人陪侍在侧。京墨沉吟不语,从怀中掏出陈无忧的画像放到甄员外面前,却没想到后者看完,径直摇了摇头。 “不认识,没见过。” 他撒谎! 季窈一把抢过画像,再拿得离甄员外更近些,语气急切道,“甄老爷,你可瞧仔细了,我们可是有人见到过你和这位娘子都出现在过那间宅院里的。” 京墨也对他这个态度极为不满,上前一步沉声道:“画像上这位娘子如今生死未卜,不知去向,若是甄老爷能帮我们找到她,想必她的爹爹陈三,以后也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听这个名字,甄员外自然也反应过来陈三就是昨夜砍伤他的凶贼,不禁又细瞧了画像几眼。苦恼之余仍旧摇头。 “真不认得。” 赵大娘子忍不住从上前来也看了画像一眼,眼神古怪,好像在责怪他们找错了人一样,嘀咕道:“这人,我也没见过。”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红衣女 “怎么会呢?大娘子你再仔细瞧瞧。” 季窈把陈无忧画像凑到她面前,赵大娘子端详再三,仍是摇头。 不对啊,若是说只有季窈一个人看清了游灵的面容,错画了别人,但打铁的陈三却是真真实实从画像认出了自己失踪的女儿,若赵大娘子和甄员外看到的游灵不是陈无忧,又会是谁呢? 那栋宅子里一直都只有一个游灵,陈三失踪的女儿也只有一个。 京墨沉吟片刻,抬头看向赵大娘子道:“那大娘子看到的那名小娘子穿着、相貌,可以简单我们说说吗?” 接过甄员外递来责备的眼神,赵大娘子有些心虚,低头在膝盖上不停地绞着手里的丝绢,犹豫好一阵才慢慢说来。 季窈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眉头渐渐蹙紧。 红衣外衫、披头散发,手里还抱着包袱,这不就是她第一次跟着京墨和南星在竹林外看到无忧时,被她吓到时她的打扮吗? “我当时也见到了,无忧是穿的红衣裳没错。” 赵大娘子又瞧了一眼画像,将重点放在画像的脸上说道:“可我瞧见那个小娘子是个细长的丹凤眼,应该是个经常涂脂抹粉的,脸上花红柳绿一片,说不出的媚气。” 众人看着画像上,陈无忧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和素净白皙的面容,无言以对。 “那上个月十五那日,甄员外可有去过城郊?” “我去没去,干你何事?真当自己是官差啊?” 京墨眼中闪过一丝阴冷,语调顿时冷下来不少:“那日城郊出了命案。” 既然出了人命,他身为员外,自然是少沾染为好。于是他又低下头,叹一口气道:“那日家中临时来了贵客,我没去成。” 看京墨和季窈一脸不信,他急了,又挥着手嚷嚷起来:“那日我还吃坏了肚子,在家休息了好几日都没出门,不信你们去问给我诊脉开药的大夫啊!真是!” 甄员外见事情都说到这个份上,赵大娘子私下跟踪他和找人去城郊的宅子里寻那个外室的事情是瞒不住了,加上被季窈和京墨如此盘问,结果死的人他根本没见过,气得大发雷霆,催着管家把两人轰走。 季窈跟着京墨起身告辞,走出来的时候,她看见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小妾,模样身段都娇小玲珑,看着年纪都小的模样,心里不甚舒服,小声开口道:“京墨,甄员外这些小妾都多大岁数?怎么看着像刚刚及笄不久的样子?” 温润郎君视线从那些趴在门上看热闹的小娘子背影扫过,看似平静的眼神中透着阴冷。 “对于这个甄员外,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他选妾室都只要年纪小的,寻常人家心疼自己闺女,都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所以他的妾室里有一半都是城郊或者村舍里,找农民猎户家拿嫁妆换来的,一到婚配的年龄就嫁过来了。” 知道穷苦人家好欺负,就拿钱去买下这些年轻小娘子,终其一生困在这四方天井小小的天空下,真是令人唏嘘。 “色老头真讨厌。还不如被陈三一铁棍敲死,让这些小娘子跟着我一起守寡算了。” 京墨原本也在为甄员外的所作所为隐隐愤慨,听季窈突然骂了这一句,差点笑出声。这时,挨了一顿臭骂的赵大娘子提着裙摆匆匆走出来,一边替管家带着季窈和京墨往外走,一边悄声说道:“搞了半天,你们连人都找错了,害我白挨一顿骂,真是无妄之灾。咱们可先说好,如果最终你们没有解决那个红衣裳的女人,我可是一分钱都不会付的!南星小公子来了也不例外。” “什么例外?我怎么就成了例外了?” 循声望去,青衣墨发的俊美郎君匆匆赶来,走上台阶站到季窈身边,眼神幽怨。赵大娘子见南星来了,两眼放光,碍于身后仆人众多,只能压抑住自己想要亲近他的冲动,高兴得在一旁绞手帕。 不管何时看过去,南星玉雕金塑的面孔,做什么表情都极赏心悦目,他略撅着嘴看向季窈,语气里满是抱怨。 “怎么我一觉醒来,你人就不见了?不是说了以后做任何事都要叫上我的吗?” 她何时说过这话? “不过是来一趟甄府,现在正准备回呢。” 未等他反驳,京墨收起手中折扇打断二人,安慰赵大娘子道:“这是自然,一码归一码,大娘子交代的,我们会记得。” 从甄府出来,街市上已经热闹起来,南星从糖人摊儿上买了两个伢鬼形状的小糖人,递一只给季窈,两人一路走一路吃着,问起在甄府的收获,季窈失望之余,说起了甄员外家那些小妾。 “自古以来,有喜欢胖美人的,也有喜欢瘦美人的,甄员外这种只喜欢年纪小而不看重模样的,倒少见。” 嘴里的糖人清甜不腻,季窈咂咂嘴,随口问南星道:“那你倒说说,往常行来客往如此多的女客之中,你最喜欢什么样的?” 这话听着暧昧,南星盯着面前少女沾着糖渍的嘴唇,睫羽轻颤。 “与女客们吃茶不过是生意,模样我一个都没记住过。要说喜欢……”少年耳垂泛红,倏忽间害羞起来,目光有些闪躲,“……我喜欢师娘那样的。” “!” 少年身边,京墨和季窈停下脚步,略带吃惊地看着这个说话直白的少年,他意识到自己这话没说好,赶忙摆手又补充道:“别误会!我是说……那日在师父府上,看到师娘一袭白衣,弱风拂柳的清瘦身段。虽然没看清长相,想来品行相貌,都不会差的。” 说完这话,他又低头,略显担忧地看了一眼季窈,后者听见自己被夸样貌好,这话还是从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年嘴里说出来的,得意抬头,继续吃着嘴里的糖人。 京墨眸色深沉,目光在南星和季窈之间游移,闭眼摇了摇头,神情严肃。 “那是师娘,言辞尊重些。” 那又怎样?本来要他喊一声师娘,他心里就一百个不乐意,京墨让他放尊重些,倒像是点明了两人之间隔着辈分。南星脸色沉下来,捏得手里糖人的木棍咯吱作响。 “等师娘再嫁了人,我就不用叫她师娘了。掌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一句再嫁人差点给季窈噎住,她尴尬咳嗽两声,随口敷衍着混口答了一句,心虚笑笑。 “啊,咱们龙都民风还真是开放啊。” 看她反应含糊,少年将季窈偷偷拉到一边,眼里微光闪动。 “师娘,我这话不是非要你嫁人,你别误会。我只是不想叫你师娘。” 不一会儿,季窈手里的糖人吃完了,她意犹未尽,伸出丁香小舌无意识轻舔手里小木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在南星眼里有多不合适:“那你还如从前一样叫我掌柜,不好吗?” “不好。” “那你想如何叫我?” “……”少女唇齿微动,麦芽糖的香气从她口中溢出,钻进南星的鼻子里,他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反正就是不好”便转身自顾自往前走了。 ** 回到南风馆,接近午时,杜仲一眼便瞧见孤身一人往后舍走去的季窈,在回字形长廊上将她拦住,堵在树荫下。 他生得高大,季窈背靠廊柱仰头看他。 “做什么?” 杜仲今日一身黑衣,家常锦缎长袍上绣满销金云纹,领口的五蝠捧寿团花纹路若隐若现。他一低头,少女就能看到他头上一根翠绿的碧玉簪子,显得整个人素雅沉静。 他目光锐利,深似渊潭的眸子仿佛要将季窈一眼看穿。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问的,你都叫我嫂嫂了,我还能是谁? “既然被你唤一声嫂嫂,我自然是你兄长的发妻。” “不对,”他双眼微眯,眉弓下压,否认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他又靠近一分,近到季窈能够数清楚他眼皮上的睫毛根数。 “为什么无忧的游灵会害怕你?你是驱鬼的道士?还是身上有降伏邪祟之物?” 说着,他的眼神在季窈身上游移,上下打量着眼前女扮男装的少女。 她身上自然什么都没有。且不说之前成亲之时,赫连尘连一件像样的定情订婚之物都没有送她,即便后来她在地窖里找到无数金银珠翠,看来看去也没有一样喜欢的。加上女扮男装,除了一些必要的发饰和腰带,她身上连块玉佩都没有。 她是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季窈将双臂张开,一副任他打量的模样。 “我失忆了,什么也不知道。” 对于这个说法,杜仲不假辞色,但眼中怀疑未消,毫不客气的将季窈手腕捉住,阻止她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是你在赫连兄房中发现了什么,还是你对游灵说了什么?” 几次挣脱不开,季窈气极,一双美目怒瞪眼前人,缓缓道:“既然怀疑我,那你去搜吧,要不要去我房里,我一件件、一样样拿下来给你看?” 短短一句,反客为主,杜仲被她坦然的模样堵住话头,鼻孔微微张大怒瞪她一眼,留下一句“不知廉耻”甩袖离去。 “等一下!”季窈一个箭步冲上去反倒把他截住,明媚的阳光下,她略踮起脚尖抬头看向杜仲,目光凌厉。 “该我问你了。” 她停下脚步,叉着腰一点点靠近杜仲。 “赫连尘有没有跟你说起,是在何处捡到的我?关于我,他可曾有跟你们说起过什么?” 面前人脸上透着不耐烦,听她如此问,眼神有过片刻的分神,随后又好像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一般,剑眉下压,脸色带着玩味。 “赫连兄只说过,他那个半路上捡来的夫人似乎在昏迷的时候就把脑子摔坏了,空有美貌,毫无头脑。” “胡说,我哪有……”季窈看清他眼里的打趣,反应过来他是在戏弄自己,“等一下,你分明是在说我笨!” “呵。” 看着杜仲离开的背影,少女气得拳头捏紧。 下次一定要揍他! 长廊上,京墨的身影出现在少女身后,他将新画好的画像递到季窈面前,面色温和。 “掌柜,按甄员外和赵大娘子所描述的红衣游灵的画像绘制好了,我托人去大牢打了个招呼,打算去牢里找陈三问一问,但刚才出厨子和采买出了点事,我现下走不开,你可要替我去一趟?”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卖货郎 得知京墨找人去衙门找了熟人,季窈瞠目。 “你在官府里还有熟人?” 郎君笑意盈盈,眼睛眯缝成一线。 “不过是一起喝过几回酒的泛泛之交,我只说是进去探望一个熟人,他便答应了。” 老狐狸一脸谦虚,那背后肯定没这么简单。不过她现在连自己的身世都没搞清楚,眼下也顾不上关心别人。 “好,我替你走这一趟。” 刚被杜仲半道截住,南星找了半天才找着季窈,见状急忙凑上来。 “我也去!”说罢还不忘看季窈一眼,幽怨的眼神恨不得把她吃了:“又不带我,师娘偏心。” “嘘!”季窈瞟一眼京墨,两个人轻声细语跟在他身后道,“小声些!刚才不是还说,不想叫我师娘吗?” “下次师娘再忘记叫上我,我就再大声些。” 季窈学着南星以前那样,伸长手臂去捏他的脸。 经过前几次,连季窈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力气确实很大,南星被她捏住脸上的肉,疼得表情扭曲。 “疼疼疼……” “还要威胁我吗?” “不敢了不敢了,”被她捏红的地方隐隐作痛,南星揉着脸,面带喜色道,“那我们走吧。” ** 衙门大牢,即便外面日头再毒,牢里也依旧阴冷无光。季窈与南星在狱卒身后进了大牢。 不少身处黑暗之中的囚犯见大牢里进来几个眉眼如画的郎君,略显稚嫩的南星明媚胜春,季窈生涩懵懂,一时来了兴致,纷纷涌到牢门边上起哄。 “哟,这是哪个富贵人点的美娇娘进来,借种留子怕是选错了人哈哈哈哈。过来让老子摸一摸。” 一阵哄堂大笑之中,一个囚犯的手刚要伸到季窈手臂边,眼看着就要摸到她的衣袖,南星眼疾手快把少女拉到自己另一侧,一只手接住从牢里伸出来脏兮兮的手,捏住手腕一个用力,只听得咔擦一声,囚犯筋断骨折的哀嚎声立刻响彻大牢。 看着南星收回手,往日白净无暇的手掌上还沾着污泥浊渍,说不出的恶心,季窈怒从胆边生,看囚犯手腕骨折仍是不解气,抬起脚朝囚犯略微伸出牢门的头狠狠踢了一脚,力气之大,直接将虎背熊腰的囚犯踢到牢门对面的墙边,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其他人,包括狱卒和南星在内,见此情形不免瞠目结舌,惊讶于季窈小小身躯竟有如此大的爆发力,在一旁咽了咽口水。 带着三人来到一间牢房门口,狱卒将手中的烛台递给南星后,转身退了出去。黑暗中,陈三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看清来人之后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忙不迭就站起身来凑到牢门口,伸手就要来抓季窈道:“小公子行行好,借我点钱把我赎出去,无忧现在在外头是生是死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头待着生不如死啊!” 南星一巴掌将他伸过来的手拍掉,开口嘲讽道:“知道找女儿要紧还去偷袭甄员外?你这老头颇愚笨了些。” 季窈缩了缩手,示意南星将烛台拿近,照亮陈三的面容后,她从怀中掏出红衣游灵的画像道:“陈三叔,你看看这画上的小娘子,你可认得?” 陈三一心惦记着无忧,哪里有心思关心别人,顺着画像只看了一眼就匆匆道:“不认识不认识,求求小公子还是先帮我找找我女儿吧,我……” “不是,”季窈出言打断他,将画像再拿近些说道,“是我之前在无忧出现过的地方,看到她好像也穿过这条裙子,你仔细瞧瞧,画像上之人穿着的,可是她的衣裳?” 听她这么说,陈三才来了精神,主动接过画像细细端详。但他只看了那衣裳一眼,便笃定答来:“不可能,我女儿生平最不喜红色,从来没有穿过红色的衣裳,就连首饰、手绢都没用过红色的,这衣裳断不会是她的。” 这两句话让季窈犯了难。 不对啊,那日南星和杜仲离开竹林后,她分明就是被穿红衣服的游灵贴脸吓晕过去的,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她可有什么交好的小娘子是穿过这件衣衫的?你认识的任何人都行,你好好想想呢。” 陈三听这话,语气弱下来,双手抓着牢门的栏杆,喃喃自语。 “她没有什么交好的小娘子、小公子,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认识来做什么?不本分……” 见问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季窈两三句打发了陈三,只说会去求情早日放他出来,一面带着南星走出来。 瞧见他还摊开着手掌,上面脏兮兮的一片,少女拿出手帕与他擦手。 “难为你这么怕脏,还要替我挡住他。” 季窈低着头,眉眼低顺温柔,葱段白的指尖带着丝质方巾在他掌心轻抚,传来丝丝凉意。少年盯着那张妩媚动人的脸上长睫微动,满是柔情。 “知道师娘也很厉害,但我还是想帮你。” “不怕脏?” 将他的手擦净,季窈刚准备收回手绢,绢子一头被他抓住,死死的握在手心。少女疑惑抬头,刚好撞进他满是笑意的眼眸。 “那得看是为了谁。” 该死,这个眼神又来了。季窈连忙松手,侧目看向周围过往的人群。 “也对,干干净净,总是讨人喜欢的。” “是吗?”她是这样想的? 少年捏紧手中绢巾,声音渐渐低下去。 ** 回到南风馆,季窈将她与陈三在牢里的对话讲与京墨,郎君轻抚下巴,目光若有所思。 “如此看来,掌柜你那晚在竹林独自遇见的红衣游灵,应该不是陈无忧,而是别人……是活人也说不定。” 杜仲在一旁沉默许久,听完后冷眼看了季窈一眼,开口道:“甄员外和赵大娘子应该都没有看见游灵真实面容的能力,如何能看得见陈无忧,还将她误认作甄员外养在城郊的外室?现在细想来,他们看见的就是这个红衣女子,而非陈无忧的游灵。而陈无忧的游灵不惜打伤蝉衣也要阻止我们走进宅院,多半就是为了保护这个红衣女子,不让她被别人发现和甄员外私通。她和红衣女子必然相识。” 找到这个红衣女子,说不定就能找到陈无忧的尸体。 众人沉默,各有所思,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门外进来,走到众人面前。 “蝉衣?你不在房中养伤,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京墨接过他手里的书信,展眉道:“他看掌柜带着我们忙了几日,心里过意不去,想着伤势转好,至少上街去做一做探听消息的杂事,所以我就同意让他出去四处转转,拿着陈无忧和那名红衣女子的画像,看能不能有人认出来。” 几人围过去,看着京墨手上几页画像翻开来,到最后,用刚劲有力的字体写着蝉衣的发现。 “陈无忧原来曾经在米铺做过几日短工啊。” 蝉衣点头,示意大家继续看下去。 原来,蝉衣拿着的画像被米铺掌柜认出来,说她这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到她铺子里来做一两日短工,本来都做得挺好挺上手了,总是没过几日又消失不见。后来问起来,才说是家中爹爹管得紧,不让她出来抛头露面,她也是偶尔趁爹爹铁匠铺忙才有机会跑出来到外面看看。 季窈想起在牢里询问陈三,有关陈无忧在外交友的情况时,他一脸鄙夷的模样,看上去着实不喜他的女儿经常出门。 京墨看到后面,眼睛一亮。 “米铺掌柜曾听陈无忧提起,她喜欢一个常在东街挑着担子,卖一些女儿家用之物的卖货郎,据说那个郎君容貌颇好,她很是心仪,屡次接近却未能如愿,为此经常在铺子里做活的时候唉声叹气。” 终于听到点女儿家的心事,季窈喜上眉梢道:“容貌颇好?这个形容听上去似乎带着私心啊。他姓什名谁,我去探听探听。” 在纸页上搜寻片刻,京墨指着其中两个字缓缓道:“林生。” 南星闻讯凑上来,盯一下书信页又抬头看一眼眼神发亮的少女,眸底一沉。 “掌柜要去找他?我陪你去。” 专门在门口迎客的商陆从柜台前走出来,一边翻着账本,一边低头说道:“今日知府大人的娘亲:肖夫人要来,专门花三倍的价格将南星今日包下来,陪她饮茶。”说完,他又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红豆杉木制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三个茶饼,茶味清新,闻者无不感叹奇香无比。 “这是她刚差人从府上送来今日要品的茶,据说是皇家专供,一年只得百饼的龙凤茶。” 季窈听完,拍拍南星的肩膀宽慰道:“小事儿而已,我一个人去都使得,你要留在馆里给南风馆赚大钱呢,且放心罢。” 用过午膳,南星见外头光天白日,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心里惦记着想看一看卖货郎的长相,走到门口将刚准备出门的季窈拦住。 “掌柜,让蝉衣跟你一起去吧,有什么事儿他也好保护你。” 蝉衣伤口已经愈合,内在伤及气血之处,食补加内服,一时也急不来,季窈便点头应下。 少女迎着日光走出门外,蝉衣刚想跟上去,被南星一把拉回来,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待会儿帮我看看那个卖货郎生得如何?如果比我还好看,记得把掌柜和他隔开些,不准他离掌柜太近,明白了吗?” 这要求着实奇怪,蝉衣先是疑惑不解,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看门外那个清瘦的身影,又侧眸鄙视地瞧了身旁贼眉鼠眼的南星一眼,点头应下。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走在大街上,炙热的日光犹如烈火烘烤,两人一路沿着屋檐下从南街到了东街,果不其然在东街一间书斋门口发现一个挑着担子的清秀郎君正坐在沿坎上,一边擦汗一边将担子面上一层女儿家喜欢的香囊穗子摆放整齐。 “是林生小郎君吗?” 被陌生人唤了名字,卖货郎抬眼瞧见季窈,见她看着年岁更小,还管自己叫“小郎君”,面色有些冷淡。 “是我,公子何事?” 季窈走近一步,两人站到书斋外搭起的竹棚下,阴凉不少。 “我能向你打听打听陈无忧的事吗?” 听见这三个字,林生整理货物的手顿在空中,半晌后又恢复冷漠的态度,开口说来。 “她有病。”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羞辱 没想到,陈无忧口中气度不凡,心仪已久的卖货郎,对她的评价竟是“有病”两个字,季窈闻言,转过身去与蝉衣对视一眼,有些尴尬。 “别人都道她是个勤恳善良的小娘子,怎么到了林公子口中,就成了有病之人?可否与我细说一二?” 这时,林生已经整理好担子上的货物,他无视卑躬屈膝的季窈,一弯腰将担子挑起来,转身欲走,被蝉衣冷着脸拦住,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冷漠的模样。 季窈注意到,林生的皮相确实不错,皮肤白皙,眉眼细长,书卷气十足,虽然挑着担子游走于市井,身上却一点铜臭之气都没有。 对于蝉衣的阻拦,他显然有些生气,转过身来朝季窈说道:“她的事干我何事?想打听找别人去,我跟她不熟。” “她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家中爹爹为了找她都快生病了,据认识她的人说,无忧因为喜欢林公子,好像也经常来东街寻你。上个月十五,不知道林公子在何处?可曾见过她?” 季窈问得直白,开口便问他陈无忧失踪当日他的去向。林生一听,气焰顿时消了三分,将扁担搁在竹筐上,有些丧气。 “她是个疯子。以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老是借口想买我的东西来找我,然后就一直跟在我后面。我也说了我并非大家公子,不值得她青睐,谁知她说什么都不肯罢休,经常在我出街卖货的时候偷偷跟在我后面,一跟就是一整天。偶尔从拐角出来拍我一下,亦或是喊我两声,吓得我汗毛直立,连门都不敢出了。你们说,她是不是有病?” 没想到,看着斯文俊秀的陈无忧还有这种怪异的举动,季窈哑然,讪笑两声后开口问道:“那上个月十五日你见着她了吗?亦或是你有没有发现,她在跟着你?” 她一再提起上个月十五日,林生犹豫一阵,悻悻然反问道:“那天……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她那日失踪了,直到现在都没找到。” 听到这里,林生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下意识攥紧拳头,紧张得手直冒汗。 “那……那她不会是死了吧?” 游灵都有了,自然是死了。季窈目光如剑似刀,将林生的慌乱尽收眼底。 “你那日在哪?都知道些什么?” 林生的眼珠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他忽然站起来准备走,被蝉衣一手按住扁担,不满大叫道:“你们又不是衙门的人,在这把我当犯人审问呢?走开!不然我可喊人了!” 他这话没错,季窈和蝉衣不是官府的人,按理说他没有理由非要回答她的问题,眼看着四周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多,季窈急中生智,眉眼下压,沉声道:“陈无忧失踪,她爹爹为找她已经砍伤了一个员外,你若是被他知道,与他女儿的死有关,下一个被砍的可就是你了。我们不过是收了钱要帮他找到女儿,你若与此事无关,尽可与我们实话实说,我向你保证,陈无忧的爹爹不会为难你。” 砍、砍人?林生一脸文弱书生相,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闻言又愣在当场,沿着台阶坐下来,咽了咽口水才缓缓道:“不关我的事,那日我是见过她,那时候在大街上她非要跟着我,说要我教她编花绳,我当时就拒绝她并挑着担子离开了。周围许多摊贩皆是见证,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季窈有些失望,她低头瞧见自己手里还捏着陈无忧的画像,下面压着的纸隐隐泛红,应该是那名红衣女子的,随手将红衣女子画像举起来,问道:“那这个小娘子,你可曾见过?” 原本看他神情厌恶,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却没想到林生只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一把抓过画像攥在手里,一边看,手一边微微发抖。 季窈刚想开口,他又好像烫手山芋似的将画像扔回了季窈怀中,挑起扁担准备离开。 “怎么了,可是想起谁了?” “没、没有……没见过,不认识,我要走了。” 他这副模样分明就是见过!蝉衣一把抓住准备逃跑的林生,慌乱之下,他脚下失衡,担子里的香包纷纷掉落在地,洒了个干净。 原本担子面上一层只有七八个香包,乍一看粉的粉,红的红,也没什么,直到竹篓里几乎所有售卖的物件都掉出来,季窈看着地上香包、穗子、绳结无数,颜色一应全是各类桃色、红色的时候,微微蹙眉。林生见路过的人踩脏了他的香包,加上刚才一阵盘问,心里压抑,眼眶竟无声红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不断下落,掉在他的香包上。 这样一来,就坐实了往来行人眼里,季窈和蝉衣联合起来欺负一个文弱卖货郎的事实。见围过来指责季窈的人越来越多,少女赶紧低头赔罪,带着蝉衣一起帮他将东西都捡起来收拾好。林生红着眼把季窈手里的香包抢过来,也不看她,自顾自坐在屋檐下收拾着,少女略叹口气,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问不下去了,只好告辞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越想林生的反应越觉得不对劲。原本以为他只是跟陈无忧有关系,现在看来,跟这个红衣女子的关系也不小。 “蝉衣,”少女回头,看着身后瘦高的身影道,“现在时辰还早,可不可以辛苦你到林生和陈三的居所附近去打听打听,这两个人有何特别之处。林生今日的反应你也瞧见了,与我们在查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加上陈无忧之前对米铺掌柜说她爹爹的事,我想来,陈三也未必如他口中所说的疼爱女儿,你且去问一问,看看能不能从别人身上知道些什么。” 她这一番话条理清晰,蝉衣原本拿着剑抱胸在身后跟着,听她这话面露赞赏,点头之后转身离去。 ** 龙都很大,从东街走路回到南街,已是日暮西沉。 赤金的夕阳洒在街道上,炎炎夏日热力丝毫不减,季窈手里不停地摇着折扇回到南风馆时,整个大堂已经是人满为患。商陆带着其他小倌们正将消夏的沉香搬出来,取松针、薄荷、茶叶、甘松和白檀等物制圆球形“清凉珠”,给女客们戴在颈上,或将其原料涂抹在一人高的巨大芭蕉扇上,扇出来的风清爽宜人,带着香气。 不仅如此,京墨一早就吩咐人准备好的几盆“浮瓜沉李”成了大堂里的香饽饽,众女客夫人们醉饮冰镇米酒,从堆满碎冰的水盆里拿西瓜和李子出来食用,听着台上小倌悠扬的奏笛声,惬意自然。 季窈看着大堂里人声鼎沸,却一点也不觉得闷热,四个角落的廊柱下伙计各用一架牵引式手摇转叶扇不停地朝中央扇风,真是凉快到心里。 京墨迎上来,见她面色泛红,知道她是热着了,赶紧端起一碗冰雪酥山递到少女面前,示意她吃一点解渴。 “掌柜辛苦了,今日可有收获?” 一勺沾着雪梨汤的碎冰下肚,季窈整个人从头到脚舒展开来,忙不迭又低下头去吃第二口。 “收获大了,跟你说,那个卖货郎问题大着呢。” 她正欲继续往下说,只见往日留在二楼雅舍门口伺候的伙计三七突然急匆匆赶下楼,原本奔着商陆的方向去,余光瞥见季窈了又赶忙转头寻过来,从人群之中挤到季窈面前,慌慌张张道:“掌柜,不、不得了了!” “又怎么了?”季窈放下碎冰碗,嘴里还有几块雪梨没嚼碎,“有人闹事?” “不是,”三七摇头,伸手指着二楼一间雅舍,“是肖夫人她……南星不知道做了什么,把她给得罪了,这会子正喊了十坛最烈的酒到房里,非逼着要南星喝掉,否则就要他把以往她花在他身上的钱全部吐出来!南星在屋子里喝了一坛,已经吐得不行了。” 最烈的酒?还是十坛!她想起南星那点酒量,不过三五杯下肚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那些个烈酒喝下去,还不得香消玉殒? “啪”的一声,季窈将碗摔在桌上,豪气地擦擦嘴,目光盯着二楼。 “怎么这些人都指着南星欺负?带路,我要去会一会这个肖夫人。” 两人跟着三七上到二楼,推开右手边第一间雅舍的小门,只见南星与一紫衣白裙,富态雍容的中年女子相对而坐,少年面前放着五六个空碗,与散落在地上的一个空酒坛子一起,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见有人进来,中年女子侧过脸来,施粉过度的面容愠怒未消。南星则是一张俊脸烧个通红,连转过来瞧门口的动作都十分缓慢。 “南星!” 他艰难地睁着双眼,双手撑在桌上微微发颤,倔强地不肯倒下去,看见季窈扑到他身边,轻抬眼皮瞧着她,迷离的眼神中透着抹不开的醉意。 “掌柜……” 醉成这个样子,还知道忍着不叫师娘。季窈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心疼不已,转头看向桌对面一脸刻薄的中年女子,知道她就是肖夫人。 “肖夫人,不知我家小郎君哪里得罪了你,其中怕是有误会,还望不吝告知。” “你是谁?”肖夫人一口茶喝下去,将茶杯摔在桌上,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季窈和京墨,甚是不满,“这南风馆里的事儿,你做得了主吗?” 南星已经有些神智不清,闭着眼睛靠在季窈怀里,少女脸上带着薄怒,僵直后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一些。 “我姓季,如今是这里的掌柜。据小厮们说,南星承蒙肖夫人照拂多日,一直都深得夫人喜欢,所以夫人必然知晓他不善喝酒,饮不了几杯。但看夫人今日惩戒,必然是动了大怒,你有何不满,尽可与我说来。” 她一定要为南星讨回公道。 听这话,肖夫人脸色好了些,伸手转动着自己右手手腕上冰翠玉白的手镯,讲起了她的不满。 “一个小倌,左不过都是出来做皮肉生意,你们南风馆端着捂着,说是从不外出从不留宿也就算了,今日我花大价钱包下他,不过是想如往常一样,让他陪着品茶听曲儿,谁知刚才我想要亲他脸蛋儿一口,他就跟受了什么天大的侮辱似的,急赤白脸的就拒绝了我。” 说罢,她的视线从手腕上抬起来,看着季窈。 “怎么,往日都亲得,今日突然就不让亲了?那我还花这么多钱做甚?”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索吻 南风馆二楼,栀子花和烈酒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从右侧拐角处的一间房门口飘散出来。 季窈搂着南星坐在肖夫人对面,背挺得笔直。肖夫人则是和侍女一坐一站,立于两人对面,她目光鄙夷,看向南星的眼神中带着不屑,看得季窈牙痒痒的。 听她这话,少女的目光渐渐从震惊转为盛怒,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夫人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开口道:“京墨,你来扶着南星。” 一直站在门口的京墨闻言上前,半跪下来替季窈扶着面红耳赤的南星,见她站了起来,京墨吃不准她要做什么。 “掌柜?” 只见少女怒气冲冲,大步跨过京墨来到肖夫人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就给了肖夫人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这一下,不光是京墨和肖夫人背着一巴掌打懵在当场,身后侍女反应过来立刻蹲下身来检查肖夫人的脸,面色中带着惊恐。 “你做什么?!” 肖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打,抬手就想反击,被季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胳膊,力气之大,令她无法挣脱,只能皱褶眉头嚷嚷。 “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季窈毫不费力就将肖夫人的手牢牢制住,理直气壮道,“肖夫人,连你自己都说了,花钱是让南星陪你品茶听曲,可没说还有其他差事。这茶也喝了,曲儿也听了,你要真想亲我的人,那也好歹来先问问我,问问他自己,哪有张着一张臭嘴就往上凑的道理?肖夫人想要皮肉交易,隔壁象姑馆里涂脂抹粉的小倌多的是,不要在我们这里撒泼。” 说罢,她将面前人手腕放开。肖夫人挣脱了束缚,连忙站起身来,指着季窈手指颤抖。 “你这是什么道理?往日我们这些夫人花了钱在他们身上,亲一口、摸一下再正常不不过,分明是他今日突然躲开驳了我的脸面,让我面上无光。你们的小倌撒不下这个脸,就不要出来接客!你还敢打我,信不信我明日就能让你们这个店倒闭!” “我打你是因为你言辞污秽,不堪入耳!看不起我们这的人,我们也不欢迎你们!” 在门口踟蹰着转悠了半天的商陆听见这话,立刻冲进来,开口劝道:“肖夫人消气,您一向知道南星公子从不与女客饮酒,今日喝了这么大一坛子也算是给您赔罪了,还望夫人不要殃及池鱼,祸及整个南风馆。” “不行!我非要让你们把所有的钱都吐出来,关门倒闭不可!” 她正在气头上,甩开侍女就准备迈步离开。季窈看着京墨和商陆脸色难看,心里嘀咕一阵,有了办法。 “等一下。”她一步跨到门口拦住肖夫人,趁她没有防备之际一手将她手腕抓起,另一只手顺势将那只玉白的手镯从她手腕上取下,抓在手中,高高扬起。 “你还敢明抢?来人呐……” “嘘,”季窈故作神秘,继续将手镯高举过头顶,坏笑起来,“肖夫人,你说你儿子堂堂知府,要是让人知道你花了这么多钱在我们这,会不会引起老百姓的不满,说你这些钱来历不明,说知府大人的娘亲行事奢靡,行为不检啊?” 她搬出了知府,肖夫人先是怔住,随即反应过来季窈脸上的得意,是在打什么主意。 “你敢威胁我?我的家底有多厚,龙都城人人皆知,与我儿子的俸禄可没有一丝关系。况且我今日在你这里受了辱,要回我的钱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对。” 在众人的目光下,季窈将那只手镯抛起、落下,轻轻接住。 “你侮辱南星在前,我打你在后,今日的茶钱退给你,就当是我送走你这个丧门星了。不过以往你花在咱们这儿的钱可是两清了的,断没有退还给你的理由,若是你因此想要来南风馆闹事,或者是动用官府的权利想要我关店,那可不要怪我公了加私了了。” 一下子从她嘴里蹦出两个解决办法,肖夫人害怕了,指着季窈耍无赖的嘴脸,颤抖道:“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少女握住手镯,众目睽睽之下将之揣进自己的怀中,临了还不忘拍拍胸脯,浅笑道:“公了嘛,自然是带着夫人往日来咱们这儿消费过的记账本告到京城去,说龙都知府大人的娘亲欺压百姓,吃喝不付钱;这私了嘛,就是我带着镯子出去,将夫人非要亲咱们貌美郎君一口的要求拿着到处说说,让大伙评评理,看看大家赞不赞同肖夫人你的行径。” 评理是假,让大家都知道肖夫人一把年纪好男色,欲揩油未果,恼羞成怒一事是真。 肖夫人听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仿佛所有的底气顷刻间都被抽干了似的,畏畏缩缩低下头来,想发作又不敢。 “你……你这人,心思缜密恶毒,堪比蛇蝎。” 只当她是谬赞,季窈嗤笑一声,不再开口。肖夫人被逼的没法,只好伸出手来,没好气道:“镯子还我,此事就此作罢。” 伸手抚摸着怀中的玉镯,少女目光满是思量。 “不急,肖夫人今日还请先回。您若是守信用之人,七日之后我自当将手镯和您今日的花销一起,完璧归赵。” “你!” 肖夫人一口玉齿几乎咬碎,甩了甩衣袖,转身欲走。 “好,季掌柜是吧,我记着了。咱们后会有期。” 怕她趁机捣乱,季窈仍不放心,跟着她一路走到门口,直到目送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才返回馆中。 南星这边,京墨已经扶着他从二楼下来回到房间,三七热了一碗醒酒茶进来喂他服下。季窈走进来的时候,他只能勉强撑着自己不睡过去,半睁着眼看着季窈站到他床边。 “师娘……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季窈端着凳子坐到他床边,宽慰他道,“你没做错事情,不用道歉。” 烛火幽微,房间里十分阴凉。俊美少年因为醉酒的缘故衣衫凌乱,此刻领口胡乱敞开着,露出锁骨和雪白的胸口肌肤,他撑起身子斜靠在床沿边上,迷醉的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浓雾,活生生一个病弱美人。 他低下头去,甚至连目光都不敢与季窈对视。 “若是我肯像往常一样,让肖夫人碰碰脸蛋、手什么的,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不愿意给她碰就不给,我不缺她那点钱,你放心吧。”不过肖夫人那话,他平时都是愿意的,今日为何突然不愿意了,她摸不透。 看出季窈眼中的疑惑,少年眼神闪烁,带着不确定。 “你说,干干净净才讨人喜欢。我若是被还如往常一样被那些女客们随意触碰,岂不是就不干净了?” 原来他是为了这句话! “哎呀,你想歪了!”季窈坐近一些,一低头瞧见他敞开的领口又有些不好意思,再想缩回去已经晚了,被南星直起腰身来轻轻扯住衣袖,栀子花与烈酒的气息扑面而来,“哪有摸一下、亲一口就失了清白的。男子的清白同女子一样,皆在一颗赤诚专一、一尘不染的真心,不在这些红尘俗世的皮肉接触当中。你且放宽心,谁敢出去说你一句不好的话,我就把他们嘴撕烂。” 床榻上,牵住季窈衣袖的手微微握紧,几乎要触碰到她的手。少年滚烫的肌肤触碰到季窈略微发凉的手臂,心里一阵心旷神怡,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季窈莹润饱满的嘴唇上。 他抿了抿唇,突然生出一个歹念。 “我不信,除非师娘你亲我一下。” 啊? 说话间,南星已经恢复些许神志,手脚也有了力气,他拉住季窈,一把将她拽到床边,一屁股坐到床上。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季窈重心不稳,下意识朝前扑倒,脸蛋一下子埋进南星胸口。少年滚烫的肌肤烧得她满脸通红,她赶忙撑起上半身想跑,手腕又被南星捉住,死死的捏在手中。 “说什么胡话,你真是醉得厉害。” 突然的亲密接触,让少年躁动的内心更加狂跳不已,他看着季窈粉嫩双唇,心里疯狂想要一品这唇瓣的滋味。 “我没醉。不是师娘说,清白只在人心,不在皮肉?你不愿意亲我,想来还是嫌我不干净,那些话都是说来哄我的,我知道。” 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季窈心里刀绞似的,无可奈何,动了动手腕,娇羞轻声开口。 “可我是你师娘。” 那又怎样? 南星眼里闪着狡诘的光,哑着嗓子循循善诱道:“只要师娘心思清白,何惧这证明你我情谊的一吻?怕的人才心里有鬼,你说,是不是?” 他只说她心思清白,却没有将自己包含其中。 说这话时,南星越凑越近,几乎要与季窈鼻尖相抵,见她明显动摇起来,少年缓缓开口,于沉寂的夜色中,补上最后一句。 “好师娘,就当是宽慰我今日受辱之心,你且亲我一下,让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好不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30 第23章 装醉 别急着回去。 漆黑的夜色中,少年双眸宛若天边星斗,灿若繁星,季窈被他一声声“师娘”哄得头晕目眩,直愣愣不知天地为何物,仿佛是中了迷药一般。 盯着他的双眼,拒绝他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仿佛那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罪。 “只、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见美人计得逞,南星美目微眯,鼻尖抵上季窈脸庞,示意她亲上来。 “好。” 男人的话不可信,他可没打算做一个不撒谎的男人。 此刻南星显然酒意未退,浑身上下还充斥着烈酒的气味,浓烈的鼻息一下下喷洒在少女面庞,像是挠痒痒一般。她缩了缩脖子,朱唇微张,擦挂着少年滚烫的面庞,在他左边脸颊上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却好似星火落于密林,瞬间勾起熊熊大火。一瞬间,柔软的触感自少年面颊传来,一种说不出的酥麻感即刻传遍前身,南星呼吸一滞,随后重重的喘息起来。 季窈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南星牢牢制住,少年侧过来的薄唇将她唇瓣直接一口含住。 “唔……” 他在做什么?! 少年闭着双眼,好似在品尝这天下最美味的珍馐一般,嘴边动作温柔,双手却十分强硬,逼迫季窈面对他的索取无法挣脱。虽说是强吻,却也是南星第一次亲吻女子,他一点点吮吸着少女唇间香蜜,同时鼻尖轻蹭,将自己身上的气息沾染至她的身上,仿佛在向别人宣示着自己的存在一般。 让她沾上我的气息,成为我的人,这个念头在南星脑子里疯狂发酵。 就在他情不自禁松开少女的手腕,准备付诸行动,伸手想要去楼她细腰的时候,终于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的季窈左手重获自由,看准时机,一拳重重地打在面前起了歹念的人身上,南星疼得往后一退,唇瓣离开少女脸庞,还没来得及睁眼,脖颈处又挨上一记手刀,他闷哼一声,顺势倒在床上,捂着脖子疼得直吸气。 季窈从床上站起来,指尖下意识触碰到自己被南星吮吸得略发红肿的唇瓣,有些失神。 她这是被占便宜了? 可恶! “醉鬼,敢调戏我!” 看着南星还在床上呻吟,她气不打一处来,半跪上床去又准备揍他解气。少女力气虽大,比起习武的男子还是稍微落了下风。南星此刻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一个灵活侧身躲过季窈递过来的拳头,顺势按住她的腰身嵌进床榻里,也不主动做什么,只一下一下躲着她伸过来的拳脚,像是在陪她玩一下。 季窈见自己每一次出手都被他躲过,反应过来他是在戏弄自己,盛怒之下出手更加着急,失了分寸,渐渐地有些撒气了。 “你欺负人!” 她这一生气,南星知道自己有些玩过头,赶紧松手想要起身,被季窈一把抓住衣襟扔到床上,自己则是直接迈开双腿,跨坐在少年上头,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指尖用力。 “嘶……师娘,疼。” 他还好意思喊疼? 季窈又用力一分,看着自己的指甲在他脸颊两侧留下掐印,垂下的发丝轻扫少年脸庞,撩拨着他的心弦。 “酒可醒了?” 原来她以为自己还醉着,那岂不是很好骗? 被季窈压在身下,少年此刻心里暗爽,嘴角上扬根本压不下来,他看着季窈那张活色生香的脸,表情说不出的憨态可爱,决心装疯卖傻到底。 “什么酒?师娘嘴里的酒吗?” “还说!” 以为他还醉着,季窈也没打算真把他怎么样,松开捏住他下巴的手,转而伸手去捂他的嘴,恶狠狠道:“今日我亲你,和你亲我的事,都不准说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你。” 她发狠威胁他的样子在南星看来不过是小猫撒娇,实在令他爱不释手。少年睁着双眼,不住地点头。 下一瞬,少年身上的重量消失,季窈站到床边拍了拍衣袍,准备离开时,身后又传来南星带笑的声音。 “夜还长,师娘这就急着要回去了?” 回头看去,床榻上的人目光悠哉,一副吊儿郎当的流氓模样,季窈骂了句“醉鬼”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好似做贼心虚一般,将头探出去,见四下无人,才带上门走出去。 此时前馆已经到了打烊的时辰,京墨看着伙计们收拾好馆中各个房间后回到后舍门口,刚好撞上从南星房中走出来的季窈。 “掌柜。” 嘶,怎么怕什么来什么。季窈懊恼转身,对上京墨审视的眸子。 “南星如何了?若是还难受着,我再去厨房给他热一碗暖胃的汤。” “不用,他没事儿了。”何止没事儿,还知道强吻别人,真是厉害的很呐。季窈心里默默念叨着。 “那就好,”说着,京墨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季窈面前,她接过看来,信封开口处已经被打开过,“这是赵大娘子又差人送来的书信,说是甄员外仍旧被那个穿红衣裳的外室迷得晕头转向,这几日还专门打了镯子,猜测是要拿去送她,让我们赶紧趁早把那个女人找出来,将之打发掉。” 官员擅自私藏规定数量以外的妾室,被告发到官府那边,可是连官帽都要丢掉的,可见即便如此,也挡不住男人好色的本性。 “那这几日便叫蝉衣去盯着那个甄员外,一有动向,我们就立刻跟着去看看,说不定能一举两得,把陈无忧的尸体也找到。” 两人刚说完,另一张满是字迹的纸又递到季窈面前,抬头,正好看见杜仲平静的面庞。 “蝉衣写的,说是你让他去查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季窈想起来了。 “对,我让他帮忙去看一看陈三和林生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异常,顺便也打听一下周围邻舍对他们的印象。” 展信看来,陈三家附近的邻居都道陈三常年孤寡,因为没钱的缘故年纪三十了也没能娶上夫人,直到捡到陈无忧这个孤女,他就更没了娶妻的打算,一心就放在照顾陈无忧上。不过邻舍还提到说两家人做邻居这么多年,她见到陈无忧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偶尔看到她跑出去玩一阵,回来的时候也会被陈三堵在门口训斥,问她为什么要偷跑出去之类的话,想来是这个当爹的陈三管教甚紧。 红衣女子?他们没见过,邻舍说陈无忧那孩子非常讨厌红色,甚至有一次她院子里晾的红色被褥都被她偷偷用小刀划破了。 至于林生,他就住在离东街不远的麦子胡同,据说也是个深居简出的人,每日哪怕是挑着担子沿街卖货也不会像其他商贩一样大声叫卖,只默默地在街头巷尾走着,遇到谁叫他便停下来。至于婚配,邻舍倒给他介绍过几次,每次都被他以自己配不上人家婉拒,时间一长,便没人再去过问他的亲事。 “有一件事比较蹊跷。”杜仲神色自若,眼里却有暗波流动。 “何事?” “……麦子胡同曾经闹过鬼,有个打更的老汉曾经见到一个红衣女鬼出现在胡同口,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不仅是他,后来还有一回,一个喝醉酒的官差深夜回家也瞧见了,只是他第二日醒来含糊其辞,家里人只当他是喝醉了出现的幻觉。现在想来,可能也与这个红衣女子有关系。” 又是红衣女鬼,未免太巧了。 将两封书信捏在手里,此刻能不能挣到赵大娘子的钱和能不能帮杜仲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已经没那么重要,她只想知道真相。 ** 一连七天,暑夏长夜,雷雨声不断。每每看到蝉衣一袭黑衣,举着油纸伞孤身一人从坠丝成线的雨帘之中,缓慢走回南风馆大门时,季窈就知道那日计划落空,甄员外没有去到城郊外与红衣女子私会。 到了第八日,大雨将歇,馆里人影稀疏,只有两三桌客人在大堂里吃茶,看着他们从外面请来的戏班子排的新戏《折红杏》。南星在后舍找一圈没见着人,走出来时,正瞧见季窈趴在柜台里,翻着账本唉声叹气。 “哎,这几日流水也太少了,老天爷你要是还怜惜我,就快别下雨了吧。” 青衣薄纱扫过柜台小门,明媚俊朗还穿着自己新制好衣裳的南星一弯腰钻进柜台,与少女并肩而立。 “师娘,我……” 他刚一钻进来,季窈就条件反射往旁边一躲,他再靠近,她就再躲,如此再三,将少女逼至酒柜旁边,再无别处可去。 “师娘你躲什么?” 季窈翻一个白眼,拒绝抬头看他。 “怕你酒后失德。” “我没喝酒。” “啪”的一声,少女将账本合上,无奈看他道:“那也离我远一点。” “为何,是怕我把那日你亲……唔……” 玉白纤长的一只手将南星嘴巴捂住,季窈变了脸色,一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他,一边不忘四处瞧,看见大堂内其他几个人都不在,这才安下心来。 “不是让你不要说吗?” 鼻息间,一股淡淡的花香气袭来,南星眼神温柔,轻轻将少女的手拿开,温声道:“师娘今日擦的什么香,好香啊。” 她低头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香包。 “是茉莉花,白日闲来无事,去麦子胡同寻林生的时候买的。里面的茉莉花还是刚摘的呢,你瞧瞧。” 这一招转移话题颇为有用,南星正欲与季窈再聊些什么,只见蝉衣几乎是用跑的速度进了大门,看他神色紧张,季窈立刻兴奋起来。 “甄员外出城去见红衣女子了是不是!” 第24章 夜探 听得人面红耳赤。 戌时三刻,夜幕低垂。 盛暑的夜来得迟,南风馆每日打烊的时辰也从戌时延长到了亥时四刻,以最大限度装下少男少女们难以入眠的夏夜。 季窈与南星、杜仲两人一起赶到城郊外的竹林时,不远处院落外侧破败大门上那盏旧灯笼已经亮起来,在漆黑的夜色中随微风不时左右晃动,显得诡异又萧瑟。 今天白日雨才刚停,是以天上此刻层云密布,一丝月光也无。季窈三人不敢点等,就这么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深处,神经紧绷。 “他们当真在里面吗?” “嗯,”不知怎么的,南星面色微暇,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不自然,“掌柜别出声,仔细听。” 她在夜色中凝神静听,果不其然听到那扇亮起微微烛火的窗户里传来类似有人在里面小声呜咽的声音。仔细思考了这声音的来由,少女倏忽然红了脸。 啊,他们是在……在那个啊…… 宅院里,兴许是常年痰症的原因,甄员外的声音粗旷难听,十分好辨认,倒是女子的声音,尖细隐忍,她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但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我们不进去吗?” 直接将两人抓个正着,一一问来便一清二楚了。 这时,一抹白色的身影从门内飘出来,三人盯紧细看,正是陈无忧的游灵。她表情痛苦,一直用左手捂着右手手腕,不知道是何用意。 “不会每次甄员外在里面与红衣女子私会的时候,陈无忧都在里面看着吧?” 想想真是让人不适。 杜仲看一眼季窈,眼神中透着嫌弃。 “我们一不是甄员外的夫人,而并非红衣女子的家眷,贸然冲进去起不了任何作用,只会打草惊蛇。既然甄员外没有见过陈无忧,那现在杀死陈无忧并且将尸体藏起来的人最有可能就是那个红衣女子,只有知道了她的身份,我们才能借此机会找到陈无忧的尸体,从而指证红衣女杀人藏尸。”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季窈点头之余,只觉得加在杜仲身上的谜团又多一个。 他到底会是什么人? “快看!灯熄了!” 随着南星的手指方向,三人看着窗户里的烛火被人吹灭。本以为不久后两人就会先后从里面走出来,没想到里面竟然隐隐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甄员外的声音尤为明显,显然是被红衣女的什么话给激怒,大声回应着什么,接着又传来玉器掉在地上摔碎的声响。 蹲守在门外的三人面面相觑,正犹豫要不要再走近些时,甄员外穿戴整齐,面带愠色先从门里出来,拐过对面竹林走进羊肠小径,没了踪影。再过一会儿,怀中抱着一个包袱的红衣女脚步匆忙地出现在三人眼前,亦是走出院落后选择与甄员外相反的方向而去。 “走,跟上她。” 因为夜深人静,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三人猫腰跟在红衣女身后不敢靠的太近,生怕会被她察觉。 红衣女黑发披肩,完全将面容遮挡住,这一路上季窈想尽办法也没能看清她的长相,三人跟着她从南城门进来一直走到东城,沿着两侧开满月季的小径拐过集市街,进了胡同。 越往里走,季窈越觉得此地好像她也来过。不仅如此,好像自己身上茉莉花香包的香气越来越浓了。怎么回事? 等等,这不是麦子胡同吗? 她激动得扯住南星衣袖,两眼放光。 “这里是麦子胡同,那个卖货郎就住在这里。” 南星并未过于在意她在说什么,目光只落在那只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上,心里暗自高兴。 “掌柜若是害怕,可以躲在我身后。”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嘘。” 杜仲转过身来,示意两人闭嘴,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再转身,才发现不远处的红色身影不见了。 “诶,人……不对,鬼影呢?” 三人直起身来,往胡同深处走了一段,开始四处搜寻红衣女的身影。季窈无意间在黑暗中转头,忽然瞧见自己右侧的宅院门上,用红漆木牌挂着一个小小的“林”字,字的旁边还用黑墨画了一个小小的香包图样,正好与自己下午在林生那里买的茉莉花香包一模一样。 她立刻来到宅院大门口,扒开一个缝隙往里面看去。 这一扒开不得了,红衣女此刻也正低头猫着腰,凑到门缝前往外看去,鲜红的衣裳和硕大无比的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就这样正对着季窈,吓得她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 “怎么了?”南星一个箭步冲上来,接住往后仰倒的季窈,将受惊过度的她抱在怀里,尽力安抚。季窈惊叫几声后渐渐镇定下来,指着门后面,带着哭腔道:“她……她就在里面。” 这时,左邻右舍都被少女的尖叫声惊动,东西两侧纷纷亮起烛火。三人正站在门口,犹豫是进去还是离开之时,门内突然传出林生冷漠的声音。 “谁在外面?” 还没等他们三人想好对策,被季窈扒开了一个门缝的大门倏忽间打开,林生手擒烛台走出来,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看清季窈的长相后,他面露不悦。 “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们好多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吗?” 按住自己心脏狂跳不已的胸腔,季窈用余光胆战心惊地看向林生背后的宅院深处。 “我刚才明明看见红衣女在你院子里。” “胡扯!我尚未娶亲,街坊四邻人尽皆知,你休要诋毁我的清誉。” 杜仲站出来,横眉冷对道:“公子既然行得正坐得端,不如让我们进去一看。” 看着走出大门来看热闹的四邻越来越多,林生本就孤僻的性格此刻有些急了,退后两步就打算关上房门。 “休想!带着官府的搜查令再来吧,否则我可要报官说你们私闯他人宅院!” “砰”的一声,大门在三人面前关上。 直到屋内烛火熄灭,整个胡同又归于平静,来看热闹的人见无事发生,提着灯笼转身又回了自己屋里,只剩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披着外衣站在屋檐下,笑眯眯地看着季窈三人。 “这可怜孩子啊,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你们别误会他了。” 听这话里似有隐情,杜仲几步走到屋檐下,对上老妇人目光道:“老嬷嬷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他打出生到现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那他怎么就可怜了?”南星领着季窈也走过来,开口问道。 老妇人的目光渐渐飘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林郎君出生那会儿,刚好撞上他爹死了,他娘窦夫人脑子有点毛病的,老是念叨着是他的降世才克死了他爹,所以从小他就老是挨他娘亲的打。偶尔被我们这些邻舍撞上,还能劝阻一二。后来街坊四邻渐渐都搬走,新来的邻居没什么交集,也顾不上他们家的事儿,就只剩我偶尔看见他一身伤地坐在家门口,就招呼他进来吃点果子。还好,前几年他娘死于风寒,他算是得了解脱,靠做香包和给玉佩啊、折扇啊打穗子赚了一点钱,生活才渐渐好起来。” 说罢,她又摇摇头。 “只是这个孤僻的性格是改不过来了,平日里也从不主动接触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形单影只到现在。你们可不要为难他。” 原来他同陈无忧一眼,是个苦命人。 三人站在浓厚的夜色中,冲老妇人点头应和几句,想着今晚也只能就此作罢。 回去的路上,季窈余惊未消,瑟缩在南星身后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得她回头。 “掌柜,你确定你真的看到红衣女在卖货郎院子里?不会是看错了,比如把里面摇晃饿红灯笼看作人形了?” 不停地左右看着,季窈摇头。 若是搞不清楚这件事,她怕是彻底睡不着了。 “南星,明日你帮我一个忙吧。” 被喊到名字的少年连忙回头,眼神里带着欣喜。 “说来听听。” 这可是她第一次向他提要求,怎能不让他高兴? ** 第二日,林生雷打不动的出现在了东街集市上,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藏匿在阴影处。蝉衣脑子里想着季窈的吩咐,抱着剑靠在树荫下,将林生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蝉衣你记着,明日辰时就去到东街集市街口,等着卖货郎出来,然后就一直跟着他,确保他不会离开你的视线。若是期间发现他准备往麦子胡同他自己家的方向走,你一定要赶在他前面到麦子胡同来通知我们。” 说这话的少女此刻也一身黑衣蒙面,身后跟着满是笑意的南星,踩着他的肩膀翻上林生家的围墙,一个纵身跳下,落在院子里。 “师娘,其实你不用穿成这样,倒显得更引人注意了。” “你懂什么,这可是最近在咱们那里唱戏的戏班子所讲故事里的。”季窈目光落在院子里,四下看来,并没有任何红色之物,那昨夜在门缝里与她对视的就必然只能是红衣女。 “走,开始搜。” 第25章 冰窖 “不要再见面了。” 龙都东城,初生的红日逐渐升上正空。 林生挑着担子从东城集市口一直走到城门口,余光瞟到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似乎总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移动,想起昨夜的情景,他蹙眉片刻恍然想起了什么,挑着扁担转身就走。 ** 麦子胡同这边,季窈带着南星一个搜外屋,一个搜里屋,可是里里外外连灶台下面都翻了,别说是红色的女人衣裳,林生家里连一块红色布料都没有。家中洗漱、用膳之物也都只有一份。 但要说奇怪,季窈站在他内室的床边,盯着屏风后黄杨木桌上一面足有十寸高的铜镜,陷入沉思。 他一个大男人,在床边放这么大一面镜子做甚?大晚上起夜也不怕吓着自己。 就在桌上随手翻看,除了几根破簪子和银质的头冠以外,也没什么可用于装扮之物,更别提什么胭脂螺黛了。 “师娘,你可有什么发现?” 南星凑过来,看着季窈摆弄桌上物件,随手拿起来放在自己头上。 “好看吗?” “好看。” “是头冠好看还是我好看?”南星低头凑上来,眉目如画。 季窈哪里顾得上看他,摸着腰间香包,她环视一圈,突然想到一件事。 “南星,你在这间屋子里看见茉莉花了吗?” ** 蝉衣发现林生加快脚步之后,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想看他这么着急要去往何处。待他看清这条路最终会通往何处之后,皱着眉头思忖片刻,施展轻功从另一条道超过林生,火急火燎的赶往麦子胡同。 林生宅院这边,南星被季窈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问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有啊,除了师娘你身上这只香包里的气味,其他地方都没怎么闻到。怎么了?” 那就更不对了。 少女走出门外,开始在后院墙壁、青石板上四处敲打。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这个香包里的茉莉花是刚摘的。可是他这个院子里根本没有茉莉花,此值酷暑,鲜花只要摘下片刻便会凋谢枯萎,失去光泽和香气,可我从他那里买下这个香包,打开来看的时候上面尚有丝丝水气氤氲,新鲜极了,绝不像是从城外花圃采摘下来后放在家里一个个塞进香包里再拿出来售卖的。” 南星蹲下来,不解地看着季窈道:“那又说明什么呢?” “冰。” “冰?” “对,他只有将所有的茉莉花即刻采摘之后立刻带回家里冰窖进行冷藏,才可以保持住花朵的色泽和香气,且我突然反应过来,昨夜我们跟着那个红衣女进入到巷子里时,那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并不止单纯来自我身上的香包,更是从红衣女身上飘出来的。所以她一定和茉莉花待在一起过。” 冬日藏冰、夏日消暑,是龙都人的习惯。 她趴在地上,沿着青石板的地砖一块块敲击,直到敲到一块砖石发出清脆的空响,少女眼前一亮。 “这里,这块砖是空的!” 少年见状上前,接替季窈将那块地砖从地上抠出来。砖石被抠出来的一瞬,凉风袭来,带着触骨的寒意,两人大喜过望,沿着这一块空砖又将隐在木架子底下的其余私了空砖搬开,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冰窖入口出现在两人面前。 “就是这,我下去看看!” “不行,”南星伸手将季窈拦住,面露担忧,“要下也该是我下去,师娘你就在上面等我。” 下面一片漆黑,若她真在下面崴了脚、伤了手什么的,南星想要下来救她也颇为麻烦。这样想来,确实还是他下去好一些。 “那你当心,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好。”南星粲然一笑,一只手撑住地面,双脚伸进冰窖踩到地砖,往下走了几步,整个人渐渐没入黑暗当中。 正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有人翻墙进来的声音,少女立即警觉起来,将木架子搬到冰窖入口稍稍挡住,自己侧身躲到门后面,凝神屏气。直到看见来人一身黑衣,才松一口气从门后走出来。 “蝉衣,还好是你,我以为是……” 话还没说完,她瞧见蝉衣眉头紧锁,眼神不停地看向前院大门,想起自己对他的嘱咐后,突然反应过来。 “……是不是林生正赶回来?” 黑衣少年神情严肃,微微点头,还没等她问出下一句,前院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林生挑着担子快步走回来,随手将东西搁在地上就往后院跑。 “果然是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他话是冲着季窈说的,但目光却一直落在冰窖入口上的木架子上。季窈知道,她猜对了。 “我们来找红衣女人。”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给我滚出去!” 眼看着林生想要冲上前来将季窈拉走,蝉衣站到两人之间,季窈冷眼瞧他。 “你回来的时候,整个宅院一点声音也没有,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还是说,你确实放了什么东西在这里,怕被我们找到?” 这时,寂静无声的冰窖突然传来异动,林生霎时变了脸色,转而推开木架子打算下到冰窖中去。 “不可以!蝉衣快拦住他!” 黑衣少年得令,立刻冲上去架住林生的双臂阻止他往下走,挣扎之间他将一旁腌咸菜的瓦缸踢翻,浑圆的瓦缸坛子在地上翻滚两圈,季窈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它从冰窖入口滚落进去,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南星!” 季窈扒在入口,焦急地看着冰窖里是否有人影闪过,可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漆黑。正当三人争执不下,在地面上担心不已时,一件红色衣裳突然从里面扔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小小的蓝皮布包袱,仔细一看,可不就是红衣女子昨夜怀里抱着的那只? 接着,一双被冻得发白的大手攀上入口两侧的地砖,南星鬓角挂着霜雪,嘴里不住地呼出热气,从冰窖入口探出头来。季窈连忙扑过去,捧住他的脸左右翻看。 “你没事吧,可有被瓦缸砸着?” 她掌心温热,给了南星一点温暖。虽然舍不得此刻的亲近,但他身体几乎快要被冻僵,也只能撑起身子从冰窖里爬出来,在外面站定。 “没事,这点小手段能伤到我吗?谢掌柜担心我。” 面对地上散落一地的红色衣裳和蓝色布包,林生像是被瞬间抽掉了灵魂似的,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季窈将包袱打开,看清这里面的东西,大惊失色。 南星也瞧见了包袱的东西,蹲下身一把抓住林生的衣襟,得意道:“如今证据确凿,说说吧,你把红衣女人藏到哪里去了?” 林生垂头丧气,双目无神,并不是很想回答南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想狡辩?”南星指着地上的东西,目光凿凿,“红色女衣,还有这一大包胭脂水粉,不是你给那个女人准备的?快把她交出来,否则我们就连你一起送进衙门,按杀害陈无忧的罪名一同入狱,等着午门斩首吧。” 瘫坐在地上的清瘦郎君仍是失魂落魄,好像被人窥探到了最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完全失去了生气。他目光呆滞,直愣愣地瞧着地上散落的东西,喃喃自语。 “这个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 “确实只有你一个人。”耳畔响起季窈冷漠的声音,南星和蝉衣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方才一直在自顾自思考着什么的稚嫩少年。她清俊的面庞未施粉黛,却天生自带一股媚气,虽外表看上去柔弱,眼神却满含力量,闪着聪慧的光。 她走到林生面前,缓缓蹲下身来,目光停留在他狭长的眉眼上。 “因为,你就是那个红衣女人。” ** 此时,红日当空,接近午时。 杜仲进到麦子胡同,在林生家门口站定时,发现大门开着,里面林生卖货的担子就这么随意扔在前院地上。循声来到后院,看见季窈等人,一丝惊讶划过眼眸,随即又恢复平静。 听到季窈这句话,惊得南星条件反射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什么?你也是女的?” 他这个“也”字用得妙,蝉衣和杜仲闻言都不约而同看了季窈一眼,然后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南星。 少女尴尬,咳嗽一声解释道:“不,他是男的。红衣女子是他假扮的。” 她蹲下身,用手轻轻将林生的面庞板正,盯着他的眉眼看。 “早在我们根据赵大娘子和甄员外的描述,画出红衣女子大概的长相时我就曾怀疑,为何她狭长的眉眼会与你极为相似?会不会因为红衣女子是你的妹妹,你才会会在看到画像的时候表现得极为震惊。而今日若是只从冰窖里找出那件红色女衣,尚还可以说是你为了包庇那名女子将她的衣服藏起来,可这些胭脂水粉却着实没有必要。你如此做,只能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你的。那面铜镜一尘不染,一看就是你经常擦拭,为的就是将自己在铜镜前描眉画眼,扮作女人。脂粉遮得住肌肤上的瑕疵,却改变不了你眉眼的形状。林生,你这张脸化了妆确实很美。” “我没有!”他突然狂躁起来,一把打掉季窈的手,缩到墙角反抗起来。 杜仲从袖子里掏出一物,众人看去,他掌心里放着的是一个桃粉色的口脂盖子和断成几截的翠玉手镯,口脂盖子上面雕刻了一朵桃花。季窈立刻在地上包袱里翻找片刻,将一个缺了盖子的口脂拿出来。 “正好一对!杜仲,你在何处寻到此物?” 郎君睫羽轻颤,目光深沉。 “今早,我去了一趟城郊宅院,在屋内地上拾到。且你之所以会选择穿着红色的女衣回城,就是故意要制造麦子胡同闹鬼的假象,这样一来若真有人在街上遇到,也只会选择避让,不会察觉到你真正的行踪。包括昨晚你回到家中,通过门缝发现掌柜再往里面看,你弯腰吓到她之后立刻脱下衣服和包袱扔进冰窖,随后扮作刚起床的模样主动出来开门,便没有人会怀疑你就是那个女子。” 如今证据确凿,他再无可辩驳。杜仲看着他眉眼耷拉下来,追问道:“所以,昨晚你们之所以会在屋内发生争吵,就是因为杀害陈无忧的事起了争执,对不对?” “不是!”这一声林生倒否定得十分干脆,他将头侧向一边,犹豫片刻后,缓缓开了口。 “……是因为我告诉他,以后不要见再见面了。” 第26章 藏尸 为什么每次都是她!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杀了陈无忧,受不了内心的谴责,决定与甄员外一刀两断,就此原来那栋宅院,才会如此迫切的想着与甄员外说开吗?他能接受你是个男人?” “他不知道我是男人……”他一面说着,声音一点点变小,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不过,我到底还算不算男人,我也不知道……哈哈。” “那你为什么要杀陈无忧?就因为她发现了你的秘密?还是撞破了你与甄员外的私情,你怕她告诉甄员外,与他夜里多次私会的红衣女子竟然是个男人,你怎么下得了手?” “没有,我真的没有杀死她!” 杜仲没了耐心,走到林生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冷声开口:“究竟怎么回事?一五一十重新说。” 原来陈无忧失踪那日,白天确实到东城集市上来找过林生。只是林生没想到,在她缠着自己教她打穗子被拒绝之后,她仍然没有放弃,还一直跟在林生身后。他那日卖货耽误了时辰,来不及回家放担子,只好挑着担子去赴甄员外的约,向先甄员外一步赶到城郊,拿出衣服和胭脂先打扮好。 没想到自己刚穿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擦粉,身后的无忧就跳出来吓了他一大跳,接着就开始嘲笑他、质问他,最后变成了威胁他。 “她威胁你什么?” 林生低着头,面带愧疚。 “她说她喜欢我,也不在乎我是否喜欢她,只要我尽快到她家中提亲,等成了亲,她就不会干涉我任何事情。” 这……陈无忧的心也未免太大了吧,有这种爱好的夫君她也能接受,上赶着要他娶自己? 在场的几个郎君同样大受震撼。南星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真乱啊。” “我说什么都不同意娶她,因为她爹爹脾气古怪,要是我上门提亲,指不定会被他提刀追着满城跑,加上陈无忧她自己也是个脑子有病的人,一家人都不敢招惹。她见我不松口,立刻转身就准备出去,说是要叫人来看我这副样子,好叫我无地自容,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把她杀了,然后把尸体藏起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他又紧张起来,吞吞吐吐道,“我实在太害怕了,追出门去的时候看见我藏在院子侧门后面的扁担,就抽出来用扁担把她给敲晕了,将她拖到屋子里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只能先带着东西离开,到了城里再找人去给甄员外稍了句口信,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几日都先不要见面,便匆匆家去了。” 季窈听完,一个字也不信,上前拎起他的衣襟道:“你说打晕就打晕,万一当时已经打死了呢?再说,她就算没死,醒过来不一样会把你的事到处乱说?你分明在撒谎!” “我关上门的时候分明看见她皱着眉头还一副快要醒来的模样,手也还抓着床幔呢……再说,只要我换下打扮回了城,她空口无凭,一个在外人看来有病的女娘信口胡诌的话,想来也没人会信,我因为担心又被她撞见,整整躲了十天才又出来的……只是我也没料到,她后来就失踪了,真是让我有嘴也说不清了……” 如果她没记错,上个月十五那日,甄员外也说了自己家中临时来了贵客,并没有去到城郊赴约。之后查过他那日家中确实从京城来人作客,并无谎言,两人的话对得上,不过也不排除有串通的嫌疑。 杜仲目光晦暗,显然有着自己的打算,开口道:“人如今死了,尸体也不见了,你想怎么说都可以,如今你既然承认你用扁担打了她,那便是杀人没跑了,便跟我们回衙门投案自首吧。” 他一听这话,冷不跌又开始挣扎起来,准备往外跑,在前院被蝉衣抓住衣领拎了回来,扯着嗓子大喊。 “我没有杀人!你们连尸体都没找着就想污蔑我,我不去、我不去!” 杜仲从担子上将那根扁担抽出来,眸光闪动。 “不去也可以,那便跟我们回一趟城郊。” 回城郊做什么? 看清季窈眼中的疑惑,杜仲让蝉衣带着林生上了马车,自己则是和季窈、南星一同乘坐另一辆马车,往城郊方向去。 “游灵只能在距离自己尸体不远的地方范围内出现,由此可以判断她的尸体必定还在竹林附近。但这个范围具体多大,我不甚了解。原本我们的打算是找出红衣女子便可以指认她为凶手,找出尸体,如此看来,还是只有从尸体入手,先找到尸体才能确实谁才是杀害她的人。” 原来还有这个原因。难怪她之前都未曾在龙都城内见到过飘荡在外的游灵,想来他们大多都在城外坟山上。 五人两辆马车出了城门,在跑不进马匹的幽静小路外停下,由蝉衣扣押着林生走在前面。进到院子,黑衣少年一推林生的肩膀,他就扑倒在宅院满是尘土的砖地上。 杜仲环视一圈,开口道:“你把陈无忧打晕之后放在何处?” 跟着他不情不愿的脚步,几人进到小屋,林生指着床榻与矮柜之间空地小声道:“那里。” 低头细看,矮柜边上似有几滴乌黑的墨点,走近看确实像极了血迹。 几人在屋内散开,开始在整座宅院内外开始搜寻。 季窈第一反应仍然是来到院子里面,蹲在地上一块块敲地砖。 “你在怀疑这里也有冰窖?” “嗯,”少女弓起手指,用指关节敲击地砖,仔细听着地砖内传来的声响,“陈无忧如果当时就死了,陈尸一月之久,如此炎热天气尸体早已发烂发臭,除了埋进土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放进冰窖。如果人真是林生杀的,他一定会想到利用冰窖藏尸。” 可惜两个人在院子里把所有的砖石都敲遍,连木柴瓦缸都搬开了,全是实打实的地砖,没有发现冰窖。 这时,杜仲离开主屋进到厨房,看着蒙尘已久的灶台陷入沉思。 没多久里面就传出了搬东西的声音,其他三人凑到门口,正瞧见杜仲蹲着身子,正在将灶台外堆满的杂物一点点往外搬。 “你做什么?可是有什么发现?” 他一边搬杂物,一边沉声道:“灶台下放柴火的地方被人用泥堵了。” 众人低头看去,只见原本应该布满蛛网和尘土的灶台上满是各类手掌和物品扫过的痕迹,灶台下半人高的坑洞更是被院落外赤红色的泥土全部塞满,与周遭蒙尘褪色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显然就是最近才被填上的。 林生听见声响也靠了过来,看着大家一点点将灶台边的东西清理干净,开始拿起一旁的铁杵和木杆开始将坑洞里的泥土掏出来。 原本湿润的红土早已干涸,此刻成块状掉落出来,没一会儿就被杜仲掏出一个洞来。 季窈刚想低头往里看,一只赃物不勘的绣鞋此刻失去了土地的挤压,从坑洞中伸了出来,接着一只干枯发黄的人腿赫然出现在季窈眼前,吓得她双眸睁大。 “啊啊啊啊啊!” 怎么每一次有什么吓人的东西都能被她第一个撞上啊!!! 少女盯着那条人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连连后退,南星见状立刻赶过来将她抱住,牵过衣袖将少女面庞遮住,不让她再看见坑洞里的死尸。 “不怕不怕。” 蝉衣看见那只脚也黑了脸,想着这些时日的搜寻终于有了结果,接过南星手里的木杆子继续清理灶台,直到陈无忧的尸体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 官差们带着木架将陈无忧的尸体抬走装车时,季窈站在最前面静静的看着,眼神寞落。 因为盛夏暑热的缘故,密不透风的灶台里像是一个巨型烘箱,让尸体上的水分迅速蒸发,变得干瘪。当杜仲几人合力将她从灶洞中抬出来的时候,残忍的惨景让南星不禁伸出手去遮住季窈的双眼,以防止她受到刺激。但是在白色绢布盖上尸首的那一刻,她还是看到了。 尸体双手手掌卷曲,呈半松开的拳头状,下半身衣物不翼而飞,脏污与尸斑在掀开的褙子衣料下隐隐若现,刺痛着少女的双眼。 林生作为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一同被官差带了回去,戴上枷锁的那一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名声和清誉,大声吼着自己是一个喜欢男人的人,既没有杀人也没有侵犯陈无忧的理由。 目睹陈无忧的死状后,季窈整个人就如同丢了魂的木偶人一样,时常不在状态。晚上馆中营业的时候往往要商陆唤她好几声才反应得过来。如此再三,南星不仅走过来,一把将她手中记账的笔夺过,沉声道:“师娘,回房歇息一会儿吧。” 她又一次回过神来,去抢南星手里的笔:“不用,我没事。” “是陈无忧的尸体吓到你了?” 她的目光倏忽间飘远,好像透过面前南风馆的大门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没有,我只是替她的遭遇感到悲哀。那个害她受辱、继而还杀死她的人,一定要受到千倍万倍的惩罚。” 南星静静地瞧着她愤慨模样,转动指尖毛笔安慰道:“她身边若与师娘一样,有我陪着,大抵能逃过一劫。否则这龙都鱼龙混杂,危机四伏,行走其间,还是会一点功夫最好。” 柜台里,季窈听见这话却突然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撑起身子疾言厉色道:“这是何话?有错的是凶手,不是既不会武功、也没有人陪伴的陈无忧。她的孤单、她的脆弱不是她的缺点,更不能成为凶手伤害她的理由!” 第27章 荔枝肉 “再走近些。” 与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行人稀疏的街景不同,灯火通明的南风馆大堂里,人头攒动。 季窈突然的大声,吸引不少还在与人谈笑的女客纷纷转头,看向柜台里面带怒容的掌柜和仅次于头牌杜仲的俊美小倌南星。 他没料到季窈会将无意的一句玩笑话曲解,反应过来是这段时日里陈无忧的种种遭遇让她动了真情,开始心疼那个素未谋面,却又对她的一生无比了解的陈无忧。 少年将毛笔搁在墨砚之上,空出手来轻轻将少女的手握住,目光澄澈。 “是我失言,你别生气。”同时眼神递向身后,示意季窈不要惊动客人。 回过神来,季窈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激动。她知道南星这话并无此意,只不过自己是想借此机会想他宣泄自己的不满而已,度己及人,她都不该对南星发火。 “对不住,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刚才冲你发脾气了。” 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此刻还被面前人抓着,南星轻轻用力,感受着少女小手柔嫩的触感,垂目浅笑。 “无妨,我知道师娘善良,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一会儿。” “我可以应付的。” 少年低头看一眼账本,眼里笑意更盛:“少记了五笔账了,你还能记得起来吗?” 她已经分心这么久了吗?少女汗颜,脸庞微微发烫的同时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握着,赶忙抽出来,低声娇嗔道:“抓我手做什么?没大没小。” 手里余温尚存,南星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笑得讨好。 “让你安心些嘛。” 刚走出柜台,两人就眼看着京墨撑着伞推门而入,溅落的雨滴飘进门内,将地板砖洒上墨点。 少女一个箭步冲上去,紧张到下意识抓住了京墨的衣袖,油纸伞上的雨滴将她的布鞋打湿。 “如何,仵作怎么说?林生到底是不是凶手?” 京墨神色温吞,收伞靠在门边,带两人走到更僻静些的地方才开口。 “尸体后脑上确实有硬物敲击破损的痕迹,用林生的扁担尝试一番,痕迹对比,基本可以断定就是他的那根扁担造成。但真正造成她死亡的是脖子上的掐痕,仵作说陈无忧是被人从正面用手掐死的,而且掐死的时候估计凶手正在对她……” 他看季窈的脸色开始变了,没忍心继续说下去。少女眸色暗淡,双拳悄然在袖中渐渐攥紧。 “所以凶手就是在侵犯她的同时把她掐死的,然后将她的尸体埋进宅院一侧废弃许久的厨房灶台之中。” “嗯。”京墨点头,顺着季窈的话说起自己的判断,“凶手知道这个宅院来没人会来做饭,才敢将尸体藏在那种地方。而且从竹林外搬运如此多的泥土到园中厨房进行填埋需要很多时间,这个凶手敢在现场停留如此之久,说明他一定是对这座宅院十分了解,且知道不会被发现的人。” “能做到的只有林生就是甄员外,除此之外再没有人。”南星走到季窈身边,担忧的看着她。 她的心绪刚稍稍放松,现在又要为案子的进展操心起来,晚上必然是睡不好的。 少女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林生确实有可能,他在敲晕陈无忧之后看见昏迷的少女起了歹念,在强制将她侵犯的过程中为了阻止她喊叫和挣扎,掐住她的脖子,直至将人掐死。怕事情暴露,将尸体藏进灶台填埋好后才离开。说得通。” 京墨仍是摇头,脑海里浮现林生在大牢里的模样:“昨夜官差提审他的时候,强行让他做了往日红衣女人的装扮,也将甄员外传唤到衙门里来与他对峙,两人证词行踪也经过各自的邻舍确认,没有问题。林生就算有可能杀人,也没有可能侵犯陈无忧。但仵作可以确定,陈无忧被侵犯的时候还活着。” “那就是甄员外,甄员外好女色人尽皆知。” “他没有说谎,陈无忧死那晚他在家中待客到深夜,没有出过城,很多人可以作证。” 眼见着两个人都摆脱了嫌疑,季窈心急如焚,呼吸不自觉粗重起来。 “那、那就是赵大娘子,她去看到陈无忧躺在那里,以为是甄员外的外室……” 也不对,赵大娘子要怎么侵犯她呢? “还有陈三,根据邻舍和米铺掌柜的说法,他一直把陈无忧看得这么紧,一定是心里起了邪门歪念了,见她去到郊外宅院里以为他要与男子私会,就恼羞成怒杀了她!” 可转念一想,如果人真是陈三杀他,当初京墨带着画像在街上四处打听的时候他就不会跑出来求他们帮忙找人,更应该随便找个借口说她出远门了或者跟别人跑了,打消京墨他们寻找陈无忧的念头才对。 是谁、到底是谁? 南星捧住季窈的脸,轻轻拍打示意她冷静下来。 “掌柜莫慌,总会有办法的。”继而又转过身来问京墨:“可还有别的线索,一同说来我们分析分析。” 衙门里的人见多了凶杀劫案,大多都是麻木不仁的,知道的线索未必有他们多。见京墨摇头,南星搂过季窈的肩膀,半带强硬将她带离前馆。 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娇艳夺目,可同样鲜活年轻的陈无忧已经无缘得见,她不禁开口问身边的郎君道。 “南星,你们之前遇到的案子也似这般扑朔迷离吗?” “曲折离奇些总还是有的,但都不及这一次,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回字形长廊上,两人迎面撞上走出来的杜仲,他眉宇间眼神带着思量,看着季窈憔悴的模样挑了挑眉。 “这次的任务既然棘手,放弃就是。凶手是谁,交给官府去断。” 南星闻言也连连点头,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季窈。 “是啊,赵大娘子的钱我们也赚到了,过两天我就找人去甄府要钱……” “不行,”季窈眼里只有那一朵盛开的荷花,仿佛那是一个鲜活少女的生命,“陈无忧的死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否则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陈无忧?” 说罢,杜仲意味深长扫过她一眼,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一路回了房间。 直到南风馆打烊,季窈收拾妥帖上了榻,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也许是害怕从陈无忧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想去这个案子。如果她也和陈无忧一样,没爹没娘抑或是被亲人遗弃,会不会有一天也如陈无忧那样悄无声息的死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然为什么她跟着赫连尘到了龙都三个多月了,她的爹娘都没有找过来? 陈无忧呢,她想过去找自己的亲人吗? 啊啊啊,太烦了。 她干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坐起来,望着半开窗户那边透过前馆的灯笼一盏盏熄灭,想着大家都睡了,便穿着寝衣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倚靠在窗几上乘凉。 少女披散着一头瀑布般浓密的青丝,几缕碎发贴在侧脸,不时随风拂动,更衬得她肤白肌润、桃容花面,美貌妖娆不可方物。窗边的美人目若流光,将一渠潋滟的池水倒映在似墨点漆的双眸里,自带三分愁绪,抬头赏月时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好似芙蓉弯弓,天然勾勒的一幅山水画卷。 南星端着手里松木红漆制成八角托盘,心情忐忑地走过木桥时,就刚好看到这美人赏月的一幕。 不对,他甚至分不清,是美人在赏天边月,还是明月在赏瑶池中的美人。 之前怎么就没有早早发现,她是女子呢?或许是因为这样媚态天生的一副皮囊下,活着格外坚韧勇敢的灵魂罢。 今晚的月色格外暄明,照耀池塘月色好似天色将晴。陈无忧的遭遇加上对自己身世的种种猜测,季窈此刻正满腹惆怅地望着月亮发呆,一个冰冰凉凉之物突然触上她右脸,吓得她往屋内躲。 侧目而视,南星亦是一身雪白的寝衣,领口用贡蚕丝暗绣朵朵祥云四宝纹,风流不羁,一头长发微乱,似嵇康般宛若温柔的故乡新月。 “又来一个月亮。” 南星手里捏着洒了碎冰的荔枝,本想碰她的脸逗上一逗,被她这么一说怔愣当场,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在拿自己比做月亮。 趁他还呆着,毕竟自己穿着太单薄,季窈赶紧回房披了件外衫。复回到窗前,上前一手接过荔枝,脆爽冰凉的鲜红外壳剥开来是嫩白细软的果肉,一下子滑进少女唇中,香甜软糯,入口即化。她不禁冲着南星勾勾手,柔声道:“走近些,我够不着。” “师娘怎么知道我要来?” 将托盘搁在窗沿上,南星轻挽衣袖,替她剥起了荔枝。季窈只顾满嘴的香腻,摆手摇摇头。 “非是在等你,只是睡不着。”他又剥好一个,看季窈嘴里的还没有咽下,就举着晶莹剔透的果肉停在她面前,她伸手接过来放进嘴里,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剥好了就放盘子里呗,一直举着、多累。” “不累,”他眸色深邃,嘴角扬起微微笑意,“若是举着心爱之物,多久都不觉得累。” “荔枝确实难得,倒也没有这么……”季窈一边打趣他,顺着这句话却突然想到了旁的。 当初在成交宅院外面与陈无忧的游灵相遇那几次,她似乎都看见游灵的手一直紧握,像是在下意识想要将什么攥在手中,或许…… 室内昏暗的烛光下,季窈突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无垠的月色,幽幽道:“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剥荔枝的手顿在当场,南星抬头瞧着少女披风下隐隐可见于自己一样只穿了单薄的寝衣,不知道她这个时辰了还想去哪里。 “去何处?” 季窈拍拍手里荔枝的残渣,回身去换衣服。 “城郊破宅。” 第28章 真相(上) 万万没想到。 这是季窈第一次见到龙都子时的夜晚。 闷热,潮湿,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层薄雾,将云鬓香腮的少女和身旁少年眉眼都染上一层水渍。直到走进竹林,两人才真正觉得凉快起来。 季窈急于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神色焦急带着南星一路疾行,将竹林斑驳的倒影甩在身后。 “师娘,你想去找什么?” 看着竹林外的月光越发明朗,城郊宅院外那盏旧灯笼已经出现在眼前,少女又加快脚步,径直穿过大门往厨房走去。 “去找凶手留下的证据。” 她推门进来,掀起一阵风将厨房里厚厚的灰尘吹起,四散在月色中,南星忍不住抬起袖子捂住口鼻,看着季窈在那个挖空的灶洞面前蹲下,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在黑漆漆的洞里找寻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凶手在这里留下了证据?告诉我,我跟你一起找。” 木屑、焦炭,还有残存的泥块,季窈强忍住对这个地方的恐惧和自灶洞里传来的恶心气味,借着依稀只能从门外透进来的几缕月光,努力想要将地上的杂物一一分辨。 “我每次看见陈无忧的游灵时,她除了冲着你们发怒那会儿,手是抬起来的以外,其他时候都是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左手捉住右手,像是在用力将什么东西紧紧握住。所以我猜测,这会不会是她死前手里留有凶手身上的东西,所以才会在死后都放心不下,一直做出握紧双手的姿势。而尸体被抬走的时候,我记得尸体的手是握成拳状的,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所以师娘以为,她手里攥着的东西还在灶洞里?” 南星眸光闪动,眼珠转动几下后倏忽然起身,快步走到宅院里屋取了蜡烛来点燃,将整个烛台伸进灶洞里。少女锐利的目光在那些四散的木炭碎石里寻找片刻,一猫腰将里面一块木炭下压着的东西掏了出来。 将烛火再拉近些,两人看清季窈手里的东西,疑惑对视。 “这是什么?” 少女布满碳灰的掌心,一个被捏成长条形状的布条躺在上面,上面还沾着血迹。展开来,是一张触感像麻布,又像油纸的四方黄色薄片。布片正中间,一块圆形的黑色泥垢糊在上头,凑近一闻,隐约还能闻到一点刺鼻的药味。 “这是……药膏?” “这是块膏药贴,”南星伸手将膏药翻过来,上面皱巴巴的痕迹明显就是被人为长时间握在手里的最好证据,“确定陈无忧手里攥着的就是这个吗?” 季窈拿着木棍又在灶洞里翻找一圈,完事儿起身,拍拍衣裙,将东西用手绢包好。 “灶台里除了这个以外,都是与生火有关的木柴、黑炭,这块东西若是在灶台废弃之前被人扔进去,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整……等等。”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又问道:“你说这是何物?” 南星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揣进自己怀中,再抬起袖子仔仔细细的给她擦起手里的污垢来。 “膏药贴。一般做苦活、重活的人难免伤筋动骨,内伤也好,外伤也罢,都会买上几贴狗皮膏药贴在痛处缓解一二。别的不说,咱们厨房专门负责切菜的厨子手上就经常贴此物,后来有女客说影响饭菜的气味,我们才叫他在做饭的时候必须将狗皮膏药取下来,再行切菜做饭。” 再看季窈,她的目光停留在灶台上飘忽不定的烛火上,耀目的红色焰火倒映在少女眼眸里,好似璀璨的星光。她激动得抓住面前郎君的手,忍不住微微发颤。 “我见过此物!就在那个人的虎口处!难怪……难怪我一直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终于都明白了!” 说完,她瞧见南星面上疑惑,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顺势牵着南星走出厨房,兴致高昂。 “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林生因为打晕了陈无忧,害怕她醒来缠着自己,所以只好放弃那日与甄员外的私会,出来找人给甄员外带了口信,告诉他最近都不要见面,这很合理。可是甄员外不一样。” “他因客人突然到访,造成失约是真,何处不合理?” 月色下,少女眸底底光比月光还亮上几分,她抬头看向门口那盏破灯笼,目光清澈。 “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将所有人的嫌疑都排除在外,那只能说明陈无忧的命案里,一定还有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掉的人参与其中。直到方才你说这是狗皮膏药,用来贴在患处,我顺着那个人才想起:既然林生都知道找人去向甄员外报信,说自己赴不了约,那如果你作为甄员外,今晚无法履行约定,去到城郊见自己心爱的女娘一面,你会如何做?” 虽然并不想将自己比作甄员外,南星却很喜欢她的这个问题。少年不动声色地将季窈的手又握紧了些,与她一同走在林中小径上。 “我可舍不得她久等,一定会……”话没说完,少年眼神一亮,立刻明白过来,“等等,你是说,凶手是……” “没错,就是他!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抓起来,送去官府!” 季窈正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下一瞬,少年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拉住,阻止她继续往前。因为突然的拉扯,少女顺势转身,猝不及防撞在南星胸膛上,鼻子刚好磕到他下巴,疼得季窈皱眉。 “做什么?” 揉着鼻子抬头看去,少年眼眸深邃,带着几分赞许的同时显然还有别的考量。 “就凭一块狗皮膏药想让他认罪,可能没那么容易,师娘如果确认那人虎口贴有此膏药,就且忍一忍,等我们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再设计将他当场抓捕,让他无话可说。” 听到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不足以指证凶手,季窈有些不开心,挣脱少年的手就去掏他怀里的手绢。 “这有什么不能证明的,我这就拿去药铺给大夫看看上面药膏的成分,你给我。” 少年被她那双兴风作浪的小手挠得怪痒的,闪躲之间忍不住笑。 “东西放我这里,师娘且好好睡上一觉,等我好消息罢,省得你带着这个东西回房会兴奋得睡不着。” “这是我找到的,功劳都是我的,你给我……” “不给,师娘别扯我衣服,男女授受不亲……” “呸,你这个时候知道说我了,快给我!” 林间小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打闹着,影子交织缠绕在一起,为静谧的夜色增添几分趣意。 ** 三日后,日出将晴。 一个略弯腰驼背的身影手里揣着几贴膏药,正拐过街口到了甄府门口,正迈步准备往里面走,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将他叫住。 “杀人凶手,还不站住!” 他回头看去,见说话的人面容清隽秀丽,斯文气里带着三分娇媚,立刻认出这是南风馆里的季掌柜。季窈叉着腰将面前人叫住,嘴傲气地歪向一边,允自得意。与此同时,南星和京墨也站到少女身后,蝉衣带着一小队官兵接踵而至,人群霎时间乌泱一片,将整个甄府门口团团围住。 甄府里面的人也听见动静,甄员外带着赵大娘子从里面走出来,身后不乏几个看热闹的小妾和仆人,他们看着门口被季窈唤杀人凶手的人,表情错愕不已。 “你、你、你……” “不,我没……” “就是你!那日你听甄员外的话到城郊宅院,原本只是去向男扮女装的林生传达你们家老爷今日无法赴约的消息,却没想到刚好在屋子里看到了昏迷的陈无忧,你起了歹念,趁她昏厥将她奸杀,而后藏尸灶台。种种证据都指向你,杀人凶手!” 此言一出,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怔在当场。甄员外听她提起林生,急得脸红耳热。 “季掌休要再提起他。” “咳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少女讽刺回应,复而转身继续对面前人道,“或者我也可以学着赵大娘子那样,唤你一声九叔。” 京墨被这一句称呼唤醒了从前的记忆,立刻认出被唤九叔的男子正是甄员外的车夫。他年纪五十岁上下,虽有些驼背但体格强健,此刻被季窈指认,立刻慌慌张张将手里的狗皮膏药藏起怀中,后连连摆手否认。 “我没有!此等杀头的大罪,你休要胡说!” 季窈从怀中掏出手绢,展开来,一块皱巴巴、脏兮兮的狗皮膏药静静地躺在她掌心,仿佛是这一场闹剧最后的观众。 “这张膏药是在填埋陈无忧的灶洞里找到,应该是凶手在在侵犯她的时候,混乱之中被她扯下来捏在手心,一直跟着她被埋进灶台之下,之后又从她手中滑落下来的。我们问过你经常买药的医馆,确认这上面的药就是你经常会去拿了贴在虎口处的。车夫驾车,双手虎口想必经常会开裂。若你还想狡辩,就把你怀里新买的狗皮膏药拿出来与这块对比一下,便知分晓。” 见官兵准备围上来,车夫捂着胸口,想了想开口喊道:“这城里车夫多的很,大家用的药都一样,你怎么能就凭这个污蔑我?我不认!我没有杀人!” 季窈冷脸上前,伸手指着他的手。 “膏药上沾着血迹,想必凶手在被陈无忧扯下膏药时还意外被她抓伤。你可不可以给大家看一下你的手背,看上面是否有抓痕。” 一听这话,车夫立刻疯了似的用右手将自己左手手背盖住,转身想跑,南星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按住,脸贴在甄府大门上,强行将左手手背展示到大家面前。 手背虎口处三条抓痕清晰可见,还结着血痂,他仍是狡辩。 “是、是猫抓的!后院那只猫将府里好几个仆人都抓伤了,为什么不说他们!” “好,死到临头还不承认,”季窈转过身,朝着惊魂未定的甄员外和赵大娘子开口道,“甄老爷,大娘子,你们还记得,上个月十五那晚,九叔何时出去,又何时回来的吗?” 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甄府管家闻言上前,怯生生道:“我记得,老九申时驾马车出的门,回来的时候我刚送客人出门,那时候应该是戌时四刻。” 南星“咚”的一声将车夫的头撞在门上,语气凶狠。 “驾马车从甄府到城郊一个来回最多一个时辰,你却整整花了快三个时辰,还说没杀人!” 他被南星这一下撞得发昏,结结巴巴道:“我……我……” “我来替你说,”季窈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淡绿色粉末,少女神色自若,将纸包递到车夫面前说道:“你杀死陈无忧之后,并没有立即驾车回甄府,而是拐道去了城北一家你从未去过的医馆买了巴豆,所以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已经找到那家医馆,与大夫确认过,上月十五日那晚,有个与车夫身形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在他打烊之前来买过一包巴豆。” “巴豆?”甄员外听着不对劲,想凑上前来看看,被赵大娘子一把拉回去。 “对,甄老爷,你那晚宴请客人之后,深夜突然拉肚子并不是偶然,而是他在你就寝前一定会喝的安神汤里加了磨成粉的巴豆,你算算时辰,是否是他回来之后,你才开始感觉到肚子不舒服的?” 甄员外气得鼻子冒烟,伸出手指颤悠悠指向车夫,怒吼道:“老九,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刻车夫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他忍着疼,嘴里含糊不清。 “我……我……” “还是我来替你说罢。”季窈背着手,比刚才又悠闲了几分,京墨看着她得意的模样,眼里盛满笑意。 “因为你要确保甄员外那几日都无法去到城郊与林生私会,这样你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找地方将陈无忧的尸体藏起来。前两日我已经偷偷跟府上其他人打听过,确认在上个月十六日那天,你谎称身体不适向管家告假,消失了一天,至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我劝你还是早点认罪,免受那诸多的皮肉之苦。” 第29章 三更合一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 巳时已到,毒辣的日光伴随蝉鸣声逐渐将龙都整片头顶侵占。 甄府门口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季窈字字珠玑,将甄员外的车夫九叔奸杀陈无忧后灶洞藏尸一事说得清清楚楚,令他哑口无言。看着他满脸悔恨,任由官差给他戴上枷锁,围观的百姓们闻言皆是愤慨,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子、手里的菜叶朝他扔过去,唾骂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甄员外自知理亏,又不愿此事再牵扯到自己,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又跑了一趟官府,签字画押答应不再追究陈三将他砍伤一事。 直到天色渐暗,大牢里的油灯纷纷亮起时刻,陈三才被放了出来,刚好与季窈等人撞个正着。 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此刻正低头抹泪,显然是不能接受失踪了这么久的女儿惨死的消息,看见季窈等人走过来忙上前将他们拦住,哑着嗓子道:“谢谢你们帮了我女儿,如今凶手已经认罪,老朽敢问,何时可以将我女儿的尸首接回家中?” 不等季窈开口,京墨上前一步,接住陈三正欲扒拉季窈的手,声色温吞道:“案件全部盖棺下定论以后,衙门自会有人通知你来将女儿领走。在此之前,还请稍安勿躁。” 没想到京墨对于官府办案流程如此熟悉,季窈心里对于南风馆四人的疑团又多了一个。 陈三听完这话,一巴掌拍掉京墨递来的手,抱怨之中带着些许狂躁道:“不行!那是我清清白白的闺女,总这么赤身裸体躺在那些个大老爷们面前任他们翻来覆去的看怎么行?我今天必须带她走!验尸房在哪、带我去验尸房!” 南星最是看不惯这些人肆意妄为,刚想发火被季窈拦住。被他这么一说,季窈也心生不忍,,便点头答应,陪陈三一起去问问能否将陈无忧的尸首带走。 “让她回去吧,那验尸房里阴冷孤单,她一定也很想回家。” 三人带着陈三一路拐过刑房、案房,最后是京墨独自一人先进去不知道与谁交涉一阵,最终才打开门让陈三进去。 “知府大人体恤爱民,特别批准让家属提前将陈无忧的尸首带走。陈三,你进去领人罢。” 话音刚落,陈三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起身就往烛光昏暗的验尸房里走。 两个官差正帮忙将盖着白布的尸体往板车上放,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疾风突然将四周所有的烛火吹灭,整个验尸房内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不仅如此,这一阵风像是盯上了他们几个似的,打着卷的在整个衙门后面乱窜,掀起众人衣袍、头发翻飞不停,连挂在外面的白布和竹架这些都被吹得在天井里四处乱飞。 那些白布都是平日里用来盖死人的,满天乱飞之时突然将两个抬尸体的官差蒙住,吓得他们哇哇大叫。 “有鬼啊啊啊啊!” 眼看着尸首的双脚就要掉到地上,季窈下意识去接,倏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逐渐显现。陈无忧的游灵原本准备扑过来的动作顿在当场,还同那日在城郊宅院门口与季窈正面相遇一样,对她表现出了恐惧和躲避。 “无忧?”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少女看着那抹孤单的白色身影,显得那么凄楚、哀怨。她略微后退,继续挥动双臂,掀起翻飞的白布和地上的竹竿去阻止两个官差和陈三去触碰她的尸体。 陈三顾不得吱哇乱叫的官差,还在奋力将尸首运上板车,少女一把将之按住,神色严肃。 “等一下,陈无忧不愿意跟你走。” 这话彻底将陈三激怒,他奋力甩来季窈的手,一把将她推开,眼看着少女就要撞到验尸房门上,南星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搂过,坚实的后背撞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 “她是我闺女,那是她唯一的家,她怎么会不愿意?你个小子毛都没长齐也敢来胡咧咧?别碰我女儿的脚,走开!” 说话间,京墨已经略施展功夫将天井里乱飞的竹竿和白布都抓住,交给了官差们抱在怀中。南星还想逮着陈三教训,被少女拦住。季窈看着陈无忧的游灵没了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陈三将载有自己尸体的板车推处衙门侧门,正好与前来寻季窈三人的杜仲撞上,他冷眼看着陈三消失在视野里,转过头进了衙门。 看见那抹白色游灵的一瞬间,杜仲立刻主动上前,并将手伸进怀中,看样子好像是准备将什么东西掏出来。 “陈无忧。” 然而陈无忧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径直绕过杜仲飘向门外。看着季窈不解的眼神,南星低头靠在少女耳畔轻声解释道:“我们每一次完成了游灵的心愿,杜仲都会唤她的名字,向她询问深埋在龙都地下宝物所在。看来这一次,我们还没有完全成功。” “那是不是说明,陈无忧还有所挂念,她真的不愿意跟陈三走!” “不排除这种情况。”京墨在背后小声开口,说完后走上前与杜仲讲起了方才的情况。 杜仲复将手伸出来,垂落在侧,淡然道:“也许是同那次天星楼一案的游灵一样,必须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尸首葬入家乡坟地,没有被常年殴打自己的夫君家人带走,方才算安心罢。且再等等。” 说完,清冷郎君余光看了季窈一眼,转过身去与京墨走出衙门。 南星带着季窈走在后面,看前面两人渐行渐远,少年轻扯季窈衣袖,示意她停下。 “师娘可是不放心陈无忧?” “嗯。”少女乖巧点头,眼神带着关切,“我总觉得,她就是不愿意跟陈三回去。怎么会有人这么惨,连死了都不能如愿?” 南星闻言淡笑,如墨色般漆黑的眼瞳里闪烁着宠溺的光。 “那师娘想做什么,抢尸体?还是把陈三再送回大牢?我帮你。” 他爽朗的模样看上去神采奕奕,季窈怔愣片刻,朝着南星粲然一笑。 “走,咱们去陈三的家里瞧上一瞧。” ** 夜黑风高,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跃上陈三家宅的院墙,一身黑衣外加黑布蒙面,勾勒出少年宽肩窄腰,身材修长。他略侧身低头,伸手将另一个略矮一头,少年郎打扮的人提到墙上,无声从墙上落下后,又伸出双手去接墙头的人。 “师娘放心,我接着你。” 季窈点了点头,看着院墙离地面着实高了些,一咬牙一闭眼,张开双臂扑到南星怀里,正好被他接了个满怀,耳鬓间都是她的香气。 “师娘好轻啊。” 少女只顾着低头找寻自己身上带的火折子,听见这话,带着娇气瞪他一眼。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说这些做甚……赶紧到处看看。” 她这话说得暧昧,少年听完暗自窃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确实不是第一次。”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陈三的院子不大,仅方寸大小的院落里散乱着木柴和一些破旧的工具,看着像是陈三平日里打铁用的。两人猫腰来到门口,听见屋子里面传来起起落落的鼾声,方知陈三此刻应在熟睡当中。 南星瞧见房屋一侧的小窗,轻轻推开口示意季窈过来。 两人翻窗进去,见屋内正中停放着陈无忧的尸体,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屋子。若陈三既然在左侧的屋子里睡觉,那么右侧这边的屋子想来应该就是陈无忧生前闺房了。 推门进来,季窈重新擦亮火折子。目光所及,却都是些寻常家用。妆奁上胭脂首饰寥寥无几,无不彰显着陈无忧穷困的窘境。 就在少女站起来,准备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好像有什么鲜艳的红光一闪而过,她回过头去,垂目而视,赫然发现屋子里靠墙摆着的床下,露出了类似衣服的红色布料。 “床下有东西!” 惊异之中,季窈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南星闻声凑上来,跪在地上,伸手将床底下红色的布料全部扯出来。擒着火光照亮,一件被剪烂的红色女衣出现在两人眼前。 “怎么会有红色的衣服?陈三不是说,陈无忧最讨厌红色的衣服了吗?” “也许就是因为讨厌才会把它剪烂呢?”南星手里攥着布料,随意瞧了瞧床底,又是一惊,“床底下还有!” 他弯下腰,将整个身体探进床底,不一会儿又从里面薅出另一件红色的衣服。 一件、又一件,看着褪色和发皱的程度,还不像是同一时间扔进去的,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都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根本没法穿。 季窈默默地抚摸着这些衣服,正百思不得其解,手突然触碰到一个略显不同的材质。 “这是什么?” 摸索着,她从其中一件衣服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展开来看,白纸的一角已经烧去不少。待看清纸页上的内容,少女双目圆睁,错愕之情跃然脸上。因为过于惊讶的原因,她微张的嘴唇迟迟没有合上,南星刚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尘,看见她如此模样心里咯噔一跳。 “怎么了?” 季窈喉间上下滚动,目光渐渐暗下来,将信纸递给南星。 “陈无忧不愿意回来的原因找到了。” 少年墨眉蹙起,展信读来,脸上厌恶之色溢于言表。 他手上这一封被烧去一角的信笺,原来是一封祭文。字迹刚劲有力,应该是陈三在外面书摊找的代笔先生。 前半段如寻常祭文那般,对着祖宗先辈表达了自己的哀思和敬意,这后半段,却详细地讲述了陈三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孤女如今已及笄,开始变得喜欢往外跑,去结交外人。所以他已经开始择选日期,准备提前迎娶这名养女过门,为陈家延续香火,传承后代,让老祖宗们地下有知,可以保佑他们早日成亲生子,幸福美满。 透过木窗,季窈看着那块白布下瘦弱不堪的尸体,目光满是哀怜。 “难怪她最讨厌红色的衣服,难怪她背着陈三偷跑出来,到米铺做工攒钱,难怪她要逼林生去她家提亲。” 也许是她在陪陈三祭祖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封信,发现了养父对她不齿的企图,才会如此着急想要逃离。 床榻上,陈三睡得正香,脖子突然被人掐住,涨得他脸色通红从睡梦中惊醒。 睁眼看还没来得及看清掐他的人是谁,下一瞬,少年一个用力将老汉整个人从床上拎起来,双脚悬空举起,面带愤怒。 “咳咳……怎么是你们……放、放开我……” 季窈手里捏着那封祭文,冷声开口道:“陈三,不管你是否愿意,如今无忧已死,你那些需要传宗接代的龌龊心思注定是实现不了的,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留你一命,但是你要把无忧的尸体给我带走安葬。” 至于安葬在何处,他就不必知道了。 “不行!咳咳……她是我的女儿,不能、不能给你……” “好。”季窈眼含冰霜,她低头从南星腰间拔出佩剑,陈三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脸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啊啊啊!” 季窈在他的脸上划了一刀,接着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脸道:“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在你脸上刺上‘淫贼’二字,并将你企图迎娶自己的养女这种败坏人伦的不齿行径公诸于众,让你名声尽毁。接着,再一剑阉了你,让你们陈家彻底断子绝孙,你看如何?” 她说这话时,故意又将剑身下移,在陈三的□□上拍了两下,差点给他吓尿裤子。 此刻陈三的脸因为缺氧的缘故已经变得青紫,见他连连点头,南星嗤笑一声松了手,他才落到地上,开始大口呼吸起来。 少女与南星相视一笑,目光随即转到身后,眼神温柔。 “无忧,你自由了。” ** 翌日,眼尖的邻舍看见有人带着板车来将陈三家中停放的尸体接走,问起陈三,他支吾半天只说是家里人另寻了坟地,择日安葬。 再后来,他打铁时误将铁水洒在了身上,将下身烫得血肉模糊,因此还得了个“陈公公”的外号,不久后就离开龙都,消失在季窈等人的视线中。 甄员外则是因为和男子私会数月的消息不径而走,在龙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他自觉没了脸面,将自己关在家中闭门不出,谁知时隔多日才一出门,就被不知道哪来的歹徒从身后敲晕,被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上还挂了一块牌子,写着他靠打压农民猎户,强行从他们手里买下年幼的少女做妾室,且妾室的数量早已远远超过朝廷规定官员应去的数目。种种罪行,激起民愤,不到三日便逼得官府对他做出处罚,即刻革去一切头衔官职,贬为庶民,并勒令他将强娶的女儿们都放回家中,不得再追。 之后他便带着妻儿将家宅变卖,灰溜溜地逃回了家乡。南星虽然失去了赵大娘子这个重要的金主,却因为破获案子仍从她那里最后捞了一笔。 至于林生,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养了许久才又出现在街头。既然自己喜欢年长男人的事情也再遮掩不住,干脆摇身一变,自此每日穿着女装在街上招摇过市,声称自己总有一日能找到真心爱自己男儿身的人。 “抛开对无忧的伤害,其实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不用受旁人太多约束。” 日落西山,季窈与身后四个俊逸的少年郎站在城外紫云山的半山腰上,看着无忧的棺材被泥土渐渐覆盖,面色从容。 新刻的墓碑上,写着“有女无忧之墓”。少女轻抚碑石,眼中都是喜色。 “今生无姓,来世无忧。放心,你不会孤单,以后我若是久居于此,会带着他们常来看你。” 夜幕降临的同时,白色游灵的身影一同出现在不远处昏暗树荫下。季窈看着杜仲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物放置在陈无忧的游灵面前,后者对于杜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低头瞧见他手中的物件后,略摇了摇头。 无人知晓季窈在黑暗之中看得更清楚,远远看去,她似乎瞧见杜仲手里是拇指大小,半透明的琉璃小瓶,里面红色液体隐隐流动。 那是什么? 来不及细想,她突然感到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好似被人用利刃深深扎进胸腔。接着脑海里一片零星的画面闪过,青色与蓝色的火焰不断在她眼帘跳动,灼烧着她的神志。 “嘶。”少女闭上眼睛弯下腰,捂着胸口满脸痛苦。 南星第一个注意到季窈不对劲,赶紧弯下腰将她双臂搂住,轻轻用力以防止她摔倒。 “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直到杜仲将手中红色的琉璃小瓶重新揣进怀里少女心口上的剧痛又骤然消失,她因为忍痛的缘故,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呼吸微喘,松开捂住胸口的手摇摇头。 “没事,许是方才日头下久站,暑热入体。” 京墨伸手探了探季窈的额头,发现并不烫手才放下心来。 “回去将碎冰凿一些,来给掌柜降降温。”说话间,杜仲已经与无忧的游灵简单的交谈已经结束,看见季窈脸色苍白,朝其他三人眨眼示意。 “回罢。” ** 因这段时日专心调查无忧的命案,别说是算账查账,就连南风馆每日夜晚最是繁忙的时候,季窈都经常不在。如今一桩事了,用过晚膳之后,京墨将这段时日的账本全部送到季窈房中,供她清账。 大暑已过,到底在还中伏天里,季窈洗漱沐浴完回到房中仍是薄汗不断,临窗坐了许久才将身上暑热散尽,开始看账本。一边看还一边试着同时拨动算盘,拿出空白的簿子将账一笔一笔算清。 结果这账越算越乱,钱也越算越少,少女正眉头不展之际,突然闻到一股银耳莲子羹的香气。 抬头看去,南星长发飘飘,手里仍旧端着八角红漆木盘,上面可不就是一碗茶汤清透的银耳莲子燕窝羹,里面切碎了的红枣粒漂浮在茶汤上,好似红梅点雪,禅意十足。 对于他的出现,季窈已经习以为常,伸手接过碗盅,照招手示意他进到房间里,自己则是拿起小勺尝了一口,竟一点也不冰,甚至还有些余温。 “怎么没有碎冰?” 南星走进屋内将门关上,见书桌上灯盏昏暗,打开灯笼的罩子,用铜签拨正蜡芯,季窈面前登时又亮了三分。 “睡前吃冰,轻则头晕失眠,重则大闹五脏庙,还是吃些温热的好。” 少女一边兴致勃勃地吃着,一边随口说道:“这个天气,还是吃冰的爽口。” “馋猫。”将灯罩重新安好,南星转过身来笑她,“明日再给你补一碗加了碎冰的,可满意了?” 温吞缱绻的烛光下,少年嘴角带笑,微眯着双眼。他斜靠在墙边站着,自带一股风流做派,褪去平日里的傲娇和幼稚,此刻沉默的站在那里,好似襟韵散落晴如雪,秋月尘埃不可触。 季窈抿着嘴边的白糖水儿,好像这个甜气是从面前俊美无俦的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下意识点点头。 两人一站一坐,南星顺着少女妩媚的眉眼往下看,最终将目光落在她嘴边一颗残存的碎红枣粒上。 “师娘……”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角,季窈这才回过神来,懵懂眨眼,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什么?” 她那双杏仁眼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说不出的呆愣可爱,南星忍不住莞尔,从墙边直起身子,走到桌边俯身过来,伸手轻轻将她嘴边的碎红枣粒捻走。 这一动作,她仰头时分恰逢他温柔低头,季窈被他突然的靠近略吓到,眼神相撞上时,两人皆是一愣。暧昧不明的气氛似乎在这一刻顺着少年的指尖点在少女肌肤,融于夏夜潮湿的空气中,抽丝剥茧般快速发酵起来、扩散开来。南星眼眸低垂,浓密的鸦睫覆盖其上,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片刻后缓缓收回手,目光却仍直直的落在少女脸上。 半晌,他于这暖黄柔和的微光中开口,声音喑哑,气息灼热。 “师娘,我可以亲你吗?” 他、他在说什么!? 这句话就像是导火索一般,让季窈整个人瞬间回过神来,紧绷神经整个人往后仰。 对了!上次喝酒糊里糊涂和他亲上,心里一直记得要离他远些的,怎么这几日查案翻墙,合作得越发有默契之后,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当然不可以!”季窈站起身,气鼓鼓的推着他往外走,“还当自己酒没醒,对着师娘说这些混账话。我还以为这段时日你转了性,终于没那么轻浮幼稚了,给我出去!” 不料她这一推,正中南星下怀。他顺势捉住季窈的手把她禁锢在自己怀中,眉眼在这一瞬间染上些许哀怨。 “我知道我没有师父处事稳重,可他已经死了。你们成亲不过短短三月,以后都会有我陪着你的。我已经很努力在学了,师娘你多看看我,不要赶我走,好吗?” 这又是什么混账话?少女听得面红耳赤,在他怀里挣扎得更厉害。 “别闹了,我连你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如何交心?” 她原本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想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南星直接揽过少女细腰,以为这才是她不愿意接纳他的原因。 “这有什么,我告诉你便是,我的真名叫……” “南星!” 身后猛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两人回头望去,杜仲已经将房门打开,略站到门口,清隽的面容上透着寒气。 “这么晚了,你在掌柜房中做甚?” “我是来……” “啊,他是来看我算账算清楚没有的。”季窈本身就有些害怕杜仲,生怕他误会自己与南星有私,此刻赶紧从南星怀中挣脱,接过话头随便撒了个谎,顺便还不忘拿起桌上的账本,有模有样的翻看起来。 “咳……我看了最近的账,店里的流水少了三分之一有余,是怎么回事?” 木桥对面,杜仲收回目光,准备重新将房门关上:“七夕将至,城中为未曾娶亲的男子与深闺女娘们举办了不少庙会、选亲、和结缘的盛会,是以女客们少了许多。” 女娘们都琢磨着怎么选夫婿去了,那南风馆的生意岂不是还要继续这么萧条下去? 合上账本,少女眉头紧促。 南星从容一笑,俯身到少女耳边道:“鸳鸯戏水,出双入对,是拦不住的事,只过了这段时日,到了秋天就会好起来的。” 鸳鸯有什么了不起……季窈沉思片刻,一个坏笑从嘴角勾起。杜仲和南星看着她从黑暗中缓缓抬头,眼里闪着坏事儿的精光。 “且看我如何棒打鸳鸯。” ** 暑夏炎炎,日晴当空。 杜仲带着朦胧的睡意从后舍来到前馆大堂时,看见南星、京墨和蝉衣都已经收拾妥帖,坐在大堂其中一张四方桌的三侧,身后则是南风馆余下所有的小倌和伙计。在他们面前,季窈一身清爽男子装扮,袖口、脚踝以带束口,显得干净利落,像是要去做什么粗活重活一样。 见杜仲终于来了,她赶紧招手,兴高采烈的示意杜仲也一并在她面前坐下。 经过她先是带着南星翻墙进林生家里找衣服,后又屡教不改,再次翻进陈三家中在别人脸上划刀口,高瘦的郎君吃不准眼前娇小的少女又想做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刚不大情愿地走过来,就被季窈一把按住肩膀坐在凳子上,随即激昂澎湃地说道:“今日将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宣布一项重要的活动。” 商陆一身淡彩流光的纱衣,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他向来最是捧季窈的场,开口问来。 “是何活动?” 季窈神秘一笑,抚着额头叹惋道:“不瞒大家,我昨夜通宵查看最近的账本,看见咱们店里的流水竟然足足少了有三分之一,身为掌柜,我自己在吃穿用度上尚可节衣缩食,可对于大家每月的例钱,我无论如何不愿意苛扣,只想让大家跟着我能过上好日子。这过上好日子的办法,自然就是让城中尽可能多的女娘继续选择来到我们南风馆寻欢作乐。所以三日后,龙都城中月老庙前举办的一系列七夕盛会,我们势必要想办法参与进去,拆散那些个坠入情网的少男少女们,懂了吗?” 这个主意实在是损,京墨听完笑着低头,只当做她小孩子脾性。 “自古劝和不劝分,掌柜带我们做这种事,恐怕太过缺德了些。” 季窈正兴致勃勃地展开自己昨晚连夜画好的图,听见这话转过头来解释道:“非也非也,自古多情空余恨。这一男一女在彼此了解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美色啊、劫财啊、天灾人祸啊之类的困难,每一种困难都是可以帮助女娘们看清一个男人真面目的最好机会。如果女娘爱错了人,甚至嫁错郎君,那便是一生的悔恨。我此番行为不过是对他们的考验,真正相爱且意志坚定的鸳鸯们是不会被我们拆散的。这是积福不是缺德,放心吧。” 说完,她将手中图纸展开,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自己的计划。 七夕节当夜,南风馆所在的簋街作为龙都最繁华的地段,会在集市街到月老庙的这一段距离中布置大量花灯和花束,以装点浓郁的过节氛围。届时里面除了全龙都城中大部分老百姓,尤其是年轻的女娘和郎君们都会到此,观看表演、赏景品茶。 南风馆所有人则需要分成四个部分,一部分人带着从青楼请来的美娇娘守在集市街上,施展美人计作为第一关;一部分人则蒙面,悄然等在月湖桥上,用半路打劫作为第二关;还有一部分人候在相思树下,等过了桥的爱侣们来到树下求相思子、挂情人结的时候施展美男计,上前搭讪,作为第三关;至于最后这一部分人嘛,则是早早的候在相思树后的月老庙中,看准时机将庙堂里的烛火熄灭,制造闹鬼的假象,看那些女娘身边的郎君们会做出什么反应。 “能将四关都闯过的人,必定寥寥无几,到时候我们再说这是七夕活动的一部分就是。到时候咱们馆里生意好起来,我给大家涨月钱!” 南星心里自然觉得有趣极了,但碍于自己昨晚才在季窈面前说了要成熟稳重些,忍住站起来鼓掌叫好的冲动,只“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高声附和道:“掌柜妙计!我觉着甚好。” 四个郎君身后诸人,只将最后这一句“涨月钱”听明白了,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好,甭管做什么,掌柜的只管吩咐!” 季窈嘴角拾起一个满意的笑容,将图纸拍在桌上,胸有成竹道:“本掌柜现在就将此次活动,正式命名为‘巧断鸳鸯纳新财’!” ** 有了整个南风馆所有人的加入,纳新财的计划正抵着七夕到来之前有条不紊的进行,只有一件,让季窈有些头疼。 她去到邻街的青楼,打算找老妈妈高价请来四个美娇娘到七夕盛会当夜的集市街口施展美人计,奈何参加七夕的女娘众多,男子却相对较少,那日青楼的客人已经约了很多,任季窈咬着牙出再高的价格,她们也只能有三个小娘子出借,再拿不出第四个。 少一个小娘子,这计划的第一关就要漏掉不少好色的郎君,季窈将情况告知其他四人后,坐在柜台前愁眉不展。 南星看着季窈愁云拢眉,娇俏的一张脸失了光彩,突然心生一计。 “掌柜,不如……你来扮第四名女娘吧?” “啊?” 要她男扮女……不对,要她女扮男,然后再扮女装?这样不会露馅吗? 此言一出,除南星外,其余三人脸色皆是不同。 京墨忍笑不语,仿佛将南星那点子小心思全然看破;蝉衣心思单纯,淡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杜仲则是横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南星,沉默不语。 少年被他们几人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又解释道:“对啊,你身形与女娘相差无几,长、长相也好,由你来扮作女娘,别人定不会察觉出来。况且作为计划第一环,有你在前头盯着,肯定能一次性过滤掉很多好色的男人。诶,不对,好色……” 对啊,光顾着想看她盛装打扮一番,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师娘若是被那些好色之徒轻薄了可怎么是好? 南星立刻改了主意,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这主意不好,我们再想想。” 被分到闹鬼那一组,杜仲心中十分不愿意参加这些小孩子戏耍的把戏,此刻刚好起身开口道:“我觉得此计甚好,掌柜为了整个南风馆的利益,牺牲美色不算什么。若大家放心不下,我可以在一旁盯着,保护四位女娘的安全。” 什么牺牲美色!师娘的美色岂是旁人可以看的? 少年拍案而起:“我不同意!” 再这样耽搁下去,计划就不一定能按时开展了,少女在两人身后点点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行,我上就我上,就这么定了。” 如今君姑带着赫连羽应该已经离开龙都,她今日便找个时间,回赫连家宅一趟,寻摸一两身她往日穿戴过的衣裳回来便是。 ** 用过晚膳,趁众人忙着接待女客,季窈借口出去采买七夕节的用物,独自一人出了门。 再走到无比熟悉的家宅门口时,少女有些恍惚,好像一推开门,赫连尘就在里面秉烛夜读一般。数月以来,她曾多次试图在脑海中寻找他的面容,但此刻回到这里,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俩确实已经阴阳相隔。 少女满腹心思推门而入,却没有注意到暗巷拐角处,一双如狼似虎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她进到宅院中,凭借往日的记忆径直走到主卧房门口,进到内室。 房屋久不住人,灰尘满溢,季窈遮住口鼻,在黑暗中适应一阵后,找准衣柜的位置打开,开始翻找起来自己的衣裳。 这一翻找,她才察觉自己连一身出席盛会的漂亮衣裳都没有,大多都是些素衣白裳,清雅有余,寡淡无味。余光瞟到衣柜最里面那身素白的丧服,她拿在手中,抚摸着上面辟邪纹织锦和银色的獬豸纹刺绣。 这还是夏大娘子初到龙都时,嫌季窈衣着过于素简,专门找人被她定制的名贵丧服,好几次路过她门口,都听她暗道这身衣服花销颇多,甚是心疼。 看来看去,好像只有这身衣裳贵一些。 拿完衣裳,季窈又到妆奁前查看自己往日戴的珠钗。耳珰、手镯,匣屉里还有一个银质的项圈。与衣裳一起包好,正准备离开时,季窈突然听到背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难道有人进来了? 这脚步声零散,显然来人不止一个,少女抱着包袱站在门口,透过缝隙赫然瞧见一大群苗疆人手持弯刀闯了进来,正四散开来到各处搜寻。 为首的尤猛姗姗来迟,手持提灯吩咐道:“给我到处搜,今天非抓着她不可!” “是!” 怎么办,这下跑不掉了。 季窈绝望闭眼,转身去打开衣柜,试了几次躲不进去,弯腰想钻进床底才发现自己睡了三个多月的床是四面围档起来的矮架床。听着门外苗疆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季窈抱着包袱瑟缩在门后面,拳头渐渐捏紧。 尤猛听见主卧房的门隐隐传来声响,顿时眼神一凛,迈开步子上前。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卧房屋顶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自上而下,轻盈一跃落到院中,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个纵身踢开木窗,进到卧房。接着他立刻拉住季窈躲开尤猛的攻击,后退几步搂住少女细腰从窗户翻了出去。 “是你?” 杜仲神色淡然,一手搂着季窈,另一只手持剑从容应对这一个又一个攻过来的苗疆人。直到退至开阔地带,他一个垫步带着少女腾空而起,跳上屋顶,在一片哗啦啦的瓦片碎裂声中带着她离开。 眼看着季窈又一次从自己面前逃脱,尤猛气得吹胡子瞪眼,用刀指着月色中离去的两人,气急败坏道:“给我追!” 一轮圆月高悬,月色中,没有人注意到龙都城中,两个轻盈的身影正交叠一起,快速从一个个屋顶上掠过。待行至南风馆附近无人的街巷,确认苗疆人没有追过来之后,杜仲搂着季窈一跃而下,在暗巷中落地。 自己的腰此刻被杜仲搂久了,有些僵硬,季窈退后一步,有些难为情。 “今日多谢你。” 杜仲一边整理衣衫,目光落下她怀中包袱上。 “你回去做甚?” 她连忙将包袱打开,将衣裳和首饰露出来:“拿扮娘子之物。” 原本只是随意扫过,杜仲的目光却倏忽然在那个银质的项圈上停滞,他墨眉下压,谨慎的拿起项圈,在月光中反复打量,沉身开口道:“这也是你的?” “嗯,”季窈乖巧点头,如实说来,“我从赫连尘的马车上醒来之时,脖子上就带着这枚项圈。有何不妥吗?” 郎君眼中浓雾更甚,再看向季窈时,面色凝重。 他该不该告诉她,这项圈上所刻的委蛇,是只有苗疆世代侍奉苗疆王的部族——圣衣族人所带饰品才会刻上去的图案。 第30章 七夕大作战 他就这么讨厌她吗? 花灯千盏,不及玉人一双。 七夕节当夜,日落薄暮,将夜未暗之际,龙都城中的青年男女们已经盛装完毕,携手来到簋街之中,赏灯游玩。 街市两侧挂满五彩花灯,并灯下无数商贩茶摊、把玩小件、暑夏凉食一起,装点着和平的盛世。 街口戏台子迷幻多彩的屋檐下,灯影迷离,戏曲、杂耍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站在一起,同声喝彩,热闹非常。 南风馆里,商陆带着三个从青楼高价请来的美娇娘早已出发去到簋街街市口就位,三七带着伙计和小厮此刻应该也在月湖桥和相思树下站定了,见季窈迟迟没有从房中出来,杜仲三人坐在大堂悠闲喝茶,南星忍不住起身来到后舍,轻敲少女房门道:“师娘,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了。” 门内人声音听上去有些慌乱,片刻后打开房门。 原本斜靠在门边的少年神色悠哉,正转头过来,看清少女的一瞬间,一抹惊艳之色跃然脸上。 只见季窈一身丝质白衣,衣领对襟上原本的避邪獬豸纹织锦已经被吉祥仙鹤团云纹代替,水红色腰带勾勒出不堪一握细腰,外罩全镂空的刺绣长袍,清雅出尘。她今日施了粉黛,纤眉朱唇,桃红色的烟味上挑,勾人魂魄,乌黑发髻上两朵刚摘的重瓣垂丝海棠,随夏夜微风轻轻拂动。 与娇艳妩媚的绝色外貌相比,少女久不装扮,显得有些局促。每走一步身上环佩叮当,响得她颇为不适应。 果然还是男装干脆利落,穿着也舒服。 她看着面前呆愣住的南星,薄唇微抿。 “好看吗?” 岂止好看,实在太美。 少年喉结上下滚动,拼命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悸动,回过神来耳垂隐隐泛红,酝酿半晌一个字也数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上,相互看看对方,才惊觉今日南星也是一身白衣,远远望去,宛若一对天成的璧人。南星心神仍旧乱着,咳嗽一声开口道:“白色最是衬你。” 季窈抬起袖口,指尖轻抚上面的花纹,暗笑道:“这原本就是你们与我初相见那日,我身上穿的丧服,还是京墨提醒我今日穿这身诸多忌讳,所以拿去找人改了刺绣和款式,还换了一件外袍。不然我今日穿这身衣服出现在灯会上,怕是要找人笑话罢。” “怎会?有谪仙的美人在侧,他们多看几眼尤嫌不足,哪里敢笑话你?” 行至大堂,少女盛装引众人抬头,就连杜仲眼中都有一丝惊艳划过。 京墨淡然起身走到季窈面前,带着欣赏的目光瞧了瞧少女的眉眼,笑着摇头。 “如此装扮,女娘的身份今后还怎么藏啊?”! 南星闻言瞠目结舌,一个箭步站到季窈与京墨之间,瞪着他道:“你知道掌柜是女娘了?” 余光又扫过蝉衣和杜仲,两人皆是不语,南星反应过来,大受打击。 “你们都知道了!?什么时候?” 南星背后,季窈也有些吃惊。原本她以为只有杜仲和无意间触碰到她肌肤的南星知道,没想到…… 京墨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侧眸看了蝉衣一眼。 “大概是掌柜初到馆中那几日吧。” “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们知道了都不告诉我!” 气死他了! 杜仲脸上显出一丝不耐烦,起身朝门口走去。 “时辰不早了,走吧。” 四个俊俏非凡的郎君加上花容月貌的娘子并排而立,一路上引无数路人频频回眸,更有甚者直接转身跟了上来,看他们去向何处。看着两旁路过的男人口水滴答的模样,南星更加不舍得让季窈出去抛头露面,心里又是懊恼又是焦虑,肚子一个人在一旁愁眉苦脸,叹惋不迭。 他出的什么馊主意啊! 五人到了街市口,成功与美娇娘们汇合,商陆递给季窈一篮子鲜花,带着不同任务的人前往下一个地点。 美人持花,百观不厌。京墨看着南星在原地徘徊不前,眸底笑意浮现。 “走了。” 南星瞪着一旁负责与季窈一起的杜仲,半步都不想挪动,恋恋不舍的一步三回头。 “掌柜,你可千万小心,有谁敢碰你一下衣角,我立刻赶过来剁了他的手!” 告别几人,季窈回头看去,杜仲已经在不远处的凉棚下找到一个舒服的茶摊,坐在那里饮茶,目光不时看向他们这边。 直至夜幕低垂,月湖桥这头与街市口相连的地方,两侧花灯已经尽数点亮,灿然恍若万里银河。但凡看见爱侣出双入对,小娘子面带桃红,神色害羞,郎君则是兴奋之中带着局促的那种,季窈便立刻带着美娇娘们上去,问郎君是否可以给身侧的女伴买一束花,顺便再抛个媚眼、撒个娇。 若是男子明显看出好色轻浮之意,美娇娘们还不忘伸手去拉他一把,抑或是往他手里塞张字条,只点到为止,剩下就全看身侧的女伴如何反应。 季窈没有做过这些事,跟在美娇娘们身后唯唯诺诺,心想着尽量不要拖后腿,去将那些想要过桥的爱侣们能拦一个是一个。 没想到刚提着花篮站到桥头,两三个带着书生气的年轻郎君就围上来,争先恐后地吵着要买花。 “今夜七夕盛会,小娘子怎么没有郎君相伴?” “小娘子卖花辛苦,我请小娘子到茶坊小坐,喝杯凉茶解解暑吧!” “小娘子这花我全要了,待会儿月湖下有放灯和游船的仪式,小娘子可否跟我一起?” “这花我要!” “是我先开口要买的,你走开!” 眼看着他们就要打起来,季窈差点被挤到,伸长脖子看向杜仲所在的方向。谁知道他目光一直看着这边,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季窈突然有些生气,带着花篮连连往茶摊的方向后退,然后一巴掌拍在杜仲肩上,故作娇羞开口道:“这是我的兄长,我做何事都要先经过他的同意。各位郎君若是真想带我出游赏灯,还得先问问他。” 说完这话,原本吵着要争季窈的郎君们纷纷转移目标,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自己的家世、官职,眼看着杜仲目光横扫过诸人,镇定自若的饮完杯中茶汤,冷声开口。 “滚。” 这一声逐客令中气十足,带着杀气。众人见他的气场太强,茶桌上的佩剑闪着寒光,只能垂头丧气地一一离开。解决完这个麻烦,季窈长舒一口气坐下来,不禁开口抱怨道:“方才见我有难,为何不来帮我?” 他就这么讨厌她吗? 杜仲又给自己斟一杯茶,看着清亮的茶汤,双眸平静似水。 “你若是不过来,他们迟早会打起来的,不用我帮。”说罢,他还朝着三个美娇娘看过去,口吻带上几分鄙夷,“不过,你倒是一点正经忙也没帮上。” 这人!真是…… 季窈气极,竟被这句话堵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忙,她也不打算就这么闲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哼,那也比你坐在这里翘脚喝茶的好,我要去帮其他人了,你一个人待在这罢。” 少女走出去两步,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进耳朵。 “我没有翘脚。” 他! 季窈拳头真是捏了又捏,一跺脚继续往前走。 杜仲!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收拾你!一定! 少女带着怒气上到月湖桥上,此刻桥上已经人满为患。躲在其中的三七和其他两个伙计不好当中假装打劫,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取消这一关,改拉着他们集合到相思树下再见机行事。 谁知道还没走到树荫下,少女远远就瞧见不少女娘围在南星和蝉衣身边,赠花的、送情人结的、邀约赏灯放灯的,人数加起来比起方才围住少女的郎君们不知多了多少,一个个被遗忘的男子们抄手站在旁边,脸上青的红的白的黑的,什么颜色都有,别提多精彩。 三七趁机走上前去在她们面前大肆宣传一番,不少女娘都纷纷答应明日就来给面前一黑一白两位金质玉相的郎君捧场。 直到最后一步,进到月老庙里的爱侣已经所剩无几,季窈心情大好,挥挥手告诉京墨立刻开始行动。不一会儿,相思树下的人眼看着月老庙里的烛火全部诡异的熄灭,里面男女惊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接着男子们一个个先女伴们跑了出来,然后女娘们发髻散乱,尖叫着从里面奔逃而出。 偶有一两个男子在门口听见自己同伴的尖叫,还站在门口打算等她。结果可想而知,等来的只是女伴们一通抱怨加上拂袖而去。 季窈没想到自己一身白衣刚好充当了女鬼的角色,此刻揭下面具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太好玩了,你看那些男子们被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女伴仓皇逃窜的模样,真是太好笑了!” 南星走进月老庙时,手里还攥着一大把女娘们塞给他的情人结,此刻心里正打算将自己买的这个送给季窈,走近了突然瞧见季窈趴在京墨的背上笑得正欢。 “掌柜!” 少女笑出了眼泪,抬头正要看清黑暗中是谁在唤她,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扶起,从京墨的背上离开。接着南星神色不悦的脸在黑暗中显现,脸色甚至比夜色更黑。 “你离他这么近做什么?” “啊?有吗?南星你来晚了没看见好戏,方才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还哈哈呢,你看他现在笑得出来吗? 正在这时,两声“咕咕”从黑暗中传来,季窈止住笑意正疑惑,又一声“咕”从她肚子里传来,她这才想起方才在屋里打扮太久,连晚膳都忘了吃,此刻忙完一阵,才察觉自己早就饿了。 “好想吃豆皮卷啊。” 她馋嘴的模样可爱极了,南星一下子心软下来,牵过少女的手往外走。 “这有何难?走,带你去买。” 两人走过月湖桥时,河边的花灯已经放下,开始顺着河流缓缓飘走。季窈闻见不远处葱油饼和摊鸡蛋的香气,赶紧凑到小摊前。 “老板,给我一样来一个。” 葱油饼还没吃完,她又看见了腌螃蟹、豆香糖、奶窝窝,少女一路走一路吃,南星就跟在她身后默默给她拎着,眼神里尽是温柔。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情人结,酝酿再三,刚准备递到季窈面前,少女忽然从繁杂的人群中瞧见了尤猛的身影。 眼神正看向他,恰逢对方举目四望,视线穿过拥挤的人潮一眼锁定了季窈。看着他目露凶光,挥手让身边的苗疆人朝她这边围过来时,少女叫苦不迭。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南星看着季窈变了脸色,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缘由,立刻被少女拉住衣袖蹲了下来。 “怎么了?” 少女猫着腰,拉着南星在人群之中艰难前行,不时回头望去。 “是苗疆人,他发现我们了。” 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季窈的头撞上前面马车的车厢,疼得她瞬间飙泪。 “师娘!” 南星越想越不服,摸索着腰间的佩剑正欲起身,被季窈一把拉下来,少女摸摸额头,感受到那里正逐渐肿起来。 “我没事,此大庭广众,你不能跟他们能打起来,到时候官府那边势必闹大,南风馆定脱不了干系。” 如果被他们知道季窈躲在南风馆里,以后就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了。 正说着,季窈突然看见面前行驶缓慢的马车帘子飘起来,露出车夫壮实的背影。不同于普通马车只有车夫身后一个门,这辆马车前后通透,各用布帘遮住,此刻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 “走,上去。” 说完,季窈猫着腰快走两步,在周围人最多的时候一个大跨步迈上马车躲了进去,南星见状也赶紧跟上来,与季窈相对而坐,不忘伸手将布帘紧紧拉住。 尤猛带着护卫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来到摊贩面前,却发现季窈和她身边的男子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这已经是季窈第三次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尤猛鼻孔瞪大,猛的一挥手:“给我四处搜!” 护卫得令,四散开来。 他看向周围的人群,目光所至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娘都没有,忽然,他似乎从嘈杂的人声中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循声看去,不远处一辆行驶中的马车引起了他的注意。 ** 坐在马车上,季窈绷紧神经只觉得全身都在冒汗,南星一面扯住布帘,以防被苗疆人发现车内有人,一面伸过手去轻轻握住季窈的手,给她一点安全感。 “放心,若是远离人群他们还敢追上来,我就把他们全部杀了。” 听着逐渐变小的吵闹声,四周趋于安静,少女知道他们已经离灯会越来愈远,终于长舒一口气,松开少年的手坐到马车位置上。 “连累你了。” “师娘这是什么话?”与少女相对而坐,南星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情人结,余光扫向季窈,不知道该不该给她,“所以,师娘你身上真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吗?” 苗疆圣物,到底是什么?与杜仲和她那个死去的亡夫想要寻找深埋在龙都地下的宝物究竟有没有关联? 少女无奈摇头,掀帘望去,城门口已经被马车远远甩在身后。 “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无妨,有我在……” 南星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从两人乘坐的马车后面而来。季窈掀开帘子,赫然瞧见方才明明已经不见了的苗疆人此刻正两人共骑一马,总共有七八匹快马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 原本悠哉赶车的马夫同样听着声音转过头来,瞧见这个阵仗正不明就里,倏忽然发现自己车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你们是谁?” 视线与为首的尤猛相遇,季窈吓得花容失色,顾不上解释,转过身去催促车夫。 “大哥,让马儿跑快些!那些人是劫匪!” “啊?”一听是劫匪,车夫赶紧挥动马鞭,驾着马车在夜色中奔逃。奈何两匹马儿拖着马车和三个大活人,脚力上就输了一大截,眼看着尤猛骑马靠得越来越近,南星祝福季要抓紧两侧壁橼,自己拔剑出鞘,一个飞身跳了出去。 “南星!” 少年身法轻盈,直接长剑直指尤猛面门,逼得他侧身躲过。而他身后的护卫就没那么幸运,直接被他一剑刺穿身体,从马上掉了下去。南星见势抓住尤猛头上的辫子,一个回身坐上马,与尤猛打了起来,身边护卫见势想要靠近,又被南星出剑挡了回去。 近身肉搏,非是少年擅长,加上尤猛力大无比,南星一时间有些施展不开,趁其不备一脚将其踢下马去,接着跳下马与他持剑打了起来。 护卫们见头领掉马纷纷来救,队伍一时间停了下来。祸不单行,谁知这时候载着季窈的马车突然失控,马儿嘶鸣一声突然发了疯一般开始朝着不远处的河边飞奔而去,车夫见状只能选择跳车,离开马车一瞬间飞出冗长的距离,滚落在地昏死过去。 少女见状没了跳车的勇气,双手死死攥住车厢壁橼生怕自己被甩出去,闭着眼睛哭喊。 “南星!” 带着哭腔的一声呼喊让少年的心一下子揪起来,面对苗疆人下手也越来越重。眼看着苗疆人一个个倒下,眼前只剩一个尤猛,奈何他此刻的心早已经跑到季窈身上,分神的瞬间被尤猛一刀砍伤胸口,雪白的衣襟登时红了一片。 少年退后几步,一口鲜血闷在喉头,侧目再看向季窈的时候,赫然瞧见疾驰下马车陡然解体,马车上的少女被强大的惯性甩出车外,掉进河里。 “师娘!” 河水没过口鼻的一瞬间,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季窈下意识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奋力挣扎,结果却是越沉越下。 她失去记忆前会游泳吗?她此刻无论如何记不起来,只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河水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耳朵,她忍不住想要开口呼救,刚一张口就被呛到,只能在头伸出水面的时候不断地咳嗽。 “救命……咳咳……救命……” 再顾不上面前敌人,南星甩开步子冲向河边,一个纵身跳进河里,朝河水中挣扎的少女游过去。手掌触及少女身体,顺势将她整个人托出水面,季窈此刻意识已然有些恍惚,因为眼睛无法睁开,只能将身下人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搂着,伏在他的肩头咳嗽不止。 冰冷的河水如针扎一般刺痛着少年胸口刀伤,他脸色煞白,搂住季窈的同时不停回望岸边。 还好,尤猛似乎不习水性,并没有跟着一起跳下来。见他还在往漆黑的河中眺望,他忍住剧痛,带着季窈继续往对岸游去。 “咳咳……咳……” 黑暗中,少女总算睁开了眼,看清抱住自己的人后,哭腔更浓。 “南星……呜……我好害怕……”原来比苗疆人和鬼魂更可怕的是水,若不是南星,她此刻已经葬身水中。 南星一边划水,尽力游着,一边手背轻拍少女后背,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不怕,就快到岸边了。” 话虽如此说,少年却迟迟看不到河岸的影子,目之所及只有冰冷的河水。 就在南星打算换一个方向游时,左侧一艘孤舟的船头出现在眼前,少年细细瞧来,船上无人,只有用来拴停靠岸的绳子的尾部掉落水中,浮于水面,看上去像是绳子被什么东西咬断后,这艘船才漂到此处。 来不及细想,他咬紧牙关带着季窈游到船边,扶着她爬上去,自己双手一个用力撑上船只,仰躺在船头大口喘气。 此时夜深人静,耳边连蝉鸣鸟叫之声也无,极致的安静不禁让少女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好在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总算是活过来了。 回过神来,季窈只觉得浑身冰冷。她忍不住搂住自己,侧过身来想要靠南星更近一些。 “南星……” 视力恢复的那一刻,她才赫然发现南星胸口骇人的血色。少女慌了神,瞪大着双眼,强撑住自己坐起来,爬到仰躺着的少年身侧去拍他的脸。 “南星、南星!” 少年面色如纸,与胸口浓艳的血红形成鲜明对比,乍看之下一丝生气也没有。季窈拍他的手越来越重,身下人却始终没有一点反应。 他死了吗? “呜呜呜……南星……呜哇哇……”心里最后一丝防线彻底被攻破,少女发髻凌乱,把脸埋在南星肩头放声大哭。 南星被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同时胸口隐隐作痛,提醒他自己尚在人世。 “嘶。” 真疼啊。 听见动静,季窈立刻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喜出望外。 “南星!还好你没死,吓死我了……” 看着他胸口触目惊心的刀伤,少女胆战之余,擦擦眼泪,还是强打起精神,从腿上撕下一大块布料拧干,轻轻将他伤口周围的水渍擦干。 “是不是很疼啊……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我都不知道,还一直趴在你身上,让你驮着我在水里游……我很重是不是……” 听着她浓重哭腔胡言乱语,南星的心情都好了许多,他忍不住伸手抚摸上少女头顶,轻声笑道:“师娘不重,驮再久我都是愿意的。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咳咳……” 他这一咳嗽,胸口又开始渗血,季窈急忙拿着布条按住伤口处,紧咬下唇,只有豆大的泪珠还在不停滚落。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快说吧,我听着的。” 这话又把少年逗笑,胸腔一震动,痛感更深。 她这是以为自己要死了?也好,死者为大,他可以趁机逗逗她。 南星双臂收紧,手肘发力略抬起身来一些,无垠的月色下,少女春衫浸湿,贴身的衣料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曲线,一张哭花了妆容的小脸更显楚楚可怜,鬓角发丝随意的贴在耳侧,像是传说中水中勾人性命、夺人魂魄的女妖。 季窈看着他撑起身子,迷离的双眼满是深情,接着,少年暗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师娘,我可以亲你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杜仲 “他有这么吻过你吗?” 曾经,在赫连尘死后的那几个无眠的月夜里,季窈无助地望着空中明月,自觉困顿无法逃脱。 那样的月夜漫长且孤寂,带着对过往全然不知的错愕,和余下半生来无所往的迷茫,清晖余光撒满身,无一盏残灯为她明。 可今夜,季窈头顶星河蜿蜒,她忽然庆幸自己还活着,能从欣赏到水面倒影下皎洁的圆月,身边还有人会在为了她差点丧命之后,还有心情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混账。” 听季窈笑骂出声,南星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一并落空,他双手无力垂落,整个人复向后仰躺下去。 “是啊,是我混……” 话没说完,一个温凉的嘴唇已经覆上来,季窈清丽无双的面庞近在咫尺,她闭着双眼,只有睫毛在不安地抖动,同时双手轻轻将南星后脑扶住,整个身体几乎要贴在少年身上。 见南星没有回应,季窈刚打算撤身,谁知下一瞬,一只粗壮的手臂环住自己腰身,将自己重新搂回那个坚实的怀抱。接着少年滚烫的唇重新吻上来,蜻蜓点水的薄吻逐渐升级为让人心跳脸热的耳鬓厮磨。 “唔……” 两人衣衫尽湿,少年大掌在季窈身侧游移之间,几乎是与她的肌肤直接相触,所到之处无不带起一阵战栗,暧昧得几乎让人窒息。 哪怕是在与她那亡夫做夫妻的短短三月里,她都不曾与赫连尘有过如此缠绵的深吻。 仿佛是从唇齿相撞的缠绵空气中听到季窈内心的腹语一样,南星从这个深吻里睁眼,呼吸粗重,将空气灼烤得炙热。然而更炙热的是他的眼神。 “他有这么吻过你吗?” 少女自他胸膛抬头,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赫连尘。不管如何回答,他看上去都不像是会满意的模样。 一阵冷风自河面上吹来,拂过季窈湿透的身体,打了个寒战。 “啊湫!” 南星自然也感受到了寒冷,他收敛目光,朝船内看去。 “还好是艘乌篷船,师娘进去躲躲风罢。” “你受了伤,应该是你先进去才是……还有这衣服,都湿了,粘在伤口上不是长久之计……” 南星低头盯着船底漆黑的木板,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生起气来。 “那师娘可以帮我脱一下吗?” 他胸口的伤看上去很深,一般人肯定是忍不了的,季窈顿首,身体略倾向他,伸手扯开他的衣襟,将这身白衣裳一点点褪下来。触及伤口附近时,季窈生怕会弄疼他,凑到少年胸膛上仔仔细细的布料与皮肉分离,整张脸几乎埋进南星精壮的胸膛。少女鬓间好闻的头油香气萦绕在南星鼻息间,让他忍不住想再次将面前这个纤瘦的肩膀搂进怀里。 “师娘……” 帮他脱衣服的手顿在当场,季窈感受到头顶炙热的目光,不敢抬头。 “是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也应该把这身湿衣裳脱掉,以免感染风寒。” 她脱?还是算了吧。 “不用的,我不觉得冷……啊湫!” 将他上半身的衣裳剥褪下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动他的裤带,从船上略站起身一些,将湿漉漉的衣裳搭在篷沿上。 “若是不下雨的话,明早应该就能穿了。” 是啊,如果不下雨…… 啪嗒、啪嗒,上天似乎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两人头上,豆大的雨点开始一颗颗打在季窈和南星的脸上。少年看她又是尴尬又是懊恼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这下,可能穿不上了。” 季窈用手遮住南星伤口,拉着他娇嗔道:“还说,快去蓬里躲一躲。” 他身强体壮,季窈是挪不动的,只好扶着他的胳膊,任由他自己一点点用力翻进乌篷里,还好蓬内足够宽敞,能容纳两人栖身,摸索之间,季窈甚至在里面摸索到了蜡烛和小毯。 “兴许是船夫为自己平日里夜钓准备的。” 在小毯子里找到火折子,擦亮蜡烛,季窈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安心。此刻风雨交加,蓬外是接丝成线的连绵大雨,虽然有小毯子盖在两人腿上,但南星看着季窈抱住肩膀缩成一团,嘴唇已经冻得发白,知道她身上的湿衣服是非脱不可了 。 “我出去待着,你把衣裳脱了。” “不行!外面这个样子,你的伤口又没处理……”季窈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脸色泛红,“那、你转过身去。” 转身面朝着蓬壁,不一会儿,他耳后传来细碎的动作声。少女纤瘦的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出现在蓬壁上,指节纤长,动作温柔。少年眸色幽深,一股酥麻的感觉自下腹升上来,他心神微乱,好似快要失控一般,睫羽轻轻扇动几下,侧过脸去不再看。 季窈衣衫尽褪,原本打算扯过小毯将自己裹起来,可刚拉到一半,背对着自己的少年小腿肌肤已经露出来,她只好遮住自己的胸口便松了手。 “好、好了。” 同时带着踟蹰与不安,南星像个木偶人一般缓慢转身,眼神只瞧了露出肩头和脖颈的季窈一眼便匆忙挪开,脸色在烛火的微光下一点点变红。他悄悄伸手,不动声色地将小毯往自己大腿上遮,然后整个人僵直在一旁,迟迟说不出一句话。 该死!早知道会看见她这副模样,他还不如出去淋一场雨,昏死过去才好。 幽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停,季窈生怕它会熄灭,伸出手去挡风,影影绰绰之间,身体逐渐回暖。待着些许困意,季窈眼皮开始打架。奈何心里还惦记着南星的伤势,自己就这样睡着了似乎也不太好。 “南星,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如何了。” 季窈侧过身去,正欲看清他的胸膛,南星却像是触电般躲了一下,同时抓紧小毯死死地遮住自己下腹,脸红得滴血。 “别过来!” 他狼狈的模样落在少女眼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给我看看你的伤,不然我睡着了也不安心。”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少女莹润白皙的肩头比天上明月还要亮上几分,南星无法忽视自己余光中那抹洁白的存在,呼吸越来越重。 “不、不用看了,师娘你睡吧……我……我……” 他是不是冷啊?季窈看他肩背有些颤抖,干脆起身坐到他身边,肩头贴上他后背。 季窈贴上来的一瞬间,少年只觉那处肌肤顿时如火一般烧起来。情欲与克制在他心头交织,烧得他快要失控。 他身体好烫,若是发烧就不好办了。 “让我探探你的额头……” 既然躲不开,他就不打算躲了。少年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瞳里晦暗不明,目光直视着面前少女。 季窈手背轻探,才发现他不光是额头,整张脸宛若熟透的苹果。看见她眼里的担忧,南星鼻息紊乱,艰难开口。 “我没发烧。” “那……” 少年自顾自辩解着,将自己下腹又盖得更严实一些。 “别问了……” 她似乎也察觉他这般反应从何而来,局促的表情一闪而过,脸也不自觉烧起来。 季窈赶紧收回手,抓住毯子遮住自己往后躲。她这一躲,倒好像南星要对她做什么一样。少年面露不满,一伸手将她拉了回来,隔着毯子将她搂在怀里。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放心睡吧,我搂着,你会暖和些。” 何止暖和,简直有些烫人! 碍于薄毯下炙热的温度,季窈面容讪讪。 “不会难受吗?” 少年轻笑一声,搂住她的手又紧了些。 “会啊,所以师娘再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你真是……” 她满脸娇羞,皱着眉头在他怀里乱动,肩膀无意间撞到伤口,疼得他蹙眉。 “嘶……师娘别动,疼。” 季窈气不过,又故意在他伤口上撞一下,怒嗔道:“那还说不说?” 当然要说,不过现下还是先求饶。 “不说了,睡吧。” 此时已到深夜,乌蓬外夏雨短暂,也接近尾声。季窈虽有顾虑,奈何这个怀抱温暖舒适,让她舍不得离开,便任由南星扶着她的后背缓缓躺下,头枕在船沿边,渐渐睡去。 折腾了整夜,季窈这一觉睡得很沉,隐约中她感觉到肩头被滚烫的唇瓣贴住,薄唇的主人带着眷恋与不舍,在她光洁的肌肤上停留许久才离开。 ** 雨后初晴,日光潋滟。 一觉醒来,季窈身侧怀抱的主人还熟睡着,略低头看去,原本盖在两人身上的小毯此刻已经完全到了自己身上。不但如此,他们脱下来的衣服此刻也挂在外面横杆上,看着衣衫迎风飘动的样子,应该已经干透。 季窈轻微的动作惊动身后人,少年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季窈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虚起来,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可她扑闪的睫毛却将她出卖,南星温热鼻息喷洒在季窈脸上,鼻尖轻蹭少女耳垂。 “师娘,早啊。” 他的触碰怪痒的,季窈瑟缩着脖子睁开眼,粉面含春。 “先放开我。” 南星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乌蓬外,一个年迈的声音传入耳朵,那人似乎离得不远,正用力朝船的方向大喊。 “哪来的狗男女,竟敢划走老朽的船偷情,还不给我划回来!” ** 晴空澄碧,纤云不染。 季窈与南星坐着马车从城门进到龙都中时,狂欢了一夜之久的七夕盛会似乎才刚刚结束。卖夜宵的摊贩耷拉着眼皮正将炊具板凳收起,与精神抖擞,正要出摊的早膳摊贩擦肩而过。 一路的颠簸让南星伤口又有些裂开,少女搀着他进到南风馆时,京墨正焦头烂额在大堂里来回踱步,看见两人进门如临大赦,冲上来道:“这是去了哪?我带着大伙找了一整夜,真是不省心。” 话音刚落,南星惨白的脸色立刻引起他的警觉,季窈指了指身后,让他看向门外的马车。 “昨夜种种,说来话长,劳烦你先把车夫的钱结一下,再让三七去医馆把大夫请来,就说有人先受了刀伤,又落水染上风寒,让大夫多带些药来才好。” 将南星带回房间后,外出寻找他俩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赶回来,看着大夫给他治伤开药,冰凉的水袋敷上南星额头,季窈终于长舒一口气,开始讲起昨夜的遭遇。 京墨沉默着听完,目光看向身后南风馆众人。 “还好你们没什么大碍,苗疆人那边我会找人去盯着。掌柜,这几日还需要你待在馆中,少外出走动才好。” “自然。” 就算他不说,季窈也有此打算。 送大夫出来,举目四望,她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杜仲呢?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他还在房中睡觉?当真薄情寡义。 迈步返回后舍,季窈径直朝并排的最后一个房间走去,听到里面微弱的动静,更加确定他就在房中。 指节轻叩,少女声音带着不满。 “杜仲,你在里面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但房中的声响却明显变大,这可让季窈更不高兴了。 “南星受了伤,此刻还烧着,你这个做兄长的怎么都不去瞧他一眼,当真是无情。” 她冲着门抱怨几句,房中人却迟迟不现身。 “喂,说话啊!”她刚将耳朵贴在门上,房中突然传出什么柜几木架倒塌的声音,吓得她一激灵,接着,杜仲阴沉的声音传来,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滚。”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季窈吹眉瞪眼,提起裙摆朝房门用力一踢,薄薄的木质门板应声而裂,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杜仲你出来!” 虽是白日,房中所有的窗户却都拉上厚厚的布帘,与南星房中通透的薄纱帘完全不同。季窈挥手将面前扬起的尘土散去,看清面前景象,大吃一惊。 杜仲衣衫不整,领口衣襟大敞,身体趴在地上,表情痛苦。他身侧是被推倒的木架,浣洗的铜盆、浣巾和清水撒了一地,凌乱不堪。 她赶紧扑到郎君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扶起来。 “这是怎么了?” 原来他身体也不适,怎么不早说,要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忍着? 刚伸过去的手被地上的郎君一把甩开,杜仲呼吸粗重,英武俊逸的面容涨得紫青。 “给我滚出去!” “你到底怎么了?”她才不出去!他可以无情无义,她却不能见死不救。无视他的怒吼,季窈又蹲下身又靠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正准备将他带回床上,猝然贴近的眼神却倏忽然瞧见杜仲脖子两侧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钻动,带起郎君无暇肌肤的上下浮动。 她吓得双手一松,忙不迭朝后退了几步。 “你、你脖子上是什么?” 突然,那奇怪的钻动幅度增加,在杜仲脖子上形成奇异的形状,郎君咬紧牙关,因身体异样引起的痉挛疼得他冷汗直冒,一滴滴汗水从额头划过脸颊,最后没入胸膛。季窈无措的看着他在地上挣扎片刻,终于在脖子上怪异起伏消失之后,趴在地上安静下来。 季窈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呆,坐在地上目瞪痴呆,久久回不过神。杜仲平复自己的呼吸后从地上坐起,脸上还带着没有退却的潮红。 “你来做什么?”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为艰难,带着精疲力尽的暗哑,少女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看他完□□露在自己面前的胸口有些赧颜,坐直了身体道:“没、没什么。” 本来是想来教训他一下,谁知道…… “啊!” 下一瞬,杜仲突然扑过来,抓住季窈双手将她按在地上,双眼恶狠狠的看着她,低声道:“今日之事,不准同任何人讲起,哪怕是隔壁那三个人,听明白了吗?” 季窈手腕被他握得生疼,用力一动竟然挣脱了,想来是他方才力气耗尽,自己本身又比寻常女娘多些气力才能挣脱他的束缚。 自己有心帮他,倒被他反过来压在地上威胁,季窈心里越想越不服气,顺势勾过杜仲大腿,一个翻身将人制住,两人瞬间位置调换,变成了季窈将他牢牢按在地上的姿势。 没了力气的杜仲看上去像是弱不经风的病弱美人,身上衣衫凌乱,肌肤红一块白一块,带着被人蹂躏过的羞耻感,少女瞪大双眼,想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凶狠一些。 “我从来都不是八卦之人,你这点小九九,我还不惜得往外说。我来是要问你,那日在赫连家宅去做什么?” 以他寻常袖手旁观的个性,她才不信那日杜仲从天而降,将她从苗疆人手里救走是他故意所为。他去到那里,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找东西。” “找何东西?” 身下郎君此刻已经恢复了神志,他看着季窈,目光平静。 “找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我?你还是不信我失忆了?” 可恶,真是冥顽不灵,当初第一次来南风馆,被他戳穿身份时,她就已经给出自己最大诚意,将寺庙后面地窖里藏着的宝贝一件件都数给他听过,可他还是不相信她。 季窈纠住杜仲的衣领,美目圆睁。 “那就等你找到再说吧,说实话,我也希望你能找到。”说完,她把手松开,又开始在杜仲身上四处摸索。触及敏感的部位,杜仲剑眉微蹙,搞不懂她要做什么。 “乱摸什么,不知羞耻。” 少女低头还想继续翻找,被他打断只好开口问道:“那个拇指大小的琉璃小瓶呢?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果然看到了。 杜仲眸色渐暗,声音冷了下去。 “无可奉告。” “是血吗?” 郎君的脸侧向一边,不打算回答她。 “起开,让别人看见成何体统。” 季窈一眼看破,低头凑上去,想看清他眼里的慌乱。 “是谁的血?你死去爱人的?……哎哟。” 郎君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季窈被他掀翻在地,胳膊肘硌到砖石,疼得她哀嚎一声。下一瞬,杜仲站直身体整理衣衫,目光冷漠横了她一眼,甩袖离去,留季窈坐在地上,在心里不停地唾骂他。 冷漠寡情,见死不救,还是个脖子上长东西的怪人!讨厌鬼! 少女揉着胳膊,刚回到房间准备把衣裳换回男装,门外响起叩门声。 “京墨?来找我何事?” 温润郎君看她双生正忙着将头发束起,笑眼弯弯。 “据你们所言,尤猛失去了大部分护卫,元气大伤,估摸着不会在龙都久留,我便找人去四边城门口打听,尤猛今日一早已经换取通关文碟出城,离开龙都,掌柜尽可放心了。” 那太好了。 季窈眼中难掩喜悦之色,不禁松开头发嫣然一笑。 “有劳你。” 松开头发的一瞬间,少女满头青丝四散飘扬,衬得她眉眼如画,眸光流转。京墨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想起昨日她颜如渥丹的装扮来,忍不住开口道:“既然馆中诸人已经知晓掌柜的身份,不用再刻意做男子打扮,就即刻恢复女儿身,于你也便益一些,可好?” 这样自然最好,她天天粗着嗓子说话,偶尔露出马脚,还要被嘲笑毛头小子。可是女客们若是知道了…… 看出季窈的顾虑,面前人温声安慰道:“掌柜是女娘,于女客们还更贴近些,从前……从前赫连兄还在时,这个掌柜做的,并不如你好。” 他的声音清润,好像自带一种让人不自觉相信他的说服力,季窈舒一口气,安下心来。 ** 七夕过后的第一晚,正如昨夜女娘们与南星和蝉衣在相思树下约定好的那样,无数女客带着丫鬟、仆人们早早地进到馆中坐下,等候与郎君们一见。 入夜时分,台子上轻纱垂落,伴随葳蕤的烛光好似天庭瑶池,蝉衣一身月见色衣袍端坐筝后,垂目开始抚琴。 季窈没想到他还会弹筝,琴声丝丝入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忍不住将身体探出柜台想要将这绝美的表演收入眼底。 商陆仍是一身明黄色五彩纱衣,花蝴蝶一般穿梭在大堂里,看季窈着迷的模样,衣袖遮面,笑得得意。 “这身衣服还是我劝了好久他才肯换上的,好看吧?” “好看……姿态闲雅,气韵不凡。” 对于南星的缺席,不少女客们抱怨连连,好在季窈经过今日,总算是又抓住了杜仲一个小小的把柄,她将这位南风馆的头牌请下大堂,拉到女客们中间时,抱怨声戛然而止,小娘子们都眼冒星光,纷纷询问昨夜怎么没瞧见他,立刻将南星的话题随口遮掩过去,簇拥着杜仲坐到大堂去了。 少女幸灾乐祸地看着杜仲又是那副拘谨模样,躲在柜台里偷笑,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神色却有些憔悴的小娘子迈步进来,茫然地看着大堂里歌舞升平,人头攒动,不像是来寻欢作乐。季窈赶紧从柜台里走出来,带着三七迎上去。 “小娘子是第一次来吧?可有想见的小倌、想听的曲儿?保准让你满意。” 谁知她对大堂里貌美清俊的小倌们视若无睹,只环视一圈又将目光转回季窈身上,神秘兮兮低声问道:“请问,你们的人可以捉妖、驱鬼,是不是?” 【卷二·千金归来】 第32章 客栈有鬼 “我能去你屋子待一晚吗?”…… 钟宓,城郊逐鹿客栈的老板娘,因其性子爽朗、在家排行老四,经常光顾的住客们都尊她一声“钟四娘子”。 她今日将客栈早早打烊关门,为的就是来南风馆里寻求帮助。 京墨上到南风馆二楼,推开雅舍小门时,钟四娘子正和季窈坐在一起品茶,女娘凹陷的眼窝和颓废的面容,显示着她的疲惫。 季窈迎上来,踮起脚尖的同时,京墨也贴心低头,听她说道:“钟四娘子说他们客栈闹鬼,我没什么经验,就让你一同听听,看是怎么一回事。” 钟宓喝了好几杯茶,早已按耐不住,唤两人坐回到对面,像在自家客栈招待客人那样给季窈和京墨倒茶,开始讲起了这段时日客栈的遭遇。 “半月前的一个夜晚,店中留宿的一个客人敲伙计房门,说是自己所住房间的楼下传来女子哭闹之声,听着不像是活人能发出的声响,便硬吵着要换房间。谁知换了房间以后,那声音还未消停,越来越多的住客被那声音吵醒,吓得不敢回房,全部都聚在大堂里,要求给个说法。 伙计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上到顶楼来敲我的门。我和伙计循着声音到了客栈后院,从小门出去,陡然瞧见一团白中带红的云雾在面前飘来荡去,同时女子哀嚎和惊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和伙计距离太近只觉刺耳非常,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给住客们退了宿银。 后来,这个声音又闹了好几次,诸多的住客里,只有一位能看见后院外的树林边上有一个女鬼在那里抱头呜咽,佛寺里的住持和道观里的道长来了皆是无用,第二日那女鬼的声音依旧还在。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听住客说前几日你们的人在城里抓了红衣女鬼,这才来问问。” 这么大动静的游灵,倒是头一回听说。 之前陈无忧不是一言不发的吗? 京墨垂目,面容仍是温和,起身道:“我知晓了,能不能帮钟四娘子这个忙,还需要我们去到贵客栈瞧上一二,方可断定。现下,尚不敢妄言。” “可是银钱方面的问题?”钟宓低下头去,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打开来全是闪着白光的碎银子,“抓红衣女鬼多少钱,我双倍付给你们。这逐鹿客栈是从钟家大爹爹那时起就传下来的祖业,无论如何不能毁在我手里,这里要是不够,我回头再找人给你们送来……” 郎君莞尔,将钱袋口的绳子勒紧拎起来,起身道:“那便请娘子留下客栈的地址,我与掌柜明日便到贵店来瞧上一瞧。” “好、太好了。” 三七听见此话,赶紧带着纸笔进来与钟四娘子写下客栈地址,季窈跟在京墨身后走出来,看他将钱袋子抛起又落下,心情舒畅的模样,像是掉进钱眼。 “上次赵大娘子那边只收了不到这一半的钱银,你是不是拿太多了?” 京墨侧眸看一眼季窈身上素简的布裙,如兄长般溺笑道:“多吗?给掌柜你多置办几身衣裳就花光了,这些钱银我尤嫌不足。” 两人正有说有笑着下楼,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扑了过来,定睛细瞧,竟然是杜仲从人群之中狼狈逃窜出来,脸上还带着一个鲜红的唇印。 身后,好几个女客追出来,看着他依依不舍。 “杜郎君怎么突然走了?茶还没喝完呢。” “杜郎君这是要去哪?赏月还是吟诗?带上我可好?” 季窈努力憋着笑,被杜仲冷眼扫过,头也不回地往三楼走去。京墨脸上的笑意也较往日更深,伸手去拦住那些还想跟着杜仲上楼的女客们。 一片嘈杂声中,杜仲身后传来季窈打趣的声音。 “不是说了我们的小倌们卖艺不卖身,那脸上的大嘴印子是谁啃的?还不站出来给我们杜郎君赔不是?” 这话犹如滴水进油锅,顿时炸起一片争吵之声。方才围在杜仲身边的女客们娇羞不已,你推我搡地拉扯着对方,谁也不肯承认。 “不是我,肯定是你,你一向最喜欢往郎君身上贴了!” “休要混说,我对南星小郎君钟情一片,才不会做出这些龌龊事情。” “那你往杜郎君身边凑什么?” “我才没有,是你硬拉过去的!” “那就是你,杜郎君脸上这么大个嘴唇印子,在场就你嘴最大!” “你瞎说什么?” 季窈和京墨一边劝着,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去,杜仲已经上到三楼,接着传来“砰”的关门声,大堂里众人才算安静下来。 终于也让她逮到机会捉弄杜仲一番,季窈笑得畅意,临打烊的时候,端着煮好的药进到南星房间,绘声绘色的讲起杜仲今日被偷亲一事。 “你不知道,他当时脸上又红又绿,青一阵白一阵跟走马灯似的,别提多精彩了,哈哈哈哈……” 少年在房中躺了一天,退烧后只觉浑身乏力,看季窈开心的模样,柔声开口道:“看到杜仲出丑,师娘似乎很高兴。” “自然高兴,他这人如此讨厌,难得出丑,不得上赶着多笑话笑话他。” 季窈将手里药碗递给南星,他却没有伸手来接。 “是吗,师娘当真讨厌他?” “那可不,他这人跟捂不热的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不喜欢。”见他不接碗,季窈盛起一勺,喂到他嘴边。 南信听完,眉头舒展开来,喝下一口药,目光闪烁着开口。 “那京墨呢,蝉衣呢,师娘又是如何看待他们二人?” 少女眼里只有药汤和药勺,随口答来。 “京墨嘛,最是体贴入微,无所不能的了,有他打理南风馆,我很安心。蝉衣虽然不能言语,人却十分勤快,还会弹筝,你说,要是我让他多学几门乐器来讨好女客们,他会不会同意?” 她显然没有听出南星问这话背后的意思,少年鸦睫微动,面色柔和下来。 “他会的。” 没人能拒绝师娘。 这下季窈心里更美了,仿佛看见无数漂亮衣服和首饰都在朝自己招手。药汤见底,季窈又端过一旁托盘里的桂圆,剥了一颗给他。 “药苦吧?吃这个压一下。” 她喂的药怎么会苦? “嗯,”少年乖巧点头,张口含住桂圆肉时,薄唇轻轻扫过少女白嫩的指尖,“变甜了。” 他又在说什么? 少女怒瞪他一眼,站起身来打算走。 “不知所谓……我走了,趁大伙尚未离开,让三七进来给你擦完身子再走。” “不行,”少年一把抓住季窈衣角,目光如炬,“犯不着要一个大男人给我擦身子……再说,他毛手毛脚的,还不如我自己来。” 他在想什么她能不知道吗? “那你自己来吧。” 少女端起药碗转身离去,余光扫过面前人精壮的胸膛时,耳垂微泛桃色,被南星捕捉到。 “师娘不心疼我了。” 巧舌如簧的男人!季窈气得不行,回过头又瞪他一眼,毫不犹豫迈步出去,临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水也自己去打吧,谁叫我不心疼你呢,哼。” ** 中伏过后,余热未消。 为了能在夜晚得见游灵,观其状态,杜仲与季窈用过晚膳方才动身,乘马车赶往郊外逐鹿客栈。 一路上,两人相对而坐,皆是无言。季窈时不时还瞪对面人一眼。 与杜仲一起原本季窈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奈何南星伤着,蝉衣又要表演,馆中除了京墨,大小事务无人做主,到底还是得留个主心骨在,她才能放心出来。这样一看,便只剩下杜仲。 “待会儿有什么事,我可得万分小心。毕竟,某些人一向是见死不救的。” 与之对坐的清冷郎君闭眼不答,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 待两人的马车到了逐鹿客栈门口时,听着车轱辘声迎出来的钟四娘子早就候在客栈门外,将提灯递给季窈照亮道:“今晚就在店里住下,都给二位安排好了。” 季窈点头谢过,便跟着她身后的伙计径直往客栈后院走去。 客栈坐落在郊外,从后门出来不远处就是密不见光的深林。道旁低矮树丛偶尔闪过松鼠一类动物的身影,亦或是从几人头顶上传来几声鸱鸮的怪叫,让人毛骨皆耸。 刚走到深林的入口处,客栈伙计的双腿已经开始有些发抖,他停下脚步,害怕的直咽口水。 “就、就是这里附近,再里面我也不敢进去。二位自便罢。” 可季窈分明还瞧见里面不远处还闪着红色的光亮,看上去像是有人居住一般,忍不住开口道:“不至于吧,那里面不是还有烛光吗?” 伙计抬头往里看一眼,仍是怯怯。 “那是竹林外的另一家客栈,看着光亮虽近,要去到那里还是要走上一段路程的。我就不陪二位了。” 说完,他将自己手里的提灯交给杜仲,自己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跑开了。 脚步声渐远,季窈看了一眼身边木头桩子似的杜仲,翻个白眼自己先一步走进去。 此时的深林中已经开始有淡淡的夜雾弥漫开来,四散在空中遮挡住少女远眺的视线。一前一后两盏孤灯在夜雾中靡靡烁烁,不甚清晰。 好在季窈目如悬珠,夜照似的。她瞧见不远处一个瘦长的竖影白衣红裙正在夜雾之中游荡,赶紧招呼杜仲往前跟上。 “有游灵,往那边去了。” 杜仲透过夜雾看去,只瞧见一个虚幻的背影,两人跟着游灵走了一段,却见她始终平静如水,一点声响也无,不禁感到疑惑。 “挺安静的啊,看着不像是会经常嘶喊哀嚎的模样。” 杜仲一脸淡漠,将灯笼举得更高些:“仅凭背影,无法判断。” 这人……季窈白他一眼,干脆加快脚步打算绕到游灵前面,看清她的长相。 谁知少女脚步加快,游灵好像也有所感知似的,飘得也越来越快,三人在林中你追我赶一阵,季窈总算是赶上,跃过游灵的一瞬间,她提着灯笼转身,得意洋洋地将灯笼举高,打算将游灵的面容照亮。 “追上你了吧……你……啊!!!!” 听见少女尖叫,杜仲立刻蹙眉警觉起来,快走几步来到她身边后,抬头看去。 “怎么了?” 自从经过陈无忧那件事,大家都知道只有季窈能看清游灵的长相,不像其他人只能窥见其身段的虚影。 所以杜仲不知道,在季窈面前,游灵那张脸有多骇人。 那是一张完全看不清五官的面容,整个面中像是被什么硬物砸反复捶打,深深凹陷进去,眼球爆裂、眼窝凹陷,鼻歪嘴斜,满脸血渍。若不是那身桃红色的裙子,她甚至无法判断面前游灵的性别。 季窈死死的闭着双眼,直到感觉杜仲到了身边,她才敢重新睁眼去瞧面前游灵。 “呜哇!” 太吓人了。只一眼,游灵的惨状直击少女内心,她忍不住侧过身去躲在杜仲身后,将脸埋进杜仲肩膀,微微发抖。 “到底看见什么了?” “脸……她的脸整个碎掉了……” 碎了?这得是多大的仇怨? 郎君眸光微暗,抬起手往少女抓住他的手背而去,快要接触到她的瞬间又停下,半晌后还是挪开,就等她一直这么抓着。 但这时,夜雾中的游灵仿佛察觉到季窈的存在,身影开始慢慢后退,杜仲开口唤了声“掌柜”,带着她跟着游灵走去。 “她只能在自己尸体附近游荡,此处前后客栈离得较远,她的尸体一定就在树林里。” 听他如此说,季窈虽然害怕,也只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杜仲利用游灵对季窈的恐惧,带着她不停地朝游灵靠近。后者在连续转了几个弯企图将两人避开以后,化作一缕薄雾消失在树林之中。 消、消失了? 确定游灵不见了,季窈才完全将眼睛睁开。发现自己整个人宛若面口袋一般挂在身侧郎君肩上,她自觉尴尬,跳开一步尴尬咳嗽。 “咳……她是在这儿消失的?” “嗯。” 杜仲浅浅回应,随即将提灯下放,弯着腰开始在地上搜寻可能埋尸的地点。 “她方才一共转了两次弯,基本可以断定尸体就在这一片。” 此处远离树林里常有人经过的小径,杂草丛生,最深处的蓬草几乎快要到季窈小腿的高度。她在里面行走得极为困难,好几次险些摔倒。 纷乱的杂草中,隐约还能瞧见已经被灌木掩盖打扮的土地像坐在其间。一棵参天大树引起了杜仲的注意,他将手中灯笼高举,一眼望去,看不到树顶的尽头。将手放在树干上略量了量,估摸树龄至少在五百年以上。 是一棵槐树。 “哎哟。” 不过一个闪神,季窈一脚踩空,连人带灯笼摔倒在草丛里,烛光立刻熄灭。杜仲叹一口气,走过去将她扶起,却在蹲下身的时候,看着季窈脚边杂草,神色凝重。 “怎么了?” 他将灯笼搁在地上,伸手将这些杂草轻易举拿起来,冷声道:“这些草早就被人拔起来过,已经死了许久了。” 所以,他脚下这片地看似杂草丛生,实则全是被人拔起来的枯草,显然在这之前已经有人踏足。 “就在这里找!” 没了灯笼,季窈只能跟在杜仲身后,两人围着参天的槐树转了半圈,终于在树根脚下找到一片新翻过的土地。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踟蹰。 如果这下面埋着就是尸体,那他们此次的效率未免太高。而他们甚至连铁锹都没有带。 想起游灵那张可怖的脸,季窈咽了咽口水。 “挖吗?” 她有点不敢。 “如若凶手此刻就在附近,恐我们一旦离去,他趁此机会将尸体转移,我们便很难想今日这般顺利将尸体找到。” 凶手就在附近?那就更可怕了。 虽然经过好几次死里逃生,她有意打算在空闲时候,找他们几个郎君学一点武功傍身,可此时她还什么都不会,如何能对抗凶手? 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季窈松开抓住杜仲的手,目光四寻,将一根枯树杈子捡起来,开始往地上挖土。 杜仲蹲下身,拾起脚边薄薄的石块,一点点将泥土铲开。夜雾下的深林潮湿闷热,两人脸上都出了薄汗,直到土坑的形状渐渐形成,一缕黑发从泥土下露出,季窈吓得立刻扔掉手中木棍,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这就是……” 高瘦郎君眸光晦涩,轻抬衣袖拭去额间汗珠后,加快手上动作。 “找到了。” 随着尸体头颅一点点显现,那张季窈无法直视的脸逐渐出现在杜仲面前。混杂着泥土和血渍,加上前些时日的大雨,此刻尸体的面容已较游灵的面容更加惨不忍睹,就连杜仲都突感喉头不适,略稳住心神,不让自己吐出来之后,他起身站到一边。 “得找人来将尸体搬走。” 这个好办,可问题是,谁去找人? 季窈没了灯笼,看着阴森恐怖的树林,魅影摇曳,过段说道:“我不去。” “那我去。” “不行!”看他转身想走,季窈一个翻身站起来,抓住杜仲的袖子,“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在此处照看尸体。” 那不等于杀了她!她才不要! 少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攥紧他衣袖的手也不肯放开,情况一时陷入僵局。 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难道他们要整夜都耗在此处?郎君皱眉,忍不住开口:“不要任性。” “我是真的的害怕。” “那灯笼给你,我送你到树林出口。” 眼下看来,她去找人确实比留在这里与尸体呆在一起要好。接过灯笼,杜仲拉着季窈一步三回头的到了来时路口处,托住少女后腰轻轻往前推了一把。 “快去。” “唔。”就算有灯笼照亮,到底不比白天,季窈带着哭腔快步行走在夜色中,头顶突然一声鸟叫吓得她撒开步子冲。结果这一跑,手里灯笼瞬间熄灭,少女再也忍不住,开始一边惊叫一边奔跑。 “啊啊啊啊!救命啊!”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好在客栈后门尚未上锁,季窈莽头冲了进来,才看见钟四娘子带着几个伙计手持各类武器蹲在门口,差点就要一棒子敲在她头上。 看见来人是她,钟四娘子也松了一口气。 “哎呀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女鬼尖叫着往这边来了,吓死个人……啊呸呸呸。” 看见灯火,季窈终于放松下来,喘着粗气让她马上派人带上推车去树林里搬尸体。众人没想到他俩的效率如此高,忙不迭就答应下来,喜上眉梢的吩咐下去。 将近亥时,众人才在杜仲的带领下将挖到的尸体带回来,看清尸首白衣红裙,与客栈里的住客们往日所见双色的虚影很是相似,基本可以断定,这就是那个夜里抱头哀嚎游灵的尸体没错。 “夜已深,明日再通知官府罢。” 钟四娘子吩咐伙计先将尸体带到柴房安顿,推车的伙计手劲不稳,盖着白布的尸体顿时向侧面一歪,露出一只手来,见此情景,季窈又是一声尖叫。 “啊!” 也不怪她大惊小怪,因为这只沾满泥土的手到了手腕位置被利刃砍断,整个左手手掌不翼而飞,露着黑漆漆的血肉。 “手掌呢?难道是你们挖尸体的时候不小心铲断的?” 杜仲脸色严峻,目光落在手腕断裂处脏污的泥土上。 “若是被我们铲断,切口处就不应该有这么多泥土才是。且方才在将整具尸体搬出来之时大家就都看清尸体缺少左手手掌,已经四处都找过了,并无发现。还有劳钟四娘子明日再派人去树林里仔细搜寻一番。” 交代完余下事务,钟四娘子吩咐伙计带季窈二人去到二楼客房歇息。看着杜仲走进自己隔壁房间,少女忍不住再次抓住他的衣袖,神色紧张。 “做甚?” “我……我……” 她该不该说,她太害怕了,她害怕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张被砸碎的脸,她不敢一个人待着。 攥着郎君衣袖的手又更紧了些,季窈抬眼看着他,目光小心翼翼,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我能进你的屋子里待一待吗?” 此话一出,一旁还在屋子里忙着点灯的客栈伙计立刻用异样的目光瞧着两人。 杜仲别过脸去,语带三分无奈暗道:“荒唐。” 难得见他羞红了脸颊,季窈急忙松开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实在有些害怕,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你睡你的觉,我就在一边坐着,绝不打扰你,可以吗?” 少女娇弱瘦小,不过到他鼻尖,此软言轻语听上去楚楚可怜。加上季窈已经恢复了女儿身打扮,一张妩媚娇憨的脸蛋无论什么男子见了都要怜爱三分。见一旁伙计都露出怜色,杜仲瞪了那伙计一眼,转身推门进去。 “进来。” 不大的客房,一应俱全。季窈挑了张有靠背的竹椅坐下,看着伙计端水进屋,供杜仲沐浴净身后退出。她也识趣地转过身去,面朝着窗外。 “你、你洗吧,我不会看。” 略沉默一阵后,身后传来入水的哗啦声,杜仲盯着那个僵直的背影,默默洗漱。 窗外,夜雾散去,冷月当空。房中玉白观音像前点着檀香,清香怡人。 不远处树林外的另一处客栈的光亮已然消失,再后面低矮山岗也一同被月色照亮。 再瞧近处,逐鹿客栈门口还留着两盏灯笼,投落团团昏黄的光线,映照路边树影幢幢。季窈在屋内待了一阵,见此月夜美景,紧张的心刚放松下来,目光落在客栈门口团簇的花木上正欲好好欣赏一番,那团熟悉的红白色身影又在花木丛间一点点浮现,直至完全被季窈的目光锁定。 看着那张被砸碎的脸抬头望自己的方向看来,季窈瞪大双眼,再也忍耐不住,下意识转过身就朝杜仲的方向扑过去。 “啊啊啊!” 此时恰逢杜仲沐浴完毕,起身去捞凳子上的沐巾,没想到季窈越过屏风直直地闯进来,一头撞在他还水渍滴答的胸膛之上,整张脸埋在他怀中,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她她又来了!” 第33章 心中有鬼 “师娘牙口不错。” 少女突然扑到自己怀里,杜仲惊慌之余,太过于靠近的亲密触感让他有些吃不消。 更何况她现在整个人几乎贴在杜仲身上,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双臂,让他动弹不得。 “掌柜……嫂嫂,你先松开我。” “呜呜呜我的命真的太苦了……为什么只有我能看清那张脸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今晚就不该来的,以后这些要命的钱我再也不挣了呜呜呜……” 郎君挣扎再三,又不敢用力,最终长舒一口气,伸手缓缓揽住少女后背,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学着平日里南星哄馆中女客们那样,温声道:“我去将窗户关上,就看不见了,好不好?” 这是季窈第一次听杜仲如此温声细语的痛她说话,暗哑嗓音好似天生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一般。她哭着鼻子松开手,看清他没穿衣服以后,又急忙转过身去,用袖子胡乱擦脸。 “对……对不起,我说了不会打扰你的……” 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呢? “无妨。” 接着,少女身后又响起哗啦的水声,杜仲迈步出浴桶,擦净穿衣之后来到窗边,盯着客栈门口那个徘徊的身影,片刻后将窗户关上。 “好了。” 回过神来的同时,季窈发现自己身上也湿了。方才抱他的时候仓促了些,现在这些水渍沾到自己身上,肩颈和手臂处轻纱的衣料已经有些薄透,她双手放在胸前遮住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少女正苦恼,一块大大的沐巾突然从天而降,将她从头上盖住,揭开来,杜仲手里捏着洗脸的方巾,推开房门小声道:“我叫伙计再提一些水来。” 不仅如此,伙计提着水桶走进房间时,钟四娘子也揉着惺忪的睡眼给她另拿了一身衣裳过来。 “是我新制的衣裳,还没穿过,别嫌弃。” “谢谢娘子。” 季窈感激涕零接过,余光扫向一旁已经坐在烛光下闭目养神的杜仲,心里突然对他有了一丝改观。 他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情。 沐浴净身,擦净面庞,季窈只觉浑身舒坦。 折腾了半宿,此时房中烛火燃尽,已经见底。少女越过屏风看来,才发现白衣白袍的郎君以手撑面,斜靠在竹椅背上睡着了。 “杜仲。” 他好像睡得很香,呼吸均匀,听到少女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季窈再凑近些,借着烛火最后的一点微光,细细打量面前人。 眼如丹凤,眉若远山。两瓣薄唇似闭还张,额阔顶平棱角分明。平日里一丝不苟,面若寒山白雪,眉宇间尽显清冷和孤傲,季窈几乎没有见他笑过。 也不知道这样的一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不过,他确实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好看得有些不太真实,好像一觉睡醒,就发现他又从身边走回画里一样,所有的触感和回忆不过是黄粱一梦。 既然他已经睡着了,季窈将架上小毯轻轻盖上他肩头,随后看着身后那张宽大的床榻,心里小小窃喜一下。 空着也是空着,这就不能怪她不仗义了吧。 眼看着烛火将熄,她摸索着爬上床榻,余光扫过屏风后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安心闭上眼睛。直到少女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从屏风另一边传来,杜仲才从黑暗中睁眼。他的目光在那个单薄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睫羽微动,最终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竹椅上沉沉睡去。 ** 翌日,晨光熹微。 季窈跟在杜仲身后走下马车,被清新的日光照得舒服,小嘴微张,呵欠连连。 京墨已然起身,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大堂,表情松弛下来。 “看样子事情还算顺利。” 少女临窗坐下,赶不及就要昨夜的种种告知众人。 “岂止是顺利,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惊心动魄。” 她滔滔不绝的讲着,蝉衣、商陆听见少女明朗声线自大堂传来,也纷纷围上来听。 京墨看她口若悬河,倒一杯茶递给她,笑道:“那尸体可是与你们一道回来的?” “我可不敢与她同坐,”季窈将茶饮尽,起身往后舍探头,“钟四娘子另顾一辆马车往衙门去了,估摸着比我们还要先到呢。” 她看了一圈,才发现南星不在。 “南星如何?可好些了?” 众人听她提起南星,脸上不约而同浮现一丝笑意。商陆直接咯咯笑出了声,眼神不停的往后舍看。 “昨天知晓掌柜不回来,已经闹了一夜了,你快去瞧瞧吧。” 闹?闹什么? 少女无奈瘪了瘪嘴,拐过回廊到第一间房门口站定。 “南星。” 指节轻叩,门内迟迟无声。她低头瞧见门栓开着,便伸手推门走了进来。 “啊!”谁知半个身子刚探进房门的同时,一只大手将她整个人用力拉进门内,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将少女抵在门后木板上。 “做什么?” 少年赤裸上身,胸口缠着层层布条,看向少女的眼神满是幽怨。 “去这么远的地方为何不告诉我?” 他一早听见门外的动静就从床上翻身起来,拼命忍住开门想要出去瞧她的冲动,整个人趴在窗户上,做贼似的盯着门外。 他倒要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看他。 哼。 季窈被他堵在门后面,脸几乎要贴上他胸膛,害羞的将脸侧到一边小声开口。 “你不是还在养伤吗?” “那也可以告诉我一声啊,”伸手将她的脸板正,少年气得两颊鼓起,“昨晚没发生什么事吧?你同杜仲分两间房各自休息的?” “那是自然!”说完她自己也有些心虚,可是这不代表他可以问出这种问题,“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当然是装的她啊!还用问吗? 他允自生着闷气,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又有些不敢,大手挪移到少女朱唇处,指尖摩挲几下,低头正准备靠过来,被季窈一把推开。 “别靠太近,让人看见不成样子。” 这话带着疏离,像一根长针陡然扎进少年心脏。忍了一夜的憋屈此刻完全转化为愤怒,他漆黑眼瞳里的光一点点消失,整个人背对灼眼的阳光,看不清脸上情绪。 再开口,语气已经带上满满的受伤。 “原来师娘是怕被人看见。” “啊,这个……”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南星突然转身一个动作将房门关好锁上,然后又顺手关上窗户,从里面挂好栓绳。还没等季窈反应过来他此番动作的缘由,高大的身影复笼罩过来,牵住少女手腕,将她推倒在床上。 少年覆身上来,既没有打算解释,也没有给季窈开口提问的机会,径直将少女双手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捏住季窈下巴逼迫她面对自己,随即立刻低头,以吻封唇。 “唔……” 不同于从前那两次亲吻,少年薄唇带着愠怒游移在季窈唇瓣之间,带着些许惩罚的意味,舌尖轻舔、描摹,满是缱绻。 他好像吃准了季窈会反抗,捉住她的大手力道之大,手背青筋突起。少女上身受制于人,情急之下刚抬起腿立刻被身上人同样以腿牢牢制住,急得她胸脯上下起伏。 渐渐,他不甘于唇瓣的厮磨,温润舌尖抵住少女朱唇欲想要进行更深处的探索。看破他意图的季窈将嘴死死闭住,不让他有可乘之机。 也许是少女一脸不情愿的模样落在南星眼中,又好似在他原本就受伤的心上再扎上一针。他松开季窈的下巴,弯曲食指与中指指节,夹子一般捏住了季窈的鼻子。 猝不及防的窒息感接踵而至,少女惊恐睁眼,对上身前人狞笑的眼神,脸憋到涨红,终于忍不住张开嘴呼吸。 “哈……” 少女张嘴的瞬间,少年立刻俯身吻上去,拉扯之间唇齿相撞,她感觉到那条舌头撬开唇瓣滑入自己口中,强行与自己交缠在一起,无法挣脱。 激吻之下,少女唇瓣红肿,她柳眉下压,干脆张嘴咬了他舌头一口。 “嘶。师娘好咬力。” 嘴里血腥气蔓延开来,像是唤醒了南星体内潜伏的野兽一般。季窈越是挣扎,他就越是兴奋。少年再一次吻上去,张嘴含住少女唇瓣,不断轻咬、舔舐,将血腥气传至少女唇上,交织出斩不断的情愫。 睁眼的间隙,看身下少女鬓发散乱,额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不自觉就松开了手,想替她将汗渍拭去,此举立刻被季窈找到机会,一拳正正打在他胸口伤处。 撕裂般的疼痛终于让南星抽身,季窈骂骂咧咧坐起来,对着他的肚子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到床上。 发泄完心中的不满,季窈捋了捋两鬓落下的碎发,发现自己嘴边还残留着他口中的血腥气。 不对,这血腥气还是从床榻上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南星仰倒在床上,七夕紊乱,胸口布条隐隐渗出血迹,看来应该是伤口又裂开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咬着嘴唇,面色微微带笑,带着一丝疯狂。 “不是师娘怕别人看见吗?如今没人看见了,怎么还要推开我?” “你……” 少女刚想还嘴,却赫然瞧见他眼中流光婉转,似有微星闪动,只一眨眼,一滴眼泪自少年眼眶落下,划过面颊一路向下,在床单上溅开。 看清南星眼中的泪光,季窈刚挺起来的腰杆又立刻软下来,站在床边一时间心绪纷乱,不知道该哄还是该骂。 “你……你答应下次不碰我,我就去找人来给你换药。” 少年阖了阖眼,忍住酸涩感,抬手随意擦去脸上的泪珠,却没想到怎么也止不住更加汹涌的泪意。 “我并非有意要这样对你,只是师娘那句话实在伤我。” 他说得委屈极了,声色哽咽同时肩膀微微颤抖,说不出的无助与脆弱。 季窈忍不住掏出怀中手帕,伸手想递给他,被他挡开。 “我、我也没说错啊,确实不好让人瞧见……” 她还说!南星怔愣一下,眼眶更红。 “我以为有了前几次的接触,师娘待我已经较从前不同。难道,竟是我会错意?都是师娘哄我玩的不成?” 会什么意?前几次不都是被他哄骗着才上的当吗,怎么反过来说我哄他? 少年此刻支离破碎的模样看上去像是被她欺负了一样,季窈眉毛几近要拧到一处,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你与旁人的确不同,只是我还没想好……况且寻常人眼中,我始终是你师娘,于情于理,你我在外人面前都不好走得太近……” 南星只听见第一句便眸光乍亮,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伤口重新裂开的痛感也随之消失,蹬鞋下榻一个大步跨到季窈面前,高兴地将少女搂住。 “我明白了,师娘这话是还需要时间是吗?我懂的。师父不是坏人,他会理解我们的!在你想好之前,我们悄悄的……就悄悄的好不好,我绝不会给师娘造成困扰,我保证!” 第三次被他抱在怀中,季窈有些呆滞。 啊?是他没听明白还是我没说明白?怎么就突然开始悄悄的了! 小狗还沉浸在自己自顾自的喜悦当中,将脸埋进少女颈窝,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女脸上的错愕与纠结。 “方才还以为你厌恶我,不肯与我亲近,好伤我的心……你尽可安心,我一定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只要他听话,迟早有一天能见的了光,嘿嘿。 季窈被他蹭得脖子有些痒,抬手轻轻将他推开一些,心里盘算着还是先稳住他,把伤养好再说。 毕竟他是为救她才受的伤,到时候被人说自己卸磨杀驴,欺负男人就不好了。 “那你乖乖回榻上躺好,我去找人来给你换药。” “好。” 碍于自己衣服上已经沾上南星伤口上渗出的血渍,季窈出门之前又显回房另换一身衣裳。医馆吴大夫检查完南星胸口上的伤,带着狐疑开口道:“怎么肋骨上还有淤青?伤口也像是外力作用下裂来的,你又跟谁打架了?” 接着他絮絮叨叨,一边换药一边不停念叨着让南星不要在伤口结痂之前与人交恶,南星一改往日毒舌傲娇的个性,连连点头应下,乖巧得很。 “也不知道是谁,看你伤成这样还下得去手,哦不,下得了脚。”说完吴大夫抬头,瞧见南星不安舔唇,又发现他舌头破了口,忙不迭就要伸手来掰开他的嘴细瞧,“哎哟怎么舌头也破了,你还被那人啃了?” “噗。”听着这话,坐在一旁埋头喝茶的季窈一口茶水吐了出来,随后在房中诸人疑惑的目光中擦擦嘴,端起茶杯对三七说了句“咱们家这茶不新鲜,该换了”。 看着三七挠头,少女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红,南星心里暗自高兴,随口敷衍着吴大夫问话的同时,余光一直不停地扫向面前挑茶叶渣子装不知情的少女。 “是我做事失了分寸,挨上几下也是罪有应得,大夫别怪她。” 吴大夫哪里知道他嘴里这个“她”是谁,抱怨着这个馆里蝉衣才好,他又伤了,到底是年轻气盛,容易与人起冲突。 处理完南星身上的伤后转过身来吩咐三七去拿一些冰块来与他含在嘴里止血,一边叮嘱季窈道:“掌柜可要把这些气血旺的少年郎们看紧些,别一天到处与人掐架寻仇,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诶掌柜你这嘴边怎么也有血迹,可是去拉架被打了?要不要老夫也给你瞧瞧?” “不了不了,我上火,流的鼻血……三七,快带吴大夫下去结账!”季窈忙不迭赶着把他送走,推开房门领吴大夫出去,留下南星在屋子里笑得促狭。 而衙门这边,因为京墨去打了招呼的缘故,不到三日功夫,仵作已经验尸完毕,捕头将诏报带到南风馆来交与京墨时,季窈不禁又起了疑心,开口问道:“你到底跟官府这些人是何关系?怎的验尸诏报这等官府机密档案你如此轻易就能拿到,还是由捕头亲自送来?” 郎君笑意温润,新开信封将纸笺取出。 “从前不是就告诉过掌柜,只是在衙门里有认识的熟人罢。” 据诏报所写,碎脸尸体确认为女尸,身上一共有三处较为明显的伤口。一是整个面中被硬物砸至面部多处骨折凹陷,导致面目全非、眼球破裂,面容无法辨认;二是后脑上一处颅骨碎裂加凹陷,目测与砸毁尸体面部使用的同一种工具,也是致死的原因;最后一处则是季窈等人之前就发现的尸体左手手掌被切断,尸块遗失至今没有找到。 接着,京墨还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画像,画上白衣红裙的少女,脸部却是一片空白。 “衙门里的人说,最近都没有接到百姓报案说龙都城内有少女失踪,掌柜,钟四娘子他们如何说?客栈近日有身段、穿着与之相似的女客入住吗?” 看着那张画像,季窈脑海里全是那一夜,碎脸游灵在她面前飘荡的景象,青天白日里打了一个寒战后,失落摇头。 “找到尸体那夜,钟四娘子就已经将所有伙计叫来一一看过,都说没有。且她说过自家客栈开在城外,多剑客、商贩入住,一般女娘们在门口看见了都觉得不甚放心,所以接待的女客本就不多。” 杜仲从后舍走出来,接过京墨手中的诏报和画像仔细端详。 “凶手杀人毁脸,要么是对死者怀抱极大的仇恨,要么就是不愿意让我们知晓她的身份。而钟四娘所言不一定为真,个中原由,还要靠我们自己去查。” 京墨闻言亦是点头,同意杜仲的观点。 “城中没有女娘失踪,那便从各家客栈、驿馆中外来的女娘查起,我这就安排下去。” 少女凑上去,打趣他道:“这等事情,衙门里的熟人都愿意帮你查?” 真是天大的面子。 京墨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笑笑,带着画像转身离去。季窈低头转动着自己的手腕,心里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你说,凶手杀人就算了,砍掉她的左手还单独带走做甚?” 经过三日的休息,南星胸上伤口已经结痂,转悠到大堂里看见她和杜仲坐在一起,眉毛下压,赶紧走过来坐到两人中间答来。 “之前我听闻,城中曾有夜盗出没,会守在暗巷之中将独行夜归人敲晕后夺其钱财。有一次那盗贼敲晕一名夫人,手腕上价值千金的玉镯无论如何取不下来,他便挥刀斩去夫人手腕将玉镯取走,手段残忍,简直丧心病狂。” 经他如此说,季窈倒是想起来了。 “对啊,看女尸衣着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身上却一件首饰也没有,又是死在荒郊野外,真有可能是被劫财后杀也未可知,我们从近日里发生的抢劫盗窃案中查起也未尝不可。南星你真聪明。” 少年粲然一笑,随即眼尾扫了杜仲一眼,带着三分傲气说道:“如若前几日是我陪师娘去城郊,说不定案子早就破了……师娘,这下你可要记得下次带上我。” 他这话是对季窈说的,目光却看着向杜仲。后者置若罔闻,将杯中茶水饮尽后淡然起身,还如往常那样独自去到二楼外廊处临窗看书。 接下的几日,也不知道京墨到底拜托了多少他“衙门里的熟人”,季窈外出采买的时候看着一队队官兵从她面前跑过,为首的捕头带着画像走进茶馆、酒楼,挨家挨户询问起画像上白衣红裙女娘的来历,自觉神奇。 南风馆里这四个男人,一个比一个神秘。 龙堵城内外,大小客栈、驿馆、茶肆、酒楼不下数百,直到又三日后,才从城外传来好消息。 京墨拗不过南星,同意带着他和季窈一起乘马车一路出城,眼看着到了逐鹿客栈却没有停下,而是径直绕过客栈,从后门外发现尸体的树林正中小径穿过,在另一家看着门头上漆颜色尚新的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这不是那一夜,我和杜仲从树林里看到门口点了灯笼的客栈吗?” 客栈外,满簇栀子刚谢,耷拉下去的残瓣仍散发出浓郁香气,少女抬头,看见客栈门口屋檐下,用行云流水的字体镌刻着“揽山居”三个大字的牌匾高悬,模样看着像是客栈掌柜的年轻男子迈步从里面走出,面上笑容不改。 “客人是李捕头所说,要来店中找我问话的?” “不错,”京墨从马车下来,带着季窈和南星进到院子 ,“据李捕头说,张掌柜认出,前些日子在离你们客栈不远处找到的女尸曾在店中留宿,是以让我们前来问询一二。” 门口小厮带着账本来到张掌柜身边,翻开数页,将之递到三人面前,平淡开口道:“如若那衣衫没有被其他人穿过,想来尸体的身份,应该就是城中富商孙老爷家次女的丫鬟,月琴。” 第34章 孙府有鬼 “喜欢你、喜欢你。”…… 揽山居中,日光清透。 只因四面窗户都是糊的青绿色细纱,再毒的阳光照进来也只做绿影,打在客栈大堂半人高,栽种了睡莲的瓦缸里,生机凛然。 三人面前,客栈老板张掌柜正浇水沏茶,看着斯文的模样,季窈也就不奇怪,他能将这样一件客栈活生生装扮成了书斋茶坊的样子。 据他所说,半月前,店里来了两名女客,状似姐妹,登记姓名时才道是一个月琴一个乐知,而且中一个女客正是一身白衣红裙。 “你们怎知他们是城中孙府的人?” 张掌柜转过看向身后小厮,后者赶紧凑上前来,恭声道:“是他们在大堂用晚膳之时,我、我偷听到的。” 原来这个孙乐知自小长在离龙都甚远的乡下,身边只有娘亲没有爹爹,虽说无人当家挣钱,吃穿上却从未有过短缺,丫鬟月琴就是那时候,被孙小娘子的娘亲花钱买来伺候她的。 直到上月娘亲病逝,孙乐知看到娘亲留下的书信才知道,自己是整个天朝神域里赫赫有名的油粮富商——孙翰明的次女,这些年娘儿俩的花销也全靠孙府里的管家暗中接济,自己才得以长大成人。这才带着月琴不愿千里,辗转几地,来到龙都寻亲,以望认祖归宗。 “边说她俩还边相互安慰,看模样倒是还算高兴的。” 南星听完,眉峰上扬。 “既然不是孤身一人,那丫鬟死了或者不见了,不管四处找找还是通知官府,总不至于拖到现在才对。” 挥手让小厮退下,张掌柜面色温和,垂目饮一口茶缓缓道:“第二日她退房离开的时候神情落寞,另一个女客也不见了踪影,询问之下才得知她那丫鬟月琴不想到大户人家里伺候,生怕自己行差踏错被人耻笑亦或是丢了性命,所以晚上趁她睡着之后偷了她的钱袋,跑了。” “跑了?她也没报官吗?” 看张掌柜点头,季窈就有些想不通了。两个小娘子在这里总共就待了一天,谁也不认识,谁也没得罪,怎的已经跑了的丫鬟会死在客栈附近,还死得这样惨呢? 京墨余光扫到柜台背后的小厮,发现他正偷偷朝这边看,复开口问来:“两个小娘子在你这里一日 ,可有与人起冲突?” 这……张掌柜将茶杯放下,态度坦然。 “我平日里多在茶室待着,甚少在客栈内走动,所以没看见他们二人是否与其他住客起过冲突。”话音刚落,猫在柜台里偷听许久的小厮又凑上来,神秘兮兮道:“两位娘子除了用膳的时候出过房门,其他时候都在客房待着,没有与其他人接触过。不过我倒是听见过她们在房中争吵。” 这倒是个新发现。 京墨侧身过来,示意小厮继续说下去。 “那晚我去给住在二楼走廊尽头的客人送灯油,路过二人房门口的时候,隔着房门正好听见孙小娘子在里面训斥丫鬟。听那意思,丫鬟十分排斥去孙府,想回下乡去,被孙小娘子说没出息,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老惦记着穷乡僻壤。不过也对,有福不享反而要回乡下去,傻子才去呢。你说是吧。” 那小厮洋洋得意,一再的说着自己的偷听到的内容,季窈鄙夷地翻个白眼,不再理他。反而是京墨看准这个小厮应该比掌柜知道的更多,继续向他发问道:“那丫鬟离开的时候,你可曾察觉?” 这时候他反而摇了摇头,颇为遗憾的模样。 “那晚没几个人在店里,我喝多了酒,趴在柜台上睡到天亮。” 说完他才察觉自己失言,眼神不时瞟向张掌柜,心虚低头。张掌柜一脸不悦,仿佛这个小厮已经不是初犯一般,责备的看他一眼,让他先下去。 “我愿意同各位说这些,一来是李捕头要求,我问心无愧,不怕你们查问,只希望那名丫鬟早日沉冤得雪,魂魄归于安宁,二来,既然闹鬼一事发生在逐鹿客栈,个中原由,不得不让我多想。” 他也知道了月琴的游灵在逐鹿客栈附近闹腾之事,话里话外,暗示季窈他们去查钟四娘子的人。 看来,两人不是很对付。 问到这里,京墨带头起身,向张掌柜告辞。 小厮领着三人走出来,临上马车时,他又神秘兮兮凑到马车窗户边,以手遮面,悄悄说道:“掌柜的会如此说逐鹿客栈钟四娘子,是因为他曾经向四娘子示好被拒,所以一直怀恨在心,经常在我们面前说钟四娘子的坏话。说她如此强势逼人,来日嫁不出去,迟早还得向他低头。” “嘁,小肚鸡肠的男人。”季窈瘪嘴,鄙夷的看一眼大堂内还在装模作样喝茶的张掌柜,将帘子放下。 南星听了这话立即陷入沉思,开始反省自己前几日压着她强吻一事算不算小肚鸡肠,目光反复落在季窈脸上,确认她没有含沙射影骂自己的意思之后,看窗外马车刚好经过长着高大槐树的树林,才试探着开口。 “啊,这片树林就是师娘你发现尸体之地吧?刚好在两家客栈之间,如此看来,被打劫杀害的可能性很大啊。” 可供马车行走的小径距离她和杜仲发现尸体的槐树并不远,若换作白日,很有可能在掩埋尸体之时被路过的人看到。加上仵作所写诏报上的死亡日期,月琴应该就是从揽山居独自出来之后就立刻遇害,否则凶手没有理由将她的尸体专门拖回此处掩埋。不过,也不排除她曾被囚禁在这附近的可能性。 季窈看向京墨,发现他也在看着这片树林发呆。 “京墨,我们能去见一见那个孙小娘子吗?关于月琴被单独切下的左手 ,她也许知道些什么……包括月琴离开的事,会不会还有第三人知,多少能为她的死提供一些线索。” 目及窗外,无数百年古木拔地而起,树冠层叠宛若青碧色的云海。日光穿透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又倒映在郎君深邃的眼瞳之中,看不清情绪。 “龙都是个容不下真情真意的地方,能往上爬的、活得很好的人,目光所及皆是利益。同袍挚友、亲子亲父尚且可以自相残杀,死了一个丫鬟对于那些名门望族而言,不过蝼蚁殉命,微不足道,他们不见得会愿意与此事沾上关系。”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语间透露出的薄凉与看透让季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南星好像也被这话惊住,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不发一语,脸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回过神来,京墨自觉失言,脸上复拾起一个淡笑,尽管季窈看出,这笑容并未到达眼底。 “掌柜放心,我会找人以询问为由向孙府呈递拜帖,且试一试吧。若是不行,我相信以掌柜你的性子,我们就等在孙府门口将出门的孙小娘子堵住问话,也未尝不可。” ** 用晚膳的时候,南星不在。少女敲门问他怎么了,房中人只说没胃口,如若晚些饿了自己会去厨房做。 察觉到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季窈留了个心眼,等到戌时打烊的时候来看,房中仍漆黑一片,厨子们收拾好一切,整理妥帖向季窈告辞时,也摇头说少年今日并未踏足厨房。 她不禁想起初到南风馆时,京墨向她说起,当初南星离家出走的原因。 “因为他爹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妹妹。” 是京墨今日的话勾起少年伤心往事,所以他才会如此? 季窈揣着自己的心思,一晚上来来回回从南星房间路过好几回,直到她沐浴完穿过回廊,终于看见他的房门打开,此刻微微虚掩。 推门进来,床上却空荡荡。 “人呢?” 此时夜已深,季窈在后舍搜寻无果,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来到前馆时,赫然瞧见微弱月光下,一个身影伏在柜台上,正源源不断地将手中酒坛子里的酒倒入自己口中。 “做什么!” 少女怒喝一声,冲上前去抢走他手里的酒坛子搁置一边,横眉竖目看着他。 “伤成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还这样灌酒,不要命了!” 南星一身酒气,显然已经喝了不少,此刻醉眼惺忪,垂着头搂住季窈腰身,靠在她肩上。 “师娘……对不起,才同你说好会稳重成熟一些的……” 再成熟稳重之人,也架不住伤心动情之时。她已经开始习惯南星的幼稚。 “等伤好了,我再陪你喝多少都可以。” “师娘……”如墨的夜色中,少年低语呢喃,像是孩童睡前的呼唤,只有反复确认在乎的人仍在自己身边才肯安心入睡。季窈软下心来,伸手回搂住他,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背。 “是京墨的话让你想起你妹妹了?” 小小声一句,却让面前人后背瞬间僵直,季窈感受着他双臂的微颤,随后这个怀抱又收紧一些,恨不能将怀中少女揉进自己的骨血。 “是京墨告诉你的?” “嗯。” 南星深吸一口气,从漆黑的夜色中睁眼,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爹爹杀妹妹的原因,是因为我。” ** 夜色四合,长空如墨。 沉酽的回字形长廊里,季窈带着南星坐在池边石阶上,任微风吹拂,算是醒酒。 此值夏末,不久后就是中秋,也许是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日圆过一日,终会迎来圆满一样,少年眼里是无尽的孤寂与悲伤。 “从前,我不知道跟在我身边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是我妹妹,娘亲只是把她领到我面前,告诉我这是给我买的丫鬟,以后做什么尽可使唤她就是了。那时候爹爹忙于生意,娘亲整日待在房中参禅诵经,我身边只有数不清的乳母、仆人和管家,她是唯一与我年龄相仿的。所以我很高兴,每日都带着她爬果树、掏鸟蛋、一度将她当作我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对于儿时美好的记忆似乎戛然而止,少年的声音低沉下来。 “后来再大些,家里请了教书先生,家族里姑母、舅舅的孩子也都进到家中伴我一起念书。在他们的怂恿下,我偶尔也会欺负她,可她从不与我生气,只同其他人加倍的欺负回去,然后继续尽心照顾我。我原本想着,以后不管是继承家业,还是考取功名,都要还她自由,再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后半生不管是嫁人还是生活,都可以无忧无虑。” 说话间,他有些哽咽。季窈望着池塘中已经开始枯败的荷花和莲蓬,小心翼翼接话,“那很好啊。” 少女肩头上,忧郁的少年缓缓摇头,将目光落回自己双手。 “可他们没有告诉她,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没有告诉她,她的出生只是我爹和府上一个奴仆一夜荒唐的结果!所以当她及笄那日,迫不及待跑去我娘面前去,诉说她对我满心的爱慕之时,爹娘才会将她视为家族最见不得光的耻辱,才会当着我的面一剑将她杀死!为何,为何他们对自己的过错只字不提,却要让别人来承受原本应该他们来承受的一切痛苦呢!” 极度的痛苦使南星由质问变成了低吼,他歇斯底里的模样揪痛着少女的心。她没想到他妹妹的死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既是孩童时期彼此唯一的伙伴,也是一脉相连的血肉至亲,看着她倒在血泊里,他至此开始能看见这世上每一个怨念未消的游灵。 到底是游灵的怨念太重才得以在人世间显形,还是活着的人因为执念太深,老天爷才给了他们再一次与至亲相见,好好道别的机会呢? 季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沉默半响,轻声开口,“那你在那之后,在她的葬礼上,在她的灵位前,有见过她的游灵吗?” 南星自少女肩上错愕抬头,思考片刻后摇摇头。 “没有游灵,就意味着她对人世已经没有了眷恋,也没有了怨恨,你可曾想过,是为什么?”季窈顿声后,双手捧起少年坨红的脸颊,双眸雪亮好似天上星斗。 “因为她对爹娘没有感情,所以她不在乎你爹杀了她。她只在乎你,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感情注定会是你一生耻辱的烙印,她只会在活着的每一天一点点被所有人推离你身边,甚至终有一日会看到你迎娶旁人,听到你对她的拒绝时,死便是她唯一的归宿。而在死前,她看到了你悔恨的泪水,看到你已经知晓她的心意,这便是她全部的心愿,她没有遗憾了。” 他认真的听着,眼中触动似夜照闪光。愣怔片刻后,他忽然笑了。 “那很好啊。” 这一笑暗藏多少心碎与痛苦,季窈酸了鼻子,伸手拭去他眼角泪渍,与他一起笑起来。 “那以后便不伤心了,好不好?” 在她如晨起第一缕清辉般耀目的眼神注视下,南星只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无声的交流。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少女是多么独一无二的存在,忍不住心里再一次暗自告诉自己:她是上天赐予的馈赠,他势必要将她死死的抓在手里,含在口中,哪怕天崩地陷,他都绝不会将她让出去。 哪怕她不愿意。 看着他眸光澄澈似水,季窈知道他已经彻底酒醒,下一瞬,少女被拥入怀中,南星贴在她耳边低语,带着宛若奴仆般的恭敬。 “好。” ** 夏末伏天,雨水渐少。 今日难得下着小雨,南星扶着季窈走下马车,又立刻撑开一柄画满夹竹桃花的油纸伞与她,低头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撩至耳后。 “既然下着雨,师娘该留在屋子后面赏荷听雨才是,这些事情交给我和杜仲,也能做得好。” 被喊到名字的郎君从马车上下来,淡眸扫过南星与季窈,允自撑开手中竹柄黑伞,在孙府门童的引导下从铜漆铸兽首衔环的侧门走了进去。 季窈连忙跟上,边走边小声叮嘱道:“说了在外注意些,别动手动脚的。” 青衣玉簪的俊美少年郎斜眼看向面前高瘦郎君的背影,表情满不在乎。 “他早点知道也好……师娘快看,好漂亮。” 循着南星惊艳的目光看去,少女才发现,他们此刻正经过孙府前院园林。草顶凉亭,层层如盖,将炎炎烈日尽数遮挡,只留亭下清泉潺潺水声。再远些是大株梨花间芭蕉冉冉,举目四望,并无二色,清泉至此单流一派,开沟渠仅尺许,灌入蕉下石雕小洞,绕阶盘竹而下,直至汇入到最远处一排排青松翠竹,掩映穿堂小径。 花红叶绿,精修细养,还有更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草。三人跟着门童一路进来,又见丽日鎏金,门庭雕甍绣槛,皆非一般寻常人家可以比拟。三进的宅院,碧瓦朱漆,与墙外清一色青砖白墙的民舍相比,真真是富丽堂皇。 门童带着三人路过正房大院,却未作停留,而是走过侧边长满翠竹的小穿堂进到西厢房边上一处三间厅,廊柱上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一看就是主人家里平日逗鸟玩笑的闲适居所。 “诸位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老爷和二小娘子过来。” “有劳。” 黄花梨木的龙纹交椅,斜靠坐着别提多舒服,季窈一边喝茶,一边不由自主地看着廊柱下那些羽翼丰满的鸟儿。 “那是什么鸟,好生漂亮。” 南星抬头看去,只一眼就认出来,笑答道:“是葵花凤头鹦鹉,一只不下千金。美则美矣,不易驯化,能让它开口学舌的人不多。” “葵花凤头鹦鹉……名字很好听。”少女起身凑上前,刚没走两步,笼子里刚还神色自若的鸟儿们好似感应到少女的靠近,纷纷从杆子上跳到笼边离季窈最近的地方落脚,要么展翅扑腾,要么开口鸣叫,好不热闹。 季窈眼里只有那只凤头鹦鹉,试探着靠近些,将手指伸过去,没想到那只漂亮的大家伙立刻蹦跳几下,摇得整个笼子都在晃悠,它将嘴伸出笼子,在季窈手指上蹭了蹭,说不出的亲昵。 “南星你看,它是不是喜欢我?” 话音刚落,笼子里的大家伙立刻张口学起了少女说话:“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谁敢喜欢他的师娘?少年噌的就站起来,两三步走近将季窈的手抓回来,挥挥手示意凤头鹦鹉退远些,被它张嘴一口叼住食指,拉出一段距离后松开,南星的手指上立刻多了一条口子。 “小畜生,敢咬我。” 鹦鹉摇头晃脑,还打算往季窈的方向蹦跶,边挥动翅膀边说话。 “小畜生、小畜生。” “你!” 杜仲静观在侧,看着那些动物对季窈的靠近反应如此之大,眸光微闪。 正玩笑着,空气中淡淡的沉水香气钻入少女鼻息,接着一个清甜的女声响起。 “今日能听见珍哥儿开口,真是罕事。” 循声回望,来人容色清秀,锦衣华服,珠翠满头,环佩叮当。只是肤色偏黑,甚至比不上身边低头伺候的侍女白皙,想来应该便是半月前才认祖归宗的孙府二小娘子——孙乐知。 季窈三人见她走近,正打算拱手行礼,她直接略过南星到了季窈面前,脸上略显忧愁又带着感激。 “三位不必拘礼,我听衙门的人说,是你们找到了月琴,我还要感谢你们。” 她说得郑重,衣袖遮面差点就要落泪,满怀感伤的模样。带着三人重新在大厅坐定,她好像终于找着人诉衷肠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与月琴从前在乡下一同生活的往事,讲到动情处,数度哽咽。 “一想到她那日离开便遭了劫,我这心就一阵一阵的疼。” 杜仲好几次想找机会打断她问话,见她擦泪,终于有机会开口问道:“今日到府上叨扰,正是为了月琴被杀之事。想必小娘子已经听衙门的人说了,尸体被毁了容,左手手掌也被齐腕切下,不知去向,猜测是凶手有意为之,所以便来向小娘子打听,不知道她的左手有何特别之处?” 孙乐知听了这话,好似感觉到断掌的剧痛一般,下意识就用右手抚摸上自己的左手,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不停地转着左手手指上的戒指。 季窈注意到,那是一枚青玉扳指,玉质通体清透,想来价值不菲。 “没什么特别,从前我们一同在乡下的时候,我一直当她是妹妹一般,她除了伺候我和娘亲,甚少做什么脏活累活,手脚都没怎么受过伤,也并无伤疤胎记一类的印记。虽然她离开的时候还偷走了我的钱袋,但我当时是希望她拿了钱走之后,好好生活的。” 她话语间皆是对月琴的怜惜,不禁让季窈想起揽山居中小厮的证词。据他说,当夜,孙乐知可是在房中将她训斥哭了的,与她现在这副好人的样子,可不甚相同呢。 少女目光落在孙乐知假惺惺的脸上,神色玩味。 “孙小娘子,我看你手上这枚扳指可比碎银钱袋子值钱多了,怎么她就没有想到,趁你睡着,将你手上这枚扳指偷走呢?” 第35章 吻痕 “我会为师娘守身如玉的。”…… “这个啊,”孙乐知看季窈质疑,不怒反笑,将手上扳指取下来,放到众人面前,“这是爹爹当初留给娘亲,娘亲又留给我的,我自小就带着。据说这还是神域以外的国度,有位传世奇匠——鹤休的手艺,很容易就能被认出来,她哪里敢偷?” 翠绿的扳指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玉体随女娘手指转动之间仿佛有暗流涌动,青碧无暇,堪称完美。 杜仲收回目光,又想起一事。 “那她可曾提到,自己在这龙都之中有无认识的亲人,亦或是挚友?当日客栈之中可有什么人刁难你们,或是用奇怪的眼神注视过你们吗?” 孙乐知听完,无趣摇头,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扳指。但恰巧就是她这一点小小的动作,夏日女娘衣衫宽松薄透,在她衣襟微微稀开一缝的间隙,季窈赫然瞧见她脖颈处有两块拇指大小的红痕。女娘浑然未觉,直到经身侧侍女提醒,她才拢了拢衣襟,将扳指戴回手指正色道:“总之,不管最后凶手能否找到,我都愿意在结案之后派人将月琴的尸体领走安葬,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饮尽杯中茶,她似乎也耗尽了耐心,起身准备往外走。 “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亲自送各位出府。” 众人身后不曾注意到的地方,葵花凤头鹦鹉正疯狂摆动双翅,勇士用嘴不停地啃咬着笼子的木锁。 出府的时候,季窈才恍然察觉这间宅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路过前院时,她看着花丛总一朵芍药开得正艳,想起孙乐知脖颈处红痕,扯了扯南星的衣袖。 “诶,我瞧见孙乐知脖子上有两颗圆形的红痕,颜色红中带乌,看样子也不像是被蚊子叮咬所致,你知道是怎么弄的吗?” 说完,她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南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见她脖颈与锁骨处光滑白皙,先是面露疑惑,接着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后,倏忽间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怎、怎会?师娘怕是看错了。” “没有,”季窈拉着少年衣袖,往孙乐知身后小跑两步,从女娘侧面看去,她脖颈上的红痕隐隐可见一斑,“看见了吗?” 南星一把将季窈来到边上,见孙乐知带着杜仲走在前面,迟疑片刻才悄声开口道:“那是被人用大嘴巴啃成那样的。”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 少女投来狐疑的目光,气得南星一把捏住她的脸蛋,低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咱们馆里小倌们,往日也没少被那些不守规矩的女客们非礼,还好我武功高,酒量好。再说,为了师娘你,我一定会守身如玉的。” 两人不大的动静引得杜仲几人回头,季窈赶紧从他手里挣脱,赔笑两声跟了上去,侧过脸继续跟南星悄声议论。 “少油嘴滑舌!总之按你所说,这孙乐知脖子上的吻痕定是与什么人有染,也不知道月琴的死与她脖子的吻痕有没有关系。” 一路上,孙乐知带着季窈三人穿过正院大厅,又往前院门口来,途中遇到不少奴仆管事,众人看向孙乐知低头行礼时的表情各有不同,有鄙夷、有漠然,还有一个刚给孙乐知行完礼,转身就朝大门飞奔而去的,总之就是没几个看着正儿八经对她毕恭毕敬。杜仲默默看在眼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谁知刚到大门口,一个黄衣白裙,年龄看着与孙乐知相差无几的女娘冲这孙乐知就扑了过去,一伸手扯住孙乐知的头发,珠钗翠玉落了一地,同时另一只手伸向孙乐知的胳膊,一下一下掐在她身上。一边动手还一边叫骂。 “小狐狸精,终于让我逮到你了!看我不掐死你。” 孙乐知鬓发散乱,被她掐得哎哟连天,偏偏这时身后头侍女和门童不知为何都不见了踪影。她几番挣脱不掉,突然奋起反抗,也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头发狠狠下拉,逼得对方不得不低下头去,手上力道也顺势减轻。两人便扭打在一起。 季窈没看明白,呆愣在一旁不敢上前,杜仲一向是哥冷漠的人,旁边打得再难舍难分,他也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目视前方,继续等着马车。最后,还是南星上前劝诫,季窈后知后觉,往孙府里面喊了两声,里面的人才匆匆赶来将孙乐知与来人分开。 绿衣女娘气势汹汹,就算是被孙府的人架住,还在奋力挣脱,嘴一刻也不停下。 “怎么了?有本事做下贱事情,没本事认吗?怎么不告诉这些郎君你孙乐知做的好事?别以为你命硬我就会怕你。□□,我呸!” 孙乐知当着众人面被骂□□,自觉面上无光,气得浑身颤抖,泪眼汪汪。 “你休要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说了?你问问你们府上,谁不知道你喜欢勾三搭四,专门勾引别人的夫君?偏我还把你当作好姐妹,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小狐狸精、不知廉耻!” 一片混乱之中,惊动阖府上下,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华贵的长须男子被诸多侍女搀扶着走出来,看清门口混乱场面后,抬手给了孙乐知一巴掌,声如洪钟骂道:“孽畜,还不给我回屋待着!” “爹爹,女儿冤枉!” “住口!” 季窈躲在杜仲和南星身后看着这一切,直至孙乐知跺着脚被领回府内,看模样应该就是富商孙翰明,他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个骂街的女娘,余光扫过季窈三人也未作停留,一甩衣袖转身回府。 见老爷都回去了,架住绿衣女娘的几个仆人也松了手,向季窈三人告辞后忙不迭就关上大门。 这时正巧马车也到了,季窈葡萄一般水灵的眼珠转悠几圈,忽然觉得或许也可以从这个气急败坏的小娘子身上得到一些线索,于是凑到绿衣女娘身边道:“小娘子要去哪儿,不如我们送你一程?” 女娘刚打完架,正整理衣冠和鬓发,蹙眉抬起头来,表情不悦。 “你是谁?那□□新交的朋友?离我远些。” “非也、非也,”季窈手指向杜仲和南星,面色悲壮道,“我也是被孙小娘子抢了心上人的苦命人罢了,你瞧,我今日还是带着兄长和弟弟来讨说法的,可惜我没有你勇敢,什么说法也没要到就被他们赶出来了。” 听她将自己比作弟弟,南星忙不迭就要上去重新为自己要个名分,杜仲一把抓住他,示意季窈继续往下说。 那绿衣娘子一听这话,眼神一亮,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神情激动。 “你心上人也被抢了?” “是啊,”季窈状似抹泪,哀怨连天,“说来话长,我们上马车再说吧。” 坐上马车,绿衣女子才打开话匣子似的指责起孙乐知来。 “我是在一次茶会上认识那□□的,当初知道这位孙府二娘子的身世,我们一众姐妹可怜她,就经常带着她四处游玩,算是作伴。没想到半个月前,有人告知我,她居然与谭郎君私会!谭郎君与我有婚约众人皆知,她怎么能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当时我就找到她,警告她不要痴缠,没想到她变本加厉,跑到谭郎君家里去了!后来我用尽办法,她也毫发无伤,在茶会诗社里逮了她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直到刚才看见她送你们出来。” 没想到这个孙乐知如此不检点。季窈三人正交换眼神,绿衣女子俯身过来朝季窈问道:“你呢?她又是怎么和你的心上人勾搭上的?” 少女干笑两声,随口编几句谎话遮掩过去,在马车进到南城后将绿衣女子放下,缓缓驶回南风馆。 马车上只剩他们三人后,季窈想起方才绿衣娘子骂人的话,觉得好笑。 “头一回听到有人用‘命硬’二字来骂人的。” 杜仲神色凝重,低声开口道:“这个孙乐知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是啊,”季窈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道:“看孙老爷的反应,他似乎也对这个女儿的所作所为习以为常,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郎君整理好衣袍,抬头朝马车外看去。 “当初门童离开时,说的是去请老爷和孙乐知来,结果却只有她一人到场。出了人命,官府派人来查,如此重要的事,孙老爷却拒不出面,这是其一;出府的路上,诸多奴仆神色各异,显然对她看法不一,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她坚持要亲自送我们出来,就是害怕我们向孙府其他人打听,露了马脚,这是其二;方才有个仆人在穿堂处向孙乐知行礼之后就立刻跑向大门,其实就是去偷偷给绿衣女娘通风报信,这也就能解释那绿衣女娘为何会刚好知道孙乐知会送我们出来,在门口将她逮住,且身后仆人诡异消失,可见大家都是有意串通好要收拾孙乐知,这是其三。” “你怎么能看出这么多东西的?”季窈眼冒金星,一边佩服地看着杜仲,一边说着自己的猜测,“那会不会就是因为月琴撞破了她与别人私会,她怕月琴会告诉孙府的人,才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这样就说得通了。” 看她盯着杜仲,南星黑脸,伸手将少女的脸板过来,气愤道:“那毁容、断手又何解?在龙都,仆人犯错被主子打死的事时有发生,官府根本不会管。若真是孙乐知做的,没必要如此费劲,警告她不准说出去,否则就杀了她一类的话就行。要我看,就是某些人想多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南风馆门口停下,京墨循声迎出来,面色难得带着如此明显的喜悦。 “衙门里着人来传话,说是在揽山居找到了杀人凶器,你们可想现在就去瞧瞧?” ** 时隔多日再回到揽山居,依旧是书斋一样古朴雅致的陈设。张掌柜一身螺青色素面锦缎长衫,手持折扇,神色淡然。 季窈实在不喜欢他阴阳怪气的模样,像是吸□□血不足的竹子精似的,所以一进客栈就询问柴房的位置。 张掌柜嗤笑一声,一脸不屑:“凶器不是都被衙门的人带走了吗?各位还要去柴房找什么?” 京墨最后一个走进来,将包袱里带血的木锤和砍柴刀抽出来,搁在桌上笑道:“既然杀人和砍手的凶器都是从张掌柜的客栈柴房中寻得,想来仍然与贵客栈脱不了干系,于是想着再来瞧瞧。若真与你们无关,也好借此机会还你们一个清白。” 原来李捕头带着官差在揽山居内例行搜查的时候,意外在柴房发现疑似砸碎月琴后脑导致她死亡的木锤,也发现砍柴刀的刀柄缝隙里残留着类似血迹的黑点。带回衙门经过对比,确认就是将月琴砸死毁容后又将她左手切除的两样凶器。 而惨死的碎脸女尸曾是揽山居住客一事在龙都城内外传开之后,对揽山居的生意多少造成了影响。张掌柜闻言面色转白,起身带领众人拐过大堂柜台后的大门,进到后舍。他指着一楼左边破旧且没有上锁的小门,显然不打算进去。 “那里。柴房的门没有锁,不管是从外面还是从里面都无法完全封死,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拿凶器杀人。” 换言之,他们不能仅靠那两样人人都可以轻易取得的凶器就断定,凶手一定是揽山居的人。 进到柴房,整个屋子里杂乱无章,很明显在他们到来之前,衙门的人已经将此地仔细翻找过一遍。季窈和南星在屋子里随意搜寻者,京墨走出来问道:“柴房里的木锤和砍柴刀平日里都是谁在使用?” 仍然是那个嘴碎有爱喝酒的小厮走上来,笑答道:“是我,我平日里每三天就会砍一批木柴堆起来放着,孙小娘子二人入住那日,我刚劈完一堆木柴,还被木刺扎了手,所以记得很清楚。” 京墨朝他走近一步,面色虽然温润,站在小厮面前他却莫名感觉到了明显的压迫感。 “那你后面再使用砍柴刀的时候,两件物品可还在原处?” “在、都在的,只是砍柴刀被扔在地上,我当时以为是谁动了我的东西,还站在门口骂人来着。” 季窈和南星一无所获,走出来冲京墨摇头。 虽然他们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在这件客栈里找到失踪的左手,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回来了。季窈打起精神,说着自己的推断。 “既然凶手能做到杀完人又把东西全部返回来,那说明他一定不会离开太久、离开太远,丢失的左手如果不在客栈里面,就一定还在这附近,我这就去树林里找找。” 京墨闻言点头,看向南星道:“凶手既然要让尸体与左手分开,势必不会将左手藏得离尸体太近。南星,你陪掌柜一起去,树林那头连着深山,可能会有野兽出没,你们务必小心。我就留在这里,将整间揽山居里里外外再看一遍。” 少年毫不客气,一把揽过季窈肩头,被她推开后仍笑意盈盈,朗声道:“还用你说,做好你自己的事罢。” “师娘,我们走。” 他们出来得急,忘了带佩剑,为保险起见,南星出客栈时随手将桌上的砍柴刀带走,两人并肩出客栈,穿过那条熟悉的林中小径往逐鹿客栈相反的方向而去,逐渐走进密不透光的山下深林之中。 此值晌午,日光正浓,林中透过层层树冠投射到季窈身上的光线寥寥,倒还算阴凉。 林中虫蝇无数,在南星周围嗡嗡叫着,回看季窈身边,却一只虫子的影子都没瞧见。地上疯长的杂草几乎要到少女小腿高度,叶片锋利,无意间将季窈裙摆割破,里面小腿也被划出一条血痕。南星伸出手去,示意季窈牵住他。 “这里一看就是无人踏足之地,如若凶手将左手掩埋在此处,势必会在这些杂草荒地上留下印记。” 说完,少年开始低着头仔细寻找人为可能留下的足迹,季窈学着他的样子在地上搜寻一会儿,突然瞧见地上有类似大掌踩踏过的痕迹。 “这里这里。” 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南星趴在地上,看清那团脚印大概形状之后,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不是人的脚印,倒像是某种野兽的。” “野兽?” 灰熊、野猪?还是豹子,老虎? 霎时间,季窈突然觉得身处的树林过于幽静,连方才头顶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此刻都默不可闻。两人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缓缓起身。忽的耳边传来猛兽磨牙的声音,接着一阵疾风从两人身后扑来,南星立刻用身体护住少女,一个飞扑往右侧地面扑去,在地上滚动几圈停下来。 回头望去,一只四肢修长,毛发呈银灰色的壮年野狼出现在草丛前,正用它那寒光四射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两人。南星立刻举起手边砍柴刀站起来,与野狼形成对峙的状态。浪虽凶猛,却也不乏聪慧,他面对南星龇了龇牙,露出尖锐无比的牙齿,却在转头看到季窈时,原本一直呈垂落状的尾巴开始不明就里的微微摇摆起来。 接着它好像锁定少女一般,慢慢踏步将身体朝向还瘫坐在地上的季窈,南星见状又立刻站过去挡住她,眼神冷漠。 “敢动她一根头发,我杀了你。” 话音未落,野狼已经扑了过来,南星挥刀而上被它轻易躲开,两人周旋片刻,那狼突然仰起脖子长叫一声。 “啊呜……” 南星一听,变了脸色。 “糟了,它这是在呼唤同伴,我们得赶紧离开。” 同伴?那岂不是要变成他们的腹中餐了?季窈将南星的手抓的更紧,瑟缩在他身后一点点往外挪移。 “如果今天平安无事,我一定要和你们学点功夫傍身。” 目光落在面前野狼身上,南星笑得轻松。 “师娘要学,我一个人教足够了,不许找别人。” 此阳光突然炙热起来,将深林炙烤成火炉一般。就在两人缓缓后退,快要退至茂盛的杂草丛外之时,季窈突然感觉身后灌木丛中传来异动,还没等她回过头,另一只银灰色皮毛的野狼从灌木层中一跃而出,将季窈扑倒在地上。 “啊!” “师娘!” 南星举刀正欲落下,看见野狼的动作却收住动作。季窈原本闭着眼睛,心想自己这回是学不成功夫了,等死的间隙却迟迟没有等到身上哪处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反而觉得腿上黏糊糊得,睁开眼一看,也愣怔当场。 它、它这是在做甚? 两人面前,突然出现的第二只野狼正用舌头一下下舔着季窈小腿上方才被草割破的地方,企图抚平她的伤痛。另一只狼也缓缓从草丛里走出,来到季窈面前四下嗅了嗅少女鬓发和面庞,伸出舌头舔她的脸。 怎、怎么回事?这真的是狼吗? 季窈被两只野狼舔得有些不适,缩着脖子躲开后,试探性伸手去摸它的脑袋。手尚未触及到它头顶之前,它好似已经知道了季窈的意图,主动把头伸过来让少女抚摸。反而是南星打算伸手之时,旁边另一只狼立刻龇牙咧嘴,凶狠的模样将少年劝退。 “太奇怪了,怎么师娘摸得,我就摸不得?” 不光他摸不得,他就从没听说过野狼会追着人类让她摸的。季窈则是满脸高兴,狼毛扎手,她却觉得十分新奇。 “对了,你说,狼的鼻子会不会比狗鼻子更灵?” 南星剑眉蹙起,反应过来她是想要让野狼帮他们找断手。 “狼不是狗,也不是我,可不会像我一样乖乖听师娘的话……再说,若是让它找到断手,立刻吞进腹中吃掉也未可知。” 少女继续摸着狼脑袋,侧眸瞧见南星手上砍柴刀,起身一把将之夺过来,确认刀柄处夹缝内还残留着血迹,于是递到野狼鼻子前,看着它俩上前嗅气,柔声道:“你们可以帮我找到带有这个气味的东西在哪里吗?” 两只野狼皱起鼻子复嗅再三,打了个鼻响,缓步走进草丛消失在两人视野。 因为体力的耗尽加上方才极致的紧张,两人此刻都有些疲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原地坐下,打算等一等看野狼是否还会回来。 直至黄昏薄暮,整个森林由青变黄,被金色的夕阳染透,两人也没能等到任何一只狼的身影。 少女朝着杜仲一笑,拍拍身上的泥土准备站起来。 “你说得对,我大概是疯了。” 南星扶她起身,掏出手帕亲昵地替她擦拭脸上污渍,眼神宠溺。 “任何奇事怪事发生在师娘身上,我如今都觉得理所当然。你就是最特别的。” 他一向嘴甜,哄得少女心花乱颤。两人正甜蜜对视,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羞死了、羞死了。” “谁在说话?”两人立刻警觉起来,背靠背朝四处张望。 这时,一个巨大的红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季窈肩上。两人侧目而视,不约而同瞪大双眼。 “珍哥儿?!” 第36章 扎小人 “你还真是娇嫩。” 落在季窈肩上的,正是今晨一早才在孙府里见到过的那只葵花凤头鹦鹉,孙乐知唤它珍哥儿。 “你怎么来了?” 那笼子看着如此结实,难道它自己打开笼门,不远百里飞出来寻她的?珍哥儿扑腾两下翅膀,站在季窈肩上踏步几下转了个圈,心情很好的模样,又开口说来。 “喜欢你、喜欢你。” 说这话时,它还不忘偏头过去,拿毛茸茸的头顶轻蹭季窈面庞,逗得她咯咯直笑。 “当真吗?你真的喜欢我?” 南星急了,也顾不上温顺的狼、追人的鹦鹉有多离谱,将砍柴刀一把扔在地上,伸手就要过来抓它。 “谁让你喜欢我师娘的?你雄鸟雌鸟啊?快从我师娘肩上下来!” 珍哥儿被他赶得低空飞起,爪子、鸟嘴不断落在男性身上,还一边骂他。 “小畜生、小畜生。” “哈哈。” 季窈上前将它捧住,轻轻抱在怀里,伸过手去推开南星。 “别胡闹,小心再把它弄伤了。” 什么!南星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刻一副大受打击的神色:“师娘你帮它不帮我!我要把它杀了烤着吃!” 两人笑闹一阵,天色也逐渐暗下来。迟迟没有等来野狼,他们打算打道回府,怀中鹦鹉却突然开了口。 “要来了、要来了。” 听完这话,季窈和南星面面相觑,一时间进退两难。 相信吗?未免有些太过离谱;不相信吧,今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已经够离谱了,也不在乎更离谱一些。 两人正踟蹰,深林外却倏忽瞧见半点星光,接着京墨温吞但有力的声音响起。 “掌柜、南星,是你们吗?” 是京墨来了? 南星立刻伸长双手挥舞,同时大声喊道:“京墨!这里!” 昏黄的星光由远及近,温润郎君一手提灯,一手握刀,走到两人面前。 “还好你们没事,去了这么长时间,我实在担心。”他一低头,瞧见季窈怀里的大家伙了,眉弓上扬,一脸好奇,“这是什么?” 少女满是得意,将它抱起来给京墨看清楚:“这是我新收的宝贝。” 世间万物原本都是独立的个体,并没有规定谁一定是谁的所属物。既然怀里这只珍哥儿不远百里选择了她,那今后便是她的了。 南星则是站在身后死盯着珍哥儿,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那是她的宝贝,那他呢?他是什么?! 京墨将两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眼中笑意未退。 “那走吧,我们回去。” “这……” 两人的犹豫引起京墨疑惑,正当他准备开口发问,三人身后寂静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悉悉梭梭的声响,郎君立即绷紧了神经。 “有野兽,掌柜退到我俩身后。” 少女嘿嘿一笑,表情神秘,“我们等的就是野兽。” “什……”话还没说完,一只野狼突然从灌木丛中窜出来,京墨随即举起从揽山居借来的长刀准备砍过去,“小心!” 季窈见状赶忙扑过去,怀里的鹦鹉扑腾着飞起来,正中南星面门,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哎哟这小畜生!” “别伤它,是我叫它来的!” 入夜的深林里,突然一阵鸟雀惊飞。待恢复宁静之后,季窈从野狼身上爬起来,三人借着灯笼幽暗的光线,赫然瞧见它嘴里叼着一只满是泥土的断手。 “你真找到了!你好厉害!” 被季窈搂住脖子,野狼将嘴里断手吐到地上,接着嘴里竟然发出了类似撒娇的声音。京墨和南星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眼里装满不可置信。 看错了吧?是他们眼花吧!不然他们为什么会看见一只野狼在他们面前摇尾巴啊! 少女又□□了一把狗头哦不,狼头,答应下次给它带肉骨头来之后,野狼才从季窈怀中退身出来,转身回了深林。 京墨脱下外袍将断手包起来,三人回到揽山居,在大堂里仔细研究起来。 “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啊。” 断手上布满泥土,一看就是从地里刨出来的。不过也因为深埋地下的缘故,腐坏程度不至于到面目全非的程度,三人捂着鼻子将断掌翻来覆去的看,除了手背食指到无名指的末端关节处多了一处刀伤外,没看出什么来。而且整个手掌呈摊开状,不像是死的时候攥着什么能证明凶手身份的东西,况且就算有,凶手一旦发现,将东西拿走便是,没必要费心斩手。 这下,凶手斩手的原因就更不得而知了。 朔夜风急,大堂内四壁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止,一场大雨在即。 那个嘴碎的小厮此刻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打着呵欠问季窈他们是否还需要在就寝前洗漱沐浴,好趁着没落雨之前安排人赶紧给他们烧水。 京墨复将断掌用布裹好包起来,交与小厮放进冰窖。随后洗净手,将一个油纸包从柜台处取下,打开来是四个羊脂韭饼,虽然已经凉了,但香气不减,勾得季窈食指大动。 “先将就垫一下肚子,明儿一早起来再好好吃上一顿好的。看今夜的天色,憋着一场大雨,无论如何是走不了了。好在家里有杜仲照顾,掌柜且放宽心。” ** 一切收拾妥帖,季窈将珍哥儿放在烛台架子上,自己则是躺在榻上发呆。因着左右邻舍各是京墨和南星住着,她很安心。 珍哥儿……她是想养着的。毕竟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突然得了个粘人的小东西在身边,高兴之余,她也想照顾好这个孤单的小家伙,至少让它不要再回到那个小小的金丝笼里去。 至于那两头野狼,不馋是假的,多威猛的小可爱啊,要是她也能带回去养……估计南风馆要关门。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吸引少女注意,随后南星清冽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师娘,你可睡下了?” 静候几许,未闻少女回音,南星正叹气,却瞧见面前房门打开,季窈素面光洁的小脸出现在门后。 “深夜不睡,想做什么?” 月白外衫下她只穿着单衣,腰间锦带松松垮垮,十分随意。她肯这个样子给南星开门,他内心暗喜,从怀中掏出一瓶清凉药油来递到少女面前,同时低下头指了指自己后颈,季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少年白皙的肌肤上环绕衣领隐隐红了一片。 “白日里没觉着太阳有多大,光顾着低头找线索,晚上都躺下了才察觉后颈肌肤火辣辣地疼,估摸着是给白天被毒辣的日头晒伤了,想求师娘替我擦药油。” 白瓷药瓶小小一只,季窈没接。 “你自己擦得到。” 他随即抬头,神情受伤:“会擦到头发和衣服上的。” 他这人! “进来吧。”季窈回屋点燃烛火,转身过来他已经在桌边坐下,将头发撩至身前,露出后颈肌肤。将清凉药油倒出些许,以指尖轻触少年颈部,一点点涂开、揉散。看到药油往下渗,季窈赶紧将他衣襟往下拉。 这一拉,晒伤的肌肤与衣襟遮掩下的肌肤色差形成一条弯曲的弧线,在南星后颈窝处十分显眼。 “你还真是娇嫩,才晒了半日就成这样了,像戴了项圈似的……” 她正说着,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愣神的功夫,手上动作慢下来。南星见她心不在焉,正要回头唤她,少女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恍然大悟眨眨眼,转身就走了出去。 “师娘!” 南星揣着满腹狐疑,赶紧将肩头的衣衫拉好追了上来,季窈一边下楼一边问他“冰窖在何处”,两人凭借模糊的记忆在后院柴房边上另一空置小屋里找到冰窖入口,从里面将那只断掌又取出来。 “你找这个做什么?方才不是都仔仔细细看过了?” 季窈捧着断掌,示意南星将烛台再靠近些,待看清手指间的痕迹时,少女兴奋的目光灿若星辰。 “找到了,凶手砍断尸体左手,单独将它藏起来的原因。” “在哪儿?”他怎么没看见? 此时的少女陷入沉思,结合前因后果,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 “走,去找京墨。” 她将断掌包好放回去,带着南星敲响京墨的门,迫不及待开口道:“京墨,我有个想法急需验证,可能需要拜托你一件事。” 就算是被吵醒,京墨仍是一副温润斯文的模样,他和衣在桌边坐下,耐着性子将季窈的要求一字一句写下来。 “我想让你找人去孙乐知长大的乡下问一问四邻八乡,她平日里性格脾气、待人接物都是什么样的,如若可以,最好再找一个认识她的人上龙都来,有要事相求。” “放心,我明日就安排下去,三日之内定会有消息。” 从龙都到乡下,飞鸽传书一来一回,的确要不了三日。但京墨却没说,这消息是好是坏。据回信上所写,孙乐知母女在乡下无亲无故,也不好与人来往。住的农舍前后无人,孙乐知小时候,照顾过她一些时日的老嬷嬷也早在两年前被孙子接进城里,音信全无,只在已经废弃的旧屋子找到一本像是老嬷嬷以前写的,有关孙乐知一家饮食习惯的札记。 “手札我都看了,那孙乐知自小体弱,饮食上诸多忌讳,其他并无发现。”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线索断掉,让凶手逍遥法外?她不甘心。 这夜,季窈正趴在柜台前唉声叹气,一个捕快打扮的人却忽然带着刀进到南风馆,瞧见季窈忙停下来,累得直喘气。 “掌柜,捕头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女鬼这两日又开始在衙门验尸房附近哀嚎了!” ** 兴许是亡魂太多的缘故,深夜的衙门,阴冷瘆人。 季窈带着杜仲和南星感到验尸房门口时,往日里守在衙门口和大牢各处的官差和狱卒此刻全都捂着耳朵跑到外面去站着,神色惊惧交加,各有不同。 李捕头虽然还站在里面,细瞧他的面色却有轻微抽搐,额头薄汗不断,也是在强忍。 三人刚走近些,少女耳边就传来女人熟悉的惊叫声,音色尖锐刺耳,哀怨缠绵,说不出的诡异。她扯着南星的袖子,迈步进到验尸房里,就看见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碎脸游灵正捂住胸口蹲在角落,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除季窈三人外,其他人看不见游灵的具体样貌,只知道一团似烟若雾的红白色虚影如几日前,验尸房第一次响起女鬼的哀怨啜泣声那样,飘着就出现在了衙门里。 表面上说是能驱除鬼祟,季窈却压根不知道怎么让她停止惊叫。加上她可怖的死状,季窈死活都不愿意再靠近,杜仲干脆遮住少女双眼,一弯腰将季窈扛起来,径直就朝着游灵走去。 如果他没记错,这些游灵都很害怕季窈,虽然不知道原因。 “啊!干什么?” 少女在杜仲肩上奋力挣扎,南星冲上去就想将季窈抢过来,怒喝道:“杜仲你个伪君子,谁让你碰她的?放她下来!” 三人拉扯之间已经到了游灵面前,果不其然游灵直接停止尖叫,连连后退最终消失在墙角。接着他将季窈扔给南星,甩开衣袍往外走。 “赶走游灵要紧,拖拖拉拉浪费时间。” 挣扎着从南星怀里站起来,季窈双眼冒火,抄起袖子就准备追上去。 “杜仲你给我站住!” 忍无可忍了!臭男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谁知刚迈出衙门口,李捕头一个箭步将两人拦住,拱手并道谢,“麻烦三位走这一趟了,只是这女鬼来得突然,也不是天天都这么叫唤,实在让我们有些招架不住。若再有个三日破不了案,可能就只能送去乱葬岗了。” 乱葬岗?那怎么行? 季窈的心一下子就揪痛起来,也顾不上去追杜仲,抠着手指甲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她倒注意到一件事。 “李捕头,女鬼惨叫声你们分别都是哪几日听到过,可否一一数来告知与我?” “这……容我想想。” 回去的路上,南星见季窈始终蹙着眉头,有些好奇,“师娘问游灵惨叫的频率做什么?” 少女掰着手指,企图从这些日子的间隙寻找出规律,“没什么,只是想起钟四娘子也曾提起,她在客栈后院外发出声音的频率也不是每日都有,有些不解罢。” 如今只剩三日,看来她还得另想办法。 ** 第二日晨起,季窈跟着三七早早出门,打算靠做事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有时候过于专注于某一个点,反而会忽略了其他重要的细节。 新鲜的蔬果瓜苗,被果农勤洒上水,在日光照耀下鲜嫩欲滴,除各色蔬菜以外,她还挑了一大把葵花回去,打算让厨子炒点新鲜瓜子解馋。 走出集市口,一抹鲜亮的绿色晃眼而过,身体略向前倾倒像是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似的,引起少女的注意。 这不是在孙府门口骂孙乐知狐狸精的小娘子吗?怎么鬼鬼祟祟的。 将葵花递给三七,季窈从侧面悄悄跟上她,看她打算去做什么。 绿衣娘子一路走过拥挤的街市,像是生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七拐八拐绕了好几圈,期间东张西望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看向街边石桥方向眼睛一亮。季窈加快脚步跟上去,看她竟然在一处算命摊子前坐了下来,掏出怀中鼓鼓涨涨的布团同捻须的老人争论起什么来。 看一遍有人卖折扇,季窈赶紧掏钱买下,以扇遮面,想再走近些,等完全靠近了才发现,她方才怀里抱着的是个布娃娃,可那布娃娃头上缝着的并非一般丝线,看上去更像是真人的头发,胸口贴黄纸,上面还扎着几根绣花针。 这是扎小人? “半仙,你上次说的我都照做了,怎么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那捻须老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将她手里布娃娃接过来看了又看,开口问道:“你确定头发和生辰八字都没错?” “是啊,”她又凑近些,“头发是那日我同她抓扯的时候亲自从她脑袋上薅下来的,生辰八字也是他们家仆人从孙老爷和大夫人那里一笔一画照着抄来,绝无错漏。按你所说,我昨夜又做法扎了她好几针,今日去问,她照样在家里好吃好喝的,只是被孙老爷禁足,其他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就怪了。”正当捻须老头翻看手中泛黄的书卷,与绿衣娘子再出个其他法子之时,身旁季窈一把抢过算命桌子上的布娃娃,激动到手微微发抖。 “做什么?!”绿衣娘子站起身凶神恶煞,看清抢东西的人是季窈面色才缓和下来,支支吾吾道,“怎么,你也想要一个?我都试过了,没用。” 试过了? 季窈另一只手捉住她的肩膀,大声问道:“你都试了几次?分别是哪几日试的?” ** 少女回到南风馆时,时近巳时。 南星正坐在大堂里等她,见少女迈步进来,他脸现不悦。 “怎么三七说你半路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师娘,你又食言。” 季窈兴冲冲进来,一口气喝完桌上的茶水,高兴得眉目舒展。 “不说这个,我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大堂内其他人闻言也围上来,杜仲于二楼轻抬眼皮,目光向一楼看去。 京墨又给少女斟了一杯茶,看她咕嘟咕嘟喝下去,开口道:“知道游灵深夜哀嚎的原因,知道杀人凶手的姓名,也知道凶手砍下尸体左手的缘由!” “你是说孙乐知?还是钟四娘子?” 季窈看一眼南星,故意卖个关子道:“都不是……对了,”少女回头,冲着京墨伸手,“不是说从乡下找来一本孙家老嬷嬷的手札,与我瞧瞧。” 一页页翻看下来,季窈眸光渐亮,终于在其中一行字上停下来,高兴得拍桌。 “就是这个!”关上手札,她将自己的推论一五一十告诉面前诸人,南星惊讶得合不拢嘴,忍不住一把抱着季窈,朗声赞赏道:“师娘你好聪明!” 少女嘿嘿一笑,略害羞的揉了揉鼻子。 “也多亏你,要不是那晚帮你擦药油,我也发现不了这其中的秘密。” 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失言,面色陡然转粉,一直红到耳根。南星内心暗自叫好,脸颊也不自觉染上一抹红晕。 京墨默默听完,赞赏之余看向季窈的眼神带上一抹审视。他似乎越来越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聪明。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变成自己的麻烦。 心里盘算无人知,郎君面色仍是温润:“那明日带上官差,我们就去孙府抓人如何?” 原本一直待在季窈房间的珍哥儿此刻也从飞进大堂,在三七和其他伙计艳羡的眼神中落在少女肩头,扑扇着翅膀随声附和。 “抓人了、抓人了。” 众人闻言不禁莞尔,随即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 白露时节,寒气渐重。 孙乐知晨起无甚胃口,正打算走出房门到孙翰明房中请安,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寒风,一路上只觉身上莫名寒津津的,逼得她又退回房间加了一件外袍。 侍女提着食盒进来,带开来里面是散发着桂花香气的广寒糕。往日这是寒门士子赴京赶考之前取“广寒高甲”之谶,代表寓意高中的糕点,孙乐知瞧见上面白紫相间,除了桂花的香气还隐隐传来蝶豆花的气味。 “厨子新做的?倒也还算花了些功夫。可惜我没胃口,端走吧。” 侍女俯身,贴在女娘耳边悄声道:“是门外谭公子递进来的,说是知道娘子寝食难安,送些美味的糕点进来哄娘子高兴。” 谭郎?不陪着他那个霸道的未婚夫人,终于想起她来了。 “算他还有良心。”孙乐知娇笑一声,重新坐下,拿起一块广寒糕放进嘴里。糯米软糯,桂花清香,她又接连吃了两个才停下。 “走吧,去老爷那里。” 孙翰明刚用完早膳,看见孙乐知进来脸色不甚和悦,继续低头饮茶不语。 “请爹爹安。” 女娘知道她这个爹爹对自己一向很是冷淡,心里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对自己嘘寒问暖,见他不言语,自顾自站起身来,正准备找个凳子坐下,门童忽然急匆匆跑进来到孙翰明面前跪下,声线颤抖。 “老爷,不、不好了!” 孙翰明这几日本就烦躁,一拍桌子将茶盅摔在桌上,疾言厉色道:“大早上的慌什么?何事赶紧说!” “门、门口来了一大堆官兵,还有上次来找过二小娘子的那三个人,吵着嚷着要将二小娘子捉拿归案,说……说……” 孙翰明和孙乐知闻言都站了起来,神色慌张,“他们说什么?” 门童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说二小娘子是杀人凶手!” 第37章 偷情 暗示他晚上再来。 第二次进入孙府,季窈终于得见正院大厅是何模样。 挑高的门厅与圆形拱窗,青玉为案金作纱,彩焕螭头琉璃瓦。还有很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古董工艺。 孙翰明于正厅太师椅坐下,季窈三人和李捕头坐于左侧交椅,孙乐知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轻,也不敢坐着,瑟缩着身子站在孙翰明身后,看着官兵从大门两侧鱼贯而入,将整个大厅团团包围。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龙都之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孙翰明显然没有将李捕头放在眼里,至于季窈等人,更是将他们视作煽风点火之人,此刻他低头抿一口清亮的茶汤,淡定开口。 “据我所知,你们会找上门来不过是因为那名被杀的女娘是小女从乡下带来的丫鬟,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证据可以指认小女就是杀那丫鬟的凶手。再说不过是死了个卑贱的奴仆,也值得李捕头翻来覆去地查,真是令孙某颇感不解啊。” 他如此说,李捕头自觉面上无光,毕竟他对于案情最终的真相一无所知,只不过是上头让他跟着京墨来抓人罢。 见李捕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季窈正坐清了清嗓,接过话头看向孙翰明。 “我们今日既然敢来,自然就是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孙小娘子就是城郊深林槐树下那名毁容女子的凶手。”少女挑眉,目光直直地落在孙乐知身上,“那晚你看准客栈小厮喝醉了酒,趴在柜台不省人事,你为了杀人,偷偷避开众人在柴房找到木锤,从死者身后将她砸死,随后又将她的尸体从后院拖到林中槐树下,用木锤砸碎她的面容、砍菜刀切下她的左手带走另寻地方掩埋,然后第二日再装作她逃跑的模样独自一个人离开。凶手就是你!” “你胡说!”孙乐知大喊大叫起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我一同长大的婢女,我根本不会这样对她!” 听她如此说,季窈面带轻蔑,嗤笑一声。 “是啊,孙小娘子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做……所以你不是孙乐知,或许我应该叫你的真名——月琴才对,而躺在衙门里那具尸体才是孙老爷真正的女儿——孙乐知。”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孙翰明不可置信地指着季窈,神情恍惚:“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都知道死在城郊的那个女娘才叫月琴,季窈突然这么说,让在场的人除杜仲和南星以外,包括孙乐知在内皆是一副惊呆的表情,“孙乐知”震惊之余,手也止不住地抖起来。 “你、你一派胡言!”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证据?”季窈起身,接过身后官兵手里的布包于众人面前打开,一只已经有些腐坏的断手即刻出现在众人面前,扑面的恶臭让他们纷纷以袖遮面,眉头紧蹙。 “经仵作确认,尸体是在死后才被毁容、砍手,我便猜想,凶手一定是对她怀恨在心,否则为何要如此残忍。可在揽山居的柴房里发现的凶器,又足以说明凶手杀人可能只是临时起意,并非有着详细的计划。且杀完人之后并未逃走,否则她一定不会选择凶器归还,只需要随手扔掉。所以凶手一定就在客栈几人当中!她砸碎尸体的脸也并非因为仇恨,而是为了隐藏尸体的身份。” 她看着那只手,将它举到孙翰明面前。 “所以我猜测,凶手砍手也一定是出于这个目的。幸好这只断手在离尸体掩埋处不远的山下深林里被我们找到,当我看到它食指上清晰的痕迹时,就猜出了这只手被砍的原因。” 众人围过来,见断手食指末端一圈环形的勒痕,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长期佩戴之物被取下后留下的痕迹,难道是…… “没错,”季窈看向“孙乐知”,她正慌张不已地将自己左手食指上翠绿的碧玉扳指遮住,“这是孙小娘子常年佩戴那枚碧玉扳指留下的痕迹。因为人在死后,皮肉失去弹性无法恢复原样,且因为常年戴着从不曾取下的缘故,凹痕处的肌肤明显要比其他地方更白。所以当凶手将她杀掉,跟她互换了衣服并取下戒指之后,因为这个印记迟迟没有消失且肤色对比过于明显,凶手怕尸体被发现时,这个痕迹会引导大家去搜寻尸体丢失的戒指,从而一步步查到不该查的东西,所以才又柴房拿了砍柴刀。或许你最初只想将食指砍掉,但一刀下去发现砍柴刀的切面显然无法做到,于是只能将整个左手砍掉带走。你敢不敢将戒指取下来,与我手中断掌比对一下。” “孙乐知”被架在当场,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看了看面前神情严肃的孙翰明,只能硬着头皮将戒指递给季窈。 众目睽睽之下,那枚碧玉扳指缓缓带进已经有些腐烂的断掌食指,最终停在食指末端,完美与那个凹痕融为一体,宽度刚好将更为白皙的那一段肤色遮住时,不由得惊呼出声。季窈看着面前做了一个多月孙家矜贵二小娘子的“孙乐知”,目光如炬。 “孙小娘子待你很好,你们一直以姐妹相称而非主仆,所以揽山居的伙计才会说你俩穿着打扮相似,形同姐妹一般,同吃同住,同睡一个床榻。可是他不知道,在客栈大堂里说起马上要回到孙家,高兴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孙乐知;同样的,他隔着房门偷听到你们争吵,以为是小姐训斥丫鬟,其实是孙乐知自小长在乡下,性格温、懦弱,所以当她提出还是想回去的时候,是你在训斥她没出息。自始至终,那个想要回到孙家,为往后富贵生活高兴不已的人都是你,不是孙乐知。因为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缘故,你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就算你顶替她的身份回到孙府做了二娘子,也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你。” “孙乐知”面色仍是倔强,想了想又抬起头大声叫喊道:“就凭她能带上我的戒指就断定她就是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月琴她平日也会带戒指,留下这些痕迹再正常不过了……之前你们不是说,她从我身边偷走的那袋银子也不见了吗?兴许就是她跑出去遇到劫匪,所以劫匪才会将她身上钱财洗劫一空,对吧?砍手也是为了取她自己平日里戴的戒指,与我无关!” 她辩解一通,说得有鼻子有眼,季窈怒气丛生,朗声质疑道:“她戴戒指有凹痕,那你呢?句你所说,十年来你戒指从不离身,那为何你的食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你只戴了它一个多月,且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你经常食指和中指换着在戴,所以你的任何一个手指上都没有留下痕迹!” “你胡说!我这十年来都是这样戴戒指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季窈转过头去冲门童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转身出去,片刻后将一个食盒拎回大厅,打开来,里面盘子左侧是三枚广寒糕,右侧空置,显然是被人吃掉一半剩下所致。 少女指着食盒质问道:“这盘子是的三枚广寒糕是你吃的?” 她吃东西的时候,身后侍女仆人皆是见证,“孙乐知”喉头上下滚动,支吾道:“是、是又如何?我一向爱食甜品,爹爹和月琴都知道。” “呵,”又是一声嘲笑,季窈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不堪的手札,翻到其中一页,反过来朝着“孙乐知,“那你可知道,你方才吃下的那三枚广寒糕里,加了芋头?” “什么?” 顺着少女手指方向,札记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孙乐知自小对芋头过敏,如若误食会致其严重的敏症反应,所以在日常餐食重绝不可参杂任何芋头相关的食物。 季窈满意地欣赏着“孙乐知”一点点陷入绝望的眼神,继续说道:“包括孙老爷子在内,想必孙府上下都知道孙乐知不能食用芋头,在日常吃食伤皆是避开,但今日你吃了这三枚带芋头的广寒糕,为何至今没有一点反应?” 少女步步紧逼,将面前人逼至退无可退的地步,她眼中的光最终完全泯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沉默一阵后,她突然笑了。 “早知道,就不该贪嘴的。” 她这话算是默认,众人沉默片刻后,孙翰明率先站了起来,一个巴掌打在月琴脸上,指着她恶狠狠说道:“毒妇!乐知待你不薄,你竟然杀了她!” 月琴捂着脸,笑着笑着突然面目凶狠,放声嘶吼道:“你以为她回来就会过得开心吗?我在你们孙家这一个多月,受尽了大夫人和其他兄妹的冷落与欺辱,仆人当着我的面管我叫一声‘二小娘子’,私底下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说我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要是换成乐知回来,哪里受得了这些委屈,早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你还敢污蔑孙家人!” 见他还要动手,仆人、官差都来拉人。独剩月琴坐在一边,撕心裂肺地诉说着这段时日的委屈。季窈约莫也能从第一次进孙府来那日看出些许眉目,大厅众人一时间神色各异,心里所想皆是不同。 “她从小就胆小懦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就因为投胎选得好,如今进了城,她就要成真贵女,我就是真奴婢了。她还不知足,还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说什么想回去,那既然如此,我就替她来做这个孙家二小娘子,有什么错?” 沉寂无声的大厅中,只剩下月琴低声唾骂,在李捕头给她带上枷锁,准备将她带出去的时候,月琴转过头来看着季窈,目光里仍带着不甘。 “我以为我这个富贵小姐装得挺好的,你是如何认出,我不是孙乐知的?” 季窈眼中泪花闪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哭。低头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偶,递到月琴面前。 “因为这个。” 看清季窈手里的布偶,发丝缝头,胸口插针,月琴有些诧异。 “你扎小人咒我?” 季窈将布偶胸前的黄纸撕下来,在月琴面前晃了晃,语带讽刺。 “你看清楚,上面可是你的生辰八字?” 带着狐疑,孙翰明先一步将黄纸接过,放在手中细看。 “这是乐知的生辰八字。” “不错,”脑海里浮现那个哀嚎惊叫的虚影,季窈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你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得那些娘子自以为拿了你的生辰八字扎小人,结果却应验在了孙乐知的身上,是以她的游灵才会在深夜于郊外树林外哀嚎痛哭、惊叫不已。如果你不去招惹那些是非,恐怕你做的这些事情,一辈子也没人会知道。” 她朝着月琴走近一步,目光如剑似刀,隐约还能看见她眼中闪动的泪花。 “她到死都还在替你承受着痛苦,夜夜忍受锥心刺骨,几乎就要魂飞魄散,得不到解脱。而你呢?你可曾在某一晚午夜梦回,想起她对你的好?想起你们曾经同吃同住的情谊?” 每一句话都好似无形的利刃,不光是月琴,也宛若在孙翰明的心口剜上一刀又一刀。戴着枷锁的年轻少女终于仰天哀嚎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没想到一桩杀人案,背后牵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各种缘由,也许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伴随着月琴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神色黯淡,皆是不语。 将手里布偶胸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少女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灿若春花的脸,正面对她笑得释然。 她突然冲出去拦住官差,站到月琴面前,哽咽片刻后才缓缓开了口。 “你能讲讲孙乐知的样貌,让画师画下来吗?别让人忘了她。” 泪眼婆娑中,月琴忽的顿住,她并没有回答,而是泪水更多,哭得几乎腿软。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想要抓住季窈,挣扎之间脸上皆是惶恐。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没想要杀她的,是当时我与她在房中吵了架,然后、然后我赌气,一个人到林子里随意走走,看到一座被杂草盖起来的土地公、土地婆的坐像时,忍不住就开始大倒苦水。是一个戴着斗笠、手捧白玉观音像的女人,她突然从竹林背后窜出来,笑话我‘既然她不想回去,你替她回去不就好了’之类的话,我才……我才……” 她剩下的话全部被呜咽声掩盖,再也听不清楚。看着她被官差带走,季窈感到深深的无力。 因为路人随意的一句话,就将自己的私欲无限放大,最终导致灾祸的,不还是她自己吗? 不过这个头戴斗笠、手捧观音像出现在逐鹿客栈与揽山居之间的女人,也可以说是帮凶之一了。 “白玉观音像……” 等等! 季窈眼神一亮,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白玉观音。 ** 十日后。 逐鹿客栈中,钟四娘子正在带着伙计打扫大堂,兴致高昂准备重新开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临到客栈门口戛然而止。季窈翻身下马,解开拴在马上的画卷,黑着脸进到大堂。 “季掌柜,怎么一个人来了?银子我会找人给你送的。” “我不是来要银子的。” 少女在钟四娘子面前站定,伸手将画卷展开。女娘抬头看来,画卷上的少女白衣红裙,面容清丽婉约,笑得正甜。 “这是……” “她就是深夜在你客栈后面哀嚎痛哭的女子。” 接过画卷,钟四娘子面带惋惜道:“多漂亮的姑娘,真是可惜了。听说杀她的人已经认罪伏法,不日就要斩首,想来她泉下有知,也可以安息。” “还没有,”季窈摇头,目光瞟向二楼客房,想起里面供奉的白玉观音像来,“还差一个。” “谁?” “你。” 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钟四娘子先是顿神,反应过来有些生气。 “你这话何意?她的死跟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打算把画卷还回来,季窈偏要塞到她手里,眸底有微光闪动。 “是你在树林里遇到她的丫鬟,劝那丫鬟取她孙家次女之为而代之,那丫鬟才会起杀心对她动手。我已经去附近的尼姑庵问过,只有你在一个多月前到庙中花重金请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回去,且那日日头毒辣,是以你离开尼姑庵时,才会像主持师太要了一顶斗笠遮阳。” 在季窈事无巨细地描述下,钟四娘子混沌的眼神逐渐清明。她骤然慌张起来,抱着的画像宛如烫手山芋。 “我不过是顺着她的话随口一说……” “一句话可以救人,一句话也可以杀人。整件事看上去似乎与你无关,可实际上可能也是因为你的一句话开始,也因为你找到了我们而结束。俗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便是如此。钟四娘子,如果我是你,我会从此谨言慎行,将孙乐知的画像找个佛堂供奉起来,时常上香以表忏悔。” 做完这一切,季窈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她骑马回南风馆的路上,感受着疾风拂面,觉得畅快无比。 今后再想起孙乐知,便不会再是那种可怕的脸了。 进到簋街,少女下马牵绳,小心地避开人群。刚走到南风馆门口长街,就看见南星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看模样分明是在等她。 这才让少女想起,自己拿到画像以后谁也没说一声,赶着就出来了,现在回去怕是要挨骂。 果不其然,季窈躲着人群尽量往边上走,企图从厨房后门回家未果,被眼尖的少年逮个正着。南星气鼓鼓地走过来,一把捏住季窈脸蛋,薄唇微抿,面含怒气。 “师娘自己说吧,这是第几次了?往日有我陪着都曾数次遇险,现在不但不吸取教训,反而一声不吭偷跑出去?” “疼疼疼,”从他手里挣脱,季窈牵着马,将头埋下去不敢看他,“心里光惦记着教训人去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鬼才会信她的话! 少年抢过她手里的缰绳扔在一边,将季窈拉到无人处角落里,开始数落她。 “从前不是说好了行任何事都要先告知我,不让我担心的吗?你就知道说我下不为例,自己已经破例好几回了……” “你不也破例又亲了我好几次了?光知道说我……” 她主动提起,后知后觉有些后悔,将头偏向一边,耳垂微微泛红。 经她这么一说,南星才恍然察觉到,两人已许久没有找到机会独处。不如…… 季窈正害羞着,腰身突然被搂过去。南星细言软语,贴在她耳边讨好。 “我担心你嘛。” 简单五个字,好似电流通过指尖传遍全身,引起一阵酥麻。季窈被他温驯的模样折服,软下嗓子来,伸手拍拍少年宽厚的肩膀。 “是我不好,明知道自己还没学会武功就一个人跑这么远,下次一定叫上你,好了吧?” 自少女肩头直起身子,南星眸色转暗,喉结上下起伏。 “不过都是哄我的话罢。” “才不是……” 季窈话没说完,他的脸陡然凑近,一低头将她吻住。 两人站在南风馆侧面的小巷里,街上人头攒动,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人看见。少女羞得不行,奈何后脑勺被他大掌捧住,无法脱身,急得少女一下下拍打在他胸口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嗯……” 南星沉浸在少女清冽甘甜的香气里,唇齿相缠只觉如痴如醉。听到她憋气似的哼唧声睁开眼瞧她。 “怎么了?” 少女耳尖羞红,眉宇间带上几分苦恼,以袖遮面的同时眼神不停地看着不远处街上过往的人群。 “别在这儿啊,要是……” 她差点又要说出‘被人看见了怎么办’,怕他听见生气,赶紧收声。 “……大庭广众的,羞死了。” 南星简直爱死了她娇羞的模样,跨步过去用高大的身躯将季窈完全挡住,目光温柔。 “没人看见……再说就只亲了一下,又不是别的什么。” “我口渴,想喝水。” 瘪了瘪嘴,少年松开她,看着头顶青天白日,以为她仍是害羞。 这是在暗示他晚上再来? 嗯,一定是。 拿起缰绳,南星将马牵着往后舍走,一面带着季窈进到南风馆,将马交给三七。京墨拎着算盘刚好走出来,看见季窈笑问道:“掌柜何时回的?钟四娘子的账可要到了?” 啊,对啊!她一拍脑门,一脸懊恼。 “光顾着替孙乐知出气,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再回去一趟。” 南星赶紧一把拦住她,将她带进大堂坐下,“好了,收账的事儿交给他们去做,哪有掌柜老是在外奔波忙碌的道理?” 一杯凉茶下肚,清爽宜人。晚膳时分,少女胃口也好,只是偶一抬头瞧见杜仲看她的眼神,平淡之中带着审视,让少女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那日跟随孙乐知出殡仪式回来,她就总是无意间撞上杜仲深沉的眼眸,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他在看她。 “或许是这次也没能从孙乐知的游灵那里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吧。” 谁叫他什么都藏着掖着,那琉璃瓶中装的红色液体是什么也不说,就不要怪别人帮不上忙。 入夜,龙都的初秋,天气已经转凉。 洗去一身疲劳,季窈披散着头发从浣室走回房间,路过杜仲房门,发现里面漆黑一片。 “睡这么早?” 少女耸肩,走过木桥刚推开房门,一个高大的黑影突然笼罩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呼救,嘴立刻被一只大手捂住,接着这个黑影关上房门,将季窈整个人抵在门口。 莫名响声惊动了架子上昏昏欲睡的珍哥儿,扑腾两下说了句“吵死了、吵死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中,季窈背对着木窗,借皎皎月色将面前高大身影的面容看清。 “杜仲?” 第38章 三人 “慌什么,怕他看见?”…… 假千金月琴被捕入狱的当日,孙乐知尸体被接回孙府。 孙老爷带着对她深深的愧疚,将葬礼办得十分隆重,七七四十九场水陆法事做足,九九八十一份超度亡经抄满。 孙乐知出殡那日,车马队伍连绵数里。季窈三人带着目的坐在挂满白色经幡的马车里,等到仪式完成,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从一侧无人的密林中走出来,等候游灵出现。 知道真相的绿衣女娘将所有扎人布偶尽数烧毁,孙乐知再度出现在杜仲眼前时,已经变得平静如水。 如同往常那样,杜仲从怀中掏出装有红色液体的琉璃小瓶递与面前游灵,心跳加快。 这已经是第六个游灵了,她会知道些什么吗? 皎白的月光下,那团似烟若雾的白色虚影凑近,几乎要将脸贴在瓶子上。片刻后她突然抬头转身,抬起手指向一边,视野开阔的墓地。 顺游灵手指方向,杜仲分明看清,一轮弯月下,少女纤瘦的身影正背对自己。她将树上随手摘来的李子放进嘴里,然后被酸得龇牙咧嘴。 她指的是季窈? 从记忆中回过神,郎君面容冷冽肃清,他低头看着面前表情疑惑的少女,眼神如电般摄人心魄。 季窈被他抓住手腕按在门后面,心里懊恼。 怎么白天被南星抓住,晚上又这人又来!她一定要赶紧学点功夫,将来这帮人只有挨揍的份儿!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大手捉住季窈下巴,逼迫她仰头,与杜仲目光对视。 “嫂嫂,你到底是谁?” 他还问!他到底要问多少遍? 季窈怒火攻上心头,抬起膝盖照着他大腿根部用力顶了一下,郎君吃痛,将手松开的一瞬间,季窈抓住他的胳膊往后带,同时踮起脚尖,手肘顶住他喉咙,两人瞬间位置对调,成了季窈将他按在门上的姿态。 “我是谁?我他妈还想知道我是谁呢。你有功夫来问我,怎么不干脆自己努努力,早点帮我调查出来好赶紧把我送走啊!” 季窈虽然不会武功,可是好在力气大,杜仲被她手肘顶住喉咙,甚是难受,听她开始胡言乱语不像是演戏,又觉得好笑,禁不住稍稍站直身体,任她就这么抵着自己。 想起他这几日的奇怪举动,似乎是从孙乐知出殡之后才开始的,莫不成是游灵说了什么? 早知道那天就该盯着他,而不是和南星光顾着去摘树上的李子。 少女踮脚久了有些累,可放下手肘,自己矮他一大截,气势上又输了。于是干脆拉着他坐到一旁椅子上,整个人双手握住交椅扶手,居高临下将杜仲围起来,恶狠狠开口道:“是不是孙乐知的游灵说了什么,让你又开始怀疑我?” 她神色坦然,面对杜仲的质疑丝毫不曾畏惧,郎君目光幽深,决定如实相告。 “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她用手指向了你。” 指她?指她做什么? “那能说明什么?我是你死去爱人的转世?还是杀害你爱人的仇敌?” 她连他在找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就只能靠猜测胡说八道了? 对了,她好像想起来,他曾经说过。 等等。 季窈突然瞪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 “难道说,我就是埋在地下的宝物?!” 原本杜仲还一脸严肃,听她这话没控制住表情,用看傻子的眼神横了一眼面前犯傻的少女,目光顺着她白净的面庞往下,无意间瞧见她脖子上还挂着银项圈,眉头忽然蹙起。 “孙乐知出殡那日你可曾佩戴此物?” 顺着他的视线,季窈将银项圈一隅捏在手里,“这个?对啊,我曾听赫连尘的娘亲说起,佩戴银饰祛风褪寒,所以自从拿回来之后,我便经常带着。” 难道游灵指的不是季窈,是她脖子上的银项圈?可他要找的明明是…… 借着月光,季窈又一次细细端详起银项圈上的图案。那是两个带着头冠的人形图案,最诡异的是,两个人的身下只有一个身体,这身体连接着一条长长的蛇尾,盘绕在两人周围,形成一个圆形的诡异图案。 “对了,我记得你第一次瞧见这银项圈的时候,眼神颇为惊讶,是为什么?” 郎君纤长手指捏住银项圈,指腹无意间擦挂少女颈部肌肤,显得十分暧昧,他的目光落在镌刻的图腾上,语气笃定。 “这个图腾,是世代侍奉苗疆王族的圣衣族人身上所带才会镌刻上去的图案,代表着无上圣洁与荣耀,如果这东西这是嫂嫂你的,那你必定跟苗疆人脱不了干系。” 苗疆人?回想起尤猛和他身边的护卫,他们身上确实都佩戴着款式类似的银饰,可那些银饰上并没有这个图案。 “那这个图案又是什么意思?蛇精?” 杜仲看着那个图案,眼中闪着精光,好似透过这个图案看见了自己苦苦找寻之物。 “这是委蛇,苗疆族人世代信奉的神明。传说中它是一条长着双头双身的巨蛇,蛇头人紫衣红冠,见到它的人可以称霸天下。” 原来是这样。 少女指尖摩挲着那个图案,回想起自己当时从赫连尘身边醒来的场景。 “我不知晓这到底是不是我的东西,我只知道半年前,睁开眼睛已经身在赫连家宅之中,身边放着一身寻常布衣,其中便夹杂着这只项圈。赫连尘告诉我,他在从苗疆回龙都,进入神域地界的边驿客栈外发现我昏倒在路边,四下问来都没人认识我,便将我救起带回龙都。” 若这项圈真是她的…… 一抹喜色浮现少女面庞,她忍不住抓着杜仲又问道:“你确定这是苗疆人的物件?那有没有可能,我也是苗疆人?我不是孤儿,我的家人都在苗疆?” 她眼中闪烁期待,在他看来不屑一顾。杜仲嗤笑一声,甩开少女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的夫君并不是个坦诚之人,同一件事,嫂嫂听到的与我听到的,截然不同。现下,我无法回答你任何事情。” 低头整理衣冠,他准备离开。 “至于亲人,不过是这世上先他人一步知道你姓名那样单薄的存在罢了。也许对某些人而言,亲人也不过是被血缘和氏族束缚在一起,被迫要一辈子戴上枷锁的工具而已,利用完就可以扔掉。我劝你别对这两个字报太大期望。” 说完,他往门口走去。谁知杜仲腰间玉带钩与季窈的腰带勾缠在一起,拉着季窈一瞬间失去重心向前扑过去,杜仲躲闪不及,被她压住,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嘶。” 该说不说,总之每次与杜仲离得太近都没有好事。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同时伴随指节轻叩房门之声。 “师娘,你睡下了吗?” 南星!他怎么会来?! 少女眼露惊慌,赶忙低下头继续解两人勾缠在一起的腰带,杜仲看看门外高瘦的身影,又看看面前心慌意乱的季窈,鄙夷之中带上一丝冷漠。 “慌什么?怕他看见?” “胡说八道些什么?”怎么这几个男人一个比一个难缠! 季窈越是慌张,越是手忙脚乱,钩子扯住她的腰带怎么也取不出来,她拉扯半天,用力过猛,只听得“嘶啦”一声,少女腰间布带子应声而断,她的衣襟也随之敞开,露出白皙光洁的胸口。 杜仲眼神一凛,眼底似有微光闪动,将这香艳的一幕收入眼底,随后侧过脸去,咳嗽两声。 “啊!” 一声惊呼从房中传来,南星自然是听见了,他忍不住加重推门的力气,同时朝门内继续呼唤道:“师娘!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季窈死死攥住衣襟,听门外人推门只好开口回应道:“没事儿,我这就来给你开门。” 她从地上爬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拉着杜仲往里屋走去。他面露不解,几次甩开少女的手未果,正欲开口,连嘴也被捂住。 “小声些,别被听见。” 将她的手拿掉,杜仲虽然不悦,声音仍放得极低。 “你要把我藏起来?”他问心无愧,为何不能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季窈怒瞪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道:“我这个样子怎么说得清楚?你且忍耐片刻,我一会儿就打发他走了。” 说完,季窈把杜仲推到床榻与衣柜之间的间隙站好,撩下帘子将他完全挡住,这才略整理了下头发,走到屋前把门打开。 她衣襟胡乱系了个结,一副随时都要散开的迹象。加上此刻领口微敞,鬓发凌乱,在月光下自带几分妖娆妩媚之气,南星被这活色生香的月下美人图勾得三魂没了七魄,哑着嗓子开口唤她。 “师娘,你真好看。” 说着,他就要将脸凑过来,季窈连忙推开他,余光不停地瞟向衣柜边上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少年耳垂肉眼可见的变红,目光炙热,连带着空气都变得灼热。 “不是师娘让我晚上再来的吗?” 啊?她何时说过这话?拉着南星走到门外,季窈赶紧否认道:“胡说,我哪有说过这话?” “你不让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那不就是让我晚上再来?” “当然不是!” 少女急得跺脚,脸却被面前人捧住。回眸看来,少年收敛笑意,眸色隐晦不明。 “不是就不是罢,你别生气。” 又来了!又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可叫她怎么办才好? 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却是有些过了,季窈缓过神来,平心静气道:“我没生气,你别误会。” 她心里仍是着急,只想赶快安抚好面前的小狗将他们俩赶紧送走,于是干脆踮起脚尖,吧唧一口亲在南星脸上,面泛桃红道:“别多想,我就是累了想早些休息,你且先回屋,好不好?” 她软着嗓子,半带哀求,南星心里自然一万个受用。可如此良辰美景,他半步都没办法从少女面前挪开。 “啊!”没等到面前人离开,她反而被南星搂住腰身抱起来,两步迈进房中,进到里屋。 “做什么?!”挣扎之间,南星将季窈放在床上,接着覆身过来。 “陪师娘睡觉。” ** 静夜沉沉,断云微度。 分明是舒爽沁脾的初秋深夜里,季窈却薄汗不断,湿了后背。 南星将她放在榻上,赶不及就要脱鞋上床,被季窈一把抓住手。 她看了一眼床脚边那双一动不动的腿,只觉冷汗直冒。 “不要你陪,我自己睡。” 少年眼眸仍是清亮,信誓旦旦道:“师娘既然累了,我自然不会做什么,只守着你,等你睡着我再离开,可好?” 他、他、他怎么越说越离谱啊? 只差没有当场哭出来,季窈死死攥着南星的手,不让他脱鞋。 “不是,我……我……”她灵光一闪,决定换个说法,“……我饿了,想你去厨房给我做点吃的。” 这个说辞显然管用得多,少年停下动作,站起身来宠溺的看着季窈。 “那你且等我,我这就去。” “嗯……我同你一起。” 慌张起身,季窈看着帘子后面那双脚挪动一下,吓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上前一把拉住南星的手,加快脚步。 两人走过杜仲房门口,身侧人问她想吃什么,季窈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心里只祈祷杜仲赶紧出来。 谁知刚拐过回廊,南星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道:“对了,我想起白天我在门口等你的时候,有卖羊肉韭饼的小贩路过,我专门给你买了两个,现在还在我房里,这就去给你拿来一起吃。” 说完,他即刻转身往回走,步子快得季窈追都追不上。 “不用了,我们去厨房现做吧!” 他健步如飞,赶不及要向季窈献上自己买来的美食:“我拿了就来,很快的。” “南星!” 也许天注定就是不让季窈好过,少年走下回廊,还没到自己房门口,余光扫过桥对面季窈的房间,倏忽然看见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衣衫凌乱、脚步不稳(站久了腿麻)走了出来。 “杜仲?” 等季窈追上南星到了他房门口时,南星已经迎着杜仲的身影飞快跑到他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从里面出来?” 杜仲在帘子后面站了许久,本就憋着一股气,这下面对南星的质问,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季窈看见他俩对峙的场面血压瞬间飙高,心跳加速差点昏死过去。赶紧快步走到两人身边,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支支吾吾问道:“是、是啊,你怎么会从我房间里面出来?” 她这一问,杜仲也感觉自己的血压顿时飙高,他皱起眉头瞪了少女一眼,无可奈何叹一口气,别过脸去答道:“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书。” “哪本书?” 少年不依不饶,一点罢休的意思都没有。杜仲全然失了耐心,甩袖欲走,又被南星箭步拦住。 “说啊,哪本书?书名几何?找着了还是没找着?” 杜仲此刻的脸已经前所未有的黑,季窈见状忙上前扯了扯南星的衣袖,小声道:“既然没带出来,应就是没找着罢。也怪我,当初你师父留下的那些书,我都该搬出来另找地方放才对。” 南星置若罔闻,将目光仍直直地落在杜仲身上。 “是哪本书?” 郎君不发一言,好像有意要让季窈为难。她忍不住再次开口,试探道:“算了……” “好,”南星一把拉住季窈,另一只手拦住杜仲,准备带两人往回走,“你们一同到屋子里告诉我,是哪本书,找出来我就不问了。” 沉沉夜色中,月光渐隐,鸮声不鸣。 他动作粗鲁,分明带着几分强硬。杜仲自是一步也不曾动弹,只有季窈跟着他走了几步,终觉不妥,甩开他的手道:“别闹了好不好……” 短短六个字,好似一道令符贴上少年身,他整个人僵直后背,站在原地没了声音。三人身后,原本已经熄灯的两个房间重燃烛火,不一会儿,京墨和蝉衣也肩披外袍走了出来,看着庭院中站着的三个人,不明就里。 烛火幽微,让南星的面容得以清晰的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盯着季窈,双眼略微泛红像是不甘又满是委屈,就连一贯骄纵爽朗的声音此时都变得沙哑低沉。 “我不过就是想知道他到底在找哪本书,落在师娘眼里就成了胡闹了?难怪你方才这般没有耐心,急着赶我出去,一会说你困乏要休息,一会儿说你饿了要吃东西,原来都是在替他遮掩!我不过多问了几句,你就说我胡闹,到底是谁在胡闹?” “南星……” “你们分明就是在羞辱我。” 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地朝自己房间走去,进到里面立刻“嘭”的一声将房门重重边上。闹剧结束,杜仲一脸冷漠也回了自己房间,留下季窈站在桥边,唉声叹气。 旁观一阵,京墨多多少少看明白一些,擒着烛台走到季窈身边,温声安慰道:“今夜先歇下,有什么误会都等到明日再说。” 后知后觉,少女有些吃力不讨好,想发火又不知道该冲谁发火,余光扫过南星的房间,见里面始终漆黑一片,连点灯的意思都没有,她接过京墨手里烛台,意志消沉地回了自己房间。 ** 第二日晨起,季窈早早就梳洗好走出房门,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解释清楚。 她就是不是那种带着委屈过夜的人,昨晚几乎整夜未眠。 脑海里浮现南星受伤的眼神,她也自觉愧疚。 虽说昨夜的争吵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以己度人,南星确实也该发脾气。换做是她,两人里说不定已经死了一个。 谁知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三七带着厨子菜都买回来了,也没见南星起床。 倒是杜仲收拾妥帖从后舍走出来。 “南星呢?你可见他起了?” “不知道。” 说完,他走到季窈身边,一把将少女拉起来往外走。 “做什么?” 待会儿南星看见了又要闹了。可是她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手。 “带我去赫连尘藏东西的地方。” 啊? 整个南风馆里,只有杜仲知晓她找到赫连尘藏起来的金银一事,半年来为避人耳目,连她自己都未曾二次进到那个地窖,虽说她眼前这个男人不像是贪财之人,但人心难测,保不齐他哪一天就改了主意。 看出季窈的迟疑,杜仲一脸高深莫测。 “金玉于我最是无用,你若不放心,之后可以换个地方再藏。” “那岂不是又要辛苦我……”少女小声抱怨着,仍是跟着他走了出来。 为避免节外生枝,两人先后起码到了菩然寺。当杜仲走进地窖,看到一屋子金银珠宝的时候,神色如常。 “就是这些?” “你还嫌不够吗?”时隔半年,季窈看见这些金银仍十分激动,随手拿起几颗鸽子蛋大小的翠玉就往身上比划。 “这个拿回去做成吊坠吧……嗯,这个镶到钗子上,遇到危险时能拿来防身……” 杜仲举目四望,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过头去看季窈。 “你可曾在这些物件里见到闪闪发亮的红色宝石?” 红色宝石……有了! 少女起身,穿过地上收纳着无数金砖金条的木箱子进到最里面,橙黄色的帘子掀开,木质高架上一件金丝绣线制成的锦衣褙子出现在两人眼前。 季窈指着褙子上流光四溢的红色宝石,柳眉上扬。 “这个算不算红色宝石?” 红光夺目,倒映在郎君眼中光芒四射,杜仲快步走到近前,想伸手触碰,到了边上又收回手,只目光久久地停在这件衣服上,眼神晦涩,脸色多变。 先是惊喜,然后是不解,最后变成了失望。 他垂下手,语带嘲讽。 “难怪他要骗我说没找到,原来这衣服已经毁在他手里了。” 他?是指她那亡夫吗? 季窈盯着那件衣服看了半天,倒也没看出问题来,开口问道:“哪里坏了,我瞧着好好的。” 他视面前金玉如无物,偏对着这件样式怪异的衣服长吁短叹,季窈歪着脑袋不解其意,片刻后反应过来。 “难道这就是尤猛口中的苗疆圣物?!” “不错,”从失落中抬头,杜仲伸手将那件衣服从架子上取下,目光中仍带着谨慎。“这就是嫂嫂你脖子上所戴项圈归属的部族——圣衣族人世代守护的苗疆圣物:万蛊蚕衣。” “万蛊蚕衣?” 这名字虽怪异,季窈却觉莫名熟悉。她指尖划过衣服,金丝线顺滑流畅,冰沁透骨。 “不过一件镶金串玉的名贵衣裳,左不过就是苗疆王拿来哄女人开心的罢了,还能有什么大用途不成?不过说起来,既然叫万蛊蚕衣,似乎没有看见蛊虫和蚕呢……” 将衣服包好,杜仲看向季窈,继续向她解释道:“传说中,穿上这件衣服有长生不老,甚至是起死回生的妙用。我曾听圣山里老一辈的阿剖、阿乜们说起,万蛊蚕衣是用浸泡在无数圣药之中数年之久的天蚕丝加金丝穿针引线钩织而成,此红色石头也并非普通的宝石,而是引蛊王心头血制成的血饮石,如此看来,就是你我面前这件衣服不假。” 话锋一转,他的语气骤然变得低沉。 “不过确如你所说,原本应该附着在上面成百上千只沉睡的蛊虫和天蚕如今却一只不剩,想来要么是赫连尘在将它带回龙都的路上遭遇了什么,要么就是这衣服原本并没有传说中如此神奇,能保衣服上这些蛊虫存活如此之久。” 看他准备将包袱带走,季窈警惕起来。 “你要把衣服带走?” 虽说她也不是小气之人,可这件衣服在一众金玉里如此突兀,显然对于赫连尘来说十分重要,要他就这么轻易带走,季窈心中不愿。 看出她眼中的不善,杜仲沉声道:“我打算带去赫连尘口中救下你的那个客栈看看,但愿有所收获。” 第39章 哄小狗 “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吗?”…… 师娘太过分!一定要她好好哄他,哄上一天,不,哄两天他才会考虑原谅她! 本着这个心思,南星天不见亮就自床上翻身起来,到南风馆对面街寻摸了一个能瞧见自己店门口的二楼位置,坐下慢悠悠喝茶吃饼。 茶坊的藕粉荷叶糕,细软不腻,南星刚就着时新的荷叶茶吃了一口,就看见粉衣白裙的季窈款步自大堂走出来。她今日没有簪钗佩玉,只用三根桃色发带将青丝挽起,整个人清丽婉约,似一朵粉荷立于灰黑色的街市砖瓦石阶之上,出挑极了。 “哼,先惩罚师娘到处找找我罢。” 少年酸唧唧的话没说完,杜仲一身白衣迈出大门,季窈见状紧随其后,两人在街边等到马车,随即扬长而去。南星不可置信地看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马车,如鲠在喉,一口荷叶茶含在嘴里霎时间没了味道。 收回目光,他将茶水咽下,捏住糕点的手下意识握紧,直到将藕粉荷叶糕全部捏碎。 ** 菩然寺外,季窈和杜仲带着已经损坏的万蛊蚕衣上了回程的马车,少女见他又恢复到一言不发的模样,自己掀开布帘,随意打量着道路两边的风景。 不知不觉,她到龙都已经半年,南城东城已经很是熟悉,今日车夫选择从西城门回去,她瞧见路边有长胡子胡商支起来的羊肉饼摊,开口让车夫停下。 “你们先回罢,我四处看看。” 羊肉韭饼的油香气钻进杜仲鼻腔,他冷眼扫过季窈,随即又淡然闭上眼睛,示意车夫继续前进。 “老板……” 开口刚准备买上几个饼,季窈突然怔住。 昨夜南星就是准备回房去给她拿羊肉韭饼才会发现杜仲从她房中走出来,今日自己还买这个去哄他,怕不是个好主意。 停下掏钱的手,少女目光在饼摊上打转。 “……除了羊肉韭饼,可还有别的什么羊肉做的吃食?” 初秋的上午,大胡子男人光着两个膀子烙饼,正一身是汗,见季窈眸色清亮,脸蛋粉糯带着期盼,他擦擦汗,一弯腰从摊子中间夹层里端出一盘晶莹剔透的羊糕来。 “今儿早上用熬剩下的肉汤和炖烂羊肉做的羊糕冻,本来是留着自己吃没打算卖,小娘子要试试吗?” 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皮冻入口即化,羊肉软烂不柴,实在好吃。季窈吃得笑眼弯弯,不住地点头。 “卖给我吧,多少钱?” 碍于这盒羊糕冻是买去哄小狗的,少女只能去买些别的来解馋。她一路走走停停,桃花酥、定胜糕一块接一块下肚,等回到南风馆门口时,已经吃得肚皮鼓鼓。 门口商陆闻着味道就迎上来,目光不住地看向季窈手里四方小木盒子。 “掌柜买了什么好东西?” 她将另一包糕点递给商陆,“桃花酥很好吃,你们尝尝。这个不行,这个是给南星的。” 商陆和三七接过油纸包来打开,一人拿了一块往嘴里送,说话含糊不清,“南星一大早出去吃了好多东西,刚才回来说是撑的不行,连午膳都让我们别叫他了。掌柜这盒美食,他怕是无福消受。” “没事儿,如今天气渐凉,这羊糕冻放上一天也能吃,我去瞧瞧他。” 他既然还有心情跑出去吃吃喝喝,想必也不是很生气吧? 来到南星房门口,季窈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殊不知他们习武之人,耳朵灵得跟狗似的,南星躺床上生半天闷气睡不着,早远就听见少女细碎的脚步声到了他房门口。 “咳咳……南星,你起了吗?我买了西城那边一家很好吃的羊糕冻给你,要不要尝一尝?” 羊糕冻?他没吃过。 季窈将盖子打开,香料混合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随微风钻进房门缝隙,引南星不自觉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 “南星?” 她等待再三,门内始终寂静无声。要么是醒着还在生气,要么就是真吃饱喝足睡着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她反正是馋得受不了。 “那就别怪我了。” 少女小声嘟囔着,走离南星房门口到池塘边围栏坐下,拿起一块羊糕冻就往自己嘴里喂。 到嘴边的美味还没来得及下口,身后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季窈手里羊糕冻抢走,随后青衣长衫的少年黑着一张俊脸出现在季窈面前。 “你醒啦?这是给你买的,赶紧尝尝好不好吃。” 南星看着她表情明媚,心里更加郁结。 “既然是给我买的,你倒先吃起来了。” “不吃,我不吃……”季窈将整个食盒端起来,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南星轻哼一声,顺势直接接过,转身就走。 看来还在生气。 季窈也不恼,擦擦嘴角的口水站起来,追着他进到屋子里。 软烂的羊糕冻入口即化,南星一边吃着,一边仍是歪着脑袋撅嘴,一副谁也不理的模样。季窈只能揉揉鼻子,讨好问来:“好吃吗?” “难吃。” 难吃他还吃! 她怒瞪面前闹别扭的少年一眼,伸手就要去抢食盒,南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两人在桌子上拉扯一阵,脆弱的木制雕花食盒既承受不住习武少年的腕力,也抵挡不住怪力少女的蛮力,“咔嚓”一声断裂开来,里面切成四四方方数十块羊糕冻瞬间洒了出来,七零八落掉在桌上。 啊!她的羊糕冻啊!她辛辛苦苦走了这么远的路买回来,多一口都没吃成就这么洒了! 少女心疼得不行,转念又开始暗自生气。将手中仅剩一半的食盒扔在地上,季窈忍无可忍,提起裙摆转身欲走。 南星看见食盒裂开的时候委实有些慌了,见她生气赶紧上前将她拦住,表面上仍是嘴硬。 “既然给了我,就应该是任我处置。不好吃的东西洒了就算了,你不能为这个生我的气。” 他还有理了?懒得理他。 季窈继续往外走,朝左边迈步他拦左边,朝右边伸脚他挡右边。如此三番,季窈伸手去推他。 “你让开。” “我不让,”南星一堵墙似的站在她面前,将阳光完全遮挡,“师娘昨夜骗了我,不打算道歉就要走吗?” “我没骗你,让开。” “就是骗我了!你既叫了我,为何又要叫上杜仲?师娘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什、什么虎狼之词? 少女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心里又是害臊又觉荒唐,忍不住大声朝他吼道:“说了你又不信,何苦来呢?让我走。” “我信,”少年抓住她捶打自己的手,目光落在桌上那些羊糕冻上,“你说,我一定信。” 她肯花心思买吃的来哄他,那就说明她还是在乎他的。 被他炙热的眼神盯到浑身不自在,季窈挣脱开他的手,又坐回桌边,讲起昨夜杜仲与她的对话,说完还不忘将脖子上的银项圈取下来递到南星面前,让他看清上面委蛇的图案。 “好好说话,怎么会弄得衣衫不整?” 他记得当时季窈来开门的时候,衣襟还半敞开着,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里面…… 季窈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多想,赶紧指了指自己腰带道:“那是我踩着衣服摔倒在他身上,被他的玉带钩挂住了才会扯成那样,非是你想的那般龌龊!杜仲那块臭石头,下不了嘴也捂不热心,有什么好的?” 听到这,南星单眉挑动。 “那我呢?”他站到季窈面前低下头,眸光流转,“我下得去嘴,捂得暖心吗?” 这人,怎么好话坏话都往自己身上套? 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侧过脸去看着洒落在桌上的羊糕冻随口说道:“你、你太挑食了,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的,难伺候。” “怎么会?”他大手将少女的脸板正,目光在她眉眼间划过,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方才说不不好吃是假话,师娘给的,都好吃。” “当真?” 少女起了歹心,随手拿起桌上一块略有些摔碎了的羊糕冻喂到南星嘴边,美目微眯。 “我不信,除非你都吃了,一个不许剩。” 除开那些碎得不成样子的,桌上零零散散还有七八块。虽然明知道季窈有心捉弄,但看她眼里闪着狡诘的光,活脱脱一只坏心眼狐狸精,南星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两三块羊糕冻下肚,少年已经有些撑了。他上午本来就在对面茶坊吃了不少,这羊糕冻看着小小一块,实则是全是浓汤和羊肉精炼浓缩而成,吃进嘴里饱胀得很。南星越吃越慢,到第六块的时候已经几乎要吞咽不下去。 季窈见他难受的模样,算是稍稍疏解方才的不快,伸手制止他道:“吃不下就不吃了。” 嘴里塞满食物,他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好不容易咽下去,伸手去抢季窈手里最后一块,“最后一块了,给我。” 他这样硬塞下去,估计要难受一整天。 既然争不过他,季窈一抬手,将最后一块羊糕冻放进了自己嘴里。 “你别吃了,撑死算谁的?” 虽然有些冷了,但羊肉还是烂软香滑的,季窈一口咬掉一半,朱唇微抿,伸舌头去舔唇瓣上残留的汁子,南星默默地看了半晌,眸色逐渐变深。 “算师娘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伸手抬起少女下巴,接着覆唇上去,将少女吻住。 季窈没怎么接过吻。 从前赫连尘在世时,自失忆短短三月,两人成亲的时日总共不到六十天。除了剪烛上榻,行更为亲密的撩弄之前,夜色中那片薄薄的唇会带着兰草的香气贴上来,其余时候,季窈甚至没有仔细瞧过赫连尘的长相。 只记得夜色里那片薄唇,温凉中带着淡淡兰草香。 远不如面前炙热如火炭一般的小狗唇瓣紧贴,缠绵悱恻。 “唔……” 他扣住少女后脑,逼迫她紧紧的贴向自己。由浅入深,嘴里满溢的气息分不清是谁口中的味道,只有室内极致的安静让暧昧蔓延得肆无忌惮。他原本只是想将最后一块羊糕冻品尝完毕,完成少女对自己的要求,却在这缠绵的热吻中渐渐忘了自己的初衷,伸手箍住少女细腰,将她带向自己。 香津甜润在勾缠的舌尖摸索,季窈被他身上的气息迷惑住,大脑一片空白仍他搂在怀里予取予求。 经过这段时日的练习,他在这方面显然已经得心应手,手口并用撩拨得怀中人身娇体软完全没了反抗的能力,直到那只手开始不安分的游走在少女后背,快要触及到她腰身以下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等一下……” 这一开口,声音比起之前安已经不知道软了多少,带上令人脸红耳热的娇喘和微微浅吟,南星顿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师娘……” 他又凑过来,被季窈伸手挡住嘴,喘息着拒绝道:“别叫了……” 这不是在提醒她,自己与他尊长有别吗? 季窈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羞耻心又窜上来,南星却没能听懂,只以为她在拒绝自己,心里一万个不舍得将她放开,目光仍落在她的唇上。 “最后一块羊糕冻……我吃掉了,师娘要如何奖励我?” 一个深吻结束,只有季窈脸红得滴血,南星则是一脸温柔,带着还未消散的情欲,意犹未尽地盯着她。 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好糊弄了。 “羊糕冻已经是最好的奖励……误会既然已经说开,那我、我就先走了。”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她刚迈开步子立刻被南星拉回来。既然糊弄不成,就继续说说正事儿。 南星替她随手整理着鬓发,低声开口道:“既然昨晚杜仲出现在你房里只是意外,那我呢?是否是我会错意,师娘昨晚并没有要昭我深夜到你房里的意思?” 有?那便真真是她图谋不轨了。 没有?那落在他眼里,自己岂不是又在戏弄他? 这可如何回答。 “我……我没有喜欢过谁,包括嫁给你师父,也只是为了求一安稳落脚处,不那么孤单罢了,所以对你,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面对少女的坦诚,他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后退两步在交椅上坐下,他顺势揽过季窈腰身到自己腿上坐好,看向她的眼眸变得澄澈似水。 “那我问简单些。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吗?” 有力的大手贴在自己后腰,他身上热热的,似乎……不讨厌吧。 将她的沉默当作肯定,他继续抬眸问道:“方才的亲吻呢?可曾会心生欢喜?看不见我的时候可曾会担心我?” 忍不住伸手抚摸上自己唇瓣,少女眼现苦恼。 “也有可能是你这张嘴较从前比起来,愈发厉害了,才会叫人难以自持也未可知……” 她的说法太过坦诚,让人忍俊不禁,南星没忍住轻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愈发柔情似水。 “那也是师娘教的好……” “我可没有教你半点。” 搂住她腰身的手又紧了紧,其实这样长时间将她抱在怀里,大腿根处被她臀围软肉紧紧贴着,他也有些吃不消,再开口声音又低沉些许。 “那我换个说法。若是甄府员外老爷这样亲你……” 他话没说完,即刻被少女捂住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打住打住,再说就该吐了。” “那就对了,”他扯下少女双手握在掌中,凤眸微眯,继续循循善诱,“这就是喜欢。师娘,你是喜欢我的。” 她又皱着眉头开始沉思。 真的吗?不排斥与他亲吻、搂抱,就是喜欢他? 不打算给她深思熟虑的机会,南星正襟危坐,双手捧起少女面颊,温声道:“这样好不好,师娘,七日后便是中秋节,你我身边没有亲人,此刻便是彼此最亲的人。挚友也罢,亲人也罢,那晚你答应陪我一同赏月饮酒,就当是对我的奖励。且允许我喜欢你,如何?” 中秋赏月……倒没什么特别,答应他也可以。 “好。” 在她没有想清楚之前,两人就这样开开心心在一起,也未失一件好事。 看她如释重负的模样,南星有些失落。不过一想到自己与她多少是有些不同的,心里又暗自庆幸。 无妨,只要她允许自己喜欢她,他就还有机会。 ** 因为惦记着心里那团挥之不去的迷雾,杜仲第二日便启程去了苗疆。临走前他找季窈要来她颈上项圈,将上面委蛇的图案拓印下来,一并带走。 “不留下过完中秋再去吗?” 收拾好包袱,杜仲一脸淡然。 “没有家人谈不上团圆,不过是寻常普通的一日罢了。” 他这话不假,可实打实说出口来,季窈听进心里,看身边其他三人并馆里小厮伙计一起,面色各异,有些难受。 “我以为相处时日够久,你也会把我们当做亲人。” 她说得直接,郎君眼尾扫过,面上虽然没有变化,心里却泛起涟漪。 “来日方长。” 杜仲不在南风馆,前两日还好,没多少女客发现。等到了第三、第四日,眼尖的几个熟客便看出来了。中秋当夜,为了让当日在馆内忙活的小倌和伙计们也留给时间与家人过团圆节,南风馆酉时二刻便宣布打烊。之前在柜台给季窈敬过酒的圆脸小娘子楚绪走的时候不太乐意,在大堂里待至关门的最后一刻,将三层楼都看遍后走到柜台冲季窈使眼色。 “杜郎君去哪儿了?怎的三日没见着人影,莫不是挣够了钱,回家娶妻生子了吧?” 她平日里在杜仲面前可不敢这么说话,季窈站在柜台里面扯了扯嘴角。 “哪儿能啊?杜郎君不过因为中秋家去几日,临走时还吩咐我记得支会楚娘子一声,这不是我一忙起来就忘了吗?多担待。” “这还差不多。”她面露满意之色,抬手随意将自己鬓角碎发撩起,衣袖之下,季窈赫然瞧见她手腕和小臂上布满青红的伤痕,其中不乏新痕旧伤,愈合程度不一。少女立刻警觉起来。 “楚娘子手上这是伤着了?可有去医馆好好看看?” 原本以为突然的询问会好似遮羞布被揭开一样令她难堪,却没想到圆脸的小娘子满不在乎,整理好衣容之后掏出钱袋子准备结账。 “这个啊,还不是被我那恶毒的君公和不管事的小夫君打的。就算好了也会接着挨打,倒不如让他们看到这些伤痕,下手还能稍轻些。” 她语气平淡带着对自己的打趣,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漠不关心,季窈听完也只好噤声,低头默默打起了算盘。 “一共一两二钱。” 楚绪余光扫了一眼账本,轻笑一声,“季掌柜算少了。”说完她还不忘伸手,将算盘里的一颗珠子拨上去,然后爽快的把钱递给季窈,转身离去。 南风馆打烊关门,家中有亲眷的皆早早回了,剩下独身一人抑或是像京墨、蝉衣等人便将厨子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的酒菜端至后舍门口回廊处早已摆放好的桌子上,准备月下饮酒赏月,与众人同乐。 “掌柜,来这边坐。” 京墨招呼着季窈入座,她心里惦记着与南星的约定,目光在众人之中搜寻一番,却没能发现那个高瘦的身影。 “师娘!” 众人循声望去,南星一身月牙白的直襟长袍,发簪白玉,青丝披肩,谓是濯濯如夏晚月,轩轩似朝日阳。他手提一盏玉兔花灯走到季窈身边,与同样锦衣玉冠的妩媚少女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我已经准备好了,师娘这便随我去罢。” 商陆爹娘都已经去世,据说家中只有舅父病重,没有家去过节的打算。他站起身来看着两人衣着相似,好像说好了似的,如今听口气也准备撇下众人单独出去,不禁站起身开口打趣道:“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也不拿出来与我们瞧瞧,只眼巴巴的捧到掌柜跟前,真是偏心。” 这口气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揣着明白装糊涂,南星索性直接将季窈的手牵起来,往外走的同时得意开口。 “凭你们也配和师娘比,给她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两人一路出门,街市上还有不少人逛花灯、看灯会,拐过街尾到了河边,少女面前突然亮起来。定睛细看 ,原来两人面前正是一条花船,船上两头挂满各色宫灯,有莲花的、圆月的、金鱼的,更甚者船头立着一盏魁星踢斗大花灯,足有八岁孩童高,闪闪耀目,灿若白昼。 “好漂亮!” 灯影下少年俊逸好似云中鹤,少女娇容宛若水中月,路过之人无不投来艳羡之色,一时间不知道该羡慕谁才好。 南星登上花船,于灿然的灯火中将手伸向季窈,语带温柔。 “上来。” 第40章 艳会 “我表现好吗?” 鸳鸯软缎的绣鞋踏上花船甲板,引起一片水波荡漾。季窈提裙走上花船船头,才瞧见奎星踢斗的花灯下,黑漆嵌彭牙四方小桌上摆着月饼、螃蟹、菱角和酒壶,酒壶一旁两只天青色酒杯里面,还雕刻着菊花纹样,甚是清雅。 原来所谓奖励,是要自己陪他泛舟夜饮。 早在七夕那日,她就领略了龙都繁华盛世的景象,想不到中秋盛况空前,更甚七夕。无数盏形态各异的花灯自青年男女们手中燃起,悬挂于临河两侧茶社、酒坊的屋檐下,季窈与南星面前也有大小不一的各色灯船从他们身边划过,天清如水,月明似镜,五光十色闪耀其中,可谓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南星给季窈斟一杯酒,菊瓣的香气立刻从酒杯中四溢开来。 “师娘,敬你。” 少女爽朗一笑,星光烛火映照在她眼眸里只觉灿然夺目,要将南星往后余生都点亮一般。她举起酒杯,面带狡诘。 “敬酒要说祝词的,可不能白敬。” 沉溺在少女明朗的笑容中,南星有片刻失神:若神明能让他独占这一份笑容,即便让他付出再多来交换都甘之如饴。 同举酒杯,少年眸底漾起波澜。 “明月以寄,佳期共许,愿师娘花好月圆。”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同饮。罢了季窈又给两只酒杯斟满,复端起酒杯,也笑盈盈对南星贺道:“那我也来说,祝你……” “等等。”他开口制止季窈继续说下去,目光在她脸上游移闪烁片刻后,带上一丝渴望,“师娘给我的祝词,可以由我自己选吗?” 他今日准备如此丰盛,自然依着他。 “你说。” 喧嚣明朗的月色中,河岸两侧纸醉金迷,华灯彩照。少年与季窈对坐,目光灼灼又满带柔情,他端起酒杯,柔声娓娓道:“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沉醉。祝我佳期近,心愿成。可以吗?” 他用诗句暗喻自己好事将近,季窈星眸暗垂,心里泛起涟漪。也许在情爱一事上,自己远没有面前这个小自己一岁的郎君来得勇敢。 “好,祝南星佳期近,心愿成。” 就在季窈端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之时,南星再次伸手将她制止,略顿了顿神,正色开口。 “封啸尘。” “什么?” “我的名字,”他又重复一遍,“不叫南星,我叫封啸尘。从前师娘不是说连我的真名都不知道,谈不上交心?如今我都告诉你。” 他就这样将自己的真名脱口而出,季窈内心震动。 与杜仲、京墨和蝉衣,隔着名字、身世,还有每个人身上层层叠叠迷雾,她从来都没有指望这些人能与自己有过多的交集,甚至产生亲人一般的感情。可是当南星将自己的名字脱口而出之时,她有些恍惚。 好像这个人至此从天空飘落地面,脚踏实地的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样,带着十足的安全感。她忍不住端起酒杯,激动之余动作急了些,将酒水洒到衣袍上也置若罔闻,爽快开口道:“好,祝封啸尘,也祝我的南星,佳期近,心愿成。” 灯火之中,推杯换盏,两人随花船一路顺流而下,漂向城外。季窈一边吃着南星递来剥好的蟹腿,一边随意询问起他的家人。 “就是因为舍妹的遭遇,你就不愿意再回家了?家里人也不曾派人出来寻你吗?” 剥好蟹腿,南星又剥开一个个菱角,将晶莹剔透的菱角肉放到少女碗里。 “我留下消息说自己出家去了,他们兴许还在神域各个都城附近的寺庙里寻我罢。” 说完,他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似有还无的骄傲,“神域京都封家,师娘没听说过吗?” 京都封家?“那是什么?” 南星眸色沉沉,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她并不在乎,可对于迫切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心意而言,他希望自己的身世也能成为她选择自己的其中一个理由。 封家氏族,京城第一富商,位列神域四大皇商之首,所开店铺遍布神域各个都城,垄断皇城周边丝绸、马匹、茶叶等生意,四级以下官员每年晋封择选皆要看他们的脸色,可谓富可敌国。 虽皇家限制,封家族人世代不可入朝为官,可有着数不尽的万贯家产和高人一等的氏族身份,明面上他们只是商人,暗地里却也是操控着官场不可或缺的一根粗绳。 封家人随便往绳上一使劲,整个京都都要为之一颤。 有这样的家底,做官与否,区别不大。 他笑了笑,将目光收回。 “做些闲散生意,家底还算牢靠。不过师娘若是跟了我,倒也不用愁吃穿。” 说到这个,季窈也有些兴奋。虽然她喝不醉 ,可是美酒下肚,她却来了兴致。只见少女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南星被她娇憨的模样逗笑,挪移到她身边,看着她攀上自己肩膀,嘴唇几乎擦挂着少年耳垂,悄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也很有钱。” “哦?”少女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边,引起一片酥麻。他舍不得她离开,顺着她的话问下去的同时,从少女身后悄无声息地揽住她的腰,“如何有钱法?” 季窈嘿嘿一笑,干脆贴到他耳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小声道:“你师父死的时候留了好多金玉珠宝,全都被聪明的我找到了,就藏在寺庙背后的地窖里。虽然杜仲把苗疆人的宝贝带走了,但是那宝贝已经坏了没用处了,估摸也不值几个钱,最值钱的都还在我这呢。” 这时,花船已经顺流而下一路出了城,四周河灯尽灭,夜色渐渐暗下来。突然来的一阵疾风将船上花灯也吹灭不少,季窈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往南星身上又靠拢些。 “所以啊,就算你家底薄也无妨,你乖乖跟了我,日后也不用愁吃穿的。” 原来她还有自己的小算盘。南星看她胡言乱语的模样,吃不准她到底醉没醉,只是这番话他听着着实心动,揽住少女腰身的手又紧了紧。 “我自然是乖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当真愿意让我跟了你吗?” 他又是这副样子,像是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摆至高台,小心翼翼的询问爹娘何时才能将之买下送给自己。季窈终于软下心来,决定也勇敢一回。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不需要,”南星见她松口,瞪大双眼即刻将话头接过来,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反悔,“师娘什么都不需要学,我会好好照顾你、疼爱你,让你穿最漂亮的裙子,戴最耀眼的玉石。山川湖泊,自有我陪你去看;人世苦难,自有我替你受着。你只要允许我站在你身边,能与众人目视之下牵起你的手,便是我全部的心愿了。” 他将少女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隔着衣料,感受他胸膛急促的心跳。季窈第一次感觉到面前人的真实。与自己相比,她知道他的过去,感受过他的喜乐,触及过他的伤痕,知道他的家人,也明白他的心愿。 似乎就足够了。 “那,以后你如果惹我生气,我还可以打你吗?” 不是矫情,是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忍不住。 看清她眼里的疑惑,好像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南星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心里终于踏实了。 “自然可以。不但可以打,若我惹你生气了,你还可以比寻常人打得更厉害、下手更重。” “为何?”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少年鼻息间全是她的香气,舒适得令他叹息。 “因为比起旁人,我更不应该惹你生气。所以今后我有什么错处,你尽管教训,别无其他,只叫你满意了才算好。” 他甜言蜜语说起来没个重复,字字句句都往季窈心里钻,她甜笑半晌,把脸埋在少年肩膀上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南星心头悸动难以自持,忍不住将少女扶起,两人面对面几乎鼻尖相抵。少年喉结上下滚动,试探性开口道:“那,以后我再想亲你,是不是不用再先问一遍了?” 今夜两人都很直接,这让季窈很高兴。她面带桃色,眼含春水,杏眸微眨轻轻点头,还没来得及看他的反应,少年薄唇已经迫不及待贴上来。 此刻子时已到,十五的月亮在十六日终于完全圆满,花朵完全盛开露出美妙无比的花蕊内核。 “师娘……” 夜间月明,清冷的河面上只有一叶孤舟。 她微微后仰,却刚好将那一捧月光送得更近。少年目光幽沉,眸色已经深不见底,一张一合间恰似玉蚌衔珠,温润之中闪着清冽的流光,伴随细碎的声响,夹杂泉水叮咚声,让人听了更加脸红耳热。 兴许少年练剑的缘故,指尖薄茧磨得她有些疼,听头顶轻唤出声,南星从雪山玉白间抬起头来,细细密密的温热落上她眉心、鼻梁,同时手上仍是浅浅发力。 “我不太懂……如果弄疼你,记得告诉我。” 说话间,那张俊美无双的一寸寸凑近,唇瓣有意无意剐蹭在鬓发边缘,伴随他低沉发闷的嗓音,季窈只觉天旋地转。 “船……摇得太厉害了……” “那这样呢……” 南星双臂发力,只轻轻一抬,将季窈整个人抱起来略胜过他的高度上坐好,指尖顺势捉住衣缘往下带。 心跳加剧之间,月白色衣衫的虚影一晃而过。 此前从未见过这般妍丽月色,南星不敢去看身前的人儿,面对未知的风景只温柔的探索。在这几乎致命的沉默与温存中,只有船舷两侧不断荡起的水波仿佛在提醒他们,一叶孤舟,彼此紧靠。 时间一长,船只单薄的木板几乎快要散架,不断发出“嘎吱”声。 偏此刻岸边密林里鸟雀的鸣叫声也大了起来,溅起的水花洒在季窈脸上、鬓角,也将南星整个后背溅湿。 “水也太多了些……” 他何尝不知道这样不太稳妥,可魂如今都被面前人勾走了,做什么自然也不肯听他的。没想到面前人的反应比他想象的更为热烈,南星专注地看着她,生怕自己任何一个动作会引起她的不适。 奈何季窈已经被折腾得有些不情愿,别过脸去往后缩,忘情之下他带上几乎要将面前娇柔花朵揉碎的力道,头顶差点撞上船上乌篷。南星一伸手将她拖回来后,船几乎晃得快要在水波中散架一般。 一阵猛烈的摇晃惊起深林里鸦雀惊飞,伴随空气中浅浅闷哼软吟,河面才逐渐恢复平静。 情兴退却,少女羞得满脸通红,她将面颊埋在双臂之间,不敢抬头去看身侧的郎君。 怎么还是被他勾得在这里就忍不住了? 还好船漂的远,要是被人看见,她怕是会直接跳下去把自己淹死才好。 现在衣裳也脏了,身子也湿了,这副样子可怎么回去啊? 正郁闷着,一块冰凉的手帕突然贴上来,季窈抬头看去,南星正一脸餍足,随手将手帕在水里沾湿拧干,贴上来细细的替她擦拭。另一只手不时替她整理上身还虚掩着的外袍,面带柔情。 “我表现好吗?” 突如其来的直白问题,问得季窈脸又红上三分,她以袖遮面,娇嗔道:“别说这个,羞死了。” 少年将她的手放下,目光落在她还有些红肿的唇瓣上。 “因为这是我的初尝,怕你不满意,怕我比不上师父……” 啊啊啊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赫连尘啊! 季窈赶紧直起腰身,伸手捂住他的嘴,柳眉轻蹙,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没有的事……你没瞧见我方才都有些吃不消,开始往后缩了吗……” “那是为何?”南星拿下她的手握在掌中,神色郑重无比,“我弄疼你了?还是你觉得不舒服才会想躲?” 非得问吗!? 少女苦恼闭眼,实在是不知道他这般追问到底,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是因为你忒厉害了些……比你这张嘴还厉害……” 这下小狗终于满意了,随手将手帕一扔,整个人又贴上来。 “师娘此话当真?莫不是嫌我蠢笨,说来哄我的罢?” “当真。” 鼻尖轻蹭少女面颊,他不免再次动了情兴,大手又捧起季窈的脸,声音又哑又欲:“那……再来一次好不好?” 虽然说以后亲她可以不用先问,可这事……一点点来吧。他有耐心。 一听这话,少女脑袋摇得比船还厉害,伸手将他不住地往外推,“我累了,我们回去罢。” “就一次……求你了……” “求我也没用……唔……” 剩下的话语都被少年吞咽入腹,在逐渐袭来的意乱情迷里,她只能顺着他的动作,任他予取予求。 看来今夜是回不去了。 ** 月影将歇,河岸边的树林里不时传来几声夜照的咕啼。 季窈虽然困得不行,仍在日出之前将身侧酣睡的少年敲起来,两人趁着夜色未明前靠船上岸,避开稀松的路人,衣衫不整的回了南风馆。 看着馆内一片沉寂,连三七都还没有来开门。直到季窈被南星搂在怀里,非要亲上一口才肯放她回房之后,她才安下心来。 就着房中的清水简单洗漱,换下一身衣衫后,她在房中睡至日上三竿。 “掌柜。” 轻轻的叩门声将季窈惊醒,打开门来,京墨手里是一盘月饼。他笑眼温吞,全然没有要询问她昨夜的不归之意。 “这是昨夜我们分食的月饼,知道你不喜枣泥馅,特意留的胡桃馅。” 神域天朝人自古都有在中秋佳节与家人分食月饼的习俗,以求团圆安康。季窈忍不住心中悸动,接过月饼咬了一口,满嘴油酥和核桃仁的香气,满意点头。 “甚是美味。多谢你。” “还有这个。”京墨又将另一只手抬起来,将一把宝剑递到季窈面前。 “这是蝉衣赠你的礼物,说是感谢掌柜之前在陈无忧一案中精心照料他的谢礼,因你昨夜未归,便交由我代为转赠。” 接过宝剑,剑鞘木胎包珍珠鱼皮,精雕镂空柳叶纹样,精美细致,剑身细长,通体闪着银白色的光,一看就是女子常用佩剑。 看里他还记得自己曾说起过要学武一事。 “劳他挂心,我一定会认真学习剑术的。” 拔剑出鞘,季窈就在京墨面前随意比划起来。她本身身型轻盈,一挥一刺之间动作还算敏捷,京墨不由得递来一个赞赏的眼神,浅笑道:“要不要我教你?”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南星端着手里的碗盅已经走过木桥,先声夺人道:“不用,师娘自有我来教。” 少年手里鸡蛋面条的香气随之而来,馋得季窈食指大动。他走到两人面前,黑着脸将季窈手里的月饼夺过,面露冷淡。 “我昨天也没吃上大家买的月饼呢。”说完,他径直将季窈吃剩下的月饼放进嘴里,边吃还边点头。 “味道不错,可惜没有单独给我留一份。” 京墨将他幼稚的模样瞧在眼里,负手而立,嘴角仍是浅笑。 “没想到你会起这么早,所以你的那份还在我房里。” 这还差不多。南星脸色好看了些,提起兴致朝季窈提议道:“师娘,用完早膳歇息片刻,就开始跟着我学练剑吧。” 不想假他人之手,让自己的师娘与别人有亲密接触的机会,这是其一,其二嘛,若是能收她做了自己的徒弟,这两两相抵,她是不是就不算自己的师娘了? 怀揣着自己独一份的小心思,南星开始利用每日开馆前的闲暇时光教季窈剑术。 恰逢少女悟性还算高,半月下来,身法心法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每日对着毛竹和树桩子左劈右刺,动作也愈发熟练。 南星看在眼里,爱在心里。偶尔找到机会与她贴得近些,还能立刻被少女反手刺来的剑划破衣服,两人过招之间划你追我赶,刀剑相撞之声铿锵有力,在南风馆后舍不断响起。 这日,季窈正对着林中飘落的竹叶练习剑法,好几次都没能精准刺中,正有些丧气,身后人脚踩竹叶,哗啦作响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立刻提剑警觉回头,以剑横架在那人脖子上。 “谁?” 只听得“哐铴”一声,一个玄机八卦锁掉落在地,商陆被架住脖子愣在当场,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商陆?”季窈当即收剑入鞘,干脆利落,“你来找我做甚?” 他拾起地上的八卦锁,眉宇间染上一层愁云,试探性开口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掌柜能否答应。” 他一向是馆中最兢兢业业的伙计,季窈很喜欢他。 “你我都是交心之人,有何要求,尽可说来。” 将八卦锁递到少女面前,商陆斯文俊秀的脸上带上一丝哀愁。 “不知道掌柜,是否愿意陪我去一趟迷望山,参加我舅父的葬礼?” 原来中秋那夜,商陆原本只是病重的舅父死了。 中秋那日,季窈曾听他提起自己爹娘已逝,家中只有舅父病重在床,全然没有一点过节团圆的氛围,却没想到仅仅半月,还是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南星闻言一把将季窈拽到自己身侧,醋唧唧的宣示着主权,“师娘如今可是我的,不能跟你回去……演戏也不成。” 商陆笑着摇头,拨弄着手里的八卦锁。 “掌柜误会,我此行回去,乃是希望掌柜替我参加一项寻宝的游戏。我虽浅读过一些诗书,脑子却远比不上掌柜灵光。若舅父口中的宝物只是寻常金银也就罢了,可他这次留下的水月玉观音坐像,是我娘亲生前最想要得到之物,现在他既然肯将此物拿出来,我便希望能得到它,以圆我娘钱生前遗愿。” “那为何要带我一同回去?莫不是你向家里人曾提起自己已经在龙都成家了?” 原来商陆的舅父商老爷原是神域另一大都城——紫云城里人尽皆知的匠人,以做的一手好木匠闻名紫云城内外,因此也积攒了不少家底。 他娶的两房夫人分别给他生下两个儿子和一儿一女,大夫人于五年前患病去世,留下长子商怀笔和次子商怀墨,二夫人则是带着三子商怀砚,四妹商雪诗住在别院,直到大夫人离世才住回主宅。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卷三·迷望山庄】 第41章 寻宝游戏 庶出的贱种也妄图分家产?…… 商陆的娘亲商游芳只是商老爷的妹妹,嫁给商陆的爹爹才没多两年,爹爹在一次流民争端中无辜受牵连去世,留下商陆母子孤儿寡妇回到商老爷身边,直到五年前他的娘亲也因郁成疾,撒手人寰之后,商陆才辗转几个地方,到了龙都。 “所以你真姓商?跟娘亲姓吗?” 面前温润的郎君苦笑一声,“自然是随爹爹姓宁,只不过娘亲一直希望我能跟舅父姓,这样便能在她死后得到舅父一家的庇佑,所以在之前赫连掌柜问我打算选何种草药为名之时,我才会下意识选了商陆做名字。” 原来是这样。 “那寻宝游戏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商老爷一生沉迷木艺,最痴迷的就是墨家机关术和鲁班书。他一直渴望成为像墨子和鲁班那样精通机关和各类工匠技术的人,所以才会选择在层云密布的迷望山上修建自己的别院,甚至在弥留之际,都非要回到迷望山上的宅院终老。 此次他的离世,不但留下许多财富,还有那座当年他云游四海,寻找鲁班书的途中,用一张老红木做的贵妃榻换来的水月玉观音坐像。他留下遗言,只有回到迷望山庄,通过解开重重谜题和机关,寻找到这尊玉观音的人,才可以得到它。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深知掌柜聪慧过人,若有你相助,定能帮我得到这尊玉观音,圆我娘亲遗愿。” 听到这里,季窈有些为难。 “我并非你们商家族人,如何参与其中?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不会的,”商陆见她并未直接拒绝,心里生出一丝希望,赶紧解释道,“舅父留下的遗言只说任何人都可以参与,但这些消息家里人并未外露。且通知我回去的大哥来信说他们知晓我孤身一人在外多年,也希望我能带上朋友一同回去,好生款待。所以……” 望着他满是希冀的眼神,少女与南星交换眼神,心里有些动摇。 寻宝?听上去自是有趣极了,加上对紫云城的美食、美景早有耳闻,她不免心神向往。 “听说紫云城的美食最多,其中樊楼里梅花汤饼和黄金鸡举世闻名,若是能顺道得品,此生也不枉虚度……” 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南星一步站到两人面前,牵起季窈的手道:“那我也要一同前去才可以。” “自然可以……”商陆面露喜色,看向季窈,“不知掌柜意下如何?” 神域这么大,能云游四方,到各处都去看看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是这一来一回,店里的生意怎么办? 看出季窈的苦恼,京墨轻咳一声,眼中平静如水。 “商陆于大家既是同舟共济的朋友,更是情谊深厚的家人,既然是他娘亲生前遗愿,掌柜就与南星跟着走上一趟也使得,店里有我和蝉衣,珍哥也会替你照看好的,掌柜尽可放心。” 他既如此说,自然是最让季窈放心不过。于是少女应承下来,开始准备出发的行囊。 “迷望山高耸险峻,半山腰以上常年浓雾不散,气候寒冷,掌柜和南星记得多带些御寒的衣物。” 季窈从来没有在龙都度过冬天,于是南星带着她上街,又置办了许多寒冬衣物。三人雇了辆马车,在南风馆众人不舍的目光中,一路出城向北,前往紫云城。 越往北,温度自然越低。路上不过十日的车程,气温渐降下许多。还没进紫云城城门,季窈已经将包袱里新买的貂裘大氅披上肩,同时也换上鹿皮夹袄的长靴,带头羊毛毡帽,活脱脱一个边塞牧羊女。 商陆看着紫云城高耸入云的城门,恍然间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儿时曾与娘亲居住过的地方,心里思绪万千,转过头来对季窈道:“原本迷望山在紫云城外,此去可能需要一天时日,所以我们先进城里买些掌柜喜欢的吃食再行上路。” 马车在密集的一栋栋房屋前停下,季窈刚将手伸出马车外,立刻被刮过的寒风吹到,瑟瑟发抖。 “好冷啊。” 南星顺势一把握住少女双手,捧在掌心呵气,“要不你回马车上待着,想吃什么我和上路去买。” “不用,”季窈将手缩回怀里,藏进大氅中,好奇地四处打量,“我也想一观紫云城的风貌。” 紫云城地处神域最北,气候较其他城池都要冷上许多。此不过寒露节气刚过,龙都百姓还在着两件轻薄外衫,到了紫云城中,路过行人却都早已如季窈一般换上了御寒之物。 冷风横扫,风雪漫卷,紫云城的深秋不是昏黄落叶满地,而是萧瑟一片,枯败与寂寥共存。街市两边,跑堂的伙计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季窈三人进去小坐,商陆看准前头不远处正好有一家糕点铺子,开口道:“这家店就有掌柜想吃的梅花汤饼和黄金鸡,你们且先进去小坐等我,我到前头铺子里买些糕点待在路上吃,去去就来。” 一身素衣白裳,身披狐皮大氅的俊逸少年牵着清丽婉约的小娘子迈步进来,鸡汤和羊肉的香气扑面而至。季窈左右看看,见别人饭桌上羊蹄笋和辣熬野味也十分美味的模样,馋得不行。 “如果我想再多点两道菜,会不会过于奢靡?” 少年将热茶斟满递给季窈,又低下头耐心地替她将长长的衣袖挽起,以免用膳时沾上油污,眉眼带笑。 “想吃什么尽管点,师娘若是怕浪费,我尽量都吃完。” 这样最好。 等到美味的菜肴尽数上了桌,商陆也买了不少紫云城特有的糕点回到酒楼。怀里铜青色包袱打开来时是三个油纸小包,各装有羊脂白玉一般的萝卜糕和鲜红胜雪的梅花糕,第三个油纸包里雪青色的细垒青团还在徐徐冒着热气。 季窈早就忍受不住肚里的馋虫,赶紧招呼商陆入座。 “快,我又多点了两个菜,咱们进山之前先好好吃一顿。” 谁知少年夹起来的鸡腿才刚递到季窈碗里,身后大堂里突然传来碗碟碎裂之声,三人循声回望,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正抓着面前身材娇小的蓝衣女子不放,另一只手正将酒杯喂到女子嘴边,看样子是要让她喝下这杯酒。 “你去是不去?” 蓝衣小娘子头转向另一侧,表情极为抗拒,“我不去,你放手!” “你怎么就不信我?今天你不去也得去!” 他语气强硬,而身侧小娘子分明遭他胁迫。季窈抓住桌上佩剑正准备挺身而出,身旁商陆却先站了起来,朝着魁梧男子脱口而出道:“大哥?” 被这一声“大哥”叫住,男子转头看来,瞧见商陆之后怔愣片刻后,手上松了劲头,蓝衣小娘子随即挣脱开,蹙眉在一旁揉着手腕。 “行之?你怎么在这?” 看着商陆朝那男子走去,季窈才反应过来那男人唤的是商陆的真名。两人寒暄一阵听不清说的什么,只看见商陆朝少女这边递了个眼色,两人才一同走过来,到了季窈跟前。 “这是我大哥,商怀书。大哥,这便是我在信中提到的两位挚友。” 魁梧男子看清季窈美艳的面容时眼前一亮,“你找帮手的眼光倒是不错。” 正欲凑到前面时被南星伸手挡住,才悻悻然又退回去,看向商陆,神色轻蔑道:“可惜那尊佛像我早前见过,不过一般白玉造的,破破烂烂无甚稀罕。你想要紧管拿去,用不着还专门找人来替你破那些个无趣的谜题。” 商陆温润一笑,双手摊在面前表示无奈。 “那也终归要能找着才好,大哥你说是不是?” 商怀书不以为然,嗤笑一声后忽然瞧见蓝衣小娘子起身准备离开,赶紧又追上去拦住人家。季窈厌恶之心乍起,起身就拦在商怀书与那女子之间,冷声道:“你老抓着人家小娘子做甚?” “什么小娘子,这是我相好。我让她跟我回家去。走……” 小娘子躲在季窈身后,着急反驳道:“谁是你相好,休要信口胡诌!不过是听你花言巧语,与你认识才几日罢。人家都说了,你就是个穷汉,没钱装阔气,谁要同你相好?” “诶我真有钱,商家家大业大,老爷子如今死了那家产田地都是我的,这不正让你跟我回去看看吗?” “我不去!” ** 出紫云城的官道上,两辆马车先后走过,掀起一阵冷风。 商陆被大哥叫去,与他同乘,季窈便与南星同坐。因为方才在酒楼里没有吃得尽兴,少女此刻手里捧着一块萝卜糕正慢悠悠啃。 “你说商陆如此温吞娴静的性子,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好色又粗鲁的表哥?而且名字还叫怀书,不如叫怀石头或者怀草莽。” 南星听她说法有趣,忍不住莞尔道:“既然是表哥,跟他性子差些也是自然,要我说,叫怀好色也可以。” 两人在马车里哈哈一阵,路途陡然开始颠簸起来。掀帘望去,马车已经进山,沿着蹒跚的林间窄道一点点往深山里去。此值酉时已到,山林间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山间小路上雾气越来越浓,两辆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高举灯笼朝着迷雾中前进。 四周寂静无声,脸鸟雀的鸣啼声也不闻。季窈感觉浑身有些发冷,像是雾气隔着貂裘都能钻进衣服里来一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抱紧自己。 下一瞬,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包围,接着少年炙热的胸膛贴上季窈后背,她顿时感觉寒意退散三分,安下心来。 南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唇瓣贴在少女耳边软语,“还冷吗?” 她轻轻摇头,鬓发扫到少年脖颈,撩动他心弦微乱,“我没想到进山后会这么冷,倒有些寒冬之意了。” 将下巴搁置在季窈颈窝,南星舒服得叹气。 “神域北连天山,南接苗疆,边境处皆被来自天山的寒气所笼罩,而紫云城地处神域与天山边界,临至入秋便寒冷异常。哪怕是六月伏天,日头晴好的日子,人们都是正午吃冰、日落添袄的。” 温存的片刻,马车已经停下。可两人下车瞧来,眼前并非宅院,而是一座吊桥。 原来他们已经行至半山腰一处山崖裂缝的边缘,对面山崖往上看去,便隐隐能瞧见迷雾之中的微光。季窈走到崖边,只向下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木质粗绳的吊桥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正在山风呼啸之中左右摇晃。 商怀书挥挥手示意车夫驾马下山,看见季窈和南星略显惊讶的神色嗤之以鼻,转过身去,带头上了吊桥。 承受着商怀书高达魁梧身材的吊桥摇晃得更加厉害,他却抓着两侧粗绳走得十分坦然,像是经常从这里进出一般,商陆接过季窈的包袱跨在身上,笑得有些腼腆。 “过了这吊桥,只需要再穿过那边林子就到了。别看着吊桥摇得厉害,其实结实着呢,曾经我们兄弟四个跟着舅父舅母们从桥上来回都没事。” 话说如此,季窈却还是迟迟不敢迈出第一步。南星上桥站了一会儿,冲她伸手,两人一步一停走了许久,少女的脚踏上对面崖边时,她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商陆,以后这种地方别上我了,我惜命。” 三人跟在商怀书身后,穿过树林到了开阔处。迷雾之中一盏昏黄色的灯笼缓缓靠近,直到一双白色的麻布绣鞋出现在四人眼前,他们才看清来人是一个身着丧服的老叟。 “郎君回了。”管家老李余光扫过商怀书身后,半拉耸的眼睛暗光闪动,又立刻恢复平静道:“宁郎君也到了。” 跟随管家的脚步,先是走过石子铺路的门前小径,接着两面石灰色高墙赫然出现在迷雾之后,高墙中间黑漆铜兽首门环上沾满水雾,整栋宅院看上去森然肃穆。 “你的舅父能在这样偏僻难寻之地建起如此高大的宅院,委实厉害。” 别的不说,隔着吊桥,一砖一瓦的搬运就十分困难,更何况此地看上去常年浓雾不散,湿气极重,一般木质柜桌易受潮生腐,需要经常打理除湿,必定要耗费不好心血。 季窈抬头,见浓雾已经如厚重的云团一般压在整座山庄顶上,将屋顶部分全部遮住不可窥见,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能住在这里的人也很厉害。” 所以推门进来,满院的植被已经被白色经幡和纸钱所覆盖,不大的庭院屋檐下挂满白色灯笼,烛光被雾气隐去半隅,正随冷风轻轻摇晃。四人一路跟着管家穿过前院进到正厅,两侧同样身着白色丧服的人,有男有女,皆转过身来看向门口。 商怀书大大咧咧走在最前面,上前从一名妇人手中接过一支香点燃,举过头顶跪在蒲团上,朝正厅当中香案上摆放着的灵位磕头,然后起身将手中香插进案上香炉。季窈瞧那妇人脸上泪痕未干,年岁看着却不是很大,约莫三十出头,愁云笼罩的眉眼里风韵犹存,抿唇垂目间自带三分妖娆。 商陆紧随其后,自己行完祭拜礼,带着季窈和南星向灵位鞠躬。几人身后,站在最前头身粗布盖顶的美妇人止住呜咽之声,朝着商怀书开口道:“怀书,几间铺子的账可收回来了?” 一听她问起,商怀书明显不耐烦起来,目光横过妇人一眼,语气不甚客气。 “没有,许是知道咱家老头子死了,在我面前赖起账来,一家也没收到。” 妇人还未应答,她身后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刚到束发之年的少年郎“噌”就站了起来,将下巴仰起,面带不服道:“怕是大哥又将这笔银子拿去花天酒地了吧。” 商怀书眉宇间霎时染上一层怒气,抬脚便要向少年踢过来,“你算什么东西,敢妄议揣测老子?” 少年郎见状赶紧往妇人身后躲,男人又追着想教训他,被妇人拦住。抓扯之间,季窈看见灵堂的右侧还跪着一个清秀的少女和一个高个子郎君,面容与商怀书有几分相似。那郎君似乎有些看不下去,起身将商怀书抱住,冷声开口道:“大哥,莫要在爹爹灵前肆意妄为。” 他将商老爷搬出来,商怀书气焰弱下去几分,瞪着少年郎恶狠狠道:“整个商家都是老子的,老子想怎么花怎么花,想花多少花多少,你也配开口?”说完他略整理衣冠,甩手便离开了灵堂。 高瘦郎君叹一口气,略转过脸去对管家轻声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早些开始吧。” 季窈已经被这一家子面也不和,心也不和的模样吓住,开始担忧起自己此行能否顺利,悄声迈步走到商陆身后,小心翼翼问来。 “这就开始寻宝了?” 商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从得知,三人跟着众人来到灵堂左侧,看上去像是日常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膳的地方,分别在两侧交椅上两两相对而坐。 方才披麻戴孝的妇人将头巾摘下,与商怀书一起坐到了厅堂两个正位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静候的片刻,季窈偷偷打量着堂上诸人。 若她没有记错,堂上坐着的唯一妇人便是还在世的二夫人,方才与商家长子起争执,此刻坐在妇人左手边的少年郎就是三子商怀砚,他与身侧看着年岁相仿的少女商雪诗都是二夫人所生。劝架的应该就是次子商怀墨,他与商怀书都是已经去世的大夫人所生。 除开这些,厅堂里进进出出仆人和丫鬟看上去总共不过五六人,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压抑难耐。 管家老李复迈步进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封书信。他向正位上商怀书和二夫人略鞠躬之后,清了清嗓。 “老奴受老爷生前委托,要将这封写有谜题的信函在商家族人都聚齐之后当中打开,供大家在这座迷望山庄内寻得水月玉观音坐像之用。” 只听“嘶啦”一声,管家将手中信封撕开,众人忍不住从座位上起身上前,凑到烛火下想将信纸上的文字看清。 季窈没好意思凑上前,坐在位置上干着急。只听商怀砚喃喃道:“怎么是首诗?” 雪白的信笺上,用苍劲飘逸的字体写着释绍昙的《颂古五十五首其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商怀书一把抢过信笺,借着烛火翻来覆去看不出头绪,有些气急,“什么百花秋月,有风有雪的,老头子就爱整这些……你们慢慢看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扔下信笺转身欲走,管家老李在身后又咳嗽一声,再抬头时,目光已然变得锐利。 “且慢,大郎君,老爷的意思,这个寻宝的游戏,你也必须参加。” “为何?”他显然脾气不是很好,一脚将旁边凳子踢倒,转过神来质问道,“老子有商家的田地、房产和家业,不稀罕他那个观音像,让给你们还不行了?” 商怀砚没能忍住,又伸长脖子开口反驳。 “爹爹死前未曾留下要将所有家产留给你的遗言,按神域律法,爹爹的遗产应该是平分给我们四个才是。就算大哥你这么说,我们也不会就这么看着你,把爹爹留下的家产全部败个精光。” 此言一出,季窈隔老远都能感受到商怀书的怒气,她刚拉着商陆闪开,一把交椅就从天而降,差点落到商怀砚的头上。 商怀书一把凳子没砸着,又去拿另一把凳子,嘴里嚷嚷着“我砸死你个小兔崽子,庶出的贱种还敢妄想分家产!” 被逼至角落,眼看着第二把凳子就要落在商怀砚头上,二夫人惊慌失措,伸手阻止不及,只能哭喊道:“不要!” 就在这时,不知哪儿刮来一阵穿堂风,急促的像是有人从众人之中快速跑过,堂上灯笼和烛台上的烛火瞬间全部熄灭,整个厅堂陷入黑暗。 南星第一反应在黑暗之中找到季窈,将她护在怀中。还没等她看清黑暗中的众人,一声尖叫突然划破寂静。 “啊啊啊啊!” 第42章 密室杀人 “大早上,正经些。”……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厅堂之中,少女尖锐的嘶吼吓得众人顿时慌乱起来。 听清是自己的女儿商雪诗在尖叫,二夫人立刻从儿子身边跑向她,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抚。 “没事、没事。” 商雪诗则是声线颤抖,闷在二夫人怀里哭喊道:“爹爹……是爹爹在那里。” “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诧。待迅速适应了黑暗之后,季窈已经能清晰看见,商雪诗手臂颤抖着指向大堂门口的方向,一团人形的白色虚影出现在门外石阶上,寂寂然缓缓地飘动着。 看得出来,那虚影的移动方向是朝着厅堂而来,但是因为季窈就站在门口不远处位置,他几次上前又几次后退,如此再三,终于停在原地不动。 众人这时想必也已经适应黑暗,于一片漆黑之中瞧见了商老爷的游灵,吸气声、惊呼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厅堂之中响起。 长子商怀书自然也瞧见了,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指向那个虚影,又有些害怕的将手指弯曲。 “那、那是鬼吗?” 在场的人之中,能将游灵的人形体态看清楚的只有季窈和南星,二人闻言皆是皱眉。 商怀砚年岁虽小,胆子却大,他仗着自己没做过亏心事,站直了腰板大声道:“就是爹爹!爹爹被你气得从地府找上门来了!” 话虽如此说,他们不知道商老爷的游灵害怕季窈,只看见那团虚影一直在门外徘徊。商怀书既不敢上前,见游灵停在原地也不打算跑,大着胆子继续道:“老子又没说错!二弟病秧子一个,肩不挑手不能提,断担不起家主之位;三弟和四妹不过是妾室所生,老头子没死之前他们连主宅的门槛都没摸过,哪来的资格分家产?至于宁行之那小子,就是老头子的侄子,连半个儿子都算不上,左不过一个穷亲戚罢了。若不是看在他只是求一座玉观音,老子连门都不打算让他进!” 黑暗之中,只剩下商怀书大放厥词,季窈悄悄的看着他们的表情,有悲伤、也有愤怒,商怀墨则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位置上,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直到一个细碎但沉着的脚步声响起,接着管家手中重燃烛火,众人看着门口那团白色的虚影渐渐消失,一时间神色各异。只有二夫人似乎动了情,手帕捂住嘴大声痛哭起来,商雪诗随即也半蹲下身,伏在娘亲膝上暗自垂泪。 商怀书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横一眼管家又道:“老李,你倒是说说,爹为何非要我参加那个无趣的寻宝游戏?” 将厅堂里四盏烛台悉数点亮,管家回到众人面前,略一点头答来。 “老爷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造出如墨家机关术和鲁班书中所写那样的精器巧物,所以他在仙逝之前,已经将商家所有田地、宅院、商铺和积蓄兑换成一张张地契、房契和银票,与水月玉观音坐像一同藏了起来,只有找到它们的人才可以决定如何分配这些家产。” “什么!”听到这,包括二夫人在内,所有商家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浮现震惊之色。他们没想到商老爷临终前还像个孩童一般,就算是死了也要他们同自己玩这样一场游戏。商怀书立刻将地上已经被踩烂的信笺捡起来,放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不明白,只好急着转过身来朝着季窈和南星大喊:“既然是商家人的事,你们这些外人就不可以参与进来,老李,明日一早,送他们下山!” 他生怕信笺被别人看见似的,赶不及就往自己怀里藏,殊不知其实在场大多数人都知道这首诗。商陆虽然觉得面上无光,但他早已不在乎这些,他只想完成娘亲的心愿,于是站出来半带哀求道:“我这两位朋友天生聪慧过于常人,我拜托他们前来不过只为那尊观音像。若是大哥不放心,我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起誓,就算我的两位挚友最终帮忙找到了观音像和那些家产,我也只要观音像,绝不碰家产一分,但求我们能尽快破解谜题,送舅父早日出殡送灵要紧。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他说得坦坦荡荡,眉宇间一片清明。商怀书摸着怀里那页残纸,心里明白自己多半是解不出来的。再看身边坐着的商怀墨,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闲暇时间基本都以看书度日,解诗谜这种事情简直就是为他专门设计的,心里也动了歪念头。 “行,有你做担保,也不怕他们闹事。就跟着你住在东厢房那边。” 他吩咐老李安排下人打扫出两间客房,之后便带着信笺独自回了房间。 因为这场不愉快,用晚膳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而是吩咐仆人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里。 戌时一刻,香漏里铜球刚落下不久,商陆带着季窈和南星从穿堂走过,径直朝东厢房而去。与迷望山里郁郁葱茏的花草相比,山庄内的草植皆是盆景小植,经过精心修剪后显得雅观而怡人,唯独少了一份生机。此时屋檐下细雨不断,银丝坠地,季窈一路走来半颗雨点子都没有淋到,举目望去,才发现整个山庄后院,东西厢房都与主卧房相连,中间虽然空置许多房间但也都被一整面墙壁两成一线,呈严丝合缝的凹字形。 “为何要将所有的房间都连起来?也不怕吵。” 商陆与管家一同走在前面,抿唇一笑,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之事,“舅父喜静,却又怕孤单,所以建造这所宅院的时候就要求要将东西边厢房拐弯处的回廊直接延长建成他做木匠活的房间,与正当中大堂和他的卧房都是相连的,取‘同在一个屋檐下’之意,旨在和气生财。平日里舅父忙碌之时,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的。” 比起南风馆,这里真是过于安静了,真有些不习惯。 响起方才商怀书想要将他们赶走的嘴脸,季窈翻了个白眼,“你那大哥年岁看着至少二十有五了吧,怎的还没娶亲?” 商陆看一眼管家老李,两人都是一脸为难。 “舅父在世时不曾让他插手家业,他每月能拿到的钱银不多,且都花得精光,相看了好几家门当户对的小娘子都找借口将婚事推了,家世差一些的他又看不上,是以至今未娶。” “呵,这也算他做了一件好事。”推门而入,屋内阴暗闭塞,点燃烛火后看清房内的那一刻,少女眼现不满,“为何窗户这么少?” 这座宅院建的四四方方,一眼望去全是灰墙黑瓦,本就十分压抑,如今这东厢房的卧房只有朝院中的一侧有窗户,靠向院外则是一堵沉闷的高墙,虽挂了些珠帘壁画,靠墙的衣柜也还算大气高雅,到底死气沉沉的,不甚通透。 商陆知道季窈平日里住惯了三面都是窗户的房间,将她的包袱放在桌上,赔笑道:“山中不比其他地方,常有野兽出没,加上总是风大雨大,生怕仆人偶有一日忘记关窗,雨水和野兽进了屋子就不好收拾,所以并排的房间里都只朝内安窗……”他又好似想起什么,走出门外到了走廊里,指着末尾最后一间房道,“对了,旁边这间房因是最尾端的一间,进门右手边会多一扇朝外的窗户,掌柜可要选那一间?” 南星按下季窈欲起身的肩膀,自己拎起包袱往那间房走去,“既然多风雨野兽,还是我住那间最为稳妥。师娘若是嫌闷,可以到我房里小坐。” 他那点心思,当着商陆的面季窈没好意思说。好在她这间屋子正门口对着的便是一株桂树,此时桂花飘香,美不胜收,总算弥补一些,于是少女瘪瘪嘴,应承下来。 待沐浴完毕,她只觉身心舒畅,忍不住将那首释绍昙的诗又手写一遍,拿到烛台下反复看。 一首诗的谜底会是什么呢?藏头诗吗? “春、夏、若、便……也不是啊。” 难道是四季?抑或是一个既有百花、凉风,又有明月和落雪的地方? “那不就是迷望山吗?” 不对,照目前她的观察,迷望山每逢日落便会起雾,由以夏秋最为严重,如此看来,不像是能看到月亮的地方。 “真是的,一个木匠写什么酸诗作谜面啊?直接给我一个机关锁解着玩,不是有趣得多?” 扔下纸页,季窈自觉困乏,只能暂时作罢,剪烛上榻。 ** 一夜无梦,少女醒来时天色已经渐亮,她从床上坐起来,还打着呵欠,门外忽然传来南星温润的声音。 “师娘。” 他倒是起得早。季窈走上前来开门时,才发现这里的门拴不似一般房门的普通门拴。寻常门拴只需要将横向木杆插入两扇门上孔洞即可完成上锁,这里的门拴上锁后却完全卡死,需要用手指伸进其中一个空洞上方圆形小孔里往上提起,才可以将门阀取出来完成开门。 于是季窈只好将身上衣衫穿好,双手一起用力才将房门打开。 “我还没起呢。” 少年走进来,将怀中信笺掏出来的同时看到季窈书桌上的诗句,目光微黯。 “原来师娘也把诗句写下来了,看来是我多此一举。” 他将自己写下的那一份诗句放在桌上,转过身来,拉着少女的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不同于少女平日里沐浴常用的兰草,这里的丫鬟给她准备的是花汁子擦身,留香时间很长。少年鼻息间全是淡然恬静的幽香,轻嗅之下令人心旷神怡。 “师娘好香。” 季窈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抬起头促狭地看他,“大早上的,正经些。” 少女眉眼弯弯,灵动而妩媚,南星鼻尖轻蹭,薄唇擦过少女耳畔,沉声缓缓开口。 “我很正经。”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少女脖颈,痒得她不停地乱动。 “哎呀,痒得很。” 两人正笑闹着,门外幽暗的走廊突然亮了。管家老李提着衣袍走一步摔一步,一路跌跌撞撞从西厢房一直跑到东厢房,嘴里不停的喊着“出事了、出事了”,众人渐次从房中走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没个头绪。 二夫人走出房门,眉宇间带着嫌恶,“发生何事?” 老李停在郎君跟前,咽了咽口水,整个人微微发抖。 “早晨到了给老爷灵前请第一炷香的时辰,老奴就去敲大郎君的房门,却发现门内始终无人应答。隔着门缝看去,我好像隐约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那地上还有血迹,所以……所以……” ** 商怀书住西边第一间厢房。 季窈跟随众人一同到达他房门口时,商怀墨和商怀砚已经站在门前。 二夫人和商陆分别从门缝和窗户的缝隙里望进去,确实看到房中地上躺着一个人,身形与商怀书极为相似。 季窈跟在后头又没挤进去,急得她直催,“还看什么?翻窗户进去救人啊!” 商陆一推窗户,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不行,窗户也从里面锁上了。” “那就破门。” 商怀墨一声令下,两个仆人开始以身撞门。随着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两人抽身不及,跟着打开的房门一起摔倒在地。商陆看清地上躺着的确实是商怀书,赶忙冲进去查看。季窈跟着南星走进去时,不小心踩到一个硌脚的硬物,抬脚看来,是一根两指宽的金条,从商怀书的身边一直蔓延到门边,零零散散不下数十根。与之一起散落在地的还有摔碎的酒壶和酒杯,看样子他死前应该在房中喝酒。 二夫人带着两个孩子等在门口,因为害怕的缘故不敢进去。商怀墨则是一脸淡漠,面对里面可能受伤的大哥没什么情绪。商陆检查完地上商怀书的伤口,探过鼻息后,缓缓起身,朝季窈和南星递来一个沉重的眼神。 “已经死了。” “死了!?”二夫人不禁惊呼,一时间门口众人,包含一干仆人丫鬟,皆是惊讶捂嘴。 季窈大着胆子上前,见商怀书仰面朝天,左胸口上好几个血洞已经没有再流血,衣衫全部沁满血渍,由红转黑,一直延伸到地面。尸体脚边不远处,除了散落的金条,还有一把带血的匕首,看上去他应该就是被这把匕首刺穿胸膛而死。 最诡异的是,尸体身上还放着一张纸,季窈从他胸口上拿起来,看完之后,瞳孔不自觉收缩。 “写的什么?” 南星接过信纸,与商陆一同读来。 原来这是一封忏悔书,字迹歪斜,上面写着自己这些年苛待弟妹、嗜赌成性、不尊庶母,甚至在商老爷灵前说出许多大逆不道之言等等罪行,最后希望商老爷在天之灵能宽恕他,家中族人能原谅他。 “这是大哥的笔迹吗?” 将书信递给二夫人,管家老李凑上前来看了看,“虽然有些潦草,但就是大郎君的笔迹。” 不排除是他喝醉之后写下。 季窈蹙眉,环视着整个房间,“可他不像是一晚上就能想得如此通透,甚至还自我了断的那种人。” 外人一晚上就能将商怀书看得如此透彻,更惶论在场其他人。二夫人指尖颤抖,整个人惶恐不安道:“那……照小娘子所言,他非自尽,而是被人杀害的吗?” 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阵恐慌。 迷望山上常年积雾,山兽、毒瘴甚多,此刻山庄内除了在场的人不可能还有其他人存在,如若商怀书真是被人杀死,那么凶手就只能在他们这群人当中。 见无人应答,二夫人仍是恍惚,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怀书呢?” “还能为什么?” 季窈冷淡地接过话头,目光落在地上那些散碎的金条上面。 与灰黑沁湿的砖块相比,金条小小一根却在昏暗的房间中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好似无论人心多么黑暗,都与它,与这世上所有的财富无关一样,蒙尘腐烂的是人心,不是这些金条。 商怀书若真是被人杀死,杀他的人只能是为了商家的家产。 二夫人身后,商雪诗因为过度惊吓开始低声啜泣,商怀砚一边安慰自己的妹妹,一边抢过话头道:“不可能!我们进来之前这门窗都是从里面锁住,试问除了大哥自己从里面将门窗都反锁以外,还有谁能做到将大哥杀死以后从房间逃离呢?他一定是自杀的,跟大家没关系!” 说着,他还不忘恶狠狠地瞪季窈一眼,好像她说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话一样,“你一个外人,休要掺合进我们商家人家事当中,伤了我们的和气!” 嘿,双手一叉腰,季窈乐了。她这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瘪。谁都别想冲她发脾气。 “小兄弟,你们家有和气吗?我怎么没看见?再说,你别跟我说你真的相信,你大哥会在一夜之间幡然醒悟、弃恶从善吧?” “你!”他仰起头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被二夫人呵斥后略缩回去一些,站在二夫人身后仍是嘴硬,“他死都死了,身边那些掉落的金条一定就是他从紫云城里收回来的账换的,还敢说自己一个铜板都没收到,这不是铁证?或者你告诉我,谁能在杀死他之后从房间离开,土行孙吗?” “这……”她又不是神仙,哪能说看破就看破,“总之有不合理的地方就必定有鬼,大家如果认为他是自杀就放松了警惕,只怕就正如凶手所愿了。” 一旁啜泣许久的商雪诗忽然吸吸鼻子,说出自己的看法,“会不会是爹爹?” 商老爷?! “对啊,鬼魂就可以做到杀人于无形,趁夜悄然潜入大哥房中,逼他写下认罪书后仍觉得不解气,将他杀死之后再消失在房中,都不需要出来。” 这个说法似乎更能站得住脚,毕竟昨晚疑似商老爷的游灵出现在厅堂之外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一时间大家变了脸色,兴许都是在回忆自己是否有得罪商老爷的地方。 季窈听完,冷眼看向一边沾沾自喜的商怀砚,语气冷漠,“游灵不会杀人。” “那可说不准。” 门框边上,斜靠在一边观望许久的商怀墨开了口,“善与恶的选择有时候就在一瞬间……不过事情既然没有定论,老李,你带人将大哥的尸体收敛,同时去山下买现成的棺材送上山来,尽快入棺,放到爹爹灵堂后面与他的棺椁放在一起。在此之前,先把尸体抬到后院空置的下人房里去。” “是。”管家带着仆人忙活起来,众人只能退出来。动作之间,少女看见管家穿得比众人都多,额头正不停的冒汗,不禁多问了一句,“你不热吗?” 管家伸手擦去汗渍,却仍是拢了拢脖子上的衣服,并没有打算脱下来,“昨日受了风寒,今日捂着出些汗才好得快。” 兴许这就是久居迷望山的毛病吧。 季窈耸肩,不再开口,弯腰将地上匕首捡起,仔细端详着匕首手柄上凤羽的图案。 “商陆,你可曾见过这把匕首?” 商陆惊魂未定,还沉浸在不可置信当中。他原本打算接过匕首,但见上面还沾着商怀书的血下意识又缩回去,眼眶有些泛红,“是放在舅父专门用来做木工的房中案几上的塔瓦弯刀。那间屋子里放了许多他从神域以外各处各地寻来的宝贝,其中不乏各种各样的鲁班锁和机关盒。不过,那间房平日里都是任人进出的,以前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就经常去拿房间里的鲁班锁玩。” 可如今物是人非,这里也不再是可以任他玩闹的地方了。 一缕惆怅起,千般思绪乱。 因为商怀书死得突然,灵堂里莫名又多出一具棺材,整座迷望山庄被愁云笼罩。用午膳之时,已经不光是桌面上的人愁眉苦脸,食欲不振,就连传菜上菜的人仆人丫鬟们都是一脸心神不宁。 迷望山的午后,仍是清冷,仿佛鼻腔里总有霜雪往鼻子里钻似的。季窈因为今晨商怀砚的挑衅,非要南星陪着她再去到商怀书的房间。 “凶手能从这间密室里逃出去,我也一定可以。” 她一定要向众人证明她的猜想,商怀书就是被人杀死的。 两人一起进到房间以后,季窈将新换上的门拴插上,同时将窗户的卡扣也拴上,然后拉着南星退至房间正中央站定,“来吧,开始。” “开始什么?” 少女一脸兴奋,目光不停地在门拴和窗户上来回游移,“开始想怎么在不开门也不开窗的情况下从这个房间逃出去。” 先是推推门,尝试着将自己从门缝里塞出去,接着又贴在窗户上,检查窗户是否可以将木窗框拆下来再装上去。南星则是笑着摇头,仍然陪着她在屋子里四处转悠,时不时敲敲墙砖,推一推桌子。 “不像是有暗道或者其他出口的地方呢。” 她不信这个邪,趴到地上连床底下都搜了,确实没有敲到哪一块砖是空心。 时辰过半,两人仍一无所获。看着季窈一脸沮丧,南星打开房门将她拉着往外走。 “哎呀,别急着走嘛,我还想再找找。” 结果少年只是将她拉到走廊上,然后把房门虚掩起来,双手一摊,“在里面找不到办法,就到外面找找。” “什么意思?” 少年纤长指节轻点上季窈额头,目光满是宠溺与疼爱,“既然我们做不到从上锁的房间里出来,想必凶手也是做不到的。那不如换个思路,想一想如何从外面将房门锁上。” 对啊!她怎么没有想到? 她喜上眉梢,忍不住抓着面前人的双臂兴奋地蹦起来,“南星你真聪明!” 令人惊喜的发现让季窈从未时一直研究到酉时,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正如少女一点点流逝的耐心。无论是将门关上之后,翻窗出来,以寻求单独锁窗的技巧,抑或是锁好窗户之后,再从门出来,研究门如何从外面锁上,她尝试再三,依旧没能如愿。 烦躁涌上心头,季窈开始在房间内外踱步。目光随意扫过墙面,她突然被一抹艳色吸引,忍不住伸出手去指着墙上。 “南星你看!” 第43章 藏叶于林 氏族大家里每个人都有秘密。…… 临近傍晚,迷望山浓雾四起,灰白色的水汽蒸腾,将整个迷望山庄屋顶遮盖,在丛林密布的山色中显得宁静而诡异。 南星顺着季窈的声音走进屋里,在昏暗的室内无法做到向季窈那般视物清晰,只好点燃一盏烛台,朝墙边靠近。 闪烁的烛光之中,一幅画卷出现在少年面前,画上江南三月,一派桃红柳绿,盛开的桃花从小舟泊岸的江边一直延伸到远山之下,灿然似锦。 “是山水画?” 季窈找来凳子,提裙踩上去一伸手将画摘下来,拿在手中不停地翻看。 “这不就是商老爷留下的四季诗中的第一个春景吗?” 仿佛在一团乱麻之中找到了绳子其中一端,两人举灯走得更近,贴在墙边开始一幅幅审视挂着的画卷。 可惜只有他们手中这一幅是春景,其他所画都是一些看不出时节的仕女或者山水。 四季……他们家里又刚好有四兄弟姊妹,难道…… 南星收回目光,伸手将季窈的脸轻轻捧住,让她看着自己,“或许四个季节的提示,分别放在了商家四个兄弟姊妹房中也未可知,你且就在此处等我,我想办法去其他三人房间看看。” 季窈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心想反正现在密室没什么进展,换另一条路先解诗谜也是个办法。 “好。”接过烛台,季窈看着南星走出房门,拐过穿堂朝商怀墨所居住的最后一间房走去。 闲着也是闲着,季窈干脆将烛台放到桌上,自己就着凳子站在高处,开始查看房梁和墙上是否会有机关。光滑的墙面别说是机关,连一点点凹凸都没有,正百无聊赖之际,房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和有东西拖动的声音。探头看去,原来是管家带着两个仆人,扛着梯子正准备上隔壁房间的房顶。 “你们这是做什么?” 管家老李指挥着其中一个看上去有些瘦小的仆人将梯子搭好,转过头来回答道:“昨儿下人进房间洒扫的时候发现屋顶瓦片碎了几块,估摸着可能是被山里的大鸟踩碎的。不及时补上,这雾一降下来,屋子里放的东西可就全部要遭殃发霉了。” 说完,他看见那个瘦弱的仆人已经抬脚开始往上爬,突然厉声呵斥道:“怎么又这样上去了,不是叫你在腰上拴根绳子吗?还要像上回那样再摔断腿你才能长记性是不是!” 被骂的仆人忙点头不迭,从梯子上下来,接过管家递来的粗绳往自己腰上拴。看季窈盯着他们,管家好声好气解释道:“小娘子别看这个阿豹瘦瘦小小一个,没什么力气,腿脚确实出了名的快,让他在山庄里里外外传个话、送点东西什么的,跑得比谁都快。平时也总是神出鬼没的,我们都打趣叫他‘鬼脚孙’。” 季窈随口敷衍着,看着他又爬了上去,把绳子另一头系在屋檐下最粗的那根横杆上,临了还不忘来回拖动几下,确认是否拴紧,才开始补屋顶。 “绳子……” 少女看着横杆与绳索,脑海中骤然闪过商怀书房门门拴的构造,眼神倏忽间亮起,“李叔,你的绳子能否借我一用?” ** 南星带着手里的东西回到西边厢房来寻季窈时,她正拿着绳子兴致勃勃的做着实验。 “你回来了?找得如何,其他三人房中可有线索?” “嗯,”他将手中木质四方形雕花漆盒递到季窈面前,“这是在商雪诗房中找到的。” 垂目看来,漆盒盖子上雕刻着梅花数枝,在枝头上开得正艳,打开来却空空如也。 “其他人呢?” 原来少年到了商怀墨房门外,发现他一直闭门未出,不知道在房中做什么。南星想起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眉眼,想来要到他房中搜寻有关四季诗迷的线索多半不会被允许,于是便选择先到东厢房来寻商怀砚和商雪诗。 商怀砚正跟着二夫人守在灵堂抄录亡经,南星索性直接推开窗户,翻身进去查看。而商雪诗病恹恹地躺在房里,听人敲门也只是应答着让他自己进来。 “商怀砚房里我是偷偷进的,不敢点灯也不敢多做停留,不过就商雪诗房中找到梅花图案而言,次子和三子房中必定留有夏和秋的线索。” 只不过这一张画和一个空的漆盒有何关联,实在不容易想,季窈干脆将盒子扔还给南星,自己又低头开始做着自己的实验。 南星看她把绳子绑在门拴上,笑得温吞,“师娘已经破解了密室?” “嗯!”季窈难掩面上兴奋之色,便动手边解释道:“你看,像这样将绳子绑在门拴的这根横木上,先穿过门洞,再穿过窗户的缝隙往房外延伸,然后我只要在门里面将窗户锁上,从门走出去后将门关起来,再拉住那根绳子让横木穿过另一扇门的门扣就可以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说着,她已经设置好了机关,拉着南星走出房门到窗户边,开始动手拉绳子。 正如少女预料的那般,绳扣带动横木跃过第二扇门,来到门扣边,却因为粗绳绳结太大的缘故,直接卡在了门扣里。 南星看她用力拉扯导致手都勒红了,接过来道:“看来是绳子太粗了。” “那就换细绳。” 季窈不死心,到房中搜寻一圈未果,干脆将自己鬓发上的丝带解下来。丝带质地轻薄,蚕丝柔韧度却好,她第二次尝试,看着横木十分顺利的穿过第二个门扣,成功将门从内部锁上。 少女高兴地跳起来,双手搭在南星肩上兴奋极了,“成功了!我就说不是什么自杀,也不是游灵杀人!人也可以做到!” 南星目光瞟到窗边,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将她按住,缓缓开口道:“那……那个怎么办?” 顺着少年的目光回望,那一截垂下的丝带还挂在窗户上,迎风微动。 “这个好办,抽出来就是了。” 季窈伸手去扯,却发现自己方才在横木上打的死结,此刻自己越用力拉扯,绳结缠得越紧,根本没办法从横木上取下来,她再一用力,直接将丝带扯断,整个人仰面向后倒去。 “啊!” 少年眼疾手快从身后接住她,看着她丧气的小脸憋得通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不行就再试别的,至少我们解开了诗迷。” 不行,她可不是轻易就会认输的人。 从少年怀里站直身体,季窈解下自己头上另一根丝带,推开窗户翻了进去,“既然这个办法已经可以从外面将门从里面锁上,就证明我至少对了一半,只不过是丝带被我打了死结才会抽不出来……这次我系活结就是。” 活结可以抽出来,可这次她缠得又太松,还没到把横木拉过门扣的时候,丝带的结已经从上面脱落。少女尝试再三,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 要么门拴成功上锁之后,丝带抽不出来,要么绳结提前松掉,无法完成锁门。 在房里房外忙活半日,体力也渐渐耗尽,季窈垂头丧气地将丝带扔开,一屁股坐在地上。 “难道是我想错了?” 隔壁房间的屋顶已经修缮完毕,管家来到商怀书房门口,毕恭毕敬道:“到用晚膳的时辰了,二位要随我走吗?” 南星上前扶起季窈,细心替她整理鬓发和衣袍后跟着管家到了前厅,东西厢房和灵堂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到场。 商怀砚用筷子扒拉了面前一道青菜,面露不满:“怎么看着不大新鲜?” 方才上房顶补瓦的仆人低头站出来,支支吾吾道:“老爷留下每日采买吃食的钱银都是分好了的,突然拿出一大部分给大郎君置办棺材,是以钱银上有些短缺,所以……” “呵,”商怀砚冷笑一声搁下筷子,脸上满是讥讽,“那他不是还留下那些金条了吗?怎么没拿来用?死了都还要带着我们跟他吃苦受罪。” 二夫人夹起一筷子青菜到自己碗中,神色淡然,“是我吩咐老李不准动那些金条的,不久后就是老爷出殡,如若找不到老爷留下的那些地契、银票,那些金条得留着给老爷下葬之用。” 这一番言辞堵得商怀砚没了话说,季窈看着众人埋头吃饭不语,脑海里突然闪过自己当时走进商怀书房中时的景象。 她好像记得,当时那些金条就散落在尸体附近,一路从商怀书的脚边延伸到门口。 这纯属巧合吗? 凶手刺他的时候,金条就正好从他身上掉出来了? 那金条四方长条,每条厚度刚好一寸,如果现场掉落的金条也是凶手计划的一部分,他会如何使用呢?季窈一边吃饭一边朝四周随意看去,随后陷入沉思。 晚膳过后,趁着所有人都在灵堂为商老爷诵悼亡经,南星又去了一趟东厢房,带着东西回到季窈房间时,才发现她不在。 白日里没能解除密室的手法,想也知道她此刻在哪。 路上遇到商陆,两人拐过西厢房门廊,仆人阿豹突然从其中一个房间窜出来,吓两人一跳。商陆上下打量他一番,奇怪道:你方才不是还在后厨吗?怎么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阿豹挠头嘿嘿一笑。还没走到商怀书房门口,季窈已经兴致勃勃冲了出来,抓着南星的胳膊大声道:“密室我解开了!” 商陆听管家说她忙活了整天,此刻听她如此说也难掩兴奋之色,“真的?掌柜好生厉害!那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还不能,但是我可以向大家证明,密室是人做的,所以你大哥一定是被人杀死,而非自杀。”她朝商陆挥手,示意他往灵堂去,“你去帮我通知所有人到这里来。” ** 每日戌时二刻由商家所有亲眷一同在商老爷灵前念诵悼亡经,是雷打不动的仪式。众人跪膝念完已经有些倦怠,此刻跟在商陆身后往西厢房而去,一路上呵欠连天,抱怨不停。 好不容易在商怀书房门口站定,见季窈站在门口面含笑意,商怀砚不悦开口道:“不是听老李说你那些朋友破密室失败了吗?还把我们叫来做甚?” 少女把玩着手中的金条和细绳,目光横了商怀砚一眼,“失败也是白天的事了,我现在就将凶手如何从门外制造密室的手法演示给大家看。” 漆黑的夜色下,众人只有借助屋檐下纸扎灯笼惨白的微光和房间内幽微的烛火,看着季窈先进到屋里,当着众人的面将窗户关上并上锁,接着她埋头在门拴上不知做了些什么,将细绳的一头从窗户的缝隙里伸出来,随后自己猫腰从房门钻出来,将两扇门关上。南星眼尖地发现伸出窗户的绳头变成了两根。 “呵,这不是还是你白日里用的办法,不是早就证明行不通了吗?” 对于商怀砚的嘲讽,季窈一笑置之,镇定自若走到窗户边,开始抽动细绳。 随着细绳的不断抽出,房门内传来木头擦挂门板的声音,接着“咔哒”一声,横木完全穿过第二扇门的门口。商怀砚上前用手推门,确认门以及高从里面上锁。 “我倒要看你如何把绳子从门拴上面解下来。” 她仍笑而不答,手上继续着抽绳的动作,眼看着绳子抽出的部分越来越多,房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接着,绳子竟真的从里面抽了出来,上面打着死结的圈还在众人面前随风摇晃。 商怀砚心有不甘,大喊道:“不可能,门上肯定留东西了!” 说罢他立刻如同今晨撞门那样带着仆人把门撞开,然后转到门口去看门栓。 “不可能……” 若商怀书真的是别人所杀,那他们整栋山庄的人都难逃干系。 二夫人眼里此刻也盛满疑惑,上前问道:“小娘子是怎么做到的?” 季窈弯腰,众人才看清原本在她手上的金条此刻掉落在地,想必就是刚才在房中发出清脆声响之物。 “用金条和两根细绳就可以。” 这一次,众人由屋外转到屋内,看着季窈将金条绑上细绳,再将它连绳子一起帮在横木上。 打了死结的绳子带动金条和横木一起往门扣内移动,缓缓上锁。接着季窈拉动单独帮着金条的绳子,将表面光滑的金条从绳结内单独抽出,到窗户边将之解开,金条应声落地,最后她再将已经松开一个小口子的细绳连带绳结整个抽出来,便完成了从外部上锁不留痕迹的手法。 “所以凶手才会让那些金条随意散落在地上,为的就是掩盖那一块单独用来制造密室的金条,藏叶于林。” 看完这一切,众人已经被惊呆,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开口。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商怀墨眼中终于有了些许聚焦,他沉声问来,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如何断定凶手是使用了这个方法,而非大哥自杀?” 季窈将手中绳子和金条举到众人面前。 “这是商老爷工匠房中的朱砂细绳,我问过管家李叔,一般这是商老爷做木匠活的时候,用来弹在木材上做记号之用,是以柔韧度极佳,不易崩断。方才我也问过李叔,这绳子是和刺死商怀书的那把匕首一同不见的,且独这一块金条内刻有神域天朝年号的凹陷部分残留些许红色朱砂印记,确实能够证明一定是有人先到工匠房内将朱砂细绳和匕首都偷走,有预谋、有准备的地将商怀书杀害。” 此言一出,众人再辩无可辩。 二夫人都到近前,眼里闪着泪花。 “那会是谁杀了他?” 季窈掌心缓缓收拢,语气沉下去。 “如此精密的布局与准备,想必杀他的人一定恨毒了他罢。” 可这山庄里就这么些人,此刻若是相互猜忌起来,怕是不好收场。 商怀砚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伸出手指颤悠悠指着商怀墨道:“二哥,一定是二哥!杀了大哥,你便是这商家一家之主,家产也好,生意也好,就都是你囊中之物!” 商怀墨冷眼扫过面前气势汹汹的毛头少年,冷笑道:“这十几年来你在别院住得不舒心,回来又被大哥针对,阖府上下皆知,犯不着这时候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说完还不忘把目光落在哭哭啼啼的二夫人脸上,语气恶毒。 “再说你的娘亲,当初带着你被我娘赶出去的时候,不也心怀怨怼?如今若是你们先杀了大哥再除掉我,这商家便是你们这些庶子庶母的天下了。真是好打算。” 他冷言冷语,像是从屋檐下取下的冰锥刺进心里,惹得二夫人哭意更重。商陆不忍大家继续这样剑拔弩张地吵下去,刚要站出来制止,被商怀砚一巴掌拍掉胳膊,嫌恶道:“当初二哥你才学兼备,却被大哥无意换药喝成了如今这个虚弱不堪的样子,大家谁不知道你才是最恨大哥的人?如今还说这话,便是根本没把我们当作亲人。要我说,这个姓宁的外戚恐怕才是觊觎商家家产第一人,怀疑我们不如怀疑他!” “怎么又说到我这里来了,我十几年未归……” 二夫人见矛头终于调转,只好随大流附和道:“虽是多年未归,这宅子你幼时也居住多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了解……” 她泪湿衣襟,看上去弱风拂柳般摇摇欲坠。季窈没想到,自己解开密室反而给了他们互相猜忌的机会,此刻与南星站在这一群人中间有些无措。 眼看着天色渐暗,山庄之中寒意四起,忽的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将屋内书卷纸页吹得飒飒作响,管家见状赶忙去档,一片慌乱间,季窈看见了他裸露的脖子上似乎隐隐泛红。 “你脖子上是什么?” 原本还在收拾书桌上散乱书籍的管家闻言立刻用手挡住脖子,被南星一个箭步站到他身边,双手随即被反扣在腰后,整个人被按倒在书桌上。 众人凑近,赫然瞧见他脖子上是四个醒目的指印。 “谁掐的你?是不是商怀书?” 管家被按在桌上,嘴角擦挂露着血痕,含糊不清道:“没谁……山里蚊子多,我自己挠的……” 又是“?”的一声,南星将他的头重重的压在桌子上,警告道:“你当我们是傻子,掐痕和抓痕都分不清?快说!” 反扣住的双手此时也被南星用力捏住,疼痛难忍,管家实在没法,一边“哎哎哎哎”吼叫着一边开了口。 “是……是大郎君掐的。” 果然。 见他说了实话,南星将他松开。众人注视之下,他只要将自己脖子上的掐痕与手臂上的挫伤一并展示出来。 “昨夜大郎君喝醉了,到老奴房中掐着我的脖子逼问谜底是什么,我哪里会知道?他不依,非说我一向最懂老爷的心思,要我把谜底和藏家产的地方告诉他。” 微弱的烛火映照下,他身上的伤确实十分显眼,难怪白日里要多穿一层来遮掩。 “所以你就杀了他。” “没有!我没有!”管家矢口否认道,“我说我不知道,他便对着我又掐又摔,可我是真的毫不知情,哪怕任他打死了又能说出什么来呢?所以他骂骂咧咧离开之后,我便没再理会,想来他应该是回自己房间了罢。” 如此说来,他也许是最后一个见过商怀书的人。季窈走近一步,目光锐利。 “他何时从你房中离开?” “亥时刚到。” 这么晚?难怪他在自己房里死的无声无息。 房中一时无话,大家都有各自的考量。二夫人显然最想息事宁人,见管家露了破绽,赶紧站出来道:“他既然伤了你,你狠下心来将他杀死也合情合理,要我看,老李现在嫌疑最大。” 她说得心虚,眼神闪躲不敢看向众人。商怀墨冷笑一声,也不拆穿,转头吩咐下人一切照旧,随即立刻转身就走。 “现在谁都别想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都老实点呆着罢。” “等一下,”少女开口制止他的离开,正色道,“既然我已经破解了密室,且通过李叔的证词可以说明商怀书可能最晚死于亥时以后,那大家可以说一下自己当时在何处,在做什么,有无人证。” 二夫人看了少女一眼,不甚在意的模样,“那个时辰自然都在房中睡觉,谁还能有什么人证呢?” 商怀墨轻咳一声,指了指灵堂道:“今日轮到我守灵,所以我整夜都待在灵堂,阿豹与丫鬟素玉一直在门口守着,可以替我证明。” 众人一一说来,结果是除了商怀墨与两个仆从能为彼此作证以外,其余人都是各自带在房中休息。 此刻没有更多的证据,做再多的猜测也无济于事。诸人接连散去,只留下商陆陪着季窈和南星往东厢房走。 季窈破了密室,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商陆,生怕他会因为那些人的话受伤,“抱歉,我没能帮上忙。” 面容俊秀的少年郎眉若远山,眸似皎月,眼里没有半点波澜,“掌柜能破解密室,已较这山庄里旁人强上千百倍,何必道歉?若真是这庄子里的人对大哥痛下杀手,就该让大家知道,不用因为你揭露了事实就感到抱歉。”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季窈房间门口,南星索性掏出从商怀砚房中盗来之物,与商陆讲起他们白日里关于四季诗谜的发现。 季窈看着他手里瓷白鼻烟壶上画的檐下丹枫秋景小图,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这样看来,只剩下商怀墨房中有关夏天的物件,就可以解开四季诗谜的谜题了。” 第44章 暴风雪山庄 小狗嘛,哄哄就好。…… 比起龙都繁盛而灿然的秋意,枫红与菊黄,迷望山只需一夜便已入秋,寒风与霜雪不时夹杂在每日傍晚降下的浓雾里,灰蒙蒙一片透着无趣,刺骨难耐。 凉意从脚底板钻进被窝,害得季窈数次从睡梦中冷醒,她不禁开始怀念入夏前,被赫连尘搂在怀里睡觉的日子。 那时候,但凡她因为睡相不佳踢了被或者露了脚,至少还有个人给她捞回被窝里。 加上连着两日都没能找到机会偷溜进商怀墨的房间,寻找四季诗迷中代表夏天的物件,季窈一个人成功给自己睡出了风寒。 “啊啾!” 南星端着药碗走进房间时,季窈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鼻头被捏得通红。夜已深,她却被鼻塞和头晕折腾得无法入睡。 “来,把这个喝了。” 一股刺鼻的药味钻进鼻腔,熏得少女柳眉微蹙,“不过是着了凉,又没高烧。我不喝。” 药碗却执意喂到少女嘴边,南星带着哄小孩的口气,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季窈的下巴,“别任性,这上头没医馆也没大夫,小病也需赶紧治才好。” 说完,还不忘看一眼她锦被半遮半掩下露出的肩颈肌肤,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莹润光亮,不禁想起她前两日单薄的衣着。 “说了让你不要跟着仆人进山去采菌,非不听。” 一勺勺药汤喝下肚,少女娇俏的五官都挤在一起,连连伸手推开药碗,“又不是因为进山才着凉的。” “那是为何?” “我睡觉喜欢踢被子。” “那从前怎么没听说你……”话还没说完,南星突然反应过来,喂到她嘴边的勺子顿在当场。 对啊,她以前身边有师父,睡觉自然有人替她盖被。 看着南星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季窈自然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赶紧伸过脑袋来主动把药喝了,企图岔开话题。 “啊,好苦好苦,去那边桌上摸颗枣糖给我罢。” 哽咽的话几欲出口,却最终全部咽了下去。南星木楞地收回勺子,默默起身去给她拿了颗枣糖。 若换作往日,这颗枣糖定是要喂到少女唇边,顺便手的主人要贴上来亲热一番的。可他只别过脸去站在床边,手只伸到季窈面前便再没了动作。 小狗嘛,哄哄就好了。 季窈一低头,连带少年玉白的指腹一起张口含住,舌尖轻扫,带起一阵阵酥麻。南星霎时整个人宛若触电一般转过来,看着她缓缓抬起头,以舌卷起那枚绛红色的枣糖入口中,薄唇微抿,眉眼间尽是妩媚。 “有你在真好。” 她笑得甜润,脸色因为生病的缘故较往日更为白皙,南星看着她唇红齿白的娇俏模样,一肚子委屈和不甘说不出口,心绪紊乱间只眨了眨眼,最终还是顺从地坐下来,继续喂她喝药。 药碗见底,他的脸色看上去像是好了很多,季窈此刻困意上涌,擦完嘴感觉自己眼睛都睁不开,便有意要赶他出去。 “你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等我好了,咱们声东击西,一定能去商怀墨房里找到提示夏天的物件。” 沉寂的夜色,好似让气氛也完全静下来。南星闻言也不应答,起身拂袖就往外走。 “对了,帮我把烛……” “火灭了”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南星已经走出房门消失在少女视线,甚至没有因为她的话只说了一半而有所停顿。 “小气包,越来越难哄。” 略以叹气,奈何此刻她实在太困,犹豫半晌还是只能下床来,摸到窗边剪烛熄灯。 躺回榻上,目光所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迷望山的秋夜浓雾不散,她感觉自己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月亮了。 “真是……明明是自己问的,说了他又不高兴……” 嘀嘀咕咕间,季窈正欲闭上双眼,一个推门的声音传来,吓得她直接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瞪大双眼死死的盯着门口。 “谁!?” 动静这么大,若说是来杀她的,未见太过嚣张。 没想到夜色朦胧之中,她赫然瞧见一团移动的被褥正在朝她缓缓走来,她忍不住退至床角,想与来人拉开距离。 “你是谁?别过来!” 那团移动的被褥并未停下,而是缓缓移动到床边,接着一个凌空抛,将季窈整个盖住。 “啊啊啊!” 失去视野的恐惧感瞬间将她笼罩,季窈在被褥里挣扎着钻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人,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脱鞋上榻,躺在了少女身边。 那俊朗无双的面容此刻冷若冰霜,双眼紧闭故作冷漠,微微颤动的鸦睫却将他的忐忑出卖。 “南星?” 这人! 怒火登时窜了上来,季窈随手拿起一旁的枕头就朝南星身上砸过去。 “叫你装神弄鬼!叫你半夜吓唬人!” 虽然被枕头砸并不疼,但扫在眉眼和脸上也有些受不了,南星一把抓过她手里枕头,一个翻身将少女压在床上。 额头相抵,他的眼里是化不开的委屈。 “不是师娘怪我让你着凉了吗?我便来陪你睡觉不好?” 换做平常,她的力气还又几分挣脱的可能,但如今她尚在病中,加上刚喝了药睡意上涌,整个人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无,只好任由他抓着。 “胡说!我何曾说过怪你的话?” 距离如此近,他忍不住鼻唇游移在少女脸庞,扫过眉眼,擦挂过唇瓣,又停留在她耳边。 “有师父陪着,你就不会踢被子着凉,难道不是怪我没有照顾好你的意思?” 少女唇齿间呼出的气息还带着药气,唇瓣略触碰却带着甜,南星情难自制,眼眸变得深邃。 “出一出汗就好了。” 说完,他也不等季窈回答,薄唇直接覆住少女唇瓣,开始汲取香甜的蜜汁。 季窈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手脚无力任由他封唇索取,因为憋气的缘故,白皙面庞带上不正常的红色,配上满头青丝铺肩,看上去妖冶媚气。 “等一下……” 顺滑衣料在指尖滑动,指橼夹带炙热下滑至更加丰盈柔润之地,缓缓收拢,凉意与热气参杂其中,只觉神魂俱消。一丝寒风吹进帐幔,钻进她衣襟里,引起少女一阵哆嗦,只能再往面前人怀里躲,他自然顺势接住,整个人如同暗影一般将她笼罩,同时掌唇借发力,引娇啼呜咽之声更甚。 将绵软完全依托于双掌之中,锦衫长袍散落一地,两人都沉浸在一片水汽氤氲。季窈被他撩拨得浑身不适,又困又难受,心里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伸出手去企图推开他。 “别这样,你也会病的……” “我早就病了……”少年倏忽间红了眼,脑子里自动闪过赫连尘替她盖被子的场景,手上力气又加重了一些,“师娘且快些治好我罢……” 承认吗?他嫉妒得快要发疯,哪怕那个人已经死了。 动作间,季窈最后一丝力气用尽,一时急火攻心突然呛到,仰起头开始咳嗽。 “咳咳咳……” 干咧的咳嗽声在一派寂静的夜中显得尤为刺耳,也将南星失控的神志稍稍唤回,他直起腰身,看着季窈手腕和脖颈处都已经被他掐红,衣衫凌乱带着一丝妖娆异样的美感,突然有些后悔。 她……会不会讨厌他? “师娘……”小心翼翼的呼唤还未得到回应,两人身后漆黑一片的窗户外突然燃起火光,商陆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掌柜,掌柜!” 季窈和南星都知道商陆,以他温吞似水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如此莽撞,于是赶紧替季窈整理衣衫,点亮烛火,下榻去给商陆开了门。 “何事?” 见开门的人是南星,疑虑也只一闪而过,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季窈也披着外袍走到门口,眉目间带上些许羞赧。 “怎么了?你慌成这样。” 商陆双手颤抖,手上的灯盏也跟着一起摇摆不止。他似乎整个人都陷在不安与恐惧中。 “是二哥,他在房中被人刺伤了。” “什么?” 凶手居然再次作案了? 跟着明晃晃的灯盏一路从东厢房来到厢房这边,路过商怀书漆黑的屋子,只有最尾端商怀墨的房中还亮着烛火。迈步进来,山庄里的丫鬟已经在给他包扎伤口。白色的布条一圈圈自他的腰腹缠过,在左下腹前腰的位置微微沁血染红,看样子是被刺伤了左腰。 二夫人带着商怀砚后季窈三人一步赶到,商怀墨看见商怀砚的第一反应就是站起身走过来,黑着脸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低吼道:“是不是你找人杀我?” 他虽病弱,到底是个年岁二十有二的大男人,此刻掐住年仅十五、六岁的商怀砚,他的脸近乎青紫,“不是……咳……不是我……” 二夫人见状赶紧扯住商怀墨的衣袖求饶,商雪诗则是面无血色,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不时警觉回望,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立刻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怪商怀墨情绪激动,若按照他们最初的想法,杀人者必定是为了商老爷的家产而来,那么大哥商怀书死后,二哥接连遇刺,最有可能会做这一切的人,除了商陆,便是剩下唯一有可能继承家业的三子商怀砚。 商陆本是性情中人,即便知道这些人不喜欢他,见商怀砚脸色紫青仍是忍不住上前去,意图制止。 “放开他罢……” 商怀墨侧目看去,众人已经悉数到场,他不甘地看了商怀砚一眼,手掌松开,坐回软榻上让丫鬟继续给他处理伤口。 因为之前破解了密室的关系,大家看到季窈进来都不自觉让出足够的视野给她。少女环视一圈,发现房中呼啸的风原来是从一旁打开的窗户中吹来。此刻窗户外沿破损,拴扣也断开掉在一边,看上去像是有人从房内破窗而逃造成的。 “是怎么一回事?贼人从窗户逃走了吗?” 商怀墨半闭着眼,略一点头,“我刚剪烛准备歇息,一黑衣人推开外面那扇窗户就跳进来,我闪避不及,抓扯之中被他刺伤腰腹。情急之下我将手边铜盆打翻,引下人们出来查看,直到听见阿豹敲门的声音,那人才从窗户逃走。” 南星走到窗边瞧,朝季窈略点头示意之后,单手撑住窗沿边一个纵身翻了出去,然后接过商陆递来的提灯向外寻去。 季窈低头看了一圈,带着疑惑抬头看向商怀墨,“可有看清那人的长相?” 若行凶者是山庄中人,带着让商怀墨必死的决心前来,应该是能看见容貌的。可他却摇摇头,“那人蒙着面,黑暗中我连是男是女都未曾看清。” 说完他不忘看商怀砚一眼,不料后者还沉浸在极度的恐惧之中,低头咬着手指,浑身颤抖。 “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了……下一个……” 商怀墨嗤之以鼻,捂着伤口站起来缓缓道:“少在这里给我装可怜,如今这山庄里想杀我的人只有你和你娘。” “我没有!”说完,他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一直念叨着“我没有”、“我没有”。 二夫人一边安抚着商怀砚,一边哭诉,“要说为财,山庄里管家和下人哪一个没有嫌疑,怀墨你不该把话说得如此绝情,好像这庄子里除了你都是恶人一样!” 说完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复指着商怀墨道:“你是不是还派人私下里偷偷窥伺我,我房中窗户上的洞难道不是你找的眼线戳的吗?” “你这老妇怕是魔怔了吧?” 眼看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又起,季窈没心情看他们在这里相互诋毁,自顾自走到面朝山庄之外的那扇窗户去瞧南星。 他已经走了一圈回来,身上带着浓雾铺在身上的水渍和一些枯叶,来到窗前对少女摇头,“只有一些杂草被踩踏的痕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找到。” “凶器也没有吗?” 回过头来,少女将目光落在管家身上,他显然也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震慑,站在原地又是搓手又是挠头,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 “李叔,商老爷的工匠房内可有任何匕首、弯刀一类的利器丢失?” “没有,”他努力回想着方才的场景,笃定道,“方才经过,我特意进去看了一下,就连之前那把塔瓦弯刀都还在房中,朱砂细绳也好好的扎成一团放着,未曾挪动位置。” 这就怪了…… 南星将提灯递给商陆,翻身回到房中,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脏脚印。看季窈托腮沉思,柔声问道:“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略点头,目光仍在房间中干净的地上四处寻找,“我不明白,凶手这次为何要将凶器带走?明明之前杀商怀书的时候,除了将制造密室的工具以或是隐藏、或是物归原位的方式带走以外,匕首都是直接扔在地上的。你方才在外面也没有找到,着实让人费解……难道他这次非将凶器带走不可?” “啊!!” 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一声怒吼,商怀砚突然跟发了疯似的跳出来,随手抄起房间内做陈设之用的一只花瓶就打算朝着管家和仆人砸过去,边挥舞手中花瓶还边大声吼叫。 “与其等着被你们杀死,不如我先把你们统统杀了!啊!” 他表情狰狞,一副看谁都像凶手的模样,举着花瓶在房中追赶那几个蒙头逃窜的奴仆。南星脸色一沉,快步走上前去,在他手里的花瓶差点就要砸在那个叫阿豹的瘦弱仆人头上时将他制止。 即便被南星制住,他仍挣扎不停,嘴里叫嚣着“我不想死!我要杀了你们!” 他彻底失去理智,此刻宛若一头发狂的小兽。二夫人又红了眼,冲上前去不顾他的拳打脚踢,执意要将他抱住,嘴里劝慰道:“那我们就走,离开这里。家产不要了、亲眷也不要了,儿你冷静些!” 一听她说要离开,周围人一时间表情各异,商陆面上难掩悲痛,想开口相劝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毕竟命都快没了,还顾什么亲人情义? 商怀砚头靠在二夫人怀中,渐渐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他有些许回神,抬起头来抓住二夫人的手哀求道:“好!娘我们现在就走!再不走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二夫人被他抓得有些疼,奈何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能带着苦恼的表情答应下来。管家终究还是记着商老爷临终时对他的嘱咐,硬着头皮站出来阻止道:“夫人不可,且不说老爷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老奴照顾好夫人和三郎君、四娘子,你们孤儿寡母离了山庄,难道又回那破旧的别院去吗?” “再不走命都没了!知道是你们谁憋着坏要将我们商家的人赶尽杀绝?我们不走,那就是你们走!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山庄!” “休要胡闹。”商怀墨站起身,看向商怀砚的表情不带一丝情感,“李叔和阿豹在家里尽心侍奉爹爹和娘亲的日子比你们都长,我们商家绝不是苛待下人之人,断不能兔死狗烹、卸磨杀驴。连夜下山诸多危险,你们若执意要走,我也不拦着,明日一早让李叔送你们下山。” “那我们明日就走,天一亮就走……娘亲,好不好?” 他渴求的眼神分明带着求生之意,二夫人看向一旁的商雪诗,她显然也被方才一通混乱的打斗吓住,楞楞地看着地面不言语。 “好,明日就走。” 三人抱成一团,一个屋子里的人却注定明日就要分道扬镳,各求安生。包括商怀墨在内,大家都安静下来,一个个逐渐散了。 又折腾一夜,季窈走出来才察觉自己还病着,脑子嗡嗡作响,眼皮打架不停。刚要随手搭在商陆肩膀,好让自己走路没那么飘飘忽忽,南星一把站到两人中间,接过季窈的手揣进怀里,满脸写着不高兴。 “还想去搭别人的肩膀。” 少女瘪嘴,心里还记着他今晚对自己粗暴的样子,“总比有些人趁人之危要好。” “出汗有益于寒症病愈,不信你问商陆。” 问什么?羞不羞! “咳,”商陆假装没听懂,站在自己房门口同两人摆手,“如今又是谜题又是命案,若掌柜想下山,明日我也可以找人送你们下去。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走?当然不。 季窈挣脱南星的手,站到商陆对面,正色道:“自然不会走,且不说你是我最得力的伙计,店里生意能这么好,平日里多亏有你照拂,就算退开这一步,你在我心里,早就与我的亲人、朋友一样重要。举目无亲的苦,我知道,若我们也走了,你在这山庄之中只会更难。再说解谜也好,命案也好,我既然参与其中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若真这么逃了,倒叫人看扁。你且放心,我们一定会陪着你的。” 亲人的反目,在商陆看来不过是利益驱使,所以面对商家这些时日的争斗,他已经释然。却不想季窈一番话,像是一双寒夜里温热的手,将他的心撕开一道口子,三人之间赤诚暖心的情谊就这样悄然钻进他的心里。 明媚温柔的少年郎鼻头一酸,语气有些哽咽。 “好,那你们早些休息。” 告辞商陆,季窈和南星拉拉扯扯着往东厢房尾端来。想起少女方才那一番炙热且真诚的话,南星心里有些不舒服。 “你如今身边有我,怎么算是举目无亲、孤苦无依的人?若真在这里遇到危险,我宁愿带着你即刻就下山去,远离这些人。”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季窈的房门口,眼看着他还想往自己房里走,少女赶紧将他推出去,“如今连商陆的醋你都要吃了。他是我们的朋友,帮他是理所应当的。” “没打算袖手旁观,只是想先送你下山养病,我再回来帮他。” “你快回房罢。” 下一瞬,季窈的手被少年抓住,他一个侧身轻松进了屋子,拉着季窈往床上躺。 “不回,等师娘踢被子的时候,我得在一边替你盖回去。” 他怎么还记着? 季窈扶着额头,感觉脑子已经不堪负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别赌气了,好不好?” 他置若罔闻,伸手过来替少女宽衣,目光中仍是坚定不移。 “非是赌气,只是明白过来,我对你还不够细心。说好了要好好照顾你,要胜过师父,却还是让你病倒了。”解开少女外袍,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季窈胸口,话里话外,既带着愧疚,又有委屈。 “就让我陪着你罢。” 他音色暗哑,看向她的眼神里装满渴求与爱恋。季窈又一次被那微光闪动的小狗目光击败。 若他真能与自己成为同生共死的枕边人,余生倒也充满意趣。 拒绝的话哽在嘴边,季窈只抚摸上他柔顺的鬓角,悄然在心里起了波澜。 “那你可不许胡来,我还病着呢,没空陪你……一晚上。” 这可有些难,不过现下还是先将她哄高兴了比较重要。南星嘴角勾起一个淡笑,眼里闪着得逞的光。 “都听你的。” ** 虽说喝了驱寒的汤药,但整夜劳心伤神,现在想来还是终究不该出那一趟门。季窈夜里要么鼻子堵塞无法呼吸,要么嗓子莫名干痒咳嗽不断,吵得南星整夜也没合眼。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估摸着是屋外的雾霾也散了,季窈这嗓子才稍稍舒缓些,靠在南星怀里沉沉睡去。 梦里,又是红蓝相间的火焰窜天而起,较之前朦胧的画面不同,季窈恍惚间分明看见自己面对面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她一边跳着不知名的舞蹈,手里权杖不时敲打着跪在地上的人们,一边围绕在季窈身边,嘴里念念有词。 那张诡异的面具离自己越来越近,差点就要贴到脸上,下一瞬,季窈便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来,额头是细密的汗珠。 南星揉着睡眼撑起身子,抬手替她擦去额间细汗,“可是梦魇了?” 算不上梦魇吧,她倒没觉得那面具女人有多可怕,但是她不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说那句话。 “醒来吧,醒来吧。” 会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话还没说完,屋外突然吵闹起来,两人坐在床上,透过窗户隐约瞧见仆人、丫鬟们都在往外面跑。 “不会这么快又有谁出事了吧?!” 季窈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和南星三两下穿好衣服跟着仆人朝山庄外跑去。 “这是怎么了?” 阿豹满脸惊恐,哆哆嗦嗦已经没办法正常说话,只指着山间不远处。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一片火光骤然出现在季窈和南星视野,窜天的火焰不断往上,与山间刚要消散的浓雾相遇,又被压下来些许,如此循环往复,只有烧燃时发出的噼啪声不断。 “是……是吊桥着、着火了!” 第45章 连环杀人案 怎么七个人身上都有伤?…… “怎么会这样?” 半山腰上,唯一连通迷望山庄与山下的那座吊桥正在季窈等人面前熊熊燃烧着。先少女一步赶到的二夫人带着商怀砚和商雪诗站在不远处,三人背着包袱,显然一副正准备下山模样,此刻看着吊桥靠近山庄这边的一端已经接近烧断,仅剩的两根绳索在风中摇曳不停,又像是被火焰拉拽着不得脱身,吓得瘫软在地,没了声响。 若吊桥就此断开,他们所有人就都只能被困在山上了。 季窈看着那两根绳索,随手捡起地上的树杈想要去把它薅过来,一边转过身去朝身后只知道哭喊和愣神的奴仆们大喊。 “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水来灭火啊!” 这时一阵疾风刮过,火焰霎时间调转方向朝季窈面门扑来,南星一伸手抓住少女后肩的衣服将她拖拽开来,两人在地上翻滚两圈,衣袍上满是泥土和水渍。 南星起身将少女浑身上下检查一遍,皱着眉头松了一口气,“不要再靠近了,烧成这样,你我都做不了什么。” 不一会儿仆人三三两两,接连端着木盆、手提木桶赶回来,奈何火势渐大,几盆水下去效果甚微。商怀墨被丫鬟扶着也从山顶上赶下来,暗沉的眸子被火光照亮,一张脸毫无血色。 “噼啪”、“噼啪”,木板同粗绳一起燃烧断裂的声音不断响起,夹杂在一片混乱的泼水声中尤为刺耳。二夫人逐渐从巨大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抱着商雪诗低声啜泣起来。 “到底是谁……” 突然,一声巨大的声响从吊桥传来,众人循声望去,最后一根支撑吊桥与桥边粗木桩的绳索断裂开来,尚在燃烧中的一块块木板接连掉下悬崖,打在崖壁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众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山上唯一与山下连接的通道就这样断开,余下半截随后缓缓飘落到悬崖对岸,火光逐渐没入悬崖下浓厚的雾气之中。 随着吊桥断开,二夫人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她抱紧怀中商雪诗,无助地仰面大哭起来。 “我们死定了……” 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奴仆们被这情绪影响,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自顾自担忧起自己的安危来。 季窈眼中渠映点点火光,第一反应是转过身去看着商怀墨。 “下山只有这一条路吗?” 见他点头,她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那吊桥是如何做的?我们可有办法自己赶制一条?” 商怀墨面色沉重,虽不曾哭喊,下意识想攥紧拳头却被腰间的伤口拉扯刺痛,让他不自觉露出痛苦的表情。 “异想天开。当年为了建造这座吊桥,爹特意花万金建造了可以发射手臂粗大小弓箭的车弩,将拴上粗绳的巨大弓箭发射到悬崖对面完成牵引。据我所知,那架车弩如今还放在紫云城中。我们如今什么也没有,就算造出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绳索,要如何发射到对面去呢?” 光是听上去,这个吊桥的建造已经非常人可以办到,少女转念一想,接着问来。 “难道我们下不去,也没有人会找上来吗?采买、车夫?或者是其他同山庄常有往来的人?”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她的性格。 管家在一旁老泪纵横,听她如此说稍作回想,眨巴几下眼睛突然抬头道:“有的!紫云城里煤炭铺子的老王每十日会往山庄送煤炭,前两日他刚来过,因为银钱短缺的缘故,前日的账还没跟他结清。”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八日后就会有人来发现他们被困,然后找人来救他们。 “那八日后我们一早便等在此处,一定要想法设法让他们把车弩推上来,救我们下去。” 商怀砚木楞地看着悬挂在对面还在烧燃着的吊桥残骸,面如死灰。 “八天……已经足够凶手把我们赶尽杀绝了。” 二夫人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别胡说,吊桥会着火只是意外……说不定是山火,或者是被闪电劈中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是意外?”商怀砚一把甩开她,站起来无力大喊,“娘你带着我和妹妹每年都从这里往返别院,何曾听说过吊桥起火?这桥方圆近百尺寸草不生,何来山火?闪电……昨夜闪电了吗?闪了吗?分明就是凶手知道我今天要下山,一把火把吊桥烧了,好让我留在山上等死!我就不该听你的今日再走,昨夜就算是再多风雨我也该走的!都怪你!” 二夫人一脸错愕,面颊泪痕来不及擦,呆愣着站起来,“砚儿……” 见他们这一边的火已经基本扑灭,季窈走上前去,将地上烧成得焦黑的绳索残骸捡起,翻来覆去地看。 再靠近些,一股刺鼻的气味随之而来,“确实是人为,这绳索上被涂了油,而且绳子也不是完全被烧断的。” 南星和商陆上前接过绳索残骸,细细瞧来,绳口断裂处确实有一半断裂处十分平整,一看就是被利刃切割到一半造成的。 “看来是凶手切到一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换了主意,改用油来烧断吊桥。” 否则他完全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偷偷到吊桥边将绳索割断,犯不上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烧桥,一来一回之间有被人发现的风险不说,万一火被人发现及时扑灭,他的计划也会落空。 看着绳索断口处那整齐的黑色余烬,季窈喃喃自语。 “会是什么事情才让他改了主意呢?” 距离商怀墨遇险被刺,到下山唯一的路被断,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众人垂头丧气,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此刻天色渐亮,山中的雾霾逐渐散去。二夫人忧思过度,此刻脸色白得吓人,孤零零站在风中摇摇欲坠。商陆忍不住走上前去将她扶住,文弱的声音中带着痛心。 “大家还是先回去罢。” 商怀砚闻言却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噌”的从地上站起来,抱着包袱连连后退,“我不回去,回去就会被凶手杀掉!” 说完他也不管身边娘亲和妹妹,抱着包袱就往山庄一侧的后山跑去,任凭二夫人在后面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商怀墨冷眼看着他消失在树丛之中,吩咐管家去把他带回来。 追上去的脚步刚跑了一段,管家的脚似乎提到一个金属物,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弯腰将之捡起,瞳孔倏忽间放大。 “这……这是……” 众人循声望去,看清管家手中的物件,也是一惊。 “匕首?!怎么会在这里?” 仔细瞧来,上面还带着血迹,分明就是昨夜将商怀墨刺伤的那把匕首。南星接过来反复端详,又看了看管家脚下的地界,眼里是化不开的浓雾,“昨夜我追着找出来的时候,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管家凑上前来看清眼中也同样带着疑惑,“这不是工匠房里的匕首,倒像是灵堂里挂着的那把。” 看来,不合理的地方又多了一处。 带着对接下来八天不知道该如何度过的迷茫,早膳大家都没怎么动筷子。二夫人心里惦记商怀砚,每隔一阵就要问阿豹“管家回来没有”。 季窈悄悄把商陆拉到一边,问他自己能不能将商怀书的棺材打开来看看。 “掌柜要做什么?” 她朝左右两边看看,确认无人后方才开口,“之前说你大哥是自杀,所以也没认真看尸体。如今确定他是被人杀的,那不管来人是谁,他就算没怎么反抗,至少在正面被刺的那一瞬间也一定试图去抓扯过凶器,期间说不定在凶手身上留下过印记也未可知。” 商陆听得一知半解,却也乖巧点头,趁午膳时间没到,大家都在各自的房中休息,便带着季窈往灵堂来。见商怀墨带着伤还在指挥家丁去半山腰那里处理起火的残骸,她顺便示意南星此刻正好可以潜入商怀墨的房中,将带有夏天提示的物件带出来。 “掌柜稍等,我这就找东西来把棺材板撬开。” 虽说没到出殡的日子,棺材盖尚未钉死,可楠木棺材厚重的盖子也不是他们这种纤瘦之人可以轻易抬起的。 季窈爽快撸起袖子,示意商陆往后退,“这有什么,看我的。”说完,她双手抬住棺材盖略伸出的一侧,扎马步一使劲,沉重的棺材盖子立刻被抬起一个缝隙,商陆见状赶忙也过来帮忙,跟季窈带着棺材盖一点点往后挪,直到商怀书的上半身尸体完全露出来。 “掌柜好气力。” 虽然仍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大的力气到底哪里来的,不过她已经接受自己身上这些不同寻常之处。 总归不是坏事嘛。 “嘿嘿,小事情……咳咳……”这一用力,又勾起她尚未痊愈的病,站在一边咳嗽半天才止住,“帮我把尸体的衣袖略撩起来一些。” 两人在棺材里忙活半天,终于将商怀书的手捞出来,季窈认真观察着他左手手指,骤然眼神一亮。 “找到了。” 商陆凑上来,看季窈从头上取下玉簪,在尸体的食指指甲里轻轻刮蹭。接着,一条已经有些变色,看上去像是皮肉的耦合色碎屑出现在簪子的尖端。 少女看着那块肉皮,眼里星光熠熠。 “看来凶手身上一定被抓伤了。” “那我们岂不是可以用这个证据把他抓出来,大家就不必再整日担惊受怕了。” 两人相视一笑,正为新的发现欣喜不已,自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听着像是从西厢房传来。季窈想起南星还在西厢房,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不会是他出事了吧? 正着急将棺材板盖回去,晃眼看见阿豹从灵堂走过,少女抓住他急切问道:“又怎么了?” “不、不知道啊,只听见二郎君喊来着。” 二郎君?商怀墨方才不是还在外面吗? “糟了。” 带着商陆赶紧跑到西厢房,果不其然看到南星正与商怀墨对峙。两人都没有武器,此刻正赤手空拳打在一起。南星多以闪避为主,脸色急切几欲开口解释都没能找到机会,商怀墨则是一脸气急败坏,出手招招凶狠直击少年面门,奈何他的身手远不及南星,怎么也打不着实处。 见他还打算扑上来,季窈赶紧上前将两人隔开,商怀墨此刻已经失去理智,看见季窈上前也不打算收手,少女想起前些时日学习的武功,一弯腰躲过他的攻击后灵活走位来到他的身后,一个反手将他胳膊抓住往后掰,成功将他制服。 “还想打我?” 商怀墨有些狼狈,被季窈压着还在不停地叫喊,“贼!你们两个都是偷东西的贼!” 看着少女将商怀墨制住,南星眼中难掩兴奋之色,刚想夸赞她最近习武学有所成,身后众人已经赶到。商陆上前拉住季窈的袖子,少女只好将之放开,退到一旁。 商怀墨挣脱开束缚,立刻揉着手腕退到仆人身后,指着季窈和南星喊道:“给我把这两个小偷抓起来!” 看着仆人拿着棍棒一点点靠近,南星赶紧将怀里砚屏取出来,摆手道:“误会了!我是拿了东西,但并非是偷。” “不告而拿是为偷,你还想狡辩?来人呐……” 待看清那砚屏上所刻莲花纹样,季窈喜难自胜,赶紧出声解释道:“住手!大家且听我一言,这砚屏便是我们解开四季诗迷的谜底。” “谜底?”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落在那砚屏之上。除了都是玉石雕刻而成以外,怎么也看不出这东西跟水月玉观音有何联系。 少女一个眼神递来,南星立刻将砚屏交还给商怀墨,自己则是快步往东厢房而去。等她耐着性子,将自己如何发现商怀书房中春景图,到集齐商怀砚房中画有秋景图的鼻烟壶和商雪诗房中刻有梅花图案的漆盒一事悉数道出,南星已经带着三样物件回到众人面前。 “你看,四兄弟姊妹房中分别放有四个季节的代表物,这就是商老爷留下诗谜的谜底。” 说到凶案以外的事,众人终于稍稍放松下来,提起精神开始端详面前四样物件。 二夫人看半天也没看出头绪,轻咬下唇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些东西我是认识的。” 商怀书房中春景图出自当朝名家宋武治,一张不下千金;商怀墨房中砚屏是玉石中的稀世珍宝——痕玉精雕细琢而成;商怀砚房中鼻烟壶则是三四十年前,神域天朝开始与番邦外族有了更近一步的接触之后,从番邦流传进来的稀罕之物,市面上十分罕见;最后商雪诗房中四方的漆盒,则是名贵的紫檀木雕琢而成,上面的天然大漆黝黑发亮,使用髹漆技法之中最为考验工匠手技的“剔犀”技法雕刻而成,能做到历经千年依然光彩熠熠。 “一张画、一块砚屏、一个鼻烟壶和一个漆盒,四件物什既不能相融,也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恕我愚笨,看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也并非毫无相同之处……”少女收回目光,打了个响指,“他们都价值连城。” 商怀墨跟南星缠斗一阵,牵动伤口此刻气息有些不稳,看向两人的目光仍充满警惕,尤其是季窈。“即便如此,那也只能说明你们为了帮行之得到玉观音根本就是不择手段,这四件物品断不能交给你们保管。” 他唤了两声管家,反应过来他去找商怀砚尚未归,便叫来阿豹,将这四样物件放置商老爷灵堂前,并交代四个仆人十二个时辰轮流看管,以防被人偷走。 待众人散去,商陆凑到少女面前,眼中亦是带着欣喜。 “没想到掌柜真能将诗谜解出来,有你帮忙,我一定能圆娘亲的心愿。” 季窈耸肩,眼中仍是疑惑,“可是这四样物件到底该如何用,我暂时没有想出来。”她如此说着,眼角余光却总觉得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转过身去,众人各行各事,又一切如常。 是她的错觉吗? 直到午膳时分,管家才将商怀砚带了回来,两人蓬头垢面,身上满是泥浆和枯叶,脏乱得不成样子。 商怀砚看上去已经恢复了神志,眼神里聚焦重现,看见二夫人的第一瞬间就扑到她怀里,露出少年稚嫩、脆弱的一面。 管家一面胡乱擦着脸上的污渍,一边笑得爽朗,“在后山山洞里与三郎君周旋了好久他才答应跟我回来,谁知道下山的时候不慎从山坡上滑下来了,所幸没有摔到实处。” 二夫人抬起袖子给儿子擦脸,脸上既是悲戚,又带着庆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午膳过后,大家坐在灵堂前都没精打采。季窈喝完祛风寒的汤药,同南星和商陆交换眼神后,略一顿首,站了起来。 “我知道大家这些时日都很劳累,此刻必然不想再听我提起有关大郎君被杀和二郎君被袭一事。但是因为我与我的朋友是这里唯一的外人,且经过对大郎君尸体的一番搜查,我已经有了新的发现,为防止这山庄里还会有人继续被害,自然还是将尽快找到凶手作为最重要的事。” 经过早上一事,商怀墨对于季窈喝南星的态度已经明显差了很多,他抿一口茶,淡漠抬头道:“新发现到底有没有用,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敢断言,你且先说来便是。” 少女低头,从怀中掏出巾帕,打开来是一支玉簪和一块极为细小的皮屑,“这是从尸体指甲里找到的皮肉屑丝,我刚才又去将棺材打开来,在尸体上寻找一番,确认他身上除胸口的几个刀口外,并无其他抓伤痕迹。所以我可以断定,这些皮屑就是他在遇刺的时候抓扯凶手,从凶手身上挠下来的。现在既然大家都相互猜疑,不如选择全部坦然接受我们的检查,看谁的身上留有类似被人抓伤的痕迹。” 临了她不忘补充道,“就由我来给山庄里的女眷和丫鬟们做检查,男人们则交给南星来检查,商二夫人和二郎君分别在一旁代为监督,不知可否?” 说完,众人神色冷漠,商雪诗还下意识将自己衣衫裹得更紧。季窈站在当场有些尴尬,不知道该继续劝说还是就此作罢之时,商陆站了起来,先从二夫人开始劝起,说是早日找出凶手,不但能保三郎君的命,还能让他们不用远离山庄,流离失所,接着又舔着脸凑到商怀墨面前,做了许多保证,这才劝得众人都开始往灵堂两侧的空房间而去。 季窈带着一众女眷来到僻静处一间空屋子。还没有将商雪诗的双臂衣袖掀起,就瞧见她手背上赫然两条类似抓痕的暗红色血痕还新鲜着,季窈眼神一凛,抬起头来。 “四小娘子,你这伤从何而来?” 商雪诗懵懵懂懂抽回手,眼神里满是青涩,“是我和娘亲打穗子的时候,自己不小心挠的。” “如此不小心吗?” 二夫人见状赶紧凑上来,将每个人腰间别着的白花穗子递到季窈面前,“老爷去世,我带着雪诗和两个丫鬟日夜不停地打穗子,做花圈、结灵幡,受伤是常有之事,若真要说起,我和丫鬟身上也有类似的伤痕。” 几人说罢挽起袖子,季窈才发现几人手背和指节处确实均有不同程度的抓伤和勒痕,看上去确实是长期做手工活造成。只不过他们手上的伤都开始出现愈合的迹象,只有商雪诗这两道抓痕看上去是刚形成不久。 不过这两道抓痕十分细微,粗细如银针一般,断不像她从商怀书指甲里找到的肉皮那般宽。 正想着,季窈突然困意上涌,眼睛都要看花了,只好强打精神带着女眷们走出来,才看见男人们也都已经回到灵堂前。 “如何,可有收获?” 南星看一眼管家,又看一眼商怀墨,神情有些不屑,“管家脖子上的掐痕处找到了与之方向相同的抓痕,他只说是当晚被商怀书掐住脖子的时候奋力挣脱造成的。阿豹身上也有伤痕,据他说,那日修补屋顶虽然腰上系了绳索,下来的时候他仍不小心脚滑踩空梯子,站在房顶上的阿虎抓了他一把,才在他手上抓出了血痕。而我没想到,就连咱们的二郎君身上也有抓痕。” “哦?”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商怀墨身上,后者淡然处之,挽起衣袖将自己左手手肘处几道鲜明的伤痕露出来。那伤痕虽然呈现纵横状,却显得有些凌乱,不像是一次性抓伤造成。 “昨夜与凶手正面交锋的时候,为了躲他不小心撞上身后衣柜摔倒在地,以手肘撑住身体时在地上擦伤的。” 如此一来,在场总共有七个人身上都有伤,季窈没学过衙门仵作那一套 ,对着这些伤痕翻来覆去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暂时将伤口已经愈合的两个丫鬟和有阿虎作证的阿豹三个人排除,其余四人到底谁在说谎,她也无从得知。 “等一下,”商怀墨突然叫住季窈,冷眼扫过一旁面色温和的商陆,“行之身上的伤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季窈傻眼,转过去看他,“你身上也有伤?” 那还排除个啥? 商陆不好意思的笑笑,略掀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的伤痕,此痕迹方向不一,同样显得有些凌乱。 “前些日子陪二夫人誊抄经卷熬了个大夜,临回房间的时候没看清路,一脚踩空摔进花丛里,被门口那棵酸橘子树的树杈挂伤的,还废了我一件衣裳呢。” 眼看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线索就此又陷入停滞,少女丧气之余,只觉得困乏难耐,眼睛止不住地就要闭上。南星见状赶紧从身后接住她。 “你的病还没好,别太累了。” 商陆招呼众人散去,回过头来让南星带季窈回房,“是啊,先回房休息罢。” 果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季窈这一觉睡到晚上,刚喝完汤药还来不及下床去瞧瞧灵堂里那四件物什,浑身一阵寒津津的乏力感又涌上来,连着喝了两日的药都不见大好,睡醒也只能病怏怏的斜靠在床榻边,让南星把这几日山庄内发生的事告诉她。 “没什么大事儿,左不过还是他们那几个人每日斗嘴,互相看不顺眼而已,好在没有人再受伤了……” 回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脑子此刻还不太清醒,犹如一团乱麻里不出头绪。 南星话还没说完,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划破长空,从门外传来。两人眼神对视,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恐慌,季窈掀开被子就准备下床,被南星拦住。 “前面什么情况尚未知,你还病着……” “难道放你一个人去我就放心了吗?再说我如今也会些功夫了,还是你教的,你忘了?” 说话间,季窈已经简单穿戴好,两人一同赶到前厅时,看见商怀砚正倒在地上,口吐黑沫、浑身抽搐,旁边还掉落着茶盅的碎片。商怀墨此刻也在场,抱起地上的人后朝着瘫软在地的丫鬟大喊:“愣着做甚?赶紧去药房取解毒的药来啊!” 丫鬟哭哭啼啼,从地上爬起来,“哪、哪种解毒药啊?” 他将商怀砚上半身抬起,搂在怀中,满眼都是慌乱,“全都找来!快去!” 却不料,丫鬟前脚还没走出前厅,商怀砚手脚突然开始抽搐,他蹬直了脚掌颤抖两下,整个入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彻底瘫软下来,没了动静 。 第46章 哥釉葫芦瓶 故人坐瑶台,明我长相忆。…… 眼看着怀中人没了动静,商怀墨呆愣当场,赶到的管家颤抖着蹲下身,将手指搁在他鼻息间试探片刻,满脸悲怆,只能从嗓子眼里费力挤出几个字:“没、没气了。” “怎么会?” 还没等季窈上前查看,二夫人正好在商雪诗的搀扶下赶到前厅,听见这话直接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娘!”商雪诗瘦弱的身子哪里扶得住她,脑袋靠在少女肩头时,她立刻蹙眉倒吸了一口气,眼看着就要和她一起向后仰倒。 好在商陆和南星眼明手快上去将两人接住,扶到一旁交椅上坐下。少女微弱的呼唤声将二夫人唤醒,她睁开眼第一时间就跑到商怀墨身边,一把夺过商怀砚的尸体将之抱在怀中,不停的用手拍打着他已经变得有紫青的脸。 “砚儿、砚儿你醒醒!你不要吓唬为娘!” 季窈略蹲身下去,手指贴近商怀砚脖颈片刻,眼神闪躲带着不忍,“他确实已经死了。” 嘴唇乌紫,口吐黑沫,分明就是被毒死的。 二夫人却只粗暴的将季窈推开,猩红着双眼嘶吼道:“没有!砚儿他没死!”只可惜,任凭她搂着怀中冰冷的躯体如何拍打、呼唤,他都再没有任何回应。商雪诗此刻也一并蹲下,扶着二夫人的肩膀低声抽泣起来。 “都怪我……要是我昨日连夜带你走就没事了……都怪我……我的儿啊……” 虽然商怀砚的个性乖张,不太讨巧,但说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此刻千算万算还是遭凶手迫害,加上这已经是这个山庄之中第三具尸体,若算上侥幸脱险的商怀墨,死人的数目都快要赶超活人,一时间在场诸人皆敛声屏气,心头悲痛异常。 商怀墨扶着自己受伤的腰腹,缓缓站起身,眼中只有商怀砚发紫的脸和痛苦不已的二夫人母女,抬脚差点踩到地上茶盅碎片,季窈出声提醒他才将步子移开,面上是说不出的复杂神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谁非要将我们商家赶尽杀绝!” 南星看着大家乱成一团,想起之前嘱咐过大家万事小心,此刻皱着眉头开口。 “不是叫大家相互照应着,哪怕吃食也要格外谨慎,怎么还是出事了?” 二夫人已经哭到说不出话,商雪诗一面轻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一面仰起头泣不成声道:“原本我们一直都在一处的,是三哥说自己寻常每日到了这个时辰都要吃些糖果子,吵嚷着有些饿。可恰好娘亲又正好在给我缝补衣裳不得空,他便说自己一个人去厨房找点什么吃食垫一垫肚子就完了,用不着人陪。没想到……” 没想到仅是半盏茶的功夫,三人就已经天人相隔。 朝桌上看去,除了地上打碎的茶盅还有部分茶渍洒在桌面,旁边还放着茶壶和一盘枣花酥。四方竹盘里六个枣花酥缺了一个,季窈回头看去,隐约能在商怀砚沾满黑色沫渍的嘴边看到一点红色的酥皮残渣。 “这果子和茶都是谁准备的?” 厨子林四听着动静到了前厅,一听立刻跪下来,连连磕头生怕大家怀疑到自己头上,“各位郎君、娘子明鉴,这茶点是三郎君来后厨我的房间里找到我,非要我做好了他自己端走的。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在里面下毒,他端走的时候还专门那银筷子试过,确认里面是没有毒的啊!” 商怀墨估计是刚洗完手,双手还沾有水渍,跟着厨子回到前厅。二夫人一听茶点是他做的,抽泣着就要反驳道:“你说验过就验过,如今我儿已死,你就算是说谎谁又能反驳,也不过是欺负他不能说话……” 季窈拔下头上珠钗,用银制的钗尖端扎进其中一枚枣花酥,确认无毒后又接连试了其他四枚,看着银针颜色没有变化,厨子的表情才稍稍缓和。 “既然不是这茶点有毒,那问题必然就出在这壶茶上。” 果不其然,少女将珠钗末端在桌面茶渍上横扫一圈,银制的部分立刻黑了下去,她目光澄澈,将发黑的部分举起到众人面前,“那这壶茶又是谁准备的?” 厨子还没站起来,阿豹又跪了下去,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眼里满是惊恐,“是、是我准备的,但是我准备好之后就立刻放到前厅来,然后就回到后厨和厨子一起劈柴做其他活了……而且……而且……” 他支支吾吾,说话间眼神不停地瞟向商怀墨,后者了略顿首,面色上突然凝重起来。 “是我让他准备的,”他从交椅上站起来,眼神落在桌上茶壶之上,“每日这个时辰,都是之前做法事的和尚,交代要给爹爹诵一个时辰《往生经》的时候,往日这个事情都是交由大哥来做,如今他死了,便只有由我来代劳。是以我交代阿豹每日在这个时辰为我沏一壶茶备着。方才我正准备到灵堂开始诵经,就瞧见三弟端着手里的茶点边吃边进了前厅,嘴里嚼着酥皮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见着我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 这么说来,这茶原本是给商怀墨喝的?商怀砚只是误服了毒茶,才会不幸身亡? 想起那么大一壶加了剧毒的茶水,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放在前厅桌上,任谁运气差一些倒来喝下,恐怕都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庆幸起自己没有去碰那壶毒茶。二夫人更是悲痛交加,抱着商怀砚的尸体又哭喊起来,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他的运气不好,替商怀墨见了阎王,如今就这么跟着商老爷和商怀书一同去了。 南星上前来接过季窈的簪子,以防她无意间触碰到簪子上剧毒,沉声道:“照如此说,凶手的首要目标仍然是二郎君,他知道这山庄中每日这个时辰都要有逝者的亲眷念诵《往生经》的习惯,于是趁机在给二郎君备好的茶水中下毒,等待他喝下。却不想临时出现的三郎君吃了枣花酥口渴,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下,成了替死鬼。” 似乎也说得通。 “那么有嫌疑的人仍在这座山庄的人之中。这期间厨子带着人待在后厨,东西厢房也各自有仆人看守,加上管家一直带着人在山庄门口附近看着吊桥对面有无人影经过,以方便求救。如果说知道这一习惯的人就有可能是凶手,那么能做到这件事的人,除了奴仆就只有你了,”商怀墨站起身,走到商陆面前,神色凶狠,“宁行之。” 被突然点到名字,商陆双眼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交情虽浅,却也是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二哥。 大哥惨死,二哥三弟接连遭暗算,后者甚至丢了性命,四妹和二夫人没有残杀自己至亲的理由,唯一还有嫌疑的便是相隔多年,突然回到山庄还妄图带走商老爷留下的水月玉观音坐像的他。这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 “我没有,”商陆收敛眼中受伤的神色,坦然站到商怀墨面前与他四目相对,“虽然你没有证据,只是靠猜测就这么说,但我仍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自我重回迷望山庄那一刻,便只是为了圆娘亲生前遗愿而已,钱财在我眼里,远不及娘亲梦里的一个微笑来得有意义,至于你们,虽然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眷,但若你们执意要将我想得这般恶毒,我也无话可说。就请以一切证据来说话罢。” 眼看着商陆的情绪低落下去,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许久都未曾落下,季窈赶紧上前岔开话题问道:“山庄中可有懂药理之人,能否分辨出这茶里被下了何种毒药?” 方才被叫去药房找解毒药的丫鬟怀中抱着几个药瓶哆哆嗦嗦上前,将瓶子递给季窈小声答来,“我方才在药房里找解毒药的时候,发现二层抽屉平日里放牵机药的地方被打开,往里看去,少了一瓶牵机散。” 牵机散? “那是什么?” 商怀墨看一眼仍沉浸在自己悲伤思绪里的商陆,又坐回交椅上,“是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以前山庄附近总有野兽出没伤人,是以爹爹交代管家采摘山里一味名叫马钱子的药材制作成牵机散,洒在山庄附近毒杀猛兽。” “那凶手偷了整整一瓶牵机散,剩下的部分必定被他藏了起来,如果大家没有意见,我建议立刻搜索整个山庄,找出谁的房间回藏有剩下的牵机散。” 接连惨死两人,大家似乎都对季窈的任何提议没了反应,商怀墨目光扫过季窈面庞,冷声道:“连我也要搜?” 他的目光带着恶意,像寒天白雪里一捧刺骨的霜拂上少女面庞,季窈突然嗓子一阵干涩,又咳嗽起来,“咳咳……为保万全,自然是越细致越好。” 少女的咳嗽声显得十分突兀,她想停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心里一面抱怨着这些时日的药都白喝了,一面咳到脑仁都在隐隐作痛。见状,南星赶紧走过来搀住她,手背搁上少女额头,眉头紧锁,“不烧烫,这寒病却也总不见好,到底还是别管了,只好好将养着,其他事情交给我和商陆去做罢。” 就算她不想答应,身体大致也不允许她再强撑下去了,季窈虚弱地点头,被搀扶着往东厢房走去。 二夫人死了儿子,这些便再也顾及不上商老爷的出殡仪式排场大还是小,将先前从商怀书那里拾来的金条悉数交给管家,吩咐他想办法下山之后给商怀砚好好置办一副棺材。商怀墨则是交代下将灵堂最右侧一处位置腾出来,用以停放商怀砚的尸体。 一碗苦涩的汤药下肚,季窈脸色半点血色也无,只撑着自己的额头斜靠在床沿边,等待搜屋的结果。不一会儿,管家苦着一张脸敲门,颤颤悠悠将瓶子递给南星。 “在灵堂外的草丛里捡到的,瓶口没有塞紧,剩余的牵机散已经全部洒在杂草上,此刻已经全部变色染紫,瓶子也已经空空如也了。” 季窈听着这话,强撑着直起腰身,说话时声音尽量大些,“那便再有劳李叔挨个问一下,山庄中每一个人午膳之后都在做什么,可有人能证明。” “诶,好。” 等到夜色渐暗,季窈和南星腹中空空,饶是精神不佳,也只能出来随便吃上一些饭菜。季窈睡醒之后自觉昏沉困乏更甚白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跟着南星路过灵堂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只黑猫从商老爷的棺材下面一跃而起,跳到了供桌之上。 要知道,黑猫走过灵堂是十分不吉利的事情,季窈一下子抓住南星的手,紧张起来。与此同时,棺材后面升起几团似云若雾的虚影,一点点在季窈和南星面前显了形态。 “是商老爷他们!”顺着季窈手指的方向,南星看见三个类人形的白色身影缓缓出现在两人眼前,商怀书和商怀砚一高一矮,十分好认,皆四散开来,消失在灵堂之外。只有商老爷佝偻的身影停留在了灵堂里,久久地定在原地不动。 他想做什么?季窈面前,那只身后矫捷的黑猫已经在供台上寻寻觅觅,鼻子将台面上的东西闻了个遍,似乎在找寻食物。奈何台面上只有他们放上去的那四件代表四季的物什。就在两人以为猫咪没能找到食物,即将离开之时,商老爷的游灵突然朝猫咪飘了过去。 寻常人若是没有经历过亲眼看到自己最亲最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之事,是无法看到游灵的,但猫不同,天生行走在阴阳交界处,它们能将一切孤魂野鬼看在眼里。 此刻黑猫正好走到那副春景图前,商老爷的游灵突然上前,将它吓得浑身毛发竖起,下意识露出尖锐的爪子想要还击,季窈生怕它不小心将身下春景图的纸刮破,赶紧扯着嗓子呵斥一声,才将黑猫吓得调转方向,从供桌前的椅子跳下去,钻进草丛没了踪影。 眼看着春景图无恙,两人这才松一口气,回过头去想再看商老爷时,才发现他也一并消失了。 就在此时,东厢房突然想起女人的尖叫声,还没等季窈和南星走出灵堂前去查看,西厢房也传来一阵细碎的叫喊声,两人站在正中间大厅前手足无措,正不知道该往哪边跑,东边商雪诗带着二夫人已经跑了出来,西边商怀墨也满面狼狈,从西厢房穿堂走出来,气喘吁吁。 “又怎么了?” 季窈头疼得不行,第一次萌生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这山庄里悬案一桩连着一桩,真是让她片刻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商雪诗只穿着单衣,像是正准备洗漱沐浴的模样,二夫人见状赶紧将身上大氅脱下来将她裹住。她双手颤抖指着自己的卧房,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房里……房里有鬼。” “是、是商怀书在我们房中。” 啊?他与商雪诗和二夫人没什么感情,为何会跑到她们房中去? 商怀墨一听也是一惊,下意识低头擦了擦鬓角吓出的冷汗,同样用手指着自己的房间,“我房中也有。” 那去到他房间的只剩商怀砚了。可是他去到那个与自己丝毫不亲近的二哥房中做甚?看望他们? 一瞬间,大量的谜题全部放到少女面前,她只觉头晕目眩,胃里一阵恶心猝不及防上涌,赶忙推开南星跑到院子里,对着草丛外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个干净。 “师娘!” “掌柜!” 生怕她再出什么事,南星和商陆都赶上前来将她扶住。季窈弯着腰摆摆手,示意他们安心。 因为房间里有鬼,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留在了灵堂,不愿再各自回去,季窈身体虚弱,自然也没那个心思去帮他将游灵赶走。 一杯热茶下肚,少女感觉自己终于清醒了一些,结合商老爷方才奇怪的举动,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南星看着她手中茶杯停在面前,喃喃自语道:“你说,商老爷会不会就是想要那黑猫去将画毁掉啊?” 还没等南星应答,商陆先一步开了口,“那些画卷、漆盒都是舅父生前极为喜爱之物,应当是舍不得猫儿将之毁掉才对。” 可他方才的动作着实诡异,明知道黑猫爪子下面就是春景图,他还选择扑过去,难道是以为自己游魂一个,还能将黑猫抓住不成? 少女的目光落在台面上那四件珍宝身上,脑子开始飞速转动。 商老爷此番设置诸多谜题,背后一定有他的原因。这第一关四季诗谜的谜底,是从商家四兄弟姊妹房中共同寻得,其背后的意义会是什么?这四件珍宝唯一的共同点背后又代表着什么呢? 兄弟姐妹……稀世珍宝…… “有了!”季窈忍不住叫喊出声,同时从交椅上站起来,面带喜色,“我知道这四件珍宝该如何用了!” 说罢,她快步走到供台前,拿起那副春景图,竟然双手用力,一副准备将之撕开的模样,商怀墨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画夺下来,眼里尽是警惕之色。 “做什么?此画价值千金,你竟然妄图撕毁?” 她踮起脚尖去抢,语气带着急切,“哎呀你且信我一次。” “休想!” 南星从身后将少女搂住抱在怀里,带着她后退几步与商怀墨拉开距离,“既然知道这四件珍宝 的使用方法,不若先讲出来大家一听,兴许我们还能帮上忙。” 环视一圈,见大家都面带怀疑,季窈此刻来了精神,便清清嗓子,正色道;“商老爷举行此次寻宝游戏,背后一定有他的原因,我顺着这个方向,开始思考第一关四季诗谜背后的原因,终于让我想到了。” “是什么?” “团结。” 团结?在场诸人闻言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只有商陆最先反应过来,接话道:“原来如此,掌柜是想说,舅父将第一关四件珍宝分别放在四兄弟姊妹房中,以分散来求团聚,要的就是他们彼此团结互助,且对彼此关照有加,能注意到彼此房中常见之物的人才能找到这四件珍宝,且只有他们四人同心协力,都愿意将这四样物件拿出来的情况下,这第一关才算过了。” “对,”少女嘴角勾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接着说道,“只不过他没想到商怀书会死,以及后面我与南星的突然到访,所以才会让我和南星得了这个可乘之机,从中发现并集齐这四件珍宝。” 商怀墨显然对这个夹杂着商老爷亲情祈盼的背后原因不甚关心,面色上有些挂不住,侧过脸去问道,“那你要撕掉着春景图,也是爹的意思?” “不错,”她走到台前,将桌上砚屏拿在手中,转过身来对大家展示道,“如果要说解开第一关的关键是以分散来求团结,那么商老爷设置这第二关,便是要以财宝来引出不惜财。这四件珍宝价值连城,旁人一定只会想要占为己有,而方才商老爷的游灵故意惹怒猫儿企图将春景图抓破,应该就是希望大家能将这四件珍宝毁掉。只有真正将不爱财的人,才能得到下一关的提示。” 说完,她也不等众人反应,立刻将手中玉石做的砚屏向地上摔去。只听得一声巨响,木质框架里两个巴掌大小的玉石应声而碎,在灰黑色的地砖石上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接着无数碧彩通透的玉石碎片崩裂而出,在众人眼前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随后纷纷滚落在地,完成了它最后的绽放。 少女蹲下身在碎片中搜寻一番,晃眼瞧见一片澄澈的碧绿之中,一张白色的四方纸片夹杂其中,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段简单的线条,看上去像是画的一角,末端还留有几个字,写着“故人”和“明我”四个字。 原本还想发作的商怀墨见季窈找到了一角碎纸片,立刻没了声音,商陆围上去看,眼中难掩兴奋之色,“是舅父的笔记。” 她既以砚屏验证了自己的说法,旁人自然不再有意见。接着少女又将鼻烟壶摔碎、漆盒拆解开,取出其中夹杂着的碎片,最后将商怀墨手中春景图小心翼翼沿画轴边缘撕开,亦是将画卷与边框的纸之间暗藏的最后一块碎片拿了出来。 四块碎片拼在一起,众人凑上前来,接着烛火将纸上所画之物和所写的诗句看清。 纸片正中间只有一尊葫芦形状的瓶子,和一句诗。 “故人坐瑶台,明我长相忆。是何意思?” 二夫人看见那花瓶眼神一亮,语气里满带疑惑道:“这不是哥釉葫芦瓶吗?” 第47章 鲁班四方锁 师娘你好香,师娘你骗人。…… 二夫人将画中花瓶名字脱口而出时,恰逢一阵寒风吹来,将桌面上刚刚拼好的画卷吹翻,四散开来飘到空中。 季窈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南星四处抓取空中飞扬的纸片之余,转过身来将一张小毯披在她的身上。 “才将药吐了个干净,现在若是再被风扑了,怕是不好。” 少女还沉浸在破解了谜题的兴奋之中,揉揉鼻子往他怀里靠了靠。 “没事的,你怀里暖得跟火炉一样,我冷不着。再说不知道为何,吐完我反而现在精神好多了,”她转头过去看着二夫人,引导她继续说下去,“二夫人,你说这画上的花瓶是何名字来着?” “哥釉葫芦瓶。”管家带着仆人已经把门关上,房中架上炭火,总算是暖和些许。二夫人低下头,好似陷入了回忆一般。 “我从前刚嫁入商家,还没有被大夫人赶去别院久居的时候,每日都会到大夫人房中请安。她是个喜欢摆弄花草的人,许多时候我见到她,她都在修剪着丫鬟们刚从山庄外采摘回来的花枝。而她最喜欢用来插花的,就是画上这只哥釉葫芦瓶。”说完,她将目光转向一侧墙壁,众人随她的目光看去,前厅左侧一众文玩字画之中,一张美人春睡图出现在众人视野。那熟睡的美人正斜靠在摇椅之上,不远处半开的房门一隅,与他们面前拼图一模一样的哥釉葫芦瓶中插满桃枝,正好出现在美人身后,同繁茂的春景融为一体。 原来这个谜题,出在了已经去世的大夫人身上。 “所以,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这只葫芦瓶?” 季窈摩拳擦掌,正准备让管家带着她到各处搜寻,二夫人在一旁默默擦净眼角的泪痕,满带失落与寂寥开了口。 “不用找,我知道在哪。” ** 迷望山庄东北面,供下人们居住的并排小屋最末端,一间上了锁的房间被打开。 管家手持烛盏带着仆人率先跨步进去,将空气中四散的灰尘和门窗上密布的蛛网先行清理,再将门完全打开,引众人进来。二夫人表情平静地带着季窈和南星,从一堆被布遮起来的瓶瓶罐罐之中准确无误地将那只哥釉葫芦瓶抽出来,扫去表面尘垢之后,原本属于花瓶光鲜亮丽的釉面颜色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离近了看,这只花瓶远比画中更美,难怪大夫人和二夫人都能将它记得如此清楚。 二夫人将花瓶递给季窈,嘴角拾起一个自嘲的淡笑,“自她过世,我回到山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有关她所有的东西都收进这间屋子锁起来,没想到老爷到死都还是惦记着她……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都注定是我比不上她。” 一只花瓶突然牵出长辈们的恩怨情仇,一时间在场的小辈们皆低头不语。只有商怀墨嗤笑一声,径直走上前来从季窈手里夺过那只花瓶,冷声道:“妾就是妾,既能甘愿做小,就不要指望还能有出头的一天。就凭你也配和我娘亲相提并论?当年她的死当真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又是一阵冷风刮过,引屋内烛火摇曳不停。二夫人的面容在闪烁之中看不真切,只有悲伤的语气自昏暗之中传来。 “我知道自己如何说都不能打消你的疑虑,但如今你我身边都就只剩下彼此,难道你还要这样与我们继续针锋相对下去吗?” 没人回答她的话,只有急促的冷风穿梭在众人之间,呼呼作响。 商怀墨抱着花瓶回到前厅,宛若抱着最心爱的宝贝一般,众人复聚集到一起之后,他看着季窈那张因为生病而有些惨白的面容,拍了拍怀里的花瓶。 “接下来做什么,要砸了它吗?” 少女忙摇头不迭,生怕晚上一步他就要把好不容易找来的花瓶砸掉,“自然不用,哪有一个谜面用两次的道理……拼图上那句诗是如何念的?” 商陆已经用浆糊将拼图纸页粘好,此刻从怀中掏出来,递到众人面前,温声重复道:“故人坐瑶台,明我长相忆。” 知道这是新的谜面,众人纷纷低下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诗。南星允自沉思片刻,眉眼弯弯凑到少女耳畔悄声道:“会不会仍和大夫人有关?” “你是如何想的?” 少年显然不打算将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仍旧附在季窈耳边,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耳垂上,“我顺着你之前所说,以商老爷设置这些谜面背后的目的作为考据,既然前两个谜面分别是要商家人团结有爱、将钱财至于身之物,那么这第三个谜面,大概就是他希望活着的人能铭记死去之人的遗愿,不忘大夫人在世时,与之相伴的那些美好过往。如果我推断正确,第三个谜面的解答,会不会在大夫人和商老爷的房中找到答案呢?” 季窈越听眼神越亮,直接转过头去“吧唧”一口亲在南星脸上,抱着他小声欢呼道:“一定是这样!南星你真聪明!” 他顺势将少女搂入怀中,略一用力,就能摸到她衣衫下消瘦的身躯,真是一点肉的都没有,“说起聪明,不及师娘万一……只是想带你尽早下山,好好养一养身子要紧。” “快了!已经很接近了!”季窈从他怀中抽身,转过身去将方才南星的一番推论尽数道出,众人便随着管家又提着灯到了商老爷和大夫人生前所居住的卧房里来。 商老爷去世不久,这里还时常洒扫着,一丝灰尘也无。众人提着灯在屋子里搜寻一番,既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装得下水月玉观音坐像的箱子,也没有发现和商怀墨怀中所抱花瓶相关之物。 她看着众人漫无目的的四处搜寻,嘴里仍念叨着那句诗。 “故人坐瑶台,明我长相忆……” 简单解释下来,就是说“从前相识的人坐在瑶台上,让我能够清楚地看见她,。从而长长久久地怀念她”的意思。少女脑海里闪过前厅那张美人春睡图,画中景像,便是唯一一件和花瓶有关的线索。 “瑶台……摇椅……那……”少女一拍脑门,一个灵光闪过,“会不会是这样?” 她提着灯退到屋外,然后将房门虚掩半扇,接着又继续往后退,同时目光不停地在自己身后与房中来回游移。直到退至院中一棵桃树下,她蹲下身继续寻找着什么似的,最后眼神骤然亮了起来,提上裙摆兴奋地跑回房中。 没人看懂她在做什么,商陆一头雾水正准备开口问,季窈激动到有些微喘,径直走到商怀墨身边伸出双臂,“花瓶给我。” “做甚?” “你只管给我就是。” 众人看她抱着花瓶走到门口正对着方才桃树的位置,蹲下身好似在用脚测量距离一般,最后退到房中正厅一张铁力木制双层高条案边,身后在深红色的案面上摸索一阵,接着直接掀开条案上铺设的绒布,高兴大喊。 “找到了!” 商陆擒灯走近将条案照亮,赫然发现绒布下案桌的桌面正中间有一个不足半寸深的圆形凹槽,其大小形状几乎与葫芦瓶的瓶底完美契合。 少女眉飞色舞,立刻将花瓶放入凹槽,名贵的花瓶十分沉重,放下去的那一刻好似又往下陷了一些。接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双层条案第二层的木杆下方好似有什么东西弹了出来,从条案下方掀起一阵灰尘。两人擒着烛台往下看,见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四方抽屉从里面弹出,拉开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沉木黑漆的鲁班锁。 在看见鲁班锁的一瞬间,所有人的面容都不同程度带上一丝喜悦,好像看见水月玉观音坐像此刻已经摆在众人面前一般。 商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颗鲁班锁,随后将同样震惊的目光落在季窈身上。 “掌柜太厉害了!你是如何得知这里有机关的?” 将鲁班锁握在手中,少女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凶案暂时没破得了,至少她还能在解谜一事上稍稍帮忙。 “是那句诗告诉我的。‘故人坐瑶台’,指的就是大夫人在美人春睡图上所坐的摇椅。而‘明我长相忆’则是指商老爷从前最喜欢看大夫人坐着摇椅靠在桃树下,能从那个方位朝二人卧房内看去,所能看到的景象。我尝试着将美人春睡图中大夫人的位置找到,然后顺着她的视线再将原本画中哥釉葫芦瓶摆放在门口正对着的条案上位置,就找到了。” 原来字字句句,包括谜底破解的办法,无不诉说着商老爷对大夫人深深的眷恋和怀念。二夫人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滚落,装作没事人一般将脸别到一边,倔强地把头仰起,不再出声。 ** 找到了鲁班锁,剩下的便是将它打开。 商家人里自认没有继承商老爷衣钵之人,商怀墨病弱,又只喜好舞文弄墨,知道自己解不开这八卦锁,想着反正大家如今被困在山上,她们二人无处可逃,便将鲁班锁交给季窈带回房中,想办法破解。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们都知道,商陆自小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也是商老爷愿意收留他们母女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有他在一旁看着,要解开这鲁班锁应该不是难事。 各自回房的路上,商陆一直默默无声,心事重重的模样。季窈手肘碰了碰他,他才抬起头,还以一个无力的微笑。 “又辛苦你们折腾到这么晚,真是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见外的话只说一次就好。”少女爽朗一笑,略仰起头将目光落在他脸上,“你怎么了?我找到鲁班锁,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此刻接近子时,浓浓的云雾被泠冽的疾风吹散,终于让深藏在浓雾背后的月亮露出它皎白的真容。 大抵商陆自己也甚少在迷望山里见到月亮,眼中渠映淡淡月光,眨眼间全部化作闪动的星光点点,“离圆娘亲的心愿越来越近,我自然高兴。我只是替娘感到惋惜。她生前除了那座观音像,最在乎的就是希望舅父能认可我,继承他的手艺。‘重回商家,做一个商家人’,对她而言可能比有我这样一个儿子来得更为重要。可惜舅父的谜面与临终遗言里,只字未提到她。” 本想出言安慰,可季窈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一个人操劳半生,非要的得到另一人的认可,难道没有人承认自己的时候,自己就真的一无是处了吗? “你娘亲如此重视商老爷的肯定,想必一定很爱她这个哥哥罢。” 商陆凤眸微眨,表示自己心里也有疑惑未解,“也许跟我那素未谋面的外祖父有关罢。我曾听舅父说起,当初我爹与娘亲私定终身,外祖父一味反对不成,就直接将娘亲赶了出去,直到他病重卧床都拒绝爹娘的探视。或许娘亲是借得到舅父的肯定来安慰自己,至少也算得到了亲人的肯定也未可知。” 看他一副落魄的模样,季窈只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他人如何,如今物是人非事已休。我只希望你不要如你娘亲那般,太过在意周遭任何人的看法。杜仲那人虽然讨厌,有一句话却说的很好:亲人,除了与你在血缘上有斩不断的联系以外,不过是这世上先他人一步知晓你姓名那样单薄的存在而已。以己度人,福祸自渡,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有人陪,自然好,若身前身后一片虚空,除了无聊一些倒也乐得自在。最重要是你自己要肯定自己,相信自己。” 她说这话时,眼里微光闪动,倒比今夜的月色更明亮些。商陆嘴角重拾一个淡笑,面带感激,“还是掌柜活得通透,我倒及不上你半分。” 南星在身后听得不乐意了,拉着少女的袖子让她转过来面对自己,蹙眉的同时语带拷问,“杜仲的话你倒记得清楚得很,我的话呢?可有哪句是你记着的?” “有啊,”少女灵动双眼里闪烁着打趣的光,漆黑的眼珠转两下,心里憋着坏,摇头晃脑开始学起平日里南星说话的语气,“‘师娘你好香啊’、‘师娘你真好看’、‘师娘你骗人’……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噗。”商陆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留南星在一边干站着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生气,俊俏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颊上绯色一路蔓延到耳朵根,一甩衣袖往两人身后走去。 “诶,别生气啊,这是要去哪儿?” 少年留下一个气呼呼的背影,半晌仍吐出几个字来。 “给你热汤药。” 就算再生气,小狗心里还是惦记着季窈的病。少女和商□□目相对片刻,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 虽说迷望山此刻的气候已经较山下冷下来很多,但始终不及寒冬时分。停在灵堂里商怀砚的尸体没有经过处理和装殓,经过两三日还是稍稍有令人作呕的气味散出。就算是季窈和南星这一类不用每日去灵堂上香和祭拜的外人,从灵堂外的走廊路过都能闻到一点刺鼻的味道。 迫不得已,商怀墨只能吩咐管家将商怀砚的尸体抬到地窖去放着,那里冷若冰窖,只能等到五日后他们得救,再将之装殓。 季窈吃了药,又在房中昏睡到傍晚,直到南星端了晚膳进来才醒。 正欲伸手去接,她发现自己竟然连手都抬不起来,脑子昏沉自不必说,从她伤风感冒第二日就开始了,可如今都过去了这么久,为何还没有好? 南星将温热的青菜粥一勺勺喂到少女嘴边,宽慰她再将养两日,等有办法下山了立刻带她去紫云城里找大夫看看,季窈吃了几口,嘴里又苦又没味儿,将碗盅推开。 “商陆的鲁班锁可解开了?” 南星放下碗盅,又拿起托盘里的绢巾给她擦嘴,“还没有,他这两日都待在工匠房里。” 再这么躺下去,没病也睡出病来,季窈掀开被子,弯腰穿鞋,“走,去瞧瞧。” 两人走过穿堂来到工匠房,见里面孤灯一盏,光线昏暗,面容柔美的少年郎正临窗而坐,将手上鲁班锁举到灯盏前,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类似银钩的工具拨弄着鲁班锁正上方的一块木片,企图将之打开。 不同于其他房间纵浅横深,一般是由正厅、右侧卧房和左侧书房组建而成,这间工匠房纵深很长,呈长和宽都一样的四方形。 “如何?可研究出什么眉目?” 见来人是他们,商陆愁云惨淡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他放下手中物件,转身到墙边四层的书架上取下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翻开到其中一页。少女同南星凑上前来细看,发现册子正中间刚好有一页被撕去,留下不规则的纸页毛边。毛边前后两页则是图文并茂的记载着几种形状、用途和解法各不相同的机关锁,名称有“三通”、“鲁班球”等,被人撕去的毛边隐约还剩下“迷望四方锁”五个字,其余的部分都不见。 “这一页去哪儿了?难道是被人撕了不成?” 商陆叹一口气,复将册子盖回,露出封皮的书名来。 “这是半本残破的《鲁班书》,里面记载着各种由传世工匠鲁班锁创造的奇门遁甲和精妙机关,前日我看见鲁班锁的时候,脑子里就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来翻看这本书时,却发现刚好记载着四方锁的这一页不知何时被人撕去,不知去向。” 这本册子封皮已经褪色,里面纸页泛黄陈旧,一看便是由人经常翻阅造成,可季窈细细看来,被撕去的那一页毛边却露着雪白的绒边,所以撕去这页纸的时间不会太久。 “四方锁?就是我们要解的这只鲁班锁的名字?” “不错,”他将锁放到两人面前,银钩轻轻抵住上方几块木片中最中间那一块的缝隙处,同时拇指和食指从两侧中心木片向中间用力进行挤压,顶上木块随之脱落,露出里面四方的小洞来,“我小时候曾经在舅父房中见到过这种四方锁,要打开它的要领一个是找到六个面中真正朝上的那一面,其次要同时在四方锁六个面上不同程度进行用力挤压,让朝上一面的木片脱落,露出中心。当时舅父也最喜爱这只锁,总念叨着要将它好好改良一番。但是后面要怎么解,我尚未完全习得,就想着来工匠房翻看舅父的书,却不想刚好记载着四方锁完整解法的一页被人撕去。” “没想到凶手不但要杀人,还要阻止我们解开最后的谜题。他到底想要什么?” 季窈以手撑面,沉思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他既然能先商陆一步将这一页撕下来,那必定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他在看到四方锁的时候将它认出来,那必定是如商陆一般,对鲁班书和鲁班锁也有一定认识;第二,他知道工匠房里放着关于四方锁的册子,那他必定是对这座山庄、甚至商老爷都十分了解。” 说完,她愣了愣神,眼里的光又暗淡下去,“这样一说,要怀疑的还是那些人。” 商家人、奴仆丫鬟们,一个也没能排除。 真是让人丧气。 如今发生三起案件,死了两个,用的凶器和毒药都是山庄里任何人都能拿到之物,案件虽疑点重重,可以她如今的脑子,实在分析不出更多。 商陆宽慰的笑笑,将四方锁递到季窈面前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你瞧,我已经凭借模糊的记忆将顶部木片揭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原本这锁只需要将水灌进孔洞内,增加孔洞内戏水棉片的重量将机关下压,降下去的薄片将锁芯顶开,即可完成解锁。” 说完,他随手拿起桌上茶盅,将茶水倒入四方锁顶上孔洞。瞬间涌入的茶水将空洞填满,有水渍从木片之间的缝隙渗出,滴到桌上。季窈三人紧张到噤声,攥紧拳头死死的盯着锁芯。 却不想透过锁芯,他们看见那块薄木片一闪而过,径直越过锁芯直接降到了最底端。 意味着尝试宣告失败。 第48章 暗道 “谁要和你一起洗,不知羞。”…… “一定是水倒多了,等棉片干了我再试试。” 天色渐暗,桌边孤灯残光已经弱不可见,三人正收拾好桌面准备出来,恰好碰到门口阿豹端着木盘从门口经过,他身后不远处商怀墨叫住他,语气不甚友好。 “我从灵堂走的时候你不还在收拾,怎么这会子又走到我前面来了?”说罢他瞧见季窈和商陆了,自然也瞧见他手里握着的四方锁,便挥挥手示意阿豹先走。 “不是说好鲁班锁交由你们二位保管,为何此时又到了行之手里?” 方才商陆这里,他自然不放心,以己度人,他怕商陆私下解开谜题后直接带着那些地契和银票一走了之。 季窈头脑昏沉,也懒得跟他说太多,干脆将四方锁抢过来揣进自己怀中,拍了拍胸口道:“不过是一起研究探讨一下,也没能解开,我这就带走。” 她向商陆使眼色,转身拉着南星离开。 回房的路上,季窈越走越觉得冷,直到南星看她开始哆嗦起来,低头才瞧见是四方锁中残留的水渍将少女胸口浸湿,在她衣衫上沁出巴掌大小的一块深色污渍。 “也好,我两日不曾沐浴,正觉得身上有些黏糊,你让他们给我烧点水来罢。” “这么冷的天,要不还是等下山之后再洗?” 不行,那她会嫌弃自己嫌弃到睡不着觉的。 “可是我想洗嘛。” 她瘪嘴的模样可爱极了,半带撒娇半求他,堵得南星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伸手捏捏她圆润的鼻头,他还是妥协了。 “那我顺道再去给你热一碗药,喝了再洗。” 其实她是想拒绝的。喝了这么些天,除了咳嗽好些以外,其他症状一点没消,倒是嘴里永远一股子草药味,随便打个嗝都能把自己恶心到。不过他肯让自己沐浴,季窈决定先按住不表。 不一会儿,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拎着木桶就进到少女房间,早前从商老爷卧房前那棵桂花树上采摘下来的桂花瓣子也洒进去,南星端着药碗走进房间时,水汽正氤氲,空中芳香四溢,暖如初春。 季窈坐在梳妆台前正取下鬓间发簪,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清晰而下,衬得少女唇红肤白,面容柔美。他放下药碗从身后将少女楼主,与铜镜中少女瑰丽的面容贴近。 “正好我也觉身上黏腻,要不要一起洗?” 啊? “谁要跟你一起洗?不知羞!”季窈在他怀里扭动两下,发丝轻扫少年面庞,勾起他更多的迷醉。上次“陪她出汗”被半路打断,他那晚为了平息自己,可是去洗了个冷水浴才算完事儿。 “为何不可?这水够两人用了。” 是这个原因吗!? 季窈脸色一红,伸手将他的脸推开些,“我昏沉着呢,没空陪你闹。” 手背探了探她脑门,虽然没有高热,但就从她推开自己这点力气而言,确实是还病着,少年垂目眨了眨眼,双手将她松开,“那你记得把药喝了再洗。” “知道了。” 蒸腾的水汽一直弥漫到窗边,季窈看着他消失在门后,才将帘子放下,开始脱衣服。热水漫过胸口,带来极致的包裹感,季窈坐在浴桶里舒服的叹气。 晃眼瞥见一旁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起身去端。 没想到一只脚刚落地,手还没有触及到药碗边缘,季窈身后一人半高的巨大衣柜里突然传来“喀嗒”一声。 这声音听着像极了落锁的声音,可那衣柜她几乎每日都会打开,里面除了即将她带来的常服以外再无其他东西,少女警惕之心乍起,连身上都未来得及擦干就将一边长长的沐巾拿起包裹住自己。 此时屋内只在床边烛台留了一盏油灯,其余地方昏暗无光,脚掌踩到地上一股凉意直直钻上来,冷得少女打个寒战。她低头正想找鞋穿上,那衣柜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幽微的烛火中一个黑漆漆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隔着帘子他似乎没有第一时间瞧见站在黑暗之中的季窈,伸手推开衣柜门走了出来。 可季窈却在黑暗之中将他看得分明。 “阿豹?” 吐口而出的两个字钻进不远处鬼鬼祟祟的男人耳朵里,一股冷风吹进室内将帘子掀起一隅,他终于瞧见了浴桶边衣衫寥寥的少女,吓的脸色大便,转身就想走。 可他下意识想逃走的方向却仍是选的衣柜,季窈满头雾水,带着疑惑冲上去一把抓住来人后肩,略一用力将他从衣柜里拉出来。阿豹仍不死心,转身过来面带凶相企图推开季窈。 阿豹虽然瘦弱,倒也会一点三脚猫功夫,少女见他的手正朝着自己胸口而来,下意识往后躲开,随后又伸过手去抓他的头发。早前跟着南星学武功时背的那些心法身法此刻在脑海中逐一浮现,她眼神明亮,有条不紊地闪避、接招、进攻。 阿豹没想到季窈的力气如此大,一巴掌打过来差点背过气去,接着胸口又挨了少女一脚,差点把他肋骨踢断。贼人吃痛的瞬间,少女捉住其胳膊反手一拧,骨头错位的声音即可传来,疼得他汗水直流。 “啊啊啊啊!” 正候在隔壁房间昏昏欲眠的南星最先听见动静,脸色霎时间变得凝重,他顺手抄起一旁案桌上的佩剑冲到隔壁,一脚踢开季窈房门,掀开帘子就走进来。 “师娘,你没事……”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眼前一幕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披散一头青丝的少女身上仅裹了一条沐巾,头发、身上还带着不同程度的水滴,抓着阿豹的胳膊将他反手背在身后,顺势就坐在他后大腿上。 而阿豹则是鼻歪嘴斜连连求饶,头发被抓得像鬼一样凌乱不堪,眼睛还被打了一拳,肿得老高。 季窈瞧见南星走进屋子,五官舒展开来,兴奋道:“你看,我一个人就制服他了!你教的那些招数我一个没忘……啊啾!” 高兴之余,终究只裹了一条沐巾,南星赶紧取下一旁衣架上的衣服给她披上,将她抱起来。 “胡闹,穿成这样抓人……这沐巾是他之前披上的,还是他来了以后才披上的?” 要是那人狗眼敢看见师娘一寸肌肤,他一定要把他双眼眼珠都挖出来才肯罢休! 问话间,阿豹喘上几口气正打算从地上爬起来,被南星一脚踢到衣柜门上发出“咚”的巨响,衣柜上方一个装东西的木箱子摇摆两下掉落下来刚好砸到他的头上,阿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被南星抱着,她立刻感觉全身的水渍贴上肌肤凉飕飕的,赶紧将衣衫拢了拢,嘻嘻笑来,“自然是听到动静就立刻披上了,你不知道我多聪明,他那点招式,我都躲开了,一下打没挨着……” “那也不行,穿成这样还和他打,肯定被他看见了。不行,我要挖了他的眼。身上呢,可有哪处被他碰着?” 要是有,他就连那人的两个膀子一起卸了。 “没有……”那沐巾松松垮垮,人才刚靠进他怀里便散了开,白花花的堆在少年面前说不出的旖旎。南星脑子一热,一股热流冲上鼻腔,赶紧伸手将她捂住。 “嘶……”这一捂,光滑的锦缎蹭到她肌肤上,少女后背倏忽一疼。南星将她翻过来检查,这才看见她后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伤了一条口子,在少女雪白的肌肤上尤为醒目。 “怎么伤着的?” 季窈摇头。看来自己的武功还有很大的长进空间。 低头看去,她不明白阿豹怎么会突然从她房间的衣柜里钻出来,刚打算开口问来,窗外陆陆续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商陆和山庄中其他人接连出现在房门口。 看见房内蒸腾的水汽和站着的两人暧昧不明的姿势,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往里看,商陆轻声咳嗽一声,还是选择开了口。 “这是怎么了?” 季窈赶紧将衣服裹紧从南星怀里站起来,略捋了捋鬓角散乱的头发示意大家看向她脚下,“呐,进了贼。” “阿豹?怎么会……”商陆迈步进来,蹲下身去查看阿豹的情况,季窈站到一边继续整理衣衫,若无其事道,“我正准备沐浴,他就从衣柜里钻了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躲进去的,也不知道他躲到我房里是想做什么?” 等等,她记得,阿豹从衣柜里钻出来之前,好像有一声类似落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难道…… 等不及商陆叫人来将阿豹抬出去,季窈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径直来到衣柜门前,带着凝重的神色将两扇衣柜门缓缓打开。 “你开衣柜门……”做什么三个字尚未说出口,离衣柜和少女最近的南星已经顺着季窈的视线将衣柜内漆黑空洞的内里看清,登时双眼瞪大,面上是难以掩饰的错愕。 “掌柜、南星,你们在看什么?” 顺着两人目光看去,众人也不自觉朝着衣柜围拢。商雪诗跟在二夫人身后,透过众人之间的缝隙胆怯伸头,瞧见衣柜内的景象后直接吓出一声惊叫。 “啊!” 打开两扇衣柜的木门,一个可供一人行走通过的暗道出现在衣柜门板里,而衣柜原本的门板则是被做成推拉门,门闩的另一头还挂在门板上。 难怪她今夜和南星在屋子里待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有人潜藏在衣柜之中,原来阿豹并非是提前溜进房间躲到衣柜里,而是通过这条暗道进入衣柜。不巧的是他没想到此刻房中人尚未剪烛入睡,而是在沐浴。 顺势拎起床边烛台上的油灯,季窈正提起裙摆弯腰准备进入到暗道之中,南星一伸手将她拉回,剑眉紧蹙摇头道:“里面情况未知,不可贸然进去。” 少女用下巴指了指昏倒在地上的阿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且不说如今山庄里还活着的人此刻都在这里了,就说他这个样子都敢自由出入,想来这暗道也没有那么可怕。你带好剑,我们进去瞧一瞧。” 突然间多出一条暗道,说不好奇都是假的。 商怀墨让管家安排两个仆人守在门口,叫二夫人和商雪诗也先别忙着进去,随后跟紧季窈与南星迈步进到暗道之中。 不进来也就罢,直到几人手中的提灯完全将暗道照亮,众人又是一声惊呼。 原来这条暗道并非只是到了季窈的房间衣柜就戛然而止,而是宛若一条长长的走廊一般,向南一直延伸到南星的那间屋里最末端。而众人一路往北,又经过了好几个小门,皆挂着门闩。打开来,全部都是西厢房其他人所居住的房间衣柜里。 北端尽头左转,这条暗道一直走到一个看似更为高大的出口后,众人迈步出来将漆黑的空间照亮,忍不住大吸一口凉气。 “这……这里是老爷的房间?!” 没想到这条暗道的另一头,竟然是商老爷和大夫人生前所居住的卧房衣柜,季窈趁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之时,目光又落在衣柜的另一侧双开门上。 这样一条贯通所有房间的暗道,只有东厢房有吗? 果不其然,她将油灯交给南星后,伸手带开了衣柜另一侧的门,在门板缝隙之间摸索片刻,隐约在一堆衣服里摸到门闩向上一掰,另一个暗道的门又被她打开,缓缓推至一边,露出漆黑的暗道入口。 “我没猜错,商老爷这条暗道,自他房间的两间衣柜门进入,分别向西厢房一侧和东厢房一侧完全贯通,如果这暗道是他修的,他每日只需要回到房间走进衣柜,就可以去到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房间中去。” 想想真是令人后脊发凉。 几人擒灯走进,一路上同样路过几个大小不一的门,直到数着间数,正准备从商怀书房间衣柜走出来,却发现门闩打开,大家却是进到了商怀书左侧屋顶曾经漏水修补过的房间。 “怎么会这样?刚才数的门有五个,没错啊。” 少女目光如炬,在漆黑的暗道里锐利似刀:“那只能说明多了一扇门。”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少女率先迈步回到西厢房暗道。她凭借黑暗中极好的视力将门一扇扇打开,直到从西厢房暗道出发的第三个门的门闩打开时,里面竟然是另一扇厚重如石墙一般的大门时,才停下手。 “这就是多出来的那扇门。” 伸手在门上四周摸索片刻,季窈摸到一个冰凉的硬物,南星擒灯照亮,发现是一把做工精良的铜锁。 “若我们己经接近谜底,那四方锁里装的便是打开这把铜锁的钥匙。” 直到从商怀书的衣柜之中走出来时,众人才算回过神来,站在清冷的月光缓缓出气,好像刚经历过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 管家全程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指着衣柜里的入口恍然大悟道:“难怪阿豹这小子总是来不影去无踪,前一刻还在东边,下一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西边,原来竟是靠这暗道!” 四人手持提灯和烛盏正准备回东厢房,刚走到前厅就看见两个仆人押着阿豹也刚好与他们相遇。阿豹满脸狼狈,脸上被季窈打得鼻青眼肿,头上还被掉落的木箱砸出一个鼓包,正踉踉跄跄地被反绑双手押在前头缓慢行走,看样子是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众人在前厅聚齐之后,南星一想到这货是趁着季窈沐浴的时候从暗道偷溜进她房间的就气得咬牙切齿。若是他早些察觉屋内人尚在沐浴,再从衣柜里点燃迷香之类的东西提前将季窈迷倒,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根本不敢细想。于是跨前上去一首掐住阿豹的脖子,迫使他抬起头来。 “说,你偷溜进她的房间做什么?” 同为女人,商雪诗不禁关切的多看了季窈两眼,后者拢了拢衣服,还以一个安心的微笑。 阿豹左眼已经完全肿起来,几乎无法睁开,他嘴角挂血,慢吞吞说来,“是、是为了四方锁……晚上路过工匠房的时候,我瞧见宁郎君将已经解开一半的四方锁交给了季小娘子,其实那锁的解法我曾经见老爷解开过无数次,心里打起了那些财宝的主意,就想着去她房里趁其不备将四方锁偷走……谁知道她在……在……但是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发誓!” 他果然还是看见了师娘的身子! “我要杀了你!” 南星掐住他的脖子刚开始发力,季窈赶紧冲上前去将他抓住,厉声道:“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接着低下头来问阿豹道,“这暗道可是你造的?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阿豹一听这话,吓得脸色又变了,连连摇头否认,“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老爷和夫人眼皮子底下造出如此长的暗道。这暗道三年前我偶然一次到老爷房中给他送茶点,出门之后才想起误将要端给大郎君的那份也一并放到老爷屋子里去了,边想着折返回去拿,结果就那么一转身的功夫,我就发现老爷从房间里消失不见了。 我留了个心眼,在虚掩的窗户边上蹲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听见里面动静探头看去,才发现老爷推开衣柜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后黑漆漆一片显然不是衣柜的木板,所以这才知道了暗道的存在。” 其实就方才的观察,季窈也知道要早这样一条贯通东西厢房的暗道,有且仅有商老爷在这座迷望山庄建造之时就设计方可以做到。从众人反应来看,整座山庄除商老爷和阿豹以外竟再无一人得知。至于他建造这两条暗道背后的原因,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所以《鲁班书》缺少的那一页也是被你撕下藏起来的?” 看他点头,商怀墨带着被蒙蔽的愤怒,一脚踹在阿豹胸口,恶狠狠道:“花这么大功夫偷?我看你是想杀人夺锁!说,大哥和三弟是不是你杀的?那晚到我房里袭击我的人是不是同样是你!” 边说还不忘边打他。 如果知道这条暗道并加以利用,他确实可以做到杀人于无形,且事成之后安全逃走无人知。众人看着他一拳拳打在阿豹身上,后者哀嚎连连,已经虚弱不堪,“没有、我没有啊!二郎君饶命!” “就是你,一定就是你!杀完大哥你直接从衣柜里的暗道逃走,根本不需要惊动任何人;三弟那杯茶也是同样,你给我准备好茶之后就赶紧从暗道去了药房偷毒药,然后趁我尚未到达之前下好毒药再从暗道逃走,去到后厨让厨子给你作证,一切都说得通了!” 阿豹哎呦连天,生怕自己被当成凶手陈尸当场,强撑着最后的精神辩驳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小娘子、宁郎君,你们肯定知道不是我对不对?我真的没有杀人!” 他先起了歹念,如今对于商怀墨的指证也只知道一味喊冤,季窈拿不出不是他的证据,只能站在一边抿唇。 商怀墨见季窈不言语,自算是默认,于是朝管家挥手,喘着粗气道:“把他带下去,关到柴房里,明日一早扔到山上喂狼。” 一听这话,他吓得差点当场尿失禁,腿脚哆嗦不停,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跟管家走。见管家还要来拉扯他,阿豹突然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对商怀墨吼道:“二郎君!我知道是谁做的,我知道杀人的是谁了!” 原本已经背过身去的商怀墨闻言嗤笑一声,回过头来看着他,“说来听听。” “是管家,李叔杀的人!” “你……” 他莫名吼这么一句,大家都以为他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想随便拉个垫背的陪他。管家“啪”的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却都没能让他噤声。 “真的!李叔和二夫人有染,就连四小娘子都不是老爷与二夫人亲生,所以他才要为了四小娘子争到家产,把三位郎君全部杀掉!” 管家一听这话,吓得脸色骤变,赶紧掐住阿豹的脖子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纯属污蔑!二郎君千万不可信他!”在场其他人则是一脸震惊将嘴捂住,目光不断在管家和二夫人之间游移。 可季窈却看见,商雪诗的反应十分平静,甚至在听见阿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隐约的嫌恶之色一闪而过。 商怀墨的脸色尤为可怕,他一把将管家推开,拎起阿豹的脖子,瞪着他缓缓道:“你这个说法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如果没有证据,我便立刻杀了你!” 他手一松,阿豹落了地,赶紧爬起来跪到商怀墨脚边,说话的同时眼光不停瞟向一侧身型有些颤抖的管家。 “有的……我有证据。李叔身上挂着的香包就是二夫人给的。” 二夫人闻言赶紧站起来辩驳。 “那香包穗子我打了许多个,山庄里除老爷郎君以外,很多仆人都有,你休要以此污蔑于我!” “可只有他的香包里藏了夫人你誊抄的长寿经,我们其他人的香包里都没有……” 他自知自己出卖别人是犯了亏心的大罪,声音一点点弱下去。见管家慌乱之中对着腰间的香包遮遮掩掩,南星走过去一把夺了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里面油纸包着的纸条抽出,打开来正是娟秀小字抄写的《长寿经》其中一段。 见二夫人的气势弱下去,阿豹又直起腰身开了口,“四小娘子十岁生辰那日,二夫人送给她的那枚玉佩也并非是从紫云城中购得,而是李叔珍藏多年的传家宝。从前我到他房里找他喝酒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他将此物拿出来…… 也许他当时喝醉不记得,曾经拿着那块玉佩对我说,要将此物交给自己的孩子,后来当我看见那枚玉佩出现在四小娘子身上时,便开始对他和二夫人的行踪格外关注……是以才发现他们……他们……” 突然爆出如此惊天的大秘密,众人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怔愣在当场默不作声。商雪诗明显对自己娘亲和管家苟且之事一无所知,张大嘴巴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娘亲满脸愧疚神色,泪水渐渐满溢。 阿豹面前,刚经历过爹、大哥和三弟之死的商怀墨已经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额头青筋暴起,缓缓转过头去,黑着脸问二夫人道:“事已至此,你可还有要辩驳的话?” 第49章 无人处夜话 “疯了你。” 家主逝世,长子三子接连惨死,商家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商怀墨肩上。 盛怒之下,他吩咐山庄中剩余仆人和丫鬟将管家李叔与阿豹一起押起来,等候发落,同时顾不上什么家族颜面,继续逼问二夫人与管家的奸情。 如此多的证据摆在面前,她已经是辩无可辩,双手攥紧衣袍两侧微微发颤。余光撇见自己已经哭成泪人的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还是决定抬起头来道:“我犯的错我都认,但这件事是大夫人将我们赶走的时候才发生的,与雪诗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你亲妹妹!” “胡扯!”商怀墨一杯热茶砸在她面前,飞溅的茶会和瓷片溅了她一身,“有你这样行事不端的娘亲,别说四妹,我看就连三弟的血脉如今都大有问题!” “你胡说!”二夫人激动到差点摔倒,商雪诗赶忙上前将她搀扶,两人孤零零的站在前厅正中间,显得那么无助与凄苦,“你三弟与四妹皆是老爷的血脉,不能因为你一句毫无根据的揣测就全盘否认掉他们的身份!雪诗身上的玉佩只不过是管家企图向我示好,我先前并不知晓那是他李家的传家宝。若是提前知晓他的私心,我断不会让雪诗收下!” 但如今商老爷已死,谁也无法证实谁对谁错。 “把这个对不起我爹的女人关到后院,再不允许他靠近我爹灵堂半步!” 对于无法得知真相的事情,商怀墨无心再问,他转过身去又是一耳光狠狠打在管家脸上,指着阿豹和管家怒喝道:“这两个,双手双脚捆起来,关到柴房!明日一早,从悬崖边扔下去!” 神域里,主子对于买来的仆人有决定生死的权利,更何况是犯了偷盗和通奸罪的奴隶。 阿豹就算再昏沉,听到这话也瞬间醒神,和管家一起跪在地上不住的求饶。 商雪诗一听这话也赶紧将自己娘亲抱住,说什么也不肯让丫鬟将二夫人带走。一众人在厅前拉拉扯扯,乱成一团,季窈和南星两个外人看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站在商陆身后默不作声。 可若他们不是真正的凶手,那歹徒仍在他们之中,不可松懈。 想了想,季窈还是决定开口提醒道:“就此断案,实在轻率,大家不可掉以轻心。还请二郎君安排剩下的仆人和丫鬟轮流守夜,在整座山庄内四处巡视才好。” 众人闻言都看向商怀墨,他虽不满季窈一个外人干涉太多,却也只回以沉默,向下人们点头。 这一夜的闹剧最终以三人关押,一人禁足而告终。临阿豹被带下去之前,季窈虽然知道自己此刻再提起其他的话题不甚妥当,但如今西厢房暗道之中还有一把铜锁没能打开,以她的性子怕是又要整夜失眠。 “阿豹,你说你知道如何打开着四方锁是吗?” 众人见她问回谜底,又回过神来瞧着她俩。阿豹方才求饶之时几乎要将嗓子喊哑,此刻以为自己得了赎罪的机会,赶不及就要跪回季窈脚边,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曾多次见到老爷解四方锁。” 商怀墨仍在气头上,转身横季窈一眼,目光冷漠,“问这个贱奴做甚?砸开就是。” “万万不可!”阿豹跪近一步道,“四方锁内芯装有绿矾油,若强行砸碎会将里面装着的东西一同溶解殆尽,到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那要如何解?” 少女伸手,示意南星将怀中四方锁递给她,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聚焦到仅巴掌大小的四方锁上,神色凝重。 看着季窈手中的四方锁,他略咽了咽口水缓缓道:“用水。” “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也试过了。不行。” 商陆蹲下身,和颜悦色道:“你还知道什么?” 他目光下移,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其实……其实我从未真正会见到过老爷当着我的面将这四方锁打开,只是好几次进去奉茶的时候,看到他刚好将锁打开露出里面用来做实验的小物件。后来我偷偷翻看了《鲁班书》中关于四方锁结构的图,想起每一次看到他打开盒子的时候,那块四方棉片都是湿的,这才想到解锁只需要加水,让棉片增加重量刚好到达锁芯将锁眼顶开就行。” 没想到这山庄里除了商陆,唯一对商老爷的衣钵感兴趣并加以钻研的竟是他身边的奴仆,季窈心里一阵唏嘘,亦是蹲下身来说道:“这棉片的重量具体要增加到多少,水如何控制用量,你可知晓?” 听他们已经拿来实验过,阿豹又丧气地低下头去,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一旁抄着手等了许久的商怀墨见询问无果,面露讥讽,朝仆人挥挥手,“废物,把他带下去。” 也不知道他这句“废物”是在说谁。 ** “也不知道这个是这个山庄不吉利,还是这个家族不吉利,总之咱们来了这么些时日,压根就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哎。” 少女边抱怨着,边率先迈步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南星几步追上来又给她整理起衣衫,冷声道:“还好你没事,待回房我给你擦点药。” 两人推门进来,月光照耀下整间屋子又冷又湿,木桶里洒出的水将整个室内地面溅湿,斑驳的光影伴随湿冷的气味引得季窈皱眉。 “这可怎么办?”大半夜的,难道还把仆人叫过来给他们洒扫收拾不成。身后少年将她拉至门外,带到原本自己住的那间屋里来。 “还好我这边能将就一晚。里面暖和,你进去待着,我去你房中将被褥和炭炉都拿来。” 烛盏放在桌上,季窈起身仍是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她也想帮忙。 “你病没好完,方才沐浴又受了凉,别被风再扑着。” 季窈不听,尾随他进到自己房间将被褥接过来,表情明媚,“兴许是物极必反呢?我现在可精神了。” 抱着东西,走路时难免看不清脚边。她路过窗边的时候不慎将方才南星放在一边的药碗打翻,药汤洒满脚背,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刚想说她笨手笨脚,南星看着地上咕噜噜直转悠的药碗,突然眼神一凛。 “等等。” 他放下手中炭炉,将季窈头上盘发的银钗拔下,钗尖触及地上药汤。方才月光下细瞧,那银钗尖端便在月色下一点点变了颜色。 “果然,有人在师娘你的药里下了毒。” 难怪她总是一喝完药就犯困,这几日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迷药下去! 少年脸色沉下去,转身就准备走出去,季窈将他一把攥住,阻止他离开道:“去哪儿?” “叫人来去药房给你找解药。” 她赶紧把人拉回来一些,叹一口气,“大家都累了,别折腾他们。再说我不是没喝嘛,现在有精神也有力气。下毒的人应该只是不想让我过多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并非是要我死。” 可南星想不明白,这药是他看着丫鬟去药房拿的,也是自己和丫鬟轮流看着煎的,下毒的人是如何找到空隙将毒放进去的? 会转过身,少年面容又带上几分愧疚,“若凶手想要杀你,我……是我不够仔细。” 她看他蹙着眉,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眉中轻揉,柔声道,“我知道每一碗端来的药你都先尝过一口,可能这就是迷药,毒不致死,所以你喝了才没反应……你对我已经很好了,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以他的性子,怕是要缠着她一整夜。于是她赶紧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岔开话题,“我后背疼得厉害,还等着你给我上药呢。” 这招管用,南星即刻从愧疚之中抬起头来,接过她手上被褥,另一只手单手拎起炭炉回了房。 酥灯照夜长。 轻纱帐下,少女松开衣襟向后展开,露出光裸的后背。方才被划伤的血痕已经止住血,只留下一条长达两寸的乌红色痕迹。她听着身后传来药瓶罐子丁零当啷的声音,静待片刻后一块湿冷的巾帕覆上少女后背,冷得她浑身一颤。 南星手上动作温柔,替她先擦拭伤口,“这时候没有热水了,我在手里捂了一阵,可还觉得冷?” “不会。” 透过纱帐,她看到少年的影子倒映在床幔上,回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她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丝畏惧。 “南星,钱财真的就比亲情还重要吗?” 清理完伤口,少年又拿来药酒覆上巾帕,轻轻点在少女后背上,不甚在意道:“钱财在我看来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它让世间一切美好的情感都变了味。” “可在大多数人眼中,它能换来想要的一切。身边人会因为我有钱而更加爱我,对我更好,他们会因为我掌握着财富而善待我、重视我,甚至不惜为我所用。” 她的想法很世俗,却也很实在。 与之相比,他似乎理想化了一些。 替她擦药的手顿了顿,拿过桌上最后一个药瓶里将药粉沾上指尖,涂抹在季窈后背上。 “这就是师娘如此努力经营南风馆的理由吗?你希望用钱财换来何物?” 这倒反而把她问住了,她低头沉思起来,没注意到衣衫下滑,也没注意到身后少年的眼神越来越沉。 “我没想这么多……从努力自保,到开始在乎起身边人过得好不好,到后来自认为自己有能力帮助更多人,于是对钱财的渴望愈发重了。再说也不是我规定好吃的东西都卖得贵,好看的首饰都要好多银子才能买到的,在没有掌握更多的权利之前,先顺应这个人世,有错吗?也许是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贪心了罢……” 果然人活得越久,只会越来越贪婪。 想要活着,想要好好的活着,想要带着身边人一起好好的活着。欲望如无底洞一样让人害怕。 她这般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毫不遮掩。 而他除了家里那一堆臭钱,好像什么也没有。正好,她应该是喜欢钱财的。 少女身后,他的眼神变得炙热,季窈察觉到他已经给自己上药完毕,正准备将衣衫穿好,一双手臂突然从身后将她环绕,将她捉在双掌之中,轻轻捧住。 灼热的温度通过掌心传至少女心口,接着温热覆上她后肩,少年闭着眼睛,唇瓣擦刮过莹润与雪白,带着无限的柔情。 “师娘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樱桃似乎不该是这个季节成熟的。 可它偏偏就是在这温暖如春的帐幔之中结了果子,红润的,饱满的,揉搓之间满是香气,让人想要一尝它的鲜甜。 雪梨褪下外皮,内里也极雪白莹润,哪怕浅尝辄止,鼻息间也布满好似入春时节自山野枝头飘来的一阵清香,不时伴随一声难以抑制的忘情。 油酥灯燃到后半夜,光已经暗了许多,少女感觉到身子逐渐回暖时,即使凝神回过头来,也看不清身后人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抹不属于冬夜的炙热环绕在四周。身前有,身后也有,仿佛要将她与夜色一同点燃。 “啊我、我没什么想要的。” 她被翻转过来,昏暗灯火下,是被窥伺般的渴求眼神。 雪梨也好、樱桃也罢,自是要放在掌心揉捏一番,确认是否软糯成熟之后才可以入口。 自小练武的大掌心力道骤然加重,宽厚的背影石墙一样压上来,裙摆下雪白弯曲的线条被迫伸直,在榻上缓缓张开。 “那我便将一切都放到师娘面前来,供你挑选可好?” 蒸腾的气息四散在空气中,宛若蒸腾的水汽,濡湿的轻纱将下面一同沾湿,黏糊糊的铺在最里头。剥开樱桃时不慎沾上沈液,香腻顺滑,果实的核刚刚露头又被狠狠推进去,再不给人瞧见它的机会。 沉寂的夜色让再矜持的人也变得油嘴滑舌,滚烫温度捉住躁动不安的白雪线条慢慢盘踞,缠绕。 “不许松开。”为防止她后肩刚处理好的伤口再次被碰伤,少年只稍稍起身两人就从纱幔里走了出来。 获取后又消失的失重感让她只能选择将唯一的依附紧紧搂住。 这倒正好让夜色更加浓厚起来。 每往前走一步,就有额间细汗都会随着晃动不断下落。两人走过房门口,南星刚好瞧见面对着山庄外,那扇乌木小窗隐隐有鸟雀啼鸣声,便带着她往小窗走去。 他实在喜欢这样,跳动的樱桃可爱极了,还时不时刮蹭到他。 可这几步也着实走的有些快了,细碎的声响接连传来,季窈仰面看着房顶,下唇几乎咬破。 迷望山的秋真的太干了,再不喝水,她就快□□死了。 神魂颠倒之中,季窈身后的小窗突然被打开,一阵冷风扑面惹得她浑身一颤,只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不停的缩紧。南星亦是愣住,一忍再忍,确实也是仗着年轻忍耐力强,才没有让自己在心爱之人面前丢了颜面。 一件男式外袍在窗沿边落了脚,细致环上她周身,带来些许暖意。随后她的脸又转了过来,朝着窗外夜色略探出头去,双臂随外袍一起攀在窗沿边,开始欣赏起夜色来。 是鸟啼声吗?好像又不是。无人处深山里哪来的细碎婉转,声声泣露? 但要说不是,那这深夜里唯一一扇打开的窗户下,比月光还要皎洁三分,并伴随阵阵滋滋匝匝的动听声响,除了鸟雀又会是什么? 季窈嗓子都已经有些干涩无法出声,偏偏一点也没觉得冷,一张妩媚的脸羞得通红,不顾深夜里那股没来由的炙热难灭,只想要躲回窗户里面去。 “让人看见可怎好。” 少年三魂七魄皆失,好似飞上九霄云外一般愉悦畅快,沉声安慰道,“没人看见,常住在林子里的人,谁会在乎这些动静?” 那也不行,忒为难了些。 他越说没人看见,她就越怕被人知晓。冷风刮过她又起了一阵寒战,他忍不住开口唤她。 “师娘。” “别、别这样唤我。” 每每他在这种时候唤她“师娘”,总能引起她深深的罪恶感。 少女娇憨的求饶算是最后一道猛药,逼得南星完全没了办法,全线缴械差点松手。 感觉到自己往下一沉,少女忍不住惊叫一声,惹得窗外一阵鸦雀惊飞。她脸红胜血,面口袋一样挂着只不停的催促他抱自己回房。 将盛有冷水的铜盆架于探炉上,静待水稍稍温热用于擦身的间隙,面前细碎的吻又落下来,惹得季窈往后躲。 “不要了。” 俊逸风流的脸只凑过来,循循善诱,“今日还未曾亲到,就一下。” 可他没说这一下有多久。 交椅靠背不太稳固,两侧把手更是摇摇欲碎。有些被动立在上头,还要忍受自己悬空随时都会落下的危险。直直地杵在只知道满脸坏笑着等她支撑不住坐上去,浑圆上全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印记。 “坐下来罢。” 她才不要! 谁知小窗里风也一并钻进来,拂过少女面庞又打着圈绕到她后背,于满头青丝垂肩处暂做停留,她没能忍住,脊背正中凹陷处一阵酥麻,她便宛若失去绳线牵引的木偶一般垂落下来。 她这下子感觉自己比满月还满了。 好在东厢房这边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否则此刻必定被惊叫声吓醒。 季窈捂住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情绪起起落落之间开始抱怨他。 “疯了你。” 回应她的只有凑过来的唇。 直到油灯最后一节灯芯燃尽,她才等到面前人给她擦身。 带着无尽的倦怠与疲惫回到帐幔中,她眼睛已经闭上。 南星满眼爱恋的瞧着她,伸手将她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那我日后换个称呼,可好?” 她眼睛都懒得睁开,只靠在他怀里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 “平日里无妨,只你我独处时换个称呼罢。” 让她少些负罪感。 “那要叫你什么?窈儿?窈窈?”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钻不进她耳朵了,季窈揉着鼻子,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都好。” 宠溺的一吻最后落在少女眉心,他嘴角边始终挂着淡笑,陪她一起躺下去。 “窈儿。” ** 天色未明,窗外霜寒露重,凝结成水雾将窗几沾湿,哪哪儿都透着寒气。 季窈靠在南星怀里睡得迷迷糊糊,耳边暮然传来一声呼唤。 “窈儿,醒过来。” 那声音悠扬轻缓,分不清说话的人是男是女,只觉得好似一阵微风钻进耳朵里,隔靴搔痒似的,不甚痛快。季窈以为是南星唤她,闭着眼睛嘀咕了一句,“让我再睡会儿罢。” 那声音仍是空灵,“窈儿,醒过来。” 她只好睡眼惺忪从尚睡熟着的少年怀中起身,开口应答道:“做什么……” 话音未落,少女美眸立时睁大。 又是那张带着红蓝相间,画满神秘图腾的可怖面具,近在咫尺,几乎要将森长的獠牙一口扎进季窈的脖子,把她吸食干净。 下一瞬,季窈彻底从梦中惊醒,轻微的动静让那双搂着自己的大手又紧了紧。她看清室内昏暗一片,床幔纱帘之外空无一人,便知道自己方才所见的都是梦。 缓过神,她倒没有觉得那张面具有多恐怖,反而带着一丝熟悉感,总觉得似曾相识。但梦中人为何要唤自己“窈儿”? 昨夜南星第一次这样叫她的时候,她已经是神魂俱无抽不出心思来多想,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这个称呼也格外熟悉。 她挣脱开身边少年的束缚从床上坐起来,嘴里喃喃道,“窈儿……” 此刻外头还黑着,估摸着刚到卯时。季窈被这个梦惊醒后没了睡意,既然屋子里点着碳十分暖和,她披上外袍打算坐到窗前吹吹风。 面朝山庄外的那扇窗户承载了她昨晚羞耻的记忆,少女犹豫片刻,伸手将朝向山庄内的那扇窗户打开。 桂花的香气在窗户打开的一瞬扑面而来,沁人心脾。随着花瓣飘落的方向看去,朦胧虚影间,季窈瞧见工匠房方向似有微光闪动,像是有人在房中一样。 “这个时辰,谁会在那?” 不会是凶手吧。 垂目沉思,她回头看了看床榻上尚在熟睡中的南星,拿起他放在桌边的宝剑,推门出来决定往工匠房去。 临到门口,屋内昏黄色烛光映照下一个纤瘦的身影一闪而过,被季窈一剑捅穿窗户,将剑刃抵在那人下巴。 “谁在里面?” 窗内人也不应答,只伸手推开窗户,露出春风和煦的面容。 “商陆?” 收剑入鞘,季窈迈步进来,看到他还在秉烛夜读那本《鲁班书》,早前被阿豹撕去的一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找了回来,此刻正将将用涂上浆糊的纸条粘回去,勉强可以阅读。 “我睡不着,便想着还是早些将四方锁打开。兴许拿到钥匙开了暗道里那扇门,这山庄里的杀戮才会彻底停止。倒是掌柜你,怎么起的这样早?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昨夜压根也没时间睡…… “咳,梦魇了睡不着,见你这里烛还燃着就出门看看。” 商陆在商老爷书桌的对面坐下,抬头看着头顶四方的屋顶脊梁,脸上挂满怀念。 “小时候同娘亲住在这里,虽只有短短几月,我却最喜欢往这间屋子里跑。舅父他是个充满趣味的人,万事万物落在他眼里都是趣意、都带着秘密。这也是他喜欢迷望山的一点。那时候我的眼中只有他从外面搜罗回来的这些玩物,他却老是让我抬头看,看云、看雾,看星斗挂满银河,看夕阳染红砖瓦。” 季窈循着他的视线抬头,却只见到头顶漆黑的屋顶和深原木色的房梁。她不禁又朝着窗户看去,视线被窗外葱茏的草木挡住,只能窥见天空一隅。 “这个房间的视线远不如东西厢房尽头的那两间房视线好,你若想再看见朝霞日落、星斗银河,这里并不是最佳选择。” 温润似玉的少年郎收回目光,低头浅笑出声,随后站起身来走到房屋正中间八足四方香己边,冲着季窈神秘一笑,“也不见得。” 说完,他双手捧住香己上青瓷贯耳瓶轻轻往左旋扭,承托住香几的那本石柱顺势跟着一起旋转起来。一阵沉闷的机械转动声响起后,两人头顶上四方的黑色屋顶登时抖落灰尘几许,接着整块平滑的屋顶开始缓缓向左边滑动,疏落的微光一点点将季窈面容照亮。 “这屋顶竟然可以打开?!” 第50章 穹顶之外 “我有进步吗?” 晨间,第一道曙光夹杂些许水汽照在季窈脸上的时候,她双眸微微眯缝,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久违的秋日暖阳,她竟然觉得有些刺眼。 滑动的黑色屋顶逐渐左移,伴随木质齿轮和机械转动的声音一点点将整个天空露出,直到屋顶滑动完全完毕,一切细碎的声音消失,归于宁静。 她呆呆地看着头顶这一切,紧张到嘴都忘了合上。 商陆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缓步走到少女身边,与她一同抬头看着四方的天空。 “我第一次看见舅父用机关将屋顶打开,露出澄澈的夜空星云时,反应可比掌柜你激动多了。” 回过神来,季窈忍不住走到香几前,对着花瓶座底下连接石柱的机关看了又看,满脑子都是刚才整个屋顶从自己面前消失的场景。 “太厉害了!没想到你舅父的机关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仍是笑笑,语气里却不自觉带上几分自豪感。 “从前,山庄里的人各自忙碌,眼里都只装着自己关心的事情和人,加上舅父不常使用,所以这机关知道的人不多。我有幸一次晚睡起夜,被他叫到这房里看星星。” 他目光悠远,美好的回忆仿佛就在眼前。 “那时候山顶太冷,没人愿意去那里守着看风景,可那晚,我与舅父躺在摇椅上,后脑勺枕的是金丝软枕,脚边炭炉里烤着地瓜,手边还有他刚泡好的热茶。头顶星辰无数,闪耀好似白昼一般。舅父把烤熟的地瓜掰开一半递给我,一边跟我说他走南闯北遇到的奇人异事……那是我儿时最无法忘怀的一天。” 穿过云层,阳光倏忽间已经将整个工匠房内部照亮。天亮了。 透过他的描述,季窈仿佛感觉满天星斗此刻就在眼前,两人正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日光,云层却肉眼可见的一点点下移,又将日头逐渐遮盖。 山顶的云离得太近,她恍惚间竟生出那云要贴到自己脸上来的错觉。 商陆走到香几前,将花瓶朝反方向微微转动,四方的黑色屋顶板再次缓缓出现,一点点将屋顶复原。 商陆则是投来带着歉意的目光,“每日降雾的时辰自不必说,是肯定不会将屋顶打开的。偶尔运气不好遇到下雨,也会让仆人丫鬟在洒扫的时候对于地上莫名多出来这么些雨点子也心生怀疑呢。” “是啊,那雨点子打在地上也太明显了……” 她话还没说完,脑子里却感觉听起来似曾相识。少女仰面,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得,之前像是在何处见到过一般……对了!” 她灵光一闪,转过头去冲着商陆兴奋喊道:“是四方锁!你之前将四方锁第一个孔洞打开的方法就与这屋顶一样,是将方片木块取下露出中心来,若有雨水从四方孔洞中露出,地面即刻沾湿,可不就是一样的?” 经她如此一说,商陆也意识到了,他一拳锤在自己手心,恍然大悟道:“不错,当初我也问过舅父,说为何要将工匠房造成如此工整的四方形,他只说四方天地锁万物,也锁人心。我当初以为他说的是头顶的风景,没想到是竟是暗示与四方锁的解法!” 可到底如何控制注水的用量,才能刚好让沾湿的棉片停留在锁芯口以开启四方锁,季窈仍是没有头绪。 商陆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温声道:“要不要再去问问阿豹?看他是否知晓更多有关工匠房和四方锁之事。” ** 进到后院时,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雨。后院不及前院草植丰沛,修剪得当。加上近日山庄里人死的死、伤的伤,穿堂回廊外疏于打理,已有些许颓败之势。 季窈专门又回了一趟房间将四方锁带出,与商陆一同来到后院,数着房门找到关押着阿豹和管家的房间时,发现房门竟然呈半虚掩的状态。 门闩上的锁不知被何人砸开,此刻掉落在地上,与断开的锁链一起被杂草虚掩,上面沾满露水。 见此情景,两人脸色大变,赶紧推门进来,果不其然瞧见房中空无一人,只有稻草堆上印出两个人形的凹痕,能证明这里曾经被关押过两个人。 “怎么会这样?他们人呢?” 从地上将断开的锁头和锁链捡起,裂口处参差不齐,豁口上有好几处痕迹,一看就是经过反复捶打才将之砸开的痕迹。她起身侧目看来,见柴房门紧挨着旁边的窗户,此刻窗户也并未上锁,轻轻一推就可以打开。 商陆走出来,脸上满是担忧,“会不会是他们在柴房里找到了斧头一类的工具,就从窗户伸出手来将门锁砍断然后跑了出去?” “呵,”季窈冷笑着把玩手中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且不说如果他们挣脱,绑他们的绳子一定会掉在地上不可能被他们带走,就算他们真能挣脱掉绳子打开窗户,那直接从窗户出去不就行了,还劳心费神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砍锁做甚?凶手的把戏未免过于拙劣。” 想让他们以为是阿豹和管家做贼心虚,自行挣脱逃走,之后便死无对证了。 “可若他们不是凶手,为何要跑呢?” “说第二天把你扔下悬崖,你不跑吗?”少女环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用之物,便将锁头锁链随手一扔,转回前院来。 “可就算阿豹和管家不跑,第二天一到他们照样会死,案子尘埃落定,对于手凶手而言,结果难道不是一样?” 是啊,既然要让他们承担罪名,杀了,比不放走他们强吗? 除非…… 顺着这个思路,季窈无意识下将手指放到唇边,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除非他还有没完成的事,需要替死鬼活着……不好!去前院!” 两人撒丫子往前院跑去,刚到穿堂,立刻与迎面赶来的南星面对面撞上,后者将她一把拦住,不悦开口。 “一声不吭跑到后院来做甚?这又是去哪儿?” 她急得在南星怀里挣扎,指着东西厢房的方向吼道:“商陆的二哥和四妹有危险,你快放开我!” 商陆准备往西厢房商雪诗的方向去,回过头对季窈道:“我去雪诗的房间看看,就辛苦你和南星去一趟我二哥的房间了。” 三人分头行动,跑向西厢房的脚步恨不得一快再快。 此刻西厢房只有商怀墨一人住着,最是幽静,两人还没跑到他房门口,雨势忽然变大,豆大的雨珠稀稀拉拉打在树上叶片,声音刺耳,接着如注的大雨倾刻间从连廊外倒灌而下,被风不断吹到少女脸上。 季窈眉头蹙起,心中不详的预感更重,顾不得什么淑女风范又将裙摆提高几分,飞奔似的跑到商怀墨房门口,伸手拍门。 “二郎君!二郎君你在里面吗?!” “让开。”南星示意季窈退后,自己抬脚一踢,房门随之掉落,重重的地摔在地上。一阵灰尘四散炸开,两人捂着口鼻走进,待尘雾散去,整个房间散乱一片,床幔、纱帘被扯烂,花瓶古董全部砸碎,桌椅掀翻,一片狼藉。那扇面朝着山庄外的窗户又被打开,上面沾满脚印。 季窈扒在窗边往外看去,倾盆大雨之下雨雾重重,什么都看不清。她刚抬起一只脚攀上窗台,正准备跳出去,被南星一把拉下来搂住腰身,厉声呵斥道:“下这么大雨还追,不要命了!” “可是他会死的!” “那你也不能……”话音未落,暗道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季窈正打算走到衣柜门前细听,门外不远处东厢房外同样传来巨大的砸门声,在安静的山庄中显得格外瘆人。 看着仅剩的三两仆人往那边跑去,季窈赶紧拉上南星往商雪诗的房间奔去。 商陆身子纤瘦,又不会武功,撞了半天愣是没能将房门撞开,南星赶到后立刻一脚踹开房门,众人才得以进到房中。 “雪诗!雪诗!” 虽然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桌椅花瓶也都完好,但绕过屏风来到里屋,床上同样空无一人。 负责在西厢房这边巡视的丫头素玉急得全身发抖,止不住的哭喊,“不对啊,我一直在走廊外站着,四娘子房中一直很安静,也无人进出啊!” 少女在屋内环视一圈,蹙紧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同样是自房中消失,这里实在太干净了些。” 凶手到底是如何避开丫鬟视线进到房中,又是如何带着商雪诗离开的呢?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扰得季窈心烦。她与南星、商陆对视片刻,三人同时眼神一亮,伸手指向衣柜脱口而出,“暗道!” 几人赶忙打开衣柜,果不其然暗道的门闩已经被人从外面打开,他们点灯走了进来,看见地上果然有一双湿漉漉的脚印。 “有了这条暗道,他可以直接从无人居住的商老爷卧房直接到达商雪诗房中将她带走,然后再从商老爷的房间出来。” 商陆面露不解,小心翼翼跟在后面道:“凶手为何要将雪诗带走?再说这里走出去不仍是山庄里面,舅父的房间吗吗?” 跟着那串浸湿的脚印,一行人成功从商老爷的房间走出来,却见脚印一步未停,又继续往另一扇衣柜门里而去。 季窈看着那些脚印上的水渍,恍然道无道:“糟了,原来商怀墨房间打开的窗户上那堆脚印不仅仅是他将商怀墨带走时留下的,也包含了他将商雪诗带走的时候留下的!你们看这串脚印,凶手必定是在下雨之后才进到山庄之中将商雪诗带走的,我们现在追说不定还追得上!” 听到有可能找到商雪诗,众人瞬间都振奋起来,大家追着脚印又从暗道另一侧一路跟至商怀墨的房间,季窈却发现原本只是杂乱不堪,沾上些许泥土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串带水渍的脚印。 “方才我们撞门进来的时候地上地上还还没有这串脚印啊!” 难道他们从商怀墨的房间离开以后,凶手才带着商雪诗穿过暗道从窗户逃走吗? 太不可思议了。 少女身上瞬间汗毛倒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商雪诗乖巧懂事的模样不断浮现在季窈脑海。她是个不争也不抢的好姑娘,不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放弃掉。 “哎呀不管了!”季窈没忍得住,一个箭步跨上窗台跃到外面,开始追着地上被踩塌的草丛脚印往山里追。 南星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还是让她跑出去了,赶紧跟着追出来。 “师娘!快跟我回去!” “我不回!我要找到她!凶手没有选择将她杀死在房间里而是将她带走,说明她可能还活着!” 越往深林深处走,草植也就也茂盛,直到她再也看不见脚印的方向,大雨之中只能攥住南星的衣袍,同时对身后跟过来的人大喊:“就从这里,大家分散去找!遇到危险大声喊!” 商怀墨和二夫人不在,此刻季窈便是这群人里的主心骨。 众人听令,即刻四散开来呀向外寻找,仆人这时候又拿了几把伞来,南星给她撑在头上,以防她事后生病。 沿着山路一直往上,季窈倏忽然瞧见一簇杂草丛生的荆棘之中莫名凹陷一块,走近看,才发现正是面朝下,脸上被荆棘的刺多处划伤,此刻正双眼紧闭的商雪诗。 “快,把她扶起来。” 少女正弯腰,被身后少年拉住将雨伞塞到她手里,自己则是跨步走上去,不顾双手被刺伤的疼痛将商雪诗翻转过来,拦腰抱起。 与此同时,不远处山巅上的一处低洼山洞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接着仆人阿虎的呼喊声传来:“找到二郎君了!” ** 午时过后,暴雨暂歇。 迷望山雨后初晴,温吞的几缕日光穿透云层打在季窈脸上,却一丝温度也没有。 她换好衣服回到前厅,见硕大的前厅里众人脸上皆是比她有过之无不及的疲惫,却仍忙着给躺在两张贵妃椅上,仅一扇屏风之隔的商怀墨和商雪诗两人擦拭身体。 商陆身上还穿着湿衣服,看见季窈来了赶紧上前查看她的脸色。 “掌柜可有觉得身上哪里不好?” 早前儿的病还没好完,若这下子再病了,可他叫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少女目光落在商雪诗的身上,略挥了挥手示意他别担心,“之前会病那么严重,是因为有人在我的药里加了迷药,如今我没吃了之后已经完全好了,你不用担心。” 如此严重的事,她只当作寻常就这样随意讲了出来,还没等商陆进一步反应,她已经将话题岔开,“他俩如何?” 商陆回过头去,眼里尽是凄凉。 “二哥和雪诗身上都有多处伤痕,其中雪诗脖子上的掐痕最为严重,她现在呼吸微弱,手脚也冰凉得不成样子,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今天……另外将二哥救回来的仆人阿虎说,他是寻着一排脚印跟进山洞找到二哥的,且只有那一排脚印,所以有可能不是凶手将二哥带走,而是二哥为了躲避凶手才会选择从窗户逃跑的。” 关于商怀墨,季窈没怎么仔细听,只专注在商雪诗身上。凑近些看,丫鬟正在给她擦拭上半身的水渍,将湿衣服换下来。 男人们都从屏风内退出去,留下季窈和素玉在里面。她看见商雪诗脖子上确实有很重的掐痕,指印之长,几乎要将她整个脖子环抱住。 就在素玉给商雪诗换衣服的间隙,少女目光扫过商雪诗身上各处伤痕,却在她肩头骤然停下,双眼睁大。 “这……这是……” 商雪诗右肩肩头三条近两寸长的抓痕已经结痂,从伤痕的颜色来看,抓得很深,就算完全愈合痕迹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 “抓痕……” 难怪她那个时候才会有那种反应…… 南星自己简单收拾完自己后,见季窈又不见了,赶忙追出来找她,却刚好在迈步走进前厅的同时与走出来的季窈撞上。 “又去哪里?” 季窈火急火燎,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去商雪诗房间!” 撞开的门此刻还躺在地上,两人迈步进来,屋内被日光照亮,却仍是显得十分昏沉。 少女目光缓缓从整个房间每一处角落划过,因为激动的关系,呼吸有些紊乱。南星走到她身边,见她面色微微泛红,不知道她又发现了什么。 “你又看出什么蹊跷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季窈蹲下身,以手划过地面,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缓缓道,“同样是从房间里被凶手掳走,商怀墨的房间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这里却一应如旧,陈设摆件丝毫未动。且按我们从暗道里找到带水渍的脚印来看,凶手应该是先将商怀墨带走以后又折返回来将商雪诗带走企图掐死的,那为何他从下着雨的山庄外面进来,到房间中掳走商雪诗,地上会如此干净?” 回想当时他们撞开门的那一刻,房中确实光洁如新,地面也一尘不染。 这确实说不通。 两人蹲在地上,四处看去,季窈的眼神骤然一闪,移步到衣柜门边上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南星走近看,她手里捏着的竟是烧断的熏香。 “会是迷香吗?” 靠近鼻间轻嗅,一种头晕脑胀的感觉即刻传来,她赶紧将之拿远,甩了甩头,“应该是。这就能解释,为何商雪诗被带走的时候,我们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因为她被迷晕了。” “这或许就是她没有同凶手争执起来,将房间弄乱的原因。” “那为什么他去找商怀墨的时候不用?一个大男人再怎么瘦弱,也比一个小娘子更难制服吧?” 除此之外,她仍不明白,为何凶手要费尽心思将她从房中带到外面杀死,而不是直接在房中将她杀死。这与他前两次的杀人手法截然不同。 或许整个房间里还有其他线索。 房间里四处翻找片刻,季窈瞧见桌山还放着许多尚未扎好的穗子。 如果她没记错,二夫人和商雪诗一直在房中做着打穗子和扎灵幡的活。穗子通体雪白,前端细绳全部扎成一捆,成堆的放在篮子里。季窈随意拿起一捆,放在阳光下细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照得她眼花,她似乎在细细密密的雪白之中瞧见一点红色。 将绳子解开来一段段看,其中一段上果然染上一点红色物质,她凑近闻又什么也闻不出来。 “在看什么?” 南星凑近,她正好将绳段递到他面前,“看得出来这是什么吗?” 不像是血,但又没有气味。 他干脆接过绳段放进怀里,“我带出去问问其他人。” “好,那你再陪我去商怀墨的房间看看罢。” 与商雪诗的房间相比,商怀墨的房间简直像被倭寇扫荡过一般凌乱不堪,整个房间上下除了靠墙书架上的书册子尚完好以外,找不出一件完整的器物。 季窈背对着南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正打算凑上前去问,少女却突然回头,一个手刀冲着他的面门就要劈下来。少年下意识仰面躲过,接着伸手想要将她手腕握住,她眼疾手快地抓起手边迎风飘扬的纱幔往南星面前一扬,整个人侧身灵活退至一边。两人随即在屋子里打起来,南星下手轻但出招快,季窈一边躲一边不停地拿起手边顺手的东西还击,打闹一阵后,少女一个分心,被南星从身后掐住脖子往自己怀里带,接着两人便一起坐在了交椅上。 她坐在少年大腿上,有些微喘。 “我的功夫有进步吗?” 看她满面绯色,朱唇皓齿,说不出的旖旎,他忍不住在上面轻啄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窈儿一向最是聪慧,每一次我与你过招,你都能将招式运用得更加自如,收放之间游刃有余,更甚从前。” 她听到夸奖,却没有想象中高兴,而是带着南星继续往房中四面陈设看去,“那你说,商怀墨身子病弱又不会武功,断不至于像我们一样能与凶手周旋这么久,这房中是否有些凌乱过了头?” “你怀疑,是凶手故意把这里制造成打斗过的样子,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在房间里见到商怀墨?” “也许吧。” 从他膝上下来,季窈继续在房间里随意查看。摔碎的花瓶在位于窗边最近的束腰六足香几边,无数碎裂的瓷片中,却静静地躺着一块绢帕。 “这里怎么会有一块巾帕?” 南星同她一起蹲下来,怕她伸手去拿的毛病会不小心割伤手指,他先一步将绢帕拿起来,温柔地递给她。 “兴许是平日里自己也偶尔擦一擦心爱之物呢?” “不对,”季窈看他拿东西的位置,果断否认,“如果这东西是在花瓶外面放着的,那么花瓶砸下来的时候,这些碎片理应都洒在巾帕上面才对,但你也瞧见了,这巾帕是在所有碎片之上的,也就是说,它是从花瓶里掉出来的。” 将绢帕展开,一块不大的乌红色血渍出现在两人眼前。 “这……是他受伤之时用来擦过伤口的?” 似乎也说得过去。至于为什么要放在花瓶里,就要问他本人了。 少女指腹轻轻从已经完全干掉的血渍上面划过,明显的凹凸让她眉头一紧。放在阳光下与之完全平视,她带着惊喜开口,“快看,这血渍印中间有一道由窄变宽的流畅凹痕!” 准确的来说,是一道类似锥子形状的压痕。 若这绢帕上没有血渍,再深的压痕只需要短短半日即可完全复原,可上面沾了血,待血迹完全凝固,它便不会再复原。 这精神一好起来,此前她没能想通,觉得怪异的许多地方,如今也都可以想通了。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拨云见月 先来排除在场所有人的嫌疑。…… 虽说午后迷望山开始放晴,但所有人,包括季窈和南星这两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已经知道,再过不久,日落前后,这里的山顶就会被一片浓浓的迷雾所包围。 沉郁的浓雾带着寒气和霜雪,像下沉的云朵一般将整座迷望山庄的屋顶遮盖,从山脚下望去,这座山庄便会短暂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季窈从商怀墨的房间走出去,贴在商陆的耳边说了什么,他略一点头应声离去。在前厅稍坐片刻后,南星也带着方才交给他的那段扎穗子的白色细绳回到少女身边。 “确认了吗?” “嗯,正如师娘所怀疑的那样。” “那游灵呢?你问了吗?” 南星在少女身边坐下,目光温柔,“我偷偷去到后院问了禁足中的二夫人,她明确的告诉我,三个游灵同时出现那晚,到商雪诗房中的游灵就是商怀书。” 二夫人曾经亲眼见到商老爷自己面前死去,而商老爷自然是她最为在乎的人,她是可以看见游灵具象化形的。 “好,”季窈将绳段握在手中,脸上是胸有成竹的笑容,“你让商陆将所有人带到灵堂来,包括二夫人,我来将一切真相告知大家。” ** 众人聚集到灵堂时,日光已经溢满整个厅堂。伤势稍微没那么重的商怀墨此刻也已经苏醒,隔着屏风瞧见商雪诗仍一副将死之人的状态时,默不作声,只捂着胸口沉重地呼吸。 二夫人被放出来之后,看到商雪诗这副模样又痛哭起来,久久地跪在她身边,捏着她的手腕,生怕错过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除她以外,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将目光落在面前这个纤瘦的身影上,少女云鬓花容,明媚胜过三月暖阳,娇艳堪比六月芙蓉。 可他们都知道,她不光生得美,脑子也比旁人不知道聪慧敏锐了多少。 只见她缓缓起身,走到供桌前毕恭毕敬上了一炷香,随后转过身来,朝大家开口道:“如果按之前管家李叔所言,两日后便会有人来救我们,那么在这之前,将发生在迷望山庄里着种种匪夷所思的一切的始作俑者抓起来,便是当下要务。” 对于被救的恩情,商怀墨丝毫不打算向季窈二人道谢,还硬气道,“少废话,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才把我们召集起来的吗?” 少女横他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开,神色淡然,“不错,我已经知晓了全部的真相。” “赶紧说来。” “在此之前,我们先来一一排除现在在场的这些人当中,每一个人的嫌疑,以确保真正的凶手不在我们之中。首先是二郎君,商怀书被杀身亡那日,你整夜都在仆人阿豹和丫鬟素玉的视线监视下待在灵堂替商老爷守夜,没有任何可以做案的时间,所以你被排除了;再说二夫人,商怀砚被毒死的时候你一直跟商雪诗和丫鬟在一起打穗子,加上你绝对没有杀死商怀砚和企图掐死商雪诗的理由,所以你被排除了;商雪诗不可能在吸入迷烟之后还将自己伤成这个样子,也断没有杀害三郎君的理由,所以她也被排除了;还有商陆,也是各位口中的宁行之,二郎君和商雪诗以及后院柴房里两个下人消失的时候他全程都和我在一起,所以同理,他自然也被排除了。” 这番话一说完,他显然有些坐不住,语气较方才更加恶劣,“照你这么说,凶手不还是只能在出现在奴仆里面吗?我早就说了是管家和阿豹做的,如今就是好好防着他们,直到我们安全下山,再报官让官兵进山来将他们抓走就是!” 可季窈听完只是摇头,没打算正面回答他,眼里闪着精明的光,“我之所以能从不同的案件中排除掉了不同的人,各位实打实的不在场证明和不可能犯罪时间是根据之一,还有一个根据,便是每一起案件,凶手的行凶方式,以及在现场留下的证据全部截然不同,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南星接过话头,同时目光看向周遭神色各有不同的商家人,“你有哪些疑惑,不妨说出来,兴许山庄里的人还可以为你解答一二。” 她莞尔,开始将自己从头到尾所有的疑惑统统道出。 “首先是大郎君一案,从制造密室和留下遗书来看,凶手很明显是经过了缜密的计划才实施杀人,那么相比之下,二郎君遇刺一案就显得仓促很多。消失后第二天才出现的凶器以及割到一半才选择倒油放火的吊桥,这都说明了凶手在犯第二案时准备不足,是以才会留下了让我足以识别他真面目的破绽。” 说话太多,难免口干舌燥,少女端起自己的茶盅抿一口茶,又接着说道:“再来便是三郎君被毒死一案。我不明白凶手前两案都是选择用匕首直接杀人,干脆了当,为何第三案要选择下毒?若他的目标一定是上一案中侥幸逃脱的二郎君的话,将毒下在众人都会接触到的区域是否有些容易误伤他人?而且正如最后发生的那样,三郎君正巧路过误食了二郎君的茶以致毒发,于是二郎君又再次侥幸逃脱。” 商陆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听着,以手撑面,说着自己的看法,“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大家的警惕心都高了很多,他实在找不到机会对二哥单独下手,是以才会选择下毒?” 此番猜测十分合理,众人听完都不自觉点头。季窈黑眸微闪,只继续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而这种可能,是结合今日最后发生的这一切同样存在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才察觉到的。” “是什么?” “首先,二郎君的房间过于凌乱,与之相比商雪诗的房间又过于干净,于是我和南星经过认真搜寻,在商雪诗房间找打地上燃剩下的迷香,证明商雪诗被掳走之前已经被迷烟熏倒。就算药房这时候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他可能无法拿到毒药,但最终凶手选择掐死商雪诗之前,为何还非要大费周章将她先迷晕呢?这个谜团,与之前吊桥被烧和三郎君被毒死两个案件连起来看,那么出现在凶手身上的可能性就十分明显了。” 她嘴上说着十分明显,众人却早已经被这些曲折离奇的弯弯绕绕搅得一头雾水,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眼中都是满满的疑惑。 说到自己毒死儿子的原因,二夫人有些激动,“到底是何可能,你倒是快说啊。” 季窈锐利的目光登时转移到一个人身上,脸色严峻道:“那就是,凶手极有可能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可能再二郎君遇刺一案之后就身受重伤,无法再使用与杀害大郎君相同的手法杀人,也没有办法用利刃将吊桥绳索割断,接着进行接下来的计划,所以他只能选择另寻他法。” 身体瘦弱,还有可能受了伤? 商陆有些迷惘,站起身喃喃自语,“你是说,凶手在刺杀二哥的时候受伤了?那为何没有听二哥提起此事……” 这两句把话头引到了商怀墨身上,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商怀墨却只是低头,不发一语。顺着他的话,季窈神色散漫的晃了晃脑袋,故作困扰道:“是啊,如果排除掉凶手不一定在刺杀二郎君的时候受伤,那这个屋子里,还有谁符合‘身体瘦弱无力,身上又带着伤’这两项条件呢……” 在场小娘子包含二夫人和商陆在内,都称得上纤瘦,但只受伤这一项…… 等等,难道她说的是…… 眼看着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凝聚到自己身上,商怀墨终于忍不住,指着自己震惊道:“你是在说我?” 见他终于搭话,季窈面不改色,将下巴扬起,眼中是止不住的兴奋,“没错。” “简直荒谬!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将自己刺伤?我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凶手的杀人逻辑,他是冲着商老爷的家产杀人,那么按顺序,你理应成为第二个目标。且后面发生的一系列案件,表面上确实也能证明凶手一直在针对你。” “荒唐!”他再次否认,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正欲从贵妃椅上走下来,被南星上前一步将他拦住,与少女和身后一众人隔开安全距离。 “你根本就是在凭空捏造!我短短数日分明已经遭受凶手三次的袭击和伤害,你却偏偏只怀疑到我的头上,根本无凭无据!赶紧给我从山庄里滚出去!” 季窈却置若罔闻,只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巾,将带血的一面摊在他面前。 “这就是证据。” 见到这块绢巾,商怀墨先是疑惑,随后突然眉头蹙起,气势骤然减弱,又坐了下来。 她接着道:“早在你受伤那日,我就曾察觉到现场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同样也是拜今日所赐,我才搞清楚我之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则,为何凶手杀死大郎君的时候,会直接选择将凶器扔在地上,但到了你这里,凶器却被凶手带走,直到第二天才出现在山庄外。” “那刚好可以证明,就是有人进屋将我刺伤逃跑,才能将凶器带走啊!我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处理掉凶器。” “可我在你房中打碎的花瓶里找到这块绢巾却可以证明,凶器当时并没有被带走,而是被凶手藏在了花瓶之中。”她将绢巾递到其他人面前,让他们看清干涸血渍上的印记。 “那匕首上沾了你的血,滴落在巾帕上留下了浓浓的血迹,是以在完全凝固之后将匕首尖端的印记留在了巾帕纸上,我方才已经在工匠房中与找到的那把匕首对比过,形状深度都刚好能完美匹配。而这才真正能证明,你才是刺伤你自己真正的凶手!正是因为你在将自己刺伤后无法将凶器处理掉,才会选择在我们到来之前将它藏进花瓶里。 且按照你的说法,凶手是从朝向山庄外的那扇窗户翻进来行凶,但直到方才,我看到你屋内地面上凌乱不堪的脚印才恍然大悟,凶手若真真是从外面进来,脚踩在你房中地面上,就必定留下印记,但当时你房中地面一尘不染,没有留下任何泥土或者水渍,只能证明从始至终房内只有你一人,你在说谎!” 她越说越激动,越过南星继续朝商怀墨走近,强大的气场让他不自觉瘫倒在贵妃椅上,脸上一片慌乱,不敢看她。 于是她干脆乘胜追击,接着指认他道,“所以你才会在企图用匕首割断吊桥的时候,因为每一次用力必引起腹部伤口剧痛而被迫放弃,改用火来将吊桥绳索烧断,然后你只要趁人不备将药房里的牵机散拿到手,便可以随时在与三郎君相遇或者相处的时候下毒于无形。甚至到最后,你企图杀害商雪诗,因为怕她会反抗,所以你才会提前在她屋子里点了迷香,好在确认她昏迷之后才进到屋子里将她杀害。” 说完这些,少女直起腰身,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 “也许是天也要帮你罢,没想到仆人阿豹会在此时起了贪念,从暗道进到我房中企图偷走四方锁,顺带将管家和二夫人的奸情一并说出,你刚好趁机将他们指认成了凶手。可若他们二人被关了起来,那么你就没有办法将商雪诗的死嫁祸到他们头上。所以你又趁凌晨天色尚暗之时偷偷来到后院柴房,从外面将锁砸开将他们放出来,二人知道自己天一亮就会被你扔下悬崖,这时候见门锁不知道被砸开,哪里还顾得上是谁,只会赶紧避开众人逃走,你便开始了最后一步的计划:杀死商雪诗。 至于你为何会选择用手掐死她而不是顺道去工匠房中再取一把匕首来,恐怕是因为你那时候从暗道到了工匠房内,才发现商陆待在里面。可此时不杀,等天亮之后她再醒来发现自己中了迷香,此计只怕再难实施第二次,所以你只好出此下策,打算直接去到她房中将她掐死。 可惜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我和商陆会提前发现柴房里的人不见了,接着推论出山庄中还会有事情发生。你在自己房中伪造了自己与凶手打斗后自己逃出山庄的假象,折返从暗道刚进到商雪诗的房间,商陆就到了房门口开始砸门,你没有办法只好将商雪诗带走。如果我没猜错,当我和南星进到你房间中找你的时候听到从你衣柜里发出的声响,便刚好是你扛着昏迷的商雪诗回到你房间罢。” 她和南星忙着救他们二人时,他却带着杀意,将自己的最后一个目标扛在肩头,站在暗道内静静地等待二人离去。 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听完这番推论,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向商怀墨的眼神已经变得复杂。 所有的推论虽然有理有据,但还缺乏最重要的一环,商怀墨咽了咽口水仍是几不服气,稍稍坐起身来道:“这些不过是主观臆断,全凭你一张嘴说来,全是污蔑我的话!你根本没有证据!” “当然有。”少女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讥笑,“当我意识到你可能在遇刺一案中说了谎,便开始对你诸多留意。那时虽然你打算给三郎君下毒,但是以你们的关系,如果他到时候起了警惕,非要与你一同饮茶,那你势必不能将毒下在茶水之中。我回想起他毒发身亡之时,你第一时间不是留在现场,而是去到了外头洗手,加上那牵机散洒在草丛中将草叶完全染成了紫色,我便猜测你是将毒药放在指甲里,趁给三郎君端茶的时候将毒下在里面。” 她低头,示意众人看向商怀墨的手指,“方才趁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你左手小拇指的指甲已经剪短,但边缘仍然残留着些许紫色,这便是你在指甲里□□的最好证明。如果这样你都还不承认,那还有最后一样。” 她转身朝自己方才坐下的位置走去。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她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放了一件衣服。那衣裳无论款式还是大小,都不像是她自己穿的。 眼尖的丫鬟和二夫人立刻认出,那是商怀墨的衣服。 “这是三郎君被杀那日你穿的衣裳,袖口因为藏匿用剩下的牵机散瓶子不小心洒出来的粉末沾上衣袖,便在你衣服上留下来了紫色渍迹。如若被仆人发现,你难逃干系,但这几日大家都聚在一起,你也没能找到机会将这件衣裳处理掉,是以一直放在衣柜最里面。当我开始对你产生怀疑时,再想要从你身上找出破绽,可就太容易了。 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这些,还有那日南星偷溜进你房间企图将带有夏季提示的物件带走时,你发现他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喊出‘小偷’二字时,也很奇怪。一个被凶手入室袭击过的人,面对陌生人的闯入第一反应应该是将他看作凶手,而非小偷才对。” 一桩一件,铁证如山。 二夫人见商怀墨没了声音,伸长双臂就朝他脖子掐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杀砚儿和雪诗?为什么!?” 换做往日,他早已经将她推开,可此时他身上伤痕累累,被情绪激动的二夫人掐住脖子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脸涨得紫青,“咳咳……我不杀他们,就只能像大哥那样等着被他们杀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动手……” 二夫人大声地哭喊着,掐着他的脖子前后摇晃,直到商怀墨开始翻白眼,南星和商陆才走上前来将她拉开。 “你大哥不也是被你所杀?季小娘子方才一番话你根本辩无可辩,到现在你还不承认是吗?!我要替我儿杀了你!” 她挥动双臂,继续朝商怀墨张牙舞爪地抓过去,后者咳嗽不停,却捏着嗓子坚持道:“大哥不是我杀的!我没有!” 商陆在身后拼命抓着二夫人,怜悯的眼神看着面前神色颓落的商怀墨,“二哥,事已至此,再争辩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却突然好像被激怒了,抱着脑袋开始朝众人吼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就是看到大哥被人杀死之后,才决定要先下手为强的!” 接着他突然朝季窈她们冲过去,被南星拦住以后用手指着他们所有人,在空中乱比划, “我才不是罪人,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真正企图将我们商家人全部杀光以后独吞家产的人现在还站在这里!是谁,究竟是谁?!” 商陆看他的反应的确不像是演出来的,便抱着二夫人朝季窈说道:“掌柜,我记得方才你确实说过,大哥被杀那时二哥整夜都在仆人的注视之下留在灵堂守灵,不可能是杀死大哥的凶手,那为何此刻又说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少女单眉挑,转身将手里商怀墨的衣裳随手扔在椅子上,站到众人面前正色道:“我的确在不同的案子里将不同的人排除掉嫌疑,但我可没说,这些时日发生的所有案件都是同一人所为。” 此言一出,不光是二夫人噤声,就连商怀墨都停止嘶吼,睁大猩红的双眼看着季窈。商陆只觉眼前迷雾未散,心里、身上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似的,忙放开呆愣住的二夫人站到少女面前,急切道:“那是谁?挑起这一切祸端,几乎害得整个商家家破人亡的人,究竟是谁?” 季窈面露不忍,缓缓抬起手臂指向二夫人的方向道,“她。” “我?”二夫人完全呆愣住。 众人仔细分辨,却发现少女的指尖略向左偏移,越过二夫人的肩头指向了躺在贵妃椅上,昏迷不醒的商雪诗。 从前在迷望山庄时,除了商老爷,只有雪诗曾偶尔与他作伴。商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立刻将少女伸出去的手按下道:“你说雪诗杀了大哥?不可能。她根本没有要杀大哥的理由。” 少女垂目,将眼中的叹息掩盖,从怀里掏出一捆细绳来。 “这是从她房中找到的。据之前二夫人所言,这是他们用来打穗子的细绳,按道理来说只会出现在他们几人的房中才是。可这上面有一段沾上了朱红色的印记,我让南星找山庄里平日做洒扫的丫鬟问过,她们都认出这上面沾着的是朱砂。这个东西,整个迷望山庄只有工匠房中放朱砂细绳的地方有,所以我估计是商雪诗在杀完人、制造完密室之后来不及将朱砂细绳放回工匠房,于是先将之带回房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朱砂沾到了这些白色的绳子上罢。” 二夫人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此刻躺在灵堂前生死未卜的女儿才是一切悲剧的开端,又转向朝着季窈扑过来叫喊道:“你胡说!我女儿怎么可能会杀她亲大哥?那朱砂也许是她去到工匠房里无意沾染上的也未可知,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断言她是凶手!” 原本此事到了现在,众人承认她的果断,一切就算尘埃落定。但眼看着二夫人不相信,季窈虽然不愿意这样做,却也不得不这样做。 她缓步走到尚在昏迷当中的商雪诗身边,将手伸了过去,又收回,眉目间皆是不忍与犹豫, “还有最后一项铁证,你们要看吗?” 第52章 水月玉观音 “窈儿打算如何奖励我?”…… 申时过后,浓雾渐起。 就和当初季窈第一次与南星走下马车,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灵堂里昏暗无光,仆人们自觉拿来火折子将堂中各处烛盏一一点亮。 季窈在丫鬟素玉的帮助下,将商雪诗衣襟撩开,露出右肩肩头,随即又拿来薄被与她盖至胸口,将其余裸露的皮肤尽数遮掩,才允许众人围上来。 烛火映照之下,昏迷的女娘右肩肩头上三条方向一致的抓痕显然才愈合不久,伤疤颜色还很深。季窈回忆起当初给她们检查身体的时候,不由得心头一阵唏嘘。 “那日吊桥断开的时候,二夫人下意识倒在商雪诗肩上。原本这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引起她当时极大反应。现在想来,有可能那时就是二夫人不小心碰到了她肩头被商怀书抓伤的地方,才会让她疼痛难忍,露出那样的表情来。后来她为了不让我继续检查她胳膊以上的皮肤,故意将手背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弄伤,加上当时我喝了二郎君下在我碗里的迷药,脑子也不甚清醒,于是就被她这样糊弄过去了。想来二郎君你遭这些罪,原也不冤。” 到底他俩谁害了谁,如今早已说不清。 二夫人潸然涕下,伸手轻轻抚摸商雪诗的脸,声音微弱道,“为何,你为何要这么做啊?” 季窈抬眼看了一眼二夫人,眸色里带着深深的冷漠,“大郎君那晚其实并不是去到管家房中,而是到你房里去了,对吗?” 啊?这又是她从哪里看来听来的? 众目睽睽之下,二夫人错愕不已,脸上泪痕都顾不及擦,只呆楞着从贵妃椅边上站起来,眼神闪烁。 “此……此话怎讲?” “我记得你曾经说起,你房间窗户上不知道被谁额戳破一个小洞,当时你还怀疑是二郎君派人暗中窥伺你。非但如此,你的房间距离管家也最近。大郎君被杀那晚,他若在管家房中与之发生争执,仅一墙之隔,你不可能完全没听见,但你却直到阿豹说起此事都绝口不提,唯一的解释就是,大郎君与管家发生争执的地方就在你的卧房。至于管家为何在你房里,想必也不需要我明说。 他撞破你们二人的龌龊奸情后,定是说了什么威胁的话,引当时躲在门外的商雪诗听到了,她才会对大郎君起了杀心。” 说完,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展开来看正是商怀书死那日,放在他胸口上的忏悔书。 “这上面的字体,我已经到大郎君房中翻出他往日的墨宝与之对比,发现字体风格与力道截然不同。当时管家定是认出了这是商雪诗的笔迹,才会急着开口山庄,替她隐瞒。至于他为何要说谎,想必也不用我多做解释。 当初阿豹点破你与管家的奸情,她的反应却十分平静,显然早就知晓此事。可见当时就是她戳破你房间窗户在门口偷听到了什么,才会决定动手将大郎君杀掉。” 听到这里,二夫人已经泣不成声,双腿发软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以袖遮面失声痛哭起来。 “他发现我与老李的事情,也知道雪诗并非老爷亲生,所以威胁我,要我在他继承家业之后,将雪诗许给他做通房丫头。他甚至还说,要是我们母女俩能好好伺候他,他也许会考虑将来给雪诗妾室的身份。如若我不同意,他便将我和老李的事情说出去,等我浸了猪笼、丢了性命,雪诗一样迟早都是他的人。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该直接将他一剪刀捅死,雪诗也不至于现在变成这副模样……” 脑海中,商怀书丑恶的嘴脸又一次浮现,引得季窈下意识皱眉。 既有了这层杀机,那商雪诗杀人就不单单是为了二夫人,也是为了她自己。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商怀书想来胡作非为,好色贪财,但众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把主意打到自己妹妹和庶母的身上。 季窈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商怀墨,“所以,你以为大郎君的死代表着家产之争的开始,殊不知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欲念付出代价!你若没有起歹念,没有用自己龌龊的思想去揣度他人,根本就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悲剧发生!你还是商家家常的支配者,是未来迷望山庄的主人!” 所谓作茧自缚,就是如此罢。 正当大家都朝商怀墨投射来悲悯的眼神,众人身后贵妃椅上,气息微弱几乎无法察觉到的女娘从昏迷中缓缓睁眼,下意识唤了一声“娘亲”。 “雪诗?” 听见动静,二夫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凑过来,抓起商雪诗的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她女儿苍白的脸上。 “我的女儿……你……哎,都是我造的孽……” “娘亲……”商雪诗轻声呼唤着自己唯一的亲人,一边试图将手抬起来,将二夫人脸上泪痕拭去,“莫哭……女儿没事的……” 趁众人还沉浸在一片悲寂之中,商怀墨看准一众人里只有季窈身型纤瘦,看上去最好拿捏,余光扫过贵妃椅边上还放着用来剪断包裹伤口布条的大剪刀,将之拿起突然就冲上来伸手将她脖子掐住,张开剪刀用锋利的侧刃对准脖颈,带着她缓缓后退。 南星反应过来的时候,只伸手抓住季窈的衣角,看着她被商怀墨挟持住,气得脸色发黑。 “你敢!” 商怀墨做垂死挣扎,心里不踏实极了,双手微微颤抖,寒冷的深秋傍晚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都退后,否则我可保不齐会在何时一刀割破她的喉咙。” 商陆上前一步拉住南星,防止他进一步刺激到商怀墨,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失望道,“二哥,事已至此,我们如今都被困在山上下不去,你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快放了掌柜。” “不行!”他扯着嗓子嘶吼道,剪刀刀刃触及季窈皮肤,已经能看到鲜红的印记出现,“想要我束手就擒,绝不可能!我要把你们通通关起来,直到我拿到老爷子留下的家产后安全下山!” 且不说二夫人和商雪诗没功夫反抗,在场剩下的人最重视他手上少女,抓着她,他们自然言听计从。 他正为自己的心思暗自高兴,胸口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季窈趁他分心,手肘发力向后顶去,一记重击瞬间让他吐了出来。接着季窈侧头弯腰躲过剪刀,从他臂弯里钻出来后以手做刀,对着他的手腕用力劈下去,剪刀应声落地的同时少女再一个高抬腿,大腿发力几乎要用膝盖将他的下颌顶裂开。 完成这一套动作几乎就在弹指一挥间,商怀墨被顶住下颌时牙齿咬到舌头疼到几乎昏厥,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季窈还不解气,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往地上按,边按还边用另一只手打他的耳光,嘴里不停念叨着“叫你拿我当挡箭牌”、“欺负谁别欺负你姑奶奶我”、“废物”、“老子就是要打你”。 最开始商怀墨还能反击几招,可越是还手,季窈就打得越重,最后在众人默不作声的围观之下,她直接将商怀墨按在地上,坐在他后背上狠狠的教训他。 商怀墨也是个犟种,都鼻青脸肿地被完全压制了,嘴上还硬,“你这个泼妇!” 说她泼妇?好好好。 “你说错了,老子是你姑奶奶!” “啪”的一声,震得季窈手麻。商怀墨则是被这用尽全力的一巴掌直接打晕,翻了个白眼脑袋搭在地上,没了声音。 这下季窈满意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正低头拍拍衣裙上的灰尘,余光扫过众人,皆是一副不敢作声的模样,尤其南星,眼神闪躲都不敢看她。回想起方才自己确实有些激动,没想着周围人都还在,尴尬咳嗽一声,“咳,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手脚都捆上,再关起来啊!” 少女一声令下,众人无不服从。就连二夫人都被季窈吼得一愣一愣的,擦着眼泪就准备起身,去帮着下人将商怀墨捆起来。 漫长的白日就这样在将商怀墨和商雪诗两名凶手抓出来之后结束。商怀墨被扔进了柴房,重重锁链加上仆人轮换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看守,想来等待他的是下山后官府的铡刀。 一切尘埃落定,商陆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成为了迷望山庄最后的主人。他带着仆人在山庄附近四处寻找阿豹和管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离后院不远处,在一棵粗壮的杉树下找到已经冻晕过去的两人。 商雪诗伤得太重,就算能侥幸活到众人被救,也要被带下山庄修养至少半年有余,对于她的处理,就交给如今唯一剩下的商家人来处理罢。 “师娘又笑话我。” “这哪里是笑话,”晚膳时少女胃口大开,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十分惬意,“或许老天爷就是要如此捉弄人。当你费尽全力争取某个人、某件事的时候,转个身就被他拱手让给了别人;而在你已经全然放弃、也不打算去争取的时候,他却硬要塞给你。你只当作是自己此生积福行善,老天爷非要奖赏与你罢,放心接着便是。” 说到这个,商陆却没有想象中欢欣。他将手里四方锁举起来,里面的水渍才刚刚干透,“我又试了几次,仍然没能成功。” 就算是一滴滴水加上去,用量仍然不好掌控。前一瞬水还太少,下一滴水落下去,绵片就已经超过锁芯。 他们这时刚好走到工匠房门口,季窈下意识抬头,漆黑一片的屋顶映入眼帘,在她脑海里却默默闪起漫天繁星。 “佛曾说,人行万事,除自身努力外,还要靠‘机缘’二字。或许是时机未到,所以无论你怎么解也解不开。好在如今也没人跟你争抢,你只管耐下性子,等解开来再回来找那尊观音像便是。” 对比房中伸手不见五指,走廊外的院子里,依旧可以看到浓雾笼罩在迷望山庄的房顶上,天空团云不散,沉重压抑。少女面带遗憾,柔声道:“可惜了,此行没能见到迷望山上久负盛名的万斗繁星,或许也是‘机缘未到’呢,哈哈。我还挺想将工匠房里屋顶打开,一边吃烤地瓜,一边躺在摇椅上看夜景的。你舅父当真是会享受的人。” 走着走着,季窈和南星发现商陆不见了,回头看去,才瞧见他停在原地,直勾勾的看着屋顶上浓雾陷入沉思。 “机缘……浓雾……”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张着嘴突然转身往工匠房去。季窈和南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跟着他一同来到房内。 两盏酥油灯点亮,房内灯火幽微。 商陆全程一言不发,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站至八足四方香几旁用力转动贯耳瓶,接着头顶漆黑的地方板开始缓缓移动。 第一件看见这个场景的南星忍不住仰面露出惊叹的表情,“小小迷望山庄,暗藏的机关还真是不少。” 四方天空露出,不是少女第一次抬头看见的那般明媚月色,只有化不开的浓雾像一条灵活的游鱼那般钻进房中。 刺骨的寒冷渐渐下落,连油灯都被水汽浇灭了一盏。季窈冻得有些发抖,靠在南星怀里问商陆道:“今夜无月也不见星星,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也不应答,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二人看着他从怀中掏出巴掌大小的四方锁,大拇指和食指同时捏住锁盒两侧轻轻用力,顶上地方木板弹起,露出里面才刚刚干透的白色棉片。接着他双手捧住锁盒,状似祈祷一般静置当场,没了动静。 “啊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季窈没了耐心,她拉着南星走到商陆身边,刚准备开口,余光却看到惊奇的一幕。 下沉到屋内的浓雾逐渐覆盖在四方锁内白色棉片上,竟一点点将棉片沾湿。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却能将水的用量控制得极其精确,等到水雾已经完全将棉片打湿透彻,商陆忍不住将四方锁捧至三人视线水平线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沁湿了的棉片在三人注视下以前所未有的缓慢速度一点点下沉,待刚好沉到锁芯正中位置的时刻,商陆赶紧一把将锁盒上方四方的孔洞捂上,以挡住水雾。季窈与南星大气也不敢出,跟在商陆身后往屋外走去。 这一次会成功吗? 还没走到门口,温润似水的少年郎手中传来“咔嗒”一声,清脆悦耳。三人因为过于激动和期待,彼此对望之时都有些哽咽,商陆颤抖着将捂在锁盒上的手拿来,便看到四方锁的锁舌已经弹了出来。他小心翼翼把锁打开,揭开棉片,一把做工精美、仅拇指大小的钥匙就这样出现在三人眼前。 商陆仍有些恍惚,以为这一切尚在梦中,直到他将钥匙取出,略带冰凉的触感通过指尖传遍周身,季窈终于跳起来欢呼道:“解开了、我们解开了!商陆你好聪明!”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缘也是要靠自己创造的!” 看到这把钥匙,仿佛娘亲一直渴望得到的玉观音像此刻就在眼前,商陆终于松一口气,痛痛快快笑了起来。 三人步履不停,直接带着钥匙从商老爷房间进到暗道之中。阴暗潮湿的环境下,稀薄的空气里弥漫着腐坏的气味,季窈捂住口鼻,跟在两人身后来到那扇没有被打开过的门前。 钥匙插进锁眼,无论深度与尺寸都恰好合适,接着用力朝右一掰,锁扣应声断开。 沉重的木门已经有些时日未曾打开,向内推门的时候不断有灰尘扬起,四散在空中。屋内正如管家所说的那样,所有的地契、田产和银票都被搁置在紫檀木箱子里,与里面散放的一些金条珠宝放在一起,保存完好。 这不禁让季窈想起菩然寺后面地窖里那些财宝堆放在一起的模样,莞尔一笑。 “神域人都喜欢这么藏东西吗?” 南星听出这里面的蹊跷,眸色淡然道:“还有谁也这么藏东西了吗?” “呃,”反应过来,季窈自觉多言,挠挠头打算一笔带过,“我随便说说。” 昏黄的烛光下,隐隐有白光闪耀。商陆擒灯朝屋内最深处走去,揭开面前不知道被什么支棱起来,足足有半人高的黑布,一座法相端庄的玉观音坐像就这样出现在三人眼前。 观音盘腿而坐,身子十分自然朝左前方微微倾斜,左手手掌撑在宝座上,袈裟以方扣固定,随意的搭在肩头,神色不悲不喜。右手则是放在弯曲的右腿膝盖之上,自然垂落,带着超脱凡世的随心之感。身下莲花座旁还站着一只变小了的金毛狾,那是佛教中观世音菩萨的坐骑。 虽如商怀书所说,整座玉观音年头太久,偶一镶嵌焊接处印记明显,坐像后背因为搬运剐蹭到的原因,玉面也似有刮花的痕迹,但这丝毫不影响这是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绝世精品。幽暗的烛光下,季窈甚至能感觉到观音对自己的注视,那是一种完全不带有任何世俗欲望,却让她莫名觉得舒适的眼神。 商陆将灯盏放下,伸手抚摸上玉观音肩头,激动到热泪盈眶,“娘亲……儿终于不负所望,帮你找着了……” 走出暗道,季窈看见灵堂外三个飘忽的虚影也在一片沉寂之中渐渐消失,商老爷带着商怀书和商怀砚的游灵也许是看到了商陆怀中的玉观音,以及季窈手里抱着的木箱子,心愿了却,只待一切归于尘土。 此刻没有杜仲在,自然也不需要问他们什么。南星凑上前接过木箱子,看着眼前逐渐消失的虚影打趣道,“这回破案,游灵似乎没能帮上什么忙。” “那倒不是,”季窈目光悠远,面含笑意,“是二夫人告诉我,三人游灵同时出现那日,大郎君和三郎君去到不同的房间才提醒了我。” “这能提醒你什么?” “三郎君素来与二郎君感情很淡,大郎君与商雪诗平日里也甚少接触,为何他们会在那日选择到对方的房间去?按道理来说,应该是三郎君去看商雪诗,大郎君去看二郎君才对。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是去到了杀死自己的人房间中。” 这样想,此前确实忽略了这一点,南星一脸恍然大悟,商陆也在一旁赞赏地点头。 ** 两日后,日出渐晴。 紫云城里煤炭铺的老王上山来要账,被眼前挂在悬崖峭壁边上,烧得七零八落的吊桥吓得瘫坐在地上。仆人阿虎早已经在这边悬崖岸上苦苦等候了一个清晨,见终于来人后忍不住挥手高呼。 第四日,商老爷留在紫云城中的车弩终于再一次被推上迷望山,四根根巨大的弩箭带着手臂粗的绳索朝对岸射过来,狠狠地钉入土地之中,连带地面都为之一颤。 铺设吊桥中央木板所需的时间更甚,加上气候寒冷,秋冬的浓雾更甚春夏,进展十分缓慢。季窈担心京墨他们在龙都会担心自己,于是又让对面人给他们捎了一封信回去。 山庄里囤积的米粮足够过冬,蔬菜和肉食一类却还没来得及采买一批放进地窖,吊桥就被商怀墨烧断了。 少女连着吃了三日白米饭就大饼,嘴里差点淡出个鸟儿来。求了南星好久,他才答应带着季窈一同上山,看能不能猎到野味来吃。 从珍哥儿和龙都城外那两头意外乖顺的野狼开始,他就发现季窈似乎对这些动物有着天生的吸引力。可想而知,两人带着二股叉和弓箭自山庄旁一条小道进山,还没有走到林子里头,季窈身上已经站满了从枝头落下来的鸟雀。一只灰胸白毛的夜照也不知道从哪个树洞里睡到一半突然醒了,扇动起来的翅膀大得惊人,振翅间扑面而来一阵风吹得季窈睁不开眼。它没能在季窈身上找到地方落脚,只寻了根离少女最近的树杈子落了,停在季窈面前气鼓鼓的咕咕叫。 她一边咽着口水,脑子里是各种烤鸡烤鸭的摆盘,一边抓着南星的手示意他不要动这些鸟雀,最后只从其中几只鸟雀的窝里拿了几枚鸟蛋走。 “我不在这了,你若再要捉几只兔子、野鸡什么的话……杀了再带回来,别让我看见。” 南星如今越发了解她。面对商怀墨的恶,她手起刀落之时未带分毫犹豫,一颗心只有在这种时候软得不行。 将她搂到胸口,薄唇轻啄少女额头,他眼里闪着打趣的光,“若是我都打到了,窈儿打算如何奖励我?” 季窈缩了缩脖子,从他怀里退出来,“用屁股都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可话又说回来,他疼她、怜惜她,她心里十分受用,就连他的依恋和缠绵,如今她也愈发贪恋起来,时间一久,竟还有些想。 南星被她这个新鲜的说法逗笑,大掌下移,在那宛若天成的浑圆上捏了一把,“那我可太喜欢你的小屁股了……我听商陆说,山顶上有一眼天然温泉,泉水常年温热不褪,最是养人。如果我打到猎物,窈儿就陪我去那温泉里养一养身子可好?” 温泉?听上去新鲜极了。山庄里的水每每烧涨之后在倾倒进沐桶里,泡进去已觉干涩异常。若有天然的水可以泡一泡,自然是好的。 可跟他一起去……那几乎整夜都要耗在那里。 “那我们先说好,前半夜任你怎么折腾,后半夜都要放我去睡觉。” “好。” 可她似乎忘了,面前人百依百顺从来都只是装装样子,真到了后半夜,可就依不得她想怎样就怎样。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疾驰在通往紫云城的山路上,车上人掀开帘子,纤长的手指指节分明,葱白如玉,他只看了一眼窗外巍然耸立的迷望山便将帘子放下,车轱辘在骏马带领下疯狂转动,朝着城门口的位置逐渐远离,没了踪影。 第53章 温泉普累 嗯,真的喜欢你。” 今日的晚膳格外丰盛。 整只烤兔滋滋冒油,鸟蛋和红枣做的鸡蛋羹香甜顺滑,就连一贯的炒青菜都放上烤兔身上滴下来的油了。季窈吃饱喝足,躺在自己房间的摇椅上打嗝。 可这吃撑了肚子也不好受,她打嗝不停,憋了好几回气也憋不回去,闭着眼睛下意识使唤道:“南星,给我沏一杯热茶来罢。” 这话说出去,没人回应不说,热茶也半天没有端上来,她睁眼从摇椅上站起来,晃眼看到隔壁屋子的灯都熄了,才想起他今日约了自己去山顶夜泡。 摸着自己鼓胀的肚皮,想来先去爬山消食也好。少女转身回房欲收拾衣物,才瞧见一个包袱早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帖,放在进门最显眼的凳子上。 “这人,就做这种事最积极。” 吐槽归吐槽,她心里乐开了花。若是换做赫连尘,别说是泡温泉,就连让他陪自己散步消食都喊不动。这样比起来,小狗真是可爱多了。 抱着包袱刚走到门口,倚靠在大门上等候多时的少年瞧见她了,赶紧将嘴里嚼入味的竹芯尖吐掉,迎上来的时候只差没有摇尾巴。 “来得真晚,天都快黑了。” 她可不怕天黑,这双眼睛好用着呢,“不晚不晚,就是要等黑下来才敢脱衣服呢。” 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好像此行就是准备好上山去脱衣服的。南星倒是不甚在意,牵着季窈就往山上走,“早前进山里打兔子的时候我就去泉眼那里瞧过了,在一圈密不透风的矮树丛里头,任谁来了,隔着树丛也是看不见的。再说这山上只剩下这几个人,他们都知道你我今日要进山去夜泡,自然不会有人打扰。” 啊?大家都知道了? 被他牵着,季窈低头越想越害臊,一个人悄悄红了脸。 对于将如此亲密的关心公之于众,她一时还有点接受不来。不过一想到那家里夫人与管家、大少爷对没有血缘的妹妹,龌龊心思多了去,她才稍稍释然。 “以后这种事,少跟人讲。” 南星眼里只有上山的路,一步一停生怕脚下有坎拌着她,随口敷衍答来,也许根本就没在听。 今日白天出了一阵子太阳,所以晚上雾更浓些,灯盏发出的光所能照亮的区域只到两人三步开外,期间摸索着又避开了陡峭的路段,绕了远路才终于到达山顶。 站在泉眼边上,雾气蒸腾,温暖如春。南星将灯笼挂在树梢,先一步走过来打算替季窈宽衣,被她红着脸躲开。 “做甚?” 还能做甚? “啊,脱、脱衣服是吧……我自己来。” 她脸红的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南星没忍住轻笑出声,摊了摊手,“害羞?窈儿全身上下,除了头发缝里我没找着机会扒开来看,其他地方,早就扒开来看过无数遍了。” 她被他夸张的说法吓到,又往后退了一步,“瞎说,哪有无数遍,也就……也就……” 两次?算上未遂,那是三次? 他似乎找到了逗她的乐趣,故意抄着手继续朝面前人走过去,“你不知道吧?每次趁你睡着的时候我都悄悄掀开被子,擒着烛盏,将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看遍了……” “变态!”一个巴掌打过来,没有打中,刚好被他抓住手腕扯入怀中,抵在她头顶柔声道:“自然是逗你的。没有你的同意,我连你的衣角都不敢摸……” 一边说话一边打脸是什么体验?她分明感觉有双手已经开始兴风作浪,企图搅动风云。 温泉的水汽已经来到两人身边,接着耳垂传来温热的潮湿,打着圈不停往里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衣衫落地,珠钗叮当响,一双无瑕玉足没了香汤温水,舒适宜人。 双脚落地,她还没来的及泡进池子里,炙热的气息已经包裹全身。微风轻拂树叶,两道树影紧紧相依偎,在风中摇曳不停。大腿抬到一半没了力气,求饶半天才放下去。接着她翻了个面,黑色的长发先一步沁入温泉之中,随风前后晃动不止。 风太大,灌得太猛了,就连池水也晃荡起来,跟着他一起往里面去。这温泉与别处不同,参杂天然石硫磺在其中,是以汤面纯白,不染杂色。 在这方面,南星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双眼水汽蒸腾比月色还朦胧几分,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去,就是死在里面也甘愿。 树大风急,擦刮之间皆是本性使然。以软碰硬也就算了,经得起折腾。 可浑圆上已经肿起来的部分已经分不清是被水汽熏红的,还是被恶意拉拽的。渐渐她觉得哪哪儿都有点疼,泪珠与水渍混杂在一起,刚自面颊滑落就掉进少女无意识张开的嘴里,又咸又涩。 他听见带着哭腔的声音,登时慌了神。正如他之前所说,没她的同意,衣角尚不敢碰一下,更何况她现在在哭。 哪怕地球爆炸,这阵疾风也只好停下。季窈发丝垂落,口水吞咽不停,终于可以歇一口气。她刚想伸手拭去脸上的水渍,面前人已经殷勤地贴上来,拿起汤池边包袱里的绢巾替她擦拭脸上和鬓发的水汽。 两人坐在池子里,水汽几乎将周遭所有事物隐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看着水里坚硬如铁的石块,在纯白色的汤池里尤为显眼,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南星被她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拉起她往自己怀里靠,鼻尖轻蹭讨好道:“弄疼你了?” 倒也算不上很疼,只那一下就过去了,剩下都是天旋地转的美妙。 “没有。” 他忍得辛苦,一张俊脸憋得变了色,看上去可怜极了。季窈向来最吃他这一套,在水里摸索着主动换了个地方坐下,他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 可这个坐姿,她势必要更累一些。南星已经尝了甜头,哪还敢让她卖力气,立刻摆正态度,化被动为主动,将池水一波波掀起,往少女身上泼,让她始终保持温暖,不被寒气扑到。 外人虽不及,鸟雀却不少。 枝头上也不知道到底站了几只鸟,声音跌宕起伏,似隐忍、似撒娇,粗细不同,长短不一,混杂在香汤从池子里洒出来的声音里,听不真切。 季窈坐了一阵子脚抽筋了,媚声连连,伸长手去企图将自己脚背板正,以缓解抽筋带来的疼痛。却不想这一动弹,少年也抽了,瞬间肌肉全部紧绷,将汤池纯白色的汁水全部洒出来,一滴滴落在池在边上,差点将包袱里带来的衣裳打湿。 抬头看着月色,季窈知道已经快到下半夜了。 水雾之中他目光又对上来,她顾不上浑身无力,略坐起来一些开口骂道,“是不是我叫你后半夜放我去睡觉,慌着你了。这会子急得跟赶着去投胎一样,闭着眼往里撞,真是要让我半刻不带歇息的……下次不上你的当了……” 后知后觉,南星自己都觉得有些后怕,死在温泉里,还是这种死法。太丢人。 少年脸上潮红未退,几次试图贴上来未遂,窝在水里委屈道:“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不都这样吗……” 是不是都这样她不知道,但她自己铁定是有些吃不消的。 少女不停的往水里看去,生怕洪水猛兽又从水里冒了头。直到他以手指天发誓,今晚再没有第二次了,她才松口让他贴上来,给自己按摩肩背和腿。 每一次与她亲近,都是全新的体验。他心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手上劲道恰到好处,放松之余又舒展筋骨。不知道她是否还气着,南星随口捡了个话题,开口试探道:“之前你在灵堂擒住商怀墨那几招,耍的厉害极了,真是个练舞的好苗子。以后在馆里若是习武累了,我也经常这样给你按上一按,肌肉才不会酸痛。” 说她功夫好,比夸她旁的优点更让她高兴。季窈忙不迭就转过身来,与他兴致勃勃的说起那日情况来。 “当时我但凡有一点犹豫,那剪刀的刀刃就已经要将我脖子划破了!抓头发那一招也是临时想出来的,从前跟象姑馆的掌柜秦眉过招,见他们乱扯人头发才知道扯人头发也挺管用的,嘿嘿。以后只有我一边正经使功夫,一边耍阴招扯人头发,保管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所向披靡!” 她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南星知道她那几招不过刚刚入门,只是亏在她力气大,反应快,恰好又逢对手弱不经风,空有一副男儿的身躯罢。他也不拆穿,只顺着她的话点头。 待少女背对着他,后背一片光洁无瑕,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指尖从她后肩划过,“疤呢?怎么不见了?” 前些时日阿豹偷溜进季窈屋子,企图偷走四方锁的时候,她曾无意间伤了后背,留下足两寸长的划伤,如今怎的才过了几日,疤痕就完全不见了? 不仅如此,他将少女翻过来捧起下巴,才发现她脖子上被商怀墨用剪刀抵住喉咙时留下的血痕也不见了。 季窈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兴许是我尚年轻,恢复得好呢。” 是吗? 南星没想明白。 泡的时间长了些,季窈有些缺氧。他抱她起身,略往边上坐了些,恍惚间余光扫到粉蕊翻红,若隐若现,从水里露了边,他才晓得方才是真的将她弄疼了。 动情处,天性难改。极致的爱恋却可以抵挡一切欲望。南星宠溺地瞧着面前人眉飞色舞,巧笑嫣然,感觉到自己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将他填满。 季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放下双手搂上他脖子道:“做什么这样看我?” “看你高兴,我也高兴。” 少女怯魅一笑,露出女儿家的娇羞来。 “我是高兴,案子破了,贼人也抓了,商陆想要的观音像也找着了。我还能吃个饱饭同你在这香汤里泡着,你说,值不值得高兴?” 南星眸色幽深,还打算再逗逗她。 “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窈儿只为这一件事都能如此高兴,以后再遇到其他不高兴的事,又该做何解?” “遇到不高兴的事就避开,避不开就打,这不正是我找你学武功的意义所在吗?” “你想靠武力解决世间一切的难事?” 季窈看着他,目光狡猾,“你在说我不够聪明?” 他没忍住,鼻尖轻蹭她面颊,痒痒的,引她不停缩着脖子。 “再也没有比你更聪明的小娘子了。文武双全,天下无双。” “哈哈我可太喜欢你了南星!” 她爽朗大笑,一下下拍在他肩上,竟然拍得他有些疼。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少年倏忽间愣住,明显有些猝不及防。 回过神来,看他呆愣的表情,季窈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口不择言,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面前人却突然将她搂进怀里,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一下下撞击在她身上,强烈而充满生命力。 他欣喜若狂,语气已经不自觉上扬了几个高度。 “我没有听错吧?是真的吗?窈儿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吗?应该是喜欢的吧。 他生得好看,也会照顾人,房事上更是无可挑剔。 重要的是,他在乎她,喜欢她,眼里心里好像都是她。 双手抚上少年宽厚的背,少女的声音带上满满的安抚感,“嗯,真的喜欢你。” 短短五个字,对于南星来说已经是无价之宝,他久久的将少女抱在怀里,恨不得与她骨血相融。 夜色啊,明月啊,你们都听见都瞧见了,她说她喜欢他,千真万确,不是做假。 直到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看着时辰也差不多泡了有两盏茶的功夫,南星依依不舍将她松开,唤着她起身穿衣。 在水里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加上方才站着的时候,因为身高差的缘故,季窈有一段时间直接站在了南星脚背上,故他走出汤池时明显有些腿软,只不过当着季窈的面强装镇定,少女却分明看见他小腿肚在发颤。 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下山路上季窈没忍住,一直笑他。 “纵欲过度的表现大概就是这样罢。” 他哪有?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窈儿这嘴还伶俐着,看来是还没尽兴,不如回去以后我到你房里来……” “别,”季窈赶紧推辞,往前快跑了几步,把他远远地甩在后头,“留些精神,明日下山了。” ** 翌日,风和日暄,浓雾早早就散了。 因屋内彻夜点着炉炭,季窈房中窗户半开,从虚掩的缝隙中传来仆人们吵闹的声响。 少女披着外袍来到窗前,看阿虎他们正挽起衣袖往外走。后者看见睡眼惺忪的少女了,语气兴奋道:“山下铺桥的人已经到了,说是这桥最快今日就能铺好!” “真的吗?” 她喜上眉梢,赶紧简单洗漱穿戴好,在桌上拿了块蒸糕叼在嘴里就往悬崖边上赶。 悬崖这头,山庄里仅剩的四个仆人和两个丫鬟全跑去帮忙,六人分别将钉入地下的四根手臂粗的弩箭死死抱住,商陆和南星则是从弩箭与粗绳的连接处另系上绳子,在最近的树干上绕两圈,借树干将绳索紧紧拉住,防止弩箭从地上弹出。 而悬崖对面,除帮忙的人都在做同样准备以外,一名看上去瘦瘦黑黑的少年郎正将绳索系在腰上,接着拿着打好孔洞木板开始往悬在崖中的四根粗绳上面行走,每走一段就弯腰蹲身,伏在绳索上将木板拴在粗绳之上,然后又退回去拿下一块木板,如此循环往复。 她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少年郎动作麻利,明明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却丝毫不曾畏惧,她悬着的心也渐渐落下。 众人一直忙到晌午,对面少年被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唤了回去,示意商陆他们吃完饭再接着干活。这时一辆马车在他们身后缓缓驶上半山腰,车夫跳下马车一掀帘子,即便隔着山崖的距离,季窈仍然一眼就看出来人熟悉的面孔。 “京墨、杜仲?” 他们怎么来了? 季窈与南星二人离开龙都足半月有余,久了不见面,此刻看见熟面孔有些激动,少女几步上前,高举双手朝对面示意,“京墨!杜仲!我在这里!” 少女一身朱红色大氅,站在悬崖边宛若冬雪枝头唯一一朵盛开的红梅,别提多扎眼。杜仲仍旧是那副死样子,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只有京墨眼中盛满笑意,第一次有悖自己温柔男妈妈的形象,双手放在嘴边,略大声回应道:“瞧见了!你们还好吗?” “都好!就是吃的东西太少了!” 京墨闻言,侧过脸去和搭桥的匠人们说了几句,复点头朝季窈答来。 “今日入夜前桥就能搭好,只耐心些等着,下山带掌柜进城补一补!” 那可太好了。 季窈满意一笑,点了点头后退至众人身后,乖巧等待起来。 下午短暂的出了会儿太阳,众人或是站着帮忙固定,或是坐着旁观,整个半山腰上只有黑瘦少年在忙碌着,季窈心里有些不忍,歪着头问商陆道,“你说,其他行当哪样不挣钱?为何他还愿意来做这么危险的活计?” 稍有不慎掉下去,这辈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商陆早已看淡,莞尔道,“这种活计,只能瘦小,体重轻且身手矫捷的小郎君来做,赏钱多,拿钱也快,城里抢着做这活儿的人还不少。” “我还是惜命,吃穿上差一些,至少命还在。” 闲聊的间隙,黑瘦少年已经快要将最后一块木板铺到对岸悬崖边,仆人见状赶紧接过他腰上的绳索一并拉住,防止他因失足掉下去。少年麻利地捆完,还站在木板上跳了两下,心情不错的模样。他一个纵身起跳,落到对面悬崖上,接着喝仆人一起将弩箭一一拔起,扛在肩上就准备往回走。 “弄好了,你们谁给钱?” 商陆从树后面走上前来,恭敬道,“小郎君辛苦,随我来。” 见结钱的人与自己差不多年岁,黑瘦少年眼中划过一丝受伤,快到无法捕捉。两人结完钱走出来时,季窈和南星也已经回到屋里各自收拾完毕,带着包袱又重新站到吊桥边。 说实在的,面对刚搭好的新吊桥,她还是有些不敢。 黑瘦少年拿了钱,扛着弩箭就走上去,一路上吊桥虽然摇晃,却也十分扎实,他哼着小曲悠然自得,没一会儿就到了对岸。杜仲靠在马车边上闭目养神,只有京墨款步走上吊桥到了对面,接过季窈手上包袱,兄长般慈爱的眼神瞧着她。 “掌柜瘦了。” “那可不,都快瘦脱相了。”她之前因为被下药的关系,整整瘦了一大圈。 待会儿她下山可要好好找个馆子吃一顿。 寒暄的间隙,商陆带着众人将商怀墨、阿豹和管家也押出来,吩咐下人先带着他们过桥下山,送到官府去。 吊桥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落在季窈眼里,要说她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京墨背包袱走在前头,南星见她害怕赶紧伸出手来牵住她,“不怕,有我呢。” 她虽然点头,目光却只顾着看吊桥,心思一点也没放在他那里。 “要不然你和京墨先过去,我一个人轻,走起来没那么晃。” 要他放手,他可不乐意,“晃是因为风大,师娘身量轻,走起来更晃。” “少唬我,你快走。” 她推着南星上了吊桥,后者面露不悦,一步三回头,其间还差点一脚踩空,带着京墨一起在吊桥正中间晃起来。 她就说吧,这人粗心着呢。 直到对面送棺材上来装殓商怀砚的都过了桥,悬崖这边登时就只剩下季窈一人。 解谜时候的意气风发,和揍商怀墨时的果断干脆,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季窈在众人面带笑意的注视下,颤抖着伸出一只脚,踩上木板。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才对面人抬棺材走过吊桥的时候,她隐隐听到过绳索因为过度承重而发出的嘎吱声。 南星见她胆怯,正准备迈步回来,立刻被她喝止,“别,我自己过来。” “不怕,我在这头接着你。” 众人瞩目下,少女横走的螃蟹似的,双手抓住一侧绳索缓慢前行。眼看着还剩不到五块木板就能到对岸,这时疾风恰好自山谷里卷起来,迷了季窈的眼。以手遮面的间隙,她突然一脚踩空,歪着身子向下倒去。 “啊!” 第54章 选择 “我没死成,你很失望。”…… 新铺设的吊桥,每块木板之间仅隔两寸。 可季窈本就纤瘦,加上此前被商怀墨下药,整个人又瘦了一圈,踩空的时候整个身子跟着往下滑去,顺着木板之间的缝隙就要往悬崖下万丈深渊而去。 慌乱之中她一手紧紧抓住木板,另一只手攥住横向的那根绳索,才得以在此过程中停了下来,整个人就这样徒手悬挂在吊桥之上。 “掌柜!” “师娘!” 悬崖对面的人喊出声,就连马车上原本只微微睁眼,看着季窈一点点走过吊桥的人也下意识双眼瞪大,迈步下马车走到京墨和南星身边。 南星立刻迈步上前,准备走上吊桥去救她,却不想祸不单行,就他的脚刚好踩上面前第一块木板时,季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迷望山庄那一侧绑住木桩的绳索突然开始出现裂痕,吊桥随着疾风不断摇晃,一点点将断裂处拉大,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京墨见状立即阻止他道:“不可!你一上去吊桥就会断的!” “可是我要救她!” 咔嚓,右边第一根绳索断裂的瞬间,巨响传来。悬挂在木板上的少女立刻感觉到一阵失重感,身子随即跟着吊桥向左微微下沉,她额间出汗,咬住下唇只觉天旋地转。 “怎么办?怎么办啊?” 人群中立即炸开锅,商陆刚走出来就瞧见着惊悚的一幕,赶紧走到悬崖边,将剩余的一根用来扶手的绳索死死抓住。 “掌柜坚持住……” 京墨一边拉住南星,一边朝季窈喊话,语气间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以免将不安的情绪传染给她,“掌柜,没事的,你慢慢爬起来,只需要跪伏着再过三块木板,我们就能接住你。” 他沉着冷静的话让季窈稍稍回神。对啊,她这身力气可不是白说的。 绝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少女闭眼,调整呼吸凝神静气,待山风稍稍减弱后她自死一般的宁静中睁开了眼。在心里鼓励自己再三,她双手同时用力,以整个手臂平撑在木板之上,向上撑起。 待腰身高过木板的一瞬间,她立刻抬起一条腿,勾住旁边绳索,确认踩稳之后双手和左脚一起发力,将最后一只脚抽了上来,整个人趴在两块木板上直喘气。 见她爬上来,悬崖上诸人的第一口气算是松下来。京墨继续循循善诱,鼓励她朝着自己爬过来。此时风小,她略回过头去,也瞧见瞧见商陆在那一头将绳索死死攥住,众人的努力让少女心头恐惧暂时消退,她略抬手擦了擦眉间快要滴入眼里的汗,目光坚定地开始朝京墨的方向爬过去。 可惜山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自山林之中席卷而来的狂风又响起,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吊桥左右摇晃不停,重达千斤的力气之下,商陆到底凡胎□□,手里绳索再也攥不住,从他手中滑走,“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四根绳索断了两个,却足以能让整座吊桥完全失去支撑,彻底断裂。剩下两根用以铺设木板的绳索也随之断裂,发出两声巨响。 “掌柜!” “师娘!” 吊桥断开的瞬间,巨大的回弹力将吊桥桥面高高抛起,她抓紧木板闭着眼睛,身子跟着吊桥一起飞上了天。 “啊啊啊啊!” 眼看着吊桥即将下落,彻底坠入悬崖,杜仲忍不住着急大喊道:“松手!跳过来!” 南星急得朝吊桥扑过去,京墨赶紧抱住他也喊道,“相信我们!掌柜,快松手!”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季窈一咬牙,双手松开绳索,后脚朝木板蹬了一脚,朝对岸悬崖扑过来。腾空的瞬间,她面前是两双张开的手臂。 南星目光急切,只恨自己此刻不能腾空而起将她接住,杜仲则是仰头看着她,薄唇微张,眼中是少见的慌乱。 下意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也没想就朝杜仲扑了过去,双手抱住郎君的同时,整个人重重的地砸在他身上,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才在尘土飞扬的悬崖边停下。 感觉到自己身下是一具坚实的□□,少女不停地喘着粗气,感受着胸腔内劫后重生的心跳。略抬起头与杜仲视线相撞,她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好像只要看着他,自己就能从慌乱之中镇静下来。 杜仲亦是气息微乱,被她压在身下,衣袍、鬓角都沾上泥土。 “做得不错。” 这算不算是一种夸奖? 季窈横他一眼,笑骂道,“我没死成,你很失望罢。” 杜仲轻笑出声,嘴角上扬,“是有一点。” 京墨见两人都安全,几步走上前将季窈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看见她双手掌心因为用力过度已经被木板和绳索完全勒红,裂口处略有渗血。除此以外,还好没有受伤。 “有惊无险。” “嗯,多亏有你。”少女爽朗点头,已经从方才惊险的遭遇里缓过来。可惜手脚仍是发软,站立不稳。余光扫过京墨背后,青衣墨发的少年还背对自己站着,她忍不住轻唤出声,“南星?” 季窈落入杜仲怀里的瞬间,南星张开双臂愣在当场,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错愕与不解一闪而过,接着是深深的失落。 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少年缓缓转身,凤眸垂落,浓密的睫毛不安地抖动着,整个人气场低迷,说不出的压抑。季窈大大咧咧,还没察觉到他不对劲,一瘸一拐上前,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笑脸盈盈道,“也多亏你。” 面前人没什么反应,眨了眨眼,拒绝和她眼神对视,只将目光落在她血渍斑斑的手上。 正准备将她的手捧到面前细看,季窈余光又看见对面悬崖的商陆了,挣脱开南星朝着悬崖边跑了几步。 “商陆!我没事!你呢?” 她安全得救,商陆站在对岸自然看见了,他将同样勒得渗血的双手垂落下去,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 转身过来,季窈看见那群匠人正在数落方才铺木板的黑瘦少年郎,更甚者还想直接将他裤兜里的工钱抢走。 她连忙走过去把人拦住,厉声道,“断的是四根绳索,又不是他铺的木板,你们骂他做甚?” 辛苦铺设好几日的吊桥就这么断了,损失巨大不说,还差点闹出人命。带头的老汉显然必须要找一个冤大头将一切罪责都推出去,是以仍嘴硬道,“我们之前都好好的,从未出错。这次换成他就出事儿了,不是他的原因是什么?兴许就是他将某处绳结踩松了才导致的事故也未可知。” “不是我!跟我没关系!”他将来之不易的工钱死死抓在手心,任凭对方抠出血痕都不肯松手。 季窈一伸手将老汉推开,仗义执言道:“你们不过就是不想承担责任,何苦为难一个半大孩子?我会跟商陆说,不追究你们的责任,只需要再次将吊桥搭好,让对面的人安全回来就行。至于我的事儿,我不会追究的,你们尽可放心。” 当下重新搭桥,接商陆回来要紧,其余的事,等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再处理也不迟。 老汉点头哈腰,带着众人下山去重新准备东西去。 确认好商陆在对岸无事,回归到他们中间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季窈跟着京墨与杜仲坐上马车,才瞧见南星还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悬崖边。 她终于意识到少年的沉默有些异样,走下马车想去牵他。 “走吧,商陆没事儿的,我们现在先下山吃饭,我快饿晕了。” 没想到他却躲开了少女伸过来的手,略背在身后,喉头有些哽咽。半晌后,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接连点了点头。季窈一头雾水,歪着脑袋看他,他也只当没看见。 听自己五脏庙响个不停,她只好无趣地瘪嘴,转身迈步上了马车。 下山的路上,马车颠簸不停,车内亦是气氛冷清,京墨看南星脸色难看极了,不用想也知道他在生谁的气。为缓解这冷清的气氛,他有一茬没一茬的向季窈问起这些时日的遭遇,少女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此刻也忘了有人还在生闷气,开始眉飞色舞的说起迷望山庄里连环杀人和密室寻宝的事情来。 黄昏薄暮,紫云城高高的城墙上,秋日夕阳美不胜收。 季窈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如此华丽的落日,夕阳余晖将目光所及全部染上一层红色,潋滟得不成样子。 进了城,还是城门口左手边第一间酒馆,酒蒸羊和葱泼兔的香气钻进鼻子,馋得少女直咽口水。 她一走进去就赶紧找了张空桌子坐下,还不忘招呼他们落座。 京墨笑着摇头,上前悄声道,“掌柜,咱们四个这一路风尘仆仆,你同杜仲身上又满是尘泥,方才进门的时候小厮看我们四个眼神已经有些嫌弃,此刻再这样坐下,弄脏他们的地界不说,大家待会儿吃起东西来也觉得不干净……我看他们楼上就有客房,不如,我们先各自回房洗漱换衣,我先去点菜,待会儿大家收拾妥帖,也休息一阵,等饭菜好了我再来叫你们下来,如何?” “好是好,就是……” 就是她实在太饿了。 她身后没人注意的角落,南星全程黑脸一言不发。杜仲倒是察觉到他周身散发浓浓的哀怨,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目光不断在一无所知的季窈和满腹心事的南星之间游移。 看她要大大咧咧到什么时候。 第55章 相信 他好不甘心。 少女坐着不愿意起来,还想赖着至少吃两口再回房洗漱。京墨被她娇憨的模样逗笑,转过身去对跑堂的伙计说了什么。伙计点头离开,眨眼的功夫就从后厨里端了一盘包子出来。 京墨拿起一个,掰开来,里面是油淋淋的青葱和羊肉,“一般的饭馆,包子馒头一类的面食一次性都会蒸上好几笼屉,不用等就可以吃到。大家先吃一个垫垫肚子,稍后再下来饱餐一顿。” 说完,他把包子递到季窈嘴边,少女刚想伸手来接,被他躲开,“你手受伤,我方才也吩咐伙计找人去给你请大夫了。就先仔细些,别碰着伤口。” 好像有京墨在,她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什么都不用做,只乖乖听话就行。少女安心一笑,低头将他喂到嘴边的包子咬了一口。 谁知道这一口下去,有些人彻底坐不住了。南星“噌”的一声从桌边站起来,膝盖差点将桌子顶翻。他黑着脸,拿起桌上包袱和佩剑转身上了楼,在二楼伙计的指引下拐过二楼客房拐角,接着传来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吓得大堂食客们纷纷抬头往上看。 “到底怎么了嘛……” 他这一走,季窈送到嘴边的包子有些吃不下了。可转念一想,饿谁不能饿自己,她又低头大口吃起来。 杜仲斜看一眼正埋头吃包子的少女,嘴角笑意一闪而过,只轻轻挑眉,也从盘中拿起一个包子。 接下来便是沐浴更衣,包扎上药,京墨想着他们三个大老爷们,照顾季窈诸多不便,又许了酒楼掌柜几粒碎银子,拜托他找来一个女娘去照顾季窈。过一会儿,一个自称是掌柜娘亲,身量丰腴的妇人推门进了季窈屋子,替她浴后擦身。 待她收拾妥停,重新坐回酒楼大堂的时候,杜仲碗里的饭都消了一半下去。 “你倒不客气。” 杜仲夹起一块猪肚条到自己碗里,头也不抬。 “是嫂嫂说,让我把大家当自己人。” “自己人吃饭就不用等吗?” 他当没听到,就着猪肚条夹了一筷子米饭放进嘴里。 少女双手包着白布,继续尝试抓筷子未果,向伙计要来小勺,就看见京墨独自一人下楼来。 “南星呢?你没叫他?” 温润郎君面带苦笑,迈步跨进凳子里坐下,没动筷子,“他说不想吃,隔着门怎么劝也不出来。” 一口鸡汤哽在喉头,季窈感觉自己已经有些暴躁,“他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好好说不行吗?” “这还用说吗……”京墨的眼神扫过杜仲,后者置若罔闻,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 季窈不是不开窍的人,他今日那副样子,各种缘由她才能猜到一点。可她觉得自己没做错,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反应这么大,倒显得她像是触犯了天条。 “由着他胡闹,先吃饭。” 鸡汤咽下肚,她又吭哧吭哧啃起鸡腿来,只是越吃越心虚,越吃越慢,抬头向伙计要了一只大碗,开始往里头夹菜。 “还、还是给他留一点,免得饿出毛病来。” 吃完饭,季窈盯着面前海碗里鸡翅膀、肉丸子和青菜发呆,想了想觉得还不够有诚意,又让新点了一碗馄饨与海碗放在一起,端着托盘走到南星房门口,轻轻叩门。 “你睡了吗?我给你送饭来了。” 门内无声,只有穿堂风在季窈身边呼呼作响。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布条,故意吸一口气,娇声道,“哎哟,端木盘久了手好疼啊……” 门内立刻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接着门被打开,南星冷着一张俊脸将托盘接过去,随手就打算关门,季窈l立刻把手伸进门内,耍赖一样看着他。 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关门。 少年捏紧门框,随后一甩衣袖,转身回了房间,季窈瘪嘴,提着裙子跟进去,在他对面坐下。 “馄饨要趁热才好吃。我记得你喜欢吃羊肉,所以那只鸡翅膀下面全是羊肉丸子,我都挑最大的给你留着。还有这个……” “我没胃口。”南星连筷子都没拿起来,甚至将碗推远了些。 季窈讨好的脸色登时愣住,收回手,指腹在布条上来回磨搓。 不想哄了。可回龙都的路途至少还有十来天,一路上如果还这样互相甩脸色,她受不了。 “你不就是气我扑到杜仲身上了吗?那又怎么了?我跟你们一群大老爷们住在一起,碰着挨着是常有的事。再说,京墨也是因为我手上有伤才喂我的,要是我手没事儿,早自己拿起包子一口一个了,也不至于半天都吃不饱……” 他却突然开口打断她:“我生气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她想不明白,今天总共不就发生了这点事儿吗? 视线相撞,季窈坦坦荡荡,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只有南星似乎忍得很辛苦,喉结上下滚动,薄唇抿成一线。 他在气什么呢?气她在如此危急时刻没有选择他?还是气她和杜仲之间似乎总是在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哑谜? 生死一线之间,人的选择都是下意识的,来不及细想的。但往往正是这一瞬间的动作,代表了她内心深处最想要的选择。 可她选了杜仲。 那个他唯一看不透,也猜不透的人。 当他不了解对手的时候,他甚至连如何打败他都不知道。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与挫败感涌上心头,南星呼吸急促起来,他复抬起头来,目光好似寒天白雪里一盏孤灯,那么寂寥。他伸手轻轻握住季窈的手,声音有些喑哑。 “从坍塌的吊桥跳起来,看见我和杜仲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那种时候了还能想什么。 “想活命啊。” “那看见我和杜仲同时朝你伸出手,你又在想什么?” 这…… “我不记得了……” 他越靠越近,手上也不自觉发力,“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可那时,她尚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是坠入万丈深渊还是侥幸存活下来,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大脑空白一片,任何选择都是求生本能,哪里又能深究出其他意义来呢? “我真的不记得……”她感到掌心一阵疼痛,赶紧出声道,“你捏疼我了。” 他心一凉,蹙眉将手松开后,看见她掌心似有鲜血渗出,心里万千愁绪无处说,起身在房间里随意找了张绢巾扯成长条,待她血止住后给她换上。 他动作温柔,一举一动皆带着对她的怜惜,季窈心又软了下来,耐着性子追问道,“ 所以,你还是在为白日里,我在吊桥断裂开来那一刻扑向杜仲而没有选择你而生气,是不是?” 他埋着头,将情绪全都藏起来,只有抖动不停的睫毛将他出卖。 “若只是一次寻常的抉择,窈儿可以说我小题大做。可那时你分明就是将生命都选择托付于他,我怎能不在意?我不止一次的质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才会让你在那一瞬间选择他,而不是我。” 他抬起头,如墨的眼瞳里犹如渊潭一般深不见底。 “还是说,比起我,其实你更相信他?”相信杜仲会保护她,也相信他比自己更有能力保护她。 相信?或许吧。 季窈甚至觉得,杜仲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他救过她,指引过她,当然也嘲笑过她,否认过她。 “或许是吧……”说完,她马上抬起头又补充道,“可我喜欢的人是你。” 听见她再一次说喜欢,南星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他感觉到浑身一阵寒意,虽然房内温度适宜,可他却如坠冰窟。 “窈儿不相信我,又如何确定自己真的喜欢我呢?” 这话问得季窈有些想不通,她低下头,好似自言自语,“喜欢和相信,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吗?在那样的情况下,我选择杜仲只是因为我相信他,而不是喜欢他。自然,其他时候,我会选择你,就只是因为喜欢你,并无其他。” 这样的感情,难道不才是最纯粹的吗? “那不一样!”南星情绪有些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手上握紧拆解下来的布条,直到指甲都深深嵌入肉里。 “如果你不相信我能照顾你、保护你,那以后你遇到危险了你只会想到他,我呢?我不是可以与你共患难的人吗?为什么你不可以因为相信我而选择我?” 甚至他以为,迟早有一天,她会因为这样而离开他。 喜欢和相信,从来都是一段感情里必不可少的基石。 虽然他不想听她说谎,可当她说出她更相信杜仲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一连串的问话彻底把季窈问懵,她缓缓从凳子上起身,企图安抚面前有些失控的少年。 “南星……” 他语带委屈,但还是拼命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窈儿,对不起。我是不是对你要求太严苛了?” 也许是他真的想多了,他想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他总会成为她任何时候的第一选择。 可杜仲与她相识的时间与自己一样短暂,为何他还是赢不了? 他好不甘心。 季窈被他破碎的模样揉得心疼,忍不住伸手抚摸上他的面庞,柔声道,“没有,我仔细想来,那时如果选择扑向你,你也一定能稳稳地接住我。是我对于情爱和男女之间的感情了解太少,如果让你伤心了,我向你道歉。 你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只是要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其实抛开杜仲和南星两个选择,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只是她现在尚未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武功也好,剑术也罢,小到替人包扎伤口,大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她不想在南星或者京墨他们的保护之下变成一个废物。 这番话带着十足的诚意,既没有为了哄他一味许诺,又恰到好处的安慰了他受伤的心。南星从消极的思绪里缓过神来,将少女拥入怀中。 “那你可要快些想。” 第56章 楚绪 “我没有家。” 安慰好伤心小狗,季窈拖着千斤重的脑袋出门,准备回自己房间。路上一边走,一边揉太阳穴。 相比白日里生死一线,体力耗尽的疲惫感,她还是觉得哄南星更累一些。她从来都不是受力的人,旁人说什么,如何看她,只要不让她吃亏,她一点也不关心。 可南星比她想的脆弱很多。回想起他妹妹的经历,也许这正是他内心最为缺失,也最看重的部分,就像她自己,没了赫连尘这个避风港,她才会如此看重他留下的钱财。 她要把自己照顾好。 而南星想得到爱,想成为她独一无二的选择,亦是如此。 每个人都贪心。 胡思乱想着,睡意也跟着上涌。季窈推门进来,正准备脱掉大氅,房中烛火倏忽间亮了起来,白衣长衫的郎君宛若身处自己的房间一样自在,点上蜡烛就这样随意坐在她面前软榻上,从二楼窗外看向酒楼外尚有人走动的街道,表情惬意。 “杜仲?你来我房间做甚?” 容姿俊美的郎君回过头看她,眼里闪着玩味的光,“哄好他了?” 要他管! 少女翻一个白眼,在杜仲身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关你的事少打听。” 这茶泡了一阵,已经有些凉了。她喝了一半又停下,嘴角憋着坏笑,“怎么,怕他半路杀进来,逼得我又把你藏起来啊?说起来,你这一趟去了这么些时日,有收获吗?” 他将茶壶搁到桌边炉上,点燃蜡烛,自顾自说起正事来。 “我正是来告诉你此事。我找到当初赫连尘带着你下榻的那家客栈,询问起当时的情况,没想到,客栈老板还记得。” 哦?边关客栈按理来说每日迎来客往,人头攒动,老板怎会单单将他们二人记住,难道只是单纯记性好? “那他如何说?” 郎君目光落在季窈脸上,眸光微沉,“——他说,因为当时赫连尘抱着一个做苗疆人打扮的少女进了客栈,同大堂伙计要客房的全程都昏迷不醒。他担心那少女是被那男人私下拐来,还留个心眼偷偷去跟路过巡视的官兵支会了一声。结果官府那边回他消息,说是苗疆那边和边城里都没有人来报官说是有哪家苗寨里头丢了姑娘,他又见赫连尘对那少女十分上心,请了好几个大夫给她瞧病,这才放下心来。” 季窈听完,心里不禁疑惑起来:“不对啊,我记得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布衣啊。” 难道这厮早在救下她那日,就把她身上的衣衫全换了?在他们尚未成亲的时候? 那岂不是她的身子早就被他看完了!这人,她原先还以为他是个古板的老实人! 坐在一边的郎君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明媚的小脸突然烧起来,一直红到耳根。他淡然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所以你或许真就是苗疆人。我此次回去,没时间再到圣衣族人世代居住的苗寨里替你打听,不过我找了个得那,把你的大概样貌年龄与他知晓了,又许了他些许银两,等他在寨子里打听完了找人写信告诉我。” “得那?” “就是苗疆人随意唤陌生男人的称呼。” “看不出你对我挺上心……”话说这么说,季窈却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私心。 他想通过知道季窈的身世来找出她那个亡夫已经带进棺材的秘密。 “那,你带走的那件什么蚕衣,可问到是怎么弄坏的了?能修复吗?” 他看她一眼,耻笑她的天真,“从前那群苗疆护卫为了这件衣服,追了你多久?我又怎敢轻易露头,四处询问,岂不是招致所有人都知道那东西在我身上,还被我弄坏了。不过万蛊蚕衣失窃,确实闹得整个苗疆人心惶惶。针对赫连尘的追捕以及宝物的寻回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想来我们手上那件坏掉的衣服的确就是宝物不假。” “那衣服现在何处?” 杜仲目光越过少女面庞,朝她身后看去。季窈回头,一个黑色的包袱就放在她床头。打开来看,还是那件镶嵌着红色宝石的衣裳。 “剩下的,就等着那个得那回信了……等一下,”看着杜仲起身准备离开,季窈突然出声叫住他,“方才是我听错了吗?你说,回去?回哪里去,在苗疆有你的家人?你竟然是苗疆人吗?” 不然他为何要用“回去”一词? 房门外,走廊两侧烛盏里的微光欲灭,几乎微不可见。杜仲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季窈无法将他此刻脸上表情看清。抓住房门的手顿在当场,片刻沉默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我没有家。” 房门关上的同时,季窈瞧见他身后烛盏熄灭,整个人与黑暗顿时融为一体。接着门前那道高瘦的身影一路向左而去,消失在少女视线。 季窈坐在床边,回味着他那句话。许久后,突然笑了, “那不就跟我一样?” ** 寒露过后,气温骤降许多。 所幸季窈和南星本就带着入冬的衣物,只有京墨和杜仲在回龙都的路上自觉寒气逼人,路过城镇之时又添置一些。 回到龙都之后,城中秋景已谢,季窈跟着采买到集市附近四处转悠时,总少不了瞧见各家庭院门前,家仆们在门口抱怨着扫不完的落叶。 杜仲离开最久,每日到南风馆打听他去向的女娘不胜枚举,更甚者不止一次到柜台前找到看店的伙计,威胁他说出杜郎君的下落。 “少唬我!什么回乡探亲,多半是走了!是不是你们掌柜苛待杜郎君,他才会离开此处?” 后来南星也跟着季窈离开一阵,店里生意便更加萧条。 所以季窈带着三位郎君回来的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整个龙都城,当夜申时不到,大堂久已经挤满了来看他们三个的小娘子。 “杜郎君!我思念你许久你可知?” “南星小郎君都瘦了,我点一份鸡汤给你补补可好?” “京墨!你还知道回来!半月前我来馆里没见着你,当真以为你也同杜郎君和南星小郎君一起离开,叫我伤心了好几日呢!” 她们围着三人炒的火热,季窈在一边待着三七不停的数钱、算账、吩咐后厨加菜,乐不思蜀。 “啧啧啧,我好像有些理解商怀书爱财之心了,这小东西长得真好看。” 三七嘿嘿一笑,不停的将碎银子从一堆铜板里跳出来,“掌柜和三位郎君离开这些时日,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多钱了。要不是蝉衣郎君还在这守着,我差点就要信了那些女客的话,以为你已经抛下我们了。” “怎会?这地方还算旺我。” 自打来了这南风馆,虽然小伤小疼不断,到底她也学会了不少东西。加上口袋里这钱越来越多,她心里踏实极了。 “对了,”少女拨动算盘,突然想起一个人,“楚绪小娘子怎么没来?” 她可是杜仲最狂热的追随者之一,此前中秋就找季窈问过好几次杜仲的去向,怎的今日风声这么大,她竟不知道吗? 三七看少女又少算了一笔,忍住没敢开口,悄悄把算盘接过来,边拨动边接话道,“好些时日没来了,听说在家病着。” 生病了? “不会又是被她君父和什么小夫君打的吧?” 这话三七头一次听说,从钱堆里抬起头来,“没听说过啊,掌柜从何处听来的?”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没事儿没事儿,我胡说八道的,你算账吧。” 嘴上说得轻松,她心里却老是猫抓似的不痛快,晚上找往日与楚绪一同来馆里吃酒的女娘打听到楚绪的住处,她还是打算亲自去瞧一瞧。 “就当是关心金主了。” 登门拜访,自然是要带点什么随礼的。她寻摸一日得闲,一大早到秋饷斋买了两盒时兴的糕点,刚走出铺子,被南星黑着脸拦住。 一盒桂花糖饼,一盒板栗酥,包装精美,一看就是买来送人的。南星想不到她在这龙都城里还有谁可以送,脑海里不自觉闪过杜仲那张死人脸,气鼓鼓道,“师娘这是打算给谁送去?” “楚绪,店里一个经常来看杜仲的小娘子,你可认识?” “那个死人脸的女客有什么好巴结?”他小心翼翼看着季窈,眼神一暗,“我给店里挣的钱不比他多?” 确实没有他多……“咳,不过是觉得跟她有眼缘,听说她病着就打算去看看……若是换成寻常什么臭男人,我才不去看呢。” 这话南星爱听,他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顺势接过她手上糕点,挑眉道,“那我要同你一起去。” 初次拜访,她尚不知道楚绪家中是个情况,心里打鼓不停,有人陪着也好。 “那待会儿到了那,你可别乱说话。” 虽说南风馆做的是正经生意,可她对杜仲的热情如果被家里人知晓了,人家可不见得能接受。 两人从簋街出去,拐过南城一众并排着的宅院进了小胡同,在一家门口小木牌上写着“马宅”的门口停下。 少女刚准备上前叩门,指背尚未落到门上,两扇深色黑漆大门却从里面打开,楚绪手拎竹篮从里面出来,与季窈迎面撞上。 “楚绪。” “季掌柜?”看见季窈,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而是立刻充满警惕往身后看了一眼,见身后没人看见季窈和南星之后随后将大门关上,拉着季窈到胡同边上拐角处,语带不善道,“你来做什么?” 第57章 挟持 “那就把他收拾了!” 季窈向身后伸手,示意南星将手里糕点递给楚绪道,“杜仲与我们远游回来,没看见你,还跟我们念叨着你呢。但他今日不得空,听说你病着,我就想着先来看看你。” 她的气色确实较上一次见面差很多,圆润两颊略凹陷,往日红润的气色如今看来也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见递过来的糕点,楚绪没有伸手接过来的打算,反而将眉头皱得更紧,“谁告诉你们我的住处?你我本是泛泛之交,连半个朋友也算不上,这样突然造访,未免太过唐突,还请早些回罢。” 季窈本是好意,却不料她根本不接受,看着少女停在半空的手,南星有些站不住了,“你这人也忒不知好歹了些……” “南星。”她出生喝止,缓缓将手中糕点放下,“是我没考虑周全,下次还是该先递拜帖来……” “没有下次了,”她眼神不停地朝身后看去,好像在害怕什么到来。接着她走出拐角,伸手指向胡同出口,“我不喜欢别人到我家来,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季掌柜好意我心领,待晚些时候我若是想来,自然会到南风馆去的。请你们先回罢。” 抬起手臂的间隙,季窈又看见她胳膊上零星露出的伤疤,看疤痕颜色,才愈合没多久。季窈没能忍住,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衣袖往上翻。 突如其来的动作,楚绪没能躲开,待二人看清面前景象,面色不禁沉重起来。 楚绪已经瘦弱不堪的胳膊上,竟密密麻麻遍布不下十条伤疤,有淤青、有鞭痕,甚至还有被烫伤后完全皱起的烙印。她奋力从季窈手里挣脱,却因为远不如季窈力气大而最终失败。 她果然又被欺负了。 “谁打的,又是你口中说的君父和小夫君?” 她语气坚定,逼得楚绪躲不开,两人正拉扯,自马宅大门突然传来一声苍劲有力的呼喊声。 “谁在外头?” 闻声,楚绪立刻慌神,一改方才强硬态度,软着嗓子求道:“算我求你们,快走罢,快走。” 季窈向来吃软不吃硬,看她可怜模样,像是十分畏惧门内之人,少女和南星被推出两步开外,便十分自觉的往胡同口走去。 身后,传来木门打开的声音,季窈赶紧拉着南星躲到拐角一边视线遮挡处,略探出半个脑袋往胡同路看。 只见一身型矮小,但身材健硕的中年胡须男人从门内走出来,看见楚绪站在门口,左右四望没有在胡同里另瞧见人,抬手就给楚绪一巴掌。 “啪”地一声,在无人的胡同里显得尤为刺耳,楚绪被一巴掌打到地上,手里竹篮滚落一边,里面几粒碎银子也随之从篮子里掉落出来。 小娘子捂着脸,眼含热泪,轻轻唤了声“君父”,惊得季窈在这边合不拢嘴。 这就是她口里的君父?她夫君的爹? 胡须男人上前一步,指着楚绪责骂道,“出门都这么久了,此刻还在门口吵吵嚷嚷,莫不是在跟谁说我坏话不成?” “儿媳没有……” 他掌风凌厉,装模作样又朝楚绪挥过来,打算吓唬她,“那还不快去买菜?待会儿午时我和玉儿若是吃不上热菜热汤,看我怎么收拾你!还有,这钱剩下多少,可得如数拿回来,再让我逮着你私藏钱银,我就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转身回进院子,临了还不忘将门重重的关上。 楚绪抽泣两声从地上坐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伸手去捡掉落的碎银。她抬头的瞬间,季窈赶紧拉着南星又躲回墙边,生怕被她看见。 这种时候,装没看到便是对她最大的善意罢。 ** 回馆的路上,南星手捧糕点跟在季窈身后,不敢出声。少女周身低气压环绕,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压迫感。 京墨和三七见二人进门,热情迎上来,季窈却视而不见,径直略过京墨去了后院,回自己房间立刻关上门,全程一言不发。 “掌柜这是怎么了?” 南星叹一口气将糕点放置到京墨手里,讲述起方才的经历。 三七在一旁默默听完,想起季窈雷厉风行的性子,不由得感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掌柜吃瘪,啧啧。” 京墨则是在一旁垂目沉思,眼睛看着季窈房间的方向,似有深意。 “以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怕是理解不了楚绪如此憋屈地活着究竟是为哪般。” 所以她才会如此郁闷。 晚膳时候,少女一改往日吵闹,闷着头吃饭。京墨在一旁观察她许久,轻咳一声,“掌柜今日只吃饭不夹菜,可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低头一看,她碗里可不是除了米饭啥也没有?慢吞吞伸筷子去夹了一片肉,少女的声音有些沉闷。 “我是想起无忧来了。” 看到楚绪的君父待她这样差,她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竟然是陈无忧的脸。 她不想看到楚绪成为下一个陈无忧,更不想等到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教训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的时候,受害者已经成了一具无法开口的尸体。 可楚绪这般排斥她的靠近,将伤口捂得严严实实,对外只一味强装欢笑。到底该如何在不伤她自尊的情况下帮助她,少女一点头绪也无。 京墨放下手中碗筷,柔声道,“今日下午我找人去附近打听,原来楚小娘子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这家人举家迁往京都之时在那边另买了丫头,就打算将她便宜卖掉。她如今的君父马富生本不是个富贵人,家里没什么家底,儿子马玉又天生狂躁,脾气最是怪异难缠,稍不如意便拳脚相加,更甚者动刀动锤。他担心儿子日后讨不着媳妇,刚好捡漏就从那家人手里买了楚绪做童养媳。按他对外的说法,‘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丫头,倒比一般人家的女娘更会伺候人些’。” 季窈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十岁?这么小?” 京墨略一点头,接着说来,“如今那马玉也才十二,据邻里四舍说,最是顽劣不堪的坏心肠,经常欺负楚绪,完全没有要把她当作未来夫人来照顾的意思。马富生喜欢喝酒,有时喝醉了跟着动手动脚。说起这个,邻舍也叹息不止。” “太过分了!”季窈一拍桌子站起来,溅出鸡汤洒到桌面。她义愤填膺,一副恨不得将马氏父子剥皮拆骨的神情,“我要帮她!让她彻底远离那两个恶鬼。” 杜仲显然不喜她总是喜欢仗义出手的性格,淡眸扫过季窈面庞,没什么情绪,“如何帮?” “杀了他俩……”显然是不允许的…… “……买,”季窈一拍荷包,有了主意,“既然她是被那两父子买来的,我再花更高的价钱把她买出来就是。” 白衣郎君睫毛微动,不以为然,“神域的规矩,只要主家不卖,你花再多钱也无济于事。” “那我去把那马玉阉了!只要他娶不了媳妇,马家迟早要把楚绪再卖出来!” “噗!”此言一出,震惊四座。蝉衣和南星一口鸡汤差点喷出来,后者更是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下腹,恍惚间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惹到她。 杜仲哪里听过此等大胆的发言,难堪到闭着眼睛别过脸去。京墨憋不住笑,一忍再忍,缓了好久才又开口道,“此计不好,我不同意。” “嘁,”季窈坐下来,端着碗又回到饭桌上,“不就是那点……少了也不影响他做个人的。兴许还能让他收敛性子,从此积德行善、善待他人呢?” “歪门邪说。” 季窈瞪着杜仲,对方也不甘示弱回瞪过来。 南星不喜欢她这样看着那个死人脸,连忙放下筷子将少女的脸板向他,“要想让他将楚绪放出来,还有其他办法……咱们去把他家的房子点了,让他们流离失所,接着再想办法让他们把楚绪卖给我们,你觉得如何?” 这个办法好。 “嗯嗯,我们今晚就动手吧!” “不好,”京墨出声制止,“走水容易殃及邻舍,伤及无辜人,再者万一马氏父子从中作梗,只顾着自己逃生,没让楚小娘子跑出来怎么办?” “我先给她捎信让她躲出来啊!” “那不就让她陷入纵火的嫌疑了?将来如何逃脱干系?” 少女没了耐心,烦躁之中也没胃口再吃东西,站起来在大堂里踱步。 “那怎么办?我不管,我就要救她,你们不帮我,我就去硬抢。” 她的确做得出来。 京墨起身,将少女白天买的板栗酥拿起一块递给她,狐狸一般的眼睛里闪着精光。每每他露出这个表情,季窈都有些怕他。 “掌柜真想救她,可以听我一计。” ** 霜降这日,天色暗沉。 龙都南城外打铁胡同里,家家户户宅门紧闭。 十二岁的马玉因为前几日惹祸,伤了别家小孩,此刻正被马富生关在家里。他看向头顶四方灰蒙蒙的天空,甚感无趣。 就在这时,一只苍鹰模样的风筝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升起,一点点被风吹到他头顶上方。那苍鹰英挺神武,气度不凡,红棕色的鸟羽栩栩如生,随风展翅时好像真的一样,他不禁看呆了眼,身子一点点随着风筝往院子外移动。 马富生此刻还在房间里打着瞌睡,完全没有察觉到马玉已经走到门口。一阵风过,只见风筝在空中急速抖动片刻,忽的线莫名松了,线上苍鹰就这样朝着大门外胡同里直直栽落下去。他转头看马富生那屋没有动静,赶紧悄声打开大门走出来,一眼就看见拐角处落在地上的风筝,较飞在天上的时候更大更好看。少年郎心头大喜,想着这风筝无论如何该是他的,便一路小跑朝着风筝而来。 就在风筝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刻,微风卷起地上落叶,风筝不知道怎的又开始动起来,它朝着拐角处无人的角落一点点移动,少年郎也跟在后面,用贪婪的眼神将它锁定。直到他完全走进拐角,捡起风筝的一瞬间,一只麻袋从天而降,从身后将他套住,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音唤马富生来救他,接着后颈挨上一记手刀,整个人便彻底瘫软下来。 第58章 发卖 “跟我回罢。” 干燥不晴的深秋,惹人酣睡。 马富生一觉醒来已是未时三刻,他三次开口,唤马玉给他倒水未果,才发现儿子不见了。 “这个兔崽子,最好别再给老子惹事。” 楚绪正从后院砍完柴出来,看他骂骂咧咧刚出门,不一会儿又拿着一封书信慌慌张张跑回来。那信封里鼓鼓囊囊的,还在不断渗出血渍。 他刚将信封打开,一只白白嫩嫩的人耳朵便从里面划落出来,掉在马富生手心,吓得他双手一抖,人耳朵从掌心滚落,掉在地上。 可耳朵落于掌心的一瞬间,他看得分明,那尺寸是一个小孩的耳朵。 “马玉……” 马富生一把扯过楚绪把信甩给她,声音有些颤抖,“快念给老子听。” 楚绪同样被吓得不轻,双手颤抖着接过沾血的信笺,哆哆嗦嗦展开读来。 “见、见信如晤。 尔家长子马玉性格……乖戾,周遭人素来不喜,今得罪于吾,实时运不济也。吾已将之带回,严加管教,以观后效。尔准备好白银……白银……” 男人一巴掌打在楚绪耳边,耳坠子都打落掉,“白银多少,赶紧说啊!” 楚绪忍住哭意,又站直了继续念道,“……白银三百两,于三日后申时三刻,城南菩然寺外,百年菩提树下将马玉带回,否恐生断耳之外,性命堪忧之祸。过时不侯。” 女娘挣扎着念完,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抬头看向面前马富生,只见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只人耳朵,几次想捡起来又撤回手,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将之掩盖,才缓缓蹲下身去捡起来。 “绑架……这是绑架!” 虽说那马玉作恶多端,害人不浅,可此时不知道被人掳走还砍了耳朵,血淋淋别提多吓人,楚绪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君父,怎么办……我这就去翻翻钱银……” 男人被唤得暴躁起来,一脚踹在楚绪肚子上,将她踹倒在地,恶狠狠道:“他妈三百两银子……老子就算是把家里所有的田产和这宅子卖了都凑不齐,你上哪儿去找?当铺还是钱庄啊?” 女娘捂着肚子又坐起来,万般委屈梗在心头说不出,善良的本性还是让她选择先救马玉。 “那……那我们去报官吧。” 马富生捧着人耳朵又急又气,站在院里直跺脚。楚绪看他不动弹,便强忍着痛处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她走得慢,一边走还一边哭,传进马富生耳朵里又成了她的不是。后者叹一口气,快步上前将马玉的耳朵一把塞给楚绪,自己骂骂咧咧摔门而出。 “这些年白养你了!” 急匆匆赶到到了衙门报官,捕头只让他回去凑钱,再有其他,最多也就是在三日之后交赎金那日陪着他去菩然寺瞧一瞧,看能不能逮到贼人。 李捕头带着哈欠,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放心吧,到时候找几个兄弟跟着你,保管让你和你儿子都没事儿。”说完他转身,招呼身后人待会儿换了班回去喝酒,留下马富生孤零零一人站在衙门天井里。 季窈脸上化着浓妆,左半边脸上画了块两寸的红色胎记,粗眉红唇,妖娆中带着些粗糙,丑得怪好看的。她瞅着马富生从衙门里垂头丧气走出来,赶紧拉着杜仲走到衙门口正对着的街边,将毯子铺在地上开始演戏,一边低头假装擦眼泪一边还不忘给躲在一边,同样乔装打扮贴上了大胡子的南星使眼色。 眼看着马富生即将行至跟前,南星从拐角走出,粗着嗓子,开始对着季窈和杜仲指指点点。 “哎呀,什么丫头要卖我五百两银子,莫不是九天玄女下凡世?你真是狮子大开口。” 白衣郎君站在一边不接戏,急得少女低着头拼命朝他挤眉弄眼,“你赶紧说话……人已经走过来了……” 杜仲不知道该如何配合他们,薄唇微抿,呼吸也乱了,京墨在一旁干着急半天,看人群之中,马富生已经听见动静围了上来,赶紧站出来接过南星的话说道,“非也,我这妹妹虽然脑子笨些,模样却好,手脚也伶俐这样,就算你四百两好了。” “这个嘛……”南星故意作出犹豫的姿态,一边假装打量季窈,点了点头道:“也是,模样确实值四百两,要不是此刻着急,一定要在今日找个手脚伶俐的丫头照顾我娘,这里又只遇到你一个卖丫头的,我还真想再多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从怀里掏出钱袋,打开来,白花花、亮闪闪的银锭子如同夜空里最闪耀的星辰,灼伤马富生的眼。 周围百姓看他掏钱,皆是一副看好戏的嘲笑模样,“就这样的丫头也值四百两?” “这大胡子是个傻帽哈哈。” “架不住人家有钱,你管呢?” “有这钱我什么丫头买不到啊。买这个。” 南星掏钱动作很慢,就等着马富生跟他搭话。也不知道是他真没看反应过来,还是被自己儿子的耳朵吓傻了,站在人群里迟迟没有反应。季窈轻咳一声,朝南星使眼色。 “再……说点什么……” “啊,”南星收回银锭子,有直起腰来感叹道,“要是有比这个丫头更伶俐乖巧的,我就算是再加三百两银子都愿意啊 !” “三百两”三个关键字落入马富生耳朵,终于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他这人一向没有任何道德底线可言,当着京墨和杜仲的面,也不顾人家买卖都快成交了,一把抓住南星的衣袖,急匆匆吼道:“我有!我家有比这伶俐好看百倍的丫头!” 鱼终于上钩,面前演戏的四个人都不约而同笑起来,只有马富生掉进钱眼里,什么猫腻也没看出来。 南星装模作样拈须,缓缓道,“哦?那你家的卖不卖?” “卖!当然卖!” “多少钱?” 就算在如此急迫的情况下,他脑子仍然全是白花花银子闪过的光。马富生咽了咽口水,伸手小心翼翼比了个七,“就如你方才说的,四百两加三百两,一共七百两,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百姓瞬间炸锅,“什么丫头值七百两?皇后娘娘吗?” “怕是王母娘娘吧!” “哈哈哈哈哈哈!” 南星拼命憋笑,一张脸在大胡子的遮掩下仍然变得通红,他点了点头,半天从嘴里挤出“成交”二字。 众人看得热闹,说到底不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南星既点头认栽,众人觉荒唐之余,只恨自己家里没有一个值七百两的伶俐丫头。 马富生未疑有诈,只担心南星掏不掏的出七百两来。少年在怀里摸索一阵,除钱袋外又掏出几张银票来。 看清银票上数目和城中最大的钱庄——宝祥钱庄特有印章后,他才放下心,点头哈腰的带着南星往自己家里去。 演出结束,季窈仍不放心,隔半条街悄悄跟在两人身后。 为防多说多错,露出马脚,南星一路高冷,一言不发。马富生只当他真是着急找人去照顾他老娘,寒暄几句见南星不答话后,也没了下文。 楚绪在家里急得满屋乱转,好不容易等到马富生回来,话还没说一句,却是径直将她往门外推。 “君父……” 两人行至门口到了南星跟前,楚绪眼中尚有泪光闪烁,马富生一把将她推到南星的怀里,一只手举着她的卖身契,另一只手摊开,问他要钱。 “七百两,这丫头好得很,洗衣做饭劈柴算账,什么活都会干,模样也比方才地上跪着的那个好看多了。不信你细瞧。” 楚绪这才听明白他是要把自己卖了,汹涌的泪水又一次模糊眼眶。 “君父这是要卖我?” 马富生接过南星递来的银票,舔湿手指张张数来,刚好七张,他头也不抬,声音冷漠答道,“当初怎么买的你,现在自然就怎么卖你。我儿还生死未卜,这钱就算你替他出的,算我们马家这两年没白养你。你跟他走吧。” “君父!” 随着大门“砰”一声被关上,被抛弃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楚绪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绝望。她趴在门上不停敲门,同时哭得梨花带雨。 南星被她哭得柔肠寸断,脸上胡子歪了也没瞧见,差点就要漏了馅。 他咳嗽两声掩饰尴尬,仍粗着嗓子继续演道:“跟我回吧。” 不远处蹲在拐角的季窈三人,也被她痛彻心扉的哭喊声揉碎心肠,转过身默默在地上坐下。 京墨拍拍季窈手背,宽慰她道,“短痛彻肤,长痛彻骨。总归是要经历一番的。” 痛过就好了。 季窈擦擦眼泪,还没开口,南星已经带着楚绪快走到胡同口,三人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赶紧起身狼狈地朝拐角里头一户人家扑过去,借人家门前种的一棵枣树将就遮掩。 还好楚绪此刻正沉浸在极致的悲伤当中,无无暇顾及周遭还有其他人在,只跟在南星身后哭哭啼啼,悲痛欲绝。 走到这,其实任务只算完成了一半,南星脑子里拼命回想季窈交代给她的事情,转过身来朝她说道,“呃,我这几日还要出城办一桩事,要去个三到五日,你去南城簋街上吉星客栈,等我办完事情都带你回家,照顾我娘。客栈老板那边我都交代好了,你只管去住就是,一日三餐也都挂我账上的。” 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钱袋,拿一碇银子给她,“我娘不喜欢丫头穿得太素,也不喜欢太瘦的,没福气,所以你趁这几日多吃些,买几身衣裳,不要让我难堪。” 这……真的是丫鬟的待遇吗? 楚绪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哭都忘记。交代完一切,他目送楚绪一步三回头地出胡同,直到完全消失在少年视野,他才扯下胡子来松一口气。 “如何如何,我演的好吗?” 第59章 女账房 “到朕房里。” 事情进展顺利,季窈伸手摸摸他头,笑容明媚,“演得好。” 南星数了数剩下的银子,有些心疼。 “干嘛不让我告诉楚绪,让她直接回南风馆就好,为何还要让她先去客栈等着你三日之后,绕个大圈子让别人把她招进咱们馆里?又是五十两给出去了。” 她收下银子,转身递给京墨,笑道,“那日你可是跟着我,在她面前吃了闭门羹的,现在倒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几人头顶,枣树枝桠上已经结了果,一串串挂在枝头,随风轻晃。季窈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倔强又脆弱的眼神,仿佛透过她看见了陈无忧,也看见了某一个瞬间的自己。 “她想得到尊严啊。” 往日跟着其他小娘子们来馆里吃酒,打赏中意男倌,她是尽情享乐的年轻女娘;在马宅门口拒绝季窈示好,在马富生出现之间哀求他们赶紧离开,好保留她最后一丝体面,则是她最后的期望。 “我想与她做朋友,所以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我买来的人。” “呵,你以为你不说,她日后就不会察觉吗?” 已经习惯杜仲每次都会在这种时候泼她冷水,少女仰面,坦然答来。 “她是否发现与我是否主动告知完全是两码事,给她尊严,是我想做的。至于她是否会知晓,知晓之后如何抉择,那是她的事。” “她如果选择离开,你不会伤心?” 她伤心与否,关他屁事! 季窈叉腰,气得鼻孔瞪大,“救她才是第一重要的。京墨出主意,我带人实施,我成功了,伤心什么?有我这样的掌柜你们就捂嘴笑吧。她不选我,那她也自由了,我替她高兴,行不行?” 杜仲看她像炸毛小猫,心里舒坦了,留下一句“嘴硬”甩手便走。 少女亦跟着转身,动作太急没注意身后,一头撞在枣树上,疼得她“哎哟”一声,“怎么这儿还有一棵枣树?” 她不知道,这宅院门口本就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 三日之后,马富生带着一队捕快去到菩然寺外救人,见菩提树下一根长绳垂落而下,末端系上一个钱袋子,上面写“三百两白银置于此囊中”。 众人即抬头看向树顶,发现长绳另一端绑着的正是失去一耳的马玉。他被塞住嘴巴,倒吊在最高处,尚有一丝意识残存,看见马富生的瞬间开始呜咽不停。 “玉儿别怕,我这就上来救你!” 他刚想上前,地面草丛一阵绳索拉动的声音,带动地面一排排尖刺突然竖起,根根尖刺正对树上马玉的脑袋,一旦绳索松懈,他必死无疑。 众人随着绳索拉动的方向看去,一黑衣黑靴,戴帽蒙面的人只露了一双眼睛,斜靠在不远处另一棵粗壮的大树树干边,将手上三根粗绳举起,炫耀似的摇了摇。 很明显,只要马富生或者他身后的捕快敢越过地上尖刺去树上救人,他就会立刻松开倒吊马玉的那根绳。 见众人停下,蒙面人似乎很满意,又拉扯一下拴着钱袋子的绳索,示意马富生将钱放进去。后者面带不甘,身后捕快却只催促他赶紧给钱救人。银票刚放进袋子的一瞬间,蒙面人不知道从何处又抓出一根绳子来,只轻轻一拉,众人头顶上方成千上万片枯叶瞬间倾泻而下,犹如乌云盖月,遮天蔽日。 待他们挣脱出来,蒙面人早已带着钱袋子逃之夭夭。 不用问,捕快四处搜寻完肯定是没有结果的。马富生背着奄奄一息的马玉回到宅子,见大门敞开,里面乱成一团,进去查看一番发现不但他留在屋子里剩余四张银票不翼而飞,家中余下但凡值几个钱的物件也全部被砸烂。 见此情景,不到四旬的男人差点背过气,抱着怀里意识不清的孩童号啕大哭起来。 而吉星客栈这边,自打被南星买下,楚绪已有三日没能见着这位新主人。 第四日她用完早膳下楼,柜台里老板娘笑脸盈盈递来一封书信,打开来,里面装着她的卖身契和一封简短书信。里面写家中外戚已经托人找到中意的丫鬟,现下不再需要她。又恐这几日耽误楚绪寻找新的主家,便将卖身契归还,放任她自由。 老板娘在一旁看楚绪微微发颤,不禁感叹道,“你能遇到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临走时候还交代,若是你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让我代为替你寻一份活计做,你可愿意?” 脱去贱籍,从此与外头那些肆意潇洒的小娘子一样,可以为自己而活,是她此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女娘热泪盈眶,滴滴泪水洒在书信上,抬起头来朝老板娘点头。 季窈起了个大早,在前馆二楼外廊临窗处不停朝对面客栈偷瞄,直到看见掌柜带着楚绪走出来,她赶紧招呼大堂里众人假意忙碌起来,自己则是站到柜台边随意翻看起账目来。 “季掌柜。” 少女闻言抬头,目光扫过她身后的楚绪,装作没看见她,“这不是吉星客栈的金掌柜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她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眉眼温吞,“前几日你不是向我抱怨,生意一好起来,店里还得再请个伶俐点的账房吗?我现下就有个人推荐给你。” 她稍稍撤身,身后人便上前一步。 目光相撞,年轻的少女们各怀心事,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季窈伸手将她双手握住,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一切都在她计划中。 “楚绪?是你?” 金掌柜在一旁呵呵直笑,对自己此次牵线十分满意,“我心想这馆里全是郎君,季掌柜你难免缺个说知心话的人,所以就想着给你找个女账房,最是稳妥。” “多谢金掌柜了。” 楚绪对这样的安排自然满意,只是诸多感激的话到了嘴边,又成了傲娇,“我还没问月钱是多少呢?少了我可不干。” 可是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三个女娘聚在一起,逐渐将话题扯到别处。 对于楚绪的加入,众人心照不宣,只点头示意欢迎她的到来。杜仲脸色平平,看了一眼楚绪的包袱。 “掌柜打算让楚娘子住何处?” “商陆那里啊,这不刚好又近又是现成的。” “那商陆回来住哪里?” 少女霸气挥手,牵着楚绪往外走,“他如今继承了商老爷子的家产,哪一栋宅子买不起,自然不会再惦记原先那栋小院落。走,楚绪你跟我来。” 看季窈回嘴,南星十分满意,伸手接过楚绪的包袱,跟随两人一同走出来。 他伸手来接时,指节分明的大手落入楚绪眼中,一丝疑惑从女娘眼中闪过。她默默的跟在两人身后,不时回头看向街对面吉星客栈,复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 季窈一面说着商陆的房子空置许久,楚绪进屋四处摸来,却一尘不染,好像这几日才着人洒扫过一般。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 “季掌柜……” 少女正忙着给她铺被褥,兴高采烈抬起头,“怎么了?这都是新的,你放心。我才不会给你用男人们用过的东西呢,就算是商陆那样的美男子也不行,哈哈。” 南星胳膊肘碰她,“他是美男子,我是什么?” “当着别人面少瞎打听。” 楚绪接过她手上活计,语带哭腔,“谢谢你。” 具体谢什么,不必多言,窗户纸捅破了反而没意思。季窈让她今日先收拾屋子好好歇息,明日再来馆里报到。 从商陆的小院落里走出来,月已升空。 她心情好,一路上哼哼小曲儿,脑袋跟着节奏晃悠。南星从身后牵住她,追问道:“还没回答我,商陆是美男子,我是什么?” 他是小狗,是会晚上自动做饭的厨子,是一点就炸的醋坛,是撕不开的狗皮膏药。 季窈略垫脚,伸手揉上他的脑袋,“你是朕的小美人,记得今晚洗干净来朕房里,陪朕喝一杯。” “好哇,你还自封当上皇帝了。”南星搂住少女细腰将她举到半空,惹得她娇笑连连。 “哈哈……痒得很,快放我下来。” 两人一路追逐打闹,在净透而澄澈的月光下一路走远了。 ** 初冬的龙都城内,人气依然繁茂。 百姓富足,带来的是商业稳步发展。人们闲来无事,茶余饭后自处寻乐子,满大街都是茶坊、茶肆,勾栏听曲、酒楼夜宵,神域境内更有无数奇人异士,自行组建团队戏班子,带着徒弟和戏台子四处巡演。簋街上最大的酒楼内设大堂茶间五十余座,沿正中央舞台包圆里三层外三层,足足可容纳上千人。戏曲、杂耍、傀儡戏、百戏最卖座,京城里一支叫“戏鬼”的杂戏班子一到,往往座无虚席。 这日,季窈正和南星在裁缝铺给店里伙计们选冬至要送给他们的新衣裳,街上忽然一阵锣鼓声响起,接着四匹头顶彩色绢花,周身缀满绫彩花绳的高大骏马承载一辆巨大的花车从裁缝铺门口经过,晃眼看去,两三个袒肩露腰的蒙面舞姬正站于花车之上翩然起舞,她们身后,一面容姣好的女子端坐正中,正面带笑意朝两侧百姓挥手。巨大铁笼里,猕猴、黑豹、猛虎、灰熊,不胜枚举,有的无数此刻热闹气氛,正恬然酣睡,有的则是略带惊恐,蹲坐在笼内不知所措,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只跟随花车缓慢前行。 街道上此时已人满为患,跟着花车队伍不断往前流动。季窈探头看去,发现他们正朝着南城门外而去,下意识问道:“这是在做甚?” 一紫衣短甲的孩童看猴子正看得专注,听这话转过头来,神色兴奋道:“是打安西那边过来的蹀马戏班子啊!这你都不知道!” 【卷四·蹀马戏兽】 第60章 雄黄酒 亡夫死后最开心的一天。 立冬这日,季窈打算带着大家包饺子吃。 三七身后的背篓装满各类蔬菜,手里抱着两坛黄酒,少女从肉铺走出来,又往他背篓里塞了一整只火腿。 “金华的火腿真是比其他地方的好吃太多,这价格却着实让我高兴不起来。” 看她抠搜的模样,三七在身后笑,“楚娘子才来半月,不但把这半年积下的账目都算得一清二楚,还将许多往日破费奢靡之处都一一指出,算下来每月能省下好几十两呢。难道不值得买只火腿庆祝一番?” 这话在理,有得省才有得花。季窈拴紧钱袋子,爽快拍手,“那我们今晚包羊肉和牛肉馅的饺子吧,走,买肉去。” 吃饺子容易,张嘴就行。包饺子却没那么简单。 季窈带着三七在大堂里忙活一阵,好不容易将馅做好,青葱羊肉和五香牛肉各一大碗,香气宜人。可她连着包了好几个,要么歪歪扭扭,汁水四溢,要么刚放下就散了架,从饺子皮里露出馅来,南星和蝉衣见状觉得有趣,自以为容易得很,直到上手才开始抓耳挠腮。 杜仲如往日一样临窗看书,冷眼扫过盘子里形态各异的“饺子”,薄唇微勾,“晚上吃肉丸子和面疙瘩汤吗?” 少女横他一眼,瘪嘴道,“我们吃肉丸子,你只能喝汤。”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怎么不让厨子教一教?” 转头看去,门口背着包袱,一身明黄色绣仙鹤暗纹长袍,并金丝绣线云蝠纹狐毛坎肩的翩翩少年,不是商陆又是谁? “商陆!你回来了!” 下一瞬,他落入少女热烈的拥抱,沾满面粉的双手拍在他背上,白色粉尘若雪花飞扬。 “嗯,多谢掌柜和南星郎君之前倾力相助,现家中一切都安排妥帖,我心里惦记大家,就想赶在落雪之前回来。”他将包袱放在一边,清水洗手,挽起袖笼捏了捏饺子皮,“这面没发好,太干了,勉强糊上,出了锅也不好吃。还是去街上买一包饺子皮回来吧。” 这么大个的面团没了用处,季窈有些心疼,“厨子在后头备菜呢,最近降温,大家都喜欢往各处酒馆、茶坊里躲着取暖享乐,我们生意可好了。” 楚绪这时候算完账从柜台走出来,捏了捏饺子皮,微微挑眉,“以后发面的活交给我。这面也不浪费,晚上我把它做成葱油饼,给大家加餐。” 沾着面粉的手又抱住楚绪,季窈高兴得咧嘴直笑,“有你们真好,比这群五谷不分的大老爷们省心、省钱太多。” 京墨只当没听见,笑着走上前来,打趣眼前兴致颇高的少女道,“如今把人家住的地方收拾让给楚娘子住,商陆回来住何处,掌柜心里可有安排了?” 这…… 商陆立刻看出这里面的情况,主动解围道,“我这次回来,带着任务,要在龙都城里寻摸几个工匠将舅父的手艺传承下去,所以原先那栋宅子确实笑了,需要找间更大的宅子住下。这两日就先到对面客栈住下,慢慢相看住处就是。” 看大家各自忙碌起来,如家一般的温馨氛围将她包围。 晚上客满,三七带着男倌们在大堂里招呼女客,季窈则是和楚绪、南星、京墨、杜仲、蝉衣和商陆在二楼寻摸一间雅舍坐下。桌上热腾腾的饺子香气满溢,每人面前一小壶黄酒药气扑鼻,她满心愉悦,脑子里冒出一个新想法。 “为庆祝商陆重回南风馆,同时欢迎楚娘子加入我们,我请大家看蹀马可好?” 商陆一杯黄酒下肚,眉眼染上淡淡微醺,“可是驻扎在南城门外的戏兽班子?” 原来还有人知道,那她就更来劲了。 “你听说过?还是方才进城的时候看见了?” 楚绪被这气氛感染,不自觉话也多起来,“在龙都城里待过一年以上的人应该都知道。他们每逢入冬就会到龙都来表演,据里面表演的艺人所言,安西冬季寒冷异常,笼中野兽无法适应,大量死亡。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每年冬天来到南边表演,顺便过冬。” 安西,似乎是地处北疆边缘的地区。一想到就连西北边紫云城外都这么冷,安西的冬季确实不利于动物过冬。 “那正好,我们明日就一起去看看如何?” 她还没有看过蹀马和戏兽表演,心里揣着一万个好奇心。 说到这个,楚绪身为女账房,脑子里立刻开始敲起算盘来,“据我了解,他们每日只表演两场,巳时一场,申时一场,每场卖座二百人,每人收二两银子。” “这么贵!?” 二两银子,够她买六百斤大米了!在场加她一共六个人,若是再叫上馆里三七、厨子和其他几个男倌,岂不是要花掉她好几十两? 涌上心头的热情即刻被浇灭一半,季窈唇瓣微抿,嘟着嘴缓缓坐下来。 珍哥儿不知道何时醒了,从季窈房间里飞出来落在她肩上,学她说话,“这么贵”、“这么贵”。杜仲最喜欢看她吃瘪,搁筷讥诮道,“不过区区二十几两,嫂嫂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这人,吃他的饺子行不行,少说话会死吗? 南星从桌下悄悄握住少女的手,沉声道,“师娘要是嫌贵,我可以……” “哪里贵,一点也不贵……那,商陆你去把三七叫上来,我交代他明日一早就先去找戏兽班的人定位子。下午我们要开店,就只能选上午那一场看,今天早些结束,明天大家早些起。” 这钱花在楚绪身上,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花在吃喝玩乐上,她有些心疼。商陆看她蹙眉,又知她有这个心,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便起身道,“早前掌柜和南星助我完成娘亲遗愿,意外让我获得了遗产,还没找到机会好好答谢你们,不如明日看戏就由我来操办,为大家安排妥帖可好?” 对啊,他继承了如此庞大的家业,可不缺这点子小钱。 季窈嘿嘿一笑,没有拒绝,“哎呀不过是顺手,我们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 商陆给南星和季窈倒上酒,自己先端起酒杯起身道,“若不是托你们的福,我卷入商家此次纷争之中,怕是早已死在二哥刀下,做了一缕孤魂。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先干为敬。” 几杯黄酒下肚,少女高兴之余,心中感慨万千,一把抓住商陆的手,脸上开始泛出绯红。 “今天是我那亡夫死了这么久以来,我最高兴的日子……” 商陆看着南星的目光如箭似刀,恨不得将他两只手都砍掉,连忙抽手不及。奈何季窈喝酒喝兴奋了,力气大得没边,他尝试再三也没能把手抽出来,低头小小声道:“掌柜快些放手……” “亡夫?”楚绪从饭桌上抬起头,也是醉得不行,双眼正迷蒙不解地看向季窈,“掌柜,你嫁过人了?” “那可不。”季窈见人搭话了,一把甩开商陆又搭上楚绪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不知道,刚嫁给他不过三个月,人就死在城外,还是被活活烧死的,跟烤干的兔子一样,可吓人了……” 楚绪已经醉了,逮着后半句开始胡乱分析,“跟烤干的兔子一起生活应该很辛苦吧?不过还是比我那才十二岁的小夫君好……当初在马家做童养媳的时候,一想到再等四年我就要嫁给这样的人,就觉人生无望。” “十二岁?”季窈趴在楚绪肩膀,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这么小的年纪能做什么?” 她低头又饮一杯,黄汤顺喉咙而下,灼烧感随即从胃里窜上来。 季窈醉眼惺忪,恍惚间好像瞧见南星了,于是便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问来,“那你们晚上剪烛关窗,脱了鞋袜,放下床幔,要如何……唔……” 南星见她收不住嘴,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上前伸手将嘴捂住,阻止她继续胡说八道下去。 楚绪没听明白,半眯缝着一双眼睛,还打算问个明白,“如何什么?掌柜怎么不说了?” “唔……” 蝉衣单纯少年郎一个,自是半懂不懂,还在一边吃着饺子蘸醋,杜仲显然已经明白过来,又是一脸难堪与无奈,那便是像是自己孩子在外头闯出祸来,自己这个当爹的嫌丢人却还是得硬着头皮去替她收拾烂摊子一样。 京墨只好上前将楚绪扶住,以防她朝着桌子边缘滑下去,柔声劝道,“没什么,掌柜喝多,不宜再饮,今夜就喝到这。我让商陆送楚娘子回去。” 因为馆中尚在营业,小厮伙计们没空上来,于是南星将季窈放在一边软榻上,与其他几人收拾起屋子来。 不光蝉衣眼里带着不解,商陆送完楚绪回来,看见季窈还靠在一边酣睡,不时还嘀咕几句醉话,也是疑惑不解。 “我记得,掌柜不是千杯不醉的吗?” 当初她才来南风馆那几日,杜仲为套她话,带着馆中几人与她饮酒,可直到四人都喝到不省人事,她也一点反应也没有。今日怎的只喝了几杯黄酒就醉成这样? 带着疑问,京墨下意识看向饭桌上放在季窈面前的酒壶,打开来放到鼻间轻嗅,反应过来, “她这壶不是黄酒。” 商陆赶紧接过闻来,一股雄黄的气味钻进鼻腔,“这壶是雄黄酒,原是端午前后喝剩下我放在酒柜上,兴许是方才从架子上取下来的时候错拿。” 她不醉酒,醉的是雄黄? 怪哉。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避子药 “你不想怀我的孩子?”…… 被南星抱回房间躺上床榻,季窈的意识几乎已经要飞出九霄云外。可夜色朦胧,南星俊俏的眉眼近在咫尺,她忍不住伸手蹭上他的眉尾,指腹扫过睫毛,觉得有趣极了。 “窈儿。” 被他低沉嗓音唤回神志,她红着脸莫名笑了,接着伸出双臂将少年圈在怀里,舒服得直叹气,“你好暖和呀。” 双臂触及少年肌肤,的确带着凉意,像是一只冷血动物环绕在他脖颈,越缠越紧。手背探向少女额头,亦是一片冰凉,他不禁有些担心,“可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别是喝酒的时候被风扑了,寒气入体。 季窈被他东一下西一下碰得有些痒,嘻嘻笑来,主动仰起头凑上去,“这里。” 唇瓣贴上来的瞬间,雄黄酒泠冽的气味随之而来。喝了酒的季窈前所未有的主动,唇齿相撞的同时,四肢也像蛇一样将他紧紧缠住。她身量轻盈,哪怕面口袋一样将全身重量加身,对于南星而言也不过尔尔。 他被面前热情点燃,火焰一点点将空气都燃烧殆尽。大口喘息之下,带来令人窒息的沉醉。此刻房中没有点烛,月色如水,洒在帐幔里那道坚实的背影上,轻轻划过每一处,必留下不可磨灭的声响。还没等南星将那件才刚置办的新衣裙被推至半际,一只下探的纤纤素手突然捉住了他,令他登时顿在当场,动弹不得。 “窈儿,你……” 他稍稍直起身来,借着月色看她脸色通红。钗环来不及摘,还在少女头上丁玲作响。往日她总是一动不动,只等着属于他的温暖一点点将自己覆盖。惯常的、包容的,令人沉迷。 今日她却主动起来,饱满剔透的唇瓣只微微张开,南星已经为之一颤。 “让我尝尝。” 这太难了。涩口、无味,强行占据,贯穿唇齿。 少女香腮含粉,鼓胀圆圆,任由窗外冷白色的月光打在她妩媚的脸上。接着那道光线氤氲满室,连带几声低沉隐忍的闷哼响起,骨节分明的大掌忍不住穿过面前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发丝,发尾被风吹起,晃动不止的同时,南星的脑海终于天旋地转起来。 “咳咳咳……” 没来得及躲开,她此刻自觉狼狈,鬓发、嘴角皆是沾着月光,皎白一片。 “窈儿……” 对于自己的失控,他有些慌乱,绢帕还没擦到她鬓角渍迹,香唇已经又覆上来。魅惑轻语有时无需多言,只喉头轻唤出声,面前人就已经神魂俱失。 “该你了。” 那衣裙是青色的,月下荷塘,稍有逊色,江南水乡,不过如此,群鸭游过泛起阵阵涟漪,若低头埋进一池春水,濒死的窒息感就会像潮水一般汹涌而势不可挡。可莲花又是娇艳的,粉嫩饱满,娇艳纯粹。她试图抵挡却最终失败,眼前尽是一室春华之色,羞涩与窘迫都渐渐感觉不到了。 窗几上,渠映一道“人”字形剪影,微风吹拂之间这道剪影飘飘忽忽,几乎快要被揉碎,少女头上珠钗最终还是一一落下,掉在地上发出丁零脆响。若仔细听来,又发现不止这几声脆响,其中到底夹杂了多少动静,多少欲念,扯不出也分不清。 不出所料,时辰已经来到后半夜。季窈眼前一片浓雾,氤氲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散不开。少女无力地张着嘴,努力调节气息,同时忍不住开口催他。 “就一会儿了,好不好?” 可滚烫鼻息贴近,旋绕进她耳朵里,他的声音又沙又哑。 “一会儿可好不了,这是你自找的……” 她哪里知道自己方才喝多了在做些什么啊!回过神来,方才那酒的味道确实奇怪,可他们口口声声说着黄酒,她从未喝过,也就未曾起疑。 难道自己喝不醉的能力就此消失? 南星看她分神,以为是自己不够卖力,好胜心一上来,直叫人有些吃不消。 “你没有在想我,你在想谁?杜仲吗?” “你胡说什么……” 她没有否认,为什么?不直接否认就是他猜中了吗? “窈儿,告诉我你在想我。” 冷风呼啸,纱帐翻飞。季窈被掇弄得时间长了,有些脱水,伸手胡乱往外抓时不小心攥住床幔往下用力一拉,只听得“撕拉”一声,冷风即刻倒灌进来,冻得季窈连毛孔都跟着缩紧。 南星浑身燥热,被冷风夹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脊背瞬间绷直,整个人顿在当场,片刻后终于冷静下来。 极致的,令人魂魄几乎消散的一夜。 太美了。 他抓起少女下颚,夜色中与她四目相对,又重复一遍,“告诉我你在想我。” 缠绵退却,季窈口干舌燥,小舌不停在唇上轻舔,软着嗓子抱怨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老是提起杜仲?” 如果只有一次,那尚可算作错觉,可他已经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错觉,那就一定不是错觉。 “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对吗?” “对啊……特别讨厌。” 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不信。季窈叹一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于月色中看着他,“到底是什么让你起了疑心,你告诉我,我一定如实相告。” 犹豫一闪而过,他决定珍惜这次坦白的机会。下一瞬,季窈脖子上银项圈被面前人取下,放置在她手心。 “这是他送你的?” 啊? “当然不是。” “可七夕前夜,我分明看见你同他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戴着此物,之后你便一直将它,哪怕与我欢好之时也未曾取下,叫我怎能不多想?”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 她终于长舒一口气,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桌子,“先给我拿杯水来,渴了。” 咕嘟咕嘟喝完,她开始同南星将起之前她所得知的一切。她的失忆,损坏的万蛊蚕衣,以及她脖子上银项圈背后可能代表的意义。 没想到南星听完以后,并未展颜,反而较方才更加失落。 原来她真的不相信他。 “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你也没问啊。”说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直言直语,马上接着说道,“再说,一切尚未下定论,也要等杜仲在苗疆找的那个得那捎信回来才晓得。” “如果是真的呢?如果你真是苗疆人,你打算如何做?离开我吗?” “这……” 这个问题她还从未想过。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先一步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不会放你走的。” “那如果我真是苗疆人,那里有我的家人,你也是如此打算的?” 少年深沉的目光落在季窈脖颈,那里尚布满旖旎红痕,像是在宣誓他的主权。 “我会将你的家人都接过来妥善安置,你跟着我,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他强硬的态度反而让季窈心里的愧疚感稍纵即逝。少女径直起身,将外衫随意披在肩头,下榻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淡然道,“我以为,你起码会问一问我的意见。” 说完,南星正为她冷漠的语气心头慌乱,余光忽的瞥见她从一旁抽屉里拿出一个青紫色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枚红豆大小的丸药置于掌心,打算随水吞服。少年即刻光着脚冲过去将丸药夺下,心莫名狂跳起来。 “这是什么,你在吃什么药?” 他身量虽高,气势上却输少女一大截。季窈略抬头看向他,坦然的目光令他感到不安。 “避子药。” 什么?这一瞬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避子药?你为何要吃此药?” 还能为什么。 季窈摊开手心,示意他将药还给自己,“自然是不想生育。上次去迷望山庄没带,还好没有怀孕……你快给我。” 他将手背到身后,语气更加小心翼翼,“你不想怀我的孩子?” 什么他的孩子。管他谁的孩子,如果有,都只是她的孩子。 “撇开表面上我仍在守丧不说,眼下我确实没打算做娘亲。自己照顾自己尚且不足,何来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照顾一个孩子。” 这个说辞让南星稍稍好受一些,可他仍将手背在身后,不打算将药给她,“或许,等守丧期满,你嫁给我,我们就可以……” “我说过的,我不想变成只会依靠别人的废物。”见他不给,她也懒得再要,自己又从瓷瓶里倒了一颗出来,一仰头就吃了下去。 “就算再嫁,我也只会在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给她幸福的情况下,才会考虑生养。在此之前,与谁成亲,是否成亲,都毫无关系。” 话音落,小狗已经肉眼可见的伤心起来了。 季窈察觉到自己这些话说得太重,赶紧走到他近前,伸手捧住他的脸道,“别多想了,银项圈的误会既解,苗疆那边是何情况谁也无从知晓,万一我就是被家里人抛弃的,自然也不会选择回去……就算要回去,我也一定带你一起回。总之,我不会丢下你,好吗?” “丢下”这个词用得太重,宛若一记猛拳砸进少年心里。南星眼眶猩红,像是刚被人捡走的流浪狗一样,伸手搂过她将之紧紧拥入怀中,泪水落在少女后肩,滚烫摄人。 她刚想出声安慰,下一瞬却双脚离地,被他整个扛在肩上。 后背再次靠上软枕,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已经到跟前。这一次她被牢牢按住,左右上下皆动弹不得,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刚退却的水汽再次漫上来,温润的空气将她包围,接着他语带哭腔,愤愤不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再来一次。” 第62章 戏兽班 “就是说出来让你高兴的。”…… 翌日,天色微晴, 京墨来敲门的时候,季窈还靠在南星的肩头睡得很沉。睁眼瞧见身侧白面玉润的俊俏少年,她尚有一丝晃神。 “掌柜,”京墨叩门的声音又响起,“大家都起了,楚娘子给大家做了早膳,你可要一起吃?” “要。” 她将手伸出被窝,想去够架子上的衣服,奈何南星横在当中,她手又不够长。正将身子探得更出来一些时,南星被她弄醒,揉揉睡眼将衣裳递给她。 听见里头动静,京墨余光扫过桥对岸南星的屋子,忽的开口轻声问道;“掌柜,南星同你在一起吗?” 这…… 突然其来的问题让季窈登时顿住,南星也停下给她穿衣的手,眼含期待地看着她。 少女紧张,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又慢慢穿戴起来。 “在呢。” 不轻不重的一声回应,宛若一颗定心丸落进少年心里。他低头莞尔,脸上逐渐笑开了花。 门外,温润郎君垂目,眉宇间略带深意眨了眨眼,随后抬起头答道,“好,那等你们二人一起出来用早膳,我让三七先去外头雇两辆马车。” “好。”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南星知道京墨走远,立刻停下穿衣服的手,转过身去一把将季窈抱住,唇瓣凑上去“吧唧”就是一口,声音响亮。 她不知道这些男人们嘴里哪这么多口水,抬起衣袖擦净,脸上带着对他的嫌弃,“全是口水。” “这在野兽猛禽的世界里,是一种标志——代表着窈儿是我的人。” “忒恶心了些。” 他像个孩童一般只是傻笑,随后突然安静下来,正色道:“我很高兴。” 季窈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少女笑得娇媚,“就是说出来让你高兴的。” 她知道自己昨夜伤了他的心,虽然在难听的真话与动听的谎言之间她选了前者,但是该哄还是要哄的。 用过早膳,南风馆一行人分两辆马车出发去往南城门外看蹀马。南星拉着季窈不准她先上,直到看见杜仲上了其中一辆马车,他才赶紧拉着少女坐上另一辆。 往日习惯赖床,她几乎很少见到辰时的龙都城,掀帘望去,目光所及,觉得有趣。 簋街上许多面食铺子都是通宵达旦,买卖所谓“朝食”不停歇。只因太平盛世,夜间公务值守亦或是夜里私下做活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通宵玩乐之人,同街边卖杂碎汤的、蒸包子的、烙锅盔的的都在同一条街,三三两两挤在一张桌上,大冬天里也能吃得汗流浃背。 那些从浴堂里搓完澡出来的人,临了迈出大门还不忘喝一碗面汤,更甚者管那些卖养生汤药的人买一丸提气养元的丸药,讲究的就是一个同吃同补。 一路从南城门出来,马车两边路人骤然减少,只有一两个挑着担子进城里卖货的老汉从街边走过,被马车远远甩在后头。 穿过几片已经有些荒芜的树林,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她瞧着不远处一座巨大的五彩色高顶帐篷越来越近,便知道他们到了。 商陆掀开帘子,同样瞧见不远处帐篷顶了,刚打算开口喊另一辆马车里的季窈,自己所在的马车突然一个急停,他闪避不及,脑袋撞在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 原来两个身着黑衣、腰系红绳的壮汉上前拦住马车,示意他们停下。 “马车不能进去,仙客请就在此下车,改为步行。” 仅一道木门之隔,季窈已经能听见里面喧闹的声音。众人迈步进来,只见巨大的主帐篷外,还有不少红色的小帐篷。杂耍艺人五彩斑斓,驯兽人则是一身灰衣白裳,不断从小帐篷里面钻出来,看来那是他们的住处。 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脸上皆带着面具。狐狸、猴子、白兔、黑熊,形态各异。 不远处空地外还架着柴堆,稍稍凑近,尚有余温。季窈最远处无数油纸厚绒布下,露出四方铁笼一隅,看上去像是豹子或者老虎一类猛兽的尾巴微微从笼子边缘露出,似乎是伴随呼吸声缓缓抖动。 来到主帐篷门口,干草和野兽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地上绣各类动物踩跷表演的地毯已经陈旧褪色。商陆将手里八张布艺小票交给门口浓妆艳抹的花娘,后者略清点人数,粲然一笑,将门帘掀开。 “迎仙客进门。” 少女跟在南星身后走进去,视线转暗,除支撑帐篷的十六根巨大木桩上各悬挂烛盏外,唯一的光源便来自头顶类似天窗的圆形孔洞。 孔洞漏下的光正好打在巨大的圆形表演台之上,场外作为呈半圆形长条,环绕表演台里三层外三层铺开,足有数十排。 头戴喜鹊面具的男人领着他们到中间,离表演台约四五排距离的位置坐下。还没等她看清身边人是否都已入座,木桩上所有灯盏突然一一熄灭。如雷的欢呼声中,带战马面具的男人将一只巨大的火盆推至表演台正中,场内一下子亮堂不少。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带马面具的绾发女人,脸侧耳垂上两颗淡紫色南海珍珠璀璨夺目。她牵着两匹高大的骏马一同出场,向四面看客略行一礼后,两指弯曲呈圆形置于口中吹响口哨,两匹骏马随即听令发出愉悦的嘶鸣,打个鼻响向两侧散开,随即走上舞台正中两块巨大的木板之上,开始表演。 先前推火盆的男人在一旁打鼓,绾发女人则稍稍后退,站至两匹骏马中间开始吹走竖笛。 听见这美妙乐声的同时,两匹骏马前肢伸长,后肢弯曲坐下,一低头将地上两只金酒杯衔于口中,接着抬起头来,随着鼓点节奏有规律一下下甩尾、点头,不断将杯中清酒洒出。 打鼓的男人高声唱和,“骏马送风,酒祝吉祥!” 说完,鼓点戛然而止,所有马儿仰头将杯中剩余酒汤一饮而尽,更加欢快地随着笛声表演起来。 “好!” 南星也是第一次看蹀马表演,被两只马儿精准的节奏感震惊,跟着周围看客止不住地叫好。 一曲奏毕,绾发女子一个口哨将马儿唤到身前,翻身上马。接着马儿开始绕场奔跑,女人则开始白表演独站双马、马上倒立等等高难度动作,加上骏马身披锦绣、鬃束彩绳,奔跑起来最是好看,赢得看客掌声不断、喝彩不止。 下一个节目散乐,七八个头戴黑熊面具的人手持不同乐器进场,最后果然还跟着两只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它们头戴毡帽,身穿红色短甲,说不出的滑稽与憨厚,一只熊手里拿着镲,另一只则拿着沙锤。 鼓点起,奏乐声,这是一首来自安西的民谣。领头人一边唱歌一边拍响手中手鼓,脚下还不忘随鼓乐声欢快起舞。 身后两只黑熊笨拙地打擦、摇晃沙锤,同时目光也呆呆地看向领头人,尽量跟上他的节奏一同舞蹈起来。 一片欢快的鼓掌叫好声中,摇沙锤的黑熊约莫是走了神,沙锤一松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领头人只回头看来,身子舞蹈不停,手鼓声不断。站在身后的人立刻抬腿狠狠踢向黑熊,后者从鼻腔里发出类似哀嚎的声音后,笨拙弯腰,摸索好一阵才将沙锤捡起。 台上看客丝毫没有被这一点小插曲影响心情,仍聚精会神地观看着表演,只有季窈看着那只黑熊呆笨的眼神,渐渐没了兴致。 接下来空中杂耍、虎钻火圈,好戏连台。一个头扎双髻、身量看着至多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面上带着鹦鹉面具走进来,她展开双臂,肩上到手臂两侧各站了三只鹦鹉,带口中哨声响起,六只鹦鹉立刻朝着看客飞去,展翅的同时,在众人头顶摆出不同的造型。 “仙客们今日临门,吾等备感荣幸,吾这六只鹦鹉亦是如此,”说着她摊开手心,将六枚纯白色的香囊展示给看台上看客们,继续道,“接下来它们会各自选择一名仙客,将此物赠予他,仙客们若是想得到它们的青睐,可将身上闪亮的金银珠钗略摇晃起来,好吸引它们的注意。” 此言一出,看台上诸人立刻取下身上金银珠宝拿在手中摇晃,企图吸引鹦鹉的注意。 京墨低头讪笑,俯身到少女耳边轻声道,“我倒是见过,有杂技艺人专门训练聪慧的鹦鹉,以此计骗取看客手中财物。” 原来如此,人还真是邪恶,竟利用动物敛财。 季窈正瘪嘴,对于此行的期待又少一分。 趁众人挥舞手中金玉,小姑娘赶紧以口哨声将鹦鹉召回,一一将香囊挂在他们脖子上以后,又降将之放飞。 众人看着头顶带奇异香味的香囊,挥舞金玉的动作更加卖力,却不料六只鹦鹉在帐篷内盘旋片刻,全部朝着季窈飞过去,落在她肩头、手臂和膝盖上。 “啊?” 这、这是做什么?她身上可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有! 季窈赶紧捂住耳朵,生怕它们将自己耳朵上戴着的耳坠取走。 这可是她从赫连尘那个地窖里拿出来的上好翠玉,当时给她打首师的师傅说了,拇指大小的一块翠玉就值五百两呢! “我没钱,你们找别人去。去、去。” 季窈晃动胳膊、大腿,鹦鹉们却纹丝不动,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它们挨个低头,将身上香囊的绳子叼在嘴里,略以埋首将之取下,便落入季窈怀中。 第63章 出手 人类的恶意远远大于动物。 鹦鹉就这样把所有的香囊都给了季窈,训练这些鹦鹉的小姑娘也是第一次见,怔愣当场,直到季窈面带歉意站起来,捧着香囊主动上前归还,她才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也许是我今天这身衣裳太显眼了。” 面对季窈道歉,小姑娘一言不发,面具下亦是瞧不见此刻表情,只伸手接过香囊,宣布节目结束。 退场之时,季窈分明瞧见,那小姑娘伸手不停去拔那些鹦鹉身上尾羽、胸毛,扯得它们惊飞不止,但刚一落下又立刻被小姑娘抓住,掐住脖子悬于空中摇晃。 “他们太过分了!不过是些小动物,哪有这样对它们的?” 南星见她情绪不高,伸手揽过将她带到帐篷外透气。 “你不想看见那些鸟兽?” 抬头四望,不远处深林中已经没有鸟雀的叫声,但只要等到春来,这里必定又是鸟兽的极乐地。季窈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夜照和野狼的叫声,那么有生气,“他们不该被人关起来用于观赏、玩乐,而是该在深林里享受属于他们的四季和朝夕才对。” 方才黑熊和鹦鹉被教训的场景,南星自然也瞧见,他凑上前去,亦是点头,“你不想看,我就不看了。” “不过这场戏好歹花了商陆这么多银子,我们就算不给这戏班面子,也要对得起商陆花的钱啊。” 这时候三七掀开帘子走出来,小心翼翼道:“就剩最后一个节目了,掌柜要看吗?” “看,花了钱干嘛不看。”三人刚重新进来坐下,就听到甬道里敲锣的声音。循声望去,竟然是四只身量未足,毛发都没完全长齐的小猴子。 接着又是四只大猴子紧跟其后,敲锣打鼓的走出来。它们显然要比黑熊更精通乐理,吹奏和敲击更加拿手,只是它们似乎吹不出喜悲,体会不了乐声带来的情感,所以吹出来的曲子听上去十分诡异。 戴猴子面具的强壮男人最后出场,手中挥舞皮鞭,让他们在指定位置前站好。 两只母猴站在最前,见皮鞭挥舞不停,主动将面前两根高跷拿起来穿戴,接着晃晃悠悠起身,站上面前早已准备好的独木桥。 到这时候,季窈才发现,这不是个乐器演奏节目,而是动物杂耍。 她下意识攥紧衣袍,看着面前母猴脚踩高跷一步步朝独木桥对岸走去,每行一步都令她心惊胆颤。第一只母猴不负众望,缓慢但成功过桥,跳下桥面的瞬间,她立刻抱起高大男子脚边聚宝盆,朝看客们要赏钱。 一枚枚铜板落入聚宝盆,发出脆生生的响动。它吱吱呀呀几声像是感谢,一举一动,皆带着令人心疼的熟练。 轮到第二只母猴上桥时,季窈几乎不忍再看,她带着心中难以言表的难过背过脸去,将面容隐在黑暗里。却不想这时,周遭人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她慌张回头,正好瞧见母猴一脚踩空,从两人高的独木桥上重重摔落下来,脊背砸在冰冷台子上,疼得它吱哇乱叫。 高大男子此时非但没有上前救助,反而喘着粗气迈步上前,挥舞手中皮鞭一下下打在母猴身上的同时,嘴里还叫骂不断。 “畜生!没用的东西!快起来重新走!” 抽打之下,人尚且知道生气反抗,更何况动物?可少女却瞧着那母猴躺在地上只知道吼叫,却躲都不躲。身边其他猴子也只是被吓得上蹿下跳,没有离开。 只有一只小猴,看上去大概是母猴所生,见娘亲被打立刻扔掉手上铜锣朝男子扑过去,企图阻止他继续挥鞭。可大猴子尚且打不过那男人,更何况小猴? 男子一把抓起小猴脖颈处软肉将之从自己身上提起来,一把扔出去三丈远。小猴摔在没有铺地毯的沙地之上,软成一团没了声音。 季窈再也忍耐不住,飞身跃起,从看台上跳下来,一猫腰将男子皮鞭抓住,怒气冲冲地看向他,“住手!你这样会把它打死的!” 面对突然冲上台的少女,男子不以为然,语带轻蔑,“打死了又怎样?左不过一只蠢笨的畜生。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滚!” 他用力拉扯,却发现皮鞭在季窈手中纹丝不动。察觉到她有几分功夫,男子手臂青筋暴起,松开皮鞭,伸手将自己腰间另一根更粗的铁鞭抽出来,朝季窈打过去。 南星与蝉衣见状立刻飞身下去,拔剑出鞘,将挥动的铁鞭挡住,接着三人便在看台之上打了起来。 两个少年身手皆不凡,寻常毛贼接个两三招便能将其制住。可面前男子身高至少八尺开外,手臂壮如树状,气力极大。加上铁鞭非一般兵器,冷硬之中又带着独特的柔韧,稍不留神就会贴上面来,将南星打伤。三人缠斗一阵,竟有些难分胜负。 看台上的看客们见状一时骚动,引方才门边两个戴喜鹊面具的男人冲上前来,拔刀就朝少女后脖颈砍过来。杜仲与京墨即刻出手,一剑捅穿两人胸口,鲜血溅上他们洁净的衣袍。 “啊啊啊!杀人了!” 看台彻底骚乱,男女老少一时间抱头鼠窜,纷纷往门口逃离。 季窈蹲下身,将母猴抱起来躲到一边观战。混乱之中她瞧见不远处那只小猴子已经许久没有动弹,担心它死了,又赶紧挪移过去。 只轻轻抓起小猴一只手,便能摸到它全身骨头尽碎,此刻已经没了气息。少女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同时紧紧抱住母猴,替它按住伤口。哽咽之中,她目光落到南星和蝉衣面前,那个壮硕的背影身上,深色陡然转冷,只剩下极寒的漠视。 南星正与那男人打得难舍难分,汗珠随招数施展之间不断从额间滑落。就在两人身形分开的一瞬间,一条皮鞭从中穿过,打着圈将男子手中铁鞭层层缠绕。接着季窈手臂发力,带动皮鞭往后拉,蝉衣见状立刻攻他持鞭的手,剑刃划破肌肤带来极致痛感,接着他面露痛苦,松开了手。 铁鞭落入季窈手中,被她扔在一旁,少女看准他吃痛的瞬间,“啪啪”两下,挥动皮鞭打在他面具上。 猴子面具应声断裂两半掉落在地,男人凶神恶煞的面庞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季窈还不解气,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打在男人脸上,他哀嚎一声,突然失去了反抗能力,捂着眼睛缓缓下蹲,没了声音。 “滴答”、“滴答”,鲜血从他面颊滑落时又好似带上其他液体,众人走近才看清,季窈那一鞭将他右眼打爆,此刻正血流如注。暴怒之下,他独剩一只眼死死盯住季窈,突然起身朝少女扑过来。南星和蝉衣刺来的剑也被他抓在手里,用力一掰,断成两截。 这时众人见他已经完全陷入狂烈暴怒,赶紧拉着季窈躲开,慌乱之中季窈眼神向表演台旁边看去,正寻找受伤母猴,余光却瞧见一个半大的孩童抱起母猴正准备往外跑。 他从男子身边跑过,立刻引起他的注意,狂躁之下竟然将手伸向孩童,伸长双臂将之高高举起,打算像方才摔死小猴一样将孩童扔出去。 “不要!” 季窈扔掉皮鞭,飞身扑过去,欲伸手去接。杜仲掏出钱袋里两枚碎银,看准男子手腕即刻“咻”、“咻”两声将碎银当作暗器打过来。他手腕吃痛,双臂一软,孩童滚落的同时被季窈伸手接住,两人滚落下来时又刚好被扑过来的南星接住。三人在表演台上翻滚两圈,停了下来。 回过神,季窈赶紧将怀中孩童上下检查一遍,确认他身上完好无损才松一口气,怒斥道:“哪儿来的你?不要命了!” 孩童自季窈怀中抬头,并不是想象中怯生生的模样,反而带着明亮的眼神,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崇拜,“姐姐好身手!” 这孩子! 南星搀扶两人站起来,杜仲和京墨已经将瞎眼男子制服,大家收剑回鞘,正欲离开时,大门外帘子后头突然传来一个空灵的女声, “少侠留步。” 数十个带着不同面具的人从甬道及其他门鱼贯而入,接着帘子掀开,一妙龄女娘款步从大门口走进,在众人沉默地注视之下走上表演台,来带季窈面前站定。 那女娘身材曼妙、攒簪戴玉,说不出的雍容华贵,但这都不及她脸上戴的面具吸引人。 那是一张金雕面具。面具通体洒金,鸟羽栩栩如生,正中鼻尖刚好露出尖尖鸟喙,鬓发两侧红绳点缀,显得鬼魅而神秘。她看清季窈瑰丽面容,眼神微眯,接着朱唇轻启,缓缓问来,“各位大闹我蹀马戏班,杀我门徒,毁我生意,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吗?” “松开他。” 头戴金雕面具的女人语速缓慢,说话同时头微微偏向一侧,显得傲慢而冷漠。 京墨和杜仲闻言松开瞎眼男人,看着他略带狼狈,一瘸一拐的走到女人身后。 楚绪上前两步,站到季窈和杜仲身后轻声道:“听闻蹀马戏班背后的班主叫金十三娘,头戴金雕面具。” 看来就是面前这位。 第64章 迟子意 新朋友。 季窈刚想开口,被京墨拦住,郎君温润笑来,这笑意却未达眼底,“金十三娘有礼。蹀马戏班远近闻名,我们也只是慕名而来,绝没有带上任何恶意。只怪舍妹平日里自己也豢养不少鸟雀小兽,见你们的人任意鞭打捧摔小猴确实心有不忍,看台上许多小娘子和孩童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是以才出手相救。给贵戏班造成损失,我们会一力承担。不过——” 他收敛眼中笑意,站直腰身,调转话锋,“——十三娘两名手下,方才持刀从舍妹身后攻来,明显带着杀意,我与朋友出手也是情理之中,此事我认为我们并无过错。” 金十三娘带着面具又将头歪向另一边,露出的细长双眸里盛满玩味,“哦?龙都城里如今连杀人罪都可以逃脱了吗?” 越过金十三娘肩头,季窈瞧见她身后徒众陆陆续续都走进来,搀扶起方才被杜仲和京墨用剑刺穿的两人往外走。他们捂着右胸口,明显还活着。 “人又没死,我们哪里犯杀人罪了?” “意图杀人,下手实施也是迟早的事。再说我这些门徒驯兽的本事天下无双,每一个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出来,跟着我四处讨生活。你们伤了他们三个,日后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听那意思,还要他们多赔点钱呗。 看着她身后三名伤员陆续被带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母猴和不远处小猴的尸身却无人理睬,季窈气不打一处来,“不做就不做,你们虐待兽禽鸟雀,剥夺它们的自由,将它们作为你赚钱的工具不说,还如此苛责虐待它们,又是哪门子道理?你的门徒只是伤了胳膊瞎了眼,这些动物没的都是命啊!” 金十三娘弯下腰,将地上一簇掉落的猴毛捡起,置于掌中只轻轻一吹,毛发随风飘落表演台中心火盆里,瞬间就被火吞噬殆尽。她嘴角勾笑,眼神里带着轻蔑。 “畜生野性难驯,驯化起来十分费力。稍不留意就会被它们所伤,伤者有时不到两日就会因为渴水发疯而死,难道就不算是命了?我驯服一只畜生,也许就少一个死在它们爪牙下的冤魂,难道不算是救死扶伤?总之你们今日到我蹀马戏班闹事伤人,此事千真万确,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你强词夺理!分明就是你们的人先动手的!” 面具下的女人退后几步,与身后人站到一起,与对面季窈身后南风馆诸人形成两边站队,气氛一瞬间凝重起来。 却不想方才被季窈救下的孩童主动站出来,吸了吸鼻子,一副毫无畏惧的模样,抬头对金十三娘道,“我可以证明,就是瞎眼叔叔先对绿衣裳小娘子姐姐动的手,不光我瞧见了,那几个人也瞧见了。” 他伸手朝看台一指,众人才发现还有好几个看客没来得及逃出去,此刻正瑟缩在座椅下方瑟瑟发抖。被小童用手指住,怯懦的大人们纷纷摇头,从座位底下钻出来连滚打爬地离开。 那小童收回手,眼神里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气,“他们肯定会把这件事到处说的,到时候到底谁先动手,自见分晓。” 七八岁的小童还知道咬文嚼字,季窈扯了扯嘴角,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 见金十三娘脸色冷漠,京墨主动上前道:“十三娘带戏班不远千里而来,为我们这点小事闹到官府着实没有必要,更何况若此时闹大,对十三娘的生意也有影响。所有赔偿及伤药我们会一并承担。今日之事若城中出现风言风语,我们也会尽力解释,还望大家各退一步,和气生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将今日跑出去的看客全部抓回来割舌头。金十三娘的眼神明显带着不甘,挥挥手示意身后人退下,“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的账我记下了,不知各位公子家住何处,待我算好账后,这账单子要往何处送?” 嘁,她就知道这个金十三娘眼里只有钱,“好说,我们在……” 话没说完,京墨一个犀利的眼神递过来,阻止季窈继续说下去,随后他转过脸来对金十三娘淡然开口道,“我今日留下算账,一切都陪十三娘处理妥当之后再走,如何?” 套话未遂,金十三娘眼里精光闪过,自面具下嗤笑一声,不再应答,转身准备从甬道离开。京墨侧目伏在杜仲耳边,说了句“离开时多注意些,别让人跟踪知晓我们的住处”,便跟着金十三娘一同朝甬道走去。 今日之事有惊无险,算告一段落,小童被季窈拉住却不肯挪步,目光落在地上那只受伤了的母猴身上,“姐姐,我可以把它带走吗?它好像很疼。” 转头看去,母猴尚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身上鞭痕还在往外渗血,少女一把将之抱起来,朝甬道方向大喊,“金十三娘留步!” 后者闻言转身,虽头戴面具,季窈也能看出她的不耐烦,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猴子受伤了,我能把它带走吗?你放心,治好它我就带它回来。” 较方才理直气壮相比,现在少女的口气软下来很多。奈何金十三娘脸上漠然未消,应答之间丝毫没有犹豫。 “不行,伤病死亡,自有我戏班子里的□□负责。” 说完,她略向甬道里等候一旁的门徒示意,后者赶紧小跑过来在季窈怀里抱走了母猴。少女不甘心,又喊了一句。 “那小猴的尸体我们可以带出去埋了吗?” 这一次,没人回应她,站在甬道里另一个带面具的男人只默默上前几步,弯腰将地上小猴尸体捡走。少女看着母猴消失在甬道里,低头朝小童抱歉地瘪嘴,跟在杜仲等人身后走出帐篷。 等候马车的间隙,季窈牵着小孩在门口四望,除戴面具的戏班子门徒外再无旁人,开口道:“小孩儿,你家人呢?” 小童摇头,孤身一人却十分镇定,“我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这里离城中可相差好几十里地呢。 “为何?家人不愿陪你来?这里的表演看一次可要二两银子,你爹娘都愿意给你吗?” 他嘿嘿一笑,双手凑到季窈耳边小声道,“我没花钱,每次瞧见有叔伯婶婶单独走进来,我就跟在身后装他们乱跑的小孩,我已经来看过好多次表演了。” 想不到他还挺机灵。可一想到他也喜欢看戏兽表演,少女心里又升起一丝不解。 “你不是挺心疼那些小猴子的吗?如此残忍的戏兽表演,为何还要一看再看?” “自然不是,”小童松开季窈的手,指着主帐篷后面那些被布覆盖着的铁笼道,“我是为看望它们,确认它们还活着才会来的。而且我还跟好几只猴子都交了朋友,偷偷带果子进来给它们吃呢。” 真是个好孩子。 少女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 “迟子意,上月初八刚满的八岁。” 目光下落,季窈瞧见他衣衫破了,应该是方才抱住母猴在地上翻滚导致,便拉着他往外走。 “我叫季窈,家住龙都南城簋街。我也喜欢动物,家里还养一只会学人说话的凤头鹦鹉,你可想去看看?” 他似乎很知礼,眼里带着好奇,看了看天色还是摇头。季窈心里对他的喜欢又涨一分,又牵着他往马车走,“无妨,不去看鹦鹉,也跟我回去缝补衣服。这样子回去是要挨娘亲责骂的。” 因少了京墨,季窈所乘坐那辆马车刚好可以将子意一并带走,众人这一趟没有玩尽兴,季窈又带着他们去集市饱餐一顿,才回到南风馆准备开张迎客。 迟子意仅着里衣,站在季窈屋子里一边逗弄珍哥儿学它叫,一边好奇四处望去。 “窈姐姐,你这里好生漂亮,来年入夏满池荷花,一定美极了。” “是挺漂亮,”季窈低头,好不容易将线穿进针眼,又开始琢磨起如何缝衣服来,嘴上有一句没一句随意答来,“就是夏夜里蚊子老是杀不完似的,在我耳边嗡嗡嗡嗡响。除此以外,我倒也算十分满意。” “这有何难?”迟子意端凳子在她面前坐好,认真道,“姐姐只需要在这池子里多养些青蛙就可以,青蛙吃虫子可厉害。” “是吗,你懂的倒不少。这衣服怎么这么难缝……哎哟!” 她被针扎到指头,缩回手赶紧含在嘴里。南星端着消食的热茶进来,看了看她针下歪七八扭的走线,笑着把衣裳和针线都接过来。 “扎着手了?” 少女点头,嘴里含着手指头,看他低下头熟练地缝起衣裳来。 重新穿针引线,捏合破口处,从内里锁边,将冒毛边的撕裂处藏起,再以流畅且精准的缝合速度不断将针线从反面穿至正面,又从正面再穿回反面。 最后打结,收线,一气呵成。 “你还会缝衣服?”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怔愣,随即收敛神色,将衣裳递给小童。 “也是别人教我的。从前因为顽皮,经常无意间刮破衣裳,挨了不少打。” 第65章 月信 他怀里好舒服。 迟子意穿好衣服,恋恋不舍的从季窈房间走出来,一步三回头道,“窈姐姐,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和珍哥儿玩吗?” “当然可以,”季窈说完,突然想起自己这南风馆里男人的特殊性,又蹲下身笑笑,“不过我们晚上都很忙,没空照顾你,你以后要来,就白天来。” 三人走到前馆,时近酉时,女客们已经陆续来到大堂坐下。一个模样看着大概跟迟子意娘亲差不多年岁的夫人拉着商陆,娇笑着非要让他给自己夹菜,季窈赶紧遮住迟子意眼睛,推着他往外走。 “赶紧、赶紧,再晚点家人里该着急了。” 南星在后头窃笑不止,到门口牵住迟子意,示意季窈回去,“我送他回家,师娘你回去歇着。” “咦?”迟子意的目光在季窈和南星脸上扫几个来回,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我叫窈姐姐,你叫师娘,那我的辈份岂不是在你上头?” “臭小子!”南星嗙叽一拳打在他脑门,拉着他往外走,“还知道占老子便宜,下次不准你来了。” “别啊,南星哥哥最好、最英明神武、风流潇洒。” “小兔崽子。” 他追着南星屁颠屁颠跑,季窈站在身后笑。 临打烊时分,京墨还没回来,季窈站在门口左顾右盼,手里不停搅弄着手绢。这时好几个百姓从南城门的方向,穿街而过,嘴里不停议论着什么,季窈从他们口中听到“蹀马”、“着火”的字样,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前询问。 “你们在说什么?城外蹀马戏班怎么了?” 身背背篓的老汉看样子像是进山采药而归,背篓里装满草药,还沾着泥土,“打京城那边来的戏班子着火啦!老汉我从山腰上看着那火苗一簇一簇窜得老高,快要将帐篷都烧着了!里头人花了好久的功夫才把火扑灭,一个个脸上面具熏得漆黑,且狼狈呢哈哈哈。” 啊?戏班着火了?!难道京墨…… 身后头,杜仲不知何时走出来,自然也听见那老汉的话,剑眉微蹙道,“三七去接京墨还没回来吗?” 少女满脸恐慌地摇头,抓着采药老汉又问来,“那笼子里那些猛禽野兽呢?它们可有被波及?” “这我哪儿知道……”见南风馆里众人都围上来,老汉有些心慌,甩开季窈的手带着同伴走开。众人看向南城门方向,迟迟没有等来马车,既然担心京墨,不如还是去一趟。 杜仲拉住季窈,示意她不要单独行动,“回去拿剑。” 众人带上佩剑,留下楚绪看店。商陆刚找来马车,就听见簋街外一阵马蹄带动车轱辘转动的声音隐隐传来,接着三七掀开帘子,出现在马车上。 “京墨!” 看着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周身上下完好无损,衣裳上连一丝烟灰都无,众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你还好吗?听说戏班子着火了。” 略整理衣衫走进馆内,郎君难掩疲惫之色,脸上仍挂着令人心安的微笑,“着火的是看管动物那边的帐篷,只是意外,我当时正和戏班子里管出入账的人算钱银,并未受波及。幸好那附近就有河,加上天气寒冷,周围森林也离得远,火很快就扑了。” “那笼子里那些动物呢?” 京墨低头,看向少女的眼神带着温柔,“似乎有几只趁乱撞开铁笼跑出来的,都被抓回去了。其他动物都好好的,掌柜放心。” 商陆见她脸色仍是凝重,上前安慰道,“他们这些人就算再罪大恶极,到底还是要靠这些动物来挣钱糊口,估摸着也是舍不得它们受伤的。掌柜不用太担心了。” 因为饿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用担心金十三娘会见死不救吗? 多么悲哀的现实。 杜仲眼神从季窈脸上扫过,看上去像是有意岔开话题道,“如何,金十三娘让你出了多少钱?” “三百两。” 比起钱银,季窈心里仍惦记着那些动物,低声嘀咕道,“今日辛苦你,明日我就去钱庄把银子兑出来,让人给他们送去。还好之前马……唔……” “还是我去罢,”商陆捂住季窈的嘴,眼神疯狂朝身后柜台里正算账的楚绪看去,主动道,“掌柜冒冒失失,万一让他们知道咱们的住处倒不好。我到时候稍稍乔装,带着银子走远些再叫人送去。” 季窈这才知道自己差点说漏嘴。 一桩事了,南星送完迟子意回来,南风馆也打了烊。行至后舍,季窈房间的窗户还亮着烛光,他推门进来,看见季窈还坐在炉火旁看书,身后珍哥儿站在架子上已经睡着。 “送完那小子回来了?” “嗯,”少年关上门,紧靠季窈坐下,觉得手脚一下子就回暖,“窈儿在看什么?” 凑近看来,她手里卷册封皮上“苗疆风俗记要”六个略显斑驳的大字,季窈随手翻来,兴致尚佳。 “想着自己可能是苗疆人,就想知道那边的人都如何生活。” 晚些时候她洗漱沐浴完,原本只是打算随便找个话本子看看,打发时间,顺便等一等还没回来的南星,却不想从赫连尘那一堆蒙尘的书里瞧见这本简要记录苗疆人的书,坐下随便翻来就到了现在这个时辰。 “你看这里,”季窈指着书里某一行小拇指大小的字迹说道,“原来苗疆与神域五十年前曾为争夺边境十五座城池大战一场。神域人虽擅蛊擅毒,苗疆护卫也算身强体壮,兵器上却落后神域皇帝的军队一大截。直到传说中被苗疆人世代奉为神明的委蛇出现在苗疆与神域的边界,带领苗疆人一路遇人杀人,遇鬼杀鬼,畅通无来到龙都城附近,才最终被当时神域的皇帝以身祭剑,重伤委蛇及其部下,才将苗疆人赶出神域,夺回包括龙都城在内的十二座城池。” “我知道,”南星接过书册,绕过少女肩膀将她圈在怀里,再把书翻开,缓缓道,“从前偶尔得到机会进入皇宫时,我曾听宫里掌事公公私下说起,当时的皇族赫连氏是唯一拥有斩蛇能力的部。几百年来,神域与苗疆斗争多年,一直都没有结果,赫连家族带领精英部队将苗疆人赶出神域,夺回城池,天下百姓便拥护他们之中最年轻有为者做了皇帝。” 赫连? 少女在炉火的映照下转头,带着疑惑看向南星,“可现在神域的皇帝不是姓南宫吗?” 炭火在炉子里噼啪作响,南星拿铁钎子挑了挑,将炉火挑得更旺,“五十年前那一战,耗尽了当时皇帝心头血,他虽侥幸存活,却也没能支撑几年。宫中不少人伺机而动,一步步将赫连皇族的实力逐渐瓦解。后来赫连家族中突然传出通敌叛国、对家族中人使用蛊毒等等丑闻,害得皇族在百姓中的威望在那几年急速下降。那位以身祭剑的皇帝薨逝后,南宫氏部族作为赫连家一脉同胞的氏族便宣布接管神域,入驻皇宫,正式将这天下变成了南宫氏的天下。” 季窈分神的片刻,见南星低头不语,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拍他肩膀,爽朗笑道,“想也知道,你师父那个废物跟前朝皇帝半点子边都沾不上的哈哈。倒是你,怎么会有机会进到皇宫里去?” 他无意之中说出自己的事,后知后觉脑子有些混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嗯,”他小心翼翼看向面前少女,心怀期待道,“我之前同窈儿讲过的吧?家父在京城经商,生意还算过得去,倒也和宫里各宫主子做过些许买卖。” “这么厉害?都是宫里娘娘、公主们平日也会穿戴的首饰、衣裳吗?” “窈儿见过?” “没有,”季窈嘻嘻笑来,倒在南星怀里出神,“我听往日来馆里唱戏的那些人说起过。她们说娘娘、公主们身上穿戴的金玉一件不下万金,一件衣裳就要二十个绣娘连夜赶工两个月之久,竟不知道华丽成什么样子。” 少年将她抱在胸口,面颊轻蹭,唇瓣擦挂着她俏丽的鼻尖,“窈儿若是想穿,开春就随我回京城一趟,可好?” 他想带季窈回封家一趟。不为其他,只是向爹娘告知一声,无论他们同意与否,他都没有动摇的意思。 他越抱越近,身子也逐渐发烫,季窈赶紧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张小脸通红,“再说吧,我还等着收到苗疆的信之后先回苗疆一趟呢。” 他的眼神已经起了变化,半眯缝着眼睛凑过来,“都好,我都会陪着窈儿一起的……” “哎呀别……”她努力推开那张凑过来的嘴,小声道,“我尚在月信中呢……” 他闻言也并未说什么,眼里仍是柔情,“那我抱你早些上床睡觉。” 季窈把他从位置上拉起来,“你回你屋子去,我自己会睡。” “我的屋子不是早就挪到你这里来了吗?” “胡说,”季窈把他推到门外,赶紧关上门,“那床太小,我要自己睡。” “那我明日再买张大床让人搬进来。” “知羞不羞啊你!” 第66章 云意 他手里攥着一条女人的腰带。…… 自从迷望山回来之后,季窈每月的月信就有点不准。 大夫看过后告诉她,迷望山上寒气太重,她又因为被商怀墨在药汤里加入迷药的关系长时间虚弱陷入昏睡,以至于不能及时将体内寒气排出,导致月信紊乱。 这时候就能凸显小狗的重要性了,她这几天赖在床上,连屋门都没有出。热汤是一日三餐都有的,暖炉是每隔两个时辰就来加一次炭的,汤婆子是睡前半个时辰就会送来的。 季窈甚至让珍哥儿学会了传话,有什么事就让它去找南星。可到了南星跟前,一人一鸟又喜欢吵架,一来二去,南星几乎所有的外袍的肩头都被珍哥儿抓破,耳朵也被它叨出不少印记。 冬日荷塘一片枯败,毫无生气,京墨早早让人将池塘里枯萎的荷叶荷花清理掉,只剩几只没来得及摘下的枯莲蓬留在其中,像一幅残秋的水墨画。季窈趴在窗户边,一眼望去没什么意趣,时间一长,不知不觉睡着。 前馆这边则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龙都城中人口密集,接连房屋宅院五千不止,商户店铺三千有余。虽没到今年冬的第一场雪还没下,气温早冷下来。往日游湖泛舟、登高望远之人没了去处,自然喜欢往茶坊、酒楼里面跑。 纷乱但有序的大堂里,诸多女客华裳霓彩,穿行其间,与俊美男倌们把酒言欢。 就在大堂即将客满之际,商陆瞧见一名长相斯文的小娘子在门口张望,便主动走出来询问道:“小娘子来找人吗?” 她看见商陆,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迈步进来,目光四处打量着整座南风馆,“还有雅舍吗?” 平日里小娘子们都是结伴而来,即便一个人来,通常也是像楚绪那样稍显活泼的性子,商陆看着她,心想是位腼腆怕生的娘子。 “二楼还有最后一间‘云升’,位置有些靠边,小娘子介意吗?” 她从钱袋子里拿出一碇银子放到商陆手中,目光随即转向大堂内男倌们身上,“可以再选一名郎君陪我喝酒吗?” “自然可以。”商陆接下银锭子在手中掂量,吩咐三七带人先将酒水送上二楼雅舍,“不知小娘子看上哪位郎君?” “要出挑的……”她自言自语着,手中随意晃悠钱袋子,目光在蝉衣和京墨之间游移。 “这个好像太精明老练了……”蝉衣刚弹完古琴走下台,立刻被几个女客围住,非要往他怀里塞银子,她瞧见蝉衣绯红的耳垂,手脚也有些僵硬,不禁笑起来。 “就他罢,台子边上那位弹古琴的黑衣郎君。” 蝉衣收拾好古琴准备到柜台喝口茶坐下休息时,商陆走过来指了指二楼“云升”的房间,“有位小娘子单独来的,请你上去喝一杯。” 印象中似乎都没人会单独要他。 蝉衣语塞,当然本来也说不了话,执笔在纸上默默写字。商陆凑近看,“‘你没告诉那位女客,我不会说话吗’?无妨的,她看上去斯文的很,应该也不是爱说话的主,独自一人来着想必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苦衷罢,你且先去着,有什么事我让三七没事多往二楼跑几趟。” 黑衣少年想了想,仍是执笔,写下“我可以不去吗”几个字。 换作往日,商陆也就答应了,可今日他看了看蝉衣手边放着的账本,又为难地挠头,开口道,“平日里你不想去自然就不去了,不过掌柜这几日刚花出去三百两,你也知道,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 所以像二楼那位小娘子出手如此阔绰,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放掉。 这个理由很管用,蝉衣目光低垂,收起苦恼的神色,点点头就迈步往二楼去。 走过几间热闹的雅舍,清秀少年推门,看见方才柜台边与商陆攀谈的蓝衣小娘子正坐在茶桌边,香炉里袅袅青烟将她面容隐去三分,只有那双白净的手擒着酒杯,不断给自己倒酒。 三七引蝉衣进去,关门之际小声道,“二位慢聊,蝉衣郎君来了。因为咱们这位郎君不会说话,还请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出声叫小的,小的就站在一楼楼梯口呢。” 关门声响起,蝉衣略像女娘点头之后就站在一边不动了。他拘束的模样十分可爱,女娘伸手抻他的衣角,示意他坐下。 “你不会说话?” 回应她的是点头。 “我叫云意,是不是跟这个雅舍的名字很适合?”叫云意的女娘靠坐到蝉衣身边,给他斟一杯酒。蝉衣除了点头,也不打算拿起纸笔来与她交谈。 好在她也不恼,举起酒杯用他继续说道,“那你不会说话,会喝酒吗?” 心中再不情愿,到底也都走进来了,蝉衣轻抿薄唇,举起酒杯同她一饮而尽。 “真好,你会玩游戏吗?”云意伸出双手,团成拳头放到蝉衣面前,笑盈盈道,“我这手里有一只手抓了一颗花生,另一只没有,你猜猜。猜错了……就喝一杯。” 隔着门,三七听见里面云意的声音爽朗,兴致还算高,想来蝉衣与她待在一起还算适应,便放心离开了。 蝉衣坐在云意身边,眼神在她两只拳头上来回扫,最终伸手指向女娘左手。 “哈哈,你输了。”她摊开左手,里面空无一物。 蝉衣垂目认输,自斟一杯酒喝下。 云意轻笑两声,目光在他饮酒的一瞬间变得锐利,待他将酒饮尽后又变回天真无害的模样。 “再来。”她双手团拳,再次伸到蝉衣面前,“这次是猜我哪只手没有握花生。” 少年未疑有诈,只是两杯酒下肚,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他甩了甩头,认真看半晌,仍选择女娘左手。 “哎呀,又错了。”云意摊开左手,一颗形态饱满的花生正躺在她手心。 见少年给自己斟酒,她将双手后背,偷偷将右手掌里藏着花生扔掉,娇笑道,“蝉衣郎君是不是有意让着我啊?怎么老是让我赢?” 这第三杯酒喝下去,味道较往常馆里的酒没什么两样,可是喝完才察觉到后劲实在太足,他眯缝双眼,伸手想去够桌边茶壶给自己倒一杯茶醒酒,手伸到一半没了力气,整个人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唤他。 “蝉衣?蝉衣郎君,你怎么了?” 这声音隔着厚重的眼皮,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张开嘴却迟迟说不出话,醉眼迷蒙之中他感觉到一双手覆上自己胸口,开始给自己宽衣解带。 ** 初冬的龙都城,酉时三刻,日暮已消。 三七见门外天色渐暗,瞧着二楼一片和谐,便略走开些到柜台拿了两只蜡烛到门口点上,放进灯笼里挂好。 谁知第二只灯笼还在他手里,没能挂上屋檐之时,一声尖锐的惊叫刺破长空,瞬间让整座南风馆上上下下寻欢作乐的人都停下来。 “啊啊!!” 商陆和京墨听见动静,立刻迈步跑上二楼,南星从其中一间雅舍里探出头,看见门外女客们表情惊慌,也赶紧走出来。 “来人,快来人啊!”行至二楼,京墨立刻看见,尖叫声和呼救声的是从二楼偏右侧一间名叫“月落”的房间里发出来,三人冲到门口,看见里面两三个女客明显受了惊吓,站起身来躲到一边,正中间一个女客的腿正被地上一名女娘抱着。 那女娘趴在地上,浑身上下的衣服被撕烂,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她鬓发散乱,嘴角带血,连鞋子也不知道何处去了。京墨立刻解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地上女娘披上,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遮掩。待商陆走到近前,看清女娘模样时,不禁惊呼出声。 “怎么是你?” 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京墨沉声道,“她是谁?” 商陆目光不停看向一旁“云升”的房间,吞吞吐吐道,“她……她是隔壁的客人……隔壁……” “隔壁还有谁?” “这……” 他不敢说,他只祈祷蝉衣不在里面。 女娘此刻意识稍微清醒,趴在地上哭起来。众人则跟着京墨起身,往隔壁“云升”房间来。 门此刻虚掩着,不明渍迹像是被拖行过一般,从里面一直延伸到方才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娘脚边,带着意味不明的遐想。京墨双手略带迟疑,轻轻推开门后,他最害怕的一幕还是出现在眼前。 蝉衣一身酒气躺在里面,胸口衣衫敞开,手里攥着一条女人的腰带,嘴边残留粉色口脂,脚边还留着一双绣花鞋。 “蝉衣、蝉衣你醒醒!” 南星闻讯赶来,瞧见这一幕也是慌得不行,赶紧冲进来想叫醒蝉衣。可他此刻喝多了酒,怎么也叫不醒。身后越来越多的女客聚集到门口,看清两间房情况后,纷纷开始恐慌起来。 “男倌□□女客……这里的男倌竟然敢□□女客!” 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口女客们开始骚乱起来,忙不迭抓住身边同伴就要往外走,任凭三七和其他男倌们怎么劝都没用,好像晚走一步都会清白不保一样。 杜仲和季窈听见动静赶过来,想拉客人也没拉住,待他们都从馆里跑出去之后,才上到二楼查看。 “怎么了这是?” 第67章 入狱 这种东西,男女一起喝才有意思。…… 看见地上那名女娘衣裳破损、鬓发散乱的一瞬,季窈立刻明白过来,蹲下身朝商陆吼道,“这是谁干的?老子要杀了他!” 但看商陆为难的眼神,她心跳登时漏一拍。 不会是她馆里的人吧? 还没等她发问,隔壁房间就传来南星呼喊蝉衣的声音。她起身走去,紧张到连呼吸都快忘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可蝉衣醉酒的样子,那名女客嘴角的伤…… 季窈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走上前去,伸手“啪”的一声打在蝉衣脸上。她的眼泪却先一涌而出。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蝉衣被这一巴掌打醒,头脑昏沉之余只觉全身一点力气也无。他蹙眉睁开眼睛,对上其他人复杂的眼神后,终于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同。 他一手将腰带扔掉,挣扎着想要从京墨怀中站起来,脚一用力却顺势一滑,整个人又扑倒在地上。京墨瞧着他状态不对,立刻将目光落在不远处案桌的酒壶上。 杜仲过来接手将他搀扶,京墨立刻走过去,随手拔下季窈头上银钗放入酒杯中。 “有什么……”话还没说完,银钗已经在众人面前慢慢变黑。 “酒里有毒!” 所以蝉衣和那名女客是被下毒了吗?会是媚药吗? 察觉到蝉衣有可能是被人陷害,少女脸色终于稍稍转晴。她立刻回到隔壁房间,跟商陆一起将女娘扶到桌边坐下。 季窈扶在桌边缓缓蹲下,抬头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谁知那名女客此时已经有些受惊过度,立刻甩开季窈伸过来的手,抱住自己一个劲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楚绪走进来,赶紧将季窈扶开,以免被她误伤。这时三七带着愧疚的神色凑上来,到季窈耳边悄声道,“方才我在门口听见她同蝉衣郎君说,自己叫云意。” 示意楚绪照顾好那名女客,季窈把三七拉到门外问道,“你还听见什么了?” 三七一脸为难,嘴皮子几乎被他咬破,“我在门口的时候里头还好好的,小娘子问蝉衣郎君会不会喝酒,会不会玩猜谜的游戏,蝉衣郎君似乎是输了,因为我听见小娘子在里面笑来着……” “然后呢?” 他低着头,一脸懊悔,“然后我就下楼忙其他的去了……” “哎呀,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过细想来,三七原本就是在一楼跑堂,这几日生意好,他比寻常时候更忙,的确没有道理专门守在蝉衣门口。 季窈没了主意,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杜仲脸上也少有的浮现慌张之色,他站在门外将一切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侧过脸去向季窈道,“你务必要让那名女客说清楚,是否真的被蝉衣侮辱。若他们两人只是被人陷害,摆出这样的姿态引我们误会,我们才好及时处理,以免引来官府的人。”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季窈围在云意身边,好说歹说也没能让她冷静下来。正焦头烂额之际,楼下突然传来一阵井然有序的脚步声,连带兵器别在腰间铛铛作响的声音,一声呼喊从大堂传来。 “你们掌柜呢?” 糟了。 季窈慌张抬头,眼睛死死地看着杜仲。两人一同走到楼下,果不其然是一小队捕快,为首做捕头打扮的人看着眼生,眼神不断朝二楼看来。 “有人到衙门报官,说是你们这儿有人耍酒疯,强奸民女。” “没有!都是误会!” “少废话,带我上去看看。”那人推开季窈就打算往上走,京墨及时出现在楼梯口,看清那捕快的容貌,眉头轻蹙。 “李捕头呢?” “李捕头今日旬假,老子胡捕头说话不作数是怎么?快让开。” 他带着一行捕快径直上楼,先是看到“月落”房中尚在哭泣的云意,接着走进“云升”房,直接左右两边将神志尚不甚清醒的蝉衣架起来带走。 “不行,你们不能带他走!” 季窈冲进房间,将酒杯和变黑的钗子递到胡捕头面前,“有人在他们喝的酒里下了毒,并非蝉衣有意伤害小娘子,你不可以就这样把他带走!” 胡捕头闻言略顿住,示意身后捕快将酒壶和银钗都接下,“这些东西去会带走调查的,但是人也得跟我们走!” “为什么?” 胡捕头看一眼蝉衣,后者尚头昏脑胀,被捕快架住也不知道反抗,一张俊脸烧得通红,“谁知道是不是他主动给人家小娘子下到酒里的。” “那他自己绝不会喝啊!” “呵,”胡捕头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淫荡的表情,“这种药,当然是男女一起喝才有意思。” 说罢,身后几个捕快也跟着不怀好意笑起来,季窈最讨厌这些满嘴喷粪,脑子里只惦记自己身下那二两碎肉的臭男人,冲上去就想打他。 “不准你这么说蝉衣!任凭其他男人是什么下作东西,也配和他比?少拿你们那些龌龊想来以己度人,叫人恶心!” 京墨拉住她,眼神示意她此刻万不可轻举妄动。 若得罪这群人,蝉衣的下场会更惨。 “你这小娘们!别以为自己长的有几分姿色就可以骑到你爷爷我头上拉屎撒尿。”胡捕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过身去对着捕快们发话,“给我把人带走!” “不行,你们不能带他走!” 季窈抱住蝉衣的胳膊,开始和对方拉锯战。胡捕头拔刀出来,又被京墨挡在前面。 拉扯之中,先前还哭闹不停的云意突然站起来,身上披着京墨的衣裳,脸上泪痕未干。 她缓缓走到胡捕头和季窈面前,仿佛鼓起极大的勇气一般,颤悠悠伸出手指着蝉衣,开了口。 “就是他,他趁我喝醉对我用强。” 此言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季窈目瞪口呆的看着云意,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蝉衣真的对她用了强。杜仲则是在众人身后,将眉头蹙得更紧。 只有胡捕头脸上笑开了花,一伸手将京墨和季窈推推开到一边,带着蝉衣风风火火下楼,铐上枷锁往衙门带。 此时尚入夜不久,簋街上还有行人过往来去。 不少方才还在馆里饮酒作乐的女客们站在门外,瞧见蝉衣头戴枷锁被捕快架着走出来,纷纷低头耳语,看向南风馆众人的眼神变得嫌恶。 季窈跟着他们走到门口,见此情景腿脚一软,坐到大门门槛上,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京墨见季窈还打算跟上去,赶紧制止她道,“我跟着去就行,掌柜你先歇一歇。” 胡捕头走到街口像是想起什么,在一名捕快耳边嘀咕两句,后者一路小跑回来,伸手示意云意跟他走。 “捕头说,你也要回衙门录口供,跟我走。” 云意此刻已经完全止住哭声,手脚也恢复力气似的,不带一丝犹豫,起身跟着捕快而去。跨出南风馆大门之时,女娘余光扫过季窈和她身后南风馆诸人,眼神中隐隐可见其得意一闪而过,只有杜仲一人看见。 夜黑风急,京墨跟着胡捕头一行人消失在簋街拐角,季窈仍没有缓过来。她愣愣地瞧着空荡荡的街道,心里也同样空白一片。 “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作为掌柜,她绝不相信蝉衣会做出这种事,作为女人,她同样理解云意此刻的心情,她也明白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多大的耻辱。 可就算他们二人都被下了药,若云意坚持要蝉衣付出代价,官府又会怎么判呢? 南星在门槛边坐下,将少女肩膀搂住,“别担心,京墨会照顾好蝉衣的。” 以他往日在衙门里的“关系”,至少蝉衣会少些皮肉之苦。 杜仲从沉思中抬头,看向门口焦躁不安的三七,“那名女客是你带进来的?” 看三七点头,众人将目光聚集到他身上,杜仲则继续追问道,“从她进门到你离开,整件事情所有的经过都详细说来,不可有一丝遗漏。” “你怀疑那女客?” “她不太对劲。” 三七一点点说来,清冷郎君的眉头越蹙越紧。 季窈也听出这其中的问题,擦擦眼泪开口道,“寻常女客也有特别喜欢蝉衣的,但她第一次来,就如此执着于蝉衣,就算在得知蝉衣不能说话之后仍然没有丝毫犹豫,着实奇怪。而且你确定,她没有选京墨的原因是嫌他‘太精明’了吗?” “嗯,而且在得知蝉衣不能说话以后,她似乎看上去更高兴。我当时也存份疑心在里头,一再找她确认,她却只说自己也是个话少的,只想找人陪。我就没想太多,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领她进来,都是我不好……” 他抬手打自己一耳光,被身边商陆抓住手。杜仲基本心里有了定论,开口道,“蝉衣症状明显是中毒,意识模糊连站都站不起来,到了衙门也是什么都说不清楚的。这一次多半是遭人算计。” 这么一说,季窈心里更加慌乱,她抓起南星就准备往衙门走,“那我们得赶紧去盯着,否则那女客一定会把脏水全部泼到蝉衣身上!” 第68章 失踪 “他没有得罪谁,那嫂嫂你呢?”…… 季窈带着南星赶到衙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商陆带着三七在馆里收拾残局,杜仲既然怀疑那个叫云意的女客,便一个人单独找龙都里专做消息打探的黑市小贩,探女客的底。 龙都衙门口两座一人半高的石狮巍然耸立,在身后橙黄色灯笼的映照下,表情肃穆,惹得少女内心更加忐忑不安。衙役没有放他们进去,是以只能在门口久站。 正焦急踱步之间,终于看见京墨从里面走出来。 “如何?可有什么结果?” 温润郎君第一次露出失落的表情,垂头丧气道,“李捕头不在,我只能尽力让他们不要对蝉衣用刑。现下天色已晚,我没办法去找其他人,只好耐心静待明日。” 她抓着京墨的衣袖,将那名女客反常之处都一一告知京墨,“录口供那边什么情况你可知?如若那女客是受人指使,有意要陷害蝉衣,或者是专门冲着和南风馆来的,那她一定会一口咬定蝉衣强暴她。我不知道录口供的人会不会给她验伤,你能打听一二吗?” “掌柜的意思是……” 虽然涉及其他女娘,有些难以启齿,但当下情况,也顾不上这些,“我的意思是,希望衙门能找来稳婆或者女大夫给她验身。若此事系栽赃陷害,那蝉衣对她用强就是假,除表面外伤以外,她的身子一定还好好的。” 此话有理,京墨闻言点头,垂目细想道,“我可以试试跟里头捕快一谈此事,不过稳婆和女大夫估计只有我们自己找来。” “这个容易,”季窈终于看到一点希望,打起精神道,“我这几日抓药的医馆里就有女大夫,前些时日来馆里喝酒的一名女客也曾她娘亲是东城出名的稳婆,我这就与南星分头行事,看谁先把人找来。” 说走就走,三人分头行动,不敢有一丝懈怠。 时近戌时六刻,季窈找到自己拿药的医馆门口,已经关门打烊。问附近支摊买夜宵的小贩,也只道那大夫住得很远。好在南星成功在找到稳婆,两粒碎银将她从东城接到衙门口,同时烟火传信告知季窈回来集合。 “云意呢?我们要见那名女客。” 三人带着稳婆走进衙门班房,录口供的捕快正整理面前三三两两状供纸,抬头撇一眼面前四人,不甚在意的模样,“她走了。” “走了!?怎么会就走了呢?” 捕快收拾好卷纸,绕过桌子走出来,打算回值守的房间睡觉,“录完口供不走,在这里打地铺啊?你们也赶紧出去。” 京墨伸手将他拦住,神色凝重,“不对,我放在一直等在衙门口,并未见任何人出来。” “那就对了,”捕快摊手,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人家就是不想看见你们这群人,害得人家出来消遣,莫名就失了清白,愿意再跟你们多说一句呢?既然人家央求我,我就让她从后门走了。” “后门?在哪边?” 顺着捕快手指方向,京墨留下陪着稳婆,季窈与南星赶紧一路从后门追出来。 入冬的龙都城草木枯萎,树叶落尽,一片枯败颓废之色,一旦入夜更显凄凉。两人从后门走出来一个人影也没瞧见,目之所及只有空荡的街巷和头顶厚重的浓云。 “怎么办,往哪边追?” 京墨带着稳婆跟上来,沉声道,“我找他们要到了云意的住处,不过……” 不过这种情况下,追到云意家中去无疑于找死。先不论真假,云意的爹娘若是得知自己女儿陷入这样的事情之中,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管不了这么多了,也辛苦稳婆跟我们走一趟罢。” 根据衙门里给的地址,季窈等人来到云意家住址所在胡同,刚到门口就瞧见大门打开,里头门厅虽亮着油灯,却空无一人。 “人呢?” 众人举目四望,瞧见胡同另一头隐隐可见闪烁的微光,像是有人提着灯笼走过,追出来一瞧,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妇人看着不到四十模样,神情焦急。 还没等季窈开口发问,那妇人先一步抓住季窈,泪水在眼眶打转,“小娘子可有瞧见一个十七八岁,模样斯斯文文的姑娘?” 十七八岁,斯斯文文……可不就是在说云意?难道…… “婶婶这是在找谁?” 下巴上长着胡渣的老汉走过来,表情同样愁眉不展,“我们在找我们的闺女云意。” 还真是她! 季窈感觉自己手里不停出汗,开口时语气有些不稳,“你们、你们女儿现在都还没回呢?” “是啊,”妇人急得直掉眼泪,“下午出门只说去去就回,谁知道现在了还不见人影,左邻右舍,连她往日常去的姑姑、姑父家都问过了,都没瞧见她……这可让我还能去哪儿找她好呢?” 人既然不在,多的她一个字也不敢再提。佯装路人走远后,季窈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会这样?她会去哪儿?” 一想到蝉衣还关在牢里,能救他出来的人此刻又没了踪影,她没能忍住,也跟着掉泪。这其中到底藏着多少阴谋,京墨自然也嗅到一二,“此事远比我们看到的复杂,云意多半被人带走了。” 夜深人静,再晚回去,馆里头的人又该担心了。 京墨在原地站定,沉声道,“明日一早等李捕头回来,我会让他去找云意的父母,想办法出动全部的人去寻她。好在蝉衣今夜待在牢里暂时安全。我送稳婆回去,掌柜就跟南星先回去罢。” 事已至此,今晚注定没有什么进展,也无法将蝉衣捞出来。季窈跟着南星回到南风馆,见馆中所有人都还点灯坐在大堂里,鼻子又是一酸。 大家都这样好,她一定不能辜负。 众人交换完信息,又是一阵叹息。季窈虽然还没有缓过来,却也知道自己作为掌柜,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带着商陆把大家都送走后,转过头问他。 “蝉衣最近有没有得罪谁,你可知道?” 少年郎摇头,愁云满布,“他那样的性子,又开不了口,每日表演完最多再和女客们喝上一杯便匆匆回房待着了,不曾与人结怨。” 那云意便是冲着南风馆来的? 待商陆也离开后,季窈一个人默默往后舍走。 刚走上回廊的间隙,两个黑影从房顶跃下,少女灵活闪避后退两步,瞧见是杜仲和京墨。 “这是做甚?” 杜仲一脸淡漠,京墨则是拍拍衣袍上的灰尘,开口道,“大门上锁了。” 她有些恍惚,竟忘了这两个人还没回来。“对了杜仲,可有打听到什么?” 目光落在蝉衣漆黑的房间,杜仲只顾迈步往里走,“明日才会有消息,早些睡吧。” 这样子叫她如何睡得着? “商陆说,蝉衣最近并没有得罪谁,那会不会是云意找错了人?只是一场误会?” 郎君不曾低头,只眼神扫过季窈泪痕未干的小脸,语气冷淡,“他没有得罪谁,嫂嫂呢?” 她? “我?我当然没有……” 话说到一半,她目光与杜仲撞上,脑子里闪过那张金雕面具。 “你是说……” 南星端着煮好的面条走过木桥时,看到季窈还坐在门口发呆。 “怎么坐在外头?也不怕着凉。”他放下碗,赶紧将少女拉进房间,蹲下身将她冰冷小手握在掌中不住地呵气。 烛光将少女面容照亮,南星才瞧见她眼中还擒着泪水。 “别担心,京墨既然都打好招呼,蝉衣在牢里呆不了几日就能平安出来。” 泪珠滚落衣襟,季窈双手攥紧衣袍,艰难开口,“你说,会不会是金十三娘找人做的?如果真是这样,就是我害了蝉衣……” 她伤心愧疚的模样将南星的心都揪起来,赶紧从怀中掏出手帕与她拭泪,温声道,“怎么会?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别多想。” “可是……” “是谁如此怀疑你了吗?” 季窈往他身后,杜仲房间的方向看一眼,他立刻反应过来,“杜仲说的?” 见她不否认,南星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就准备冲出去,被季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做甚?” “去问问他!这时候不帮着自己人想办法,还在这里添油加醋,安的什么心?” “快坐下!他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想来,最近得罪的人,只有那位蹀马戏班的班主,再无旁人。” 季窈拉扯再三,他才乖乖坐回来,搅动两下面条,喂到少女嘴边。 “不会的,别多想。如果真的是她,咱们等救出蝉衣,就一把火把那些帐篷全烧了,动物也全部放掉,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来招惹。” 但愿不是吧,她如此想着。 ** 一夜未眠,季窈没能等来好消息。 云意的爹娘到官府报案,说自己女儿彻夜未归,怀疑被坏人掳去。捕快听完却递给他们一份状供纸,将云意所说,自己被蝉衣侮辱一事写得清清楚楚。季窈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踏出南风馆往衙门去,夫妻俩已经堵上门,扯着商陆和京墨哭得死去活来。 李捕头旬假归来晚了一步,带着捕快全城搜寻云意影踪,季窈放心不下,也带着云意的画像走上大街,挨个询问过往的百姓,希望能找到见过云意的人。 大家白天忙着出来找人,晚上又要回到馆里做生意,三、四日下来,众人看上去都有些憔悴。 受云意事件影响,店里生意惨淡,倒也说不上坏,其他给了大家休息的时间。季窈站在柜台里发呆,看京墨回来,连忙问来。 “李捕头如何说?” 第69章 跳河 该死的畜生。 前两日去到牢里探望,蝉衣喝了解毒的汤药已经好些,只是明白过来事情原委后有些萎靡不振。他看着季窈掉眼泪,甚至还宽慰的笑笑,乖巧模样令季窈心疼不已。 “云意没找到,案件审理暂缓。但是因为物证和口供还在,现场目睹两人衣衫不整模样的女客甚众,就算最后没能找到云意,蝉衣的案子也会继续审理。想让他无罪释放,只有云意翻供,抑或是我们找出真正对云意施暴的人并提交证据,这两种可能。” 第二种可能几乎不可能。 “那……官府会如何判?” 在神域,强奸罪形同谋杀,都是极其严重的罪名,若官府真的判蝉衣强奸罪名,恐怕难逃一死。 劫狱?自然没问题,可这就意味着蝉衣此生再无光明可见,他们辛苦经营快一年之久的南风馆也将拱手让人。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京墨看季窈脸色难看,赶紧转移话题道,“先不说这个,李捕头那里送来云意爹娘的口供,掌柜看看。” 逐字看来,他们口中的云意向来都是乖巧懂事的,到年纪以后在媒婆那里相看过几个家世还算殷实的郎君,却都以云意家中贫寒为由,逐渐疏远联系,没了下文。她也不曾抱怨,只是性子较从前变得更加沉静,几乎不与人来往。 后来在胭脂铺跟师傅学做脂粉的时候认识了典史的女儿,见人家穿戴上颇为讲究,又一味追求起吃穿来,好在她在胭脂铺做得还不错,结来的钱也够她平日里买些首饰。 可口供里提到,云意在来南风馆的前一天,身上突然多了两三件稀罕的珠宝,她娘问她从何处得来她也不答,只说是有人相送。不仅如此,她还给了她娘一笔银子,说是让她将屋子内外好好拾到拾到,另置办些新家具,等媒婆再带着适龄郎君上门时不至于太寒酸。 “突然天降横财,确实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买通她来找我们的麻烦。” 可如今人没找到,想跟着这条线索继续深挖下去也不行。 这时,杜仲从外头走回来,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季窈默不作声,把云意爹娘的口供递到他面前。 郎君衣袍沾湿霜雪,眉宇间透着冷清。目光在字里行间扫过,缓缓开口,“我找的人刚好查到那个典史的女儿,从而得知一件事。” “何事?” 他横季窈一眼,眼神中带着莫名的感情,像是不忍,又像是迟疑。 “四天前,也就是这份口供里所写,云意得到一笔横财的前一天,她和典史的女儿一同去到南城外看了蹀马戏班的表演。” “什么?” 季窈满脸震惊,下意识直接从凳子站起来,杜仲收回目光,接着缓缓道来,“且那典史的女儿说,他们之所以去到戏班子看表演,并非主动为之,而是那几日她每每路过南城门口,都能看到一个头戴老虎面具的人在那里发戏单子,说是每场都会请几个合眼缘的小娘子去到戏班子免费观赏演出,他们也是那日收到单子才去的。由此可见,他们或许是借此机会在找寻合适的目标,而云意就是那个被他们定下来的人。” 楚绪凑上来,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道,“前几年倒没听说,他们有请人免费赏戏的惯例。” 如此反常行为,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也就是说,他们真的跟金十三娘有联系?真是她指示云意做的这一切!”季窈一拍桌子,迈步就往外头走,“我要去问问她!” “掌柜!”南星赶紧上前拉住她,京墨从二人身后走上来,规劝道,“切不可草率行事。” “肯定是他们把云意带走藏起来了,找到云意就能救蝉衣出来,否则再这样拖下去,蝉衣就被要定罪了!” “可单凭典史女儿两句话,我们就去找她要人,谈何容易?” “她那里拢共就那么几间帐篷,好找得很!你快放开我!” 我赞成。”杜仲突然出声,从众人身后站起来,“就算她没有将云意藏在戏班子里,也一定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所以我们要去。不过,最好等到晚上再去。” 季窈一想,与其大张旗鼓跑去要人,可能会被她冷嘲热讽赶出来,偷溜进去,等找到云意的藏身处后再现身向她要人确实要稳妥许多,于是停止挣扎,安静下来。 南星见怀中人没了动静,想来又是听了杜仲的话才安静下来,心里愈发难受起来。 到了晚上,一行人患上夜行服,黑布蒙面,脚踝缠绑腿,坐上马车出了城门。 看见不远处帐篷营地里隐约的篝火,众人勒马下车,三七将马车驾到僻静处藏起,商陆则是站在门口接应。 做蹀马戏兽表演十分消耗精神和体力,季窈一路从门口悄然潜行到帐篷边,只有偶一两个人在帐篷外走动,且一应都是呵欠连天、没精打采的。他们此刻没戴面具,乍一看全是陌生面孔,还好五、六顶之中,只有一顶黄色的帐篷最大最亮,上面绣满各类猛禽鸟兽,在篷内烛光的映照下栩栩如生。 因帐篷内光线远强于帐篷外的缘故,季窈一行人趴在帐篷外偷听,篷内人也无从知晓。 除呼啸的风声外,帐篷内十分安静,季窈凑到帐篷门口,将门帘稀开一缝往里瞧,转过头来低声道,“里面没人。” 杜仲眉目间神色沉凝,示意大家不可掉以轻心,“那她多半还在外面,大家小心。” 绕过金十三娘的帐篷,大家分开行动,开始对一个个稍小一些的帐篷进行搜索。可每一个帐篷里要么堆满表演的桌椅板凳和火圈花绳,要么就是那些门徒的住所,内里空间拥挤,被杂物堆叠满满当当,并未看见云意的身影。 南星扯季窈衣袖,示意她跟自己走,“兴许被关在笼子里。” 虽然季窈心里对这个猜想一万个抵触,但想起金十三娘那副无情的面孔,确也不无可能。 两人一路弯腰潜行到营地深处关动物的地方,看见面前无数被布盖住的铁笼,还没来得及上前掀开,耳边暮然传来几声鞭响。 这响声不同于一般皮鞭打在光滑物件上发出的声音那边清脆响亮,而是像鞭打在什么钝物,类似毛皮之上一样闷,少女与面前人眼神交换,决定凑过去先瞧一瞧。 如果有人在,那他们就得更加小心。 “啪”、“啪”,随着两人不断靠近,鞭打声逐渐放大。拐过一个黑布覆盖的铁笼,两人终于瞧见鞭打声的出处。 是一个女人。她正手持长鞭,不断抽打面前笼子里一只壮硕的黑熊。奇怪的是,那黑熊明明双手双脚都没有带铐子,铁笼的门也敞开着,它却只是不断发出嗷嚎声,丝毫没有要还击或者逃跑之意。 可就体型而言,它只需要轻轻挥动它的爪子,面前细胳膊细腿的女人就会丧命当场。 女人一边挥鞭子,嘴里一边念念有词,“畜生、该死的畜生。” 难怪之前看表演的时候,季窈就觉得黑熊身上伤痕跟其他动物比起来,格外多些,不知是为哪般缘由惹了面前女人,竟招来她如此凶狠的鞭笞。 看穿着,那女人分明就是那日带金雕面具的金十三娘。 每一声鞭打声响起,季窈抓住南星的手就忍不住一颤,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疼得南星蹙眉,“窈儿,疼……” “为何它不反抗呢?” “谁?” 金十三娘听见动静,立刻停止鞭打黑熊,转过头来朝季窈和南星躲藏的地方看去。两人登时凝神屏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听见细碎脚步踩上沙地的声音,他们意识到金十三娘还在往这边靠近,南星赶紧鼓起勇气拉着季窈一点点往外挪移。就在她转过弯瞧见两个黑色身影的一瞬间,两人撒腿就跑。 “你们是谁?” 因为久蹲的缘故,季窈自觉腿又酸又麻,南星见她跑不快,赶紧一弯腰将她扛在肩上往外跑,好在黑灯瞎火,他沿着营地边缘一路奔跑毫无阻碍,渐渐将金十三娘甩在后头。 帐篷里的人听见动静,加上金十三娘的呼喊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南星身后,紧追不舍。 更甚者他们手持兵器,好几次险些砍伤肩上扛着的少女。 “给我抓住他们!” 金十三娘表情狰狞,显然已经猜到来者身份,就在她伸手就要揭下季窈脸上黑布的瞬间,杜仲持剑将她逼退,接着南星一个侧手从围栏边翻出去,将季窈放到地上。 “你就在这,别出来。” 区区戏班子的几个门徒,哪里打得过南星和杜仲,两人在营地里轻松应对,金十三娘的人悉数落败,倒在地上哀嚎。她面露杀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洒向南星,杜仲抓着他连连后退,少年仍然被呛得咳嗽不止。 这时京墨从远处赶来,看见这个场面神色冷峻,小声唤道,“不可恋战,赶紧走!” “可我们还没有找到云意!” 京墨也上前扶起南星,沉声道,“龙都那边有新消息,快走!” “什么?” 既然有新消息,难道云意不在金十三娘手里? 来不及细想,四人趁空中粉末弥漫看不清彼此,赶紧你拉我拽,从一旁树林撤退。待空中粉尘消散,金十三娘面前四人已经消失不见。 树林这边,京墨带着三人找到三七和商陆,爬上马车抓紧时间出发回城。季窈看着车里多出来一个楚绪,疑惑不解道,“你怎么来了?京墨说龙都有新消息,莫不就是你带来的?” 楚绪因为长时间走路,此刻腿酸脚软,尚还有些微喘,“对,李捕头晚上派人来传话,说是找到了云意,我担心你们出事,就赶紧来了。” “如何,她还好吗?” 圆脸的女娘略顿首,眼带犹豫,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李捕头说……说……” 季窈都快急死了,“他说什么啊?” “他说……云意跳河自尽,尸体刚刚才从护城河里打捞起来。” 第70章 目击者 她不甘心。 又是一个不眠夜。 季窈一行人匆匆赶回龙都城中,未有半刻停歇,直接往护城河来。到了河边,云意的爹娘已经闻讯赶到,妇人正趴在地上,抱着白布下湿透的尸体失声痛哭。云意的爹先前已经来南风馆闹过很多次,看见季窈等人怒不可遏,伸长双手就奔着京墨冲过来。 “都是你们!都怪你们这些人害了我女儿!” 少女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下意识捂住嘴,泪意又涌上来。 不管怎样,云意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普通女娘,此刻就这么冰凉的躺在他们面前,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面前有捕快们拦着,杜仲尽量避开这些吵闹之声。他悄然走到李捕头身后,冷声道,“今夜能将尸体带回,尽快让仵作验尸吗?” 李捕头脸色难看,闻言只是摇头。 “看这样子,云意爹娘怕是不会同意。” 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的对话传入京墨耳中,后者眸色微颤,俯身道季窈耳边道,“掌柜,你可有办法劝说云意的爹娘将尸体与捕快们带回衙门,让仵作勘验?我们也好搞清楚她的死因,包括验身。” 若能证明云意还是完璧,至少能保住蝉衣的命。 她眼中泪意淡去,心中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看云意的爹仍是吹眉瞪眼,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模样,季窈只好蹲下身,稍稍靠近云意的娘亲说道,“云夫人,这一切都是阴谋,云意是被人害死并非受辱自尽,真正陷害她和我朋友的幕后之人仍逍遥法外,你可不可以让衙门的人将云意带走,仔细检验其真正死因,也好让她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妇人伸手将季窈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起话来声音直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那间男倌馆的掌柜,你们毁我女儿清白,害她丧了命,如今还想让别人碰她的尸首,放到你们那个案台上去任人查验,简直痴心妄想!” 老汉看季窈还敢上前跟云意的娘亲说话,怒瞪着她就要打过来,“你还敢来劝!” 南星和商陆上前拦着,他也一个劲拳脚相加,若不是李捕头的人拦着,只怕又是一场扯不清的纠缠。 他们坚持要将尸体带走,季窈也没了主意。总不能又去偷尸体。 偷来的尸体,衙门也不会接受的。 时近子时,周围人渐渐散去。这一夜几乎一点收获也没有,让季窈感到绝望。回馆的路上,大家一言不发,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京墨跟李捕头往衙门走了一段,简单了解情况后返回到队伍当中,宽慰季窈道,“如今云意一死,再想翻案已经不太可能,但我方才同李捕头商议,可以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堂审暂缓,再多留出几日来供我们寻找证据,最后如果实在不行……” 听他口气,似乎还有最后一招,季窈紧了紧喉咙,收敛泪意问来。 “还能如何做?” “还有一招狸猫换太子。” 狸猫换太子?“什么意思?” 杜仲眼底幽冷,带着一丝狠毒,“就是找个替死鬼,斩首之日带上头套,替蝉衣一死。” “不行。”要她做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到。 谁的命又不是命呢? 他知道她不会同意,收回目光,眉宇间仍是冷漠,“妇人之仁。” 京墨怕他俩又吵起来,赶紧道,“其实监牢里关押着不少死刑犯,其中不乏大奸大恶之人,若真迫不得已走到最后一步,李捕头那边我也交代好了,可以帮我们……” “那蝉衣呢?” 少女声音清透,看着天空无垠的月色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身后诸人略交换眼神,没能第一时间明白过来。 “掌柜是说……” 季窈深吸一口气,满脸写着惆怅,面前浮现蝉衣单纯而无辜的面容,“就算我们昧着良心把他揪出来,可叫他以后怎么办?顶着这样可怕的罪名,背井离乡,要他在黑暗里生活一辈子吗?还是就此让害得云意惨死,我们整个南风馆都跟着倒霉的幕后黑手就这样逃脱?我不甘心。” 行至南风馆门口,不住在馆内的人叹气,略安慰季窈两句后各自散去。 杜仲回屋前,最后转头看了季窈一眼,眉宇间如电光般摄人,“收起你那点可笑的道德感和正义感,这个世间的恶,远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在龙都待了这些时日,经历这么多案件,她何尝不知道人心似海,深不可测。 可她还想再坚持一下。“我想再试试。” 目送季窈走过木桥,他转头向京墨递了个眼神。 “非常时期,有些事不必让她知道。” 京墨同意点头,眸色微闪,“我明日一早就去衙门。” 南风馆所有烛光熄灭的同时,云意家中烛光亮起。老两口好不容易将尸首带回,停放在门厅前正唉声叹气,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如此深夜,会有谁登门拜访? 妇人怔愣,表情像见了鬼似的,带着恐慌。老汉安慰地拍拍她手,抄起院子里砍柴的柴刀,摸索着到门口把门打开。 寂静无声的胡同里,空无一人,老汉眼里不禁也染上恐惧。 “见了鬼了……” 就在他即将关门的一瞬,余光扫过地面,忽然瞧见地上横陈一张白纸,捡起来细看后,缓缓将门关上。 ** 事情到了死无对症,无可翻案的地步,京墨已经决定和李捕头私下使用最后那招“狸猫换太子”,于是背着季窈起了个大早,赶在她醒来前出门到了衙门。 却不想冬日清晨,霜寒露重,衙门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他心中像是被一只手揪了一把,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听到人群之中又传来熟悉的哭声,伴随一阵阵白色纸钱不断被抛洒在空中,京墨拨开面前人,赫然瞧见云意的爹娘此刻身穿丧服,竟然将云意的尸体搬到衙门口,此刻就停放在众人面前。 妇人哭红的双眼较昨夜肿得更厉害,眼中仍泪水不断,哭诉着自己女儿是如何被蝉衣侵犯,后自觉受辱,跳河自尽,希望官府和百姓们都能帮帮他们,让蝉衣早日伏法。 京墨绕开众人进了衙门,李捕头已经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他们天不亮就带着尸体来了,照这样闹下去,知府那边是无论如何都要给出一个交代。” “就不能将他们赶走吗?” “如何赶?不在这里,他们还可以去闹市、去街上,闹得人尽皆知。而且吧,”李捕头突然站起来,将声音压到最低,悄悄道,“他们好像察觉到你我的计划一般,一直不断在那些个围观的老百姓面前强调你们关在牢里那位兄弟的样貌和来历,坚持说什么‘一定要亲眼看到他人头落地才算完’之类的话,我估摸着,咱们狸猫换太子的办法是行不通了。” 衙门口动静太大,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日就传到季窈耳朵里。看着门口人行来过往,皆对着南风馆内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定是官商勾结,才会让官府如此不作为。 原本过了一夜,季窈已经有些动摇,想着无论如何至少先保住蝉衣的命,再言其他。可如今看着京墨空手而归,她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下来,趴柜台里低声啜泣。 不想让过往行人异样的目光再伤到季窈,商陆正准备关门,忽地瞧见门外站着一个神色紧张的男子,手里揣着什么,正鬼鬼祟祟不住地往馆里看。连忙迎上去道,“郎君找谁?” 他抖落手中卷纸,展开来正是前几日云意失踪之时,季窈等人全城搜寻云意时分发的画像。男子眼神闪躲,怯懦开口道,“不是说看到这人告诉你们一声,就有银子拿吗?” 看来这人要么还不知道画中人已经死了,要么就只是来想着骗点钱花。 商陆刚要摆手打发他走,京墨留了个心眼,走上前来问道,“郎君见过画像上的人?” “嗯。” “何时?” 他低头沉思,极力回想着见到云意那日的场景,“三日前。她那日来我夫人作活的铺子里买了好些首饰钗环,迫不及待就要戴上,我夫人那时候以为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把其他客人都晾在一边,专心伺候她整大半个时辰。走的时候满头珠翠,招摇极了,否则以她这平凡长相,我也不曾记得她。” 三日前,那不就是云意从官府后门消失的第二天?可尸体那日从河里打捞上来,放在地上的模样众人都瞧见,身上一件首饰也没有啊! 终于得了新线索,季窈赶紧擦干眼泪迎上来,扯那男子衣袖追问道,“你确定看到的是她吗?” “啊,”他见少女情绪激动,稍稍有些退缩,“方我还去衙门口看了一眼,白布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底下那尸首的面容我也瞧见了,就是她,准没错。” 他的笃定让季窈生声音更大,“怎么会呢?她不是一走出衙门就被人掳走了吗?怎么还能街上买首饰呢?” 京墨沉默片刻,低声吩咐商陆与那男人一些碎银子,转身对着季窈和杜仲小声道,“那只能说明她不是被掳走的。有人将她带走以后,予她钱银,也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 这就让季窈想不明白了,“那她为何不离开?为何不回家?” 杜仲接过话头,眼神明亮,“不管如何,这只能说明她绝不可能自杀,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仵作给她验尸。”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斩首 活着才有相见之日。 人来人往的官府门口,云意爹娘带着尸首仍跪在石阶下。 天寒地冻,惊风大作。白色纸钱不时抛洒向半空,被吹得四散而落。身着丧服的妇人已经哭得没了声响,空张着嘴,满脸悲戚。无人在意的角落,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们。 老汉从一旁水壶里倒出一碗水递到妇人面前,“喝点水罢。” 妇人双手颤抖,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张,“老头子,咱们这么做真的能替女儿伸冤吗?” “一定行,”他虽如此说,语气却也有些动摇,手垂落一旁,将衣袍攥紧,“虽然不知道是谁给咱们支的招,但你没看见,身后百姓都站出来替咱们鸣冤叫屈了?就连男娼馆里那几个人这几日都没见着人,估计也没辙了。咱们就得在这守着。” “可是……” 对于那张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纸条,她还是有些后怕。 “哎呀,你要是担心,就回去休息,我在这守着,你晚些再来换我。” 老汉正说着,一只手突然从身后将他们带出来的包袱连带水壶一起抢走,两人回头看去,一个身量未足,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只留下一个背影,抱着包袱以飞快的速度混入人群之中没了踪影。 “我的包袱!” 老汉拔脚准备去追,被妇人拉住衣袖,“别——” “我得去,那里面还放着好几两银子呢。”说罢,老汉甩开妇人的手追了上去。她担忧地往老汉离开的方向看去,正踟蹰着站起来,身边过往人群里一阵骚动,不断有人群往她家宅子的方向涌去。这下她更疑惑不解了。 “这是怎么了?” 身边一个路人见她探头,指了指她家胡同的方向,“那边胡同走水了。” 什么?这还得了? 可云意的爹追贼人去了,云意的尸体又还在这,妇人想走走不开,急得在原地踱步。 李捕头看准时机走出来,朝妇人挥手,“走水了都还不去看看,也不担心房子被一把火烧干净?尸体我在这看着,你赶紧去。” “诶,谢谢官爷!” 妇人低头道谢,提着裙摆转身跑开。 早已在一旁茶楼里观望已久的季窈等人确认老汉和妇人都相继泡开后,终于从二楼下来到了尸体旁,看着李捕头招呼捕快出来将尸体抬进去。 “抓紧时间,两边至多应该也就只能拖上一个时辰。” 将尸体抬进验尸房,仵作给每人发了喷洒上白醋的布条蒙住口鼻,接着揭开白布,开始检查尸体。 “嗯……口鼻腔内没有血沫泥沙,胸腔没有积水,不是溺死,应该是昏死过去之后被扔进河里的。”仵作边看边说,手法娴熟,“冬天太冷,加上扔进冰冷的河里,没办法通过尸僵和尸硬来判断具体死了多久,不过从尸斑和巨人观程度来看,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应该距离她死亡不到半日。” 也就说,她从官府后门消失之后,仍活了两日才死。 仵作接着按压尸体腹腔,低头检查四肢开口道,“既然不存在她死前呛水导致腹部积水肿胀的原因,那她此刻腹腔凹陷,死前可能已经有至少一日未曾进食。” 听到这,季窈皱眉,“不对啊,她不是来去自由吗?为何还会饿这么久的肚子?” 南星不忍再看,稍稍偏过头去说道,“可能是她提出想离开,被人阻止后软禁起来也未可知。” 见仵作准备解开尸首的衣裳,在场几个男人连忙别过脸去,京墨不忘出声提醒道,“尸首不可解剖,待会儿还要还回去的。” “知道了。”不能剖开做进一步的检查,仵作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将云意上半身衣裳褪去,终于在尸体腰上有了发现,“瞧这。” 季窈捂着口鼻凑近,只见微弱烛光下,已经有轻微腐败的尸首腰身上一圈青紫色类似铁链勒痕的尸斑出现在眼前,不禁疑惑道,“这么明显的痕迹,为何云意的娘亲在给她换衣服时候没有发现吗?不然她一定会知道,自己女儿不是自尽,而是被人绑起来后杀人抛尸的!” “有些痕迹不会在人死后立刻出现,而是要等到尸体血液完全停止流动,且放置一些时日后才会浮现。” 他边说着,边将尸体下半身衣物一同祛除,略用力分开双腿后,擒灯凑近。 只稍稍看了几眼,仵作的眼神倏忽间暗下来。他收回目光从尸体旁边站直,冷眼扫过季窈。她不懂为何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焦急询问道,“如何?她还是完璧对吧?” 摘下手套和面巾,仵作有些生气,“不,她已非完璧。” 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窈,验尸房内杜仲、南星和京墨也同样震惊不已,交换眼神的同时,慌了神。”怎会!?你是不是看错了?” 蝉衣明明昏死过去,哪里会有人真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侮辱云意? 没想到找人验尸,反而得知云意的处子身已破,这下更说不清。 仵作一边洗手,一边开口埋怨道,“璧口处撕裂明显,有轻微愈合现象且不是旧伤,能看出来是死前不久造成的。亏得我如此信任你们,以为是在帮贼人洗脱嫌疑,没想到你们不光骗了李捕头,连我也想一起骗。我会如实誊写供状纸,绝不会有一丝隐瞒。” “不是!不是蝉衣做的,你相信我!” 无视季窈的渴求,仵作收拾妥帖独自走了出去,留下季窈四人在验尸房里面面相觑,皆是一派死寂。 “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自语,眼里的泪意又涌上来。南星还没开口安慰,商陆急忙走进来道,“胡同里那间废宅的火已经灭了,云意娘亲估摸着一会儿就会回来,咱们赶紧把尸体完好无损放回去要紧。” 浑浑噩噩走出来,季窈整个人像失了魂魄一样,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脚跟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倒。 眼看最后的机会落空,回到衙门口的云意爹娘被李捕头叫进去,答应他们三日之后便会升堂审理此案,二人才感恩不迭地带着尸首离开。 因证据确凿,蝉衣被判处十日之后于午门菜市斩首,公告即出,张榜四告。 南风馆因为此事生意惨淡,每日除了那几个常客以外,几乎没有新客登门。原本季窈一点开店营业的心思也没有,想着在蝉衣的案子解决之前先关几天店。可一想到自己馆里养的这些伙计、男倌没饭吃,她又只好硬着头皮开门迎客。 她看着二楼空置的房间,知道杜仲和京墨已经着手去安排替死鬼的事,心里虽然过意不去,却也知道孰轻孰重。 “就算把蝉衣救出来,他以后也不能和大家待在一处了,是吗?” 南星知道她难过,叹一口气道,“活着总有再见之日,窈儿不要太难过。” 她隐约记得京墨曾说起过,蝉衣也是孤苦伶仃,自看着抚养他长大、教他剑术的师父和师娘一家被火烧死后,他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样苦命的人,为何上天还不肯放过他? 若真是因为自己得罪了金十三娘他才被无辜波及,又叫她以后哪里还有脸再去面对蝉衣? 天色已晚,前馆舞乐声不断,在季窈听来说不出的违和,南星看她表情痛苦,张开双臂将她从身后抱住,宽慰道,“回后舍歇息会儿罢,这里有我。” ** 杜仲回到后舍的时候,季窈还坐在木桥上发呆,脚边是几个喝空了的酒壶。他与京墨奔波一天,往返牢里不下数次,自觉疲惫。眼神只扫过季窈泪痕未干的脸,径直转身准备进房间。 “他还好吗?” 脚步顿在门口,他知道少女口中的“他”指的是蝉衣。 “好与不好,嫂嫂不会自己去牢里一看吗?” 少女低头,将脸埋进臂弯。 “我没脸见他。” 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金十三娘找人做的,她就太对不起蝉衣了。 “你还在怀疑这件事跟金十三娘有关?” 一滴泪水自少女眼中滴落,划过面颊。她转过头,怔愣地瞧着杜仲,“要不然,我去求金十三娘好不好?只要她肯放过蝉衣,随便如何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 “呵,”高瘦的郎君冷笑出声,头也不回进了房间,“你还是这么天真。” 关门声响起,后舍又归于一片寂静。 月色孤寂高悬半空,连空气都在发梢凝霜,冷得让人发颤。 她记忆里还没有见过这样枯寒的冬夜。前馆零星光线洒落池塘,更渠映出后舍的悲凉。 今后南风馆里少了一个会弹古琴、会赠她佩剑的淳朴少年,多了一个心无归处的流浪人,所以夜色也冷得那么哀怨,满是跄踉。 季窈陷在自己悲怆的思绪里,丝毫没觉得浑身已经被晚风吹得冰凉,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抱住膝盖坐在木桥边台阶上,肩膀不时耸动,伴随她无法抑制的哭声一点点变大。 都怪她。 蝉衣无辜入狱,就算侥幸逃脱,还要被迫走上流亡;云意遭人利用,不仅受辱还丢了性命;南风馆就此陷入低迷,风光不再;杜仲和京墨失去手足一般的兄弟,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知道他们有多难过。 这一切都怪她。 “呜呜呜呜……” 季窈越哭越大声,整个人在风中颤抖。她抬头无助的看着满池枯败的荷塘,只觉满目疮痍,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碎掉了。 忽然间,头顶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从天而降,瞬间将清冷月光完全遮盖。衣料带着温度覆盖上季窈身体的同时,她感觉周身都在回暖。 自衣裳里抬头,少女婆娑的眼神与杜仲冷漠却又带着些许担忧的目光相遇。 第72章 怀抱 “要你。” 他把自己的大氅扔给季窈,虽然动作粗鲁些,但少女抱着衣服自觉暖和不少,就乖乖地收下,将大氅披在肩上,望着满池枯萎的莲蓬发呆。 “是不是我哭太大声,吵着你了?” 她也知道自己很吵。 杜仲掀开衣摆在她身边坐下,高大的身影立刻衬得季窈纤瘦娇小。他目光清冷,较水面上黑漆漆的残荷败叶还冷寂三分,“哭没用。” “我知道,”季窈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温暖之余,毛领硌得她有些痒,“虽然你们谁也不说,但你们心里都清楚,蝉衣是被我连累的。” 除了金十三娘,她想不出还会有谁如此针对他们南风馆。 她低着头,哭腔又起来,“要不是我逞能强出头,带着你们伤了她的门徒,亦或是在这之后能稍稍留意些馆里有无陌生人刻意生事,我们如今也不至于落得这副模样……赫连尘留下这座馆,和你们平静的生活,就这样砸我手里了。” 眼泪滴落在外袍上,顷刻消失在黑色的衣料上。杜仲头一次见季窈哭得这样伤心,一时间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怎样。 “大家是怪你。” 她没想到杜仲会承认得如此爽快,抬起头有些发怔,泪眼闪烁看他。杜仲亦与她对视,眸色写满深沉。 “你总是天真地以为,这个世间人人都和你一样,有道理可讲,有道德可依。强出头也好,抱不平也罢,大家总在为你自以为是的行善和一时冲动善后。可我们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幸运。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惹是生非也总有无法收拾的时候。你到底何时才会明白,纯粹的善在这个人吃人的人世间是无法单独存在的。” 他字字珠玑,抨击着世间的恶与阴暗,同时也在提醒季窈,她该摒弃一味的善,放弃那颗无差别企图救人的心。 少女头一次被人像夫子训学生一样说教,他的疾言厉色让她更加难受,心里不知怎的就委屈起来,下唇几乎咬破,“你何需这样疾言厉色……” “我不是京墨,不会替你摆平闯的祸;我也不是南星,只知道一味地宠你、依你。你若是想听好话,另寻他人罢。” 季窈伸手,一把将正欲起身的他拉回台阶坐好,如倔强的小狗一样抬起头,“你凶我做什么?我都已经认错了。” 他看着那只攥住自己衣袖的手,内心再一次感叹怪力少女实在有些力气,“光认错就完了?” 她吸吸鼻子,从鼻腔里发出娇憨的鼻音,“我说了想去找金十三娘低头,可你不是也嘲笑我‘天真’来着?说起来你就知道嘲笑我,我到底哪里这么招你烦了?” 她越说越委屈,松开他的衣袖又抓伤他衣襟,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从我进南风馆第一天你就针对我,憋着坏的想灌我酒、让其他人一起来捉弄我,馆里事事不让我插手。赫连尘那些破事儿,若不是被我碰巧撞破,想来也是绝对不愿意主动告诉我的。虽然我不在乎你到底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可有时候我也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何原因招致你如此厌恶?” 被他这么一说,他才恍惚,后知后觉自己从前对她是严厉了些。 容色俊逸的郎君有些别扭,皎白月光下被少女抓住衣襟,目光对视之间距离太近,他甚至能看到季窈脸上因为哭泣而绯红的细小血管。 她哭得像只受了伤的小兽,一双无辜大眼盛满委屈,少女独有的温软香气扑面而来,让杜仲手足无措。他登时慌了手脚,别过脸去支支吾吾道,“女人最麻烦。” 说她麻烦?她不服。 刚想松开他的衣襟,季窈想了想又抬起头,“你们男人就不麻烦吗?为身下那二两肉不知道惹出多少事端,临了钱财想要,地位、权利也想要,欲望野心比女人不知道大出多少。要我说,都该阉了才是。” “那是别人,不是我。”将他同其他男人混为一谈,他自然不服。 谁知道季窈却理解错了,低头往他身下瞧一眼,直愣愣反应过来,“我知道,你还是处男嘛。” 说完,她还不忘自言自语,“那你是该单独拎出来论一论……不过等你有了夫人开了荤,也许和那些用下半身思考的臭男人也没两样……” “够了,”杜仲一张俊脸已经烧得通红,从她手里扯回衣襟,面带愠色之中又夹杂着难堪,“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虎狼之词,越发不知羞起来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娘?” 她不过说了实话,他又骂她! 季窈瞳孔震动,胃里一阵翻腾不说,方才刚被压下去的委屈此刻翻涌,借着酒意,从鼻子里哼一声,又哭起来。 “你就是厌恶我!我如今连实话也说不得了……” 这哭声震耳欲聋,吓得杜仲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季窈哭得涕泪横流,将就他衣襟拎起来擦眼泪,顺势一点点往他怀里靠,整个人干脆缩在他怀中寻求一丝温暖。 他看四下周围无人,只好任她靠着。 怀中人边哭边骂,嘴里全是“臭男人”、“死人脸”,连带小手不时捶打在他胸口,用力偶然大那么一下,捶得他直咳嗽。 “好了,我……”他缓缓伸手扶住少女的背,安抚道,“……我并非厌恶你,只是觉得你有时候太天真,想告诉你,很多事情放在台面上是解决不了的。” “那你倒是教我怎么钻台面下解决啊,我又不是天生坏种,哪里能说会就会?” 说得倒像他是天生坏种一样。 “好好好,教你、教你。” 这还差不多。 她这才稍稍收敛哭意,被杜仲温暖的胸膛一暖,睡意登时又起。他听着怀里哭声渐渐变小,低头看来,才发现她不知何时,靠在自己怀中睡了。 她不说话的时候,也不招人嫌。 杜仲低头静静地瞧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得温柔。 南星在前馆守了一夜柜台,直到戌时六刻送走最后一名女客,店里烛盏渐次熄灭,他迫不及待想去到季窈房间看看她的时候,刚走过回廊就看到月光下这个场面。 “你们在做什么?” 他冷声怒吼,在寂静的后舍显得格外响亮。杜仲闻言,伸手将怀中人的耳朵捂住,抬头看向南星的眼神满是不悦。 怀里小祖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再吵醒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见两人坐着不动,杜仲甚至还这样看他,南星怒火中烧,快步走到木桥前,伸手就准备将季窈抢过来。 “窈儿……” “她喝多了刚睡着,你轻声些。” 脚踢到空酒壶,发出清脆的声响。南星黑着脸,语气听上去很是克制。 “你拉着她喝的?” 他喝酒做甚。 南星将季窈拦腰抱起,杜仲顺势起身,拂袖而去,“她自己喝的。” “你没对她做什么事吧?” 杜仲闻言转身,刚打算开口,南星已经抢先一步说道,“休要否认,不然她趴在你胸口上做甚?” 那他正好懒得解释。 “随你如何想。” 又是这副态度,南星只恨此刻腾不出手来和他打一架。 少年还想说什么,怀中少女突然动了一下,他只好作罢,怒瞪杜仲一眼,抱着季窈往房里来。 换做往日,这点小酒对季窈来说只是清水。可她今日心中满怀委屈和无力感,目之所及皆是沧苍凉,酒入愁肠难免动了真情,借着酒意撒起泼来,后知后觉昏沉不已。 原本靠在杜仲胸膛睡得安稳,她自觉神魂都在美梦里畅游。正梦到自己在啃一只美味的烧鹅,香酥脆嫩的皮还没吃两口,身体突然一沉,陷入了某个温软的床榻里。接着身上重力陡然覆上来,将她压的喘不过气。 “唔……” 少女自黑暗中睁眼,看见头顶熟悉的床幔。 她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间?是杜仲抱她上床的吗? 刚想起身,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原来睡梦里那股被重物压制的感觉不是做梦。低头瞧来,她只看到一个黑漆漆的颅顶,自己衣襟半开,虾青色小衣被撩到一旁,白花花的半遮半掩,一只露在空气里有些冷,另一只则是被热热乎乎的团在手里。 “南星……” 两瓣薄唇微张,吐露一团暖气,少年眸色幽深,细看之下却带着寒意。比起季窈,他更像是喝醉了,伸长脖子就要凑上来,被季窈别过脸去躲开。 “做什么……” “要你。” 伸手将她的脸强行板正,唇瓣相撞,她却不肯张嘴,“别在这时候……” 大家这时候都在为蝉衣的事焦头烂额,她实在没心情…… “就要。”南星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捏紧她下颚想迫她张口。少女闭着嘴怒瞪回去,下一瞬,耳垂立刻被热浪裹挟,满满地喷洒在里面。 挣扎自然是没用的,衣服过于厚重繁杂,手脚施展不开。不知道哪只裤腿被他压住,连抬都抬不起来,季窈不知道自己上一刻还拉着杜仲,询问他如何得到台面下的正义,这一刻为何就突然被南星蜷在床榻,暗室温存。 冷风扑过衣襟,小衣下悄然绽放红梅两朵,惹人撷采不及,孤零零地翘在那里,俯身仰头之间擦挂在比石墙还硬的男人衣襟上,激得她浑身直颤。 湿漉漉的唇舌带着霸道,她想躲,躲不开,伸手不住地去薅他的头发,“放开我……” 少年自黑暗中抬头,略带疯狂地盯着她,眼含讥诮,“怎么,醒来发现是我,不是杜仲,你不高兴了?” 第73章 吃醋 “窈儿疼我。” 无灯的冬夜,即使四周门窗紧闭,依旧哪儿哪儿都透着寒气。 原本季窈睡意浓厚,加上酒气上涌,不想与南星过多纠缠,哪怕就着夜色温存一回,也盼着他早早完事儿,第二天还要去救蝉衣。 可他莫名来了这么一句,四目相对,少年眉宇间满是讥讽与轻蔑,让她没来由地又受了侮辱,季窈气不过。 “又开始说胡话了是吗?” 少年双臂用力,将季窈死死按住,目光在她衣衫不整的躯体上下游移,“我说错了吗?不是你借着酒劲主动扑到杜仲怀里去的?” 她想伸手去拢自己胸口的衣服,遮蔽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凸显,手却无法挣脱。 “并非你想的那样,我方才一直骂他来着……” 他才不信! 她睡得迷迷糊糊,手劲较往常小很多。南星估摸着一只手也能制住他,单手将她双掌举过头顶,呈交叉束缚的姿势,随后腾出一只手开始兴风作浪。 “骂人能骂到别人怀里去,莫不是笑骂冬风寒,大衣添做暖吧?” 没来得及遮掩处,冰雪透白又多露出半截,向下张开被架在肩上时,白的发光。 少女冰肌玉骨,遇热即刻化作一池春水,潋滟水声,潺潺不断。 一捧白雪置于双掌,融化之前随意揉捏作各种形状,末了撤离也留下绯红的掌印。 他进入得十分顺利。 这下不怕她会跑了。 季窈被掇弄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心里还没想明白他方才那句话是何意思,被擒住的双手突然被松开,她连忙伸手抓住南星的头发,逼迫他离自己更远些。 “你说我故意勾引杜仲?” 南星听出她声音的怒气,不敢接茬,只埋头用力。下一瞬后脑勺的头发差点被她大力扯断,疼得他龇牙咧嘴,“我不想在这时候听见这个名字 。” 她扯得他头发越疼,他就越攒劲,带着几分不死不休的意味,丝毫不顾头发都快被扯断。 少女被他这股子莫名的蛮劲吓得松开手,软豆腐一样松松垮垮的抓着床幔,连连叫骂。 亥时的钟漏声响了三次,他终于满意,眼神迷蒙着叹气,湿漉漉的撤手。 热浪席卷过后,剩下满室余温。 他满头细汗,不敢抬头去看季窈的脸,稍稍直起身子坐起来,能感受到她的疲软。 她亦是张口喘气,嘴里桂花酒的淡香飘散在空中,和缱绻缠绵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惹人沉醉。少年忍不住贴近,感受她身上独有的芬芳。 “好香啊……” “啪”的一声,少女顺势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他于黑暗中顿首片刻,回眸突然笑起来。 “生气了?气你面前这个人是我不是他?可你方才的反应明明很满意啊。” 他到底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温存过后,季窈手脚力气恢复些许,抬脚在他胸口、腰臀处乱踢,直到将他踢至床尾。可榻上斑驳痕迹四处都是,黏糊糊的也躺不住,季窈索性坐起来,伸手欲够挂在床边的衣服。南星赶紧扑过来将她抱住,眼里仍旧是化不开的暗沉。 “不准走!” 他气她不说话,抱着她从床上滚到地下,后背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坐起身来将她抱坐在自己腰腹,双眼泛红。 “你说话呀。” 季窈气极,知道他故意激她,就是不说话,两只手放在他脸上又掐又打,他却只将双臂收得更紧。 “杜仲他一定没有我好,你不要想着他了好不好?我会让你忘了他的……” 膝盖弹动两下,险些又他趁机钻进去。季窈双手撑在他肩膀,尽量与他拉开距离,不得已终于开口道,“你不要发疯了……” “再来一次你一定会满意的,再来一次吧……” “别这么幼稚……” “我不幼稚!” 他突然收紧力道,捏得她眉头紧蹙,表情严肃道,“不要以为大我一岁就可以如此说我,我不幼稚,一点也不!” “疼……你抓疼我了!” 他叹气松手,抱她回到床上。刚伸手想替她捋发,被她躲开。 两人心里各自别扭,分坐于床榻两侧都不说话。最初季窈还冷脸躲着他,拉锯一阵她困意上涌,澡也懒得洗了,抓着被子就准备躺下。 “啊啾!” 少年一个喷嚏打得响亮,季窈被迫睁开眼,将被子掀开一缝,无奈道,“进来。” 他踟蹰着钻进被窝,紧紧实实贴上来。少女刚要掖紧被子,大腿突然被烫了一下,忍不住哀嚎道,“怎么又来了?” 到底还能不能睡觉了! 他被吼了一声,刚上来的兴致浇灭两分,低声道,“那我下去解决……” 下去,感冒了也不知道是给谁添麻烦? “别别别,”季窈抓住他的肩膀,无奈妥协,“那你快些。” 没忍住在她脸上亲一口,少年像只小狗一样贴上来轻蹭,“窈儿疼我。” 可对于十八九岁的少年,她终究了解太少。快肯定是快不了一点的,甚至比方才更漫长。 她被翻来覆去,哄着不知道换了多少式子,牵线木偶似的被他架着、托着,嗓子里能挤出一两个字来也只哼唧着求他快些、再快些。 被褥枕头已经完全浸湿,深色渍迹一块块布满被单,季窈正纠结到底睡还是不睡,南星已经简单穿戴好,一伸手将她用被子裹起来,抱着往外走。 “做什么?” “去我屋子里睡 。”薄唇轻点在少女额间,他目光柔情,一点点落在她绮丽香艳的小脸上。 路过杜仲房间时,他故意稍作停顿,抱起怀中人掂量两下,却没想到季窈早已经支撑不住,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他只好抬头继续往前,目光幽冷。 不管她承认与否,杜仲在她心里都是特别的,那他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 狸猫换太子的计划顺利进行,京墨和杜仲似乎已经找到了替死鬼,正三番四次私下约见李捕头,商议斩首当日的计划细节。 季窈心里过意不去,悄悄带着三七到街上去给蝉衣置办赶路的行囊。这样寒冷的冬天还要远走他乡,过冬衣物自然要多备一些。 有了之前云意的前车之鉴,商陆如今在大堂里接待女客都提起十二分精神,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凡有一点神色可疑的女客都不接待。若存三分考量的,也全程脚尖抵脚跟的盯着,生怕再出事。 这日暮色四合,天早早就黑了。 时临大雪,龙都城中人历来有举办暖炉会的习俗。 不少女客们嫌家中窄小施展不开,加上暖炉会最难收拾,所以都乐得出门到别处去参加。这也给了南风馆生意回暖的机会。 龙都终归是住户千户达旦的大城,大事小事每日都在上演。百姓们的记忆和兴头至多不过三日,如今蝉衣一案已经逐渐被人淡忘。 南风馆里升起暖炉,光影攒动,热闹起来。女客们三两相邀,将大堂渐渐装满。 楚绪在柜台里忙着算账,目光不时从过往杜仲身上划过,面色坦然。 上完最后一壶茶,商陆得空可以歇一歇,瞧见她埋头苦干,浅笑道,“从前你对杜郎君的那份热情,如今进南风馆做了女账房,怎么反倒消失不见了?” 她没有抬头,将算盘拨得丁零当啷响,“从前不过是寻求一丝慰藉,现在想来,手里这把算盘虽然摸着凉,但也踏实很多。” 这时候,门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商陆赶紧上前打算把门关上,只留出缝隙供新客进门。楚绪余光扫过对门台阶,发现一个衣着单薄的老妇坐在石阶上正啃半个馒头。 “对面那人是乞丐吗?” 顺着楚绪手指的方向看去,商陆也瞧见了。 “似乎是。”可有云意的前车之鉴,他实在不敢再将这些人引进来。咬了咬牙,他还是把门带上。 门外开始下雪,扑簌簌好似筛笼倾倒,楚绪心里存着一份担忧,目光时不时从稀开的门缝看出去,将那个老妇的身影收入眼中。 季窈将置办好的行囊放在蝉衣房间,心里万般思绪说不出的复杂,刚走到前馆来准备听听小曲,就看见楚绪心不在焉的模样。 “怎么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妇半个馒头啃得十分缓慢,嘴里牙口也不好的样子,每嚼一下都面露痛苦。那霜雪落在她身上,顷刻间肩头已经沁湿一片。 “这还了得?” 季窈立刻打开门走到对街,站在老妇面前关切道,“大娘怎么坐在这里?家里人呢?” 老妇明显已经被冻得有些神情恍惚,哆哆嗦嗦抬起头看着季窈,嘴唇发紫,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这一哆嗦,手里馒头也随之落地。她欲弯腰去捡,立刻被季窈制止。 “别吃这个了,去我馆里给你盛碗热汤喝。” 刚牵起老妇哆嗦不已的手走到门口,京墨和杜仲也从衙门赶回,下马车走到门口,正巧撞见季窈。 “这是做甚?” 季窈牵起老妇往里走,一边细致地替她拍掉肩头落雪,“不知哪里来的乞儿,予她些暖胃的吃食。” 杜仲一把将她衣后领拎起来,带到一边,正色道,“我要说多少次,收起你那点慈悲心,小心遭人利用。” 楚绪这时候也站不住了,上前道,“我方才在门口看了不下半个时辰,她一直在门口啃冷馒头呢,应该不是……” 众人异样的眼神,老妇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瑟缩着脖子,眼神分明带着受伤,又颤悠悠走过对街,将地上那块已经被霜雪打脏了的馒头捡起来往嘴里喂。 大雪纷飞,此情此景实在难以叫人无动于衷,京墨将杜仲的手拿下来,帮季窈整理衣衫道,“有慈悲心是好事,大家若真不放心,将热汤热饼端一份出去给她,不领她进来就是。” 此计甚妙,也合情合理,商陆赶忙转身吩咐三七去端一份吃食出来。 那老妇得了热汤,捧在手心里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她向商陆连连道谢,同时也将感激的目光投向门内诸人。 就在商陆转身回去,季窈等人也将目光从老妇身上挪开之时,一颗小石子突然从一旁打到老妇,她犹豫片刻,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一般,缓缓从耳后摸出一颗硬邦邦的白色丸药,扔进热汤里即刻溶于汤中,消失不见。她仰头喝下,任由温热的鸡汤划过喉咙,流入体内。 南风馆里,季窈的屁股还没落到凳子上,就听到门外响起瓷碗摔碎的声音。 “不好。”京墨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赶紧起身推开门。 众人围到门口,就看见对面石阶上,老妇胸口被汤汁洒满,沁湿一片,她表情痛苦,嘴角似有血迹渗出,接着她像是断线傀儡一般,整个人失去力气向侧面倒去,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抽搐两下,彻底不动了。 第74章 绝境 “她若是出事我饶不了你!”…… 看见老妇倒地的同时,季窈手中茶杯也应声落地。她感觉五雷轰顶一般,耳朵里一阵鸣响,不顾大雪提起裙摆就冲出去,与身后众人一起将老妇抱起来,不停拍打着她的脸。 “大娘、大娘你醒醒!” 糟了,京墨低头瞧着摔碎的瓷碗,略洒在地上的汤汁还在还在冒烟。 那颜色…… “糟了。” 虽是入夜,簋街里前前后后还在营业的店铺不下数十家。大家听见动静纷纷开窗开门,更甚者直接围了上来。 杜仲蹲下身,用手探向老妇脖颈脉搏,悄无声息地朝着季窈等人略摇了摇头,却不知道被身后谁人捕捉到,在人群之中大喊一声“南风馆的饭菜有毒”,围观百姓立刻炸开锅似的议论起来。 “没有,我们没有下毒!” 季窈转过身去辩驳,却不知道这话该对着谁说。目光所及都是对他们的质疑和恐惧。 雪越下越大,官兵像是早就收到信儿一般出现在簋街上,推开围观群众就挤进来,随意对地上已经没气的老妇尸体勘察一番,起身道,“你们谁是掌柜的?” “我,”季窈站出来,背挺得笔直,“这汤是我们店里的不假,可我们绝对没有下毒,店里不少客人也喝了同一锅汤,都没事。” “下没下毒,我们自然会查,”那捕快示意两个人将尸体抬走,另外又安排两个人进到南风馆,自己则是转过身来看着季窈,“你既然是掌柜,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为何?”季窈下意识后退两步,站到南星身后,“我又没犯法,为何要跟你走?” “人是喝了你们店里的汤死的,怎么跟你没关系?要么你,要么做菜的厨子,谁跟我走,你自己选。” 此事牵连厨子,那自己岂不是就害他成下一个蝉衣了? “我跟你去。”甩开南星,她只能选择站出来。 “掌柜!” 三七等人在身后慌得不行,楚绪更是双眼噙泪,一张圆脸憋得通红。 “没事的,我问心无愧,你们好好看店,我很快回来。” 枷锁戴上手腕的瞬间,被一只大手拦住。京墨白衣墨发,神色从容。 “我跟你们去。” “京墨!” 他眼神制止季窈再说下去,回应一个令人心安的笑,“我算半个当家,掌柜的没意见吧?” “可是你……” “我去比掌柜去好些,你相信我。” 想起他在衙门的所谓“熟人”,虽然不知道除了李捕头是否还有别人,但他如果代替自己去,确实会少吃些苦头不说,行事说话上面也更懂得如何避重就轻。少女于无人处攥紧衣袍,咬紧下唇点了点头。 当众给京墨戴上枷锁不算,那捕快还看一眼南风馆,吩咐案子没结之前,不准开店营业。 看着京墨被架走,季窈无声落泪,南星安慰她几句后,被她催着跟去看看。杜仲的脸色亦前所未有的难看,主动跟上去,随捕快一行人带着京墨和尸体消失在簋街尽头。 风雪归寂,百姓们始觉雪夜寒冷,纷纷散了。南风馆里女客们也作鸟兽散,骂骂咧咧,只说幸好没被毒死,赶不及就要离开,没有一个愿意结账。 人去楼空,大堂剩一片狼藉,恰如蝉衣出事那一夜,只有残灯朱幌。 商陆带着剩下的人回到馆内收拾残局,待安顿好不安的厨子和其他男倌,将搜馆的两个捕快送走,才发现季窈不见了。 “是回房间了吗?” 衙门这边,经仵作简单勘验,确定乞丐老妇是中毒身亡。腹中毒素暂时没有验出是何种毒素,只知道这毒无色无味,毒性极强,短短几个时辰已经将尸体的胃腐化殆尽。 两个捕快在南风馆里搜索毒药未果,李捕头唉声叹气,众目睽睽之下,此事又闹得人尽皆知,他表示暂时不能放人。 “背后计划着一切之人铁了心要将你们赶尽杀绝,切记小心为上。” 一路无言,二人没能带走京墨,回到南风馆只有商陆还枯坐在门口等。南星环视一圈,没瞧见季窈。 “师娘呢?” 商陆心事重重,目光看向后门,“方才见她往后舍去了,兴许此刻在房间里罢。” 他们三个都跟着去了衙门,按季窈的个性,应该是不放心会在门口一直等才对。 “我去看看。” 疾行走过回廊,见不远处季窈的房舍漆黑一片,少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果不其然推门进来,床榻空无一人。 杜仲正回房,就听见南星急切的喊声。 “商陆!商陆!” “怎么了?”温润少年郎走进来,看见他身后空荡荡的房间也是一惊,“掌柜不在房里吗?” “没有!” 他举目四望,又将注意力落到前馆。 “会不会在二楼或者三楼哪个房间睡着了?” 商陆快步跑向厨房,朗声道,“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前后馆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寻遍所有房间都不见少女踪影。 此刻馆里只有他们三人,商陆跌跌撞撞从厨房后门跑出来,指着身后道,“马……马……” “马怎么了?” “——马也不见了一匹!” 怎么会这样!? 三人来到厨房后面的马圈,看平日里馆中为唯一一辆马车养的两匹马此刻只剩一匹,脸上皆露出不同程度的惊慌。 南星最甚,直接抓住商陆衣襟,几乎要将少年郎举到面前,“你怎么回事儿?师娘这么大个人你都看不住,叫人绑了掳了也不知道,她要是出事我饶不了你!” 少年郎温温柔柔的性子,此刻也急出眼泪来,“我、我这就去找……” 杜仲看着马圈里凌乱的脚印和松开的缰绳,沉声道,“应该是她自己将马牵走的。” 商陆柔柔弱弱,抬起袖子不停擦泪,“那她会去哪里呢?” ** 南城门,竹林古道外。 一匹骏马正飞驰在漆黑的夜色中。马上少女一袭红袍随风飞舞,洋洋洒洒好似跳动的焰火。 季窈杏眸圆睁,带着不可遏制的愠怒,一路风驰电掣,奔向城外蹀马戏班驻扎营地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她一定要去向金十三娘讨个说法。 惹怒她的人是她,她为何不找她光明正大的对峙?为什么要让云意和乞儿老妇都无辜枉死? 从蝉衣出事,杜仲提醒她,有可能是金十三娘从中作梗,她就一直在忍。只是她没想到,金十三娘的手段会狠毒至此,每一个看似为她所用的人最后都被她所杀,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办法找到证据救出蝉衣。 思绪随疾风翻飞,她已经能隐约瞧见不远处篝火的微光。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再躲,径直挥鞭加速,朝着营地直冲而去。 守在篝火旁的人听见马蹄声,都手持兵器拦上来,“来者何人?” “吁!”少女勒停马儿,一个翻身下马,扬眉道,“南风馆掌柜季窈,求见金十三娘。” 许是金十三娘谋划多日,南风馆的名号已经在蹀马戏班里传开已久,守门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立刻转身朝着那顶黄色的帐篷奔去,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示意同伴放人。 “请跟我来。” 这是她第三次踏足这里,空气里泥土和动物粪便的气息依旧,只是她满怀好奇和期待的心意一去不返,来到黄色帐篷门外,掀开帘子,之前见过的那个用皮鞭抽打黑熊的美艳女子就坐在正对门帘的软榻上,她眉眼细长,纤弱蜂腰,面相神色最是文弱,仔细瞧来,她身下还垫着黑色的熊皮。 守门人单膝下跪,恭敬道,“班主。” 美艳女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只精心打理着自己的指甲,“你下去罢。” 她果然是金十三娘。 谁能想到森然可怖的金雕面具下,藏着这样一张媚眼如丝的脸。她正用染甲粉涂抹在指甲上,再以绢布包裹,轻抬眼皮看向季窈,对于她深夜到访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这么晚了,季掌柜还想来看表演吗?” 没人招呼她坐下,她就干巴巴站着,手里捏着佩剑,有些出汗。 “我来找十三娘是为了我馆里蝉衣和京墨的事。” 榻上美人闻言只是笑笑,还打算装糊涂,“这两人我认识吗?” 这人真是! 季窈最讨厌拐弯抹角,干脆上前两步,将她手里的东西抢过来,逼迫她看向自己,“云意污蔑蝉衣辱她清白,转头三天就跳河身亡;今日门口乞儿老妇服毒自尽,栽赃到南风馆身上,害得京墨被捕下狱。此两件事都是金十三娘你指使他们所为,你还要继续装傻吗?” “这件事啊,”她略从榻上坐起身,双手撑在身后,傲慢地看着她,“我听说了,闹得挺大的。不过,跟我有关系吗?” 她绕弯子的话在季窈听来,宛若一颗将季窈点燃爆炸的火苗,她闭眼深呼吸,忍耐再三才没有把心里一万句骂人的话宣之于口。 不打算跟着她绕,季窈直接开口说道,“十三娘要教训的人是我,还请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此言一出,金十三娘眼中划过一丝欣赏,她站起身走到季窈面前,略高出她半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很勇敢。可惜,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以为那两个替你无辜受罪的人还有脱罪的机会吗?” 她这算是承认了吗? “只要能证明云意和那老妇都是收了你的钱才会做出这一系列栽赃陷害的事,蝉衣和京墨就都可以平安无事!你想怎么对付我都可以,但请你放过他们,可以吗?” 少女字字珠玑,话语间带着诚恳和渴求,金十三娘沉默的看着她,半晌后似乎终于满意了,转过身去,缓缓吐出三个字。 “不可以。” 第75章 硬骨头 “你就这点本事?” 听见金十三娘的拒绝,既是意料之中,却又将季窈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抹灭,“为什么?你要报复的人是我,想要教训的人也是我,我可以离开南风馆再也不回去,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承认我买通他人陷害于你,不是将我自己往大牢里送吗?你还真是天真。且先不说我跟这一切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在我看来,你真正要找的那个人卸磨杀驴,摆明就是切断一切与你谈判的后路,将你置于死地。你还这么天真的到处去找人来救他们?” 她低头凑近,细长眉眼里闪烁狡猾的光,“当初得罪人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还是赶紧为他们备好棺材,选一处风水宝地要紧。”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季窈拔剑就朝金十三娘刺来。 “既然谈不拢,那我就拿你的命来换他们,看你换不换!” 佩剑朝她面门刺来,被后者侧身灵活躲开。季窈抽剑回身,换一个方向又朝她下盘攻来。 金十三娘看着文弱,她却见过她拿着皮鞭狠狠抽到在黑熊身上的模样。 一个转身的功夫,金十三娘已经够到挂在架子上的皮鞭,直接挥鞭将季窈刺来的剑打开,少女向后退两步,收回的剑顺势将帐篷外侧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冷风就从外面灌进来。 她刚学会用剑没多久,结合身法心法也只能做到按照南星教的那样来,无法举一反三,甚至结合对手出招进行灵活转换。 加上长剑对皮鞭,柔韧性和灵活性差上一截,季窈十几招出完全部被她挡回去,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好以剑做刀,开始用蛮力。 论剑术她略输一筹,比力气她却胸有成竹。 一刀刀砍在皮鞭上,颇有几分想把皮鞭砍断的意思。金十三娘摸不透她出招,渐渐的竟落了下风。这时其他帐篷里的门徒都闻讯赶来,季窈见敌众我寡,赶紧退到帐篷外,趁金十三娘追出来的功夫,她直接划破帘子将剑对准金十三娘的喉咙,逼迫她放下手中皮鞭。 “班主!” 诸人赶到时,季窈已经将金十三娘制住,以剑抵住喉咙,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奈何她比自己高出一截,季窈站在她身后看不到面前人的表情,只好又站上一旁高凳,一手持剑一手朝底下人挥舞。 “你们谁按金十三娘的吩咐去买通云意和乞丐老妇的,给我站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各异,其中不乏知情者闻言立刻低头,抑或是面露难色的看向金十三娘。双方正僵持,一支利箭突然从不远处射来,朝着季窈面门而来,她立即低头躲过,金十三娘却趁机从她剑下逃脱,站至众门徒身后,指挥他们道,“给我杀了她!” 这可就不妙了。 季窈赶紧跳下凳子,在躲开一个个门徒和偶尔迎战过上两招之间来回切换,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门徒堵上来,将她逼至角落,季窈握紧手中剑,凝神静气,准备拼死一搏。 众人身后,方才放箭的人终于现身。季窈定睛细看,竟是一名小女娘,模样打扮与那日鹦鹉表演的驯兽师相差无几,肩头正巧也站着一只鹦鹉。 金十三娘从人群中走出来,姿态妩媚,眉飞色舞,“你今天没能杀了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南风馆所有人!” 一句话又将其他人都牵扯进来,季窈不在乎生死,却唯独害怕连累别人。见她如此说登时慌神,放下剑喊道,“不要!你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牵扯别人,算我求你!” “呵,事到如今,季掌柜以为自己说的话能有多少分量?给我杀了她!” 背箭篓的小女娘拉满弓,将弓箭对准季窈,左手一收一放之间,箭已射出,朝着季窈而来。就在她以为自己躲不过的瞬间,一只大手突然将她整个人拉起来,越过身后堆放动物干粮的层层木箱子翻到营地栅栏外,而那只手的主人躲闪不及,被利箭擦挂刺破肩膀,疼得他闷哼一声。 “杜仲?” 来人正是杜仲,他与南星一起骑马赶到蹀马戏班外,瞧见季窈的马拴在门口,立刻明白过来,暗自潜伏在营地四周准备营救她。南星这时候也从另一边分奔过来,瞧见他俩这副样子,面露不悦,仍是上前来将季窈搀住。 “你没事吧?” 她摇头,目光落在杜仲划破的肩膀上,那里已经被鲜血染红。 “不行,我不能走,我要回去求她!” “发什么疯!”杜仲收剑入鞘,伸手揽过季窈腰身,阻止她往后走,另一只手吹口哨唤来马儿,蹙眉开口道,“什么时候了还由着你胡闹?赶紧离开。” “可是……” 可是她不甘心。 事态紧急,就算南星对杜仲诸多不满,此刻也只有先走为上这一个办法。他扶季窈上马,自己紧随其后将她抱住,杜仲也坐上另一匹马,三人绕营地后方半圈避开追杀,随后又调转马头从竹林里穿过,绕远路往南城门奔去。 疾驰的马匹速度极快,两侧树影风驰电掣般的不断后退,快成一道虚影。 季窈侧目看向杜仲还在渗血的肩膀,忍不住开口道,“你还好吗?” 风声将声音虚掩,杜仲置若罔闻,只一心策马狂奔。 几人一路风驰电掣,进城门后避开大道从暗巷回到簋街,将马扔给三七后在大堂坐定,季窈才稍稍从方才险象环生的经历中缓过神。 商陆端来白酒、药瓶,给杜仲和南星伤处上药,楚绪也还留在馆内,见季窈双手带血,虎口处更是裂开一条不小的口子,也赶紧凑过来替她清理。 偌大的南风馆大堂寂静无声,只有桌上两盏酥油灯还亮着,烛火幽微,冷峭凄凉。 想起自己辛苦跑这趟,一无所获,倒像是彻底惹怒金十三娘,少女一向倔强的心不禁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左手被楚绪抓着上药,她就抬起右手,将自己脸上不断划落的泪水拭干。 “是我没用,不但没有求得金十三娘饶过我们,还害你们受伤。” 杜仲身上伤经过简单处理,已经没有渗血。他冷眼扫过身后季窈哭得梨花带雨,转身过去,双手扳住少女双肩,逼迫她正视自己。 “你就这点本事?” 大家看见季窈哭,都只是柔声安慰,却不料他如此疾言厉色。她微微张嘴,一时怔住。面前郎君略收敛神色,口吻仍旧强硬。 “不是说要守护南风馆所有人的安全吗?不是聪明绝顶、洞察世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任由外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 季窈哭哭啼啼,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办法,如今京墨和蝉衣都被抓走,我还能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就继续找办法!别忘了,京墨和蝉衣还在牢里等着我们去救他们。” “那我明天写拜帖,再去求金十三娘……” “不行!”杜仲忍住肩膀伤口撕裂般剧痛,抓紧少女双臂,目光凛然,“我不允许你服软,也不允许你再去求她。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快意恩仇、行为有度。她既接二连三使出阴招,摆明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去求她,只会死得更快。我们只能靠自己。” 说完,他松开季窈站起身,从回廊离开。 “我明日会找机会去到云意家中仔细搜查,你也好好想想,还有哪些地方、哪些线索可以一用。” 夜深,大家累了一夜此刻再无多言。待人逐个散去后,大堂里只留下南星还陪着季窈坐在原位。少女呆呆地看着面前酥油灯火苗闪动,盯的时间一长只觉眼睛干涩难受。南星蹲在她身边,抓住少女的手轻声道,“别想了,早些休息。”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飞蛾,扑棱翅膀不断在油灯上方飞舞,触须和长足触碰到火焰又立刻缩回来,如是再三。 它不知道烫吗?应该是知道的罢。 季窈站起来,吸吸鼻子,眼神变得坚韧。 “他说得没错,我要振作。”她侧目看向南星,脸色已经比方才好很多,“既然杜仲明天去云意那边打探,我们就去云意之前买首饰钗环的铺子,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新发现。没有京墨,调查这些人的背景来历虽然变得困难,倒也不是完全一点路子也没有。明日再叫上商陆,去好好打听打听那名乞丐老妇的来路。如果她真是个老无所依的乞丐,救京墨出来应该就会容易很多。左不过就是这店不开了,我们另寻出路。”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她不信她季窈在这龙都之中活不下去。 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调整好思绪,个中缘由自不必说,都是杜仲的功劳。南星看她振作起来,心里却一丝欢欣也无,反而陷入深深的失落。 可这时候再出言讽训,未免又要被面前少女说小心眼。少年低头不语,半晌后才揽住少女腰身,带着她往后舍走去。 “走罢,回房了。” ** 因着老妇惨死街头,南风馆被封无法开门营业,众人算是彻底清闲下来。 杜仲一大早就带着三七出门,说是一个望风,一个直接潜入云意家中找寻线索。季窈这边带南星去到之前云意从官府后门消失后买首饰钗环的东街首饰铺子,当面询问一番也无甚收获后,只好让他们把那些首饰的模样画在纸上带回来,看是否能有所用。 没想到刚从后门回到南风馆,独自在大堂里和珍哥儿玩了好久的迟子意从桌边跳起来,朝季窈呵呵笑,“窈姐姐,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你怎么来了?”昨夜虽然打起精神,睡得却差。她面色难掩疲惫,坐下揉了揉眉心,“我这几日不得空,怕是不能陪你,你就和珍哥儿玩,好不好?” 小孩看见少女随手放在桌上的几页画纸,看清上面所画珠钗样式,脑袋一歪,小声嘀咕道,“咦,这簪子看着好眼熟。” 第76章 转机 他犹豫了。 顺迟子意手指看去,画纸上是一只孔雀尾羽造型的金簪。上面由上到下镶嵌三排不同数量绿玛瑙,巧夺天工,在一众寻常首饰之中显得十分突兀。 记得首饰铺老板曾告诉他们,这金簪因工艺繁复,半年只出了这一支,第二支尚在制作当中,已经被预定出去,是目前市面上独一无二的一支金簪。 季窈将画纸拿起,放到迟子意面前激动道,“真的吗?在哪里见过?” 小孩摸着下巴,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嗯……就在蹀马戏班里,脸上化得很好看的那名花娘姐姐头上戴着的。” 花娘?就是他们第一次去戏兽表演时,门口查验小票的美貌女子? 前几日她夜探戏兽班之时,并没有看见那名那名女子,所以也不知道她头上新得了这么个东西。 “此事事关重大,你确定吗?” “嗯。”迟子意点头,眼里带着令人信服的自信,“我经常偷溜进去,见她不下七八回。这金簪是她近两日才开始戴在头上出来迎客的,我不会看错。” 那就只能说明,杀死云意并夺走她身上所有值钱物品的人还是在戏兽班里。 少女与南星对视一眼,刚想为发现新线索而高兴,转念一想,脸色又垮下来。 “可是上次去戏兽班已经打草惊蛇,现在想再去,恐怕不成。” 说到这,季窈又开始为自己那日的莽撞感到懊悔,长叹一口气在桌边坐下,陷入苦愁之中。 珍哥儿飞到她肩上落下,仿佛是感知到少女情绪低落,它歪着脑袋在少女耳垂轻蹭,一边小声“嘎”、“嘎”叫得像只鸭子。 迟子意伸手抚摸珍哥儿光洁背毛,凑上前问道,“你们不能去,我可以去啊。” **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季窈和南星带着迟子意一路策马扬鞭,到戏兽班营地外不远处下马改步行,借树影遮掩一点点靠近那些五彩的帐篷。 对于让迟子意掺合进来,季窈心里始终带着忐忑,不时回头看向身后半大的孩子,语带不安,“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担心你出事。” 小孩却是一脸兴奋,圆溜溜的眼睛目视前方,随口答道,“就算不为帮你们,我自己一个人也经常偷溜进去找那些动物朋友玩的,窈姐姐不用担心。” 三人绕到营地后面,从栅栏里钻进去,再绕过关猛兽的区域,就是金十三娘那些手下所居住的帐篷集中点。南星停下脚步,抓过迟子意到面前,严肃道,“那你记着,你这次可不是为了和那些熊啊猴子的玩耍进去,而是为了帮我们找到你白日里见过的那些钗环首饰都藏在哪间帐篷,帐篷内可还有其他金银,屋子主人长什么样、有哪些特征,旨在越细致越好,知道了吗?” 迟子意乖巧点头,弯腰从栅栏缝隙钻进去后,不一会儿消失在两人视线之中。 等待的间隙,黑熊哀嚎的声音与鞭打声又从营地内传来,南星第一次听见,蹙眉治愈,面露不忍。 “他们对待这些动物如此残忍,竟到了晚上也不放过它们。” 静坐在南星身边,冬夜的郊外寒冷异常,她忍不住往南星怀里钻,脸色兴致却是不高。 “并非所有动物都这样。我们一同偷溜进戏兽班那次,我就瞧见金十三娘在用皮鞭抽打黑熊,没想到今日她打的还是那只黑熊。” 想来那只黑熊一定与她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才会招致她如此大的恨意。 数不清鞭子响了几声,两人不愿再听,南星贴近她,双手替她捂住耳朵。接着栅栏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他俩赶紧躲到一旁枯树背后,看清出来的人是迟子意后,才彻底松一口气。 “怎么样?” 迟子意气息微喘,却难掩激动,脏兮兮的小手伸进衣服里,掏出一只耳坠子来。 “找着了、都找着了。画纸上那些首饰全在铁笼子旁边第四个带补丁的帐篷里一个木盒子里头藏着呢。不光这些,那些首饰下还压着两页纸,上面字迹一个娟秀一个粗旷,像是在说什么协议似的。末端还有写着金十三娘的名字。我刚想把那几张纸偷出来给你们做证据,谁知道正巧那个漂亮的花娘走进来,随后带乌鸦面具的男人也进来了,我听见她管那人叫‘夫君’。纸被首饰压着,我不敢用力扯,怕他们察觉,就只好把最面上这颗耳坠子带出来了。” 协议?那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只要把那几张纸偷到手,根据字迹就能证明云意事先和金十三娘等人勾结串通,以钱财金银为代价哦让她诬陷蝉衣轻薄于她,接着将她身上钱银悉数抢走,杀死抛尸。 既然来了,她便不想这么空着手回去。 “我想再去试一试。只要等把那几张协议偷出来,蝉衣就有救了。” 南星一把抓住她,“不行,太危险了。” “可明日蝉衣就要斩首了!京墨不在,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做到狸猫换太子,如果能有其他办法,我一定要试一试。” 少年踟蹰,片刻后叹一口气,示意她带池子意先离开。 “我去,你带他去林子里拴马的地方等我。” “可是……” “去吧。” 季窈能看得出来,他这几日情绪不高,却猜不透个中缘由,只道他和自己一样,是被最近种种事端影响。 “那你小心。” 季窈带着迟子意消失在树林里,南星回头进来,数着数来到带有补丁的帐篷旁边。 此刻里面还点着烛,不时传来几声女人的娇吟和男人低沉的闷哼。 若换作往日,他指定是听不懂的。 可如今他已经开窍,自然知道里面两人在做什么,耳根子瞬间透红滴血,蹲在帐篷外面不知道该走还是还留。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里面两个人动静正大,他从一边钻进去偷东西就变得更加容易。正当南星一忍再忍,定神静气后伸手准备掀开帐篷一隅,不远处篝火里用以支撑火盆的木块突然倒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无数正熊熊燃烧的木炭夹杂着草木灰四散开来,搞得帐篷外营地乌烟瘴气。不少帐篷里的门徒听见动静,纷纷掀开帘子准备出来一看。少年见势不对,立刻远离补丁帐篷,贴着围栏边上往来路撤退。 可惜时运不济,就在围栏边上的洞已经近在咫尺,一个从帐篷里钻出来查看篝火的人转头就瞧见鬼鬼祟祟的南星,。 “又是你!来人呐!” 主帐篷里,金十三娘烘热被褥正准备入睡,听见喊声立刻迎出来,瞧见南星与自己的打在一起,她也不上前,而是径直穿过人群,往铁笼子那边而去。 南星这次进来没有带兵器,应对之间略显吃力。正与众门徒打得焦灼,杜仲从一旁帐篷顶跳下来,把剑扔给南星,加入到打斗之中。 “你怎么来了?” 杜仲一边接招,眼神不时往四周看去,“商陆说你们带着那小孩,还骑走两匹马。” 要骑马才能到的地方,还能是哪? 众门徒落了下风,眼睁睁看着两人逐渐逼近门口,即将再一次逃脱之时,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都让开”,灰衣白裳的戏兽班门徒们纷纷避让,巨大的猛虎就从他们身后窜出,直直地朝着杜仲面门扑过去。 “小心!” 南星欲上前,却被猛虎挥动利爪挡开,接着第二只、第三只,连带之前他和季窈在营地外听到哀嚎声的那只黑熊也出现在两人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朝他们怒吼。 杜仲正准备施展轻功,后背被虎爪扯住重重摔落在地,他的剑也掉在地上。 拉扯之间,他一边闪躲一边逃窜,几欲拾剑无果,见南星被其他门徒缠住也无法近身,只能朝着他无声开口。 南星瞧见他的嘴形,瞬间明白过来。 他在说“季窈”。 对了,窈儿是可以操控这些动物的,它们喜欢她,甚至带着敬畏。 杜仲在说,让他叫季窈来救他。 来不及细想,南星打退面前门徒一个纵身跳上大门口栏杆,施展轻功跳了出去。 不远处树林里,因为天气寒冷,季窈带着迟子意坐在马背上苦等半宿,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心里正惴惴不安,牵着两匹马悄悄走近些想瞧个仔细。好不容易看见少年身影出现,她赶紧松开缰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一颗心才算是放下。 “我听见里面动静好大,还好你没事。” 松开少年,季窈在他身上到处翻看,“字据呢?可偷到了?” 南星脑子里全是杜仲的嘱咐,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让季窈回去。 就算救的是其他人,他也不愿意让季窈再次陷入危险之中。野狼、鹦鹉的听话顺从或者只是巧合,面对老虎、黑熊那样的猛兽,他实在害怕。 怕窈儿受伤。 更何况要救的那个人还是杜仲。 瞧他神色慌张不安,季窈还以为他没有偷到字据,不敢说实话。少女伸手捏了捏南星的脸,宽慰笑笑,“无妨,只要那些东西还在戏班子里,咱们就还有机会。实在不行,我明日上衙门问问李捕头,看能不能直接带着官兵进他们营地里把东西全部搜出来,直接把杀人犯给带走,一样能赶在明日行刑之前救出蝉衣和京墨。今日就先回罢。” 挣扎再三,南星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季窈抓着他的手将他拉到马旁,眼神下落到池子意身上,“赶紧回罢,他都快冻出病来了。” 看到他僵直背影磨磨蹭蹭上前,终于是打算要回去的意思,季窈正扶池子意上马,目光随意瞟过南星腰际,倏忽间一亮。 她走过去一把抢过南星腰上佩剑,脸色转冷,“你这佩剑哪儿来的?” 第77章 重伤 “是,我不喜欢他,那你呢?”…… 寒夜如照,月华潋滟为山野披上一层透明的轻纱。 杜仲一身白衣,嘴角带血,手上好不容易夺回的佩剑已经被劈断,见猛虎再一次朝他扑来,只能手持断剑向老虎刺去。 没有剑刃,断剑只刺中老虎左眼,却惹得它彻底暴怒。受伤的猛虎怒吼一声,挥爪狠狠拍在杜仲肩头,在他后肩留下几条深深的抓痕。他也被这一掌彻底拍下草垛,掉落地面翻滚几圈,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血腥气钻进黑熊鼻腔,唤醒它最野性嗜血的一面。杜仲意识渐渐模糊,略抬起头只看见黑熊巨大的爪子一脚踩在自己肚子上,气力之大,踩得他又吐出血来。 正在那张臭烘烘的熊嘴朝杜仲身上靠近,准备将他分食殆尽的一瞬间,金十三娘和众门徒突然听得身后大门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头,季窈身骑骏马径直从众人头顶一越而过,接着少女脚踩马背腾空而起,手持短刀狠狠扎进黑熊的后背,疼得它乱叫不止,捂着脖颈狼狈逃开。一旁瞎眼老虎闻见少女气息也连连后退,哪里还顾得上吃人。 见季窈自投罗网,金十三娘双手抱胸,得意洋洋,“你还敢回来送死?” 她接过门徒递来的皮鞭年,只轻轻甩动两下,原本已经趴在地上的三只老虎又爬起来,一点点朝着季窈和杜仲走去。 却不想它们只是到少女身边闻了闻,便像是失去了战斗力一般,一改龇牙咧嘴的模样,只甩着鼻响在她身边卧下。更有甚者,一只母老虎直接用头开始在少女手边来回蹭,竟是撒娇求她抚摸的意思。 杜仲早猜到这个局面,捂着胸口,气若游丝,“来这么晚?” 收起心里复杂的思绪,季窈关切地看着他血渍斑斑的脸,“高估你的武功了。” 老虎们瞬间乖巧,让一众门徒傻眼,“怎么回事?班主的药不管用了?” “不可能,这几只老虎可不是第一次吃人。” 就连金十三娘也第一次见这种场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别提有多难堪,她干脆扔掉皮鞭,朝身后手持弓箭的女娘示意,“给我杀了他们。” 后者领命,拉满弓先瞄准杜仲。季窈赶紧用身子挡住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模样。 “那就让你先死。” 就在利箭发射的瞬间,一辆装满草垛的推车朝着众人奔袭而来。草垛早已被点燃,熊熊烈焰几乎要将黑夜点亮。这一发弓箭幸而射偏,重重地钉在营地外一棵大树树干上。 “啊!!” 南星双手抓住推车朝众人而来,不少人躲闪不及,身上沾带火星子仓皇逃窜。极度混乱之中,他来到两人身边,和季窈一起搀扶杜仲起身上马,随后又将少女扶上去,一拍马屁股,带着两人逃离营地。 “南星!” 回头看去,南星孤零零地站在火焰之中,神情悲伤,眼神落寞。 接着口哨声响起,另一匹马冲进火场,少年攥紧缰绳轻松一跃翻上马背,紧随季窈和杜仲身后从营地里跑出来,又在路上将等在路边的迟子意接上,四人两马于冷寂的夜色中一路狂奔,终于得以脱险。 没想到他们再一次深入虎穴,又害得杜仲身受重伤。众人将他从马背上扶下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完全晕厥的状态,仅凭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被季窈抱在怀里,手中还握着缰绳。 搬人进屋,褪下衣衫,商陆还是头一次见杜仲受如此严重的伤,胸腹、四肢皆有不同程度抓伤和摔伤,后肩几条爪印更是深可见骨。 他放下手里药瓶药酒,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顿神片刻只喊道,“请大夫,只能请大夫给他看。” “为什么?商陆你先给他止血包扎啊!” 季窈上手,拼命想要按住他后肩的伤痕,奈何鲜血沁满掌心,滴落在她衣襟上,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血从伤口渗出。 “再不请大夫来给他缝合伤口他会死的!” 商陆推门而出,抓着三七让他不管花多少银子,一定要把临街医馆里的大夫敲醒,把他请过来。 说罢他仍不放心,一甩衣袖拉住南星跟着走出去,“我们也去。” 屋子里就剩杜仲和季窈,她伸手替他捂着伤口,虽无甚作用仍不敢松开,豆大泪珠不断从面颊划落,又滴在杜仲伤口上,疼得他蹙眉。 “别哭了。” 听他声音少有的温柔,却是在这种伤痕累累的情况,少女眼中泪意更甚,俯在他肩头直接呜咽出声。 “呜呜呜……你别吓我……” “眼泪里有盐你不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赶紧抬手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泪水,拼命忍住泪水以至于她喉头一阵反胃,差点没吐出来。 身上血液流尽,杜仲只觉手脚冰冷,眼前浓雾似的看不清季窈的脸,眼皮又开始上下打架。季窈见状赶紧伸手拍拍他的脸,焦急道,“你别睡……你骂我几句、说我几句都好。” 一丝神志尚存,他略转头,看季窈哭花脸,水灵灵的模样倒有些可人,强打起精神开口。 “今日去戏班子……又为哪般?” “小孩……小孩认出云意丢失的簪子在戏班子那些人身上,就想去……去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线索……”她鼻涕眼泪一大堆,突然抬起头,正色道,“……对了,是小孩说看到云意和金十三娘牵的协议我们才冒险想进去偷来着,那东西可以证明蝉衣无辜。你们在里面的时候没有打草惊蛇吧?” 杜仲气息奄奄,只闭眼一下表示没有。片刻后他意识稍稍清醒,又开口道,“不过……也不排除有诈,毕竟那东西一旦被金十三娘重新得到,即刻撕毁才是正确的做法,她为何留着,居心叵测。” “不在金十三娘那里,在她门徒的帐篷中藏着的,就连云意那些首饰珠钗也都被藏在一处,想来金十三娘还不知情。” “那便说得通了……门徒私留珠宝,自是贪财所致……至于字据,我估计是他怕金十三娘将来反咬一口,划清她与动手之人的界限,一味将自己推出去认罪所留的后手……这样看来,字据多半为真。” 太好了。 “那……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李捕头,让他以官府的名义出面搜查,将人抓获吗?” “自然最好,咳咳。”杜仲又是一阵咳嗽,浑身伤疤扯得他痛到几乎麻木,“我这副样子,在蝉衣人头落地之前都去不了第二次了……” 一听到“人头落地”四个字,季窈泪意又涌上来,恨不得一拳捶在杜仲胸口,语带哭腔抱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不住你那张破嘴……呜……” 南星带着抱怨连天的大夫走进杜仲房间时,他刚好低头浅笑,伸手摸了摸季窈的头。 少年将这一幕收入眼帘,脚步停在门口,没了进去的打算。 大夫检查完杜仲身上的伤,又听闻是猛兽所伤,表示后背和腰腹的伤口最深,需要立刻烈酒消毒,穿针缝合。 高浓度的烧刀子被大夫含进嘴里,一口喷在他后肩,接着烧针引线,缝合伤口。季窈听着金针扎入皮肉的声音只觉浑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等杜仲额头的汗滴落在她手背,她就算再害怕,也只好硬着头皮睁开眼,拿毛巾不断擦去他额间细汗。 直到天色都蒙蒙亮,东边破晓在即,大夫才将他身上所有伤口处理完毕,一边感叹着杜仲“身子耐造”,一边呵欠连天地走出去给他煎药服用。 商陆看季窈一身血污,也累一整宿,表示这里有他守着,让季窈回屋休息。 “就算不休息,至少也洗个澡换身衣服,不至于让杜仲醒了看着担心。” 一想到天亮以后,自己好好去趟衙门,如此狼狈模样的确不合适,她晃晃悠悠走出门口,正好撞上坐门口的南星。 她紧张整夜,瞧见南星的瞬间怒火上涌,一拳挥过去打在南星脸上,少年左眼登时红了一片。南星面如死灰,知道她是为杜仲打的自己,心里更是连还手的打算都没有,也不躲。一声不吭的模样落在少女眼里简直就是不知悔改,凑上去连踢带踹,将身上未干的血渍蹭到对方身上,直到他被自己踹中小腿肚,双腿一弯倒在地上,她少稍稍收腿,站在原地喘气。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怕你会有危险。” “难道杜仲的死活我们就不管了吗?他不是我们同生共死的朋友吗?” “我不想你冒险!”南星突然大吼一声,鸦睫扇动,又低下头去,“如果非要我选,我只想好好保护你的安全。” “借口!”季窈吼回去,再也听不进他的一句情话,“你分明带着私心,你就是不喜欢他!” “是啊,我不喜欢他。你呢?你喜欢他吗?” 再抬头,少年狭长眼眸神若渊潭,恨不得将面前怒发冲冠的明艳少女吸进去。季窈不愿再说下去,走过他身边被他拉住衣袖也直接用力甩开,从拿着衣服再走出房门,到洗漱沐浴完毕后回房休息片刻,她都没有再看过地上狼狈的少年一眼。 ** 天色大亮,城郊外蹀马戏兽班收拾整顿好乱糟糟的营地外围,刚要准备开始迎接上午场客人进门,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带刀冲进营地。为首的李捕头对金十三娘亮出搜捕令,示意官差四散开来。季窈紧随其后,避开金十三娘等人的视线带着李捕头径直朝藏有字据的帐篷里来。 另一边,午门外临水大街街市口,蝉衣双手双脚被缚,滚在正中央石台之上,目光平静。在牢里待将近半月有余,他虽没有遭受严刑逼供,却也消瘦许多,面颊深深凹陷,面色惨白。一旁刽子手正擦拭屠刀,静候午时到来。 龙都知府江大人高坐监斩台上,见日冕指针的影子已经指向午时,伸手从筹筒里抽出一块红筹子扔在地上,淡然开口道,“行刑。” 第78章 营救 “变得像个人了。” 寒风萧瑟,街市口斩首台却人满为患。 城中百姓不惜裹上厚棉衣、穿上鹿皮靴也要来看轰动龙都的“男倌□□女客”一案的凶犯伏诛。 得到监斩官指令后,刽子手脱去身上外袍,露出光溜溜的膀子,以免在挥刀的时候被衣物牵绊怒,不能一刀将犯人人头砍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对死刑犯的一种仁慈。 台下,一直苦苦等候季窈和南星消息的南风馆其他伙计正翘首以盼,眼看着刽子手走上台阶,却迟迟不见季窈赶来。商陆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被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差拦住,只好朝着监站台大喊。 “不能行刑!我们蝉郎君是无辜的!” “是啊!”楚绪也冲过来,面对衙差锃亮的刀刃毫无惧色,“我们掌柜已经带着李捕头去捉拿真正的犯人,还请大人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吧!” 不明真相的群众闻言,纷纷投以好奇目光,而在台下同样等着蝉衣砍头的还有云意爹娘,见状径直冲过来,一把将楚绪推倒在地。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狡辩!他今日若是不能人头落地,为我女儿的事偿命,我今天就要一头撞死在这刀上,让大家都知道这官府、这龙都还有这世道,究竟还容不容得下一个天理!” “啪”的一声,江知府拍案而起,伸手指着躁动的人群吼道,“大胆!犯人罪行已定,红筹已扔,岂能容许你们这些刁民妄加干涉?” 随后手指调转方向,指着雄壮的刽子手道,“时辰已到,行刑!” 刀尖触地,拖拽之间带来刺耳的摩擦声,蝉衣置若罔闻,只有眼神逐渐迷蒙,缓缓闭眼等待行刑。 刑场外,季窈与南星各骑一马挥鞭狂奔,远远瞧着斩首台上刽子手的刀已经举起,拼尽全力大喊。 “住手!” 外围人群听见马蹄声和少女的呐喊不禁转过头来,却无人敢再为她出声。刽子手看见季窈等人逐渐逼近,回头看江知府毫无察觉,反而血气上涌,面露凶相,挥动屠刀朝面前郎君脖颈处砍去。 “不要!!” 季窈绝望的呐喊声传进刑场内诸人耳朵的同时,南星的宝剑势如破竹,横贯云空,从季窈身后窜出,直直地朝着落下屠刀而去。就在刀刃快接近蝉衣后颈肌肤时,强而有力的剑刃撞上刀面,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屠刀推开,行刑者手被震麻,下意识将刀扔开,随后整个人因为惯性的原因也向后倒去,十分狼狈地摔下站首台,捂着手肘在地上不住哀嚎。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众人反应过来,季窈和南星已经下马冲进刑场,来到蝉衣身边。 “你没事吧?” 虽然对于生死,蝉衣这些时日在牢里看着气窗口不时照进来的微光已经不抱希望,但真正当季窈抱住他双臂,昔日同生共死的朋友又出现在身边时,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淡眸微扫,最终眼眶略带泛红,对着季窈摇头。 江知府反应过来时勃然大怒,立刻命令官兵将他们重重包围,正准备将三人一起抓起来,放话说要将他们三人一起砍头时,李捕头押解着真正的犯人终于赶到,一脚踢向头戴乌鸦面具的男人膝盖,让他跪下,向江知府禀报。 “禀知府,我已经带领兄弟们将真正□□并杀害云意的凶犯擒拿,在他房中搜出死者生前购买的诸多金银首饰,以及她和城外驻扎的蹀马戏兽班班主金十三娘协议的字据,可以证实南风馆男倌□□女娘一事乃是金十三娘买通云意故意陷害所致,且死者在当日报案之后离开官府,被他们又带回戏兽班子实施□□并杀害,才是最终真相。现罪犯已经被俘,金十三娘趁乱逃脱,其余戏班子里门徒也已经被我们控制,还请知府大人发落。” 揭下犯人面具,所有群众面前是一张极凶神恶煞的脸。季窈认出他就是那日守在主帐篷外的男人。方才带领李捕头冲戏班时,他立刻回身朝自己屋跑去,要不是南星反应快在他钻进帐篷之前将他抓住,那几张最重要的字据怕是已经被他撕毁。 江知府脸色难看,感觉自己被面前几个男男女女牵着鼻子走。碍于大庭广众,他又不想马上松口,想了想又发问道,“那乞儿老妇毒死南风馆门口一案又作何解释?如果没有证据,南风馆这些人仍然有可能是毒杀老妇,贩卖有毒饭菜的罪魁祸首,本官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你们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看来今日不将乞儿老妇被毒死一案一并解决,他是不会放季窈一行人走的。就在双方焦灼之时,人群中一个白色身影推开众人,缓缓从围观群众之中走进刑场。 “我们有证据。” “杜仲?”他怎么来了? 来人身形摇晃,步履蹒跚,说话时还捂住自己右肩,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少女赶紧松开蝉衣奔到郎君身边,上下打量他衣服上有无血迹。 “你伤成这样,不在馆里好好休息,来这里做甚?蝉衣的事交给我就行。” 交给她,如今不正焦灼着吗? 杜仲一边往台上走,一边看着季窈浅笑,“如果你做得好,我也不至于成如今这副模样。交给我罢。” 两人走到江知府面前,杜仲略抱拳行礼,气势上在外人看来却远压江知府一头,他平静开口,原本嘈杂喧闹的刑场安静下来。 “乞儿老妇家中有一孙儿,久病在床。我已经找到他,他已经同我坦白,老妇经常靠冤枉各个酒楼茶肆饭菜有异,来讹诈钱财,然后花钱买药回去给他治病。同时他也向我们坦白,在家中曾见到头戴金丝雀面具、身穿蹀马戏兽班班服之人出现在他家门口,与乞儿老妇交谈,还给了她一包东西。我怀疑就是那包东西将老妇毒死。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剧毒当作普通巴豆药粉趁我们不注意放入汤碗之中,却被毒死当场,这一切也都是戏兽班班主金十三娘的阴谋。还望大人明鉴。”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道理、依据皆全,滴水不漏,叫江知府再挑不出一个错处。 蝉衣被带回南风馆后不到两个时辰,李捕头也将京墨送回。一看到他还穿着被捕那日的衣裳,想到他往日纤尘不染的翩翩君子模样,季窈泪湿眼眶。 一番检查下来,两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带着伤,尤其蝉衣,四肢和胸腹竟找不出一块好皮,新伤旧伤混在一起,看得她心惊,“京墨、蝉衣,这次连累你们,对不起。” 京墨端起茶杯,上好陈皮茶香气浓郁,萦绕郎君鼻息。他微抿一口,只觉唇齿留香,淡笑道,“掌柜,永远不要为了自己心里的善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而道歉。就算善不压恶,也不代表善就是错的。你待在这龙都城越久,你越会发现,真正的善有时侯并不能靠天地正义取得,而是要靠一些游走在善与恶边缘,无法被定义为是善还是恶的事情来获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默默听完,只低头小声应和,“我知道,就是你和杜仲之前说的‘作恶者诡计多端,为善者更应该不择手段’。” 经此一事,她心里原本坚守那一点点绝对的白逐渐消失,黑与白或许从来没有绝对界限,更多的是游走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 但只要她的方向是白,即使身处黑暗也无妨,她自认有这个胆色。 京墨瞧她神色凝重,拍了拍少女手背起身,安慰她道,“时隔多日能再喝到这口香茶,掌柜,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如今大家都已转危为安,你也回屋歇息罢。还等着你带领大家,让南风馆重新开业呢。” 是啊,他们这次不仅不用举家出逃,蝉衣、京墨保住性命和名誉,她的南风馆还能重新开张。赫连尘留给她这一方天地,还好没有砸在她手里。 晚饭时候,虽然蝉衣和杜仲一个极度虚弱,一个重伤在身,没有出门和大家一起用晚膳,但季窈还是端起酒杯,向桌上所有南风馆的伙计、男倌们敬一杯酒,大家一同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季窈对南星那日举动耿耿于怀,吃饭的时候也全然无视少年,只和其他人举杯畅饮,京墨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后舍,杜仲听到前馆喝酒谈笑的声音,淡然收回目光。 季窈端着白粥青菜进来,点燃油灯,在他床边坐下。 “吃饭。” 夜色无垠,窗外寒风呼啸声盖过屋内少女微弱呼吸声。杜仲只顾低头喝粥,也不言语。她看着面前人伤痕累累模样,眼神愈发亮起来,忍不住开口道,“我觉得,你变了。” 喝粥的手顿在当场,片刻后又继续。杜仲目光冷淡,没有看她。 “哪里变了?” “……就是变得,在乎身边这群人的死活了。” 她这说法新奇,男人不禁嘴角上扬,不屑道,“还不是你这个做掌柜的不行。” 嘁,季窈翻一个白眼,心里仍是高兴。 他又变回以前毒舌欠揍的模样,也不错。少女瞧他眉眼冷淡,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那夜在城外,是你让南星找我去救你的?” 杜仲喝了两日粥,风光霁月的一张脸都尖了一些,更显男人清寒孤傲,他目光淡扫面前少女一眼,开口反问道,“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若是换做京墨之流,只会不顾一切通知大家,让他们赶紧离开才对。 “别人只会让我赶紧走,你却让我回来?” 下一瞬,美若冠玉的俊脸陡然间放大,几乎要贴在季窈鼻尖。杜仲双眸微眯,眼底一片幽暗,“比起舍身取义,我更相信同舟共济。” 短短几个字,倒让季窈对他有了新的了解。虽然听上去有些强词夺理,但她竟然有点喜欢他这个偏执的想法。 “你没做错,我也很高兴。” “高兴什么?” “既然你能让南星找我来救你,说明你很相信我。” 听见少女回应的同时,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笑起来。他笑得潇洒随意,让季窈有些怔愣,气氛一下子暧昧起来。 她看着那张脸,脑子里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除尴尬氛围,商陆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指着前馆大门位置,焦急道,“迟子意的爹娘在前馆呢,说是孩子不见了。” 第79章 迟子意之死 “怎么会这样?” 迟子意不见了。 小孩爹娘找到季窈的时候,他已经从家中离开一整天。从子意娘亲口中得知,迟子意原本是想到刑场看蝉衣行刑,希望他们能在最后一刻将蝉衣救下。没想到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若换作寻常孩童走失,不满三日,衙门一律不管。京墨看季窈非要跟云意爹娘大晚上出去寻他,缓兵之计,便主动承诺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李捕头,好歹派几个人到各处帮忙搜寻。 有官兵出面,老百姓会配合很多。 “掌柜,我明日一早再画几张子意的画像让他们带出去,事半功倍。你就先放心回去休息罢。” 折腾一整天,京墨又刚从牢里出来,面色憔悴。季窈不忍再让大家为她担心,点头答应下来。 回房经过南星的房间,见少年房门大开,里面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借月光三寸,少女瞧见他抱膝坐在床上,正双眼通红看着她。 往日萧萧肃肃,端貌清举的翩翩少年郎,此刻神色冰冷倨傲,眼中有分明带着渴求和悲凉。四目相对,他从膝上缓缓抬头,鸦睫扇动之间眼波四溢,说不出的酸涩。 蝉衣和杜仲得以脱险,他虽有过,却功劳更多。可是季窈知道,要不要原谅他,不是自己说了算。不等到他主动向杜仲认错道歉,即便他再是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季窈也不打算理他。 南星在房里等上许久才见季窈回来,她明明已经看见屋里的自己,却选择转头离开。听到她脚步踏过木桥的声音,他怒气上涌,下床到窗边探头,耳边先传来季窈关门的声音,气得他也“砰”的一声把窗关上。 ** 心里不压事,睡得自然好。 季窈一觉到天亮,若不是心里还惦记池子意,她估计能睡到中午。 穿戴好出门,见那抹熟悉的青衣靠坐在木桥对面等她,季窈移开目光,疾步上桥,正打算直接从南星身边走过,被他一把拉住衣袖,轻声开口道,“我昨天在刑场外瞧见那小孩的。” “那你不早说?”季窈心里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甩开他的手走近,“要是耽误大家找到他,他再出点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你别急着发火啊。”南星又低下头去,一脸委屈道,“知府放你们出来之后,我只远远瞧见他往外跑了,又没有跟着去,街市口外面这么大,谁知道他出去以后往哪个方向跑的?再说那是上午的事,就算我抓住他,总不能不让他到处乱跑吧?他爹娘从来都允许自己孩子一个人出来的,我说的话他未必肯听。” 这话在理。就算是换做季窈,她也只会叮嘱他注意安全,然后就继续将注意力放到蝉衣和京墨身上,自然不会对迟子意多加约束。 他主动交代,算是先给季窈一个台阶,少女声音软下来,目光落在池塘上,不安地四处看看,假装镇定。 “那……我们待会儿上街去找他,你去吗?” 几个字让南星眼神一亮,死气沉沉的五官登时鲜活起来。他想伸手去牵季窈,想了想又顿住,手掌慢慢收紧,最终慢慢成拳收回衣袖里。 “好。” 行至大堂,众人早已齐聚,商陆、三七和楚绪等人站在他们面前,笑得温良。 “子意这次帮了我们南风馆不少忙,上午大家都有空,就打算跟着掌柜一起出去找找。” “大家……” 度过危机,季窈这时候第一次感觉到整个南风馆所有人都团结一心,俨然已经将彼此当做事不可替代的家人,她鼻子酸楚,奈何胸无点墨,说不出什么激励人心的话来,最后只灿然一笑,冲大家点头。 京墨将画像从屋里带出来,眼神浑浊飘忽,显然为了画这些画像又花费不少功夫。 “辛苦你,刚从牢里吃完苦回来,昨晚又没睡好。” 温润郎君将手里画像一一分发给众人,嘴角勾笑,“无妨。倒是掌柜不要过于担忧,子意聪慧远超寻常孩童,自不会出事。兴许就是在哪个草垛、花园里头顽累睡觉罢了。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他。” 这番话恰到好处,让季窈安心不少。众人带好画像,兵分四路开始往东南西北四城分开打探。一上午过去,无甚收获。到了下午,大家用膳、休息完毕,正整装待发,一个衙差打扮的人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略抬手向京墨行礼后道,“李捕头让我给你们带句话,说是城外发现一具小孩儿的尸体,身量看着倒是和你们描述的小孩年岁上差不太多,让你们别急着到处找,先去城外看看再说。” 听完这话,季窈只觉眼前一黑,双腿不自觉发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南星同样脸色惨白,一想到自己昨天还见过他,或许此刻他已经惨遭不幸,脑子里嗡嗡作响,扔下画像抓起衙差的衣襟吼道,“什么小孩尸体?他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你们不要在这里妄加揣测!” “是、是啊,”季窈捂着胸口,开口像是对衙差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子意那孩子聪明机灵得不得了,不论什么大人小孩都是捉不住他的,他怎么可能会出事?” 衙差被他俩吼得一愣一愣,心想关我何干,一把拽开南星的手,不打算再待。 “的确不是人干的,是熊干的!你们爱去不去罢,我话已经带到,先告辞了。” 熊?金十三娘手持皮鞭抽打黑熊的场景在季窈脑海浮现,她心里登时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少女慌慌张张,提裙跟上衙差。众人紧随其后,一同骑马行至城外竹林,天色已晚。 季窈凭借夜里极好的视力,远远就瞧见地上白布下凸显身量短小的人形,忍住恐惧下马上前,一把将之掀开。 迟子意爹娘接到通知,也坐着官府的马车刚到,年轻妇人看清白布下惨状,惊叫一声即刻昏死过去,倒在子意爹怀里。 季窈万念俱灰,缓缓在尸体旁边蹲下,最后双腿乏力,直接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宛若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的面前,小孩尸身衣衫褴褛,上面撕裂、破口处无数,皮开肉绽,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更甚者脸部看着像是被什么猛兽啃咬,五官缺失,面中完全凹陷,整张脸宛若被剜了一个蹴鞠大小的洞。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就身上衣服、鞋袜,南星一眼认出这就是昨天迟子意从刑场跑出去时所穿,他身上背着竹篓小包,里面时不时会放一些引逗小动物的干果,此刻也还好好挂在他肩上。 李捕头从他身上抓起一搓黑色的毛发,走到季窈面前叹气。 “这是从尸体身上找到的,仵工认出这是黑熊毛发,加上他衣领和面颊凹陷残留些许蜂蜜,我猜测应该是他带着蜂蜜走到这附近,被深林里黑熊盯上,被袭击啃咬致死。另外尸体是在林子里头很隐蔽的地方发现的,估摸着是被黑熊拖进去,所以现在才找着。” 回过神,季窈不顾面前是衙门里的人,一把抓住其衣襟凑近,恶狠狠道,“不可能!如今寒冬腊月,野外黑熊早已开始冬眠,绝不会在这常有行人路过的竹林里四处走动!再说,如果蜂蜜是子意自己带着,为何现场没有看到蜂蜜罐或者蜂蜜坛子?他就算被黑熊吓到也不至于会洒这么多蜂蜜到自己脸上,这根本不合理,所以绝对是谋杀!” 是金十三娘,一定是金十三娘做的! 说完她推开李捕头“噌”的站起身,拿上佩剑就准备往外走。南星上前一把将她拦住,焦急道,“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金十三娘!你别拦我!” 少年将她死死抱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就骑上马跑了,“如今她人在何处尚未知,且如果她还和那些黑熊、老虎在一起,往你身上泼了蜂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它们也一样会袭击你!” 季窈拼死挣扎,脑子里只有为迟子意报仇这一个念头 “我不管,今天就算是那些动物扑上来我也不会心软,今天不杀了金十三娘我绝不罢休!” 说话间,她又一次泪湿眼眶,几番挣扎不开,她干脆拔剑抵在南星脖颈,语带悲愤,“不要拦我!” 京墨一个纵身跳到她面前,以手做刀砍向季窈手腕,接住从她手中掉落佩剑,劝诫道,“在场每一个人都和掌柜一样,一定是要为子意报仇的。但起码我们得先找到金十三娘,且不打草惊蛇,才能防止她再一次逃脱,你说对吗?” 申时刚过,竹林里最后一丝光线隐去。衙差点燃火把重新将面前迟子意尸身照亮,看上去森然可怖。 回过神,季窈确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金十三娘,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滴滴掉落泥地又瞬间消失。李捕头看她平静下来,上前两步道,“季掌柜,你一口咬定是金十三娘做的,到底有何证据?如果有,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发动官兵全城搜捕,想来能更快将金十三娘找到。” 牵过白布重新将尸首盖上,季窈向李捕头讲述自己前两次偷溜进戏兽班时,瞧见金十三娘鞭打黑熊的场景,“我说过,森林里其他的熊这时候应该都在冬眠,绝不会随意出现在有行人经过的竹林,所以杀子意的只能是那头戏兽班里的熊。且我突然想到,子意昨天之所以会从刑场跑开,应该就是戏兽班子全员被捕,金十三娘不知所踪的消息后,想到营地来将所有动物都放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否则,在这种时候,他绝对不会主动出现在这里的。” 竹林离戏兽班不远,每次他们出城到戏兽班打探消息的时候先经过树林,如果穿过营地后面那片树林,就能到达这片竹林。 一想到子意可能是为躲避黑熊和金十三娘的追杀才跑进这里,季窈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怎么能狠心到对小孩子下此毒手?简直不是人! 火把燃尽,周围又浅浅变得寒冷起来。衙差正将小孩尸体搬上板车,随意往竹林深处看上一眼,突然双目圆睁,大叫起来。 “你们看!” 第80章 黑熊祭 她是最善良的寡妇。 幽暗空洞的竹林里,风声呼啸,吹得衙差们手上火把几乎熄灭。 季窈等人循声望去,漆黑的夜色中,一团白雾正若隐若现,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在竹林入口处随风飘动。 接着,那浓雾逐渐幻化成一个人形,季窈泪眼婆娑,忍不住伸手又揉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人形。 “子意?” 白色雾团霎时间已经成形,迟子意惨白且模糊的面容出现在季窈面前。 因着他尸体已经被黑熊啃得面目全非,游灵状态下面容也不甚清晰,季窈缓缓起身,朝游灵走过去。 “子意、是子意的游灵。” 她越靠近,游灵就越后退,京墨把她拉住,她方想起这些游灵多多少少对自己都带着惧意。 子意的爹娘虽能窥得白雾一二,却看不清真容,只跪在地上朝少女目光方向哭喊,一边问到底是谁杀了他,一边不停诉说着不舍与思念。 季窈三人是能看见子意面容的,一时间情难自持,皆是低头不语。极度悲伤的场面下,少女却突然发现游灵开始动了。 “京墨,你看。” 游灵转身朝竹林出口而去,期间不时停顿回头,像是要带他们去往何处一般。季窈赶紧抓住南星的手跟上,三人手持火把,刚走出竹林又进树林。 眼看游灵继续往前,京墨拉住南星和季窈道,“再走就是戏兽班营地,里面什么情况未知,不可贸进。” “可子意的游灵往里面去,一定是有什么想告诉有我们,不跟去的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怀着先前对杜仲和子意的愧疚,南星主动站起身道,“我先跟去看看,确认安全再来叫你们。” 说完,少年持剑跟上去。季窈二人在树林里细听,还好一直没有传来打斗的声音,里面就连一盏烛火也瞧不见。 就在这时,两人头顶传来一阵展翅的扑簌声,抬眼看去,一个粉色巨影缓缓降落,站到季窈肩上。 “珍哥儿你怎么来了?” “来了、来了。”它愣头愣脑,只知道重复季窈的话,两人不再理会,转头又继续看着营地。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南星折返回来,带着京墨和少女往金十三娘所在的帐篷来。 “人都走光了,没看见金十三娘,连笼子里老虎、黑熊、黑豹和蟒蛇一类的猛禽都不见了,只有猴子和鹦鹉还关着。”走进帐篷,京墨点燃桌上蜡烛同时在地上杵灭火把,南星抬手指向床边道,“游灵就停在那里不走了。” 转身看去,游灵在金十三娘的床边不断来回游走,期间偶尔停顿,作出下蹲的姿势后,又继续在三人面前飘荡。 季窈知道他想传达什么消息给她,便略将游灵驱赶至一旁,自己蹲下身将床单掀起,在金十三娘的床下面找出一个木箱子来。 “床下面泥地这么多灰尘,这箱子却一尘不染。” 京墨接过箱子放在桌上,眸光闪动。 “这只能说明金十三娘很爱惜它,要么经常搬出来擦拭,要么就是经常会把它打开。” 木箱子上了锁,三人在屋子里找一圈没找着钥匙,少女转念一想,仇人的东西,以后又用不着还她,这么爱惜做甚?于是干脆拔剑,干脆利索将锁斩断,开了箱子。 “这是牌位?” 箱子里放着黑漆红字的牌位,仔细一看,上书“金氏门中二郎之牌位”,一旁除了日期显示,男人死于五年前以外,还留有“遗孀陆十三娘奉祀”的字样。 南星没怎么看明白,自言自语道,“陆十三娘是谁?她不是姓金吗?” “或许是夫君死后便对外改了夫姓,以表思念。”京墨接过牌位细看,眼中也是疑惑不已,“原来她也是个寡妇。” 这个“也”字听得季窈咳嗽一声,低下头在箱子里继续翻找,“我跟他说可不一样,我一不以虐待动物为营生,二也没那么坏。” 她自然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寡妇。 接着季窈又从箱子里找出一本手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看得季窈眼花。可她看完前三段后,表情逐渐变得严肃,翻书的速度也快起来。 “怎么了?” 季窈翻到其中一页,将手记递给面前两个郎君,“你们看,这就是她虐待黑熊的原因。” 仅两个巴掌大小的手记上,每一页都写满了金十三娘她对亡故夫君的思念,以及对黑熊的憎恨。札记每次更新,必定是以她又用何等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一只黑熊为开头,反复描述着“若不是当年他们两人在山上抓动物下山调教表演的时候,她的夫君被黑熊杀死,她现在一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云云。 手记的最后,写着她今年已经挣够了让整个戏班子活下去的钱,所以那只被她抓来的第四只黑熊也即将死在她手里,完成它作为祭品,只为祭奠她亡夫在天之灵的使命。 “昔往冬寒蝉,均落于枝下,惟夫君玉面仍历历在目。霜雪相见之日,白雪盖头之时,当以一切罪恶之源头为祭,换尔安睡。” 看到这里,季窈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她会把亡夫的死怪罪在这些动物身上。真是太残忍了。” “这是什么?”京墨从箱子里掏出几个瓷瓶,打开其中一个,香气扑鼻,却不料站在季窈肩上的鹦鹉好像突然着了魔似的,在少女肩头扑腾不止,接着展翅飞起来,吱哇乱叫着在三人头上不停打转,像是被谁用提线控制住一样。 季窈看着它的模样有些害怕,不自觉往南星身边靠,哪知手刚碰到南星,珍哥儿一个俯冲就立刻朝着南星冲过来,一边不停地朝他扇动翅膀,一边用爪子和嘴不停攻击他。 “哎呀你这是做甚?还不停下!” 京墨随手拿起桌上果盘里一颗核桃做暗器朝珍哥脑袋打去,正中鹦鹉侧脑门,跌落到南星怀里。随后郎君冷面冷语,明白过来。 “看来,金十三娘就是在用瓷瓶里的药控制这些动物伤人。” 药物控制,加上蜂蜜,迟子意一个小孩,如何逃得过黑熊利爪? “太过分了!这是真不把自己当人了,也不怕死了下地狱,被百倍千倍报复回来吗?” 将瓷瓶塞住,京墨目光凿凿,又开始环视起整间屋子来。 “说不定,当初子意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东西才被灭口的。他如今带我们来这里,肯定不单单只是为让我们找到这些,应该还有其他的线索……对了,”他目光下落,又开始翻看金十三娘的手记,“这上面说金十三娘亡夫的忌日在冬季,她一定会带着那只黑熊去到她手记中所写的地点,将黑熊杀死以祭奠她的亡夫,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将她抓住。” 一目十行,他飞快地查阅着整本手记,寻找一个日期。 “有了,冬月初八。” 那不就是三天之后? 季窈接过手记,眉头仍皱紧,“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她会在哪里杀黑熊祭奠亡夫呢?” 想起手记末尾那句话,京墨思绪飘远。 昔往冬寒蝉,均落于枝下…… 微弱烛火中,京墨转过来看向季窈和南星,目光澄澈,“可有哪座山叫枝下吗?” ** “有的,”李捕头站起来,满意地看着面前由三人从营地里带回来的木箱子,略回忆道,“龙都往北不到三十里就有一座山叫枝下山,传说是因为资源丰沛,每逢夏秋那山上结的果子都会压满枝头,纷纷挂到树枝下面,摘都摘不完,是以得名枝下山。” “那就对了,金十三娘必定带着那些被她控制住的猛兽往枝下山去,等到三天之后祭奠她的亡夫。如果我没猜错,她每年选择冬天来到龙都表演,也是为了方便她于亡夫忌日到山上祭奠。” 如今一切谜底解开,就只剩下如何抓人这一个难题。 李捕头抓耳挠腮,面露难色,“这我可有些为难了。官府人手就这么些,大冷的天跋山涉水三、四十里上山抓人不说,面对的还是那些随时会发狂的山林野兽,我这……” ……这无非要冒着巨大风险,一不留神就会命丧枝下山。 南星低头,开始思考各种应对办法,“火攻如何?” “放火容易烧山,山下那些个百姓可怎么过冬啊。” “那放箭?我们布下长箭阵,干脆全部杀了?” 李捕头摇头,表示爱莫能助,“这种时候,找的又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逃犯,我就是想找这么多弓箭手来,知府大人也不会批准的。早前你们当着他的面将你们的人带走,他就已经觉得脸上无光,加上他娘亲也对你们颇有微词……” “啊?他娘关我们何事?” 南星手肘轻碰季窈,瞟了她一眼,“你忘了,就是那个被你打了一耳光的肖夫人。” 是她?季窈这才想起,先前来南风馆指名道姓要南星伺候,而后亲他脸颊未遂怒摔酒瓶的那位夫人,确实曾提起过自己儿子是知府,说是不会放过他们,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听到她的名字。 “真是晦气。” 在这些为官者眼中,云意、子意也好,蝉衣、京墨也好,不过是硕大的龙都城中微不足道一市井乡民,死不足惜的。要替他们伸冤翻案都困难异常,更何况是要为捉拿杀他们的罪犯归案,就动用军队里弓箭手这样大的阵仗? 噼啪的篝火快要熄灭,却点燃季窈眼中斗志。少女目光看向深不见底的树林幽暗处,一双绿色的眼睛悠然出现在她脑海。 正在大家垂头丧气之时,却见季窈从篝火旁猛然起身,手上打一个响指,“我有办法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百兽大战 到底只是些畜生,教不会的。…… 冬月初八,寒风呼啸。 龙都城以北的山路上,李捕头带领季窈、南星、京墨与一众官兵等人顶着大风,艰难地行走在盘山路上,一步步朝着山里靠近。 金十三娘早在第一次为亡夫忌日举行祭祀仪式的时候,就在这山上建了间小木屋。她正举着瓷瓶引那只伤痕累累的黑熊往她早已准备好杀熊的祭祀台上走,趴在小屋两侧的老虎突然齐刷刷抬头,往木屋右侧下山的方向看去。 山脚下,那抹鲜红胜血的身影十分醒目,娇媚的女人眉眼带笑,目光看向祭祀台边石刻的墓碑,“二郎,我先去接待客人。” ** 不同于以往紧凑队伍,季窈身后跟着两头野狼,银灰色毛发在山路两旁皑皑白雪的衬托下仍然显得森冷而夺目,让官兵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跟在后头。 虽说两头野狼全程还算冷静,完全无视少女以外所有人,只静静跟在季窈身后。可若它们发起狠来,身后这些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李捕头心里打鼓,略快跑两步,立刻引起其中一头公狼回头冲他龇牙,京墨见状后退两步,李捕头才轻声开口道,“要不说你们确实不是一般人,竟然连狼也能弄来。” 郎君一身月见色长袍,外罩黑色大氅,远远看去立如远松,说不出的矜贵淡雅。他垂目低头,继而将目光落在前头季窈大红色大氅的背影上。 “这次非是我们多有本事,不过都是靠她。” 虽然至今没能解开,季窈为何能将这些猛禽野兽降服于麾下的谜题,但至少目前看来,这算是她的一个长处。 李捕头挠挠鬓角,催促身后官兵跟上,“可是就两头狼,打得过金十三娘那些黑熊、猛虎吗?我当初带人进戏兽班子抓人的时候,可数着至少有五、六只。” 一只黑熊、三只老虎、两只黑豹和一条巨蟒,个顶个不是好惹的主。 京墨闻言看他,眼里笑意未褪,“谁说只有这两头?” 说完他转身快步追上去,留李捕头和身后官兵面面相觑。 “诶,这大伙儿都看着,面前可不就只有两头狼吗?” 郎君异样的脚步声又惹得野狼回头,季窈赶紧伸手抚慰,略停下脚步等京墨。 “我好不容易带上来的帮手,你可别一直发出声音,搞得它们一惊一乍的行不行?” 她安抚野狼的方式像是在抚摸一只狗,京墨看得新奇,随即移开目光,看向白雪覆盖的群山。 “它们真的会来吗?” “那当然。” 行至半山腰,众人自觉寒气更甚,纵使身上衣衫厚重,在室外久待也难免手脚冰凉。李捕头正询问是否需要生火休息时,走最前头的南星仰头瞧见不远处树林里似有袅袅青烟升起,赶紧示意大家噤声道,“嘘。不远处有烟,我也瞧见半山腰小木屋一隅,我们应该到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猛虎的咆哮,众人头顶密林之中突然窜出一只巨大猛虎,直朝着季窈而来。就在虎爪即将落在少女面门,将美人花面摧毁殆尽的一瞬间,她身后公狼猛然发起攻击,张开血盆大口高高跳起,咬住猛虎脖子将它扑倒在路边。 接着又几只老虎和黑豹从半山腰的平台上跳下,朝着队伍冲过来,众人举起手中火把,驱赶也好、挥剑也好,与猛兽们周旋起来。 大家衣着厚重,靴子为了防滑也是镶了铁钉的,此刻应对之间力不从心,不少人好几次险些被老虎或者豹子扑倒,被拆解入腹。 两头野狼围在季窈身边,尽力保护她不受其他野兽伤害,可众人迟迟无法接近山上,就注定没办法在金十三年完成祭祀仪式后将她捉拿归案。 见其他人受伤,季窈赶紧去帮忙,两头狼打着打着也开始撒气,龇牙咧嘴,口水顺着尖牙不止下落,模样说不出的瘆人。 京墨一边和最大的那只猛虎周旋,一边转头抱怨,“怎么还没来?到底是畜生,教不会的!” 季窈正在救李捕头,拉着他往公狼身后躲,模样十分狼狈。 “我刚才还能从丛林里看见好几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应该就在附近才对啊!”她拍拍南星身上包袱,胸有成竹,“放心罢,我同它们也算是约好,心里有底。” 虽说狼这种生物在动物里算是聪明狡猾,智商颇高,可要驯化他们,甚至教会他们一些简单的指令却十分难。毕竟野狼天生孤傲,最是野性难驯。之前她只见过它们一两次,对于今天的行动,她也没有十足把握。 黑熊的加入,让整个官兵队伍彻底散开,大家抱头乱窜,哀嚎声此起彼伏。 或许是知道自己与它们站对立面,公狼突然仰天长啸一声,身后母狼见状也停止攻击,站在一只黑豹的身上和公狼一起嘶吼起来。 可怕的狼嚎声响彻整座枝下山。 不等这声音消失,一声接着一声的狼叫在密林之中传来。金十三娘从黑熊身后草丛探头,瞧见四面八方的树林里慢慢走出一头又一头银白色毛发的野狼,掰手指数下来足足有十二头之多。 眼看着狼群将它们包围,敏锐如老虎和黑豹,气势上立刻蔫下来,有咬住人不松口的,也被围扑上来的群狼咬得哀嚎不止,皮毛沾血,灰溜溜的退开。 季窈的身后,一条足有七尺长得黄金巨蟒一点点逼近,转眼半立起来。 等南星看到她身后异样,并呼唤出来时,蟒蛇已经来到季窈肩头。 “小心!” 少年伸直双臂扑向巨蟒的头,企图在它扑向季窈之前抓住它七寸,却最终晚一步,眼睁睁看着蟒蛇如离弦之箭一般扑向季窈,瞬间就缠上少女脖颈,围在她肩膀嘶嘶吐信。 京墨提剑刺来,尖端触碰到巨蟒鳞片的瞬间被季窈出声制止,随后所有人便瞧见那蟒蛇环绕在少女肩头缓缓移动,既不张口咬人,也没有打算用力将季窈缠绕致死,反倒是像在欣赏她一般,打着圈的看她。 少女小小一只,哪里承受得住七尺巨蟒盘在身上,加上它冷冰冰的贴着怪不舒服,她歪脑袋只说了声“好重”,苦恼表情倒让巨蟒像是看懂也听懂一般,缓缓又从她身上下来,最后改为盘踞在少女脚下,只伸长脑袋从季窈嘎吱窝底下绕手臂一圈,最后软软的靠在她肩上。 只有那头熊蠢笨无知,即使被杜仲捅上几剑,仍只知一味进攻。季窈不忍心它被李捕头的手下围攻至死,挣脱蟒蛇依靠冲向金十三娘,两人缠斗几招,少女出招的速度较之前又进步不少,金十三娘很快败下阵来,被季窈反手夺走手上瓷瓶,一挥手扔到山崖下,没了踪影。 失去秘药指引,黑熊退却凶狠,注意力渐渐被身上痛感所吸引,放弃攻击面前人,哀嚎着就地坐下,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双目尽是懵懂与无助。 现场猛兽骤然增多,众人都不敢妄动。京墨和南星上前帮季窈制住金十三娘后,将她带到李捕头面前。 金十三娘此刻白衣白裳,身似霜雪纯净,面容却比野兽还要狰狞。见自己今日计划落空,她不停挣扎,红眼瞪着季窈,“有本事你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找机会把你们和那头蠢笨的熊一起杀了,祭我二郎在天之灵!” 少女收剑入鞘,伸手捏住金十三娘下巴逼她面对自己,方才还明媚如春的面容染上一层怒气,“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了迟子意?” 女娘想笑却被季窈狠狠钳住下巴,表情癫狂道,“迟子意是谁?我杀了这么多人,哪里能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就是那个小孩子!他被你涂上蜂蜜,引黑熊活活将他撕扯而死!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没能忍住,说话的同时泪奔涌而出。 金十三娘顿住一阵,低声笑道,“那个小孩啊。你们带人来把我的门徒全部带走那时,我好不容易趁乱逃脱。等你们都走了以后,这才刚回去收拾好包袱,准备带上床底木箱子离开,却没想到门外有传来动静。我以为又是来抓我的,走出来却瞧见那孩子正用石头砸铁笼的门,一边砸还一边安慰里面那些臭猴子,说什么放它们自由。” 原来是这样。 迟子意从刑场跑回戏兽班营地,就是在确定金十三娘所有门徒被抓以后,想要去把那些动物放生。这样好的孩子,最终却落这么个下场。 她好不甘心。 季窈气到浑身都在颤抖,她手掌忍不住用力,恨不能把面前毒如蛇蝎的女人下巴捏碎。 “所以你就杀了他?” 纵使下巴被捏得生疼,她仍不知悔改,讥讽道,“谁让他在我最心烦意乱的时候来招惹我?你不知道,他在被我抓住之后一直苦苦求饶,说什么他只想放这些畜生自由,绝不会向你们透露我的行踪。我就给了他黑熊笼子的钥匙,看他高高兴兴打开铁笼,把那头蠢笨的畜生放出来。不过他没想到,我在他身后悄悄打开装有仙草露的药瓶,勾起这些畜生体内最原始的野性,又故意给了他一瓶蜂蜜,接下来嘛,那场景,可真是太有趣了,我一路追在他们身后看,一直从营地追到竹林。最后看那畜生舔完蜂蜜,开始啃咬上了,血腥味太熏,我才依依不舍得离开,连木箱子都忘了拿哈哈哈哈……” 如此丧心病狂的话,从这样一个面若桃花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季窈忍不住大吼一声,拔剑抵住她喉咙,双眼夹杂泪水,几乎要冒出火焰来。 “我要杀了你!” 第82章 放生夜 你看到了吗?它们自由了。…… 利剑抵住金十三娘喉咙,已经在上划破小口,鲜血顺季窈手中剑划落地面。眼看着季窈真准备杀她,京墨赶紧松手上前,一把握住季窈手腕将剑夺走。 “掌柜冷静一点!” “你叫我如何冷静?子意死得这么惨,她还能笑成这样,可见其丧心病狂、根本没有一点人性!她比野兽也像野兽,怎么能留她活着,继续为害人世?” 高大郎君架住她双臂,拍拍季窈脸庞示意她清醒一点,“可你若是杀了她,你就成了下一个金十三娘。她身上一切的罪恶皆是为她亡夫报仇而起,你若为子意的死杀她,何尝不与她一样? 不要让她这样人的血玷污你的手,把她交给李捕头。” 少女双臂垂落,几乎要将眼中泪水流尽。她最后看一眼金十三娘恶毒的面容,抓起剑在她脸上狠狠划上几道,直到再次被诸人拉开。 下山路上,周遭群狼已经散去,就连季窈带上山那两头野狼也在吃了季窈喂给他们带来的拔毛整鸡之后,钻进丛林消失。 李捕头对于今天奇特的遭遇实在好奇。想他做捕头数十载,什么样奸诈狡猾的犯人没抓过,多少次险象环生的场面没处理过,今日却是他第一次与野兽并肩作战。 “季掌柜,你到底如何操控这些畜生为你所用?好生厉害,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野狼不吃人的。” 说起这个,少女难掩自豪,边走边解释。 她那晚在营地想起自己当初在孙府真假千金一案中遇到两头野狼,便带上足够多的生肉,打算重回逐鹿客栈外密林里碰碰运气。 也不知这两头野狼是闻到她包袱里带的生肉,还是闻见季窈身上气息,刚到槐树林附近那两颗银白色的脑袋就在草丛里冒了头,瞪着在外人看来十分恐怖、绿油油的眼睛瞧她。 只有它们,自然不够。还好狼不用冬眠,季窈想着自己平时训练珍哥儿叼东西给自己的办法,先给其中一头公狼为一块肉,接着伸手把母狼的爪子抓住,把它拉到自己身边摸摸头,又给她俩各自喂上一块肉。接着她随地取材,让南星蹲下装成狼狗,由远及近走到少女面前,再两狼一人各一块生肉。 狼虽是野兽,脑子也比寻常动物聪明许多。看出这其中规律后,钻进身后密林片刻,从林子深处又带回来一头狼。自然,它从季窈手里得到第四块肉。 如此三番,今日随他们上山擒贼的野狼递增到十二头。而南星包袱里背的,就是好几只拔毛整鸡。 李捕头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又不知从何问起,憋了半天,开口感叹道,“别的不说,那两头头野狼,没有把季掌柜你,同你包袱里那些生肉一起吃掉,足以让老夫我大跌眼镜,哪里还敢想后面的事……啧啧,真是稀奇。” 脑海里浮现不止野狼的眼睛,季窈收敛笑意,看向李捕头的眼神变得诚恳,“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李捕头能答应我。” ** 金十三娘被捕,关于南风馆男倌□□女客和菜品毒死乞儿老妇两件案子都得以告破,南风馆沉冤得雪,这几日馆里馆外还没收拾出来,已经有不少女客上门来,询问重新开张的日子。 “其实当初这事儿传出来的时候我就不信,蝉郎君谪仙般的人物,无论是多美的女娘他连正眼都不瞧的,哪里会上赶着去轻薄那样儿小门小户的女娘。” “就是、就是,再说他们这儿的饭菜,我搬到龙都三年,前前后后也吃了不下二十桌子菜,哪回不是吃得我肚皮都快撑破了才罢休,油滋菜鲜的,都给我脸盘子吃圆润了不少呢。” 季窈正带着三七和楚绪收拾柜台,把坏掉的茶叶、干果扔出去,见商陆陪门口女客们闲谈,擦擦汗上前道,“可不是呢,给我们委屈好一阵。你们不来,郎君们这脸色都不好了。” “那你们到底何时重新开张啊?我们也都等着再和蝉郎君、杜郎君一起吟诗喝酒呢。这大冷的天,出一趟门可不容易。” 她点的两人刚好还躺着,杜仲半个月恐怕连房间门都迈不出来。 商陆赶紧赔笑,随口答应两句敷衍过去,只说过年前店里少不了置办些新桌椅和名人字画,叫他们回去,只等门口贴上告示再来。 送走两个女客,一个官差打扮的人走进来,伸手把一叠卷宗递到季窈手里。 “这是金十三娘的口供,李捕头吩咐让誊抄一份给你们送来。” “谢谢大哥。” 对于金十三娘如此针对季窈以及整座南风馆背后的原因,季窈实在好奇,所以便托京墨拜托李捕头帮个忙,看能不能在审讯过程中得知一二。 卷宗展开,季窈越看脸色越差,京墨这时候和采买一起走进来,看她脸色不对,接过卷宗。 此案涉及四户人家,三个被害者,金十三娘作为主犯,口供足有十二页之多。 其中问到她如此针对季窈,不惜买通云意、乞儿老妇以命相抵,背后的原因,她竟自述是季窈先使计,差点害得他们戏班子被大火吞噬殆尽,她实在气不过才反击。 “那天她从我这里离开以后,那些猴子就一直躁动不安,关进笼子也不老实,上蹿下跳怎么打都停不下来。晚上我甚至瞧见有一两只猴子往左右两边笼子靠近,看模样叽叽喳喳冲着老虎和豹子,就像是在说什么一样。等到戌时,那些畜生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突然发起狂来,拿脑袋撞铁栏杆疯狂想出来。不少鹦鹉挣脱脚链,飞到笼子边把门闩打开,那些畜生就在营地里乱窜,期间撞翻篝火,烧掉我好多物什。肯定是她对那几只猴子施了法术,才让它们狂性大发。你说,这不是明摆着要和我作对吗?我怎么能任由她欺负到我金十三娘头上来?” 原来他们去看蹀马戏兽表演那晚,戏兽班子里着火的原因是这个。 “胡说!”季窈哪里是能容忍得了别人对她头上泼脏水的人,拍案而起道,“我何曾和那些猴子勾结想做坏事了?她竟然背着我诬陷我!” 不行,她一定要去衙门解释清楚。 京墨看她又恢复从前莽撞个性,眼含笑意,伸出一只手攥住她衣袖,温声开口道,“这些事情何须解释,就让他们以为你会法术,岂不更好?再加上这次虎狼大战,你驯服百兽的本事更是名声在外。要说你一点本事不会,谁也不信的。以后有你坐镇南风馆,十里八村的同行自不敢上门欺负我们,何尝不算意外收获?” 要不说京墨能在南风馆获得高人气?短短几句话已经哄得季窈眉开眼笑。一想到自己现在不仅有钱有人,武功高强,对外别人还觉得她会法术,那岂不是脑袋都要翘到天上去,以后只用下巴瞧人就可以了? 暗自窃喜一阵,她想起正事,收敛笑意道,“对了,上次我拜托李捕头的事儿,他答应了吗?” “嗯。”京墨点头,从腰上钱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何时去,我同你一起。” 算算日子,迟子意应该是后天出殡。 季窈接过钥匙,在手中掂量几下,面色深沉。 “后天吧。不过,我想等到晚上。” ** 寒夜低垂,月明如镜。 季窈一身红色大氅傲立雪中,犹如冬景长卷里最夺目的那株红梅。她摘下兜帽抬头看去,眼中渠映月光。曾几何时,八岁的迟子意可能也因为晚归被爹娘罚站,双手举过头顶站在门外时,可能也曾见过这样的月光。 南风馆所有人乘马车与季窈一同赶到城外戏兽班营地,少女将手里一长串钥匙递给营地里看守看守动物的衙差,所有人随即稍稍后退,让出一条开阔大道。 虎笼、豹笼、还有熊笼,一扇扇生锈铁门打开,里面动物尚未反应过来,以为只是新一轮的戏兽表演提前到来。等它们怯生生走出来,发现没有人给它们带上绳索、止咬器,也没有人用迷幻的药瓶引它们陷入昏沉之后,才迈步朝着向往已久的森林里跑去。 接着是猴子、鹦鹉、蟒蛇,它们在众人注视下攀上栏杆、爬上树梢,回头看向季窈的瞬间像是在同她告别,季窈看向一旁树林外迟子意的游灵缓缓浮现,泪水忍不住沾湿眼眶。 子意,你看了吗?它们都自由了。 被季窈邀请来一同放生鸟兽的还有迟子意爹娘,当他们瞧见自己儿子的游灵出现在树林边时,也忍不住互相搀扶,失声痛哭。 通体蓝色鸟羽的鹦鹉盘旋在季窈四周,时不时同她肩上珍哥儿嬉戏,游灵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季窈身上,两人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在此刻凝神对望。 当最后一只鸟飞进树林,消失在寒夜之中,季窈知道,迟子意在人世间最后一点牵念已经放下。 他要走了。 正当游灵的虚影一点点往森林深处飘走,杜仲晚来一步,忍住身上伤口翻身下马,环视四周道,“子意的游灵呢?” “你不在家好好躺着,来着做甚?” 他从怀中掏出琉璃小瓶,正色道,“你忘了我们最初选择帮助游灵的原因?” 随季窈目光转头,他捏紧手中琉璃小瓶,跟着游灵往树林深处去。像是感觉到身后脚步一般,游灵飘到一半停下,平视前方,面无表情。杜仲举起手里小瓶递到游灵面前,静待他有所反应。 他倒要看看,迟子意生前同季窈关系甚密,如今窥见这琉璃小瓶中血,是否还会和孙乐知一样,用手指向季窈。 灵透月光,圣洁似雪。游灵缓缓抬手,虚影触碰到瓶身的瞬间,似有点点微光闪动。他目光沉静,略顿住片刻后,转身加快速度往森林里飘去。 季窈不放心杜仲和迟子意,趁众人收拾套马车的间隙单独跑出来寻他,正巧看到他跟着迟子意往树林深处跑。 “诶,杜仲,你去哪儿?” 第83章 情丝蛊 只微微动念。 亥时四刻,连月亮都不知何时从层云后隐去。天空只剩下星光半点,将树林照亮。 季窈追着杜仲跑进来,四寻他不到,索性站在原地叉腰大喊。 “杜仲!杜仲你在哪儿啊!” “嘘。”高大的身影从她身后一晃而过,立刻又追随眼前游灵的身影而去,“小声些。” 少女计谋得逞,得意洋洋地跟在他身后,“放心吧,子意跟我关系好着呢,才不会被我吓跑。” 话没说完,游灵突然停下不动,三五步开外的杜仲也随之停下。季窈闪躲不及,迎面撞上他坚实后背,疼得她叫唤一声。 “哎哟。”她的鼻子啊。 “嘘。”面前郎君耐心一点点流失,“再出声就给我滚出去。” “嘁,还是以前那副死样子。”少女在他身后翻个白眼,随即扒在他胳膊上,往前看去。“他到底要带你去哪儿啊?” 郎君凝神静气,全神贯注瞧着游灵飘到一棵参天大树下,伸手指了指树枝。两人抬头看去,倏忽间发现上面挂着一条蟒蛇。那蟒蛇通体金黄,在漆黑的夜色中自带三分光芒似的,说不出的醒目。季窈立刻松开杜仲,一边往上跳,一边高兴道,“这不是之前枝下山上那条缠着我的蟒蛇吗?怎么在这?” 她跳起来跟它打招呼,蟒蛇缓缓抬头,眼珠子扫过少女兴奋面庞,嘴里丝丝吐信。它嘴边还叼着一根灰色的鸟羽,一看就是刚饱餐一顿结束,蜷在树上休息。 树下,游灵伸手放入怀中,手掌弯成半圆形状朝树上递过去,可他手里明明空无一物。杜仲马上明白过来,掏出怀中琉璃小瓶,伸长手递到蟒蛇面前。 要说一点也不怕,那是假的。可这远远比不上他迫切想要找到那个东西来得重要。 黄金蟒吐着信子,将注意力转移到杜仲身上,晃着脑袋在郎君手边轻嗅。也不知道它到底闻到什么,就在两人都满怀期待的看着它时,它突然长大嘴巴朝杜仲的手咬过来,郎君下意识缩手未果,被它死死咬住大拇指及手背虎口处,惊慌失措之中琉璃小瓶从手中飞出去。 季窈见状赶紧纵身去接,在瓶子落地之前稳稳将它接住。见瓶子安然无事,杜仲松一口气,另一只手伸上来就准备教训那条蟒蛇,季窈赶紧又扑过来把蟒蛇拽走。 “做什么?你还想杀它不成?” “分明是它要杀我。” 少女伸手轻轻掰开蟒蛇小嘴,血红色的口腔内不见牙齿,“它的牙早就被金十三娘拔了,你又没事,不准伤它。” 低头看来,杜仲手背上确实只有半圈红印子,并无毒牙印记,遂放下心来,整理衣冠道,“我的小瓶子呢?还给我。” “谁稀罕似的。”少女眼里现在只剩下那条黄金蟒,也不抬头,只将手掌摊开道,“这呢。” 整理完衣服,杜仲总觉得前方似有红光闪烁,抬头一瞧,呼吸一滞。 季窈低头还在逗弄黄金蟒,手摊开一阵有点酸,催促道,“哎呀你怎么还不拿走……” “别动!” 听他声音有异,少女终于抬头,看清面前红光的瞬间,也和杜仲露出同一个表情。 “怎么会……” 少女掌心,琉璃小瓶正微微发光,因为里面盛有红色血液一类液体,光芒正随着季窈一呼一吸之间轻轻晃动,里面红色的液体也好似活过来一般,在里面轻摇慢卷,漾起水纹。 几乎是再一次确定,面前这个看上去时而机警,时而鲁莽,更绝大多数时候带着比小孩子还天真散漫、自由随意的少女与他正苦苦找寻之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杜仲双眼凌厉,看向季窈的时候宛若万千银针扎在她脸上。 “嫂嫂……” 季窈也被他这个眼神吓到,缩着脖子连连后退,“别、别这样看我。” 一伸手,杜仲再次抓住季窈胳膊,瓶子回到他手上的瞬间,光芒也随之消失。两人呆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身旁一阵硬物擦挂过泥地的声音响起,两人才瞧见黄金蟒正盘曲着朝树林另一边走去。 “跟上去!” 森冷的树林深处,不知从哪一段路开始变得潮湿,原本干燥的泥地逐渐变得泥泞,季窈每走一步都感觉地上有一只小手抓着自己的脚踝,叫自己这腿是抬也抬不起来,站也站不稳。 终于来到一视野开阔处,杜仲仰面看向头顶圆形的天空,再瞧四周不是泥潭,就是沼泽,神情严肃道,“这里应该有很多蛇。” 这里阴暗潮湿、雨水储存丰沛,加上头顶视野开阔,若是晴天,也有充足阳光,应该会成为蛇的栖居地。 黑暗之中,季窈视线未受半点影响。她看见黄金蟒朝一大树下爬去,立刻拉着杜仲跟上。 “你看那是什么?” 地上白花花的,看上去像是什么半透明干壳残片,散落在草丛隐蔽处。少女捡起来,放在面前给杜仲看。 “这是枯树皮吗?好大啊,比我的脸还大。” “不对,”杜仲一把抢过白色残片,与地上其他碎片拼起来,逐渐出现一个卷曲的圆筒形状。只是这圆筒的弧形过于巨大,全部围在一起竟比南风馆中最大号的水缸还粗,杜仲脸上止不住兴奋,呼吸也急促起来。 “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季窈看着地上一圈白花花的残片,不少还皱巴巴的,“你费尽心思就是要找这些枯树皮?” 郎君灿然,眼中流光四溢,不知道在高兴什么,“这不是枯树皮,是蛇皮。” “蛇、蛇皮?!”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蛇皮?那条蜕皮的蛇岂不是比她面前的山还大? “不可能吧,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她蹲下身,任由黄金蟒乖巧的盘山她胳膊,把头靠在她怀里,“就连怀里这么大一只,我都还是第一次见。” 后知后觉,杜仲自知多言,转过头来瞧她逗弄蟒蛇,不甚在意的模样,正好转移话题。 “是了,我也从未见过,也许只是我的臆想。”在心里默默将这个地方记住,杜仲起身离开,“不早了,他们应该都在找我们,走罢。” ** 南风馆重整旗鼓,准备重新开业的几天里,杜仲一边养伤,一边将外头所有能找来,关于记载戏兽班营地外那片树林信息的书册卷宗都找来,想要从字面记录上找到他想要的信息。众人体恤他身受重伤,即使靠着年纪轻恢复快,身子早在放生动物那日看上去就已经好了一半,也任由着他猫在屋子里足不出户,袖手旁观。 这日,商陆正招呼外头伙计把新定的几十张桌椅板凳搬进大堂,一身水青色绣杜鹃花长裙,头簪金镶玉并蒂海棠步摇的少女兴冲冲从门外冲进来,绕过商陆和伙计等人,招呼也没顾不上打一声,直奔杜仲房中而去。 房内温暖,正烧着无烟炭,杜仲只穿了里衣,披上被褥坐在床上看书。季窈“砰”的一声把门踢开,跑进房间一屁股坐到床边不住地喘气。 “我……我……” 杜仲见怪不怪,看她一眼后仍继续阅读手上卷宗,“一点也不像个女娘。” 谁知她喜笑颜开,根部不在意他出言讽刺,略平复呼吸后从怀里掏出一封夹杂着霜雪的书信,眉眼止不住上扬道,“你看,是苗疆那边的回信!” 之前杜仲离开苗疆时,曾花钱拜托当地人大厅,部族中是否有人认识季窈。寒冬大雪,这回信虽迟,至少安全到达少女手中。郎君轻抬眼皮,看了眼她手里牛皮色信封。 “你看了吗?” 信封尚完好,不像是撕开过。季窈表情迟疑,一伸手把信塞到杜仲怀里,“你帮我看吧,我……我不敢看。” 对于亲人,她一直是渴望的。知道自己不是孤苦一人,知道自己还有个家。就算相隔千万里,她都会觉得幸福。 少女娇憨怯懦模样引杜仲侧目,他低头将信封拿起来,一边撕开一边开口道,“先去给炉子里添些碳。” 这么冷的天,她还把门踹坏了,是想冻死他这个病人吗? 刚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季窈起身将坏掉的房门虚掩,看炭炉里火不够旺了,又拿铁钩钳添了些新碳进去。手里没闲着,这眼睛也一直往床上瞟。 “如、如何?信上怎么说?” 若换做往日,杜仲直接照着书信一字不落地念完就是,哪里还管信上内容是不是面前人想听的。可他看着季窈小心翼翼又故作不在意的模样,知道她心里对这封信有多期待,手里一页薄纸便瞬间重如千斤。 见他不说话,季窈心里起了异样,扔下铁钩钳缓缓站直,竟有些手足无措。 “你怎么不念?” “咳,”杜仲轻咳一声,一边说信上内容,一边疯狂找补道,“这……这信里说,大雪封山,不少、不少人家都住在山的另外一头,他怕我们等回信太久,就赶着先告诉我们,说是……暂时还没有找到认识嫂嫂的人……不过我当初也是看那人贪图钱财,算是苗族部落里比较好相于的,才会找他帮忙打听,兴许那人拿钱根本没有做事,随便问了两家就写信来打发你我也未可知……嫂嫂你别……” 话没说完,他抬头已经瞧见季窈眼中泪水。腊月将近,接着就是过年。她虽对神域文化不甚了解,可住在龙都快一年,城中百姓每逢过节都会选择和家人团聚,她说不羡慕是假的。 听杜仲没了声音,她赶紧抬手擦掉眼泪,五官舒展开来,笑道,“就是,你这人不靠谱,你找人也靠谱不到哪儿去。他说没有,我才不信呢……信给我,我拿去扔了。” 真要毁信,烧了便是,何须带走?她走到床边坐下,将杜仲手里书信夺过来藏进衣袖里。至于她是扔了还是打算再看一遍,杜仲没说话。再待在房里,两人之间的静默变得尴尬。季窈擦去两颊眼泪,努力平复心情后,准备起身离开。 “你休息罢,我先走了。” 她今日穿的明明很好看,宛若寒天白雪里悄然独立的一抹春色。脸此可泛红,双眼水汪汪的,又像是碧绿翠枝上开的一朵桃花。 杜仲自觉心里最深处好似被什么东西揉了一下,莫名生出一丝怜惜,看她泪痕未干,下意识就想伸手抚摸上她的脸。 只微微动念,瞬间牵起他体内蛊毒。 季窈刚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郎君闷哼一声,径直从床上滚落。 第84章 落水 “她是我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好好躺在床上给她念信的人,下一瞬就一副疼痛难忍模样滚落到床底下。季窈赶紧蹲下身来瞧看他,柳眉蹙起,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杜仲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体内蛊毒发作的瞬间,他知道是自己妄动心念,面对少女心里万般思绪说不出口,只捂住脑袋,极力忍住不叫出声的同时,疼得他青筋暴起。 脑袋和脖子上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透过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季窈又看见无数条游丝线虫般长条的凸起在他手臂两侧不断浮现又消失。极度疼痛与煎熬之下,杜仲发狠一把扯下少女头上步摇,狠狠扎进自己臂膀。 “不要!”季窈看得心惊,连忙扑在他身上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可就算身受重伤,杜仲在气力上也胜过季窈。他一个反扑将季窈压在身下,抓起步摇又准备刺向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季窈抓住钗子,死死用力让他无法扎下去,趁他又一次被蛊毒侵蚀、痛苦焚身的瞬间,夺回步摇远远扔出去。 “杜仲你清醒一点!” 他何尝不想清醒一点?可脑子里已经如同浆糊一般,痛苦剥夺掉他撕开的能力,只留下身体最原始的本能。 有一阵钻心的痛感袭来,杜仲忍无可忍,低头伏在季窈肩头,照着她光洁白皙的后颈窝一口咬下去,用力之深,少女肩头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血腥气飘进季窈鼻腔的同时,钻进杜仲口齿。 香甜的、浓郁的,不带一丝杂陈,好似一道暖流涌入胸腔。他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将这抹血腥气送进体内,身体里撕裂抓扯般的感觉随即缓解。趴在季窈身上,杜仲气息紊乱,眼神一点点清亮起来。 屋内恢复安静。 季窈被他压得久了,有些难受,侧过脸来看他。 “你好些了?” 知道自己方才这番模样是为何,此刻他狼狈之余,更多的是羞赧。欲从她身上坐起来,四肢无力尝试再三没能成功,只好作罢。 季窈也不恼,看他像个残疾人一样手脚不便,硬撑失败的模样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目光变得深邃。 “你身体里是不是有虫子?” 她都看见了。那些异样的凸起和肌肤下活生生的游动,分明就不是一般的什么伤病。他不愿多说,略侧过一点点身子,把头歪到一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哼,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到时候别人问我从哪儿看到的,你就别怪我……” 威胁这招很管用,杜仲横一眼面前坏笑的少女,气若游丝道,“是蛊毒。” “什么蛊?” 情丝蛊。种入体内之后,必须忘情断念。中蛊者但凡动心动情,必引蛊毒发作。根据动心动情程度不同,蛊虫在体内发作程度也不同。轻者浑身如万虫爬过,会不自觉伤害自己,重者蛊虫入脑,一命呜呼。 上一次他因为季窈莫名从七夕灯会上消失,一夜搜寻未果,牵动惦念引发蛊毒发作,而这一次…… 杜仲收回目光,眼神闪躲。 “说了你也不知道。总之以后再看见我这个样子,不要怜惜我,直接去找绳子把我捆起来就行。” “不会疼死吗?” 他没疼过几次,想来以后也不会再疼,“不会。” 清醒过来,他余光撇见季窈脖颈处肌肤上鲜明的牙印,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嘴里还残留着她的血。说起来,他今日到比上次清醒得更快。口中染上血腥味的瞬间,疼痛几乎就消退下去。 ……也对,他怎么可能对面前这个张牙舞爪像小老虎一般的女人动情呢,真是荒唐。 正当他准备将最后一只脚从季窈身上收回时,被门口正四处寻找季窈的南星瞧见,登时蹲等双眼也像季窈那样一脚把门踹开,扑上来就把杜仲抓起来。 “做什么你?你这个混账!她是我的女人!” “哎呀南星你误会了,他不过是……” 杜仲气若游丝,但心气还足。听他一口一个“他的女人”,心里没来由火冒三丈,淡然开口道,“是吗?谁说的?她自己说的?” “你……” 南星一向最讨厌杜仲这副高高在上的死人脸,此刻遭他言语挑衅,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来捉奸的委屈丈夫一样,不知道多惹人笑话。少年怒火中烧,双眼猩红看季窈一眼,拉着杜仲的衣襟就往外走。 “你给我出来!” “南星!”季窈追出门外,南星已经拉着杜仲到回廊上,一个用力将他推在地上。原本杜仲的武功远高过南星,奈何他此时伤重未愈,加上刚才蛊毒发作,四肢无力,刚要站起来又被南星踢中后背,险些撞上廊柱。南星骂骂咧咧,拳脚相加,杜仲也干脆甩开膀子跟他打起来。 两人从回廊一直打到池塘边,季窈好几次伸手去拉都被推开,只能趴在一边干着急。 “你们别打了!他身上还没好,南星你别再伤着他!” 都这个时候,她还在替这个人求情,那他算什么?南星怒气冲冲,对上杜仲的拳头又硬上几分。抓扯之间杜仲后背伤口撕裂,隐隐渗出血渍,染红衣衫,季窈见状赶紧冲上去护住他,正巧南星一掌劈来,眼看掌风就要落在季窈后背,他收回不及,只能尽力控制自己减小力道,不带内功的一掌仍将季窈往前方一推,少女便顺势往前扑倒,“噗通”一声掉进池塘。 “窈儿!” “嫂嫂!” 再顾不上教训面前人,南星脱下长靴,紧随其后跳进水里,将季窈捞起来。不会水性的少女已经在池塘里喝了好几口脏水,此刻喉头又腥又涩,慌乱之中还呛到几口,靠在南星肩上又咳又吐,发丝贴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咳咳……我怎么忘了……七夕之后要先学会划水的……咳咳……”上次七夕被尤猛追杀坠河,她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游泳的,如今又落一次水,实在难受。 被抱回房间,南星一声不吭地给她脱衣服擦身,又让人搬来木桶,烧热水给她沐浴。 这间木屋原本建造在水上,因怕地板承重能力太差,季窈一直不敢在房中泡澡,如今看来倒也还算结实。 自己泡得暖和,一旁少年身上却还在滴水。 “你先去换衣服吧,我自己泡好会起来。” 他不说话,她来懒得开口,只偶尔看一眼他阴沉脸色。季窈泡澡的功夫,他就坐在屏风外炭炉边烤火,眼神不时瞟向房内水汽蒸腾中的背影,神色幽暗。 水温渐凉,她起身擦净身体,脚还没落地又被他抱上床,待少女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南星才端着木盆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 被她出声叫住,南星顿在当场,也不回头,僵直背影看上去傲慢又孤独。一张绒毯披上他肩膀,季窈在身后小声道,“杜仲方才是旧疾复发,我不过刚好给他送饭,正好碰上就被他撞倒在地,非是你想的那样。” 一时激起千层浪,南星憋了好久终于爆发,他转过身一手撕开季窈左肩衣服,大掌用力捏住少女肩头。透过铜镜,季窈瞧见自己左肩一排鲜红牙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撞你一下会在你身上留下此种印记?窈儿还当我是三岁孩童,随便一句不过脑子的谎话就可以将我敷衍过去是不是?” “哎呀他那时候身上疼……” “他疼你端药给他喝啊,帮他伤口换药敷止痛的药粉啊,再不济给他块手绢让他咬着别松口啊,哪怕咬断自己的舌头也没有趴在你身上,照着你的脖子咬一口这样的道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季窈伸手捂住肩头,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上来。 “你好好问我就好好说,撕我衣服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杜仲伤这么严重都是因为你,你还那样打他,方才我瞧见他肩头又渗血,指不定身上哪条口子又裂开,这时候如果没人管他,连大夫也没人去请,你还在这里发疯说胡话。” 哪壶不开提哪壶,南星这下彻底被气笑,一甩衣袖黑了脸。 “是,他受伤是我的错,你落水也是我的错,我这辈子就没做过一件对的事,到头来对不起你们所有人!所以你就给我戴绿帽子,任由他晚上自由出入你的房间不说,如今趴在你身上咬你你也不反抗,那以后他要是再亲你、碰你,最后要了你,你是不是也把这一切都归结于都是我的错啊?” “啪”的一声,季窈给了面前人重重的一巴掌,少年右脸登时红肿起来,颊上四根手指印渐渐浮现。 季窈没想到他如此不知悔改,分明因为自己一念之私,险些害得杜仲命丧虎口不说,事后这么久了一点想要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如今还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话。 “你若打心眼里这么想我,那我无话可说。要不要和我继续好好在一起,你也好好想想吧。” 这话就严重了,南星闻言立刻红了眼,捂着小脸走近,低头瞧她一脸怒容。 “我不用想,我要和你好好在一起。” “那你还这么说我!” “谁叫你老是和杜仲走在一起,为他你不知道打了我多少回。别的不说,就说刚才,要是换做平常,你早就拉我进浴桶一起洗了,哪里会留我守在一边,差点感冒……”他越说越委屈,浓后鼻音带上哭腔,像个受气包一样贴在季窈脸上,抱紧她不撒手。 “……你就是不心疼我了。” 美人在怀,季窈偶尔也能理解那些暴君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举动。心一下子软了半截,少女长叹一口气,正打算和他好好讲道理,门口传来脚步匆匆跑过木桥的声音。 接着三七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掌柜!掌柜不好了,衙门来人了!” 第85章 苦主 “划船也要收过路费。”…… 从季窈扇江知府娘亲耳光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穿好衣服从后舍赶到前馆大堂,江知府已经在门口新置办的那张黄花梨木方桌边坐定,正喝着京墨新买回来的乌龙茶。他身后两排官差将大堂围了个水泄不通,京墨等人正带着伙计布置大堂,此刻皆敛声屏气站在一边。 余光扫到面前粉色衣衫一角,江知府从茶杯的雾气中抬头。虽然很想无视他,但季窈被身后商陆戳着腰身上前,垮着一张脸行礼道,“让知府大人久等。不知知府贵临,有何要事吩咐?” 江知府往后看一眼,官差即刻会意,将门外站着的人唤进来,众人细看,眼中疑惑更深。 “杜大哥?” 知府带来的人正是南风馆后舍那块地皮的主人——杜均。 季窈曾听京墨提起,她那亡夫赫连尘曾因身上钱银不够,只买下了这座南风馆的地皮和地皮上这栋楼,没钱再买下后舍那块馆内人用以居住的地。所以后舍四位郎君以及季窈自己所居住的房间其实也只能算是租来的地皮上建造,算不得赫连尘所有。 而这两块地皮的主人,正是面前杜均杜大哥,她曾经在京墨和杜仲的引荐下见过他,确认赫连尘与他签有后舍地皮五年契约后,她这才放心地接下南风馆来经营。 此刻少女脱口而出来人的名字,江知府勾唇一笑,目光里带着狡诈,“季掌柜既然见过苦主,那就让他自己说罢。” “苦主?” 杜大哥何曾成了苦主? 所有人目光落到面前身型略微发胖的中年男子身上。他看看一头雾水的季窈,又侧目看看坐在一边的江知府,脸上说不出的为难。 “这个……这个……” 江知府横他一眼,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还不快说。” “是、是、是,”他抬手擦汗,口干舌燥,忍不住伸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狠下心来说道,“是我向知府大人告状,说……说你们后舍租期五年的那块地皮并没有包括池塘,你们不但修了长廊,还擅自在池塘上建造了一栋宅子供自己居住,就是非法侵占他人田地亩产,按神域律法,要……要把该补的钱补给我。” 这是什么稀奇说法? 季窈简直觉得莫名其妙,开口反问道,“这是什么说法?这前馆与后舍中间就刚好隔着池塘,我们从前馆回后舍必须要经过池塘,否则就没办法回去。你我租借的字据里怎会没有包含在内?难道我亡夫是个傻子不成?” 杜均又看一眼,江知府,佝偻着腰,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字据展开,“确……确实没有。” 摊开租借凭据逐字看来,确实没有单独强调池塘的使用。京墨和南星凑过来,与季窈站在一起,交换眼神,悄声道,“恐怕是江知府让杜大哥来的。” 这个酸知府,看来今日是来挑事的。 少女站直腰身,目不斜视,“无妨,要不多少钱银,杜大哥你说个数。” 江知府就等着她说这句话,满意笑笑,只低头饮茶。杜均站一边手足无措,犹豫半天开始闭着眼睛伸出手来,比了个“五”。 “五十两?” 五年五十两银子,就龙都这样繁茂的地区而言,不算太贵。 杜均却仍一脸苦恼,比着数又晃了晃手掌。 难道不是?“那是一年五十两?”未免有些贵了。 江知府搁下茶杯,一脸坏笑,“他说的是五百两。” “五百两!?”商陆和三七忍不住惊叫出声,除京墨以外,其他人都吓得嘴都忘了合上。季窈刚和南星吵完架,心里那股邪火刚压下去没一会儿,这下“噌”的又窜上来,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里茶汤都洒出来。 “就那个破池塘子你要收我五百两?那池子里是有黄金还是有鲛人啊?摆明了讹人,坐地起价,厚颜无耻!” 量她会是这个反应,杜均被怼得说不出话来。江知府从桌边缓缓起身,目光穿过大堂窗户,落在后舍池塘上。 “苦主的诉求已经很清楚。你们非凡侵占他人田地亩产在先,要怎么罚,要罚多少,早就该心里有数才对。如果你们不服,那我现在就叫人把回廊和木桥、木屋拆了,也算是给苦主一个交代。不然,老百姓可是要说我这个父母官不为他们伸冤做主的。” 她季窈什么都吃,就是吃不了一点别人的威胁。少女甩开南星,仰头站到江知府面前,硬气道,“好啊,你拆就拆,破池子到了冬天就臭烘烘的谁稀罕?我这就回屋收拾东西,把地方腾出来给你们,以后我们每天回去,划船就行。” “划船也要收你们过路费。” 简直荒唐! 商陆忍不住凑上去,看江知府跟看低能智障儿一样,“神域律例里并无此条,敢问知府大人,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江知府一甩衣袖,转过身去道,“神域律法规定,个人田产地皮归个人管理,官府不与干涉,若苦主真照本大人所说,收取你们划船路过的费用,抑或是根本不云熙你们的船只经过,官府也会支持他,本大人说的对吗,苦主?” 杜均今天本就是被硬架着来找茬的,听见这话哪里敢不点头。 “不划就不划,老子还不稀得从那上面过呢!以后就绕远路回去。走,收拾东西去。” “等等,”江知府又坐下,面色冷峻道,“要拆现在就拆,哪里还等你慢慢收拾。”说罢他伸手向后勾,示意官差上前,“来人呐,现在就去把池塘上木桥和木屋都拆了,里面的东西悉数变卖,赔给苦主作为补偿,不值钱的就地销毁,一样都不准留下。” “是!”十余名官兵领命,浩浩荡荡往后舍走去。季窈赶紧上前,伸长双臂将之拦住,面露急色,“不行、不准去!你们分明就是欺人太甚!” 连她自己的东西都不准拿,这不是摆明了就要欺负她吗? 官兵们眼神狠戾,身后推开季窈,“滚开!” “住手。”南星从身后接住季窈,京墨也站出来,冷脸道,“知府大人,我们付钱。” “京墨!”季窈一肚子火,凑到京墨身边满是不甘,“不能给钱!他们明摆着做局欺负我们!” 拍拍少女手背,面前高大郎君面容儒雅,柔声宽慰她,“杜仲和蝉衣尚在养病,掌柜房中之物又都是从前赫连兄留下的遗物,对你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五百两虽有些不合常理,此刻也只能息事宁人。” 赫连尘那些个家当可有可无,可他说得也对,杜仲和蝉衣需要静养,万不能因为这点子小事就闹得他们不可安宁。 见季窈沉默,京墨温润一笑,抬头的瞬间脸色骤变,眼中浸满寒霜,略拱手道,“知府大人,杜大哥,我这就去取五百两银票来予,请稍等。”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五百两最后会进谁的荷包。等送走这群人,季窈坐在大堂唉声叹气。余光扫到京墨还带着伙计们忙忙碌碌,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京墨,我记得你不是在衙门里有‘关系’的吗?难道只笼络得了李捕头,够不到江知府那里去吗?” 郎君莞尔,眼里微光闪动,“关系不是在这种时候用的。”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少女瘪嘴,想了想觉得无趣,起身往后舍走,边走还边念叨“一百两一年的小房子,我可得多待一会儿,省得白白浪费银两”。 却不想刚走出去两步,瞧见楚绪在柜台看着账本愁眉苦脸,想开口唤她又闭上嘴,如此再三,说不出的犹豫。她脑子里闪过不好的念头,主动上前问道,“怎么了?有话直说,别在那憋得脸通红。” 她颤颤悠悠把账本递到季窈面前,指着某一行怯懦道,“今日付完新置办的这些桌椅条凳钱,账上可挪用的银两就……就只有这么点了。” 看账目末端寥寥无几的数目,季窈也慌了,一边翻看账本一边自我安慰道,“重新装潢一类的大头已经花出去,剩下应该没什么了吧?距离咱们重新开张也就还有三天,这两日左不过就只在采买食材、零嘴和茶点上再花些钱就是了,拢共算下来也没多少。” “那可不止,”楚绪接过账本,又翻了好几页给她看,“之前关店这些时日,好几个长期合作的唱戏班子和说书先生没了生存的活计,这段时日都另寻东家,上别家表演去了。这寒冬腊月,加上年关将近,新找着的曲艺人开价儿都不低,还问咱们过年给多少赏钱呢。再加上馆里男倌也辞了好几个,新来的要置办行头、学习茶艺,又是一笔开销,拢共算起来,这差的就多了。” 一长串这这那那的花销,听得季窈头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没有曲艺人也没有足够的男倌,即便南风馆重新开张,这生意也不会好。 她原本还想让大家结结实实赚上一笔,即便自己白干这一个月,至少让其他伙计都能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反正她没有亲人,这年过与不过,意义不大,顶天就是每个炮仗放一放,也就罢了。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又让她拿赫连尘留给她的遗产出来,填南风馆的洞吧? 这生意真是越做越穷了。 “哎,还是贪官好啊,随便带个人出来走一圈,就赚五百两雪花纹银。” 等等,季窈脑中灵光一闪,一拍桌子从柜台边站直。 “我想到了!”说罢她转身拉住京墨,满脸堆笑道,“京墨,借你的小‘关系’一用。” 第86章 金扣玛瑙碗 这里怎会出现封家的东西?…… 腊月,龙都城开始陷入漫长的雪季。 大范围降雪时有发生,主要以清晨和傍晚为主。 位于龙都西城边上,知府江宅三进三出的大院子里,知府江威正带着妻女在院子里烤火,火堆下整齐摆放一排地瓜,皮上焦黄,滋滋冒着香气。 落满白雪的屋顶上,两个蒙面黑衣人一跃而上,下落时悄然无声,俨然两个轻功了得的高手。他俩上来以后即刻将院中一家人温馨的场面收入眼帘,然后回身看去,略低下头看着第三个黑衣人搭梯子一点点爬上来。 少女吭哧吭哧爬上墙头,被京墨一拉站上屋顶,差点踩着瓦片发出声响,蹲下身抱怨道,“要不说贪官对自己家就是舍得,墙修如此高,我爬上来往下看的时候腿肚子都发软。” 手指放在唇边,京墨示意她小声,“离内院尚有些距离,你切记脚尖发力,不要踩着瓦片发出声响,南星垫后。” 三人点头,转身弯腰,尽量放低身段朝内院屋顶爬去。 季窈一边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一边开口道,“李捕头的话靠谱吗?他来过这个狗官家里?” “嗯,”京墨一边看底下人反应,一边在前头将落雪尽量都扫开,以免她和南星踩滑。 “李捕头与江威关系还算好,过年过节也提着不少古玩字画、鲍参翅肚来看他。据他说,有一两次看见江威收下他那些名贵古玩后就进了内院最左边那扇门,再出来已是两手空空。” 十日前,狗官江威带着杜均到南风馆讹了季窈五百两,她便想到来狗官这里偷点贪污受贿回来的钱银拿回去填补她重新开业的缺口。既然都是来路不明的钱,就算丢了,量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将此事宣之于口。 于是她让京墨把李捕头找来,询问是否知晓江知府暗藏赃款的地方。相比江知府,或许他更看重京墨背后的“关系”,将自己所知全部告知两人,还随手沾上茶水,用手指头在桌子上画起了地形图。 从房顶行至内院,三人瞅准时机落到院中,贴在墙壁阴影处走过穿堂,推开花楹小门进到里面。 擦燃手中火折子,季窈看出这是一间杂物房。 “万一待会儿找着箱子、暗门一类,上头有锁可怎么办?” 南星看一眼季窈,忍耐半晌还是开口,“我带了绿矾油。” 两人自从那日大吵一架,加上狗官找茬、馆内钱银短缺,季窈根本没空同南星闹别扭,只一门心思扑在如何到江威府上偷赃款一事。见他主动搭话,季窈内心动摇,结结巴巴接过话头。 “那、那是什么东西?” 三人一边在房中四下摸索,南星一边小声道,“上次在迷望山庄,从仆人阿豹口中得知这种绿矾油具有强烈的腐蚀性,能在短时间内将铜锁一类的硬物溶化销毁。这次行动,我便提前两日到黑市找人买了一些。” 说完,他掀开腰间衣服,露出腰带上挂着的玻璃小瓶,里面暗绿色半透明液体正随少年身型轻轻晃动。 他还真聪明。这话季窈忍着没说出口。 走神的功夫,京墨在墙上摸索到一条缝隙,像是石门一样的被杂物柜挡住,连忙招呼另外两人上手一起将柜子略搬出来一些,接着抠住缝隙向两边用力,一阵沉闷的机关声响起,两道石门从中间稀开一缝。 三人侧身钻进去,为防止石门合拢被关在里面,南星又搬过一张条凳放在中间,凳子腿系上一条绳子,另一头被他拴在手上,只要有人搬动凳子,他就能立刻知道。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京墨手持火折先走进去,终于在下到第八个台阶的时候,看到面前三五个紫檀木架子上,各色珍奇古玩、金银财宝。 “哇!”看见面前琳琅满目的珠宝,少女眼神发光,越过京墨跑在最前头,将巴掌大的金块放在手中端详一阵,开始往备好的布袋子里装。 乖乖,这里的东西兑换成银钱,可远比她那亡夫留下的财富多多了。季窈一边感叹,一边不住地往包袱里塞,金子塞外了就塞银票,银票装完了就装珠宝首饰,没一会儿包袱就鼓起来,背在身上,走一步都嫌重。 京墨接过包袱,与自己只装得半满的布包背在一起,伸手示意季窈不要再拿。 “差不多了,再多些怕出去的时候发出声音,打草惊蛇。” “那我去拿那些没响儿的带走。”其实小小暗室拢共没多少金银,基本都在包袱里了。季窈还想去拿那些字画,“这些字画我瞧着比赫连尘留给我的那些之前多了。” 可惜画轴硬实,三卷捆做一团背在身上已是极限,这时候门外传来响动,许是有仆人经过附近,南星赶紧抓住两人蹲下,等外头声响消失之前,大气都不敢出。 不料恰好是这一蹲,季窈瞧见正对面两排架子的夹缝里好像放置沉香木雕花小盒,匍匐着上前拿下来,发现盒子上了锁。 “诶。”带几分不情愿,季窈随意吆喝一声,看南星故意不理睬,手持木盒晃动两下,吓得对面两人赶紧猫腰走过来将木盒抢下。 “小祖宗,不是闹着玩的。”南星只恨自己不争气,叹口气取下腰间玻璃瓶,将绿矾油倒在锁眼。伴随一阵吱吱声,接着铜铁被腐蚀的臭气也从锁芯溢出,少年只轻轻用力,锁扣便从滴油处断开,落在地上。 掀开盖子,三人目光往盒子里探去。只见厚厚的红色金丝绒布上,躺着一只通体玉白的半透明小碗,个头只有季窈半张脸大小,碗口镶嵌一圈金边,整体做工堪称一绝,映照在京墨手中火折子的微光下流光四溢,说不出的华美。 “好生漂亮的碗。”她要是天天用这碗吃饭,指不定能多活几载。 京墨眸色沉沉,把碗从丝绒布上拿起来仔细端详,冷声道,“是金扣玛瑙碗。” “玛瑙?”且不说能做出这么大一只碗的玛瑙得有多大,还能将它打磨得薄如蝉翼,通体无暇,简直就是巧夺天工啊! “嗯,”他将碗放回盒子,盖好后小心抱在怀里站起来,“如果我没记错,这金扣玛瑙碗是两年前,由京城首富封向安从安西一珠宝商人处以天价购得,当时作为他四十大寿上向众人展示,从此出名。在龙都……不对,整个神域都找不出第二只,这时候怎么会在江知府手里?” 京城首富封向安,岂不是南星的爹? 接过季窈投来的眼神,南星轻咳一声,一副满不在乎模样。 三人搜得盆满钵满,心满意足钻出暗室。 为让整个知府上下尽量晚点发现,他们依靠模糊记忆尽量还原杂物房原来的陈设,一切摆放妥帖后,原本半黑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下去。 安全从知府出来,季窈一把抢过京墨怀里木盒,带开之后见玛瑙碗仍完好无损才松一口气。 “吹得如此邪乎,这个到底值多少银子?” 京墨一边带头走在前面,一边左右瞧着有无官兵经过,“有市无价,万金难得。” 万金!?那她再开五间南风馆都没问题了! 赶紧把盒子抱在怀中,少女心里正美,京墨见她财迷模样丝毫不加遮掩,莞尔勾唇,“可惜这东西识别度太高,一旦流入民间或者黑市,不久就会招来一波又一波麻烦,所以那个姓江的狗官虽然喜爱此物,却也只敢深锁暗室,不敢拿出来使用,更惶谈在亲朋好友前面炫耀。” 到手的宝贝瞬间成了烫手山芋,她有些泄气,将盒子又还给京墨,“那你还带出来做甚?砸了算了,别便宜那个狗官。” 高大郎君低头看怀中木盒子一眼,眼中寒意乍现,“自是有其他用处。” 回馆之后,京墨看出季窈和南星在冷战,早早告辞回房,留两人在大堂清点偷来的金银。季窈看他半天还不说话,心里实在忍不住好奇先开了口。 “诶,那个什么玛瑙碗,你不认识?” 南星低头包袱里金银按种类一一分堆,低头不看她,“爹那些古董字画枚不胜数,堆在他那几件大屋子里一走进去晃得眼睛生疼,我哪有功夫一一记下?” “可那是全神域独一只的宝贝。” 自吵架以来,她都不正经叫他,嘴里一口一个“诶”,听得他皱眉。少年瞟她一眼,眼神里意向未明。 “我爹他只收藏全天下独一份的东西。” 行行行,算她目光短浅,对京城富商的财力一无所知。季窈翻一个白眼,随口让他先把东西收好,第二日再做打算后,自己先一步开溜回了房间。 第二日,京墨将偷来的金银一一部署,“银票绝不可以直接去取,找时间到黑市以合适的价格倒卖成白银即可。那些印有省印、银局名和重量规格的的是官银,应该是狗官贪来的赋税和以往得到的赏赐,容易被认出来,所以也需要找人重铸之后才可以拿出去使用。金子同理。珠宝字画则等以后有空,带出龙都再行出手。现在这些金银置换下来已经足够解南风馆目前燃眉之急,切不可露财也不可贪多。等狗官发现财物被盗,迟早会怀疑到我们头上,一定要谨慎,多的先捂住不要花。” 商陆、三七应声,抱着金银各自散去,季窈则是打趣地看着他,脸上坏笑,“你怎么会如此熟练?难不成以前就是个梁上君子?老实招来。” 他笑而不语,低头收拾拿起自己的包袱和佩剑。季窈这才瞧见他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即刻慌了,又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要出去?” “嗯,”整理妥帖,他朝众人告辞,“有些小事搁置在心,打算家去几日。” 一说到家,季窈心里空唠唠的,没来由生出一丝恐慌。 大家都有家,独她没有。会不会有一日,大家各自家去,这南风馆会只剩她一人。 她伸手抓住京墨衣袍,声音低下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的话十天半月,慢……争取回来和掌柜一起过年。总之这几日就辛苦掌柜和大家多盯着点,我去去就回。” 可她却瞧见,京墨的包袱里露出那个装有金扣玛瑙碗木盒的一角。 难道此行和封家有关? 第87章 落马 “方言鹤。” 京墨不在,季窈带着南风馆诸人全力重整旗鼓之余,每天还要担忧江知府那边随时会找上门来。为此她每日抽空练习剑术,至少保证自己能在危急关头保住南风馆她视为家人的这些人。 临至年关,商陆一身丁香色长绒直裰,从门外雪地走来宛若盛开的紫荆花。他将一副对联搁置桌上,唤季窈上前。 “掌柜,你看这副对联贴门上可应景?” 少女端着手炉凑近,朱砂烫金的对联纸一双,上联“瑞日芝兰光甲第”,下联“春风棠棣振家声”。 “嗯……寓意着实不错,只是这‘振家声’三个字嘛……”似乎有些不妥。 这南风馆是女客们寻欢作乐的茶楼酒肆,用这副对联不太应景。 两人正苦思冥想有无更好的词句,季窈身后探出一只手,以笔蘸墨将对联纸翻转,写下“喜延明月长登户,自有春风为扫门”。口吻风流不拘,笔力苍劲潇洒,少女拿着对联纸从桌边站起来,眼神放光。 “这句好!自在逍遥,匠心独运,真是太合我心意了!” 蝉衣搁笔,平和目光落在季窈身上,平添几分愉悦。他看她高兴,去柜台重新取来红纸重写,糊上浆糊与商陆到门口搭梯子贴好。 看他身形单薄,但气色尚佳,季窈笑得欣慰,“蝉衣,你能恢复,我很高兴。” 少年虽不能言,却实实在在听见了。他手上动作略顿住,片刻后从梯子上下来,在柜台执笔道。 【还没多谢师娘慷慨相救。】 “无需言谢,应该我向你道歉才对,”季窈接过纸页,语气诚恳,“是我害你无端下狱,还险些送了性命,如今你肯再唤我一声‘师娘’,我很感激。” 她说得诚心诚意,却不知这话在蝉衣听来带上几分客套,他眼神微暗,提笔又写道。 【总会有人被陷害,我倒宁愿是我而非馆内其他人。这不是师娘的错。】 短短两行字,倒让季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不通透的人。事情发生到现在,他一句抱怨没有,身体稍有好转就下床帮着一起收拾。从方才写下春联的句子来看,心性也未受影响。只有季窈自己,整日惶恐不安。 将纸捏成团,她一拍蝉衣肩膀,眉目爽朗,“也对,我们都是一家人,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一起承担最自然不过。我这个家主日后一定谨言慎行,还请多多关照。” 三七正跟背后检查大堂表演台上道具,准备迎接今晚重新开张第一天的客人,闻言从台上跳下来,凑上前笑道,“关照不关照的且日后再论,这些天带我们大家伙儿多挣些钱过个好年才是要紧。” “那是自然。” 众人正笑谈,门口忽的刮来一阵冷风。七、八个官兵鱼贯而入,分立于大门两边站定。知府江威双手背在身后,一身雪貂裘大氅内穿官服,傲气十足走进来,商陆赶紧上前迎接。 “不知知府大人远道而来,有何公干?” 季窈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回想哪些偷来的宝贝都处理好没有。 眼神在少女神色踟蹰的脸上划过,江威鼻息间发出一声讥讽的哼声,“城中有富商家中遭窃,损失古玩字画和玉石财宝不下万金,本知府听闻你们南风馆最近花费甚多重新开张,所以来看看。” 这话说得蹊跷,季窈上前一步,毫无惧色,“大人这话,是怀疑我们用来重开酒肆的钱来路不明?” 他自顾自在一旁坐下,喝一口三七刚泡好的热茶,眼含讥诮,“季掌柜,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停业至少也有二十来日,不说存银日渐消耗,我看着大堂内不少桌椅楼台、古董花瓶一应也都是新置办,绝不会是三五十两银子就能解决,若说你掏空亡夫留下的家底我还可以相信,但就目前看来,着实不像啊。” 恰巧南星此刻从后舍走出来,听江威对季窈出言不逊,径直推开面前人走到江威跟前,指着他骂道,“这是什么话,师娘丧夫非她所愿,如今到了大人嘴里怎么就成了可以随意取笑的事情?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若非面前狗官提醒,她倒忘了自己还是个寡妇身份,亦坐下轻笑道,“当今太平盛世,我又身在除京城以外,神域百城中最为繁华昌盛之地,没想到父母官也会带头对我寡妇身份加以蔑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两人阴阳怪气,堵得江威说不出话,他脸憋成猪肝色,抬起手指着季窈,颤颤悠悠道,“私入府宅,盗取财物,罪大恶极,随意辱骂朝廷官员,罪加一等!来人呐,给我把南风馆前前后后搜个底朝天,非要把失窃的财物全部找出来不可!” “是!” “且慢!”季窈一把抓住冲在最前头的官兵,双眸圆睁,“没有任何证据,大人凭什么说搜就搜?” “本官查遍全城,属你们嫌疑最大,证据有无,查了便知!” “胡说!那到底是城中哪一户哪一家遭窃?丢失金银多少,字画多少,悉数报来与大家知晓才行。全凭大人一张嘴,谁知是真是假?” 江威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拍桌子站起来,拔出身边官兵腰间佩刀指向季窈,“看季掌柜这个反应,肯定是窃贼之一跑不了了,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本官也要搜!” “不行!” 双方僵持,南星和蝉衣见状也握紧手中佩剑。正剑拔弩张之时,门口“噔噔噔”传来马蹄声,众人瞧见一个衙差骑马到了门口,下马匆匆跑进来,贴在江威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立刻脸色大变,肉眼可见慌张起来,赶紧挥挥手,示意众人撤退。 “今日本官还有要事,暂且放你们一马,识相的这两日就把偷来的金银悉数放回,否则三日之后,我一样带着人来把你们把南风馆拔地而起!走。” 谁知到了晚上,季窈这边正在大堂看着满屋子女客,眼冒金星的数着赏钱,挂上厚厚挡风门帘的大门外接连上百官兵匆匆跑过,铠甲发出的声音连带十几个火把在门外好大动静,引得众人凑到窗边向外看。 “怎么了这是?” 看方向像是朝官府那边去的。 火光消失一阵,新进门的女客拍拍身上落雪,开始和自己好姐妹吵嚷起来。 “不得了、不得了了!咱们这是怕是要出大事。” 柜台里,季窈和商陆对视一眼,端一杯热茶凑上前去,“客人先喝口热茶驱寒。这门外方才是发生何事了吗?” 那女客喝一口水,眉飞色舞道,“你们猜我瞧见什么了?——是知府!江知府让官兵从衙门里给抓起来了!走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枷锁呢!” “什么?!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她看季窈一眼,带着十成的笃定,“江知府城里谁不认识?就他一个人穿那身官袍,平日里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我还能认错?他身后一队官兵里还跟了个穿红色官袍的,估摸是朝廷里来的大官,专门来抓他也未可知。可见是平日里作威作福,嚣张跋扈,今日总算一朝落马,啧啧……可见家里亲眷还怎么过年啊?哦不,若牵连家人,怕是没命留着过年了。” 经她一言,季窈又沉默下去。那日去狗官府上偷盗,院中江威一家人妻女都在,夫人看上去贤淑得体,小胖丫头也可爱得紧,不知道他们会遭遇什么,季窈心里揪紧。 第二日,她跟随采买出门早早来到官府门口,不一会儿衙门里一衙差拿着告示走出来贴好,少女挤进人群一看,呆愣当场。 “贪污受贿、包庇犯人?” 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知府江威身为朝廷四品官,曾在半年前参与审理京城富商封伯凡强抢民女,伤害他人致死一案中收受贿赂,数额巨大,与当时主审官一起逼迫苦主私下了结,最后以苦主扯案不了了之。其中牵扯受贿官员、衙差及办案人员高达二十人,皆已受到不同程度惩罚,现将江威革去官职,捉拿归案。待日后审理判刑后,再行放榜以告。 季窈看着告示上京城富商的名字,陷入沉思,“封伯凡?南星的爹不是叫封向安吗?” 这个封伯凡又是哪门子京城富商? 三七没听清,在身后嘀咕道,“掌柜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问问他便是。 ** 京城这边,城内城外一派过年的热闹氛围。 皇城边一栋古色古香的宅院之中,大理寺卿方仲晏正闲坐书房,随意翻看桌上案卷。锦袍墨发的高瘦郎君推门进来,其眉眼温润似玉,惹房中伺候的侍女不住抬头偷看。 “爹爹。” 方仲晏放下卷宗,吩咐侍女出去后,示意眼前郎君坐到他身边。 “言鹤,封伯凡一案你做得不错,此次一举端掉户部侍郎麾下党羽,大量金银冲入国库,可以暂缓国库空虚,你算是立了大功。” 郎君略向方仲晏抱拳,语带疏离,全然不似寻常父子一般亲昵。 “能发现他们私相授受并找到证据,也算是意外之喜,不算儿的本事。儿此去龙都潜伏,真正要做的事,尚无一丝眉目,是以不敢轻易来见爹。” 他能记住这一点,方仲晏很满意。他以手捻须,满意淡笑道,“你能如此想,爹很高兴。前朝赫连氏孽党一日不除,皇上的江山就一日不稳,派你潜伏龙都接近他们,暗中摸排,也算是对你日后进入大理寺,接爹的班的一种历练,只全力而为,不要辜负我和你娘的信任才好。” 说到信任,京墨脑海中浮现另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是翰林院岑清来院士,他儿时的老师。如今死去已有两年有余。 漠然将眼中失落收敛,郎君起身告辞,“是,儿谨遵教诲。” 第88章 欺骗 “别碰我。” 临近戌时,龙都城中四舍街巷仍明灯错落,华彩暄照。 今日除岁,簋街两边商铺早早关了,只有酒楼茶肆和卖烟花炮仗的铺子还开着,其间欢声笑语流溢,迤逦楼台彩纱飘动,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悦的气息。 杜仲这种万年寡王自不必说,一定是留在南风馆过年的。 蝉衣无依无靠,南星也没打算回封家。 楚绪本就是个孤儿,如今早早和季窈说好,今晚守岁结束,两个闺中密友也要一同回她的小院去喝酒夜谈。 至于商陆,早在五日前就放他探亲假,估计这会已经和家里人喝上热鸡汤。 南风馆今日不到酉时就早早打烊,季窈带蝉衣收拾好大堂,跟厨子老白说给他们多做几个菜再走。 “南星只会些简单的面食,我和蝉衣、杜仲也不会做菜,就辛苦老白叔给我们多做几个菜再走,我们也好过个年。” 楚绪从厨房门后面探头,表情有些不满。 “怎么不叫我?我也会做饭啊。” “那不是想让你多休息,过个年还要把这一年的账都清了,别累坏身子。” 女娘边挽袖子边走进来,在另一口锅灶前站定,“不会,这一年的账我早在十日前就开始算了,每日算一些,不至于堆到这两日。我也来帮忙。” 杜仲现下也大好了,出门买了些茶果点心,拎进厨房递到季窈手里,“那就辛苦嫂嫂装盘。” 他如今倒是愈发不客气了。 季窈嘴角抽动,决定今天先跟他停战。 在厨房忙活一阵,厨房里三人各自端着鸡鸭鱼肉和干果蜜饯回到大堂,商陆也提着大包小包进门。 看见他,季窈喜上眉梢,“商陆?不是提前给你放了探亲假,怎的没回家?” 俊美少年抖落肩上雪,打开怀里油纸包,香酥的油淋鸡还冒着热气。 “回了,在迷望山庄住了一晚,心里还是惦记大家,想跟大家一起过年,就又紧赶慢赶回来了。” 团年又多一个人,季窈打心里开心,“那快来帮忙炒花生米,我到街对面买些炮仗回来。” 这是她失忆以来过的第一个年,看什么都新奇、都有趣。正穿戴外袍准备出门,南星伸手过来阻止她系大氅的带子,闷声道,“外头冷,我去就行。” 这些时日,季窈满心都是重新开张和准备过年,将和他之前那些拉扯抛之脑后。她之前曾经说过,在他没有向杜仲道歉之前绝对不理他,可看他情绪低落,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事儿,索性顺他意思解下大氅,顺手披在他身上。 “好,那你记得多买些烟花回来,楚绪应该喜欢。” 他眼神幽暗,直直的看着她,“那你呢?” 她?她什么? “你喜欢什么?” 他问得暧昧,季窈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问她喜欢什么烟花。 “我记不得自己玩过没有了,不过前几日从烟花铺子店经过,看那些小孩争抢什么‘天地灯’、‘走线兔子’一类的炮仗,还有‘竹节花’和‘金盘落月’,你都买一些吧……身上银两够吗?不够我这……” “够了。” 他扔下两个字转头就走,季窈看他高大身影消失在白雪之中,叹一口气。 不是她不想回应,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她对自己的心意越来越难捉摸。与南星在一起的时日很开心,让她能拥有暂时忘却人世间一切烦恼的安宁。可这种安宁与快乐一旦结束,伴随而来的则是对现实更深的恐惧。 趁大家都在厨房和大堂忙活,季窈回房拿出早就买好的一打红包,每个红包里放上她亲笔写的一句吉祥话,再塞进去三五两岁印和一块印有“南”字的白玉龙形佩,将红包封起来。 虽然没算到商陆会回来,但幸好她给每个人都买了玉佩,此刻再拿出一个红包来单独包好,待除岁声响之后给他们。准备好一切,季窈正要起身,余光扫到首饰盒里子一条鎏金腰带,动作慢下来。 那是她从迷望山庄回来以后,托金铺老板找金匠打来,准备送给南星的。足足做了三个月才送上门来。腰带通体鎏金,软若无骨,上面每隔一段串紫色海珠一颗,看上去华而内敛,佩戴在他身上必定风流俊逸。 踟蹰半晌,季窈还是从首饰盒里拿起那条腰带,趁少年尚未归,开门偷偷进了他房间。 找半天,季窈没找着好地方藏,干脆塞在他枕头底下,只盼他能早点发现。 不过以他的个性,就算是偷偷收到礼物,事后恐怕也是会吵嚷得人尽皆知。他那个人啊。 少女嘴角不自觉上扬。 就在她转身准备出门的刹那,少年房中书桌镇纸下压着的纸页随风翻飞哗啦啦作响。隐约见纸上墨迹未干,像是刚写好不久,季窈心生好奇,走过去将纸页拿起来。 ** 南星抱着一堆“走线兔子”和“金盘落月”回来,在大堂不见季窈,四寻到后舍,瞧见自己房里亮有微光点点。 推门进来,见她正背对自己静坐无声,南星不见有些疑惑,“窈儿?” 她怎么了? “窈儿。” 呼唤再三,他绕到季窈面前,骤然瞧见她拿着自己才写好放在桌上的那页书信正细读,面容冷漠,比面前雪白的纸页还要白上三分。 看清她手中书信,少年瞪大双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它抢过来,犹豫之中伸手缓缓抚上季窈手背,被她一把打开。 再转头,季窈红了眼眶。 “这是写给你妹妹的?” 信上写今日是少年已故亡妹忌日,特写此信以聊表哀思。上面虽然多写他如今远离封家,有心爱之人陪伴左右,生活得幸福顺遂,但其中一句“青涩懵懂时心底深处最是纯粹无暇的那一缕情思也随亡妹而去,且求亡妹能安渡彼岸,来世莫再重蹈覆辙”却让少女于万里无云的夜色中遭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久久不能释怀。 她颤抖着双手站起来,将悼亡信递到他面前,“所以,你曾经还是对她动过情,对不对?” 被架在当场,南星不敢直视季窈双眼,接过信件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出门之前将之时烧掉。他像个做错事情被逮到的孩子,喉结不安的上下滚动。 “那只是年少时的后知后觉……而且其他部分你也都通读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满身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你……”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骗了我!” 一想到那日他靠在她肩上哭诉,自己竭尽全力安抚他,他却对自己有所保留,季窈纠一阵心绞痛。 她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骗她、瞒她。 听她语气激动,南星赶紧扔下书信上手来牵她,“窈儿……” 后者连连后退,一脸厌恶地躲开,“别碰我。” “我怕的就是你这样,”见她闪躲,南星也慌张起来,情绪逐渐激动,“那时候你还不喜欢我,所以我才会怕,怕你知道了会嫌弃我、看轻我,会拒绝我……” 都这个时候,他还在说着顾影自怜的话,季窈侧过脸去,默默攥紧衣袖。 “你这根本就是歪理!你把我当什么人?正是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曾喜欢上你,所以就算让我知道你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一直陪伴你的小侍女产生过朦胧的感情,我仍然选择喜欢上你,那才算真正的喜欢你不是吗?但若像今天这样,让我发现你曾经的谎话,我之前所有的喜欢才会变得不堪一击,因为我喜欢上的,根本不是那个真实的你,那个完全的你。” 她越说越激动,转身开门就走出去。南星见状赶紧追上来,在回廊上死活抱住她再不肯松手。 “是我的错,我那时候不自信,不相信你会喜欢这样的我,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好吗?” 可惜现在季窈心里结已经打下,她虽然任由南星抱着,整个人却像断线傀儡一样浑身松软无力,“我现在总算知道。”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南星害怕起来。他从少女颈窝抬头,小心翼翼看她,“知道什么?” 对上他的眼神,季窈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在迷望山庄吊桥出事,我会下意识选择杜仲而不是你,也许——” 她目光凿凿,像一根根钉子钻进南星心里。 “——我那时的潜意识不信任你就是正确的,你确实欺骗了我。” 信任或许一直都和喜欢旗鼓相当,少了哪一个都不行。 当真正的喜欢来临,季窈才知道,如果自己不相信他,注定没办法彻底喜欢上他。 听她又提到杜仲,南星绝望闭眼,努力忍住内心几乎暴走的愤怒,沉声道,“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起他。” 季窈听完,冷笑着在他怀里挣扎,想把他推开。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好好反省自己吧。” 这话什么意思? “你要和我分手?”她敢! 没能把面前人推开,反而被坚实双臂抱得更紧。南星双眼猩红,手背用力之大,青筋暴起。 “不要,我死也不会和你分手!” 两人在回廊里拉扯一阵,皆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少女耐心耗尽,几次喊他放手无果,“啪”的一掌打在他脸上。他呆愣当场,双臂缓缓放下,季窈虽然有些后悔,但她知道,如若这次不让他好好反省自己,十九岁的少年永远也长不大。 整理好衣服,季窈侧目看着死寂一片的池塘,沉声道,“从我说生平最恨别人骗我那日开始,你就该知道你我会有今日的争执。我不想做的事,没人可以逼我。” 说完,她收回目光,转头离开。 第89章 探花郎 貌比潘安、俊赛宋玉。…… 京墨为赶在除岁之夜回到龙都,路途之中晓行夜宿,一人一马才于戌时三刻在南风馆门口停下。 商陆正和蝉衣在大堂添碗加筷,听见动静出来瞧,脸上止不住喜悦,“京墨?你怎么会回来?” 京城的方府虽人丁兴旺,左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亲眷,他懒得久待,随便找个借口说是龙都传来赫连尘的消息,便告辞父亲方仲晏匆匆而归。 翻身下马,郎君身上风雪随之落地,他清俊不减,眉宇间更添一份洒脱。 “说好了回来陪大家守岁,京墨岂是失信之人?” 三人有说有笑走进来,却瞧见季窈蔫儿了的茄子似的坐在那里,双手托腮,垂目不语。 随后南星也红着眼别别扭扭走进来,挑了个离季窈最远的位置坐下。 楚绪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来,热气腾腾催大家入席。 “快来吃饭了!” 包含生菜、青蒿、萝卜等在内的蔬菜“五辛盘”,东坡豆腐、梅花汤饼和金玉羹,素菜主食烹香四溢;玉灌肺肥美,黄金鸡香酥,煎羊肠和东坡肉油滋锃亮,佐以广寒糕、蜜煎金橘、盐炒葵花籽和屠苏酒,正中间是那盘最重要的饺子。一桌子饭菜丰盛无比,直叫人口水直流。 七个人就坐以后,都在等季窈先发话。杜仲看她还神游太虚,咳嗽一声将之神志唤回,少女才端起酒杯,尴尬笑道,“不好意思,有些走神,今日辛苦大家,也祝大家新年快乐。” 说完,她先干为敬,拿起筷子却东一下西一下无论如何提不起胃口,最后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往日枝头麻雀似的少女今日莫名无话,众人吃上一阵都察觉到气氛不对,不过除却商陆十八岁以外,南星和季窈一个十九一个二十,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也都只是寻常小孩子过家家,小打小闹就没断过,各自谈笑,不当回事。 吃完年夜饭,大家都跑到街上放炮仗。季窈想起给他们准备的红包如今因为京墨回来又少一份,回房间把他那份包好拿出来,抬头正好瞧见漫天烟花。 漫天霓虹闪烁,瞬间由生到死,经历完灿烂的一生。千红万紫不过须臾,他们只需要享受这灰飞烟灭前极致的美丽。 楚绪向她递来一个走线兔子,示意她用手中线香点燃。火苗窜起一刹那,引燃兔子形状烟花夹层内特制火药,接着无数颜色像喷溅的流星雨一样跟随兔子在地上旋转、燃烧,映照少女明艳动人面庞,眼中流光四溢。 除夕过,新年至。听着簋街外敲钟声响起,街上燃放烟火爆竹的人纷纷相互道贺,迎接新一年春。 一只长明灯从季窈身后递出,闪烁着明黄色暖光,杜仲居高临下瞧她一眼,脸色不太自然,“新年第一天就愁眉苦脸,小心这一年都没好日子过。” “呸呸呸,不吉利。”季窈接过长明灯,转来转去瞧四面灯罩上图案,接过话头道,“我哪有愁眉苦脸,你看错了。” “呵,”她嘴硬的样子让他莫名心情好起来,讥笑道,“是我看错,嫂嫂这不叫愁眉苦脸,应该叫贼眉鼠眼才对。” “你!” 季窈恨得牙痒痒,见他转身,立刻蹲下抓起一捧雪朝他扔过去。雪白的衣服上沾上脏兮兮雪团,立刻脏湿一片,杜仲蹙眉回望,季窈立刻尖叫一声躲到京墨背后。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蝉衣!” 话音未落,一个雪团砸中季窈肩膀,少女尖叫着又躲到京墨另一边,看到杜仲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楚绪。 “这回我可要替杜郎君说句公道话,雪团就是掌柜扔的。” 季窈兴致上来,扒在京墨肩膀感叹道,“好哇,真是有异性没人性,看我怎么收拾你。” 夜雪片片飘落的同时,一个个雪球从众人眼前来回穿梭而过,其间夹杂女娘们欢快的蹦哒声和惊叫声,与孩童们燃放鞭炮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闻者皆忍不住与她们一同笑闹起来。待雪团故意砸中京墨和商陆,让他们不得不加入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雪球大战在南风馆门口展开。 蝉衣陪南星站在门口,任由漫天大雪一点点将少年眼前景象几乎完全遮挡,他听着季窈刺耳的笑声夹杂其中,眼中忧郁更浓。 新的一年,于他而言似乎不太顺利。 ** 虽然整夜几乎没怎么睡,卯时天明,季窈仍起了个大早。 “早多少时候就听对门周掌柜说,大年初一的集市最是好逛,不但梅市有各类应节的新鲜糕点、热汤食,酒市里品酒评酒者众,七宝市一段,炊具、灯具一应也都是最时兴的,我今日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跟三七一起走出簋街,各大商铺门还关着,门头上贴“初一至初三不开门”,是以东城集市人更多。三七跟在季窈身后,她买完什么他就赶紧接着,放进背篓。走一圈下来,大冷的寒日两人也脚底发烫。三七原本是打算出来采买些食材,此刻背篓里却装满绫罗绸缎和好几坛子梅花酿,他抱着一只小老虎外形的铜雕灯盏,被人群渐渐越挤越远。 “诶,掌柜、掌柜你等等我!” 季窈眼里装满琳琅的货物,哪里听得见身后三七喊声,待她又花钱买下一盒香料,准备回身递给三七的时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和自己走散。 无妨,她自己少买点,也能接着逛。 穿过最后一段灯市,季窈走到官道边,恍惚听见不远处集市的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人群开始朝她的方向快速移动,推搡之中少女好几次险些摔倒。她退至身后一商铺台阶上站定,伸长脖子朝集市入口看。 “怎么了嘛这是?我们这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买啊。” 三两个怀里抱着大公鸡的大娘子也往这边退,边避让边和她一起往官道尽头看去,“听说是新任知府大老爷今日进城入职,这会子大部队正往衙门里去呢。” “是啊、是啊,听说新来的知府老爷年方二十,长得貌比潘安、俊赛宋玉,还是朝廷今年新晋的探花郎呢。” “何止啊,早就听说今年科考,三元里头就属这个探花郎实至名归,其他两个据说都是靠不可明说的关系上去的。” “哎哟大庭广众的,你可悠着点。咱们夸知府老爷就行,其他的别搁这儿说啊。” 潘安、宋玉?那不是馆里说书先生嘴边经常挂着的美男子吗?真有这么好看? “那我可要好好瞧瞧这个新来的知府,到底是何等玉人仙姿。” 说话的功夫,衙差已经将官道上堵塞人群清理完毕,阵阵马蹄声伴随两侧官兵高举回避二字的字牌由远及近,季窈将目光落在队伍正中高坐在棕色骏马上年轻的少年郎。 眉若远山,眸似晚星,高挺鼻梁下嘴唇却饱满圆润,虽面无表情,脸上却一丝寒气不染,倒带上几分少年的清俊,孑然独立又矜贵孤洁,即便是远远望去,外貌气质上也不输给她馆里那四个中任何一个。季窈从未见过如此清透不染杂陈的眼神,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难怪刚才那两个大娘子要把他比作宋玉,可不就是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翩翩俊公子? 可待那人那马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从季窈面前走过,她彻底看清那探花郎的面容,心里却登时打起鼓来。 怎的如此面熟,倒像是从前在何处见过一般?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张脸在季窈脑海中又哭又笑,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掩面痛哭,活生生的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可季窈非常肯定,自己在龙都这些时日,绝对没有在这里见过他。 难道是失忆以前? 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从自己面前走过,季窈凑到方才几个大娘子身边,低声道,“这位大娘,敢问咱们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是哪里人啊?可是龙都人士?” “哪儿能啊?怀里抱鸡的大娘看她一眼,一副“你也这么花痴”表情,“瞧他那水灵灵的俏模样就知道是江南人士,听说家里几代诗书氏族,族里不少长辈都是有名的文人、画家。” 另外一位大娘看着探花郎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依依不舍,叹一口气道,“难怪能养出这么好的郎君来。只恨我没有同小娘子你一样晚生个二十载,不然比你年轻貌美,此刻早就一举将俏知府拿下,三年抱俩,成就一段佳话。” 江南人士?那她就更不可能见过了。 “奇怪。” 怀揣一肚子疑惑回到南风馆,杜仲看她一脸魂不守舍,淡然瞧她一眼,“买个东西都能和三七走丢,过完年,嫂嫂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啊?”好端端的怎么又开始说她?“不是我走丢,不过是新任知府上任,清理官道的时候把我挤走而已。” 季窈把香料盒子放在桌上,吩咐商陆取出来挨个放置到二楼每一件雅舍当中。她瞧着杜仲,心想他应该比自己懂得多,于是抬头问道,“诶,你有没有第一次看见某一个人,就觉得他很面熟,像是在何处见过一般?更甚者,你觉得你一定见过他、认识他,和他交谈过,但是你又十分肯定,你绝对不可能去过他所在的地方,到过他去过之地?” 她说得遮遮掩掩,惹面前郎君莞尔,伸手在她额头敲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嫂嫂这是梦魇未醒,看见神仙了?” 可她一点不恼,眼神甚至还带上几分兴奋的光芒,看得杜仲心里莫名烦躁起来,嘴角瞬间下压,冷脸凑近,“难道说,嫂嫂这是对谁一见钟情了吗?” 第90章 严煜 好清透的声音。 开年刚三天,季窈大手大脚已经花出去接近三百两。 虽说这三百两里,光是给南风馆每个伙计置办新衣服、新鞋和各类钱袋首饰就花去不下一百两,可看着大堂内满屋子各色彩纱珠帘、古玩古董,京墨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掌柜,我们开春还要找人清理池塘重新种荷花,加上这段时日菜价上涨,花销上还是节省些为好。” 一身绫罗彩缎,银姬色狐皮坎肩下搭上好真丝罗裙的季窈还在把玩手中珊瑚穗子,兴致颇高,“清理池塘和采买食物的钱让楚绪提前分拨出来就是,这些古玩你不知道,早买早享受,指不定后头有市无价,我哪天倒买倒卖出去,还能赚上一笔呢,我这叫未雨绸缪。” “所以这就是你大冷的天还给每个人买了一把折扇的原因吗?” “啪”的一声,杜仲把柜台上放着的几把松木扇柄做的折扇拍在季窈面前,脸上说不出多无语。季窈赶紧拿起来在手上翻看,生怕他这一用力,把折扇给她拍断了。 “哎呀刚好碰见了嘛,那个卖折扇的人说这扇柄可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制的,触肌生凉,寻常夏日要卖五钱银子一把,可不就只有这样的天气他才可能二钱银子一把卖我吗?” “可这不是金丝楠木,这只是一般的松木。” 啊?季窈不肯低头,叉腰继续嘴硬,“你别欺负我不识货,这上面一点松木的香气都没有,就是金丝楠木!” 杜仲欺身上前,凤眸圆睁快要贴在她脸上,“金丝楠木是打棺材用的,谁会拿来做扇柄?也就是嫂嫂你才这么好骗。真是愚蠢。” 啊?越说越离谱了。季窈被他逼近的脸吓得后仰,身体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想了想赶紧给自己找补。 “哎呀没关系,松木的就松木的,我改日让三七把扇子全部送到菩然寺菩萨面前供奉几日,拿回来大家用着不但凉爽还招福,多好哈哈……” 面前京墨仍是淡笑,杜仲则直起腰身双手抱胸,自喉头出声嘲笑她似的哼了一声。 季窈收拾好桌上东西,又补充道,“钱银方面的事,你们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吩咐三七带着那些金条到黑市里找人重新融过,把上面省印、重量规格等印记全部去除,几日后拿回来就可以用了,不会出现银钱短缺的情况。” 可她高兴的太早。话音未落,三七就被两个官兵推搡着走进来。接着,前两日季窈在街上加过的美貌探花郎手里拎着三七的包袱跟在最后,伸手将包袱扔在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蓝紫色包袱皮里露出金条一角,大白天就这么赤条条出现在大堂里,引起众人瞩目。 “是你?” 季窈又瞧见那张熟悉的脸,忍不住柳眉上扬,走到探花郎跟前。李捕头一个眼色递过来,她却熟视无睹,逼得李捕头伸手拦住她,咳嗽两声道,“不得无礼,这是我们新任知府严煜严大人。” 严煜?对这个名字她倒没什么印象。 少女在严煜面前站定,看向他的眼神毫不闪躲,“严大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话听着暧昧,加上季窈赤裸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在调戏面前男人一般。见她如此大胆直接,南风馆和衙门里的人一时间都有些怔愣。 仪表堂堂的严煜没听出她话里其他意思,只轻轻蹙眉,盯着季窈的脸好像真的开始认真回忆起来。季窈见状眼中光芒更甚,片刻后才听面前郎君低头应答道,“我想,我与姑娘此次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好清透的声音,宛若敲冰戛玉,声声入耳。不免让人对他好奇心更重。 少女直率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适,京墨在一旁看戏结束,浅笑着上前把她拉回来,拱手道,“不知知府大人贵临南风馆,有何公干?” 严煜剑眉星目,侧目看向面前同样风度翩翩的京墨。 “你是掌柜?” “只是个打杂的伙计罢了。” 他收回目光,继续打量整个南风馆大堂陈设。 “劳烦请掌柜出来问话。” “我。”季窈第一次这么高兴地站出来,等着严煜向她兴师问罪。 “我就是掌柜。” 听她如此说,严煜眼中却平静如常,既不惊讶,也没有讥讽的意思,径直从桌上包袱里掏出一根金条,将印有京城省印和重量规格的一面朝上置于季窈面前,并指了指身后三七,朗声道,“我这两日带官差正整顿朝天坑,抓了很多不良商贩,正巧碰见他鬼鬼祟祟,在朝天坑里四处打听有无融金的匠人,包袱中还藏有这些官家金条被我抓个正着。据指认,此人是你们南风馆中伙计,可有此事?” 朝天坑是龙都最为出名黑市的名称,那里位于龙都城边缘一地缝凹陷处,像个裂开的峡谷一样常年不见天日,是以得名朝天坑。 没想到严煜新官上任三把火,刚来两天就开始对朝天坑下手,京墨思虑再三,正准备上前答话,遭季窈抢先开口。 “对,三七是我店里的伙计。” “那这些金条,也是你让他带去,打算找人融掉的?” “嗯,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季窈看见他眉宇清朗的模样就很高兴。 没想到她如此爽快,严煜甚至一度被她干脆的模样打断思路,神色忽地顿住,好一会儿才悻悻地眨眨眼。 “那……姑娘这是承认,这些朝廷丢失的金条,也是你们非法所得?” “当然不是。”眼珠子提溜转两下,季窈决定耍赖,“我捡来的。不犯法吧?” “胡说!”严煜身后,一同前来的主簿郑佐指着季窈,唾弃她吊儿郎当的态度,“这么多金条,上面还刻有朝廷省印,岂是你说捡就可以捡到的?分明就是说谎!” “诶,大人此言差矣。”季窈一个转身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大人说我这金条是非法所得,是偷是抢,总有有个证据吧?谁看见了?又是谁丢东西报官了?” “你!” 严煜伸手示意他退下,脸上仍不喜不悲,一本正经道,“就算在姑娘无人瞧见的情况下,于无人之地捡到这些金条,也该知晓神域律法相关,拾到不属于自己的官银官饷者,应第一时间交由官府处理,而不是私自拿去融掉,调做私用。” 季窈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歪着脑袋看向一侧,“是吗?大概我不是神域人士,所以不知晓神域律法。不过我倒是知道你们这里有一句话,叫‘不知者无罪’,是不是?” 若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量他们也给不出什么严厉的惩戒。季窈正暗自得意,却不料面前男人又只眨眨眼,眼中清透丝毫未减,缓缓开口道,“神域历来的户籍制度和人口管理已经精确到每家每户,即便如龙都这样人口密集的大城,地方户部也分农户、兵户、丁户和贵族户来登记人口,甚少有错漏出现。姑娘非神域人士,那请问是否有其他身份证明?进入龙都之前可有在边关兑换通关文牒与严某一瞧?” 季窈这才想起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黑户,若是因为没有户籍被他赶出去,那岂不是亏大了? “这……” 不知道怎么回事,话题突然就扯到季窈的身份去了。杜仲恨季窈这张嘴只会惹是生非,赶紧上前略拱手行礼道,“严大人,嫂嫂从前大病一场,许多事情已不记得。她是我们前任掌柜赫连氏的发妻,只因前任掌柜莫名惨死,她不得已才抛头露面,把这里的担子接下来。想来也是赫连大兄还没来得及给嫂嫂上户籍就撒手人寰,才让嫂嫂如今陷入尴尬的境地。个中心酸,还望知府大人体己。” 这本来也不是他来此一趟主要目的,见终于有人松口,严煜垂目敛神,继续道,“无论如何,私融官银官金未遂都是犯法,便劳烦掌柜随严某回一趟衙门,说清楚再议罢。” 看来这一趟衙门,是无论如何避免不了。 就在李捕头为难上前,准备将季窈带走时,一声沉闷的男声响起,“慢着。”接着京墨站到严煜面前,温润似水的眼神里浸上一丝寒意。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面对身着官袍的严煜,郎君眼中澄澈未减,好似比严煜还要更光明磊落些。两人对视,气势一时间竟分不出高下,末了严煜其实内心对他也存着几分好奇,便点头应下。 两人行至后舍无人的回廊,严煜将手中令牌还给京墨道,“没想到你竟是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鹤。” 京墨笑着接过令牌放回怀中,停下脚步,再次低头向他行礼,“我此次携带重要任务潜伏龙都,是替皇上办事,不可打草惊蛇。所以保住南风馆众人安全,也有利于我躲在暗处。实不相瞒,那些金条便是我带人从江威那狗官宅院中寻得,末了尚未来得及上缴衙门。他从前对我们多有苛待,私自严刑拷打南风馆的伙计,全龙都人尽皆知。为此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些赔偿,也理所应当。 所以今日之事还望大人海涵,我自会找机会将剩余金银全部送回衙门,不让大人难做。” 若换作旁人,如李捕头之流,听见京墨大理寺卿之子的身份,办的还是天子的事,早已经点头哈腰,全部应承下来。可严煜其人,早在科考答题,哪怕进宫参加殿试,都是一丝不苟,绝无一丝人情参杂其中的。 他听完这番话沉思片刻,最终于呼啸的冷风中抬头,眉目清明。 “话虽如此说,还请让掌柜跟严某回衙门将事情来龙去脉一应全部招供写下,方可了结。”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貌美老古板 杜郎君如今愈发有个人样了…… 严煜处理完今日在朝天坑中抓捕非法黑商小贩所有所得,全部登记在册后,看向窗外已经天色渐暗。想起这些卷宗之中还缺一项,他脑海中闪过季窈明媚的小脸,起身走出房门。 大牢里,烛火幽微,季窈正坐在堆满干稻草的地上,昏昏欲睡。 不是她不想睡,这地上又硬又冷,如何睡得下? 原本心里想着配合那个新来的小知府,谁知一进衙门他就把自己甩给司狱司盘问,这会子人影都不见。季窈越想越气,站起身扒在栏杆上问道,“诶,你们什么时候放我走啊?” 司狱司受李捕头嘱托,自然知晓季窈背后是有人撑腰的,可夹在她和严煜中间,自己也只能摊开手耍混。 “季掌柜只要交代出,你是在何时何地,拾得官银金条多少条多少两,我再派人到南风馆悉数取来,你再在这招状纸上签字画押,就可以走了。” 要她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想都别想。 “哎呀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记不清也想不起来了,你们倒是听没听见啊?” 司狱司轻蔑一笑,低下头继续和身边几个狱卒喝酒烤火。 她在里头又冷又饿,抱紧双臂叫喊起来,“跟你们这些人说不清楚,叫你们知府大人来!” 牢里这几个人只当作耳旁风,回应季窈的只有飘香的酒气和嗑瓜子的声音。季窈干脆深呼吸,扯开嗓子大喊。 “严煜!严煜你放我出来!” “大胆!” 一个狱卒拍案而起,“知府大人的名号也是你混叫的?” “哼,狗仗人势的东西。”她翻一个白眼,心想有些日子没练功了,就此机会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也无妨,“严煜你快出来!” “别叫了!” 狱卒吵嚷着正要上前,大牢外门推开,明眸皓齿的少年郎从黑暗之中走出,举止清雅得体。 瞧见他终于现身,季窈赶紧说道,“严煜你可算来了!快放我出来!” 对于季窈直呼其名,他似乎并不在意,而是转过身去看向案桌,司狱司面前纸页一片空白,他才蹙眉回头,走到季窈面前轻声道,“为何还不配合司狱司将招状纸写好?难不成是想在这阴冷潮湿之地过夜?” 隔着栏杆,少女在里头翻个白眼,不想再回答。严煜猜到她可能就是想将那些金银留下,洞察一切的眼神将她看穿。 “方才你们馆里的人已经把印有省号的金银全部送来,我着人清点过,也与之前江威落马一案中,他招供自己所收受的官银数目一致。你只需要配合司狱司,把江威从前如何联合苦主从你们手中骗得钱银一事交代完就可以走了。” 末了他又想起什么,脸凑近些补充道,“另外留下你的姓名、生辰和住所,我让他们明日替你去户部补上户籍。” 如此,她便可以配合,将此事完完整整悉数道出了吧? 严煜此举原本是希望她就此妥协,答应配合,却不料落在季窈眼里,莫名又让她心里高兴起来。少女从栏杆边凑近,两人仅隔不到三寸。 “严煜,你确定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两人对视一眼,严煜眼中波澜不惊。他直起腰身后退一步,背对季窈重新走入烛光之中。 “季掌柜,趁天色不算晚,这份招状纸写完你就可以走了。” 嘁,真是个老古板。明明赃银都收到了,还非要她写招状纸。往日里这些东西都是交给李捕头找人随便写写就可以交上去,换到他这里就全部成了秉公办理。 季窈陪着司狱司写完整五页招状纸,走出衙门时已是月上三杆。 如今年虽过,气候却还在寒冬之中。季窈瞧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头顶萧瑟寒风,站在衙门口冷得直呼气。 “还以为你要在里面过夜了。” 熟悉的阴阳怪气声传来,杜仲虽然双手抱胸斜靠在衙门口柱子边,季窈却分明瞧见他怀里抱着她的那条大氅。 她赶紧走下台阶,自顾自抓过大氅披在身上,身体立刻回暖,她舒适得直叹气。 “我还以为会是南星来接我。” 高大郎君横她一眼,撇见她眼里促狭的笑意。 “你们不是刚吵完架?” 南星这几日闷在房里足不出户,就算出门也是拉着商陆同他喝酒,两人深夜各有各的伤心事,杜仲偶尔经过,能听见里头酒罐子滚落在地的声音。 昨夜他甚至直接去了商陆新购的宅子通宵买醉,一睡不醒,是以今日连馆里出事他都未曾察觉。 季窈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又自顾自说道,“再不济也是京墨或者商陆来接我,又或者是蝉衣……总之,我没想到你会来。” 这倒让杜仲心生不甘,下意识就问道,“为何?” 他也是南风馆的一员,难道就不该来接她、不该担心她这个掌柜的安危吗? 话一说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冷脸转向一边,半晌又补充道,“大家都各自忙着,独我重伤刚愈,有这个空闲。不然你此刻看到的也不会是我。” 他一边发脾气一边找补的样子有趣极了,季窈凑上前在他面前来回晃悠,笑得贼眉鼠眼。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就是变了。要是换作以前,见我被人叼难,你只恨不得加入他们,哪里会像今日这样主动站出来替我说话?再说方才,以前只要我一酸你,你立刻就跟刺猬似的反扎过来,决不会像刚才那样,下意识关心我如此说的理由。 新的一年,杜郎君越发的有个人样了。” 分不清这番话是褒是贬,倒叫杜仲半天说不出一句应对的话来。他状似无趣只快步朝前走着,季窈心情不错,在后头迈着小短腿不时小跑,一蹦一跳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小调。 她今日似乎特别高兴。 追随月光走一阵,街道上已经彻底无人。寒风卷起地上尘土,杜仲也想起一事。 季窈正边走边到处看,没注意前头人停下,猛的一下撞上一堵硬邦邦的石墙,抬头看原来杜仲停下脚步转身,自己刚好一头撞进他怀里。 “做甚突然停下来?疼死我了……” 郎君眉眼下压,声音低沉下来,“难道……严煜就是你口中那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句话算是彻底打开少女话匣子。季窈立刻伸出双手抓紧郎君双臂,兴奋的直点头。 “嗯、嗯!你也觉得很眼熟吗?” 眼熟个屁。 一把甩开她的爪子,他继续往前走。少女见他不搭话,追上去眉飞色舞继续说道。 “我真的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绝不是梦里,因为我印象里他穿的不是这身衣服。那款式有些老旧,倒像是寻常文弱书生穿的……白色?不不,灰白色吧,表情也不似现在不苟言笑,眉眼间的温柔更多些……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口口声声“绝不是梦里”,又是“文弱书生”又是“不苟言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杜仲脸色更黑,“还没到春天,嫂嫂这就开始做上春梦了。” “我说正经的!” 回到馆里,京墨还守在大堂。杜仲径直走过他身旁进了后舍,留他看季窈走进来,又是会心一笑。 “掌柜,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为追上杜仲,季窈跑得气喘吁吁,此刻解开大氅在桌边坐下,摇了摇头。 “没有,只让我写了招状纸就放我走了。” “这样便好。”他放心坐下,不一会儿又开口道,“掌柜放心,我交上去都只是那些带有省印的金银,其他名贵字画和珠宝玉石还留着,等严煜这阵子新馆上任的火烧过去,我亲自找人把这些东西卖掉,也能换不少银子。” 咕嘟咕嘟喝完一大碗茶,季窈擦擦嘴角茶渍,爽朗地拍拍京墨肩膀,“还是你办事最让人放心。”说完她眼珠子又是一转,京墨知道她鬼主意又来了。 “诶,京墨,这个新来的知府什么来头,老家何处,生平如何,你能帮我查到吗?” “掌柜对他好奇?” “嗯嗯,”季窈毫不避讳对严煜的好奇心,连连点头,“你能帮我查到吗?” “可以,不过——”他的眼中精光闪过,声音低下来,“——掌柜以后若是得了赫连大兄的消息,也一定要最先告诉我,可以吗?” 赫连尘,他不是死了吗? 看出季窈眼中疑惑,京墨又恢复一脸温柔儒雅的模样。 “无论生死,哪怕是日后看见他的游灵,也希望掌柜第一个告诉我,我也好同他好好道别。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说起来,她也从未见过赫连尘的游灵,想来他对这人世间,对她,对他的娘亲和弟弟,都没什么留恋了吧? ** 雨水时节前后,春雨愈增。 护城河两岸杨柳虽已萌芽,气候却依旧阴冷。 因上一任知府江威最终的罪行审理完毕,家中田产房屋尽数充公,一众苦主都要到衙门签字画押,以领取补偿。季窈领着之前给出去的五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刚走到衙门口,就瞧见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一身素衣长衫,面缠白纱,戴着手套钻进一旁漆黑的房间。 严煜这身打扮是要做甚? 李捕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中带着对严煜的称赞道,“衙门里唯一的仵作告老还乡,这几日命案尸首都是严大人亲自验的尸,他如此年轻就如此博学多才,这是让人佩服。” “他还会验尸!?” 从前迷望山庄发生命案,她最渴望的就是懂一些验尸的技巧,以便在这种孤立无援的紧急时候派上用场。奈何回来以后又是楚绪的事,又是戏兽班子的事,缠得她抽不出时间来找衙门里仵作学习一二。如今倒真巧让她撞上。 季窈嘴角上扬,假意告辞李捕头,看他转身之后,自己提裙缓步,躲开衙差视线,靠墙摸索着推开方才严煜进的那扇门,一猫腰钻了进去。 第92章 拜师 他好聪明,她好喜欢。…… 昏暗的验尸房里,只有壁上油灯两盏,哪怕此刻正值白天,小窗内透进来的丝丝冷光也照不亮季窈视野。 房内停尸数具,其中不乏已经腐烂发臭者,少女没有带蒙脸的白布,被臭气熏得直皱眉。 “哇,好臭。” 刚将面前尸体白布掀开,严煜听见她声音起身抬头,看见季窈捏着鼻子,鬼鬼祟祟四处偷看,不悦开口。 “尸房重地,季掌柜进来做甚?还不出去。” 她季窈可不是吓大的。少女不甚在意,翻个白眼凑到跟前,已经适应黑暗之后,她开始自顾自查看起严煜面前停放的尸体来。 “这不就是昨儿个听说蝎子庙那边,上吊自杀的老妪马婶吗?” 龙都城虽大,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传播起来也快。加上如今刚开春,鼠辈宵小出来作奸犯科之人尚少,蝎子庙昨日庙门口吊死一个花甲老妪,短短一日就传得满城皆知。 一有说蝎子庙里供奉的都是些邪神歪佛,马婶常年进出诚心供奉,定是被邪神看中选为祭品,所以才在这开春的大好时节里被邪祟附身,放着天伦之乐不享,赶着上吊送了命。 也有说马婶其实早就有轻生的念头,家里儿媳、孙媳皆不孝顺,儿子腿残,孙子也都是个任人捏圆搓扁的软柿子,挣不到钱就养不活一大家子人,成天的拿马婶出气,她夫君老陈头死得早,她每每被赶出门外,流落街头挨饿受冻,路过人总能听见她念叨着“想死”。 见尸体脖子上勒痕极深,微光下隐隐泛紫,季窈还想上手去将尸体衣领掀开一些细看,被严煜戴着手套轻轻拍开。 “胡闹。快出去。” 他戴了面纱,上面白醋的气味钻进少女鼻腔,引她挑眉,“听说你还会验尸。” “是又如何。” 面前少女眉眼灵动,神神秘秘道,“其实我参与过几件案子,之前的江狗官和李捕头都知道。要不要我来帮帮你?” 修长手指戴白手套轻轻按压在尸体脖颈,严煜自始至终没有瞧她一眼。 “人命关天,岂是你任意妄为之地?” 看来他还真不信。 看尸体一旁的木盘上还放有一双手套,季窈拿来戴上,直接把严煜挤开,擒着油灯将尸体照亮。 “尸体舌头长伸,脖颈处勒痕明显,明显是被绳索吊死。指甲里藏有绳索的碎屑和皮屑,说明她死前可能后悔,挣扎之间双手不停抓挠脖子上的绳索导致。加上鞋底沾有泥土和大量雪水,可以判断她就是独自一人行至在蝎子庙外,在大树上吊自杀。” 她一一说来,头头是道,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道理。严煜终于低头看向面前自信心满满的季窈,沉默片刻后转身另拿起一块白布,滴上白醋递给她,示意她蒙面。 “季掌柜聪慧有余,细心却是不足。”他伸手接过季窈手中油灯,俯身示意她看向尸体右侧脖颈,“若是寻常上吊致死,脖颈处勒痕方向应从下巴往上,绕过耳垂一路朝上,留下的勒痕角度应该呈向上倾斜,绝不会在后颈窝的位置留下勒痕才对。可你细看,这痕迹之下明显还有一道平行的勒痕,只有人为从死者身后用绳索将她脖颈环绕后,从身后勒死方可成形,可见死者应该是先被人勒死后,才挂在树上,佯装自杀。” “不对,”季窈凑上来,在尸体周身使劲嗅了嗅,“她身上没有失禁的臭气啊。” 人在被勒死的时候,因为窒息濒死带来极度的恐惧,往往会大小便失禁。严煜闻言,眼中对她的赞赏又多一分,伸手按压尸体腹部道,“季掌柜进来之前,我已经检查过她的胃,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排除她在被勒死的时候其实已经断食多日,没有东西再……” 六旬的老妪,明明儿孙满堂,却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饥寒交迫的死在贼人手里,他不忍再说下去。 接着他目光下移,又将尸体的手拿起来,“再看她手中碎屑,若按季掌柜所言,是她吊死时突然后悔,抓挠自己脖子上的绳索留下,那为何尸体脖子上除了勒痕再无任何抓伤痕迹?可见她指甲里残留皮屑肯定不是自己的,而是凶手的。” 最后,他来到床板尾端,将尸体两只鞋子都脱掉,举到季窈面前,语气深沉道,“你仔细看这两只鞋子,鞋面两侧泥浆痕迹一浅一深,鞋尖突出,明显是被脚更大的人穿上撑大。至于鞋底的泥浆和雪水,凶手只要穿着死者的鞋,背着死者到蝎子庙附近把她挂上树,再脱下脚上的鞋给死者穿上,自己再趁下雨之际,光脚离开便是。” 一连串闻所未闻的学识灌进季窈脑子,听得她反应不过来,呆愣在原处。 “脚印一深一浅……穿鞋撑大……我知道了!”她灵光乍现,全然不顾自己的手刚摸过尸体,伸手一把抓住面前男人胳膊,高兴道,“凶手是她那个跛脚的儿子!” 清俊的郎君摘下白布和手套,走到一旁清水洗手,鸦睫闪动,“是他与否,把人带来检查身上有无抓伤,进一步审问这几日的行踪便可知晓。” 擦净手掌,他侧目看一眼方才被季窈捏到的地方,打算去换一件衣服,转过身去对季窈说道,“季掌柜,请回罢。” 这下季窈彻底下定决心,脱下手套追出来,在衙门口又把严煜拦住,眼波流转,充满期待,“严大人才识过人,验尸方面的经验果然名不虚传,我可以拜你为师,多学一点关于验尸方面的学识吗?” 拜师来得突兀,严煜眉峰微蹙,上下打量起面前细胳膊细腿的小女娘来。 “季掌柜一介弱女子,放着女红、刺绣不学,学这个做甚?” 他这话颇带着些古板和偏见,要不是看他确实有些本事,季窈此刻恐怕已经开始动手亲自告诉他,自己到底弱不弱。 少女眼珠一转,随手摘下自己鬓发上一只钗子,看准验尸房内还燃着的油灯,发动内力往前一扔,只听“咻”的一声,钗子脱手而去,直直地从油灯上灯花扫过,掐断灯芯,将油灯灭掉。 严煜一介文弱书生,哪里见过掌力如此惊人的功夫,凛眉注视着那盏熄灭的油灯,看一缕烟雾缓缓上浮。 季窈得意洋洋,歪着脑袋瞧面前身型挺拔的郎君,“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除了练武和赚钱,我就喜欢破案。” “为何会喜欢破案?”寻常女子别说是见到尸体,哪怕看到鲜血也要变了脸色,她倒是个例外。 各中缘由,她与杜仲说好,定不能与外人道也,可她又不想骗面前这个单纯的正人君子。她想了想,决定捡个折中的说法。 “我曾因亡夫惨死,背后死因不明就被家人匆匆下葬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对于他人丧命,各中若有存疑,便再不能做到袖手旁观。久而久之,心里倒多了几分能者多劳的责任感。” 听她说起亡夫,严煜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过这个理由在他这里站住脚。郎君轻甩衣袖,想起自己身上这件衣服通过面前少女沾到过尸体,他心里只惦记着赶紧把衣裳换掉,便随口答应道,“也罢,拜师就算了,我非仵作,验尸的本领不过是触类旁通。季掌柜若真想学,日后衙门里若来了尸体,你在一旁自学一二即可。” 他这是答应了? 少女一激动,又想伸手来抓他的衣服,被他眼疾手快躲开。她也不恼,双手抱拳,向严煜郑重行礼,“多谢严大人。” 自那以后,季窈算是找着新去处,隔三差五就往衙门里跑,基本上都能碰见官差和衙役送回各类尸体。 轻者有死于溺亡、窒息和各类硬物、钝器和刀剑的全尸,通过验尸查出死因十分容易,重者还有被分尸的尸块和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气味难闻、触目惊心。 季窈话多,严煜又是个闷葫芦,最开始她在一旁插话,总少不了挨几句训。久而久之她收敛性子,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学习,严煜也就默认了她的存在。 就算偶尔扑了个空,他也松口,同意让季窈在他的书房里查看最近验尸了记录下的卷宗。只是档案室和其他地方,没有他的允许,她仍然不可以进。 这日,她刚去验尸房转了一圈没瞧见人,来到知府书房看看,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扒在窗户边往里瞧,严煜一本正经坐在案桌边看书,旁边站着通判周正仁。 周通判低声下气,话语中明显带着不解,“严大人,恕卑职不明白,为何要让南风馆的那个女掌柜随意出入我们府衙,还让她跟着大人您一起验尸查案?人言可畏,卑职认为实在不妥。” 从窗户边看过去,案桌边撑头看书的严煜鬓若刀裁,丰神俊朗,一身绛紫色官服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隔着窗户,季窈看见他放下书卷,眉眼间神色若有所思。 “祖母在世时,经常讲起祖父死后,她只身一人将爹爹和几位叔父们抚养成人的艰辛,故也经常教导我,要善待守寡之人、失孤之人。且不说若将季掌柜换成一个寻常书生,你们就会将他看作仵作接班之人正常相待,哪怕明看出来她能力在你们之上,你们也是不会承认她比你们更聪慧、干练的。” 听里面周通判连连点头抱歉,季窈心里暗喜。 原本她那日说出自己寡妇身份后,第一反应是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同他说这些,可转念一想,那她如果一开始藏着掖着,与当初南星故意瞒她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她没想到,严煜这么个古板老成的文官,能在这件事上如此豁达。 连日宿醉,南星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浑浑噩噩从后舍来到前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季窈。 吃不准大家是否知道他和季窈已经分手的事,少年羞于启齿,只下意识认为所有人投来的目光皆带着怜悯,他在大堂转悠一圈,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 杜仲从二楼一间雅舍出来,脸上胭脂印记明显是某个女客趁其不偷占他便宜,郎君面若冰霜,抬手将脸擦拭干净后下到一楼,见柜台里只有楚绪站在里面埋头算账,脸色更加难看。 “掌柜呢?” 圆脸女娘从算盘和账本里抬头,往门外看一眼,又看看钟漏,低下头继续算账,“尚未归,估摸这会子还在衙门里。” 京墨给女客们添完茶水,眉眼带笑走过来搭话,“又是去找那个严煜去了?” 有人替自己问了季窈的去处,却没想到蹦出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一听便知是个男人。 南星醉眼惺忪,终于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三分,“严煜是谁?” 商陆早看出来南星和季窈这几日不对劲,比起往常斗嘴,这几日倒真像是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一般。他凑到少年身边递给他一杯醒酒的茶。 “是咱们这儿新来的知府,貌美无双的探花郎,据说验尸经验丰富,掌柜这不就天天上衙门拜师学艺去了。” 学艺就学艺,找个经验老道的仵作不行,找什么貌美探花郎? 少年刚要发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发火的身份,悻悻然把这股邪火又按下来,哼了一声起身又回后舍。 第93章 嗜血 “看够了没有?” 衙门这边,季窈来到验尸房外,看见头顶高悬的明月,才察觉天色已晚。严煜做完手边最后一点活计,以为季窈还在身后跟着,下意识把铁钳递过来却落空,侧过脸来没瞧见她。 “怎么了?” 出门瞧来,她正背对自己洗手,看见水流里暗暗带红,走近才发现她手指不知何时割破了。 “何时弄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季窈没当回事,把手放进冰冷的清水里止痛,“我也不知道何时在哪里弄的,就一条小口子,不用担心。” 割伤可大可小,若是不小心碰着那些腐败变异尸体上什么东西,被感染上异症就不好了。严煜返回屋内,片刻后端着木盘又走出来,坐在长椅上示意她过来包扎。 他动作温柔,带着骨子里文弱书生的气韵,低头靠近时连呼吸声都弱不可闻。季窈没想到他连包扎伤口也十分在行,手指上缠绕不过三圈已经包扎结实,不像其他人包扎完打个丑兮兮的结,而是细心将尾端塞进布里。吸水棉片上涂抹的药膏冰冰凉凉,几乎即刻就止住血。 “这两日伤口不要沾到水,药膏一日一换,这两天我验尸你就在一旁看着,不要动手。” 严煜声音沉稳,带着魔力似的,让季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少女眼里闪光,看着他只乖顺点头,“好。” 走出衙门,路上行人已经稀微,初春的深夜冷风阵阵,季窈忍不住裹紧衣衫,加快步伐朝簋街走去。 拐过两条街,她突然察觉到身后隐隐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乍听之下基本听不到,季窈心里忐忑,加快脚步又走出去一段,直到风声完全停止后,细碎的声音仍在身后传来,她才肯定,自己身后有人。 街角,高瘦男人拐进来没瞧见前面女娘,正转头左右环看,一个黑影从墙边一跃而下,抓住男人胳膊反手将他压倒在地。 “嘿嘿,就你小子这身软骨头也想做采花大盗?撞上你爷爷我算是倒大霉了。” 季窈膝盖顶在男人腰窝,将他推到亮光处,“转过头来。” 男人转头,她吓得赶紧松手。 “严大人?” 严煜被她抓着胳膊往后掰,此刻右边臂膀使不上劲,多半是脱臼。他吸气揉着自己的手,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这女娘,下手也忒狠些。” 季窈还想伸手去帮他看胳膊,被他下意识躲开,只好站在原地挠头,“我哪知道是你啊,还以为是什么采花大盗,惦记本小姐的美貌,欲打昏而扛走呢……” “不知羞。”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被他嫌弃,少女瘪嘴,追问道,“谁让你大晚上在后面偷摸跟着我?难道……你真是采花大盗?” 他严煜堂堂探花郎,家中世代书香门第,哪里跟“采花大盗”四个字扯得上关系?郎君立刻羞红脸颊,月光之下咳嗽两声,“胡说。我不过看你一个女子深夜独自一人,担心你在路上出事,是以紧随其后。” 原来是这样。 看他胳膊仍旧有些僵硬,季窈赶紧凑上来想帮他,“严大人,你的胳膊脱臼了,我帮你接回去吧。” 面前人显然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侧身让手臂离她更远些,“不用,先送你回去,我再寻附近医馆。” 耽搁一阵,这下路上彻底没了行人。 季窈和严煜并肩而行,耳边只有偶尔刮过的风声和石子滚过街道的声音。少女是不是偷看身边人,抬头只能看到他好看的侧脸。 “严大人,”季窈开口,带上三分怯懦,“你此前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我吗?” 她不是花痴,也并非觉得他好看就一味扑上去胡编乱造,只是脑海里那张顶着严煜一模一样脸的男人又哭又笑的模样实在太过熟悉,让她久久无法介怀。 郎君自月光下低头,看她的眼神终于带上些许认真,半晌后也只是摇头,声线低沉。 “没有。” 希望再一次落空,季窈有些失落。她不说话,身边人自然也是个哑巴。两人就这样闷不作声走到南风馆门口,看到里面微光闪动,她以为就是商陆或者京墨还在等自己,转身向严煜道谢。 “严大人,胳膊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一趟医馆吗?” 面前人尚未开口,大堂里走出来一个身影,上下打量严煜片刻,低沉开口。 “孤男寡女,深夜当街状似亲密,是否不太合适?” 闻言转身,大堂里燃灯等候她的居然是杜仲,季窈被他这话气得叉腰,赶紧上前两步企图捂住他的嘴。 “说什么呢?” 严煜看着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抬起胳膊双手朝杜仲浅浅行礼,“人我已经送到,严某告辞。” “且慢。” 斜眼扫过季窈手上白布,杜仲开口叫住严煜,走出来与他面对面而站,神色冷峻。 “掌柜怎会受了伤?” 说起这个,严煜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季掌柜在验尸房被利器划伤手指,是严某的过失。” “严大人府上再无人手可用了吗?竟让掌柜一弱质女流帮大人做事,以至于深夜带伤晚归。” 季窈提着裙子赶紧站到两人中间,伸手不住地把杜仲往馆里推,“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们,是我非要凑上去看、去学的。干严大人何事?你快别说了。” 身后人沉默不语,季窈担心回头,生怕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严煜低头沉思片刻,突然又抬起头来,眼神较今晚的月色更明亮些。 “郎君教训的是,府衙人手众多,即便是季掌柜有心多学,也不该让她亲自上手,以至划伤皮肤。不过有一点,严某却不能不承认。” 他看向季窈,深邃眼眸熠熠生辉,带着少年郎独有的欣赏与肯定,就这么直直地落在少女脸上。 “季掌柜无论是做事的积极程度,寻理求真的认真态度,还是精论要点举一反三的能力,较万人无一,是衙门里众多官差文职中也找不出一个可以相提并论的。所以如果能有她相助,确实不想另换他人。这一点确为严某私心,严某无可辩驳。”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杜仲一时语塞,脸色铁青。季窈则是难掩心中狂喜,甩开杜仲又走回严煜面前,抬头看他。 “原本我还只想着不要给你添麻烦,没想到……能得到严大人如此肯定,季窈在此谢过。” 她满面娇羞,难得的小女儿姿态。杜仲冷艳旁观,再没了为难他的耐心,开口赶人,“严大人再不走,医馆可就要关门了。” 无视杜仲,严煜朝季窈递来一个眼神,随即转身离开。 自来到龙都已经快一年,季窈何曾听到过如此不加掩饰的赞扬?哪怕是赫连尘,亦或是南星,也不过只夸赞过她的容貌或者一两点功夫上的进步。 少女看着那个离去的挺拔背影,嘴角渐渐上扬。 身后,杜仲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动,心头愈发烦躁起来,怀里还揣着的羊肉烙饼也没了想要拿出来给她的心思。 知道她晚上会饿,往日入夜,曾好几次看见南星往她房里送夜宵。今日她晚归,自己便留了这个羊肉烙饼揣着,想等她回来给她填肚子。因天气尚未转暖,他又忍住恶心,把这腥臊的东西揣在怀中,用体温将它暖着,没想到面前人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探花郎。 “看够了没有?” 少女回头瞪他一眼,提着裙子往里刚走两步,被杜仲拉回来。 “嫂嫂若是真想当这个仵作,尽可把店盘出去,换个人来做掌柜,你安安心心进衙门当差去。” 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可还是想辩驳两句,“也不用把话说这么难听吧?” “我说错了吗?嫂嫂如今是两头都想顾,却又两头都顾不好,楚娘子这几日帮你盯梢大堂里的生意,又要熬夜算账,不过是看在你收留她的份上,如今倒真给人当驴使唤。这几日来店里的生意你可操过心?商陆、蝉衣他们身边那些刁钻的女客你可帮着安抚了?” “我没想两头都顾!” “那你天天去找那个严煜做什么!” 这次他没能控制好情绪,说完以后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瞬,蠢蠢欲动的蛊虫循着杜仲妄动的欲念自郎君体内苏醒,杜仲闷哼一声,单手捂住脖子,另一只手扶着门边缓缓蹲下。 听他言辞激烈,季窈恍然。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严煜什么道,每天眼睛一睁,脑子里就总想往衙门跑。正左思右想答不上话,却看见问话的人满头大汗在石阶上坐下。 “你怎么了?蛊虫又发作了?” 少女提裙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他后颈部位。长条形的凸起此起彼伏,蚕食着杜仲的神志,不过较上次发作时看着明显要少很多。 “你说话呀!” 被疼痛折磨地汗珠直落,杜仲感觉到季窈靠近,睁开眼瞧她。 温软耳语,美人在侧,她一向是个直性子,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张脸凑得如此近,杜仲喉结上下滚动,牵动体内更多蛊虫,疼得他倒吸一口气,身体彻底失去控制倒在地上。 “杜仲!” 怎么又来了?这馆里到底有没有一个省心的! 她慌了神,看着大街上寂冷萧瑟,用力想把他扶起来。慌乱之间她不小心蹭掉包裹着伤口的白布,血腥气粘带药气钻进杜仲鼻腔。 几乎是同一时间,体内蛊虫感知到血腥气的存在,脖颈处的疼痛倏忽间减弱,杜仲像是被季窈手上伤口吸引住一样,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小舌轻舔伤口处伸出来的丝丝献血,末了薄唇微张,一口将她手指含住。 第94章 黄金蟒 “你还真是受欢迎。” 他、他在做什么? 被杜仲含住手指,季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他为何要如此做,直到感觉到男人唇瓣吮吸,挤得她伤口开始疼起来,她才察觉到杜仲在吸自己伤口里的血。 “疯了你?放开我!” 温热鲜血通过口腔进入杜仲体内,又一次压制住他身体里躁动不安的蛊虫。能看见他脖颈处此起彼伏的凸起明显减少。 郎君眼神逐渐明亮,喉头传来清晰的吞咽声。季窈感觉自己被他含住的手指因为失血的原因一点点变凉,伤口也在变大,忍不住轻哼出声。 “疼……” 直到皮肤完全恢复光滑与紧绷,杜仲从蛊毒发作的昏厥中清醒过来,口齿一松,季窈终于把手指从他口中拔出。 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倏忽间萦绕在少女心头,她赶紧起身,将受伤的手指藏到身后,不忘伸手一把将杜仲推到门上,发出“咚”的一声。 “你到底在做什么?严大人刚给我包好的。” 又是那个严煜。杜仲意犹未尽,伸舌头舔尽唇边她的气息,站起来朝她缓缓逼近,“嫂嫂真是深藏不露。” 他什么意思? 季窈下意识看一眼自己的胸,心想面前这厮应该没见过自己“深藏”的部分,何来这个评价? 郎君越靠越近,背对烛光将她抵在柜台边,眼神若有所思,“嫂嫂还没明白过来吗?” “什、什么?” 大掌托起少女面庞,食指一点点从她眉眼划过,杜仲异样的举动自带满满压迫感,季窈瑟缩着脖子不敢看他,“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血。” 什么? 他贴在季窈耳边,热气撩拨她鬓边碎发,“嫂嫂的血可以缓解我体内蛊虫。” “啊!?” 杜仲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上一次我蛊毒发作,意识不清之时,就是因为咬了你一口才稍稍缓解。至于今天我又为何能如此迅速的将体内蛊虫压制住,所用之法,嫂嫂自己不也看见了吗?” 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话,季窈下意识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受伤的手指,同时整个人从他怀里钻出来,不停后退,“没有的事,应该只是你最近功力大增,体内什么丹田啊、真气啊之类的东西变强才能这么快将蛊虫压制,跟我的血可以一点关系也没有。” 觊觎什么不好,偏偏看中了她的血。她可是个惜命的人,要是被他抓去日日吸血可怎么好? 不等面前人回答,她赶紧撒丫子跑路,杜仲心里还有一大堆疑问未解,见她逃跑赶紧追上去。 往日娇弱的少女如今跑起来竟然用起了轻功,其功夫与心法进步之快,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南星原本躲在后舍门口偷听,只听到什么血啊、疼啊的,隔得太远又看不清,正独自烦躁着,听见脚步声赶紧躲到门背后,一下子就看见一个娇俏的身影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紧接着杜仲也默默追上来,两人一路飞快地走过回廊,往木桥跑去。 回头看见杜仲还在身后,季窈生怕被他抓住放血,跑得快极了。可回头的瞬间没注意自己已经跑到四间并排房舍门口,脚绊到石阶,整个人径直往前飞出去一段,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杜仲远远瞧着她面朝下摔倒,低声骂了句“笨蛋”。 岂料他还没走到季窈身边,两人身侧茂密的竹林里突然窜出一道金黄色的长影。这影子如闪电般迅速朝杜仲扑来,他闪躲不及,挥动手臂却刚好被这道长长的影子缠住小臂,接着一个碗口大的脑袋吐着信子朝郎君面门袭来,他干脆仰面向后倒去,捏住长影七寸,阻止他咬到自己。 不大的动静引季窈回头,当她看清杜仲手上缠绕之物,瞬间来了精神。 “是它?” 两人面前,之前树林里遇到过的那条黄金蟒正绞缠在杜仲手臂,尾巴单独掉出一段,快速抖尾发出嘶嘶的声音。它看上去似乎不是很有精神,身体缠绕住杜仲用不上力,被捏住七寸后之凶巴巴的张嘴,不停吐信发出嘶嘶声。 即使是动物,他也能看出黄金蟒此刻对他充满敌意,自然是不喜欢他。季窈却来了兴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黄金蟒,它才收回舌头,乖乖的从杜仲手臂下来,游走爬行到季窈身边,贴在少女肩膀,一边频繁吐舌一边看她。 “哎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相比上次相遇,它的精神看上去没那么好,连宝石一样的眼神光都暗淡下来。季窈大着胆子往它白白的肚皮一路下摸,软软绵绵,按得它不太舒服,低头用脑袋顶开季窈的手。她摸着蛇头,侧身问杜仲。 “诶,你说它是不是没吃饱吗?” 被蛇偷袭,他有些狼狈。男人坐起身来整理衣襟,斜眼看她和她怀里的“宠物”。 “没有牙齿在捕猎的时候释放毒素,如今刚开春,许多动物尚在冬眠,想必它应该是饿急了才会跑到有人出没的这附近来觅食。” 好死不死,自己刚好就被它扑了个正着。 蛇本身是冷血动物,摸在手里冰冰凉凉。季窈低头,像抚摸珍哥儿一样逗它,“所以你就是看到杜仲那厮在追我,以为我被他欺负,才从竹林里窜出来保护我的吗?” 真是太可爱了。 这条黄金蟒通体金黄,夹杂白色水波纹斑点细密,在月光下如波光宛转,流淌在季窈怀中。完全成年后的黄金蟒据说可以长到二十尺的逆天长度,她面前这条目测不足八尺,应该还是个半大的宝宝。 看她和蛇打得火热,身旁清冷郎君翻一个白眼,准备起身,“你还真是受欢迎。” 看他准备离开,季窈赶紧开口叫住他,“诶,你别急着走啊,帮我去厨房找找有没有厨子做饭剩下的肉,鸡肉兔肉都可以。” 南风馆所用食材都是三七和采买每日按照厨子前一天写下清单,现从集市上买来的,怎会有过夜的食材,见杜仲拂袖而去,她又开口补充。 “这几日做凉拌兔肉,冰窖里有剩下的兔子,真的,你去帮我取一只来吧。” 她连这个都知道,对南风馆倒也不算完全不管。 南星躲在门后看杜仲当真去冰窖里给她取来了半只冻兔肉,眼神更加阴冷。 没等杜仲走近,黄金蟒已经嗅到生兔肉的味道,从季窈身上下来,游走到杜仲脚边,弓起身体想抢。但它同时又摇晃脑袋,其实内心是有点害怕的状态。杜仲跨过小家伙将兔肉递给季窈,它才解除紧张状态,慢悠悠爬到少女身上吃她喂给自己的兔肉。 “就叫你金哥儿好不好?”它通体金黄,叫这个名字正合适。说完季窈抬头看杜仲,小声道,“我能养它吗?” 什…… 杜仲仿佛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目光漠然从蟒蛇身上移至季窈脸庞。少女自月光下抬头,双眼闪闪发亮,满含期待。 “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也一定不会让它伤害到不管是馆里伙计还是女客的,可以吗?” “你以为所有人都可以你一样,觉得它可爱吗?” “它不可爱吗?”她说这话时声音变小,唇瓣抿成一线,眼尾下垂像是装可怜要讨主人欢心的猫儿。杜仲对她却再了解不过,求人的时候看似温驯,背后随时会露出来尖牙利爪。她才不是只小猫。 可她从来都不是会照顾别人的主,别说人,就连珍哥儿现在也基本都是商陆在替她照顾。偏偏这些动物就好像认死理一样,不管商陆怎么贴心它仍然对季窈最是热情,如果是商陆是衣食父母,那口气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它可不是珍哥儿,你若不管,馆里没人替你管。到时候它饿死了你别哭。” 这话中道理,季窈自然听明白了。她低头沉思的间隙,杜仲独自回房,片刻后又端着白布、剪子和药瓶走出来,惹得季窈将怀中黄金蟒脑袋护住。 “做甚?你现在就要杀了它泡酒?我不准。” 郎君怒瞪她一眼,放下托盘在石阶上坐下,扯过她方才被咬破的手指,开始给她涂药、包扎。季窈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头被包成粽子,把手指伸到杜仲眼前来回晃悠,笑得促狭。 “包得比严大人差多了,杜郎君可要多多练习才好。” 严大人、严大人,她今日到底要提多少句那个小白脸才甘心? 杜仲气得鼻子皱起,一把抓住她粽子似得手指头,连人一起拉到怀里,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那就有劳嫂嫂这手指头让我多吸几口血,也好给我多几次练习包扎的机会,如何?” 大可不必。 少女及时认怂,见好就收。缩着脑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跟捞面条似得两三下把黄金蟒折成几段抱起来,往自己房间走。 “那就不必了,杜郎君早些休息,我回房了。” 隔着长长的回廊,南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俩状似亲密,杜仲也一反常态,不仅耐着性子给她包扎伤口,还允许她把那条蛇抱回房间,面色不禁又白一分。 第95章 手帕 “严大人留下吃个便饭罢。” 翌日清晨,从商陆那里飞回季窈房间的凤头鹦鹉与正在少女床榻酣睡的黄金蟒蛇撞了个正着,珍哥扑腾翅膀满屋子乱飞,嘴里不停喊着“来人呐”、“来人呐”。 金哥儿好久没看见这么肥美的大鸟,“噌”的就从床上弹射一样窜上去,弓起身体不停张嘴去咬珍哥儿。季窈在蛇鸟大战中醒来,抱这个吧,那个不高兴;抱那个呢,这个又马上扑过来。惹得她只好打开窗户将珍哥儿赶出去,屋子里才重归宁静。 正如杜仲昨夜所说,馆里除了季窈,再没人敢碰她的新宠物一下。京墨第一反应退避三舍,商陆和三七吓得抱在一起哇哇大叫,蝉衣更是在看见蛇脑袋的一瞬间抽出剑来,准备一剑结束掉面前这个冷血珍兽的生命。 南星心里憋屈,但最终还是跨过自己的自尊,打算走出来与季窈稍稍说话。奈何金哥儿远看尚有些吓人,近看简直令人头皮发麻,他挣扎半天没能迈出步子,站在馆内一众人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把蟒蛇抱起来。 楚绪步子刚跨过大门口,看见季窈手里蟒蛇又缩回去,颤颤巍巍道,“这、这、这是什么?从集市里买来泡酒的?” 怎么一个二个只惦记用它泡酒? 季窈不满撅嘴,抱着蛇往前一步,楚绪立刻退后两步。 “这是我新养的,叫金哥儿,你要摸摸看吗?” “不了不了,”楚绪头一次发现自己摆手能摆出这么快的频率,看季窈不死心还在朝她走过来,赶紧眼神向商陆求助,“我最怕蛇了,我不摸。” 这下所有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季窈放下蛇头(?),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无妨,我偷偷养。 杜仲看她低头瘪嘴的倔强模样,指不定心里又在计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缺的事情,歪头盯着她。京墨则是眉眼带笑,侧过脸去问杜仲。 “你猜,她会把蛇养在哪里?” 谁知道呢,反正她一定会养的。 果不其然。 两天的晚上,南风馆正照常营业,一只足有七寸长的凤头鹦鹉扑腾着翅膀从二楼窗户飞进大堂,抓扯表演台两侧布帘“嘶啦”一声裂开,随便寻了张桌子落下,粉色羽毛落进女客们餐食里。 京墨还没来得及走近将珍哥儿抓住,身后坐在靠近柜台一侧的女客们开始惊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有蛇!” “好大的蛇!” 此言一出,惊诧众人。大堂内美娇娘们霎时间跟没头苍蝇一样四散逃开,慌乱之中京墨瞧见那条黄金蟒真从柜台里后面的门里吐着信子游出来,眼神坚定地朝着珍哥儿落脚的桌子爬过去,蛇鸟大战再次打响,那一天的收益也几乎为零。 不仅如此,南风馆内出现黄金蟒蛇的消息渐渐传遍整个龙都,大家对于“南风馆的掌柜会用法术控制猛禽野兽”一言深信不疑,甚至传言“她不仅会法术,还在馆内私自养了一群可怕的动物,不知道在秘密策划着什么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大阴谋”,诸如此类,云云不可戏言。 尽管南风馆后来挂出公告,称那日蟒蛇误入只是意外,馆里生意逐渐恢复正常的同时,女客们还是会下意识离季窈远些。偶尔见面,也总带上几分敬畏。 季窈不死心,又花重金找人做了个巨大的笼子把它养进去,可金哥儿得救之前原本就一直被金十三娘关在笼子里,饶是动物也会产生心理阴影,所以它一关进去立刻就开始绝食,逼得季窈又把它放出来,守在房间和竹林交界的地方看着它。 但总不能一辈子看着它吧。季窈才养三天,就感觉自己真的累了。 初春的龙都,绿意正浓。竹林里新芽旧叶,郁郁葱葱。季窈正坐在边上,守着金哥儿叹气,三七一路小跑进来,临到竹林跟前停下,伸长脖子怯生生往里面看。 “掌柜,你在里面吗?” “在呢。”她正无聊,提裙起身走出来,“何事?” 三七递上一条手帕,她低头细看,发现是自己前几日不见了绣杜鹃花的那条。 “知府严大人来了,说是在衙门里捡到一条手帕,猜测是掌柜遗失,叫我拿进来予掌柜瞧瞧,看看是否真是掌柜掉的。” 严煜来了? “他何时来的?” “就刚才,他把手帕递给我,我这不就赶着送进来给掌柜看看了?”说罢他还往竹林里探头,生怕金哥儿会突然钻出来咬他一口。 刚才? 季窈攥紧手帕,赶紧就追到大堂。 严煜今日在验尸房捡到那条手帕,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季窈那日无意丢下,送来予她的同时,碰见京墨就顺便聊上几句。 早前京墨就对他为何选择来龙都赴任表示过疑惑,严煜则言,比起在皇帝跟前当差,比不上来到百姓中间。 “龙都是仅次于京城的重要城池,民风与秩序同样重要,我行万事,不为前程,只求无愧于心。” “严大人。” 正在攀谈的两个郎君闻言转身,瞧见季窈面色泛粉,因为小跑的缘故气息微喘。杜仲自晨起后一只坐在二楼自己的老位置闭目晒太阳,听见季窈声音不悦睁眼,从楼上看她一步步朝严煜走去。 “严大人怎知,这条手帕是我的?” 她晃动手里绢帕,眼神明亮。严煜看一眼那手绢上带血的杜鹃花,面色清朗周正。 “府衙内近日并无女性苦主或者囚犯出入,加上这手帕是在验尸房内拾得,更是将范围大大缩小,是以带来给季掌柜看看。” “的确是我的,多谢严大人。”看见他,季窈的心情好很多,她低头将鬓角碎发撩至耳后,小女儿姿态展露无遗,“马上就到晌午,不如严大人留下,与我们一起吃个便饭?” 京墨看准严煜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加上年轻气盛,必能在官场上肃清风气。或许他会愿意与自己一起…… 想到这,他也点头开口道,“听闻严大人是江南人士,馆里厨子做的饭还算清淡,大人可以一尝。” “是啊、是啊,”少女若小兔子般蹦哒几步,走进柜台把架子上过年买的梅花酿抱下来,脸上满是期待,“不光有好菜,还有好酒呢。” 她殷勤得有些过分,杜仲眼神覆霜,在二楼默默黑了脸。 还没等严煜开口,二楼先传来一个冷冰冰的男声。 “馆里前些日子莫名少了一大笔钱银,划给厨子和采买的那一份例银还是现从去年利润分红里临时凑出来的。杜某记得前天京墨还带着大家重新规划了目前可供支配的银两数额,告诫大家未来一月内尽量省吃俭用,待天气完全回暖,生意好起来之后再行分红。怎么有些人倒上赶着让厨子多做几个菜来招待外人?” 这话摆明了针对严煜,季窈抬头,当着严煜的面又不好开骂,气得她叉腰走出柜台,登登登跑上二楼,冲着杜仲小声抱怨,“你又来劲是不是?他吃几口菜能穷死我吗?发月钱的时候一分不会少你的,赶紧给我闭嘴。” 大堂里,严煜听完也不恼,冲京墨点头示意后准备离开,“季掌柜盛情,严某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 季窈闻言又瞪了杜仲一眼,转头提裙下楼,“诶诶你别走啊……” 严煜看季窈跑下楼来,目光扫过二楼那抹纯白的身影一角,又开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季掌柜虽然巾帼不让须眉,但好歹也是个女娘,做生意的时候与各位郎君待在一处尚是为了生计,其余时间还同郎君们住在一处,实属不妥。若季掌柜也觉得束手束脚,不如早些搬出来为好。” 南星一听这话立刻拉长脸,站出来大声道,“你这话是暗示谁手脚不干净吗?师娘要住在何处与你何干,也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这里指指点点?” 好好好,早前只是惹得她成天往外跑、不着家,如今倒直接当着人面劝她搬出去了是吧? 二楼郎君脸色吃瘪,手扶在栏杆上恨不能将木头捏断。他起身探出头来,双手撑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神色傲慢地看着大堂里一身常服的严煜,口吻满是不屑。 “馆内郎君虽多,却都是行事端正、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全然不似其他地方,专门引别家女娘整日外出不着家。这一点,严大人尽可放心。” 也不知道严煜年纪轻轻,面对南星的讥讽与杜仲的为难怎么就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然不当回事,镇静得可怕。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看面前少女陷入沉默,明显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便再递一个眼神给到京墨,转身离开。 若是换做别人说这种话,季窈当场就已经加倍反问回去。可严煜一本正经,话语之中未带丝毫先入为主的观念,句句以她的感受为先,实在中肯。看他身影消失在街上人群之中,季窈将手帕揣进怀中,迈步跟着走出来。 人来人往的簋街街头,严煜宽肩窄腰,鸦青色素面缂丝长袍衬得他素雅矜贵。季窈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他,穿过拥挤人群来到他身后,伸手一点郎君肩膀。 “严大人。” 严煜回身,少女一身翠绿色衣衫轻巧灵动,与之站在一起倒有几分相衬。她巧笑嫣然,为方才杜仲和南星的无理向他道歉。 “方才我馆里的伙计只是心疼钱,并没有冒犯大人的意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无冒犯,郎君心头自有掂量。他不打算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脑海里闪过一事,低头温声道,“前几日我听闻南风馆内出现蟒蛇,关于季掌柜那些不实传言也略有耳闻,你若真想给那畜生一个归处,可以交给我代为照顾。” 第96章 如果的事 人心只有一颗,如何分给两人…… 开春之后,天气回暖。 南风馆后舍围墙内栽种大片竹林,入春之后苍翠繁茂更胜从前。 就在竹林里一处阴凉幽静处,足有半人高,宽度也算得上一张双人床榻的四方木箱正端端正正放置其间。箱子东西两侧各挖有一个不大的圆洞,罩半透明素白网布,透光的同时,也十分透气。头顶更是直接开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孔洞,半透明琉璃罩在上方,使得光线可以很好地照进去 打开正南侧木头小门,里面草植丰沛,很好的遮挡住大部分阳光。箱底还铺设湿泥若干,粗壮树枝数条,整个木箱子俨然一片完整的小树林。 季窈蹲在边上往里看,黄金蟒正卷在树枝上,于阴暗处闭眼熟睡,复将木门锁上,抬起头来看身边人。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之前在南风馆门口拦住他,说起馆里有蛇被人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季窈第一反应是丢人。没想到他却主动提起要帮自己养蛇。 寻常人提起蛇都是敬而远之,更甚者一脸恐惧,她以为严煜到新眼里只是想帮自己解决问题,想了想还是拒绝他。 “金哥儿早前被金十三娘拔掉牙齿,猎食其他动物的能力比其他蛇差很多,我怕它离了我活不下去,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她不信任他,严煜也不恼,转而讲起如何搭建一间适合养蛇的木笼子来。 非但如此,他第二日还专门戴了阴沉木到南风馆来,带着季窈一点点将木板搭成如今这个模样。 不同于穿绛紫色官袍时的严肃,着常服的严煜神清气朗,儒雅谦和,他拍拍身上尘土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额间细汗布,“家父祖上世代行医,祖父更是自我出生起就开始养蛇,收治许多从野外救回来的幼蛇、蟒蛇。” “养蛇做甚,泡酒?” 眼神从天真烂漫的季窈脸上扫过,严煜看着箱子里正酣然沉睡的黄金蟒,面容沉静,“家父最开始是这样打算,但祖父坚决不准我们任何人动他的蛇。顶多允许家父使用褪去的蛇皮和自然老死的蛇来制药。我的孩提时期基本也都与蛇度过,知道它们还算温驯,也有许多饲养它们的经验。” 原来如此。 少女收回目光,想了想还是觉得疑惑,又开口问来,“严大人家中不是生活在江南,怎会有这么多与蛇打交道的机会?” 要说多蛇,理应是在高山深林的地方才对。 走出竹林,男人开始四下环视南风馆后舍,目光落在季窈居住的水上小屋,“祖父五十年前曾到苗疆短暂停留过一段时日,据说那时候第一次与蛇打上交道,算是对蛇这一类冷血动物改观。” 他停下脚步转身,后眸的瞬间刚好被季窈撞个满怀。 “按季掌柜所说,这蛇应该十分听你的话才对,那你尽可放宽心将它养在这里。如今开春,动物都醒了,你每到深夜将它放出,它自会进到树林深处觅食。等白天再去木笼子附近转两圈,它嗅到你的气息,知晓你在寻它,自然知道回来。若是遇到附近有人说自己饲养在家中的鸡鸭、兔子一类的家禽不见了,你记得赔偿些钱银给他们,倒不必点名说是自己家里的蛇所食,就说希望他们都善待那只馋嘴的蛇就是。” 没想到严煜思虑如此周全,人和蛇他都考虑到了。季窈心中敬佩又添一分,拉着他往前馆走。 “今日请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吃个便饭。” 走出两步,严煜已经甩开少女的手,轻声咳嗽两声道,“光天化日,怎好与季掌柜拉拉扯扯?吃饭就不必了。” 瞧见季窈住的地方与杜仲等人的房间仅一桥之隔,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与四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住得如此近,季掌柜到了夏日,不会觉得多有不便吗?” 啊? 他怎么还较上真了? 目光对视,他眼里当真满是疑惑,季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摸着下巴想半天,干脆抬头反问他,“比如呢?” 这…… 这一反问,倒让严煜局促起来。郎君低头,眉头快要绞在一起,第一次说话有些支支吾吾:“就比如沐浴、更衣,与男人们共用一间浣室,用具巾帕一类私用物上如何区分?加上不久后入夏,衣着上难免单薄,季掌柜这间屋子三面都是窗户,若是不小心被人把身子看了去,又当如何自处?” 所以龙都里的女娘,哪怕只是被人看了身子,以后都难以自处? 对标男人们,季窈可是把馆里这几个美男子里里外外看了个干净,又做何解?少女无谓叉腰,一副“老娘才是占便宜的那个”模样。 “不怕,他们的身子也都被我看光了,大家公家不说婆家,都是自己人。” 啊? 严煜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两道剑眉比方才绞得还紧,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番话。 “……终……终究是不妥……” 遇事果断,一向镇定自若的知府大人好像独独在这方面谈起自己的见解来束手束脚,不禁让季窈对他好奇心更重,想了想又问道,“那,若是严大人不小心看了哪位女娘的身子,又当如何?” 这话可把面前人问住了。 严煜自小饱读圣贤书,一心求考取功名,家中也并未安排结亲的门户,到现在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仅限于“书中自有颜如玉”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要说君子礼仪,看了哪户闺中佳人的身子,自然是要三书六聘,迎娶女娘过门。 可他自认万事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娶亲一事上他随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死脑筋,相信“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两人身旁,池塘里清理一新,荷叶稀稀疏疏在书面上冒头,承托水珠粒粒,如同一粒粒鲛珠布散在星星点点的绿意之中,犹如一幅浑然天成的春景图。着明黄色团蝶百花凤尾裙的少女与一身黛青色雨丝锦锻长衫的英挺少年郎站在一起,相互映衬,赏心悦目更胜枝上迎春。 风光霁月的年轻郎君突然严肃起来,好像是在回答什么重要的问题。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若真发生如此荒唐事,自是先到府上向小娘子一家致歉,以求原谅,并承诺绝不外传,绝不挂心。她若执意要嫁,我便绝了对外人的心思,只将她明媒正娶进来,一心好好相待。不求情真意切,但求相敬如宾。” 好单纯的心思,真是个书呆子。季窈在心里偷笑,决定捉弄捉弄他。 “若那时,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你的心上人也钟情于你,你们二人原本约好此生不相负,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又当如何?” 也就是严煜这样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人愿意由着季窈发问,竟也顺着少女的话认真思考起来。半晌他自苦恼中抬头,脸不知何时悄悄烫起来。 “既约好此生不相负,自然是身心如一,再没有第二个选择。哪怕倾尽所有,自毁双目,严某也绝不会再娶旁人。” 他红了脸,好像真有人逼着他现在就要娶亲一样。季窈觉得好玩,坏笑着朝他走过去,眼神得意的模样让严煜没忍住后退一步。 “可若那小娘子扬言非你不嫁,若你另娶,便要在你和心上人成亲那日以身投河,了却残生,你又该如何?” 这……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选不出来。 她凑得近,娇俏可爱的脸蛋上粉扑扑的透着机灵。严煜有一瞬间的失神,大脑空白一阵,整个人僵住。 “那……那……” 他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噗,哈哈哈哈哈。”少女突然开怀大笑,捂着肚子后退两步,银铃般的笑声漾在严煜耳边,让他从苦思中回神。 待笑够了,她收敛神色,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声音婉转动听,“我以为严大人会说,男人自古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她若真想嫁,你便娶,左不过家里多双筷子,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那怎么成?既然娶了她,就一定要好生待她的。可人心只有一颗,如何分给两个人?那岂不是要将两个人都辜负了?” 他问得真诚,字里行间皆是真情实意。少女看他一本正经但又略显痴傻的模样看愣住,唇瓣微抿,心中无端生出一丝感动。 是啊,人心只有一颗,如何能分给两个人?看来面前这个人也不完全是个死读书的,至少知道专一二字何解。 少女欣慰一笑,声音骤然沉下来,“是我小人之心,严大人莫怪。” 严煜眼皮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低头整理衣衫,面上又恢复往日肃清的神色,“蟒蛇住处算是解决,接下来季掌柜与它再相处几日,自然能摸着它每日猎食与休憩的规律。我记得祖父家中尚存几本养蛇之书,皆是他亲手所写。如若季掌柜需要,待我回去后就给家中写信,让他们将书卷找人送上龙都。” 养蛇的书?甚好甚好。季窈心中悦事又添一桩,蛾眉曼睩的脸上笑靥如花。 “那就有劳严大人挂心。” ** 她这几日和严煜走得近,连蛇都替她处理妥当。男星几次三番没找着机会和季窈独处畅谈心事,这日赶在东街档头第一笼羊肉韭饼出锅就买了几个回来,揣在怀里还烫。他紧赶慢赶想趁季窈晨起拿给她配早膳食用,一只脚刚迈进南风馆大门,身后一布衣荆钗的女娘哭丧着脸匆匆忙忙越过他跑进来,冲着大堂里正伸懒腰的季窈而去,“咚”的一声就跪在少女脚边。 “求季掌柜救救我的孩儿!” 【卷五·绝命黑骨】 第97章 小果儿 “窈儿莫怕。” 申时,初春的城郊外尚有一丝阴冷,龙都以北不足两里地,一座当地人称龙盘山的林子里,每一段路便有个弯腰驼背的身影在树丛里翻找着什么。 “小果儿!小果儿你能听到吗?” 季窈提裙穿梭在荆棘丛生的密林里,时不时伸长脖子朝着丛林深处喊一声,全然不顾开年新置办的罗裙被藤条刮破,参差不齐地挂在小腿肚边。她没功夫心疼买衣裳的钱,一心只想赶在天黑之前找到杜娘子的孩儿。 今晨早些时候,她才刚起,正在大堂里等着楚绪煮的鸡蛋面条做早膳,门外素未谋面的布衣女娘直冲少女就闯进来,吓得她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何时得罪了她。 自从金十三娘的事情结束之后,她对外的性子已经改了很多,自己一时冲动就惹祸上身是小,连累朋友替她受苦便是她千般万般的不是。 谁知道那女娘一冲进来就跪下,抓着季窈的裙摆死活不肯松手。京墨和南星见她哭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手里还攥着季窈不松开,赶紧上前硬将她拉开。询问之下后知道她是来求季窈帮她找自己走丢的儿子——小果儿。 按坊间传闻,季窈可是这龙都城中比安西那帮驯兽师还要厉害千百倍,说驯兽都算折煞她,要尊称一声“驭兽仙师”才对。话本摊子上说书先生最是通晓市井传言之人,将季窈带领一群野狼上山抓金十三娘的故事编得绘声绘色,临了还不忘往下定论。 “我在这龙都城中生活数十载,驯猴、驯鸟的人见过无数,驯虎、驯豹的表演也看过不下百场。唯独没见过能把野狼驯成狗的人,南风馆掌柜其人,深不可测。如果不是惊世之才,只怕是个潜藏在人间的妖精山鬼。” 杜娘子的儿子小果儿年仅五岁,因家中贫困,其夫君白日里都在田间耕作之时,她则都是在城中做些零活补贴家用,小果儿就跟着婆婆待在山脚家中。谁知前日夜里夫妻二人回家,发现婆婆也刚从一旁林子里走出来,浑身沾满泥土树叶,一看便是在林子里摔倒所致。 见着儿子儿媳,婆婆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杜娘子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失踪半日。她苦寻小果儿整整一日不得,想起城里关于季窈操控野狼帮其寻找金十三娘一事,便横下心来找上季窈。 “呸,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才不是什么妖精、山鬼。”季窈又找完一小片林子,走到山路中间查看其他人寻找的进度。 “诶,你们那边有发现小孩脚印之类的印记吗?” 山路另一边,楚绪、南星和京墨一众人陆陆续续在丛林里冒头,脸上皆是抱憾之色,失落摇头。或许是她自觉心头仍怀着对迟子意的歉疚,此刻没找着人,她心头着急,拨开脚边荆棘朝杜娘子走去。 “小果儿失踪,你为何不报官呢?”让李捕头带着官兵和山民进山来找,不比他们几个不熟悉山里地形的人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要好? 杜娘子脸上蒙尘,面若死灰,眼中泪水早已经苦干,“何尝是我不想报呢?衙门口那些官差一听我只是孩儿走失,都不当一回事,让我左右邻舍四处问问,指不定是上哪家找小孩玩耍去了。我哭闹着说都找遍了他们也不理,说知府和衙差都忙得很,没空替我找。” “真是荒唐,”季窈低声咒骂,转身过来看着京墨,脸色古怪,“要说咱们与李捕头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他分明不是这样见死不救的人才对。要不京墨你先别找了,去衙门问问他,老百姓拿赋税养活的这些人怎能如此不顾衣食父母的死活?” 她心里那股子见义勇为的劲又上来,京墨拍掉身上灰尘和树叶,眉宇间平静似水。 “据我所知,盘龙山背后附近传出有山贼强盗出没,不少赶车的、拉货的路过附近都遭了殃,是以李捕头才临时增派人手出城,调不出人来帮杜娘子找人,也是情理之中。” “狗屁情理之中,赶车拉货的命是命,小果儿五岁的命就不是命了?” 说罢她挥手赶京墨走,要他无论如何去一趟衙门,就算找不着人来,好歹叫严煜知道,这边有个小孩失踪的案子还等着他安排人过来帮忙。 见京墨准备离开,商陆和楚绪对视一眼,朝季窈支支吾吾开了口,“掌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店里就该营业了,我们也得赶紧回去准备,否则今晚定了间舍和小倌的那些熟客们该红脸了。” 楚绪也从林子里走出来,连连点头,“今天知道杜娘子和掌柜着急,跟着出来找一天,我现在才想起,昨儿的账都还没算完呢,可不能再拖了。” 店里生意刚刚回暖,加上自己大手大脚惯了,如果再短些钱银,日子也不好过。季窈一时为难,只好先放他们离开。 剩南星一个人站在季窈身后,他知道现在不是表决心的时候,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选择留在原地,看季窈发现会如何吩咐他。杜娘子看着南风馆里的人陆续离开,心里刚提起来的那口气又落下,强忍住泪水冲少女摇头。 “他们说得对,小果儿虽然失踪,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出事,兴许这会子真在哪家小孩屋子里玩闹也未可知。我不该耽误掌柜你们正常营业的,大家请回罢。” 季窈不甘心,抓着杜娘子正色问来,“你确定小果儿之前常来玩耍的地方这是附近,再无其他地方?他不见的时辰也刚好入夜?”若是走得远,兴许是被京墨口中的“山贼强盗”撸去,想找机会勒索杜娘子夫妻。 “嗯,”杜娘子擦净眼角泪水,愣愣点头,“他从来没走远过,婆婆回忆找不见他的时候,太阳刚落山。” 既然是晚上丢的,那便晚上再来看看。 她低头沉默,跟着杜娘子一步步下山。南星知道她如此紧张小果儿,背后原因多多少少跟迟子意有关,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别担心”。 晚上南风馆营业,季窈心不在焉,站在柜台里像尊石像。待戌时过去,眼瞅着馆里女客走得七七八八,她赶紧跟商陆打个招呼,只身又往外走。 看她没有要带上自己的意思,南星心里憋屈,手上茶杯几近捏碎,最后还是没出息的跟了出来。走出两条街,季窈察觉身后人存在,心头一时回暖,转过身去招呼他。 “出来罢。” 青衣长衫的俊美少年从墙角走出来,眼神在少女脸上转悠两圈又移开,一副受气包模样。季窈回身一把拉住他往前走,神情却是潇洒自在。 “旁的事都先放一边,只等先帮杜娘子找着孩儿再说。” 她独自出来,非是故意逞强,南星也知道她如今身手了得,哪怕是衙门里那些官兵都打不过她,她肯带上自己,至少还当他是自己人。 “好。” 夜间有雾,盘龙山上浓雾更甚。两人一路出城进山,离开五尺开外便不能视物,南星时刻记得紧跟着她,以防她突然消失在浓雾之中。 照理说这个时辰,山里除了鸟鸣和风声,应该再无其他声音才对。可季窈走着走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却自不远处深邃似猛兽血盆大口一样的黑暗之中传来。 像是铃铛摇晃的声音,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翻滚发出的声音。 她与身旁少年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眼里惊恐,登时感觉浑身汗毛竖起。 “你也听见了?” 自从迷望山回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再见过陌生的游灵。云意和迟子意死之前都已经与她相识,以游灵身份再见,也只当遗憾大过于恐惧。 所以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怕再看见像孙乐知那样整张脸都碎掉的游灵。 “窈儿莫怕。”南星捉住季窈双手,顺势紧紧搂在臂弯里。两人大着胆子潮声音走过去,听丁零零的声音愈发明显,两人心都提到嗓子眼。 “在那,看地上!”顺着南星手指方向,季窈瞧见一只藤编蹴鞠出现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山路上,蹴鞠内部空心,一只比藤条略大些的铃铛正在里面丁零作响。此刻明明没有风,那只蹴鞠却诡异的朝前滚动着,季窈吓得浑身僵直,抓住南星的手,指甲深深嵌入少年胳膊,疼得他蹙眉。 还没等她从诡异的场景中回过神,浓雾之中,一缕看起来不像是烟雾的半透明白团从中升起,渐渐幻化出一个半大孩童的身影。他像是在追赶那只蹴鞠一样,背对季窈二人一蹦一跳就朝着蹴鞠走过去,藤编蹴鞠在他掀起的阵阵阴风驱使下,继续往前滚动。 雾太浓,季窈无法将膝盖以下的路面和丛林看清。两人跟着游灵一路绕道,不知道此刻身在盘龙山何处。看着头顶最后一抹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完全遮挡,季窈心里打起退堂鼓。 “要、要不咱们还是回罢。” 她想回,自然听她的。还没等南星应答,少女眼角余光却在浓雾里陡然瞧见一抹黄色的身影。两人面前游灵消失,蹴鞠发出的铃铛声也不见。她鼓起勇气伸长脖子,赫然瞧见地上那抹黄色的身影像是一个背对着自己趴在地上的小童。 她记得杜娘子说过,小果儿走丢那日,身上穿的澄黄色比肩短甲。 “这里!小果儿找到了!” 浓雾虽大,看不见短衫下小孩的头,但好歹有所收获。季窈喜出望外,赶紧弯腰打算将黄衫小童抱起来。 “我来。”南星先她一步走上前,弯腰将地上小童抱起。 还没等他将小童翻转,一股淡淡的尸臭味已经钻进鼻腔。少女的心瞬间漏了一拍,停在当场,没了上前的勇气。 不要,千万不要。 南星看她脸色变差,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却没想到他另一只脚刚往迷雾中挪动一步,脚底板感觉踩着什么硬物。接着一声金属捕兽夹咬合的声音从少女面前传来,南星只觉左脚一阵钻心般的剧痛自脚踝处传来,疼得他瞬间失去全部力气,手一松,连人带着手上小童尸体一同跌在地上,闷哼一声随即昏死过去。 季窈几乎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踩着捕兽夹了! “南星!”她这下彻底慌了神,蹲下身一边拍打少年的脸,一边努力拨开浓雾想要查看他脚上伤势。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直接把季窈吓得哭出声来。 夹住南星脚踝的捕兽夹快赶上两个她的脸这么大,每颗尖刺足有少女拇指粗,此刻正深深地嵌在南星脚踝以上,与小腿连接的关节处。血流满地,肉也外翻。 更甚者,季窈分明瞧见那堆血肉里白生生的,分明是骨头也断了。少女顿时瞪大双眼,痛心疾首到忘了呼吸,整个人颤抖起来。 “南星……南星!” 第98章 断骨再生 “南星,再见。”…… 开春之后,气候回温,南风馆每日打烊时辰延长到亥时二刻。 京墨从二楼雅舍走出来,送走最后两位熟人女客后,发现季窈和南星都不见了。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去哪。 杜仲久不接客,近几日忙碌下来,自觉身上疲乏,正在大堂帮蝉衣收拾古琴,余光扫到门口京墨准备出门。 “去哪儿?” 京墨头也不抬,在柜台里专心致志的找灯笼和蜡烛。 “去寻掌柜。” 她又出去了? 郎君眸色幽暗,放下古琴朝柜台走去,“我同你一起。” 既要上山,多带些烛火总归保险些。两人各持一盏灯笼上山,暄明烛火将山道照亮,刚走进几步就看见一个瘦小的青色身影正背对二人吃力地拖拽着什么。 “掌柜!” 她在做什么? 少女转头的瞬间,脸上惊恐绝望的神情让杜仲临到嘴边的责骂又咽下去,定睛细看,她手上拖拽的正是南星,可少年昏迷不醒,面无血色,看上去…… “不好。” 京墨低呼一声,擒着灯笼赶紧上前。季窈转头看见两人犹如看见救世菩萨,将南星放在地上,哭喊着朝二人扑过来。 “你们快救救他!” ** 簋街街尾拐角处最后一间名为“济世堂”的药铺里,药师梁之章解开昏迷少年左脚脚踝上被腰带和布条简单裹住,但仍血流不止的伤口,看清伤势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季窈已经没办法站稳,被京墨搀扶着在南星床前藤椅上坐下,豆大的泪珠仍止不住的滚落出来。 “都是我不好……我们上山去找小果儿,雾太浓看不清脚下,他误踩捕兽夹,才会……才会……梁大夫,你快帮他治疗啊!” 梁之章一边有条不紊的清理、消毒,准备器具的同时目光扫过伤口处露出血肉模糊的骨头断口,无奈摇头。 “看这伤口深度,仅剩几丝血肉相连,里面骨头已经完全断了,就算是菩萨下凡也无力回天啊。” 啊? 季窈没听得太明白,吓得“哇”一声哭出来,转头抓着一旁杜仲胳膊痛哭起来,“呜哇哇……都怪我……是我害死南星的……呜呜呜……” 虽说和南星平日里不太对付,听药师如此说,杜仲心里也不好受。他几欲挣脱季窈的手,心里烦闷,“梁大夫没说他要死,你放开我。” 这样吗…… 看少女呆愣着松开杜仲,梁之章垂目,继续替南星处理伤口。 “幸而未伤及要害,加上季掌柜包扎得还算及时,命是保住了。而且……”他握住少年手腕把脉,面露疑惑,“……照理说这伤得这么深,应该会造成失血过多才对,没想到他脉象还算平和,真是罕见。” 说话间,他瞧见少年嘴角带血,歪着脑袋疑惑更重,“他还吐过血?那失血应该更严重才对啊?怎么脉象上……怪哉。” 杜仲听出其中猫腻,拉着季窈到门外,低声问来,“梁大夫说的,怎么回事?” 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季窈像只从树林里钻出来的花狸毛。她吸吸鼻子,说话不甚连贯。 “我……我怕南星死了,掰开捕兽夹的时候又刚好被划破手指头……那,我记得你说过,我的血可以缓解你体内蛊虫,就想着是不是也可以……” 说话间她举起自己的手,食指尖端旧伤口已经愈合,一条新伤口才刚刚结痂,看着像是刚受伤不久。 “所以你就拿自己的血喂他了?” “嗯,”想起方才梁之章的话,她庆幸自己当时决断及时,“我也算将功补过了是不是?” 补她个大头爷爷! 杜仲一拍少女脑门,疼得她叫出声来。郎君疾言厉色,脱口而出,“那捕兽夹放置山野,常年风吹雨淋,锈迹斑斑,伤口若沾染上锈迹是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被那东西划伤为何不说?” 她到底是真蠢还是心大? 举着季窈受伤的手走进来,杜仲将她被捕兽夹划伤一事告知梁之章,辛苦他晚些时候替季窈处理一下伤口。少女看床上少年脚踝的伤口还露在外头,柳眉蹙起。 “梁大夫,你为何还不替他缝合伤口?” 油酥灯微弱,梁之章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冷眼抬起头来看着季窈,“季掌柜还没听明白吗?南郎君重伤是因为断骨,而非简单的皮肉之伤。光是缝合伤口作何之用?里面骨头一样是两截,你让他之后如何行走?” 这…… “那该怎么办?” 梁之章洗净双手,在木质托盘里取来手套、面罩和锯刀,双眸沉静,“事已至此,唯有截肢。” “截肢?!” 此言一出,床前三人都忍不住惊唤出声。锋利锯刀在微光下泛着白光,让梁之章看上去像是从阎罗殿里走出来取南星性命的判官。 “对,断骨难再生,继续与南郎君血肉粘连,腐败的骨头只会让他感染其他病症,直至最后不治而亡。所以为了让他活下去,惟有截去断肢,方可保命。” “不行!”季窈最先反应过来,扑在床边挡住梁之章和他手上的器具,“我了解南星,少了一只脚只会让他生不如死!梁大夫你万不可将他的脚截掉!” 他那样爱美,又心高气傲,哪里能接受自己身体残缺?可若他伤不至此,以往用药总是温和为上的梁大夫定不会做出如此决断。 想到这,她难掩痛心,又落下泪来。 遇上这样的病患,梁之章最是苦恼。他“啪”的一声扔下锯刀,低头脱去手套,“该说的我都说了,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你们自己定。” “慢着。” 床边两人闻声转头,一旁沉默多时的京墨缓缓从黑暗处走到灯前,眸光灼灼。 “梁大夫,我听闻世上有一位名叫‘徐清来’的神医,传言他医毒双绝,对人体脉络了如指掌,可做到断骨再生、解世间一切奇毒。” 这话点到梁之章话头上。他摘下面罩,眼中闪着光,“不错,老夫对此人也有所听闻。传说他精通《黄帝内经》等医学典籍,普通人仅能参透表象,惟他深解其内里,利用人体经络血脉能做到断骨重生。” 京墨突然提及此人,意图明显。 “可徐清来此人,市井坊间从来都只有传言,不见其人。如今天气日渐回暖,南郎君这伤拖不了几日就会恶化,只怕到时候没找着人,少年性命也是无力回天。”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京墨侧眸,将目光落在床榻上面容沉静的少年脸上。 “我们没有办法,但别人有。” ** 三日后清晨,商陆抱着从济世堂取回的药材,刚走到南风馆门口,就看见四匹高大骏马疾驰在簋街正中官道,上面人皆高大威猛,手持利刃直直在他面前停脚。接着两辆装陈豪华的马车接踵而至,在四匹骏马身后停下。 四名护卫模样的人上前掀开车帘,一张沉静威严,年岁看上去将近五十的脸出现在商陆面前。还没等他开口,男人扫他一眼,挥手吩咐护卫推开南风馆大门。 以为是有人闹事,商陆大着胆子跟上去,“你们干什么?” “商陆。” 京墨从后舍走出来,示意商陆不要激动。 “封老爷。” 封向安环视一圈,看清室内环境,脸色不佳,“犬子尚在何处?” “请随我来。” 季窈听见前馆动静,披上外袍刚走过木桥,就瞧见京墨带着一个中年男子往南星的房间走去,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身材壮硕,护卫打扮的人。 难道这就是徐清来?还是京墨说的“有办法的其他人”? 跟上众人走进去,季窈瞧见中年男人负手而立,看清床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南星后面容仍波澜不惊,只伸手示意身后护卫展开担架,将床上人带走。 “等一下,你们做什么?” 面对少女的质疑,封向安冷眼,京墨赶紧将之拦到一边,示意护卫们将南星抬走。 “掌柜,这位就是南星的爹,他们已经找到徐清来并把他带到龙都,现在就是要接南星去见他。” 啊?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封向安? “既然徐清来就在龙都,为何不能到南风馆医治?” “断骨再生所需药材、器具皆非同一般,他们只在龙都做短暂停留,就算这骨头接好了以后,漫长的复健和锻炼也要有京城无数名医一同帮忙。加上南星本就是封家人,封老爷亲自来接,哪有不给之理?” 话虽如此,可他们刚相识不到一年,就这样不告而别,她一时心里难受。 跟众人走出来,季窈默默的看着那道往日总是围绕在她身边吵个不停的身影被抬上另一辆空置马车,眼帘下双眸是深深的失落。 封向安转身向京墨拜别,目光复从季窈身上扫过,面带责备。京墨温声道别,听着脚步跨上马车,接着车轱辘和马蹄声渐次响起之后,一行车马逐渐消失在簋街上。 季窈还呆愣在原地,小舌不时清舔嘴唇,面色哽咽。 “你说,南星醒了以后知道我们把他送回封家,会不会很难过?” 浓睫微动,温柔郎君伸手拍了拍少女肩膀,“掌柜是想要他开心,还是想要他活着?” 自然是活着。 收回目光,眼泪仍似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落在季窈手背。她沉默片刻,最终艰难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也对,我才伤了他的心,哪里能做到让他开心呢?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活着。只要知道他在这人世间某处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第99章 游灵与蹴鞠 她又和那个小白脸在一处。…… 南星被封向安亲自接走之后,季窈还沉浸在这场沉默的告别之中,情绪低落。 往日热热闹闹的南风馆此刻尚未到营业之时,三七和楚绪各忙各事,时不时转头看一眼趴在桌上的少女。 京墨从后舍出来,将手里物品递到季窈面前,温声道,“掌柜,这是南星的东西吗?” 一条鎏金腰带出现在少女面前,除开卡扣处断裂,整条腰带一尘不染,还上去被主任保护的很好。 是她除岁那日送给南星的礼物。 少女眼神晦暗,伸手接过那条腰带拿在手里,心里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目前人,“京墨,你为何会知道南星是封家人?” 本以为她不会察觉到的。 郎君眉毛上扬,掀袍坐下,“那日我们一同前往知府家中偷取赃物,从你们二人谈话中,我大约能听出南星与封家相识。后来我家去那次,顺道打听到封家长子目前出门在外,不在京都,是以便猜测到几分。” 是吗…… 感受到手里腰带上镶嵌珠宝冰凉的触感,季窈又趴回桌上。京墨目光左右转动几下,决定趁她没想明白之前岔开话题。 “掌柜那日同南星深夜进山,可有收获?” 一语惊醒梦中人,季窈想起山上那具明黄色的小孩尸体,“噌”的从凳子上站起来,神色懊恼。 “对了,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们那日找着小果儿了的!” ** 又是盘龙山。 李捕头带一小队官差走在前头,季窈和京墨紧随其后。她回头看看身后无人的山路,低声问道,“怎么不见杜仲?” 小果儿已死,他们若将这件案子办成,对杜仲寻找他要找的东西也算有益,为何今日不见他跟来? 此午时刚过,明晃晃的日光打在京墨脸上有些晃眼,他抬手遮住头顶光线,面色温吞。 “他这几日白天都在外头,偶一问起,只说是在戏兽班附近那片林子里头的沼泽地里找东西去。” 再细问下去,量他也不会如实相告。季窈想起沼泽地里毒蛇甚多,心里暗自怀疑和那晚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看到的巨大蛇皮有关。 “找到了!” 最前头的官差突然吼起来,季窈赶紧上前几步,与李捕头一起看着两个衙差一前一后,手里白布上包着一具脏兮兮的尸体往山下跑。 来到跟前,她略挡住鼻子凑上前看,确认就是那具害南星误踩捕兽夹的孩童尸体。从发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三日,尸体较三天前腐坏程度更严重,围观者皆捏住鼻子,一脸痛苦。李捕头挥手让他们把尸体送回衙门,自己则是让季窈带路,到前面发现尸体的地方看看。 经过一番仔细勘察,捕兽夹放在山间隐蔽处,属于寻常上下山之人不会轻易走进的密林之中。夹住小孩的捕兽夹两处带血,目测是同时将小果儿双腿同时夹住以致被困,其原因不得而知。旁边还有一只捕兽夹,上面大片血渍,应该就是将南星的脚踝夹断的那只。 季窈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四处翻看,小声嘀咕,“怎么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 “蹴鞠。” 她将那晚看见小童游灵和蹴鞠的事情如实相告,诡异的遭遇加上刚好小果儿遇害,给所有人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这荒郊野岭哪来的蹴鞠,季掌柜别是看花了眼。”李捕头话音刚落,头顶太阳瞬间被层云遮挡,光线骤然暗下,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疾风,将树叶草丛吹得哗哗作响,众人一时后背泛冷,没了后话。 小果儿尸体送去衙门,多半还是严煜亲自验尸,季窈心头疑惑挥之不去,想了想便打发京墨先回,自己跟着李捕头到了衙门。 推开验尸房,严煜果不其然在里头。眉宇英挺的少年郎正俯身,端着烛盏查看尸体的手,余光扫到少女进来,波澜不惊地收回,继续用手指轻轻按压尸体。 “尸僵已经消失,按春秋时节的气温来看,死亡时间应在三到四天左右;尸体身上没有尸斑,生前应该没有遭受暴力或者殴打。”手指继续按压尸体腹部,严煜表情平静,“腹部凹陷,胃是空的,如果他死前都是正常时辰进食,那他最后一次进食至少在死前三个时辰以上。” “三到四天,那不刚好是小果儿失踪的第二天?”原来在他们进山寻找小果儿之前,小孩就已经误踩捕鼠夹身亡,季窈跟在他身后,决心将心中疑惑讲给他听。 “严大人,发现尸体那晚,我曾经看到一个小孩的游灵……就是鬼魂,当时他面前还有一个藤编蹴鞠叮铃叮铃响个不停,今天去找却没找着了……你说,这件事会不会跟小果儿的死有关?” “蹴鞠?”严煜双眼闪起精光,目光陡然从季窈脸上移开,落在尸体某处。他沉思片刻,带着季窈绕到尸体前面,随后蹲身下来。 “你来看这里。” 顺着严煜手指方向,季窈看见白布下尸体双手手腕处豁口极深,几乎断裂,吓得她跟着蹲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处伤口。 “怎么和南星脚踝的伤口形状一模一样?难道小果儿被捕兽夹夹住的不是双腿,竟然是双手吗?!” “不错,”严煜起身,掀开白布后将整个尸体翻转,季窈立刻看见尸体双手手背,靠近手腕处被夹刺扎穿的痕迹,“这也是我方才验尸之后,唯一疑惑不解之处。若这个孩童是从树林里走失,误踩捕兽夹,最多向南郎君那样单脚被困,就算最后致死,致命的伤也只会出现在其中一只脚才对。为何尸体非但是两处伤痕,甚至伤着的还是双手。” 也对,虽然捕兽夹虽然暗藏在草丛里,但位置处于山路一侧密林,觉不会有人看见捕兽夹反而会双脚跳进去,最多一只脚踏进草丛时不小心踩到才对。 “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验尸房内光线昏暗,严煜借烛火微光看一眼身旁少女,那眼神似乎是在疑惑她为何不同往常一样聪明。接着少年郎站直腰身,转身回来与季窈目光对视。 “季掌柜方才说,曾在尸体附近看到蹴鞠,还听见蹴鞠声音响个不停是不是?” “对,”季窈点头,认真回想起那晚的场景,“那藤编蹴鞠内里空心,装着的小铃铛比藤条之间的缝隙略大些,滚起来叮铃叮铃,我听得很清楚。” 听完这话,俊逸的少年郎眉眼微动,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有无可能,尸体手腕处的伤,是他当时双手伸进捕兽夹去拿什么东西造成?” 拿什么东西……等等! 少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话到嘴边有些迟疑,“严大人的意思……小果儿是为了从捕兽夹里将蹴鞠拿出来,才会……才会……” “目前我能想到的,惟有此一种可能。”严煜脱掉手套和面罩,走出验尸房清洗双手。回头看季窈还恍惚,回想起她方才的一番说辞来。 “季掌柜方才说,在发现尸体当夜还看见一个小孩的鬼魂。” “嗯。”季窈跟着走出来,还有些不适应头顶刺眼的阳光。 “不是你口中这个叫小果儿的孩子的魂魄吗?” “不是。那鬼魂身量更高些,目测年龄应该在七岁左右。且我能看清鬼魂的面容,与小果儿并无相似之处。” 先前京墨差人到衙门报案,说是在山上发现尸体的时候,严煜曾简单听人描述过盘龙山的情况。那样大的浓雾之中,又是深夜,她能看清鬼魂的长相? “季掌柜这双眼睛着实厉害。” 知道他夸人从不带恭维,季窈跟着他往外走,穿过府衙中堂进到书房。他到案桌边坐下,边研墨边说道,“如此看来,小果儿遇害并非偶然,如果排除掉人为因素,那么季掌柜在山上看到的鬼魂便有最大嫌疑。他利用蹴鞠引诱小果儿误入捕兽夹致死,其背后的原因还有待追查,现下找出鬼魂身份,才好追溯前因后果。” 这话听着头头是道,季窈却听出里面不对劲,略显促狭问道,“严大人不怀疑人,怀疑鬼?” 书桌旁,严煜正奋笔疾书,将验尸结果一一写下,头也不抬地答来,“无论是人是鬼,有了害人之心,严某就要追究到底。”他写完搁笔,又另拿来一张画纸铺开,抬头看向季窈。 “季掌柜可否将那鬼魂的面貌详细说来,我画成画像即刻分发出去,派人去找。” “你还会画画?” 绛紫色官袍下的手纤长却有力,少年郎复低下头去,大致先勾勒出一个七八岁孩童的外轮廓,“略懂些皮毛。” 这个严煜,怎么什么都会?跟他站在一起,倒显得自己五大三粗,没学识也没手艺了。 少女收起小心思,在严煜对面独凳坐下,开始配合他一点点作画。严煜此人,从来都是个精益求精的老古板,季窈心直口快,像与不像也从不藏着掖着,两人画了一张又一张,稍有缺漏便重新开始,一张七岁小童的画像直到夜色降临才完成。 走出书房,少女肚子一阵咕咕声,在沉寂的夜色中格外明显。严煜此刻也觉腹中空空,开口说道,“今日辛苦季掌柜,不如我请你到附近吃个晚饭。” 自己出来一整天,现在店里说不定正忙。季窈心怀愧疚,笑着摆手,“不了,馆里什么吃食都有,我回去吃就行。” “那我送你回去。” “也不用。”她想起杜仲那副恨不得把她和严煜一起杀了的嘴脸,决定主动规避与他争吵,“路上行人尚多,且一般毛贼也打不过我,严大人留步,我就先告辞。” 谁料刚走到衙门口,季窈远远就瞧见石狮子底下双手抱胸站着的高大人影。 杜仲傍晚从沼泽林回来,得知她又去了衙门,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迈步往衙门去,此刻瞧见她果不其然又是和那个小白脸走在一起,脸色更黑。 第100章 长辈 别把她看这么紧。 不知道是不是季窈的错觉,她总觉得最近杜仲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 往日除开办案,他白日里都坐在前馆二楼看书休憩,晚上馆里营业的时候他也总是在三楼无人的空房里待着,最多被某个一掷千金的女客包下,被商陆强行推到某间雅舍去,陪着客人闲聊几句。 馆里熟客都知晓杜仲此人,男生女相,精致的像是个没有情感、不知喜悲的瓷娃娃,奈何他身上随时散发出浓浓的肃杀之气,旁人又不敢轻易拿他玩笑,于是但凡遇上点他的女客,都能接受他一尊雕像似的杵在那,点头应答几句已经算是恩典。 可自从开年之后,杜仲在她面前晃悠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到了晚上营业的时候,他也开始出现在大堂里,随意找个靠近柜台的位置坐下,撑着脑袋好像在认真欣赏台上表演一样。 哼,她才不信杜仲这种人会喜欢听说书。不过托他的福,馆里生意倒是逐渐回温,每日净收入的钱银基本能回到蝉衣出事之前的数目。 可现在这人怎么连她出门在外还要管? 看杜仲黑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季窈莫名生出几分心虚,转过身朝严煜抱歉笑笑就赶紧走出来,拉着杜仲往外走。 “你干嘛又来?还老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严大人,搞得好像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 “前脚还在说你与我们同吃同住,有失体统,如今他却在衙门里与你共事到晚上。怎么同一个说法,到了他这里就完全不起作用了?当真是衣冠禽兽。” 推他走出去两步,季窈的手被他反握住,拉着就往簋街另一头走,“做什么,不是回去吗?” 他将季窈受伤的手举起来,上面因为掰开捕兽夹意外划伤的痕迹还在。 “梁大夫吩咐过每日去他医馆做一次治疗,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铁锈入体,如若感染破伤风那便是极其严重的病症,到时候你还指望馆里谁来照顾你?” “梁大夫给的防风之类的药丸,我每日都有在吃啊。” “那嫂嫂的伤口怎么不见好?” 这话问的,季窈口气登时软下来,“我怎么知道……”说来她自己也奇怪,以往自己受点小伤总是好得极快,没过几日连疤都会消失。或许真的是沾染上铁锈的缘故,三天了这条口子摸着都还隐隐作痛。 “我明白,我若是真生病了,没人照顾我。你们只是我雇来的伙计,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你们都只指望着我挣钱、找东西,甚至吸我的血,巴不得榨干我身上所有的好处。如今连南星都走了,谁还会在乎我呢……” 她越说越丧气,用力甩开杜仲一个人往前走。 后知后觉,杜仲也知道自己一时激动,方才言之过重。左顾右盼片刻,默不作声跟在季窈身后来到济世堂。 梁之章正打算关门,看见季窈和杜仲停下手上功夫,让他俩进来坐。 “好得慢是因为伤得深,看伤口都知道,那尖刺可是直直朝肉里扎进去的,之前清理创口的时候季掌柜才会叫得这么厉害。” 梁之章一边给她换药,一边嘀嘀咕咕,留季窈在一旁有些赧颜。 那不是废话吗?十指连心!用烈酒洗伤口不算,还把伤口扒开来仔细看里面洗干净没有。若换作一般弱女子,早就疼得昏死过去,亏得她还算半个练武之人,才能极力忍下来。 最后抹上药膏,梁之章站起身来收拾东西,随意开口说道,“听说你们在盘龙山上发现小孩尸体,看来山上传言有山贼强盗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看来老朽我最近,只能换一座山采药。” 他去过盘龙山采药?季窈来了兴致,转头拉着梁之章又坐下。 “梁大夫,你经常去盘龙山吗?” “是啊,”梁之章一边收拾药瓶一边答来,“那山上瘴气重,草药多、毒虫也多,每逢春雨过后最是采药的好时候。” “那你进山采药的时候有见过小孩吗?” 梁之章看她一眼,让她自觉好像自己又说了什么看似愚蠢的话。 “那山头山脚都住着人家,看见小孩有甚奇怪?” 那可太好了。 季窈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递到梁之章面前。 “劳烦梁大夫看看,可曾见过这个孩子。” 想着自己馆里的人得空也能到处问问,临走时她便开口从严煜那里要了一张来。 梁之章年过半百,因为常年上山采草药的缘故,身体硬朗。他略凑近些,借烛光看清画像上的人。孩童尖嘴猴腮,脸上没肉,目光却温和烂漫,他眉尖上有颗黑痣,短薄的耳垂似乎是在暗示着他本就福薄的命运。 “看着倒是眼熟,但是何时见的,在何处见的,老朽记不清了。” 没想到来看伤还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季窈将画像再递近些,语气激动,“劳烦梁大夫再仔细想想,能帮我找着他的来历或者家人就算是给家里人积福报了!” 面前人状似努力回想着,神色苦恼的同时伸手捻须。他沉吟片刻后抬起头来,眼神笃定,“应该是以前来过医馆看病抓药,还不止一次,但具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老朽一般都不瞎打听。” 在两人身后沉默许久,杜仲沉声开口,“行医用药,不问来处也是常理。既然梁大夫确认小孩来过济世堂,住家想必就在这附近不远。” 再追问下去,倒给人家徒添烦恼。季窈知趣噤声,谢过梁之章后跟着杜仲走出来。 无垠的月色下,那个高高的背影走在前面,冷白色长袍与清冷的月光融为一体,整个人宛若月宫里走出的谪仙。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渠映在地面,像极了兄长领着顽皮的妹妹家去。季窈心头悸动,走快两步与他并肩,抬头看他。 “以后能不能不要出来抓我?跟逮小孩子似的,让人看见怪丢脸。” 清冷郎君斜她一眼,眉眼带笑,似乎被她可爱的说法逗乐,“嫂嫂自以为自己算是个成熟稳重之人吗?” 少女闻言停在原地,不服叉腰,“不成熟、不稳重又如何?遇事我能挡,惹事我能跑,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吧?不然你现在随便找个人来,看他能不能得到过我?” 仗着自己武功日渐精进,某只小老虎开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杜仲继续往前走,听身后少女一路小跑跟上他的脚步声,心情颇好。 季窈见他不答话,伸长脖子又说道,“况且,你既叫我一声‘嫂嫂’,我当是你的长辈。既是长辈,哪有被小辈一再教训的道理?就算不是长辈我也是你的掌柜,现在我们约法三章,以后不准当着外人的面让我难堪。” “外人”两个字用得好,杜仲顿步当场,季窈没来得及刹住脚,一下撞在他坚实后背上,鼻尖疼痛酸楚,一下子飙出泪来。 “哎哟。” 他弯腰下压,近得能数清楚季窈眼皮上的睫毛,“嫂……” 嫂字刚出口,他回想起少女方才那番关于辈份的言论,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开始排斥起这个称呼来。 “……掌柜的意思,是把那个小白脸当外人,是吗?” “小白脸?啊,你是说严大人。”季窈顺着他的话想下去,细长柳眉微微下压,“与你和南风馆里其他人相比,他自然是外人,不过……” 那就行。 他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不等季窈说完抬起头,转身继续往南风馆走去。 两人回到馆中,季窈等不及吃饭就看见大堂热闹,人多更胜平时。加上少了个南星,平日里多以大总管自居的京墨也少不了在大堂内陪着各位女客饮酒畅谈,季窈赶紧加入进去,穿梭在柜台、大堂与后厨之间,兢兢业业做起一个称职的掌柜来。 可她忘了自己没用晚膳,从未时带李捕头等人上山寻尸到现在,整五个时辰只在医馆略喝了一杯热茶,忙碌一阵自觉头晕眼花,单手撑在桌边,稳住心神之后继续给大堂里的女客端水倒茶,全然不知她方才摇晃不稳的一幕被表演台边一个身影收入眼中。 季窈站在后厨门口催菜,靠在门边正出虚汗,胳膊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接着她整个人被拉到后舍回廊边坐下,面前递来白色青花瓷盘,上面盛着三枚玉露团。 过年那段时日,季窈听闻严煜一类士子登科或者官位升迁之时都会举行盛大而隆重的烧尾宴,其中她最感兴趣的当属这外酥里嫩、洁白如玉的玉露团。馆里头诸人虽嘴上没说,却悄悄记在心里,商陆和楚绪空闲时分带着馆里厨子一起钻研几日,愣是把这道烧尾宴上的点心给做了出来。季窈一饱口福的同时,南风馆也因为这道独一无二的点心吸引不少新女客。 闻着酥皮香气,她赶紧接过盘子拿起一枚,抬头看向面前郎君。杜仲面容讪讪,表情不甚自然。 “说你是小孩子还不依,饿晕过去还得害大家分心照顾你。” 不等季窈回答,他说完便匆匆离开,好似多停留一刻都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接连几日,馆里生意好得不行。季窈每每劳累整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仍不想起。 这天她于睡梦中想起什么,叫来三七到衙门给严煜带个话,把前几日她与杜仲从梁之章处得到的零星线索转达给他。不成想自己回笼觉还没睡醒,三七就在门外气喘吁吁的开了口。 “掌柜,我从衙门回来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褥蒙住脑袋打算继续睡,“嗯……” “严大人让我跟你说一声……” “道谢是吧……我知晓了,你走吧,我还要继续睡……” “不是!”三七一口口水咽下去,平复呼吸复开口道,“他……他让我告诉你,这几日衙门里有人报案,又有三个孩童不见了踪影!”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莫子衿 “严大人找人调查我?” 刚下过一场春雨的龙都城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严煜刚整理完三名苦主的状案词,起身到窗前准备将窗户关上,就看见一抹粉色的身影急匆匆走进府衙内堂。 “季掌柜?” 她左手提起裙摆一路疾走,右手还擒着一把湿透的油纸伞,看见严煜站在屋内,少女随手将伞立于门边,迈步进去。 “严大人,听我馆里小厮传话回来,衙门里又来了三个报孩童失踪的苦主,如今可都派人去找了?” 看少女神色迫切,因为小跑的缘故面颊泛红,正朱唇微张,低声喘息。严煜莫名想起那晚来接她的那名白衣郎君冷漠讥讽的脸,关于三个孩童的情况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季掌柜馆中小倌说得不错,这些到底只是衙门的事,与季掌柜无关。严某亦没有告知的必要。只一句,案子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请季掌柜回罢。” 说罢他转身,拿起桌上状词准备离开,被季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 “严大人此言差矣。整件事起因经过我皆参与其中,且不说小果儿的尸体和那蹴鞠都是我找到的,我馆中伙计因为这件事还废了一只脚。若背后的凶手只是爱捉弄人的恶鬼,解除他的邪念以保其他再上盘龙山人的安全是严大人你的一方责任也就罢了,可如果凶手是人,那我就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为我馆中伙计报仇。” 少女一番激昂陈词将严煜触动,他低头看一眼季窈,递上手中写满字的卷纸。她顾不上坐下,站在房中一页页看起来。 “都是年龄在七八岁左右的男童……这个住城东,这个怎么住城北?” 除年龄外,失踪男童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口供单独有问到男童父母,三个孩子是否曾去过盘龙山,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去过,或者不清楚。 那住城北的人家与盘龙山距离遥远,哪怕是坐马车都要花上半个多时辰,以七八岁孩童的玩耍范围和脚力,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到这么远的地方玩耍。 口供的最后,写到三个孩子的失踪情况也大不相同。有出门上书塾未归的,也有替家里人上街买米面就没看见回来的,还有一个同小果儿情况类似,都是在家中人忙碌之时悄悄溜出家门,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严煜负手而立,站在季窈身边看着她专注的神情,语气清朗,“前两个苦主相识,昨日一同到衙门报的案,我已经派人去将那盘龙山脚和山腰处小孩子能去到的地方又搜了个遍,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为防止小果儿和南郎君的情况再次发生,我也命人将山上所有捕兽夹拆除,并吩咐附近猎户,近日不要在山中放置捕猎野兽的夹子,以防有孩童误踩受伤。” 他倒想得周全。 “可若不是意外走失,而是被人挟持带走,岂不是一点关于贼人的线索都没有?” “不排除这种情况。”郎君面对季窈在太师椅坐下,如画的面容隐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出情绪,“这三位苦主已经问过,最近都没有与人结仇,惟今之计,只好等小果儿的爹娘来领尸体的时候,再向他们问询一番。” 说起这事,季窈脑子里立刻浮现当初池子意的爹娘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画面。要他们倒衙门来领取自己孩子的尸骨已经是极其残忍的事,还要接受官府盘问,怀疑他们的孩子是被仇家所害。杜娘子看上去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瘦骨嶙峋,脸上有皮没肉。她如何能承受得了? 季窈沉默着在严煜身边坐下,正想着再问问其他,两人身后一个官差匆匆跑进来,抱拳在门口大声道,“禀大人,画像上男童的人家找到了!” ** 马车上,季窈掀开帘子看出去,发现他们正在朝城东方向而去,而距离盘龙山最近的城门,就在东门。马车拐进一处隐秘的胡同里,路过三两青砖黛瓦的小院之后,在一棵梨树边停下。 严煜和季窈走下马车,四个官差引他们往梨树后那户人家走去。 “怎么不把人直接带到衙门来?” 李捕头闻言转头,看季窈一脸真诚,方知她是真心发问,而非在严煜面前故意挑拨,便略躬身答来,“大人吩咐过,对待百姓不要过于强硬。我们找上门的时候那莫老三还在家中照顾自己病重的妻子,脱不开身,是以……” 原来是这样。 严煜并未在意这些细节,淡淡然挥手示意他不用太过在意,“无妨,来看看也许还能找到其他线索。” 敲响墨黑色木门,来开门的是一高大壮汉,李捕头介绍完严煜后,他便好声好气的将门打开,引众人到门厅坐下。 “有人认出,我们近日在找的这画像上的孩童是你家孩子。”画像递到男人面前,他立刻瞪大双眼愣在原地,眼神扫过严煜又在周围官差身上环视一圈,落回地上。 “是,画像上这孩子与我家小孩莫子衿有九分相似,可他已经失踪七年了啊!” “失踪?!不是死了吗?”她看见的是游灵,那说明那个叫莫子衿的孩子一定死了。可是他怎么会这么说呢? 严煜脸色沉下去,一拍凳子沉声道,“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原来莫子衿原本不姓莫,姓于。八年前,六岁的于子衿跟着娘亲陈夫人到龙都投亲,不料亲友早已不知去向,幸而母子二人被莫老三碰上,接回家中照顾,一来二去两人互生情愫,结了夫妻,于子衿便改名认了莫老三做爹。同一年,莫子衿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陈夫人虽然患上顽疾但好在莫老三身体强健,靠着在外卖苦力也能挣不少钱,四口之家还算温馨和睦。 “子衿满七岁之后我便送他去了最近的书塾,想着半工半读,好歹能学些知识,若是能读出个名堂来,中个举人之类,也算是给莫家祖上添彩,以后子子孙孙都可以走上文人仕途。谁成想自从他开始念书,整个人一天到晚都没精打采,书背不出来,字也练不好,成天就知道和书塾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起到处顽耍。我那日不过说了他几句,完全没想过他负气出走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季窈听出里面的猫腻,开口问道,“他们玩的是蹴鞠吗?” 莫老三被问住,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支支吾吾说道,“似、似乎是的,以前在门口胡同里看见他们玩过一两次。” “那蹴鞠里头可有铃铛,踢的时候会发成声音?” “啊……有、有的。隔着门响个没完。” 看来那蹴鞠果然是游灵的,那小果儿会把手伸进捕兽夹,就一定跟这个叫莫子衿的小孩游灵又关系。 李捕头接过话头,正做一些日常问询,门厅右侧的房间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咳嗽声。莫老三赶紧起身,朝坐在主位上的严煜弯腰抱拳,“拙荆病重,实在没办法下床来见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说话间,他还不停转头朝右侧房间看去,模样十分着急。 “无妨,你好好照顾你的妻子,若是想起什么与你家小儿有关的人或事,记得往衙门传信。” 问询结束,严煜起身带着季窈走出门厅,刚到大门口,一身着藏青色短衫,模样看上去青涩稚嫩,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少年跨步进了院子,看见家里突然出现这么多人也是一愣,直到莫老三送出来后他才稍稍回神,朝莫老三鞠躬,“爹爹。” 这就是游灵那同母异父的弟弟?若是莫子衿没死,就该是已经十岁有四的大孩子了吧? 季窈还没从看见小孩的恍惚中回过神,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 “梁大夫?” 来人正是济世堂药师梁之章。他提着药箱站在门口,院子里乌央乌央全是人,也有些怔愣。严煜那身绛紫色官袍十分好认,加上四个官差在侧,他反应过来,恭敬朝严煜行礼。季窈一看都是老熟人,也不见外,径直走到梁之章面前,开口问道,“梁大夫来这里做甚?” 梁之章已经习惯她会问出一些无脑的问题,耐着性子正准备回答,莫老三赶紧迎上来,示意梁之章进右侧陈夫人房间,“梁大夫是来给拙荆看病的,这边请。” 刚走两步,梁之章又好像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季窈,“今日记得来济世堂换药。” 从莫家走出来,少女左顾右盼,神魂还游离在外,严煜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赞誉,“方才季掌柜问的几个问题恰到好处,该如何查,我心里已经有数。接下来我会派人去盘龙山搜寻莫子衿的尸骸,如若顺利,到时候再让李捕头给你带话。” 嗯?他怎么知道莫子衿的尸骸在盘龙山? “你怎么知道……” 俊逸郎君温润一笑,眉眼间神韵让人看来如沐春风,“季掌柜在这龙都城中所办几件案子严某有所耳闻,知道游灵只能在自己尸体附近不远处出没。虽然时隔七年,尸体应该早已化作白骨,但季掌柜既然是在盘龙山上看见的他,只能说明他的骸骨就在山里。” 不对,偌大的龙都城里,奇人异事每天都在上演,她到南风馆将近一年,就连簋街上的商户尚不是所有人都认得她,严煜初来乍到,又不常在外行走,如何能知道她那些事? 少女眯缝双眼,朝严煜走近一步,“严大人找人调查我?” 她直言不讳,严煜面不改色,“知根知底,方可用人不疑。” 这回答倒让她十分满意。这个严煜,她真是越看越顺眼。 “好,那我就先走一步,回馆中静候严大人好消息。” 第102章 他的名字 养只小老虎,叫季窈 傍晚时分,日落洒金。 季窈回到南风馆,刚好看见杜仲将一封书信交给布衣小童,凑上前好奇道,“杜郎君想念家人了?” 男人斜她一眼,拂袖转身。 “某人不是对自己的身世之谜念念不忘?我画了你的画像给苗疆人送去,看还能否找到认识你的人。” “真的!?”季窈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替自己着想,欣喜若狂拉住他的袖子跑到他面前,两眼直冒金光,“还有可能找到认识我的人吗?”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收起利爪,小猫咪似的看他。 杜仲低头盯着那双抓住自己的手没有答话,反过来拉起她往外走。 “去济世堂换药。” 她没有第一时间站稳,跟在他身后步伐踉跄,“可是梁大夫现在尚未回呢。” “你怎么知道?” “我和严大人去查案的时候看见他到外头出诊。” 又是那个严煜。 刚走出门外,杜仲放开她,两人就这样迎着夕阳面对面站着。季窈知道他又要说自己整天不着家,只知道跟着严煜四处跑,声线放低解释道,“城里又有不少小孩失踪,大家都怀疑是有人故意做的。我还不是为了给南星报仇,才想着去帮忙……” “为了南星”无可厚非,饶是他心里如今生出几分不乐意,也无话可说。但是为了南星去找那个小白脸,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心平静气。 “看掌柜对他、对那个衙门颇多留恋,不像是惦记苗疆亲人的样子,不如我把送信小童追回来,趁信尚未送到驿站之前让他把信还给我。” “别别别,”季窈恨自己没出息,明知道他在威胁自己仍然只能选择妥协,“馆里每日采买和营业之时我一定会跟大家在一起,努力当好这个掌柜的。其余时间……衙门我尽量少去,旨在破解谜题,找出真相,到时候若是帮游灵完成心愿,能再助杜郎君你一臂之力,岂不双赢?你说好不好?” 杜仲生得高大,季窈只能抬头仰视他,目光闪烁间带上哀求,看上去柔弱可怜。郎君被她这样赤裸裸的目光盯一阵,耳垂悄悄红了,别过脸叹气,然后径直转身继续朝济世堂走去。 “去济世堂等。” ** 烛盏从酉时三刻燃至亥时,季窈趴在桌子上都睡了一觉,梁之章才从外头回来,将药箱放在桌上,发出“咚”的声响将她惊醒。 “今日倒准时。” 在少女对面坐下,梁之章熟练地拆布清创,消毒擦药,医馆里一时安静,落针可闻。 睡醒起来,季窈自觉腹中空空,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肚皮。杜仲余光扫过,淡然起身,不一会儿从外头回来,手里多了几个豆皮卷。 还没等杜仲手里这个吃完,季窈已经将剩余几个全部塞进肚子,手上伤口也已经处理完毕。梁之章吩咐下人把余物端走,起身洗手。 “季掌柜今日怎么到那莫家去了?” 这当然要问他自己啊! 她填饱肚子,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随口答道,“那还不是多亏了梁大夫你。是你回忆起莫子衿来过你的医馆,衙门派人就在你这医馆附近挨家挨户的问,两天不到就把他家里人找到了,说起来我们还要好好谢谢你呢。诶对了,你今日不是去他们家给她娘亲看病,怎么会没有想起来呢?” 梁之章闻言顿住,片刻后明白过来,继续低头洗手,“或许在莫家也见过吧,不过早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记不清了。” 他擦净手转过身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从蒸腾的热气中轻抬眼皮,随口问起他们今日为何会找上莫家。听季窈一点点说来,面前人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莫老三就没同你们说起,他当初把那个孩子带出去卖掉,后来又被那孩子自己悄悄找回来的事?” 什么?! 这次换成季窈惊呆,她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噌”的就从板凳上站起来,站到梁之章面前,杜仲脸色也凝重起来,看着梁之章一言不发。 “梁大夫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呵。”梁之章冷笑一声,开始讲起他这些年给陈夫人看病,从她口中得知的一些事情来。 陈夫人当年之所以会带着子衿不远千里来到龙都投亲,是因为其夫君生性好赌,嫁过去不到三年将家中值钱的家当败个精光。当初莫老三愿意收留她们母子两,也不过看中陈夫人容姿艳丽,算得上倾城佳人。自从两人生下莫子衿的弟弟之后,好日子才过一年,就被子衿的生父找上门来,开口闭口就说莫老三强占民妇,让莫老三要么给钱留人,要么他就此告到官府,要莫老三人财两失的同时,恐还有牢狱之灾。当时莫老三被逼得没法,只能东拼西凑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了那赌鬼,却不想就此种下祸根,那赌鬼三天两头就以看自己儿子为由找上门来,顺便再找莫老三和陈夫人要钱。 为此,莫老三的性格慢慢从憨厚老实变得喜怒无常,稍有不如意就对着子衿拳打脚踢。子衿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寄人篱下又有个不逼死他们不罢休的亲爹,承受莫老三再多拳脚也只能忍气吞声,连哭都只敢躲到门外去哭。 后来有一次,那个赌鬼又找上门来,赖了半天找陈夫人拿了一吊钱骂骂咧咧离开。莫老三回来以后喝了很多酒,陈夫人听他一个人嘀咕,说什么“死了才好,死了他就不会上门来骚然我”之类的气话,第二天子衿出门以后就整整三天没有回来。她官也报了,漫山遍野、街头巷尾也找了,都没找着。 直到第十天傍晚,子衿衣衫褴褛地出现在门口,看见她气若游丝地喊了声“娘”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她那几天忙里忙外,又要照顾弟弟又要照顾他,等他醒过来,私底下才悄悄提起是莫老三四日前借着带他上街买糖人的理由将他哄骗出去,打晕之后套上麻袋,不知道被卖给什么人。他好不容易挣脱看守,一路上又累又饿,辗转吃了很多苦才找回来。 陈夫人有苦难言,饶是心里再难受,表面上也只能忍住不开口。一来二去,内心郁结成疾,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太过分了!”少女拍案而起,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这种人也配当人家夫君、做人家爹?我呸!禽兽不如,畜生!他七年前既然能做出卖掉子衿的事情来,那如今他再对这些小孩下毒手,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 杜仲在一旁也算是完全听明白,低头略整理衣襟,淡然开口,“他当初选择卖掉子衿,其背后根本原因在于那个赌鬼生父。与如今四件孩童失踪案背后可能存在的原因截然不同。且如果真是他做的,为何中间相隔七年?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不要妄下定论。” 这杯茶喝完,梁之章起身走到门口准备打烊,面容上波澜不惊,“说起来,老夫这两月替陈夫人看病的诊金他们尚未给我,往年都是每月结清的。看陈夫人缠绵病榻,我也没好追问。” 季窈柳眉上扬,心里有了想法,“那就对了。他们近日定是缺钱用,那莫老三才会旧事重提,惦记起七年前买卖孩童得到的甜头来。我一定要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严大人,让他派人时刻盯着那个禽兽。” 杜仲听她嘴里又又又提起严煜,蹙眉沉声,“嗯?” 这一声莫名带着满满压迫感。少女缩了缩脖子,不敢看他。 “三七……我派三七去告诉他行了吧。” 这人真是,怎么会这么排外呢?非要人家严煜成为南风馆里的小倌他才会把人家当自己人看待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严煜真的来南风馆当小倌的话……嗯,此等正人君子估计会被调戏到哭。 想想还挺有意思。 接下来几日,季窈知道杜仲主动帮她去信到苗疆替自己打听身世,乖乖待在南风馆没有再去衙门,只是让京墨拜托李捕头,小童失踪案一有进展就派人来告诉她。 杜仲每隔几日陪着她去济世堂换药,伤口愈合的同时,疤痕也淡褪不少。回家路上看见有穿青衣的郎君路过,看她眼神恍惚,杜仲知道她心里在想南星。 “京墨派人去封家问过,封啸尘在徐清来和一众京城名医的照顾下已经醒了,接合的骨头正在恢复期,预计至少还要半年才能下床行走。” “封啸尘?” 四目相对,季窈看见杜仲眸色闪动,反应过来后有些失落。 “对,他不叫南星,他叫封啸尘。”与那个幼稚的青衣少年相处的一年,如黄粱一梦般短暂,醒来之后,她才恍然明白自己曾心动过的那个少年郎,其实只是她想象中无忧无虑,能与她携手同游之人。 真正的封啸尘,她知道得太少。 少女苦笑一声,抬起头看向身边人,语气带上几分试探,“你呢,杜郎君。” “我什么?”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从没想过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杜仲停步当场,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季窈问完就慌张起来,生怕听到他直截了当的拒绝。 当然也怕他随便说个名字来哄骗自己。 于是她爽朗一笑,故作潇洒地拍拍面前郎君肩膀,朝他摆手,“我随便问问,不想说可以不说。走罢,赶紧回去吃饭,我好饿啊。” 杜仲看她加快脚步,像是急着逃离这里一样朝前面走去,眸色沉静下来,快步上前将她拉住。 入夜的簋街,灯火通明。两人身边不停有行人穿梭其间,夹杂笑声与喧闹之声,热闹非常。 花红柳绿,属于神域的春天已经到来。杜仲低头看着面前呆愣住的少女,粉色衣裙恰似枝头最娇艳的那朵桃花盛开在他眼前,浓密睫毛只轻眨几下,投落三分薄影就这样映照进他心里。 季窈看着他将自己松开,眼眸逐渐染上柔情,接着那双薄唇微张,喑沉但饱满的声音越过人少人海的吵闹声,就这样传进她耳朵里。 “元麟,我叫元麟。” 第103章 缠绵春雨 换上他的黑色长袍。…… 元麟? “你姓元?” 季窈没有注意到杜仲突然的温柔,问话之间只捕捉到他眼中的笑意。郎君收回目光随意看向远处,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淡然。 “我曾经的姓氏,是伴随我孩提时期最骄傲的一件事。不过,如今我也和子衿一样,没有姓,只有娘亲留给我的名。” 元麟……听上去意料之外的温柔。 高大宽厚的身影看上去莫名孤寂,季窈沉吟片刻,跳到他面前想引起他的注意,“元麟很好听,叫元麟很好。以后生个儿子叫元宝,生个女儿叫元满,养只小狗叫元润,再养只小猫叫元滚滚。” 她想的齐全,连猫猫狗狗的名字都替他取好,杜仲忍俊不禁,眼中笑意更浓。 “那不如养只小老虎。” 小老虎?说起来她也想养。什么豹子、老虎、狼,威武霸气的猛兽若是能靠在她怀里撒娇,那她可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好哇好哇,那你准备给小老虎取什么名字?” 杜仲嘴角勾起,单眉上扬,第一次露出邪魅的讥笑来。 “牙尖嘴利,张牙舞爪,稍稍不顺着她的意就立刻炸毛,不如……叫季窈,如何?” 啊? “你在笑我?”少女反应过来,伸长双臂就朝着杜仲扑过去,“接招吧!” 杜仲自然不像南星一样,会任由她追着自己打闹。少女扑过来他也不躲,被她直接用额头撞到鼻子,疼得两个人都捂着脸吸气。 来往行人看他二人容色冠绝又举止亲密,忍不住频频回头。季窈被盯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埋在杜仲身侧,引郎君低声浅笑。 ** 时逢惊蛰前后,雨水渐多。 衙门那边既没找着三个失踪小童,也没找着莫子衿的尸骸。 原本季窈还想再上一次盘龙山去寻莫子衿的游灵,可每每入夜总是落雨,杜仲一个眼神递来,她就打消了冒雨上山的念头。 足不出户的日子,季窈闷就在自己房中,将赫连尘留下的那些书卷翻出来看。金哥儿住进龙都城后伙食明显改善不少,一天吃的白肚皮鼓鼓,只知道睡觉,渐渐的也不和珍哥儿打架。 有鹦鹉和蟒蛇陪着,她的日子不算无聊。 这日仍是大雨,她推开窗户见雨势太大又赶紧关上,步行到前馆大堂打算看看有什么事情可做,凑巧三七买了不少茶叶回来,收伞靠到一边。 “近日咸承坊可有什么新茶上市?” 他抬头看见季窈,抱着茶叶包走过来,“没有呢,这些时日盘龙山附近山贼强盗闹得凶,供货的茶农们好些日子没来了,都是些陈茶。啊对了。” 他将茶叶包放在桌上,坐下说道,“我方才在铺子里挑茶叶的时候听到大伙议论,说是盘龙山体滑坡,塌了好大一段,把东边进城的路都给堵了,我估摸着这段时间菜价、米价都要上涨,你说要不要多买一些回来囤着?” 龙都作为神域商贸往来最繁华的城池,就算东边堵了,也有大批货商从其他入口将货品源源不断的送进来,不过她在龙都一年,多少也摸清了所谓经商的本质。 盘龙山垮塌,他们必借此囤积货物,抬升物价。 “囤点也好,那你即刻将其他人都叫上,分配一下看各人都负责去采买哪些货物,趁雨小些就出发罢。” “是。” 三七去到后舍,就只剩季窈一个人坐在大堂听雨。 她闲来无事,起身正准备烧一壶水泡茶,大门外一个没有打伞的人匆匆走进来,水渍、泥渍飞溅,将大堂门口她才置办不久的脚垫打脏。 “诶你怎么回事儿……” 定睛细瞧,季窈依稀将他身上那件捕快的官服看清。来人胡乱抹一把脸,弯腰朝季窈抱拳行礼,“季掌柜,李捕头让我给你带个话,方才有兄弟在清理盘龙山体垮塌的时候从里面清理出三具小孩尸体,目测应该就是前段时日失踪的那三个苦主的孩子,这会子正把尸体往衙门里送。” “尸体!?” 他们已经死了吗? 来不及细问,季窈拿起三七方才靠在门边的伞撑开,示意那捕快在前面带路。两个人冒着大雨一路跑进衙门,她虽然撑着伞但浑身仍被雨打湿得彻底,鬓角碎发贴在脸上,狼狈之余别有一番风情。 少女从门口一直走到仪门,穿过寅恭门又进到二堂,看验尸房里也黑着,停步疑惑道,“人呢,怎么没看见?” 正说着,身后一阵躁动之声,七八个官差一身泥水抬着担架进来,上面白布已经完全被雨水和泥土浸湿,露出孩童短小的身样轮廓来。李捕头被雨点子打得眼睛都睁不开,胡乱在脸上抹一把又不小心把泥沙揉进眼里,闭着眼睛站到一旁开口指挥。 “把尸体先送到后院洗净,再抬进验尸房等候知府大人发落。” “等一下。” 季窈身后,严煜清冷的声音传来。她转头看见少年郎早已穿戴妥帖,一边从她身边走过,一边用滴了白醋的布条蒙住口鼻,“冲洗尸体会销毁部分附着在尸体表面的证据,直接送进验尸房就是。” 李捕头上前两步行礼,显然对那几具尸体没抱什么期望,“可这尸体是从泥巴里挖出来的,有啥证据早就都被泥粘走了或者是被雨水冲掉了,若是那脏泥把大人的官袍弄脏可怎么好?” “无须多言。” 余光扫过站在官兵身边的季窈,严煜眸光闪烁,突然转头回去,再开口声音已经大了一些。 “速速将尸体送进验尸房,其他人各归各位,不要在此多做停留。” 听他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大家都以为李捕头这次的马屁没有拍好,赶紧点头领命,散开的同时幸灾乐祸,偷笑不止。李捕头也以为自己惹怒严煜,胆战心惊之余主动接过担架将尸体抬进去,边走还不忘回头边瞧严煜的表情。 众人做鸟兽散,中堂天井就只剩下严煜和季窈二人。她正想着赶紧赶上去,好看看那三具尸体到底是何死因,被身后郎君出声叫住。 “咳。”这声咳嗽多少带着些许尴尬,严煜上前两步,目光却落在别处,“季掌柜衣裳湿透,我房中有我平日里熬夜看卷宗时候放置的一件外袍,你若真想查案,披上回去换一身衣裳再来罢。” 季窈浑然不觉身上有何不适,以为他只是寻常关心两句,摆摆手随意道,“嗐,这点子小雨有什么要紧?去年整个冬天我进补不少,如今身子可壮了,不用担心。还是快些去看看尸体罢。” 说罢她正转身,衣袖一角被身后人拉住,严煜突然耳根泛红,悻悻然松手后,语气支吾起来。 “是、是季掌柜这身衣裳,让人看见了不妥。” 啊? 顺着他的话,季窈低头看。 入春以来,气候温暖许多,她今日穿的一身偏橙的扶光色罗衫仙姿飘逸,轻扬料薄。奈何沾湿之后薄薄的衣料微透,还紧紧贴在身上,让少女凹凸有致的曲线暴露无遗。加上扶光色与她本就白皙水润的肤色贴近,黏在少女身上浑然一体,叫人瞧上两眼就气血上涌,不敢再看。 “啊呀。”反应过来的少女惊呼一声,双臂环抱着住胸口,略蹲下身子羞红了脸。严煜耳根子更红,想了想还是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袍子。季窈看出他想把身上绛紫色的官袍脱给自己穿,赶紧拒绝道,“不劳大人脱衣,你书房还有一件对吧,我这就去取。” 严煜虽瘦,个头却高,宽大的黑色外袍穿在季窈身上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她索性长长的衣摆捞到腰间打了个结,就只把上半身遮住,赶紧走出来回到验尸房。 三具孩童尸体并排摆放在验尸房最靠近门口的右侧木床,严煜擒烛盏低头靠近,为清理其中一具尸体表面附着的泥土已经换了三双手套。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伸手指了指一边放置的手套和布条,示意季窈穿戴。 “尸斑已经形成,接合尸僵来看,预测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天。尸体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任何绳索捆绑或者是挣扎、撞击留下的痕迹,由此可见他们应该是在自愿或者其他不用被捆绑的情况下被带走杀害,然后埋进盘龙山;口腔内没有泥土,仅在鼻腔里找出部分泥沙,应该只是被埋进土的时候跑进去的,所以应该是死后埋尸,而非活埋。嘴唇没有发紫,指甲颜色正常,七窍无出血现象。” 说完他站起身,又开始检查起另一具尸体。季窈听得云里雾里,看他认真仔细又不敢开口打扰,半晌后见他走到边上去换手套,才小声开口道,“这些话是何意?” 幽微的光线下,面前人鬓若刀裁,眉宇间散发英气。他看季窈一眼,深邃的眼眸里闪着寒意。 “也就是,死因不明。” 啊?不知道怎么死的吗? 季窈愣住,接着将目光落在面前他刚检查完的尸体上,不可置信道,“怎么会……会不会是饿死的?” 他继续低头检查第三具尸体,一边轻声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且不说正常人如果在有水喝的情况下,能继续存活一月有余。哪怕滴水不沾,十几日内饿死的几率也不大。单说三具尸体都没有被饿瘦的迹象,皮肉紧致无松弛,最左边这个身材仍旧偏胖。应该不是饿死。” “哦,那……啊唒!” 话没说出口,季窈突然打了个喷嚏。严煜侧目看她裙角还在滴水,起身开口道,“怎的不稍稍擦拭干再出来,这样捂着更容易感染风寒。” “还不是怕错过看不到你验尸嘛……啊唒!” 几个喷嚏打下来,她也觉得浑身发冷。严煜收回目光,语气里带上几分不容拒绝的威严,“门房里挂有新的巾帕,季掌柜去擦一擦身上水渍再回来罢。” 末了还补充一句,“我还刚好休息一下。” 那正如她意。季窈点头离开,去到门房找值守衙差拿了两条新巾帕,边擦身上的水边往外走。那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实在不舒服,季窈低头看见严煜黑色的袍子,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反正下身还穿着罗裙,不如把里头中衣和罗衫都脱了,上身只穿他的外袍,扎紧些就是。” 说干就干。眼神在衙门里环视一圈,想了想还是他那间屋子最是无人隐蔽。季窈走进严煜书房将门关上,背对着房门开始脱身上湿衣。 谁料这时候身后房门突然被推开,少女闪避不及,抓住衣服偏偏哪儿也没遮住,惊恐回头的同时,对上严煜慌乱目光。 第104章 有染警告 “你的衣服还在我房中。”…… 春雨缠绵。 今日这场大雨下到傍晚终于变小,淅淅沥沥好似穿线珍珠一样挂在屋檐下,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看见面前少女未着寸缕,严煜只呆愣一瞬即刻反应过来,仓皇转身,整张脸像炸开一朵烟花般窜起红晕,呼吸微乱的同时,睫毛不安地抖动。 “抱、抱歉……我……我……” 被他看光了身子,季窈并不怎么在意。一来他是无心,二来她知晓他正人君子的性子,就算看见什么,也断不会出去四处传。少女转过身来将外袍先披上身,还没来得及系带子,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严煜心慌意乱,闭着眼睛没瞧见门外来人,季窈抓紧衣服捂好胸口,从高大少年郎身后探头,正好与到书房来找严煜的人目光撞上。 李捕头原本是打算来向严煜汇报自己审理莫老三的情况,谁知道走进来刚好看见门没关,往日总是不苟言笑的知府大人满脸通红闭着眼睛,季窈则是从他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虽然季窈身上遮得严严实实,李捕头还是看出她身上那件外袍分明是严煜平日里挑灯夜读所穿,加上她抓着衣襟,衣带子尚未系好,背后缘由,一目了然。 完了,撞破知府与貌美寡妇的奸情,自己怕是性命不保。 “这……这……” 粗旷男声唤回严煜神志,他慌张睁眼,看见李捕头的第一反应是暴怒。 “滚!” “是、是!”李捕头吓得屁滚尿流,弯腰低头恨不得戳瞎自己双眼,连连告罪转身离开。 季窈头一回看他失控,觉得有趣。衣服穿好后,边系最后一根带子边绕到他面前去。 “严大人无需道歉,我知晓你并非有意……” 谁知季窈走近一步,他就连连后退,闭着眼睛直接退到桌边,撞到桌角发出“咚”的一声。 “可是季掌柜你、你为何会在此处?” “门房里还有值守的衙差,我站在那里终归有些妨碍到他。又想着把湿衣裳先脱掉,便选了来你屋里。”她终于穿戴好,看他脸红到耳根,渗血似的,局促慌张甚是有趣,忍不住嘴角上扬,“睁眼罢,我穿好了。” 严煜缓缓睁眼,看清季窈上半身黑色的长袍已经穿戴好,只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肌肤。少年郎平心静气,略平复心神后站直,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 “我并非有意闯进来,只是方才检验尸体之时,遇到一些麻烦,就打算回书房查找旧日卷宗记档。” 她自然知道他是无心。 “是何麻烦?” 相比方才的沉着冷静,现在的严煜好像换了一个人,但凡季窈稍稍靠近他立刻浑身紧绷起来,脸上藏不住局促与青涩,带着季窈回到验尸房。 “这里。” 顺着他手指方向,季窈蹲身瞧见第三具孩童尸体后脑细碎头发里,隐约能看见一些黑色的斑点。沿着尸体后脑勺继续翻找,又在发缝里找出另外几处斑点来。 “这是什么?” 严煜要是知道,就不会有他撞见季窈换衣服那一幕发生。他摇头,引导季窈又往尸体面部看来。 “这里还有。” 大手捏住尸体鼻翼一侧,擒灯靠近,季窈看见尸体鼻孔里也有一些黑色斑点,比后脑勺发缝线里的更密集些,不禁疑惑更深。 “会是中毒引起的吗?” “以我短短两年的断案经历而言,无法得出结论,只有等查阅书籍,再向城中通晓毒药一类的人询问之下,才能继续查下去。不过,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杀人的不是鬼,而是人。鬼魂没有实体,至多像之前杀害小果儿那样将他诱骗至捕兽夹中,断做不到埋尸。” “也许是把小孩活生生吓死之后,他们自己掉下土坑的呢?” 说完这话,季窈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一个小孩尚且算是巧合,三个同时被吓死还掉进土坑里,简直天方夜谭。 少女复抬起头,关心起莫子衿那个禽兽爹爹来。 “那是不是莫老三的嫌疑岂不是就这样洗清了?他抓小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卖钱,断不会杀人。” 验尸完毕,两人走出验尸房,冲洗站在日光之下。 大雨将歇,只有零星的雨点不时落下,敲打砖瓦滴答作响。 严煜唤来衙差,吩咐他通知狱卒,将莫老三放走。 “三名孩童死亡时间他刚好在米行下货,整整两日与其他长工待在一处,所以他可以走了,在没有找到更多莫子衿与其他案子有关联之前,暂时不能确定莫老三是否有杀害自己儿子的嫌疑。” 衙差领命而去,刚走出三步又被严煜叫住,“等一下。” 季窈看他面露迟疑,沉默片刻后抬头说道,“将今日所有当差的人全部叫过来,我有事吩咐。” “是。” 他要做什么? 季窈以为是宣布什么重要之事,心想他自然有他的考量,便忍住好奇没有开口。半盏茶的功夫,府里府外二十几个官差悉数到场,在衙门大堂四方的院落中站定,静候严煜指示。李捕头站在通判和师爷身后,头低得快埋进地里,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专门把他们都叫过来看严煜给他降罪的才好,阿弥陀佛。 所有人站在严煜面前,看着身边明丽娇俏的少女与他并肩而立。严煜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今日南风馆季掌柜来衙门协助查案,费心劳力,所付出的辛苦大家有目共睹。她今日因淋雨临时换上我的衣衫,纯粹只是为她女流之辈身体着想。所以今日之事,在场任何人都不得私自传出去,若是此事传出,编造出什么不实的传言辱没季掌柜清誉,我定不会轻饶。在场所有人皆相互监督,一旦传言流出,全部连坐同罪罚之,听明白了吗?” 这……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原本还对突然的集合不清不楚的人此刻看见严煜身旁少女身材娇弱,怯生生地依靠在他边上,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纷纷低头暗自乍舌,闭紧了嘴巴。 季窈被他莫名的澄清逗笑,憋得难受,侧过身去,把脑袋埋在他胳膊边小声说道,“严大人没必要解释这么多,如此郑重其事,倒成了你我好像真的有染一样。” “自然没有!你我何曾有染?” 他否定的声音大些,惹面前一中官差头更低。见严煜没有单独将自己点出来惩戒一番,李捕头四十多岁一个壮汉长舒一口气,想到自己饭碗算是保住,忍不住抬头附和道,“大人说的对,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大家皆是见证,你们说对不对啊!” 这个时候不出声,怕是之后少不了让李捕头给自己穿小鞋。衙差们纷纷抬头,异口同声回应道。 “对!严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严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 众人呼喊声越来越大,季窈自觉无地自容,捂住脸向严煜告辞,恨不得拔腿就走。 谁知严煜偏偏挑这时候将她拦住,众人见状立刻噤声,连呼吸都轻微。 “拉我做甚?” “你忘了,你的衣服尚在我房中。” “嘶。” 此言一出,全场男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敢开口。 季窈看他眉宇间一本正经,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存在多大歧义,往日大大咧咧的少女此刻头一回当着众人面羞红了脸,埋怨瞪他一眼,一跺脚三堂内书房走去。 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是个呆子。 临到门口,季窈突然不想进去,就站在门边朝身后跟来的严煜发话。 “辛苦严大人帮民妇递出来吧,免得多次随意出入知府书房引起误会,又要辛苦严大人将府衙上下近百人召集起来开澄清大会,多费劲。” 也不知道严煜听没听出她话里讥讽,反正他是进去了,季窈在门口等一阵,看他面对自己放在太师椅上的衣服迟迟不拿起来,疑惑不解。 “严大人在犹豫什么?” “这……” 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过去,季窈才发现自己在脱中衣的时候连里面被雨水和汗水湿透的小衣一并脱了,此刻就放在中衣上面,十分显眼。 日暮黄昏,夕阳半隅金光洒进门,她甚至能看清自己雪青色小衣上绣着的两只鸳鸯。 少女再次羞红两颊,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衣服拿起抱在怀中,抬头看他两眼,撞开他走了出去。此时门口官差尚未散去,看见季窈拿着自己的罗衫走出来,眼神暧昧不明,她想开口像严煜那样为自己辩驳一番,又只觉蠢钝无话,怕越描越黑,绝望闭眼,快步离开衙门。 回馆路上,季窈对于严煜方才那番行为,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 他急于与自己撇清关系,是怕自己一个寡妇玷污他探花郎加当朝知府的身份吗? 那不然正常人谁遇到这样的事不是尽量规避不去提起,他反而干脆召集众人掩耳盗铃。 “榆木脑子、书呆子,读书读傻了的小白脸。”会一点仵作的能力有什么了不起,往常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不也破了不少案子? 干脆靠自己把小果儿这件案子办了,让他刮目相看。 季窈一路骂一路走,等临到门口都没有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严煜的衣服。 杜仲看见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走进大堂,刚准备起身下楼去接,看清她身上男人黑色外袍的一瞬间,眼神陡然转冷。少女远远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走到二楼楼梯口又停下,表情覆霜盖雪似得,叫她平白无故打一个冷颤。 再低头看去,她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咽口水:完了。 第105章 知柳书院 “不知羞!” 戌时三刻,南风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商陆从霓裳羽衣教坊里新找来六个会挑沙洲飞天舞的优伶来,都是从未沾染女色、未破身的少年郎君,个个貌美如花,一举一动皆是轻盈,看得台下女客们感叹声连连。 穿着严煜黑色长袍的少女被二楼走廊上高瘦的白色身影目光锁定,她假意没有看见他,移开目光的同时赶紧穿过人满为患的大堂,打算逃之夭夭。 可她还没走过回廊,顶着从池塘边吹来的阵阵春风正低头小跑,杜仲施展轻功轻松来到她身后,一伸手就将她衣领提起来,成功将季窈像拎一只小兔子一样逮回面前。 “急着去哪儿?” 逃跑失败,她还抱着自己的衣服打算敷衍过去,“啊?没有啊,这不是有点累了,想回房休息……你们先忙。” “站住。”杜仲声色喑沉,上前两步挡住她回房的路,从上到下认真打量起她来,“身上衣服怎么回事?” 下午她跟着那个衙差出去的时候下着大雨,如若淋湿,换衣服也算正常,可她身上这件明显是个男人的衣衫,且材质、做工都属上乘,绝非一般平头老百姓穿得起。难道…… 既然躲不过,季窈只好将下午自己为了看那三具尸体勘验,临时找严煜借了件袍子穿的事说出来,不过她选择避重就轻,将她身子被严煜看光这件事自动隐去。 杜仲看着她怀中抱着的衣服里隐约露出小衣的带子,目光更加阴冷。 “出门在外,掌柜倒真是无甚拘束,里里外外都脱干净了才换的衣服。” 顺着他的目光,季窈把怀中小衣往罗衫里面塞,嘟着嘴看向池塘一侧,不甚在意道,“贴身的衣服湿了还穿着,才是最不舒服的。再说他这衣裳宽大,胸口花纹又多,看不出什么的。” 她在解释什么?杜仲越听越不对劲,一张俊脸憋成猪肝色。季窈以为他还没听懂,直接将双手食指伸出来,往杜仲胸口戳过去。 “就是说我们女娘和你们郎君在身体反应上有所不同,原本这两个地方如果突然被人碰到或者是以下子被冷风扑了就会立起来,当然还有其他时候也会立起来的情况,你也知道……” 她、她在指自己哪儿?! 少女手指尚未触碰到杜仲胸膛,他就条件反射一般退后两步,往日冷峻克制的面容霎时间成一片,语气激动说道,“胡闹!这是在做什么?!” “在解释给你听啊,”季窈双手愣在当场,片刻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哦对了,我忘了你尚未娶亲,应该是没有见过……” “住口!不知羞。” 面前郎君羞耻到说不出话来,以袖遮面避开季窈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愤慨道,“我何曾问你这些?” “那你要说什么?” 目光再次对上,季窈歪着脑袋,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几句话有何不妥。杜仲开始后悔“为何要想不通同她拐弯抹角的说话”,伸手抓住她肩膀衣裳,一用力轻轻松松将她提到自己面前,正色道,“以后不准随便穿旁人的衣裳,尤其男人。”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季窈问完,看着他快要吃人的眼神,心里也明白过来,抱着衣服低头,声音也小下去,“知道了……说了别像训小孩一样训我,今日又来了……” “你若是长记性,我又何苦费这口舌?” 甚少见她有低头认错的时候。杜仲瞧她两颊鼓起,似乎还不是很服气,叛逆别扭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心头猛的一跳,体内情丝蛊虫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立即移开目光,站直身体离她更远些,语气有些不自然。 “还不快去把衣裳换了,我让三七把衣服送回衙门。” “不用,我改日亲自……” “嗯?” 好好好,如今南星一走,他管得更宽了。季窈觉得没趣,叹一口气转过身去往木桥走。 “知道了,这就去换。” 回屋把严煜的衣裳脱下来,她原本还打算拿去洗,杜仲却说什么也不让她自己动手,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给三七,吩咐他随意晾晒好第二日送到衙门口就行。 打烊过后,南风馆归于宁静,京墨行至后舍看到季窈还坐在木桥对面池塘边发呆,款步走上前去,温声问道,“掌柜在衙门忙碌整日,还不休息?” 水面平静,偶一微风吹过漾起涟漪。季窈盯着那一圈圈的波纹,情绪不高。 “小果儿的案子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莫子衿到底怎么死的?何时死的?到底是不是他把小果儿骗进捕兽夹,害小果儿身亡?那三具被大雨冲出来的孩童尸体又为何会出现在盘龙山上?这三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一天没想明白,这觉就注定一天也睡不好。” 面容沉静的郎君沉吟片刻,复抬起头看着季窈,冷静分析,“三件案子我虽没有参与其中,个中细节倒也有所耳闻。要说三件案子的共同点,一是都发生在盘龙山,二来死者都是五到八岁的男童,三嘛,就是失踪之前都曾被训诫或者教训过。” “什么?”季窈听出不对劲的地方,侧目看过来,“没听说他们失踪之前都被教训过啊。” 京墨笑得和善,耐心解释道,“那小果儿的婆婆原本对此事闭口不提,只说孩子是自己跑出去不见的。后来是是陪同杜娘子去到衙门领尸体的时候才趴在尸体上痛哭流涕,无意间说出了自己曾打骂过他,悔不当初的事来。杜娘子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好几次哭晕过去。李捕头和其他官差在一旁静静听着,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我,顺便聊了几句;掌柜今日去看的那三个孩童听说是在书院被先生训斥过后一同散学离开,继而接连出事;至于莫子衿当初被那莫老三训斥几句后失踪一事,如果我没记错,还是掌柜你提起的。” 说到这,京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提示她道,“我没记错的话,当初莫老三曾提起莫子衿也刚开始念书,这龙都东城边又只有一间书塾……” “那至少他们四个就联系起来了!”季窈激动到站起,心里重新燃起熊熊斗志,“好,明日就去他们念书的书塾瞧瞧去!” ** 第二天一早,春雨未停,季窈用过早膳也不等雨停,拿起门边油纸伞就准备出门。伞尚未完全撑开,少女胳膊被人从后面抓住,转身回头,对上杜仲冷漠的眼神。 “不让你去还衣服,非要去是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哦,”她反应过来,收伞答道,“我不是要去衙门。” 他目光阴冷,不发一语,摆明不相信她。季窈干脆将另一把伞递给他,转身撑开自己的伞走到雨里。 “那你陪我去罢。” 簋街坐落在龙都南城正中心位置,离东街不远。两人各撑一把青绿色画仙鹤和喜鹊的油纸伞立于雨中,女娘明媚娇艳,郎君清冷高大,远远看去,宛若画卷中走出的一对璧人。 拐过人来人往的东街街口走过护城河石桥,在一柳树成荫的连排石墙边,上好的黄花梨木牌匾上书“知柳书院”四个苍劲飘逸的大字。季窈与杜仲在门边停步,身边不时还有身穿书生素色长衫的小童一路顶着细雨,嘴里一边嚷嚷着“快要迟到了”一边从他们身边跑过,头也不抬就进了书院。 “请问,先生在吗?” 学堂正当间的位置上坐着一靛蓝色长衫的年轻郎君,看模样至多也就二十五六的年岁,瞧见门外有人往里头张望,放下手中书卷走出来。 “何人到访?” 季窈收伞放在门边,迈步进去说道,“先生好,我是南……” 南风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杜仲手肘轻碰她一下,接过话头道,“前些时日舍弟被人发现莫名死在盘龙山上,死因不明,凶手也无从查起,实在叫我们痛心疾首。舍弟虽然顽皮,但本性不坏,所以我们便打算来拜访先生,看能否从先生处打探到任何有关舍弟遇害有关线索。” 年轻郎君见他目光澄澈,丝毫不闪躲,侧眸思忖一阵,复抬头道,“来人可是郑穆行的哥哥?” 郑穆行?难道是三个遇害男童其中一个的名字? 杜仲闻言点头,不带一丝犹豫,“不错。还请先生帮忙。” 二人跟在年轻郎君身后进来,聊了一阵才知道先生姓胡,七年前中了举人之后因家中亲人病重,没钱再考,便留在龙都做了教书先生。前些时日遇害的三个孩子里,李二狗和郑穆行家中相互认识,仗着家底殷实在书院里横行霸道,而第三个孩子谢存则刚好是经常被他们俩合起伙来欺负的那一个。胡先生若是在书院里逮到他们二人作恶,倒也会规劝、惩戒一番,可出了书院是何等情况,他便不的而知。至于说起七年前走丢的莫子衿,他也有一点印象。 “那孩子算是我教书以来遇到的第一批开门弟子,也是那群学生里最聪慧懂事的一个。他爹爹曾经将他卖掉一事我何曾听人提起,他在家经常挨打挨骂,身上新伤旧痕好了又再添,实在可怜。” “那他失踪之前,可有别的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这……”胡先生手扶下颚,蹙眉回想起来,“往日他都是个不爱说话也从来不笑的孩子,可他失踪前大约……大约半个月左右吧,我便经常看见他状态非同寻常,要么兴致高昂,拉着同学谈天说地,大笑不止,要么昏沉欲睡,整个人没精打采,当天的课一句也背不下来。我那时还道他是因为家中亲人影响,所以也不忍责备,只任由他去。” 时而高亢时而昏沉?确实奇怪。 杜仲目光敏锐,开口问道:“那舍弟和李、谢他们三个最近也有类似的表现吗?” “这倒没有。”越过杜仲肩头,胡先生似乎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紧张起来,起身拍拍衣衫,开口打算赶他们走,“学生来齐,我也要上课去了,二位不送。” 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季窈与杜仲对视一眼,也只好起身告辞。两人走过学堂正中,少女远远瞧见左侧最里面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赶紧提裙跟上去,轻松将人拦在面前。 “杜娘子?” 第106章 外室 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没想到会在知柳书院里见到杜娘子,季窈惊讶之余,带上写许疑惑。 “杜娘子,你怎会在这里?” 且不说小果儿已经去世,就算他还活着,孩童不过五岁,万是不到上学堂的年纪。她又怎会出现在这学堂之中? 杜娘子换了一身粗布麻衣,苍白的脸色透着病气。她看见面前人是季窈,又将目光移到门外杜仲和胡先生的脸上,表情有些难堪。 “季掌柜,我是、我是……” “杜娘子是我雇佣来来书院洒扫、整理留宿学生房间日常清洁的。” 龙都东城这边只有这一间书院,不少学生还是从城外赶来进学,时常有不能及时出城,需要留宿城中的情况出现。胡先生就将书塾最里面两间空置的屋子收拾出来,供学堂学子需要时留宿。一来二去,书院里的活渐渐多起来,他一个读书人收拾杂物、整理房间总是不够细致,也懒得将看书的时间分出来做活计,于是就请了杜娘子来定时定期打扫。 季窈想起杜娘子也曾说过,家中夫君耕作,她就在外头做些零活补贴家用。 看着季窈恍然大悟的表情,杜娘子脸上平白无故生出一丝局促,冲面前三人点头示意后就转身匆匆走开。 回馆的路上,天色已经放晴。季窈想起方才介绍自己的时候,杜仲打断了她,抬头朝身边人问道,“诶,方才我同那教书先生说我们是南风馆的人时,你为何打断我?” 高瘦郎君斜她一眼,眸色淡然,“那个白面书生一看就是和衙门里那个小白脸一样,不过是个死读书的死脑筋,断然是不会接受两个从男倌馆里出来之人的盘问。我敢保证,你若亮明正身,他连门都不会让我们进。” “严大人才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从他处理无意间看光自己身子这件事的做法来看,这读书人的脑筋是有点难转弯。季窈轻咳一声,决定转移话题,“那你觉得这一趟,咱们还算有收获吗?” 话音未落,两人从一个卖春茶的小贩摊位旁边经过,刚好看到梁之章背着竹篓坐在那品茶。一口春茶热热喝进嘴里,他咂巴两下又吐出来,端着茶盅朝小贩嚷嚷,“你这明前茶不好,涩口味淡,一点茶叶也无,简直就是骗人。” 小贩一把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末了心里不服,开口说道,“不可能,我这是在盘龙山上鲜摘鲜制的,上头茶树都种了五六年,味道从来都没问题的!” 梁之章从茶盅里单拎出一枚茶叶杆,在手心细细揉碎,捻须笑道,“你自己闻,有香气没有?” 看人吵架,从来都是少女最爱的消遣之一。季窈来了兴致,先茶叶小贩一步凑上去闻了闻他手心茶叶碎,眼中精光闪烁。 “好像是比不上其他茶叶香气浓郁。” 小贩仍是不服,只把季窈看作梁之章的同伙,叉腰故作硬气道,“都泡了这么久了,饶是香气再浓也泡淡了,小娘子我看你长得水灵,怎的同这个老头合起伙来想欺负我不成?” 梁之章听小贩说他是老头也不恼,只捻须微笑,平静说道,“总之,你这茶树多半已经坏死,产出的茶只会一批不如一批,老夫劝你趁早换座山头,趁谷雨之前新栽种一片茶树为妙。” 说罢,他甚至从袖子里掏出茶钱放在桌上,拂袖而去。 季窈见状赶紧跟上,拉着杜仲走在梁之章身后。 “梁大夫这是刚上山采药回来?” 梁之章看她一眼,不甚耐烦道,“季掌柜不去抓杀害小果儿的贼人,关心我这老匹夫做甚?走开走开。” 季窈闻言笑得殷勤,仍旧跟在他身边,三人一起朝济世堂走去,“我是有事想请教梁大夫。” “何事?” 脑海里,那三具孩童尸体后脑和鼻孔里的黑斑,少女左右看一眼,确认近遭无人后才小声开口问道,“我想请问梁大夫,什么情况下,尸体身上会出现成片的黑色斑点?” “黑色斑点?那不就是人在年老色衰之后面部会出现的老年斑吗?” “当然不是!”季窈有些心急,踮起脚尖凑到梁之章耳边道,“是、是七八岁小孩的尸体。” 问到自己精通的领域,梁之章来了兴趣,停下脚步认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依老夫行医多年,这种情况兴许是体内某个脏器产生病变,导致的皮肤异常。可能是肝脏、肠胃,亦或是心肺。此刻病症极为凶险,如若不能及时发现并医治,等病痛发作之时,多半已是无力回天。” 肝脏心肺发生病变?季窈思考一阵,继续问道,“有可能是在外力作用下导致的脏器病变吗?” “当然可以,长期生气郁结,亦或是饥饿劳累,都有可能将身体拖垮。这人啊……最是脆弱不堪……”梁之章继续往前,走悠悠走上几步后,转头盯一眼身后还在思考的季窈,“季掌柜这是发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暂时还算不上线索……”没得到确切的答案,少女有些丧气,垂头自言自语道,“就连今天冒着大雨专门去了一趟知柳书院,还遇到杜娘子,也都无甚有用的收获……哎……” “还是有收获的。”杜仲在一旁淡然开口,看傻子似的眼神落在季窈脸上,“杜娘子既然出现在知柳书院,那么她的孩子如果偶尔被亲娘带到书院来就变得再正常不过。加上莫子衿,现在五个孩子的死就全部能联系到一起。” “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梁之章听到这句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季窈,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教书先生和杜娘子……你们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啊? 季窈立刻嗅到其中市井传言的气息,拉着梁之章走到街边角落,迫不及待问来。 “梁大夫此话何意?那杜娘子早就嫁了人,教书先生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弱书生,这样的两人怎会有点什么呢?” 两人鬼鬼祟祟,像是躲在角落里说别人坏话的市井乡民。杜仲表情不屑,仍是跟过去。梁之章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浅笑两声缓缓道,“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想我济世堂是方圆百里最好的药铺,谁人伤了病了,挨了打了,都上我这里来看病。一来二去,自然什么都能知道一点。那教书先生自从雇了杜娘子做零活之后,两人暗通款曲,早就搞到一起去了。传言好几个学生无意间撞破两人奸情,私相授受,才会被那教书先生责罚,上我这敷药来。” “那几个学生可是郑穆行、谢存和李二狗?” “这老夫就无从得知了,不过确实是三个孩子。他们提起这事时还愤愤不平,表示以后念完书走出学堂,一定要将此等丑事抖落出去,以报先生责罚之仇。” 想不到杜娘子竟然背着自己夫君在外头有了个教书的外室,真是享尽齐人之福,啧啧啧。 可转念一想,季窈又摇头。 “不对啊,那三具尸体上面并没有外伤,只有那些数不清道不明的黑色斑点,至少说明最近胡先生都没有打过他们三个才对。” 梁之章闻言又是嘴角又咧开,像是在笑季窈懵懂天真。 “那身上的皮肉伤打多了,难免引起孩童家里人注意,若询问之下不慎被孩子们将秘密抖落出来,倒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完他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更低,悄悄凑到季窈耳边说道,“其实这世上还有很多伤,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别的不说,那皇宫里头嫔妃公主们相互斗智斗勇,这个欺负那个,那个责罚这个,身上的伤打多到死都看不出来。季掌柜你啊,还时年轻,见识太少。” 说完这句,他终于舒坦,整理好背上背篓继续往济世堂走去。 季窈站在原地怔愣一会儿,蓦然抬头,嘴唇微张感叹道,“我知道了!” 她突然激动起来,一边兴致勃勃自言自语,一边脚步不停朝衙门方向走去。杜仲没有听到最后梁之章靠在季窈耳边悄悄说来的那几句,在身后一拉将之拉住,眉头蹙在一起。 “知道什么了?回馆的路在那边,你这是往哪里去?” “是针!” “什么?”莫名的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过来,杜仲一头雾水,松手将她放开。 “三具尸体后脑勺和鼻孔里的黑色斑点是针眼!”季窈难掩兴奋,双手紧握站在原地不住地跺脚,“凶手一定是怕被三个孩子的爹娘发现他对自家孩子进行□□上的打骂与折磨,于是选择用针扎的方式惩戒几个孩子,这样既能不留痕迹,又会让孩子们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对他言听计从,所以凶手一定是胡先生!我要去告诉严大人!” 这一番分析同上去似乎很合理,杜仲不满她最后一句还是提到严煜,反问道,“那斑点呈现黑色你又作何解释?正常被针扎最多出血,血液凝固后呈暗红色,断不会是你口中的黑色。” “墨点啊!也许是他在惩罚这些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沾上墨水,才会在尸体皮肤上留下黑色的痕迹,那些不是斑点,是墨点!” 第107章 京都来信 我仍想在你身边。 季窈说完这番话就想走,被杜仲拉住。 “一切还只是你的猜测,如若最终衙门调查一番并非如此,岂不是又让那个小白脸看了笑话?再说,教书先生杀三名撞破自己与杜娘子奸情的学生情有可原,杀杜娘子的儿子却没有任何缘由,就更别说是七年前莫子衿的案子了。” 小果儿五岁,七年前杜娘子应该还是待嫁之身,若与教书先生往来便谈不上偷情。季窈思考一阵也找不到这其中关联,随口猜测道,“那有可能小果儿也曾无意间撞破自己娘亲与教书先生私情,胡先生怕他家去告诉杜娘子的夫君,是以才更加着急想要杀人灭口,也说得过去吧?” 此番猜测合情合理,验证的事情就交给衙门去做。 杜仲见劝阻无用,拉着季窈不准她再去衙门,只松口说让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三七,让三七给李捕头送个口信就算略尽绵薄之力。 回到南风馆,已经是日近黄昏。 商陆见二人进门,赶紧迎上来,嘘寒问暖呢之间神情不甚自然。杜仲看出他目光不时瞟向一旁柜台,转头看去,算盘边上放着一封书信。 “一封信而已,何至于让你如此慌张?” “是……是京城那边送来的信,上面写着窈……掌柜亲启。” 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把季窈逗笑,她走到柜台边拿起书信,玩笑道,“窈掌柜是谁?难不成是京城人士新给我起的浑名?” 直到她将书信翻到正面,看清上面“窈儿亲启”四个俊逸潇洒的字时,笑容登时凝固在嘴边。 是南星寄来的书信?除了梦境之中那模糊的女人声音之外,只有他才会唤自己“窈儿”。 信封上的字,杜仲站在季窈身后自然也看见了,他表情淡漠,目光从信封移至少女面颊,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独自回了后舍。 待身后两人都走开,季窈才略平复好心情,将书信拆开来。 “窈儿吾爱: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短短一月,恍若隔世。直到如今,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断腿的废人,长风月明,我仍然跟在你的身后,陪你走在盘龙山蜿蜒的小路上寻找你想知道的真相。捕兽夹带来的剧痛让我瞬间昏死过去,却远远不及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离你千里之远的心痛来得彻底。 这些时日我曾无数次想要从封家逃走,哪怕是拖着残缺破败的躯壳也想再次回到你身边,陪你赏月,给你做饭,看你无助哭泣的时候替你擦去眼角泪水。奈何我如今残身败躯,加上身边眼线重重,寸步难行。 无数不眠夜,不知你是否也同我一样,日夜思念彼此?若是得你一句肯定,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立刻回到你身边来,绝不叫孤寂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将你的笑容夺走。 月拢枝头,相思彻骨。我只想尽快与你相见。京城、龙都,哪里都好。 盼再见,盼重逢。 南星。” 要说他离开的这一个月,心里一点也不想他自然是假的。季窈双手略显颤抖着看完最后一个字,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一颗颗滴在手背上。他那样骄傲又爱美的一个人,如今字里行间语气却是这样的卑微与无助,“废人”、“残躯”,透过这些字眼,季窈仿佛能看见那个俊美的少年郎泣不成声的模样。 能回来,自然好。回到大家中间,虽然无法与他长厢厮守,但阡陌晨昏,大家志同道合的一群友人一起在这三餐烟火气中彼此作伴也是件极为难得之事。 少女擦干眼泪,走进柜台提笔写字。 商陆躲在一旁偷看许久,见她终于没哭了,走出来瞧她。只见季窈一手挽袖,一手执笔,在雪白的信笺上逐字写来。 “南星: 别经一月,思何可支。 我知你素来自傲,且极为看重你的容颜外表。断腿之伤,何其残忍,我难辞其咎,实在无颜再面对你。不过我也知道以你之心,断不会在此事上对我心生怨恨,只会怪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将你送回封家。 你可知明月有相逢,今年没能一起喝到的美酒,明年或许还有机会;但若你的腿就此残废,便是叫我此生每一次与你相见都带上对你深深的愧疚。听闻徐清来和京城无数名医能将你治好,我便不再犹豫,任由你爹将你带走。 花有重开日,人有再见时。年少之人素来爱四处游历,心系山河,恨岁月太短。没有一副健全的身躯,何谈余生的陪伴?纵使经年年未见,只道南风馆众人情谊不改。 望康复,望安好。 南风馆众人,季窈代笔。” 至此搁笔,少女吸吸鼻子,将信折好递给商陆,让他找来信封装好,尽快送到驿站去。 晚上营业之时,受南星书信影响,季窈情绪低落,全程闷坐在柜台里,唤她也只愣愣答应两声。二楼高瘦的郎君神色冷峻,虽然被几个女客团团围住,目光仍穿过人群落在一楼柜台里那个发呆的少女身上。 直到关门打烊,季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回不过神。楚绪轻拍她肩膀,让她早点回屋休息。 时临三月,芳草满阶。 季窈穿过长廊、走过木桥,满目都是郁郁葱葱的绿,廊下疏影、月下春燕,还一如她去年此时,第一次踏足龙都时,从赫连尘的宅子里抬头看到的景象。 赫连尘、南星,与她深交的郎君似乎都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前者惨死、后者残废,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命数来。 或许等她找到自己的来处,就此告别这群人,天涯海角,各自安好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上渠映出一道疏疏落落的影子,接着门外人轻咳一声,弯曲指节叩响季窈房门。 “谁?” “是我。” 杜仲?他来做甚? 心里一团乱麻,来个人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季窈披上外袍下床,打开门看见杜仲淡漠的脸。 “何事?” 话音刚落,一股芝麻油的清香钻进少女鼻腔。她低头看去,杜仲手里端着一碗清汤面条,绿色菜叶铺陈两边,中间还盖着一个鸡蛋,在月光下油滋滋的闪着点点白光。 见季窈目光下移,杜仲难得面露几分青涩,蹙着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把碗递过去,沉声说道,“晚膳基本没动,你是想明天饿晕在房中,等我们进来把你送到梁大夫那里去扎针吗?惯会给人添麻烦。” 某些人嘴硬心软,季窈也算习以为常。她瘪嘴做无所谓状,随即被芝麻油和鸡蛋的香气勾得馋虫大动,接过碗走出房门,就在池塘边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她吃得香,热腾腾的蒸汽随她搅动面碗一点点发散,杜仲目光变得柔和,踟蹰一阵,也在她旁边坐下。 “在想他?” “谁?”一口青菜下肚,季窈反应过来,“哦,你说南星。没有,我只是还没习惯分别。” 从前与赫连尘的分别纯属意外,非她自愿。如今又送走南星。她不敢想象,以后这南风馆若再有人离开,她会伤心成何等模样。 杜仲素来知晓她最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喜恶都写在脸上,谁人来一问便知。心里仿佛有一个丝线将他心绪牵动,扯得他心尖尖生疼。夜深人静,面前少女难得恬静温柔,杜仲没忍住内心悸动,收回目光小声问道,“若是南星再回来,你会如何?” 再回来? 那应该也是至少半年以后的事了吧。半年以后,说不定她早已经知晓自己身世与来历,那时候…… 沇沇月色下,少女抬头,任皎白月光洒落眉宇。 “我会让他自己选择,是留在南风馆继续和大家待在一起,把酒言欢,还是就此化作彼此的回忆,只每逢佳节互赠书信礼物就好,不必留下。” 他那里是要问南星的去留,他要问的是…… 心里迫切渴望得到她的答案,杜仲浓睫微眨,复开口道,“那你呢?你的心意做何去留?” 她的心意? 自从去年七夕和南星在一起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问起她对南星的心意。少女放下手中空碗,双手抱住膝盖,目光落在池塘刚冒头的点点绿意上。 “我喜欢过他,因为他能陪我笑、陪我闹。那时候你们谁都对我不好,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只有他肯无条件的相信我、宠我,我甚至觉得他比赫连尘都好,赫连尘会经常消失,一去就是好几天,可他却像挂在我腰上的香囊一样,无时不刻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在身边找到他。那时候,他就是我最好的玩伴。” 这番话让杜仲莫名心生愧疚。想起当初她初来南风馆时,自己对她的漠视,现在多少有些悔不当初。 “那现在呢?” 现在? 少女抬头,将目光又落到两人头顶的月亮上,“我知道自己是个累赘、是个包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半大孩子,行事往来,少不了你们时时刻刻的提点。所以我逐渐明白过来,南星是我的玩伴,却和我一样幼稚、自私,我能在他身上得到愉悦,却无法与之一起成长。更甚者,我知道他在他幼年往事上骗了我之后,心里愈发不能介怀,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会萌生同他分手的念头——作为一生的伴侣,我没办法相信他。” 原来是这样。 几乎是在一瞬间,杜仲看着那张故作深沉的脸,脱口而出问道,“那我呢?” 她是否相信他?在她眼里,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季窈没有第一时间内反应过来,歪着脑袋看他,“你?你什么?” 回过神来,一抹红晕倏忽间爬上杜仲耳垂,他自觉脸开始发烫,径直站起身打算离开。 “没什么,我是说,我也同意你既幼稚,又自私。” “嘁。等一下。”季窈翻个白眼,把空碗和筷子拿起来在杜仲身后晃悠,“多谢元郎君的夜宵,还请你把杂物一同收走,我要睡了。” 高瘦的身影僵直一阵,反应过来她是在唤自己“元麟”的名字。转身接过碗筷,杜仲脸上复现淡淡笑意。 “早些休息。以后你若有其他想做之事无人陪伴,也可以问问我。” “当真?”看他点头,季窈站起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一阵清风吹过,面对面站着的两人衣袂勾缠。容色娇艳的少女巧笑似月,眼中泛起阵阵涟漪。 “我明日想去趟衙门。” “不行。” “唔。” 第108章 风波又起 听了脏耳朵。 三日后,春日晴朗。 季窈被杜仲禁止再去衙门,白日闲来无事,她便女扮男装偷偷跑到知柳书院附近,想要打探教书先生或者杜娘子的行踪。 期间虽确实瞧见过杜娘子和那个胡先生有过于常人的亲密举动,例如两人擦肩而过时,胡先生会趁其不备捏一下杜娘子的腰,或者是他从她面前走过时,女娘含情脉脉的眼神。但除此之外,倒没再见过他对学堂里其他学生用过针扎,顶多就是寻常戒尺打一打手板心。 至于胡先生的住处,也不在盘龙山附近,而是刚好与盘龙山方向相反的西城立青胡同。季窈跟了他两日,每天除书院和家中两点一线之外,这个胡先生最多也就只是去去书摊买书,或者墨宝斋看看文房四宝。不沾酒色也不好玩乐,也难怪能同杜娘子产生不齿的情愫。 实在是生活单一啊。 蹲在书院门口,季窈还在为没什么收获烦闷,杜娘子突然捂着肚子从书院里走出来,表情痛苦。季窈第一反应是上前想帮她,但看她步履不停,显然已经有了明确的去处,推断她意识还算清醒,季窈便决定跟在后面,看看她准备去哪。 没想到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东街,季窈看着她走进济世堂,正坐在问诊台边提笔写字的梁之章看见她淡然起身,两人交谈一阵,又覆巾把脉,随后站起身去给了她一杯不知道什么茶水,等待她眉头舒展的间隙又抓来一副药递给她。 再从济世堂出来的时候,杜娘子五官已经舒展开,手也没有再捂着肚子。季窈躲在门边等她离开,立刻拐进济世堂一拍梁之章肩膀。 “季掌柜?又上老夫这里断什么案子来?” 季窈不敢明说自己是跟踪杜娘子来的,抬眼环视四周,看见他脚边背篓里还放着草药,随口问道,“梁大夫这是又去采草药了?” “趁昨日未曾下雨,赶着上山去采了些草果和芫花回来。”梁之章看一眼季窈,便知道她亦有所图,“季掌柜专门来一趟,不是来关心老夫的罢。” 果然瞒不过他。少女跟在他身后,看他把多余的药材一点点放回墙上格子抽屉里,面带好奇,“我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杜娘子,她方才怎么了?表情很是痛苦的模样,可是吃坏肚子了?” 梁之章闻言讥笑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吃坏肚子上茅房,来我这里做甚?季掌柜还是少打听,这些不守妇道的妇人之事,听了脏耳朵。” 这话多少带上些成见。季窈不甘心,攥着梁之章不放手。 “我自然不关心她,是关心那些死去的无辜孩子,梁大夫你行行好,悄悄告诉我便是,我绝不外传。” 被攥住衣袖,梁之章只好停下,将手里剩余的药材摊在少女面前,努了怒嘴。 “呐,季掌柜瞧瞧,这些药材都做何用处?” 这她怎么会知道? 季窈低头翻找,面前药材干瘪、枯黄,全都晦涩难闻。不过其中一味红色的药材被她认出来,从桌上拿起来问道,“这是红花?” “不错,准确的来说,你面前放的这些药,有坐胎之效。” 坐胎?那不就是打胎药!? “杜娘子有孕?她还打算把腹中胎儿打掉?为什么?难道孩子是她同教书先生有的?” 一连串问题问得梁之章发懵。他斜季窈一眼,继续低头把药材分出来一一收纳,语气里带着不屑,一副司空见惯模样。 “不是打算,是已经打掉了。呵,若是同夫君有的孩子,正经娘子谁不是喜上眉梢?独她那日独身一人来到我济世堂抓药,还一再哀求老夫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便知晓她腹中孩子来得蹊跷。作孽、作孽啊。” 原来她方才腹痛就是因为坐胎遗留下来的病症,兴许是尚未恢复的缘故,时而腹痛难忍。想到这里,季窈又开口问道,“所以梁大夫你方才只给她喝了杯热茶,她就好了?” 梁之章已经收拾稳妥,复坐回问诊台继续写自己的问诊记录,头也不抬。 “坐胎之后母体虚寒,自是进补加上保暖即可,无需其他。我又给她抓了一副补身子的药带回去煎服。” “她如此反常举动,经常在书院里难道没有人将闲言碎语传到她夫君耳朵里?莫名服药一事,她夫君也从未起疑?” 怪哉。 梁之章闻言又冷笑一声,眼中尽是轻蔑。 “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汉子,最是好骗。你看那杜娘子身娇体弱,长得又一副柔弱怜人模样,掉几滴眼泪就糊弄过去,有什么好疑心的。” 说到这他突然顿住,话锋一转。 “不过这样的汉子一旦发起狠来,倒也十分心狠。老夫曾听闻庄稼汉求娶美娇娘不成,一夜之间杀光女娘全家的事发生,实在叫人感叹。哎。” 如此说来,杜娘子的夫君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万一他其实早就知晓自己夫人与教书先生的奸情,甚至怀疑起小果儿并非自己亲生,才会在盛怒之下将自己儿子杀死也未可知。 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 想着想着,脚步不自觉走到衙门附近。 刚好杜仲不在,她去一趟了解了解情况就出来,不算骗人。 谁知一只脚刚跨进衙门口,严煜神情严肃,穿着一身常服就从衙门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捕快。 “严大人这是去哪儿?” 严煜示意身后捕快先去备车马,在季窈面前站定说道,“方才官差来报,又有一个孩童于盘龙山附近失踪。” 又来?!这已经是六个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四个时辰前。”严煜默认季窈跟上,两人随官差指引上了马车,一路往东城城门来,“连日大雨,山上菌子长势喜人,妇人王氏打算带七岁的儿子王伯玉上山采菌卖钱,两人自山脚下分开之后,王氏未能在山顶附近等到自己儿子,四下寻找未果,想起近日盘龙山上接连出现孩童惨死的事慌了神,才赶紧到衙门报案。” “太荒唐了!怎么可以放任自己才七岁的儿子独自一人单走一条线上山采菌呢?” 二人乘马车一路往东出了城门,到盘龙山脚下看到正跌坐在地上朝李捕头哭诉不停的妇人王氏。 “我儿自三岁起就跟着我在这座山上采菌子,那些弯弯绕绕的小路,他比我还熟悉。近日阴雨连连,他爹又病了,我们着急用钱,所以我才让他单独走一条山路采菌。我们说好在山顶回合,我哪里知道他会不见啊!找遍了山头都找不到,求各位大人行行好,一定要帮我找到伯玉啊!” 没时间听她哭闹,严煜同季窈对视一眼,吩咐捕快带王氏走在前头,其他人跟在他们身后,即刻上山开始寻找王伯玉。 盘龙山主要的进山路分南北两边,南边山路可以到达半山腰,进山人需要从半山腰的分岔路再次选择其中一条路到达山顶。北边山路则更为险峻陡峭,好处是可以直达山顶,一来一回同时更短。 寻常进山人目的多以狩猎和采摘为主,所以都会选择环山的南边山路进山,可惜那条路春夏之际浓雾环绕,是以南星才会不慎受伤。 时近黄昏,山中浓雾又起。严煜这次派人带足了火把,南边山路上七八支火把将整个盘龙山山腰照亮,同时也将浓雾驱散。 深林中的夜晚来得较城中更早,酉时刚过半山腰树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众人高举火把正四处寻觅,大家挨个开口不时唤两声小孩名字,皆无回应。 一片暗影之中,白色的虚影一晃而过,季窈反应过来可能是莫子衿的游灵,赶紧招手示意严煜过来,指着树林里那团飘来荡去的虚影激动道,“快看,那就是莫子衿的游灵!” 正如之前调查的那样,莫子衿于七年前失踪,应该就是死在了盘龙山上才对。他此刻又出现在半山腰,说不定跟着他就能找到王伯玉。 希望不是王伯玉的尸体。 季窈、严煜和妇人王氏,加上身后七八个捕快,整个盘龙山上此刻拢共有十余人之多。莫子衿的游灵一感受到如此浓重的人气立刻化作虚影躲开,在树林里窜来窜去,没几下就彻底消失。 季窈着急起来,示意其他捕快不要跟来,正准备带着严煜单独跟上去,头顶突然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 “哎哟,谁啊……” 转头的瞬间,对上一双怒气冲冲地眸子。杜仲衣袂翻飞,头发也被风吹乱,显然是骑马到了山脚之后,又用上轻功才能在短时间内追上季窈,此刻正怒视着她,不发一语。 完了,怎么回回都让他逮个正着? 季窈正愣在当场不知所措,严煜看一眼两人,口吻冷淡。 “还请季掌柜带路。” “啊?哦。” 最后心虚地看一眼杜仲,季窈缩了缩脖子,小声说了句“找人要紧”就赶紧转头,拿起火把走在前头,往树林深处走去。 被打断一阵,这下三人彻底失去了游灵的踪迹。季窈在树林里走了个来回也没看见哪里有白色虚影飘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心头愈发慌张起来,双手开始不自觉攥紧衣袍,手心默默出汗。 黑暗之中,除脚步踩踏地面和风吹树林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其他声响。杜仲越听越觉不对劲,抬头示意所有人停步。 “别动,不要出声。” 郎君自带强大气场,众人连带严煜都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极致的黑暗之中,季窈终于听清了。 是铃铛的响声。 第109章 黑色骨头 你拉着我点,好不好?”…… “所有人不准动!” 听见铃铛声的一瞬间,严煜立刻示意身后所有官差止步原地,不可有一丝动作。接着三人拨开草丛,跟随铃声和蹴鞠滚动擦挂在藤枝上发出的声音一路往丛林深处找去。 借火光葳蕤,季窈瞧见脚下茂盛的草丛正中央一段东倒西歪,但不像是被体重较重的人或者动物踩过,而只是稍稍有些扭曲,便断定是游灵带着蹴鞠滚过造成。 “草上面只有蹴鞠滚过,所以没有将杂草踩折断,只是压完了腰而已。” 三人来到一棵榕树下,见山路就此一分为二,一条向上,一条向下。单就从微弱的铃声判断,无法断定是从山上还是山下传来。 “怎么办?分开两头找吗?” “如此深夜,大家分开反而更加危险。”严煜凝神静听,闭上眼睛思索片刻后睁眼,神情笃定道,“在山下,走这条。” 季窈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蹴鞠往山下滚了?” 严煜带头走在前面,一边剥开挡路的树枝,一边耐心解释道,“上山之路缓而平,若蹴鞠滚动方向朝上,铃声应该时断时续,笨重而缓慢。若是向下滚去则刚好相反,铃声会轻盈灵动,起落迅速。” 原来如此。他真聪明。 龙都虽然晴了几日,盘龙山森林深处常年阴暗潮湿,雨水未干,泥土湿润。三人沿着山路往下走时脚下时常打滑。季窈扶着树干走几步就打滑,严煜欲伸手来接未果,被杜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肩膀,像拎小兔子一样把少女又拎起来,然后一脸严肃继续往前走。 此刻三人头顶乌云散去,月光终于散落进树林。借着零星月光,季窈立刻捕捉到不远处草丛有一处凹陷,她立刻拨开草丛大步向前,在塌陷的草丛里找到了一个小孩。 “找到伯玉了!” 眼前躺在草丛里,模样看着七八岁的小孩身材圆胖,鼓着米缸似的圆肚子,表情痛苦。季窈虽瘦瘦小小一只,力气却大,立刻弯腰蹲下将孩子抱在怀里,伸手探过鼻息,安心下来。 “还活着。” 再用火把照亮全身上下翻找一遍,胳膊腿都还齐全,摸着也没有断,三人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大批官差和妇人王氏随后赶到,严煜仔仔细细检查完一遍后,挥手示意官差将王氏和王伯玉送下山。 “表面看来,男童应该是从山上滚落山下导致的多处擦伤,除此之外身上无外伤。嘴里嘴边都残留一些食物残渣,是何食物尚且看不出来,李捕头你把他嘴里的残渣收集起来,带回衙门我再研究。至于昏迷的原因除摔倒导致以外,还有可能是惊吓过度。现在就先将他送到最近的医馆去,等他醒了再说。” “是。”随着将近一半的官差就此下山,盘龙山上亮光登时减弱大半。 成功找到王伯玉后,季窈悬空的心终于落回肚子,她困意上涌,打着哈欠准备摸索着下山。 “季掌柜留步。” 少女转身,刚想说什么被杜仲拦住。白衣郎君站在两人中间,看着严煜表情严肃。 “严大人,夜已深了,我们掌柜给贵衙门做了一天免费劳力也算是仁至义尽,一介女流还请大人不要再叨扰于她,有何话告诉杜某也是一样的。” “哎呀。我都不嫌麻烦你掺合个什么劲。” 季窈在身后不停地拉他,被他又挣脱开,两人一相互瞪着眼,一副谁也不服谁的样子。 若换作往常,严煜对于杜仲的讥讽一向是不予理会。可今日夜深,加上之前自己无意间看了人家女娘的身子,说到底是自己对不住她,被杜仲这么一说自觉愧疚,叹一口气便不再说话。转身吩咐官差继续搜山。 “哎呀你放开我。如果不是要紧事,人家严大人肯定也是不会开口留我的,你怎的一点大体也不识,忒不像我们南风馆人的行事作风了些。” 要知道他们南风馆的人都应该像她季窈一样行侠仗义,以天下苍生哦不,至少龙都百姓的安危和平安为己任才对。否则龙都不太平,她的生意可救药大受影响了。 不理杜仲阻拦,季窈甩开他的手,跨走两步拍了拍严煜肩膀。 “严大人要我留下,所谓何事?” 看他目光仍落在杜仲身上,季窈打哈哈,“以往入春,我总免不了精神不好,所以杜郎君只是担心我的身体,并没有冒犯大人的意思。” 沉吟片刻,想着机不可失。严煜目光坚定,向季窈深鞠一躬道,“方才只闻其声,未见季掌柜口中曾提到的藤球蹴鞠。想来应该就在这附近。严某以为今夜是找到莫子衿尸骸的好时机,此案若再拖下去,我总感觉孩童失踪一事绝不会就此打住。历来总听闻季掌柜在与游灵打交道一事上颇为熟悉,是以想请求季掌柜留下,随严某一同搜山,尽快找到莫子衿的尸骸。” 原来是这样。 少女爽快一拍胸脯,义正言辞道,“好说,我之前也早就想亲自上山来找一找的,因为下雨总不得空。如今大家人多,一齐找着了岂不是更好?” 转过身看杜仲黑脸,季窈心虚,拉着杜仲半带求饶小声说道,“你就让我找找吧,找不着杀小孩的凶手,哪怕是子意地下有知,也会怪我贪图玩乐,忘了替他们小孩子们伸冤的。” 在歪理邪说一事上,他向来说不过她。杜仲白她一眼,转身欲走,又被季窈拉住。 “你别走啊,这里头路滑,你拉着我点,好不好?” 说完还不忘伸手将他衣袖一角扯住。 这亲密的举动让杜仲脸色稍稍缓和。他炫耀似的看一眼严煜,后者虽然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脸上却没太多表情,继续指挥身边官差四处搜山。 早在三人找到王伯玉的时候,蹴鞠发出的铃声就戛然而止。季窈判断蹴鞠应该就在附近,于是拉着杜仲往下走几步,低头开始在草丛里四处翻找。 越往下走,泥土越软。季窈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泥软处她更是一脚直接陷在里头,被泥浆糊得小腿和裙摆都脏了。严煜跟上来,用火把照亮湿漉漉的地面和泥泞不堪的洼地,蹙眉道,“此处积水严重,还伴有莫名的穿堂风吹来,可能会有山洞,大家四处找找。” 有了前两次的前车之鉴,季窈每走一步路都死死的抓着杜仲的胳膊,郎君被她吊得不耐烦,好多话到嘴边被她讨好的眼神对上,无可奈何全咽回肚子里,继续一步一个坑往前走。 亥时已过,别说找了一晚上失踪男童的官差们疲惫不堪,就连季窈自己也有点眼花,搜起山来多多少少有点力不从心的意思。众人穿梭在丛林之中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杜仲再一次捕捉到其中异声,身长手臂示意众人全部安静下来。 滴答、滴答。 季窈抬头看天,发现并未下雨。转过头去看向杜仲,“是水滴落下的声音?” “不止。”郎君神色凝重,耳朵不时动一下,“如此清脆的声音,应当是水滴落在光滑且坚硬之物上才对,不排除是附近山洞里传来的。” 严煜也听到了清脆的水滴声,朝众官差发号施令道,“四散开来听水声,哪边声音更大就往哪边走。” 众人听令,没头苍蝇似的左跑两步停下,听完声音又往右边去。如此反复在林子里边打转边摸索着往前,终于在几块布满青苔的山石后面发现了一个足有一人高的山洞。 探头看去,里面深不见底,阴风阵阵,还伴有明显的滴水之声。 季窈从来没进过什么山洞,生怕里头突然窜出个什么东西来吓唬自己,举着火把躲在杜仲身后往里面看。严煜带头走进去,火光一路照亮里面落水声不断的洞顶,片刻后里面跑出来一个人又把更多的官差叫进去。最后李捕头怀中抱着一个白色的布包走出来,季窈拿火把靠近一看,里头装着几根紫色的骨头。 这骨头看着不长不短,说不上细但也绝对比猫狗一类的骨头粗。翻到最下面,一颗小孩的头骨赫然出现在眼前,吓得季窈一把扔掉手里火把,差点把李捕头的袍子点了。 严煜一边用巾帕擦手一边从里面走出来,吩咐李捕头立刻把骸骨带回衙门。季窈惊魂未定,全然未曾察觉自己躲在了杜仲的怀里,还颤颤巍巍指着李捕头怀里那包东西,小声问道,“这就是莫子衿?” “骸骨长度、头骨大小都符合,很有可能就是他。” “那为何他全身大多骨头都是黑色,唯独头骨颜色还算正常?” 也许是方才在洞中未能看清,严煜闻言又将李捕头怀中布包打开,拎出一两根较长的骨头在火光下细看,,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我验尸不过两年,资历尚浅,未曾见过黑色人骨。个中缘由,还是只有等回衙门翻找前辈们留下的纪要和档案方可窥见一二。” 季窈脑子里想到一个人,开口问道,“或者,可以把这龙都城中资历老道的大夫请来看一看?” “季掌柜是说梁之章梁大夫?” 见季窈点头,他倒也想起一件事,开口道,“上次季掌柜找人将知柳书院教书先生与杜娘子有私情一事告知严某,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他们那段时日的行踪,并以小果儿一案尚有疑点为由,将杜娘子再传唤到衙门来,却不想发现其他意外收获——” 他跨走一步,俊朗肃穆的面容被火光照亮。 “——杜娘子的病有异样。” 第110章 慢性中毒 “我可没求着你抱我。”…… 早在杜娘子夫妻两人到衙门来领小果儿尸体那日,严煜就看出杜娘子身体孱弱,气色不好的背后,另有原因。 “她当时只说自己身子不好是因为五年前生下小果儿之时,在月子里被风扑着受了寒气,是以不管如何进补、如何调养都是这副样子。我却看出她面色惨白之余,鬓发枯黄、口气熏人,这些都是脾胃不佳之人会有的症状。加上龙都前些时日气候寒冷,正月出来大家尚棉衣裘袍加身,她却频发细汗,嘴唇呈不正常的紫绀色,我便知她病弱有异。” 前面几个症状季窈没听懂,最后嘴唇泛紫她却听明白过来,抬头感叹道,“是中毒?杜娘子中毒了?” 怎么会?她难道不知道自己中毒了吗? “而且是慢性毒,据他们家婆婆和四邻说起,杜娘子这副样子少说也有大半年的光景。后来听季掌柜你找人传话,告知我她与知柳书院的教书先生有染,我又翻找了许多相关卷宗,才得以知晓。估计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被人盯上,在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长期服用一种毒药。” 没想到受害者的娘亲身上也迷雾重重。 会是谁做的呢? “会不会是教书先生下的毒?他怕杜娘子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所以不惜大费周章杀掉杜娘子的儿子,又给杜娘子下药造成她体弱多病,他再加以关心和疼爱,杜娘子自然会更加依赖于他?” 饶是李捕头办案多年,对于这样畸形的情感寄托仍然表示不可思议:“若真如此,此人真算得上是丧心病狂。” 回想起白天梁之章的话,季窈脑子里又出现一个人。 “还有还有!杜娘子的夫君也有极大可能!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自己夫人与教书先生暗通款曲之事,迫于家中有老有小不忍当面拆穿,就长期在自己夫人的粥食汤药里下毒,让她没精力再出去鬼混。加上前些日子杜娘子又怀了教书先生的孩子,他开始怀疑小果儿并非自己血脉,加上那些知情不报的书院小孩一同怀恨在心,一个一个全部杀死以泄心头之愤,说得通啊!” 杜仲捕捉到其中重点,一把抓住季窈让她面对自己,语带不满道,“你如何得知杜娘子有身孕?” “自然是被我瞧见了。” 她将白日里跟踪杜娘子到济世堂抓药坐胎,以及梁之章所说的那些事一一道出。严煜沉默听完,脸色更黑。 “如此说来,杜娘子的夫君确实有嫌疑。不过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明日将他们二人传唤到衙门来一问便知。” 说罢,他挥手示意李捕头带着其他官差下山,朝季窈淡然点头道,“今晚多谢季掌柜和杜兄,季掌柜这便跟我下山,乘马车早些回城休息罢。” 寻常人能得严煜一句感谢的话实在难得,季窈嘿嘿一笑,迈步打算跟上去。 “好说、好说,若明日在审案的时候,需要有人来看杜娘子所中何毒,我还可以去梁大夫请来。” 刚跟着严煜走出去两步,季窈被人从身后拉住衣领停下。杜仲脸色铁青,将季窈拉至自己身边,低头冷冷看她一眼,开口却是对着严煜在说话。 “夜深了,严大人与掌柜孤男寡女,同乘一车怕是容易引他人口舌,掌柜自有我带回去就是,不劳严大人操心。” 严煜与杜仲对视片刻,两人目光凛冽皆没有丝毫退让。季窈拉着杜仲的袖子,再一次小声抱怨他道,“这么晚了不让我坐马车回去,难道你还是驾马车出城来找我的不成?能不能别瞎添乱?” 无视少女的拉扯,杜仲眼里只有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白面书生。两人目光交错一阵,最终严煜先行挪移开,略点头向季窈告辞后,负手款步下山。 看那抹素青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季窈一拳敲在杜仲胸膛,双手抱胸径直在原地蹲下,开始撒泼。 “我不管,要我走路回去绝无可能。” “山下有马。”既然赶着来找她,他又怎么会蠢到自己跑过来? 季窈闻言仰头瞪一眼面前人,嘴上仍是不依不饶,“那也不行,骑马颠得慌,马鞍还格外硌屁股,再说我没力气走下山了,你还是让严大人的马车等一等我罢。” 什么屁股不屁股的,她举止言行能不能稍微有点女娘的样子? 杜仲替她觉得难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走了一晚上山路,季窈正伸手揉搓酸痛的小腿,下一瞬,一只大手突然从她膝盖下面伸过,另一只手托住少女后腰,轻轻松松就把她拦腰抱起。少女一时惊讶,下意识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与他眼神相撞。 杜仲将她受惊小鹿一样的表情看在眼里,嘴角扬起弧度,“不是没力气走下山?” 所、所以他的解决办法就是抱她下去? 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季窈歪着脑袋,不太自然地撇开目光,讪讪道,“我可没求着你抱我。” 小小软软的人儿抱在怀里,轻得不成样子。实在搞不懂这样一具看似柔弱的身躯怎么会如此大的力气,和永远也用不尽的莽劲。 杜仲一边看着脚下,生怕走歪一步摔着她,一边开口说道,“我骑来的是马房里最温顺听话的那匹‘碧蹄’,马鞍上的垫子也很软,待会儿下山,别再说我又哪里亏待了你。” “这还差不多。”杜仲胳膊和胸膛的肌肉都十分坚实。被他这样抱着,久了倒也不觉硌得慌,少女翘着小脚一路晃晃悠悠,好几次差点把鞋甩掉。 饶是她精神再好,奔波一天,此刻也异常困乏,靠在温暖的怀中昏昏欲睡。杜仲向来是个话少的,山道上专心走路,也无甚多话。待二人走出盘龙山,行至山脚拴着“碧蹄”的大树下,郎君低头,才瞧见怀中少女已经酣睡。 相比于去年初见她时的懵懂与生涩,戴着面纱与兜帽怯生生的躲在赫连尘胞弟身后,现在她似乎五官已经完全长开,艳若桃李,灼灼芳华。虽然性格大大咧咧像个男娃,规矩礼数也向来与她无关,可少女眉眼处总是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浓睫轻轻垂落,在白净无暇的脸上投落几分薄影之间,明丽而缱绻。 她歪着头,面朝杜仲胸膛睡得正香。脸有一半藏匿在黑暗之中,显得恬静而温柔。侧头的动作露出她纤长白嫩脖颈,杜仲看她后颈窝处他之前蛊毒发作之时咬出的牙印还隐约可见,目光变得幽暗。 略转换姿势,杜仲单手将熟睡的少女搂在怀里,另一只手从树上解开拴马的绳子,随后双手托住她,踮脚抬步使出轻功,一个凌空腾起稳稳落在马背上,抱着季窈慢慢往回走。 也不知道她睡得迷迷糊糊梦见什么,伸手要么抓一下杜仲的衣裳,要么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唇。头顶月光疏离,郎君心情还算不错,直到怀中少女闭着眼睛突然笑了一下,哼哼唧唧两声喊了句“严大人”,杜仲嘴角笑容瞬间消失。 季窈在梦里睡得正香,严煜递来的鸡腿她还没啃两口,梦里头突然天旋地转起来。接着她被猛的上下颠簸弄醒,发现自己被杜仲抱在怀里,骑着“碧蹄”正奔驰在寂静无声的龙都城中。杜仲挥鞭加速,马儿发疯似的狂奔,季窈整个人呈半躺倒的姿势被不断抛起来又落下,被面前人硬邦邦的胸膛撞的鼻子生疼。 “杜仲你有病啊啊!!!” 两人一马一路疾跑回到南风馆后院,牵马进门,京墨披着外衫,手持烛盏迎上来。 “今夜可还顺利?” “嗯,小孩没事儿,莫子衿的骸骨也找着了。”季窈打着哈欠走进来,看京墨鼻子微微动两下,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顺势低头,才看见自己浑身沾满杂草枝叶,裙摆以下满是泥土,脏得不成样子。 可她真的太困了,这个时辰了还要烧水沐浴,简直就是要她的命嘛。 看出她的不情愿,京墨低头浅笑。 “沐浴的水都烧好了,掌柜先去罢。” “好啊好啊,谢谢你京墨。” 季窈正迈步准备去房中拿衣物,被杜仲一个箭步拦住,低头看她,“这下不觉得与几位郎君同住,是个麻烦了?” 啧,这话是严煜说的又不是她说的,他这个人真是记仇。 伸手把他推开,季窈已经没心情也没精力再同他拌嘴,“再吵我就把你的洗澡水也全部用光。” ** 身子虽然疲惫,心里倒始终惦记着第二天杜娘子夫妇的堂审。加上昨夜救回去的男童情况尚未知,卯时三刻不到季窈就强撑着困乏的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听着窗外鸟叫虫鸣声下床洗漱。 珍哥儿最近经常飞出去同其他鸟儿打架,回来的时候身上偶尔秃上一块,一抖翅膀羽毛就扑簌簌往下掉。所以这几日季窈出门之时便将它强行锁在笼架上,只有她回来的时候才会放它在附近游玩。金哥儿入春之后长势喜人,粗了一圈也长了一圈,最近喜欢睡在季窈脚边,冰冰凉凉的,每次她睡相不好把脚露出来的时候,一碰到它就又立刻缩回被子里。 粉红色的鹦鹉像是感知到主人起床,从唯一半开的窗户飞进来落在季窈梳妆台上,嘴里念念有词。 “好热闹、好热闹。” 季窈一边穿衣裳一边看它,笑得明媚,“什么好热闹,你又去何处凑热闹了?” “砍死人、砍死人。” 什么? 嗅到一丝不好的气息,季窈顾不上梳头,披散着头发推门出来,在大堂里看见京墨同商陆、三七和蝉衣都在门口看热闹。少女挤开他们站到最前头,看见一队官兵神色匆忙从簋街跑过,一路往东边去,接着李捕头带领一队官差骑马飞快地从南风馆路过。站在两边的百姓议论纷纷。 “怎么了这是?” 京墨眸光转暗,沉默许久后缓缓开口。 “城外村民报官,说是昨晚听见邻舍夫妻俩拌嘴,接着男人突然发疯把夫人乱刀砍死后逃跑了。”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说那家人最近才死了小孩,叫小果儿。”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替罪羔羊 可惜他死了。 晴好的早晨,雨露未干。 盘龙山脚下植被茂盛的一处山坳里,茅屋三两间,零星分布在山坳竹林里。 季窈四个时辰前才刚刚从盘龙山上下来,现在又骑马一路疾驰而来,看见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简直让她心生厌烦。 出事的那间茅屋门口此刻站满乡绅百姓,不少人身背竹篓、手拿锄头,一看就是准备去往田间劳作之前被吸引过来看热闹。 “让开,都让开。” 跟随李捕头挤进人群,季窈看见茅屋正当中最大的屋子地面上正趴着一个女人,走近看分明就是杜娘子。她上半身尤其双臂和肩膀布满深深浅浅的刀伤,脖子与头连接的骨头已经被砍断,只剩几块肌肉和皮连在一起,死状惨烈。 本应该留在现场的凶器却不见了踪影。 几个头裹巾布,看模样像是附近农妇的人搀扶着一个年迈老妪从侧屋走出来,那老妪颤颤巍巍,脸色惨白,很明显刚受到极大的惊吓不久。 严煜跟在老妪后面走出来,看见季窈和身旁杜仲只一眼带过,转过身去低声对老妪说道,“宋大娘,现在可以告诉大家,当时是什么情况了吗?” 季窈猜测被唤宋大娘的老妪就是杜娘子口中“婆婆”,她夫君的娘亲。 还没等宋大娘抹净眼泪开口,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中年胡渣男子站出来一步开了口。 “诶大人、大人,我知道啊。这还是我一大早坐牛车赶着去衙门报的案呐。”见严煜没有开口,他默认严煜同意他说话,赶忙凑上前来神秘兮兮道,“昨晚我原本打算早早睡觉,刚把家里鸭子从稻田里头赶回来,谁知道鸭圈的门还没打开,就听陈大哥在这边和弟妹吵架。听那意思,好像是弟妹要去城里头什么书院做零活,陈大哥拦着死活不让去,还说什么有了孩子、给他戴绿帽一类的话,我也没听清。但你想啊,这男人听见带绿帽哪有不在意的?我赶紧就撂下手里的东西想去门口听个明白。 好家伙,谁成想弟妹一声尖叫就给我吓住了。接着他们就在里头打起来,打着打着我居然看见陈大哥提了把刀就朝弟妹砍过去啊,那下手是真狠,刀刀见血。最开始宋大娘还在里头劝来着,看见弟妹躺地上不动了也吓晕过去了。见这阵仗我还敢多待吗?赶紧撒丫子就跑了。 跑开的时候估摸着陈大哥从后头看见我了,我躲回家里,从门缝里看见他提着刀踉踉跄跄出门,接着人就不见了。我担惊受怕一宿,连家都没敢回,躲在鸭圈里一整夜,今早上才去衙门报的官。” 宋大娘在一边听着也只是哭,严煜听出个大概,吩咐一波人山上山下带着家伙开始找人,另一波人开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 “宋大娘,你儿子陈峰是什么时候发现杜小翠,也就是你儿媳妇在外头与人有染?” 她摇头,哽咽着开口,“他俩一直都好好的,虽说都是闷声闷气的人吧,我看着也挺好的。谁知道昨下午他在田头干农活,干着干着人就不见了踪影,到晚上又买好些酒回来喝,我只道他肯定又是想起小果儿伤心。我睡得早,没怎么顾得上他。结果他俩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说什么以后再也不让小翠出门,还说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与外头野男人搞在一起的话,抓着小翠又打又骂。我从前也是闻所未闻啊,怎么他喝了点酒就变这样了?后来他提了把刀出来,照着小翠胳膊就砍下去,我上去劝也被他推开,脑袋撞着桌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一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小孙儿才刚走……” 老妪情绪上来,接下来的话都没什么用处。季窈在尸体旁边转几圈,因着死状过于恐怖没敢多看,又往旁边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她拎了只药罐子回来,小声问宋大娘道,“大娘,杜娘子煮这药,你可知道是什么药?” 老妪从泪湿的巾帕中抬头,看了看漆黑的药罐口,神情恍惚,“她身子弱,吃药好些年了,这些草药味闻着都差不多,我没怎么管过。” “那平日家里都是谁做饭?” “都是小翠做,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也做点。” 看来家里没人知道她在喝坐胎后的补药。那杜娘子的夫君,也就是陈峰,他又是何时知道的呢? 严煜递一个眼神给李捕头,他立刻从仵工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根银针,转身去了厨房。半盏茶的功夫,李捕头拿着一个碗口却了一块的土碗和一堆煮过的草药渣子出来,放到严煜面前道,“禀大人,整个厨房里只有这只碗和这堆药渣上有毒。” 季窈见状赶忙接过银针伸进药罐子里头,在瓦罐边缘剐蹭一圈,拿出来一瞧,银针针尖果不其然瞬间变黑。 “看来是有人把药专门下在杜娘子的药里。” 这样一来,陈峰无疑嫌疑更重。李捕头一声令下,众捕快立刻散开,开始在院子三间茅草屋里里外外搜查起来。很快一个捕快在陈峰的包袱里发现一盒银针,每根针都细长无比,尖端发黑,在阳光下闪着瘆人的白光。 “就是这个!”季窈激动地接过木盒,拿起一根银针细瞧,“这就是三具男童尸体身上黑色圆点的来源,他就是用这个沾上毒药刺进孩子们体内将他们杀死。” 与之前猜想的一样,陈峰因为怀疑小果儿非自己亲生,将其扔到山上误踩捕兽夹致死,接着他又亲手杀死了三名知情不报的学堂学生,最后因为得知杜娘子怀上野男人的孩子凶性大发,杀死自己夫人。加上宋大娘说陈峰昨天下午突然消失,直到晚上才归家,与王伯玉失踪的时辰也吻合,一切似乎都能连得上。 除了莫子衿。 或许莫子衿本就游离于故事之外,只是凑巧出现在了盘龙山上呢? 对于季窈的一通分析,严煜默然。一旁报官的男子又凑上前来,担忧说道,“大人,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陈峰那个杀人狂给逮着啊,不然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可都不敢出门,更别提还上山下田的出去干农活,要是被他碰上那不是找死吗?” “是啊、是啊,杀人犯还在外头,谁敢上山啊?” 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起哄,李捕头一阵驱赶无果,严煜便下令剩下所有人都带好家伙,参与到抓人的行动中去。 季窈昨夜本就没睡好,此刻就算强打起精神思考案情,也没精神再跟着上山找人去。 巳时六刻,日头渐晴。环盘龙山从四周逐渐往上聚拢的搜索方法起效,众人在树林里有了发现。季窈还在陈峰的房间里四处翻找,看能否发现更多作案工具,两三个捕快气喘吁吁冲进来,跪在严煜面前,满头热汗。 “禀、禀大人,我们在山上发现陈峰的尸体!” 什么?! 恍惚间季窈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扔掉手里废纸冲出茅屋,先严煜一步开口发问。 “他死了?怎么死的?” “上吊自杀。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吊在树林里一棵大树杈子上面晃荡,带血的菜刀扔在脚边,身上还揣着一封遗书。” 信上字歪歪扭扭,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几只毛毛虫爬到纸上留下的痕迹刚好能组成几个字。上面用笨拙的口吻表达了他对杜娘子的爱,以及一时鬼迷心窍造成小果儿惨死内心悲痛,决定杀死妻子以后一家人在地下重聚。 的确是遗书无疑。 杜仲看一眼被折得四四方方的遗书,讥讽笑道,“他若活着,我倒信他是最后的真凶,可惜他死了。” 死得太及时、太蹊跷,像是着急帮助严煜结案一样。 季窈把纸条递到宋大娘前面,着急问道,“大娘,这是你儿子的笔迹吗?” 老妪不识字,仍是摇头,“我儿子儿媳都没念过书,可能是小翠在书院里头学的,又回来教他的罢。” 严煜失笑,这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森冷。 “一个喝酒喝到烂醉杀人的人,竟然还能提前准备好遗书,凶手的手法未免太过拙劣。” 看到陈峰的尸体被抬进院子,周围围观的百姓纷纷都表示松一口气,李捕头趁势将他们全部赶走,各忙各的农活,做鸟兽散。 季窈自然也不相信目不识丁的陈峰能写下这么长一串字,她看到担架上陈峰的尸体,赶紧迈开步子走出来。 “肯定不是上吊自杀,是被人勒死的!” 一边说她一边朝着尸体走过去,也顾不上什么干净不干净,伸手就去扒尸体的脖子。 “我记得严大人你说过,被人勒死的尸体,勒痕方向平滑成一条直线,而上吊吊死的尸体,脖子上的勒痕则是一条向上提起,从喉结一直延伸到耳后的长线,对不对?” 所以陈峰脖子上的勒痕一定有两根,一根是凶手勒死他的时候造成,另一根是死后被挂在树上造成才对。 话虽如此说,她却还是希望这件案子没有那么复杂,否则寻求真相的过程会更加漫长。她忐忑不安地掀开尸体衣领,将尸体头颅翻来覆去的找,却失望地发现尸体脖颈处有且只有一条向上的勒痕。 严煜和杜仲跟出来,看见这条勒痕也陷入沉默。 仵工带上面纱、手套上前查看一番,摘下面纱朝严煜行礼。 “禀大人,尸体无外伤,双手掌心有多处划伤但指甲没有抓挠痕迹,死因为脖子被勒住,无法呼吸导致的死亡。且因为死者体重过重,导致他在上吊过程中颈骨断裂,死亡过程较其他吊死的人更快。” 没有反抗、没有抓挠,脖子上只有一条向上的勒痕,种种迹象都在向季窈说明,陈峰就是畏罪自杀。 可在场的人都不相信。 季窈眼中精光闪烁,看着陈峰尸体在外,杜娘子尸体在内,心里燃起熊熊火焰。 不管是谁,他害得小果儿一家家破人亡,末了还要一个不是真凶的人替他顶罪,她就发誓绝不能放过他。 “上吊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看。” 第112章 死亡秋千 “就说你是笨蛋。”…… 万物复苏的春季,深林里蛇虫鼠蚁逐渐多起来。 季窈跟随前头两个捕快再一次走进盘龙山,只觉得这里哪儿哪儿都透着阴森和邪门。 五条小孩的人命,如今又加上杜娘子和陈峰。七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魂归盘龙山,也不知道是误入了哪个邪神的风水宝地才招致如此灾祸。 “就在此处。” 顺着捕快手指的方向,季窈自一颗参天大树下抬头,看见头顶上大约十二尺左右高度的距离上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上面离树干较近的地方树皮脱落一段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另一个捕快拿着粗麻绳递到季窈面前,恭声道,“我们就是在这棵树的树枝上发现陈峰的,此为他用来上吊的绳子。” 她看看绳子又看看树枝,隐约觉得那一圈树皮脱落的地方看上去不太对劲,顺手将衣袍挽起扎进腰带里,踮脚使用轻功打算上树看一看。 可惜她轻功才学了半年,远不到能上这么高树的程度,三番两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一次上树,她干脆手脚并用,飞上去一段立刻抱住树干,同时脚尖发力打算继续往上爬,却最终因为一只脚踩空掉落下来,被杜仲眼疾手快冲过来接住。 “笨蛋。” 这人!不帮她一把也就算了,还落井下石? 季窈从他怀里跳下来,瞪着他干着急。 “我爬不上去是轻功不好,关脑子什么事?你就是变着法想笑话我。” 说罢她重新走回树下,指着那截粗壮的树枝朝杜仲示意,“那你带我上去。” 话音刚落,季窈感觉一只大手揽过自己腰身,接着她双脚离地,在空中飘起来又落下,稳稳地站在了离地十二尺的树干上。杜仲得意地看着她,搂住她的手紧了紧。 “就说你是笨蛋。” “嘁。”无心跟他对嘴,季窈紧紧抓着他的手在树上蹲下,仔细查陈峰挂上吊绳的位置以及附近树皮的状态,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总算有了新发现。 “快看这里!” 顺着少女手指方向,杜仲看见树干另一侧有大片树皮被剐蹭掉落的痕迹,与她方才几次尝试上树的时候用脚踢掉的痕迹十分相似,只是痕迹更重更深。 “这说明什么?” “当然是说明有人也像我一样想从树干爬上来。” 伸手抚摸上那圈挂上吊绳的地方,树干被绳索勒出一条深深的白色痕迹,季窈眼中疑惑更深。 “这勒得也未必太深了些。” 她接着往四周看去。从上往下,少女倏忽间发现严煜脚下落叶堆积,竟比其他树下落叶多上不知多少倍。 跳下树,少女将在树上看到的种种情况悉数道出,李捕头不以为然,接话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陈峰想要自杀,自然得想办法把绳子挂上去。那根树枝离地十二尺,光靠扔是扔不上去的,所以他爬了一截才挂上去也说得通。方才仵工都说他个高体壮,重量较寻常人重一些,会把树枝上勒出一道印子来也是再正常不过,这也是地上落叶较多的原因,因为他胖啊。” “不对。”杜仲接过话头,表情凝重道,“如果光是悬挂陈峰造成的勒痕,应该只有垂直向下的重量,树枝上的勒痕应该是上面深,两侧浅。但我们看到的勒痕却是左右两侧与上面的勒痕一样深,深得过于均匀了些,像是有人在下面将陈峰的尸体推着荡来荡去,才导致勒痕成那样均匀的深度。” “风吹的呗。” 季窈白他一眼,恨他做事不动脑子,”这深山老林里哪来这么大的风能把这么大一个男人吹得左右晃动不止?” 李捕头识趣闭嘴,杜仲又接着说道,“再说这落叶,普通上吊摇晃幅度小,断不会造成如此多的落叶,更像是有人不断踢打树干导致整棵树疯狂摇晃所致。” 季窈低头沉思,猛然瞧见杜仲黑色鞋边粘着什么棕色丝线。她蹲下身从郎君鞋上把丝线拿下来,方才众人面前细看,“这是什么?” “看着好像是什么衣服上的。” 李捕头想起陈峰身上的衣服,一拳打在自己手心道,“陈峰穿的衣服衣领就是这个颜色,也许是捕快把尸体从绳子上放下来的时候,被地上树叶勾到的。” “不对,如果在地上,那丝线应该粘在杜仲鞋底才对,而不是鞋边。” 脱落的树皮、棕色丝线、落叶、荡秋千…… “我知道了!”少女兴奋大叫一声,走到严煜面前抓着他的胳膊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他脖子上只有一条勒痕了!” 她手劲大,抓得严煜皱眉。 杜仲上前拨开她的手,她仍难掩激动,指着众人头顶的树枝示意大家往上看,“他是被人套住脖子,从上面推下来的!” 什么? 众人一时间没听得明白,皆面露疑惑。少女机警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方才仵工检查尸体时曾说,陈峰双手掌心有多处划伤,我就很疑惑。他一个耕作的农民,平日里既不采药又不搓麻编藤,为何会在掌心留下多处划伤?结合方才我们找到树干上许多树皮被踢落剐蹭的痕迹,可以断定,那就是——他曾经爬上过这棵树。” 李捕头不甘心她又推断出一条线索,开口说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他为了挂上吊绳肯定会爬树。” “不,我们如今断定他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害,那么他就绝无可能自己主动去挂绳子。那他爬树就有其他目的。” “是何目的?” 少女嘿嘿一笑,指着树枝朗声说道,“为了休息。” “休息?” “不错,这棵树上没有结果,他爬树既然不是为了自杀,那就只能是为了躲避官兵追捕,顺便靠在树上休息。所以他衣领上的棕色丝线才会留在上面,被刚刚带我上树的杜仲粘在鞋边。 凶手发现他上了树后,趁他睡着也爬了上去,在树枝上挂好绳索,另一端套在陈峰脖子上。接着只需要将他轻轻一推,陈峰翻下树枝,坠落下来的时候脖子瞬间被绳索拧断,气绝当场。而他的脖子上就会自始至终都只留下一条向上的勒痕。这个举动势必会引起尸体猛烈摇晃,就好像荡秋千一样,所以才会把树枝上勒出那样一条深浅度均匀的痕迹来,且造成大量落叶的现场。” 季窈说完,众人皆恍然大悟,李捕头忍不住心中赞许,开口夸奖她道,“季掌柜聪明才智,我等心服口服。” 严煜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欣赏,转过头去,吩咐其他捕快继续搜索附近树林,看能否发现凶手的足迹。 知道了凶手的杀人手法,那么接下来就是杀人动机。 这一连串案件除开知柳书院以外,再无任何关联之处。看来知柳书院一定是破案的关键点。 “凶手会是教书先生吗?先杀五名孩童,接着因为与杜娘子奸情暴露,知道陈峰杀死自己心爱之人,选择亲手在这树林之中手刃仇人,并留下遗书,将一切罪责都推到陈峰身上,死无对证。” 目前看来,只有他有动机,也只有他和这七个死者都认识。 杜仲在一旁沉吟不语,众人陷入沉默之后,他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 “或许他是有杀人的动机没错。凶手在陈峰逃进树林,藏身树上之后立刻采取计划将他杀害。绳索、遗书,这些能看出来都是凶手有备而来,而非一时兴起。可陈峰杀害杜娘子纯属酒后失控,非提前计划好,包括他逃进树林,都只是偶然。若凶手真是那教书先生,他如何能提前得知这一切并做好准备?” 对啊,他是怎么提前知道,陈峰的所作所为呢? 想来想去,季窈理不出头绪,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案子到现在可以算有所发现,也可以算是进展不前,严煜带着人一路下山,表示当务之急,还是回去再将所有尸体检查一遍,看是否还能找出其他线索。 回南风馆的路上,季窈脑子还全是陈峰和杜娘子案件的种种线索,抬头随意地看着四周,没留神撞上一个女娘。 “哎哟……” 对方叫了一声,背篓里各种绿色的草药洒了一地。季窈立刻认出她是偶尔出入济世堂,帮着梁之章研磨草药的采药女阿鸳。 “阿鸳,又去帮梁大夫采药啊。” 女娘粗布麻衣,表情生涩懵懂,“嗯。最近能做的零活愈发少了,得梁大夫不嫌弃,济世堂那边还能叫我去帮忙,顺带挣些散碎银两,我很感激。” 想起梁之章一天到晚在医馆里忙上忙下,脚不沾地的模样,少女打趣道,“梁大夫平日里看病抓药这么忙,怎么会没有你的活计要做呢?怕是每天上山采药都来不及呢。” 没成想面前女娘摇了摇头,笑得苦涩,“前几年他双手有疾,用得着我的地方还多些。自打今年痊愈之后,凡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我能做的事少之又少。” 双手有疾?她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寒暄两句,季窈二人告别阿鸳回到南风馆。 ** 陈峰一家灭门一案也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在龙都城中传开,各类猜测与谣言将这件事与孩童失踪死亡案连在一起,被传得沸沸扬扬。龙都城中有孩子的人家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三日上午,季窈用过早膳正准备再去一趟知柳书院打听线索,还没走到东街胡同口,就看见一身型挺拔的男子被几个披麻戴孝的百姓从一户人家里打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她上前阻拦,才发现被打的正是孤身一人的严煜。 “严大人?” 方才打人的几个百姓听季窈如此说,这才认出少年郎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纷纷跪地求饶,只有旁边身穿丧服的女子拒不跪下,站在一旁倔强地落泪。 季窈把他们扶起来,问严煜道,“严大人这是做甚?” 他刚想开口,方才没有跪下的女子突然开口,哭哭啼啼道,“他要我孩儿的尸体带走,去做什么劳什子验骨!” 第113章 偷尸窃贼 又笨又聪明。 “验骨?那是什么?” 面对季窈疑惑不解,严煜只劝说眼前身穿丧服的妇人,被赶出来以后还欲上前,被大门“砰”的一声给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不堪。 季窈何曾见过严煜如此模样,哪里还记得他之前在众官差面前极力表示与自己没有任何牵扯,看上去像是在和自己撇清关系的行为,赶紧上前用力把他拉起来,看他衣袍沾灰还将之顺手拍去。 “你倒是说清楚我才能帮你啊!” 郎君整理衣冠,眼中窘迫一闪而过,快走两步到一旁大榕树下站定,神色严肃道,“我连夜翻阅数十年来,历任仵作、仵工在衙门里留下记档卷宗,终于发现莫子衿的骸骨为何会呈现如此诡异的黑色。” “这有什么,不就是因为毒吗?” 记得以前还是江威那个狗官在龙都在任时,季窈偶尔从验尸房经过,曾看到过仵工捧着一节黑色的手指指骨。因为被他夫人砍掉之后扔进药酒里长期浸泡的缘故,骨头已经完全侵染成了近乎发黑的红色。 “那盘龙山上每逢春秋之际,晨起日暮皆有毒瘴,莫子衿的骸骨在上面最多放了七年,再加上那些个毒虫、毒草往上面一爬一缠,怎么都能熏黑罢?” “那你又如何解释他的头骨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毒瘴和毒物侵染的迹象?若只是寻常服毒,毒药通过喉咙进入身体,那么死者牙齿和颈骨必定染上毒药,理应也变成黑色才对。”严煜在大榕树旁的石阶上坐下,仍然保持腰背挺直,膝盖将衣摆绷得一丝不苟,“况且那山洞内的情况我也让李捕头又去过一次,确认里面虽然环境潮湿,常年落水不断,但尸骨所在的位置较高,并未受到落水侵蚀,周围四面台阶光滑,未曾见到过毒虫、毒草,可见与单纯的毒物侵泡污染不完全相同。” 也对,要染自然全部都染了,独独把头骨剩下做甚? 既不是生前服毒,也不是死后侵染,还能是什么? 季窈思来想去没理出头绪,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相较于严煜端端正正的坐姿,季窈更像是被家中爹爹打出门的街溜子,翘着腿吊儿郎当,怎么舒服怎么坐。要是这台阶再宽些、干净些,她能直接躺下来。 “那你说,到底怎么个诡异的手法?” 严煜神色专注,低着头开始回忆那陈年旧档里所记录的文字。 “我见《神域龙城客见首府衙任留纪要》第三卷第四件案子里写道,当时的仵作曾验过一具骨肉分离的尸体。因死者系被人活活蒸死,浑身皮肉已经软烂,稍稍一碰就可从骨头上脱离出来。而当时那具尸体的骨头就如同莫子衿一样,头骨与身骨颜色不同。只不过那具尸体的身骨是泛绿色。” “绿色?”这世上竟还有绿色的人骨? “不错,衙门最终将死者的娘亲抓获归案,她才道死者原本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加上长期病痛服药导致的体型偏瘦,骨瘦如柴,几乎找不到一块肥肉。而当时仵作仔细检查,却在头骨上发现了一处发绿的地方。” “是何处?” 郎君侧眸看一眼坐姿难看的季窈,无奈道,“眉心。” “眉心?”季窈伸手摸了摸自己面中印堂,“这里为何会发绿?” “因为扎针。” 啊? 严煜站起身,忍不住为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终于有了重大发现而感到高兴。 “死者娘亲说死者生前经常犯困,为了不让自己一天睡太久,他就将用银针刺进自己眉心穴位以追求提神醒脑,有时他实在犯困,连普通扎针之法都难以奏效,他甚至将自己平日里吃的那些药沾在银针上,将之刺入体内,所以当时的仵作最终才会在头骨眉心位置找到整个头骨上唯一发绿的地方,就是那些绿色的针眼。” 季窈终于听懂几分,跟着站起身走到严煜面前,兴高采烈道,“所以你认为莫子衿的死也是因为凶手长期拿银针沾染毒药刺进他的四肢以及脏腑,才会导致他只有身骨发黑而头颅完好无损。可是说了半天莫子衿,跟你来找谢存的爹娘讨要谢存遗体有何关联?” “事到如今,只有莫子衿的死与其他五个孩子没有关联起来,小果儿的死因是被捕兽夹伤害以至于流血过多而死,王伯玉被我们救下,如果我能证明剩下三具孩童尸体与莫子衿骸骨,其背后死因一致,那么就可以证明这一切的罪恶都是同一个人所为,对我们找到最后凶手必定如虎添翼。” 要证明莫子衿的骸骨与其他三具尸体死因相同,加上他方才说验骨…… 等一下。 季窈回过神,与严煜面对面站定,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你是想把那三个孩童的尸体皮肉全部剔除,只剩下骨头?!” 那未必也太残忍了吧! 她终于说到点子上,严煜激动起来,“对!如果我猜得没错,郑穆行、李二狗和谢存三具孩童尸体的骨头应该也同莫子衿一样,在其四肢和胸腹位置的呈现不同程度的用毒迹象才对。” “可是他们的爹娘不会同意的。” 谁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尸体还被剥皮抽筋,削肉放血,叫他忍受如此非人的极刑,岂不是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 可季窈明白,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能证明莫子衿的死与其他三个孩童的死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的重要证据,少女转头看见他今日穿的常服,没有将官袍穿出来,有了主意。 “你堂堂龙都知府,朝廷四品高官,想要他们三家以查案办案为由将尸体交到衙门里去,直接下命令难道不是最简单有效之法?等尸体送到衙门,你想怎么剥皮拆骨都可以,平头百姓谁敢又忤逆您严大人的意思?” 谁知严煜听了这话,反而唉声叹气起来。 “死者为大。寻常无关紧要之人,尚且做不出剥皮拆骨如此血腥残忍之事,更何况那是三具尚未成才已经悄然殇去的黄口孩童?要我对那三户伤心欲绝的爹娘作出如此没有人性可言的命令,我实在做不到。” 所以他今天就穿着一身常服,厚着脸皮来管人家家里要尸体了?真是…… 季窈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他笨,又觉得这不是笨。 但要说他感情用事,在处理看见自己身子一事上,他又确实蠢笨得可以。 要如何在不伤害孩童亲人的情况下,又顺利得到尸体以验证严煜的猜测呢? 少女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转几圈,打了个响指。 “我知道了!” ** 五日后的深夜,时近子时。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南风馆后门走出来三四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其中最高的那个身影不肯弯腰,被前面一个瘦小的人影拖着慢悠悠往前。他们扛着铁锹、锄头摸摸索索上马车,一路朝西城外而来。 还好龙都没有宵禁,即便入夜城门也可以在士兵查验下进出。 有了严煜给的令牌,他们不需要掀开马车帘子即可放行。蝉衣驾车,季窈带着杜仲、京墨坐在里头。 原本她不打算带上杜仲那个死人脸。听说她说服严煜那个小白脸深夜挖坟掘墓,盗窃尸体,杜仲简直是觉得离经叛道之极,坚决拒绝与之为伍,成为挖别人坟墓、偷别人尸体的罪人。可商陆实在柔弱,三七和楚绪就更不用说,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所以尽管杜仲一再拒绝,她还是被自己强行拉出来,按他的话叫“上了贼船”。 季窈掀开帘子向马车外看去,一路云团厚重压顶,出城之后的路走得极为艰难,她有些分不清方向,内心自感焦急。 “这是去临梓山的路吗?” 京墨掀开帘子与蝉衣眼神交换,收回目光缓缓道,“大约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掌柜少安毋躁。” “严大人那边呢?还有李捕头,他们那边两处可都安排妥当?” “严大人今晨就已经带一批官兵北上出城,前往百里之外的定安村要将李二狗的尸体带回。李捕头路程最远,需要去到近三百里外,天禄紫阳山上带回郑穆行的尸首,他们昨日就已经出发。” 郑穆行一家原祖籍在下昊郡,不属于龙都城管辖内地界,他们注重落叶归根,是以在出殡之日,不惜花耗甚多,扶棺请灵,将自己孩子的棺椁送回紫阳山。 马车又颠簸一阵,终于在稍低凹平坦处停下。季窈拎着锄头下车,看见面前不远处一座新立的墓碑,上面写着谢存的名字,赶紧双手合十向他拜祭。 “小童小童,我们此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能将害死你们的那个穷凶恶极之人绳之以法,我深知肉身只是你们游灵暂居之处,死后对你们而言其实只是一堆尘土。我们今日将之取走绝非亵渎游灵,而是为了查出真相。望理解、望原谅。真凶落网之日,我必备上元宝蜡烛无数,以祭奠你们在天之灵。” 末了她想起什么,又朝谢存的墓碑多磕两个头说道:“严大人和李捕头处若有怠慢,实属他们头一次担此大任,不懂规矩,我这边就替他们二人向你的兄友李二狗和郑穆行道歉行礼,元宝蜡烛到时候就一并交由你来分发给他们罢。阿弥陀佛。” 杜仲仍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盯着季窈,站在一边不肯动手。 “装神弄鬼。” “嘁,不与你一般见识。” 说干就干,她强行将一把铁锹扔给杜仲,见他不动弹又把土扔到他身上,逼得他加入进来。 第二日,三具同为胡桃木制成的孩童棺材并排整齐的摆放在验尸房中。季窈因为不敢看里面人剥皮剔骨,闭着眼睛、捂住耳朵在门口等。没想到过一阵,里面什么刀砍斧切的声音都没有,少女转头看去,李捕头和另外两个官差抱着一个巨大的瓦缸哼哧费劲地抬进验尸房,放在三具棺椁之间。 那瓦缸上面用石头压住,末了再蒙上各种绢布、抹布,但仍然阻止不了里面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臭味飘进季窈鼻子,引得她蹙眉。 “这是什么?” 一声令下,李捕头塞住鼻子、蒙上面纱,伸手揭开盖在瓦缸上面的种种遮挡物,季窈探头看清里面无数白色正缓缓蠕动的蛆虫,层层叠叠好似翻天波浪一般,胃里猛的一阵翻江倒海,捂住嘴冲出验尸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114章 一病七年 白伞伞,白杆杆。 季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蛆虫。多到她怀疑严煜这二十几年圣贤书都是在厕所一边拣屎养蛆一边挑灯夜读,是以获封“茅坑里臭石头一样美得独树一帜的探花郎”一称。 她冲到验尸房外将早膳和午膳通通吐了个干净,神魂晕眩之际脑海中仍然是那白花花、肉乎乎的虚影,前赴后继宛若蝗虫过境一般扑面而来的臭气,扶在门边捂着胸腹虚弱地骂人。 “严煜你疯了?让你剥皮留骨,没让你拿死尸养……养……呕。” 今日终于换上一身绛紫色官袍的清俊郎君戴上手套,以滴了白醋的绢巾蒙住口鼻,从三具棺椁中间抬头,淡眼扫过还在嗷嗷吐黄水的少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剥皮剔骨,且不说费时费神,如果遇上细微缝隙处,即便再小、再锋利的刮骨刀也难以将之完全剔除。若再遇手上力道出现分毫偏差,将骸骨上被毒物侵染变色之处也连同皮肉一同刮去,岂不是枉费一番功夫?” 肚子里最后一点黄水吐出来,季窈只剩干呕。 “那、那你找这些蛆虫来做甚?” 他目光澄澈,口吻笃定道,“喂以蛆虫食之,能在将尸骨上所有皮肉悉数吞噬干净的前提下,尽可能完整地保留尸骸最原始的模样,我们甚至不用将骸骨头身分离,大卸八块,就可以将三具孩童的骨头从血肉之中完整取出。” 那叫取出吗,那叫吃剩下! “那严大人先忙,我就先行告辞……呕……”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汹涌感又起,季窈不顾严煜一本正经地吩咐官差抱起瓦缸,将缸中蛆虫倒进第一具棺椁里,捂住口鼻逃命似的朝衙门口跑去。 人到门口还没跑出去,季窈迎头撞上刚从外头回来的李捕头。他带着一队官差像是出了任务回来,一个个神情疲惫,没精打采。 “大家这是怎么了?又有新案子发生吗?” 李捕头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碗水,擦去嘴角水渍说道,“还不是盘龙山下头闹山贼,我们找了个遍连贼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大白天的,白跑一趟。” “不是老早之前就听说有山贼了吗?怎的现在还有?” “谁知道呢。”季窈身后一个官差抱怨道,“反正去了好几次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再这么下去,下次老子说什么也不去了。” 李捕头眼神一凛,示意他不要当着季窈的面说出这种话。她倒没觉得有什么,随口应和两句,告辞李捕头走出来。 把肚子吐空,走在大街上,季窈觉得有点饿。但是一想到那股令人窒息的臭气和蛆虫,她又实在没胃口。 找梁大夫要一碗开胃的茶喝一喝罢。 来到济世堂,见前厅没人,问诊台也是空空如也,她也不打算就这样离开,而是掀开帘子往她平日里换药敷药的内室而来。 无窗的内室光线昏暗,仅有平日里病人所卧的床榻边上点着一盏油酥灯。她隐约瞧见床上似乎躺着一个蜷缩的身影,走近才看清竟然是前几日从盘龙山上救下来,失踪男童案目前唯一的活口王伯玉。 所以李捕头那日受严煜之命,带着孩子和他娘亲连夜下山求医,来的就是济世堂? 也对,这里距离东城不远,加上李捕头也来过几次,会第一时间想到这里不足为奇。 她走到床边,伸手将盖住王伯玉肩头的薄被稍稍拉低,看清孩童仍在熟睡,呼吸平缓,面色较那日在盘龙山上发现他相比好了很多,遂放下心来。 “季掌柜?” 闻声回头,季窈看见采药女阿鸳端着药碗掀帘进来,碗中乌黑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这孩子恢复得如何?为何时隔多日,他的爹娘还把他留在济世堂?” 阿鸳轻拍王伯玉后背将他唤醒,把药碗递到他面前看着他缓慢服下,这时候季窈察觉到王伯玉全程动作不甚连贯,眼神更是呆滞无神,一举一动宛若提线木偶一样毫无生气。 “这两日恰好梁大夫有其他事情要做,才交代我留在医馆照顾这孩子。据说前些日子衙门里的人把他送来的时候中了毒,如今每日都在服用解毒的药剂,脸色倒是好了很多,只是这精神依旧浑浑噩噩,口涎不止的像个呆子,他们爹娘恐他是在盘龙山上撞克着什么,说将他留在医馆慢慢治,顺道还打算去请个跳大神的来替他驱邪呢。” 从来都只见过游灵在外头飘来荡去,却从未听说过有游灵附身的。季窈见他模样可怜,喝药的时候汤汁也顺着嘴角不断滴落到他身上,季窈没忍住坐到床边,拿出手帕替他擦嘴。 想到他有可能见过真凶,季窈怀着一丝希望温柔开口。 “伯玉,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盘龙山上去的吗?” 嘴角擦净,王伯玉仍然神情呆滞,双眼没有聚焦,季窈又将他小脸轻轻板正,捧住他的脸蛋,尽力与他眼神对视。 “是谁带你上去的?你还能记起来吗?” 小童好像看清面前季窈的脸,眼神逐渐在她脸上上下移动。就在季窈以为他嘴唇张开,应该是要回答自己的问题之时,王伯玉突然张开嘴,低头一口咬在季窈的手腕上,用力之大,疼得她叫出声。 “哎哟。” 这孩子怎么咬人啊? 阿鸳在一旁看见也惊着,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抓人,柔声劝他松口。 手腕被他咬住,季窈另一只手还能使上劲,于是赶紧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松口,抽回手,疼得她直甩。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咬人呢?” 听阿鸳责备王伯玉,季窈赶紧摆手表示无甚大碍,“无妨,没咬着实处。既然梁大夫不在,就辛苦你抓一剂开胃醒脾的药给我,我就不打扰他休息了。” “好。” 哄王伯玉躺下,阿鸳带着季窈走回前厅抓药。 季窈看她手法娴熟,对每一个抽屉里抓着什么药材都十分熟悉,想起前些时日她还在抱怨说自己没了挣钱的门路,遂开口问道,“梁大夫这忙起来,你不又得了活计可做,还整日愁眉苦脸的做甚?” 阿鸳站在梯子上去够上层抽屉里的陈皮和山楂,漫不经心回答道,“这医馆的活也只是一时的。梁大夫前两日都同我讲明白了,等他忙完这段时日,我以后都不用来了。前六年在医馆帮忙,倒也攒下一笔银子,家中娘亲还特意嘱咐我,让我这两日不要拿梁大夫的钱,就当是还他一个恩情。” “六年?梁大夫之前病了这么久吗?” “嗯。”拿到药材,阿鸳走下梯子,将铜碗里的药材倒在牛皮纸上,低头数着还差些什么,“他七年前意外伤到右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还是他娘子遍寻名医,又承他衣钵也习得针灸之术,这六年来日日替他施针、药浴加上不断的训练,才得以完全恢复。” 说完,她数了数牛皮纸上的药材,抬头笑道,“还差连翘和大黄,季掌柜稍等,我去后院架子上取一些来。” “好。” 偌大的前厅又只剩季窈一人。她自觉无趣,甩甩手四处打量,倏忽间瞧见问诊台下方木质桌脚边露出藤编背篓一隅,心生疑惑。 梁大夫平日里不总是背篓不离身,为何这两日出去没带着它? 季窈忍不住走过去,弯腰把背篓拖出来,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霎时间盈满鼻腔。她低头看去,背篓里装着十来个棕褐色的菌子,菌身纤长透白,顶端伞帽圆润饱满,正当中一个尖,形状与桃子有几分相似。 “这是什么菌子,样子倒是新奇。” 她随手拿起其中一个,准备去到后院问一问阿鸳。推开右侧木门,季窈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颈突然一疼,接着她双眼一黑,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 时隔一月,杜仲终于又收到来自苗疆的回信。 关于他之前在同季窈一起在沼泽地当中找到的巨型白色半透明蛇皮残片,回信当中的人已经确认,正是他苦苦寻找接近两年的目标。 “此物当年深受重伤,我断定它会在当时消失的地方陷入沉睡,故告知你去到神域龙都城附近寻找它的踪迹。而你如今寻得此物,恰好证明它已经苏醒。且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蒙眼时期完成蜕皮,应该正在逐步恢复它的神力。如若你没能在蜕皮之处方圆百里内寻到它留下的其他踪迹,说明它还潜藏在地下深处,需要使用琉璃瓶中那滴血才能将它找出来。” 既然它已经苏醒,那离自己重回苗疆之日又近了一步。 杜仲满意地收起书信折好,视若珍宝一般放进怀中,看着手上另一封苗疆人的回信,低头看向南风馆大堂。 “她还没回来吗?” 商陆正站在大堂里,看着伙计摆放新买来布置大堂的花卉,闻言抬头看向从二楼探头出来的杜仲,眼中盛满促狭地摇头。 “掌柜最近,倒是和那个知府大人走得颇为近呢。” 这个女人,怕不是着了那个小白脸的道。真是肤浅。 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起,杜仲捏紧手中尚未拆开的书信,面无表情迈步出来,径直朝衙门的方向走去。 第115章 药到病除 “她一定知道了什么。”…… 疼。 季窈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后颈窝火辣辣的疼。她强打起精神从冰冷的地上爬起身,发现自己双手从身后反绑,无法挣脱,双腿弯曲的时间过长有些酸麻,细看之下,脚上也被拇指粗的麻绳绑住,双脚脚踝之间不留一丝缝隙。 这是哪里? 视线恢复之后,她主见看清自己此刻身处在一个看上去很像山洞的地方。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虽然她抬头看去,头顶四周墙壁都是未经雕琢的石墙,地上坑坑洼洼,显然不常有人行走。但要说完全是一个野外之地,石壁上此刻又点着蜡烛,不远处看似山洞更深处没有光亮的地方,似乎还放着一些簸箕架子,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一些晒干的菌菇和草药,微风吹来之时有干草清冽的幽香钻进少女鼻腔。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闪回,季窈记得自己刚才还在济世堂里,好像是在从前厅走到后舍去寻找采药女阿鸳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袭击才昏迷。可当时整个济世堂除了她和阿鸳,就只有内室屋子里还躺着一个神智不清的孩童,难道是阿鸳袭击了她?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季窈弯曲双腿往石墙边移动,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摸到墙壁后借力站了起来,并拢双腿一蹦一蹦地往看上去像是山洞出口的地方移动。 刚向前跳了两步,还没来得及看清山洞外是白日还是夜晚,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进季窈耳朵。 糟了,有人来了。 如今对方在暗她在明,自己双手双脚还被绑着,武功力气都施展不开,实在不宜硬碰硬。季窈心头气馁,赶紧又跳两步坐回原位,闭上双眼躺在地上装晕。 那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季窈从眯缝的余光里看到一双黑色长靴走到她面前,先是弯腰将什么东西放在她身边,接着伸过一只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呼吸平缓之后,黑色长袍的一角扫过少女面颊,她能隐约闻到对方身上气味莫名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那人确认好季窈的情况后起身,取下石壁上蜡烛朝山洞里面走去。 等烛火的微光完全消失在山洞另一侧,季窈睁开眼确定那人已经不见,赶紧又坐起身来查看那人方才在她身边放了什么。 不看还好,一看她差点叫出声。 借山洞外依稀照进来些许微弱的亮光,季窈看清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孩子面色安详宁静,像是还沉沉地睡着。 难道绑架自己的就是杀害男童的凶手?这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与季窈不同的是,那小孩没有被绑住手脚。她心生一计,赶紧挪移到小孩身边,用身体触碰地上熟睡的孩子。 “诶,醒醒,快醒醒。” 若是能让小孩去给她找来剪刀一类的东西松开绳子,她就能有足够的把握将自己和这个孩子救出去,到时候再杀回来把这个凶手抓住,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见季窈贴在耳边的呼唤,那男童睁开眼,脑袋机械式缓慢转动,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 “小孩,姐姐不是坏人,我跟你一样是被坏人抓到这里来的,你现在不要说话,听我说,好不好?” 见他默不作声,季窈还以为他听懂了,转过头去瞧一眼山洞深处,确认没有动静之后又转回来,小声吩咐面前小童道,“你现在先悄悄站起来,去你身后那些架子边上看看有无剪刀、柴刀一类的利刃,拿过来帮我割断绳子。” 接连说了这么多话,季窈却迟迟没有在小童脸上看到一丝表情上的变化。他睁着双眼,分明有意识,但听季窈说完这么多愣是连一个点头的反应都没有,更遑论站起来。 她辛苦着急,想伸手去拍男童的脸又苦于双手被绑,急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皱着眉头又说道,“诶你倒是说话啊。如果你觉得我也是坏人,没关系,你现在就赶紧往那边出口跑,出去以后找人来山洞里抓坏人,好不好?” 不管季窈说多少话,面前小童都毫无反应,就跟济世堂内室里躺着的王伯玉一模一样。她猜测可能这孩子在被抓之前就已经中毒,所以才像季窈一样被绑住双手双脚。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死掉的五个孩子虽然失踪多日,手脚却都没有被绑住的痕迹。 会是谁呢? 阿鸳吗?毕竟她晕倒之前,整个济世堂就只有阿鸳。 可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杀害这些无辜的孩子不可? 辛苦一团乱麻似的,季窈想不出头绪,看着面前行尸走肉一样的孩童干着急。 就在她低头胡思乱想的片刻,身后昏黄色烛光一点点亮起,意识到身后那个人已经走过来,季窈没办法再假装昏倒,万般惊恐与害怕之中,她只能僵直后背,除了眼珠子哪里都不敢动。 糟糕,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没有回头去看凶手的勇气,感受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已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季窈咽一口口水,颤抖着开口说道,“我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对这些无辜的孩子下手,你要做什么都冲着我来。” 身后那缓慢移动的脚步突然停下,很明显已经听到了季窈的话。就在她不知道接下来还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脚步声又开始一点点往她身后移动。 看吧,顶多就是个人,连碎脸的游灵她都敢看,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不敢看的。 少女心一横,闭上眼睛缓缓转身。 感觉到身后那个人已经在自己背后站定,她转过身来,鼓起勇气睁眼,却被眼前一晃而过的一道银光刺痛眼睛。 是什么? 接着,借蜡烛微弱亮光,季窈的视线从下往上,看清面前人一身黑靴黑衣,一只手擒烛盏,一只手拿着一支长长的银针。 直到她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少女双眸倏忽间瞪大,不可置信地尖叫起来。 “啊啊!!!” ** 龙都城内,严煜身骑快马在官道上飞驰,身后一小队官兵也快速从东街跑过,跟在严煜身后朝东后街而来。 众人在济世堂门口停下,李捕头上前替严煜牵马,神情严肃冷峻的少年郎一个翻身下马,径直朝医馆内走去。 此刻天色已暗,医馆内没有燃灯,目光所到之处看不真切。隐约能看见两名体型高大的身影站在里面,严煜眼神一凛,迈步走了进去。 京墨还在四处查看医馆内有无暗室,听门外马蹄声和脚步声走出来,瞧见严煜之后温声开口。 “严大人。” 看见严煜,杜仲只淡淡斜他一眼,目光不甚友好,又一心投入到搜寻季窈可能会留下踪迹的行动中去。 严煜看整个济世堂所有的门都已经被打开,目光阴沉。 “季掌柜真的有可能遭遇不测?会不会只是一时贪玩,流连在哪所茶坊里听曲儿,没能及时告诉你们一声?” 回想起路人的话,京墨蹙眉:“据门口转角买酥糖的大爷说,掌柜从未时四刻一个人进来以后,就再没看见她出去过,且之后也再无人见过她。杜仲一路打听到这里来找她的时候,这根簪子就掉在地上。” 这是她从赫连尘私藏在菩然寺众多珍宝之中唯一相中的一支金镶玉的簪子,平日里爱不释手,如果不是遭遇不测,断不会从她头上掉落下来,留在此处。 严煜接过金簪细看,依稀记起之前每一次见面都能看到她头上戴着这支金簪,于是转过身来吩咐李捕头带人开始在四周搜寻,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京墨目光扫过内室木门,继续说道,“说来也怪,整座医馆现在只有内室还躺着一个男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正说着,门口负责看守的两名官差突然发出动静,像是在和谁争吵。京墨和严煜走出来,看见他们正在阻拦一拄拐老妪往里闯。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是来找我孙女的,求官爷行行好,让我进去罢!” “放手。”严煜走到近前,吩咐官差放老妪进来,“这位大婶,你说你来找你女儿?” “对啊。”老妪下意识伸手扶住严煜,颤颤悠悠说道,“我孙女阿鸳出来一整天了,本来说好来医馆帮梁大夫照看医馆,太阳下山之前就回来的,这都到晚上了,她还没回来,怎么能叫老身我不担心呐。” 所以与季窈一同失踪的还有这个名叫阿鸳的女子? 严煜低头,对于老妪的失礼并不恼,反而将她搀扶进明亮的大堂,温声问道,“你确定你孙女除了医馆不会再去别处吗?” 老妪点头,语气里满是肯定,“她爹娘死的早,所以懂事得也早,平日里除了采药来医馆卖钱,其他地方一律时不去的,况且……” 话音未落,门口又传来声音,众人抬头看去,梁之章正与官差推推搡搡。 严煜一个眼神,李捕头立刻让他们放人进来。梁之章黑着脸走进来,一弯腰把背上背篓放在地上,也不管面前人是自己得罪不起的高官,竖着眉头开始抱怨。 “怎么我回自己的医馆都要被人这般拦着?大晚上严大人不在官府查案,到我这小小草药铺子来做甚?看病还是抓药?” 京墨上前一步,将他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悉数道出。梁之章看一眼旁边焦急万分的阿鸳祖母,口气这才缓和下来。 “季掌柜来过?那老夫不知。阿鸳确是老夫叫来替我看医馆的没错。前几日春雨缠绵,我估摸着山上应该长了不少草药,想赶紧上山去。但你们之前送来的那名男童尚留在医馆之中,所以我便拜托阿鸳来替我看医馆。” “这么说来,就是有人将掌柜和阿鸳同时带走了。” 杜仲从晒草药的后院走出来,语气罕见的带上几分焦急。 “一定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才会被人带走。” 那她会发现什么呢? 众人散开,开始在整座医馆内搜寻。梁之章生怕这些人动了他的宝贝草药,左一下右一下不停地招呼着这些人小心。搜寻一圈未果后,京墨神色凝重,朝严煜郑重鞠躬。 “此事关系到掌柜生死,我斗胆请严大人立刻派出官兵前往盘龙山搜寻掌柜和另外那名女娘的踪迹,同时在济世堂周围展开严密搜索,务必要在贼人伤害掌柜之前将她救出。” 自打来龙都上任,季窈也算得上是严煜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未作细想,目光扫过杜仲和一旁焦躁不安的梁之章,点头之后带着官差离开。杜仲在前厅缓缓坐下,看着医馆内一尘不染的地板陷入沉思。 南风馆打烊之后,众人不顾忙碌一夜的辛苦,也自发加入到搜寻行动之中,结伴一起在城中挨家挨户搜寻季窈的踪影。 楚绪手持火把又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询问完后从里面走出来,目光环视一圈南风馆众人,眼中疑惑。 “杜郎君怎么不见了?” 第116章 魁星面具 “因为他不是阿鸳。”…… 目送所有人离开济世堂以后,梁之章开始把自己背篓里采到的新鲜草药倒在地上,一一分类收好。 “梁大夫。” 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梁之章转头看去,杜仲一身白衣,站在月光中谪仙出尘。 “杜郎君,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找季掌柜?” 杜仲迈步进来,眉眼间闪烁着一丝怒气。 “梁大夫方才没有将实情说出,他们此番出去不过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并不会有结果。” 听他直截了当拆穿自己,梁之章眼神闪烁,从一堆草药里站直了身子,表情有些局促。 “老夫可没有说谎,杜郎君莫要信口雌黄,污蔑与我。” “哦?”杜仲横他一眼,迈步越过梁之章走到后院小门出口,指着泥地上一排脚印说道,“地上这排脚印从晒草药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外面,且从脚印大小来看并非梁大夫所有,只有可能是你府上采药女阿鸳留下。” 梁之章蹙眉,低头绞缠衣角,“她、她平日里都在我这里做活,会留下脚印实属正常。” “是吗。”杜仲再走近一步,下意识将自己腰间佩剑握紧继续说道,“那梁大夫说自己出门两日,失去山上采药。” “对啊。”他急着证明自己似的,将面前新鲜的草药捧到杜仲面前,“这都是我上山采的。” 郎君低头看一眼他的靴子,目光挪移到梁之章脸上时已经变得阴冷,“梁大夫采草药如若一直穿梭在杂草丛生的深林之中,这靴子着实干净了些,不是吗?” 梁之章所穿靴子仅在鞋底留下少许灰尘与杂草,可如若深入山林,鞋面、鞋边以及衣袍下摆的部分都太干净了些。梁之章辩无可辩,一时语塞。 杜仲走到后院泥地,在上面印处一个脚印,随后擒过烛盏将自己与阿鸳的脚印照亮,再开口说道,“杜某踩在这泥地之上,尚且印不出如此深的脚印,所以采药女阿鸳会留下如此深的脚印,只能说明她离开之时肩上扛着掌柜。话已至此,梁大夫你是否还要包庇她?如若掌柜有一点闪失,我绝对饶不了你。” 说罢,杜仲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拔剑出鞘,对准梁之章。锋利的剑刃在烛火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梁之章只喉头微动,便感觉到那剑刃随时会割断自己的脖子。 “说,掌柜在哪里?” ** 季窈再一次从昏迷中醒过来,眼前唯一的一点亮光已然消失,只有从山洞外依稀照进来一点月光洒在她身上。 “嘶。”这回不光后脖颈疼,胳膊被扎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想要爬起来,浑身却一点劲也使不上,季窈在地上挣扎几下,最终只能放弃,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身体虽然动不了,脑子却十分清醒。那张长着獠牙的魁星面具还像噩梦一样萦绕在季窈心头。刚才她转过身,以为可以看清贼人真面目之时,对上的却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那人黑衣黑靴,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在季窈转头尖叫的瞬间将银针扎进她胳膊,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的酥麻感和眩晕感将她笼罩,接下来的事她就全然不知了。 看来自己也中毒了。 她会死吗? 像莫子衿那样,在中毒之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若是运气好,尚可以在尸身化作一堆白骨之前被南风馆的人找到;若是运气不好,只怕是化成白骨让这山里的虎豹豺狼叼走裹腹,至此在这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赫连尘留给她的财宝还没有花完,她还没有收到苗疆的回信,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季窈越想越伤心,纵然双手反绑,她的脸蛋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少女悲痛难忍,就以这样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呜呜……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呢……” “那你以后还去找那个小白脸吗?” 什么?刚才她好像听见杜仲的声音了。 季窈以为自己出现幻觉,赶紧止住眼泪,努力抬起头想往外头看过去,奈何不管她怎么用力,却脸肩膀都抬不起来,她只能捏着嗓子,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悄悄喊道,“杜仲,是你吗?” 一道黑影“唰”的一声从山洞外大树上落下,接着他无声走近,将季窈面前微弱的月光全部遮住。 看清杜仲的脸,季窈宛若在水中濒死之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扭动着肩膀企图坐起来,同时眼神放光,“杜仲,真的是你!” “嘘。” “呜呜呜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除开身体不能自如,她看上去精神尚可。杜仲放下心来,揭开她手脚上的绳子,伸手将她扶坐起来。 “张嘴。” 什么? 她看着杜仲从怀中掏出一青花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丸药。 “这是什么?” 杜仲将丸药喂到她嘴边,眼神肃清,“是解毒的药丸,梁大夫给的。” 料想绑走她的人一定会对她用毒,于是杜仲离开之时,还不忘找梁之章要了解毒的丸药。 “所以把我打晕带走,并且做出这一切事情的人就是阿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扶她起来,杜仲看见她脸上黑了一块,拿出手帕替她轻轻擦拭。 “个中缘由,自然只有等我们抓到她再问个究竟。你感觉如何,能站起来了吗?” 季窈努努力摇了摇头,四肢开始一点点恢复力气。 “你说这个毒到底是何毒,竟然真能让我浑身僵硬但又从外表一点看不出中毒的迹象。哎哟。”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季窈抬起手勉强能捂住胸口,接着那阵剧痛好似海浪一般不断翻腾汹涌而来,疼得她倒在杜仲怀里。 “你这是怎么了?” “疼……好疼啊……” 难道是那解毒的丸药有异? 杜仲立刻警觉起来,抱住季窈想要查看她的脸色。还没来得及将少女姿势摆正,黑暗中一阵疾风似乎夹带利刃迎面朝杜仲而来。 因怀里抱着季窈,他没办法躲开,只能用手接住。却没想到手里倏忽间传来一阵刺痛,再张开手,一根尖端发黑的银针已经刺进他的手掌。 糟了。 心头慌乱的瞬间,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僵硬,抱着季窈的手不可控制地僵直当场,怀中少女因力道缺失,滚落到地上。 接着山洞外响起脚步声,季窈忍住体内撕心裂肺的痛感,抬头与杜仲一起将走进来的人看清。 “是你……” 黑衣黑靴,头戴面具,来人手持烛盏,一言不发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阿鸳……是你吗?” 无人回应。季窈面前撑住身体坐起来,靠在杜仲僵直的肩膀上,呼吸急促,嘴角带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具人蹲下身,从杜仲掌心抽走银针,接着将季窈身旁那名意识不清的男童抱起来。 “不要伤害他!”季窈拼死也只是伸手抓住了面具人的胳膊,被她轻轻用力便甩开。 接着她看见面具人将孩童扶正,手里银针刺进他鼻腔。尖锐的疼痛让男童面露痛苦,尖叫出声。她却还不停手,继续用银针扎向他身体各处。 “住手、阿鸳你疯了!” 季窈的嘶吼似乎起到一点作用,面具人停下手上动作,转过身透过面具上两个黑洞无声地瞧着她。 就在季窈以为自己将要成为她下一个折磨的目标时,面具人却缓缓起身,拿过烛盏去到山洞深处端了一杯水来。 她要做什么? 只见面具人复蹲下身,将水一点点喂给那孩童。上一刻还在哭闹不止的男童喝下杯中水后,竟然逐渐安静下来。 “阿鸳,那是什么东西?你给他喝了什么?” 不行,接下来她肯定会杀了那孩子的。季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一次伸手将面具人胳膊死死抓住。面具人几次三番没能将季窈甩开,怒火攻心之下直接抓起一支银针再次扎在季窈胳膊上,接着将她一脚踢开。 杜仲全程僵在一旁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季窈被面具人踢开,手脚却使不上一点力气,急得他怒目圆睁,眼中血丝乍现。 被踢到墙边的季窈后背撞在墙上,喉头腥甜吐出血来。她再次抬起头,看着面前无动于衷的面具人,眼神里满是绝望。 “为什么……阿鸳,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不是阿鸳。”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男声从山洞外传来,接着无数官兵手持火跑进来,吓得面具人连连后退,抱住那默不作声的男童退到墙边。 严煜清俊朗然的脸出现在暄明的火光之中,他走进来看见面具人之后,余光扫到角落里倒地不起的季窈,方才还冷静的面容慌乱起来,赶紧蹲下来将少女抱在怀中。身后京墨、蝉衣也都走了进来,见状从严煜手中接过季窈,又去查看一旁僵直不动的杜仲。 看见他们,季窈心里最后一丝坚韧与顽强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她难掩喜悦,眼角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伸手抓着严煜的衣袖,怅然道,“她不是阿鸳?那她是谁?” 神情肃然的郎君转过脸去,看向挟持男童瑟缩在一旁的面具人,声音冷若冰霜。 “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藏得住吗?” 面具之下,那张脸此刻是何表情看不真切,他扔下银针,握紧拳头,片刻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再一次,季窈没能忍住心中激动,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从京墨怀里撑坐起来,声线颤抖。 “竟然是你!” 第117章 绝命毒师 看见声音,抓住颜色。…… 子时已过,盘龙山上万籁俱寂,只剩山洞内暄明的火光烧得噼里啪啦。 看清面具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季窈没忍住,情不自禁喊出了声。 “梁大夫!?为什么是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季窈自觉腹腔又是一阵翻云腾雾的剧痛,忍不住捂着肚子,在京墨怀里蜷缩成一团。 “掌柜!” 她到底怎么了? 借山洞内无数火把明亮的光线,京墨看见季窈嘴唇发紫,分明就是中毒的迹象,奈何面前无人可喊。严煜见状示意仵工上前替她简单看了看面色,伸手捏住少女两颊迫使她微微张口,略瞧了瞧口腔后,明白过来。 “应该是刚中毒不久。” 这话传进季窈和杜仲的耳朵里,杜仲虽然手脚僵直,眼神却担忧地看过来。 也对,早在看清面具下的人是梁之章的那一瞬间,一个不好的念头就涌上杜仲心头:他给自己的那颗解毒丸药是假的。 京墨能感觉到怀中少女的呼吸愈渐微弱,伸手探向她额头,发现她此刻已经开始高烧起来。 “掌柜,我们还是先送你下山寻医罢。” “不行。”少女虚弱开口,慢慢将目光锁定在面前仍旧挟持着男童,一言不发的梁之章身上,“我一定要知道梁大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救了她这么多次!他明明是世人眼中乐善好施的好大夫! 听她如此说,山洞内所有人一时陷入沉默。 严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梁之章,眼中燃烧着审判的光。 “季掌柜,你没发现吗?从头到尾,梁大夫看似与整件事情都没有关系,但他确实才是贯穿整个案件的那个人。小果儿惨死,他不但引导你知道了莫子衿的事,还将莫老三和其夫人的家族秘辛告知于你,引导我们将莫老三看作凶手;接着谢存、郑穆行和李二狗三人尸体被发现,他又引导我们查到知柳书院教书先生身上,甚至连先生和杜娘子的奸情,你都是从他那里得知的;正当我们准备就杜娘子和陈峰这条线索继续查一下去的时候,陈家又传来灭门惨案。这一切的一切,他看似只是从旁协助,实则利用你对他的信任,将我们查案期间获得的消息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完全主宰了我们查案的方向。” 接着他朝身后看去,李捕头立刻会意从另一捕快手里拿出几节人骨,除一节完全发黑之外,另外几节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新鲜。 “几名死者的骨头与莫子衿骸骨对比过,仵工验出这几节新鲜人骨上发黑的斑点与莫子衿整段黑色人骨中的是一样的毒。结合三具尸体白骨化前,在后脑头发里和鼻腔里的针孔来看,凶手就是用银针将毒液以针灸的方式刺入死者体内,他选择的位置十分隐蔽,表面上不能轻易被发现,是以我们当时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三名男童的死因可能是中毒,因为他用的方法是针灸,而非口服。” 原来是这样。 “可凶手杀陈峰明显是事先预谋,所有准备,但是他怎么会知道陈峰那晚一定会杀了杜娘子?那完全是陈峰酒后失控造成,纯属意外啊!” “不是意外。”严煜从怀中掏出一木制方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根发黑的银针和一小片晒干的菌子,“杜娘子死那天,我们因为怀疑杜娘子常年生病是因为有人投毒,所以拿着银针测遍了整栋屋子里大大小小所有的物件,却偏偏将一个地方忘了。” “哪里?” “酒坛子。” 啊? 季窈心头一跳,抬眼看他,“你是说,陈峰杀害杜娘子那晚带回家的那几坛子酒?” “没错。”严煜把那根发黑的银针拿出来,针尖锋利,在火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当我开始对凶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行为产生怀疑之后,便命人去检查了那几个空坛子,果不其然在里面发现了下毒的痕迹。而这毒不是其他,就是这个蘑菇——裸盖菇。” 裸盖菇?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蘑菇。 “那是什么?” 仵工上前朝众人略躬身行礼,随后戴着手套将木匣子里那片晒干的菌子拿起来,朗声道,“这是一种生长在深山里的蘑菇,所产生的确切来说不能叫毒素,而是致幻素。只需要吃上或者被人用针扎进体内一点,酒可以产生轻微的石化效果。” 说到这,众人看了一眼杜仲,他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就是被沾了裸盖菇毒素的针扎过之后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把这种蘑菇通过处理和加工放进酒里,服用过的人会产生幻觉,能看到声音,能抓住颜色,产生天马行空的各类想象,出现精神失常和发疯的迹象。” 季窈脑海中闪过某个片段,立刻接话说道,“我……我在济世堂问诊台下的背篓里看到过这种蘑菇,所以梁大夫就是靠这种蘑菇来让陈峰精神失常,发疯杀了自己的夫人之后,又被他在树林里杀掉。他也是用这个把那些抓来的小孩控制住,让他们像现在杜仲这样,即使没有绳索的束缚,也不会主动逃走。” 严煜朝梁之章走近一步,将银针和裸盖菇举到他面前,面容冷峻。 “当我意识到你才是潜藏在整个案件里那个不断引导大家走上错误的查案方向的那个人之后,我派人去调查了你的行踪。原来杜娘子从你那里拿走补身体的药之后,你立刻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不久陈峰就来过。经过在盘龙山下四处走访,有人也认出你那日与一山民碰头,而那山民平日里就是跟陈峰一起在田间干活的人。官府的人将那山民带来问话之后确认你将杜娘子与教书先生私通并曾经有孕一事告诉了那山民,暗示山民转告陈峰。之后他以求证为名到济世堂找你,才从你那里拿到了下过毒的酒。而这一切只需要将陈峰杀掉之后,就再无人提起。真真是天衣无缝。” 太残忍了,他如此做,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人当人看待! 季窈恨不得冲上去抓住梁之章,可体内的毒还在发作,她气若游丝,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控制住这些小孩,又杀了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梁之章在一旁沉默许久,听着众人对他的种种控诉。当他听到“杀”这个字眼的时候难掩激动,举着手里七寸的银针突然吼道,“我没有杀人!我是在救他们!” 救他们?亏他说得出口。 “那五个孩子的尸体如今救摆在大家面前,你居然还说你是在救他们?” 对于自己曾经无比信任的梁大夫突然变成这副样子,季窈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痛。都说医者仁心,他却藏在一个悬壶济世的外表下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如今还要为自己开脱。 两人争吵的片刻,在山洞内搜寻一番的几个捕快带着几个白瓷小瓶从山洞内深处走出,严煜将瓷瓶打开,递给仵工闻过之后,后者点头示意确认无误。 梁之章在看见那几个白瓷小瓶之后情绪更加激动,将银针对准手上男童的脖子,朝严煜大吼。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怎么,梁大夫是怕严某摔了你的心血吗?” 心血? 季窈脑袋已经有些昏沉,强撑住意识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是从罂粟花所结果实中得到的药,”严煜只闻了一下便赶紧将瓶口封住,以免自己吸入过量,“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梁大夫这些年通过罂粟果提炼出的效果更为显著的珍贵药物。” 罂粟果? 季窈虽然从未见过此物,却也曾有耳闻。那是一种服用之后就会上瘾的毒物。 “他研究这些毒物做什么?” 严煜吩咐李捕头讲这些瓷瓶收好,转过身来说道,“季掌柜只知道这罂粟果是毒,却不知道它也能起到止痛和镇定的作用。我在济世堂内众多书卷之中找到梁大夫七年前手写的一篇书信,里面提到他无意中发现病人在服用罂粟果之后,能止住一般药物都止不住的剧烈疼痛。他七年前曾经想要大面积种植这种植物却被官府明令禁止,后来他也没有再提起。如今再找到此物,只能说明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放弃。” 阿鸳曾经说过,七年前梁之章手腕受伤,经过长达六年的复健才全面恢复,看来这也是为何莫子衿和如今的案件相隔七年之久的原因。 季窈难以置信地看着梁之章,指向他怀里表情木讷的男童,双手颤抖,“所以你拿这些孩子做试验,一次次地伤害他们,又用你提炼出来的药给他们止痛?你把他们当成什么,你的试验品吗?” 说到这,梁之章突然咧嘴一笑,“要怪只能怪那些不称职的爹娘看不住自己的孩子!要不是他们对那些孩子动辄打骂,我哪能找着机会在给他们疗伤的时候把他们带走?莫子衿那小孩也是,每一次被打都来医馆找我,我说的话他都相信,那不是摆明了上天把他赐给我做实验是什么?” 这是什么混账话! “枉我如此信任你,宁愿怀疑阿鸳都从未怀疑过你。梁之章,我要替那些孩子杀了你!” 季窈激动得站起来,作势就要朝梁之章扑过去,众人将她拦住以后,也意识到还有一个采药女目前没有找到。 “你将阿鸳藏在何处?” 也许是银针上沾有的毒素不多,杜仲感觉四肢的气力正在一点点恢复,他双手撑住地面,努力稳住心神又问道,“梁之章是主谋,那采药女阿鸳也一定是帮凶,济世堂里应该就是她将掌柜打晕之后背到这里来的。” “采药女我们已经在山洞外不远处一处荒郊野地上找到,发现她时她也身中剧毒,不排除是被梁之章利用之后抛弃。” “大人。”一捕快从山洞外跑进来,单膝跪在严煜面前说道,“禀大人,那采药女醒了。” “将她带进来问话。” 第118章 书中小像 “这里是严府?” 随着山洞口几个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几个逐渐走近的身影之上。 阿鸳看上去神智不清,整张脸毫无血色,被两名捕快架着颤颤悠悠走进来,到严煜面前一松手,女娘直接宛若失去了牵绳的提线木偶一样瘫倒在地上。 “采药女阿鸳,是你在医馆里打晕季掌柜并将她带到这里来的吗?” 她看上去中毒颇深,嘴角还挂着呕吐过的津液,眼神浑浊无光。 “我……我对季掌柜并无恶意……梁大夫说季掌柜发现了裸盖菇,一定会把这件事告到官府去。那裸盖菇是我在山上采来的,如果东窗事发,我就要坐牢。所以他让我把季掌柜打晕之后背出去,他说他会留在医馆里把那些蘑菇处理掉,这样就算季掌柜之后带着人来查,也查不到我身上来……谁知道我刚把季掌柜带出医馆不远,他追上来之后就连我也打晕,并给我灌了不知道什么药下去。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她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梁之章利用,季窈心生怜悯,抬头缓缓看向严煜。 “她是无辜的,严大人不要怪她。” “她是无辜,但她也是愚蠢的。”严煜转过身,吩咐那两名捕重新把阿鸳架起来,“你的罪,等你先活下来再议。只这件事后,若你还不能吃一堑长一智,你自己这条命,迟早也还会被你自己作死。” 说罢他吩咐捕快把人带走,转过身来重新看向梁之章。 “事到如今,你已经没有退路,把那孩子交出来,我可以保证你活到定罪行刑那日。” “休想!”梁之章抱着那名男童站起来,针尖几乎要刺进男童的脖子,“我在这银针上涂了加倍的药剂,你们要是敢走近,我立刻扎进他脖子里送他上西天!” “大胆!竟敢威胁我们知府大人!”李捕头一声令下,所有捕快即刻拔刀出鞘,围着梁之章站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半圈,将他和男童包围起来。 虽如此说,双方对峙局面却已经形成。 梁之章料定他们不敢轻易上前,虽然两只手一只抱住男童,一只举着银针,时间久了难免力不从心,双手止不住颤抖,但濒死时刻对生的渴望和心头暗藏的那份侥幸仍然让他坚持与严煜做对,说什么也不投降。 钻心的疼痛再一次袭来,季窈没能忍住哀嚎出声,严煜侧目而视,看她表情应该又毒发了。 不能再拖了。 说时迟那时快,严煜突然伸手将其中一名捕快手上装有罂粟止痛药剂的白瓷瓶拿起来,朝着梁之章扔过去,眼看着瓷瓶就要砸过来,在他身边石墙上撞成碎片,他说什么也舍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多年提炼出来的珍宝毁于一旦,便下意识伸手来接。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霎那,京墨立刻明白过来,松开季窈朝着梁之章扑过来,企图将他手中男童救走。 梁之章接住瓷瓶之后同样反应过来,拿着银针就朝京墨的手刺过来,季窈拼死提起最后一口气,单脚后蹬的同时运用身法调动轻功,朝着梁之章扑过来。 那银针虽然没有扎进京墨的手背,却从季窈后背划过,顷刻间留下一条长长的划痕。 “嘶。”少女难掩疼痛,抱着救下的男童和京墨一起在地上翻滚几圈,最终梁之章被收刀围捕上来的捕快按倒在地,就此被捕。 “掌柜!掌柜!” 此时杜仲身上药效已过,他起身扑到季窈身边,将她抱在怀里,面色焦急。季窈蹙眉咳嗽两声,极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没事……我没事……咳咳咳……” 说话间,她侧眸看向一旁,表情木讷的男童已经被救下,此刻正被几个捕快又抬又抱的往外头走去。她辛苦那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接着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然咳嗽几声,眼前一黑,在杜仲怀里昏了过去。 “掌柜!” ** 谷雨时节,龙都城中常有缠绵的细雨。 季窈耳边传来雨声滴答,她艰难睁眼,却瞧见头顶是土黄色的山石。 这是哪儿?难道她还在山洞里? 她用力想起身查看,侧目却看见自己此刻正躺在冰冷僵硬的木板上,身体两侧被深棕色的木板挡住,四肢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难道她现在躺在棺材里? 她死了吗?! 不会的,一定是幻觉,要不就是她在做梦。四肢动不了,她张开嘴想要说话,拼尽全力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嘴唇机械式的上下摆动最终连一句“救命”都说不出来。 就在她万分焦急之时,一张戴着面具的脸突然出现在棺材旁边,吓了季窈一跳。 不会又是梁之章吧? 她定睛细看,发现来人所戴面具并非此前梁之章戴的魁星面具,而是她此前似乎在梦里见过的另一种面具。整张面具偏竖长方形,红面獠牙,头上长角,两条火烧似的眉毛尤其显眼。 那人从棺材边俯瞰季窈一阵,竟然伸手将她缓缓扶起来。季窈瞧见那双将她抬起来的手纤长白皙,指甲尖端长而泛黑,显然是修剪涂染导致,很明显是一双女人的手。她将自己扶起来之后,季窈终于看清自己确实坐在一具棺材里,周遭山壁石洞内挂满五彩布条和铃铛,显得十分诡异。 接着季窈面前闪过一道红光,她再睁眼,发现戴面具的女人手上竟然捧着她之前见过的那件万蛊蚕衣。只一点不同,此时的万蛊蚕衣领口那一圈红色石头正闪闪发光,与之前杜仲和赫连尘所说真正的苗疆圣物完全吻合。 女人展开万蛊蚕衣,将它穿在季窈身上,接着又把她扶回棺中躺好。 做甚?她不会要活埋了自己吧? 不要啊! 季窈死活说不出一句话,也动不了一点,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女人吃力地将棺材板一点点盖上。 完了,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当眼前最后一点点光亮即将消失时,她急得快要落下泪来,陡然从睡梦中睁眼,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喊了一声。 “不要!” 突兀的喊声惊动屋外人,一穿戴颇为讲究的年轻女娘推门进来,看着季窈满头大汗,随手拿起床边架子上巾帕以温水打湿,走到床前替她擦汗。 “季娘子这是梦魇了?” 梦魇? 季窈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之上。 水青的床幔,雪白绣翠竹的锦被,和面前陌生的女娘。 “你是……” 年轻女娘放下巾帕,重新在盛满温水的铜盆中洗净,开口道,“我是彩颦,是严大人府上的医女。” 严大人府上,还是一名医女? “这里是严大人府上?” “嗯。季娘子你昏睡三日,今日终于醒了。”彩颦点头,将巾帕挂好以后扶季窈重新躺下,伸手去探她的额头,“高烧也退下去不少,我这就去告诉严大人。” “诶等一下……” 她话没说完,彩颦已经提裙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严煜一身竹青色常服衣袂飘飘出现在窗外,他推门进来,隔着屏风温声开口。 “季掌柜可是醒了?” 这是他家,他怎么倒拘谨起来? “嗯,严大人请进来说话。” 温润的少年郎迈步进来,季窈立刻闻到他身上淡淡书墨的气味。她重新坐起来,拉过被子盖在肚子上。 “我怎么会在严大人府上?我的那些伙计呢?” 难道他们会放自己留在山洞里,见死不救不成? 严煜展平衣袍在床边矮凳坐下,看向季窈的目光平静而澄澈。他今日没有戴官帽,而是将头发高束,以一条与衣袍颜色一样的发带挽起,金丝缠边随意的垂坠在他鬓发两侧,随风轻轻翻飞的时候,自带三分悠然自得的贵气,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世家子弟。 “季掌柜身重剧毒,加上后背……伤在那样的地方,断不可让寻常大夫医治。恰好严某府上彩颦是从江南家中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医术了得的医女,我就擅自做主,将季掌柜带回严府,让彩颦为你医治。” 听他的话,季窈动了动后背,果然感觉到后背脊柱位置应该是贴了伤药,将手伸进衣裳内,能摸到那缠在自己胸腹上的布条。 彩颦从门外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放到季窈床边矮几上,笑得温婉,“季娘子较寻常人当真不同。你中的可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一品红’,服下之后至多半个时辰就会毒发,加上你后背被那涂了罂粟的银针划伤,毒上加毒,换作旁人定必死无疑。可你送来的时候却只是腹痛难忍加上高烧不退,我以解毒之药尝试替你内服加药浴,没想到你竟然逐渐熬了过来。” 说罢她伸手去探季窈的脉,再轻轻按了按季窈胃部,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惊奇道,“如今看来,你不仅将那奇毒排了个六、七成,五脏六腑竟然也没有被毒物腐蚀,彩颦行医问药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 这有什么?她的血还能解蛊毒呢。 对于自己如此特殊的体质,个中缘由她也不知,她只摸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小心翼翼道,“那,我可以吃点东西吗?我饿了。”刚才她就闻见外头有烧鹅和鸡汤的味道。 “叫彩颦给你煮些白粥来。” “可我想吃烧鹅。” 她鼻子倒灵。彩颦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退到严煜身后不说话。严煜则是收回目光,将手里两本看上去有些陈旧的书递给她,声线温柔。 “毒素未清,自然是不能沾油腥的。这是我之前答应你,将家中祖父之前所写养蛇的书籍叫人送来龙都,你闲暇之余,可以看看。” 索要烧鹅未果,季窈接过书籍,床边两人便退了出去。 “都饿了三天了,谁要这时候看什么劳什子养蛇秘籍?我只想大吃一顿……”她瘪着嘴,随手翻开其中一本,却不料一张巴掌大的小像从书页里掉了出来。 她拿起来一看,画上女子容姿冠艳,笑若春花,画的不是季窈又是谁? 第119章 丰盈雪润 走近些。 从严煜那里得到三本养蛇秘籍封皮泛黄,翻开内页,里面不少字迹也已经被或是油或是水沁晕开,看不清楚。 季窈看那张从书里掉出来的小像面上却经过特殊处理,表面摸上去光滑细腻,石黑的墨色还泛着鲜,一看便知是作画之人十分珍视,才会给这样巴掌大小的小像不惜烘上松油。 这是何意?严煜那厮偷偷画了她的小像,如今又借赠书之名将小像送她? 难不成,这厮偷偷喜欢她,如今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借此机会告知于她? 这小子,平日里装出一副斯文古板模样,没想到还敢同她递此等物件,胆儿真肥。 想到这里,她登时睡意全无,坐在床上反复翻看那三本书,恨不得逐页查找,看能否找出更多严煜可能夹藏其中的其他东西,像是情书、信物一类。 彩颦端着白粥推门进来,吓得季窈赶紧把书合上,末了还不忘把那张小像单独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季娘子,进些白粥罢。” 那白粥别说是端进来,就算此刻已经被彩颦从碗里盛起一勺喂到少女嘴边,她都连一丝米粮面食的香味都没闻着,着实寡淡。 碍于和彩颦不熟,也不好多奢求什么,比不得在南风馆里作威作福,季窈吃了几口白粥,想起怀里的小像,略停下吃粥,开口问道,“彩颦,你家公子……就是严大人,他平日里作画吗?” “画的。”彩颦以为她是嫌粥烫口,一边用勺子在碗中轻轻搅拌,一边回答道,“公子平日里虽公务繁忙,闲暇之余仍旧喜好诗书、墨画,一月中若能得一到两日旬假,他基本都关在书房里,任谁来邀都不出去。” “那……他平时都好画些什么啊?” “山水、花鸟。”彩颦又盛起一勺白粥喂到季窈嘴边,示意她喝下去,“公子画的江南水乡最好,他书房大门正对着的墙上就挂着一幅江南春景图呢。” 季窈乖乖喝下白粥,生怕自己问太多、太明显,会引彩颦起疑。 若是自己一厢情愿,单方面以为是严煜喜欢自己,结果问下来道是那严煜喜欢画人,自己只不过是他千百张美人图中小小一隅就丢人了。 “还有呢?你没看见过他画人物吗?美人春睡、月下嫦娥什么的。” “没有,除家中老爷四十大寿那年,公子为老爷夫人画过一张像外,我还从未见公子为其他人画过像。他画人画得不多。” 这样吗?想起那张小像,说到底还是有些见不得光,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将那小像拿出来给彩颦看。 到了晚上,季窈又睡了一觉醒来,睁开眼瞧见虚掩的窗户外月上高楼,皎皎似玉。通透的月色下,季窈又瞧见那个高瘦的身影一身玉白长袍走到她房门口,却在门口踟蹰徘徊一阵,迟迟听不见他敲门的声音。 “是严大人吗?我已经瞧见你了。” 闻言,门口身影先是顿住,接着目光左移看见稀开一缝,月光刚好穿过缝隙照在季窈白净的脸上。四目相对,严煜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随后清了清嗓,伸手推门进来。 “我以为季掌柜已经睡下。” 季窈没趣儿地靠在床边,抬手去扯床幔上的穗子只当顽耍,没什么精神回答道,“这已经是我今日睡的第三觉了。人都给睡疲乏,哪里还睡得着。” 说罢她余光看一眼还站在屏风外的少年郎,心里头起了波澜,“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同我说?” “嗯。”屏风外那道挺拔的身影略侧过面向窗外,温声道,“梁之章的案子已经审理结束,阿鸳、王伯玉和山洞里那名和你躺在一处的孩子,三人身上的毒都已解,只是阿鸳体内毒素太重,无力回天,如今虽捡回一条命,嗓子却被剧毒腐蚀,今后再说不出话来。我想着你养病期间,心中多少惦记此案,便想着还是来告知你一声。” 能活着已经很好。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漫长的岁月等待她去摸索。 “多谢严大人记挂。”她心有不甘,好像怀里那张小像此刻正在胸口灼烧似的,眼神恨不得穿过屏风要将严煜此刻脸上的表情看得分明,“就只这一桩事要说吗?” 等她养好病离开,这呆子的小像岂不是白画了? 屏风外的人也明显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他想起两人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一室,心中这么多年恪守的礼教与约束又涌上心头,浓睫微动说道,“啊,季掌柜大病未愈,这窗户怎么还开着,若是被风扑着岂不是病上加病?” 说罢他伸手关窗,重新退到屏风后,“我会吩咐彩颦再仔细些,夜已深,季掌柜早些歇息,严某告辞。” 说他是个呆子还真是呆子,刚刚才说了她睡不着,这会子还叫她早点歇息,不是客套话就是没话找话。 季窈没了耐心同他咬文嚼字,干脆一拍被子,软着嗓子开口道,“哎呀你走近些说话嘛,站这么远看得我脖子都酸了。” “我不是……” “你进来!” 她一声令下,倒像是把他架在当场。严煜收回目光,犹豫片刻后从屏风外走出,背对着月光站到季窈床边,拉过凳子坐下。 人虽然进来了,话却是没有的。严煜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以为季窈有话同他讲,只是垂眸看着地面,等待少女开口。 换做往常,季窈心里想到什么当即就说了,从来都不曾拖泥带水。可碰上严煜这样的书呆子,她若直直白白亮出那张小像质问于他,说不定立刻就会被他否定,自此再不提起。 她想了半天,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三本养蛇秘籍,支支吾吾道,“书、书我看了一点,还发现里有夹带几张看不懂的图,就想问问严大人你……你……” “我记得祖父的书里并未画图,是否季掌柜错看?”说完他朝季窈伸手,示意她将书交给他。 他答得如此坦荡,竟连一丝犹豫也无。季窈蹙眉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把书卷成一团缓缓递过去,“好、好像画的是个姑娘……” 严煜接过书卷,几番来回翻看都没发现里面哪一页上画了姑娘,倏忽间一抬头却瞧见季窈低头羞赧,女儿家娇憨之态尽现。 时近入夏,气候愈发炎热起来。 她刚睡醒,肩上那件淡黄色绣百柳图案细丝薄衫之下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绸衣,恰似那日他无意间在衙门三堂后书房里,撞见她换衣服时女娘手里拿着的那件衣裳。 记忆中少女丰盈雪润的身段一闪而过,激得严煜脑子“轰”的一响,一股热流涌上鼻腔。 季窈看着他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将头高高仰起,十分不解。 “严大人在看什么?” “我没看、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在说什么? 冷静下来,严煜有些懊恼。如此说话,难道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自感狼狈,低下头将书卷放回季窈床榻边,心中阵阵涟漪,迟迟未平。 “书中并无什么姑娘的画像,想来季掌柜尚在病中,眼花所致也未可知。你这几日就不要费心看书,等好了再看罢。严某就先告辞。” 不等季窈开口,他先一步逃难似的起身退出,关上门离开。留季窈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知所措。 走就走嘛,还把她留着透气的窗户关了,这屋子又空又大,她如何睡得着? 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子气来,季窈下床重新将窗户打开,复坐回床上,将怀中小像掏出来置于月光下细看。 “你到底是何用意,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干脆说来我听听?” “你倒是说话,呆子。” 夜色渐渐静了。 ** 翌日一早,季窈尚在睡梦中吃着自己日思夜想的烧鹅,几下“铛铛”的敲门声将她从放满美味佳肴的餐桌边强行唤回。少女揉眼,自觉身子酥软之余,肚子又饿。 “进来。” 彩颦推门进来,瞧见季窈鬓发蓬松,懵懵懂懂的娇憨模样,笑得促狭,“季娘子,南风馆里的人都入府来瞧你了。” “真的吗?”她早就想念商陆、楚绪和三七他们,闻言又从床上坐起来一些,挥手示意她把人放进来,“赶紧让他们进来。” 楚绪和商陆走在前头,蝉衣、京墨和三七紧随其后,剩一个杜仲不情不愿走在最后。 “掌柜!”楚绪一看见季窈便泪眼婆娑扑到床边将她双手握住,感受到这双手瘦骨嶙峋,较从前软软绵绵的摸起来手感不知差了多少。再看少女面色,虽气色尚可,两颊却是没肉,往日珠圆玉润的富家小姐模样如今倒真成了那弱风拂柳,一吹就倒的病弱美人,还是红颜薄命的那种。 “掌柜,你受苦了。” “是啊。”她一拍楚绪的手,暗自神伤起来,“喝了四五天白粥,一点油水不让沾,我都快成神仙了。” “噗。”众人没想到她所谓的受苦原来是指这个,商陆一时间没忍住笑,走上两步来到季窈床边,温声宽慰她道,“等掌柜病也好了,伤也愈合了,我日日给你买酱猪肘和羊肉韭饼吃。” “我要吃烧鹅。” “好。” “就现在。” “那不行。”杜仲冷声开口,从众人身后走出来,看见季窈不过短短数日就瘦如此多,眼中虽闪过一丝心疼,嘴上却仍是不饶人。 “病好之前,嘴馋的毛病也一并改了。否则吃出什么问题来,日后少不了还是我们照顾你。” 看季窈白眼快要翻到天上,楚绪耐着性子开口说道,“想吃什么回家吃去,掌柜,你跟我们回罢。” 啊?严煜的真心话还没套出来,这就要她离开严府了? 方才还肆意乖张的少女一下子拘谨起来,她低头揉着被子,沉默一阵后小声开了口。 “我不回。” 第120章 婚丧嫁娶 趁他低头吻住他。 一听到她说不回,其他人尚在愣神,杜仲直接一个冷眼甩过来,脸面覆上一层霜雪似的冷下脸来。 “如今这知府大人的府宅住惯,嫌弃南风馆院小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吗?” “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季窈自知心虚,表面上还是装得煞有其事,“人家给我治病的医女说了,我体内毒素只排掉了六、七成,每日内服外用一样都不能少。出了严府,我这毒几时能解干净尚未可知,日常起居少不得还要你们分心出来伺候我,何苦来呢?既然严大人这边有人能腾出空来照看我,我便等到痊愈之后再回岂不是更好?” 她说得头头是道,杜仲却分明瞧见她脸上浮现一抹愧色。那是她平时说谎之后常有的表情,他再了解不过。 当着南风馆众人的面,杜仲许多话说不出口,只能与季窈四目相对,企图用眼神跟她拼个你死我活。 京墨在一旁将两人一系列表情和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低头浅笑两声转过身,招呼众人先退出去。 “看来掌柜和杜郎君还有话要说,我们就先回了。” 商陆鬼灵精似的,见状也接过话头说道,“对啊,今天要采买的清单尚未列出,我得赶紧回去了,走罢走罢。” 等所有人退出去,杜仲气头也算过去,转过身来对着床上的少女沉声问道,“你就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小白脸是不是?” 没有搞清楚那张小像的来历,季窈本来就烦。听完他这话明显夹带着对严煜的偏见,她干脆仰起头,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整天就只知道管人家严大人叫小白脸,那你呢?你这张皮相历来是南风馆迎来送往二十几个美貌男倌里拔尖儿的美人面。见过你的人谁不说一句男生女相,倾国倾城?严大人若是小白脸,你比他大两岁,你就是大白脸。 再者我方才都说了,体内毒素未清,须得日日内服解毒汤药外加药浴泡澡,我不在这里洗,难道回去你帮我洗?” 可她方才脸上愧疚之色一闪而过,分明就是隐藏私心。杜仲被她怼得怒气上涌,想了想又回嘴道,“寻常人受了人家恩泽都是小心翼翼、感恩戴德,你倒好像赖在这里不走还颇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一样,真是不知羞。” 好哇,越说越过分,她竟成了不知羞耻的癞皮狗了。 季窈掀开被子从床边站起来,将头高高仰起,顺带挽起袖子,努力将自己被药浴泡得药气十足的胳膊举到杜仲面前。 “你自己闻闻,我身上这些气味重不重?我到底怎么中的毒,是不是你听信梁之章的话,喂了他给你的毒药给我吃,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只说我不懂感恩戴德,你呢,你心里又有过哪怕一丁点对我的愧疚,有打心眼里在这件事上觉得对不起我吗?” “我怎么没有!?” 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一句,杜仲平复心神后,心中苦涩。 她身上浓郁的药气晦涩难闻,衣袖之下露出的胳膊更是细得吓人。杜仲不想再继续说下去,看着她消瘦的脸蛋又是心疼又是烦躁,干脆将手从背后伸出来,把拿在手里许久的一个包袱随手扔在矮凳上。 那是什么?他还给自己带东西了? 蓝白色布包将散未散,露出里面她平日里爱看的几本话本子一角来。季窈后知后觉,明白他这次来还给她把这些都带来,想来也是怕她病中寂寞无趣。 “我、我知道你找梁之章要解药是好心,喂给我吃是无意……” “不必再说了,”杜仲气极起身,假意拍拍身上灰尘转身就走,“掌柜既然留恋严府,就在这儿待着罢,南风馆那边自有我和京墨看着,不劳你操心。” 这话说的,她是掌柜,她不操心谁操心? “话不是这么说,诶你别走啊……” 杜仲甩手走出来,刚到门口就看见严煜站在门外,模样像是候在门口多时,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两人方才的争吵。 杜仲懒得再开口,竟连登门拜访的基本礼数也不顾,白严煜一眼就匆匆离开。 眼看着杜仲气急败坏而去,季窈自己也一肚子火。 余光扫到那个蓝白布包袱,她顿住一阵,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包袱拿起来。 将包袱放到膝盖上打开,里面除了她平日里爱看的话本,还有一些她没看过的话本,光看名字就知道与她平日里看的《碾玉观音》、《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类型相似。 不光如此,里面还放着一牛皮纸包,打开来是一些时兴的干果蜜饯,枣糖瓜条。她拿起一根糖冬瓜放进嘴里嚼两口,沁润酥脆又清甜爽口。 杜仲那厮,要是没长嘴或者像蝉衣一样是个哑巴,就完美了。 严煜推门进来,正巧看见季窈坐在床边吃糖。她看见严煜进来,像个犯了错被抓住的孩童,下意识赶紧把手里剩下的半根糖冬瓜塞进布包里,吞吞吐吐道,“严大人,方才我那些伙计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多见谅。” “无妨,”严煜展炮在矮凳坐下,看向季窈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他们也都是为你着急。担心你在我这里得不到很好的照顾,想着要把你接回去,理所当然。” 这句话听着客套又疏离。严煜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看了看季窈的脸又说道,“还有一事,虽然我知道季掌柜你若知晓之后必定心里难过,但此事你一直参与其中,我觉得你还是有知晓的权利。” 说得如此严重。“何事?” “之前季掌柜不是疑惑,为何莫子衿的鬼魂会引导小鬼儿踩中捕兽夹?我这几日审问梁之章关于七年前杀害莫子衿一案的细节才得知,他曾经在山洞之后骗莫子衿为其试毒、试药之时,给他买了那会响的蹴鞠作玩具,后来他发现梁之章还打算对其他男童动手的时候,就打算用那蹴鞠将那些孩子引出去救走,被梁之章发现之后才对他起了杀心。 所以,莫子衿的行为与其说是引导小果儿踩捕兽夹,我更愿意相信,他哪怕死了,都还在想着从梁之章手上,用蹴鞠把那些孩子救下来。小果儿被捕兽夹害死,只是个意外。” “原来是这样。”季窈听得心里难受。不过事情已了,相信他的游灵应该已经安心离去。 这时,已经找不到其他话题再说的严煜突然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朝季窈稍稍弯腰行礼,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审案一样。 “季掌柜,其实我来,是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话?不会是要赶她走吧?也好,如果他真开口让自己离开,那正好说明那张小像绝非他心仪自己所画,也就谈不上什么追根究底了。 “严大人但说无妨。”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左手放在身前握成拳,看着季窈郑重而严肃地开口说道,“我尚无心上人,亦没有女娘对我倾心相付,若季掌柜有意嫁我,我也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他看似郑重其事的一番话,实则差不多快要把季窈给气笑,她再一次从床边站起来,朝严煜走近一步,脸上带着可怕的笑容,“可以娶我?什么叫我有意嫁给你?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想嫁给你的?” 怎么前一刻她还在想着如何试探严煜赠她小像背后的缘由,下一刻她就成了倒贴探花郎,逼得人家卿卿公子按头拜堂成亲的深闺怨妇? 严煜被她炙热目光盯得心里发虚,稍稍侧过脸去,声音低下去。 “那日在衙门误看你身子一事,确实是我不当心。看光季掌柜身子一事不假,我若再装没看到,真真就是做禽兽。既然季掌柜留在府上,想来应该就是在等我的确切答复。家中尚未为我寻摸亲事,我亦没有心仪之人,不存在之前与季掌柜谈过的那些个特殊情况。所以……” “所以你就以为,我留在严府是想等你开口说要娶我?” 婚丧嫁娶,在季窈心里一直都是十分严肃且重要之事,否则她也不会在意识到自己对南星并无深刻的爱意之时就果断选择与他分开。 两个不相爱或者不合适的人若强行在一处,往后余生必定如地狱般煎熬。 当初与赫连尘结合,也纯粹带着三分昏沉七分懵懂。那时候若她能像现在这般清醒,说什么也是不会嫁给他的。报恩可以,吃苦受罪、赚金赚银,她都毫无怨言,只感情一事,她无论如何不能屈就。 季窈看着面前玉质金相的白面书生,知道他这样看待自己,心里越想越气,叉着腰问道,“严大人当真愿意娶我?” 他既然敢来问,必定是下定了决心。可他没想到她会顺着自己的要求往下问。 愿意吗?他应该是愿意的罢。曾经他也向往能找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携手同行,季窈虽然尚未与自己心意相通,可保不齐婚后两人也能琴瑟和鸣呢? “愿、愿意。” “呵,你若真的愿意,在回答我的时候就不会如此吞吞吐吐了。”季窈嘲笑道,叹一口气又坐回床边,拿被子把自己罩住,眼神打趣地看着面前拘谨万分的严煜。 “你可知道娶我过门,都要做些什么?首先我俩得拜天地,装出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模样,对着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人都笑一遍。接着你要被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灌酒,哪怕稍稍喝得慢些,都会有人说你这亲结得不够诚心;再然后你要和我入洞房,洞房知道吧?两个人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哪怕你身上酒气熏人,我身上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头上凤冠拆上半个时辰都拆不掉,是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饶是如此咱俩也得顺应吉时睡在一张床上;再然后还有生子、探亲、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一旦你娶了我,这一切的一切就都和我扯上干系,你仔细想想,你这心里,可还愿意吗?” 季窈一下子说太多,直接从给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郎送到生老病死那一步。严煜被她问得说不出话,心里也开始反思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提出要娶她是否太过草率。可话已经说出口,严煜读了再多书,说到底骨子里也只是个男人,撑死也要面子。 “我既然说了要娶你,这一切的后果我自然承担得起。季掌柜你且放心,我早在入朝为官之时就给自己定下规矩,努力迎合官场内这些俗事俗人,何时该笑,何时该喝酒,我还是知晓一二。再说那洞房,我……” “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 果真是个木头!季窈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双膝跪在柔软的床榻上,勾勾手指示意严煜靠过来,“你过来。” 做甚? 严煜脑子尚在思考如何解决洞房时身上酒气之事,听她话直愣愣地靠过来。季窈趁其不备,拉过他的衣襟,接着倾身上前,凑上去将他唇瓣吻住。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寡妇模范 让掌柜的心落在杜郎君身上。…… 蜻蜓点水的一吻,严煜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女娘的面容,就已经结束。 季窈唇瓣从他脸上挪开,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摇头晃脑。 “是何感觉?” 料想到他可能会发火,会指着季窈说她不检点、不矜持,甚至有可能说她轻薄于他。可季窈等了一阵,严煜却好像是被人点了穴定在当场一样,迟迟没有半点反应。 “诶,说话啊。” 季窈看着面前人猛的一下站直了身体,伸出舌头在自己嘴唇上舔一下,接着侧过脸去,耳廓浅浅泛红。 果然是个呆子,这样就害羞了。 季窈失去耐心,跨一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他双臂,逼迫他直视自己。 “严大人,我问你呢。刚才……作何感觉?” 刚才……是说她刚才亲他吗? 严煜像是眼睛里进了沙子一样,不停地眨眼。他踟蹰一阵,结结巴巴开了口。 “感觉……感觉季掌柜嘴唇柔软……” “不是问你这个!”听完他的答案,季窈自己也羞红了脸。赶紧双手将他松开,内心小鹿乱撞一样走回床边坐下,“我是说,被不喜欢的人亲一下,是不是很难受?”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吗? 看严煜没反应,季窈继续像个过来人一样循循善诱道,“你看,刚才我亲你的时候,你明显很意外,那是否说明你我方才独处如此长时间,你都从未想过我会亲你。再加上方才亲你的时候,你的反应明显怔愣,说明你下意识并不喜欢也并不希望我亲你,下一次我再靠近,你说不定还会条件发射躲开。所以你虽然说你可以娶我,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想娶我。娶了我,你也不愿意亲我,更别说是旁的什么事。 按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讲,这样不喜欢但是也不拒绝的行为根本就不是君子所为。” 这一番绕口令似的说教,严煜只把最后一句“非君子所为”听进去,细想来自己如此想法确实也只是为圆自己自以为是的负责到底,心意上却是真真切切负了别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将季窈看作受惠者,确实不妥。 于是他赶紧两步上前走到床边,弯腰向季窈道歉,“是我思虑不周,并没有轻看季掌柜之意,还请你不要误会。” “嗐,我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话说出口,她心里其实仍暗藏一丝失落。季窈转身坐回床上,冲他摆手,“如今能证明,你确实不喜欢我,我也没有其他要问的了……” 诶不对,就是这样,她才更要问呢。 “等一下。”她从怀里掏出那张捂了一晚上的小像,满脸写着疑惑不解,“你若是真不喜欢我,画这小像来偷偷赠我又是何意?” 小像? 严煜不明就里,接过季窈手中小像端详片刻,眼中疑惑不比季窈少。 “画得真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季掌柜何处得了这精妙的小像?” 这话说的。 “不是严大人你画的?” “自然不是。”他伸手将小像递还给季窈,重新在床边坐下,“季掌柜何以认为,此小像是我所画?” 待她将自己如何从那几本养蛇秘籍中得到此小像的事告诉严煜,他好像第一次听说一样,眉头蹙得更紧。 “好生奇怪,那书从江南捎过来不过两天,期间一直放在我书房之中,也从未有其他人动过,我亦没有腾出时间来翻看一二。” 虽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作画之人,但知道不是严煜,那其余再是谁都不甚大碍。季窈看他不像是撒谎的模样,将枕头捶打几下垫在脑后,悠哉悠哉又躺回去。 “罢了,原来是一场误会。” 她说得云淡风轻,严煜却感觉自己唇上她留下的印记还在翻腾。一下子火烧似的热,一下子针扎似的麻。 这是他第一次同人亲吻,还是被女娘主动的。少年郎闷在一边迟迟不说话也不离开,眼神在季窈身上来回游移,想了好一阵才开口道,“就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还要劳烦季掌柜用、用这样的方式来点醒我,我真是羞愧难当……” 这样的方式? “哦你说我刚才亲了你?这有什么,我一个寡妇,亲过不少人也被不少人亲过,在外人看来我还是个开南风馆的女掌柜,区区一个亲吻算不得什么,我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你只别放在心上就是。” “这话不对。”严煜突然接过话头,义正言辞道,“季掌柜聪慧过人,较寻常人又更添一颗善良慈悲之心。与你毫不相干之人你尚且可以做到舍命相救,若是能成为季掌柜的至亲好友,在严某看来那是他的幸运。加上你武功了得,气力过人,除经营好你自己的生意以外,定还能做得许多乐善好施之事。季掌柜你莫要再自轻自贱,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把自己看轻了。 再说那寡妇,做与不做,并非季掌柜你自愿。夫君逝世,原你才是最悲痛难忍的那个,外人说三道四那是他们嘴碎、缺德,你不用听进去。谁不愿意自己的枕边人身体康健?谁又非说枕边人死了,这辈子就再无幸福美满之可能?季掌柜你……你很好,若有谁能娶到你,他应当高兴才是。” 这话要换旁人说,或许还带三分恭维。可从严煜嘴里说出来,季窈就可以断定是实打实的真话。 她终于高兴了,偷偷乐呵着将小像揣回怀中,钻进被子里娇羞地看着他。 “严大人过奖。” 后知后觉,他好像又越矩,对着人家女娘如此直接的一通评价,行为着实露骨。 季窈看着严煜刚坐下又站起来,局促紧张到好像这不是他府上。恰好这时季窈肚子不争气地叫一声,严煜如临大赦,找借口说吩咐厨房给她做早膳,再一次逃命似的退了出去,留下季窈在被窝里咯咯直笑。 “呆子。” 真有意思。 待人走远,她复将怀中小像掏出来,放在掌心反复摩挲,嘴里喃喃自语。 “这倒让我宁愿是你画的了。” ** 只能在严府小范围活动的这些日子,季窈才开始觉得身体健康的日子有多好。 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严煜每日早出晚归,忙的都是衙门里人命关天,不能轻易同外人说道的案子。偶尔回府之时碰见季窈还醒着,扭不过她执意要听,也会同她讲上几句。 这次中毒不比从前,五脏六腑的事儿,恢复极慢,只是她后背上的刮伤却早已经好得连疤都看不见。 彩颦替她药浴之时,瞧见她后背光洁一片,竟连一丝痕迹也无,更加感叹起季窈天赋异禀,非常人之姿。 养病的日子里,幸得南风馆诸人。他们分成好几拨,每天差不同的人来严府看季窈,同时给她带点找乐子的东西。 蝉衣带来的是书摊上新出的话本子,讲的是诗书门第的大家小姐与那落魄书生的爱情故事;京墨带来的是东街上手艺人吹的糖人,有小猪有牛犊,插在泥座子上一字排开,好看得很;商陆把从迷望山庄里带出来的两个鲁班锁送了过来,叫季窈每日得空的时候解上一阵,说是可以让脑子更活泛一些。 只是不见杜仲。 商陆临走的时候,她没忍住开口问杜仲那厮怎么不来,商陆鬼灵精一样笑得鸡贼,凑到季窈耳边悄悄说道,“我实话跟掌柜说了吧。这些个东西都是杜郎君一天到晚上街搜刮来,让我们一个个给你送来的。” 季窈听得眉毛上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当真?你别是看他正同我闹别扭,故意这么说的罢?” “自然不是。”说话间商陆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药材,“掌柜你瞧这个。” “这是何物?” “这是解毒的药方。”他随意翻开其中几页,指着上头说道,“杜郎君知道是自己喂你吃的那颗丸药造成你中毒昏迷,表面上虽然没说什么,我却瞧见他那屋子到了晚上灯就没熄过。三七进去打扫的时候才发现桌上堆满了各类用药用毒的书册子,旁边蜡烛一大堆,全都燃得只剩个屁股,可见他没日没夜研读那些书卷有多用心。要不是咱们拦着,我看他都要亲自以身试毒来给你找解药了。” “啊?这如何使得!他又不像我天赋异禀、百毒不侵,那剧毒吃下去还不立刻死了?你们可千万看住他才行!” 他这话自然有夸大的成分在。见季窈上钩,他又赶紧添油加醋说了很多杜仲的好话。楚绪在一旁替季窈整理好一些她日常要穿的衣服,实在听不下去,站起身来拉过商陆朝他使眼色,商陆才稍稍收敛,将鲁班锁放在床头,告辞了季窈同楚绪一起走出来。 “你编这么多杜郎君的好话骗掌柜做甚?他俩日常斗嘴大家都是习惯了的,不用你横插一脚,他俩也没什么隔日仇。” 商陆正得意自己的编排起了效果,看一眼楚绪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罢。若要说杜郎君与掌柜为寻常琐事拌嘴,那自然是用不着操心。可如今掌柜对那探花郎知府另眼相看,你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又如何瞒得过杜郎君?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掌柜非要择一良婿,我自然希望她能在咱们馆里头选一个嫁了。杜郎君、京郎君、蝉郎君,再不济哪怕她选了三七都好,嫁过去总归还是咱们南风馆的人。 可若她真嫁了那探花郎知府,做了知府夫人,你说这南风馆,她以后要还是不要,来还是不来?她若不在,咱们这南风馆以后还开不开?所以我一定要让咱们掌柜的心牢牢地落在杜郎君身上,万不能被那探花郎知府比下去才行。”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楚绪做恍然大悟状,说完马上提着裙子往回走,“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第122章 红娘行为 恩人配仙人,合适?合适。…… 原本季窈是个凡事都不往心里放的人。 赫连尘死了就死了,要怪就怪他出门的时候不带她,是以当他出事那日,就算自己想替他去死也不能如愿;南星如果非要说起来,她算半个负心人,毕竟是她先意识到自己同他的问题所在,也不愿给出时间来陪他一起成长。 她都只难过了几日便好了,一点不吃心。 可今日被商陆这么一说,她只感觉自己怀里这些个话本、玩具和干果蜜饯都瞬间变得烫手起来,她是放下也不对,搂着也不对。闲时玩心成了煎熬,奈何她想睡又睡不着。 她没想到杜仲是这么吃心的人,不过说了他几句,怎么能有如此大反应? 那厮若是真的以身试毒,少不得她又得放血相救。 “冤孽啊!” 季窈趴在床上仰天长啸,蜕壳的蛾子一样正扭来扭去,突然听见一些细小的声响。 这声音乍一听像是风吹树叶,叫人一时分不清是从窗外传来还是从头顶,可又是那么熟悉。季窈警觉地床上坐起身,待耳边所有杂音都消失之后,听出了这声音的出处。 她抬头看向房梁,好像那里趴着一个人一样,“下来罢,我知道你在上面。” 回应她的是头顶声响戛然而止。季窈翻个白眼,看着窗外纤长黑影从屋顶一跃而下,稍稍推开窗几一隅。虽然背对月光,季窈仍然能看出他此刻脸上的不自然。 “我还道杜郎君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不曾想你也要做梁上君子的一日。放着严府大门不走,竟偷偷躲在屋顶上偷听别人说话,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杜仲站在窗外,左顾右盼一阵见院中无人,只稍稍踮脚就跳进屋里,假意整理衣冠,咳嗽两声道,“我从未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 “不是正人君子,那就是卑鄙小人咯?” 闻言他斜季窈一眼,看她一脸无赖,收回目光模样有些扭捏。 “你……你身上的毒,可都解了?” 季窈懒洋洋地靠在枕头上,也没有开口让他坐下。 “七七八八罢,具体还要养多少时日,彩颦也未同我细说。总之她叫我泡澡我就泡澡,她叫我吃药我就吃药。” “你倒听话。不似怀疑我,以后指不定何时又会喂你吃下剧毒。” 大晚上到底哪里的陈醋翻了,酸得季窈蹙眉。她哼唧两声,掀开被子下床点了烛,冲着杜仲发脾气。 “你到底来做甚?难不成专门跑一趟,就是来酸我的?” 她直截了当,让杜仲没了发挥的空间。郎君面容讪讪,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还不是听楚娘子说你闹脾气不吃饭,在这里一哭二闹三上吊说着自己这些时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云云,我怕你若是为同我争吵一事饿坏身体,才……才想来看看。” 闹脾气不吃饭,还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何曾做过这种伤害自己身体之事? “楚绪这话从何人口中听说的?我顿顿吃饱、喝足、睡得香,日子不知道过得多舒坦。不信你看。” 她将头高高仰起,一张小脸白净细嫩,透着红润的血色。 杜仲盯着她看一阵,目光逐渐下移,落到她略敞开的衣襟里深陷的锁骨上。 她的身子还是这么薄,好像一张纸片,稍稍用力就可以折成两段。 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杜仲低头蹙眉,显出一丝沮丧。季窈看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有趣得紧,心里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才会跑这一趟,剩下刁难和嘲讽他的话临到嘴边又咽下去。 “她到底是如何同你说的?” 楚绪那日听完商陆的话就像是领了圣旨的太监一样,恨不得立刻召来十万八千禁军将“把掌柜的心牢牢落在杜郎君身上”这声命令执行下去,不吃到他俩成亲那日的喜酒誓不罢休。 从前她尚未摆脱马家两父子之时,每每光临这南风馆就是因为喜欢杜仲。龙都城繁华热闹,玉面书生、风流少侠她见了不少,杜仲却一直是里头最最拔尖儿的那个。如今她得季窈庇护能拥有自己的人生,虽然近距离接触了杜仲之后更加觉得他天人之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但就冲着自己平日里对他和掌柜二人的观察,她就断定这两人关系绝非一般。 季掌柜是她的恩人,杜郎君是她头顶的仙人。 合适,着实合适。 杜仲原本仍日日坐在南风馆二楼窗边看书,每日能在其他人从那个严府回来之后,也顺便能偷听季窈伤势恢复的情况。 这日他正想着商陆和楚绪去了半日还不曾回来,就听见楚绪哭哭啼啼进门,有意无意抬头看一眼二楼的杜仲,确认过他在场以后,“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开始捶胸顿足演起来。 三七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难得看见楚绪也有闹情绪的时候,赶紧上前问她怎么了。楚绪吸吸鼻子,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是看掌柜这么不好,我心里难受。” “啊?她不好?她哪儿不好?毒不是已经解了大半,难道还有其他的伤不成?” 以三七在明,杜仲在暗的观众席已就位。 “这明面上的伤虽然解了,可我看掌柜吃不下也睡不着的样子,明显就是心里还装着事儿。这心伤不好治,所以她这段时日才会瘦了这么多。前几日你去也瞧见了,那掌柜瘦得,脸上都没肉了。” “掌柜还有心伤,怎的之前从未听她提起?” “你们这些臭男人不解风情,说了也是听不懂的。我只知道掌柜每次看我们去了之后都还是左顾右盼,翘首以待,不知道等谁似的。我想着馆里一共就咱们几个人,难不成她在等……” 说到这她还故意停顿,余光扫见二楼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确实比方才又坐得近些,此刻纹丝未动,手上书也未曾翻页,就知道他还在听。 “……哎,我问她在等谁她也不说,只道什么不来就算了,她那毒算是白受着,这苦也是白吃了。我方才走出来的时候不放心往回看,还瞧见她对着那蓝白相间的包袱皮唉声叹气呢。” 别的三七听不懂,唯独这蓝白色的包袱皮他有印象。 “诶,那不是……” 大堂里两个人同时噤声,抬头朝二楼看去,正好与杜仲目光相撞。他听见楼下说话声渐小,以为是他们二人声音放低,正转过来将身子探出栏杆,想听个明白,没想到被这二人抬头抓个正着。 一丝尴尬划过杜仲脸面,他赶紧直起腰身咳嗽两声,捏着书卷匆匆离开,留下楚绪和三七在大堂捂嘴偷笑。 听杜仲断断续续说完,季窈已经瘫倒在床上,笑到肚子疼。 “哈哈哈,她就没跟你说,我唉声叹气的原因?” 她还真对着包袱皮唉声叹气了?见杜仲的眼神看过来,她伸手把床头放着的蓝白色包袱拿下来打开,将里面一本封皮写着“剪烛词话”的话本子拿出来。 “是这本《剪烛词话》的话本子我看得揪心。你说如此好看的书,里头惠方娘子和一死了上百年的英俊男鬼正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怎的就突然没了下文?我之前已经告诉他们,赶紧去书摊子上帮我把下半本寻摸来,总是不能如愿。如此凄美的人鬼真情就此断了音讯,怎能叫我不叹惋?” 原来是为这事!楚绪…… 杜仲自觉脸上灼烧火辣,碍于同楚绪不熟,这话又是偷听来的,一肚子闷火咽回肚里起身欲走,被季窈开口叫住。 “诶,既然来了,再略坐会儿。”她拉过床边长衫穿上,走到桌边给杜仲倒一杯茶递给他,声音软下来。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来的。你放心,我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又是个外人,这严府定是住不长久的。等明日我问过彩颦,看这药浴到哪一日不用再泡,我就哪一日回南风馆。” 接过她手里热茶的同时,少女指尖划过他手掌,温凉触感带来一丝慰藉。杜仲在她旁边坐下,眼睛直直地盯着手里茶汤冒出的热气。 “或许,那小……严大人并不将你当作外人,许你常住也未可知。” 严煜不但几次三番救季窈于危难,还让府上医女为她治伤。如此尽心竭力,要说他对季窈一点其他心思都没有,他是绝对不信的。 季窈听完这话却笑了。要说是外人,他可是已经向自己求过亲了;要说不是外人,自己又很清楚,他并不喜欢自己。 杜仲看她低下头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小像扔给他,顺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实话跟你说,我想留在严府不过是想知道这画是从哪儿来,是何人画的。不过如今我已经知道,不是严煜所画,就无所谓了。” 杜仲听完这话,刚松开的眉头又蹙在一起,“你从何处得到此画?” “几本旧书里。” 顺着季窈的目光,他在床头将那三本养蛇的旧书拿出来,与小像放在一起细看。先是将书卷简略翻看,指腹在画像上来回摩挲,感受这上面松油的光滑。再凑到鼻子前嗅了嗅,一点松油气味都没有闻到。 “若不是松油起效果,这画像或许早就没了。” 季窈喝水哽到,放下茶杯看他,“这话怎么说?” 杜仲将其中一本书摊开翻到某一页,指着上头一处明显未曾泛黄的四方痕迹说道,“这痕迹与你这张小像的大小刚好一样,应该是被人刚好夹在这一页,长期保存所致。虽然你这小像烘了松油不易发旧,这书却不一样,未曾被小像挡住的地方已经完全发黄。” 说罢他抬起头,眼神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这画像的念头,比那小子的年龄还大,断不会是他画的。” 第123章 蛇蛇生病 不能被杜仲知道。…… 啊? “你说这小像画了二十几年了?” “兴许还不止。”杜仲把书合上,将那张小像扔在桌上,端水喝茶,“再说那上头人穿的衣裳,我此前从未见你有过一样的,可见画上之人,不是你。” 那她岂不是自作多情了? “可这人长得,未免同我也太像了……” 这话引杜仲侧眸,看向一旁发呆的少女。因为养病的缘故,往日圆润脸蛋如今下颌尖窄,脸色粉白之中透着绯红,气色还算不错。她那双如枝头甜果般溜圆的杏子眼即便到了晚上也灿若繁星,只微微眨来,便如同春塘之上从长长羽睫下抖落一池星光。 是像,除开衣着和那画的年岁,上头画的人简直同她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她和严煜都会认错。 难道不是错认? “你说这画像是从书里掉出来的,这书是何来历?” “严大人家中祖父所写,人似乎已经不在了。我想起来了,”她好像想起什么,陡然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发出不小的响动,“之前严大人曾说,他祖父之所以懂得养蛇之术,皆是因为年轻时曾在苗疆带过一段时日。你说会不会,这画像也是从苗疆得来的?” 又是苗疆。 “等我送往苗疆的书信有了回信,结果自然一目了然。”说罢他起身,顺手将小像拿走,状若平常道,“这小像看着着实不寻常,我拿走再找人瞧瞧。” 画像笔触细腻,一看就对画上之人有着非比寻常的感情。不管那人是谁,杜仲都不想让他再出现在季窈面前。 她身边的男人还真是络绎不绝啊。 “掌柜既然没事,我便告辞了。” 季窈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这会子语气又莫名僵硬来,赶紧伸手拉住他衣袖一角,换上讨好的神色。 “你何时再来?” 柔柔弱弱五个字,像是一颗蜜糖放进杜仲嘴里。他眼神先是一亮,接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嘴角止不住上扬。 她这是何意?希望自己再来? “咳,掌柜……希望我再来?” “嗯。” 原来她还是想着他的。 “你既开口,我也没有不应的道理。明日若馆中事务不忙,我便早些来看你。” “好。” 这会子她突然这么听话,杜仲竟有些不适应。 “那……那你记着早些歇息,那些个玩具话本入夜了就别碰了,久看伤眼,没事儿也别让严煜进来,他到底是个外人,还是个男人……”趁她听话,杜仲又婆婆妈妈嘱咐一阵,最后看外头天色实在晚了,起身准备离开。 眼看着他就要走,季窈终于忍不住,最后一次开口叫他。 “那你明天来的时候,可以给我带点东西吗?” 这有何难?她既惦记着他,叫他带什么都使得。 看他点头,季窈脸上浮现兴奋之色,“我想吃烧鹅。” 刚还神情愉悦的杜仲脸色刷地垮下来,“你盼我来,就为这个?” “嗯嗯。”她连连点头,认真说来,“你轻功了得,帮我带只烧鹅进来这屋子里的人断不会察觉,我就晚上悄悄吃,吃完睡一觉谁也察觉不到,彩颦和严大人也不会说我,多好。” 好好好,原来在这等着他。 杜仲黑着脸从季窈手里扯回自己衣袖,留下“休想”二字直接一个起跃跳上屋顶,等季窈抬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从夜色中消失。 “嘁,小气鬼。” ** 结果季窈没等到身上的毒全部解掉,还是被楚绪两句话就骗回南风馆。 不为杜仲,也不为将她从严府带走,而是为了金哥。 等季窈在后舍竹林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找着金哥,只好蹲在郁郁葱葱的林子外面喊它的名字。杜仲看她提前回来,纵然嘴上什么话没有,跟在季窈身后的脚步却明显轻快起来。 “馆里头的人没一个人挂在你心上,那畜生有一点动静你回来得倒快。” 季窈一边喊金哥的名字,盼着它从竹林里冒头,一边在竹林外席地而坐。 “别叫它‘畜生’好不好?金哥同你们一样,都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亲人。再者离了我,你们都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它却左不过还是一条三岁不到的幼童,平日里有我照顾尚不能完全独立,又如何能同你们相提并论?” 杜仲展袍坐在季窈身旁,眉眼带笑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眉宇间游移,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见着她一样。 “旁的也就罢了,它知道自己叫‘金哥’吗?你别白费嗓子。”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般黄白色的长影从两人头顶闪过,径直跃过杜仲落在季窈身上,她只感觉到肩头瞬间千斤重似的压下来,接着一股凉意擦挂少女脸庞,微弱“嘶嘶”声此起彼伏。 “金哥!” 拳头大黄白相间的蛇脑袋猫咪似的贴在季窈侧脸蹭她,少女肩膀太窄,金哥的尾巴只能甩在杜仲身上,有一下没一下打在杜仲身上,他几次伸手推开未果,只能忍住。 季窈将金哥抓在怀里,把它翻来覆去检查,发现它较前些日子确实轻了些。 “商陆说看见它近日没精打采,竹林中瞧见它的粪便也是绿的?你可瞧见了?” “没有,它似乎并不喜欢我。”虽然馆里头几乎没有人敢接近金哥,商陆也是受季窈再三托付才答应偶尔帮她照看一二。 将金哥浑身上下查看一遍,发现它腹部发绿以外,鳞片之间也有少许血渍渗出,看着又不像是被林中猛兽所伤。 “确实不太对劲,我得找个大夫来同它瞧瞧。” 她刚起身又被身边人一把拉住,杜仲与她肩头的蛇脑袋对视一眼,那阴森可怖的蛇眼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你带着它出去,是想让整条簋街陷入恐慌吗?” 她想了想又坐下来。 “那我去翻翻严大人赠我的书,你也出去帮我问问,可有能给金哥看病的大夫,或者兽医。” 把金哥抱回房间,她倚靠在窗边翻看书卷,金哥和珍哥一个趴在她膝盖,一个站在她手边陪她。窗外池塘里荷叶已丰,清风拂面还算怡人。她在其中一本书中看到类似的描述,猜测金哥可能是肠胃出了问题。 吃坏肚子了?能如何治呢? 严煜那张令人心安的脸自季窈脑海一闪而过,又被她立刻摇头否认。 算了,要是被杜仲知道她又去找严煜,指不定在南风馆掀起多大浪来。她遵照医书里的方子上医馆抓了点治疗腹泻但药效稍稍不那么强劲的草药来搓成丸,因着金哥不吃,最后又磨成粉给塞进拔了毛了整鸡肚里,喂金哥吃下去。如是再三,虽未解决它身上鳞片渗血问题,好歹食欲恢复些许。 这日入夜,南风馆刚打烊,季窈陪着女客们喝了不少酒。众人皆知她千杯不醉,同她畅饮起来都叫最为痛快过瘾。她乐得多赚钱银,可喝多了也着实胀肚。 “喇嘴的东西,又不甜,怎么就如此多人爱喝?” 她如厕回来,摸着肚子往自己房间走,老远从木桥这一头就看见房门口盘卧着一卷白黄相间的影子,圆不溜秋像是打天上掉下来的月亮。待走近两步,看清那卷线香似的蛇影,季窈心头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提起裙摆冲上去。 “金哥!” 另一边衙门口。 严煜刚做完手头上的事,拿上书桌上几卷尚未看完的案卷卷宗,走出衙门正登车准备打道回府,一只脚刚迈上去,就听得巷子另一头渐次传来车轱辘声和马蹄声。 他抬眼望去,不远处一辆马车由远及近,正正朝着有他们的方向而来,他越看越觉得那辆马车似曾相识,待车马到了灯下明亮处,他才看清来者正是自己府上另一辆平日里留养代步的马车。 府上此刻并无外客,他又尚未归,这好端端的怎会有自己府上的人乘车出来? 满肚子疑问有待解决,严煜看着那辆马车在自己面前停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掀开帘子,满脸着急地站在他面前。 “季掌柜?你怎么会坐这辆马车……” 季窈伸手一把将严煜从马车上拉下来,气力之大,拽严煜这样五大三粗的男人竟好似扯着一根风筝线一般。两辆马车上的车夫见状都忍不住感叹少女天生神力。 她着严煜上到另外一辆马车,掀开帘子指向车内阴暗处一角,神色慌张,“我先去了你府上,仆人说你尚未归,我带着它又十分不便,托彩颦的福,她帮我找来贵府的马车才送我们过来。严大人快帮我看看它罢。” 严煜登车,借窗外月光几许,瞧见车内青灰色毛毡垫上,此前见过几次的那条黄金蟒正盘踞其上,见严煜靠近一点警惕性也无,只眼瞳微闪,看他一眼。 “金哥怎么了?” 季窈接着迈步上来,轻轻将金哥身体翻转过来,手上粘带血渍,在月光下格外瘆人。严煜立刻看见黄金蟒身上某一段鳞片似有不正常脱落,血肉裸露处猩红一片。 季窈忍不住红了眼眶,一边哭一边拿巾帕小心翼翼替它按着伤口。 “早前我离开严府那日它就不太好了,我照着你给我的书上所写喂了些草药给它,腹部淤青尚缓解,可身上鳞片莫名剥落,血流不止却一直断断续续怎么敷药也不见效。完看书上写的应该是皮肉之内出了问题。我实在没招,只好带着它来找你。” 严煜虽说自小跟着祖父也同不少蛇生活过一段时日,祖父救蛇治蛇之时他却从未参与。伸手覆上金哥身子,摸上去似乎连鳞片都软了不少,他沉思一阵,想起一事。 “此事我恐帮不上忙,不过我记得祖父生前曾提起一名叫木绛的养蛇人,按祖父的话,他养蛇治蛇的功夫出神入化,不若我们去找他给金哥看病如何?” 【卷六·冤鬼屠村】 第124章 妖娆妩媚 “他还看过你的身子!?”…… 严府门口,一辆装陈简约但造工精美的马车前,严府下人们正战战兢兢将装有金哥的笼子搬上去放好。季窈接过楚绪手里的包袱,让她和身后京墨、蝉衣、杜仲和商陆早些回去。 “此去路途不算远,一来一回若不算上给金哥治疗的日子,左不过半月也就回来了。你们照顾好店里的生意,可别趁我不在卷钱走人哦。” 可她这一行要跟着严煜一起出去,本来南风馆里这几个人先前就担心她会被严煜诓骗去做了知府夫人,如今人刚回来两天,又要撇下众人跟严煜单独出去,可叫她怎么放心? 楚绪看身后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都不说话,憋了半天还是说出口,“金哥生病,掌柜随便找个人带它去找那个什么养蛇人看病就是,用不着自己亲自去啊!你方才都说,就算不算上给金哥看病都要半月,如若它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还在那边常住了不成?我不同意。” 末了她还补充一句,“杜郎君也不同意。” 季窈闻言,余光扫过站在一边,脸比鞋底还黑的杜仲,眼神别扭,“旁人哪能同我一样,对金哥的病如此上心?它已经没了牙齿,若是被人半路上随便找了个山头就扔了,恐怕只能死在荒郊野岭,被谁捡去跑了酒也未可知。我断不能让它就此殒命。” “呵,连蟒蛇天生就没有牙齿一事都不知,还说自己将金哥当做亲人。”杜仲面无表情冷笑一声,从众人身后走上前来,“摊上你这么个主人,不光是金哥倒霉,我们摊上你这么个三天两头都不在馆里的掌柜,也只能自认倒霉。” 又来了又来了。季窈瞪他一眼,看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突然坏笑起来。 “可那晚你悄悄来我房中,分明不是如此说的。” 此言一说,众人不由得瞪大双眼看向杜仲。加上季窈声线娇媚,话语间参杂几分哀怨与娇羞,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胡说什么?”杜仲一口气提起来差点憋死,涨红脸看看她又看看身边人,心里莫名升起一丝羞耻。 季窈把包袱递给身后车夫,坏笑着走到杜仲面前,瘪着嘴继续控诉他。 “那晚杜郎君的关心和思念,难道都是骗我的不成?哎,可怜我在这龙都城中孤苦无依,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才会被杜郎君三言两语就……唔……” 没等她胡说八道完,杜仲捂着她的嘴将之拉到一边,恶狠狠松开她。 “当着大家的面胡诌些什么鬼话?也不怕大家笑?” “逗大家笑总比像你一样只会惹我生气的好。我如今做什么你都不相信我,哪天我回来,发现你已经从南风馆离开,另寻高枝去了也未可知。” “我那是信不过你吗?我那是……” 他话到嘴边又停下。 “那是什么?”季窈叉腰追问,随后反应过来,“哦,你说严大人。” 她还知道他说的是严煜。 “哎呀你放一百个心,我们一路上都有车夫跟着,又不是孤男寡女。再者严大人又不喜欢我,否则早在他看光我身子那日就……” “他看光你身子?何时?何地?我怎么不知道?” 糟了,这他妈一时嘴快,怎么竟然忘了要三缄其口。 季窈捂着嘴停下来,心虚不敢抬头看他。下一瞬,少女身子被强行板过来,被迫与他面对面。 四目相对,杜仲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的好掌柜,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郝、郝掌柜在野龙谷喂猴呢……”听见门口彩颦唤她的声音,季窈赶紧一个金蝉脱壳从杜仲手中挣脱出来,逃命似的跑开,“她们叫我呢,有何事等我回来再说罢。” 不等杜仲追上来,她跑回严府门口即刻登车,不顾车上严煜疑惑的眼神,催促车夫赶紧驾马出发。 原本见杜仲单独把季窈拉走,楚绪以为此事尚有转机,在一旁探头探脑,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却不想最终还是看着季窈一个人匆匆跑出来,一个垫步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楚绪没忍住用责怪的眼神看向杜仲,少有地同他说起话来。 “杜郎君你怎么也不好好劝劝,掌柜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 “放心罢,她心里有你们,必不会在外久留。” 她不以为然地斜杜仲一眼,声音小下去。 “光有我们有何用?就怕她回来的时候,心里多了一个严大人……” “她敢!” 话音刚落,杜仲自知失言,余光下落不曾回过头去看南风馆众人一眼,拂袖而去。 ** 自去年从迷望山回来以后,这还是季窈今年头一回出远门。 马车一路西行出西城门,与迎来送往的脚夫、客商们擦肩而过。她一边照看金哥,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 入春以来,万物繁茂。出城路上绿荫红云,繁花胜锦。 偶一春风吹拂,将马车上帘子吹起一隅,露出里头面若桃花的少女和端正静坐、眉眼如画的俊俏郎君来,与其说他们出城看病,倒像是才子佳人携手踏青更说得过去。 要说寻常人忙里偷闲,得了出游的机会,都是兴奋难耐,可严煜却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办公,一路上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翻看手里卷宗,时不时还将其中几页折起来做个记号。 季窈看到什么新鲜的、有趣的,下意识想找人谈天,转过头来却只有一个专心看书的严煜杵在她面前,再高的兴致也被他浇灭。随着路途颠簸,黄昏之后气温也低下去,严煜看完手里几件案子的状纸回过神,发现季窈已经睡着。 严煜自认一向对女色和皮相没什么认知。除亲人以外,他通常只将人按身份分类。苦主、贼人、尸体,亦或是仆人、手下,至于他们长相如何,并不影响严煜对待这些人的态度。 与面前女子第一次见面,还是去南风馆里逮她私盗官银。 季窈睡得迷迷糊糊,开春以后蚊子多起来,她老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严煜看她在睡梦中蹙眉回收站,略探出身子挥手替她赶走蚊虫,也因此又更靠近她一些。 即便闭着眼,仍然能通过她长而卷翘的羽睫判断出这双眼睛睁开之时有多漂亮,原本严煜看季窈同其他女娘无异,最多就是莽撞了些。对于外界说南风馆那位女掌柜“长得妖娆妩媚,还会妖术”一事,他只记住了“会妖术”,知道她同野兽猛禽有着天然的亲和力。今日得以细细端详,倒让他对她这张皮相的“妖娆妩媚”有所了解。 大概是她这张小而饱满的红唇像红了的樱桃,加上春雨之后沾挂几滴春露,更显晶莹。肌肤的白同鬓发的黑相互映衬,一呼一吸之间美得没有一点烟火气。 美人如玉,古今褒奖美人的诗词在这一刻具像化。 季窈做梦正吃枣泥糕,唇瓣微张,眼皮下眼珠子不时滚动。下一瞬临到嘴边的美味消失不见,她忍不住伸长脖子扑过去却扑了个空,美梦之外整个人也从马车坐垫上滚下来,正巧被就近的严煜一把接住,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发怔。 “严、严大人?” 就是他把枣泥糕端走的吗?可恶。 严煜看出来她已经醒了,忍不住浅笑出声,“醒了?” 啊,难道她在做梦? 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确实还在马车之中,季窈从严煜怀里略坐起身,擦擦嘴角口水,“嗯。” 赶路的日子,严煜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偶得歇息之时季窈能同他聊上几句,其余时候她都在照顾金哥和自娱自乐中度过。待到第五日上午,两人一蛇终于来到此行目的地:黄金下村。 据严煜回忆,他祖父口中这位叫木绛的养蛇之人曾提到过自己就住在江南以北,距离龙都七百里以外著名的淘珍宿山下一个叫黄金下村的地方,当初游历四方,不过是为了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更好的照顾那些世世代代就生活在宿山里的动物。如今严煜祖父去世多年,木绛早就学成离开,能在他的家乡寻得他的机会很大。 黄金下村坐落在山脚,是以进村的路不算难走。严煜牵着季窈走下马车,看着面前一块巨石上刻“黄金下村”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临近黄昏,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村里人农忙之后,家去吃饭之时,季窈往村子里面看去,一栋栋房屋之上却未见炊烟,他们站在村口一阵,也未见来人。 “怎么回事?难道这里没人?” 严煜看一眼就近两家农舍外的情形,神色淡然,“不会,这家人院子里晾晒的衣裳还在滴水,对面那户人家门口放着的木柴切口尚新鲜,应该都是有人住着的。” 吩咐车夫看好马车和车上的金哥,严煜和季窈迈步往村里头走来。 “咚”、“咚”、“咚”三声锣响从一条小路传来,接着是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季窈停下脚步往右侧看去,先是看见一大把白色纸钱突然从小路一侧围墙之上洒出来,第二把、第三把。 接着一道道身着丧服的白影渐次从墙内走出,伴随此起彼伏的阵阵哭声和抛洒纸钱的刷刷声,在原本宁静的村庄之中显得诡异。 不是吧?一来就撞上死人,这运气也太差了。 严煜未曾犹豫,几步上前追上哭丧的队伍,拉住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男人轻声问道,“敢问这位大哥,村里可有一位叫木绛的养蛇之人?” 此言一出,整个队伍登时停下,全部回过头来盯着严煜,神色意味不明但每个人的表情显然并不友善。 想起关于深山老林里的人大多野蛮排外的传言,季窈生怕这个书呆子被村里人欺负,上前两步正准备开口,不想被走在最前头头发花白的一个老妪看见,立刻瞪大双眼扑过来,拉住季窈的手就开哭。 “蓉蓉,你可算回来了!” 第125章 苏家祠堂 她如今是他的窈窈妹妹。 没来由的,季窈被老妪一声“蓉蓉”唤得愣在当场。 可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名老妪。 “老嬷嬷,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蓉蓉,我叫季窈。” 那老妪推开身边同样穿着丧服的人,拄拐颤颤巍巍走到季窈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枯槁蜡黄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 “蓉蓉,你终于回来了……阿娘没日没夜地想你啊……” 这…… 她站立得十分吃力,抓着季窈将她当作拐棍一般。严煜见季窈被她抓得蹙眉,赶紧上前接过老妪的手将她扶好,低声问来。 “老嬷嬷,您确定她真是你认识的蓉蓉吗?” 言下之意,如果这老妪真见过季窈,说不定对她的身世来历略知一二。 老妪此时已经激动到说不出话,抓着严煜只是一味点头。季窈刚有些兴奋,身旁两个穿丧服的壮硕男人赶紧走上前来将老妪拉开。 “何婶,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她哪里是苏亦蓉,分明就是个外头来的陌生女子。” “说,你们两个外乡人来我们黄金下村做甚?” 这一番话,将季窈心中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扑灭,她失望地同严煜对视一眼,眼神黯淡下去。 “我们此番是来……” “吁~~” 话没说完,众人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接着车夫拉停马车的声音也随之传来,面前哭丧队伍听见动静也顾不上严煜和季窈,推开他们就朝村口走去。 “诶我话没说完呢,这些人真没礼貌。” 季窈瘪嘴,同严煜跟在这些人身后一同走到村口哦,看见一辆用料讲究、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村口,马夫掀帘牵出一位体态丰腴、容貌出众的女娘。看她长发盘髻,额头光洁,应该是一名已经出嫁的妇人。 老妪见了那美貌妇人,神情更加激动难耐,甩开严煜就朝马车扑过去。 “蓉蓉!” 美妇人见状,表情虽带有几分不悦,却还是选择伸出双臂接住老妪,一面空出一只手略遮掩自己口鼻,像是有些嫌弃老妪身上腌臢气味,一面极不情愿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来。 “娘。” “诶,诶。”老妪应答不迭,布满褶皱的脸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接着,她身后哭丧队伍里,方才同季窈说过话的那个壮汉走出来,看着美妇人阴阳怪气起来。 “苏二妹,你大哥死了你才肯露面,村里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被唤苏二妹的美妇人翻了个白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要不是外头送信来说大哥死了,我自然是死都不会回的。” 众人一阵横眉冷对,你来我往,表面上寒暄几句,美妇人搀着老妪也走到哭丧的队伍当中,一起往村里头走去。 季窈跟在队伍后头没看太明白,心里惦记马车上金哥,硬着头皮又拉住几个人问养蛇之人的去向,对方也只甩了“没见过”、“不认识”几个字给她就匆匆离去,气得季窈叉腰站在路中间生气。 “这村里的人怎么都如此没有礼貌?” 严煜看队伍前方像是一栋比较大的房子,里头青烟袅袅,人头攒动,走到季窈前面道,“前头看着像是祠堂,他们赶着去祠堂祭拜做法事。村子里的人应该都在那,我们再多找几个人问问。” 季窈仍觉得不解气,不情不愿地跟在严煜身后走近,发现他们确实来到一座祠堂门口,里头人不论男女老少左手手臂衣服上都用别针别着一块白布,方才哭丧队伍里那些人走进去以后便开始招呼他们到一一到一侧灵堂里烧纸。 灵堂正当间站着一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看见季窈和严煜两个陌生面孔立刻警觉起来,拿起旁边手臂粗的扁担就朝着二人打过来,严煜一个灵活侧身躲过之后拉着季窈往旁边走,少女差点被扁担打中,一边躲一边吵嚷。 “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你谁啊你?” 中年壮汉横眉竖眼,见着季窈像是见了仇人,下手一点情面不留,“你们还敢来?看我不打死你!” 好哇,她不过是来找个人,就要落得被人打死的地步? 季窈瞪他一眼,立刻施展轻功跳开,接着在男人身后落下,掐住他后脖颈把人直接推到祠堂一侧墙边,死死地按在墙上。 身后这些村里人见中年男人被突然出现在村里的陌生少女擒住,也纷纷赶上来想帮忙,严煜没能及时挤进人堆之中,急得在一旁探头,却刚好看见季窈按住中年男人的头朝墙上撞了一下,“咚”的一声,男人直接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接着她转过身来,抄起扁担开始教训这些围过来的村民,边打边骂人,“来啊,我看谁要打死我!” 村里最壮实的几个人接连被她几闷棍敲昏在地,余下村民没了上前的胆量,稍稍散开一些围成半圈,严煜才终于钻进来拉着季窈放下扁担。 “我看有误会,快住手。” 季窈死死抓着扁担,时不时朝村民挥舞一下,觉得有趣,“住手什么,他们都扬言要我死了。嘿,这些人不知道你姑奶奶我的厉害,只把你我当傻子一样按头欺负呢,看我不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何人生事?” 众村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极威严的声音,接着村民们循声回头,给来人让出一条路来。 严煜下意识挡在季窈面前,这个举动让季窈又对他添一分好感:书呆子是没用了些,该站在前头的时候倒也还算有骨气。 从村民之中走出来的人圆脸圆身,中气十足,看穿着也比其他村民更讲究些,估计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方才还拉着季窈哭哭啼啼的老妪从一边踉踉跄跄跑出来,先是扑到昏迷的中年男人身边哭闹几声,又站起来指着季窈对着那个衣着讲究的男人说道,“村长,就是他们!就是他们还要来我儿的灵前闹事!求你给我们做主啊!” 啊?谁要闹事了? 季窈刚伸长脖子打算回嘴,被严煜按住摇了摇头。 “这位就是村长?” 村长周力群看严煜衣着不俗、谈吐不凡,知晓他绝非一般人,便叫身边人都按兵不动,上前答话道,“正是。你们是……” “我与舍妹前来此地,乃是为了寻找一位名叫‘木绛’的养蛇之人,求他救治一条家养的蟒蛇,绝非来此闹事。若在座各位有谁能带我们找到这位养蛇之人,我定有重金酬谢。” “原来如此。”周力群放下心来,招呼身边人和老妪一起将地上的中年男子扶起来,面容温和道,“何婶,他们不是黄皮子派来的打手,你们不用担心。” 打手? 季窈躲在严煜身后不解问道,“你们做了什么坏事,还怕打手?” 方才被唤苏二妹的美妇人十分不情愿地走出来,将老妪和昏迷男人搀走,村长笑眯眯地引着严煜和季窈到一旁坐下,才将村子里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今日办丧事这家姓苏,家主苏老头就是刚才和季窈打起来的中年男人,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种田人,与夫人何婶生下一儿一女,哥哥叫苏亦凡,妹妹叫苏亦蓉。 这哥哥从小憨厚老实,说更直白些叫蠢笨迟钝,好在性子不坏,任谁都能使唤两句,挨打了也不还手。小哥哥两岁的妹妹苏亦蓉,大家都唤一声苏二妹,从小机灵懂事,长得也好。 十年前某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年仅十四的苏二妹一夜之间就从家里消失,不知道去了何处。直到三年前托人送信回来,苏家人才知道她在外头另找了归宿,不但嫁了人,听说婆家人还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 今日苏家办丧事,棺材里头装的就是如今刚好二十六岁的哥哥苏亦凡。据村里人说苏亦凡干了小半辈子农活,一直都勤勤恳恳,直到半月前不知着了什么魔,开始想方设法联系外村人,后来还真叫他勾搭上一位富商。听他说那富商答应收他田里发现的宝贝,他们家至此就要富起来了。 可没过两天,就传来他失手打了富商,被富商家里的打手寻仇上门,他为不连累苏老头和何婶,七天前自己一个人躲进山上的茅草屋,锁上门在里头悄悄自杀了。 今日是头七,按村里的习俗,他们全村人都要在苏亦凡的棺椁前给他烧纸,然后一起吃一种叫“福寿饼”的食物,以表示全村人的团结一心,送苏亦凡的灵魂早日登仙。 那富商养的打手曾扬言还要来找他们苏家的麻烦,所以苏老头看见季窈和严煜两个陌生面孔出现在祠堂,以为他们就是富商派来的打手,才会对他们拳脚相加。 “误会,都是误会。”周力群将新沏好的茶端给严煜,神色讨好,“你们想找的养蛇之人,我已经派人出去挨个问了,一有消息就马上告诉你们。” 说完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嘴角笑意更深,“还不知你们找到那养蛇之后,打算拿出多少钱来酬谢村民啊?” 季窈看不惯他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一拍胸脯说道,“嘁,你们还怕我们拿不出钱来不成?我告诉你,我可是……” 严煜伸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沉声接话道,“我们带的钱银半道上落在驿站,待找到木绛,我会立刻叫人把钱送来。到时候五十两还是一百两,村长尽可开口。” “一百两?!”哪怕是周力群这个村长,都没有见过、听过这么多钱,立刻站起身来打算亲自去外头找人,“好说、好说,我这就加派人手给你们找去。这就去!” 看着那个胖乎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季窈疑惑不解。 “为何不直接把钱放他们面前?他们看见真金白银,帮我们找起人来不更有干劲?” 严煜低头看一眼大大咧咧的季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若是在这群山野村夫面前露了财,只怕是皇帝来了也要被一闷棍打死再扒个精光。季掌柜你太单纯。” 原来如此。季窈不服气地抬头看他一眼,叉着腰笑道,“什么季掌柜,如今在村民眼里,我可是你舍妹,你要叫我一声窈窈妹妹才是。” “窈窈……妹妹?” 短短四个字从严煜口中说出,软软绵绵,带着些许疏朗的微风,好听极了。季窈被他这么一唤,还没习惯,有些怔愣,严煜说完这后也立刻觉察不妥,收敛神色,默默红了耳垂。 第126章 四大家族 一来就想娶她。 黄昏时候,因为身处山脚下的缘故,黄金下村头顶的太阳早早落下,气温异常阴冷,一点也不像是即将入夏的时节。 季窈带的几身衣裳都单薄,严煜找来矮凳将她安置在炉火边,又找村长周力群要了两件长衫来穿。 这时候苏家祠堂里已经是人满为患,男人、孩童们坐在祠堂天井里等吃饭,女人们就走进厨房来帮着何婶和苏亦蓉做饭。 季窈看他们一大群女人忙里忙外,将做好的白色面团压扁后,在正中间用花瓣子拧出来的汁子点上红点,觉得新奇。 “怎么你们一家人办丧事,全村人都来吃饭啊?这又是什么?” 苏亦蓉一身华贵的衣裳被厨房灶火弄脏,一脸的不高兴。她伸手擦一擦脸上污渍,看一眼干干净净的季窈,语气带着不满。 “黄金下村但凡有村民去世,都是要一起吃饭的。今日我哥头七,除开吃饭,我还得跟着我娘一起做‘福寿饼’分发给大家,这东西拿到手必须立刻吃了,才算对死者的敬重。可你看这笼屉这么小,一次最多只能蒸十个饼,我看我是要忙到晚上了。我哥也真是,到死了还给我添麻烦,真烦。” 这口气能听出她对她哥苏亦凡兴许也没什么感情。季窈听她大倒苦水正不知道说什么,先前被她打翻在地的苏家家主苏老头走过来伸手就给了苏亦蓉一耳光,随后将笼屉端走,放上锅蒸。 “糊涂东西!你大哥尸骨未寒,岂容你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混账话。倒不如不要回来,我们只当你死了!” 苏亦蓉被扇了一巴掌,怔愣之后第一反应是委屈,捂着脸冲苏老头喊,“是我想回吗?那不是你们找人送信来非要我回来见大哥最后一面!也不知道那个懦弱蠢笨的大哥有何值得你们惦念的?这些年我好不容易嫁了个好人家,如今回娘家我夫君和君姑都冲我甩脸色,只让我跟你们断了关系才好!” 一听这话,已经打算要走出去的苏老头又转身回来,冲着苏亦蓉作出要再打她的架势,“畜生东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见势不对,季窈立刻上前一把捉住苏老头挥过来的巴掌,两人都不忍让,在厨房里扭打起来。何婶端着空盘子走进来,见状赶紧来拉苏老头,一边又开口劝苏亦蓉别哭,四个人在厨房里闹了好一阵才消停。 严煜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看见季窈同苏老头吹胡子瞪眼,询问她发生何事。少女回炉火边坐下,心有不甘。 “哼,还能有什么?一心只想攀附富贵的妹妹,欺软怕硬的老爹和和稀泥的娘,这一家子都是奇葩。”她回过神来,看着严煜问道,“金哥怎么样了?” “无甚大碍,我方才给它鳞片脱落的地方涂了些药,虽作用甚小,至少能暂缓其伤势,待我们找到木绛,它就有救了。” 说话间,第一屉福寿饼已经蒸好出锅,笼屉掀开的瞬间,面香四溢。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几桌人明显闻着香味却没有起身,而是派一个人跑了出去,片刻后带着几个人走了回来。 为首的男人身影壮硕,年纪看着与苏亦蓉相仿,他身后男女老少都有,只是穿着打扮上更讲究些。见他们来到门口,苏老头一改臭脸,笑意盈盈地低着头把手里福寿饼一一递过去,看他们走回单独一张桌子边开始吃起来。 这一番行为再次引起季窈好奇,她拉着苏亦蓉到边上,小声询问道,“为何让让这几个人先吃?难不成吃个饼也有规矩?” 没想到苏亦蓉点点头,一副见怪不怪模样。 “不错,这福寿饼做出来都是要先紧着四大家族的人先吃,等他们都领过了才轮得到其他人。” “四大家族?”季窈看一眼为首的壮硕男人,看面相同村长有几分相似。 苏亦蓉看她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声音压低继续说道,“以村长为首的周家,还有村长夫人所在郑家,以及坐在最前头那两桌的高家和刘家,就是我们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四大家族。村里但凡大事小事、红白喜事,都要经过他们的同意才行。” 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话,厨房里第二屉福寿饼已经上锅,苏亦蓉被何婶喊回去,严煜也走过来拉着季窈往外头去。 “做甚?” “村长说找着木绛了。” “真的?” 两人从祠堂走出来,外头天色已暗。村长周力群吩咐两个村民点了灯笼,带着严煜和季窈往村子深处走。 深山老林里的村落没什么营生可做,家家户户要么种田要么养鸡,一路上从鸡圈猪舍里飘出来的气味腥臊难闻。季窈捂着鼻子,跟在三人身后一路走出村落里住户最密集的路段,在接近山崖下的地方看见一栋破败茅草屋。 两个村民把提灯塞给季窈,努嘴指了指那栋茅屋,不打算再靠近。 “木老头就住着,你们自己进去罢,我们是肯定不会进去的。” “为何?” 他脸上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那屋子里有蛇,还有数不清的老鼠和毒虫,谁赶进去?最开始他还和咱们住在一起,后来那些个蛇虫鼠蚁实在烦人,我们才把他赶到这里来住着。” 说罢他们转身呢,朝严煜和季窈挥手。 “如果他不在里头,应该就上山抓蛇去了,你们保重。” 蛇虫一类季窈虽然不怕,但老鼠如果多起来就有些恶心。见她面露怯色,严煜接过灯笼示意季窈就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看看。 茅屋外头看着破败,里头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严煜打着灯笼在里头转一圈,旧物发霉发臭之气实在难闻。见里头漆黑一片,唤了两声也无人应答,便又走出来。 “没人,明日再来罢。” 也好,白天来,兴许他就在了呢。季窈跟在严煜身后往回走,感觉腹中空空。 “先回去吃饭罢,我好饿。” 严煜看她娇憨的模样甚是可爱,没忍住打趣道,“都是些不沾油腥的素菜,季……”季掌柜三个字刚要说出口,他反应片刻略吞吞肚肚继续说道,“……你吃得惯吗?” 窈窈妹妹四个字像是烫嘴,季窈看他局促改口的样子好笑,眉眼间染上笑意。 “肚子饿了吃什么都好,再说我看他们那个福寿饼就很好吃,待会儿若是真美味,你替我向村长开口,找那苏家人再多要几个来吃不就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回到祠堂,衣着稍富贵些,看着应该是四大家族的人都已经领完福寿饼坐在席间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剩下的村民尚在厨房门口等着。 季窈排在最后头,终于拿到最后两个饼,递给严煜刚准备开吃,她晃眼看见厨房旁边小屋里烛火幽暗,两道身影好似在里头拉扯不清,眼神一亮。 哎哟,这是哪家小娘子和小郎君如此不检点,竟敢在灵堂前做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她不得去瞧一瞧、看一看? 于是季窈起身,猫着腰走到小屋外窗边,还没来得及抬头往里头看,屋门突然打开,苏亦蓉衣衫不整的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季窈在门口站着,手里还捏着福寿饼,神色慌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赶紧跑开。接着,之前看到过的壮硕男子走出来,一脸不满足的样子整理衣衫,看见季窈在门口先是一愣,看清季窈貌美无双的面容后表情又忽然变得谄媚,满脸带笑靠近她说道,“哪儿来的小姑娘,长得真俊。” 他刚伸出手准备抚摸季窈头发,还没触碰到她鬓发就被一只大手抓住。严煜冷脸站到男人与季窈中间,沉声道,“休要对舍妹动手动脚,还请自重。” “你妹妹?芳名几何?可曾婚娶?”看出严煜眼中寒意,他站直身子,趾高气扬道,“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村长的儿子,姓周名越。你妹妹若是嫁我,保管让她以后有享不尽的福。” 原来是村长的儿子,怪不得如此嚣张跋扈。季窈拉住严煜胳膊从他身后探头,阴阳怪气道,“周郎君刚同苏家二妹在小屋子里说了体己话,怎么一走出来就想着要娶我了?当真是多情啊。” 说到苏亦蓉,周越的表情变得不屑。 “水性杨花的婊子,嫁了人也不听话。” 他才是婊子,他全家都是婊子!知道人家都成亲了还去招惹,还打量自己是什么好人不成? 季窈刚准备开口骂回去,严煜回头看她一眼示意她安静。 “舍妹已经定亲,不劳周郎君挂心。”说罢也不等周越应答,严煜拉着季窈就往外走。 没能找到木绛,季窈和严煜吃完饭之后打算找地方落脚,村长吩咐村民去找两间空屋子收拾出来,让他们就在灵堂稍等片刻。 季窈坐在篝火边,看着祠堂里的人一个不少,询问之下才知道,这村里丧事若遇头七,全村人都必须在灵堂值守一夜,直到天亮才可以离开。 “真是奇怪的地方,说他们团结吧,每家每户的小九九多不胜数;说他们不团结吧,一家出事家家都来,死一个人,全村还都来心甘情愿地守着。” 等待的间隙,纸钱燃烧的气味和苏家人哭丧的声音不断传来,就在季窈披着外衫,坐在篝火边昏昏欲睡之时,祠堂天井最前排处突然传来板凳倒地的声音,她猛地一惊从瞌睡中醒来,起身同众人一起看过去,发现掉下凳子倒在地上的人正是村长的儿子周越。 只见他浑身颤抖,四肢僵硬,伸长双手往空中不停地乱抓。大家被他奇怪的举动吓得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围成一圈看着。片刻后他嘴角溢出黑色沫子,双眼爆睁猩红骇人,接着裤头沁湿一片,显然已经失禁。 季窈冲到前面来看的时候,他僵直好似鸡爪一样的手突然停在空中,最终像断线傀儡一样浑身松懈垂落在地,彻底不动了。 这、这是何意? 严煜走上前来探他鼻息,再抓住手腕摸了摸脉象,黑眸幽沉。 “死了。” 第127章 冤魂索命 到所有人下地狱。 亥时二刻,寒鸦四起。 惨白凄冷的月光不知何时被几天黑云遮盖,整个祠堂只留下几盏飘忽的白色蜡烛。 远处不知为何惊飞的蝙蝠乌压压从漆黑的树林冠顶上四散窜出,哗啦啦掠过季窈头顶,吓得她缩了缩脖子,将自己身上衣衫拢紧。 听到严煜说周越死了,身后一众村民入滴水入热油一般炸开了锅,胆大的上前窥视,胆小的连连后退。身边几个看着像是周家人的村民吓得直接跪倒在地,扑在周越身边对着尸体摇晃不止。 “怎、怎么会这样?” 苏家长子的头七,周家长子莫名惨死当场。如此丧上加丧的事,季窈一时间只觉后脊发凉。 闻讯赶来的周力群慌慌张张推开众人挤进来,看清倒在地上的人确是自己儿子,又怒又惊,双眼圆睁冲过来一把跪在地上,抱起尚有余温的尸体哭喊。 “越儿,越儿你醒醒!”他狰狞地将尸体摇晃几下,继而对着在场所有人开始质问,“谁,是谁杀了我儿,看我不把你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离周越最近的村民被周力群抓住衣襟拎起来,吓得差点尿裤子,“不是我、不是我,我同他无冤无仇,再说这村里谁敢动周家的人……” “那就是你!”周力群正没头苍蝇似的,随手抓住谁就开始盘问他,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深山里的人目不识丁,小小村落里竟也分出三六九等来,这些人落在四大家族眼里宛若蝼蚁。周力群作为村长更是高人一等,随手拎起人质问几句又扔下去,任由那人摔在地上疼得直嚷。 季窈看尸体嘴角渗出黑色沫子,生前很有可能吃过什么有毒之物才会导致毒发身亡,刚打算走上前去拉住周力群,身后不止从何处灌进一阵阴风,吹得众人鬓发散乱、衣袂翻飞。 更甚者这风竟经久不息,打着卷直直地朝着灵堂而去,直接将屋子里仅剩的几盏蜡烛全部吹灭。棺椁和屋檐下数朵大白花被吹得前后摇摆,撞在木头上发出刺耳的“铛铛”声,连同白幡亦在风眼中呼呼作响。 分明是入夏的时节,整个苏家祠堂里此刻却如深秋入夜,苦寒凄冷,季窈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穿堂风声,后背凉意又添一分,瑟缩着裹紧外衫躲在严煜身后。 “邪门,真邪门。” 周力群被这诡异的妖风吹得忘了发火,直愣愣从地上站起来,看着漆黑一片的灵堂,眼神露怯。季窈话音刚落,却听见灵堂里传来类似于木门打开的“嘎吱”声。 “谁?谁在里面?” 众人死死地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灵堂深处,却迟迟不见里头有人走出来。 接着“嘎吱”声截然而止,一声声木头相撞的声音接连而来。 铛、铛、铛。 未知的事物最是瘆人。在场村民已经有人开始小声呜咽。就在大家你推我搡,打算选出两个人进到灵堂里将蜡烛重新点亮时,季窈却分明瞧见方才被风吹灭的蜡烛又燃起来。 只是这烛火重燃的一刹那,随之点亮的还有灵堂里摆放棺椁的地方。 “那、那棺材打开了!” 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声,季窈和严煜顺势看去,原本被经幡盖住的棺椁此刻已经打开,远远看去里头白森森、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瑟缩在一旁许久不敢吱声的何婶见自己儿子尸身没了,这才踉跄起身,哭着喊着准备扑过去,棺材旁一直漆黑无人的屋子里却倏忽间闪过一道白影。 那白影轮廓像极了人,好似一道幽魂一般在窗边上下翻飞,众人见状立刻惊叫出声,围观的人群又接连后退几步,全部退到天井外。 “有鬼!有鬼啊!” 苏亦蓉抓住何婶不让她上前,伸手指着那道鬼影颤巍巍发抖,“哥……是大哥……是大哥回来了……” 自古习俗相传,人会在死后第七日回魂阳间,看望自己在人世放心不下的至亲故友。众人被她这么一说,彻底慌了神,再顾不上什么全村人一同守灵的旧例,在天井里抱头鼠窜,几欲逃离。 “大家莫慌!许是有人故弄玄虚,待我进屋亲自查看一番。”严煜站起来出言安抚,奈何一个外人人微言轻,没人信他。 季窈一把拉住郎君衣袖让他蹲下,挤眉弄眼道,“你这时候瞎掺合什么?待会儿进去再被游灵伤着。我从前接触过怨气极重的游灵,它若调动屋内床榻柜椅,砸你个筋断骨折如何是好?” 严煜虽然蹲下,眼眉神色却是放松,他推开季窈抓住自己的手,温声细语,“你从前不是说,我看不见游灵吗?那如今我看见了,是不是反而说明,里头飘来荡去的不是鬼,而是有人装神弄鬼也未可知。” 经他这么一说,季窈想起之前莫子衿一案的时候,确实说过他看不见游灵。 杜仲曾说,只有亲眼看到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人才能看见游灵具象,其他寻常人不过只能看见一团飘忽的白色虚影而已。 “那……那我陪你一起去。” 严煜算不上细胳膊细腿,肌肉也算扎实,可他不会武功,万一被里头贼人伤着,受累的还是自己。 季窈畏畏缩缩站起身,跟在严煜后面朝有鬼的屋子里走去。 也不怪她害怕。寻常游灵她见了不少,可在灵堂里掀开棺材出现的冤魂,她还是头一回瞧见。 两人一前一后往旁边屋子里来,还没等他们推开窗户一窥究竟,窗内鬼影瞬间消失,严煜见状赶紧上前把窗户打开,只看见里面蜡黄的纸页飞得满屋子都是。 季窈上前随手抓住一张纸,拿到烛火下细看,见身边人都围上来,只好将上头的文字念出来。 “此离世之苦,非吾所愿,实乃落于歹人之手,含冤而终。如今长夜未明,惟以鲜血祭,每隔一个时辰献祭一人,直至带黄金下村所有人同下地狱,方得安息。” 这是何意?季窈磕磕巴巴刚念完,身边就已经有人崩溃大喊。 “苏亦凡的冤魂要带我们全村人下地狱!他要带我们下地狱!” “啊啊啊我不在这里待了,我要走,放我出去!” 周力群和其他三大家族的人竭力守住祠堂门,不准任何人出去。即便如此,仍然有一些胆小怕事的人几欲夺门而出。 严煜听完季窈的话,从窗口一跃而下进到屋子,季窈也擒上烛盏跟进来。 “其他纸页上写的什么?” 随手捡起地上几张,无论是被折成三角黄符一样的纸,还是被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都写满了同一段话。 季窈看着满地的黄纸,像极了某种恶毒的诅咒,疑惑不解道,“他这话是何意?苏亦凡的死还有蹊跷?难道他不是自杀吗?” 少年郎眸色幽暗,闪动的烛火在他眼中跳跃。严煜将手中黄纸捏成团,带着季窈走出来。 “尸体呢?可还在棺材里?” “方才不就已经不见了吗?这会子怎么可能……”话没说完,两人走到棺椁旁往里探头,看见里面完好无损的尸体心里又是一惊,“……诶?” 尸体怎么又回来了? 只见黄杨木的棺材里层被糊上白纸,又刷了白漆,一具模样看着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尸面容平静安详地躺在其中,纯白寿衣遮住脖子,双手置于身体两侧,显然经过了家里人细心的处理。 何婶被苏亦蓉搀扶着,和苏老头扑过来,看见里头苏亦凡的尸体完好无损后松一口气。严煜侧眸看向面如死灰的苏老头,神情同样凝重。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就……就是自己一个人关在茅屋里自杀的啊。” “我是问你,他的死因!绳子、刀、棍棒,还是服毒?” 苏老头第一次见严煜发火,被吓得愣在当场,“是……是割腕放血。” 闻言他伸手从棺椁里将尸体右手掏出来,衣袖向上挽起,手腕上光洁无暇,又赶紧查看左手,果不其然在手腕上看见一道已经有些愈合之势的刀伤。伤口约两寸,能看得出来是生前造成。 季窈和严煜忙着查看苏亦凡的尸体,具体死因细节还没来得及问,周力群突然带着几个人从身后将苏老头一家三口人全部抓起来,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恶狠狠道,“就是你们弄虚作假杀了我儿,今天老子要你们全家偿命!” “住手!” 季窈一把上前抓住苏亦蓉脖子上的刀刃,横眉道,“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周力群用力将季窈的手甩开,改将刀刃架在季窈脖子上,瞪眼看她,“要什么证据,你们手上这满纸的荒唐话写的明明白白,就是铁证!苏亦凡一死,他苏家断了后,他们家怀疑他儿子死得蹊跷,还打算拉我们全村人给他陪葬,他奶奶的就先拿我儿开刀,难道不是吗?” 说罢他挥刀就朝苏老头脖子砍去。 严煜眼疾手快,一个纵步上前将他拦住,从怀中掏出银鱼袋挡下刀刃,颜清语正说道,“休要胡来。我乃朝廷四品知府,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滥杀无辜。” 也许周力群这个村长是个莽夫,不过也是个见过少许世面的莽夫。他皱着眉头把严煜手里银鱼袋细看两眼,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放下手中长刀,想了想说道,“朝廷命官也不能包庇他们,来人呐,给我把苏家三口人全部绑起来扔到空屋里,十二个时辰严加看管。待我找出他们杀害我儿的证据,即刻就地正法!” 表面上周越的死和苏亦凡头七回魂两者之间一定有直接关系,见苏家三人都被控制住,在场村民终于稍稍放心,默不作声,又各自坐回自己原本守灵的位置。 季窈看着人群之中陆续走出来两个衣着讲究的男子,来到周力群面前悄悄说什么,接着两人同时朝严煜拱手行礼,其中个头稍稍高一些的男子说道,“大人好,我是郑家长子郑磊,这是高家二把手高成,大人有任何要求,可以随时告诉我们,必定为大人马首是瞻。” 原来是两个拍马屁的。 季窈不以为意,擒着烛盏专心致志查看苏亦凡的尸体。严煜从棺椁里抬头,眉目清朗。 “按那索命信上所言,每一个时辰都会死人,你们一定要看好在场所有村民,切莫再让凶手有机可乘。” “嗐,吓唬人的把式也值得大人如此在意。”名叫高成的男子一脸轻松,转过身去看向祠堂里黑压压的人群,表情满是不屑,“只有傻子才信什么冤魂索命,一个小时死一个人,我们四大家族的人带刀把整个祠堂围得严严实实,连只蚊子都别想飞进来,我倒要看看它怎么杀人。” 此时距离周越倒地身亡刚好过去一个时辰,高成话音刚落,突然从人群之中传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死人了!” 第128章 诅咒成真 “给你喝点我的血罢。”…… 听见人群之中再一次传出尖叫声,不仅季窈感觉头皮发麻,包括周力群在内的四大家族的人简直像疯了一样往人群里冲。 郑磊、高成走在最前头,推开众人挤进人群,只见一富态丰腴的中年妇人从板凳上摔下来,捂着胸口直吐白沫。 “娘!” 高成大惊失色,蹲下身将妇人抱在怀中,不停伸手替她擦拭嘴角沫子。只是这沫子一点点从白色变成绿色,最后变成了黑色。 “是中毒!应该是和周越一样的毒!赶紧灌她东西,给她催吐!” 严煜赶忙从桌边随手端起一碗水准备往她嘴里灌,可妇人刚喝进去立刻又吐出来。季窈见状赶紧去到厨房,在泔水桶里盛了一碗恶臭难闻的泔水赶回来,往妇人嘴里灌。 结果腥臭难闻的泔水只喝进去一半,妇人双脚渐渐绷直,最后两眼一翻,脑袋无力垂落下来,气绝身亡。 “娘!” 看着高家家主夫人魂断当场,恰好与那鬼魂信上所写“每隔一个时辰杀一人”的诅咒对上,众人一时间惊叫起来,刚刚平静下来不久的现场顿时再次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鬼魂!是鬼魂!苏家那个大傻子变成厉鬼回来杀人了!” “我不想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村民们又打又闹,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周力群不得已将冲在最前头的两个村民打昏,横躺在祠堂门口,都没能平息村民们的恐惧。不少老弱妇孺抱头痛哭,场面几乎完全失控。 季窈被他们吵得脑瓜仁疼,捂住耳朵大喊,“周越和高家夫人都是死于中毒!不是什么冤魂索命,大家不要慌!” 原本还在吵闹的众人听少女如此说,刚稍稍安心下来又立刻被另一种可能性吓到。 “你说中毒?他们吃的东西我们不也都吃了吗?那不是死定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感觉自己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加上接连目睹两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死状还如此骇人,几个年轻点的女娘率先捂着肚子干呕起来,剩余人见状也赶紧将手指伸进喉咙,企图催自己吐出毒物。 可此时距离大家吃完饭已经过去接近三个时辰,因祠堂地势有限,不少人甚至是申时就赶来祠堂吃席,此刻无论怎么催吐都吐不出来。季窈听着祠堂里作呕的声音接连响起,恶心得她也感觉自己肚子里直冒酸水。 “哎呀你们吐不出来的,别白费力气了。” 季窈正低头查看高家夫人的死状,将她嘴角黑色沫子刮下来打算同周越嘴角边的黑色沫子做对比,突然被严煜从身后一把拉住手腕拖到一边,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急切地看着她。 “方才的饭菜你可吃了?” “吃了。不是你同我一起吃的吗?只不过我实在太饿,又一向没心没肺惯了,吃得比你多了些。” 季窈嘻嘻哈哈的样子却让严煜更加焦急,他低头在季窈面前来回踱步,整张脸皱得五官都要挤在一起。 “这可如何是好?那或许下一个毒发身亡的就是你我。我死到无甚大碍,可季掌柜你若是死了,我如何向南风馆众人交代?”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 季窈一把抓住严煜胳膊,迫使他停下脚步,面色轻松道,“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晃得我头都晕了。如果我们都是吃了席上饭菜中的毒,那这是流水席,每个时辰来吃饭的村民都是定好了数量的。若是凶手算好时间,每个时辰都会有村民毒发的话,你我也是最后死的两个。在他们全死光之前,你我尚且安全,不用太过担心。” “如何叫我不担心?”严煜简直要被她嘴里那套歪门邪说糊弄过去,想了想还是不对,“早死晚死,只要没有找到解药不是一样要死?不行,我一定要尽快破案,找出凶手拿到解药。” 说罢他立刻就迈步准备朝几具尸体走去,季窈一把将他拉回来,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伏在严煜耳边小声说道,“悄悄告诉你罢,其实我百毒不侵,这点子小毒药最多让我病几天,是绝对要不了我的命的……啊说到这个,你赶紧喝点我的血,以防万一。” 眼看着季窈打算咬破手指头,严煜赶紧将她拦下,握着她的手小声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只当作儿戏!赶紧破案要紧。” 看着严煜走开的背影,季窈撅嘴自言自语。 “我才没有儿戏,都是正经事……算了,等前面那拨人万一真死得差不多了再给你喂血罢。”- 回到祠堂天井,周越和高家夫人两具尸体已经并排被放在灵堂前,与最里头苏亦凡的棺椁放在一起,场面说不出多诡异。 严煜蹲下身检查两具尸体的口鼻,又将两人嘴边黑色沫子放到鼻边轻嗅,确认都是同一种气味。季窈走出来刚好看见他转身去了厨房,小跑三两步跟上他一同进到厨房里头,顺势从季窈头上取下一根银钗,开始就厨房里所有食材一一查验。 厨房里吃剩下的食物不多,将银钗插进碗里,钗子尖端并未发黑。正当两人在厨房里忙活时,听到门外传来苏亦蓉哭哭啼啼的声音。 季窈循声从厨房窗口看去,才瞧见周力群找人压着苏家三人被人从屋子里拖出来,压在地上痛哭不止。 周力群用脚踩住苏老头的脸,凶神恶煞道,“还不承认就是你们在饭菜里下了毒!快把解药交出来!” 苏亦蓉鬓发散乱,脸上脏污不堪,乍一看像个乞儿一样。她双手被反绑,只能哭着扑到自己爹爹身边,求周力群把脚拿来,“我们没有下毒!不是我们做的!那饭菜我们也吃了,在场村民皆是见证!求村长放过我们罢!” 厨房这边,严煜动作极快,已经将厨房里所有摆放的饭菜、蔬菜,包括米面粮油都一一查验完毕,确认全部无毒之后,走出来制止周力群。 “村长且慢,我们刚才查验过厨房里所有的食材、炊具和碗筷,都没有毒素反应,说明他们并没有在饭菜里下毒。” “对啊对啊,”季窈跟着走出来,用力推开四大家族的人,给苏亦蓉松绑,“这样说来,刚才高家夫人中毒之时,苏家三人都被你们的人看管起来,绝无下毒行凶之可能,如此排除他们杀人的嫌疑,你也该给他们松绑。” 周力群无奈只好吩咐手下给他们松绑,朝严煜拱手行礼后脸上表情更加急不可耐。 “那凶手到底是如何下的毒?高家夫人毒发之前身边人只看到她喝过桌上大的水,难不成凶手是将毒药下在井水之中?” 面色冷凝的少年郎缓缓摇头,余光扫过不远处桌上的水碗和水壶,“不会,早在高家夫人毒发时我就验过桌上的水碗和水壶,里面并没有被下毒。再者如果凶手是将毒下在井水之中,那他就无法控制每个人喝水的时间和频率,那就无法做到他纸上所写‘一个时辰杀一人’的诅咒。” 如果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那他是如何避开所有人视线,把毒下在周越和高家夫人身上? 如果凶手不在这些之中,那就更没有人能够做到在被团团围住的祠堂之外杀人于无形。 季窈看出严煜浑身紧绷,明显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上前轻声问道,“我们还没有搜在场每个人的身,说不定他们有人身上会有毒药或者其他线索呢?” 有道理。 不等严煜反应,周力群立刻派人通知祠堂众人,站成几行依次接受他手下人的搜身。 因为在场有不少女眷,正当周力群其中一个手下准备将手伸向一个年轻女娘时,季窈及时出现,表示她来搜女人们的身。 将她们一一带到空屋内,避开屋外男人们的视线,季窈一边搜身,一边轻声安慰她们。 苏亦蓉已经哭成泪人,此刻也顾不得身上衣服脏还是不脏,脸上妆容素净还是凌乱,她抓着季窈,嘴里不停地求她,“求求小娘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看她的模样着实可怜,季窈柔声问道,“那你哥哥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还知道更多?” 她吸吸鼻子,努力回想起来,“我只知道他好像在田里挖到了什么宝贝,托人在村外找了个富商进村详谈采买一事。可惜最终没成,他就自杀了。我也是今日回村里来才听见乡亲们说,大哥他死的时候身上血都流尽了,茅草屋里血海似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说,会不会是富商派人来要把我们一个村里的人全部杀光了解气啊?” 季窈搜完她的身,除一些散碎银两和金银首饰以外,再无其他。 “不会,那诅咒信分明是冲着替你哥报仇而来,刚好与富商家的打手站在对立面,断不会是他们。或许,你再仔细想想,你大哥在这村里,有无亲近、交心之人?” 她搜完身也不敢出去,怯生生地站到季窈身后,努力回想一阵最终摇头。 “我离开村里多年,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不若我去问一问爹娘再来答复你。”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着下一个时辰又要来临,村民们犹如惊弓之鸟,全都竖着汗毛各自抱团看着彼此,左顾右盼之间看谁都像凶手。 严煜查看完两具尸体,确认他们是中毒身亡后再无其他线索,毕竟两个人都是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被毒死。他起身,向苏老头询问两句之后,到女娘们搜身的屋子边敲门。 “妹妹。” 季窈愣神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唤自己,赶紧伸长脖子应答,“诶,我在的,何事?” 门外传来严煜清透的声音。 “我让村长找人带我去苏亦凡生前住的房子看看,你要一起吗?” 第129章 割腕放血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走出苏家祠堂,外头上上下下空无一人,只有枝头寒鸦不时尖着嗓子叫两声,让季窈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可往村子里头更深处再走上一段,狗叫、猫喊,灯影幢幢,她又忍不住抱紧胳膊,警惕地看着四周。 前面带路之人走到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院子门口停下,双手颤抖着将手中提灯交给严煜,不敢再往前一步。 “此处就是苏家,苏家那个大傻……长、长子就住在右边第二间屋子里。” 看他作势就要离开,季窈将他拦住,态度有些吊儿郎当。 “你把我们扔在此处,就不怕我们跑了,你们没办法向村长交代?” 那人看季窈和严煜一眼,眼神里满是恐惧和胆怯,垮着一张脸小声道,“出村只有村口一条道,那边村长派人栓了好几条大狗正守着呢,一有动静就会叫唤,不、不怕。” 话刚说完,背后苏家院子里刮过一阵寒风,嗡嗡作响。他浑身一个激灵,顾不上向两人告辞,赶紧脚底抹油消失在季窈视线。 少女翻一个白眼,转过身来傲气说道,“我若是真想走,上山下河都可以走,他以为他们守住门口就能拦住我吗?” 说话间严煜已经带头进了院子,将手中提灯举高,企图照亮右边苏亦凡住的屋子。 “若凶手已经将毒药事先下在所有人身上,那此时你我身上尚有剧毒未解,必定会留下等找到凶手、得到解药,断不会选择在此时离开。” 他能想到,周力群想必也能想到。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屋子前,伸手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淡淡的霉气扑面而来。屋子里想来已经有七日未曾住人,加上前两日雨水丰沛,这屋里估计不少东西已经发霉。 严煜取出提灯中的蜡烛,点燃屋内桌上另一只黄蜡,递给季窈示意她拿好,“抓紧时间,务必要找仔细些。” 如果按照夺命书信所言,下一个时辰,也就是子时三刻,这黄金下村里又会有一人惨死于苏亦凡的诅咒之下。季窈自觉压力甚重,拿蜡烛的手摇晃两下,被滴落的蜡油烫了手。 屋里东西杂乱,衣服、被褥都混作一团,胡乱堆在床上。就连他吃过饭、喝过酒的碗盅和酒坛子都还放在桌上。严煜看着屋子角落有一处杂物被布盖住,走近掀开来。 “这是什么?” 季窈看着那一堆石锤、凿子和铲子,以及石头制成的凹槽器皿,里头还有不少碎石渣子。 “感觉像是要把石头砸碎。”再看旁边,季窈从未见过如此小的石磨,简单比了比,不过酒坛子大小,“难道他在房中砸石头、再把石头磨成泥浆?” 这是要做甚,用泥浆修房子? 没人回答。严煜起身,擒着烛盏在在屋子里略转一圈,表情渐渐凝重。 “他不是自杀。” “啊?” 季窈上前两步追上他,跟着他的视线看一眼屋子,没瞧出什么不对劲来,“你从何处看出来的?” 他走到屋子正中间桌子边上,指着上面散乱的碗盅说道,“你瞧这些碗筷、酒坛子,还有床头挂衣服和巾帕的架子。” 季窈低头研究一阵,连碗筷都一一拿起来看了个遍,抬头看他,“没什么问题啊,既没有毒物粉末残留,也没有留下血迹。” “不对,”少年郎自信昂扬,眼神里微光闪动,“你仔细看,他筷子摆放的位置、酒碗和酒坛摆放的位置,还有架子上腰带、擦脸用的巾帕。它们所摆放的位置,都在左手边。” 顺着严煜的话,季窈又看了面前这些生活物什一眼,发现这些东西果不其然都放在更靠左的位置,就连筷子都是放在饭碗左边的桌上。 他的意思…… “你是说,苏亦凡是个左撇子!” “没错。”严煜眉眼一丝精光闪过,眼神变得笃定,“一个左撇子,又怎么会在自杀的时候选择用右手持刀,划破自己左手手腕?这样不仅力气不如左手,划出的伤口也容易因为深度和宽度不够,让他选择不得不划第二倒、第三刀。可割腕之痛,彻心彻骨,常人断然忍受不了,所以他若是自杀,且一心求死,必定会条件发射选择用左手割开右手手腕才对。” 季窈将烛盏持近,照亮床上上上下下逐一搜寻时,晃眼看一件靛蓝色短衫兜里露出白色一角,伸手掏出来看竟然是几封信。 “严大人快看!” 她将烛盏递给严煜,自己双手展开,发现面上第一张纸原来不是信件,只不过是他随手写下的几个字。 “置办马车所需,十两,置办过冬行头、新被褥,五两,路上驿站住宿,五两……这些都是他用的花销?” 严煜盯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眉头紧锁,“应该不是,村里人说过,他自小生在村里、长在村里,应该从来没有出去过才对。加上纸上所写马车和新被褥,屋里屋外显然没有,应该只是他的计划。” 既然有这样的计划未曾实现,那他就更不可能匆匆寻死。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严煜低头示意季窈继续往下看,“你再看看下一页写的什么。” 季窈刚翻到下一页,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若是祠堂里的人来催,必定是大大方方、吵吵嚷嚷地来,断不会像这个脚步声一样听上鬼鬼祟祟。 她下意识看严煜一眼,顺手将书信揣入怀中,一人拿一盏蜡烛往屋外走。 “谁?” 那个模糊的身影原本在院子门口徘徊,听见季窈的声音才敢从边上冒头。 “季掌柜、严大人,是我。” 看清来人正是伴随两人一路进村的车夫王伯,严煜和季窈走近,“王伯,你怎么来了?” 王伯一脸苦相,搓着手又冷又怕的模样着实可怜,“我瞧着你们都被关在那祠堂里头,也不敢进来救你们,就在那附近守着。看到你们跟这一个村民出来了这才敢过来看看你们好不好。” “嗐,谁动得了我一根汗毛啊?” 严煜将腰上银鱼袋取下递给王伯,郑重其事道,“也好,王伯你不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也没有吃那祠堂里任何东西,正好可以拿着我的银鱼袋出去,到淘珍宿山下最近的益阳城中,找到县丞,派人来救我们。另外记得告诉他们,我们都身重剧毒,如果有幸能活到你带人赶回来,最好还是带上大夫和解毒的药才好。 金哥就让它留在马车上,你将它的笼子打开,如若它实在饿了,也能自己先出去找找吃食。 你骑马走,快些。” 王伯颤巍巍接过银鱼袋,仿佛此物有千斤重一般,“可、可村口现在七八条大狗栓在那,老夫如何出得去啊?” 季窈圆眼在眼眶中打转,从腰间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香囊来,“你带着这个,上头有我的气味,你走到那附近就拿出香囊使劲挥,那些狗闻着我的味道,定不会为难你。” 送走王伯,两人赶紧回到祠堂中来。季窈加快脚步,不顾身边村长等一众人的询问,朝灵堂里苏亦凡的棺椁走去。 “现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出杀害苏亦凡的凶手,如此那个躲在暗处准备叫全村人陪葬的凶手才会善罢甘休。” 她走到棺椁前,不等严煜赶到,自己垫步用力已经将棺材盖推开,接着翻看苏亦凡左手手腕上的伤口,果不其然只看到伤口又长又深,显然是一刀造成。 严煜向周力群解释完在苏家的发现,走上前来一同往里面看去,“如果他不是自杀而是被杀,那他就不会如此听话地趴在那里等凶手将自己手腕割开,所以他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痕迹。” 两人在尸体上翻找一阵,发现尸体嘴唇颜色正常,七窍无渗血,银钗探进口腔内没有检测到毒药,双手双脚也没有被捆绑过的痕迹。 最终,严煜来到棺材前端,双手抱住尸体头颅在头发里摸索一阵,有了发现。 “是被人砸晕的。” 顺着严煜的目光,季窈上前将手指伸进尸体发缝,摸到颅骨后脑勺正中间有一处凹陷。能将头骨打成这样,当时苏亦凡一定被这一下敲晕在地,接着割腕放血,一气呵成。 正当两人为新发现高兴,灵堂侧边角落里放置的黄铜钟漏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这声响不大,却像是黑白无常贴到在场全村人头顶的一道催命符一样,好几个村民满脸恐慌站起身,抱着头开始崩溃大喊。 “子时到了!还有三刻……还有三刻就要再死一个人!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随着子时到来,村民之中开始爆发新一轮的混乱,大家又想离开这诡异的诅咒之地,又怕自己出去之后等时辰一到,一样会惨死在外头。 好几个妇孺抱着孩子跪在季窈面前,哭喊着求她找出凶手,不停磕头直到额头见血。季窈心中万分焦急却什么也做不了,无奈之下她扯着嗓子对所有人大喊道,“我们已经能确定,苏亦凡是被人杀死而非自杀!那个杀了苏亦凡的凶手,我知道你就在这些人之中,为了全村人性命,你就自己站出来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波又一波绝望的哭喊声在季窈耳边回荡。 周力群被这震天的哭声击垮,脱下村长威严的面具,他也变得绝望而悲恸。季窈看着他把这些妇人、孩子扶起来,面如死灰。 “不会有人承认的,我们村里自古以来都有规定,在村里犯下不可饶恕之重罪的人,都要送到村头台子上烧死。” 站出来承认也是死,躲在所有人之中也是死,如果他是凶手,也宁可苟活在人群之中,多活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 一片混乱之中,痛哭流涕的妇人被严煜从地上扶起,她怀中孩童口袋里突然掉出一物,摔在地上掉落不少残渣。严煜只低头看了一眼,瞳孔骤缩,出声喝住众人。 “等一下!” 第130章 福寿双全 ……全没了。 突然被严煜出声喝住,连同季窈在内,一时间所有离得近的村民都止住哭喊之声,朝严煜看过去。 身型挺拔的少年郎缓缓弯腰,从地上将孩童衣兜里掉落的东西捡起来。 “这是……福寿饼?” 这不是刚才苏家给每个人分发的饼吗? 看着那小半块福寿饼,季窈上前想去拿,被严煜躲开,接着他伸手从季窈头上拔下那根用了一晚上的银钗,伸进饼内,然后在烛盏微光闪动之中,看着它一点点变黑。 “黑了!” 原来凶手是将毒药放进了福寿饼里! 这就能解释为何凶手可以控制每个时辰杀一人,因为这饼每个时辰只能做十个,所以全村人从下午一直排队领饼领到晚上。如若毒药服下后都在同一段时长之后发作,就可以造成是冤魂每一个时辰带走一个人的假象。 “有毒!这饼有毒!” 周力群忍不住喊出声后,所有村民仿佛被人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淋个彻底。 方才抱着孩子还站在季窈面前的妇人看着严煜手里半块福寿饼像是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一样,一边哆嗦一边后退。 “这饼我们全村人都吃了,那是不是说明,我们都没救了!都只有等死了!” “啊啊啊!” 绝望的嘶吼声再一次响彻黄金下村上空,周力群双眼圆睁,额头青筋暴起,吩咐人再一次将苏家三口人抓到灵堂前,揪住苏老头的衣领恨不得活吃了他。 “就是你们!现在证据确凿,就是你们把毒药下在这福寿饼了哄我们吃下去,现在就把解药交出来!” 苏老头刚松一口气又立刻被提起来,满脸惊恐连连摆手,“没有!我没有!” “那就是你们娘俩!”周力群一脚狠狠踢在苏亦蓉身上,将她和何婶抓到面前,“苏老头一直在外头忙活,真正在厨房里张罗做饼的人是你们两个!快把解药交出来!” 见她俩仍然矢口否认,愤怒的村民开始围上来对着苏家三人拳打脚踢,更甚者直接扬言,将她们三人绑到村口点火,把他们架在火堆上,不信他们不交出解药。 严煜去到厨房搜寻一阵,复拿着手里面团和一碗红豆沙走回来试图推开围攻苏家人的村民。 “大家住手!他们没有下毒!” 说罢他立刻举起手里两件东西,接着说道,“面皮和馅我已重新验过,都没有毒,真正的毒应该是被凶手悄悄抹在饼上。” “对啊对啊,”季窈赶紧蹲下来护住苏亦蓉和何婶,冲着村民大喊,“把毒下在这里面,那不摆明了告诉大家,这毒就是苏家人下的?未免也太过明显。那他们只需要在你们全部吃完饼之后悄悄逃跑便是,又何苦冒着注定会被你们发现的风险,留在这灵堂里演一出冤魂索命的戏来吓唬你们呢?” 周力群企图强行推开季窈,反倒被季窈手上发力轻轻松松扔出去数丈远,从地上爬起来狼狈道,“就算不在饼里,那面上的毒他们也可以抹上去!说不定就是饼面上那一抹红色的花瓣汁子!下毒的是苏家二妹!你这个早就不把自己当成我们黄金下村人的毒妇!” 苏亦蓉被打得口鼻带血,脸也肿得老高,抓紧自己胸口凌乱衣衫绝望呐喊。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那个傻子大哥死了,与我何干?我一个嫁出去的人,哪里犯得上回来为他报仇?你们冤枉我!” 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村民索要解药未果,几乎快要发疯。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把他们绑到村头,架火上烧!不信他们不松口!”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一人提议,百人响应。大家众口铄金,喊得周力群面前几个壮汉立刻冲上来,架住苏家三口人就往祠堂门口推过去。 三人求饶的哭喊与身后上百人振臂高呼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听得季窈心痛。 这些人怎么能如此蛮横不讲理?不行,哪怕是冒着被针对的风险,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被烧死。 苏家三人刚被推到门口,抓住他们的壮汉突然从身后松了手。几人泪眼婆娑着回头,刚好看见季窈施展轻功,踩在众人肩膀上直接到了门口,从侧面一脚把其中一个壮汉踢翻在地。接着她甩开膀子,索性跟这群人打起来,他们没想到季窈看着小小一只,不光功夫了得,这气力更是大得惊人。五大三粗的村中壮汉不一会儿全部被她撂倒,其余人纷纷露了怯,不敢再上前。 人群瞬间又分成两面,季窈护着苏家三人站在门口,剩余其他村民全部围在旁边。人群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把她也一起烧死”,彻底激起季窈内心愤怒,她脸色骤变,眼中怒火如潮水般涌上脸颊,喊声之大,直叫头发都差点竖起来。 “我看谁敢!” 这一声震怒响彻云霄,惊起祠堂后树林里一片鸟雀惊飞。接着,密密麻麻的振翅之声突然从黑暗的森林中传来,这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直至震耳欲聋。众人循声回头,看见黑压压一大群蝙蝠如黑云压境一般朝着众人飞过来。 “啊啊啊!” 众人在蝙蝠的突然袭击下抱头鼠窜,慌乱之中不少人跌倒之后又被后来的人踩到,场面更加混乱。 季窈呆愣一阵,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同这些动物之间微妙的联系又起了作用,拉着一旁同样看呆了的严煜止不住笑声。 兴许是感受到季窈的怒气散去,蝙蝠们逐渐停止攻击,陆陆续续从这些人身上离开,扑腾几下翅膀又飞回树林。这些人惊魂未定从地上站起来,再没有人敢对着季窈说要烧死她。 “妖女……那是个妖女!” “我们村几十年来一直相安无事,这两个外村人来得实在蹊跷。一个自称朝廷命官,却迟迟找不到凶手,一个看着就妖精媚气,竟然还会招来蝙蝠,说不定都是两个邪祟妖物!” “嘿我说你们这些人!”季窈上前一步,村民们立刻退开两三步,严煜拉住她,她只好稍稍按下愤怒,嘲讽道,“什么叫朝廷命官找不到凶手?这才过去几个时辰,你们当他是玉皇大帝还是王母娘娘?开个天眼就能找到凶手是吗?要不你们自己来试试?” “再说我,谁说我是妖女?我明明是能呼风唤雨的山神!否则那些蝙蝠能听我的吗?再邪门也比你们之中有人真的杀了人好!反正棺材里那个不是我杀的,这毒饼我也同你们一起吃了,再惹我,我就叫蝙蝠来围着你们,等你们全死光了让它们喝你们的血,扒你们的皮,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通威胁十分管用,大家在季窈嘴里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眼看着时辰就要到,索性又跪地求饶起来。 周力群被季窈打得哎呦连天,跟着村民一起跪下,缓缓说道,“求二位神仙救命!就算你们不愿意显灵神通救我们,也至少让苏家那三个人把解药交出来啊!” 苏亦蓉生怕他的话影响到季窈,赶紧跪在地上,用膝盖走两步到季窈跟前,一把抱住少女的腿,拼命摇头,“不是我们,真的不是我们……” 这一下,反倒把季窈架在中间。她正手足无措之时,众人却看见苏老头痛苦哀嚎一声,突然倒在地上。 “爹?” 众目睽睽之下,苏老头就像之前死掉的周越以及高家夫人一样,先是四肢抽搐,嘴角渗出黑色沫子,接着下身失禁,挣扎了一会儿就毒发身亡。 “爹!” 就算感情再淡,好歹是血肉至亲。苏亦蓉抱着苏老头的尸体痛哭流涕,何婶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己老伴咽气,眼睛瞪大浑身颤栗一阵,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苏亦蓉刚抱住苏老头,又转过头来看向何婶,脸上带着对在场所有人最深的怨恨,“这下你们满意了!” 众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下一个死的竟然是苏老头。这下苏家人下毒的猜测不攻自破,整个祠堂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季窈扶苏亦蓉起来,看着其他村民在周力群指挥下,将苏老头尸体抬到灵堂,与其他几具尸体并排放在一起。地上何婶还躺在大门口,苏亦蓉拭干泪水,将何婶搀扶起来亦往灵堂走去。 季窈跟着严煜走回篝火旁边坐下,望着闪烁的火苗发怔。 “我们要不要把所有人吃饼的顺序排一下,至少能知道下一个死的人在哪十个人之中,兴许喂他吃一点这村里头能寻摸到的药也好啊。” 说完她立刻想到什么,一拍大腿道,“对啊,这村里难道一个大夫都没有吗?让他找点解毒的药出来吃吃看,没准有效呢!” 还没等她转过身去,身后周力群已经开始叹气,他自觉愧疚,踟蹰一阵才开口。 “村里人每日种田养鸡,生病得不多……其实、其实那木绛,原本就是我们村里半个大夫,他在村里人家也不知道他叫木绛,都管他叫赦大夫,还以为他真姓赦呢,没想到是我们错把蛇字听成了赦。这下……” 这下知道,村里头找不出一个能看病解毒的大夫有多难受了。 如今子时已过,众人被死亡阴影笼罩,一点睡意也无,只是这腹中空空,大人忍得,孩子却忍不住。既排除苏家人投毒嫌疑,听到人群中有孩子吵着饿,周力群又摇着头起身,招呼几个妇孺到厨房里做些吃食给大家送去。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道金色的光闪过季窈眼睛,晃得她睁不开眼。待少女看清那道金光是为何物时,联想起苏亦凡生前遭遇种种,她突然从篝火旁站起身,满脸兴奋。 “我知道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0-140 第131章 村下黄金 麻绳专挑细处断。 就在村民们帮忙搬动苏老头的尸体,苏亦蓉也昏迷的何婶背进祠堂堂屋里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时,季窈被何婶身上挂的一块玉佩晃了眼睛。 单要说玉佩晃眼,村里鲜有人能买得起价值连城的上好翠玉。何婶脖子上那块玉爬满蛛纹,成色也十分一般,只是看着有些年头,应该是一代代传承下来之物。玉佩本身暗淡无光,看上去连龙都城里挑货郎卖的一般货色都比不上。 真正晃到季窈眼睛的,是玉佩正当间镶嵌上的一小块方形金片。 堂屋大门正对着天井,月亮不知何时悬停正空,暄明月光将祠堂内照耀犹如白日。 她难掩眼中兴奋,拉着严煜走到一边,伏在他耳侧小声道,“是黄金!苏亦凡生前在自己屋子里摆弄的那些个石磨石锤,应该是想把在石头里发现的金子提炼出来!” 严煜虽饱读诗书,对炼金采矿一事却了解甚少,看他一脸不信,季窈又抻了抻他的衣角,声音压低一些。 “今年年初,我在龙都城里一家珠宝铺子里买了好些首饰,有两根金镶玉的簪子还是画了样式,专门找老师傅定做的,足足等了我半余月。那时候掌柜就跟我说了,金子得来不易。金矿找着,先要把矿块砸碎,接着磨成泥浆,后面还有拉流、化火、掐丝等等无数工艺,轻易得不来,让我别隔三差五上门去催。 苏亦凡房中那些石锤、石墨,可不就是做这些使的?方才我在何婶身上那块玉佩上也看见一小块金子,他们穷苦人家,哪里舍得花钱买金子?一定是苏亦凡好不容易炼金得了一小块,先拿去孝敬娘亲,说得通。” 有了这些话佐证,严煜心下有数,略点点头走到苏亦蓉和何婶身边。询问之下,果然得到和季窈猜测相符的答案。 那玉佩原本是何婶嫁入苏家时,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玉佩,确不值钱,不会是留个念想。上头为何突然多了一小块金子,苏亦蓉表示不知情。还是何婶略清醒过来之后,才缓缓说出,正是苏亦凡一月前声称自己得到一小块金子,用了巧法将金子镶到何婶玉佩上,专门孝敬她之用。 季窈在一旁听得笑眼眯眯,歪着脑袋看严煜,“那他们之前听说,苏亦凡联系到的那个富商,应该就是来谈他发现金矿这事儿的。” 那可是金矿啊,一旦开采冶炼,能让子子孙孙都跟着富裕。 苏亦蓉听得迷迷糊糊,安抚好何婶之后跟着季窈走出来。 “大哥发现了金矿?神女莫不是瞎猜来蒙我们?” 得,她说自己是山神,这些人倒真管她叫上神女了。 季窈连连摆手,突然想起一事。 “诶对了,之前不是让你打听,你哥在这村里是否有来往甚密或者交心之人,可有结果了?” 如若苏亦凡是因为金矿被人杀死,那苏亦凡无意发现金矿这件事,家里至亲尚不知情,唯一有可能知情的就只能是这村子里与他交好之人呢。 可苏亦蓉摇头,转身看一眼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眼空洞的何婶,允自叹气。 “还没来得及问,爹就……娘如今也那副样子……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季窈抬头与严煜对视一眼,身后村长周力群带着村民给祠堂里其他人都送了点吃食,腾出时间来找到他们。 “大人、神女,这凶手到底是谁,倒是找到没有啊?这眼看着又过了三盏茶的时间了,咱们村子可经不起再死一个了啊。” 既然这村里暂时问不出与苏亦凡有关系的人,或许还有村外人可以一查。 严煜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眼神清亮。 “敢问村长,之前与那苏亦凡约好商谈交易的富商,你们可有村民见过?” “见着了,大伙儿都看见了。”周力群身边两个村民也跟着点头,“这村里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回生人,大家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个外头来的。” “他如今身在何处?模样如何?” “早走了。”说起这个,周力群无力叹气,“之前不是都传他俩并未谈拢,为此那个大傻……苏亦凡还打了富商,人家气得连夜就走了,都未曾在咱们村子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刘家人去敲门送早膳,里头已经人去楼空了。” “至于模样嘛……确实没看清,”他一边伸手比划,一边转过身去同身后几个村民点头,大家说法一致,“他来那天正下着大雨,一身黑衣还戴着兜帽,站在伞下根本看不清脸,咱们怕得罪他,又不敢凑得太近,就看着他往苏家院子去了。” 说罢他不忘用古怪的目光看严煜一眼,对他在意的点颇有微词。 “大人不会怀疑是那富商找人做的吧?他们都走半月有余,没必要为杀一个苏亦凡如此大费周章吧?况且如果真是富商找人干的,那我们此时要到哪里去寻那富商的身影,将他捉来放到今天要杀我们的人面前呢?” 严煜越听越觉得古怪,侧眸看一眼季窈,发现她也正蹙眉沉思,便接着问道,“你方才说富商当时在村子里有落脚之处,可否带我门前去一看?” 四处查看,总好过待在祠堂里等死。周力群点头不迭,吩咐村民带严煜和季窈又往祠堂外头去。 不同于之前泥泞难行的小路,这次走的路宽阔干净,还铺了石板,询问之下才知道,去的是四大家族之一,刘家人的院子。 带路人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领头进到院里,推开左边厢房抬手第二间房门,进到屋里点燃蜡烛。 这间屋子四面石墙方正,里头架子床、圆角柜、闷户橱一应俱全,床边甚至还有冬日里用以烧炭取暖的方鼎暖炉。 这样一比,之前去过的苏家院子简直就不是个人待的地方。季窈一边感叹小小村落里贫富也有如此差距,一边环视四周,“麻绳专挑细处断,穷苦人家何时才能出头?” 整间屋子看上去整洁如新,严煜在床上翻看一阵,转头问门口的村民,“富商走后,这屋子可有收拾过?” “未曾,”那村民语气恭敬,不敢抬头看季窈,大概是因为之前蝙蝠的事,对她的身份生畏,“这屋子平日里专门空出来待客,那日富商走后,我嫂嫂,也就是刘家夫人见屋子里什么都没动,就没有刻意打扫。想来,那富商对我们这样的屋子,也是看不上的。” 那就好。两人趁烛火明亮,赶紧四处搜索起来。季窈自从之前陈无忧的案子之后,一直对任何案发现场的床底都充满兴趣,她趴到地上,半个身子探进床底,果不其然在里面找到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一件黑色长衫和黑色兜帽。 “诶,这不是富商的衣服吗?怎的在这里?” 严煜将衣服在桌上展开,两件衣物皱皱巴巴,一看就是淋过雨后没有晾挂起来所致,将之拿起到鼻间轻嗅,还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酸臭味。他目光锐利,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淡笑。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用不上了。如果我没猜错,根本就没有什么外来富商,他是这村里人假扮的,目的就是要引苏亦凡说出金矿所在,所以苏亦凡一定是你们村里人杀的。劫财害命,罪无可赦!” 那刘家人被严煜义正严辞的模样吓到,想起自己也吃了福寿饼,可能活不过下一个时辰,吓得双腿颤抖。他略低下头回想一阵,突然想到一事。 “对了!大人,我、我想起来了!那富商进村的时候,是那郑家长子郑磊打着伞去接的,一路上点头哈腰没少献殷勤,他、他会不会看清了那富商的真面目?” 郑磊? 终于有嫌疑人浮出水面了。季窈将手里蜡烛放在那堆酸臭的衣服上,双眼放光。 “他离这么近,要么能认出来假富商是谁,要么根本同这些人就是一伙儿的!走,回去找他!” 三人出门一路疾行,刚从分叉路走出来,还没到祠堂,站在村子最宽阔的大路上突然看见七、八个人擒着火把、端着蜡烛火急火燎从祠堂出来,朝村口去。 “这是做什么?” 周力群从火光之后追出来,满脸无奈,双手直拍膝盖。 “他们说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冒险连夜出村寻医问药去,我在里头拦半天也拦不住,这……这……哎!” 季窈赶紧跑到队伍最前头,拦住他们吼道,“我们已经找到线索了,你们留在这里尚有一丝生机,若是在出去的路上毒发,我们就算想给你们送解药也来不及啊!” 为首急赤白脸的壮汉身后想要推开她,被她眼疾手快抓住胳膊反制住,嚷嚷道,“等什么解药,根本找不出这里头谁是凶手!别拦着我们,让我出去!我跑快些,出去到下一个村子用不着一个时辰,那里有大夫能救命!” “对啊!根本不能相信你们!” “放我们走!” 众人推推嚷嚷到了村口,仅凭季窈何严煜根本无法阻止这些身强力壮的村民。就在其中两人挣脱桎梏,准备带头往村子外出口奔逃时,只听得懂不远处一片漆黑的出村口传来震天巨响,接着无数落石、山灰从两侧山上滚落,一片乌烟瘴气。 严煜将季窈护在自己身后,抬手替她挡住扑面而来的烟尘,待灰烬散去,只看见唯一进出黄金下村的出口已经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完全堵住。 村长走上前来,哆哆嗦嗦查看一番,眼中懦弱与绝望,完全没有了往日目中无人的做派。 “这、这、这是苏家冤魂一定要我们所有人陪葬啊!” 这群人之中不乏三两个妻眷和孩子,见状犹如见了阎罗王一样悲恸大哭,众人被这可怕的气氛吓得哑口无言,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季窈按耐住心里不安,想了想还是要打起精神,朝中人开口道,“大家莫慌,我刚才说了,我们已经找到线索和有嫌疑的人了,回祠堂把他找来问一问便知。”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祠堂方向吭哧吭哧跑过来,停在众人面前,不停喘气道,“不、不好了,又、又死了一个……” 话说到一半,他看见众人身后被巨石堵住的路口,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是怎么了?” 季窈心急如焚,拎着他大声追问,“死的是谁?” 不要,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个人。 “是、是郑家长子,郑磊。” 第132章 地狱之火 “不想知道你的身世吗?”…… 丑时三刻,当季窈跟着严煜冲回祠堂,又听见几声尖叫。挤开面前无数围观人群走进天井,看到毒发除了郑磊,又添两个。三人正被几个看上去像是周家和郑家家里人模样的村民搂住,横躺在冰冷的地上口吐黑沫。 她两三下推开身边人,挤到郑磊身边,蹲下身伸手去拍他的脸。 “郑磊,那个假扮富商的人是谁?” 原本已经在亲人怀里接受自己即将死去的郑磊,浑身抽搐、双眼空洞无神,听着这话之后骤然回神,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少女。 片刻后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缓缓朝人群之中指去。可惜还没等到众人用火吧将他手指方向上人一一照亮,男人一口气没上来,双眼眼瞳涣散,双臂失去生气,把手耷拉下来,彻底不动了。 该死!为何刚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季窈不甘心,抓着死不瞑目的郑磊反复摇晃,企图再从他口中得到一点消息。 “郑磊!郑磊!” 抱住他的妇人兴许就是他娘,见怀中人咽气,她悲鸣一声,趴在尸体上与其他两个死者的家属一起痛哭起来。 看着郑磊咽气,季窈又是懊恼又是丧气,思绪正入搅乱的线团理不出头绪,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刚才伸手,是不是说明他承认自己是害死苏家长子的凶手之一了?” “对!他一定是同伙,我们把他家里人都抓起来拷问,一定能问出来!” 众人振臂高呼之中,一个矮胖但身型富态的长须男人挤进来,看见地上惨死的儿子和痛苦的夫人,两眼爆睁,两腿乏力“咚”一声跪倒在地,转过身来朝村民怒吼。 “休要对我家人动手!我郑云林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他还嘴硬,把他们抓起来!” “把他们抓起来!” 已经死了六个人,所有人都失去一样跟着最前头几个人一起大喊。季窈展开双臂拦住扑上来的人群,火光照亮她肃然的脸庞。 “不行!你们不能就这样滥杀无辜!在我们没有找到证据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轻举妄动!” 周力群看弟妹和弟弟两个人惨死在自己面前,也失去理智,怒发冲冠,擒住火把不断朝季窈挥舞。 “你说了郑磊是凶手之一,那他家人就不算无辜之人!” “可这一切到底跟郑家其他人有没有关系,尚未可知,你们不可以动用私刑!” 周力群示意周围人环绕到季窈和严煜身后,将他们和郑家人包围起来,“你们查了这么久,就只把郑磊抓出来,我们不压着他们家处治,难道又等你们慢慢悠悠的办案?再等下去,我们全部都得死! 要替苏亦凡报仇的那个凶手是人也好,是冤魂也好,他已经杀了我们六个人,老子今天就带头也处理几个人!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郑家一直都是最贪财又抠门的,出村修路你们出钱最少,修葺祠堂你们出钱也最少。今天你们要是不说出实情,那就只当祭奠我们黄金下村各位列祖列宗,让他们把苏亦凡的冤魂带走,还我们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在场除郑家以外,所有无知又恐惧之人的响应。他们振臂高呼着“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一点点将包围的圈子缩小。 经过前两次交手,村民们对季窈的武力值都有所了解,周力群示意一壮汉手持木棍悄然站至季窈身后,缓缓将木棍举过头顶。 对于背后的一切,少女浑然不觉。郑家家主郑云林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周力群怒不可遏。 “胡说八道!修路修祠堂我们虽然没有出钱,但是人力和物力都是我们出的,那出村的石板路和祠堂的石墙,哪件不是我们郑家所出,你休要在这里混淆视听,激起民愤!” 季窈肯定的话还没说出口,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传来,她眼前一黑,闭上眼睛往前仰倒。严煜立刻伸手接住,将她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袭击她的人是谁,自己后脑勺也传来一声闷响,少年郎眼前天旋地转,失去意识抱着季窈倒在地上。 眼看着村民们已经动手,郑云林赶紧蹲下身去护住自己妻儿,奈何敌众我寡,他们被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一拥而上的村民强行拉开,郑磊的尸体被扔在地上直接不管,夫妻二人双手反绑被村民架住,塞住嘴后差人严加看管起来,其他人则是走出祠堂,到村口台子上开始搭火刑架,准备烧死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窈在头疼欲裂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绑,和同样被绑住的严煜一起坐在一堆干稻草里。头顶木窗外清冷月光照进来几许,勉强能看清这里面似乎是个杂物室。 见严煜还昏迷未醒,她在心里偷偷啐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用肩膀碰他。 “严大人、严大人快醒醒。” 严煜睁眼醒来,眼前视线略清晰之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何事,扭动身体企图挣脱麻绳。奈何这绳子绑得太紧,绳索与皮肉之间一点间隙也无,直到双手勒出红痕也不见绳结松动,只好放弃。 听见外头乱成一片,有坐在祠堂天井里痛哭等死的,有带着孩子出去挨家挨户找药吃的,还有从各家抱柴火,到村口台子上布置火刑现场的。郑家人除家主夫妻以外,又有四五个叔伯、妯娌一类的人被一同抓起来,此刻正求饶不止地往村口送。 季窈从来没见过地狱,但她觉得,此时此刻的黄金下村,就是她见过最可怕的地狱。 真相是什么,他们已经不再关心。活可以独活,但是必须都得死,可能也正是这样封闭落后的思想,造成了这个村子今天的悲剧。 哦对,她差点忘了,等外头这群人死完以后,就轮到她和严煜了。 她环视一周,见四周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割断绳索的利刃,稍稍侧过头去叫严煜,“别费劲了,省些力气罢。” 她都挣脱不掉,更何况严煜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手腕和脚腕因为被绳索过度摩擦的关系又红又疼,严煜表情颓废,最终整个人精神松懈下来。 季窈难得见他如此颓废,平日里都是一股大义凛然,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笑道,“这案子还查吗?严大人。” “查,那怕我只多活一盏茶的时间,我都要查下去。” 看窗外这些人准备的架势,估计要等烧死了郑家人之后才轮到他们。如今自己和严煜这副模样,勉强也算是得到片刻休息,浓浓困意夹杂饥饿感一同袭来,季窈眼皮开始打架。 “可惜,他们村里一旦执行火刑,除了怀孕的妇人以外,通通不能幸免。待会儿如果还没找到解开绳索的办法,你我怕是没办法活着给苏亦凡一个交代了。” 说罢她想起这世上还有游灵,兴致略高些又道,“要不咱们死后化作厉鬼,要比外头那些人死后化成的鬼厉害许多那种,把他们全扔进阎王爷的六道轮回里变猪变狗、变鸡变鸭,做一辈子畜生,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严煜看她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心情稍稍缓和下来,与她一起靠在干稻草扎成的堆上,目光缓缓平静。 “抱歉,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于你也算是无妄之灾,都是我的问题。不能将你安全送回南风馆,是我食言了。” 少年郎声线喑哑,月光下近乎完美的侧脸此刻表情阴沉,纤长睫毛下几道疏落的暗影打在脸上,让季窈恍然间生出一丝怜惜。 这样好的少年郎,这样好的年纪,同她死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 严煜正沉浸在对自己的失望之中,听到耳边传来季窈好听的声音。 “那……如果就这样死了,严大人你可有什么遗憾?” 自然有。 他自月光下抬头,眼神空灵,好似穿透杂物房厚厚的石墙看出去,看到远比江南水乡和富饶龙都城更远的地方。 “我既为臣,当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上不负君,下不负民;于心不负父母,于情不负妻儿。佛经中有地藏菩萨曾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虽不奢望荡尽天下不平之事,捉尽世间作恶之人,但求行一方,保一方太平。如是而已。往后若得太平盛世,无需有人记我严煜一名,只求无愧于心。”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深远,若是落在不了解他的人耳中,多少有些孤高自许的意思。说完他轻咳一声,将目光落在身旁如月光般皎洁的季窈身上。 经过这一晚来来回回折腾,她衣裙已经染上污渍,可这仍然掩盖不了她眼中微闪的眸光。他自认自己不是个悲观之人,可出入官场,尤其是在验尸和审案之后,总免不了陷入情绪低谷。可眼前少女似乎从来就没有丧气灰心过。即便偶尔失控暴走,或者对着谁上手一通爆揍,低靡情绪至多只在她眉眼间一闪而过。 而其他更多时候,他看见她享受繁杂尘世美好的时候,胜过思考其中暗藏的罪恶。 “季掌柜你呢,若就此死去,你有何遗憾?” 这话刚好问到季窈心坎里,她立刻回头看向严煜,开始大倒苦水。 “当然有啊!赫连尘那个好死不死的留给我这么多钱,还没花完就死了,下去见着他,我都不好意思面对他!再说南风馆那些伙计和朋友,我尚没有兑现我的承诺,带他们发财,买田买地,置办房屋、丫鬟仆人。等到我忌日那天,就算他们给我烧纸我都不好意思拿。” 依稀记得她的户籍资料里空白一片,严煜眉眼温和,温声开口。 “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想啊,不过找不到也无妨,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得知世上尚有亲人,自然好,没有了,也没关系。” 说完她想了想,面上突然浮现一抹女儿的娇羞,语带憧憬说道,“其实吧,还有一桩。之前同赫连尘成亲,婚事简陋,我与他穿着常服就拜天地了。也是等他死后很久我才知道,原来成亲那日新娘子要着凤冠霞帔,佩金戴玉。那衣服我见过几回,真是好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穿一次……” 第133章 好孕逃生 “她并非舍妹,而是我夫人。…… 关押季窈和严煜的小屋外,搬运木柴之人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息止,猜测他们在村口用来烧死郑家人的火刑台已经搭好。 接着郑家那些人求饶和叫骂的声音又想起,还不等严煜从窗口探出头细瞧,杂物房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走进来,一只手攥紧严煜手腕上的绳子,另一只手抓住季窈手上绳子,稍稍使劲同时将二人从地上提起来,打算牵着他们走出来。 “诶、诶!” 季窈双脚被绑,被他大力一拖直接往前面扑过去,严煜赶紧以后背作垫将她接住,开口朝壮汉抱怨。 “壮汉大哥,我们二人脚上还绑着绳子,实在不便与你同行啊。” 到了季窈这里,她可就没什么好话了。 少女从严煜背上骂骂咧咧起身,冲着壮汉吼,“你没长眼睛啊,没看见你姑奶奶我脚上绑着绳子,拖、拖、拖往哪儿拖?” 那壮汉看上去就不太聪明,碍于严煜朝廷命官的身份,正低头解开他脚上绳索,听见季窈骂他,直接起身将从严煜脚上解开的绳子扔到地上,一弯腰将季窈扛在肩上,牵着严煜往村口走。 季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头朝下被他扛在肩上的时候不停挣扎。好在整个村子实在是小,没两步走到村口,看见郑家人已经被绑在堆满木柴的火刑架上。 两人被壮汉扔到墙角,村长周力群走过来,看着双手被绑的两人表情严肃。 “两位还是好好祈祷,郑家人会在被烧死之前说出实情罢。不然等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荒唐!”季窈挣扎几下,手脚皆挣脱不开,气得她直骂人,“你们不能烧死他们!这是违背人性和天理的!” 严煜听完怒气值已经达到顶点,但此刻他们处于劣势,恐怕正面硬碰硬也难以取胜。 侧目看向一边还在企图劝阻他们的少女,严煜回想她方才那番话突然想到一个法子。 “村长且慢!” 周力群闻言回头,衣袍虽然染尘但仍掩盖不住一身公正纯一气场的严煜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他先是看一眼地上还坐着的季窈,面上夹带三分绯色,走到周力群面前小声说道,“实不相瞒,舍妹并非舍妹,而是我已经怀孕的夫人。因她体质特殊,怀有身孕后状态一直不好,此次进村找人表面上是为家中黄金蟒治伤,实则寻那木绛是为了向他讨要一味大山深处的灵药,用于安固我夫人腹中之子。” 啊? 季窈瞪大双眼看着他,接到他递过来的眼神后立刻装腔作势开始哼哼。 “啊,对、对啊。哎哟我这肚子,又疼起来了……夫君,咱们儿子在肚子里踢我呢。”说完还不忘故作娇羞地扭动几下肩膀。 此言一出,不光周力群呆愣住,就连一旁木讷憨傻的壮汉都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你这书呆子,原来表面上人模狗样,私底下跟自己妹妹鬼混在一起,还搞大人家的肚子,真是比畜生还畜生啊。其实我告诉你们罢,你们说伙同别人害人的那个郑磊,他还有……” 周力群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少信口胡诌!那不是妹妹,是他夫人。你这个傻子还是少开口罢!” 说罢他转头看向严煜,指着季窈继续说道,“就算她不是你舍妹,而是你夫人,编排谎话也要有个度。被人戳破不嫌臊得慌?你自己瞅瞅,你夫人哪里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方才同我们动手的时候跳得比猴子还高。休想用这个法子逃脱火刑!” 看他甩袖离开,心里刚燃起一点希望的季窈和严煜两人又只好坐回地上。寅时已到,距离下一次死人还有三刻时间,季窈原本还以为这些火刑架一类都是专门架在那吓唬郑家人,要他们说出郑磊背后的同伙是谁,岂料看见周力群当真把旁边熊熊燃烧的一根火把从村民手里夺过,高举到空中朝着郑家人走去。 那些人看见火光登时就哭天抢地地鬼哭狼嚎起来,火光映在季窈眼里,吓得她突然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在开玩笑。 “不可以……你们不可以这样做……住手!” 季窈欲从地上站起来,立刻被看管他们二人的壮汉一巴掌又推倒回地上。如此三番,她只能同在场所有人一起,眼睁睁看着周力群手上的火把点燃火刑架最底端堆放的木柴,星星之火在秋风的吹拂下立刻窜延开来,伴随木柴燃烧带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往上窜。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火苗已经将最外头三四个郑家人的衣服点着,接着如厉鬼般可怖的嘶吼与求饶声传进季窈耳朵,吓得她泪湿双眼。 “不要啊!” 严煜知道她被吓到。虽然她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但在心软和善良这一方面,她有过之无不及。于是赶紧起身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胸膛挡住季窈视线,并不断出声安慰,试图掩盖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 男人的、女人的,接着是小孩的。季窈止不住浑身颤抖,绝望闭上双眼,连呼吸都放轻。 伴随火焰不断攀升,火堆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整个村口广场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声音和秋风吹过的声音。 突然,一阵烤焦又酥香的气味飘进鼻子,让原本就没有吃夜宵,此刻饥肠辘辘的季窈食指大动。待她骤然反应过来,那香味来自哪里,从什么东西身上散发出来之时,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呕。” 众人看向火刑台的间隙,听见呕吐声,回头看见季窈缩在角落里吐得昏天暗地。 火光照亮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显得少女脸色更加惨白吓人。 见周力群眼中疑惑与犹豫一闪而过,严煜逮住机会,声嘶力竭道,“若是我夫人腹中胎儿有任何闪失,我严煜一定叫人踏平整座宿山,将你们黄金下村全部活埋,生生世世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这赌咒听着着实吓人,周力群明显动摇起来,支支吾吾道,“你、你们二人能否活着走出去尚未可知,如何叫人?” 严煜立刻看向村口一边,顺着他的目光,周力群看见了村后大石头后面停着的其中一辆马车,上面空空如也。 “本大人的车夫早已突破你们层层包围,逃到村外通知最近的县丞衙差来营救我们,到时候看你们还能往何处跑?!” 如此说来,他依稀也记得当初严煜和季窈二人来的时候,身后马车上还坐着一个长须老伯。周力群被他这话说服,看他生气的阵仗,季窈那肚子里多半还真有他的种,于是冲壮汉挥手,示意他给两人松绑。 “念、念在你夫人身怀有孕,可以把她放了,可你不行。如果等会儿寅时三刻咱们村又死人,你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给不给交代,严煜心里没准,但至少把季窈解开,她能够舒服一些。 少女在一旁吐得手脚无力,被解开绳索以后,勉勉强强走到严煜身边,靠在他肩上大口喘息。 “这个村子的人,真的没救了……要不,我们带上金哥走罢。” 能把一群朝夕相处的邻舍,无论男女老幼活生生烧死的人,根本不配称之为人。季窈自认一直是个嫉恶如仇之人,碰上这样的人,她也不是非得要救。 严煜看一眼身边还在挠头的呆傻壮汉,侧过脸去在季窈耳边悄声道,“真相就在眼前了,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这话何意?” 他们明明刚找出郑磊,什么都还没问人就死了。再说那假扮富商之人到底跟苏亦凡的死有无联系,尚是未解之谜,又何来接近真相一说? 严煜有余光示意季窈看向那个壮汉,目光里满是精明。 “方才我们找出郑磊可能是与杀死苏亦凡的凶手有关之人这条线索时,除郑家极力否认以外,身边那些村民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村长,他的儿子明明在这件事上死得最早,他却也不关心郑磊到底跟谁在合谋,而是迫不及待地教唆所有人把郑家人全部抓起来烧死灭口,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都知道谁和郑磊关系交好,只是谁都不敢说而已。” 原来如此,没想到他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我知道了!” 季窈重拾斗志,趁周力群和壮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火刑台上,悄然起身。她环视一圈,看到壮汉腰上别有一把长刀,刀刃银白骇人。 她放轻脚步绕到壮汉身后,将自己耳垂上挂着的一颗玉石耳铛扔到壮汉脚边,语气疑惑道,“诶我花五十两白银买的玉石耳坠掉哪儿了?” 壮汉闻言低头,立刻瞧见自己脚边闪闪发亮的翠玉耳铛。 这村子里的人,别说拾金不昧,□□烧都有。那呆傻壮汉傻乎乎直乐,赶紧伸手把耳坠子捡起来。趁他弯腰,季窈一把从他腰上刀鞘里抽出长刀,三两步来到村长周力群身边,从身后将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给我夫君松绑!” 她轻功了得,周力群根本没察觉到她的靠近。心想身后到底是个女人,周力群作势往后一仰,企图撞上季窈面门,趁她发晕好脱身。谁知季窈躲得比他仰得快,侧头闪避之后一个扫堂腿绊倒他,直接挥刀在他手臂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登时血流如注。 “哎哟哟!” 手上剧痛还没适应,后背又挨上一脚。季窈踩在他肩头,气得鼻孔瞪大。 “老实点,还想暗算你姑奶奶我。” 就在这时,一个身背背篓的佝偻身影缓缓从众人左手边山脚下现身,一黑瘦的小老头手持镰刀,站到火光之下冲季窈等人疑惑挑眉。 “怎么了这是?” 一看见那老头,周力群像是看见皇天菩萨一样,忙不迭大喊道,“木绛大夫,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村民有救了!” 第134章 三还是四 “有劳大人和您的夫人。”…… 要将今晚发生在黄金下村的事同突然归来的木绛说清楚,非三言两语可以办到。 季窈看着他朝自己和村长走过来,吃不准他站在哪一边,长刀仍然架在周力群脖子上,拉着人质满眼警惕。 木绛先是靠近几步,看见一旁火刑架上焦黑的尸体又惊愣住,沉默半晌后严煜看他脸上既没有表现出对周力群被俘的喜悦,也没有对火刑的恐惧,猜测他或许真的处在这个村子边缘之人。 “木绛大夫……” 严煜朝他还没走两步,木绛视线在他脸上上下滑动,淡定说道,“你中毒了。” 只一眼就能看出来吗?难道他当真是神医? 周力群惊若天人,想走上前去被刀刃架回来,缩着脖子颤颤巍巍道,“对啊!我们……我们所有人都中毒了!还请木绛大夫快救救我们!” “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眼看村长还想说话,季窈一个眼神将他喝退,冷声开口。 “村长莫不是忘了,现在可不是你说了算。”她伸腿踢了旁边呆傻的壮汉一脚,眼神示意他听命令,“你先把木绛带进祠堂瞧一瞧大家的毒,看能否尽快配出一部分解药,先给寅时三刻就要毒发的那十个人服下。其他的我和严大人会看着办。” 既然大家被问到郑磊的同伙,因有村长在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就先把这个土皇帝一样的村长先单独关起来。 说干就干。 等壮汉带着木绛进到祠堂,季窈立刻将地上绳索抓起来,欲捆住周力群。慌乱之中他开始挣扎,甚至欺负严煜一个书生,打算推开他逃走,季窈直接翻转长刀,手腕发力,将刀柄重重打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晕。 随手将他扔进杂物房,为防止他醒来后挣脱,季窈又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圈粗绳,绳索另一端甩过房梁拴好,到时候就算他醒了,这个狗项圈一样的装置也可以避免他乱窜跑出来。 回到祠堂,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因为木绛到来终于恢复一丝生气,大家围在他身边,吵着嚷着让他给自己看看,木绛却始终气定神闲,先是给面前妇人略诊断把脉之后,又开始查看她怀中孩童的状况。 “确实都已经中毒,舌苔乌黑、眼中泛红,还需等我找出你们到底中的什么毒,才能对症下药,现在,先把我背篓里这些草药煎水服用,暂时压制住毒性再说。” 听到能将毒性暂时压制,大家喜出望外,纷纷主动上前接过他身后背篓,前后脚送进厨房开始烧柴打水。 目光扫到一旁钟漏,还有一刻钟便是寅时三刻。季窈担忧地看向严煜,对方挥手示意,让她到一边说话。 “你把刚才那个壮汉找来。” “找他做甚?痴傻的呆子,连句人话都听不懂,你审问他不如审问狗……哎哟。” 话音未落,她脑门上挨了一下。严煜眉眼带笑,话语间不自觉带上一丝宠溺。 “都这时候,季……啊,妹妹你……”他叫了两次都没叫对,表情渐渐变得不自然。 “……夫人你、你还有心思说笑。那壮汉虽然蠢笨,但相对也没那么多心眼。如今村长不在跟前,若你我私下问他什么,他也不用顾及身边人的反应,嘴里说的,自然都是真的。” 有道理。但是季窈只把他这句话里对自己的称呼记住了。 少女笑眼弯弯,仰起头看他,“村长那个老匹夫又不在,你还叫我夫人?” 她真会抓重点。 严煜耳垂发烫,稍稍侧过脸去答她。 “那壮汉待会儿听见你我没有以夫妻相称,少不得又要把注意力转到别处,倒、倒不如水落石出之后再解释。” 目光游移之间,正好与人群之中大口大口喝草药水的壮汉对上,严煜朝他勾手,将他引到祠堂门口僻静处。 “大人有何吩咐?我们村长呢?” “他好着呢,回家睡觉去了。”季窈轻咳一声,问回正事,“你说说,郑磊此人,平日里在村中都和谁来往甚密,甚至是兄弟、手足相称?” “当然有。” 壮汉一摸肚子,打个饱嗝,舒服了,“郑磊一直自称是村长儿子最好的兄弟,他、周越、高成和刘雄风四个人平日里走到哪儿都是一起出现,我原本还打算和他们一起商量着出村去做做小生意,被他回绝了,还说什么四大家族不同我们这些人来往。” 听完壮汉的话,季窈和严煜对视一眼。 这也说得通。郑磊、周越和高成同为四大家族的人,平日里走得近些也应当。只是不知这最后一个名字是谁。 季窈想起之前呢同苏亦蓉的谈话,避开壮汉小声道,“苏家二妹曾说,村里四大家族分别是周、郑、高、刘四家,估摸着这最后一个刘雄风应该是刘家人。” 末了她转过身去,吩咐壮汉道,“你去把高成带过来,就说严大人找他有话要问。” 人在极度绝望的情况之下,任何一点希望都能让他们重拾对生的渴望。 木绛带来的草药水仿佛观世音玉净瓶中滴落的圣水,众人喝完自觉身心舒畅,连脸色都肉眼可见好起来。 至于其中到底是药效起了作用,还是心理上找到安慰,尚未可知。 季窈和严煜站在台阶上,越过天井里众人身影,看着壮汉朝高成走去。许是周越和郑磊的死给他带来不小的打击,高成正同高家其他人坐在一起,面色戚然,宛若一具只知道呼吸的行尸走肉。 被壮汉用力一拍,接着抬头也不知道对着他说了些什么,高成立刻回头看向祠堂门口,与季窈和严煜撞上视线。 眼神交汇的刹那,他眼里惊惧、恐慌一览无余。在季窈和严煜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后,却没有跟在壮汉身后走过来,而是趁壮汉转身的瞬间立刻朝与之相反的另一边狂奔而去,同挤在一起的村民推攘。 这祠堂虽大,装完全村上百人之后也只是拥挤不堪,哪里容得下他在里面逃窜。 季窈视线将他锁定,施展轻功一跃而起,脚尖点在屋檐下几根立柱上,从众人头顶上飞过,轻轻松松就来到高成面前。 他见季窈是个女子,还伸手与她过上几招,出手招招阴损,朝着少女胸口和下盘而去。季窈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不齿的对手,干脆收起拳脚,拔出腰上那把连刀鞘都没有的长刀,直接朝高成砍去。 他双拳难敌利刃能,只好从投机取巧的进攻改为左闪右避的防御,甚至不惜在闪避之间随机抓住身边呢妇人和孩童朝季窈扔过来。 季窈被他这种小人行径气得吐血,恨不得先砍掉他一只胳膊再抓起来盘问。就在这时,他表面一直得意的模样突然脸色大变,好像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捂着胸口、脚下打滑,径直向后仰躺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糟了,看他的模样,应该是毒发了。 高成倒地的同时,人群里又接连传来两三声痛苦的呻吟,季窈抬眼望去,发现又是几个坐在前排,方才同四大家族坐在一起的人毒发倒地。 严煜已经走到近前,与季窈一起把高成扶起来,抓着他急切问道,“你是不是和郑磊一起策划了假扮富商,骗取苏亦凡信任之后又将他杀害一事?” 眼看死到临头,什么都不再重要,高成躺在严煜怀里不停咳嗽,嘴角渗出鲜血,点了点头。 “富商是周……周大哥假扮的……杀人,我没有动手……咳咳……” “除了你二人,还有谁?周越?刘雄风?还是他们都参加了?” 高成举起颤抖的手,指向严煜和季窈身后。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众人纷纷避让,最终指向一个坐在角落的身影。 借屋檐下一盏暗灯,季窈看清那是一个同周、郑、高三人差不多年岁的男人,他面颊凹陷,表情冷凝,坐下一张太师椅上,膝盖还搭了薄毯。 面对高成的指认,那人面不改色,甚至没有打算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的意思。季窈缓缓起身,握紧手中长刀朝他走去。 “你是刘雄风?” 男人目光从高成身上挪移到季窈脸上,看清少女花容月貌,眼中浮现淡淡笑意。接着他唇角上扬,双手在膝上交叉,气定神闲。 “没错,是我。” “你有参与到苏亦凡的案子里吗?” “没有。”他回答得云淡风轻,甚至没有丝毫犹豫。 身后传来高成痛苦的喊声,夹带高家人痛哭的声音,季窈转身,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 在场倒地四个人接连死去,严煜盘问之下,发现除高成之外,还有一个高家人,其余两人则是刘家人。 所有人都站着,唯独眼前众人瞩目的刘雄风还坐着。 严煜害怕他那张薄毯之下藏着暗器一类,上前挡在季窈前面,意味深长地看着刘雄风。 “你的兄弟死了,还有两个你家里人也死了,你不去看看吗?” “呵呵。”他竟然低头笑两声,扯了扯薄毯,露出自己骨瘦如柴的脚踝和鞋面,眸色深似渊潭。 “我是个瘸子,不便起身。如今瞧着村长也不在,就有劳大人和您的夫人照看他们。” 在刘雄风这个名字浮出水面之前,季窈甚至从来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还有这样一个人。他躲在暗处,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村长不在,也知道季窈如今,表面上是严煜的夫人。 和他对视几眼,身上不知怎的渗出一丝寒意,还好严煜在她身边。 季窈上前一步,大着胆子开口。 “你最好赶紧承认。如果我们最终找出你们四个就是联手杀害苏亦凡的凶手,那给我们所有人下毒的人就能停止杀戮,你还可以获得解药。否则,下一个卯时三刻,死的人就是你了。” 如今周、郑、高三人已死,郑磊被指认,高成则是承认杀人不承认动手,周越假扮富商,那么就剩刘雄风。 原本严煜还怀疑是他动的手,可如今看来,他行动不便,在这件事之中扮演什么角色尚未可知。但只要他承认罪行,想来躲在暗处的复仇者应该会有所行动。 能救一个是一个。 没想到刘雄风听完这话,突然仰面哈哈大笑起来。他震天的笑声与灵堂里诡谲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气氛一时间陷入沉默,说不出多诡异。 季窈被他的动静吓到,下意识往严煜身边靠拢,严煜亦是将她冰凉小手握住,神情严肃。 刘雄风哈哈笑完,重新看向季窈和严煜,眉宇间充斥着胜者的傲慢。 “我今天,除了家里带出来的补药以外,什么都没有吃。想来,下一个要死的人,应该不会是我罢?” 第135章 主导人格 凶手在子时又二次下毒。 面对刘雄风的傲慢,季窈想冲上去揍他。 “你三个好兄弟,还有你的两个亲人才刚死,村子里乱成这样,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严煜没有被他笑声激怒,伸手将季窈拦在身后,看向刘雄风的目光冷凝。 “不知刘兄是哪条腿不便?可还能站起来?” 他似乎很不喜欢被别人提及自己的腿,闻言稍稍收敛神色,掀开身上薄毯后,将一直放在梁柱后一副黄花梨木制成,末端为防止磨损,甚至嵌上一圈铁片,做工堪称精美的拐杖拿起,接着左腿发力,拄着拐杖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严煜看他右腿尝试发力但颤抖不止,知晓他是右腿有疾。 “却不知刘兄这右腿残疾从何而来?距今多少时日,为何一直没有痊愈?” 严煜揪着他的腿疾不放,刘雄风脸色不太好看。 “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治不好的。” 季窈显然不信,但同身边几个村民目光相遇,看他们都悄悄点头,方知他应该没有说谎。 既然他的残疾与苏亦凡无关,那苏亦凡被杀的原因仍然只有可能是为了金矿。 严煜走到他身边,展炮在他对面坐下,又恢复那个公堂之上,大义凛然的探花郎知府。 “你既问心无愧,那是否可以回答本官几个问题?一来洗清你同其他三人合伙杀害苏亦凡的嫌疑,二来也可以帮助我们尽快找出投毒的真凶,就村民于水火之中。” 刘雄风知道他此番只是客套话,心中打量其他三人死无对证,也没什么好心虚的,复原地坐下,抬眼看向严煜。 “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苏亦凡死那天你都在做什么?” “我在自家酒厂里查账。”看严煜面带疑惑,他嗤笑一声解释道,“啊大人还不知道,我们刘家的酒厂是这村里唯一的一家厂,不知为多少村民提供谋生的活计,养活他们的妻儿父母。那几日我查出厂里账目有异,加上当日厂里出货,所以我一整天都在账房里算账。” “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自然。” 他目光回落,朝自己身后看去。在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几个刘家仆人躬身上前,朝严煜行礼后小声道,“回、回大人,小的们可以证明。那天我们从白天做活就亲眼看见刘郎君进了书房,一直到日落西山,我们收拾东西离开,刘郎君都一直待在书房里,没有出去。” 严煜听完看一眼季窈,她立刻会意,借取纸笔为由从众人视线离开。 “那苏亦凡被害当日,周越、郑磊和高成三人的行踪,在场可有人看见?” 若是换做平时,谁也不敢对这四个村中恶霸多看一眼,多说一句。可如今此事关乎全村人性命,这四个里头又已经死了三个,量他们日后也嚣张不起来。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站出来,铿锵有力道,“我、我看见了。那日晌午过后,周越和郑磊前后脚都出现在过苏家人农田附近的田坎上。我以为他们只是像往常那样打算欺负那个傻……苏亦凡,所以就没怎么留意,带着孩子绕远路走了。” 严煜听着这话十分不舒服,忍不住重复道,“像往常那样?” “对啊,”妇人抱紧怀中孩童,怯懦地往刘雄风身上看一眼,底气有些不足,“这村里大人小孩都爱欺负苏亦凡,尤其周、郑、高、刘四个。我……我也是有了孩子之后,觉得他们如此行为实在恶劣,却、却又不敢上前劝说……” 刘雄风嗤笑一声,冷眼瞧她,“呵,凭你马家媳妇是个什么好东西?往日里无论苏大傻子从田里收了什么东西,路过你家门口总免不了让人留半筐给你,不给你还要抓着挠他,这些事你怎么不说?” “也就那么一两回。”妇人被他说得脸红耳热,又赶紧呢指着旁边一黑皮老汉说道,“秦爷才是,光往苏大傻子身上泼粪都让我撞见好几次,泼完还说什么肥水养人,你自己承不承认?” 被指认的老汉吹胡子瞪眼,伸手在半空中疯魔似的乱挥,吵吵嚷嚷道,“高家夫人每回雇那大傻子做完活计不给钱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就看我一个孤寡老汉好欺负是不是?” 原本的例行询问突然变成了互泼脏水,村民们呢你推我攘,纷纷指责对方平日里都对着苏亦凡做出了哪些霸凌行为。严煜在一旁看他们狗咬狗,目光扫过灵堂里孤寂凄冷的棺椁,心中揪痛。 料想到深山出恶民,却没想到他们的恶远比自己预想的更坏。 “好了!”严煜出声呵斥,众人虽然不甘,却也停下相互指责,将目光重新聚集过来。他深呼吸抬头,继续问妇人说道,“这位娘子,那你是否有看到刘雄风出现在苏家农田或者苏亦凡死亡的小屋附近呢?” “这个倒没有……他们家那天不是出货吗?好多酒赶着往村外送,热闹得很呢。” 这样问下去,应该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如果刘雄风做好了不在场证明,那现场知情者反而成了他的证人。 正巧这时候木绛从停放尸体的地方走出来,从人群之中垫脚往里面看,严煜起身示意他走近,同时对刘雄风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刘郎君休息。” 说罢他走向人群,立刻被挤上来的木绛拉住,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尸体有问题。” 到目前为止,抛开死了七天的苏亦凡和被烧死在村口的五、六名郑家人不谈,毒发身亡之人共有十人,他说有问题的尸体,会是哪一具? 人多眼杂,严煜剑眉微蹙,拉着木绛往人群之外走去,留刘雄风在身后递来关切的眼神。 两人一路走进灵堂,怪过二穿堂进到最里面停放尸体的暗室,这里地面上从左至右共停放着十具尸体,从最左边依次是昨日戌时毒发的周越、亥时毒发的高家夫人、子时毒发的苏老头、丑时身亡的郑磊和两个周家人,以及最后寅时死去,包含高成在内的四人。 木绛把丑时和寅时毒发身亡的七具尸体白布掀开,尸体骇人的面容在烛火微光照耀之下仍然阴暗可怖。 “这十具尸体我都检查了一遍,也纷纷以银针刺入胃部,查看他们体内毒素。据你们方才所言,戌时到子时死的这几个人毒发时都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直到嘴里吐出来的沫子由白转黑,才断了气。可方才高家长子毒发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却发现他在吐血,与你们所说毒发症状并不相同。所以我又重新检查一遍,发现丑时和寅时死的这七个人,同前面死的三个,死因上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许是他们服用带有剧毒的食物太久,毒已入心,才会导致吐血呢?” 木绛摇头,摇摇欲灭的烛火在他眼中闪烁。 “不对。后死的这七个人,体内有两种毒。” “什么?” 季窈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两人循声回头,看见季窈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显然刚刚从外面回来。 “木大夫,你说他们体内有两种毒?” “对,”木绛起身,将一旁木桌上放置的一块白布打开,里面放着不知何物的黑色膏状物,“这是从后面七具尸体口中找到的残留物,里面含有与他们腹腔内完全不同的毒。这种毒名叫五莲散,自带莲子香气,就算混在食物当中服下,也不会被人察觉。五莲散虽然是毒,单独服用却不会在短时间内造成人立刻死亡。从这七具尸体口腔内残留物状态看来,他们从服下到身亡,至多不超过一个时辰,主要也是因为前一种剧毒在五莲散作用下毒性加剧,并不是主要致死原因。” “一个时辰!?”震惊之下,季窈忍不住大声重复道,“也就是说,凶手在子时的时候又给我们所有人都下了第二次毒。他到底有多恨我们!咳咳……” 因为来去匆匆的缘故,季窈一时气急攻心,止不住咳嗽起来,木绛以为她毒发,立刻给她把脉,谁知这脉象却越摸越奇怪。他松开季窈,又朝严煜问道,“严大人,可否摸一摸你的脉象?” 少年郎挽起袖子将手腕递过去,木绛捉住一番听脉后,脸上疑惑更多。 “严大人体内只有五莲散一种毒,而夫人你体内的毒素居然已经基本解了,真是怪哉。” 啊? 季窈这下彻底懵了。 “可我和严……我夫君是最后两个吃下福寿饼的人,按道理来说体内肯定会有第一种剧毒才对啊。” 怎么会没有呢? “想不通的事,都等抓到凶手再说。”严煜看向季窈,问她出去一趟的收获,“那个酒厂你可都去看了?有何发现?” “当然有。”季窈眉毛上扬,来了精神。 “酒厂里那家存放账目的书房,我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任何暗道或者密室,想来那刘雄风就算有高成接应,也没办法直接从书房消失。你说,他会不会只是一个策划者,和高成一样,没有真正动手,动手的是周越和郑磊两个人。” “不会。”严煜看向地面黑压压一排尸体,脸色写满蔑视。 “那刘雄风虽身有残疾,却是这四个恶人之中性格最为自信、无情且阴狠毒辣之人。哪怕高成当这个所有人的面指认他,他都可以云淡风轻地否定一切,内心强大、镇定,可见一斑。这样的一个主宰者,绝不会放心将杀人这样一件慎重的事情全权交给其他三人去做,他一定会到场,亲自看到苏亦凡断气才会放心。” 第136章 第二凶器 “疼吗?” 位于黄金下村最东边三栋并排的砖石房里,浓烈的酒香从紧闭大门内飘出。 严煜手持提灯和季窈走进去,拐过两条长廊到了里间存放账目的书房。 “你看,这里只有大门一个出口,四周墙面没有机关,地上也找不到暗室入口。” 他把灯笼放在桌上,开始在房间内走动。 “还有别的发现吗?据说那日酒厂正在出货,应该也是刘雄风专门挑的这一日做不在场证明。” 季窈回想在天井里接话那人私下告诉自己的事,摸了摸下巴。 “算不上发现吧……酒厂里的人说每逢初一、十五就是酒厂出货的日子,他们会把成批的陈酿装在木箱子里,到书房内封坛、封箱,最后用推车全部运到村外去卖掉。另外我让仔细回想那日刘雄风全部的行踪,他只说刘雄风从早上进去之后,一直在不停的给每一批酒封坛、封箱,中午用过午膳回来之后,到下午离开,只看到他的身影映在窗上,同时里面不时传来翻书的声音。” 说罢她看到书桌上还摆放着不少黄色封条,拿起来递给严煜,上书“刘氏陈酿”的字眼。 环视一圈,看清房间内窗户、门、屏风与书桌的位置之后,少年郎眼中精光闪过。 “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他如何从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了。” 严煜转身,拉着季窈走到门外,指着木箱和酒坛子说道,“他只需要躲在木箱子里,被人当作封好的酒运出去,就可以完美骗过所有人。” 简单两句话,没能解释季窈心中诸多疑惑。 “不对啊,那酒厂的人下午还看见他在里面坐着,还听见翻书呢。” “那根本不是他。”严煜又把季窈带回书房,坐上书桌前的太师椅道,“你看这些家具摆放的位置,书桌和椅子背对窗户,所以外面的人只能看见作者的背影。而屏风将门与里面的情景完全隔开,送酒进来的和取箱子的人也看不清屏风内的人是谁。 我猜测是高成先躲在木箱子里被不知情的工人们当成货物搬进来,接着他从箱子里钻出来,代替刘雄风封坛、封箱,同时将刘雄风装进木箱里,被同样不知情的工人送走,周越和郑磊只需要在外面适当的时候打开木箱,将他放出来即可。而高成则全程假装刘雄风,以背影示人,背对窗户坐在书桌前翻书,直到所有人离开后才自行离开。 结合高成死前说自己没有动手,祠堂里那位娘子说只看到周越和郑磊出现在苏家农田附近,以及工人们用完午膳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刘雄风从里面出来这三点判断,那时极有可能已经完成了互换。” 经他一番推测,季窈确实在书房角落里看到许多酒坛子,大如水缸,小若茶壶,都是客栈和酒馆里常见的两种装酒容器。 酒厂里任何一个地方出现酒坛子都不奇怪,说不定他们真的就是用这个方法瞒天过海。 “可这都是你的猜想,我们找不到证据怎么办?” 刘雄风嚣张跋扈的脸浮现在严煜脑海,他拿上灯笼,拉着季窈走出来。 “走,去苏亦凡被杀的现场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季窈看着自己被他握紧的手,觉得有些新奇。 往常视男女之防为不可逾越的鸿沟之人,如今牵起她的手来倒是愈发自然。 他在门口问过领路人后,对方表示实在惧怕苏亦凡的鬼魂找上自己,同样只答应将他们带到小屋附近,绝不进去。 出村往农田的路崎岖不平,严煜拉着季窈走上好一阵,直到手心出汗,从怀中掏出巾帕打算擦拭时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她的同时,季窈身型不稳,差点从田坎上掉下去。 “哎呀,你突然放开我做甚?” 刚松开的手又赶紧将她抓住,严煜面色赤红,心里不自觉为她掌心传来柔软的触感感到羞愧。 “抱歉,我适才一时心急,没注意……” “这有什么?”季窈看一眼走在最前头的村民,示意严煜言多必失,“我夜里头看不清路,夫君牵我一下理所应当,任谁来了也挑不出半点不是。” 前头村民这时候哪顾得上关心他们两人儿女情长,擒着灯笼走在前头,只担心苏亦凡的鬼魂会突然从某个角落窜出来。 严煜被她这声娇滴滴的“夫君”叫得脸色更红,牵住她的手更加用力。 “那你当心些……夫、夫人。” “诶。” 季窈美滋滋应声,实则低头悄悄笑他。 三人来到田坎尽头,村民把灯笼塞过来,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只蜡烛点燃,朝严煜点点头赶紧逃离。 看见坎上就是一间茅草屋子,季窈和严煜走上田坎,推门进去。 “好臭啊。”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夹杂腐败气味,熏得少女皱眉。两人低头看去,地上乌黑一片,显然七日前苏亦凡死在这里时流干的血无人清理。 这茅屋应该是他们平日里用来关饲养的鸭、鹅一类家禽所用,里面布满水槽、鸭毛、粪便,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物品。季窈实在受不了里头混杂的气味,走出去到门口等他。严煜看完地上看房顶,像是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凶器。” 凶器? “之前苏家人不是说,发现苏亦凡尸体的时候,匕首就在尸体身边吗?” 确认完屋子里没有他想找的东西,严煜反而高兴起来。 “凶器还有一样。” “是什么?” “敲晕他的利器。”他走出茅屋关上门,又绕着茅屋附近走了一圈,“根据我们从尸体身上找到的线索,凶手一定是先将苏亦凡敲晕之后,才将他以割腕放血的方式杀害。这屋里屋外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可以用来敲晕苏亦凡,导致他后脑形成那种凹陷形状的硬物,结合凶案现场分析,他们作案时为了掩人耳目,必然不会将任何作案工具带离现场,所以说不定我们找到那第二件凶器,就能锁定凶手。” 季窈听完,不禁再一次感叹严煜的聪慧。 也不知到底是他的脑子厉害,还是眼睛厉害,总之眼前这个人,她越看越顺眼。 渐渐的,两人身后天际线擦亮,浮现鱼肚白。眼看着就要天亮,严煜脸色又变得难看。 “快到卯时三刻了,赶紧回去。” “等一下。”季窈挣脱开他的手,狠下心将自己左手食指咬破,挤出鲜红的血液伸到严煜面前,“你快喝一点我的血,以防毒发。” 严煜仍当她在开玩笑,语气急不可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我说真的!”她又站近一步,几乎要将带血的手指放到严煜唇边,“你我同时中毒,唯有我体内此刻毒素已解,这是木绛大夫替你我诊脉时亲口所言,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话绝无虚假?你要是真想安心查案,就不要犹豫,听我的,准没错。” 鼻间嗅到一丝血腥气,乍闻之下竟然带着丝丝甜润。严煜被她说动,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妥协,薄唇微张含住她白嫩的手指。 感受到唇瓣吮吸带来的缩紧感,季窈稍稍蹙眉,严煜立刻松口,抓住她的手指温声道,“疼吗?” 少女只是摇头,被他温柔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少了,没效果。你再吸一些。” 血液被吸走的时候,她感受到自手指和掌心不断传来的冷意。仿佛气温骤降。又吮吸着一阵之后严煜松口,双手将她左手包裹,往里面哈气。 “可有觉得暖和些?” 除了赫连尘和南星,还没有别的郎君与她如此亲近过。季窈面容讪讪,抽回手胡乱往自己怀里放。 “无妨,我自己暖一会儿就好……诶?” 她面带疑惑,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堆书信来,严煜借光一瞧,发现是之前在苏亦凡的屋子里找到的那些书信。 之前事情接二连三,竟让他们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正当季窈展信打算接着看,严煜将之拿过来揣好,用巾帕替她擦屎方才被自己含在嘴里的手指,羞赧之色跃然脸上。 “时辰快到了,先回去再看。”- 两人回到祠堂门口,天色已经大亮。刚迈步进来,就看见七八个人跪在苏亦凡的牌位前不停磕头,身后众人面上或是悲戚,或是不忍,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季窈走近,发现磕头的人都是在寅时三刻毒发的那批人领取福寿饼一一吃下之后,预测有可能会在卯时三刻毒发的人。这些人看见严煜二人回来,又跪在地上前行两步,改朝严煜磕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求大人救命!” “如今杀死苏亦凡的三个恶霸都已经死了,想帮苏亦凡报仇的人为什么还不出现!求大人帮帮我们,千万找他交出解药才好啊!” 严煜毫不避讳,将审视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屋檐下仍一脸看好戏模样的刘雄风身上。 “或许还有一个人没认罪,那个投毒的凶手是不会出来的。” 顺着少年郎坚毅目光,大家都朝着刘雄风看去。一个妇人怀中孩童嗷嗷待哺,看着至多也就三五个月大。她带头朝刘雄风爬过去,开始朝他磕头求饶。 “刘郎君,算我求你好不好!我孩子还这么小,她不能没有娘!我求求你,你认罪罢!” “求求你认罪罢!” 谁知看到这些人痛苦的神色,刘雄风没有一丝悔过与同情,反而面露轻蔑。 “求我也无用,因为不、是、我。” 哭声与喊声此起彼伏,即便天色已亮,祠堂里气氛仍然沉重似地狱,让季窈喘不过气来。 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不能再死了。 “或许,让我直接杀了他,如何?”季窈说完,却迟迟没等到身边人回应。她转头看去,才发现严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身边,独自一人走到苏亦凡棺材前,将棺材盖略推开一缝,沉默地看着里头苏亦凡的尸体。 “你做甚?” 他伸出一只手向后摊开,声音冷淡,“给我一把剪子。” 第137章 随身铁证 “夫君这么相信我?” 嘀嗒。 随着卯时一刻的钟漏声准时响起,整个苏家祠堂里所有人都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用充满恐惧而惊慌的眼神看向灵堂内侧那个青铜制的钟漏。 头顶天色破晓,不远处深林中开始传来鸟雀之声,一切都在朝着第二天正常行进。 除了黄金下村。 如今整个村子里所有人都聚在这里,只是有些死了,有些活着。 短短一夜,村子里死了十五人之多,原本苏家长子苏亦凡一个人的头七丧事突然变成了血的祭祀,这十五个人在一夜之间都紧随他而去,只留下活着的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恐怖记忆。 严煜和季窈陪着全村侥幸活到现在的人整夜无眠,此刻大家脸上都顶着乌黑的眼圈,一个个没精打采,游魂一样在祠堂里走动。 眼看着还有两刻钟的时间,下一个毒发的人将会紧随高成他们家之后吃下福寿饼的那批人之中诞生,原本跪在刘雄风面前求他认罪的那几个人一个个把额头磕破了都不停下,还跪在他脚边求爹爹告奶奶。 灵堂内,季窈看着严煜笨手笨脚的用着剪子,把棺椁内尸体后脑勺的头发一点点绞掉,眼中浮现疑惑。 “你到底要做什么?没听说头七过了送死者上路还要给他剪头发的啊?” 严煜原本打算把剪掉的头发一段段扔出棺椁外,想了想觉得不妥,将手绢铺在地上,把断发都收集起来。等他将尸体后脑的头发基本剪干净之后,伸手进去在后脑勺凹陷处摸了又摸,眼中逐渐浮现兴奋之色。 “就是这个。” 季窈在旁边看他剪头发看得快要睡着,听见他说话赶紧凑过来问他发现什么。严煜将手中剪子递给她,同时让她拔出腰上长刀。 “我已经得到能证明刘雄风参与其中的证据,待会儿你记得手持长刀去当中将他戳穿。” 她去?为什么? “证据是你找到的,你为何不去?” 严煜的目光越过季窈,看向灵堂外黑压压的人群。 经过一夜阿鼻地狱般的洗礼,所有人脸上死气沉沉,一丝生气也无。他一想到这些人里面恰好就有将那十五个人通通害死的复仇者,心里就放心不下。 “抓出刘雄风只是第一步,这场头七屠村的闹剧背后,真正的复仇者还藏着这些人之中。我要负责找出他们。”说罢他收回目光,双手搭在季窈肩膀,坚定地看着她。 “季……夫人,记得时刻观察身边人,随时准备好用手上的长刀保护好自己,同时如果有人在你揭发刘雄风的时候扑上来,你也记得保护好那个该向所有人认罪的人。” 季窈被他热烈的目光打动,心里泛起小小涟漪,自觉面颊烧起来。 “严……夫君就这么相信我?” 两人都还没习惯夫妻相称,季夫人、严夫君,听上去倒也十分相配。严煜莞尔,又恢复成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换做旁人,我自然是不放心,可夫人你,另作他论。” 好一个另作他论,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季窈像是个得了糖吃的孩童,冲他点头,严煜开始伏在她耳边,悄悄说起来- 嘀嗒。 卯时二刻到了。 清脆悦耳的钟漏声宛如牛头马面敲响丧钟,祠堂里新一轮的哭喊和哀嚎之声又起。 混乱之中,季窈手持长刀走进人群,众人见之无不退让。刘雄风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放下手中仆人从家里端给他的茶水,表情仍旧傲慢。 “知府夫人这是有话说。” “不错。”季窈在他面前挥舞两下长刀,银白的光闪过男人眼中,引他侧眸,“适才你不是说,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也参与到杀害苏亦凡一案当中?现在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证据拿给你看。” 她信誓旦旦,说话间语气坦然,带着必胜的决心。刘雄风稍稍动摇,将身子坐直一些,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在何处?” 少女莞尔一笑,以刀代手,指向刘雄风大声道,“证据就在这!” 顺着她刀指方向,所有人都看向坐在太师椅上一整夜的刘雄风。他嗤笑一声,整个人又放松下来。 “你的意思是,证据在我身上,知府夫人这是拿我玩笑?” “非也,”季窈收刀,刀刃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说的是你身后拐杖。” 拐杖? 像是被点中穴位,刘雄风的脸色瞬间僵硬起来。见他不说话,季窈轻蔑一笑,仗着自己手里有刀,走过去将他靠在梁柱边上的黄花梨木拐杖拿起来,举到村民面前。 “我与严大人检查尸体,发现苏亦凡被割腕放血之前,曾经被人从身后敲晕。凶手应该先用硬物袭击他之后,才能让他躺在地上血液流干而亡。但是我们昨夜找遍了凶案现场的小屋和附近田坎,均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导致尸体后脑出现两根拇指粗细、圆柱形状凹陷的硬物,但是你们看,这根拐杖末端不管是形状和粗细都刚好与尸体后脑凹陷的痕迹完全吻合,据我所知,这黄花梨木最大的特点就是比其他木头更硬,加上周遭再焊上一圈铁片,更加坚硬无比,完全可以将一名高大的成年人后脑壳砸出深洞来。” 说到这,她将拐杖放下,转过身来看向刘雄风,步步紧逼。 “如果你不服气,那我还有一项铁证!” “什、什么铁证?” “那后脑凹陷不但能够证明凶器就是你手中拐杖,凹陷的角度还可以进一步证明,绝对就是你刘雄风无疑! 我们正常人若是使用你的拐杖想将人敲晕,手持拐杖高高举起再落下,那么根据人的不同身高,拐杖与苏亦凡后脑之间形成的角度不同,那么凹陷的倾斜角度也会不同。 那凹陷角度向下倾斜,很明显敲晕他的人身高要比他矮上很多,与八、九岁孩童无异。可若是寻常孩童,哪里有如此大的力气能将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直接敲晕?那么凶手就只能是一个成年人。 而你刘雄风因为腿疾,寻常时候都是坐着,那么以你此刻坐着的高度,手持拐杖将与苏亦凡同等身高的人从身后敲晕,就可以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后脑伤痕!你说你那日从白天到晚上都在酒厂书房,那为何你的拐杖能够在苏亦凡死之前将他敲晕?难不成还有人偷了你的拐杖拿出去行凶,事后又悄无声息地将它归还不成?你撒谎也要有个限度,不要把我们都当成傻子!” 看着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恶毒起来,刘雄风恍觉身后无人,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开始慌张起来。 “我、我没有!我……” “承认吧!你就是杀害苏亦凡四个罪魁祸首之一。当初你们无意之中得知苏亦凡在自家田地附近山中发现金矿,以为他寻找富商安排采矿为由,由周越黑衣遮面、假扮富商,接着在郑磊的带领下与苏亦凡接头,全程代替周越与苏亦凡交谈,而这时高成再去酒厂将你换出来,利用你在村中绝对的威严和巧舌如簧的谈判能力套出金矿所在,然后你们三人最终在田坎小屋里将他杀害,佯装出富商与苏亦凡谈判未果,苏亦凡动手殴打富商,对方气急败坏而去的假象。 最后,周越只需要回到村里人为他准备的房间内将衣服脱掉,再趁无人之时以周越的面貌溜出来即可。” 听到这里,村民已经义愤填膺,纷纷扬言要将他就地正法。抱着孩子的妇人几乎是立刻转头,朝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大喊。 “凶手已经找到了!求苏亦凡的灵魂显灵,把解药交出来罢!” “对啊!把解药交出来罢!” 一片混乱之中,季窈想起严煜的嘱咐,生怕会有人突然冲出来对刘雄风不利,握紧手中长刀站在他身后,用锋利的刀刃抵在他后腰,同时一丝不苟地看着周遭人群。 距离卯时三刻越来越近,看人群之中始终无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是那个下毒者,众人愈发癫狂起来,整个祠堂吵闹声震天。 季窈一夜未眠,又是通宵高强度查案、抓人,还要打架,疲惫得不成样子,身形也开始晃动起来。苏亦蓉走过来在桌上倒一碗茶,给季窈递过来。 “这出闹剧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娘子喝点水罢。” “啊、好。” 就在季窈伸手接过茶盅的瞬间,严煜一个箭步从旁边冲上来,伸手抓住苏亦蓉胳膊,她才瞧见苏亦蓉手里攥着一把短匕首。 “你……” 面对花容失色的苏亦蓉,严煜怒目而视,手掌猛的用力,她手腕吃痛将匕首松开,就听见匕首掉落地上的清脆声响。 这声响吸引在场所有人目光,众人转身回眸,将纠缠在一起的四个人看清。 季窈吃惊地看着她,嘴都忘了合上,“苏二妹?怎么是你?” 难道她就是造成着一切惨案的复仇者?不对啊,她明明恨死了这个家。 苏亦蓉花容噙泪,装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我、我怕下一个会死的是我或者我娘亲,所以才想干脆杀了他,说不定下毒的人就愿意把解药给我们了。”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众人的响应。 关乎生死利益,世人都是贪生怕死且自私自利的。 严煜一把将她拖离刘雄风身边,看着她故作无辜的脸,双眼眯缝,锐利无比。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堆雪白的纸页,季窈立刻认出那是他们之前从苏亦凡房中发现的书信。 少年郎步步紧逼,将书信放到苏亦蓉面前,容不得半点置喙。 “不对,你就是那个投毒之人。” 第138章 兄妹情深 傻子才同傻子感情深厚。 严煜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透明亮。原本在祠堂里吵吵闹闹,各有所求的村民听见他开口,一时间纷纷敛声屏气,跟随他锐利的目光一起看向面前楚楚可怜的苏亦蓉。 女娘先是一愣,淡眸轻扫,忽的又镇定下来,双手放下茶碗和茶盅,双目直视严煜。 “我说我为全村人想杀了刘雄风,严大人怎么反倒说我想毒害全村邻舍亲朋,莫不是昏了头了?” 季窈赶紧放下手里茶杯,走到严煜身边扯他的衣袖。 “紧要关头,你胡乱栽赃谁都行,就是不能说是苏二妹。大哥被杀,爹爹枉死,老娘如今还坐在那里疯癫痴傻的模样,她还不够惨吗?” 一家人除了她,几乎惨遭灭门。话音落,在场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严煜低头看一眼天真的少女,目光落回苏亦蓉身上。 “苏老头可不是枉死,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被你拎出来,单独故意杀死的。” 季窈听完推了他一把,“越说越离谱了,那苏老头不管从毒发症状还是毒发时间来说,分明都是按时吃下福寿饼后,又按时毒发身亡的,怎么就变成了单独杀害的?你别是没找着投毒之人,魔怔了吧?” 对上季窈担忧的眼神,严煜转身,面前此刻聚集在祠堂里所有的村民朗声说道,“除开苏老头的死,你们就没有发现这些被毒死之人,还有什么与你们不一样的地方吗?” 这…… 村民们抓耳挠腮一阵,想不出个所以然,“都是咱们黄金下村的人,也都吃了席、吃了饼,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加官晋爵,有何不同?” 少年郎莞尔,语调高涨,“不,他们都是四大家族的人。你们仔细想想,除了苏老头,死的那些人之中,可有除四大家族以外的人?明明每个笼屉一次蒸出十个饼,就算前三四个被四大家族的人先领走,在我们按时辰分出来的每一批人之中,也都存在至少一半的普通村民。你们想想,在这长达五个时辰的时间里,为何毒发的都是四大家族的人? 那是因为,投毒者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四大家族的人,如果目标太过明显,反而会引起四大家族人的怀疑,所以她干脆制造了一场头七回魂夜,幽灵复仇的戏码,让你们所有人都陷入恐慌。接下来她再想知道什么,都会变得容易起来。” 说罢他看向木绛,示意他上前来。 “你们如若不信,可以让木绛大夫把脉,看一看是否有四大家族以外的村民中毒。” 木绛听命上前,接过村民递过来的手腕,一一诊脉之后,眼前一亮。 “正如严大人所说,方才把脉的七位村民体内皆没有中第一种致命的毒,仅存第二种。” 这、这、这也太荒诞了! 看村民又投来惊恐的眼神,严煜继续道,“对,之前我们带木绛大夫检查所有尸体的时候,就发现子时之后死亡的人体内都存有两种不同的毒,猜测应该是投毒者第二次无声无息下的。那时候正巧是苏老头毒发身亡,苏亦蓉洗清嫌疑之后,跟随所有人在村长的吩咐下再次去到厨房,为大家烹煮吃食之时所下。” “你胡说!”苏亦蓉面不改色,上前一步与严煜并肩而立,“我从跟着娘亲与大家在厨房做福寿饼开始,到子时之后再进厨房,全程都和大家在一处,如何找到机会下毒?” “答案就在你的指甲上。”严煜抓住苏亦蓉手腕,将她的右手举到众人面前,“你指甲修剪得干净齐整,唯独右手小指指甲略长,那是因为你要将藏在头上红色绒花里的毒药以小指指甲取下,在给众人发放福寿饼时,看准每一个四大家族的人,将其抹在福寿饼正面中心红色花蕊之上,就可以做到杀人于无形。” 说罢他另一只手从季窈头上取下银钗,插进苏亦蓉头上所戴红色绒花之中,钗子末端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变黑,惊起一片吸气之声。 “你看似对你的大哥、你的爹娘厌恶至极,实则半真半假,你真正讨厌的只有苏老头。而苏亦凡于你而言,感情应该十分深厚才对。” “我没有!”她带着被人拆穿心事一样的慌乱,从严煜手上挣脱,仍然选择狡辩,“谁要同那个大傻子感情深厚?你们看他傻,我也看他傻,傻子才会同傻子情感深厚!” “那这又算什么?”严煜掏出怀中书信,将其中一页翻转过来,放到苏亦蓉面前。看她变了脸色,又立刻将之放到村民面前。 “这是你们二人平日里往来的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又背着爹娘,托人给你带了多少粮食和钱银过去,这另一页上所写马车和购买新被褥的费用,也并非是他之前就有的花销,而是在他发现金矿之后,打算分到足够多的金子,就准备置办这些东西去城里看你的计划。” 村民们凑近,看清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苏亦凡对妹妹说的话。 【采矿冶金,左不过年前就能成事。分得金条,兄必半数奉于吾妹面,保你在陈家后半生面上添彩,衣食无忧。】 “从这上面所写不难看出,其实这些年,你与你大哥私底下一直都保持书信来往,只不过他死得突然,且没有人知道你俩暗中写信一事。你昨日着急复仇,没有去到苏亦凡房间将这些书信毁掉,这才被我们知道,将真相揭露出来。” 看她陷入沉默,像是默认一般。村民们看着这个穿金戴银的美妇人,先前因为她数年前私自离开就对她十分不满,如今又成了残害全村数十条人命的在世阎罗,纷纷站出来骂她。 “你这个毒妇!多年前抛下你爹娘跑出去不算,现在还要回来杀光我们所有人!” 四大家族余下之人知道自己中了毒,更是挤到最前面,碍于严煜和季窈拦在前,没机会冲上来,振臂高呼道,“妖孽!交出解药!” “交出解药!不然就杀了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眼看着局面就要失控,苏亦蓉的脸色突然变得凌厉,她泪眼圆睁,趁季窈张开双臂阻止这些人冲上来之时,夺过她腰间长刀,转身后退两步来到刘雄风身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冲着所有人歇斯底里大喊。 “来啊!不怕你们刘家郎君的命折在我手里,就尽管过来杀我啊!” 说罢她眼角泪珠滴落,声音也变得哽咽。 “你们以为,十年前我是自愿离开的吗?是周越那个畜生!十年前那天,我跟着大哥在田坎上玩,趁大哥家去放箩筐,他就硬把我拉到小屋里强奸了我!” 此言一出,所有人登时噤声,季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着她表情痛苦,好像一点点把自己刚结痂不久的伤口又重新撕开来摊在众人面前一样,绝望而无助。 “大哥回来以后,看到我一个人躺在里面吓得直哭。他去找那个畜生理论,反倒被他们四个打了一顿。临走时他们还放下狠话,要大哥寸步不离地看着我,否则他们还回来找我。 我们又哭着去找爹,谁知爹不但不帮我教训那个畜生,反倒说要把我送进周家去给那个畜生做媳妇。为了我后半生着想,大哥才连夜凑了几两银子把我送走,我绞了头发扮成小子,在沿途的驿站和脚夫那里打下手、干苦活,辗转好几个月才到了城里。可城里的人不好相与,见我愣头小子没钱没本事,也都不雇我,是大哥他后来陆陆续续又托出村的人,说我是他心仪小娘子的弟弟,捎给我一些散碎银子和馕饼,我才能在城里活下去。 直到两年前,我遇到我现在的夫君,恢复女儿身后和他成了亲,我才拒绝了大哥的接济,告诉他我已经可以独自生活,叫他把钱存着,给我娶个嫂子。我也劝过他离开村子,到外头来。村子里的人都欺负他,出来说不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他还不愿意,说村里人对他很好,他待着很安心。” 说到这她突然抬头看向前方,眼神中满是怨恨,声音也大起来,“可是你们呢?!你们打他、骂他、看扁他、讽刺他、欺负他,周越、郑磊、高成和刘雄风四个人更是丧心病狂,骗了他之后又杀了他!当初他写信告诉我,他在咱们田地上头的山里发现了金矿,郑磊说已经给他找好富商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去信询问之后却迟迟等不到他的回信。直到四天前才收到传信人的口信,说是我找的那个人自杀死了。 他明明都已经计划好要来找我了,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所以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找出杀害他的凶手。原本我只是在四大家族的人吃的饼上下了毒,谁知道我爹看见周越又来找我,竟然还劝我留下,嫁给周越哪怕做个通房都行,他明知道我已经嫁了! 好,他不把我当人,我也不让他活。所以我也递了个饼给他。” 听到这里,严煜方才对她的看法已经大大改观。他上前两步,声音有些不忍。 “那你为何后来还要给所有人再下一次毒?” “因为他们都不是好人!” 苏亦蓉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眼泪也再一次喷涌而出,“看见这些人死,他们不想着找杀害我哥的凶手,反而只知道对付我们苏家!又或者是烧死那些在他们看来无用的人祭天,企图感动上苍下凡来解救他们。 笑话,神明怎会对你们这些穷凶极恶之人伸出援手? 所以那时候我改主意了,我要们所有人都一起死,一起给我哥陪葬。” 第139章 四颗解药 一会儿舍妹一会儿夫人,如今…… 当她瞪大双眼说出那句“要你们所有人一起陪葬”的话时,祠堂外突然吹进一阵疾风,吹得整个灵堂白幡呼呼作响。 洒在地上的纸钱和铜盆里烧尽的烟灰也随之打着卷翻飞起来,整个祠堂风沙弥漫,迷了众人的眼。 严煜下意识抬起一只袖子,伸到季窈面前帮她挡住风沙,季窈也乖乖地朝他靠近,躲进少年郎臂弯里。 苏亦蓉趁众人松懈,眼露杀意,手里长刀对准刘雄风的脖子狠狠划下去,他连最后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出声,鲜血径直从他喉头喷涌而出,溅到离得最近的几个人身上。 “啊啊啊!杀人了!” 待风过幡静,季窈和严煜只看到脖子上开了条大口子,鲜血溅射殆尽,双眼发直的刘雄风已经死在太师椅上。 苏亦蓉同样被鲜血溅了一身,红脸夜叉一样,手持长刀握在胸前,警惕地看着所有企图靠近她的人。 这是卯时三刻正式到来,人群之中一个周家人和一个刘家人捂着肚子痛苦倒地,显然已经毒发。 村长周力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杂物房挣脱束缚跑出来,看见苏亦蓉那副模样,自家人又有一个倒在地上开始吐血,马上明白过来。 “你快把解药交出来!” 眼看来硬的不行,村民们开始怀柔政策政策,“对啊!你交出来,交出来我们就放你走!” 苏亦蓉举着刀一点点往灵堂挪动,听见这些话笑得癫狂,“哈哈哈哈哈,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骗人,我杀你们真是杀对了。” “你这个毒妇……” “住口。”季窈忍不住开口打断那人,转过头来,看着苏亦蓉,眼里全是动容,“苏二妹,我知道你的苦,更能明白你的感受。我也是个寡妇,更是个孤儿,失去亲人有多难受,我都明白。可是你看你面前还有这么多孩子,他们这么小,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春花秋月,感受冬去春来,你忍心就这样让他们死了吗?” 苏亦蓉心里虽然不忍,却不承认自己被她说动。 “你这人,真是奇怪。一会儿是大人的舍妹,一会儿是知府的夫人,如今又成了寡妇了。” 呃……季窈还没想好怎么把这话给圆上,却看见苏亦蓉握刀的手突然松开一只,捂住自己胸口,嘴角开始渗血。 “你怎么了?” 不会吧?难道她也中毒了? 毒发的痛苦让苏亦蓉再也拿不动刀,长刀落地的同时,季窈冲上来将她抱住,她开始往季窈身上大口大口地吐血。 “你怎么也会毒发,你吃了饼了?” 严煜快步上前接过苏亦蓉,再从怀中掏出巾帕示意她擦拭身上血渍。 “她想服毒何须放进饼里。”说罢严煜回头,将她的下巴抬起,以防止她被呕吐物堵住咽喉,“只是你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死去?就不怕我们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害得那几个恶人逃脱吗?” 苏亦蓉吐尽鲜血,气息奄奄道,“白天一到,总免不了外人会来,咳咳……到时候引官府的人插手,我再想复仇,怕是难上加难,倒不如全部杀了干净……我从收到哥哥死讯那日开始,就没想过会活着离开这里……” 说到这,她还是忍不住看向周围普通村民里,那几个抱着孩子正痛苦不已的妇人,眼含愧疚,“如今四个贼人已死,我已经可以安心下去见我哥哥了……第二次的毒,是五莲散,你们三日内若是能找到回心草,就……就死不了……咳咳……” 听到说五莲散有解药,且时长一下子延长到三日,在场除四大家族以外的普通村民都长舒一口气。 四大家族里郑家惨遭灭门,如今又成了必死之人,听见这话更是慌乱不已,要不是季窈拦着,哪怕苏亦蓉已经死了,都被再被他们从棺材里抓出来鞭尸。 不远处,毒发的周家人和刘家人因为两种毒药齐头并进,已经毒发身亡,死在亲人怀里。 苏亦蓉听着这悲恸的哭声,嘴角带笑。 “真好啊,终于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每天哭、每天哭了。” 季窈拿着刀把这些人逼退,眼中抹不开的悲伤,蹲下身到苏亦蓉面前,语气哽咽。 “真的,没有能救四大家族剩下这些人的解药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即便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身后至少还有十余人要面临毒发身亡的命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开始进入倒数,比直接杀了他们更加残忍。 苏亦蓉像是累极了的模样,闭眼不答。木绛不知道从哪里又窜出来,走到季窈和严煜身边小声道,“我通过查验最开始死的那三个人的尸体,测出苏家娘子所下剧毒为雪松子,一旦毒发药石无灵。” 季窈不死心,追问道,“听上去都是些草药,既然五莲散都有回心草可医,雪松子就没有什么春柳叶之类的草药与之相克、相解吗?”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木绛,他刚想说点什么,又立刻否定摇头,“倒是听说有火焰喷发的山中一味名叫碧血石可解一切世间阴寒剧毒,只是此物甚为少见,且火山又在千里之外。即便是去到火山之中,能活着将之带出来的人也少之又少……” 这话便是告诉在场的人,就算有解药,他们也活不到那一刻。 眼看着苏亦蓉也即将殒命,众人哪里还有力气与一个将死之人周旋。 三大家族剩下的人各自散开,想哭的继续待在祠堂里抹眼泪,想死得体面些的打算家去沐浴更衣,眼看就要做鸟兽散,村长周力群突然红着眼随便抓了个普通村妇到自己面前,用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道,“凭什么我们都得死,你们这些个常年受我们四大家族恩惠的人还可以活着?我不服,我要把你们都杀了陪葬!” 疯了,又疯一个。 季窈抓起长刀冲上前去,一刀划在周力群手背,疼得他即刻撤手,转身准备逃跑的瞬间,被季窈挥刀砍中后背,接着又挨了她一脚,整个人面朝下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少女踩在他背上狠狠用力,表情带着蔑视。 “这个村的悲剧跟你这个村长关系最大,还有你的儿子,要不是他当年对苏二妹用了强,哪里有现在这些事,你也用不着死。所以你的死是咎由自取,听明白了吗?” 原本已经倒在严煜怀里静待死亡的苏亦蓉听见少女这话,眼中又稍稍有了聚焦。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她虽然一身脏污,血渍、泥土和灰尘覆了满身,却丝毫掩盖不止她春日艳阳般地光芒。少女趾高气昂地将男人踩在脚下,看见的人却只会在心里默默地欣赏她、羡慕她。 要是能重活一世,她也想成为这样如阳光般明媚的春花,而不是只有躲在黑暗里才会觉得安心的老鼠。 “季娘子……” 听见苏亦蓉声音,季窈想了想,知道她还是决定用最初的称呼回自己。 周力群感觉到踩着自己的那只脚挪开,刚准备起身,却被季窈伸手一个手刀直接砍在后颈窝上,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然后她走回严煜身边,蹲下身轻轻抓住苏亦蓉的手。她的脉搏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季娘子……” “我在的。” 苏亦蓉又咳嗽几声,努力抬头看向季窈,眼神已经变得平静。 “这次麻烦你和严大人,害得你们为我大哥辛苦了一整晚……我知道我家农田正对着的那座山里就有回心草,数量不多,你们若是前去采摘,定要避开众人……我不想连累你们……” 忍不住将她略显冰凉的手握紧,季窈难掩心中悲痛,唇瓣抿成一线,“你放心,我和严大人都没事……” 苏亦蓉看上去已经不像是能听得进去别人讲话的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弥留之际,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将季窈的手抓住,仿佛要她认真听自己说话。季窈被她这股莫名的力气惊住,抬头看向她时,发现她也从严煜怀里努力抬起头,吃力说道,“当初季娘子把我们这些女眷带到侧屋单独搜身那时,我就知晓你有一副慈悲心肠……所以我也将我生命中最后一点慈悲留在了那里……我知道我若带着它,就没有办法完成为哥哥的复仇……” 季窈看她说话已经非常吃力,心疼地快要落泪,“快别这么说……” 话音刚落,那只攥紧自己的手已经松开,一片落叶似的垂落在季窈膝上。眼前容貌秀丽的女娘花期已尽,睁眼睛跟着她哥哥去了- 卯时六刻,整个黄金下村仿佛回到昨天季窈和严煜刚进村时的景象。 炊烟袅袅,日上竿头。 可此刻灵堂里停放十八具尸体,三大家族剩余的人也都认命,开始准备起自己的后事来。季窈看着木绛忙前忙后,自己只单独回马车附近一趟,看见金哥一身枯草树叶,估摸着应该是出去觅食回来,在笼子里睡得正香,又独自走回祠堂,坐在天井里发呆。 余光扫过灵堂四周,她昨夜替在场女眷们搜身的小屋此刻刚好正对着她。脑海中苏亦蓉死前最后一番话涌上心头,她突然明白过来,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小屋门口推门进去。 严煜在一家饲养信鸽的村民家中写好书信,将信绑在信鸽腿上放飞之后回到祠堂,四寻季窈不到,听着响声进了小屋。 “你在找什么?” 季窈翻完柜子翻床榻,此刻又习惯性爬到床底下去,弄得灰头土脸。 “找苏二妹留下的东西。” “她还留下了东西?是何物?” 在床底没找到,季窈从床底下钻出来,拍拍手上灰尘,站在屋子正中间左右看。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她藏在这屋子里,能解雪松子毒的解药。” 这话勾起严煜的兴趣,也开始帮着她一起找。 季窈闭上眼,认真回想搜身时苏亦蓉所占的位置,走到床榻边看见扶手上有半个脚印,唤来严煜,扶着他的肩膀踩上去,从衣柜顶上找到一个青色瓷瓶。 两人眼神交换,面上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这下他们有救了!” 季窈笑眯眯地摇晃两下瓶子,打开木塞把里面的丸药倒出来,却在看清手上丸药个数的时候,笑容再次凝固。 严煜清楚地看到,少女手上躺着的,只有四颗解药。 第140章 共处一室 “怕冷,你们夫妻俩抱紧点就……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人从火山口里找到碧血石制成解药,木绛把四颗血红色的丸药置于掌心,于阳光下细看。 “没想到苏家二妹真的有解药,看来她对这个村子的人尚存一丝不忍。” 季窈心系那些即将毒发的村民,没空听他念叨。 “可是就四颗丸药,如何能就三大家族里这么多人?木绛大夫你看看,是否有可能把这些丸药掰成两半,或者溶于水中喂大家服下?” 木绛知道她一片好心,行医救人,却不能说谎。 “自然不行。制药之人想必就是按照一人一丸的量来做的,若是强行散开,怕是谁都救不了。” 看着木绛手里四颗本就只有红豆大小的丸药,其实季窈原本也能猜到三分。她默默收回解药,转过身去看严煜。 严煜忙了一整晚,此刻刚在木绛这里吃了点粥食和馕饼裹腹,对上季窈迟疑的眸子,面色平静。 “夫人不妨往好处想,这是天意,要三大家族至少留四个后人。要如何选,都只看你。只一件,你千万注意,不要让你选择以外的人知道,否则你反而从恩人变成了罪人。”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同安心赴死容易,知道有了生机反而多生事端。季窈抱着药瓶宛若烫手山芋,但再犹豫下去,怕是谁也救不了。 回想起苏亦蓉毒发时,三大家族里那些绝望的面孔,她最终有了决定。 “我想起来了,人堆里有三个孩子。” 这想法与严煜不谋而合。他起身走过来,在季窈身边坐下。 “那还有一个,你准备如何抉择。” 一事想通,事事顺遂。她把瓶子揣进怀里,拉着严煜往外走。 “自然还要给三个孩子留下一个娘亲。” 两人依次去到周、高、刘三家有孩子的院子,其中周家又已经有四个人毒发身亡,一名妇人抱着孩子呆若木鸡地坐在门口,脸上泪痕干了又添。 屠村案结束后,整个村人都知道严煜和季窈的身份特殊,对二人恭敬有加。季窈走过去示意妇人把孩子给她,说是要替她祈福,祈求山神可以显灵,饶恕这孩子一命。 严煜看着她装模作样,嘴里念念有词却不过都是胡说八道,最后从怀里掏出两颗红枣,对着妇人说道,“这是我往日供奉山神留下的红枣,吃下之后或许会有一丝生机,你与你的孩子快快服下罢。” 同样的戏码,在高家和刘家也上演一遍。 严煜知道她把夹有解药的三颗红枣喂给孩童,却不知道这第四颗解药,被她夹在哪一位娘亲的红枣里。 “三个娘亲里,你选的谁?” 季窈掏出怀中瓷瓶,将最后一颗解药倒出来,“还没给出去呢,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该选谁了。” 方才三个妇人的反应历历在目,严煜眉眼温柔,笑起来若春风拂面。 “是高家娘子吗?” 他与季窈全程都在一起,自然也看出三位娘亲的不同。季窈躲到无人处,将这最后一颗解药塞进木绛给的清心解毒丸里,斜他一眼,愈发觉得两人之间有了默契。 “你也觉得,她最合适吗?” 同样是看着所谓“神女为自己的孩子祈福”,看着季窈把手里其中一颗红枣喂进孩子嘴里,周家娘子毫不犹豫地把剩下一颗吃下去。同样,刘家娘子和她夫君甚至为了这两颗红枣差点打起来。 只有高家娘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孩子吃下第一颗红枣之后,问季窈能不能把第二颗也给孩子吃。 “只要柳儿能活下来,为娘宁愿替她多死一次。” 抛开生死抉择本身有多难不说,这三个孩子里,高家娘子怀中的柳儿甚至是个女孩。 在这个传统而又远离尘世的村子里,重男轻女十分常见,高家娘子能如此对待她的女儿,季窈在一旁看得直抹眼泪。 这红色药丸塞进黑色药丸里十分费劲,先要把黑黢黢如拇指大小的清心丸掰开,塞入红色解药之后再用力揉搓成型,严煜看她费一番劲,实在有趣。 “怎么不用红枣了?” 少女又斜他一眼,表情精明。 “那小孩吃红枣可以‘囫囵吞枣’,吃不出里头有颗硬邦邦的解药,大人如何吃不出?要是让她知道了,以后指不定多少麻烦。所以干脆直接给一颗药,就水吞服,不准嚼,如此她必吃不出来其中的异样。” 果然是她想得周到。 看着高家娘子感恩戴德吃下去,为防止其他人起疑,季窈又把从木绛那里得来的十余粒清心解毒丸都发出去,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用处,好歹求个心安。 严煜自始至终站在季窈身后,看着她真救人也好,假演戏也罢,少女眉飞色舞,灵动出尘,鲜活又明媚的身影倒映在他眼里,宛若花间飞舞的彩蝶。 此行如果没有她,严煜实在想不出他这一趟会有多少痛苦和煎熬。 回想到龙都就职后的诸多案子,有她陪伴在侧,似乎较往常都有了很大分别。 季窈分发完丸药回过头,看见严煜正望着自己出神。 “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她忍不住伸手摸自己的脸,严煜被她唤回神,蓦然站直身体,左顾右盼有些不自然。 “没、没有。回罢。” 两人拖着装金哥的箱子回到茅草院子,将它交给木绛。兴许像金哥这样漂亮的黄金蟒极为少见,木绛看见它的一瞬间眼神放光,忙不迭接过来,放在桌上看了又看。 “真好,真是好看极了。” 一番检查下来,发现它应该是鳞片里的肌肤发生病变感染,木绛交代要留它两月,待治好之后再通知他们来接。 如今天色已晚,加上外出通知县丞的马夫未归,季窈提出能否就在木绛家里借住一宿。 “我这冬日漏风、夏日漏雨的破屋子,两位怕是住不下去,何不让村长家中住去?” 想起周力群那张嘴脸,季窈忍不住翻白眼,“谁要住他家去,坏心肠的人,家里风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说,如今那周家想必都快成死人窝,还是木绛大夫你这里最好,我乐意同花花草草住在一处。” 木绛听罢也点头,起身拿起一旁苕帚和簸箕,准备去打扫隔壁空屋。 “也罢,看在你们夫妻二人真诚相待,全然不似那些个外来人谎话连篇,仗着见了些世面就一再诓骗我们这些村里人,我就去把隔壁空屋子收拾出来,留你们夫妻歇脚。” 这番话他们二人可千万承受不起。严煜面露愧疚,尴尬咳嗽两声,季窈听出里头不对,伸长脖子往隔壁看去,“只有、一间屋子吗?” 木绛故意看严煜一眼,眼里满是调侃,“怎么,你们夫妻二人这么小的年纪,还要分房住不成?” 严煜听完咳嗽得更厉害了。 “不是……这……其实……木绛大夫,有所不知,其实我……” “诶诶诶,”季窈冲出来打断他,转身朝木绛摆手,“没有的事,一间,就一间。辛苦你替我们收拾一下。” 时值黄昏,火烧的天际线映照在严煜脸上,让人分不清少年郎脸上那抹红晕是天色还是其他。待木绛离开视线,他自觉难堪,低声向季窈说道,“你我本清清白白,如何共处一室?还是向木绛说明为好。” 季窈全然不当回事,慢悠悠起身在屋子里找蜡烛。 “说明什么?说你我嘴里一句真话也没有,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结交之人?再说,金哥还要放在他这里治疗数月,你我一定不能在他这里失了诚信才好。” 她既如此说,严煜虽觉不妥,但也应承下来。心里默默想着,到时候在地上另设床铺,将就一夜也就过去。 知道两人明日就要离开,村里幸存的普通村民们纷纷送来一点心意。一包包馒头、红薯、馕饼,还有几坛桂花酒。 浓厚臻醇的酒香勾起季窈胃里馋虫,就这饭菜她和木绛喝了几碗,舒服得直叹气。 谁成想晚上各自回屋,看见窄小的茅屋里,床上只放置了一床被褥。 “这、这如何使得,我再找木绛大夫另要床被褥去。” 想是孤身一人在家,平时也不常喝酒,木绛醉得连话都说不利落,红着脸朝他摆手,“就这一床被褥,再没有多的了,同你夫人将就一晚。若是嫌冷,夫妻俩抱紧点不就完事儿了?哈哈哈哈。”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能毁了人家女娘清誉。严煜万般苦恼走回屋,看见季窈已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严大人回了?赶紧上来躺着,我要吹蜡烛了。” 他站在边上挪不动步,任寒风呼呼往他身上吹,“不妥、不妥,我在这竹椅上将就一晚也使得。” 季窈喝了酒,没什么耐心之余力大如牛,下床拉着他一把摔到床上 ,叉着腰像个男人似的训话。 “你说你哪里像个男人?那酒又香又醇,喝了身上暖乎乎的多舒服,你偏说什么‘出门在外不喝酒’。我现在困得像条死狗了你还在这里扭扭捏捏,难道我还能占你的便宜不成?睡觉睡觉。” 季窈往床上爬,严煜就往床下落,“不用,我去那竹椅……阿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季窈蹙眉,伸手把他从来拉回来,恶狠狠道,“别再说你要去竹椅上睡了!寒天冻地的若是再染上风寒,明日如何启程上路?你再跑我要扒你衣服了。”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说完季窈彻底没了意识,抓着严煜的衣襟,靠在枕头上昏昏沉沉睡去。 昏黄色烛光下,两人近到能看清少女唇边细小的绒毛,心里不知从何处升起一阵暖意。扫过那张娇憨又妩媚的睡颜,最后将目光落在女娘饱满又晶莹的唇瓣上。 即便是在睡梦中,她的手也死死地抓住严煜衣襟那,不曾松开。 少年郎叹一口气,脱靴灭烛,在季窈身边躺下。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0-150 第141章 再次求娶 一个痴念。 天色擦亮,深山里的日出较龙都城里来得更加开阔、壮丽。 焰丽胜血的朝霞之下还有蓝绯相间的团云,层层叠叠直到被树林最顶层细细密密的枝叶遮挡,不甘心地逐渐黯淡下去。 茅草屋简陋,木窗紧靠床榻,第一缕阳光毫不费劲穿过窗前帘布,就这样直直打在季窈脸上。烈酒温酒,于她而言不过是暖身之物,少女一觉睡到现在,觉得浑身舒爽。她盖着被子有些热,睡意朦胧之中把手从被子探出来透气,却在枕边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带着迷惑睁眼,一张放大的俊脸赫然映入季窈眼帘。 严煜?他怎么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略撑起身子,目光在屋子里扫一圈,她方回想起昨夜,是自己将他拉上床睡在一处。人虽然上来,被子却仍是不愿意盖的,季窈看着他双手抱胸,略显冷瑟地靠在枕头上,呼吸均匀缓慢,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些冷的缘故,显得苍白。 她见他如此疏离,脸上没什么表情,拉过被角盖过他胸口,从床上坐起来,却刚好将照在严煜脸上的光挡住。 印象中她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他。往日清贵寂冷的面容,熟睡之下难得温柔,鼻骨线起伏流畅,犹如画师水墨丹青下隔世的高山。 如果说杜仲男生女相,狐媚子一样的皮相之下藏着一颗厌世又毒舌的心,那严煜就是英俊而潇洒的汗血宝马,再多的邪欲歪念到他面前都自惭形秽。季窈默默地欣赏一阵,忍不住伸手探向还在微微颤动的眉眼。 “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孤绝又清丽的一张脸……” 严煜昨夜好不容易妥协,刚躺下还没睡着,身上倏忽间一沉,睁眼便瞧见自己身上多了一条腿。季窈不知道梦到什么,一边咂巴小嘴,一边毫无意识地继续朝他贴过来。她进他退,闹得严煜几乎到天亮才睡着。 此刻被她细微动静弄醒,少年郎像是触电般撑起身子往后退,后背贴在墙上,表情慌张。接着他目光下移,看到自己身上某个不合时宜的部分正按时苏醒,慌张之中又添一分赧颜,抓住被子一角盖到自己腰上。 这一连串动作说不上滑稽,但着实有些难堪。季窈嗤笑一声,掀开被子下了床。 “严大人这反应,倒像是我昨夜夺了你的清白似的。” 严煜自觉失态,吞吞吐吐道,“季掌柜说笑,是我突然醒来,发现身边还睡着一个人,着实有些惊讶……” “我也没习惯啊,往日都是我一个人睡,又大又宽敞。” 嘴没斗起来,屋外传来木绛的声音。从窗户看去,他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人,每个人怀里一大包东西,零零碎碎,声音嘈杂。 推门出来,木绛难掩面上喜色,招呼季窈进正屋。 “哟,木绛大夫出去买这么多好东西,这是要娶媳妇?” “就你嘴碎。”木绛骂她一句,眉眼间仍是得意,“架不住邻里四舍热情,非要选我当村长,哎呀我说我担不起这个重任他们还非不依,这不,全是他们硬塞给我的,你看看……” 哪里架不住,他明明欢喜得很。 两人正闲聊之际,严煜整理好衣衫走出来,面上尴尬之色稍稍缓解,朝木绛拱手行礼,同时示意季窈收拾好可以出发。 穷乡僻壤,料想他们也不愿多待,木绛点头应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棕色瓷瓶递给他。 “大人身上五莲散之毒,尚需再服用七日清心解毒丸方可痊愈,这瓶药你带着上路罢。” 为保万一,他伸手握住严煜手腕来探他的脉象,眉头却越皱越紧。 “嗯?” 难道他身体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木绛大夫,这是何意?” 木绛闻言看一眼季窈,又用同样古怪的眼神看向严煜,如此反复再三,忽的松手,把瓷瓶抢回来放好。 “严大人体内毒素尽清,不用再服药了,你们走罢。”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嘿你这小老头,哪句话不如你的意啊你就赶人走,我还不稀得待在这呢。” 被严煜拉出门口,季窈双手抱胸走在前头,连带也生起严煜的气来。 “你那个车夫怎的还没回?多半是路上贪杯喝醉,耽误了回来的行程。待会儿你在外头驾车罢,我可要在里头睡觉。” 光知道说别人,严煜看她生气起来冲谁都撒泼的样子,比木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瞧她两颊气鼓鼓的娇俏模样,也不恼,带上行李走到村口,坐上马车,挥鞭出发。 说是如此说,真到了马车上,季窈看严煜一个人坐在前头驾车,心里过意不去,想了想还是探个脑袋出来瞧他。 “想不到严大人文弱书生一个,还会驾车训马。” 山路两侧青山秀水,鸟鸣婵娟,严煜眉目清朗,兴致颇高,“幼时曾多次驾马车与同窗好友踏青赏花,御马之术,不算太难。” 同窗好友? 脑海中浮现三两清秀书生一同赏春出游的景象,季窈心中羡慕,刚准备开口再细问下去,两人眼前的马儿却突然高抬前蹄惊叫两声,止步不前,吓得严煜赶紧勒马,季窈死死抓住木板很多车厢晃动一阵才停下。 “怎么了?” “像是被什么动物惊着了。”严煜伸长脖子朝前看,隐约能看见草丛忽高忽低,有东西游动。 还没等他下车查看,一道黄色的长影闪电般朝严煜扑过来,他闭眼来不及闪躲,只感觉那道影子一阵风似的越过他,朝马车里面少女扑过去。 “小心!” 顾不上危险与否,严煜掀开帘子,却看见那道影子已经落下,盘踞在季窈怀里,卷成一圈。 “金哥?它怎么跟来了?” 黄金蟒身上药气为散,显然是从木绛家中悄悄溜出来的。此刻缩在季窈怀里,往日因为生病,变得困顿无神的双眼此刻正瞪大看她,像是在无声质问她为何要将自己抛下。 接着身后村子的方向传来喘息声,木绛一路小跑到两人跟前,扶在马车边上喘气。 “这小畜生,倒通灵性,你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发现它把笼子的木条掰断两根逃了出来。” 没想到金哥如此粘人,季窈和严煜四目相对,没了主意。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留下陪它养两个月的病罢? “要不,木绛大夫你把药方卖给我们,多少银钱都不是问题,我们带它回龙都治疗。” 木绛舍不得金哥,连连摆手,“诶诶诶,别啊,这么好的黄金蟒,我还指望多研究研究它的习性。最近正值蟒蛇繁育期,说不定我还能留下它的种,孵条黄金蟒来陪我……这样,你们再多留三日,我保证让它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这里,如何?” “这……” 三人一蛇堵在唯一出村的路口正犹豫不决,身后又传来马蹄的疾驰声。三人循声回头,看见七八个官差打扮的人正骑马朝他们奔来。 “吁!” 逃出去救人的马夫王伯从最后一匹马上下来,看见严煜就跪下行礼,“大人受惊,属下来晚了!” 一身穿官袍的清瘦郎君带着官差下马,亦跪在严煜面前,恭敬道,“卑职益阳县丞叶临风,见过知府大人。听闻此黄金下村中有歹人犯下命案不说,还欲私采金矿。此事关重大,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这下好了,不但季窈被金哥缠住,严煜也被公务缠上身,今日指定走不了了。 车马大队就这样走回黄金下村,在村口各自散开,严煜带着官差办事,季窈陪金哥回茅草屋。 苏家命案和金矿的事一直处理到黄昏,严煜才将剩下事务悉数交给县丞叶临,自己单独往木绛的茅草屋来。 日落未落,夕阳洒金。严煜走进院子,看见季窈正抱着一筐草药,将其中叶子的部分单独摘取,放到身侧圆形簸箕上,像是闲来无事,在帮木绛处理草药。 她今晨期换了一身绯红的短襟绣花裙,日暮之下灼灼艳丽,比桃花还娇艳三分。不知怎的,脑海中少女赤裸上身,慌张回头的样子突然浮现,严煜走上前帮她,两人一同站在夕阳下,泥黄的地面上渠映两道碧影。 “南郎君近日可好?” 啊? 季窈愣愣抬头,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男星。 “你认识他?” 严煜侧目她一眼,好像在嘲笑她呆呆傻傻,季窈再一次反应过来,“哦”了一声。 “我怎么忘了,你找人调查过我。” 这话带上一点生分,严煜温声补充道,“不算上南郎君在小果儿一案受伤,也因此被送回封家接骨养伤,我与他也有过一面之缘。” 可季窈仍是不解。 “好端端的,你突然问他做甚?” 面前郎君敛低眉眼,看不见他眸中是何情绪。 “之前你我身处险境,季掌柜曾说还有一凤冠霞帔的心愿未了,如今死里逃生,我以为你会想起他……” 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旧事重提,季窈心口微窒,眨眼间语气不悦,“严大人既然找人调查过我,自然也知道,早在他受伤之前,我就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不再是可以相知相许的关系。纵然我心底仍留有一个痴念,不求凤冠霞帔,但求有一个‘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之人陪伴在侧,已经决定的事和已经放开的人,也绝不会再回头了。” “这话听着有几分不舍之意。” 季窈笑看他一眼,只当他还不够了解自己。 “我是后悔没有早点醒悟过来,白白耽误了他。” 一筐草药,四只手摘。季窈没注意碰到他,伸手刚好把他的手当叶子抓住,慌张之下赶紧松开。严煜默默然盯着被她捉住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炙热发烫,像是迫不及待要破土而出。 看草药摘得七七八八,季窈端起簸箕往里屋走,身后传来严煜清朗又慑人心魄的声音。 “我之前求娶季娘子的话,季娘子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 第142章 以身相许 醉眼朦胧地亲上来。 季娘子? 他从来都只唤她“季掌柜”。 季窈回过身来看他,俊挺的少年郎站在火烧似的红霞之中,连鬓角都染上一层通透的亮。曾经在两人还各自生活在这世间互不相识的某一天,少年郎金榜题名时刻,他或许也是这样一身锦绣红袍,簪冠戴玉,身骑骏马自城中最为热闹繁华之地走过,每一步马蹄声都好似踩在京都未出阁娘子们心上。 她心口没来由地一紧,朱唇微启却不知道如何答他。 两人无言对视半晌,严煜目光始终澄澈,她败下阵来,眼神挪移的同时眨了眨眼。 “严大人这报恩的法子实在拙劣粗俗。不过是吸上几口血罢,你要是心怀愧疚,不妨多买些补血补身的名贵药材来予我,什么灵芝、人参,还有鲍参翅肚、金银首饰……以身相许就不必了。” 严煜听完也不恼,款步走下台阶来至她身边,伸手接过铺满草药叶片的簸箕放在一边,顺势挡住她面前红霞,逼她正视自己。 “吸血解毒之恩自然要报,却与我现在想说之事无关。求娶季娘子之意,无关恩仇,只有我一颗真心。” 他越说越直接,情爱婚嫁之事,竟毫无遮掩,哪里有往日羞怯支吾道模样? 相比从前经常从南星口中听到“我喜欢你”、“我想你”一类的话,他如此郑重其事,反而让季窈有些愣神。 “你当真想娶我?不为看了我的身子,也不为我给你解毒?” 严煜低头,将她疑惑不解的模样映入眼帘,眸光里似有波光闪动,熠熠生辉。 “嗯。” 季窈被他看得面颊滚烫,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扇动不停。 “那到底是为何想娶我?” 扑通、扑通。她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心脏狂跳不止,差点就要从口中蹦出,于是问完赶紧闭上嘴。 他会如何答?因为她好看,因为她聪明,还是…… 没曾想她会追问到底,严煜剑眉微蹙,面颊同季窈一起烧起来。 “我……我……” 他的踟蹰反倒让季窈大胆起来。她步步走他就步步退,一直退到晾晒草药的架子边上,碰得簸箕里晒干的草药沙沙作响。 “我应该是……倾心于季娘子。” “应该?”季窈看他赧颜模样实在可怜可爱,憋着笑凑上去,杏眼半眯缝起来,“看来严大人也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心意嘛。一位连心意都无法确定的夫君,试问谁敢答应?” 季窈踮起脚尖想看他笑话,谁知不小心踩到地上洒落的相思豆突然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严煜面前扑过去。他张开双臂接住她的同时,少女脑袋撞在他胸膛之上,听见他同自己一样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她痴滞抬头,撞进他殷殷切切的眼眸里。 “大抵是因为,遇到季娘子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婚娶。可如今遇见你,我便再也不想娶旁人。” 这话说得太过恳切,剖心剜骨的肺腑之言,每一个字都用尽力气。季窈感觉到扶住自己的那双手逐渐用力,连带胸膛的起伏都快起来。 她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情话,浑身酥麻之感直传进骨髓,连带心神一起涤荡雀跃。 “我……” “哎呀这就对了嘛!”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木绛的声音,吓得季窈好似触电一般从严煜身上弹开。转过身来,木绛已经快步走到二人面前,眼神从季窈渗血似的小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严煜脸上。 “老夫早就知道你们二人并非真正夫妻,这舍妹变夫人,夫人如今变成心上人,也算不上骗人。老夫姑且原谅你们,走,这夜深风冷,我们继续喝酒去。” 他难得勇敢一回,还喂等到季窈的答复就被这糟老头子打断,严煜一脸怨艾,越过季窈追上去问他。 “大夫如何看出我与季娘子非真正的夫妻?” 被拦住去路,木绛捻须,一副“是你自己非要问”的表情,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 “早在苏二妹下毒图害全村人性命那夜,老夫替大人你把脉之时,就探出你尚属童子之身。我那时以为你们二人虽夫妻相称,年纪到底还是小些,刚从家中私奔出来,未行周公之礼也说得过去。可昨夜你们二人同卧一榻,今晨我替你号脉之时你仍是个青瓜蛋子,那不是骗我是什么?你敢说你同季娘子是真夫妻?” 这木绛老头,当着季窈的面说男儿之间密语私话一点不遮掩。 她距离两人仅一步之遥,想装没听见已经来不及。更甚者当她听到木绛用“青瓜蛋子”这样的俚语形容严煜时,一时没能忍住“扑哧”笑出声,抬头立刻对上严煜又羞又恼的眸子,憋得她咬紧下唇。 “我、我好像听见金哥叫唤,正找我呢,你们先聊。” 黄金蟒又不是狗,哪里的叫声。严煜气鼓鼓模样终于展露出这个年纪尚存的些许稚气,他盯着季窈忍笑憋气到微微发颤的肩膀,旁边木绛还在毫无羞耻之心地追问他。 “诶严大人,说起来,如今这个季节柳絮飘散,咳嗽之症四起,老夫刚好想用童子尿煮蛋发与乡亲们,润肺散淤。不知大人可否施舍一些?” 童子尿?!这个糟老头子非但不住口,还管他要童子尿? 严煜羞愧难当,脸上走马灯似的青一阵白一阵,呼吸急促,瞪着木绛语调提高。 “荒唐!” “噗……哈哈哈哈。” 这回季窈没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他拂袖而去,少女在背后笑出泪花,木绛一边追一边喊他。 “诶严大人,这是正经事儿!童子尿煮蛋你没吃过吗,很灵很管用的!” 留季窈在院里笑到打嗝- 入夜,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吃烤红薯、喝桂花酒。 严煜和季窈不会做饭,那木绛万年老光棍一个,给每人煮一碗面条,要他们将就吃。季窈问能不能给她加一个鸡蛋,末了看身边脸黑得比锅炉底下的灰还黑的严煜一眼,说了句“他就不用了,他不想吃。” 清汤寡水的面条不抵饿,季窈把红薯切成片放在火上烤干,佐桂花酒刚合适。 没想到木绛竟是通过验严煜的身得知两人并非真夫妻,少年郎自觉赧颜之余,心里实在不服气,全程闷头坐在篝火边,桂花酒喝了一碗又一碗。 金哥睡醒之后,原本一直待在季窈脚边,寸步不离。但蛇喜阴冷,那篝火烧起来之后它便知趣离开。木绛多喝几杯,看着季窈的脸神志恍惚起来。 “先前还未察觉,如今看来还真像。” 季窈喝酒暖身,毫无醉意。看木绛盯着她看,觉得好奇。 “木绛大夫说我像什么?” 老头眼神变得悠远,好像透过季窈在看另一个人,“老夫年轻时曾与严大人的祖父一同在苗疆小住几载,季娘子模样像极了我们在苗疆遇到的一位女子。时隔近五十年,老夫差不多都要将她的模样抛在脑后,是以如今细看季娘子的脸,才恍然将她想起。” 苗疆的一位女子? 她顿时来了兴趣,看木绛端起酒杯还要喝,赶紧伸手将他拦下,正色追问道,“此话当真?那女子姓什名谁?家住苗疆何处?” 木绛两颊出现不正常的坨红,呼吸吐气之间酒气熏人,他咧开嘴笑两声,一口黄牙惹得季窈蹙眉。 “姓什名谁?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是真好看,鹅蛋脸、樱桃嘴,笑起来能把人魂勾走……当年严方臣那小子的魂就是这么被勾走的……哈哈……” 他说话说一半,季窈听完更加着急,忍不住抓着木绛的胳膊晃他,“不知道名字,总知道家住哪里罢?大夫你告诉我,她住的寨子叫什么?或者你有没有听过圣衣族,那女子可是圣衣族人?” 酒意上涌,木绛脑袋已经耷拉下去。他被季窈摇晃几下又抬起头,眼前少女的脸与他记忆中苗疆的女子相重合,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神女……是神女来了!” 季窈看着他直愣愣突然喊出这么一句,接着他踢开板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身长双臂朝季窈叩拜起来。 “恭迎神女……” 他这是在做什么? 季窈看他耍酒疯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伸手想把他拉起来,却不想喝醉了的老头干脆就在火堆边躺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开始打起了呼噜,任季窈怎么拍打都不再给任何反应。 “这人!真是……” 心里气极,却也无可奈何。 “严大人你快看他……”刚准备让严煜把木绛扶回房间,她一回头才看见严煜也面色晒晒,醉眼迷离地趴在酒桌边,伸手去拿酒坛子。 他怎么也喝成这样? 扔下木绛,季窈坐回严煜身边,夺过他手里酒坛“咚”的一声放回桌子,声色严厉。 “别喝了,难道要我来照顾你们两个大男人不成?” 严煜今日没了面子,本就生气,如今喝醉之后像个孩子,完全不听季窈规劝,执意还要再喝。季窈看他端起酒碗,连忙伸手去抢,拉扯之间酒全洒了个干净,泼到火堆里勾起窜天的火苗,差点烧到少女头发。 “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们了,我可要进去睡觉了!” 听见季窈吼他,面前醉酒的少年郎突然委屈起来,他缓缓放下酒碗,凭借最后一点残存的神志凑上去,温热鼻息喷洒在少女脸上,深不见底的眼眸凝住她。 “我怎么不算你夫君了……你还亲过我呢……不行,我实在不服气……” 说罢他突然伸手捏住季窈下颌,将她拉近,接着他闭上眼睛,带着浓浓的酒气就亲了上去。 第143章 长子元麟 “杀苗疆新王,夺回你的王位…… 清明时节,雨水丰沛。 龙都城中时晴时雨,行走在簋街上的人们,鞋面鞋边晒干了又湿,总不见干净。 商陆还同往日一样,带着三七赶最早的集市采买回来,轻甩油纸伞上雨渍搁在南风馆大门边上,怀里刚买的春饼还热乎。 闻到春芽的香气,楚绪从柜台里探头,商陆顺势递给她一个尝鲜,同时也抬头看向坐在二楼外台的杜仲。 “刚买回来的春芽饼,杜郎君可要吃一个尝尝鲜?” 檐下细雨连成丝线,嘀嘀嗒嗒打在二楼廊檐栏杆上,偶有一两滴飞溅起来,也只落到郎君脚边。饼上一圈锅巴夹杂油腥气飘进鼻腔,躺椅上闭眼假寐的郎君闻言睁眼,淡眸扫过楼下站着的一男一女,眼尾带上几分无趣,又漠然收回目光。 商陆举着春饼,看杜仲如此反应,早就习以为常,浓眉上扬将手收回,捏住春饼咬下一口。 楚绪来得晚些,心思却细腻。早前因为担心季窈同严煜走到一起会就此离开南风馆,她就已经试过撮合杜仲和季窈,可谁知道关键时候季窈养的那条蛇生了病,刚好给她和严煜制造机会。 两人单独出发之时,杜仲也根本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害楚绪担心了好久。 还好,自从季窈跟着严煜离开,这雨下了多少天,杜仲的脸就阴沉了多少天。估摸着他对掌柜还算在意,她咽下嘴里春芽舔了舔唇,询询问道,“每次掌柜离开,杜郎君都是这副德行吗?” 这话听着就像骂人。 商陆知道杜仲肯定在听,故意挤眉弄眼道,“楚娘子小声些,待会儿杜郎君听到更不高兴。” “他要真是为掌柜和严大人单独出门生气,为何不干脆跟着一起去?”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二楼,那个躺椅上的身影明显有些僵直。 “谁知道呢……兴许杜郎君更在乎旁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商陆斜一眼二楼,说话时声音故意放大,“面子罢。楚娘子有所不知,这面子于男人们来说,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轻易丢不得。” “噗。”楚绪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当着杜仲的面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憋笑之余不敢接茬,咬一口春饼同商陆一起低头偷笑。 手里春饼没吃完,街上一个布衣小厮撑伞自垂丝的雨帘之下快步小跑到南风馆门口,鞋尖雨渍甩在大堂砖石地上,湿哒哒进了门。 “敢问杜仲郎君可在?”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见上面沾水,又在衣服上蹭两下,“我是锦绣居跑堂的,替我们客栈的一位客人来给杜郎君送个信儿。” 商陆和楚绪正玩笑,笑嘻嘻地伸手准备接过那张字条,“好,我替你转交……” 话没说完,二楼那道身影已经飞身跃下,轻盈落在三人面前。杜仲直接从布衣小厮手里接过信封,未曾正眼瞧过面前三人,只专注看向手中字条上被雨水侵蚀的字迹。 快速展开阅过,杜仲将纸揉成一团,淡漠的眼神中闪过锋芒。 “锦绣居在何处?速速带路。” 拿起方才商陆靠在门边的油纸伞,杜仲撑伞跟随小厮走入雨中,离开之前不忘看一眼门口商陆和楚绪,眼尾泛白。 “嚼人舌根烂舌头。” 这还是楚绪头一回听见杜仲骂人,她怔怔张口,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下。商陆嘴角笑意更深,一副“不跟他一般见识”的表情,心情丝毫没有受影响。 “他反应如此反常,只能说明被我们说中了。”-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出簋街继续向西边去,走过顺平街、拐过仁河坊,从柳絮飘散的烟花河巷一直走到冷清无人的西城门关下胡同,才看见两棵黄连木中间幽静雅致的三开间门头上书“锦绣居”三个字。 对上杜仲怪异的眼神,小厮习以为常,收伞推门引杜仲进来。 “我家掌柜喜静,寻常人一般找不到此处来,只有打西边进城的外来人才能找着这里。杜郎君请。” 如此偏僻的客栈,怪不得要专门差小厮跑一趟。 杜仲迈步进来,空无一人的客栈大堂却整洁干净,一尘不染。靠窗最角落处一乌木插屏后,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几案前着笔。 跟随小厮一路上到二楼,他在中间一道门前停下,弯曲指节轻叩房门,里面即刻传来一声苍老又嘶哑的回应。 “谁啊?” 这声不大的回答传入耳中,杜仲眼神骤然亮起。他难掩心头激动,先一步开口道,“石长老,是我。” 里面人并未马上应答。杜仲挥手示意小厮先走,只听见里面一阵细碎响动,像是有脚步夹杂木棍敲地的声音接连响起。房门打开的同时,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大……” “咳。”风烛残年的老人刚开口立刻被杜仲伸手示意他噤声,小厮心领神会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走廊,杜仲才扶着老人走进房间。 老人看着已经到耄耋之年,头发、胡子皆花白一片。他颤悠悠拄拐跟着杜仲回到屋内坐下,抓住杜仲的手,热泪盈眶。 “大王子……没想到我还能在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你……” 被他情绪影响,一贯面无表情的杜仲此刻也有些动容,眼神在老人面庞扫视上下,面带不忍。 “新的苗疆王在位已经两年有余,我早已不是什么大王子,石长老叫我元麟就是。” 说到这里,老人情绪激动起来,脸上满是厌恶与不屑。 “什么苗疆王,不过是个阴险毒辣、踩着亲人尸身血海上位的毒虫!在咱们跟随过老苗王的护卫眼里,他根本不配做老苗王的儿子,做大王子你的胞弟!当年要不是你阿哒英烛夫人心慈手软,哪里会让他有可乘之机,害得你娘亲和老苗王暴毙,大王子你也差点跟着老苗王和王后一起去了……他不配姓楼,真正应该做苗疆新王的,应该是大王子你,老苗王唯一承认的儿子,楼家长子元麟!” 说起从前,老人唾沫横飞,握住拐杖的手颤抖不停。杜仲敛声静气,面色沉静,已经不会再为这些话感到愤怒。他拿起桌上茶壶给老人倒一杯茶,说起正事。 “石长老,半月前你来信上说,委蛇会在四月中下旬之际现身,可我如今每逢下雨夜,去到发现白色鳞片的沼泽地中蹲守数日,都没有发现它再现身的踪迹。” 说完他又将怀中红色的琉璃瓶掏出来,放到石长老面前,“我听从你的话,一直用此物作引,如今带在身上去寻它,它也不现身,是否其中出了错漏?” 石长老敛住情绪,面容稍稍恢复平静后喝一口茶,“它喜水、喜静,轻易不会出来。此前我夜观天象,知道它已苏醒。如今又正值它们的产卵期,它一定会频繁出来觅食,以补充体力。待它完全恢复之后,就会开始去寻找它的主人。这小瓶里虽然装有它主人的一滴血,可它刚从沉睡中苏醒,想来能力恢复缓慢,未必能在其中嗅到你手中瓶子气味。我看龙都城这几日雨水激增,不出三日,它必现身。” 说罢他起身去到床边,在床头挂着的包袱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银制的发钗,上面纯银打造的流苏沙沙作响。 “这是当年英烛夫人留下的钗子,据她说正是当年大祭司留给她的,你带着这个和琉璃瓶去找,有备无患。那东西闻到它主人的气味,一定会出来。” 杜仲接过发钗,看着上面镌刻圣衣族图案,眉宇间伤痛一闪而过。 “阿哒从不离身之物,想不到竟然是上一任神女大祭司留下的。” 石长老长叹一声,拄拐站起来,看向窗外缠绵的春雨,表情黯然。 “英烛夫人在生下你娘亲之前,与大祭司一直情同姐妹。五十年前那场大战惨败,大祭司莫名身死,她痛哭数日,认为自己有抹不开的责任,一直郁结于心,不得疏解。” 听到这里,杜仲忍不住握紧手中发钗,愁眉深锁。 “虽说委蛇刚从沉睡中苏醒,神力兴许尚未恢复,可世人皆知,它是苗疆世代信奉神明的化身,我区区凡胎□□,如何能打得过它?” 石长老圈起杜仲手掌,让他将银钗和琉璃瓶握得更紧,“大王子放心,神女大祭司身死已有五十余年,她与委蛇之间缔结的契约早已自动解除。委蛇之所以会对上一代神女大祭司的旧物有所反应,不过是因为它目前还没有新的主人罢。你只需要将它降服之后,献出诚心与它重新缔结契约,即可成为它新的主人。” 说到这他突然激动起来,转过身抓住杜仲双手,语气里带上隐忍已久的愤怒与怨恨。 “到时候,大王子你不但可以杀掉那个为了王位,不惜弑父杀母,残害手足的楼元应,夺回属于你的苗疆王位,还可以一血当年苗疆大败于神域兵下的耻辱!” 第144章 神祇现身 “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戌时五刻,春雨暂歇。 连月光都照不进的幽暗密林里,杜仲再一次踏上沼泽地最阴湿寒冷之地,侧身藏于一棵百年槐树后,任由自己最后一点暗影消失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之上,整个人隐身在半人高的杂草之中。 三日前,与不远千里从苗疆赶来帮助他寻找委蛇的石长老见过,这已经是他连续驻守在密林之中的第三日。 这些天他整夜待在林子里,直到天色擦亮才回到南风馆。对于他精神上的惰怠和生意上袖手旁观呢,南风馆众人只道他是为季窈单独同严煜出远门感到不悦,殊不知他其实是因为身体上严重过耗而导致的力不从心。 当知道那个聒噪又花心的女人养的那条黄金蟒生病,需要带它远行求医时,他是想在她身边看住她的。奈何两日前他才刚收到石长老来信,告诉他惊蛰到清明前后,委蛇出现的可能性极大,要他千万盯住沼泽林。一旦错过委蛇苏醒,它接下来再去向这世间何处,除非它主动现身,否则将无人知晓。 她离开龙都已十日有余,她每日都在做些什么,是否会和严煜那个小白脸谈笑风生?之前她不小心呢说漏嘴,将严煜看光她身子的事抖落出来,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乖觉而灿然的笑脸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郎君薄睫微动,将情绪敛在眸中,洒落几道虚影于面颊。 林中一如他往日蹲守那样,寂静无声。偶一鸟雀惊飞,带动枝头树叶沙沙作响两声,沉寂之后的平静更显诡秘。正当他思绪飘远之际,身后不远处的草丛之中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时快时慢,时顿时走,一步步踩在草叶之上,声响不甚清晰。期间偶尔夹带一声闷燥的吼声,听上去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杜仲立刻警觉站起身来,后背紧靠大树树干,默默将腰间佩剑握紧。 待那声音由远及近,杜仲才听清那是熊的吼声,但不同于以往听到那种高亢而兴奋的叫声,那熊的声音听上去悲怆而急促,像是正在仓惶逃窜的途中所发出。 他侧目悄然看去,看见沼泽地对面树林里果然出现一头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它的身后沙沙作响声更大更响,两侧芦苇和茅草被压塌下去,如流水一般纷纷低头。 是它吗?它终于出现了吗? 虽然早就做好一切准备,真正到这一刻,杜仲仍难掩心中忐忑。他擦去手心汗渍,拔剑出鞘,闭上眼略稳住心神之后,再睁眼,目光坚定而狠戾地转身,开始绕着沼泽地一点点朝黑熊奔逃的方向前进。 终于,透过头顶渗下唯一一缕月光,他看见一条足有三尺宽的蛇尾自压塌的草丛之中一晃而过,再往前看,那蛇的身体足有四尺宽,单一块紫色鳞片就有巴掌大小,其体型之大,可见一斑。 紫色巨蛇眼中只有逃窜的黑熊,苏醒之后已经有三天没能进食的它在密林中快速游动,前进时不时吐出蛇信,发出可怖的嘶嘶声,金色眼眸正中,黑色的瞳仁宛若一道裂开的缝隙,深不见底。它精准锁定面前已经受伤的黑熊,仿佛它身上血肉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委蛇挪动发出的声响远超过杜仲的脚步声,他持剑一路尾随其后,终于看到委蛇成功追上黑熊,张开血盆大口对准其头颅和肩膀齐胸一口咬住,将与他一般高的黑熊整个含在口中直起身体,两颗毒牙快速释放毒液进入黑熊体内,像猫咪叼住一只老鼠一样把它含在口中甩两下,黑熊渐渐停止挣扎和呜咽,四肢垂落下来,彻底没了气息。 杜仲看着它将头身从草丛之中立起来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腿软。 沼泽林中多百年大树,大部分呈参天之势,高不可望。可委蛇昂首挺胸的那一刻,蛇头直接从茂密的的树冠中探出,掀起一片皎白月光细细密密洒落在杜仲脸上,整个密林在那一瞬间明若白昼。 他楞楞地看着委蛇将黑熊吞噬殆尽,视线从它的头一路下滑看向它腹部,再到尾巴,眼前这条上古神祇庞大到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杜仲甚至没办法一眼看到它的尾巴,只知道它的后半截身体隐匿在漆黑一片的阴影之中,像蜿蜒到远处消失不见的河流。 这样参天巨兽,到底该如何征服? 他牢记石长老所说,“委蛇虽为神祇,其习性和弱点却如寻常蛇类,都在腹部和七寸”,趁委蛇将黑熊整个吞下,还在回味其味道鲜美之际,杜仲一个纵身,施展轻功跳上委蛇后背,垫脚跳跃欲接近它七寸位置。 感受到身上突然其来的重量,委蛇迅速转过头来,身体晃动的同时将杜仲稍稍甩开,连人带剑滚到它后背接近尾巴处。 硕大无比的蛇头顷刻间出现在杜仲面前,吐信的间隙发出嘶嘶声在杜仲耳边哗啦啦作响。两只金色眼瞳盯住面前郎君,像是闻到他身上特殊气味,委蛇并没有着急张口,而是晃动着脑袋打量他。 看着那只和自己脑袋一般大小的眼睛,杜仲心口微窒,差点忘了呼吸。他伸手从怀中掏出琉璃瓶和银钗,瘫在掌心一点点朝委蛇靠近。 “伟大的神祇,我愿献出我的生命,死后血肉尽归于你。你可愿意与我缔结契约?” 委蛇像是能听懂他的话,收回蛇信,双眼黑色眼瞳收缩不停。它略低头看向杜仲手中信物,面部其他部位不时颤动,像是轻嗅那信物上似曾相识的味道。 就在杜仲以为它已经认出上一人神女大祭司气味,稍稍放心下来的时候,委蛇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里头腥臭浓烈的气息熏得杜仲睁不开眼。 它突然朝男人发起攻击,张口咬来的瞬间,被杜仲侧身躲过。他从委蛇身上滑落到地面,又赶紧借四周树干几个环跳跃上蛇头,持剑欲在它头顶插入以立足,却发现它浑身鳞片坚若磐石,刀枪不入,他手中剑根本插不进去。 尝试再三的同时,委蛇重新直立起来,将杜仲送上密林最高处,整个人被月光照亮,接着它晃动身体,杜仲就从它头上滚落到后背,身体翻滚数圈再次从它身上掉下,身体腾空的瞬间他手中两件信物也飞出去,与杜仲的身体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银钗无妨,摔在地上不过脆生生一响。但那装有神女大祭司一滴血的琉璃瓶就没有那么幸运,落地的瞬间琉璃碎片四散炸裂开来,里面封存了五十年的血液瞬间变黑,挥发成一缕白烟飘散在空中,顷刻间没了踪影。 遭了。 杜仲眉骨紧蹙,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挥剑冲上去,在它身上四下穿刺起来。委蛇低头下望,再次张口朝杜仲扑过来,攻击的同时尾巴疯狂扫动,将四周树木掀翻,甚至连根拔起。 他被迫转攻为守,施展轻功在树丛之间跳跃,躲避蛇头和那两颗毒器森森的獠牙的同时,不时转头挥剑,企图触碰到它柔软的腹部。 一人一蛇与树林之中缠斗,动静越来越大,周遭野兽鸟雀四散惊飞。委蛇像是能看懂杜仲收放之间所使招数的规律,不一会儿便开始预判他的动作。好几次差点把人从空中撞下。杜仲轻功虽好,终究是凡胎肉身,体力极大消耗之下移动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一次躲开蛇头攻击之时稍微慢了一步,眼看着白森森的獠牙就要从头顶落下,他将佩剑横在面前,将两颗毒牙挡住。 两颗牙与剑身相碰撞的一瞬间,力道之大,震得他手麻,接着委蛇向下用力,佩剑应声断裂,从杜仲手上断成三截飞出去,擦挂到郎君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他也被这股惊天的力气震飞,落在不远处泥地上,滚落两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不行,他打不过。 杜仲嘴角渗血,捂着胸口往后退,眼睁睁看着足有三个他这么宽的巨大蛇头再次靠近,吐出蛇信,阴森无情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只等死的猎物。 郎君身后,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杜仲方才吐出的那口鲜血似乎夹带某种特殊气味,委蛇闻到他身上血气有异,刚张开的嘴又突然闭上。接着身后越来越多的野兽也嗅到血气,从丛林里冒头。杜仲回过头,循着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回望,看见丛林里骤然亮起无数双绿色眼瞳,阴森恐怖胜过任何游灵。 此前曾三番四次帮助过季窈的野狼们再次出现在杜仲面前,龇牙咧嘴一点点越过地上手上的郎君,以对抗的姿态朝着委蛇走去。 高大神祇眼瞳晃动,像是被这人狼互助的一幕暂时吓住。它直立起来,重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面前卑微的男人,同时稍稍后退一段,蛇尾甩动,显出悠闲的姿态。 双方正僵持不下,杜仲身后再次传来细碎声响,石长老拄拐颤颤巍巍从林中暗处现身,看见眼前一幕吓得不敢动。 “大王子……” 眼看着狼群之中有几匹已经调转回身,朝着石长老露出獠牙,杜仲赶紧起身将之拦住,与石长老站在一处,示意狼群不要靠近。 石长老抬头看向宛若与明月一般高的巨大委蛇,将自己拐杖高高举起。权杖顶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在月光照耀下突然放出红光,面前委蛇低头,两眼正中一块水滴形的鳞片也跟着一起发出刺眼的红光。老人将那抹红光收入眼帘,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不对……不对……” 耀眼又诡异的红光几乎要将整个沼泽林照亮。狼群、鸟雀看见这光全部变得躁动不安,整个丛林陷入前所未有的嘈杂。石长老双手颤抖着放下拐杖,委蛇头上那抹红光也随之消失。 它似乎已经有些疲惫,眨眼之间渐渐躬身,接着无视面前还似惊弓之鸟一般的人和狼群,转身钻入密林之中,几个甩尾消失在杜仲视野。 幸存下来的感觉惶惶不安,但至少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慰藉。杜仲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侧眸看向石长老,却发现他面色惊恐加剧,更胜方才。 “石长老,怎么了?可是哪里伤着?” 老人喃喃自语一阵,猛的抬头,双手抓住杜仲双臂,声音里盛满恐惧。 “那红点……是契约!委蛇与上一任大祭司的契约还在……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第145章 情丝蛊母 她也该回了罢。 死一般沉寂的夜色下,至少有上百年生长历史的沼泽林地几乎被毁得面目全非。 草地移平,巨木横陈,无数参天大树被拦腰打断,七横八竖地散落在泥泞地上,一片狼藉。如此毁灭性的场景,绝非凡人可以做到,若不是亲眼所见,就连杜仲自己也无法相信,世上真有神话传说中与明月比肩的神祇降世。 他没有听懂石长老看似疯言疯语的话,声音冷沉下来问道,“‘她’是谁?” 石长老颤抖不停,站立不稳,杜仲顺势搀扶他在倒下的树干稍坐,看着他激动到胡须都在颤动。 “大祭司……她没有死,所以委蛇两眼之间的契约印记才会发光。” 怎么会? 按阿哒的年纪来算,初代神女大祭司的年龄至少在七十岁以上,加上她在五十年前神域与苗疆大战之中身负重伤,确认已经身死魂销,又怎么可能现在还活着? 杜仲轻抚石长老后背以示安抚,朗声道,“当年大祭司身死,可有谁是见证?” “当然是你的阿哒,英烛夫人。”石长老目光飘远,回忆起往事,“当年我还只是她身边随从,看着她将大祭司的尸体抱回圣衣族祭坛,替她戴上面具,葬入圣山。后来虽然听说圣山因山洪垮塌,大祭司的尸体从此消失不见,但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能确定,大祭司确实已经死了。” 想起之前石长老曾说,凡人与神祇缔结契约,是以鲜血献祭的形式,在双方体内形成印记,杜仲想到一种可能,试探着开口。 “那有无可能,是大祭司幸存在这世间的子女继承了她与委蛇的契约,而并非大祭司本人?” “大王子说的这种情况,我此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在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石长老拄拐站起来,示意杜仲离开,“总之若契约还在,委蛇的攻击性就会大大变强,想要征服它更是难上加难。除非……” “除非什么?” 已到耄耋之年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说话声调有所降低,“除非大王子亲手杀掉与它缔结契约之人。不管是大祭司,还是大祭司的子女、亲眷,总之,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倚仗委蛇的神力杀回苗疆向楼元应那个狗贼复仇!” 他此番计策不择手段,杜仲冷声拒绝,“不可,阿哒视大祭司为亲人,她若有子女在世,也与你我复仇大计毫不相干,何以要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王子是要成大事的人,怎么能如此怜惜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性命,如此优柔寡断、顾着顾那,成不了大事!” 他何尝不知道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可没到宿命逼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仍狠不下心来。 以残害他人至亲作为自己复仇的代价,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加害之人,难道自己报完仇,又等着别人来找自己报仇吗? 万般烦躁与无奈郁结于心,让方才本就受了内伤的郎君急火攻心,腥甜之气涌上喉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石长老看他伤得厉害,无暇再要循循教诲,两人彼此搀扶着往沼泽林外走。 夜色宁静,他们绕开城门从西北角的一处暗门进城,一路上空寂无人,只有头顶凄冷月光。 回想起自己刚才与委蛇缠斗,实力悬殊正如以卵击石,郎君嘴角鲜血未干,自嘲笑道,“元麟往日内心盛满复仇的怒火,尚对征服委蛇残存一丝期盼。如今才知道,以我之力想要征服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那倒也未必。”石长老轻声,“我突然想起,书上曾记载,委蛇害怕雷声,听见打雷便会石化不动,只要它头顶契约印记消失,再加上雷雨夜,大王子便有七成胜算。待苗疆那边风声小些,我找来圣衣族人为你摆阵架弩,一定能帮你征服委蛇。” 这其中又要多费多少周折,尚未可知。杜仲捂着胸口讪笑,不打算再深究下去。 “说起来,元麟记得苗疆古书上写,委蛇明明是一条双头蛇身,紫衣戴冠的神祇,为何今日所见,它除体型大出数百倍以外,头部、身体较寻常蛇类并无分别?” 这话勾起石长老笑颜。他嘴角上扬,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 “寻常人所见委蛇双头人身,紫衣戴冠,身后长长蛇尾,不过是远处的虚影。五十年前,英烛夫人贵为苗疆巫女,与神女大祭司同吃同住,无论什么场合都是一同出现。当年委蛇选择与神女缔结契约之后,英烛夫人与大祭司便经常一同站在委蛇身上,两人一蛇同时出现。寻常人哪里见过神祇,通常都是远远瞧一眼就吓得跑走,是以才会传出委蛇双头人身长相的传言。 只有我们这几个老部下知道,那不过是她们二人与委蛇同时出现时造成的错觉。” 原来是这样。 杜仲垂眸,恨自己这一次没能成功,“如今我手上琉璃瓶已碎,若委蛇离开龙都,我又该去何处寻它的踪迹?” “这世间能吸引委蛇现身,不止有它主人的气味,还有它敌人的气味。” “敌人?” “不错,”石长老一边慢行,一边言辞恳切道,“当年它之所以受重伤陷入长达五十年的沉睡,皆因那年神域与苗疆大战之中,神域当时在位帝王——赫连氏以身祭剑,才将它打败,所以赫连氏一脉身上的气息,也能吸引委蛇。可惜据我所知,赫连氏身死之后,如今的神域已经被新帝南宫氏取代。 呵,新朝、旧主,神域再强也不过与苗疆一样,躲不过帝王更迭,奸贼篡位。因果循环,都是报应。”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锦绣居门口,小厮趴在柜台里睡得鼾声如雷。 杜仲忍住几乎已经碎成一团的内伤剧痛,搀扶石长老回到房间,嘱咐他早些休息。石长老虽年长,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杜仲内伤极重,说隔壁房间还空着,要不要就在此处歇息一晚,等天色亮再去医馆诊治。 杜仲替他脱靴,扶人上榻,回身准备离开,“不了,馆里头自有人照顾,元麟就先回了。” 石长老看他神色坚定,便不再挽留,看着他带上门出去。 深夜的龙都城寂寂无声,往常偶一晚归人路过,如今因傍晚下雨,此刻一个人也没有。 并不是他留恋南风馆非要回去,而是郎君心中总觉得一觉醒来,她兴许就已经归来。 算着日子,原本三四日前人就该回的,如今音信全无,他苦于抽不开身,只得终日担忧。 明日睡醒,她也该回了罢- 千里之外,与神域边城仅一山之隔的苗疆王城——遮龙山苗寨中,层层叠叠的木质吊脚楼环抱一栋高耸巍峨的建筑。 刚继任苗疆王两年的楼氏次子楼元应高坐王位之上,倚靠在美貌的侍女怀中,吃她喂来的葡萄。 王族护卫头领尤猛跪在台阶下,头上护卫队的标志闪闪发光。 楼元应轻嚼口中果肉,眯眼淡声道,“确定吗?” 尤猛闻言头低得更下,不敢直视王座上神情淡漠的王。 “禀苗王,卑职的确看到石长老的亲眷将他送上马车,一路北下去了神域,昨日刚接到飞鸽传书,手下确认他已经在龙都城西面一偏僻客栈落脚。” 王座上的男人闻言淡笑,挥挥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 “寻常人不可能惊动石长老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亲自前往,值得他不惜背叛本王、背叛苗疆,都要去到神域与他会面。看来,本王的好大哥确实还活着。” 一听到楼元麟还活着,不光尤猛,他身后几名护卫也顺势跪倒在地,不敢出声。楼元应从王座起身,在自己右手边捧起一个青铜小鼎,走下台阶递给尤猛。 “你此次便带五十绝顶高手再探龙都,势必要将本王的好哥哥找出来。生擒不行,将他的首级带回来也可。否则,本王就连上次你没能找回万蛊蚕衣的账一起算了。听明白了吗?” 尤猛战战兢兢接过青铜小鼎,难掩心中忐忑,开口道,“禀苗王,卑职……卑职已经有十年未曾见过大王子……见过叛贼楼元麟,若是石长老不肯指认或者随便错指一个人给卑职,卑职确实无法分辨,到底谁才是叛贼楼元麟啊……” 楼元应坐回王座,捧起热茶喝一口,敛眼垂眸,不甚在意,“废物。本王早就料到你没这个本事,所以给你准备了这个。” 他手指尤猛手中青铜小鼎,唇角上扬。 “我那个好娘亲为了让大哥心无旁骛,好好做苗王的继承人,早在爹爹还没定下继承人之时就在大哥体内中了断情绝爱的情丝蛊。你手中青铜鼎内所装,正是情丝蛊的蛊母。你带着它去到龙都,它自然会带你寻找我的好大哥。” 说罢他从热茶蒸腾的水汽中抬眼,目光阴鸷狠毒。 “记住,这次入神域,要么他和石长老死,要么你们所有人死。听明白了吗?” “是!” 第146章 庸医探脉 “害的兴许是相思病。”…… 三日期限已到,木绛果然如同他之前所说那样,给金哥找到一条与它年纪相仿的小母蛇,两只小东西整日捕食在一处、依偎在一处。加之季窈把随身的衣裙留下一套给金哥垫在窝里,它终于肯安安心心地待在木绛屋子里,放任季窈离开。 两人收拾行囊,驾马登车,预计不出五日即可返回龙都。 虽然严煜一直抢着帮季窈收拾行囊,出门时也主动接过所有村民赠予的礼物,又背又提地走出来,全程却一直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季窈在他身后,看他闷声闷气模样,说不上他到底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木绛的气。总之就从他那晚醉酒之后亲了自己开始,这人脸上就没出现过笑模样。 待两人坐上马车,外头车夫驾车出村口,季窈掀帘发现已经看不见黄金下村上空袅袅炊烟,才看着严煜开了口。 “没人,都走远了,还闹别扭呢?” 坐在窗口边的清冷少年郎敛眸,看向季窈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有遗憾,还有怨气。 “我自知醉酒犯错,回去之后你我轻若浮萍的情谊或许也将就此中断。日后不得常相见,心中难免感伤,不愿意强颜欢笑罢了。” 这话说得蹊跷。 季窈脑袋一歪,看他一副弱风拂柳、凄凄惨惨的模样,忍不住嗤笑出声。 “严大人这话说得,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我又不是通天的仇人,为何回去以后,我会不肯见你?” 少年郎下意识舔唇,目光游移到另一侧,不敢直视季窈,声线也稍稍放低。 “季娘子本就不愿意嫁我,如今我趁醉轻薄于你,岂不是叫你心里更加厌恶我、看轻我?原本我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待回龙都之后,再将此事从长计议。可如今定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 没想到这么点芝麻大小的事,她不往心里去,倒劳烦他一个大男人揣在心头郁郁不得疏解,竟闷到现在才说。 季窈一向大大咧咧惯了,有什么说什么,赶紧坐到严煜身边,豪爽地拍一下少年郎肩膀,笑骂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原来为这个!酒后乱性嘛,我懂的。我素来知晓严大人你平时是个如何克己复礼之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因为你一时醉酒忘情就将你看作轻浮之人,那日之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回到龙都,你我依旧是师徒关系,在验尸办案一事上,徒儿还有许多要像师父你学习之处。” 她这么一说,严煜脸色更加难看。他面上红一阵又白一阵,硬生生把自己套进这些年读的那些个古板条例中去,“若说是师徒关系,严某更加该死。哪有师父趁醉……强、强吻徒弟之礼?我这些年圣贤书当真白读,自认愧对孔子、愧对圣上,更愧对季娘子你。” 怎么越劝他越来劲啊? 从前只觉得他眼熟,相处久了又觉得他聪明。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认死理的酸书生,白白浪费一副好皮囊。 季窈翻个白眼,最后一次开口替他找台阶下。 “哎呀,其实换个角度想,也不是这样的。你想啊,我武功这么高,你空有气力却不会拳脚,若真是强吻过来,我又怎么会躲不开?就算躲不开,事后我揍你一顿出气,你再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儿肯定也算翻篇了。那为何我没躲,还不是因为亲过来的是严大人你,翩翩君子、清正廉洁,换做其他人,我早就一拳头挥过去,打他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才劝得严煜脸色好些。他在脑内消化一阵,说出自己的见解。 “季娘子的意思是,其实并不讨厌我亲你?” 啊? 非要如此问的话…… “不、不讨厌罢……毕竟我从前为了同你讲道理,亲你那回,你也没有同我计较对吧?哈哈。” 越说越尴尬,亲个嘴巴来来回回绕好几遍。 季窈觉得没意思,掀开帘子随便往窗外指了指,聊到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洗个澡一类话,成功将话题转移。 严煜见她态度还算热情,纠结几日将将放下,默默在心里定了主意。 杜仲从委蛇口中侥幸逃生的第三日,严府马车将季窈送到簋街街口,少女一路哼着小曲、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走进南风馆,张开双臂在大堂吆喝。 “我回来啦!” 看见季窈,楚绪从柜台抬头,商陆自厨房里跑出来,三七从二楼登登登下到一楼,都兴高采烈围上来,替她拿东西。 “掌柜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这个店再没有主心骨,都快要散架了!” “我还以为你跟严大人私奔了!” “啊?胡说什么呢……” 京墨带着蝉衣掀帘从后舍走出来,狐狸眼半眯,上下打量她一圈,点点头道,“出门一趟,反倒长胖不少,看来严大人在照顾人方面,颇有方法。” “他哪里会照顾人,那是我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好吗?”季窈心情好,抱起村民们赠她的桂花酒炫耀不停,“看,这是我替人家抓凶手、救人性命之后,全村人都来感谢我,送我的酒,入口丝滑,好喝得紧。晚上叫厨子烧两道下酒菜,给大家开一坛尝鲜。” 楚绪听出这里头猫腻,抱着一包袱的馕饼忙追问道,“不过出门十日,又遇到命案了?” “那可不。这回更吓人,死人头七葬礼上,游灵突然出现,快要把整个村子的人全杀光了,要不是多亏我机警,我和严大人也都活不过当晚!” 这么夸张?! 商陆和三七一听来了兴趣,吵着嚷着要季窈详细说说。她目光环视一圈,没看见杜仲,声音略放低些问京墨。 “杜仲呢?不会还在生我的气罢?” 楚绪和商陆闻言偷笑,捂着嘴别提多开心。 “他哪里敢生掌柜的气,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生自己的气干嘛?” “气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呗。” 京墨心若明镜,跟着笑笑也不反驳,只温柔接过她手里酒坛子,指了指后舍,“他这两日身体抱恙,都在屋里躺着。” 他生病了? “怎么病的?风寒还是痰症?” 之前蹀马戏兽班子来那段时日,他被金十三娘和猛虎伤到,几乎丢掉半条命。因此养了好久的伤才得以恢复。 难道是阴雨天气,引起他身上旧疾? 商陆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够以后又凑过去说道,“我看是相思病。定是对掌柜你日夜思念成疾,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少胡说,待会儿撕了你的嘴。”季窈笑骂。 京墨将她拉到一边,附正在少女耳边悄声道,“我瞧出杜仲应该是受了内伤,但他不愿意说,我们也没好再问。掌柜你就多担待,问出缘由来,我们也好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内伤? 他又出去跟谁打架不成? 把东西都交给三七他们,季窈一人空手往后舍走来。 再过几日就是立夏,池塘里荷叶已丰,荷花含苞,郁郁葱葱好看极了。少女一路走过回廊到了边舍,见最后一间房门虚掩,推门提裙进来。 晴好的天气,屋内阳光丰沛。她看见杜仲身盖薄被躺在床上。 郎君闭着眼,日光映照出他俊美绝伦面庞,泼墨一般的长发披肩,散在身后,薄唇似张还闭,不粘带半分烟火俗气。饶是窗外春景再美,不过沦为他优容皮囊的陪衬。 前有杜仲、南星,后有严煜、京墨,再加上蝉衣这个无言冷峻的木雕娃娃,各路俏郎君她也算都见识了。 早察觉到有人进来,等她再靠近些,杜仲闻着熟悉的味道,更加没了要睁眼的意思,仍旧躺在床上,漠然开口。 “你还知道回来?” 时隔多日再听到他话语里夹枪带棒的讥讽,竟然有些怀念。她左右看看,将窗边一张八足圆凳搬到榻前,把手伸进杜仲的被子。 他突然感觉到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探进来,触碰到他,睁眼之余赶紧躲开,抓起被子一角盖住胸口,起身看她。 “做甚?” “探脉啊。”看他一脸警惕,好似季窈是什么蛇蝎仇敌。她不禁起了逗他的心思,故作惊讶道,“京墨说你伤着了,让我给你瞧瞧。” 听她是因为京墨的吩咐才来看自己,他淡眸半垂,脸上写满疏离。 “跟那个小白脸出去一趟,还学会诊脉了。” “是啊。”他说话越是酸不溜啾,季窈就越懒得反驳。她摇晃脑袋,露出娇俏得意的表情,“我不光会诊脉,望闻问切都学会了。” 她假意靠近,凑到床边上下打量杜仲一番,煞有介事道,“老夫看你面无血色、印堂发黑,应该是长期蹙眉、郁郁不得欢所导致。众所周知,一个人若老是垮着一张脸,身边令人愉悦之事也会越来越少,做人啊,还是应该经常笑才对……” 她还是老样子,不正经的时候占大多数。 杜仲冷凝的面色稍稍缓和,敛眸沉声骂了句,“庸医。” “多谢夸奖。” 跟她逗嘴,似乎就是一件令人愉悦之事。 杜仲自觉胸腔闷痛缓解,好像终于能顺畅呼吸一般放轻松,沉下眸色久久凝视眼前少女。嘴里不自觉就开了口。 “短短七百里,你和那个小白脸花了十几日来回,路上拖沓惰怠,做事效率有多差,可以想见。” 季窈摇头晃脑,胡说八道正高兴,想想杜仲说话虽然酸不溜啾,也算是说中他们这趟出门意外不少,复坐回圆凳上,小声抱怨起来。 “杜郎君一向知晓我的性格,天生就不是个办正事儿的人。光知道说我,你为何不随我一同前去?” 少女声线柔柔,字字入耳若鸟鸣啁啾,宛转动听。杜仲原本幽暗的眼眸亮起来,抑制住内心浅浅悸动,试探开口。 “你想我陪你去?” 季窈看着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竹枝上,蹦跳不停。她没注意到杜仲在意的眼神,随口应道。 “嗯,想啊。” 第147章 生死与共 让她就此融入你的生命。…… 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全然没有注意到床上面色原本惨白、身形消瘦的郎君眼中惊诧一闪而过。 杜仲垂眸,浓睫扇动的同时抖落几缕疏影,随之而来的是面颊肉眼可见地泛上绯润。他稍稍侧过脸去,将自己烧烫耳垂隐在暗处,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 “那你为何不开口同我说……” 窗外枝头上的麻雀由一变二,就站在树杈子上打闹起来。季窈看得入神,伸长脖子从凳子上站起,走至窗边细看。 “料想你也不会答应,我又何苦自讨没趣……诶你这么胖别欺负人家啊……” 两只小雀像是听懂少女话,身子略圆滚那只竟真的从另一只身上跳下来,抖动脑袋、扑扇翅膀,飞到窗边框沿上站定,拿灰绒绒的小脑袋轻蹭季窈手指。 杜仲听她说话古怪,转头过来看她原心不在焉,纤长指节将身上薄被抓紧,心有不甘。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会答应……从前这馆里有南星陪你那阵,从迷望山到戏兽班子,不知生出多少事,如今为大家讨个安宁,我看紧你这个掌柜,也是我责无旁贷之事……” 说完他也知道这番话听上去颇为无情,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又补充道,“再者,你的要求,我何时拒绝过……” 季窈在窗边和小胖雀玩一阵,食指托起它进了屋子,放到杜仲面前嬉笑道,“你快看,它好有意思……” 麻雀嘀嘀咕咕的声音吵得他心烦,加上病弱体寒,嗅到麻雀身上雨水和山泥之气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搅动,他掩面蹙眉,别过脸去嫌弃她俩:“同你说正事!咳咳……” 幽静的屋子里,他的咳嗽声显得突兀又刺耳。季窈唇瓣紧抿,恋恋不舍将麻雀赶出去,关上窗坐回床边。 “我知晓了,你别生气,从前七夕节那次,你不也看着我被欺负,选择视而不见嘛,真是……那这样,若再有下回,我不管你愿意与否,一定死皮赖脸拉着你同我一起,可满意了?” 杜仲内伤好不容易静养两日,她才刚一回来就惹得他动气,厚完她这嗓子也跟冒出烟似的又干又涩,一旦咳出声就收不回来。 季窈看他收不住咳嗽声,面露担忧又坐近些,一条腿跪上床榻来瞧他的面色。 “到底如何受的伤,怎么咳起来像个肺痨鬼一样吓人?” 他低头一阵咳嗽,一张俊脸本就憋得通红,抬头间面前日光消失,少女清丽的面容骤然放大,她外出这些时日他脑海中残存的虚影在这一刻变得真实、温暖,杜仲一口气没提上来,面绯耳热像煮熟了的螃蟹,转而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突然凑这么近干嘛! 季窈没明白他突然的羞怯,只当他真病得不轻,左右看一圈,瞧见桌上茶壶,下床来给他倒了一杯茶。热茶入口,金桔和金银花润嗓,季窈看他咳嗽减轻,捂住胸腔似乎咳得正疼,在床边站定,抬起自己一直手指头往自己嘴里送。 杜仲立刻明白过来她想干什么,从热茶蒸腾的水汽里抬头喝止她,“做甚?” “给你喂血啊。”眼看着她贝齿轻启,咬准右手食指就准备用劲,杜仲顾不得自己胸膛闷疼,从床边凑过来一把抓住她。 “不用!” 面对委蛇那样的神祇,不管是集结苗疆旧部将之生擒,还是单枪匹马用计降服,未来都注定是一场长期的硬仗。他不能依赖她身上血,成为自己复仇计划中无妄的牺牲品。 再者,他也不想她以为,自己对她但凡有任何示好,不过是觊觎她身上的利用价值。他其实对她…… 大手松开少女胳膊,收回的时候她能看见他手背上因为体弱和消瘦而突起的血管。他眸色清亮,只是不敢直视她。 “不用……大夫已经看过,说我再休息几日就好。” 季窈只道他还在同自己客气,大大咧咧说起严煜来,“哎呀你就别婆婆妈妈了,早点好起来,不少受几天的罪吗?你放心罢,严大人五六天之前也喝我的血解他体内剧毒来着,今日让你吸上几口,不会有什么的。” 她本意告诉杜仲,不必对吸自己的血一事心存感激或者愧疚,没想到杜仲听完脸色又垮下来,眉眼下压,面无表情地转过来凝住她。 “你还让那个小白脸吸血了?吸的哪里,脖子?” 说罢他一改方才羞怯姿态,伸手大力将季窈拉到面前,撩开后颈秀发检查她的脖子。季窈重心不稳,扑倒在床上有些狼狈,嘴上喋喋不休。 “哎呀当然不是脖子!咬脖子多疼啊,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就像只饿急了的野狗……” 确认少女脖颈光洁一片,杜仲面色缓和,回过神来发现两人姿势暧昧,自己不但将她衣衫拉扯得皱皱巴巴,还粗鲁地撩拨她头发,掀开她衣襟去看她的脖子,尴尬清咳两声,替她拉上衣领。 “那次咬你脖子,实在是我意识不清下的错举,与正常人在意识清醒下的选择不能相提并论。你若还在怪我,我向你道歉……” “好了好了,我何曾同你计较过这些?”季窈已经被他时晴时雨的态度折腾得不耐烦,整理好身上衣服横他一眼,“喝不喝,不喝我走了。前脚刚回来就进屋子来瞧你了,我这会子还困着呢。” “不用,我再如何受伤,身体也比那个小白脸好。你既困乏,回屋歇息去罢。” 她进来打扰他这么长一阵,什么忙没帮上,还害他动了气。 男人真是难伺候。 季窈瘪嘴,声音软下来又问道,“那你到底如何伤的?为何不愿同京墨他们说?” 这馆里人人都有秘密,尤其京墨藏得最深。杜仲自第一天见他就知道此人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与赫连尘那个傻子结交,背地里到底藏着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是这一两年来,彼此之间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他们仍然没有交底。 可她不同,她透明得像天山上流下的冰露。 杜仲复抬头看向面前少女,眸色幽深,“我找到了这一年来苦苦寻觅的东西,与它缠斗之时被它从背上甩下来受的伤。” 听上去像是在说某种野兽。季窈一下子来了兴趣,两眼放光追问起来,“它还能把你伤着?那要么功夫独步天下,要么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啊!它是什么?人熊,猛虎,还是狮子?” 狮子这样的猛兽,季窈还只在一些造像和年画上面见过。不管是何等凶残的猛兽,她都想瞧上一瞧。 她激动的时候眼睛总是瞪得溜圆,睫毛轻颤随时扫落一地星光,两腮鼓鼓,可爱极了。 杜仲略带痴迷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胸膛因为激动的缘故上下起伏,缓缓开口。 “还记得我同你提过的委蛇吗?” 委蛇? 她立刻低头,从衣襟里翻出自己无时不刻戴在脖子上的银项圈,上面圣衣族的图腾闪闪发光。 “是这条双头人身蛇尾的怪物吗?” 令人闻风丧胆的神祇,她一口一个怪物倒是喊得轻松。杜仲轻敛眼皮,点了点头。 少女看他点头,高兴到无以复加,捏住自己脖子上委蛇图腾朝杜仲贴上来,狭小的床榻上被两个人占满。 “真的!?委蛇竟然真的存在?!你见过它了,它会说话吗?是说人语还是蛇语,是两个脑袋一起说话还是各说各的?它们会吵架吗?吵起来的时候尾巴听哪个脑袋指挥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杜仲蹙眉,片刻后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误会,清冷眉眼染上一抹淡笑,伸手在季窈额头敲了一下,“胡诌些什么?图腾归图腾,真正的委蛇只不过是一条较寻常蟒蛇大上数百倍的神兽,既无两个人脑人身,也不会说人话。” 那就没啥意思了。 季窈摸着脑门蔫下来,想了想又问道,“你方才说你是被它从背上甩下来的,它当真有这么大,大到让一名若你这般高大的男子站在它身上?” 这算不算对他的一种夸奖。杜仲怜爱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脸上。托室内晦涩阴暗无光的福,他满腔柔情得以稍稍流露。 “大,它一口能将一头黑熊吞入腹中。你这小身板,不够它塞牙缝。” “哇!我想看!能带我去见见它吗?说不定金哥儿是它重重重孙子,咱们把金哥带上,它就不会把你从它背上甩下来了。” 她听见这样参天的巨兽,第一反应不是避如蛇蝎,而是好奇。 杜仲眼中漾起波澜。他稍稍从床上坐起来一些,唇角上扬,笑得邪魅,“你当真想见?” “嗯嗯。”她点头不迭。 “我之前就同你说过,委蛇是苗疆人世代信奉的神祇,千万年来,能与它为伍的只有苗疆王族、巫女和神女大祭司。其他任何凡人在它眼里,不过皆是寿命若蜉蝣一般短暂的蠢物。见它容易,想从它口中活命却难。” 说到这,他面容突然严肃起来,也许是带着私心,他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让她知道罢!让她就此融入你的生命,选择与并肩而立。她若愿意,爱恨情仇,生死与共。她若不愿,起码她作为知情的那一个,你也不算在这世上白走一遭。 季窈看着他表情肃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冷静。男人大掌轻握少女双肩,与她定睛对视。 “如果说,我为一己私仇决心降服委蛇,期间困难重重,随时都有丧命之可能,你可还愿意与我一起?” 第148章 头牌门面 “求娶之心,昭然若揭了。”…… 季窈甚少看到杜仲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躲不开那道炙热目光,少女眨眨眼,认真思考起来。 “你说的私仇,可是和你丢失的姓氏有关?” 他曾说过,自己的姓氏曾经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可如今他已经将之抛弃,只留下名。 杜仲沉吟片刻,漠然点头。 看他不愿多说,季窈却实在好奇。像他这样冷漠无情之人,会为谁复仇? “复什么仇?” 弑父杀母之仇、篡夺王位之仇,还有暗杀手足之仇。杜仲脑海里闪过无数种给自己那个好弟弟定下的罪,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两个字。 “背叛。” 背叛亲情、背叛苗疆,甚至背叛了人性的善,为一己私利毅然决然选择投奔这世间最极致的恶。 季窈看他眸色黯然,表面上平静似水不过是佯装镇定,实则整个人因为激动的缘故正微微颤抖,眸子里水汽氤氲,已经忍耐到极限。她第一次感受到面前这个男人脆弱和难于介怀的一面,心里越发觉得与他的心又靠近一点,于是收敛面上笑意,与他同样严肃而郑重道,“我愿意。” 他眼中死水微澜,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当真?” “嗯。”少女嘴角拾起一个微笑,“你帮我找家人,我帮你杀仇人,公平交易,有何不愿?” 说完她自顾自思考,盘算起他们之间的关系起来。 “我如果答应你,那咱们以后就真算得上过命的交情了。比起小叔和嫂嫂、掌柜和伙计又更进一步,较这馆中、这龙都城,甚至是整个神域来说,你都与旁人不同。这桩事我就此应下,你以后再要同委蛇交手,一定记得叫上我。” 一句“你都比旁人不同”勾起他眼中微光。杜仲难掩心中悸动,喉结上下滚动再三,酝酿许久不知道如何答她,屋子里又恢复平静。 一桩事了,季窈瞌睡又上来。她打着呵欠从凳子上起身,大大咧咧拍了拍杜仲肩膀,转身离开,“那你好好休息,要吸我的血就来敲我的门,我先回屋了……困死了……” 这话说的,好像吸血是什么寻常交易一般。杜仲看着那抹清瘦又娇弱的身影一路从木桥走到水上木屋门口,最后消失在门后,垂目摇头- 回龙都城后,季窈先是睡了个昏天暗地,把自己在路上缺的瞌睡全部补回来,养足精神重新回到南风馆日常经营中。 开春之后,大堂和二三楼走廊的花卉全部更换不说,小倌们春夏要置办新的行头,伶人们也要开始学今年时兴的曲子。龙都的繁华与兴盛不输京都,开年许多新曲从皇宫宫宴之后立刻传开,大一点的酒肆、茶坊都安排人赶紧学起来,才好招揽客人。 不止舞曲,还有书摊上新鲜出炉的话本一类,到了说书先生那里也都是另外的价钱。谈价砍价的事交给京墨,季窈只负责给小倌们置办行头。 春夏一季,成衣铺子里多色泽艳丽、轻柔飘逸的上等纱料,季窈又趁机给自己和楚绪也买上两身。凤尾裙上团蝶百花纹是用云锦丝线绣的,日光照耀下如烟霞浮沉,袅娜婉约;鹅黄色对襟长衫的料子是苏杭特有的葛丝,每年产出不过百匹,拎近细看,衣襟和坎肩处都绣有五蝠捧寿团花纹样。 交代好铺子里小厮即刻送到南风馆区,两人高高兴兴从铺子里走出来,再去买胭脂。 等她俩手里大包小包,脸上也沾上各色香扑扑脂粉,携手回到南风馆时,时近申时,已经快到开张的时辰。 每逢春夏,南风馆开张时间更早,营业时间更长,是以大伙每月月钱也更多,都乐得早些开门迎客。 她俩走进来的时候,大堂和二楼已经坐了不少闲暇听说书的女客,说书先生嘴里奇人异事娓娓道来,堂内只有嗑瓜子和剥花生的脆响,夹杂喝茶之时茶杯与茶盖碰撞的声音传来。 春天带来的不止生气,还有好睡的气候。商陆日日守在大堂里,同样的段子不知听了多少遍,正以手撑面,斜靠在柜台里昏昏欲睡,听见动静醒过来,走出柜台接过季窈手里瓶瓶罐罐。 “掌柜回来了。” 季窈“嗯”一声,抬眼打量楼上楼下的客人,“我在罗裳坊买的衣裳,他们可有派人送来?” “都送来了。”商陆把胭脂交给三七,送到三楼小屋子放好,等小倌们来的时候去里头挑。 “今年这些衣裳一看就价值不菲,掌柜真舍得给他们花钱。” 去年这时候,季窈才刚来,小倌们身上穿的衣服远不如她如今选的,想来那时候,她那个亡夫在选衣服上并不舍得如此破费。 她得意一笑,找了个空置的桌子边坐下,从怀里再掏出几枚玉带扣来,“人靠衣装马靠鞍,你们打扮得越好看,我这生意做起来也越发红火,大家都高兴,有何不可?来来来,这是我给你们几个买的腰带扣,都是上好的青白玉制的,单只有你和京墨、杜仲、蝉衣有,快选一选。” 玉带扣搁在桌上,叮当脆生,他们几个正低头欣赏,周围楼上楼下的女客们却突然惊呼起来。 三人循声抬头,看见她们面泛桃花,都朝着后舍入口的方向挤眉弄眼,激动不已。 “好美啊……” “太好看了……” “真是谪仙下凡啊啊啊!” 也不知道夸谁好看。季窈跟着人群看过去,疑惑不解,“这是做甚……” 话没说完,后舍小门里一道灼灼耀目的身影晃了她的眼。 定睛一看,来人长身玉立,身姿英挺,仿若修竹。一身蜜合色绝丝直缀内搭沉香阔袖长衫,衬得他本就男生女相的一张脸更添几分魅惑。鬓不染如漆,唇不晕而润,举手投足间衣袂翻飞,清雅矜贵不沾一点人间烟火。 往日垂坠在后肩的黑发用一根玉簪盘起,露出他纤长的脖颈,额前几缕碎发自然垂落,微风吹拂之下自郎君眉眼扫过,引在场女客们频频嗟叹,羞臊不已。 “杜、杜仲?” 老天爷,这是杜仲?! 季窈来南风馆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她素知杜仲这人冷漠无趣,喜欢的颜色和他喜欢的人一样少。寻常他都只穿黑白二色,最多加加上一两身灰墨或者草青,已经是他全部。 没想到他今日竟然穿得如此耀眼夺目,蜜合色直缀衬得他肤色白皙,沉香色长袍更显他年轻貌美。 是的,貌美。季窈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比下去。 不光季窈惊在原地,身边商陆和楚绪也吓得张大嘴忘了合上。 杜仲同几个主动大胆的女客们寒暄两句,快步从人堆里走出来到季窈面前,见她眼中惊艳之色,心里满意,伸出扇子在少女脑门敲一下。 “收一收口水,快滴到桌上了。” “嘶。”脑门上痛感传来,季窈回过神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无数女客们又涌上来,吵着要先买下杜仲今晚的时间陪自己喝酒。 “杜郎君今晚的时间我买了!掌柜的快给我记上!” “我先来的当然是我买,杜郎君你今晚就陪我听曲好不好?” “她出多少,我付双倍!这是十两银子,掌柜的你先收好!” 商陆捂嘴偷笑,赶紧拦住这些人,带着她们到柜台前登记预约。 季窈用余光上下打量面前光彩照人的男人,喃喃道,“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咱们的杜郎君也舍得捯拾自己,妆奁门面了。” 杜仲展开扇子摇两下,也不管这个季节尚无人扇扇。天人之姿,旁人只看一眼就先沉醉进去,哪里还舍得来挑他的刺? 他凑近一步,想让季窈再看清楚一点,“你觉得我这身打扮好看吗?” 少女跟喝多了似的,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只行走的招财貔貅,咧嘴傻笑,“好看,真是太好看了。” 他闻言声音又低下来,眼含柔情,“那你喜欢我这样穿吗?” “喜欢。”他要是肯日日穿成这样来接客,她不知道要多赚多少银子。 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滴溜转两圈,她试探着开口问道,“我多给你买几身这样的衣裳,你换着穿,好不好?” 她喜欢就好。 杜仲嘴角挂笑,合扇轻轻抬起她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期待,“那你要不要……” 还有几天就是上巳节,想约她泛舟游湖的邀请还没说出口,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脚步声。 两人闻声回头,看见李捕头挎着官刀迈步进来,朝季窈躬身行礼。 “季掌柜、杜郎君。” 自从知道李捕头是京墨在衙门里的“熟人”,季窈就对他向自己和杜仲行礼一事见怪不怪。想来京墨的身份,应该远高在李捕头之上。只不过他不说,她也懒得问。 而李捕头这边,先有京墨这个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的照拂,后又有新任知府严煜的特殊关照,他自然对季窈额外恭敬。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掐丝锦帕中躺着一根翠玉簪。簪子通体用花玉精雕细琢而成,上雕枝头小雀,一看就是年轻女娘会喜欢的款式。 李捕头把簪子带锦帕递到季窈面前,示意她手下。 “这是严大人吩咐我交给季掌柜的,还请收下。” “给我的?” 杜仲黑着脸看她接过簪子放在手心,冷眼扫向面前五大三粗的李捕头,面露讥讽。 “堂堂龙都捕头,在衙门里当差还要做这些事情?” 这一番话问得李捕头冷汗都下来。从来都是他问得别人哑口无言,没想到还有被别人问住的一天。 “这……严大人忙于公务,实在腾不开手。听他说这是专门买来送给季掌柜之物,我们这些当差的出来巡视,顺便就帮着带出来了……”他说话时不敢看杜仲的眼睛,只对着季窈讨好笑笑,“那不打扰季掌柜你做生意,我就先走了。” 低头看手里这根簪子,样式倒是新,就是这花玉不够通透。季窈拿着簪子在头上自顾自比划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杜仲的脸已经完全垮下来。 商陆闻着一股浓浓的酸味凑上来,贴在杜仲耳边添油加醋,“听李捕头这话,这还只是开始,以后指不定还有多少脂粉首饰要送来呢……这个探花郎知府,要求娶咱们掌柜之心,昭然若揭了。” 第149章 猪头将军 将军变猪头。 酉时刚到,厨子沈伯已经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前馆二楼第一间雅舍里,招呼大家赶紧吃饭。 做季窈这一行的人,从来都只能早些吃饭,正儿八经到了饭点,都是伺候别人吃的。逢春秋和节中这样生意最好的时段,甚至都是从日当西晒就开始迎客,直到戌时打烊才能喝上一口热茶。 聪明如商陆,还知道在伺候女客之时多吃几口桌上饭菜撑一撑,像蝉衣这样老实巴交的郎君,如何饿着肚子上台,就如何饿着肚子等关门,去年立秋前后,秋高气爽,门庭若市,要不是季窈有两回逮到蝉衣从舞台上抱着古琴走下来时身形不稳,一问才知道他没用晚膳,才给南风馆众人立下一个死规定,那就是必须在晚上做生意之前把晚膳吃了。 有时间和大家一起在二楼吃,没时间的怀里揣个饼,总之不能饿着。 三月开春,许多应季的菜色被端上餐桌: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再加上芦笋脍黄花鱼,主打一个清爽开胃,季窈光是面筋和黄花鱼就吃了两大碗。 她喜欢吃青团,清明之后也请馆里做面点的师傅单把这一个糕点保留下来,每日做上三五十个,供女客们伴茶品场以外,自己偶尔也吃上一个。 杜仲看她吃得两颊鼓鼓,小松鼠似的灵动娇俏。顺着她鬓角看去,下午严煜那厮派人送来的花玉小鸟簪子此刻就插在少女鬓间,与她一身佛赤色半臂短衫下罩松花黄百褶裙相得益彰,乍一看以为是她专门为这身衣裳配的首饰,脸色瞬间由晴转阴,别提有多难看。 三七从大堂走上来,掀开帘子凑到杜仲身边,指了指楼下道,“杜郎君,今晚花大价钱说要请你作陪,给她生辰作寿的许家大娘子已经到了,正到处找你呢,你看这……” “不去。” 杜仲眉眼下压,透着阴沉,坐在桌边继续喝茶。 一个黑芝麻馅的青团下肚,季窈心满意足,吃得饱饱,靠近杜仲好声好气劝他,“她可是花了整整五十两银子才争到今日这一个时辰与你共饮,算下来这五十两银子里有足足十两都是你的,拿来买什么不好?赶紧去罢别让咱们的贵客久等。” 她越是高兴得意,明媚乖巧的模样,杜仲的脸就拉得越长。他放下茶盅,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你以为,我之所以待在这里,是为了挣这十两银子?” 做事就做事,还整上价值来了。季窈不知道他刚才从后舍走出来还好好的,这下子又发的哪门子脾气,默默在心里翻个白眼,面上仍挂着笑。 “自然不是,你我表面掌柜与伙计,实则更胜亲朋手足,旁人哪能及你万一?这十两银子我也是舍不得让别的小倌赚走,又抹不开面明摆着偏袒于你,所以就让你先去前头应付着,晚些时候我再找人换你出来休息,可好?” 这一年的时间,季窈也没少同各色男人们打交道。往常她只道女娘们要哄,殊不知男人们也需要哄。 她如今哄男人的手段学得还算不错。 少女靠得近,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草香气又飘过来。杜仲被她哄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脑子里仿佛一团粉色云雾升起又落,迷蒙恍惚。明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心里却不自觉甜腻起来,盖上茶盅施施然起身,留给季窈一个傲娇的背影。 许家大娘子尚未出阁,家中双亲又是捧在手心里当男孩子养大,为人豪爽性格奔放,今日摆酒设宴,就选在南风馆大堂,正对舞台下方四张桌子坐满她往常结交的绣娘、女眷们,见杜仲露面,喜不自胜,端起酒杯与众女客敬酒。 “今日是我生辰,也是家父家母松口,终于愿意将家中十余间铺子交给我打理的好日子,特设宴席,请杜郎君陪同饮酒作乐,通宵达旦。若待会儿酒过三巡,有什么得罪、叨扰之处,还望各位海涵,我先敬各位一杯。” 说罢她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杜仲虽厌倦这些场合与形式,却也知晓自己要么不做,要做就不能砸了南风馆的招牌,遂与同桌其他女客一同起身,在大堂和二三楼所有人欢呼声中饮尽杯中酒。 季窈已经有将近半月没有参与到南风馆日常经营当中,见上下宾客皆是热情,被这浓烈而炙热的氛围打动,亦下到一楼吆喝着与众人同饮。 酒过三巡,正值日暮落尽,华灯初上。 说书先生一段书毕,欣欣然退场,换上蝉衣的古琴独奏。 彼时季窈正同楚绪站在柜台里,数着白花花的银子傻乐,三七和商陆突然火急火燎从三楼一路登登登走下来,裙裾在空中四散翻飞,流光溢彩。 他们俩站在大堂环视一圈,精准锁定柜台里季窈的身影,提着衣角冲过来,神色慌张道,“掌柜,不好了。” 少女目光从舞台上蝉衣恬静的身影上收回,古怪看商陆一眼,不以为然,“何事惊慌?” 这楼上楼下欢歌笑语,门外也无人闹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惊慌失措? 商陆和三七对视一眼,走进柜台里面,附在季窈耳边小声道,“是晚上压轴表演杂剧的戏子,他演不了了!” 这怎么行?! 过年期间,季窈把这龙都城里能请来唱鼓板、做杂扮的百戏戏子们都请来演了个遍,新来的杂剧班子还是她花重金从邻县益阳城里请来,拢共六个人都是能歌能舞的全能戏子,班主会诸宫调、学像生,他们之中有一对小年轻夫妻,演一出悲情杂剧《清槐雨》最为叫座,女鬼殷离在自己心爱之人——亡国将军阳知禹的怀中灰飞烟灭之时,在场观众无不怅然涕下。 这个戏班子季窈盼了整整一月有余才把他们盼来,前几日一直安排在对街吉星客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对外更是打着《清槐雨》之名大肆宣传好几日,不少女客特选今年日登门,为的就是一睹大名鼎鼎的女鬼与将军之爱情故事。 若是今日这戏黄了,她面前聚宝盆里的银子估计要全部赔光。 季窈这下慌了,甚至比商陆和三七更慌,“为何演不了了,可是觉得钱银不够?不够我可以再加!” “不是!” 商陆还没说完,三七看一男一女走下来,干脆直接领到季窈面前,揭下其中男人脸上面纱,声音略显颤抖,“掌柜你瞧……” 面前站着的两人,正好是戏班子里纳队年轻夫妻,也是《清槐雨》中扮演女鬼殷离和亡国将军阳知禹的戏子。女娘正常装扮已经化好,男子却莫名蒙面。他面纱掉落的同时,一张比猪头还肿的脸出现在季窈面前。 不光面部红肿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男子两瓣嘴唇也跟香肠一样挂在脸上,更诡异的是他脸上已经化了一些唱戏的淡妆,白色脂粉盖不住红色疹子,眉眼上又黄又绿的油彩看上去更是滑稽。 楚绪不明就里,看见这张脸一时没能忍住,“噗”地笑出声。季窈完全没了玩笑的心情,抓着面前男人左右看看,嘴都合不上。 “这是怎么了?” 小夫妻俩对视一眼,没敢出声。商陆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们一眼,替他们开了口,“还不是他俩贪嘴,吃东西的时候也不问一问就往嘴里放。今日客栈提供的膳食里有嫩柳和花瓣汁子,厨子不知道她夫君不能沾柳絮和花粉,他俩也没吃出来,中午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以为晚上能消肿,就瞒着咱们到点来化妆,要不是我和三七进去送茶看见,他俩还指望就这么上台演出呢!” “那怎么行?英武俊朗的将军突然变成猪精,女客们莫不是要打死我?” 三七实在不忍直视男子那张脸,开口问道,“换节目罢!请他们改日再来看《清槐雨》。” “不行,话都放出去了,改节目就得退钱。再说前头还坐着个过生辰的主儿,如何得罪得起?” 算着时辰,距离他们登台还有两刻钟的功夫。夫妻俩里的小娘子看季窈等人急得团团转,又是算时辰又是算钱,她环视一圈,见周遭不乏许多俊俏挺拔的少年郎,站出来提议道,“掌柜,我有一法。” “快说。” “杂剧演戏讲究身段表情,却不讲究台词,整出戏也有班主在一旁佐以念白。若是有郎君愿意代替我夫君上台,他可以完全按照班主的念白来同我对演,夫君只消躲在幕后替他开口说话就是。” 这时班主知晓出事,也从三楼走下来,听完小娘子的提议点头,“不错,找个容貌美、身段轻盈,甚至会些拳脚的郎君先替一场,我说什么他演什么,也不用开口说话,季掌柜以为如何?” 听上去倒是合适。 “容貌美”易找,南风馆里最不缺的就是姿色上等的男人,可这“身段轻盈、会些拳脚的”却寥寥。 蝉衣现在正在台子上坐着,要他顶替已经来不及,京墨要看着整个大堂所有人一举一动,轻易也不能动他。 季窈苦思冥想一阵,把目光落在不远处许家大娘子身边的杜仲身上。 “演戏?我不去。”杜仲整理衣衫,因为喝酒的缘故面颊绯红,眼里雾蒙蒙的,较往日清俊矜贵的样子又添上几分妖魅。 季窈拉着他好说歹说,又是加钱又是另给假期他都不曾松口。逼得她指着两个戏子里头肿成猪头的小郎君吼道,“你就忍心,让众女客看着貌美如花的女鬼与这样的猪头将军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吼完她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态度急转直下,拉着杜仲衣袖娇滴滴求他,“只当我求你,就上台演一回,全程连嘴都不用张,班主说什么你演什么就是,之后你再想要什么我都依你,好不好?” 这场戏要是不成,她今晚至少损失二百两,此刻也顾不上许多。 杜仲目光落在抓住他衣袖的那双小手上。柔嫩光洁的指尖染上豆蔻,应该是她今日和楚绪去胭脂铺的时候染的,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他目光扫过季窈眉眼,突然略带深意地眯缝起来,低声开口道,“我可以演,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别说五十两,把今天这二百两分一半给他都使得! 对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眸子,郎君笑得邪魅,“你来演女鬼。” 第150章 台上鸳鸯 落下一吻。 戌时一刻,南风馆里乐声悠扬,翩翩少年郎一身黑衣,发髻高束,正坐在一楼大堂正中央抚筝。 婉转流溢的琴声传上三楼,季窈坐在往日为伶人、小倌们小作休憩准备的房间内,身上穿着演女鬼的白色大袖长衫,面前一名脸上化了油彩的女戏子正在给她上妆。 只有筷子头一半大小的狼毫点彩笔,将冷墨点在她眉心。季窈从未如此规规矩矩坐在镜前任人摆弄,她闭着眼,感觉肌肤被笔尖绒毛挠痒,忍不住蹙眉动了两下,被女戏子伸手按住。 “季掌柜快别动,隔壁杜郎君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如此快?” 很难想象杜仲也有如此听话照做的时候。女戏子在她面上描摹一阵后,又拿起香气扑鼻的香粉,兔毛刷子轻轻蘸取些许刷在她脸上,一边替她将头上发髻拆开,做垂散状,一边忍不住感叹,“季掌柜模样真是俊,像画里走出来似的。饶是我走南闯北这些年,都不曾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她这样的?她这样是哪样? 看季窈睁开一只眼睛瞧她,女戏子笑盈盈继续说道,“就是很特别。要说做生意的掌柜,您没有那些个做大生意的老板们精打细算,对待手底下小厮、伙计们是真豪爽,从前我们哪里敢想,从客人那里赚十两,就能分到一两这样的好事;但要说寻常闺阁女娘,您又丝毫不介意抛头露面。但凡容色上高人一等的小娘子们,谁不是翘着傲着,拿下巴瞧人的时候倒比正眼看人时候多,偏偏您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美似的,打扮上虽然华贵,却不仔细,就连妆色都化得不好,真真是浪费了这样一张掐尖的脸……” 说到这,她放下手中香粉,双手放在少女肩上,唤她睁眼,“好了。” 季窈睁眼,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略呆楞住。一双圆梨甜杏眼的眼尾上扬两道红色细线,平添三分妖媚与风情。往日只是随便一抿的红唇此刻被女戏子用绒刷仔细描廓,勾勒出饱满而标准的含珠唇,肌肤不润而泽,腮颊不染而粉,只微微眨眼,立刻勾走人三魂七魄。 配上她一身冷白色大袖长衫,活脱脱一个吸食男人精气的女鬼无疑。 女戏子看着面前宛若天人的少女,愣愣将手中笔刷握住,眼神直勾勾道,“要不是今日台下坐着的全是女客,季掌柜倾城绝色自今晚之后就要藏不住了。” 她从未化过如此精致的妆容,对着铜镜瞧个不停,面上难掩喜色,“哪有你说的如此夸张?快别笑话我了。” “真真的。”女戏子收拾好东西,转身去把门打开,“我虽然跟着做这一行年岁不长,但是京都里达官贵人家里也去过不少。哪怕是那些朝臣家里的娘子和夫人,模样都比不上季掌柜你呢。” 门开的瞬间,季窈被眼前一道银白色的光晃了眼。再睁眼细看,门口站着的劲装郎君,两人眼神都有些滞住。 自从去年七夕之后,杜仲就再没有见她穿过白色。 如今再看见她一身雪白,衣袂飘飘,脑海里登时想起他们二人初见时,季窈看上去病秧子似的,就穿着如今这样一身雪白的丧服躲在赫连尘娘亲身后,神色虽然懵懂,眼神却没有丝毫怯懦。 原来她穿白色这样好看。 对上那双看似波澜不惊的眸子,季窈才确定面前站着的人是杜仲。也不怪她恍惚,杜仲此刻穿上将军的衣服,铠甲加身,里面是墨黑色劲装,脸上银白色雕鹰翼纹的面具遮盖住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懒淡冷漠的长眸。 “原来话本里的将军是个蒙了面的。”那想来女戏子那个吃东西过敏的夫君要来扮演这个角色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女戏子看他们两人眼里此刻只有对方,知趣承认道,“戴上面具的戏份只有一半。早前我们打算蒙混过关的时候,我也想过他摘下面具之后该如何收场。” 杜仲看她围着自己转两圈,眼尾带笑,“你倒像个女鬼。” 她肤色本就白皙,如今扑上粉又画上红唇,若不是她此刻一副娇俏灵动的样子,到了暗处兴许真会被人当成鬼。 季窈才不管他嘴里有无好话,总之今天阴差阳错化了个精致的妆容,她心情好得很,直站在三楼围栏处唤京墨和商陆上来瞧她。 女戏子将两人拉回房间,开始给他们讲戏。 “开篇将军会先露面,杜郎君你要稍稍辛苦一些。故事主要讲将军在一次征战中遭遇埋伏……” 万事不做便罢,做便要做好。杜仲头一回登台没经验,在一旁听得仔细。季窈见身后商陆偷溜进来,拉着他要他看自己脸上妆容。两人偷笑一阵,被杜仲一抬手敲中脑袋,无可奈何转身回来继续听戏。 “最后,将军将解除婚约的娘子送走,选择回到与女鬼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自刎而死,季掌柜从后台重新走出,搀起地上杜郎君一起谢幕即可。听明白了吗?” 季窈也是头一回演戏,兴奋到无以复加,点头不迭,“记住了、记住了,咱们赶紧开始罢,我听见楼下蝉衣的琴声已经停好一阵子了。” 节目与节目之间间隔太差,容易冷场。于是大家赶紧带上各色道具往楼下赶。忙碌的间隙,女戏子一把抓住杜仲和季窈,补上最后一句,“方才人多忘了说,这戏里有不少将军与女鬼状似亲昵的戏码,你们到时候一来千万莫笑场,二来为演戏所做的亲密动作一定要自然才好。” 亲密戏,能有多亲密? 来不及细问,一行人匆匆下到一楼,绕过大堂行至正中央表演台后,几个戏班子的人上去布置一番,左侧男戏子点燃蜡烛,右侧女戏子就直接给商陆打手势,示意他将大堂所有灯笼熄灭。 大堂内众人正热闹,见烛光熄灭,仅留舞台左侧一盏残烛,纷纷噤声。在老班主循循的声音中,杜仲捂着胸口,状似受伤,一瘸一拐走上舞台。 原来这个故事讲的是受伤的将军被上吊死在河边的女鬼救起,陪他一路回到皇城之间二人暗生情愫的人鬼爱情故事。杜仲在台上按照老班主的串词受伤倒在一块石碑旁,季窈就垫着小脚,飘飘忽忽上了台。 暗极了的幕帘下,众人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季窈,皆被她艳丽妖娆的面容打动,一边感叹“戏班子里竟然有这样绝色佳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去到杜仲身边。季窈按照念词,施法救下杜仲之后,看着杜仲假装惊讶,捂住胸口不断往身后退的时候,她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引幕帘后女戏子不停给她使眼色。 两人跟着念词,在台上由最初的偶遇到归家途中的患难与共,在两个戏子慷慨激昂的念白之下,他们也受感染,变得热血沸腾。 下一幕,当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从台下窜出,手持黄符朝季窈冲过来的时候,台下女客们就看着杜仲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冲出来挡在季窈面前,打斗动作潇洒出尘,一手持剑与道士交手的同时,另一只手还不忘搂住季窈细腰,在台上转圈,引台下一片高声喝彩。 “女鬼!台上女鬼竟然是季掌柜!” “好!这将军看着也如此眼熟,不会是方才被叫走的杜郎君吧?” “杜郎君这身扮相简直胜过世上任何一位少年将军!” 季窈听着台下喝彩声不断,趁两人离得远,目视面具下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面露欣赏。 “杜郎君用轻功来演戏,真是小题大做了。” 话音未落,班主的念白却急转直下,说将军伤势未愈,被道士打得措手不及,伤重倒地。杜仲还没来得及在她面前自夸一番,听见念白只好咬牙倒地。 女戏子悲痛欲绝的声音传来,季窈也跟着扑倒在杜仲身上,听着念白摘下他脸上面具。 商陆在一旁看得兴起,瞧杜仲先是意外妥协,又故意要拉上季窈一起,他就知晓杜仲心里都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他见两人在台上靠得近,身子几乎贴到一起,想到一个主意。 戏班班主躲在幕帘后正准备继续念词,旁边商陆突然走过来,一拍他肩膀,递上一张纸条。 他看了看纸条上内容,疑惑蹙眉,面前一脸坏笑的郎君却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季窈此刻还跪在杜仲身边,捏着他的面具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侧目看旁边班主重新冒头,赶紧调整自己情绪,面容挂上悲伤。 “想不到一贯对自己恶语相加、冷漠又无趣的少年将军,面具下竟藏着如此玉质金相的一张脸,阿离情难自持,伸手抚上将军侧脸,在他已经变得冰凉的唇上落、落下一吻。” 落吻?早前说过这一段吗? 季窈闻言蹙眉,余光扫见班主也吞吞吐吐,不敢问出声。躺倒的杜仲亦不敢睁眼,只是双手在身侧悄悄握成拳头,抿了抿唇。 一听见女鬼要亲将军,台下女客们此刻完全不管台上两人一个是南风馆掌柜,一个是南风馆头牌男倌,皆瞪大双眼,搓手期待起来。 有上百双眼睛盯着,季窈骑虎难下,杏眸微眨,缓缓低头朝杜仲靠近。 感受到面前少女越来越明显的呼吸声,杜仲亦是呼吸急促起来。 她当真要亲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虽然闭着眼,杜仲仍然能感觉到面前暗影越来越重,想是少女已经贴上来。他心头悸动,凭借脑海中最后一丝理智悄悄伸手,在两人交缠的衣袖里抓住少女手腕,薄唇微启。 “不用……” 话没说完,郎君唇瓣被堵,剩下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他陡然睁眼,看见今日琼花玉貌的娇俏女娘面容放大,晶莹而丰润的唇瓣与他相贴,鼻息间全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0-160 第151章 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来? 突然被季窈吻住,杜仲再也无法镇定,睁开双眼,伸手按住少女肩膀把她推开。 负责出声的男戏子看他提前“醒来”,赶紧咳嗽两声,然后又发出痛苦的呻吟,示意杜仲躺回去。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他方才反应是何意思?倒像是她欺辱了他这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呸呸呸呸,男人嘴臭烘烘的口水又多,要不是为了钱,老娘还不稀罕呢。” 季窈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蹙着眉从地上站起来,跟随男女戏子台词的变化缓缓下台。 故事从将军勇斗道士,舍命救下女鬼这里开始发生转变,诡谲、轻松的音乐变得缠绵而舒缓,让人不自觉就跟着将军与女鬼陷入情爱的美好之中。 季窈对于杜仲刚才突然推开她心生不满,即便是两人状似亲密的戏份她也故意板着个脸,杜仲伸手来牵她,她就故意从手心里掐他掌心的肉,疼得他直吸气。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出名动京都的《清槐雨》不管是从念白、话本子还是配乐都无可挑剔,将军和女鬼从回到都城,情意相通的愉悦与缠绵,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鬼阻碍出现在两人之中,逼迫二人必须分开之时,季窈在台上看着杜仲挺拔的身影与他戏里定有婚约的美娇娘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在葫芦丝低沉哀怨的乐声中,竟真的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那样好,余生还有好多年幸福美满的凡间岁月……我不该耽误他。” 女戏子说完这句,开始小声呜咽。就在季窈以为自己要以袖遮面,于哭声中缓缓退场之时,她突然开口唱起了曲。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在侧恩已断,斜倚薰笼到天明。” 二胡声凄婉,葫芦丝声幽怨,配合女戏子娓娓动人的悠扬拖音,季窈不自觉迈开脚步,就站在“将军”和他红颜的身后款步舞动起来。一勾手一抬眸,无不让闻着动情,听着流泪。 杜仲原本一直游离在戏外,按台词同第一次见面的另一位女戏子站在一起本就度日如年,那女戏子年纪看上去至多十有七、八,见杜仲丰神俊逸,盯着他的脸挪不开眼,两人并肩而立的间隙甚至直接上手来拉他。 “郎君何不与我对视?妾身的容貌如此吓人吗?” 他烦躁闭眼,把头转向另一边却刚好看见季窈隔着台上栅栏在他身后起舞。 红黄交织的微光从头顶和腰际处打来,女娘凄凄哀哀的面容有一半隐在暗处,只有脸上泪光随舞姿不时闪动。轻纱曼舞,不胜哀愁。 他仿佛看到她在仅存的微光中升起,又于更盛大的黯然中落下。 一曲舞毕,台下班主的念白声将杜仲神志唤回:“车儿投东,马儿向西,身侧娇娘两心徘徊,奈何郎君痴心早付。罢了、罢了,暖融融似春,白冷冷若雪,他心意已决,叫人看来终是块捂不热的石头。郎心似铁。” 身侧红烛吹灭,青烟升起的同时,季窈收到女戏子递来眼色,一个箭步飞身跳开,徒留微光打在杜仲肩头冰冷铠甲之上。身后幕布场景由春江水暖切换到凄凉荒芜的无人之地,恰似那年将军与女鬼初遇的碑林。季窈在台下看杜仲垂头丧气,拖着剑一点点朝刻有女鬼名“殷离”二字的墓碑而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她见过游灵,知晓这世上真的有女鬼。或许此刻,远离人世浓郁烟火气的龙都城郊外,就正好哦有一如殷离般痴情错付的女鬼正在等候良人再见。 而将军这样的痴情人,更是少见。 剑锋拖地的声音中断,季窈强忍泪意抬头,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要自尽了吗? “不要、不要!” 杜仲跟随念白正举剑自刎,季窈突然提着裙摆就冲上来,与郎君隔着墓碑遥遥相望。 班主、戏子们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都有些不知所措。原本按话本子里所写,将军自刎之后自以为变成鬼魂就能与女鬼殷离永不分开,却不知殷离独自离开悲痛难忍,已经在绝望与伤痛之中选择灰飞烟灭。 他生生世世做鬼也再遇不到她,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怎么办? 还好杜仲机警,看准季窈已经入戏,张开双臂准备扑过来抢走他手中利剑时闪身躲开,同时小声唤她,催她赶紧离开。 两人在台上一个扑一个躲,杜仲仗着自己武功高过季窈,在台上躲她的时候身形轻盈好似云中燕,台下观众以为这也是最后结局的一部分,看女鬼怎么也扑不到自己心爱之人的怀中,皆揪着手帕直哭。 季窈在台上被杜仲戏耍,转了好几圈把脑袋转晕,被迫停下来,眼泪还扑簌簌直落,杜仲看准商陆和京墨已经来到后台,趁机将她一把推出台子,落在商陆和京墨臂膀中,才抓着她好说歹说,告诉她赶紧出戏。 最终幕,幽微烛火照亮杜仲看上去沧桑又深情的侧脸,他于漫天徐徐落雪之中抬头,任由冷白雪星子揉了眼,于悲情的洞箫声中举剑,巍峨身躯怆然倒地,溅起一片鲜红与滚烫。 最后一盏烛火熄灭,戛然而止的洞箫声后,黑暗之中仅剩男戏子怯生生的发问还回荡在众人耳畔。 “须臾对面,顷刻相离。阿离,阿离,你在哪里?” …… 整个大堂完全黑下来之后,只有季窈如视白昼。众人沉浸在这极致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待烛火重燃,仍允自掩面悲戚,一时间整个南风馆里哀嚎啼哭声不绝于耳,宣示着这场戏的成功。 “呜呜呜哇哇哇……” 季窈哦哭得最凶,挣脱商陆和京墨的桎梏,蹲在地上捧脸痛哭。杜仲卸下铠甲扔给戏班子的人,身着黑色紧身劲装在她面前蹲下。瞧着她云鬓花容此刻哭得面上妆花,白生生的脸上揉碎一朵桃花似的荼靡,漾着别致的阴柔之美,鬓边碎发粘在脸上也不顾,忍不住伸手去撩,被她挡开。 “呜呜……做甚……” 不就一出戏,无一是真,她倒跟开闸放水似的。杜仲觉得新奇,挑眉凝她,“有什么好哭的?”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把杜仲当成戏里将军,边揪着他的衣领边大声控诉他,“呜呜呜……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要来……如果你告诉她,她一定会等你,如此,她定不会灰飞烟灭,你也不必做个孤魂野鬼了……” 原来她在纠结这个。 郎君眸色幽暗,声音比方才黯淡下来,“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寻常人看女娘哭成这副模样,通常都是循声安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季窈哦听他反问自己的语气如此严肃,稍稍顿住哭声,睁大泪眼瞧他,“你这话何意?” 杜仲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松开自己,心里想着方才那个吻,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徐徐沉声道,“如果殷离知道将军欲自刎化鬼,但求与她相知相伴,你觉得,她当如何?” 一语点醒,季窈脑子里轰一声响,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 “她、她一定会阻止将军,然后当着他的面灰飞烟灭,彻底绝了他自刎的念头哇!呜呜呜呜……” 他原本书这话是想劝她,却没想到季窈整个人又颤抖着哭起来,甚至比方才哭得更大声。他彻底没了招,抬头目光看向商陆和京墨,却见他们二人好像根本没听到季窈此刻哭声多大,故意走得远远的,留他二人在后台。 季窈哦哭得无助,看身边只有杜仲一人,也顾不上生不生气,就软软地朝他靠过来。杜仲眼神闪烁,略张开双臂僵直地拥女娘入怀,任由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啜泣,伸手轻拍女娘后背,嘴里小声。 “真是麻烦。” 作为打烊前最后一场重头戏,戏班班主带所有戏子、乐师们谢幕之后,女客们也纷纷起身离开。待整个大堂里只剩下前头楚绪清账,三七带着两个小厮打扫的时候,季窈才彻底止住哭声,直愣愣从杜仲怀中抬头,看见面前郎君面容讪讪,不甚自然。 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一把泪,推开他想站起来,却因为久蹲缘故脚下发麻,一使劲反而软下去,屁股着地坐了下来。杜仲忍笑扶她起身,将自己手里巾帕递过来,“擦擦吧,现在的模样比方才更吓人。” “哼。”她拿他帕子满脸抹个遍,把红白交织的脏帕子扔还给他,想起方才置气之事,“方才你我演戏演得好好的,你做甚突然推我?” 杜仲正笑着接过她报复式弄脏的巾帕,闻言回忆一阵,鸦睫疯狂扇动起来,“戏里没有那一段,你又何必真的来、来……” 他吞吞吐吐好久,喉结上下滚动,小声说出口来。 “……亲我。” “那班主都是如此念的,我还能不照做吗?再说你推我又是何意,嫌我是个寡妇,不配和你清风朗月的贵公子亲个嘴是不是?” 她气得两颊鼓鼓,一边逼问他还一边叉着腰。脸上油彩退去之后,少女清丽脱俗的面容重现,娇憨之余带着傻气。杜仲被她宜喜宜嗔的模样勾住三分魂魄,侧过脸去,耳根烫红起来。 “我从未嫌弃你……只是……” “只是什么?” 他整理好情绪重新对上季窈目光,自觉嘴唇发干,薄唇微抿道,“……只是如此情境下亲吻,太过草率。何况这种事情,该由男子主动才是。” 啊?他在说的真的是演杂剧这回事儿吗? 不等季窈反应,他自己先觉唐突,轻咳两声掩盖自己尴尬,转移话题,眼含期盼,小心翼翼道,“三日后便是上巳节,届时仁河坊桥边会有你喜欢的杂耍和百戏表演,河岸两侧花灯烟火,通宵达旦。我租了一艘船,欲寻一知己者同游,你……你可愿意?” 第152章 水性杨花 “你还亲旁人了,是谁?”…… 午时刚过,关下胡同两侧民舍屋檐上,炊烟未散。 一抹纤长挺拔的雪青色身影春风拂柳似的,行色匆匆,从连排青砖黛瓦下一闪而过。 锦绣居门前两棵黄连木此时嫩叶正青,淡绿色花苞串串簇簇,耷拉在枝头上等待开放。杜仲行至客栈门前,左右环看确定四下无人,抬手敲响深木色大门。 开门的小厮已将他认熟,躬身迎人进门,上到二楼。 石长老用完午膳刚服了药,身边一个打小服侍他到现在的双髻小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也主动开门,将杜仲迎进来。 石长老原本昏昏欲睡的眸在看见杜仲那一刻恢复少许光彩,“大王子。” “石长老快躺好。”杜仲三步并作两步来至床边,扶着石长老坐回床榻之上,上下细细打量他的神色,“那日劳烦长老将我从委蛇口中救出,已经伤及你的元气,如今再不好好将养,可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再是习武之人,好歹也已经年近耄耋。像石长老如此长寿之人,哪怕是神域京都里都十分少见。床上人咳嗽一阵,杜仲替他将被角掖好,坐在身后小童端来的四足圆凳上。 “不知长老这次叫我来,是为何事,难道是又新得了委蛇的下落?” 床上老者摇头,容色枯槁的一张脸因为急咳的缘故有些涨红,“是楼元应那边。” 他弟弟? 听见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杜仲脸色冷峻,垂目不语。石长老虽然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个忌讳,但也只能继续说道,“部下的人传来消息,他手下猛将似乎又在集结整装,欲再探神域。只是不知,他们这次的目标是什么。” 杜仲想起那件旧物,脸色不好。 “万蛊蚕衣目前还放在我那里,只是这衣裳上面的宝石已毁,再无任何效用,我不敢轻易找人送还回去,看来还是块烫手山芋。” 得找时间、找人,把衣服送回去才好。至少赶紧从南风馆消失。 其实,最好的人选还是赫连尘,只是他如今…… “不对。”石长老反驳道,“依我看,不是寻找万蛊蚕衣这么简单。去年他派出来的人虽然没有得手,还落了个死伤惨重,狗贼楼元应却并没有严惩首领尤猛。这次行动,据探子回报,他们出发之前皆立下重誓,不死不归。总之,这段时日你我都小心一些……” 说到这,石长老突然憨笑两声,伸手捶打着自己这副已经半边入土的身子骨,声线沧桑,“家里人也说,最近咱们的寨子里也出现了不少陌生年轻男人,总在代倪和代帕家附近转悠,估摸着都是楼元应那个狗贼派去监视他们的,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注意到我……咳咳……” 如果楼元应已经将眼线布置到石长老儿子和女儿家附近,那迟早会因为知道石长老与自己联手,对抗新苗王一事对他的亲人发难。杜仲面色焦急起来,赶紧说道,“那石长老还是赶紧回去,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此你和你的家人方得安全!” “我石危龙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说到这他情绪激动,又猛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又继续道,“这次出来我已下定决心,要么与大王子你大仇得报,荣归故里,要么就此与楼元应撕破面皮,带领老苗王部下与他们决一死战,再不回那苗疆寨去。代帕和代倪我已安排好,待他们守卫松懈就连夜出逃,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回,大王子你不必担心。这次尤猛的人若出现在龙都,一定是寻我来,大王子这段时日就先不要再来锦绣居,以免暴露行踪。” 尤猛不认得长大后的楼元麟,却认得石危龙。 杜仲闻言叹气,半晌后只是点头。石长老看他脸色难看,像普通长辈关心后辈那样打趣道,“大王子如今与老夫久别重逢不到一月,又要避嫌,你常年在这龙都孤身一人,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细看面前容姿冠艳的郎君一眼,眼前一亮,“大王子今日穿着打扮,倒比之前细致得多。” 杜仲被他说得赧颜,嘴角拾起一个淡笑,“明日上巳节与友人有约,邋里邋遢,总不像个样子……再者,元麟在神域这些年,身边可交心之人还是有的,大家彼此照应,不在面上,都在心里。石长老只放心就好。” 说罢他起身后退,躬身朝石长老拜别,“虽要避嫌,元麟与石长老在这龙都之中的联系不可断,我每日会派人来确认您老安全,若有何事发生,长老也可以随时派人来南风馆送信。元麟先告辞。” 说到交心之人时,年轻郎君眉宇间带上的那抹愉悦骗不了石长老。他以手捻须,放心点头。 “好。” 想起前日夜里,季窈十分爽快就答应与他上巳节同游,杜仲仍难掩心中悸动,回南风馆路上看到街边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忍不住驻足抿唇。 与她相识这一年,自己收到过她不少礼物。虽然都是给南风馆所有人买礼物的时候顺带送他,但要说起来,他却从不曾送过她任何东西。那严煜却殷勤得紧,前夜才让人送了花玉簪子来,昨日又差人给季窈送了一对翡翠耳铛。季窈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看见漂亮首饰时眼神发亮的表情却是实实在在。 加上前日蜻蜓点水的一吻,他眼中波光宛转,手攥成拳,在掌心里来回摩挲一阵,抬步进了胭脂铺。 过一阵,当他再从胭脂铺走出来,忍不住再将怀中锦盒掏出来确认,然后放回衣服里,继续往南风馆走。 此值未时,天气正好,前馆众人已经开始收拾打扫,准备下午开门做生意。杜仲眉目舒展,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走进大堂,环视一圈没看见季窈,以为她还在后舍,刚准备往后院走,被面前突然窜出来的商陆拦住。 “杜郎君最近越发神秘起来,用过午膳这是去哪儿了?” 杜仲白他一眼,伸手欲将他推开,“散个步。” “诶,”商陆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大家都以平日里最稀松平常的样子相处,互相也不会恼。他眼珠提溜直转,坏笑起来,“那你可见着掌柜了?” 她? 他当真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商陆,“她出去了?” 某人阴谋得逞,双手抱胸,面上露出一副惆怅的表情,边走边摇头,“哎,杜郎君你是没看见,咱们的探花郎知府今日又差人给咱们掌柜送东西来了。” 他没看见?他看得还少吗! 杜仲忍不住追上去,跟在商陆背后小声嘀咕,“然后呢,她就找那个小白脸去了?” 商陆斜眼看见他墨眉倒竖,眼珠子里差点冒出火来,继续添油加醋道,“是啊,今日李捕头送了两匹布料,说是叫什么……‘方目纱’,纱薄如空,最适合夏日里制成衣裳穿,据说是京都达官贵人才能得的名贵布料,让咱们掌柜看着裁剪两身衣裳,入夏时穿……诶杜郎君你去哪儿?”- 龙都府衙,一小队官兵从东城办事回来正围在班房门口喝水解渴,就看见季窈抱着两匹轻纱罗缎的布迈步走进来,小脸绷得紧,鼓着腮帮子冲他们喊。 “知府大人呢?” 但凡来衙门当差有一月以上的,都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娇纵蛮横的女娘与知府大人关系匪浅,也不管她此刻毫无礼数可言,放下手里水碗,愣愣地指向内堂。 “严大人在书房呢。” 紫袍黑帽的少年郎正临窗翻阅手上案件卷宗,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从纸页上移,刚好与季窈怒气冲冲的目光对上。 她这是? 季窈一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窗内人,一边抱着东西推门进屋,不光是两匹布料,她甚至从怀里掏出之前他差人送来的玉簪和耳铛,全部“哗啦”一声扔在书桌之上。 看这架势,他送去的三件东西她都不喜欢。严煜眼中失落一闪而过,放下卷宗站起身来。 “你不喜欢?” 他还好意思问? 季窈仰头叉腰,恨不得拿鼻孔瞪他,“严煜你找人天天送这些东西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严煜看她气呼呼的样子怔住,眉头紧锁,不解道,“自然是向季娘子你示好的意思。” “示好?”她抓起那副耳铛,在严煜面前晃,“有你这样示好的吗?还真把自己当话本子里的皇帝,把我当你哪个宫里的妃子,差个太监来送点东西,就以为我会感恩戴德,芳心暗许吗?” 少年郎听她说话咄咄逼人也不恼,面色沉静接过她手里耳铛,置于掌心,任由外头日光打在上面,流光四溢。 “我听闻季娘子这样的女娘都喜欢金玉、服帽等物,于是专门挑选来予你,却不想这几日公务繁忙总不得空,所以才让李捕头送来,却不想季娘子并不喜欢这些。” 不知道是谁告诉他女娘们都喜欢这些,季窈揉揉脑门,觉得头疼,“总之严大人就别把黄金下村里醉酒一吻放在心上,只赶紧翻篇就好,别再提什么成亲、嫁人之事,我知晓你是君子,亲了我就想着娶我。那这样好不好,我来做这个坏女郎,我告诉你,我前两日亲了旁的男子,最是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也不懂得珍惜严大人对我好的女娘,有什么道德枷锁都往我身上戴,你且放宽心,可好?” 岂料严煜听完脸色非但没有松弛,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他捏住耳铛朝季窈走近,快要贴上少女玉面,将她面前日光完全遮挡,闷闷道,“你还亲旁人了?是谁?” 第153章 芍药定情 “你可知赠我芍药,是何用意…… 谁? 自然不能告诉他。 前日夜里那一吻本身只是为了演出效果,既无感情掺杂其中,也不存在双方任何一方的强迫。与其说那是一个吻,不如说那是一场表演。 自己方才那番话如果传出去,已经担上骂名,季窈觉得实在没必要再把杜仲牵扯进来,于是摆手道,“不是什么重要之人,不过是我贪图人家美色,一时逞快……啊不说这个了,东西都还给你,以后也别再让李捕头送旁的东西来,招人闲话。我、我走了。” 贪图美色?若要论男色,严煜对自己这张脸也并非一点自信也没有。 “季娘子且慢。”他快走两步拦住面前女娘,脸色复杂,“之前种种的确是我草率,送你的那些东西,都是从前你在我府里见过的彩颦支、支招,我一一买来赠你的。我知晓季娘子你不缺这些,但我也的确不懂得,还能如何向你表达我的情意。”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原本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她双臂,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收回,只在季窈面前站得英挺,郑重其事道,“即便没有之前我误闯书房,窥见你赤身裸体那一幕,没有你为解除我的误会,主动凑上来亲我那一幕,也没有我在黄金下村,因为木绛笑话我童子之身,醉酒之下错吻你那一幕……这些事情通通都没有,我此刻也想告诉你:我严煜是真的心悦于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杀季窈个措手不及。她自觉口干舌燥,好像有一朵桃红色的烟火在心头悄悄炸开,星星点点的绯色烟雾迷蒙住她双眸,眼前玉质金相的少年郎形象突然就变得朦胧起来。 “你、你说真的?” 严煜,这样一个自小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家中世代书香痘墨,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为强权恶势低头的少年清官,居然说他喜欢她? 喜欢她什么?字写得潦草,书没念过几本?还是武功盖世,血有奇效?不会因为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吧? 经过之前和南星的相处,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爱粘着他,可这个严煜就连送东西都是差手下送来。倘若他真喜欢自己,为何不晚上再送来? 严煜以为是自己表达得还不够真诚,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季窈手腕,呼吸急促道,“自然是真。季娘子还要我如何证明?你在这龙都城里可还有视若亲人一样的长辈,我这就带着你到他们跟前去表决心:我严煜一颗真心尽归于季娘子身上,此生除你以外,再无其他女娘能入我半分眼,与我携手余生。若有违今日言,可叫我受尽人间疾苦,伤病困苦而亡!” “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季窈忍不住伸手捂住他的嘴,心中霞绯此刻转移到脸上,略显扭捏道,“我在这里并无亲人,你不用发这些毒誓……诶你做甚?” 少年郎闻言即刻转身,又回到书桌边,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执笔开始书写起来,“那我这就给家中去信,告诉他们我已找到此生唯一心仪之人。只要她同意,我争取尽快带她回去见他们,亦或是他们抽出空来,到龙都来探我,我再向他们引荐你。” 他书写速度极快,说这话时第一行已经写完。季窈赶紧冲过去抢下他手里毛笔,只觉得心里那团绯色烟火里还夹着蜜一样的甜。 女娘羞怯眨眼,低头把玩手中毛笔的同时,甜润小声道,“不用费心做这些事情,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 他如此说,严煜终于放下心,起身的同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脸上红霞似锦,又烫又闷。 书房里两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乍一看倒像是红娘撮合下头一回见面的两个人一样生分。 严煜左顾右盼一阵,还是决定问出口,“那、那桌上这些物件,季娘子可还愿意收下?” 她如果收下,是不是就说明她对他也有此心? 季窈娇滴滴扫他一眼,沉思一阵从桌上把那对耳铛拿起,放在手心。上好的翡翠触肌生凉,她摘下腰间香囊把耳铛放进去,难掩嘴角笑意。 “就这个吧,刚好我明日有约,戴上它正合适。其他的暂且放在你这里,我想要的时候自会来取。” 这次严煜不傻,听出话外音,是季窈愿意再来找他,心中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好。”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拿起季窈放到书桌边上毛笔,又开始写起来。季窈以为他还在犯傻,赶紧开口,“怎么还要写?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休要搬你爹娘出来吓唬我。” “自然不是。”他专心执笔,眉宇间仍旧带着如获至宝的喜悦,“我是要去信家中,告诉他们不要再为我寻亲事,否则倒真应了那日在南风馆竹林中,与季娘子你讨论的‘娶心上人还是娶有媒妁之约的人’那句话了。” 呆子。 季窈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站在桌边看他低头认真写信,想着自己不打声招呼就出门,此刻也该回了。 “那你忙着,我先告辞。” “嗯。” 她揣着兜里翡翠耳铛走出来,还没出衙门口,刚好和前来抓她的杜仲迎面撞上。看他一脸怒容,头发也不似用午膳时收拾得那样干净利落,女娘脸现疑惑。 “杜仲,你来衙门做甚?” “自然是来逮你这个没脑子又容易上当受骗之人。” 他上下打量面前人一圈,见她手上既无布匹也无簪钗,也同样疑惑不解起来:“那个小白脸送你的东西呢?” “还他了。”季窈拍拍手,好像上面粘着灰尘似的。洋洋洒洒从衙门口走下阶梯,来到杜仲身边,“怎么,你也喜欢那方目纱,想制成衣裳入夏再穿吗?” “荒唐。附庸风雅的俗物,谁会稀罕?” 说完他态度稍稍软下来,凑到季窈面前再一次确认道,“你当真把东西都还他了?” 女娘主动退还郎君的定情信物,是否代表她其实对那个小白脸也没什么意思。 季窈闻言摸了摸腰间香囊,有些心虚答道,“啊、对啊,能还的都还了,不然你真当我来者不拒,什么破铜烂铁都当个宝吗?” 这话的意思是,布匹和簪子她看不上,不过这翡翠耳铛就另当别论了。 杜仲却只当她三样东西都退给那个小白脸,藏不住心里高兴,重新扬起头朗声道,“算你还有点子傲骨。” 他越夸,季窈越心虚。她见对面路边有卖炸花片,赶紧拉着杜仲往对街走。 “诶诶我明日想吃酥炸牡丹花片,咱们买一些回去罢。” 杜仲最讨厌这些虚有其表的食物,不过目光落在拉住自己的那双小手上,嘴角止不住上扬,还似以往那样嫌弃她,“故弄玄虚的东西,有甚好吃的?” “你懂什么,这可是传说中征服了宋高宗第二任皇后的美物,花香扑鼻,入口脆生,,诶老板,这炸花片怎么卖的……” 两人被街上人头攒动的热闹氛围感染,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一道如箭般锐利的目光。 严煜家书写到一半,突然回想起季窈方才收下翡翠耳铛时说那句话里,前半句还有个“明日有约”。明日三月初三上巳节,神域里历来有青年男女相约踏青赏花的习俗。 她戴着自己送她的耳铛,打算与谁相约? 带着疑问追出来,他刚好看见季窈伸手抓住杜仲胳膊,拉着他到对街去买炸花片。往日他只道杜仲或许是她的兄长云云,如今听她说在龙都举目无亲,那这个叫杜仲的男人就自然不是她的兄长。与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举止如此亲密,严煜双手在袖中攥成拳,眼神黯淡下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每逢上巳节,神域都有祭祀水神的习惯,商陆起个大早,抱着怀里半壶清水走出门口,手持刚掐的嫩柳条沾水洒向门窗,但求祈福、驱邪。 见季窈和杜仲也穿戴一新,前后脚从后舍走出来,他赶紧又再沾湿柳条,朝二人洒过去。 “哎哟。大早上的胡闹什么?” 商陆洒完水就躲,嘻嘻哈哈道,“自然是帮掌柜你驱除疾病,祈求福祉啊。” “你祈福就祈福,这身衣裳花了我足有八两银子,可不能叫你沾湿了,还不住手。”季窈伸手去抢他手上柳条未果,转念伸手把他怀里陶壶抢走,手伸进去拿水洒他。 “哈哈哈。” 杜仲一把夺过女娘怀中水壶还给商陆,听说往外瞧天色时辰。 “算着时辰,高禖像已经过簋街口了,再不出发就瞧不着了。” 季窈还从未见过高禖这类巫教庙里的神像,也从未参加过祭祀高禖,感兴趣得很。顾不上身上水渍,赶紧拉着杜仲就往仁河坊跑。 幸好他们来得不算晚,被龙都百姓专门从郊外庙里请来的高禖像被放在台子上,交由八个光膀大汉抬起,从郊外寺庙一路慢慢进城,此刻刚好走到仁河坊入口肆星桥下,在两侧百姓的欢呼与簇拥之中缓缓上桥。 神像后方还跟着一支跳傩神,也就是驱鬼戏的队伍。为首的壮年头戴面具,身前四五个头稍矮的小子扮鬼,游行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代表傩神驱鬼逐疫。从三年月一日到三日,这支队伍已经跳了三日。只不过今日才是上巳节,是以在傩神戏外,另加有斗草的习俗。 四民踏百草,卉木渐滋荣。 季窈在看见高禖神像背后也拖着一条长长尾巴,以及傩神脸上五彩斑斓面具的一瞬间,脑海中再一次划过之前无数次曾于梦中相见的那顶青面獠牙的面具,跟随队伍一路追上去,问身侧郎君道,“那高禖像怎的也是条蛇精变的?” “快打住,休要当着这么多人胡说。”杜仲手指放到唇边示意她小声,“神域里高禖庙中一般供奉的都是女娲、姜媛和简狄三位娘娘,一切皆因世人对先祖崇拜、媒神崇拜。今日百姓从庙中请出这位这个是女娲娘娘,专司生育……还有婚媒。” 他在神域待的时间更长,知晓这上巳节除了驱邪祈福以外,迎生万物以外,更重要的是青年男女自由择偶,并以芍药定情的节日。 可惜郎君这点小心思,面前大大咧咧的女娘丝毫没察觉,只顾着看那女娲造像,对杜仲话里最后一句只随口敷衍。 上午祭祀高禖,下午则是全民郊外游春、临水饮宴的好时候。 午膳时分杜仲就已经行止河边,找到之前就在船叟那里定好的一支花船,于两岸春风拂柳、歌舞乐声不断的氛围中伸出手,牵季窈上了船。 日头晴朗,这河岸边每一艘花船的船头船尾更是都摆上刚摘的芍药,花团锦簇,肆意芬芳扑鼻。船正中间一四方木桌,上有美酒烧鹅,并珍馐糕点无数。季窈看得眼馋,提裙几步走过去坐下,先将自己昨日买的炸花片夹起来放入口中,神情陶醉。 “这神仙一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还能过几日,我可得好好享受。” 杜仲原本被她欢喜雀跃的劲头感染,也正身心愉悦地观赏两岸美景,忽听她说出如此伤感之言,眸色转暗。 “这话何意?” 女娘吃完炸花片又开始给两人斟酒,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桃花的香气。 “没什么意思,之后咱们不是要找委蛇、杀仇人去吗,就算再顺利,也断不会比今日活得更逍遥自在。这如画的春江两岸,我可要多看几眼。” 她脑子里牢记与杜仲的盟约,他自然高兴。可是她这话说的颇为感伤,倒有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光景。杜仲与她碰杯之后并没有将酒喝下,而是面露不安道,“我知晓你喜欢逍遥自在,有酒喝、有肉吃的快活日子,若是寻找委蛇一事并非你自愿,我也断不会勉强于你……” 他话没说完,季窈将酒杯“铛”的一声放在木桌上,眼神凌厉,“这是怎么说的?你杜仲头一天认识我,当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辈不成?再者人哪有成天成宿躺在安乐地,吃喝等死的道理?我想见见委蛇,也想帮你复仇,更想有朝一日真的去到苗疆寻亲,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我再三考量之后才作下的决定,绝不后悔。” 说罢她也不管杜仲还有无话说,端起酒杯走上船头,朝两岸眺望。 “怎的今日这街头,突然多出来这么多年轻貌美的郎君?个个打扮得竟较娘子们更精致。” 杜仲因为她方才一番话脸色由阴转晴,手持折扇与她一同站至船头,鬓间竹青色发带迎风飞舞,潇洒又风流。 “如此好时节,若是再不穿得光彩周正些,只怕又要再等一年了。” 他说这话时手一直放在胸口,只觉里有半个巴掌大的锦盒烫手。目光落在身边着桃粉色衣裙的季窈身上,他思虑再三,鼓起勇气从怀中掏出锦盒,放到季窈面前。 铜胎掐丝珐琅的脂粉盒子,上面满是缠枝莲花纹,正适合季窈这样年纪尚轻,喜欢花哨纹样的女娘。她眼中放光,赶紧伸手接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嗯。”看样子她应该是喜欢,杜仲这才松一口气。 季窈打开来,一股蔷薇粉和玉脂膏的香气扑面而来,颜色恰似登台演戏那日,女戏子点在她眉心的脂粉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胭脂?” 郎君轻咳一声,表情像是在抑制自己内心的雀跃。 “不过是觉得这个颜色与你也合得上……你若是不喜欢,还我便是。” “没有、没有,”她捧在掌心爱不释手,以指腹轻轻在膏体上揉散些许,点在手背,凑近鼻尖细嗅,“颜色和味道我都喜欢,谢谢你啊……” 原本想喊他一声,末了想起面前人的真名,又娇滴滴补上一句,“元麟。” 从未听得有女娘如此软声软语唤他真名,杜仲薄面倏忽烧烫起来,浓睫眨个不停,连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不、不用如此客气。” 俗话说,来而无往非礼也。季窈开始低头往自己身上摸,“我这出来得急,没给你带什么……” 杜仲脸红到呼吸不畅,折扇遮住自己半张脸,嘴角疯狂上扬,“不、不用了。” 那不行,季窈铁了心要回礼,思来想去,瞧见脚边一朵黄绿相间的芍药“绿晕”,颜色正好同今日一身水青色长衫的玉面郎君相衬,干脆一弯腰折断花枝,仰头踮脚将芍药别于杜仲耳边鬓发。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灿然一笑。 “这个赠你。” 美人花容在前,更有桃花香气萦绕二人身侧。杜仲摸了摸鬓角芍药,定神凝她,自觉喉头发干,声色喑哑,“你可知赠我芍药,在外人看来,是何用意?” 季窈脑子里缺的那根弦至今没补上,丝毫没察觉到此刻两人之间气氛暧昧,眼中还只是一味泛着明媚和阳光,笑答道,“自然是看你生得美才送你的啊!” 不等杜仲酝酿好情绪,船尾看了许久好戏的船夫此刻终于逮到话头,扯着嗓子大喊道,“错了、错了!上巳节这一日,从来都是年轻郎君们邀自己心上人踏春出游,赏花吃酒的日子,若有人在这一日赠你芍药,那必定是早就芳心暗许,盼着你们早早心意相通,喜结良缘呐!” 啊?那她好心办坏事,这芍药反而送错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赶紧把花还我,我改日再送你旁的礼物。”不等杜仲答应,季窈直接伸长胳膊来抢他鬓间芍药。 杜仲心情正好着,哪里肯还她。一边闪躲一边用手护着花蕊,眉眼间全是笑意,“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还的,我可从未当你是言而无信之辈。” “言而无信不是这么用的。”两人站在船上打闹,经不得脚下船板摇晃不止。拉扯之间,杜仲还惦记着别让她落了水,正伸手悄悄揽住女娘细腰,朝她靠近的同时,突然瞧见她耳垂上碧绿的翡翠耳铛,刚还上扬的嘴角瞬间垮下来。 季窈正站立不稳,面前人却突然松开她,一只手捏住她耳垂上摇晃不止的耳铛,沉声问道,“不是说都还了吗?怎么还留着这副耳坠?” 完了。 “这个嘛……”季窈从他手里扯回耳铛,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之时,两人身后水波猛然晃荡起来,引起船身左右摇晃不止。接着另一艘船船头突然撞到他们这艘船船身,季窈一下子没站稳,仰着脑袋往后倒去。杜仲眼疾手快伸手捞她,将她重新抱回自己面前,剑眉倒竖同季窈一起回头看是哪个不长眼之人的船坏了他的好事。 与此同时,严煜掀开纱帘从船内走出,一身晴山色春衫外罩广袖鹤氅,如仙人临世。他款步行至船头,目光落在季窈腰间那只大手,眼中不悦一闪而过,面目重归宁静清疏,淡眸微眨。 “季娘子,巧遇。” 第154章 三人春行 “恭喜成为花魁。”…… “严大人!你怎么在此?” 看见严煜同样乘花船出现在河中央,将杜仲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季窈暗自庆幸,偷偷躲在两人身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两只翡翠耳铛摘下来揣进怀中。 她离开杜仲怀中站起身,与面前郎君稍稍拉开距离,严煜脸色转晴。他虽然在答季窈的话,目光却落在杜仲身上。 “上巳佳节,赏花游春。严某今日得空,也打算一窥这龙都春景的盛景。”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杜仲眸色却阴冷起来。 “严大人今日能得空,想来衙门里那些琐碎的案件,都交与他人来做了罢?” 严煜闻言眯缝双眼,嘴角仍挂带礼貌淡笑,“自然是处理好了再出来走这一趟,倒劳杜郎君替本官操心上了,严某在此谢过。” 一青一蓝两道英挺身影分站于两艘花船船头,很是惹眼。河岸边眼尖的小娘子但凡有一个瞧见河中央这两名俊俏郎君,皆停下脚步呼朋唤友,同时一边冲两人招手,一边将手中芍药扔过来。 女娘之中也有随行郎君发现季窈的娇俏身影,碍于不似女子们如此直接,只面带欣赏地一步步往前,跟着游船缓缓前行,以求多看季窈几眼。 她收好耳铛,抬头看两人话语间没有一句对付。虽吃不准严煜的态度,她却知晓杜仲一向是不喜严煜的,遂赶紧站到两人面前,哈哈笑道,“哎呀,这过节就不要提那些劳心伤神之事,只痛痛快快玩上一日才好。” 她侧眸看到严煜花船上放了美酒,忍不住凑上前去轻嗅,“严大人,你喝的是什么酒,怎的我从前竟从未闻过?” 闻起来清新淡雅,又带着甜润。 严煜稍稍俯身拎起碧玉色酒壶,将盖子打开与季窈看酒的汤色,“这是玉梨春露,乃是用新摘的香梨,加上去年大雪那日摘下晒干的干桂花和蜂蜜调制而成,是我家乡人每年逢春必喝的酒,季娘子可要尝尝?” 浅青粲色的春酒汤色净透,梨香盈满鼻息,惹女娘点头不迭:“好啊好啊。” 她因着喝不醉,一向是个酒缸子。什么味道的酒都想尝一尝。看着季窈就这样被唤到严煜的花船之上,杜仲一张俊脸黑成锅底,抬起胳膊将她拦住,“做甚在河上走来走去?你又不会水,掉下去就知晓利害。还不快回去坐好。” 末了抬头看向严煜,语带讥讽,“咱们的知府大人一向慷慨大方,若真想让你一品这什么劳什子春露的味道,将酒壶递给我就行,哪里需要你这样上赶着凑上去。” 言下之意,他严煜要是舍不得把酒交过来,倒成了抠门吝啬之辈。 这一回终于激得严煜有些恼,他脸色笑意消失,目光变得泠冽,“彩颦,另拿一壶新酒递与杜郎君。” “是。” 他唤这一声,季窈才瞧见之前给她疗伤解毒的严府医女彩颦一直坐在帘内,眼中乍现惊喜之色,也不顾杜仲阻拦,一个轻功踩船弦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严煜的花船上,与正要将酒壶送过来的彩颦打上照面。 “彩颦姐姐,好久不见!那日因家中蟒蛇生病我走得急,一直没找着机会同你道谢。” 彩颦自从给严煜出主意,看着自己主子买来许多讨女娘欢心的物件,就知道面前这个俏丽可爱的小娘子在自家主子心中与众不同,此刻竟生出几分对待女主子的生分来,生涩笑笑,“季娘子快别这么说,救人行医是我本行,娘子自身身体强健,才是能康复的关键所在。” 说到这她看看船头严煜,他此刻目光正落在季窈身上,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能成为翩翩公子的贴身丫鬟,她的眼力见儿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遂立刻开口说道,“这是我来龙都后第一次出游,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但又看不太懂。季娘子若真想谢我,不如与我们同游一段,也给我讲讲,这龙都上巳节的过法,如何?” “自然可以。” 她以报恩提出要季窈同游,如此一来就连杜仲也再找不出理由拒绝。两个女娘就此在花船中间坐下开始闲谈,严煜眉眼舒展,脸上重拾浅笑,宛若胜利者一般缓步转身,立于船头迎风饮酒。 这下子,河道中央最为人瞩目的两艘花船上,一艘空有青衣俏郎君一人独酌,另一艘则坐着站着翩翩美男秀女,于花团锦簇中更为赏心悦目,谁觅得良伴,谁独守空船,显而易见。 杜仲虽不是妄自菲薄之人,船上女娘被他人带走,脸面上多少还是有些挂不住。他上下打量一圈严煜的穿着,剑眉上挑道,“这媚里媚气的粉蓝色衣料,往日我以为只有女娘会喜欢,没想到咱们雷厉风行的知府大人也会喜欢。” 严煜今日选这一身衣衫,不过也是因着想让季窈见着自己年轻一面。往日不是在严府足不出户时的灰衣素袍,还是在衙门里永远一身官袍,今日这身稍显亮眼的颜色,正好提醒她,自己也是个适龄婚嫁之人。 少年郎,同样打量着对面青衣杜仲,目光在他鬓角芍药顿住,出声反击。 “杜郎君不同样青衣簪花,勘比桃花俏三分?” 呵,他不提,杜仲还生怕他没看见自己头上这朵“定情之物”。杜仲眉宇间皆是得意,故意伸手抚摸鬓角芍药,显出怜爱之状。 “她送的花,又亲自为我戴上,自然再觉不适也断是舍不得取下的。” 末了还补充一句:“严大人没有收到过小娘子送的花,想来也不能与我感同身受。哎。” 哪儿来的一股茶香? 严煜脸涨成猪肝色,没忍住开口道,“你……” 他的船追上杜仲的船之前,他一直在里头坐着,也没细看到底杜仲鬓角那朵花到底是如何来的。但说这话时季窈就坐在两人边上,他杜仲断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严煜心口微窒,甩袖从船头走开,不再理会。 季窈与彩颦靠坐在一起,将之前杜仲告诉她有关上巳节和高禖祭祀的习俗又全部讲了一遍,顺带一路看着河岸边形形色色的年轻郎君,不时评头论足几句,聊得开心极了。 杜仲这边,因为独坐花船,落在两边岸上的小娘子眼里倒成了专门来寻有缘人的模样,不再矜持娇羞,纷纷将手中芍药朝他扔过去。 直至薄暮黄昏,红日西沉,河岸两侧连绵数里的花灯也逐一亮起,彩颦手中酒壶梨最后一滴玉梨春露喝尽,杜仲的船上也被芍药完全铺满,连多一个落脚的空当也无。 今日好好的二人约会偏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截胡,杜仲自己闷着喝了几杯酒。 眼看着船即将驶到仁河坊尽头,他侧眸看一眼旁边花船上,季窈还在跟彩颦兴致勃勃地聊她新置办的首饰,完全忘了杜仲才是今日邀约她上巳节同游之人,他难掩面上愠色,不等船只靠岸就直接使出轻功飞身跃起,登岸拂袖而去。 旁边船只摇晃起来,水波荡漾连带季窈身下的船也晃动起来。她喝尽两壶酒,此刻面色绯红,看见岸上那抹气急败坏的身影,这才反应过来。 “诶,杜仲你怎么走了?等等我啊。” 好在仁河坊尽头靠岸之后只有一条长街,灯火通明十分好找。她晃晃悠悠登岸之后小跑一阵追上杜仲,拉住他衣袖停在路中央,微微喘气,“怎的说走就走了,不是说好,晚上还要一起去暖香阁看选花魁吗?” 彩颦看季窈追着杜仲而去之后,自家主子脸色明显拉拢下来,于是自作主张带头也追上来,停在季窈身边好奇道,“什么暖香阁?又是选的哪门子花魁?” “这原是我们馆里伙计告诉我的。”她生怕杜仲再走,伸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袖,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彩颦说道哦,“说这龙都城最纸醉金迷的销金藏娇处,当属顺平街第一名妓坊:暖香阁。里头绝色歌姬、舞姬无数,卖身的、卖艺的,脸面是个顶个的出挑。随便哪一个拿出来放到其他妓院,都是头牌。为了争这个暖香阁头牌中的第一,每年上巳节他们阁内都会举办选花魁大赛,通过身段、才艺和酒量等等选出一个最好的。在她夺得花魁的那一年里,不但可以入住掌柜为花魁专门修建的城郊别院之中,就算是做生意的时候,任何人不可以和她抢客人。” 杜仲听她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心头烦躁,不禁加快脚步道,“想看就抓紧,说这么多做甚?人家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吗?” 彩颦没想道杜仲对待除出季窈以外的任何人都是这般没有耐心,尴尬咳嗽一声,脚步也跟着加快。 “严大人既同去,我可否与你们一起?” 季窈一边扯着杜仲衣袖非要他放慢脚步,看身侧严煜和彩颦直点头,“乐意之至。” 好不容易,上了岸,没想到这个小白脸还要跟着。杜仲脸色更差,说话也更加难听。 “知府大人也喜欢往那烟花柳巷去?” 严煜看他鬓角还戴着那朵芍药就不高兴,一张脸此刻也拉得比驴还长,淡然沉声道,“暖香阁属我府衙管辖地,今日花魁选秀,必定人头攒动,其中若有闹事之人,我去看看也无妨。” 听那意思,整个龙都都归他管,你个小小南风馆男倌还能管得着他严煜去哪? 四人再无多话,就这样并肩走在街上,随人流一起往前走。 还没等季窈看到挂着暖香阁的招牌的那栋楼,路尽头一处高台上灯火辉煌,暄明宛若白昼。原来为了让更多人观看到花魁选秀,暖香阁特意在门口搭台,此时台上一位面带薄纱的女娘正随两侧四个酒缸大小的牛皮大鼓所发出的鼓点声,手持彩带上下翻飞。 台下有坐的,也有站着的。那坐着的人多半锦衣华服,一看就是阁中常客,腰缠万贯,季窈等人没有提前来,也没有花钱打赏,自然只能跟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一起站着。 锣鼓声毕,台上表演彩带舞的舞姬摘下面纱,躬身行礼之间一举一动都带上明媚婉转的娇羞,声线宛若春风拂面。 “素言献丑了。” 话音刚落,台下坐在最前排的几位公子立刻从怀中掏出银票、金子等物,看模样像是暖香阁里龟奴的矮个男子立刻手捧聚宝盆走上来,他们便把所有金银扔进去。 季窈瞅着台下一灯火幽微处放着一张木桌,桌子背后另外两个龟奴手持算盘,开始就聚宝盆里所收获的金银开始拨动算盘。 不一会儿,方才的矮个龟奴重新走到台前,捏着个嗓子大声道,“素言一共获得二百三十五两。” “哇!” 不光是身边百姓惊呼,就连季窈也颇为感叹。 “跳支舞就能收着二百多两,这郎君的钱着实好赚。” 说罢她侧眸看向杜仲,殷勤的目光盯得郎君有些不自在,“我不会去学跳舞的,你死了这条心。” 女娘踮脚凑到杜仲耳边,好商好量道,“诶你说,咱们回去也办个争头牌大赛,你猜能赚多少钱?” 杜仲还没来得及骂她财迷,只听得人群之中又一阵惊呼声,几人循声望去,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从左侧暖香阁中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画,虽不及方才那个叫素言的舞姬精致,却浑然媚骨天成,眼睛一闭一眨之间就勾走在场无数郎君三魂七魄。 她身上所穿广袖长衫的下摆竟被制成芍药花瓣造型,每走一步就像是一朵行走的五色芍药花,裙摆层层叠叠好似春风轻拂花蕊,盛大而华丽。 更甚者她上半身衣领开得极低,哪怕是季窈这样不出挑的身高,站着就能窥见她胸口风光一隅,妖媚风骚,直叫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她的方向看去,季窈还看到暖香阁二楼看台位置,一块垂地丝帘下,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女娘在三名侍女的牵引下上台,然后接过递来的丝绸折扇,接着台下乐声响起,丝柔婉转,她径直甩开折扇,随乐声在台上翩然起舞。 “绛罗高卷隔屏帏,一见令人思欲飞。若使风前能解语,何人开口说杨妃。” 没想打台上女娘不止扇舞,还有歌声,季窈忍不住侧向另一边,凑到严煜面前小声道,“这词写得可好?” 少年郎神色淡漠,较身后一种口水直流的男人不同,面对台上绝色眼中毫无波澜,“罗原知的诗,原是称赞芍药高贵而坚韧的品质,却不想被她改得如此谄媚风骚,实在有辱斯文。” 季窈不懂什么高贵而坚韧,只知道眼前这一幕实在是美,忍不住为台上人说道,“至少这副嗓子是真好,柔柔如丝,洋洋盈耳,唱得我都想给她打赏点银子了。” 严煜低头看她陶醉的模样,觉得好笑,声音转而低沉下来,目光温吞。 “我倒觉得,她的声音不如你。” 季窈目光落回台上,随意伸手拍他,“这时候可不兴拿我打趣。” “自然句句是真。”他心里盘算起来,复开口问她,“改日我若编个更好的曲子,你可愿意唱与我听?” 眼看着台上女娘这一曲就要结束,季窈等不及要看台下那些公子哥们会打赏她多少,根本没细听严煜在说什么,伸长脖子往前看。 “都行都行……快瞧,前头有个郎君站起来了。” 如果说方才名叫素言的舞姬能赢得大家的欢呼声,那此刻面前这个女娘的歌舞简直是艳惊四座,惊动全场。 乐声毕,她于雷鸣般的掌声中双臂垂于身侧,向台下鞠躬,“尤伶不才,一曲《西轩赏芍药》祝在场诸位万事顺遂、心诚福至。” 话音刚落,方才站起来的年轻郎君巴掌拍得直响,尤伶于台上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皆露出不同程度的羞怯与喜悦,一看就关系匪浅。这回,龟奴捧着聚宝盆走一圈,不光刚才给素言打赏过的郎君纷纷再掏囊袋,就连几个站着看似穷酸的文弱书生都争着抢着上前扔了一把钱进去。 台下其他两个龟奴拨算盘声哒哒、哒哒响,足花了较前一个人两倍的时间才算出结果,矮个龟奴扶尤伶下台,冲着台下所有人高声报道,“尤伶姑娘一共获得五百六十三两七钱。” 哟呵,这就翻了两倍不止,甚至还有散碎银子。不用想也知道,那点散碎银子应该就是他们旁边那些个书生投的,季窈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杜仲看只要那聚宝盆被抱上来,她的目光基本就没离开过它,眉宇间懒淡笑意,将折扇合拢敲在她脑门,“财迷。” “嘿嘿。” 严煜在一旁无言看着,淡眸眨眼,敛神轻咳一声。 欢呼声渐止。 浓浓夜色中,一个看着就像是掌柜老鸨的大婶手牵尤伶再度登台,宣布最终结果,脸都快笑烂,“尤伶在今日喝酒、抚琴和歌舞三项比拼中获得最多打赏,就是咱们今年暖香阁的花魁!” 哦,原来他们来之前,这花魁选秀已经比了两场了? “啧啧啧,我还挺想知道,她和蝉衣谁抚琴更好听。” “蝉衣要是知道你拿他和这样的女娘比,你猜他会不会生气?” 这样是哪样?季窈目光扫过台上尤伶,她胸口风光在两侧亮如白昼的花灯映照下几乎就要喷涌而出,想来杜仲应该也不喜这样暴露的穿着,她赶紧捂住嘴眨眼,“我收回,别告诉蝉衣,求你。” 她终归跟杜仲更熟,两人今日的互动落在严煜眼中,让他徒生几分失落。见围观人群逐渐散去,季窈也开始呵欠连天,少年郎饶是此刻内心还有很多话说,有杜仲在中间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过身来,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绢帕。 “今日想着来见季娘子,所以昨夜专门做这个,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摊开绢帕,正中间一枚精致的纸雕小像赫然出现在少年郎掌心。 小像上季窈顾盼神飞,灿若春花。季窈拿起来于璀璨的花灯下细看,雀跃道,“真好看啊!比那几本旧书里夹的那张还好看!” 严煜脸上终于放晴,温柔道,“你喜欢就好。” 杜仲知道自己的胭脂此刻又输了,翻个白眼拉着季窈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了,馆里打烊正好需要我们帮忙。” 季窈被拖着,还不忘向严煜道谢,“多谢严大人!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说完脑门又挨一下,杜仲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快走!”- 第二日一早,季窈刚起,行至大堂看见门外不少人正成群结队往东城走,忍不住走到门口观望,正巧商陆抱着一大包茶叶回来,便询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人都去哪儿。 “哦,掌柜问他们啊?听说是什么新选出来的花魁昨夜被人杀死在东郊别院了,死相特别恐怖,尸体这会儿正往衙门送呢。” 【卷七·花魁别院】 第155章 死状恐怖 一两块碎肉掉落在地。 季窈提着裙摆赶到衙门口,从一众围观的百姓中间挤出来时,正好看到衙差推着板车从侧门准备进去。木板上,染血白布盖着的凸起勾勒出一个纤瘦的人影,而从白布下露出黄粉相间的衣裙一角,仿佛在告诉围观百姓,这是一具女娘的尸体。 她见状立刻从正门进去,与运尸首的衙差迎面撞上,伸手就打算来掀开白布,查看尸体。 “住手!” 就在她手指捉住白布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严煜清朗之声。少年郎看上去也像是刚到,正一边将官帽戴好,一边走到季窈身边。 她着急确认面前尸体是否当真是昨夜所见那名叫“尤伶”的新晋花魁,仍捉住白布一角不放,哀求道,“哎呀严大人你就让我看一眼,让我知道这白布下盖着的到底是不是我们昨夜所见那朵人间富贵花啊。” 若是换成其他要求,严煜或许还会因为季窈的撒娇动摇,可事关人命,这是他的公务所在,绝不能由着季窈胡作非为。严煜略弯抢过她手里白布盖回去,余光扫了一眼还在衙门口张望的百姓,“此处人多眼杂,断不可将尸体面目公之于众,季娘子不要胡闹。” 说罢他转头看向李捕头,口气凌厉起来。 “不是一再告知你,不要随便移动尸体,接到苦主报官直接上报,由我安排吗?” 李捕头听他语带责备,后背冷汗直流,“回大人,属下也是想着大人公务众多,所以第一时间将尸体带回来,给大人送到殓尸房查验,为大人您节省这一来一回路途上耽误的时间呐。” “愚昧。”严煜简洁明了,挥手示意衙差将尸体送入殓尸房后反而带着其他人往衙门外走去。 “亏得你在这龙都之中办案多年,竟不知命案现场留下的证据和线索才是最多、最要紧的。若是你们方才在搬运尸体之时已经将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我必严惩不贷!” 李捕头听完这话腿脚一软,跟在严煜身后差点没栽个跟头,点头认错不迭之余,身旁一众官差也更加小心翼翼。通判周正仁不知从何处跑出来,急急忙忙也提上衣摆跟出来,准备登上严煜身后另一辆马车。 严煜看他身上连官服都没有穿周正,伸手扒拉李捕头要他把马车让给自己坐,叫李捕头带着人骑马的时候,眉头皱紧,出声呵斥,“周通判这是做甚?” “啊?”周正仁像个行窃被抓的小偷,弯腰驼背转过身来,朝严煜笑得殷勤,“属下、属下跟着去别院看看,是否有能搭把手的地方……” “不用,”少年郎斜他一眼,转身扶季窈登车放下帘子,沉声道,“前两日结案的三份招状词,你至今都尚未整理出来交给我,这件案子你就先别管,专心将前两起案子了结就是。” 既然知府都开口让他别管,周正仁只好悻悻然把脚收回,站在门口看着队伍离开。 传言中只赏给每年夺得花魁之称的名妓居住的东郊别院离暖香阁很近,骑马或者坐马车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达,若是乘轿则需要两刻钟功夫。 因着修盖这座别院之时,就明白这是给青楼女子独住,身边左不过护院二三,丫鬟了了,是以为保证院内主子安全,整个别院的外墙修得极高。 季窈一路上都放不下白布下那具染血的尸体,不到亲眼所见,她始终不愿相信昨夜台上歌舞俱佳的绝色美人今日就已经玉殒香消。严煜瞧她少见地无话,两只手交织放在腿上来回摩挲,知晓她心头不安。 “今晨赶来衙门报官的行首说,死在别院内的正是昨夜花魁选秀中一举夺魁的花娘尤伶。” 当真是她?! “为何是其他行首来报的官,不应该是在别院离伺候尤伶的丫鬟和护院一类才对吗?” 李捕头一路骑马紧跟马车,此刻瞧着搭话的机会,赶紧在马车外头恭敬开口道,“季掌柜有所不知,这东郊别院荒废半年有余,不过花魁选秀大赛开始前两日才刚收拾出来。那报官的行首说昨夜原本尤伶夺魁之后,老鸨安排仍旧在暖香阁内暂住两日,等给她置办的丫鬟和护院都搬进去了,她再行入住也不迟。 谁知道这尤伶气焰嚣张,非吵着要立刻住进去,所以暖香阁老鸨孙妈妈才派人把她一个人送过去。发现尸体的行首原本今日是安排过来照顾她的,谁知道……” 原来如此。 约半个时辰功夫,马车停下,季窈掀帘看来,面前青砖黛瓦,冷白色的高墙之内几支翠竹冒头,外围墙角种满花卉之余更多的是蓬生的杂草。 还好迈进院子,院内收拾得还算干净:冬后留下的枯木乱丛皆修剪一新,种上新苗还嫩央央的于寒风中摇摆;前院正中长廊两侧架于池上,水面冷气凝聚,泛着青绿色的光。再往后翠竹掩映的穿堂小门后,三面院落正三间大屋,正当中偏左那间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带刀衙差,屋内隐约能听见女娘啜泣之声。 没想到专门修建给青楼女子居住的别院竟修建得如此雅致幽静,难道是叫她们每日从那最是烟花极盛之地走出来后,回归自己沉静平和之本心? 真是古怪。 季窈跟在严煜身后进到屋内,门边四足八角圆凳上坐着的小娘子还在暗自抹泪,她身边还站着一名女娘,穿着打扮比坐着的这位还讲究些,季窈立刻认出她是昨夜输给尤伶的行首之一:素言。 当时他们去得晚,只看见素言和尤伶两人的表演,直到龟奴和老鸨上台宣布结果之时,她才瞧见台下除尤伶以外,还坐着四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娘。 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应该是主卧房,正中间方桌上酒水、散食俱全,小香炉里留着两三根线香燃尽的木棍,左侧屏风内看去是一张雕花紫檀木床,整间屋子里摆满古玩字画、金器玩物,乍一看很是富贵,严煜却瞧出这些物件大多都是赝品。此刻方桌上酒杯翻倒,散落着花生壳,桌子附近地面上一大摊血迹不说,四周各处也滴落大大小小的血点子,此刻已经干透,森气冷然,隐隐泛黑。 两名女娘见严煜进来,立刻起身向他行礼。严煜抬手示意,一边问起她们发现尸体的经过,一边带着季窈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查看。 哭哭啼啼的小娘子看素言一眼,声音悲戚道,“回大人,奴家叫娇容,是刚进暖春阁两个月的清倌儿。因着刚来不久,与众位姐姐们不熟,也还没出来接客,是以孙妈妈就叫我做一些伺候姐姐们的杂事。今晨巳时,孙妈妈差人去给尤姐姐买的丫鬟到了,让我到别院来请尤姐姐回暖春阁瞧瞧,我一路进来见院门没锁,喊话里头也没人应,以为姐姐宿醉此刻或许还睡着,就直接往她住处来想叫醒她。然后……呜……” 季窈走进卧房,发现床上被单床褥整齐干净,衣柜、小几一尘不染,偏只有妆奁柜所有抽屉被抽出,里头此刻只剩下几枚散碎银两,有无其他贵重金玉尚不得而知。 兴许是受了不小惊吓,她说到这里又开始低声呜咽。那名叫素言的行首在旁闻声安慰她几句,她才又继续说来,“我来到门口见门虚掩,并未关上,就试着喊了姐姐两声,没成想一阵阴风吹过,门竟然自己开了,然后我就看见尤姐姐背对我趴在桌上,后背插着一把刀……” 说到这她情绪激动,像是难以面对此刻自己仍坐在凶案现场一样转过身去抱住素言,把头埋进她颈窝呜咽。 “……然后我大叫一声就跑了……” 那季窈就有些不明白了:“不过是后背被捅身亡,怎么会被围观百姓说是死状恐怖?” 听完她的疑问,不光娇容把头埋得更深,啜泣之余疯狂摇头,就连身边几个衙差都面露不忍,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终还是李捕头开了口,“季掌柜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行首的身子和脸……哎。” “她的脸怎么了?” 在场见过尸首的人想了想,竟没有一个能开得了口,只是嗟叹。 严煜将整个室内看遍,听完娇容的话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面前两名行首身上,“那尤伶昨日几时回的别院,从她离开暖春阁到娇容发现尸体期间,别院有无其他人进出?若是有,可有人看见?” “是我。”素言冷眸低垂,温声答来,“昨夜花魁大赛结束大概在戌时左右,之后我们暖春阁所有人都回到阁中向尤伶道贺、敬酒。戌时四刻她提出非要回别院住,孙妈妈就让我送她回来。我把人扶进屋子立刻就走了,没、没见着还有其他人。” 严煜听她话语匆匆,像是在极力撇清关系,双眸微眯道,“素言姑娘是吗?” 他突然唤她的名字,素言抬头,面容怔愣,下意识将衣襟往上拢了拢,遮住脖子,“是……大人如何知晓?” “你昨日在花魁选秀中落败,心中就不曾有过对尤伶的怨怼,亦或是憎恨?” “难道大人在怀疑我?!”素言撇开娇容,主动站到严煜面前,声线也较方才提高不上,“我昨夜送完她回去之后,都与阁中其他娘子喝酒畅饮。一直到今晨娇容回来吵嚷着尤伶死了,才陪她去到衙门报官。阁中春香、心蕊和几个龟奴都可以为我作证!” 她虽然义正严辞,情绪激动,但严煜仍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她对尤伶的不屑,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和心虚。他不为所动,负手而立道,“在没有第三个人浮现之前,素言姑娘仍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之人,等仵作查验出尸首具体死亡的时辰,那时素言姑娘再来辩驳也不迟。” 房中正剑拔弩张,门外值守的衙差此刻突然来报,说是门口来了个叫胡见覃的郎君,自称是尤伶情郎,听闻女娘死讯赶来,吵嚷着非要进来。 素言听到胡见覃个名字,脸上又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侧过脸去眨眼。 “呵,还情郎呢,不过是尤伶众多客人之一罢了。” 严煜听她此言,确认这个姓胡的男子素言非虚,抬手示意衙差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门口脚步匆匆,一锦衣墨发,身形异常消瘦的男子不顾衙差劝阻,跌跌撞撞就冲进来,眉目焦急之色跃然脸上。季窈立刻认出,他就是昨夜尤伶一去歌罢之时,站起来带头鼓掌之人。 他环视一圈,既没有看见活着的情人,也没见着房内何处放有尸体,悬着心没能放下,推开门口娇容和素言就准备往卧房深处去找,“伶儿!伶儿你在哪儿?” 季窈看他对待娇容和素言如此粗鲁,心生不快,只稍稍使劲就把这个看似病弱的公子拦住,抓着他胳膊不让他走,“尸体在衙门殓尸房放着呢。” “不可能!”胡见覃几欲甩开季窈的手未果,被她抓着眼泪直落,“就一个晚上,怎的就与她天人相隔?我不相信!” 大家这里都忙着,谁有功夫听他伤春悲秋。季窈手上用力一拉,胡见覃整个人后退几步跌在地上,严煜两步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他,“昨夜戌时,花魁大赛结束,到今晨巳时之间,你在何处?” 胡见覃瞧严煜身着官服,知晓他是知府,泪眼婆娑道,“昨夜伶儿夺魁之后,我原本打算就算暖春阁设宴一桌,单独与令人畅饮,可她非说今日之所以能夺魁,少不了许多达官显贵的帮衬,要抽时间陪那些人喝酒,不得空陪我。我同她约定改日再叙后,就回到自己家中,一直到刚才去暖春阁寻她,才知道她出了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原来是个穷酸的痴情郎,多半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的可怜人。 严煜勘察完现场,回头轻声问季窈,“你可都看完了?” “嗯。”季窈也对面前这个消瘦郎君的爱情故事再没有半点兴趣,先一步跨出房门,左右瞧瞧,“那尸首到底有多恐怖,我们这就回去瞧瞧罢。” 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胡见覃从地上弹坐起身,欲伸手来拉季窈被严煜挡住,“小娘子说什么尸首恐怖,难道是说我那可怜的伶儿?我也要去!去……看看她……” 严煜斜他一眼,带着众人陆续走出别院,登车回城。 “等案宗需要你时,自会传你来衙门问话。” 回城马车上,季窈又是一副愁眉深锁模样,脑海中全是尤伶屋子里奇怪的景象,“除开尸体面容有异不谈,其实有无可能,就只是一场寻常劫杀案?我看尤伶妆奁匣中首饰钗环一类全部不见,刀又是从背后插入,可不就是贼人见财起意,看尤伶又是孤身一人,杀人而劫财。” 短短两盏茶功夫看出这么多细节,严煜眼中浮现几分欣赏,笑眼凝她,“那屋子里值钱的物件,你瞧着有多少?” 严煜一语点破,季窈拍着脑门感叹起来,“对啊,那房中古董花瓶、山水字画如此多。香几茶案之上玉器也不少,怎么贼人就光偷空那妆奁匣子?竟是有意引我们往入室劫杀方面查吗?” 看来此案确实不像表面上看得如此简单。 严煜目光落在女娘白净脸蛋上,发现她今日耳垂两侧各戴一枚鎏金耳钩,眸中流光微澜,“比起翡翠玉石,你更喜欢金子吗?” 话题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转到她的喜好上,季窈惶然,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上的金钩,面色羞赧,轻轻“嗯”一声。 少年郎眼中柔情更浓,仿佛有一股热气在这逼仄又略显狭小的衙门马车内蒸腾,衬得他声线极尽温柔,“那下次见面,我再挑好的送你。” 啊啊啊她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啊! 季窈感觉自己脸都快烧起来,说什么也不敢抬头与面前人对视,只闷闷地又“嗯”一声。还好马车此时已经到站,她赶紧掀开帘子跳下车,远远跑出去几步冲严煜打哈哈,“我、我想赶紧看看尸体,咱们去殓尸房罢。”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殓尸房,穿戴妥帖之后,季窈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揭开盖着尸体的白布。随着染血的冷白色丝绢落地,严煜耳边传来季窈疑惑的声音。 “诶?她这脸上怎么还缠了一层?” 少年郎戴好手套转身,借墙壁烛台上幽微的光,看见尸首整个头上还横向缠了几圈布条,眉头蹙起,站到尸体头部另一边。 “我把上半身扶起来,你把布条解开。” 说完他一手抓住尸身肩膀,另一只手托住尸体后脑偏上的位置,季窈赶紧凑近寻找到布条其中一头,将之揭起从尸体面部层层剥离。 最后一圈白布被取下之时,一两块碎肉突然从尸体面上滑落,掉在地上。季窈吓得后退两步,擒灯蹲下来将暗处照亮,看清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何物之时,双眼瞬间瞪大,扔掉烛台一屁股跌坐在地,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第156章 找找舌头 “不止一个人。”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 怕翻倒在地的烛台引燃殓房,严煜赶紧蹲身将蜡烛扶起,确认季窈没有摔着实处,才又手持蜡烛去瞧地上的肉块。 “这是……鼻子和嘴?” 季窈蒙住眼睛不敢再看,脑海中回想一阵,察觉到那块凸起来的浅色肉块上面两个小孔,确是人的鼻子无疑,那么旁边那两片颜色稍深一些的肉应该也是嘴唇。 那一瞬间她明摆过来为什么送回衙门的尸体脸上缠着白布——因为尤伶脸上的鼻子和嘴唇都被人割掉了。 严煜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地上去捡尸体的鼻子和嘴唇,大手欲伸未伸,犹豫再三安慰自己戴着手套,颤巍巍从地上把两块碎肉捡起来贴回尸体脸上。 季窈再起身睁眼时发现尸体鼻唇部位已经被严煜拿布条重新遮挡上,这才稍稍松一口气,观察完一圈发现尸体面部除开鼻子和嘴唇被割,还好脸上没有其他伤痕,两只眼球也好好待在尸体眼眶里,遂说起自己的疑惑来。 “好奇怪,凶手杀人就可以了,为何要将她面部损毁成这样?” 严煜回想起自己方才抬尸体头部时奇异的触感,正蹲下身重新检查尸体后脑,接话道,“这就可以完全排除胸术为财杀人的可能。如果目标是钱,他杀完人只需要尽可能多拿些钱银离开,而不是花时间去毁掉死者的脸——这种做法,贼人很恨死者,简单杀了她并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春夏交替之际,白日与夜晚温差较大,东郊人烟稀少,入夜之后应该更冷。季窈正检查尸斑和尸僵,看着尤伶白里透红的掌心肌肤突然眉头蹙起,“不对啊,我怎么觉得刚才那、那两片嘴唇颜色不对劲呢?” 她记得地上的肉片虽然颜色深,但并不是正常泛白的红粉,严煜掀开布条照亮,眼中微光闪烁,“是紫的。” “紫的?!” 她来龙都一年,形形色色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嘴唇发紫的原因最简单:中毒。 她下意识凑上去想看个明白,等又一次看见尸体面部那豁口一般可怖的牙齿和嘴唇分离时为时已晚,赶紧捂住眼睛问道,“可她不是被人从身后用刀捅死的吗?既然凶手选择用刀,做甚还要给她下毒,多此一举呢?” “不止。”严煜脱下手套拉她衣袖,示意她睁眼,然后蹲下指着尸体后脑勺冷声道,“我方才扶尸体起来的时候就摸到,她后脑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深浅不一的凹陷,刚才又重新确认一番。” 说着他重新戴上手套拨开尸体头发,露出左右两边伤痕来,“你看,左侧凹陷稍深,中心出血,右侧伤痕被挡在死者头上所戴绒花头饰之后,凹陷稍浅,没有血迹。” 这是何意? “严大人的意思是,凶手不但拿刀拿刀捅她的背,毁她的脸,给她下毒,还用东西砸了她的脑袋?” “不止。”严煜再一次起身,烛盏照亮整个尸体正面,“方才你摔倒之时我正好看清她身上衣服,上半身胸口到腹部位置的衣服也有不同程度血迹,仔细一看里面全是刀口,她正面应该也被捅过。” 季窈脑子已经接近冒烟的程度,接过蜡烛立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严煜伸手解开尸体衣衫第一层,黄粉相间的齐胸里,纯白的里衣料子上果然布满高高低低的血洞,一看就是有人用利器穿透衣服扎进肉里再拔出溅上的血迹,粗略一数,竟有七八个之多。 碍于季窈也在一旁,他要若往常那般将尸体衣衫尽褪之后再仔细检查有些不妥,只将她腹部上衣料掀开,果不其然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洞来。 最后严煜一个人用力将尸体翻面,将后背衣衫往上推开,一条又宽又深的刀口出现在两人面前。想起血洞不过自己小拇指大小,季窈说起话来已经觉得有些无力,“所以,她腹部的伤和后背的伤还不是同一把刀造成的?凶手在做什么?玩游戏还是做实验?” 她越想越生气。虽然与面前尤伶只有一面之缘,且她昨日穿着打扮着实暴露些,想来这龙都民风开放,风骚的小娘子除女娘们不太喜欢,城里郎君个顶个爱不释手,恨不得把眼睛抠出来贴在人家身上,口碑就算差些也断不至于被凶手如此凌辱。 严煜检查完尸体后背刀伤,徒手再将尸体翻转过来时,发现她嘴角竟然流出脓血无数,心头一惊,唤季窈道,“持灯靠近些。” 她仍然不敢看她的脸,只伸手把蜡烛放近。严煜见她露着牙床的一口白牙里竟然没有舌头,怀疑是不是刚才将尸体翻面的时候掉在地上。 “快找找地上有无尸体的舌头。” “啊?我、我不敢。”季窈把蜡烛塞到严煜手里,怯生生站到殓房角落,不敢看地面。严煜搜寻一圈未果,脸色沉重站起身来摇头。 “凶手为什么要把她舌头割掉带走呢?” 季窈看着尸体完好无损的下半身罗裙,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再将尸体全身都检查一下?” 验尸确实需要全身上下看遍,但要严煜当着季窈的面勘验一具女尸,这还是头一回。 她都能说得如此爽快,严煜一个大男人要是再扭捏作态,反倒失了气势。他尴尬咳嗽一声,应了声“好。” 再次确认殓房大门已经关好后,季窈解开尸体罗裙,衣衫褪尽。微弱烛火下,尸体肚子上一抹刺眼的深红刺痛女娘双眼。 她颤抖着稍稍掰开肚子上的小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挪开,眼角泛红,“我不敢看。” 皮肉外翻,血肉模糊,遭受过多大的折磨可以想见。 严煜思虑再三没有直视,擒灯站在稍远处只不时扫过一眼。但他看过两眼之后察觉到不对,将蜡烛放在殓尸台上,拿起银筷子,脸色难看地伸向肚皮深处,季窈就看着他从里面夹出一段猪肝色的舌头。 “……” 她绝望闭眼,忍耐再三没有成功,退至门口,打开门拴冲出去开始吐,留严煜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把舌头夹住放回尸体口中,摘下手套走出来看她。 “季娘子若是觉得不适,可先去我书房休息片刻。” 早上进那点米粥一股脑全吐干净,季窈面如死灰,呈现出一种淡淡地无力感。 “凶手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尤伶?就因为她是个妓女吗?!” 那些数不清的伤口迷了季窈的眼,严煜看她此刻的神智已经被愤怒占据,伸手轻拍女娘后背以示安慰,同时温声分析道,“我方才细看每一处伤痕,发现尸体身上伤口是在不同时段造成。有些是生前,是以伤口会呈现出愈合反应,比如胸腔上的刺伤和面部伤口,而有些伤痕上愈合反应会弱很多,几乎弱到看不出来,就比如……肚皮塞舌头的地方。再加上作案手法和选择凶器的不同,有没有一种可能——” 季窈听懂他话中深意,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直起腰身接话道,“——你是说,她身上这些伤痕不是同一个人所为,而是由不止一个人在不同时辰,使用不同凶器造成?” “不错。” 那季窈可就更不明白了。 “那她到底死于哪一种凶器之下?是毒,是刀还是刺入她胸腹的尖锐物?” 两人重新走回殓房关上门,回到尸体旁边。 严煜按压尸体掌心检查尸僵程度,同时再撩起腹部衣衫检查尸斑,心中有了大概,“只能判断她死亡时间在今晨子时前后,其他的,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总之,昨晚一定有不止一个人到过东郊别院找尤伶,并且与她发生冲突,其他……就等李捕头那边那所有与尤伶相关的人一一调查问话之后,再行查验。” “太过分了!” 季窈大吼一声,因为过度激动喉头那股冲劲又上来。她忍住干呕的冲动,平复心情道,“不管是谁,他们都太残忍了。就算除开凶手以外的其他人没有直接杀死尤伶,这些人也都是不择手段、凶残狠毒的恶人,严大人你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抓住关起来,以免让他们再出来迫害更多的女郎!”- 经上巳节一日,杜仲与季窈不但相互交换过信物,还一同泛舟湖上。虽然半路杀出来一个严煜搅局,整体结果还是美好的。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觉心情愉悦,是自从发现委蛇踪迹以来,睡得最沉的一觉。 从房门走出来,发现季窈房门紧闭,想来她一定是睡不着早早起了,此刻不知道正在那条大街上闲逛。 可惜一来至前馆大堂,杜仲看楚绪和商陆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私下又极力憋笑的模样,他已经习以为常,沉下脸问道,“她又去衙门找那个小白脸去了?” 每次她去衙门,不管是去看验尸还是去找严煜,总少不了最后由杜仲出面,像接一个不着家的游子一样把她带回来。 不等柜台里二人点头,杜仲瞪他们一眼正打算迈步出来,眼神扫过门口,倏忽然瞧见一群藏青色身影从南风馆门口快速走过,个个头戴抹额、身上各类银制首饰环佩叮当,惊得他脸色大变,立刻转身靠在门边躲过这群人视线,直到叮当作响之声完全消失。 第157章 如意郎君 也不是头一回嫁人了。 直到门外七八个左顾右盼的苗疆人路过南风馆大门径直朝对街而去,杜仲才重新将头探出去。 商陆满心期待着又能看到杜仲这只老鹰去捉季窈这只小鸡的戏码,却突然看杜仲变了脸色,表情竟罕见透出几分慌张,开口问道,“杜郎君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那群苗疆人消失在簋街尽头,杜仲仍旧靠在门口,悻悻然反问道,“你们最近上街,可有见着方才路过那群苗疆人?” 三七把采买回来的新鲜食材交给厨子以后从后厨走出来,闻言赶紧点头,“看见了,我这几日逢出门上街几乎都能撞见那群人,每次看见他们总是板着个脸、神色匆匆,不像是来龙都贩货或者游玩的。” 听完他的话,杜仲脸色更差。没想到先前石长老听闻尤猛再探龙都,竟来得如此快。 京墨不知从何时开始悄无声息地上到二楼雅舍,听见前面动静亦从行至大堂,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杜仲身上道,“又是来寻赫连尘的不成?” 京墨知道,赫连尘之所以会招惹上苗疆人,皆因他与杜仲不知达成什么协议,于去年此时只身前往苗疆所致。而赫连尘自苗疆回来之后身边不但多了季窈,不到一月时间还传来他暴毙的消息。 杜仲到底唆使赫连尘在苗疆犯下何事,以至于苗疆人如此穷追不舍?所以这话与其是在问赫连尘,倒不如说是在试探眼前神色慌张的白衣郎君。 杜仲冷然对上京墨双眸,表情已经平静下来,“或许吧……不过也不必理会,寻一个死人,无论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终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京墨听出他话中有话,无言凝他半晌后突然轻笑出声,眉眼间皆是轻松,“在理。除非他还活着,否则换作是我,也不会再等了。” “是吗。”不愿再与他打哑谜,杜仲别开眼神,甩袖而去- 从衙门走出来,季窈满脑子还是尤伶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若她从未见过尤伶完好无损的面容也就罢了,可是昨夜那张脸有多俏丽惊艳,今天尸体上那张缺了鼻子、露出牙床的脸就有多可怖。她表情呆滞,双手无助地交握在一起,刚走下石阶就被人拦住。少女缓缓抬头,看清面前人后面露疑惑。 “你是……那个情郎?” 面前挡住她去路的正是早些时候在东郊别院里见过的那个自称尤伶情郎的男子。姓甚名谁来着…… 胡见覃早就跟在官差后面回到城内,眼看着衙门进不去,只好在门口随便找了个就近的茶摊坐下盯梢,终于逮到季窈从里面走出来。 “小娘子抬眼,正是在下,胡见覃。敢问小娘子,伶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又抓住没有?他为何要杀她?” 他噼里啪啦一阵问,季窈脑子被搅成浆糊一句也答不上来,挥挥手示意他让开,“走开、走开。这是衙门不是寺庙,你当求个签就能立刻知晓结果不成?我还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呢。” 没想到季窈看似吊儿郎当的一番话痛击面前清瘦郎君内心,她看着他眼眶骤然含泪,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莫不是知府大人嫌伶人行首出身,最是下等卑贱的贱籍,就打算置之不理,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不成?贱籍的命就不是命吗?!” “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也不等季窈说完,径直打断她继续替自己心爱之人诉说冤屈:“伶儿她容貌出挑,能歌善舞又聪慧巧思,比多少上等世家贵族里头的小娘子都毫不逊色!若不是苦于生计,何至于落入那青楼野地,卖笑为生?我早有意替她赎身,再求些功名助她早日摆脱贱籍,绝不能容忍她就这样被人害死!” 想不到面前郎君看似清瘦斯文,对待尤伶这样的行首倒真情真意,让季窈高看他几分,忍不住说道,“你莫慌,我何曾说过知府大人不管呢?只是那尸体上验出来又有毒药又有刀伤,当真是连死因都尚未可知,真不是有意要推脱隐瞒。你只管放心,就算官差在此事上不落心,我也一定会将杀害尤伶的凶手找出来,以慰佳人在天之灵。” 街边茶摊无遮阳之处,胡见覃在日头下晒了半日,听完季窈这话脑子又好似挨上一记重锤,脚下不稳,“什么……小娘子说她、她身上又、又……” 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加剧,竟捂着胸口开始低声抽泣起来。季窈抬步欲走,又立刻被胡见覃捉住衣袖一角,哭着问起验尸的细节来。饶是季窈心中不忿,此刻也被他如此大的动静比下去,看路过行人递来异样眼神,只觉浑身不自在。 “胡郎君你别这样……何苦再问得自己难受呢……哎……”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的瞧见杜仲的脸出现在对面街上。虽然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但脚步却是坚定地朝着衙门而来,她赶紧伸手招呼。 “杜仲!” 挥手的同时甩开胡见覃,她两三步走到杜仲面前,拉起他就往反方向走。杜仲回头看一眼尚留在衙门口啼哭不止的青衣郎君,斜她一眼。 “他是谁?” “那花魁的情郎,昨夜还在台子前面带头鼓掌呢,你没瞧见?” 不是严煜就行。 杜仲挑眉不作声,略低头抓住季窈手腕,带她快速从人来人往街上穿过的同时,不时环望四周,警惕身侧来人。 “谁的情郎你都别管,这几日只好好待在馆内,不要出来。” “为何?”季窈被他拉着走得极快,几乎就要使上轻功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就差没有腾空而起,实在叫她疑惑,“那尤伶的尸体你没瞧见,让人割了鼻子、划掉嘴皮,还切了舌头,简直惨不忍睹。对待女娘如此丧心病狂的贼人,我一定要把他抓起来,阉割一万次都不为过!” 杜仲带着她快速穿过热闹长街进了小巷,看四周无人脚步才稍稍放缓,将她拉到梧桐树下,贴在树干上小声道,“最近苗疆人又开始出现在龙都,不知道四处搜寻什么。你若是不想被抓回去,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苗疆人?也太执着了吧? “他们还没放弃?那万蛊蚕衣早已损坏,咱们找人给他们送去不就行了?”说到这她想起什么,复低头小声道,“说起来,我那亡夫的忌日也快到了,终是要找个时间去他坟前瞧瞧……哎哟。” 杜仲两根手指关节敲在她脑门,怒瞪她一眼,“蠢货。你找万蛊蚕衣,需要如此招摇过市,天天带着人上大街上来找?” 季窈捂着脑门,不客气地瞪回去,“不找衣服找什么?找人啊。又不是你我把衣服弄坏的,赫连尘都死了一年了,要找人自己挖坟掘墓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看面前人仍是一副警惕神情,她明白过来,长长地“哦”一声。 “他们是来找你的?” 苗疆前大王子的死讯传开已有十年,若他那个弟弟怀疑自己的死有蹊跷,早在登上王位之时就该有所动作才对,断不会等到现在。杜仲回想去年与尤猛接触之时并没有看出他对自己眼神有异,想来果真如石长老所言,是冲着石长老来龙都有关,心里不禁惦记起锦绣居来。 “总之这几日不准你去衙门找那个小白脸,出了事我也断不会来找你,听见没有。” 他严肃起来的模样真真有几分吓人。季窈收起看好戏的表情,刚点点头又被杜仲拉着继续往前。两人使出轻功跳上屋檐,一路沿着无人的街角高墙回到南风馆厨房后门,落地推门进去。 因着心里惦记锦绣居,杜仲晚上趁众人在大堂忙着接待女客,写好书信交与三七,让他找步递送去锦绣居二楼拔脚左边第二间客房,并嘱咐他一定要让客房里的人也写好答复送还来交与杜仲手上才算放心。 待石长老的回信交到手上,表示最近都不会出锦绣居一步,让他放心之言才松一口气。 在没有征服委蛇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楼元应的人正面交锋- 不能去衙门时刻关注案件进展,季窈又投入到待人接客之中。杜仲回到大堂之时已经接近亥时打烊,馆内女客一走而空。楚绪正埋头算账,只剩季窈带着京墨、商陆等人坐在大堂最边上那桌还在喝酒。 她喝得面红霞绯,看杜仲出来直伸手招呼他过去,“上好的青梅酒还剩这最后半坛,你快来尝尝。” 对于她千杯不倒的脾胃,馆内人人皆知。她喝成这副模样,面前五六个坛子里至少有四坛酒是她喝的。杜仲面色紧绷,上前夺过她手中酒碗,嗔怒道,“不让你出门你就在这里酗酒。以你的酒量,真打算把咱们店喝垮不成?” 他重话说完,面前女娘却依旧笑脸盈盈,抬头眯眼傻乐不止,“当然不是花我的银子……这酒是今日一名叫星儿的女客买下,没喝完又转赠于我,相当于钱也是我的,酒也入了我的肚,嘿嘿……你何时见过我花自己的钱买酒喝?” 两人一站一坐,一个傻笑一个生气,场面说不出多滑稽。京墨在一旁摇扇,淡然笑眼里藏着一丝锐利,“掌柜得了如意郎君是幸事,多喝几杯也使得。况且是同我们自家人坐在一处,杜郎君不必担心。” 知己? 杜仲眉头挤在一起,放下酒碗在桌边坐下,喑声问道,“什么知己?” 楚绪失落了一晚上,听他发问赶紧凑过来,表情明显夹带对他的怨怼。 “掌柜说,咱们的知府大人已经向她袒露心扉,说她生得好看,又聪明,脾气又好,还夸她勤奋好学、一点就通,谁娶了她,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咳。”商陆手肘碰楚绪胳膊将她打断,清了清嗓温声接话,“这青梅酒最是性烈,多饮几杯说了胡话也是有的。严大人既然如此看重咱们掌柜,于南风馆也是好事。” “远不止这些呢。”楚绪不知死活还在继续说,“他还说此生只求同掌柜生死相依云云。那意思,恨不得立刻带她回江南,同家中长辈表明求娶之意,一颗真心早就掏出来摆在她面前,哪像你……” “咳!” 这一声咳嗽比之前重了不少,咳完商陆差点呛着。他眼神喝止楚绪住口,再想圆话,思来想去不知道这话还能如何圆,“成亲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儿郎、女娘私下议论?这些话不光掌柜不用听,杜郎君更是不用当真,都是不作数的……” 话没说完,杜仲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变黑,表情拼命抑制住上下起伏的胸膛,黯然看身侧女娘一眼,敛眸起身,扔下一句话。 “她可不是头一回草率嫁人,再嫁一次,想来也无妨。与我何干?” 第158章 琼脂美玉 “琮之,我的表字。”…… 出春入夏,时不过巳,日头已经开始毒辣起来。 因要躲着外头那帮苗疆人,季窈在出入上诸多限制,于是就算睡醒也懒得起床洗漱,半撑起身子坐在床头,唤珍哥儿去给她开窗户。 粉色凤头鹦鹉扑腾双翅飞到窗边,双脚蹬开木窗,外头早已等候多时的黄金蟒蛇就沿着窗边爬进屋子,到季窈手边轻蹭。 木绛那老头脾气虽然古怪,治蛇的本事却真真不错。差人从黄金下村把金哥儿送回来的时候,季窈不但打量着金哥儿整体壮了不少,性子也更加喜人亲人。从他随蛇附上的书信看来,送金哥儿回龙都之前他还给雌蛇留了种,就等着孵化出小黄金蟒蛇做玩宠,为此他连诊金都一并退还,说是能留下金哥儿的儿女已经知足。 被窝里余热未消,手上蟒蛇的脑袋触肌生凉,舒服得让人叹气。季窈正迎着窗外徐徐凉风欲睡回笼觉,听见门外有人登登登走过木桥的声音。 三七一脸不情愿地出现在门口,侧身往窗边探头发现内室被屏风挡得严实,索性直接站到窗边冲里面模糊的身影喊,“掌柜,严大人来了。” 严煜来了? 原本睡眼惺忪的女娘噌地从床上弹坐起身,抓下外衫披在身上,下榻穿鞋,临出门又折返回梳妆台前瞧了瞧,双手撩拨鬓边碎发整理片刻,方迈出房门跟着三七行至前馆大堂。 “严大人这么早来南风馆做甚?” 严煜今日一身青灰色圆领广袖长袍,头上缠丝缕金发冠衬得他雅致秀气。回身见季窈一头坠瀑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松散外袍里领口微敞,锁骨肌肤珠圆玉润,一副病弱美人的恹懒模样,像是刚起,舒展面庞闪过一丝羞赧,收回目光从腰间锦袋内拿出一对金点翠嵌珍珠的圆形耳扣置于掌心,递到季窈面前,略显迟疑道,“去暖香阁查案,顺道路过,就想着将这……” 大堂里楚绪、商陆都在旁边瞧着,严煜宽厚的大掌张开又合上,露出几分少年郎君的青涩。季窈知道楚绪和商陆都是故意留在大堂不走的,赶紧斜眼瞪他们一眼,伸手主动抓过严煜掌心耳环,咧嘴笑得舒颜,“多谢严大人挂心,你既有公务在身,当先忙正事要紧,这耳坠子差旁人送来也是一样。” 见美人笑靥如花,严煜身上那股不自在稍稍减退,眉眼温吞道,“我想亲自送来。” 少年郎温唇淡眸,缓声说来一字一句似鸟鸣啁啾、轻盈脆生,季窈看着他的眼神倏忽间红了耳垂,眨眨眼只是抿唇傻笑。 “咦。”楚绪和商陆实在看不下去,故意出声表示厌弃的同时又在心里痛骂杜仲不解风情一万句,被季窈出声赶走。 此时大堂里就剩他们二人,季窈探头看他的马车就停在门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严大人方才说,你这是要去暖香阁?” “不错。” 如果来回都有马车,那自然不会与那些苗疆人撞上,季窈心里惦记花魁命案,想了想开口问道,“那我可否一同前往?” 自从来到龙都任职,他早已习惯季窈的陪伴。严煜不假思索点头,开口有些迟疑,“只是季娘子那你这身衣裳……” “且在大堂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换。” 待二人一同乘车行至暖香阁门前落脚,李捕头已经大致审问过里头行首和龟奴们,手持招状纸从里面迎出来,将季窈和严煜带到暖香阁二楼一间布置还算风雅的房间坐下。 “大致的嫌疑人可有眉目了?” 李捕头呈上手中招状纸,季窈就凑过来与严煜一同查看。 “回大人,这阁里的行首大部分都道死者尤伶脾气差、难相与,平日里虽日夜相对,倒也没有与她交恨之人。老鸨孙妈妈把三个近日与死者吵过架的行首都叫来让手下盘问过,尤伶被杀那晚她们三个都在陪客。” 就招状纸上而言,尤伶在这暖香阁内确实口碑不好。不少行首对她的评价就是爱欺负姐妹,霸占客人,那几个同她吵过架的行首甚至直言说尤伶这次花魁夺冠,全靠她从别人手里抢走的客人打赏,以及自己私下将多年积蓄拿出来佯装客人打赏,从面上过一遍最终又回到自己荷包里,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知道严煜来了,孙妈妈端着热茶敲门进来,放低声音怯生生道,“知府大人明察,尤伶死那晚,我这暖香阁里一个人没少,全在通宵达旦地伺候客人,互相都是见证。” 严煜放下招状纸起身,负手环视四周,“照你们阁内行首和龟奴所言,尤伶有不少金主客人,劳烦妈妈将名单一一列举出来,其中若有可疑之人,希望妈妈不要有所隐瞒。” “自然自然。”严煜话语温和,却自带一股威慑力,孙妈妈点头不迭。 季窈看完招状纸突然想起一事,从纸页之中抬头问道,“诶,我记得有个叫娇容的行首说过,原本妈妈是打算将东郊别院收拾一番再让尤伶搬入,她却偏偏要当晚立刻就住进去,你可知这背后缘由?” 孙妈妈身后还跟着几个行首,闻言脸上皆露出不同程度的慌张,各自对视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严煜看出孙妈妈面露难色,冷声呵道,“隐瞒不报,与贼人同罪。” “大人饶命!”孙妈妈闻言立刻下跪。这一跪,身后几个行首也赶紧跪下,“是……是那晚花魁大赛结束之后,有、有人在尤伶床上扔了许多毒虫蛇蚁,她又刚好夺魁,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留下,所以老奴只好连夜叫人将她送去的别院……” “大胆!”严煜一个眼神递来,地上跪着的一帮人立刻瑟瑟发抖。他展袍在众人面前坐下,示意李捕头把孙妈妈带到面前来,“如此重要之事你居然瞒到现在?你可知扔毒虫之人很有可能与最终杀害尤伶的凶手是同一人!此人是谁?快说!” “这……毒虫都是外头抓来的,老奴也不知……” 孙妈妈支支吾吾,跪在她身后的一个看似年纪尚小的女娘突然抬头接话道,“禀大人,我知道!” 不顾孙妈妈回头瞪她,那小娘子咽了咽口水,面上毫无惧色,仍旧将手攥成拳头举在半空。看到严煜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她才又悻悻然开口道,“……是咱们阁里的行首银欢。那晚尤姐姐回房发现床上有毒虫之后立刻叫喊出声,接着她就硬吵着要把放毒虫的人给找出来,大家忙活一圈在银欢姐姐房中花瓶里找到她装毒虫蛇蚁的包袱皮,上头还挂着几只蝎子钳,真真是抵赖不得的。” 孙妈妈像是有心维护那个叫银欢的女娘,赶紧抬头说道,“尤伶非要让我严惩银欢,奈何当时米铺陈掌柜点名要银欢伺候,所以我只好罚了她三个月工钱另二十两白银赔偿给尤伶,尤伶才肯罢休。银欢那晚陪陈掌柜在二楼房间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龟奴和丫鬟们都可以作证,所以肯定不是她杀的人,请大人明察!” “那你为何方才知情不报?” 孙妈妈又是支吾,蹙眉不展,“大人点名要找杀害尤伶的凶手,而银欢整夜都在咱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伺候客人,想来肯定不是大人要找的人,所以……” 方才主动检举孙妈妈和银欢的小娘子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眼中含泪道,“因为除了尤姐姐和素姐姐,银欢姐姐就是孙妈妈最疼爱的女儿,如今尤姐姐已死,她自然要保全银欢。可是大人,如果银欢姐姐如此行为都未能得到惩戒,可叫我们其他姐妹以后还如何在这暖香阁内安心生活?难不成要一辈子处在担惊受怕,生怕哪一日惹得银欢姐姐不快,第二日就暴毙在床上的下场吗?!”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这话说完,身边其他行首立刻掩面而泣,看来都是平日里选择忍气吞声,没少受这几个头牌花魁欺负的人。 季窈心疼得紧,拉着那个小娘子站起来,话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孙妈妈听。 “这个简单,你记着,经这件事一传开,龙都所有人都知道那银欢是个蛇蝎心肠的歹毒之人,恐怕她以后是再也接不到客人、收不到打赏的了。且不说她不做摇钱树,你们孙妈妈还不会留她在暖香阁里长待。哪怕她日后还在,只怕这里头任何人出任何一点事,首先第一个就会找到她这个有前科之人,想来以后谁欺负谁,谁打压谁,都是风水轮流转的。” 孙妈妈跪在地上,听得冷汗直冒,像是迫不及待要替自己找补一样抢话道,“禀、禀大人,老奴想起尤伶有个叫胡见覃的相好,前不久二人为她在其他恩客那里献媚发生争执,还打了她一巴掌,现在想来嫌疑也很大啊大人!” 季窈想起他前几日才在衙门口堵着自己问尤伶的死因,看那伤心模样不像是装的。抬头与严煜交换眼神,还没来得及开口,方才被季窈扶起来的小娘子眼神突然清亮起来,扯了扯季窈衣袖,小声道,“娘子,今晨我外出采买胭脂的时候,还见着那个姓胡的郎君带着家丁在街上四处招贴什么‘重金悬赏’,不像是会杀尤姐姐的样子……” “什么?重金悬赏?”季窈一听傻了眼,李捕头也赶紧拱手道,“岂有此理,他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敢在集市上聚众张贴悬赏?属下这就去把他抓起来。” 没等李捕头走出暖香阁,外头冲进来一个捕快与他正好撞上,两人一阵交头接耳之后,李捕头战战兢兢返回二楼,拱手与孙妈妈跪在一起道,“禀、禀大人,衙门来报,说是一个姓胡的郎君带着自首的凶手主动找上门来了!”- 阴暗的审讯房内,两名捕快押着一个面容清秀、书生打扮的郎君走进来,胡见覃紧跟其后,瞧见严煜身穿官服端坐于审讯桌内,面露疑惑。 “大人不在堂前审犯人,将我们带来此处是何用意?” 通判周正仁不知道从哪里又窜进审讯房,上前一步横眉呵斥道:“大胆!谁容你这样同知府大人说话,还不跪下!” 严煜抬手示意他住口后退,脸色平静。 “罪犯与否,只是你们一面之词,未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不予开堂审理。”说罢他起身走向跪在地上的书生,季窈换了一身仵作的衣服站在一边,借烛火微光终于看清地上跪着的书生。 “你是那日站在人群之中,给尤伶打赏银钱的书生!” 难怪她觉得如此眼熟,难道又是一个恩客杀行首的故事? 书生见自己被认出来,低头不语。严煜看一眼理直气壮的胡见覃,眸色冷淡,“说说罢,到底怎么一回事。” “是。”胡见覃看机会来了,赶紧拱手道,“禀大人,我今日带着家丁在街上张贴悬赏,寻找能提供线索,找出当时杀害伶儿的凶手,并承诺给予提供线索者三十两白银的酬谢。没想到这个叫赵恒的书生一路跟着我,将我所张贴悬赏全部撕毁不说,还说他不怕告诉我,他与这件事虽有牵扯,但绝不是杀人凶手。凶手当然都这么说。于是我立刻叫家丁将他制服,带到衙门来让大人审问。” “我真的不是凶手!不是我!” 书生话音未落,被李捕头两脚踹翻在地,痛苦呻吟不止。严煜缓缓蹲下,伸手将赵恒脸面板正,沉声命令道,“还不如实招来。” 赵恒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顾不得满脸的灰尘与身上疼痛,老老实实说道,“我、我那晚助尤伶夺得花魁后,本想在暖香阁待上一阵,喝几杯花酒就走,谁知尤伶托人给我塞了书信,要我戌时六刻到东郊别院一叙,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 赵恒畏畏缩缩,呼吸都有些不畅,“否则就直接到我家中,逼我夫人与我和离。” 又是一个臭男人的风流事。季窈翻个白眼,插嘴道,“你已有妻室?” “是。”他战战兢兢,缩着脖子答来,“尤伶知道我一介书生,囊中羞涩,从前也提过若是从暖香阁出来,想嫁与我做妾……可我是要考取功名的人,怎能娶一名贱籍行首做妾?更何况她夺魁那晚,在信中直接表明要我休妻,娶她做正室,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这一年多背着夫人在她身上已经花了不少银两,谁知如今还要被她压着低头!” “所以你就杀了她?” “我没有!”他急于否认之后,又丧气着低下头,声音低落,“我按照信上她要求的,戌时六刻来到东郊别院与她私会,那时候送她的轿夫和阁中姊妹都已离开,她喝多了酒趴在桌上,见我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我想一起喝酒。我憋了半晌说自己不能娶她,她就开始大发脾气,说我负心忘情、是个孬种,她改日必要登门拜访我的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一番。然后……” 他眼神闪躲,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不安地抠着手心,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说道,“……然后我趁她不注意,就将带在身上的毒药撒在桌上酒壶里,看她喝下去以后我实在害怕,就……就趁她醉倒在桌上,赶紧走了。” 能抓住赵恒,周正仁似乎很高兴。季窈看着他一边咧嘴浅笑一边提笔记录道,“所下何药?” “乌头。” 严煜一听这个药名,立刻变了脸色。季窈不解发问,他才耐心解释道,“此剧毒服用后会导致四肢麻木和头晕目眩,意识混沌不清直至死亡,且因药量不同,过程也可能十分漫长。从服药到毒发,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三四个时辰也是有的。” 说罢他抬头,厉声问赵恒道,“那你为何还敢站出来说自己不是凶手?” 赵恒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脑门青红一片,“大人明鉴!我看那悬赏的单子上写尤伶是死于刀伤而非下毒,方知我离开之后还有其他人找上门并且杀了她,所以我肯定不是凶手啊大人!” “你走的时候她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他拱手打算跪着上前,被李捕头拦住又退回去,眼神里充满笃定,“我离开的时候刚到亥时,钟漏只响了一声。她尚在喝酒,嘴里嘟囔着睡醒就来找我,我当时以为她一定活不过今晚,所以才放心离开。如今看来,杀人的不是我,所以我是清白的!” 季窈最听不得臭男人假清高的话,翻个白眼不自觉爆了粗口,“你清白个屁。骗了你夫人和尤伶两个无辜女娘的臭男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敢下肚杀人,还敢说你清白?” 周正仁见季窈愤愤不平,应和着抄起审讯室内一人高的木棍就朝他身上砸过去,打得他直嚎,“还想狡辩,你就是凶手!快速速认罪,签字画押!” 杀人掉脑袋的事,赵恒就算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敢松口。严煜被面前乱象扰得心烦,一伸手夺过周正仁手中长棍,一个凌厉的眼神喝住他自觉后退,复开口问道,“你既知自己并非最终杀死尤伶的凶手,为何又要主动站出来承认下毒?安心躲在角落看官府抓别人不是更稳妥?” 赵恒不过文弱书生,先是挨了李捕头两脚,现在又被周正仁乱棍打了一通,再直不起腰来,躺在地上差点失禁,“回、回大人,今年科举春试马上就要到了,我与尤伶来往密切,助她夺魁一事迟早会被你们查到。与其到时候被你们抓住盘问,耽误上京赶考,不如我现在先招了……哎哟我的腿……” 严煜坐回审讯桌,开始提笔写字,“尤伶找人交与你的书信现在何处?” 地上人只顾抱着腿哀嚎,李捕头蹲下身在他身上搜寻一番,从书生怀里掏出书信展开,递给严煜。少年郎并未伸手去接,只看一眼便低下头,吩咐道,“差人送去暖春阁,与尤伶往日书信对比字迹再报。” “是。” “再派人到赵恒家中,找出毒药乌头,和尤伶被杀当晚能证明他行踪之人。在此之前,将犯人赵恒收监,等候发落。” “是。” 赵恒一听到要把他关押起来,立刻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疯狂朝严煜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我只投了毒没有杀人!大人!” 眼看着身侧两名捕快就要上来拉他出去,赵恒浑身发抖之际,突然又抬头补充道,“我知道了!大人,一定是专门杀花魁妓女的人干的!不是我!去年夺得花魁之名的行首据说也是突然有一天就从东郊别院消失,从此再没了下落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求大人明鉴啊!” “带下去。” 周正仁看着赵恒被捕快拖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在严煜身边踟蹰半晌后试探性开口。 “大人,我看这个赵恒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他完全可以在下完毒药之后,因为不放心毒药的毒发时间,复转身返回补刀,确认尤伶确实死了之后才离开,是完全有可能的。” 严煜写完面前一页纸,搁笔抬头看他,眼中淡然没什么情绪。 “之前交由你誊写的卷宗可有全部完成?” “这……还、还没……” “那还在这里掺合别的案子做甚?”少年郎年岁上虽然小周通判许多,气势上却压他许多。除却知府与通判的差距,他卓越的断案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周正仁讪讪不敢再说,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季窈凑上前看他已经将赵恒所说与案件实际情况做了个细致的对比,回想方才赵恒的话和之前去东郊别院时,李捕头的确说那别院已经荒废半年有余,好奇道,“诶严大人,那别院会不会真有专杀行首花魁的游灵存在?否则,为何上一个入住东郊别院的花魁也会不知所踪?” 灯下,她凑得近,严煜几乎能看清她抖动的睫毛。娇俏伶俐的面容触手可及,暖色绒光之下,红唇更是诱人。少年郎眉眼染上淡笑,放下手中事务,专注看她。 “尤伶身上多处伤痕足以证明她的死并非全是预谋,而是多种巧合导致。至于前一个花魁失踪的案子,等此案结束后再查也不迟。另外——” 他突然抬头,鼻尖几乎与季窈相触碰,狭长的双眸里盛满柔情。 “——私下里,倒也不用唤我‘严大人’如此生分。” 他突然岔开话题,季窈被面前骤然放大的俊脸吓呆,愣在当场,只有眼珠还在转动,“那、那如何叫你才好?” “琮之,我的表字。” 严琮之…… 女娘眼中微光闪烁,露出一丝艳羡,“琮之为瑞玉,你的爹娘当真爱你。” 静谧的审讯室里,尚有蜡烛即将燃尽的余温。严煜忍不住伸手抚摸面前女娘妩媚的眉眼,声线温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娘子的爹娘,想必也是极疼爱你的。” “或许吧。”说起这个,她心口微窒,下意识想逃避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这个通判看上去不太聪明啊。赵恒若真是先下毒后杀人,必定躲得远远的,哪里会跳出来认?连这点都想不通,一味只想着早些结案,实在不是一个好官的所作所为。” 说到周正仁,严煜脸色复沉下来,双手自女娘面庞垂落,表情严峻起来。 “他最近有些不对劲,看来得找人盯住他了。” 第159章 金蛇郎君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呢?…… 深木色并扇木门前,两株黄连木叶已成冠,翠绿层峦,在清风吹拂下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声音。 杜仲一路掩人耳目,沿着屋檐高墙之上潜行至锦绣居,见院内空置一跃而下,正巧遇到一身形壮硕、肤色黝黑的男子搀扶石长老自二楼走下大堂,他耳朵上虽然没有戴任何耳饰,耳垂正中明显的耳洞却表明男子分明是苗疆人。 看见杜仲身影,石长老颤抖着双手牵着壮硕男子走到院中,弯腰向他行礼。 “大王子。” 搀扶着石长老的男子闻言态度立刻谦卑恭敬起来,亦随着石长老向杜仲鞠躬。杜仲上前将他搀起,因匆忙赶来的缘故呼吸微乱,额间还沾挂细汗。 “看见石长老信中说要离开龙都,我便立刻赶来。是此处被尤猛和他的部下发现了吗?” 石长老面露不舍,皮包骨一样枯槁的双手忍不住握住杜仲,目光看向自己身侧的男子道,“是噶倪坚持要送我上京,他会继续留在龙都附近为大王子搜寻委蛇的下落。” 原来面前男子是石长老的孙儿。 他再次朝杜仲弯腰行礼,恭敬道,“我叫石万乔,继承阿剖的位置,是现任圣衣族银刀护卫。”说话间二人身后又走来一名苗疆女子和半大孩童,二人接过石长老的手搀扶他往门外马车走去,石万乔的语气带上几分担忧。 “阿剖年岁已高,若是在龙都城中被尤猛的人找到,恐难以全身而退。阿芒如今已经是圣衣族族长,与阿乃一起守护圣衣族人平安责无旁贷,说什么也不愿离开。所以我将妻儿从苗寨接走,陪伴阿剖一同上京,在那里尤猛的人鞭长莫及,是我目前能想到最为安全的去处。他扛在肩上一辈子的担子,如今也可以交给我了。” 看着石长老和自己的妻儿坐上马车,石万乔转头看向杜仲,面色庄严而郑重,“大王子,以后就由我来为你寻找委蛇,并且在找到委蛇之后,为随时都会打响的战斗安排好圣衣族所有兄弟,随时准备好为大王子你夺回王位,替老苗王复仇而战!” 石万乔虽然壮硕,年岁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八、九岁,他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坚毅与果敢,可想而知这些年石长老是如何日日向他灌输楼元应弑君叛国之罪。 在与石长老重新取得联系之前,杜仲这么多年一直将复仇之事作为家族蒙羞的私事看待。而这十年背井离乡所吃的苦和受的罪,此刻在石万乔面前似乎都显形化象。他难掩心中澎湃紧紧回握住石万乔的手,哽咽之余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只缓缓闭眼点头,喉头有些许苦涩。 “元麟定不负众望。” 石长老看着这一幕湿了眼眶,从马车里探头笑道,“噶倪同我一样,世世代代追随老苗王和英烛夫人,自然也是大王子你的部下,怎担得起大王子你自谦之言?” 徐徐清风拂过,黄连木翠绿的树叶掉落下来,徒添几分寂寥。石万乔年仅三岁的儿子尚不知离别愁滋味,呵呵笑着伸手去抓那零落的树叶,任由几缕微光自掌心穿过,让在场的人生出一丝不真切的恍惚。 初夏叶绿,日光温和,世间除凡胎肉体还留着三千烦恼丝外,其余万物仿佛丝毫不受人情冷暖摧残,到了日子就如约变得朝气蓬勃起来,全然不似杜仲此刻心中一片沉寂,不知道该为离别而感到悲伤,还是该为石长老即将去往安全的住处而感到高兴。 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把目光落在那三岁孩童身上,仿佛那就是他们每个人残存于人世最后一丝美好的化身。锦绣居门前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风拂过树冠发出的声响夹带一两声孩童肆意的嗔笑。 “只是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杜仲敛神静气,从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容,“其实元麟心中一直藏有一个疑问:那委蛇身躯庞大,身尾扫过之处树断根拔,龙都城附近既无高山也无深谷,根本没有它藏身之处。何以会如此难找?” 没想到这话说完,除那三岁孩童以外,就连驾马车的苗疆人和跟在马车后面的苗疆护卫都笑了,石长老畅怀大笑两声,一扫方才离别愁绪。 “既为神祇,难道连那神域人话本里化身变形之术都不会了不成?老夫曾见过委蛇褪去巨蛇身形,变成一般小儿手臂粗细大小,缠绕在神女胳膊上的样子。即便是化成普通蛇形,你却只消看它的眼睛便能知晓,它与普通蛇多不一样。” 说到这,石长老陷入回忆,眼神变得崇敬而向往起来,“再说那时候的神女,当真是圣衣族乃至整个苗疆最为美丽的女子。你的阿哒英烛夫人被选为巫女的那一刻,应世代先例嫁给苗疆最英勇神武的勇士,而神女就成为当时整个苗疆所有未婚男子心中最为渴求的伴侣。” 石万乔看上去憨憨莽莽,揉着鼻子笑他阿爷道,“听上去,阿剖当时也喜欢神女吗?” “呔你个顽劣根子,拿你爷爷开玩笑。”话虽然严厉,石长老看着倒是一点也不恼,大家却分明瞧见他羞红了耳根。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杜仲笑着接过话头道,“石长老原来还见过神女。” 石长老眼前清丽绝色的面容一闪而过,露出一副“你们不懂”的高深表情来,“神女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是要喜欢的,若她能活到现在,哪怕容颜老去,就那股精神头和银铃般脆生生的笑声,也远胜多少中原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娘。可惜、可惜。” 闲聊至此,时间逐渐转至晌午。眼看着周遭行人渐多,大家都知道是时候挥手道别。 石万乔登上马车,与车夫并肩而坐,表示自己要先送一家人出城后再回来,杜仲与他交换了日后联络的小厮姓名以及暗语等,站在黄连木下目送他们离开。 就在马车驶出胡同口,微风再一次将马车布帘吹起的一瞬间,一张明媚而娇艳的面庞从石长老面前一闪而过,与他方才脑海中浮现的面庞惊人相似,他不禁惊诧着探出头去,再想一窥胡同里走过的身影,却只瞧见胡同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石万乔的妻子酋芳看石长老一脸落寞,忍不住开口问他,“阿剖可是看见了什么?” 石长老放下帘子,低声细语好似梦中呢喃。 “我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眼看着石长老一家人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尽头,杜仲尚沉浸在理不清头绪的繁杂思绪之中。抬头怅然看向头顶连天的黄连木时,脑袋突然被人从身后敲一下,转身之际,季窈灿烂的笑容就挂在面前。 “好你个金蛇郎君,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躲到这里来了。怎么,你在此处藏了佳人还是知己啊?” 扳回她左顾右盼的脑袋,杜仲有些惊讶,“你怎么找到此处的?” 印象中,他并没有向南风馆任何人透露过锦绣居所在,哪怕是已经决定好要与他生死与共的季窈。女娘嘿嘿一笑,拇指与食指捏成圆环,放到嘴边吹响哨声,那只熟悉的粉色凤头鹦鹉就扑腾着翅膀从黄连木树冠落到她肩上。 “我找不到你,珍哥儿可以。”随手从绣的荷包袋里掏出一颗瓜子喂到珍哥儿嘴边,她重新将鹦鹉放走,神秘兮兮道,“难道这里是你筹划复仇大计之地?可有同伴,需要引我一见否?” 她的出现,杜仲心头因离别产生的愁绪消散几分。石长老口中有关神女“那股生生不息的精神头”他倒也能从面前女娘身上瞧出几分相似。郎君伸手揉了揉季窈脑袋,淡笑出声。 “有你一个便可抵得上千军万马,哪里还需要别的同伴?走罢。” 掐算着时辰,现在约莫是用午膳的时间。杜仲低头看季窈正边走边从荷包袋里摸瓜子出来吃,一副心情不错模样,打趣道,“你方才唤我什么?金蛇郎君,是何意?” “前两日说书先生的话本段子你没听吗?”季窈嗑瓜子的声音咔嗒一声,同时头上缠丝簪花也跟着摇晃一下,说不出的俏皮,“金蛇郎君,武功盖世,一把金蛇剑弯曲自如,能以一敌百,从重重包围中救出自己心爱的女娘。而你若是有朝一日真成了那委蛇的主人,我唤你一声‘金蛇郎君’也不为过。” 杜仲眼尾笑意更深:“胡闹。” 两人刚走出胡同,杜仲就听得一阵银铃丁零当啷的脆响,他眉头猝然一紧,揽住季窈腰身立刻带着她退回胡同。 “做甚?” “嘘。” 跟着杜仲朝街上人群看去,四五个腰别银刀的男子正朝他们走来。虽然他们都已经换上中原人的衣服,但脖子上那圈密密麻麻挂满铃铛,以及刻着新苗王象征——太阳铜鼓纹图案的银项圈却依然显示着这几个人是苗疆人。 两人弯腰低伏在拐角处,看着尤猛面带失落从一家客栈走出来,左右环视的眼神朝他们看来的瞬间,两人立刻起身贴到墙上。 “怎么办?” 兴许是察觉到胡同里可能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尤猛竟然带着手下朝这边走来。听到那阵丁零当啷的银铃声越靠越近,杜仲眼神一凛,立刻抱住季窈踩身侧树干腾空而起,一跃上到高墙之上,沿着胡同内屋舍房檐快速朝反方向奔逃。 尤猛带手下进到胡同发现空无一人,正准备离开之际,腰间别着的蛊母铜鼎突然摇晃起来。他取下铜鼎打开,惊讶地发现里头原本一直沉寂无声的蛊母于青绿相间的圣水之中游动起来,正朝着胡同深处的位置不断顶到铜鼎边缘,像是打算破鼎而出。 他立刻带着手下往胡同深处跑去,却不料刚跑出去一小段距离,铜鼎内蛊母就停止动作,又重新恢复到沉睡状态,好似方才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尤猛止步停下,盖上铜鼎盖后侧目而视,看着右侧木质匾额上三个清丽婉约的中原文字,默默念来。 “锦……绣……居……” 身后苗疆护卫纷纷上前将锦绣居大门团团围住,循着里头淡淡熏香气推门进去,片刻后一涌而出,禀报道,“统领,里面并未发现叛贼楼元麟踪迹。” 尤猛目光下落,盯着手中铜鼎,双眼眯缝。 “已经很接近了。”- 被杜仲一路像拎小鸡崽一样带回南风馆,季窈挣脱他的手,站在大堂里整理衣衫。 “要逃说一声便是,拎着人家衣领在天上飞做甚,放风筝吗?再说我又不是不会轻功,从那群只会舞刀弄枪的苗疆莽夫眼皮子底下逃脱轻而易举。” 送走石长老一家后又遭遇苗疆人,杜仲一路情绪紧绷,松懈下来后自觉口渴。给自己倒一杯茶喝下之后叹一口气,侧眸看她,“你那点三脚猫轻功,即便暂时逃过追捕,可你我却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容貌,他们再要拿着画像在龙都之中寻人易如反掌。难道你还能把整个南风馆都藏匿起来?” 这话也在理。若是只有他们二人,随便逃到哪里躲避几日都无甚干系,可南风馆硕大的三层高楼就立在那里,她总不能置馆内其他兄弟姊妹以及替自己干活的伙计于不顾,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底。 她不开口,杜仲只道自己话又说重,惹她不快,上前两步柔声说来,“不是叫你这几日乖乖在馆内待着,怎的就这么不听话?” 季窈也干脆坐下来给自己倒茶,喝水咕嘟咕嘟响,“我哪里是闲得住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再者七日后就是赫连尘忌日,虽说他生前不是个好夫君,到底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打算上街去看看哪里售卖纸钱元宝一类的物件。可衣裳穿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去年出殡那日,我跟随队伍走到一半就逃了,如今连他尸身棺椁葬在何处也不知,就只好来寻你了。” 不过是三个月的露水丈夫,也值得她惦记至今。杜仲面露不悦,联想起前几日她喝多之时,曾吐露严煜已经向她表过真心,更是万千烦愁涌上心头,说话又夹枪带棒起来。 “找他的坟做甚,告诉他你守寡期满,不日即将再嫁?我估计赫连大兄不会想知道的,你还是别费心思了。”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何故着急宣之于口?”话虽如此说,季窈心头却暗藏三分欢喜,低头将发丝撩至耳后,显现出女娘娇憨之态来,“现在这样的日子挺好的,我也没想着非要再嫁,重回那四方小院,过那操持家务、带孩子的日子去。” 她都已经想到要给严煜那厮生孩子了? 杜仲脸气得铁青,目光骤然落在她媚态横生的脸上,脱口而出道,“你当真喜欢那个小白脸?” “不知道,”季窈朱唇微抿,答话时不敢直视眼前人,只有上扬的嘴角将她出卖,“不过听到他说心悦于我,我很高兴。” 闻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这样你便满足了?” “嗯。”她转眼瞧他,溜圆的杏眼里乌黑透亮,“他这样的人能喜欢我,不值得高兴吗?” 那他也…… 撑在桌角的大掌下意识握紧,郎君手背青筋凸起,像是某种积攒已久的情绪得不到宣泄,即将被一点就着的导火索一样蜿蜒在他肌肤之上。 “那我呢?” “什么?” 四目相对,季窈突然从他眼神里瞧出几分失落。杜仲垂眸淡扫,浓睫抖落几缕疏影,漂亮的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着,“于你而言,我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说喜欢她,是否也值得她高兴? 季窈被他突兀又极度渴求的目光盯得浑身发软,敛去面上笑意,自觉周遭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你、你是盟友,是说好要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兄弟,也是我能寻得亲人,找回身世途中,最重要的人……” “就只是这样吗?” 一种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抢走的巨大挫败感涌上来,他情难自持,突然伸手握住季窈手腕,暗哑道,“如果我说,我也……” 话没说完,他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传来,体内久未发作的蛊虫因为宿主动情忘性再一次被唤醒,开始由他胸腹一路上蹿,疼得他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宽厚身躯“咚”的一声撞在柜台,将台子上瓷碗酒坛撞得铛郎直响。 “杜仲!”季窈赶紧上前搀住他,看他虚汗直冒的样子猜到是他体内蛊虫发作,“回房间,我喂血给你喝。” “不用。”他捂住胸口,身体缓缓下滑坐到地上,竭力抑制住自己内心对她的渴求与爱恋,急促呼吸之下只觉皮肤之下的蛊虫游动频率渐次放缓,无力开口道,“经过前几次吸血治疗,它们的威力大减,早已不似以前那样发作起来钻心的疼,我静坐一阵便好,你不用操心。” “真的吗?” 她刚打算陪他在地上坐下,大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季掌柜、季掌柜在吗?” 李捕头? 此午时刚二刻,尚未到南风馆开门接客的时辰,三七、商陆和楚绪等人还在后厨帮着厨子做南风馆众人的午膳,大堂内只有季窈和杜仲两人。 她起身开门将人迎进来,李捕头显然心情不错,眉眼舒展说道,“严大人让我来告知季掌柜,你此前猜测果然不错,周通判形迹可疑,昨日夜里趁狱卒换班之时偷偷溜进大牢里,欲将一死刑犯人放走,被兄弟们抓个正着,这会子正押在衙门等候严大人亲自审讯,季掌柜可要前去一观?” “要!” “不准!”杜仲捂着胸口站起来,回眸怒瞪季窈一眼,“刚答应我不可四处走动,这会混忘到脑后了是吗?” “可是……哎。”季窈气得一跺脚,转身使出轻功噌噌噌上到三楼,片刻再从围栏处跳下来之时身上不但多了一件黑色斗篷,头上也戴着斗笠,“如此便不会引起注意了。李捕头,我们走。” “不准!” 杜仲再一次伸手抓住季窈手腕,嘴里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准去见他,不要去见他。 女娘目光澄澈,用力甩开他的同时,声色明亮,带着不容置喙的爽朗,“放心罢,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商陆几人端着饭菜从后厨走出来,只瞧见杜仲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堂。他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一点点握紧,好像那里与她触碰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他哪里是怕她给自己惹麻烦。 第160章 案中藏案 杜郎君要离开,你快劝劝他啊…… 还是那间熟悉的审讯房。 季窈摘下斗笠自门外走进来,瞧见严煜还如同前几日那样一身官服坐在桌内,只不过面前跪着的人变成了通判周正仁和身边一个穿着囚服的男子。 神域之中,通判这一职位相当于府之副职,表面上说是矮知府一等,实则与主官并无上下级之分,甚至在监察督办一责上能起到监督知府、知州的效用。可惜他并无实权,在民生一事上不能违抗主官,加上周正仁此人平日里仗着严煜事事亲力亲为,乐得做个闲散小官,所以如今被逮到逮到犯错,跪在严煜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见季窈进来,严煜眼中微光闪动,冷峻表情稍稍缓和,示意她到一旁太师椅坐下,同她温声讲来。 原来这几日察觉出周正仁状态有异,倒像是对花魁被杀一案尤为上心之后,严煜就一直派李捕头找人悄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昨夜亥时四刻,正值大牢两队狱卒交班,全部都堆在门口脱、穿官服,取、带佩刀之际,随便找了个由头独自一人进到大牢里,说是有话要问一个因打家劫舍入狱犯人的话。门口负责监视周正仁的捕快意识到他此举另有目的,在大牢门口蹲守片刻,果然在约莫两盏茶功夫之后等到一身穿寻常百姓布衣的人低着头从大牢里走出来,当场被捕快逮住又押起来。 接着大牢里传出声响,像是有人在里头叫喊说丢了人犯,他这才押着犯人重新回去,看到周正仁一脸错愕,指着捕快和他手下抓住的犯人颤抖不止,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别提多难看。 狱卒们说他们换好衣服戴好佩刀,刚走进大牢就听见周正仁在最里面大喊,说什么来人呐、出事了,于是所有人径直穿过门口直接往最里面冲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逃脱的犯人此时就蹲在门口转角的角落里,等他们全部冲进去之后,自己立刻拐过大门就溜了出来。若不是门口还有个捕快,犯人此刻恐怕早已逃之夭夭。 最开始他还强撑着妄图敷衍过去,直到牢里声响惊动牢头和其他官兵,以“有犯人从大牢逃脱未遂”之名上报到严煜这里,他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遮掩不过去。 “那牢门上的锁明显是被硬物砸断,可犯人被关在里面,根本无法接触到石块、刀剑,再加上他套在囚服外这件不知从何而来的布衣,周通判你私自放走死刑犯人,协助他逃出大牢一事证据确凿,不容你抵赖。快说,你为何要将他放走?” 严煜疾言厉色,一拳锤自在面前黄花梨木桌上,震得面前跪着的两人皆哆嗦一下。 周正仁吓得抖若筛糠,支支吾吾半天,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回严大人,是……是我昨夜进到大牢之后,正在此犯人隔壁找犯人问话,谁知他突然从旁边掐住我的脖子,威胁我不放他出去,他就要掐死我,所以我才、我才……” “你真当本官三岁孩童,好骗得很?”严煜敛神起身,将桌上一叠写满蝇头小字的信笺扔到他面前,“周通判,你我共事算起来也两月有余,怎会不知我查案从不分白日黑夜?我已连夜派人去到你府上,将你近日所有接触之人的名单都一一调来,其中就有你身边这位死刑犯的娘亲莫氏。她来找你的目的想来并不难猜,所以你如今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将她儿子放走,其背后的原因想来也并不难猜吧?” 少年郎一个转身,眼神如剑似刀,凌厉地刮在周正仁身上,“说,那莫氏到底拿住你什么把柄?你近日对花魁一案如此上心,又是否与那尤伶被杀有关?” 周正仁看着面前信笺上写满自己这段时日所有来往之人名字、来往缘由,以及自己家中出入进账、花费银两明细账目,其中有好大一笔未登记在册,标注用途的钱银上写着晃眼的“去向不明”四个墨黑大字,朝严煜连连磕头,表示自己是被冤枉的。 严煜一脚踹在周正仁胸口,脚尖抵住男人胡子拉碴的下颚,面露狠色,“好,周通判不见棺材不落泪,本官就再送你一程。来人,带莫氏进来。” 眼看着身侧死刑犯的娘亲莫氏被捕快押着走进审讯房,两人眼神交换之际皆惊恐万分,周正仁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先一步承认道。 “求大人饶命!我、我说!这些年我沉迷喝花酒、逛青楼,这其中就有那死掉的花魁尤伶……我将家中田产、夫人嫁妆花得七七八八,不得已就借口春旱为由,加重龙都城内各家商户每月征收税银,私下挪取以抵用我平日里消遣的亏空。莫氏不知从何得知此事,以此要挟我将她判了死刑的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所以我才会犯下这糊涂罪。” 说到这他抬起头来,宛若一条濒死求生的鱼一般苦苦哀求道,“我会变卖祖产,将所有额外征收的赋税都归还给商户,但求大人饶我一命!” 一旁两鬓斑白的老妪听他如此说,眼神里惊恐与害怕不减,只呆愣地沉默着,一边落泪一边抓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不放。 别说严煜,就连第一次在旁听审的季窈对于周正仁所言也一字不信,少年郎走到莫氏身边,居高临下看她,带着满满的压迫感。 “莫氏,周通判所言皆属实吗?” 接过周正仁递来的眼神,莫氏知道他对自己已经没有用处,不甘心地点头,接着突然将儿子抱在怀中,哭哭啼啼道,“大人,求你开恩,饶我儿一命吧!我愿意替他去死啊大人!” 季窈看着母慈子孝的一幕在这审讯房中上演着实诡异,悄悄偏过头去问严煜道,“莫氏之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至于被判死刑?” “入室行窃,被发现后烧死屋主一家四口。” 那确实该死。 那周正仁见莫氏点头,立刻松下肩膀,长舒一口气的模样落在季窈眼中,女娘漆黑如葡萄的眼珠滴溜转几圈,故作媚态,当着一众人的面朝严煜贴上去,娇滴滴道,“周通判这些年在龙都任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贪些散碎银两,大人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非要治他的罪不可?要我说,如今有个现成的死刑犯在大家面前摆着,正好可以利用他将所有罪名一并揽在身上,杀了他之后再让周通判把钱都吐出来充入府衙,给大家伙都涨涨月俸,至多再打赏些安葬费给莫氏就行了。两个里头如果非得死一个,那一定是这个死刑犯,大人意下如何?” 严煜听她娇声媚态,满嘴胡说八道,一时吃不准她葫芦里所卖何药,不知道该同意还是该拒绝,只是顺势搂住她纤细腰肢,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瞧她。 周正仁听季窈此言颇有些拱火的嫌疑,但又觉得她这个说法若是被严煜采纳,至少自己能捡回一条命,正抓耳挠腮揣度季窈这话背后意图之时,一旁莫氏听完季窈的话,只抓住她话中“两个里头非得死一个”这句,直接站起身来,指着周正仁忿忿道,“何以死的必须是我儿,周通判那个狗官也犯了案,他也该死!” 季窈见她上钩,赶紧阴阳怪气说来,“周通判不过是贪了几个钱,又没有杀人,怎能与你儿天大的罪名相提并论?” “他怎么没杀人?他杀了人!” 说罢她双膝弯曲,不顾周正仁完全变了脸色在一旁吵嚷,“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僵硬的泥砖地上,朝严煜连磕三个响头,直至眉心乌青一片,眼神也由方才的警惕变得悲情。 “知府大人,若是老身将通判大人所犯之罪悉数道出,可否换我儿一命?” 见季窈的激将法起效,严煜勾唇,向怀中女娘递来欣赏的眼神,然后松开她起身,站至莫氏母子面前,嗤笑一声。 “当初你自以为拿住周通判把柄,与他串通犯下劫狱此等砍头大罪不说,如今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本官?你不会真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与周通判一样,在花魁尤伶被杀当晚亥时都曾外出,直至子时前后才被邻舍听见你回家的动静。若我说是你与周通判联合起来将尤伶杀害,再以此要挟他今日劫狱,你觉得你还有任何活命的机会吗?” 他一番话不光将周通判与莫氏完全震慑,季窈也面露惊色,略张开嘴唇愣在原地。 原来他早就调查过周通判和莫氏那晚行踪,心中怕是早就有了眉目。 莫氏被两人接二连三的说法激得方寸大乱,再顾不上什么隐瞒还是威胁,连连摆手否认,“大人明察,我那晚只不过是想找机会接近周通判,用贪赃一事与他谈判,乞求他能设法将我儿救出。谁知道我一路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只身去到东郊别院,进了那行首的屋子之后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争执的声音,待他重新将房门打开,那行首已经背对门口倒在桌上,我上前查看时发现人已经断气。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周通判一人所为,绝非我与他联手,望大人明察!” 周正仁听完莫氏的话,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彻底蔫下去,回想起当时情形,又好似想起什么,直起腰身吼道,“不是的!我……我走的时候她还没死,再者我记得大人您验尸所得结果说尤伶身上还有刀伤,那就一定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 季窈与严煜一人一句,轻轻松松将两个各怀鬼胎之人嘴里真话都掏出来,在场衙差捕快皆投以赞赏的目光。少年郎与女娘相视一笑,坐回桌内轻声命令周正热仔仔细细、一点不漏的重新说来。 “那晚我受尤伶邀约,坐在暖春阁二楼外台屏风内,按说好的金额数目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打赏。因为我本身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银子已经太多,那晚我只拿得出二百两,她也没说什么,只再给了我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让我在最后献舞一环内将自己的二百两连同这张银票一同打赏出去,就算是帮了她大忙。” “谁知她夺魁之后,差人给我说送来一封书信,说她这次之所以能夺魁,全靠她自己另找了七八个人假充恩客,拿她自己的钱打赏她自己,根本指望不上我,还要我将她找人冒充恩客的钱包圆,否则就要揭发我私收赋税一事。可是我哪里还拿得出银子啊?所以我只好按她信上所言,亥时四刻前后到东郊别院找她。” “我到的时候她已在房中喝得烂醉,见我来了态度十分不好,吵吵嚷嚷着要我赶紧走。我叫她不要揭发我,她还一直捂着脑袋骂我,要把我推出去,所以……所以我就……” 季窈听得云里雾里,有些吃不透尤伶的意思,听他说到这里,心惊道,“你就如何?赶紧说啊!” 周正仁瘫坐在地上,手上镣铐落在砖地发出哗啦的声响。 “我一时情急,用力推了她一下,结果她摔倒之际脑袋刚好撞到桌角,径直在我面前倒了下去。我见桌角染上血迹,把她抱起来坐回凳子上的时候后脑上的鲜血染了我满手,我掏出怀中手帕擦完看她已经是濒死之状,心里实在害怕得紧,就赶紧放下她想走。 临走之前我担心会有人把她的死闹大,于是又倒回去将她锦匣里的珠宝首饰拿了些走,佯装成盗贼入室抢劫杀人之假象,最后就、就跑了。” “你走的时候约莫什么时辰?” “没太注意……约莫刚到子时罢。” 严煜想起一件事,追问道,“谁替行首送的信?” “没瞧见……当我参加完花魁大赛回到房里,那信就已经在门口地上了。” “那信呢?” 周正仁在怀里到处摸上一阵,恍然道,“扔了,就扔在别院门口荒草地附近。” 算着时间,周正仁到的时候尤伶体内的乌头毒应该刚好开始发作,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当周正仁看见尤伶的时候她看上去昏昏沉沉好似喝醉一般。 严煜听出其中蹊跷,开口确认道,“你确定你只推了她一下?” 周正仁此时如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哪里还有隐瞒的必要。见他无力点头,严煜又将目光转移到莫氏身上,“你呢?把你当晚的行踪细细说来。” 莫氏松开自己儿子,老老实实道,“老身跟着周通判进到别院,听他们在房里争吵结束后,周通判开门走出来就躲在旁边,刚想跟上去找他的时候回头看见尤伶死在那里,心想总算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便跟着他一同走出来,于子时一刻左右在城门口将他拦住,与他交涉好放走我儿,我就离开了。” “没了?” 莫氏将头埋得很低,双手交握不停擦试手中汗渍,怯懦道,“回大人,没、没了。” “撒谎!”严煜大声道,“你若真想以他杀害尤伶一事相要挟,当场将他捉住,指着尤伶的尸体与他交涉才是最合理的,为何你要等到他快回城之时才上去将他拦住?本官验尸之时,发现尸体后脑不但左侧有出血凹陷的伤口,右侧还有一个。只是那伤口被被尸体头上所戴绒花挡住,是以不太明显。加上她身上还有那么多刺伤……说,从周正仁离开到你在城门口截住他,这一盏茶的功夫你都在做什么?” 莫氏被严煜强硬的态度吓至浑身轻颤,哆哆嗦嗦道,“老身……老身在检查那行首是否真的死了……” “还在说谎!”严煜径直站了起来,双眼直瞪出火花来,“你分明就是在行凶!周正仁离开之后,你原本想进门查看尸首,却发现那行首还活着,所以你就干脆补上数刀,还用利刃割去她的鼻唇和舌头,手段残忍、干脆果断,就是为了让行首彻底死后你才好以此为要挟,要周正仁将你儿子放出来!杀人凶手!” 最后四个字好似一记闷棍打在莫氏面门,将她震得两腿发软,失去力气向后倒去,手肘擦刮着泥地疼得她双眼含泪,脱口而出道,“我冤枉啊,大人!我平日里杀只鸡都要念经超度,哪里敢割什么鼻子、舌头。我只是进去之后看到她还在喘气,就……就随手抄起案桌上的砚台又砸了她一下,看着她倒在地上,再探鼻息也没了,这才赶紧跑出去追周通判。” 没想到这件案子一桩套一桩,不但牵扯出书生投毒、通判贪污灭口,如今又来个老妪补刀杀人,实在是精彩。 季窈在一旁连连瘪嘴,表示头疼。 听完两人供述,严煜心里已经有了初步判断,示意李捕头将三人带下去,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之中,静待候审。 两人从审讯房走出,往严煜书房方向去的同时,季窈努力想理清这一连串的事情,问出自己心中疑惑,“你说这个尤伶怎的如此心急,一晚上既约了书生,又约了通判?虽说邀约的时辰不一,但若万一撞上,又该如何?还有那个叫银欢的行首,会不会是她与这三人其中一人串通好,故意弄脏尤伶床榻,逼着她连夜住进东郊别院,然后再引真正的凶手前去将她杀害?” 走进书房,严煜将刚才撰写的信笺搁在桌上,转身温柔地看着她,“尤伶写信一事着实怪异,我之前差李捕头将书生手中那封信带到暖香阁去,与尤伶其他书信字迹做对比,确实十分相似。但也查出另一件事。” “何事?” 少年郎勾唇,随手将书桌上一叠厚厚的信笺拿起,季窈逐一看来,这些信笺上的字迹年代不一、墨色不一,却都十分相似。耳边传来严煜的声音。 “原来那孙妈妈为了培养出最优秀的花魁人选,都会专门请先生回来教这些行首写字。但另一方面她不愿在这一项上花费太多,于是通常都只请先生来写上一段时间,留下足够多的笔墨之后,就让这些行首自行临摹先生的笔墨,甚至买及其薄透的信笺来直接让行首们拓写,久而久之,这暖春阁里大部分勤恳手快的行首们,字迹都差不多。” “你的意思是,这信上的字迹看着虽然像是尤伶所写,但也极有可能是暖春阁中其他行首冒充尤伶给这几人写的?”季窈眼前一亮,立刻有了主意,“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花魁大赛当晚,败给尤伶的那四名行首以及平日里被她欺负过的那些姑娘了!可她们如此行为又为哪般?引诱书生和通判将尤伶杀掉?结果发现他们都没能得手,于是自己躲在暗处,最终捅下致命一刀吗?” 严煜看她认真思考、努力分析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揉揉女娘脑门,柔顺碎发触感软糯,令人心生愉悦。 “我这几日又从临县调来一名经验颇丰的仵作,再验尸体之后确认尤伶是死于胸腹上那一把利刃之下。在这之前书生下的乌头毒尚未发作,通判推她导致她左后脑的撞击只是让她眩晕流血,莫氏的砚台甚至只砸到尤伶头上绒花之上,更不足以令她丧命。所以如果这三个人都没撒谎,那他们就都不是杀人凶手。” “可莫氏砸完尤伶后检查过,她那时分明已经没有鼻息了啊。” 严煜从桌上拿起另一份卷宗,上面详细记录着仵作的验尸结果:经解剖,死者胃中仅有微量出血,尚未造成毒发身亡。而死者被尖锐利刃捅穿腰腹及内脏处,伤口处有大量生活反应及愈合现象,后背刀伤伤口上的愈合现象几乎没有,所以确认死者死于腹部那一道致命伤。 看到这里,严煜目光垂落,于心不忍道,“或许那时候,面对歹徒行凶,尤伶只能忍痛装死,故意屏住呼吸,让莫氏以为她已经死了罢。” 真是可怜。 分神的片刻,季窈目光越过严煜瞧见书桌上还放着一堆青瓷小瓶,疑惑道,“这是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严煜莫名脸红起来,眼神也有些闪躲,“是、是从赵恒家中搜出来的乌头毒药。” 他赧颜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勾起季窈兴趣。她笑着打趣道,“毒药也值得严大人你如此害羞?” “这……还有些是他平日里会吃的药。” “药?什么药?”说着季窈伸手去拿,被严煜先一步抢走藏在身后。 他别开脸去,薄唇微抿眼睛不停地眨动,最后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是、是房事秘药。” “房事是什么事……啊!”女娘反应过来,双眼瞪大好奇得不得了,“你说这是壮阳药!他看上去至多才二十来岁,吃这个做甚?” “还能为什么!”吼完他自觉失态,伸出舌头轻舔嘴唇,白皙俊俏的脸庞红晕更重。 “……自然是因为他、他……” “他什么?” “……他不举。” 他这副难堪的模样倒像是在说他自己不举一样,季窈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到眼尾笑出泪花才堪堪止住。 审问周正仁和莫氏母子花费时间甚久,严煜看窗外天色渐暗,赶紧转移话题问面前女娘道,“忙了一天,季娘子也累了。我会再派人到暖春阁去调查,看谁会如此了解尤伶与这些恩客的秘密,同时继续盘问最后动手的周通判和莫氏二人,如今天色已晚,季娘子要不要随我回府,用过晚膳再送你回去?” 去他府上用晚膳?自然是好。 可她想起自己出门之时杜仲那副受伤的表情,加上入夏之后馆里生意日渐热闹,要那些伙计一边招待客人还要一边担心她这个掌柜在外面是否安全,心里到底过意不去,摆摆手拒绝他。 “不了,馆里头还需要我,我这就回了。改日有了进展,我再来寻你……”她迟疑片刻,耳垂稍稍发烫,末了补上两个字,“……琮之。” 第一次听她唤自己的字,严煜喜上眉梢,满心满怀都是对她的眷恋,眉目舒展点了点头,声线温吞好似绢丝划过手背,勾起丝丝缱绻。 “好。”- 从衙门走出来的时候,季窈没忘记带上披风和斗笠。回到南风馆日落已尽,馆内众人用过晚膳,已经开始在大堂里招呼女客,各自忙碌起来。 她去厨房转一圈,找厨子要了两块糕饼含在嘴里,正打算回大堂帮忙,商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拉着季窈到边上,神色慌张道,“掌柜,杜郎君说是要离开南风馆,这会子正收拾行囊,你快去劝劝他罢!” 啊? 季窈吓得饼掉在地上,脱口而出道,“他为何要走?” 三七看见两人赶紧凑上来,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看向季窈道,“掌柜你在衙门待得舒坦,哪里知道,今下午那群苗疆人为了找杜郎君,都快把整条簋街给拆了!他能不走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0-170 第161章 别院有鬼 “恨不得把你别在腰带上。”…… 日照初晴,簋街的道路上行人袅袅,大多为躲避晴阳,都选择走在两侧屋檐之下。 南风馆众人用过午膳之后各自散开,京墨的行踪向来神秘,独来独往无人知晓,蝉衣每逢日出必在后舍练剑,楚绪算账、三七洒扫,前馆后舍一片和谐。 因着季窈强行跟了李捕头去衙门,杜仲满腹牢骚无处发泄,依旧上到二楼外台,于日光下躺在藤椅上假寐。 熙来攘往的簋街入口,一身形壮硕的络腮胡男子手持碗口大铜鼎出现在人群之中,尤猛自那日带着情丝蛊母在锦绣居附近感应到杜仲的存在,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龙都城各个繁茂的街巷之中走了几日。 他们所脱去苗族人衣衫,穿上中原服饰,但依旧保留青布包头、身上携带纯银项饰的习惯,杜仲闭着眼将睡未睡之际,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外台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似有银铃叮当之声响起。 他警觉睁眼,从二楼略探头出去,正好看见尤猛带着身后四五个护卫正往南风馆方向走来。他立刻放低身段,压腰屈膝,整个人躲在围栏之下,可以保证自己不被尤猛的人发现。却不曾想那一行人走到南风馆楼下时,尤猛手中铜鼎突然开始微微颤动,连带鼎盖也发出微弱的晃动声,打开来看果不其然是蛊母已经苏醒。尤猛眼神一凛,抬头指向南风馆大门,沉声命令道,“这里!” 商陆看着一群肤色黝黑之人突然闯进来,上前拦住他们道,“来者何人?此地可不是你们能随便乱闯的地方!” “我们找人,叫你们这里头的人全部都出来!” “放肆!” 杜仲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然将南风馆锁定,脸色惊变的同时身体贴在围栏边不停后退,眼睁睁看着这群苗疆人呢开始在大堂四处乱搜,其中一两个甚至开始往二楼而来,打开雅舍房门一间间寻找之时,赶紧从二楼上到三楼,再从三楼窗户跳出去,一个纵身自南风馆屋顶飞到街对面吉星客栈房顶上,俯瞰对面事态。 尤猛正带头与商陆周旋,手中蛊母突然换了方向,开始朝门外疯狂游摆,他暗叫不好,立刻示意众护卫又往对面方向而去,“在对面!” 杜仲刚从吉星客栈房顶来到二楼走廊,听声音竟然瞧见他们又跟了过来。要说已经锁定杜仲为目标,他们走进客栈之后又只是站在大堂四处看;但要说他们不知道要找的人是他,尤猛却能一次次判断出杜仲所在大概位置。 尤猛没了耐心,抽出腰间弯刀架在掌柜脖子上,要她将客栈里所有人都叫出来,同时在场护卫开始在一楼和二楼上蹿下跳,寻找形迹可疑之人。杜仲待在二楼走廊拐角,长伸脖子试图看清尤猛手里端的铜鼎里到底所盛何物,眼看着那群人已经快要把吉星客栈整个一楼砸个稀烂,他面露愠色,却又无论如何不敢露出真面目与之一战,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转身,从二楼一间客房窗户跳出,往簋街以外更远的方向而去。 猜测到尤猛手中铜鼎里可能盛有能锁定他的器物,杜仲忍着满肚子窝囊气躲在北街街口一颗参天大树枝桠上,待日落西沉,街上行人渐少之后才悄然落到一间房舍屋顶,沿着密密麻麻的院落回到南风馆附近,确认尤猛等人已经离开才从后厨的小门进到馆内。 尤猛等人抓了不下四十个男人到面前,对着铜鼎中情丝蛊母一再确认,其中并没有楼元麟此人存在,气急败坏地冲出客栈往外头追去,想了想又派人带着两粒银锭子回来放到吉星客栈掌柜面前,表示歉意。 这次没能抓到楼元麟,尤猛虽然生气,但也在心中暗暗锁定南风馆和吉星客栈两个目标,吩咐手下自明日开始密切监视这两个地方,一有今日未曾见过的男人面孔便立刻上报,他好带着蛊母前来抓人。 早前在大堂里同苗疆人正面遭遇的商陆发现杜仲与苗疆人一起不见了的时候,心中就猜到几分,这会子见他狼狈而归,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杜郎君,那群苗疆人可是来寻你的?” 说话间三七、楚绪以及南风馆其他人都围上来,带着关切的目光看他。杜仲看着大家已经将大堂收拾一新,丝毫没有因为苗疆人就要责怪他的意思,在心里默默定下主意。 “事关重大,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说罢他穿过众人,只身朝后舍而来。京墨下午回馆已经将大概始末了解一遍,悄然跟在杜仲身后也来到后舍,在回廊上叫住他说道,“大家在一处呆久了,难免会把彼此当作家人。不管是他们一厢情愿,还是你其实也有相同的感受,如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杜仲侧眸看他,眼神里闪着意味深长的光,“我如今虽然算不得苗疆人,你却实实在在是神域朝廷里的人不假,所以你我立场永远不会一致,知道再多,于你于我,都没有益处。我知晓你为赫连尘而来,如今他已身故,你又为何还要待在这里不走?” 京墨看他开门见山,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再走近一步道,“是啊,若是他真的死了,我又为何会待在此处不走呢?可见他也不一定真的死了。杜郎君,我知你自有需要你背负的宿命,我无意插手,只是我素日认你此人是个坦荡磊落之君子,苗疆是战败族,五十年来每年需要向我朝进贡,在这龙都之中自然也少不了要受神域律法约束。你若是需要帮助,不妨同我开口。” 他说得恳切,杜仲难得对面前这个隐藏颇深的人生出几分动容。奈何他身后也还有石万乔这样的苗疆人,背着神域朝人在龙都城附近替他寻找委蛇,若是自己全盘托出,就算京墨有能力将尤猛赶出去,石万乔等人也少不了受牵连。 郎君眸色流转,思来想去最终黯然抿唇,摇了摇头。 “不用了。京兄既然认为赫连尘尚在人世,自然就以自己身上要务为先。大家认我做兄弟,我自然也不会连累大家,如今风头正劲,我打算出去暂避,今日就收拾行囊离开。” 说到这他略有停顿,声色喑哑下来,“若是没赶上掌柜回来,辛苦你转告她我离开之事,算不得不告而别。” 京墨素来擅察言观色,早就看出杜仲对季窈的情感非同一般。有如此情感前提在,他还舍得离开南风馆,可见如今局势对他来说有多不利。 男人默默攥住衣袖口,目光沉静下来。 “好。”- 华灯初上,夜幕四合。 季窈冲进杜仲的房间时,他已经打包好几件旧服外加腰上佩剑,拎着包袱起身瞧她。女娘因为激动的缘故有些微喘,极力忍住胸口那股闷劲,开口命令他,“谁允许你走了?不准走。” 杜仲将包袱背在身上,上前两步欲推开她,反被她抓住衣袖,垂目笑她,“掌柜做久了,真把我当你的伙计了?” “不就是苗疆人吗?你我加上京墨和蝉衣,我不信我们打不过他们。”季窈声音闷闷的,扯着杜仲衣袖不肯松手,“从前商陆离开,我知晓他是同家人团聚,回去享福;京墨离开,是为处理京中要事;后来南星离开,是脚伤严重,迫不得已。好在商陆回来,京墨也回来了,我便知道大家其实心仍在一处的。如今我已然较从前贪心许多,不管你们在别处能否生活得更好,都是要把你、把大家都留在南风馆,生活在一处的。你在这里待的日子最久,我想不光是我,大家也都不想你走的!” 说话间她已经有些哽咽,想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心里始终不能接受杜仲会选择离她而去。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是以她格外珍视身边每一个人。 杜仲看着她憋红的小脸,放下包袱温声道,“大家不想我走,我才更不能给大家添麻烦。我原以为尤猛此次带人入神域是为了找我的部下,却不想原来他的目标是我。加上他手上有能追踪到我的东西,今日他带人大闹南风馆和吉星客栈都没有寻到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若不走,你们必受牵连。” 道理她都懂,可是要她就这样放杜仲离开,一个人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危急状况,急得她在屋子里直转圈。 “我们找机会,把尤猛手里那个什么追踪的东西给他砸了便是,这有何难?在这之前,先替你在这附近找个隐蔽的宅子待两日,不能太远,出什么事我们也能帮的上忙。” 她说得容易,杜仲看她为自己的事操心,眼神变得温柔。他忍不住弯腰凑近,双眸落在她光洁莹润的脸上,声色暧昧道,“就这么担心我?” 他突然变了态度,让季窈有些措手不及。面对这张突然靠近的俊脸,烛光下魅态横生,眸光流转,季窈脑袋稍稍后仰,觉得空气中一股温火燃烧似的热,下意识想离他远点。 “这个自然……我还等着你那边收到苗疆回信,告诉我,是否有人通过画像认出我来呢……再说,你若是走了,谁带我去苗疆寻亲?我恨不得把你拴在我腰带上、别在我鬓发间,千万提防着别让你跑了才好。” 杜仲闻言笑意更深,声调倏忽间提高长长“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原来我就这点用处。” 那他还想怎样?把他塑金镶银地供起来,日日烧香敬拜不成? 季窈懒得跟他再说,后退两步直起腰身,突然想起一事来。 “对了!那东郊别院如今就空着,我瞧里头床榻被褥一应俱全,位置偏僻但从咱们此处过去也用不了多久。你不如就去那里住上几日,待我解决了尤猛再接你回来。” 亏她想得出来! 杜仲一个脑瓜崩敲在女娘脑门,疼得她“哎哟”一声。 “死过人的房子让我去住,就是不肯花钱给我租个院子是吧?怎么会有你这样抠门的掌柜?” “当然不是,”季窈理直气壮将杜仲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拉着他往外走,“正好我要去那里找证据,今夜你就先在那里将就一晚,就算我到外头给你寻摸新住处,也要等天亮之后,才能跟人家交钱签契约啊。” “证据?何证据?” 说走就走。 两人避开城中大道,骑马在偏僻小道上一路驰骋出了城门,路上季窈将尤伶被杀一案的进展悉数道与杜仲听,趁着夜色浓厚来到东郊别院门口。 杜仲翻身下马,来到季窈身边将她抱下来,“所以你想来找周通判扔在这里的书信?” “嗯。”脚刚落地,季窈就弯下腰,开始在别院门口的杂草丛中四下寻找起来,“有了那封书信,就可以进一步对比上面字迹是否是尤伶本人所写。” 初夏的草木生长速度极快,院子附近的荒地不过短短数日已被疯长的野草覆盖。夜里视物不便,季窈绝佳的夜窥能力在此时得到施展。杜仲尚在杂草里四处翻找的时候,她已经在漆黑的草堆中看到深埋其中的纸团。 “找到了!”因为前几日曾下雨的缘故,她将纸团自草堆中拾起时发现上面已经被雨水沁湿,打开来只有正中间几段文字还依稀可见。 正如周正仁所交代的那样,尤伶不但要他将自己夺魁所花费的数百两银子承担起来,还要求他亥时四刻到东郊别院相会,若周正仁不来,就将他私增赋税一事告知官府。 那字迹娟秀有力,乍一看确实与尤伶平日里笔迹有八成相似,季窈面上略有些失望,将信稍稍捋平整后折起收好。 “看上去好像就是尤伶所写,这条线索看来没什么用处。” 话音刚落,季窈脑门立刻又挨了一下,疼得她缩脖子。杜仲冷眸瞧她,嘴角挂着散漫,“就说你是个笨蛋,来日就算让你抓了我什么把柄,量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又说她!季窈双唇紧闭,鼓起两腮瞪回去,“我说错了吗?你若是见过尤伶另一封信,也一样会觉得这就是她写的!” “我何曾质疑过这信上字迹?而是这内容。”杜仲一把将书信从她手里抢过展开,指着其中一段嗤笑道,“谁会把自己最见不得光的罪行与专门要拿来要挟他人的把柄全部写下来让人交出去?但凡稍稍有些警惕心之人都知道这些事只能在确认没有第三人在场且决定安全的环境下才会说出口。她倒好,不但把这些事通通写了个清清楚楚,按你所言,当晚还交由他人代为传递给书生赵恒和通判周正仁。若是传信之人稍稍偷看一眼,她此举岂不相当于将自己和对方的秘密宣之于众?傻子才如此做。” 经他如此说,季窈也明白过来,“对哦,要真想约赵恒和周正仁私下谈事,只在信中告知约定的时辰即可。这信上如此多言,甚是可疑啊。” 杜仲打量一眼面前这栋宅子,转身欲走,“这信一定不是尤伶本人所写,叫李捕头带着人顺此方向去查,定能有所收获。” 季窈解了心头疑惑,正喜上眉梢,转头看杜仲拔腿就走,赶紧上前拉着他往别院去,“别走啊,你都没进去瞧一眼,说不准会喜欢的。” 她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我随便找家客栈投宿就行,这鬼宅亥时留着你自己住罢。” 季窈死不放手,她如今功夫了得,轻功也颇有进益。杜仲被她拖住无论如何甩不开手,踉踉跄跄跟着她进到院内,耳边还是女娘讨好的声音。 “今日听商陆和三七说完,我立刻就去对面吉星客栈呢瞧了,整个大堂被掀得,一张完整的桌凳都找不出来。我们同为做生意之人,怎能放任着你又去祸害其他客栈?且暂住一晚,我明日就去给你看宅子去,被其他院落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那种。” 杜仲扯了扯嘴角,“你说的那是地窖。” 什么窖都好,总之他还是被季窈拉着进到别院。两人随便找了间大门紧闭的屋子推开,里头明显在花魁大赛那日连同尤伶卧房一同被打扫过,月光照进房中一丝灰尘也不见,她在里头绕一圈找到蜡烛点燃,牵杜仲的手绕过屏风往里瞧。 “你看,这屋子收拾得比咱们南风馆还干净,被褥、枕头看上去也一应都是新置的,你就在此将就一晚,就这么定了。” 说罢她眼珠一转,杜仲立刻看穿她别有心思,举起两人紧握的手掌打趣道,“你别是怕鬼,所以找个借口拉我陪你到此处来查案吧?” 季窈咽了咽口水:现在真是什么都骗不过这些男人了,啧。 “啊,难不成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去处?”她干笑两声,心虚道,“不过既然来了,咱们就去看看尤伶的屋子,兴许能碰上她的鬼魂,瞧出点什么线索来呢。” 杜仲看着两人交叠在一处的手,掌心传来她如棉似锦的柔软与温热,笑容带上三分溺爱,“耍滑头。” 凭借唯一一次来过这里的记忆,季窈牵着杜仲非要他走在前面,两人一路走进穿堂进到正中大院,绕过前厅来到尤伶丧命的卧房。烛光闪烁的间隙,一团氤氲的白色虚影果不其然自卧房里缓缓浮现,季窈知道她脸上没鼻子没嘴唇,比起之前被身边丫鬟把脸砸得稀烂的千金孙乐知好不到何处去,所以下意识闭上眼睛躲到杜仲身后,手里的蜡烛差点燎了杜仲的衣裳。 “我……我不敢看,你快帮我瞧瞧,她身形动作可有何异样?” 感受到她整个人完全贴在自己后背,热辣辣的竟带来些许燥热之感。杜仲自觉不适,绷直后背站在原地,看了看不远处飘荡的鬼魂,柔声道,“她、她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捂着面门。” “没有伸手去扶自己的后腰吗?” “没有。” 那照如此看来,尤伶被人从后背捅刀之时的确已经死去,所以面前游灵才会对后背那一刀一点反应都没有。杜仲知道她问这个问题背后的原因,蹙眉不耐烦又说来,“尸体后背上的刀没去查吗?那个小白脸当真是个蠢货知府。” “哎呀我知晓你也关心此案,刀的来历我会转达李捕头去查的,你就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郊外不似城中,人烟稀疏、入夜阴冷。季窈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后背一阵阵阴风似的刮背,抻着杜仲衣袖直往后退,“走罢,你送我回去以后你再回来。” 杜仲被她又害怕又嘴硬的可爱模样逗乐,擒着烛盏笑她,“到底是你送我还是我送你?” 计较这么多做甚,真是难伺候的很,人家严煜就不这样,偏偏还不敢说他,不然自己今夜铁定只能一个人回去。 季窈感觉到面前火光摇曳,瘪着嘴刚将眼睛缓缓睁开一缝,骤然瞧见杜仲身后左手边的回廊上还有一团虚影,立刻缩头乌龟一样埋进面前人怀中嘤嘤起来。 “啊啊啊……你、你背后怎么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什么?杜仲疑惑转身,果然瞧见卧房外不远处丄字形长廊里还有一个游灵在游荡,两道剑眉微微蹙紧,带着季窈靠近。 “你、你别过去,我害怕。” 虽说不是第一次看见鬼,到底拢共也没见过几次。加上之前撞见的女鬼面容都甚为可怖,叫她走近看一个不认识的女鬼她还是不敢。 杜仲高举手中烛盏,带着季窈绕过尤伶来到长廊,声色温吞道,“睁眼吧,她不吓人。” “你最好不是诓我……”她怯生生说完后大着胆子睁眼,看见面前游灵逐渐显形后好似穿着一身孔雀蓝对襟褙子下着云白罗裙,除开双脚离地,身体呈淡淡透明状,看着确实与活人无异。季窈稳住心神,松开杜仲跟着新出现的游灵走上一段,绕到主卧房左侧一幽静竹林小道上,游灵的身影飘进墙内便不见踪影。 “怎的突然消失又突然不见?难道是察觉到有生人?” 两人在小道上转悠,目光所及白得有些刺眼。 借着微弱烛光,季窈走近游灵消失的那堵墙,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杜仲,你没觉得,这面墙石砖的颜色较两侧更白吗?” “嗯。”杜仲退后左右看一圈,也发现几堵墙颜色上的差异,“像是新填上去。” 她接过烛盏,凑到墙边细看,竟发现腰际以下的墨青色石砖内隐隐有水渍渗出,忍不住将烛台放到地上,伸手用蛮力将那几块渗水砖块抠出来,里面一段发黄发臭的女子罗裙裙摆立刻掉出来,诡异地悬在墙缝之中。 “这是……”她伸手去薅那裙摆,指尖冷不丁触碰到什么黏浊之物,定睛细看竟然是一条已经腐朽溃烂的人腿,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墙内腐尸颤抖大叫。 “啊啊啊啊!” 第162章 第三封信 “她该死。” 季窈上一次看见如此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是去年,尤猛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那暴毙亡夫的棺材打开之时,里头如同几根枯树枝一样干枯发黑的尸首。 她双手抱住自己蹲坐在长廊边,看着李捕头带来的人将那面明显重新填实过的墨青色砖石一块块取下,露出里头完整的女子尸体。簇簇火把照得别院明亮好似白昼,尸体身上衣裙虽然已经被尸液腐蚀得七零八落,瞧不出大致款式,但那显眼的孔雀蓝色却显然在告诉季窈和杜仲,墙内这具女尸就是他们方才见到除尤伶以外的另一个女鬼。 捕快们搬砖的搬砖,搬尸体的搬尸体,各自忙碌。忽的一阵急缓交织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女娘转过脸去,看见严煜一身黑色斗篷被官兵们簇拥着走进来,斗篷随风飞起的间隙露出里面素色长衫带子尚未系好,像是即将就寝之时突然被叫起来。 一个时辰前,季窈和杜仲从墙内发现尸体之后立刻骑马赶到城门口,让城门口侍卫代为通传至官府,故李捕头来的时候还将前几日严煜从临县找来的仵作也一并叫来,勘验尸体。 经验老道的仵作检查完女尸,拿着一把看你上去已经有些锈迹的匕首来到严煜面前,音色沙哑道,“回大人,墙内女尸系被老夫手上这把匕首从背后捅破心脏而亡,死了约莫半年左右。因着这郊外气候干燥,但这面墙脚下又有池水,阴冷潮湿,是以被砖石封在墙内的尸体才会呈现上半身枯槁干瘪,但下半身又潮湿腐败的迹象。” “从背后捅死的?”严煜接过匕首,于火光下细看,狭长双眸微微眯缝起来,“这杀人手法倒与在尤伶尸体上补刀之人的手法一致。” 季窈起身凑上去,细细看来那匕首与当初在尤伶后背取下的小刀长度颇为相似,但上头既没有任何象征身份或者家族的图腾,也没有镌刻什么字体,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之物。倒是仵作那句“死了半年左右”提醒她,朝众人说出自己的猜测。 “暖春阁专门修建给花魁居住的院落,按道理来说就算每年这花魁人选交换更替,院落需要重新布置、洒扫,一年至多也就空置个七到十日。可咱们头一回来这别院之时,我记得李捕头曾说这东郊别院已经空置半年之久,而且咱们审问书生赵恒之时他也曾提起,上一任花魁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所以这具女尸是否会是上一任消失的花魁呢?” 严煜惊讶于她能将李捕头和赵恒看似随口说来的话记得如此清楚,将手中匕首交给仵作收好道,“是与不是,这院子的主人最清楚。来人呐——” 他开口唤来李捕头,垂眸吩咐下去,“去暖春阁,把老鸨孙妈妈接过来认尸。” “是!”- 等待的间隙,杜仲一直抄手斜靠在墙边,神色懒淡。严煜交代完空出时间来,才发现季窈身边还有个杜仲,眸子里闪过意味不明的黯然。 此时已到深夜,季窈睡意上涌,抱着双臂在一旁坐下,开始打呵欠。一件斗篷忽的盖在她身上,女娘转头对上严煜温吞眼神。 “冷吗?” 她摇头,手却下意识捉住斗篷一隅,往身上拢了拢。严煜起身看向杜仲,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你同杜郎君深夜到此,是提前知晓墙内藏尸,才特地跑这一趟吗?” “哪能啊,我们又不是神算子。”季窈看一眼杜仲,他与严煜四目相对,脸色臭得很,毫不掩饰他对严煜的厌恶。 “是我想着来此处找找周通判扔掉的书信,看是否有所收获。” 说罢她将信笺交给严煜,告诉他自己对这信上内容的猜测。李捕头在一旁听得点头不迭,连连称赞季窈聪慧,被她摆手否认。 “都是杜郎君慧眼如炬,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头去。” 她当着自己的面夸赞另一个男人,严煜原本温和的表情也渐渐暗淡下来,变得和杜仲一样黑,只有李捕头尚在状况之外,闻言又转道夸了杜仲几句。 季窈站在两个黑脸男人中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假装看风景赶紧往长廊旁边缩,逗蛐蛐儿、捉夜照,也好过和他们待在一处。 杜仲并没有因为季窈和李捕头的话脸色转晴,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严煜身上,眼神锐利似刀。 就是面前这个人说他喜欢季窈,他不但表了情意,送了她诸多金玉信物,甚至还早在他不知道何时的时候就看过她的身子。 可是他明明比自己后到一步。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至少同她亲吻过,共患难、也共享乐过,他们之间拥有的秘密和回忆独一无二,他自认自己在季窈心上的分量胜过面前这个小白脸。 他有这个自信。 同样,严煜也从杜仲眼里看出他满满敌意。至于这敌意的成因,他一想便知。二人眼神交战,正你来我往之时,杜仲冷笑一声,先开了口。 “就算我要带她深夜出游,也断不会选择这种地方,也不会再选容易被外人打扰的清净地,这一点严大人可以放心。” 他在说什么混账话?她何曾要与他深夜出游了? 季窈歪着脑袋尚来不及做反应,严煜脸面染上一层薄怒,两道剑眉微微竖起,泠冽道,“深夜出游四字可大可小,终归是要征得季娘子同意才是,杜郎君强人所难也要有个限度。” “你不是她,又怎知她不愿意?” “试问寻常女娘谁会同意?” “你管她也叫寻常?实在太不了解她。有那挑首饰差人送来的时间,不如在这上面多花些功夫。” “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若是词句有形,此刻已经是刀光剑影,打得不可开交。季窈怔怔起身站到两人中间,背对着杜仲朝严煜连连摆手,示意他莫要再争执下去,杜仲一伸手又把人拉回到他身边,伸长脖子准备继续羞辱严煜。 还好此时院外传来马蹄声,火光照进来的同时素言扶着孙妈妈步履蹒跚走进来,满脸惊恐向严煜行礼。 “免了。”脸色泛红的少年郎好一阵才平复心情,转过身来做正事。 “你去瞧瞧,那具尸体你可认识?” 孙妈妈得令起身,哆哆嗦嗦害怕极了的模样,走过去掀开白布时只匆匆划过一眼就连忙盖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翻了白眼。倒是一旁素言,季窈见她看见腐败不堪的尸体时并没有想象中慌乱,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回、回大人,那尸首的脸都成那样了……老身认不出来。” “哦?”严煜负手而立,眼中映照几缕火光,炯炯有神,“脸认不出来,可尸体确是在你的别院里找到。别的不说,那凶手在你这人来人往的院子里砌墙、添砖,你亦或是你院内其他人呢,会毫无察觉?再者尸体面容虽然不甚清晰,她身上首饰、衣着穿戴,包括脚上绣花鞋,你也认不出来?隐瞒包庇,与凶手同罪!妈妈还是想好再答也不迟。” 孙妈妈和素言头一回见严煜发火,没想到他顶着斯文俊秀的皮囊说起狠话来威慑力十足,素言垂眸悄悄看了孙妈妈一眼,抢先一步答道,“回大人,我认得。那女尸是锦瑟姐姐。” “锦瑟?”好美的名字,季窈喃喃。 “对,”素言向季窈递来一个眼神,“锦瑟姐姐是去年上巳节花魁大赛上夺魁之人,她在夺得花魁称号之后约莫六、七日的样子就搬了进来。去年大暑前后我们每晚都会到这里乘凉纳暑,后来有一日我们所有人在天井吃酒赏月喝得伶仃大醉之后,第二日她就不见了。我记得,她消失前一晚,身上穿的、戴的,就是这身衣服和首饰,不会错。” 严煜听完,凌厉目光剜孙妈妈一眼,声音更加低沉,“孙妈妈,你可都听清楚了。现在换你说,这个叫锦瑟的行首是谁杀的?与前几日尤伶被杀一案是否有所关联?” 孙妈妈被严煜瞪得双腿发软。若不是素言搀着,怕是早就跪了下去。她战战兢兢,思来想去还是摇头,求饶道,“老身怎会知道这些?若是知道,又怎敢隐瞒不报啊!” “是吗?”如此深夜,大家伙还在这深宅大院之中熬着,严煜不打算和她周旋,开门见山道,“人是在你的院子里不见的,当时是否报官,是否有交代其他人不许声张,你当真不知?还是说非要本官把你们暖香阁里的人全部抓过来一个个单独审问,说出到底是谁捂了他们的嘴,你才肯说?况且尸体被封在墙内,工程浩大必不可能完全避人耳目,院子里莫名新砌出颜色、用料与两侧截然不同的一堵墙,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季窈看孙妈妈抖若筛糠,赶紧添油加醋道,“你就是凶手!你先杀锦瑟,将所有人都赶出别院后独自一人将尸首封进墙内,以为能瞒天过海,没想到如今被尤伶发现这墙内秘密。你又素来知晓她与那些恩客背地里做的龌龊事情,于是模仿她的字迹给赵恒还有周正仁写恐吓信,表面上要挟他们到别院相见,实则逼迫几人撕破脸皮,企图借刀杀人,哪成想最后这些男人没一个有用,毒也下了、脑袋也砸破了,人还是没死。最后你才决定亲自动手,对不对!” “我没有!”这招激将法真是管用,孙妈妈突然来了气力,扯着嗓子替自己喊冤,“我也是收到那个贱人给我的信才来的!” “哦!” 在场人不约而同长吁一声,让孙妈妈身上那点劲头彻底消沉下去。说完实话以后她反而松一口气,心有不甘地低下头去。 季窈又立一功,杜仲和严煜同时向她投来一个眼神。 若是孙妈妈所言非虚,这已经是目前浮到面上的第三封信。 季窈抓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个写信之人到底有多恨尤伶,以至于一晚上的功夫叫了三个人来杀她。 为方便审问,李捕头临时找间空置的堂屋安排众人坐下,孙妈妈则被押在堂下,等候严煜的发落。 “说说罢,你又是如何到的别院,又如何动的手。” 关于尤伶被杀的诸多细节,孙妈妈虽然未知全貌,却也听阁中行首们闲聊八卦时了解过几分,知晓尸体上有多处伤痕,心里有了底气。 “回大人,那晚约莫丑时前后,我带着姑娘们陪客人喝完酒正预备回房休息,一打开门就瞧见地上扔了封书信,字迹潦草估摸着是那个贱人喝醉了写的,要……要我打烊之后到东郊别院寻她。那时我亦喝多了酒,连路都走不稳,路上耽误许久才到。” “诶诶诶。”季窈轻叩桌面以示不满,“信上肯定不止说了时间,肯定也写了威胁你的罪行吧?是什么?” 杜仲终于喝到今晚的第一口热茶,自蒸腾的茶气中抬眼看她,语带不屑,“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她半年前杀人藏尸之事。” 严煜垂眸淡扫,目不斜视,“继续说。” 孙妈妈跪得久了,膝盖发酸。她艰难挪了挪身子,埋头继续道,“我从门口进来,瞧见主卧房房门大敞,她背对门口而坐,整个人趴在桌上像是醉得厉害,我那时也不甚清醒,想着此刻别院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既然已经知道我杀人藏尸一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她也杀了,所以我直接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趁她醉倒直接从身后捅了她一刀,鲜血从刀柄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才霎时间酒醒,明白过来自己杀了人,扔下她就……就走了……出门的时候还、还被门槛拌了一跤。” 说到这她突然抬头,眼中盛满希望,“可是大人,我知你们验尸结果,那个贱人在我捅刀之前就已经死了,且我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在院子门口确实有遇到一个穿白衣的女人身影从别院外树林一闪而过,她才是凶手,不是我!” “那又如何?锦瑟的命就不是命?在场还会有谁将你孙妈妈看作良善之人不成?” 严煜淡然起身,甩袖发落道,“带回去,关押起来,与赵恒、周正仁还有莫氏一同等待候审。” “是。” 眼看着孙妈妈被官差带走,一旁沉默已久的素言惶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直愣愣起身,跟着官差正离开之际,身后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响起。 “等一下。” 严煜狭眸凝她,目光好似暗夜里窥伺猎物的狼,“她的罪行已然交代,你的呢?” 她?素言也有罪? 季窈看着素言变了脸色,朱唇微张一脸错愕的样子,上前扯了扯严煜的衣袖。 “你在说什么?如今对尤伶动了手的四个人都已经找到,你还怀疑她做甚?” 严煜做安抚状轻拍女娘手背,面上挂带一丝精明的淡笑,“她不用动手,吩咐别人动手就行。” “你的意思是……” 严煜转头看向素言,凌厉如鹰的眼神吓得素言即刻跪下,浑身颤抖。他缓步来到素言面前,饶有兴致地挑眉。 “模仿尤伶笔迹,写信要挟并邀约赵恒、周正仁以及孙妈妈三人于不同的时辰来到别院,企图借他们三人之手杀掉尤伶的罪名,你可认?” 素言慌张抬头,因为恐惧的缘故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连连摇头大喊,“不是我!我没有!” 季窈素来可怜这些身不由己的行首。加上尤伶用不光彩的手段赢走了原本属于素言的花魁头衔,她看面前女娘花容噙泪,心里更加难受。“对啊,严大人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一遇到姑娘们的事,她又心软起来。严煜更加严厉地看向素言,冷声开口道:“当然。” “是什么?” “这写信之人既然能将杀人藏尸一事写在信中,以此要挟孙妈妈,激起她对尤伶的杀意,那此人必定是知晓东郊别院这堵墙内藏有尸体之人。我立刻想起,尤伶被杀当夜是素言姑娘一人送她来到东郊别院,那也只有她有可能在此过程中发现藏尸,知道了孙妈妈的秘密。且赵恒、周正仁收到信的时辰与孙妈妈收到信的时辰相差甚远,若是素言从东郊别院发现藏尸后回到暖春阁才给孙妈妈写的信,否则也不至于孙妈妈会说字迹潦草异常。因为写信给赵恒、周正仁是计划之中,发现藏尸和威胁孙妈妈是临时起意。如果我没猜错,暖春阁中一定有人能证明,是你先回去之后,孙妈妈才收到的信。素言姑娘觉得呢?” 严煜字字珠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季窈后知后觉暗暗点头,惊觉自己忽略了这一点。 素言知道自己已经无所遁形,停止哭泣敛神静气,表情变得冷漠。 “是我写的信,尤伶那个贱人该死。不光我想让她死,那个不举的书生、贪污的通判,还有杀人犯孙妈妈,暖春阁所有受过她欺负、凌辱的姐妹们,都想让她死!” 第163章 正面交手 “大王子,好久不见。”…… 比起尤伶妖娆妩媚,素言虽同为行首,却长着一张充满英气的脸。行迹败露之后她变了脸色,不顾诸多男子在场,将双手缓缓伸向衣襟猛的一拉,锁骨处一道显眼的疤痕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让严严煜联想起他初次向她问话时,素言下意识将衣襟往上拉的举动。 原来是为这个。 思考间他嗓子发痒,轻轻咳嗽几声。 疤痕呈肉粉色,乍看之下像一条揉烂之后硬贴在她锁骨上的肉虫般恶心,附近皮肤被疤痕拉扯宛若泥土之下纵横交错的树根盘踞其上,令人不适。 季窈的心又被揪得疼了一下,于心不忍道,“这是……烫伤?” 她双眼盛满对尤伶的怨恨,开口时带着哽咽。 “她仗着比我年轻,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哄得那些个男人晕头转向,不知道从我和其他姐妹手里抢走多少客人。孙妈妈眼里只有那白花花的银子,是以对她欺凌众姐妹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日立下‘阁中姐妹不可互相争抢客人’的规矩对她而言更是形同虚设。别的不说,娇容做她的使唤丫头这两个月,光她的剩菜剩饭就吃了不少,还不允许娇容擦脂抹粉,穿得比她好看。那书生赵恒原本是我的客人,我并不嫌弃他不举,前几年一直在我这里听曲。可她一来就用药爬上赵恒的床,把他夺了过去不说,还假借添茶,故意把龟奴手里滚烫的茶水浇在我身上! 带着如此狰狞的疤痕,那些恩客每每脱掉我的衣服之后立刻像见鬼一般把我轰出房去,久而久之我除了表演以外,连最起码的皮肉钱都再也挣不到,离赎身脱籍的日子更加遥遥无期。 这次花魁大赛,我铆足劲想要赚得最后一笔银子替自己赎身,哪怕日后去偏远村落嫁个村夫也好过在这不见天日的花柳巷里受尽她和男人的凌辱,可她呢,她都行了哪些龌龊事情,你们如今都知晓了!” 她声声泣诉,烛光映照下雪白肌肤上那道疤痕狰狞异常,在场人见之听之无不动容,没了再追问下去的意思。 素言松开衣襟,于死一般沉寂的堂厅中继续说道,“花魁大赛那日,我原本输得心服口服,可龟奴多喝几杯之后无意间向我道出她与赵恒以及周通判的计划,我便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掉她。所以戌时大赛结束后我立刻写了那两封信,趁没人注意塞到赵恒及周通判门内,想激起他们之间矛盾的同时,借二人之手杀她。谁知我送那个贱人到这里的时候,穿过竹林小径时瞧见那青砖墙内似有水渍渗出,让我发现了藏匿其中的尸体。联想到锦瑟去年大暑失踪之后,孙妈妈借口驱煞之名立刻叫所有人都搬出去,我立刻明白过来孙妈妈就是杀害锦瑟的凶手,因为锦瑟失踪前一日似乎丢了一个木匣子,里头据说装着她夺魁收到的钱,足有上千两之多。 于是我赶紧回到暖春阁又写了一封恐吓信,模仿贱人的口气要求孙妈妈也去东郊别院相见。那时候她已经喝得烂醉,神志定是不太清醒。我瞧她跌跌撞撞出了门,回来之时身上外衣都脱下来拎在手上,径直去到浣房清洗那衣服的袖口,猜到她已经得逞,才彻底放心下来……呵,没想到她捅的是个死人,真是便宜了她。” 严煜看着她被李捕头拘起来,双手戴上枷铐,目光深邃难测,“是看着孙妈妈跌跌撞撞进门,还是选好孙妈妈这个替死鬼之后,又立刻返回此处,在孙妈妈到来之前给了尤伶最后致命一击?如今人死债消,你怎么说都可以,不是吗?” 素言的目光不卑不亢,冷笑一声道,“戌时六刻有赵恒,亥时四刻有周通判,这东郊别院如此热闹,我又怎会冒险前来?那晚送完尤伶回到暖春阁后,直到打烊全程都待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伺候着,当夜大堂里所有人皆可作证,我没有再出过门。” 是与不是,都只有等这几个人面对面相互指证之后再议。严煜挥手,让李捕头带她回去,“关进大牢,记得将涉及此案的五个人全部分开关押,相互之间绝不可以有任何串供和交谈的机会,如若被我发现她们的证词有任何篡改、合谋之处,绝不轻饶。” 说罢一阵风从门外吹来,严煜身上没了斗篷,嗓子被风扑着,低头又咳嗽起来。李捕头赶紧将素言带出去,同时将房门关上,吩咐手下去给严煜准备回城的马车。 季窈脱下斗篷,踮起脚尖欲将它搭在严煜肩上,正巧被他捉住双手,侧眸笑道,“不用,这就走了。” 他重新将斗篷搭回季窈身上,抬眸扫过杜仲一眼,状似随意,“入夜风大,骑马恐生风寒,就坐我的马车一同回去如何?” 杜仲一点也不客气地伸手把季窈拉回自己身后,挑眉表示质疑,“严大人咳嗽声不断,想来多半已经染上风症。如此情形还叫我们与你同乘一车,也不怕她病了,是何居心?” 严煜喉头发痒不假,猜测自己可能真的染上风邪,自然不能传染给季窈,气势一下子弱了不少,“也是,那季娘子你与杜郎君坐马车回,我骑马便可。” “那怎么行?”她瞧严煜咳得脸色泛红 ,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面露担忧,“你这身子都开始烧烫起来,少不得要赶紧回去让彩颦给你看看才好。放心罢,我身体好着呢,加上有你给我的斗篷,不会生病的。你且安心坐马车回,不用管我。” 感受到少女手背温凉,或许真的是自己身体滚烫。少年郎目光流转,眼中只有无尽的温柔。 “好。”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此举有多亲密,杜仲在站在一边,看他俩相互嘘寒问暖气得身子都僵了一半,握拳的手将指甲嵌入掌心,直到疼痛让他骤然松了力道,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同样的温柔与关怀,他也曾从她身上得到过。 可惜那时他心中只有戒备与抗拒,忘了向她好好道谢,告诉她,他很珍惜。 季窈目送严煜离开后,转身没看见杜仲,左右邻舍找了找在之前替他找好的屋子里看见他,郎君眼帘低垂,不等她走近就准备将门关上。 “诶你方才不是还不愿意住在此处吗,这会子关门做甚?” 杜仲别过脸去,低头将门合上,隔着门低声开口,“你走罢。” “可是我一个人回去害怕。” “你骑马快跑两步就能追上衙门的队伍。”他们手里有火把,想来不会出问题。 莫名吃了闭门羹,身后好像又有风灌进脖子。季窈缩了缩肩膀,捂紧斗篷转身蹙眉离开,走过门口不忘嘀咕一句,“又怎么了嘛。” 月光穿透门窗,杜仲眸色黯然,听见门外脚步声完全消失后他才又开门走出来,瞧着这悲戚的夜色出神—— 只剩他一个人了- 翌日晨起,季窈在床上懒到阳光穿透屏风照到床榻才起。 如今花魁被杀一案中五个嫌疑犯都关在牢里任官府的人慢慢审去,她眼下要办的只有替杜仲找个屋子“金屋藏娇”一件事。 她一贯惫懒不同馆内其他人同用早膳,厨子习以为常,在厨房笼屉里替她温上几块蒸糕、一碗白粥,偶尔还能吃到焦酥的胡饼。季窈进到厨房翻找一阵,嘴里叼着蒸饼刚走出来,触绪自算盘、账本里抬头,同她打招呼。 “掌柜,方才杜郎君来过,说让你别操心,他自己到北街胡同里找住处去了。” 季窈一口蒸饼嚼上几口囫囵吞枣咽下去,蹙眉道,“他怎么又这样?招呼不打一声进了城,被那群苗疆人撞见该如何是好?” 要说他平日里沉稳谨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又如此莽撞? 胡乱把最后几口蒸饼塞进嘴里,季窈提裙迈步出了大门,急匆匆朝北街胡同来。 北街一带多官僚员外住处,远离闹市街巷,最是僻静不说,一般没点胆子和手段的宵小鼠辈也不敢往这一带来。杜仲能想到这附近来找住处,看来还是有深思熟虑过。她从进胡同开始一家家问过来,在第三家问到这附近有个胡大娘子有两间空置的内院正在招租,循着白桃木木门走进来果不其然看见杜仲与一身段丰韵的娘子背对自己正在交谈。 看推门进来之人是她,杜仲眼神从她面庞一扫而过即刻收回,继续与面前面前娘子攀谈。 “胡大娘若是也觉得不错,咱们这就打下契约如何?” 被唤胡大娘的女子看着年纪稍长,两只眼睛像是长在杜仲脸上一般,不管他说什么只一味点头,脸上痴笑不止。 “好好好,莫说只租一月,杜郎君就算要按每日来算,让我每天往这院里跑都是跑得的。” 这样养眼的俏公子租了她的屋子,真是让这僻静小院蓬荜生辉。 杜仲礼貌笑笑,掏出一块五十两的银锭还没递到胡大娘手中,被季窈一个箭步上前夺过来,宝贝似的拿在手里,想杜仲递来一个责备的眼神后转过身来冲胡大娘笑得讨好。 “胡姐姐是罢,哎哟您看着真是年轻,年岁不大,手里房子可真是不少,看您面相就知道这日子过得是真滋润,面若桃花似的。今年可有三十了?嫁人没有?” 这一顿灌蜜似讨好的话哄得胡大娘眉开眼笑,连连摆手否认之际,季窈又与她闲聊几句养生保养云云,看准时机切入正题。 “您看这一个月的租金,还能不能再便宜些?”说罢她看一眼杜仲,眼里突然流露出几分怜悯。 “杜郎君如今尚未娶亲,手里除开这五十两拢共不过还剩下些散碎银两,他是看胡姐姐您人美心善不忍开口,我就替他说了。” 这话不光把他说得又穷又可怜,好像他没娶亲是怎样丢人一桩事一样。杜仲刚想开口反驳立刻被她手肘捅了捅肚子,示意他闭嘴。 “胡说什么?” “嘘,”女娘眼神剜他一眼,“就你阔绰,银子不也都是我们辛苦开店卖尽笑脸赚来的?能省就省,以后指不定就差这点银子能成大事。” 她嫌弃摆手,示意杜仲略走开些,拉着胡大娘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漫漫讲价之争。 杜仲被晾在一边,心怀几分复杂滋味闲庭信步,走到院子外面瞧胡同尽头有几株黄桷树。 树冠茂密成荫,盛暑之后应该能引来不少老人孩童到树下乘凉。 郎君思绪正飘远,忽的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唤回神志。尤猛捧着铜鼎疾步往胡同里走,隔着一段距离隐约瞧见黄桷树下高瘦郎君一袭白衣,只是远远被艳阳晃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不好。 杜仲第一反应是转身过去,背对不断逼近的苗疆护卫使出轻功跃到黄桷树上,低头看一眼还在院子里与胡大娘讨价还价的季窈,横下心起身跳上相邻房舍的屋顶之后,沿着屋檐边往相反方向而去。 他逃跑的反应恰好印证尤猛猜测,他笃定白衣郎君一定就是楼元麟,挥手示意身后人大喊。 “给我追!” 尤猛捧着铜鼎多有不便,身后护卫却个顶个功夫了得。他们听命即刻追上去,踩着树干亦跳到屋檐之上,沿着杜仲走过的路紧追不舍。 杜仲听见身后传来脚步踩踏瓦片的声响,知晓他们追了上来,思虑片刻决定走出无人的胡同,往闹市而来。 一出胡同口,街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立刻热闹起来。他自高墙跳下混入人群之中,路过卖手绢布匹的摊贩不忘随手抓起一条折成对半,蒙在脸上继续前行。 眼看着杜仲混入行人之中,苗疆护卫发起狠来,追踪的同时不停永手推开面前阻挡视线之人,动作粗暴。热闹大街被这群人闹得混乱不堪,一时间鸡飞狗跳,叫骂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杜仲跑远一段后转身回看,没注意到面前一个挑着担子的卖货郎直直撞上来,他闪避不及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摔在地上滚两圈,被身后苗疆护卫追上。 “站住!” 银白色的弯刀出鞘,白花花晃了他的眼。杜仲拔剑挡住头顶砍过来的利刃,当街与之缠斗起来。 幸好他蒙着面纱,与苗疆人正面交战不用担心被他们记住面孔,杜仲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一招一式皆气力全开,打得苗疆人节节败退。 街上多平头百姓,看见有人当街打架躲了个干净,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街市上此刻只剩下他们。四个苗疆护卫被杜仲杀了三个,最后一个捂着被利剑刺穿的肩膀倒在地上,看面前衣袍染血的白衣阎罗持剑朝他步步逼近。 滴血的利剑划过地面,刺耳声声好似催命一般,就在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尤猛带着剩下四个护卫终于赶到。 自己手下人三死一伤,尤猛双眼瞪大,鼻孔不停喘着粗气。他打开铜鼎,伸长手臂将蛊母凑近,杜仲体内蛊虫即刻苏醒过来,争先恐后仿佛要自郎君皮肤之下钻出来一样,开始在杜仲体内四处游走。 剧烈的痛感一瞬间夺走他全部力气,杜仲仰天闭眼,只觉得蛊虫顷刻间已经窜上大脑。 地上苟延残喘的苗疆人看杜仲前一刻还镇定自若,不知怎么突然同他一样表情痛苦,扔剑在地后捂住胸口,弯腰低吟。 尤猛见蛊母起效,更加确定他就是自己此行要找之人,捧着铜鼎内同样游动不止的蛊母缓步靠近,表情凶狠得意。 “大王子,时隔多年,没想到你果然没死。” 杜仲忍受着体内蛊虫疯狂游动的剧痛,浑身冒汗。 “楼元应这几年苗疆新王没白当,□□的狗如今也会开口说人话了。” “你!” 气愤之余,他突然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只是一时间想不起何时在何处听过。 在场除尤猛去年曾亲眼见过杜仲,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以外,其他人都是初次踏足神域且第一次与杜仲正面遭遇。杜仲惊觉自己的声音差点将自己出卖,只能忍痛闭嘴。 “大王子的声音听上去倒熟悉得很啊,死到临头,还是揭下面纱,坦然赴死罢!” 不等杜仲回应,他盖上铜鼎立刻挑剑刺来。杜仲在地上摸索到自己的佩剑,举起来挡住尤猛剑尖,强劲的冲击力震得他手发麻,虎口裂开一条口子,佩剑应声落地。 铜鼎盖上的瞬间,蛊母气味稍稍减弱,杜仲缓过一口气脑子清醒过来三分,发现尤猛另一只手上仍然捧着铜鼎,猛的抬脚向他手掌踢过去。 这一招颇有些意外,尤猛应接不暇,手背吃痛的同时铜鼎自手上飞出去,吓得他赶紧全力去接。 杜仲看准时机想利用轻功逃脱,催发内力却发现自己体内真气无论如何无法调动,他只好撑起身子站起来,转身往反方向跑。 年过四十的尤猛不甘一再被戏耍,气得鼻孔瞪大。他把铜鼎扔给身后护卫后提剑前冲,不肖片刻追上杜仲,后者被迫空手接剑,强忍疼痛与他交手,期间屡屡被尤猛手中利剑划破手臂、衣衫,狼狈不堪。 再打下去胜算更低,杜仲闪身躲过一招之后,下定决心不再纠缠,转身就跑,尤猛咬牙大喊,“受死罢!” 刚迈出去的步子骤然止住,杜仲低头,呆滞目光看见自己胸口被利剑从身后刺穿,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之气- 季窈磨破嘴皮,好不容易把租房的月银从一贯钱压到六百文,转身走出来转一圈没看见杜仲,只有头顶翠绿的黄桷树叶飘落到她面前。 “人呢,怎的又不见了?” 第164章 起死回生 她不准他死。 在北街胡同转上一圈没看见杜仲,季窈扯着嗓子呼唤两声,倏忽间瞧见胡同出口附近有老百姓仓皇逃窜,像是在躲避什么。 她几步追出来,随手抓住一个挑着担子往外跑的商贩,心中升起一个不详的念头。 “怎么了这是?你们跑什么?” 小摊贩一把甩开季窈的手,指着身后神色慌张道,“那边有人打架,还拿着刀剑乱砍乱杀,死了好几个!” 杀人? 糟了。 季窈悬着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迈过小贩的担子赶紧往众人逃窜的方向赶去。 杜仲被尤猛的利剑刺中右胸,脑子轰的一声连痛感在那一瞬间都消失,在对方将剑拔出的刹那浑身发软,倒在地上。 尤猛拎着滴血的长剑靠近,剑尖一下子挑开杜仲脸上面纱。 “是你?”绢丝落地的同时,他看清杜仲容貌,立刻认出他就是去年自己带人到苗疆寻找赫连尘偷走的万蛊蚕衣之时,在灵堂里打得他们节节败退的三个郎君中的一个。 原来他早有预谋。 “也好,新账旧账一起算,”尤猛步步紧逼,居高临下笑道,“大王子,你最好乖乖将万蛊蚕衣一并交出来,我还可以看在当年王后对我多有提携的面子上,留你一个全尸……” “住口!”杜仲感觉到胸口不断有鲜血自体内流出,哪怕只是在寻常不过的一呼一吸也疼得他蹙眉。 晴好的晌午他却浑身发凉,温热与生气正一点点从他身体流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起我娘……” “好。”尤猛不急着动手,而是示意身后护卫将铜鼎交给他。盖子打开的同时,杜仲身上无数情丝蛊虫再次得到召唤一般活跃起来,疼得杜仲在地上打滚。 他在地上越是挣扎得厉害,尤猛表情就越得意,“大王子,不想被这情丝蛊母勾得全身蛊毒发作而亡,我劝你还是放弃抵抗为好……说!万蛊蚕衣被你藏在在何处?” “杜仲!” 身后有清亮女声响起,尤猛与剩余四个苗疆护卫尚没来得及回头看,季窈已经飞到近前一脚踹到尤猛面门,后者侧身躲过,随即抬剑指向来人,看清了她容貌又是一惊。 是她,赫连尘那个未亡人?“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方才赶过来的时候她远远已经发现杜仲手上倒地,她双手挡在杜仲面前,余光扫到杜仲的剑落在不远处,她趁尤猛刚认出自己,尚在惊讶之中赶紧扑过去将剑拾起,挥剑向尤猛刺来。 较去年与蝉衣、南星初学武功身法相比,季窈如今进步神速。若换做寻常对手,她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可惜面前一个苗疆第一护卫统领不说,余下四人也都是苗疆数一数二的高手。她与尤猛缠斗一阵,几乎招招都被打断、弹回,被迫以剑作盾挡了他好几招,身后人看准时机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尤猛趁机挥剑刺来,将她手中剑直接斩断。 断成两截的剑应声而落,女娘在地上翻滚数圈,后背撞上街边梁柱才停下。 该死,这一回好像没那么容易逃脱了。 季窈被撞得五脏六腑都感觉要炸开,浑身痛感来袭,疼得她龇牙咧嘴。尤猛刚准备走过来查看季窈伤势,脑袋突然被身后一块飞来的石块砸中,太阳穴一股鲜血即刻溅射出来,染红男人视线。 杜仲不知何时自一滩血污之中坐了起来,方才打出那颗石子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尤猛伸手胡乱抹一把眼前血渍,暗骂一声走过来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妈的,敢偷袭老子。” “不要!” 眼看着杜仲脸色苍白如纸,季窈赶紧跑过来到他身边,手指探向口鼻处几乎完全感觉不到他任何鼻息,急得女娘直掉眼泪。 “杜仲!杜仲你醒醒!”来不及细想,季窈低头看见自己掌心因为方才持剑与尤猛打斗之时手心被剑柄震裂开一条口子,鲜血正源源不断从伤口溢出,她干脆将整个手掌按在杜仲胸口,替他捂住被刺穿的伤口之余,企图直接用自己的鲜血替他疗伤。 女娘滚烫鲜血触及男人肌肤那一刻,杜仲身上痛感减轻,咳嗽两声,低低道,“他手上……有情丝蛊的蛊母……” 蛊母?那是什么? 尤猛不知道她此举是在做甚,以为只是两个濒死之人的无谓挣扎。听她唤面前人“杜仲”二字,突然冷笑道,“你唤他什么?杜仲?那不是一味草药的名字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着他重新举剑到杜仲面前,不大的声音却让季窈听得分明。 “……他可不是什么杜仲、人参,他叫楼元麟,是曾经高高在上的苗疆大王子,如今被新苗王通缉的叛徒!” 说罢他剑上发力,发狠再朝杜仲刺来,被季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剑刃,死死攥在掌心不让它落在杜仲身上。 “你们是谁?还不住手!” 街上百姓四处逃窜,终于引起附近日常巡逻的官差注意。听到身后官靴落地,发出急促的脚步声,连带佩刀别在腰间,随跑步速度一阵阵响来,苗疆人人看见官差出现在街对面,知晓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与官府的人正面起冲突。 尤猛赶紧从季窈鲜血淋漓的手中抽出剑来,对准杜仲胸口准备补上最后一剑。 “不要!” 季窈此刻也已经被内伤、外伤折磨到神智不清,恍惚之间瞧见他利剑刺来,无可奈何只好以身接剑。 锋利剑尖划破皮肉、没入女娘肩头,发出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闷响。与此同时,石万乔正带人穿行在密林之中,剧烈的地动山摇迫使众人停下脚步。沉睡在深山枯洞之中修养生息的神祇突然睁开它金色瞳孔,状似痛苦般无声长啸,尾部剧烈摆动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飓风,惊起一片鸟雀惊飞,野兽外逃。 尤猛没想到季窈如此有种,惊讶之余听着身后已经逼近到近侧的官兵,只好抽剑逃离。 “走。” 赶来的一对官兵之中有人认出季窈,挥手指挥一部分人去追苗疆人的同时,将季窈从地上轻轻抬起。 “季娘子、季娘子你还好吗?”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季窈余光扫向身侧,满是血污的手艰难够到杜仲手腕,感觉到他的体温比自己还凉,心好似坠入深渊般哽咽落泪,耳边官兵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快,快去通知严大人!”- “窈儿、窈儿你快看呀!” 呼唤自己的女声乍一听似曾相识,可她又很清楚,除了南星以外,还不曾有过第二人如此唤她。季窈于一片迷雾朦胧之中睁眼,看见身侧年轻貌美的青衣女娘正面对自己笑得甜腻。 “窈儿你快看,遮龙山山顶的云海,好美啊!” 面前女娘这身衣服,与季窈往日梦境中那个戴青眼獠牙面具,在她身边不断做法念咒之人的衣着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谁?” 青衣女娘转身看她,眼神柔婉,让她在那一瞬间生出两人好似已经认识了许多年那样的伤感。 “我是英烛啊。” 英……烛…… 好熟悉的名字,仿佛是早已镌刻在她心中,只是随着岁月消逝,被蒙尘掩盖,如今看见面前丰神俊逸的苗疆女娘后又重新被唤起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片净土。 “别发呆啊,快过来。” 回过神来,还没等她接住面前英烛递过来的手,两人身后须臾飘渺的粉雾云海突然暗淡下去。季窈看见天空撕开一道裂缝,无尽的黑洞深渊风声阵阵,掀起一片树叶划拉作响。英烛来不及反应立刻被黑洞中巨大吸力拉扯往黑暗中飞去,两人手指指尖擦刮而过季,拼尽全力只抓住她衣袍一角,眼睁睁看着她被黑洞吸进去。 “不要!” 季窈突然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牵动左肩膀伤口剧痛。她睁眼看见青纱床幔,显然已经回到南风馆后舍自己房中,床边不知道是哪位郎中的医药箱和沾满血水的布条、药瓶还散乱在木质小几上。 杜仲呢? 借窗外渗透进来几缕月光,季窈掀被下床,披上外衫走出来,走过木桥第一反应就是来到往日杜仲所居住的房间,推开门往床上看去。 没有人,床上空空如也。他会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 心中哀恸牵动内伤,连带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并发作,疼得她满头细汗。彩颦刚去厨房烧完热水,端着铜盆穿过回廊,还没走到木桥就看见季窈站在杜仲房门门口,双手抱臂斜靠在门边,表情痛苦。 “季娘子!你怎么突然起来了?”放下铜盆,彩颦赶紧过来搀她,“你这次伤得很重,内里外伤需一起调理,快随我躺回去。” 季窈微微侧头,虚弱之际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杜仲呢?他在何处?” 至于最后一句是生是死,她没敢问出口。 彩颦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这个……” 医女的迟疑立刻勾起她眼中热泪,季窈松开双臂抓住彩颦胳膊,豆大泪珠扑簌簌往下落,“他在哪?他死了吗?” “杜郎君还……还昏迷未醒,留在医馆让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断伺候着,但是据范郎中说……说……” “说什么!” 彩颦看她激动异常,一方面说出口来刺激到她,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此刻若是不说,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范郎中说,即便胸口剑伤愈合速度超出一般人,或许可以苏醒过来,但是他体内五脏六腑皆损,也……也活不过这个月了……” “不可能!”她下意识否认出声,激动过度又咳嗽起来,“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他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大仇未报,还没有带她去苗疆寻找亲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季窈屏气凝神,回想方才彩颦话里提到他胸口剑伤愈合速度惊人,那不正好是因为她在昏迷之前,用自己掌心鲜血替他按住伤口的同时,企图以血替他治伤的结果吗? 看来她的血真能起效果。 至于五脏六腑皆损……是情丝蛊!她想起杜仲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猜测是尤猛手中情丝蛊的蛊母牵动杜仲体内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蛊虫在他身体里肆虐,那她的血仍然可以压制住那些可恶的虫子! 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季窈面色沉静下来,柔声开口道,“彩颦,我好饿啊,你可以帮我去厨房做点吃的送来吗?我想吃点东西再去医馆看他。” 彩颦虽然看她神色有异,但杜仲伤势过重,饶是谁去都回天乏术,即便季窈有心替他报仇,至少也要等大家找着那群苗疆人再说。 “季娘子,严大人已经加派人手到城门口守着,同时日夜不分在龙都城中搜寻伤你们之人的下落,定不会让他们逃之夭夭的!你切莫冲动,先养好身体要紧。” “我知道,你去罢,我回屋等你。” 待彩颦消失在回廊尽头,季窈立刻调转脚步往前馆大门走去。临到柜台处忽听大门打开,京墨、蝉衣和商陆等人刚从医馆回来,个个瞧着脸色不好。她只得蹲下身子躲进柜台,等待他们离开。 走出大门,她凭借彩颦口中那位郎中姓范,苦思一阵想起好像就在簋街外不远处汤公胡同里,有一家百草医馆的郎中就姓范,拢了拢身上外袍往外街走去。 此时看天色约莫亥时前后,百草医馆早早打烊,整栋屋子漆黑一片。她沿着前门摸索绕至后门,拔下头上簪发的钗子伸进门缝将门栓挑开,悄悄进到后院。 一楼后院里仅一间屋子里还有微光闪烁,凑到床边近看,果不其然瞧见床榻上杜仲毫无血色的脸。 非是她不想从前门进,一则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血能救人,二则不管是谁,瞧见她放血救人少不了都要一顿劝阻,还不如她自己悄悄把事做了再说。 摸索着坐到床边,季窈再一次将手伸到杜仲口鼻处,只能感觉到他几乎没有的微弱鼻息。余光扫到一旁桌上茶壶茶杯,她不再犹豫,起身拿起一只茶杯捧在手心,另一只手忍住剧痛揭开掌心包着的白布,用力张开手掌将伤口崩裂开。 “嘶。” 撕裂带来的钻心之痛让她忍不住吸气,看到鲜血从裂开的伤口处流出时赶紧攥拳用力,季窈赶紧将掌心鲜血源源不断挤出来,滴落在茶杯之中,再喂到杜仲嘴里。 如是再三,直到季窈感觉自己整只右手血液流尽,冰冷到使不出力气,床上躺着的郎君仍旧一动不动好似陷入无尽的沉睡,她浑身那股凉意又起,倚靠在床边眼皮渐重,没察觉到杜仲身侧手指动了一下。 彩颦端着煮好的白粥进到房间,发现房中漆黑一片,床上自然也是空无一人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放下粥碗跑出去敲响京墨和蝉衣房门。 众人紧赶慢赶来到百草医馆,径直敲开大门赶到安置杜仲的房间,看到季窈昏倒在床边地上,手里带血的茶杯碎了一地。 范郎中以为又来一个不听话的病患,仔细检查发现她只是失血过多。趁其他人料理季窈之时,他眼尾余光扫到床榻上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郎君胸膛开始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疑惑之心乍起。 “咦?”- 季窈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 多亏她那整整两杯茶的鲜血,杜仲捡回一条命。 范郎中替他细细检查,不但发现他五脏六腑所受阴损之伤都逐渐开始愈合,体内蛊虫也再一次被压制,整个人由内到外像是重回娘胎里走完一遭,焕发新生。 季窈对自己血的效用借口不提,只说自己的血不过是从旁辅助,真正起作用的是她珍藏的一颗丹药。 至于这丹药从何而来,是何种草药制成,她一概敷衍而过,不做过多解释。 毕竟都是她信口胡诌的。 范郎中的医术虽然比不上那个拿小孩性命作草药实验的梁之章,但却是真正的医者仁心。季窈听他说杜仲饮尽她的血,体内蛊虫仍然只是暂时被压制,意识到只有将尤猛手中那只情丝蛊母杀死,才是唯一能够彻底解杜仲体内情丝蛊的办法。 好在养伤期间严煜几乎每日都来看她。在季窈穷追不舍的问询之下,大批官差明面上的摸排转为暗地里调查,终于在第七日将尤猛等人行踪锁定。 时值入夜,无人的巷道里一声狗叫也不闻。三个黑色身影自暗处一闪而过,借高墙边大树树干之力纵身跃起跳进其中一户院中,为首的高大郎君转头示意身后二人稍安勿躁,自己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白天从严煜那里得到尤猛五人的藏身之处后,季窈担心官兵在抓捕过程中会泄露杜仲苗疆人的身份,决定单独行动。 京墨和蝉衣此刻带着她进到屋内,面前两扇卧房小门里能隐约听见男人打鼾的声音。京墨轻功了得,行走之间一点声音也无,蝉衣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季窈轻功一般,又重伤初愈,只在屋里走了几步就被门内苗疆人听见,四五个人自床上弹起来,亮出武器夺门而出,朝三人冲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季窈仗着有京墨和蝉衣两个帮手,连拔剑的念头也没有,看见他们五人冲过来直接退至二人身后,偷偷在屋子里寻找起只见过一次的铜鼎来。 那里头的东西才是她最终目标。 尤猛同样认出京墨,那日被划破面皮和后背的耻辱涌上心头,他提剑就朝着京墨面门刺来。季窈趁无人注意,猫腰进到尤猛房间,看见床边小几上青铜小鼎眼前一亮,打开来发现里头青绿色半透明的水里,一只从未见过、外形极为诡异的赤脚小虫正趴在里头,触须偶尔晃动两下,掀起一圈圈涟漪。 尤猛因近日四处躲避搜捕,身心俱疲,只不过短短数十招便败下阵来,摔在地上的间隙猛然发现季窈捧着楼元应给他的铜鼎,已经盖子打开。 “住手!圣水有毒,你伤不了它的!” 他越是如此说,季窈就越是笃定这水里头泡着的就是情丝蛊母。 尤猛的喊声惊动在场众人,所有人都停下手上动作,将目光集中在季窈身上。 只见她将手探进铜鼎,于泛着臭气的青绿色“圣水”之中捉住蛊虫,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它从水里拿了出来。 蛊母感知到危险,在季窈手上扭动不止。尤猛见状赶紧来救,京墨以剑拦路,横在他脖子上阻止他进房间。 女娘眉目灵动,嘴角憋着坏笑,于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之下将蛊虫个高高举起,放到烛台上点燃,一阵噼里啪啦声响起之后,尤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蛊母被季窈用火烧成了灰烬。 正在杜仲身边照顾他喝药的楚绪突然被一阵阴风吹醒,她转头看向床榻,看见床上人腰腹和脖子皮肤上一阵异样突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极欲破茧而出,接着原本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杜仲闭着眼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喉头上下滚动突然弯腰,楚绪吓得从凳子上弹起来躲到一边,就看着他低头吐出一滩黑色液体,其中不乏许多条状类似虫子尸体的东西,然后又脑袋一歪,倒在床边。 与此同时,遮龙山脚下苗疆王宫内,苗王楼元应与他的王后,同样也是现任苗疆巫女依古站在一起,面前巨大的圣坛内,成百上千根银丝雪线,每一根线的尽头都拴着两只蛊虫。 蛊虫一公一母,繁衍后代,为苗疆王族以下蛊的方式操纵敌人随时做好准备。 两人看着其中一根银线上的公蛊虫突然暴毙,周身微光瞬间散尽,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圣坛之中,两根银线至此空置,在空中随风晃动,楼元应眉宇染上几分薄怒。 “一群废物……蛊母已死,我那个好哥哥身上种了十年的情丝蛊如今终于解了——看来,我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想想还真是有些期待。” 王后依古容姿美艳,一池圣水映照在她淡墨色眼眸流光四溢。她双手抚上楼元应肩膀,倚靠在他身侧,声线阴柔冷漠道,“王上不必担心,你还有我啊。” 楼元应闻言展眉,搂着依古笑得邪魅。 “对啊,我的王后。他费尽心力找的不过是一件衣服和那根本不会听命于他的神祇委蛇,而我的王后手握整个苗疆巫女之力,根本不惧。” 依古笑容甜美,双手环住楼元应脖子,媚眼如丝,“王上放心,我一定为你们的重逢,替他备上一份大礼。” “好,哈哈哈哈哈哈。” 第165章 风寒汤药 忍到眼尾泛红。 季窈走进衙门,径直朝最里面书房而来的时候,严煜正坐在桌前翻看卷宗。 立夏过后,昼长夜短,她看严煜专注面前白纸黑字,时近黄昏屋内也不点灯,擦燃火折子将烛台点燃,少年郎抬眼朝门口看来,目光变得温柔。 “身上可都好了?” “七七八八罢,只是这次留下的疤痕颇深,不知道是否还能如之前那样消失殆尽,只能先养养看。” 说着她也完全没把严煜当外人一样,举起手掌,向他展示手上因为握剑和放血留下的伤痕以外,下意识就把衣领稍稍豁开一隅,想将右肩上被尤猛刺中的伤口结痂情况亮给严煜看。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严煜立刻将眼神从她身上抽离,一时惊着嗓子又干痒,止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 “风寒还没好吗?”季窈拉好衣衫,走到桌边瞧他。 少年郎咳得面色泛红,目光落在桌上一包封好的牛皮纸包上,“近来身子弱些,倒病得比往常久。加上彩颦的药过于温和,是以刚换了另一家医馆照着新方子拣了药回来,尚未来得及带回府上熬煮。” 季窈看桌上不同颜色的药包不止一个,又拿起一个问道,“这个也是?” 严煜扫过一眼,双眼瞪大一把抢过来,脸色更红,“这、这个不是。” 他莫名又害羞起来,季窈挑眉,“那是什么,不会还是赵恒用来治不举的药吧?” “咳咳咳。”严煜失声咳嗽起来,嫌弃地将药包扔回桌上,“是、是从暖春阁尤伶和孙妈妈房中搜出来的男女欢好之药。” “啊?”这话勾起季窈兴趣,她欲再拿起来看,被严煜挡住,“琮之你要这种药拿来做甚?” “何曾是我要来的?是李捕头带人从暖春阁搜证据的时候一并带回来罢了。此前单独调查孙妈妈杀害锦瑟一案,发现孙妈妈确实是因为偷走锦瑟上千两银票被发现后杀人灭口,而她偷钱的原因是因为好赌,李捕头在她房中搜到许多借据欠条并这些药包,所以才带了回来。”他难掩面上红晕,转移话题道,“对了——” 他抬头,目光中带上一丝意味深长的审视 “——朝天坑乌衣巷里那几个苗疆人,是季娘子馆里之人杀的?” 朝天坑是龙都城中有名的黑市,之前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因为当时三七受季窈命令,带着偷来的金条拿到朝天坑寻买主。虽然在严煜来龙都上任之后被整顿翻查不少次,里头不少恶人鼠辈得以伏法,但因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仍然是盗贼人犯藏身的最佳去处。 尤猛五人几乎将杜仲置于死地、将季窈重伤,但真要对那几个人下杀手,季窈没怎么杀过人,要说一点也不犹豫是假。 还好京墨爽快得很,倒像是犹豫一刻就会耽误他回房睡觉一样,手起刀落,血溅当场。眨眼的功夫尤猛连带四个苗疆人顷刻间全部丧命,陈尸在房中,吹熄蜡烛的同时黑暗将一切罪恶掩盖,整条巷子寂静无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被当面抓住盘问,季窈对上他的目光有些心虚,“嗯……你怎么知道?” “李捕头带人暗中摸排数日才找到的地方,除你以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时她重伤刚醒,动手的人就只能是南风馆内其他几人。 经查实,那些苗疆人系潜伏进入龙都,并没有在城关处兑换文牒。日后就算追究起来,尸体扔在一处烧了干净,便是苗疆王亲临也无从查证,死了便死了。只是不知道她馆里那几个武功高强却看上去不受控制的人,日后会不会成为祸患:大理寺卿之子方言鹤,还有那个不说话的神秘少年蝉衣。 严煜敛眸回神,又变回温润模样,“罢了,你平安就好。杜郎君伤势如何,可醒了没有?” 说起这个季窈有些发愁。杜仲这条命虽然捡回来,可不知道是不是当初蛊虫发作的时候伤及大脑,范郎中说看他的情况,至少还要等上几日才会醒来。加上失血过多,人若不醒来没办法吃太多东西,进补一项上大大受阻,整个人眼看着已经瘦了一圈。 女娘摇头,嘴角拾起一个安慰的笑容,“不过肯定是死不了了,你且放心。” 想起今日来衙门找他的正事,季窈凑到书桌前发现看一看卷宗。 “不说这个了,尤伶的案子进展如何?他们之中可有人招了?” 这次轮到严煜摇头。他起身将卷宗递给季窈,面上挂带一丝疲惫,“这几个人仍旧坚持自己最初的证词,哪怕上刑具逼供也坚决不改。我将他们的口供全部串联整理起来反复研究,竟也找不出其中破绽。” 卷宗厚厚一叠,翻到最后几页是笔迹完全不同的总结归纳,俨然是一条完整的时间线梳理: 戌时刚到,花魁大赛结束,行首银欢因不满尤伶夺魁,在她床上铺洒毒虫导致尤伶临时决定当晚即刻入住东郊别院。接着素言从龟奴口中得知尤伶比赛中过徇私舞弊一事起了杀心,结合当晚尤伶孤身一人,于是立刻模仿尤伶笔迹给书生赵恒和通判周正仁写信,要求两人分别于不同的时间到东郊别院相见。 戌时四刻,素言送尤伶回到别院后立刻离开,走出房门时意外发现竹林小径旁墙内藏尸,回到暖春阁后立刻又加写一封要挟信塞给老鸨孙妈妈,要求她最后一个前往东郊别院。 戌时六刻,赵恒与尤伶见面,将乌头毒下在酒中劝尤伶喝下后离开。 亥时二刻,周正仁来到别院与尤伶相见。彼时尤伶因醉酒加上乌头毒素影响导致神智不清,听见周正仁张口就是许多绝情的话也丝毫不留情面,争执期间两人发生推搡,周正仁意外将尤伶推倒,后脑左侧撞到桌角导致短暂昏迷,周正仁以为自己杀了人,拿走妆匣里部分珠宝佯装成入室抢劫杀人,随后离开。 老妪莫氏在门外听见动静,等周正仁走后进门查看。恰逢尤伶醒来,于是她抄起砚台在尤伶后脑另一侧补了一下,造成尸体脑后另一处稍浅的凹痕,因尤伶装死以为自己得手,确认可以以此要挟周通判将她判了死刑的儿子从牢狱中救出之后离开。 孙妈妈直到丑时前后,暖春阁打烊之际才看到素言假装尤写给自己的信,来到东郊别院之时与离开的莫氏远远擦肩而过,进到屋内后见屋门敞开,尤伶背对自己趴在桌上,以为她只是寻常醉酒,直接效仿半年前杀害行首锦瑟的方法从身后捅了尤伶一刀后离开。 此后直到新来的小倌娇容于清晨到东郊别院传话,才发现尤伶支离破碎的尸体。 陷害、投毒、摔伤、砸伤以及死后刀伤如今都有人认,就是腹部致命的一剑和死后毁容无人承认。 季窈看完卷宗,摸着下巴分析起来。 “素言戌时六刻左右回到暖春阁后就一直没有再出去过,与她一同陪客的行首可以证明,所以首先她被拍出来了;赵恒下毒之后还有三个人同尤伶见过面,其中至少有一人能证明尤伶当时确实还活着,且他的夫人以及邻舍能证明他亥时回家之后再没有出过房门,所以暂时可以先将他排除。” “老鸨来得最晚,丑时之前整个暖春阁的人都可以给她作证,且她可以在没有见过莫氏的情况下说出那晚莫氏的穿着打扮、行动特征等,看上去嫌疑着实比另外两个人,所以也可以暂时排除。那重点怀疑对象仍要放在周通判和莫氏二人身上,此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撒了谎。” 严煜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筛选凶手。” “何角度?” “目前涉案五人都承认自己对尤伶有杀机,也找到了他们每个人在这件案子中所做之事。除致命一击目前无人承认以外,其中辱尸毁容一事,指向性最是明显。凶手会切掉尸体的鼻子、割去尸体嘴唇,切下尸体舌头塞入腹中,必定有他的理由。而目前涉案五人之中,最有可能如此憎恨尤伶,不惜在杀掉她以后仍然要毁她容貌的人是素言。当时你我都亲耳听见她说过,恨尤伶容貌姣好,一张巧嘴更是甜言蜜语不断,但她却又是我们通过人证、物证分析,第一个就排除之人。其他人虽然也有杀机,却没有毁容的理由。 或许想通这一层,我们就能锁定凶手。” 鼻子、嘴巴和舌头……季窈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是莫氏做的!她当时一定是用砚台砸完人后发现尤伶装死,所以在她腹部补上致命一击不算完,还用刀切下她的鼻子以此确认她真的死了。因为尤伶最在意自己的容貌,若是装死,她必定立刻就会反抗。莫氏连续割掉她的鼻子、嘴唇和舌头之后看尸体都没有反应,才放心离开,拿着把柄要挟周通判去了。” 这个想法着实新奇,但就严煜办案多年经验而言,再离奇的杀人手法和原因他都遇见过,也并非全无可能。 “听上去很合理,但有一点:凶器。造成尤伶腹部伤口的尖锐利刃至今没有找到。如果是莫氏自己带来又带走,那她在此之前又何必先用砚台砸人?直接用自己带来的凶器就行。还有切鼻子、嘴唇和舌头的刀,如果也是她带来的,那她杀人用一种凶器,毁容用另一种凶器,未必也太麻烦。” 季窈连连点头,“那有没有可能她说谎了?亦或是留在现场过有何物品是我们此前遗漏的?” 说找就找,两人来了精神,将十几页卷宗全部在桌上铺开,开始逐字查找,看是否有所遗漏。 彩颦摸黑进衙门里来寻严煜,站在门口轻叩道,“大人,你已经一整日没有服药了。” 严煜正带着季窈兴致勃勃翻看卷宗,头也不抬,“新抓的药在那边桌上,你自取去熬煮端了来就是。” “那大人你何时回府?奴婢好算着时辰熬药……” “哎呀真是啰嗦,”正好季窈看到一处可疑的记录指给严煜看,他不耐烦摆手,示意彩颦赶紧出去,“何必等到回府?你这就拿上药包,去衙门后厨烧水煮了来给我就是,快去。” “是。” 彩颦应声点头,福了福身来到一旁桌边,看桌上大大小小三四个纸包里头都装着药材,乍一闻之下里头药材都不下七八种,实在难以辨认。余光扫过严煜和季窈,她又不敢再出声打扰,索性拆开其中两个药包检查,翻找之间不小心将一旁青瓷小瓶打翻,里头白色药粉洒了出来,害得她手一抖,手上药包里的几味药材混在一起不说,白色药粉也洒在上面,混合在一起任她怎么吹都没办法将之完全吹掉。 凭借多年行医用药,她闻出药粉性温,应该也是补身体一类的药,于是干脆将药材收拾包好,带上门走出,去到后厨烧水煎药。 不一会儿功夫,彩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见严煜和季窈仍在埋头查案,只好将药碗放到书桌边上,提醒严煜最好趁热喝下之后带上门离开- 与此同时,南风馆里人头攒动。前来消遣的女客们将一楼二楼全部坐满,台上表演一个接一个,台下酒坛子喝空一坛又一坛。 商陆正在大堂里忙着给女客们添茶,一身材高大、面容清俊的郎君跨过门槛走进来,朝着里头四处张望。商陆下意识以为又是个来寻自己夫人或者相好的可怜人,满脸堆笑迎上来问道,“南风馆不接待男客,这位郎君可是寻人?” 凑近了看,清俊郎君的面容轮廓似乎似曾相识,但细细看来又好似从未见过。对上商陆疑惑的眼神,那郎君环视一圈像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眼神有些失望,喉结上下滚动低声道,“没、没事。” 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商陆心里那股子熟悉劲儿又上来,分明觉得这个声音曾经听到过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好满脸堆笑着把人送走,站在门口看着那抹高大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扶着门框喃喃自语。 “到底像谁呢?”- 时近子时,衙门里大多数官差已经离开,西厢里只剩下季窈和严煜翻动卷宗的声音不时在衙门里响起。 季窈找遍了详案、简案、证供和招状,都没有发现有莫氏携带利刃、刀器或者是现场有可以用来犯案的工具。春夏交替之际,龙都入夜后气温仍泛着凉意,季窈重伤初愈精神尚为完全恢复,此刻困意上涌,扶着案桌打呵欠。 有她陪着,严煜自认做什么都干劲十足。可她不能累着。 “今日就先到这里罢,”少年郎撑起身子,将她手中卷宗收走,“你若是仍对莫氏有疑,明日我带你再将她从牢里提出来细细审问,如何?” 到底是为查案,还是只为满足面前心爱之人刨根问底的好奇心?严煜头一回觉得没什么差别。 都很重要。 季窈见书桌上放着的药碗早就没了热气,主动接过他手中卷宗笑道,“那你赶紧喝药,我替你整理好,再一同离开。” 有她在侧陪伴,苦涩汤药变得顺滑甘甜。严煜两三口将汤药喝尽,与她一同整理起书桌来。 烛火葳蕤,融化的蜡油顺着笔直烛体滴落至红木烛台上,在周遭围成一朵红花似的圈。严煜喝下汤药后嗓子干痒粘黏之症丝毫未见改善,整个人反而开始发起热来。 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热气自下腹缓缓上升,心跳也随之加快。接着这股热气转化为迷蒙的苏麻感传遍全身,让眼前女娘的身影变的朦胧起来。 香气。她身上兰草的幽香此刻成千上万倍浓郁起来,严煜突然起了想捉住她身上体香的念头,喉头莫名干渴,呼吸也急促起来。 想亲她、想碰一碰她,想…… 季窈正按照原本的顺序整理卷宗,忽的发现身后信笺纸页交叠在一起的声音消失,转身回看,发现严煜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手上动作,以手撑住上半身,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琮之,你怎么了?” 被她这一声澄澈的“琮之”唤醒,严煜喘着粗气起身推远两步,拼命克制住自己内心想要接近她的冲动,声音低哑道,“我好像……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季窈下意识上前两步,将他面容扳正面向自己,仰头来看他。 她贴得好近,冰凉小手抚在自己两颊舒服极了,严煜到底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年郎,加上药力发作,见她主动靠近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欢喜,再舍不得推开她。季窈看他确实面颊滚烫、呼吸急促,连眼神也跟着迷离起来,嘴角似笑非笑,热辣鼻息一下下喷在她脸上,像极了要讨她欢心的小狗。 “怎么突然烧起来了?难道是因为喝药的缘故?” 此时严煜的神志已经被药力控制,脸红心跳之际只想着再贴她近些,更近些。季窈侧过脸看见另一张堆放药材的桌上一片狼藉,心里登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推开严煜走到桌边查看。 “怎么这些药包都拆开了?药瓶也洒了?” 药瓶?那不是之前官差从书生赵恒家中搜来,治疗他不举之症的药吗?还有桌上另一个颜色不同的药包,里头装着的要么是他治风寒的药,要么就是从孙妈妈那里搜来给行首和青楼客人们吃的那种药。 难道严煜现在这副样子,是因为这个!那他到底误服了哪一种?是赵恒的药,还是孙妈妈的药?还是说,他刚才那碗里两种药都有?! 季窈赶紧随手将桌上散乱的药材全部放进纸包,捧到严煜面前要他辨认,“你快瞧瞧,这可是你从医馆新抓来的药方里的药不是?” 严煜这时候哪里还听得懂人话,整个人摇摇晃晃只知道往季窈身上贴,双手环住女娘脖子,嘴就凑了上来。被他突然一挤,季窈手里药材洒了个干净不说,她索性抬手照着严煜的脸就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力大无比。严煜左脸立刻泛起几道红印,痛感唤回他几分神志,眼神里出现片刻的清醒。 “季娘子……我……”他下意识低头瞧瞧自己,随后又立刻闪电般收回眼神连连后退,转身背对着她,难受开口道,“……你快走罢,我……我怕我待会儿又……” 看来他那碗药里果然掺了旁的。 不管是赵恒的药,还是孙妈妈的药,还是两种皆有,他现在一定难受极了。 严煜刚说完话,眼前景象又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一团团粉雾花海在他头顶盘旋,下腹肿胀难忍,烧得他快要疯掉。他刚找了张太师椅坐下,面前季窈的脸又出现。 “我知道该如何帮你。” “不、不可以……”方才看季窈去另一张桌子上找药之际,他已经明白自己吃了什么药,自然也知道这药效该何解。 可是他不能。面前女娘是他想要厮守终生的人,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他为从前醉酒误亲了她一次尚且懊悔不已,现在怎么可能让她牺牲自己,做他的解药? 季窈凑上前,抓住他的衣服往外拉,严煜以为她要来扒自己的衣服,伸手将人往外推。可惜他此时手脚没多少力气,尝试再三都推不开她,只能任由她将自己外袍下撑得高耸衣服看清。 果然是这样。 感觉到自己腰带也松开,严煜无奈之下低头靠过来,额头与她相抵,红着脸求饶道,“不行……我不能……” 不等他说完,少年郎腰带落地,上面金镶玉的玉带扣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接着一只小手于蒸腾的水汽之中将他捕获,冰凉与滚烫交织在一起,仿佛带着安抚般的将他浑身燥热瞬间消去些许,极致的反差让他差点没能忍住,浑身绷紧颤抖一下。 “不、你不要……” 她怎能替自己做这种事?况且还是在书房…… 可是那只手实在灵巧懂事,绢丝锦缎一般擦刮着他脑内每一根神经,舒服得令人叹气。 他先是仰面捂脸,野兽似的喑吟两声,双臂恢复些许力气之后脑子里那股礼教与体面又钻出来,低头见季窈同样红着脸不敢正视眼前场景,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 方才的场景,她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撇开,心里暗自乍舌:这也太口口了,比南星的还夸张。 她正胡思乱想着,严煜求饶的声音又传来。 “季娘子……” 他好像忍得很痛苦,眼尾泛红的可怜模样诱人极了。季窈知道他在忍,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衣襟往自己面来,接着她闭眼凑近,弯腰将他吻住。 第166章 定情信物 哪有先生子,后成亲的道理?…… 彩颦带着余下一包草药回到严府,耐着性子好好分辨一番,才终于察觉里头混进去的都是些何等难以启齿之药。 自家主子尚未娶亲,若是误服此药,如何开解?她心头咯噔一下,赶紧从架子上取下一些镇静舒缓的药丸来包好,连夜出府往衙门赶。 衙门里值守的官差早已将彩颦认熟,见她进门直接放行。哪知脚刚迈过二堂里内宅大门,还没到三堂书房门口,彩颦远远就听见寂静无声的西厢里,隐约传出木质桌椅摇曳发出的嘎吱声和其中不时响起一两声女娘隐忍的闷嗔。 她立刻明白过来,红着脸止住脚步,捂住嘴躲到大门边上。 看来,自己准备的药是派不上用场了。 大堂外值守的衙差见彩颦刚进去就立刻出来,面露疑惑尚来不及发问,只见彩颦羞涩笑笑,开口吩咐道,“大人在里面查看重要的资料,吩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进去打扰,违者不论对错,一律就地斩杀。你若放人进去,也一并论罪处置,可听明白了?” 何等重要的事会让知府大人下如此命令?衙差不敢细问,低头应下,“是!”- 门窗紧闭的书房内,烛火摇曳。葳蕤暖光映照墙上一双璧人,书桌上纸笔墨砚通通被推到地上,黄花梨木的桌子前后晃动不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她抬高后腰趴了一阵,被严煜抓着翻了个身。 女娘光裸后背贴上冰冷桌面的一瞬间,冻得她浑身毛孔都收缩起来,下意识双手抓紧面前人略直起腰身,娇声抱怨。 “冷……” 面前热汗淋漓的少年郎立刻伸过大掌,将悬挂在桌角自己的官袍拉过来垫在她身后,腰身下压,几乎要让季窈的膝盖贴到自己脸上。 “这样呢……” 他火炉子似的身体靠过来,自然好些。 从子时到如今,季窈算着已经快过去两个时辰,她从原本稍稍主动的位置变成如今一味承受,自觉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闭着眼睛求他快些。 方才的一吻,她不过是想让他不用再忍,只赶紧把药效解了才好。谁知他却突然抓住自己坐到太师椅上,说了一堆爱她、迷恋她的话。淋湿小狗似的可怜模样,即便已经忍耐到极限也只敢凑过来亲自己的嘴。 自从南星离开,她已经许久没有同男人靠这么近,此刻身热情动,恰好她手也酸了。 严煜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抽离之际,季窈突然闭上眼睛贴上来,小手松开他湿漉漉地贴上他胸膛,开始兴风作浪。潮湿与雾气开始在两人之间弥漫,接下来的事就由不得他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她决定换个法子让两个人都没那么难受,不然要等他体内药效过,估计自己手口并用一夜都解决不了。 严煜何尝不知道要快些。 季窈生怕会有人进来瞧见,所以全程一直忍着没敢出声。看着烛台蜡油燃尽,窗外天际擦亮,他突然直起腰身发起狠来,季窈这回没忍住哭叫出声,垫在桌上的衣衫形同虚设,绣线摩擦到季窈肌肤生疼。 她好几次被撞出去又拉回来,小腹上时不时出现一个明显的凸起。白藕玉臂上桃花朵朵,在烛火映照下极尽妖媚。 他头一回生了想捉弄她的心思,卖力之余伸出指尖在那凸起上轻轻一按,立刻引起面前人仰头闷哼一下,求饶声更加柔若无骨。直到她悸颤起来,张开十指在他手臂抓出几道血印,桌子的晃动才彻底停止。 风过息止,季窈精疲力尽躺在书桌上不打算起身。严煜难舍此刻温存,饶是头脑清醒过来之后满心满眼也只有面前雪润玉沁的美人,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她好美。 天际线擦亮,一股浓浓的睡意再次席卷而来。感觉到他拿衣服来盖住自己,季窈伸手抚摸他精壮胸膛,也许是天亮了的缘故,突然害羞起来,“怎么办?衣服都脏了,要如何出去啊?” 严煜脖子、手臂和胸口上全是挠出来的血痕,他耐着性子拿衣服简单把她包了一下,然后托住后腰把人抱起来,哑着嗓子说道,“东厢那边是我平日里偶尔用于歇脚的卧房,里头放着两身我的衣服,你先将就躺一会儿,我去烧水给你擦身。” 对于这一晚发生的事,他不提,她也懒得提。 季窈被他抱着从书房走出来,幸而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两人走过长廊来到东厢,严煜将她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自己仍旧穿着脏外袍出去打水。 她闭着眼睛将睡未睡,听严煜再回来,唤她起来擦身也不理。严煜只好将她抱到自己身上,沾湿巾帕替她细细擦拭。 待两人都收拾妥帖,严煜换好衣服坐在床边,从之前那件衣服的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递到季窈面前,上面打着花带,看上去精致而古旧。 “这是我严家祖传的玉佩,祖父叮嘱我一定要将它交给未来孙媳妇。” 听见这话,原本被困意笼罩的季窈清醒三分,略带迟疑将玉佩收下,感受掌心沁人心脾的凉意。 “可是……我又没有同你成亲,如果你祖父知晓你现在就把它给了我,他会不会……” 严煜按住她的手,将掌心玉佩包裹,眼里是化不开的黯淡,“我知道你如今还是不打算回应,也并不想以昨夜之事来要挟你一定要嫁给我。此玉佩交到你手,只是想告诉你:我严煜此生非你不娶,不管等多久都毫无怨言。你便是它唯一的主人。” 日出天晴,预示着新的一日刚刚到来。他们分明才刚迈入新的阶段,他短暂地得到过她、拥有过她,与她阴差阳错度过了一个极致销魂的夜晚。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季窈看着他说完话即刻起身,低垂眉眼将失落情绪藏好,“我这就出去买早膳,你在此处休息好了我再差人送你回去。” 少年郎转身欲走的瞬间,季窈忍不住伸手捉住他衣袖一隅,朱唇微抿,反问他道,“若是我现在回应,你可还愿意听?” 现在?严煜神情紧张起来。 如果她选择接受,他当然想听;可如果她的答案是婉拒,他倒宁可就这样继续不清不楚下去,至少他还可以找无数理由去见她。 “嗯。”他一时间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像个被夫子训话的学生一样点了点头,恭恭敬敬站在床边,双手攥紧侧边衣袍,不再开口。 季窈从床上坐起身,凑到床边状似随意将他长衫上衣带抓在手上把玩,眉宇间满是温柔。 “从前我与南星走得近些,不过是贪图他喜欢我,处处照顾我、宠着我,可我却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反倒伤了他的心。自那以后我便学会克制自己,不要再轻易地向他人做出承诺。 琮之你生得好看,文墨才学样样拔尖,为官正直又博学勤恳,我实在不愿意再像南星那样贸然答应同你在一起后,再因为一些小事闹得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所以才会不敢贸然接受你的示好。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昨夜我会同你欢好,也不完全是因为看不得你难受。同样的情况再换成任何旁人我都不会帮忙,这应该就是我早在心里就将你与其他人划分开来的证据罢。” 说到这她手上衣带子已经绞缠成一团。季窈缓缓抬起头,眼含秋水面含霜,以往洒脱的豪杰女侠在此刻化作娇憨矜持的骄矜小娘子,声音小得像蚊子。 “——严煜,我也喜欢你。同你一样正经的、真心的喜欢你。所以这枚玉佩,我不会还你了。” 早在她提到南星时,严煜就已经紧张到连呼吸都忘记。此刻听完她最后一句,胸腔内狂跳不止的心终于落地。他难掩面上激动,略显哽咽低下身去将她拥入怀中,气力之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不还。永远都不要还给我。”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拥抱,季窈却头一回有了踏实的感觉。 第一次见面时她是个偷金条的小偷,而他是刚摘得探花郎头衔,来到龙都城中严查黑市,铁面无私的朝廷新贵;后来她是经营南风馆,赚女娘银子的风月楼掌柜,他是不嫌她麻烦,带着她一点点学习仵作验尸的少年知府。他知道她曾经丧夫,无依无靠,依然选择热烈而虔诚地爱着她,毫不遮掩自己对她的欣赏与偏袒。 如果说他曾经一再的求娶有些吓着她,那么现在,他终于用他的真心将她降服。 药力退却,严煜却觉得怀中女娘鬓边兰草的香气还若昨晚一样浓郁。他忘情地抚摸着怀中人泼墨般一头青丝,哑然失笑道,“只是有些可惜,你我的第一次欢好,没有留到洞房花烛。”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想法,倒真真像个墨守成规的深闺怨妇了。 季窈被这句颇带上写小家子心态的话逗笑,从他怀中挣脱,眉眼满是促狭。 “我也有一事觉得可惜。” “何事?” 她不会也觉得那桌子硬冷、太师椅扶手硌得大腿生疼,对他昨夜的表现不满意罢? 看他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季窈“噗呲”笑出声,自顾自憋笑一阵,开口说道,“——我遗憾的是,以后木绛再吃不着吃童子尿煮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室内笑闹声正浓,卧房门口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季窈知道自己偷偷在衙门里留宿不是可以说出去让人知道的事,赶紧一个翻身躺回床上,掀起被子从头到脚把自己遮住。 严煜终于抱得美人归,被外头声音打断有些不快,朝床上忙手忙脚的女娘递去一个溺爱的眼神,朗声开口道,“何人何事?” 彩颦抱着衣服站在门口,笑容促狭,“我来给大人送衣裳。” 糟了,千万不能让她看见自己。 季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与严煜交换一个眼神疯狂摇头,末了钻回被子继续当缩头乌龟。后者浅笑出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彩颦捧着衣服进屋,假意没有看到床上一大堆咕蛹似的凸起,将衣服放在凳子上,恭敬道,“我已经从医馆抓来新的伤寒药,这就去后厨熬好给大人端上来。” 八角圆凳上中衣、长袍厚厚一叠,黑色布料里明显还夹带着一套粉色衣裙。一则,这不是严煜第一次以查案为名夜不归宿,从来都没有让人从家中送衣服来过;二则,彩颦也不是什么伺候穿戴、饮食的侍奉婢女,她除了替严煜调理身体、治疗小病小痛以外,伺候人的事一律不用她做。 少年郎墨眉上扬,目光落回彩颦脸上,“这里头怎么还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加上她方才说新去医馆抓了药方,难道…… “你知道昨夜我喝下的药不对?” 听见这话,季窈再也忍不住,将被子掀开一个缝隙往外看来,彩颦也没忍住往床上看一眼,两个姑娘就这样眼神对视。 不愧是跟着严煜出来见过些世面的医女,彩颦福了福身,面不改色,“昨夜那药里有几味药材配得不好,恐不能缓解大人风寒之症,所以我才去换了新药送来。另那套女装应该是我走得急,错将自己的一套新置办的衣服也一同带来了,若是大人不需要,我这就带回去。” “需要,当然需要。”既然已经被发现,季窈干脆也不躲了。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脸颊因为害羞的关系坨红一片,“彩颦你真是太体贴了,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虽说自己身上此刻穿着严煜的干净衣服,可她总不能穿着这一身走出去,更别说是还要回南风馆。 幸好杜仲此刻顾不上她,否则要是被他看见,少不了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去苗疆找什么爹娘,杜仲就很像她爹。 说话间彩颦已经把那套粉色衣裙抱到季窈手边放下,冲她伶俐眨眼,放低声音道,“严大人不怪我煮错了药,你也不怪我让你们……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恕了,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她都知道。 季窈脸蛋更红,粉扑扑的像熟透了的桃子。她伸手悄悄握住彩颦一只手,附在她耳边说道,“还有一事求你……能否尽快帮我找一颗避子药来?” 这东西在同房十二个时辰之内必须服下,过了时辰再吃也起不了效用。 谁知彩颦脸色突然变了,余光扫一眼身后自顾自正穿衣服的自家主子,眉宇间有些忐忑,“季娘子这话何意?你不想同大人成亲生子吗?” “嘘。”她一激动起来,声音就有些大。季窈赶紧示意她小声,解释道,“你都说了是成亲生子,哪有先生子后成亲的道理?即便是我愿意,你难道不觉得这世道,和你家主子上头的长辈,他们会如何?” 这话也在理。彩颦略点头认可,小心提醒她道,“这避子药有损女体,我知道季娘子你身体强健,这药一年至多只能吃一次,你可千万记住了。” “放心罢,我知道。” 去年自从南星知道她会在事后服用避子药后,就明确告诉季窈不准再吃,转而自己开始服用起类似的药物来。按他的原话,“男儿要有担当,既要避子,当从男人这里避,哪有伤害你的道理?” 严煜刚穿戴齐整,门口又传来衙差的声音,“大人,那个姓胡的书生又来了。” 姓胡的书生? 严煜看出季窈脸上疑惑,叹一口气准备出去,“胡见覃。” “是他?他来做什么?” “花魁被杀,牵扯五个杀人凶手的事在龙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着急给尤伶一个交代,便隔三差五到衙门来闻讯审案的进度,回回被轰出去也不知道收敛。” 那就有些好笑了,“衙门也是他说来就来的地方?琮之你打他一顿板子,看他还来不来。” 她忘了彩颦尚在场,一口一个严煜的表字喊得格外亲热。说完话她瞧严煜眉眼带笑,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彩颦捂嘴偷笑着正告退出去,被严煜伸手拦住,“事到如今,这世上还在关心尤伶是否沉冤昭雪的人惟胡见覃一人。我敬他是个情种,没闹出事来,也就随他去了,掀不起什么风浪。彩颦你熬药之前先去外头给窈儿买早膳,我先出去。” “是。”彩颦听二人左一个“琮之”,右一个“窈儿”,心里连连感叹,自己倒意外成了红娘。啧啧称奇之余,见季窈脸蛋更红,笑着也跟了出去。 季窈用过早膳吃了药,刚将那套粉色衣裙穿好还没来得及照镜子,门口传来不知道哪个衙差的脚步声,停在房门口小声道,“季掌柜,南风馆来人,说是什么杜郎君醒了,让你赶紧回去。” 杜仲醒了?!太好了! “好,我这就来。”她拿起首饰头花在房中转悠一圈,没在屋内发现铜镜,反应过来这里是男人的卧房。 她随手将头发绾起盘在脑后,走到门口突然伸手摸了摸腰上,转身回到床边在床上摸索半天,最后从被子里把那枚打了花带的玉佩掏出来系在腰上,开门出去。 第167章 亡夫归来 让我见见我的夫人。 季窈推门进杜仲这屋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披着外袍倚靠在床边,瞧着窗外池塘里接天的莲叶发呆。她看他清瘦苍白,肩头衣衫都挂不住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涩。 “在看什么?” 满池翠绿映入眼帘,让郎君平添几分恍惚,“我收拾包袱离开那日,池塘里还不似这般拥挤。” “那是自然,”季窈展炮在床边坐下,心情颇好的样子,“距离你受伤昏迷那日,已经过去快七天了。你若是再不醒,这荷花开后,你整日躺着就只能在这里喂蚊子了。” 她倒还有心思说笑。 郎君敛眸回神,借晴好的日光细细打量眼前人。除一只手尚包扎得严严实实以外,气色倒是红润。想起他今晨刚醒过来时,商陆对他说的话,杜仲心里泛起涟漪。 “这次……算我又欠你一份恩情。” 她不但替自己挡了一剑,割肉放血救自己的命,还除掉蛊母,解尽自己体内蛊虫余毒。一桩桩、一件件,随便哪一样都是自己还不清的。 季窈听他说话条理清晰,身形消瘦但好在眼神清亮,想来应该只需要静养加进补就可以恢复,心头大石又落下一块,眉目舒展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我稍稍施展实力的结果,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尤猛已死,你身上蛊毒已解,再不用担心苗疆王的人会找到你,且好好休息,我让厨子给你多炖几只老母鸡来。” 她提到苗疆王三个字轻描淡写,杜仲眼现异样,开口有些不自然,“你……都知道了?” 她能知道什么? 季窈按着衙门的人打听到的说来,“知道啊,原来你姓楼,同苗疆王一个姓。他们唤你大王子,又说你是叛徒。结合你以往那些话,我大致能猜到几分。” 她伸长脖子突然凑近,惹得杜仲脑袋后仰。女娘满眼好奇,瞅着他道,“所以,你的仇人就是现在的苗疆王?” 那这个仇要报起来,还真是场硬仗。 杜仲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移身稍稍退远后,怅然若失点点头后开口,“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十年前,在我十二岁生辰那日,我的父亲,也就是老苗王颁布诏令,宣布在他死后,将由我继承苗疆王的位置。也是在那时,我的娘亲苗王后替我种下断情绝爱的情丝蛊,要我一心专注习文练武、学习治国治家之术。 可没过多久,在一年一度的祭尤节祭祖仪式上,圣坛突然炸开,爹爹闪避不及,被当场炸晕过去。娘为了救我,来不及逃脱,在将我推入水池之后,她也在返回营救爹爹的途中被大火烧死。阿哒,也就是你们中原人称外婆,她到处找不到我,于是也被如今的苗疆王蛊惑,将苗疆王的信物给他,由他暂代苗疆王位,却不知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他策划的。他在得到苗疆王信物之后立刻派尤猛带人,满寨子搜捕我,发誓要将我赶尽杀绝。是阿哒的旧部石长老偷偷将我救下,然后又竭尽全力将我送出苗疆,到神域境内躲避追杀。 而他楼元应,在将整个苗疆王族的巫师、长老及护卫全部更换一新后,于两年前正式登上王位。” 原来竟是这样。 “那你比我惨。”季窈实话实说,“早知道不让尤猛死那么容易,再留他两日,先阉后杀,岂不快哉?” “尤猛死了?” “嗯,”话说到这,她余光扫过门口,确认门外无人后方悄悄说道,“是京墨杀的。他说这些人私闯神域,都是些不轨之徒,不必心软。说罢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当真是铁血阎罗。” 他会如此心狠手辣,杜仲倒并不意外。京墨此人平日里看着温润如玉,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对的模样,杜仲却清楚,他是这馆里最无情冷漠的人。 既然尤猛已死,他就还是以寻找委蛇为首要,继续留在龙都城。 “给我看看你的手。” “看手做甚?”问归问,季窈仍旧将受伤的右手伸到他面前。 杜仲解开缠绕的布条,看她掌心上一条从左到右,贯穿整个手掌,深可见骨的伤痕,心里揪痛起来。 她不但用这只手接住了刺向他的剑,还喂血救他。往日身上小上小疤,至多三天就消失不见的人,即便七天过去,掌心伤口却丝毫不减好转,可想伤得有多深。 他伸手靠近,想触摸这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又怕这样会碰疼她。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目光顺着女娘掌心下移,瞥见她腰间挂着的玉佩,倏忽间变了脸色。 季窈看他原本还在查看自己手上伤势,突然伸手下探,一把将她腰间挂着的玉佩扯下来,蹙眉吼他,“抢我东西做甚?” 杜仲两只眼睛像是落在玉佩之上,手指反复摩挲那玉佩上挂着的花带,脱口而出:“这也是严煜给你的?” “对啊,这可是他们家祖传的玉佩。”她凑过去,生怕杜仲不小心摔了她的宝贝,“怎么了?瞧你脸色难看得紧。” “这条花带的打法,是我们苗疆人独有打花带的方式。”他们使用特殊工具将一根根经纬带扎紧,是其他国家之人都不会的独特技艺,“你说这是严煜家中祖传,可他们祖上世代都是江南人士,何以会有花带缠的玉佩?” 这样说来着实古怪。季窈想起严煜以前说过的话,摸着下巴徐徐道,“琮之说过,他祖父年轻时候曾去苗疆待过一段时日,或许这花带就是那时候带回来的也未可知,不算什么稀奇事。” “琮之?” 杜仲蹙眉低声,季窈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没注意,在他面前唤了严煜的表字。 “啊……就、就是严大人。”她从杜仲手里抢回玉佩,神色上有些慌张,“你且歇着,我叫厨房给你煲些滋补的汤去。” “站住。”杜仲垂眸,浓密睫毛遮盖他眼中黯淡,声音也低下去,“他为何要将祖传的玉佩给你?” 问出这话像是用尽了他全身力气,季窈站在门边扭捏一阵也不见他抬头,耳边只有女娘模凌两可的回答。 “还能为什么……” 也对,还能为什么。 杜仲从几乎快要窒息的伤感之中回过神,深呼吸,喉结上下滚动之余,苍白面色上更添三分悲戚。他仍是不看她,只是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只剩空壳一般冲着面前的空气无力问道,“你也喜欢他?” “嗯。” 连留给他想象的空余时间也没有,她立刻答来,干脆利落,“我喜欢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可以拍着胸脯对他负责的那种喜欢,较之前跟南星小打小闹不一样。” 这一番话,堵得杜仲再没了多说一句的欲望。 是啊,都深思熟虑了,都知道和南星不一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比不上我,你且也给我一个机会可好”? 还是“别喜欢他,求求你,哪怕不喜欢我,也不要喜欢他”? 心中千言万语咽回肚子,杜仲眉眼低垂,最后别过脸去,将面容隐入黑暗之中。 “你出去罢,我要休息了。” 季窈知道他一向不喜欢严煜,既然不乐意听她说话,她也懒得再待。迈步出来,还没走到前馆,季窈远远瞧着京墨和蝉衣背对自己蹲在回廊前面的草里,上前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纸钱、元宝和蜡烛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喊出声。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 今日是她那亡夫的忌日!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京墨和蝉衣耸了耸肩差点反手朝季窈打过来,转身看见她以后这才继续着手上动作,将纸钱点燃之后扔进火盆。 “掌柜你大病初愈,身上阴气又重,用不着来沾染这些,只交给我们就是。” 商陆也抱着一叠铜币形状的纸钱走过来,饶有兴致道,“说起这个,前几日馆里头来了个陌生郎君,说是来寻人的,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眼熟得很。等他走了我才想起来,他同之前的赫连掌柜长得像极了!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暗示?说不定是赫连掌柜的魂附在他身上,提醒我们在他忌日这天记得给他烧纸。” 季窈伸出两个手指,弯曲指节在他脑门敲上一下,笑骂道,“好日子过多了,猪油蒙心!只听说过忌日托梦,没听说过专门走一趟,来提醒咱们烧纸的。难道是地府这几日菜价上涨,我那亡夫囊中羞涩了?哈哈哈哈哈哈。” 蝉衣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低头浅笑。 京墨目光流转,站起身来似有深意追问商陆,“他可有说他是来寻谁的?” “这倒没有,”商陆揉着脑门,仔细琢磨起来,“他当时站在门口看上一圈就走,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等着我招呼,也就没顾上他。” 京墨眸色转深,没打算再问下去,“是吗。”- 既然他们已经烧了纸钱、做了祭拜,季窈便断了要去赫连尘坟上看看他的念头。入夜之后南风馆灯火通明,她虽然手上还伤着,帮着招呼女客们坐下这点子小事还是做得。 杜仲昏迷七日在床上躺到四肢僵硬,也披上外衫来到前馆三楼最左侧空无一人的雅舍,坐在正对外侧窗前,静静地看着她在大堂忙碌。 她若真的和那个严煜定了终身,之后自己找委蛇、回苗疆复仇之事也不用再告知她了,她已有她自己新的人生。 那里面没有他,他们终究不会是同路人- 夜逐渐深了,南风馆依旧歌舞声四起。彼时京墨正在前馆三楼,戏子们休息化妆的房间门口,替蝉衣检查他平日里用的那把古琴。 他一边调试琴弦,一边微微抬头,目光越过走廊尽头看向一楼热闹非凡的大堂,却突然瞧见众人身后背对着的那面墙上,一个纤长黑影一闪而过。他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双眸微眯缓缓起身,目光顺着雪白无暇的墙面徐徐上移。 商陆在二楼忙着招呼女客,同样也被身后一闪而过,风一样的黑影惊动,转头回看却什么都没有。回想起今天这个日子着实特殊,自己下午忙着同季窈等人闲聊胡扯,任由季窈拿一个死人做玩笑话也不阻止不说,甚至没有亲自烧一些元宝蜡烛给那位赫连掌柜,后背不禁泛起阵阵凉意。 不行,赶紧表示一下,否则要真被粘上就麻烦了。 他赶紧低头从钱袋里摸出数十个铜板,顺着二楼窗外抛洒进后舍池塘里,对着池塘以及天边明月暗暗起誓说道,“赫连掌柜,当初是你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还教我算账、接客之道。我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你却与我师父无异……师父在上,你一路走好,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师娘的。” 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并未注意到二楼窗外那道黑影身形明显僵直起来,随后“刷”的一下又爬上三楼,消失在二楼窗外。 三楼雅舍,杜仲被窗外微风扑面自觉身上发冷,正起身到窗边准备将窗户关上,手刚碰到窗几木制栏杆,静悄悄的窗外却隐约听到有人喘息的声音。这声音此起彼伏,与池塘中蛙鸣声混为一体,极难察觉。 接着一股香茅草的味道钻进鼻腔,杜仲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熟悉面孔。 难道是…… 那道暗影蛰伏在三楼屋檐下,因为心中忐忑缘故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微乱。他看着里面伸出来那只瘦到皮包骨却依然爬满青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又收回去,接着杜仲清雅俊美的面容出现在窗边,对着无垠月色,柔声说道,“赫连大兄,今日是你忌辰,奈何我重伤未愈,无法到你坟前为你上一炷香。我知晓你心中牵挂,特意来告诉你:兄长尽可不用担心,嫂嫂跟了我,你一切放心。” 他说完这话,目光若有似无斜扫而过,眉宇间薄带几分讥笑撤身,双手扶住窗户,做出想要关窗的姿势。 就在窗户即将完全关上的瞬间,那道身影果然按耐不住一跃而下,以右肩撞开窗户跳到屋内,径直朝着杜仲作势而来,双手长伸掐住了他的脖子。 “什么叫嫂嫂跟了你,我一切放心?就是跟了你我才不放心呢!我走的时候你如何同我说的你都忘了不成?好你个杜仲,白眼狼!还有商陆也不是个好东西,照顾我夫人?指不定就照顾到床上去了……我真是瞎了眼,连你的话也信……呜呜呜……” 杜仲看着面前身材高大,面容与旧人有五分相似的男人掐着自己脖子将自己按在地上,实则双手根本没有用力,而是陷入自己的情绪中,一边抱怨一边抹眼泪,忍不住笑出声,牵动胸口剑伤撕裂般痛起来。 “哈哈……果然是你。”轻轻将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双手拨开,杜仲从地上坐身来,捉弄人的表情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 “赫连兄,好久不见。” 听他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竟不见丝毫犹豫,让他生出一种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换脸的错觉。赫连尘愣愣然起身站好,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恍然。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郎君手指揉了揉鼻尖,眼神满是促狭,“我所认识的人中,惟赫连兄一人喜欢吃那香茅草烤鱼。” 他这么一说,赫连尘想起自己晚上可不就是在东街那家南诏国人所开饭馆里吃的香茅草烤鱼?意识到他可能早就发现自己藏身窗外,赫连尘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眼含期待看向杜仲说道,“所以,你方才那番话,只是想引我现身,并非实话?” 拜托,请一定告诉他,他那貌美倾城的夫人跟自己面前这个人模狗样啊的结拜义弟毫无干系,否则他就要怄气而死了! 杜仲看出他眼中渴求,心中怅然若失。 前脚那个叫严煜的小白脸还杵在那里,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赫连尘换了一张脸又回来,真是头疼。 郎君敛住笑意,淡然凝他,“自然只是玩笑话……赫连兄,你这脸……” 听他如此说,赫连尘总算松一口气,摆摆手找了张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解渴,“你还好意思问?我当初听你所言,诈死之后去到什么劳什子青云山,找什么神医‘燕鬼手’换脸,问遍山上山下的农户、猎户和采药人,都说从未听闻过此人的名号。” 这是自然,因为这个名字根本就是杜仲随口胡诌的。 当初他引导赫连尘去到苗疆圣山偷盗宝物,不过是为了让他替自己寻到万蛊蚕衣和寻找委蛇的指引物。后来知道尤猛从苗疆赶来龙都抓人之后他立刻建议赫连尘死遁避祸,让他去找什么神医换脸,其实不过是拖延战术,打算从他府上找到万蛊蚕衣后就离开此地。 谁知不但万蛊蚕衣失效报废,他还从苗疆带回了季窈。 以至于纠缠到现在。 “那你这脸,又是找何人换的?” 赫连尘听门外吵闹声不断,心里头惦记着季窈,起身往外探头,随口答他,“我打听到药王谷有个叫风雪无双的女医师会换脸之术,就找她去了,哎说起这个我真是不得不多说两句,这换脸真是太疼了,伤筋动骨,去筋抻皮,疼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几度昏死过去。加上后面恢复、保养期冗长,否则我哪里会等到现在才回来……诶门外有声音,是不是我夫人在外头……” 杜仲哪里敢放他出去找季窈,赶紧又把人拉回来说道,“如今可不是你们夫妻相认的好时机。苗疆人这段时日又在四处搜捕你,听说是下了要取你性命的死命令,还是先躲起来要紧。” “这都躲了一年了,还要如何躲?”他俩一人推一人挡,在房里拉扯起来,“离开的这一年,我实在想念夫人。就算要走,你且让我见她一面再走。” 一口一个“夫人”听得杜仲烦躁得很。 “你俩一没拜堂,二没登记户籍,谁认你们是夫妻?赶紧走。” 说罢他瞧见赫连尘变了脸色,知道自己言辞太过,不小心将真心话道出,赶紧又补充道,“我是说,她以为你死了都一年了,这会子突然有个看长相完全不认识的人拉着她叫夫人,怕是只会吓着她。且这一年她脾气长了不少,会伸手打你、揍你都说不定,到时候若是引得官府和苗疆人注意,你就更别想走了。” “官府?”赫连尘听着这两个字反而怯懦起来,松开杜仲问道,“官府也知道我在这了?” 他前朝皇帝遗孤的身份,单只有杜仲一人知晓。其他人虽然知道他姓赫连,与前朝皇帝赫连元雄同姓,却怎么也想不到他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杜仲虽然不知道京墨的具体身份,但单从李捕头和严煜对京墨恭敬的态度也不难看出他一定与朝廷有关,所以赫连尘此次回来,暂时也最好不要惊动京墨。 “对,京墨近日与衙门里的知府和捕头走得颇近,你若是暴露身份,等同于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想起敲门声,京墨温吞中带上一丝锋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杜郎君,你在里面吗?” 糟糕,说曹操,曹操到。 京墨轻功极高,是以他走到门口,门内二人丝毫未曾察觉。 看着赫连尘表情露怯,杜仲顺势打开窗户,让他赶紧走,“万蛊蚕衣还放在菩然寺后地窖里,你且先将它偷偷送回苗疆圣山里,解除苗疆人对你的通缉令,官府这边我替你想办法。” “好。”不愧是他结拜过的好兄弟!赫连尘迈步爬上窗台,感激看他一眼,一个纵身跳下,消失在南风馆三楼。 下一瞬,京墨听见门内异响直接踹门而入,只看见杜仲一人长身玉立,和他身后洞开的窗户。 “你放他走了?” 杜仲低头整理衣衫,越过面前人欲回房休息,被京墨拉住也面不改色,“这屋子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京郎君莫不是错把风声当作外来人了罢?” 京墨眯缝双眼,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晓你方才在见谁。杜郎君,我且告诉你,之前替你解决苗疆人、隐瞒你苗人身份已经是你我认识这一年以来,我将你当作兄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但凡我发现你有任何危害到神域朝廷的行为,我京墨必定第一个站出来与你为敌。” 说罢他不等杜仲回答,甩开郎君胳膊转身离开。 片刻后,一支红色的烟火自南风馆后舍回廊处窜上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绽放出一朵突兀的红花。不一会儿一个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京墨面前,他附在其耳边悄声说来:“赫连尘现身龙都,可能面容较从前已经有所改变,你们尽量按照身形和近日内出现在龙都城中的陌生面孔这类信息去城里打听,务必尽快找到他。” “是。” 看着暗卫从回廊屋檐离开,京墨转身抬头,与三楼窗边正一边摇扇,一边低头看他的杜仲对上眼神。 谁也没有退让。 第168章 第六个人 女主子。 对于赫连尘短暂的出现,大概只有季窈毫无察觉。她抱着青底白花的小包袱随严府家丁指引走过穿堂,往严煜书房的方向来。 二人尚没到东厢书房,耳房里走出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岁的缠头老妇,手里端着像是刚洗好的衣服走下台阶,瞧见季窈垮了脸。 “这风月楼的掌柜怎的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知府府宅也是任由闲杂人等可以出入自由的地方?” 同严煜自打认识开始,这府上小厮、医女对她态度尚可,算不上殷勤,但也绝不似面前老妇一般竖眉瞪眼,对她做风月生意的身份直言不讳。 幸好家福司是个有眼力见的,看季窈面露囧色立刻出言袒护:“主子特意吩咐了,以后季娘子来不用通传,直接引进来就是。” 老妇盯着季窈一步步往里走,目光始终带着敌意,“狐媚子的花招就是多,咱们自小在上等松烟墨里泡大的主子哪里招架得住……” 还是换做其他地方,季窈早数以十倍的还嘴怼回去,可如今她不知道这个老妇与严煜是何关系,万一吵嚷起来,日后再见倒让严煜难做。听见动静的彩颦提裙从书房内迎出来,拉着季窈往里走,回眸瞅一眼老妇,示意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季娘子是严大人的客人,江嬷嬷有怨言尽可向严大人说去,别在这里嚼舌根,小心烂舌头。” 说罢她低头扶着季窈迈过门槛,附在女娘耳边轻声,“江嬷嬷原本是服侍严大人祖母的,因着小时候帮着带过严大人一段时日,做的菜也最得大人欢心,是以大人上龙都赴任之时,家中人怕严大人在吃食上不习惯,就让她一起跟着来了。她仗着一层关系,家里又刚好有个小严大人两岁的侄女,原本是打算等严大人娶了正妻之后配给他做妾,再不济做个通房都好,总归靠着自己让家中后辈都能攀附上严家。可如今她看见季娘子你了,以为自己侄女妾室的位置不保,自然不待见你。” 说到这她突然提高声调,故意朝着身后江嬷嬷的方向大声道,“她哪里知道,咱们季娘子以后是要做知府夫人的,哪里看得起什么妾室之位?只怕日后,就算你肯点头让咱们主子再娶,主子为讨季娘子你欢心,自然是谁也看不上、谁也进不了这个门的。” 江嬷嬷吃瘪,要说一个风月楼的掌柜能配给从四品朝廷命官,简直匪夷所思。她索性将木盆放在地上,叉腰吼回去,“就凭她也想做知府夫人?痴心妄想!莫说咱严家家主老爷和夫人第一个不同意,头顶上还有老夫人!世代书香门弟,门槛高得很,姑娘去外头打听打听,谁家高门望族家婚配是如此儿戏的?” 什么叫她痴心妄想? 不行,忍不了了。 季窈气得鼻孔瞪大,甩开彩颦的手转身回来,凑到江嬷嬷面前用下巴看她,“狗眼看人低我今儿才算是见识了。我够不够资格、配不配得上也是你一个外人可以随意评判的?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你家主子天天金啊、玉啊的送到面前来讨我的欢心,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眼。在说什么嫡庶、妻妾之分,在我眼里更是狗屁!你若真心为你侄女好,到底给她找一个真心爱她、疼她的夫君才是要紧事,别光惦记着那点子光宗耀祖的私心,正经把小辈们后半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才好!” 江嬷嬷被季窈一顿说,自觉在家丁和彩颦这几个晚辈面前丢人,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指着季窈结结巴巴道,“你……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小娘子?什么情啊、爱的挂在嘴边,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写……待我将此事写信告诉老夫人,看她如何教训你……” 话没说完,严煜写完书信放心信封,迈步从书房走出来,一把揽过季窈腰身将人往自己面前带,眸底既带着柔情,眼尾又掺杂冷漠,“祖母那边我自会写信告知,不劳嬷嬷操心。你若是对我的安排心存不满,尽可收拾东西回江南。看在你我主仆一场,我一定会给你安排好车马和一路上的吃住,尽可放心。” “主仆一场”四个字简简单单,提醒江嬷嬷不要过界。确认季窈脸上委屈稍稍消退,严煜侧眸看过来,眉眼下压道,“但若你还想留在严府,就必须接受季娘子日后会成为女主子的事实。今日类似的话,我以后都不想再听到。” 说罢不等江嬷嬷再开口分辨,他轻轻牵住季窈的手,带着人直接往门口而去。 “这是去哪儿?” 少年郎低头凝她,神情爽朗,“不是怀疑莫氏吗?今日就带你将莫氏和孙妈妈重新提审,看看她们是否还有所隐瞒。对了——” 他目光落到季窈怀中包袱上,“你今日来找我做甚?” 她稍稍将包袱打开,露出里头两套衣裙,“之前穿走你和彩颦的衣裳,特此来归还于你。你的那套已经洗好了,彩颦的我新买了一套款式、面料差不多的,估摸着她应该会喜欢。” 她还替自己洗衣服了? 严煜心头一阵甜腻上涌,抓起她之前手上的那只手反复细看,心疼道,“衣裳穿脏扔了就是,你手上伤口沾了皂角恐影响结痂,只丢开手才好。况且就算日后成了亲,也用不着你亲自做这些脏活累活。” 她又不傻,他那身衣服自然是交给馆里头专门雇来浣洗衣物的妇人去洗。这龙都城里做什么的都有,送货的脚夫、介绍活计的牙人、送信的步递和专门替大户人家筹备宴请的四司人,自然也有那臂力惊人的年长妇人,靠给客栈、馆驿里头洗床单被褥,并掌柜、客人的衣服谋生。 季窈听他句句不离成亲,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忍不住抿嘴偷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看着严煜吩咐彩颦把包袱接过去,其中特别嘱咐要将他的那套衣服放回卧房,好好收着。 两人上登车上马,一路往衙门里来。 入夏回暖的日子,太阳也亲和近人。季窈看严煜眼皮掐架,似是昨夜没有睡饱,忍不住伸手抚上他面上黑眼圈。 “又熬夜看卷宗了?” 她温凉掌心贴在自己面上冰冰凉凉,舒服得很。严煜顺势捧住她的手,不断在她掌心轻蹭,“近日龙都城附近春旱灾情加剧,我这几日白天在田间走访,只能晚上回衙门查看卷宗,少不了还要操心提防着村户农民求雨祭祀。一天不下雨,我一日睡不安生。” 民以食为天。庄稼地里死秧苗,便是从最根本处让老百姓悬心吊胆。季窈将他手略按住,柔声道,“那你今日就先休息,莫氏和孙妈妈明日再审也是一样。” 看着她关心自己,严煜笑着摇头,“不一样。莫氏的儿子前日斩首,人头已经落了地。短短两日光景,她在牢里已经两次寻死未遂,被狱卒发现及时,救了下来。若再不审,难保她下一次寻死是什么时候。” 听着也着实是个可怜的娘亲,“就不能晚几日再砍她儿子的头吗?” 少年郎双眸平静,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窈儿看着那莫氏伤心欲绝,动了恻隐之心,殊不知被她儿子失手烧死一家四口,痛失儿子、儿媳以及两个孙儿的老人又何尝不是声声泣诉、夜不能寐,直等到杀人凶手人头落地的那一刻,给枉死之人一个交代才能安眠。我若因为查莫氏一案延缓斩首,一样会有人因此伤心。国律法规有时就是如此,看似无情,实则处处都在替百姓考虑。” 季窈头一次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待命案,一时间没办法完全消化,似懂非懂点头,心里对严煜的崇拜又更深一重。 两人到了衙门,她还若往常一样换上仵作的衣服站在一边,与其他衙役一起站在堂上,等待官差将莫氏和孙妈妈带到堂前。 孙妈妈平日里养尊处优,在牢里待上几日吃不好也睡不好,脸上厚重脂粉褪去整个人看着衰老不少;莫氏两次寻死未果,额头上缠满白布上面隐隐渗血,跪在地上了无生气。 两人按照流程,先是将尤伶被杀当晚各自的行踪又重复一遍,接着便等待问询。 严煜端坐其上,一拍惊堂木,先向孙妈妈问来,“嫌犯孙氏,你说你那晚时在暖春阁打烊之后来到东郊别院,并且在门口正好撞见离开的莫氏。而根据你阁中其他人所言,当晚暖春阁丑时打烊,你从暖春阁步行至东郊别院至多两盏茶时间,所以你在别院门口撞见莫氏的时间理应在丑时二刻前后,你可认?” 孙妈妈没什么精神头,耷拉着肩膀歪着头,虚弱道,“回大人,我那晚喝得烂醉,真记不清了……但我确实是打烊之后才出来的,为掩人耳目既没有叫人备马车,这么晚了也找不到轿夫,就只能摸黑走过去……就算不是丑时二刻,也只会更晚,不会更早。”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少年郎目光一转,落在同样郁郁寡欢的莫氏身上,“嫌犯莫氏,你可都听清了?” 老妪眼神呆滞,一点求生的欲望也无。她沉默一阵不搭话,发现严煜竟然也愿意就这样等着。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只好点点头,应了声“是”。 “那你还不认罪?”严煜再次拍响惊堂木,声调提高,“之前你说自己离开东郊别院去追周通判的时辰约莫在子时一刻,可如今孙妈妈口供却说丑时二刻之后才在别院门口撞见你正好离开,这中间相差整整一个时辰,你还说自己没有说谎?分明就是你在周通判离开后去到尤伶卧房将她捅死又毁容,然后才在丑时之后离开,你就是杀人凶手!” 莫氏如今一心求死,根本不在乎严煜到底要如何治她的罪,面对她与孙妈妈证词上有明显出入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跪在堂前,头也不抬。 “是我做的,求大人赐死。” 听她认罪,堂前所有参与此案的官差衙役,包括同跪着的孙妈妈都松一口气,以为可以就此结案。 自己身上少背一条人命,就算流放边陲,也至少比人头落地要好。 季窈自然也看出她赴死之心,着急插话道,“人命关天不是儿戏,莫氏你如此草率认罪,就不怕下地狱之后被尤伶的冤魂缠上,说你包庇凶手,罪无可恕吗?” 莫氏听完仍旧不为所动,一尊泥塑像似的跪在那里,垂眸不语。严煜冷脸抬眸,想出一个法子。 “莫氏,你若全力配合,如实说来,我可以考虑在此案了结之后将你儿子的尸首交还于你,到时候你随便去何处,随便怎么寻短见都没人管你;但你若还像现在这样拒不配合,一心求死,那我便要将你儿子的尸首挫骨扬灰,叫你们不管凡间、地狱,是死是活,都不得相见!” 一听到严煜要把她儿子的尸首挫骨扬灰,莫氏脸上立马有了反应。她抬眸含泪,红着眼眶开始给严煜磕头,一声一个响,听得季窈浑身汗毛倒竖。 “大人不要、不要啊!”她磕破额头,枯槁凹陷的面颊蒙上一层薄灰,“我说、我什么都说!那晚我真的只是砸了那行首,确认她没有呼吸之后就立刻追出去了。在城门将周通判拦住时城门上好像还有个官差大人看了我们二人一眼,大人若是不信我也不信周通判,可以把东城门上那晚值守的官差叫来问话!” 不一会儿,那晚驻守城门的守卫和周通判都被带至大堂,三人面面相觑,守卫点头确认。 “回大人,那晚我确实在城门上看见此二人在门下争吵。” “那时什么时辰?” “子时一刻。” “你为何如此确定?” “回大人,因为我每日都是子时交班。那天我吃坏肚子多跑了两趟茅房,与我交班的兄弟还抱怨说我那日害他多执了两盏茶功夫的勤,让我改日找机会请他喝酒赔罪。他刚走我就在城门下看见了这两个人,所以记得很清楚。” 这下轮到孙妈妈不淡定了。她闻言抬头,也学莫氏开始匡匡磕头。 “大人明察!暖春阁里的姑娘和龟奴都可以证明我是在丑时之后才出的门,绝对没有说谎!我既在这之后才在别院门口撞见莫氏,那她就一定不会是子时离开!撒谎的是她不是我!” 莫氏心里只有她那个不争气儿子的尸首,双眼猩红扑过来掐住孙妈妈的脖子,被衙差拉开还在嘶吼,“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你这个杀人的惯犯,你才是谎话连篇!” 两个年过半百的女娘就这样在堂上撕扯起来,谁也不让着谁。顾及到切身利益,甚至是生死,季窈看她们都不像说谎,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趁堂上众人都在拉扯嫌犯,季窈上前两步,严煜立刻心领神会附过耳来,听她低声说道,“会不会,他们都没撒谎,说的都是实话?” 严煜知道她心里有了主意,挑眉凝她,“窈儿的意思是……” “咳咳,”到底是刚谈恋爱的人,如此正经场合他还有心思这样唤她。季窈不太习惯,咳嗽两声才继续说来。 “莫氏的确在子时一刻已经离开,而孙妈妈丑时二刻前后也确实在别院门口看见有人离开,所以——孙妈妈看见的人,有无可能并非莫氏,而是藏在暗处,尚未被我们发现的第六个人。” 严煜眉心轻跳,坐直身体看向堂下争执不停的孙妈妈呵斥道,“还不住口?” 少年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一支利箭似的从堂下混乱不堪的众人之中带风扫过,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孙氏,你且再将那晚在别院外看见疑似莫氏身影的情形说来,事无巨细,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两个犯妇对视一眼,孙妈妈敛声屏气,低头一边回想一边开口缓缓道,“那晚……那晚我贪杯醉酒,从暖春阁行至东郊别院门口附近时远远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里头出来,拐弯进了竹林……我因尤伶拿锦瑟一事相要挟生怕被人瞧见,看见那人出来就赶紧止步下蹲,在草丛里躲了起来,直到她离开我才站起来,当时蹲得我脚都有些麻了……” 说来说去拢共不过还是那几句,季窈没了耐心,不顾在场还有许多陌生面孔,开口直接问来。 “细节、细节,那人身形多高,是胖是瘦,头上可有缠带发饰,白色衣衫上有花纹没有?” 在场诸人中,不乏像驻守城门的守卫一类人。他们头一回见季窈,听她声音细软柔尖,乍一看以为是个十五、六岁,身量未足的少年,仔细瞧她眉眼娇媚、耳垂带孔方知她是女娘,气质倒与她男人装扮不太相衬。 结合方才她与堂上坐着的知府大人交头接耳、状似亲昵,饶是有一肚子疑问,也一个字不敢提。 孙妈妈沮丧垂头,抓耳挠腮又陷入回忆之中,“我那晚喝得走路都不稳,哪里看得清这些……约莫也就普通女娘身高罢,一头黑发披散在腰际,活像个女鬼……离得太远,衣服上花纹实在看不清……” 正苦恼之际,她眼珠子转动几圈突然“啊”了一声,张着嘴抬头说道,“我想起来了,她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像是左腿不太利索,会不会也跟我一样,从尤伶那屋子走出来的时候被门槛绊倒了?” 莫氏哪能容忍她当自己面随意揣测,赶紧争辩道,“我可没有崴到脚。” 季窈和严煜立刻同时看向静候在一旁的城门守卫,黑瘦小伙接收到眼神示意一个滑跪,中肯答道,“回大人,我那晚看见这老妇的时候,她行走自如,并未发现有跛脚和瘸腿的迹象。” 季窈见莫氏以布巾缠头,两鬓稍稍瞧见些许白发,为验证自己的猜测,她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扯掉莫氏头上布巾,连同鬓间一根木头簪子一同拔掉。看着莫氏夹杂着白发的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她双眼倏忽间瞪大。 “你的头发怎会……” 众人面前,莫氏一头长发只到后腰脊背处就戛然而止,参差不齐的缺口显示她的头发明显被人用剪子绞断。自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神域人将断发视为不孝。莫氏慌张将头发又包裹回去,面色一片悲戚。 “自我儿入狱,我便四处筹钱打点关系,每日从早到晚做活,一刻也不曾歇。冬日里头痒难忍,我又抽不出时间梳洗,是以就……就偷偷将头发绞了,也免得入夏以后生虱子。”说到这她淡然叹一口气,眼神空洞像是自言自语,“把儿子养成这样,我这头发绞与不绞,世人看我孝与不孝,下了地狱终究是要向先祖赎罪的。” 慈母多败儿,莫氏一家落得如此境地,在场众人内心唏嘘,各有感叹,皆低头不语。严煜自一片沉寂之中缓缓起身,目光坚定道,“无论如何,如今结合堂下三人证词,足以证明莫氏并非孙氏那晚撞见从东郊别院走出来的白衣女子,此案还有隐藏在暗处的第六个人。本官宣布,立刻重新开始排查所有与尤伶相关的人,一定要把第六个人给我找出来。” 第169章 恶意暗藏 可是她死了! 随着案件发还重审,许多先前已经被排除在外的嫌疑人又重新进入官府视野。 暖春阁行首银欢和素言,一个早在尤伶夺魁当日就对她起过歹念且往她床上放过毒虫,一个甚至就是写信引起这一系列离奇接力杀人案的罪魁祸首。 但两人当夜从比赛结束之后到第二日尤伶死讯传来的这段时间都有人能证明她们一直待在暖春阁中,所以李捕头的重点又转为调查她们是否有雇佣其他女娘替自己行凶。 严煜根据以往经验推测,凶手会在杀完人之后将尸体面部毁容、割掉舌头,应该是对其容貌和言行极为不满,而根据暖春阁及青楼恩客们对尤伶的印象,一致将她比作佛口蛇心的蛇蝎美人。所以严煜依旧将查案重点放到暖春阁那些行首以及恩客身上,企图找出其中在当夜亥时到丑时之间,没有不在案发现场证明的可疑之人。 杜仲一方面担心赫连尘贼心不死,还是会背着他偷偷去找季窈,另一方面担心京墨的人会找到赫连尘,所以这几日每每确认季窈去了衙门,量赫连尘没有那个胆量敢进衙门之后,余下时间总是有意无意将京墨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确认菩然寺后地窖里先前放进去的那件已经损坏的万蛊蚕衣不见踪影之后,他看京墨这几日脸色也一直阴沉,估摸着赫连尘应该是成功逃走了。 如果他能活着从苗疆回来……杜仲自己目前也是一身腥扫未除,骗他“要帮他重夺神域帝位”的话日后再说。 石万乔那日疑似探查到委蛇栖身的洞穴,进去查看发现里面残留些许金色鳞片和许多被敲断、打碎的石块之余,就以此洞穴为中心,向外发散的就近之地继续摸排。据他来报,他的妻儿带着石长老已经安全抵达京都,目前就住在人口最为繁密的闹市附近。 大隐隐于市,就算后续楼元应再派人追到京城,也不敢在京城地盘上过于放肆。 提审莫氏和孙妈妈有所收获的第二日,季窈起个大早准备跟李捕头一同再去暖春阁问询,到了青楼门口瞧见正好娇容抱着一大叠书信到门□□给一个头戴璞头帽的小郎君,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他接东西的手,厉声道,“你们在做甚?这是谁的书信?” 娇容被她疾言厉色吓得不轻,手缩回来的同时无人接信,无数白纸信笺随风翻飞,引人注目。 “季掌柜……这些都是尤姐姐的书信。” 尤伶的? “如此重要之物怎可以随意交给他人?李捕头知道吗?” 一提到官府的人,不光娇容瑟缩得更厉害,身后不知哪家的小厮也作势要跑。她一手抓着一个人,娇容只好推脱道,“李捕头只说要将阁中所有可疑之人的物品收好,并没有交代尤姐姐的东西如何处置……再者、再者这些书信是胡郎君托他家中小厮来要的,与我无关!” 季窈听明白过来,回眸转身的同时娇容挣脱开她的手跑掉,换面前小厮连连摇头否认,“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替我家少主来这些东西,他听说花魁被杀一案有新进展,着急查案。奈何这几日身上不好,连床都下不来,才叫我跑这一趟的!” 胡见覃病倒了? 说起来,或许胡见覃才是最了解尤伶的那个人,毕竟从命案发生到现在,尤伶身边妈妈、姐妹、恩客一个个倒戈相向、露出真面目来,只剩胡见覃依旧情深似海,日日守在衙门外等着凶手认罪伏法的消息。 别的不说,当初第一个浮出水面的书生赵恒,便是在他的悬赏招贴恐吓之下才露怯出来认了罪。 关于那个尚未躲在暗处,没有被挖出来的第六个人,胡见覃会不会知道些什么?万一他还认识尤伶进青楼之前的亲人也说不定。 璞头帽小厮被季窈拿住站在街上正满脸慌张,女娘忽的撤手后退两步,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弯腰将地上翻飞的信笺一一捡起来,“此书信为命案证物,轻易不得带走,不过借给胡郎君一阅还是可以的。既然你家少主子病着,我便随你一同去瞧瞧他。” 两人整理好书信正拍灰,杜仲从身后一把将季窈的耳朵揪住,拉着她往旁边靠,蝉衣跟在身后笑而不语。季窈一路直呼“哎呦哎哟”,甩开他手之后捂着自己被揪红的耳朵,眉眼下压,“做甚揪我耳朵?” 杜仲瞪一眼“好了伤疤忘了疼,尤猛的事刚过去几日你又如此张扬,招摇过市不说,还跑到这种烟花柳巷里来了。” “烟花柳巷又如何?咱们自己开的就是烟花柳巷,做的就是烟花柳巷的生意。” “可这里全是些下流好色的男人!” 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季窈这才发现,暖春阁门口进进出出的男人们都不约而同朝季窈投来示好的目光,有的甚至在她身侧不远处停步驻足,见她看过来立即吹了吹口哨,龌龊眼神像一条腥湿的舌头一样舔在季窈脸上,恶心得她五官都挤到一起。 “我、我也是想来帮着查案嘛……” “严煜是死了还是残废了,要你来这种地方帮他查案。跟我走。” 眼看自己要被强行带走,季窈赶紧好声讨饶,“诶诶诶,我这就要离开,跟着往别处去。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不会嫌弃我麻烦,要是我开口让你陪着,你都愿意的,可还记得?” 她松口要带上自己,杜仲脸色稍稍缓和。 “去哪儿?”- 清河坊胡同口进来,把手右边第一间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侧面连廊探出头去能将整条坊间的万家灯火收入眼帘,视野最佳。 璞头帽小厮领着季窈、杜仲和蝉衣行至门前站定,青铜兽首门环叩响乌木大门,看门的老叟将门徐徐打开。 “这是你们少主的家?” 三人跟在小厮身后,穿过垂花门进到二进院正房门口,不往那正房里来,反而转向西厢房而去。联想到小厮唤胡见覃作“少主”,看来胡见覃的爹才是胡家的正经老爷。 一路上季窈看身边走过丫鬟、仆人不少,整座院落古朴雅致,倒比东郊别院看着更大些。小厮亦看出季窈眼中疑惑,笑着解释道,“咱们胡老爷家里世代经商,据说往上数两辈还做过皇商,专给宫里娘娘供给织物、锦缎,后来家道中落,看老祖宗情面上,在户部徒挂虚名。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衣食上从来不曾短缺过。” 那就有意思了。 季窈抿唇讥笑:“那为何胡郎君看着倒清瘦得很,像是每日三餐都要饿上两顿的样子。” “少主身子一直都算不上好,打娘胎里带先天不足之症出来,吃多少脸上都不见长肉。加上他在吃穿打扮上从不上心,外人大多以为他是个穷酸人。”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多言,噤声转头道,“咱们老爷经常在外奔走应事,不常在家。少主这几日感染风寒,早晨服药之前还吐呢。” 他躬身敲门,里头胡见覃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小厮进门之后将床上人扶坐起身,借窗外日光照拂,季窈瞧着他面色较之前对簿公堂的时候又消瘦几分,像是被人榨干了精气的行尸走肉。 “季掌柜来找我,可是为伶儿一案又有新的嫌犯出现一事?” 他果真消息灵通。 “不错,如今案子查得七七八八,其中细节你既然已经打听到,我也不过多赘述。我只问你,除如今大牢里关着的那几个不谈,你可还知道有其他人对尤伶有恨之入骨的?” 或许恨之入骨四个字较胡见覃看来都有些难以接受,他咳嗽两声,软弱无力地摇头。 “再有旁的男人,伶儿与他们皆不过都是逢场作戏,从未同我一般承诺过地久天长。” 接下来他好像着了魔似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起自己与尤伶坚若磐石的感情来,并且坚称尤伶没有对其他人动真感情,也从未玩弄过其他男人的感情,所以不会有其他男人舍得如此对她。 “那女娘呢?除开暖春阁里的行首,她是否还与其他外头的女娘结怨?” 要他说尤伶的坏话或许有些难,静候在一旁的小厮见众人安静不语,附到季窈耳边悄声。 “那尤伶脾气一直不好,走到哪儿都会得罪人。仗着自己在各行各路都有熟人,出了门谁也不放在眼里。饭馆的、客栈的,首饰铺子还有卖货郎,哪怕是街上打铁匠都被她得罪了个遍。” 这种情况就算时有发生,能卡在莫氏和孙妈妈之间如此精确地把控行凶时间,也一定会是对尤伶的行踪十分了解的人。 没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季窈简单道谢之后跟在杜仲、蝉衣身后转身欲走,身后却突然传来胡见覃疑惑的声音。 “咦,这位小郎君看上去很是眼熟。” 三人转身回来,看胡见覃的视线落在蝉衣身上,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蝉衣全程面容冷淡,双手抱胸将佩剑拿在手上,甚至没打算解释自己不会说话。 “胡郎君,你是说你见过蝉衣?” “蝉衣……这个名字倒是头一回听说。”胡见覃思忖片刻,仍开口问蝉衣道,“你可曾去过落雁谷?” 原本不假辞色,将胡见覃完全当做一个被女人骗得团团转的蠢货的黑衣少年在听到“落雁谷”三个字的时候双眼倏忽间圆睁,面上一片错愕之余立刻冲到床边将胡见覃从床上拎起来,杜仲赶紧上前阻止,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问胡见覃道:“你也去过吗?” 胡见覃惊魂未定,猛的喘气呼吸几口才缓缓点头,“嗯。两年前秋末,随爹娘到雁荡山上寺庙进香的时候,顺道在落雁谷里游玩过一回……这位叫蝉衣的小郎君,与那时谷里一对夫妻身边的小少年有几分相似。” 光是看蝉衣的反应,季窈也知道多半被他说中,蝉衣确实与什么落雁谷有关系。 三人再次拜别胡见覃,迈步走出来。 季窈看蝉衣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侧眸小心翼翼开口问来,“你见过他吗?” 回应她的是淡然的摇头。 从蝉衣这里得不到答案,她习惯性看向杜仲。郎君眉峰上扬,略停下脚步避开蝉衣,轻声道,“两年前,赫连兄在落雁谷里救下蝉衣,那也是他与他师父师娘,门下其他弟子一起长大的地方。” 相比其他人,她与蝉衣日常沟通最少,毕竟他跟谁都“沟通不便”。晚上生意好的时候她偶尔忙不过来,免不了看见谁就使唤谁,而蝉衣总是好脾气一一应承下来,将事情解决得很好,适合年轻最轻,却最可靠的人。 关于他的身世遭遇,季窈也是从京墨和南星那里听来的,对外她只装不知道。 他在季窈眼里就好像一尊璆琳琅环,看上去坚韧冷漠,实则通透澄澈,一碰就碎。 她总忍不住怜悯他。 三人悻悻然走出来,还没到门口,季窈忙了一上午一点收获也无,别提多丧气,忍不住伸个懒腰大声道,“啊!到底上哪儿找那个瘸了左腿的女人去啊!老天爷你帮帮我!” 不成想身后跟着将三人送出来的小厮听见这话突然愣住,两步走到季窈面前,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好像见鬼了一样。 “原来你们在找瘸了左腿的女人!?” 他超乎寻常的反应引起三人警觉。季窈上下打量他,能看出他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嗯,怎么,你知道?还是说你想到什么了?” 小厮目光陡然下移,先是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生怕被府里其他人看见,接着又自言自语否定道,“不是不是,没有的事,是我胡说八道……” 杜仲没那么好的耐心,拎起他的衣襟使其双脚离地,脑袋一歪沉声命令他,“胡说八道也得说!” 双脚再次落地的同时,小厮揉搓着被勒痛的脖颈两侧肌肤,凑到三人跟前,用极小的声音缓缓说来,“少主子一家在故地渠阳居住时,曾与一姓岑的人家定下亲事。这岑家是开武馆的,说是待他们家长女岑半春及笄之时就与咱们少主成亲。可后来那岑小姐行及笄礼前夜从家院子树上捉猫儿摔下来,摔断了左腿,加上老爷刚好在龙都谈好一笔长期的大买卖,准备带着夫人、少主迁来龙都常住,这婚事就算是黄了。” “这怎么行?”但凡说起小娘子们的婚事季窈可就有话说了,她叉着腰,大声替那素未谋面的岑家娘子打起抱不平来。 “凭什么岑娘子摔断了腿你家少主就看不上人家了?那断腿难道是人家愿意的?再者人家才十六的年纪,什么样的伤好不了,你们他连等都不愿意等吗?” 被男方退婚一事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极大的侮辱,小厮啧啧辩驳道,“此事不怪少主,是老爷夫人先提的。说什么‘放着满天□□貌健全、贤惠温柔的女娘不娶,守着这个小瘸子做甚’。少主对那岑娘子倒痴情的很,临走还承诺她,等他在龙都安定下来就接她过来呢……谁知道一来龙都就碰上了尤伶那样的尤物,狐媚子似的,谁躲得过……” “且慢!”季窈一拍手掌,面上一副满怀期待的表情,“你且说说,那岑半春有多高,平日里爱穿何种颜色的衣裳,梳哪种发髻?” 小厮摸着下巴,认真回忆起来,“……身高嘛,比季掌柜你高出约莫半个头罢……岑娘子活泼好动,她娘亲为约束她,多给她备的都是白色衣裳,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说,她最喜欢白色。至于这发髻我就没怎么注意过了,毕竟同少主一起瞧见她,听他们二人讲话的次数并不多……” “那便是了!”季窈了然于胸,高兴道,“身量、衣裳、瘸腿,都能对上,隐藏在暗处,最终将尤伶残忍杀害并毁尸容貌的第六个人指定就是岑半春!” 她因为与自己定亲的胡郎君移情别恋,怀恨在心,一直在暗中跟着尤伶,伺机而动,终于在花魁大赛那日找到机会下手。 小厮满脸慌张,“不不不,肯定不是她……”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供出来,只说是我们自己查到的。” 说罢她兴致勃勃,巴不得立刻飞奔到衙门去告诉严煜,杜仲像捉一只猫儿一样拎着季窈的衣襟把人拉回来,凝目眨眼。 “能不能听人家说完你再说?” 就知道说她。 小厮感激涕零看杜仲一眼,又把声音放低,“真真不会是她,若真是她,那就太可怕了!” 杜仲和季窈异口同声道:“为何?” “因为啊……那岑娘子死了!” “死了!?” …… 季窈有片刻恍惚,反应过来以后眼神迷茫与杜仲对视,拉着小厮到门边悄声,“你别是久了没见人家,一时听信谗言,信口胡诌的罢?” 小厮看上去也是个嚼惯了舌根的人。见自己的话勾起众人惊讶情绪,效果达到,赶紧故作深沉摇摇头,重新夺回众人视线。 “去年年尾,主子一家回渠阳过年之时岑娘子将少主约到后山,当着他的面跳崖死的,尸身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都冻成冰棍了!” 第170章 瞬间杀意 谁都没有松手。 “岑半春的确已经死了。” 严煜将手中一份纸张泛黄的卷宗递给季窈,拉着她坐下,“原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自杀,岑半春因察觉到胡见覃移情别恋,起了退婚的念头,趁胡家回渠阳除岁之际,以借口归还他定情信物一由把人约到后山。据渠阳县丞差人送来的卷宗记档,当时岑半春以性命相要挟,威胁胡见覃不得退婚,她甚至愿意在嫁入胡家之后替胡见覃将尤伶从青楼里赎身出来,与她平起平坐。奈何胡见覃虽然是个喜新厌旧之人,对尤伶却动了真感情,说什么不愿意耽误岑半春,也不愿意辜负尤伶。 所以最后他拒绝岑半春后拂袖而去,刚走出去没两步,身后传来巨大的落水声,他才发现岑半春跳崖自尽,想救已经来不及。 事发之后岑家立马报了官,说胡见覃杀了他们闺女,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加上岑家丫鬟和胡见覃身上的书信都可以证明,确实是岑半春约胡见覃到后山,那段时间也确实多次说起‘若是退婚,她宁愿死’之类的话,官府无法定罪,这才放了胡见覃。”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里头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感情纠葛已经让季窈昏了头。 她看完卷宗,坐在太师椅上唉声叹气一阵,重新抬起头来,“诶,你说,会不会岑娘子和尤伶都是胡见覃杀的?” “原因呢?” “不知道。”季窈抿唇又收回目光,继续低头沉思,“可他是唯一与两个女娘的死都有关系之人。杀岑娘子是因为她以死相要挟,杀尤伶则是因为她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扯远了。” 严煜从她手中接回卷宗,顺着她的推论说道,“且不管岑半春的死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那个模仿岑半春的身形、动作杀人的凶手。若按窈儿的推断,杀人者是胡见覃,那他为何要在孙妈妈面前装作岑半春的鬼魂杀人?孙妈妈可从未见过岑半春,无论如何没办法把尤伶的死推到一个已经死了三月有余的私人身上;若不是胡见覃,那他此举到底是要把杀人嫌疑嫁祸到岑半春身上,还是让我们从胡见覃身上查到岑半春? 凶手难道不知道岑半春已经死了?” 少年郎口中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名字,如同念经一样萦绕在季窈耳边挥之不去,她忍不住捂着脑袋站起来,气馁道,“哎呀怎么一个杀人案查起来没完没了?显示牵扯出一个叫锦瑟的墙内藏尸,如今又是这个叫岑半春的女娘为情自杀……不会真如胡家小厮所言,这一切都是鬼做得罢?” 昨日在胡见覃家中,那小厮将岑半春与他家少主不为人知的丑事说出来后,一直吵嚷着“鬼来了”,“是岑家小姐的鬼魂作祟”云云。 若不是季窈当真见过鬼,知道它们虽然会在死后保持一部分生前的动作和行为,也会因为怨念身前显像化形,甚至操控周遭事物向靠近他们的人发起攻击,但绝对不可能做到使用利刃精准刺入尤伶腹部,且在她心里使用小刀将她面部毁容这样的事来,可能小厮的话她也会信。 说到这个,严煜唤李捕头再送进来一份招状纸,季窈低头看了两行,发现上面写着胡家小厮的证词。 “你把那个随从叫来问话了?” 他紧挨在她身边坐下,“他既然知道如此多事,传他来问话也应该。” 低头看去,招状纸上将小厮昨日所说关于岑半春一事又写了一遍,只是在最后部分加上了小厮对胡见覃日常生活中异常行为的揣测。 岑半春自杀之后,胡见覃也因此大病一场,直到开春被老爷夫人送回龙都将养半月,远离岑家的骚扰之后才逐渐好转。 回到龙都城后胡见覃继续瞒着老爷夫人与尤伶来往,平日里生活都十分正常。但偶尔他从暖春阁回来,尤其是身上脂粉味浓得扑鼻那几次,小厮和家中其他下人发现胡见覃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发脾气,将茶壶、酒杯连带房中花瓶、瓷器砸个粉碎,谁去询问都只会被大声呵斥出来。 所以小厮和下人们认为,其实自家少主对岑娘子的死耿耿于怀,自认难辞其咎,所以每每与尤伶私会回家之后难掩心中个愧疚,才会在房间里砸东西泄愤。 “没想到那胡见覃看上去斯斯文文,连在衙门里指责赵恒的时候声音都柔弱不堪,私下里还是个会发脾气摔东西的人,一般如此表里不一之人,最有可能在情绪失控之际做出杀人一事,琮之认为呢?” “不无道理。我问过那个随从,他说尤伶被杀当晚,胡见覃亥时之前就已经回到家中就寝,房中蜡烛灭得早,是以家中其他奴仆也早早睡下,没有发现异常。不过,若真是胡见覃杀的人,他完全没有必要在最开始搞出重金悬赏的事来,找出赵恒,反而替那个书生洗脱了罪名。” 想起胡见覃又吵又闹,三天两头就来衙门问询,一副比谁都着急的模样,确实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季窈不说话了。 如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在眼前,但每个人也同时被排除在外。 再这么拖下去,她真要相信是鬼魂杀人了。 严煜侧眸看她愁眉深锁,专心思考的模样说不出的苦闷,眉眼温吞柔和,“想不到暂且先丢开手,午时快到,你饿了罢?西街来几个岭南人新开一间饭馆,其中荔枝酿虾被传得神乎其神,我们今日就去尝尝如何?” 说起吃的,季窈来了兴趣,“荔枝?就是话本子里唐贵妃非要吃的那种玉肉似的鲜果子?” 两人简单收拾妥帖走出来,刚到街上就撞见熟人。 杜仲带着商陆走在街上,两人手上提着竹篓,不知装的什么。商陆远远瞧见季窈同严煜在一起,看热闹不嫌事大主动打起招呼来,“掌柜!” 季窈看见杜仲的第一反应,下台阶差点摔倒,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两人面前来。 “好、好巧啊……你们这是去哪儿?” 再没有比此刻季窈脸上的笑容更假的东西存在了。杜仲蔑视着严煜,严煜冷脸看着杜仲,谁也不作声,一股超低气压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商陆忙着看热闹,提着竹篮只顾看好戏,笑够了才自觉开口道,“听说西街来了几个岭南人贩卖新鲜荔枝,我与杜郎君就去买了一些,想着回去做红盐荔枝饮,招待女客。” 边说着,商陆边抬手将竹篓里满当当的红皮荔枝露给季窈看。她赶紧伸手拿出来一个剥开,一个从未闻过的鲜甜气味钻进鼻腔。 “这就是荔枝?好香啊。”迫不及待将果肉含入口中,甜而不腻的汁水立刻盈满口腔,她囫囵吞枣地吃完,伸出舌头轻舔嘴唇,意犹未尽,“当真好吃极了,这个应该很贵罢?” “那可不,按颗算钱的,我们盘算着只拿来招待贵客,掌柜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多了她也舍不得。嘴里含着荔枝核,她面前杜仲和严煜还冷脸对视着,谁也不说话,当真是尴尬到了极点。正巧这时候她又在街对角看到那个碎嘴小厮扶着胡见覃出现在街头,赶紧开口喊了他一声,逃命似的从严煜和杜仲中间穿出去。 “你的病可好些了?” 碎嘴小厮生怕季窈将岑半春之事抖落出来,吓得抱着包袱不言语。胡见覃身子骨依旧清瘦得厉害,只是面容稍稍有了血色,“多谢季掌柜挂心,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对了,这天气愈发炎热起来,伶儿的尸首……放在衙门里终究不是个好去处,不知严大人何时可以准许我将她带走,好好安葬?” 三句话不离尤伶,如此深情很难让人对他起疑。 杜仲瞪严煜瞪够了,也无暇关心他们的案子,一伸手略将季窈拉到自己身边,敛眸沉声道,“你既在,这就跟我们回去,早点将红盐荔枝饮做出来,还要商议定价、售卖等等余杂事情。” “这……” 季窈还没站稳又被严煜拉回去,“窈儿花钱雇了各位,大家稍带着多做些事也是要得的,杜郎君年长些自然经验也多,替窈儿略帮衬这些,先在此谢过。我带她去用过午膳后再送她回去。” 这话不光商陆不爱听,杜仲更是少有的气歪了鼻孔,捉住季窈衣袖又拉扯起她来,“南风馆里没有一个人是因为钱才留下,只是向来不为外人道也。让她回去跟着张罗也是为她好,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谢我?” “于你自然而言是外人,只怕我同窈儿成亲之后,这外人就该换人来当了。身子要紧,自然是先跟我去吃饭。” “南风馆里什么饭吃不到,偏要和你去吃不成?” 严煜眼疾手快抓住季窈另一只手衣袖,杜仲个原本紧拽着的手也不打算放,两个男人就这样当街较起劲来。 季窈被他俩小孩子气一样的争执拉来扯去,街上行人来往无不投来注视的目光,惹得她面容讪讪,干脆使劲同时从两个人手里挣脱,激动之余突然呛到,咳嗽几声。 “咳咳……别闹了你们,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连去何处吃饭都决定不了吗?咳咳……” 严煜听出她声音有异,口齿不清像是含着什么,关切道,“荔枝核还在嘴里?” 她这下面色羞得更红,闷闷点了点头,“……嗯。” 当街吐核总是不好。 听罢这话,严煜想也不想伸出右手,将浑厚掌心摊开举到季窈面前,“吐出来。” 吐他手掌心里?不好罢…… 可那颗荔枝核已经被她含至一点味道也没有,外皮似有剥落伸出果核的苦涩。见严煜目光坚定,她犹豫再三,还是朱唇微张,几乎快要亲到他手掌,舌尖发力将荔枝核顶出口来,落在严煜掌心。 他右手合拢的同时,见季窈嘴角粘带黏腻汁水,左手顺势自怀中掏出巾帕来,旁若无人似的替她擦嘴。 此举实在太过亲密,也实在不像是他往日谨言慎行的作派。季窈被他深情的模样吓呆,站在原地任由他略带上表演性质的动作,杜仲则是气得别过脸去。 余光从身边人扫过,季窈忽的撇见身边胡见覃沉默许久,脸上有顷刻的厌恶一扫而过,随即又立刻变回温和柔弱的模样。 他是何意?不会以为她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娘罢? 嘁,一个长期出入青楼,与诸多女子们牵扯不清之人,还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季窈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最终决定无视胡见覃,转头过去对杜仲和商陆说道,“不就是红盐荔枝吗?我虽从未吃过,却也有所听闻。用于腌制带壳荔枝的红浆需要用盐梅卤浸泡扶桑花所得,你们且先回去准备这两样东西去,我去西街吃个饭就回来,同你们一起熬红浆、腌荔枝。”- 不用说也知道,这顿午膳算是彻底把杜仲惹生气了。 她同严煜分开后回南风馆来,从洗扶桑花、做盐梅卤,到最后将荔枝一一腌上泡好之后存入缸中,他全程不发一语,黑着脸也不接季窈的话。她双手被水泡得起了皱褶他连一眼也懒得瞧。 上午莫名被胡见覃用眼神讨厌了一下,她思来想去过不去这个坎,也不管杜仲还在生气,强行抓着他把这件事说出来。 杜仲低头也剜她一眼,口气冷然道,“知道有人如此看你,还当街把嘴里的东西吐到随便哪个男人掌心里?我看你不也享受得很吗?” 季窈拿手肘撞他一下,表情严肃起来,“我何曾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胡见覃会因为我可能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娘就用那种又厌恶又恶毒的眼神看我,可见他平日里斯文皮囊之下可能真的藏着一颗愤世嫉俗、穷凶极恶的心,那他杀尤伶的可能就更大了。既然目前案子没有进展,我觉得我们不如就把重点放在胡见覃身上,毕竟孙妈妈看见的跛脚女人也确实只和胡见覃有关系。你说呢?” 说她水性杨花她也不恼,杜仲无话可说。 “什么叫‘把重点放在胡见覃身上’?你要做甚?” 季窈撩拨耳边碎发,嘿嘿一笑,“他既然讨厌坏女人,我就扮作坏女人去试探他,让他露出真面目来。” 又是这些放不上台面的小把戏。杜仲白她一眼,甩袖离去,“由得你儿戏。” “诶诶诶,你别走啊。”季窈小跑两步将他拦住,眉眼间那抹坏笑更深,“我一个人如何演得出坏透了的感觉?自然要有个痴情的郎君在侧控诉我的罪行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啊!” 什么意思? 杜仲又气歪了下巴,指着自己道,“你要我来演妒夫?” 商陆在一旁偷听许久,听到这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起哄,“甚好、甚好,为揪出凶手,作出小小牺牲算甚?杜郎君舍生取义,乃君子典范!况且你又是本色演出,完全没有任何难度可言啊!我看合适得很!” 话刚说完,一记重拳打在商陆头顶,敲得他眼前一黑,“哎哟”一声。杜仲脸色比锅底更黑,暗骂一句,“合适个屁。什本色出演,我看你是猪油蒙心。” 目光转到季窈脸上,郎君语气更添几分轻蔑,“抓不着凶手是他严煜无能,我乐得作壁上观。” 看着白衣郎君飘飘然走远,季窈和商陆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又追上去- 依照之前对胡见覃身世的调查,季窈得知胡家在龙都城中开有不少织布坊和成衣铺子。 这日天气尚佳,日头被层云遮得严实,城里气温不算热。 胡家老爷外出这几日,胡见覃身体稍稍好转后照例都会到各家铺子巡视。季窈拉着杜仲在胡家大门口蹲守一上午,终于在午时过后蹲到胡见覃带着随从走出大门,按照从近到远的顺序依次去到自家铺子里巡查。 他们算准时间,先到后一家就开在簋街上最热闹繁华地段的一间成衣铺里等着,待远远瞅见人往这边来之后立刻回到铺子里随便拿起一条苏绣和盘金绣的暗纹镶金边罗裙,冲杜仲撒娇。 “哎呀人家真的很喜欢,你就给我买下这件罢!” 若不是因为她果真花容月貌,在场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得了她如此娇滴滴的口气。杜仲登时觉得浑身汗毛竖起,眼神不断往身后瞟去,故做低声下气道,“哪里是我不肯买,实、实在是囊中羞涩……要不你换旁的再看看?” “哼!”她叉着腰甩脸色不算,为了引起众怒直接把衣服扔到杜仲脸上,放肆道,“我就喜欢这个,非它不可!” 见胡见覃走进来,表情明显已经注意到这边,她继续把自己伪装得更坏,“你要是不给我买,我就找严大人去。反正他对我着迷得不得了,便是叫他给我买金山银山都买得。” 这种人神共愤的话说出口,果然有效。 季窈和杜仲都看见胡见覃面上厌恶之中夹带凶狠的眼神一闪而过。他主动上前接过衣服,递到季窈面前,笑脸相迎,“不过是件衣裳,季娘子既然喜欢,我就将它当作谢礼赠你,多谢你这些时日为伶儿的事四处奔波、劳累。” “这怎么好?”季窈接过衣服之余不忘用蔑视的眼神看向杜仲,以求逼真,“你看看人家胡郎君,你再看看你,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选了你这么个废物。” 没想到南风馆容姿绝色、名冠龙都的头牌男倌也有被女子奚落到无地自容的一日,铺子里女掌柜和看衣服的小娘子们一时唏嘘,看着杜仲脸色难看,都忍不住心疼。 戏差不多演到这里,季窈同胡见覃寒暄几句,再抛上几个媚眼,带着杜仲速速退场。 待胡见覃前脚刚回家,后脚,一封表明了是南风馆掌柜季窈派人送来给胡见覃的书信就送到了胡见覃手上。展信看来,上头极尽阿谀奉承之言,更毫不避讳地邀请胡见覃改日单独到茶舍一聚,聊表谢意。满纸满页痴情妾意,不但诉说着季窈那令人不齿的龌龊心思,还将杜仲一通谩骂,贬低得一文不值,任谁看了都要生气。 信送出去之后,季窈就一直待在大堂等候步递的回信。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句果断的拒绝。 “什么,他不愿意赴约?” 做步递的小童看着模样至多十三、四岁,因为往返两趟快跑的缘故额头热汗不止,连连点头,“对……胡郎君说、说多谢季娘子好意,可若他与你私下约见,实在不成体统不谈,也有伤季娘子与杜郎君的感情,所以让我来谢谢你的邀请,他不会来。” 这…… 身后同样在大堂里等候多时的商陆和杜仲听见步递这话,一时间表情各异,但都带上些许失望。 杜仲摇扇垂眸,心里虽然担心季窈受打击,但嘴上还是不饶人,“看来他并非嫉恶如仇之人,你找错人了。” 季窈将银子付给步递后黯然叹气,坐回桌边给自己倒茶,“这案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真是太难了- 入夜后,南风馆里人头攒动,划拳喝酒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亥时将尽,子时来临。 季窈多喝几杯,趁身上暖和到大堂前将女客们挨个送出去,满脸堆笑哄着她们改日再来。就在她送走最后一位女客,转身回来准备关门之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将大门撑开,接着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胡郎君?” 胡见覃换了一身白衣长衫,笑眼开口道,“季掌柜忙完,可有时间一聚?”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0-180 第171章 人间半春 “令舟哥哥?” 对于胡见覃的出现,季窈不解。 “胡郎君不是让人回绝我的邀约了吗,怎的这会子又改主意了?” 他中指前伸,贴着鬓角撩拨头发,好像那里有散乱的发丝一般,眉眼缓缓上抬,“我忙了一个白日,总归有些疲乏,傍晚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身上好多了,决定还是来见季娘子你一面……” 他目光突然直视过来,在季窈脸上来回扫过,“……不知道,季娘子是否还肯赏这个脸?” 自然肯,毕竟他可是她心里杀人凶手的头号怀疑对象。 “胡郎君这话就见外了。”季窈努力做出一副妩媚勾人的姿态来,捏着嗓子打趣,“你想见我,何时都有空。” 说着她主动把门打开,胡见覃的面容被屋内光线照亮,引他稍稍眯眼。 “进来坐罢,我让伙计给你泡一壶好茶。” 南风馆大门到大堂正厅之间隔着一个约十步距离的拐角,她正准备开口叫三七去泡茶,胡见覃立刻开口阻拦道,“不用。你既约我单独赴约,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最好。” 想单独约她?是想单独杀她罢。 女娘暗暗挑眉,眼里精光闪过,“客人都走了,胡郎君若是嫌大堂大庭广众,我领你去二楼雅舍也是一样的。” 胡见覃仍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站在门外,目光阴冷起来,“有些话,我觉得换个环境再谈更为合适。” “胡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门外又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影。馆内烛光照亮来人身上捕快的衣服,季窈认出他是李捕头手上的捕快之一。 “季掌柜,暖春阁的人刚刚来衙门报案,是说有个叫银欢的行首不见了,严大人担心是隐藏的第六个凶手又开始对涉及此案的人下手,特此让我来告知你一句,一切小心。” 那个在尤伶床上放毒虫的行首,她不见了? 季窈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目光转向胡见覃,后者从始至终面容平静,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我知晓了,辛苦你跑一趟。” 她虽然在答捕快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胡见覃。待门口有只剩下他们二人之时,季窈眼中聚焦凝视,声调提高。 “是你做的?” 胡见覃置若罔闻,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季娘子这下是否愿意与我单独聊聊?” 微风拂过,季窈看他瘦得连衣服都撑不起,衣袖被风吹起,里头空空荡荡。 无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量他动起手来也打不过自己,还是去救银欢要紧。 她伸手摸了摸耳铛,稍稍扭松耳托,将手臂垂下之时衣袖故意扫过耳垂将耳环带下来,无声落到地上,在胡见覃注意到之前她先跨步走出来将掉落在地的耳环挡住,表情平静。 “好,胡郎君带路罢。” 胡见覃带着季窈一路往城外而来。路上季窈趁黑灯瞎火,加上胡见覃几乎不拿正眼瞧她,每走上一段路就将自己身上手绢、簪花、香囊之类的物件扔在地上。 跟着胡见覃走出簋街进到一条胡同,她看这方向与去暖春阁的路有些相似,忍不住开口问道,“银欢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藏?她是自愿跟我走的。我就知道她同尤伶的姐妹情都是假的,前几日我到暖春阁去找孙妈妈问事情的时候她就非要缠着我,问我以后若是再来,可否找她作陪,当真是算盘打得响。所以我今晚只随便使了个眼色,她就跟我走了。” 借着月光,季窈这才看见胡见覃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他左腿明明没有问题,走路的时候却故意一瘸一拐,月光映照之下他瘦弱的身影一上一下,左右摇摆说不出的滑稽,加上走进胡同之后季窈再没有见过任何活人,心里岑半春三个字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他不会是被岑半春鬼上身了罢。 “那、那她如今在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 胡见覃闻言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随即又立刻转回去,继续往前,“死?这人,哪有这么容易死……有时候死了一了百了,倒是好事。就怕半死不活,想再死又舍不得……” 他神神叨叨,季窈完全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心头凉意更甚,忍不住抱紧双臂,一步三回头地看向身后黑洞一般的胡同深处- 白天见季窈吃荔枝津津有味的模样,杜仲便知道她喜欢。 所以在做红盐荔枝的时候,他特意留下一只竹篓装满荔枝,下沉到井里放凉,此刻南风馆大堂,众人四散而去,他去到后院井中将荔枝捞上来准备给她送过去,前馆后舍转了一圈没看见人,最终在大门口看到地上隐隐闪光之物,捡起来发现是她白天戴在耳垂上的耳铛- 暖春阁背后仅一街之隔的胡同里,季窈跟在胡见覃身后进到一所院落之中。推门进来,扑面而来的潮气和灰尘熏得季窈蹙眉,胡见覃点燃烛台,她立刻瞧见银欢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上,全身上下的衣服像是被水浸湿一般紧紧贴在身上,凑近能闻到浓浓的灯油味。 看见烛火燃起刹那,她眼中不但没有半分欣喜,反而看着那微弱火苗眼中迸发出深深的恐惧。 “你在她身上淋的是灯油?!” 眼看着季窈准备扑上去解银欢身上的绳子,胡见覃迈过一步挡在她和银欢之间,手持烛盏,笑得诡异,“诶,季掌柜可仔细了,撞着我事小,可若我手中蜡烛不小心掉下去刚好落在她身上,那可就不好了。” “你!”季窈气得牙痒痒,胸口上下起伏,抬头直视他,“你不喜欢她们,不理她们就是了,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她又不曾像尤伶那般与你山盟海誓,与你情比金坚,你为何要这般残忍?” “因为她们就是该死!”胡见覃突然变了脸色,表情凶狠恨不得将面前女娘生吞活剥,擒着烛盏一步步朝季窈走过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些妓女就算知道胡郎君身上已经有了婚约,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爬上他们的床,霸占他们的身心,最后再在将他们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之后一脚踹开。” 季窈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后腰撞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胡见覃顺势手持烛盏晃过季窈面庞,将她出挑的面容照亮。 “你也一样,仗着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把那些老实巴交的男人踩在脚底下也就罢了。可你偏不知足,一面在大街上同那个知府大人眉来眼去,转头又写信来勾引胡郎君,当真是多少个男人都满足不了你是吗?” 季窈被他的话说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称呼自己,只顾着眼前烛火晃动不停,生怕它燎了自己的头发,“所以……尤伶就是你杀的,对不对?” “对,是我。”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脸色于火光之中平静得可怕,“尤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男人好好的一颗真心任由她捏在手心里揉搓、扔在地上践踏。我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知道珍惜,不能怪我。” “可你之前不是说,你知道她与旁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只有对你才是真心实意?” “那都是她在撒谎!”他一激动,烛台立刻歪斜,温热的蜡油滴在季窈手臂,疼得女娘蹙眉吸气,他却还在自顾自说着,“那晚直到我看见她与赵恒还有周通判拉扯对话,我才知道她跟这两个男人都已经上过床了!她根本不配得到胡郎君的爱,不值得胡郎君爱她!尤其是她那张嘴、那条舌头,都是会骗人的东西!她都不该留着!” 听到他开始胡言乱语,季窈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失去控制,心头一横,使出武功想来抢他手里烛台,催动内力一抬手却被他轻松躲过。 胡见覃看出季窈企图,整个人往后仰倒躲开季窈攻击,接着将烛台放到茶几上后空手与季窈打起来。 他不是个布衣书生吗,怎么会武功? 来不及细想,胡见覃有劲的掌风已经砍到面前。他虽然身材消瘦却胜在灵活,与季窈几乎旗鼓相当,两人在狭小的屋子里过起招来,谁也不让谁。 季窈想起她左腿装瘸,蹲身一个扫堂腿攻她下盘,没想到她果真还瘸着左腿躲都不躲,硬生生用左腿骨肉接下她这一招,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季窈赶紧上前一脚踩在他胸口,正打算用力之时被他握住脚掌往外用力,她也跟着一同往地上摔下去。 就在他重新爬上茶几,够到烛台准备往季窈身上扔过来的瞬间,一抹白色身影撞开房门飞进来,接住烛台之后稳稳落地,站在季窈和胡见覃之间冷漠地看着他。 季窈捂着被摔痛的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顺着白色广袖衫的衣角目光缓缓上移,看清面前人容貌后松一口气,“你来了。” 杜仲手持利剑,白色长衫随屋外清风徐徐翻飞,仙气溢然。他简单环视一圈,看清房中三个人的情况,把烛台放回茶几的同时指尖在火苗上一点,蜡烛瞬间熄灭,只剩一缕青烟随风而上,逐渐消失在月光之下。 蜡烛熄灭的同时,整个屋子重新归于一片黑暗,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的女娘却终于松了一口气,肩膀下沉整个人瘫倒在椅背上。 季窈抓住杜仲衣袖从地上爬起来,与他一同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胡见覃。 “你来得有些晚。” 杜仲目光紧盯着胡见覃,没有持剑的手从怀里掏出季窈的耳铛、手帕等物,声线平淡,“你扔的东西忒少些,找起来颇费功夫。” 说罢他抬手挥剑,锋利的剑尖指向胡见覃,“束手就擒,否则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说话的同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屋内除杜仲以外,其他三人都转头朝门外看去,瞧见冲天火光之中,严煜带着一队官兵正走过大门,京墨、蝉衣紧随其后,朝屋子里来。 “你还通知严大人了?” 杜仲不屑冷笑,手中剑刃反射出森冷白光,“京墨还真是多事。” 所有人涌进屋子的瞬间,无数火把晃了杜仲的眼,就在他眨眼分神之时,胡见覃眼中划过一抹狠戾之色,破釜沉舟一般,一鼓作气从杜仲剑下后退两步站起来,从公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伸到身后银欢面前,距离之近,几乎立刻要燎到银欢的衣服。 “不要!”季窈下意识想冲上去抢火折子,被杜仲一把拉回来,急得她直喊,“她没有对不起你,你不要杀她!” “她现在没有对不起我,可我若放任她继续勾引胡郎君,也不过是再像尤伶那个贱人一样,给她一次伤害胡郎君的机会而已,我绝不可以这样做!”胡见覃神色紧张,一手紧紧攥着火折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揉着自己耳垂。 屋子里一下子多了七八只火把,明亮好似白昼。 胡见覃于火光之中瞧见蝉衣就站在季窈和杜仲身后,瞳孔微微一震,难以置信地张嘴喃喃道,“令舟哥哥?” 谁? 季窈尚未反应过来他是在喊蝉衣,回头望身后三名年轻郎君一眼,转而又继续充满警惕地看着胡见覃。 蝉衣却在听到这一声呼唤时眼睛陡然瞪大,疑惑不解之余身体猛的前倾想要上前,被京墨拦在身后冲他缓缓摇头。 胡见覃突然换上一副女儿的娇羞姿态,低头抿唇,又翘起兰花指撩拨鬓间根本不存在的发丝,眼神中满含期待道,“令舟哥哥,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这、这是演哪一出? 季窈傻了眼,看胡见覃还在疯狂朝蝉衣使眼色,生怕这个疯子要对她单纯善良的蝉衣做什么,赶紧站出来呵斥道,“做什么你?胡见覃你疯了?” 杜仲拉住她的衣袖,将她带回自己身边安全地带,语气里带着讥讽,“他可不是胡见覃。” 严煜同样看出异样,温声开口道,“胡见覃不会翘兰花指撩头发,不会在紧张的时候揉搓耳垂;真正的胡见覃说起尤伶的时候不会直呼其名,而是唤她‘伶儿’;况且,没有人会在说到自己的时候,还用‘胡郎君’这样的称呼来指代自己。” 杜仲冲进来之前曾短暂目睹季窈与胡见覃在房中打斗,也想起一事,“真正的胡见覃不会武功,但他认识的人里,却有人家中是开武馆的。” “你是说……”一语点醒,季窈双眼放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分明男儿身,却一脸矫揉造作的胡见覃,大声说道,“……难怪他刚才走路的时候左腿明明完好无损却故意瘸着走路……难怪他会武功……难怪他说,人没那么容易死……” 屋内重新点燃烛台。 虽然官兵们手中火把、灯笼已灭,整个屋子里仍然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热气。 众人看着胡见覃消瘦憔悴的脸,却好像从未见过他一般感到无比陌生。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蝉衣,完全无视其他人方才一番推论。 季窈说完,整间屋子又归于沉寂。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之后,胡见覃眼含热泪,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几个字,“不错,我是岑半春。” 听到这个名字,蝉衣仍就是蹙眉,没有想起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任何人来。 在场参与过此案,知道岑半春其人的人听他如此说皆被吓得目瞪口呆。其中不乏迷信之人,指着胡见覃颤抖道,“鬼……是女鬼上身了。” 杜仲侧眸看一眼桌边明亮的油灯,面无表情,“不是上身,她应该是每逢子时入夜就会出现。所以他家里的随从才会说,他家少主只要是身上沾染了脂粉回家,必定会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脾气、砸东西。想来应该就是岑半春子时之后跑出来,闻到自己身上脂粉味知道他又去了青楼,才会发疯砸东西罢。” 这算什么?魔怔了?还是其实胡见覃早就疯了? 季窈按耐不住好奇心,伸长脖子发问,“你怎么会是岑半春呢?你好好照照镜子,你明明是胡见覃啊!” 听见这话,胡见覃的眼神终于从蝉衣那里挪移到季窈面上,看着她清丽无双的容貌,悲戚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艳羡。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胡见覃。 那天我约他到后山崖边,苦苦哀求他,要他不要退婚,哪怕是成亲之后和龙都城中那个叫尤伶的行首共事一夫,我都愿意。我那么爱他。 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我,说什么这样做只会让三个人都不开心,都得不到幸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成了被退婚的新娘,成了爹娘在渠阳城里的耻辱。我接受不了……所以我就从崖边跳了下去。落入水中的瞬间,我好像又在崖边看到了胡郎君。他整个人趴在崖壁上,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想来应该还是舍不得我罢? 寒冬腊月的河水真的好冷,眩晕与刺骨将我包围之后,等我再醒过来,身边原本是胡郎君的随从却管我叫‘少主’,还把胡郎君的爹娘也叫来,拉着我的手止不住地哭喊说我终于醒了。后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才发现我变成了他。他白天是胡见覃,一心一意地疼爱着那个叫尤伶的行首。晚上他睡着以后,我出现在他身体里,闻着他身上女人的脂粉味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砸东西撒气。 我能怎么办?我这么爱他,难道还能再杀他一次不成吗?” 他声声泣诉,双手也逐渐垂落下来,“既然他这么喜欢那个行首,两人约好一生一世,我也愿意成全他们。可我没想到,那晚她花魁夺冠之后,我无意间偷听到龟奴和一个叫素言的行首说话说话,和在东郊别院撞个正着才知道,她是靠出卖肉体,陪这些男人上床才换来的这些打赏!胡郎君每个月在她身上花尽了钱银,她明明不需要再出去接别的客人! 胡郎君与她欢好之后也染上花柳病,每每入夜我都会从下身奇痒难忍之中醒过来,长期以往不仅仅是在折磨胡郎君,也是在折磨我啊!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没想到她如此直白。众人听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即尴尬收回目光,表情各异。 严煜轻抬眼皮,盖棺定论,“所以你就在周通判和莫氏走后,进到东郊别院杀了她。” 第172章 真正的她 “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往日寂静无声的谷庄胡同里,此刻灯火通明。京墨看上去并不在意面前发着疯的犯人,目光只瞧着他手上隐隐窜出火苗的火折子,趁无人在意之时悄悄后退,从屋子里走出去。 面对严煜的指认,表面上顶着胡见覃男人的皮囊,内里却装着女人灵魂的岑半春只淡然眨了眨眼,爽快承认道,“没错。” “胡郎君偷听到这件事后心痛难忍,虽然很想找那个贱人问清楚,但碍于她被众人围在其中根本抽不开身,他只好喝上几杯酒后就一个人回了家。睡到半夜我醒来,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舍弃性命成全他们二人双宿双飞,如今看来完全就是个笑话!所以我趁胡家所有人都睡下之后偷溜出门,打算到东郊别院杀了她。没想到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里头传来她和一个男人争执的声音。我用轻功跳到屋檐上偷看,把周通判和莫氏行凶全过程都收入眼中。正好,有他们在前头顶着,我反倒可以功成身退。所以等莫氏走后我从房顶跳下来刺死了她,毁了她的容貌,割下她那条最让我讨厌的舌头,让她投胎转世都不能再用花言巧语从女人身边抢男人。” 说罢她回头看银欢一眼,女娘浑身被油淋透,贴身衣物正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诱人身段,于大庭广众之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她也想来勾引胡郎君,季掌柜你也想来勾引胡郎君,那我就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她突然发狠起来,伸手想抓住季窈手臂把她往自己身边拉,杜仲眼疾手快抓住季窈另一只手将她拉回来,同时以手作刀,将季窈胳膊上的手劈开。 岑半春吃痛不已,眼看着众人皆朝她扑过来,只好舍弃季窈这个目标,高举手中火折子朝太师椅上的银欢扑过去。 “不要!” 若是火折子成功点燃她身上衣物,浑身灯油必定瞬间被引燃,银欢周身肌肤必定遭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充满威慑力的呼喊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京墨端着水盆冲进人群,双臂一挥,一整盆清水顷刻间全部洒了出来。只不过这水的方向却是朝着岑半春而去,她被从头到脚淋了彻底,手上火折子被打湿,软塌塌地弯下头去。 接着身后官兵一拥而上,将岑半春扑倒在地。她放弃挣扎,任凭官兵们将她双手反绑,湿漉漉的眼睛凝视着蝉衣,目光里是无尽的悲伤。 “令舟哥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春啊,当初雪云师父携朝令门派所有弟子来我们家为我爹爹祝寿的时候,你喝酒呛到,我给你倒来茶水让你又烫到了舌头,你忘了?” 蝉衣先是疑惑,听见“小春”二字之后又陷入沉思,直到她说出当年往事,少年怔怔呆愣片刻,眼中诧异渐渐转为痛心。 岑半春看出他想起来了,被人从身后押解着起身,从蝉衣身边走过时,嘴角扯出一个悲怆而又纯真的笑容。 “如果那时候,我是同你一起喝的酒,而不是胡郎君,是不是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可惜这个笑容出现在胡见覃这样瘦骨嶙峋又容色普通的男人脸上,看上去怪异极了。 没人会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胡见覃突然会变成另一个人。 季窈一直担心地看着蝉衣,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你认识她吗?” 蝉衣眼中头一回有泪光闪烁,喉结上下滚动之余缓缓点头,目光一路随那个被押解出去的身影飘远,双唇微张许久,最后还是选择闭上。 折腾一夜,还好至少案子算是破了,至于这个犯人如何定罪…… 严煜正看着现场官差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衣袖被人从身后拉住,回头看见季窈好奇的脸,“琮之,你说这个杀人的罪名,到底是判在胡见覃身上,还是岑半春身上啊?” 一个男人体内存在两个灵魂,多出来的那个灵魂杀了人,却要这个男人承担砍头之罪,听上去确实不合理。可若就这样放他走,那对于死者和死者亲友来说,定是无法接受的。 少年郎望向天边擦亮的云层,一轮红日缓缓上升却又不断被拨乱的云雾遮挡,看不真切。 “这种情况我也是头一回遇到,可能还需要层层上报,听候大理寺发落。等胡见覃醒来,知道是自己的手杀了他最心爱之人,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说完他敛神回眸,意味不明地看着季窈又道,“京郎君找人来衙门传信,我才知晓你被他胁迫带走一事。若不是正巧我留在衙门里查阅近期龙都城中工程营造的工书,怕是根本无法及时赶来救你。” 听出他语带责备,季窈也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些,“我也没想到嘛……胡见覃就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再来十个我都打得过,谁知道他骨子里竟然是家中开武馆的岑半春……” 杜仲看季窈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气得不行。 平日里自己说她两句,小姑娘吵得比谁都厉害,怎么这个小白脸一句责备的话,她立刻认怂认错? 季窈低头刚盯了一眼地面,一双黑色长靴映入眼帘。 “她这人就是如此,自认为武功了得,又一副侠肝义胆,觉得全天下无辜之人的安危都与她有关系,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杜仲一番话乍一听是在说教,严煜却听出他话中暗藏的自豪感,眼神冷下来,“总之,以后不要再如此草率行事。今日之事,撇开银欢的安危不谈,你是否安全在我心里更重要。” 季窈此刻困意上涌,随意敷衍道,“知晓了。” “你要她改?”杜仲看向严煜,嗤笑一声,“她若是能改,早就不是她了。你若不能接受这样的她,恐怕这朋友……也做不长久。” 这话说的颇重些,严煜也不退让,凛然正色又上前一步,“朋友也好、夫妻也罢,真心相待之人必定为之计深远。窈儿也知道自己生涩莽撞,改一改总归是好事,我没必要遮掩,阻拦她进步。” “可不果敢、不莽撞根本就不是她,改了又如何,你认为她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就会快乐吗?这才是真正的她,你改不了的。” “你不是她,怎知她改不了?” “我若是她,方才在听到你一番规劝的时候就该直接给你一巴掌!” 季窈被两个人挤在中间,双臂拘紧进退两难,“哎呀你们不要吵了……” “不要插嘴!” 两个风华正盛的郎君不约而同朝季窈低吼一声,距离太近,差点让她左耳和右耳都暂时失聪。季窈揉着耳朵从两人中间退出来,鼓起腮帮子委屈巴巴。 “好好好,随便你们怎么吵,我帮李捕头照顾银欢去,行了罢。” 俏丽身影渐渐走远,杜仲目光落回严煜脸上,淡眸蒙霜似的透着寒意,“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她,就不配和她在一起。” 说完不等严煜再反驳,杜仲甩袖而去,徒留严煜一人还站在院落大门口。 回想他们二人方才争执的话语,其中大部分都是带着私心,纯粹为和对方互呛而说,唯独这最后一句,久久萦绕在严煜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蝉衣自从谷庄胡同里回来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季窈随众人回南风馆后倒头一觉睡到晌午,午膳时分也没有看见蝉衣从房间出来。 “那岑半春口中所唤‘令舟哥哥’果然是他?所以岑半春是他儿时玩伴吗?” 京墨看上去也没什么胃口,面前饭菜基本没动,只端水喝茶,“或许罢。蝉衣从未同我们说过他小时候的事。” 对于一个无法开口说话的人来说,敞开心扉无异于在纸上长篇大论。寻常人说完就算过去了,可他却要对着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过往面面相觑。 实属不易。 所以下午得空,季窈敲响蝉衣房门之时,手里除一个盘子里盛上几个肉包,还攥着事先准备好的纸笔。里头人打开门,季窈瞧他神色倦怠,方知他回来之后应该也无心睡眠。 “蝉衣,”她把包子递给他,攥着纸笔的手略显踟蹰,“你应该饿了,吃点东西罢。” 蝉衣却主动接过她手里纸笔,提笔写道。 【不用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呢?”她扶着桌边坐下,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岑半春这副样子被抓走,你应该很难受吧?我看你情绪一直不好……可是她的话,勾起你伤心往事了?” 若岑半春于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完全没必要为了她的事茶饭不思。季窈一向不是拐弯抹角的人,问完即刻住口,静候他的反应。 蝉衣静静地看着季窈,好像在确定她眼中的关心与担忧是否干净纯粹。片刻后他静默垂眸,提笔写道。 【她口中那场寿宴,是她爹岑老爷的生辰宴。岑老爷是个极喜热闹之人,每年生辰都会宴请渠阳城中各帮各派的武林高手。自打我被师父、师娘收养开始,年年都跟着去吃饭。也是在那时候,见过几次岑老爷的女儿岑半春。她那时年方十四,躲着她爹带我们喝酒、打拳,我不胜酒力喝不过他们,就极少参加,因此也有幸躲过几次长辈们的斥责。】 听上去很美好啊。 她的目光在信笺和少年脸上来回扫视,试探着开口,“岑娘子的死确实令人叹惋,可那也是她和胡见覃两个人之间的姻缘纠葛,非旁人能左右。如今他们二人的魂魄合二为一,与胡见覃是惩罚,与岑半春也是一种成全。你不必太过伤心……” 他却闭着眼睛摇头,片刻后缓缓睁眼,另换一张信笺写道。 【我是因为想起,三年前岑老爷寿辰的那个晚上,朝央门突发大火。我的师父、师娘也是在那个晚上葬身火海。】 “海”字写到最后一笔,已然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墨点沁透纸背,在洁白的信笺上晕染开来。 曾经无数次带给蝉衣欢笑和美好回忆的生辰宴摇身一变成了自己最亲之人的忌日,任谁也接受不了。 季窈看他执笔的手微微发颤,知晓他情绪处于失控边缘,赶紧伸手将笔夺过来,按住他手背以示宽慰。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罢,谁都不想的……以后你师父、师娘的忌日,我都给你放假,让你回渠阳,好好陪他们说说话……” 蝉衣却置若罔闻,一把从季窈手里拿过笔又蘸墨写来。 【今日听岑半春提起那天我喝酒呛到一事,我这才想起,那天生辰宴上,其实我师父和师娘都已经遇到过不寻常的事。】 他写完立刻抬头,带着祈求和渴望的眼神看向季窈。 她立马凑过去开口念上一遍,双目瞪大,“何事?” 【生辰宴在中午,他们吃罢饭后就围坐在一起听戏。那戏唱到一半,我师父和师娘的衣裳突然从背后烧了起来,幸亏当时人多,两三下就将他们衣角上的火苗踩灭,猜测只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烛台。那时候我还同师弟们在岑家花园里玩耍,直到傍晚跟着师父师娘回落雁谷的时候,在路上看到师父衣服后腰上有烧焦的痕迹才知道。如今想来,可不就是一种征兆?】 季窈看完直起腰身,漠漠然来了一句,“咱们在一起这段时日,破了这么多案子。事到如今,你还相信鬼神之说?” 当然都是人为。 蝉衣听完这话立刻激动起身,与季窈无言对视一番后,她知道他正在努力说服自己,接着他又低头开始书写,只是这一次他写得很快,字迹潦草到难以辨认。 【掌柜的意思是……】 “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还好死不死刚好烧着你师父师娘的衣裳。我看,你师父师娘的死,背后还藏着其他秘密。” 这一次蝉衣再也忍不住,目光中盛满暴戾与仇恨,起身夺门而出。这时刚好南风馆其他人都在大堂和二楼忙活着,准备晚些开店,见蝉怒气匆匆而来,打招呼也不回应,京墨瞧出他不对劲,赶紧上前拉住他,“怎么了这是?” 季窈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不该如此直接告诉他自己的猜测。提裙追到大堂,看见大家都拦着他终于松一口气,赶紧上前道,“你这么冲动做甚?报仇吗,还是寻找真相?那要去何处找,又该去找谁呢?” 蝉衣此刻被仇恨情绪控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双眼猩红止不住就想往外跑。京墨催动内力直接遏制住他双肩,追问起来龙去脉。 “掌柜说的没错,蝉衣你现在必须冷静下来。我们会想办法帮你找到当时事情发生时相关的人来问上一问,等摸到背后隐情的边之后,才能知晓你师父师娘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食指摩挲着下巴,想到一个人,“岑半春啊!她肯定知道,走咱们去牢里问问她。” “慌什么?”杜仲一个侧身站到她面前,一堵人墙似的挡住她面前阳光,“他白天还是胡见覃,这会儿要么在牢里哭天抢地,恨自己身体里另一个岑半春的灵魂杀了尤伶,要么就在寻死觅活,说什么也不信自己睡着之后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这会儿去能见到她吗?” 对哦,岑半春只在入夜出现。 自从杜仲将赫连尘放跑以后,京墨已经许久没有同杜仲说过话。今日听他劝阻,知晓他是好意,京墨轻抬眼皮,淡然从杜仲脸上扫过一眼,顺着他的话说道,“对,你且好好休息,吃点东西。再说要进大牢找人问话可不是易事,你总要给我点时间打点关系。” 季窈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找严煜支会一声便是。” 这下杜仲的怒火又烧到她脸上,“蝉衣是南风馆的人,她师父师娘是渠阳城人,怎么都和官府扯不上边。你若真心想帮蝉衣,我劝你不要太早惊动官府。” 嘿她这个暴脾气。季窈双手叉腰,长伸脖子,快要把脸怼到他面前,“我怎么不是真心想帮蝉衣了?就你会说话,就你有脑子,我这个掌柜也让给你当好不好啊?” 最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杜仲眼中浮现一抹淡笑,“乐意之至。” “呸,白日做梦。”- 时近亥时,夜寐森森。 南风馆打烊之后,京墨带着蝉衣、季窈和杜仲,四人一同来到大牢,透过铁栏杆看见干稻草堆上那个双手双脚被粗绳捆绑的消瘦人影,心头一时感慨万千。 “为何要绑住他?” 李捕头一边开锁,把牢门打开,一边说道,“他想自尽。严大人吩咐了,尚未完全结案定罪之前,不允许他自尽。” 铁链晃动的声音十分突兀,地上躺过着的人听见声音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蝉衣,虚弱乏力道,“令舟哥哥?” 他又变成了岑半春。 站着的四个人简单交换眼神:当年之事,由季窈去问更好。 岑半春听了半晌,疑惑不解道,“你们说这些做甚?” 季窈蹲下身将她扶到草堆上坐好,稍稍替她整理衣衫,“你那天可有发现,到府上来给岑老爷祝寿的宾客之中,有谁与雪云师父和他夫人起过冲突,或者对他们表露出恶意的人?” “这些琐事我怎么会……”她抬头看见面前四人表情肃穆,一身黑衣的蝉衣眼中更是说不出的悲伤与克制,便复低头又沉思起来,“我记得,爹爹曾说过,雪云师父是渠阳城众多武林高手之中,武功最高的人,且德高望重,为人正义,还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做弟子,教他们功夫,是渠阳城里人人敬仰的前辈,所以大家都对他恭敬有加……” 目光下落,她陷入回忆之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季窈道,“……对了,午间用膳的时候有人和他们在花园里起了争执,不过吵架的不是雪云师父,是他的夫人华娘子。” 蝉衣的师娘? 季窈忍不住又凑近些,追问道,“谁?是谁和华娘子起了争执?” 岑半春眼神闪动,似乎连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好、好像是个小孩。” 第173章 彼时故人 “快让我亲一下。” 小孩? “看上去约莫多大年纪?你不认识吗?” 岑半春摇头,“十一二岁罢,虽然那时我也不过才十四,他却看上去比我瘦小很多……好像是从外头看见有寿宴,趁乱溜进来的。华娘子抓住他偷拿东西,可他非不承认,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华娘子让他把东西归还,然后提醒他几句就放他走了。” 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能做出杀人放火之事,季窈不愿往这方面想,“还有吗?除此事之外,他们二人可还与其他人有过冲突?” “没有罢……即便是有,我也不知道了。” 显然蝉衣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依旧揪心蹙眉。 京墨上前一步,接替季窈问道,“那日雪云师父二人在听戏之事,身上衣服起火之事,你可否将你看到的全部都细细说来,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在牢里待了半日,岑半春这副胡见覃的身体寒气入体,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加上尤伶一案,她耗尽了心神,原是无暇去回忆这些事情的。可看着面前蝉衣关切的眼神,仿佛面前这个人的存在昭示着她的人生尚有一丝希望。看着蝉衣,她总觉得她还可以回到渠阳,回到那个在爹爹寿宴上与小伙伴们肆意疯玩的年纪。 哪怕是死。 顶着胡见覃的皮囊,岑半春与蝉衣对视片刻,她最终还是收回目光,低头开始回忆起来。 “那天……我应该是坐在娘亲身边,雪云师父和华娘子坐在我们身后。台上唱的戏是《捉王魁》,黑白无常刚要出来抓人的时候,我就听见身后管家的儿子扯着嗓子喊‘走水了’,回头就看见他和其他仆人拿着茶壶、巾布上去扑火,雪云师父身上火稍稍大些,他赶紧把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带着其他人帮华娘子灭衣服上的火。” “管家儿子说看见方才偷东西的小孩又出现过,怀疑是他放的火。幸而火势不大,雪云师父两人只头发遭殃,换了身衣服,华娘子说因小看大,提醒管家最好还是找到小孩爹娘让他们好好看管,这事也就没有再提。后来到了晚上,大家各自散去之后事,想来令舟哥哥应该也都告诉你们了……” 当晚落雁谷中唯一的门派朝央门房舍起火,靠大门外的三间弟子们住的房间尚及时将火扑灭,救下雪云师父的弟子若干,可住在最里面的雪云师父及其夫人因房屋靠内,远离水井,又是最初的起火点,最后蝉衣不顾众师兄弟阻拦拼死闯进去也没能将二人救出来,整间房舍被烧得空剩四根黑漆漆的廊柱。 前后关联如此明显,季窈脱口而出道,“还用得着想吗?肯定就是那个偷东西未遂,被华娘子训斥的小孩怀恨在心,第一次偷偷点火没能成功,听到华娘子说还要将此事告知孩童爹娘,引他更加恐慌,所以第二次又跟了过去,趁其不备二次放火。” 一番猜测合情合理,蝉衣眼中有了聚焦,转身准备出去被京墨一把抓住,“你先莫慌,那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如今又在何处都是未知。我且先向渠阳县丞问一问是否能找到此人问个明白,你再有所行动也不迟。” 杜仲听完意味深长笑一声,引得众人注目,“京郎君果然人脉广阔,连这种陈年旧案,都可以直接找到渠阳的县丞进行问询,面子真是大。” 后知后觉,京墨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一时失言。此刻大牢里没有外人,至多面前还有个半人半鬼的岑半春,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只是脸上笑意全无,“认得几个小官算不得什么,比不得杜郎君认识的人遍布神域和苗疆,我等职能望其项背……当然,我并没有将杜郎君你看作神域中人的意思。” 季窈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又开始说哑谜,赶紧摆手求和,“别如此说,我这个掌柜说不准也是苗疆人呢,不也在为神域官府做事……人脉广是好事,京墨你先帮蝉衣要紧,快去罢。” 蝉衣无暇顾及两人针锋相对背后缘由,先一步迈步出了大牢。京墨沉默着与杜仲对视半晌,最后选择先移开目光,追随蝉衣而去。 人走茶凉,大牢里安静下来。 季窈不知道该不该把胡见覃想要自尽的事告诉岑半春,毕竟他若寻死,岑半春也就注定不会再出现。 见她双手双脚被缚,季窈客气道,“岑娘子,你可要喝水?” 岑半春虚弱摇头,转过头来细细打量起自己身处的环境,“此地如此阴冷,胡郎君应该很不习惯罢。” 事到如今,她还惦记着他。 她环视一圈,借油灯的微光忽然瞧见被稻草遮掩的墙壁上好像写了什么,直起身子说道,“季娘子,可以拜托你将那堵墙前面的干草都拿走吗?” 季窈虽然不解,但听她语气恳切,又忍不住想帮她。脚刚抬起来被杜仲拦住,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季窈则拍拍他手背,仍迈开脚步,缓步走到墙边将稻草略往两边薅开,看清墙上内容的瞬间,双眼骤然睁大。 “这是……” 残破发黑的墙面上,不知道被谁用血写了字,此时看去血渍已干,暗红发黑几乎与墙面一致,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 书写人字迹方正,浑厚有力,清清楚楚写着: 有愧于你的人是我,何苦要对伶儿下此毒手?今生孽债无力偿还,我只有以死谢罪,到地下方可与伶儿再相见。小春,不要恨我。 是胡见覃白日写的。 季窈侧目,看到岑半春嘴唇微张,极其艰难地念完之后,怔怔抬起自己右手,食指上赫然一条带着磨损的伤口彰显着胡见覃白日里的疯狂。 “岑娘子……” 安慰的话还没说出来,岑半春突然失控,抱着自己的头蹲下身开始不住地尖叫,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他怎么能这样!他到死心里都只有那个行首,就没有想过,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吗?!他就没想过这是我第二次死了吗!?他怎么忍心要我再死一次!?” 她嘶吼起来的时候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夹着、掖着,声音听上去时男时女,说不出多怪异。季窈被她吓得愣在原地,下一瞬被杜仲拉着退出大牢外,看着衙役一个个冲进来将她按倒在地。 情爱二字,有时候真是杀人的利器。 杜仲看着季窈眼神动容,知道她又开始同情起岑半春来,伸手搂过她肩膀的同时另一只手遮挡她视线,“你帮不上忙的,走罢。”- 三天之后,得知渠阳那边什么也没查到,蝉衣决定动身回渠阳,誓要找到当年那个行迹可疑的小孩为止。 季窈不好陪伴在侧,便吩咐让商陆陪他去一趟。 “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个人出门?有商陆陪着,好歹有个照应,出事儿了也能及时传信回来。” 杜仲合扇敲在她头顶,眼里带着戏谑,“乌鸦嘴。” “啊对对对,”季窈没顾得上打回去,赶紧改口,“呸呸呸,是我胡说八道,该打。那小孩如今已经长大,要他认罪伏法容易得很。你此去一路平安,定能成事。” “掌柜放心,我会照顾好蝉郎君的。”商陆收拾好包袱从里头走出来,蝉衣便带着他低头向众人告辞。 馆里一下子少了两个得力干将,季窈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会忙成什么样。 还好每逢初一、十五是南风馆休店日,今日正好十五,他们还有一天的时间好好准备。 季窈打起精神,招呼大家到一张桌子坐下,“商陆不在,大堂里的活三七你少不得要多担待些。你只要能做好,他的那份月俸我再多给你一份。至于蝉衣,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咱们少了个奏乐表演的人,京墨你看今日得空,能不能尽快到乐人教坊里,再请一个样貌好的来?” 安排好任务,大家各自散开。 大堂里少了个人看着,季窈见地面灰尘几许,也没想再叫其他人来,自己到后厨拿了苕帚、簸箕开始洒扫。 初夏时节,日头日渐毒辣。她自觉出汗,双手挽起袖口,将裙摆扎到腰间,专心干活。 严煜走到南风馆大门之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她埋头干活的样子。 从初次见面到如今,她一直都是纤瘦娇弱的模样,只有见过她打架的人才知道她打起人来力气、拳脚没一样会输给男子。她此刻额间布满细汗,面色绯红,穿梭在大堂之间轻盈有力的样子,让严煜生出几分恍然。 那日杜仲所说“你若不喜欢这样的她,就不配和她在一起”,一直萦绕在少年郎脑海,挥之不去。她确实与众不同,为方便干活,会旁若无人地把衣袖、裙摆扎起来;明明是个掌柜,却也会干伙计的粗活;会为贱籍行首的死抱不平。当然,耍赖撒泼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一桩桩,一件件,放在任何其他人身上,他都觉得匪夷所思,可放在面前这个身姿轻盈的姑娘身上,却显得那么合适。 季窈弯着腰,从大堂内侧一直扫到门口,见一道长影倒映在大堂门口砖地,抬头看见严煜正凝视自己。 “琮之,你怎么来了?” 他目光深邃,眼中温柔与喜悦交错,迟迟没有应她。季窈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东西,抬起袖子擦脸,“是我脸上沾了什么?” 他闻言眼中笑意更浓,摇了摇头温声开口,“没有,只是觉得你好看。” 突然的甜言蜜语哄得季窈嘴角上扬,她放下苕帚走出来,同少年郎一起站在阳光下。 “衙门里不忙吗?” 严煜低头勾起她手指,指尖在她染了豆蔻的指甲上来回摩挲,眉眼温和,“事永远处理不完,歇一会儿也歇得……我有些想你。往日总是你来找我,今日便换我来寻你。” 季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腻歪起来,心里喜不自胜,喝了蜜糖似的,拉着他往大堂里走,“左不过才几日,说得好像天各一方似的……快进来坐。” 两人到大堂最外侧一张桌子边站定,季窈给他沏上一壶茶,又打开一盒糕点放到桌上,紧靠在他身边坐下。 “听说尤伶的案子已经结案了。” “嗯。”严煜喝一口热茶,隔着蒸腾氤氲的水汽看她,“行首素言涉嫌教唆杀人,杖三十,罚银二十两;赵恒、莫氏没入贱籍,流放边关;周通判赃罪、伤人罪数罪并罚,重杖五十,配流泰州;老鸨孙氏,杀人藏尸、酒后二次杀人未遂,并查出逼良为娼、掠百姓子女为奴为娼等,数罪并罚,七日后斩首示众。” “胡见覃哦不,岑半春呢?” 就算没有判他死罪,他应该也不想苟活于世。 “死了。”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严煜答得干脆得很,“那晚你们在大牢问过话后,她趁所有狱卒都在外头打瞌睡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拿头撞墙,反复不下数十次,直到最后硬生生将自己右脑一侧撞至碎裂而亡。” 猜到她会寻短见,却没想到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撞墙听上去狠,其实没那么容易死。通常寻短见的人在撞上去一到两次就会疼到放弃,改选其他方式。可岑半春双手双脚被缚,除了撞墙以外没有其他寻死的方法。 她能做到反复撞墙数十次,可见其求死之心多么强烈。 “她宁愿自己再死一次,都不想成全胡见覃在清醒的时候带着她殉情,当真是个烈女子。” 季窈正暗自神伤,手突然被握住,抬头撞进严煜关切的眼神里。 “你太容易为这些人动情伤心。我有时甚至在想,是不是不该带你验尸、查案,让你每天就这么开开心心地做生意,岂不是更好?” 感觉到纤瘦的小手用力回握住她,季窈嘴角上扬,眼神明亮起来,“大喜大悲催人老,但少了这些,总觉得遗憾。不说这个了,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案子的事?” 听她问起,严煜想起今日到访的正事,深吸一口气直起腰身,浓睫微眨,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柔情蜜意起来。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写信将我们的事告诉家中长辈,祖母听说之后连病都好转起来,说是不日就要到龙都来看你。” “啊?” 季窈听完,第一反应从严煜手里把手抽出站了起来,紧张到结巴,“你、你家中长辈都知道我了?那、那他们也、也知道我曾经婚嫁,如今还是个刚过了守丧期的寡妇吗?” 严煜跟她一起站起来,绕到她面前说道,“赫连尘当初并未将你填入户籍,也未向官府呈报你们成亲的事,所以你们二人空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我已经问过京墨,那赫连尘当初是将你从外头捡来,又哄骗着你同他在一起的,若真要细算,倒要追究他拐带良家妇女才对。你肯在他死后为他守丧,那是窈儿你知道感恩,与他赫连尘卑鄙无耻的小人性格却没半点关系。” 季窈听完却没觉得他在维护自己,倒有几分偷换概念的意思,声音弱弱道,“那这些话,你也同家中长辈说了吗?” 不管怎么样,季窈身份特殊,家世、背景和如今南风馆掌柜的身份都不像是书香世家贵族一脉会喜欢的类型,她虽与严煜心意相通,却也知道两人若真想长厢厮守,道阻且长。 她忐忑不安的样子落在严煜眼里,揪得他心痛。下一瞬,季窈整个人落入少年郎怀中,耳朵紧贴在他胸口,胸腔传来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有些话,总是要当面讲才好。我想,不单是他们,当初就连我也是见到你、认识你、了解你之后,才知道你有多好。文字若能代表全部,上天又何必给我们开口说话的能力?” 他扶起她的头,两人四目相对,“窈儿,我既已经写信告诉他们你的存在,自然就不怕让他们了解全部的你。你也要对我有信心,好吗?” 对啊,旁的不谈,他都先跨出第一步,让他家中人知道她了,这难道不是他爱她最真诚的表现吗? 目光交换,季窈突然有些感动。他好像真的事事都在为她考虑,所以她为他做些改变,应该也是值得的。 严煜看着她弯眉展颜,脸上重拾一个开心的笑,“好,我也会努力改变,努力让他们喜欢我的。” “不用,你不用做任何改变。”少年郎捧起美人面庞,与她一起笑起来,“杜郎君的话点醒了我,我喜欢的就是你现在的模样。莽撞但勇敢,粗心却善良。你的一腔热忱和宽厚仁义于这世间是最宝贵的财富,我不想你改,你也不用改。” “你今天真是太讨人喜欢了,快给我亲一下。”季窈被他一句又一句的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双手撑在他肩膀上,仰头就想亲上去。 严煜乖乖低头,先一步低头在女娘唇上轻啄一下,溺笑道,“注意影响。” 说完她顺着严煜的视线,看见三七和楚绪尴尬咳嗽,掀开帘子从厨房走出来。 三七还好,看见季窈和严煜如此亲昵,知道他们好事将近。楚绪则是愁得蹙眉抿唇,担心南风馆可能开不了多久之余,在心里痛骂杜仲没出息不下数百句。 季窈松开严煜,大手一挥,爽快说道,“今日趁严大人光临寒舍,我们又正巧店休不用做生意,我做东,咱们一起吃肉喝酒好不好?” “好啊好啊。”三七看不见楚绪的表情,像个傻子一样往后舍去,“我去告诉厨子让他多做几个菜,再把京郎君和杜郎君都叫来。” 第174章 苗疆妖女 “妖女……妖女!”…… 东坡豆腐、真君粥,这个季节的杏子将熟未熟,酸脆之余十分开胃,煮进粥里的时候多放两颗冰糖,人人都能多吃一碗;油炸金笋、假煎肉,笋一定要选应季的脆笋,瓠瓜则是必须用猪油来煎,放入香葱、花椒等佐料,方可吃出肉的滋味来。 众人端菜上桌,季窈带严煜上至二楼雅舍坐定,目光落在这些应季的菜肴上,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 “我知晓你们府上什么美味佳肴、山珍海味都是不缺的,不过我们这里的厨子最擅长用季节里的蔬菜做吃食,他说味随菜走,那杏子也好、脆笋也罢,哪怕只相隔几日,成熟前与成熟之后的味道都截然不同。所以有些菜每年就只有几天可以吃到。你试试。” 金黄油亮的笋片入口,脆生甘甜,又极入味,滋味确实不同。见严煜吃得眉开眼笑,季窈赶紧招呼其他人都入座。 商陆和蝉衣不在,其他五六个人你推我让,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扭捏半天才坐下。季窈抬头一数少了个人,开口问道,“杜仲呢?” 楚绪仍旧不喜严煜,满脑子都是季窈嫁人之后,南风馆可能就要面临关门的猜测,声音闷闷的,“他说他有故友到访,出、出去了。” 什么故友,不过是不想和严煜假意其乐融融吃饭,所以随便寻了个借口溜了。 季窈听完,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杜仲之前说过苗疆那边会有人来龙都帮他一起寻找委蛇的事,想来可能是苗疆的消息到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耸了耸肩膀,低头给大家倒酒。 “今日虽然是大家第一次同严大人吃饭,但之前已经都已经见过多次,想来也不需要我再一一介绍。以后他就是这里的常客了,大家不用把他当成知府,就同我一样,与大家都是朋友。” 说完她仰头就准备一饮而尽,被严煜伸手拦住,端着酒杯起身道,“既然是我初来乍到,自然该由我敬大家一杯才是。” 少年郎双手捧杯,面对一群原本在身份尚不过是普通百姓的厨子、伙计、账房,温声开口,“正式和大家认识,也是希望窈儿的朋友能认可我的存在。严煜在此感谢大家对窈儿的照拂。” 这话说的,他倒更像是季窈的娘家人一样。 楚绪干笑两声,坐着不动。京墨将所有人暗藏的小情绪看在眼里,低头浅笑一声,带头举起酒杯,大家才一同饮尽杯中酒。 傍晚大家在厨房里帮厨子做菜的时候,楚绪已经同三七讲过她的顾虑,此刻桌面上只有三七一个人傻乎乎看不懂形式,喝了两杯就直言不讳道,“严大人,你是想娶咱们掌柜的是罢?” “三七!”季窈娇嗔一声喝止住他,接着双手攥住膝上衣角,面颊染上一层红晕,“要你多嘴。” 严煜原本和京墨聊话更多,闻言莞尔,答得爽快:“不错。” 他的回答给足三七面子,他借着酒劲又追问道,“那若是掌柜的同你成亲之后,咱们这些人、这个铺子是不是都要散伙了?” 楚绪被这句话吓得直冒冷汗,伸手不住地扯他衣袍。如果眼神能吃人,他现在大概已经被台面上这一群伙计、厨子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谁要你问这些的?找死嘛这不是?”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昨儿个我还看见对面吉星客栈招跑堂的,趁早打算起来,我还等着攒钱娶媳妇呢……” “别说话了你个呆子。” “咚”的一声,季窈把酒杯搁在桌上,存心要吓唬他,“哟,三七,这是已经在寻摸下家,盘算着早点走是吗?” “哪能啊?”他嘿嘿笑两声,端起酒杯想来碰季窈的杯子,见她不接招只能悻悻然坐下,将酒喝掉,“就多嘴问一句,这不是怕掌柜您难做嘛……” “我有什么……” “大家多虑。”严煜打断季窈的话,声音里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说道,“我同窈儿成亲之后,若是她仍想做这个掌柜,此南风馆尽可改为酒肆、茶坊,大家留下继续做原来的营生,最多让小倌们多学两门曲艺,左不过将陪酒、陪笑改为唱曲、跑堂,她不在前头露面,空闲之余多来此地走动都是易事。总之,不会让大家分开的。” 没想到他能替自己考虑到这么远的地方。季窈侧眸看来,对他的崇拜又多了一分。 酒过三巡,厨子等人听见这话,心头疑虑尽消,真将严煜看作半个自己人一样,敞开心扉闲谈起来。楚绪喝得醉眼朦胧,眼神扫过面前一众人里想起少个杜仲,趴在桌子上骂骂咧咧。 “早知道杜郎君最是个没用的,这下好了,人心也被笼络起来了,还怎么帮他争?” “啊啾!” 不远处锦绣居里,杜仲与石万乔相对而坐正吃酒闲谈,突然打了个喷嚏。 许久未见,石万乔看杜仲今日气色不好,以为他还病着,“大王子可是风寒入体?” 杜仲面色冷峻,全然没有一点好脸色,“没有,你继续说。”- 严煜也没想到南风馆这帮人一旦熟络起来,个个都喜欢找他喝酒。 季窈体质特殊,从来只会喝兴奋不会喝醉,等她发现桌下酒坛子已经堆到无处放脚的时候,严煜已经趴在桌上子昏昏欲睡。 英俊的少年郎玉面粉腮,即便是醉酒之余,呼吸声也轻缓微弱,斯文得紧。圆桌之下,他整个人拘着一双大长腿跨坐在凳子上,长而浓密的睫毛伴随呼吸声不时轻颤,像雨后含苞的芍药上,滴落一滴晨露似的,含蓄之中夹杂一股想让人一亲芳泽的柔软。季窈忍不住凑近,伸出手指去撩拨那扇动的睫毛。 “好长啊。” 感觉到眼前有黑影闪动,少年郎于朦胧之中睁眼,看清面前季窈一张美人面陡然放大先是一愣,短暂清醒之后眼神又立刻灰蒙起来,喑哑唤了声,“窈儿。” “我好像喝醉了。” 他吐出的气息粘带酒气,只是没那么浓烈,温湿余热喷洒在季窈耳垂,让人心猿意马。 现在的严煜整个人看上去,该如何说呢? ……可口,对,十分可口。 她忍不住低下头去继续用焯烫的指尖划过他面颊、鼻梁,最后在两瓣泛红的薄唇上来回摩挲,感受着指骨上传来的颤栗。 “那,我送你回我房间歇息可好?” 她的房间? 严煜薄唇微张,睁眼的瞬间撞进季窈满是缱绻笑意的眼神里。季窈也不等他慢慢反应,直接架着他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离开前馆的时候不忘回头冲众人吩咐一声,酒足饭饱别忘了收拾妥帖。 廊下微风徐徐吹拂,池塘里蛙叫、树枝上蝉鸣。严煜走上一段路稍稍清醒些许,回过神来之时,已经被季窈带到自己房中,在铺了软垫的贵妃椅上躺下。 这是他第一次进季窈的屋子,里头虽青纱珠帘,陈饰着各色软缎锦绣,他却瞧见屋子另一侧书房架子上放满各类杂书和线条硬朗的器皿。 季窈见他抬头往自己身后看,跟着看过去一眼,又转过头来给他倒茶。 “那些都是亡夫留下的东西,我不知道以后用不用得上,也就留着没扔。” 一口热茶下肚,严煜的困意彻底散去,只是头还昏沉,浑身火烧似的烫。 夏日里蚊虫增多,季窈这屋子就刚好建在池塘之上,平日里为防蚊虫,门窗通通都是关上的。此刻严煜正被身上一股总不得释放的闷劲烦得蹙眉,刚要起身,一双藕段似的玉白小手突然伸到他胸口,轻轻松松就解开他胸前两颗盘扣。 “做甚?” 季窈正打算剥了他的衣裳,扶他上床躺着,突然被他抓住双手,语气还这样警惕,嘴角漾出两个酒窝。 “怎么,你害怕我?” 听出她话语里的嘲笑,严煜起身第一反应是将扣子重新扣上。可他越是这样,季窈就越想扒了他这身衣服。 乌金缎面的圆领长衫,扣子刚扣好一颗,又立刻被人伸手解开。严煜吃醉酒,力气上拗不过季窈,眼巴巴看着她又把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全都解开来,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 “窈儿……” 季窈倾身上前,目光在他泛粉的俊脸上上下扫过,“琮之,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这、这是…… “自然想,我今日不是说过,正是因为想你才来见你……” 她娇笑着摇头,声音又软下去一些,葱白指尖在他脖子和喉结上滑动,“我说的不是这个想……” 那是…… 美人玉面上扬,凑上来贴到他耳垂边,夹带香气的呼吸声打着圈钻进严煜耳朵里,令他意乱情迷。趁他迷醉闭眼,季窈立刻侧过脸去,在他耳垂轻吻。 唇瓣扫过之余,濡湿的热气不断喷洒、环绕,严煜整个人瞬间僵直起来,浑身肌肉紧绷,喉头溢出一声闷哼。 “窈儿说的是……” 令人心脏狂跳不止的触感蔓延开来,几乎要将整个屋子点燃,季窈嘴角轻扬,呼吸也跟着有些乱。 “嗯……你敢说,那晚之后,你从来没有想过我?” 被热气灼烫过的地方还潮热泛红,严煜鼻尖出汗,低头不敢看她。 “叫我如何启齿……” 白藕般的双臂向上环住他脖子,季窈改为跨坐在贵妃椅上的模样,湿漉漉的眼光再叫人无法避开。 “可是,我就想听你说……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怕什么?” 后颈不断传来酥麻的感觉,嶙峋喉结上下滚动,他终于妥协般蜷起,兀地凑上去,鼻尖就贴在她眉心,声音喑哑。 “想……夜夜都在想你……” 下一瞬,宽大手掌环过她的肩,两人瞬间调转位置,成了他将她擒在榻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腰带、穿过发梢,薄纱、丝带一件件落地,他将她不怀好意的娇笑全都含进口中,吞咽入腹。 体温交错,她学着像离了水的游鱼一般张开嘴呼吸。 贴身小衣被撩到一边,不一会儿就被这房中蒸腾的水汽沁润,只能湿漉漉地解开来扔在脚边。 贵妃椅上层软垫涔涔沁泽,下面四只木头腿更是脆弱而松动的摇晃不止。 直至灯油燃尽,屋子里即将归于一片黑暗,莫名的寒气自门缝里窜进来,冷得她拘起双腿,连毛孔都跟着一并在收缩。 面前郎君亦被这突然的颤栗裹挟,仰头嗔叹之余,指腹划过榻上衣物时一扫而过的冰凉触感,睁眼低头才瞧见,自己的腰带还挂她在嫩笋一样白生生的脚趾头尖上,摇晃出丁玲的脆响。 没有被任何丸药控制的情爱来得比任何珍馐美味更让人陶醉,季窈发丝湿漉,红着眼尾稍稍从他怀里抬头,指尖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划过,媚眼如丝地笑。 “没想到,琮之不吃药也这般厉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勾起年少气盛的郎君心底里潜藏已久的好胜心。季窈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抱起来,吓得她惊叫一声。 下一瞬,她被抱着走过屏风,一下子扔在锦被上,接着暗影上移,又重新将她笼罩。 “厉害?同谁比更厉害?窈儿的亡夫,还是那个叫南星的?” 不管是这个问题还是旁的什么,都不宜再深入下去,女娘脸埋在枕巾里,擦刮之间被上头绣的鸳鸯纹样磨得生疼。 “谁也没有,就只有你……” 明知道她在撒谎,她都是骗自己的,严煜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季窈感觉到他生气,塌着腰转过头来哄他,又是夸赞又是求饶,他得了甜头,一声不吭地继续掇弄。 比起书桌、贵妃椅,到底还是现在更自在些。季窈翻身过来见了亮光,唇瓣递过来他也尽数收着,只是力道丝毫不减,非要惩罚到看见她眼角泪水为止。 “窈儿呢,窈儿想我吗?” 算起来约莫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她如今谁也不想,只想睡觉。可他不答应。 “想、我想你。” 蛙叫鸟鸣声不断,咕啾咕啾惹人心痒。 “你想谁?” “我想琮之。” 严煜腰身下压,双手撑在她鬓间低声,“你想我做什么?嗯?” 她头顶好几次险些撞到床沿杆子上,干脆抬起头来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严煜呼吸骤然又急促起来,大掌捧过她后颈狠狠吻上来,直到她快要窒息才将她放开,眼神洞黑一片。 “迟早叫你把命都拿走。” 在心里暗暗下了以后再也不贪图美色的决定,季窈眼波流转,猫儿似的在他唇上轻啄一下,随后被抱着坐起身来,整个人陷入他温存的怀抱里- 得知严煜的祖母不日就将到达龙都,季窈一颗心都被揪起来。 一连几日,衙门里看不到她,敛尸房里也不见她的身影。 楚绪每日清算账目,原本最后一步都是要在同季窈将流水和现银全部过一遍才算完,因她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所以楚绪已经养成每日午膳之后,下午开店之前找季窈对账的习惯。 可连着三天,季窈不但早早起床出门,就连午饭也不在南风馆用,每每都是临近傍晚,馆里生意最好的时候才回,搞得她那里的账已经堆了三天都没算清楚。 “掌柜!”好不容易抓住她,楚绪满肚子怨气,“你又忙什么去了?” 连着几日都不曾睡够,季窈两只眼睛下头挂着黑眼圈,神色却满含期待。她把楚绪从柜台里拉出来,当着她的面转两圈,楚绪才发现她今日不管从衣着还是首饰穿戴上,都与平时不同。 往日她穿惯张扬明艳的鹅黄、桃粉一类颜色,如今换上一身素衣白裙,头上缠金钗、花玉簪也全都换成了沉稳内敛的翠玉,走路之时昂首挺胸,有意将脚尖踮起之后,整只脚掌才无声落地,每一步轻重缓急,皆有定数,末了裙摆纹丝不动,真真是淑女风范。 可她明显不甚习惯,只走上一段又小兔子似的蹦跶到楚绪面前,关切问道,“如何?你觉得我这身打扮、这身形,够端庄,够得体吗?” “掌柜要着端庄得体做甚……”楚绪突然“哦”了一声,表情跨下来,“是为了见严大人的家人?” “也不全是罢。”她赧颜低头,显出娇憨的小女儿姿态,“以后就不光是掌柜,还有一大家子人要管呢,端庄些总是好的。” “可严大人不是说不需要你为他拘束自己吗?” 季窈听罢抬头,脸上严肃起来,“那不一样。我若老是以前那个样子,总归也给他丢人嘛……哎呀不同你说了,我明日再去找彩颦帮我瞧,你先忙你的去。” 楚绪见她如此,心里没来由堵得慌,可无数的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半晌后看她穿梭在大堂里忙上忙下,叹一口气转身回柜台里算账去了。 第二日清晨,季窈做好万全准备,较前几日那样到严府去找彩颦,教她如何应严家祖母的喜好穿衣打扮、行事走路。 谁知到了门口没见着守门的小厮,仔细一听里头还热闹得很。 她贴着墙垣穿过垂花门悄悄进来,探头朝里面看去,见彩颦和之前同她吵过架的江嬷嬷正搀扶着一位体态康健的老妪。 她虽然被仆人搀扶,右手却紧紧握着一旁严煜的手。少年郎弯腰躬身,牵着她缓缓往里间走。 “祖母您如果见了她,一定会同孙儿一样喜欢她的。” 原来她就是严煜的祖母!怎么提前到了? 季窈紧张兮兮地偷看着,听到老妪笑了几声道,“好了好了,你啊,早在信里都说了多少遍,人如今在哪,倒领到我跟前,让我好好瞧瞧才是。” 眼尖的小厮往门口一瞧,好死不死正好瞧见季窈鬼鬼祟祟扒着垂花门,赶紧一嗓子喊出来,“季娘子来了!” 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季窈身上,严煜眼现欣喜,松开老妪的手迎上来,“窈儿。” 被架在当场,季窈拘束地站直,下意识整理起衣冠来,“琮、琮之。” “你来得正好,我祖母刚到,这就带你去见她。” 躲无可躲,她只能被严煜牵着往前。 严家祖母林氏,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远远地只瞧见女娘身段姣好,步伐轻盈,心里生出几分喜欢,连连招手道,“快来。” 季窈恨不得把头埋到泥地里。 她低着头走到林氏跟前,目光盯着地面向林氏行礼。 林氏伸过手来将她扶起,慈祥面容上笑意盈盈,“早听琮之说你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果然是真……” 听她如此夸赞,季窈心中忐忑稍稍减退,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甜甜地唤了声,“见过祖母……” 谁知林氏在看清季窈长相的那一刻瞬间松开手,双眼睁大,整个人因为恐惧和厌恶止不住颤抖起来,“妖女……妖女……” “什么?”季窈有那么一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轻声开口问她,下一刻却被她用力一推,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手肘擦挂着地面,疼得她蹙眉。 林氏撇开身边奴仆,指着季窈大声斥责道,“苗疆妖女!” 第175章 香糖果子 “发什么疯?” 被林氏推倒在地的时候,季窈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撑着被擦破的手臂坐在地上发呆。 林氏管自己叫什么,苗疆妖女? 林氏怎么会知道自己来自苗疆?难道她失忆之前曾经去过江南? 严煜没料到林氏看见季窈会有如此大反应,看她对着季窈喊出“苗疆妖女”四个字下意识认为她认错人,赶紧蹲下身将季窈扶起来,脸色凝重对林氏说道,“祖母,你认错人了!窈儿她不是……” “她就是!”林氏身体后仰,下意识想从身体上与季窈拉开距离,同时伸过手想把自己的宝贝孙儿也拉回来,颤巍巍指着季窈继续吼道。 “她就是妖女!当年你祖父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说什么都不肯从苗疆回来,我陪着你曾祖父一家不远万里从江南去苗寨里把他带走以后,这个妖女硬是从苗疆追了过来,怎么赶不走!” 她似乎被这段往事伤得不轻,只是提起它就已经消耗掉她所有精神一般,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憎恨。 “现在你又来了!你还缠上了我的孙儿,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我没有,我不是什么妖女……” “是啊,祖母,你认错人了,窈儿不过二十岁,怎么可能认识祖父呢?”严煜搂住季窈,将她抱到林氏面前,要她认真看看,“你仔细瞧瞧,她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她就是!”林氏依旧坚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发起狂来突然挥手,“啪”的一声打在季窈脸上。女娘闪躲不及,右脸实打实挨了她一巴掌,险些从严煜怀中摔出去。 “窈儿!” 林氏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上指甲极长,这一巴掌下去不光将季窈的脸扇肿,两颗指甲更是在美人面上留下两道浅而长的刮痕。血色瞬间从伤口处浮在肌肤之上,猩红醒目。 严煜伸手挡住林氏再一次想打过来的手,反倒被林氏捉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琮之!你还不快放开她!” “祖母!她真的……”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高兴!”林氏过于激动,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窒息,接着她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开始咳嗽起来,众人见状赶紧七手八脚地扶着她,劝她赶紧进屋休息。 “我不!”林氏攥得严煜手几乎发青,目光一刻不曾离开她宝贝孙儿的身上,“你离她远一点!” 手掌触摸之下,季窈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似乎肿了起来,指尖触及到的肌肤又烫又麻,像有无数蚂蚁在她脸上爬行、啃咬,同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噪音,让她生出一丝不真切的幻觉来。 是幻觉罢,否则她同严煜的家人第一次见面又怎会是如今这个场面? 严煜见季窈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知晓她此刻有多难受,趁奴仆们将林氏簇拥着进屋时他刚走过来两步,手立刻被林氏抓住,身后又传来她焦急的叫骂声。 “做什么,离那个妖女远一点!” 转头又继续朝仆人们吼道,“还不把那个妖女赶出去!” “窈儿……” 季窈看他左右为难的模样,拼命忍住胸腔里那股快要从喉咙喷涌而出的崩溃,朱唇微抿,从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来,“我没事……你照顾祖母罢……” “住口!”林氏还不罢休,双眼狠狠地瞪着她,“祖母也是你叫的?滚出去!” 她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拼命眨眼道,“……我、我先走了。” 彩颦得空赶紧扶着季窈的手,带她一步步提线木偶似的从严府走出来,到大门口站定。 “季娘子,我去里头拿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给你,你且在此处等我。” “啊?”说话间她扯痛嘴角,方知彩颦是在说她被林氏打肿的右脸颊,“哦,无妨,我回去敷一下就好。” “那我去拧条湿巾帕来于你擦一擦,那两条抓伤也要及时清理才好。” “不用。”路过行人递来瞩目的眼神,她下意识伸手遮住右脸,整个人仍是恍恍惚惚,“……不用了……里头现在估计还乱着呢,你快回去照顾琮……严、严大人罢。” “季娘子……” 看着季窈清瘦的背影一点点走远,她叹一口气,提上裙摆又返回严府- 簋街街口的俞七郎茶坊人声鼎沸,二楼偏外侧的廊檐下,杜仲斜靠在藤编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过往行人。自那日严煜来南风馆喝酒之后,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给过任何好脸色。 从三七和厨子的口中得知,那个小白脸不但已经把自己和季窈私定终身之事告知家里,甚至还擅作主张,承诺众人将在与季窈成亲之后,把南风馆改为普通酒肆、茶坊。 不知不觉,这些人、这个地方,与自己的连接正在一点点消失。 他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她还会在自己身边待多久? 所以他这几日一刻也不愿意在馆里多待,每日晨起就出门去,哪怕随便找个地方喝茶听戏,亦或是到锦绣居找石万乔喝酒,都好过待在南风馆。 陈茶涩口,他抿上一口便放下,目光飘远,忽的从门外大街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看见一抹葭灰身影。 她怎么会在这里?清晨他尚在房中之时,不是亲耳听见她晨起开门出来,告诉三七自己要去严府找彩颦吗? 她甚少穿得这样黯淡无光的颜色,整个人清丽素雅得让他生出一丝陌生感。目光逐渐上移,再看清她右脸颊肿起一块,加上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郎君双手瞬间攥紧。 季窈正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按着往日走了无数遍的路线,从严府回到簋街附近。她双眼无神,也不曾注意到行人往来之间都盯着她一张芙蓉面上突兀的红肿,上头还有两条棉线粗细的抓伤,一缕幽魂似的晃晃荡荡,没精打采。 “嗖”的一声,纤长飘逸的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季窈面前。她怔愣抬头,眼中闪烁的泪花被杜仲看在眼里。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轻轻柔柔的一句,让季窈原本已经咽下去的这口气又重新提上来。杜仲看着她眼眶又红一分,无数堆积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可怜巴巴地抓住杜仲手臂,将脑袋埋进他胸口,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欺负我……呜呜呜呜……” 女娘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路上行人瞩目的眼光更多。杜仲却顾不上这些怪异的瞩目,只面对季窈突然扑上来有些措手不及,双手一时间抱住她也不是,垂落在两侧也不是,最后只得腾空在她身后举起,停在她后脑发髻边,温声哄她。 “好了、好了……是谁欺负你……”- 时近晌午,南风馆里人影寥寥。 蝉衣、商陆远行自是不谈,季窈去了严府,不到晚上也不会回来。加上杜仲此刻也不在馆里,楚绪感叹人丁凋零,张罗着厨子只消做他们四个人的饭即可。 没想到掀开帘子刚走出来,就看见杜仲搂着季窈走进来,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娘缩在郎君怀里哭得像只花猫,嘤嘤涔涔不时吸一下鼻子,一脸的灰心丧气。 “掌柜?!怎么了这是?” 取来活血散瘀的药膏,再打来一盆清水,众人围在桌边,看杜仲用药棉蘸上药油,替她一点点涂抹在脸上。季窈眼睫上挂带眼泪未干,她疼得吸气之余,泪珠从睫毛上滴落,掉在杜仲手背。 “是谁打的?严煜?” 除了严煜,他想不出还有谁敢在严府打她。 一听到这个名字,季窈又揪心似的蹙眉,撇开脸哭诉起来,“我都不认识她,何故突然就来打我、骂我?还说我是苗疆妖女……呜呜呜……我要真是妖女,立马做法把她收了,扔到尤猛那个铜鼎里去喂虫子……呜呜呜……疼,你轻点啊。” 杜仲听得糊里糊涂,替她涂抹药油的力道又再放轻些。楚绪倒是知道她后半句都是气话,歪着脑袋问道,“谁打你,你打回去啊!掌柜,你一向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季窈听罢,眼神落寞,呆呆地看着杜仲,半晌才开口,“是严煜的祖母打的。”! “她为何……哎哟。” 三七刚开口说了三个字,立刻被杜仲一个比刀尖剑刃还凌厉的眼神喝止住了口,楚绪也伸手在他后腰上猛地掐一下,疼得他叫出声。 接过大家递来的眼神,饶是三七这种脑子天生少根弦的人都反应过来,立马乖乖闭嘴,再不敢问。 为何?还能为何,自然是不喜欢她才会打她。 为何不喜欢,自然是严煜和季窈的事她不同意。 为何不同意,自然是因为季窈她的身份。 一时间,大家都凝神静气,带着或是怜悯,或是关切的眼神看向季窈。她看大家突然安静下来,一抬头所有人又都立刻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心下明白过来他们的好意,哭声渐渐止住。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她一进门就把我错认成了什么妖女,这才打了我一巴掌,除此之外,我当然没有受他们的闲气……我像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吗……” 杜仲一边收拾药膏和药棉进木匣,一边状似随意道,“既然是错认,就该上门来向你道歉。在此之前,不准你再去找他。” “对。”楚绪心里还是偏向杜仲这个“掌柜的夫君”人选,直起腰身,眼中燃烧着怒火,“咱们南风馆的人要有骨气,他们不上门道歉,我们也绝不低头。” 想起严煜,季窈心里就堵得慌。正沉默之际,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季娘子。” 见来人是彩颦,季窈挥手示意身边不太服气的伙计散开,只留京墨和杜仲站在身后,闷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彩颦手里提着一只黄花梨木的双层食盒,行至桌边将盒子放上去逐层打开,一层是零零散散的药瓶、药粉,另一层则是形态、颜色各异的香糖果子。 “这是严大人吩咐叫我送来给季娘子擦脸的药膏,和谭酥记买来的香糖果子。” 他只是吩咐彩颦来,自己为何不来? 季窈伸手把食盒盖住,转过身去气呼呼道,“拿回去,我不要。” 彩颦捧着果子到她面前,耐心解释道,“这原本就是严大人专门叫下人采买回来给季娘子你的。这几日你日日都到府里向我询问老祖母的喜好,严大人他虽然公务繁忙,心里头却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季娘子你。他知道你今日要来,所以才叫买这些果子来给你吃的,你可千万别不要啊。” “另外他让我带话给你,老祖母上了年纪,错认和失手打你一事实属误会,但求季娘子你看在他的薄面上,只不要同老人家计较才好。如今老祖宗正在闹脾气,他一时走不开,也劝不住,只得等到人睡下之后他才能脱身出来寻你,望你莫要生气,气坏身子就不好了。” 大道理谁都明白,可季窈脸上依旧隐隐作痛的红肿却在提醒她,林氏对她这一巴掌应该毫无悔意。彩颦看着季窈转过身去,声色仍是冷淡。 “该不该生气,我自己心里有数。他既走不开,我这里也用不着他惦记,你回去罢。” “季娘子……” 彩颦独一人与南风馆众人相对而站,大家脸色都不是很好。她环视一圈,惟京墨的表情稍显温和,他朝彩颦点头,示意她可以先行离开。 女娘无奈福身,把食盒里的东西都端出来后将盖子合上,将空食盒提上往门外走。 “那些膏药里有一瓶是我调制的润面油,养肤效果极佳,可以同活血散瘀的药一同涂抹在面上,季娘子可以试试……彩颦才先告辞了。” 人走茶凉,季窈回头看一眼桌上瓶瓶罐罐,眼底蒙尘,拖着沉重的身子说自己要回房休息。 拐过回廊走到桥边,池塘里有少许粉荷已经盛开。虿蜻从她眼前飞过,发出滋滋展翅的声音落在荷花瓣子上,成节成段的尾巴不时抖动两下。 这是注定活不到冬天,也看不到雪的夏虫。去年这个时候南星还会把它们抓来给季窈顽一阵,后来得知这些小家伙都是短命的可怜虫,她便绝了对诸如夜照、虿蜻一类小虫的兴趣。 不自觉走到池塘边,澄澈透亮的水面倒映出一道清丽身影。她看着倒影里自己身上穿着的葭灰绸长衫,不管是其暗淡内敛的颜色,还是上头暗云梅花的纹路,包括头上一对翠玉簪子,一应都不是她喜欢的。 怎的如此陌生,如此狼狈,水里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光滑如镜的水面突然掀起涟漪,季窈扯下头上翠玉簪子扔了进去,发出“咚”的声响。接着她表情烦躁不安,就站在桥边开始解衣服上的扣子。 杜仲循着她的身影跟过来,看见她站在木桥边脱衣服,吓得瞬间调转身体,背对她难堪吼道,“大白天发什么疯?” 葭灰的外袍脱掉,露出里头水红色抹胸上衣和低下月白的罗裙,看着终于有些年轻女娘的穿着意思。在随手将发髻放下,一头青丝铺在肩头,她长探一口气,感觉呼吸都顺畅不少。 “舒服了。”转头看见杜仲僵直宽厚的背影,季窈没当回事,“你找我?” 余光扫过身后,幸而她长衫里头还穿着上衣罗裙,杜仲转过身来尴尬咳嗽一声,正色道,“只是觉得严煜的祖母莫名提到苗疆妖女一事,觉得并非巧合,所以来问问你。” 他还提这事儿,嫌她不够生气。 “问我什么,我是不是妖女?”她没有一点好脸色,撇开杜仲继续往自己房里走。 两人进到屋内坐下,季窈自顾自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外衫,走出来坐下。 “难不成我身上有何特殊印记,让人们一眼就能认出我来自苗疆?可为何你能隐藏得这样好?” 入夏天热,池塘周围蚊虫繁多。杜仲看她点了一把火绳开始驱蚊,起身接过来替她在屋子里转悠,“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因为中毒加上受伤,到严府小住。那段时日你从他给你的书册子里找到一张小像?” 说话间他手伸进怀中,掏出那张小像来。 自从上次在严府将它带走,季窈都已经快要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她立刻凑上去,若有所思低声说来,“对,这就是从他祖父所写的书册子里找到的。” 难道…… 杜仲拇指与食指捏住那张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小像,感受着上面残留些许光滑的松油,“我之前到书斋找专裱字画的先生看过,他说这张小像的确是三四十年前的东西,如果这小像上的女娘真实存在,也果真是严煜的祖父所画,那他祖母,或许是将你看成了这小像上的人。” 循着阳光,季窈与他指尖小像上所画之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知情的人任谁看上多少遍都只会说这是同一个人。 杜仲情绪不高,久久地凝视她半晌,最终将小像递到她面前,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 “就算这小像上的人真是你的亲人、长辈,但说到底也不是同一个人。有了这个,让那个小白脸带着他祖母,好好同你道歉。” 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 小像落在季窈掌心,好像暖石一样沁肌生温。她心里稍稍好受些,抬起头冲面前人甜笑,“多谢你。”- 子时夜深,楚绪替季窈上过最后一次药后,带着其他人打烊离开。她沐浴之后因着脸上药膏温凉发烫,也不能在风口里久坐,便关上门窗回屋躺下。 三面临水的木屋,还有一面是茂密的竹林,正对着季窈里屋床榻所倾靠那面墙后,夜深人静之时能听见风吹竹叶动的婆娑声。 只是今夜这沙沙作响的声音格外刺耳,期间偶尔夹带一两声像是有人踩踏在竹叶之上的声音。季窈竖起耳朵从床上坐起来,听到竹林方向有人翻墙而入,衣袍擦挂在竹枝上的声音。 她推窗看来,那抹黑影似乎轻功不佳,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整个人踉踉跄跄,重心不稳。他双脚落在地上的同时狼狈起身,刚走出来两步,就被一道银白色的光晃了眼睛。 再睁眼,季窈手持利剑,已经架在来人的脖子上。 月色幽幽,皎洁白光趁树影摇曳之时打下来,将二人面容照亮。季窈看清面前人的脸,矢口喊出声,“是你?” 第176章 奇耻大辱 “请他们出去!” 月光下,年轻的女娘春衫薄透,一头泼墨青丝随风飘动,清丽婉约。 只是她脸上红肿稍褪,两条细长的抓痕还隐隐可见,出现在美人面上说不出的突兀,让人见之揪心。 严煜低垂的眉眼被月光照亮,脖子与剑刃相隔不到半寸,担忧喊了声,“窈儿。” 看见他来寻自己,季窈呕了一整个白天的气又窜上来,收剑转身,冷然往外走,“没想到严大人也会做出夜闯民宅、爬树翻墙这种事来。” “祖母好不容易睡着,我一得空便出来寻你。奈何南风馆大门紧闭,我知晓前头敲门也无人应,便想到之前在这竹林附近,替你找黄金蟒的时候,曾见过你住在这竹林外的小屋之中。” 他两三步追上季窈,站在她面前将她拦住,伸手欲触碰女娘面上红痕,被她侧脸躲开。 “白日里我让彩颦送来的药可都用了?这抓痕很浅,待结痂之后取红玉膏来匀面,不出七日疤痕尽可消除。但你记得,一定不能在伤口还未愈合的时候用,会刺激到血肉。” 季窈转过头来瞪他,故意要说话来气他,“你如此关心我这张脸做甚?花了你就不喜欢了?” 说话间她伸手推他未果,两人扯着衣袖谁也不依谁,严煜见状更加心急,赶忙解释道,“窈儿玉面被祖母伤着,我自认难辞其咎。再说你何容何貌我都喜欢,哪怕你我百年之后化蝶化烟,化成灰了我也再加一捧冥河里的黄泉水来,将你塑成奈何桥边最美的佛像。” 季窈听到最后一句要把她溶水塑像,没忍住嗤笑出声,眼里染上淡淡促狭。 “这是哪里听来哄小娘子的话?” 看见她终于笑了,严煜悬心回落,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季窈看他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知道他应该是在林氏那里守了一天,伸手牵住他衣袖,拉着他回屋坐下。 “你祖母……还生气吗?” 凉茶入口,他才感觉到唇瓣已经干裂,忍不住又多喝几口,温声道,“祖母她平日里虽然眼神不好,记性却一直不错,从未认错过谁。今日不知怎么了,非要将你错认成……成……” 他伸手握住季窈带着她在身边坐下,眉眼温顺接着说来,“后来她喝了药睡下,一旁江嬷嬷才说起:许多年前,祖父的确与一苗疆少女相识。是祖母带人将他从苗疆带回来继承家业,成亲生子。那苗疆少女也曾追到过江南,据说只与祖父匆匆见上一面又离开。江嬷嬷进严家的日子稍晚,这些事也只是听说,不曾见过。” 季窈听他说完,从怀中掏出那枚小像,严煜即刻眼前一亮,“这是……”- 上了年纪的人,觉少易醒。 林氏翌日刚醒,身边丫鬟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点头不迭就出去把严煜唤来。少年郎耐着性子伺候祖母洗漱、用膳,待日光和煦,老人躺在窗边摇椅,望着窗外枝头鸟雀啁啾不断,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时,他才将藏在身后许久的东西拿出来,递与林氏面前,柔声道,“祖母,你可还记得此物?” 林氏低头接过,手上书皮泛黄陈旧,透着一股淡淡的霉气,她随手翻看起来,目光温柔。 “怎么不记得?你祖父那些年做的荒唐事不少,其中年少气盛之时一门心思研究什么蛇啊、兽的便是头一件,还专门为那些畜生写了这些个破书,殊不知这世上除他以外,谁顾人之生老病死尚应接不暇,哪里还管得了这些畜生……” 碎碎念来,她翻到其中一页突然停下,形容枯槁的手将里头一张小像颤悠悠拿起来到眼前细看,变了脸色,“他还留着这个妖女的东西……” 说着双手作势就要来撕,严煜赶紧伸手拦下。 “祖母且慢。”他将小像放在掌中,心里思索着昨夜与季窈讲好的内容,开口道,“祖母且告诉孙儿,你口中那苗疆女娘,若是活到现在,年岁几何?”- 一觉睡醒,仗着季窈自己也不知道缘由的恢复能力,晨起洗漱之时就已见脸上红肿尽褪,两条抓痕结痂。 商陆不在的日子,没人陪着她满大街闲逛,每日采买也懒得去,都交给三七和京墨。她学着杜仲悠哉悠哉,沏上一壶好茶,到前馆二楼朝外,日光沁润处找了张摇椅躺下,虚度光阴。 杜仲脸上盖着书册子,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他知道严煜昨晚到后舍寻她之事,从打开的书本里夹缝里瞄一眼身侧女娘,口吻淡漠。 “好得倒快。” 季窈被通透的日光照得浑身暖融融,朝着阳光舒展筋骨道,“你说我的脸?” “我说你这个人,未免太好哄了些。”不过是翻个墙进来温存几句,她就将此事翻了篇。要换作往日,任谁打她一巴掌,那都是要十倍奉还的。 季窈拉伸完手脚,仰面在摇椅上躺下,吊儿郎当道,“我只是不同严煜计较,可没打算就此作罢。” 两人还没聊完,楼下彩颦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进南风馆,众人闻声看来,与她目光相撞。 “彩颦,你又来做什么?” 彩颦脸上止不住笑意,气息微喘说道,“季娘子,大人他和老祖母聊了整一上午,终于和她说通了,这会子要来你这里,向你道歉呢!” “啊?” 这也未免太突然了。季窈昨夜与他说好,以她和苗疆女年岁相差五十开外为由,看能否劝说他的祖母尝试着接受季窈。没想到他竟如此心急,这才一夜的功夫就把事办了。 比起他们即将进门道歉的欢喜,季窈心里头更多的是局促。 她尚未整理好再见那老妇的心情。 “那他可有说,准备何时过来?” 彩颦咽了咽口水,脱口而出道,“现在。” “啊?!” 这回不光季窈,身后楚绪、三七也跟着惊讶起来。 彩颦转到门口往外瞧,接着说道,“我出门的时候,丫鬟们正伺候老祖宗穿戴,这会儿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大人的意思叫我走在前头,怕他们突然到访,吓着季娘子你。” “哎……”心里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又生,季窈低头检查完自己的衣着、穿戴,抬头开始指挥大家动起来,“楚绪,赶紧把柜台前后洒扫收拾一下;京墨,快去表演台子附近检查一下,看是否有小倌和女客们留下的手绢、折扇一类,将那些表演的器乐都收好;三七,你赶紧去通知其他小倌们,今日严大人和他祖母离开之前,先别急着过来,等人走了你再去叫。” 原本宁静平和的清晨就这样被打扰,杜仲一个纵身,从二楼跃下,眼底盛满不悦,“那厮不是说要你们坦诚相待?你收拾这些做甚,怕那老妪知晓咱们这里是风月楼?” 季窈忙着检查各处,没功夫理他,推着他往旁边站,“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风凉话?她若是闹起来,我还怕招晦气呢,能避则避。事情总要分先来后到,一件一件解决。” 说罢还扔了块抹布给他。 三七站在门口不断往簋街街口望去,在看到严煜的马车缓缓驶入后,激动地窜回馆里大吼,“来了、来了!” 严煜扶着林氏,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瞧见彩颦从南风馆里走出来,朝他点头之后放下心来。他今日身着常服,比起龙都知府更像是寻常世家子弟。两人迈步走进南风馆时,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奴仆。 季窈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紧张过。她绷直脊背站在大堂,双手攥紧身侧衣袍,手心细汗不断。 南风馆大堂宽敞明亮,台前屋后收拾妥帖、一尘不染,林氏环望四周,虽然不喜她是个生意人出身,至少这铺子看上去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眉眼温和说道,“这铺子不错。” 目光与林氏和严煜相撞的片刻,她心有余悸,不敢上前,只伸出一只手低声道,“严大人、林老夫人,这边坐。” 这一次,林氏缓缓走近,带着洞悉不明的深邃眼神定定凝她,年近耄耋的人眼神里盛满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糖水和汤药同时灌进喉咙一样让她觉得难受。 “老夫人……” 严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足无措,用整个馆里前前后后的人都能听到的声调说道,“季掌柜,前些日子多有得罪,今日我和祖母特来拜访,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你做生意?” “不会。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喝杯茶罢。” 林氏无视她的拘束,敛眸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季掌柜,前些日子我这把老骨头老眼昏花,把你同画像上那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人认错,你不会生气罢?” 生气!她当然生气! “老夫人哪里的话。”季窈把茶杯捧起来到她面前,蒸腾的水汽隐去她眼中深意,反而让季窈更加拘谨,“认错人是常有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我从江南带了些我们那儿特有的麻葛糕和椒盐金饼来,还望季掌柜收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氏还知道带礼物上门,季窈虽然觉得她脸上的笑容透着阴森,也只好道谢之后双手接过,递给三七收好。 表面上,这事儿算是翻篇。季窈陪着两人在桌边客坐闲谈,从脸上伤势聊到开店做生意,她心不在焉,大多敷衍两句。 入夏之后大家衣衫尽减,大致上都是些轻巧透气的面料。她今日穿的一身水绿色齐胸襦裙,敞领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林氏的目光莫名在她裸露肌肤上停留片刻,喃喃道,“像……真是太像了……” 这话听着,她应该又是在说季窈和那苗疆女长相相似之事。她手心发汗,讪笑道,“林老夫人是说,我和那苗疆女?” 她避而不答,接着追问:“季娘子年岁几何?” “处暑过后就二十一了。” 说这话时她心神不安,下意识朝严煜看去。他刚想开口救她于水火,林氏突然捏着嗓子大笑起来。 “哎哟,你说我这个老糊涂,怎么就把你这个小姑娘同那妖女想到一块去?琮之有一句提醒我,那妖女要是活到现在,定是同我一样年老色衰,满头的白发……这样想来,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除非……” 她话锋一转,盯得季窈头皮发麻。 “除非什么?” 如此直接的目光宛若一条舌头在季窈脸上来回舔舐,叫她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林氏眼波流转,耷拉松弛的眼皮底下,眼珠子蒙上一层抹不开的灰。 “……除非,季掌柜你也是苗疆人士。毕竟神域人人皆知,苗疆之中什么神啊、鬼啊的,多得很,那些个神女、巫女,据说活成百上千岁的都有,区区五六十岁,算不得什么……” “这……”难道要她承认自己是被亡夫从苗疆捡回来,所以的确有可能是苗疆人吗? 季窈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氏突然收敛起慈祥的面容,目光倏忽间冷下来,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向她,好像她是一只待宰羔羊。 “而且我还记得,那妖女身上,心口到锁骨的位置有一长圆形红色胎记,季娘子你怎么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季窈听见这话下意识就想从她身边走开,可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氏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她躲闪不及,衣领被林氏抓住猛的往下一带,凹陷分名的锁骨肌肤左侧,不到两指宽距离的地方,一块长圆形红色胎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做什么?!” 拉扯的这一下,不光季窈傻眼,立刻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拢紧衣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身后一众奴仆来不及躲开,虽然晚了些,也只能赶紧侧过脸去,躲避这场灾难。 杜仲原本坐在不远处另一张桌子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同林氏谈天,听见动静即刻起身来到季窈身边,将她与林氏隔开,拉着季窈站到一旁,伸手挡住女娘衣衫不整模样。 “祖母!” 严煜伸手抓住林氏,见季窈受辱痛心疾首,却无论如何没办法立刻走到她身边去。 林氏看见季窈锁骨上的胎记,双眼瞪大又变回昨日那个咄咄逼人的老太太,突然发了疯似的大声说道,“还说你不是妖女!这胎记五十年前我就见过,怎么敢有一刻忘记?你这个妖孽,从今早上琮之突然拿着他祖父留下的书册子来给我,我就知道是你又跑来找他,要他帮着你一起来蛊惑我!” 季窈这次彻底懵了,决堤的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眶涌出,她捂紧胸口此刻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任由眼泪一滴滴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断从脸上滑落。 “我没有……” “还说没有!”林氏双手被严煜抓住,嘴上却不饶人,哪里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五十年前你拆散我们严家未果,竟把主意打到我孙儿身上,现在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妄图让我相信你是个年轻貌美的深闺娘子,我呸!” 不光没有老人家该有的样子,面对曾经五十年前差点将她夫君带走的女人,她甚至变得幼稚又恶毒起来。严煜不敢捂她的嘴,只好低声不断劝她别再说下去。 眼看着季窈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楚绪等人都坐不住了,全部起身站到林氏和严煜面前,叫嚷着让她住嘴。 严煜越过南风馆众人肩膀,看见季窈在杜仲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窈儿……” 季窈哭到快要窒息,一只手攥紧衣襟之余,另一只手拽住杜仲的衣服,抽泣之间浑身颤抖不止,脸上、鼻头泛着毛细血管破裂的红晕,哭到几近崩溃的边缘。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呜呜呜呜……我都已经这么委曲求全了……呜呜……” 杜仲胸口被她的泪水浸湿,一颗心也被她委屈的样子很很揪紧。郎君大掌捧住季窈后脑,将她哭花的面容埋进自己胸口,杜仲冷然抬头,声音较冬日枝头突然落入后颈窝的冰挂还冷上三分。 “三七,请严大人和林老夫人离开。” 被林氏紧紧抓住,严煜此刻心中万分悲怆与心痛说不出口,也脱不开身。林氏还不依不饶,起身指着季窈哆哆嗦嗦道,“装什么样子?谁同你这个妖女多待些时日都要是舍掉半条命去的,还把她当个宝……” “请他们出去!” 杜仲一声令下,严煜自然也知道,林氏再待下去,季窈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只能怆然转身,带着林氏转身离开。 众人迈步走出南风馆的同时,楚绪立刻上前将大门“砰”的关上,随后回到季窈身边,围着她不止地哄。 “掌柜,别哭了,那婆子走了……” “是啊,掌柜别伤心了……” 众人的劝阻倒让季窈脸上泪水更多,想积攒了许久的眼泪全部释放一般肆意哭喊着,任谁来了都是只甩开手不管,可怜巴巴地拉着杜仲哭个痛快。 他第一次看见季窈完全失去反抗,无助得像个孩子,滚烫的眼泪像针一样扎进他胸膛,刺破心脏,疼得他喘不过气。 巨大的耻辱感将季窈笼罩,她正哭得忘我,面前宽厚胸膛突然撤开,接着她后腰一紧,被杜仲拦腰抱起,越过众人往后舍走去。 第177章 不欢而散 “不只是你爱而不得。”…… 被杜仲突然抱起来,季窈继续闹别扭,在他怀里挣扎不停,“放我下来。” 春衫薄透,女娘腰际和腿侧软肉扣在他手心,触感又软又滑,没来由的有些烫手。杜仲稍稍用劲擒住她的后腰,剩下两条腿鲤鱼甩尾似的还在动。 “别闹。” 抱着她从前馆走到回廊,杜仲看身后人都没有跟上来,这才将她放到回廊栏杆边上坐下。季窈哭得太久,脸上坨红一片,发丝般细软的面部血管浮现在她鼻侧周围,双眼又红又肿。 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止住哭意,低声啜泣之余,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杜仲手背,沾湿他的衣袖。 他任由女娘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哭着,声音由大转小,直到她稍稍从崩溃的情绪抽离出来,花容噙泪地看着他,“带我来这里做甚?” 杜仲从怀中抽出手绢,捏住一角轻点在她脸上,眼中有意味不明的微光闪动。 “别哭了。” “我就要哭!”她脾气上来,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一通。到伤心处手上动作又慢下来,将手帕按在脸上,滚滚泪珠擦刮着她手背肌肤往下落。 “她为什么要当众扒我的衣服……难道她不是女子,不知道如此做对女子有多不尊重吗……呜呜……” 杜仲从来不曾安慰过女娘,不知道这话如何接,只是继续蹲在她面前,把肩膀借给她靠着。 “她就这么讨厌我……呜呜……” “不对,我也讨厌她、讨厌她!连严煜也讨厌,我以后再也不上当了,呜呜呜……”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略从杜仲肩头起身看他,说话声音带着浓浓的鼻腔。 “我知道我没用,给大家丢人了。” 这要是换成她平常做事风格,再把林老夫人换成旁的什么人,她早就把人先打一顿解气,再从头到脚扒个精光,扔到大街上游行示众。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当着这么多伙计的面吃亏还不知道还手,不光她觉得丢人,伙计们心里也定是都觉得面上无光。 杜仲看着自己的手帕被她的泪水侵染出一小块深色,屈膝到她身边坐下,目光柔和,“从前某人这张能言善辩、骂人字字珠玑的嘴,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往日,不是最擅长对付这种不讲道理的老妪么?” 因为泪水中盐渍沾染的缘故,此刻脸上又干又痒。她捂着侧脸低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她不一样。” 她是严煜的祖母。 “是啊,她不一样。”杜仲吊儿郎当,顺着她的话无情地将她拆穿,“所以你才受委屈了。” 季窈一向知道他不光嘴毒,眼睛也很毒。肌肤之下,方才被林老夫人抓过的衣襟仿佛还带着热度,灼烧着她胸口的皮肤。 她没心情和他争论,别过脸去看向池塘,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 “现在想想,真觉得自己脑袋被门夹了……前几日买那几身素净的衣服和翠玉簪子花了我不少银子,在严府里彩颦学端茶倒水和待人接物也颇费脑子,尤其是走路……” 她能同他多说几句,总好过继续哭。杜仲虽然不想听她为讨好严煜的祖母都做了哪些努力,嘴里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 “为何?” 她随手抹掉眼角泪水,睫毛上的水珠还泛着冷光,略显潮红的嘴唇撅起来,看上去十分疑惑的模样。 “两条腿甩开,就如此好好走路不行,非要夹着屁股,后脚尖抵着前脚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家娘子,走路的时候头上步摇都不带晃一下的,可是如此走路,不反倒更累了吗?” 她又开始“屁股”、“屁股”的随意说出口,杜仲眼中促狭一闪而过,被她捕捉到。 “累就不要学了。” 季窈没好气瞪他一眼,声音低下去,自暴自弃道,“你瞧,我不光走路不像,连说话也不像……” “像什么?” “像大家闺秀啊。还好我不是神域人,以后大家各自散了,我也不用再在这鬼地方久待……”说罢她想起了什么,收敛抽泣声补充一句,“差点忘了,你也不是中原人。” “嗯。”他轻声细语,仿佛碎冰落入水杯发出的声音,气息刚从鼻子出来一半就止住,“所以你什么人也不用像,做你自己。” 要是真如他说的如此轻松倒好了。 同严煜的家人才不过头两回见面,已经闹到这般田地,莫说以后还要同严煜成亲,哪怕只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吃个饭都难。 就更别说,如果林老夫人知道自己曾经嫁过人,反应会不会比今天还大。 男人这种东西,在大街上闭着眼睛随便抓都抓得到,她原本不用如此在意林老夫人如何看她的。 可严煜这样好,要她就此打住,着实不易。 季窈双手绞着杜仲的手帕,口气不自觉带上三分卑怯。 “做自己,是不是就不能同严煜在一起了……” 她倒信任他,心里那点子脆弱和卑微都展现在他面前,毫不遮掩。 可这反而让杜仲一句重话也说不出,生怕自己多说教两句,会惹出她流泪更多。 他此刻也被一股如鲠在喉的难堪笼罩,眼神斜向下落在回廊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地板上,声音暗哑。 “不同他在一起,你会很难过吗?” 他说以后还是说现在?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一人向左看,一人朝右看,气氛突然微妙起来。 季窈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浓睫微眨。 “会啊……现在就已经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心里最难受的那阵子过去,她稍稍止住眼泪,转过头去看他,“我会不会真的是林老夫人口中那个苗疆妖女?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你在苗寨里相识的那些年轻人不知道我的存在,能解释为何严煜祖父的书册子里夹着我的小像,以及我胸口这块胎记……” 她伸手撩开衣领,低头去瞧那块红色印记。它在季窈锁骨左侧约两指宽的地方,她必须要将下巴抵在脖子上才能看见。 杜仲闻言转身,看见她领口微敞又赶紧撇开目光,巴掌挡住她胸口才开口,“她管你叫什么,你何必吃心,学着她乱叫什么?我们苗疆人世代都有巫女和神女守护,她们就算与我们凡人有所不同,那也是被神祇挑选出来,万里挑一与神祇一样神圣的存在。” “你若真的是她……” 杜仲目光倏忽间变得柔软,较头顶日光更暖上三分,毛茸茸地扫在她脸上。 ……你应该高兴才是。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决定换个说法。 “……苗疆所有人都会很喜欢你。” 所有人听上去可不是个小数。 日光映照之下,女娘脸上两道突兀的泪痕由眼尾向下一直延伸到下颌,两颗溜圆的眼珠像极了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黑葡萄,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直勾勾地看着他,连声音都轻轻地。 “你是在说,要我回去吗?” 她越是这样,杜仲心里就越想将她捧在手里再狠狠揉搓上一番,看她为自己破碎、为自己心伤。 而不是为别人。 他不说话,只是坦坦荡荡对上她的眸子,目光比起方才的柔软又加了些赤裸的欲望,好像一双无形的手想要把面前这张脸捧起来、吻上去。 季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觉得他现在的目光有些瘆人。 “可从前,你不是都告诉我,要我别逃避、别退缩?不然我这个人、这辈子,也就这点任人捏圆搓扁的本事了?” 挂着泪珠的睫毛、充血猩红的眼眶,往下是被她挠红,透着水汽与潮红的鼻头,朱唇微张,上唇正中饱满的唇珠水光细闪,再往下软若凝脂的锁骨肌肤……他终于看够了,眉眼带上几分薄凉。 “如果你为了那个小白脸,还要继续委屈自己,继续任由他家里人糟蹋、践踏,那才会真的让人看不起。” 说罢他起身,白色衣袍扫过季窈手背,带着丝丝寒意。 “左不过就是个男人,离了他,你还会找到更好的。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世上不单单只有你一个人爱而不得。” 他这话像是在说给季窈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回廊里季窈还坐在围栏边,回味他方才那几句话,郎君迈步走开,消失在后舍- 入夜,又是令人身心俱疲的一日。 严府右厢房里油酥灯的灯油还未燃尽,昏黄暖融,被推门而入的微风扑得摇晃不止。 闹了整日的老太太终于睡下,严煜得空回到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揉着酸胀的眉心,闭目休息半晌,还是决定展开信笺、磨墨提笔。 该写些什么,认错道歉,仍是让她不要同祖母生气? 还是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自己能处理好这一切烦扰,一定一定一定会迎娶她过门? 墨点滴落雪白纸张,他迟迟没有下笔,忽的被头顶一声轻不可闻的响声惊动,抬头往上看的同时余光看到窗边落下一抹纤长黑影,接着杜仲就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杜仲的眼里责备与轻蔑自不必说,他都知道缘由,可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让严煜本就焦躁不安的内心更加怒火中烧。斯文内敛的少年郎搁笔起身,脸上没有一点好脸色,“杜郎君做惯梁上君子,如今出入严某府上愈发没有规矩起来了。” 杜仲无视他话中讥讽,眼神扫过他面前只沾了几滴墨点的雪白信笺,直截了当道,“我是来告诉你,不要再来招惹她。不管是书信、口信还是旁的劳什香糖果子、红玉膏,花玉簪子、方目纱,凡是你严煜送来的任何东西,包括你这个人,都别想进南风馆的门。” 第178章 坦诚相见 “夫人?!” 子时前后,严府守夜的柴叔刚刚到各处寻查完,吹熄手中提灯,正准备回房眯一会儿的时候,听到严煜书房里传来异声。 “有人?” 他来到书房门口,见里头光线较平时严煜挑灯夜读时微弱许多,轻叩两声房门恭声问道,“大人在房中可还好?需要小的进来给灯添些灯油吗?” 严煜正因杜仲不容置喙的警告面露怒容,余光扫向门口映出佝偻的黑影,沉声赶人。 “下去,不要来打扰我。” 他对待下人甚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柴叔被吼得心头咯噔一跳,忙告罪不迭,提着灯笼离开。 门外归于沉寂之后,少年郎复将眼神移回杜仲脸上,语气多了一丝忐忑。 “是窈儿要你来同我说这些的,还是你自作主张决定的?我明白祖母这几日确实有些糊涂,兴许是之前在江南的时候长年足不出户,如今初到龙都,水土不服。长辈犯错,我自然一力承担,明日我会再去找她,亲自向她道歉……” “她不需要你的道歉。”杜仲上前一步,有隐隐油灯的火光映照在他眼中,“打她的不是你,让她当众蒙羞的也不是你,你道歉有何用?严大人,为官数载,这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他何尝不明白?可那是他的祖母。要一个孙儿同他耄耋之年的老祖宗讲道理,谈何容易?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季窈会真的生他的气。 见他上前,严煜也丝毫不让,眯起双眼凝他,“我自然明白。但祖母之所以入龙都,与窈儿打上照面、产生冲突,归根结底是因为我那封寄回家中,告知他们我欲同窈儿成亲的家书,皆因我而起。你既说一人做事一人当,那窈儿和祖母的事,就都是我的事,我都要负责到底。” 他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事实也的确如此。 杜仲知道在这方面已经没办法说服他,突然剑眉上扬,冷笑起来:“呵。负责,你如何负责?” 说着他后退几步,舒展长袍在身后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眼神戏谑,像是来看好戏的一样。 “即便你有通天的本事,能将两头都哄得服服帖帖、高高兴兴,那又如何?你们严家会允许你娶一个和当年勾搭你祖父的妖女长得一模一样的苗疆女子吗?更惶谈她还算半个名不副实的寡妇。若你的家人知道这些,你真的能向她保证,你可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把她抬进你严家的门? 还是说严大人饱览群书,把书摊上那些痴男怨女的话本子也当了真,打算背弃你的先祖、爹娘,舍弃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做一对‘有爱饮水饱’的苦命鸳鸯? 如果你保证不了,怎么叫负责到底?你拿什么负责到底?” 严煜与杜仲平日里接触不多。即便正面遭遇,也往往说不上几句话。 他没想到杜仲教训起人来这般厉害,一番话听完只觉得浑身发冷,心空捞捞的没有着落,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看严煜有片刻的怔愣,杜仲立刻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说道,“她的确是苗疆女子,虽然她已经失忆,记不起自己从何处来,但当初她的亡夫在苗疆捡到昏迷的她之时,身上所穿服饰和脖子上戴的有着苗疆圣衣族家族图腾的银项圈都可以证明她的身份。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证明,她不是你祖母口中的妖女……” 他突然发起狠来,双眼暴裂瞪着杜仲,上前一把揪住杜仲的衣领,将人稍稍提起来怒吼道:“她怎么可能是和祖母差不多年岁的女人,这哪里需要证明?!” “那如果她真的就是呢!”杜仲不甘示弱,立刻以更高的声调吼回去,“这世上既然有鬼魂就一定也会有神佛,神域是如此,苗疆亦然。倘若她真的是妖女,你打算如何做,和你的祖母一起羞辱她,然后再放弃她吗?!” “我当然不会!” “可你也做不到两全!” 吼完这句,杜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失落:严煜做不到,他一个身负血海深仇,随时准备赴死之人,又何尝能保证,一定能做到? 少年郎这下彻底败下阵来,失魂落魄地松开杜仲衣襟,退到书桌边不说话。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杜仲看着桌上油灯已经灯枯油尽,收敛起眼中的沉重,整理衣衫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横在你们之间的阻碍,如果你没办法将这一切障碍都扫除,不光我不会让你进南风馆的门,馆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你进来。你的出现,只会让她更伤心。” 严煜哑口无言。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找人调查过季窈的身世来历,可那是他不过是将她看作一个曾经去到贪官家中偷盗,看上去有几分手段也有几分身手的风月楼掌柜,查她一开只始是为了堤防她。 他也没料到后来,自己会爱她爱得如痴如醉。 这是他头一回经历情爱,有了心仪的娘子。可没想到上天注定要他爱得艰难,爱得痛苦。 杜仲迈步走向门口,手尚未触及到门框时,身后传来严煜弱不可闻的声音。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我说这些的?她的伙计,还是她的朋友?” 他当然知道答案。 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一个眼神就足以将他内心最深处潜藏的秘密公之于众。他见过杜仲看季窈的眼神,也知道杜仲对自己的敌意有一大部分都来自哪里。 是妒忌:像孩童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像猛兽被人入侵地盘时竖起全身警戒,像藏了一辈子的宝贝突然摔个粉碎,亦或是不翼而飞。 书房内,唯一的灯光即将熄灭,窗外月光渗入的同时,杜仲背对月光转过身来,整个人比皎白的月色还要清冷疏离。 他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眉眼微动,不带一丝情感。 “严大人很聪明。我今日既然会来,就没打算再隐瞒什么。”他目光倏忽间锐利起来,像是对自己的所有物拥有绝对话语权那样笃定说道。 “从前我虽然不喜欢你,却也从没想过要插足你们二人之间,做出让她为难的事。可如今,我改主意了。” 男人的好胜心就是在那一瞬间被激起来的。 严煜这辈子活到现在,自认为还没有什么处理不好之事,加上此刻面前男人的叫嚣与宣战,他的眼神一下子凶狠起来,一点文人书生的模样也不见。 他朝着月光迈步,上前走到杜仲面前,负手而立缓缓道,“她喜欢的人是我,她是我的。” 同样的话,杜仲好像曾经也听谁说过…… 脑海中,南星抓着杜仲的衣服,把他从季窈身上扔开的时候,朝他大喊“她是我的女人”那一幕又浮现。杜仲扯了扯嘴角,毫不在乎道,“那只是暂时的。” 接着郎君身后大门被一股内劲催开,隔壁下人房里守夜的柴叔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只见到一个比月光还白冷的长影一闪而过,窜上房顶,严煜面带不甘地站在门口,望着皎洁的月色发呆。 从严府出来,深夜的簋街无人经过,空旷而沉寂。 杜仲走着走着,脑海里那句“倘若她真的就是呢”突然蹦出来,惊得他心头咯噔一跳。 对啊,为何她会和五十年前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为何她的血可以治病解毒?为何她能讨方圆百里所有动物、鸟禽的喜欢? 赫连尘去到苗寨圣山里偷盗万蛊蚕衣的时候,真的是在路边捡到她的吗? 他脑海中迷雾重重,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石万乔,他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打定主意,杜仲一个闪身上到屋顶,往锦绣居的方向而去- 丑时前后,一抹暗影越过南风馆后舍竹林,乘着徐徐微风落在木桥上。 没有在石万乔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杜仲脸上难掩倦怠之色,余光扫过季窈的屋子里,见里头青纱帐似动微动,轻敛眼皮,往自己房间走去。 没想到刚走两步,几缕晃眼的烛光从自己房中照出来,他眼中划过一抹疑惑,伸手缓缓将门推开。 面容清丽娟秀的女娘身披一件拖地长衫趴在桌上正昏昏欲睡,听见木门推开的声音抬头起来,与杜仲撞上眼神。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看见季窈的一瞬,郎君目光变得温吞,拿起火拨子将油灯灯芯略拨正,屋子里昏黄的暖光立刻充盈。 “你在等我?” “嗯。”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伸手将拢了拢肩头的衣服,觉得有些冷,“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快亮了。” 他捏着眉骨在她身边坐下,她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钻进他鼻腔里,“来找我做甚?” “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只是睡不着。”她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将脸埋在双臂之中,眉眼低垂,“你到底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和苗疆来的兄弟闲聊到半夜罢了。”他不打算告诉她,起身去将门打开,“这几日馆中之事有我,你好好休息。” 房门打开的同时,一股劲风钻进来。接着一抹青灰色的高大身影突然从房顶上跳下来,一边拍掉手上灰尘,一边抱怨道,“哎哟这一趟可真是费了大劲,我把那件烂衣裳放回圣坛里的时候差点被那些苗疆的护卫抓住,幸好我够机灵,知道趁乱逃跑……” 赫连尘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季窈,双眼不可抑制地睁大,两步走过去捉住她的肩膀,欣喜若狂道,“夫人?!” 第179章 秘密共享 “真当你姑奶奶我是吃素的?…… 不算特别宽敞的屋舍之内,因为被拨正灯芯而燃得澄澈透亮的火苗再一次被门外吹进来的风刮得晃动不止,房中三个人的面容影影幢幢,看不真切。 赫连尘尚未来得及借萤火之光将自己想念了整整一年之人的面容看清,搭在她肩上的左手突然被用力掰开,接着对方一个反手将他左臂反拘在身后,推着他撞上桌子,男人的脸连同上半身就这样被季窈压在桌上,用力之大,将桌上杯盅里的茶水四溅出来。 季窈没有认出他,正巧憋了一天的火,抓住他的手不停使劲,捏得他哼唧个没完。 “哪儿来的登徒子,真当你姑奶奶我是吃素的,如今任谁来了都调戏的不成?” 赫连尘哎哟连天,左脸被压在桌面上,说话声含糊不清,“哎哟……夫人,是我,真的是我啊……怎么现在力气变这么大了……” “还叫?” 他的脸几乎就怼在油灯前,季窈弯腰细看,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但声音却熟悉得很。 到底在哪里听过呢? “我是你夫君啊……” “胡说!那厮如今埋在哪个坟头里长草都不知道,你当我眼瞎?偷东西偷到你姑奶□□上来了。” “哎哟。”脸被按在桌上反复摩擦,疼得赫连尘直吸气。他抬眼看向季窈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杜仲,发现他也一副嫌弃加上不耐烦的眼神看着自己。 “杜仲……你快告诉她,我真是赫连尘。” 听他叫出杜仲的名字,季窈柳眉上扬,转过头来看向身后波澜不惊的白衣郎君,“你认识他?” 旁观到现在,杜仲不知道在心里骂了赫连尘多少句。 怎么会有如此难缠之人,还总是出现得这般不合时宜,害他想瞒她都瞒不住。 杜仲没有伸出援手的打算,沉默半晌后轻敛眼皮,侧过脸去淡然点了点头。 “你说他是赫连尘?”他这一点头,季窈也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这声音耳熟:与赫连尘在一起短短三个月里,他每次出远门回来,都是这个声音远远从大门口传来,将躺在窗边贵妃椅上昏昏欲睡的季窈唤醒。 那时候的她也不知是不是初到龙都,水土不服的缘故,总是没精打采、浑身乏力,所以在她漫长的春睡梦境里,唯有这个声音格外清晰。 下一瞬,压在自己手臂和后背的力突然消失,接着赫连尘的脸被一只纤巧的手捏住下颚,缓缓抬起。季窈蹙着眉头,目光在这张勉强还称得上“俊秀”二字的脸上来回扫,脸上迷惑渐渐转为惊讶。 “你不是死了吗?烧成黑柴的那堆尸体不是你?” 他摸着被捏痛的下巴干笑两声,站直腰身看她,“诈死,嘿嘿。夫人你不晓得,那群苗疆人盯上我之后,好几次在龙都城外差点没把我杀了,幸亏我轻功了得……” 赫连尘正得意洋洋,忽然瞧见季窈眼中暗藏几分愤怒,连忙收敛些继续说道,“……最后一次被他们追杀,我虽侥幸逃脱但也身受重伤。结果苗疆人里头那个叫尤猛的头领几番打听竟然找到了你我住处,那是夫人你尚在病中,我确实是怕连累于你,才会听从建议,死遁避祸……” “听从谁的建议?” 他闻言抬头,目光刚落到杜仲身上,后者立刻咳嗽一声,坦坦荡荡地看向季窈,“这些都不重要,如今得知赫连兄平安,已经是最大的幸事。若其他人得知真相,也一定会很高兴。” 此话听上去是在为赫连尘的回来高兴,实则暗暗激起季窈内心不忿。 她这厢才因为严煜和林老夫人之事气得整夜无眠,死了一年的夫君又不知道从何处突然窜出来说自己还活着,甚至美其名曰“怕连累她”所以才诈死。 赫连尘讨好的笑容刚挂上嘴角,立刻被季窈一个冷眼止住,“高兴,高兴什么?他一拍屁股,留下一具尸体走了,我留在那个家里不但整日担惊受怕,受尽君姑的算计,哪怕逃到这南风馆来都还要躲避尤猛的追杀,掉进水里差点淹死!” 他决定与季窈成亲一事当初并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夏大娘子,以至于死遁之后,听闻尤猛带人到他的灵堂大闹,夏大娘子孤儿寡母,还带着一个寡妇吃尽苦头,他才知晓自己在此事上还欠缺考虑。 “夫人,是我对不住你……”说话间他的手就要伸过来去牵季窈,被她一巴掌打开。“我不是留了许多钱银给你吗?还有这座馆……你就别生气了,可好?” 季窈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里更气,“不要叫我夫人,你我没上户籍,谁认你是我夫君?你留下那些钱银,我都拿来用作馆内日常花销,伙计们每月月俸,多的也没花多少,不过是补偿你对我这段时日的亏欠……说起来,这南风馆的确是你的,既然我要同你划清界限,这南风馆掌柜的位置也还你,我立刻收拾东西走人。” “诶诶诶,别啊。” 赫连尘的手还没碰到季窈,杜仲已经先一步上前将她拦住,深邃的眼神里漾起波澜,“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儿戏。且不说楚绪等人恐怕并不会承认你以外其他的人做这个掌柜,哪怕是商陆和蝉衣回来,也绝不会允许你就这样不告而别。你若真当我们共患难、同生死的朋友,万不可将离别二字说得如此轻巧。再者——” 他看向赫连尘,目光凛冽,“——赫连兄还有要务在身,这南风馆也不是他久留之地。” 赫连尘听得一知半解,以为杜仲是在暗示他复国篡位一事,赶紧点头应和,“对对对,我待不了多久。不光是我,夫人你以后也不会在此处长待,只等我成了大事、做了皇……” 皇帝二字说了一半,被杜仲眼神吓退,他又改口道,“……做普天之下第一逍遥人,夫人你定是要随我北上京都,享尽荣华富贵的。” 季窈只当他又在说些漂亮话糊弄自己,白他一眼之后移开目光,看杜仲神色冷峻,语气稍稍收敛道,“反正你们这些男人嘴里没一句实话,南星如此,赫连尘是如此,严煜也是如此,如今看来你的话也不能全信。我再也不会上你们男人的当。” 杜仲又是轻咳两声,眼里只有季窈的身影,声线温吞,“说他们就说他们,带上我做甚?” 赫连尘听罢,伸长脖子凑上来,“南星怎么了,严煜又是谁?” 没人理他。 季窈同杜仲对视一阵,见他眼神自始至终坦坦荡荡、好不闪躲,心中愤慨稍稍减退,甩袖转身欲走。 “罢了,我如今只顾好我自己,旁的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回房了。” 看她推门走出去,赫连尘眉眼带笑,也赶迈步紧跟上,走到门口被杜仲拉回来。 “做甚?” “回房睡觉啊。”赫连尘的目光恨不得贴在季窈身上,指着自己之前住过的木屋说道,“夫人既困乏,我再陪她眯会儿。” 说罢他脚底一滑,溜出房门朝木桥上走来,“夫人,且等等我。” 他的手还没碰到季窈的衣角,杜仲立刻一个跃身站到两人之中,季窈转过身来瞪着他,面色冷凝,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字。 “滚。” “不是,夫人你听我说啊……” 杜仲将女娘护在身后,再一次将这句话说出口,“你如今已经不是赫连尘,她自然也不是你夫人。为避免节外生枝,赫连兄还是藏好自己的身份,小心祸从口出。” “话虽如此说,可这南风馆里大家不是外人,我同夫人住在一屋也合情合理……”赫连尘恋恋不舍的眼神牛皮糖似的粘在季窈身上,她却只感到浑身不自在。 季窈伸手将杜仲推开一隅,丝毫没有要接受赫连尘的意思。 “从你决定瞒着我诈死避祸那一日开始,你我便不再是夫妻。再让我听见你唤我夫人,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与季窈相处短短三月里,赫连尘不知道她日日乏力、头晕是何原因,只把她没精打采、轻声细语的乖巧模样当作温柔贤惠的本性。如今见她疾言厉色,以为她只是嘴上说说,便没当真,还打算继续纠缠。 “哎呀夫人,你就别生气了。俗话说夫妻哪儿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啊!” 他吊儿郎当的话还没说完,季窈听得内心烦躁,干脆伸手抓起他的衣领向上一提,凭借天生那股子怪力直接把一个身高七尺的男儿腾空拎起。 赫连尘好几次死里逃生,纯粹是靠着从小练就的一身轻功,拳脚功夫反而差得出奇。 他双脚离地的瞬间惊呼出声,下一瞬已经被季窈用力往桥边一抛,“咚”的一声落入池塘,引起水花四溅。 他在水中挣扎半天才冒了头,伸手拂去脸上水渍可怜巴巴地看着桥上二人,别提多狼狈。 季窈双手抱胸,娇俏地讥笑一声,转身往木屋走。 赫连尘不敢再开口唤她,浑身湿透从池塘里爬上来,顶着吃瘪的表情看向杜仲。 “那、那我睡何处?” 杜仲根本不想看见他:“你非要留下吗?” 他脱下外衫拧干,露出还算精壮的胸膛,“你在这里,夫人也在这里,我于情于理都应该留下啊。” 随他罢,反正会有人替自己收拾他。杜仲目光扫过京墨的屋子,转身打算回屋。 “南星的屋子空着,你且暂时在那里住下罢。” 赫连尘不依不饶,拎着湿衣服追上去问道,“诶方才夫人她为何要拿我同南星比?我那个小徒弟怎的不见了?” 杜仲置若罔闻,走进房间后转身关门。 “还有那个严煜又是什么人?夫人她骂我们几个跟骂孙子似的……” “砰”的一声,木门已经关上- 一天之内经历如此多事,季窈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忍不住想下床再去瞧一瞧她那个死而复生的亡夫,想了想又躺回去。 如此反复数次,终于在天际线擦亮之际才沉沉睡去。 谁知她睡得迷迷糊糊,忽听门外似有打斗声传来,听刀剑碰撞之声甚至还不止两个人。 联想到昨晚那个疑似她亡夫之人的到来,季窈从床上坐起身,披上外衫推门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黑两白,三个男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的画面。 “你们在做什么?!” 第180章 京都密信 “窈窈你果然心里有我!”…… 与其说是三个人在打,倒不如说季窈看到的是杜仲一边护着赫连尘不被刺伤,一边用剑和京墨缠斗。 赫连尘睡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京墨为何会在他亮明身份之后突然就动起手来,方才在杜仲听见动静赶过来之前他已经被京墨抓住好几次按倒在地,说什么也不准他起身。 此刻顶着被砖地摩擦破皮的腮帮子,他只顾猫腰躲在杜仲身后,手忙脚乱地躲避刺来的剑。 “都给我住手!” 季窈飞身跃起,穿过木桥直接朝三人冲过来。杜仲被她略带薄怒的声音吸引,侧眸看她的功夫,京墨抓住机会一把将赫连尘从杜仲身后抓住后颈衣服提起来,像只犯错被抓的猫儿一样落入京墨手中,持剑被抵住脖子,动弹不得。 她原本只是想阻止三人打架,却没想到京墨的目标居然是赫连尘,女娘落地的同时奔着那银白色的剑刃而去,杜仲见状赶紧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阻止她朝京墨二人扑过去,同时举剑对准京墨,锋利的剑尖停在他下颌。 打斗的声音将楚绪和三七唤来,看着面前混乱的场面和莫名多出来一个人,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季窈以为是她这个不争气的亡夫又闯祸,烦躁不安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赫连尘,你又如何得罪京墨了?” 身后楚绪和三七听她唤莫名男子“赫连尘”,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倒是委屈得很,“我就在屋子里睡觉,啥也没干啊……” “嗯?”京墨手上剑刃再近一分,几乎就要触碰到赫连尘滚动不止的喉结,眸光暗闪,缓缓说道,“时隔一年,赫连兄真是让我久等。如今你既再回来,就休要想着再逃走。” 杜仲按住身前躁动不安的女娘,对他所言不以为然,“赫连兄并未在神域境内犯事,你没有理由扣住他。” 抓住赫连尘的手丝毫没有要松开之意,京墨目光在面前所有人脸上扫过一圈,决定开诚布公道,“前朝余孽,按律当斩。” “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窈和身后的伙计,就连赫连尘自己都吃了一惊,欲转身回看他被扣住肩膀,心惊肉跳问了句,“你都知道了?” 他是神域前朝皇帝赫连元雄长子的事,只在一年多以前同杜仲说过。这神域之中赫连一姓不算罕见,他自认从未对除杜仲以外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身份。 京墨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同杜仲冷声说道,“他没有犯事,不过只是一时尚未得逞。我现已查明,他去年深入苗疆偷盗和如今改头换面,都是意图谋反,企图颠覆神域太平盛世之不轨举动,自然可以将他先斩后奏,以儆效尤。” 赫连尘看他义正严辞,吓得双腿直抖,“不是!我没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一字不认的,你快放开我!” “你诈死之前寄往家中的信函如今都在我这里,你还想狡辩?” “什么?”赫连尘眉头蹙紧,只能用眼尾余光看他,“难怪我娘和二弟都不知道我诈死的事,原来信都是被你拦截的!你到底是谁?” 杜仲凝住面前风姿俊逸的墨袍郎君,将他嘴角淡淡讥讽收入眼中。 “如此劳神费心也要将前朝遗孤抓获归案之人,还能是谁?——他是朝廷的人。” 听到朝廷二字,赫连尘吓得腿脚发软,“怎么可能?你我相识明明是因为去年你在龙都城外被人寻衅滋事……” “——那是他找人故意安排,引你上钩。” “可我那时远上苗疆,你也曾多次帮我给我娘和二弟送信……” “——那是他想在得到你和你家人信任之后,将你家中其他人引上龙都,一网打尽。” 杜仲几乎都猜中,京墨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欣赏,“听上去,杜郎君坦荡得好像你没有任何隐瞒之事一样。” 赫连尘思来想去,无法接受自己推心置腹的兄弟原来一直憋着心思想要自己的命,不顾剑刃锋利,转过身来看他,“那为何你不在去年我向你们坦白一切之时就杀了我?!” 京墨的表情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面对他的质问,面不改色道,“因为那时候你突然告诉我,你还有个弟弟。据史料记载,当年赫连元雄薨逝之时,你的娘亲,也就是皇后夏氏怀胎刚三月有余,没人料想到她这一胎能平安降世。” “你这个背叛兄弟的叛徒!” “我从未说过我不是朝廷的人。” “够了!” 季窈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脑子里塞进去太多信息一时间理不出头绪,让原本就思虑烦扰的大脑更加混乱。 她捂着耳朵喊完,见面前三人都侧过脸来看她,垂下双臂淡然道,“放开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一件件慢慢交代给我听……” 圆睁的杏眼一一扫过三人面孔,条理夹杂着无奈。 “……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掌柜的话。” 整个南风馆后舍一时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杜仲递来一个担忧的眼神,缓缓将架在京墨脖子上的剑放下,但京墨却没有放。 “我不能再给他逃走的机会。” 季窈如今看见赫连尘就心烦,揉着太阳穴转身,无所谓地朝京墨挥手,“你把他捆起来就是。” 某些人听见这可不乐意了:“夫……窈窈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再乱喊,连嘴也一并给我堵上!”- 前馆二楼雅舍,不断有茶香飘出的房中,季窈与京墨、杜仲相对而坐,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们。赫连尘则双手双脚被绑,扭成一朵麻花似的坐在京墨和杜仲中间,防止二人一言不合,再次开打。 茶汤蒸腾的雾气暂时驱散季窈心头寒意,她再次饮尽杯中茶,抬头看向赫连尘。 “所以你当真是神域前朝皇帝赫连元雄的儿子,去苗疆偷东西是为了借苗巫神力复国篡位。” “是复国不是篡位。”他斜身旁京墨一眼,似乎对京墨将自己看作反贼十分不满,“这天下原本就是赫连氏的,南宫狗贼才是谋朝篡位之人,天下人尽皆知,只是不曾当着做这些人的面宣之于口罢了。” 季窈懒得听他狡辩,目光又移到京墨身上。 “所以,你当真是京都里派来抓他的朝廷命官。” 斯文俊秀的郎君温吞不改,微抿一口茶水后淡然开口道,“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鹤。我在朝中并未担任任何职位,来龙都调查前朝余孽一事,不过是借我爹急于争功为由,完成一个故人的心愿。之所以拖到现在,想借赫连尘之手引出剩余所有赫连氏余党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近日京中怪事频发,我爹连发三封信函急召我回京,我必须在离开之前杀了他。所以上次杜郎君将他放走,我才会如此生气。” “你真要为了那个谋朝篡位的昏君杀我?你和你爹都只是愚忠!” 赫连尘突然激动起来,在蒲团上挣扎乱动,撞到桌角,引茶盅叮当响。 “南宫狗贼弑君夺权,杀害当时包括我爹在内的三十二名皇宫中人,踩着尸身血海登上皇位是整个神域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你们为何要视而不见?为何不能还我赫连氏族人一个公道!?” 京墨罕见地有些气短,因为从未深入了解,对他说的话也了解不多,“如今太平盛世,神仁宗勤政爱民,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市井百姓,对仁宗之仁政无不称赞……” “那也掩盖不了他弑君夺位的事实!” 赫连尘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一句,他一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此刻变得严肃而悲壮,从小到大躲避官兵追捕的这些年所受的苦,在这一刻得以稍稍释放。 “我知道,我爹不是个好皇帝,他也老是说自己不是做皇帝的那块料,比不上南宫那个狗贼有手段,可那不是他惨死在南宫刀下的原因!我费尽心思到苗疆盗取圣物,帮杜仲寻找沉睡在地底之下的神祇,为的从来都不是皇位,而是要把那个狗贼伪善的面具撕掉!让你们知道你们口中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当真做了天理难容之事!为我爹报仇!” 说到这他突然凑到京墨面前,双眼猩红地看着他,声线喑哑道,“我问你,如果南宫那个狗贼真的杀了我爹在内的三十二个人,你还会选择效忠于他吗?” 颖悟绝伦如京墨,第一次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心中惦记的从来都只是些事关寥寥数人的小事,而非是否要效忠一个谋朝篡位之人这样的问题。 两人四目相对,京墨稍稍败下阵来,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几次,说道,“没有定论的问题,我没法回答。” “为何没办法回答?你怕说错话,会招来杀身之祸吗?”赫连尘的表情变得疯狂,嘴角向两颊上扬道,“没关系,我逃亡的这些年,娘让我看了不少史世政鉴,你谨慎一些是应该的。我会在证明他真的杀了我爹,要他认罪之后,我会再来问你这个问题的。” “你没这个机会了。”说罢,京墨再次举起桌边利剑刺向赫连尘,杜仲将手中茶杯扔过来,挡住剑刃的同时,拉着赫连尘后退到门口,满是警惕地与他对视。 季窈站到他们中间,手掌撑在京墨胸口,神色凛然。 “京墨也好,方言鹤也罢,你们个个有身份,个个有秘密,我如今都不在意。想留者留下,想走的人我也不拦。好歹你我同生死、共患难过,我会记住你这个朋友。 但今日,这个人你杀不了。” 赫连尘听她保他,激动得声线颤抖,“窈窈,你果然心里有我……” “住嘴!”吼完她,她继续看向京墨的眼睛。 “且不说他如今手上无一兵一卒,连他自己都是个只会花拳绣腿的废物,掀不起任何风浪。就算他再有其他主意,我和杜仲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帮他做任何危害神域百姓安宁之事,你只把他先留在此处,放心回京赴你的任去。其他事我们日后再从长计议,如何?”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季窈虽然知晓他生性凉薄,内里却是个十分可靠且看重朋友情谊之人。两人对视的片刻,这一年多里大家一起经历的每一件案子、每一次危机都历历在目,他眼中微光闪动,最终将手中剑缓缓放下。 大家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些什么,门外三七突然敲了敲门,怯生生说道,“掌、掌柜,楼下有客人求见。” “没空。”季窈的目光仍旧落在房中这三个男人身上,翻个白眼嘲讽道,“没看见我正伺候京中朝臣之子、前朝皇室遗孤和苗疆大王子呢吗?” 三七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割下来喂狗,此刻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想着楼下还有位阎罗,只好颤颤巍巍,几乎是哭丧着脸哀求道,“可、可楼下人点名要见掌柜你……” 又是谁? 季窈回头瞪三七一眼,甩袖走出来。 “是谁非要在这个时候见我,姑奶奶烦着呢……” 下楼的台阶走到一半,大堂里严煜纤长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她下来,少年郎眸色暗沉下来,轻唤了声。 “窈儿。”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0-190 第181章 渠阳之火 我不像你,我太喜欢你了。…… 不过短短一日没见,倒像是隔上千年一般。 严煜看着台阶上清丽柔美的女娘双眼布满血丝,眼皮还稍稍带着些浮肿,仿佛昨日她哭得花容噙泪模样还历历在目,表情悲戚,再一次开口呼唤道。 “窈儿……” 下楼的脚步停在当场,季窈看见严煜的第一反应是脑海中浮现林老夫人不停唾骂自己、羞辱自己的场景。 “我不想看见你。”她心口微窒,松开台阶边的扶手,转身淡然吩咐道,“送客。”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被她的冷漠打败。 严煜赶紧走上楼梯,欲伸手抓住季窈的衣摆,被先一步走到两人中间的杜仲阻止。 “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说过,南风馆不欢迎你吗?” 没工夫同杜仲纠缠,严煜侧身非要继续往上走,“窈儿你听我说……” “住口!” 杜仲拦腰将人抱起,一松手径直把严煜从楼梯上扔了下去,季窈听见动静转身,就看见严煜从七、八级台阶的位置翻滚而下,最后捂着肋骨倒在大堂地上。 “做什么你?”她一个飞身来到严煜身边,把人扶起来上下查看,抬头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杜仲。 “他又不会武功,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 她又在维护他。 杜仲一口气憋在心里快要憋出病来,瞪圆了鼻孔直翻白眼,“死了才好。” 她自顾自低头检查一遍,确认严煜没有摔着才放下心来,神色颇为无奈道,“你走罢。” “不走,”严煜摔得肋骨生疼,说起话来直吸气,“窈儿不原谅我,不理我,我不走。” “你……” 两人正拉扯,赫连尘突然从二楼雅舍中走了出来。 他双手双脚还被绑着,只能背着手从房里一蹦一跳着出来,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上往下看,重心不稳差点没掉下去。 “什么窈儿、幺儿的,你谁啊?” 严煜第一次看见赫连尘,不知道他就是季窈“死去”的夫君,抬起头来看他。 赫连尘看季窈的手被他牢牢抓在心口,两人亲密模样完全不似普通掌柜与客人的关系。加上严煜那张脸实在俊秀,称得上翩翩公子,心里突然警钟大作。 “不是,你到底谁啊你,快把脏水从她手上拿开……唔……捂我嘴干嘛……” 他一蹦一跳,滑稽得不成样子。刚蹦哒两下被京墨捂住嘴从身后捞起,骂骂咧咧地消失在二楼走廊。 严煜看看赫连尘又看看季窈,有些疑惑,“他是……” “他谁也不是……哎。”季窈心头烦闷,加上此刻大堂人多眼杂,叫人传出去终究不像话。 她叹一口气,伸手扶他起来,“去里面说。” 她都松口放严煜进门,杜仲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 带严煜往二楼雅舍走的时候同杜仲擦肩,他站出来挡住严煜,季窈略为心虚地与他对视,撞进他冷漠无情的眼神里,仿佛在说“下次哭的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匆匆收回眼神,她不敢再看他,只有严煜和杜仲四目相对,两人表情都难看得不像样。 严煜随后被季窈拉进了另一间雅舍。 独处时分,眼前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 少年郎下颌上的胡渣明显,眼下也沉淀着浓墨一般的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憔悴非常,显然也同她一样整夜无眠,让季窈的心被一双无形的小手揪起来。 她愣愣地盯着面前人,一步步走近到他面前,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捧住严煜侧脸,低声问道,“又照顾林老夫人,一夜没睡吗?” 她主动提到他祖母,乖巧懂事的模样让严煜心里原本就只剩下一张纸般薄脆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什么礼节、规矩,此刻都被抛之脑后,他伸手一把揽过女娘肩膀将人拥入怀中,弯腰将脸埋在她肩头,声音哽咽。 “我好想你。” 他心跳得厉害,隔着宽厚的胸膛稳稳落入季窈怀中,震得她心颤颤。她忽的也湿了眼眶,伸手用力回抱住他。 同样的拥抱,同样的两个人,只是心境再回不到从前。 季窈双眼迷蒙,被泪水氤氲遮掩的视线一如她和严煜看不到前路的未来,心头苦涩只有她自己知晓。 两人沉默着相拥,不知过了多久,严煜才稍稍起身,从女娘肩头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她。 “你受委屈了。”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季窈垂目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手从他身上松开,“的确委屈。且不论我失忆之前如何,这是我来龙都这一年多以来,受到最大的羞辱。” 当着这么多自家伙记和严家下人扒一个女娘的衣服,哪里像是一位世家大族的老夫人能做得出来之事? 严煜听她如此说,眼眶又红一分,衬得他面色更白,整个人玉砌粉琢,像一尊琉璃雕的娃娃。 “我知你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只不过因为对方是我祖母,才害你如此伤心难过……我也知道是我害得你受了委屈,苦坐整夜想不出该如何解决,只是觉得,一定要来见一见你……” 其实季窈自己也没有想好该如何解决。 他的家人不接受自己,排斥程度估计就算她肯委曲求全,进严家为奴为婢,对方都不会要她踏进严家的门。难道真要等到林老夫人撒手人寰,季窈再换个身份骗过严府所有人,顶着谎言同严煜做一辈子夫妻? 还是说让严煜放弃大好前程和家中族亲,与她私奔? 不管委屈谁,她都不愿意。 无处安放的情意,看上去已经走投无路。 “或许,这就是天意。我们的关系止步于此,以后也许还能有再见面的时候。若是强求,只怕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严煜瞳孔震动,上前两步抓住季窈双臂,难以置信地开口道:“窈儿这话何意,你要同我分手?” “差不多罢,”她收拾好情绪再看向他,“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委屈我自己。” “不要,我不同意。” 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严煜却没有了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反而觉得只要一松手,她就从自己怀中消失。 “我一定会想到办法,你且等等我,好不好?” “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以死相逼、诈死离开?还是送我去外头找神医换一张脸?” 她越说这些,脑子反而越清醒,只是心忍不住揪痛,痛得她快要窒息。 “你若舍弃你的前程和你的家族,就成了他人眼中不忠不孝之人,我想那大概也会是你终身遗憾。就算你肯为我如此做,我也断不会接受,你将我的幸福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说到这她已经哽咽。 “儿女私情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美景,你我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更高的作为,不是吗?” “你怎么能这样清醒?我做不到!我应该比你喜欢我的情意多出许多许多,所以我做不到!我的生命里必须有你!” 季窈被他按在怀中,气力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胸膛,融入自己血肉一般。她不想再为这件事掉哪怕一滴眼泪,咽了咽口水伸手推他。 “放开我……” “我不。” “马上开店了,你不也要回衙门里去吗?” “任他们去罢,我自认现在没有精力去操心你以外任何事情。” 他怀里仍旧是淡淡的书墨线香,让季窈生出几分不舍。 停留在此刻也不错,她只当还在做梦。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两人耳边传来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这时二楼走廊传来一阵高低不一的脚步声,接着三七怯懦的声音又一次传进季窈耳朵。 “掌、掌柜,李捕头说是有要事求见你和严大人。” 严煜的声音闷闷的:“让他等着。” “可、可李捕头说是渠阳那边来的消息……” “什么?” 她从严煜怀中挣脱出来准备去开门,被少年郎拉住胳膊,“渠阳怎么了?” “我的朋友前不久刚去了渠阳。” 三人登登登下到大堂,追问之下,李捕头方说道,“是渠阳县丞派人送来消息,说前日夜里城中一栋宅院突发大火,屋主母女被活活烧死。官兵在现场将一名疑犯抓捕归案,审问之下他只一味喊冤,说自己是被人抓到此处来的。他的同伙翌日晚上夜闯大牢救人被围捕,打成重伤。还是那疑犯吵嚷着,说自己认识龙都知府严煜,求县丞饶他同伴不死,县丞才派人来送的信。” 南风馆众人听完,一心颗已经悬了起来。季窈在心里默念不知多少遍“千万不要是他们”,开口问道,“你既为了这个消息专门来我这里一趟,难道……” 李捕头为难点头。 “据县丞给的消息,疑犯名叫商陆,他那名被打得半死的同伙,名叫蝉衣。” “怎么能这样!?”楚绪和三七一听眼泪都快下来,抓着李捕头追问蝉衣的伤势。杜仲听罢也放下手中茶杯,起身与大家站到一起。 季窈双手抠紧,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肉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明白了,我这就启程前往渠阳,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救出来。” “我同你一起。” “不必了。”杜仲再一次拦在严煜和季窈中间,眼神漠然,“商陆和蝉衣是南风馆的人,自然有我们去救,严大人你这个龙都的知府,管不了渠阳的案子,远水救不了近火,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与南风馆众人站在一次,此刻他又生出一种自己只是个外人的感觉。少年郎敛神眨眼,声线仍是温吞,“那我写一封书信交与你带去渠阳,县丞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或将此案的审理日期延后。” 季窈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转身朝他递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严煜知道自己即将有一段时日见不到她,心里空捞捞的感觉刺激得他浑身僵直。他忍不住越过杜仲抓住季窈衣袖,逼迫她停下脚步,声音低沉,缓缓说来,“我会派人时刻关注这件案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开不了口,怕自己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露了怯,只恋恋不舍地推开衣袖上那只手,随后转身离开。 渠阳离龙都不远,加上入夏日暖,不需要带多少衣服,季窈坐在床上收拾行李,听门外有人敲门。 京墨收拾好了行李,但季窈知道,他收拾行李是为了回京。 “掌柜,你同杜仲此去渠阳,赫连尘恐无人看管,所以就由我带回京城先关押起来。我向你保证,在他们一家人的罪行证据确凿之前,我会让他活着。” “不行,他跟我走,我带着他一起去渠阳救人。” “掌柜……” 季窈双手用力将包袱捆上,拍了拍将之压扁,语气笃定,不容商量:“京城不是你可以作主的地方,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也没办法责怪于你。倒不如还按之前的来办,你也不用为难。” “你倒对他留有情面。” 她斜他一眼,起身把门打开:“他不像你和杜仲那样聪明,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对了。” 她突然抬头,略带深意地看向京墨。 “南星是因为看见妹妹被他们的爹亲手杀死在眼前才能看见游灵,而杜仲则是因亲眼目睹自己娘亲的死,你是为何?” 听见这个问题,京墨眼中微光骤然消失,整个人突然变得苍老而悲戚起来。他双手垂在身侧,声线喑哑道。 “有人曾当着我的面,杀害了我的老师。” “谁?” “我爹。” 【卷八·隐秘焰火】 第182章 逃生无门 “掌柜你不要我了吗?” 相比龙都大牢宽敞明亮,渠阳一小小县城,衙门内属大牢就阴暗狭窄许多。 季窈带着杜仲和赫连尘,在牢头带领下一路往最里面一间监牢而来的时候,不时有老鼠从脚边钻来钻去,吓得赫连尘直往季窈身边缩。 “哎哟,这都是什么鬼地方。” 杜仲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单独和季窈出一次远门,没想到她非得带着这个拖油瓶。 所以他此刻一点好脸色也没有,拉着赫连尘往自己身后挪。 “再不规矩,把你手脚重新捆上锁在客栈里。” “不对啊,陌生人不知情,馆里其他人不能知道太多也就罢了,杜仲你拉我做甚?我自己的夫人我还不能走近些了?” 赫连尘说得顺嘴,正得意洋洋的样子,下一刻径直撞在杜仲石墙一样的背上。杜仲黑着脸转过身来,一字一顿道,“再说一次,她、不、是、你、夫、人。” “怎么不是了……” “有完没完。”季窈一个眼神递过来,两个人都闭了嘴。 牢头带着三人一路往里走,路过一些看上去还沾着血的机关时,若有所指道,“这些机关,防的就是来劫狱之人。任凭他多高的武功,上百支利箭同时射出来的时候也是躲不开的。” 看来蝉衣就是被这机关所伤,否则以他的功夫,又怎会劫狱失败。 四人走到最里面一间点着油灯的监牢,牢头打开锁链放他们进去。 “县丞大人吩咐了,暂时不会对这两个人用刑。那个姓蝉的小子也送到附近医馆里,在衙差看管之下接受大夫治疗,听说已经醒了。你们何时想去看他,在门口找一个姓白的捕快带你们去就是。” “谢谢牢头大哥。” 商陆躺在潮湿发霉的稻草堆上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开门声醒来,看清季窈和杜仲的身影激动到差点落泪。 “掌柜!” “商陆。”她接住商陆递来的手,好像在握着一块冰,“你还好吗?前几日的那起纵火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牢头递来两支蜡烛和四张圆凳,商陆湿漉漉的屁股终于挨着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开始说起他和蝉衣这些时日的遭遇。 三年前落雁谷中,雪云师父和其夫人华娘子所创建的门派“朝央”,所有房舍宅院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雪云师父和华娘子也葬身火海之事,在不大的渠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知道朝央派专门收留孤儿为徒,火灾之后其门派徒众群龙无首,没过几天就做鸟兽散,而其中雪云最为看重的大弟子江令舟因冲入火场救人未果,反被熏坏嗓子,昏倒在火场之中,之后便再没有了此人的消息。 无人知晓,江令舟那时被赫连尘救起,不但与了他银钱安葬雪云夫妻,更给了他一个新名字“蝉衣”作为南风馆的小倌之一,从此隐姓埋名,远离渠阳。 “原来蝉衣姓江。” 商陆一身囚服,肩头披着杜仲干爽的外衫,怅然若失点了点头,“他说他三岁时双亲去世,是雪云师父收留他,并教他武功。” 这次蝉衣带着商陆回来,一进渠阳便直奔岑府,向老管家打听有关当年岑老爷寿宴上,防火点燃雪云师父夫妻二人衣袍的孩童。 “可惜我们问遍了岑府上下及附近百姓近五里范围内所有人家,都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火灾前几日,我们帮忙请老管家尽力回忆,将那孩童的模样大致画了出来,在渠阳城中四处走访摸排,也都没有人能将这人认出来。” 说话间,牢头抱着商陆之前穿的衣服走进来递还给他,他在里头掏出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画纸,展开来一个看上去尖嘴猴腮,皮骨皆消瘦不已的十七、八岁孩童形象跃然纸上。 “这是根据老管家三年前对那孩子的描述画出来的,估计与他现在的模样也不尽相同罢,否则又怎么会没人认出来呢?” 季窈把画接过来收好,又问起这一次的纵火案来。 “怎会如此巧合,那户人家起火时你恰好就在附近,还被当作嫌犯抓了起来?” 商陆平时就是一副比女娘还要娇养三分的性子,此刻提起这件事更是几欲落泪,抓起杜仲的外袍点去眼角泪水,慢慢回忆道。 “说起这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与蝉衣兵分两路,各自在南边和北边的胡同里拿着画像四处找人问询。后来我先一步回到客栈,见蝉衣尚未归,就打算先小憩片刻,等他回来再用晚膳。刚睡下客栈伙计就来敲门,说有位郎君在他那里留下口信,要我赶紧去银蛇巷胡同里与他汇合,说是有急事找我。 我心想在这渠阳城中,认识我的只有蝉衣,所以就赶紧赶到银蛇巷胡同。谁知我打听到这姓杜的人家住哪一户,刚走到人家家门口尚未来得及敲门,后颈突然被人敲了一棍,我两眼一黑就昏过去了。 后来浓烟钻进鼻腔,把我呛得不行我这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面前正对着一栋不大的民舍,窜天的大火正滚滚燃烧着,里头传来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还没搞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赶来灭火的潜火兵重新按回地上,连夜就给送进这里关起来了。” “能确定当时,是蝉衣叫客栈伙计给你留的口信吗?” 商陆摇头,“从事发到现在,我不曾出过牢门,如何去问呢?对了。” 他抬头看一圈,疑惑起来,“蝉衣怎么没同你们一起来?” 看来他还不知道蝉衣劫狱未遂的事。 商陆受人陷害,吃尽苦头,季窈不想他在因为蝉衣的事内疚,所以拍拍他的手道,“他被一点事情绊住了。” “可是忙着在外头替我伸冤?也千万要小心,别像我一样被人陷害才好。” 看杜仲的眼神,他明显也了解季窈的意图,正打算再说点什么遮掩过去,赫连尘大大咧咧,一拍大腿开了口,“哪儿能啊?他这会儿还在医馆里躺着,且受罪呢!” “什么?!”商陆从圆凳上站起来,肩头衣服滑落到地上,“蝉衣他怎么会在医馆呢?” 现在回想起来,季窈真的觉得赫连尘如今也像从前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没脑子。她瞪他一眼,起身朝商陆解释道,“他前几日劫狱未遂,被机关伤了……不过现在已经没大碍了,我们看完你就会去医馆看他,你别担心。” “即便口信是蝉衣所传,在银蛇巷里把你打晕的人也一定不会是蝉衣。这人将你放在火灾现场,势必就是要让你背负纵火杀人的罪名。” 季窈认同点头,看向杜仲说道,“那这个人也就是杜家纵火杀人案真正的凶手。他选中商陆,到底是蓄谋还是偶然?” “皆有可能。”杜仲眼中映照出油灯里幽微的火光,边思考边说道,“若是蓄谋,多半是商陆这几日不知在何时何地将凶手得罪,他便趁你落单之时假传口信将你骗至杜家宅院附近,将你打晕,成功将罪名嫁祸于你;若为偶然,那蝉衣将你喊过去,可能只是为其他原因,不过正好这户人家被凶手盯上,欲杀人放火,他便将正好出现在附近的你打晕,将罪名嫁祸给你,一石二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将商陆打晕之人,和纵火杀人之人,一定是同一个人。” 说到这他站起来,两道剑眉蹙起,眼中浮现担忧的神色。 “若是前者,那这个凶手尚可以从这些时日你们在渠阳城中接触过,甚至不小心得罪过的人之中找到;但若是后者,恐怕这个人就很难找了,因为你不过是他随手在附近乱抓的一个替死鬼。” 这方面商陆倒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能得罪谁?我一个卖笑为生的小倌,到哪儿都是笑脸迎人。若是问到人家觉得厌烦,我甚至还会掏出些散碎银子赔给人家,绝对不曾与谁红过脸、吵过架。” 那可就不好办了。 “烧死的杜家娘子和她孩子你认识吗?” “之前衙差拿着画像来给我的时候我就说了,根本就没有见过,更惶谈认识。”他哭丧着脸,满脑子浆糊似的,“真是不知道招惹到了哪路神仙,非要置我于死地……” 看季窈和杜仲都站了起来,赫连尘也跟着站起来。商陆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个陌生的面孔,蹙眉凝他道,“你是何人?为何能跟着掌柜和杜郎君进大牢来看我?” “我是……” 原本“赫连尘”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他侧眸看季窈和杜仲脸色凝重,想起他们之前约好的事,又只能把这三个字咽回肚子里,悻悻然说道,“我是南风馆新来的跑堂小、小陈。” “跑堂?!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要你这个跑堂做甚?”泪水包在眼眶里,商陆看向季窈的眼神可怜极了,“掌柜你不要我了吗?” 季窈简直想抽他的嘴巴子:“他就只是临时做几天,手脚不快、眼神不好,长得也不如你好看,哪里能比得上你?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救你们脱罪。” 从大牢出来,牢头身边的捕快递来一份卷宗。 “这是方才你们向县丞大人开口要的卷宗,大人吩咐这东西你们不能带出去,且在此处看完就搁下罢。” 季窈等人在进入大牢与商陆碰面之前,先去到渠阳县丞张大人那里拜会,同时递交了京墨和严煜的拜帖,是以他们才能在这渠阳官府里出入自如。 据官差在灭火之后所做调查,银蛇巷杜家起火事件在傍晚约莫酉时前后。杜家家主是个镖头,这段时日随货物入京,恰好不在家中,家中只有孙夫人和他们六岁的孩子。 邻舍蔡婶在起火之前看到孙夫人领着孩子从他家门口过,询问之下得知母女二人那日是去到城中集市置办一些衣裳、笔墨纸砚,好在入秋之后送孩子到附近女夫子创办的义学学堂里学认字和古琴。 酉时左右火从杜家正屋中烧起来,将当时在屋内的孙夫人和她女儿活活烧死。潜火兵将火扑灭之后查看现场,初步估计是房中有木柴或者木炭的燃烧引燃房内竹帘、纱帐等易燃物引发此次大火,因房中发现多个起火点,所以才判断应该是有人故意纵火而非走水,孙夫人和女童的尸体鼻腔和肺部已经被烟熏得漆黑,判断是在里面挣扎许久。与其说她们是被活活烧死,不如说他们是被浓烟呛晕过去之后才死在火场之中。 商陆被发现的地点刚好在正屋门口,潜火兵和附近邻舍带头闯进来的时候他刚苏醒过来,手边放着火折子和一些用以引燃柴火的木炭,这些东西也同样在房内找到。原本他极力否认,县丞也认为他既然放了火,自然就没有必要守在门口等官差来抓他才对。 可是在商陆昏倒的地方还掉落了一根屋檐下的木横梁,判断他有可能是在纵火的时候不小心被掉落的横梁砸中才致昏倒,没能及时逃脱,加上在对他进行检查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确实有被钝器砸伤的痕迹,所以才执意将他看作嫌犯关押起来。 季窈嫌这份卷宗远远不够细致。 “左右邻舍就没有在那个时间段内,看见杜家附近出现过其他可疑之人走过吗?” “没有。渠阳城不大,相邻的巷道、胡同里这些人大多都认识,他们都没有发现那天有什么可疑之人在杜家附近出没。” 杜仲进一步分析道,“能躲过众人耳目,要么是武功极高之人,要么原本就是经常在这附近走动之人,你们可有从与杜家人相识或者结仇之人里排查出何线索?” 姓白的捕快摇头,“他们家中亲眷都远在其他县城,夫妻俩平日待人和善,据调查并未与其他人结仇。” “既然不是寻仇,难道是随机放火?” 杜仲立刻否认了赫连尘的想法:“不可能,凶手既然能选中商陆做替死鬼,那便是有预谋的一次纵火。或许连杜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在何时招惹到了凶手不快,才会引火烧身罢。” 季窈默默将卷宗里一些重要的线索记在脑海,折叠收好递还给捕快。 “我们先去看看蝉衣,兴许他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县衙附近最近的一家医馆后舍里,两名捕快正守在门口打瞌睡。季窈三人亮明身份进去,就看见蝉衣胸膛缠满白布躺在床上,隐隐有血渍从胸口渗出。他的一只手被铁链锁在床头,另一只手的手边放着笔墨纸砚,看上去像是为了与衙差沟通才给他准备的。 少年听见动静抬头,看见季窈的一刹那,眼眶瞬间湿润。季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他一番后,他主动将手抽出来在纸上写字。 【商陆还好吗?】 他胸口看上去不止一处箭伤,猜测应该是那个机关将利剑刺入他胸口。伤成这样,他还只知道记挂同伴的死活。 “他没事,只是关在牢里不得自由。倒是你,以后再要出事切不可莽撞,先差人送心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同你一起解决才是,商陆也是我们的朋友。” 他眼中暗淡无光,撑着手肘写字有些吃力。 【商陆含冤入狱皆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当年我师父师娘死于大火,如今商陆被冤也是因为纵火,这绝非偶然。】 这一点其实季窈一早就想到了。她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后安慰他道,“两起纵火案相差三年有余,其中的关联要查起来绝非易事。但我答应你,一定会调查的水落石出。你现下最重要是养好伤病,等我们给你、给商陆、给死去的每一个无辜之人一个交代。” 说到这她停顿下来,抬头与杜仲交换一个不安的眼神,随即又转过头来小心翼翼道,“既然两件案子都要查,那我们少不得还要再将当年你师父师娘的案件细节和来龙去脉都了解清楚。我知晓这是你心头难以磨灭的一块疤,但为了查案,我也只好让你将这两件案子都再细说一遍给我们听。” 面色苍白的少年紧握毛笔,力气之大,连带笔尖都在微微颤抖。他沉重点头,将自己最不愿意回首的那一晚所发生的事一字一句地写在纸上。 三年前岑老爷寿宴那日,他在岑府和许多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玩得乐不思蜀,寿宴结束之后,管家的儿子说他在落雁谷外面发现一处山洞,想叫上他们前去探险。蝉衣那时年少,玩心正浓,便在其他人都各自回房准备休息之后才带着几个师弟偷偷跑出来,直到在雁荡山上看见谷里窜天的火光这才知道门派走水。 他回到门派时其他师弟、师叔已经从房中跑出来,但只没瞧见师父和师娘。他不顾众人阻拦想冲进去救人,饶着屋子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可以进入的入口。雪云师父夫妻居住的房舍一面背山,左右两侧窗户和正中大门都燃起熊熊大火,不断有烧着的木块和布帘掉落。他最后选择左侧的窗户跳进去想救人,奈何进去之后根本看不清师父和师娘在哪里。他在里面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自觉头晕目眩倒了下去,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听过到门外有人喊“潜火兵”来了,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师弟的房间里。 因为落雁谷远在渠阳城外,望火楼和军巡铺得到消息赶来之时为时已晚,起火的房舍被烧得只剩个空架子,里头雪云和华夫人的尸体也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至于杜家的火灾,他既没有见过杜家母女,也从未去过银蛇巷,直到他回到客栈没找着商陆,听客栈跑堂的说有人唤他去了银蛇巷,他跟着摸索过去才知道商陆出事。 赫连尘很早就知道发生在蝉衣身上的事,听完疑惑不解道,“不对啊,要说这杜家母女逃不出来,情有可原。你师父和师娘武功高强,按道理来说在江湖上行走之人警惕性也高,又怎么会同杜家母女一样任大火烧死呢?” 蝉衣听他声音觉得耳熟,看脸又是头一次见,以为他不过是陪季窈二人来办案的渠阳衙差,叹一口气提笔写道。 【师父那晚喝了不少酒,师娘扶他回去之后一直在房中照顾他,无暇顾及我们。否则,我也不会找到机会偷溜出来。如今看来,这件事我也难辞其咎。我的屋子就挨着他们,若是我当时留没有贪玩跑出去,一定可以及时发现起火,将他们从里面救出来。】 写到最后几个字,少年灼热的眼泪已经随墨点一同滴落在纸上,将字迹晕开。季窈抢过他手中毛笔搁在一边,按着他的肩膀躺回床上,柔声安慰他。 “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休要将那纵火之人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她转身,眼神骤然亮起,“我有一个想法急需证实,但是需要去一个地方。” 杜仲立刻起身附和,“何处?” “杜家火灾现场。” 第183章 连环纵火 “他在进步。” 青砖白墙的银蛇巷中,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石板路两侧每走十余步就有一户人家。住在此处的人大多同杜家夫妻一般,虽算不上富贵,倒也不用为每日的三餐之用发愁。 若不是那道被烟熏黑的大门里里外外泛着刺鼻的臭气,路过之人不会知道这里已经被通天的大火肆虐,到如今只剩院落里,一株尚未长成的矮杉树树叶没有被烟熏黑,透着点点绿意。 昨晚见过那位姓白的捕快原来是衙门的捕头,此刻带着季窈三人推门走进来,几人身后还有两名在军巡铺和望火楼值守的潜火兵。 “呐,左边那间烧成黑炭的屋子就是起火的房间。” 季窈转过身去,面前两名潜火兵头缠红色布巾,身着统一制式的棕灰色短衫劲装。左边这位看上去年岁稍稍偏大,约莫三十前后,捕快戏称他一声“救火王”,估摸着是姓王的潜火兵队长;右边这位看着愣头愣脑,胡子都没长出来,怎么看怎么像是新兵。 “还要请潜火兵兄弟把起火点指给我们一看。” 老兵一拍新兵肩膀,把他推到面前来,“阿飞,你带他们进去。” “啊、好。” 三人跟着名唤阿飞的潜火兵进到被烧毁的屋内,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杜仲环视四周,先一步在房门旁边的窗口停下,指着已经完全碳化的窗几说道,“这里是其中之一罢。” “对,”阿飞凑上来,看完点头,“这里的确是起火点之一,郎君好眼力。” “此处烧得最为严重,且四周被烧过的东西,灰尘痕迹围绕这扇窗户呈发散状,可见当时火焰也是从窗户这边开始一点点烧过去的。” “郎君好聪明。” 遵循同样的道理,几人很快确定大门和转角靠近院落围墙处的窗户也是起火点之一,靠近这两处地点的物品全部都被烧成了焦炭。之前在卷宗记档里所写房中放有木炭和堆放柴火的地方烧毁程度反而没那么严重,柴堆最里面的几根干柴表面甚至还没有染上烟尘。 她伸手从窗上被烧成黑炭的木条上划过,看着自己手上泛光的渍迹,有了发现。 “这是油?” 杜仲抓起她的手,凑近到指尖上细嗅一阵,目光笃定,“没错。” 看来凶手不但用木炭和木柴放火,还用了油。 这是有多恨房中这对母女? “啊呀。”她专心在窗框上找线索,没注意到脚下异物,踩到顽石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摔倒。 杜仲和赫连尘见状都赶紧扑过来救她。 杜仲眼疾手快,一个箭步登在墙面上飞扑过来,轻轻松松将季窈接入怀中。 可怜赫连尘不会武功,没能英雄救美不说,自己反倒高举着双手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浑身沾满燃烧过后的黑尘与碎屑,一件白衣服染成黑色,神色狼狈地看着自己媳妇儿被杜仲抱在怀里。 “没事罢。” 他关切的眼神带着些许灼热,盯得季窈不自在,“嗯。” 杜仲却丝毫没觉着有何不妥,看她裙摆沾染上黢黑的灰烬,又掏出手帕、蹲下身,替她细细擦拭起衣角来,“沾了油就不好洗了,待会儿回去换下来,交客栈老板娘,找浣洗娘子洗去。” 此举颇有些亲密,更何况面前除了赫连尘,还有白捕头和阿飞。 摔成黑炭的某人气鼓鼓起身,看见他俩如此情状心中再次警铃大作,忙上前一把拉过季窈走开两步,酸唧唧说道,“干啥让他给你擦,这不还有我呢吗……” 季窈白嫩干净的左手被赫连尘抹上厚厚一层黑灰,气得她在他肩膀上直蹭,“去死罢你,脏死了,弄成何模样都不会让你帮我擦的……不对,应该叫你再去死一次。” “窈窈……” “叫掌柜。”杜仲语气生硬阴森。 见赫连尘不接茬,他立刻转头看向身边捕快,一本正经说道,“捕头大哥,忘了跟你介绍,这位便是从京城远道而来,大名鼎鼎的前……” “诶别别别,”赫连尘疯了似的摆手,生怕他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一张脸因为憋气的缘故涨成猪肝色,“我就一个打工为生的无名小卒,不值一提。是吧,掌柜?”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杜仲仍是翻白眼,“呵。” 没工夫看两个大男人吵架,季窈站在那扇靠近院落围墙的窗边沉思,开口问阿飞道,“阿飞,你们那日是如何发现这里着火的?” “自然是从望火楼看到的。” 神域每座城池于百姓居住密集区域都会设置望火楼,高约五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有潜火兵值守。 “那你们当时发现浓烟的兄弟,可有看到烟是从哪里飘出来的?门还是窗户?” “都有。”被白捕头戏称“救火王”的那位潜火兵走进来说道,“我是负责这一带望火楼和军巡铺的兵长,当时望火楼上的人说的看到有烟从……” 他看向季窈身后那扇窗户,一拍巴掌肯定道,“就是你身后这扇窗户。他说有烟贴着墙边散出来,我立刻安排军巡铺里值守的五名潜火兵赶去灭火,阿飞当时也在场,差点被火把眼睛燎了,还是年轻没经验啊。” “那就对了!”季窈带着众人走出来,向救火王和阿飞道谢之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这才放心的转过身来,冲面前三个男人说道,“这起火现场和三年前雪云师父夫妻二人被烧死一案的现场,情况极其相似,起火点都在窗户和大门,这说明放火的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房中人活着逃出去,才会选择在所有可能逃生的出入口点火。” 白捕头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蹙眉回忆起来。 “昨夜陪你们到医馆看望过那位姓蝉的小郎君,听他讲述三年前那场火灾之后,我今日出门之前也到主簿那里找他要来了当年这场火灾的记档,里面并没有说,有在火灾现场发现灯油啊。” 杜仲目光远眺,看着头顶刺眼的日光淡淡说道,“那次纵火,不过是因为雪云师父二人醉酒导致他们逃脱失败。凶手之所以能得手,要仗着大部分运气在……而这一次放火之人,除在门窗处点火之外,还带了木炭、柴火和灯油。这只能说明,凶手的作案手法更加谨慎,他进步了。” 赫连尘不知道杜仲怎么突然开始夸赞起凶手来,“你的意思是……” “这两次放火的幕后元凶是同一个人。” 指尖再次从窗框划过,季窈伸手将几乎被烧得只剩空架子的两扇窗户从门外合上,目光下移,突然“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顺着她手指方向,杜仲瞧见两扇窗户并拢处有一道约三指宽的黑线,黑线以下的木头颜色正常,以上则是被火烧得漆黑,像是那个地方之前放着什么,如今被火烧过后不见了,只剩下当时这件物品隔着窗框被烧黑的痕迹。 “像是放过什么东西。” 季窈猫腰在地上搜寻一阵,瞧见不远处杉树下扔着一把铁锄,拿过来卡在两扇窗户中间,正好将那道缝隙完美填合,惹赫连尘拍掌大喊道:“就是这个!纵火之人为了防止里面的人从窗户逃走,竟然还不惜从外面将两扇窗户卡死,其凶狠程度,令人发指、丧心病狂!” 联想起蝉衣此行要找的那个孩童,季窈心里闪过一丝不忍,说话声音也低下来。 “真的都是蝉衣要找的那个孩童做的吗?他如今至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怎的如此不择手段?” 时隔三年有余,这样半大的少年如今却劣性不改,杀人如麻,想一想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杜仲看她模样,知道她又动了恻隐之心,伸手轻拍女娘肩头,以示安慰。 “不管是谁,两件案子的案发时间相距三年,纵火之人的手段明显已经精进许多,在三年前落雁谷纵火案点燃门窗,致人死亡之外,加上如今封窗、堵门、泼油、扔碳,甚至还知道找替死鬼……他一点点在进步,这绝不是他第二次放火。” 白捕头听到这里,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没想到这件案子竟然有可能牵出一个连环纵火犯,一边抬手擦汗一边点头应和,“我这就回衙门,将渠阳城这三年来所有未破的火灾案卷宗全部找出来。”- 回到客栈,季窈刚进房间还没合上门,赫连尘就端着一碗酱猪蹄堵在门口,谄媚地递到季窈面前。 “听说这是渠阳城里最好吃的一家酱猪肘,我且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你快尝尝。” 季窈揉着眉骨,接过来直接放在桌上,把人赶出门,“睡醒再说罢,你赶紧出去。” “可是觉得身上疲乏?我给你揉揉如何?” 他讨好的意味明显,还没等季窈开口,身后一只大手先把男人抓回门口。 杜仲出现在房门口,同时伸手把那碗酱猪肘端出去,“天气燥热,吃了冷油容易拉肚子,我让客栈另做新鲜热乎的来。” “要你多管闲事,酱猪肘只有这家的最好吃。” “她的事我都可以管,你赶紧出去。” “她身上疲乏,我还要给她揉揉呢。” “少他妈扯淡,赶紧出去。” “杜仲你……” “都给我滚!” “砰”的一声,季窈把两个人关在门外- 这一觉,季窈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直到被敲门声吵醒。 “季娘子,你在吗?”白捕头怀里抱着卷宗,指节轻叩她房门,“我在渠阳城三年内四十余起火灾案中,筛选出三起防火手法相同或者类似的案件,重新誊抄了一份带出来给你,你可有时间瞧瞧?” 第184章 向死而生 “没名没份的人也敢碰她?”…… 第一起与杜家纵火案手法相似的案件发生在一年前: 城中面圈胡同里一户屠夫家中失火,四十三岁的鳏夫沈岩深夜被人从门窗等四处出入口点火烧死在房内。据邻舍及共同经营肉摊,但因为娶亲已经搬出去住的儿子回忆,老沈平日里除了爱随时随地喝点小酒以外,为人随和,被害前那段时日一切如常,没有看见他同任何人起过争执。 此案中,起火的门窗同样有被人从外面堵死的痕迹,事后也在屋内发现有多出来的木炭等助燃物,因为找不到嫌疑人一直处于悬而未破的状态。 季窈听完感觉头大,“一个是死了夫人的独居屠夫,一个是女儿不过五、六岁的年轻娘子,两户人家互不相识,中间也没有能将两家人联系起来的人,年岁、行当、住址,这些都对不上,凶手因何原因会选择这两家人作案呢?” 第二案则要再往前追溯半年: 位于梨园巷巷口的碧澄书塾在中秋之夜突发大火,当时书塾中教书的古夫子正带着二十余名学生在书院里品茗赏月,学古人赏月作诗。火烧起来之后前院大门和左右小门处都先一步燃起熊熊大火,幸得后院狗洞尚未被波及,院中师生借狗洞逃出生天,仅有留在最后的古夫子被大火伤及腰部以下肌肤,如今坐在轮椅上,仍在修复一新的书塾里上课。 赶去救火的潜火兵在几道逃生门上都发现了堵门的木棍,以及防止门被推开的和石块。 但调查得知,书塾的创办人古夫子年近花甲,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先生,在左邻右舍及学生爹娘处都是有口皆碑。 加上起火时书塾内所有学生都在其中,排除有学生或者是学生的爹娘因恨放火的原因,无法判断此次大火到底是冲谁而来,故一直搁置到今日。 “又是一起没有任何嫌疑人的案子?” 白捕头把后面一页详细调查翻出来放到众人面前。 “也不算罢。当时衙门弟兄们经过走访调查,发现用来堵门的木棍和石块来自巷子外一家木匠铺子,此处后院紧连着护城河泥沙滩,两侧都紧挨着人家。一番问询下来,探听到木匠家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十一二岁的年纪,平日里仗势欺人、胡作非为了些,欺负过不少书塾的孩子,古夫子为此还上门找过这木匠一家,说是再不严加管教,就不能在进到碧澄书塾来念书云云。那木匠汪生财是出了名好面子的人,为此还气得病了一场。 可起火当晚那对双胞兄弟二人也在书塾之中,木匠即便再心狠手辣,也没道理让自己亲生的骨肉也留在里头才对。 我誊抄卷宗之时拿他的那份同其他几桩案子做过比对,并未发现他与其他几起案件中的死者在生活轨迹和人脉上任何交集。” 至于这最后一桩,案发时间距离蝉衣师父师娘被杀一案仅两个月之隔。 渠阳东城城郊外一姓林的车夫林渊,死那年三十有二,包含同年岁的夫人李卉卉与三个儿子在内,一家五口死于三年前的大火之中。因为这家人住的屋子多由木材、茅草一类搭盖而成,所以烧得程度也最为严重。夫妇俩被烧死在正屋,十七岁的大儿子林彬和十五岁的二儿子林威死在隔壁小一点的屋子,骨头都快烧化;最小的儿子林落所在的那间屋子几乎被烧成一片废墟,床榻的位置全部粘粘在一处,无数黑炭、碎屑堆积在内,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这场火灾的起火点仍然不止一处,茅屋四周及三间卧房门口几乎被同时点燃。但因为三间卧房彼此相邻,门与门见过不过两尺,所以当时的捕快们判断是掉落的茅草或者倒下的房梁将相邻房门引燃,无法百分百确定是人为纵火。 林家灭门之后迟迟不见其他亲人上访殓尸入葬,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没有找到尸体?那怎么能如此轻易就判断那孩子也一样被烧死了呢?未免太过儿戏。” “若是没死,那孩子要么伤了、晕了倒在附近某处,要么逃出生天,总归是要回家里替爹娘和哥哥们收尸才是。可我们既没有在附近找到任何昏倒或者受伤的孩童,也没有等到任何人来认领林家四具尸体。加上当时经过现场勘验,发现林落那孩子住的不是普通卧房,而是一间用于堆放稻草和柴火的柴房,其他房中的尸体都烧得皮都焦了、化了,他的尸体被完全烧成黑炭同其他东西融在一起,也并非一点可能也无。” 季窈低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努力使自己精神更加集中些。 这三桩案子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联系,若不是被季窈发现杜家纵火案与落雁谷火案存在纵火方式相同的线索,恐怕没有任何人会意识到这个隐藏在渠阳城多年的连环纵火犯。 加上这个人选择商陆作为替死鬼,商陆又是陪蝉衣来的渠阳…… 她每每陷入焦灼的沉思之际就会忍不住咬下唇,杜仲见状伸手轻轻捏住她下颌,按住女娘嘴角往外掰,将她下嘴唇从贝齿之下拯救出来,口气宠溺得像在说一个孩子。 “再咬就咬破了。” 赫连尘又不乐意了,“嘿你个杜仲,谁让你……” 他大摇大摆朝着杜仲走过来,没注意身后客栈跑堂的伙计正端着饭菜准备进屋,衣袖扫过托盘把饭菜盘子掀翻,乒铃乓啷碎了一地。 住了几日,季窈听大伙都唤这伙计叫元二,看着清瘦,脸盘刚长开,估摸着比季窈还小两岁,他一边蹲下身去收拾残局,一边低声下气道,“哎哟,对不住各位爷,是小的没端稳,我这就叫厨房重做一份端上来。” 看到他,季窈倒是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伸手就把元二提起来,目光在他脸上翻来覆去的看,“前些日子你们这儿来了两个从龙都来渠阳城找人的小郎君,你可有印象?” 季窈专门选择商陆和蝉衣之前入住的客栈住进来,方便问询。 那元二点头,“自然记得,两位郎君风度翩翩、玉质金相,怎么也和那纵火杀人犯联系不起来……” 捏住他衣领的手又用了两成力气,勒的元二直叫唤。 “他们自然是被冤枉的,这都要多亏你替凶手传话。” 他没想到季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一下子紧张起来,连连摆手,“诶诶诶,小的和此事一点关系也无。那的人戴着斗笠还遮着黑纱,让我带个口信给二楼第三间客房的郎君,出手就是五十贯钱……我真不知道他是凶手啊!” “等一下。” 季窈把他放到地上,眉头蹙起,“他没有指定让你带话给商陆,而只是说二楼第三间客房的郎君?” “对啊。” “那间房原本就是商陆住的吗?” 元二略理了理衣衫,不敢再多说话。 “两位郎君定的两间房住着,小的偶尔撞见他们,也只是看到他们出现在某一间屋子里说话,至于谁具体住的哪间房……小的就不知道了。” “二楼第三间?那是蝉衣的屋。”商陆看上去比前几日气色好了许多,想来有了盼头,单食欲上就有所好转。 听见这话季窈可坐不住了,“他的屋子!?案发那日你怎的又住进去了?” 她声线突然提高把商陆吓着,他缩了缩,有些气短,“我、我不是说要等他回来,一同用晚膳吗……自然是在他的房中等更便捷些,这人一回来我立刻就能知道……” “糊涂啊你!” 她忍不住伸手捏住商陆嫩滑小脸,揪得他哎哟直叫唤。赫连尘听得云里雾里,赶紧上前劝和。 “男人在男人屋子里躺一会儿又能如何?又不是没名没份的男女独在一处,举止还颇亲密……” 杜仲无视他话里对自己暗戳戳的讽刺,目光落在商陆脸上。 “她的意思是,原本凶手的目标是蝉衣。若不是商陆误中副车,他不会被陷害入狱,蝉衣也不至于劫狱受伤。” “真的是这样吗?那是我害了自己,也害了蝉衣啊!” 季窈立刻改嗔怒为安抚:“我只说你糊涂,做事随性而为,又不曾怪你。只不过是造化弄人,时运不济。总之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凶手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蝉衣,这跟他满城寻找那个少年,企图弄清自己师父师娘当年被杀一案的事脱不了干系。” 回想那份厚厚的卷宗,她尚有一事不明。 “白捕头,那份卷宗里大部分涉案人的年龄都写在其中,为何唯独不见林家三子林落的年龄?” 白捕头立刻将卷宗又往后翻了几页,因说道,“啊,因为无人知晓。那时候,林家搬来渠阳不过两载,相比两个兄弟,林落几乎很少在外人面前出现。邻舍见他瘦小寡言,以为他不过才十一、二岁,他自己倒是说过自己已经十五,邻居们只是不信。加上爹娘也一同葬身火海,他的年龄也一起成了谜。” 身材瘦小、看着不过十一二岁…… 季窈和杜仲的眼神同时亮起来,互相看着对方脱口而出道:“难道他就是蝉衣要找的那个孩童?!” 第185章 大义灭亲 “你爱我吗?” 没想到林家纵火案的死者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个消失的孩童林落,摇身一变,成了如今一系列连环纵火案的嫌犯。 季窈失笑,“他放过火,两月后自己家中也同样被大火付之一炬,未免过于巧合。 这算是一种天道轮回吗?” 杜仲不这么认为,“如果真是他,那林家这把火多半也是他自己放的。” 亲手杀害爹娘和两个亲兄长,简直是魔鬼。 跟着这条线索,白捕头带着他们即刻出城,来到城郊原本林家所在地的村落,发现此地不仅距离落雁谷相隔仅两盏茶的脚程,而且到岑府也是一样的距离,相当于落雁谷与岑府的中间地带。 对于林落的年纪,林家附近邻舍非常肯定那孩子说过自己已年满十四,只是因为个头矮小、瘦弱异常才会被人猜错年纪。 据村里人回忆,林家夫妻十分疼爱聪慧能干的大儿子林彬以及一个健壮的次子林威,前者死之前据说已经在城里谋得了衙门捕快的差事,后者则是准备跟着爹爹林渊一起赶马车,替家中挣家用。 只有最小的儿子林落自幼体格瘦小、时有病痛,加上沉默寡言,家里人经常一忙起来就会忽视掉他。邻舍的婶子叔伯偶尔从林家门口,还能瞧见他独自一人坐在干草堆里偷偷地哭。 “偷人东西?时有的。那孩子经常吃不饱,看见哪家哪户有客有宴就偷溜进去,顺点子油饼、果枣一类的出来,被逮住也是常有的事,时不时能看见他满身伤痕坐在路边低声咒骂。” “骂什么?什么都骂。骂爹娘不管他,骂两个兄长欺负他,骂打他的管家佣人们不得好死,反正都很难听,不过他也怪可怜的。” 杜仲听完点头,默然与季窈对上眼神,知道她与自己想法一致。 “看来,林落很有可能就是蝉衣要找的人。这个人因为进岑府偷东西被华娘子逮住,因此收到殴打和训诫,心生怨怼,不但在下午众人听戏之时点燃雪云师父及华娘子的衣服,作恶未果又跟进落雁谷再次纵火。 这次纵火得逞后他将目标转移到自己最恨的爹娘和两位兄长身上,一把火杀了他们,逃之夭夭。” “那他再次纵火的原因很有可能跟他的过去有关系!”季窈难言激动,说话间眉飞色舞。 “我那时在衙门里研读卷宗纪要曾看到过,许多一再杀人的凶犯,他们的目标往往都是同一类人。比如都长得像自己憎恶之人,比如都和自己憎恶之人做出过同样的行为云云,就好比岑半春,如果我们没能及时将她从胡见覃的身体里抓住,她一定还会继续对与胡见覃有亲密来往的女娘和行首下手!” 赫连尘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插不上,听到这酸唧唧来了一句,“你还看过这些?” 这是一桩错综离奇的案子,一破就是四五个连着,将有十几条人命因此得到解脱,破案之人的名字或将载入史册。 白捕头感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热血沸腾过。 他转过身去对几个捕快说了什么,看他们走远后回来对杜仲和季窈兴奋说道,“我已经吩咐他们将衙门负责画像的衙差找来,将林家四口人的长相、过去和虐待林落的行为一一记载下来,再让弟兄们带出去与其他涉案之人做对比。” “不论死活。” “好。” 算着年岁,林落如果还活着,正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如果林落当真就是这一系列纵火案的元凶,那他已经认出蝉衣。 知道蝉衣没死,他一定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白捕头,还请你加派人守保护蝉衣,纵火犯此次栽赃未遂,可能还会再去找他。” 从城郊回来,季窈一进城就碰到了熟人。 “阿飞?” 潜火兵的衣服极好辨认,季窈却看着他腰间挂着铜锣步履缓慢地行走在街巷之中,不像是赶着去救火。 “自然不是去救火。这火灾不是天天有,更多的是防范。我们潜火兵走水的时候灭火,太平的时候就轮流做‘夜士’,走街串巷地防火,总不能白领了月俸不是?” “那不就相当于打更人?” “也可以如此说罢。” 说话间季窈看他不时随手拨弄着脖子上挂着的一小块竹片,问他这又是何救火的宝贝,他便笑着把竹片放到嘴边,轻吹出小一段极富穿透力的哨声来。 “发现火情之时,光靠呼喊或者敲锣未必能传得很远,这竹笛声音穿透力强,又好辨认,潜火兵班子里约好遇到哪家着火就吹响此笛,唤军巡铺的弟兄们赶过来。” “你倒挺会想办法。” 被模样秀妍明媚的小娘子夸赞,半大的阿飞红了脸,“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咱们那里一个经验老道的前辈出的法子,也是他教我们如何吹响这竹笛,否则我初入兵伍不过三月,哪里会这些……” 回到客栈后,季窈自觉精神上较昨日相比更加疲乏,晚膳只匆匆吃了几口便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再次醒来时月上西窗,杜仲看到她房中烛火燃起,敲门进来见她披着外衫,坐在窗边发呆。 “在想那个小白脸?” 季窈眼中只有头顶澄澈皎洁的明月,承认得十分爽快,“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你,倒也不用如此直白。” “除你以外其他人的事,我也懒得去猜。”他展袍在女娘身边坐下,面色平静,“我以为,你受了如此大的委屈,会毅然决然地放弃他,就像之前与南星分开那样果断。” “那不一样。” 这句话他已经听烦厌了。 季窈收回目光,走到桌边在干果盘里摸了颗核桃仁吃,“在琮之身边,我不但可以做自己,也日日都有进步,不像同南星在一起时那样,一味只知晓吃喝玩乐。况且我信任他,什么都敢告诉他,毫无保留的相信着他,也相信他会如此待我。” 这番话她也不是头一回说了。 杜仲突然有些气馁,明知道她不喜欢也解决不了,却还是想明知故问。 “那林老夫人怎么办?他想出主意如何对付他的祖母了?” 女娘嚼核桃的动作倏忽慢了下来。她觉得没意思地含在嘴里,目光下落到地面,“不知道,兴许还没有罢。” 这几日在渠阳,她收到过龙都的两封书信,一封是楚绪关心案情进展的问候信,一封是由两张信笺放在一起的书信。 头一张信笺印有严煜的亲印,交由渠阳县丞,要他们格外关照商陆和蝉衣的案件;里头另一封则更像是偷偷塞进去的,上面是落款写着彩颦,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严煜近日来的情况。 为了同心爱之人有一个可以共白首的未来,坚毅痴情的少年郎虽然没有公然宣称要违背长辈意愿,继续坚定自己对季窈的求娶之心,但也丝毫没有妥协,任由林老夫人认为二人已经分道扬镳。 “家人之心不可负,孙儿痴心亦不可负。若二者难两全,唯有终身不娶,终其一生报效朝廷、孝敬爹娘,到死那日,还请祖母允许孙儿再见她一面,就算是孙儿最后的愿望了!”他干脆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公务之上,整宿整宿的留宿衙门,办案审案,废寝忘食。 林老夫人好几次提出让他回府休息他也只是表面遵从,最多回严府陪老夫人用膳、洗漱完毕之后又立刻离开。 据信上的日子来算,他前几日在衙门因劳累过度甚至还差点晕倒,休息只不过半日又重新回了衙门,真真是打算拿命来与林老夫人抗争。 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罢。 好像谁都没有错,可偏偏谁都没有得到好结果。 原本两情相悦的美好之事,怎么突然就让所有人都伤了心呢? 季窈不解。 她失落的表情落在杜仲眼里,他又有些恨自己方才的行为来。明知道她会难过,自己还非要提起。 “既然如此……你不如同我在一处。” “什么?”她第一反应是杜仲表达有误。 杜仲说完这话,耳垂立刻泛起坨红。他不敢直视季窈的眼睛故作轻松望向窗外明月,“你能在他身上得到的,我一样可以给你:你可以完完全全做你自己,反正我早就见过真正的你是何模样;你可以接受我的唠叨和教诲,当然也可以无视,我们以往斗嘴也不是少数;至于信任,我记得你很早之前就同我说过,你相信我。不是吗?” 他果然理解有误。 季窈没忍住低笑一声,心情稍稍好转,“那不一样。” 今晚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杜仲没忍住吼出声来,“有何不一样?” “你更像是我的兄长,亦或者是我那个可能还活着,也可能死了的爹爹。但不是严煜那样的存在。或者我换个问题。” 她笑着走过来,身上兰草香气越来越浓,快要迷了他的眼。月色再皎洁,抵不上她身上冷白色丝织罗衫上透出的点点光斑。 杜仲忍不住回过头来,撞进她满是笑意的眼眸里。 “你爱我吗?” 第186章 月上初明 “都是因为你。” 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杜仲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从第一次看见她,他惊讶于赫连尘从苗疆带回来的这个女娘看上去弱不经风,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走苗疆护卫手上的圆月弯刀,灵活但没有锐利的攻击性,像一只猫。 后来他看着她耍小聪明想留在南风馆,一步步努力融入他们,被游灵吓得滋哇乱叫还是选择留下来,倔强宛若初生牛犊。 到现在,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生死瞬间不计其数,他不知何时已经可以在她某一个回眸一笑之中稍稍忘却自己身上背负的重担,听到她珠落玉盘一样的笑声可以安睡一整个夜晚。 他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他没有看到季窈眼里戏谑的笑意的话- 季窈刚刚把这个问题问出口,随之而来的是她鼻腔里止不住的讪笑,“别多想,我随口问问,可不是在同你要求什么。” “我……” “咚咚咚”,门前渠映一道熟悉的身影将杜仲打断。看清烛火下那道长睫疏落、鼻尖挺翘的侧脸轮廓,季窈开门对上蝉衣清冷的目光。 “你不在医馆待着养伤,跑出来做甚?” 少年郎瘦了不少,眼底却清澈见底,看上去精神尚可。他指着自己脖颈处露出来的白布,上面已经没有药气,想来伤的不是要害,他年纪尚轻,好得也快。 “可用晚膳了?” 吩咐小二做点清淡的饭菜来,二人走出房间,搀扶着蝉衣回一楼大堂找了张桌子坐下。蝉衣显然有话想说,季窈便唤来小二拿了些信笺和笔墨来。 【衙门里的人告诉我说,掌柜你们已经查到,那日纵火犯要找的替死鬼原本是我,且那人也就有可能是当年放火烧死我师父师娘之人,我又怎能留在医馆坐以待毙?】 “你留在医馆,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替我们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你,尚安心些。” 【我想帮忙,此事毕竟都是因我而起。】 杜仲同季窈对视一眼,声调放低说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足以说明你之前已经见过这位你一直在找的人了,不妨仔细回想一下,你来渠阳这些时日,都有哪些年岁差不多十八上下之人与你打过交道。” 清粥小菜端上来,伙计元二动作麻利,但他听见这话打了个哆嗦,一个字不敢多说。 蝉衣无心吃饭,端起碗也只顾着回想这些时日的遭遇,桌上三人静悄悄没什么动静。这时门外四、五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男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客栈,为首的男人似乎已经喝得烂醉,靠在身边弟兄肩头朝小二说话。 “来人,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都上上来,再来几斤酱猪肘、酱牛肉,我要和兄弟们继续喝。” 那熟悉的衣服和声音……“救火王?” 又是熟人。 救火王这次没有带阿飞在身边,看穿着只知道身边那几个和他一样都是潜火兵。 元二和客栈掌柜赶紧上前招呼他们人入座,几个醉汉喝酒、摔碗,又吵又闹,抱怨的声音被大堂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老子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才当上这个兵长,啊?渠阳这些老百姓送到我家里来的米啊、烧饼啊,放都快要放不下来,那是任谁都能比得上的?” 救火王的声音尤为突出,带着醉醺醺的声音沙哑异常。 “……凭什么说老子处理不当?那老头早出来晚出来都活不了……哎不说了,喝酒……给我倒满……” 季窈听得糊里糊涂,还是客栈掌柜过来上菜,凑到季窈身边小声道,“今儿黄柳胡同一户人家失火,里面有个老头被烟呛死了,据说是因为救火王指挥不当,被老头家里人闹到衙门和军巡铺去,这会子正抱怨呢,大家担待。” 听口气,这几个人平日里喝酒吃饭撒泼估计是常有之事。 “怎么个指挥不当法?” “听说那户人家家里着火的地方是厨房,老头儿媳妇刚买了好几担白面回家,救火王知道以后非说那小麦白面会爆炸,炸起来这一家子全都得完蛋,所以指挥大家先去把白面从厨房撤出来,这才耽误了救老头。” 几个人小声嘀咕的模样被救火王那一桌人其中一人瞧见,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客栈掌柜骂骂咧咧。 “那老头是个老烟枪,肺早熏坏了,呛上两口就能死!就算不去搬白面出来,他也坚持不到咱们把他从最里屋的床上捞出来!” “是是是是,是我失言,军爷莫怪、军爷莫怪。” 大堂里又吵又闹,不少食客都被救火王这一桌气势吓跑。季窈看蝉衣也没什么食欲,三人正起身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门外又走进来四五个同救火王这一桌人打扮相同的潜火兵。 与救火王这桌全是醉鬼不同,刚进来的五人腰板挺直、风清气正,且站对整齐,一看就是在巡逻当中。 “这是在做甚?”为首的郎君看着和杜仲差不多年岁,见状立刻走到救火王身边夺下他手里酒碗,低声斥责道,“王哥,巡逻期间怎能带头喝酒?你这要是让人看见,又把你告上去可如何是好?” “少他妈胡咧咧,还我!”救火王身形不稳,抢了好几次没有抢到酒碗,倒在那郎君肩头骂人。 “我看谁还敢告我!那个老头的儿子是吧?等着瞧,他家以后再着火,老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全城所有的弟兄谁敢去救!谁敢!” “王明初!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不光是他,在场其他几个喝醉了的潜火兵听见这话酒立刻醒了七分,一部分人拉着救火王一个劲地劝,一部分人双手作揖在年轻潜火兵面前不住地求饶,剩下大堂里的食客更是避之不及,放下酒钱匆匆离开。 季窈走在三人最后面,将救火王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着像是挺莽撞一个人,但也没法说什么,毕竟他们如今在调查的这几场纵火案,都未曾出现军巡铺救火不及时的情况…… “蝉衣,你见过那个醉酒撒泼的男人吗?” 少年郎表情冷凝,目光扫过救火王的脸轻轻摇头,却在看见救火王身边那名正训斥众人的潜火兵郎君眼前一亮。 杜仲、季窈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箭步从楼梯上冲到大堂,伸手一拍那郎君肩膀。 “江郎君?你怎么会在此?” 江郎君?季窈这才反应过来,蝉衣本名江令舟。 “你们认识?” 见蝉衣只点头不开口,季窈上前解释完原因,年轻的潜火兵脸色立刻平静下来道,“那年的大火真是惨烈……啊,鄙人周多金,是岑府管家的儿子,朝央派没有出事之前,江郎君年年跟随雪云师父来岑府做客,我们都是玩在一处的玩伴。” “周郎君如今也在军巡铺当差。”季窈一低头,瞧见他脖子上挂的竹片,“你也戴着这竹笛片?” 他指挥身后几个潜火兵把醉酒的人带走,自己留下善后,“是啊,城里城外,总有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时候。我幼时觉得这竹笛片吹出来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如今用在救火一事上,倒有些作用。” 原来阿飞所说经验老道的人是他。 既然遇到熟人,季窈也顺便向周多金开口,要他帮忙找出当年林家火场失踪的小儿子林落。 等众人寒暄完各自回房,季窈瞧见赫连尘披着外袍站在自己房门口。 “你来做甚?” 他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想找你说说话。” “说罢。” “就不能让我进去说吗?” 她翻了个白眼,开门放人进来,也与他隔着桌子相对甚远而坐。 桌上茶水已经冷透,季窈喝了一口就放下。赫连尘看她动作干脆利落,蹙眉抿唇带着不满,心里生出一丝陌生感。 “我不在这一年,你倒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懒得去深究这话背后的意思:“也没见你将我认错。” “我并非此意。”他裹紧身上外衫,目光变得暗淡,“这些天,我每每见着你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那一大堆线索和卷宗里,面对许多我闻所未闻之事一针见血地给出答案,总会不自觉地将你看成是一个陌生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你好像真的变了。你现在好聪明,武功也好,从前我总在寄给娘亲的信里将你比作病美人,若是以后你替我生下孩子,要她以后多多照顾你。现在看来,你不知比我强上多少。” 提起赫连尘的娘亲夏夫人就来气。 “你死以后,她确实挺照顾我的。整天就想着把你藏起来那点东西找出来,然后把我这个‘妖女’扫地出门。多亏她的算计,否则我也不会躲到南风馆去,有机会与杜仲他们结交。” “她还为难你了?”他欲伸手过来,被季窈冷淡躲开,“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原本交代她,要好生照顾你的那封信被京墨半路劫取……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重要了,我如今也另有喜欢之人,你我那些往事不必再提。” “是不是杜仲?” “自然不是。”她讶异于他的猜测,“你为何会认为是他?” 方才还软声软语,自诩“没有她如此聪明”的郎君站起身来,眼里流露出不同于方才温柔颓败的锐利。 赫连尘起身走到季窈身边,伸手在她面颊边描摹着女娘明艳的轮廓,却没有真正触碰到她的肌肤,带着不甘的语气低声说道。 “因为他也同你一样变了。 我从前就知道,哪怕南风馆里任何一个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有丝毫痛心。他会认我做兄长,也不过是因为他想如此做,而非我有多值得他结交。可他的确知道很多苗疆的秘密。万蛊蚕衣、上古神祇、委蛇。我在爱上你之前,从小到大心里只有复仇一事,所以我愿意相信他。” “可如今他变了,我脑子笨,不知该如何描述他身上的变化。像是一尊塑像被灌入了鲜活的生命,敲开瓷片下的真身,变得有血有肉。我这段时日听到他说的话比前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他开始有了在乎的人和事,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 第187章 伤痕重现 他说,杜仲喜欢她。 杜仲追到衙门来的时候,季窈刚好同白捕头一起走出来。他只一稍稍歪头,冷峻淡漠的眸子扫过女娘一眼,她立刻感受到了满满的压迫感。 “长本事了?一个连环纵火杀人犯流窜在外,你背着我一个人出门?” 她缩了缩脖子,拿旁人给自己打掩护:“白捕头来的时候我到你门口瞧了,小二说你尚未起,我就想着先跟他出来看看。” 其实她在撒谎。 昨晚赫连尘莫名其妙到她面前说了许多话,到最后他断定杜仲的转变也是因为季窈的时候,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多说一句:“不过,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他,我感觉好多了。在这一方面,他同我是一样的。” 她不是傻子,再弯弯绕绕的话,只要结合今日这两个人的反常举动,她也能听懂。 他是在说,杜仲喜欢她。 此刻日上三竿,薄阳照耀之下,年轻郎君丰神俊朗,一双眼尾略有上挑的眸子里盛满玩味,仿佛一眼就能看穿面前人撒的谎,这有恰到好处地与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疏离感中和,稍稍显出一丝玩世不恭的模样来。 他的确与之前大不相同。 是因为她吗? 她的目光略微扫过杜仲的脸,想起赫连尘说他喜欢自己的话,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是严煜的脸。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倏忽间涨红了脸,撇开目光看向别处。 杜仲以为她变脸是因为被日头晒着,上前两步抬起衣袖替她遮阳,反而叫她脸色更红。 “这是怎么了?昨夜着凉了吗?” “没有没有,”她下意识后退,绊到台阶差点摔倒,“一时穿多,热、热着了。” 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面上许久,杜仲想不出她突然这般羞怯背后缘由,狐疑地接过她怀里一叠厚厚的卷宗打开,里面信笺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其中还夹杂着五张画像。 “这是从村子里搜集到有关林渊一家五口所有的信息。我们这就去找那三起纵火案的苦主看看,能否找出与之相关联的地方。” 第一起疑似连环纵火案里,死者沈岩的儿子沈平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在肉摊杀猪,面对季窈等人的到来一点好脸色也无,只从白捕头手持的几张画像上匆匆扫过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切肉。 “不认识,快拿走。” 不算特别热的天气,他光着膀子浑身晒得黝黑,能从他抬手擦汗的动作里闻到浓浓的汗臭味。 季窈忍住对这个地方的不适,接过画像再递得近些,“沈郎君,我们如今旧案重审也是为了能找到当年杀害你爹真正的凶手,劳烦你再仔细瞧瞧,对画像上这五人可有印象?” “嗙”、“嗙”,笨重而锋利的杀猪刀剁在足有两寸厚的木头案板上,骨头渣子溅到季窈手背,只是迟迟不见面前杀猪人再开口。 季窈不愿就此放弃,一巴掌将五张画像按在台面,转而开始翻阅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你既不愿意看,我同你念一念有关他们的记载,你听听是否有熟悉的地方。屋主林渊是个年纪约莫四十前后的车夫,每逢初一、初五和初十会驾马车从北边进城,道城北灵境胡同里将货物送到雇主家中,其他时间常赶牛车在村子附近……” “够了!”沈平将杀猪刀砸进案板,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人双眼泛红朝季窈吼道,“当年我爹死得这么惨,你们什么都没有查到,现在为了旁人的死,倒犯得着如此劳师动众来找我一个小小杀猪匠?让那家人的苦主也等上三年再来罢。” “我们找的这个人也是杀害你爹的凶手……” “那为何当年不告诉我?!”他瞪大双眼,表情从隐忍变得愤怒,“你们可曾想过这三年我是如何过的吗?人人都道我爹是因为杀猪太多,双手沾满血腥引上天震怒,降灾于他,说烧死他的那把火是天火,凡人的水根本灭不了。我的夫人和孩子被他们娘家强行带走,说是跟着那个遭天谴的沈家是要折寿的……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铺子也倒了,我就只好回来继续看着这肉摊……我倒要看看,我会不会也遭天谴?!我杀了这么多猪,会不会死得比他们更惨!?” 说话间他又重新把刀拿在手上朝季窈挥舞,杜仲直接拦在两人中间,充满戒备心地看着沈平发疯。 他的话让季窈如鲠在喉,劝诫、引导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见此情景,白捕头知道大概率是问不出什么。他同杜仲交换眼神,三人慢慢退出人群,准备离开。 “等一下。”季窈哭丧着一张脸回头,指了指肉摊台面上的五张画像。 杜仲旋即转身,正欲将画像拿走时,沈平的目光扫过最面上一张中年男子的画像,怔然开口说道,“且慢。” 先是疑惑,后来待他完全将画放到面前,仔细端详片刻后,脸上表情震惊起来。 季窈看出他已经有了发现,走到杜仲身后悄悄抓住他的衣袖一角,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痣……痣……” 三人拿过画像一瞧,林家家主林渊的画像上,男人左眉眉尖靠近眉心的位置上画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使林渊原本看上去还算和善的面容莫名多了一丝轻浮。 沈平没来由地抱紧双臂,好像被一阵只有他能感觉到的冷风席卷,瑟瑟道,“我爹他眉心那个位置……也有一颗豆大的黑痣……以前我娘总说他那颗痣不吉利,是凶痣,要用烧红的烙铁给他剜了,他偏不在意,说自己命硬,阎罗带不走……” 同样在猪肉摊上陪沈家父子二人杀了一辈子猪的老李凑上来,看见画像也连连点头,“还真是一模一样……” 在同一个位置有同一个形状的黑痣之人不好找,加上这个位置意味着大凶,神域人普遍信神佛,长了不好的痣宁愿点掉留疤,也不会将凶痣留着。 “如果连环纵火犯真是林落,那他杀沈岩的原因就是因为死者这颗痣的位置让他想起自己痛恨无比的爹。” “是与不是,再找碧澄书院的夫子学生,以及与杜家母女有关之人逐一问询之后,便可真相大白。”收起画像,三人迫不及待往梨园巷来。 到巷口的时候杜仲想了想,拉住季窈不让她继续往里走,从厚厚的卷宗里挑出一份林家五人的记档交给白捕头,自己则拉着季窈继续往前走。 “白捕头,碧澄书院要问询的学生太多,辛苦你将衙门其他捕快一同帮忙。我们先去见过杜家那位镖师,再回来同你汇合。” 不大的渠阳城里,住同一条巷子甚至同一个胡同,街头巷尾的人几乎都打过照面,知道彼此家中大致情况。 银蛇巷内一次走水,带走杜家妻女的惨案刚发生不久,杜家门头上白色纸花尚未拆下,微风吹过不时将地上白色纸钱吹起,在整条巷子里上下翻飞。 季窈和杜仲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都无人回应,这时他俩才想起有衙门的人与之同行的好处,至少不会吃闭门羹。 此时接近晌午,季窈被毒辣的日头晒到乏力,“怎么办,翻墙进去看看还是假装是衙门的人?” “方才同白捕头分开之前他曾说,杜镖头痛失妻女之后就一直闷在家不曾再回镖局,想必此时应该在家。你且站到阴凉处等我,我上去瞧瞧。” 看着她退到一棵大榕树下站定,杜仲还没走到墙角,斜对面之前一户问询过的孙大娘子推门走了出来,神神秘秘朝二人喊话。 “这位俏郎君和小娘子可是来查案的?”二人只是疑惑不语,她就老狐狸似的有了答案,“看来是了,我就说怎的如此眼熟,之前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住得太近果然没什么秘密。 得知季窈二人是来找杜镖头问有关杜家母女二人的事,孙大娘子硬是理直气壮把两人迎进自己院子中一棵成荫的。 “问他不如问我!那个莽汉,一个月里头起码有二十日都不在家,三秋和小妞儿有点啥事儿都到对门找我们帮忙,,你且问我,我都晓得。” 三秋和小妞儿应该分别是杜家娘子的闺名和其女儿的小名。 她既如此说,那杜镖头又不开门,季窈只要将林家五人的卷宗同方才在沈家猪头摊上一样徐徐摊开,叫她先看画像再看字。 这一次,他们没那么幸运。孙大娘子看完画像表情毫无波澜,哪怕在季窈提示下也只是摇头,说无任何相似之处。 “其他的呢?常去的地方,譬如集市、铺舍,杜家娘子不是在一家染坊帮人家做衣裳吗?您瞧瞧与林家夫人常去的这家锦宏布坊是不是同一家?” 孙大娘子认得的字不多,指尖在小字上逐一划过,遇到不认识的字还会向季窈请教。她听完这话仍是摇头,自顾自读了一阵,忽的在一段关于林家夫人的一段记档中停下来。 “小娘子,这里说,这林家夫人李卉卉体弱多病,生下三字林落之后更是常年服药,整个林家相当于是林渊一人养一大家子人,日常吃穿用度极为节省。可邻舍眼中这个李卉卉却不是个好夫人,她曾被邻舍不止一次撞见从外头买肉饼、包子一类的食物自己偷吃,还有一次偷吃酱猪肘被最小的儿子林落发现大闹一场,最终闹得三个孩子都被牵连,挨个打了一顿,罚站到深夜才算结束。” 季窈今晨去衙门找白捕头的时候曾简单翻阅过卷宗,对这一段有些印象。 “嗯,若林落真是我们要找的连环纵火犯,他能有今日的恶行,与他家中四人都脱不了干系。” “那就对了!”孙大娘子的眼神亮起来,“三秋最爱吃集市街街口那家钱记猪肘铺卖的酱猪肘,一月里能见她卖七八回,回回都是走一路吃一路。她爱把让老板把猪肘切得碎碎的,和小妞儿在路上分着吃。杜家起火那日,我就正好在门口,看着她边吃酱猪肘边回的家,我那时还笑她,迟早长得比猪还圆呢!” 第188章 白日焰火 “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 往日书声朗朗的碧澄书院里人头攒动。 十几个捕快分东南西北四个角站定,依照先后顺序将书院内三十余名学生逐个排查、审问。但此刻不知为何,场面有些混乱。 原本有专人把守的书院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女娘,她站在门口向学堂内四处张望,目光锁定白捕头所在方向后立刻提起裙摆挤进人群之中,用肩膀和双手推开面前正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的学生。 “什么人?站住!”守在大门口的两名捕快此前从未见过季窈,将她当做闯入者,一路追着她进到学堂里,还好白捕头及时发现这边的骚乱,开口将两人喝退。 没想到季窈和杜仲回来得如此早,他挥手示意手下将他面前的孩子先带下去,“季娘子,看你们这个样子,是有收获了?” 季窈得了线索之后马不停蹄就赶来碧澄书院,此刻跑得气喘吁吁只能一个劲点头。她刚想开口说话,发现现场有些异样。 “你们没有在盘问学生,同他们交叉对比与林家有关的线索吗?” 杜仲慢慢悠悠,走到季窈身边来。这时季窈才发现,蝉衣不知道何时也已经找到他们,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白捕头一脸挫败,顿了顿神说道,“我们盘问到一半的时候,夫子说少了两个学生,方才清点完发现学生里少了那对双胞谈,此刻正加派人手,四处搜寻。” “就是那对经常欺负书院学生,被夫子找到家中去的双胞胎?” “对。上午我带着兄弟们进来找夫子查案,原本是在一旁等到他们下课之后再逐一进行问询,夫子当着我的面点过人数,三十一名一个不少。但下课之后待所有人分四列开始进行问询的时候,手下却告知我他那边的学生比原定的人数少了两个。方才夫子拿出花名册来再次清点人数,发现就是那对双胞胎不见了。” “有无可能是他们以为下课后就下学,所以家去了?” “不可能。我找夫子提出要所有学生留下问话之时尚未下课,那时前后两道门也都有官差把守,不可能放他们直接离开。” “那个狗洞呢?” 众人赶到后院一瞧,曾经救过书院所有人一命的后院狗洞如今保留完好,其附近新长出来的杂草果然有被压塌的痕迹。 “他们是自己心中有鬼才逃跑的,还是被谁叫走的?” 杜仲看着那个狗洞,附近杂草和树丛几乎完全将它遮挡,不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皆有可能,如今只能先找到他们二人再说。” 两名孩童在官差问询期间离奇失踪,传出去少不了又要被老百姓说成官差失职,白捕头脸色肉眼可见焦躁起来。 出去搜捕的命令还未发出,书院门外又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众人闻声走到门口,就瞧见不少潜火兵推着云梯、水囊等灭火之物往胡同另一头而去。 季窈瞧见有熟脸走在队伍前面,周多金提着四五支竹筒,看上去也像是用于灭火的,赶紧抓住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望火楼看见前头河滩上在冒烟,估摸着是哪家儿又走水了!” 众人听罢,回想刚失踪不到一个时辰的双胞胎兄弟,心头顿时咯噔一跳,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夫子哆哆嗦嗦,指着冒烟的方向声音哽咽,“那两兄弟平日里最喜在河滩边顽耍,听说最近,他、他俩的爹还给他门在河边的树上造了栋树屋……” “啊?”学生之中突然骚动起来,季窈看见两个孩童尤为恐惧,捂住嘴巴不住地发抖,赶紧把他俩拉到面前。 “怎么了?你们可是知道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稍小的孩童被季窈这一嗓子吼得直接尿裤子,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我们方才看见河滩那边冒烟,就跟黄大、黄二开玩笑说是不是你爹给你造的宝贝屋子被雷劈了……然后、然后他俩就计划着要赶去看看,我们说什么都拦不住……” 季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更厉害了。 “不好。” 顾不上其他,季窈三人立刻施展轻功追上潜火兵,往河滩边来。 一棵足有一人环抱粗细的槐树树干上,横卧着一间七尺见方的小木屋,正随不断上窜的大火熊熊燃烧。小木屋东边一道小门此刻紧闭,南侧方孔小窗上糊的窗纸已经被烧尽,但从下往上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 这是季窈头一次亲眼目睹救火:潜火兵将水囊推到树下附近,那是由动物的皮制成的储水器,此时早已蓄满水,重达几百斤。 其中一个潜火兵揭开水囊其中一个小口,将唧筒接入,接着就与其他人一起用力挤压,使用水龙和唧筒中喷出的水滋向着火的树屋。 白捕头带着夫子等人赶来,第一反应是想朝树屋扑过去,不停吵嚷着“上面有人”、“我的学生还在里面”,蝉衣和杜仲立刻踩着一旁树干跃起,跳到半空却发现火势已经蔓延到树干之上,没有地方可以落脚,又只好落下来。 “看不清,不确定那两个孩子在不在里面。” 杯水车薪,木屋加上大树树干,烧起来极快,众人说话的间隙树上已经开始往下不断掉落因燃烧而断裂的木板,整个木屋像是一个在树干上燃烧的火球。 这样的情景,任谁上去救人都等于送死。 杜仲和蝉衣一再尝试上树,刚到附近树冠之上就被呛人的黑烟撩到眉眼,救人救火一是陷入僵局。 季窈在这时候又在潜火兵队伍里看见了周多金。他先是冲到水囊旁边将自己浑身淋湿,接着扛来云梯在树干上架好,迈步就开始往上爬,被救火王一把拉住裤腿。 “不可!你现在上去等于送死!” “可里面也许有孩子!” “云梯也会被大火烧断的!” 救火王抱着周多金的腿,说什么不让他再上去。杜仲见状一个纵身跃上云梯中上层的台阶,遮住口鼻往树屋门内看去。 “没人,里面是空的。” “太好了!” 此言一出,围在河滩边观望的众人终于放下心来。 这场大火直到下午才被扑灭,可他们仍然没有找到失踪的双胞胎。 阿飞从烧得只剩下一层木板的树屋里找到两双同样被烧到变形的鞋,只留有大概三指宽的鞋面花纹可供辨认。 经夫子和几个学生认出,这就是双胞胎兄弟今日穿到书塾的鞋,姗姗来迟的木匠黄树生和夫人抱着焦黑的鞋底泣不成声。 救火王带着周多金和阿飞到杜仲和蝉衣面前,抱拳向他们道谢,季窈摆手表示不过举手之劳,杜仲却顺势提起了要求,希望他们能帮书塾的夫子和木匠一家寻找失踪的双胞胎。 “双胞胎的画像,晚些时候让衙门里的画师画了送到军巡铺,还请大家帮忙找一找。望火楼登高望远,总比我们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找要快些。”他好像想到什么,转身朝白捕头要来了林家五人的画像在三人面前展开,“说起来,掳走双胞胎的凶手极有可能与三年前,渠阳东城城郊外林家纵火案有关,若是大家有回忆起什么可疑之处,也可以到衙门去告诉白捕头,或者到客栈找我们,我们之前在客栈就已经见过了。” 救火王接过画像和卷宗,看上几眼脸上表情立刻有了变化,赶紧把东西退还给杜仲说道,“用不着、用不着,这场大火三年前我也跟着去救了,那情景……啧,比今日惨烈太多。” 说罢还用手肘捅了捅身边周多金,“那时候你不也在吗?” “对,”周多金接过画像,目光若有所思地在纸上停留,“那时候我刚进军巡铺,进去抬尸体的时候腿都吓软了。” “你还尿裤子了!哈哈!” 杜仲撇一眼阿飞,他倒是好奇地凑上来看了又看,只是那抹时常挂在脸上的憨笑消失,整个人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我没有王大哥、周大哥聪明,但是我也会帮忙留意的。” “你谦虚个啥!”救火王一拍阿飞的后背,用赞扬的眼光看着他,“今儿这火还是你第一个从望火楼上瞧见的,当记你一功!” “不是我,是周大哥先看见的,站在望火楼上挥舞军旗的人是周大哥,不是我。” 善后工作持续到傍晚,搜寻双胞胎的人也一直徘徊在河滩附近。 季窈看着杜仲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栋烧得只剩空架子的小木屋上,走到他身旁坐下。 “这算是纵火犯的一次失手吗?” “应该不是。”杜仲目测树屋到地面的距离,目光深邃,“且不论那对双胞胎从书院出逃是故意的还是被人引导所致,此二人登上树屋又被人从树屋带走,太过匆忙以至于留下两双孩童的鞋在里面。你瞧那树屋的高度,不靠长梯绝对无法上去。可我们赶到之时树边并无梯子,说明有人将他们从树屋带走之时将梯子一并带走,才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所以,应该是他得到消息,知道潜火兵赶到之时,这把火无法将双胞胎烧死,所以才临时决定将二人带走转移。” “太嚣张了!” 季窈声音放大,将蝉衣也吸引过来。她攥着拳头,眉心快要搅揉在一起。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调查碧澄书院是临时起意,那对双胞胎更没有先凶手一步出现在我们重点要问询的视野里,他怎么能将这件事做在我们之前呢?” 树屋的这把火烧得实在太过诡异。 杜仲施施然站起身,一瞬间季窈和蝉衣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他。 郎君的目光看着荒漠蔓草的河滩,眼中渠映出在场捕快、官差和潜火兵的身影。 “因为这个纵火犯,就在这些人里面。” 第189章 隐秘真相 “你到底有几个好小叔?”…… 首先,此人知道蝉衣在找他,知道蝉衣住在哪所客栈,所以他必定对渠阳城中突然出现一些陌生面孔,或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收入眼中,有可能是经常穿梭于街头巷尾的人。 挑担小贩,卖货郎,更夫、步递,行乞之人、僧尼,还有捕快、巡逻队、夜士和挑夫。 哪怕是像江湖郎中或者风水先生这样常见于市井街头之人,也不会经常出现在院落密集的胡同之中。 所以此人职业一定是更为隐秘的存在。 其次,此人三年内先后纵火数起,一定是在了解要纵火的人家屋宅院舍内门窗结构,必定曾于纵火前和纵火之时数次前往苦主家附近查看,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此人不但经常穿梭于街头巷尾,也一定是即便出现在苦主家附近,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的人。 卖货郎一类人若是晚上频繁出现,必定会引起怀疑,所以就可以进一步将此人可能的职业缩减到更夫、捕快、巡逻队这些人的身上。 “最后是今日碧澄书院的突发事件。”杜仲朝不远处白捕头和救火王分别看了一眼,将声音再放低些。 “我们从杀猪匠沈平那里得到有关纵火犯之所以选择沈岩下手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眉头那颗黑痣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爹林渊才导致仇恨转嫁,所以去碧澄书院也是临时决定的。但凶手能赶在我们将书院所有人逐一问询完之前将黄家双胞胎引出书院,又能在潜火兵赶来之前将二人再次从河滩转移,他一定是能第一时间知晓官差动向的人。” 季窈回想起这些时日白捕头对他们多方照顾,不愿意相信这个论证。 “那不就是白捕头和他手下的人了?这要从何查起,总不能叫白捕头把有关他自己的卷宗记档交出来罢。” 说话间三人已经离开碧澄书院回到客栈,大堂里翘脚嗑了一天瓜子的赫连尘见状赶紧凑上来,对着季窈就是一通抱怨。 “你们怎么能撇下我单独出去?我为找你们都快把这渠阳城找遍了。” “那也只能说明你着实愚笨,我们就在渠阳城中,不曾走远。” 无暇看季窈同赫连尘斗嘴,杜仲转身叫来元二,当着众人的面温声道,“你可知晓,衙门白毅白捕头家中大致情况?” 因为先前替纵火犯误传消息导致商陆被抓、蝉衣受伤一事,元二一直心怀愧疚,平日里见着几人都躲得远远的,现在被抓过来当着面问,他看蝉衣和季窈的眼神也并无责怪之意,心里头反而生出“这次一定要帮上忙”的感觉。 “知道、知道。”他干脆摸着凳子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说起白捕头生平来。 简而言之,这个白毅基本就是从上一任老捕快,以及众老百姓和商户老板的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为人耿直、做事勤快,家家户户遭劫遭难,比起县丞大老爷更愿意找他,城内城外对他的人品,有口皆碑。 据说今年还是他本名年,二十有四,娶妻六载,家中育有一儿一女,从头到脚没什么可怀疑的。 既然他可以完全排除嫌疑,那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他要其他官差和捕快的卷宗记档,调取其中年纪在十七、八岁上下,到渠阳官府当差至多三年,且甚少提起家中亲眷,甚至有可能直说自己是孤儿的人。 直到赫连尘第三次代替季窈和杜仲到大牢探望商陆,表示他们二人之所以不能来大牢看他,完全是因为忙着和白捕头一起没日没夜地翻看官府众多衙差和捕快的档案,且一再强调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赫连尘,并在回答商陆无数个有关赫连尘生平的问题之后,商陆终于相信他真的是赫连尘。 “所以你这次回来到底为何?” “当然是为了我夫人啊!” “啧。”商陆抓着铁栏杆,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掌柜可早就说了不认你这个夫君,官府那边也都是不承认的,查不到户籍,你们当初也没有三媒六聘,拜堂宴请……” “怎么连你也如此说?商陆,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流落街头时,我是如何帮你的?” 这话如今对他可不起作用。 “我自然记得。可掌柜和南星去年也帮我回到我家族之中,不但破解了我家中手足相残的惊天秘闻,还让我获得了渴望已久的长辈的认可,摇身一变成为紫云城中响当当的有钱人,我自然也要记得他们对我的恩情。如果南郎君同掌柜情断,独自回京都去了,我就只好将恩情全报答给掌柜,所以自然是掌柜在我心里更加重要。” “什么什么,南星何时又同窈窈有过情?这情又是何时断的,我怎的不知?” “咳,赫连兄你还是别问的好,问多了心里难受。再者那都是过去之事,如今掌柜同那知府严煜在一处,我才真真是担心她有一日回把南风馆解散了呢……哎要换以前都是不担心的,可如今这俩人罢,中间插进来一个林老夫人,哎哟不得了……” “她说她喜欢的那个人是官府的人!?还是个知府?!” 季窈在衙门里,喷嚏打了一上午- 为了尽快找出凶手帮商陆脱罪,同时也要帮助官府和黄家夫妻尽快找到失踪的双胞胎儿子,季窈和杜仲在衙门里陪白捕头看了一整夜的卷宗,将县衙里巡检司、驿丞、三班六房甚至是打更的更夫都调查个遍,也没有一个人完全符合其要求。 年岁差不多的,家中大多双亲健全,知根知底;少数几个家世背景不明的,外头何处是老家没写清楚的,又几乎都是上了岁数的老捕快,整日在衙门口坐着混吃等死,领完朝廷最后几年俸禄就等着回家买棺材的人。 碧澄书院自前日之后就闭院,在找到黄家双胞胎之前都不打算再办学行课。白捕头白日里带着手下满渠阳城挨家挨户地搜寻两个孩童的下落,晚上又回到县衙陪季窈和杜仲看卷宗。 虽然蝉衣一再提出陪同,但季窈都以他养伤为由让他待在客栈。 二十几个时辰熬下来,便是再年轻精壮的郎君女娘,也要掉层皮。 符合要求的纵火犯没找着,但至少也有了一点收获。 河滩树屋着火案当晚,白捕头拿到黄家双胞胎黄大富和黄二贵的画像,立刻想起林家失火案中失踪的林落,他那两个哥哥来。 大哥林彬体瘦而高,二哥林威体状而胖。 这两个欺负过他的兄弟,体型上的区别与黄家双胞胎兄弟一模一样:黄大富又高又瘦,黄二贵又矮又胖。 如此一来,纵火犯会不惜第二次对此二人下手,理由可以想见。 这也论证了,凶手只有可能是林落。 看完最后一本卷宗,季窈把东西扔到书桌上,看着面前火光闪动的油酥灯,觉得自己眼皮也在跟着上下抖动。 “不看了不看了,根本没有一个人符合要求。要依着我往日的脾气,干脆直接对那个叫林落的人贴榜发话,叫他立刻将黄家双胞胎交出来,否则我就……” 杜仲脸上盖不住疲乏,听她豪言壮语起来,眉眼染上淡笑,“你就如何?” “我就……我就……”她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痛痛快快惩治林落一番,一拍桌子说道;“我就天天跑到街市上买光所有的酱猪肘,然后满大街边走边吃,馋死他、气死他!” 也只有她才能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出这种损招。 但终归是把人逗笑了。杜仲唇角上勾,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其实,还有一部分人我们没有审。” “谁?” “潜火兵。他们穿梭在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每条街、每个巷口。不但每隔三百到五百步的距离就会设置一间军巡铺,铺内五人轮流在城中巡视,而且还设有望火楼,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有潜火兵值班看守,注视着城中每一缕随时会变大的烟雾。 你之前问我,为何纵火犯连我们临时决定要去的地方都能追上,那时我就想到,能做到此事之人,除了与我们一同行动的官差之外,还有望火楼上的潜火兵。他们站在高十二尺的望火楼上,将城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们也有嫌疑。”- “你说潜火兵里头藏了一个纵火犯,还是他妈连环纵火犯?” 救火王大半夜被请到衙门里来,心情本就不好,如今听到杜仲一番冷眼冷语的猜测与揣度,更是气得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 “放他爹的屁!老子在军巡铺里待了十几年,手下个个都是掏心掏肺的弟兄,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能一起冲进火场,放心把自己的命交给对方的人。我相信他们,他们绝对不可能是会为了一己私欲,干出先放火后救火的那种人。” “你先别急着否认,听我说完。” 季窈与白捕头和杜仲交换眼神,随后起身,循着这么多日以来,脑海中对林落慢慢累积的印象,开口说道。 “我们找的这个人,年岁至多十七或者十八,做潜火兵最多三年时光,甚至可能更短,在你眼中属于可能不怎么起眼的新兵。他在渠阳城中没有亲人,也甚少提起自己家中还有何亲眷、朋友,他在你的安排下可能经常到城中各个街巷、胡同里巡查,夜里也做过夜士,所以面圈胡同、银蛇巷和梨园巷里这三起悬而未破的纵火案中,才没有任何人对这个曾不止一次出现在苦主家中附近的面孔起疑,因为他们认为他的出现是合理的、熟悉的。” 说完这些,季窈心有不安地停下,双手抠着掌心肉回过头来看白捕头和杜仲。 看救火王沉默不语的模样,显然已经开始跟着季窈的描述陷入沉思,心里也许已经有了怀疑之人,杜仲淡然起身,又补充道,“这个人可能在这三起纵火案中都有些特别,要么都十分积极,要么都十分拖沓,救火王你眼神如此敏锐,相信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个人……哦还有。” 月色下他的眉眼英挺俊美,眸光更是凌厉逼人。 “——这个人刚出现时或许十分瘦小纤细,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或许你和你的弟兄们还嘲笑过他像根干柴火。但如今他应该已经完全不像刚来的样子,拔了身高、长了个头,兴许体型也从削瘦,变得敦厚而坚实。” 杜仲话音落的同时,整个衙门班房里响起救火王咽口水的声音。 他自幽微的火光中抬头,因为不安而疯狂地眨眼,“你们说,你们要、要找的那个人姓甚名谁?” “林家三子,林落。” 咽口水的声音又响了一次。 “你们说如此多,倒叫我想起一人,这人和他完全一样……但他不叫林落,他叫林飞,也就是你们见过的阿飞。” 第190章 绝境呼唤 “你会说话了!?”…… “那小子刚进军巡铺的时候老子以为找错人了,以为是谁家十二、三岁的小子跑来找爹,腰还没我胳膊粗。谁知道他后来愣是把所有的考验都扛下来,硬生生在望火楼上站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我才留下他的,谁知道……哎。” 自己的队伍里出了个害人害己的连环纵火犯,季窈原本以为救火王会怒不可遏,欲先杀之而后快,没想到他此刻却像个恨铁不成钢的爹一样,坐在烛火旁唉声叹气。 季窈三人知道他已经被点醒,信与不信都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救火王低头之间眼神不停闪烁,似乎是在回想更多有关林飞的细节,抬手想把桌上水碗端起来,可能发现不是酒之后又悻悻然放下。 “你们之前说三个地方,银蛇巷、梨园巷还有面圈胡同,刚好是划分到那小子头上的巡视范围,这两年他和周多金几个弟兄带着铜锣和竹笛片走街串巷,我老提醒他们,记得同那些个好事儿的、嘴碎的老百姓们搞好关系,省得说咱们不尽心、不细心……” 说罢他又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烟斗和纸包来给自己灌烟叶,借桌上油灯点燃,自个儿坐在烟雾里沉默起来。 季窈知道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也随之叹一口气,安慰他道,“你教他的这些都是为民为家的善事,一句错话都没有,错的是他那个人,他的本性和他藏起来的恶,这都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他一激动,斗里的烟灰掉落在地上,余火星子在熄灭前完成了它最后一次闪烁,“他利用自己潜火兵的身份杀多少人了?他对得起自己身上那身潜火兵的衣服吗?不行,我得赶紧找他去。” 白捕头一把将他拦在门口,“你且就在此处,同季娘子将他这些年做坏事的可疑行径一一记录下来,我这就派人去军巡铺抓他。” “他这时候不一定在铺子里,也有可能跟着其他兄弟出去巡夜。” “好。” 杜仲跟着一起站起来,“别忘了他手上如今还有两个孩子不知关在何处,救人比抓人更重要。我随你一同前去。” 渠阳小小县城,一入夜街上几乎看不到人,更惶谈夜市和食摊。 由捕快和官差组成的一小队人跟在杜仲和白毅的马儿后面,步履整齐地朝着梨园巷口附近最近一间军巡铺来。 众人刚走出去不到一里地,月色下他们正面对的方向,一栋屋舍房顶突然冒起滚滚浓烟,望火楼登时锣声大作,将沉寂的小城夜色打破。 “那边!是城北那头的烟!” “会是障眼法吗?” 杜仲摸不透林落此时选择纵火的原因,只恨他们又落后一步,只能被这个狡猾的恶人牵着鼻子走,“是与不是,潜火兵此刻应该已经都出动了。他应该会趁乱逃跑。” 白毅也气得牙痒痒。 “那我就让弟兄们分成两队,分别往两个方向追。” 两人勒绳下马,分派人手之时眼睁睁看着家家户户,越来越多的人家中烛火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杜仲脑海浮现。 如果这些人此刻都跑出来看热闹,怕是要着了林落的道。 “不行,白捕头你还得要他们赶紧将老百姓都分散开,切莫围道一处,被林落一锅端了才好。” 天火焚城,他是做得出来的。 二十余人的小队分成三支,分三个方向刚跑出去没两步,又有人指着城东漆黑一片的民宅区里一簇徐徐上升的黑烟,下面连着隐隐闪烁的星火。 “那边也着火了!” “可恶!”白银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他到底想干什么?!” 杜仲静静地站在城东与城北的交叉口,身边一切嘈杂与哄乱似乎都与他无关。 不对,这样下去只是着了林落的道,被他继续牵着鼻子,他想让他们往哪儿走,他们便往哪儿走罢了。 这样既抓不到他,也救不到人。 那他分散众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制造慌乱或者趁乱逃跑,那他完全没必要将纵火地点选到这么远。 若是城北与城东同时起火,那么两者相隔最远的交叉点就是…… 糟了。 望向身后,正处于整座渠阳城集市街中心位置的县衙,杜仲只感觉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转头朝白毅大喊:“是调虎离山!白捕头赶紧召集大家回衙门!” “什么?林落的目标是衙门吗?” 马鞭抽动的声音不断响起,随着距离拉近,渠阳县衙里窜天的火光已经逐渐将整个夜色照亮。滚滚浓烟自被火光照得发亮的瓦顶上升起,像一只无形大手遏制抓住了杜仲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马儿尚未跑到门口,杜仲已经松开缰绳,踩着马背一跃而起,使出轻功径直朝内衙飞去。 可此时季窈和救火王所在的衙门班房周围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按照林落一贯的纵火方式,他已经会在班房外所有门窗出入口都加倍放置好足以阻碍房中人逃生剂量的燃烧物。杜仲落进院子,浓烟迫使他抬起袖子捂住口鼻,隔着穿堂和班房大门上燃烧的烈火往里看。 “掌柜!季窈!” “咳咳咳。”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窗后,隔着窗几低声回应他,“杜仲、我在这。” “待在那儿别动!”幸而天井里放置了一个水缸,杜仲手撑在缸边,整个人跳起来瞬间没入水中,将自己浑身浸湿,然后脱掉外袍,准备冲进火场救她。 这时候班房大门外框着火,木门灼热滚烫,像一块焦黑的猪肉在烈焰炙烤下等待融化。 杜仲双手将湿透的外袍抓在面前,以此隔开木门的灼烧,以极快的速度推开房门来到季窈身边。 “你还好吗?” 季窈因为吸入烟尘,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咳咳咳,我、我好难受。还好有救火王在……” 他这才注意到救火王还在里面。 他正背对着季窈用尿淋湿自己脱下来的衣服,用来遮掩口鼻,听见破门的动静转过身来,“你小子有点功夫。快带她出去。” 因为城北和城东两起火灾同时发生,衙门附近的军巡铺几乎已经全员出动,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再赶到衙门救火。 白毅等人赶来之时就连穿堂的位置也完全被大火吞噬,众人只能隔着两道地狱一般的大门往里面喊话。 “杜郎君!救火王!你们还在里面吗?” 啪啦燃烧的声音不断响起,杜仲搂着季窈准备回身才发现已经出不去了。 他撞开的大门因为灌进风来的缘故,使得屋内窗帘、木架迅速燃烧起来,同时房梁开始往下掉,将大门的位置完全挡住。 杜仲用湿衣服略挡住季窈口鼻,带着她不断往门口逼近,却又被火焰劝回。他干脆将湿衣服交给季窈,自己抽身出来,再将湿透的中衣脱下来,一边挥舞一边往门口走。 站在原地的季窈眼皮千斤重似的,每呼吸一次就感觉脑子里灌了铅,又辣又呛。一根房梁的其中一端被点着,在她头顶摇摇欲坠,却被室内一片混乱的声音掩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蝉衣焦急慌张的面容出现在窗外,他看着季窈头顶已经开始断裂的梁柱,双眼瞬间瞪大。 “咔嗒”,毫不起眼的一声轻响,比男人大腿还粗的一根房梁自季窈头顶掉落下来。 “掌柜小心!” 好陌生的声音。 季窈从未听过这个声音,清冽之中带着纯粹,泉水叮咚似的不带一丝杂陈,此刻却汹涌奔逃好似倾泻的泉眼。 杜仲被这一声急切的呼唤吸引,回头正好看见季窈头顶空悬的梁柱,赶紧一个纵身扑过来,就听到落下的梁柱在他们身后落地,砸响桌椅的声音。 见他们躲过一劫,门外少年郎松一口气的同时,学着杜仲的方法将浑身打湿,一边挥剑将穿堂和连廊上掉落的燃烧物劈开、踢远。 门外人进不去,门内人逃不掉,窜团的烈焰宛若一条将生死与阴阳都隔开的冥河,众人手上杯水车薪的水无法扑灭包围着杜仲三人的熊熊大火,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逐渐将所有人包围。 “潜火兵呢!?潜火兵为何还没有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缓缓走近衙门,朝着起火的班房走近。 那身影不算高也不算矮,既算不上大腹便便,也不至于瘦骨嶙峋。他眉毛稀疏,平头小眼,鼻梁塌而鼻头圆,下嘴唇稍厚,却更显得上嘴唇薄到几乎没有。 这是大街上最稀松平常的一类人,通常他们的衣着料子不会太好,皮肤被烈阳晒得干裂,眼神怯懦而卑微,为了生计与温饱奔波在渠阳城中大街小巷,为了讨好他人而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尽量和善。 放眼人群之中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只因无数张惊恐慌张的面容之中,只有他的脸上张扬着得意而癫狂的微笑。 “阿飞?”白毅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刀抵住他的脖子,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还是说我该叫你林落?你还敢来!” “怎么不敢?杀了我,你们就永远也别想找到那两个孩子。” 说话间他的目光也一刻不曾离开过面前熊熊燃烧的班房,救火王从屋内看见阿飞到的身影,整个人也从寻找出口的状态瞬间安静,隔着火光与他远远对视。 阿飞被刀架住脖子,脸上仍带着兴奋的笑容,“当我知道救火王被你们叫来衙门的时候,就知道你们已经怀疑到我头上来了。我原本是想赌他不会出卖我的。” “自从进入军巡铺,他是我第二个真心想要当大哥对待的人,他从不会因为我过年过节送不起好酒给他,就苛待于我。虽然他也老是骂我,可我知道这种骂和我爹娘还有哥哥的辱骂不一样。他是真的希望我能越来越好。” “我如今越来越好了,连你们勘察完杜家起火的房间都说我有进步,那就说明,我真的有所进益了不是吗?” 他的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对着火场里救火王的身影大喊道,“为什么你还是要出卖我!?” 班房里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响,救火王听他的喊话听不真切,侧过头显出努力侧耳倾听的样子,听完他的喊话不急着与他对峙,反而突然诡异地笑起来。 只见他缓缓开口说了一句话,因为声音太小,火场外包括阿飞在内谁也没有听见。下一瞬,他突然发起狠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朝班房门口冲过去,用身体将门上所有阻挡的东西撞开,整个人宛如火球一样滚落在穿堂的地上。 他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火焰,冲着最靠近他的蝉衣和几个捕快大喊,“别管我,快救人!” 蝉衣见状赶紧越过救火王进到房中,带着杜仲和已经陷入昏迷的季窈从班房里逃出来,众人立刻让出一大块空地,让他们躺在地上大口呼吸。 季窈完全昏过去之前最后一眼,隐隐瞧见有一群人推着水囊冲进衙门,指挥着众人开始有序灭火。 头顶杜仲焦急的呼唤声声不断,让她悬空的心安定下来。 接着她眼前一黑,彻底昏死在杜仲怀里- “窈儿!” 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季窈睁开双眼,又瞧见之前在遮龙山上看见过的青衣女娘。不同于上次在梦中相见,她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出头,容貌青春,眉梢料峭的年轻模样,青衣女娘红白相间的纺布包头,岁月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让她看上去多了一丝沧桑。 季窈记得,她说自己叫英烛。 她背对季窈,在一条浑浊不堪的河流边跪下,对着无尽的山峦和深林,以及面前污浊的河水哭喊。 “窈儿,你能听到吗?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都告诉代帕……英离,她是我的女儿,她当如我一般爱你才对!可她居然把你的存在告诉苗王,害得他们直接选择放弃掉神女之力,不但命令我,将你用心头血喂养多年的蛇王蛊从你身体引出来,还要我将蛇王蛊服下,强迫我同时使用巫女和神女的力量帮助他们召唤阴兵,再次向神域宣战。” “我不愿如此做,他们就立刻找来新的巫女要我退位,我无所谓,反正没有了你的这些年,我这个巫女做的实在无趣又孤单。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你的位置告诉他们的,哪怕是死。” 说罢她突然伸手抹去脸上泪痕,回头又看了一眼远处屋舍密集的苗寨,脸上表情决绝,一个纵身跳进浑浊的河水之中。 “不要啊!英烛!” 季窈再一次从梦中醒来,呼唤着梦里女娘的名字从床上坐起来。 “掌柜!你醒了!”商陆赶紧凑上来,抓着床褥惊喜地看她。杜仲在他身后站定,脸上表情松一口气之余,疑惑之心乍起。 “你方才唤谁的名字?” 她为何会唤阿哒的名字?他在同她讲述自己过往之时,有提到过阿哒的名字吗? 看着客栈熟悉的白纱帐幔,季窈意识到方才又是一场梦。 可自己方才不还同救火王一起待在衙门班房里吗?难道…… “做梦而已,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喊出来了……对了,火灭了吗?林落抓到没有,救火王呢?” 商陆换下囚服,一身锦衣玉带,又是风度翩翩的模样,“火灭了,但整个县衙一堂和二堂几乎被焚烧殆尽。林落虽然抓到了,但是无论如何严刑逼供他都没有将黄家双胞胎的下落供出来,县丞不敢让他死了,如今还在牢里关着。救火王……” 蝉衣徐徐上前,声色隐忍暗哑,“他死了。他用身体撞门而出之时,天井之中唯一一口水缸里的水都被用来灭火,已无水可用。待他身上火被扑灭之时,整个人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没一会儿就死了。” “蝉衣,你……” 季窈忍不住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已经默认蝉衣此刻开口说话不是什么稀奇事之后,登时红了双眼,“我昨夜听到的那声‘掌柜小心’不是幻觉,原来你是可以说话的。” “掌柜,对不起……” “无妨,换成是我目睹了至亲的死,也会受不了打击。不想说话就不说,等我们处置完林落,你再到你师父师娘的坟前,好好同他们说说话……救火王,他的一生是光明而灿烂的,还记得他死前说的那句话吗?” 白毅刚从衙门审完林落出来,进门发现季窈醒了,也赶紧凑上来。 昨晚那场大火,面对林落的质疑,救火王曾经笑着说过一句话。但这句话只有在屋子里的季窈和杜仲能听到。 “他那时说的什么?” 说到这个,杜仲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季窈的眼泪自眼角滑落,一滴滴热辣滚烫地落在锦被上。 “他说,他这一辈子,要培养的从来不是什么有能力、肯吃苦的兄弟,而是能替他守护渠阳百姓安家乐业的潜火兵。林落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守护渠阳百姓,那他在救火王心里,不过只是一个窃取他这些年辛苦奋斗成果的小偷,一个下流又卑贱的杂种。” “他真是这样说的?” 林落受尽酷刑,双手双脚沾满自己的鲜血未干,原本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听到这里突然起身疯狂地朝季窈扑过来,隔着栏杆发疯似的大吼。 “那又如何?!我是小偷、是杂种,一样要了他的命!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有那两个小杂种。如果昨夜城北和城东的火已经灭了,那你们应当知道,那两场火都是我预先设计好,到了时辰自动就会燃起来的。那两个小杂种也是一样。” 他侧过脸去看了看墙壁上拳头大小的天窗,外面日头正毒,刺眼的阳光有一部分打在他脸上。 “现在外头……应当是正午罢。还有不到六个时辰,那两个小杂种也会死。我要整个渠阳城所有人,看着他们被上天降下的天火烧成灰烬……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窈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她缓缓上前,也走进那耀眼的阳光之中,自信与林落对视:“别得意得太早,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把那两个孩子藏到何处去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0-200 第191章 手刃仇敌 “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当季窈带着所有人走到离衙门最近的一处望火楼脚下,头一回认真打量望火楼的构造时,眼中失望溢于言表。 “城中所有的望火楼都长这样吗?” “嗯。”白毅点头的同时,看到楼上周多金朝他招手,“望火楼除观望城中火情的作用以外,至多顺便能看看城中有无飞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用处,所以它只需要建得够高就行,造型是否美观,一点也不重要。” 众人面前的望火楼,主要由四根海碗碗口粗细的巨木搭建,四边以横梁加固,中间再架上楼梯,通往顶层看台。 如此简单明了的结构,的确没办法藏人。 “难道是我判断错误?” 根据林落在牢里说出的那句“让全渠阳城的人都看到两兄弟的死”,她立刻想到,林落烧死黄家双胞胎的地点会选在望火楼。 这里是全渠阳城最高的地方。 杜仲对此观点点头认同。 “白捕头,城中所有的望火楼皆一个模样吗?” 救人如救火,白毅知道晚一刻,两个孩子的危险就增一分。 这是他自出生就一直待到现在的地方,这里不但有全城的百姓等着他保护,有他的妻儿和爹娘,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想起来了!” 他一拍手掌,双眼放光,“东南西北四边城门旁的望火亭才是所有望火楼里最高的建筑,它们依城楼而建,用的不是木头,是砖石!且每栋望火亭分三层楼,一楼堆放蓄水、救火之物,顶楼看台用于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观测,中间二楼则是提供给那些住得远的潜火兵,让他们赶不及交班之后回家,专门歇脚的住处!” 两个时辰之后,季窈和杜仲一行人在东城楼边的望火亭中找到了被捆绑起来的黄家双胞胎。 这一座望火亭距离渠阳最大的民宅区最近,在这一带巡逻和监守的潜火兵在交接班之后都会各自家去,所以望火亭中给他们备以歇脚的住处常年荒废,无人问津,便成了林落安放人质最好的选择。 至于他口中定时纵火的装置,季窈在双胞胎头顶的房梁上看见一根被涂上灯油的粗绳。 这根绳索从屋内一直延伸到顶上看台一个火盆里,其中一头被埋在火盆黑黢黢的碳堆里,算起来若望火亭在戌时天黑之后点燃火盆照明,顶上值守的潜火兵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杀死两兄弟的凶手,林落借刀杀人的把戏也由此完成。 所以当他得知两兄弟最终被找到并救下之后,最后一抹亮光从他眼底消失,整个人颓倒在干草堆上,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接下来,白毅对他进行了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审问,招状纸整整写了四十余页。 据他供认,当年朝央派起火的确是他犯下的第一起杀人案。 他那日原本只是想到岑府偷点食物饱腹,起先被管家抓住,以岑老爷生辰,行善积德,不宜惊动宾客为由已经说好将他放走,谁知路过的华娘子看到之后非要将他带到面前训诫一番,让他觉得在一众孩童之中丢了颜面。 下午在戏园子里用蜡烛点燃雪云夫妻衣袍的事也是他小小的报复之一,可惜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所以他才决定跟着雪云等人,等他们都回到落雁谷后再一次放火。 这一次的成功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开始相信火焰是上天赐予他复仇的工具。于是在落雁谷火灾发生第二个月,他因为爹娘对自己的忽视以及两个哥哥明目张胆的欺辱下定决心,一把火将他们全部烧死,然后将爹爹林渊一直藏在家中炕洞里的几十两银子挖出来,作为盘缠开始在渠阳城中一个人生活。 杀鳏夫沈岩,并非单单只是因为他眉心那颗与他爹相同的黑痣。 那时他刚进军巡铺,月初领到人生中第一笔月俸,想到肉摊上买点猪肉回去炖着吃。刚好碰上杀猪匠沈岩问起身上这身潜火兵的衣服,他也就多说几句。 没想到,他唯一一次愿意同他人敞开心扉,换来的不是夸赞,而是沈岩的嘲笑。他笑林落细胳膊细腿,云梯、水囊一样也搬不动,还打趣他“还是像只老鼠一样,从烟囱管子里钻进去救火更为容易”,加上他眉心那颗黑痣,满满的愤怒与仇恨瞬间盈满林落内心,让他再一次起了纵火的念头。 “他不是笑我不能从火场救人?我就刚好顺他的意,让他死在火里。” 后面碧澄书塾和杜家母女的案子便都无甚差别了。 黄家双胞胎无论是从长相还是性格,像极了他那两个品行顽劣的哥哥,原本第一次纵火让他们死里逃生,他也就此将二人抛在脑后。 谁知衙门旧案重审,还真就把这桩案子从众多的走水记录中调出来,要同其他几桩走水案一起调查,他这才打算再次动手。 官差把碧澄书塾的学生都堵在里头,他没办法把两兄弟单独叫出来。但凭借他对这几条胡同的熟识,知道两兄弟那个作木匠的爹在河滩给他们修了栋木屋,便决定试试运气,点燃木屋看能否吸引两兄弟出来。 此法果然有效,他刚在树屋上将两兄弟抓住打晕,挨个捆起来,没想到两兄弟的失踪就被发现了。 加上树屋的烟被望火楼上弟兄看见并挥旗,他只好又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趁乱先将孩子藏在附近,等众人散去之后再转移。 至于杜家孙夫人,林落在街上巡视之时十有八九都能看见她和她女儿在街上分食酱猪肘,那是深埋在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看到她吃酱猪肘就会让我想起我娘。同为娘亲,为何她就可以做到把猪肘分给她的孩子吃,有时她钱紧,甚至会把买来的猪肘全部给她的女儿一个人吃,自己饿着。可我娘为什么就因为我多问了一句就打我!?” “那几天,我刚好看到那个叫江令舟的朝央派大师兄又回来了,拿着一张根本不像我的画像在四处打听我的下落,我正好借此机会放下这把火,栽赃给他。都死了是最好,没死的话,至少江令舟也逃脱不了干系。” 蝉衣仍旧冷若冰霜地看完这些卷宗,季窈能从侧面看到他耳下的青筋在动,“掌柜,我能去牢里问他几句话吗?” 他自然是想问当年雪云师父的事。 “他如今已经被抓,砍头是迟早的事,你千万记得冷静……我们在外头等你。” 季窈先是听到落锁的声音,接着狱卒独自一人从里面走出来,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里面就传来林落求救般的嘶吼。 “怎么……” 狱卒和牢头立刻拿上佩刀准备进去查看,脚刚迈出去被白捕头拦住,“县丞的意思,此案能破,多亏龙都知府派来的这几位同僚。至于犯人是七日后斩首示众,还是畏罪自杀于监牢之中,区别不大。” 牢头立刻听懂他这话含义,略点头之后拉着狱卒走出去。白毅同众人交换眼神之后也走了出去,只留季窈、杜仲、商陆和赫连尘在里面。 四人赶到里头最后一间牢房的时候,蝉衣已经从林落的腹部将剑拔了出来。 对方的鲜血溅到少年郎脸上、身上,黑衣将血迹隐去,徒留脸上点点鲜红宛若雪地红梅,腥冽妖冶。 林落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往蝉衣所站反方向缓缓爬行,却怎么也爬不出这黑暗潮湿的监牢。 “放、放我一条生路罢……我宁愿砍头,让我多活七天也好……求求你们……” 季窈极力忍住对他幼年不幸遭遇的怜悯之心,走过去堵住他爬行的路。 “当初防火之后又封窗、堵门,完全绝了无辜之人的求生之路,如今倒求我们要起生路来了?” “我没有……我没有堵门,也没有封窗……” “还不承认!” 季窈一脚踩在他手背,疼得他哀嚎一声,牵动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没有……我真的、没有,是周大哥堵的……” “什么?!” 没想到还能在他口中逼问出另一个人,季窈脑子嗡的一声炸响,赶紧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濒死的林落嘴里仍喃喃这句话,显然命不久矣。 “当初我进岑府偷东西吃,就是他放我进来的……烧衣服,也是他给我找的蜡烛……后来落雁谷出事之后,他猜到是我做的,到我家里来找我,说……说愿意帮我脱离苦海,只要像之前烧雪云师父的房间一样点火就行,他保证一定会让我爹娘和哥哥都逃不出来……” 接着他咳嗽几声,嘴角渗出血渍,气若游丝道,“那把火把我也呛着了……还好他及时赶到,我那时才知道,他已经去城里军巡铺做了潜火兵,真是好威风啊……” “我承认我是个坏人,点火很容易,我有时候忍不住……所以我做这些事之前,都会先告诉他……他说人各有命,逃不逃得掉,都是命数,如果命中注定会死,即便我不放火,那些人也会死在别处……” “我也是听你们那日议论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可能都来过……” “这样也好……就算、就算是我感谢他当初带我进军巡铺的报恩了罢……咳咳……咳咳咳……” 他猛烈咳嗽一阵,最终在地上挣扎几下,彻底不动了。 等一下,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言,那他这一死,周多金岂不是就逍遥法外了? 季窈顾不得他身上脏污一片,把人抱起来摇晃,“诶你别死啊,醒醒、醒醒……” 林落死不瞑目,耷拉着眼皮,瞳孔已经扩散。 杜仲看她着急的模样无济于事,走过去把她拉开,“其实他这么一说,我也想通一些之前怎么也想不透的点。” “比如呢?” “比如之前树屋纵火那次,他若真想要那两兄弟性命,抓住他们之时便可立即使用利刃杀了他就是,没必要非要让他们死于火灾。包括到后来,制造火盆里的延时点火装置,这一切都说明他只是对天火降灾这一说法产生了近乎疯魔的崇拜。 他相信是火改变了他的人生。 但堵门和封窗缺显得那么刻意,几乎和他原本的初衷相违背,所以我才会觉得奇怪,为何他杀两兄弟的手法里,没有使用都门和封窗。 他不屑用此手法。” 经他如此一说,季窈也想起一事。 “对了,当初我们从救火王口中得知林落就是阿飞的时候,我也总觉得何处怪怪的。如今想来,当初我们一同在河滩边灭火,同他们几个说起林家旧案时,救火王曾说过,周多金也参与过林家失火案的救援。那按常理推断,他就算没有在火灾现场见到逃脱的林落,也会在林落第一次出现在军巡铺的时候认出他才对,毕竟他时岑府管家的儿子,他一定是见过林落的才对!” “难怪我觉得古怪,因为从那时开始,就可以判断出他有所隐瞒!” 蝉衣默默听完,从地上随意抓起一把干草将剑刃上的血渍擦干,手握剑柄又准备走出去。 她知道他这是要去找周多金,抓住他的胳膊默默摇头。 “这个时机不好。” “他纵容林落杀害我师父师娘,我不能饶了他。” “我没有让你饶了他。”女娘目光探向监牢外牢头和狱卒的身影,放低声音道,“我们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能让人知道周多金的死与我们有关。如今林落刚死在牢里,你便立刻将他杀死在外头,难免会让人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翌日,渠阳县衙贴出告示,宣告包括落雁谷起火和林家灭门纵火杀人案在内的五起火灾案,以及河滩黄家兄弟被绑案全系潜火兵林落(化名林飞)所为。 他在牢里畏罪自杀前曾留下证供,指认另一名潜火兵周多金曾多次参与其中,所以官府将对其进行扣押和审讯。 不仅如此,官府经调查发现,周多金在这几起纵火案中都有不同程度的立功和突出表现,以此为机会得到过多次奖赏,怀疑这也是他纵容和默许林落放火的原因之一。 季窈等人收拾行囊同县丞和白毅告别,表示此案已破,他们今日便要启程回龙都。 经过此事,渠阳城百姓几乎都知道朝央派昔日大弟子江令舟为报师父师娘的仇,将潜藏在城中多年,双手沾满渠阳城百姓鲜血的放火杀人魔捉拿归案,皆称赞江令舟侠肝义胆,不愧是雪云的徒弟。 他们离开渠阳城的第二日夜晚,衙门传出消息,称周多金同样在牢中畏罪自杀,手法是趁狱卒不备,抢过其腰间佩刀刺入腹部,一刀致命,待尸首验明正身,就回交由家属带回,入殓安葬- 入夏的夜色,布满星辰。季窈翘着脚,坐在驿站外一把藤椅上吃桃。 井水里泡过的桃子吃起来沁人心脾,脆生爽口。 她听着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蝉衣骑着杜仲的马渐行渐近,一个翻身从马上跳下来。 “碧蹄果然是匹性子温和的马,都跑到如此近了才听见声音。全然不似它的主人,冷漠孤傲。” 杜仲双手抱胸从驿站里走出来,听见她又在趁机说落自己,也不接茬,只目光落在蝉衣身上,上下打量。 “出城之时可有其他人看见?这回剑上的血可记得擦干净了?” 亲手杀掉林落和周多金,蝉衣整个人宛若从乌云背后走出的明月,眉宇间一扫阴霾,从眼神到笑容由内而外变得明媚起来。 “我选的林中小道,无人看见。”说罢他抽出腰间佩剑,银白色的光一闪而过后,剑又收回鞘中,发出爽利的声音。 “白捕头放弃用他的刀,我的剑没用上。” “他如今做事越发周到起来。” 拳头大小的脆桃,一个吃下去已经虚饱,季窈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剩下两个留给他们。 “忙一晚上饿不饿,吃个桃罢。” “掌柜,这次我能手刃仇人,多亏你和杜兄。” “你是我们的朋友,更是密不可分的亲人,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她拿起一个桃子往上抛起又落下,嘴角上扬,“而且你能说话了,这是喜事。改日回去之后定要庆祝一番。今日先早些休息。”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蝉衣接过一个桃,发现赫连尘还坐在旁边,“还有一个,赫连兄吃吗?” 赫连尘听他一口一个“赫连兄”,好像一年多以前,他将蝉衣救起时,他写下“师父”二字只是他的幻觉一般,整张脸垮下来,幽幽道,“以前还叫我一声师父,如今倒只是个赫连兄了……” 季窈揉着肚子转身,表情鄙夷。 “你哪儿来的厚脸皮要人家管你叫师父?人家正经的师父可是全渠阳城人人皆知的武林高手、能人侠士。你是什么,小偷小摸小跑堂?哈哈哈哈。” “我是先帝长子,整个神域都是我的!” 路过的食客和小厮只当他喝多酒,嗤笑着从季窈身后走过。 “你自己看看,有人当回事儿吗?” 恶人如杜仲,牙尖嘴利如季窈,最大的宽容也不过是站着看他笑话,不出声。 商陆只怕他面上过不去,待会儿要再吵起来反倒惹人注意。 伸手去拉他坐下之时,赫连尘收敛气焰,突然提高声调道,“那你们也帮我一把不就好了?” “什么?” “对啊,”赫连尘感觉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端起桌上仅剩一个的桃子到季窈面前,语气里满是讨好,“窈……” “嗯?” “……掌柜你如此聪慧过人,大家要脑子有脑子,要手段有手段,连如此错综复杂的连环纵火案都能破,何况是我爹的案子?” 杜仲听见他心里算盘的声响,眸色暗沉,“你想让我们帮你查明,你爹赫连元雄被神域如今的皇帝南宫凛杀害一案?” “对。只要你们帮我向世人挑明真相,我亲自手刃仇人之时,一定赐予你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金银财宝……” “别闹了,你当皇宫是你家,说进就能进。再说我和杜仲都是苗疆人,别说皇宫了,就连京都都不一定进得去,你还是趁天还没亮,钻回被窝里做你的皇帝梦去罢。” 见季窈不肯,赫连尘又把目光转移到杜仲身上。 他本来就烦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她的前夫”,哪里肯多看他一眼,“此事之后,我与掌柜还有要事前往苗疆,赫连兄知我身份特殊,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杜仲和季窈各自回房,茶桌边就剩俩做不了主的人。商陆和蝉衣说不上话,自然也只好跟着陆陆续续回了房间。 他憋红一张脸,把装着桃子的木盘放回桌上,气得鼻孔直出气,“都不帮我。蝉衣是兄弟、是手足,我就不是吗?” 城外驿站紧靠树林,入夜之后鸱枭啼鸣,阴森恐怖。赫连尘越想越气,低头踢着脚边石子,不知不觉往林子里头多走几步。 “哎哟。” 一颗石子砸到树干之后反弹,刚好打中赫连尘手背,擦刮出一道血口,他赶紧捂着手背不让血流出来,一边骂着晦气一边往回走。 与此同时,遥远的密林深处,某只正沉沉酣睡的巨兽鼻息间嗅到一丝熟悉的气味。 那是五十年前曾以身祭剑,将它重伤后害得它足足沉睡了五十年的,属于敌人的血腥气味。 委蛇缓缓抬头,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转动,脑袋缓缓移动的同时,口中吐出信子,发出嘶嘶响声。 确认血腥气味的方向后,它甩动尾巴,瞬间将山洞里一块足有十六尺高巨石拦腰打断,连带整个山谷都在微微震动之后,游动身体从山洞爬了出去。 赫连尘刚走出去几步,身后一阵鸟雀惊飞的声音吓得他瞬间回头,却只瞧见漆黑的密林宛若深不见底的水井一般,长着大口随时准备将他吞入腹中,仔细一瞧又什么也不曾瞧见。 “嗐,自己吓自己。”- 第二日,商陆足睡到巳时前后才起床,下楼看见杜仲等人都已经收拾好行囊坐在驿站门口,只是不见季窈。 “掌柜呢?” 三个男人一同往商陆身后看去,季窈所在房间的门还紧闭着。 杜仲悠哉喝茶,“她向来不喜赶路,喜欢坐马车不喜欢骑马也是因为可以睡觉的缘故,且让她多睡会儿。” 赫连尘斜他一眼,“这话听着奇怪,好像你多了解她似的。” 他低头吹散茶汤面上的茶叶渣,头也不抬,“比你了解。” “……” 赫连尘正憋足了劲想话来反驳,蝉衣目光扫过不远处拴马的马圈,忽的站起来,“碧蹄怎么不见了?” 跟着他的目光看去,杜仲果然没瞧见自己的马。出声将小厮唤来,他却一脸理所当然。 “那马?自然是被你们同行的小娘子骑走的啊!今晨天刚蒙蒙亮,渠阳城里头送来一封信,说是衙门里收到之后要转交给她的,她当时看完之后,立刻回屋收拾好行囊急匆匆出门,骑上马就走了!” 第192章 病弱情深 “我好想你。” 信还是彩颦写好,偷偷差人送来的。 因着不知道季窈他们破案之后,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客栈,还是即刻启程回龙都,所以她趁府上其他人不注意,偷溜进严煜书房用了他的私印,将信送进渠阳县衙。 一张信笺上简单写明来意,希望衙门的人能把里面另一封密封好的信交给季窈,所以白捕头才找人将信又送到城外驿站来。 这封信上内容也不多:严煜病倒了。 如今正值年中,按照旧例,各州府县衙要将上半年百姓的讼案全部归档审核,整理好后呈递上级,再统一上交大理寺和刑部。 严煜带着手下通判、同知和主簿在衙门忙了几个通宵,哪怕入夜后,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告罪家去,他也独自一人留在三堂后书房里继续挑灯夜读。 彩颦来给他送补身汤剂的时候发现他昏倒在房中,大夫探脉发现其脉象细长,推测少年郎因为操劳过度引起气血两亏,是以才会产生晕厥的症状。 “这人,真当自己是三岁顽童,任性起来连命都不要了!” 她心里惦记情郎,牵马之时未曾多加注意,等上路之后发现胯下马儿温驯异常才反应过来,自己骑走了杜仲的碧蹄。 南风馆养的四匹骏马里,属碧蹄最通人意。它不是四匹马里跑得最快的,此刻却仿佛知晓季窈心中急切一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一人一马疾驰疯跑,四个时辰足以将杜仲等人远远甩开。 骑马跨进龙都城门之后她顾不上先回南风馆,背着行囊直接往严府而去。 眼看着距离严府还有不到半条街距离,她心里顾忌着林老夫人,突然又勒紧马匹停下来,思忖一阵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碧蹄缓步往严府走去。 幸而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严府的人,她将碧蹄栓在路边草丛,自己背着行囊在门口踟蹰徘徊几圈,最终还是决定避开大门,一跃上到屋顶,从房檐边进垂花门来到西厢房房顶上,揭开两块瓦片往里瞧。 此刻已是黄昏暮下,残存的斜阳透过窗户洒落在房中人消瘦的面庞上,让他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凭空生出一丝红润。 严煜坐靠在床边,手里仍旧拿着一本书册子在看,只是不知道看的是什么。 不到半月的光景,他已经瘦到季窈快要认不出来。刀削斧切般的脸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仅剩一张皮紧绷在他优越的骨相之上。 单薄里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尖锐的锁骨。加上满头青丝垂肩,整个人从内到外透露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绮靡。 夕阳很快落尽,他脸上红晕消失,那抹病态的苍白又浮现出来,却依旧衬得他气质出尘,好像他根本没有生病,只不过是在若往常一样临窗夜读罢了。 季窈不知道自己蹲在屋顶上看了多久,只觉得身后落日的余晖已经被浓浓夜色代替。 婢女进屋将四周烛台上的蜡烛点燃,又将桌上油灯点起,季窈才看清他手里那本书中夹着她的小像。 这时她方反应过来,他看了许久都没有翻页。 酸涩与苦楚一瞬间从心头涌上鼻腔,一呼一吸之间也逐渐哽咽。季窈眼眶噙泪,双手微微颤抖着,正准备将脚边瓦片再搬走一些,好空出足够的空间让自己跳下去,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夹杂拐杖点在地面的声音响起。 接着,她生平第一个害怕面对的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林老夫人看着脸色也难看得吓人,步履蹒跚,看上去比平日里抖得更厉害,似乎连支撑自己走好每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她来到严煜床边坐下,重重地叹一口气,伸手想去捉住严煜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夜深了,你就别看了,可好?” 严煜盯着书里那枚小像,目光不曾有片刻挪移,“这几日夜里风冷,祖母当待在自己房中,少出来走动才是。” 少年郎的声音还若从前一般清朗温柔,只是多了一丝冷淡。 不等林老夫人应答,他又立刻开口唤来婢女,让他们扶老夫人回房。 “琮之!”林老夫人声音骤然放大,乌木拐杖重重地点在地面,发出撕扯般刺耳的声音。 她颤颤悠悠起身,边摇头边说道,“你如今这个模样,和当年你祖父从苗疆被抓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你还敢说你没有被那妖女蛊惑?枉你自小熟读圣贤书,又怎会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你以为你这样子作贱自己,只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殊不知这也是在剜你娘亲的心、剃你爹爹的骨!” 她抬起拐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纸箱严煜,他也终于从书中抬头,双眼猩红地与她对视。 “你这是大不孝!” 听到这里,季窈感觉自己脑子里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在快要崩断的边缘。她不自觉攥紧拳头,因为愤怒与难过的缘故把衣裳一隅紧紧攥住,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皮肉上的痛苦却远不及心中痛楚万一。 少年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眼中虽有波光闪动却迟迟未曾落下泪来,表情还若方才一般寡淡无情,只是声音微弱而颤抖,在场的人都能看出他在极力地忍耐。 “是啊,如今连这身皮肉和骨头都不是我的,我如何能做主呢?只有我的灵魂被允许和她在一起,祖母可是此意?” “你!” 林老夫人抖得更厉害,嘴里“你你你”了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也在仓皇之中落了泪,被婢女搀扶着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或许这就是我们严家的命。你爹躲过一劫,结果报应到你的身上……罢了,都是命、都是劫数……” 林老夫年已人耄耋,情绪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一屋子仆人、婢女健健康康,只有两个主子看上去都是一副风吹就倒的病模样。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严煜的心再次揪痛起来,他低头无声落泪,片刻后又立即抬头,面色黯淡而绝望。 “是孙儿不好。孙儿会尽快养好身体,该休息之时,也不会强撑,委屈这副身子的。祖母放心,早些回房歇息罢。” 林老夫人只是摇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门口挪移,“好好好,这副身子到如今听上去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不管、我不管……” 关门声响起,房中又恢复安静。 季窈蹲在房上太久,腿已经开始发麻。她看着严煜面色疲惫,揉揉眉心又开口让婢女唤彩颦进来,心一下子又提起来。 他是要向彩颦探听自己的近况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彩颦推门而入。 “主子。” “渠阳那边进展如何?” “两日前县衙送来的信里说,纵火案的凶手自行到衙门投案,被抓走的两个孩童也季娘子他们找着,估计结案之后就会回来了。” “她还是如此厉害。” 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晃了季窈的眼。 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想见他。 想摸摸他的脸,想轻蹭他骨节分明的手背,想扑进他宽厚的肩膀里,埋头痛哭一场。 季窈敛神静气,将瓦片归位后艰难地挪动双腿,跳到西厢房边围墙之上,最后沿着墙边回到门口,消失在夜色中。 房中纤瘦的少年郎浑然不知她的到来与离开,只在彩颦离开,一切又都归于宁静之后长舒一口气,望着窗外无垠的月色,开口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喃喃自语。 “非要等到结案之后再回吗?我好想你。”- 亥时四刻,南风馆已经打烊,小倌们不住在馆中,打烊之后各自家去。 商陆和蝉衣出事,季窈和杜仲前去营救,加上京墨因公回京,整个南风馆后舍空空如也。于是三七和楚绪被要求,在众人离开的这段时日就在南风馆住下,以防有人趁虚而入。 空闲之余,她也拜托二人将自己的珍哥儿和金哥照顾好。所以每日打烊之后,三七住在前馆三楼的空房里,楚绪就住在京墨的屋子里。 碧蹄在严府外的草丛里进食,身上气力恢复些许,带着季窈回到南风馆。 楚绪关好门窗刚准备剪烛,就听到一阵马蹄声自后厨马圈的位置传来。碧蹄的脚步声清脆柔和,她已经听过无数次,自然认得。 “他们回来了?!” 女娘披上外衫,点上灯笼走到后厨房外小院,打开门闩,就看见季窈牵着碧蹄,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 “掌柜,果然是你!杜郎君和蝉郎君呢?还有商陆,他们可都平安?嗨呀,瞧我这张嘴,有你们在,他们肯定是平平安安的……” 楚绪兴致高昂,见她不说话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没想到季窈从头到尾紧抿的唇突然下压,哼唧两下,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楚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好难过……” “啊?怎么了这是,难道是他们出事了?” “呜呜呜呜不是……”娇俏的女娘从楚绪肩膀摇头,眼泪还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滑落,“他们都好……只有我不好……我和严煜都不好……呜呜呜……” 楚绪自然听懂了,“好好好,这里冷,我们回屋说。” 回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解决办法。季窈倒在楚绪怀中哭了个痛快,直到烛火燃尽,她哭得浑身开始发冷,才怔愣着抬起头,想擦去脸上泪痕,才发现自己早已哭湿了楚绪胸口的衣裳。 “抱歉,我带你换一身罢……” 楚绪赶紧把她按住,给她盖好被子,“你快别动了我的小祖宗,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睡会儿罢。” “我睡不着……” “严大人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你这副样子,见了倒叫他心疼,这病就更好不了了。” 季窈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再见他……” “哎。”楚绪轻叹,在床边蹲下身子,声线柔柔,“从前我只希望你同杜郎君在一处,这样大家以后就还是一家人。可如今我看啊,你对那个严大人真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你了。” “真如此明显吗?” “嗯。”她连着点了好几下头,脸上堆满坏笑,“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到连看他的眼神都是蔷薇色的。” “呵,”季窈终于笑出声来,眼中泪意稍稍减退,“你笑话我。” 她还能笑,楚绪这颗心算是又落回肚子。她伸手替季窈将被角掖好,起身去剪烛,“先好好睡一觉,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可惜明日来得太快- 季窈这一觉只睡到辰时就说什么也睡不着了。她仍旧像是断了线的悬丝傀儡一般,从后舍轻飘飘地游荡到前馆,坐在大堂里看着窗外徐徐升起的太阳发呆。 三七起得很早,担起采买和洒扫的责任,此刻已经从外头买完东西回来。两人在她身边一边忙碌,一边抱怨杜仲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她这才想起,昨日单独启程是因为自己临时收到信后不告而别,杜仲他们若是晨起发现之后立刻追上来,最迟今天早上也该到龙都了。 难道又在路上遇到什么绊子? 她尚未思考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眼前橘金色的日光突然被挡住一块。她抬眼看去,林老夫人被彩颦和另外一个婢女搀扶着走进来,乌木拐杖点在地面发出缓慢而有序的声音。 “嗒”、“嗒”、“嗒”。 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样,战战兢兢起身,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放,“老、老夫人,你来……来做什么?” 有了前车之鉴,三七和楚秀立刻走到季窈身边,防着她再靠近。 林老夫人双手手臂往外一推,将彩颦和婢女推开,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季窈面前走过去。 就在众人以为,她又准备上前给季窈一巴掌的时候,林老夫人突然死死按住拐杖,在季窈面前缓缓跪下。 第193章 伊人决绝 “他会替你娶我。”…… 入伏之后,正午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烫人。 整个南风馆死气沉沉,用膳、走动之间不见了往日欢声笑语,只有三七、楚绪和厨子带着几个早到的小倌,默不作声地坐在大堂用膳。 后厨房外传来接二连三的马蹄声,还没等馆内人起身查看,杜仲和蝉衣已经先一步进到馆内,焦急地到处看。 “杜郎君、蝉郎君?你们终于回来了。怎么脸上还有伤?” 循声看去,不光杜仲和蝉衣脸上有伤,商陆和赫连尘也挂了彩。 他懒得解释,目光继续在馆内游移,“掌柜呢?她可有回来?怎的此刻没同你们一处用膳?” 三七和楚绪对视一眼,还是楚绪稍稍勇敢一点,先开了口,“她回来了……昨夜就到了。” 听见这话,四个风尘仆仆的郎君这才放下心来。 赫连尘最后一个走进来,目光从上下三层楼都扫过一遍,没看见季窈。 “她到底收到了谁的信,犯得上如此心急,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抛下我们跑回来了。难道是什么金主?贵客?将他叫出来我好生瞧瞧。” 回应他的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从走进南风馆,看清这里一切如旧开始,杜仲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是因为馆里出事回来的。可赫连尘一番胡言乱语之后,三七和楚绪异常的反应反而让他心里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到底怎么了?她人呢?” 眼看着几个人就要往后舍季窈的房间找过去,楚绪横下心来,开口把人都叫住,“掌柜出去了……方才有人拜访,她、她就跟着走了……” 她支支吾吾,说话遮遮掩掩,杜仲耐心耗尽,“何人拜访?” “是……林老夫人。” 商陆和蝉衣在林老夫人来龙都之前已经去了渠阳,赫连尘又是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才回来,他们三个听见这个名字都一头雾水。 “谁?听上去不就是个年纪大些的老妪,至于让你们脸色如此难看……诶杜仲你去哪儿?”- 自己是怎么走到严府里来的,季窈不记得。 林老夫人的马车走在前头,季窈和彩颦另乘马车跟在后头。坐在窗边,感觉自己坐在柔软的棉花上,身子跟着马车一起不受控制地晃动。彩颦在一旁搀着她,生怕她下一瞬坐不稳,脑袋会撞到木板。 “季娘子,你其实不用委屈自己……我现在就去告诉老夫人,你还是决定回去……” “啊?” 她的话将季窈游离的思绪唤回。女娘怔愣凝她片刻,眼中渐渐恢复聚焦,艰难地笑笑。 “不用,我既然答应了,现在去与晚些去,都是一样的。” 她看上去脸色苍白,彩颦心里内疚得紧,“要是我知道今日林老夫人会做出如此行径,断不会让她知晓你已经回来的事……都是我不好……” 季窈倒不是很在意,平静开口道,“她若早有此打算,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 今晨彩颦在集市上撞见三七和楚绪,闲谈之下才知道季窈回来了。 她高兴之余赶紧回到府里,正交代其他婢女替自己照顾好严煜,她要到南风馆去替两人牵线,好让严煜尽快能见季窈一面,没想到这话让林老夫人的丫头偷听到,这才有了林老夫人今早突然再临南风馆的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一看到季窈便屈膝跪下,老泪纵横地说着严煜为了她如何折磨自己、糟践自己,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严家三代单传的独子就这样消沉下去,所以今日豁出老脸,来求季窈主动找严煜断了关系。 说自己虚情假意也好,另有所爱也好,总之她涕泪之间全是长辈的卑微与无奈,在场人若是有不认识季窈的人,一定会把她看作是勾引世家公子的风尘女郎。 “可你不一定非要去啊。严大人昨晚已经答应老夫人会好好休息,我也会帮你瞧着他,不会再让他把身子熬垮的。老夫人在龙都住不习惯,迟早也是要回江南的。你若是愿意,等老夫人回去之后你和严大人就不用受这份闲气,你们也不用分开……” “等?”季窈苦笑出声,“好姐姐,你如今怎的也学着说这些话来唬我?老夫人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再说她就算死了,下头也还有严煜的爹娘,难道我还要继续等到他们也死了不成?再说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自然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如此心肠歹毒,为了自己的幸福就一味盼着别人死的那种人。” 彩颦知道她在强撑,在嘴硬,因为她能感觉到季窈的双手微微发颤。 “话虽如此说,你同严大人这段情,到底不要因为这点子事彼此辜负了才好……” “这可不是小事。”她神色黯然,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严煜的性子,平日里温柔斯文,其实内里性格被驴还倔。只要我还同他在一处,他与家里人的争执就不可能有息止的一日。” 说到这她突然笑了,可彩颦看出她笑中带泪,“再说,林老夫人那一巴掌太疼,我可不想再挨他家中其他长辈的打了。严煜在的时候尚且能护着我,可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同他在一处,不像样子,我也不愿意。男人嘛,到处都是,你也不想看我委曲求全罢。” 曾经她说,严煜值得她委曲求全的那句话,如今也要收回了。 她自认没那个度量。 马车停下来,林老夫人被搀下马车,进到垂花门,却在院子里头停下。 她看着季窈紧随其后,开口吩咐身边所有人道,“咱们都在外头,让季掌柜一个人进去就是。” 简单一句,又将整个严府的人与她划清界限。季窈只当自己没有听见,既不点头也不理会她,提起裙摆一个人进了西厢房。 时近正午,阳光晴好。严煜还若昨天她从房顶上看见的模样,披着外衫靠在床头看书,听见有人进屋,头也不抬。 “药放下就出去。” “是我。” 女娘甜润的声音传入耳朵,让严煜生出一丝恍惚。他转头微微愣住,下一瞬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高大的身影将季窈笼罩。 “窈儿,你回来了!” 他身上没了淡淡的书墨香气,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散的药气。她甚至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熏眼睛,否则为何她现在会有种睁不开眼的感觉。 “嗯。” “何时回的?可有好好休息?” 他拉着季窈在床边坐下,目光不曾有一刻离开过她的身上,“窈儿瘦了,看来渠阳的食物不合你胃口。午膳我叫厨子多做几道菜,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记得你很喜欢吃羊肉韭饼和青团,让下人们这就出去买回来,现做来得及。” 他开口唤了两声彩颦,被季窈抓住双臂,打断道,“……我是来同你分手的。” 严煜再次感觉到恍惚。他不安地舔唇,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什么?” 这一声太过温柔低沉,问得季窈心痛。 她生怕自己先败下阵来,赶紧侧过脸去看向别处,双手松开他的同时却又被他抓住双臂。他的手掌很大,隔着薄薄的衣衫捏住她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我方才好像没听清,窈儿你再说一次。” 季窈回头,脖子转动的动作木楞又僵硬。 “分手,听明白了吗?还是说要我照顾你这个病人,再多说几遍?” 擒住她的双手将她握得更紧,严煜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边死死地抓着她,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一边上下检查她的脸颊、手臂。 “是祖母又为难你了?还是她又打你了?打的哪儿?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她没有打我……” “那是她逼你来找我的是不是?” “不是……”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弄,问一句就答一句,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反常。 她不哭不闹,也不开口抱怨,反而让严煜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感觉心口微窒,仓皇失措地将她搂进怀里,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你刚回来,一定累坏了。我这就让下人将隔壁房间收拾出来供你休息,饭不想吃就不吃,等你睡够了再让他们给你做……” 被他抱在怀里,少年郎突出的锁骨甚至有些硌人。只是这般炙热和温暖还若从前一样令她心动,让季窈忍耐许久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可她没有忘记这一趟的目的。 长痛彻骨,短痛彻肤,同严煜分开,她也可以干干脆脆地选择去苗疆寻找亲人。 哪怕换做平时,季窈的力气也比严煜更大,何况他还在病中。 她挣扎着想从严煜怀里出来,稍稍使劲直接将他一把推倒在床上,自己整理衣衫在床边站直,继续说道,“当初你我被困在黄金下村之时,我就说过,我的心愿是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再嫁一回。如今看来,你圆不了我这个心愿了,所以我决定换一个人。” “我知道你在说气话。”严煜从床边坐起来,拉住季窈的手不肯放,“你就是气我祖母为难你,让你受了委屈。窈儿你相信我,我可以解决……” “拿什么解决,你再多生几场病,以死相逼?还是我干脆找人下毒,把你祖母和所有反对我们的人都杀了?先说好,你要是想辞官、抛弃家族与我双宿双飞,我可是不会答应的。你知道我这个人爱财又不能吃苦,别指望我会跟着你过苦日子。” “不要故意说这样恶毒的话来激我。”他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伸手捧住季窈的脸,痛心疾首道,“我此生只爱你一人,他们迟早会明白的。” “迟是多迟,早又是多早?你知道我最痛恨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事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用力甩开严煜的手,忍住心痛继续演下去。 “严煜,说你天真你还真是天真。我当初能为了生存跑到南风馆去做风月楼掌柜,整天帮着那群男人挣女人的钱,后来也能为了自己逍遥快活就把南星一脚踢开,你迟早也会是下一个……哦不,我不该说‘迟早’,应该说‘现在’。” “你明明是爱我的!” “我爱的是能三媒六聘、让我穿上凤冠霞帔的人!这个人是谁根本不重要!枉你严煜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明媒正娶才是合乎礼仪规矩的吗?还真把你我这点子上不了台面的儿女私情当真了是吧?” “不要再拿圣贤书来压我!” 吼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 少年郎眼中最后一丝光点消失,双手颓废地垂下,跌坐回床边,声音哽咽起来。 “如果圣贤书会让我失去你,我宁愿做个目不识丁将一切礼数和君子典范抛之脑后的人……” “也可以啊。等我嫁人之后,你若是心里还放不下我,可以来寻我。你既做不成我的夫君,做情郎也是可以的。” 他摇头,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严煜……” “叫我琮之。我想听你叫我琮之。” 不行,再同他单独待下去,季窈感觉自己下一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她旋即转身,避开他哀求乞怜的目光,窗外烈阳让她有些睁不开眼,“严大人,言尽于此,我走了。” “我不会放弃的。” 身后的声音听上去柔弱又坚定。 像缓缓流淌的河水,那么轻柔,没有一点攻击力,但任凭你用尽办法,也别想轻易将它断开。 “龙都很小,我还有一生的时间同你证明,我严煜此生只爱你一人的话。” “可我要走了。” “什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快死了一样的轻。 季窈最后一次转身,因为极力忍住眼泪的缘故,眼眶泛红。幸好她此刻背对阳光,面容得以稍稍隐藏在背光的阴暗里。 “你没听错,我准备去苗疆寻找亲人。若严大人还记得当初调查到关于我的来历,那就应该知道,我不是龙都人,更不是神域人,这里不是我的家。” “不行,不要,我不准你走。”严煜身上最后一点镇定与端庄彻底消失,惊慌失措像是被人抢走玩具的孩童一样上前抓住季窈,紊乱的呼吸擦刮着女娘面庞而过,双手在她脸上游走,想再次将她搂进怀里,“我不准你走、你哪儿也不许去……”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白衣郎君鬓发微乱,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黑着一张脸走进来,一把将季窈从严煜身边拉远。 “杜仲?” 听到她被林老夫人带走的消息,杜仲就立刻飞身出来到严府寻她,进府之时甚至还打伤了几个家丁。 杜仲低头看着她眼眶通红,分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方才进来之时又刚好看到严煜死抓着她不放,心里升起一丝厌恶,拉着季窈往外走。 “走了。” “不准走!”严煜一声令下,原本围在门口的家丁和侍卫立刻拔刀的拔刀,用棍的用棍,将门口堵住。 杜仲刚准备出手带着季窈杀出去,剑未出鞘被季窈用手按回去,反倒伸手挽住杜仲的胳膊转过身去面对严煜,听她缓缓说道,“他来得正好。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 她看杜仲一眼,双手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我选了他代替你,以后他会娶我。” “他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我风风光光娶进门做他的夫人,他还会陪我回苗疆寻亲,天南地北,青山绿水,那些你看不到的风景,都有他陪我去看。” 她越说越过分,众人围在门口鸦雀无声,彩颦觉得严煜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忍不住出声唤了她一句,“季娘子……” 别再说了。 她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何尝不是剜心剔骨,反胃与恶心涌上喉咙,难受得她几度停顿。 拼命忍住想回头看他的冲动,季窈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杜仲的衣服,开口对门外的人说道,“让开。” 她知道林老夫人一定站在这些人身后。 双方对峙一阵,从家丁身后传来林老夫人的声音,“放他们走。” 众人听令,手持兵器缓缓让出一条通道,让季窈和杜仲走出去。 路过林老夫人身旁时,她向季窈投来的目光没有丝毫感激,又恢复往日的恶毒与无情。 季窈的任务已经完成,虽然代价是深深伤害了她的孙儿。 严煜的心已经被剜空殆尽。 两人走出重围的同时,季窈听到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彩颦大喊“少主”、“少主”,林老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琮之!琮之你醒醒……他昏倒了,快去请大夫!” 她刚转过头去,双眼立刻被一只大掌遮住。杜仲的声音哑然而沧桑,同时也带着不忍。 “不要看,走罢。”- 怎么走出严府的,季窈不记得。 当她听到耳边嘈杂吵闹的声音,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严府,和杜仲一起走到街上的时候,双膝发软,松开他的衣袖一屁股瘫坐在地,眼泪终于如断线珍珠一般自眼眶滚落,开始无声痛哭起来。 杜仲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内心同样破碎坍塌,愤愤而无奈地侧过脸去叹一口气,随后蹲下身,将怀中手帕掏出来与她擦泪。 没有咒骂,没有哭诉,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眼底一片死寂。 路过行人不断投以注视的眼神,杜仲只好又把她搀扶起来,两人继续沉默着往南风馆走。 临到家门口之时,季窈突然止住脚步,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道,“从后门回罢,我不想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 事到如今她还在忍。 杜仲看着她可怜的模样心痛到无以复加,牵起她的手感觉自己握住的是一方冰块。 两人打开后门走进来,身边除马圈里吃草的马儿以外再无旁人,季窈才抓着杜仲的衣领,靠在他胸口呜咽出声。 “对不起,方才利用了你……” 回应她的是强有力的回抱。 郎君大掌扣住少女后脑,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低沉声音里带着的坚定丝毫不输给严煜。 “只要你愿意,我甘愿被你利用一辈子。” 她无暇去深究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还沉浸在悲痛的思绪当中,脸上泪水滴落在郎君白色的锦缎上,侵染出一大片深色水渍。 “他一定恨死我了……” “他不会恨你的。” 同为男人,杜仲了解严煜。 只要等他清醒过来,他还会爱自己怀里这个女人,加倍的、不可抑制的、永远也逃脱不了的,更爱她。 严煜之爱她,不比自己少。 所以他此刻甚至有一丝庆幸,庆幸她最终没有和严煜走到一起。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打败严煜。 季窈被他语气里的笃定吸引,稍稍收起泪意,声音哽咽,“他这样好,可叫我如何能忘了他……” 话音未落,杜仲的唇已经落下。 他知道自己此刻亲吻她多少有些卑鄙,但他决定就此卑鄙下去。 温热薄唇贴上季窈哭到干冽的唇瓣,仿佛一股电流自二人唇齿间流过。他第一次主动的亲吻带着安抚的意味,轻柔而缓慢,连呼吸声都是微弱的,生怕会引起她的反抗,让她讨厌自己。 片刻后他的脸稍稍拉远,将她花容噙泪的小脸收入眼帘,季窈却在他深情的目光中,看到他眼底暗藏的一丝失落。 “和我在一起。” “你……” “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要求你忘了他。” 第194章 终有一别 “你若不回,我终身不娶。”…… 昏沉多梦的一觉,季窈一直从中午睡至日暮西尘。 期间她隐约能感觉到其他人,包括赫连尘都来过。只是她无暇应付,怕自己听到他们关心、安慰的话语又忍不住会哭。 杜仲端着饭菜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抱着双膝直愣愣地瞧着窗外连天荷叶、橙碧交织的光影发呆。 饭菜的香气勾不起她一点食欲,只是让她注意起眼前一身白衣的清俊郎君。 他方才吻了她,还说要她同他在一起。 什么叫“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不用忘了他”?他当真如赫连尘所说,是喜欢她的吗? 杜仲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人异样的眼神,放下饭菜后又给她倒了一杯茶端过来。 茶盅捧到她手边时,郎君指节轻触季窈手背,她下意识缩了一下。 这不寻常的反应被杜仲看在眼里,眸色黯淡下去,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方才哭了这么久,喝点水。” 受尽委屈的小姑娘此刻听话得让人心疼。 她接过茶盅一滴不剩地喝完,又乖乖将空杯子递还回去,下巴搁在膝盖上继续发呆。杜仲起身回到桌边,看着饭菜冒出的热气叹气。 “穿衣服,过来吃饭。” “那你先转过身去。” 她以前是会随便同自己勾肩搭背的那种洒脱脾性,脖子也咬过,当着他的面多少次,脱衣服也脱过,如今倒愈发陌生拘谨起来。 杜仲回忆起两人在后厨房门口,情不自禁吻了她,还低声下气要她同自己在一起的那番情景,暗暗后悔。 忍住不说,她是不是还会像从前一样依赖自己?哪怕是以兄长的身份。 软糯香甜的真君粥吃进肚里,饱腹感稍稍填补了内心失落。季窈借夕阳余晖这才看见杜仲脸上有伤,嘴里最后一块杏肉咽下去,低声开口问他,“你的脸怎么了?回来的路上遇到危险了吗?” 她这会儿想起关心他来了。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笋到她碗里,答非所问道,“放心罢,只要我没死,一定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娶你做夫人的。” “都说了是骗他的……” “你可没说是骗,”他淡眸凝她,“你说的是‘利用’。” “有何区别?” “你一天不嫁人,他就一天不死心。所以只有让他亲眼见到你同我成了亲,才能断了他的念头。最好你我再有个孩子,女儿眉眼一定要像我,漂亮娇艳,让他见之生厌,方可渐渐将你淡忘……” 听前两句季窈还想开口反驳,可他越说越离谱,她反而觉得不正经起来。 “你怎么不说一儿一女?儿子像我,女儿像你,天天轮着番地在他跟前转悠,能烦死他。” “生子有损母体,不过你若是真想再生一个,无论男女我都喜欢的。” 说得跟真的一样。 “季窈白他一眼,丧气道,“无所谓了,这几天收拾好咱们就去苗疆吧,我不想待在龙都,等以后他调走了,我再回来。” 真君粥着实开胃,季窈吃饱饭,失落的心情稍稍好些,只是眼皮还肿着睁不开。 杜仲取来巾帕沾湿冷水与她冰敷,看着白色的帕子蒙住女娘上半张脸,只露出翘嫩鼻头和饱满的嘴唇。 “杜仲。” “嗯。” “你可曾听说过‘英烛’,或者‘英离’这两个名字?” 原本神色懒淡的郎君突然转头看她,双眼聚焦地眯缝起来,盯着她看了一阵才继续开口道,“自然,那是我阿哒和阿乃的名字,用中原的称呼,就是外祖母和娘亲。” 她吓得帕子从脸上掉下来,“你外祖母和娘亲?” 杜仲拾起帕子换一遍水,又给她敷回去,“你之前在梦里喊的,果然是她们的名字。” 原来他那时候听清了。 “嗯,我好几次梦见英烛……就是你外祖母。她有时在笑,有时在哭,时而年轻,时而衰老……” “她已经去世了。”杜仲的语气有些低沉,“所以你见过她?” “应该是罢,否则我怎会在梦中将她的面容看得如此清晰?”说到这她又把帕子从脸上揭下来,盯着杜仲的脸说道,“那你说,你的家人会不会知道我的身世,可以问问他们吗?” “我家中亲人只剩下新苗王楼元应,你要去问他吗?” 看她眼中期待瞬间消失,杜仲又有些不忍心道,“石长老或许知道,他是追随阿哒和我爹多年的心腹,此次你若是愿意随我们入京,可以带你见一见他。” “入京?” 这下她彻底不想敷眼睛了,“什么叫‘愿意随你们入京’?你为何要去京都?还有谁要去,我们不是去苗疆找委蛇,杀仇人吗?” 目光在他脸上游移片刻,越看越觉得他脸上的伤非同小可。 “是不是赫连尘打了一架,他非要你陪他回去?他那点子三脚猫功夫也能伤到你?” “是委蛇。” 他在季窈震惊的眼神中继续说着,季窈这才知道他们在回来的路上,正面遭遇委蛇的事。 那日她不告而别被发现后,众人立刻骑马出发。 为尽快追上她,出发时杜仲专门向驿站掌柜打听到一条捷径,只是这条路需要从他们身后那片茂密的丛林里穿过。如果顺利,就可以减少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在森林东北面赶上季窈。 正午时分的阳光沁透森林,艳阳之下一扫深夜的阴森,看上去安全极了。 杜仲带头挥鞭冲进森林,蝉衣和赫连尘紧随其后,只有商陆不擅骑马,跟着脚印和马蹄声慢慢在后面追。 就在他们进入森林后不久,头顶晴好的蓝天突然阴沉下来。身边灌木丛中飒飒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可他们并没有感觉到,除骑马以外其他方向还有吹来的风。 “天怎么黑了?” 一种不详的预感升上心头,杜仲无暇顾及身后动静,挥鞭继续前进,“赶紧穿过这片森林!” 就在他们骑马冲上一小段山坡的时候,一只巨大的蛇头从山坡顶端露出来,金色眼瞳不断收缩、闪烁,吐着信子发出嘶嘶声,缓缓从山坡顶上抬起头来。 “啊啊啊!那是什么!?” “!” 在场除了杜仲,都是第一次看见委蛇。杜仲反应最快,勒停马匹即刻调转马头往回跑,蝉衣与赫连尘见状也赶紧跟上。 可惜赫连尘反应慢了半拍,调转马头时委蛇的蛇信子已经差点吐到他脸上。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口中津液差点滴到赫连尘身上。 “啊啊啊啊!” 委蛇猛的低头咬过来,赫连尘躲闪不及只能丢弃马匹从马上飞起来,一个侧身扑倒在左边草丛,杜仲和蝉衣回头,就看见委蛇将赫连尘的马含在口中,接着摇晃着身体立得更高些,一个仰头将马儿活活吞咽入腹。 赫连尘在地上翻滚几圈,被眼前场景吓得快要尿裤子,扯着嗓子乱喊,“救我、快救我!” 杜仲与蝉衣对视一眼,踩上马背拔剑出鞘,杜仲直奔委蛇而来,蝉衣就赶紧落到赫连尘身边将之扶起。 可这回,委蛇似乎对于杜仲正面发起挑衅一点反应也没有,它低头躲过杜仲攻击,随意地摆尾看上去像是要攻击杜仲,实则只是想把他赶到一边。 它眯起双眼,眼里只有一个赫连尘,盘踞着身体直直地朝赫连尘和蝉衣逃跑的方向追过去,沿途将一棵棵树撞倒。 参天巨兽移动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追上只能用两条腿逃跑的两个男人。感觉到被头顶阴影笼罩的两个人刚抬起头,沾染着新鲜兽血的大嘴又已经张开,像一张巨网直直朝着赫连尘头上落下。吓得两人相互用力推开对方,才在蛇口落地的一瞬向两侧退开,各自倒在草丛之上。 接连两次扑空,委蛇的耐心消耗大半,它在扑空的瞬间立刻又抬起头来,以飞快的速度再次向赫连尘发起攻击,蝉衣捂着胸口,看委蛇执着于赫连尘的位置,他躲到哪里,它就攻击哪里。 “怎么回事?它好像认准了赫连兄?” 杜仲飞身过来,从自己马匹上挂的包袱里取出一只权杖。 “石长老曾告诉过我,委蛇会记得敌人的气味。五十年前苗疆与神域一战中,赫连氏第七任皇帝赫连逍以身祭剑才重伤了委蛇,使得神域最终赢下那场战役。赫连尘是赫连逍的孙儿,它自然认得他的气味。” 权杖抽出的同时像是感应到委蛇存在,杖首上原本黯淡无光的红宝石突然迸发出璀璨的红光。 “这是什么?” “这是石长老离开时留给我的权杖,上面嵌有契约之石,或许能起得上作用。” 说罢他站起身来,踩着身旁树干飞身跃起,朝着赫连尘逃窜的方向追过去。 赫连尘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成了委蛇的目标,他轻功虽然了得,庞然大物压在头顶却不敢飞得太高,只能自低矮树干之间慌乱逃窜,好几次被委蛇突然甩过来的脑袋把树干撞断,险些害他直接落入蛇口。 神祇笼罩之下,凡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他渐渐感觉到力气用尽,逃窜的速度渐次降低。 委蛇察觉到他精疲力尽,直接一个后仰,将尾巴甩过来,横扫赫连尘脚下所有可供他站立躲藏的树木,男人脚下树枝断裂的同时,他宛若断了翅膀的鸟儿,重重摔在地上,被杂乱的枝桠划伤面部,鲜血直流。 敌人身上浓烈的血腥气进一步激发委蛇的攻击性,它收尾上前,最后一次长大嘴巴,朝着赫连尘扑过来。 “不要啊啊啊啊!” 赫连尘躲无可躲,只能以手遮面,阻挡自己直面蛇嘴里那血腥的红肉和粘粘的津液。 就在他以为自己立刻就要魂归西天,成为巨兽腹中餐之时,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到委蛇上方,落在它头上的同时掏出权杖朝着它两眼之间红色的印记点过去。 契约之印再次被唤醒,委蛇被红光晃了眼,停下攻击的动作,开始摇晃脑袋想把杜仲甩下来。 杜仲被甩下来之后站到赫连尘身边将之扶起,苟且偷生的感觉让赫连尘猛然又拾起对生的渴望。 他仍然想要征服面前这只上古神祇,举起权杖却被反应过来的委蛇再次下口攻击。它有意避开杜仲,用身体将他撞开的同时,一次次对赫连尘张开大嘴。 赫连尘这回看明白了。他抓着杜仲的手把权杖抬起来,耀眼的红宝石里似乎有隐隐烟波流动。 “你看这石头里面像不像藏了东西?它在害怕这块石头吗?那就砸碎它!” “不可以!我……” 赫连尘哪里管得了可不可以。杜仲话没说完,他已经抓着杜仲的手将权杖狠狠往旁边大树的树干撞过去。 巨大的冲击力使红宝石瞬间碎裂,里面似烟又似水的金色的微光瞬间放大,同耀眼的红色光芒混在一起瞬间夺取森林中所有动物的视野。 宝石碎裂时委蛇的头正对这道光芒,被晃到眼睛之后身体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赫连尘不可思议地看着委蛇像石化了一样停在远处,正暗自庆幸自己劫后余生,被杜仲拉着飞快往蝉衣的方向跑过去,然后拉着他同自己同乘一匹马,催促蝉衣和来迟了正一脸懵的商陆赶紧逃。 四人三马逃出森林之后,身后传来无数树木被铲断的巨响,众人立刻猜测到委蛇已经醒了。杜仲勒马停下,抓住赫连尘的胳膊划上一刀,内力催出他不断流血沾满整块巾帕,然后包成一团扔向西边,四人继续骑马往东边跑。 “不想被委蛇闻到你胳膊和脸上的血腥气,就赶紧捂好伤口!” 赫连尘这才意识到委蛇是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追来,识相地死死捂住胳膊。 这一路从傍晚一直奔逃到深夜,他们路过两个驿站,直到到达第三个驿站时不管是人还是马已经筋疲力尽,处于昏厥的边缘才停下。 那一晚路过的许多商贩和行人也都见到了委蛇,将这一惊天发现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 在这个神祇与上古巨兽逐渐式微的朝代,人们对于鬼和神的敬畏之心都在减退。 所以委蛇这次被其他人发现之后,传到楼元应和京都是迟早的事。 “所以你才要去京都找你说的那个石长老,就因为那权杖被砸了吗?该死的赫连尘,我真的很想把他脑袋也砸了。 “是,也不是。” 这次死里逃生,代价是杜仲手里唯一可以与委蛇有正面遭遇机会的权杖被毁,所以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赫连尘身上。 “什么意思,你要拿我当诱饵,引诱那只巨蛇出来?”赫连尘像躲煞星一样连连后退,摆手不迭,“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自然不是要你去送命。那我方才为何还要费劲心思来救你?” 杜仲难得在乎起他的看法来,“自然是我带着苗疆的部下都准备好降服委蛇,有能力与委蛇一战的时候,再要你将它吸引出来即可。” “比山还要大的神祇,像咱们这样的凡人它一口能生吞四五个,你们如何有能力与之一战?我不去。” “说来话长,总之我们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你且再信我一次,与我一同回苗疆。” 他头一回从杜仲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哀求的意思,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不如这样,我们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季窈刚问完就明白过来,看着杜仲站起身道,“他要你去京都,帮他复国篡位?” “他的意思是只要帮他查清当年他爹赫连元雄之死,南宫凛是否真的是元凶。如果是,他不会拖累我,他会召集他爹的旧部拼死最后一搏,。但若不是,他也不会纠缠,会带着娘亲和弟弟远离京都,从此放弃复国的念头。最后他若是能活,便兑现承诺帮我引出委蛇,若是死了,也把尸身留给我。” “说得轻巧,他以为那个京都还是他们赫连氏在做主吗?等真正进了京都,你和他就像两条落网之鱼,等着成为他人案板上的肉……所以你到底答应他没有?” 杜仲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她,她就懂了。 “也行,那我与你们一同前去,毕竟少了我,你们要破案少不得多费多少时日。咱们趁着刚入伏,天还不算太热,先去京都,再回苗疆。” “不是为了躲他?” 他这么一问,季窈反而不说话了。 是啊,她赶了近百里的路回来看他,还没有摸到他、亲到他,就直接同他分了手。 低头的同时季窈看见自己腰间还别着他们初次欢好之后,他给她的家传玉佩,那日二人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严煜,我也喜欢你。同你一样正经的、真喜欢的喜欢着你。所以这枚玉佩,我不会还你了。” 他怀中炙热的体温仿佛还环绕在季窈肩头,她甚至还能隐隐听到来自他胸腔的那颗心狂跳不止的声音。 ——“不还,永远不要还给我。” 眼眶又不争气地红起来,季窈低头轻轻抚摸那块玉佩冰凉的纹理,小声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既然决定要离开,就不要再关心他的死活了。”想了想,这话似乎有些重,杜仲蹲在她面前,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看在眼里。 “他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这几日楚绪都住在京墨的屋子里,我叫她过来替你梳洗一下,早些睡罢。”- 与此同时,远在苗疆王城的苗寨中,楼元应从美人胸脯里抬起头来,起身时激动到撞翻了面前的桌子,美酒佳肴洒落一地。 “你说有人看见了委蛇?在何处?” 王座下,与尤猛一样做护卫打扮的年轻男人双手伏地,恭恭敬敬道,“回苗王,是在神域紫云山以南一处名叫渠阳城的城外被许多老百姓看见,据他们形容,那巨蛇身若高山、眼若金色巨石,与委蛇的特征外貌一模一样!神祇苏醒,我们苗疆即将迎来盛世啊!” 楼元应却觉察出不对劲,“不对,委蛇在冬眠之后苏醒,应该会理解回苗疆圣山寻找与它缔结契约的神女才对。即便五十年前神女已死,可蛇王蛊已被取出,如今就种在巫女体内,它也应该在苏醒之后回苗疆来寻找蛇王蛊,可是它为何至今没有回来?你手下人可有说,委蛇目前往何处去了?” “禀苗王,根据一路上不断有人目睹委蛇真身的行迹,它应该在往北的方向去。” “北?” 那可是京城的方向。 “看来,我如今不仅要做好对付我那个好哥哥的准备,也要做好降服委蛇的准备了。” 第195章 瓮中捉鳖 “参见皇上。” 三日之后,南风馆门口两辆马车并排而立,馆中众人围着季窈依依惜别,楚绪更是红着眼眶止不住落泪,双手攥紧季窈好像这样她就不会离开一样。 “掌柜这才回来三天就又要走,京都山高路远,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季窈安慰地拍拍女娘手背,眉宇间带上不舍,“有些必须要做的事,做完就可以安安心心回来同大家一起做生意,到时候一定不会再离开你们了。” “那掌柜此去可要好好照顾自己。杜郎君、赫连郎君,你们也要替我照顾好掌柜。” 一想到回京之后,自己身上背负多年的杀父篡位之仇可以得报,赫连尘高兴得忘乎所以,“那是自然,毕竟她是我夫……哎哟。” 杜仲一巴掌打在赫连尘后脑勺,差点没把他早上吃的早膳都打吐,上前两步接过季窈手里包袱,牵着她上马车的同时,转过身来阻止赫连尘上车。 “你和蝉衣坐那一辆。” “凭什么?” 楚绪有些羡慕蝉衣,“蝉郎君也要去吗?那为何我不能去?” 此行凶险四个字自然是不能说的,她见商陆也跟着点头,立刻剜他一眼,“是去做正事,又不是游山玩水。楚绪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由着你们胡闹。” 商陆撇着一张嘴,“何曾是我不懂事,这才刚和大家团聚几天又要分开,自然是舍不得……不过我也知道我和楚娘子不会武功,去了少不得还要你们多护着我们,倒成了累赘。我们会照顾好馆里,等你们回来的。” 她抬头看一眼南风馆大门,去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头顶上三个蓝底金漆的三个大字还觉得陌生,此刻已经是她难以舍弃的家。 两辆马车接连出发,刚出城没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的传进季窈耳朵。 她掀开帘子回头望去,看见马上那抹红色的纤长身影登时瞪大双眼,紧张地抿紧双唇。 杜仲一同看去,追来的不是严煜又是谁? 他的马跑得比马车快,很快就赶超上来,横在路中间逼停季窈的马车,赫连尘的马车也顺势停了下来。 “谁啊这么不知死活?” 无暇顾及身后赫连尘瞎嚷嚷,季窈掀开帘子凝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请你让开。” 严煜一身官袍,显然是得到消息之后临时跑出来的。他看上去还是消瘦得不成样子,只是因为奔波的缘故脸上浮现一丝红晕,更衬得少年郎楚楚可怜。 “你还是决定要回苗疆,是吗?” “是。” “又骗我。”他无奈的语气里仍旧带着宠溺,像是抓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这不是去苗疆的路。” 她一时无语,面前突然被杜仲挡住。 他探出身子挡住严煜的视线,眼神淡漠没什么情绪,“她要去往何处,与你无关。休要纠缠不清,赶紧让路。” 严煜手里攥着缰绳一动不动。 “车夫,直接撞过去。” “等一下。”季窈开口拦他,想了想还是下了马车。见她走下来,严煜也赶紧下马迎上来,杜仲气得放下帘子,赫连尘则是被蝉衣捂住嘴,支支吾吾在后面一辆马车上蹦跶个不停。 “你来得正好,这个还你。” 她解下腰上玉佩递给他,严煜没有伸手来接,只是死死盯着她的脸,眼中是无尽的柔情与不舍。 “何时回来?还有不到两月就是七夕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 “七夕不回,那便等你过中秋,你喜欢的花灯我都给你留着,等你回来看。” “我说了我们已经……” “中秋过后还有腊八,我知你不喜红豆月饼,到时候让他们多买些果脯和枣泥馅的来。再不济,腊八之后就是除夕了,说起来快,只是没有你陪我,恐怕每一刻都度日如年……” “严煜!”她眼眶湿润,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打断他,“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们分手了,我回与不回,与你无关。” 说话间,她又把玉佩举高些,严煜依旧只是看着她,双手垂落身体两侧,语气坚定,“你若不回,我终身不娶。” “不娶就不娶罢,与我什么相干。” 季窈抬手准备把玉佩扔掉,严煜一个长伸手拦住她,握着她的手把玉佩紧紧包裹在掌心之中,脸上带着委屈眨眨眼,湿了眼眶,“留下它,否则我这就辞官跟你一起走。” 他做得出来。 “你威胁我?” “我在求你,你什么都可以反悔,什么都可以不要,独这枚玉佩,不要还给我,好不好?” 他的低声下气再一次让季窈的心狠狠揪痛起来。 她哽咽着红了眼睛,怕他看见于是赶紧转身,疯狂眨眼以防止自己眼泪落下来,“那你让开,我就留下它。” 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接着传来马蹄声慢慢挪移开的声音。 两辆马车再次启程上路,红衣少年郎牵着马儿站在路边,目光孤寂而寞落,季窈仿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穿过马车木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重如千金。 触肌生凉的玉佩此刻有些烫手,季窈沉默片刻,将它塞进自己的包袱里,不争气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京都相比龙都,繁茂昌盛之余,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巡视的官兵,戒备森严。 毕竟天子脚下,荣光更甚,暗处的罪恶自然也更多。 一路上季窈因为严煜的关系一路无话,食欲乏乏的同时,整个人没精打采。在赫连尘一路契而不舍的追问下,他总算知道那日骑马拦路的翩翩少年郎就是之前商陆口中季窈喜欢的那个“朝廷命官”。 “区区四品知府,有何能耐?等我当上皇帝,你就是那最尊贵的皇后……当然得你愿意……包括杜仲,只要你肯把窈窈让给我,我保证派兵,不,亲自领兵杀入苗疆,帮你夺回你的王位,咱们互惠互利,共创辉煌。你说如何?” 为掩人耳目,四人进入京城之后就只留了一辆马车。 此刻赫连尘一通豪言壮语说完,季窈还是坐在窗边发呆,根本没听见;蝉衣听没他的事儿,自顾自闭目养神,亦不说话;只有杜仲翻了个白眼,凑到季窈身旁瞧她。 “前面不远处就是石长老在京都的住处,待会儿见了他,你有任何关于我阿哒和阿乃的事都可以问他。” 英烛?她因为这个名字稍稍回神,只是面露悲伤地看着他,“好。” 赫连尘见无人理会,不甘心地连着“诶”了好几声,“我说让窈窈当皇后,杜仲也可以坐回苗王,你们到底听没听见?” 说完他立刻挨了季窈一脚。 “什么让不让的,我是人不是物件,做什么自然是我自己做主。还皇帝呢,就算能证明你爹真是当今皇帝所杀,你能有多少胜算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不是,我……哎哟!” 赫连尘正想开口反驳,谁知马车突然停下,四个人受惯性抛使瞬间全部撞向门口,挤成一团。 “怎么了这是?” 杜仲掀开帘子,发现马车前面一个扎辫子,看着模样至多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娃跌坐在地上,脸上、手上全是灰,车夫也明显吓着。 看见小姑娘,季窈也明白过来。赶紧从三个男人身上踩过去,跳下车来查看小女娃的情况。 “你摔着没有?疼不疼?” 小女娃迟疑一阵,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立刻侧过头去找东西,季窈这才看见她手边还有一只竹篮,里面装着几只香梨,其余的全部散落掉在地上,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啊,怎么都摔坏了?娘亲知道一定会骂死我的。” 眼看着小女娃就要哭出声来,身后三个男人围上来,季窈赶紧从杜仲口袋里掏出半吊钱塞到小姑娘手里,“这个给你,就当我们买了你的梨,你带着钱回去,或者再去买一些又大又好的带回去,好不好?” 小娃娃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她两眼放光接过铜钱串,宝贝似的放进衣兜,然后开始把梨一个一个分给季窈四人。 “哥哥,这个给你,这个给你,还有这个……” 看她聪慧勤快的模样带着几分机灵,季窈四人都眼带笑意。 当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四个人已经按照小女娃分果子的行为围成一圈的时候,小女娃突然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白色粉末洒向半空,季窈四人躲闪不及,鼻腔内立刻吸入不少,整个人失去力气瘫软下来。 “不好,中计了。” 脑袋昏沉的同时,季窈双手也使不出力,眼睁睁看着小女娃从他们面前跑开之后,五六个衣着统一的蒙面人从巷道两侧围墙突然跳出来,杜仲和蝉衣立刻拔剑来挡。 可惜他们都中了迷药,手脚无力不过十招就败下阵来,连同车夫一起被扣押住。 白色药粉带起的烟雾散尽,蒙面人揭下面罩,季窈一看,一律全是陌生面孔。 “为什么抓我们,谁派你们来的?” “是我。”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人回头,眼前人还一如从前,温润如玉。 “京墨?” 季窈挣扎着上前质问他:“为何要如此做?我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京墨挥手示意蒙面人将他们都放开,脸上喜怒难辨。 “说来话长,我是为了——” “——为了不让你们被我抓住。” 原本被京墨手下层层包围的巷道深处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一块白玉制造的令牌出现在众人头顶。 举牌之人摘下兜帽,一个容貌与京墨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季窈的眼神在来者与京墨之间来回打量,发现京墨看见此人之后并不意外,只是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拘谨起来。 “你又是谁?” 京墨主动走到中年男人身边,毕恭毕敬道,“爹。” “你是京墨的爹?!” 季窈还想再上前确认,被杜仲拉住。 他眸色幽深,虽然浑身无力,仍充满警惕地握紧腰间佩剑,“大理寺卿方仲晏,赫赫有名的铁血阎罗,百闻不如一见。” 方仲晏一眼就瞧出杜仲与其他两个男人截然不同,带着欣赏的眼神沉声道,“苗疆大王子对神域诸事颇为了解,不愧是要行大事之人。” 季窈这下傻眼了,“你怎么知道?” 难道京都和龙都遍布这些人的眼线,就只有她被蒙在鼓里一年之久吗? 未免太欺负人了! 方仲晏看一眼身侧尚处于惊恐之中的女娘,眼中并无任何轻蔑之色,只匆匆扫过一眼,又将目光落到杜仲和他身后赫连尘身上,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老夫正在前面不远处客栈等着各位,没想到我儿比我更加心急,担心我招待不周,所以就选择提前在这里将你们截下,还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在客栈泡的好茶,注定无知己者一品了。” 说话间季窈四人立刻看向京墨,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早知道方仲晏会在他们入京之时设下埋伏,所以选择用这种方式提前将他们拦截,以防止他们落入自己亲爹手里。 杜仲目光看向不远处,已经隐匿在日落黄昏处巷道尽头的客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方仲晏面前,被他身侧两名高手拦住。 “你去石长老的客栈做什么,你把他怎么了?” 男人如雄鹰般锐利的眼神直直地落在杜仲身上,身形并没有因为他突然逼近而动摇半分。 “神域与苗疆息战多年,有苗疆人入我神域城池,当如客待之,又何来怎么他一说?不过你说的那群老弱妇孺,入京之时并未登记上报,属于非法闯入,所以我就让人将他们都带到官府里去,做个登记罢了,用不着担心。” “你!” 就连季窈都听出来,方仲晏此举就是故意将石长老一行人抓获,以此进一步要挟杜仲,控制他们此次进京的一举一动。 方仲晏说罢径直越过杜仲,又朝着赫连尘走来。 “你就是赫连元雄的儿子?” “是又如何?” “多亏你对犬子的信任,如今你的娘亲和二弟也正在我府上做客,你可要一起啊?” “什么?”赫连尘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方仲晏的衣领,身旁京墨和侍卫们立刻拔剑指向他,“你抓了我娘和二弟?快放了他们!” 方仲晏不疾不徐,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 赫连尘双眼圆睁,瞪向对方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他悻悻然松开手,两边侍卫立刻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双手即刻反绑,被当场制服。 “赫连尘!” 季窈企图上前阻止,被杜仲和京墨拦住。她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就发展到如此境地,扯着京墨的袖子大喊。 “你撒谎!你原本同我保证过,不会错抓乱抓,会给我们时间查明真相的!” 方仲晏就站在京墨面前,看着他儿子一脸落寞,隐忍到手背青筋突起。 “爹,你……” “你少说话!若不是我派人盯得紧,指不定还要让你胡闹到几时?”方仲晏突然开口,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起自己儿子来,“若不是今日我抓住赫连尘,总算是将赫连一家余党全部抓捕归案,我定要治你隐瞒不报之罪!给我带走!” “不可以!” 季窈开口的瞬间,杜仲和蝉衣拔剑出鞘,站到方仲晏面前与之形成对峙的状态,少年利剑架在方仲晏脖子上,其他侍卫的剑又对准了季窈三人。 人群之中唯一的少女面不改色,字字铿锵道,“我知道,赫连尘一家一旦被你带走,一定活不过今天。但正如你们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的皇帝如果真的没有做过弑君篡位这种事,就不会害怕有人来查。如果你就这样杀了他们,反倒落人口实,难以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况且我也知道赫连尘不是个做皇帝的材料,若是他当真没这个命,不如让我们查个明白,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方仲晏想起自己往日收到儿子的书信里,甚少提起面前这个小姑娘。 乍见之下,他不过以为是个空有姿色,胆大妄为的骄矜女人,没想到讲起满口仁义道德和专门把人架在审判的火堆上炙烤的本事,倒是一流。 还没等他开口,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缓慢但有力的掌声。 接着一个年岁看上去比方仲晏略年轻几许,眉眼间却自带一股震慑全场威严的男人从人群之中向他们走来。 比起他不怒自威的容貌,更让季窈目瞪口呆的,是他身上那神明黄色的龙袍。 除季窈四人以外,所有人在看见南宫凛的一瞬间全部跪下,目之所及之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头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这黄雀背后还站着一只老鹰。 方仲晏没想到南宫凛会出现,跪身同众人齐声叩拜道,“参见皇上。” 【卷九·栖云行宫】 第196章 真龙天子 “不是说好你我共进退吗?”…… 夕阳日暮。 两架镶金嵌宝的皇家马车自皇宫城门口缓缓而行,走过京都最繁华热闹的街市,一路继续北上。 季窈和赫连尘双手双脚被粗绳捆绑,坐在第一辆马车两侧。主位上黄袍加身的南宫凛闭眼假寐,整个马车内部寂静无声。 杜仲和蝉衣跟着京墨坐在第二辆马车上,郎君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季窈所在的马车看去,面露不安。 一个时辰前,南宫凛出现在季窈四人被抓获现场。他坦言自己问心无愧,不怕被查。 “不光你们想知道真相,我也想知道。在位十五年时间里,即便我再勤政爱民,身上永远摘不掉谋朝篡位的罪名。你们既然有这个胆量,我便给你们十日的时间,给我一个结果。如果十天之内你们没有查出真相,赫连一家三口、那几个苗疆的老老少少,都只有死路一条。” 季窈一听立刻慌了神。 原本她答应陪赫连尘北上京都,替他调查当年赫连元雄被南宫凛杀害一案,只是为了利用他身上血气找出委蛇,继而回到苗疆办她和杜仲两人自己的事情。 可如今这件事突然跟赫连一家还有石长老一家姓名挂钩,事态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不行!如此大的案子,你们皇室族人查了十五年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偏要我们十天之内就给出交代,分明就是强人所难!为杀赫连一家和石长老一家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罢了,我不同意!” “那我此刻立即下旨,所有人格杀勿论。包括你们。” “你!” 没办法,季窈四人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南宫凛身边的侍卫将四人手上兵器没收之后,押着他们进皇宫,在大牢门口只能远远见到赫连尘的娘亲和弟弟,以及石长老一家老小,确认这些人还活着,当然更多的是确认他们已经被南宫凛死死抓住把柄之后,四个人才又被送出来。 杜仲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他全程脸色铁青,在看到石长老一家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大内监牢之后,心中更是愧疚难当。 京墨看他脸色难看得厉害,自己作为往日南风馆一员,曾得他们真心相待,开口宽慰他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那几个苗疆人未经报备,私入京都躲藏,本来就是要被抓起来的……” 没想到杜仲一把冲上去,拎起京墨衣领恶狠狠道,“掌柜有一句话没说错,你们那个皇帝和赫连家的恩怨情仇,放在那里十五年都没有人查出个所以然,何以只给我们十天时间,就指望我们几个局外人可以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且不说如果我们最终查明,赫连元雄当真是他和你爹密谋所杀,他绝不可能放我们所有人活着离开京城,就算我们找出所谓的真凶,他只要说出‘不满意’三个字一样可以将我们所有人就地斩杀!我们绝不可能就这样任人宰割!” 京墨被揪住衣领,气息虽有微乱,但神色依然平静。 “这十五年来,皇上的确一直在派人调查当年赫连元雄之死一案。可京城这些做官的,谁不知道此案的利害关系,根本无人敢深入调查,只随便找个涉及当年案件之人来问问,写点招状纸证明皇上的确是被人陷害,而陷害者已死之类的证词就匆匆结案。背锅枉死之人接二连三,连皇上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在百姓看来颇有些‘跳梁小丑’的意思,于是便搁置至今。” 说到这他眼中突然浮现一抹哀伤,声调底下去不少,“当然,其中也不乏认真对待此事子人。我的老师便是上一任特调御史。可他的下场,如今你们也知道了。他死在我爹剑下。” “对啊,若是你爹从中作梗,阻挠我们查出真相,就算我们没有死在皇帝刀下,你敢保证,你爹不会对我们动手吗?” “所以我才主动向皇上请愿,此次行动无论成败,都与你们共同承担。” 他眼中伤痛加深,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都说虎毒不食子,大抵我还是可以保全你们的。” “你最好足够了解你爹。” 马车停下,杜仲见状将京墨松开。 所有人跟着皇帝走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栋远在京都郊外的行宫。 不同于皇宫红墙黛瓦,这座宅院隐藏在一片竹林之中,隐隐可见冷白色高墙和砖灰带黄的屋檐。 其中殿阁廊亭,鳞次栉比,曲觞流水,高雅素净。 书有“栖云载雨”四个黑底金漆大字牌匾的大门走进来,夹道列植松柏、翠竹若干,池塘两侧遍植柳树,一排诗意盎然。 整座庭院素清雅致得紧,竟连一朵红粉黄紫一类的花朵都无,林荫小道旁至多几簇无名白色花朵,彰显着宅院主人素静的审美。 季窈跟着南宫凛身后环视四周,怎么看都觉得这里不像是用来关人的地方。 “皇上要我们关在这里查案?” 南宫凛身边一个年岁看着跟皇帝差不多的太监立刻出声呵斥,“放肆!胆敢如此和皇上说话。” “无妨。”皇帝看上去倒是心情不错的模样,转过身来摆摆手道,“和季小娘子说的差不多,这里是你们未来十日要待的地方。” “那我们要查案怎么办?” “需要任何卷宗,或者传唤任何相关证人,你们都可以告诉卫公公,他会替你们找来。”说这话时他看一眼身边太监,看来他就是卫公公。 “可是我还想去当年出事的地方看看。” “你已经在这里了。” “什么?” 跟随南宫凛的眼神,众人再一次抬头,郑重其事地环看这座名为“栖云载雨”的皇家行宫。 季窈听着耳边轻脆鸟语,和身边微风轻拂面旁带来舒适惬意之感,蹙眉开口道,“这里就是当年赫连元雄被杀的地方?” “不错。” 时隔十五年再次踏入此地,南宫凛目之所及,心中怅然,“十五年前我踏入这翠竹林荫道时,不过是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将军。怎么也想不到,再从这道门离开的时候,为保全全族人性命,不得不坐上如今这个位置。” 众人一路走过廊亭水榭,推开两扇鎏金大门,进到主殿。 偌大的主殿宫中空空如也,仅有左右两侧四根柱子伫立其中,正中间主位则是四步台阶之上,放置金色龙椅和黑扇屏风,两侧九鼎香炉与两只铜雕仙鹤立像,看上去萧瑟而荒芜。 就是在这样不起眼的一隅之地里,神域改朝换代,整个天下在这里换了主人。 一想到曾有三十二人丧命于此,季窈忽然觉得后脖颈钻进一股冷风,四周门上木窗里似乎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人影晃荡其中。 南宫凛不愿多说,仅在门口停留片刻,甩袖离开。 “剩下的,你们都问卫公公罢。” 卫公公低声应下。待恭恭敬敬送走南宫凛之后,立刻变了脸色,冲京墨笑道,“老奴平日里伺候皇上有多忙,少卿大人想必最是清楚。虽然此次被皇上指派协助各位旧案重查,可其中这水有多深,老奴可是没那个胆子,也那条命去趟这趟浑水,更别说老奴还要忙着回宫伺候皇上起居。所以少卿大人和你们的朋友,需要些什么,此刻便一并说了来,老奴也好一并处理。” 季窈站在一旁,听京墨流利地说出一大堆涉案卷宗和记档,并要求卫公公至少留下个传话之人,以防之后他们再要有其他需求的时候,可以及时找人,心情有些复杂。 交代完一切,侍卫又带着他们走出主殿,绕过池塘和廊亭到达后院房舍时,分配好各自房间便通通撤到外头守着,不再打扰。 京墨见一切安排妥帖,转身过来看向季窈四人道,“这件案子的所有记档和卷宗我早已看过无数遍,就不陪你们再看一遍了。” 听到说他要离开,赫连尘有些害怕:“你要走?不是说好和我们同进退的吗?你走以后他们把我们杀了都没人知道。” “不会的。”他看上对南宫凛十分信任,“皇上不是这样的人。若他真想杀你,早在你们踏入皇宫的那一刻便已经死在万箭穿心之下,何苦又把你们带到此处来,在你们面前演这一出戏呢?我出去,也是为了看着我爹,防止他在外面做出阻碍你们查案的事来。不至于咱们五个一起被困在里面,叫天天不应的好。” 季窈看杜仲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上前两步冲京墨说道,“我知道你带人截住我们是为了不让我们落入你爹手里,至于后面发生的事,你应该也是不知情的。” 她贴心的解释让面前一直强装镇定的郎君眼眶泛红,眉目稍稍舒展,定睛凝她道,“余下十日,我陪你们查案之余,也会在外头做好万全准备。若十日之后或生变故,我一定会拼死把你们救出去。”- 不得不说,皇帝亲令下,所有人做事的效率都高得出奇。 季窈四人不过用个晚膳的功夫,相关卷宗就已经送进行宫,放到女娘面前。 简单翻阅看来,十五年前,也就是赫连尘仅六岁之时,南宫凛作为前朝皇帝赫连元雄钦点的骠骑大将军,刚从边关打了胜仗回京,尚未休整军队就被皇帝传唤进宫,说是要为他大摆庆功宴。 宴会当日,南宫凛被接进这座行宫内,解除身上武器之后进入进入主殿,与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帝饮酒作乐。 当时与南宫凛一同受邀来到这里的还有一些官阶不高的文臣和没有实权的武将,大家都猜测是因为赫连元雄忌讳南宫凛功高盖主,想避免他和其他高官贵族过多接触,结党营私、功高盖主译,所以才都只是邀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人来为他庆祝。 杜仲此刻心里完全没有要帮赫连尘破案的心思,坐在一旁翻看起了有关他爹的史书,边看边笑道,“你爹简直就是个草包。” 原本和季窈一起还在翻看案情的赫连尘闻言立刻转身过来,伸手想要揪住杜仲,反倒被他拉过胳膊一个反手别在腰后,整个人上半身被按倒在桌上,狼狈不堪。 “不准你如此侮辱我爹!” “我到底是侮辱还是实话实说,你自己看书就知道。” 借烛火葳蕤光线,他看史书记载,赫连元雄自登记之后就一直显现出“草包皇帝”的样子,学识不通,马术不精,知人善任的能力更是差得出奇。曾经还闹过封太监做节度使的笑话。 他在位数年不但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丰功伟绩都没有,甚至还多次因为在朝堂之上念错字,在朝官员又不敢纠正他,以此被史书狠狠记上一笔。 赫连元雄当皇帝的一生虽然没有吃过败仗,也没有因为宠幸某个姬妾而落得昏君的名号,但作为皇帝,无功便是有过,加上如今神域改了南宫姓,史书上对他的记载更是肆无忌惮,字里行间全是对他的嘲讽和不屑。 赫连尘看上几段已经气得不行,拿起史书准备撕他个稀烂,被季窈拦下。 她怒瞪杜仲一眼,拉着他又继续研究起案子来,“你撕了也没用,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还是赶紧看卷宗要紧。我发现这件事有蹊跷。” 他这才转移注意力,开口问她:“什么蹊跷?” 季窈指着卷宗里某一行字说道,“这里写你们皇帝平日里宴请大臣或者番邦外使,都会选择在皇宫里,可南宫凛那次打胜仗回来,赫连元雄却点名要在这栖云行宫里宴请群臣。这里比皇宫的宴楼,从大小上就差了十几倍不说,正中间连二十个人的表演都看不了。他为何要这样做?” 杜仲看一眼卷宗,面露不屑,“帝心难测,或许是想借此机会杀一杀南宫凛的威风,故意要给他难看罢。” “那这里呢?” 两个男人顺着季窈手指方向继续往下看,发现上面书道:宴会开始之后,原本一切如常。君臣一派和谐,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赫连元雄提出要去更衣,留下南宫凛及在座大臣继续喝酒庆祝。不到一会儿他身边的太监陈寿突然跑出来说皇上不见了,大家匆匆赶到皇帝出恭的地方发现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这时整个行宫开始大乱,御前侍卫统领黄北书带领大部分侍卫开始满行宫搜索,大臣及歌姬则留在主殿待命,没有命令不得离开。 然而就在黄北书搜寻无果,折返回来之时,才发现原本主殿里静候待命的三十二人除南宫凛以外全部死亡,就瘫倒在各自位置上,现场惨烈,不忍直视。 原本消失不见的皇帝此刻也出现在主位之上,胸口鲜血淋漓,尸体上尚有余温。 唯一幸存下来的南宫凛手持长剑,浑身沾满鲜血站在殿前,身上还穿着从赫连元雄身上扒下来的龙袍。黄北书立刻将人拿住,送往大牢。 接着,弑君屠杀一事立刻在整个京都疯传开来,南宫凛从始至终坚称自己不是凶手,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被谁所杀。但所有人都知道,谋朝篡位的罪名一旦坐实,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南宫凛的亲信不顾皇命,连夜带领驻扎在城外的军队进城救人,南宫凛也由此被迫揭竿起义,占领皇城之后宣布称帝继位。 杜仲默默将这一段文字看完,嗅到了其中阴谋的气味。 “我原以为,赫连兄口中的谋杀是南宫凛带着军队直接杀进皇城,没想到还有这么曲折的一段。这摆明南宫凛就是凶手的场面,实在很难让人不往设局的方面想啊。” 赫连尘虽然底气不足,但也猜测道,“设局怎么了?南宫凛认为我爹改在这种地方,还找一群官阶低弱的臣子来宴请他是对他的一种羞辱,于是策划者一起谋杀。派人从恭房刺杀他未果,等他回到主殿后直接杀了他,再把所有目击此事的人一起杀掉,来不及逃走才被御前侍卫统领撞个正着,十分合情合理啊!” “若真如你所推断那般,在场三十余人都是傻子不成,看到将军刺杀皇帝不知道逃走,反而留在那里等南宫一个个刺死?” “我娘说当时他们都吸入迷香,档案里应该有写才对。” 说罢季窈低头,又继续翻看卷宗。 “对,这里有写。事发后经过查验,主殿内八名大臣、六名太监、六名宫女和十名舞姬,包括赫连元雄和他的贴身太监陈寿在内的三十二人全部死于南宫凛长剑下。除皇帝以外,其他人身上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且除陈寿以外,所有人都死在自己各自该在的位置上,同时在殿内两座香炉里找到未焚烧殆尽的迷香,猜测是南宫凛先在香炉内放入迷香将所有人迷晕之后才动的手。” “陈寿死在哪里?” 季窈翻看一阵,抬头道,“靠近门口的左侧殿门口。” 宴请南宫凛的主殿是一件三室的屋子。中间正厅用于宴请宾客,两侧各有一间茶室和卧房。 “皇帝遇刺,他应该陪在皇帝身边才对。死在那个位置,难道是想逃跑?” “呵,”杜仲冷笑一声,直起腰身走开,“自古改朝换代,皇帝身边的亲信就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他也是天真。” 季窈默默看完,开口问道,“两个问题。一,皇帝莫名失踪,究竟是被人挟持还是遇到谋杀选择躲避?他又是如何避开殿外诸多视线,再次回到主殿内的?” “二,南宫凛既然在进入行宫之前已经解下所有武器,他是如何重新得到那把剑的?在场侍卫也有刀有剑,他为何非要选择用自己的剑杀死所有人?” 第197章 栖云载雨 “你可以试着喜欢我吗?”…… 是夜。 虽然对于行宫里的人来说,季窈他们四人算得上是囚犯。但因为与皇帝有所谓十日之约的约定后,行宫里的宫女太监待四人还算不错。 季窈在宫女秋心的服侍下沐浴净身,穿好衣服之后正躺在藤椅上,由她从身后替自己梳理洗好的头发,就看见杜仲也换上干净衣服走进她住的院子里。 “看来你适应得不错。” 女娘接过木梳,示意秋心可以离开之后,自己稍稍从藤椅上坐高一些,借着月光梳头。 “既来之则安之,你知道我一向是个潇洒的人。” “对待感情也是吗?” 他莫名其妙说这么一句,季窈嗔怒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当然是啊,否则我现在应该正对着月光买醉,你进来看到的应该是一个正在为痛失所爱,涕泪横流的女人才对。” 她这话真假难辨,倒是有趣的说法将他逗笑,“如此说来,我倒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你并不喜欢我。”说这话时他眼中黯淡一闪而过,“这样,至少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你会疏远我。” 这句话背后含带深意,季窈不傻,自然能够听懂。 自从知道杜仲心里多多少少可能对自己有些许喜欢之后,她一直不愿直面这个问题。 自己喜欢他吗? 他生得美,武功高强、脑袋聪明,那张嘴虽然毒舌,偶尔她恨不得一碗毒药把他毒哑,但更多时候,他说出的话总能让她心胸豁然开朗。 “你就这点出息?” “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比起舍生取义,我更相信同舟共济。” “你很好。” 如今回想起来,她所有的记忆都与他有关,他在自己心里如朋友、如亲人,如兄长,她甚至说过他絮絮叨叨、管东管西像自己的爹。 脑海中不仅浮现他长满胡子的模样,女娘轻笑出声,悠哉悠哉地躺回藤椅,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起来。 “话可不能这么说,天下美男万千,但凡生得俊俏者,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你又是其中掐尖儿的美人,我没道理不喜欢。只是我知道,咱们之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维系,是盟友,更是战友。所以嘛,我就只好忍痛割爱,放弃掉对你的那点邪恶心思啦。” 说这话时她像个猥琐老头一样,摇头晃脑地跟着藤椅一起前后晃动,还不忘翘起白生生的脚丫立于膝盖之上,边说话,脚趾头边有模有样地动。 杜仲脸上笑意更浓,见她身后长发拖地,走过去替她接住,顺势替她梳起头发来。 “是吗?你也觉得,如果你我跨越盟友界限,成为更进一步的关系,可能最后的结果是一拍两散?” “我担心你连亲人都不陪我去找了,那不是鸡飞蛋打了吗?” 鸡飞蛋打是如此用的吗? 发梳轻轻从满手青丝中间穿过,柔顺光泽。他忍不住抚上这绸缎般的丝滑,沉声道,“如果我说,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你会答应,试着喜欢我吗?” 季窈被这话吓得抬起来,起身过猛,忘了头发还在杜仲手上,拉扯间猛的一拽,疼得她吸一口气。 杜仲赶紧松开手,顺势捂住她后脑,转到她面前来查看她有无大碍。 “拽疼你了?” “没事,是我太着急……”话音未落,她意识到他的脸已经贴到面前。对于这样炙热而直接的目光,她尚没有习惯。 眼看着男人目光逐渐黯淡,他渐渐低下头去与自己眼神错开之时,她一把把人拉回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道,“你要是真喜欢我,这么想和我好,我也可以陪你好一段时日。” 杜仲虽然听不太懂,但他下意识有些排斥她这样的说法。 “什么意思?” “就是同你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云云,就当是圆你一个心愿,我可不是吝啬之人,对你的要求,我一定第一个办到。” 她越解释,面前郎君脸色越黑。 杜仲脸上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受伤与冷漠。他久久地凝视她,竟也瞧出几分自怜自艾的味道来。 季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莫名感觉愧疚起来,正打算开口收回方才的话,就听到他冷声道,“那我要你现在亲我一下,你亲吗?” 就这点要求? “亲,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亲了。”说罢她轻抿朱唇,眼神在他脸上上下打量一番,看他还是冷脸不语之后,讨好般凑上去,蜻蜓点水一样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正准备撤身之时,后脑突然被他大掌捉住,接着他用力把她按回自己面前,唇瓣又重新贴在一起。 “我说的是这样亲。” 炙热如疾风骤雨般的狂吻不断落在季窈唇上,配合他呼吸紊乱的声音传来,季窈这才发现自己着了他的道。 “你别……唔……放开我……” 他欺身上前,越吻越深。等季窈反应过来的时候,杜仲一条腿已经跪在藤椅上,压得她无法脱身。 这一吻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他内心愤怒。就在她走神的须臾,郎君吻含唇瓣撬开贝齿,灵活舌尖趁虚而入,将那带着甜气的小舌捕获。 搅缠在一起的感觉几乎灼烧着她的神志。她抓住脑海里最后一丝理智从他手里挣扎开,接着杜仲舌尖一疼,忍痛抬头的同时,将她放开。 她被吻得小鹿乱撞,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不断眨眼的同时,大口呼吸。 杜仲轻舔薄唇,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她的香气,不甘心又凑上去,逼她正视自己。 “那如果我说,我现在就想要你,你给吗?” 这话简直就是在侮辱她! 季窈抬起手来,巴掌还没落到他脸上就被他抓住。她抬脚照着男人胸口就是一脚,将他踹出去之后又骂骂咧咧地冲上去跟他打起来。 之前在南风馆学武,她大多都是学习如何用剑,背的也是剑术招式和内功心法。现在赤手空拳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同他打,只好使出撒泼的阵势来,挂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杜仲全程以防守为主,压根没想和她打。可她打着打着竟然爬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又抓又啃。 这下他没了主意,又怕动静太大把其他人都招来。 眼看着面前就是季窈卧房房门,他干脆双手捧住季窈后腰,一用力把人从后背抓到前胸抱好,一个闪身进到女娘卧房关上房门,宽阔后背抵在门上,大手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再胡闹我就来真的……啊!” 季窈张嘴,对着他的虎口用力咬下去,几乎见血。 杜仲被猝不及防的这一口咬得叫出声来,季窈反而怕了,捂着他的嘴带他刚蹲下来,就听到门口秋心的声音。 “季娘子,是你在里面吗?” “啊,我没事,不小心撞到头了。” 听着脚步声,她从门缝里看到蝉衣和赫连尘也听着声音走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 “我要睡了,你们也赶紧去睡吧。别打扰我。” 蝉衣显然听出方才那一声是男人的声音,目光下落,门缝里赫然露出一截衣角,上面祥云翠竹纹他再熟悉不过。 “好,掌柜早些休息。”他识趣地后退,顺带拉着赫连尘一起往外走。 赫连尘不满的声音逐渐变小,“不是让你叫她师娘吗,怎么还是掌柜?” “掌柜听见这话,师父你又该挨打了……” 待三人声音完全消失,门外归于一片宁静,季窈坐在杜仲身上,扒在门缝往外瞧了又瞧,这才放松下来。 “呼……真吓人。” 面前男人还在恬不知耻地笑,她一拳打在他胸口,他又闷哼一声。 “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拿我的善心来满足你的贪心是吧?” 杜仲被这一拳捶得没了话,侧过脸去,默默在心口揉上许久,才从嘴里说出几个字来。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后知后觉,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失了些稳重,放低声音向他道歉,“对不住,方才是我言辞不当。下一次,我一定只会因为真地喜欢你才会亲你……” 见他迟迟不回应,她撅着嘴觉得没趣。正准备从他身上站起来之时突然被他拉住,接着他整个人靠过来,线条英挺的侧脸埋在她腰际,一下一下蹭她。 “哎呀,有点痒……” “下次,不要再说这种话。” “好……诶等一下,方才明明是我被你占了便宜,怎么反倒让我道歉啊?” “你觉得自己没错?” “倒也不是……” “那就对了。” “可我就是被你占了便宜。” “让你占回来。” “什么叫让我占回来?” “就是让你再亲回来就行。舌头也可以伸,我不咬你。” 她呆楞一阵,确定他在调戏她,“给、我、滚!”- “让你们找当年栖云行宫里的幸存者过来审问,怎么找来个瞎子?” 季窈穿戴好衣服来到主殿,就看到赫连尘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驼背老人对侍卫吼道。 京墨摆手示意他们出去,气定神闲道,“当年事发之后,虽然皇上下令,不得以任何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当时见证过命案现场的人,但是他派人调查真相的那几年,总免不了会有人被查案官员拉出来当挡箭牌。这些人渐渐闻之色变,恨不得一死了之。” 他看向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弯腰将她搀扶起来,面露同情。 “杨公公是这里头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他若不是舍弃了自己这双眼睛,恐怕早就死了。” 幸存之人既然眼瞎,那带到主殿来审也没有太大意义。 众人将他搀到主殿左侧的偏殿坐下,开口询问起事发当天的情形。 “你可有看见,赫连元雄当时是如何回到主殿?” 他摸索到凳子扶手,再三确认这里不是刑房之后,才能安心似的开口道,“大人,这个问题老奴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了呀。当时皇……赫连元雄从恭房消失,侍卫立刻派人将整个行宫里里外外封锁起来,宴会上的所有人都被禁足在主殿里面,三面大门关闭,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等侍卫统领带人回来,再把主殿大门打开的时候,赫连元雄已经死在里面了。” “你当时在哪里,可有听到里面有无动静?” 老头一听这个问题立刻哆嗦起来,京墨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替他答道,“这是这件案子唯一有问题的地方。当时主殿里所有人被禁足之后,负责守在门口的十余名侍卫在事发三日之内全部莫名死亡,有死于非命也有服毒自尽,杨公公因为站得远,当时只是负责守在廊亭前,给侍卫统领传话,才幸免于难。” “也就是说,当时殿内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无人知晓。” 赫连尘一拍桌子,气急败坏道,“那还查个屁!谁弄死的这群侍卫,谁就有嫌疑。” 京墨闻言,斜了一眼赫连尘,眼神带上几分玩味,“当时宣布将所有侍卫压下去审问的人,是当时的皇后。” “我娘?她也参与进来了?” “皇帝遇刺,群龙无首。当时的皇后刚宣布再次怀上龙胎,赫连兄你也不过六岁的年纪,自然只有她站出来做主。可惜当时你娘在安排审问这十几个侍卫的事情上出了纰漏,她把这些人分三批分开审问,最终因为人手不足,看管不力,这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活到接受审问。” 没办法,季窈只能继续问别的问题。 “那事发前后,这宫里还有什么奇怪或者特殊的事情发生?” 瞎眼老人听问话的是个女人,以为是哪宫娘娘,躬身答道,“回娘娘的话,有一桩。当初皇……赫连元雄下旨设宴替当今圣上接风洗尘之时,大家都以为还在皇宫宴楼里办,所以礼部准备的歌舞表演也都是按照至少二十到五十人的表演人数来选的曲子。后来突然传旨说是改到这栖云行宫了,礼部尚书不得不连夜缩减各类表演、奏乐的人数,锐减到十人。为此,陈寿陈公公还专门要走了这十人的名字,说是赫连元雄要犒赏他们。” 为天家表演,本就是礼部养的这些人职责所在,陈寿突然要走这十个人的名字一举,着实可疑。 “那当时赫连元雄的尸体你可都看清了?” 他当即沉默下来,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杜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整个人提到半空,他却好似已经司空见惯一般,就是不肯开口。 季窈见状赶紧拦下他,温声开口说道,“你放心,我们和其他查案的人不一样,你应该听得出来我并非京都人士,也不是为皇帝办事,你可以放心说出来,责任我来担。” 杨公公头一回听到办案人之中有女人的声音,细细听来确实不似京都口音,内心动摇起来。 “这……这原本在老奴心里藏了十五年,我也憋得慌。” “那就说出来。” 他砸吧砸吧嘴,想着自己人到暮年,年岁无多,这些事情到带坟墓里去终究不是他的本意,便开口说起自己当时所见所闻。 据他所说,当时在场诸人看见赫连元雄被抬出来的时候,他身上龙袍已经不见了,双掌虎口裂开,满手鲜血,显然是手持利刃与凶手缠斗,用力过猛才会造成虎口撕裂。不光是手,鞋上也全是血,一滴一滴落在廊亭地面,令人头皮发麻。 而南宫凛当时正穿着的那件龙袍完好无损,全然不似赫连元雄全身都是血迹。 “这就奇了,”季窈直起腰身,面露疑惑道,“既然在赫连元雄身上出现打斗痕迹,致命一剑在胸口,何以那件龙袍还是好的?如果他在杀害赫连之后才把衣服脱下来,那衣服上应该也有血迹和破洞才对啊。” 杜仲转过身来看着京墨,问那件龙袍如今在何处。 “时隔十五年,应该早就销毁了。不过我会去试着找一找。” 众人还在细思这个举动背后可能蕴含的意义,侍卫又带了三个人进来。 “少卿大人,你让我们找的人带来了。” 原来这三名是当初死在主殿内那三十余名臣子、宫人的亲人。 头发花白,看着年岁同驼背杨公公差不多的老人,是小太监周平江的爹,他皮肤黝黑、身体强健,一看就是农耕之人;看上去至多十五六岁,斯斯文文,书卷气十足的半大青年是文臣赵一明的长子,事发时他尚在襁褓之中;最后这名女娘是宫女宿月的娘亲,她花布包头,衣着朴素,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乍一看再普通不过。 他们似乎都见过京墨,哆哆嗦嗦跪下来的同时,不约而同都看向他。其中宿月的娘先问道,“大人,我女儿都死了十五年了,来找我问话的人来来回回也不下数十次,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以前问过的事,我自然不会再问。”他的眼神同时扫向面前三人,一同问道,“今日找你们来,自然是有一件旁的事要同时向你们三人求证。” 桌上卷宗翻开,他拿起其中三张略有发黄的纸到三人面前,声色严厉道,“这是两年前,特调御史李志最后一次从你们三户人家调查到的线索。分开来看并没什么特别,但是合在一起看,却让我发现其中蹊跷。十五年前,栖云行宫案尘埃落定之后,包括你们三家人在内的二十余户涉案死者家里的生计都在一两个月之内突然好转,家中怎么就突然都拿得出钱来买粮买米?说,这钱是谁给你们的?” 他尤其多看赵一明的儿子一眼,知道他应该是最容易问出线索的突破口,“还有你,赵一明死后,赵家家道中落,我私下查到,你之所以能够念书识字,全靠外人接济,那个人是谁?” 赵一明的儿子赵文远心思单纯,因为官差上门之时他娘刚好不在家,所以才把他抓了来。 少年郎看着如此大阵仗吓得直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每回有人来给我家送银子的时候,都是我娘去接的,我只听到说什么‘替我谢谢方大人’的话,其余什么也没看见……” 方大人?! 赵文远语惊四座,身边老汉和妇人想要捂住他的嘴为时已晚。 在场诸人震惊地看着京墨,赫连尘更是直接走过来,怒气冲冲与京墨对峙道,“你还敢说你爹是清白的?他若问心无愧,这么多年给这些涉案死者的家属送钱去做甚?可见是问心有愧!” 第198章 倚春盛夏 荣获专宠,命不久矣。 栖云行宫远在京都北郊,入夜之后宁静凉爽,让人生出一种恍若隔世、高处不胜寒之感。 季窈若昨日那般洗漱沐浴完毕,临窗而坐,借油酥灯光亮,继续翻看当年案卷卷宗。 因着行宫后院廊亭处遍植文竹,入夜以后随清风沙沙作响,她不时会被窗外响起的风声和蝉鸣惊动,抬头窥见屋外幽静的廊亭小径。 其中偶一白色虚影飘过,她忍不住停下翻看卷宗的手,在心里默数眼前飘过的游灵。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其实昨夜将杜仲赶出房门之后,她就在熄灯之时透过门窗看见这些飘散无依的鬼魂,他们是十五年前惨死在皇帝遇刺一案无辜受牵连的臣子、宫人,因着季窈能逐一看清他们的长相,所以也能将四处飘荡的游灵个数挨个数清。 一共三十个。 从穿着依稀能够看出其中宫女、太监和臣子的游灵,少了一个太监,而且季窈没有从这些人里面看到疑似赫连元雄的游灵。 为什么没有他?难道他对自己的死毫无怨言,对这人世也再无眷恋吗? 她忍不住放下卷宗,点燃蜡烛放进灯笼,提灯跟着这些飘忽游荡的游灵往廊亭小径深处走去。 初入栖云行宫那日他们从前院穿过,经过主殿后入住位于东北角的院舍,所以她至今还没有去过西北边的宫殿。 耳边清风拂面,更有夜照几许,尾部闪烁微亮荧光穿行在小径之中。她跟在白色虚影身后一路向西,成簇的翠竹与并排松柏掩映之下,一座挂满珠帘的宫殿出现在她面前。 不同于主殿纷华靡丽的建筑风格,这座宫殿从墙漆到砖瓦一应都是青翠素雅的碧、墨二色。珠帘绣幕、丁玲作响。 宫殿两侧遍植荷花,池塘里连天碧叶让她想起南风馆里此刻荷花应该也正开得繁盛,一股淡淡的相思之情涌上心头。 这里仿佛才是整座行宫的灵魂所在。 这里栖云载雨,作为能让云朵栖息停歇、承载雨水恩露之地,再合适不过。 季窈走到宫殿门口,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垂花门上“倚春宫”三个黑底金漆大字,字体娟秀工整,看着似是女郎所写。 尘封多年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四周草植和夏虫被这一声响动惊起,在她身后四散逃窜。 她略稳住心神,想着既然都走到这里,没道理不进去看一看。推门而入的同时,几个宫女模样的游灵穿过这道门后消失在她眼前,更让她坚定了必须进去一看的决心。 房中陈设一如整个宫殿外景,素净清雅之中,她却瞧见屋内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一应都是最为名贵上等之品,摆在这屋内十五年之后,依然压盖不住它们巧夺天工的精湛技艺,一看就是出自大师手笔。 偏殿珠帘之下立着一盏四折百宝花屏风,看来屋主想必极得赫连元雄宠爱,不知是哪宫妃子。 季窈擒灯继续往里走,见书架其中一层单独存放几本书籍,取下打开,才发现是一本诗集。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相思一夜情未了,地角天涯未是长。” 都是情诗。且其中每一篇诗文的笔记截然不同,上一篇字迹同门口牌匾上的三个字极其相似,娟秀之中透着灵气,而下一篇用以回应的诗文则遒劲有力,明显是男人所写。 如果这本诗集里的男人不是赫连元雄,那倚春宫的妃子与其他男子暗通款曲一事就一目了然了。 撇开男人所写的情诗大多都并非自创,而是直接将历代名家诗人所写词句摘抄进来不谈,季窈越读女娘的诗句,越觉得她文采斐然,自有一股娇俏灵动、不拘于世俗的气质。 “竟不知是哪位才女所写,如今她身在何处,真想见上一见。” “她死了。” “啊!” 身后莫名传来男人的声音,吓得季窈手一哆嗦,诗集册子掉落书桌打翻灯笼,她的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高大身影,吓得她条件反射般直接出手,以手作刀劈向来人的脖颈,面前黑影闷哼一声,她听出这人的声音来。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尘猝不及防挨了一记手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我在房中看见灯笼残光,猜测可能有人进了这倚春宫,所以来看看。” 原来如此。 “那你方才说那句话是何意?你知道这宫里的妃子是谁?” 赫连尘揉着肩膀点点头,看表情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此人。 “这个人我虽然从未见过,但以前经常听娘提起。她叫江扶盈,是我爹最为宠爱的妃子,这座行宫就是以她的小字‘曦云’命名。” “那你说她死了,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习惯于黑暗之中视人,赫连尘却觉得别扭。他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蜡烛,提着灯笼从屋内走出来,带着季窈在荷花池边坐下,才将这一段皇家密辛缓缓道出。 原来这座行宫原本只是赫连氏一族在位之时,为避暑修建的诸多避暑山庄之一。 后来因赫连元雄新纳户部尚书江怀民的长女江扶盈为妃,一时间获得专宠,风头无两。因着她畏寒怕热,不争不抢又十分喜静,赫连元雄便单独将这座避暑山庄改建为行宫,赐名“栖云”,成了宠妃江扶盈的金丝鸟笼。 两人在这座行宫里好似寻常夫妻一般恩爱,流连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写诗、唱曲,琴瑟和鸣。 但这样的专宠势必招来杀身之祸。当时的皇后,也就是赫连尘的娘亲夏夫人知晓后大发雷霆,趁赫连元雄携带群臣外出围场狩猎之际,以蛊惑军心之名,一杯毒酒赐死了江扶盈,赫连元雄回来之后见到爱人冰冷尸身,一口鲜血吐出,大病两月,两人也至此夫妻离心。 “你娘这叫咎由自取。” 她说话,赫连尘如今一个字也不该反驳,拾起一颗石子扔进池塘,看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小声嘀咕一句,“自古宠妃祸国,女人获得专宠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 “那为何不去指责你爹,倒把罪名都安在女人身上?难道她真是狐妖,用媚术蛊惑了你爹不成?” 她越想越替这个叫江扶盈的女子抱不平,干脆起身一把夺过灯笼,准备离开。 “要我看,你爹和你娘真是一对绝配。做皇帝的蠢笨无能,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做皇后的无宽容大度之心,容不下一个妃子。专宠一事她理应劝诫皇帝,同时警告宠妃,可她偏偏选了最极端无情的方式,视人命如草芥。” “可她也受到惩罚了啊。”赫连尘从池塘边站起来,追着季窈往回走,“当初赐死江扶盈一事传到前朝,京墨的爹第一个站出来带头指责我娘无容人之心,加上江家当时在朝中名望颇重,闹得我娘被太后禁足,差点连皇后之位都保不住。” 季窈再一次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京墨的爹?江扶盈死了,他为何会如此激动?” 虽然她与方仲晏仅一面之缘,但从京墨对方仲晏的敬畏之心和他做事手段可以看出,方仲晏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宠妃就在朝堂之上公然与皇帝起争执的人。 赫连尘尚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利害关系,眉头皱成一团,努力回想道,“这……我记得以前曾听娘亲提起,这个江扶盈与京墨的爹自小相识。当时她还说,如果不是我爹先一步在秀女之中一眼相中江扶盈并封她做了昭容,恐怕这个女人早已嫁入方家,与当时尚未成亲的方仲晏成了夫妻。” “那就对了!” 季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采奕奕地看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先前我们刚打听到方仲晏私底下其实一直在接济那些涉案死者家属,如今又知道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死在你爹娘的恩怨情仇之下,他对你爹的恨意就更添一倍,这件事与他必然脱不开干系!”- 与此同时,偌大的方府府上灯火通明。 作为京城之中以冷血狠辣著称的大理寺卿之子,京墨自小便习惯了这种超乎寻常的明亮。幼时他每每自沉睡中醒来,看见窗外暄明宛若白昼的烛光总是久久难以入睡。 他不明白爹爹为何执意要在入夜之后仍在家中点这么多灯笼。 年少懵懂之时也曾违逆父亲的意思,偷偷下床溜出去,将自己卧房屋檐下的灯笼吹灭,可换来的便是自己贴身丫鬟和守夜奴才的责罚。 后来娘亲偷偷给他缝制用以蒙眼的眼罩,告诉他,自己的爹爹是这京城之中代表光明与正义之人,他活在无数阴暗狡诈之人的眼里,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随时将他拔除。 所以即便入夜他也不允许家中有任何一处陷入黑暗,给趁机报复之人以潜入、下手的机会。 那时候,他总在想,这些光是在保护他的爹爹。 可如今他明白了,这样的做法多少是有些病态的。 只有心里藏着秘密的人,才会如此惧怕身边人的秘密;只有心中阴暗之人,才会惧怕黑暗。 嘎吱,书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方仲晏还在挑灯夜读。 “何事不敲门?” 来着并非传话的管家或者送药的丫鬟,而是自己儿子。 高大英挺郎君面带薄怒,伸手往前一推,将他身边一个正面带不安与惊慌的中年男子扔进书房,摔倒在方仲晏脚边。 书房里的光线比外头更加明亮,方仲晏一眼认出被扔进来的男人是家中四个账房先生中的其中一个,郑监。他眼中闪烁意味不明的光,旋即抬头,重新把目光落回自己儿子身上。 “大晚上的,这是做甚?” “来请教父亲一些问题。” 墨炮黑发的郎君迈步进来,门口侍从与丫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上前主动将门关上,接着退得远远的,恨不得将自己眼耳都堵上。 郑监这个人替自己做过哪些事情,方仲晏心如明镜。 他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起身将郑监扶起,不以为意道,“你先回去,我后头再传你。” “不行!” 京墨第一次在方仲晏面前说话如此放肆,“他有罪在身,儿能及时将他抓获已是难得,若是今夜放他回去,明日能否再找着他的人就难说了。” “派他去京中各户送钱,是听从我的安排,你抓他无用。” 没想到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 郑监如释重负,向房中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告辞之后逃命似的离开。 待屋内屋外重新归于一片沉寂,京墨才哽咽地开口,“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承认自己乐善好施?这些人曾经为朝廷卖命,如今生活艰辛,拉扯一把再寻常不过。难道你认为你爹这点慈悲心肠都没有吗?” “爹爹既为大理寺卿,自然知道儿子在问什么。” 方仲晏回到书桌旁,展袍坐下,又低头看起书来,不甚在意道,“你我既为父子,说话用不着打哑谜。你若是认为我此举不妥,拿出证据来将我状告、抓捕,亦无人会说你不孝。” “私下接济十五年前那桩案件无辜死者家属一事若是不算证据?那这个呢?” 他上前一步,站到方仲晏面前低声继续说道,“我来之前,已经去过赵一明家中,找他的遗孀查过账。账上显示,她从方家收到的第一笔钱之时,栖云行宫一案尚未发生。爹你又该作何解释?” “解释什么?”方仲晏被京墨疏离的口吻惹怒,一把将书卷狠狠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你还真把你爹当犯人审问?那笔钱数目不大,来得干干净净,去得也清清白白,你以为能审出什么结果?有这闲工夫,不如回京郊那座行宫里去陪你的朋友们多待两天,否则再迟就阴阳相隔了!” “爹你最好不要妄图对他们动手,我不会再让老师的悲剧发生在我朋友身上。” “两年过去了,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吧?”方仲晏缓缓起身,眼中晦涩不明,“李志那厮死后,你就一直疏远我、躲我,表面上主动请愿追查赫连氏余党一案,实则就是要躲着你爹我,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去!我才是你爹!你为何不信我!” 他的气急败坏更加印证京墨猜测。他难掩眼中受伤,一边摇头一边看着自己崇敬了二十年的爹道,“是啊,你才是我爹,可为何我就是不信你呢?大抵是因为我做不到你这般冷血无情、唯利是图罢。” 方仲晏随手拿起手边的书卷扔到京墨身上,双手微微颤抖,“你敢用这两次来形容你爹……不孝子!我方仲晏为官二十余载,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国家朝廷!我问心无愧!” “那就把你当年参与进栖云行宫行刺一案的事说出来!而不是在这里空口白话,只一味强调那些须臾飘渺的天地和无可验证的你的良心!” “哗啦”一声,方仲晏大手一挥,书桌上所有物什应声落地。鬓角已经能看见几许白发的方仲晏手指向大门,疾言厉色道,“滚!给我滚出去!” 第199章 故友重逢 “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自方仲晏此人浮出水面后,季窈和杜仲就一直把查阅卷宗的重心放到他是否对赫连元雄存在杀意一事上。 据十五年前的史书记载,方仲晏从一名小小的提点刑狱司一路升至大理寺卿之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妥,侦破大案要案无数,京都百姓有口皆碑,无人质疑。 相比他铁血手段、机深智远,当时在位的赫连元雄就显得愚钝很多。 朝堂之上因皇帝犹豫不决,而导致朝下方仲晏面露担忧及无奈之色时有发生,他也曾在偶一醉酒之时袒露自己对当时整个神域会在这样一位“中庸”皇帝的治理下,发展成何模样。 包括南宫凛。 作为一名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保家卫国的龙虎将军,一切事物正当不移固然有它的好处,在行事作派更偏激进而野心满满的方仲晏以及南宫凛看来,赫连元雄显然并不是他们想要辅佐的皇帝。 所以季窈在翻阅史料卷宗时,就曾不止一次看到有关方仲晏与赫连元雄有政见相左和为某一朝政要务差点争吵起来的记载。 而他也在事发一两年前与南宫凛越走越近,对他也颇有些欣赏之意。 虽然赫连元雄事后也会与方仲晏私下再见,但根据撰书人的口吻不难看出,比起赫连元雄,方仲晏与南宫凛在许多朝务政事上的意见契合更多。 “这是什么?” 杜仲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女娘翻到有关方仲晏的记档,其中一页记载了方仲晏在朝堂上长达一个月的缺席,理由是重病卧床。 时间距离赫连元雄遇害不到两月。 郎君逐字读完,眉头轻蹙。 “的确古怪。这里写着京墨的父亲在前一日被赫连元雄单独召见,清晨入宫之后直到黄昏时分才出来。当晚他就高烧不退,一病不起。是什么事情打倒了这位铁面阎罗?” 季窈看着书页上醒目的日期,实在没办法不将这件事与赫连元雄的死联系在一起。 “或许就是在这一次的谈话中,他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也未可知。” 两人正说着,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京墨带着侍卫出现在门口,季窈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南星?!” 换上一身侍卫着装的少年郎在看见季窈的一瞬间红了眼眸,泪光闪烁着上前打算将季窈抱住,杜仲赶紧跨过一步横在二人中间,用手挡住她面前伸过来的爪子。 少年郎难掩脸上喜悦,同时又带上几分委屈,他被杜仲挡着所以只来得及抓住季窈的手,柔软细腻的肌肤触感带着几分温凉,让他终于朝思暮想半年之后的人儿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忍不住将那只手紧紧握住,不肯松开,“窈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在场除了京墨眼里含带看热闹的淡笑,其他侍卫和宫人皆被南星毫不掩饰的热情吓到,觉察不妥,纷纷移开目光,不敢直视二人。 只有杜仲一张俊美无暇的脸比锅底更黑,捏住南星手腕发力,他就吃痛松开了手。 故人重逢,要说一点欢欣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是季窈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非比寻常,不见比见要好,所以只好悻悻收回手,看着京墨,岔开话题道,“此皇室行宫重地,你这样贸然带他进来,不怕皇上知道吗?” “我怎么进来不得?”南星抢先一步答道,“以前我爹爹和叔父们作为皇商之时,我就经常到这些什么别院啊、山庄啊的地方里来,再大的官我都见过,就连公主和娘娘们我都见过呢。” 他目光环视四周,看到主殿龙椅两侧各立有一只仙鹤塑像的时候转过头来,看着季窈骄傲道,“我想起来了,这里幼时也来过的。当时有一位极美貌的娘娘陪在皇帝身边,她宫中豢养四只仙鹤还是我爹飞近千万苦从深山里找来。” “你说的那位娘娘是江扶盈?可我没有在她宫中看到仙鹤啊。” 杜仲略带深意地看她一眼,低沉道,“江扶盈三个字从何得来?你又在何时去过其他娘娘宫殿?” 她将前夜跟着游灵夜探倚春宫一事缓缓道出,四人顺势踱步向西北边走,再一次进到倚春宫内。 据宫人交代,江扶盈当时入主倚春宫时品阶为淑妃,封号纯。这位纯淑妃十分喜爱仙鹤,认为其举止优雅、忠诚谦逊,所以当时的皇帝专门替她找来四只品相极佳的仙鹤饲养于倚春宫中,供她时时观赏。 时隔半年再与佳人相见,南星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季窈脸上挪开。他故意走到她身边并肩,迷恋的眼神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她,恨不得将她身上哪怕少了一根头发丝这样细微的变化都瞧在眼里。 “窈儿,许久未见,你还是如此美貌动人。在京城治伤的日日夜夜,我不曾有一刻不想你。你呢?可有想我?” 身前是京墨和侍卫,身后还跟着杜仲。季窈呵呵笑得局促,顾左右而言他道,“比不得从前,我一直觉得我长胖了呵呵……啊对了,我记得当时来接你的神医说,你这腿至少要卧床治疗一年才可以行走,这才半年过去,我怎么瞧着你如今已经能行走自如,与从前无异了?” “徐神医的确有几把刷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天山秘药用在我腿上,不出三月便生骨生肉,形同再造。后来我实在急着想回龙都见你,所以就忍着痛坚每天下床行走,如今虽然奔跑和跳跃还不成,走路却早已恢复自如。” 说罢他还献宝似的围着季窈转了两圈,脸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样,我这腿脚,以后也不会给窈儿添麻烦的。你们进京和进宫之事京墨都和我说了,我好高兴。” 杜仲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南星像一只走失的小狗终于见到主人一般殷勤热情,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他正准备再一次横到两人中间,将这只热情的小狗从季窈身边推开之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从身后冲了上来,叉腰挡在季窈和南星中间,惹得众人驻足回头。 “窈儿也是你能叫的,你谁啊你?”说完这话,赫连尘总算看清黏在季窈身边的少年是谁,表情略显惊讶道,“南星?” 南星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的这位吊儿郎当的“好师父”,看着面前人的脸,只觉陌生道,“我叫窈儿干你何事?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师父。”他双手垂下,换上一副自以为稳重的神情继续道,“真是无礼,你该叫她一声师娘才对。” 少年郎嗤笑一声,“我师父死了一年多,坟上的草都和你的鼻毛一样长了……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曾是我师娘?” 他目光转移,见京墨和杜仲都沉默不语,一副司空见惯模样,先是面露疑惑,反复打量起面前陌生的男人起来,接着突然眉目舒展,嘴巴惊讶到张开。 “你是赫连尘?你没死?” 看在场人反应平平,他自然知道自己猜对了,短暂的喜悦一闪而过,在他看见季窈的时候又竖起满身戒备,将喜悦转化为疏离,再一次打算走回季窈身边,被赫连尘挡住。 “你没死就没死罢,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可告诉你,如今窈儿是我的人,你识相的话,最好离她远些。”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赫连尘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南星,原本故友重逢的喜悦消下去,瞪着眼说道,“什么你的人,她算你哪门子的人?怎么我不在这一年你们个个都是如此?小人行径!令人发指!” 南星也听出这话中有话,狐疑道,“个个如此?还有谁也说了这话,你把他叫出来!” 他趁机想要靠近季窈,被赫连尘眼疾手快抓个正着,两人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抓扯起来。赫连尘一边打一边看向杜仲,满脸委屈。 “不孝徒弟惦记师娘这种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枉我如此信任你!” 南星武功比赫连尘高,一边下狠手和他纠缠,一边也带着委屈的表情看向杜仲。 “他说的不会是你吧?我走之后你对窈儿做什么了?你说啊!” 听着两人突然把矛头指向自己,杜仲干脆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出丑。 季窈被他们吵到脑瓜仁都在疼,冲上去劝道,“你们都别争好不好?我同南星早就分手,如今也不是什么谁的发妻,你俩把对方打死也改变不了的,还不住手!” 这话一说出来,两个男人立刻停下。赫连尘被南星抓住头发,疼得龇牙咧嘴,“你怎么不是我的发妻了,当初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 南星的脸也被赫连尘的手按到一边高高翘起,嘴巴被迫张开道,“我不同意就不算分手……” 一群人站在倚春宫廊亭小径上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侍卫和宫女都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季窈被众人看得面色泛红,干脆一把将杜仲拉到身边,挽上他的胳膊道,“我如今喜欢的是他,龙都城中人人皆知,京墨你说是不是?”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京墨看着四道目光落到脸上,忍俊不禁。 “是。” 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头一回觉得憋笑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掌柜与杜郎君情投意合之事,南风馆众人皆知。就连龙都知府严大人也只能被迫接受,与掌柜分手。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争,没有意义。” 南星的声音又高一分:“什么?我走之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赫连尘怒视着杜仲,恨不得把他抽筋剥皮,“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感受到她的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襟,杜仲脸色终于好转。下一瞬季窈感觉到一只大手揽过自己腰身,惹她惊讶地看向身边男人。 杜仲唇角上扬,把季窈搂进怀里,春风得意道,“多谢夸奖。” 第200章 双宿双飞 活人不开口,那就问死人。…… 相比于夜晚的鬼魅与神秘,日光照耀下的倚春宫清雅、简约,不管是廊亭上鹅黄与翠绿的颜色交相辉映,还是供妃子晒夏的屋檐下垂落的浅碧色与月白色的珠帘,都与这座行宫的主色调完美契合。 季窈带头迈步进来,身后日光还算明朗。紧跟其后的杜仲和京墨表情舒展,显然心情还算不错。而赫连尘和南星则是黑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走在最后。 借着日光,她终于看清屋内所挂字画的内容。 其中一幅上画着一只仙鹤。这不是季窈见过的第一幅仙鹤图,文人墨客画仙鹤大多都会选择画类似于《松鹤延年》那样立于松柏之上、收翅站立的仙鹤,亦或者是《瑞鹤图》中成群结队翱翔于天际的仙鹤群。 可江扶盈卧房内挂的这幅仙鹤图虽展翅高飞,但形单影只,原本仙鹤头顶上的一抹红色此刻也不见踪影,像是作画之人在完成这幅作品之时,手边正巧缺了红色颜料一样。 不但如此,它的构图也极为古怪,仙鹤并没有立于画面正中,而是处于画面中间偏下的位置,仙鹤头顶上方空有几朵孤云,此外整张画上再无其他装饰。 她忍不住再走近些,伸手触摸到仙鹤的一瞬间,奇异的触感吓得她缩回了手。 “怎么了?” 杜仲靠过来,目光落在仙鹤身上。 “摸起来不像是在纸上画的。” “是细绢。”京墨淡然接过话题,一伸手将这幅画取下来放到桌上,“传闻这是纯妃与赫连元雄定情之作,因为这是江扶盈进宫选秀那年所画。那时候京都正流行以这种略半透明的上品细绢上作画,日光和烛光照耀其上时,可使所画之景色、人物更加通透、真实,行宫内其他宫殿也挂有这类画作。” 季窈重新环看墙上所有的画作,在看到屏风后挂在贵妃椅旁一张美人图的时候,一眼认出那也是在细绢上画的,赶紧取下来放到桌上,众人就看见覆盖在上方的画作中,美人的脚刚好透过日光稳稳站立于仙鹤背上,不管是位置还是比例都完美契合,挑不出一丝错误,在日光中下仿佛合二为一,原本就是一张画上的内容一样。 更神奇的是,美人裙摆尾端那一抹牡丹的红色刚好落到仙鹤头顶,补足仙鹤头上原本缺失的那一抹”鹤顶红”,使残缺的鸟儿变得完整。众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没想到还有这等玲珑心。” 季窈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之前见过的仙鹤图,看着画上仙鹤翅膀尾端一片纯白之际,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京墨,你说其他宫中还有细绢所绘画作对不对?能把它们全都找来吗?” “你发现了什么?” 女娘手指向仙鹤翅膀尾端,兴奋道,“我记得寻常仙鹤双翅尾部都有黑羽,偏画上这只没有,有无可能,它的黑羽也在另一张细绢画上?所以这幅图到目前为止仍旧算不上完整,这是一幅至少由三张画拼成的作品。” 片刻后,各宫宫人将每个宫殿内细绢画作全部找来,密密麻麻放满整个房间。一些山水、松柏在拼贴的过程中与仙鹤和美人有明显重叠,显然并非季窈想要寻找之物。 她在一堆画作中看到一张男人立像,所画之人身着黑色长袍,背对画面正遥望险峰。她立刻拿来放到美人图上,众人凑上前看,脸上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第三张画上的男人与美人正好相对而立,美人看似眺望明月的眼神此刻落到男人身上,男人伟岸的身影也正好将美人护在身前。他黑色长袍一端从身后飘起,正好覆盖在仙鹤展开的翅膀末端,为仙鹤添上最后一笔黑羽,整幅画变成了一对情人立于仙鹤之上,翱翔漫游于山前月下的景象。 “就是这样!这才是一幅完整的画!”季窈忍不住把三张合在一起的画拿起来,借日光穿透其上之势细细端详上面深情对望的两个人,“这幅黑袍男子图是在哪里发现的?” 京墨目光回落,身后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说道,“回娘子的话,是在沐华宫墙上取下来的。” 郎君闻言立刻作恍然大悟状:“那是赫连元雄在世时所居住的寝宫,看来传言不假,此画作的确是二人定情之作。” 赫连尘显然对于自己爹爹与其他女人的儿女情长并不喜闻乐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三张画上之时他偏走开,继续在房间里看其他东西。 “那又如何,几张破画还能引起谁的杀机不成?” 杜仲见季窈将三张画看了又看,温声开口问她,“你在找什么?” “我总觉得三张画合起来之后,除了仙鹤的头顶和尾羽以外,还有什么地方也变得不同了……” 趁太阳还未落下,她赶紧将三张画又翻转过来,自己站在面光处,正对着太阳再瞧一遍三幅画。眼前似有什么熠熠生辉的东西晃了她的眼后,她面露惊喜地叫起来。 “眼睛!是眼睛!” 她身量输男人们一截,杜仲干脆接过三张画,高举头顶端详起来。其他三个男人顺势瞧见,三张画合起来之后,黑袍男子那张图上一颗看似几乎完全透明的水滴映在仙鹤眼瞳之中,为仙鹤的眼神增添上一抹光亮。 季窈立刻想起主殿里那两座仙鹤的铜雕像,扔下四个男人,提上裙摆就冲了出去。 “诶,窈儿你去哪儿?” “说了让你唤她师娘! 再让我听见你混叫……” “你算个狗屁师父……窈儿等等我!” 几人一前一后来到主殿,就看见季窈走进来径直冲到台阶上,靠近铜雕像的头左右环看。 “这里!” 顺着她手指方向,京墨发现这只仙鹤左眼眶之中的眼框正中镶嵌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右眼眼眶却内却空无一物,仅在青铜色的孔洞内散发出许许微光,远不如左眼来得夺目。 而立于台阶右侧的另一只仙鹤则是缺少左眼,因两只仙鹤相对而立,故他们之前并没有发现位于两只仙鹤面向皇位那一侧的眼珠有所缺失。 “这两颗眼珠是原本就没有,还是被谁抠去了?” 京墨虽然无法回答,但脸上欣喜溢于言表,因为这是季窈他们来到栖云行宫之中,头一次发现之前从未发现过的新线索。 “这就要问问制作这两尊雕像的工匠了。” 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去找人,季窈赶紧拦住他道,“诶,你先别急着走,雕像之事尽可吩咐其他人找去,你且说说,你同你爹谈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京墨脸上原本的欣喜与激动荡然无存。看到赫连尘递来审视的眼光,他只是黯然摇头,语气里带上些许愧疚道,“他什么也不肯说。我私下又拿住账房,但在我爹示意下,哪怕软硬兼施他也一字不提。” “那就更可疑了,你爹跟此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杜仲想起其中一桩事来,上前说道,“既然从活人身上问不出什么,那便从死人身上试试。” “这是何意?” “你爹既然肯对你的那位老师下杀手,必然是因为他查到了其他人没有查到之事,才会招来杀身之祸。你且将那位‘特调御史’所有相关卷宗和记档都说来听听,看能否找到新突破口。” 京墨听完却迟迟没有动静,半晌后垂目,长睫不安地抖动着。 “当年老师去世后,我就离开京城,从未看过有关他的记档和调查卷宗。” 敬仰的老师被自己亲爹杀死,其愧疚与亏欠之情自然可以理解。 众人交换眼神之余,季窈上前两步,柔声道,“那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将你老师的住所告诉我们,相关卷宗也交给我们,你带人查仙鹤眼睛的事就行。” 京墨旋即点头,想了想又摇头,“不妥。你们不能出去。” “这有何难,小小行宫还能困得住我?” “你们若是出逃,恐连累侍卫和宫人。” “这……” 季窈斜一眼身边还在同赫连尘挤眉弄眼的南星,眼神一亮道,“我有办法了!”- 一盏茶功夫之后,穿着女儿衣裳的南星正与蝉衣等人回到行宫后院,同同样没有出去成功的赫连尘坐在一起,互相吹眉瞪眼。 与此同时,季窈穿着南星的衣服跟在京墨身后。与之同行的还有换上侍卫衣服的杜仲,两人一路低眉垂目,小心躲过门口侍卫查验之后,顺利走出行宫。 原本京墨打算将夜探李宅一事交给季窈二人,自己单独去查仙鹤雕像,但季窈以他对李志的喜好更为了解为由,非要拉着他一起。 “你迟早要面对你的老师,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去,我看甚好。” 于是三人登车上马,趁夜摸索到李志生前所居住的府宅。 据京墨所说,李志死后,李府上下为躲避灾祸,李家夫人携家眷仆人连夜出逃,所以如今的李府已经荒废两年之久,成了荒宅。 所幸今夜月光皎洁明亮,三人翻墙进到已经杂草丛生的李府大院,绕过垂花门进到府内。 荒芜废弃的府宅内部阴风阵阵,内院正厅大门敞开,连匾额都已经掉落在地,摔成几段。京墨根据自己对此地依稀的记忆,带季窈二人穿过东角门,径直往李志生前用的书房而来。 腐朽陈旧的木门推开,一股灰尘夹杂满满刺鼻的腐坏之气扑面而来。季窈捂住口鼻走进来,就看见书房内四处散落着文房四宝和来不及带走的古玩字画。 三人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翻找一阵,无甚收获。 “这样找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还是要靠京墨你对你老师的了解,咱们有目的地去找才行。” 目光所及,书房内一书一画都是自己与李志师生之间的记忆。京墨走到书架前翻找一阵,抽出一本封皮上写着“闲时寄情”的册子来。 “这是老师生前所作所有的诗。” 一会儿又翻找出两三本画册来,“老师生前也喜作画,那时候我还经常将此画册借走,私下临摹代笔,拿出去同友人炫耀……后来他好像知道自己可能会出事一样,自我上门归还此画集之后便不再允许我上门拜访,接连又是整整半月都没有再到翰林院上课,我才知道他出事。” 季窈知道他又开始感伤起来,伸手轻拍郎君肩膀,叹气道,“他一定知道你爹盯上他了,所以才会故意疏远你……” “若是我能提前得知爹爹对老师的杀意,一定会拼死护他……” 不光是季窈,就连杜仲也是头一回看京墨如此黯然神伤,全然不似平时嬉笑不形于色,心事无人可知的冷漠模样。 杜仲幽然看向这杂乱无章的书房,一个念头凭空出现在脑海之中。 京墨还沉浸在与李志师生情深的记忆里,耳边传来杜仲平淡的声音,“若李大人知晓自己必有此劫,且已经提前半月与你疏远,那他是否会想方设法在自己遭劫之后留下线索给后来者呢……书房里这些东西之中,是否有何物与你有关?” 郎君怔愣抬头,细想杜仲的话后,眼神从黯然又变得锐利起来,“有。” 他振作精神后开始独自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从书架最顶层上拿下一摞厚厚的卷宗,一边翻看一边说道,“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学生在学堂上作的文章。老师平日里公务繁忙,所以都是把这些文章带回府上批阅。” 眼前卷宗粗略数下来起码二十余份,季窈和杜仲也加入进来,三人借着月光开始翻找其中有无可疑的信息。 翻书的动作带起屋内灰尘,引季窈咳嗽不止。她干脆先把封皮上的名字挨个看一遍,抱怨道,“这里面怎么没有你的那份?该不会你幼时也同赫连家那些人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吧?” 她说得京墨慌张起来,加快手上动作道,“不可能,先生每次都会优先批改我的文章,打趣说这样可以防止自己被积攒起来的怒气给气死。” 三人把学生文章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京墨的那份,季窈蹙眉低头,小声嘀咕道,“如果我想把线索留给你,那我肯定会选择留在你的那份卷宗里。但这件事我想得到,你爹应该也能想到,所以就这样贸然把线索留到你的卷宗里势必有些冒险……那我会如何做呢?” 杜仲自然而然接过话头道,“‘我’会把卷宗藏起来。藏到——” “——藏到一个只有我和你知道的地方!” 两人不约而同说出这句话,京墨眼神一亮,扔下书卷带头走了出来。 季窈和杜仲跟在京墨身后,一路穿过垂花门进到一间大院子,看上去像是女眷们居住的主母院。京墨没有丝毫犹豫地穿过天井和厢房,推开主母院大门进到正厅,一个纵身跳上桌,在正厅头上的横梁上摸索片刻,将一本蒙着厚厚灰尘的卷宗拿下来。 季窈一眼看出那本卷宗与方才那些学生的书卷封皮颜色一模一样,惊喜道,“你怎么知道他把东西藏在这里?” 郎君手上攥紧书册,仿佛那是他与他的老师超越生死与恩仇的连接纽带,目光在书卷上流连不已,声线略带哽咽道,“我每次来老师府上作客,与他嬉笑胡闹时都喜欢把东西藏到师娘的房间里来,因为师娘最不喜他与我这般小孩行径、胡作非为,所以我每次把东西藏到这里,他都发现不了。” 他静静地翻阅一阵,在其中一页停下道,“这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季窈借月光看来,纸页上用行云流水的笔法写着一片祭文,落款写着“无名氏写于承恩堂”。 “是李家宗祠。” 三人走出李府已是静夜沉沉。 李家宗祠与李府一样,在李家人连夜出逃之后荒废至今,其阴冷森然的程度较李府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季窈在翻墙的时候被屋檐上站立的神官造像吓到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掉下去,杜仲见状伸手将她整个人一把搂住,抱着她顺势翻过墙头,稳稳落入祠堂内。 天井内寂寂岑岑,空有水滴之声却不见何处有水,嘀嗒嘀嗒,听得季窈后脊发凉。 三人走过天井之余,季窈侧目看到左侧石台上甚至还有一个荒废的戏台子,精雕细琢的围栏配上破烂不堪的幕帘,说不出的诡异。 推开祠堂大门,许久未有人踏足的宗祠禁地自然没有任何香火和油灯,月光未曾照亮之处伸手不见五指。 三人将里面能藏东西的地方,例如花瓶、座钟、匾额后面找了个遍,就连墙上早已风干脆裂的画都取下来,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或者疑似李志留下的文字。 季窈大着胆子走到正厅,面前放置李家祖宗牌位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想来李家人出逃之时已经将其族人牌位带走。 “那些线索会不会已经被李家幸存之人带走了?” “不会,”杜仲继续环看四周,语气笃定道,“他既然能想到将线索单独留给京墨,就不会把线索留在重要的物品上,因为那些东西都有被带走或者被偷走的风险。东西一定还在这里。” 京墨听完,又跳上房梁,开始在梁上搜寻,杜仲摇头道,“此处房梁远高于李府,李大人一介文臣不会武功,断不会将东西藏在那里。” “最不起眼的东西……” 季窈一边重复着杜仲的话,一边打量四周。 杜仲和京墨正四处翻找,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何巨物从房顶掉落。二人转身回看,发现季窈手持一铜制烛台,将原本应该用于摆放牌位的五段阶梯式台子砸出一个大洞。 “小声些,恐招人听见。” 她置若罔闻,撸起袖子,高举烛台又砸了两下。眼看着洞越来越来,她面露惊喜,扔掉烛台将手伸进去,京墨和杜仲就看见她从台子里面掏出一个红布裹着的包袱。 月光下,女娘娇俏小脸占满台子上的灰尘。她笑看着手中战利品,眼中流光宛若皎月。 “最不起眼也带不走的地方,我找到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0-210 第201章 李家祠堂 “我倒宁愿我没有。” 在季窈从供台下坑洞内找出的红色包袱里一共发现三件物品。 第一件是一份调查卷宗,上面记录着李志走遍行宫附近村落,从其中一个村子的村妇处得知,十五年前事发当天,她曾看到一位高官带领侍卫出现在行宫附近。根据画像逐一排除,最后村妇认出这位高官就是方仲晏。 这是一条从未出现过的线索,毕竟按十五年前原本的安排,方仲晏并不在庆功宴邀请的臣子名单内,更谈不上带兵出现在行宫附近,可见其与十五年前的案子之间的联系更加明显。 第二件是一张地图,季窈展开细看,从地图上标注的宫殿名称认出这就是栖云行宫的地图,里面每座宫殿从内部大致陈设的位置以及外部轮廓都被画得十分细致,其中主殿被人用黑色墨铅圈起来,不知道是李志故意为之还是只不过是他在思考的时候随手一画。 第三件则稍稍厚实,打开来季窈发现这竟然是一本验尸记录。 上面不但有现场包括赫连元雄在内的三十二名死者的验尸记录,甚至还有当年南宫凛受伤之后的验伤记录。 据记载,死者中除赫连元雄以及他的贴身太监陈寿二人情况特殊以外,其余在场三十人皆是先被香炉中参加的迷香迷晕之后,被南宫凛的长剑刺入心脏而死。手起剑落,一招致命。 而赫连元雄的尸体并没有从体内检查除迷香,尸体除胸口致命一剑外也没有任何外伤,说明他在死前很有可能并没有处在昏迷状态。换句话说,如果真凶并非南宫凛,那他极有可能看到真正的凶手。但为何他在清醒的情况下遇害,尸体却没有任何抵抗性伤痕?撰写这本记录之人显然也对此感到困惑。 不过最让仵作感到疑惑的,是赫连元雄贴身太监——陈寿的尸体。 记录上书陈寿的验尸结果显示出五个疑点: 一,他也没有吸入迷烟; 二,尸体眼球布满血丝,脸上有明显泪痕,证明陈寿在死前曾经哭过,且哭的时间很长,以至于脸上泪痕很多。 三,尸体双手虎口开裂,判断有可能是与凶手争抢凶器造成,但最终或许争抢失败,因为众人闯进去的时候长剑被南宫凛牢牢握在手中,但他的衣袍上沾了很多血,其中一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的血,不排除是他曾在现场查看过每一个人的情况,在那时才会沾上其他人的血,由此可以判断他死在现场昏迷的死者之后,但他为何要去查看这些人的情况,背后原因仍是未解之谜; 四,就是尸体所在的位置。根据冲入现场的官兵回忆,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死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之人。赫连元雄死于主殿主位龙椅上,作为贴身太监的陈寿却死在左侧侧殿门口。侧殿大门门上甚至印有一个血手印,对比之下可以确定就是陈寿的手。至于他为何要在死前跑到那个位置去推门,着笔之人猜测可能是他想要趁凶手不注意,逃到侧殿窗户向外求救被发现,所以才没有死在皇帝身边。 五,也是其中最让着笔之人疑惑的一点:陈寿并非死于长剑刺入心脏而亡,而是死于割喉。割喉喷射出大量血迹,血迹从尸体脚边一直滴落到当时南宫凛所站位置,大约三到五步的距离,所以推测陈寿是最后一个遇害之人。 这三份档案无疑都是全新的线索,三人如获至宝,等不及回到行宫便已经在路上看得七七八八。 没想到自己的老师竟然能将这份丢失十五年之久的验尸记录找到,京墨心中升起一片敬畏之情的同时,又不禁为他因此而丧命之事感到悲恸。 “看来你爹当初,就是为这份调查记录和验尸记录,将李大人斩杀。” 季窈看验尸记档看得着急,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有无数个疑问想要解决。 “赫连元雄竟然没有吸入迷香,那他为何不跑也不呼救呢?他明明只要喊一声,门外的人一定能听到啊。” 杜仲接过册子关上,淡然道,“也许只是吸入得少,南宫凛杀人杀到一半的时候他刚醒,就立刻被杀了也未可知,另外马车上乌漆嘛黑,你还是等回去再看。” “不对,就算赫连元雄有可能吸入迷香,但陈寿一定没有。因为他哭过,还哭了很久。如果他吸入迷烟或者中途醒来,断不会有长时间哭泣的机会才对。而且他也没有呼救,这是为何?” “兴许是被南宫凛挟持,刀架在脖子上,不敢呼救。” “殿内可以杀人之人惟南宫凛一人,凶器也只有一把。若这把剑抵在陈寿脖子上,南宫凛哪来的第二把剑杀人啊?” 三人胡乱猜测着,问题的答案一个也没有找到,马车已经行驶到行宫后门。京墨从马车上下来,向二人告辞道,“村妇的调查记录我且先带走,我一定还要当面再问我爹一次。其他两件证物你们无比保管好,我们明日行宫再见。” 京墨想要从包袱里拿走那份村妇的口供,却被杜仲阻止。男人眸色幽深,语气平淡道,“不能给你,这是唯一一份可以证明你爹的确与此事有关的铁证,若是你表面借口与他对峙,实则带走偷偷销毁,我们防不胜防。” 京墨握住卷宗的手顿在当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我。”说着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表示退让,“好,东西我不带走,事情我已知晓,就这样与他对峙也是一样。若是他当场将我扣押,抢走证据,我倒算是帮了倒忙,就算你考虑周全罢。待会儿翻墙的时候小心些,不要被巡逻守卫发现。” 说罢他再次坐上马车,示意车夫驾车离开。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季窈侧眸看一眼身旁杜仲,眼神古怪,“你似乎很难相信一个人。” 杜仲将包袱背在身后,一个纵身跳上高墙,确认里面没有人后向季窈伸出手道,“我相信他,但也了解他。如果要他在他爹和我们之中选一个,他不会像你我如此干脆。你能明白吗?” 季窈使出轻功跳上高墙,牵住他的手站稳之后,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他越是对方仲晏失望,就越说明他对他爹爹的感情至深,父子亲情或许在他心中仍有不可撼动的地位,这或许会造成他的犹豫。” “而我们就有可能成为犹豫的牺牲品。”杜仲跳下高墙,对季窈敞开双臂继续说道,“即便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人注定被情感牵绊、制约,我不能为这个理由责怪于他,只能尽量规避犯错的风险。” 季窈坐在高墙上摇晃双脚,听他说完后双手发力跳下来,正正落入他怀抱之中,看向他的眼神亮亮的,“说得好像你没有情感一样。” 男人略带粘黏的眼神落到怀中女娘的脸上,定定与她对视片刻后移开,将她放到地上。 “我倒希望我没有。” “哟哟哟,”季窈像是要看他笑话一般,奸笑着快走两步到他前面,故意凑到他脸上道,“这话说的,好像你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让你情不自禁、情非得已啊?” 杜仲默默听完,借皎洁的月光久久凝视着面前机灵古怪的少女,只是不语。 他的眼神越来越深情,带着一种由皮见骨的深邃。季窈突然反应过来自逞一时口舌之快,倒给自己挖坑,赶紧转过头去,支支吾吾道:“我、我困了,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罢……明天见。” 她跑出去好长一段才停住,躲到一旁草丛里回看杜仲的身影。 沉寂月色下,她远远瞧见杜仲止步于高墙下,眼睛望着月光,表情怅然若失。许久之后,他才收回目光,缓缓朝自己的住所走去,白色长衫被风吹起,月色下飘逸而孤寂。 季窈忍不住伸手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小声骂道,“叫你胡说。”- 翌日清晨,京墨带来了有关仙鹤青铜雕像的消息:那对雕像最初送来之时,双眼四目齐全,并未有眼珠缺失的情况。且这对雕像上所镶嵌的夜明珠乃番邦进贡,天下仅此四枚。 “那他们是何时发现眼珠子少了两颗的?” “从未。”京墨走上台阶,看着雕像内侧空无一物的眼眶淡然道,“两尊雕像自放进来之后,洒扫宫人和宫女从未有人提及过眼球缺失一事,哪怕是在十五年前事发之后,也没有人注意到过。若不是你昨日发现,或许至今无人在意。” 季窈不以为然。她直接走到龙椅上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两尊雕像道,“不对,就算别人注意不到,皇帝和皇帝身边的太监一定能看见,因为他们的位置正对着两个空捞捞的眼眶,怎会发现不了?所以这两颗眼珠很有可能是十五年前事发前后不久才丢的。” “不管如何,这对眼珠子既然是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丢失,带走这对眼珠之人第一,一定是能够自由进出这行宫之人;第二,眼珠有四,此人却只取走两只,其中必有特殊原因。既然这对夜明珠举世无双,那此物只要现世,自然十分好认,我这就派人满京城搜寻市面上所有出现过的夜明珠,将其带来一一对比。”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们,查陈寿那个太监查的如何?他与南宫凛可有结仇?” 从昨夜发现的验尸记录不难看出,陈寿也有杀害殿内三十一人的可能性,但他杀害皇帝、嫁祸南宫凛一事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要靠京墨外出调查才可以得知。 说起这个,京墨脸色沉下来,“没有。陈寿自赫连元雄还是太子之时便伴君左右,从未离开过皇宫,也未曾与南宫凛或者其家眷亲友有过任何交集,更惶谈过节。包括赫连元雄待他也是极好,不但俸禄较寻常掌事太监高出两倍不止,据其他宫人、妃嫔所言,他甚至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责罚过这个太监,待他宽厚亲人,更甚旁人。” 真是奇了怪了。 见季窈陷入沉思,京墨转身走到门口,与正迈步进来的南宫凛撞个正着。 “参见皇上。” “平身。”皇帝看上去兴致尚佳,走到季窈等人面前,春风和煦道,“这日子朕算着已经过去六日,不知道各位少侠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一众少年郎君皆默然不语,季窈所幸上前道,“皇上,这死人的事我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可在场唯一一个活人的事,我们还一无所知。不知道皇上可否告知一二?” 南宫凛听她弯弯绕绕,最终意思不过是想要他的证词,双眼微眯道,“你想审问朕?” “不错。”季窈站得笔直,直直对上南宫凛的双眼说道,“确切地说,我想知道皇上你昏迷之前和醒来之后看到的事。” “大胆!” 卫公公挥舞着拂尘冲上来,指着季窈鼻子刚准备开骂,南宫凛伸手示意他退下,脸上笑意未减,“无妨,朕既允了你们十日,这十日便陪你们好好把案子办下去。” 众人换到皇帝书房坐下,胆战心惊地看着季窈,不知道她准备如何审问皇帝。 南宫凛低头喝一口茶,缓缓开口道,“那日朕昏迷之前,一直同众人待在殿内。许是体质原因,朕逐渐看到身旁有宫女或者舞姬倒地,等朕反应过来,可能是中了迷香之时为时已晚,最终眼前发黑,倒在朕原本喝酒所在的位置上。” “醒来之后呢?” “是黄统领带着侍卫冲进殿内的声音将朕唤醒。醒来时朕看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套上龙袍,手里还握着朕原本在行宫门口已经上交的长剑。不等朕站起身,黄统领已经带人将朕扣押在原地,朕看见皇上仰面死在龙椅之上,身边大臣、侍卫、宫女全部倒在地上,仅朕一人醒来。” “那皇上可有注意到,这期间有没有人动过台阶上那两只仙鹤雕像的眼珠子?” “没有,从头到尾只有皇帝、太监和宫女端着菜肴和美酒上去时曾经过,至少朕没有看见那两尊雕像动过。那对雕像的眼珠子怎么了?” “那是四只夜明珠,如今两侧各少了一只。” 南宫凛沉吟片刻,忽的想起一事,“朕依稀记得,赫连元雄身边那个太监从皇帝身边走开的时候,朕被他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晃了眼睛。当时朕还以为只是他身上玉佩一类的物件,现在想来,会不会就是你们所说的夜明珠?” 都是不确定的猜测,谁也无法给出正确答案。 季窈同杜仲交换一个眼神,暂时想不出别的问题,只好起身向皇帝道谢。南宫凛看她条理清晰,开口发问头头是道,心里对她的印象又好上一分。 “季娘子似乎已经有眉目了,朕就期待四日之后,你给朕一个答复。若是你能将此案完美解决,朕必邀群臣入宫,感谢季娘子你为朕沉冤昭雪。” “若是我解决不了呢?” 南宫凛的目光从赫连尘以及杜仲脸上扫过,笑意稍稍收敛,缓缓道,“那朕便只能将这个天下人眼中弑君篡位的暴君、昏君扮演到底,诛杀赫连氏一家,五马分尸,其余苗疆人全部押解出关,交由武将将你们所有人亲手交给新任苗王手里,任由他处置。” 季窈不喜欢被人威胁,咬牙反问道,“你以为我们会乖乖等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季娘子和你的朋友们足智多谋、武艺高超,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可牢里那些老弱妇孺就不一定了。朕猜测,就算他们跑得再快,应该也跑不过朕的弩箭和骏马吧?” 说罢,他不等季窈应答,放下茶盅起身离开,留下书房内众人面色如霜,冷然不语。 “可恶!我早就说过,这个狗南宫摆明不是什么好人!” 赫连尘撸起袖子,一副不打人不痛快的憋屈样子,恶狠狠道,“下次他再来,我们懒得跟他废话,案子也不破了,干脆生擒了他,拿他去换我娘和我弟弟,还有牢里那些苗人。” 杜仲复在椅子坐下,继续查看卷宗道,“这里是京城。就算一时脱身,也难保我们带着这么多老弱妇孺能活着走出这里。” 一想到自己牵连面前这些朋友,京墨有些坐不住。他起身准备离开,到外头先就这夜明珠这条线索查下去,临到门口时回过头来,开口说道,“对了,听探子来报,近日有不少人在京城附近的深林里见到巨蛇,其形之大,遮天蔽日,疑似是杜仲你们所要寻找的委蛇。” “委蛇?!”赫连尘立刻跟着站起来,脸上又兴奋又害怕道,“这是闻着我的味儿,来要我的命来了……来得正好,进京要杀我可以,顺便帮我把这个皇宫和狗皇帝南宫杀个片甲不留,我定要与他玉石俱焚!” 第202章 地图秘辛 “难得有机会同你独处,别叫…… 南宫凛前脚走出书房,京墨便紧随其后,留下众人继续研究红色包袱里找到的线索。 晌午过后的栖云行宫艳阳晴好,晒得人懒洋洋的。季窈从房间走出来,带着那张地图在藤椅躺下。 三份卷宗之中,唯有这份地图暂时还没有派上用场。但要说它毫无作用,李志又断不会将它与其他两份如此重要的证物放在一起。 日光之下,那张行宫地图已经有些发黄,原本柔软的牛皮变得有些干硬硌手。她的目光落在地图正中的圈内,那里标注着主殿的位置。 从图上看来,整座主殿是一个长条形建筑,中间四方正殿用于接待外宾,举行酒宴,两侧分别为偏殿和偏厅,分别供皇帝和宾客休憩歇整。 从地图上看,偏殿和偏厅不管从外轮廓还是大小面积几乎都完全一致,在图纸上看上去像是两块惊堂木。 正殿她已经去过多次,其中主位台阶和台下宾客分布位置一如地图所标注那样,基本没有误差。她盯着左侧偏殿和右侧偏厅的那两个小方块,思来想去脑子里对这两个地方无甚印象,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往主殿方向来。 晴日照耀下,红底金漆大门威严肃穆,推开迈步还有身后洒金的日光一同钻进来。 想着太监陈寿当年在左侧偏殿门上印下的血手印至今未知其背后缘由,她将地图折好放入怀中,伸手推开左侧偏殿大门。 门后面是一个与大门一般宽的玄关,右手朱漆墙上挂一幅《岁朝图》,华中皇帝的妃嫔、宫女和孩童围坐在一起庆祝新春的场景与此刻它身处的这座近乎荒废的清冷行宫形成鲜明对比,令人见之唏嘘不已。 珠帘后的室内陈设豁然开朗,灯挂椅、香几、条案,绕过丝帐帘又是栅足案、熏炉和罗汉床,最后走过屏风,乌木圆桌和四张鼓墩之后才是用以休憩的龙床。 日光透过花窗正巧打在床头两只兔子灯上,让人恍然生出一种宛若昨日之感。 季窈站在龙床边,目光落在床上由日光和兔子灯变幻出的光影上。她总觉得这道影子上不止两只兔子的身影,目光绕着整个偏殿环看一圈,终于发现龙床顶上的发光之物。 那是一颗东海夜明珠。 个头远比两只仙鹤雕像眼眶中的夜明珠大,季窈抬头看向天花板的距离,感觉这颗夜明珠约莫鹅蛋大小,颜色倒是与仙鹤的眼珠子一样,哪怕在白日里看上去也晶莹剔透、光彩照人。 她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这颗海珠,只恨它的个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塞得进仙鹤眼眶大小,有些丧气收回目光,转身往右侧偏厅走去。 同样朱漆鎏金的隔扇门推开,日光改为从右侧花窗照进室内。 与偏殿明显不同,厅内珠帘纱帐颜色更为低调内敛,花瓶、砚屏和玉磐也是更有沉淀感的青、墨二色。 进门之后先是墨色山水的屏风映入眼帘,绕过两侧盆景矮松,方桌后面各有三张席垫,供宾客进到室内后仍旧可以相对而坐,闲谈可亲。 偏厅没有床榻,另一颗海珠镶嵌在主位书桌顶上,将坐在官帽椅上之人的视线完全照亮。 这颗海珠比偏殿那颗略小,但依旧是塞不进仙鹤眼眶的个头。 季窈环视着整个四方偏厅,所有角落一览无余,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身处其中一时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揪着脑子里的疑问一路往回走,快到自己卧房门口时看到竹苑石台上坐着一个人影。 赫连尘呆呆地盯着竹叶缝隙间透过来的日光,肩膀耷拉,久坐不动,整个人好似灵魂出窍一般木讷。 他方才在皇帝书房内那一番激昂陈词,颇有与南宫凛同归于尽的意思。季窈走到他身边,直到坐下他才察觉到身旁有人。回过头来颇有些狼狈地看她。 “你方才去何处了?” “随便转转。”季窈随手摘了一片竹叶芯放进嘴里细嚼,叶芯的清新与苦涩同时溢满口腔,“你在这里呆坐着干甚?在想如何与皇帝同归于尽吗?” 赫连尘看似嗔怒瞪她一眼,情绪更低落一些道,“在想如果最后查出来,凶手真的是那个叫陈寿的太监,我该如何。” 也对。若包含赫连元雄在内的这些个臣子、宫人真是陈寿所杀,赫连尘长达十五年的国仇家恨就成了最大的笑话。 他不但无法从南宫凛手中名正言顺地夺回皇位,就连给自己的父亲报仇一事都做不到。因为陈寿已死,一切恩怨早已归于尘土,不复存在。 季窈心生怜悯,侧过脸去看着他安慰道,“那就带着你娘和弟弟归隐山林,做个自由自在的乡野山民,逍遥快活,不好吗?还是说,你就想做皇帝?” 这话正说到赫连尘心坎。 他眼中氤氲起朦胧雾气,语调带着鼻音,“我带着这个信念活了十五年,难道现在因为一个太监就要改吗?再者,我不做皇帝,要如何留你在我身边呢?” 他还在提,许她做皇后的事。 “当初我同你在一处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乞丐还是财主,现在自然也不会因为你是皇帝或者亲王就再一次选择你。”说完她自觉言重些,又赶紧补一句,“你不适合做皇帝,论心眼你斗不过京墨,论修身治国你比不上南宫,神域没有落在你或者你爹手上,是国之幸事。” 不对,这话好像也没有安慰到他。 眼看着面前男人红了眼眶,季窈下意识遮住自己这张该死的嘴,赶紧转移其他话题。 “对了,我之前早就想问你,当初到底是在哪里救下我的?” “苗疆啊。” “我说具体地方!苗疆这么大,是在哪座山头哪个寨子呢?” 赫连尘迟疑起来,目光下落道,“那个地方原本是杜仲遣我去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自然能说。”她捉住男人双臂,直视他道,“杜仲也好奇,要不我将他叫来,你就答应我,要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不用不用,”他摆摆手,小声嘀咕,“难得有机会同你独处,别叫上他。” “我是在圣山里找到你的。原本我冒险进入圣山是为了寻找杜仲口中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万蛊蚕衣和足以买到千军万马的苗疆财宝,虽然如今想来兴许都是杜仲杜撰出来诓骗我的,不过能在那里救下你,哪怕让我再选一次,我也愿意再去圣山。” “让你说事儿,不要说这个……” 虽然有一定心理准备,但当季窈听到他在圣山找到自己时仍然有些意外,“找到我的时候我是何样貌?身上穿的什么衣服?我到底受的什么伤?” “那时我进到圣山祭坛内,就看到一具被藤蔓和鲜花缠绕的白色棺椁,棺盖应该是打开过的样子,没有盖得严实,像是被人打开之后又匆匆关上。我以为里面的宝贝已经被偷,但还是打算打开来看一看。” “没想到打开之后就看到窈儿你躺在里面,面容沉静,脸颊红润,身上万蛊蚕衣衣领上一排红色宝石闪闪发光,随着你的胸腔一起一伏。我以为你只是睡着,便打算将你从里面扶起来。没想到我刚从棺椁里把你扶着坐起来,衣服从你肩头滑落,红色宝石的光瞬间消失,整件衣服像是死了一样,你的脸色也瞬间苍白。” “我以为自己动着你什么,就赶紧把你抱出来,发现你浑身冰冷但还好呼吸还算平顺,身上也没看见什么外伤,以为你只是迷路躺在里面冻着,我就把你和衣服一起带出来,从苗疆逃回来之后就把你留下了。” 季窈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一把抓住赫连尘的手,表情严肃道,“你说我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万蛊蚕衣!?” “对啊,就是我假死躲风头那时,留在菩然寺后面地窖里那件衣服。” 赫连尘的声音和模样渐渐模糊,她脑子里宛若走马灯一样开始回想起有关自己梦境里的场景和关于万蛊蚕衣的描写。 ——万蛊蚕衣可以起死回生。 ——神女与巫女英烛情同姐妹,神女身死之后她亲自为神女大祭司戴上面具,抱着她的尸首葬入圣山。 ——窈儿,你看遮山上的云雾多美。 ——窈儿,我是英烛啊。 赫连尘看季窈抓着他的手臂陷入沉思,眼神里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晃悠。 “窈儿、窈儿?” 季窈闪电般回神,下意识松开他愣愣应了句“啊”。 “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古古怪怪的。” “没什么。” 她现在没有和他闲谈的心情,丢下赫连尘独自往杜仲的房间而来,却没想到房间里空无一人。 隔壁蝉衣听见动静走出来,她赶紧拉着人问杜仲人去了何处,蝉衣左右张望,确认宫人都不在附近后伏在季窈耳边悄声道:“他说要去夜探皇宫大牢,看能否找到搭救石长老一家的法子,以防四日之后他们找不出凶手,南宫凛会对所有人痛下杀手。” 第203章 密室惊魂 “我不该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季窈一直在杜仲的房间等到日暮西沉,都没有等到他回来。 她强打精神坐在房中,一人一灯孤寂乏味。原本想在桌上趴一会儿,胸口刚碰到桌边就传来硌人的触感。 是那张行宫的平面图。 葳蕤烛光下她展开牛皮纸,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主殿两侧的那两块状似惊堂木的偏殿上。 女娘极致专注的注视下,两块不过桂花糕大小的图案好像从牛皮纸上飘了起来,悬浮在窈眼前,于昏黄色的暖帐中逐渐合二为一。 “这……这是……” 季窈怔怔地看着眼前并不存在的图案,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原来是这样!” 她赶紧起身往门外走去,临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将地图对折放好,连走带跑冲出去的时候,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个藏在暗处的身影悄然跟在她身后。 季窈提着裙摆冲到主殿门口,伸手推开大门,瞧见里面漆黑一片才恍然自己忘了带灯笼来。不过此时她急着印证一件事,已经来不及再回去一趟取灯笼。 就着还算柔和的月光,她迈步进来,径直左转进到偏殿。 玄关处朱漆墙上的《岁朝图》依旧,图上双髻小童一边捂着耳朵一边点燃一支烟火。 她难掩面上惊讶,伸手缓缓抚摸上面前光滑的墙面,随后立即折返,头也不回地往右边偏厅跑过去。 大门推开,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又回来,她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不停眨眼,脸上震惊转为惊喜。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她旋即转身,准备去告诉其他人这个重大发现。 没想到回身的瞬间,一个黑影从主殿横梁落到她面前,银白的剑刃闪过季窈眼眸,直直朝着她的面门刺来。 有刺客?! 季窈仰面躲开,后退几步后腰撞到香案边缘,案上花瓶、玉如意摔到地上,接连发出刺耳的响声。 来不及回头看,面前黑影的剑又刺了过来。她顺手抓起手边硬物,举到面前才发现是一支卷轴。再硬的纸在利剑面前不过是螳臂挡车,利剑将卷轴一劈为二,动作间险些刺伤她的手,季窈赶紧抽手,回头去寻找其他趁手的兵器。 黑影步步紧逼,没有给季窈丝毫喘息机会。她寻找家伙之际不忘灵活闪躲刺来的利剑,逃窜之间被剑气伤了胳膊,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到锦白色外袍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显眼。 “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 两人在一片漆黑之中你追我赶一阵,黑影似乎看出她不擅轻功,于是加快攻击速度,将偏厅内珠帘、纱帐和屏风都劈个稀烂。 季窈终于在书桌上抓到一只青铜烛台,转身举到头顶挡住黑影的攻击,承受力道之大,让她感觉到手都被震麻。 烛台虽硬,长度却不够。她抬手接了几招发现实在施展不开,距离也躲不开。黑影趁机改攻她下盘,一剑刺中她的小腿,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季窈手脚发软就跪了下来。 糟了。 眼看着银白色剑刃照着她的头顶就要落下,季窈只能伸出双手握住,忍住剧痛无论如何不敢放手。 极致的疼痛下,她双手渐渐麻木,月光之下她能看见自己掌心鲜血顺着剑刃滴落下来。 绕是季窈力气再大,剧痛之下握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难道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她还没弄明白自己与神女到底是何关系,还没有来得及把刚才的发现告诉赫连尘,就这样死了,未免太过窝囊。 季窈脸上带着不认输的倔强,嘴角渗血也拼命抓住剑刃死也不松手。 下一瞬她就这样站了起来,抬起没有受伤的右腿蹬墙跃起,手肘发力狠狠打在黑影面门。 蹬墙这一脚力气极大,震得墙带动头顶横梁都在震动。恍惚之间,季窈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 黑影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打得头昏眼花,季窈目光回落,趁势又以手作刀劈在他手腕,黑影手中剑应声落地。 反应过来的黑影起身反击,两人于黑暗之中缠斗起来。 她掌心渗血,出招的同时不时有鲜血滴落,刚好落在黑影脸上,迷了他的眼。季窈干脆伸手捂住杀手双眼,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南宫凛、方仲晏?还是京城之中其他潜伏在暗处的势力?说啊!” 黑影量她不会立刻掐死自己,一个闪身往门外逃窜。精神稍稍放松之后,双掌钻心的剧痛又再一次袭来,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追上去。 以她目前的伤势,如果再追上去,她没有信心还能再赢他一次。 就在她怔愣地看着黑影逃到门口,却突然停下,黑色面罩之下一双鹰眼重新杀气重重地看着她的时候,敞开的大门外白色身影从天而落,衣袂翻飞之余抽剑出鞘,寒光闪过刺痛季窈眼眸,再次睁眼之时杀手已经被来人的剑抹了脖子,宛若一张软弱无力的草纸一样垂落到地面,挣扎几下没了动静。 白衣身影提着滴血的剑缓缓走近,月光照亮杜仲清冷英挺的的面容。 季窈精神彻底放松下来,肩膀垮下来的同时整个人失去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杜仲赶紧跑过来将她扶起,满眼心疼地上下打量她。 “还好吗?” 他握着她的手腕,冰冷渗血的双手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季窈吃力点头,努力平复呼吸后倔强说道,“是这人从背后偷袭我,可不是我打不过他。” “我知道。” 说罢她听得“嘶啦”一声,杜仲已经私下自己衣袍一角,替她包扎起掌心伤口来。 “我不该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是我的问题。” 啊? 若是换做往日,他早就开始一边指责自己孤军作战,一边嘲笑自己武功不好。 哪怕是在知道他对自己可能暗生情愫之后,这也是她头一回听到面前这个男人如此温柔卑微。 “你……你……” 她“你”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回过神来双手已经被他简单包好。 扶她起身之际他又看见她左腿剑伤,眼中心痛又添一分,不由分说弯腰一把将她拦腰抱起,缓缓往外头走去。 “诶先别走,我有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都等大夫给你看过再说。” 一路往东北边众人的住所走去,赫连尘和蝉衣听见动静走出来,被季窈和杜仲脸上、身上的血迹吓到,手忙脚乱带着她回房,传太医。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季窈在宫女服侍下换了衣服,再次被杜仲抱进主殿。 与刚才不同的是,此时主殿灯火通明,她和杜仲身后不光跟着赫连尘、蝉衣以及各宫宫人、侍卫。 地上杀手的尸体此刻已经被摘下面纱,是季窈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赫连尘和蝉衣在他身上搜索一阵,只搜到一张写有刺杀命令的字条,上书“若是有人发现秘密,格杀勿论”。 “所以窈儿,你到底发现什么秘密了?” 她盯着地上的尸首,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心跳不止。 “原本我只是猜测,但从纸条上看来,我找对了。” “是什么?” 她抬手,低下头准备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图,奈何双手缠满白布,稍有动弹就疼得不行。她只好指了指自己胸口,看向杜仲,“帮我拿出来。” 这…… 大庭广众之下,她要他伸手探向那里? 即便是平日里比冰还冷上几分之人,此刻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别提多好看。 但是侧眸看见赫连尘又是一副吃瘪的委屈模样,他心头莫名爽到,尴尬咳嗽一声,伸出拇指与食指小心翼翼探向她胸口,看准地图露出小小一角,使力把东西抽了出来。 泛着霉气的牛皮纸展开,耳边传来季窈的声音。 “你们看地图上画了圈的地方,与我们此刻身处的宫殿是否一样?” 赫连尘囫囵看一眼,满脸疑惑,“一样啊,我们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不。”季窈示意杜仲先她抱到偏厅,众人环看一圈后再走到另一侧偏殿,再一次开口问道,“你们仔细看,当真完全一样吗?” 因着受伤失血过多,导致她现在看上去面色颇有些苍白无神。杜仲温声开口,劝她别卖关子。 “都是不如你眼尖聪慧的人,快些直说罢。” 女娘嗔笑看他一眼,指着偏殿门口出玄关那面朱漆红墙道,“就是这里!地图上主殿的两侧偏殿分明都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标准形状,可我们走进偏殿的时候这里却多了一堵墙!就像是从一块四方的桂花糕上被人切去一角一样,让左侧偏殿的实际空间与右侧偏厅比小了一部分,不像我们方才推开偏厅的门立刻就可以看见房间内四个角落。所以,这墙后面是一间没有出现在地图上的密室!” 众人这才意识到,偏厅四四方方,陈设摆设一览无余,可这偏殿走进来却先要走过一个大约十步距离的玄关高墙之后,才算真正走进了偏殿。 季窈话音刚落,赫连尘立刻起身走到朱漆墙边,抬手敲了敲,惊讶道,“里面是空的!” 杜仲见状把她放到软榻上坐好,带着众人开始围着那堵墙开始寻找入口。 书架、柜子、案几全部被移开,纱帐也被摘下,终于在放置书架的位置墙上找到一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这里!是这里!” 顺着这条缝隙,杜仲逐渐摸索出整个密室大门的外轮廓,可这个缝隙比发丝还细,根本无从下手。 赫连尘拔剑上前,想用剑插进缝隙,尝试数次无果,有些着急。 “怎么办,打不开啊?咱们把这面墙拆了吧?” 杜仲一口拒绝,“不行,万一里面藏有极为重要的证据,倒下的墙砸坏了就糟了。去外墙看看,兴许还有别的入口。” “对,有了这件密室,赫连元雄从恭房消失之后又出现在主殿的轨迹就可以破了,他可以利用密室避开众人视线,随意出入这间宫殿!” 季窈伸长脖子,恨不得也加入到寻找密室入口的行动中去,催促道,“不管陈寿是不是凶手,他当时死在这个位置一定是因为这个密室!我们只有进去才能知道他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所以里面的东西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 虽然众人最后也在宫殿外墙被茂密的竹林掩映住的一处墙面上发现了疑似密室另一个入口的位置,但再薄的剑都插不进去,更惶谈铁锹和撬棍。 “打底怎么打开啊?” “肯定不是暴力,否则陈寿在开关门之时当时的人一定会有所察觉。”她垂目沉思,喃喃自语道,“到底是怎么打开的呢?” 她隐约回想起,方才与杀手搏斗过程中似乎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烛火闪动晃了她眼睛,她突然灵机一闪,瞪眼张嘴道,“我知道了!” 第204章 赤子之心 “皇上,你害得臣好苦啊。”…… 入夜后的京都郊外,一片万籁俱寂。 栖云行宫内灯火通明,许多侍卫将主殿团团围住,里头宫人也都凑在偏殿门口,想知道里面年轻俊朗的郎君、女娘究竟在做什么。 季窈在与杀手缠斗之时被砍伤左腿无法站立,只能口头指挥着杜仲走到龙床旁边,替自己取一件东西。 “劳烦你上去,帮我把头顶上那颗夜明珠取下来。” 众人抬头便看见龙床床帐顶上那颗鹅蛋大小的东海夜明珠,自然联想到仙鹤雕像缺失的眼珠子,却也知道头顶上这颗夜明珠的大小肯定是不合适的,猜不透她想要做甚。 杜仲轻踩龙床边缘,一个纵身向上跃起,单手抓住横梁之后,稳稳地伸出手去,将镶嵌在金制四角龙爪形状底座上的夜明珠取下,递给季窈。 她将夜明珠举至面前,略显紧张地顿神抿唇,随后在众人面前轻轻摇晃起夜明珠来。 咕噜噜、咕噜噜。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众人竟然听见夜明珠内传来好似玉珠滚动之声,清脆极了。 将夜明珠放在手心转动,她甚至能看见上面类似于粘黏的痕迹,季窈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心中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 她鼓起勇气,忽的将夜明珠牢牢握在手心,朝着自己所坐的太师椅木质扶手上撞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夜明珠表面一层碎成几块从女娘手中掉落,一个更小的珠子随之从碎片之中掉出,哐啷啷滑落至地板,滚到赫连尘脚边。 他惊喜地将珠子捡起来,放在掌心比划着大小,“好厉害!竟能让你发现这珠内含珠!这个尺寸我看能塞进仙鹤眼眶里!” 杜仲看她双手本就受伤严重,如今还抓着夜明珠在手上砸个粉碎,赶紧蹲下身查看她的手,,确认珠子碎片并未透过白布对她造成二次伤害之后才松一口气。 “交给别人做不行吗?在场可就你一个伤员。” 季窈嘿嘿一笑,收回双手道,“不碍事,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我判断失误,总归还是我自己承担的好。” 杜仲听完这话脸色阴沉,直直地瞧着赫连尘手里那枚珠子不说话。 京墨听闻季窈遇刺的消息从宫外赶来,跨步进殿刚好看到赫连尘手里闪闪发亮的夜明珠。他难掩面色欣喜,赶紧问道,“怎的只有一颗?却不知另一颗如今身在何处?” “我知道!快抱我去对面偏厅!” 季窈抢着说完,主动伸出双臂攀上杜仲脖子,亲昵之举让杜仲脸色稍稍转好。 他抱着季窈走在最前面,其他人紧随其后来到偏厅,就看见书桌对应的房顶横梁上镶嵌着另一颗东海夜明珠。 真相似乎近在咫尺。赫连尘一刻也不能等,径直冲到最前面,踩着书桌跳上房梁,弯腰伏在横柱上将夜明珠取下,手帕将其包裹之后大力在桌面上敲碎。 再摊开手,另一颗仙鹤眼珠便出现在碎片之中。 空置多年的主殿再一次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暄明繁华一如从前。 蝉衣和赫连尘各手持一枚夜明珠站上台阶,在众人瞩目之下,缓缓将珠子放进仙鹤眼眶。 就在两颗眼珠将空位填满的一瞬间,两只铜雕仙鹤竟然开始旋转起来。它们由彼此相对而站的姿势开始缓缓朝两侧移动,同时偏殿内墙上的两道大门也开始移动,一个漆黑的密室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宫人、侍卫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心中感慨之余,忍不住小声议论。 季窈更是激动到忘了自己腿还伤着,下意识甩开杜仲搀扶的手就打算往密室里跑,刚走出去一步就摔在地上,幸而杜仲眼疾手快,在她的膝盖跪倒在地板上之前拦腰把她抱了起来。 “慌什么。” “快,快带我进去瞧瞧。”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能让一个王朝改名换姓,让那个蒙面黑衣人对她痛下杀手。 宫人随即将两侧偏殿的烛火和灯笼都取来,因着胆怯不敢第一个上前,赫连尘干脆接过灯笼走在最前面,进到密室之中。 同样朱漆的四方室内,无任何家具陈设,众人却瞧见被烛火照亮的地方放着一张巨大供桌,桌上是季窈曾在李家祠堂里砸烂的木质台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一个个灵位,令人见之后脊生寒。 季窈在心里默默数了数,一共三十一个灵位。除最底下一排最后一个上面写着“陈寿”的名字她认得,其余三十个名字都十分陌生。 “这、这、这是祠堂啊!” 一个提灯的太监见状拔腿就想跑,被京墨伸手拎回来,走到牌位前道,“看看,上面的名字认识几个?” 这太监看模样与季窈等人差不多年岁,十五年前尚未入宫,看了看只是疯狂摇头。 杜仲眸色幽深,目光从牌位上移开,开始观察这间密室可还有其他可疑之处,“恐怕还是只有将原本那个杨公公请来,方认得出。” 在等候侍卫去请杨公公的间隙,众人开始在密室之内四处转悠。季窈联想到自己从供桌下找到红色包袱的经历,吩咐人将牌位全部撤走,将供台砸开来,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整个供桌的布置的确完全和神域之内百姓家寻常祠堂的布置一模一样,神龛上放置牌位,上有嵌瓷,下有祭器,只是十五年来无人祭拜,祭器上布满灰尘,里面没有任何纸钱或者香烛燃烧过的痕迹。 季窈默默的看着被放到地上的三十一块牌位,顺势注意到方才陈寿牌位所在位置,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密室门口还隐约存在一排比其他地方累积的灰尘略浅一些的脚印,显然这就是陈寿在死前最后一次进密室所要做的事情。 她把陈寿的牌位拿起来,放到烛火下细看,发现其中“寿”字最后一笔略写出来了些,这一点不够干脆,像是落笔之时手不小心抖了一下。她在供桌下寻找一阵,看到被扔在角落里的毛笔和早已干透的墨砚,旁边还滴落着墨点。 “难道陈寿进来就是为了给自己的牌位补全名字?” 京墨上前接过陈寿的牌位,脸色阴沉道,“神域人有一个规定,不可以在死前提前准备好写有自己名字的牌位,这被视为不祥的预兆。所以即便是垂死之人和必死之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他的家人都不会将他的名字完整写在牌位上,只待人这口气咽下去之后,才会补上最后一笔。如此看来,这陈寿当年的确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这季窈就不明白了,“如果牌位上的人就是十五年前死在主殿那些人,那很明显,这些牌位是在十五年前事发之前就放置进来的,因为密室在那之后再也没打开过。可如果人全都是陈寿杀的,他为何要给这些人准备牌位?杀了人还要想着赎罪,这不是有病吗?再者他的目标如果是赫连元雄,大可杀完人之后从密室逃走,反正没人知道密室的秘密,没人会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发现他的异常,那他为何非要自杀?如果不是自杀,那做这一切背后的人又会是谁?” 一个时辰之后,之前受过审问的瞎眼杨公公再次被带入行宫,跪在季窈等人面前。 京墨将牌位上的名字一个个念来,杨公公的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这、这些都是十五年前死在这里的人的名字!” 众人心里已经猜到三分,对杨公公的话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京墨念到最后十个人的名字时,杨公公突然抬起头来,面露疑惑道,“诶,这、这些人就不是了。” “什么?” 季窈忍不住凑上前来,又把最后一排十个人的名字念了一遍,追问道,“你确定不是?” “老奴确定。当时内侍官和方大人带着老奴清点人数之时,他们的名字老奴一个都不敢忘。” “那是不是还缺十个人的名字?” “对。”杨公公想了想,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道,“还差那十名舞姬的名字。” 京墨立刻安排人将放在季窈房间所有的卷宗档案带过来。 翻找之下,发现牌位上这十人的名字与之前礼部呈报给陈寿的名字一致,而杨公公最后在现场清点的十个死于主殿的舞姬则并非这十人。 “这是如何一回事?礼部悄悄换人了?” 与礼部尚书一同前来的还有闻讯赶来的方仲晏。 礼部尚书文大人看着京墨手中赫然在目的证据,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承认此事是他做的。 原来当时在庆功宴上表演舞蹈的歌姬因场地太小,人数从二十人锐减到十人,这十人只能连夜更换曲目,日夜不分地抓紧练习。其中一个舞姬却因此病倒,躺在床高烧几乎昏迷。 当时还是礼部侍郎的文大人只好再一次更换表演曲目,将新入梨园的十名舞姬所排练的新曲子拿来顶包,代替原本的表演。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故意给南宫凛难堪的庆功宴,表演完后一切就将无人提起。却不想这十名年轻的舞姬初次登台便血洒行宫。 好在当初要走了十名舞姬姓名的陈寿也死在其中,没人发现他偷偷更换表演曲目及人员之事,就这样安全地度过了十五年。 季窈听完,眼神一亮道,“这就更能证明,这些牌位一定是事发之前就准备好的。不管是新来的舞姬还是原来的舞姬,陈寿一律不识,即便是当天这十个人站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其实人都已经换了。才会出现将这十个活人的牌位供奉在这里十五年之久的荒唐事出现。” 方仲晏冷冷地看着这间密室,脸色没有京墨想象中难堪。 如今只是找到一间密室,最多只能证明陈寿牌位上最后一笔是最后添上去,除此之外,仍不能证明南宫凛一定不是杀人凶手。 季窈抬头看向神龛头顶上那些嵌瓷,镂空的镶金装饰中,好似雕花窗中间露出的缝隙上被糊了黄纸,她赶紧伸手指向那里道,“那上面有东西!” 听见季窈有发现,方仲晏显得格外在意。京墨赶紧抢在自己亲爹之前跳上供台,伸手将卡在嵌瓷上面的东西取下来。 待众人看清他手里所持之物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是一份圣旨。 方仲晏见状立刻上前想抢,被京墨侧身躲过。他见众人阻拦,转头朝贴身侍卫递去一个眼神,对方即刻领悟,吹响口哨将殿外候着的侍卫、官兵全部唤进殿内,拔刀将京墨连通季窈等人团团围住。 赫连尘、蝉衣见状都拔剑出鞘,杜仲扶着季窈多有不便,只能带着女娘站到京墨身后,五个人与方仲晏形成对峙的局面。 殿外,平日里专门负责服侍季窈的小宫女偷偷看一眼殿内局势,趁着夜色悄悄退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爹你……” “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我,否则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京墨不怒反笑,当着方仲晏的面站到蝉衣和赫连尘身后,伸手准备打开圣旨。 “不可!谁也不准打开它!给我上!” 说打就打。四周侍卫冲上去就开始抢夺京墨手上的圣旨。赫连尘憋了快十日,此刻早已忍耐不住,将一肚子气全部撒在侍卫身上,来胳膊砍胳膊,来脚跺脚。 蝉衣则是以一当十,挥舞手中宝剑将这些酒囊饭袋打得落花流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方仲晏趁此机会抓起地上长刀径直朝京墨刺来,他没料到自己的亲爹当真会选择拔刀相向,措手不及之间被刺中手臂,圣旨顺势落到方仲晏手中。 年近五十的方仲晏伸手着实敏捷。他拿到圣旨之后完全没有要打开一看的意思,而是立刻冲到烛火旁,将卷起的圣旨放到火焰下炙烤。 赫连尘双眼瞪得老大。他绝不允许自己追寻了十五年之后的秘密就这样被烧毁,于是也跟着冲过来,不顾一切直接从火苗上把圣旨抓过来,手背被火焰烧伤也全然不在意。 蝉衣解决完身边官差之后赶过来帮他,从身后将方仲晏脖子制住,掐着他连连后退,赫连尘才得以将圣旨从烛火上救下来。 “不行!不可以打开!你会后悔的!” 他反应越大,赫连尘就越觉得这份圣旨正是他苦苦追寻了十五年的真相。 “我不看才会后悔……” 眼看着他将圣旨一角的火焰扑灭,所有人都停下来,静静地看他将圣旨展开。 金色龙纹的圣旨展开,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一行行看来,他脸上原本的喜悦却一点点消失,继而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一边低声呢喃一边强迫自己看下去,脸上是遮掩不住的难过与震惊,“我不相信……这一定是你们早就串通好,设计好这么一出来骗我的……我不信!” “你看到了什么?” 就在季窈极力想上前查看圣旨上所写何话之时,赫连尘像是发了疯一样,将圣旨扔在地上转身就跑,通过密室一侧朝向殿外的门跑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杜仲伸手去捡地上的圣旨,季窈立刻被身边侍卫擒住,动弹不得。 眼看着又要二次开打,殿外突然传来卫公公尖细的嗓音。 “皇上驾到!” 南宫凛的步伐较平时也快上许多,想是也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当年事情真相。 众人见状只得放下武器,除季窈和杜仲两个苗疆人以外,其他人都朝南宫凛跪下行礼。 “平身。” 他一刻不曾迟疑,径直穿过众人走到杜仲面前向他伸出手,杜仲看一眼季窈,就将圣旨交到南宫凛手中。 烛火摇曳之中,他一字字读来,眉头渐渐蹙起,看了一遍像是不愿意相信上面所写一般,目光又回落到最前面再读了一遍。 先是疑惑,接着是震惊与痛心,最后他合上圣旨,畅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皇上,该说你是为国为民好,还是自私自利好呢?” 可季窈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苦涩。 大笑之后他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你害得臣好苦啊……” 他是在自称“臣”?还唤赫连元雄“皇上”? 季窈此刻想知道圣旨上写的什么,想得快要发疯了。 见众人目光急切,南宫凛将圣旨递给卫公公,沉声道,“念。” “是。” 卫公公接过圣旨,在看清上面所写内容之时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但他见皇上神色坦然,便咽了咽口水,开口道。 “朕承天命,御宇多年,纵励精图治,未有片刻懈怠,然自知才疏不逮、有负万民,非天下之明君也。每日批卷阅朝,心力交瘁,加之扶盈逝世,朕日夜思之,五脏六腑尽数归于骤败,自知时日无多,不求肉身还天地于自由,但求魂魄与扶盈能遨游月宫,与日月同辉,与山河共存。 南宫将军深谙治国之道,亦有容人之怀、倾世的担当,比朕亦或是太子尘更宜继承大统。朕知若是明示于你,你定不愿意承担下这一重任,只求原谅朕以此等卑劣手段,诱你替朕扛下所有。故特书此诏书,以昭后世。 愿将军承朕之志,继朕之业,使天下永享太平,万事恒昌。” 【卷十·苗疆神女】 第205章 恻隐之心 “做封家的儿媳也不错。”…… 听完圣旨上的内容,密室诸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季窈环视一圈没看见赫连尘,神色满是担忧。 顺着方才找到圣旨的那块嵌瓷,京墨又瞧见旁边还夹带着一张泛黄的纸条,打开来看是陈寿的自白。 原来当初纯妃被皇后赐死之后,赫连元雄就像是被抽走抽走最后一丝元魂一般,彻底断了想做皇帝不说,甚至还动了想死的念头。 他深知不管是退位让贤还是与纯妃殉情,二者任何一件都是冒天下之大不违,为世人、为赫连氏世世代代列祖列宗所唾弃的行为。 可这些想法瞒不住陈寿。他看出赫连元雄一心求死,迫不得已将此事悄悄告诉方仲晏,希望他能想出办法。却不想在方仲晏一番激昂陈词的劝说之下,赫连元雄直言自己不配得到他这样能人的辅佐,更加认定自己做这个皇帝是愧对天下百姓。 这一场秘密会谈最终变成赫连元雄的求死令。他以江山社稷相要挟,要求方仲晏帮助自己,将皇帝之位交给南宫凛。而他自己则可以如愿离开这困了他一生的皇宫,追随纯妃驾鹤西去。 于是他们决定设下这一场非比寻常的鸿门宴,将地点定在栖云行宫,负责巡逻和看守的侍卫全部减半,剩下全部调换成方仲晏的手下。 宴会开始之后,赫连元雄借故离开主殿,待陈寿宣布发现皇上不见之后,按照惯例殿内三十人被禁足于殿内。 此时陈寿重新回到殿内,先是在香炉内加入无色无味的迷香,接着吩咐殿外更多的侍卫加入到搜寻皇帝的行动中,进一步减少主殿四周守卫。 待殿内诸人全部被迷晕之后,他将两颗夜明珠放回仙鹤眼眶打开密室,让赫连元雄从密室出来,将龙袍脱给南宫凛穿好,接着由陈寿拿出早就藏在偏殿的南宫凛的宝剑,将在场三十人全部刺死,最后是赫连元雄。 他在信中说到,如果世上有人当真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他没有违背皇帝的指令,在杀死那三十个人之后也一刀杀死了皇帝,最后他回到密室,给自己牌位添上最后一笔,将密室关闭、藏好夜明珠之后,他会自杀,然后在死的那一刻把宝剑放回南宫凛手上,完成这一切。 京墨在看完书信后,缓缓抬头看自己父亲一眼,烛光闪动下,方仲晏的脸色显得颓败又痛心疾首。京墨终于明白为何他会在那次入宫夜谈之后大病一场,也明白他为何会说出“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江山社稷”,唯独不敢提自己是否对得起南宫凛。 皇帝同样向方仲晏递来意味深长的一眼,脸色轻松道,“甚好,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即刻拟旨,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非要如此吗?” 季窈心里惦记赫连尘,低声开口道,“皇上,可否将罪祸都推到一个莫须有的太监身上,不用陈寿的名字,就随便编造一个……别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赫连尘的爹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皇帝,可以吗?” “不用。” 闷声闷气的一句话从门外传来,赫连尘捂着脑袋走回密室,出现在大家眼前。蝉衣看见他脑门不知道怎么流血了,赶紧掏出巾帕替他按住。 赫连尘眼中灰蒙一片,语气却十分笃定。 “如何做的就如何说,这是当初我答应我娘和我弟,也是我和皇上的约定。男儿岂能言而无信,为所谓的面子就选择再一次用谎言掩盖谎言?” “再说,他爹也不完全算是不负责任。” 轻描淡写一句话,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杜仲身上。他看一眼狼狈的赫连尘,似笑非笑道,“他不是替天下选了一个好皇帝吗?” 此言一出,不光在场所有人,就连赫连尘的脸色都好看许多。 南宫凛听罢开怀大笑几声,眉眼间染满愉悦。 “好好好,如此说来,朕倒要好好感谢他。罢了,接下来的事朕自会与方爱卿商议,用不着你们。” “那关在牢里的那些人……” “传朕旨意,明日一早,放他们出来,送入栖云行宫修养。”南宫凛走到季窈面前,眼神里充满欣赏,“季娘子与你的朋友这次立下大功,回苗疆之前,朕要邀文武百官为你们饯行,就留下几日,吃了这顿酒再走,如何?” 季窈低头看一眼自己裹满白布的双手和一瘸一拐的左腿,笑得无奈,“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全当皇上收留我在此养伤了。” 方仲晏见状立刻上前,略弯腰抱拳道,“刺客是我派出,为保大局,之前种种还望季娘子海涵。” “没事儿,这些小伤好得快得很,倒是你的杀手死那了,赶紧派你的帐房给人家家里人送钱去罢。” 他听完这话颇为窘迫,面色讪讪不再多言,只留下众人皆是一幅憋笑的表情。 夜已深。 小队官兵和宫人留下处理密室和杀手的尸体,其他人出宫的出宫,回房的回房。 方仲晏随南宫凛离开之前,京墨单独留下,冲季窈说了一句话。 “我会再次上书,请求皇上将真相毫无保留的昭告天下。” “为何?” “因为如此一来,赫连氏一族便再也无法召集麾下党羽,扩充反叛军,也就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 “那又如何?” “那他们一家就不用死了。” 季窈这下听懂了,“原来你是这个用意,是我错怪你。”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季窈才觉察自己此刻身心疲惫,困意上涌。她不住地打呵欠,京墨见状刚准备上前扶她,被身后赶来的杜仲一把接过,“我带她回去,你一路出宫小心。” 经此一役,对京墨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老师死得冤枉,但至少他的父亲良心尚在,他可以陪伴他,用尽余生去赎罪。 季窈看见面前郎君又变回以前那个千年狐狸似的奸诈模样,严重笑意让人不寒而立道,“看来,掌柜如今同杜郎君的感情已经颇为稳定,只待回到苗疆,稳坐苗王后的位置了。” 这个老狐狸,不酸人会死吧? 季窈干脆顺着他的话,厚着脸皮道,“是啊,做不成神域的皇后了,我不得抓紧这个当苗王后的机会,到时候只能回南风馆继续做掌柜了。” “还可以留在京城,嫁入封家,做皇商富甲的儿媳,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封家?” 季窈反应一会儿,想起南星原名封啸尘,“哦你说南星啊?” “不错,听说他这几日,日日都缠着他爹,想趁你还在京都的时日,迎娶你过门呢。” “嗐,他真是……” 后腰上突然被人掐了一把,季窈抬头对上杜仲深不见底的眼眸,咽了咽口水,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京城人心险恶,随便抓个人出来心眼都比我多,这样活着太累,我得走。” 京墨笑得幸灾乐祸,告辞二人转身离开。 季窈知道某些人的脾气定是醋着,自己又没那个底气说他什么,毕竟当初在严煜和赫连尘面前都拿人家来挡枪,如今难道用完就扔吗? 她见杜仲搀扶着自己,脚步却一步不动,正打算甩开手自己走回卧房,被他从身后拦腰抱起,从连廊往回走。 “放下我,我能自己走。” “别动。” “真的,我恢复能力有多快,就算旁人不知,你肯定是知晓的,这会子拆开来说不定都结痂了。” “那也别动。” 他虽然抱着她,目光却不曾有一刻下落。季窈撅着嘴,手脚晃晃悠悠,跟着他穿过廊亭,走过蛙声、蝉鸣不断的池塘边,抬头瞧见月色正朗。 “再过几日就能回去了,你害怕吗?” 杜仲剑眉上扬,“害怕什么?” “见你弟弟啊。十多年没见了,等你们再见时,你确定自己能下得去手?” 男人眼里没什么情绪起伏,“你不一直说,我冷酷无情到不像个人?” “那是从前。你如今连‘赫连元雄至少替神域找了个好皇帝来替他’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当真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 “实话实说。” “所以,你会期待,你弟弟当年弑父夺位一事,或许也有隐情吗?” 这话中正杜仲内心。 赫连尘遭遇的一切,与他和楼元应之间的种种几乎相差无几。京墨和他爹,赫连尘与赫连元雄,他们都有与彼此和解,解除误会、敞开心扉的一天,那是否他与楼元应是否也会有这么一天? 那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手足。 杜仲眼中闪过犹豫。 “我不知道。” 说完,怀中女娘迟迟未作回应。他低头瞧来,瞧见季窈已经睡着,浓睫不时微微颤动,伴随均匀的呼吸声上下起伏,看上去宁静而甜美。 他忍不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些。 暑热之下,即便是在梦中,她也不满地挣扎着,男人一双薄唇轻落在季窈额头,微凉的触感像是一道定身符咒,她自觉舒适,咂咂嘴,窝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蝉衣看见二人回来,走到杜仲身旁,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道,“今夜早些时候,她似乎着急到处找你,现下与你可都说清了?” 她找自己? “她找我做甚?” “没说。” 望着她熟睡面孔,杜仲只觉路途太短,怀中人余温留不住,不舍道,“罢了,明日等她睡醒再问。” 第206章 宠物阿蒙 神女季窈,如今已七十五岁矣…… 一桩事了,季窈卸下重担,睡至日光晒背。 栖云行宫不愧为天家择选的避暑之地,即便是入伏时节,季窈住的这间屋子四周被茂盛的松竹掩映,温和不燥。 她睡得迷迷糊糊,眼皮被竹林间穿过的光线照到,正犹豫是睡到太医来给换药再起,还是先起身用早膳,身下床榻连带地面突然猛烈摇晃起来,将她震醒。 地震了? 她猛地起身,正打算下床逃出去,还没穿上鞋这震动又消失,只有窗外仍旧不断飘落的竹叶在提醒她,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悬吊的心刚放下,她又听见门外传来许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好似有许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她拿过床边放着的拐棍,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就看到赫连尘和蝉衣也朝着人群的方向冲了出去,急得她大喊。 “这是怎么了?” 杜仲住得稍远,穿好衣服提上剑走出来,将她拦在路中间。 “是委蛇,应该是赫连兄昨夜意外受伤出血的血腥气吸引它找过来了,你且留下,自有皇宫大内侍卫与我们同去。” “不行!我不放心。” 她被杜仲一把按回藤椅上,身后官兵带着两个熟悉的面孔走到季窈面前停下,季窈立刻认出面前二人正是她往日唤一声“君姑”的夏夫人和“小叔”赫连羽。 杜仲专注地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手脚都有伤,去了我们难免还要分心照顾你。待会儿官兵会听照皇帝吩咐,把石长老以及他的曾孙、孙媳都带到这里,你且在此处将他们都照顾好,我们方可安心御敌。” 季窈看着自己缠满布条的双手,掌心稍稍合拢仍有痛感,方知昨夜空手接白刃的伤十分严重,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眼看着整个行宫内除他们和太监、宫女以外,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已经出动,透过行宫高墙能看到不远处树林里惊飞的鸟雀,季窈的心又被揪起来。 赫连尘自换了一张面皮之后,从入京都到现在都没找到机会与夏大娘子和他的弟弟见上一面。 所以季窈面前二人尚不知晓赫连尘换了脸,还相互搀扶着左顾右盼,希望从过往侍卫之中看到赫连尘的身影。 “嫂嫂,我哥在哪儿?你们方才说的什么委蛇,闻到我哥的血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心里惦记着杜仲他们,随口敷衍赫连羽几句,要他带着夏大娘子待在此处,无论如何不得离开之后拄着拐杖走出来,一点点朝行宫大门口移动。 就算不能加入他们,远远地旁观一下局势也终归能让她放心些。再不济有人受了伤,她也能及时用自己的血给伤者治疗。 左腿受伤之后,方知整座栖云行宫到底有多大。 身旁宫女、太监匆忙走过,无暇睬她。 她一个人拄着拐行慢慢从主殿走到前院,往日重兵把守的大门口此刻空无一人。正当她走到紧逼的大门前,准备伸手把门推开时,门却从外面被人打开。 两名大内侍卫打扮的官兵从外面推开行宫大门,一小队人马出现在季窈面前。 四个官兵中间,一位汉人穿着,头上却用青蓝色棉布包裹头发,鬓发斑白的老叟尤为显眼,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娘,女娘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孩童。 季窈立刻意识到面前三人就是杜仲所说石长老和他的亲人,赶紧迎上前道,“来人可是石长老?” 石危龙在牢里待了这些时日,精神不佳。此刻晃眼没看清季窈面容,只是跟着押解他们的官兵缓缓上前,听侍卫说道,“是,季娘子,皇上吩咐,将此三人交给你。” 她此刻走出宫门,遥望对面山林间,隐约能看见一块紫色的头顶在翠绿的树冠之间穿梭,料想应该是委蛇正在林间穿梭,赶紧上前冲石危龙一鞠躬,急切说道,“石长老,赶紧带着他们进宫藏好,我还要去接应杜仲。” 说罢她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啊,就是楼元麟。” 却不想她一抬头,石危龙借头顶耀目的日光将季窈的面容完全看清。 他双眼倏忽间瞪大,先是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诧异,接着连呼吸都停滞,抬起手来颤颤巍巍念道,“神女、神女……” “什么?” 季窈和石危龙的孙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就看见他突然俯下身去,双膝跪地,吓得季窈赶紧扶他起来。 “石长老这是做甚?快起来。” “神女……神女复活了!” 石危龙哪里敢就这样被季窈抓着,赶抽回双手,转为恭敬作揖道,“神女在上,石危龙携家眷叩拜。” 他自己跪不算,还要拉着身后人一起跪。季窈见状赶紧再次制止,这回总算是被他的话拉回神志,问道,“你说我是神女?” “不错,神女难道忘了?” “我不知道,可是听说如今苗疆只有巫女,没有神女啊。” “初代神女去世后,神女之位一直空悬。您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您的挚友英烛夫人?” “嗯。”她点了点头,听到英烛的名字又确信三分,“我叫季窈。” “这便是了。”石危龙差点喜极而泣,哽咽道,“季窈便是初代神女的名字,原来当初英烛夫人将您葬入圣山后,您的尸身消失一事是假,她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将您的肉身保存至今,让您复活过来了!” 这些说法倒是和她的梦境完全对上。 季窈低头沉思片刻,想来可以同石长老说实话。 “对,救我出来的人说,我当时身上一直穿着万蛊蚕衣。我醒来之后,那件衣服便彻底报废,上面红色的宝石变成普通石头,再也不发光了。” “您是万蛊之母,那衣服上的蛊虫都是您养育出来的,自然会竭尽全力护住您的心脉。您的血可解万毒、愈万物,而您体内的蛇王蛊又是这世间最毒的蛊虫。如果老夫说的这两点,您都符合的话,就请您相信,您真的就是我们苗疆有史以来第一位与神祇委蛇缔结契约之人,我们的初代神女!” 她的血可以解毒、救人这一点她早就知晓,不过蛇王蛊…… “石长老,我体内没有蛇王蛊。” “啊?怎么如此?” “我曾在梦中看到英烛向我哭诉,说接替她成为第二任巫女之人骗取她的信任,从当初还陷入沉睡的我身上将蛇王蛊引走了。” 接替英烛夫人的第二任巫女?石危龙明白过来,“是现任巫女依古的母亲:怀青……难怪距离如此近,委蛇都没有闻到您身上气味……那可就遭了。神女离世,拥有蛇王蛊的人便可以操纵一切蛊母,难怪老夫还在苗疆那会儿,会传出现任巫女的神力胜过历届所有巫女的传闻,原来是因为他们家族手中握有您身上的蛇王蛊所致。” 季窈心里还有无数疑问等待解答。正当她打算再问,对面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好似有山倾倒。接着无数树木倒地,灰尘漫天,惊起林中野兽逃窜不迭,动物们的身后还跟着负伤跑出来的官兵。 京墨原本已经与方仲晏和解,之后自己要如何行事做亲爹的都不会管。 他此刻正骑马赶到行宫门口,就看见季窈和不远处巨大动静。 “这是怎么了?” “是杜仲和委蛇,他们有危险!” 季窈大喊着,准备扔下面前几人打算先去树林里支援,手臂被石危龙拉住道,“神女莫慌,您既然是与那委蛇缔结契约之人,它一定会听你的话。老夫这就带着你前去寻大王子和神祇,到了它面前,它认出你来,自然一切都相安无事。” “真的吗?” 如果她真是神女,那自然皆大欢喜。可若她不是,石长老岂不是跟着自己白白送死? 眼看着平日里负责照顾自己的宫女推着一架轮椅急匆匆从宫中追出来,石长老的孙媳抱着孩子还打算跟上来,季窈赶紧组织道,“你还是别去了,带着孩子在宫里等罢。” 眼看着石危龙一把年纪还想主动上来帮忙,京墨赶紧上前将季窈捞到马上,冲众人摆手道,“大家都回宫内等候罢,我自会将所有人都安全带回。” 说完策马扬鞭,带着季窈朝那巨大动静的来源而去- 栖云行宫以南约莫五里的深山树林里,杜仲正带着蝉衣、赫连尘以及皇宫侍卫紫色巨蛇打得难分难舍。 赫连尘昨夜赌气冲出去之后,在廊亭外池塘边脚下打滑,脑门磕在石头上破了相,血腥气引起一路随着他北上京都的委蛇注意,一夜之间已经跟到这附近村庄外的山林里。 它此刻闪闪发亮的金色瞳孔中只有赫连尘的身影,每一次甩尾和张口攻击都直直地朝着赫连尘打来,所到之处树木尽毁、粉尘漫天。 杜仲借机挡在赫连尘面前,好几次尝试跳上委蛇头顶,割破自己的手指与委蛇头顶同样散发着红光的宝石相触,却无论他如何心诚意坚,都无法让委蛇的动作停下来,与他产生片刻的连接之意。 蛇头晃动之间他站立不稳,好几次被甩下来,情急之下只好嘱咐众人攻击委蛇七寸,想着先将它抓住再说。 却不曾想,委蛇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不但身形较最初苏醒之时又大了一圈,不用弓起身子便已经能和百年大树身高齐平,就连身上五十二年前被赫连氏以身祭剑,重伤的的部位也已愈合,紫色的鳞片坚若磐石。他们尝试数次,侍卫斩断手中宝剑几把,都无法在鳞片上留下一丝痕迹。 赫连尘被当作鱼饵,在这乱成一团的林子里东躲西藏,累到已经完全使不出轻功,只能在地上像只老鼠一样抱头乱窜。 杜仲落地的瞬间他再次躲到杜仲身后,灰头土脸抱怨道,“不行不行,我看如今就算是皇帝的军队来了也打不过,我要赶紧跑了!” “跑?它闻着你的气味能从渠阳城追到京都,你往哪里跑?” “我先回去找我娘和我弟弟,带着他们骑马跑。” “我看你是想让你娘和你弟弟跟你一起死。” “你说什么!?” 他揪起杜仲的衣领还没来得及揍他,委蛇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到的人面前,两人只能各自跳开。 “好你个杜仲,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 杜仲从地上爬起来,此刻也有些狼狈,“听与不听,你的身上都留着委蛇仇敌的血,除非你将全身血液流干,从此与你爹赫连氏、整个前朝皇室再无瓜葛,委蛇才会放过你……哦不对,即便它肯放过你,你的弟弟也会成为它下一个目标。” “你!” 嘴没斗完,委蛇的尾巴又扫过来,将地上两人凌空甩飞,隔着数十米落在草地上。若不是落地前二人稍稍使出内功抵挡落地时的撞击,此刻只怕是手脚都已经被摔断。 蝉衣虽然灵活,十次攻击能躲过八次,却奈何委蛇身体坚不可摧,他躲得过,却杀不了。眼看杜仲因为与赫连尘待在一起又被委蛇打个正着,他飞身从树上落下,把赫连尘扶起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听闻神域皇宫内还有火药、火弩箭一类的武器,不若去求皇上帮忙。” 杜仲看着身边重伤倒地的侍卫越来越多,心里一直到今天再打下去,是一点甜头也占不到。 “但现在委蛇已经现身,休战与否,如今可不是你我说了算。” “那怎么办?就算当不成皇帝,我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 杜仲看一眼身边嘴角渗血的赫连尘,沉声道,“有一个办法,你赶紧多放点血,抹到我和蝉衣还有其他几个侍卫身上,大家带着你的气味往四个方向骑马跑,能跑多远是多远。如果能骗过委蛇,暂时失去你的方位,这一战便可稍稍推后。” “若是骗不了它呢?我岂不孤立无援,任由它把我大卸八块,吃肉喝血?” 赫连尘疯狂摇头,死抓着蝉衣不放,“我不干,我死也不离开你们。” “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 “那我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两人正劝说无果,委蛇已经解决完面前十几个侍卫追了上来。它直立起身体,从地面上三人抬头看去,紫色的蛇头几乎与太阳一般高,它金色的眼瞳中竖成一条黑线,死死将赫连尘的身影锁定,伴随吐信子发出的嘶嘶声,宛若无情的神明。 不少附近的村民这回彻底将委蛇看得明白,扔下手里菜篮、锄头尖叫逃窜,引起一片恐慌。 赫连尘不肯配合,杜仲和蝉衣只好带着他往反方向逃跑。 身后是树木倒地、飞沙走石的声音,三人面前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皇帝的救兵?那又为何只有一个马蹄声? 茂密的丛林里,季窈与京墨同乘一马,奔驰而来的身影落入三人眼中。杜仲眉头皱成一团,忍不住加快脚步道,“该死,她怎么来了?” 三人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委蛇有没有跟上,身长近乎百米的神祇游动起来的速度又怎会是三个精疲力尽的男人所能敌? 还没等季窈和京墨骑马赶到他们面前,委蛇已经甩着尾巴追上赫连尘,巨大的蛇头遮住三人头顶阳光,宛若遮天盖顶的乌云,将他们笼罩。 杜仲和蝉衣听着头顶嘶嘶声,彼此交换一个眼神,蝉衣立刻往左边跳开,杜仲则是一把拉住赫连尘往右跳开。 委蛇在一瞬间做出选择,张开血盆大口朝赫连尘和蝉衣咬过去,蛇口中的口涎滴落到两人身上,腥臭无比。 “不要!” 眼看着两人就要成为委蛇口中美餐,季窈等不及勒马,双手撑在马头上跃起,用尚完好的右腿踩在马背上一跃而起,朝着委蛇的方向跳过去。 金色眼瞳在扫到季窈娇小身影的一瞬间停下动作,尾巴先一步扫过来将京墨和他身下的马儿打翻,打了个卷翘起来,用尾巴牢牢接住季窈。 被蛇尾卷起,季窈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仿佛自己已经被这样卷起来过无数次一样,带着冰凉的触感,舒适极了。 蛇尾卷起少女在空中转几圈,最终被举到委蛇面前,金色眼瞳在将少女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间闪烁不停,嘴里嘶嘶不停的的蛇信也瞬间收回,蛇头缓缓底下,靠近她身边,嗅她的气息。 季窈大着胆子伸出手,将缠满布条的手掌一点点靠近蛇头,想要触摸面前这只参天巨兽。地面上所有人在这一刻的心也被提到嗓子眼,不知道一人一蛇到底想要对对方做什么。 掌心一点点靠近,终于贴上委蛇冰凉的鼻尖。严格来说,蛇头部前端的两个鼻孔虽然被称作鼻子,却只是靠鼻子来呼吸,而非它的嗅觉。 季窈只是摸到了委蛇鼻头上一块冰冷的鳞片,它真正的嗅觉主要依赖于它的舌头和口腔顶端那个状似犁的部位。 所以就在委蛇张开嘴,企图用舌头和口腔顶端的部位仔细“闻一闻”季窈的时候,地面上四个男人都以为委蛇想要将季窈吞掉,立刻撑起身子准备站起来,拼死也要把季窈从它的嘴里救下。 季窈看着张开的血盆大口,炙热气息喷得她睁不开眼,心想怕是要认蛇失败。却不想蛇口张开瞬间又闭上,委蛇的舌头只在季窈双手扫过一下,口涎沁入布条后她立刻感觉到双手掌心肌肤长合,带来又痒又紧实的感觉。 契约之主的气息,只消一瞬便可确认。季窈惊喜地将双手布条拆开,看见自己双手掌心伤口完全愈合,甚至连疤痕都一起消失不见。 她忍不住双手抚摸上委蛇的头,因着它实在太过庞大,她带着体温的小手也只是再一次摸到它鼻子上的一块鳞片。 众人却分明看见,委蛇的头在对着那只手上下轻轻晃动。 它这是在……蹭她?! 在季窈的抚摸之下,委蛇惬意地闭上眼,蛇头顺着她的手背下滑,改为自己主动在她身上、脸上蹭来蹭去。接着它尾巴将季窈高高举过头顶,放到头上坐好,季窈看着它头顶那颗红色宝石重新亮起,鬼使神差地被吸引住,缓缓将双手放上去。 触碰到红色宝石的一瞬间,她眼前如走马灯一般开始不断闪现过往片段。 一名身着苗疆服饰的女娘从初遇委蛇的勇敢不畏,到与它缔结契约之后形影不离,行走在高山流水之间畅意快活的画面不断涌现,到后来苗疆与神域开战,她肩负起整个苗疆人的期望,与委蛇站在最前面与神域军队大战九天九夜,最后被皇帝以自身祭入神力的宝剑刺入七寸,导致委蛇陷入沉睡,季窈也从委蛇身上掉落,陷入身死魂未散的状态。 杜仲坐在地上,看着坐在蛇头上的季窈紧闭双眼,面上表情时而欢喜时而悲伤,但委蛇从始至终都没有要伤害季窈的意思,一颗心终于咽回肚子,坐在地上喘气的同时,心头升起一丝复杂的思绪。 先前她身上所表现出的种种怪象,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但自己总归不愿相信,她就是自己先前为了与委蛇缔结契约,准备杀掉的神女。 现在…… 短短不过半盏茶功夫,季窈已经将所有丢失的记忆全部找回来。 当委蛇头顶红色宝石亮起,一抹红光一闪而过,从季窈的掌心钻入,一路好似血液回流一般顺着她的胳膊往上,最后来到女娘眉心,最终在她眉心正中勾勒出一个类似盘踞蛇形的红色印记。 这枚印记由最初的红色隐隐散发红光,到完全成形之后遍闪金光。季窈与委蛇一同再次睁开眼睛之时,这抹金光直冲云霄,好似一把利箭穿过烈阳红心,带着金色的尾巴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远在苗疆的巫女依古在圣坛上瞧见这一天空异相,她双眼微微眯缝起来,露出危险的气息,将身边侍女召到面前,“去告诉苗王,我有要事禀报。”- 这一抹金光出现得突然,众人闪避不及,只能赶紧闭上眼睛。 杜仲难掩此金光灼烧般的痛感,抬起袖子挡住金光。再睁眼看过去的时候,委蛇已经消失不见。 方才参天的紫色巨兽似乎只是大家做的一场梦,只有脚边无数杯铲断的树木在告诉他们,一切都曾真实发生。 季窈于一片尘土飞扬之中缓缓朝三人走来,左腿上虽然仍包着纱布,但很明显她走路已经正常。赫连尘、京墨和蝉衣见状都主动迎上去,上下打量她身上还有无其他伤痕,只有杜仲还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娘眉心那一抹扎眼的蛇形印记。 “委蛇呢?不会被你吃了吧?” “在这呢。”季窈伸长左手手臂,紫色的金眼小蛇就从她衣袖里钻出来,打几圈盘踞在她手臂之上,最后把蛇头搁到季窈肩膀,吐着信子打量众人。 “它是与我缔结契约的神祇,你们叫它委蛇,我叫它阿蒙。” 时隔五十余年再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委蛇好似十分怀念一般,歪着脑袋轻蹭季窈脸颊。 京墨虽然不知道季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降服参天巨兽之人,却也对苗疆的传说略知一二。他脸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看着季窈道,“所以,掌柜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苗疆神女。若算上你沉睡的时间,我们该唤你一声‘老祖宗’了。” “是吗?那我应该多大岁数来着?”季窈掰着指头开始算。 “七十五岁上下罢。” “什么?”赫连尘感觉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你不是二十二吗?” “对啊,可是我这副样子沉睡至今,已经过去五十三年。与我同岁的英烛夫人,就是杜仲的外祖母,你可问一问,她的年岁几何。” 所以他非但和一个七十五岁的女人成了亲,还被这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当初就算换了一张脸皮,都要冒着被追杀的风险回到龙都去看她? 赫连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了看季窈,又看了看她肩膀上的蛇,最后不服气地用手指着委蛇道,“那你怎么不早点来,这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 “大胆,竟敢对神祇指指点点!” 看见风暴平息,石长老此刻已经在众官兵的带领下赶到林中。他明显已经看到痊愈的季窈和她肩膀上紫身金眸的委蛇化身,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 赫连尘还没来得及回怼,委蛇朝着他的手指张嘴就是一口。 “啊啊啊啊!” 第207章 饮离别酒 “来喝我们的喜酒吗?”…… 七日之后,内廷宫宴。 皇帝颁布诏书,昭告天下当年赫连元雄以自杀伪装他杀,陷害如今的皇帝南宫凛,逼迫以南宫凛为核心的军队起兵造反,与原本就安排在内的方仲晏一同带兵入宫,登基称帝。 南宫凛十五年来第一次睡了一个无比踏实的安稳觉。 此值他千秋生辰将近,干脆宣旨在宫中设宴款待季窈等人,以天下贺名,大宴群臣。 入京都十日以来,季窈终于可以进入皇宫看看。 朱墙金瓦的神域皇宫比栖云行宫大太多,行走的侍卫与穿梭其间的宫人小得像是爬行在参天古木上的蚂蚁。 杜仲和蝉衣跟在她身后,三人自小门进了宣德门,过石桥刚能瞧见前面金殿玉阶的垂拱殿,立刻有两名太监将他们拦住去路,示意季窈跟着二人身后一位嬷嬷单独离开。 “为何?这里我没来过,我不想同他们分开。” 嬷嬷脸上一丝笑容也无,一看平日里就没少训斥后生。她头也不抬,神色懒淡道,“宫廷盛宴,季娘子这身衣服着实寒酸。皇上吩咐,让皇后娘娘替季娘子梳妆打扮,请季娘子跟奴婢往这边走。” 原来是这样。 “吃个饭又不是选秀,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素色单薄的衣服,又回头看一眼杜仲。见对方神色如常,抿唇点头应下,单独跟着这个嬷嬷往福宁殿来。 宫宴设在大庆殿,不少文臣武将携家眷坐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陆陆续续被太监宫女带着,从杜仲和蝉衣身边路过。 人群之中官服加身的京墨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主动迎上前来,将他们带到席间就坐。 “赫连兄怎的没来,还烧着吗?” “烧倒是退了,只是脸还肿着,不宜出来见人。”蝉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委蛇那一口,毒性着实凶猛。” 那天亲眼看见季窈与委蛇相认,赫连尘当着大家的面被委蛇咬了一口,手指头立刻肿胀发紫,整个人口吐白沫昏倒过去,躺在床上高烧整三日消退,舌头却还是酥酥麻麻一句整话说不出口,脸和四肢肿得像在水里泡了几天的猪。 对于死了两年的赫连尘换了一张脸这件事,夏大娘子和赫连羽没工夫深究,自己的亲人能够活着,已属万幸。 而石长老则是带着孙媳和曾孙,对着季窈又跪又拜不算,杜仲上前阻拦还要拉着他一起给季窈磕头。 几个人拉拉扯扯,杜仲也是一脸无奈加羞赧的神色,季窈在旁边捂嘴偷笑。 杜仲和蝉衣作为座上宾,席位被安排在皇帝左侧,仅次于妃嫔和王钦贵胄。赫连氏一家身份特殊,即便是南宫凛提出一同赴宴,夏大娘子也拒绝得干脆,不想让赫连尘和赫连羽再入皇宫半步。 如此也好,只怕富贵迷人眼,见过、享受过,恐又生出许多不该的贪念。 京墨刚安排二人坐下,准备转身回自己座位,身后一个人突然冲上来抱住他,嘻嘻笑道,“言鹤兄,真没想到,你也有反悔做官的一天。如今这从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袍穿在身上,威风不少啊。” 三人闻言抬头,看见一身锦袍华服、簪冠戴玉的南星站在他们面前,目若朗星,引不少宫女和小娘频频回头。 “啸尘兄如今接替令尊之位,成了这宫中皇商,想来也是春风得意。” 蝉衣反应一阵,才想起南星原名封啸尘。 “言鹤兄只知道我如今春风得意,却不知这是我日夜勤奋,替家里做了多少事情才换来家父的肯定,今日能够替他入宫参宴。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窈儿。” 少年郎得意洋洋,一边整理衣冠,一边用目光寻找着季窈的身影,“窈儿呢?怎么没见她,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杜仲听到他的声音就烦。 见南星询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男人漠然移开,却在人群之中看见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顺着杜仲阴沉眼神,身旁三个郎君也瞧见人群之中,严煜的身影。 南星在离开龙都之前,与严煜打过几次照面。当时只把他看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前些时日知晓季窈也才同他分手不久之后,脑海中严煜的面容开始清晰起来。 是以他也将严煜一眼认出:“他不是在龙都当官吗,怎么也来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京墨在心中默念道。 “此次宫宴不但为宴请掌柜和杜仲,感谢他们查明真相,皇上还特意将自己千秋寿宴提前,皇家园林大门敞开,以宴天下人,所以很多地方官也都进京了。严大人是正四品的知府,自然不会留在外头,而要进到大庆殿来。” 说完还不忘笑骂南星一句,“你一个无官职头衔在身的商人都来得,他自然来得。” “哼。小白脸。” 不行,不能让窈儿看见他。 南星像是想到什么,更加着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季窈的身影。 严煜坐在尾席,抬头张望的时候正好与杜仲充满恶意的眼神撞上。他也不躲,反而迎着这道目光直走到杜仲四人面前,朝京墨略抬手道,“言鹤兄。” 京墨嘴角笑意更深,“严大人。我官职从四品,你断不可向我行礼。” “不过是寻常兄弟之礼。龙都一别,别来无恙。” 京墨看他的眼神,分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暗自找寻着什么,忍不住煽风点火道,“有恙无恙,还是等掌柜来了,严大人亲自问她罢。” 上一刻还风光霁月的探花郎身形顿住,眼神不自然起来。 “她……没同你们在一处吗?” 杜仲心里这股邪火烧了半天,还没等他站起身来,南星先跳起来说道,“自然是在一处,我和窈儿日日夜夜都在一处呢。怎么样,砍死我?” 严煜白他一眼,独将审视的目光落在杜仲脸上。 南星见他不接招,还准备说些什么,只听得身后传来卫公公尖锐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 少年郎哼一声,故意把气出在严煜脸上,旋即带着不甘转身,回到自己位置。 严煜闪避不及,只能稍稍后退到与杜仲并肩,同众人行跪拜礼。 “起来罢。” 南宫凛神清气爽地坐上主位,看身旁皇后的位置空置,杜仲身边也不见季窈,单手撑在膝盖上打趣道,“这人还没到齐?” “回皇上,这……” “皇后娘娘到。” 殿上所有人循声回望,看见皇后被太监搀扶着缓缓进殿。而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百官群臣从未见过的女娘。 少女冰肌玉润,一身桃夭色云丝长裙外罩薄雾紫广袖罩衫,水红色腰带将少女细腰束堪一握,上面缀满细细密密的珍珠。 目光上移,少女珍珠贴面,眉心螺钿画红,让她原本就出挑的面容像是蒙尘的海珠终于等至夜幕降临一般闪闪发亮。即便是皇帝身侧最受宠的妃子和公主,此刻也比不上她万一。 “皇后身边那个女娘是何人,怎生的如此好看?” “就是传言破了十五年前那桩大案的苗疆女子罢?你瞧她眉心的朱砂印。” “如此好看的女娘竟还会破案吗?怪不得皇上要专门为她设宴。” “莫混说,仔细你的脑袋。” 一片细碎的议论声中,少女发间步摇和珠钗随步伐轻轻摇摆,晃得人眼中斑斓一片。 只是这少女似乎不是很习惯如此打扮,跟在皇后身侧面色拘谨,一抹红唇微启,两道柳眉轻蹙。 她这个样子,不光在场陌生人头一次见,台下连通杜仲在内的五个男人也是头一回见。 杜仲脸上惊艳的神色一闪而过,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严煜心中则是涌起千万种心酸与缠绵,呼吸微窒,眼眶起雾。 “臣妾来晚,请皇上责罚。” 皇后走到南宫凛前面向他行礼,同时侧身牵着季窈到皇帝面前笑道,“季娘子天姿国色,臣妾宫中那些首饰难衬她容色半分,真是费了好大功夫呢。” 这是要甩锅给她? 她哪里是嫌珠宝不好看,明明是这身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实在太热。她原本在福宁殿中一直央求皇后,问她可不可以不用换衣服,最终磨不过她才会来迟。 “禀皇上,是……是皇宫太大,我在宫里迷路才耽误了时辰,不怪皇后。” “无妨。”南宫凛如今心情正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 回座的间隙,季窈看见人群之中南星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引得在场诸人又是一阵暗叹。 挨着杜仲身边坐下,她有些得意,朝杜仲递去一个骄纵的眼色,被对方无视。 所有人入座之后,皇帝端着酒杯起身,声如洪钟,“旧案得明,沉冤昭雪,朕心甚慰。今众卿齐聚,此杯酒,众卿便与朕共饮,一敬不远万里而来的苗疆神女与大王子,二愿苗疆与神域和平共处,千秋万载,国运昌隆!”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坐在最前端的少年少女是来自苗疆,一位神女一位王子,身份尊贵。所有人旋即起身,端着酒杯与皇帝一同向季窈举杯,嘴里重复着南宫凛的话。 “敬苗疆神女!” 一口美酒下肚,季窈砸了砸嘴,觉得甚好:宫中陈酿,喝起来同别处就是不同。 台下歌舞乐声渐起,她在一派欢乐融融的氛围中大快朵颐,拉着蝉衣喝酒。 虽说这酒宴是为向季窈道谢而设,说到底皇帝才是真正的主角。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只知道借此机会结交宫中朝臣、探听皇宫秘辛,无人在意那两个马上就要离开神域的苗疆人。 也好。趁皇帝和皇后都喝得差不多,起身出去更衣的间隙,季窈拉着蝉衣、提着酒壶在人群里找到南星,脸蛋红扑扑地同他喝起酒来。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离京了,今日便喝个痛快可好?” 南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听到她说要走,霎时间连杯中酒都变得苦涩。 “就不能不走吗?那苗疆有的,京城更胜它千百倍。那苗疆没有的,我也尽数找来堆到你面前,任由你挥霍、享用。哪怕你不愿同我成亲,也不要离开京城,可好?” 季窈拿着酒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自己先干为敬。 “那可不成,我身上的蛇王蛊还在那巫女手里,他们当年欠我的,我要去讨回来。” “我陪你。” “用不着。”她左手掌心摊开,隐在她袖中的委蛇立刻从她袖笼里露了头,闪烁着一双金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向南星。 “我有阿蒙。如今打起来,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委蛇像是能听懂一样,季窈说话时它就在她掌心吐信子。 南星试探着朝它伸出手去,委蛇立刻张嘴欲咬,吓得他又缩回手,“那取蛊报仇之后,你还会回来吗?” “再说罢,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哎呀你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好?我是走了又不失死了……” “呸呸呸,”南星失落地垂下手,杯中酒摇晃不停,“不要混说。” “此去一别,我又要开始活在等你的日子里,可叫我如何是好……”说罢他突然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过季窈手里的酒壶给自己倒满,再喝。 “无妨,不就是个苗疆吗?也不是很远。等你报了仇,我找你去。山高路远我也去。” 季窈不知道该如何答他,干脆和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来。 七、八杯烈酒下肚,绕是季窈百毒不侵的身体也没能及时将这么多酒消化掉。离别的陈酿沉积在女娘胃里,堆砌成无法排解的忧愁。她脸蛋通红,身体开始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南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原本就在南风馆里同她喝醉过一回,如今连着喝了十杯,已然醉得双眼迷离,倒在蝉衣身上一边傻笑,一边说着将来如何从京城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到苗疆找她的计划。 杜仲仍旧坐在席间,看着三个人孩童似的站在群臣之中嬉笑,面无表情。 酒精尚存,她却是实打实地喝饱了。 见南星有蝉衣扶着,她放下酒杯,找宫女借问更衣处的位置,一个人晃晃悠悠去找茅房。 杜仲见状也悄然起身,远远跟上去。 从大庆殿到更衣处一路廊亭水榭、琼楼玉宇,乍一看过去,房子一律都是朱墙金瓦,无甚区别。她路上又抓着两个宫女问了问才找到地方,待她酒稍醒再走出来的时候,才察觉自己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这皇宫也忒大些,还是我的南风馆好,喝再多也不至于找不到路。” 本是无心一句,她说完之后心里却暗自惆怅起来。 “也不知道楚绪和三七如今怎么样,南风馆里生意好不好,商陆那小子肯定经常骂我,骂我怎么还不回来……” 她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京城有南星,有京墨,龙都有她的南风馆,她的伙计们,还有严煜…… 方才还高昂的兴致突然就低落下来。季窈沿脚下石板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一处池子边缘。 眼看着她下一步就要踩空,身后一只大手猛然将她拉住。季窈一个转身,被身后男人牢牢搂住腰身,扣在怀里。 是他? 季窈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严煜。 他看着还若她离开龙都时一样清瘦,只是眉宇间终于有了精神,抓着她的手也十分有力。 池塘两侧不是仍有宫人路过,她觉察不妥想挣脱开,严煜见状也只好放开她,眼神不曾有过片刻的挪移。 她被这炙热的眼神盯得抬不起头,只觉得口舌发干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像是说话十分费力。 “是吗……我、我明日就走了。” “去哪里?” “回苗疆啊,我那日不是告诉过你吗?” “何时回?” 回?就算想回,她当着他的面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不回。 “不回。” 话音刚落,严煜抓起她的胳膊,让她被迫与他对视。少年郎眼中莹光闪烁,楚楚可怜的样子像一把刀剜在季窈心上。 “别赌气,好好说。” 她一向对他的温柔毫无招架之力,硬气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心脏砰砰乱跳半晌后开口,声调都低了许多。 “真不回……我是苗疆神女,你方才在殿上听皇上都说了,并非我胡说。” 说起这个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触电般从严煜身边弹开,惹得严煜脸上受伤的表情更重。 “你躲什么?我就这般招你厌恶……” 她越躲,他走得越近,拉着她往自己身边来。 季窈两颊绯红,懊恼道,“不是……我想起来当初,为何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眼熟了。” “为何?” “因为我五十年前曾经和你爷爷严方臣在一起过。” “什……” 疑问的话堵在心头,严煜脑海中闪过那张剪纸小像。 “所以祖父留下的那张小像的确是你?” “嗯。” 苍天啊,她竟然和严方臣的孙子也在一起了!这可叫她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所以你就别纠缠我了,我们之间的差别堪比高山流水,不可僭越。” “我偏不!”严煜抓着她的手,呼吸急促起来,“就算你是深山老妖我也要定你了。窈儿……” 他没说完,杜仲从两人身后一个侧身闪出,以手做刀劈向严煜手腕。夺回季窈的同时,单手将她搂入怀中,眼色狠戾,“严大人不去殿内吃酒,在这里调戏我的夫人?” “她不是你夫人。” “是吗。” 杜仲说罢,不等季窈反应,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唇瓣就落下来。 季窈看着面前陡然放大的俊脸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他当着严煜的面吻住自己,唇瓣压在她嘴上一动不动,半晌后才将她放开,挑衅地看向严煜,冷声道,“没看清楚的话,我可以再来一次。” “你放开她!”严煜突然朝着他冲上来。 此举正中杜仲下怀。 他巴不得严煜冲上来,自己好名正言顺跟他打一架。 季窈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杜仲先一步已经冲上去和严煜打起来。 严煜文弱书生,哪里是他对手。挥出去的拳头一下没打中,反倒被杜仲拉住手甩出去,在草坪上摔了个狗吃屎。 听见动静往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季窈心想这二人一个是苗疆人一个是神域人,打起来终究在南宫凛那里无法交代,赶紧上前把杜仲拉开,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叫他住手。 杜仲知道她心疼,心里恨不得再多揍严煜几拳,干脆使坏说道,“如今就算我肯罢手,他未必肯善罢甘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让他以为,你心疼的是我。” 季窈没想太多,赶紧抓着杜仲的胳膊装模作样检查起来,然后对着严煜说道,“谁让你打他的,你看你把他的胳膊都伤着了。” 然后立刻转过身来,温柔地看着杜仲说道,“你没事罢?” “我没事。” “那就好,我好担心你。” 天知道从头到尾,严煜连杜仲的袍子都没摸到一下,反而是自己被他摔得七荤八素。 少年郎这下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路过的宫人走过来将他扶起,小声询问他需不需要去请太医,严煜捂着胳膊朝状似亲密的两人走过来,眼里带着最后一丝坚持。 “我会去苗疆找你。” 杜仲直接把季窈的头按进自己怀中,抢先一步开口答他,“也好,省得我发喜帖,邀请严大人来喝我们的喜酒。” 严煜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季窈身上。沉默许久之后他黯然转身,跟着宫人往大庆殿方向走去。 待周遭恢复平静,季窈自杜仲怀中抬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抹紫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他消失在廊亭拐角。 “舍不得?” 她摇头,仰面对上杜仲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糟了,他…… 杜仲此刻的眼神同严煜一样楚楚可怜。 他受伤的目光在季窈脸上留恋片刻,随即将她松开,转身拂袖而去。 这些男人真的没完没了! 季窈懊恼闭眼,伸手按住自己脑门片刻,定了定神,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杜仲你听我说!”—— 宫宴一直持续到晚上。 季窈乘马车回到栖云行宫,在廊亭水榭处找了个遍,终于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找到一个人喝闷酒的杜仲。 感觉到来人气息,男人不曾抬头看,仍旧拎着酒壶往自己嘴里灌酒。 季窈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别喝了,方才……感谢你替我解围。” 男人不言语。 “我明日肯定是要跟你回去的,咱们杀巫女、夺王位、报世仇,不成功,便成仁,可好?” 他还是不接茬。 季窈不耐烦了,“哎呀你打也打了,亲也亲了,严煜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呵,是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根本没资格不高兴。你又不喜欢我,还能任我搂着、抱着,我该感恩戴德、叩谢天地才对。” “我何曾说过不喜欢你了?” 说完这话她有些心虚。 没说过不喜欢,不等同于就是喜欢他。这样的道理小孩子都懂,面前的男人哪怕喝醉了也不是好骗的。 杜仲侧过脸,醉眼朦胧地看她,“那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长得好看啊,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真的。” “比封啸尘、严方臣、严煜都好看吗?” 他突然点名指姓让她有些不习惯。 “嗯。你一直是南风馆头牌,这一点从未改变。” 杜仲没有回答,而是凑近凝她,呼吸间略带酒气,一下一下地在这悄无声息的夜里,传进季窈耳朵。 此时月上西楼,季窈被他盯得有些紧张,抿唇吞咽的小动作被他发现,略抽开身把酒壶举到她面前,“陪我喝几杯。” 这可太简单了。 “好啊,别说几杯,就是几壶、几坛子我也奉陪到底。” 说喝就喝。 她断然起身到门口唤来宫女,叫她们把酒送到杜仲卧房,然后回头搀扶起杜仲往回走。 今夜月色上佳,入夜之后暑热退却,清凉宜人。 两人坐在杜仲房中将窗户打开,任由月色入室,洒满床榻。季窈喝多话也开始多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当年如何与杜仲的阿哒——英烛夫人骑在委蛇背上畅游苗疆的好山好水,如何在苗寨里与严煜祖父严方臣邂逅,后来跟着他回到江南遭到严家人排挤,受了情伤又跑回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到江南。窈窕的少女,翩跹的少年,桃红柳绿,春江映月,真是极美。如今回想起来,严方臣的面容倒不那么清晰,只是还记得江南的美景。” “你们四个出现在赫连尘灵堂前的时候,我第一个看见的是南星。他那么肆意张扬,像一匹没有被驯服的骏马,笑起来又像是被宠坏的孩子。” “京墨是个老狐狸,我当时看见他笑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后背发凉,你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吗?你应该没有。论老谋深算,你不输他。” “蝉衣就像是个影子,我只有在别人都模糊不清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不过还好,他没有做他人的影子,只是喜欢把自己藏起来而已。说起来,他的琴是你们几个里面弹得最好的,你这个头牌被比下去啦。” 杜仲喜欢她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样子,连看她的眼神都带上几分痴迷。 面前酒坛空了四个,他自觉已经到极限。 “那我呢?你第一次见我是何感觉?” 第208章 出发前夜 “绑住我,我们继续。”…… “你?” 季窈抖了抖衣袖,发现委蛇不在,估计是钻回自己被窝睡了。 她与委蛇既定契约,两者之间的距离越远,她的能力越弱。此刻她也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道,“你还好意思问?当初那些人吵着要搜家,你给京墨递眼神示意他不要阻拦,我都瞧见啦!那时候我就在想,你才是他们四个里头心机最深的,我要远离你。” 杜仲学着她的样子也趴在桌上,鼻尖与她相抵,眉眼带笑道,“那为何现在又不远离我了?” 她眯了一会儿,再睁眼,面前是陡然放大,美得惊世骇俗的一张脸,手如柔荑、肤若凝脂,皎皎似月,俊俏多情。 喉头不知道怎么突然干涸燥热起来,她愣愣地冲着面前这张脸伸出手去,指腹在杜仲眉眼上下描摹。 “因为你好看啊,你知道我一向对美男子毫无招架之力的……” 杜仲听出来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心里却只想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 “那你亲我一下。” 谁知她听了这话反而撤开手,笑嘻嘻地撑着桌子坐起身来,继续给自己倒酒说道,“又来?还想骗我。我一亲你,你就会按住我的脑袋不让我喘气,上一次也是在这里罢?还是在我房里?我亲你一下,你要反过来亲我十下、一百下……我可不上当。” 她果然醉了。 酒还没喂到嘴边,杜仲伸手将酒杯夺过来,举到她面前轻晃,浅笑道,“这次我绝不反抗,我发誓。” “我不信。” “我杜仲对天发誓,待会儿不管被欺负得多厉害,绝不反抗一下。违者天打雷劈。” “我还是不信……除非用你的真名再说一遍。” 醉酒的笨蛋。杜仲嘴角上扬,又说了一遍。 “我楼元麟对天发誓,绝不反抗。” 末了,男人暗暗低头,俯身撑在她耳边低语,“如何?这下放心了?” 她坐着,他站着。俯身低头的时候,季窈正好能从他微微敞开的衣领里看见凹陷的锁骨线条和精壮白皙的胸膛。 美男计啊这次是…… 季窈咽了咽口水,借着酒劲胆子也大起来,一伸手钻进他敞开的衣领里,掌心贴在胸膛上,感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嘶……”杜仲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浑身宛若触电一般动弹不得,“你……” “好烫啊……” 虽然这么说,她却没有撤回手,反而继续在衣服里胡乱摸索着,不知道在找什么。杜仲被这只不听话的小手搅乱心神,眼神沉下来,连声音都带上些许颤抖。 “等一下……” 等什么?他在害羞吗? “啊,我差点忘了,你尚未同女娘亲近过。别怕,这种感觉是正常的……你热的话,可以把衣裳脱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手缓缓上伸,撩起衣袍划过肩头,薄薄的料子就从他肩头滑落,卡在手臂上。 窗影上两道剪影凑到一起,她在用鼻尖和唇瓣认真地倾听他的心跳声,一抻、二碾、复轻挑,搅乱春水,静待微波荡漾。 床榻离得稍远,罗汉床也是不错的选择。 仰面躺上罗汉床竹编凉席的时候,后背的沁爽与胸膛的炙热形成鲜明对比,舒服得杜仲忍不住叹气。 她醉了,做什么都是不记得的。 无妨,他会记得。 杜仲忍无可忍,自罗汉床上稍稍抬头,声音嘶哑道,“你不热吗?” 她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对自己表现出最真实的反应没有一点察觉,只是这股自小腹升起的难耐让她涨红了脸。 于是她只能顺着杜仲的话继续往下说。 “热,我热。” “那你也可以学我的样子。” 他说得对。 面前人听话照做。不一会儿,紫色罩衫和桃夭色的长裙扔到一边,歪歪扭扭地搭在床头。杜仲压住心里一拥而上的负罪感,害羞地撇开脸看向别处,被季窈伸手一把捞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要看别处,看我。” 微风如饥似渴,云朵也柔软沁润。月夜四合,他感觉自己心里藏匿已久的那头野兽也快要从他嘴里跳出来。 “好,我看你。” 双手撑在宽阔双肩,她心满意足地一点点凑近。 温热的、饱满的、近乎完美,他没能忍住自己想反守为攻的冲动,一个翻身把人甩在竹编凉席上,身下人立刻嘤嘤嗔怪他道,“你反抗了,你要遭雷劈。” 到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想这些。 大掌急不可耐,趁她没反应过来之前先占尽便宜。 “那你把我的手捆起来,就不算我反抗了。” 她被摔得有些疼,皱着鼻子开始挣扎,想溜走。男人弯腰从一边把她那条朱红色的腰带拾起来,主动在自己手腕绕了几圈,哑然道,“把我捆上,我们继续,好不好?” 鲜亮的朱红色晃了她的眼,季窈迷迷糊糊撑坐起身,接过腰带在他手腕上打了个结,先是打算躺下,想了想又按着他的胸膛,把嘴凑上去。 “这次我要亲个够。” “好,让你亲够。” 季窈被面前这张脸迷得晕头转向,双手发力把人重新按回席上,迷迷糊糊就抓着他坐了上去,喉头轻轻溢出一声。 初经人事的男人也跟着暗叹一声,下巴高高仰起,额间落下细汗。 她好美,美得让他有一种想死在今夜的冲动。 再也没有比今晚更美的夜色了,他头晕目眩只感觉身处九天灵台。 季窈还没习惯,仅剩的一点神志苦苦支撑。眼里明明是他被绑住的双手,身体却不知道为何被带动着无法停下。 这下她不用习惯了。 仅仅只是腰眼发力,罗汉床四只木腿已经连同上面的人开始不可遏止地发出声响,一声接着一声,盖过了窗外蝉鸣蛙叫。 皎洁的月色到后半夜消失在云层后,房内没有点烛,只有一些细碎的声响能证明里面尚有人在。 杜仲的手腕依旧被腰带死死绑住,连下榻来端水都是用双手捧住,轻声唤她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捧着水杯喂到她嘴边。 如此再三他失了耐心,最后一次干脆将水含在嘴里,俯身喂到她嘴边,再顺便将她口中清甜掠夺殆尽。 辛苦了手,便宜了嘴。一片漆黑之中,季窈低头看,还没数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处牙印,发红的膝盖又被推到眼前,最后像面口袋一样扛过他肩头,脚趾勾搅,香津淋漓。 待杜仲完全酒醒,面前人刚好在激颤中彻底晕过去。 罗汉床近乎塌陷,他没时间思考明日该如何向宫人解释,抱起季窈走过屏风,将人放在榻上,起身穿衣出去打水。 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只感觉一阵清凉拂过肌肤,最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又陷入沉睡- 清晨第一缕日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季窈满是惬意的准备翻个身,却发现翻到一半被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挡住。 她伸手在被子里乱摸一通,察觉到可能是个人之后猛然起身,将被子里熟睡男人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是他?! 等一下,昨晚她回行宫来找他,看到他在荷花池边喝闷酒,就答应陪他一起喝。然后后面的事,她好像就不记得了。 所以是他趁自己喝醉,对她…… 感觉到肩膀处的被褥突然消失,杜仲从沉睡中醒来,看到季窈已然坐起身,雪白的藕臂上还带着红印,神色温吞道,“醒了?” 他还好意思问? 季窈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就来气,抬手就是一巴掌,被杜仲眼疾手快伸手挡住,她顺势瞧见了他被绑住的双手。 等等,上面为什么绑着她的腰带?! “你的手怎么……” 杜仲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状似无辜看自己手腕一眼,苦笑道,“这个啊,是你昨夜喝醉了绑的。不让你绑你还哭来着,你忘了?” 她当然忘了!可上面打的结和她平日里打结的方式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昨晚是我强迫你……” 她没敢继续往下说。 眼看着他的手腕已经被勒得紫青,季窈赶紧替他解开,把那条显眼的朱红色腰带往旁边一扔,却看见自己藕荷色的小衣也在地上,就落在杜仲雪白色的里衣上。 她下意识就要下床来拾,掀开被子又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穿,赶紧又盖过去,对着床上男人大吼,“不准看!”等他乖乖闭眼之后才去拿衣服往身上套。 杜仲以为自己昨夜已经看够,没想到白日阳光下看更是惊艳,将眼睛悄悄睁开一缝,刚好被季窈看到。 她冲过来想打他,被他反手捉住拉到床上,撑在她头顶不怀好意地笑,气得季窈直接用脑门撞了他一下,趁他捂着脑袋喊疼的时候起身,骂骂咧咧道,“叫你偷看,你现在也穿给我看!” 这有什么,反正害羞的不是他。 杜仲看她一眼,掀开被子的瞬间她果不其然还是选择闭上眼睛,嗤笑一声走下床榻,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你昨夜说的要对我负责,可还作数?” “作数作数,我季窈一言既出……等等,我说过要对你负责?” “嗯。”他故意不继续往下说。 等季窈睁眼,看见他精壮胸膛上遍布抓痕和咬痕,羞得两颊绯红他才继续开口道,“你放心,我对你毫无隐瞒,血海深仇、至亲故友,就连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疤如今你都一清二楚,所以你断不能用甩掉南星的理由同我分手。” “我……” “啊,我父母双亡,祖母、祖父也都已不在人世,剩下一个亲弟弟过不了多久也是要血债血偿的,回苗疆之后金山银山任你挥霍,家中亦没有人会给你气受,所以你断不能用甩掉严煜的理由同我分手。” “你……” “还有,我知道你如今的年龄七十有五,可你昨日在那罗汉床上口口声声说不嫌弃我年纪小,我自然也不会嫌弃你年长,所以你也不能用这个理由同我分手。” 说到这他穿好最后一件衣裳,转过头来看她,“我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季窈感觉嗓子眼里被他三句话堵了三块石头。 她移目看到窗边已经塌陷下去的罗汉床,面颊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坐在床上蔫头搭脑说了句“没有”。 “那走吧,石长老他们已经在前面等我们了。” 两人来到行宫门口,石长老带着亲眷已经爱马车上等,还有一辆马车和两匹骏马,是皇帝特意为他们备下的践行礼。 蝉衣和京墨站在马车前闲谈,见季窈和杜仲走出来,笑着朝二人看来。 她看京墨又换回素色常服,肩头还背着包袱,“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上朝吗,来这里做甚?” “自然是跟掌柜一起去苗疆。” 他亮出自己腰间佩剑,剑出鞘闪出一道银的光,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我已经向家父和皇上报备,希望跟随你们回苗疆,助你们成大事之后再回,皇上已经同意了。” 他能跟他们一起回去,撇开复仇大计更有胜算不谈,她自然是希望朋友们总在一处,不分开的好。 用不着多说什么感谢的话,只一个眼神,彼此的情谊了然在胸。 她感激地看京墨一阵,随即又把目光转向蝉衣,“你也要来吗?其实回南风馆等大家的好消息是一样的。” “事成之后,掌柜和杜郎君还会回南风馆吗?”蝉衣一语道破,将佩剑抓在手上,双手抱胸道,“掌柜不想我去,是嫌我无用?” “自然不是,这一趟你帮了这么多忙,哪里会嫌弃你无用呢。” “那是嫌我武功不够高?” “比我好。”季窈抬手,委蛇从她袖口钻出,立在女娘肩头吐信子,“只是此行凶险,生死难料。且你尚年轻,放着大好山河不去游历,老跟着我们打打杀杀做甚?” 京墨笑着接茬,“掌柜这话是说我年纪大了?” “当然不是……” 意识到他们在绕圈子,季窈翻了个白眼,“哎呀我不说了,由得你们去。” 说罢她从杜仲手里抓过自己的包袱,迈步钻进石长老身后另一辆马车。 杜仲将京墨和蝉衣的云淡风轻看在眼里,心中千般思绪,神色复杂。他走到两人面前,表情严肃道,“此行的确凶险,我们回去要面对的是整个苗疆的千军万马,和我弟弟手下无数巫人异族的毒蛊妖术。这些事原本与你们无关,大可不必为了我们舍弃你们原本闲适安稳的生活。” “大王子无须多言,前路凶险,我与蝉衣心中有数。原本这皇宫里的事与你和掌柜也无干系,你们不也为了‘情义’二字来了吗?” 杜仲嗤之以鼻,“那是她好管闲事,我只是顺道。” 知道他嘴硬的毛病无论如何是改不了的,京墨和蝉衣相视一笑,“那就算是我们为掌柜想管这个闲事,大王子不用一再推辞。” “我也要去!” 三人循声回头,看见赫连尘追了出来,脸上红肿尚未完全消退。 他四处看一眼没瞧见季窈,表情更加急切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你拖家带口的,还是远远地离开京城,找个村子好好生活罢。” “我弟弟可以照顾好我娘。” “不行。”杜仲都懒得看他,“当年苗疆大败,与你赫连氏一族牵连甚广,严格来说,你算是苗疆半个敌人,还是少掺合进来为好。” “可是……” “你回去罢。” 季窈掀开帘子,眼中没有太多情绪,“你我夫妻情分早已了结,你又何苦抓着不放?苗疆无你的立足之地,赶紧趁年轻,开拓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带着娘亲和弟弟过好日子才是要紧事。” “我……” “我的世界里没有你,你也一样。” 这话太过绝情,杜仲听完也不忍再说,和京墨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赫连尘失落低头,不置可否道,“我知道。” 放下帘子前,她终究于心不忍,走下马车来到他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抱了他一下,神色明媚道,“天涯海角,各自珍重。” 他呆呆地看着这张曾经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庞,意味深长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哗啦啦啦,桌上酒杯、酒壶被男人衣袖扫到地上,满地狼藉。 楼元应双眼瞪向台阶下的人,怒不可遏道,“一群废物!连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和一个女人都抓不到,要你们何用?来人啊,给我全部拉出去,杀了喂蛊!” 一听苗王要处死自己,侍卫打扮的男人磕头不迭,连连求饶道,“不要啊王上,求王上饶命、求王上饶命!” 依古从一旁走过来,伸手抚摸上楼元应胸膛,低声道,“王上,这京都戒备森严,他们抓不到石危龙一家情有可原。如今神女复苏、委蛇现身,正值王上用人之际,还是不要滥杀无辜的好。” 与杜仲面容有五分相似的男人低头看一眼身侧媚眼如丝的女人,她眉心正中间一道黑色盘蛇印记,显示着她体内蛇王蛊的存在。 楼元应伸手捏住女人下巴,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 “神女复苏,本王的好大哥也在回来杀本王的路上了。本王的巫女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自然。”她顺势搂住楼元应的腰,娇笑道,“就算石危龙手底下那群人全部反了,人数上也远远抵不过王上的泱泱大军。再者我翻阅古籍无数,终于让我找到了那委蛇的弱点:它怕雷电。只要我利用体内蛇王蛊重启圣坛做法,召唤风雨雷电,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209章 大杀四方 “神明不需要进食。”…… 京都之大,连出城都颇费功夫。 季窈一上马车,眼皮就开始疯狂打架,干脆闭上眼睛开始补觉,正好可以避开与同坐马车内的某人有任何眼神或者肢体接触。 原本她宁愿骑马也不同意和杜仲同乘一辆马车,奈何京墨说她和杜仲身份特殊,骑马在这京都熙攘的街市之中走过过于招摇,恐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前头那辆马车里又坐着石长老和他的孙媳,自己一旦坐进去,免不了又被老头拉着一口一个“神女”地叫,实在尴尬。 杜仲看她困得睁不开眼,拉起一旁银灰毯子正往她肩膀上盖,女娘感觉到他靠近立刻触电似弹开,脑袋撞到轿厢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引外头骑在马上的两个人回头看。 “哎哟。” 也不知道她在躲什么。 “我不吃人。”男人脸色不太好。 他这意思是说她昨晚吃人呗,季窈瘪了瘪嘴。 “我自己来。”她主动抓过毯子搭在膝盖上,仍旧和他保持着能在这辆马车内拉开最大的距离。 “我先睡上一阵,到驿站吃饭记得叫醒我。” “我同你一起。”他稍稍站起来一点,一个大跨步贴着季窈坐下,一只手伸进她的毯子里。她慌乱之中下意识站起来想走,脑袋撞到轿厢顶上木板,又发出“咚”的一声。 京墨和蝉衣回头看来,老狐狸满脸促狭,小白兔则是疑惑不解。 季窈捂着头顶,五官皱在一起,弓身站在马车上进退两难,“你睡你那边,靠过来做甚?” “毯子只有一条。” “给你就是,我不用盖。” “着凉会耽误行程。” “不会的,我的阿蒙会照顾我。”委蛇听到季窈唤它,立刻从她袖子里露了头,瞪着金色的眼瞳冲杜仲吐信子。 “大战在即,你就让神祇用神力来治疗你的风寒?” “哎呀你这人怎么如此磨磨叽叽、絮絮叨叨的……”季窈贴着窗边坐回去,按住他的脸往旁边推,“那我一个人盖,你年轻力壮,自己受着。” 杜仲全然当作没有听见的模样,半个身子钻进毯子里。 皇帝给他们准备的马车很是宽敞,架不住某人一直贴过来,把季窈挤到边上。她还想再说点什么,闭上双眼的男人突然伸手把自己衣襟扯开一隅,露出脖颈处鲜红的牙印来,扯了扯嘴角。 “动静再大些,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即便是我这个苗疆大王子名声不再,你圣山神女的面子可万是丢不得的。” 拿这个威胁她! 季窈恨得牙痒痒。 杜仲闭着眼,感觉身边人半晌没了动静,以为她已经作罢,正松开衣领准备抱着美人补觉,一只略微冰凉的小手突然伸进他衣领,将领口扯开。 他还没反应过来,季窈的脸已经骤然贴了上去,对准他的脖子张大嘴又是一口,咬得他大叫出声。 “啊!疯了你。” 这次回头看的人更多了。 季窈松口抬头,得意洋洋“嘘”了一声道,“动静再大些,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说罢她终于满意,“哼”了一声在软垫上睡下,闭上眼睛不再理会身旁男人。 马车一路南下,直至傍晚时分才出城。 季窈午饭吃得饱饱,下午和石危龙的孙媳一起在前面第一辆马车里,逗她的孩子玩耍,留石危龙和杜仲在后面的马车上商讨对策。 “大王子放心,虽然我们手下兵马只有五千,但有神女和委蛇相助,万军可挡。苗疆平和数十年,楼元应手下军队早已疏于操练、军心惫懒,不足为惧。” “话虽如此,我却一定要确保神女安全。此前她曾说自己体内蛇王蛊被巫女夺走,不知那蛇王蛊到底有何效用,能让巫女一族如此大费周章也要将之夺走?” 石危龙垂目捻须,没什么把握道,“我记得有一本古籍上曾说过,与委蛇缔结契约的神女除自己能力非凡以外,以神祇鲜血为食,会在自身体内豢养一只蛇王蛊。这只蛊相当于万蛊之母的孩子,不但可以和神女一样操控一切蛊虫为她所用,还可以召唤阴兵、呼风唤雨。不过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如今已无从验证。” “那我们必须要时刻提防这操控蛇王蛊之人,趁早将它从巫女体内取出,还与原主才好。”- 苗族疆域,自古以来都是鲜有汉人踏足的禁忌之地。 京墨和蝉衣此头一遭离京入苗,抬头仰望不远处圣山层峦叠嶂之间,云雾缭绕,宛若与尘寰隔绝。 早在最后一段入苗的山路上,他们就看到不少苗疆打扮的人行走在这片山林之中,此时面前的房屋建筑逐渐变成木质吊脚楼样式,寨子周遭皆古木参天、藤萝缠绕,便知晓他们已经来到苗疆。 石危龙感受到故土熟悉的气息环绕在马车四周,忍不住掀开帘子,面露欣喜道,“马上就到云雾上寨,万乔已经带着人手,在寨子里面等我们了。” 半月的路程,季窈从最初的不适应,到后来马车上下颠簸也睡得香甜。她看着身旁行来过往的少女都是一身绣花短衫家百褶长裙的打扮,头上、脖子上缀满银饰,走起路来叮叮铃铃响个不听,忍不住开始怀念起自己当年也做这样打扮的时候。 “我还记得,我有一条绣野山花的腰带,还是当年英烛亲手绣来相赠,也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找到。” 这话被京墨听到,老狐狸趁势回头,看向杜仲的眼里盛满促狭,“找不到也无妨,便叫掌柜好姐妹的亲外孙给你再绣一条来穿,也是要得的。” 看京墨有意打趣杜仲,季窈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杜仲脸色阴沉,不打算理会二人。 正在此时,山道两侧树林里突然同时发出一阵不寻常的索索声,接着一群手持弯刀的蒙面人擒着藤蔓出现在树上,直直地朝着马车队伍杀来。 “有杀手!” 京墨和蝉衣见势立刻从马上跳开,分别朝着两辆马车飞去。护着季窈躲开伸向马车内的弯刀,杜仲拔剑出鞘,蹬在马车窗框上一跃而出,将杀手挡在车外。 这些杀手似乎早知道面前这群人武功高强,非一般刺杀目标可以比拟。所以他们有备而来,都早早在刀刃上淬了毒。蝉衣在缠斗之中被划破衣服,刀刃的气割破皮肤,顿时一阵又麻又晕的痛感袭来,疼得他险些握不住剑。 “刀上有毒!” 杀手见淬毒被识破,下手更狠,刀刀对准面前人的肌肤,不为取人性命,只求将毒淬入人体内。几番卷斗之下,京墨和杜仲也被割伤手背,酥麻之感就像是银针刺入皮肤,让他们持剑的手不听使唤起来。剩下的几个杀手见状终于来了精神,抓起石危龙的肩膀将人整个提起来,骑上一匹马就准备跑。 不好,原来他们的目标是活捉石长老。 眼看马儿带着人质就要离开,一阵木头炸裂的声音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杀手手持缰绳回头,双眼瞬间瞪大,目光一路从下缓缓往上,直到巨大的黑影将自己笼罩。 缠在季窈手臂上的委蛇现出原身,金色瞳孔快速闪动,面前骑马狂奔的杀手在它眼中只是在以龟速前进。 它甩动蛇尾,周遭树木、马匹和车轮瞬间卷在一起,掀翻在地。沙尘四起之中,杀手还来不及看清晨雾里同伴的身影,巨大的金色眼眸好似死前最后一道金光一闪而过,接着是一张带着腥臭气的血盆大口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连最后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委蛇吞咽入腹,没了踪影。 从马上跌下的杀手顾不上带石危龙离开,刚抓住藤蔓准备逃跑,站在委蛇身上的少女一剑刺来,将藤蔓斩断,接着委蛇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可怜的杀手就这样成了季窈喂给宠物的美食。 京墨和蝉衣都是头一次看见委蛇吃人,整个生吞入腹,连一声惨叫也不闻,着实恐怖。 待沙尘散去,不远处苗寨的方向奔来七八匹马,为首的人,季窈认出是之前在龙都见过一次的石万乔,与蝉衣年龄相仿,是石危龙的孙儿。 “大王子!阿剖!” 石万乔骑马赶到,看见石危龙还算无事才放下心来。 “我还在寨子里等你们,就看见这边神祇冒了头。还好你们没事。” 见季窈从委蛇身上跳下来,接着参天的巨蛇在原地盘踞几圈,摇身一变又回到季窈胳膊上,石万乔带着赶来的侍卫躬身行礼道,“见过神女。” 找回记忆以后,对于众人对自己的尊敬她不再感到别扭。她轻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低头抚摸缠在手臂上的小蛇,嘴角勾笑。 “吃了东西就是不一样,缠在我手臂上都有些重了。” 委蛇享受着她的抚摸,惬意眨眼。 “这可不算什么。”石危龙颤颤悠悠走到季窈面前,对于刚才打败杀手的一幕甚是满意,“当年苗疆与神域一战,老夫可是看着神祇生吞不下百人,连嗝都没打一个。这次来的人应该是楼元应那个狗贼派来的,下次若是遇险,还请大王子和神女不要管我,尽快脱身,继续赶往圣山才好。” “石长老为如今一战蛰伏多年,是此战不可或缺的核心,更是我楼元麟和阿哒的亲人,我又怎能弃你于不顾?” 杜仲见石万乔在幸存的那辆马车上寻找自己妻儿的身影,眉眼温吞道,“你的夫人已经前一个驿站与我们分开,专门安排好住所保她安全。” 石万乔感激不尽,再次躬身道,“有劳大王子费心。” 杜仲摆手,目光落在年轻的苗疆护卫身上,“石长老的儿子,也就是你的爹娘如今在何处?” “阿芒和阿乃一直蛰伏在离苗王寨最近的寨子里,等待我们集结号令发出,从内部帮助我们攻破夺取苗王寨的最后一道防线。” “好!” 须臾之后,一只血红色烟火自树林窜天直上,在一望无际的密林上空炸开,散落刺鼻的红色粉末无数。 石长老抬头,随众人一起看向那抹刺眼的血红,难掩脸上激动的神情。 “集结令火已出,周遭百余户苗寨中所有的兄弟都会赶来与我们汇合,终于到我们杀回圣山,助大王子击杀叛徒、夺回王位的时候了!” 一日、三日、十日。 青藤寨、月乌寨、星火十四寨,插有代表楼元麟大王子象征旗帜的擒王军队在季窈与委蛇的带领下所向披靡,不到半月时间就拿下二十六寨,一步步朝圣山所在方向的苗王寨席卷而去。 驻扎在每个关口的军队见了参天的神祇就如同白日里见了鬼一样。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守护苗疆上百年的上古神祇会将血盆大口对准自己的子民。 而那个站在神祇身上的少女,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与神祇比肩,为苗疆赐下祝福的神女季窈,一人一蛇所到之处无不带着敬畏。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就算看到神女与委蛇都站在杜仲这边,仍然不敢轻易叛变,依旧战战兢兢地站在擒王军对立面,做着无谓的挣扎。 “新苗王弑父杀母、篡夺王位,而如今大王子已归,他才是真正的苗王!尔等心中若尚有一丝忠义,都应该明白,楼元应不是你们应该效忠的王,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才是活命的唯一出路!” 倒戈之人虽然不多,杜仲和季窈的军队却仍在日益壮大。余下顽强抵抗之人委蛇也不再一个个吃下去,想来口感还是远比不上牛羊一类吃起来肥美。 连夜行军导致季窈经常睡不好。 自从认回委蛇之后,她的脾性与生活习性也变得越来越像蛇。毒辣的伏天里她体温却冷得吓人,手和脸蛋随时摸上去都是冰冰凉凉的,偶一触碰倒也舒服,只是不知道了冬天会如何。 吃食上她虽然对于肉食有了更大的兴趣,但吃饭的频率却逐渐降低,有时候一整天只吃一顿,还非要杜仲像哄孩子似的逼着她多吃一些。经石长老解释众人才知道,原来蛇的进食频率本来就低,通常在一次进食之后可以数天甚至半月都不再进食,不会影响健康。 “神明不需要进食。” 少女很得意。 杜仲斜她一眼,“神明也不需要走动吗?” “什么意思?” 男人在季窈身边坐下,看着不远处仍旧在操练的军队,目光沉静,“你这几日来愈发懒得动弹,连和蝉衣切磋武功的次数都少了。可见是惫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身子懒懒的,不爱动弹。” 见杜仲伸过手来摸她的额头,男人发烫的体温自他掌心传来,贴在季窈额头舒服极了。她忍不住抓着那只手贴上自己脸颊,舒服得直叹气。 “好暖和。” “你觉得冷?”杜仲悄悄往她身边挪了挪,空出来的那只手环住她后腰,她没有察觉。 她摇头,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只是觉得你很暖和,舍不得松手。” “那便不松。” 她难得主动,杜仲心里受用得很,趁势将女娘搂进怀里,握住她的双手放到嘴边哈气。 分明是炎热的伏天,季窈感觉到暖和往他怀里钻,他抱着冰块一样的女娘沁爽闲适,两全其美。 寨子入夜之后四周虫鸣不断,蛇虫鼠蚁却好似认识季窈一般从不靠近。杜仲更加乐得把怀中女娘当驱蚊的把件一样揣着。 “如今怎么不躲我了?” 他得意洋洋的口气落到季窈耳朵,她翻个白眼,“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爱如何便如何罢,反正吃亏的不是我。” “这可是你说的。” 她立刻拦住那只在她腰间摸索的大手,咬牙骂道,“别得寸进尺。” “咳。” 随着一声咳嗽,季窈和杜仲往门口看来,瞧见京墨正别过脸去,站在屋檐下。 “蝉衣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他同石将军一起盯着军队操练,还有一阵才结束。” 季窈从杜仲怀里坐起身来,给京墨倒一杯茶水,“如今我们连胜的势头正盛,行军赶路的时候偏多,倒不必如此勤于练习,晚上还是放他们多休息为好。” “此言差矣。带兵行军,最忌骄傲自满。俗话说骄兵必败、盈满则亏,赢之前是如何,赢之后便也要保持如何。一旦松懈,再想将那股劲头捡回来,可就难了。” 带兵打仗之事她并不了解,听罢不再言语,贴着杜仲坐回他身边,继续抓着他的手当暖宝。 京墨喝完茶水,复开口道,“我来找你们,是有一事要说。” “尽可说来。” “我近日带着士兵收拾战场残局时,发现一件怪事。” “何事?” “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尸体都不见了。” “什么?”杜仲从躺椅上稍稍坐起,目光锐利,“是被楼元应的人偷走养蛊了?数量有多少?” 京墨摇头,“是全都不见了。而且据守寨的将士称,附近有夜晚路过的寨民看到疑似将士尸体自己在行走。” 他的声音低沉到,季窈也觉察出此时关系重大。 “会是蛊吗?” “是灵蛊。”杜仲脸色阴沉,“此蛊侵入人体、牵制魂魄,可在死后使人□□成为傀儡,为种蛊人所用。看来,楼元应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给所有苗疆士兵身上种下此蛊,让他们即便是身死魂销,依然可以为他所用。” 这下季窈就有些糊涂了,“死都死了,这些尸体就算站起来不过是块死肉,有什么用呢?” 回想起石长老曾说有关蛇王蛊的作用,杜仲心里忐忑。他望着不远处军队操练燃起的火把,口气严肃。 “难怪这些人就算看到神女和委蛇,依然选择与我们对抗。原来他们知道自己身上种了灵蛊,哪怕身死,依然会被楼元应所用。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召唤阴兵附身,成为他不死的亡灵军队。” 第210章 身死魂销 “把剑给我!!!”…… 月上西楼,季窈一觉睡醒,看到一个人影从窗边经过,开口叫住他。 “蝉衣。” 少年郎顷刻停步,侧眸看向紧闭的窗户,等待季窈从里面将窗户打开。 “掌柜。” 季窈披着外衫趴在窗户上,眉眼里满是笑意,“到了这,也只有你和京墨还叫我一声掌柜。” 少年郎脸上闪过一丝局促,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确实不知道该改叫掌柜什么……” “无妨,我喜欢你唤我掌柜。”季窈的目光拉远,憧憬道,“做掌柜多好啊,不用早起、不用干活,每天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哪里像现在……要让我选,我倒宁愿做一辈子掌柜。” 窗外站着的少年郎默默不语,只是眼神同季窈一起飘远,似乎也陷入往昔美好的回忆之中。季窈看出他也想念在南风馆的日子,开口道,“等我们帮杜仲报仇之后,我随你偷溜回龙都,继续做你和商陆的掌柜如何?应季的青团、油炸的饼,时新的曲子、悠扬的琴,逍遥快活,虚度一生,岂不快哉?” 莹莹月光照在蝉衣脸上,衬得少年郎清丽英挺。他将目光落在面前摇头晃脑的女娘身上,眼神一如亲人般温暖,“有掌柜和杜郎君在的地方,蝉衣自然生死相随。” “若是我偷偷溜走,不带杜仲呢?” “我跟掌柜走。” “当真?”季窈将身子再探出来一些,饶有兴致道,“你不是一直将他当作兄长?怎么舍得离开他?” “我知道杜郎君舍不得掌柜,掌柜去到何处,他自然跟到何处。所以我选掌柜,自然也能再见到杜郎君。” 月光下,少年郎笑得单纯至臻,让季窈生出片刻恍惚。 这样单纯美好的少年,如果是她弟弟该多好。 “既然你我已经是过命的交情,再单‘掌柜’、‘伙计’的称呼未免太过生疏。你无父无母,我也孤家寡人。不如这样,你认我这个亲人,从此唤我一声‘阿姐’如何?” 幸福来得突然,蝉衣一时语塞,“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掌柜乃是苗疆神女,身份尊贵……” “尊贵个屁,不过是个打架必须冲在最前头的大家长罢了。既然他们都能心安理得接受我的庇佑,你自然也可以。快,叫一声阿姐来听听。” 他涨红了脸,“阿……阿姐。” “诶。”季窈答得大声,踮起脚尖摸了摸少年郎的头,“一声阿姐,一世姐弟。我定护你周全……阿弟,赶紧回房休息,明日阿姐让厨房多给你杀只鸡补身体。” “好。”蝉衣答得乖巧,临走前又回过头来,眼中有微光闪烁,“我也一定护阿姐周全。” 女娘目光澄澈,两人相视一笑。 “好。”- 巍峨的圣山脚下,苗王寨屋宇连天,层层叠叠直到视线尽头。 这里是苗疆王城,更是杜仲从小与父母和弟弟生活的地方。 枫香树葱茏翠绿,桐花迎风摇曳。王城的一切譬如往昔,只是故人不再。 固若金汤的高大城墙下,楼元应的军队排列成行,与石万乔带领的擒王军形成对峙局面。杜仲、京墨和蝉衣骑马与石万乔并排而立,看着对面乌泱泱的苗军之中,至少有一半都是身体有所残缺的行尸走肉,意识到他们都是被灵蛊操纵的苗军尸体。 从边关云雾上寨杀到王城,花费数月,攻下苗寨不下百户,手刃苗军不下万人。知道楼元应提前种下灵蛊一事后,他们开始对战场上的尸体进行焚烧处理,但依旧有尸体趁乱逃脱,像是听到王城之中巫女依古的召唤一般回到王城,如今依旧站在对抗杜仲的队伍之中。 季窈站在委蛇身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楼元应的军队里至少有上千人都是傀儡,眉头蹙在一处。 “这些尸体看着痴痴呆呆,不像是被魂魄附身的人。” “那是我尚未施法。” 远处传来女人娇媚的声音,季窈抬头,看见城墙上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与杜仲面容上有七分相似,料定应该就是楼元应。至于他身边的女人…… 依古上前一步,将自己手中青铜小鼎举起,冲着季窈娇笑道,“终于见面了,神女季窈。我是该叫你神女姐姐,还是尊称您一声奶奶好呢?哈哈哈哈哈。” 季窈挑眉,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骂了一句“小偷”。 “你说什么?你敢当着全天下的人叫我小偷?” “怎么?敢做不敢认?当年你的母亲从我身上取走蛇王蛊,不是小偷是什么?你是小偷的女儿,我该叫你小偷妹妹,还是臭不要脸的?” “你!” “说这么多废话做甚?”楼元应瞪她一眼,身边女人立刻噤声。 他走到城墙边,远远地看着对面马上的身影,笑得云淡风轻,“好久不见,本王的好哥哥,一切可都安好?” 时隔多年再见亲人,杜仲心中绞痛。他顷刻握紧缰绳,激动到手微微发抖。 “投诚归降,宣布退位,我会看在阿芒、阿乃和兄弟一场的情分上,留你全尸。” “哈哈哈哈哈哈。” 城墙上的男人笑得猖狂。 “你以为有委蛇和神女帮你,你就一定能赢我吗?” 一个眼神示下,依古立刻打开手中铜鼎,无数血红色半透明的蛊虫如风中微尘一般顷刻间全部散开,向着城墙下一具具行尸走肉而去。 接着女人口中默念咒术,肌肤上一根根血管突然发出金色光芒,她眼中乍现金光,宛若另一条金眼王蛇一般。白日晴天骤然暗下,无数白色虚影听到召唤自地面升起,附在站立的尸体之上,□□与魂魄渐渐合二为一,尸体的瞳孔重新开始转动。 “是阴兵。” 随着杜仲的眼神看过去,京墨和蝉衣面前是无数重新活过来的苗疆士兵。他们的肌肤虽然已经开始溃烂、腐败,肤色灰白、布满青紫色尸斑,但脸上神情却统一的暴裂、激动。 他们嘴里开始发出愤怒的嘶吼声,拿起武器死死盯着对面擒王军队,恨不得用眼神将他们撕碎。 “杀!” 站在城墙上的王一声令下,所有苗军顷刻间全部出动,千军万马朝着杜仲席卷而来。 两军交战,四位年轻的将军带头冲锋在前,手起刀落,血溅四方。 奈何阴兵没有痛感,即便被割掉头颅、卸下手臂依旧可以再站起来杀敌,杜仲赶紧下令,命令所有人在遇上阴兵的时候先砍双腿,让他们至少站不起来,方便彻底斩杀。 从地府召唤的阴兵爆裂异常,杀气太盛。加上力大无比,没有痛感,杀得擒王军伤亡惨重。季窈带着委蛇穿梭在战场之上,指挥委蛇将大片阴兵铲倒,再一个个咬在口中,扔到城墙上摔成肉泥。 依古远远看着站在委蛇身上的女人,口中突然换了咒术,原本阴暗的天空不一会儿乌云密布。 石万乔最先反应过来,骑着马朝杜仲奔来,眼神慌乱道,“委蛇怕雷电,巫女的目标是神女!” 杜仲听完脸色大变,解决完身边几个士兵之后立刻掉转马头,往委蛇和季窈的方向奔去。 黑压压的天空此时已经开始闪电,巨大雷声响起的瞬间,原本还在大杀四方的委蛇立刻定在原地,表情痛苦起来。 受到雷电影响的委蛇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扭动起来,季窈在它身上站立不稳,只能双手抱住蛇身,同时开口不断安抚它的情绪。 蝉衣和京墨见此情形也靠过来,解决季窈身边围攻上来的阴兵。 依古见雷电已经起效,趁势再一次更换咒术,同时城门打开,放出四只猎豹。 这四只猎豹乍一看无甚特殊,仔细一看却都双眼充血,显然与阴兵一样被依古用灵蛊控制,不再认识神女。 杜仲三人正围着季窈与阴兵厮杀,四只幽灵猎豹扑过来,将他们三人从马上扑落,落到地面上。受雷电影响,季窈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将自己双眼、耳朵都捂住,看不清面前景象也听不见杜仲呼喊的声音,只能茫然的站在委蛇身上,挥舞手中利剑。 猎豹受依古控制,目标是季窈和委蛇,于是在扑落三个男人之后稍稍后退,一个纵身直接跳到委蛇身上,对季窈发起攻击。 “不要!” 杜仲持剑飞起,却被委蛇不受控制的尾巴打开。京墨和蝉衣同时跃起,落到委蛇背上,阻挡猎豹攻击季窈。 可那是被阴兵附身的猎豹尸体,即便万箭穿心也毫无感觉。 京墨连续赐中几剑仍然阻止不了猎豹朝季窈扑过来,无奈之下他一个飞身跃起跳到猎豹背上,一只手抓住它后脖颈皮毛向上提起,另一只手下伸环过猎豹脖子,使出全身力气将猎豹斩首。 头颅掉落,幽灵猎豹却继续顶着海碗大小的血洞朝季窈扑过去。晃动之间京墨被甩出去,落到委蛇尾巴附近,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杜仲双眼圆睁,气急之下捡起地上掉落的马鞭勒住猎豹脖子,反手背靠背将它扛起,同时朝蝉衣大喊:“快,砍它四肢!” 蝉衣稍稍撤身飞到猎豹一侧,剑起剑落,猎豹两只前爪被齐齐斩断,落在委蛇背上。 解决两只,还剩两只。 这两只猎豹看到同伴下场,像是还会思考一般,一只从身后扑向杜仲将他按倒,另一只张口咬住杜仲手臂。蝉衣拼死也无法叫猎豹松口,只能一下下猛击尸体头颅,腐败的血染红他两只衣袖。杜仲吃痛之余手中利剑应声掉落,被猎豹衔住手臂直接甩出去,落在不远处地上,受伤严重,无法站立。 趁蝉衣目光追着杜仲而去的间隙,最后一只猎豹已经瞄准季窈的后背朝她扑过去。就在锋利的豹爪即将落在女娘后背,尖刺一般的指甲将她脖子刺穿那一刻,蝉衣从侧面跳起,千钧一发之际用剑斩断猎豹两只爪子,同时用身体将猎豹撞开,人和猎豹一起滚落地面,掀起巨大的灰尘。 那猎豹虽然失了前爪,身体余下部分却依旧听令于依古的指挥。 猎豹张开大口,对准身边躺着的男人脖子咬过去,霎时间蝉衣的脖子鲜血飞溅,整个人四肢僵硬,将手中利剑松开。 “蝉衣!” “蝉衣!” 京墨和杜仲凄厉的呼喊声吸引了季窈的注意力。她怔愣转身,鼻子隐隐闻到了血腥气。 那不是这些阴兵尸体的气味,而是鲜血的气息。 “蝉衣?蝉衣怎么了?” 京墨起身迅速来到蝉衣身边,挥剑将猎豹头颅斩下,季窈眼前模糊一片,循着气味踉踉跄跄靠近,伸手摸索到蝉衣还在喷溅血液的伤口,下意识想要捂住那个洞。 “不要……阿弟,不要……” 血液一点点流失,蝉衣原本痉挛的四肢开始渐渐发冷。他呼吸变的微弱,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侧目看向面前已经哭成泪人的季窈,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 “阿姐……” 这是他重新拥有亲人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了吗? “阿弟你别慌,我现在就救你!” “不用了,阿姐……阿姐,对不起,我说好一定要护你周全的……” 季窈哭成泪人,眼泪一滴滴落到蝉衣脸上,只是摇头,“不要乱说,你快点吸我的血,快……” 头上雷电还在继续,季窈双目不能视物,冲着京墨伸出手来,“把剑给我。” “掌柜……” “把剑给我!!!” 接到剑的瞬间,季窈划破掌心,不断渗血的手掌覆盖在蝉衣嘴上,将血滴入他口中。她尤嫌不够,又将自己另一只手也划破,按在蝉衣还在流血的伤口。 可少年的嘴已经发凉,她的手掌没有传来吮吸的感觉。她哭喊着继续用力,把血源源不断从掌心挤出,也只是糊在了蝉衣惨白的脸上。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依依不舍地看季窈一眼,眼泪自眼角滑落。 “多想再多叫几次,阿姐……” 他的亲人。 这一次,终于不是他目送自己亲人离开了。 感觉到掌心的人偏过头去,季窈微微张嘴,愣在原地。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 “不会的,他才刚认了我这个姐姐,他昨天还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回南风馆的!他不会死的……啊!!!” 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划破天际,镇得周围所有人都不自觉停下,朝哭喊声的方向看去。 杜仲捂着胸口从地上坐起来,慌乱之中只见季窈眉心盘踞的结印突然发光,一道刺眼的金光划破长空,冲破乌云,直入云霄。 天地之间突然开始震动,分不清是地面摇晃发出的声音还是王城两侧的密林之中传来震动声。众人抬头,密林之中无数鸟雀从树冠之中飞出,成群结队、遮天蔽日,朝着乌云飞去。 雷电将一只鸟劈落,又立刻飞入另一只。无数鸟雀在天空中盘踞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依靠振翅和尖锐的叫声渐渐将乌云驱散。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委蛇身上,原本灰蒙一片的眼瞳重新聚焦,季窈拿起京墨的剑跃上委蛇头顶,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闪烁着无比坚毅的光。 与此同时,山林中原本躲藏起来的猛禽野兽全部倾巢而出,朝着苗军和阴兵们扑过来,所到之处哀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依古愣愣地看着天空放晴,还来不及调动体内蛇王蛊施展下一个咒术,参天的神祇已经来到面前。无数鸟雀垂直下落,冲着依古面门飞过来,围在她身边不停拍打她、叮啄她。楼元应见势立刻远离,眼睁睁看着依古从城墙上掉落下去,被委蛇张嘴咬住,露出上半身盯着比自己头还大的金色眼瞳浑身颤抖。 “不要吃我……对不起,蛇王蛊我立刻还给你,求求你不要吃我……” “你不配跟我谈条件!” 季窈双眼通红,一剑将依古胸口贯穿,看着蛇王蛊金色的微光自依古体内浮现,顺着宝剑一点点飘向自己,最后沁入她眉心,为她眉心盘踞的结印点上最后一笔之后,季窈抽出剑刃,委蛇也同时松口,将依古的尸体扔下城墙,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依古已死,季窈心中的愤怒丝毫未减。 她抬头看向城墙边被众侍卫护在身后的苗王楼元应,眼中森然的杀意吓得众人腿软。 眼看着委蛇的头一点点朝着自己的方向挪移过来,楼元应呼吸微滞,连连招手叫所有人护驾。季窈站在委蛇头顶缓缓上升,转眼间再次高过城墙,立于楼元应面前,锋利剑刃将他对准,声线阴冷。 “把楼元应交出来,其他人可以免于一死。” 有了猛禽野兽的帮助,擒王军虽然稍稍得以喘息,但依然伤亡惨重。在宛若杀人武器一般的阴兵带领下,苗军大败杜仲的军队,只剩下不足千余人苟延残喘,被苗军围困起来,站在城墙之下望向城楼,希望神女和大王子可以取得最后胜利。 城墙之上的人没时间欢庆此战胜利。他们面前立着的是苗疆上千年来最不容置喙最神圣的存在,稍有不慎立刻小命不保。他们面面相觑,显然已经开始动摇。 察觉到身边人军心不稳,楼元应恨得咬牙切齿,朝身后大手一挥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季窈侧眸,看见两名侍卫押解这一个人走上城墙,再近一些才看清来人的面孔。 “石长老?!” 石危龙被架着走到楼元应身边,脸上、身上沾带血迹,明显在被抓的过程中经过负隅顽抗,最终失败。他听见季窈的呼唤却没有抬头,只是胸膛微弱的起伏显示他还活着。 季窈从委蛇头上跳下,企图上前却被拦住。女娘愤恨的目光穿过层层守卫看向楼元应,将手中利剑握得更紧,“卑鄙的小人!” 听见动静的石万乔和杜仲抬头上望,看到楼元应同石危龙站在一起也十分震惊。 “怎么可能?阿剖不是留守在寨子里吗?” “看来他是趁我们带兵出来的时候,另派一队人从寨子里将石长老劫走。”杜仲眼眸深邃,心里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石将军,你的阿芒和阿乃如今在何处?可与军队顺利汇合了?” 经他提醒,石万乔这才想起,从两军对峙开始,他就没有再看到自己爹娘的身影。 石万乔眼中慌张被杜仲收入眼帘。他赶紧牵过一匹马跳上去,向城墙奔去之前回头看向石万乔,嘱咐道,“快派人去找!” 听到季窈的骂声,楼元应不怒反笑。他上前一步,拍了拍石危龙无意识垂下的头颅,表情狠戾道,“多谢神女夸奖。你再往后看看呢?” 季窈回头,就看见石万乔的夫人和孩子也被侍卫抓着推上城墙,一步步正朝自己走来。她心中骤然一紧,手持利剑就冲了上去,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解决掉两名侍卫,将孩童抱还给女人。 “住手。” 楼元应一把掐住石危龙的脖子迫使他抬头,接着抽出侍卫腰上的剑架在石危龙脖子上,锋利的剑刃划破老人脖颈肌肤,露出鲜红的血痕。 “神女最好不要妄动,否则我立刻把他杀了。” 可恶。 季窈护着身后瑟瑟发抖的女人和孩子,恨得牙都咬碎。 这时身后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哀嚎,她顺着声音回望,看见一个身影顺着委蛇跳上城墙,解决掉身后几个侍卫,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放了石长老,我饶你不死。” 时隔多年,这还是杜仲与楼元应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相见。 兄弟二人身形、面容极为相似,只是此刻一人表情阴冷,浑身散发着不容近身的杀意,一人面容狰狞,正遭遇众叛亲离还在垂死挣扎。 在看清杜仲的那一刻,往日兄弟二人幼年时期在王城之中四处玩耍的回忆涌入脑海。楼元应突然哈哈大笑几声,呼吸急促,冲着杜仲开口。 “如果我不放呢?” “别逼我。这原本就是我们楼家的事,不要牵扯其他人。” “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底你就是要夺这个王位……” 他眼中突然盈满泪水,冲着杜仲大声喊道,“为何王位就非得你来坐?!你知道,当我知道阿乃为了培养你,在你身体里种下情丝蛊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吗?!在他们眼里我永远不如你!阿剖永远都只会夸你,说什么哥哥聪颖、弟弟顽劣,就算他们日后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照顾我,照顾好苗疆……让他们看看,没了你,苗疆在我手里一样国泰民安!反倒是你这个哥哥,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肯让给我,如今为何又不肯让了?” 他提起过去,杜仲脸上浮现动容,眼中同样泪光闪烁道,“你若当真心系苗疆万民,此刻就绝不会牺牲掉他们与我为敌。加上你纵容依古,在所有人体内种灵蛊这种卑劣手段,让他们即便死去,尸身都还要被你们操控再一次经受战火的摧残,死无全尸,你还敢说你能做好这个王?!” “那也是你逼的!”他手中利剑再朝石危龙的脖子逼近一分,鲜血顺着剑刃滴落,“现在就让所有人束手就擒,你楼元麟自刎谢罪,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不可!”垂危的老人苏醒过来,咳嗽不迭,“重整苗疆的大计怎能因我一人就此失败,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石危龙形容枯槁的眼中最后闪过一丝坚毅,定定然看向杜仲,声线颤抖道,“大王子,你要记住,你肩上不但肩负着老苗王、苗后和英烛夫人的仇,还有整个苗疆万民的安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绝不能为任何人放弃你应该走的路!” 明白他话中含义,杜仲双眼瞪大,张大嘴尚未喊出话来,石危龙握住脖子上的剑瞬间刺入颈部,在自己脖子上划过一圈,倒地身亡。魔/蝎/小/说/m/o/x/i/e/x/s/.c/o/m 【终章】 第211章 先孕后爱 “什么胎气?”…… “石长老!” “阿剖!” 季窈和身旁女人惊叫的声音响起,三岁孩童看见老人倒地,亦怔愣着哭喊起来。 楼元应没想到石危龙会自尽,拎着剑连连后退,没能第一时间从混乱的场面里清醒过来。 杜仲双眼猩红,看向楼元应的眼神仿佛从地狱走来的夜叉阎罗。他同样拎着剑缓缓朝楼元应走过去,剑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别……你别过来……” 楼元应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杜仲伸手提起来,将剑刃架在他脖子上。 就在他准备动手的那一刻,楼元应伸出手指颤颤悠悠指向众人身后喊道,“休要动我,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楼元应手指方向看去,季窈看见另一头城楼之上,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一男一女被吊在空中,正随着微风摇晃。她瞧着脸生,身旁石万乔的夫人却惊叫起来。 “阿芒?阿乃?” 什么,那是石万乔的父母吗?! 中年男女同样受尽折磨,全身上下鞭痕、剑伤无数,此刻正低垂着头,对于女人的呼喊没有丝毫反应。看守两人的侍卫站在城楼边上,一人手持弯刀对准绳结,一人手持弓箭对准两人,用这样的行动警告季窈和杜仲:但凡他们有任何举动,要么弯刀斩断绳结,将石危龙的儿子、儿媳当场摔死,要么拉弓射箭,立刻要了两人性命。 愣神间楼元应眼神飘忽,躲在暗处的守卫接收到指令,再次上前掳走石万乔的夫人和孩子。季窈刚拿起剑,楼元应立刻命令侍卫“放箭”。 “不要!”季窈只能停手,眼睁睁看着女人和孩子被带走,徒留自己与对面兄弟二人站在城墙边,鸟瞰城下局势。 说放箭自然是吓唬她。 只有人质还在手里,他楼元应才会安全。 杜仲分心的片刻,楼元应瞅准机会,抬手将藏在袖中的毒针扎进杜仲脖子,一个闪身从他剑下逃脱。 “小心!” 季窈看他被刺,连忙上前接住他。身后委蛇察觉到季窈情绪变化,俯身便朝着楼元应的方向攻来,脑袋接连撞向城墙,将城墙撞出几个洞。 楼元应一脚踩空,差点从城墙掉落。杜仲见状赶紧制止道,“快让委蛇停下!我不能再让石长老的亲人有危险!” 石危龙已死,他的子孙后代不能再有事,否则他即便当上苗王,此生也注定良心不安。 季窈一个眼神,委蛇稍稍停下,七八个侍卫重新围上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楼元应整理衣冠,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嗤笑着开口说道,“如何?本王的好大哥,现在总算愿意心平气和地与本王说话了吗?” 忍住后脖颈处传来的隐隐痛感,杜仲站直身体,眼中最后一点对亲人的怜惜已经消失。 “你要我自刎?” “我不知道你不会同意的。再说,就算你死了,你身边的神女大人也会要了我的命。不过没关系,今日就算我丧命于此,有石家三代和这些士兵给我陪葬,我也心满意足了。听我命令,将所有俘虏全部就地斩杀!” “不可!”杜仲立刻开口制止道,“我放你走,你也放他们离开。” 楼元应看一眼杜仲脖子上发紫的针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好。” “就这样放他走了?”季窈嗅出其中阴谋的气味,担忧地看着他。 楼元应目光转到季窈身上,语气傲慢,“神女大人,若是楼元麟身死,我自然会继续做苗疆的王。到那时,即便你不承认,也不对我的子民施以庇佑和祝福也无妨。苗疆不需要你。” “苗疆需不需要我,不是你一个弑父杀母的罪人可以评判。” 杜仲轻轻摇头,示意季窈不用再说。 战场之中,京墨抱着蝉衣观望已久。他想上前帮忙,刚准备将蝉衣的尸体放在地上,却突然感觉到怀中少年郎的胸膛动了一下。 他低头看来,蝉衣脖子上原本拇指大的血洞已经停止渗血,表面被略带金色,一看就知道是之前季窈在他身上留下的血糊住,竟隐隐有了愈合的迹象。他连忙将蝉衣抱起来,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温暖怀中少年。 “他还没死……他还没死!” 听到这边动静,季窈和杜仲转头看来,眼中皆闪烁着光芒。 “先救蝉衣和其他将士要紧。”杜仲低头在季窈耳边悄声。待身边人全部散开后,他带着季窈跳到委蛇头顶,落到石万乔面前。 “放他们走!” 楼元应一声令下,苗军缓缓让出一条通道,余下几百名擒王军和杜仲等人在楼元应的注视下,背对王城的方向离开。 侍卫统领登上城墙,在楼元应身后跪下道,“大王,我们分明可以借此机会直接将楼元麟及他带领的叛军一举斩杀,为何还要放他们走?” 话音刚落,统领被一脚踢中肋骨。楼元应神色鄙夷,怒声道,“蠢货,这场仗打赢了又如何?我差点死在他剑下!” 望着杜仲等人离开的背影,他眸色幽深,恶狠狠道,“幸好他们如今除了委蛇和神女,剩下能上战场的士兵已不足千人,成不了气候。楼元麟一死,神女杀我也只会让苗疆群龙无首,天下大乱。为提防邻国借机出兵,她只能默认我还是苗疆的王。” “王上断定,反贼楼元麟一定会死吗?” 男人低头看一眼地上已经发黑的银针,嘴角上扬,“他必死无疑。”- 回到寨子,季窈立刻查看蝉衣的伤势。少年郎先前冰冷的双手此刻已经有了一丝温度,她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之上,能感觉到心脏跳动。 “他还活着!” 顾不上其他,季窈再一次割破手指,挤出鲜血喂进蝉衣嘴里。石万乔将寨子里所有的苗医都请来,给蝉衣清理、包扎伤口。 苗医之中年纪最长的老人替蝉衣诊脉,连连点头道,“幸好致命的伤口被神女的血封死,体内流失血液也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些许,这条命算是保住,至于他会不会醒,何时会醒,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会的,他一定会醒的!” 滴落蝉衣口中的鲜血缓缓渗入咽喉,季窈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知道他已经能吞咽,终于松一口气道,“阿弟舍不得抛下我这个刚认的阿姐。” 失而复得的喜悦来得突然,仿佛季窈才是那个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那个人。她失去力气,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杜仲赶紧上前将她扶到一旁椅子坐下,倒茶水喂她喝下。 顺着男人递来的手,她瞧见杜仲脖子后面针眼周围的紫色又扩大一圈,赶紧伸出手指,要他也吸自己的血。 “不管是何毒,都先喝我的血解了再说。” “应该不是毒,我此刻没有觉察有任何不适。” 说来也怪,从城墙跳下来之后,原本一直隐隐作痛的后颈针眼立刻就不疼了。 为以防万一,季窈还是忍痛将指尖的血挤出来,拉过他,将血滴在针眼处。一会儿的功夫,针眼缓缓愈合,紫色淤青也顺势消失。 白天声势浩大的一战仿佛是一场梦,只有房门外不断传来伤兵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在提醒季窈,他们这一战败了。败给毫无人性的灵蛊,败给依古从地府召唤出来的阴兵和猎豹。 入夜以后,石万乔再一次来到蝉衣房内。 祖父被逼自刎,爹娘和妻儿落在楼元应手里,面前男人一日之间仿佛苍老了数岁。他此刻双眼猩红,强撑着最后一股劲说道,“禀大王子,臣清点完余下士兵,总共还剩九百三十二人。” 楼元应手下依旧千军万马,而他们残兵败将,独木难支。 杜仲双手攥紧,青筋暴起,声音却消沉道,“不能再让大家跟着我白白送命。传令下去,擒王军就此解散。你的亲人我会想办法救出来。剩下的战争,是我和楼元应两个人的事。” 脑海中浮现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杜仲脖子上那股痛感又传来。可季窈明明已经将他治好了啊。 来不及细想,面前石万乔跪下说道,“万万不可!楼元应暴虐无道,手段残忍;巫女一族滥用灵蛊,视万众苗疆子民的生命如草芥。经此一战,我们所有人都认定大王子你才是真正有资格做苗王的唯一人选。我替众将士和士兵请命,自愿跟随大王子继续攻打王城,哪怕粉身碎骨,亦不曾退缩一步!” “愿誓死追随大王子!” 面前黑压压跪倒一片,杜仲和京墨的脸色依旧惨白,沉默无言。 “好志气!”季窈率先起身将石万乔扶起,眉眼间燃起坚毅的焰火道,“请诸位放心,哪怕一兵一卒,都是我们最重要的弟兄,我季窈第一个带头冲在最前面,保证把楼元应那个狗贼的狗头拧下来,喂给阿蒙塞牙缝!哦,阿蒙没有牙……那就送给大家当球踢!说到做到!” 京墨被季窈高涨的士气感染,也站起来点头道,“神女说得对,人少有人少的打法,我们也并非毫无胜算。” “京郎君有何妙计?” “排兵布阵非我所长,待我翻遍兵书再议。当务之急是先派一队精兵,随我潜入王城将四名人质救回来。如此一来,我们之后才不会束手束脚。” “我这就跟你去!” 说罢季窈一刻也不能等,作势就要走出去。没想到她刚走到门口就撞上一个士兵,两人各自倒在地上叫唤,“哎哟。” 来人慌慌张张,连话都说不清楚,“禀、禀大王子,有、有人来、来了。” “是谁?” 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进来,揭下兜帽,露出爽朗的笑容,“京都一别,季小娘子,别来无恙。” “皇上?!” 来人竟然是南宫凛。 杜仲第一反应并不好。他起身站到季窈身边,不动声色将她从南宫凛身边拉开,哑然道,“皇上怎会来此?” 还是这种时候。 算上从京都到王城所需要的时间,南宫凛应该从他们一行人离开京都没多久便启程跟在他们身后,否则也不会再这种时候出现在王城附近。 还好京墨态度还算恭敬。南宫凛在一旁凳子坐下,喝一口茶水道,“自然是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今日一战,你们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想发起反攻,难如登天,更别说要打赢这场仗,简直是白日做梦。所以朕带了五万精兵来,助你攻入王城。” 五万? 那可是一个天文数字。 季窈几乎已经可以想象,神域的五万精兵对上楼元应最多一万的苗军会是何等场面。 杜仲脸色依旧不好,躬身道,“皇上好意,楼元麟心领。但这是我苗疆族内之事,与神域全然无半点瓜葛,还望皇上不要插手。”末了又补充一句,“也不要妄图趁虚而入,夺我苗疆疆土。”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王室族人。” 南宫凛不藏也不演,直说道,“那朕就实话实说了。帮你不过是还季小娘子一个人情,朕的军队久不上战场,借此机会好好操练操练也无妨。但若你没能夺位成功,朕的这五万精兵也不能白来。新苗王暴虐昏庸,我势必借此机会除掉王室。至于是吞并苗疆,就此将苗疆纳入神域疆土,还是另寻得力郡王,替朕接下苗疆,从此成为神域附属之地,年年进贡,那就要看朕的本事了。” 季窈听出其中端倪,起身反驳道,“纳入神域与成为附属国都是一样的!皇上你既然要还我人情,就不应该趁火打劫!就算杜仲战败,楼元应是个昏君,我也会第一个站出来与你对抗,不会眼睁睁看着苗疆并入神域疆土!” 南宫凛斜她一眼,表情闲适随意。 “这个日后再说罢。毕竟,季小娘子你应该也不认为,你们会输吧?” 季窈语塞,“话是这么说……” 京墨将杜仲和石万乔拉到一旁,低声劝说道,“其实皇上这时候带兵入苗,并非一点好处也没有。他答应要助我们一臂之力,与楼元应再打一仗的胜算大大提高,几乎可以说是必赢。且不说他既然开了金口,至少表面上就一定会做到,就算后面再出什么乱子,其相邻的南诏、吐蕃和大理至少也会投鼠忌器,看在神域率先出兵的情况下暂缓趁虚而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保全。” 这话不无道理。 “不愧是能坐稳神域皇帝一位的人。” 南宫凛当初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登基,想当然也知道这个男人不简单。 看着面前陷入沉思的郎君,京墨突然笑了,“我倒是有一以牙还牙的妙计。”- “什么?神域派兵来了?!” 楼元应推开统领一路从王城出来,骑马朝着城墙的方向奔去。 上到城楼,面前乌泱泱一眼看不到头的神域军如潮水般翻涌而来,金戈铁马并列方阵,再后面是不远千里跟随军队一同到来的孥车、刀车、投石车,从远攻到近战一应俱全,乍一眼看过去仿佛一片正在移动的森林。 此时苗军尚未出兵,还在城内休整。但楼元应知道,他那仅一万出头的散兵加上远远比不上神域军手里的精良兵器,战胜的几率几乎为零。 士兵统领亦被这黑压压的阵势下得腿软,楼元应又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不肯罢休道,“那就淬毒!在兵刃和弓箭上全部淬上剧毒,快!” 这一次,杜仲和石万乔带领的军队反守为攻,转眼间已经兵临城下。南宫凛乐得清闲,坐阵军队最后方,等着看他们这一场仗会以何种结局落幕。 见城门紧闭,孥车和投石车率先上场,将守在城门上的将士尽数射下,跌落城墙;巨石一个个砸来,将原本就受损的城墙砸出一个个大洞。 一片血雨腥风之中,苗军兵刃齐备,终于打开城门迎战。 而另一边,城墙下一角被灌木树丛掩盖的角落,一身苗疆人打扮的京墨带着七、八个身手矫健的护卫绕过守卫进到王城,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守城的士兵或者将领。 他们翻过高墙进入王宫,凭借石万乔给的地图找到地牢,杀死狱卒之后成功将四名石家人质救出,由护卫带着从隐秘小道避开战场,离开王城。 城墙之下,一场厮杀还在继续。 淬毒的兵刃没能起到作用,他们冲出来才发现神域军的弓箭已经提前将他们锁定。 两军各放出弓箭,楼元应这边的毒箭却全都被盾牌挡住,伤害甚微。楼元应的苗军没有铠甲护身,即便身手矫健能与神域精兵近身对抗,也难敌远程攻击,倒下去的苗军越来越多。 “报!” 一名护卫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禀王上,刚才王宫来报,有人趁虚而入,带人从地牢里把四名人质救走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招玩得真妙。 胜负揭晓时刻来得比上一次更快,楼元应站在城楼上,与战场之中,脸上沾满敌人鲜血的杜仲远远对视,眼中不甘溢于言表。 与楼元应对视上的那一刻,杜仲脖子后面又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捂住脖子,抬头继续与楼元应遥遥相望。 认输罢,他的弟弟。所有罪孽与祸根,到了地下,与他们的爹娘和祖母磕头认罪去。 楼元应眼中燃烧熊熊烈火。他一把推开护卫大喊,“不,我还没有输!” “传令下去,即刻停战,开城门。让楼元麟一个人进宫来见我,否则我就下令把整个王城一把火全部烧掉,让所有人替我陪葬!” “不成。”季窈站在委蛇头上,脸上也沾着不知道谁的血,“一定有诈,你不能一个人去。” 此时两军已止,战事暂休。杜仲翻身上马,准备跟着苗军统领进城,“我若不去,遭殃的是全王城百姓。” “那你等一下。” 季窈从委蛇头上跳下来,参天的神祇在众人面前盘踞两圈瞬间变小,回到女娘手心。她将委蛇放到杜仲掌心,变小后的委蛇立刻钻进杜仲衣袖,缠在他胳膊上。 “你带着它进去,有何事发生它自会现身救你。” 神女与委蛇分开,对季窈来说无疑是陷入另一种危险。他内心柔情与缠绵盈满胸腔,难以自持上前抱住她,在女娘额头落下一吻。 “放心。” 眼看着杜仲骑马跟随士兵统领离开,京墨双眼微眯,沉声道,“杜郎君此去我感觉不妙,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时隔多年再回王宫,一切如旧。 楼元应孤身一人端坐大殿之中,正抬头看向王座背后的一块屏风,上面写满苗文和汉字。 “还记得这块屏风吗?” 杜仲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目光落在屏风之上,男人眉眼变得温柔,“当初你我一同学习汉人文字,偷偷跑到这块屏风上胡乱拓写。阿芒知道之后非但没有责怪我们,反而将这块屏风搬到大殿,供长老们欣赏。” “只有你。”楼元应脸上又浮现不甘,“阿芒没有责怪你,反而夸奖你写得好。反倒是我,被他没收了笔墨,还禁了足。” “别的不说,光禁足这一条,乃是因为你私自带人出城狩猎,害得两位长老的儿子被野兽抓瞎眼睛,并非是因为写字的缘故。” “那又如何?阿芒、阿乃自小偏爱于你是不争的事实!” “你若是循规蹈矩又听话懂事,阿乃对你的疼爱丝毫不逊于我!” “只要有你在一天,他们就不会真正的喜欢我!” “这就是你杀了他们的原因吗?!” 吼出这句话,杜仲自觉全身力气用尽,身心疲惫。 楼元应不再回应,默默抽出手中弯刀,银白色的光自面前人脸上一闪而过。杜仲定定地瞧着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骨肉至亲,冷眼道,“你知道你打不过我。” 楼元应回答得轻松干脆,“我知道。” 好,那就让自己今日亲手了结了他,为泉下爹娘和石长老报仇血恨。 就在杜仲杀心骤起,伸手握住佩剑剑柄的刹那,后脖颈处钻心的剧痛再次袭来。这一次的痛感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连带他整个脑袋又晕又痛,像是有无数石锤、铁链对着他的脑袋不断抽打一样。 “嘶。” 怎么回事?难道是他体内还有余毒未解? “哈哈哈哈哈哈。” 楼元应猖狂的笑声传来,杜仲艰难抬头,看他手持弯刀朝自己一点点走近道,“大哥机关算尽,可惜棋差一招。我那日在你脖子上刺入的不是毒,而是蛊。” “蛊?” 难怪季窈的血恢复他肌肤表面伤口,却没有消除他体内的蛊。因为神女的血对于蛊虫是一种滋养。 “不错,此蛊名为双生蛊,也叫兄弟蛊。一兄一弟,相互牵制。只要你对我起了杀心,必定引起此蛊在你体内作祟,搅得你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他突然双眼瞪大,抄起弯刀就朝杜仲砍过来。身上的疼痛远不及脑袋炸裂般的剧痛,杜仲此时疼痛难忍,毫无招架之力,硬生生用手臂接了他一刀,鲜血顿时顺着衣袍留下来,滴落在地上。 他拼尽全力抓起佩剑抵挡,却在剑刃差一点就能刺入楼元应体内的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好似一记猛锤凿到他后脑勺一样撕心裂肺地痛,痛得他松开佩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为何、为何你可以伤我,我却不能……” “哈哈哈哈哈,”楼元应大笑道,“大哥还不明白吗?既然是兄弟蛊,这蛊虫自然有长幼之分。兄蛊可以随意指挥、斩杀弟蛊,体内种有弟蛊之人却动不了兄蛊分毫。大哥猜,你体内的是兄蛊,还是弟蛊?” 原来如此。 “这一次,终于轮到我当兄长了……” 他突然厉声命令道,“跪下!” 一听这话,杜仲的身体立刻失去控制,双腿弯曲跪了下来。楼元应举刀靠近,大喊道,“受死吧!” 又是几刀落下,杜仲只能在地上翻滚,闪躲之余腰腹、大腿受伤,鲜血将白衣染红。 缠在杜仲手臂的委蛇此刻感应到危险,立刻从袖笼钻出,一口咬在楼元应手上,迫使他手上弯刀掉落。 没想到这一击落在楼元应身上的同时,杜仲手上也传来同样的痛感。诸多伤口催发之下,杜仲嘴角渗血,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这样一来,原本打算现出原身,直接将楼元应一口吞掉的委蛇此时也不再妄动,只是立于楼元应与杜仲之间,一双金色眼瞳死死盯住他。 “神祇大人,你伤不了我,除非你要看着他死。” 说罢楼元应捡起弯刀,再次向杜仲砍去。 “住手!” 一把宝剑穿过大殿门口,直直朝着楼元应面门飞过来。他一个侧身躲过,来人立即飞到近前,伸手接住自己的宝剑,对准男人鼻尖。 季窈蹲下去抱住浑身是伤的杜仲,满脸疑惑,“你怎么连他都打不过?” “是双生蛊。” “他给你种蛊了?”她挑动眉心结印,伸手摸到杜仲之前被针扎伤的地方,指腹隐隐传来皮下蛊虫的跳动。 “原来如此。” 再站起身,女娘眼中杀意尽显。 “他不能杀你,我能。” 楼元应轻蔑一笑,将弯刀对准季窈道,“你杀了我,他也得死。” “不见得。” 话音刚落,季窈已经持剑攻到楼元应面前。锋利的剑刃划过,直取男人咽喉,快若闪电。他猛然侧身躲过,弯刀勾起剑锋向上挑,随即手腕发力,调转弯刀刀刃,直刺季窈胸口。 两人在殿上打得难舍难分,季窈武功分明高于楼元应却招招留情,像是在戏耍他一样,守多于攻。 楼元应看出季窈有心戏耍,更加怒不可遏。手持弯刀骤然加速,上半身拼尽全力朝她袭来,刀剑擦刮之声不绝于耳。 就是现在! 季窈看楼元应下盘松懈,步伐明显乱起来,立刻开口唤了一声“阿蒙”,委蛇迎头而上,瞬间变大几圈用整个身体将楼元应腰部一下牢牢圈住,将他整个人缠起来。 被委蛇缠住手脚,楼元应应声倒地,摔得头晕眼花,“你、你要干什么?” 季窈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缓缓走近,抬手一剑划破他的胳膊,接着蹲下身,将自己的手放到流血的伤口处,口中默念咒术。 “嘶……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楼元应感觉到自己先前种下双生蛊的手臂肌肤皮下开始蠕动,搅动着他的血肉一点点下移,最后从伤口处钻了出来。 季窈得意地将那只兄蛊握在手中,眼神突然变得狠戾。她对委蛇比一个手势,委蛇再次变大,蛇身变作海碗碗口粗细,一点点发力,将楼元应慢慢缠紧。 咔嗒、咔嗒,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楼元应由最初的嘶吼到最后只是张着嘴,浑身筋骨尽断,在委蛇的绞杀中软成一团,没了气息。 “结束了。” 看到楼元应咽气,强撑住杜仲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他叹一口气,正准备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想面前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少女突然步履不稳,站在他面前原地绕圈。随后双眼一闭,晕倒在地。 “季窈!”- 再次睁眼,季窈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不光床帏与纱帐满是刺绣,连四周墙壁上也挂满刺绣的挂毯,色彩斑斓,古朴雅韵。 她还没来得及撑起身子四处看看,身旁一个脸上画满刺青的女人立刻靠过来把她又按回床上,语重心长道,“哎哟哟,神女快些躺下,多休息片刻,以防再动了胎气。” 坐在床边打盹的杜仲和京墨也醒了,凑上来瞧她。 看见熟悉的面孔,她放下心来,不以为然道,“嗐,我身子一向最是硬朗,用不着休息……等等。” 她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你说什么?什么胎气?” 女苗医脸上挂满喜悦,长着长指甲的手从季窈腹部划过,像是在赐予她腹中胎儿无尽的祝福一般,“神女有孕,乃是天大的喜事!这是王上与神女的第一个孩子,可千万要多多保重。” “什么?!” 她怀孕了!? 杜仲难掩面上喜色,挥挥手示意苗医退下。 他想靠近季窈却下意识一脚把他踢开,京墨见状偷笑不已,坐在床边温声道,“早前杜郎君看你惫懒不爱动,进食频率也越来越低,还以为是你生病,找石将军说过好几次,让他找苗医给你看看。没想到,就连你方才晕倒都是因为有孕所致。” “不对啊,我怎么会怀孕呢?!” 她明明每次都吃了药的呀。 原本她知道吃药对身体不好,可知道自己体质特殊之后也就没再顾忌,肆无忌惮地与南星和严煜温存多回。 对了,在栖云行宫她同杜仲那次她吃药了吗? 那天她直到天亮才歇,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被敲起来,坐上马车赶路。所以一上马车又立即睡了过去……所以那时候她忘吃药了! 啊啊啊啊! 他怎么这么准啊!季窈抓着脑袋无声呼喊,一张小脸红得渗血。 下一瞬她落入杜仲怀抱,死活挣扎、厮打他都不松手,连连求饶道,“别闹了、别闹了好不好?随你怎么打我,只轻一些。苗医说你方才与楼元应打架那会儿动了胎气,这下再不好好将养,后面可有的罪受。” “都怪你!臭男人、死男人,怎么不知道提醒我吃药?我叫阿蒙咬死你!” 当着京墨的面,杜仲换上一副哀怨的神情,“早前说过要嫁我,做我的夫人,天南地北、青山绿水游遍的那个人不是你?” “嫁你不一定现在就要生孩子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没准备好和他共度一生,没准备好做一个娘亲。 “这可怎么办啊?” 季窈愁得小脸皱在一起,仰天长叹。 京墨看杜仲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他,识趣起身离开,留二人在房中独处。 外人一走,杜仲立刻换回往日那副死人脸,直接双手环住季窈腰身把人抱到大腿坐下,目光阴沉。 “怎么,当初说好要对我负责的话,如今都要反悔?” 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季窈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摇头。 鼻尖相抵,男人眼神里透露着危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季窈,薄唇轻启,“那这孩子,你要还是不要?” 她声音怯怯的,“说得好像是你在怀孕一样……怎么,要与不要,我说了不算吗?” 环在她腰间的双手又缠紧些,男人声音沙哑,“我不管,你若是不要,生下来与我,以后我们父女留守苗疆,相依为命,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季窈是个负心的女人,更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亲。” “威胁我?” “我不但要威胁你,还要把孩子牵到那些个什么南星、严煜面前去,告诉他们,你终究选择的只有我,叫他们断了对你的念想。你也老实规矩,把出去拈花惹草的时间都留下来陪孩子。” “越说越离谱了……” 她几番挣脱不开,男人脑袋埋进她胸口,声音突然有些发闷。 杜仲眉眼低垂,这下才说起真心话来,“赫连尘葬礼初见,我只觉你柔弱可欺;你找到南风馆来,我也只是嫌你麻烦缠人;可在迷望山庄,你站在吊桥上义无反顾地选择朝我扑过来,我就忍不住对你另眼相看;后来你与南星交往甚密,我心里别扭,却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戏兽班主有意陷害,我见你顽强坚韧,内心对你的赞许与认同更加浓烈,那时候我也明白过来,我在吃醋。我不想看见你同南星在一起,看见你们一起笑、一起闹,所以总是对你恶语相向;严煜出现那时,恰逢你夸我终于像个人,有了人的感情之时,我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更加炙热,烧起来连我的理智都丢弃。 我开始渴望接近你、触碰你,强行将我的身世和秘密与你共享,想要将你拉入我的生命。知道你又喜欢上严煜的时候我只感觉比死还难受,恨不得把严煜千刀万剐,但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赶在他前面同你表明心意,才让他捷足先登。 戏台子上,你我共唱一出《清槐雨》,那是你第一次亲我,我明知那是演戏却依然沉醉其中。等到我鼓起勇气亲回你的时候,你却在为严煜伤心落泪。那时候我觉得我的情意已经不重要了,我想看你笑、看你开心,哪怕不是为我。 后来,我终于明白,让你爱上其他人都不对,他们终究靠不住,只有我能让你开心。既然你和严煜已经分手,我决定再也不松开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死死抓着你。你不爱我也无妨,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我才是最爱你的人,好吗?” 这一通肉麻至极的情话,哄得季窈七荤八素,不知天地乾坤为何物。她看着面前万中无一的美人面孔发愣,内心小鹿乱撞之余,长睫轻轻抖动几下,小声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那就同我试试,只当是怜惜我,好吗?” 男人声音柔情似水,季窈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可真算得上天下第一负心人了。她轻轻点头,一抹红晕爬上脸颊。 “嗯,那就……试试?” 杜仲粲然一笑,双手抱住季窈,将脸埋进女娘颈窝,声音哽咽起来,“嗯。” 两人温存一阵,季窈肩上重量突然消失。杜仲把她放回床上躺好,替她掖好被子,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去哪儿?” “去昭告天下,你是我楼元麟的夫人。” 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他走出房门之前不忘回头,平淡漠然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邪笑,像是在庆祝奸计得逞。 “顺便写信告诉赫连尘、封啸尘和严煜那几个人,你我大婚和你诞下孩儿,他们都不必亲自到场,只把贺礼送来便是。我绝不允许他们踏入苗疆,连王城都不准进。” “可我答应蝉衣,还要带他回南风馆过好日子的。” “由不得你。” “你!”好好好,给他点好脸色他就开始得寸进尺了是吧? 男人就不能宠! 季窈侧过脸去,看到一旁小几上放着一只青铜小鼎,里面隐约可见紫色蛊虫。 那是从楼元应体内取出的兄蛊。 女娘眼珠子转几圈,突然伸手抓过铜鼎打开,将里面黄豆大小的蛊虫抓起来,一仰头吃进嘴里。 “你做什么?” 杜仲还没来到她床边,季窈轻声开口说了句“跪下”,面前男人立刻双腿弯曲原地下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 “闭嘴。” 男人的嘴立刻合上。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她掀被下床,走到杜仲面前蹲下,满眼新奇地瞧他,“以后可要乖乖听话,否则我就随时开口命令你,让你当众出丑,知道了吗?” “既然这样,我就只好让你不开口了。” 说罢男人的嘴已经贴上来。杜仲就这样跪着将她搂住,唇瓣紧贴在她唇上,死死堵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面前男人品性卑劣,奈何长得实在美丽。 季窈被吻得迷迷糊糊,心里盘算着这样相爱相杀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窗外日落西沉,宁静而恬淡的夜晚就要来了。 全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