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有花》
1. 逃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尉为佞与外邦勾结,意欲祸乱朝纲,按当朝律法应诛以九族……”
身穿兵甲的人围裹包抄了谢府府邸,在漫天大雪中杀声冲天,剑锋横扫之处无一得以幸免存活。死人堆里压着死人,他们的脸朝上仰着,不瞑目的眼里满是悲戚,不知是在问天理昭彰,还是问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柳被父亲旧部救出时只堪堪瞥见这一幕,便被匆匆赶着送走。那些横七竖八的骸骨死尸,分明在白日里还是鲜活的人,笑意盈盈地一口一个唤她“大小姐”。
可如今他们堆叠出的殷红血迹就似与阿娘给她买的兔儿灯的红眼睛,那样澈亮,又那般无力。
谢柳只觉仿佛被无数银针沁进心口,搅晃得五脏六腑生疼,连掉出来的眼泪也是灼烫的。
她谢家世代忠良,怎么会做与外邦勾结的事出来?
“谢小姐是太尉的独女吧。当今这世道紊乱,想当年我受太尉栽培方受了先帝赏识,可如今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肃清朝中佞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又开了商道准允北元自由往来,堪比是纵虎上山。”
诸葛也到底是年纪大了,说话间不免虚掩着唇重重咳嗽几声,好不容易拍背才顺了口气,道:“旁人说的我都不信,谢家世代清廉,怎会做勾结外邦的事出来?这必然是遭奸臣构陷啊。”
谢柳手中牵马的缰绳一紧,喃声说:“风波既起,就总该有人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我今得诸葛伯伯所救,此恩难忘,而所受冤情亦然。倘若此仇此恨不得昭于世,冤情不得昭雪,我此生绝不婚嫁于人。”
诸葛也摇摇头,心说谈何容易。当今早已不复先帝在时的盛况。北元一国在西域是堪称草原霸主般的存在,强取掠夺已然是天性,更是将中原地带视为囊下之物,恨不能一并收进自家疆土里。
而今新帝登基,所做的事之一竟是要枉顾先帝告诫,公然开放商道与北元友好来往。
这说得倒是好听,做起来却如未雨绸缪,所行下的棋数也两两相连,可谓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新帝早早将前朝忠臣斩草除根,剩的也只有听话的臣子,哪里还敢谏言几句,个个都生怕掉了脑袋。而掌有统兵权的老将士几乎都被新帝找了个由头让他们告老还乡,新官上任后便再无人能制衡,也无势力牵制。
偏偏宫中讯息被有心人传在外边只遗了个新帝爱民的好名声。
毕竟最初开刀也确不疾不徐,先是故作微服私访,为民除害了乡绅贪官,进而手握所谓铁证给前朝老臣定罪。
如此赶尽杀绝,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纵使是有异议之声也被新帝的心腹生生压下,使里外的人皆是唯新帝马首是瞻的听话臣属。
诸葛也想想只觉可笑,可笑的是天下人向而往之的天下太平,是以鲜血染之,忠良白骨铺垫成的。
但他没有胆够责令什么人,因为他也不是出自好心救的谢柳,而是与安王做了一笔交换,换的是能保他一家的平安。
“谢小姐,我同你讲个故事吧。”诸葛也头顶着漫天风雪,将那顶唯一的斗笠给谢柳递了过去,“天太冷,小姐不要在这种地方睡过去了,不然我的良心可过意不去。”
谢柳不愿接,却还是被诸葛也强行抬手替她戴在了头上。
诸葛也花白的鬓发在风中摇晃,仿佛不多时整个人都要倒在雪里。
他的唇被冻得发紫,却仍维持着笑意,轻声说:“我是贫苦读书生,爹娘支撑生计都不易,家中又养了许多姊妹,只有我一个男娃娃。他们都盼着我高中,盼着我光宗耀祖,带一家人享福去。”
谢柳顺他的话问:“那然后呢?”
诸葛也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于是死命读书,可惜高中的榜上并无我的名字,一问才知是被官老爷的儿子顶替了。那年家中再也多不出钱供我读书了,颗粒又无收,我便听从父母之言去外作工换银了。当时我就想,人总是得先活下去,再想银钱几两。也不过行到哪里全靠造化罢了。”
谢柳垂眸,忽而想到父亲曾对她说先帝在时看似人皆安好,可也总有目不可及的地方。
“幸而时来运转,碰上了太尉。”诸葛也似已疲倦,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声音逐渐变得没有气力,“太尉给我指了条明路,又赏识我,才让我有了官位走到如今。他为官为人都刚正不阿,一次赴约入家宴,发觉他竟无纳妾,家中侍从也不如其他高官数不尽。”
谢柳想到父亲,眼眶微红地说:“家父说先前未得官位时,一直是家母相伴左右,从未因官职大小而分人的高低贵贱,因此许诺此生绝不纳妾。家母本是商贾之女,家父却出身寒门,不被家中人看好,家母便散尽身上珠宝钱财逃出了府,奔往家父在的地方。直至家父中举前,家父家母未有圆房,只相敬如宾,不过家父更敬母亲,好的总是要先留给家母的。”
诸葛也说:“我很钦佩他们,大人走到而今未有忘本,与夫人白头偕老。谢小姐,我在家宴时也见到了你,当初你还小,大抵也不记事不记人,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却规规矩矩对我行礼拜见。我想你看起来是怕生的,但如竹般有矗立的由头,谁也动不了。直到现今我也是如此想的。”
“伯伯为何如此议我?”谢柳眼角悬挂的泪早已被风吹干,独有微弱的念想在心尖生了根。
诸葛也不住又笑了起来,道:“当今局势为何,我不信你是瞧不分明的。看起来是单薄怯弱的姑娘,身量也不经风吹,却能发出那样的誓来。”
诸葛也的胸口突然一阵钝痛,他攥拳猛得捶打几下,勉力使自己面上看不出什么,艰难地喘了口气,才接着说:“你本就失了家亲,若身旁再无丈夫孩子,谁又能来照顾你一生?女子在外,在这乱世中本就极难活着。谢小姐,你是好姑娘,咳咳咳咳……”
谢柳慌乱地看向他嘴角滴落的血,对上诸葛也灼灼有神的眼,说:“保全自身的法有很多,为何一定是嫁娶?伯伯,遑论我家中人枉死,却要我端端一人好好活下去,还要无其事地嫁人生子吗?我做不到,也不可能再有余力对他人生出不该有的情念了。我可以忍,可以依您,依父亲之意去避难,可我不会一辈子都躲下去,眼睁睁看着更多忠良的性命就此葬送。”
诸葛也已带着马疾驰了数里地,他心里知晓已是力竭,他也好,马也罢,都要送在了雪地里。若说憾事,除了家亲外,就是只来得及把谢柳带到村门口,却来不及交代好诸般琐事就要倒下去了。
“新帝登基,不知以肃清朝纲为由残杀了多少忠良。我说到底也是个小侍郎,先遭了波及,幸而有太尉出手相救,才得以残喘至今,不然早就是死尸一具了。可谢小姐,我不如太尉,救你也是出于一己之私,并非情分。”诸葛也弃了马,把沉甸甸的布囊袋子塞给谢柳,哑声说,“我不知道新帝还要杀多人,还有多少人会枉死在偌大的京城……但以当下来看,还是好生活着才是上策。这些是我带出来的银子,谢小姐只管拿去用……”
谢柳怔怔望向诸葛也,意识陷入一片模糊,只觉钻心蚀骨的痛化作密密绵绵的针扎在身上,眼前恍惚浮现出已故的家亲,不多时又是奄奄一息的诸葛也。她喉间的呜咽声不及发出,就被生生吞了回去,只颤抖伸手地接过了钱袋子。
她还不想哭出声来,让将死之人反过来宽慰她。
“是我身有顽疾,在冷天里撑不了太久。谢小姐就当是留我个面子。”诸葛也瑟缩了身,背对着谢柳合眼做下最后的诀别,“走吧,往北走,别回头了。”
行道空寂,诸葛也说完这就彻底没了气力,他躺倒在地里,整个人一眼看去已是了无生机。
谢柳没吭声,只垂手从身上褴褛衣衫里撕出布条绑住双目,在漫天风雪里摇摇晃晃地解下大氅盖在诸葛也的尸身上,在簌簌雪中屈膝顿首,拱手下拜,引头至地以作别。
今日之屈,所受之辱她不会忘。虽不知究竟何时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只要她想,便是走往四方去探访民情将所知讯息带出去,撞得头破血流也要闯上一闯。
谢柳相信凡是横祸必有解法。哪怕她是女儿身,仅因一朝失势,就要惘然轻易定论是世事无常,只能遮遮掩掩地在暗处藏掖着,寻一处好山倚靠就高枕无忧了吗?
事在人为,万事万般自有去处,不过且看那堕入泥里的人愿不愿逃出罢了。
而她谢柳不信命,也不信所谓善恶昭彰,平生所知的只有可观弱柳扶风之姿,却不可听命于人,任由黑白颠倒。
谢柳就此送别诸葛也,跨上马一路北去。她迷蒙中突然想到父亲曾在新帝颁新令时私服造访,四处找寻那些北元人在经商上有无吞并钱财的铁证,再一一彻查。
那日她在桌上听谢潘说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心下也为之欣然,以为这般,新帝总能断了引狼入室的念想,却不想竟是无端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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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祸。
也是在逃亡路上,谢柳想明白了。
或许这根本不是引狼入室,而是早有预谋。北元与大宁朝的梁子并不算小,换了谁当皇帝也不可能大开海关,引异域之人往来还不禁北元。甚至不惜以肃整朝纲为由头,先清小的佞臣,再是把手伸向所想的地方。
那么以此而推,新帝接下来的动作是会把身边人尽数换为所谓的自己人。
只是到底是猜想,她没有十足的凭证来证实新帝与北元之间有一腿。
她需要的是时日来彻查。但是此时京都正是动荡不安的期间,欲成大事者,必先学会避与忍,她还不能急。
世事无非在人为,而非凭听天意。如此情形之下,谢柳要先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等到仇怨两消的那一天。
“我双亲曾信世有神佛,可当祸乱来临,却只能道一句命绝于此。”谢柳低眸扫过马蹄踏过的雪地,笑了笑,“至此我不拜观音,不信鬼神。”
无人能应答她,只有背后秃鹫嘶哑的叫声。
隆冬的雪非雪,它变成了刺目的红,化作谢柳忘不掉的梦魇缠绕周身,摆脱不了。
她其实是不会骑马的,然则生死当前,虽有颠簸却再无他路可选。好在驯养的马儿温良,加之她学得快,才险险驾驭。
天色渐晚,旧部送给谢柳的快马带着她北驰,跑到一处村镇的门口前便径直摔在地上,舌头还没收回去就直愣愣睁着两只眼睛无神地远望他方。
谢柳被带着一起滚落下去,见此情形也只自嘲地道:“劳你载我一程,只是雪地太凉,睡起来不会太适意。”
言罢,她正思量着该如何葬下它,但见一七旬老头从村口门缝里探了个头出来,打量她一番,半是嫌弃地瞥了眼门外马尸,嘀咕了声“晦气”,却在看到布囊袋子后顿时眼睛一亮,当即就要上手去摸。
谢柳眼疾手快地后移半步,那七旬老汉不由咂了咂嘴,收回手慢吞吞地说:“前面没有客栈了,也没有路了,就有座大山挡着。丫头你是游历的江湖人吧?这也快要入夜了,小村拾掇拾掇倒也能捣腾个空屋子来暂居。只要银两够,就是长居也未尝不可。”
“正是。”
谢柳深谙人在外,位卑与贵都是自己给的道理。因此她也学了乖,既是水清无鱼,那少不得扯上几句谎来搪塞。
“那便有劳了。只是我的马就这么躺着也不像个样子,我出些银钱,可否将它的尸骨烧了。我还有一问,是出多少银钱,方能如您所言留此地久居。”
老汉鼻尖“哼”了一声,故作轻蔑地说:“丫头你的衣衫可谓是掣襟露肘,不知这浑身上下能给老夫做法出多少银两钱来?火烧尸骨倒是容易,想久居在这里,也得看看有无用处。”
谢柳听完思索片刻,缓声道:“惭愧。我爹是个清苦读书人,故我字识得几个,除此之外也无别的神通,我不会下厨也未怎么沾过阳春水,从来都是受家中人照料的。而后被许配给了一位公子,可惜因病故去,我一心只系他身上,便未打算再嫁,因而与家亲大闹后就远走游山玩水,哪里知晓迷了路,走了他方。也倦了,想找个地方歇歇。”
“原来是个寡妇!”老汉闻言大笑出声,又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的银钱在这村里也用不出去,还是自个儿留着吧。老夫只是太久没见到新鲜玩意了。咱这儿等同是个荒郊野岭,高官来了都得唾口唾沫,懒都懒得待,更别提什么地方官,做什么小本营生了。讲句话就是真清净,丫头你要来,就来对地方啰,这里太阳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老汉想到面前的姑娘是个读书人,连连抖落身上尘土,拍了拍掌上的灰,把她的布囊袋子接了过去。
“看姑娘你也就二十出头,虽说是清癯瘦削了点,但脸蛋白白嫩嫩,就是这眼睛里总有股说不上来的隐晦忧愁味儿。眉骨也低,嘴唇藏珠,活脱脱长了副美人皮骨,准叫村里人垂涎。”
谢柳浅浅笑了笑,只当成是个玩笑话而没应答,却在心里松了口气。不管如何,她到底是有了归处,得以暂避寒芒,虽不明前路该怎么行,但只消给她一阵子,她就可以想到破局之法,让天光大白。
是啊,晒太阳。她要洗清此冤屈,让京都的所有人都能晒到太阳,堂堂正正站在破晓的地方。
夹杂劲风呼啸过耳,谢柳跟着陈彪身后的步子却愈来愈稳,直至整个人也埋没在寒冬里。
2. 安居
老汉给谢柳安排住的屋堪称上乘。既不会漏风,也未太过布被瓦器,甚至内添了两个暖炉。待他细扫完,给谢柳在柜门里指了指厚的衾被,就麻利地放下布囊袋子,合门走了。
谢柳道了谢,摭拾好东西便在寝榻沉沉睡去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谢柳就已穿戴整齐地从榻上起来,简易梳洗一番便打算出门,恰巧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谢姑娘起了吗?”
听声音应是昨日的老汉。谢柳忙走去一边开门一边道:“承蒙拂照,我已经起了。”
“噢,是这样。”老汉顺手拉开屋内的木椅坐下,“姑娘啊,我们这里原先是有个小学堂的,不算宽敞,但也能给孩子们教教书。可惜前阵子老赵走了,那地方就空了。”
谢柳不明,如此偏僻的村舍也无做朝廷命官的可能,为何老汉想要稚童读书?却也非针对什么,只是她以为他们做做农活维持生计便已是寻常。
老汉似看出什么,解释道:“他们出不去,这儿离京都太远,看不见什么街景繁华。我们又不养马……不富裕,就是想让他们识字,姑娘不是念过书的吗?就教教他们吧。老赵留的书本子都能用,都还在,也不用姑娘掏腰包。”
书本子一类典籍在农舍里是买不到的,谢柳心中疑团顿生,所以那些东西是如何来的?以及旧部带她向北去投奔,她当初一时只顾逃命,遂忘却问是何因故。那方向是靠近边塞的地方,怎会无端多出个连朝堂都管不得的村落?
她思量再三,终是出声问:“敢问,这里最早是由何人所建成的?”
老汉浑浊的眼忽然亮起来,随即黯淡下去,叹口气说道:“老夫早料到丫头你会问。不妨坦白了说,这个地方本是当年与北元一战过后重伤兵士的休歇处,谁料班师回朝时,一个女郎中和兵士们被遗落,回不了家,于是就建成了此村舍。再后来,有些胆大的女娘想去边塞,结果马给跑死了,无奈只好留下。还有的年轻兵士在风雪里迷途……这村舍就是这般来的。”
“听老赵头说,他原先是个读书人,后来听闻北元来犯疆土,就弃文从武想去打仗。可打仗那是会出人命的,跟他一起去的兄弟死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条腿都瘸了,就是有再好的马也不能骑。这不就留下来了?”
谢柳一怔。原来这世上,苦命的人仍然这般多。
而当今新帝大开与北元的商道往来,全然忘却北元视中原为一块肥腻的肉,明明是恨不能拆破入腹的饕餮盛宴,又怎会到手放弃机会。加之朝中旧臣不再,忠良尽诛,还有她的家亲……
她是绝无可能停歇复仇,使家族沉冤昭雪的。只是如今局势所迫,不若先就此以教书夫子的身份安居下来,待到时机一至,谢柳不论如何都是要出去的。
谢柳思忖于此,便应下了这差事。
昔日她曾是家中独女,粗活累活和生计都是无需操劳的,更无需去想吃穿用度花了几两银,第二日又该去做什么。
可如今谢柳无人可依,纵然老汉好心让她住下,她也只剩自己一人而已。她不会下厨,也未沾过冷水,许多事若无丫鬟和母亲照应,是全然不会。
谢柳也不会顾看稚童,别提教书。她只知道要想暂时长久安居,光凭借自己寡妇的身份博取不了怜悯,只能成为有利有用的人。
她不会下厨,但可以学。因此谢柳也着实是如此做的,她跟着村里大娘学摘菜择菜,烧饭起火。虽然称不上有多适口,也比不得她从前在府里吃到的佳肴,但总归是有口饭吃了,不必倚赖他人。就连教书也教得大差不差,谢柳还学会了如何编织草蜻蜓,草兔子,以来逗哄稚童开心。
而她未曾因这些安逸日子舍弃心中所愿。自她定居的那天,就在暗自数着时岁,也隐隐在心底存疑。她不信乱世中会有什么大善人好心到只图寡妇教书便能让她安稳住下,尽管这些时日里,她与村里众人都堪堪打过照面,能感觉到他们并无恶意。
谢柳就这般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直到解意生的信鸽突然于两月后的破晓时来檐下给她传信。
说来也怪,她在那天夜里入梦而眠,只觉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很多人在眼前如走马灯般一晃而过。
谢柳越往前走越惘然,忽而脚下发软,险些栽到地上,幸而被谢潘扶了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谢潘嘴上虽是数落的话,但细细听来还是尽显疼惜。
他皱眉望向一旁站着的丫鬟,道:“几时这样倦怠了?我不过一会儿没见着阿柳,就要让她看医了?”
丫鬟不敢言它,当下双膝一软,就要跪下。谢柳忙上前搀扶,笑着说:“爹爹公务繁重,又是一朝太傅,虽不能时时安顾好家中人,但百里扬名,京都中谁人不知晓爹爹的善名。今日是我庭中赏雪,不慎才要跌的,爹爹莫要怪罪她们。”
谢潘微微挑了挑眉,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这张巧嘴,我这当爹的,可也说不过你。我们阿柳是府头里的独女,百般看护而不及,你说说,要是有什么闪失了……”
“什么闪失?”
远处女子已是半老之年,后面跟了三四丫鬟缓步而来。她身着月白绣花袄,漆色墨发梳成回心鬓,鬓边横插莲花簪,整个人素净温婉。
谢潘顿消了大半火,忙不迭把丫鬟手里捧的暖炉一股脑塞到女子手间,急急道:“是我说错了,夫人。我是想,阿柳也快及笄……”
陈蕙懒于理会谢潘,只轻咳一声打断,便托起谢柳的手,把暖炉递了过去,“你阿爹嘴拙,这天亦冷,切莫冻着自己了。”
谢柳抬手接过,笑意盈盈地说:“多谢娘亲。听闻再过几日,万花巷就有灯节。阿娘能陪我一道去吗?”
“这怎么能行?灯节时街道人多,一个不留神……”谢潘正欲一口回绝,然话一经说出,就又被打断。
陈蕙状若未闻,温声道:“待你及笄之时,我与你阿爹陪你去,好不好?”
谢柳的“好”字方说出声,就又被茫茫云雾遮罩起来,越往前走,越迷惘怔忡。
“父亲……母亲……”
她怯怯地唤着,可再是听不见回音。
谢柳明明是想哭的,但她不准自己的泪落下。她应做陡峭山峰的竹,独有不倒,不为风摧折,才能破万重高楼,历遍雪虐风饕若无物。
她就这般在长梦里走着,直到熟悉的声音引她停滞。
“絮娘,你在世家集会上说的那句欲开盛世太平,须行嶙峋路,我颇为中意。”
黑衣少年抬眸把玩着手里的钱袋子,拦在谢柳面前,低低笑了一声:“唉呀,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有趣的姑娘了。名门贵公子和小姐都是文绉绉地扯着大道理,故而很少与我这般怪人投得来,能说上一些话。”
那时的谢柳心道稀奇。
世家集会说来也不过是众世家子弟的清谈会,而为避免引起皇城中人注意,皆是只有手持请柬的人才能来。入了会也不能以真名交谈,用的也全是化名。
自认已是个安定的法子,但面前的隐公子却不知缘何,从不以真面容示人,来入集会时都会戴上墨色面具,就好似要防着什么人。
她与隐公子在集会中常常达成共识不假,也被不少世家子弟戏谑称之为知己难求。
隐公子闻此言就会调笑附和两三句,半真半假地道:“兴许是我在菩提庙里许的愿被佛祖听见了,于是垂怜了我这么个孤苦伶仃的在家中无友相伴,才派我来世家集会得以逢见温如柳絮的小女娘,使得我们兴味相投。”
谢柳虽与他常意见相投,却因家中所教的礼数从未主动接触了解过,因而也只盈盈笑着中规中矩应和。
而像今日被他寻上门来,是谢柳未曾想到的。
隐公子斜依着树,笑吟吟地道:“我觉得你有意思啊,所以来寻你了。且听好了,我的名叫解意生,姑且算是名门大家里的小公子,因性情顽劣被家中人送入了钟南山磨性子。说是磨性子,实则是把我从族谱里剔了出去。因为凡入终南山的人,都不能再回家,更不能出去,只能终生留在钟南山。”
谢柳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我叫谢柳,是太尉之女。”
解意生点点头,问:“是谢柳辞花,醉策瘦筇还的谢柳?”
谢柳垂首思量顷刻,慢声道:“应是谢絮柳,尚念旧枝头。敢问解公子的名字,可有什么来处?”
解意生长长“哦”了一声,似是想到什么,蓦得扬唇噙笑,道:“来处没有,不过我现编了一个。是解诸絮难意,生忧患不数。姑娘家想什么,我是看不分明的,所以生忧患,又数不尽。”
顿了顿,他唇畔笑意更甚,向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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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谢小姐,高山流水觅知音,还是很难求的。”
钻骨的寒意像要把谢柳啃噬殆尽,她渐渐寻不到解意生的影子。
谢柳静静地等候片刻,耳畔仿佛有人在唤她的名,她蜷指撑着慢慢走了几步,恍惚间又瞧到了解意生的影子,正笑吟吟地对她说话。
“絮娘子,絮娘子?”
“谢柳!”
解意生一撩襟袖追了上来,捉住她的腕晃了晃,眨眨眼笑道:“还走不走了?怎么叫你都不停下,该不会是真生气了?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是街市上的……”
是一支银簪。由上等雕匠制出,镶有镂空桃花,有传情之意。
不待解意生说完,谢柳就看见了空中放的烟火,五色相攀,结成花影缤纷,四下里更为喧哗。有稚童提兔儿灯大摇大摆地经过,口中招呼同伴跟上。
解意生偏头望向谢柳,嘴边不觉扬起一抹笑。
大抵是那目光太灼热,她回首正正撞上,忽而有些移不开眼。
解意生后面说了什么,谢柳没听分明,只下意识把手轻轻搭在他掌心,十指相握。
那烟火是谢柳见过最漂亮的,与以往在府里瞧到的都不一样。可要让她细想,也只能道出许是高山流水,生平相见恨晚这几个文绉绉的字来。
至此,她与解意生愈走愈近,时常在佳节里邀约在外共行,或于世家集会散去,解意生总会悄然跟她身后送她回家。有时他还真拦下了几个欲要对谢柳行苟且事的男子,三言两句地恐吓忽悠一通,那些人就识趣地走了。
然此好景不长,被谢潘知晓谢柳同解意生之间的来往后,便不允她再踏出府门,唯恐自家的独女被平白糟蹋了去。他又联合陈蕙对谢柳一番苦苦训诫,告诉她身为女子,在乱世中就如一块引人垂涎三尺的细嫩豆腐,若无家亲佐助,便极易被采花。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些总是好的。
谢柳半信半疑,却也只得作罢。但在某日夜里,解意生着了身夜行衣翻墙而入,做了回梁上君子。
“嘘,小点声。”
被发现的解意生竖指抵靠在谢柳唇边,压低声音道:“许久不见你了,我怕啊。怕你不告而别,我寻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第二个如你一般的知音了。”
谢柳无奈摇首,先将前因后果给他讲分明,才道:“恐怕再无可能去到世家集会了,也出不了门,递不了消息。”
解意生扬眉,屈指自袖内捧出了一只信鸽,笑吟吟地说:“我自己养的,好不好看?原本是有四五只,但师父偏收去了一些,我恳求再三才留了两只在身旁作伴。终南山上的人可无趣了,整日都是与剑为伍,研习耍刀弄枪,张口闭口都是我听不懂的大道理。”
终南山……谢柳记得他之前同自己提到过,约莫是他现在所师门的地方。她在府里读过很多书,却非女诫女训,而是诸如诗经,有关地域才学,医术药理,史记一类。只要是读过的,她都不会忘却所讲的东西是什么,可终南山这三字从未在纸上见过,也无一本书叙述过它的来历,何以建成,门派中的师祖又为何人。
但看解意生的样子,谢柳觉得也不像在骗她。于是猜测着实是有这个门派的,只是书中无记载,她又是闺阁女子,两脚沾的地都是寻常人家,哪里碰过江湖事。
解意生见谢柳半晌不答话,生怕被拒,抢着先说:“我的信鸽很好养的,给它点谷物就能活。它识得路,今后你我见不了面,就拿它给我捎信吧。世家集会无你的话,我也不去了,我就在山上等你,等你何时能出来,再和我一起看花灯。唉呀!总之你就收下,我先走了。”
一阵风过,谢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解意生的身形就已隐入夜里,无影无踪。
她不敢把先前解意生送的那支簪子带在头上,就连信鸽也只同谢潘和陈蕙解释说是自己捡来当做消遣的。然而每至夜幕时分,谢柳的信鸽都会跃出窗外,带着她那份不为家中人所知的欢喜。
可惜斗转星移,谢柳的信鸽在家亡时就被谢柳放飞,大抵也会冻死在途中,但跟着她自己横竖也是遭罪挨饿。至于簪子,谢柳在随旧部外逃时藏在了贴身的香囊里,才留了个念想在。
好梦悠长,尽管都是逝去的故亲和大抵此生不会再见的故人,可谢柳竟感到无端的安心。就像有什么事,什么熟悉的人要来一般。
3. 重逢
三月过去,谢柳一如往常掇拾好东西归去。亦仍如那时,暮夜里静得仿佛一滩不会掀起波澜的水,少年的身量颀长,内着月牙衣衫,外披的夜行衣几乎与藏匿暗处的影融为一体。
他的眼目里带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柳看,压低声音道:“真是叫我好找啊,絮娘子。”
谢柳定定对视过去,不由有些失神。他们有多久没有见了?好似一切都仿若昨日,在世家集会中出言不逊却能以理服人的解意生,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她面前。
但历经诸多事,她不免微微退了半步,声音渐渐变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还是说,你在骗我?”
解意生张了张嘴,过了半晌闷闷笑了笑,道:“没有骗你。新帝登基,残杀了不少忠良,你的信鸽很久没给我捎信,我担心啊,就背着师父下山寻你了。”
仅凭这些,谢柳信不了。
她在避难的地方不管做什么都太过风顺,让她觉得他们就像是要用安逸的日子让她忘却所有痛楚,然后教她把余生都交付在这里。
纵然是旧部和父亲的安排,谢柳仍心有顾虑。但也无可奈何。她现在无权无势,除了好好待着,吃好饭睡好觉,唯一能赌的东西也只有命,只有拼上这条命,才能换取出去的机会。
谢柳思及此,下意识就想去抓桌台上的短烛,却被解意生眼疾手快地拽住衣摆顿住。
“何时与我这样生疏了?”他把晃动烛火的烛台放回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忽然从袖口抖落出一只信鸽来,端到谢柳的掌间,“要困你的人不是我,也绝非会是我,所以别以命做要挟。谢家只剩你一个人了,絮娘。”
直到此刻,他叫的名字仍是她在世家集会用的化名。谢柳眼眶微红,小心地接过信鸽,只觉喉咙里犹如被什么堵住,想发出声音又发不出。
解意生抬袖本想替她擦拭,然行到中途放了回去,斟酌地说:“我……没有他意。我只是想你好好活下去,再做别的打算。至于如何寻到你的,我现在想来也觉得奇怪,就像有人故意引我来的。”
谢柳一瞬平静下来,压下翻涌而来的心绪问道:“怎么说?”
“那我说了,你信我吗?”
解意生的声音隐隐裹了些希冀,他的语调极缓极轻,好似一块快碎掉的玉。
“你信我的吧。唉……我怕死,至少不要死在你前面,我可还想再护你一程的。”
谢柳沉默良久,突然笑出了声:“我以为信鸽死了,雪封山,它撑不了多久,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幸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解意生想到方才谢柳的举动,了悟道:“原来如此。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这里的什么人假冒的?”
谢柳正欲答话,忽然闻见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丫头!”
这道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当初于她有留养之恩的老汉陈彪。
谢柳也是在村镇里待了有段时间,从姑娘们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原本是一介武夫,曾在先将军手底下当差,打过不少胜仗,可不知为何不愿在她面前提及。约莫是觉得她是个读过书的,怕惊着。
解意生不由皱了皱眉,颇为不满地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还是老老实实闪身躲进了床底下。
谢柳不露声色地脱去外衣,徒留薄衫掩映,只开了道门缝歉然道:“着实是匆促……不知老伯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陈彪见此也不好意思进去,干干咳嗽两声,便在外边道:“倒也没什么,就是远远瞅着丫头你还没歇下,怕遇到啥事了,来看看。那就好,那就好,老夫就先走了,不扰了丫头你清梦。”
说罢,陈彪就把门合上了。谢柳透过草窗目送他一步步走远,吹熄了烛火。
解意生见人走了,狼狈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谢柳紧紧捂住了嘴。
他心中泛起嘀咕,又不好直接道明,只好借力扣住谢柳的手腕,伸出手指在掌心上写字:怎么了。
谢柳不言。
解意生在静静站了一会儿后,顿时反应过来为什么谢柳不让他说话。
檐下恰有簌簌风吹起,飞散的落花悄然落下。谢柳虽不是习武之人,但也已清晰听见自己的屋外有轻微脚步声。
可这细碎声音是往日里都不曾听到过的,她怕只怕是解意生的行迹被有心人察觉,要做不利之事。
解意生浑身上下有什么能企图的东西,她不知道。谢柳知悉的是若要解意生与自己一条船,纵使从前交情多深,在不知底细根系前,皆为虚无。
谢柳没再犹豫,假作已歇发出轻浅呼吸声,才使得门外徘徊的声音消遁。
“解意生。”
谢柳叫住了他,咬字缓而有力地道:“你所言可作数?你说要护我一程。”
解意生唇角微微弯起,眸里尽是笑意。他悠悠并起两指摆出发誓的模样,道:“作数。字字句句,皆出本心,我没什么好悔的。只是不听我说完吗?”
谢柳面不改色把他竖起的指头掰回掌心,轻声说:“我信,你不必如此。只是在说完前,你当真确定要与我同行吗?”
“也不全然是为了你。”解意生思及旧事,摇摇头,“算我有私心。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是被家中踢出族谱的事情吗?我知君子坦诚,索性把这些告诉你也好。”
“我父本为东郡令,后为官位贪图权势,不知如何就勾搭上了当朝御史大夫的表妹,就此寻花问柳,不再过问母亲。而后他的官位几经攀升,坐稳了郎中令。御史大夫的表妹也成了家父妾室,又有了喜,自然被家父关照有加。她看似温良,却在背地里经常对母亲动辄欺压打骂。她欺我母想保家父高官无忧,默默忍受良多。更是趁表哥撑腰,在有喜时找了个由头将母亲支出去采买补品,在路中安排人手把母亲拖拽至偏僻林中活活打死。”
“此仇此恨,我亦难消难忘。可她欲要做的远不止于此,那日我本该也是要成亡命一条,幸而家父折返,才使我脱离虎口。只是母亲不在,她又诞下一子,我在府里的日子举步维艰,只不过空有长子之衔,过得却不如一个门倌。食不饱穿不暖,饿的时候会拿前几日剩的干硬馒头吃,再不济就去睡一觉。这般浑噩过了段时日,家父忽然把我送去了终南山,只打点了些许勉强能看得过去的衣衫和一个世家集会的帖子,告诉我说,解家族谱再无我的名字。”
“那时我大抵八九岁的年纪,不算小也不算大,但族谱的分量还是知道的。后来师父赠了我一柄剑,唤作无念,也意为勿念,我就带着它在泥里滚打,误打误撞过了山门试炼,成了山主的亲传弟子。当日师父没有对我说多的话,只带我下山看了一场婚嫁,让我认清了今夕何夕,不比昨日。”
谢柳声音带了些涩哑,问道:“是……当朝御史大夫表妹吗?”
解意生的笑里泛着苦,道:“是。我悲的是母亲不如名门望族,也非权贵之女,但一路毫无怨言地守着家父平步青云。可家父在母亲死后,连守孝期日都等不起,急急便红冠霞帔,风光迎娶。也是直至那时我才方知,我母亲陪在他左右那么多年,终究抵不过他穷极一生都在奢求的权与势。这世上,果真人心最难测。”
谢柳听得心一颤,正想轻言安慰几语,却被解意生抢了先:“所以就算我父如今已是郎中令,我也绝无可能再回去。你应信我举目无亲,你应信我……忠于你。我曾说过,你是我高山流水难觅的知音,此前此后都不会变。”
谢柳不再迟疑,微微颔首:“我信。”
解意生闻此恢复了往日惯爱扯皮的嘴脸,慢悠悠地道:“唉呀……这下就真的是将心比心了,絮娘子。我背着师父他们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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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我方斗胆揣测,你待的这个地方果然不宜久留,所以恐怕我还得走回去搬个救兵来。”
“不直接带上我走吗?”
“怎么不带。”解意生顿了一下,旋即笑吟吟地道:“这不是怕小女娘等急了,要恼了。”
谢柳也笑:“怎的又拿我打趣了。只是马匹能跑到这里来吗?”
解意生笑得更开怀,“谁说要马匹了?我可以轻功带你啊。好歹也是在终南山苦修多年,功法这种东西,只有增进,没有倒退。再说了,小女娘轻得如絮一般,背起来不是反而教我占了便宜?”
谢柳顿时耳根子一红,忙道:“瞎说什么,怎么净胡扯出这些来。”
解意生忙不迭地又要并起两指立誓,再度被谢柳拉回去。他的那双瞳目在夜里仿佛融汇了世间极好看的焰火,正灼灼地看向谢柳。
忽而解意生垂下眼,轻笑着状似无辜地道:“絮娘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想说的是此番我背着师父出走寻你,又带着师门集聚众落难的世家子弟的讯息,若是不能带你离开这里岂非很吃亏。”
谢柳听罢就要去寻烛台,却被解意生按住了手。她不解道:“作甚?”
解意生低头闷闷笑笑,“絮娘子,烛台的火易生,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外衣又单薄,不先寻件外披吗?”
“那你背过身去。”
谢柳深知解意生品性何如,自然不会疑心他有什么登徒子的意思。只是那句话着实提点了她,毕竟为防屋外之人有多的举动,也为应付陈彪,谢柳身上穿的仅有薄衫,若是面对面撞上属实是……
谢柳干干道:“你不能看。”
解意生乖乖挪了几步,拐了个方向转身面墙,打趣说:“我记得先前我偷偷下山被师父逮到,被罚面壁思过就同现下差不多。师父把我关进个狭窄的地方,里面黑漆漆的,只有飞来飞去的蚊虫陪着我。当时禁闭关完出去,我身上被咬了整整五六个大红包,又痒又疼的,不过还是这里好,这里没有蚊虫。”
谢柳拏了烛台点燃,将它放置在桌案上。借着微弱烛火,她目光落在榻上衣衫上,徐徐走近。
“师父当时问我怕不怕,我说怕。其实是骗师父的。”
解意生望着墙上映射的黑色影子,伸手想把它拂去,却不过徒劳无用。
“我很早就怕过了,所以不怕了。母亲走了之后,她会趁着家父不在把我关在一处别院,往里面放会怪叫的鸦雀,在地上泼狗血说是驱邪,可它引来的麻蝇会在我身上落脚。就譬若在告诉我,我是这府里最大的晦物一般。”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像在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谢柳披好了衣,踌躇片刻还是把手搭在解意生头上轻轻拍了拍,道:“但你不是。你不是剑术第一吗?武功也很好,是我见过的……”
解意生偏首,道:“见过的什么呢?絮娘子怎么不说下去了?让我猜猜,是天下独绝,还是如白纸一样的大善人?”
“……”
谢柳眉眼间浮现出一抹笑意,“你倒是会贴金的。好了,不是要赶路吗?我方留了个字条在桌上,说要云游四方去,如此也算是对他们有了个交代。”
“好啊。”
解意生吹熄了烛台的火,缓缓将身转回去,对谢柳伸出一只手,“上来吧。江湖之大,皇朝庙堂水之深,遑论你去哪里,我都奉陪到底。”
他的马尾高束,身上虽看似沾了风尘,但眼睛亮得如同盈满明月。
“因为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谢柳借力伏在他背上,轻却有力地“嗯”了一声。
随着解意生抬靴而起,谢柳倏然瞧见他们的影子被拖拽得很长,很高。像是凌空踏九霄,又像他们以前去楼顶看焰火,仿佛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4. 意外
一路上解意生都在一搭没一搭地念念叨叨,就这么带着谢柳赶路近大半夜未合眼。
“絮娘子,你猜猜我是怎么寻见你的那只鸽子的?唉呀,它当时飞在终南山前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那翅膀上的羽毛是簌簌往下掉哇!还好被我师弟捡回来,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我没怎么提起过我的小师弟,因为他是个板正的小孩儿,看起来怪没意思的。唉…我就没见他笑过几回,整日里奉师父之命在山里巡视,守着清规戒条。要不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下山给他捎带点小器物解闷,他指定得憋死。”
谢柳笑道:“你当真不是用那些小玩意哄他帮你瞒着山主下山吗?”
“我哪儿有啊。”解意生诡辩道,“我这分明是真君子啊,拳拳出自真心为他考量,生怕他日后闷出什么心病来。”
“而且,小师弟也确实不容易。师父说他的家非富非贵,姊妹良多又只有他一个男丁,因此为了让家里有口米吃,他家中人不得已把他的姊妹卖去别家当奴仆来换银钱。偏偏呢,他爹有了大把钱后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的债。都说父债子偿,赌字沾上就得落个妻离子散。小师弟却不愿折在这种地方,几经劝说他的娘无果,便孤身一人来了终南山。”
“絮娘子,提到这里,少不得就还需夸一下我了。若不是我发现的他,那小子就是有天大的命也要倒在这里啊!当时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尽是斑斑血迹,衣衫布料褴褛,脸色还极其难看,惨白得好似只地府里蹿出来的小鬼。”
“我有一问。”谢柳奇道,“我见书中典籍未有提过终南山,他是如何知晓通往之路的?”
解意生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说:“我记得,山门内有些个长老极爱云游四方,说不准是恰巧碰上了吧。就像我娘当年遇到风长老一样,风长老说我根骨了得,应该去终南山修行。我娘就收下了风长老的信鸽,而后转手赠还给了家父。”
这气运真让人不住生羡。谢柳想,倘若他们世事皆能明察洞悉,那是否也能赶在……
不,她不应该做如此想。是世道,是王权势力的纠葛难缠,终南山说到底也不过是集聚众落难世家的避难之处,但若本无苦难,何来救人一说?
若无苦难……她也不会识得解意生。解意生也本该是小官家的嫡子,快活恣意地行于世间,不受拘束,有一对恩爱父母。假如解意生的家父不贪权势利益,又何至于让他沦落至此。
这些东西加之于身,当真是比亲生孩子,比相伴多年的妻子都要重千倍百倍的吗?
“在想什么?”
解意生突然开口:“很多事情既然已成定局,便无可避免要面对。只是我和师弟走运,倚靠师父照拂在终南山过得都好极了,至少不用发愁吃穿,也不用发愁太繁杂的东西。我们每日只需晨起习武,去珠玑阁翻阅诸如秘籍的武功经书,参加半年一次的试炼就好了。”
谢柳思忖片刻,道:“我仍是不解。自你我一别,你即在于山中自修剑术,是如何知晓山外事的?”
解意生似在想着什么,顿了少顷才缓缓答道:“山门中根系良多,除却我师父打理内外事务,六位长老,一个打理藏书的小阁主,还有些堂主会分别负责管教剑系,射艺一类的外门子弟。至于剩下非弟子的人,则是被那些爱云游的长老安插在外探听讯息,基本每隔二三日就会飞鸽传信,所以我们山里鸽子养了很多。”
原来如此。
眼瞧着天光乍要破晓,谢柳总有些尘埃落定的宽心。大抵是因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思量很多,大抵是因身旁有了同行之人,又大抵是因,终究让她等到了。
等到一个能让她通晓窗外事,不再两耳空空,就已然知足。
谢柳疲倦地合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
待谢柳醒来已是在榻上,四周还有朦胧的影子在眼前晃荡。
“大师兄平日里胡闹也就算了,怎么这次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为了下山寻她忤逆山主,九死一生过了试炼,又拖着满身的伤离去,我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试炼非在山内除名,师妹慎言。”
“小师兄,你也不是不清楚山下的乱世,又逢动荡,大师兄下山同送死又有何区别?更何况,更何况……”
“我不知,但既然是他选择的,你我皆无权论评。”
“可是……可是……”
“慎言。”
谢柳闻听他二人的话,心下隐约闪过不好的想法,她忽而摸索到衣角黏腻的血迹,不由惊得坐了起来。
“解意生……解意生呢?”
谢柳声音发颤,“他不是说他的功法……”
“这世上没有什么功法能一日就行千万里!”
有个清稚的女声难抑怒火,冲着谢柳吼道:“大师兄拼尽内力把你送过来,现下吐了好多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谢柳的手捏着那片被血殷红的衣角,未加思量就要往榻下走,却被拦住。
拦她的人面容清俊,比起解意生来仍略显稚朴,身量也矮许多。
那人躬身作揖,可眉眼间毫无少年活气,好似覆有霜雪,有一派不符年纪的沉稳。他垂眸冷然道:“小姐,此处是终南山的云轩,我名苏重,是山主门下二弟子。解师兄在师父那里调息,还请莫要打搅山中人修行。”
言罢,苏重看向身侧比他年长些的女子,对谢柳说:“她是大长老的弟子,暂且……”
“大师兄如今伤势也不知好没好,我才不要照顾她!”女子恼道,“小师兄,你可就向着大师兄吧,哪日他为了这文弱小姐丢了命还帮人家倒数钱。”
苏重蹙眉,淡淡看了眼女子,低低喝道:“南竹师妹,不得无礼。”
南竹攥拳,神色愤愤:“小师兄!她又不是终南山内人,大师兄待她如此就算了,你是着了什么道?”
苏重轻抿唇角,瞳目的温度随之渐冷,“师妹。”
他的声音不大,却能让站在一侧旁观的谢柳感到有股寒气上涌。
“咳……”
谢柳干干道:“方才未报姓名,实是失礼,我名解絮,唤我絮娘就好。既然如此,那便也只好叨扰了。”
不说还好,她的话一经出口,南竹就气得眼红,可碍于苏重在又不好当场发作,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苏重听到名字迟疑一瞬,顷刻恢复无恙,“终南山的待客之道本该如此。絮娘二字我等不敢唤,只已解小姐作称谓就好。”
“居然还和大师兄一个姓……”南竹仔仔细细端详着谢柳,很直接地问:“你莫不是大师兄的远房亲戚?”
谢柳还没来得及否认,就见南竹自问自答道:“一定是这样的,哎哟我就说嘛!大师兄下山,必然是还有家人尚需拂照,才会这般上心。大师兄早前在山上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再好的器玩放他面前也似浮云。明明当时同我们一般的年纪,可眼睛里是看不到光的。”
“那你一定是他的姐姐或妹妹吧!大师兄好苦啊,我听说,他被送过来过了试炼的时候,不知怎的被山主带着一起下了山一趟,自那以后他就日日练剑,跟谁也不说话。直至道上救了小师兄,把他带到山主面前拜了师父,我们才终于见到大师兄有些许不一样了。”
南竹说着,怯怯瞧了瞧苏重,接着说:“大师兄会拎着小师兄在山里跟着一众弟子捉蛐蛐,会偷药堂医师的药草吃,还有几次自夸讲自己的厨艺很好,结果做出的菜都是发糊的。而后又过了几年,我们总寻不到大师兄,山主也因要打理大小事务,见不了几次面。”
谢柳能想出这的确是解意生能做得出来的。
只是没想到他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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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己吹嘘的天下第一剑,竟是已如此换来的。还那般小,就要把许多世事都勘破,又孤身一个人过试炼,拜山主为师,不易有了归宿,却仍是久久走不出家中事留下的影子。他曾对谢柳说,自己与剑为伴,与夜相生怜。
“絮娘子,你知道吗?我本对这漫漫长夜没什么别想,只是月上梢头就歇息,天明练剑,日复一日皆如此。”
“孑然一身,是啊。我也以为我此生就要这么了然无趣地过完。”
谢柳那时同他说,有自己在,他便不会是一个人。
她说:“是影总会散。”
于今想来到底年少。可他们这些沦落风尘里的人,也凭着这不多得的意气想着天下太平,盛世安定。
嶙峋路要如何行,怎么行,他们都不知晓。也全然不知是生是死,以身入局会胜亦或是满盘皆输。
可不试试,又怎知是否会技不如人。
苏重目光落在谢柳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他瞥了眼南竹,道:“你留下顾看她。余下再若有别的事,可直接传信给我。”
南竹不解:“小师兄,一个山门能有多难找你?不就是用脚走几步路的事,应该无须这么麻烦吧。”
“嗯。”苏重拂袖欲离,只给南竹丢下末了的一句话,“你想走去,我也不拦。”
是个话少的小公子。
谢柳想到解意生在路上提及的师弟,想必就是苏重了。果真生得极好看,就是太过老成了些,看起来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可行事谈吐间显露得颇为稳重。
“欸?”
南竹忽的发出声惊呼,快几步捧来只飞进来的信鸽,道:“居然这么快?解小姐,你说会是大师兄的讯息吗?”
“我不知。”谢柳低头,屈指抚过已干涸的血痕,“但我信他会平安无事。到底……是受我连累了。”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解意生的阿姐还是阿妹呢。”南竹从信鸽的趾下取出白纸卷轴,展开念道:“不必多心,只是吐出几口污血,犯不着……等等,这是山主的字迹!解小姐,我还是不要读了,山主老人家的话一贯不中听。”
谢柳叹了口气,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误会说开,“南竹姑娘,我并非解意生的远方表亲,只是恰巧同姓而已。”
她眼眸微转,伸手拿过那张卷轴,但见上面写着:不必多心,他生龙活虎得很,就是我恨不得把他脑壳子掰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浆糊玩意。学到的功法剑术跟喂了狗似的,说是要防身,到底遇见心上人就噌噌赶鸭子上了!我呸!只是吐出几口污血,犯不着你们在这里长吁短叹瞎操心,一个个没良心没眼见的,练好你们的剑,你们的功法吧……那姑娘还好吗?待客之道还是要客气,别唬了我徒常念在口里的甚么高山流水,他再休养几日就无碍了。
“啊……”南竹笑得僵硬,“不是也无妨,哈哈!我们山主说话就是这样,小姐你不要介意。”
谢柳摇摇头,道:“岂会。是我要落脚在贵派在先,万望不会添了麻烦才是。不过听南姑娘口音,不像是中原人,敢问……”
南竹摆摆手,看谢柳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这就没什么好提的了!师父捡到我的那会儿,我还是街道上的小乞儿。打我记事起,就不记得有什么家亲,也不会写字,没念过书。师父当时跟我说,我跟着他有肉吃,有衣穿,我就跟去了。”
“我看到纸上写的了!我知道你是大师兄的心上人,你生得水嫩,说话也文绉绉的,一眼就是他们口中说的大家闺秀。我方才出言不逊,小姐你莫要介怀,只是,只是我想山门里的人都平安无事,不会受伤,也不会死。因为师父把我带到这里,教我识毒,教我认草药,又带我和大家一起玩。这里就像我的家。”
谢柳神色柔和地对视回去,轻声道:“我知道。”
5. 释嫌
“哎,解小姐!你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正事……你且在这里稍作片刻,我给你拿件新衣裳来!”
南竹刚说完话,拔腿就一溜烟地跑了。
谢柳远远望着她,不由又暗暗叹气。乍观她面容,应是比自己小几岁的姑娘,却要比自己还苦许多。也非做此攀比,仅是想到生逢乱世,人人为那几两碎银奔忙,为权与势辛劳,到头来竟是连家亲都护佑不住。
妻儿离散,不得善终。或发配花楼,或诛九族,流放边疆。而南竹生来更是连父母姓谁名谁都不知晓,只因她师父的一句跟着有肉吃,不会挨饿受冻就情愿跟去。虽见她到终南山过得诚然是好,可谢柳总莫名生出股悲意。
她曾以为得失方是憾事,然未想过有人连得都未尝有过,何来的失。
此时掩映的门扉被人猛得打开,屋外有絮雪纷纷落进来。
“解小姐,你看我给你拿了什么来!”
谢柳一眼就认出是南竹回来了。她盈盈笑着,道:“是裁剪好的新衣?有劳南姑娘。”
南竹轻轻合上门,滑步到谢柳面前,悄声说:“不是,这是师父原先送我的生辰礼,不过我一直没舍得穿。它颜色娇妍,若披在我身上定然是糟蹋了呀……”
“怎会。”
谢柳没碰装有衣衫的匣子,看着南竹柔声道:“我知姑娘好意,可这于理不合。既是姑娘师父所赠的生辰礼,那便是为姑娘所属,又谈何糟蹋与否呢?”
南竹闻言,不自觉攥了攥袖角,嗫嚅地启口道:“我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衣衫……之前,山下的人都说它是富家小姐会穿的,可我不是那些小姐,也不如她们一般有礼数。若是穿在身上,大概只会别扭得紧。”
“衣冠说到底,也只是衣冠。华服也好,素衣也罢,都只是衬人的缎绸布料。”
谢柳顿了顿,又补充道:“倘若觉得不合身,也绝非是因样貌与气度的缘故。在我眼里,南姑娘直率坦诚,且有谢忱之心,岂会忧虑穿上它不好看呢。”
“可是……可是解小姐,你的衣上沾了血,还是换一件新的吧。”
“不必了。”
谢柳颦蹙双眉,眼瞳里似有光微转,顷刻露出几分笑意。她径直走到南竹对面,问道:“能否借你的剑一用?”
南竹垂头,屈指抚过剑柄镌刻的‘异客’二字,想到师父曾提及终南山的剑聚天地灵气,是不可外借之物。但解小姐不是外人,也不是极恶的人,是故即使借出,应不会受到影响。
她思及此处,终是颔首答应下来。
却见谢柳转腕灌风,剑身上扬了个微小弧度,那染血的衣袂便被削在地上。
南竹瞪眼,不禁惊叹说:“解小姐好力度!我原本还留一手,想着如若不慎险些要划伤,还能先避开。没想到小姐虽然持剑的体位有误,但能以一式就……”
“解小姐定是受过高人指点吧!是大师兄吗?”
谢柳摇首,忽然忆起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亦曾在面前以剑作舞,寻衅世家集会的众权贵时,到底点了点头。
“哇……”南竹收剑入鞘,忍不住追问道:“那大师兄都教了你什么?你是不会使剑的,不过有巧劲在手,也是稀奇。”
“我……”
谢柳怔了怔,脑子里骤然想到解意生过往同她讲的话,不觉搬述出口:“持剑者出鞘就得快和狠。当眼所触及之处为明,则风疾转徐徐,无需他力,仅凭凑巧兴许也未尝不能成。正所谓,一招制敌。”
南竹笑起来,“一听就知是大师兄会说的话。什么为明什么为暗,我可都不明白!我只知道一件事。”
“是什么事?”
“那当然是!”南竹后撤几步,反手抽剑晃悠悠,“姑娘我看谁不顺眼就砍谁了!比起做事要思来想去,不如一剑下去来得痛快!”
言罢,她匆匆忙忙收了剑,急急解释说:“……我少有看不顺眼的!待我好的就是善人,纵使有不好的,恶语忍忍能过去的也是善人。”
真奇怪。谢柳以为南竹这般脾性的姑娘,总不会让自己沦落至此。起码是有恩则记,有仇有怨更是要记,断不会让自己受一点欺负。
她想着,自然地问了出来。
南竹涨红脸道:“大体是没错的……可譬如师兄,师弟师妹,师父,还有朋友受了欺负,我就会记下来,然后报复回去!我自己倒不会想太多,一时心直口快说的话,其实不会真的落实。除了师门中人和朋友,我想桩桩件件算回去,就不会是空话。”
“我最初见小姐,确然是气愤,不过小师兄说得有理,是我太任性了。所以……”
谢柳道:“也无妨,南姑娘是性情中人,如此行径也在情理之中。我不怪你什么,只怕这几日还得有劳你拂照。”
“全包在我身上就是了!小姐要是想散散心,待我同山主报个信,即便是我们山门里的旮旯一角,我都带你看。但我得先说好,他们药系弟子栽出的东西不能碰,不能吃,也不能打搅弟子日课。”
“好,那我先谢过姑娘了。”
“然后……然后我今日会尽力向山主问询,看看可不可以给解小姐讨来件我们山门内人穿的新衣。我自知此客舍准备得仓促,倘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原宥。”
南竹说及此,低头颇是难为情,“都怪我闹脾气,才会遗漏诸多事宜。明明小师兄都有交代清楚,可我却还是……”
谢柳见状轻轻拉过南竹的手,温声说道:“我知你是好姑娘。人毕无完人,又何必拘于这些小节。”
“解小姐,你是善人。”
南竹目光灼灼地停在谢柳面前,郑重其事拍拍胸脯,认真地道:“即使我要把师父相赠的新衣送于你,你也必定不肯收下。既然如此,我更要将功补过了,你只管等我的福音就好。”
谢柳看向南竹的眼神里含着柔和的笑意,“好,我等你。”
南竹被她看得顿感忸怩,声调也倏忽不自然,“那……那我先走了,我记得小姐身旁应该养了只大师兄送的信鸽,若有需就用它来捎信给我。终南山的信鸽不同寻常信鸽,会依气味辨识把信送给什么人。这是我的信物,小姐收下……”
谢柳听到这里放出信鸽,松去系在它趾上的锦囊,将里面解意生留的一绺发替换成南竹的琉璃玉珠。
玉珠的质地上乘,触感冰凉,色泽是她从未见过的。还有雕镂的纹样,似是天命玄鸟的图腾。
“看来大师兄的心上人就是解小姐无疑啦!”
南竹没留意到谢柳异样的神情,面上笑意晏晏,“那待到大师兄当了山主,解小姐你就是山主夫人。”
“我今时还有要事挂怀,怕是沾碰不得风月事。何况……我无心做山主夫人,若天下清平,择良田而居,寻常又不受权势带累,就很好了。”
谢柳垂眉,道:“而当下世风迂腐,总有些世人以为女子最大的用途,无非在生儿育女,任夫家摆布上。故而纵与所喜的人长相厮守,我亦不会留有子嗣,只希寡淡如水了却残生。怕要让南姑娘失望了。”
南竹歪头,好似在思索什么,迅即道:“不,我没有这样想你。近几年山外不太平,稚童和女人往往被视为处在劣势的群体,不是被拿去换了银钱维持家中生计,便是如一具傀儡,需视丈夫为主,一旦嫁出去,就得时时劳碌在洗衣叠被,烧火做饭,孕育后人上。”
“解小姐看得通透。但,山主与山主夫人,为何不能?大师兄是善人,小姐也是善人,定是金玉良缘。”
谢柳叹气,背过身,声音很轻地道:“我知他待我好。可我不愿做谁的夫人,更喜做良人。”
“我不懂。”南竹挠挠头,“这又有什么分别吗?听起来弯弯绕绕的,就像大师兄常挂在嘴边的什么怀情大道一样,让我费解。还是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这世上的事如人,总得分而划之。有些事韬光养晦,用武就能压制的自然再好不过,可有些事却不能。比如情,比如亏欠。
她太清楚解意生的性情,所以若因愧疚而应了他的心意,也只会寒人心。
“解小姐,那我先走一步啰!那颗珠子是我的近身之物,虽不知是何人所赠,但我自行乞到如今被收进终南山一直佩戴在身。它同鬓发无异是信物,我信小姐会收存好。”
南竹话音落地,又如阵疾风般在谢柳面前消失无影。
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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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舍外悠悠飘落的细雪,没有出声,只俯首隔着锦囊布料摩挲珠子的纹路,沉思了很久。
她原以为南姑娘亦仅仅是终南山中落难的世家弟子之一,故卸三分心防漫谈。但南竹随手转赠的信物足见身世非同小可,谢柳不好问多的,恐打草惊蛇,不得不按捺下去。
看来……这终南山,她谢柳当真是来对了。
-
解意生眼睛刚勉强撑开道缝,就又被一双粗糙的手掌摁了回去。
他面色苍白,嘴角边呛着血沫,边发笑,“多谢师父……喀喀喀……再救之恩。”
李江渊被解意生那道目光盯得拧眉,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为师跟你反复说多少次了,不要把你这身好功夫浪费在这种地方,须知死生皆有命,左右不了。你倒好,满身伤出去,又满身伤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终南山是什么脏地方,一送一都没你出息!”
解意生乖顺地闭眼,从容伸出根手指弹了弹耳根子,“唉呀……生死有命,这不是能救回来吗?反正我不信这些,也和絮娘一样不拜神佛……”
他说完,又止不住地剧烈咳嗽。李江渊见状把熬好的汤药给他灌下去,听到‘絮娘’二字,眼里的愠色渐浓,“哪次不是她了?你就一门心思往她身上赶,这趟回来也是想跟她搭上终南山,再一道去白白送死?”
解意生艰难地吞咽下药汁,拖住药碗坐起来,叹了口气。
“师父,我没求过人。”
“你求吧,你就是在外边长跪不起,为师都绝无可能会应允。山下都乱成什么样了?狗咬狗,人咬人,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我不求师父容许。但终末试炼是师门所含的门规之一,倘使我自请过几日去闯,且安然活下去,那师父……”
李江渊顿时怒气上涌,冷冷打断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你的师妹和师弟呢?整个终南山呢?你要为她一人,赔上、赌上整个门派的性命吗?”
终末试炼,解意生比谁都清楚那是最凶险的试炼,稍有不慎就会身亡,或就此落下隐疾。可它也是唯一能号令终南山世家弟子出动的门径。
凡避难收入终南山的弟子,大多留有自己的部分势力分散各地,却因逃亡短暂失了联络。尽管后有信鸽传书和收编入山,然经不平事过甚,他们几乎无人有余力想再入世,也没有心思再掀风浪,个个一心只想自己好好活着。
故虽有终末试炼列入门规内,却在数年间形同虚设。
空阔的室内尤静,解意生无言地看李江渊许久,闷闷咳嗽两声。
“罢了,为师只当你病得不轻,此事揭过,不必再提。”
“师父。”解意生瞧见李江渊转身欲离,出声叫住他,“旧日里我因年幼丧母,受尽府内欺压,于是自入终南山就昼夜不分地练剑,觉得只要我练好了功夫,就不会再有人可以凌辱我。”
李江渊道:“为师曾说过,你老老实实待在终南山,就不会有人对你如何。再不济,为师这好端端活的老叟,也能给你撑撑腰。”
“我受师父恩惠,莫敢忘。”解意生回想昔年过往,正色说:“可生死终有时,我并不是咒师父。只是师父不能护我,护终南山一辈子。”
李江渊瞥他一眼,道:“好个死生终有时。那我问你,死在终南山,不比死在外面好?山下到底给你吹什么邪风了,把你吹得迷了心窍。”
解意生作势催咳几声,想卖个惨。怎料李江渊当即不满地说:“汤药是拿上好药草熬的,你要是不惜命想再引火烧身,就省省气力,为师想看戏也不是看疾患之人搭戏台。你真想做戏,就等上黄泉路对着阎王演一出去。”
“……”
解意生佯装未闻,真切地道:“终南山地形特殊,山下之争乍看的确不会牵连到这里。然师父可有想过,就算我剑练得再好,但它的锋芒未露,就如废铁无用。安逸清闲为我所往,可过眼云烟,终不长久。”
“你非要去送命就送吧,雏儿大了,为师是拦不住。”
李江渊拂袖,“你既知终不长久,也须知人终有力竭时。为师倒要看看你到了试炼之地还能嘴硬多久。”
6. 同思
终南山的衣饰素以清雅为重,女子着湖色薄烟轻纱罗裙,明净凝练,衬得肤若白雪,飘飘然似将羽化成仙。
这是南竹得了山主恩准,去量谢柳的尺寸时兴兴告知谢柳的话。只是时隔多日,她却迟迟没将新衣送上门。而谢柳也不急,反倒趁着这几日闲暇与看守室外的女弟子搭上了话。
女弟子告诉她,苏重的年纪虽比南竹和解意生都小,但论才略比南竹更胜一筹,比定性也比解意生更胜一筹。且因苏重比南竹入门得早,又是山主试炼钦点认可的弟子,由此大家都称他为小师兄。
加之终南山被收做弟子的,年纪各不同。譬如苏重是在七岁入了终南山,南竹则在十二岁入终南山,二人相差足足五岁。
于今南竹已十九,苏重方十四。
女弟子谈及这里,忍不住道:“小师兄的脾性和南竹师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能被山主和大长老收做弟子,想必也是……”
“也是?”
“也是有不同常人之处吧。怎么说呢……小师兄不大爱说话,看起来冷冷的,可剑术不逊于大师兄,且很有镇慑力,让大家都信从。至于南竹师姐,她的口音很奇怪,也不会写我们大宁的字,可对辨毒识毒,识草药这些都有极高的悟性。”
谢柳想到南竹递她的那枚珠子,心中忽然觉得她的身世绝非落难世家子弟如此简略,说不定与异邦王室有所牵连。
谢柳没再细想,只暗自存疑,盘算着待解意生或与自己同山主谈妥,便借书阁一用,看看能否旁敲侧击出有关的讯息。
毕竟那样的图腾,倘若直接打听,恐会惊扰知情人的有心遮掩。
此时女弟子忽然惊叫出声,“哎呀!南竹师姐回来了!”
谢柳收回心绪,看着远处身穿月白衣衫的女子缓步走来。她容貌比初见那日更显娇艳,双目间隐有涟涟流光盈转,须臾间就来到谢柳身侧。
“南竹师姐。”
女弟子率先打了声招呼,躬身作揖,“那,我就不打搅了。”
南竹托住她的手,提溜着放下,“我最不喜欢点头哈腰了,都一个宗门的,要这些礼节做什么?对了,你要不要也来看看我给谢小姐改的衣裙?不过你们不许往外说,要是让师父知道了,我必定得挨上一顿骂了。”
“南竹师姐……还会针线活啊?”
女弟子诧异地看去,“我还以为……”
“咳。”
谢柳转手从容扯了扯女弟子衣角,轻声道:“好,我们都不往外说。”
女弟子心领神会地没再说下去,只紧紧盯着南竹揽在怀里的匣子。
“你以为什么?”南竹兴致颇高地把匣子放置在案上,“以为我不会?那你瞧好了,你南竹师姐的手艺可是很好的,绝对不输给那些坊间有名的裁缝。”
“不过我觉得,这匣子还是由解小姐打开比较好。”
南竹往后退了一步,挪出两个地方恰恰供谢柳和女弟子上前。
谢柳道:“多谢。”
女弟子亦稀奇地凑前去看。
南竹带来的匣子做工精巧,不知是不是用香料熏制的缘故,闻起来有花的香气。谢柳屈指拨出环扣,将堆叠整齐的衣裙平展开来,赫然瞧见两袖轻纱上被经丝勾勒出祥云纹样,罗裙的湖色比预想中要清淡,缕带扣着四瓣金花,花蕊则以玉珠抵换,裙角绣有双蝶戏水。
那衣料轻如氤氲烟雾裹身,材地称不得上乘,但总归是得体的。
谢柳暗道也是,世族极为看重的,就是衣装穿戴。纵然无繁琐配饰依衬,可终归不想做着茅草的白丁。
“师姐的手艺比那京都绣娘都要好!”女弟子不禁惊叹道,“要是我家还在……”
“那是,我只是不轻易显摆而已。”南竹听到后面,眉睫轻颤,也跟着叹口气,“你好歹还有家呢。不像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生下来就当叫花子了。”
“也许……”谢柳正欲归置好轻纱罗裙,却在触碰到衣袍时忽而摸到一串珠链,趁着女弟子还未察觉,故作无事地收了起来。
“你是有家的。”
女弟子闻言笑起来:“普天之下,谁会没有家呢?我家中有姊妹兄长,我还记得我爹是个武官,官位不算大,但一家子过得其乐融融。”
南竹奇道:“那你是怎么上到终南山来的?”
“我七八岁那年不听爹娘话,偏在灯节一个人到处乱跑,然后就遇到了贩奴的牙子,被拐到了偏远地方做养媳。”
谢柳深居闺阁久,然也知晓养媳是由婆家抚育长大,待到及笄时嫁给他们中任意一个儿子为妻为妾。她想,若非南竹亦是如此吗?
但方才所碰触的珠链纹样与南竹赠她的那枚玉珠纹样相合。天命玄鸟降而生,分明是更朝换代的图腾。
“我不愿嫁给他们家的小儿子,也不愿日日侍奉在他们左右,捱命堪堪逃出了生天。在路上幸而遇到终南山云游的人,便就此拜入终南山。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回家,可……”
谢柳问:“可什么?”
女弟子渐渐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可我记不清回家的路了。我被卖过去的时候,日日里受尽百般苦楚,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再不敢奢求其他。”
“我也怕得很,他们都说如今山下很乱,我怕就算我找到了家,家里也再无一人了。”
谢柳窥见她眼里的神伤,几番言语尽显哀戚却又无能为力。可还不待她说什么,南竹就先拍案而起,愤愤不平道:“真是气煞姑娘我了,黄口小儿在高堂上坐着,一语就能定死生,但做的都是什么破烂事!要是让我出去了,我一定要拿剑砍死他!”
女弟子被逗笑了,旋即严肃地道:“南竹师姐,皇帝你也敢砍啊?要是放在山下说这些,被有心人听进去了,那是诛九族都不为过的重罪。”
“那有什么的。”南竹倨傲地昂起头,“是非对错,黑白善恶。如果做错了事却不得惩戒,等死了是会变成恶鬼的。”
谢柳呢喃道:“恶鬼吗?”
“对呀。我师父说过,手下若是沾满太多无辜之人的血,那纵为君王,也是昏君吧。”南竹信誓旦旦地点点头,“谢小姐你看啊,他在世时就做了太多错事,那就是恶鬼行于人间。所以得到惩处,兴许死了会少些痛苦。”
女弟子也跟着附和一两声。忽而窗檐边飞有信鸽敲打,她忙去开了条细缝放它进来,伸手取走信鸽趾爪下的纸团。
谢柳顺着瞧了过去,温声道:“可是有事要走了?”
“是,恐怕要失陪了。”女弟子向谢柳以揖礼作别,对着南竹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谢柳会意地亦作揖,道:“姑娘慢行。”
眼见女弟子走远,南竹才仓惶地从匣子里捣鼓一番,面色显然不大好看。她往谢柳的方向看去,眼中似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谢柳温温笑起来,抬手提着珠链,“南竹姑娘,是在找这个吗?”
南竹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它是我随身佩戴之物。虽然很久以前的事情记不清了,但我能感觉到它对我很重要,兴许与我的家世有关。”
“这样物什,除了给我师父看过,我就没给过其他人看。终南山上下全是世家落难子弟,那些长老里就属我师父脾气好,山主性情难捉摸,时而古板到让人难以接近,时而又像个老顽童。所以我不敢把它给山主看,怕生出什么事端来。我也不想给师兄他们看,怕被说出去。”
南竹神色不变,坦荡地瞧向谢柳:“解小姐,我师父不愿同我言明珠链纹样究竟代表了什么,他只对我说不要再过多探查下去。我信你是可信之人,所以孤注一掷,把我的身世信物取下一珠,交由给你。”
“姑娘可真是……”谢柳似乎在思量什么,终还是把珠链还了回去,“天真。人心这种东西,南竹姑娘还是不要轻易交出来得好。”
南竹接回珠链,放回匣子里。
她的眼紧紧盯着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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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在追逐自己的猎物,一刻也不松口。直到谢柳有些不自在,南竹方偏了头,道:“我记得自我幼时沦落街头乞讨时,曾有个同是要饭的阿叔一直在庇护我。我不知他姓甚名谁,也不知为何要待我这般好,但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几分恨意……后来,也如我所料,他走了,与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应该死在这里。”
“我想活啊。”南竹垂眼,“生死大事,想想要听从皇权贵胄的一句话,一个字,我就颇为不甘心。何况是阿叔说我应该死在这里。我哪怕是吃土啃叶,也要捱命活,好好活。”
“解小姐,你的眼睛很特别。”南竹正色说:“里面有很大的雪,可让我觉得不冷,还有些生怜。因此,我觉得你是好人。”
“好与坏,善与恶,全然在人心所向。”谢柳静静地听南竹讲完,忽然轻轻笑了,“而我,也是有恨意的人。只是我的恨,往小了说是家仇,往大了说则是国不宁,民不安。皇城外的人不知皇朝里的事,被蒙在鼓里唱着欢喜歌,才最是可悲可叹。”
“我只是不想有一日家没了,亡国恨也成真了。”
-
几日对解意生而言不过是山上练剑,吃几顿饭的功夫。
而在日行千里后,他不得不躺在榻上休养生息,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什么人也不能见。手边喝不完的汤药让解意生感到浑身都不舒服,觉得自己像是个靠它吊着命的病秧子。
“我想出去。”
他喃喃出声:“我的剑要生锈了。”
李江渊上下打量了眼,没好气地道:“从山下出去一趟回来就没个正形,不是念你的谢小姐,就是摆弄那些有的没的。也就屁颠屁颠多背了点文绉绉的诗,看着像要去京都考状元似的。”
解意生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闭着眼悠然给李江渊扯道理:“状元也好啊,指不准哪日就真考上当清官去了,再给终南山提个金字牌匾,名扬天下。”
“树都长着皮,你是真没脸。”李江渊气极反笑,“为师的终南山何时还要你个毛头小子来提名了。况且此处是避世之居,你身为我的弟子,倒反天罡的话是没少说吧。”
“啊。”解意生故意拖长了音,道:“师父高见,又何以见得?”
李江渊忍无可忍地照着解意生脑门就是一掌,“何以见得,哪儿有什么何以见得,你说这句话都不带丝毫迟疑,想必已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解意生吃痛地捂住额头,顶着张笑面说:“哎唷,师父你发现了!”
李江渊刚想抬起手打在他身上,还是放了回去,硬邦邦地道:“这么会耍嘴皮子,你的伤是好得大差不差了吧。”
解意生翻身从榻上起来,半天没摸索到自己的剑,不由问道:“这次试炼,不能用剑吗?”
“不。”
李江渊踱步到一侧桌案上,浑浊的眼看着解意生,不知是在想什么,抿唇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用的这把剑,本是为师往昔的故友所用。他毕生持的剑有两把,一把是于竹林笑谈风流事的时候用的,还有一把……不提也罢。为师不愿你,至少你莫要步他后尘,想着天下安宁,自以为年少,凡事无可不为。”
“你听不进耳,但为师还是要说,人终有力竭时。回首是岸,少去为所谓的太平步入庙堂深水,打打杀杀……”
未等李江渊说完,解意生就打断了,“师父,人终有力竭时。可我尚年少,若光阴无限好,却不能让自己心安,恐怕会一辈子都会留有憾事。”
“我不能想,有的孩提未出世就被当成不值钱的货物贱卖,也不能去想因身为女童,就会被油煎,投入水里,去求一个让男子降生的机缘。遑论是世家子弟逃难而躲进山里一生。”
他目光里似有凛冽如鹰隼的光,与往日嬉皮笑脸都不同,李江渊能看得出他是认真的。
“哈。”解意生扬眉轻笑,“躲多没意思。来战啊,我偏要蹚那污浊的水,置身局中。”
7. 入局
几日里,南竹一直跟谢柳絮絮叨叨讲着有关终南山的事,片刻不停。
譬若她自己听人说,少时的解意生拜入山内时,性情比苏重还要怪,好像除了练剑就没有其他事入得了眼。再譬若,解意生偷溜着跑去山下回来,此后就总会一人往山下去。有几次苏重没能拦住风声走漏,他就生生挨了所有责罚惩戒,过几日跟什么也未发生一样接着下山。
因而终南山里执掌刑罚的长老是看着解意生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老人家,毕竟清闲久了,面上也是一派慈和,哪想着遇上这么个不安分的弟子,偏偏又是山主的亲传。
但说他不靠谱,那长老也说不上来。由于解意生的剑术练得已是炉火纯青,放眼终南山上下的弟子都称不上能与之一战,是故长老就只有干瞪眼的份。
“他眼睛再瞪下去,眼珠子都得瞪到地上去了!像这样。”
南竹提及这里,双目骤然睁大。虽然后面什么话也没道出口,但谢柳能从她神情上瞧出那位长老应该暗自骂得很脏,且是凡经见,就必然会骂上一回的。
南竹故作叹息地效仿长老的语气道:“这届弟子真是难带啊……老夫就想安生待着,怎么一个个的都如此不省心!那个苏重,不是很稳重的吗?怎么还帮着解意生!”
谢柳浅浅笑了笑,“年少大抵如此,但皆至情至性。有恩则记,有什么仇怨则报,也是好的。”
南竹歪头‘咦’了一声,奇道:“我还以为,像解小姐这般人会觉得大师兄意气行事呢……不过说回来,其实我也是个爽直的,用书生气的话来说,就是性情中人。”
“我应该没用错吧!性情中人是这样说的吗?我当乞儿前,听同行的阿叔说一直都是游荡四方,可怎么游荡的全记不起来了。兴许我很小的时候读过书,但都忘了。”
看着南竹微微颓然的眸光,谢柳柔声安慰说:“南竹姑娘没有用错。幼时发生的事,算算也没有几人能记得,姑娘不必为此烦恼。”
南竹抬头回视过去,叹了口气,“解小姐真是好人,温温婉婉得像株出水的莲花,清透又明净。我呢,我就是土生土长的老鸹,大字不识几个,说多了惹人笑话,但我又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念书。”
“人各有活法。”谢柳道,“打打杀杀的戎马生涯,何尝不好呢。原本啊……”
谢柳上前一步,伸掌虚虚捂住南竹的两耳,声音很轻:“不闻世人言,不往心里去,就可以活得快意自在。而世人眼里的是非断论,有时也只是他们想让自己看到的,故此我称其为,自以为。只要正气怀身,不造多的杀业恶果,姑娘的自以为也可以是……”
“也可以是我的活法,我的道吗?”南竹眼中似有迷惘闪过,旋即才道:“多谢小姐开解,我好像明白了。”
谢柳松手,缓缓点了点头,“我以为原本,也无需对比。有人生下来便是富贵命,有人苦苦念书却难做达官贵人。纵然一朝跃上枝头,亦会在官场浮沉,忘却本心。性情自家中养,也会因所处境地变迁,是以姑娘只做姑娘自己就是极好。”
屋外风霜渐小,谢柳觉得定是艳阳天将到。她出神地想,解意生的伤势可真如他所言,如他们所言,静养一段时日就会大好。
不到须臾,门便被人匆匆叩响。南竹飞奔去打开,却见苏重脸色不大好看,被冷冷一记眼刀看去后,强撑着道:“小师兄,发生何事了?”
苏重此时冷冷盯着谢柳,眼中的杀气近乎扑面而来,就连站一旁的南竹也忍不住打了个颤。
“解小姐。”苏重屈指抚过剑柄,架势好似要将剑握入掌中直指谢柳,然顷刻那股肃杀的寒意就被他强硬压了下去,只淡淡地出声道:“师兄如今在终极试炼之地。”
“什么!”南竹抢先急急地道,“那种地方他也去?要是试炼折……”
苏重面无表情地看了过去,南竹登时不做声了。他道:“终极试炼的关卡有琴棋书画,此为四重关,需以内力抵挡音律的攻势,用内力去黑白对弈取胜;以腕力于两炷香内写百字文,复画出原画形貌。第五重为百毒,是将人以铁链锁住四肢,服下以百种毒虫淬炼的毒还能自救而活;最后一重是迷香,燃香起时,人就会陷入往复不止的噩梦,如若一日内醒不来,则暴毙身亡。”
谢柳倏得踉跄了脚步,整个人都怔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我去时已晚,没拦住师兄。”苏重蹙眉,“终极试炼,如若能从中活着回来,则可令众世家子弟倾巢而出,组起世家连系的各方势力为己所用。但若不能,就只会死在那里。”
“他会活……”
“你拿什么担保。”
苏重面上罕见地浮上几分怒意,“那是一条命,解小姐。”
“他一定会活。”难能见苏重说多了话,谢柳声音也跟着略大了几分,“他绝不会让自己倒在那个地方。”
和解意生相识算得上多年,谢柳自认称得上交情匪浅。敢在世家集会放声妄语,一人以剑作舞挑衅落座的诸位世家子弟,又在黑夜里送她平安归府,无论寒来暑往都会放信鸽通信,无惧受罚的少年,怎么会让自己白白送命在试炼里。
他说要帮她,要和她一起去看真正的清平盛世,奉陪她走完这一程。
谢柳信他,一次又一次,解意生都从未失约过。因此这次也依然。
苏重深深吸了口气,道:“试炼并无规言明能否请援兵来。师兄的试炼已入燃香,我想……”
“我不会去。”
谢柳定定地看着他,重复道:“我不会去。”
“他不想我看他浑身是血的样子,也不会想我去看他何种狼狈,这对他而言只会是一种羞辱。苏公子,请回吧。”
苏重沉沉地看了眼谢柳,唇角抿成一线,却隐隐有些许笑意略过,瞬息就被他藏了起来,“失礼了。”
南竹下意识挡在谢柳身前,正与苏重两相对视。整个屋内没有声响,徒是剑拔弩张地相持,就已让谢柳觉得威压十足。她不及多想,力持平静地开口打破这不对的气氛:“苏公子,我知解意生于你而言有情谊在,但……”
孰料不待她说完,苏重便转身拂袖离去了。南竹见此怔了怔,回头看看谢柳,眼中的凶戾顿消,“我是不是做错事了?解小姐,我还是跟过去看看吧,我怕小师兄他真的去找山主,那可就,可就真的麻烦大了。山主容不得沙子,终极试炼因从未有人真的去试炼,所以有关试炼定的规矩也少,但我觉得临时添门规也未尝没有可能。”
谢柳垂眸,回想起苏重方才神情的转变,了悟地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如此?”南竹不解,“刚刚小师兄好像很生气,真的没有事吗?”
谢柳道:“他来寻我,的确是为解意生而来。可也有试探之意。他想知道我对解意生了解几分,能不能配得上他舍命相送。”
“我有时也听弟子在私下说,小师兄视大师兄为过命的兄弟呢。就像义结金兰。”南竹蜷起手指托在下巴上,絮叨说:“可我不懂,他明明依着师兄尊你敬你,但为何在师兄去试炼时又对你那样生气?他说过,那都是师兄自己的选择。”
谢柳仔细想想,苏重毕竟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年纪尚轻。尽管南竹与其他弟子仿佛都觉得相较解意生,苏重才是山门中稳重的那个,可处处以板正的规矩行事,若非长辈教导如此,才有古板的脾性,即是心中藏事,百般隐忍克制,迫使自己作为能不倚赖他人的,山主的得意门生。
他因解意生去唤谢柳‘小姐’,是对解意生的崇重,而无关乎谢柳如何。不责于她不出手搭救,是因苏重大抵觉得,解意生做什么是自己劝不了的,是故只要死不了就好。
他的命,是解意生救的,也是解意生给了他生路可走,助他成了山主的亲传弟子。于情于理,苏重看解意生多少会有不同。而解意生这次去闯的终极试炼,是牵系到自己安危,故此苏重才会来找她。
正如他所言,“那是一条命”。解意生以命下的赌注,若有人上场干预,活棋就有了破绽,本能以一己之力,单枪匹马独斗的棋,则会变为死棋。孤身一人挑起的试炼,有了媒介推力,兴许看起来会胜,但已落入下风。
能组起世家连结的人,只能有一个。倘若谢柳真的去陪着解意生去破迷香,那么设下终极试炼的人就可以借此说他是有援兵,方通过了终极试炼,并不足以印证他的才力。如此,解意生前面所做的事纵艰辛,也无用,甚至可能会带来有违门规的惩处。
谢柳觉得,苏重的一时之气促使他来寻自己,然他是个早慧的孩子,想必定能听懂自己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苏重的这番举动转了个念想,成了试探谢柳是否真的是通晓解意生所思所念,是否真正称得上解意生的高山流水。
显然,他有了想要的答案。
“活着不易。”谢柳半晌回神,歉然地对南竹笑笑,“这世上,少有人能像解意生一般,置死地而后生。”
南竹不怎么在意,只怀疑问道:“那,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谢柳一时想到双亲,又想到父亲的旧部,他们好像都想让她好生活着,只有活着,才会等到破晓的那天。可死的人太多太多,偶有人心甘情愿以命相送,不顾一切,陪着另一个人踏上条不归路。
以命相送,会送命吗?解意生会想过吗?谢柳竟也有一刹失神。她总想着,他们都是少年心性,自恃比天高。可死换来的生路,真的值吗?
“我死即我生。”谢柳呢喃道,“若不到山穷水尽,哪里会有人用这种路数换取生机。”
是她利用解意生对她的情分,生生让他站上了与自己一样的阵营。而他无怨,就这样成了她手里的一把好刀,指在哪里,就打哪里。
而她好似亦把他,逼到了崖边绝境。
南竹却满脸笑意,一副已然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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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模样道:“这样来看,解师兄算得上为谢小姐出生入死了。待到山下太平,你们一定会在一起吧,在一起好好的。”
谢柳抬眼看向窗外,头次感到迷茫。并非她看不清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而是受家中礼教训诫,心中有道声音在告诉她,不该这样。
他们不该走到这步。从知己变成利用,把他当做趁手的器件驱使,让他落成一颗棋子,逐渐引入局中。
但她没有别的路能走了。只能举步去行沾满泥泞的路,方可获一线生机。
“解小姐你看!是信鸽回来了!”
南竹冲去提溜着信鸽回屋,取走它趾爪里拎的纸团,展开念道:“我没事,絮娘子这几日还好吗?南竹师妹有没有收敛点脾气?待客就要好一点,别火急火燎地吓了人。落款是你解大师兄。”
果然如她所料,解意生活着回来了。谢柳伸指抚了抚信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那就好。”
忽而谢柳想到自己的信鸽在今日一早就没了影踪,她只当是它想去散散心,就没怎么阻拦,然已是好几个时辰都没有音讯了。
若是在暮时依然未归,她无论何如也得出去将它寻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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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议事堂寂静无声,长老们正襟危坐地排成一排,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嘴角血迹未干的解意生,面上神情几经变换,多是不满。
李江渊扫视了一圈,抚着长须道:“由执掌门内刑罚的韩玄云,韩长老佐证,解意生以一己之力通过了终极试炼。因此本座秉持……”
“且慢!”
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女子骤然起身,高声道:“终南山已多年未入尘世,凡入门派的弟子亦无心于山下的权势纷争。我听闻解意生身为山主的亲传弟子,先前屡屡有违山规,而受山主包庇,此次试炼又焉能证实,是他一个人过的,而非有外人加入?”
解意生刚想开口说话,就止不住地一阵咳嗽。立在一侧的苏重见状,冷着脸寻来个木椅强硬让他坐下,又斟了盏茶递人手上。
李江渊瞥了他们一眼,揉揉眉心,“许长老,本座知你不服,本座说再多也无用。不如先让韩长老讲讲吧。”
“还堂前失……”
被唤作‘李长老’的女子把话咽了下去,只得杵在旁等候韩玄云出言。怎知有人先一步作声,“终极试炼第五重的毒,是我下的。”
解意生闻言勾唇笑了,把手边的茶一饮而尽,咳得更厉害了。苏重淡淡看着他,道:“自己作的,自己受吧。”
解意生长长叹了口气,没个正形地摆摆手,“小师弟……喀喀喀喀,别太矜重了。让师兄我看着就……喀喀喀喀喀……”
苏重面无表情地凝视他,“你少说几句也能活。”
解意生对视过去,只觉得看他一眼就想笑,索性闭眼眯着。
那人自李江渊的屏风后走下阶砌,脸上戴着半块青铜色面具,眉眼间似笑非笑,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阴柔感。他说话的语调也似女子,轻绵绵没什么气力,“许潇潇不认得我,韩玄云也不认得我。哦,这里好像没有人知道我啊……”
解意生猛然咳起来,边咳边笑。
“你笑什么呢。”那人悠悠瞧了瞧解意生,“我是毒主薛桑,无门无派。奉我主之命而来,想与诸位好好谈谈。我销声匿迹许久,但想来在座的,还是有人或多或少听过我的名字。这位姓解的小公子,能在身边无一人的境况下破我的毒,足以说明他可以下山,也有力组起世家连结。”
韩玄云拧眉看着他,“老夫自认还是有几分印象的。薛毒主在山下凭空出世,一手淬炼的毒可谓是无人能解,却不知为何于一日突然隐退江湖……老夫信门主自有分辨,但不知薛毒主此行是以何种名分,干预终南山的内事?这恐怕于理不合吧。”
许潇潇帮腔道:“是啊,终南山内事……”
薛桑微笑着用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从容地道:“是吗?可我不过与山主协商确保不落口舌,特意来终极试炼给解小公子平添艰苦。适才所言,只是想向诸位讲明真情罢了,何必如此呢。抑或是说,诸位出于私心,即使解小公子过了试炼,也就这么遮掩盖过去,权当无事发生。”
堂下人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被挑破点明了心思而恼羞成怒,也有人坐观笑话。韩玄云听他此言,只好道:“……也由老夫佐证,解意生着实是仅凭一人过了终极试炼。”
李江渊点点头,干干咳嗽两声,“诸位,总不能让一个外人,看了笑话吧。”
“诸位犹豫不决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山下的乱,远不及你们所探听到得简单。”薛桑忽而做声,“君王易主,狸猫换太子。这场局,早已经开场,若不以杀止杀,只会有更多人丧命其间。所谓的新帝已在四方安插眼线,用不了多久,终南山也会被殷红的血染红,变作没有活人往来的荒山。”
“因此,我奉安王之命,诚邀诸位入局。”
8. 苏重
“安王?安王是谁?好像没听说过啊。”
“哦,我倒是有些印象。据说是继老安王之位上来的,老安王妃好像说是个苗疆女子,也不知什么来头,让老安王就纳了她这么一个人进府。可惜啊,听闻老安王在战场上立下汗马之劳,生出的儿子却是无人问津,没做出什么大事来。那新帝才登基,他就在朝堂上半隐退了,不怎么过问世事,约莫只想着苟且偷生吧。”
“就这么个人也配得上……”
“谁说不是呢。他母妃是个苗疆人,而苗疆人又善用巫蛊之术,怕不会在……”
“可看山主意思,这又不像这么回事。你们说说,他要是真中了什么邪蛊,山主能看不出来吗?那解意生又过了试炼,世家重组各方连结是早晚都要办成的,仅凭我们只怕也拦不了吧。”
“山下正值乱世起,无辜毙命的人太多,堪称死相枕藉,仅凭我们,他们,就能救得了吗?要是再搭上了自己性命……”
堂下长老议论纷纭,李江渊看着他们不由长叹一口气,却不待他出声,薛桑就大踏步走向前,俯视了一圈人,勾唇笑道:“怕只怕能出头的仁义惨淡,只顾一己之利而见死不救。如此,就是怀拥三千精兵,也是百无一用,人人就干坐等着狗咬狗,谁知道会不会伤到自己。就是伤到了,也可以满不在乎地道出一句,命还在,人还能活呢。”
解意生兀自从袖内捏起粒黑色药丸服下,调整气息站了起来,“山下探子寄来的信里有道新帝正于各处暗插人手,我不信在座各位能说出一句闻所未闻来。”
他话到此处又是一转,叹道:“唉……也到底是分三六九等的权贵,有难临头也把百姓推出去挡灾。”
“这话是何意?”
席间果真有长老站了出来,咄咄逼人地质问道:“解意生,即使我们倾巢而出,又能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你眼里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好个有难临头拿百姓挡灾,人人都想活,又有什么错?”
谢柳被南竹以担忧解意生为由生生拉了出来,一直藏匿在堂外角落里静看里面的举动,终是忍不住与南竹悄声耳语几句:“我虽不知安王是何人,但他既有心,不如……”
南竹迟疑片刻,还是从外走了进去,边给自己壮胆,边依谢柳的话驳斥说:“错在国有难而不作为,只顾着自己独善其身,袖手观望山河易主!”
她唇角颤了颤,解意生能辨识得出她零碎的字音是“完了,该被师父骂了”,眼中顿时染上了几分笑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谢柳方向瞥去,须臾便收回了目光,像是什么也未发生。
李江渊略有诧异地望了过去,微微皱眉,“这里也是你这种小辈能来的地方吗?还不快退下去!”
“李山主这话就错了。”薛桑忽然拍了拍掌,面露赞许地看了南竹一瞬,“我还以为你们终南山个个都是窝在隙缝的鼠辈,没想到还是有明事理的。”
解意生对南竹招了招手,把木椅让给了她。他眯了眯眼眸,悠然地直视薛桑,语调刻意拉长道:“鼠辈自是不敢当。只不过各人所求不同,既然要共谋一事,道还是得相应和。”
薛桑饶有深意地端量着稳坐椅上的南竹,遽然走到她旁边扶住搭脑的地方,食指轻扣发出沉闷声响,“唯有正统方能为君王,但于我而言,坐拥天下的不仅得是明君,也得杀伐果敢。所以这九五之尊的位置,滞重到他人不能及,至于道么,想来你们这些世家贵胄比我要清楚多吧。”
“啊……我适才就觉得奇怪。”他仿佛是察觉出了什么,语意不明地说:“你们终南山卧龙藏虎,竟还能……”
李江渊闻此,神色淡然地打断道:“本座依稀记得,薛毒主来这里是为了商议和终南山相连横,怎么扯到别处去了?”
薛桑笑了笑,“是啊,不过好奇终南山中居然会有北元的小姑娘,而且讲出来的那番话也像是个读过书的大家闺秀,实在有趣。”
南竹下意识抬指攥住了扶手,眼睛游移向解意生,求助似得狠狠眨了眨。
解意生会意地同样眨回去,笑吟吟地接了话茬,“薛毒主这话就不对了。她是大长老收进门下的丫头,遥想当年她进来的时候,还是个小乞儿,我们大宁朝也没对北元大开海关。先帝在位时对北元是何种防患未然,薛毒主既是给安王做事的,理应不会不明白啊。”
苏重趁他出言间低声对南竹交代了几句,南竹听后显然被吓得不轻,急忙忙把椅子转回给了解意生,老实地杵在苏重对面站着。
薛桑收回目光,却转身直视空荡无人的堂外,越过解意生的还口,“原来如此。我还奇怪她怎么会说出什么之乎者也的道理来,恐怕离不开真小姐点拨。”
谢柳在堂外兀自旁观里面局势已久,知晓再是藏不住,只得徐步现身入正堂朝众人作揖,一一拜过后坦然道:“解氏絮娘窃听有错,私行指教南姑娘亦有有不对,着实失礼。”
薛桑眉眼里俱是笑意,他取出系腰间的折扇慢行走前,轻挑地想拍拍谢柳的脑袋,然被苏重扼腕拦下,只得悻悻扇了扇风,“名门家的小姐,也会畏首畏尾躲在角落里吗?出都出来了,为何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来?居然还去挑唆一个小姑娘。”
南竹连忙摆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是,是我非要拉解小姐来的!不关解小姐的事!是我自己担心宗门有事,又不想自己一个人过去,就把解小姐带来了!”
“议事堂是什么地方。”李江渊声气沉闷,字调里皆透露出诘责之意。
伴随薛桑眸中玩味愈浓,堂下气氛渐渐变得凝重,南竹不禁四下张望寻找师父的影子,无奈没能寻到。她心中警铃顿生,面上惴栗却并未赔罪什么,只攥紧了拳道:“弟子不觉得有什么错,若是担忧宗门也有误,那这里就不是弟子的家。可山主说过,无家可归的人来了终南山,就能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不用有太多拘束。”
苏重闻见她的话似怔了怔,当即长身跪到地上,“承蒙师尊教诫多年,弟子以为,义举当取同善并论,未曾有错。”
谢柳亦同拜跪下去。当时她的信鸽迟迟未归,万般无奈只得央托南竹去寻,继而才在一片竹林里找回,她们发现鸽子喙中叼着枚翡玉蛇形扳指,它足下纸团的字写了许多。
南竹就认得后几句字,胡乱拼凑起来以为终南山要出什么大事,遂不容谢柳再仔细去看,抓着她就往议事堂奔去。谢柳感觉约莫是真出大事了,自己作为堂下客到底于理不合去掺和什么,可再一想南竹提及解意生也在里面,兴许会和世家连结有所牵系,于是半推半就地跟着了。
孰知竟会是这般景象。解意生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然那样九死一生的地方,活着回来已是不易,如何会做到跟个没事人一样?谢柳想也不想就猜得出他必然私自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不知是封穴逞强,还是服用了什么药物。无论哪种,谢柳都不想他出什么事。
因此再怎么顾着颜面,按这般来看,只有早些了结这场局,她才能带他出去。
解意生没个正形地坐在椅上,懒懒长叹了一口气,单手硬生生把谢柳拉了起来,调笑般地道:“师尊啊,认祖归宗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吧,我记得解小姐未拜入门下,怎样也是个来做客的人。”
李江渊问:“那你的小师弟跟师妹呢?你自己不守规矩便罢了,他们又是何如?”
解意生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小师弟和师妹重情重义,对得上终南山历来训诫的门风,无愧于门规,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情状不太好看。至于我么,我这个纨绔子弟潇洒惯了,多谢师尊夸赞。”
李江渊扯扯嘴角,不怒反笑,“很好,出了几趟门倒不仅长了本事,脸皮也跟着厚了不少。”
解意生回道:“不尽然,脸皮长在自己身上,薄点厚点可非在一朝一夕,而是浑然天成。比如我独天独厚,岂会因出了寥寥几趟门就改了性情。”
堂下议论声又起,李江渊重重咳嗽了一声,引得人人都闭口不再言,纷纷往高座望去。
“罢了,苏重,你起来吧。”
李江渊起身慢慢走了下去,枯瘦的指掌虚扶苏重站住,整个人都弥漫出一股厌烦的疲倦,“权势争斗非本座所喜,建终南山一派也只为避世而居。但我们终是大宁朝的人,不可忘根忘本,故与其去皓首穷经求索,不如直面水火,挽国之将倾。”
“这乱世,总得有人当出头鸟。或死或伤,或埋忠骨却不被世人记起,百余年后只落得个无名碑,然至少延福带给后辈,不会延祸连绵。”
堂下争论的声音堪堪淡了许多,李江渊道:“本座曾经的故友为天下安定平步朝堂,与本座再鲜少见上面。说来也好笑,难能去看他了,却是在行将就木时,他寝居里外乌泱泱跪了很多人,哭得很大声。本座不知那些落泪的人是真情亦或是作假,只头次深感人终会力竭,万事到头无非空一字终了。由此本座不愿任何人再走上跟他一般无二的路,白白把什么大义肩负就断了自己的芳年,入名利场接获虚情假意,明争暗斗。这些年里,本座送了太多人,那些娃娃们都还如此年少……然则一些东西,是不能以避世为幌子躲一辈子的。”
苏重的掌间被李江渊递出一块玉佩,他的手被高高举起,待长老们看清上面的纹样和字登时骇然。谢柳跟着观去,也惊在原地,那嵌有玉石的玉佩成色绝非寻常世家子弟可佩戴在身,而是皇朝贵胄里极为显贵的人方可携带。
“这纹样……”
“莫不是哪位王爷会佩戴的?”
“我记得山主的挚友……不是那位在前朝……的吗?”
“……是不是先……”
“先摄政王!”
薛桑自顾自地扇了扇风,突然道:“不才,我实实在在听过几桩旧事,忽而想起来摄政王无妻亦无子,门内也不豢养什么门人,不过他的妹妹似乎是先帝在位时的皇后,只是好像没听过……皇后生的是双生子啊。”
李江渊放下了苏重的手,语调很轻,说出的话却如霹雳叩响在每个人身上,“他是先皇后生出的幺子,因双生子被皇家视为不详,而摄政王身为先皇后的兄长也在当场,所以为防内斗政乱,他向先帝请命将尚的苏重送出了宫,并抹消了他本该记载在册的降生时日。最终他被宫人送入一农户人家,易名苏重,被摄政王暗中派遣的心腹引到了终南山。他原本的名字,是晋南邈,先帝的第九子。那日本座去送了摄政王最后一程,拿取了他的玉佩以来相证苏重的身世,但本座出于私心,不想他蹚浑水,便没告诉他。”
“唉呀。”解意生没去看浑身好似僵住的苏重,只散漫地道:“他是先皇后之子光凭一个玉佩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说明那玉佩是先摄政王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堂下长老因奉您为尊,所以依您言语。可堂外边的世家子弟不会凭一个玉佩认什么君王,它的分量太重了,即使小师弟同他们算得上朝夕相处,也不行。”
“双生帝王家,一子去一子还,怕是史官都不会把这种犯忌讳的事情记下来。”
谢柳顺着解意生的话轻声说下去,她想到旧日里阅的书册,好像真的没有他法能证出什么,除非是印有玉玺盖印的先帝诏书。可那种事,被宫里人视为不详,想来先帝必然是不会颁下旨意的。
能让双生子的另一个活下去,已是最大的仁慈。
经久不曾出声的韩玄云双眉紧蹙,几番欲言又止,仿佛强忍什么不适道:“老夫依稀记得,先皇后年少时与先摄政王结伴来过终南山,当年此处只有寥寥几位长老,弟子也算不上多,这打过照面的人还是有的。先帝面貌如何,那些世家子弟是见过的,老夫先前在宫里有幸得见过几回。论苏重模样,让老夫想到的人的确是先皇后。”
“犹记她蛾眉曼睩,身形婀娜窈窕,举手投足间都堪得上一声舂容大雅。虽则全身披着一袭素衣,却已能瞧出几分日后母仪天下的模样了。老夫碰巧为她画下过一幅肖像,倘若山主需要,可以带来。”
晋南邈木然地任由他们商议,久久揣握着那块快发冷的玉佩,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堂上。他在闻听先皇后相容时神色才微有动容,问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李江渊道:“你眉眼长得很像她,可惜我与她只打过几次照面,算不上认识,但你们那股矜重劲儿是一样的。”
解意生兀自轻扯了扯谢柳的袖角,低低说:“我这小师弟原来是个皇帝命。我就说农户人家怎么能生出他这样有灵性的人,被啮噬到那种地步非但无感自惭,还折出了身傲岸的骨,就是他接收得未免太快了,换成有人告诉我,我是先皇后之子,我怕是得一蹦三尺高。”
谢柳垂首呢喃:“我记得你讲过,农户家中只有他一个儿子,余下尽是姊妹,因此为了让家里有口米吃,他家中人不得已把他的姊妹卖去有钱人家当奴仆来换银钱。农户有了大把钱后嗜赌成性,欠了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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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过农户之妻无果,便孤身一人来了终南山。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他这一去,未免太顺了些,若无人有意相助,必是不可能。而他倘使只是农户之子,便说不通会有人相助。且能引他去终南山的,也就无异于知晓终南山位处何方,因此纵无信物在,他是帝王九子一事也不是没有几分可信……”
“薛毒主。”晋南邈倏然出声,“待山下的局平定,我得留下来吗。”
薛桑面上笑意隐隐,目光却灼灼落在了晋南邈身上。他将把玩在手中的折扇收起,声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自己既然已经有主意了,又何须来问我呢?想来那人把你送到终南山的时候,就已经交代过了吧。你在这里躲躲藏藏,卧龙隐居,过得还自在吗?”
李江渊翕动着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薛桑拦住。韩玄云眼底难能有些不忍,别过了头不愿再看。
谢柳把他们各自的形态逐一收入眼中,暗暗想着天命无常,遑论天子流落至哪里,到头来还是得坐上龙椅,牧天下以泽惠。
堂下人的视线全在瞧向晋南邈,等他的作答。
解意生缄口了好一阵,忍不住放声笑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方道:“没想到我先前做的,不仅是想还天下以清平,还顺带着给我小师弟铺上了一条路,一条成君王的路啊。”
晋南邈闻言唇角轻弯,眸里有些许清浅的笑意,他淡淡道:“师兄,抱歉。”
解意生忍笑摆摆手,半开玩笑地道:“没事,没事,就是待你称帝了,别忘了赏我些金银珠宝,便于我致富娶谢,呃,解絮小姐。”
“你不是说她姓解吗?”
南竹和晋南邈少见地异口同声问出来。谢柳对上解意生那双颇显无辜的眼神微微一笑,对他们一揖,“太尉之女,谢柳,因家父被构陷而诛九族,受旧部相救侥幸逃出来,一路隐姓埋名到终南山,属实非我意。”
“原来你就是谢柳。”薛桑看谢柳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意味,迅即收回,话锋一转,“好了,说都说完了,不知九皇子意下如何?”
李江渊到底也算苦心栽培了晋南邈几年,加之晋南邈姑且算是故人留下的孩子,要他就这么把人交出去,多少还是不舍和不忍。成王路说得好听是风光无限,万人之上,可绝不比在终南山自在,皇城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能把活生生进去的人拆变得很快就垂垂老矣,就像他的故友。
他们仗着年少,叫嚷着什么大义就不顾一切地进去了,亦再无一人春风得意地回来。青史会有他们的名,可岁日久了,又有谁会记得他们?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李江渊沧桑面容上泛出稍许苦意。他彼时没拦住他,到头来还得因这乱世再把他的甥子亲手送出去,走上与之如出一辙的路。他转身落寞地走回堂上,俯瞰下面的人,良久见晋南邈未答,便慢慢说道:“别逼他。”
晋南邈回身,抿唇再一深深叩拜,“弟子,愿承天命,下山同清乱局,以匡盛世安泰。”
薛桑见所想达成,就道:“好了,这下该谈妥了。那么掌世家中联结的人,是谁呢?无论是谁,你们都避不开倾巢而出,一齐走。”
“解意生过了试炼,这权他可担。本座就不走了。”
李江渊倦倦地说:“本座老了,对山下那些事也帮不上什么。你们既然要带,就把他们都带出去吧,本座无异议,解意生过了试炼,也确乎没什么由头再拦。而山下的那些人,本座会告知他们这件事,可以任凭差遣调动。”
薛桑拱手,“多谢山主。局里黑白相碰,不免有伤亡,我主会尽力护下所有人,还请安心。”
李江渊环顾了堂下的一圈人,下了最终的令:“就这样吧。把话带给他们,诸位该走的就走吧,如若那些人真查到了这里,也没什么好打打杀杀的,就本座一个老头子而已。”
“谨遵山主吩咐!万望山主保重!”
堂下受召的人纷纷跪下呼喝,朝李江渊磕下九个响头。解意生也跟着认认真真地对李江渊磕了下去,待到他们都磕完了,解意生还在磕,口中念道:“伏愿我师,千秋常在,万般顺遂。”
不等李江渊说什么,解意生就抢了先,“是我过了试炼不错,不过这世家联结的领头人,还是交给。”
他顿了顿,接着道:“交给九皇子吧。”
“我呢,过这个试炼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走出去,至于领头什么世家联络的历练,还是交给九皇子为好,我这个脾性的还真耐不住这些往来。”
李江渊未做片刻思量,直接道:“于理不合,然形势所迫,也罢,那就交给他吧。”
韩玄云板脸说:“这未免……”
李江渊拂袖,缓缓道:“有时极易唾手可得的,反而走起来是越不易的。譬如有朝一日他称了帝,足下亲王臣子谁敢不从?一个旨意就能取人性命,再难听的蜚语也有人给他盖过去,落个明君的声誉,被捧上云端。可若是一朝失势,以往那些奉你敬你的人就如鸟兽散,你的身边再不会有一人相伴。这就是成王之路。”
“云泥之别,重在人心。人心要是有了偏向,一日一日过去总归会化为锋锐的刀刃,在你这里捅下去。”
李江渊言罢点了点心口处,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些只是为师作为你师……算了,听着倒像是高攀了,总之本座不想你们中的任何人有事。”
韩玄云不再多语,只会意地同剩下受召而来的人再一揖,便都退了下去。晋南邈仍执拗地攥着拳不动,说:“您一直是我的师父。”
“是与不是,对本座已经没那么重了。你此行珍重。”李江渊闭了闭眼,道:“南竹,你跟他们一起下山吧。路上若碰见了你师父,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南竹悄悄背过身抹了抹泪,再回头登时眉开眼笑地给李江渊行了个大礼,“是!谢谢山主!”
“那薛桑,就别过山主了。”
“弟子解意生,别过师父。”
“弟子晋南邈,别过师父。”
“弟子南竹,别过山主。”
…
谢柳拱手下拜,言辞轻柔,“太尉之女谢柳,别过山主。”
伴随堂外大门沉闷合上,内室又平复静寂一片,除了几盏明晃晃的烛火再无他人。
李江渊那滴浑浊的泪终是落了下来。他灌风入掌以内力熄灭了朱光,佝偻的身近乎与黑不见底的夜融在一起。
9. 下山
解意生自出了议事堂,便早早放出信鸽聚众世家子弟于一日后至凉亭内,顺带状似好心地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由,捎上了一副坐等观好戏模样的薛桑。二人在路上相谈甚欢,而跟他并肩同行的晋南邈一直在紧蹙眉头,后面的南竹亦是偷摸摸拿袖角拭泪,被谢柳柔声劝慰,才堪堪止住。
沿途的石阶最是好走,也难能有这片刻闲暇时。
谢柳兀自想着,转念思及不知他们这一去,该过多少时日才能再度共游呢?兴许有人此生都不复相见,兴许有人始终如一,常伴身侧。
“快看!是大师兄和小师兄他们来了!”
“还有南师姐!后面的人不认识,只听说过解小姐,那个面相阴柔的男子又是谁?他脸是受伤了吗?还戴着块面具。”
“别管这些了,你们忘了吗?长老说大师兄过了终极试炼,我们要下山去的呀!”
“下钟南山的事我们都知道,虽然还是想留下来,但若无国,何处来的家?我可很早就想下山了,丢掉一身的包袱大干一场!”
“那会死很多人的,霍师弟,你就不怕死吗?”
“怕有什么用?你们想想,与其在山中混吃等死,等到国灭,手底下的僚属没有一个活口,何不在尚有余力的时候拼一把?反正我无异议,我是要跟大师兄他们下山的。”
远远闻见声儿的解意生笑了笑,走近待他们逐个行过礼,便一指席间示意人落座,率先开口道:“诸位都知道是什么事的话,我就不费功夫细讲了。你们中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也是常理,毕竟不是做戏,刀刃相见难免会有死伤,所以不夸大地说,就是赌命的局。”
薛桑叹了口气,忍不住插了一嘴道:“赌命倒还谈不上,先别着急唬人。帮工结盟都得谈点利处在,哪有像你这样的,上来就知会他们说跟了我们是赔本买卖,把活人变白骨堆砌,一去就得给人立坟冢。”
“我有那意思吗?”解意生佯作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少歪曲啊。”
薛桑眯眼道:“有无你心里清楚。只是能不能使你们的刀刃跟那些人肉搏,并不取决于你们愿不愿,而是你们能不能。我主安王有令,若谋天下,先谋人心,不可凭蛮力做事。”
晋南邈似是若有所思,缓缓道:“剑。”
“剑?”谢柳看向他们腰间的佩剑,“人人手里都有一柄好剑。”
晋南邈淡淡道:“剑太久不出鞘,就会生锈。我们在钟南山已经练了很多年的剑了,刃身被磨得很锋利,但能否自保,还得另当别论。这里的人除了师兄,全未下山过。”
席间弟子顿时有人站出,相反驳说:“小师兄,我们虽都是因避难方来终南山的,但练剑并非是在钟南山才练起,如何会无力自保?”
“我来告诉你,为何会无力自保。”解意生接话过去,笑吟吟看向那个弟子,“你们从前在山下循规蹈矩,依父母之命,几乎每个人都受困在府邸内,即使外出走动,也是因课业或是宫里有召。你们的剑法出自名门也好,不是也罢,日日里要么打桩做练,要么与同门、前辈做练,可他们没有一个是揣着取你性命的心而来,所以你们的剑哪怕磨得再利,还是不够快。”
“好,你们中应该有似我一般的放荡子,会出府玩,可哪个又不是带着侍从的。你们真以为自己练的剑如何好吗?山下那些兵士遭过的训练,至少如今来看,比你们更甚。”
他们的手里都有一柄尚好的剑,可没有开鞘,就形似废铁无用,只能在手里如绣花般耍招式,却伤不了人。谢柳此时总算明了晋南邈的言中之意,也明了他为何会有所迟疑。
终南山中的试炼和弟子间的切磋不会伤及性命,顶多是小打小伤,休养几日就会好。然山下若是君王真的已然易主,倘若知晓还有本该被诛的世家之人苟活,必不会放过一个,所派遣的兵士毫无疑问是抱着非我族类,其人就戮而来。就如谢柳自己同样如此,他们的确见过山下惨烈,闻过血腥,但当那把沾满殷红的剑凌于脖颈上,扪心自问可真有力自保吗?
一女弟子忽然从席间起身,出声道:“我有一问。长老们知会说山下君王易主,让大家跟着安王行事,可这易主二字实在非同小可,不知说出此话的人手里能拿出什么证实?以及,我听闻安王似已半隐退于朝堂,让我们去山下究竟是投靠,还是别有居心?”
余下世家弟子霎时议论纷纷,多是觉得此言有理,风声不觉就有了倾向。薛桑见状也不急,悠悠把玩起手边的茶盏,笑道:“除去那点留在山下的僚属,你们觉得,有什么是值得图的吗?若我是君王,不能为之所用的,就只能斩草除根地杀了。以山下局势看,你们好像都在无用的范畴里,如果真有什么居心,早在知晓有终南山的时候,就已经行动了。毕竟要挫锐气,坐稳皇位,最有用的方法就是先斩为上,譬如调派人手灭满门,布下天罗地网,让信鸽无法传信。”
“山下的人不知山上形状,兴许会有人因此而往,他们的信鸽自然也将长眠在山里,报信的东西多少会被拦截。”薛桑接着道,“里面写了什么,一览无余。待到那时,纵使山下人有心,恐怕也无力吧。”
女弟子问:“那易主之事,又该作何解释?”
“北元和大宁朝积怨已久,而新帝登基不多时就以肃清佞臣为由,明里暗里地施威,导致前朝老臣离散,不听的人则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诛了九族,或是剥去官位,遣送归家。他又大开了和北元来往的商道……属实十分可疑。”
不等薛桑答复,席间就有弟子站了出来,“我的人在山下藏身许久,探听到了如此讯息。易主之事不做定论,但不可否认,新帝与北元之间是一定有瓜葛在,且若放任不管,怕是后患无穷。”
“你怎么不早说?”
“奇怪了,我的僚属在山下怎么没……”
“我的僚属也是,已经几十天没来信了……”
那名弟子平淡地道:“因山主吩咐不必忧心山外事,而山外人探听到的音讯只会报给长老或山主。我不放心,所以同我的僚属仍有联络。自我与我僚属通过那次信后,便觉得山下局势不妙,其后有人接替他与我通信,告知说他已于外出时被人刺杀而身死。”
“刺杀而身死。”薛桑重复了一遍那名弟子的话,收了笑意,“大宁朝都要变天了,你当真还要问一遍,易主之事吗?”
女弟子没再做声,谢柳不再多虑,上前一步道:“我本名谢柳,太尉之女。家父无故被构陷与外邦勾结,已被诛九族,我受家父旧部拼死相护,方险险逃出。”
解意生顺着道:“好个与外邦勾结啊。放眼天下已是两国分立,周边小国皆已各自归顺,新帝……我姑且称之为新帝,一边大开和北元往来的商道,一边无端降下罪名,诸位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吗?师弟师妹们不妨好好想想,自己是因何来到终南山的。”
席间陷入一片沉寂,直到适才那名姓霍的弟子说:“寮州南郡,先县尉之子霍山任凭差遣。家父同家母已是告老还乡,因掌一县军务,故手底下养了些人做僚属。我原本继家父之位做了现任县尉,却没来由地于一日夜里被人追杀,勉力相抵到底还是差了些,幸而被路过云游的长老搭救,否则定是会血溅当场。”
霍山又道:“哪知晓第二日午时,用膳期间有侍卫被掉包,以有事务相商为由留了下来,欲对我行二次刺杀。好在我早有准备,安排了人手原想把他生擒,不料他咬舌自尽了。我自知如今朝堂不太平,肃清了不少官员。于是我与僚属知会了一声,捏造出突发心疾的假象上报县丞,便随长老来到终南山了。”
谢柳未频频出门,却也听家父提及过县尉的品级是八或九品,而不上品阶的官员死时自然也无需上报朝廷,寥寥几句就盖了过去,无人在意。就算是上任劳心费力几年,除了落得个好官的名声,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大宁的人太多,官也多,像县尉的薪水势必平平,就是背着那些高官偷薪水都抠不出半钱来。再算上时不时还得犒劳手底下养的地方兵,想想就吃紧。
也无怪乎霍山的家亲会辞官告老还乡,毕竟实在过得憋屈。
“大宁现已是有八州,四十二郡,三条河道纵横。由此死了个小地方官,很快就会有人接上。”解意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我很好奇,你自就任县尉以来,跟你家亲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络?”
霍山摇了摇头,“家父家母还乡前只说让我好自保重,给我留了人帮衬,就再无音讯。我随长老来终南山后亦是如此,没用信鸽捎信给他们。”
谢柳只觉不大对,忍不住问道:“你可知他们所居何处?终南山的信鸽极通灵性,鲜少会有找不到人的情状。”
“我……”霍山迟疑着道,“我不知道。我长在家父赴任就官的地方,若要回乡祭祖需上报县丞,却总以各种借口从未被批下来过。但这也在情理之中,我在的郡县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可每日里总有层出不穷的治安情势须有人坐镇管理,事无巨细。”
解意生思忖片刻,说:“罢了,还是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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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了些,此事我们下山会留意。”
他旋即话锋一转,直指正题,“终极试炼是我一人闯过不假,可这领头世家联结的人,我想交给你们的小师兄,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晋南邈不给他们置喙的余地,只将绫锦织成的黄色卷轴拿出,将其递给他们中为首的人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已是时日无多,而太子近身侍卫居心不善,更有谋害太子之心,然太子仁善,屡不作为且对其人倚重有佳,纵他半步不离。可叹余子无能,性情行事更恐担不起君王之位,是以朕欲寻还遗弃民间的皇后二子,即九皇子晋南邈立为皇太子,万望摄政王相助。”
一语出激千层浪,就连霍山也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晋南邈。
“摄政王于几月前锒铛入狱,罪名为替前朝冤孽求情,藐视君权。而今皇城里高居帝位之人的势力渗透多处,要想将其连根拔起并非易事。”
晋南邈摊掌,那枚表露先摄政王身份的玉佩被亮出,“双生子本不详,谢小姐先前说得不错。所以这道旨意,是作为密诏颁布出来的,可惜还是晚了。”
晚在没能救下摄政王,晚在没能再快一些。
解意生叹了口气,道:“天命所归,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这些人所做的,只为给你铺就成王路,说不定还是天下一统,想想还真是威风。只是话又说回来,清平盛世皆为所愿,左右不过送上几年后生意气,赌上一局,倒还不赖。”
谢柳笑盈盈地问:“所做只为铺就成王路?”
解意生登时不敢再扯别的,一脸正色道:“是为开盛世太平。众行亦或是独行嶙峋路而无畏,乃吾辈之任。山河在脚下,还是踩着踏实。”
晋南邈静静看向他们,眼眸里无悲亦无喜,活像一尊木雕偶人。良久,他忽的笑了笑,低声说:“若可以,我情愿只做苏重。”
“这是为何?”薛桑在旁侧听得分明,“万人相拥的位置,多少人为此血流成河,不惜大动干戈,而你却不想要?”
晋南邈淡声道:“哪有天命所归这种便宜事给我。我没见过皇城里的一个故亲,幼时便被遗弃农户。而今他们蒙难,却都想我回去,可没人会问我愿不愿。”
“其实谁都可以坐上那个位置。明君二字太远,到底不过是个托词。”晋南邈又道,“要成君王,哪个人手上不会沾满血,又有哪个不会因保自己的权势大开杀戮,杀子杀兄……只要威胁到自己,是不会顾及什么情分的。”
晋南邈伸手,望着自己的指尖,“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我会不再是我。”
解意生闻言调笑般地问他:“那你还下山去?这么不想,在议事堂时也未见你反驳什么。”
“师父于我有恩,摄政王亦如此。”晋南邈收回手,定定道,“山下局开,我此去所思与你一样。”
是为盛世太平,至少还立于朝堂上前仆后继的忠臣一个清白。
谢柳想,他们本是一路人。
“薛毒主,你先带他们三人走。余人则留下来,我自有安排,出山时会有接应。”
亭外适时起了风,吹落一地白兰花。恰有几瓣飘到他们身上,又似戏耍,打着旋坠地。
薛桑含笑颔首,临走前转手将竹筒递给晋南邈,“九皇子,莫让我们失望啊。”
说罢,他便带着一行人直往山下去。解意生慢悠悠跟在后面,对晋南邈挥了挥手,“小师弟,道阻且长,有缘人自相逢啊。”
晋南邈似是想到了什么,抿唇说:“还是走好不送吧,榨干了我也拿不出一两银给你。”
“无妨,无妨,等我们送你上了高座,再讨犒劳也不迟。”
解意生贫嘴地把话头丢了回去,但见晋南邈无声看着他们,虽是一语未发,但能瞧出他想说什么。
谢柳不由取笑起解意生,“好是无耻。”
“我哪儿有,都说亲兄弟明算账,我跟他都谁跟谁了,怎么就不能明算账了。”解意生说得颇是理直气壮,“他就是登上皇位了,也还是我那个喜欢逞强的白脸师弟。”
南竹委实不忍再听下去,“大师兄,你怕是真没见过人心险恶……不是,小师兄也是有脾性的,万一不小心知道了,等你们再见,看他不得给你一拳头。”
解意生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吗?”
南竹无言,过了少顷说:“大师兄,我盼你平安。”
谢柳不禁莞尔,侧耳旁听着他们这一路打闹,忽而觉得此行不再寥寂。
10. 道转
沛州的辽郡相较于其他边郡而言富饶许多,其间以舞妓为名的风月所亦然在内,引得不少浪荡子流连沉醉,不惜掷万金也要博得美人一笑。
谢柳因宫宴缘故偶有途经,在马车内常闻见外边人提及,多是流经醉汉之口。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踏足烟花柳巷。
那金镶牌匾高悬,明晃晃的摘仙楼三字尽收眼底,里面皆是歌舞升平,窈窕小娘身旁伴着个衣衫凌乱,满是酒气的浮薄男子。胭脂水粉气直往鼻尖钻,呛得谢柳实在难受,解意生拂袖挡前替她遮了遮,似笑非笑地斜睨了薛桑一眼,眼中警告意味分明。
“于公可算来了,今早儿偷跑出去俩姑娘,亏是及时抓着了。”老鸨边说边娴熟地拽着谢柳衣领子往后拖,“能去安王府做伶人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咱楼里多少姑娘巴巴盼着都没这机缘,你们居然还敢跑?还有这穿的,都是什么东西,莫非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小姐了,我呸。”
解意生松了手,得了薛桑耳语便意会地满脸愧色,躬身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没看住二位姑娘。”
老鸨愤愤瞪了解意生几眼,又碍于楼内满堂宾客不好发作。薛桑兀自摇了摇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嘱咐道:“这回就算了,看好那位身后的丫头,她最不安分。”
南竹闻言就不乐意了,再算上不得不易容点穴顶着张不属于自己的文弱脸就来气,当下就想给薛桑一拳,却被他早早后撤躲了过去。老鸨观此只得用另一只手提住南竹的衣领子,把她拉到旁侧,赔笑道:“是是,于公教训得是,等我把她们给……”
“不必了。”身着黑衣的男子忽然出现打断了老鸨,亮出腰牌,“安王说,他现在就要听曲。”
“怎么又是安王。”
“什么安王?李兄不愧是入朝为官的,音信也这般灵通,快同我们……”
谢柳不觉循声望去,却见几个男子围坐一起,凑近窃窃偶语,毫不避讳地谈及起宫城内传的小道消息。黑衣男子顺着转向他们,神色虽颇为不悦然没有立即发作。
“什么!竟有如此奇事!那岂非当今圣上所宠的美人,只是自安王府里带回去的舞姬?”
“是啊,而且我还听人说,圣上继位至今可就迎娶了这么一个女娘,真想瞧瞧究竟长何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两个姑娘和那个小厮看着真是面生,我怎么说也算这里的常客了,都没见过他们。”
“这楼里娇娘来娇娘往的,光是陪客的就有百余人,兴许李兄你吃多了酒,眼花看错了吧。”
被称作李兄的男子还欲多言,黑衣男子已是大踏步跃前,拱手拜后,含笑冷冷看着他,“安王府上的事,这位大人知道得真多啊。敢问官从几品?”
那男子登时被吓得一颤,仍是逞强道:“区区一个侍卫也配问本官的官衔?别以为给安王做事就如何了不得,他当下日日纵情声乐,早晚有一日会……”
不待他说完,老鸨就忙接过了话,“哎哟,瞧我这记性,李公子上回不是念叨着要翠翠陪酒吗?这风月巷里做什么也都没什么遮拦惯了,大人可别怪罪,等回头我再好好立立规矩,不让安王白白洒出大把银来却寒了心。”
言罢,老鸨对男子使了个眼色,转头又道:“陆大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可我这心里头还是挂念她们,尤其是小玉。这孩子命途坎坷,多病,天寒了别教她受凉,不然纵是散再多财帛,也救不回她一条命。还有殷殷,她的曲儿是楼里唱得最好的,生来就有副好嗓子。”
“嗯,知道了。”黑衣男子颔首,给谢柳一行人让出条道来,“此番念在月婆的情分上,这不敬之罪不会再有外人知晓,李大人好自珍重。”
“你!”
谢柳只闻见那李氏官员气急败坏的一声气音,故作受惊地躲在解意生身后,顶着张假脸怯懦道:“婆婆,我怕,不能把隐哥儿带上吗?”
月婆看向她,摇摇头,“不行,安王没钦点他去,这……”
南竹急得直接拽住了黑衣男子的衣摆,晃两晃道:“安王府那么大,多了个人少了个人有什么的,好小哥,你就带上隐哥儿吧,他一定不会添麻烦的。真不行,把他赶回来不就好了。”
黑衣男子面不改色地扯回袖摆,顿了顿,说:“安王府最不缺人服侍左右,姑娘先松松手。在下可以让他跟去,但能不能被准许进门,就得靠他自己的本事了。”
“什么叫看他自己的本事?”薛桑道,“陆鹤,他怎么说也是我曾带过的孩子,凭我与安王引荐姑娘的交情,还不能让他去了?”
陆鹤似思虑再三,只得说:“好吧,既然是这样,我会同王爷讲明。”
“那你们走吧,我就不送了。”薛桑拉住月婆,塞给她个鼓囊囊的钱袋,“人是我当时卖给你的,赎回来的银钱就算我的了。届时他若无处可去,就让他回来吧。”
“这怎么使得。”月婆边说边假作推辞,收下了钱袋顺势颠了颠,立时喜笑颜开,“于公真是生分了,我们摘仙楼最缺的就是人,安顿安顿还能管个饱呢。”
这出戏演得好真,不明之人去看,只会以为是风尘女子入王府。
谢柳兀自庆幸还好薛桑着手安排。幸而都在途中议好了怎么对接,又恐真容示人引起不必要的风浪,薛桑在山脚一处茅屋略作停歇,替他们易了容,亦捎带着以药物相辅,教会他们如何伪去真声,不被人察觉。
她刹那间想起了他的话。
“山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一个一个都是吃人的怪物。”
薛桑在那时眯眼笑了笑,“这种江湖手段抬不上场面,但有时保命才是要紧的事。安王要我这个做下属的保你们的命,而我的命又卖给了他,我自然不会有违什么,反正山外已经烂得发臭了,能活的总比死了的好。”
能活的,总比死了的好。
可若是失了家,再无故亲,财与势尽失,似风中飘絮般飘摇,人又能坚持活几年?她谢柳自知能走到如今,不过是依仗有人相助。是诸葛伯伯拼死送她生路,是解意生心甘情愿交付真心,也是安王有意与终南山合作。
而提及安王,好似终南山内外尽是酒肉腥臭,相邀佳人如云的名声。可就是这般的人,竟能与薛桑一同论事,让他沦为自己的麾下幕僚,给自己做事,且能知悉连终南山的探子都只模棱两可的秘辛,想来定非等闲之人,必然是精于谋算。
譬如这出戏亦如此。他们未曾见面,只经手薛桑提点,却能相配合得天衣无缝。那老鸨方才所言看似是眷顾着楼内女娘,谢柳猜想怕是她的人在安王手里,以此作要挟使得摘仙楼作为一处便于行事,查探讯息的地方。即使被来往常客生疑,也可用楼内女眷多挡住,当真是好手段。
楼内女眷的确良多,也兴许是摘仙楼里隔几段时日就会来物色好的新姑娘侍客,故此没人再觉不对,因这乱世里各有各的活法。但安王帮他们,所求又是为何?
她忽而闻到一声轻叹,话间夹杂着些许笑意。
“陆鹤,你太急了。”
那人屈指挑起马车帷幔,温声说:“莫要吓到骊珠。”
解意生此时故意装作听不明白,道:“安王破费了,不仅两辆马车来迎女娘入府,还送宝珠,就是不知能否通融通融,让小的三生有幸,进去帮个工?”
陆鹤忙拱手一揖,上前道:“属下知罪。他从前跟在于公手底下做事,想来手脚还算伶俐,不知为何又来了摘仙楼做工……恕属下多言,方才于公有意把他送进王府,但听王爷吩咐。”
“骊珠确乎是宝珠,也应在掌中捧。本王知道了,既然如此,就让他来吧。”安王不甚在意地别过目光,落在谢柳身上却又唇角轻勾,“杳杳天上星,遇谓难求。早闻辽郡新进舞姬举步映凌波,有摇风之姿,故慕名而来,不知你可愿与本王同乘,促谈佳话?”
一旁的女侍立即移步去搀扶谢柳,不容她拒却地道:“姑娘请。”
架势做派倒像是要赴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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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宴。毕竟居人檐下,谢柳自然也不会拂了他面子,便借女侍托掌进了马车。
那女侍看起来文弱无害,但她的指根处布满陈年老茧,不须多想就知是习过武的。一个王爷,在经风月所会带着这样的女侍,不仅是他提防心重,亦极有可能是他已经被盯上了。
他需要终南山,是因世家势力能替他挡一阵风波,也可以助他成事,这便是其中利害。谢柳抬眸,只见那人约莫二十几的年纪,同自己大抵相差无几,一身赤色锦袍,玉冠高束,面容温和得像极了羊脂白玉,莹洁无瑕,就连适才相邀的言谈亦显雅正,仿若挑不出丝毫错处来。
越是这样的人,才越是可怕。看不出根系,看不出野心,完全看不透他想要的是什么。
权势之争,免不了入局。谢柳何尝不知要想得利,须得拿人心博弈,以命作子。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粉身碎骨,节节败退的下场。
“絮娘,好久不见。”
谢柳闻声望去,却见安王手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副傩戏面具,印上的纹样是张人脸,眼尾高挑似嗔似喜,双唇紧抿。他神色柔和,把面具半覆于脸,“你,可还记得我?”
-
南竹自上了马车就忍不住东看看,西瞅瞅,在桌案上稀奇地取了一块软糕,正想尝尝是何滋味,就被解意生无情地拍回盘中。
“你做什么!小厮就要有个小厮的样,哪儿有仆从打主子的道理?”
南竹只得悻悻坐回去,恼火地瞪了一眼解意生。
“是没这个道理,我也未曾说有。”解意生自顾自地端茶饮了一盏,“只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倒反天罡,成了我主子了?于公来前交代什么,我就记了什么,像这种粗制滥造的糕点,吃多了也不怕真塞牙。”
“那你饮的这盏茶又怎么说?哦,也是粗制滥造。”南竹学着他神情,一派嫌恶,“太难喝了,就勉勉强强吧,将就将就。”
南竹啧了啧,晃晃脑袋道:“我看你就是妒忌他们同乘。”
解意生果真攥紧了拳,被戳中了心事也不再加以掩饰,他似笑非笑道:“知道得还挺多,要不然你替我讲几句公道话?”
南竹仔细琢磨片刻,说:“我胡乱学过些曲儿,很应景,给你唱唱?”
“那劳你大点声唱。”解意生随即笑吟吟地给她斟了一盏茶,“诶呀,辛苦,辛苦。”
“变脸变真快。”南竹嘀咕着道,“不知道是谁边夸着絮娘着什么衣都好看,一边又要不顾伤势地跑山下面挑了许多上好衣料要我做衣,去安王府也是不忘让于公捎带过去,到头来愣是什么都没跟絮娘说。”
解意生顿时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无声地移目瞥向南竹,眼神冷得像刀子,凝视在她身上。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南竹忙背对他,不敢直视,“我唱就是了,你别看我。”
“闺中妾本有意许,粉黛盖面寻情郎。未见朝坐长相思,宝奁相对忽闻噩。原是郎心与……”
不待她唱完,解意生就打断说:“不对,你应唱郎心如一,春秋几换却难留女娘擦肩走。”
南竹无言半晌,道:“我师父只给我瞧过闺阁女子的意中人另有所属,却没见过有什么男子这般,话本里的男子大多薄幸,看谁长得合眼就喜欢哪个。”
解意生一脸鄙夷,似想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事,皱眉道:“此非君子所为,真为两情相悦,便是要奔嫁娶去,又何来的纳妾,花丛里走片叶不沾身。若没那意思,没思虑许多,教她赔了红衣进,白衣出,那是用命相换都再捧不回初遇时的真心。”
“我不懂。”南竹饮了口茶,“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有理。所以倘若絮娘不喜欢你呢?等她嫁予旁人,你就干看着?”
解意生已闭了眼,似若困倦,不愿再应答。
南竹不由叹了口气,把盏中茶一饮而尽,像自语也像对解意生说话,“我才不要像你们。风月事太费心思了,还不如一个人自在。”
11. 局势
谢柳下了马车,被几人簇拥着引向安王府内的怀思堂,却不见解意生他们一同跟来,面上不免生疑。
虽说那傩戏面具的确勾起她几分旧忆,也知悉是只寥寥瞧过几回模样的故人,然依寻常理而言,解意生是闯过试炼之地的人,对门内的事务亦更明了,安王缘何单点她来议事?莫非想旁敲侧击打探什么事来。
“我的扳指,应还在絮娘手里。”安王自顾自饮了盏茶,忽然说,“此处原本不叫怀思,它之前的名字是长义,取自长身保山河,忠义当两全。”
谢柳不知他为何提及这些,只想到那封信自己还没有看过,倒是扳指是随身带着的,便交还给他,道:“竟是安王相助,多谢。怀天下情以救世,是赤忱丹心一片,与忠义无甚差别。我当替他们谢过安王。”
“罢了。”安王轻叹了声,垂目看了眼扳指,“你收好就是,倘若遇了什么险,报我的名尚可挡挡。左右在世人眼里,我不过是个遗情四野的浪荡子,倚家父在前朝的功方有些阔绰,得以豪掷千金博美人笑。”
谢柳想到这层利害关系,遂收了回去,望着他,说:“王爷昔日还是无妄公子时,曾在世家集会弹过一曲将军令,拨弦铮铮,将肃杀意奏得分明。这足以证出王爷非为真的花花公子。可我仍疑,王爷既已不问朝堂,本该有另一条路在乱世自保,为何偏偏要与我们同路,匡救天下?”
安王闻言顿了顿,好似想到什么,沉默片刻慢慢道:“生来何必叹悲辛,觅得长生,人又怎会只向善而不论杀伐果敢。絮娘子,你啊……你救不了天下人,独善一身,只会被豺狼野狗咬食,最后化为黄土一捧,白骨露於野。”
他说到这里时回转身形,眼睛如沾上雨露的霜草,没有少年意气风发。谢柳只看到了强撑的倦意,和瞳孔深处的悲哀。
“我本希你远离京都,安然终老。可你为何又要回来,踏入这场生死局?”
谢柳思绪百转,骤然想到当日逃命途中相救的诸葛也,他说救她是出于一己之私,最终倒在了雪地里,尸骨未寒。而解意生找到她,也说起像有人故意引他来,只不过她急于出山,未等他细细言明,就一并跟着奔往了终南山。
希她远离京都……谢柳心中警觉,斟酌了字词道:“是你布的局吗?”
“我没能救下父王,不慎让他中计,重病故去。”安王勉强笑了笑,“也没能救下太尉。他们盯得太紧,我的人行动多有不便,我只能取舍之一,先去保你。”
谢柳缄口少顷,想到当下局势确然不容细做考量,只能救一个是一个。若他不出手,诸葛也不会救她,而纵然救下她,他们的人也可照常往终南山去,宽言两语使解意生入试炼之地,顺道与不顺道捎带上自己,全凭安王一念。
可他将择选的权交给了自己。避难的村镇也是他的,讯息是他放的,落子珠玑,他几乎算准了每一步,也算准谢柳会因家中蒙冤随解意生一起走。
谢柳不由问道:“你行子紧凑,善用人心。是想谋天下吗?”
“是想谋天下吗?”安王将她后面的话重复一遍,神色晦暗,“我生来就是为太平铺路,从来由不得自己。现今无非是扶正统上位,再拥揽一方之势,如此又何尝不是栖居君王屋檐下,苟延残喘地活着。君王忌惮,母族企望,父王得先帝庇护,人后却也没少遭人非议,我亦避不开走上旧路。絮娘子,你问我想不想,不若换成愿不愿。”
“你所求究竟为何?”
“我本无所求,强说有的话,便是想为父王报仇,与妻长宁无忧。”
谢柳诧异,“你有妻?”
安王道:“还未娶过门,不过是父王临终前提起过,想来她也不会知道。也无妨,她合该是白鹭,逍遥自在,不受礼数所缚。”
好痴情的人。谢柳兀自暗暗叹了口气,柔声劝慰道:“待乱世平定,你与她互通心意,兴许能白头偕老也未可知。”
安王眼底浮出些许笑意,口中却道:“还是算了,多谢絮娘子好意。是我的局不假,可曾有那么一瞬,我希冀你与他永不会回终南山。”
“我名容敕。”他眸光温和,“父王已故去,母妃寤生而殒。府内有一胞弟,是父王续弦,云夫人所出。夫人自父王患病后就也一病不起,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终日只能卧病在榻,见不得光。我还有一个贴身侍卫,少许人可供差遣。府里有新帝耳目,是死士,可惜中了我的蛊,离不开这里,暂且能活段时日,为我所用。”
在终南山的议事堂时,谢柳听里面的人提起安王的母妃是苗疆人,不禁道:“敢问……”
容敕像窥破她所想,含笑道:“是,我母妃是苗疆人。大宁收复诸多小国,苗疆也是之一,虽不比其他小国的人多,却因蛊闻名,为人所畏忌。先先帝在位时,四十二郡内有小国的人被看轻,甚有被发卖做奴。因此为防此等情状,伏暗门被建起,门内的人最初是无家可去,被祖师收留的。之后人多了,于是祖师在大宁各处埋下据点,便于救人,也是为了不让大宁看轻。”
“也就这般传到了我母妃那里。本来所做依然未变,但有探子报信,说是有北元人的行迹出现境内,接着同样有人察觉,是故母妃思量诸般,又念在父王情分,遂命守国而非使之分崩离析。投于北元固然不失为活法,然如此一来,就会受到牵制。北元想要的是天下一统,视人命如草芥,未得到想要的就不会罢休,而大宁诚然内讧频发,但人与人之间总归有别。他们同我说,母妃信中原人,大抵是兼爱屋及乌。”
“只可惜。”容敕闭眸,低声说,“她算好了每一步,却在临盆时大出血……到底是我害了她。父王因此郁郁寡欢,纵然娶了云夫人进门,添下胞弟也不见有多欢喜,常睹物思人。我不想他如此,日日里研读兵书谋策,自以为早慧讨喜,还是解不开心结。”
谢柳想,安王可怜归可怜,故人归故人,他们的情分太浅,他说这些的意图大都是想让自己信他,放低身段牟利而已。解意生和南竹均为终南山的弟子,自己在其中周旋,所知算不得太全,然多少对世家联络清楚一些,故此安王想要的,是把他们连根拔起,或为己用,或为属系。
他既不是为了谋天下,那便是谋权势。譬如赌场下注,押码帷幄,安王在权衡后将子落在大宁,而非北元,是因北元给不了他所求的东西。
拥揽一方之势,非同族类的人想分这杯权势的羹,堪比登天难。在大宁如此,何况换做北元,且在那个地方,安王的人不好落脚,讯息亦不便传达。至于伏暗门,谢柳在终南山未曾听人说起过此类门派,想想要是真的人人皆知了,只会引来杀身之祸。故无怪乎安王藏得深。
“世事难料,总归得往前看。”谢柳不愿说多旧事,“我有一问至今不解,不知安王可否提点我?”
容敕温声道:“不必如此,还是唤我的名吧,你我同谋一事,共守河山,并无三六九等之分。你想问什么,直说就好,我必知无不答。”
谢柳不再犹疑,直截了当道:“先帝所出的皇子良多,为何改主意时偏偏传位给了九皇子?”
“你想不通吗?”容敕微微一笑,“宫中皇子算不上多,不过六位皇子而已,将九皇子算在内才只有七位。先太子因先帝对遗九子在外的事有愧,故而分外受宠,自幼堪称是裹在金玉里长大的孩子,也不曾见过人心险恶。若没有他侍卫挡前挡后的相助,死于皇子间的夺位之争是早晚的事。说起来,他怕是已经死了。他的侍卫我曾暗中遣人察过,家世清白,无父无母,确乎是干净。”
谢柳道:“这与他的侍卫,又有何牵系?宫中事我不甚清明,还望明说。”
“乱世无白玉。”容敕看着她,“区区一个小侍卫,能为他挡数次明枪暗箭却不死,又能在与太子同去平疫时配出救人的草药,实是可疑。先太子的母族本是欲将其斩草除根,被先太子发觉,跑去甘泉宫大闹一场,生生是把人抢了回去,此后寸步不离,任谁召见他的侍卫都不放人走。”
“我查不清他侍卫的来路,即使动用了不少人。加之他们提及北元人的行迹……”他叹了口气,“先太子意气太盛,听取不了任何人的话,我只得先与先摄政王通信,各自行事。宫中皇子或有体弱多病,或有沉醉酒香肉色,凶暴无能,哪个都非能承大统之人。以及,他们身边怕是已经有北元探子蛰伏,比起登基即国灭,先帝没有别的选。”
想不到北元的势力竟已渗透至此。如此,就解释了新帝登基以肃清佞臣为由的所举所为,是为扫清前朝势力;大开与北元的商道往来,是为更快如愿天下一统。
只是那些皇子和余下的臣子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了吗?若他们府里已被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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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了北元人,他们不得直接取人性命,然可以使药物,制香,蛊毒来牵制。能做到这般又天衣无缝的,除去早有预谋,再无他了。
“六皇子疯了,还有位皇子为博美人笑,散尽千金,自戕了。”容敕面不改色,平声说,“他们的人已是一盘散沙。新帝登基倒也是做了好事,几个实实在在贪财的佞臣被革了官位,到后面所谓铁证如山,连摄政王也已锒铛入狱。受某些人拥护,前朝老臣也没能幸免。诛九族,流放,当街斩首,已是数不尽。我为脱身,于先帝在位时假作纵欲享乐,父王被他们以毒催出重病亦漠不关心,只顾自己游山玩水,侥幸没引起他们留意。”
谢柳道:“我还有一问,你是如何被他们盯上的?属实不该。”
容敕屈指摩挲杯盏,道:“是步险棋。他登基以来不曾娶妻纳妾,一日突然到访王府,我便顺水推舟送了他一名舞姬,以便探查宫里事。他自然不愚,给了我回礼。没直接封喉取命,是他想把我的底细刨彻底,也想试我究竟是不是真的浪荡子。”
相互拉锯的恶战比起真刀真枪要凶险得多,稍有不慎就会溃不成军。谢柳忽的明了他所需的是什么,便道:“容我最后一问,你是与先摄政王做了什么交易吗?天下无利而往,你受制在沛州,却也非全然被缚,你所求的,是世家势力相助,得民心,扶持九皇子上位。”
容敕勾唇轻笑,转眸颇是欣赏地瞧向谢柳,“是,他要扶九皇子上位,而我要的,是摄政王的位置。我曾作军师随先将军在外征战,谋夺与厮杀早在年少就已见过,不过是白骨蔽血,荒冢无人立,蔓草茵茵。我本有心征战四野,可想到白日还活生生的年轻将士转瞬化作白骨,他们的肉因烽火烂在泥里,就觉得可怖。”
他想摄政王这个位置,不只是因扶持皇子上位,也因唯有如此,方能保住门内之人的安定,小国的人不被当成皇权贵胄们的玩物。至于未找解意生议和,谢柳心道兴许是因自己为媒介,若是在她这边商榷好了,解意生与南竹自不会再有他意,当真是一手好算盘。
“你想如何下这步棋,我愿闻其详。”谢柳欲斟盏茶对饮,被容敕悠然抬手拦住。
他垂眼笑了笑,避开谢柳的目光,替她斟上,“茶太烫了。长夜值几更,同絮娘子谈论行棋之道,是我之幸。”
-
自送完解意生和南竹回屋内暂居的陆鹤就深感疲累,人还没在外面站几炷香就被小厮找来找去,不是去添衣加被就是因他们吃不惯。他好心给南竹送去的琵琶亦成了扰人难眠的凶器,奏似伐木,可谓是呕哑嘲哳,偏偏还得说实是悦耳。
而另一位解公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让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中了蛊的死士,借着查究给他们每人脑袋上敲了一棒槌,敲完还稀奇地在旁啧啧称奇,说是比砸果壳硬得多。可因主上吩咐说将他们当寻常下人就好,故而陆鹤属实不知该如何是好,既感不妥又不好言明。
对此,解意生道:“我又没取他性命,你家王爷日理万机,这都要上报也忒打搅他了。再者,我看起来像没有分寸的样子吗?你也辛苦,小兄弟,以后都是要共处一事的,要不让让我?”
陆鹤哑然,只得道:“公子,别把人磕了碰了就好,他们虽是中了蛊又五感尽失,受王爷所控,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恕我多言……还有您的师妹,是一点乐音都不识吗?”
“乐音。”解意生好笑地道,“琵琶是你巴巴送的,怕她寂寥也是你想的,哪句是先问了她会不会?分明是自己的主意,到头来还得怪我师妹不成?”
“陆鹤知错。”
解意生当即“哎呀”一声,怪腔怪调地道:“可不敢,可不敢,你家王爷刚把我们接进府,就奔着絮娘去了,真是居人檐下,不得不低头。”
陆鹤面色一僵,躬身拱着的手还未放下,“我家主上绝无他意,还请公子莫要误会。”
“误会?我犯得着误会吗?”解意生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你是个护主的。也罢,我只问一句话,她何时能与我们见面?”
笑若狡兔,面上看起来像平易近人,却没来由让陆鹤一阵发紧。他拱手下拜,道:“我自会向主上禀告,还请公子放心。”
“好啊,你最好别让我等久了。”解意生随手拍了拍他的肩,“毕竟我发起疯来,谁也不认。”
12. 变幻
陆鹤赶得匆忙,拱手下拜在室外,说:“主上,解公子他……”
他话到嘴边又止住,倒是容敕已然知晓其意,温声道:“无碍,正巧絮娘与多兰姑娘都在,本王亦有事相告,让他进来吧。”
“多兰姑娘?”
容敕微微笑笑,拂袖取子覆于棋盘上,“是摘仙楼里带出来的另一位女娘。陆鹤,你今日说得多了些。”
陆鹤立时不敢再言旁的,重重磕个响头,说:“是属下逾越,主上恕罪,属下这就去请人来。”
言罢,他便手脚麻利地请人过来,未敢多耽搁时辰,拱手拜完就先行离去。
室内暗香缭绕,解意生大踏步进来,落座在谢柳身侧不偏不倚挡住容敕的视线,自顾自斟盏茶道:“要见安王当真是难啊,还须让陆鹤通传,得了准话才能会上面。”
谢柳忍着笑意,轻拍拍他的脑袋,道:“莫要无礼,殿下他不过是同我叙些旧而已。”
解意生不躲不闪,只探出半个身子将容敕挡得更严实,却转头对他似笑非笑,“什么旧还要单单找你叙?安王想知道什么,来寻我啊,我知道得可比絮娘多,譬如终南山,譬如匪玉。”
匪玉是他回想起寻谢柳途中,遇的人里有意无意提点,使自己拼凑门路皆佩戴之物,其玉饰雕有蛇形纹样,与陆鹤腰间的那枚玉佩所刻纹样并无差别。
“是他的局,可也救了我,救了不少人。”谢柳像看穿解意生的所有心思,索性讲明道,“我避难的村镇乃殿下手笔,内养有被战乱殃及的兵士,还有迷途之人,他们不愁吃穿用度,乐得自在。”
解意生闻言刚欲反问既有本事养,为何不送他们归家便止住了。
如今世道太乱,容敕纵然手头有人可送他们回去,也不见得全能管住嘴,稍个不留神走漏什么,他费尽心思的局就反成杀身之祸。
容敕轻叹口气,目光越过解意生,对谢柳举盏道:“无妨,解公子对我起提防之意也在情理之中,不知絮娘在这几日里听我剖明心迹,可亦会泛疑心?”
不等谢柳取盏相碰,解意生就抢先相对,嘴角勾笑,眸光阴郁地扫过容敕面庞,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使不得,既然是我对安王有误在先,此茶不若当作赔罪,也当代为敬谢恩情,就不必劳烦絮娘添饮了。”
玉瓷茶盏经解意生碰上,在容敕掌中颤了颤,却未泼出半点来。
南竹望望他们二人,怯怯嘀咕道:“好呛鼻的醋味,真不知道师兄究竟是来议事的,还是来蘸饺子吃的,分明还没过年呢,就要放爆竹。”
解意生睨着她,“你说什么?”
南竹吓得直往谢柳处躲,藏在她身后,小声念道:“絮姑娘,帮我呀!”
谢柳没先予应答,从容地颔首说:“殿下见笑。”
他们现下能与容敕硬碰硬对接,是因背后的世家氏族支撑,故而此行亦表终南山上下同皇眷交合。她身为太尉遗孤,却非真真拜入终南山,若真和安王碰上这盏茶,岂非乱了方圆规矩。
看似问她可会猜疑,实则在试探好不好为之所用。毕竟用人须观媒介,谢柳恰巧居于两者之间,且不曾有权势帮扶,不论通信亦或探悉动向,无疑是最佳之选。
“是我唐突,自以为情分绵远,可惜时机未至,尚不得共饮。”容敕饮尽托在掌中的茶,突兀地道,“解公子还记得无妄吗?”
解意生皱眉道:“我不记得。”
容敕眼中顿生出些许微妙的笑意,说:“隐小哥和絮娘落入旁人耳中,不过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称谓,可于我,却为凌波江鲫,名士之客。”
“你为何知晓密令?”
解意生相当惊异,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绝不可能,不是有规说皇亲贵胄不能来吗?”
“所谓的世家集会,遗愿载目,本就为我所设,作了新的眼来观氏族举动。”容敕悠然道,“我无惧他们中有人为了活命,将探听到的讯息传递出去。”
解意生仍是不信,“可建世家集会的分明是个富家公子,你又作何解释?要我信你,除非你能一字不差道出密令后面的暗语。”
谢柳不急于插话,是因她觉得容敕在眼下提及此事,必有其用意。
既有新的眼,便肯定曾有过旧眼观四方,只是无妄这个名字,除去世家集会人尽皆知,即依稀在年少时于父亲书房的卷册中瞥见。
先帝自与号称草原霸主的北元一战大捷,就未雨绸缪地对蛮人断绝邦交,不仅可谓是势不两立,且是含有积怨颇深。因当时北元于夜里率先领将士攻进四面八方的小城池,意欲入侵吞并。
好在先帝足下大将英勇,出兵拦截北元伐势,领着三五支亲军倾巢而出,持续打了整整一年之久,既收复了城池,又得了北元派遣人来送的愿降书才算终了。
谢柳对这位大将也略有耳闻,据说是无战不胜也谋略过人,手底下亦有幕僚不数,其中有个别名无妄的谋士尤为聪慧。
虽是年纪尚幼,然对兵法造诣非凡,可称是策无遗算。就连坊间都曾有段时日有他的话料传闻,更有甚者说正是因那位无妄作辅,才使大将战无不胜。
不过是真是假皆未可知,那位大将也从未对那位谋士提起什么来。随着年岁辗转,世人自然渐渐已将其忘却,不论如何风光,都没入尘土。
可谢柳相信,凡做过的事,总会留痕。
“菩提城下,以观浮世。盖倾岭寒,遣金还裘。伥鬼燎燎,广言灭之。君怀礼行,朗迹顺张。列规不破,违者名灭。”
名为虚,只当世家集会里作以称谓,故有条规矩则是名灭就此生不得再入。
谢柳那时也奇怪,富家公子何以辨出世间之人地位的虚实,然即使向小童探听,亦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口风毫不例外是柳姓老爷长子。由于老爷生前曾有故友好结官臣,跟富家公子道出不少事,是故知悉。
“好个病骨支离的柳无妄。”解意生清楚此密令独他们知晓,神色稍缓,“安王手段还真高明。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想来唯孰能尔吧。”
谢柳不露声色暗地里扯了扯他衣角,却被摊掌十指相扣,怎么也扒不开,仿佛藤蔓死死缠绕。
她感到解意生的指骨发着颤,好像是在怕什么,索性回握过去以来安抚。
“几年前的北元战役,可有你的手笔?”
容敕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平声道:“是我助先将军收复失地,也是我铤而走险,为谋大合而使兵士殒命十万。”
“好多条人命!”南竹突然跳起来惊呼道,“原来书中所写的两国开战,涂炭生灵果然非虚!什么丰功伟业,竟要牺牲这么多,那他们的尸骨会有人收殓吗?他们的名会被记得吗?”
“血肉糜烂,秃鹫咬食。”容敕唇畔勾起一抹苦意,眸色沉沉落在南竹身上,“枝木取的火烧去,不消片刻就什么都不剩了。而他们的名字,兴许上报战功时会有提名,被家亲祭奠,可待过去百余年,就再也不会。姑娘在终南山留宿多年,容我冒昧一问,倘若来日你为君主,可亦会不惜数条人命,来换拓疆土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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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不会。”南竹不假思索,认真地说,“我只想大家都好好活着,有衣能穿,有米能食,为什么要为了夺土地频发战乱?兵士有阿父,阿妈,马也有,我不懂,为什么不让他们安然终老?”
容敕瞧着她,眸中有许多让南竹看不分明的情绪,他哂笑一声,道:“人有欲念。常居高位惶恐,想要权势紧握,想要牢牢抓住更多的东西,就会招兵买马,征战四方。可怜百姓何辜,仅凭三六九等的品阶,便足以草菅人命。”
解意生站起身,松开了与谢柳相握的手,“安王的欲念,怕并不比他们少。”
“人皆有心,而凡有心者俱有欲念。”谢柳道,“居其位谋其政,乃常情使然。故我觉得,与安王做此交易算不得亏损,不过是为了求大和。”
容敕目中的笑意落在谢柳身上,他轻咳一声,“到底絮娘知我。诚然解公子所言不虚,可生在乱世,又有谁的手脚足够干净?你的刀上也沾了血,来日同北元两相交战,死的人里亦然有兵士,如南竹所言,他们有家。然则,求大和。”
解意生未加迟疑地又牵起了谢柳,“血我沾就够了,就是天要我赴死,断不累他人。”
“呵。”容敕讥诮地扫过他牵着的手,薄唇张合,“解公子当真是大义凛然。只是不知,来日午夜梦回,可会有那些兵士的影子探访?”
解意生扣住谢柳的指掌紧了些,“我有什么好怕的。因果降罪,皆由我受过就好。”
“你形单影只地往死道走就罢了,还要再拉着絮娘吗?”容敕望向他们攥紧的手,忽然间想阻他们,“我何尝不知絮娘心性,但此途何其凶险,若踏错,就是不归路。”
“你既放心不下,不妨问问絮娘作何之想?我平生不言迂回语,无妨直言,龙潭虎穴困不住飞燕,任其天梯高,总得闯的。”
“兴许是怕过。可既已举目无亲,四下少友,我想逃又如何能逃呢?”
谢柳撩衣深揖,“父常教我怀恩感念,此番还须多谢。”
“你不必谢我,我于你未布施什么深恩。”容敕反手托起她,移目对上南竹,“解公子,多兰姑娘得留下助我一臂之力,方保局稳。”
解意生直接拒绝说:“她人傻,被当枪使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没命的。我师妹年少,虽同你有几面情义,但这件事不行。待弈局了结,我师父还在终南山等着大家相聚呢。”
“是呀!我想跟师兄和谢小姐一道走,就一个人留下来,我还没怎么应对过什么场面,又什么都不会,怕给安王添了堵。”
南竹怯怯地嘀咕几声,似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好吧,那我留下来,如若一定要我留的话……师兄,你和谢小姐定要早些回来呀!”
“折柳寄春来,朝归还月,就是我们来接你回终南山的时候了。师妹你虽然愚笨,但总有一天会猜到其中深意,是也不是?”
解意生想到了什么,像变戏法般送予南竹一只绣着团兔的锦囊,嘻嘻笑道:“好好听安王的话,等我们回来就好了。”
“是。”谢柳轻柔地将她的鬓发拢至耳后,“你安心便好。”
“好……好吧,那师兄,你们早去早回。”
南竹张了张唇,还有些话未曾宣之于口,将其埋没在了心里。她不禁转头看了看容敕,像是要寻个准话。
容敕道:“有我相护,你就不会有事,只需事事依言。”
“好!我信你。”
南竹将头轻点,“我会听你的话的,我只想要大家平平安安回终南山。”
13. 近君
遮夜影深,棱轩雕花的窗牖纸内二人密语相谈,声儿压低许多,仿若在提防着谁。
“主上,属下以为……”
“你以为什么?”
那人眉眼柔和,抬指拈子覆棋上,黑白分明,纵横列布满局,却无人能做敌手。他微微一笑,“陆鹤,本王自有安排,你只需照做即可。”
“是,属下明白。”
陆鹤顿默少顷,还是不由道:“此局承重非常人所能及,万望主上当心。自先王故去,属下虽侍前后,但仍惶恐,怕便怕云夫人……”
“本王只字未提。”容敕抚眉,兀自叹了声,“她已是有恙之身,你何苦忧惧至此。”
陆鹤闻言搓了搓掌,犹豫着说:“也非属下思量多了,只是觉得主上孑立一人,什么事也不同人讲,实在是憋闷得慌。”
“你非本王。”容敕取枚黑子敲定局上,“还是莫要乱语来得好。”
惜先摄政王分明是冤别在牢狱中,李江渊根本未来得及见得他的最后一面,而那枚玉佩乃是容敕命死士取得的。陆鹤跟了容敕多年,又怎会不知他的用心良苦,所行俱为善,只唏嘘临到头抵是位居明堂,却是将念想往深处揣。
“主上。”陆鹤把欲呼之于口的话又咽了下去,“那位多兰姑娘,该如何处置?”
容敕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你既已知晓,又何必再问本王。”
窗牖纸外的暗影如疾风般掠过,陆鹤刚想追出去,就被容敕拦了下来。
“嘘。”他竖起单指别在唇边,谐谑地道,“让她去吧。”
话音刚落地,便有个着锦袍红衣的少女风风火火闯进来,双眸瞪着容敕,语气颇凶地说:“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虽说我师兄不在这里,但我的武术可也不差!想对本姑娘动手动脚,门都没有!”
陆鹤登时面色僵住,然碍于容敕尚在,不得当场发作,“姑娘想什么呢,安王府女眷众多,翩跹袅娜,并不缺姑娘一个。”
南竹捏拳反驳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们就动的歪歪心思,欺我瞒我呢?”
“嗯。”容敕颔首,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礼数不周,愚不可及。我还以为终南山教你的已为俯拾即是,究竟是我想多了。”
陆鹤跟着道:“还不如明月姑娘。”
“什么明月明月?”南竹气恼地重重捶了下陆鹤的肩膀,“我打的就是你。有本事把那位唤作明月的姑娘叫出来,我倒要仔细看看,她有什么能耐!”
陆鹤假作吃痛地扶住臂膊,“嘶……真是粗俗。怪不得主上放心不了你做事,入宫也入不得,什么都做不了。”
南竹偏头,皱着脸道:“要我入宫做什么?做个宫女来刺探讯息吗?”
宫廷之中人心险恶,谋夺豪取。自那人以人心为弈,大开杀戒,攫取部署全局后,纵使有高官在内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不留神就遭了掉脑袋的霉运。可怜八皇子何等少年心性,错就错在信了不该信的人,天真烂漫地把命交由出去,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
容敕曾几次三番地提点,无奈他是个执拗人,左耳进右耳出,傻傻地任由摆布。
“你啊……”
“世子不必再说。他是怎样的人,惟我知悉分明。这世间,也独有他方能令我剖心迹,畅怀而言无不尽。”
……
到底稚拙。
平白折了身清白骨,卷进死局。
“是我听信他的话,亲手弑杀父皇。安王,你先留步啊,看看我这双恶浊的眼,觉得我还有救吗?”
“如今山河安定,陛下又有何不宽心?今日之言,臣只当未闻,万望陛下珍重。”
垂滴在桌缘的酒液滴答下淌,溅地若飞花。他饮多了酒,颓然望着容敕,恹恹得就像不日将亡。
“臣告退。”
容敕拂袖欲离,余光瞥见他的指掌抓空,显明松了手。
“你走吧,走远点。”
他神情恍惚,倒头伏在桌案,后几句含糊的呢喃埋没风中,再是无痕。
……
“喂喂!”南竹抬高嗓音,“你还没说明白,要我入宫做什么呢!是杀人还是劫财?姑娘我干什么都行,论武盖世滔天,百般拳脚是用得好。”
容敕眉睫微扬,移目瞧她面庞,失神间竟觉出有几分像他了。像到底为像,作不得其他,他们总归不是同一个人,亦各有各的路走。
“不堪用。”
心软过一次,怎会再心软二次,反复地重蹈覆辙。
南竹自是不乐意,嚷嚷道:“谁说我不堪用了?我学东西可快了,有样学样,怎么就比不得劳什子明月姑娘。”
“皎皎银月,阴晴圆缺。”容敕屈指弹向她额头,“我本无意相比,奈何多兰姑娘是个傻气的女娘。我问你,可想跟去见识见识宫宴?”
陆鹤闻声立时道:“这怎么行?主上,她太蠢笨,此行为保稳妥,还是换别的姑娘吧。”
想当初,南竹被她师父带回来的时候,可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浑身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就像她师父萧深所说,大约是老天都看不过去,害得她在终南山顽劣地为非作歹数日后,因一场大病而消停下来。
不过这消停的时日也不长久,没过几日几月就又恢复得活蹦乱跳。
南竹对此颇是引以为豪,不听劝诫,才使得她师父一怒之下出山走了。一走就是好几年,难能给她捎封信来,偏偏南竹还看不懂意思,提笔回信的字写得歪歪斜斜,如同鬼画符。
她师父是看不懂的,换句话说,整个终南山上下除了南竹本尊,还真是没人能看得清到底写了什么,连同解意生都辨不出来。是故也不怪乎她师父早早预料得到南竹下山除却闯祸,就一无是处,遂告知了山主,免得南竹下山。
南竹思及这里依然引以为荣,直言问道:“我哪里就蠢,哪里就笨了?”
陆鹤欲言又止,心中暗道岂非真是撞了奇人,居然能笨到常人所不能及,比之高堂上坐着的,相差甚远。
容敕觉着好笑,温声状似哄稚子,“是,没人说,多兰姑娘本就是个伶俐女娘。不过两手空空去宫宴,未免显得我府上太拿不出手,是以想让你随明月学些曲子。”
“这还差不多。”南竹大咧咧地道,“在外人前我敬你是安王,可你与我并不相熟。我南竹敬只敬想敬的人,譬如解师兄。”
陆鹤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她:“多兰姑娘,现今你师兄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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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请分清状况。要不是主上准许,行事哪里还派得上你,下山之路多崎岖,已然不是终南山的地方,就莫要犯糊涂。”
容敕不语,只悠然倒茶一盏饮去,轻薄的雾氤氲模糊了视野,南竹梗个脖子不肯看,偏逞强道:“我是为了师兄他们下山的,又不是为了你,分明是为了大义。”
“福祸趋避,徒有自吹自擂的角声吹得敞亮。”
容敕面上不见怒意,声调平和地道:“待到有一天,你真正上了沙场,就不会轻易把为了大义这四字挂在嘴边。疆域内尽是守城的兵士,是他们拿殷红的血和森森的白骨堆地,才换得义字不倒,家国长安。”
“无论你是南竹还是多兰。”他轻笑一声,“我都不在意。只有一事,我希你诚然挂心,敢为此许诺发誓。”
“其实不用安王多说,我下山之前就有想过的。大家为义字奔波往来,我呢,我自也是一样的,任凭发生什么事,通通行径如一。”
南竹掰着手指,边数了数日子,边道:“师父教过我是非善恶的理,我不敢忘。但安王要我许诺发誓,我可以发,不过平白无故地要我发誓做什么?我南竹说会做到的,就定是做得到。”
“定会吗?”容敕似在逗她,又问了一遍,“你当真定会?”
南竹攥了攥拳,道:“都说了定做得到,姑娘我言出必行,当然不会骗安王半分。”
容敕沉吟一会儿,从陆鹤手中接过漆色兽纹衣箧,打开铜锁扣则现出件霓裳春衫齐腰襦裙,披帛环袖,穿身更称艳丽。
南竹一下子就瞪大了眼,压抑住喜悦,问道:“是不是给我的?”
“姑娘来去也就包了三件衣裳,不知情的还以为安王府苛责女娘,府上连这点碎银都掏不出。”陆鹤没看她眼睛,兀自说道,“只要姑娘有胆去,姑娘想要什么,主上都会命属下送去。”
南竹欢欣地点点头,“去做什么呀?先说好,无辜之人的性命我不取。”
“生逢乱世,多兰姑娘不动浮屠心是善,但恐有心人。因此。”容敕轻声道,“我要你近君侧。”
-
湿漉漉的牢狱里泛着一股刺鼻的气息,被绑在木桩的人的血肉已被鞭挞得糜烂,垂头仍是不死心地念念有词,往地面吐着唾沫。
“逆贼敢尔。”
轻而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更令那被绑的人亢奋不已,恨恨骂道:“别以为带上了官帽就真做了皇帝,南稷啊南稷,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宁朝的人了?勿要忘了,纵使你披着人皮面具,你的姓也……喀喀喀喀……”
身着龙袍的人睨视了他一眼,手中鞭子扬起落下,就见皮肉又绽开一处,可谓是丝毫不留情。
“孤说你是逆贼,你就是逆贼。”
南稷折鞭挑起他的下颚,眯起眼睛,“孤的阿妹,到底被你藏去何处了?要还想留着条残命回去,就老老实实打开你的嘴,把该说的与不该说的,一字不落地告诉孤。”
被绑的人欲死不能,欲生难求,只得把头低下,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你说要我说,我就得说?告诉你,在先王在时……”
“先王不在。”南稷讥诮地看着他,“你的命在孤手里。不妨好好想想,你还能活几日。”
14. 沧案
沧州白郡的令史因在踏青时失了爱妾而满地寻人,此事被满州人传了个遍,纷纷皆是津津乐道。
有人说,那爱妾准是狐狸精变的,不然怎会教令史如此上心呢。也有人说起她的身世,却不过是乡野之女,粗鄙不堪,也不知令史究竟是瞧上了哪里。
遂过月半,令史总归是在某处山脚下寻到人,偏不巧地又撞上于他爱妾有救命之恩的男子。
其男子长得可谓尖嘴猴腮,令史怎么看也不觉他像个善人,但耐不住爱妾几番说辞,只得揣着疑心将他与爱妾一并收入府中,极不情愿地提其为府中侍卫。
“就你?”
曹明砸吧着嘴,脸浮厌色,“去守门吧,正好让李德清闲清闲。”
那男子纹丝不动,道:“叫你们大人来。”
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令史大人岂是他个小卒说叫就叫的?
曹明只当充耳未闻,毕竟自己做了多年的府内侍卫统领,莫非还怕他个丑怪不成?他本想径直离去,孰料男子出手极快地扯住他的衣领子,指掌借力乘风将其生生压下。
“我不服你,若要问罪的话,尽管找人来。”
言罢,男子随意把他掷去薄凉的砖面,嘴角却噙了抹笑意。果真不消片刻,翠色倩影忽现,步履徐徐踏路来,珠链声儿清脆。
女子面容姣好,盈盈双眼送秋波,于此恰以帕掩唇轻哂,柔声道:“穆仲,你虽于妾身有恩,但亦不可胡作非为。”
跟随她的婢子忙上前搀扶起曹明,往他掌心里塞去把银两钱,恭维说:“您可别跟他个毛头小子计较,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无赖,我家主子见他可怜才把人带来……您就当他是个疯子。”
曹明收下银钱,哼哧道:“亏娘子发得善心,罢了,就作罢吧。”
“作罢?曹统领,你这心还真是宽啊。”
清冽语调乍起,曹明瞬间就把刚收的银钱退还回去,垂头赔笑道:“大夫人,小的哪儿敢,还不是关娘子给他求情,小的也念着这情面,有些于心不忍。”
“关娘子,你可别仗着老爷对你的恩宠在府里胡作非为。要知道这白府啊,还得是大夫人说了算!”另一婢子扬眉,颇是威风地站在曹明面前,“我家大夫人可是主母,你不过是个乡野村姑,不入眼的侧室,居然还敢行贿曹统领,按府规理当挨……”
立于婢子后的人嗤笑一声,道:“还是算了,关秋娘子被老爷看着金贵得紧,我可不敢乱动她。”
她端着怀中酣睡的狸猫,满目嫌恶地抽手抚过鬓发中插的玉簪,深深往曹明脸上扎刺三下,留的点点血珠坠地。
曹明不敢吭声,他自知搁这偌大府中,关秋娘子虽得有老爷恩宠,可也遭了简娇大夫人的嫉恨。
叹就叹简娇大夫人的父于令史有知遇之恩,因而令史纵容她至今,罚也未敢罚,后院的账本都归她经管。
可关秋娘子书读得少,家中父母长兄又都是俗人,若非有婢子教理,怕是得苦苦吃瘪。说来,前几年的药毒,要不是春杏丫头发觉得早,关秋娘子早该没命了。
这回也不知是闹得什么名堂,关秋娘子莫名就不见。好歹也是有大人陪同……曹明打个冷颤,不愿再细想下去,生怕简娇大夫人要如对关秋娘子般对自己。
脸破相倒是事小,命没了才是事大。
简娇见此,心中一阵烦闷,但仍讥笑道:“哟,这是收了多少银钱?小翠,快来帮曹明大人好生算算,免得轻重不分。”
“是,夫人。”
小翠仔细清点几番,报说:“五两银。”
“五两银。”简娇嘲弄地重复了一遍,“关秋,想来把你浑身上下掏干净了,也就值这点银钱。”
‘关秋’蹙眉,心道不知原关夫人与这大夫人究竟结了何种仇怨,出语竟是这般伤人。倒是‘穆仲’已看破,怪声怪调地道:“五两银对夫人来说不过拨济的几两钱,但对在下来说,堪比横空飞财,双手捧着都不及。”
简娇有些感兴趣地看向他,勾了勾手指,“你倒是有意思,听说就是你救的她?”
''穆仲''应声道:“是。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好猖狂啊。”简娇咯咯地笑起来,“你知不知道在府中,同我作对的会有什么下场?”
‘关秋’闻言配合着打了个冷颤,转眸便有盈盈泪光露出,怯怯地垂头说:“夫人,我可不敢。”
真是个狐媚子。
简娇也庆幸还好她也只是徒有姣姣容貌好,否则不然自己在这府中恐怕必无容身之处。
她其实本为闺阁女子,居于沧州白郡南边的宅院里,终日里随家父派去的教习嬷嬷所管束,以“女子足不沾地”为规而从未离过家门。受家母有几分姿色,虽比不得正室夫人有权势,却十分得宠。
由此她在府中素来专横跋扈惯了,非珍馐不食,非珍珠玛瑙不往身上戴。
直至当年正月初四,月上梢头,简府鬼影骤现窗棂外,凌乱的发丝垂落红衣滚金边角,断不开的铁索缠绕在她的脖颈。在扫视过简娇一眼后,她的瞳眸泛白,两头歪裂的唇角绽开了个笑容。
帐内少女立时被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以为她要向自己讨命,孰知下一刻,书生模样的少年自床底翻出,面目清秀,手持黄纸做的铜钱朝她抛掷,口中约莫念了串符文法诀就将女鬼灭个干净。
“姑娘受惊了。”
他梳以高鬓,道家发冠束中,身穿藏青的青衿,整个人都透着股让简娇说不上来的别样神仙气。她往日仅在话本子上见的白面小生就如此出现在眼前,少不得心念微转,在少年将走之际伸手拽住他的袖角。
可她没留意到少年眸中闪过的狡黠,其后所有发生的事全做了甘心奉送。想她不及皇城中人般承万金,并非金枝玉叶,然则还未曾有过想要却要不来的东西。
少年同她讲,他需考取功名扳倒当朝令史,她就以婚书作挟,顺势想为自身索取桩好姻缘,或亦为名正言顺地踏出家门。
凤冠霞帔,她看他挑过稀薄的轻纱盖头,徐徐朝她靠近。
顿时心悸如生麑鹿乱撞,不敢正眼抬眸瞧人,半遮半掩拢紧团扇。
“小,小道士,说好了的,我帮了你许多,我诚然是妾所生,但只做正室夫人。”
“若是,我要纳妾呢?”
“你们道士不许纳妾!要是让我吃了丁点苦头,必不饶你。”
“哦?怎么个不饶法?”
“小心我回去跟爹大闹一场,把你休了,教你连官都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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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娇忆起往昔,嘲弄地笑了笑。
到底是她错付情深,妄自以为惟须时年堆积,他总会真正把她放心上,不是就把她当个小姑娘看。
她送他仕途坦荡,他带回姬妾爱宠,日夜长守其身畔,分寸不离。旁的人说她全无主母样子,他沉浸风月和关秋蜜里调油,她在念算库房账本,闲时观场说书,莳花弄草。
就好像跟她半点关系没有。
又因他头次肯寻她去赏花灯,那点隐秘至不堪提及的情愫翻覆折回,悄然攀升。
简娇小心翼翼敛去的女儿家心思再藏不住,她忽然就嫉恨极了关秋,恨她家世低微,论财力论技艺尽是平平,却可以得到他的喜欢。
她亦后觉心交付错了人,如断水无收。
她听信婢子的言语,谋划着要毒杀关秋,夺走原本应归属她的悉数事物。
是啊,她就是如是的恶毒,矛盾。
在侍卫告密,他察觉她对关秋下手后,不顾她的颜面,当着下人就是顿声色厉下的训斥,彻底将亲口诺下绝不纳妾的誓言抛去。
简娇囫囵把恼意吞了回去,嚼碎咬烂,徒于每每入夜才会不再掩饰强撑的肃穆,痛哭出声。
“你能有什么不敢的。”简娇厌烦地推搡了把‘关秋’,取锦帕擦了擦手,“区区个贱妾而已,还不配脏我眼睛。”
‘穆仲’急遽扶住,眯眼带笑往简娇处盯去,语调散漫,“恕在下多嘴,竟浑然不知令史府上,下不犯上,居然也可以被称作有罪。”
其余的属从均发怵地两两相望,谁也不敢站出来道句话来,生恐会祸临己身,包括曹明在内。
‘关秋’在不明局势前尚不愿妄动,毕竟她不是真的关秋,临行时不过听了安王片面几语描摹她的性情,若是露出破绽被有心人识出,大概性命堪忧。
谢柳道:“不知大夫人想如何?”
“我想怎样,跟你有关系吗?”简娇最看不惯关秋的惺惺作态,博人恻隐,随即点了点解意生,“你,现今就是我的仆从了。”
小翠道:“你还不快叩谢夫人隆恩!换成其他人想伺候夫人都没那福分,当真是走了鸿运。”
解意生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土,挑唇讥诮回她:“谢你?草民是该谢你作为大夫人,不知抑制脾性,还是该谢你视人若无物?心量小成如此……”
简娇不等他道完,使了个眼色给小翠,便让解意生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她寒声说:“三六九等,人之有别,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掂量不清,那就活该受欺受辱。兴许心善的能待你好些,可这里是令史府,他不在,便是由我当家。”
晚些起风,倏地让解意生觉出些不对,遂为验明猜测,没个正形道:“听闻大夫人好像不及关娘子受宠啊,我跟你能有什么好处?”
简娇僵直杵在原地,解意生的话在耳畔萦绕相缠,重复一遍又一遍。
“听闻大夫人好像不及关娘子受宠啊……”
“听闻大夫人好像不及关娘子受宠啊……”
“听闻……能有什么好处……”
她阴沉着脸,缓缓转过身去,指向谢柳对噤声的仆从道:“把她拖进柴房,今夜内谁敢放人出来,就是与我简氏作对。”
15. 沧案
当晚,谢柳便同解意生喜提入柴房过夜。
里间堆积的杂物未曾落灰,想来大抵常有人看顾。陈设最多的当属满坛封好的琼浆玉液,但奇怪的是全没有动过的痕迹。
正当她分神时,解意生已然摸了片松软的草席铺盖仔细摊开,拂袖掸掸灰,打趣道:“比起我师门的院房相差甚远,还请娘子将就将就。”
内里漆黑得见不到丝毫光亮,若非眼力好,谢柳以为自己也会生惧几分,及至惹出什么笑话,反倒要被解意生拿去记个几载。
“我不会笑你。”他似窥出谢柳心中所想,嘴角不觉上扬,“毕竟七八岁的年纪也呆过,左右不过暗了些,娘子要是怕,可以挨着我。”
谢柳摇摇头,抬手攥住解意生的衣角将他拉下,轻声说:“安生些吧。我尚还不知门外是否有耳亦或藏耳,想想简……”
话到半途中断,她窥到解意生原本放置在不远处的藤条突得断裂开,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显露。他身着夜行衣,腰间悬挂玉雕配件,纹路为太极八卦阵,面貌平平。
谢柳神色如常,只把这些所察看到的暗暗记下。容敕在临行前多有嘱咐,只是部署的事互异,对她交代的则是令史名唤楚无绝,年二十有八,府中一妻一妾,正妻因母族撑腰而性子倨傲,不可多节外生事。
妾乃农户之女,容貌姣好,甚于正妻,又得令史绵绵专宠,难免使正妻心生嫉恨。
容敕谈说起时秉了烛,室内暗色袭卷吞没了他的表情,他低声说:“絮娘。”
谢柳猜得他的心思,道:“你不必忧。解意生的剑很好,纵使我们身陷险境,他与我均可全身而退。”
容敕叹口气,郁郁地摩挲着交还来的扳指,“你我之前,分明不生疏的。”
“容府的冠玉真重啊,自父王病逝,就不能向他人贴己地剖明心迹。时过境迁,什么人都要防。我亦曾以为,只要有权有势,或是富甲一方,便能留住你。”
谢柳难能动容,道:“金丝笼雀,屋内藏娇。无妄,何必生妄念?人心苦海,芸芸众生,如今的世道下,情爱和风月比不得权势滔天。”
容敕道:“是了,想来我的真心也被藏在樊笼俗物下了。金光熠熠的元宝白银,随便塞予就能入得官场,风水横流。”
“罢了。”他自嘲地牵起抹笑意,“终究是作茧自缚,徒有满腹的经纶礼仪。他的妾性情软弱,弱不禁风,令史在白郡看到她时,还是个菜人,被老叟诬陷纠葛不清,便做了回好人替她撑腰。”
“哟,我来得不巧了。”解意生从房梁纵身跃下,不知多少回做梁上君子本已娴熟,动作却在眼下略显僵硬。
他点了烛,有意怪声怪气地拖长语调,“倒非我瞧不起,只是撑腰归撑腰,撑到府里做妾就恶心了。安王身边还真是妙人如斯,口中虽然念念有词,说什么真心不真心,其实不过如此。”
容敕没兴致与他争辩,却不愿被谢柳误解,道:“令史此人,年少困于纷扰仇怨,可实是难能的清官,故我施以重用。”
大宁朝四十二郡,白郡隶属沧州,地方算不得大,然也占据一方土皮,且同陵郡无异临水。谢柳借光亮展开舆图,发现终南山和北元城图赫然均绘,对他的谋算不由多几分钦佩,道:“若你生在帝王家。”
容敕道:“帝王冢太冷清,长夜孤寂。这九五之尊的位置比容府家主更重,我容氏一脉世代为忠,不愿沾染不应肖想的事物。”
解意生嗤道:“不应肖想?”
容敕伸手拢住烛台,半簇火光留的影子在他掌心跳动,他眸光温和,轻声说:“偶尔也想收点利息,否则裹挟在局中太无趣了。”
“拖着,拉着,拽着。”容敕微笑,“明明大家都是有心的人,却偏偏在这乱世中化为不死不休的恶鬼,相互攀咬,定要扯下一方深陷险河。隐公子,诚然如你所想,可我又有何错呢?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你应参悟得最多。”
皎月无双,翩翩公子。
世人眼中的安王何其风光,但谢柳看得通透,凡和皇城权势沾上的,心思便极难猜出。当下容敕肯好声气地相诉,全因他们目前互利的这层连结。
解意生抬臂活动筋骨,乜他一眼,不耐烦地道:“别以为拿几年前的事就能镇住我。”
容敕神色自若,目中带些探究意味,“解大公子,解意生。郎中令所出长子。可惜族谱内未载你的名字,而本王能助你稳坐郎中令的位置,夺回本该是你的东西。”
解意生攥紧了拳头,手指紧扣向剑柄,阴郁地看他,道:“絮娘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解梵天自弃了我娘,任她被人劫持,拖入偏僻林中活活打死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我爹了。至于安王口中提到的郎中令,跟我解意生又有什么关系?”
“解大公子?”他拇指摸着印刻剑柄的纹路,冷冷说:“我行天涯,师门终南山,若非故人本不愿出山。”
“哦。”容敕道,“令母之事我曾有耳闻,郎中令无情无义,但不等同我识得的人亦如此。其实……”
解意生登即就换了表情,兴致盎然地打断说:“其实你是吃多陈年老醋,嫉恨我嫉恨得不行。你巴不得自己陪絮娘去,碍于劳什子安王地位,所以……”
“絮娘。”容敕眼眸流转,定在谢柳身上,“你知道的,公务在手,我并非刻意不去。隐公子出语犀利,还望陌生嫌隙才是。”
解意生被恶得不行,挤眉弄眼地朝谢柳学他,“隐公子出语犀利,还望莫生嫌隙才是。”
“啐。”解意生敛了神情,忍无可忍,“什么玩意,你知不知道我最厌恶的就是文绉绉的伪君子,惺惺作态。絮娘她对你是真的无意,能不能收收你的花花心思,管好你自己手底下的人,多操心操心落子布局,眉来眼去什么呢。真觉得闲就去摘仙楼择你的佳人,逗鸟喂鱼捉蛐蛐,哪个都成,总之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装狐狸。”
谢柳微微咳嗽一声,扯了扯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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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衣角,示意他少说两句。
“我凭什么少说。”解意生磨着牙,“絮娘,你看看他,身为安王,好,即使身为无妄吧,在当年都不算老实。谁知道打什么盘算。”
容敕叹了口气,垂下眼睑,“我在隐公子心里原是这般丑恶不堪,这般讨人厌吗。”
谢柳瞬时倍感为难,只好无奈道:“莫学小孩子打闹了,我从未猜忌过任何人。言归正传,不如同我说说,为何遣调我和解意生去令史府吧。”
容敕道:“府上多了几个不该来的北元人,不好直接处理。令史同我相约协定,几日后将出游在外,届时由我的人劫他的小妾,而絮娘则顶替她,进府探听情况。至于隐公子,则充作救她的恩人,一并进去。”
“小妾如何安置无需你们操劳,我自有主意。”容敕浅浅笑了笑,“只是令史他心存死志,是以特地嘱咐我不要太多人进来,故而除了你和隐公子,我没有带别的人。如若他对我撒了不该撒的谎,你们只管下手就是,杀还是留皆可随意,不必等我。”
解意生皱眉,说:“我们是刺探讯息不假,但杀令史?无妄,我看你是疯了。”
容敕给他们斟了盏茶,任氤氲水汽盖脸,“府里没有我的人不假,不过死了个令史,可以换个听话些的。你们想做什么只管做就是了,我倒也确实有几分好奇,想知道他们北元究竟有几分能耐撒网布局。”
“何况啊。”容敕低头瞧着茶盏里的水,“令史他本就对不起一个人,我虽曾劝过他不至于此,可他自己过不去那关。”
解意生将茶一饮而尽,烫得咂了咂舌,“什么关过不去?都有官了,又一妻一妾。”
“情关。”
容敕道:“原本他不喜欢的大可不必大费阵仗纳进府,你猜是为何?”
“啊,你问我吗。”解意生随口道,“他想让他的正妻吃味儿呗,最后玩火了,真真就跟小妾眉来眼去擦出感情来。由此依我看,他的那位正堂夫人称得受苦良多,令史凡是不偷个腥,这事也好办,错就错在他滥情。现在是好了,府中闹贼了,才想起过往种种,又念叨起他的正妻。我若换做是他正妻,早和离了,还待府头干嘛呢,遭窝囊气?怎么看都反胃。”
北元人偏偏扎根藏在府邸里,而令史官职算不得长官,不过地方小官,因而无需面圣。可环围方圆的百姓呢?总不能所有人皆不识得自家官员。
谢柳倏地就想清了其中缘由。
百姓中混有北元人,而当朝圣上和北元又恰恰有一腿,自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不敢检举,是生怕掉脑袋,余外的权贵不敢招惹,是畏怯篓子捅出去,或诛九族或官位不保,以是纷纷明里暗里的归顺。
“南竹如何了?”她猛然记起这桩事,“安王,派她近帝王侧,似乎有些不大妥当。”
容敕道:“他不会杀她的,至于日后如何。”
他状似瞥了眼解意生,含笑说:“我不清楚。”
16. 沧案
解意生登即拍案而起,责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人是我交给你的,若是在宫墙里出了个什么好歹意外,莫说是提剑砍你一个人的头,就是屠灭整个安王府都算得上是便宜你了。”
容敕不以为意,只平静地说:“这样吗。”
解意生倏地顿住,发狠声气问他:“什么?”
谢柳见这两人又生事端,遂回首按住解意生,轻声细语道:“安王做事自有他的缘故在,我信他不会轻易置南竹姑娘于险地。”
“絮娘。”容敕眉心微蹙,说,“无论解意生是否姓解,师门是否为终南山,我得以与你们重聚首皆因还百姓安定,天下太平。至于私情这种东西,犹如乱世的草木灰,它经不起风吹磨折,对本王而言终究是没用的物件,故此弃之如敝屣。”
解意生注视了他一会儿,眯目道:“当真如我所想的一般,你是个无情的,想必先前虚与委蛇的说辞,也只能骗骗自己吧。”
容敕眉睫轻颤,忽然想到些微往事。
“朝易是你的字,意为千秋大业可功成你手,亦可断送在你手。容氏一脉只忠明君,朝易,你切记不可重蹈你父的覆辙,情之字如催命符,动辄肝肠寸断,郁郁不得善终。”
“先生,我不懂。有情不好吗?您教过我,常怀大爱者方成君臣。”
“你身为容氏长公子,日后是要继承王府家业的,怎能困于一己之私?惟有把握在掌的权势才最为可靠。”
……
容敕失神地怔了怔。
他年少早慧,费尽心力地同各大世家牵线,同劲敌博弈,却丢了本心。孤身守着漫漫长夜,受家族清规戒条管制,以至许多话如鲠在喉,经年来都拔除不了。
忍常人所不能及,才够得辅佐正统。
他偶尔也会生出不该有的欲念,遐想着自己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不必背负繁重的惠利,人心,算计。家中有亩良田,双亲皆在,还有她做两小无猜的青梅,常伴左右。
的确,连他自己也不能矢口否认,他曾嫉恨过解意生,嫉恨他的来去自如,逍遥自得。
尽管他用百种手段愚弄自己,终归是败了,败得满盘落子皆萧瑟。
初次尝到情字,原是这般涩然的滋味。就像院落里养的晚香玉,就像暮夜做了数次的黄粱梦,而今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容敕缓过神,片刻后才道:“解意生,你知不知道你的师妹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师妹,是终南山的内门弟子,这些就足够。”解意生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也罢。解意生,我可保她不死。”容敕闭了闭眸,沉声道,“终南山的人即便是死,亦不会白白丧命。你们不是想知道楚大人的事吗?言归正传。”
-
风起时鼓动衣袍翻飞,那人的面容谢柳记得,是白日里跟在简娇身后做杂活的侍从。
他随手将金黄色的馕饼丢给谢柳,口中奚落道:“看看吧,回回都是如此狼狈不堪,就为了个中原儿郎。”
“他待我是真心的好,此情作不得假。”
谢柳垂指捏过馕饼一角,正中心印刻的是相连紧贴的花纹,送入嘴边只觉外酥里嫩,弥散着股油香。
石昭闻言冷笑道:“他要是真心,早该把你立为正室,而不是眼睁睁看你遭受那么多的苦。阿霜,你可别忘了你的归处始终是北元。”
“好久没尝到了,我自然也想家。”谢柳嚼着嚼着倏然觉得不对,她吐出浸湿的纸条,仰头看他,将谨慎编造好的字词说出,“几日前简娇暗中遣人行刺,我借此时机与外接应,带回内援。”
石昭挑眉看了眼解意生,忽然毫无征兆地把手搭在谢柳手上,顿时面色一变,怒道:“我和你自幼一起习武,因为个中原人你几近不曾碰剑,可也不至内力全无!”
“是不是又是楚无绝?”石昭没有丁点怀疑谢柳身份,气得满脸通红,“阿霜,你嫁我不好吗?为什么要嫁给中原人!他们的城府很深,哪里有我们草原男儿好。你看看你现下这副模样,委身宅院里勾心斗角,哪里比得上你我当年逍遥快意!”
谢柳道:“你们要杀楚郎吗?主公已是登得宝殿,天下尽为掌中物,又何必在有情人间作梗呢?”
石昭愤愤抬手拽住她衣领子,像拎雏鸡似得拎起来,目眦欲裂地开口道:“你跟他有情?我陪你整整十几载,怎么就比不得他了?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解意生捉住他的腕迫使松开谢柳,下意识护在人前面,待反应过来才慢悠悠找补道:“哎呀,对小姑娘怎么能这么粗鲁呢,怪不得她不喜欢你。”
石昭上下打量了眼他,闷哼道:“少多管闲事,我和霜珏兰打小在赛马场一起长大,比旁人亲近得多。别以为你仗着主公就能管我俩,这趟要不是她非嚷嚷着去中原看看风景,你以为凭你低等的地位,能见到我吗?”
哟,还是个贵公子哥,怪不得脾性大。
解意生遂应和道:“是是是,不敢不敢。主公派我来是因见迟迟未有动静,疑心生变,特遣来增援。”
“叫什么名字?”石昭问,“我走完这趟就不来了,你回头替我跟主公招呼声。”
他厌烦地甩甩手,从袖里窸窣摸出个仍冒气的包子,馅皮嫩得像能掐出水,散发股咸肉香,但闻起来不腻。
“真不得劲。中原的天太暗,一帮疯子为了那点地争争抢抢,里八层外八层困住的还不是自己,得了权势又如何呢,南稷连自己阿妹都护不住。”
石昭将包子递给解意生,“我说你也是个想不开的,好好呆在北元不好吗?哪儿乱往哪儿跑,还接应呢,小心别把自己脑袋接没了。”
谢柳道:“他定得死吗?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吗?”
石昭眉头又皱起来,明明是生气的样子,语气却轻柔,“你喜欢他,我就让他那小子不死呗。出什么事我担着,你只管恩爱去,反正我看南稷不顺眼,看中原人那怂包样也不顺眼。我是想回家啊,我想我的阿布和额吉,想我养的赤骥,可是你在这里。”
解意生咬口包子,肩膀松垮搭他身上,“兄弟,名号呢?”
石昭奇道:“怎么,他们没知会你吗?我叫石昭,是新封的小将军,其实就挂个名号而已,吃闲饭的。”
他身材魁梧,白粉覆面遮住原本的形貌,眉毛浓密,长脸俊目,抵是历久习剑缘故,指节根骨处结有厚厚的老茧。
“嗐,别提这桩事了,要不是听她说当将军的威风,我才不稀罕去呢。斗来斗去的,争那几两军功上报,没意思。”
石昭笑了下,他的牙很锋利,神色像极草原驰骋的狼。
可他的猎物不在中原,而在人心。
谢柳试探着道:“倘若降罪,你真的不怕吗?”
“我怕什么。”石昭耸肩,“我的阿布是亲王,反正顶多回去挨顿打,又死不成。何况府外遍布我的人,阿霜你要是受了欺负,我就带你回家,顺带教训教训那个不识好歹的中原人。”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谢柳佯作气恼,双手扶腰,“他是世间顶好的。”
石昭道:“行,他好,就纵容简娇给你下药毒,把你推入落水,险些害你丧命。我真不明白,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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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男儿比比皆是,你怎么就瞧上他个孬种了。”
“看看吧,这番才踏进府门,就被简娇关进柴房。”石昭满脸鄙夷,“他们一个孬种,一个毒妇,般配。”
小将军怼得好啊,要不是令史他贪图美色,哪里还有他跟絮娘两人双双入柴房的事。
足见容敕此人果然是不安分的,交的狐朋狗友没个省油灯,日后可得守好絮娘,莫教他有丝毫见缝插针的机缘。
解意生立刻道:“楚无绝必然是假惺惺的,怎舍得让霜姑娘受这种委屈?就他还真心呢,谁信。”
骂得太好了,楚无绝个孬种,迎娶新妾忘旧人,害得简娇多明艳的女娘整日勾心斗角,弯弯绕绕。
石昭听他说着,自顾垂眼把玩着腰间悬挂的佩饰。半晌,石昭嘴角勾起,声音渐沉,“我玩腻了。来和我叙叙吧,我的阿霜被藏去哪里了?说得好,我饶你们不死,说不好,等我放火烧了令史府,取了楚无绝的项上人头,你们就去给他陪葬吧。”
与此同时,安王府内凤管鸾笙,容敕正悠然地怀拥二三美人饮酒,闲时拨弄琴弦,温声哼唱小曲。
“孤雪净台扫尘垢,生骨血融凛凛冬,俯仰皇将出离塞,提剑剥鞘……”
“爱卿好大的胆子。”黄袍男子倾倒掉舞姬斟的酒,似笑非笑地看他,“这首曲子,不知是含沙射影地挑指谁呢?”
容敕一副醉意,抬指揉了揉额头,语调闻着懈弛无力,“陛下在说什么?恕臣失态了。”
男子盯着他,毫无征兆地蓦地站起身,“孤倒要看看,你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
南竹躲暗处多时,直至窥到他有了动作,才一阵小跑出来。她的脚腕绑了银铃链串,每点地一下便是声清脆响。
“参见陛下!”
男子闻声顿住,他眸中似有片刻惊愕,旋即不露声色地缓缓转身,只见少女低眉伏拜在前,那身着的红衣若娇艳的缠枝莲,外披薄如蝉翼的轻纱更衬肤如凝脂。
他道:“你,抬头。”
南竹暗骂他一声色鬼,看似乖巧地抬起了头,说:“还请陛下饶过王爷。”
男子不语,只沉沉地瞧她,那眼神就好像隔了千山万水,终究寻回所想,令南竹有些疑惑。
这色鬼想干什么呢,不会把她当成哪个逝去的旧人了吧。
“安王,孤要她。”
容敕道:“天下尽为陛下囊中物,何况是个美人。”
“年前安王送孤的女子,孤封了她为贵妃。”男子面无波澜,声音淡淡,“后宫内未纳别的妃,她是孤唯一的妻。”
“臣听闻朝堂上奏最多的便是广纳淑女,充盈后宫。”容敕困倦地呢喃,“陛下又是何必呢?”
男子斜睨着他,冷冷开口:“因为孤不似你多情,不知满足,你府宅的妻妾成群,日日里流连花丛,恐怕连收敛二字都识不得怎么写。”
言罢,男子抬靴转身离去,容敕的醉意遽然消退,他作势步子不稳,无力地偏头倒在陆鹤肩膀上。
容敕暗哑了嗓,“他们如何了。”
陆鹤边扶边低声道:“回主上,人被简夫人关在柴房了。要不要叫……”
“不必了,他们尚需历练。”容敕将头埋进陆鹤肩窝,掩去了嘴角的殷红,“她想翻旧案,他们又希冀来朝得见清平盛世。我虽有意成全,但他们若不先悟存活之道,只倚赖手中兵马终将会一败涂地。”
“谋天下,应先谋民心。”他察觉墙头跟梢撤后,慢悠悠地取帕拭走血渍,“陆鹤,本王假戏真做,是因本次弈棋的敌手有些意思,故而想奉陪到底。”
17. 沧案
谢柳未料到他反应得竟如此之快,还欲再说几句,却被石昭抢了先。
“你仿得了她的样貌,声音,但你错在我和阿霜相知相识多年,没人比我更熟知她。”他自信地挑挑眉,“中原的?惯会耍阴招,不过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你们想拿我的脑袋复命,也得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
剑锋凛然架在谢柳肩颈,丝丝寒意缠绕肌肤,她镇静地拨开刃身,盯着石昭,说:“不对。”
石昭回视过去,问:“哪里不对?”
谢柳眉眼间尽是倨傲,拖长语调道:“你是找死吗。北元铁骑遍布京都,中原人根本无从下手,若早有查反贼的心思早就查了,何至于安插眼线?你愚蠢到还怀疑到我头上来,真是好笑。”
“得劲,得劲。”石昭放下剑,似乎松了口气,说,“这才应该是我们北元氏族的风骨,而非畏畏缩缩地呆在宅院里。楚无绝死了就死了,那又有什么的,阿霜你就当玩玩,玩够就跟我回去吧。真心是靠不住的,你能信的只有我。”
谢柳上前一步,耳边带着的银珠玉链随之清脆作响,“是吗?小将军可别忘了,我可是大夫人都想要死的人,你把我带回去,是不是也做妾室?”
石昭突然沉膝跪下,伸手朝向谢柳,另一只手颇为郑重地拢并两指起誓,“只要你跟我回去,天上的满月给你摘,金山给你堆,想往哪个山头猎豺狼虎豹全给你猎,绝对不让你受半点委屈。要有你看不惯的,告诉我,我替你处理。”
“自你于幼时射箭救我离险境。”他发力翻掌与谢柳十指紧扣,将她拽入怀中,“我就把什么都全想过了,也跟塔纳山神许愿,若能迎娶你,即便要折费我的全部武功,我也心甘情愿。”
谢柳眼中清明,丝毫未有欲望搅露的半点痕迹,却柔柔勾住石昭的后颈,指尖悬握的淬毒银针碰触瞬间,便使人虚脱无力地倒地。
解意生嫌恶地踢了踢他,转身笑吟吟地夸道:“小娘子好俊的手法!跟谁学的?”
“安王。”谢柳微微蹙眉,“苗疆蛊蠹奇诡莫测,虽不知为何他只教了我一招,但倘若刺错穴位亦无妨,即或死人会有暗卫料理。我是初次当细作,手脚不及安王悉心养的月裳利索。适才那针扎的力道没使出全力,是想瞧瞧能不能从他口里套出些什么,如若不可,他就不能留。”
她忽的又想起容敕匿于暗夜的神情,晦暗不清,说出的话听着恰如名士儒雅,进退有度。
他太从容了,尽管沾尽血污仍能言笑晏晏。
“絮娘,你怕我吗。”容敕当时问得轻柔,模样如同分毫未在意,“权势,欲望,人心。我常年沉郁溺毙在泥水里,浑身布满铜臭味,唇若破碎鲜血流,牙如黄豺恶兽咬,真是难堪啊。”
谢柳知道他所求的为何,可曾有须臾之间的迟疑,觉得容敕的苦楚皆因仰而慕权,不是因为他心中的念想,应是位居于此,不得已才做出违心的万般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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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情,我受不起。”她说,“如今天下两分,为我大宁朝与北元。我现下不过是被诛灭满门的罪臣之女,掏空躯壳就什么都不剩了,委实没有殿下想要的东西。光凭笼络来的势力,殿下就可以成就千秋大业,而我只是苟且偷生的炊精,妄图利用旧谊得以陈清旧案。无论是解意生,亦或是殿下,至少对此刻的谢柳而言,惟有能用与否。譬如,沛州夷郡的容氏,离辽郡很近,作眼再合适不过。想先帝在时,最得青睐的除却我父以外,即为秦相和些亲王,前安王恰为其中之一。殿下,我已同你讲得通透,失望了吗?”
谢柳是想劝他收回的,情如深水覆辙难收,多几分算自负盈亏,少几分又算若即若离,实在难言。他位居人臣,假使某日扶持新帝登基,便是风光无限的权贵。
权贵,在乱世中还是无心得好。
“足够了。”容敕道,“就任真心就此埋没吧,絮娘,我很欢喜。起码,我与解意生并无分别。”
“世家集会原本是我设眼的相聚首。”他温和地递去银针,小心用金丝帕子包裹,“直到遇见了你。我想着,难得世间有女子所思同我所想一致,若能再相逢就好了。”
谢柳把针藏进袖内,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时候,我很羡慕解意生。”容敕道,“如果我不生在王家,你先认识的人会不会就是我?那个不会人前衣冠楚楚,人后却是鲜血沾手的我。”
18. 平生
谢柳自幼受家规所缚,日日除却习得琴棋书画四艺外,便是于谢潘的藏书室饱读经文,广阅山海奇闻。大抵受文墨熏染,她不愿只做个受困宅院,相夫教子的寻常妇人。
所幸在她六岁那年,府上来了几个教她课业的夫子,授得识字写字,算数礼仪。陈蕙出于私心,在府邸内又增设姿容粉黛的功课,教的先生则为尚处年轻的白脸公子哥,最喜欢的就是用漆奁盒在谢柳面皮涂涂抹抹,画眉、贴花钿、以米粉敷肤,使之细嫩光滑。
不过据跟着谢柳身边伺候的婢女阿倩说,那夫子也称得上可怜人,早年原是大家门户子弟,后来喜欢了花魁,并许诺定要刻苦读书,金榜题名时风光迎娶。哪知花魁压根就没瞧上他。
“论家世样貌,他应算得出挑,此番又为何?”谢柳未经世事,自然不懂,“两心相许,不是桩好姻缘吗?”
阿倩笑道:“小姐,哪里成什么好姻缘,凡姻缘二字都讲门当户对的,须得问过堂中父母,八字符不符。一个烟花柳巷的女子,一个大家门户的公子,哪里能配了?何况呀,那个花魁是奔着赎身去的,盯上得是他家的钱财。像从那种不干净地方来的,怎会有真心?不过曲意逢迎罢了。”
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好的。谢柳想了想,说:“真奇怪。”
阿倩问:“哪里奇怪了?小姐,世道就是这样的。人分三六九等,若定要怪的话,就只能怪她们生得不好咯。”
“人本不应分贫富贵贱。”谢柳望向围墙外,轻轻叹了口气,“女子又如何呢?阿倩,你也是女子。我时常见话本子里提到风尘姬妾皆薄幸,可以色侍君如何长久,自免不得费些心思手段博取恩宠。倘若她们生下来就为皇家贵胄,有享不尽的珠宝金银,何至于此。权势一类,放在男人身上,能成霸业,放女人身上,未尝不可吧。”
“生得不好吗?”她抬手取过阿倩发鬓间簌簌打颤的珠花,偏头打量少顷,“很好看的物什,可戴在不同人头上,就会得到截然不同的评说。阿倩,你说,究竟是世道如此,还是人心中对女子的成见如此。”
阿倩挽起的青丝迎风散开,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不迭地跪下给谢柳磕了个重重的响头,道:“小姐恕罪!还请念在奴婢这些年尽心尽力侍奉的情分上,饶过奴婢。”
釉色琉璃玉珠坠在簪花周围,分明是很好看的颜色,可落入谢柳眸中却显得有些扎眼。但阿倩提及的不假,太尉府中依然以三六九等作分,尽管奴婢、护院虽没有别的臣子府中良多,可这执法制度如经年根深蒂固的藤蔓,是无法在朝夕间拔除的东西。
“我从未将你当成过仆从看待,何必惊慌。”谢柳道,“阿倩,你常伴我身侧,就只是依着陈旧的清规将我当作主子相待吗?”
阿倩垂头,低声道:“小姐,奴婢不敢逾矩。太尉府自有太尉府的规矩,虽然小姐待奴婢视若己出,可规矩不可破,就是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滋生事端,多出不该有的念想。”
她毕竟乡野所出,幼时太尉看她母女可怜,将阿倩收进府内当了谢柳贴身丫鬟,好补贴家用。阿倩自知生来没有好命,遂分外勤勉,什么洗衣下厨,什么活都干,就为了拿到些零散碎银养家糊口。
她阿母教她,做下人就应有做下人的本分,既受太尉之恩,自当忠于太尉府,无论死生都是太尉府的人,不得胡乱肖想。故此她虽随同谢柳多年,但未有揣度主子的心思。
阿母还说了,要委屈她老实待段时日,待到李哥儿科举中榜,就八抬大轿风光把她迎回乡里,从此再不用给人当奴当婢了。阿倩听进去了,就一直守着,盼着,等着。
因为她要回家呀,每年春朝,乡里的垂丝海棠开得煞是娇嫩,一簇一簇傲立枝头,结的果子更是可作蜜饯,入口煞是鲜甜。
小姐呢,小姐就好像只小雀儿,阿倩觉得尽管家府笼子是金器造的,小姐飞不出去,可小姐她命好啊。她艳羡极了,也在梦里做过富贵梦,帛枕里面装了好多好多的金元宝,拿牙齿啃啃咬咬,硬得让她笑颜满面。
哎呀!还是当有钱人好。
可她等春去秋来,都没有阿母口中提及的李哥儿的半点讯息,阿倩则认为他多半是落了榜,没好意思再提什么亲事,左右囊袋里又掏不出几两钱。
也没事,反正大人待她很好,小姐也是。
她阿倩才不要嫁读死书,认死理的书呆子呢,她要嫁的定得是能带她游遍山水的。
谢柳轻柔地把簪花递插回阿倩鬓角边,道:“好了,谢家的礼仪你学得甚好。”
阿倩回了神,急急叩拜,连声道:“小姐息怒!”
“我未气恼什么,不过自觉天涯苍茫,知心者稀少。”谢柳拢住披着的薄帛,徐徐转身,“罢了,你不懂的。”
谢潘总是事事为她好,说府外的地界不及家中宅院安闲,故仅有宫宴或灯节才放她出门一趟,让谢柳得以瞧见书本外的民间究竟何如。且但凡在外,谢潘必然轿子和侍卫不离左右,以至于谢柳只能匆促过行街,而无消一个时辰便又回到府邸。
来回往复,就像兜兜转转又归到最初。她年年放灯许的愿皆是欲乘风揽九霄,得以真正入尘世,去瞧瞧宅院外是何等光景。
那个被阿娘买来的兔儿灯垂落流苏穗子,竹篾支起的纱皮外画着朱红眼,当真乖顺,却隐没幽深宅第,只惟有在漫天火树银花里方显得有丝活气。谢柳时而念起它,觉得自己本不该带它回来的,偌大的宅院往深处探看更犹如囚笼。
“是,奴婢告退。”阿倩起身作揖至后,便不再多言。
“她不懂的,我懂。”
一穿着莲红襦裙的女子忽立在玄廊下,出声清冽。她内里披露洗得发旧的上襦,悠悠朝谢柳走去,边走边道:“我常着身的绣裙用银针丝线缝了又补,是因它是我母亲留送的遗物。曾几何时,我亦如你般,自以为出去就好了,见见外面的世面便好了。当今想来,只觉好笑。”
“谢柳,我本幽州五俪之一,想旧年风头正盛时,京都谁人不晓。更有皇子远赴而来,只为见我一面。可是我偏谁的面子也不给,只当他们皆是纨绔子弟,不过仗着家中长辈撑腰,肆意妄为。毕竟我年轻气盛,想要我入世,若非高山流水的知音,恐难能动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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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说到这里,目露怀念之色,旋即寒声道:“我在幽州弹的曲子无人解其意,但偏偏出现了一个人,能和我的琴音相和。我自以为他和别人总归是不同的,谁知……”
“墨夫子,何谓知音?”谢柳问。
墨轻竹道:“得以心意相通的有缘人,便视若知己。正因我当他是知己,遂常相约在幽州洛河的竹亭,去补失传已久《玄鹤九霄》的乐谱,本欲将此传扬天下,却未料到他竟在《玄鹤九霄》就快补完的紧要关头背弃了我,把乐谱中的音律任意篡改成北元曲调,交还九五之尊,害得莫须有的罪名沦落在身。我的父亲为替我开脱,主动应承降罚,官位被贬,而家母患了心疾,郁郁而终。”
逢至雨声如玉珠催急滚落,那是她最后一次再见那个负心人。
“顾公子可知,前几日大理寺卿呈供状,说我墨家通敌叛国?”
他神色依旧,任耳畔琴音入耳,“墨小姐在说什么,恕我不知。”
墨轻竹挥袖扫落桌案的玉瓷碗,琴弦跟着染了指尖血,她忽然大笑出声来,“顾衡,你真是打得好盘算。”
“顾某此生能做墨小姐的知音,已无憾。”蒙蒙氤氲漫过他的脸庞,使墨轻竹瞧不清顾衡面容,他语调轻缓,抬剑把送给她的古琴劈成两截,“它就不留了,也省得墨小姐睹物兴悲,万望珍重。”
琴音铮然断绝,墨轻竹垂眸凝睇着一片狼藉,良久才出声:“顾衡,你没有心吗?”
“真心?兴许有过。”顾衡轻笑,“骗你的。墨小姐风华绝代,原该近帝王侧,像寻常女子般倚赖君权,生在宫墙里。”
墨轻竹扬手,毫不收力地重重扇了他一耳光,“顾衡,你真令我作呕。”
顾衡蜷指擦去嘴角边的血迹,剑直指墨轻竹纤细的脖颈,“你想死,我可以送你一程。要不是念在尚有几分情分在,莫说株连九族,你的命,我也可以取。”
墨轻竹勾唇,伸手握住剑尖,地面顿时殷红一片。她嘲弄地道:“你想杀我吗?顾衡。”
“幽州五俪,轻竹卷帘,本何苦至此。”顾衡微微皱了皱眉,说的话却不留余情,“墨小姐,希望你下次别太傻了。”
他收剑入鞘,上前一步向墨轻竹递去缠伤带,接着道:“回家吧,趁尚能叙叙旧。”
“你端得好副正人君子啊,顾衡。”墨轻竹气极反笑,顾不得淌血的指掌,讥讽道,“起先的诸遭原来皆是算在了我头上,什么苦苦寻觅,如今方明悟知己近在眼前,全是唬我的幌子,你根本就是奔着墨家的位置去的。好啊,好啊。”
“顾衡,既然古琴已毁,你我之间便再无情分可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天涯海角不复相见。”
回忆终止,墨轻竹柔和地摸了摸谢柳脑袋,道:“总之,乖乖呆在家府就会相安无事,外面的男子均居心叵测,比不得家里人安心。”
“夫子,你没找寻过他吗?”谢柳仍不解,“你们相识多年,会不会另有隐情?”
墨轻竹此刻记起来这些事倒释然许多,轻轻地道:“这世间,除了有情与多情,也有变心。”
19. 情事
“你自己识人不清,就觉得所有人都跟那什么顾衡一个死德行了?”霍凡喝得醉醺醺的,手中提着酒葫芦左右摇晃,“我对她情根深种,可她呢。接客,迎客,夜夜缠绵悱恻时又在念谁的名?荒唐、荒唐!明明女子薄情寡义,我煞费苦心想谋取功名,只为向家父一证才学,而后能风风光光地将她纳进门,绝不委屈她,让她做正堂夫人。”
他似痴癫,翻手把牵系腰间的酒葫芦投掷在地,摔了个粉碎。飞溅酒渍湿襟袍,霍凡赤脚踩过满地碎片,凄声道:“阿绣,你害我好苦。你可以骗我啊,怎么又不骗了?明明当时两人都浸染了情意沦陷温柔乡,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谢柳和墨轻竹不由相对视一眼,各自摇摇头。
谢潘近几日领旨赴了襄州扶住平水患,暂顾不上府内事宜,而陈蕙又去探望远亲,偌大宅院里就剩些侍从和夫子尚在。
陈蕙走前还嘱咐万千,却未曾料到平日瞧着安分守己的霍夫子竟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前脚刚踏出去便着急闭门酣歌,彻底遵从本心。
“半斤八两的,就别苦了。”墨轻竹目露嫌色,“霍夫子,收收吧,多少年前的旧事还要再提做什么,早该放下了。你都知道是逢场作戏,又何必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的只有我吗?”霍凡凶狠地瞪着她,“墨轻竹你装什么装,你若真把顾衡放下了,为何还能想起他?”
墨轻竹当他喝糊涂了,懒于跟他置气,只拍拍谢柳,道:“走吧小柳,别看他发疯。”
霍凡长袖一挥,拦住去路,“好不易疯一回,墨轻竹,你觉得我会信你所言吗?你其实根本恨不起他,和我一样。”
“哪里相似了,顾衡去何处,死或活,我可不会在意。”墨轻竹笑吟吟地瞧他,“但我们的霍夫子并非如此,他是个倒贴金的,放着功名利禄不要,偏好美色。到底姿容诱人啊,人都在太尉府了,心仍在她身上。”
“日日写信吧,我给截下了,和小柳一起看的。”
霍凡顿时面色僵住,怒道:“你怎么这样待我!我自认待你不薄,你自己偷摸看也就罢了,怎么能让她看!”
他立即扭头朝向谢柳,声音干涩,“你读多少了?”
谢柳咳嗽一声,颇为实诚地道:“全看过了。”
“好好的诗词歌赋,经书典籍不看,你看这个?”霍凡指着墨轻竹的手颤了两颤,又颤了两颤,“墨轻竹!”
“那怎么了,你连酒疯都撒了,难道还想顾着你的薄面啊?”墨轻竹笑吟吟,“我看别了,就你的德行,太尉和夫人出趟门就原形毕露了。”
“谢柳是我的学子,你也是她的先生,小小年纪不学好,日后出门怎么得了?”霍凡痛心疾首,“墨轻竹你简直不是人!她如今还未出阁,你怎么什么都给她看?”
谢柳欲言又止,小声道:“霍夫子,你写很多信飞鸽传书给她,我和墨夫子皆未曾拦截,只是阅后照旧寄去,却从未有过回信。”
霍凡忽然觉得心口钝痛,犹如插了把尖刀,他抖着唇道:“墨轻竹你你你……”
“又怎么了,心悦我?”墨轻竹笑意更甚,“好呀。”
“你当年好歹也是位列幽州五俪的之一,为何却是如此性情?伤风败俗,简直不堪入目,不堪入目!”霍凡酒意上头,意欲再念叨几句却直直歪头睡倒在地。
“墨夫子,此地风凉,这……”谢柳迟疑地问询,“怕是不大妥当吧。”
“你管他作甚。小柳,酒是他自己喝的,跟你有关系吗?”
谢柳摇摇头。
墨轻竹笑道:“那跟我有关系吗?”
谢柳犹豫道:“也没有。夫子,可是见霍夫子这般情状,恐怕被那女子伤得不轻。我虽同夫子阅览过来往书信,但其间的语句太隐晦难懂,我愚钝,没有明白意思。”
“哦,我知道了,你可怜他。”墨轻竹蹲身,并指取出醒酒丹,放入霍凡口中。她叹了口气,“行了,不消片刻便会醒。你可怜他啊,谁可怜我呢。从前,我也是幽州名头正盛的琴姬,他们人人都争着抢着要一度芳容。你可听闻过轻竹卷帘是从何而来?”
“算了,你呀,这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知道就怪了。”墨轻竹未待谢柳答话,便自顾自道,“那日芳芳非劝我给画师做模子,只是我午后忙于焚香调弦,想早早一试琴音,所以催促了他。”
“那,然后呢?”谢柳垂眸瞧了眼闭目的霍凡,“墨夫子,他何时能醒?实在不行,还是让侍卫背他回去消歇吧,醉成这样,若是父亲回来了,可不太好。”
“然后碰巧帘子被风掀起半角,我的容貌半遮半掩,那画师堪堪窥见,就停了笔,后有朱砂滴落白纸,他仓惶地想再另作一幅画,我说且住。”墨轻竹扯了扯霍凡耳根子,“他的画工了得,我将碎银拿出相抵,却道可惜。”
霍凡咂摸着嘴皮子,略带些吃痛地蹙了蹙眉。墨轻竹见状像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还真是个傻子。”
“画师他作下的画,带了轻薄意,俗得很。”她眉宇舒展,戳了戳霍凡的脸,“如果让你的霍夫子来作画,他留心的必然是人的轮廓,怎么从几炷香的时辰里捞到最值钱的东西,多揩点银钱好潇洒。你看他往日多循规蹈矩,心里就有多憋闷,终归我同他曾都为世家子弟,他的苦,我能参悟。”
墨轻竹指尖还沾着醒酒丹的甘苦,她望着檐角的翠叶,忽而将袖中藏的半幅残卷抛在谢柳怀里。
素绢上朱砂画技斑驳,依稀能辨出半截挑帘的玉指,偏生腕骨处洇开一团绯色,倒似谁饮醉了酒,将胭脂错点在玉肌上。
“这便是当年那幅画?”谢柳指尖抚过绢面裂痕,“既说俗气,夫子怎还留了这么多年?”
墨轻竹倚着廊柱轻笑。
“你当那画师为何仓皇滴落朱砂?”她抽出谢柳发间玉簪,随手在砖面上勾画几笔,“他瞧见我调弦时颈间有红痣,偏要添作守宫砂。就像这篆愁君,总当旁人都背着壳过活。”
霍凡忽然翻身抓住她裙角,醉眼里似浮当年往事,“那年她勾栏遥望,榴花簪子勾破了我的书……”他喉结滚动似咽下千钧重,“后来我总在贡院墙角埋酒坛,想着哪日金榜题名,就挖出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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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轻竹腕间珊瑚镯撞出清响,她望着蜷成一团的醉鬼,忽然想起十七岁生辰那夜,也有人翻墙递来裹着油纸的松软糕。那时她尚不知,包裹过糕香的纸团里藏着两句《子夜歌》。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傻小柳。”她将簪子插回少女发间,“龌龊之物,我怎会任它广为传广呢。那年画师说我眉眼太艳,须得淡色压着。可你的霍夫子在入府时头回见我穿着素纱,竟吓得把砚台扣在了我案板的《女诫》上。你说他好不好笑?”
谢柳未出声,只静静地听着。
“唉……左右我们都如笼中鸟兽,可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服命。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墨轻竹敛了笑意,“小柳,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弟,及笄了不是继承家业,便是为家族利益去嫁人。原本谁也没有见谁,就因此出嫁,之后生子。有时我就想,在这世道里的女子又算什么呢?”
“一个婚后为男子奔波劳苦的妇人,还是不停生子的傀儡?”她道,“眼睁睁看你的丈夫纳妾,续娶一个又一个,然后困在宅院争风吃醋吗?多没意思啊。小柳,你说你想出去看看,我倒有个主意。”
谢柳闻言立即问:“不知夫子有何妙招,可助我出府?”
“好说,好说。”墨轻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谢柳脸颊,很是满意地开口,“霍凡那小子给的润颜膏上脸不错嘛,给我们小柳养得水灵灵的,愈发可人了。行,言归正传,幽州五俪中列居于首的是兰大娘子,她的素手调香堪称一绝,前几日给我递了请柬,邀我去她那里玩玩。”
谢柳偏头避开那只作乱的手,道:“此番多谢墨夫子好意了。”
她的耳尖泛着薄红,指尖却稳稳按住墨清竹递来的请柬边角,“我在话本子里见过调香师,不知兰大娘子会调的是何种迷香?”
墨轻竹拂袖一扬,露出腕间缠绕的迦南木佛珠,“小柳可冤枉她了。你且闻闻,这紫藤混着苗疆蛛丝炼的''春酲'',方是街头市井所卖的迷香。而兰大娘子制香什么都做,独独不做的就是迷香了。你道是为何?她的前夫就是中了迷香,躺倒在了别的莺燕怀中。”
谢柳眸光倏然一凛,手中团扇轻轻将那缕冒出的香尽数笼入扇面竹骨,“夫子又想诓我了,迷香这招上回都用过了,下次换个有些新意的吧。你上回说的三年前兰大娘子在沉香阁大发雷霆,就是如此缘故了吧。”
“好小柳,这次可不是诓你。”她含笑说道,“总算会提防了。兰大娘子托人捎话,说她新调得了新香,名曰伊人醉。”
谢柳也微微一笑,“既如此。夫子,我是学成了?”
“差不多吧,差不多。”墨轻竹故作勉强,“唉,不过比起你夫子来,还是差远了。此去我叮嘱你的只有一件事,万望你记清楚了。”
谢柳正色道:“夫子请讲。”
“不是别的,就是天地宽广,什么人都有,什么事也都有。”墨轻竹道,“第一,不可告知任何人你为太尉嫡女,第二,不可告知他们你的真姓名。”
“至于第三,就是离男子远点,再远点。”
20. 菩萨
霍凡酣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他睫毛颤了颤,后脑像挨了记闷棍似得疼,吃力地从榻上撑起身子,微微咳嗽了一声。薄冷的凉意伺机钻进衣襟,冻得霍凡打了个颤栗,迷迷糊糊睁眼的瞬间就闭上了。
“霍夫子倒是能睡啊。”老夫子捻着胡须,压着笑意道,“这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只是老朽我万万没想到,你竟还有段风月情债。你梦里喊的阿绣姑娘,是谁呀?”
霍凡登时耳尖泛红,摆摆手忙道:“陈年旧事,就莫再提了。”
老夫子伸指点点他额头,说:“嗐,瞧你喝成什么样了,要不是轻竹,你就只能躺地上被众人围观窘迫模样。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就是她架你回来的。也不知道她个小女娘哪里来的力气,生生就把你拖带着了。”
小女娘?昨日的记忆涌现,霍凡脸色铁青,道:“我还应该谢谢她了?她带着谢柳……”
“听起来好像发生了点什么,霍夫子,你跟我们讲讲,若你受了什么委屈,兄弟们给你报复回去!”灰衣男子振振有词,“我家娘子自从用了你研制的养颜药膏,皱褶都少了,霍夫子的恩情,我势必要报。那姓墨的就是仗着自己女儿身,以为没人收拾她了。”
灰衣男子又想到什么,继续说道:“霍夫子,你的信件我也看过,就别为个不值得的人伤悲了。”
霍凡如遭五雷轰顶,原本铁青的脸变得愈发难看,他僵硬地扭过头,道:“你也看过了?”
谢柳抬眼,团扇遮面柔声道:“周侍卫这话说得着实有趣。前日府上有客送来的那匣浸过壮阳酒的红豆,莫不是教坊司秋棠姑娘的谢礼?”
灰衣男子霎时涨红了脸,作揖拱手道:“小姐恕罪!”
谢柳悠悠轻笑,她施施然转向霍凡,袖中滑出半张被酒渍洇透的信笺,隐约可见‘阿绣亲启’四个字被朱砂勾出的字纹,“霍夫子,这是最后一封了,太尉府豢养的信鸽可不是做此用的。父亲诸多官务缠身,同京都的来往甚为密切,若因此少送了什么,或送错了什么,不知该由谁担罚?”
“醉酒撒泼,霍夫子还记得这是何处?全无师长风范,要如何取信于人。如此懈怠。”她沉静地瞧着他,“我行事自有分寸,亦不会拿它当短处要挟人。想你昨日醉倒在墨夫子袖间时,攥着它譬如当成什么通关文牒往她的衣襟里塞,一片狼狈态。我谢柳未出嫁前,便是谢家的家主,纵长辈未归,但规矩二字,就算权贵来了,也得守。”
霍凡愣了愣,道:“你倒伶牙俐齿,跟着墨轻竹学会了先发制人。那信里写的东西,你一女儿家家的,既知晓是风月眷慕,如何再观?”
“家父似乎并未应允夫子可随性而为。”谢柳话锋一转,语调尽显轻和却又咄咄逼人,“霍夫子可知,倘若京都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密函,最忌讳的便是信笺沾着胭脂水粉一类的俗物。”
“你想要什么?”霍凡也不废话,切入正题,“或者,谢小姐,我有什么可以给你的?”
谢柳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霍夫子被家族所缚,不得已来太尉府头当师长是下下策,上策则为继任家主的位置。可你偏偏两者都不屑于取,放任自己坠在虚无里。你求的字是弃,是解金鳞台,愿做逍遥客。”
霍凡失神顷刻,没来由地想起那个雨夜。
很多年前,也曾有人说过与她相似的话,一语道破了他的心。可惜,到底一厢情愿。
当初他刚替胞弟谈妥了一桩生意正欲回府,偏赶上落雨倾盆,霍凡攥着湿透的衣摆站在怡红院的门廊下,里面混着的脂粉味扑面而来,熏得他耳尖微微发烫。
身为大户人家子弟,霍凡自然是循规蹈矩,莫说赌坊,就是酒楼也从未踏足。
“哎,这位公子哥儿倒瞧着面生。”老鸨上下打量着他,用尖细的嗓音叫唤道,“您今个儿可赶巧了,今儿轮到咱们阿绣姑娘挂牌,那是难能一见啊。来来来,姑娘们过来,好生招待他,务必把人伺候高兴了。”
琵琶声恰在此时穿廊而过,珠帘后掠过一抹裙裾摇曳。
霍凡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兀自垂首盯着廊柱上修饰的流苏绦子,忽然想起自己曾几何时在画卷里亦有仙子挽着烟霞似的披帛,款款踏祥云而来,祥烟缭绕。
最上层的花窗突然被一截皓腕推开,凝脂般的肌肤使台下坐的男子皆是呼吸一滞,大气都不敢喘。
她身着红绸绫罗斜倚朱栏,眉目比寒冬的簌簌白雪更冷清,恍若不谙世事的神女初临凡尘,矜傲又浸染了世俗气。分明沾着跟怡红院一样的浓香,却不教霍凡生厌。
“这就是我们的阿绣姑娘了,她可是一月才来一次,只同接住绣球的公子度一晚。”老鸨笑得眯了眼,“阿绣!好女儿,快掷来!”
霍凡听到此处,忍不住向邻座的问道:“女子抛绣球不是择如意郎君的吗?”
“你新来的吧,这都不知道。”那人解释说道,“阿绣姑娘是怡红院的头牌花魁,虽然她卖艺不卖身,但这绣球谁接了,谁就有幸跟她独处一夜,若是看对了眼,那会发生点什么,就……”
他的话未落地,四周就一片促狭的笑。
霍凡皱了皱眉,四两拨千斤般地挤进沸腾热闹的人群,想着能不能碰个巧给她赎身,就当日行一善,也算报了避雨之恩。
而阿绣投坠的绣球不偏不倚,稳稳如撞春风般轻飘飘撞进了霍凡怀里。她手中团扇正抵着下颚,一双柳叶眼无悲无喜地俯瞰着他,淡淡道:“就你了。”
多年后的霍凡每每思及此,都会苦笑。
那是她的红尘樊笼,而自己只是个过路人,相见还不如不见,原该止步在院前那串浸透了雨的脚印处,怪他偏要自以为是地去渡她,从此舍不掉,断不得,反反复复哽在喉间,成了经年不愈的沉疴。
“恭喜这位公子!贺喜这位公子!”老鸨熟稔地走到霍凡旁边,笑道,“公子真是与我们阿绣姑娘有缘,才来一趟就被选中了。要知道来者万千,能被我们阿绣姑娘相中的,可不多呀。”
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霍凡跟随老鸨踏过锦毯,听着外边的议论纷纷。
“我来都来多少次了,就没一次撞见过阿绣挑择过谁,上回还是个王公贵族吧。”
“要说阿绣姑娘也是稀奇。”
“李爷,您晓得里面的门路?”
“问我可是问对人喽,她刚来那会儿,跟别的姑娘可不大一样,不哭也不闹的。”
“这说明天生就是干行头的好胚子!”
“啧啧,此言差矣,小公子有所不知啊,我们这楼里的阿绣姑娘是寻死的好手,刚来时候什么死法都想过,就是没想过安生点,让自己好好活。像什么悬梁自尽,茶盏下毒,都俗了。”
“什么俗了?死法还有讲究?”
“闻所未闻,便是咱院里刚进的姑娘也没有她疯。本来我快把这事儿忘了的,今儿瞅着她,又想起来了。她大晚上不知怎么着就放了火,嚯!险些把老鸨人烧没,若不是堂中的伙计救得及时,怕是乌泱泱一众女眷都难逃一死。”
“这么狠?”
“狠什么狠,就一个小姑娘,还能怎么着。”
“这么狠,配着她那张脸,都不敢想夜间帷帐会多销魂呐。就是卖艺不卖身,弄这种噱头勾人,可不怎么好。”
……
霍凡在厢房外停住脚,白靴底沿着的金丝在阿绣厢房点的火舌中折出细芒。他抬手叩门,宽袖滑落半寸,无意露出腕间的琉璃佛珠,引来老鸨尖笑。
“好女儿眼光真好,是个贵公子咯!”
霍凡道:“我要赎她。”
“你要赎我?”阿绣指尖拨弄着窜动的烛光,她毫不在意地瞧着焰色舔舐上袖口织的雍容牡丹,缎面焦蜷的烟痕譬如蛇一般蜿蜒至襟袍。
“你和他们无甚差别,要赎的可是这副皮囊?”阿绣忽然轻笑一声,将灼红的炭块拢入掌心,“你瞧,这炉火可比嬷嬷的算盘公道啊。烧穿骨肉不过须臾,倒省得用金山银山来称我的斤两,是不是?”
霍凡腕间佛珠猛地撞在门板上,碎裂开来的檀香四溢,混在胭脂酒香间显得格格不入。
老鸨的笑声登时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惊呼,“哎哟!乖乖,你这又是作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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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霍凡抬手摆了摆,随手甩给她几片金叶子示意老鸨退下,“我来劝她。”
老鸨见钱眼开,乐呵呵地就下了楼。
“霍家也是名门世家,听闻祠堂供着的可是贞节忠烈的牌坊。”阿绣将焦黑的袖角甩过小几,半截皓腕悬在炭火之上,“不如你先同列祖列宗发个誓,就说要赎的姑娘惯爱戏弄人,喜欢在恩客枕畔藏杀人刀,最爱看的就是绫罗裹着的人彘在火海里打滚……哈。你吃斋念佛吗?碰上我这样的艳鬼,不知该做何想?是玷污你的清名,亦或是脏了你的眼?”
霍凡擒住她悬在炭火上的手腕,指腹抵着烧灼的痂痕,犹似触碰一尊开裂的观音像。碎火星子在纱绡里明明灭灭,映得他眉间似要沁出血来。
“霍家祠堂供的亦有鸳鸯佩,长命锁。”他碾碎飘至唇边的灰,“男欢女爱,本该两厢情愿,是常情。我从不奢谁的垂怜,更不会强取豪夺,姑娘的揣度怕是错了。”
阿绣低低笑一声,忽然毫无征兆地倾身推开窗,漫天星子坠进烧穿的袖笼。夜风卷着灰烬扑向霍凡衣摆,金线绣的云纹霎时染了殷红,两人青丝发尾相缠着。
“你错了,小公子。”她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叫姐姐。”
霍凡耳根子一红,单手紧扣住阿绣的腰,顺着她道:“姐姐。”
阿绣腕间结的血痂硌着霍凡掌心,她颈侧的花钿随轻浅呼吸剥落,坠在霍凡襟前时,恰似菩萨低眉落下的一滴泪。
“小公子,你的手好烫啊。”她尾音勾着火,指甲却掐进他的掌心,“你们霍家祖训里,可教过小公子怎么疼人?”
霍凡嗅到她衣襟里透出的血腥气,混着玉华香,竟比祠堂供着的百年沉檀更为馥郁。他拇指抚过她腕间疤痕,哑声说:“姐姐,别伤害自己了,其实我……”
话音骤然戛然而止。
阿绣咬破的胭脂蹭过他喉结,似有若无地撩拨着少年郎。她足尖勾起滚烫的炭盆,烧穿了霍凡绣金线的并蒂莲。
“嗯?怎么不说了?”她吐息如淬毒的丝网攀上他耳垂,“莫不是怕列祖列宗听见,霍家的小公子竟在花娘身上贪了欢?”
霍凡眼底映着跳动的火,明明情意翻涌,但隐忍克制地退了后,“我会娶你的,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阿绣瞳孔倏地收缩,十几年来头一遭,有人看穿她裹在绫罗里近乎腐烂的肉,却说要雕朵云棠仙。
“不愿意也无妨,我赎了你,你就走吧,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天涯之大,你何苦留在这样的地方。”霍凡道,“你若嫁我,我必先考取功名,八抬大轿风光迎你进门。”
阿绣揶揄地说:“小公子,我是风尘女子,娶进门会遭诟病的。”
“你与我只一面之缘,为什么要娶我?”她倾身贴近,彼此只有咫尺可闻的心跳声,“我的皮骨好看吗?”
霍凡说:“不是。姐姐,是我动情了。”
阿绣的手冰凉,轻巧贴在他的心口处,“你可知,上月有个皇城里的公子许了我衣食无忧,以价值连城的美玉要赎我做他的十一夫人。”
霍凡贴合她,俯身凑耳边咬字道:“你若不愿,他娶你那日,就是我抢亲的时候。”
阿绣柔夷挑起他下颚,点点霍凡,含笑道:“这儿,跳得太急了些。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呢?若有把银剪子,我想剜了它,端到面前好好瞧瞧。可惜,我又舍不得。”
“你见过京都脾性最烈的千里驹吗?它宁可撞死,也不愿戴上镶金的笼头。”她将腕间的守宫砂展露,用指磨蹭了下,“我是清白身。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世家小公子所需为何,但嬷嬷的算珠盘子一经拨起,比斩令还快。”
阿绣藏袖间的匕首随着摆动掉落在地,她眸中闪过一丝失措。
原来,他们都是一路人。
霍凡蹲身把它拾起来,交还给她。他咬破舌尖,用那一抹血立下诺言,“怕什么,你疯,我陪你疯。明年春闱放榜,我要亲眼看姐姐烧了怡红院的销魂帐,让火再旺些,洗净污秽。”
“姐姐。”少年身着白衫,眉目如星,笑盈盈地朝阿绣伸手,“你敢奉陪到底吗?”
21. 离道
晚间的怡红院朱漆门扉半敞,混着酒渍胭脂气传到霍凡鼻尖,令他嫌恶地皱了皱眉,思及此行为何后又似狡黠狐狸般眯眼笑起来。数折屏风后传来琵琶裂帛声,一片笙歌乱舞,纸醉金迷。
阶层楼梯盘刻着缠枝纹,锦缎软鞋踏过时,便有香风扫过层层台阶,簌簌如无根浮萍坠地。不知于何处突然爆出狎昵的笑,惊起帘后金丝笼里的画眉,翅膀扑棱着发出阵阵响动。
已经是第二次踏足了,时隔一年,他却仍是觉得她本该以仙台琼瑶相称,而非困缚在庸附之地。
“哟,美人,再给老子添盏酒啊,我们今儿,今儿不醉不归!”
“爷,瞧您说的,都来我们这儿几次了,回回奔着春娘来,奴家的名字怕是您也不记得。”
“哎哟哟,我的小娇娇,你叫什么名字啊?”
“哼!就知道您忘性大,我不陪酒了,您自个儿喝去吧。”
“小娇娇别走,别走,夜已深,你要跟谁去啊?本公子愿花这些个钱买你,你先留步。”
“公子真是好手笔,罢了,奴家就先饶了公子这回,下次您可得再点奴家。”
“春娘算什么啊?还是小娇娇好。”
霍凡避开他们,看着老鸨说:“我此行只为赎一人。”
“小郎君,你想赎谁呀?”老鸨打量着他,像想到什么,忙招呼道,“您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吧,嗨呀,倒真三生有幸,我还以为官家人都嫌我们怡红院的姑娘腌臜呢。”
“小郎君且看看,这些个够不够您挑做妾的……当个婢也是她们走运了——”
头一个紫衣姑娘自屏风后旋出,眼波媚如丝,不断跟霍凡暗送秋波。
“紫绡,你收敛些!回禀小郎君,她刚学的《相思》全本,在府上当舞姬是不错的。”
紫衣姑娘旋转着身移以莲步,她腰间缀着的银铃叮铛作响。
第二个着月白襦裙的姑娘鬓边斜插碧玉梳篦,手中弹着琵琶。
“雪雁姑娘的弦能奏出絮雪落掌心的声儿,小郎君看稀不稀奇?”
她的披帛缠绕臂弯,腕上翡翠镯子色泽极好,映得整个人都水嫩嫩的。
老鸨扇尖往东指,一少女咯咯笑着歪头看霍凡,“她是我最疼的小姑娘,晚蓉。她极擅跳异族舞,裙裾转起来能开出千瓣朵花。”
她发间步摇缀着珠石,随笑声簌簌颤动。
三个女子娉婷玉立,将霍凡团团围住,香风扑面。
霍凡偏头避开即将缠上自己的纱带,翠色扳指在扶椅上叩出清响。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影,衬得眸光愈发冷冽,那些美娇娘落进他眼里,倒像分文不值的尘灰,丝毫不值霍凡端量顷刻。
“庸脂俗粉。”他说,“我要见的,是你们的头牌,阿绣。”
老鸨霎时面色一变,道:“什么阿绣?”
原本围着霍凡的三个女子立即抽身离开,其中一个女子大抵不想霍凡生事,走前低低说道:“状元郎,去年的阿绣姑娘纵火烧院,险些把嬷嬷也烧死。后来我们姐妹进她的房内搜罗物件,除却好几封未寄出的惟君已矣,便是另一封了,约莫是要送给之前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公子哥的……”
“写了什么?”霍凡擒住她的手腕,又气又急,“她写了什么?信还在吗?快拿出来!”
老鸨眼珠转了转,说:“信是在的,不过你要看也可以,三个姑娘里总得赎个的,过夜也可以,人都是清白身子,干净着呢。”
霍凡对那好意的女子点了点,道:“就她了,我出百两白银。”
老鸨伸着指头,示意道:“得加价,要这个数。”
霍凡甩开银票,道:“信呢。”
“公子倒是爽快人。”老鸨眉开眼笑地捡拾起散落在地的银票,眼尾扫过被霍凡攥住手腕的姑娘,“只是这丫头笨嘴拙舌的,怕伺候不好......”
霍凡神色不耐,沉声道:“滚。”
老鸨连声道:“得嘞!得嘞!我这就滚,就不搅了小郎君的好事,姑娘们,快回去吧,你们哪里有这福气啊,下次等嬷嬷再给你们物色个新的。”
被点中的女子反握住他的袖口,道:“公子若真要看,不妨随奴家去后院。原本我已将信埋起来了,以为此生再无缘见到的,而今总算等到了人。她自那场火后便没了影踪,人亦不知是死还是活。”
霍凡随她穿过脂粉堆砌的走廊,只闻女子忽然开口:"奴名唤作雪雁,生母为北元的药婆,后来死了,葬在桃花树下,母亲教会了我中原话,让我混迹入大宁找父亲。谁知在半道被人打晕送进了怡红院,在开始进来的时候,只有我和阿绣不像其他姑娘一般哭闹,她于是愿意跟我说上几句话。还和我说,世间男子多半薄幸,和我约好了要一道死的,却在那场大火前劝我要好好活,有段时日经常等回信。”
“她也会等信吗?”
“等的不是信。”雪雁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道,“惟君已矣,是她贯喜戏弄郎君的手段。但她给你写的那封,却和送别人的不大一样。”
霍凡僵在门槛外,喃喃道:“既然待我不同,何故要离开?”
“她写的是《离散歌》。”雪雁蹲下身用指甲刨土,“经反来思,故人与我殊途路。”
铁箧笥开启,霍凡将信纸展开,在‘霍郎亲启’四字上蜷缩成拳,目光停滞在一般无二的‘惟君已矣’时,雪雁却抽走了信。
“她走前改了主意。”她将另一封信推过来,“这才是要给公子的。”
霍凡怔了怔,那封新的信开头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写得凌乱的字迹。
[我玩腻了。什么男欢女爱,什么两心相赴,全是骗你的。霍凡,乱世无真心,别太天真了。]
“她什么意思?”他猛地扣住雪雁的肩膀,“她分明在一年前和我约好的,为什么不作数了?”
“花楼头牌,心思自然都是难猜的。”雪雁不躲不闪,“她会和许多男子谈风月,你也是之一。若要怪,就只怪公子处世不深,太过纯善。”
霍凡踉跄着撞上树干,道:“姐姐她为什么不等我?明明只差一点,我就可以带她走了。”
“因为阿绣等的从来不是状元郎。”雪雁嘲弄地笑了笑,“她说霍家公子是众公子里最为好骗的,她只需做场戏,送他一颗糖,就会让他念念不忘。”
她抽出箧笥底层的白纸,上面写着许多男子的名字,更是注明了出自哪个世家。而霍凡的名字居其首,最右边清楚写着两个大字:好骗。
“小公子,像你这般年纪,就不该出现在风月之地。”雪雁收拾好东西,“什么长相思,共白首,全是唬人的,哪能当真。”
阿绣焦糊的绢帕上依稀能辨出霍凡衣角绣的纹路,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溢喉的瞬间被他强咽了回去。
“她也说了,倘若她未被卖进怡红院。”雪雁微微一笑,“兴许真的会和霍公子这样的善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然后子孙满堂。她家道中落,没来怡红院前也是个小姐呢。阿绣的风骨在她的家人将她卖去充喜的时候,就已经被折碎了,所以她恨着所有人,最疯的时候,想举世同葬。”
“男子薄幸。”阿绣当年告诉雪雁,“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真心,不过黄金白银,你情我愿的欢好。一夜去了,就什么也不剩了。你看洛娘,还傻傻信着她的那位会来娶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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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年了,像守寡。”
雪雁道:“阿绣姐,你呢?就没有想过要出去吗?攀金枝,做上贵夫人,什么都好。”
阿绣托着下颚,眼眸冷寂,“我已经是烂泥里的人了,但跟她们不同。左右全是卖来卖去,那我也未尝不可骗骗他们,你不觉得捏着真心,再糟践它们,更有意思吗?”
“阿绣姐,你没有心吗?”
“我为何要做有心的人。生情才会让我难受百倍,倒还不如不要它们。”
“阿绣姐,我有时亦不能免俗,想着会有如意郎君来赎我。”
“脏地方,怎会让你够得着光呢?清醒些吧。你当有心是什么好东西。”
“那年腊月我进府给盐商唱曲,他偏要听什么《长命女》。我唱''愿郎千岁''时,他正拿银箸戳我后背的琵琶骨取乐,你瞧,这就是人心。后来啊,我笑那蠢物当真以为自己能活到知天命,因此我往他药盏里添砒霜时,就把《长命女》最后一句唱全了。你猜是哪句?”
“阿绣姐!”
“是‘妾身奉君’呀。若是你那心里想的如意郎君是这样的心,你要不要?”
……
霍凡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我也可以不要,骨灰总要有的,告诉你们老鸨,三者择一,否则我就烧了这怡红院。”
霍家是数一数二的经商世家,最不差的就是钱。而霍凡身为家族的长子,幼时就拥着百亩良田,京都有几条街的商铺都归他所有。
区区一个怡红院,对他来说自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只要他勾勾手指,就可以要来院子的地契。当初霍凡听从阿绣的话,留着怡红院,就是给她处栖息之地,让她等他的。
她说不想住霍家的宅院小楼,他就事事应允。
“小公子,我没有家人了,我想向你讨个落脚处。”雪雁垂眼,“别赶我走,不然被怡红院的人抓回去,我就又该走老路,与别的女子一样了。”
霍凡看着她,又好似看着别的女子,半晌才说:“随你。霍府的府邸很多,不差那一个,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但我不娶妻。”
雪雁立刻跪了下来,俯首道:“多谢公子!奴不敢肖想别的,倘若公子日后有用我之处,奴必万死不辞!”
“太平年间,没什么坏事。”霍凡道,“只是你亦在怡红院里待了这么些年头,一点念想也没有了吗?”
“念想?”雪雁仰头,轻轻掀开遮半覆面上的人皮面具,“五年前的冬夜,奴被嬷嬷他们塞进柴房等恩客教习。是阿绣姐听闻后砸了琉璃盏,用碎瓷片抵着咽喉威逼他们放人。”
霍凡低身细看,她镯上凹痕里凝着血渍。
雪雁屈指抚过某个字符:“这是我们北元的毒草,家母教我配药时总说''以毒攻毒最是慈悲''。可阿绣姐说,像我这般好刀工,合该刻在负心人身上。”
窗外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雪雁从怀中掏出个褪色药囊。异香漫开时,霍凡瞥见囊角绣着北元巫医世家的图腾。
“奴被掳那日,正要去城西药铺寻亲。”她将药囊投入炭盆,火舌舔舐间腾起氤氲,“阿绣姐说烟火气最遮血腥味,您闻这焦味,像不像当年烧毁的军帐?”
霍凡用短刀挑起她下颚,刀刃映出少女眼底的冷意,与阿绣匣里装着的那支断颈簪竟有七分神似。
“明日你随我去城东别院。至于你的生父,我会遣人查。”他甩开刀锋,任雪雁颈间血珠坠在毯上,“既然你是药婆之女,就一定知道常人所不知的药方,我需要你把《药经》里治疯病的方子默出来,我得还个恩情。”
雪雁再叩首,小声道:“是,我将奉小公子为主,一切皆如您所愿。”
22. 当师
几月后的霍府中悬挂白灯笼,飘摇于夜色中显得分外凄凉,而霍凡就跪在灵堂前,沉闷地一下又一下地叩拜着,眼前滚着未烧尽的纸灰。父亲的尸首覆着布料遮盖,连同做好的寿衣都透着腐朽气。
“公子,您怎么才回来呐?这霍二公子的事情,不是早处理完了吗?家主苦苦等您了好些时日,全然杳无音信,心下实在着急,旧疾就犯了。”老仆捧着笔的手颤巍巍递来,“眼下,该封棺了。”
霍凡却盯着那根笔出神,还记得儿时父亲用这杆狼毫批过他写出的大篇策论,含笑说霍家百年清流门第,终是要靠状元郎撑起脊梁。而今笔锋悬在他指间,竟比北元的弯刀更割人。
“你瞧啊,真心这东西,烧起来和纸钱也没什么两样。”
好似阿绣的声音犹环耳畔,霍凡轻笑一声,将笔掷进火盆。状元郎和仕途,他全不要了,倒留得一身自在也好。
霍凡守到子夜方褪了麻衣,从暗格里取出妆匣。
雪雁前日送来的北元胭脂膏被他蘸了些许抹在宣纸上,墨字洇开处竟浮出阿绣惯用的香。
“阿绣,我不信你就这般待我。”他垂眸,“我定要等到你回来,然后捆也好,藏也好,让你再离不开我身边。”
雪雁终是不忍,又问了他:“公子当真要弃了官袍?”
“守孝三年,足够我做许多事。”霍凡将宣纸折成鹤,任其坠入火盆,“你说阿绣最爱颈边香,若我能制出比黄金更稀罕的胭脂,她是不是就回来了?若再见她,我必会杀了她。”
雪雁静默片刻,道:“她连自己的性命都能作戏,分明待公子一丝真情也没有。若几盒脂粉就能换真心,阿绣早该记挂数人……”
她的话未说完,霍凡就掐住她脖颈,妆匣里的花膏混着她颈间的血腥气,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网。
“你既奉我为主,便该明白。”他指尖蹭过她未愈的伤痕,那是怡红院给风尘女子留的烙印,“有些话,说一次就够了。”
雪雁笑起来,哑着声说:“奴的命是公子的,家也是公子给的,自然除了这些也不剩什么了。只是公子当真要如此自欺欺人吗?”
她挣开桎梏,从袖中抖落一沓信笺,那般情状像极了当时递给他的《离散歌》。
霍凡顿了顿,想来这一年他往怡红院寄了五百二十封书信,每封都夹着新研的胭脂,却从未收到过任何回信。
“公子可知,北元有种葬仪是将逝者面容绘成生时模样?”雪雁蘸了胭脂,在信上勾出眉眼,“阿绣姐说过,若哪天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定要让我把脸涂画成霍公子初见她的样子,如此才算好看。”
妆笔忽地断在霍凡指间,他其实什么都想得起来,说什么是尽忘个干净,全是假的。
灵堂的香灰簌簌落在霍凡肩头,他却似未察觉,只自顾着抓起妆匣冲进了内室。
雪雁望着满地碰碎的瓷瓦和泼溅的胭脂水,轻轻将原先说好给霍凡的药方装进了囊袋,搁在门槛边。
“奴是北元人,你为何不杀了我?”
“你也是大宁的人。我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一条人命,能为我所用,尚且还有价值。”
“公子,你会喜欢奴吗?就像公子对阿绣那样。”
“做做梦可以。”
“奴……”
“还是算了,最好连梦也别做。我既已替你赎身,你就不再是奴隶,我霍府亦不缺仆从。”
“公子,你当真止步于此了吗?”
“我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可奴……”
“退下!”
她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成了府上幕僚,替霍凡做下择选。
谢府请帖送来那日,霍凡正蒸煮着最后一瓮香露。
帖上熏的香与阿绣枕畔残留的气息惊人相似,他捏着信的指骨泛白,仿佛攥着的是怡红院那场大火里未烧尽的罗帕。
“霍公子,久闻大名。”谢潘目光掠过满室呈装胭脂的器皿,微微一笑,“若公子肯来我谢府为谢家长女做教习夫子,我可以替公子仔细着查一查,阿绣姑娘的去向。”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谢大人,好闲情雅致。”霍凡哼笑回去,“我尚有耳闻,谢大人乃是贤妻管严。像怡红院这种风月之所,竟然也会踏足吗?莫非亦为被她欺骗真心的人?实在惭愧,阿绣她只答应了跟我走。”
“仕途,一家之主,再到霍家从事多年的经商,霍公子就为了她,什么也不要了?”谢潘摇摇头,“实在智昏啊。”
霍凡道:“那与谢大人又有何干系,左右是我自己的取舍,还不用劳烦太尉来管教。”
“取舍?”谢潘指节叩在茶盏边沿,声里浸着寒意,“我与你父是旧相识,若非看在这个份上,你以为我平白无故要管你的事?霍家三代经营西运暗线,且先不论这些,光是你家的百年基业,我就不愿其被你毁于一旦。我问你,你父霍安临终前托付的那道密令,恐怕此刻怕还锁在阿绣姑娘的妆奁底层罢?”
霍凡掌中捧着的茶微晃:“谢太尉查案的本事倒比传闻中听到的更为毒辣啊。”
“毒得过你意中人藏起的鹤顶红?”谢潘嗤道,“你当她是什么良家的好女子?那些故作痴情的疯戏码,怡红院燃起的火,哪样不是引你越陷越深?你知不知道,她本是要来杀你的。”
“谢大人这般表露来意,倒让我险些以为你也是来投诚的。”霍凡眼底猩红一片,“莫非当年她坠楼时,您也这般条分缕析?她骗我又如何,我情愿被她骗。”
“霍公子,有些玩笑开过火就没那味了。”谢潘蘸着冷茶在案几划开几个字,“年前的鬼节,本官在乱葬岗捡到的女尸,还真是有几分相像她,差点就能以假乱真了,实在有意思。你说,她为何要欺你至此呢?”
霍凡猛地攥住案角,榆木登时发出吱呀声。
“蝇营狗苟的戏码我见得多了,少不得作为过来人劝你一句。”谢潘甩开指尖水渍,任那抹水痕蜿蜒成链锁的形状,“只没想到霍家的嫡长公子连真心假意也分不清,比那戏台上的角儿更舍得剜心掏肺,要让谍影知晓了,怕得贻笑大方。乱世哪里会有什么两心相许,全是诓你的。”
“北元谍影?”霍凡起身,“绝不可能,她绝不可能是北元谍影。她们的动向我……”
谢潘也跟着站起来,冷声道:“自从那桩生意谈完,你就懈怠了。北元谍影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霍家作为据点必得留意小心,你把我的嘱咐,你父的嘱咐全忘了。”
“霍家据点?”霍凡冷笑一声,烛台在他身后投下昏暗的阴影,“也亏谢大人还记得这是霍家。我不知你同我父做了什么交易,你连塞带拿地明里暗里往府邸送眼线,可敢扪心自问这宅子里还剩下几块砖石没烙上谢字印记?”
谢潘眯眸,道:“霍公子不妨好好想想,或许能想起令尊临行前如何嘱咐,究竟吩咐你做的是什么。霍谢两家盟约不是过家家,容不得你为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昏头转向。”
“来历不明?”霍凡忽然逼近半步,“朝堂局势我概不过问,也不想多生事,但不表明我什么都不知道。三月初七的亥时一刻,你在东市茶楼密会了来自北元的商队。可需要我细说那辆盖着云锦的马车里,藏了多少卷箭簇?众人皆道谢大人是一股清流,却未想过,大人私下竟与北元做着此等勾当吧。”
漏壶的滴答声突兀插进两人之间,谢潘垂眸凝视案上茶盏,难能笑了,“看来霍家暗卫还是堪用的,也不枉你父当年花费的心思。只可惜你查错了方向,那批箭簇本就是为引蛇出洞准备的诱饵。”
“饵料?”霍凡屈指划过案几,淡淡道,“那谢家主的饵料未免太过香甜,连自家暗桩都能做到啃噬殆尽,瓦解地片甲不留,折损的人命有算过吗?譬如上月折在码头的十余人,哪个人的命又不是命了。”
“惭愧,棋差一着,不过钝刀亦不堪用。”谢潘打断了他,“既割不断北元谍影的喉舌,又拦不住霍公子春心萌动,留之何用?死了可惜,我皆给他们家中善了后,不会有任何牵连。”
窗外的雪愈下愈大,霍凡顿了顷刻,问道:“你要动她?”
“霍公子可知北元人驯鹰的诀窍?”谢潘道,“先缚了它的翼,再断了爪,让它飞不起来。最后在咽气前喂一口掺着蜜糖的砒霜,教那可怜的扁毛临死前用喙轻蹭驯鹰人的掌心,仿佛遇见了再世父母。你说好不好笑?”
霍凡道:“她不是鹰。”
“但你是。”谢潘骤然抬眼,紧紧盯着他,“霍家的嫡长公子本该是翱翔在外的海东青,如今却被北元谍影用几滴眼泪,几句谎话泡软了骨头。你以为她为何会在寅时三刻偏巧纵火烧了怡红院?当真只是为了出逃吗?”
霍凡瞳孔猛地一震,满室烛火齐齐摇曳,揪住了他的心。
“看来霍家暗卫没告诉你,上个月从她妆匣暗格搜出的密信用了密文。”谢潘从袖中抖出半截焦黄纸片,道,“霍家长公子,需要我念给你听么?''腊月望日,霍府东角门''……后面烧毁的字符,霍公子不妨猜猜写的是什么?”
霍凡颤了颤唇,依然逞强道:“伪造证物这种手段……”
“比不上霍公子自欺欺人的手段高明。”谢潘将纸片浸在茶里,墨迹遇水竟浮出殷红,“北元谍影用血混着朱砂写的密信,霍公子要不要亲自验看?”
血腥气混着茶香漫上来,霍凡后退半步,后腰悬挂的玉佩猝然坠地,随着碎玉迸溅的脆响,谢潘的低语如附骨之疽:“现在长公子愿意听我细说了?去年你在外施粥的落难女子,左肩是否有道那样的旧疤?”
霍凡讥讽道:“我的一举一动,原来都在太尉的眼皮底下。”
“我是想是救你。”谢潘振袖取出藏内的卷图,“北元谍影中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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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第六的''天玑''最擅锁骨易容,你以为的旧疤,实则是她三年前刺杀使臣时中的九窍钉。长公子,你需要我传唤当年幸存的老仆来认人吗?”
寒风撞开窗檐,凛冽的雪簌簌扑灭两支红烛,谢潘接着点道:“霍公子如今是否能想起,她每次在怡红院与你相见前,总要借口更衣半刻钟?”
在良久的静默后,霍凡低笑出声:“谢大人编故事的本事,倒是比霍府门前的说书人更精妙三分。”
“看样子,公子是不信了。那便说个更精彩的。”谢潘吹气灭了几截蜡烛,整张脸埋没在晦暗的夜里,“你可知她为何独爱怡红院外可采买的桃花酿?因为那酒肆地窖直通北元暗桩。每月初一你酣醉之时,她衣摆沾染的可不是好闻的酒香啊。”
霍凡伸手擒住谢潘腕骨,一字一顿:“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必不会饶你。”
“我若要伤她,你现在听到的就该是装着她尸首的讯息。”谢潘任由腕间泛起青紫,“好力气。但霍谢两家百年盟约,不值得为个谍影陪葬。明日卯时,霍公子随我去个地方便知真假。”
霍凡闻言缓缓松手,看着对方腕间的淤痕,道:“若你设计构陷,你我两家盟约作废,连同你的事,我亦有手段送到京都,且观他们做何动作。”
“若我有半字虚言,谢某的项上人头随时供霍公子试剑。”谢潘拂袖抚平袖口褶皱,从领口扯出半块玉珏,“霍公子可还记得此物?当年令尊与我父亲滴血立誓时,用的便是这对阴阳玉珏。”
霍凡盯着那半块玉珏,忆起父亲临行前夜的话,“见玉如见盟,纵使霍家只剩了一人,亦不可背约。”
“明日卯时。”谢潘将玉珏收回衣襟,“就让我带你去看看乱世里的真心,究竟值几钱金银。”
第二日,霍凡立在谢家别院前避开人耳目,在枯井外的树旁候着谢潘。
“霍公子可听过井底观天?”谢潘应邀而来,将风灯掷入井中,火光在下坠途中照亮沿壁处密密麻麻的刻痕,“这些是北元谍影近几年在霍府周边活动的记载,每道刻痕代表一次密报传递。我之所以没先告知于你,是想看你到底能陷多深,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霍凡俯身细看,井壁青苔下果然布满深浅不一的‘川’字纹,最底端的新痕还沾着印,刻痕边缘蜷曲着半片干枯的桃花瓣。
“还真是不知那边的桃花,开得可好?”谢潘道,“昨日申时三刻,你的那位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已在此处接收密令,需要我复述内容吗?”
井底突然传来纸张燃烧的焦糊味,霍凡拽住吊绳:“你烧了什么进去?”
“北元谍司的最新密令。”谢潘袖中滑出半页未燃尽的信笺,残存字迹刺得霍凡眼眶生疼,“''腊月廿三,子时焚东阁''。我想霍公子应该记得,东阁藏着什么?”
冷汗浸透衣衫,霍家祖训的秘阁、边境布防图、与谢家的盟约的原件,全是父亲临行前亲手锁进东阁暗室铁匣的东西,铁钩此刻正贴在他心口发烫。
“现在赶回去,或许还能逮住正在浇火油的谍影。”谢潘退后半步让出井口,“霍公子是要继续在这里鉴赏刻痕,还是去一证谢某是否构陷你的那位意中人?”
鹅毛大雪纷纷落下,霍凡转身时旋风熄灭了井底余烬,他觉得他怕真是无药可救了。
倘若父亲还在,他又有何颜面相对。
谢潘的声音混着风雪追上来:“别忘了她身上的疤痕,我依稀记得,她是以烧伤做的借口。霍公子亲自验看过么?”
霍府东阁的飞檐在大雪中若隐若现,霍凡跃过院墙时,鼻尖嗅到熟悉的香里混着石漆的味道。暗卫横七竖八倒在廊下,他们咽喉皆有一线红痕,此正是北元谍影惯用的金丝夺命的手法。
门内传来瓷器碎裂声,霍凡破窗而入的瞬间,正看见那道倩影将火折子抛向泼满火油的帐幔。跃动的火光映亮她左肩的肌肤,旧疤痕边缘,隐约可见留下的血痂。
“九窍钉留下的伤疤,你先前骗我说是烧伤。”霍凡长剑嗡鸣出鞘,横扫的剑气灭了即将舔舐木匣的火苗,“阿绣,当真是你。”
阿绣转身时袖中金丝已罗织成了张杀网,清冷的嗓音却比沾了三分霍凡往日不敢奢想的情意,“霍凡,你不是说过,想要娶我吗?”
剑光劈开金丝网的刹那,霍凡想起谢潘蘸着茶渍提到的鹰。
折翼,断爪,喂毒。
原来他自己才是那只被甜言蜜语蒙住眼睛的鹰。
“我放你走。”霍凡深吸一口气,“我只问你一句,阿绣,你对我真的从未动过心吗?”
阿绣笑了笑,出声淡淡:“在北元,交代的事务要是失败,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对我的喜欢,如同催命符……”
“霍凡,我提醒过你的。妄念,痴念,该断不断,必受其乱。”
“下次再见,就别手下留情了,瞧着可怜。”
23. 惊雷
“霍凡,你的梦该醒了。”谢柳道,“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而今物是人非,阿绣她也并非怡红院的寻常头牌,而是北元的谍影。”
霍凡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只是陷得太深了。你不曾出世,不曾见过红尘樊笼,更不曾尝过流水冷暖,辗转反侧,食不知味。”
“其实,我很早就清楚她是谁。”他笑里掺着苦意,淡淡道,“只是我自以为可以守住的,却还是棋差一着,坠进去了。如此也好,她还活着,我就接着当她是怡红院的阿绣,我们两不相见,足够了。倒是谢柳你,可曾听闻过墨轻竹的旧事?她喜欢的,是真君子。可惜在这乱世,仅有的那点情意也作不得什么,全当满盘皆落索,不是错,就是错。”
“霍夫子口中的说辞,总是这般苦。”谢柳也跟着笑,“就像夫子教我的第一课,世间至味,不过清醒二字。却不想,夫子自己也是个愚人。”
霍凡顿了顿,道:“你既知清醒,就该明白幽州不是你一介未出阁的女流该去的地方。”
“我父去襄州平疫,所以我就不能去外面看看了?霍夫子安心,我来借的不是你饲养的暗卫。”烛火攀上谢柳的眼眸,“我要借的,是当年为幽州五俪中的墨夫子作琴谱的那位公子。”
“啧,墨轻竹啊。她还记挂着她那个五俪吗?你不提,我都险些忘了。”霍凡从袖内取出一枚令牌,交到她手中,“明日晌午,我常去的那家酒肆会有人送你要的''解絮姑娘''户籍。但谢柳,你当真想好了?一旦你身份暴露,小心杀祸加身。我昔日教给你的功夫,多用于周旋,你须得万事小心。”
谢柳接过令牌时触到霍凡掌心的疤痕,那是几年前北元刺客留下的。
“夫子,当年墨家被判通敌案时,你可曾摸过那卷染血的琴谱?”她问道,“我曾见过她故亲至死攥着的书页里,夹着一朵晒干的六月雪。”
霍凡轻笑,道:“所以你要用解絮这个身份?当真有趣。当年墨家案牵涉的那桩案子,虽然是因顾衡而起,但也正是从幽州流出去的。”
谢柳起身将令牌收进袖中,道:“夫子可知,墨家的四小姐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对我说,她这辈子最悔的,便是信了那位教她品鉴六月雪的先生。那时我随家父混迹人群,也领教了父亲说的人心难测。”
“她的确该悔的。”霍凡道,“那年我奉父亲之命教她识香,自然也如教你的一般,也教了些旁的。她信了我,教我墨家的谋略之术。至于最后一课,她说世间机关最精妙处不在榫卯,而在……”
他并指挑起飘摇出袖口的纸片,那里画着个极小的墨家机关匣图案。
谢柳没想到当年墨家被抄时失踪的机关秘匣,竟会藏在霍凡手中,她突然了悟这些世家的贸易果然非同小可。
彼时夜风裹着细密的雨扑进来,带着某种熟悉的冷香,像极了墨家四小姐生前喜极的六月雪。
“学生自愧不如,倒要真以为夫子自阿绣的事过后,一蹶不振了。这盘棋,下了有许多年了吧?”她将霍凡递来的东西对着烛光细看,它的反面暗藏的北元密文在光下若隐若现,“用他的琴谱作幌子,实则把北元在幽州的暗桩摸了个透。学生今日所下的这步棋,倒像是夫子早备好的活劫。”
霍凡往香炉里添了把安息香,袅袅升起的青烟中他的面容模糊如谪仙:“谢小姐可知,真正的执棋之人从不用活劫。暗卫我可以尽数给你,左右太尉不在,我的人匿于府外,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可复命。但有个条件,调香宴那日,我要你腰间玉珏染血而归。"
谢柳解下腰间玉珏掷在白纸上,玉色映着墨字所写的批注,宛如雪地红梅,“霍大人好算计,用我的玉珏作信物,可是要拿谢家当这局棋的保人?”
她故意咬重了‘大人’二字,当年霍凡为阿绣弃了仕途时,曾有人不远万里来霍家送礼,一声声叫着他大人,却于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霍凡剧烈咳嗽起来,拂袖捂着嘴的指缝间渗出血丝。
谢柳闻见血里带着冷香,心头猛地一颤,这正是长年接触北元蛊毒才会有的症状。
“值得吗?”她脱口而出,“为个细作染上噬心蛊,从此食之无味。”
“当年阿绣同我做戏,把蛊毒渡给我时,也问过同样的话。”霍凡用手帕擦去嘴角血迹,白绢上泛起殷红,“她说北元人最蠢的就是相信情蛊能控人心,却不知情字本身,就是最烈的毒。可我还没有输,还没有狼狈到需要她怜悯的地步。我和她之间的局,并没有下完。”
雨势渐大,谢柳望着霍凡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墨家被押赴刑场那日,也是这样倾盆暴雨。
“容我再多问一句。”她道,“两年前北郊荒庙,给墨家四小姐收尸的人,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霍凡颈间沁出血珠,唇角却扬起笑来,“你该问,当年是谁把墨家机关图塞进北元谍影的衣袖里。谢柳,你腰间藏着墨家密匣的钩匙,当真以为我看不出?”
惊雷骤响,谢柳的刀锋偏了半寸,她终于看清它边缘的北元密文,那分明是墨家四小姐的笔迹。
“所以夫子这局棋,连墨家四小姐的笔迹都仿得出来?”
谢柳抚过白纸边缘的卷云纹,摇了摇头,“夫子,好狠的心。”
霍凡道:“当年刑部大牢多种刑具都没撬开她的嘴,倒是这六月雪的香气独特。你不妨猜猜,她闻了多久才肯在供词上画押?”
谢柳想起墨婉腕间散不去的灼痕,喃喃道:“所以那封通敌信,当真是你送给她的?”
“是我亲手递的朱笔。”霍凡打断她的话,“但谢小姐不妨猜猜,为何墨家机关图在送往北元的路上会变成白纸?又为何本该押送图纸的北元谍影,全数溺死在江边?”
雨珠斜打进窗棂,打湿了案上泛黄的纸页,谢柳突然发现纸中批注的色泽深浅不一,最暗处隐约能拼出个‘生’字。
“夫子今日话多得很,莫不是噬心蛊爬到心脉了?”她含笑道,“需不需要府医给您来治治?”
想来十年前阿绣将蛊虫渡给他时,曾说过这蛊最喜食谎言之人的心血。霍凡望着谢柳腰间若隐若现的玉珏,话锋一转:“调香宴那日,你要当心穿月白色襦裙的妇人。”
“礼部侍郎的遗孀?”谢柳故意将玉珏转了个面,“听闻两日前她往慈恩寺捐了四百四十斤的六月雪,说是要给亡夫积阴德。”
“四百四十斤六月雪可炼三钱离魂香。”霍凡扯开衣襟,心口狰狞处犹在,“当年阿绣就是闻了这个,才把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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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桩名单刺在自己背上。”
谢柳沉默少顷,道:“所以陈夫人是……”
“是阿绣的接替者。”霍凡系好衣带,指尖在领口绣的竹叶纹上顿了顿,“你闯入荒庙见到墨家四小姐的尸身时,可曾留意她左手的小指?”
谢柳记得她僵直的手指指着供桌方向,而那供桌上供着的,正是霍凡此刻案头同样的香炉。
“墨家女子断指为誓。"霍凡虚虚咳嗽一声,“她少的那截小指,此刻正在陈夫人妆奁底层,与四十二个北元暗桩的名册封在一处。”
谢柳抬头:“那么当年判墨家满门抄斩的旨意,究竟有哪个世家亦身在其中?”
“盖的是先帝私印。”霍凡擦去唇边血渍,笑意森然,“而真正要墨家灭门的,是如今龙椅上那位,你说呢?”
“唉,三更了。”霍凡将霍家的半块影符推过案几,“我是想过要你出师的,只是还不是现在。如今反悔还来得及,谢小姐,你当真要用解絮这个名字?须知‘解’字通‘谢’,‘絮’同‘柳’,这般的名字可骗不过真正的高手。”
谢柳将影符收入怀中,贴着心口:“夫子,您当年跟阿绣姑娘亲口取的‘流云’名字,不也是‘留陨’的意思?您早知她若留在心,必遭苦受。”
霍凡想到多年前怡红院初见时,阿绣曾在与他分别时说过自己本名叫做‘拓跋云’,在北元语中意为‘陨落的明星’,他不由抚掌笑了,“难怪墨家的小姐会选中你!谢姑娘这七窍玲珑心,倒是比她更适合当个机关师。”
“我不及夫子心如渊海。”谢柳拔下发间银簪,轻轻划过虎符表面的饕餮,“当年您派人从刑部大牢带走的墨家幼子,如今该有十八了吧?”
香炉迸出几点火星,霍凡袖中滑出的剑架在谢柳颈间:“谢小姐可知,一年前沧江沉尸案里,有个孩子。”
“谢小姐!”院外蓦然传来急促脚步声,“襄州急报!谢大人途中遭遇不明人士的伏击!”
剑锋擦着谢柳耳畔掠过,削断一缕青丝。
霍凡收剑入袖时,腕间露出道陈年咬痕,那齿印形状,正与墨家四小姐尸身上的吻合。
“看来令尊平疫是假,查案是真。”霍凡将仆从呈上的急报掷入火盆,火光中浮现出北元的狼图腾,“谢姑娘,我就不说暗话了,此时的局势,你自己清楚。”
“霍大人何必做戏。”谢柳碾碎指缝间夹杂的香灰,露出里面裹着的蛊,“从进门那盏茶开始,这屋里燃的就不是安神香,而是北元的摄魂香吧?”
雷声响起,暴雨轰然砸在屋顶,霍凡的剑再次出鞘时,谢柳的刀已抵住他后心。
“好徒儿,看来是真的要学成了。”
霍凡剑尖微微发颤。
“夫子谬赞。您可知墨家四小姐生前最爱六月雪?”谢柳刀锋刺破官服,“可您案头这盆,分明是北元才有的醉芙蓉。阿绣是谁,我父已提点过你,倘若再执迷不悟,便是他血洗霍府,我亦不会去念及旧情。”
惊雷炸响的刹那,霍凡旋身扣住谢柳,语调里带了些赞赏,“那你可知,当年刑部大牢里根本没有六月雪?墨家四小姐墨婉闻了几个月的,是阿绣从北元王庭偷来的忘尘散。”
“你可以出师了,谢小姐。”
24. 交谈
暮夜沉沉,霍凡酒醒后神色添了几分落寞和冷淡,手中杯盏的茶汤发着烫。
案几的纸卷功课散落,谢柳皱了皱眉,展开提笔在各世家里剖析出利弊来,且据族氏每个人的举动推算出所行为何,她的墨字批注细密,就像把提及的人尽收眼底。
她忽而想起他刚入府的时候,一副恹恹态,腰间随身系的是酒葫芦,浑身上下半点没有世家长公子的模样。
大抵真的被伤得很深。
“解絮。”霍凡突然出声,“你此去,不必多有顾忌什么,若有需要,可以连同我亦算计在内。”
谢柳收了笔,说:“夫子,学生有疑,您当年帮顾衡推波助澜,使墨家满门忠良被灭,可有怜过那位四小姐?她也曾是您的弟子。”
霍凡淡淡道:“太岁爷上不动土,霍家既已与太尉缔结为盟,自然不到紧要关头,谁也不松口谁。你作为我的弟子,也是如此。太尉只出了一个女儿家,你将是我最后一个弟子。”
“解絮,拿好你手里的刀。”他又顾自斟满了一盏茶,“别让它伤了自己,别手下留情。”
“墨夫子知道吗?她的弟弟,其实还活着。”谢柳抬眼,替霍凡饮完,“夫子,您手中的棋太多了,就不怕溅血落己身吗?毕竟白日里您是颓废萎靡的落英,可一入夜,您就是运筹帷幄的下棋之人。”
霍凡面容平静,道:“若我回回都怕,那岂非未见敌手就先不战而退了?”
残茶在盏中泛起涟漪,他指尖摩挲着盏底。
此时烛火在霍凡眼底投下跳动的暗影,将那道悬胆鼻梁的轮廓削得更显嶙峋。他轻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个白玉棋子,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你既知晓墨家幼子尚存,可曾算过自己还剩几枚活棋?”
棋子落处,压住谢柳批注的"顾"字,墨迹未干的纸面洇开细小波纹,像极了十二年前墨家老宅那池被血染红的春水。
谢柳搁笔时带起一缕墨香,她将镇纸挪到砚台边沿,道:“夫子当年在墨家祠堂教四小姐点茶,用的可是这套青瓷茶具?”
霍凡斟茶的手腕蓦地凝滞,滚水撞在瓯壁上激出清越声响,他淡淡道:“茶器不过是器物。”
茶盏被推过,水面浮着片蜷曲的茗叶,“就像棋子,用旧了总该换新的。”
谢柳注意到他尾指上的扳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玄铁指环。
更深露重,穿堂风掀起谢柳批注的纸页。
霍凡起身推开槛窗,月光泼进来,为他镀上清霜,“你既已查到墨家遗孤,不妨再往幽州走一趟。”
他倚着窗棂轻笑,笑意未达眼底,“顾衡的人三日前劫了太尉府的贡船,而船上有你要的东西。我知道谢家的千金小姐从未出过远门,所以嘱咐你万事小心,倘若生变,你得自己应对,这就是为师要考你的。”
谢柳猛地抬头,笔尖墨渍滴在‘顾’字上,晕开一片。
她想起霍凡告诉她的,他手底下的人曾于半月前潜入顾府密室时,在暗格里摸到的那枚长命锁,银锁背面刻着‘墨氏幼安’,锁芯里藏着半片染血的天工谱。
“夫子是要学生做捕蝉的螳螂,还是得利的黄雀?”
她将笔倒插回砚台,砚台上所雕的螭龙硌得掌心发疼,十二年前霍凡就是用这支笔,在墨家灭门的奏章上批了个‘准’字。
霍凡解下腰间酒葫芦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颌滑入衣领,他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着潮红。谢柳下意识去扶,却被他袖中滑出的玉佩冰了手,那玉佩雕琢的纹样,正是墨四小姐生前从不离身的旧物。
“解絮啊……”
他喘匀了气,手掌抚过玉佩裂痕,“这局棋最妙处,在于执子之人亦在盘中。”
夜枭啼叫声撕碎了原本的寂静,霍凡袖袍挥展,三枚柳叶镖钉入梁柱,镖尾红缨犹颤,截住一滴将落的烛泪。
谢柳瞳孔一震,她竟未察觉房梁上有人。
月光偏移的刹那,她瞥见镖身上刻着的顾氏族徽,正与长命锁上的纹饰如出一辙。
“瞧,黄雀这不就来了。”霍凡漫不经心地拔下柳叶镖,刃口在掌心拖出血线,他将染血的镖尖点在谢柳刚写就的‘局’字上,墨迹霎时化作狰狞的爪牙。
“明日启程时,记得带上我书房那套点茶器。”
夜半打更人敲鼓的声遥遥传来,谢柳整理散落的纸张时,发现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信。
蝇头小楷写着‘四月初八,墨池莲开’,正是霍凡的字迹。而信纸边缘,染着抹淡到几乎消散的胭脂色,像极了世家小姐最爱用的口脂。
霍凡已倚在窗前阖目养神,月光将他影子拉得细长,好似孤零零地横在满地棋局之上。
谢柳忽然就想起他亲口说的那句话:棋差一着,满盘皆落索。
可若是执棋人甘愿赴死,这局又当如何?
霍凡倏然睁眼时,谢柳已经执笔架住破窗而来的链刃。
剑拔弩张的火药味迸溅在砚池,将半池宿墨灼成殷红,她旋身扯落帐幔缠住刺客手腕,布料撕裂声里忽听得霍凡轻笑:“顾家豢养的夜枭,倒是比当年迟钝三分。”
黑衣人闻言急得招式骤乱,链刃扫翻案上烛台,霍凡广袖翻卷接住将倾的灯盏,滚烫的蜡油淋在他手背,他竟恍若未觉。
谢柳趁机挑飞对方面巾,露出一张布满难看刺青的脸,幽州巫族的蛇形图腾从额角蜿蜒至颈侧。
“太尉连沧溟水师都舍得给你。”
霍凡捻着蜡油,在窗棂上画了道扭曲的符文,“可惜这傀儡蛊,养得火候差了些。”
在符文完成的刹那,刺客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七窍中钻出无数碧色小蛇。
谢柳疾退三步,袖中银针连发,将毒蛇钉死在青砖地上。腥臭弥漫间,霍凡已擒住刺客咽喉,玄铁指环扣在对方命门:“回去告诉顾衡,墨家天工谱的残卷,我替他收在四小姐牌位前了。人是我杀的,他若真怜惜墨家或觉得对不起墨轻竹,还是提头来见比较有诚意。”
骨裂声清脆响起,黑衣人如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
霍凡嫌弃地皱了皱眉,他拿帕子拭手时,谢柳看见他掌纹里渗着漆色的蛊毒。
“夫子早就知道今夜有刺?”
她话音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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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凡突然踉跄着撑住案几,呕出的乌血染渗过了散落的纸页。
“解絮,去取……取我枕下的解药。”
他有些上不来气,只顾着扯开衣襟,心口处浮现诡异的蛇鳞纹。谢柳掀开绣枕时,发现下面压着幅未完成的工笔,依稀是墨四小姐执伞立在莲池畔,题着‘戊辰年,与阿宁对弈偶得’。
解药里盛着浓稠的药汁,霍凡饮尽后鳞纹渐褪,眼尾却泛起一抹红。
“十二年前顾衡在墨家祠堂下的蛊,终究是藏不住了。”他抚着画中人持的伞,伞面所绘的并蒂莲正在龟裂,“当年阿宁若是肯用天工谱换命……”
谢柳伸手按住画卷,正压在题款处,“戊辰年四月初八,墨池莲开,这才是夫子真正的杀招吧?”
她抽出发间银簪挑开裱纸,夹层里赫然是半张海防图,标注着沧溟水师的布阵弱点。
霍凡低笑出声,咳出的血溅在海防图边缘:“顾衡以为灭墨家满门便能得天工谱,换来官位加身,却不知真正的杀器,是阿宁记在桃花笺上的沧溟潮汐。”
他推开窗任暴雨迎面,凛冽而下,“明日你带着海防图南下,自会有人给你看另半幅残卷。”
谢柳攥紧发簪,念着的佛珠串突然断裂开来,血似的珠子滚进满地狼藉。
“若学生猜得不错,另半幅该在墨家幼子身上?”她盯着霍凡后颈犹在若隐若现的鳞片,“只是不知当年亲手将天工谱交给顾衡的夫子,如今又要以何面目去见墨家遗孤?”
惊雷劈开夜幕,照见霍凡眼底翻涌的痛楚,他反手扯落腰间玉佩掷向谢柳,道:“把这物件交给幽州驿馆的眼盲琴师,他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玉佩入手冰凉,裂缝中渗出淡淡的一抹香,与谢柳在顾府密室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雨中蓦得传来纷沓脚步声,霍凡突然握住谢柳手腕按向自己心口,肌肤相触的刹那,她摸到了旧年在他身上留下的狰狞旧疤。
“记住,顾衡当年没找到的天工谱第三卷,藏在水师战船的龙骨里。”他唇色愈发青紫,声音却很温柔,“若我活不到你归来那日……咳!那就把我和阿宁的画烧在墨池。至少,让我知道还有她是同路人,总归黄泉路不算太寂寞。”
门于此时被人轰然推开,太尉府亲卫的火把照亮雨帘,霍凡猛地推开谢柳,转身时又是那副醉眼迷离的模样:“诸位夜闯霍府,莫不是要来讨杯残酒?”
他晃着空酒葫芦倚在门边,水珠顺着散乱的发梢滴落,在石砖上汇成蜿蜒的溪痕。
谢柳隐在暗处,看着亲卫统领手中可以调动禁军的虎头符,立刻就明白了霍凡为何要她此刻南下。因那暴雨中的太尉府亲卫,怕是来押人而非护主的。
“霍公子,太尉有请。”统领抬手示意,身后士卒亮出镣铐,“顾大人在幽州遇袭,现场留着你霍家的柳叶镖。”
霍凡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任由镣铐锁住手腕,经过谢柳藏身的屏风时,他忽然哼起荒诞走板的渔歌,调子正是墨四小姐当年在莲池采菱时常唱的。
谢柳握紧了玉佩,在曲声转折处听出四个字:潮生阁,卯时三刻。
25. 观音
细密的雨打在衣衫上,谢柳裹着斗篷穿过街道,袖袋里的玉佩贴着腕骨发凉。
潮生阁的牌匾在夜色中泛着血光,檐边系着的红绸被风扯得笔直,仿若悬在空中的残肢。
“姑娘寻人还是寻物?”
门房里转出个提灯小厮,琉璃灯罩上画着双鱼戏水图。
谢柳嗅到灯油里掺着一股奇异的香,她遂在斗篷下扣住三枚银针:“劳烦通传,落英巷霍家来取桃花酿。”
小厮灯笼突然坠地,火苗窜上谢柳袍角,她匆促旋身避开时,暗处倏然刺来九节鞭,鞭梢铁莲花直取咽喉。
“太尉府的狗也配喝潮生阁的酒?”
讥笑声从梁上传来,谢柳反手甩出银针,却见鸦青色衣袖翻卷如云,将暗器尽数收入囊中。
“霍家的针,顾家的鞭,倒在我这戏台上唱起对台戏了。”
执鞭人落地时,谢柳不由紧紧盯着他,只因这张脸与三日前刺杀霍凡的幽州刺客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多颗桃花痣。
鸦青衣公子忽然闷咳起来,苍白的指节攥住心口的帕子,谢柳注意到他腰间悬着的药瓶,正是霍凡书房暗格里的小瓶罐。
“千秋公子若肯借一步说话,或许能解了这每逢雨夜就发作的心疾。”
她故意让斗篷滑落半寸,露出颈间的玉佩。
待到琉璃灯重新亮起时,谢柳已坐在潮生阁顶层的楼间里。
千秋公子蜷在软垫上,脚踝银铃随着咳嗽轻颤:“谢姑娘可知,此刻太尉府的人正拿着你的画像,在胭脂铺搜人?你既然来了,想来自也有你的理由,只是我向来不迎散客。”
他指尖掠过香炉,炉中升起的烟被他细碾慢挑,凝成同样的‘卯时三刻’四个字。
谢柳将凉透的茶泼在地砖上,水迹竟显出一幅太尉府暗道图:“公子既知我身份,也该明白今夜若不让我见到盲琴师,明日潮生阁私贩军械的密账就会出现在顾衡案头。”
“好个玉石俱焚的法子。”千秋公子低笑,腕间银铃突然炸裂开来,迸出簇火焰舔舐墙壁,渐渐浮现出半幅溟月图,与谢柳怀中的纸卷严丝合缝。
“还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好孩子,你猜为何潮生阁的暗道,与太尉府书房下的密室如出一辙?”他蘸着药汁在案上画了朵墨莲,“因为十二年前督造这两处的,正是一位你我皆熟知的旧人。”
漏刻声里忽而掺进金戈之音,千秋公子神色骤变,扯过谢柳躲进衣橱间。
透过孔隙,谢柳看见另一个鸦青身影跨进门来,腰间佩剑还在滴血,那人面容与千秋公子别无二致,只是桃花痣生在眉梢。
“弟弟,你又把药渣倒在花圃了,喂给那些尸骨有什么好的。”阁主剑尖挑起千秋公子的帕子,“说过多少次,这些脏东西该埋在墨池底下。”
他突然贴近衣橱,剑锋擦着谢柳鼻尖划过,“你说是不是,谢大小姐?”
千秋公子推开暗格机关,将谢柳推进密道,在石板闭合的瞬间,谢柳看见他吞下整瓶药丸,眼尾的痣沾了血渍:“兄长,我们该清算下当年你给母亲下蛊的旧账了。”
兄弟俩的笑声与剑刃相击声绞在一起,渐渐被水声淹没。
谢柳脚步渐渐加快,密道尽头坐着个抚琴的白衣人,琴身嵌着七枚银钉。听到脚步声,他指尖在弦上一挑:“姑娘,可闻到什么花香?”
谢柳举起玉佩的刹那,琴师站起身劈开琴腹,取出卷泛黄的天工谱残页:“阿姐临终前说,当双鲤重游墨池日,便是沧溟水竭时。”
破晓的晨光渗进密道,谢柳展开残卷,发现边缘沾着抹胭脂,与霍凡珍藏的信如出一辙。
琴师摸索着点燃了灯,火光里他的轮廓渐渐与霍凡所描述的某张面容重合,谢柳按住他拨弦的手:“墨幼安?怎么会是你?”
潮声阁外忽然响起太尉府亲卫的呼喝,琴师将海防图塞入谢柳怀中,果断转身撞向琴身银钉。
血溅在天工谱上的刹那,泛黄的纸显出水师战船的龙骨图样。
“阿姐当年用命换来的秘密……”他倒在血泊里释然笑了,“终于……能沉冤昭雪……”
谢柳忙攥着染血的图纸奔出密道,却正撞见千秋公子倚在廊柱下。
他心口插着阁主的佩剑,手中却紧握个药瓶:“把这个,交给霍凡。”
瓶底刻着小小的墨莲,与十二年前墨四小姐茶器上刻的分毫不差。
翌日,谢柳混在运酒的车队里离开潮生阁,车辕上绑着的绸缎被风吹开,露出里面令牌的一角,正是昨夜太尉府亲卫持有的虎头符。
晨雾漫过街巷时,谢柳在颠簸的酒车里攥紧了染血的图纸。
千秋公子临死前递来的药瓶贴着心口发烫,瓶身上浮凸的纹路硌得人发疼。她闭目倚在酒坛间,忽听得外头更夫敲着铜锣唱道:“潮生阁里菩萨面,白日修罗夜神仙——”
这俚语倏然勾出她来时好几日前在茶楼听来的闲话,彼时她扮作采药女,竹笠下压着霍府暗探的令牌。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茶客都屏息听着那桩奇闻。
“却说潮生阁主有对双生兄弟,白日里那位活剥人皮点天灯,到了夜里却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老翁颤巍巍捧着茶碗比划,“上月我们幽州城南瘟疫,有人瞧见着那鸦青衣公子夜半在破庙施药,那眉眼慈悲得跟画上的药师佛似的。”
谢柳当时正往药篓里塞止血草,见到茶寮外闪过抹鸦青色衣角。追出去时只捉到一缕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如今想来,那该是千秋公子发病时用来镇痛的药香。
酒车碾过路的声响,渐渐与记忆里某个雨夜重叠。
那是她少时那年,太尉府后巷总出现个药棚,有次偷溜出府,她亲眼见身着鸦青色的人蹲在泥泞里给乞儿接骨。
那人侧脸映着灯笼暖光,鼻尖凝着的汗珠将坠未坠,恍若菩萨低眉时垂落的杨枝露。
“公子为何夜里行医?”
她曾隔着雨帘发问。
身着鸦青衣的人腕间银铃轻响,将药囊系在小乞丐腕上:“因我见不得光啊。”
回眸一笑间,她看清他眼尾桃花痣红得妖冶,好似菩萨被溅了滴心头血。
酒车猛地颠簸,谢柳额头撞在车壁,疼痛激得目中清明。
千秋公子咽气时的面容突然清晰起来,他唇角噙着笑,眉间三道褶皱却如莲台叠瓣。想来这般情状她原是见过的,是在皇城里佛堂供奉的水月观音上,他低垂的慈悲里藏着丝丝苦意。
“姑娘,前头过水门关要查车。”驾车的老汉压低了声音,“您且往酒坛深处躲躲。”
谢柳闻言蜷了身,鼻尖却嗅到千秋公子塞给她的药瓶正逸出异香,混着酒气竟无端催出段本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她作为客宾初入霍府第二年,上元夜偷溜去逛庙会,长明灯海里撞见个戴修罗面具,身着鸦青色衣衫的人,正往河灯里塞银票。
面具掀开半寸时,她瞥见对方下颌有道新愈的疤,像菩萨玉被顽童磕破的缺口。
“小妹妹迷路了?”那人递来盏兔子灯,袖口滑落寸许,露出手腕狰狞的鞭痕。
她后来才知道,那伤痕是幽州巫族惩戒叛徒的刑罚。而今忆起,千秋公子执鞭的右手腕上,分明也有同样的印记,只是被帕子掩着,约莫是不想让谢柳瞧见。
官兵查车的呼喝逼近,谢柳屏息缩在酒坛阴影里。
忽有稚童哭闹声炸响:“娘亲看!莲花开了!”
她透过酒车缝隙望去,见个身着雅青衣衫的人立在桥头撒纸钱,折成的莲花舟顺水流淌,正是千秋公子昨夜用来引开追兵的障眼法。
那袭鸦青色的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谢柳却觉寒意刺骨。
实在太像了,这背影与霍凡书房那幅未完成的工笔重合得分毫不差。
画中执伞的墨四小姐回眸浅笑,伞下阴影里也藏着个模糊的鸦青衣的轮廓,似菩萨又似修罗。
“放行——”
谢柳不知为何,突然就顿悟了:千秋公子眼尾那颗桃花痣,与霍凡珍藏的信上残留的胭脂,原是同一种北元朱砂所制。当年墨四小姐及笄礼用的口脂,怕也是这般殷红如佛前赤莲。
酒车驶出关口时,朝阳正破开云层。
谢柳借着天光细看那药瓶,发现墨莲纹的叶脉里藏着行小楷:慈渡三十二愿。
这是前朝高僧为解瘟疫发下的宏愿,刻在此处,倒像是某种自嘲的谶语。
她忆起昨夜衣橱里的惊鸿一瞥,千秋公子吞药时脖颈绷紧的弧度,像极了庙会上看到的吞剑艺人。
那些褐色的药丸,她在霍凡书房见过的,以曼陀罗花为主料,佐以砒霜镇痛,分明是饮鸩止渴的毒方。
“他每夜救人时,都在慢性自戕,一点一点地走向死路。”
谢柳摩挲着瓶身喃喃。
茫茫雾散尽处,官道旁闪过座破败的观音庙。
褪色的帷幔后,着了鸦青色衣公子给产妇接生的画面蓦地浮现。
那夜暴雨如注,他跪在血水里剪脐带,鸦青衣下摆浸得暗红,却把最后的参片塞进产妇口中。
乱世中,倒难能有纯粹之心。
“为什么?”她当时攥着药箱追问,因为霍凡教她的,是人人皆生于欲,长于欲。
有权势的,往往城府极深,难以碰触。
千秋公子将婴孩裹进自己外袍,眼尾桃花痣在雷电中红得凄艳:“因我兄长白日造的孽,总得有人夜里来偿。我与他,他与我,本就没有分别。棋中人,戏中身,难以逃脱。”
这话如今品来,竟与霍凡那句‘执子之人亦在盘中’异曲同工。
酒车拐进林间小道时,谢柳摸到怀中的海防图。
图纸边缘的胭脂印蹭在指尖,她鬼使神差地往唇上抹去,铜镜里惊鸿一瞥的红,与记忆中千秋公子咳在帕子上的血渍渐渐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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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倚在潮生阁的阑干上轻笑,说谢姑娘可知自己像极了阿宁姑姑,那正是墨四小姐的闺名,亦是霍凡画中题着的‘阿宁’。
林间起了瘴气,谢柳将药瓶举到鼻端细嗅。
那香里混着龙脑的辛凉,这配方她在太尉府书库的幽州蛊经里见过,是专门克制双生蛊的秘药。
若千秋公子与阁主当真是中蛊而非患病,那瓶里的药粉恐怕不是救命符,而是更危险的引子。
“姑娘,前头岔路口往哪走?”老车夫突然发问。
谢柳掀帘望去,见西边道上留着串湿漉漉的莲花灯,而草丛里却散落着染血的银铃,正是千秋公子昨夜戴的样式。
这场景与霍凡教的‘阴阳局’何其相似,选生门则入死局,择死路反得生机。
在她踌躇间,林深处传来孱弱的咳嗽声。
谢柳握紧袖中银针跃下车,循声拨开杂草,竟见个浑身是血的鸦青衣衫的人倚在树根处。
那人抬起糊满血污的脸,眼尾桃花痣红得刺目:“抱歉,谢姑娘,竟让你……咳咳……见了我这幅模样。”
他攥住她衣角的指掌已见白骨,但掌心里却护着朵完整的墨色睡莲。
谢柳忽的想起,十二年前的今日,正是墨家满门被屠的日子。
而潮生阁密道里那架嵌着钉子的琵琶,琴腹夹层刻着的,正是‘四月初八,墨池莲开’。
谢柳撕开裙裈扎紧他肋间伤口,血水渗过几重绢布仍止不住。
千秋公子蜷在她怀里笑,唇齿间溢出的血染红了那朵墨莲:“姑娘可知,这花要开在尸骨上……”
话音未落,林间惊起寒鸦,太尉府亲卫的马蹄声已迫近三里。
“你没死就好,抱紧我脖颈。”
谢柳将人负在背上,摸到他脊椎凸起的骨节间嵌着银钉,正与眼盲琴师撞向的银钉一模一样。
霍凡曾说过,墨家机关术最高明的造物,是能将活人生机锁在七处要穴的‘七星锁命’。
千秋公子冰凉的手覆上她眼睫:“我活不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谁,可我不在意,也不恨你。你往西南……咳……走七步……”
他指尖蘸着血在她掌心画了朵莲花,正是潮生阁密道里那架琵琶的纹样。
谢柳踏着卦位疾行,第七步落地时,腐叶下竟露出方青石井盖。
井水寒彻骨,谢柳托着千秋公子浮沉在幽暗中。
追兵的火把光晕染红水面时,她看清井壁刻满墨家机关图,最深处嵌着枚双鲤玉佩,与霍凡交给她的那枚恰好能合成完璧。
“我原本的名字,是墨承意。”怀中人忽然开口,气息拂动她耳畔碎发,“与兄长墨承恩,本是墨家旁支。”
井水漾开血色涟漪,他腕间银铃轻响,惊散一尾盲鱼。
随着他的讲述,好似有十二年前的画面随涟漪浮现。
谢柳仿佛看见两个总角孩童蹲在墨池畔喂锦鲤,穿鸦青衣的那个偷藏了块桃花酥给咳嗽的弟弟。
然有黑衣人破门而入,兄长将弟弟推进莲池密道,自己却被拎着后颈提起,额角撞在假山上溅出血花。
“母亲被太尉下蛊那日,兄长替我喝了一半毒酒。他们人人都说想要天下太平,可人人都想杀人,踩着尸骨上位。墨家也是如此。”墨承意咳得浑身发抖,薄凉的水悄然漫过了他眼尾桃花痣,“从此兄长他白昼为魔,我夜晚做佛,却都是你父亲的掌中傀儡。”
水面上的火把光渐远,谢柳摸到他心口错位的肋骨。
那里本该是七星锁命的膻中穴,如今银钉已断,想必是昨夜与兄长对决时留了余地。
“他刺你这一剑时偏了半寸。”她蘸着井水在他掌心写"生门"二字,“你也未将药瓶里的断魂散倒进他酒盏。”
墨承意笑了笑,道:“兄长他是怎样的人,我自清楚。姑娘可听过墨家双生子的诅咒?”
他引着谢柳的手按向自己后颈,皮下埋着条游动的蛊虫,“母蛊在承恩体内,他若死,我便会成行尸走肉。”
水波忽乱,井口垂下条缀银铃的绳索。
墨承意将墨莲塞进谢柳衣襟:“那支水师的命门不在龙骨,而是在……”
话音被剧烈咳嗽打断,他呕出的血里混着半片金箔,上面烙着太尉府的暗徽。
追兵的叫骂声去而复返,谢柳咬牙扯动银铃绳。机关轧轧作响,井壁翻转出条密道,腥风里卷来潮水的气息。
墨承意在身体余温消散前,咬破指尖在她眉心点了朱砂痣,含笑说:“姑娘,可不可以劳烦你替我看看,真正的潮生阁……”
谢柳背着他爬出密道时,日光正刺破水雾。
断崖下水师的战船列阵如黑云,而崖边石碑上印刻的"潮生阁"三字正淌下露水。
她怀中人彻底冰冷下去,唯有那朵墨莲遇光绽开,花蕊里躺着钥匙,其纹路与太尉府虎头符渐渐重合,直至融为一体。
26. 针锋
兰大娘子设的调香宴于幽州甚是引人注目,有不少调香师皆想一睹这幽州五俪的芳容而跃跃欲试,其间也不乏有怀拥真才实学的调香师意欲跟她一较高下。
谢柳立在兰芷院的白玉阶前,袖中请柬早已被汗水浸软。
她来时赶得巧,恰恰赶上了调香宴的前夕。而墨轻竹给她的请笺也寻常请柬却不相同,那上面印着兰草,凑近能嗅到极淡的雪松香。
“姑娘可是来取新制的春信?”
青衣婢女掀起竹帘,谢柳望见满室器皿恍若映满天光。
兰大娘子背对着门正在调香,墨色长发用丝绦松松系着,腕间的玉镯随着捣香的动作轻响。
“这是轻竹要的安神香。”
谢柳将请柬放在案上,袖口故意拂倒一个瓶罐。
檀木香粉洒落时,她看清案底刻着墨家独有的九宫格,与霍凡书房暗格的机关如出一辙。
兰大娘子立即攥住了她的手腕,“小姑娘,偷看别人东西要当心迷了眼。”她指尖沾了点香膏抹在谢柳虎口,“就像这一味香,闻着金贵,可沾上了三天都洗不掉。”
谢柳腕骨被捏得生疼,面上仍带着笑:“大娘子教训的是。只是我家夫子常说,气味比刀剑更伤人。”
她翻掌露出墨轻竹给的玉环,兰大娘子看到后有些许愣神,松手时带翻了整盒调好的香粉。
艳红粉末就这般纷纷扬扬落进铜炉,腾起呛人的雾,谢柳则趁机摸到案下机关,九宫格应声弹开,露出了发锈的钥匙,正是她在潮生阁得来的。
“轻竹说您这儿有好茶。”谢柳将钥匙收进荷包,从容地扶正铜炉,“不知能否讨一盏祛祛寒?”
兰大娘子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她掀开东墙摆设的竹帘,满墙木格里摆着各色香囊,最顶层的锦盒里躺着封信。
“你喝完茶就走吧。”兰大娘子将信狠狠拍在桌案上,“告诉霍凡,他若再敢往我的香里掺迷魂草,我就把他对墨家做的那些腌臜事写成话本子,让它们广为流传。他敢把那些勾心斗角的玩意用在我兰家身上,小心会赔了重礼又折兵。”
待到雨势渐大时,谢柳揣着兰大娘子给的信拐进了暗巷,伞骨里掉出张薄绢,墨轻竹的字迹晕在水痕里:‘今夜子时,幽州富商柳府。小柳可别会错了意,他呀,姓柳,你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他。’
-
“大爷,您这儿这附近的富商都有谁啊?”
“嗐,小姑娘,你问我可是问对人喽。要说顶富的,谁还能比得上那位啊?姓柳,叫柳无妄,家财万贯啊,就是身子骨不行,体弱。”
“他是做什么行当的?”
“好像是行医救人的吧,唉,你说奇不奇怪,他自己都是医师了,怎么就不能医好自己呢?”
……
讯息套到,谢柳道了声多谢就果断抽身离开。
时值夜间,当柳府四角的衔灯次亮起时,她听见大门后传来玉磬清响。
“丙字七号客人,解絮,您来迟了。”
守在门边的哑仆突然开口,惊得谢柳指尖一颤,这人的模样长得分明年轻正盛,声音却似垂垂老矣的老翁。
正厅内已有六人落座,坐垫上绣着各家的假名。谢柳瞥见东北角那人腰间别着的算盘,似乎是顾氏钱庄掌柜的印记,算珠上应该还刻着顾氏族徽。
“今日第一问。”屏风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他的手指点在江山舆图上,“倘若北元的固天城叛乱,该剿还是该抚?”
谢柳嗅到香里混着佩兰的气息,屏风上透出的剪影正是柳无妄在煮茶,那滚水浇入盏中的声响与问题同时落下,似与清幽的琴音相合。
“自然是剿!”一旁坐着的世家公子拍案而起,玄铁护腕撞在桌上,“去年我们往都城运的三十船大米,如今还沉在江底!”
“王兄此言差矣。”远处传来声轻笑,“幽州巫族擅驱虫疫,家父上月刚折了八百护院在那边。”
玉磬又响,所有目光聚向屏风。
“甲字七号。”那只手从屏风后递出盏茶,“絮娘,你可有什么高见?”
满室陡然寂静。
谢柳接过茶盏时,看见盏底刻着极小的小篆,是个‘柳’字。
她柔声道:“何不分两路,先安抚乱民,以稳固民心,而后剿为首之人以儆效尤,若有再犯,自然斩草除根。”
“有趣。”屏风后的声音带着笑意,“女流之辈,回答的却甚得我意,一字不差。”
小厮算盘蓦然哗啦作响,谢柳余光瞥见有人的右手探向腰间,鼓起的形状分明是把贴身软剑,明显是动了杀心。
柳无妄依然神情淡然,温声道:“世家集会本为广纳良言,若有不怀好意的,便以我的规矩说了算,格名服药,从此不得踏入我柳府一步。”
那人袖间寒光刚出,梁上忽坠下道黑影,谢柳只听得茶盏落地脆响,黑衣侍卫已擒住他的右腕反拧,骨折声随着闷哼响起,惊得一女子大呼出声来。
“公子跟前也配亮剑?”
侍卫钳住刺客下颌,药瓶磕在齿间,丹丸顺着喉咙滑下去,顷刻烧得刺客蜷了起来,十指在石砖上抓出血痕,“当真是不知羞耻,毫无轻重。”
“疼……好疼……等等,我方才是在,是在……”
“客既醉了,送他醒醒神。”
四名灰衣人应声抬着竹滑竿进了厅堂,刺客被他们用麻布裹了扔上滑竿,他喉间作响的呜咽随轿帘落下戛然而止。
满座锦衣公子和女娘皆鸦雀无声,谢柳兀自垂眸盯着盏中浮起的茗叶,听到算珠又噼啪响起来。
“还有谁有高见?”
“我来吧,我可最烦这些弯弯绕绕!”窗边跃进个戴墨色狐狸面具的少年,劲装袖口用丝线缝制着振翅的鹰,“要我说,就该把他们那帮人编入别的地方,索性什么也不管,直接拔剑来打,岂不痛快?”
他顿了顿,又笑意盈盈地附和了谢柳的话,“唉呀,假的,我还是觉得絮娘的更好,毕竟谁也不想造个死人堆。”
“隐公子,你来迟了。”柳无妄敲了敲玉磬,屏风上突然映出幅北元的地形图,“你上月劫的那批珠宝,可找到买家了?”
一语既出,引得满座哗然。
“什么?这人是世家子弟吗?居然还劫商队。”
“我们又不差钱。”
“想来他必然是被家里养得极好,怎么什么事都敢做,实在有伤风雅。”
……
谢柳看见掌柜的算盘珠卡在‘五万’的位置,就想起了几日前沧州商队被劫的密报,原来那批贴着顾氏封条的箱子里,装的根本不是丝绸。
“我啊,就是厌恶那些满口吐着文绉绉,讲着什么廉耻的人。端得好一副善人模样,背地里却手脚不干净。”隐公子拂袖坐在谢柳身侧的蒲团上,身上传来极淡的血腥气,“我只是替天行道而已,若说此地真有什么神佛罩着,那我就是天王老子。难能瞧到个有气魄的小女娘,可比某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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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这人真嚣张……”
“是呀,像他这样的,能有女子喜欢吗?活脱脱就像个纨绔。”
“跟女子坐一起都不知羞的,呸!”
“第二问。”玉磬声压住满室私语,柳无妄点在地图某处,“若用幽州五城的赋税充作军饷,该从哪家开始征?”
有人立即答道:“自然是霍……不对,是从去年赋税最少的沛州开始!”
“王兄这话说的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沛州刺史姓顾呢。”云易嗤笑一声,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个‘崔’字。
谢柳认出这是清河崔氏的标记,而现任沛州刺史崔衍正是顾氏的老丈人。
隐公子提靴踹翻了茶案,香炉滚到谢柳脚边,炉灰里露出半片烧焦的纸,隐约可见‘漕运’二字,她借着整理裙摆的姿势将纸片收入袖中,听见少年带着讥诮的声音响起:“要我说,先把顾氏开的那所钱庄地下埋的十二窖金银挖出来,都够养十万精兵了。他贪得无厌,空顶着官位却没做什么好事,其只徒有虚表,空有虚名,能有什么用?”
掌柜的算盘突然脱手飞出,直取隐公子的脖颈,谢柳正待动作,却见他两指松散夹住算盘,指尖在某个算珠上轻轻一按。
机括弹开的声响中,多枚淬毒银针直射屏风。
随着一串脆响,银针尽数钉在屏风上。
柳无妄叹道:“隐公子,你弄坏了我一座屏风,该如何赔?”
隐公子‘哎哟’一声跳开两步,他夺了的算珠仍犹自滴溜溜转:“嗐,柳大善人做尽善事,您可饶了我这次啊!您瞧,我比那秋后蚂蚱还穷,浑身掏净了都没有几钱银两。”
“蚂蚱吗,它尚能油煎下酒。”柳无妄拢袖拨开银针,玉扳指依稀映得眉目温润,“隐公子这双妙手,拆得了机关,抵不得债?”
少年闻言将算盘往肩头一扛,笑道:“我可抵不得啊,我郎艳独绝,天下无二,抵给你多可惜。跟人做工的活,譬如晨起替你绾发,暮归替你暖榻,还是仆从做得顺手。哦,话说回来,我上个月打碎的玉盏有何来历?”
“那是仅此一个的孤品,隐公子好眼力。”
“那我替你雕十扇顶好的屏风?”隐公子抚掌要溜,却被拦住,“但那也算了,我同你玩笑的……哎哎哎?别拽我衣衫!”
柳无妄轻叩茶案,微微笑了笑,“十扇?”
“三扇!不不,一扇吧,一扇好了!”他似嗅到什么,鼻尖微动,“好香的吃食!哈哈!那我就不奉陪了!”
屏风上银针犹自泛着光,柳无妄摇头轻笑:“看来,这回又要赊账了。”
“解姑娘。”他忽然望向谢柳,“你袖中的灰烬该落地了。”
满座视线如刀剑袭来,谢柳摊开掌心任灰烬飘落,莞尔道:“公子这香炉里的龙涎香,掺了三成松胶吧?可惜松胶遇金会生毒,某位掌柜的算盘,怕是保不住了。”
掌柜突然惨叫出声,算盘在他掌心泛着黑,令他急得掀翻茶案:“柳无妄,你卑鄙无耻!竟在香里做手脚!”
“啊,解某怕是染了风寒。”谢柳起身,“先行告退。”
隐公子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道:“小娘子急什么?好戏才开场呢。你猜无妄兄知不知道,霍家最得意的弟子此刻正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今日的宴席,你觉不觉得,像极了鸿门宴?”
烛火骤然熄灭,谢柳在昏暗中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听见他在耳畔低语:“小絮娘,你要小心啊。”
27. 沧案
谢柳那时听见容敕的话却只微微笑了笑,对他道:“我知道柳无妄是你,你即是柳家的家主。我尚还记得,当初你我不过才初见,便将我提拔到了甲字号的客卿。”
容敕却摇摇头,道:“絮娘,一个客卿而已,没什么。这乱世的纷尘,你与我其实很早就见过了,即使我身为柳府的家主,也难逃那些人的追杀。浮水深溺,权势的根本就是一个往复的轮转,就像朝代更迭,无论换了谁为君主,骨肉相残,君臣算计,仍一如既往。”
她曾见过的,他长身立于世家集会的首席,风头更甚于那些贵公子,只是经久匿于屏风后,使得没人能留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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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般情状像什么呢?谢柳想起了被金丝攀缠的君子竹,锁住皎皎明月的囚链,触而不可及,遥遥相望便觉得已是足矣。
容敕眼底映着摇曳的烛火,像寒潭流经的清水,温泽又细软,“我落子无悔。”
他声音很轻,“何况,已经浸染了血气,很难洗净了。”
28. 龙威
自新帝登基后,后宫除却安王送来的那位贵妃娘娘,就再无一人。而今又从安王府上带回了一个姑娘,惹得宫里那些不知情的婢子议论纷纷。
“昨儿抬进我们宫门的轿辇里装着的女娘你们看见了吗?生得那叫一个艳。”
“到底是王爷带出来的人,她穿的衣裳也好看,红似杜鹃啼血,比贵妃当年入宫还要更甚三分。”
“阿珠你说这话不要命了?贵妃娘娘最讨厌的,就是攀比了。”
“也好奇怪,陛下之前对贵妃娘娘一见钟情,才纳入宫中就火急火燎地洞房了,由宝林一路晋升,在宫宴跳了支舞,就当上了美人。但陛下却很少碰她,听温姐姐说,陛下每晚都会来娘娘的宫里,却不曾要她侍寝。”
“你们围着干什么呢?”
年长的老嬷嬷厉声喝道:“不好好干活,倒是胆肥得很,居然敢妄议嫔妾的事!你们知不知道,这些话要是被传入皇上耳中,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为首的婢女凑到她跟前,细声细气地道:“不过是茶余谈资,嬷嬷何必如此,此处天知地知,您知我们知,再没有外人知晓了。”
“是吗?”龙纹袖袍拂过,随着太监一声‘皇上驾到’,顿时惊得婢子们全乌泱泱跪下。
老嬷嬷颤巍巍地上前,作揖道:“陛下恕罪,几个丫头不懂事,一时失了言。”
南稷屈指挑起婢女的下颚,将手中的药丸强行塞进她口中,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怒自威,“既然这么会说,孤只好赐你哑药了。服下后你就会感受到呼吸难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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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爱妃,岂是尔等可随意评判的?”他的掌温凉,压下老嬷嬷的白发,“你教得好,孤应赏赐些什么,以来宽慰民心。”
老嬷嬷立即跪地,忙不迭地磕着响头,“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南稷道:“错在何处?孤可什么也没有说,你就急着领罪了吗?”
那身着浅蓝衣裳的婢女喉间发出嘶声,面容狰狞地伸出十指捱命抓挠着自己的脖颈,直到扯出道道血痕,口中直念道:“嬷嬷救我!”
老嬷嬷匍匐在地,额头撞得殷红,“陛下明鉴!是这丫头口不择言,老奴提点过她的,是她们几个偏传瞎话,老奴入宫多年,从来教得皆是安分守己。还望陛下惦着情分上,饶了老奴吧。”
“安分守己?”南稷嗤道,“你的忠心对孤而言,分文不值。”
29. 狼王
象牙扳指叩在北元舆图发出脆响,不禁让南稷又一次回想到当初母后被人抬进冰棺的动静,人人都道对她有情,人人却都救不了她。
原来人的命在如潮海袭卷的权势里,与草芥浮萍无甚差别。
“息枫城塔尔部叛乱的折子,被他们呈上来了。此番你立赫赫军功,倒也是该好好赏赐,不如降罚就由你定吧。”南千秋扫落堆叠如山的镇纸,它们砸在南稷掌间绽开青紫一片。
他摩挲着这些年里因练剑而来的茧子,喉结滚动,道:“全杀了。为首者应生挖其眼,碎其尸,余下心有动摇,便是对君王不敬,该断了他们的舌头,悬于城门口以儆效尤。如有不服,做成人彘遣返归家,予他见家人最后一面,便是最大的仁慈。”
南千秋扯过南稷因领兵受伤的右手,发力将裂着的口子深深按在息枫城图的标记处,任由血珠渗入羊皮卷绘制的河道,蜿蜒成了泛着红的纹路。
“还是不够狠。”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敢妄动兵戈伤你的,就该加倍奉还。你可听闻过,塔尔部信仰神明,其尊神封号塔纳,是一个山神。他们有个习俗,是每隔五年就会挑一对童男童女进行祭天,是活人祭,剖了□□拿肺腑心肝做料酒,献给山神饮。连山神庙,都是精心以金银堆砌成的,里面贡品含带玉液琼浆,北元少有的瓷器。”
南稷记得那个雪天,南千秋亲口降罚给他的阿妹,若非有人暗自偷换走她,怕是也得葬身在茫茫望不到边际的草原。
此情此景,和记忆里的场景何其相似,为君者无情,他于经年数载里总归堪堪领悟,若非知晓阿妹还活着,他几近要成为一具空剩血肉的躯壳。
就好像死了似得活着,日复一日,想大醉一场,却因身为储君得时时刻刻清醒。
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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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死了,阿妹跟他走散了,南稷痛得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他倒情愿父王来取他的性命,把他当灾星,这样就能挣脱开囚笼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南稷曾双目失神地站在雨里,质问他忠心的属从,“为什么我是储君?”
他属从则答道:“天命如此。”
可他偏不信天,不信命。
“天要亡她,但我绝不会让她死,无论用怎样的手段,我都要她好好活。”南稷垂眸,“你替我办件事吧,左右亦全打通了关系,将人送出去就好,至于落下的罪责,就由我一力承担。”
……
南千秋注视着他,打碎了案几摆放的玻璃瓶,任装着的两只浑浊的眼掉出,道:“我要你去把塔纳山神的眼珠换成塔纳老部长的颅骨,以及带他们故亲的头颅悬挂城楼,给他们塔纳人好好看看,何谓背离狼群,何谓弑神。”
30. 故人
南竹闻言谢了恩,心中却腹诽着南稷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合计是把她当成故人看,才将她纳进宫中,还真让他挑上了。
她偷偷摸摸趁没人留意,朝南稷方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南稷捕捉到后并未出声指责,而是伸手亲昵地摩挲裹南竹耳边,含笑道:“你可知,故人最是伤人心,多喜藏刀鞘。可惜想以色侍人,还是不长久,你若有意取孤的性命,大可不必用毒。”
南竹忍住翻涌来的一阵反胃,主动贴上前,道:“陛下既对小女起了疑心,何不一验呢?”
她摊开手掌,露出一枚赤色药丸,却抓起要送入口中,被南稷攥了腕。
“安王没教过你,来了宫里要学乖些吗?”南稷蜷指夹过它,从容地咽了下去,“是美人刀还是醉人酿,孤倒要仔细尝尝,究竟何种滋味。”
南竹眨了眨眼,道:“陛下,怕我杀你吗?”
此言一出,惹得旁侧站着的宫人纷纷为之捏了把汗,但不敢缓和逐渐变得古怪的氛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算太亏。”南稷蹲身,温柔地替她解开了银铃,“他想教你用何种毒杀孤,你都可以尽管一试。孤不会动你,也不会娶你,是因孤的妻,只有贵妃一人。”
“而你,跟孤的故人尚有几分相似。”他沉吟着,道,“不如这样,孤与你义结金兰,可好?”
宫人闻言更是错愕,引得一阵小声议论。
“姐姐,这可真是稀奇,往日里陛下带女子回来,不是为奴为婢就是赐死,怎么如今这个有些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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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故人吗?我只知道陛下身为太子时,曾与一个名唤祭的侍卫相互交好,但后来陛下路遇刺客,祭以身相护陛下,才让陛下得以脱身,可祭却似了,实在可惜。”
“也不对,陛下身为太子时也喜欢游山玩水,总是喜欢出宫,没准路遇许多莺莺燕燕,应该算作寻常事。先帝在时,就因为……咳,那个原因,对陛下很是偏袒。”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自登基之后,就性情大变,北元跟我们大宁老死不相往来,怎么就开放了商道呢。”
“还有呢,我以为陛下登基了就还如往常,没想到他居然不再寻花问柳,而是一心扑在了政务上,还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为大家清扫佞臣,活脱脱就是明君嘛。”
“有陛下简直是我们大宁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