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公主弄玉季风》 1、宫闱秘事 云光殿中,帷帐之下。 “你说,若是先帝发现本宫在他最厌恶的宦官身下承欢,他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身下的女子声音很低,婉转千回,恍若爱人间的呢喃私语,可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如刀锋,字字句句插到他心里去。 她明明生了一双再妩媚不过的眼睛,可她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眼角那带着三分鄙夷的笑意,还是刺痛了男子的眼。 他眼眸微垂,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握紧了女子的腰肢,耳畔的呼吸越来越灼热。 女子受不住似的,眉头微微蹙起,强忍着将身体的一股子酥麻压了下去,反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你说是不是啊?” 她有如白玉的手指挑起,划过他衣襟间微微袒露的胸膛,抬起头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九千岁大人。” 男子的眼眸微沉,再次抬起时,已无了方才的情/欲,反而变得一片清明,带着几分冷厉,他缓缓直了身子,敛衣坐在床边,道:“殿下惯常最知道如何惹怒孤。” 身后的女子侧身躺着,香肩半露,一手搭在腮边,笑着道:“九千岁大人着实是冤枉本宫了。” “嗯?” 男子回过头去,俯身吻上她的唇,女子却险险避开,道:“大人事忙,若是因为本宫耽搁了,倒是本宫的罪过了。” 他也不恼,只一把捏起她的下颌,道:“孤不在的时候,殿下最好老实些,否则……” 她笑靥如花,道:“什么?” “这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抵不过殿下的性命。” 他说着,见她眼眸微动,方才满意地松开了手。 在他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女子眼底方才的意乱情迷便顿时化作一片清明,冷得如同秋日里的凉蟾。 * “吱呀”一声。 侍女遣兰抬起头来,正撞上那男子推开殿门。 外面已是夕阳西下,他似乎不喜这场景,眉头微蹙,漆黑的眸子便蓦地沉了下来,瘆人的冰冷。 他分明生得不输这京城中最矜贵的公子哥,眉眼冷峻,面容清疏,身形高大,一身气息铮然凛冽,气势迫人。只可惜,他挨了那一刀,便不算是个男人,否则,凭着他的样貌手段,做驸马也是使得的。 遣兰想着,不觉面上一红,又很快低下头去,连呼吸都局促了几分。 “来人。”殿内的女子声音清冷。 那男子听得她唤人,手上微微一顿,眉头轻挑。 他淡淡扫过遣兰的脸,冷声道:“还不进去。” 那声音阴鸷得宛如来自地狱,遣兰不敢不应,可她抬起头来时,他已大步走远了。 遣兰不敢再耽搁,忙应声而入,低眉道:“殿下。” 弄玉一边由她侍奉着将衣衫穿好,一边问道:“陛下呢?” 遣兰心有余悸地朝着门外望了望,道:“陛下早朝后便留了裴大人议政,如今还未见裴大人出宫呢。” 弄玉冷哼一声,道:“裴玄又不知给他出了什么主意,倒难为他听得进去。” 遣兰道:“陛下这些日子……似乎与裴大人走得很近。” 弄玉浑不在意道:“孩子大了,自然不想再受制于人。” 遣兰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便只抿了抿唇,道:“奴婢倒觉得,九千岁大人待殿下的好是出自真心。” 弄玉笑笑,道:“床第之间的玩笑话,说说也就算了,当不得真的。” 她说着,淡淡地理了理头上的钗环,半晌,方站起身来,款款走了出去。 * 陛下所居的九华殿和太后所居的承明殿离得极近,弄玉在前面走着,遣兰便低头在她身后不到半步的地方跟着,她不敢问弄玉要去哪里,却知道弄玉的主意一向是极正的。 否则,她也不会以女子之身庇护着孱弱的六皇子和萧皇后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而自己也成为本朝第一个监国大长公主。 弄玉鬓发轻拢,耳边的步摇微微摇曳着,走在夕阳之下,宛如笼了一层金边,美得令人咋舌。 在距离九华殿不远的地方,她微微站定,抬眸隔着白玉桥看过去。 遣兰未想到她会停下,也不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着了朝服的男子正站在殿前,脊背笔挺,他分明穿了一身红色的朝服,可站在那里,却洁净如雪,那朝服穿在他身上,宛如新雪拂青松。 在看到弄玉的一瞬间,他眉头微蹙,躬身地行了礼,再挑不出半点错来。 那是裴玄。 遣兰知道,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影响弄玉的心绪,便只有裴玄了。 * 裴玄抬起头来,却见弄玉已不见了。 他刚一踟蹰,便听得耳边传来弄玉的声音:“快到宫门下钥的时候了,裴大人赖着不走,似乎不合规矩呢。” 裴玄神色和缓,眼睫微垂,道:“殿下。” 他素来不屑与她争辩,从前是碍于身份,如今大约是看不上她的品行。 也对,一个委身于宦官的公主,实在不配与光风月霁裴大人说话,更何况,他还是她的妹夫。 “陛下呢?” 弄玉没理会他,只看向不远处的内侍。 内侍忙不迭的走过来,道:“殿下,陛下他……” “皇姐,你找我!” 年轻的皇帝笑着跑了过来,凑在弄玉身边,道:“我就知道,皇姐总是念着朕的。” 弄玉勾了勾唇,却是笑不达眼底,道:“陛下是本宫的血肉至亲,本宫怎会不念着陛下?” 她理了理他的衣衫,道:“陛下是大人了,怎么还这样冒失?” 皇帝笑着道:“所以皇姐要一直陪在朕身边。” 弄玉揉了揉他的发顶,道:“好。” 皇帝有片刻的怔忪,又很快回过神来,笑得满足。 裴玄静静侍立在一旁,直到弄玉和皇帝想要离开,他才突然开口唤住了她:“殿下。” 弄玉回过头来,淡淡道:“裴大人还有何事?” 裴玄突然跪了下来,道:“殿下,持盈并无过错,还请殿下饶她一命!” 持盈,陈持盈。 原来他纡尊降贵和她说话,不过是为了她那个异母妹妹。 是了,他是她的夫君,自然是向着她的。 弄玉冷笑一声,道:“并无过错?裴大人对于过错的容忍度还真是高呢。只可惜,本宫是个记仇的人。” 她向前一步,逼迫他看向自己,道:“你放心,本宫要的不是她一个人的命。而是……所有人。” 裴玄瞳孔猛地收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很快,从不可置信转为失望,然后,他眼底的光彻底湮灭了。 她喜欢看他从希望变得绝望的模样。 弄玉心里竟有些快意,带着迟来的钝痛感,道:“裴大人还是少管本宫的事,否则,惹怒了本宫,就算是裴太傅出山也保不住你。” 她没再看他,可也想象得到他眉宇之间的厌恶。 他当然恨她,可也没什么要紧的。 皇帝轻笑一声,道:“皇姐,咱们走罢。” 弄玉点点头。 皇帝朝着裴玄一笑,道:“裴爱卿,你快些出宫去吧,别再惹皇姐生气了。” 裴玄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弄玉的背影。 他垂了眸,眼底一寸寸地黯了下去。 * 翌日。 弄玉望着梳妆台前的自己觉得无比陌生,明明她的脸庞还是年轻美丽,可是恍然之间,她便再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从前,他们也唤她“殿下”,却没人像现在这般怕她。 “今日的妆……” “殿下,可是不喜欢?”遣兰问道。 弄玉摇摇头,道:“无事。”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道:“本宫是否变了许多啊?” 遣兰道:“殿下怎么这么问?可是有人和殿下说了什么?” 弄玉道:“也许是本宫想多了。” 她顿了顿,看向遣兰,道:“你怕本宫么?” 遣兰微愣,道:“怎会?奴婢自小侍奉殿下,殿下待奴婢是再好不过的了。” 弄玉回过头来,仔细望着她,眼底如冰雪初融,道:“你看,连你都不肯同本宫说实话了。” 她自嘲地笑笑,自语道:“可是啊,本宫不得不走这条路啊。” 她母亲虽是皇后,却性子懦弱,不得恩宠,幼弟又年纪太小,担不得什么,便事事都靠着她。 可她不过是个无宠的公主,她能靠谁去呢? 左不过,是靠着他…… 她敛了笑意,道:“走罢,该去向母后请安了。” 遣兰觉得她今日格外不同些,想着若是伯英姑姑还在,定能与殿下纾解一二的。只可惜,当初活下来的人是她。 “殿下,您是不是……后悔了?” 弄玉没说话,只是眼底划过一抹凉意,便走了出去。 * 此时刚入秋不久,承明殿中还未生地龙,晨起殿中不见阳光,便又格外阴冷几分。 弄玉握紧了手中的铜炉,手指一圈圈地捻着铜炉的边缘,道:“母后不必劝我了,若是母后闻不惯这血腥味,我便想法子让母后去城外的皇城寺住着,也算清净。” “安平……”太后叹了口气,她不惯称呼弄玉的小字,反而称呼她的封号多些。 弄玉道:“从前谢氏是怎么对我们的,您都忘了?陈持盈更是罪该万死……” “可她到底是陛下的姐姐。”太后道:“你这么做,只怕会让陛下失了人心!” 弄玉冷笑一声,道:“从前赐死肃王和忠王的时候,母后可未曾说过这种话。他们难道不是陛下的骨肉至亲?” 太后道:“他们是男子,持盈是姑娘家,到底不同的。” “是因为陈持盈是女子,还是因为旁的原因?” 太后被她的诘问迫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安平,伯英再如何也只是个奴婢,持盈可是你亲妹妹!” 弄玉望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比荒唐的话,眼底竟浮现出一抹笑来。 太后被她的笑容刺痛,心底也惴惴不安起来。 “得了,我也乏了,先回宫去了,母后早些歇着吧。” 突然,弄玉开口道。 她实在看不得太后那副模样,可又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人们都那么健忘?他们可以心安理得的原谅陈持盈,却只有她记得那些死去的人的眼睛。 她款款站起身来,道:“算算时辰,陈持盈也该上路了,我去送送她。” 太后一急,伸手攥住了她的手,道:“安平……” 弄玉回头看着她,她还是头一次握她的手。 太后的手指温热,原来母亲的手是这样的。 可从前,这双手却从未给过她片刻温情。 弄玉的眼底浮着薄薄的悲凉,在她看向太后的一瞬间,太后已将手缩了回去,有些局促地看着她,道:“喝碗热茶再走吧。” 弄玉瞥了瞥案几上的茶盏,将那茶盏端起来,一饮而尽。 她到底是不忍拒绝她。 太后见她喝了,方才如释重负般安稳坐好,道:“你去吧。” 弄玉微微颔首,便从殿中走了出来。 * 外面天气正好,只是风夹杂着秋凉,才是初秋的天,已有了萧瑟之意。 “慎刑司那边怎么样了?” 遣兰道:“早起慎刑司的人来回过了,宣德……陈庶人选了匕首。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弄玉皱了眉头,仿佛闻得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她记得她是赐了陈持盈毒酒的,她却偏偏选了匕首。果然是令人生厌的人,连选的死法都让人讨厌。 弄玉正想着,却突然觉得胸口一窒。 她伸手捂住胸口,还未来得及反应,耳边便传来遣兰的惊呼声。 “殿下,您……” 弄玉再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遣兰急得都快哭了,大声道:“去传太医啊!传太医!” 可周遭的宫人们只是默然,没有人挪动一步。 遣兰冲着他们厉声道:“你们愣着做什么?都不要命了!” 弄玉眼眸凌厉地环顾着四周,一把握住遣兰的手,道:“没用的……” “殿下……”遣兰红了眼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弄玉还未回答,便见皇帝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他脸上有些惊惶之色,只强自支撑着站在弄玉面前。 裴玄跟在他身后,倒依旧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在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一抹红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避过了目光。 弄玉强撑着一口气,冷笑道:“陛下当真是好谋算,趁着季风不在京中,竟敢给本宫下毒。只是陛下最好想想好,一旦季风从北地同他们周旋回来,你又该如何!” 皇帝结结巴巴道:“朕是皇帝!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能耐朕何!” 弄玉只觉他可笑,道:“不能耐你何?你的皇位都是他给你的,你说,他能耐你何?” 皇帝慌了神,求助似的看向裴玄。 裴玄挺直了腰背,道:“陛下放心,臣自有法子应对。” 他说着,居高临下地睨着弄玉,道:“殿下放心,待朝政稳地,诛杀奸宦……” 不及他说完,弄玉便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 放心?本宫都要死了,还放什么心? 皇帝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怪只怪世人只知皇姐和九千岁,无人知道朕……朕没办法……没办法……” 远远地,陈持盈走了过来,她果然没死…… “皇姐,你和我争了一辈子,到底争不过我。”她笑着,脸色惨白凄厉。 “就算本宫争不过你,但你又真能如愿以偿吗?别忘了,若是裴玄知道,当日面具之后的人是本宫,你以为,他还会疼你爱你吗?” “你……”陈持盈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一步,仓惶地看向裴玄。 弄玉只觉眼前黑得厉害,她攥紧了遣兰的手,道:“你不是问本宫可曾后悔么?本宫后悔,后悔没有做得更绝……” 这一刻,她好像听见玉笏掉落的声音。 不过,不重要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贞元三年 “咳,咳……”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弄玉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缓缓坐直了身子,嘴里依稀还有着浓烈的血腥气,方才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疼着,如今倒是全好了,她倒不知道,太医院还有如此医术高超的太医,连这么剧烈的毒都能解。 门被猛地推开,遣兰急急扑到她身边,道:“殿下可觉得好些了?” “死不了。”弄玉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季风呢?” 遣兰一愣,道:“殿下说的……是什么人?” 弄玉有些不耐烦,道:“就是那个宦官。” 遣兰狐疑地看着她,道:“咱们阖宫上下,没听说哪个宦官是姓季的……” 弄玉仔细端详着她,一时间,倒不知是自己疯了还是遣兰疯了。 她伸出手来,试了试遣兰的额头。 遣兰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一脸的无辜,全然不似往日里那般谨慎小心的模样。 不对……遣兰再怎么样,也不会不认得季风。 弄玉看着周遭的陈设,虽还是云光殿,可陈设却不是平日里那副华丽奢靡的模样,反而质朴得紧。 看着她身上的锦被,如今大约已入了秋,可殿中却并未生地龙,而她也未觉得彻骨幽寒……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只觉天旋地转。 遣兰不安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话音未落,便见一女子走了进来,她着了宫装,发髻上只戴着最简单的珠花,却如乘风而来,身形纤秀,领如蝤蛴,气质斐然,有林下风致。她约么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年纪不大,却自有一种威严。 她仿佛自光中走来,让人完全移不开眼。 她是…… 弄玉怔怔望着她,目光明明灭灭,却一刻都不曾离开她。 “殿下?”那女子轻声问道。 弄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抚着她的脸。 在感受到她温度的一瞬间,弄玉眸底划过一抹讶异,又瞬间变为失而复得的喜悦。 弄玉再忍不住,急急扑到她怀中,将头深深埋在她的臂弯里,道:“伯英,你终于回来了!” 伯英抚着她的发顶,温言道:“奴婢一直在啊。” 弄玉重重点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半晌,弄玉缓缓抬起头来,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份?” 伯英和遣兰相视一眼,道:“贞元三年。” “贞元……” 弄玉呢喃着,这是她父皇的年号。 她记得,这一年的秋日里,她意外跌落莲花池,大病了一场。想来,如今就是她大病初愈的时候了。 她这是……重生了?!回到了十年之前? 弄玉还未来得及享受上天重新给她一次机会的喜悦,便突然想起,这一年好像还出了件事……大事。 她拼命在记忆里思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伯英,近日可有什么要紧事么?”弄玉问道。 伯英思索片刻,道:“这些日子北地是有些不稳,可那是前朝,后宫之中倒未曾听说有什么事。” “北地……”弄玉呢喃着。 伯英道:“昨日皇后娘娘差人来问过殿下的病情,如今殿下醒了,可否要奴婢去皇后娘娘殿前禀告一声?” “不急。”弄玉突然抬起头来,道:“如今是几月份了?” 伯英见她答得干脆,不觉疑惑,平日里殿下待皇后娘娘最是勤谨,连从前病了都要挣扎着去娘娘面前请安的,这是怎么了? 她想着,却也不敢不答,道:“今日是九月初三,殿下可是忘了什么要紧事?” “九月初三……是他!” 弄玉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跳下床来,连外衫也来不及披,便趿着鞋子向外跑去。 伯英随手取了件外衫,急急追了上去,道:“殿下大病初愈,受了凉可怎么得了?” 弄玉再顾不得什么,脚下一步也未敢停。 * 虽是初秋,可晨起的风已夹杂了几分凛冽的味道,直吹得弄玉周身发寒,可她却不敢耽搁,她知道伯英和遣兰就在身后,可她却连停下来等她们的时间都没有。 她记得这一天。 贞元三年九月初三。 那些为九千岁歌功颂德的人曾写过,“千岁出身陇西季氏,自贞元三年被选入宫,时九月初三……” 弄玉直到跑到蚕室前,才猛地止住了步子。 她不由攥紧了衣衫,手指的骨节因为冷而微微有些泛红,一张脸越发地白,只在鼻尖透着一点红,她大口地喘着气,目不转睛地朝着蚕室的方向看着,直到伯英替她披上衣衫,她才略略回过神来,道:“伯英,去找管事的宦官过来。” “是。”伯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便自去寻人了。 不多时候,管事的宦官便跪在了弄玉面前,道:“殿下万安。” 他在宫中当差的日子久了,虽不配到主子们近前侍奉,却也远远地见过弄玉几次,自然也听说过她。 这个安平公主最是好性子,素来都是极和顺的。这好性子,说得好听些便是待人宽厚,难听些便是没什么主意,是个不堪大用的“泥菩萨”。 因此,他只当弄玉是小孩子心性,来这里玩的,便随意劝道:“此处不洁,恐怕污了殿下的眼睛,还请殿下早些回去罢。” 弄玉眯着眼睛道:“本宫问你,季风可在这里?” “季风?”那管事的宦官一愣,道:“殿下说的可是陇西季氏那个小子?” “你这里还有旁人唤作季风?”弄玉淡淡说着,可话语之间却极有气势,让人不敢不敬。 这,这还是传言中那个性子和顺,说话小心的安平公主么? 他还是头一次见弄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伯英和遣兰也面面相觑,不知弄玉究竟是怎么了,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嗯?”弄玉眉间满是不耐,似乎他再犹豫一瞬间,她便可教他人头落地。 那管事的宦官再不敢犹豫,忙不迭道:“在,在,就在里面呢。” “他……可受刑了?”弄玉问道。 那管事的宦官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极恭顺地回道:“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等人也只有遵旨的份儿……” “带本宫进去。” “这蚕室不洁……”他愁得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起。 弄玉不等他说完,便上前一步,将蚕室的门推了开来。 虽是白日,里面却一丝光亮也不见,幽深得紧。 门被突然打开,光线便顺着这道缝隙倏尔闯入,直刺得里面的人睁不开眼。 一个羸弱的少年被绑在架子上,双手双脚都死死的缚着,他似是受了许多刑罚,身上没一寸好肉,到处都是血痕。 他眯着眼,望着这个突然闯入他的世界的女子。 她分明只着了一身素衣,未施半点粉黛,却生得明艳张扬至极,仿佛将千般光彩都揽于一身,耀眼得不可方物。 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直白不收敛,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只一瞬,眼底却似已滚过万般心思。 弄玉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季风,少年时的季风。 这个时候,他还不是什么九千岁,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可就算他现在落魄至此,他眼底的淡漠隐晦也未曾改变。 他凭什么? 弄玉心底讥笑着,朝着他的下身扫视了一眼,暗暗地松了口气。 总算还来得及。 她虽恨他,可这一次,她想救他。卖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但愿他能为她所用,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刀。而在刀锋卷刃之前,她会想法子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季风被她的目光刺痛,他微微避过头去,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弄玉轻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 季风察觉到她的目光,不觉抬眸看她。 她离得那样近,鼻息相接,他梗着脖子,强迫自己看着她,目光没有半分退缩,可到底耳朵根还是红了起来。 还会脸红? 当初他强占她的时候,她可没看出他还有这样一面。若是让旁人知道,九千岁年少时是这样腼腆害羞,还不知要笑死谁呢。 弄玉想着,便起了逗弄起他的心思。 她轻笑一声,道:“杀了剐了多可惜,倒不如……” “不如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弄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现在的季风与十年之后的九千岁相比,可有意思多了。 可他到底是狼,哪怕这狼再讨喜,也逃不过狼子野心。 她又看了他一眼,目光一寸寸地冷了下来,道:“带回去!” “是!”宫人们应着,将季风解了下来。 弄玉说完,一边瞧着自己的指甲,一边道:“无论日后谁问起来,你们都只说季风今日已净过了身,知道么?” 她状似无意,可那语气却冷得不像话,带着上位者的威势,让人不敢不从。 那管事的宦官忙应道:“是,是。” 季风被宫人们架着推了出去,经过弄玉的时候,他不觉看向她。 她眼底淡漠凉薄,是他再没见过的神色。 * 云光殿。 “殿下带了他回来作甚么呢?他虽生得俊俏些,可到底是季氏的人,陛下杀了他全家,若是他怀恨在心报复您,可怎么得了啊?”伯英劝道。 弄玉闭着眼睛,跪在菩萨像前,直到将手中的念珠捻完,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道:“他不会。” 伯英不解,道:“殿下就这么笃定?他祖父和父亲都是武将,他是家中独子,自小习武的,若是发起疯来,那些侍卫怎么拦得住?” 弄玉神色淡然,道:“正因为他是季氏的人,才一定不会报复本宫。” 她说着,款款站起身来,道:“他就是再恨,也只会恨那些设计陷害季氏一族的人,于大楚、于本宫,他都不会怎样。” “殿下……” 弄玉摆摆手,道:“放心吧。” 上一世,她是一步一步看着他走来的,哪怕他做了九千岁,有了掌控天下人性命的权力,他虽然狠厉阴鸷,却也总是护着大楚的江山的。 至于对她…… 弄玉眯了眯眼睛,如此僭越,也该让他受些教训,让他这一世再不敢起那些心思。 正想着,便见一名宫人走了进来。 那宫人仗着有些年纪,也礼都懒得行,只道:“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去承明殿。” 弄玉闲闲扫过她的脸,道:“伯英,这奴婢未经通传便擅自入主子的寝殿,见了主子又不行礼,该当何罪啊?” 伯英有些为难,却仍是硬着头皮道:“殿下,如此,该去慎刑司领上三十板子,再来回话。” “听见了?”弄玉瞥向她,道:“林嬷嬷还是领了板子再来回话吧。” “殿下……”林嬷嬷脸上这才有些慌乱之色,道:“奴婢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那又如何?”弄玉看也不看她。 “殿下,您这么做可有想过皇后娘娘会怎么想!” 林嬷嬷话还没说完,便见弄玉摆了摆手,侍卫们应声而入,将林嬷嬷拖了下去。 遣兰笑着道:“这恶奴素日里惯常欺负咱们宫里,殿下今日总算让她吃了个教训。” 伯英却有些担忧,道:“殿下如此,不知皇后娘娘那边……” 弄玉勾了勾唇,道:“那边的帐,本宫慢慢算。”魔/蝎/小/说/m/o/x/i/e/x/s/.c/o/m 3、皇后萧氏 承明殿和云光殿隔得极远,平素不觉得,可此时的弄玉坐惯了轿辇,如今自己走走,便觉得全身疲累。 也不知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日日请安,哪怕受尽冷眼,也没有一日不来的。 陈弄玉啊陈弄玉,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这么多委屈。 弄玉想着,眼底一寸寸地沉了下来。 而此时,“承明殿”三个字已在眼前了。 * 承明殿已许久没有修缮过,自然不比上一世时气派奢华。此时的承明殿最多可以称得上古朴大方。 皇后身边的女官寄奴见弄玉来了,便迎了上来,神色却是淡淡的,道:“殿下,皇后娘娘已等候许久了。” 弄玉没说话,全然不似往日里那般殷勤,只径自朝着殿中走去。 寄奴只当她是大病初愈这才失了礼数,便未及多想,只跟在弄玉身后一道走了进去。 * 殿中,萧皇后坐在案几旁,正笑着与身边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已出落得十分美丽,更难得的是,她年纪虽小,却已有了几分清冷之气,乌发雪肤,唇有芙蓉之色,偏偏眼眸太冷了些,让她有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着气度,这却是当下权贵们所追求的灼灼风流。 见弄玉进来,那少女不觉抬眸,眼底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分明看见了弄玉,却丝毫没有唤她的意思,甚至还多与皇后说了几句话,哄得皇后轻笑,将弄玉生生晾在了一边。 只一眼,弄玉便认出了她。 陈持盈。 那个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的妹妹。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没存什么好心,还坏得这么明显。 只可怜上一世时弄玉一心想着与她交好来博得皇后欢心,直到后来失去了一切,才发现对于豺狼而言,自己的退让只会让她想要的更多…… 弄玉也不恼,只淡淡望着面前的二人,像是看戏似的,忖度着这对母女。 “姐姐在看什么?直看得我心里发毛呢。”持盈娇嗔一声,缩在了皇后身后。 “我只是在想,母后的确宽仁,连待妃嫔之女都能宛如亲生。”弄玉幽幽道。 “你……“持盈脸皮涨红,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无论弄玉的话有多难听,她到底也没说错。 弄玉倒是全然不在意她,只是瞥着皇后的神色。 她果然面色一沉,泛着铁青色,道:“安平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弄玉道:“好多了。” 皇后声音陡地一沉,道:“既然好了,早起怎么不知道来请安,却知道去蚕室里胡闹?” 弄玉看了持盈一眼,懒懒道:“母后这是听谁嚼了舌根?” 皇后恨道:“你自己做下了糊涂事,还怕本宫知道吗?那季家的小子是什么人?他祖父、父亲通敌叛国,那是大楚的罪人!你把他强留在身边,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她说着,轻轻抚了抚持盈的手,道:“你自己不知道尽孝,难道还看不得持盈多陪陪本宫吗?若不是她日日为本宫开解着,本宫……” 持盈温言道:“娘娘别这么说,这都是持盈该做的。” 唤她是封号,唤陈持盈倒是小字。 弄玉心中想着,眼底也一寸寸地冷下来,道:“父皇既罚了季风充入宫廷为奴,便是要他侍奉主子的。他去旁的宫里也是去,去儿臣宫里也是去,儿臣倒没觉得有什么错处。” “放肆!你还敢狡辩!”皇后气得捂紧了自己的胸口,道:“旁的没学好,倒学了一副伶牙俐齿,没有半分公主的气度!” 她惯常会指摘弄玉没有公主气度,倒也不怪她,只因弄玉生不逢时。 大楚受前朝影响,崇尚的是魏晋之风,好自然之风,女子自然生得越是清瘦纤弱,越有飘飘欲仙之感越好。而弄玉偏偏生得妩媚婉转,兰胸蜂腰,端的是媚骨天成。 寻常她如此说,弄玉便低头认了。 可这一次,弄玉却道:“儿臣从小在皇祖母身边长大,学的是主理六宫的本事,自然不是旁的公主所能比的。母后若是不喜,儿臣此后便也不常来了。” 她眸子清冷,迎着皇后不安的目光,道:“还有,母后身边的人不守规矩,儿臣已替母后处置了。此次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饶她一命,若是下次还敢僭越,便休怪儿臣不念母女之情了。” “你,你……”皇后站起身来,又支撑不住似的,很快坐了下来,道:“你大胆!大胆!” 持盈亦道:“姐姐,你这是作甚么?有什么气冲着我来便是,何苦这样气娘娘?” 弄玉看了她一眼,道:“没忘了你。三日前莲花台,我是怎么落了水,你且细细思量着。” 持盈心头一窒,顿时便有些心虚。 此事自己明明做得隐蔽,她怎么会知道? 言罢,弄玉便再不看她们,便转身走了出去。 遣兰和伯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见弄玉脚下轻快,全然不同于往常那般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模样,也不觉心头舒展。 遣兰小声问道:“姑姑,殿下这是怎么了?” 伯英摇了摇头,心中却对弄玉刮目相看。 弄玉什么都好,只是性子孱弱,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女子柔弱些也没什么,可这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这便是大忌。 如此这般,无论是她一时兴起也好,是当真转了性子也罢,都是好的。 * 一行人快走到云光殿的时候,远远地,正看见有人朝着她们走来。 遣兰道:“殿下您看,是六殿下过来了呢。” 伯英道:“六殿下惯常与殿下亲厚,定是一散学便来了。” 弄玉眯着眼睛,朝着那人来的方向望了望,道:“本宫乏了,请霸先回去吧。” 霸先,是六皇子陈顼的字。 伯英一愣,道:“是。” 遣兰见弄玉径自入了殿,还将殿门紧紧关上,不觉心中生疑,道:“姑姑,殿下这是怎么了?殿下平日里不是最疼六殿下的么?” 伯英摇摇头,道:“殿下自有考量,不是我们做奴婢的该置喙的。” 她正说着,便见陈顼笑着走了来,他原是跑着的,临近云光殿,才险险收了步子,道:“伯英姑姑,我皇姐呢?” 伯英取出帕子来,替他擦着鬓边的汗,道:“六殿下跑得急了,瞧这一头的汗。” 陈顼浑不在意的擦了擦汗,道:“这有什么的?皇姐病了,我比谁都着急,自是要赶来瞧瞧的。” 伯英道:“殿下已大好了,只是方才刚从皇后娘娘那里回来,殿下身子乏得很,便先去歇着了。” “我瞧瞧去。” 陈顼说着便要推开殿门进去。 遣兰赶忙拦住了他,心虚道:“殿下已歇下了,六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 陈顼看着遣兰不自然的模样,道:“遣兰,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母后又给皇姐气受了?” 遣兰支支吾吾道:“没,没有。” “怎么没有?定是母后又说了什么,才惹得皇姐不快。”陈顼恨道:“也不知母后怎么想的,自己生的女儿不疼,偏疼旁人生的女儿!” 伯英恨不得去捂他的嘴,忙道:“六殿下慎言!” 陈顼道:“姑姑,你同我说,是不是皇姐受委屈了?” 伯英抿了抿唇,料想她若什么都不说,只怕六皇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便拉着他到一旁,低声道:“今日殿下去皇后娘娘宫中时,宣德公主也在。” 她见陈顼眼底划过一抹恨意,便接着道:“六殿下心中明白便是,只是殿下的处境……六殿下若盼着殿下能与皇后娘娘的关系缓和些,便千万别去质问皇后娘娘,否则……” 陈顼听着,郑重道:“姑姑放心,我省得的。” 伯英点点头,道:“这偌大的宫中,唯有六殿下与殿下是一母同胞,血肉至亲,只要六殿下念着殿下,护着殿下,殿下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陈顼眼眸一软,道:“我都明白,这世上再没有比皇姐与我更亲厚的,母后分不清亲疏远近,我却分得清楚。” 伯英笑着道:“六殿下如此,是殿下的福气。” 陈顼道:“我有皇姐心疼我,又何尝不是我的福气。” 言罢,他又不甘心地朝着殿内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姑姑让皇姐千万宽心,我明日再来看她。” 伯英道了声“是”,陈顼才离开了。 伯英见陈顼走了,方低低地叹了口气。 殿下素来极疼爱六殿下,六殿下也与殿下最为亲厚,殿下如此,倒着实让她看不懂了。 * 弄玉在殿内,外面的声响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伯英和遣兰自然不懂她为何要疏远陈顼,可只有她知道,前世那个杀了她的偏执少帝,就是她最疼爱的弟弟陈顼。 正想着,便有宫人来报,道:“殿下,季……” 她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犹豫了片刻,方一狠心,道:“季公子不肯吃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弄玉正心烦,听得此话,连眼皮都没掀,只道:“爱吃不吃!不吃便饿着!” “可是……” “本宫只让你们看着他,生死不论!” “是……可季公子闹着要出去……” “你告诉他,他若是敢走出云光殿,便是满天神佛也保不住他的命!” 弄玉丢下这句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头疼得厉害,又是大病初愈,实在是乏得很。 朦胧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陈顼的脸。 他比现在大了许多,却依旧年轻。 那样年轻的一张脸,怎么说得出那么残忍阴厉的话? “怪只怪世人只知皇姐和九千岁,无人知道朕……朕没办法……没办法……” “皇姐,你说,朕怎么容得下你?” “你死了,就能永远留在朕身边了。谁也抢不走你……那个宦官也不行……” 他的脸几乎变了形,让人只觉触目惊心。 弄玉挣扎着睁开眼睛,周遭都已暗了下来,可季风那张脸却近在眼前。 她猛地坐起身来,瞳孔一震,下意识地向后缩,惊道:“季孝直!你怎么在这里!” 季风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厉来,用匕首抵着她的脖颈,道:“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字?” 季风,字孝直。魔/蝎/小/说/m/o/x/i/e/x/s/.c/o/m 4、帐内前尘 弄玉自然不会告诉他,这是上一世时,他告诉自己的。 上一世时,她初次见他,他已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为了她父皇身边的人。 他一把攥住她衣衫的飘带,道:“安平公主,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你会在奴才面前轻解罗裙,求奴才怜惜。” 弄玉当时虽是个不得宠的公主,却也容不得他如此放肆,恨不能当场便杀了他。 可下一瞬,他只动了动嘴皮,便轻轻松松解了她的危机。 她跪在地上,嘴里说着“口谢天恩”,眼底却淡淡地瞥向他。 这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人之贵贱原不在身份高低,谁有本事,谁便是这天下的主宰。 他扶着她起身,模样恭敬,可手指却拂过她的掌心。 “你为何帮我?”她看向他。 他勾了勾唇,道:“或许,是为了看那老匹夫最美的女儿,匍匐在我脚下。” “你!” “殿下别忘了,我叫季孝直。” * 刀刃冰冷,他手上一顿,她的脖颈便划出一道口子来。 弄玉脖间一痛,逼着她回过神来。 她轻笑一声,道:“季老将军若是知道他的孙儿在此用匕首逼迫一个女子,你说,他会气成什么样?” “你还敢提我祖父!”季风更恨,眼底像是淬了火。 弄玉趁着他怒火攻心,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金簪来,顺势抵在他后颈,冷冷道:“这金簪上淬了毒,只消刺破肌肤,便可取人性命。” 她望着他的眼底,道:“季少将军,还不预备和本宫好好说话吗?” 他微一迟疑,便听得门外传来声响。 “吱”的一声,门被缓缓推开。 季风来不及离开,便一把将床边的帷帐扯了下来,自己则拥着弄玉顺势滚在了床上。 “你……”弄玉闷哼一声,人已被他按在了床榻之上,他一手按住了她的手,一手不忘继续用匕首抵着她。 两人本就在咫尺之间,如此,他的脸便在她近前,连同呼吸都纠缠在了一处,温热之间,带着点点鹅梨帐中香气,那是打翻了床上的香炉,弥漫出的味道。 这种感觉,前世不知已经历过多少次。 那种身体之间抵死缠绵的记忆冲击着弄玉的思绪,惹得她红了脸,不觉挣扎起来。 “殿下,您要起身吗?”遣兰一边走进床边,一边问道。 弄玉刚想开口,季风一急,便忽然用唇吻住了她的唇。 弄玉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不觉睁大眼睛看向他。 湿润温热的触感传来,季风的脸倏地红了。 他再如此大胆,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正想离开,弄玉却用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季风的脸僵了僵,黑眸中满是惊异。 她一边吻着,一边伸手在帷帐上摇了摇,示意遣兰出去。 遣兰会意,便小心退了下去。 直到门被轻轻掩上,弄玉才松开了他,眼底波光流转,轻笑着道:“季少将军似乎不善此道,不若让本宫教教你?” 季风红了脸,眸色阴冷,道:“你怎能……” 弄玉坐起身来,将脸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素白的指尖捻起自己的一缕发丝咬在唇边,道:“本宫如何?男欢女爱,食色性也,不是么?” 季风自小家教甚严,家中长辈皆是一夫一妻,连妾室都少有,自然没见过似弄玉这般的女子。她明明年纪尚轻,却妩媚婉转至极,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弄玉生得极美,而她此时这般,对于男子来说,无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避过头去,道:“殿下请自重。” 弄玉哂笑一声,道:“怕了?” 季风没说话,只是目光微微一闪。 弄玉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本宫当真以为你是胆大包天呢!” 弄玉逼视着他的眼睛,只一瞬,他便冷静了下来,道:“人人都道殿下金尊玉贵,可若殿下当真单纯无忧,又怎会在枕下放这种毒物?” 他上前一步,攥住弄玉的手腕,将她紧握着金簪的手抬起,道:“殿下到底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弄玉轻笑一声,道:“还算有些胆识。” 她说着,将金簪顺手簪在发髻中,道:“这金簪没什么毒,不过是本宫拿来诓你的。不过……你还不算笨。” 上一世时,她的确有这么一支有毒的簪子,还是季风给她的…… 她利用季风,也许当真是与虎谋皮,可她面前仅此一条路,她不得不谋上一谋。 弄玉神情疏淡,再没了方才那般惑人的模样,反而令人生寒,道:“本宫要你为本宫所用,本宫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而你要做的……便是当一把听话的刀。” “我想要的一切?”季风冷笑,“殿下安知我想要的是什么。” 弄玉步步紧逼,道:“你要报仇,对不对?你要找出陷害季氏一门的凶手,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对不对?” “你能帮我?” “不是我,是你自己。等你拥有足够的力量,这世间便没什么能难得倒你。” 弄玉的话无限蛊惑着他,根本不容他拒绝。 季风道:“你要我做什么?” 弄玉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道:“第一件事,本宫要你在本宫身边,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假宦官。”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伸出手来,季风却极警惕地向后一步,避了开来。 弄玉哂笑一声,却没有放下手,而是逼近他一步,执着地抚了抚他的胸口,道:“本宫要你收起你所有的爪牙,太太平平地活下去,让所有人都习惯你的存在。” 季风眼眸微动,眼底似潭水,而潭水早已暗流涌动。 弄玉很快便抽回了手指,可指尖划过的地方,他却觉得有些异样。 你放心,很快,你就会走到舞台中央了。 这云光殿,困不住你。 弄玉心里想着,只是静静看向窗外,那里寒露正浓,却也有了点点月白之意,想来,快要天亮了。 * 翌日,当伯英和遣兰看着季风从弄玉寝殿中出去的时候,都不觉蹬大了眼睛。 弄玉倒是轻飘飘地走了出来,浑不在意地说道:“从今日起,季风便是本宫殿中的人了,若再有人欺负他,便休怪本宫无情!” 众人齐声道:“是。” 弄玉又看向伯英,道:“给他找个事做。” 伯英有些为难地看了季风一眼,道:“是。” 遣兰小声道:“姑姑,殿下说的‘殿中’,是咱们云光殿,还是殿下的……寝殿?” 季风耳力极好,听得遣兰如此说,不觉紧抿了唇,眼底涌出一抹不屑,可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伯英道:“不许胡说!” 遣兰赶忙住了口,道:“是。” 正说着,便见一名女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道:“玉儿!” 弄玉听得这声音,微一愣神,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跋涉过无数前尘,才等到这么一句。 弄玉不觉红了眼眶,面上却强撑着,溢出一抹笑来,道:“姐姐!” 季风听得弄玉唤那女子“姐姐”,才大约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想来,她便是当朝萧丞相的嫡女,萧真真了。 弄玉一路小跑着到她近前,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 萧真真有些狐疑地望着她,道:“怎么了?”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太想你了。” 萧真真有些心疼地望着她,她知道弄玉的处境,可她到底只是臣子之女,没有办法日日进宫里来的。 “玉儿……” 她正要开口,却见陛下身边的小宦官进宝走了进来。 他脸长得胖乎乎的,身上却瘦,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脸上有些不健康的菜色,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处事已十分圆滑世故。 进宝冲着弄玉和萧真真行了礼,道:“殿下、萧姑娘。” 弄玉微微颔首,语气不冷不淡,道:“原是进宝公公,起来吧。” 进宝听得弄玉记得自己,眼底颇有些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赔笑着道:“殿下好记性,奴才上个月才初初被选到陛下身边侍奉,未曾想殿下竟认得奴才。” 弄玉轻笑一声,暗道自己不记得谁也不会不记得大名鼎鼎的进宝公公。 她说着,不觉斜睨了季风一眼。上一世时,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收服了进宝,进宝对他可谓是死心塌地。 季风察觉到弄玉在看自己,不觉看向她,可她早已收回了目光,唯余面上一片清冷罢了。 进宝赶忙回道:“殿下,陛下请您往承明殿去一趟呢。” 弄玉挑了挑眉,道:“承明殿?” 进宝小声道:“是,今日阖宫的娘娘、殿下都在那里呢。” 弄玉知道,这是有大事要议了。也好,她也正有件要紧事要与她父皇说。 她说着,便看向萧真真,遗憾道:“只是今日没法陪姐姐说话了。” 萧真真道:“无妨的,我也多日未见姑母,今日陪你前去,想来姑父、姑母也不会怪罪的。” 弄玉这才开心起来,道:“如此也好。我正有许多话想与姐姐说。” 进宝笑着道:“陛下和皇后娘娘见萧姑娘同去,定会高兴的。” 弄玉看向他,认真道:“进宝公公难道不知道,宫中话太多的人,大多是活不长的。” 进宝听着,笑便僵在了脸上,道:“奴,奴才谨遵殿下教诲。” 弄玉瞧着他吃瘪的模样,不觉心中快慰。 原来十年前的进宝竟是这样,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会被她一句话唬住的小孩子,将来会成为撼动这大楚半壁江山的人呢。 “玉儿,咱们走罢。”萧真真不知今日弄玉为何会与这个小宦官说这么多话,不觉多看了进宝一眼。 进宝被看得浑身发毛,便低低地低下了头去,恨不得将整个身子埋在地缝里,免得这些贵人惦念他。 弄玉却没了打趣他的心思,只点点头。 两人正要离开,却听得季风道:“我随你去。” “你?”弄玉猛地回头,眯着眼睛打量他。 季风瞬间会意,他微垂了眸,咬着牙道:“奴才随殿下一道去。” 还算乖觉。 弄玉不觉看向他,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股执拗的意味,让人不容拒绝。 弄玉转念一想,也是时候带他去见见人了,便道:“去换衣服。” “是。”魔/蝎/小/说/m/o/x/i/e/x/s/.c/o/m 5、及笄之礼 这还是重生之后,弄玉第一次见到这么齐全的场景,陛下、皇后、谢贵妃、淑妃并着几位皇子、公主都在。 严格的说,面前的许多人在上一世时都已变成了死人。 大多,还是被她和季风联手杀死的。 她细细瞧着眼前的人,眼底涌出一抹冷意,这些人既然活着,她重新杀他们一次也就罢了,不算难。 她说着,眼角的余光微微瞥向身后的季风。 而他只是垂着眸,仿佛全然没看见杀害他全家的仇人似的。 弄玉想着,缓缓收回了目光,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父皇、母后。” 萧真真亦道:“姑父、姑母。” 她的眼眸瞥过角落中大皇子陈尧的脸,又很快低了眉。 果然,在很早的时候,真真便已喜欢大皇兄了。 弄玉冷冷想着,又想起上一世她赐死他的时候,他绝望的神情。 “皇妹,我什么都不争,我分明什么都不争,你为何要逼我至此?” 那时她是怎么答的? 她说:“一个男人什么都不争,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敢保护,也是错。是错,便该死!” 他不敢救真真,那便随真真一起去死吧! 弄玉正想着,却听得陛下道:“起来吧。” 弄玉回过神来,正对上萧皇后那冷若冰霜的脸。她仿若没看见弄玉似的,避过了目光,只道:“真真,来本宫身边坐着。” 萧真真有些不安地看了弄玉一眼,道:“姑母,玉儿她……” 弄玉想起上一世时,萧皇后是如何哭着跪在她面前,又是如何求她委身于季风,以换取陈顼的皇位稳固的,如今想来,只觉讽刺至极。 她款款站起身来,冲着萧真真微微摇了摇头。 萧真真无奈,只得走到皇后身边坐下,可目光却一直凝在弄玉身上,一刻也未曾离开。 陛下看了萧皇后一眼,还未开口,便听得谢贵妃笑着道:“姐姐难不成真要与安平怄气不成?不过是个奴婢,打了便打了,没得为了她伤了母女之间的情分。” 不提此事还好,提起此事,萧皇后便越发气起来,脸皮微涨,道:“本宫并非是与她怄气,实在是这孩子顽劣得紧,陛下若不好好管教她,只怕她将来更是了不得了!” 弄玉静静望着她,淡淡道:“儿臣是主,林嬷嬷是奴,主子于奴婢,赏也是赏,罚也是赏,不是么?” “你还敢狡辩!”萧皇后恨道。 谢贵妃听着,笑吟吟的靠在陛下身侧,道:“如此,陛下倒不能不管了。” 她因着保养得宜,虽生了两儿一女,瞧着却只有二十岁,如此歪着身子,更如弱柳扶风,合着那姝丽眉眼间春色不及的风情,让人望之便觉心动,也难怪她能宠冠后宫这么多年。 陛下轻轻抚了抚她的手,正要开口,便听得陈顼大声道:“分明是林嬷嬷那恶奴先对皇姐不敬在先,皇姐惩治刁奴,如何能算皇姐的错处?若是我说,便该把那刁奴杖毙,免得她在母后面前乱嚼舌根!” 萧皇后眉心一动,低声嗔道:“霸先!” 陈顼道:“儿臣又未说错什么!” 萧皇后想要辩驳,又不忍拂了儿子的面子,只道:“陛下若不惩治安平,只怕宫中这些皇子、公主们都要有样学样,连孝悌规矩都忘了!” 陈持盈柔声道:“娘娘别怕,持盈再如何,也绝不敢忤逆娘娘的。” 萧真真急道:“姑母,玉儿并非忤逆,她素来孝顺……” 萧皇后道:“真真,你不必替她说话!” “可……” 弄玉沉默着,忽然浅浅一笑,道:“不知父皇唤儿臣前来,所谓何事?该不会当真是因为儿臣惩治了一个奴婢罢?如此兴师动众,倒是儿臣的不是了。” 陛下沉了脸色,道:“安平,本朝最重孝道,你惹得你母后不快,便是天大的过错!还不跪下!” 弄玉唇边勾起一抹笑,坦然跪下,道:“父皇,儿臣近来常梦到祖母,不免忧心。祖母虽诚心礼佛,可到底寺中苦寒,儿臣实在不能安心,便想着沐浴焚香,用自己的血来抄写佛经,待抄写完毕,便亲自带着抄写好的《金刚经》去见祖母,请她老人家回宫。儿臣是祖母亲自抚养长大的,祖母最疼儿臣,断然不舍得儿臣苦等,定会随儿臣回来的。到时候,父皇也可在祖母身边尽孝,以弥补这些年母子不能相聚之苦。” 陛下目光有些闪烁,道:“你当真有此心?” 这些年太后一直住在京郊的寺庙中,虽是为了虔心礼佛,却也有不少好事者说,太后离宫是因为与皇帝离心,不愿再住在宫中。这一直是他的心病,若弄玉当真能将她接回来,这些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弄玉道:“儿臣自病好之后,便未曾用过荤腥,便是盼着血能纯净,抄出的经书也能格外鲜亮,永不暗沉。” 伯英和遣兰赶忙跪下来,道:“此事奴婢们可以作证。” 陛下叹了口气,道:“倒是难为你有这份心。” 弄玉的语气陡然一冷,带着哭腔道:“那日儿臣正在焚香,林嬷嬷却未经通传便擅自入儿臣的寝殿,惊得儿臣乱了心绪,儿臣怎能不恼?若非她如此,只怕这经书今日便可抄出来了,经她一搅,便又须耽搁些时日,儿臣念及此,这才惩治了她。若早知母后如此看重她,儿臣便是受再大的委屈,也绝不会惩治她了。” “这刁奴险些误了大事,还敢在主子面前胡乱攀扯!实在可恶至极!”陛下猛地拍着案几,道:“来人啊!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陛下?不,不!”萧皇后回过神来,忙道:“林嬷嬷是臣妾身边的老人了,她……” “再敢袒护,你便同她一起!”陛下恨道。 萧皇后听着,连哭都忘了,只怔怔望着那些侍卫拖了林嬷嬷出去。林嬷嬷一路哭喊,萧皇后却再没敢开口说什么。 寄奴上前扶了萧皇后坐下,眼角的余光却暗暗划过弄玉的脸,微微地皱了皱眉。 “快起来吧。”陛下安抚着弄玉,让她坐下,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弄玉清寒的脸色又重新染上笑意,道:“能为父皇、母后分忧,儿臣没什么的。” 季风听着,不觉微微朝着弄玉看去,神色有些复杂。 弄玉迎着他的目光,气定神闲地举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一瞬间,那目光便带了冷淡的凉薄。 谢贵妃倒没什么,只是唇边的笑意更浓。 陈持盈却气白了脸,她紧抿着唇,死死瞪着弄玉。 陛下见季风跟在弄玉身后站好,不觉眯了眯眼,道:“你是……” 季风上前一步,行礼道:“奴才季风。” 陛下没说话,只仔细端详着他,像是不信昨日还骄傲无双的季小将军今日便能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半晌,他才收回了目光,声音却沉得骇人,道:“你当真甘愿为奴?” 周遭瞬间冷了下来,如坠冰窖。 众人都不觉看向季风,唯有弄玉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喝着她手中的茶。 季风微微抬眸,看向面前的弄玉,缓缓开口,道:“奴才不愿为奴,可奴才愿意侍奉安平殿下。” 弄玉一口茶险些呛到喉咙里,她将茶盏放下来,浅浅一笑,道:“父皇放心,季风既然入了云光殿,儿臣定会好好调教他的。” 陛下点点头,正要开口,便听得谢贵妃道:“安平真是有本事,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季风听命于她。” 她说着,轻掩了唇,幽幽道:“臣妾还听闻,当日安平大闹蚕室,强行带走了季风,也不知他们二人有何渊源?” 弄玉轻笑道:“谢娘娘还真是耳聪目明,这宫里的事,没有一样瞒得住娘娘。” 谢贵妃抿了抿唇,道:“臣妾不过是恰巧听说罢了。” “是么?”弄玉直视着她的眼睛。 “自然。”谢贵妃说着,不动声色地忖度着陛下的神色,见他没有深究,才略略安下心来。 陛下的脸色有些阴沉,强压着道:“安平,怎么回事?” 萧真真听着,一颗心也悬了起来。 季氏一族谋逆是大事,若弄玉当真与季氏扯上关系,只怕就算太后回宫,也救不了她。 “无他。”弄玉笑笑,道:“不过是儿臣恰巧看到季风入宫,瞧他生得好看,便见色起异罢了。” 大楚民风开放,又沿袭前朝,崇尚男色,贵族更是行为放浪,男子多养姬妾、娈童,女子多养面首。弄玉贵为公主,如今虽养在深闺,不知人事,可说出这种话来,也算不上多么离经叛道。 众人听她如此说,都不觉看向季风。 季风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只觉心头梗得厉害,脸上也不觉添了一抹阴郁之色。 陈持盈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早听闻陇西季氏的少将军龙章凤姿,于战场之上鲜衣怒马,斩百人于马下,是何等的英雄,如今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他虽着了最低等宦官的衣裳,又刚受此大难,却依旧腰背挺拔。他面色有些苍白,颌角如同刀削,剑眉斜飞入鬓,这份清瘦又似这青松立于雪霜,并不温厚,反而显得气度逼人,衬得那藏青色袍衫如同紫色朝服般耀眼。 陈持盈不觉面色有些发烫,可只一瞬,心底又冷了下来。 他再如何,到底已不是男人了。 弄玉倒不知她如何想,只道:“若是父皇不喜欢他留在云光殿中,儿臣将他逐出去也就是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6、及笄之礼(二)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季风耳朵里,他的神色不觉黯了几分。 他这才惊觉,不过几日,他已将弄玉当作了他在这宫中惟一能够信任的人。 而她,注定当不得他的信任。 季风,你当真可笑,竟会相信这狗皇帝的女儿! 他垂了眸,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直到变得冷执淡漠,才终于归于墨色,像是漫长无垠的夜色。 半晌,陛下开口道:“不过是个奴才,你留着便是了。” 弄玉笑笑,道:“是。” 陛下这才看向殿中众人,道:“再过几日便是宣德的及笄礼,宫中长久没办过什么喜事了,也该好好热闹热闹。” 谢贵妃含笑看了陈持盈一眼,道:“持盈,陛下如此疼你,是你的福气。” 陈持盈的眼眸若有若无瞥过弄玉的脸,道:“多谢父皇。” 若在平日里,弄玉早已泪眼朦胧了,待她激她几句,她便会哭闹着说些父皇不该偏心之类的话,惹得父皇震怒。 可今日……她倒沉得住气。 陈持盈正想着,便听得陈顼不甘道:“去岁四皇姐及笄之时,也未曾如何操办,五皇姐的及笄之礼若是太过繁复,只怕不妥。” 萧皇后赶忙道:“霸先!此一时彼一时,去岁北边战事正紧,而今天下太平,自是不同的。” 陈顼道:“北边还在议和,儿臣倒不知如何算得上太平。” “住口!”陛下恨道:“口无遮拦,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皇后,你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萧皇后忙站起身来,将陈顼护在身后,道:“陛下,臣妾……” 谢贵妃道:“姐姐身子惯常不好,一时间精力不济,疏忽了对六皇子的教导也是有的,更何况六皇子还小,不懂什么,往后再悉心教导着也就是了,陛下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她说着,朝着坐在一边的三皇子陈舜使了个眼色,道:“睿和,你读书好,以后还须多帮帮六皇子才是。” 三皇子陈舜,字睿和。他是谢贵妃的儿子,也是她惟一活到成年的儿子,陛下本就宠爱谢贵妃,再加上陈舜生得俊美,人又聪慧,像极了年轻时的陛下,便对他也另眼相待些,而谢贵妃自然也就对他寄予厚望。 陈舜道:“是。” 陈持盈怯生生道:“父皇,话虽如此,可若是姐姐心中不愿,儿臣倒宁愿不办这个及笄礼。” 萧皇后听着不觉心疼,道:“你这孩子……安平是做姐姐的,若有你这般气度,便不会不愿。” 陛下闻言,便看向弄玉,道:“安平,你怎么看?” 弄玉神色未变,她原下定决心重活一世再不管皇后和陈顼,可到底看不惯谢贵妃母子如此嚣张,便道:“去岁儿臣及笄礼虽未大办,可父皇待儿臣的心,儿臣却是明白的。儿臣是嫡公主,自该为国分忧,宣德妹妹是庶出,自然不必承受这些,只须享受这天下万民的供养便是。” 她言罢,笑着看向陈顼,道:“霸先,你可懂得?” 她问陈顼而不问陈舜,便是因为陈顼与她一般,都是皇后所生了。大楚虽不大讲究嫡庶之分,可到底还是嫡庶有别。 陈顼郑重点点头,道:“皇姐如此说,我便知道父皇用心良苦。” 陛下看向弄玉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之意,道:“几日不见,安平懂事多了。” 陈持盈脸上一阵青白,这一次,便连谢贵妃和陈舜都变了脸色。 萧皇后见陛下面色和缓了些,这才松了一口气,赔笑道:“霸先,以后万不可再惹你父皇生气了。” 陛下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既然不懂,就少说些,没得教坏孩子。” 萧皇后有些仓惶地低下头来,道:“是。” * 陛下又向谢贵妃交待了几句及笄礼之事,便命众人散了。 如今皇后虽在名义上是后宫之主,可因着皇后性子孱弱,这协理六宫之权便到了谢贵妃手中,如今,连办及笄礼这样的小事,都落到了她手中。只怕过不了多久,世人便只知谢贵妃,而不知萧皇后了。 弄玉冷冷瞧着殿门被缓缓阖上,方才收回了目光。 上一世,她费尽心力帮着萧皇后抢夺主理六宫之权,因着算计太甚的名声,被世人嫌恶,连议亲之时,裴玄也说她“齐大非偶”,避之不及。而萧皇后却从未真正将她看作是自己的女儿,反而一次次地利用她。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为了萧皇后做任何事。 正想着,便见谢贵妃和陈持盈母女二人走了过来,陈舜跟在她们身后,面色有些阴沉。 萧真真下意识地护在弄玉身前,行礼道:“贵妃娘娘。” 弄玉望着萧真真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重活一次的好处。 她浅浅一笑,顺势将萧真真扶起来,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前,道:“贵妃娘娘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谢贵妃勾了勾唇,伸手去理弄玉的衣襟,却被弄玉险险避了开来,她的手也就僵在了原地,只一瞬,她又笑着收回了手指,道:“安平这病病得倒是时候。” 弄玉挑了挑眉,道:“娘娘这是何意?” 谢贵妃道:“病了一场,安平也伶牙俐齿了许多,所以本宫说,你这病恰逢其时。” 弄玉瞥向陈持盈,道:“若依着娘娘如此说,我倒该谢谢持盈妹妹了。” 陈持盈面上一红,道:“谢我作甚么?” 弄玉道:“若不是妹妹,我也不会跌落莲花池,对不对?” “你休要血口喷人!”陈持盈惊道。 弄玉笑笑,不置可否道:“真也好,假也罢,你心里都明白。你只须记得,你欠我这一次,我这个人心眼小,势必要让你还回来。” 陈持盈听着,只觉全身发毛,从前若是弄玉说这种话,她大抵也不会信,可现在,她看着弄玉的眼睛,却无比相信她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还好陈舜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厉声道:“安平!你太过分了!” 谢贵妃拦住了他,道:“急什么?好戏还在后头呢。” 谢贵妃说着,又看向弄玉,道:“说什么去岁战事吃紧,本宫瞧着也并未伤及我大楚根本,不为你办及笄礼,也只是因为陛下和皇后皆无此心罢了。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在这宫中,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说着,嗤嗤笑着,便大步朝前走去。 陈持盈小心翼翼地看了弄玉一眼,也由着陈舜扶着,一道离开了。 萧真真急道:“玉儿,你别信她的话,她……” 弄玉笑着打断了她,道:“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好不好?” 萧真真迟疑道:“玉儿,你怎么了?” 弄玉释怀道:“姐姐,你相信吗?我只是做了一场梦,便一夜之间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得宠也好,不得宠也罢,都没什么,骨肉亲情,也不过如此。” “玉儿……” 弄玉望着她,道:“我只要护着我想护的人就够了。” 远远地,见陈顼自殿中出来,弄玉便赶忙拉着萧真真一道离开了。 季风跟在她身后,突地,她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你听见了么?去岁你祖父、父亲在北境杀敌,这京城还是歌舞升平呢。” 他的眼睛倏地闪过一抹冷意,再次去看她,她却已笑吟吟地离开了。 季风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拳头,犹豫着又跟了上去。 弄玉回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回过头来,只是这一次,她唇色嫣红,笑靥如花。 * “皇姐!你等等我!” 陈顼在身后大声喊着。 弄玉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自知再避不开,便停下了脚步。 陈顼气喘吁吁地跑到弄玉身前,方才停了下来。 他大口喘着气,微微弓着身子,勉力抬起头来,道:“皇姐的身子可好些了吗?” 弄玉望着他的模样,不觉眼底有些氤氲,她伸出手来,想要去扶他,可在离他咫尺之间的时候,她还是缓缓收回了手。 陈顼一愣,怔怔望着她,半晌,方把自己的手也收回来,小心道:“皇姐,你怎么了?” 弄玉苦笑着摇摇头,道:“我没事。” 陈顼见她不愿多言,再顾不得自己肚子疼,急急踮起脚来,凑到弄玉面前,道:“是不是母后欺负你了?我已劝过母后了,若她再让你受委屈,我便再也不理她!” 弄玉深深望着他,很难想象,面前这样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男孩子,会有一日要了她的性命。 “霸先,”她终于开口。 “嗯?”他的眼睛晶亮亮的,干净澄澈,好像她愿意与他说话,是多么珍贵的事,连他的眼角眉梢都透着欣喜。 “你想要那个位置么?” “什么?”陈顼微怔,又很快反应过来,他垂了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他咬了咬唇,拢紧了手指,道:“因为这样我就能护住皇姐,护住母后,再不让你们受谢贵妃母子的气。”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想的。 曾几何时,她也相信他的心与她的心一样。 可皇权霸业,到底太过诱人。 弄玉红了眼眶,叹息道:“若是有一日,是皇姐挡了你的路,你会如何呢?” “什么?” 陈顼大约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还未及他反应,她便已转身离开了。 “皇姐!皇姐!”他追上去。 可云光殿的门还是紧紧掩上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7、皇权霸业 萧真真踟蹰着看了看弄玉,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道:“玉儿,你为何要问霸先这样的问题?” 弄玉道:“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哪怕是现在这个澄澈干净的他,是不能能给我想要的答案。 萧真真劝道:“你是公主,又与他是一母所生,如何会挡他的路?” 弄玉笑笑,道:“这天下间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她说着,不觉看向季风。 他却全然没看她,只是冷着脸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弄玉见状,出言唤住了他,道:“未经主子同意便径自离开,你就是这样做奴才的?” 季风脚下一顿,倏地转过头来,如鹰视狼顾,眼眸冷得骇人。 弄玉款款走到他身边,道:“怎么?生气了?” 季风没说话,只是微微挑了下眉,露出漆黑的眸子。 弄玉勾了勾唇,道:“你是怪我轻易便开口把你赶出去,还是怪他们轻易便忘了你们季氏满门为大楚所做的事?” 季风认真地望着她,道:“若我说,都有呢?” “我轻易开口赶你,是因为于父皇而言,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去哪里都无所谓。可若是我对你认了真,那你便真的活不了了。” 弄玉的面上带着些嘲笑道:“帝王心术,不过如此。” 季风望着面前的少女,她分明只有十几岁,又养在深闺,尊贵无双,可她的神情、见识却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好像阅尽千帆,看透了一切而不失本心。她好像永远生机勃勃,却不是向着美好的东西,反而是……向死而生的。 他正想着,忽见她眼底突然沉得发暗,一字一顿道:“若是你怪他们,便死死记着今日的一切,来日千倍百倍地还给他们。” 她猛地抬眸,对上他的眼眸,蛊惑道:“一个都不要放过。” 他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他本以为,她是想借自己的手扳倒拦在陈顼帝位之前的人们,却没想到,她要扳倒的是这宫中的每一个人。 他望着她的眼眸,一时间竟挪不动步子。 他无法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她眼底的恨意,比他还有浓重。 一霎那,她脸上又恢复了如常的浅淡笑意,好像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可只有他知道,他不会看错的。 那样的冷漠,那样深入骨髓的恨意,他不会看错。 弄玉瞧着他的神情,唇角不觉漾出一抹笑来。 男人嘛,有情绪就要调教。上一世她什么都没有,还不是哄得他将江山都拱手相让? “好了,你下去吧。”她说着,挽起萧真真的手,道:“姐姐,你随我来。” 伯英看了季风一眼,便随着弄玉一道进去了。 遣兰见季风站在原地,便想着上前去问他几句,可她脚下还未挪动,便见他敛了神色,衬得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遣兰再不敢看他,赶忙追上了伯英等人,低着头跟在她们身后,直到确认季风没跟上来,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偏偏性子那样冷…… 遣兰想着,不觉摇了摇头。 * 弄玉拉着萧真真一起坐下来,方笑着道:“这些日子新得了些雪顶寒翠,姐姐尝尝。” 萧真真紧拧着眉,勉强吃了口茶,便将茶盏放了下来,道:“玉儿,那个季风……你将他留在身边,当真妥当么?” 弄玉浅笑道:“姐姐这是何意?难不成,姐姐也怕了他?” 萧真真道:“他是战场上血雨腥风厮杀过来的,连森森白骨都见过,还有什么镇得住他?更何况他家人都……我瞧着他实在不是个乖顺的人,让他留在你身边,我实在不能放心。” 弄玉幽幽道:“姐姐放心,我既然敢留下他,便有我的用处。再者说,他不会在云光殿待太久的。” “玉儿,你……” 弄玉笑着摇摇头,打断了她,道:“姐姐,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劝我。” “好好好,我不劝你。”萧真真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看着她,道:“从前我只担心你没有自己的主意,如今你主意正了,我又担心……我可真是……” 弄玉笑笑,道:“姐姐万般如此,也只是因着疼我罢了。我省得的。” 萧真真叹了口气,又低头喝了几口茶,道:“玉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宫去接太后娘娘?” 弄玉道:“就这一两日就走,早些去也许还来得及参加及笄礼。” 萧真真有些狐疑地望着她,见她神色如常,便问道:“我还以为,你会想要避开及笄礼。” 从前,弄玉是最见不得陈持盈得陛下和皇后偏爱的。 可弄玉只是摇摇头,坦然道:“不过是个及笄礼,我还不大放在眼里。” 萧真真握紧了她的手,道:“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皇城寺虽不算远,可如今京郊有不少流民,乱得很。你还是多带些侍卫去。” 弄玉笑着道:“用不着,我打算带季风去。” “季风?”萧真真诧异不已。 弄玉道:“不是姐姐说的?他是战场上厮杀活下来的人,有他在,想来抵得上百十个侍卫呢。” 遣兰在一旁听着,腿肚子都有些发颤。 伯英一边替萧真真添茶,一边道:“奴婢不管殿下带谁,奴婢都是一定要跟着殿下去的。” 弄玉道:“这是自然,遣兰也去。” 遣兰猛地看向她,怯怯道:“是。” 萧真真道:“我也想陪着你,只可惜父亲一定不肯让我陪你出城去。” 弄玉道:“姐姐的心意我都明白,可舅父只有姐姐一个女儿,自然看得眼珠子似的,再不肯让姐姐出城去的。姐姐只须在家中等着便是。” 萧真真叹了口气,道:“父亲和母亲都盼着能得个儿子,家中小妾也纳了许多,却都不见动静。” 伯英宽慰道:“姑娘能得丞相和夫人独宠,也是旁人再也没有的福气。” 萧真真道:“姑姑说得是。父亲也常对我说,若是寻常人家,他有我一个女儿也就够了,可兰陵萧氏绵延百年,若家中没有男子,只怕难以支撑门楣。如今父亲在还好,若是有朝一日父亲不在了,那些旁系的子侄还不知要如何呢。到时候,只怕连我和母亲安身立命之处都没有。” 伯英听着,也不觉担忧,道:“姑娘说得很是。” 弄玉温言道:“萧氏的确要有下一代支撑门楣,可这支撑门楣之人是男是女也没什么要紧。若姐姐立得住,我自然帮着姐姐,若是姐姐不愿担这样的责任,便由我替姐姐撑着主持公道,断不会让姐姐受苦。” 萧真真心头一动,伯英亦赞许地看向弄玉,她再想不到弄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伯英忍不住道:“姑娘,有殿下这样的话,您也好安心了。” 萧真真笑着道:“是啊,有玉儿在,我也不必杞人忧天了。” 她说着,又看向弄玉,道:“玉儿,方才我就想问,你落水之事,当真是宣德公主做的?” 伯英听着,也忍不住看向弄玉,惭愧道:“殿下落水那日奴婢也在,奴婢只当是殿下失足,倒未曾想到这里面还有缘由。是奴婢失职,没有护好殿下!” 她说着,便跪了下来。 弄玉赶忙扶了她起身,道:“此事怪不得你。落水那日我只隐隐觉得有人推了我一把,并不敢如何确定。可这一两次,但凡我提到此事,陈持盈的神情便极不自然,我这才确定了定是她在背后搞鬼。” 萧真真蹙眉道:“平日里我只当宣德公主骄纵些,却没想到,她竟阴毒至此!” 遣兰恨道:“宣德公主如此行事,殿下该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好好治她的罪!” 伯英道:“没有证据的事,如何扳得倒宣德公主?就算当真去查,也许她推个宫女出来顶罪也就是了。” 萧真真道:“宣德公主得陛下和姑母疼爱,又有谢贵妃庇护,若无完全之策,只怕动不了她。此事,还须徐徐图之,万不可操之过急。” 弄玉点点头,语气冷如寒霜,道:“不急。来日方长,总有让她还回来的时候。” 她顿了顿,看向伯英,道:“我记得,陈持盈身边有个掌事嬷嬷,是跟了她很久的。唤作什么来着?” 伯英道:“奴婢记得这个人,她唤作流筝。” “是了,就是她。”弄玉淡淡道。 上一世,就是她帮着陈持盈一步步算计,将自己逼到绝处。 这一次,就从她开始罢。 萧真真望着弄玉,她目光明明那样淡然,却偏偏让人觉得凌厉透骨,脊背发寒。 她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弄玉的手,冲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弄玉转头看向她,粲然一笑。 弄玉的笑美得倾城倾国,可落在萧真真眼中,却未免带了几分凄凉。 锁在宫中,哪怕是公主,也不能事事顺遂。魔/蝎/小/说/m/o/x/i/e/x/s/.c/o/m 8、京外皇城 三日后,京郊。 如今正是初春好时节,马车走得不疾不徐,只是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雨,将浅色的泥土浸得湿透,车辙滚过,便是一条一条深深的沟壑,夹杂着泥土被碾压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 遣兰有些坐不住,不觉移了移身子。 伯英看了她一眼,微微地蹙了蹙眉,道:“殿下,可要用些东西?这雨势不见停,想来还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到皇城寺呢。” 弄玉缓缓睁开眼睛,道:“带了什么点心?” 伯英看了遣兰一眼,遣兰赶忙将点心盒打开,如数家珍道:“都是殿下素日里喜欢的,奶酪浇鲜樱桃、玉露团子、透花糍,奴婢不知道殿下想吃什么,便都带着了。” 弄玉道:“今日的茶水偏苦,配甜的正好。我用些奶酪浇鲜樱桃,其余的你们吃了便是。” 遣兰笑着道:“是。” 伯英笑笑,道:“奴婢为殿下添茶。” 季风抱着臂看向窗外,如同坐佛一般,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 微风拂过他鬓间的发,衬得他的面容俊逸非常,一双眸子比夜空中的星子还要亮几分。 他察觉到弄玉在看自己,便缓缓看向她。 长得真是妖孽啊!若是再给他一把剑,还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子…… 弄玉正想着,下意识地看向他的眼睛,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已落到了她身上。 只一瞬,弄玉便了然了他的情绪。 他眉目间带着疏离,神色寡淡,平静得过分,道:“殿下寻奴才何事?” 弄玉淡淡道:“你也用些。” “什么?”季风挑了挑眉。 弄玉道:“奶酪浇鲜樱桃配龙井最是合宜,你尝尝。” 奶酪浇鲜樱桃…… 这还是季风第一次听到这么花哨的吃食。 他眼底微暗,果然,只有皇室贵女才会在这种东西上花心思。 “京中奢靡,这些小东西算是奢靡之风为数不多的好处。”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亲自将一颗樱桃递给他,鲜红的指甲映着娇艳欲滴的樱桃,越发显得她的手指骨节匀长,白皙无双。 他不知该不该伸手接那樱桃,便只是望着她,道:“殿下不喜奢靡么?” 弄玉道:“没人喜欢在旁人的白骨上作乐。” 她说着,将那樱桃喂到他唇边,道:“季氏在北境杀敌的好处,季少将军也该尝尝。” 这还是她第一次好好与他说话。 她的声音带着蛊惑,柔柔的,直缠到他心里去。 季风面色微红,那樱桃的红色映在他眼中,似血,又似什么旁的东西,勾得他乱了心弦。 “嗯?”她含笑。 他微微低头,薄唇轻启,将那樱桃含在了嘴里。 果然,很甜。 “好吃吗?”她的笑意更浓。 他微微颔首。 不等他回答,她便径自去接了伯英递过来的茶,品了一口,蹙眉道:“好苦。” 伯英笑着道:“殿下配着点心吃。” 弄玉笑着取了一颗樱桃,含在口中。 季风望着她的唇,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回过神来。 可他嘴里依稀留着樱桃的甜香,久久不散。 * “殿下小心!”马夫大声喊着。 马车猛地停下来,弄玉来不及反应,便直直摔入了季风怀中。 “怎么回事!”弄玉眼眸一沉。 车外再无人答话。 季风只觉鼻息之间满是清冷白梅香气,她的发顶就在他眼前,毛茸茸的,像是一只发了性子的小猫。 他的手指微动,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她便推开了他。 他定定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底竟有几分怅然。这份怅然在他眼底翻滚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 他眯着眼睛,伸手拦在她身前,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弄玉会意,看向伯英和遣兰,低声道:“躲在车里。” 遣兰已吓得面色惨白,伯英倒还算镇定,低声道:“是。” 季风小心去掀帘栊,刚掀开一个角,只听“嗖”地一声,一支箭便射了进来。 季风险险避开,那箭便瞬间扎在了车上。 遣兰望着近在咫尺的箭,几乎忍不住哭出声来。 弄玉捡起垫子下藏着的剑,极利落地递给季风。 季风一怔,倒未曾想到她会在马车中藏这样的东西,更没想到她会递给自己。他略一迟疑,剑已被塞在了他手中。 久违的熟悉感随着他的手指一路弥漫到他全身,让他忍不住热血沸腾。 一剑在手,这天下便再没什么人拦得住他。 他不必再委曲求全,不必再做什么宦官,只要他想,他立刻便能恢复自由。 季风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觉看向弄玉。 她亦抬眸看他,她面色沉静,没有半分慌乱之色,可她的眼眸深邃,分明早已洞悉了一切。 她只是说:“现在,剑在你手里。” 她一把掀开帘栊,气势逼人,道:“本宫乃大楚安平公主,来者何人?” 车外响起一声讥笑,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他蒙着面,手中的剑比在身前,道:“皇室之人,都该死!” 他说着,便提着剑冲了上来。 弄玉没有闪躲,只是静静望着他。 遣兰在身后大叫起来,伯英已爬起身来,挣扎着要挡在弄玉身前。 转眼间,剑尖已逼到弄玉面前,剑锋掀起了她的鬓间的发,扰得她鬓边的步摇“簌簌”作响。 “啪!”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柄银锋一把挑起那剑尖,力道之大,逼得那剑瞬间颤动起来。 剑上的力道顺着剑一路带到剑柄,那黑衣人的虎口吃痛,再握不住剑,直直将手中的剑甩了出去,剑也落到了地上。 那黑衣人左手捂着自己的右手臂,恨恨地瞪着季风的脸,厉声道:“你忘了季氏一族的血海深仇了?你居然救她!” 弄玉挑了挑眉,这黑衣人,原是女子。 季风没有回答,他的唇抿得笔直,脸上的神色在林子里层层叠叠的光影之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伯英赶忙扑到弄玉身前,见弄玉毫发无伤,才略略松了口气,道:“大胆逆贼!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行刺之事,你不要命了!” 那黑衣人道:“生又如何?死又如何?狗皇帝倒行逆施,天下人皆可杀之!” 遣兰忍不住道:“你恨的人是陛下,与我们殿下何干?” 那黑衣人咬着牙道:“父债子偿!” 遣兰道:“你是瞎了?我们殿下是女子,你要报仇也该找个皇子!” 伯英再听不下去,低声道:“不许胡说!” 弄玉跳下马车,季风亦跟着她。 弄玉款款走到那黑衣人身前,仔细看着那黑衣人的眼睛,心中不觉轻笑。 原来是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弄玉道:“你刚受了伤,此时贸然来行刺,实在没什么胜算。” “你说什么?”那黑衣人抬头看向她。 弄玉道:“字面意思。” “你……” 黑衣人话音未落,便再撑不住,趴到地上不受控制地吐了一大口血。 弄玉还要再说,季风却立刻上前将她扯到身后,死死盯着那黑衣人,道:“援军既到,你死定了。” 黑衣人狐疑地看向他,突然眉目一凛。 她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可伤势太重,还未挺起身来,便又倒了下去。 此时,不远处响起马蹄的声音。 伯英面露喜色,道:“大约是京兆尹派人来了。” 季风握紧了手中的剑,道:“刀剑无眼。” 那黑衣人反倒笑了出来,道:“不过是一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着,便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认命了。 弄玉冷眼看着她,突然吩咐道:“扶她上马车!” 季风瞳孔一缩,道:“你说什么?” 弄玉没有再重复,只是硬声道:“伯英、遣兰,你们也来帮忙!” 伯英和遣兰一愣,却立即道:“是。” 她们赶忙下了马车,一左一右扶了那黑衣人上马车,季风也反应过来,将地上的血渍稍加掩饰,做成了那黑衣人落荒而逃的模样。 帘栊刚刚放下,京兆尹便带着人急急赶来了。 京兆尹跪在弄玉面前,道:“臣来迟了!让殿下受惊,臣万死不辞!” 弄玉轻轻扫过他的脸,道:“起来吧,此事事发突然,不怪大人。” 京兆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道:“殿下,那刺客呢?” 弄玉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道:“往东边逃窜了。他流了这么多血,想来活不了了。” 京兆尹这才松了口气,道:“也不知这刺客是否还有其他同伙,臣必定仔细追查。只是这一路危险,近来北边来了许多流民,万一搅扰到殿下也不好,还是让臣手下的这些人马护送殿下到皇城寺吧。” 弄玉点点头,道:“也好,如此就有劳大人了。” 京兆尹道:“臣愧不敢当。” 弄玉看向季风,道:“今日你护驾有功,本宫回去会细细说与父皇的。” 季风道:“多谢殿下。” 弄玉苦笑,这“巧舌如簧”四个字,季风是一个字都没占。也不知上一世,他是怎么博得父皇欢心的。 她想着,脚下却没停,径自上了马车。 季风亦跟在她身后,跳上了马车。魔/蝎/小/说/m/o/x/i/e/x/s/.c/o/m 9、京外皇城(二) 京兆尹派了衙役一路跟在弄玉等人的马车之后,又命自己的车夫亲自为弄玉驾车,方才带着人一路朝东追踪刺客去了。 等到马车缓缓启动,马蹄扬起掩盖了周遭的声音,那黑衣人再也按捺不住,她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抵在弄玉脖颈边,喘着粗气道:“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遣兰忍不住道:“你有没有良心?殿下救了你,你还恩将仇报!” 那黑衣人强撑着一口气,森然道:“恩将仇报?若无大恨,我今日又何必以身犯险?既有大恨,又谈什么恩?” “这位姑娘,殿下若是想害你,方才将你交给京兆尹也就是了,何必绕这些圈子?” 伯英说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匕首,担忧地望向弄玉。 可弄玉只是秀眉轻挑,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皇室中人,最是狡诈!”那黑衣人咬牙切齿地说着,目光不觉瞥向一旁的季风,可季风只是淡淡望着她,眼底辨不清情绪。 “说完了?”弄玉终于开口。 黑衣人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弄玉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将那匕首捻住,推了开来,她回头看向遣兰,道:“遣兰,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 “你……”黑衣人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弄玉回过头来,眼眸微沉,道:“若是你穿着这身衣服,本宫包管你活不到明日。” “你到底想要如何!”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嘶厉,哪怕只露出一双眼睛,也将她的情绪显露无疑。 弄玉突然凑近了她,勾了勾唇,道:“本宫没想如何,不过是想护住你的性命。” “为何?为什么!”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捡起茶点吃着,神情优雅雍容,好像在她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想要伤害她性命的刺客,而是前来拜见的官宦人家的妻女。 遣兰将一套宫女的衣服塞在那刺客手里,不耐道:“这是我新得的衣裳,还没上过身,给你了。” 黑衣人怔怔望着手里的衣服,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她抬眸看向季风,可季风只是垂着眸,抱着剑靠在一边。 弄玉轻声一笑,从衣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来,走到季风身后。 她微扬着头,用那帕子遮住了季风的眼睛,季风眉头微动,却没有挣开她。 弄玉用手挽着帕子,在季风的脑后系了一个结。 她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凉,映衬着那帕子柔软的触感,不意扫过他的脸颊,他只觉脸上酥酥麻麻,却分不清是因着那帕子,还是因着她。 又或者,是因为外面的风太粘腻了些。 她似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不觉轻笑了一声,那声音极低,可偏偏他耳力极好。 这笑声像是落在他的心上,尾音略略有些发颤,他的手指紧了一紧,很快又松开了,只是不知有没有将衣角握皱。 弄玉这才看向那黑衣人,道:“现在可以换了吧?季姑娘。” 季风的心倏地一紧,他猛地回身,将脸上的帕子扯下,不可置信的望着弄玉,眼底满是警惕,道:“你知道?” 弄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半是撒娇半是警告,道:“我没让你把帕子拿下来哦。” “是。”季风下意识地答道。 弄玉道:“你不蒙上眼睛,人家怎么好换衣裳?” 她说着,有意无意地扫过那黑衣人的脸,笑着道:“对吧?” 这一次,黑衣人没有辩驳。 季风将帕子攥紧,极利落地绑在自己头上,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弄玉好整以暇地看着那黑衣人,她又与弄玉对视了许久,才终于认命般缓缓动手解开了自己的面纱。 弄玉神色仍是淡淡的,伯英和遣兰却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几眼。 她原是个相貌极清丽的姑娘,清丽之中,又夹杂着几分英气。寻常女子,若能得这几分英气,便足够将三分的美貌渲染成七分,更何况,面前的女子本就有八分美貌,再加上这份英气,便让人根本移不开眼了。 弄玉含笑望着伯英和遣兰,遣兰也就罢了,能让伯英眼底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季敏还真是厉害。还好她上一世曾见过她,不然只怕现在也会和她们一样。 只不过,上一世她见到的季敏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显得无比凄厉。 那时季敏行刺她父皇失败,被押在她父皇面前,却不肯低头半分,最终自尽而死,很是个烈性的女子。 这也是很多年之后,季风执掌了权柄,无意间才和她提起的事。 那时,她才知道,那年冬日里独自入宫行刺的女子,竟是季风流落在外的妹妹。 而她,就死在季风面前。 而这,也是季风心底多年的隐痛。 * 第一步做完,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她很快换好了宫女的衣裳,将沾血的黑衣丢在一边,道:“安平公主,现在,可以让我哥哥把帕子摘下来了吧。” 弄玉浅笑,道:“自然。” 哥哥! 伯英和遣兰听着,都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伯英忍不住道:“季氏一门除了季风之外皆被斩首,如何还能多出一位姑娘?” 季敏道:“我因着身子弱,自小被养在寺庙中,鲜少有人知道,这才逃过一劫。” 伯英不觉看向弄玉,只见她伸出手来,轻轻在季敏脸上比划了一下,见季敏下意识地躲开,她才如梦初醒似的,低低笑了一声。 季敏警惕地望着她,道:“公主既知道我是谁,又为何救我?” 弄玉看了季风一眼,道:“因为他。” 季风此时已将帕子解了下来,他将帕子紧紧攥在手中,在弄玉提到他的时候,他的手不自觉地蜷紧了几分。 他看向弄玉,一双锐利的双眸瞬间划过复杂神色。 弄玉倒是不以为然,只笑着道:“他想让你活着,本宫便会尽力护你一命。” 季敏不可置信的看着季风,又看看弄玉,嗫嚅道:“你们……”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季敏忍不住惊呼出声,又赶忙捂住了嘴,求证似的看向季风。 季风眉头微动,眼底似浮光划过,还未开口,耳朵尖却已红了。 他的喉咙滚了滚,道:“不是……” 弄玉笑笑,道:“怎么不是呢?若非如此,本宫如何会费尽心思救了你,又千方百计保下你妹妹?” 季风目光闪烁地望着她,弄玉的话,他根本无可辩驳。 这一次,便连季敏都信了几分,看向弄玉的目光暧昧又玩味,警惕和防备倒是少多了。 弄玉瞧着季风腼腆的模样,不觉轻笑。 现在的季风,还真是好骗啊!只不过三言两语,他原本清冷的脸便多了几分薄红。 伯英和遣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一时间也不知是自己想错了,还是弄玉说错了,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却又好像就是这样。可若当真如此,这些日子她们却没有看出分毫…… 几人各怀心事,连话语都少了许多,虽是围炉而坐,却只有弄玉有品茶的心情。 “季姑娘,尝尝。”弄玉将茶点递给季敏。 季敏性子单纯,吃了些茶点下去,便将她今日行刺之事交代了个七七八八。 “我也知道季氏之事与殿下无关,我今日前来,原想趁此机会将哥哥救走,却没想到哥哥与殿下早已……情根深种。如今见哥哥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季风听得她说“情根深种”四字,眉心不觉挑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可一看到弄玉的脸,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弄玉道:“你放心,有本宫在,不会让你哥哥出事的。” 季敏点点头,道:“我自然信殿下。” 弄玉伸手拂过她唇边的残渣,这一次,季敏没有躲开,反而会心一笑。 这就完全信了? 季风在一旁瞧着,不知该说弄玉手段惊人,还是该说季敏心性纯良。 弄玉道:“如今有这么多人守着,只怕你难以脱身。这些日子还须委屈你留在本宫身边,待回宫之时,本宫再想法子让你离开。” 季敏很爽快地答应了,道:“好。” 弄玉笑着道:“你可比你哥哥懂事多了。” 季敏道:“殿下都是为了我好,我省得的。” 这样单纯的姑娘,也不知上一世经历了什么,才会孤身一人闯入宫中,连性命都不要…… 弄玉想着,不觉看向季风,只见他已认命地闭上了眼睛,闲闲靠在一旁。 * 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 车夫道:“殿下,皇城寺到了。” 弄玉没说话,只伸手掀开帘栊,她侧目望着不远处的石阶,一路顺着石阶看上去,直到“皇城寺”三个字映入眼帘,她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上一世,她为了讨好萧皇后而主动断绝了与太后之间的情分,强忍着思念,任由太后长居皇城寺中,最后病逝在皇城寺中,连她老人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而太后之死,也导致她们母子三人在宫中彻底失去了庇护,被百般欺凌,最终靠着季风才勉强夺得帝位。 这一次,她定要将太后接回来,让她老人家安享天年,而她自己,也不必如浮萍般在宫中飘摇,她要生出根来,遮天蔽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京外皇城(三) 一级级拾阶而上,原本高不可攀的皇城寺,到底已在近前了。 寺中住持早已得了弄玉今日要来的消息,便带着众僧人在门口等着。 弄玉一到,住持便走了过来,道:“殿下。” 弄玉亦回礼,却未曾见到太后身边侍奉的人,她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些日子,有劳大师了。” 住持道:“殿下至情至孝,何谈有劳?只是佛门清净,太多人入内,只怕会搅扰太后清修。” 弄玉会意,便看向身后的京兆尹的衙役们,道:“各位官差一路辛苦。本宫还要在寺中小住几日,各位官差还有公务在身,本宫便不留各位官差了。” 衙役们不敢违拗,再加上京兆尹安排的差事已了,听得弄玉如此说,便齐声道了“是”,缓缓退下了。 住持这才引着弄玉一行人走了进去,道:“太后住在东厢房,便委屈殿下这些日子住在西厢房吧。” 弄玉没说话,只抿了抿唇,道:“大师,皇祖母还是不肯见我吗?” 住持答非所问,道:“太后心疼殿下,缘聚缘散本在一念之间。” 弄玉略一思忖,道:“我明白了。” * 伯英和遣兰很快便将厢房布置妥当,季敏本就是多出来的面孔,又受了伤,弄玉便只让她在房中养伤,免得被有心人见到,多出事端来。 弄玉坐在院子中,将那血写的经书拿在手中认真看着,卷轴舒展,满目金色。 遣兰蹲在院角,摆弄着面前的炭火小炉子,炉子里“咕噜咕噜”的冒着泡,飘散着阵阵茶香,甘冽无比。 她舀了一勺小心倒在茶盏中,方捧着那茶盏端到弄玉面前的石桌上,一边将手指捏住自己的耳朵,一边笑着道:“殿下快尝尝,这茶偏要用寺中的山泉水煮才香呢。” 弄玉看向她,伸出手来,道:“你的手给本宫瞧瞧。” “殿下?”遣兰一怔,缓缓将双手放在她手中,道:“奴婢皮糙肉厚的,做惯了,不要紧的。” 弄玉望着她烫得通红的手,道:“怎么不要紧?你是姑娘家,若是手上留了疤,可怎么得了?本宫晚喝一口茶不要紧,若是误了你……”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道:“去找些烫伤的药膏涂涂。” 遣兰斜睨着弄玉的脸色,眼底漾出一抹浅浅的笑来,道:“是。” 弄玉见她离开了,不觉望着她的背影略略有些出神,上一世,她舍了一切陪在自己身边,直到最后一刻。这一世,就让自己还她自由,成全了她与崔恬的缘分吧。 崔恬…… 弄玉心里搅动似的痛,她不敢再想下去,只低叹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季风换了一身短打,发髻只用丝带绑着,乌发张扬地荡在身后,守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其实他耳力极好,即便是要护着弄玉的安全,也不必站在她近旁,更不必时时望着她。 可不知为何,他竟站在了此处。他竟愿意站在此处。 她秀眉轻皱,又很快舒展,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可她的悲欢,到底是与他无关的。 他的目光闪了闪,最终克制着归于平静,极致的平静。 * 正说着,便听得院门轻响,伯英走了进来。 她眉头微蹙着,走到弄玉面前,声音温和好听,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愁绪,道:“殿下,奴婢已去见过若云姑姑了。” 弄玉面色不变,道:“皇祖母已知道我来了此处,却不肯见我,是不是?” 伯英微微颔首,道:“若云姑姑说,前几日太后便知道殿下要来了,今日殿下入寺,太后也是知道的。她也曾劝过太后,可太后娘娘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看向季风。 季风垂了眸,正要离开,却听得弄玉道:“不必避讳他。” 季风脚下一顿,不可置信的看向弄玉。 弄玉却没看他,只是看向伯英,道:“季风既然已是本宫的人,本宫的这些腌臜事,他迟早要知道的。” 伯英点点头,道:“殿下说的是。” 她顿了顿,接着道:“太后的意思,是当初殿下既然已决定与她恩情断绝,便不必再回头了。” 弄玉眼底一黯,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是苦涩还是自嘲,道:“的确是皇祖母的性子说得出的话。” 伯英担忧道:“殿下既已抄了血经,倒不如由着奴婢拿去,求若云姑姑给太后娘娘一观。也许,此事便有转机了。” 弄玉瞥了一眼那血写的经书,随手将它卷了起来,道:“若云姑姑侍奉了皇祖母几十年,最懂她老人家的心思,又是看着本宫长大的,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想来本宫以血抄经之事,她也是知道的,既然她没提此事,便说明此事根本不重要。” 弄玉站起身来,道:“再者说,这经书是抄给宫里那些人看的,于皇祖母这样的明白人,便不必拿到她老人家面前取巧了。” 伯英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弄玉道:“本宫自己去见一见皇祖母,也许此事还能有些转机。” 伯英道:“可要奴婢跟着殿下一起去?” 弄玉道:“你也累了一整日了,不必跟着。” “可是这皇城寺到底不是宫里……”方才经历了行刺之事,伯英不免担忧起来。 弄玉略一思忖,道:“如此,便让季风陪本宫去吧。” 她说着,抬眸看向季风,道:“可愿随本宫走一趟?” 此时太阳已有了西沉之象,季风微敛着眉,眼底的神色显得晦暗不明。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弄玉身侧,道:“自然。” 弄玉轻笑着摇了摇头,款款向院外走去。 伯英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石桌上散落的血经,心底好像涌起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可只是一瞬,便又消失不见了。 * 落日余晖,皇城寺正是一天中最好看的时候。 金色的阳光洒在碧青色的瓦上,和着砖红色的墙,越发显得古朴而有质感。偶尔的,一株树影落在墙面上,便又是另一番孤寂景致。 弄玉款款走在前面,脚踏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只听得衣裙的簌簌声,夹杂着淡淡的白梅香气,直扑到季风怀中。 季风静静地跟在她身后,闻得熟悉的香气,不觉抬眸望向她。 伊人孑立,她像是独自一人行在这乱世中,前路远得看不到边际。 他不觉眉心微动,握着剑的手紧了几分,就这样望着她,直到她近乎走出他的视线,他才赶忙跟了上去。 没想到,弄玉竟在前面等他。 她回眸看向他,可眼底不是笑,而是打量。 “殿下。”他被那目光刺痛,不由停住了脚步,道:“殿下放心,那些话……我不会当真。” “什么话?弄玉望着他,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自然……是殿下对季敏所说的话。” “哦?”弄玉意味不明。 季风垂了眸,道:“方才不过殿下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让季敏相信你并无恶意罢了。” 他清楚,她不过权宜之计,没有半点真情。 只一眼,他便知道她是在笑他不自量力、心存妄想。 “可如你所言,哄骗季敏的方式有有很多种,本宫为何选了这一种?” 季风抿了抿唇,道:“大抵因为这种法子最快。” “呵,你倒是个聪明的,对本宫了如指掌。”她带着一丝讥讽道,看向眼前人的眼眸一寸寸地沉下去。 也难怪上一世季风能在囹圄中逆风翻盘,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读懂人心的聪慧,的确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只一句,他便能明白。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只怕不会甘愿长久的屈于人下,为人所用…… “不过这次你自作聪明了。”弄玉的唇角勾出一抹残忍的弧度,向前凑近他一步,蛊惑地望着他,道:“其实那些话……你也可以当真的。” 季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似的,极仔细望着她,像是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点微妙的情绪。 可这一次,弄玉却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给他端详她神情的时间。 她很快转过身去,款款向前走去。 季风眼底微黯,赶忙跟了上去。 “那把剑……送你了。”她随口道。 季风陈潭似的眼底搅动了几下,又很快沉寂了下去。只是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弄玉的眼底有一瞬间的失神,可也只是一瞬而已,她便稳住了心神,猛然睁开眼睛。 这一次,她的眼底满是肃杀之气。 这一世,他必定会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 东厢房院前,若云已等候多时了。 她见到弄玉,忙迎了上来,欣喜道:“殿下果然来了。” 弄玉笑着道:“姑姑知道我要来?” 若云道:“奴婢哪里算得出来呢?是太后她老人家能掐会算,早料到殿下会来的,让奴婢在这里候着。” 弄玉朝着院中看着,低声道:“皇祖母肯见我了?” 若云笑着点点头,道:“太后娘娘说了,若是您今日来了,便请您进去,若是您托了伯英来送什么劳什子的血经,便是您已和娘娘生分了,这面啊也就不用见了。” 弄玉迫不及待地走进了院子里,道:“我这就去见皇祖母。” 若云笑着道:“您慢点,仔细摔了。” 她正说着,便见季风随着弄玉一道走了进去,忙道:“这位是……” 季风脚下不停,只道:“殿下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若云一愣,道:“倒是个实心肠的小子。” 弄玉笑着道:“姑姑,他是我的护卫,让他进来吧。” 若云道:“是。”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凤临天下 “吱呀”一声,房门发出嘶厉的嚎叫声,全然不是清心静养的佛门之地该有的声音。 房中幽暗,只点着一盏桐油灯,在日暮中散发着影影绰绰的光。 弄玉一脚刚刚踏入门,便再也忍不住,哑声唤道:“皇祖母。” 端坐在案几旁的太后缓缓抬起头来,她眉目平静,捻着佛珠的手指却早已停了下来。 许久,她终于应声道:“嗳。” 这是她自弄玉儿时起便养成的习惯,无论旁人如何看她,可在面对弄玉的时候,她都如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疼爱着自己的孙女。 弄玉听着她的声音,不觉鼻子一酸,眼泪滚珠似的落了下来。 她颤抖着走到太后身边,重重地跪了下来,伏在太后的腿上,哭得不能自已。 隔了两世,隔了无尽的遗憾和悔恨,如今,她终于走到她面前了。 * 季风听得房中传来弄玉的哭声,不觉眉心轻蹙,抬眸朝着房内的方向凝视着,久久不肯移开目光。 若云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她端着茶盏,推门踏入房中,将茶盏放在案几上,心疼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地上阴寒,太后可不能放殿下这样跪着呐。” 太后却没说话,只是轻轻抚着弄玉的背,仿佛她还是个小孩子,拖着小小的身子回到合光宫,好像只要待在皇祖母身旁,就能忘记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可是现在,弄玉长大了。她的身子不再弱小,心底却满是疲惫。 “受委屈了?”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却让人安心。 弄玉摇摇头,仰起脸来,带着鼻音道:“没有,我只是想皇祖母了。” 太后抚着她的手微微一顿,道:“小没良心的。哀家还以为,你既下定决心奔着你母后去了,便早把哀家忘了呢。” 弄玉道:“血缘之情原也凉薄,再比不上养育之恩。” 太后握起她的下颌,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道:“长大了,心也硬了。” 弄玉道:“宫中诸多磋磨,若还如儿时那般单纯,只怕活不长。” 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本以为后妃难做,你是公主,大抵能好些。却没想到,你竟也懂得了这些。这宫里的孩子,也是可怜。” 她说着,扶了弄玉起身,又让她吃了茶水暖身,道:“哀家知道你今次来是为了什么,可哀家不能答应你。等你吃完这盏茶,便回去吧。咱们娘两个见着了,便不算辜负。” 弄玉双手捧着茶盏,方觉得身上暖和了些,道:“孙女的心事自然没有一件能瞒得住皇祖母的,我是想接皇祖母回去,可不是为了父皇,甚至说不上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皇祖母。” “为了哀家?”太后苦笑,道:“你可知当年哀家为何出宫?” 弄玉敛了眉,道:“是为了孙女。” 太后道:“当初你羡慕你母后疼爱宣德和霸先,想像他们一样,得到你母后的喜欢。可你自小在哀家身边长大,你母后又素来与哀家不睦,自然难得你母后欢心。你因着此事,处处避讳哀家,哀家虽知道你母后的心性,大约并不能让你如愿,可哀家还是想着出宫来,也许如此,你母后倒会念着骨肉亲情接纳你。” 弄玉靠在她肩头,道:“皇祖母心疼我,是我那时不懂事,伤了皇祖母的心。” 她顿了顿,接着道:“此次我想求皇祖母回宫,便是想一了皇祖母的夙愿,为您争上一争。” “为哀家争?”太后轻笑,道:“哀家还没说完呢,方才的理由只是其一。其二,便是哀家倦了。哀家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该有的都有了,你父皇……虽不算什么明主,可到底也是哀家养大的儿子,他再怎么扶植萧氏,再如何宠爱谢贵妃,也越不到哀家头上去。倒不如在这里吃斋念佛,心里头清净。” 若弄玉当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自然会信太后的话。 可如今,她与太后一般,都曾享尽尊荣,走到过这世上女子的最高处,又不得不行至最低处。她太懂这种滋味,而这世上,也再没人比她更懂得太后的心境了。 说到底,她与太后太像了,她们是一样的人。一样骄傲,一样看重感情,一样被最在乎的人背叛伤害,也一样,背负了太多。甚至于,习惯了这种背负。 弄玉抬起头来,握紧了太后的手,道:“皇祖母还没有走上最高处,如何算是该有的都有了?” 太后道:“哀家已位至太后,为天下女子之首,如何还不算最高处?” 弄玉道:“太后之位,是女子的最高处,并非男子。” 太后猛地看向她,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弄玉神色一凛,道:“孙女自然知道。” 她抿了抿唇,道:“皇祖父和父皇虽是天下至尊,可论才智、能力,根本比不上皇祖母。当年皇祖父之所以能稳坐太平盛世之君,父皇之所以能争得皇位,都是靠着皇祖母。难道皇祖母甘愿自己在此处常伴青灯古佛,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坐享天下之尊吗?” “放肆!”太后怒道。 若云震惊地望着弄玉,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了。 弄玉却并没有住口,而是倨傲地迎上太后的目光,道:“无论是霸先还是大皇兄、三皇兄,他们或许有些智慧,甚至有些狠厉手段,却根本没有睥睨天下的本事。如今北魏能有胡太后,为何大楚不能有孙女?” “北魏蛮夷,怎能与我大楚相提并论?” “若北魏当真是蛮夷,又如何能打得我大楚节节败退!” “那胡氏是太后临朝,明面上的皇帝还是司马弘!你是公主,你能如何?就算做个监国大长公主又有什么意思?”太后厉声道,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皇祖母说得对,做监国大长公主是没什么意思。”弄玉冷笑,这监国大长公主的窝囊气她受够了,这监国大长公主她也做够了,“这一次,孙女要做帝王。北魏有临朝太后,我大楚难道不能有女帝吗?” 太后怔怔望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久久没有开口。 弄玉亦望着她,没有半分退缩,一字一顿道:“难道皇祖母,不想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不想像胡太后一般,得天下人敬畏吗?还是说……皇祖母宁愿这样眼睁睁看着崔氏一族败落下去,再无翻身之日?” 太后面上不惊,眼底却剧烈地翻涌着,半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中快速捻动着佛珠,低声念着“阿弥陀佛”。 弄玉紧抿着唇,抬眸看向若云。 若云眼眸中有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悲悯,又像是别的。 突然,太后猝然睁眼,目光陡然锋利起来,她一把将佛珠掷在地上,道:“哀家随你回去。” 弄玉喜出望外,道:“皇祖母!” 太后抚着她的脸庞,失神一笑,道:“哀家做不到的事,若你能做到,也是好的。” * 太后款款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迷蒙的天色,那薄薄的夜色映在她眼中,眼底也一样迷蒙。 院子里只点缀似的点了一盏灯笼,遥遥挂在风里,不住地摇曳着。 弄玉望着她的背影,仿佛也明白了她在坚韧外表下的嗟叹。 当初,崔氏一族风头正盛,为夺帝位,彼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迎娶了崔氏嫡女,也因此得到崔氏支持,坐稳了太子之位。 先帝即位之后,迅速培植自己的亲信,甚至开始有意识地打压崔氏的势力。他待皇后崔氏倒是始终如一,哪怕她未曾生下自己的孩子,也得以抚养妃嫔所生的皇子。 后来,崔皇后养大的孩子做了皇帝,崔皇后也变成了太后。虽不是亲生,但对她也还算敬重孝顺,却不肯扶持崔氏半分,反而培植起萧氏的势力,如今,又开始打压萧氏扶持谢氏,左右这朝堂之上,都再没有崔氏的立足之地。 渐渐地,崔氏一族却再不复当年的荣耀,从世族之首沦落为要仰人鼻息才能勉强维持世族的体面。 于为皇室操劳了一辈子的崔太后而言,到底是意难平吧? “那个人……是谁?”太后陡然问道。 弄玉站起身来,走到她身侧,道:“他是季风。” “季风?”太后蹙了眉,道:“陇西季氏的人。” “是,他是季敢的孙子,季望的儿子。也是季氏一族惟一活下来的人。”弄玉眼眸微沉。 “你喜欢他?”太后挑眉。 “不。”弄玉答得干脆。 太后默然望着他,许久,终于开口,道:“最好是这样。哀家不会过问你的决定,可哀家要警告你,你若要走这条路,便要绝情忘爱,喜欢什么男人,玩玩也就是了。若是羁于他,你这路只怕是走不远的。” 弄玉抬眸望向季风,月雾未散,他在风中立着,背脊挺得笔直,带着自战场上历练而来的凛冽气质,越发显得孤绝。他这样的人,不该囿于此处,而该在战场上。 她想着,竟有些心疼。 他似乎察觉到她在看自己,侧目看向她。 弄玉直视着他的眼睛,眉心一动,她沉了脸色,道:“皇祖母放心,孙女问心无愧。”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凤临天下(二) 临近深夜,弄玉和季风才回到西厢房中。 一路皆是无话。 伯英和遣兰在院子里守着,一见到弄玉,便急急迎了上来。 遣兰忙着将披风披在弄玉身上,伯英关切道:“殿下怎么去了那么些时候?事情可成了?” 弄玉点点头,不由得看了季风一眼,道:“皇祖母已答应了,明日便动身随我一道回京。” 遣兰面露喜色,道:“果然有殿下在,没有办不成的事。” 伯英有些诧异,道:“这么急?” 弄玉低声道:“陈持盈的及笄礼就在眼前了。” 遣兰道:“依着奴婢说,殿下原该误了那什么劳什子的及笄礼,让谢贵妃和宣德公主没脸才好呢。” 伯英道:“不许胡说!” 遣兰赶忙住了口,道:“是。” 弄玉抬眸看向她,道:“脸面这样的东西,原也不是靠旁人给的。本宫能给她们脸面,自然也能驳了这脸面。” 季风听着,不觉看向她,他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眸色稍黯,却没开口。 伯英微微蹙了蹙眉,道:“奴婢明白了。” 她言罢,便带着遣兰一道下去收拾了。 弄玉这才看向季风,指着季敏所在的房间,道:“那里烛火还亮着,她定然还没睡。你去瞧瞧她罢。” 季风微微颔首,刚要动身,又听得她道:“本宫随你一道去。” 季风脚下一顿,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却终归没说什么,只习惯性地跟在她身后,朝着季敏的房间走去。 * 季敏受了伤,白日里养足了精神,此时倒是一点睡意也无了。听得有人走过来,她赶忙跳下床来,不等来人敲门,便“砰”地一声将门推了开来。 “殿下?哥……哥哥?”季敏未曾想到弄玉和季风会一起来,不觉一愣,又转而想通了,笑着挽起弄玉的手,亲亲热热地将她迎了进来,道:“殿下快进来坐。” 弄玉笑笑,朝着身后的季风看了一眼,道:“季风,你也进来罢,外面冷。” 季风微垂了眸,道:“是。” 只是他握着剑的手指因着用了力,竟显露出隐隐的筋骨来。 弄玉似是没看见似的,很快便回过头来,与季敏一道走了进去。 屋子里灯烛燃得正好,看上去暖烘烘的,季风不觉顺着灯光的方向看去,那种温暖竟让他心底生出一抹向往。只是他分不清,这份向往是因着那亮光,还是因着倚在灯柱旁的人。 他只是凝望着,直到季敏出言唤他,他才回过神来,大步踏入了房内。 季敏将一杯热茶塞在他手中,朝着弄玉的方向努了努嘴,道:“哥哥怎么坐得这样远?” 季风没说话,只是钝钝地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季敏叹了口气,走到弄玉身侧坐好,道:“殿下怎么这么晚过来?” 弄玉优哉游哉地吃着茶,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季风的脸庞,道:“没什么要紧事,是我们明日便要动身回京城去了。” “这么快?”季敏吃惊地看向季风,见他神色未变,心里便全明白了,道:“殿下放心,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绝不会给殿下和哥哥添麻烦的。” 弄玉将茶盏放下来,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和你说这个,并非是要赶你走。反而是想真心实意地问问你,未来的路,你想怎么走?” 季敏神色一窒,犹豫道:“自是要回来处去。” “来处?”弄玉道:“你若是还想去造朝廷的反,便是置自己的命于不顾,置你季氏一族满门忠烈于不顾了。” 她说着,眸子幽寒,道:“如今父皇虽然昏聩,可大楚历经几代皇帝励精图治,还远远不到大厦将倾的时候,你这时候去造反,除了送死,别无去路。这话你若不信,大可问问你哥哥,推倒大楚若当真如此简单,他也不必……守在我身边了。” 她说着,唇角勾起,冲着季风浅浅一笑,道:“对吧?” 这笑容浅淡,可落在他眼里,倒有几分动人心魄的意味。 季风微怔,可还是依着她的话道:“是。” 季敏眼底灰败,道:“依着殿下所言,我还有何路走呢?” 弄玉紧抿着唇,道:“两条路。第一条,便是忘记季氏发生的一切,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想来,这也是你父兄最希望你走的路。” “不!”季敏直接回绝,道:“我走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便是……”弄玉抬眸看向季风,目光陡然锐利,道:“便是回到北境去,想法子笼络镇北军中的季氏旧部,成为掌控镇北军的暗线。” “殿下!”这一次,季风出言打断了她,道:“此计不可行!” 季敏道:“为何?” 季风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弄玉的眼睛,道:“镇北军虽是祖父、父亲一手建立,可到底还是朝廷的军队,足足二十万人压在北境,朝廷不可能放任不管。这些日子北境虽乱,镇北军也失了统帅,可朝廷待镇北军并无苛待。如今镇北军虽无统帅,可副帅姜离却是陛下的人,也是如今镇北军实际的掌控者。想来用不了多久,陛下便会为镇北军指派真正的统帅。殿下有没有想过,若到时候陛下发现敏敏暗中拉拢镇北军,她会有何下场?” 这还是弄玉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 季风一口气把话说完,目光却从未从弄玉脸上移开,他眼眶透红,染着几分苦涩,道:“殿下要我如何都可以,可是,敏敏不行!” 季敏道:“哥!我愿意做!” “住口!”季风呵斥道。 弄玉眼底幽深,透着一股子冷冽之意,道:“让季敏做此事,的确有我的私心,却也是为了季氏。季氏如今只是失了兵权,若是再过十年,季氏连在军中的这点威望都没了,才是彻底亡了。到时候,你以为父皇还会放过你?放过季氏那些宗亲?放过曾经与季氏一族有诸多牵连的人?” “哥……” 季风固执地望着弄玉,道:“我不在乎这些,我只要敏敏活着!” “你怎么知道她做不到?” “她如何做到?她自小就未曾长在家中,季氏从前的部众她根本不认识……” “哥,我做得到!”季敏打断了他,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道:“我姓季,我骨头里流着季氏的血,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流血、牺牲,自己却安然度日!我宁愿死!” 季风紧握着拳,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波动的情绪,却只能一无所获。 他避过头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知道季敏会选择什么,当然知道…… 弄玉冷眼望着他,看着他在汹涌的疼痛中沉浮,却不肯施以援手。 她根本无从选择。 上一世,镇北军被陛下交给了谢氏的人,谢氏因此势力大增,在朝堂上将萧丞相打压得几无还手之力,在后宫之中更是步步紧逼。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陈持盈设计她得了那场病…… 自此之后,她一步步失去了所有,身体、裴玄和伯英…… 她不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手指一寸寸地拢紧,犹如感受到那折磨了她数年的彻骨寒凉。 季风睁开眼睛,正撞见弄玉苍白的脸色,他赶忙走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了?” 弄玉摇摇头,只看向季敏,道:“你和我一样,不喜欢忍。那么,就杀吧。” 季风眉头微动,将伸出的手缓缓缩了回来,默然看向季敏。 季敏点点头,道:“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前往北境。” 弄玉道:“你先把身子养好。去北境经营是长久之事,不必急在一时。” 季敏摇摇头,笑着道:“殿下嫌我心急,却不知我等今日,已等了多时了。” 她说着,又看向季风,道:“希望在殿下和哥哥用得着我的时候,我已准备好了。” 弄玉粲然一笑,握紧了她的手,道:“会的。” 季风没说话,只是紧蹙着眉。 弄玉站起身来,道:“你们兄妹俩定然有许多话要说,本宫便先走了。” 季敏赶忙站起身来,道:“殿下慢走。” 弄玉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了步子,微微侧目,道:“若遇到难处,可以去找姜离。” 季风的瞳孔猛地一缩,蓦地看向弄玉。 “姜离?不就是那个背叛了季氏的叛徒?”季敏不解道。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回过头去将门推开,款款走了出去。 * 直到将门掩上,弄玉望着漫天星子,才微微眯了眯眼睛。 姜离…… 若非活过一世,只怕她再也想不到,姜离会是季氏安插在镇北军中的棋子。 “殿下?”伯英轻声唤道。 弄玉回过神来,道:“都已收拾妥当了?” 伯英道:“殿下放心。” 弄玉点点头,道:“走罢。” 伯英道:“是。”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伯英又道:“殿下对季姑娘似乎格外关心。可是因为……她是季风的妹妹?” 弄玉脚下一顿,道:“季风的妹妹,又如何?” 伯英道:“奴婢不敢质疑殿下的决定,只是这些日子看下来,奴婢总觉得殿下对季风格外不同些。” 冷风吹过,弄玉的鼻头微微有些泛红,像一只受了寒的小猫,可爱又破碎,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她吸了吸鼻子,道:“他与你们……自然是不同的。” 伯英有些哑然,她张了张口,终究没问下去。 弄玉笑笑,挽紧了她的手,道:“你和遣兰是本宫最亲的人,而他,是本宫手中最锋利的刀。” 伯英心里一“咯噔”,道:“那季姑娘呢?” 弄玉幽幽道:“哪有人会嫌自己的手中刀多呢?” “殿下当真贪心,季氏有一个人做刀就够了。” 冰冷的声音陡然自弄玉身后响起。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裴玄其人 弄玉闻言,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季风正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他面色与平日里并无区别,可弄玉看得出他眼底的波澜,那是外表静水流深,内里却早已波涛汹涌。 弄玉没有解释,只是很平静地望着他。 季风的心像是被骤然抓紧了,又很快松开,那是一种钝钝的痛觉,却砸得他遍体鳞伤。 他执拗地将目光定在她脸上,自嘲一笑,道:“殿下不准备解释么?” 弄玉抿了抿唇,淡淡道:“本宫的确贪心。” 果然。 季风眼底的光点就这样,一点点变得稀碎。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径自朝前走去。 直到她进了屋子,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死寂,他才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看了看手中的剑,是啊,她能轻而易举舍了这样好的剑,自然也能轻而易举舍了他。 * “吱呀”一声,伯英将门轻轻掩上,她抬头见季风仍站在原处,不觉摇了摇头。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到了季风面前,道:“季小将军。” 季风的喉咙滚了滚,道:“姑姑不该这样唤我。” 伯英摇摇头,道:“不该么?你名义上虽是宦官,可你与我心里都清楚,殿下从未看轻过你,也从未将你当作奴才。” 季风没开口,只是垂了眸,手指的骨节握着剑柄,一寸寸地紧下去,道:“那又如何?” 伯英道:“季小将军,过了今晚,我不会再这样唤你。” 她见季风侧目看向自己,便道:“读懂一个人,从来不是看她说了什么,而是看她做了什么。殿下再如何,她也救了你的命,救了季姑娘的命。” 季风眼眸微动,眼底闪过一抹浮光,道:“姑姑……” 伯英道:“宫中上下尔虞我诈,寻常人家的兄弟姐妹是同气连枝,皇室的兄弟姐妹却只有相互倾轧的份。这么多年,我亲眼看着殿下长大,我知道,她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容易。我是从心底里希望,能有个人能帮帮她。” 她说着,抬头看向季风,道:“季小将军,你为人赤诚,心底澄澈,若能陪在殿下身边,守着她、护着她,那于殿下而言,这漫漫长夜许就不难熬了。” 她说完,便朝着季风极认真地行了礼,方起身准备离开。 “姑姑!”季风唤住了她。 伯英站在原地,没有回头,道:“季小将军还有何吩咐?” 季风道:“吩咐不敢。我只是想问一句,姑姑方才那番话……是姑姑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 伯英道:“是谁的意思有何要紧?重要的,是季小将军心里的意思。” 季风瞳孔微震,怔怔望着伯英离去的方向,直到院中再无人影,直到宫灯被风吹得“噼啪”作响,他才回过神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弄玉房间的方向,方转身离开了。 * 翌日一早,弄玉甫一出房门,便见季风已抱臂站在院中了。 此时天色尚早,晨曦初露,连远山都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山中更是寂静得仿佛从未醒过,只有不远处悠然的钟声才让弄玉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她抬眸朝着季风的方向看了一眼,遣兰会意,便道:“奴婢起身时他便已在那里了,也不知几时起身的。” 弄玉浑不在意道:“随他。季敏呢?” 遣兰道:“早起便离开了,她……” 话还没说完,便见季风走了过来。 他身量高大,站在弄玉身前,如山峦般遮住了阳光,投下一片阴影。 遣兰不觉打了个寒颤,不安地望向弄玉。 弄玉不动声色地将遣兰护在身后,抬眸看向他,眼底带着探究之意,道:“你可想清楚了?是要随本宫回去,还是就此离开?” 季风道:“若是我离开了,殿下该如何同陛下交待呢?” 弄玉随口道:“跑了、死了,都是个讲法,你不必担心。” 季风眸子明亮如星子,就这样灼灼地望着她,静水流深。 弄玉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她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从他眼中看到自己,这一世的,上一世的,可只有这一次,她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经历了这么多,她再也无法回到最初。 可是他呢?这个时候的季风不过是个少年郎,他懂得什么?她又何必磋磨他? 他望着她,突然弯唇一笑,眼底漾开星星点点的光亮。 遣兰微一晃神,又赶忙低下头去,已然是红了脸。 弄玉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笑什么?” 季风道:“殿下忘了,殿下说过,我是云光殿的人。我若是敢离开云光殿,便是满天神佛也保不住我的命。” 弄玉有些不可思议,在她的认知当中,于季风心中,大概没什么比他的家人更重要。而她,显然踩到了他的逆鳞。 遣兰见状,识趣地退了下去,自是帮着伯英安排布置。 弄玉挑眉道:“你不怪我算计季敏?” 季风道:“殿下帮我们报仇,我和敏敏为殿下所用,这交易很公平。” 弄玉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道:“想通了?” 季风道:“是。” 弄玉迟疑着点点头,道:“如此,好好当差。” 她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季风却出言唤住了她,道:“殿下,还有一事。” “什么?”弄玉微微侧目。 季风抿了抿唇,道:“殿下对姜离……知道多少?” 弄玉眸色一寒,猛地转身看向他,道:“你以为……本宫知道多少?” 季风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她的目光,走到她身前,道:“为何殿下会对敏敏说,让她遇到难处时去找姜离?” 弄玉看着他,不觉发笑。 她能知道什么?若非上一世时,她发现季风对姜离这个背叛了姜家的人信赖有加,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是季氏留在镇北军中的暗棋。 她勾了勾唇,上前一步,双手伏在季风胸膛上,踮起脚尖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的事,本宫都知道。” 她说完,便恢复了如常神色,只是眼底还蕴着盈盈笑意,像是盛满了的春水。 季风瞳孔一缩,他只觉耳朵边温热,脸颊滚烫得厉害。 是她的气息扑面。 他的喉咙滚了滚,还未说出话来,她便已笑着翩然离开了。 他的事…… 他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越发看不透她。 * 晌午的时候,崔太后和弄玉便已坐在了回宫的马车上。 若云和伯英坐在她们身侧侍奉着,遣兰则与太后身边的宫女们一起坐在后面的马车上。 太后微眯着眼睛,似是在闭目养神。 若云丢了粒葡萄放在她面前的香炉里,只听“嘶”的一声,一股子葡萄的香甜便自那香炉中涌了出来,夹杂着檀香气,充满了整个马车。 “还有多少时候?”太后缓缓睁开眼睛。 若云道:“瞧着天色,大约傍晚时候便能到了。” 太后看向弄玉,道:“今日晚些时候便是宣德的及笄宴罢?” 弄玉道:“是。” 太后认真瞧着她,道:“当真要参加?” 弄玉点头道:“当真要参加。” 太后道:“不后悔?” 弄玉道:“若是在众人之前都不敢露面,还如何实现对皇祖母所说的话呢?” 太后听着,浅浅一笑,道:“哀家的玉儿,真是长大了。” 弄玉道:“孙女总不能一辈子缩在皇祖母的庇护之下。皇祖母不在的这些日子,足够我看清一些事、一些人了。” 太后听着,看向她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道:“去岁你父皇没为你办及笄宴,这一次,哀家给你补上!” 弄玉笑得会心,道:“孙女的及笄礼过了也就过了,若是再办,只怕劳民伤财。更何况……” 她轻笑一声,一字一顿道:“孙女不喜欢自己的,抢来的东西才有滋味。就算是抢不来,恶心恶心旁人也是好的。” 太后听着笑了起来,道:“不愧是哀家养大的孩子,颇合哀家心意。” 季风驾着车,听得里面传来阵阵笑声,很快,这笑声便被马蹄声压过,再也听不真切了。 他有些恍惚,好像从哪里听过这样的笑声,可也只是一瞬而已。 想来,是他想多了。 * 宫中张灯结彩,已热闹了一整日。 达官勋贵们被留了下来,陛下今日在清莲台设宴,恭贺宣德公主及笄之礼。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陛下虽有众多儿女,可最疼爱的便是宣德公主。她是陛下的宠妃谢贵妃所生,又在萧皇后膝下长大,自是得天独厚,有这世上独一份的宠爱。 而她本人又生得倾国倾城,更难得的是气质清冷自持,飘逸如仙,正是如今世家大族最中意的儿媳的模样。 因此,今日说是及笄宴,却有许多世家勋贵存了心思,带了自家的子侄来,若是被陛下或者谢贵妃看中,求得公主为妇,也是好的。也有的世家勋贵忖度到了这层意思,便带着自家的女儿来,想着若是能在宴席之上觅得良缘,也算是佳话。 陈持盈坐在梳妆台前,命宫女为她绾了发髻,道:“须得梳灵蛇髻,才与母妃送我的那套紫玉头面相配呢。” 流筝笑着道:“正是呢。殿下水灵,这紫玉头面灵动,两者正是相合。” 陈持盈望着镜中的自己,叹息道:“只可惜,紫玉不算矜贵,若是能得皇祖母那套碧玉的,才算最好。” 流筝道:“只是太后一向疼爱安平殿下,这些体己之物,只怕都是要给她的。” 陈持盈面色涌起一抹愠怒,道:“妖艳贱货,她也配?” “不过是套头面,这有何难?”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裴玄其人(二) 谢贵妃笑着走了进来,她身姿袅袅,便是陈持盈自己看了,也不得不承认,论美貌风姿,自己与母妃相距甚远。 “母妃。”陈持盈站起身来。 谢贵妃走到她身侧,扶了她坐下,抚着她的肩膀,对着镜子端详了片刻,道:“本宫的女儿,果然美得像花一样。” 陈持盈却无心与她说这些,单刀直入道:“母妃,您方才说得到皇祖母那套碧玉头面不难,是何意?” 谢贵妃笑笑,似是感慨她的沉不住气,道:“你可知,今日这场及笄宴是为谁而办的?” 陈持盈不解地看向她,道:“自是为了我。” 谢贵妃笑着道:“你父皇再如何宠爱本宫,你也只是个庶女,如今大楚内忧外患,他如何会为了你如此大费周章呢?” 听得“庶女”二字,陈持盈的脸色倏地灰败下去,嗫嚅道:“许是因为……父皇疼爱持盈……” 她这话说得连自己都信不了几分,她自小长的宫中,就算旁人如何奉承陛下和皇后厚爱于她,她心底到底还是清楚的。她父皇疼她,不过是把她当作猫儿狗儿,喜欢了招惹几句,不喜欢了便丢在一边。说到底,她与挣扎求生的弄玉也没什么不同。 谢贵妃没有回答她,只是看向流筝,道:“都下去吧。” 流筝会意,便只道了声“是”,便低眉退了下去。 谢贵妃见门被掩上,才道:“你父皇之所以答应为你办这场及笄宴,三分是为了让你舅父在前朝出力,七分则是为了一个人。” “谁?” “太原裴氏的那个小子,裴玄。” “裴玄?”陈持盈一愣,道:“就是那个惊才绝艳,名动天下的裴兰辞?” “你听过他?” 陈持盈咬了咬唇,眼底发黯,道:“这天下人,大约也没谁没听过他。” 更何况,他曾入过几次宫,有意无意之间,也算有过几面之缘…… 他的确生得耀眼,光风月霁,令人见之便烙印在心里,再不会忘。可…… 陈持盈有些不安地看向谢贵妃,道:“父皇想要我做什么?” 谢贵妃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道:“本宫的女儿还不算太笨。你容貌倾城,又自带几分清冷疏离,正是世家最喜欢的子媳模样。若是今日,你能被裴氏相中,与裴玄定下婚约,待你出嫁之时,别说是一套头面,就算是金山银山,你父皇都不吝给你。” 裴玄的妻子…… 陈持盈脑海中划过裴玄的模样,不觉面上一红,道:“可父皇不是素来忌惮世家大族么?更何况,是裴氏这样的人家。” 谢贵妃道:“你父皇的确忌惮世家,可世家与世家,也是不同的。似陇西季氏那般的,便该打压,似裴氏这般的,便该如菩萨般供着。” “为何?”陈持盈不懂。 谢贵妃眯着眼睛,幽幽道:“裴氏一族四世三公,裴玄的父亲是当朝太傅,祖父更是文坛泰斗,他们虽无实权,可朝中文官却多是裴氏一族的学生,这天下的读书人更是唯裴氏马首是瞻。这些年,你父皇输给了北齐,又冒天下之大不韪灭了季氏一族,天下之人难免心生非议。若是他们看到裴氏与皇室联姻,便知这裴氏的心是向着你父皇的,也就能安分些了。” 陈持盈听着,她虽不大懂这些国家大事,可也明白了他父皇对于裴氏的仰仗,更何况,要她嫁给裴玄,她并非不愿…… “女儿明白了。”她轻声道。 谢贵妃看向她,道:“本宫瞧着,前些日子本宫命你练的曲子已很像样子了。裴氏自命高洁,家中人人擅琴。待会宴席之上,你只须安安稳稳地弹奏那曲子,这婚约之事便已十拿九稳了。” 陈持盈点头道:“母妃放心。” 谢贵妃笑着道:“本宫自是放心。本宫生平没输过,本宫的女儿,自当亦是如此。” * 入夜,清莲台。 宴席已然开始,裴玄坐在他父亲裴敬身边,悠悠饮着手中的茶盏,眼眸低垂,似是周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不时地,有人来与他父亲敬酒,也会笑着问一句:“小裴大人可否赏脸一起饮一杯?” 他总是淡淡摇摇头,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大人见谅,我不善饮酒。” 来人听着,也不觉唐突,笑笑也就过去了。 他从前的确不善饮酒,不过现在,他早就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了。 裴玄将茶盏放下,朝着对面不远处的位置望过去,那里空空如也。 他眼眸黯了黯,看向不远处的刻漏。 宴席已过半,她不会出现了。 “父亲。”他看向裴敬。 裴敬脸色因为饮了酒而有些泛红,道:“怎么?” “儿子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府。”裴玄道。 裴敬有些为难地看向皇帝的方向,道:“再等等。” 裴玄道:“可……” 话音未落,便听得皇帝道:“今日是宣德及笄之礼,朕听闻,民间女子会在及笄之礼上施展些才艺,好让宾客们瞧瞧,这孩子已然是成人了。今日既是及笄之礼,也是家宴,不若仿照民间习俗,也好为我大楚添添喜气。” 他说着,便看向陈持盈,道:“宣德,你以为如何?” 陈持盈站起身来,道:“是。” 谢贵妃笑着道:“陛下所言极是。持盈自幼爱琴,今日便奏一曲,可好?” 陈持盈道:“那持盈便奏一曲《长清》。” 她说着,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向裴玄,他只静静坐在那里,眼中无悲戚,亦无欢喜。 陈持盈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间,盈盈一拜。 早有宫人将古琴呈了上来,她只坐在古琴旁,手指微微滑动琴弦,自成曲调。 有人看向皇帝,道:“陛下,宣德殿下这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一看便是极擅此道啊!” 皇帝笑笑,看向一旁的裴玄,道:“听闻兰辞极擅音律,今日也好指导宣德一二。” 裴玄面色如常,只道:“不敢。” “本宫倒未曾看出,小裴大人有什么不敢的。” 殿外响起女子淡漠的声音,只一句,裴玄急急看向殿外的方向,而在他触到那红衣女子的一瞬间,他眼底的寒冰便如击石入水般消融殆尽了。 “安平,你回来了。”皇帝的声音悠远,让人听不出情绪。 弄玉款款踏入殿中,行礼道:“父皇。” 陈持盈一惊,险些绷断了琴弦,她心有余悸地将手指按在琴弦上,可指尖触碰到的地方,仍因指尖颤抖而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弄玉顺着声音,将目光落在那琴弦上,浅浅一笑,道:“我来得不是时候,搅扰了妹妹的兴致。” 陈持盈惨白了一张脸,道:“无妨。” 萧皇后眼底带着三分戒备和三分不安,道:“既回来了,还不快入座。” 陈顼笑着站起身来,急急走到弄玉身前,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无恙,才安下心来,道:“皇姐平安回来就好,皇姐累不累?可要我先陪皇姐去歇息?”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抬眸看向皇帝,道:“父皇瞧瞧,是谁回来了。” 众人闻言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得门外响起宦官的声音:“太后娘娘驾到!”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案几上,挺着身子向门外望着,直到看到太后的衣袂,他才如梦初醒似的朝着殿外的方向走去,连碰倒了摆在殿中的古琴都没有回头。 萧皇后、谢贵妃、淑妃并着几位皇子都赶忙站起身来。 众人见状,也都齐齐站了起来。 陈持盈不甘心地望着眼前破碎的古琴,恨恨地朝着弄玉的方向看去,可弄玉眼里完全没有她,她只是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所有人的惊诧、不安、紧张、小心,都在她股掌之中。 陈持盈只觉周身发寒,她死死地咬着唇,眼底静默流深。 太后踏入殿中,笑着招揽弄玉过来,道:“你这孩子,千求万求的求了哀家回来,如今倒躲得远远的了。” 皇帝笑着道:“安平,今次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啊!” 弄玉笑着走过来,道:“儿臣不敢居功。儿臣不过是告诉皇祖母父皇对她老人家的思念之情,皇祖母不舍父皇,便依着儿臣回来了。说到底,这立下功劳的,是父皇的孝心,也是皇祖母的舐犊之情。” 皇帝听着,眼底的笑意渐浓,道:“安平真是长大了。” 太后赞许道:“三年未见,陛下把安平养得很好。” 萧皇后看了弄玉一眼,道:“太后舟车劳顿,想来也累了,不若入座再与陛下详谈罢。” 皇帝道:“皇后说得是,倒是朕疏忽了。” 太后淡淡道:“陛下心中念着哀家,一时疏忽也是人之常情。今日朝中上下都在,陛下也不必顾着哀家,只要玉儿陪着哀家说话也就是了。” 她说着,便挽了弄玉的手,径自走到皇帝身旁的位置坐下,道:“宣德不是要弹奏一曲么?别让哀家耽误了,开始罢。” 皇帝闻言,便冲着陈持盈道:“不必站着了。” 陈持盈道了声“是”,怯生生地坐了下来。此时,她再没了方才的心境,反而觉得无比耻辱。 迎着弄玉嘲弄的目光,她只觉自己如台下的戏子姬妾,在博弄玉一观。 她死死咬着唇,盯着弄玉瞧着,手指却迟迟未动。 谢贵妃轻咳一声,像是无声的催促。 弄玉闲闲望着她,出声轻笑,道:“妹妹这样犹疑,可是不愿?” “自然不是!”陈持盈急道,一时间,竟乱了分寸。 众人不觉看向她,于人们的印象中,这位宣德公主从来都淡泊无争、贤良自持,如今看来,传言倒未必是真。 陈持盈红了脸,赶忙解释道:“我只是因着骤见皇祖母太过欢愉,要平复心绪,怕失了琴心。” 弄玉点点头,幽幽道:“琴心这东西,有便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但愿时移事异,妹妹还找得到。” “你……”陈持盈道:“姐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知道姐姐去岁未办及笄礼心中不满,可那时北境不安,我们作为公主得万民供养,难道姐姐竟不能与百姓同患难共甘苦吗?” 裴玄眉头微蹙,抬眸看向弄玉,道:“宣……” 他刚开口,耳边便响起弄玉的声音,清冷的不像话,道:“妹妹错了,我并非不能与百姓同甘共苦,我只是想和妹妹说一句,嫡庶有别。” “姐姐这话是何意?”陈持盈不安道。 弄玉不答,只款款站起身来,走到陈持盈身侧,在她耳边道:“嫡庶这东西,有时候,真的很玄,不得不信。”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所谓嫡庶 陈持盈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猛地抬头,直撞在弄玉眼中。 那里只有一片清明,可不知为何,她竟从这片清明中看到了不该属于弄玉的笃定和鄙夷。 她怎么敢? 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最疼爱自己的父皇和皇后,她怎么敢? “让让罢。”弄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话语中却没有丝毫商量的意思。 陈持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求助似的看向皇后和谢贵妃。 皇后忖度着皇帝的脸色,道:“安平,这……” 谢贵妃含笑道:“安平,今日再怎么说也是持盈的及笄宴,你这样霸道,不是让大家笑话么?” 皇后道:“安平,不许胡闹。” 陈顼急道:“这如何是胡闹?分明是五皇姐奏不出曲子,四皇姐也是好意教她!” 谢贵妃笑着道:“本宫倒不知道,安平的琴艺也能教持盈了。” 陈顼顿时泄了气,颓败地望着弄玉。 是啊,天下间谁不知道,陈持盈是才女,而弄玉,不过空有美貌,却不学无术,于琴棋书画上并无造诣。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齐齐聚在了弄玉身上。 她本就生得艳丽近乎妖媚,又因着性子窝囊,不得圣宠,有些不好的名声,若是今日再添了一条欺侮皇妹,霸道跋扈的罪名,只怕将来便连议亲都难了。 陈舜挺起身子,玩味地望着弄玉,道:“怎么?四皇妹连皇后娘娘的话都要忤逆么?” 萧真真坐在席间,紧张地攥紧了帕子,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忤逆皇后…… 若是让众人觉得连皇后都不站在弄玉一边,今后岂不是人人都敢欺到她头上去? 遣兰只觉周身都凉透了,她小心看向一旁的伯英和季风,伯英只眉头微皱,季风却是垂了眸,连半分心绪都无。 她恨恨地瞪了季风一眼,心中暗道,果然是后面来的,与殿下的情分可比她们差远了! 若云替太后添了盏茶,低声道:“太后不帮帮殿下?” 太后没说话,只浅浅将茶盏捡起来轻啜着。 自小她没让弄玉学过什么琴艺——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于宫中女子不过是点缀,是负累。如今,她倒想看看弄玉要如何收场。也看看,她到底有没有本事实现她对自己承诺的事。 裴玄拢紧了藏在袖中的五指,眸光深邃似潭。 弄玉唇角浮上一层淡淡的笑意,道:“三皇兄错了。” 陈舜阴鸷道:“什么?” 弄玉道:“母后并非不许我弹奏,母后只是怕我无礼,失了分寸。不过,贵妃娘娘既说我霸道,我便霸道一回。” 她说着,一把推开陈持盈,径自坐在琴边,不等众人反应,便随手拨起了琴弦。 琴声如流水,骤然在她手下流淌,竟让人不忍打断。 陈持盈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竟连起身都忘了。 不可能的……她怎么会?她怎么可以! 自己拼尽全力练出的曲子,她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弹出来? 一抹一挑便是鸟啼花落,一注一绰便是月满空山。 清越、悠扬至极,便该是长清。 一曲终了,让人连呼吸都忘了。 弄玉将琴一推,款款站起身来,扫视着众人。 果然,自己上一世为了讨裴玄喜欢,于琴艺上下足了功夫,又请了诸多大师前来教导,或许震撼不了裴玄,震撼旁人倒是足够了。 裴玄敏感地觉察到弄玉的目光似乎远远地瞥过了自己,带着审视,又或者,是带着几近极端的凛冽,让他不寒而栗。 可当他朝着她看去,却发现她根本没在看自己。兴许,是他看错了。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陈持盈,眼底满是冷漠,道:“不过是琴心,有与没有,也并无要紧。只要技艺够高,便足以弥补。” 她这话是说给陈持盈听的,又像是说给上一世的自己。 如梦初醒! 裴玄不可置信地看着弄玉,他想起上一世自己说过的话。 彼时弄玉亦弹过这一曲《长清》。 他说:“殿下琴艺卓绝,可臣只见殿下野心,未见殿下琴心。故而,殿下之曲不如持盈。” “夫君所言甚是。皇姐,你比不上我。”陈持盈凑在弄玉耳边,低声道:“更何况,兰辞喜净,皇姐已不干净了呢。” 不……不可能…… 自己重活一世,弄玉不该听过这些话。 弄玉好整以暇地看着陈持盈的脸色由白变青,心中涌起一抹快慰。 把他羞辱自己的话还给他钟爱的女子,裴玄,你会怎么想? “玉儿的琴声当真顺耳多了。”太后笑着道:“宣德,你可要学着些。” 陈持盈惨白着一张脸,道:“是。” 皇帝见太后开怀,也笑着道:“安平,你这可是深藏不露啊!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弄玉盈盈一拜,浅笑道:“儿臣不过自己练着玩玩,博皇祖母和父皇一乐也就罢了,未曾想过要什么赏赐。不过,前些日子儿臣有一心爱之物落在了莲花池中,儿臣想请五皇妹身边的流筝替儿臣去取。” “准了。”皇帝随口道。 陈持盈睁大了眼睛,急急看向谢贵妃。 可谢贵妃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流筝跪下来,扯着陈持盈的裙裾,道:“殿下,殿下救奴婢!池水冰冷,奴婢并不会水啊!” 弄玉可不管这些,只走到流筝面前,道:“流筝姑姑,请吧。” 流筝看向弄玉,道:“安平殿下,奴婢实在不会水,还请殿下命旁人去……” 弄玉打断了她,眼中的凌厉让流筝心底发寒,道:“姑姑错了,本宫让你去,可不管你会不会水。” 言罢,弄玉眉头一扫,便有侍卫齐齐走了进来,将流筝拖了下去,丢在了莲花池里。 她刚开始还能喊叫几句,很快便没了声响。 弄玉蹙了蹙眉,看向太后和皇帝,道:“皇祖母、父皇,儿臣今日有些累,先行告退了。” 皇帝摆摆手,道:“去吧。” 她道了声“是”,伯英、遣兰闻言便走了过来。 季风将披风裹在她身上,道:“夜里风凉。” 弄玉低声在他耳边道:“你不担心我?” 季风轻声道:“我早知殿下本事,定能化险为夷。” 弄玉会心一笑,便朝着殿外走去,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裴玄望着季风的背影,目光陡地一沉。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再靠近她。 * 翌日一早,伯英正侍候着弄玉起身,便见遣兰急急走了进来。 她朝着弄玉微微福身行礼,低声道:“殿下,流筝昨日里淹死了,今日一早宦官们将她的尸身拖到乱葬岗去了。” 伯英道:“大清早的,没得在殿下面前说这种话,恐污了殿下的耳朵!” 遣兰赶忙低头,道:“是。” 弄玉笑笑,道:“无妨的。既然打了狗,自然要知道这狗下场如何,否则,这狗打得还有什么意思?” 伯英道:“殿下说得是。” 弄玉又看向遣兰,道:“兰心阁那边,没派人去替她收尸吗?” 遣兰摇摇头,道:“未曾听说宣德殿下派人去管她,流筝的尸体还是在莲花池上飘起来,清莲台那边的宦官们看不下去,才捞起来的。” 伯英道:“奴婢听若云姑姑说,昨日直到宴毕,宣德殿下也未曾过问过流筝一句。” 遣兰忍不住道:“平日里宫中人们总说宣德殿下如何和善慈悲,如今见她连自己身边的人也不在意,便知她那些名声不过是假的,实际上再心肠再冷硬不过了。” 伯英道:“无论如何,殿下也算报了当日之仇。” 弄玉娇声一笑,道:“怎么算呢?她既不在意流筝,便说明本宫没戳到她的痛处。她不痛彻心扉,本宫如何快慰?” 伯英眉心一动,道:“依着奴婢看,宣德殿下为人骄傲阴私,想来根本没把身边的宫人们当人看,殿下若要戳到她的痛处,只怕还要从她自己身上下手。她所在乎的,想来便只有她自身而已。” 弄玉望着镜中的自己,将一支珍珠簪子簪在发鬓上,呢喃道:“她自身……” 正说着,便见季风推门走了进来,他虽穿着宦官的衣裳,却没有半分卑躬屈膝之态,反而显得恣意潇洒,如翩翩佳公子。 遣兰微红了脸,低下头去不看他。 弄玉回过头来,见他站在自己面前,不觉秀眉轻挑,道:“怎么?礼数都浑忘了?” 季风闻言,便极规矩地行了礼,道:“殿下。” 弄玉道:“这还差不多。如今回了宫,须得处处谨慎小心,否则,若是被人发现端倪,便是本宫也救不了你。” 季风道:“是。” 他应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帖子来,递给弄玉。 弄玉扫了那帖子一眼,道:“这是谁送来的?” 季风敛了神色,道:“进宝送来的,说是……裴玄请他代为转交的。陛下亦知道此事。” “裴玄?他给本宫递帖子,倒是奇事。” 弄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接那帖子,可季风将那帖子捏在手中,迟迟不肯松手。 弄玉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才将手指松开,道:“听闻过些日子是乞巧节……裴玄的帖子兴许就是为着此事。” 弄玉听着,随手打开那帖子,道:“你倒通透。” 季风道:“我也只是猜测。” 弄玉笑笑,季风的确聪敏胜过常人,只随便一猜,便猜中了七七八八。她将那帖子递给遣兰,道:“烧了吧。” “烧了?”遣兰不可置信。 弄玉点点头,道:“烧了。” 遣兰不敢再问,只得道了声“是”,攥着那帖子站在一边。 弄玉抬眸看向镜中,若非这帖子,她倒忘了前世种种。 前世时,陈持盈也办了一场算得上盛大的及笄宴,那时的自己并不擅长古琴,性子也怯弱,自然没本事去恶心陈持盈。陈持盈奏得一曲,很是出了风头。 宴席之上,陛下提到今岁乞巧节大办之事,要求京城中张灯结彩,那天也不必宵禁,宫中上下皆可出宫去与民同乐。 而那次,便由陛下提议,命裴玄那日带陈持盈一道出宫,护陈持盈周全。 最后,阴差阳错之下,自己那日也出了宫…… 不过,上一次倒未曾听闻裴玄亲自给陈持盈递什么帖子,兴许是自己不知…… “遣兰,那帖子,你想法子找人送到兰心阁去。别教人知道是云光殿做的。”弄玉幽幽道。 遣兰一愣,又很快应道:“是。奴婢明白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七夕乞巧 遣兰朝外走着,正撞上陈顼走进来,他下意识地朝着遣兰手中的帖子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在弄玉面前站定,笑着道:“皇姐昨日一曲,生生将五皇姐压了一头去。昨日皇姐走后,人人都赞皇姐有当年出云长公主的风姿,温惠秉心,柔嘉表度,再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弄玉淡淡道:“出云长公主……” 陈顼随手寻了个椅子坐下,由着伯英奉上热茶,道:“当年出云长公主容貌倾城,才华更是名动京城,后来天下大乱,她便陪着高祖皇帝征战天下,打下我大楚江山后,又褪下戎装,嫁给裴玄的祖父裴恕,安心相夫教子,堪称天下女子之楷模呢。” 弄玉道:“我还以为,他们会说我霸道跋扈,半点不让人。” 她说着,目光幽幽扫到陈顼脸上。 陈顼有些心虚,赶忙低下头去吃茶,道:“我昨日细心听着,可没人如此说皇姐。” “说了我也不在乎,”弄玉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道:“更何况,我原也做不到出云长公主这般大度。” “皇姐还不大度?连裴玄的帖子都命人送出去了。这不是白白将大好的姻缘送给五皇姐吗?”陈顼抬眸道。 弄玉眼眸一沉,道:“你方才在外面偷听我说话?” 陈顼见她面色不善,忙站起身来,道:“我没有偷听,只是方才来时见到了进宝,因而多问了几句……” 弄玉打量着他,道:“此事不许和旁人提起,知道么?” 陈顼不甘道:“我与皇姐是一条心,事关皇姐,我自然谨慎小心。” 若在平日里,弄玉见他如此,自然会宽慰他几句,可经过上一世的事,她对陈顼早已没了那份心绪,见他如此,只觉疲累,便道:“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去罢。” 陈顼急道:“皇姐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这些日子这样避着我?从前无论母后如何,我们姐弟俩都是最亲厚的!” 他说着,便一把攥住弄玉的手腕。 弄玉吃痛,不觉皱了一下眉头,季风见状,便闪身拦在弄玉身前,冷声道:“六殿下请自重!” 陈顼侧目看向他,道:“狗奴才!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季风没开口,只是伸手掐住陈顼的手腕,只微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甩在了一边。 陈顼吃痛,一手握着受伤的手腕,恨恨盯着他,道:“做奴才便该有奴才的样子!你敢对我动手,你活够了!” 季风淡淡道:“便是奴才,我也只是安平殿下一人的奴才。” “你……” 陈顼还要再说,弄玉却已不耐道:“皇弟是要在我面前管教云光殿的人么?” 陈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皇姐,你难道要为了这么一个阉人与我为难吗?” 弄玉蹙眉道:“我不知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人!” 季风猛地抬眸看向她,眼底微微染起一层红色,黑润润的眸中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捉不住似的,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陈顼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讽刺道:“皇姐才认识他多久?皇姐可知道,他全家是被谁杀的?他是被谁下令施了宫刑?你的人……皇姐该不该问他一句,他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你的人?”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不必过问。”弄玉冷声说着,耐心已压到了极限,连眼中都沾染上了一抹薄怒。 陈顼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目光,只觉得陌生,道:“皇姐,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了一个陌生人,连我们姐弟情分都不要了?” “我与你如何,都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那为何自从他来了,皇姐便远着我?定是他对皇姐说了什么,对不对?”陈顼说着,死死攥住季风的衣领,逼问道:“你使了什么离心之计?你说,你说啊!” 季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底冷漠的像是全然没把他放在眼中,只是手指攥紧了手中的剑。 陈顼被他的眼眸刺痛,怒道:“我杀了你!” 他说着便去寻利器,可弄玉宫中根本没什么利器,他又没本事去夺季风手中的剑,自是一无所获。 陈顼眼里翻滚着铺天盖地的怒气,大吼道:“来人!来人啊!” 侍卫们冲进来,道:“是。” 陈顼血红着眼睛,指向季风,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侍卫们都知道季风是弄玉身边的人,犹疑着不敢擅动,只装模做样地把手放在刀把上,却迟迟没有抽出刀来。 弄玉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只觉无奈,道:“你闹够了没有!” 陈顼轻扯嘴角,苦笑道:“皇姐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么?” 弄玉道:“都给本宫退下!” 侍卫们齐齐道了声“是”,如遇大赦般退了下去。 门被紧紧关上,弄玉终于耐着性子坐了下来,她揉着眉心,道:“这些日子,我的确与你疏远了些。” 陈顼神色一凛,侧目看向她,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是因为,我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就因为一个梦?”陈顼不屑道。 “在梦里,你杀了我。”弄玉正色看向他。 “皇姐宁可信梦,也不信我?”陈顼只觉可笑,却笑不出来,只是喉咙里有些干涩,道:“我永不会伤害皇姐。” “还是那个问题,若是有一日,我挡了你的路,你会如何呢?”弄玉眼底涌动着一抹悲戚,她早已知道答案,却又不得不问。 去问一个什么都没有做过的陈顼。 “这个问题我想过,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便把天下拱手让给皇姐,好不好?”陈顼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他顾不得舔舐伤口,只想留住那一抹温暖。 弄玉心头微动,她伸出手来,想要去抚他的发,可这份心疼,也只持续了一瞬间而已。 她很快收回手来,道:“我累了,你走罢。” 陈顼眼睁睁地望着她的手在离他方寸之间的距离时,被她收了回去。正如她对他所有的爱和怜悯,都在这片刻之间,消失殆尽,再也不会回来。 只一瞬,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信他。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瘫软在了地上,悲从中来。 半晌,他方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着门外走去。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抬头望着澄澈的天空,却觉得今日阴云密布。 泪水盈在他眼眶里,固执地不肯落下来,他终于勾出一抹笑来,回头道:“皇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说完,他也不等弄玉回答,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伯英不安地看向弄玉,道:“殿下,六殿下这……” “他不会有事的。”弄玉道。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伯英不懂。 弄玉没办法告诉她,他可是要当皇帝的人,怎么会承受不了这些?他很快就会想清楚,比起姐姐,什么才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可到底,心不是不痛的。 弄玉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伯英担忧地望着她,道:“殿下怎么了?” 弄玉摇摇头,道:“我没事。” 伯英道:“有句话,奴婢不知该不该问……” 弄玉道:“你问吧。” 伯英道:“殿下远着六殿下,当真是因为一场梦么?” 季风听着,不觉看向弄玉。 “算是吧。”弄玉道。 “可若是……殿下冤枉了六殿下呢?”伯英道:“这些年来,奴婢一路看着殿下与六殿下。这样好的姐弟情分断了,实在太可惜了啊!” 弄玉叹了口气,许久,方开口道:“若是错了,便一路错到底吧。” 她再也赌不起了。 季风望着她,眼底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很快不见了。 伯英道:“这些日子以来,殿下变了许多。奴婢欣喜殿下的改变,殿下有力自保,再无人可欺,可殿下做的许多事,奴婢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那帖子……难道殿下真要把大好的姻缘让给宣德殿下吗?” 弄玉笑笑,道:“伯英,有时候大家都觉得好的东西,却未必是好的。” 上一世,她苦苦追逐裴玄,得到的却只有苦果。更何况,凭着她对裴玄的了解,他也不是将就的人。若他当真因着蒙她羞辱,改与陈持盈在一起,她也并不觉得可惜。裴玄与陈持盈这对狗男女,还是早些锁死在一起的好,免得恶心旁人。 季风望着她眼底的情绪转了又转,不知为何,竟觉得无比熟悉。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用力摇了摇头,又很快睁开眼睛,稳住了神思。 望着眼前人,他竟觉得无比虚幻,却又无比真实。 可只要她在就很好。 他转头看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来,宛如朝阳。 * 不知不觉已快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弄玉便朝着合光宫走去。 伯英见她神思有些倦怠,便知道是早起陈顼闹了这一场,饶是弄玉面上再如何冷硬,到底是伤了心神的。 伯英心疼道:“殿下若是累了,奴婢便去合光宫走一趟,想来太后娘娘会体谅的。” 弄玉道:“我去合光宫并非是为了陪皇祖母用午膳,还有更要紧的事。” “更要紧的事?”伯英不解,却也没再问下去,只道:“是。” 季风站在弄玉身后,不觉抬眸。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背影有些孤独,却并非萧瑟可欺,而是独上高楼,无人比肩之感。 他心头微动。 不知,成为与她并肩而立之人,他是否够格……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七夕乞巧(二) 合光宫中。 太后放下筷子,望着面前的弄玉,关切道:“你身子不适,便不必强撑着陪哀家用膳了,早些回去罢。” 弄玉笑笑,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啜着,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皇祖母。孙女是遇上些事情,却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将茶盏放下,顿了顿,道:“今日孙女前来,一来是为了陪皇祖母用膳,二来是有件事,不得不与皇祖母商量。” “哦?”太后抬眸道:“何事?” 弄玉凝眸道:“皇祖母若是得空,也该想想,崔氏一族之中可有出挑些的后生,也好想法子安排他们入朝为官了。” 太后点点头,道:“是啊。” 若云为太后上了几碟茶点,笑着道:“殿下所言之事,太后近日里也在盘算呢。殿下与太后当真是祖孙俩,竟想到一块儿去了。” 弄玉笑着道:“既如此,皇祖母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太后叹了口气,道:“难啊。” 若云解释道:“崔氏一族早已没落,如今崔氏的族长虽是太后的亲弟弟,可他子嗣虽多,却都是不成器的,其他本家的子弟也是沉迷声色犬马的多,肯读书用功的少。前些日子太后曾命崔氏族长递些族中子弟近日里的文章上来瞧瞧,也是为了选些青年才俊,谁知道,那些文章竟没有能看的。” 弄玉看向太后,道:“怎会如此?” 太后恨道:“哀家那个弟弟是个短视的,连族长都放纵了,那些族中的小辈怎么会用功?” 若云痛心道:“那崔氏族长还说呢,问太后何苦劳什子费这些功夫。他说啊,只消陛下惦记着太后养育之恩,善待崔氏一族就够了。谁能想到,清河崔氏几百年诗书传家,竟堕落至此!太后实在是痛心不已啊!” 弄玉思忖片刻,道:“皇祖母别急,崔氏族人众多,哪怕嫡系的子弟中没有好的,旁系兴许会有,也未可知。” 太后眉头微动,道:“玉儿,你心中可有人选?” 弄玉笑着道:“孙女常年囿于深宫,哪里知道崔氏一族的人才?孙女只是想着,崔氏族长既然不重视此事,想来也未多用心,大约只寻了趁手的几篇文章拿来应付皇祖母,若要好的,只怕还要皇祖母费心去寻。” 她说着,脑海中闪过崔恬的脸。 他清瘦得近乎病态,目光却无比坚毅,仿佛隔了岁月山海,那目光都不曾改变。他这样的人,注定会是贤臣,也注定要在朝堂上吃尽苦头。 可他却像是流星,只要一出现,便会照亮整个大楚的夜。哪怕只有一瞬。 只可惜,上一世她护不住他,亦伤透了他…… 她的手指紧紧蜷着,扣得杯盏微微轻颤。 “怎么了?”太后轻轻抚着她的手,道:“可是身子不适?” 弄玉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只是身子有些发凉。” 太后道:“你且回去歇着吧,人选的事哀家会去做的。” 弄玉道:“是。” 伯英扶着弄玉站起身来,款款朝着外面走去。 若云望着弄玉的背影,道:“安平殿下所言甚是,太后也该去查查崔氏旁系的子弟,也许真有堪大用的也未可知呢。” 太后点点头,目光却未从弄玉身上移开。 若云俯下身子,轻声道:“太后,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太后摇摇头,道:“哀家只是觉得,玉儿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哀家似的。” 若云道:“殿下与太后最为亲厚,怎会如此?” 太后道:“哀家也只是猜测而已。” 她顿了顿,幽幽道:“许是哀家多心,许是这孩子……”有了上位者的疑心。 也好。 太后轻轻一笑,勾了勾唇,道:“明日宣哀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入宫罢。” 若云道:“是。” * 伯英扶着弄玉自合光宫中走出来,温言道:“殿下何必执着于用崔氏族人?这天下的青年才俊众多,其中无半分背景仰仗之人更多,殿下何不从中选些好的?” 弄玉笑着摇摇头,看向季风,道:“你说。” 季风没想到弄玉会突然问自己朝堂之事,却也并不惊惶,只依言答道:“殿下与太后之间的关系,虽是祖孙,更多的却是盟友。只有殿下扶持崔氏族人,才能让太后看到殿下的诚意。” 伯英听着,望向季风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赞许之意,道:“是奴婢疏忽了。” 弄玉道:“并非是你疏忽,只是你高看了这宫中的亲情。父皇并非皇祖母亲生,我与皇祖母之间只有养育之恩,并无血亲,故而我不得不多做些。” 伯英道:“是。” 她又看向季风,道:“难为你懂得这些。” 季风没说话,只敛了神色,面上并无欣喜之意。 弄玉亦在心中感慨,也难怪季风上一世能于尘埃中一步步走到权力之巅,他虽未曾在宫中长大,却熟读兵法,想来兵法之玄妙与揣摩人心亦是相通的。 伯英低声道:“可要奴婢去查查崔氏一族之中的青年男子?殿下也好早做筹谋。” 弄玉眉心微动,道:“不必了,若是我的手伸得太长,只怕会适得其反,惹皇祖母厌烦。” 她说着,不觉抬眸望向天空。 不必去查,她也知道太后将看中的人是谁…… 只是让他入宫,她没有信心可以改变上一世的错误。可若是不让他入宫,她又怕她会错过她最坚定的朋友…… 她看向季风,触及他的目光,她在心中暗问:若是上一世的你,会作何选择?错过崔恬,你也会觉得遗憾吧? 他亦看向她,只是眼底一片澄澈清明。 弄玉的心一寸寸地坠落下去,她在期待什么?他当然不会如自己一般,拥有上一世的记忆啊…… 她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伯英赶忙跟上她,倒是季风站在原地,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直到弄玉已走出不近的距离,他才大步跟上她。 * 转眼便快到七夕乞巧的日子了,这些日子弄玉只待在宫中,偶尔去合光宫帮着太后瞧瞧崔氏族长选上来的文章,只是一直没见到崔恬的。 陛下和皇后本就鲜少过问她,如今便连陈顼也不来了。 弄玉倒是觉得清净,上一世花团锦簇惯了,这一世偷得清闲也是好的。 只不过,过了这七夕乞巧之日,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弄玉正想着,便见遣兰笑着道:“殿下瞧瞧,是谁来了?” 弄玉将掩在面上的扇子放下来,道:“还有谁?自是真真姐姐来了。” 萧真真笑着自遣兰身后走出来,道:“还说你不是狐狸呢,可不是比狐狸还精明。” 弄玉笑着拉她坐下,道:“姐姐好不容易入宫,可要好好陪陪我。” 萧真真道:“好。你可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弄玉自然知道,她微低着眉,用扇子抵着下颌,道:“姐姐有没有想过,一个男人,什么都不争不抢,也许并不是豁达闲适,而是实在无能。” 萧真真脸色微变,道:“玉儿!” 弄玉知道她不喜欢听这些,便住了口。 萧真真也觉得方才自己太急了些,便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放缓语气,道:“玉儿,旁人也许不懂大殿下,可我却是懂得他的。也许你觉得他懦弱,可其实他只是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罢了。我自小看惯了父亲、姑母的例子,也厌倦了这争权夺利的日子。我只想有个人陪在身边,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你明白么?” 弄玉温言道:“姐姐的心意,我岂有不知的?可如今虽看着天下太平,实则暗流涌动,姐姐与我皆身处漩涡之中,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大皇兄的确没什么不好,他温文尔雅、性子和善,若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姐姐与他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可他是皇子啊!皇宫之中,凭他那样的性子,如何能护得住自己?如何能护得住你?” 萧真真道:“玉儿,你不明白,我与大殿下若只要彼此,旁的什么都不要,又有什么能拦得住我们?更何况,我也不需要他护着,我自己便能护得住自己。” 弄玉冷眼瞧着她,见她脸颊微红,一心想着袒护自己心爱之人,只觉心疼。上一世,她鼎立促成他们两个的姻缘,可到底还是…… 姐姐啊,你可知这世上,还有“命运”二字? 无论我们有如何的决心,无论我们有如何的预期,遇到“命运”二字,便完了。 上一世,陈尧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设计陷害,被迫送去北魏和亲,最终香消玉殒。那时候,他的不争与温良,便是最大的残忍。 “玉儿,你怎么了?”萧真真望着弄玉眼底的神色,有些不安起来。 弄玉却粲然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终于想通了。” 萧真真这才松了一口气,挽着她的手,道:“如此,可以帮我一个忙了吧?” 弄玉道:“姐姐要我帮什么忙?” 萧真真嗔道:“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偏要我说出来。陛下既说了今年乞巧宫中上下可出宫去,我便想着邀了大殿下一道出来玩玩,只是我去寻他到底有些失礼,若是让旁人瞧见了,只怕要多出许多事非来,倒不如你去寻了他,邀他与我们一道去……” 弄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打断了她。 萧真真面皮一红,道:“玉儿,你又作弄我!” 弄玉笑着道:“姐姐的心意我都明白,姐姐放心,七夕之日,定让姐姐如愿。” 萧真真红了脸,靠在弄玉肩头,道:“谢谢你,玉儿。” 弄玉微微勾了唇,眼底却一寸寸冷下去。 姐姐,我胜不过天,却仍要去争一争这半子。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少年之游 七夕这日,宫中上下都早早起了身,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都因着这难得的出宫之日,而倍感兴奋。好像连天空的颜色都变了许多。 萧皇后坐在弄玉面前,淡淡道:“今日你要同真真出宫去玩,本宫原不想说什么,可本宫到底是你母亲,不得不多嘱咐你几句。真真与你不同,她在京中颇有些娴淑的名声,将来定是要嫁给王孙公子的,你万不可与她胡闹,知道么?” 弄玉没理会她,只当没听见似的,径自理自己的鬓发。 萧皇后恨道:“你素来与她亲厚,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先想想她的处境,千万顾惜着她些!若是她出了事,本宫和你舅父都不会放过你!” 弄玉听得这句,才抬眸看向萧皇后。 她目光冰冷,直刺得萧皇后瑟缩了几分,道:“你作甚么!” 弄玉道:“没什么。母后口口声声说心疼姐姐,左不过是怕我连累了姐姐的名声,害得母后和舅父无法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卖不到好价钱罢了。” 萧皇后神色一凛,身子下意识地向前,手指扣紧了扶手,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寄奴道:“殿下,再没有您这样冤枉娘娘的!” 弄玉淡淡扫过寄奴的脸,道:“出去!” 寄奴辩解道:“殿下,奴婢可是皇后娘娘的……” 萧皇后却突然打断了她,道:“你先出去。” 寄奴一怔,恨恨地看了弄玉身后的季风一眼,道:“是。” 萧皇后有些不耐烦,寄奴甫一退出去,她便道:“现在可以说了吧?这些话,你打哪里听来的?” 弄玉浑不在意道:“我自己想的。怎么?母后被我戳中了心事?” 萧皇后压低了嗓音,可声音中却藏着无比的愠怒,道:“本宫不知你从哪里知道了这些,本宫只告诉你,我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若是乱来,你自己也跑不了!” 弄玉款款站起身来,对着镜子为自己的唇点上了一抹胭脂,越发显得镜中人妖艳无双,一双眼睛美得摄人心魄。 她勾了勾唇,道:“北齐议和之事差不多了吧?听说,谢贵妃的兄长在北齐议和一事上颇有些功劳?” 萧皇后不可置信道:“你都知道?”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所以,母后和舅父担心谢氏一族崛起,便想出了这个昏招?卖自家女儿去北齐和亲,亏你们想得出来!” 弄玉的眼眸陡然凌厉,逼视着她的眼睛,道:“我告诉你,你们休想!” 萧皇后捂着胸口道:“你当我舍得真真?还不是谢氏!他兄长议和的结果便是要大楚派一名贵女至北齐和亲。谢氏在你父皇耳边吹了风,如今你父皇铁了心要将真真嫁过去,我能有甚么法子?” 她顿了顿,接着道:“再者说,陛下答应了,若当真舍了真真,于北齐一事上萧氏便与谢氏同功,也定不会亏待萧氏一族的。” 弄玉冷笑一声,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萧真真远嫁北齐,而萧氏不过得到了一些华而不实的封赏,谢贵妃的兄长却因此事得已坐上右丞相之位,与萧丞相在朝堂上分庭抗礼。 说到底,一族的荣辱兴衰,原也不是牺牲一个女子能决定的。 萧皇后被她的笑容刺痛,道:“若非你是个不中用的公主,本宫又何必仰谢氏的鼻息?霸先年少,担不得事,自然比不得睿和在你父皇心中的地位。” 弄玉望着天边的颜色,七月正是京城阳光最热烈的时候,可她如今,却只觉彻骨幽寒。 她站起身来,拂袖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后还是请回吧。” “安平,你……”萧皇后正要开口,却听得弄玉秀眉冷扫,道:“若是你再待下去,只怕我就没法把你当作自己的母后了。” 萧皇后心底一紧,悻悻站起身来,又忍不住道:“本宫听闻你与霸先起了些争执,可你总该记得,他是你的亲弟弟,你得护着他……” 话音未落,只听“噌”的一声,季风已将剑拔了出来,横在萧皇后身前。 萧皇后一个瑟缩,指着季风的鼻子道:“你这奴才,是要造反吗!” 季风淡淡道:“若皇后娘娘再不离开,奴才不介意做给娘娘看看。” 他眼底凌厉得近乎可怖,像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样复杂的神色,竟然出现在一个年轻的宦官脸上,实在是不同寻常。 可萧皇后根本来不及细想,她只望了他一眼,便心里发怵,恨不得赶忙离开这里。 更何况,那剑刃寒光粼粼,根本没有给她思考的余地。 她挣扎着推开殿门走了出去,门外早有寄奴迎着,扶着她离开了。 弄玉这才看向季风,他一如往常的沉默,垂着眼睑,让她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许久,她突然轻笑一声,又很快大笑起来。 季风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淡淡地,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弄玉笑得痛快了,方才理了理情绪,道:“时辰到了,走罢。” 季风道:“好。” 弄玉脚下一顿,回头看向他,见他神色如常,方才道:“你方才怎么敢对着皇后拔剑的?” 季风道:“只要殿下允许,便是让我对着陛下拔剑又何妨?” 弄玉怔怔望着他,许久方收回了目光,敛眉道:“宫中不比宫外,平素没事还是将这剑收好罢,别带在身上了。” 季风没有犹豫,道:“好。” 弄玉眉心跳了跳,方推开殿门,大步走了出去。 * 皇宫外,大皇子陈尧和萧真真已等着了。 萧真真见弄玉出来,忙笑着迎上来,握住她的手,道:“好玉儿,可让我好等。” 她说着,低声在弄玉耳边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弄玉笑着在她耳边回道:“怎会?我既答应了姐姐,便断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陈尧走过来,眼底氤氲着温和的笑意,道:“安平来了。” 弄玉面色微沉,朝着他行了礼,道:“大皇兄。” 陈尧道:“你我兄妹,不必拘礼。” 他说着,又看了季风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道:“马车已备好了,走罢。” 弄玉点点头,挽着萧真真一道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季风跟在她们身后,他今日着了一身暗红色的短打,腰间缠着玉带,领口绣着云纹,连手中持着的剑也不是凡品。 饶是陈尧天生贵胄,气宇不凡,可与季风走在一起,一时间倒分不清谁是主子。 “安平殿下!” 弄玉正要上马车,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唤住了她。 弄玉站在车辕上,微微回身,只见裴玄正站在不远处,眸中深沉,道:“殿下是否忘了,今日该与臣同游?” 季风脚下一顿,戒备地看向裴玄,双眸在一瞬间便透出了警告的意味。 弄玉懒懒看向他,只见他今日穿着天水碧色的衣衫,发髻高高束起,颜如冠玉,挺拔如松,仪容更甚往昔,端的是翩翩君子范。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来,道:“臣递了帖子,殿下素来记性好,定不会忘的。” 她的目光有些凉,道:“忘了。” 季风忍不住低眸轻笑,眼中明明暗暗。 裴玄手指有些僵硬,却没有半分恼怒,只是道:“那臣再相邀殿下一次,可好?” 周遭的人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惊讶不已。就是裴玄自己的小厮也从没见过裴玄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他虽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到底还是骄傲的,从来只有他不要,从没有他强求过。 弄玉亦觉得讶异,她和裴玄打了一辈子交道,倒从未见过他如此好脾气。 不过讶异归讶异,她是打定了主意再不会和他有半分交集了。 因此,她只是淡淡道:“不必了。小裴大人该邀之人不是本宫。” “殿下这是何意?”裴玄收回了手,却仍忍不住问道。 弄玉朝着宫门的方向望了望,昂首道:“她来了。” 裴玄回过头去,只见陈持盈走了出来,她半垂着眸,走到他面前,温言道:“劳小裴大人久候。” 周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们虽不清楚状况,却都隐隐察觉了不妙。 裴玄全然没有施舍目光给陈持盈,只是执着地望着弄玉,道:“还请殿下给臣一个解释。” 弄玉没说话,只掀开帘栊,正要走进去,却听得裴玄道:“还请安平殿下给臣一个解释!” 他此时带了三分薄怒,正是弄玉习惯的口吻。 自她有记忆起,他似乎从来没有好好与自己说过话。 弄玉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猛地回过头来,道:“有人素来喜欢抢本宫的东西,不过这一次,本宫倒不大在意了。小裴大人可明白?” 这话如闪电般击中了裴玄,他怔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弄玉。 可她说完,也不等裴玄答话,便已径自走入了马车中。 陈持盈不知出了何事,她走到裴玄身边,道:“小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安平姐姐的话是何意?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说着,取出袖中的帖子,道:“今日不是小裴大人邀我同游的吗?” 裴玄厌恶地看了她手中的帖子一眼,强压着性子行礼道:“宣德殿下,这帖子并非臣所递,今日臣亦无法与殿下同游。抱歉。” “可是……” 他说着,也不等陈持盈说完,便径自走到弄玉的马车前,道:“大殿下,今日可否允臣与殿下同游?” 陈尧一愣,道:“也,也好。” 裴玄听着,便极利落地上了马车。 陈尧和萧真真面面相觑,他见陈持盈红了眼眶,又不忍道:“宣德,不若你也与我们同游?” 陈持盈点点头,由着陈尧将她扶上了马车。 陈尧叹了口气,又扶着萧真真上了马车。 众人坐定,马车方才朝着闹市驶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少年之游(二)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无端地,弄玉便想起了这句诗。 窗边天色正好,不是地飘进小贩的叫卖声和行人的笑声,她记得起上一世出游时自己的心情,可这一世,分明是同样的景致,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她敛回目光,抬眸便是坐在她对面的裴玄。 上一世时,她并没有机会与他同坐在马车上,可一想起今日可能会见到他,她还是紧张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如今,他就在她面前,人还是那么个人,可看到他,她的心里却只有厌恶。 平静的厌恶。 裴玄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她的目光。 他刚要开口,她却已转过了头去,道:“姐姐,传说织女灵巧智慧,这七夕乞巧便是为了女儿们向她祈愿。姐姐已有了一双巧手,倒不知还有何心愿?” 萧真真看了陈尧一眼,顿时脸颊边便升起了一抹绯色。 见他冲着自己温和一笑,她才安下心来,道:“技艺无止境,我还有许多技艺要精进呢。” 总算真真姐姐不是那么恋爱脑…… 弄玉松了口气,笑着道:“无论姐姐求甚么,都一定会如愿的。” 萧真真点点头,道:“玉儿也是一样。” 弄玉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陈持盈看了弄玉一眼,道:“姐姐如此,难不成是无所求?这天下间的女儿无不盼着有一双巧手,莫不是姐姐自以为会弹几曲,便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了。姐姐该知道,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弄玉“嗤”地一笑,骤然止住了陈持盈的话头,直笑得陈持盈心底发毛,极警惕地盯着弄玉。 弄玉幽幽道:“妹妹敢说这么一番话,可见流筝之事本宫还是处置得轻了。” 陈持盈忍不住朝着裴玄身边瑟缩,道:“那日小裴大人也在,不知小裴大人是否觉得姐姐的琴艺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话问得巧妙,弄玉的琴艺虽算得上上佳,却断不敢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凭着裴玄一贯的性子,定会直言,如此,便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借裴玄的口驳了弄玉的面子。 裴玄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陈持盈的肩膀,凝眸看向弄玉。 “是……”他轻声道。 “小裴大人……”陈持盈一怔,话到嘴边却再也问不下去,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早起便说那帖子不是给她的,如今又这样维护弄玉,难不成,他当真对弄玉动了情? 人说裴玄性子清冷,哪里有这么容易? 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只是她尚未参透其中深意。 她尤自迷惑,弄玉却已开了口,道:“本宫的琴艺是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本宫也不在意。” 上一世,他因为琴不爱她,这一世,又因为琴爱她,无论是爱与不爱,她都嫌他的情爱幼稚浅薄,配不上她。 她逼视着裴玄的眼睛,道:“本宫自问不算心灵手巧,却也无心去求一份。本宫要的,这些技艺给不了本宫。” 不在意……她总说不在意,那么…… 裴玄道:“不知殿下想要的,是甚么?” “本宫想要的……”弄玉勾了勾唇,蓦地凑在裴玄耳边。 气息那样近,裴玄还未来得及说一句“于理不合”,便听得她压低了声音,道:“就不劳小裴大人费心了。” 两人离得极近,朱唇就在耳畔,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旖旎意味,话却冷得彻骨。 陈持盈恨恨地看了他们一眼,很快避过头去。 裴玄眼眸微沉,他掐紧了掌心,道:“殿下……” 弄玉笑着摇摇头,伸出食指,在他的唇边轻轻一比,他便住了口。 她看向季风,微微一笑,道:“这里憋闷得紧,咱们下去走走?” 季风的眼底有意无意地划过裴玄,道:“是。” 陈尧道:“今日七夕乞巧乃是父皇登基之后第一次万国来朝,我听闻连北边的魏国都派了使者前来,因此,京中上下的官员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旁的不说,就是晚间时候的灯会,便是寻常上元节都及不上的。马车上看不出甚么,就是要行至百姓间,才能懂其中滋味。” 萧真真赞道:“上元节时的灯会已是热闹非凡,若是今日的灯会比上元节还要热闹,那当真是值得一看了。” 裴玄没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望着弄玉,未曾从她脸上移开。 直到季风拦在他身前,他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陈尧道:“届时你们还可在赏心亭畔放莲花灯,听闻去岁时京中女子放的莲花灯太多,将整条河水都点成了银河。想来今日这莲花灯只会多,不会少的。” 他说得如临其境,萧真真不觉看了过来,心生向往。 弄玉低声道:“没意思。” 回想上一世的七夕节,她因那面具在裴玄心底落下了点墨,可到底这点缘分凑不成姻缘,反而让她庸人自扰了多年。 不过总算,兜兜转转,这面具成了她刺向裴玄和陈持盈的利刃,倒也不算太亏。 可这一世,她不想死,也再不想掺和到不属于自己的情爱里了。 裴玄望着弄玉,眼底多了几分探究之意,却终究没说出什么话来。 * 马车停了下来,众人已准备妥当,皆是要下去游览一番的了。 季风很利落地将帘栊拉开,翻身跳下了马车。 裴玄紧随其后,亦下了车。 陈尧脸上挂着温润的笑,道:“你们先下去,我断后。” 弄玉心头微窒,她这个大皇兄,待人接物的确没有半分可指摘的地方,也难怪萧真真会对他动心。可惜……他们偏生在这乱世。 不是不心痛的。 她微蹙着眉,正要下车,却见裴玄正朝她伸出手来。 弄玉冷声道:“小裴大人是外臣,如此只怕于礼不合。” 季风没等裴玄应答,便伸手将弄玉侧身抱了下来,平平稳稳地放在地上。 裴玄的声音有些不悦,冷冷盯着季风,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如此行事便于礼数相合了?” 季风睥睨着他,浑不在意道:“奴才是宦官,本就是侍奉殿下的,有何不可?” “你……”裴玄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连自己是宦官都说得出口,一时间,倒气得说不出话来。 弄玉瞥了季风一眼,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裴玄道:“堂堂季氏少将军,竟当真把自己当奴才。季氏一族真是好教养。” 弄玉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蜷,正要开口,却听得季风道:“小裴大人是天之骄子,大约没听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更何况,大人以奴才的处境为耻,奴才却以能侍奉殿下为荣。” “你……”裴玄猛地一甩衣袖,终是没说出话来。 这话说得好不要脸,饶是弄玉活了两世,也不得不多看了季风几眼。 季风却面不改色,好像方才这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似的。 说话间,萧真真、陈持盈并着陈尧也都下了马车。 萧真真笑着道:“前面就是来仪楼了,年年乞巧,就他们家最有巧思,办得热闹非凡。听闻它的主人是位女子,想来也只有女子最懂女子的心意。” 陈尧道:“我们去瞧瞧可好?” 萧真真点点头,道:“玉儿,一道去看看罢?” 弄玉见她一脸欣喜,满是小女儿情态,不忍拂了她的意,便道:“也好。” * 此时正是晌午,因着赶上饭点,来仪楼前已聚了不少人。 来仪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每座楼皆高三层。而主楼便设在中楼,最是富丽堂皇,既可用餐食,也有表演曲目可看,热闹非凡。 门口迎客的小二虽不认得弄玉等人,却也看得出他们身份不凡,忙笑嘻嘻地迎了上来,道:“诸位客官里面请。不知诸位是要用餐,还是喝茶?” 弄玉笑着道:“临街吃茶,顺便用餐,可使得?” 小二道:“使得,使得。” 他说着,冲着里面喊道:“二楼雅间有贵客到!” 众人随他朝里面走着,至门厅处,已感受到了来仪楼的玄妙。 这五座楼宇外表看着虽不相通,内里却是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此时虽是白天,却已用了十成十的灯烛,再加上珠帘帷帐,越发显得影影幢幢,灯火晃耀。 庭中陈列着酒食瓜果,早有女子在里面祭拜,更有投壶、织锦、穿针、射月等玩意,供女子们赏玩,好不热闹。 饶是陈持盈,此时的心思也早从裴玄身上卸了下来,满怀羡慕地望着那些女子。 萧真真道:“玉儿,我们去瞧瞧?” 弄玉笑着道:“也好。” 众人说着,便朝着庭中走去,还未走到人群中,便见一女子走了过来,道:“宣德殿下!” 那女子的眼睛瞥过弄玉的脸,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只盈盈一笑便过去了。 谢贵妃的侄女,未来谢丞相的嫡女,倨傲些也正常。 弄玉也不恼,只是顺着那女子身后看去,眉眼微沉。 陈持盈看见来人,忙笑着行了礼,道:“念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谢念笑着道:“不止是我,你瞧瞧还有谁?” 她说着,便侧开身子,众人这才发现,原来陈舜也在这里,而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女子,那女子看见裴玄,怯生生地唤了一句“表兄”。 裴玄道:“妙仪,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子微微抬眸,目光在触碰到季风的一瞬间便赶忙垂了下去,她咬着唇,半晌方嗫嚅道:“是三殿下与谢姑娘邀我同游。” 旁人不认得那女子,弄玉却是认得的。 上一世,因着季风,她们也算打过几次交道。 那是弘农杨氏的贵女,裴玄的表妹,也难怪她的三皇兄会对她动心思。而谢念,想来就是谢贵妃派来帮助三皇子玉成此事的“媒人”了。 只不过,她的三皇兄大概忘了,这杨姑娘可是有婚约在身的呢。 只不过,未婚夫婿变成宦官,于这杨姑娘来说,也的确太残酷了些。 她想着,不觉看向季风。 上一世,她曾见过他惨遭退婚后初见这位杨姑娘时的情形,那日他虽装作不在意,可于无人处,却喝了许多酒,想来是颇为伤情的了。 可现在,季风神色如常,好像根本不记得眼前人是他的未婚妻子似的。 倒是陈舜提醒道:“杨姑娘,眼前这个人,你可还认得?”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来仪之楼 季风的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澄澈而不带半分惭愧之意,道:“杨姑娘,好久不见。” 杨妙仪点点头,轻声道:“季公子。” 陈舜窃笑道:“杨姑娘错了,如今啊,可该唤他一句季公公喽。” 杨妙仪的眼底却无嘲弄之意,反而有些愧疚地望着季风,道:“季公子,受苦了。” 季风看了弄玉一眼,笑着道:“得殿下庇佑,没受什么罪,杨姑娘不必介怀。” 杨妙仪这才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 她说着,又看向弄玉,极郑重地行了礼。 弄玉看了季风一眼,伸手扶了杨妙仪起身,道:“杨姑娘客气了。” 杨妙仪敛着眉,眼底轻轻朝着季风看去,会心一笑。 陈舜见状,眼底带了几分冷意,幽幽道:“还好杨姑娘一早与季风退了亲,如若不然,只怕碍着季风攀高枝呢。” 杨妙仪被人戳中心事,登时红了脸,道:“并非如此,是我有错在先,与季公子无干……” 众人大多本不知道杨妙仪与季风的亲事,如今听得陈舜如此说,便也清楚了七七八八。 当时季氏一族甫一下狱,京城中便盛传,季风原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了保全自身,立即与季风退了亲。世人只叹人心凉薄,很是嗟叹了一阵,却未曾想,那退亲的女子竟是眼前人。 裴玄冷了脸,道:“过去之事,三殿下不该再提。” 陈舜见裴玄不悦,悻悻道:“我也是就事论事,小裴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他说着,看向弄玉,奚落道:“安平,也多亏这一桩,否则你还无处弄这么一条好狗呢。” “嗖!” 只听破风般的声响,一支箭便自陈舜额角划过,直直插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廊柱上,入木三分。 陈舜只觉额头一凉,伸手去触,只见已擦出了一条血痕。 那箭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若是再差半分,只怕他的性命也要交待在这里。 陈舜想着,身上已腻了一层冷汗,他朝着射出那箭的方向看去,只见弄玉正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插在廊柱上的箭,道:“学艺不精,偏了。” 陈舜登时暴怒起来,道:“你作甚么!你哪里是朝着靶子射?分明是瞄着我,把我当靶子呢!” 弄玉轻轻巧巧地将弓放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我不是说了?我学艺不精,这箭自然射得偏些。三皇兄不必往心里去。” 陈舜只觉这话刺耳得紧,恨道:“你都要杀我了,我能不往心里去?你别忘了你自己的处境!为了一个阉狗做到这种份儿上,你且看看你自己担不担得起!” 萧真真蹙眉道:“三殿下,慎言。” 陈舜反手攥住她的手腕,极嫌恶地将她推到一边,道:“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便是你爹见了我,也须得礼让三分!” 陈尧急急拦在萧真真身前,道:“三弟!” 陈舜冷笑一声,道:“怎么,大皇兄也要凑这个热闹么?” 陈尧道:“我……”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狠话。他母妃出身寒门,他虽是长子,却并不得陛下看重,反而不如陈舜这个皇三子有地位。 萧真真攥着陈尧的手蜷紧了手指,冲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陈尧垂了眸,周身隐隐有些发抖。 陈舜幽幽道:“这才对。大皇兄原也不该与我争的。” 他说着,看向弄玉,道:“安平,你可想通了?” 弄玉没说话,只将弓捡起来,搭弓上箭,这一次,她连样子都没做,直接便往陈舜脸上瞄准了。 陈舜忙不迭地躲闪,道:“你疯了!你以为你杀了我,父皇能放过你?” 弄玉眯着眼睛道:“都说了我学艺不精。再者说,父皇饶不饶得过是我的事,就不劳三皇兄费心了。就算是饶不过,有三皇兄垫背,我也不寂寞。” 又一个不劳费心…… 裴玄静静望着弄玉,眼底一寸寸地沉下去…… 陈舜见弄玉动了杀心,心里也七上八下起来。之前他便听人议论,说弄玉性子大变,他还不信。他本以为弄玉还是从前那副好糊弄的温吞性子,吓她一吓,她便会知道利害,却没想到,她竟这么狠。 眼看着那箭在弦上就要射出去,陈舜再顾不得什么体面,大喊大叫道:“你若敢杀我,你想想你母后会如何!六皇弟又会如何!就算皇祖母能护得住你,也未必能护得住他们!” 弄玉冷笑一声,道:“皇祖母护得住我就够了,管旁人作甚么?”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那箭便顺着陈舜的耳朵边划了过去。 陈舜登时吓得腿软,几乎站立不住。 陈持盈急道:“姐姐,你行事这样狠厉,让天下人如何看你?你是连名声都不要了吗?” 谢念也道:“大楚女子最重名声,若是连名声都坏了,倒不如死了。安平殿下,三思啊!” 弄玉顺手搭了一支箭,蔑视道:“思过了,不重要。” 她说着,便要再将这箭射出去,却觉手腕一酸。 弄玉蹙紧了眉,只见裴玄正握着她的手腕,冲着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眼底满是痛意,迎上她冰冷的目光,道:“殿下,不可。” 弄玉紧抿着唇,眼眸一寸寸地暗下去。在这一瞬间,她望着裴玄,就像望着过去的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太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一辈子都活在条条框框之中,不得安宁。 她略一犹豫,缓缓将弓放了下来,有些悲悯地看着裴玄。 陈舜见她收了手,便由陈持盈扶着站起身来,哂笑道:“这才对嘛,识时务的人才能活得久。” 话音未落,便听“砰”的一声,他便直直摔在了地上,将身后的桌椅都压塌了。 陈持盈惊呼一声,赶忙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道:“皇兄……” 谢念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不可置信地看着季风。 陈舜几乎疼得昏死过去,只眯缝着眼睛,抬手指着前方,勉强开口道:“你这阉狗竟然敢打我!你不要命了!” 弄玉赶忙抬头,只见季风正站在她身前,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眼底满是不屑地看向陈舜,道:“若再敢对殿下不敬,杀!” 陈舜被他气得满脸通红,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半晌才道:“她是殿下,我就不是殿下?” 季风看向弄玉,道:“季风此生,只认安平殿下。” 陈舜道:“好,好,真是好样的!陈弄玉,你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啊!” 话音未落,季风作势便要打他,他赶忙住了口。 弄玉望着季风的背影,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人是可以不理那些条条框框的。 “算了。”弄玉突然觉得心情大好。 季风收了手上的力道,道:“好。” 弄玉笑笑,道:“难得出来一次,没必要为这种人败了兴致。” 季风勾了勾唇,道:“好。” 裴玄望着他们两人唇角的笑,只觉刺目得紧,便走到弄玉身侧,道:“这里的茶点不错,可要尝尝?” 弄玉点点头,道:“也好。” 她转过头去,看向萧真真,正要开口,便见庭中有人将锣鼓敲了三声,道:“可有姑娘愿意对对子?我们老板说了,若有姑娘能对上这对子,便有大礼相送!” 萧真真道:“听闻来仪楼的老板很是神秘,出手又颇大方,也不知这大礼是什么?” 弄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杨妙仪的脸,见她垂着眸坐在陈舜身侧,便笑着道:“姐姐既喜欢,便去瞧瞧。姐姐素来有才学,想来这对子姐姐一定能对的上。” 萧真真道:“我不过读了两本书,算什么才学呢。” 陈尧道:“萧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弄玉道:“是啊,若是姐姐都不算有才学,这世上的女子便都成了睁眼瞎了。” 谢念看向陈持盈,道:“宣德殿下才华馥比仙人,不若也去瞧瞧?” 陈持盈小心看了裴玄一眼,她素有才名,也自问算是有些才情,若今日能拔得头筹对上那对子,想来裴玄也会对她另眼相看的。到时候他便会知道,似弄玉那般的女子只是皮相好看,内里没有点墨,万万做不得他裴氏的主母。 她想着,便道:“就听姐姐的。” 谢念看向杨妙仪,道:“不知杨姑娘可愿同去?” 杨妙仪浅浅一笑,道:“我素来喜静,就不去了。” 此语正合谢念的心意,谢念便道:“如此,三殿下便交由杨姑娘照顾了。” 杨妙仪看着一旁不省人事的陈舜,笑着点了点头。 季风倒是丝毫没有介意的意思,看也没看她,便随着弄玉等人一道离开了。 * 庭中已是热闹非凡,楼上楼下的宾客们都聚在了这里,连方才玩投壶、射月的姑娘们也都赶了来。 有懂行的宾客道:“听闻来仪楼的老板极有才华,也不知会出出什么对子来。” 有人附和道:“你瞧来仪楼的装饰便知这老板雅致得很!” 台上的人又道:“先说好了,这对子啊只能由姑娘来对,若是公子对出来可不算。” 众人听着哄笑,道:“我们不过凑个热闹,这乞巧是女儿家的节日,自然由女儿家来对。” 台上的人听着才放心似的,道:“那小的便出题了。” 他将手中的卷轴打开,只见里面赫然写着上联:“花花叶叶,翠翠红红,惟司香尉着意扶持,不教风风雨雨,清清冷冷”。 弄玉眯了眯眼睛,心底溢出一抹冷笑来。 这对子,倒是熟悉得紧。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来仪之楼(二) 众人已思索起来,饶是萧真真也不禁蹙了眉头。 只听台上那人敲了一下锣鼓,“铛”的一声,直敲得人心里发紧。 台上那人笑着道:“从此开始,一炷香的时辰,小的在此处候着。若有姑娘对得出来,随时来寻小的。” 台下有人忍不住道:“这样难的对子,别说是一炷香,便是十炷香,也未必有人对得出来!” 谢念听得那人如此说,含笑道:“那也未必,姑娘原是不知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对不出的东西,兴许于旁人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 她说着,眼角眉梢有意无意地瞥向陈持盈,道:“宣德殿下,你说是也不是?” 陈持盈笑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裴玄,轻声道:“小裴大人可对出来了?” 裴玄淡淡道:“此对唯有女子可对。” “唔”,陈持盈应了一声,便匆匆低下头去。 弄玉看了她一眼,其实也不必看,她知道,陈持盈对不出这对子。不仅是陈持盈,满朝文武也没谁对得出来,这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一人对得出这对子。 而那个人…… 她皱了皱眉,道:“怎么不见杨姑娘?” 谢念道:“杨姑娘喜静,不愿过来,便留下照顾三殿下了。” 她说着,又抬眸看向季风,道:“安平殿下纵着自己的奴才,对着三殿下下如此重手,杨姑娘此举,安知不是为了殿下的恶奴赎罪呢。” 弄玉笑笑,道:“杨姑娘与季风既已退了亲,便全无干系。她为人良善好心,这才愿意留下照顾本宫那个不成器的三皇兄。 谢姑娘如此说,倒像是说杨姑娘心里还惦念着季风的意思,若是让旁人听到,污了杨姑娘的名节不算,这不明白些的,还以为在杨姑娘眼里,三皇兄还比不上奴才呢!” “你……”谢念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又不敢出言顶撞,只得暗暗吃了这哑巴亏。 弄玉抬头冲着季风一笑,季风正望着她,眸子中闪出一片清明,宛如湖水中的倒影。 裴玄眼睫微垂,浑身透着肃杀之气,他一寸寸攥紧拢在袖中的指节,面上透着克制的冷意,像是覆着万年不化的寒冰,让人顿觉刺骨。 陈尧在萧真真耳边轻语了几句,只见萧真真微微蹙眉,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尧道:“想不出也不必细究,想来这对子是极难对的,否则这来仪楼的老板也不会拿这对子来做题目。不若我们去别处看看,可好?” 萧真真点点头,虽不甘心,却也只得如此。 她四处瞧着,果然聚在这里的人也比方才少多了,大约是人们都对不出来,便四下离开了。 萧真真看向弄玉,道:“我是没本事对这对子的,只是这对子一直悬在心上,未免难过。我倒盼着有人能对出来,我也就安心了。” 弄玉笑着道:“这也没什么难的。” 萧真真讶异道:“玉儿对出来了?”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我没这个本事,不过是从前见过这对子,因而知道下联罢了。” 萧真真道:“这对子蹊跷得紧,你当真见过?” 弄玉压低了声音,道:“我素来不爱读书,姐姐又不是不知。这样的对子,若非我见过,如何对得出来?” 萧真真笑着道:“那你快说说,这下联是什么?” 弄玉担心扰了旁人的思绪,便轻声道:“鲽鲽鹣鹣,生生世世,愿有情人都成眷属,长期朝朝暮暮,喜喜欢欢。” 她声音虽轻,可周遭的几个人却听了个真切。 裴玄骤然看向她,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仿佛能将她的一切看穿似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字字郑重,道:“殿下这对子,是打哪里听来的?” 弄玉的笑容挂在唇角,眼底却只剩冷意,道:“怎么?小裴大人有何异议?” 季风走上前来,周身都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剑柄搭上裴玄的手腕,道:“大人请自重。” 他眼中满是阴鸷狠绝,让人毫不怀疑,若是下一刻裴玄不放手,搭在他手腕上的,便会是凌厉的剑锋。 裴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缓缓松了手上的力道,道:“臣只是觉得,这对子生僻孤绝,又立意巧妙,不似寻常能见到的。” 弄玉冷笑一声,逼视着他,道:“小裴大人是觉得本宫不该见过这对子,还是觉得本宫不配对上这对子?” 莫不是天下之间的好事唯有她陈持盈能做? 裴玄赶忙道:“臣并无此意……” 话音未落,便听得台上锣鼓响起,“铛”的一声,响彻了整个来仪楼。 “怎么回事?”萧真真问道。 只见台上那人赞叹道:“未曾想到,京城中真有如姑娘般的才女,能对得上这对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念正站在台上,手中握着一支笔,笑着道:“不敢当。” 而她的身旁,正有小厮举着她方才写就的对子,正是弄玉所说的那一条,分毫不差。 萧真真蹙眉道:“玉儿,定是方才你说与我时被她听到了,这……” 陈持盈听得萧真真如此说,倏地红了脸,终究没有张口替谢念分辩。 方才她听得弄玉对出这对子,心里不是不难受的,她心中虽不齿谢念的做法,可如今有谢念冲在前面,生生抢了弄玉的风头,她也不是不欢喜的。 左右她得不到的,弄玉也不许得到。 陈尧道:“今日京中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在这里,谢姑娘定是想借此为自己博一个好名声,也好将来得一份好姻缘。只是这做法,未免太龌龊了些!” 裴玄深深拧着眉头,死死盯着台上的谢念。 弄玉看向他,笑得凛冽,道:“怎么?小裴大人这时候倒没什么话了?” 裴玄冷冷道:“上不得台面之事,有何好说。” 弄玉眼看着台上的人去给谢念取那“大礼”,面上却无半点不悦之色,反而带了几分好整以暇之意。 萧真真急道:“玉儿,我们去揭穿她如何?” 陈尧低声劝道:“她是谢氏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话音未落,只见季风已朝着台上走去,弄玉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道:“不可。” 季风回过头来,眼眸微沉。 弄玉素来不是怕事的人,更是受不了半点这样的委屈,可今日……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正站着几个异族打扮的人。 是北魏的人! 季风眯着眼睛,只端详了一瞬间,便回头看向弄玉,微微地颔了颔首。 “走罢。”弄玉轻声道。 萧真真还未及反应,便见弄玉挽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出去。 季风亦跟在她们身后,很快便走出了人群。 裴玄顺着他们方才看过的方向看去,只一眼,他便全明白了。 他迅速跟上了季风等人,陈尧虽不解,却也顾不上多问,只和陈持盈简单告别,便追上了他们。 “安平殿下!”裴玄在弄玉等人身后道。 弄玉脚下一顿,头也不回,道:“本宫只想随意走走,小裴大人不必跟着本宫。” 裴玄再顾不上什么世家公子的矜贵端成,只急急走到她面前,道:“安平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弄玉轻笑一声,看也不看他,只道:“小裴大人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么?” “有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他道。 弄玉只觉齿寒,在她看来,在这里的所有人,大概只有他裴玄是外人吧。 她耐着性子道:“小裴大人若是不愿说,就不必说了。” 裴玄咬着牙道:“陈弄玉!” 弄玉瞳孔猛地一缩,道:“放肆!” 她说完,便直直逼视着他的眼睛,而他也是一样,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二人的呼吸都有些发紧,萧真真和陈尧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唯有季风闲闲看着他们,眼底翻涌着一股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活了两辈子,弄玉还是第二次听到裴玄唤她的真名。 上一次,是在她执意刺死陈持盈的时候。 妈的,她真想不通,这次他在发什么疯。 终于,裴玄垂眸正冠,道:“臣失言。” 他见弄玉神色冷淡,便接着道:“方才来仪楼中,殿下为何不肯揭穿谢念?又为何要匆匆离开?” 弄玉挑眉道:“小裴大人这是何意?本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还要什么理由吗?” 裴玄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弄玉能听见的声音,道:“或许,殿下是认出了什么人……” 弄玉神色微凛,抬眸看向他,疑惑道:“小裴大人何故有此一问?” 裴玄迎着她的目光,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时候的他,原也不该认识那几个北魏人的! 弄玉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弄玉的眼眸一寸寸地黯下去,沉如深潭。 而裴玄亦是如此。 只是弄玉唇角挂着笑,看着他略带仓惶的模样,她只觉痛快。 在这一瞬间,她找到了她重活一世比起复仇第二有意思的事。那便是看裴玄吃瘪,看他从高岭之上,一点点陷落泥泞,和上一世的她一般,半点由不得自己。 这一世,越来越有意思了。 终于,她放过了他。 “季风,”她轻笑着道:“我们走。” 季风扬了扬眉,淡淡扫过裴玄铁青的脸,脚步轻快地走到弄玉身边,道:“殿下,我们去哪里?” 弄玉脚下不停,道:“丞相府。许久未见舅父,倒是想念得紧。” 季风回头看了裴玄一眼,他仍站在原地,目光却未曾从弄玉身上移开。 季风笑笑,回过头来,眼里洋溢着一抹淡淡的骄傲,道:“好。” * 华灯初上,整个京城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月色。带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便是神祗在人间最爱的颜色。 赏心亭畔已聚了不少人,大多是女子,亦有陪同她们一道前来的男子。 大楚民风虽不算保守,男女之间不必太过恪守礼教,可一年之中也只有乞巧等节日时,男女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处肆意游玩嬉闹,因此,这岸上的男女都格外珍惜。 弄玉坐在亭中,远远地望着陈尧和萧真真的背影,若有所思。 季风本在她身后站着,见夜里凉风起,便走到她身侧,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弄玉面色一僵,还未开口,季风便已接了话,道:“不是我的衣裳,是宫中带出来的。” 弄玉低头去看,果然,这披风是她去岁新制的桃粉色杜若花披风。 这披风缝制得花团锦簇,正是她这个年纪穿得好看的颜色,只是她年少时并不喜欢桃粉色,她又仗着自己年轻身子好,用不着这些,因此,这披风并未上过几次身。 她心头微暖,道:“坐吧。” 季风笑笑,顺势坐了下来,并无半分局促之意,只悠悠望着河边,道:“殿下不去放一盏莲花灯么?” 弄玉道:“本宫想要甚么,便去夺甚么,靠莲花灯有何用处?” 季风道:“放一盏灯,心中有个寄托,也是好的。” 弄玉侧目看向他,道:“你信这个?” 季风亦看向她,道:“从前不信,不过现在,倒信了几分。” 弄玉没说话,只低头轻笑,道:“季风,你喜欢杨姑娘么?” “嗯?” “本宫的意思是……”她说着,凑上他的眉心,呼吸缠绕,是周遭男女再不敢做的。 她的声音带着蛊惑,道:“你是喜欢杨姑娘,还是喜欢本宫?” “嗯?九千岁大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30 第22章 北魏之约 我今日隐隐觉得裴玄似是对你…… 季风神色一凛, 仔细打量着她。 “殿下……” “不必急着回答,”弄玉不在意道:“既然重活一世,也该仔细想想, 你这一世想要的, 究竟是什么。” 季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只是一瞬, 唇角便勾起一抹弧度来。 “殿下知道了?” 弄玉将那披风取下来, 仔细叠了递给他,道:“难为你还记得本宫畏寒, 只是这一世, 本宫还未得寒症。也不想得了。” 七月正值盛夏,他却忘不了她畏寒的毛病。 他攥紧了手中的披风, 释然道:“殿下素来聪慧, 是我疏忽了。” 他说着, 眼底微沉,道:“这一世, 定不会让殿下再得寒症了。” 弄玉摇摇头,道:“上一世你没得选择, 这一次……也许还有机会。” 季风唇角的笑意尚在, 却是笑不及眼底,道:“殿下不想利用我了?” 弄玉望着地面,掬起一盏未点亮的莲花灯来, 道:“本宫方才已请舅父举荐崔恬入朝为官,朝堂之上有舅父、崔恬,后宫有皇祖母,而北境……本宫亦会想法子制服姜离,也许还真可以放你与杨姑娘团聚。” 季风道:“那裴玄呢?” 弄玉神情平静, 从容地看向他,眼底透着一股狠厉,道:“上一世他不算赢,这一世,本宫也未必会输。” “可若是……我能帮殿下赢呢?”他的声音带着蛊惑,道:“殿下可曾想过,也许裴玄是与你我一样的人。” 弄玉眯着眼道:“你也看出来了?” 季风道:“都亮出底牌,这棋局才有意思。” 弄玉深以为然,淡淡道:“未曾想到,九千岁大人还有此雅兴。若大人只求报仇,事成之后,倒也不必陪本宫与裴玄周旋了。” “若我执意留在殿下身边呢?” “怎么?舍不得本宫?”弄玉扬唇一笑,道:“大人做这么多,该不会当真是馋本宫的身子吧?” 他靠近了她,道:“是又如何?” 弄玉愣了一下,随即歪着头低笑一声。 季风挑眉望着她,半晌,冷峻的脸上渐渐浮动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殿下敢不敢与我赌一把?” 弄玉道:“赌什么?” 季风道:“赌这一世,我们都会得偿所愿。” * “玉儿!”萧真真回过头来,冲着弄玉招手。 弄玉笑着朝她点点头,便站起身来,道:“你这赌局设的没意思,本宫不喜欢。” 她说着,便朝着萧真真的方向走去。 季风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挑,渐渐地,他脸上的笑意散去,面色很快阴沉下来。 他当然要报季氏的仇,可除此之外,他还要别的…… 弄玉走到萧真真身畔,俯下身来,道:“姐姐许了什么愿望?” 萧真真羞红了脸,道:“左不过是女儿家的心事,就算我不说,你也懂的。” 弄玉的眼眸扫过萧真真身后立着的陈尧,唇角的笑便冷了下来,她随手取了一盏莲花灯,点燃了送到河水中,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了个愿望。 萧真真道:“玉儿,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弄玉缓缓睁开眼睛,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萧真真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与季风……还是远着些罢。” 弄玉道:“姐姐不喜欢他?” 萧真真摇摇头,道:“他是宦官,我们是知道的,旁人却不知。你与他那般亲厚,只怕落入旁人眼中,会有损你的名声。更何况,我今日隐隐觉得裴玄似是对你有意,你若有心……” 不等萧真真说完,弄玉便轻笑一声打断了她,道:“我无心。” 萧真真不解,道:“论家世、人品,裴玄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便是放眼天下,也没几个男子及得上他,为何你……” 弄玉脑海中划过那些她为了裴玄惆怅痛苦的瞬间,释然道:“他纵使千好万好,于我这里,到底是不可能的了。” 她虽重活一世,那些伤痛却在。 裴玄所带给她的痛苦和耻辱,她可以放下,却绝不会忘记。 更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就是让她走新的路,而不是让她把过去的路走得不同些。 萧真真默然地点了点头,攥紧了弄玉的手,道:“无论如何,玉儿,你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她欲言又止地望着弄玉,终究没再说出什么来。 其实她不必说,弄玉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无论是太后、陛下、皇后,抑或是萧氏,于乱世中庇护一位公主,都太简单,也太难了。 弄玉反手握紧了她的手,眼眸微沉,道:“姐姐,你若想要愿望成真,便不要再耽搁。” “什么?”萧真真有些诧异。 如今北魏使者已到,比上一世还要早些…… 料想不出三日,陛下便会设宴请他们入宫…… “明日,最晚明日,朝堂之上,要大皇兄务必求父皇赐婚。” 弄玉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完,便站起身来,神情凛冽如寒冬。 这是她最后一次,成全萧真真的心意。 也是她最后一次,给陈尧活命的机会。 * 翌日一早,未及用早膳,弄玉便带着伯英一道朝着合光宫走去。 伯英不敢多问,只跟在弄玉身后,低声道:“方才得了消息,大殿下今日已上殿了。” 弄玉点点头,道:“命遣兰继续打听着,若有什么消息,速来回话。” 伯英道:“是。” 弄玉又道:“小心着些,别让旁人起疑。” 伯英道:“殿下放心,遣兰性子活泼,做事却勤谨,与御前侍奉的人都说得上话,断不会让人察觉的。” 弄玉自然明白,便未曾多言,只匆匆进了合光宫。 若云本在院中,见弄玉来了,忙笑着招揽,道:“殿下来得正好,太后正说早膳的粥熬得没味道呢。如今有殿下陪着用些,便算有滋味了。” 弄玉笑笑,道:“我带了些佐餐的小菜,都是伯英亲手制的,正想请皇祖母尝尝。”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暖阁走去。 暖阁里有些昏暗,入目便是一尊观音像,伴着点燃的檀香气,颇有些方外之感。 崔太后捻着佛珠,靠在罗汉床上,早膳便摆在她面前的矮几上,听得有人进来,她方才掀了掀眼皮,道:“来哀家身边坐。” 弄玉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命伯英将食盒中的小菜摆出来,道:“皇祖母尝尝,都是时鲜的小菜。” 崔太后缓缓睁开眼睛,将佛珠搁在一旁,道:“昨日去萧府了?” “当真是什么都瞒不了皇祖母。”弄玉笑着道:“孙女今日来得早,也正是为了和皇祖母说此事。” 崔太后的脸色略舒缓了些,道:“他是你舅父,亦是当朝丞相,你与他热络些也是好的。” 弄玉替她夹了些菜,道:“如今萧氏日落西山,谢氏才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孙女若存了心要巴结,也该上赶着攀附谢氏去。对不对?” 她不等崔太后回答,便接着道:“孙女昨日去萧府,一来是为了真真姐姐的亲事,二来,是为了请舅父举荐崔氏族人入朝为官。” “哦?”崔太后道:“崔氏那些子弟之中,你看中了谁?” “崔恬,字明亦。”弄玉道:“是崔氏旁支,细算起来,算是皇祖母的侄孙。皇祖母可知道这个人?” 崔太后微微抬眸,道:“倒未曾听说过这个人,也未见他的文章呈上来。” 她顿了顿,眼眸陡然凌厉,道:“倒不知,玉儿是从哪寻到这么个人的?” 弄玉浅笑着道:“是季风。那崔恬,是季风的故旧。” 这话没有半句虚言,上一世,崔恬也是因为季风惨遭灭族,才会主动入仕的。算算日子,他正是苦求门路入仕的时候。 上一世他耽搁了许久,这一世,她让他进入朝堂的时间早了一些。 说到底,她也算帮了他。 弄玉替崔太后揉着肩膀,道:“孙女听得季风说他如何好,又是崔氏族人,便细心去查了,见他果然好,才去央了舅父的。孙女也是自作主张,只想着有些事,若是皇祖母去做,反而不如外人去做顺手些,便私自去做了,阖该先与皇祖母商量一番才是的。” 崔太后尝了一口小菜,道:“做得不错。” 弄玉道:“孙女和季风说过规矩了,这崔恬再如何,将来亦是朝臣。他是宦官,再不许与崔恬来往,免得落人口实。到时候他坑了孙女也就罢了,若是连累了皇祖母,便是杀了他也抵不了罪孽。” 崔太后道:“你惯常是个懂事的,哀家没有不放心的。只是约束下人,亦要有些雷霆手段,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若是底下人不懂事,便断然留不得,明白吗?” 弄玉面不改色,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女本也想处置了季风,只是念着他举荐有功,这才留着他。更何况,若他当真出了什么事,凭着崔恬的本事,只怕要生出许多麻烦来。” 崔太后微微颔首,将筷子放下,道:“你母后糊涂,倒有你这么个伶俐孩子,真是她的福气。也不知此事交给你舅父去办是否稳妥。” 弄玉浅浅一笑,道:“我母后是个糊涂的,舅父却是个明白人。要保全萧氏,唯有仰仗皇祖母。他心里是明白的。” 崔太后笑着道:“如此甚好。” * 说罢了话,又聊了一会子,弄玉才从合光宫中出来。 若云一路陪着她走到合光宫门前,方才行礼道:“太后那里离不了人,奴婢便不送殿下了。” 弄玉笑着道:“姑姑慢走。” 若云笑笑,只躬身站在原地,似是在等弄玉离开。 弄玉也不扭捏,便转身与伯英一道离开了。 走出数十步的距离,伯英才抚了抚胸口,低声道:“阿弥陀佛,奴婢瞧着殿下与太后方才一来一回的,细细思来,险些惊出一身薄汗来。若是说错了一句,只怕要犯了大忌讳!还好殿下应对得宜,若是换了奴婢……” 弄玉道:“这不算什么本事,更何况,若是换了你,也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弄玉说着,停下脚步,道:“伯英,在这宫中,本宫能相信的只有你和遣兰。本宫不想让你们懂得这些,却不得不让你们懂。” 伯英感念道:“殿下待奴婢的心,奴婢全都明白。奴婢定誓死效忠殿下,万死不悔。” 弄玉温言道:“你为人如何,本宫岂有不知的?快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她说着,便要扶了伯英起身。 手刚搭上伯英的手,便见遣兰急急走了过来,她腻了一头的汗,朝着弄玉行了礼,方低声道:“殿下,散朝了。” 弄玉上前一步,急切道:“如何了?” 遣兰摇摇头,道:“大殿之上,大殿下未向陛下提出赐婚之事。反倒是三殿下,说是病得不轻,没有来上朝。” 伯英不安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弄玉眼底闪过一抹寒光,道:“去请萧姑娘入宫。” 伯英和遣兰面面相觑,道:“是。” 第23章 北魏之约(二) 弄玉瞧着他,只觉他…… 不多时候, 萧真真便已入了宫。 弄玉与她一道在宫中甬道上走着,两人皆怀着心事,连两边高耸的宫墙上偶然溢出的景色也无暇去看。 伯英和遣兰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 不敢兀自惊扰。 “今日朝堂之上……。”萧真真道。 弄玉抬眸看向萧真真, 她却突然止住了话头, 红了眼眶, 道:“玉儿,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要我入宫来作甚么, 我也全明白。我并非不知他并非良人, 我只是割舍不下……” 弄玉轻轻抚着她的背,道:“姐姐可知, 大皇兄为何不敢娶你?” 萧真真咬唇道:“他一早便派人送了信给我, 只说他有千般为难, 婚姻乃大事,非要父母之命才行, 他不与淑妃商议好,是万不敢提的。” 弄玉冷笑一声, 道:“淑妃是医女出身, 这些年来,父皇待她也算不上宠爱。父皇只是念着她自小便侍奉在父皇身边,又生了大皇兄, 这才勉强给她封了妃位。可她在宫中说话,别说我母后和谢贵妃不会理睬,就是得脸的宫女、宦官,她也未必差使得动。姐姐是丞相嫡女,又是皇后的亲侄女, 她有甚么不肯的?” 萧真真听着,也不觉狐疑起来。 弄玉见她听进去了,便接着道:“若是平素,大皇兄提起这桩婚事,淑妃还不知如何喜欢呢。如今淑妃竟不肯,大皇兄凭着与姐姐的情分,也不敢去求父皇赐婚,姐姐可知道为何?” 萧真真抿唇道:“昨日我便想问,只是怕你多心。玉儿,你为何一定要大殿下今日便求陛下赐婚?” 弄玉道:“姐姐可知,明日父皇在宫中设宴,招待北魏使臣。” 萧真真点点头,道:“陛下命京城百官携家眷入宫,排场浩大,无人不知。听闻陛下有意与北魏议和,这宴席之上,还不知要如何趋炎,只怕我们做臣民的,也不会好过。” 弄玉眼眸一沉,道:“可姐姐再想不到,这宴是为了你。” “甚么?”萧真真惊诧道:“玉儿,这是何意?” 弄玉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萧真真已是面如死灰,冷汗涔涔。 “淑妃自小伴在父皇身边,性子谨小慎微,许是她察觉到了甚么,担心大皇兄因此触怒父皇,才不肯让大皇兄娶你。”弄玉道。 萧真真颓败地望着她,道:“玉儿,我该怎么办?” “我本想让姐姐借着婚事逃过此事,也好成全姐姐的心。如今看来,是不行的了。” 萧真真只觉晕眩不已,道:“玉儿,他,他……” 弄玉道:“大皇兄虽不是薄幸之人,却性子孱弱,终于负心。” 萧真真听着,忍不住恸哭起来,几乎站立不住。 弄玉赶忙攥紧她的手,又命伯英和遣兰上来,扶着她寻了一个僻静处坐下,方道:“姐姐,如今的形势,容不得悲痛,只能振作。” 萧真真勉强平稳了心绪,道:“玉儿,你说,我该怎么做?” 弄玉略一思忖,温言道:“姐姐别急,明日姐姐只须藏拙,万不可出挑。旁的便假装一概不知,无论是舅父还是我母后那里,都不可露了马脚。姐姐可做得到?” 萧真真擦了擦脸上的勒痕,除了一双眼睛还红着,旁的便甚么都看不出了,她强自忍着,道:“你要我做的,我一定做得到。” 弄玉笑笑,伸手轻轻替她理了理发鬓,道:“姐姐放心,明日,我一定不会让姐姐有事。” 萧真真望着她,虽不知道她为何能如此笃定,心却已经落了一半。不得不说,弄玉虽是个小姑娘,却有一种魔力,仿佛这世上没甚么她做不到的事,只要靠近她身边,便觉安心。 “玉儿,多谢你……” 弄玉柔声道:“姐姐,这世上我也许想要千万人谢我,可偏偏你……不必向我道谢。” 上一世她亏欠她的所有,这一世,但愿能还些给她。 * 因着北魏使臣入宫之事,整个大楚宫廷都忙碌了起来。 弄玉送了萧真真出宫,方才款款朝着云光殿走去。 伯英和遣兰见她眉头微蹙,便知她有心事,便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没有上前。 这些日子,弄玉似乎变了许多,她从胆怯无依,一步步走到如今,好像这世上根本没什么能难倒她,可只有伯英和遣兰才知道,她思虑有多重。 “殿下。” 耳后响起季风的声音。 弄玉微微侧目,并未回头,道:“回来了?” 季风着了一身宦官的衣裳,发髻亦梳得板正,可不知为何,他只站在那里,便有一种大漠烽烟的潇洒壮阔。他不被宫墙所拘,这宫墙亦困不住他。 他见弄玉神色恹恹,便走到她身侧,道:“回来了。” 他微微勾唇,便觉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明媚的笑意,更胜这夏日浮光。 弄玉瞧着他,只觉他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杀伐决断的九千岁重合在一起,却又隐隐的,有什么不同了。 她踮起脚尖,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发,道:“一把年纪的人了,倒不似从前稳重了。” 伯英和遣兰听着,不觉面面相觑。她们不敢问,也不敢再看下去,只低低地埋着头,生怕扰了弄玉。 季风眼底盈着笑,道:“这一世有你在,心境自然不同多了。” 弄玉笑笑,道:“大人别忘了,美人如刀,要夺人性命的。” 季风道:“那便任由美人来夺。” 弄玉仔细望着他,陡然敛了笑意,道:“见过崔恬了?” 季风点点头,走在她身侧半步的地方,道:“殿下放心。” 弄玉道:“你办事,本宫自然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季风道:“崔恬是正人君子,他愿帮我报仇,却不愿卷入朝堂纷争的事非,还请殿下成全他。” 弄玉道:“本宫有甚么成全不成全的?上一世他是甚么品行,本宫早已知道了。他这个人重情重义,又有读书人的骄傲,要他站在本宫这边,本就是本宫痴心妄想。今次不过平白让你去试一试罢了。左右他不会站到旁人那里去,也就罢了。” 季风听着,脚下突然站定。 弄玉微一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面不远处,陈顼正站在那里,而站在他身后的,是裴玄。 还真是冤家路窄。 弄玉只觉可笑,甬道不算宽敞,正是他们四人狭路相逢。像是宿命。 陈顼直直望着弄玉,眼眸扫过她身后的季风,是毫不避讳的嫌恶。他皱了皱眉,仍是行了礼,道:“皇姐。” 裴玄神色平静,亦行礼道:“安平殿下。” 弄玉道:“起身罢。” 陈顼率先直起身来,裴玄亦起了身,这一次,他的目光越到了季风脸上,只一瞬,便又敛了目光,如他平素里那般恭谨谦和臣子的模样。 弄玉本不想开口,到底还是没忍住,道:“小裴大人怎会与本宫的皇弟在一处?” 陈顼咬紧了牙根,别过头去。 裴玄道:“殿下有所不知,家父身子不适,便向陛下请了旨意。自今日起,由臣替父亲向诸位殿下授课。” “原来如此。”弄玉淡淡道。 裴玄道:“殿下若有兴致,也可来听听。” 弄玉道:“不必了。” 她说着,便看向季风,道:“我们走。” 季风还未开口,便听得陈顼道:“皇姐!” 弄玉脚下微顿,转头看向他。 陈顼走上前来,低声道:“明日一早北魏使臣便会入宫,皇姐若是无事,便不要出云光殿了。” 弄玉点点头,便径自朝前走去。 陈顼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弄玉眉间涌起一抹不悦,道:“我以为,上次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陈顼痛苦道:“皇姐,难道你当真要与我生分吗?就因为一个梦,你就把这么多年我们的姐弟之情都忘了?” 弄玉只觉舌尖都是苦的,是啊,若非她当真死过一次,她也不会相信,那个她自小疼爱的弟弟会要了她的命。 “既然小裴大人是你的先生,有些问题,你还是去问他罢。”弄玉说着,伸手挣脱了他的手,道:“季风。” 季风立即上前一步,拦在了陈顼与她之间。 “狗奴才!你放肆!” 陈顼气急败坏,想要去打季风,可季风脚下轻盈,他根本触碰不到他。 裴玄上前一步,拦住陈顼,道:“殿下,不可!” 陈顼嘶吼道:“皇姐!皇姐!” 见弄玉不回头,他便再顾不上甚么,径自道:“皇姐,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你说的那些东西,我全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只在乎你啊!” 伯英和遣兰看着,只觉心痛。她们不敢多言,只弓着身子从陈顼身旁走过,跟上了弄玉的脚步。 陈顼红了眼,跌跌撞撞地瘫倒在地上,任由裴玄揽着他,道:“先生,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裴玄虽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甚么,却隐隐也明白了几分,道:“如此,也好。” “甚么?”陈顼不解地看向他。 裴玄道:“居上位者,本不必有情。” 陈顼听着,苦笑起来,渐渐地,变成放声大笑。 他摇着头,望着弄玉离去的方向,道:“甚么上位……先生,你信吗?我根本不在乎那些……” 裴玄悲悯地望着他,道:“只可惜,殿下是皇子。” 是皇子,便不得不在乎。哪怕是身不由己,也注定要踏入这场游戏。 第24章 北魏之约(三) 上一世你可知道本宫是…… 直到弄玉与季风走出很远, 见四下无人,季风才道:“殿下不愧是监国大长公主,心肠之硬, 孤自愧不如。” 弄玉瞥了他一眼, 道:“九千岁大人若是再说风凉话, 你信不信……” 她说着, 伸出手指来指着他。 他却一把将她的手指攥在掌心, 逼近了她,蛊惑道:“殿下说甚么, 我都信。” 伯英和遣兰看着眼前的一幕, 几乎恨不能戳瞎双目。 遣兰也就罢了,伯英气得几乎想上去扇季风的耳光。 那可是公主!尊贵无双的公主!他怎么敢? 弄玉却不知伯英的心思, 她只斜睨着他, 道:“话说回来, 上一世你可知道本宫是怎么死的?” 季风眼底一黯,敛了笑意, 道:“自然知道。” 弄玉冷笑一声,眯了眯眼睛, 道:“你也没想到吧?本宫一手扶持的弟弟, 会对本宫下死手。” 季风眼眸凌厉,道:“这一世,定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弄玉道:“你放心, 本宫不会给他机会伤害本宫第二次。” 她没有看他,只是微微避过头去,长呼了一口气,道:“即便是霸先,也不行。” 季风用力一拽,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道:“无论是谁,都绝不可以。” 弄玉靠在他胸膛上,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这一次,不同于上一世的厌恶,她甚至有些眷恋这怀抱。 上一世,她分明有翻手为云的权势,却拱手将天下让给陈顼,最终害得自己身死。那时,她厌恶权力,更厌恶带给她一切荣辱的季风。 而这一世,她迫切地想要权力,想要决定自己的命运。而季风于她,便不再是阻碍,反而是助力。 她心里清楚得很。 她放任自己缓缓闭上了眼睛,直到心情平复,才睁开眼睛,挣开了他的怀抱,扬起头来,道:“话说回来,你上一世是怎么死的?” 季风眼底划过一瞬怔忪,却没有回答。 弄玉慧黠一笑,道:“九千岁大人权势滔天,思虑缜密无双,也会死吗?” 季风没有多言,只道:“是人就会死,有何奇怪?” 弄玉见他吃瘪,便忍不住逗他,道:“是谁杀了你?该不会……也是霸先吧?那他可出息了。” “不是。” “我就说,若当真是他,那我死得也不冤。”弄玉笑着道。 季风没说话,只是径自朝前走去。 弄玉也不恼,便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走着。 夕阳西下,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宫墙中映出两方人影,那人影被拉得很长,在红色的宫墙上,浮了一层淡淡的薄金。那是落日独有的韵味。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倒也不觉寂寞。 * 一路回到云光殿。 季风甫一离开,伯英便将遣兰打发了出去,径自将暖阁的门紧紧关了。 她走到弄玉面前,甚么话都没说,便先跪了下来,伏身道:“殿下!求殿下三思啊!” 弄玉赶忙去扶她,道:“伯英,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伯英不肯起来,只低着头道:“殿下,奴婢跟随殿下多年,眼看着殿下一日日干练利落起来,心里着实为殿下高兴。殿下将季风留在身边,他也的确是个人才,奴婢没有不愿的。可他……” 弄玉听着,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俯下身子,蹲在伯英身边,温言道:“你是担心本宫心悦季风,与他做了逾矩之事,对不对?” 伯英摇摇头,道:“殿下若当真喜欢他,与他玩玩,那是他的福分,奴婢没什么可担心的。若是将来殿下厌了他,将他处置掉,若他敢有二话,奴婢也有法子打发了他,让他说不出话来。” 弄玉听着,不觉一笑。不愧是她的侍女,胆色见识果然非同一般。 “既不是如此,你还担心甚么?” 伯英抬起头来,道:“奴婢是担心,殿下真正喜欢他,想要与他天长地久、白首相随。” 弄玉望着她的眼睛,一瞬间,心像是被击中了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活了两世,她好像早已忘了,她是可以与一个人共相白首的。 上一世,她曾有过与裴玄共相白首的希冀,可那时她不配。 而这一世,她却再未如此想过。不是她不配,而是她不能,也不想。 除了自己,除了伯英、遣兰,她谁都不信。 弄玉微一怔忪,释然一笑,道:“不会的。” 伯英松了口气,道:“若季风还是那少年将军,与殿下自然是再登对不过。可是现在……他到底是不配的了。” 弄玉笑着道:“你当我是皎皎云中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是甚么。” 伯英认真道:“殿下是月亮,奴婢就是星子。若殿下是尘土,奴婢便是腐草,总是陪着殿下的。” 弄玉笑着滚到她怀里,感怀道:“伯英,从前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好?” 她眼底盈着泪,却不肯落下来,只道:“这次,我一定护好你。” 伯英笑着道:“哪有主子护着奴婢的?若真到那时候,也该奴婢护着殿下。” 弄玉道:“你已经护过一次了。这次,该轮到我了。” * 翌日一早,宫中便开始忙碌起来。 云光殿倒是死死关着门,生怕闯进来一两个不要命的北魏人,生出事非来。 弄玉就着镜子梳妆,将桃粉色的花钿贴在眉间,道:“也不必防得那样仔细,北魏人虽是蛮夷,却历代都信奉汉学,如今也算是懂些规矩了。” 伯英望着镜子中的弄玉,道:“奴婢只是担心那边。” 她指了指广陵宫的方向,道:“奴婢听闻,此次是要选人去和亲的。” 弄玉道:“有皇祖母护着,便是谢贵妃,也不敢让本宫去和亲。她若当真引到公主上,只怕会害了她自己的女儿。她素来聪慧,想得到这一层。” 伯英这才安心,道:“殿下说得是。” 遣兰道:“殿下说北魏人懂规矩,奴婢倒不觉得。谁不知道当今北魏的胡太后,养了个男宠叫……” “司马瓒。”季风正推了门进来,道。 遣兰道:“正是呢。说他本是北魏先皇的弟弟,因着勾搭上胡太后,如今太宰都做得了,权倾朝野呢。” 伯英赶忙打断她,道:“这些混账话也敢在殿下面前说!” 遣兰悻悻的住了口,朝着季风吐舌头一笑。 季风亦浅浅一笑,没有多言。 “今日晚宴,都有谁去?”弄玉问道。 季风道:“朝中大小官员都会来,宫中的,除了陈舜都会到。” “陈舜怎么了?”弄玉转过身来,一时间,只觉容华倾城。 “说是病得厉害,起不了身。” “这倒是奇了。”弄玉思忖道。 那日季风分明是收着力道的,陈舜素日里身子健壮,亦是习武的,不该…… 季风不屑道:“我那日只使了三分力,想来是他整日淫邪,坏了身子。” “整日淫邪,你也好意思说别人?”弄玉忍不住戏谑道。 季风也不恼,只上前一步,在弄玉耳畔道:“食髓知味,我心甘情愿。” 弄玉白了他一眼,幽幽道:“你仔细些,别丢了魂魄。” “殿下姿容绝世,自然勾得了我的,就不怕勾了那北魏太宰的魂?” 弄玉笑笑,不屑道:“本宫不喜勾人魂魄。有的东西,就算他想要,本宫也有法子让他吐出来。” 季风点点头,深以为然。 伯英和遣兰知道他们两人惯常如此,倒也不觉得什么,只各自做手里的事。 * 临近傍晚,便有宫人来请,说宴席要开了。 弄玉先至合光宫寻了崔太后,方随她一道朝着清莲台走去。 崔太后唾弃道:“不过是几个北魏人,也值得兴师动众至此。若是让先帝知道了,只怕要跳起来大骂子孙不肖呢!” 弄玉道:“正是。还好清莲台不是甚么郑重地方,在那里设宴也就罢了。” 崔太后道:“清莲台到底是雅致的地方,到底是糟蹋了。” 两人正说着,便见前面豁然开朗,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进宝在不远处站着,见崔太后与弄玉到了,赶忙过来引。 崔太后摆摆手,道:“用不着你,哀家认得路。” 进宝求助似的看向弄玉。他也不想讨这差使,实在是那些大宦官们见他小,才推了这差使给他。 弄玉笑着道:“左右是父皇的心意,皇祖母若是推辞了,只怕父皇在北魏人面前要难堪的。” 崔太后听着,道:“还是你思虑得仔细。去罢。” 进宝听了,忙欢天喜地地引着崔太后和弄玉进去了。 * 清莲台上,陛下、皇后、谢贵妃,并着阖宫妃嫔、皇子、公主都已坐定了。台下,文武百官携着家眷也已到位。唯独北魏使臣的位置还空着。 陛下沉着脸色,连谢贵妃剥好的葡萄也不肯吃。只摆摆手,让她放到一边。 皇后没了主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生生那样等着。 朝臣们见状,更是话也不敢多言。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呈上了酒菜,生怕行招踏错,引得陛下迁怒。 弄玉神色如常,饶有兴味地品着面前的酒,突然,她微微抬眸,看向来路。 三……二……一…… 心中默念完毕,果然,北魏使臣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弄玉勾唇一笑。 第25章 所谓和亲 天下美人千千万,本王流连花…… 北魏太宰司马瓒走在最前面, 他着了一身北魏的服饰,头发高高绾着,发冠上镶着一颗极大的鸽血红宝石, 显得威严无比。 虽是夏末, 可北魏服饰花纹繁复, 色彩浓重, 便衬得他们仿若从冰雪中走出似的。这种极致的粗犷野性与大楚全然不同,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只从未见过北魏的人,一时间, 倒都像是被吸引住了似的, 鸦雀无声。 遣兰俯下身来替弄玉倒酒,低声道:“北魏太宰长得真俊俏, 难怪……” 话还没说完, 只觉司马瓒的目光朝着这边看过来, 遣兰便忙噤了声,不觉打了个冷战。 弄玉笑着安慰道:“没事。” 遣兰瑟缩着站到了后面, 伯英担心她惹事,便拉着她站到了自己的身后去。 陛下虽未起身, 可整个人都紧绷着, 宛如一把弓。 嫔妃、朝臣们见他如此,便越发紧张起来。连谢贵妃这样平素神态自若的人,都有些笑不出来。 谢贵妃的兄长谢锡元自恃是于议和之上有大功之人, 便站起身来,一脸谄媚地赔笑道:“太宰大人……” 司马瓒却看也没看他,只径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其他使臣也各自落座,只留了一个少年站在司马瓒身后侍奉着。 谢锡元讪讪地看了司马瓒一眼, 重新朝着他作了揖,才坐了下来。 陛下看着,只觉眉心的青筋直跳。 谢贵妃朝着谢锡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出声。 司马瓒身后那少年也不替他倒酒,只如松柏般地站着,由着人们看他,尤自镇定自若。 有朝臣低声议论道:“北魏太宰身边连侍奉的下人都如此不凡,可见北魏国力之强。” 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他的脸色便更沉了几分。 弄玉轻扇着扇子,淡淡扫过陛下的脸,环视了一圈,又落到不远处的萧真真脸上。 她低着眉,穿了最不出挑的颜色,戴了最普通的钗环,远远不如周遭那些贵女们出挑。 弄玉正想着,便见司马瓒举起酒盏来,玩味道:“南楚没有什么礼物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么?” 陛下赶忙举起酒盏,道:“自是有的,太宰大人稍安勿躁。” 司马瓒笑着将那酒盏一饮而尽,道:“历来南楚标榜自己是汉人正统,我们大魏是蛮夷,人们常说,这汉人文化强于各方。可如今看来,魏楚一战,大魏倒是赢了几分。陛下说,这是为何?” 陛下犹豫着还没开口,他便接着道:“大魏有些不轨之臣倡导学习汉人文化,如今看来,倒不必学了。” 他身后的少年眉头微蹙,道:“古书上,楚国也是蛮夷。或许是南楚自己学习汉人文化不到位,这才输了。” 陛下有些不悦,道:“国号而已,大楚早已不是昔日之春秋战国时之楚国。如今的大楚,自是汉人正统。” 他说着,看向那少年,嫌恶道:“朕倒没想到,北魏御下如此宽松,的确是蛮夷之俗,与华夏礼仪不同。” 司马瓒看了身后的少年一眼,笑着道:“还不请陛下恕罪。” 那少年不卑不亢,道:“我以为南楚是礼仪之邦,是能听人说话的。” 陛下怒火中烧,还未开口,谢贵妃已盈盈笑道:“这听不听人说话,也是要论尊卑的。” 她虽含着笑,眼底却满是不屑,道:“等你坐到如太宰般的位置,才有资格让陛下听你说话。” 那少年嗤笑一声,道:“看来南楚尊儒,也尽是传言。” 谢贵妃还未反应,陛下的脸色已黑了几分。 他看向谢贵妃,道:“贵客在席,妇道人家,不许胡言!” 谢贵妃还是平生第一次被陛下斥责,却也不敢争辩,只道:“是。” 陈持盈恨恨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其眉间隐怒,气魄比之陛下更不遑多让,心中不觉一惊,仓惶低下了头去。 弄玉见谢贵妃吃瘪,不觉心情舒畅。 不愧是他啊!年纪虽轻,可一出手,便让谢贵妃这种见惯风雨的人物都毫无还手之力。 “不知姐姐在笑什么?难不成姐姐当真以为,我大楚比不上北魏?”陈持盈道。 “宣德……”萧皇后赶忙阻拦,担忧地忖度着陛下的脸色,生怕她触怒了陛下。更何况,现在的弄玉绝不是好惹的。 陈持盈却没有退让的意思,她抬眸看向弄玉,眼角的余光却划过裴玄的脸。 无论裴玄对她观感如何,裴氏最重气节,凭着裴氏一族的教养,都不会允许他娶一个谄媚邻邦的女人。 弄玉轻轻瞥向她,用扇子抵着下颌,好像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似的,潇洒闲适至极,道:“孔夫子是说过‘有教无类’,却也说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见谢娘娘书读得不多,竟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辩不清楚。” 她抬眸看向那少年,道:“北魏学习汉人文化还不到家,这也没什么。宣德妹妹只因为谢娘娘读书不多便牵扯出什么大楚和北魏孰强孰弱之事,实在是犯不上。” 她目光灼灼,只划过陈持盈的脸,陈持盈便觉无地自容,脸上烫得厉害,连一句争辩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持盈急道:“姐姐知道的,我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弄玉轻笑一声,道:“我想错了不要紧,可妹妹一字一句关乎两国,还请妹妹慎言。” “姐姐……” 陈持盈还要再争,谢贵妃却按住了她的衣袖,冲着她含笑摇了摇头。 陈持盈恨道:“是。” 谢贵妃倒是涵养好得很,一脸的笑意,道:“安平说的是,这些年本宫忙着处理六宫庶务,于读书上倒是生疏了。” 陛下听着,面色稍和缓了些,道:“谢贵妃温柔知礼,已是很好。女子擅内宅之事,本也不必读这么多书。” 弄玉没说话,只轻轻摇着扇子,目光却未从那少年脸上移开。 而他,亦然。 司马瓒笑笑,道:“安平公主伶牙俐齿,倒像是我们大魏的女子。” 弄玉没说话,倒是季风眉头微蹙,目光陡然沉了下去。 裴玄皱了皱眉,拢紧了袖中的手指。 于他今日的地位,于这宴席之上,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谢贵妃侧目看了萧皇后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深,道:“素闻北魏胡太后文治武功不输男儿,料想是安平不能比的。” 司马瓒微敛了笑意,遥遥朝着北方作了个揖,道:“这世间本也没几个男子比得上太后。” 谢贵妃道:“大楚女子柔顺,亦有独到之处。” 陈顼本就因司马瓒出言评论弄玉不悦,如今看着谢贵妃占尽了风头,倒比皇后还尊贵些,不觉嫌恶,道:“两国之间,比得是国力,打仗都输了,比什么女子?” 陛下怒道:“放肆!” 弄玉抬眸看向陈顼,她倒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触怒了陛下,却颇有胆略见识,今日看虽莽撞了些,却已显露出上位者的不凡来。也难怪,上一世他不甘屈居她之下,对她动了杀心。 不过,那位置只有一个。上一世她给了他,这一世,她不会再让了。 司马瓒脸上浮出一抹笑来,道:“陛下息怒。六殿下这话说得没错。依着本王看啊,这南楚千万百姓,却无一男儿啊!否则,今次一仗,怎会输得这样惨?” 他说着,大笑起来。 陛下面色铁青,却也无话可辩。 弄玉沉声道:“这也未必。” 司马瓒饶有兴致地看向她,道:“愿闻其详。” 弄玉道:“从前季家军驻守边关时,北魏不是一兵一卒都近不了我大楚边界?那时候,我大楚也没笑过北魏没有男人。” “你……”司马瓒拍桌而起,借着酒劲道:“只可惜啊!你们把季氏一族屠戮殆尽!自毁长城!” 他俯身盯着弄玉,道:“你说,是你父皇根本是个昏君,还是你们南楚根本挑不出男人来?” 裴玄听着,不由自主替弄玉紧张了起来。这问题根本无解,无论弄玉答哪一个,都是死罪无疑。 他站起身来,道:“陛下……” 话音未落,弄玉却已笑着道:“太宰说季氏覆灭,还请太宰看看,此人是谁?” 季风应声走到她身前,虽着了宦官服饰,可那居高临下之态,却与当初在战场上令北魏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别无二致。 他目光凛冽,道:“司马瓒,多日不见。” 他没有称呼他的官职,就这样唤了他的名字。 陛下提着一口气,一时间,都不知该不该训斥季风无礼。 司马瓒一愣,根本没有在意他是否无礼。 他只是仔细端详着季风的脸,突然大笑起来,道:“好啊,好……季氏一族没死绝,这才有意思!” 陛下松了一口气,可眼眸却仍旧深沉得可怖。 季风道:“辱我大楚者,杀!” 司马瓒笑着道:“不辱,不辱。有你在,南楚便不算完。” 裴玄紧抿着唇,就那样站着,执着着不肯坐下。 他没想到,原来季风在北魏人心中有这样高的位置。 不过,这也不打紧…… 他眼角的余光看向弄玉,只见她浅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而她望向季风的目光中,竟带了点点他愿称之为“钦佩”的东西。 他心头一窒,他突然确定了一件事,又不觉疑惑起来。而这份疑惑,竟带着他的心一寸寸地沉下去,直到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司马瓒看向弄玉,道:“安平殿下,你好本事啊!” 弄玉笑笑,道:“不敢当。” 司马瓒正要朝着弄玉走过来,季风却拦在了他面前。 司马瓒疑惑地抬起头来,在看到季风眼神的那一刻,他便全明白了。 他拍了拍季风的肩膀,像是没看见季风嫌弃的目光似的,道:“天下美人千千万,本王流连花丛,不许片叶沾身,更不屑夺人所爱。” 第26章 所谓和亲(二) 还请父亲应允,儿子想…… 司马瓒说着, 朝着朝臣的方向看去,只扫了一眼,那些大臣并着他们的家眷便都低下了头去, 各个噤若寒蝉。 司马瓒眼底透出一抹不屑来, 又看向陛下周遭的几位嫔妃、公主, 道:“陛下若当真有心议和, 不若拿出些诚意来。” 陛下笑不出来, 只沉声道:“难道太宰看不出朕的诚意吗?” 众人一听,便全都明白了。这宴席是假, 要给司马瓒选个称心如意的女子是真。 崔太后眼中丝毫不掩饰对于陛下的嫌恶, 她皱了皱眉,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 裴玄虽早知如此, 可再经历一次, 也实在不算什么好的体验。 还好, 大楚会在他手中重新强盛起来。当然,也离不开他们。 他说着, 眼眸不觉看向弄玉和季风,如今的他们, 也还未站在权力中央。 贵女们都吓得面色煞白, 有些胆子小的,都忍不住落下泪来。朝臣们更是在心中暗骂陛下无德行,却不敢明言。只有萧丞相几个想着卖女求荣、飞黄腾达的臣子, 有些跃跃欲试,全然不管自己女儿的幸福。 司马瓒道:“若如此……” 谢贵妃见他的眼神朝着陈持盈的脸上瞥去,忙赔笑道:“陛下,今日京中贵女们为了迎接北魏使臣,都准备了一些才艺, 倒不如让太宰大人瞧瞧咱们大楚女子的风貌……” “不必看。”司马瓒拒绝道:“女人既没有胆色,便只剩美貌可看了。” 弄玉听着这话,不由朝着陈持盈的方向看去。 司马瓒这话,可算是意有所指了。 谁人不知,这京城之中数得上的美人,便有陈持盈一个。萧真真当然美丽,可一来她今日打扮得不出挑,低眉敛于众贵女中,实在无法让司马瓒注意到,二来……陈持盈可是公主,其身份尊贵,自然不是臣子之女可比的。 司马瓒要和亲,不过是要折辱南楚。没有什么比他纳南楚公主为妾更有意思的了。 想来他方才频频看向自己,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弄玉活了两世,便懂得这世上的事完全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什么美色皮囊,于政治考量之上,什么都不是。 弄玉倒不急,左右护住了萧真真,她今日的算计便不算枉费。 萧皇后虽蠢笨,却也看出了司马瓒对陈持盈的心思,又想着不能失了她与萧丞相原本的算计,便道:“论美貌,这京城之中,无人比得上本宫的侄女。” 萧真真一听,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连呼吸都停滞了几分。 陈尧捏着酒盏的手指一紧,却未敢抬头去看她。 司马瓒果然来了几分兴致,道:“不知皇后娘娘说的,是哪一位?” 萧皇后正要开口,便听得弄玉轻笑出声。 司马瓒道:“不知安平殿下在笑什么。” 弄玉笑着道:“太宰大人勿恼,我只是想,原来太宰大人也同大楚那些没读过书的男人一般,只肯看人皮囊。” 司马瓒道:“不过是个玩物……” “这普天之下,稍有点钱的男人就能纳到美貌的妾室,太宰大人也如此,怎能显得与他们不同?”弄玉反问。 司马瓒听着,眯了眯眼睛,道:“倒有几分意思。” 他这样想着,便歇了要去看萧真真的心思,只道:“如此,倒容本王细细思量。” 言罢,他便不再提和亲之事,只专心去饮酒吃肉。 他身后的少年目光灼灼,不时看向弄玉,整场宴席都滴酒未进。 倒是个死心眼的…… 没过多久,司马瓒便喝得魇足,由着那少年扶着走了。只剩下其余的使臣放肆笑闹着吃酒。 陛下无心应付,只闲闲吃着酒,不时与太后、皇后和谢贵妃说几句话。 弄玉见司马瓒和那少年离开了,只觉无趣得紧,正想离席,便听得有朝臣站起身来,道:“陛下,如今大楚与北魏能和平相处,谢大人实在功不可没。臣请敬谢大人一杯。” 谢锡元笑着站起身来,道:“此番陛下英明神武,臣也只是仗着陛下龙威行事,算不得什么功劳。大人切莫再提了。至于这酒,我喝了便是。” 陛下冷眼瞧着面前的一切,刚要开口,便见谢贵妃笑着道:“陛下,说起此事,臣妾斗胆,想替哥哥邀个功。” 陛下听着谢贵妃说,心底便清明了几分,道:“此番……锡元的确是辛苦了。若无他,只怕北魏不肯轻易派使臣来议和。” 谢贵妃轻笑道:“哥哥确有苦劳,却不敢说什么功劳。如今天下太平,一切只有赖陛下运筹帷幄罢了。” 陛下面色和缓了些,道:“锡元的官职也该进一进了。朕记得,锡元如今是……” 谢贵妃提醒道:“散常骑侍。” 陛下微微颔首,眼睛微眯,道:“散常骑侍……” 有朝臣道:“陛下,如今右丞相之位还空着。” 陛下抿唇不语,整个宴席都静了下来,只剩丝竹之声和北魏使臣的笑声。 萧皇后的心都提了起来,担忧地看向萧丞相。 萧丞相是左丞相,历来右尊左卑,若当真让谢锡元得了右丞相之位,将来这朝堂之上,萧氏不是要仰人鼻息了? 萧丞相微微摇了摇头,不觉看向萧真真。 若原来他还有几分胜算,如今被弄玉这么一搅,他是再没有理由在陛下面前争一争了。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他朝着身后的大臣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人站起身来,道:“陛下,论资历能力,萧丞相都不输谢大人,若当真要选右丞相,也该选萧丞相。” 旋即有朝臣附和道:“臣附议。” 弄玉看着朝臣们一个个地站起来,只觉愚蠢至极。 如今朝堂之上,萧谢二氏分庭抗礼,辉煌到了极致,那便离萧谢二氏的死期也不远了。 弄玉侧目朝着陛下看去,只见他笑着,却笑不达眼底。 只有上位者明白,他眼底的冰凉意味着什么。 “陛下……”萧皇后正要开口,便听得“砰”的一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弄玉脸颊微红,摇摇晃晃地抚着眉心,而她的酒盏已顺着案几边缘滑了下来,弄湿了她的鞋袜。 季风立即俯身下去,作势便要替她擦鞋子。 弄玉随手将他拉起来,眼波流转,带着迷蒙的醉意,道:“本宫乏了,不奉陪了。” 季风道:“是。” 他扶着弄玉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弄玉有些不胜酒力,脚下一滑,竟不意直直滑到他怀里去。 季风一怔,手臂挽着她的腰肢,不觉面色一红。 他正要扶了她起身,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抱我。” 季风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从前,她最重名节…… 他望向她,眼底隐隐有些苦涩。 她却执意如此,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衫。 他当然不拒绝与弄玉接触,却也要顾及弄玉的名声。上一世,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又大权在握,便为所欲为,殊不知自己伤她之深。 这一世,他本想护着她的名声的。 他下意识握紧了她的腰,将她揽在怀中。 弄玉勾了勾唇,眼底的醉意便更浓。 下一瞬,她便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温香软玉,他舍不得放开。 * 直到两人离开,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早已忘了这丞相之位是给谁,反而都忍不住低低议论起来。 当朝公主与宦官,怎么看都是不体面的风流韵事。大楚虽民风开放,可弄玉到底还未出阁…… 陛下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萧皇后坐卧不宁地望着他,又看向谢贵妃。 谢贵妃眼底盈着笑意,带着隐隐冷意。 倒是崔太后微微闭目,脸上辨认不出悲喜。 “皇姐!”陈顼站起身来,恨不得登时拦在季风身前。 “霸先!”萧皇后冲着他摇摇头。 陈顼自然知道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恨恨地望着他们,到底没有冲出去。 萧皇后见他如此,终于安心了几分。她叹了口气,抬眸看向陈持盈,她正端坐着,低低敛着眉,与弄玉相比,她更像一个公主,也更像她心目中的女儿。 裴玄死死盯着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空洞得不像话,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终于发现,在这一刻,他竟羡慕季风。 骄傲如他,竟羡慕那个阉人。羡慕到发狂。 “兰辞,”有人轻声唤他,“曲终了,我们该回去了。” 裴玄猛地回过神来,只见他父亲正担忧地望着他。 裴玄有些愧疚,正色道:“父亲。” 裴敬笑笑,抚了抚他的肩头,道:“回去罢。” 裴玄点点头,道了声“是”,便随着裴敬一道向外走去。 *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裴敬不时与遇见的人寒暄,裴玄却总是神色淡淡,举手投足虽完美的合乎礼仪,却终归少了些人气,显得寒凉。 直到出了宫,街市上早已不见行人,裴敬才道:“今日夜色甚好,你我二人走走,如何?” 裴玄道:“是。” 裴府的马车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周遭寂寞安静,只偶尔听得几声马的嘶鸣声和人的醉语声。 裴敬一手背在身后,道:“兰辞,我与你母亲自小待你严苛,你可知为什么?” 裴玄道:“只因儿身上担着裴氏一族。” 裴敬点点头,叹道:“个人荣辱都没什么,可我们得护着裴氏一族的命,得护着天下读书人的脸面,得护着这个朝廷。” 裴玄没说话,只静静跟在他身后,踏着他的步子,看似亦步亦趋,可他行来,却煞是风流。 裴敬道:“我们裴氏的家训,便是不纳妾。我与你母亲举案齐眉,自然也盼着你能娶个情投意合的女子。” 裴玄听着,不觉攥紧了手指,抬起头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声音会微微有些发颤,道:“父亲想说什么?” 裴敬站定,也不瞒他,道:“前些日子,陛下与我谈过,有意让你尚公主。今日宴席之上,为父观两位殿下,皆是极好的品貌,与你相配,都是极好的姻缘。可你的夫人,将来便是裴氏的族长夫人,为父不求她如何聪敏,只盼着她端庄知礼,不行招踏错一步,不给裴氏一族招来祸患。” 他见裴玄不说话,不觉叹了口气,忍不住道:“安平殿下的确惊才绝艳……可到底行事太乖张了些。倒是宣德殿下,温柔和顺,将来与你在一处,也能夫唱妇随……” 话音未落,却见裴玄跪了下来,道:“父亲!还请父亲应允,儿子想娶安平殿下为妻!” 第27章 所谓和亲(三) 她微睁开眼,似笑非笑…… 季风一路将弄玉抱着, 伯英和遣兰跟在他们身后,再之后,是云光殿中略低等的宫女和宦官。 伯英和遣兰见弄玉在季风怀中睡得安稳, 不觉面面相觑。身后那些宫女和宦官便更不敢多言, 都屏气噤声, 生怕行招踏错, 惹出祸端来。 直到入了云光殿, 季风将弄玉轻轻放在寝殿的床上,伯英才松了一口气。 她命众人都退下, 道:“季风, 你也该退下了。” 季风没有说话,只微微直起身子, 作势便要离开。 弄玉却一把攥住他的衣襟, 将他猛地一拽。 季风未及提防, 险些摔在她身上。 他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她。 重活一世, 他还从未离她这样近。也从未这样认真看过她。 她面容略有些青涩,眉头微蹙着, 像是薄醉中依然笼着愁绪。 “你心底, 到底有多少算计?”他轻声道。 弄玉似是醒了几分,她微睁开眼,似笑非笑, 道:“陪我。” 季风瞳孔猛地一缩,没有开口,掌心已是滚烫。 “殿下!”伯英不甘道。 弄玉却没开口,只伸手将帷帐放了下来。 伯英心底明白,弄玉素来主意最正, 她劝不住她。 她心中隐隐作痛,到底还是敛了神色,低眉道:“奴婢告退。” * 寝殿的门被轻轻掩上,季风也在一瞬间清明起来。 他仔细望着弄玉,俯下身子,与她鼻息相接,道:“殿下可玩够了?” 弄玉紧闭着眼睛,唇角却溢出一抹笑来。 季风眼底不觉软了几分,道:“殿下今日,该不会真的是留恋春宵罢?” “怎么?九千岁大人对自己没有信心?” 弄玉缓缓睁开眼睛,慵懒地望着他,眼底满是戏谑的笑意。 季风轻笑一声,道:“我倒是不介意与殿下□□愉,只是怕殿下会后悔。” 弄玉笑着道:“本宫有什么好后悔的?” 季风道:“如今我只是个奴才。” 弄玉幽幽道:“过了今夜,父皇定会想法子将你要到他身边去。相信凭着你的本事,没有多久,你便可做回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了。到时候,何愁这天下不在你我囊中……” 她说着,眯了眯眼睛,伸手去抚他的发。 季风险险避开了她的手,他眼底的笑意更浓,可到底这笑意是寒凉了几分,道:“殿下当真好算计。” 弄玉也不恼,只笑望着他,樱唇轻启,道:“算不得什么,比不上九千岁大人运筹帷幄。” 季风眼眸倏地一沉,一手将她的双手压在头顶,迫近了她,道:“这一次,我想要别的……” “若你想要我这副身体,随时来取。”弄玉眼底没有一丝惧怕,反而迎着他的目光,笑得真切。 季风望着她,眼底涌动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愧疚之色,他唇角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半晌,终于松了手。 他有些颓然地坐直了身子,道:“安平,你累吗?” 弄玉笑笑,将衣衫理好,脸色淡然,道:“现在还不是说累的时候。” “若你觉得累,现在还可以收手。” “本宫今日如此,便是要断了平庸安稳的路。”她倨傲地看向他,道:“季风,若是没有从前,本宫或许能选一条不同的路,还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安安稳稳的嫁人、生子。可是现在,再不可能了。” 她说这话,眼底没什么悲喜,反而平静冷漠得可怕。 季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道:“明日是一场硬仗,早些休息。” 弄玉唤住了他,道:“我想见见司马弘。” 季风脚下一顿,会意道:“我去安排。” 弄玉笑笑,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 故人重逢的感觉,总是令人迷恋的。哪怕,她曾恨毒了他。 隔着一世去看,再浓的仇恨都淡了几分,更何况,他们还有过肌肤之亲…… 如今看去,那一世她的爱恨,好像都朦胧了许多。裴玄之于她,又算什么呢? 她想着,微一怔忪,季风已不见了。 * 翌日一早,萧皇后便派人来请弄玉过去。 伯英一边替弄玉梳妆,一边道:“殿下还是去一趟,因着这个机会,与皇后娘娘修好也是好的。” 弄玉笑着道:“左不过是为着昨日的事,去了也是挨一顿骂,本宫没那个闲心。” 弄玉说着,挑了一支红宝石步摇递给伯英,道:“这样浓艳的颜色才衬本宫的气色。” 伯英无奈地将自己手中的珍珠钗环放下,道:“是。” 弄玉轻轻抚了抚伯英的手,道:“伯英,你所念所想,本宫都明白。谨言慎行固然好,可是这一次,本宫想活得不同些。” 伯英见四下无人,便温言劝道:“殿下厌恶宫中,为何不想法子逃离呢?选一个喜欢的男子相许,不是很好么?” 弄玉笑笑,道:“若两情真能长久,自然是好的。可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相依呢?” “殿下……”伯英心疼道,“殿下年纪这样轻,怎么会这样想?殿下是金枝玉叶,又生得美丽,善良聪敏,世上任何一位男子娶了殿下,都会真心相待的。” 弄玉苦笑着摇摇头,道:“可是伯英啊,世事多变迁,容颜易老,人的性情也会磋磨得变了模样。夫妻能相守得少,多得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伯英叹了口气,道:“殿下早慧,奴婢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弄玉笑着道:“本宫已知道了,你只仔细着,别让遣兰知道这些也就罢了。” 伯英无奈笑笑,见弄玉站起身来,不觉问道:“殿下可是要去承明殿?” 弄玉道:“去合光宫。” * 弄玉与伯英两人一路走着,不多时候,便已到了合光宫。 门口守着的小宦官见是弄玉来了,忙迎了上来,道:“殿下。” 弄玉笑笑,道:“皇祖母呢?” 小宦官低声道:“皇后娘娘方才来了,与太后娘娘在一处说话呢。” 弄玉道:“本宫自己进去便是,你去忙罢。” 那小宦官应了,却也跟了几步,直引得弄玉入了暖阁,方才侍手离开。 * “吱呀”一声,弄玉推开了暖阁的门。 若云见是弄玉,忙扶了她进来,道:“太后娘娘,安平殿下到了。” 崔太后笑着道:“快让她进来,她可是哀家的心肝肉。” 她说着,瞥了萧皇后一眼,道:“你也别气了,多大岁数的人,还气性这样大,阖该修身养性了。” 萧皇后没说话,只瞪着弄玉,恨道:“本宫若不来这里,只怕还见不着你了!” 弄玉冲着两人行了礼,道:“依着规矩,皇祖母为长辈,我本就该先来看皇祖母的,母后稍安勿躁。” “你!”萧皇后重重地将茶盏按在案几上,道:“本宫还说不得你了!” 崔太后将弄玉揽在怀中,嫌恶道:“你说玉儿不懂规矩,依着哀家看,你这规矩习得也不怎样。” 萧皇后强压着脾性,道:“母后,昨日您也在清莲台,安平和那宦官厮混在一处,算什么?” 她本想说弄玉挑了萧真真和亲之事,可当着崔太后,到底没说出她心底的打算。 崔太后道:“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你气成这样。” 萧皇后道:“安平到底不是您的女儿,您是不心疼的!女儿家坏了名声,饶是公主,将来又嫁给谁去?” “放肆!”崔太后被她气得脑仁疼,今日本是看在皇后的体面上才让她坐坐,没想到她还如从前一般,说话做事半点不过脑子。 萧皇后自知失言,不觉恸哭道:“安平自幼养在这里,臣妾本是放心的。可这些日子看着她行事渐渐怪诞起来,越发不像个公主的样子。臣妾心里怎能不恨?” 崔太后冷声道:“还好玉儿跟着哀家长大,若是跟着你,还不知成了什么样呢!” 萧皇后捂着自己的胸口,道:“母后这话是如何说的?母后且看看霸先,有哪里不如人的?倒是安平,若她能持盈一半好,臣妾便谢天谢地了。” 崔太后道:“哀家倒没觉得玉儿有什么不好。” 萧皇后道:“臣妾本觉得她虽出格些,倒也没什么,可昨日一场,把大楚的脸都丢尽了。母后说,这让北魏如何看她?” 弄玉淡淡道:“母后这话错了,我是大楚的公主,为何要在乎北魏人如何看我?看不上正好,自不必我去和亲。” 崔太后赞道:“玉儿说得是。颇有大楚公主的风度。” 萧皇后一时语塞,又道:“那你让那些朝臣如何看你?还有谁家的公子肯娶你?” “不娶便不娶,我本也没想嫁谁。” “你不想?本宫听陛下说起,有意让持盈嫁给裴敬之子裴玄。那你呢?堂堂的嫡出公主,难不成就和宦官厮混么?你让本宫如何在谢氏面前抬得起头来?” 又是裴玄,又是谢贵妃…… 这两个名字刺得弄玉脑仁疼。 弄玉道:“我没觉得季风比之裴玄差什么。” “裴玄好歹是个男人!”萧皇后忍无可忍。 弄玉道:“男人又如何?行事猥琐小气,也未必是什么大丈夫。” “你,你……”萧皇后被她气得胸口疼。 寄奴忙递了茶盏给她,道:“娘娘,顺顺气。” 寄奴本想说弄玉几句,可抬头看到弄玉凛冽的目光,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忙敛了眉。 萧皇后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指着弄玉的鼻子,道:“待持盈与裴玄成亲之日,本宫看你如何自处!” 她说着,便一径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却听门口有人道:“太后娘娘,陛下身边的进宝公公来了,说陛下有要紧事要寻安平殿下。” 崔太后看了若云一眼,若云便走至门前,将门打了开来,道:“原是进宝公公来了,进来罢。” 进宝笑着道:“多谢姑姑。” 若云笑笑,引他走到崔太后面前。 进宝忙朝着众人依次行了礼,捧着笑道:“太后娘娘,奴才此来,是因着安平殿下。” “哦?”崔太后掀了掀眼皮。 “是陛下请安平殿下过去一趟呢。”进宝赔笑着道。 他是陛下面前最微末的宦官,这暖阁中的人却都是陛下身边至关重要的人,他一个都开罪不起,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知道了。”弄玉料想是为着昨日之事,便也不奇怪。 萧皇后本就站着,如今更是得了理,道:“本宫说你不听,且看你父皇如何治你!” 崔太后越发地嫌恶起来,打断道:“进宝,陛下寻玉儿去,所为何事?” 进宝有些犹豫,正不知答不答,便听崔太后道:“但说无妨。” 进宝知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弄玉要紧的人,便不再迟疑,道:“方才裴敬大人去见了陛下,说是……想求陛下将安平殿下许配给小裴大人。” “你说什么?”萧皇后重重坐回了位置上,道:“谁?” 寄奴笑着道:“阿弥陀佛,娘娘,安平殿下果然是有神佛庇佑的!” 崔太后和弄玉四目相对,都不知这裴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唯有萧皇后不可置信的看向弄玉,喜道:“方才母后说的话,你别放在心里……” 第28章 帝姬之谋 求父皇,给季风一个机会!…… 弄玉没说话, 只是唇角有些寒意。 崔太后见状,便知弄玉不想和萧皇后多言,道:“你们都出去罢, 哀家只叮嘱玉儿几句, 便由着她去见陛下。” 众人闻言, 便都退了下去。 萧皇后本想再说, 若云却已走到了她面前, 伸手道:“皇后娘娘,请罢。” 萧皇后不好当着崔太后的面多言, 便只得走了出去。 若云一路引了萧皇后出去, 才紧紧将门阖上,自己则在外面守着。 崔太后见门阖上, 方握住弄玉的手, 道:“玉儿, 你同哀家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弄玉轻笑道:“皇祖母也不信孙女?” 崔太后笑着摇摇头, 道:“并非哀家不信你,只是你这步棋走得太大胆出格了些。” 弄玉道:“咱们要做的事本就大胆出格, 皇祖母连大事都不怕, 怎么倒担心起这些小事来了?” 崔太后赞许地点点头,道:“哀家没看错你。” 弄玉解释道:“孙女如此做,一来是绝了北魏与我和亲之意, 到时候无论是否当真要和亲,北魏也不会要一个和宦官如此亲厚的公主,就算是有心人想要设计孙女,也不成了。二来……”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崔太后, 眼底慧黠可爱,道:“孙女不愿嫁人。一旦出了宫,很多事就办不成了。” 崔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难为你想得到这些。那如今裴氏求亲之事,你有何打算?”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郑重道:“孙女不会忘了与皇祖母的约定。” 崔太后苦笑道:“你这样倔强,还真是像哀家。可哀家,也实在担心你会同哀家一样,吃了这倔强的苦。” “无论如何,这路是孙女自己选的,我不后悔。”弄玉道。 崔太后点点头,道:“裴玄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再想想罢。” 弄玉望着崔太后的目光,忍不住靠在她肩头。 崔太后待她的亲情或许夹杂了太多东西,可她心底,到底是心疼她的。 有这么一点微末的亲情,就很足够了。 弄玉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崔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环住了她,温言道:“权势江山固然重要,可世俗的平庸和快乐也一样可贵。你还年轻,不必着急做选择。” 可是,我已经选过了。 输的……一败涂地。 * 弄玉从暖阁中出来,进宝已在门外候着了。 若云走上前来,道:“殿下,太后可安歇了?” 弄玉笑着道:“没有,皇祖母精神很好,姑姑快进去罢。” 若云应了,便径自入了暖阁。 弄玉看向进宝,道:“进宝公公,走罢。” 进宝“嗳”了一声,忙在前面不远处引着。 伯英跟在弄玉身侧,心中不觉忐忑,也不知裴氏突然求亲,所图的是什么。 弄玉倒是气定神闲,全然看不出被议亲的人是她。 众人行至合光宫外,才发现萧皇后并未离开,是在合光宫外闲闲地赏着花。她见弄玉等人出来,忙走过来,道:“安平,本宫有话和你说。” 弄玉冷笑,道:“我还以为,今生的话都同母后说尽了。” 萧皇后面上有些讪讪,却没有动怒,只道:“本宫同你是亲母女,母女之间还记仇吗?” 弄玉没说话,寄奴却已带着进宝一道,退到了十步之外。 萧皇后见伯英在,却也顾不得避着她,便道:“安平,裴玄是极好的驸马人选,你待会去见陛下,万万要一口应下,知道吗?” 弄玉道:“母后不是说,裴玄是谢贵妃选给陈持盈的驸马?我若应了这亲事,母后不怕陈持盈伤心?” 萧皇后抿抿唇,握住弄玉的手,道:“你到底是本宫生的,我自然先盼着你好。持盈如何,自有她的造化,本宫便管不得了。” 弄玉甩开她的手,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不劳母后费心。” 萧皇后叹了口气,道:“本宫知道你怪本宫,可陈年旧事,已再无法挽回了。只有一件事,你舅父的丞相之位,你得帮帮他。” 弄玉道:“母后与陈持盈素来亲厚,母后怎不去求她?” “无论如何你得知道,你是萧氏的人。”萧皇后道:“甥舅一家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于外人看来,我们到底是一起的。” 弄玉冷声道:“只怕母后高看了我,这官场之事,我帮不上忙。” 萧皇后的声音陡然凌厉,道:“你坏了真真和亲之事,便是坏了你舅父的前程!你如何不去还他?” 弄玉眯着眼道:“用表姐的命去赌什么丞相之位,值得吗?” “值得!”萧皇后道:“你知不知道,若是让谢氏得了那位置,你舅父在前朝,本宫在后宫,都再无活路!到时候,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公主吗?” 弄玉轻笑道:“我不是能嫁了裴玄出去?我安安稳稳地做公主作甚么?” 萧皇后被她气得花枝乱颤,道:“你,你好啊……没有了萧氏,你以为你在裴家能有几分好?” 弄玉没理她,转身便走,道:“所以,我不嫁裴玄。” 萧皇后险些被她气晕过去,捂着胸口道:“你别以为萧氏倒了,你就能得了意!” 寄奴忙走过来扶着她,道:“娘娘怎么又性急了?不是想好了,要好好同安平殿下说话么?” 萧皇后道:“她偏有那本事气本宫!” * 伯英跟在弄玉身后,温言道:“殿下没事吧?” 弄玉笑着道:“我能有什么事?从小便这样,左不过是这样,再不值往心里去的。” 伯英听着不觉心疼,道:“殿下如今善谋善断,奴婢有时真不知是好还是坏。” 弄玉微一凛眸,道:“是好是坏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过好如今的日子。” 进宝在前面引着,虽不敢留心去听主子谈话,到底也落了些到他耳朵里,再加上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这些陈年旧事他也知道些,便越发小心谨慎,生怕行招踏错一步。 直到九华殿近在眼前,进宝才回过身来,道:“殿下,就到了。” 弄玉觑着他脸上的汗珠,不觉好笑。原来上一世威风凛凛的进宝公公,也有这样局促小心的时候。 也是,他自小在宫中摸爬滚打,不知受了多少气,拜了多少干爹才爬到九华殿来侍奉,却也只能被派做这些事,连陛下近前侍奉都不能。 她正想着,便见陛下身边得脸的大宦官顾问行走了过来,笑着道:“原是殿下到了,方才陛下还问呢。” 他说着,一甩拂尘,进宝便已退到了一边。仿佛方才根本没他这个人似的。 弄玉的眼眸扫过进宝的脸,到底没说什么,便随着顾问行一道走了进去。 进宝是个得用的人,只不过,该收服他的人不是她。 顾问行是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宦官,也是他最亲近之人。细论起来,比之皇后、贵妃和宫中的皇子、公主,也许陛下倒与顾问行更亲厚些。 因此,宫中上下待顾问行都极客气,便是谢贵妃,也总笑盈盈地唤他一句“顾公公”。 弄玉对他印象不差,只不过,他既是陛下的眼睛、耳朵,必要的时候,便只得先除掉他。 弄玉想着,九华殿的殿门已被推开了。 顾问行笑笑,道:“安平殿下,请吧。” 弄玉笑着点点头,便款款走了进去。 伯英正要跟着,却见顾问行已微沉了脸色,命人将殿门阖上了。 * 偌大的宫殿,便只有弄玉一人。 陛下远远的隔在屏风之后,这是他所居住的地方,龙气聚得久了,便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而这里,便是那高处,自然冷得骇人。 从前弄玉来这里总是怕的,后来,这里成为了陈顼的宫殿,她如入自己家般进出,便再也不怕了。 她那时才知道,不是这里可怖,让她怕的,是那份无法掌控自己,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这人啊,到底是要去高处的。 她沿着绵延的地毯,一步步向前走着,直到陛下出现在她面前,她才跪下身来,道:“父皇万安。” 陛下的语气难得的轻松,道:“起来吧。” 他正坐在案边批奏折,见她来了,便将奏折放到了一旁,道:“你可知错?” 他的眼睛眯着,灼灼盯着她,只一眼,便足够令人胆颤。 弄玉站起身来,道:“弄玉不知。” “纵容奴才将你哥哥打成那样,你不知错?” 弄玉冷声道:“若非三皇兄先对我不敬,季风也不会出手。” “你啊……”陛下叹气道:“谢贵妃来哭诉了好几次,都被朕挡了回去,便是朕知道你与睿和的脾气,他呢,性子张扬,行事勇毅有余,却不计后果,也该长长记性。你呢,性子冷,嘴也毒!” 弄玉不说话,只直直看着他。 “怎么,心里不服?” 弄玉道:“儿臣不敢。只是此事无论如何,父皇只罚儿臣,于季风无关。” “你还敢护着他?” 弄玉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跟在儿臣身旁儿臣本就觉得埋没。若他因为护着儿臣被罚,儿臣便再过意不去了。” 陛下幽幽道:“他对你倒是忠心。” 弄玉轻笑一声,道:“他是个死脑筋,不过因着儿臣是他的主子,他便帮着儿臣些罢了,哪里懂得忠心不忠心的?” 陛下道:“那也未必。也许他就认定了你,也未可知。” 弄玉道:“他是沙场上惯了的人,哪里能囿于宫廷?便算是做奴才,也只会认父皇是他的主子。” 陛下眼眸阴沉,道:“季氏一族谋逆,他岂会忠于朕?” 弄玉一字一句道:“季氏一族之事,儿臣不懂。可为人臣子的道理,却没人比季风更明白。” 她言罢,便不再开口,只跪下身去,低头道:“求父皇,给季风一个机会!” 第29章 帝姬之谋(二) 他眼底翻滚,低下头…… 半晌, 陛下道:“安平,你懂得朕心中所想,是不是?” 弄玉不敢抬头, 只道:“父皇的心意, 儿臣不敢胡乱忖度。” 陛下冷笑道:“朕看你倒是大胆得很, 光天化日便想把你宫里的人往朕身边送了。” 弄玉道:“父皇明鉴, 儿臣并无私心, 只是不愿宝剑蒙尘,更不愿北魏如斯嚣张罢了。” 陛下敛了笑意, 沉声道:“季风虽有些本事, 可到底是宦官,无法上阵杀敌了。” 弄玉抬起头来, 道:“父皇错了, 宦官更好。” 陛下盯着她的眼睛, 许久,突然溢出一抹笑来, 道:“是啊,宦官更好。” 他说着, 将她扶了起来, 道:“安平,你是个女子,是你那些兄弟的福气啊!” 弄玉抿唇笑笑, 道:“儿臣无福,不懂得这些,只想为父皇分忧罢了。” 陛下从前只觉得她沉默寡言,毫无主见,后来又觉得她太过伶牙俐齿, 半点不饶人,如今,倒看出了她几分好来。 “明日便让季风来朕这里当值罢。”陛下道。 弄玉低眉道:“是。” 弄玉早知他想要季风,心中也无什么不舍,便痛快应了下来。 也是,能让北魏太宰都忌惮的人,怎么能留在一个无宠的公主身边呢?自然是要攥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陛下命人斟了盏茶给弄玉,弄玉便知,他是要详谈。因而,她并不起身告辞,只静静地捧着那茶盏吃着,等待陛下去批那些奏折。 他的朱笔落下,便轻易定了一个人甚至是一家子的生死。 这权力于她,实在是太大的诱惑。 弄玉记起上一世时,陈顼无论做何事都要与她商量,他们姐弟俩便经常这样。她陪着他批奏折,他不时抬起头来,问问她的意见。 那时,她觉得是绝好的时光。可没想到,于陈顼来说,却是折磨。是强忍着的毒药。 “啪”! 陛下将奏折扔在她面前,道:“看看。” 弄玉忙道:“这是朝政大事,儿臣不敢看。” 陛下道:“你既无私心,便无妨。” 弄玉只得将那奏折拾起来瞧着,只看了一眼,她便放了下去,道:“这是奏请封舅父为右丞相的折子。” 陛下冷笑道:“还有不少呢。” 弄玉微一思量,道:“昨日宴席,为着此事,群臣已争吵过一次了。” 陛下道:“可不是?那位置金贵,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呢。” 他说着,声音陡然一凛,道:“安平,你想让谁坐这位置?” 弄玉道:“儿臣的母亲是萧氏之人,平心而论,儿臣自然盼着舅父去做,却也怕舅父当真坐上了这位置。” “为何要怕?” “古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个道理,也许烈火烹油时不懂,可真走到下坡处,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你的意思,是盼着谢顺去做了?”陛下目光阴沉,如狼般,狠狠咬着她。 弄玉苦笑道:“谢大人一旦坐了右丞相之位,凭着他的手段,只怕萧氏一族便万劫不复了。于外人看来,儿臣亦是萧氏之人,更何况如今添了儿臣与三皇兄的瓜葛,细算起来,只怕儿臣也无法幸免。” “既不选萧平也不选谢顺,你是何意?”陛下沉声道。 弄玉笑着道:“这位置极好,可好就好在没人去坐,不是么?” 陛下幽幽看着她,道:“此次谢顺立下大功……” “立下大功,父皇可以赏他金子银子。父皇此次就给了他这位置,下次他再立功,父皇赏他什么?”弄玉浅笑道:“更何况,如今朝堂只有萧、谢二氏,儿臣已觉冷清,将来若只剩下萧氏或谢氏一族,也太过寥落了!儿臣不懂朝政,只知道些摆弄花草的道理,一枝独秀虽有几分雅致,可于种花人来说,便不大好看了。” 陛下听着,微微颔首,道:“朕的安平喜欢热闹,朕便给安平这个热闹。” 弄玉笑着道:“父皇宠爱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陛下握着弄玉的手,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道:“安平如今多大了?” 弄玉道:“儿臣是去岁及笄的。” 陛下沉吟道:“是了,比持盈大一岁,正是花骨朵的时候,也该议亲了,可有中意的男子?” 弄玉笑笑,心中已明白他是要说裴玄之事,便将头轻轻抵在陛下膝上,道:“儿臣不愿拘于小情小爱,只想为父皇解忧。” 陛下道:“难为你有这份心。依着你说,嫁给谁最好?” 弄玉道:“自然是要能与花园里那两朵花争艳的人家。” “裴氏?杨氏?抑或是什么旁的人家,你可有打算?” “儿臣没想过,”弄玉摇摇头,道:“只是裴氏虽是文坛领袖,却到底少了实权。杨氏是皇商,富可敌国,可到底于朝堂上差了些,若要培养,只怕还得些时候呢。” 陛下听她说着,也不觉道:“如此,一时间倒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人家了。” “父皇就这么急着要把儿臣嫁出去么?儿臣自小跟着皇祖母长大,承欢父皇膝下的时候少,倒不似宣德妹妹与父皇亲近。儿臣只盼着能晚些出嫁,也好弥补这些年想与父皇亲近的遗憾。”弄玉敛眉道。 陛下听着,亦有些动容,道:“那时候你母后身子不好,又因着你皇姑母害病去了,你皇祖母心里难受,朕便想着让你皇祖母抚养你,聊以慰藉。却没想到,你是个心重的孩子,这么多年,当真是委屈你了。” 弄玉道:“皇祖母待儿臣尽心竭力,儿臣比旁的姐妹吃穿用度都好些,算不得委屈。只是父母之情,到底是珍重的。儿臣私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等宣德出嫁了,儿臣再议亲,这样宫中就儿臣一个女儿,父皇不疼儿臣也不能了。” “你啊,真是孩子气。”陛下笑着道:“朕心里待你们都是一样的。” 弄玉笑着道:“儿臣当然知道父皇的心,可父皇是天子,泽被天下,儿臣就想要那一抹子不同罢了。” 陛下道:“那便依着你也就是了。” 弄玉笑道:“多谢父皇。” *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弄玉便自九华殿中走了出来。 与从前她独自离开不同,陛下命顾问行一路送了她出来,直到走至宫门前,顾问行方住了脚步。 顾问行笑着道:“安平殿下今后若是得了空,也可来陪陛下聊聊的。” 弄玉笑着道:“有公公这句话,本宫便安心了。” 顾问行道:“殿下折煞奴才了。” 弄玉道:“公公愿提点本宫,是本宫之福。” 弄玉言罢,只微微欠身,便转身离开了。 及至云光殿,季风已回来了。 他面色微凝,弄玉不必嘱咐,他便径自随弄玉入了寝殿。 伯英和遣兰等人不敢多言,只由伯英守在寝殿门前,其余人各去忙各自的,再不许议论。 * 弄玉坐在梳妆台前,伸手拆着自己头上的步摇,见身后殿门掩上,不觉轻笑,道:“本宫劳乏了这一日,本想省力些,偏巧你来了。这倒好,只得本宫自己收拾了。” 季风探下身子,伸手握住她正在拔步摇的手,笑着道:“这有何难?奴才侍奉殿下也就是了。” 他微微弓着身子,鼻息正巧缠绕在她耳垂上。 她耳垂陡然一红,手指轻轻擦过他的手,道:“九千岁大人许久未侍奉本宫,今日正巧看看,大人的手艺是否进益了。” 季风道:“好。” 他望着镜中的她,极利落地拆下了她发髻上的步摇和钗坏,取下最后一支钗子,她的鬓发便如云朵般披了下来,正漾在他手上。 他眼底翻滚,低下头去,反手抬起她的下颌,轻轻吻了上去。 只差一丝一毫,他便可触到她的唇。 只差一步…… 他停了下来。 弄玉抬眼看他,只见他眼底沉如秋水,深邃得让人看不清。 弄玉笑得灿烂,伸手勾住他的脖颈,道:“怎么,堂堂九千岁大人也会怕?大人比前世多了些东西,这胆子倒小多了。” 季风眼底一沉,猛地一拉,便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握着她腰间的手掌瞬间滚烫。 “你知道的,孤不吃激将法。” 弄玉浅笑一声,伸手划过他的下颌,直划到他胸膛上去,她察觉到他的战栗,道:“如此说,大人现在……算什么?” 季风勾了勾唇,道:“孤吃女色。” 他喉头微滚,眸子里是她前世见过的东西——那种着了火一般的极致到病态的疯狂。 弄玉本能地有些害怕,她想要逃离,却已逃不开了。 他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像是溺水,让她喘不过气来,却又沉溺其中。 她以为,他会带着她沉沦下去。就像上一世的时候一样。 他的吻顺着她的唇一路滑下来,她的每一寸肌肤也随着他的唇齿战栗着。 这份熟悉与刺激麻痹着她的神经,直到他的手触到她的腰间的束带,她才陡然清醒,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不……”她轻声呢喃。 于他而言,这呢喃不是拒绝。是诱惑。 可他却停了下来,只是望着她,一手捧着她的脸,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他的鼻息喷洒在她肌肤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不是时候。”他说,声音有些哑然。 弄玉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她咬了咬唇,避过头去,道:“既然不要,便别后悔。” 季风轻笑一声,道:“生气了?” 一瞬间,弄玉的眸子已恢复了冷清,道:“本宫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一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要听本宫的。” 季风敛了笑意,道:“好。上一世欠你的,今生还你。” 弄玉望着他,脸上早已没了方才动情的羞怯,道:“司马弘的事如何了?” 季风道:“今夜三更,我陪你去。” “也好。”弄玉淡淡道。 第30章 帝姬之谋(三) 安平,你能不能替持盈…… 三更时分, 云光殿殿门轻启,两个宦官衣裳的人自殿中走了出来,脚下不停。 伯英将殿门轻轻关上, 自己却守在门边, 连眼睛都不敢阖。 遣兰低声道:“姑姑去睡罢, 奴婢在这里守着便是。” 伯英道:“无妨, 我心里惦记着此事, 左右是睡不着的。你去歇着罢。” 遣兰点点头,自去睡了。 * 那两个宦官衣裳的人直走到望月阁前, 才停了下来。 望月阁, 是此次北魏使臣居住的宫殿。 其中一名宦官上前轻轻推开望月阁的门,果然, 门并未锁。 他看了看身后的宦官, 径自走了进去。身后的宦官也跟着他, 一径走了进去。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走着,果然, 最后一进的暖阁中,灯还亮着。 为首的宦官在门上轻叩了三下, 便有人将门猛地拉开, 道:“你们来了。” 他正是那日宴席之上跟在司马瓒身后的少年,今日他着了常服,可依旧身量笔挺, 神采奕奕,只是眉间微凝着,便失了少年意气,反而有几分肃杀之气。 他转身走了进去,等到身后的两人入内, 才重新走过去关上了门。 他神色有些警惕地望着来人,迎着灯火,才看清为首的那宦官的相貌,正是季风。 他的眉头略松了几分,又去看季风身后之人,可那人低着头,让他辨不清相貌神色。只隐约觉得那人的身量有些眼熟。 季风朝着那人微微拱了拱手,道:“陛下。” 那少年眉头微皱,却也不避讳,只犹疑地看着季风,道:“朕不记得从前曾见过季将军。” 季风笑笑,看了身后那人一眼,也不挑明,道:“从前在边疆时,探子曾探得过陛下真容。” 司马弘道:“季家军果然名不虚传。” 季风道:“不敢。” 司马弘道:“不知季将军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季风道:“并非是我要见陛下,是我的主子要见陛下。” 他说着,让出半身之位来,便见他身后的宦官走上前来,道:“是我要见陛下。” “你是……”司马弘打量着面前的人,一眼便看得出,那人并非男子。 弄玉向前走了一步,正踏入烛光中,又将头上的帽子摘下,道:“几日未见,陛下便不识得本宫了么?” 司马弘眯了眯眼睛,道:“安平殿下那日令人印象深刻,朕自不敢忘。” 弄玉笑笑,相比于司马弘的拘谨,她反而自在许多,道:“离经叛道或许能让人印象深刻,可做利于千秋万代的大事,才能让天下人莫不敢忘。” 司马弘道:“殿下此言是何意?” 弄玉四下看着,道:“陛下此次来,是低调行事,住这样的屋子也就罢了。可若是在北魏,身为九五至尊却要看人眼色行事,那才是真正委屈。” 司马弘的脸色微沉,道:“殿下对大魏之事,倒是知道得甚多。” 弄玉道:“此事北魏并未瞒着天下人,想要知道,并非难事。” “你的意思是,天下人都在笑话朕?”司马弘的眉头又紧皱起来,到底是少年郎君,还未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母强子弱,一时的权力起伏,没什么可笑的。只是陛下该想想,北魏为何不瞒着此事。说起来,宫廷深深,若想瞒着一件事也不难。” 司马弘冷冷道:“自然是有人想要天下人知道,大魏到底听谁的。” 弄玉道:“北魏建国便是司马氏的天下,如今胡氏侥幸得了势,凭着陛下的英明,总有一天,也会让北魏重新姓回司马。这一点,本宫坚信,天下人也坚信。”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本宫想说,本宫愿助陛下一臂之力。” “你?”司马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随口道:“那殿下想要什么?” “本宫想要……”弄玉凑近了他,语气带着蛊惑,道:“想要陛下帮本宫一个忙。” 司马弘冷笑道:“殿下也知道,如今大魏的朝堂是她姓胡的。朕只怕帮不上什么忙。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弄玉笑着道:“陛下别担心,这个忙并不难。” “什么?”司马弘来了几分兴致。 “本宫想要陛下劝太宰大人将和亲的人选定为宣德公主。” 司马弘不解地看着她,道:“为何?” 弄玉道:“至于原因,就不劳陛下过问了。” 司马弘淡淡道:“此事只怕做不到,朕今日听闻,司马瓒已属意将和亲人选定为萧丞相之女了。” 弄玉笑笑,道:“萧真真的确不错,不过朝臣之女,纵有美貌,亦无贵气。不是吗?” 司马弘一怔,道:“殿下当真好谋算。” “陛下谬赞”,她说着,嗤嗤一笑,道:“季风,夜深了,我们回去罢,不打扰陛下安歇。” 季风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便随着她一道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望月阁,他才冷冷道:“殿下方才怎么没有告诉他,五年之后,他将被胡太后鸩杀于平城。” 弄玉神色淡漠,道:“本宫无意干涉旁人的因果。” “那就是说,殿下根本没想帮他?” 弄玉反问道:“本宫为何要帮他?” 季风没说话,有些失望的望着她,那眼神比今夜的月色更冷清。 弄玉微微避开目光,嘲讽道:“面冷心硬的九千岁大人,何时变得如此心软了?” 季风道:“这并非是心软,只是重诺。殿下既不准备帮他,便不该骗他。” 弄玉冷笑道:“利用而已,谈何诺言?更何况,本宫如今连自己都保不住,如何管得了他?” 季风伸出手来,想要去握她的手,却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他收回了手,有些悲悯地望着她,道:“从前种种,皆是我的错。我不该奢求你历经千帆仍初心不改,可我仍盼着,你还是原来的你。” 弄玉望着他,眼底闪过一抹莫名的情绪,恨道:“九千岁大人该当知道,在这吃人的宫里,心软是活不下来的。这件事,是大人教会我的,大人忘了么?” 她眉眼凉薄,在季风眼中,渐渐与上一世那个高贵孤傲的监国大长公主重合在一起,她们同样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底不带一丝温度,唇角紧紧绷着,那是汹涌澎湃的恨意,可她都吞了下去,再不表露一点。 而他初见她之时,她分明惊恐孱弱,破碎到无论哭和笑,都能轻易让人看出来。 他分不清哪一个她更好,也不知道哪一个她能活得幸福快乐一点。 或许,真正错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错得离谱。 * 翌日一早,弄玉便命人将季风送去了九华殿。 晌午时候,弄玉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抄着经书,遣兰站在一边侍奉着,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要开口,见伯英冲着她摇摇头,便将话都吞了回去。 弄玉低着头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遣兰看了一眼窗外,道:“今日季风走了。” 弄玉“嗯”了一声,道:“他有了好去处,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遣兰道:“陛下身边算什么好去处?伴君如伴虎……” 她说着,见伯英轻咳了一声,她便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忙住了口。 弄玉笑着将笔搁下来,道:“你觉得那里不好,也许他倒觉得好呢。” 遣兰道:“依着奴婢看,这世上再没有比殿下身边更好的地方了。” 弄玉笑笑,将她抄写的经书拿起来在阳光下瞧着,见上面无甚差错,方道:“伯英,理好命人送到皇祖母那里去罢。” 伯英道:“是。” 几人正说着,便听得门外吵嚷起来。 弄玉蹙了蹙眉,道:“怎么回事?” 遣兰道:“咱们宫里这些宦官也太疲懒了,季风才走了半日,便乱成这样。连个人都拦不住了。” 伯英没说话,只款款走到殿外,道:“怎么回事?” 谢贵妃冷声道:“怎么?如今本宫要见安平也要通传么?这云光殿好大的规矩!” 伯英见萧皇后站在谢贵妃身后,被谢贵妃紧紧攥着,心中便明白了几分,行礼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殿下正在小憩,还请两位娘娘稍等片刻。” 谢贵妃道:“她倒有心情小憩,本宫却已等不得了!” 她说着,便拽着萧皇后强行往寝殿里闯。 “作甚么?” 只听一声冷喝,寝殿的门被猛地推开,弄玉从里面款款走了出来,道:“这深宫日子难熬,本宫倒不知道谢贵妃娘娘有何等不得的。” 她的目光落在谢贵妃攥着萧皇后的手上,道:“娘娘说我这里规矩大,也是,本宫这里再没有以下犯上的规矩!” 谢贵妃本懒怠理她,可不知为何,她只觉弄玉的目光滚烫,竟灼得她的手生疼。她原本的嚣张气焰也因着弄玉的话冷了几分,便悻悻松开了手,道:“皇后娘娘,您素日里疏于管教安平也就罢了,可今日还须好好劝劝她才是,否则,他日她再闯下祸事来,便休怪本宫不念姐妹之情了!” 萧皇后听着,方缓缓抬起头,道:“安平,你纵容季风将你三皇兄打成那样,你也该好好地去向你谢娘娘赔个罪才是啊!” 弄玉道:“打成那样?打成哪样?季风若当真打得他狠了,三皇兄身边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竟没有一个忠心护主的?” 萧皇后看了谢贵妃一眼,道:“这……” 弄玉道:“母后也太偏听偏信了些。许是三皇兄后面不知受了甚么伤,便都赖在儿臣身上,母后不帮着我争辩也就罢了,竟还同旁人一道来这里兴师问罪,实在是让人寒心。” 谢贵妃冷笑道:“好厉害的一张嘴啊!也难怪陛下会听了你的话,将季风要了去。” 众人正说着,便见有宦官引着进宝走了进来。 进宝朝着众人行了礼,方看向谢贵妃,他有些为难地说道:“娘娘,陛下在合光宫,请您过去呢。” “知道了。”谢贵妃说着,看向萧皇后,道:“姐姐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得人恩德千年记,却也不肯受半点委屈。若是今日事成了,万事皆消。若是事不成,咱们有的好清算!” 萧皇后急道:“你这说的哪里话?持盈是本宫一手带大的,岂有不疼她的?” 不等萧皇后说完,谢贵妃便一甩云袖,恨恨离开了。 进宝见状,也不敢耽搁,只向着众人略一行礼,便匆匆离开了。 萧皇后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低低叹息了一声,又看向弄玉,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弄玉幽幽望着萧皇后,道:“母后有什么话说了便是,没得藏在心里,既恶心自己,也恶心别人。” 萧皇后望着她,半晌,终于开口,道:“安平,你能不能替持盈嫁到北魏去和亲?”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北魏明珠 裴氏那门亲事,我应了。…… 弄玉听着, 只觉齿冷,她忍不住发笑,道:“母后这是哪里话?昨日母后不是还劝我嫁给裴玄么?” 萧皇后叹道:“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今日一早北魏人便同你父皇说了, 要求娶一位公主。如今宫中上下, 只得你与持盈两个公主。你性子刚烈, 就算去了北魏也不会吃亏的, 倒是持盈, 她自小没吃过苦,锦衣玉食的长大, 性子又和顺, 哪里能去和亲呢?” “那我呢?”弄玉嘲讽道:“我能吃苦,便可以有吃不完的苦?” 真是失算啊! 她算计得了司马弘, 却算计不到她有这么蠢的一个母亲。 上一世, 她怎么会想到孝顺这样一个母亲的?又怎么会妄想她会庇护自己平安喜乐一生? 陈弄玉, 错成这样,你不死谁死啊! 伯英蹙眉道:“娘娘怎能如此待殿下呢?和亲历来都是九死一生, 娘娘就算不顾惜殿下的身子,也该顾惜着这么多年的母女之情啊!若是殿下去了, 将来谁在娘娘膝下承欢尽孝呢?” 萧皇后红了眼眶, 道:“你说的本宫岂会不知?可如今的形势,容不得本宫意气用事啊!安平,你若当真惦记你我之前的母女亲情, 便不要让本宫为难。” 遣兰忍不住道:“奴婢不懂,娘娘在为难甚么?娘娘是皇后,难不成还怕谢贵妃不成?” 这一次,连伯英都没有拦着遣兰。 萧皇后也顾不得嫌遣兰放肆,只道:“如今本宫不得宠, 萧氏亦式微,怎能不低头?安平纵着奴才将睿和打得不省人事,谢贵妃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安平,你父皇女儿虽不多,儿子却多。霸先虽是嫡子,却不得他喜欢……无论是他,还是本宫,都经不起谢贵妃的算计啊!” 弄玉只觉唇齿发苦,冷笑道:“若我当真嫁到北魏去,裴氏的亲事怎么办?萧氏怎么办?” 萧皇后捂着胸口,道:“谢贵妃与本宫说了,你不愿要裴氏的亲事,连陛下那里都是说过的。想来国家大事面前,裴氏也不会太过执着,再不然,将持盈嫁给裴玄也抵得过了。至于萧氏,谢贵妃答应本宫,若你肯去和亲,她便保举你舅父为右丞相,也会求陛下将霸先立为太子。” 弄玉一步步走下石阶,直直逼视着萧皇后的眼睛,骤然笑起来。 萧皇后见状,不觉向后退了几步,眼底涌起一抹慌乱,道:“安平,你作甚么?” 寄奴赶忙上前扶住萧皇后,声音却是怯生生的,道:“殿下,娘娘她受不住……” 弄玉冷笑道:“我做甚么?母后倒不如问问,自己在做甚么。” 是啊,她就是要陈持盈去和亲。 不仅是为了上一世的悲剧不重演,更是为了伯英。 上一世,陈持盈害死了伯英啊! 她本也不想参与和亲之事,可他们要让她最爱的真真表姐去和亲啊! 陈持盈,是结束悲剧必须要牺牲的人,更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她怎么可能放过她? “谢贵妃会眼睁睁看着萧氏爬到她头上去?她会生生断了谢氏一族的活路?还是会借此指摘萧氏野心过大,有谋逆之心?” “母后,你记着。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陈持盈必去和亲无疑!你若再敢带着谢贵妃踏入云光殿一步,我便做给你看!” “或者,你要的是她去死,我也一样做得出来,绝不手软!” 弄玉一步步迈向她,一步比一步更坚定,她语气平和,却似千钧。她眼眸柔和,却裹挟着无限恨意,让萧皇后忍不住颤抖。 萧皇后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安平!你疯了!持盈是你妹妹啊!” 上一世,你也曾说过这句话,对不对? 记忆翻涌着,冲击着弄玉的心脏。 上一世,在伯英被陈持盈害死的时候,在裴玄错以为面具的主人是陈持盈的时候,在她想要陈持盈的命的时候…… 弄玉恨毒了这句话。 她算她哪门子的妹妹? “你既不愿嫁给裴玄,为何不把这姻缘让给持盈?皆大欢喜不好吗?”萧皇后不解。 弄玉一字一顿道:“我凭什么让给她?就算我不要,也是我的!” “安平,你怎么变得这么霸道?”萧皇后目光盈盈地望着她,道:“你变了,你从前不会这样……” 弄玉嗤笑一声,道:“所以,从前我才被你们欺负啊!” 有一天,我不肯让你们摆布了,便是我变了吗? 那好啊,我再也不要变回去了。 “母后一早便来我这里演了一出戏,曲终人散,我看厌了,母后也该回去了。”弄玉冷冷道。 萧皇后由着寄奴扶着,跌跌撞撞道:“安平,你只是个公主,就算再厉害,失了庇佑,又能有甚么?除了本宫,除了萧氏,除了霸先,你还能依靠谁?你父皇宠爱谢贵妃,等她开了口,就算你再不愿,又有何用?你以为太后当真救得了你?倒不如卖谢贵妃这个人情,不好么?” 没等弄玉回答,便见陈顼急急走了进来。 “母后!”他见萧皇后连站都站不稳,不觉紧蹙了眉,看向寄奴,道:“怎么回事?” 他方才得了消息,说谢贵妃拉着萧皇后一路行至云光殿,他便知要出事,却没想到,在此没见到谢贵妃,却见萧皇后成了这副模样,满脸仓惶,连鬓间的发钗都乱了。 寄奴不敢多言,也不敢不言,踟蹰着道:“六殿下,您是知道的,安平殿下的性子……娘娘素来和善,怎么遭得住这些?” 伯英恨道:“胡说甚么?殿下面前,也敢挑拨,不要命了吗!” 寄奴悻悻住了口,陈顼却已懂了几分,便看向萧皇后,道:“母后,您又让皇姐为难了吗?” 萧皇后摇头道:“怎么会?” 陈顼眼眸微沉,看向弄玉,道:“皇姐,无论方才出了何事,我都会处理……” 弄玉淡淡道:“不必了。” 寄奴担心弄玉细细争辩起来,凭着陈顼的心思,定会偏向弄玉,忙道:“娘娘,奴婢扶您回去歇着罢。这再争下去,只怕您的身子受不了啊。” 萧皇后亦明白她的心思,便攀在陈顼身上,道:“霸先,本宫累了,我们走……” 陈顼脚下不动,只深深望着弄玉,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甚么。 “霸先……”萧皇后催促道。 陈顼知道弄玉不愿见自己,只得收回了目光,他正准备扶着萧皇后离开,却听得弄玉道:“霸先,帮我告诉父皇,裴氏那门亲事,我应了。” “甚么?”陈顼猛地回头。 弄玉缓缓闭上眼睛,道:“伯英,送客。” 伯英闻言,便走上前来,道:“娘娘、殿下,请罢。” 陈顼怔忪地望着弄玉,连萧皇后都顾不得,赶忙上前几步,急唤道:“皇姐,终身大事……” 萧皇后亦怔住了,道:“安平,你这样做,是为了甚么?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得了持盈了?” 弄玉道:“我没想报复谁,可若是如此能让陈持盈难受,我倒是很愿意的。” 萧皇后带着哭腔道:“你这是让持盈难受吗?你这是让本宫,让霸先难受!” “母后!”陈顼喝斥道:“够了!” 弄玉没等他说完,便转身走入了寝殿之中,重重地阖上了门。 “皇姐,保重。” 陈顼望着殿门道。 殿门之后,弄玉倏尔睁开了眼睛,她靠在殿门上,眼眸一寸寸地沉下去。 裴玄这步棋…… 是时候了。 * 合光宫。 “想要哀家的玉儿去和亲,办不到!”崔太后重重将茶盏摔在案几上,指着陛下的鼻子道:“你要谁去,哀家都不管,只不能是哀家的玉儿!绝对不行!” 陛下心中也并不十分愿意将弄玉送到北魏去,只是耐不住谢贵妃恳求,又担心陈持盈无法在北魏各种势力之中斡旋,方才借势顺了谢贵妃的心意,道:“母后息怒,朕并未说一定要安平去,只是北魏欺人太甚,议定了要一位公主。这……” 他看了一眼跪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陈持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崔太后道:“怎么?你心疼宣德,就不许哀家心疼玉儿?” 陛下道:“朕也心疼安平。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持盈性子软,若是让她去,只怕……” 崔太后冷笑道:“陛下也不必瞒着哀家,哀家可是听说,北魏那司马瓒指名道姓的要宣德去,并未提及玉儿。” 她说着,抬眼看了看陛下身边的季风,道:“陛下要了玉儿的人,翻脸便不认人,只怕不合适吧?” 陛下忙道:“母后说得哪里话?这……” 谢贵妃道:“太后娘娘,此事实在是您错怪陛下了。是方才皇后娘娘同陛下说,安平愿意去和亲,陛下实在挨不过,才勉强同意的。” 季风眼底微沉,唇角抿了抿。 果然,历经两世,他还是会被谢贵妃的无耻所震惊。 陈持盈听着,不觉止住了泪水,抬头看向谢贵妃。 谢贵妃笑着道:“想来,要成全安平,陛下还得与北魏人费一番唇舌呢。” 她说着,看向陛下,道:“陛下为了孩子们的事,当真是辛苦。” 陛下没说话,只转头看向崔太后,道:“母后,此事……” 崔太后冷笑道:“季风,你去传了玉儿来,哀家要亲自问她。” 季风道了声“是”,正要离开,便听得门外有人通传,道:“皇后娘娘、六殿下到!” 谢贵妃心中正忐忑着,听得动静,忙道:“何必那样麻烦?问问皇后娘娘就是了。” 不等崔太后开口,谢贵妃便看向萧皇后,道:“姐姐说说,方才安平是怎么对姐姐说的?她可是心甘情愿去和亲的?” 萧皇后有些怯怯地看了陛下一眼,道:“这……” 崔太后冷声道:“季风,去请玉儿!” 季风应声便要离开,却听得陈顼道:“不必去劳烦皇姐了。” 他说着,看向崔太后和陛下,道:“皇祖母、父皇,皇姐说,她愿意嫁给裴玄。” 季风脚下一顿,手指微微轻颤着,悄无声息地拢在了袖中。 第32章 北魏明珠(二)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他…… 崔太后不觉坐直了身子, 道:“此话当真?” 陈顼道:“是孙儿亲耳听皇姐说的,断不会有错。” 萧皇后不敢多言,只低着头, 小心避开陛下的目光。 崔太后听着, 略松了一口气, 向后靠在了靠枕上, 赞许道:“裴玄出身清贵, 人品也不错,倒勉强配得上玉儿。” 陈持盈一颗心几乎要恨得跳出来, 她红了脸, 怔忪地望着谢贵妃,只觉周身发冷, 连头脑都是懵的。 谢贵妃赶忙向她使了个眼色, 陈持盈这才略略回过神来, 道:“姐姐有此良缘,持盈为姐姐高兴。但愿持盈有姐姐这般运气, 能觅得良人,而不必受骨肉分离的苦楚。” 她跪在地上, 一双眼睛盈着泪, 如同受惊吓的小兽一般,惹人怜爱。 陛下见状,心也不觉软了几分, 道:“不必跪着了,起来罢。” 陈持盈道:“持盈身为公主,和亲之事本是责无旁贷,只是……持盈实在舍不得父皇,舍不得啊!” 她说着, 恸哭起来。 谢贵妃忙上前抱住她,道:“我可怜的孩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眸看向陛下,道:“陛下,因着臣妾的身份,持盈这孩子不配享受过甚么嫡出公主的尊荣,今日却担了这样重的担子。这孩子至孝,即便当真让她去和亲,她也绝无二话,只是顾念她的一片孝心,臣妾有件事,不得不求陛下恩准……” 陛下叹了口气,见谢贵妃肯松口让陈持盈去和亲,心下也不觉松了几分,便道:“你说罢。” 谢贵妃轻轻抚着陈持盈的发髻,道:“臣妾想求陛下,以嫡出公主之礼送持盈和亲。” 陈持盈心下一紧,攥紧了谢贵妃的衣袖。 谢贵妃却不为所动,只静静望着陛下。 “准了。”陛下道。 “还有,”谢贵妃接着道:“持盈自小没有离开过臣妾,臣妾实在不安。臣妾想请陛下命裴玄和季风去送亲。” 陛下看了季风一眼,还未开口,谢贵妃便道:“臣妾知道,无论是裴玄还是季风,都是陛下倚重之人。臣妾也正是看中裴大人办事持重,季公公于北魏人眼中颇有威势,想必唯有他们,才能护持盈周全,陛下与臣妾的父母之心才能得到慰藉。” 陛下道:“如此,便依你罢。” “最后,”谢贵妃道:“持盈自小与安平和臣妾的侄女谢念最为亲厚,臣妾想请陛下准她二人随持盈同去北魏,待婚礼之后,再由裴大人和季公公送她们回来。” 大楚的确有姐妹送嫁的习俗,可历朝历代却从未听说和亲也带姐妹同去的。 陈顼忍不住道:“这算甚么?又不是做滕妾。如此一来,不是让北魏人看笑话吗?” 谢贵妃红了眼眶,道:“陛下,若非睿和病得起不来,臣妾也不会出此下策的。旁人女子送亲,都会有至亲的兄弟、姐妹去,怎么轮到持盈,倒不行了呢?” 陈顼听着,道:“谢娘娘,若五皇姐需要由至亲去送亲,我去就是了!” 萧皇后忙道:“你年纪尚小,如何经得起这些?快别添乱才是。” 崔太后道:“霸先年纪不小了,也该历练历练。” 陛下迟疑道:“如此,不若让霸先去送亲。依着朕看,安平和谢家姑娘倒不必去了。” 谢贵妃道:“谢念定是愿意去的,若是陛下和太后不愿让安平去,也就罢了。只是臣妾担心,那些北魏人不懂是陛下和太后体恤安平,只会说大楚皇室子女之间并不亲厚等语,这也就罢了。若是要说我们大楚的嫡公主没有胆色,还不如……” “不如甚么?“陛下的语气有些不悦。 谢贵妃小声道:“不如,不如臣子之女。” 陛下硬声道:“大胆!” “谢娘娘错了。” 门外陡然响起弄玉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弄玉正俏生生的站在殿门前,她唇上略擦了些胭脂,越发显得眉目妍丽,顾盼生辉。 风骤起,吹散了她的发丝,一缕碎发拂过她唇边,带着淡淡胭脂香气,便是一幅最动人的美人图。 她清浅一笑,明眸皓齿之间,却是云淡风轻之态。 众人都不觉有些看呆了。唯有季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崔太后忙唤她进来,道:“这样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弄玉笑着道:“出了这样的事,孙女睡不着,倒不如过来瞧瞧。” 她说着,款款走了进来。也不管谢贵妃跪在地上,只径自走过她面前,受了她这一跪。直恨得谢贵妃气白了脸。 陛下见她坐下,方道:“安平,你方才说谢贵妃错了,是哪里错了?” 弄玉勾了勾唇,道:“儿臣知道父皇平素最恨激将法,谢娘娘以此来激父皇,岂不是错了?” 谢贵妃忙抢白道:“陛下明鉴!臣妾没有!” 陛下的面色有些阴沉,道:“到底有没有,只你心里清楚罢了。” 谢贵妃恨恨地看了弄玉一眼,她可当真是小瞧她了。只一句话,便轻轻巧巧挑拨了她与陛下的关系。而最可怕的是,她分明感觉得到,弄玉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弄玉微微抬眸,道:“不过……儿臣愿意去送亲。” 季风的眸子越发地深,漆黑的瞳仁中掠过一抹情绪,让人看不分明,亦抓不住。 “玉儿!”崔太后忍不住道。 陈顼心头一紧,到底少年骄傲,生生将目光避开了。 弄玉笑着抚着崔太后的手,道:“皇祖母,谢娘娘有句话倒是说对了,玉儿既承了嫡出公主的尊荣,便该为大楚做些什么。” 她说着,看向谢贵妃,认真道:“谢娘娘放心,有我在,这场婚事定会顺顺利利的。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谢贵妃望着她,不知为何,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头顶一路灌下来,浇了她满头满脸。 她勉力强撑着,挤出一抹笑来,道:“如此,便多谢安平了。” * 众人散去,弄玉又陪着崔太后说了会子话,方回到云光殿来。 “如今天气一日日冷了,想来北魏人不日就会出发,咱们也得预备着,万不能误了殿下的事。”伯英吩咐着云光殿的宫女、宦官们,直到都吩咐妥帖了,方才走到暖阁中来。 弄玉早捧了手炉,靠在美人榻上悠悠闲闲地看着书,见伯英进来,便将书放在一旁,笑着道:“不过去北魏几日,没得这样仔细。” 伯英道:“话不是这样说,殿下难得出宫去,总要备得齐齐整整的才好。” 弄玉笑着拉她坐下,道:“多谢你,伯英。” 伯英道:“殿下怎么说这样的话?” 弄玉道:“你知道么?我今日特别高兴。” 伯英道:“是因为陛下决定了命宣德殿下去和亲么?”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不光是因为这个。还因为……” 她走了,你就可以长长久久的陪在我身边了。 弄玉没说下去,只道:“你就当我是因为这个吧。” 伯英也不多问,只是心疼道:“殿下筹谋了这么多时候,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弄玉笑笑,道:“这就睡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伯英听着,又陪了她些时候,见她安歇了,方才退下。 * 弄玉轻轻吹灭了蜡烛,刚一躺到床上,便觉身边温热。 她猛地坐起身来,想要从枕头下抽出那把藏好的金簪,却已发现枕头下空空如也,甚么都没有。 她神色一凛,便听耳边响起一声轻笑:“果然你藏了这么个东西。” “给我!”弄玉伸手去抢。 他却顺势将她揽入怀中,道:“对付我,金簪没用。” 弄玉反手将金簪握在手中,道:“自戕也足够了。” “你舍不得的。”他轻声道:“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在乎活着了。这么用力地活着,怎么舍得死呢?” 弄玉冷笑道:“只看值不值得罢了。” 他下意识地往她握着金簪的左手上看了一眼,瞬间便将金簪夺了过来,扔到远处,道:“不会有的……这金簪用不着,我待会替你处置了。” 弄玉也不恼,只冷笑一声,道:“今日用不着,也有明日。本宫劝九千岁大人,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季风眸光微暗,认命道:“先说好了,自保可以,自戕不行。” 他握紧她的手,道:“绝对不行。” 弄玉不在意道:“你放心,还不到时候。” 季风这才松开了她,缓缓躺了下去,他一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看着。 适应了光线,周遭也没有那么黑了,反而渐渐清明起来。 弄玉望着他,也躺了下来。 两人同床共枕,仿佛亲密无间,却又相隔千里。 寂静中,他突然开口,道:“想好了?” “甚么?” “你当真要嫁裴玄?” “是。”弄玉顿了顿,接着道:“如今的形势之下,裴少夫人的身份比公主的身份来得方便得多。” “只为这个?” “只为这个。”弄玉说着,浅笑一声,道:“所谓贞洁、名声,我都不在意。所以,能有这样一个身份,很划算。” “那你去北魏呢?也是为了他?” 弄玉不答,只看向他,慧黠一笑,道:“怎么,吃醋了?” 她见他不答,便伸手去抚他的胸膛,道:“九千岁大人该当比本宫清楚,要复仇,动心可是大忌……”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他呼吸微沉,捏住她的下颌,顺势便吻了上来。 从未有过的强势,他侵入了她的唇齿,手指轻轻叩着她的后脑,所有的一切都宣泄在这个吻里,如同潮水,瞬间便将她吞没、将她碾碎。 “唔……” 剩下的,便是她喉咙里低哑的呢喃,再听不清甚么。 第33章 北魏明珠(三) 殿下,你有没有觉得……… 他唇瓣温热滚烫, 自她唇边一点点向下游走。 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气息烙进她的身体。 他克制着自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仅将那份情/欲化作一吻。仅此而已。 他抬起身子, 望着她, 道:“你想甚么时候见姜离?” 弄玉攥住他的手, 殷红的唇角轻轻勾起, 道:“你知道了?” 季风苦笑着道:“殿下素来无利不起早,不难猜。” 弄玉反身将他压在身子底下, 伸手触碰着他的唇, 道:“你不是怪我刻薄自私?怎么又肯帮我了?” 季风道:“殿下错了。” “嗯?” “我从未怪过你。更何况,我们是盟友。” “也对。”弄玉笑着道:“此次去北魏, 定会路过边境, 到时候我会假装身子不适, 在边境拖延几日。到时,还请九千岁大人斡旋, 让我见姜离一面。” 季风点点头,道:“此事不难, 我会安排。” 弄玉道:“还有一事。” 季风支肘靠在床上, 由着她伏在自己胸膛上,一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他的目光都变得很沉, 夹杂着淡淡笑意,道:“你说便是。” 弄玉神色微凉,道:“三皇兄既病得起不来床,便不必起来了。” 季风点点头,道:“此事不难。” 弄玉看向他, 道:“要他死当然不难,只是此事须想个巧妙的法子,没得让谢贵妃抓到把柄,反而不好。” “你的意思是……”季风赞许地看向她。 “上一次陈持盈用在我身上的,我还给她哥哥,也不算错罢?”弄玉嗤笑一声,滚到季风怀里去,道:“到时候,谢贵妃没了女儿,又失了儿子,还怕她不狗急跳墙吗?” 季风将她按在自己肩头,道:“殿下,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很像奸夫□□?” 弄玉笑着道:“像不像倒没那么要紧,左右在世人眼里,我们已经是了。” * 翌日,凤吟阁。 谢贵妃坐在陈舜床前,一口一口地喂他吃着汤药。 陈舜靠在软靠上,面色苍白地看向坐在床脚的陈持盈,气喘吁吁道:“持盈,你别哭,等我好了,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陈持盈擦了擦眼角的泪,道:“此事木已成舟,还有甚么好说的?就算皇兄将陈弄玉杀了,亦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谢贵妃不屑道:“哭什么?甚么木已成舟?还远没有到时候呢。” 陈持盈道:“父皇都应了,难不成母妃还能劝他收回成命么?” 谢贵妃哂笑一声,道:“你们两个,生得都是人中龙凤的好看模样,性子却毛毛躁躁的,连本宫的三分都没有。” 陈舜不耐道:“母妃快说说,还有什么法子?” 谢贵妃道:“此去北魏,路上少说也得三个月。那司马瓒是有了名的好色之徒,安平和阿念又都是出了名的美人,只要她们有人能替你担了这件事,你还怕不能完璧归赵么?” 陈持盈道:“母妃说得轻巧,陈弄玉岂是好相与的,又有季风护着她,定不会让司马瓒轻易得手的。” 谢贵妃道:“你懂甚么?男女之事,有时候不必动情,只须迷情。就算她陈持盈不上当,也总有阿念。” 她说着,叹了口气,道:“当真是她,你父皇也不会亏待你舅父和整个谢氏的。” 陈持盈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一瞬间,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道:“母妃的话,持盈明白了。” 谢贵妃笑着道:“果然是本宫的女儿,一点就通。” 陈持盈羞涩一笑,道:“但愿女儿此次能平安归来,还能为母妃添个如裴玄般的女婿。” 谢贵妃道:“正是呢。” 陈舜不解道:“母妃、持盈,你们在打甚么哑谜?” 谢贵妃笑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现在把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正说着,便见有宫女走了进来,道:“贵妃娘娘,裴府的帖子。” 陈持盈听说是裴玄府上的拜帖,不觉心头微动,道:“上面写的甚么?” 谢贵妃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那宫女,道:“说罢。” 那宫女道:“这个月初十是裴太傅的寿辰,裴府设宴,想请三殿下去呢。” 谢贵妃道:“知道了,下去罢。” 那宫女道了声“是”,正要下去,又听得陈持盈问道:“这帖子是单给三皇兄的,还是也给了旁人?” 那宫女不敢多言,只抬头斜觑着谢贵妃的脸色。 谢贵妃道:“殿下既问,你答了便是。” 那宫女这才道:“说是大殿下和六殿下那里都送了。” 谢贵妃抬了抬眼,道:“去罢。” 那宫女不敢再耽搁,急急退下了。 陈持盈见她离开了,方才道:“三皇兄会去吗?” 陈舜道:“如今离初十不过几日,我这病料想还好不透彻,倒不如不去了,没得给裴太傅过了病气。” 陈持盈劝道:“皇兄如今已能下床走动,不过是参加宴席,料想不碍事的。再者说,裴太傅曾教过皇兄读书,若是大皇兄和霸先去了,唯独皇兄不去,岂非落人口实?” 谢贵妃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你这孩子,就算心里有筹谋,也该沉得住气些。” 陈持盈被她戳中心事,不觉面色一红,道:“持盈也是为皇兄着想,万万没有私心的。” 谢贵妃看向陈舜,道:“弘农杨氏与裴氏是世交,又沾着亲,想来那日杨妙仪也会去的,你去走动走动也好。还有,带上你妹妹。” 陈舜听她们二人说着,心里也了然了几分,道:“就听母妃的。” 陈持盈听他这样说,才安下心来。 * 临近傍晚时候,弄玉方从合光宫中出来。 伯英陪在她身边,道:“奴婢还是头一次见太后娘娘这么高兴呢。” 弄玉笑着道:“今日舅父举荐了崔恬入朝,父皇很喜欢他。皇祖母见崔氏有人能担当大任,自然是高兴的。” 伯英道:“还是殿下慧眼如炬,这才找到了这么个人。” 弄玉摇摇头,道:“我只是要天下人知道,人人都道崔氏败了,我却说崔氏啊要支棱起来了。” 伯英点点头,感慨道:“正是呢。如此,殿下在前朝有了助力,也不必事事被皇后娘娘掣肘了。” 弄玉笑着道:“伯英,你不懂。” 伯英不解地望着她,道:“殿下的意思是……” 弄玉眼眸微沉,眼底划过一抹狠厉,道:“我的意思是,没有谁是本宫的助力,而是世家荣辱皆在本宫一念之间,本宫要谁繁盛,谁便繁盛。本宫要谁毁灭,谁便再也起不来。” 伯英听着,只觉周身一凛,道:“有殿下这句话,奴婢都精神了。” 弄玉笑笑,正欲往前走,却见裴玄正站在不远处,直直望着她。 弄玉脚下微顿,便见裴玄走了过来,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礼,道:“臣见过安平殿下。” 弄玉虽懒怠见他,却也不得不做做样子,道:“起来吧。” 她说完,便准备离开。却见他拦在她面前,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弄玉不觉蹙眉,道:“小裴大人这是何意?” 裴玄拢在袖中的手指猛然攥紧,道:“有件事,臣想亲耳听殿下说。” 弄玉淡淡道:“何事?” 裴玄迟疑道:“臣求娶殿下之事,殿下当真应了?” 弄玉答得干脆,道:“确有此事。若是小裴大人反悔了,大可去寻父皇说明此事。” “并非反悔!”裴玄赶忙道,“臣只是没想到,殿下会轻易答应。” 他的语调染了些自嘲,可到底还是藏了几分欢愉在其中的。 弄玉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玄,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或者是矜贵无双的公子,或者是端成持重的大臣,但无论如何,总是运筹帷幄,骄傲绝尘的。 可是今日,他仿佛有了气息。活人的气息。 他竟会低到尘埃里,又竟然会笑及眼底。 可弄玉,竟不愿让他快乐。 她记得所有痛苦的滋味,也不打算忘记。一点也不。 弄玉冷冷望着他,道:“小裴大人该当知道,本宫若有半分旁的路可以选,也不会答应这亲事。” 裴玄抿了抿唇,哑着声音,道:“无妨。” 无妨? 弄玉几乎要笑出声来,上一世那个骄傲的公子还依稀站在她面前,道:“我裴玄若要娶妻,便要娶世上最好的女子,她一心一意爱我,我一心一意敬她。” 那时,他嫌恶她和季风纠缠不清,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处境,没有想过她是否愿意。 他的话语是插在她心上的刀。 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不奢求嫁他,也再不奢求能干干净净地走出宫廷去…… 弄玉道:“小裴大人当真是好脾气。” 弄玉言罢,便拂袖要离开,却听得裴玄急道:“初十那日,殿下可会去?” 弄玉猛地回头,道:“怎么?本宫还未嫁作新妇,小裴大人已来约束本宫了?” “臣并非此意……” “不过小裴大人放心,初十那日,本宫会去的。” “臣是希望,初十那日,殿下不要来。”裴玄急道。 弄玉直直望着他,半晌,突然一笑,道:“可惜啊,本宫就是不愿让你如愿。” 言罢,不等裴玄开口,她便离开了。 裴玄站在原地,只觉心头一阵阵席卷着钝痛,铺天盖地地迎上来,将他彻底吞没。 直到宫门下钥的钟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无知无觉地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第34章 所谓寿宴 你说过,无论本宫发生甚么,…… 七天日子匆匆而过, 仿佛一瞬间,便到了裴府寿宴之日。 弄玉一早便准备好了,只等着季风来接她出宫去。 伯英道:“贺礼已准备好了, 奴婢已吩咐过, 遣兰会守着那贺礼, 定不会出岔子的。” 弄玉点点头, 将手中的铜炉握紧了些, 道:“你今日就留在宫中歇息,傍晚时候, 我们便会回来的。” 伯英虽不解弄玉为何不肯让她同去, 却也没有多问,只道:“是。” 遣兰着了身蓝粉色的衣裳, 与素日里的宫装不同, 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青春活泼。她笑着走了进来,道:“殿下, 季风已到了。” 弄玉欣赏地望着她,道:“姑娘家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整日里穿着宫装, 倒像是大了几岁。以后若是不出去办差,你就穿这些亮色的衣裳。” 遣兰笑着道:“多谢殿下。” 伯英道:“殿下疼你,你更要好好办差才是。” 遣兰道:“姑姑放心, 奴婢定会照顾好殿下的。” 她说着,便随弄玉一道走了出去。 季风坐在马车上,见弄玉来了,便斜身一跨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煞那间, 挺拔颀长的身躯便自阴影中走出,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他下意识地握了一下腰间的宝剑,才抬眸望向她,勾唇一笑。 英俊潇洒,气宇轩昂。 弄玉想,若当真有能及得上这八个字的人,便该当是季风这样。 如此想来,她上一世倒也不算很亏。 他见她伫立在原地,便走上前来,一双眼睛望着她,似笑非笑,自有一番风流。 “怎么?” 弄玉道:“我只是在想,你在沙场上的模样。” 季风微一晃神,道:“会再看见的。” 弄玉吸了吸鼻子,道:“真好。” 季风深深望着他,只觉她眼角和鼻尖都有些泛红。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擦擦眼角的泪,却又自觉唐突,终是把手缩了回去。 弄玉道:“走罢。” 季风微微颔首,他上前一步,飞身上了马车,迎着阳光,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他手中拧着缰绳,熟练地拍了拍马匹,道:“上车。” 遣兰笑着道:“季风,你上马车比人家上马还潇洒好看呢。” 季风笑笑,道:“遣兰姑娘,你夸我不算,要让殿下夸我才行呢。” 弄玉径自上了马车,笑着道:“要本宫夸你,想得美。” 遣兰“扑哧”一笑,侧眸看向弄玉,道:“这可难了。” 季风勾着唇,只微一扬马鞭,马车便疾驰而去,朝着宫门外的方向奔去。 * 裴府今日将宴席设在了京郊南山。 俗话说,寿比南山。为着这个好兆头,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便喜欢将寿宴摆在此处。尤其是半山腰的醉翁亭,靠山傍水,秋日里更有漫山遍野的红叶,最是景致好。 季风将马车停在山脚下,早有裴府的小厮跑过来牵了马,道:“贵人们只管上去,小的会将马车停到便宜处,将马儿伺候得好好的。” 季风扶了弄玉下车,望着前方不远处盘山的石阶,低声道:“南山看着不高,其实上面山峦层叠,更有云雾缭绕,若是谁走失在里面,只怕一时半会是寻不到人的。” 弄玉道:“是啊。” 她说着,抬头望着山巅,只见它隐藏在云雾之中,仿佛阳光都照不进去。 弄玉不觉心头一窒,攥紧了季风的手,道:“你说过,无论本宫发生甚么,你都会护我平安,对不对?” 季风望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神色微凛,道:“是。” 弄玉松了口气,道:“有你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 遣兰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为何,她心底竟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 一路上都扎了红绸,更有裴府的人在路上接引。 裴玄站在醉翁亭前,远远地便看见弄玉和季风一道前来,不觉沉了眸色。 裴敬走了过来,道:“兰辞,三殿下和宣德殿下来了,你且去迎迎。” 裴玄道了声“是”,目光却从未从弄玉身上挪开。 陈舜行动不便,由两个宦官架着,陈持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她微低着眉,又着了藕荷色的衣衫,越发显得温柔沉静,于这漫天风霜之中,唯有她一抹恬淡的颜色,是旁人再不能及的平和安稳。 是谢贵妃告诉她,于男人而言,女人的绝色妍丽都比不上那一份安稳。 她深信谢贵妃的每一句话,也自问自己容貌绝尘,没有谁能抵得住这些。 “小裴大人。”她轻声道。 裴玄朝着她和陈舜行了礼,便径自朝着他们身后的方向走去。 陈持盈不觉回头,只见弄玉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她身后。 她今日着了一身妃色衣衫,红得热烈,倒比漫天的红叶还瑰丽浓烈三分。 也许是因为冷,她的唇红得厉害,倒比最时新的胭脂还要艳丽些。 陈持盈走上前来,道:“今日姐姐这一身倒与枫叶一色了。这红色偏要配着漫天雪景才好看,只是这时候的南山还下不了雪,姐姐这身衣裳算是辜负了。” 弄玉冷笑一声,道:“我瞧着这天色,倒像是会下雪呢。” 陈舜嗤笑一声,眯眼看着天色,不屑道:“安平,你也太霸道了些。这晴空万里,如何下得雪来?” 弄玉没理他,只微微蹙眉,像是看见了甚么脏东西似的,弄得陈舜好没意思。 裴玄上前朝着她行了礼,却不是臣子的礼仪,而是未婚夫婿对未婚妻子的。 弄玉没有回礼,只是笑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小裴大人,便知此言不虚。” 裴玄心底涌上一抹淡淡的喜悦,他正要开口,却见弄玉已与季风一道进去了。 他站在原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看着,目光在他们相牵的手上凝聚,于是,方才满心的欢喜便化作了一团触目惊心的勇厉。 陈舜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是个奴才,小裴大人还怕比不过吗?” 他说着,轻笑一声,戏谑地看着裴玄,道:“本王这个妹妹,做事还真是离谱。小裴大人别在意。” 裴玄淡淡看向他,道:“殿下说笑了。” 陈持盈走到裴玄身边,道:“姐姐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待宫人更是宽厚,想来,她也是无心……” 裴玄紧抿着唇,道:“孰是孰非,谁是有心,谁是无意,臣分得清楚。不劳宣德殿下费心。” 陈持盈面色微涨,道:“小裴大人误会持盈了……” “或许吧。”裴玄浑不在意道。 言罢,他便自去招揽别的宾客了。 陈舜冷眼看着他的背影,道:“持盈,这样的人,你确定要嫁么?” 陈持盈咬着唇,道:“皇兄,我要嫁的人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他该有通天的本事,有高贵的出身,有世人的赞誉,至于他心里有没有我,是最不重要的事。” 陈舜道:“你小小年纪便看得懂这些,倒比那些痴情的女儿强多了。” “我是公主,她们如何能与我相比?”陈持盈反问道。 陈舜望着她,不觉轻笑,道:“是啊,本王的妹妹可是公主。” 陈持盈浅浅一笑,轻声在他耳边道:“皇兄,我如今再如何,也越不过陈弄玉去。等你做了太子,我才是真正尊贵呢。” 陈舜笑着揉揉她的发,道:“有那一天,你且看着。” 两人一路说着,朝着醉翁亭走去。 * 醉翁亭虽是亭子,却有亭台楼阁相配,不似京城中那般富丽堂皇,反而极有农趣。周围种植的不是奇花异草,而是民间常见的花卉,甚至植着些稻米、果蔬之类的东西,此处放着农具,那边设一口井,虽是寻常景色,可于京中子弟而言,却是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大楚的读书人常有归于田园,采菊东篱之心,这也算是成全了他们的心意。 裴敬坐在醉翁亭中,一边抚着琴,一边陪着宾客说话。 弄玉和季风走至醉翁亭边,见萧丞相与萧真真坐在醉翁亭中,弄玉便朝着季风使了个眼色。 季风微微颔首,一转身便不见了。 弄玉笑着走到醉翁亭中,朝着裴敬行了长辈之礼,便走到萧真真身边坐了下来。 众人见状,皆向着裴敬道:“听闻陛下已为安平殿下和小裴大人赐了婚事,郎才女貌,裴大人当真是好福气。” 裴敬笑笑,顺手拨弄着琴弦,算是应了。 可只有弄玉看得出,他望向她的目光,笑不达眼底。 老练如他,怎会看不出弄玉并非佳媳?可若他不愿,又为何会去寻陛下提亲呢? 弄玉不解,也懒得去想。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萧真真,低声道:“姐姐今日穿得也太素了些,和亲之事已定,今后不必如此小心了。” 萧真真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算是知道了。从前我心气高,无论做甚么,总想着拔得头筹,却不想这份心气倒成了旁人利用我的工具。” 弄玉听着不觉心酸,她握了握萧真真的手,道:“姐姐受委屈了。” 萧真真摇摇头,道:“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陡然尝到人间冷暖,有些不甘罢了。” 她说着,不由看向萧丞相,他正笑吟吟地与周遭同僚说话吃酒,全然顾及不到自己女儿的心情。 她本以为自己是掌上珠,可最后却发现自己是第一个被舍弃的人。她怎能不痛?怎能不恨? 可他到底是她的父亲啊!被他疼爱了那么多年,她不能恨他,却也无法再爱他。 弄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萧丞相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约么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着了最寻常的衣衫,连衣襟和袖口都洗得发白,可这男子坐得笔挺,面容沉静,虽不苟言笑,却并不让人生厌。只是,太过严肃板正了些。 崔恬。 弄玉一眼就认出了他。 虽隔了一世,可他的神情却未改。 萧真真见她望着那边,便低声道:“他是崔恬,是我父亲新举荐的年轻人,陛下封了他去御史台做治书执法。据说他人品刚正,宁折不弯,没有半点污浊之气,正合御史的本分,陛下很喜欢他。” 弄玉点点头,道:“听闻他颇有才干。” 萧真真道:“有没有才干我不知道,只是他太较真了些。人人都敬佩赤子之心,却都不肯让自己做这样的人。因为人们知道,有这样的一颗心是会吃亏的。也不知将来在这官场上混久了,他会不会改。” 弄玉笑笑,道:“不会。” 萧真真有些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弄玉笑着道:“因为他是崔恬啊。” 若是他变了,就不是那个上谏天子,下惩贪官,令人叹息的“崔青天”了。 上一世,她一步步逼着他做贤臣,做酷吏,逼着他承受内心的煎熬。 这一次,她希望有那么一日,自己可以放了他。 第35章 所谓寿宴(二)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已…… 萧真真没有问下去, 她对崔恬并不感兴趣,也不在意朝堂之上谁得了志,谁又落了难。纵使她注定是浮萍, 在不被人主导的时候, 她也只想安安心心做自己。 “陛下命你去送亲, 这其中不会有甚么算计罢?”萧真真见陈持盈走过来, 不觉有些担心。 弄玉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盏来吃着, 道:“凭她有甚么算计,我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萧真真点点头, 道:“万事小心。” 弄玉道:“姐姐放心。” 两人正说着, 便见陈舜和陈持盈走到了裴敬面前,二人端端正正地行了师长之礼, 又命下人奉上贺礼来。 陈舜道:“太傅, 这是南海的东珠所制成的手串, 这是两颗鸡蛋大的夜明珠。都不算甚么稀罕东西,远不及您谆谆教导之情, 聊表心意罢了。” 见裴玄引着陈尧和陈顼朝这边走来,陈舜便故意提高了声音, 道:“东西不值甚么, 只是这手串是持盈亲自编的,还望太傅喜欢。” 裴敬拂过琴弦,停了这一曲, 道:“宣德殿下有心了。” 陈持盈含笑道:“持盈也只是尽学生的本分罢了。” 裴敬道:“臣只教过殿下几日而已。” 陈持盈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持盈不敢忘。” 正说着,便见裴玄等人走了进来,陈尧也就罢了,不过郑重向着裴敬行了礼, 陈顼却蹙了眉,道:“五皇姐这样说,是想害太傅得个逾越之罪么?” 陈持盈涨红了脸,道:“太傅,持盈绝无此意!” 裴敬笑着道:“宣德殿下守礼重义,臣却愧不敢当。” 他说着,站起身来,向着陈尧等人行臣子之礼,众人皆不肯受。 裴敬道:“臣方才已是逾越,受了诸位殿下的师礼。如今,各位殿下也该受臣的君臣之礼。我大楚以礼立国,臣亦不敢废。” 听他如此说,陈持盈的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 不多时,又有谢顺、杨氏等同僚家眷来了,醉翁亭中便越发热闹起来。 裴玄坐在裴敬身边,一边替他添了茶,一边低声道:“当众给宣德公主难堪,倒不似父亲平日里行事的风格。” 裴敬笑笑,命人将凤尾琴撤下去,道:“谢贵妃既敢算计着让你和安平殿下去为她送亲,我便得让她知道,我们裴氏并不是好相与的。” 裴玄道:“父亲从前不是喜欢宣德公主胜过安平殿下的么?” 裴敬道:“为父虽是老眼昏花,可孰近孰疏我还是分得清的。” 裴玄不觉轻笑,道:“是!” 他说着,目光向着弄玉那里看去,只见她和萧真真坐在一处,笑吟吟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猛然记起上一世,她得到萧真真死讯时的模样…… 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很心疼她了。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对她……情根深种。 季风……若没有季风…… 他突然发现,季风并不在弄玉身侧! 他心底涌起一抹不祥的预感,容不得他深思,宴席便已经开始了。 * 虽是五十岁寿辰,裴氏却并未大操大办,一共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众人沿着先前布置好的曲水而坐,一路绕过醉翁亭,最终落入山涧。酒菜看似都是寻常吃食,吃到口中才知这些酒菜都是下足了功夫的,全然不似寻常菜肴。其鲜甜爽口,于秋冬之交最是难得。 南山上历来有不少鹿、野兔并着些许野兽出没,因此,每逢在南山设宴,世家男子多会在南山狩猎,若是打到甚么好东西,晚膳便有了最好的餐食佐味。 如今已是秋冬之交,动物毛皮正是丰腴的时候,若是能偶得一只貂或灰鼠、白狐,便更是添彩。 因此,酒过三巡,便有人已披了披风,带着弓箭上了山。或是成三成对,或是由小厮们陪着,喧闹非凡。 陈尧静静坐在案几旁,连酒也未饮几杯,他不时抬眸望向萧真真,犹豫着将酒盏端起来,又终于放下去。 萧真真坐在他对面不远处,只顾和弄玉说话,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安。 弄玉见状,自是乐见其成,便也当没见到。 遣兰一边俯身为她们添酒,一边低声道:“殿下、萧姑娘,奴婢瞧着大殿下的眼神一直往这边瞥呢。” 弄玉笑笑,道:“不许多言。” 遣兰道:“是。” 弄玉端起酒盏,歪头看向萧真真,只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甚么。 “心疼了?”弄玉问道。 萧真真摇摇头,道:“没有,我既下定决心断了这段感情,便不会后悔。” 弄玉很欣慰萧真真这样的果断,她轻啜了一口酒,道:“姐姐能这样想,是姐姐的幸事。” 萧真真苦笑道:“我只是笑自己从前识人不清,他连与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爱我?” 弄玉道:“优柔寡断于旁人而言或许是美酒,可对于爱他的人来说,却是毒药。” 萧真真道:“从前我觉得自己担得起这些……” “现在呢?” “厌倦了。”萧真真抬眸看向她,眼底晶亮亮的,可弄玉却看得出她眼底的疲态。这是一种历经千帆之后的淡然,却再也经不起半点波澜。 一时间,弄玉也不知这于萧真真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多时,陈舜、陈顼等人也起了身,各自带了人走了。 醉翁亭周遭便只剩下裴敬、裴玄等裴氏族人,萧丞相、谢顺等老臣,和一些女眷。陈尧的左右为难和崔恬的闲淡自持在这里便显得尤为突出。 遣兰低声道:“殿下,那个崔大人是不是有些毛病?” 弄玉笑着道:“可能是天下人都病了,才显得他这个正常人不大正常。” 遣兰小声重复了一遍弄玉的话,道:“殿下说的甚么?奴婢怎么不明白?” 弄玉笑笑,道:“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他们不愿人云亦云,亦不愿屈从于权贵。他们只做自己。 几人正说着话,便见陈持盈走了过来,她含着笑,道:“姐姐,山上红枫开得正好,我们结伴去瞧瞧可好?” 又是同样的说辞…… 弄玉握着酒盏的手不觉一震,还未答她,却听得耳边响起裴玄的声音。 “她不去。” 众人都不觉诧异地看向裴玄,他一向清冷,如何会管女子之间的事?更何况,是两位公主之间的事,怎么看他都有些逾矩。 他解释道:“山上路滑泥泞,安平殿下素来身子弱,还是不要去的好。” 陈持盈两颊微红,道:“小裴大人,你误会了。我只是想与姐姐去周围走走,并不会去多远的地方……” 裴玄道:“周围的红枫没什么可看的,倒不如不去。” 陈持盈杏眸潮湿,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算得上楚楚可怜了。 这一次,连谢念都忍不住道:“小裴大人也未免管得太多了些,不过是女儿家的小事罢了。” 裴敬等人也看了过来,道:“兰辞,你由得殿下们去便是。” 谢顺笑着道:“太傅,兰辞想来也是为着她们的安全,顾及着主人家的本分罢了。” 裴敬道:“兰辞的心也太细了些。” 裴敬一面说着,一面冲着裴玄微微摇了摇头。 裴玄却不肯松口,只直直看向弄玉,他眼底带着七分郑重,而多的三分,几乎是乞求了。 一晃而过。 弄玉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是啊,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弄玉迎上他的目光,道:“这种小事就不劳小裴大人费心了。” “安平殿下!”裴玄硬声唤她。 弄玉款款站起身来,勾唇道:“怎么?还未嫁给小裴大人,小裴大人便要限制本宫的自由了么?若该当如此,本宫真要好好想想,要不要嫁给大人了。” 裴玄认真望着她,眉峰紧紧蹙着,他想要解释,却根本无从开口,反而像是在极力隐忍着甚么。可他的目光坚定,一步也不肯放松。 萧真真站起身来,劝道:“玉儿,小裴大人既如此说,也是担心你的身子。我瞧着周遭景色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去也就罢了。” 弄玉款款坐了下来,道:“既然表姐如此说,我便不去了。” 裴玄听着,心底略略松了口气,道:“多谢萧姑娘。” 萧真真道:“小裴大人,我只是就事论事,不必谢我。” 她言罢,又忍不住嘱咐道:“小裴大人,玉儿一贯要强,还请大人今后能事事以玉儿为先,尊重她的意愿。” 裴玄听着,不觉看向弄玉,眸子如秋水般,一寸寸地沉下去。 “用不着……”弄玉本以为他会拒绝,便开口道。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裴玄道:“兰辞谨记。” 甚么? 弄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却见他极郑重的朝着萧真真行了礼。 疯了……这个人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她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谢念见陈持盈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便道:“殿下,我陪殿下四处走走罢。” 陈持盈点点头,由着谢念将她带走了。 第36章 乾坤扭转(二) 这味药是……红花。…… 弄玉等人回到宫中已是入夜时候了。 伯英守在宫门前, 见弄玉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她疾步走上前来,低声道:“奴婢在宫中听闻南山那里出了事, 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生怕是殿下有什么不测。后来听得宫人来报, 说是……奴婢才安心些。” 弄玉四下看着, 道:“今夜只怕宫中不会安宁, 看好咱们宫里的人,谁也不许添乱出头。” 伯英点点头, 道:“奴婢省得。” 她说着, 等弄玉和遣兰踏入云光殿的门,便命小宦官们将门紧紧阖上, 再不许人进出。 直至进了暖阁, 遣兰才拍着胸口道:“殿下, 今日可吓坏奴婢了。奴婢到现在还手脚发凉呢。” 弄玉吃着茶盏,凉凉道:“今日只怕有许多人要不得安眠了。” 伯英打发了遣兰去歇着, 又将暖阁的门阖上,方走到弄玉身边, 道:“今日之事, 可是殿下有意为之?” 弄玉不答,只看向她,道:“伯英,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诸多巧合?” 伯英心下便明白了几分,道:“谢贵妃虽得陛下宠爱,可活下来的儿子却只有三殿下一个,如今她断然失了孩子, 凭着她的性子,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弄玉点点头,闲闲道:“你放心,纵使她去查,也查不出什么。” 雪天,深山。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若非如此,上一世陈持盈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动手。若非弄玉命大,只怕也会死在山涧里。而不同的是,她捡回了一条命,却落得一身寒症,再也无法直视冬天的太阳,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而伯英,也是在那个时候为了护着她,死在了南山里。 弄玉想着,不觉攥紧了手中的茶盏,道:“只怕不过多少时候,父皇就会挨不住谢氏,命我们都到九华殿去。” 伯英担忧道:“今日季风随殿下同去,若是陛下细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弄玉不在意道:“抛开大楚历代公主不提,便是有些脸面的人家,贵女们也有豢养面首的。既然本宫喜欢季风,带着他出去走走有什么错?” “可裴氏到底是清贵人家,若是因此影响了殿下与小裴大人的婚事,可如何是好?” “你放心,他不会如何的。”弄玉笑得凉薄。 她望着桌上燃着的宫灯,目光却像是能穿透这燃烧的烛光似的。 伯英听她如此说,虽不懂她为何如此笃定,却也信她所说,便温言道:“殿下今日也累了,奴婢侍奉殿下早些歇息罢。” 弄玉道:“不必了,算着时辰,父皇的旨意也该到了。”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进宝的声音。 伯英蹙紧了眉头,自去开门。 弄玉站起身来,低头剪掉了案几上的烛芯,道:“父皇啊,上一次,您可没有为我讨回公道呢。” 她眼底划过一抹恨意,只一瞬,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 “走罢。”弄玉款款自暖阁中踏出。 进宝赶忙迎上来,赔笑道:“耽误殿下歇息,实在是……” 弄玉道:“还传了谁去?” 她一边说,一边向外走着。 进宝赶忙跟上她的步子,道:“大殿下和六殿下也差人去传了。还打发了人去宫外传谢大人和小裴大人。” 弄玉听着,便知此事今日是不能善了的了。 “奴才是想了法子才能来见殿下的。”进宝突然开口。 弄玉听着,脚下一顿,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仔细打量着他,道:“他让你来的?” 进宝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季大人没说,是奴才自己忖度的,也不知对不对……” 季大人。 熟悉的称呼。 上一世,进宝也是那般唤他。 “那你为何偏来寻本宫?” 进宝不敢胡说,也不敢多言,只得道:“因为……殿下心,心悦……” 弄玉冷哼一声,道:“你是想说,季风是本宫的禁脔。” “奴才不敢!”进宝赶忙跪下去,道:“奴才绝无此意……” 弄玉道:“说吧。” 进宝一愣,四下看了看,见果然没有什么人,方爬起身来,道:“还请殿下想法子救救季大人!方才谢贵妃娘娘去寻陛下,说此事定是殿下与季大人所为。” “哦?”弄玉有些诧异。 进宝道:“因为宣德殿下说,今日季大人随殿下同去,宴席之上却并未露面。” 弄玉眼底微黯,道:“本宫明白了。” 她说着,便拂袖朝着九华殿的方向走去。 “殿下有法子了?” “没有,本宫只是觉得,他很有本事。” 才短短时间,便能让进宝对他死心塌地至此。 进宝不懂弄玉指的是谁,也又不敢多问,只得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跟在弄玉身后走着。 * 九华殿。 谢贵妃哭得鬓发尽乱,她伏在陛下腿上,捂着胸口,道:“陛下,臣妾只有睿和一个儿子,晨起他还好端端的,臣妾实在心疼啊!求陛下,务必要替他讨回公道!” 陛下一脸疲惫,脸色铁青,道:“柔嘉……睿和亦是朕最疼的儿子,若当真是有人要害他,不必你苦苦哀求,朕也会为他做主的。” 崔太后坐在一边,脸色亦有些沉痛,她闭着眼睛养神,却根本没办法宁心静气。 若云在她身边小心服侍着,道:“太后若是累了,奴婢便侍奉太后先去歇着。” 崔太后摆了摆手,道:“出了这样的事,哀家怎么睡得着?” 陛下道:“母后放心,朕必定会查清真相的。” 崔太后冷声道:“谢贵妃如此攀扯玉儿,哀家如何能放心?” 谢贵妃听着,越发恸哭起来,道:“太后娘娘明鉴!若非是季风害睿和,他又为何不出现在宴席之上?季风不过是个奴才,与睿和有何恩怨?若非安平的意思……” 崔太后冷冷打断了她,道:“玉儿是哀家一手带大的,她为人如何,哀家心里最清楚。她就算平日里胡闹些,也绝不会做这种事!谢贵妃,你就算悲伤过度,也要有个限度!” 她说着,用手重重捶着桌面,道:“你从前欺负玉儿也就罢了,那是她母后不中用!如今有哀家在,你当哀家也是死的吗?” 萧皇后在一旁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崔太后还没来,谢贵妃甫一指出弄玉是罪魁祸首,她便吓得跪到了地上,连连认错,到现在都未敢起身。 季风跪在她身侧,却显得气定神闲,连眼皮都没抬。 无论谢贵妃说什么,他只说“绝无此事”这四个字而已,这脾气倒是和弄玉一模一样。 正说着,便见弄玉款款走了进来。 她像是带着风月一般,周身都是冷意,明明换了件常服,却飘逸恣意得不像样,裹挟着半盏月光,宛如仙子。 月光就在她身后,而她就这样坦荡安静地望着陛下,行礼道:“父皇万安。” 陛下蹙着眉,道:“进来罢,且等等你大皇兄和霸先,等他们来了再说。” 弄玉道了声“是”,正要去崔太后身边坐下,便见谢贵妃朝着她扑上来,恨道:“你这贱人!” 季风利落地站起身来,护在弄玉身前,反手攥住谢贵妃的手腕,将她推倒在地上。 他戒备地看着她,道:“娘娘若再对殿下无礼,就休怪奴才放肆!” 谢贵妃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陈持盈赶忙起身将她扶起来,道:“母妃!” 谢贵妃不肯起来,只道:“安平!睿和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样害他?” “放肆!”崔太后指着谢贵妃道:“你这疯妇!此事还未查清,你若再敢胡言,便禁足三月,发落到冷宫里去反省!” 陈持盈道:“皇祖母,母妃实在是太过悲痛才会如此。还请皇祖母见谅!”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姐姐,今日季风为何一直未出现在宴席之上?只要你解释得通,我便信了,三皇兄之事非你所为!可若是你解释不清……” 弄玉淡淡道:“本宫有什么解释不清的?只是,本宫为何要同你解释?” “安平,”陛下沉声道:“既如此,你就说穿了此事,倒了却你谢娘娘一桩心事。” 弄玉看了季风一眼,款款走到陛下面前,跪了下来,道:“还请父皇不要惩罚季风,无论他做什么,也是因着儿臣罢了。” 谢贵妃指着弄玉,道:“你果然承认了!” 陈尧和陈顼此时已到了,两人见状,便都不敢近前,只站在殿门前望着面前的一切。 陈持盈屏住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看向弄玉,连手指都不由得攥紧了。她不过是诈弄玉一句,却未曾想到她会这么容易承认。 弄玉目光凛冽,道:“承认什么?本宫话还没说完,谢娘娘就是这么给旁人断罪的?” 谢贵妃听她如此说,不觉面色一僵。她本想借机给弄玉定罪,不给她任何争辩的机会,可如此一来,她便不得不听弄玉辩驳了。 陛下道:“安平,只要你说出真相,朕不怪罪季风就是。” 弄玉闻言,方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季风不肯说,不过是因着儿臣嘱咐他不可说罢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这些日子,儿臣见父皇总是眯着眼睛看东西,便担心父皇眼睛不适。儿臣听闻南山之中有黄柏、白芷等物,且其药效极好,却很是难得,便命季风去寻。” 崔太后道:“这正是玉儿的一片孝心。如此看来,玉儿不仅不当罚,更当赏了。” 谢贵妃站起身来,道:“若如安平说的这般,季风有何说不得的?为何方才抵死不肯说?陛下,安平这丫头一贯伶牙俐齿,定是她信口胡说的!” 弄玉道:“今日料想季风已寻到不少,父皇命人去他房里搜搜便知道真假了。” 陛下听弄玉如此说,便命人去季风房中搜寻。 不多时候,进宝便匆匆赶了进来,道:“陛下,这是从季公公房中搜到的。” 他说着,便将一个包裹捧到陛下面前。 陛下将那包裹打开仔细瞧着,道:“来人!去传太医院院正来,让他仔细瞧瞧!” 陈尧道:“父皇,儿臣浅通些医理,虽不能看诊,这些药材却是认得的。” 陛下下意识道:“是了,你母妃是医女出身,你自然认得。” 他说着,便命他去看。 陈尧仔细瞧着,指给陛下看着,道:“父皇,这是上等的黄柏,这是白芷……” “这个呢?”陛下眼眸沉了下来。 “这……”陈尧不敢说话,只抬眸看向陛下,又看看弄玉。 “说!“陛下厉声道。 陈尧不敢隐瞒,只得道:“这味药是……红花。” 第37章 乾坤扭转(三) 是啊,她若是上一世的…… 红花! 饶是众人再如何不懂医理, 也都听过红花的名字。 “为何会有红花?”陛下沉声道。 “难不成,姐姐是有了身孕?”陈持盈的声音有些颤抖。 “住口!”陈顼喝住了她,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目光沉痛地望着弄玉, 心疼道:“事关皇姐清誉, 不可胡言。” 萧皇后已怔得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有寄奴扶着, 似乎顷刻间便要晕过去。 崔太后此时再无困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弄玉, 道:“陛下, 此事……” 陛下怒道:“安平,你还有何好说?” 弄玉道:“红花的确是女子打胎常用的。” 谢贵妃冷笑道:“难怪季风不肯说, 只怕你这腹中的野种就是他的!” “娘娘慎言!”季风挡在弄玉身前, 目光锋利得像是能穿透谢贵妃似的。 弄玉微微扬起脸, 居高临下地睨着谢贵妃的脸,她分明什么都没说, 却不知为何,竟有种莫名的肃然, 让谢贵妃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小裴大人, 姐姐她不是……你别怪她……”陈持盈柔声说着,缓缓直起身来,她着了件月白绫罗衫, 鬓发上簪了支再纤巧不过的珍珠钗子,真是显得如花般娇弱,此时面色苍白,眼中含泪,便越发惹人怜爱。 众人朝着她的目光看去, 才发现裴玄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殿门前,死死地盯着弄玉。 他一步步走到弄玉面前,一手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因着用了力,手上便显露出隐隐的筋骨来。 依然是如玉模样,可他的下颚却咬得紧紧的,眼神冰冷刺骨,他一把攥住弄玉的手,他的手本生得极好看,白皙匀称,指节分明,此时却能清晰地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 “安平殿下,你当我是什么?当裴氏一族……是什么?” 弄玉抬眸迎上他的目光,道:“小裴大人忘了,是你要娶本宫的。” 裴玄听着,猝然松了手,眸光渐渐暗了下来,眼底染着一抹自嘲,道:“是啊,是臣要求娶殿下的。” 弄玉道:“小裴大人若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是啊,她若是上一世的她,又怎么肯嫁他? 他伤她至深。 他早该知道的…… 他眼眶透红,深深望着她,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笑意,仿佛在那一瞬间,她砸碎了他所有的期冀和侥幸,道:“不悔。” 弄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小裴大人可想好了,若本宫……” “不悔。”他努力稳住心神,拢紧了袖中的手指,大声道:“臣裴玄,不悔!” 陈持盈几乎有些站立不住,她没想到,裴玄竟能为弄玉做到如斯地步。 众人也都惊异不已,连陛下都忍不住重新打量弄玉这个女儿。她虽有些小聪明,有些手段,却能让裴玄放下一切爱她,亦是他没有想到的。 陛下不由得看向裴玄,他与他记忆中那个端正自持的年轻男子重合在一处,在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道:“兰辞,此事是朕对不住裴氏,若是你愿意,朕可以重新为你指一门亲事。” “不必。”裴玄转过身来,冲着陛下深深一拜,道:“臣此生,只有安平殿下一个未婚妻子。臣此生,认定了安平殿下为臣之妻。” 弄玉眼底微黯,不觉心疼上一世的自己。 上一世,她明明那么努力,却得不到裴玄的半点好脸色。若是那时的她能听到裴玄今日这番话,一定会很高兴吧? 季风心疼地望着弄玉,半晌,他跪下身来,道:“陛下,奴才与安平殿下清清白白,从未做过苟且之事。奴才在殿下身边侍奉多日,可以以性命担保,殿下行事清白,一直只把奴才当作侍从,仅此而已。” 谢贵妃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去寻红花作甚么?” 弄玉道:“父皇,儿臣近日里有些落红之症,听闻红花可治此症,因此命季风去采。其实其中原因,连季风也不知道,因此他答不上来。” 陛下道:“既如此,何不请了太医去看,何苦让季风去采这东西?” 弄玉道:“这些日子有北魏使臣在,父皇又忙着准备和亲之事,自是无暇他顾。儿臣不愿让父皇忧心。” 她说着,跪下身来,道:“还请陛下万万保重身子,大楚江山,天下百姓,全赖父皇一身罢了!” 陛下道:“安平有心了,快起来罢。” 崔太后笑着道:“陛下有女如此,是陛下之福啊。” 裴玄跪在地上,不由缓缓放开了拢在袖中的手。此时他才感觉到了手上的一丝痛感。原来他方才下了那样大的力道。 陛下笑着道:“兰辞也起身罢。” 他说着,伸出手来,将裴玄的手和弄玉的手放在一处,道:“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呐!” 裴玄笑着道:“多谢陛下!” 弄玉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道:“父皇,儿臣累了,想先回去歇着了。” 陛下道:“折腾了这一日,快回去罢。” 他说着,又看向谢贵妃,道:“此事分明了,你也安心了。” 谢贵妃红了眼眶,道:“是。只是臣妾,实在心疼睿和。” 陛下温言道:“朕会追封他为太子,以太子之礼下葬。锡元近日立下大功,封锡元为太尉,位列三公,金印紫绶,掌武事。” 谢贵妃听着,大拜道:“谢陛下恩典!” 陈持盈陪在她身侧,怨毒地望着弄玉离去的方向。 弄玉转身离开之时,掠过季风身边,深深望了他一眼,唇角带笑。 * “此事既了,小裴大人该出宫去才是,不该跟着本宫。” 弄玉猛地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裴玄。 此时宫中万籁俱寂,幽长的六棱石子路上只有他们二人,映衬着宫灯的光,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裴玄走到弄玉面前,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有些颤抖,在抚在她脸上的一刻,她微微歪过头去,避开了他的手。 “小裴大人这是作甚么?”弄玉的语气有些冷。 裴玄道:“疼么?” 弄玉还未回答,他便接着问道:“上一次,疼么?” 弄玉淡淡道:“前尘往事,本宫已尽忘了。” 裴玄唇角渐渐勾起,笑得苦涩,他收回手来,道:“臣知道,殿下恨臣。从前种种,谁是谁非,已理不清了。这一次,臣定会好好待殿下。” 弄玉不屑道:“你是真心实意想娶本宫?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裴氏?” 裴玄笑着摇摇头,道:“臣是真心实意想娶殿下,无关其他。” 弄玉几乎忍不住冷笑出声,要她相信裴玄爱她,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道:“可本宫却已忘了,从前想要嫁给小裴大人的那份真心。” 她说着,向后退了一步,道:“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本宫花了一世的时间学会了这件事,如今,轮到小裴大人了。” “殿下!”裴玄想要伸手拉住他,却发现再也不能,只握住了她一点衣袂,便滑过了手指。 “本宫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本宫都要告诉你,迟来的深情比蒲草还贱。小裴大人好自为之。”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 翌日,伯英本以为弄玉忙了一夜会多歇息些时辰,却没想到她一早便起了身。 伯英发现她的时候,她正独自坐在池边喂鱼。 伯英赶忙替她披了件披风,道:“殿下怎么不多歇歇?” 弄玉笑笑,道:“本宫心里高兴,睡不着。” 伯英道:“昨夜那样惊险,殿下也熬过来了。” 弄玉笑着扔了颗果子进池塘里,道:“那不算甚么,将来凶险的事多着呢。本宫高兴的是,本宫真的改变了一些事。”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拢紧在手掌,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 伯英道:“奴婢听闻陛下厚葬了三殿下,还封了谢大人为太尉,执掌京中兵权,也算是安慰了。” 弄玉道:“厚葬不值甚么,太尉也终归不是丞相,这步棋,谢贵妃算是输了。” 伯英点点头,有些心疼地望着她,道:“奴婢只怕谢贵妃不会善罢甘休呐。” 弄玉眯着眼睛道:“从前她争来争去也不过是为了陈舜,如今陈舜死了,她定会消沉一阵子。她若要重整旗鼓,只怕还要些时候。咱们便该趁着这个时候,要了她的命。” “殿下的意思是……”伯英不解。 “算算日子,陈持盈也该起身去和亲了。”弄玉看向伯英,幽幽道:“你说,若是她先失了儿子,再失了女儿,她会如何?” 伯英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宣德殿下死在北魏?” 弄玉摇摇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陈持盈死了不算甚么,凭着谢贵妃的本事,她也能找到旁的方式巩固自己的地位。本宫要的,是她们自相残杀,彻底断了谢贵妃的心思。” 杀人诛心。 就像上一次,谢贵妃对她做的。 第38章 扭转乾坤(一) 顺序发错了,请大家先…… 裴玄见陈持盈离开了, 又不放心似的望了弄玉一眼,方才回到裴敬身侧坐下。 萧真真见弄玉沉默不语,担忧道:“玉儿, 你若是想四处走走, 我想法子……” 弄玉笑着摇摇头, 道:“表姐, 我若真想去哪里, 你以为裴玄能挡得住我?” 萧真真思忖道:“你的意思是,你本也不想离开这里?” 弄玉点点头, 道:“是。” 萧真真道:“我以为, 你是不愿与宣德公主同去……” 弄玉道:“我的确不愿与她同去。不过,我还有别的原因。” 萧真真见她神情凝重, 不觉心疼, 道:“玉儿, 为何我觉得你明明身在深宫,却好像无所不知?可这份无所不知, 又并没有带给你快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弄玉叹息道:“原来,我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快乐吗?” 她言罢, 便轻轻靠在萧真真肩头, 道:“表姐……很多事,我也许没办法告诉你原因,你就当是我的直觉, 可以吗?” 萧真真温言道:“当然可以。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外面吵嚷起来。 裴玄猛地站起身来,他下意识地看了弄玉一眼,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处, 方才松了一口气,道:“怎么回事?” 小厮急急跑到他面前,道:“老爷,公子!三殿下失踪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裴玄厉声道。 小厮道:“小的也不知……只听三殿下身边的侍从说,三殿下看到一只白狐,便跟着它一路往南山深处跑去,他们跟着跟着便不见人了!” 在场的人听闻,都惊的站起身来,谢顺急道:“裴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啊!这南山虽小,可到底野兽众多,三殿下身子又刚好,若是出了甚么岔子,可不是玩的。” 裴敬当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命所有人马都上山去找。 陈尧、裴玄等人也各自带了人上山去。 萧丞相、谢顺和裴敬也有些坐不住,皆站起身来,四处踱着步子。 渐渐地,天边竟下起雪来。 众人心中都掠起一抹不祥的预感,按理说南山这地方虽是山,却并不大,断不能与深山老林相比,想要走失更是不可能的事。 而山中白狐更是几年都见不到一只的,又偏偏下起雪来,大雪最易掩盖人的行踪,到时候,别说是白狐,就算是满山的红枫也都会变成白色,如何还找得到什么人? 陈持盈已得了消息,匆匆赶了回来,哭倒在裴敬面前,道:“太傅,皇兄他身子不好,这样冷的天,他怎么受得住啊!” 裴敬赶忙将她扶起来,安慰道:“宣德殿下,你放心,就算把这座山翻过来,也定会找到三殿下的。” 谢顺亦道:“殿下,这种时候,找不到才是好事啊!许是三殿下仗着自己身手好,不肯放过那白狐也是有的。说不定一会子就能看到他扛着白狐出现在这里了。您这个时候哭,不是太丧气了嘛?” 陈持盈听着,才勉强止住了哭声。 她恨恨地转头看向弄玉,道:“皇兄出了事,难道姐姐丝毫不担心么?” 弄玉坐直了身子,淡淡道:“一定要哭天抢地才是担心么?” “那姐姐为何不出去找他?” 弄玉道:“为何要我去?” 陈持盈一时哑然,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 弄玉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道:“有时候,不给旁人添乱,也算是帮忙。” 她说着,朝着陈持盈伸出手来。 裴敬赞许道:“安平殿下说的是。宣德殿下,您快起来罢,若是哭伤了身子,可怎么得了呢?” 陈持盈闻言,方点点头,伸出手去握弄玉的手。 她本是万般不愿,却没想到,弄玉却是真心实意拉她起身的。 弄玉笑吟吟地抚着她的手,道:“好妹妹,我们静静等着就是了。” 她说着,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我巴不得他回不来,怎么会去寻他呢?” 陈持盈瞳孔微震,刚要反应,却被弄玉狠狠地推倒在了地上。 “谢姑娘,宣德伤心过度,连站都站不稳了,劳烦你扶她去歇息片刻罢。”弄玉率先开口。 谢念不好拒绝,便俯下身子,扶了陈持盈起来。 陈持盈本就担忧得厉害,如今又摔得全身疼痛,她想要开口告诉旁人是弄玉的所作所为,可弄玉正一脸担忧地与裴敬等人分析着陈舜可能会去的地方。饶是谁看,都以为她是个心疼兄长、照拂妹妹的好人,谁又会信自己呢? 她由着谢念扶着,目光却一刻都未从弄玉身上移开。 她的那一抹红衣在雪色之中渐渐分明、凛冽,甚至是可怖…… “我瞧着这天色,倒像是会下雪呢。” 她想起弄玉方才说的话,突然心头一窒,疼痛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不,不会……不可能…… 她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她颤抖着看向谢念,道:“是她,是陈弄玉,是她……” 话音未落,她便晕了过去。 “宣德殿下!殿下!” 听得谢念唤陈持盈,弄玉回过头来,只见不知何时,季风已回来了。他正站在陈持盈身边,朝着她微微颔首。 萧真真走到弄玉身边,道:“玉儿,你没事吧?” 弄玉摇摇头,浅浅一笑,道:“姐姐,如今,我快乐多了。” 萧真真不解地看向她,而弄玉只是勾了勾唇,道:“没事,没事了。” 上一次,倒在漫山风雪中的人是她。 这一次,命运的齿轮终于转动了。 转向了她喜欢的方向。很好。 * 太阳渐渐沉下去,人们也越发急躁起来。 裴玄、陈尧、陈顼皆带着人回来了,四目相对,也唯有摇头。 萧丞相看向裴敬,道:“若是再找不到人,便得派人去和宫里通个气了。” 裴敬面色凝重,道:“已派人去了。” 萧丞相点点头,道:“这样的事,瞒不住呐。” 众人正说着,突然有人喊道:“找到了!三殿下找到了!” 陈持盈挣扎着坐起身来,道:“皇兄找到了?”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身上虚弱得不像话。 谢念扶着她,道:“好像是,殿下别急。” 谢顺已疾步走到小厮面前,道:“三殿下在哪里?” 小厮大气都不敢出,只看向裴敬。 裴敬道:“谢大人问你话,你照答便是!” 小厮道:“是在山涧里找到的,许是三殿下追白狐时不小心落了下去……” “甚么?”谢顺几乎气得昏过去,他再顾不得甚么礼仪,只大声喝道:“三殿下人在哪里!说!” 那小厮朝后看了一眼,只见两名小厮正抬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浑身都湿漉漉的,一路走还在一路向下滴水。 谢顺上前一步,只看了那人一眼,便瘫坐下来。 那小厮忙不迭,又赶忙来扶他。 说话间,众人都围了上来。 裴玄走在最前面,伸手探了探陈舜的鼻息,冲着裴敬摇了摇头。 裴敬的脸色越发难看,道:“快去请太医!愣着作甚么!” 小厮们应着,急急跑了出去。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舜已不中用了。 陈持盈由着谢念扶着,走到陈舜面前,只看了一眼,她便泪如泉涌。 她顺势攥住裴玄的衣衫,道:“小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裴玄面色铁青,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道:“殿下,还请顾念身子。” 陈持盈恸哭道:“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在他身边侍奉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舜身边的侍从已齐刷刷跪了一地,领头的那人道:“殿下,是奴才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陈持盈恨道:“杀了你们又有甚么用?你们百死都换不了我皇兄的命!” 陈尧赶忙扶住她,道:“宣德,你别急,一定还有法子的……” 陈持盈道:“还能有甚么法子?你们说,到底是谁害了我皇兄?是不是她?” 她说着,指向弄玉。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妹妹,我方才一直坐在这里,如何去害三皇兄?” 陈顼急道:“五皇姐,事关皇姐的名声,你休要血口喷人!” 陈持盈再也支持不住,她扑地抖着身子开始哭,直扑到裴玄身上去,道:“小裴大人,求你,求你为我三皇兄主持公道!” 她抬起一张挂泪的脸来,确是我见犹怜。 他轻轻扶了陈持盈起来,道:“殿下,此事只是意外。” * 不多时,宫里便来了人,要接陈舜回宫。 众人也再没有了兴致,纷纷告辞了。 弄玉亦走到裴敬、裴玄身前,正要告辞,抬眸却看见裴玄也正望着她。 裴玄目色深沉,一瞬间,他像是能看穿她似的。 他一把握紧她的手,拉着她朝僻静处走去。 弄玉想要挣扎,又担心惹来旁人的目光,便只得由着他拽着自己。 季风正要上前,弄玉却微微摇了摇头。 季风会意,这种时候,绝不能引人注目。 裴玄带着弄玉一直走到山涧前,方才道:“是你,还是季风?” 弄玉嗤笑一声,抬眸看向他,道:“小裴大人,你说,是我还是季风,有甚么区别?” 裴玄恨道:“你倒不避讳。” 弄玉道:“在小裴大人这里,本宫有甚么可避讳的?今日之事是因裴太傅的寿宴而起,本宫又是裴氏未来的媳妇,你说,本宫出了事,裴氏一族能不能独善其身?” 裴玄的眼底像是淬了火,道:“安平殿下当真是好算计!竟能将裴氏卷进来!” 弄玉笑着道:“彼此彼此,本宫愧不敢当。” “你……”裴玄怒不可遏。 弄玉迎着他的目光,道:“小裴大人可知,上一次在陈持盈的及笄宴上,本宫为何不奏一曲?” 她说着,盈盈笑着,转身离开了。 裴玄怔在原地,几乎有些站不住。 他当然知道答案,当然知道…… 可她,凭什么笃定他会知道? 第39章 黄粱一梦 可是啊,你不配啊。你若还是…… 料理好陈舜的丧事, 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而陈持盈等人也该动身前往北魏和亲了。 “这些日子,谢贵妃虽还算体面,可哀家听闻, 谢氏一族已挑了几个族中的年轻女子来给谢贵妃过过目了, 想来等和亲之事定了, 这新入宫的女子便该定下了。” 崔太后说着, 轻叹了一声, 道:“宫里的女人,任凭她多受宠, 多穷尽心力地为家族筹谋, 到最后还是会被族人抛弃。宿命呐!” 她有些浑浊的眼珠难得的有几分动容,她望着不远处的铜镜, 悠悠的, 不知想起了甚么。也许是在想, 从前她这双眼睛也称得上明眸善睐。 弄玉道:“谢贵妃已不太可能生育,谢氏一族如此做, 也无可厚非。” 崔太后轻笑一声,道:“是啊。你看哀家, 年纪大了, 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弄玉轻轻靠在崔太后肩头,道:“皇祖母也只是感慨世间女子命运罢了。宫中女子与家族利益本就祸福相依,无论家族做多么让我们痛心的事, 我们也还得顾虑着家族的利益,绝不敢忘。” 崔太后道:“难为你,年纪这样轻,就懂得这些。” 弄玉苦笑着摇摇头,这是因为, 她也曾被她最亲的人背刺啊。他们让她赔上一切,又如敝履般放弃了她,这份心痛,让她即便重来一次,也再没有相信他们的勇气。 弄玉笑着道:“玉儿虽有皇祖母庇佑,不必受此苦楚,可到底也见得多了。” 崔太后道:“你父皇也就由着谢贵妃去折腾,不肯稍加管束。依着哀家的意思,他这样的年纪还要甚么新人?又不是没有皇子。” 弄玉道:“皇祖母不懂,若是谢贵妃彻底没了念想,还不知会怎样呢。就算她不折腾,这宫里其他人也难保有不折腾的。于父皇而言,倒不如让她们各自去争去斗,父皇也好坐山观虎斗。只不过,这谢氏的女子也太难缠了,有谢贵妃一个也就够了。” 崔太后道:“还是你思虑得周全。”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可见过崔恬了?” 弄玉道:“上次在裴太傅寿宴上见了一面,没说过话。” 崔太后点点头,道:“前些日子哀家那个不中用的弟弟带他来拜谒过哀家,哀家瞧着,他还算有些见识,也懂得些道理。哀家已和他说过,哀家年纪大了,许多事情精力不济,让他有事多去寻你商议。你若有事交代他去办,自去差人寻他就是了。” 弄玉点点头,道:“玉儿明白了。” 崔太后道:“他做御史倒是合适,只是你也该思量着,让他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弄玉浅浅一笑,道:“皇祖母放心,玉儿正有事情安排他去办呢。” 崔太后笑着道:“如此,哀家就等着看好戏了。” * 外面虽是日头正好的时候,九华殿里却阴沉得不像话。 季风侍立在陛下身侧,屏气凝神,有意无意地瞥向陛下手中的奏折,及至陛下搁下御笔,他才走上前去,替陛下理着奏折,道:“陛下累了。” 站在一旁的顾问行不觉多看了他一眼,笑着走上前来,道:“陛下可要出去走走?” 陛下抬眸看向他,道:“你先出去,朕有话要问问季风。” 顾问行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便唤了旁的宦官、宫女一道退了下去。 陛下看向窗外,季风已跪在了他面前。 陛下回过头来,见他正跪着,不觉笑笑,道:“你倒是个懂规矩的。” 季风没说话,只跪在地上,背脊笔挺。 陛下幽幽望着他,道:“净身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做奴才。罢了。” 他说着,将脚搭在季风肩头,用了十足的力道向下沉着,可季风却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不觉浮起一抹怒意,道:“你祖父季敢、父亲季望都是铁骨铮铮的人,若是他们看到你这般,你说,他们会如何?” 季风眼底渐渐蒙上一层寒冰,道:“陛下既当他们是乱臣贼子,又何必在意他们的看法?” 陛下一愣,不觉大笑起来,道:“是啊,乱臣贼子。季风,你可认吗?” 季风抬起头来,平视着他,道:“陛下问的是季风,季风宁死不敢认。陛下问的是奴才,奴才只能说,在陛下心里季氏一族是甚么,季氏一族便是甚么。” 陛下没有责怪他的无礼,反而躬身上前,死死盯着他,道:“季风,你以为你残缺之身,还能和安平一起掀起甚么风浪吗?” 季风不卑不亢道:“奴才从未想过要如何,安平殿下就更是一片赤诚之心。” “一片赤诚之心?是么?”陛下冷笑道:“她若自以为有些小聪明,便以为可以主导朕的江山,那便是大错特错了!这些日子,她与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陛下迫近了季风,连呼吸都慢了几分,道:“季风,你告诉朕,你为何要跟在安平身边?是她答应了要替你们季氏一族报仇,还是……” “因为,奴才心悦安平殿下。” 季风坦诚地望着陛下的眼睛,他眼底澄澈干净,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似的。 “是么?”陛下轻声道。 季风听着,不觉攥紧了拢在袖中的五指,几乎在一瞬间,他动了杀心,如困兽般死死盯着陛下,只要他再多言一句,他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突然,陛下大笑起来。 季风随即松了一口气,他明白,陛下信他了。 陛下拍了拍他的脸,道:“可是啊,你不配啊。你若还是那个少年将军,朕将安平许配给你也未尝不可,可你是宦官,你说,哪有宦官尚帝姬的呢?” 季风眼底微沉,他当然知道,所以,上一世他才强迫了她……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这个人啊! 季风低下头去,道:“奴才明白。” 陛下站起身来,道:“朕问你,在你心里,是当朕是主子,还是当安平是主子?” 季风干脆利落地答道:“季风自小受季氏教导,虽不会当奴才,却懂得如何做臣子。” “哈哈,好一个懂得如何做臣子。”他将季风扶了起来,道:“你放心,总有一日,你建功立业,朕赐你多少美人都使得。” “是。”季风道。 陛下笑着道:“忘了安平罢。” 季风没说话,陛下也没计较,好像心情大好似的,笑着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 三日后,弄玉一行人便踏上了去北魏的路。 司马瓒掠过坐在马车中的陈持盈,瞧着她柔柔弱弱的模样,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匹,见陈持盈惊慌失措地尖叫,不觉大笑出声,道:“宣德殿下,此去北魏艰苦,这路上也得走三个月,你这细皮嫩肉的,只怕走不到啊。” 他说着,不等陈持盈回答,便大笑着走了。 司马弘跟在他身侧,亦朝着马车中看了一眼,甚么都没说,便大步朝前走去。 陈持盈不觉抱紧了坐在她身侧的谢念,哭着道:“念姐姐,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 谢念红了眼眶,道:“殿下只能忍着。” 马车滚滚向前,淹没了她们的声音。 远处,众人都面容平静,只有谢贵妃抽泣着几乎昏倒在陛下怀中。 陛下心疼道:“柔嘉,以持盈一人换我大楚百姓十年安稳,是她的福气。” 谢贵妃点点头,道:“是。” 萧皇后站在他们身侧,不屑地看了谢贵妃一眼。 这些日子,谢贵妃已凭着这件事得了不少好处,陛下给谢贵妃的几个子侄都升了官职,又松口同意谢氏一族再送一个女儿入宫,而她却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去给陈持盈送亲,甚么好处都没有。 崔太后倒是面容平静,她望着弄玉所坐的那辆马车,道:“若云,哀家累了,陪哀家回去罢。” 若云道了声“是”,走到崔太后身边。 崔太后瞥了一眼谢贵妃,道:“陛下也该注意着些体统,任由嫔妃哭哭啼啼的算什么?” 陛下道了声“是”,将谢贵妃勉强推开了些。 萧皇后心头暗喜,只假意看向别处,眼睛却觑着谢贵妃脸上的神色。 崔太后这才收回了目光,道:“谢贵妃,陛下虽宠你,你也该记着,宫里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皇后软弱,淑妃避世,可这宫里还有哀家呢。” 她言罢,见谢贵妃怯怯道了声“是”,才款款离开了。 萧皇后听得太后说她软弱,心中不免不悦,低声道:“何时都不忘带着本宫。” 谢贵妃红着眼眶看向陛下,道:“陛下,许是臣妾德行有失,才害得睿和惨死。如今持盈远嫁,不过勉强替臣妾抵掉些罪孽罢了。臣妾自问不配侍奉陛下,又担心皇后姐姐和淑妃姐姐侍奉得不好,便私下选了一位族中的姑娘入宫。如今,她已在广陵宫中了。” 陛下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谢贵妃见陛下没拒绝,便知此事已成了。 她低头看向不远处的谢顺,微微颔首。 正想着,却见顾问行走了过来,为难地看着陛下,道:“陛下,御史台那里……” “何事?”陛下沉声道。 顾问行见状,也不好隐瞒,只得道:“陛下,奴才实在不敢言,还请陛下亲自看罢。” 陛下接过奏折,只略扫了一眼,便眯着眼睛瞧起来。 突然,只听“啪”的一声,他反手打了谢贵妃一个耳光。 谢贵妃一怔,急急跪了下去,道:“陛下,臣妾不知,臣妾犯了何错?” 陛下将奏折砸在她脸上,生生将她的额头砸出了一倒血痕,怒道:“看你养的好儿子!甚么谢氏女子,即刻赶回家去!来人啊!将谢贵妃拖下去!” 谢贵妃不可置信地看着陛下,眼底几乎要浸出血来,道:“陛下,臣妾不知……这其中是否有误会?陛下,陛下!” 可陛下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40章 黄粱一梦(二) 裴兰辞,你我缘尽于此…… 弄玉坐在马车中, 静静看着伯英和遣兰调胭脂色。 如今他们已走了半月有余,这些日子以来,每日所见, 不过眼前的几个人, 刚开始还能路过些城镇村舍, 到后面, 便再无人烟。 弄玉算着日子, 大约再有半个月,便可到两国边境了。 也不知, 朝中如何了。 她正思虑着, 便听得马车外传来渐近的马蹄声,她将帘栊掀开, 果然看见季风骑着马走了过来。 马上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他高昂着头, 手中若有若无地牵着缰绳,并不用几分力道。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 他唇角勾起,道:“京中来了消息, 殿下思虑之事已定了。” 弄玉的眼睛晶亮亮的, 她支肘靠在窗棂上,道:“此事诸多劳烦季大人,不知大人想要甚么酬劳?是要金山银山, 还是加官进爵?” 季风笑笑,道:“我这个人爱美人,不爱江山。” 弄玉故作诧异,道:“此处只本宫一个美人,大人可爱?” 季风道:“正好, 我独爱殿下。” 他说着,俯身低探到帘栊边,挺拔颀长的身躯便沐浴在融融冬日骄阳之下,一张俊俏到无与伦比的脸便这样出现在弄玉面前,他薄唇微翘,宛如春风。 弄玉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红色的烟霞刹那间便映了满脸。 她伸出手来,正要开口,便见裴玄策马而来。 他面色凝重,淡淡道:“安平殿下,前方便是洛阳城,臣已与北魏太宰议定,将在洛阳城歇脚两日。” 弄玉的脸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道:“小裴大人做主便是。” 裴玄道了声“是”,目光却凝在弄玉脸上,固执地不肯离开。 弄玉道:“小裴大人还有旁的事?” 裴玄道了声“无事”,只冷冷看了季风一眼,便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季风浑不在意地望着裴玄的背影,道:“洛阳繁华,殿下倒可随处去看看。” 弄玉点点头,道:“本宫早就想来洛阳一游,只是有些怕生,到时,还请季大人随本宫同游。” 季风笑着道:“是。” * 临近傍晚,众人便入了洛阳城。早有洛阳的官员在城外十里处迎着,一路将众人迎至驿站,方向裴玄禀明,洛阳城上下官员在此处设了宴席,以接风尘。 司马瓒待陈持盈并不如何热络,只径自入了驿站,全然没有在意她。 陈持盈由谢念扶着下了马车,她惨白了一张脸,道:“念姐姐,他如今便如此待我,等将来我入了太宰府,他还不知要如何折辱我。这日子如何挨得过?” 谢念道:“事已至此,殿下能做的也唯有忍耐罢了。” 两人正说着,便见裴玄走了过来,道:“宣德殿下,房间已准备好,还请殿下稍作休整,沐浴更衣。洛阳刺史已备下宴席,晚些时候臣会去请殿下下楼用膳。” 陈持盈点点头,她向前一步,却觉脚下虚浮,直直摔在了裴玄怀中。 裴玄向后一步,她却伸手攥住裴玄的衣襟,红着眼眶扬起头来,道:“大人救我!” 弄玉甫一下车,这一幕便直直撞在她眼中。 裴玄抬眸见是弄玉,赶忙伸手将衣襟拽回来,行礼道:“安平殿下。” 弄玉眯了眯眼睛,轻笑道:“大人不必顾虑本宫。” 她说着,便看向身边的季风,道:“还请季大人引路。” 季风道了声“是”,朝着伸出手来。 弄玉便伸手搭在他手上,款款朝着驿站走去。 陈顼在不远处瞧着,眼底一寸寸地冷了下去。他一手随意将缰绳丢给侍从,走到弄玉身侧,冷冷地看了季风一眼,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弄玉身后。 弄玉也不在意,只径自跟着季风一道离开了。 裴玄站在原地,正要进去,却见陈持盈款款跪了下来。 裴玄赶忙去扶她,厉声道:“殿下这是作甚么?” 陈持盈不肯起身,只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大人从小与我一同长大,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我入这豺狼窝吗?” 裴玄面上有些不耐,道:“殿下,事已至此,再无回旋。” 他说着,道:“来人啊!扶宣德殿下去歇息。” “等等!”陈持盈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来,道:“大人或许知道,持盈自小便倾心于大人,只是……再无缘分。此物算是断绝了我的念想,还请大人收下。” 裴玄面色一凛,道:“殿下,今日之事臣只当没发生过。还请殿下好自为之。” “大人……” 裴玄没有等她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谢念走上前来,道:“殿下……” 陈持盈将那香囊塞在她手中,柔声道:“姐姐,这东西我见了只觉伤情,还请姐姐替我收着罢。” 谢念望着那香囊,低低的叹了口气,道:“殿下莫要太过伤心才是。” 她说着,便将香囊收在袖中。 陈持盈微微颔首,与谢念一道入了驿站。 * 这还是弄玉他们自出了京城之后,住到的最好的地方。 遣兰笑着道:“奴婢待会替殿下打一桶热水,殿下好好洗洗身子解乏。” 弄玉望着镜中的自己,只伸出手来,将鬓发上簪着的钗子拔出来,如瀑的长发便瞬间落了下来,迷了季风的眼。 季风望着镜中的她,一时间,倒分不清是前世是今生。 弄玉将梳子递到他手中,季风顺手接过,轻轻在她发丝上梳着,道:“从前不懂,听家中长辈讲起‘结发受长生’,只当是他有多少丘壑抱负。” 弄玉笑笑,道:“这仇才报了一半,你便要沉醉温柔乡了么?” 季风眼底微黯,道:“见过一次结局,这过程便没那么重要了。” 弄玉眼底一冷,道:“本宫刚好与你不同。见过一次结局,才更期待过程。”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得门“砰”地被推开来。 遣兰应声叫起来,道:“小裴大人!您这是作甚么!” 弄玉和季风齐齐朝着门外的方向看去,只见裴玄正站在门外,眼中惊涛骇浪,冷意骇人。 裴玄强压着怒意,道:“安平殿下,臣有事想同殿下单独说。” 弄玉淡淡道:“小裴大人但说无妨。没什么是他们不能听的。” 裴玄扫过季风的脸,目光停在他手中的梳子上,他再也按耐不住,大步走上前来,道:“殿下到底懂不懂,甚么是结发为夫妻?青丝之于女子再珍贵不过,怎可让旁的男子随意触碰?” 伯英看不下去,忍不住提醒道:“小裴大人误会了,季公公也只是尽本分侍奉殿下而已。” “怎么?裴大人还未娶本宫,便已要尽为人夫的本分了么?”弄玉站起身来,由着发丝披散下来,走到裴玄面前,道:“还是说,裴大人霸道,连宦官都不许本宫用了?” “可笑!”裴玄恨道:“臣只问殿下一句,在殿下心中,果真当季风是宦官么?” 季风听着,不觉心里一紧,他不可控制地看向弄玉,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答案。 弄玉反问道:“不然裴大人以为,本宫当他是甚么?” 她一步步迫近他,迎上他的目光,道:“是男人,是禁脔,是面首,还是……夫婿?” “殿下!”裴玄几乎是怒不可遏地盯着她,道:“殿下别忘了,陛下赐婚,殿下已是臣的未婚妻子。” “还未成亲,便做不得准。不是么?” “殿下当真执意如此?”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直直地望着她,目光寒冽。 “殿下!”说话间,季风已到了她近旁,好像只要她一个眼神,下一瞬他便会将裴玄赶出去。 弄玉没说话,只是望着裴玄。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目光,还是上一世时,她命人要了陈持盈的命。 时移事异,如今这目光,是给她的了。 弄玉眉头微蹙,略略回头,道:“伯英,你们先下去。” 伯英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终究没说甚么,便带着遣兰走了出去。 “季风,你也下去。”弄玉道。 季风抿直了唇线,到底没说什么,便猛地将门推开,大步走了出去。 门被重重阖上,弄玉知道,季风是动了气。 她微微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幽幽道:“裴大人方才还与本宫的妹妹谈笑,现在又摆出一副忠贞的模样,这是何必呢?” 裴玄道:“方才宣德殿下只是……” 弄玉冷声道:“裴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本宫不管你们今日如何,你们从前的恩爱却全在本宫眼前。裴大人以为,经过上一世的你和本宫,还能走到一起么?” 终于,终于等来了答案。 裴玄虽早已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他痛苦地望着她,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殿下,若臣说,臣从未想伤过殿下,殿下可信?” 弄玉勾唇一笑,苦涩地摇了摇头,道:“本宫只是觉得,信不信都没那么重要了。” “那季风呢?他当初……” “那是本宫与季风的事,与裴大人无干!” “难不成,你是愿意的吗?”裴玄厉声道。 “啪!”弄玉狠狠打了裴玄一个耳光,冷声道:“裴兰辞,你我缘尽于此。”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黄粱一梦(三) 你信么?将来那个与皇…… “吱——”门被缓缓推开, 像是拉开了一场好戏的帷幕。 裴玄神色惨败,款款走了出来。 有侍从迎上来,急道:“大人, 您这是怎么了?” 裴玄摆摆手, 回头看着弄玉房间的方向, 眼底到底流露出一丝不甘。如苦酿的果, 明知是苦的, 可就这样荒废掉,仍是不忍, 仍是不愿。仍是, 做不到。 季风在一旁站着,望着他如此模样, 眼中并没有甚么欣喜之意, 反而带了些许悲悯。 他太明白弄玉会对裴玄说什么, 太清楚在弄玉心中,他们到底算什么。 裴玄望着他, 冷声道:“季风,你以为我输了吗?” 季风淡淡道:“棋局还没开始, 谈何输赢?” 裴玄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走到季风身侧,在他耳畔道:“就算我赢不了,那个赢家, 也不会是你。” 季风斜斜看着他,冷笑道:“这句话,我也送给裴大人。” “你怎么敢!”裴玄恨道。 季风没说话,笑着摇摇头,只拍了拍裴玄的肩膀, 便径自走入了弄玉房中。 裴玄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胸口,人低低地伏下去,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苦楚都怄出来似的。 周遭的侍从吓坏了,赶忙围了上来。 “太医!太医!”有人喊起来。 裴玄摆了摆手,由着侍从扶起来,道:“不必传太医了,我没事。” 陈顼听得动静赶了过来,道:“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裴玄道:“殿下放心,臣无事。” 陈顼担忧道:“是不是皇姐又给你气受了?” 裴玄的喉咙有些干涩,却仍是勉强一笑,道:“臣想问殿下一件事。” 陈顼道:“先生但说便是。” 裴玄道:“于殿下看来,是坠欢重拾难些,还是断钗重合难些?” 陈顼不知他问这个作甚么,却还是答道:“自然是坠欢重拾难。” 裴玄心头微窒,面上却强忍着,道:“为何?” 陈顼停下了脚步,道:“先生要问的,是我皇姐吧?” 裴玄没说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陈顼也不避讳,只道:“因为皇姐骄傲,于她看来,很多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她认定的事,再难悔改。”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有些凛冽,道:“先生若是将来娶了皇姐,必定要待她如珠如宝,才衬得上她这般人物。” 裴玄眼底浮起一抹苦涩,道:“殿下放心,臣必会待她……如珠如宝。” 他望着远处的天空,冬日里,太阳便落得格外的早,如今才刚过申时,天色已渐渐沉了。只露出红色的一抹晚霞来,美丽壮阔,又婉转凄哀。 朦胧间,他仿佛看到弄玉。她的脸庞明明和现在一样妩媚明亮,眼底却满是哀伤。 她痛苦地望着他,眼底满是挣扎。 可他呢,他只是转身离开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却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臣与殿下,再难同路。” “先生?先生?”陈顼轻声唤他。 裴玄猛然回过神来,道:“殿下。” 陈顼担忧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裴玄道:“无事,不过是想起一桩陈年旧事罢了。” 陈顼道:“方才洛阳刺史派人来请了,这宴席要开了。” 裴玄道:“也好。” * 半个时辰后,便开宴了。 司马瓒和陈顼、弄玉、陈持盈坐在上首,裴玄、季风、洛阳刺史并着一众官员和北魏使臣坐在下首。席间,早有歌舞伎应着丝竹管弦跳些舞曲,虽不跳得很好,却也不错了。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司马瓒喝酒喝得痛快,有了几分醉意,颇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歌舞伎们,道:“这南楚女子婉转,倒与我们大魏女子不同。” 洛阳刺史笑笑,刚要开口,又顾忌着陈持盈,便只道:“是,是。” 季风看不上他那般曲意逢迎的模样,便只闲闲吃着酒,不多言一句。 谢念坐在陈持盈身侧,见她默然不语,只当她是不喜司马瓒如此,不觉低叹。 纵是她这位表妹再如何标致聪慧,于姻缘一事上,都再无转圜余地了。女子嫁人惯常如二次投胎,一朝踏错,便是半生尽毁了。 她想起当初,姑母也曾暗示过她父亲,要她去和亲。因着他父亲极疼她,当时便梗着脖子不肯答应。后来有了北魏要迎娶公主一事,才算绝了她姑母的心思。 谢念想着,不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如今想来,仍觉后怕…… 也不知他日,她会嫁给谁。可凭着她父亲待她的心,总会为她选一位良配罢。 陈持盈全然不知谢念在想什么,她只是小心觑着裴玄,见他面色深沉,只当他是因着自己的事,心中便欢喜了几分。 当初谢贵妃有意撮合她与裴玄之时,她也并未有多喜欢他。可如今,她却越来越想得到他。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她是因为爱慕他,还是因为,他是弄玉的男人。 陈持盈站起身来,款款走到裴玄身边,道:“裴大人,这一路辛苦,我敬你一杯。” 裴玄赶忙起身,他不自觉地看向弄玉,只见她正巧笑着,不知在与身边的人说什么,好像全然没有因为下午的事情所扰。 “裴兰辞,你我缘尽于此。” “臣与殿下,再难同路。” 一个晃神,陈持盈已端着酒盏,喂到了他唇边。 裴玄一怔,赶忙将这酒盏推开,道:“殿下,不可!” 陈持盈尤自要喂他,推搡之间,酒盏中的酒便泼了下来,弄脏了她的裙裾。 陈持盈瞬间便红了眼眶,苦笑道:“连裴大人都要欺负我么?” 裴玄神色一凛,道:“臣不敢。” 陈持盈望着自己的裙裾,泪水盈盈地从眼眶中落下来,如珠串般,安静地落着。 裴玄面露不忍,道:“殿下不若先去换一件衣衫,再来赴宴也使得。” 他说着,便命侍女们来侍奉陈持盈去房中更衣。 陈持盈脚下未动,只低低道:“裴大人,我害怕。大人可否陪我同去?” 她说着,便伸手去攥裴玄的衣衫。 裴玄赶忙向后退了一步,可今日之事是因他而起,他到底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只道:“臣会护送殿下回房。” 陈持盈点点头,便走在裴玄身侧,款款朝着房中走去。 * 季风见宴席上的人已喝得烂醉如泥,酒气熏天,料想弄玉觉得无聊,便走到弄玉身侧,朝着她伸出手来,道:“夜色正浓,殿下可要出去走走?” 弄玉抬眸看向他,浅笑着道:“夜凉如水,季大人不怕冻着身子?” 季风笑着道:“奴才只怕唐突佳人。” 弄玉笑着摇摇头,便伸手握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陈顼看不下去,猛地掷下酒盏,走到两人身前,道:“这么晚了,皇姐去哪里?”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本宫出去吹吹风,霸先也要管么?” 陈顼急道:“皇姐,天色已晚……” 弄玉却没看他,只径自挽着季风的手朝外面走去。 陈顼见劝不动她,便跟在他们二人身后,急急走了出去。 伯英和遣兰见状,都不知该跟着还是不该跟着,两人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追了出去。 * 也许是因着临近年关,洛阳城中到处都点着灯火。 如今已到宵禁,整个城便如空城一般,只有点点灯火,映着漫天星子,将整条长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宛如走在银河里。 弄玉发了性子,见陈顼跟着,便笃定要甩掉他似的,拉着季风的手在街上跑起来。 她提着裙角,仿佛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 不是现在,而是那个从未背负屈辱、背叛的时候。 季风不由得看向她,见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肆无忌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而目光,也再难从她身上移开。 两人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陈顼懊恼地站在原地,拼了命似的要把弄玉找出来。他四处看着,脚下将一切拦着他路的东西都踢翻开来。 伯英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温言道:“六殿下,您回去罢。有季风在,安平殿下定不会有事的。” 陈顼转过头来,见来人是伯英,忍不住恸哭起来,他瘫坐在地上,委屈得像个孩子,道:“姑姑,为什么……皇姐为什么如此待我?从前我们不是最要好吗?她不是说过,会护着我一生一世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伯英轻轻抚着他的背,叹息道:“安平殿下许是累了罢。殿下,你就让她歇一歇,高高兴兴地去走她自己的路,过她自己想要的日子吧!” 陈顼眼神空洞,喃喃道:“我从未想过要和皇姐争什么,我只想能和她回到从前,就这么难么?” 伯英道:“六殿下,您是皇子,自小有皇后娘娘疼爱,有陛下重视,可安平殿下有什么呢?陛下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女儿,她自己的母后也嫌恶她,心疼她甚至不如旁人,您不懂,她一个小姑娘在宫中有多难挨。依着奴婢看,就算可以,她也再也不要回到从前了。” 陈顼自然知道弄玉从前的艰难,他虽锦衣玉食,可于他而言,深宫也宛如监牢,没有一刻好过。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留恋他们从前姐弟情深的时光。 半晌,他抬头看向伯英,道:“姑姑,皇姐就那么厌恶我?她就那么喜欢季风?” 伯英摇摇头,道:“奴婢不知道安平殿下是如何想的,但奴婢知道,你们自小姐弟情深。安平殿下如今虽变了许多,却从未做过什么伤害您的事,是不是?至于季风,在深宫之中,安平殿下能遇到一个知心的人,是奴婢想也想不到的安慰,又何必在乎季风是何身份呢?” 遣兰站在他们身边,忍不住道:“殿下,姑姑,下雪了!” 陈顼抬起头来,果然看见漫天飞雪,扑了他满头。 他想起一句话,此生若是共淋雪,今生也算共白头。 “姑姑,你信么?将来那个与皇姐共看万里江山落雪的人,会是我。”他轻声道。 第42章 阴差阳错 她既不在,孤便拖了整个天下…… 弄玉挽着季风, 一路奔到城楼之上,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气喘吁吁地弓着身子,大口喘着气, 她转头看向他, 见他望着自己, 不觉笑起来, 道:“前世今生, 都从来没有一刻这样自在过。” 季风笑着道:“但愿殿下今后日日都能痛快。” 两人正说着,便见大雪自天边纷纷落下, 宛如落英。 弄玉缓缓直起身子, 怔怔地望着那雪,伸出手来接着, 道:“两世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雪。” 季风道:“等殿下到了边境, 便知道那里冬日里整日被雪覆盖,大雪厚厚地铺在地上, 如同毯子一般。孩子们都肆意玩闹着,或是打雪仗, 或是堆雪人, 大人们也总在笑,炖上一锅子热菜,便是一个家最好的味道。” 弄玉望着他, 道:“季风,对不住……” 季风道:“殿下何故如此说?”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季氏虽是被奸人攻讦,可说到底,不过是帝王心术。父皇容不下功高震主的功臣。” 季风的眼底微沉, 道:“陛下是陛下,殿下是殿下。我分得清。”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是么?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我与父皇别无二致,大约也会失望吧。” 季风道:“殿下不会的。” 弄玉看向他,道:“就那么信我?” 季风下定决心,缓缓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握在手中,道:“殿下将来,会是天下最好的帝王。” 女帝…… 这心思,她只与崔太后说过,没想到他竟懂得。 弄玉深深地望着他,像是想要看穿他,却发现他眼底深邃,可望向她的目光却澄澈干净,宛如赤子。她好像根本就不必去猜他的心思,又好像,永远也猜不到。 季风温言道:“我会陪在殿下身边,帮着殿下拿到一切殿下想要的东西。” 弄玉扬起头来,试探道:“你肯这样帮我,是因为……你心悦本宫么?” 季风勾了勾唇,道:“或许罢。” 弄玉道:“堂堂的九千岁大人,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明白?” 季风笑笑,突然郑重起来,道:“那么,在殿下心中,当我是什么呢?奴才?臣子?还是……夫婿?” 弄玉缓缓抽回手来,她靠着墙,顺着墙沿滑下来,望着漫天飞雪落在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之中,道:“季风,若没有前世,又或者,若你不记得前世种种,也许,本宫会爱上你的。” 她知道他想问的是甚么。 上一世时,也不对,那是她死了之后的事了。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听到他杀红了眼:“你坐一日皇位,不过是因她在一日。她既不在,孤便拖了整个天下,同入地狱!” 那时她便知道,堂堂的九千岁大人失了自己的心…… 她想着,转头看向他,道:“可是现在,本宫最多只能把你当作……知己。” 季风心头一窒,面上却只是笑,道:“能做殿下的知己,已很好。” 他取下腰间的剑,抱着剑站在她身侧,头渐渐沉下去,重重地靠在墙上。 脑子里浮起上一世时的事,她的痛苦、呻/吟和乞求。渐渐地,连乞求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闷响,那是她的泪落在枕上的声音。 他告诉自己,那时,他一定还不爱她…… 否则,他无法原谅自己。 他轻轻闭上眼睛,眉头却紧紧蹙起,再也无法平息。 当时的他,只知道恨,恨皇室对季氏一族所做的事,恨陛下对忠臣的不公,恨那些皇子公主,踩踏在季氏的血上享受锦衣玉食…… 他将她践踏在泥土里,夺去她皇弟的权柄,诛杀其他皇室,看着谢氏、萧氏、裴氏等世家匍匐在他的脚下。 一切都如他所算计的那样进行,直到……他爱上了她。 万劫不复。 “我所犯下的错,殿下无须忘记。”他轻声道。 “忘不了。”弄玉淡淡说着,眼底似有流光闪过,只一瞬,便融化在了雪中。 * 两人赏了许久的雪,直到雪将洛阳城覆盖成一片雪白,弄玉才站起身来,道:“梦醒了,该回去了。” 季风点点头,陪着她一路走回去。 驿站里已安静了下来,好像繁华落尽,只余寂寞。 侍从们小心地将方才推杯换盏的痕迹清扫干净,不敢扰了贵人们的清梦。 伯英迎上来,轻声道:“遣兰已收拾妥帖了,殿下回来正好安睡。” 弄玉点点头,转头看向季风,道:“今夜之事,仅限你我。” 季风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明白。”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熟悉让弄玉不觉微怔,可到底也没说什么,便随着伯英一道离开了。 陈顼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直到弄玉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之下,他才走回房内。 伯英和遣兰侍奉着弄玉沐浴,弄玉靠在浴桶壁上,闭着眼睛养神。 遣兰道:“今日宣德殿下去换衣裳时,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裴大人,裴大人突然发火,说了什么‘自毁清誉,小人所为’之类的话,便匆匆离开了。后来他便嘱咐众人,从即日起,侍奉宣德殿下之事他再不插手……” “遣兰,没得在殿下这里嚼舌根!”伯英端了花瓣进来,正听到遣兰的话,不觉皱眉。 遣兰有些羞赧,道:“奴婢只是觉得,裴大人是殿下的未婚夫婿,这些事殿下该知道。” 伯英瞪了她一眼,又觉好笑,道:“偏你懂得这些!” 弄玉见她两人斗嘴,只觉温馨惬意,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心里却盘算起遣兰的话来。想来是陈持盈不肯和亲,这才动了自荐枕席的心思,料想她的衣裙也是她故意沾湿的了。 只可惜,她遇到的人是裴玄。 她想不通,上一世裴玄爱陈持盈爱得眼珠子似的,今生怎么会变得这样多。 难不成,他爱她当真是因为,他以为面具之下的人是她? 弄玉冷笑一声,心道那裴玄的爱也太肤浅廉价了。 “还有一事,”伯英低声道:“方才洛阳刺史在宴席上无意间说起,朝中近日大变,御史台的崔恬大人不知怎地掌握了三殿下通敌的证据,似是他和谢顺大人合谋,在楚魏议和之事上得了不少好处。陛下震怒,责令将三殿下的丧仪降为普通皇子的规格,又将谢顺下了大狱,还不知会如何呢。” 弄玉没说话,只道:“那谢贵妃呢?” 伯英摇摇头,道:“料想是内宫之事,朝臣们未必清楚。再者说,皇后娘娘孱弱,哪里有本事动谢贵妃呢?她只推一句什么都不知,想来陛下念在多年的情分上,罚她禁足几日也就罢了。” 弄玉点点头,冷声道:“她如今死了儿子,女儿又送到北魏去和亲,父皇疼她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将她如何了。” 遣兰道:“宣德殿下和谢姑娘也听见了,谢姑娘当场就哭了,宣德殿下倒是安静得很。奴婢素日里倒看不出,她那样冷血,谢顺好歹是她亲舅父……” “不许胡说!”伯英斥道。 遣兰再不敢多言,只吐了吐舌头,便端着凉水退了下去。 弄玉道:“不过我们三个,姑姑不必如此拘着遣兰。她性子活泼,是好心。” 伯英道:“奴婢知道遣兰性子单纯,没有恶意。只是宫中人心繁杂,若是放着她去,只怕有一日会害了她。” 弄玉自然明白伯英的意思,便没再提此事,只道:“陈持盈不是冷血,是心里有谋算。” 若不是上一世被她害了多次,弄玉也再想不到,那样小白花似的姑娘,竟有那么深的筹谋。 伯英道:“奴婢也是这些日子才看出来,宣德殿下并非寻常女子。殿下还须防着她些。” 正说着,便听得门外遣兰“哎呦”一声。 弄玉朝着伯英使了个眼色,伯英便疾步走了出去,道:“作甚么?” 遣兰没好气地看着面前的陈持盈,道:“是奴婢没看清路,冲撞了宣德殿下。” 伯英见陈持盈只穿了单衣,头发披散着,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便道:“殿下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身边侍奉的人呢?都哪里躲懒去了?阖该打死!” 陈持盈柔声道:“姑姑,不怪她们。是我想见姐姐,才悄悄跑了出来,不许她们跟着的。” 伯英敛了神色,道:“殿下还是请回罢。安平殿下正在沐浴,只怕不便见殿下。” 她说着,便要转身回房里去。 陈持盈赶忙唤住了她,道:“没关系,我可以等。” 伯英道:“安平殿下累了一日,沐浴过后便要歇下了。殿下还是请回罢,有什么事明日再提不迟。” “可是……”陈持盈不肯罢休,伯英却没等她说完,便已走入了房中,将门紧紧阖上了。 遣兰站在房门外,道:“殿下,请吧。奴婢这一身衣裳都湿了,还得换去,没工夫陪着殿下耗着。” 陈持盈道:“遣兰,我就在这里等等,你不必顾虑我。” 遣兰见她一副死等在这里不罢休的模样,脑仁都气得胀疼,道:“殿下穿得这样单薄,倘或这一晚上等得生了病,旁人只当是我们殿下苛待了您,倒不知是您执意如此呢。” 陈持盈道:“你放心,若是我明日病了,也只会怪自己,决计怪不到姐姐身上去。” “您这是作甚么?”遣兰半是无奈半是动气,又碍着自己是奴人家是主子,说不出旁的话来。 两人正僵持着,便听得房门“吱”地开启,弄玉正站在房门前,幽幽盯着陈持盈的眼睛,道:“怎么?白日里和本宫的男人拉拉扯扯,夜里又来坏本宫的名声了?” 第43章 阴差阳错(二) 是不是,只要他们死了…… 弄玉刚沐浴完, 发丝上仍旧沾着水珠,她只着了一件素色的里衣,脸上脂粉未施, 就这样站在门边, 却依旧美得迫人。 陈持盈望着她, 只觉心神震动。 她自小便自恃美貌, 可弄玉就像是长在她心头的刺, 令她折也折不断,忘也忘不掉。 她勉力稳住心神, 垂眸道:“姐姐, 往日种种,皆是我的错。可今日, 我当真是来求和的。” 她说着, 便跪了下来, 哭着道:“姐姐,求你, 救救我母妃!” 她说着,便要去磕头。 伯英急道:“殿下, 您这是作甚么?” 她正要伸手去拦她, 却听得弄玉道:“不必管她,她想作甚么,便由着她作甚么, 本宫受得起。” 陈持盈没想到弄玉竟当真狠心看自己去磕头,可如今的形势,她又不得不磕下去,便强忍着硬磕了三个头,才抬起头来, 道:“姐姐,想来京中之事你已知道了。我如今不得不去和亲,从此往后,只怕再无回故土的日子。我母妃性子虽骄纵些,却绝无坏心,还请姐姐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对她照拂一二。” 弄玉几乎想笑,道:“你母妃的性子,也担得起‘绝无坏心’四个字?” 陈持盈道:“我不求母妃将来如何荣耀,只要姐姐给她一条生路,让她平平安安到老就是了。” 弄玉冷笑一声,道:“你错了,凭着你母妃的本事,可用不着本宫。” 弄玉说着,转身便要踏入房中。 陈持盈却急急将一个香囊塞在她手中,道:“姐姐,我没什么好谢你的,只盼着你收下这香囊,也算全了我的心意。” 弄玉将那香囊拿在手中瞧了一眼,便俯下身来,将它重新塞回陈持盈手中,幽幽道:“你心里想的甚么,我全都明白。我只告诉你,别再搞这种不入流的把戏,也别再动我的脑筋,否则,本宫要你的命!” 陈持盈听着,心头翻涌起来,她颤抖着道:“姐姐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弄玉拍了拍手,款款站起身来,道:“你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好,本宫言尽于此。” 她正要关门,脚下一顿,连头也不肯回,道:“还有,别再说甚么姐妹之情,本宫听着恶心。” “安平殿下即便是姐姐,也不该如此待宣德殿下!”谢念疾步走过来,将陈持盈扶起,恨恨地盯着弄玉的背影。 弄玉冷哼一声,道:“谢姑娘,本宫劝你别管旁人的事,否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念张了张口,终究不敢再多言。 弄玉没有理她,只径自将门关上了。 这次连伯英都没了好性子,道:“宣德殿下、谢姑娘,这更深露重的,两位还是快些回去吧。” 陈持盈微微点了点头,看向谢念,道:“姐姐,我今日有些怕……” 谢念道:“我陪着殿下睡便是。” 陈持盈这才安下心来,道:“这香囊是安平姐姐不愿要的,念姐姐可嫌弃?” 谢念笑着道:“下午时候你才给了我一个,你忘了?” “姐姐可收着?” “自然。收得好好的。”谢念说着,像是怕她不信,忙从袖袋中取了出来给她看着。 陈持盈松了口气,破涕为笑,道:“姐姐喜欢就很好,快收着吧。” 两人一路朝着陈持盈的房间走去,直到陈持盈的房间亮起灯来,伯英才看向遣兰,道:“劳顿了一日,快歇着罢。” 遣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总算把她们送走了。” 伯英笑笑,道:“又没大没小了。” 她想起弄玉的话,终究不忍再苛责遣兰,只让她先回弄玉房中去睡,自己又收拾了片刻,方自去弄玉房中歇下了。 * 翌日一早,弄玉是被一声女子的尖叫吵醒的。 “怎么回事?”弄玉坐起身来。 伯英站起身来,替弄玉披了件外衫,道:“殿下别急,奴婢去瞧瞧。” 弄玉点点头,还没开口,便听得门外吵嚷起来。 伯英蹙眉道:“一个个地出了宫,体统都没了。” 弄玉道:“许是出了大事了。” 遣兰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只要不是宣德殿下出事,只要不赖在咱们身上,凭他出了天大的事,奴婢也不慌。” 弄玉笑笑,道:“去罢。” 伯英道了声“是”,还没出门,便听得有人“咚咚咚”地敲起门来。 伯英将房门打开,只见季风正站在门前,道:“殿下没事吧?” 伯英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却仍答了,道:“无事。” 季风微微颔首,道:“今日之后,晚上我都会在房门外守着。” 伯英尤自不解,弄玉已穿好了衣衫,头上只随意绾了个发髻,走上前来,她望着季风,低声道:“谢念?” 季风点了点头,道:“谢念。” 伯英和遣兰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们两个,不知他们在打甚么哑谜。 弄玉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她心里都是算计,只是没想到她心狠成这样。” 季风低声道:“许是宫里出了事,她等不得了。” 弄玉道:“也是,若是换了寻常宫女,也交待不了北魏。” 她说着,正要回房去,便见陈顼急急跑了过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极认真地端详着她,半晌,他突然扑上来,将她拥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她。 “殿下……”伯英想要劝他。 弄玉却微微地摇了摇头,道:“霸先,你先松开我。” 陈顼这才缓缓松开她,她看向他,才发现他眼里盈着泪,不知是吓坏了还是旁的甚么。 季风站在一旁,与弄玉对视的一瞬间,两人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皇姐,你没事就好。就好。”陈顼说着,不知是在安慰弄玉,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弄玉自然知道他在关心自己,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微微颤抖着,不是不震动,只是受过太重的伤,重到连她自己都无法劝说自己去相信他。 或者,是太疼了,就麻木了。失去了再次柔软的能力。 她没说话,却也没再出言赶走他。 陈顼道:“先生也想来,可他没办法,他要和北魏人周旋。” 弄玉想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裴玄,便道:“无所谓了。” 陈顼道:“怎么是无所谓?” 他有些气愤地看着季风,道:“某些人不必在意旁人,才能第一个来寻皇姐的。” 季风笑笑,道:“六殿下,你是否听过一个词,叫做‘心无旁骛’” “那又如何?” 陈顼没好气地看向他。 季风道:“心无旁骛便意味着专一。一般来说,只有心无旁骛的人才最容易成功。” “你!狂妄至极!”陈顼怒不可遏,似是气得狠了,连话语都不觉颤抖起来。 季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可渐渐地,这份淡然便沉到了他的眼眸之中,再也不见。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这个倔强的少年,日后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帝王。一个足够心狠手辣的帝王。 上一世,季风命人将他勒死,侍卫们用白绫绞着他的脖子,他已经喘不过气,却仍是倨傲地看着他,带血的嘴角扯出一个可怕的弧度,道:“成王败寇,你只是侥幸赢了……” “那安平呢?她算甚么?你知不知道她为你付出了多少!”季风声音撕裂。 他嗤嗤地笑起来,道:“季风,你知道么?朕不后悔。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他笑着笑着,便再没有了气息。 季风死死盯着他,只见陈顼眼角落下一滴泪。不知是在哭他自己,还是在哭旁人。 弄玉注意到了季风眼中的杀意,便走到季风身侧,不动声色地替他理了理衣衫,眼眸中却充满告诫。 季风立即会意,便敛了杀意,只温柔地望着她。 可这一幕落在陈顼眼中,却全然变了味道。 他越发地嫉妒,嫉妒得发狂。 “安平殿下、六殿下。”裴玄的声音陡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将他们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先生。”陈顼乖乖回了礼,道:“五皇姐那里……可安顿好了?” 裴玄摇了摇头,道:“有些事,臣想听听安平殿下和六殿下的意思。” 弄玉懒得和他多言,便只道:“此次送亲,裴大人才是正使,自然一切由裴大人做主。” 她说着,手还在季风的衣襟上抚着。 弄玉道:“那便请裴大人带着霸先先去议着,等本宫梳妆好了就来。” 她说着,也不等裴玄答复便径自踏入了房间内。 裴玄面色冷凝,看向陈顼,道:“六殿下,请吧。” 陈顼点点头,可目光却没从弄玉的房门前移开。 他们两人皆无心思,却再无理由留下,便只得先离开了。 季风握紧了腰间的剑,见他们离开,手指才略松了些。 这些日子,前一世的记忆越发清晰,而他也就越发难以控制心底的杀意。 是不是,只要他们死了,他的弄玉就不会受伤害?就可以,平安。 第44章 阴差阳错(三) 裴玄,连你也输给她了…… 弄玉收拾妥帖, 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她原也不想参与这些事,是陈持盈去和亲,还是旁人去和亲, 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左右她要扳倒的是谢氏一族, 一个都逃不掉。 她刚一踏出房门, 早已有侍从候着了。 她看了季风一眼, 季风幽幽道:“看来, 今日之事若是殿下不去,只怕无法了断。” 弄玉看向那侍从, 道:“走罢。” 侍从道了声“是”, 一路将弄玉引至陈持盈的房中。 还未推开门,便能听到里面隐隐的女子抽泣声。 弄玉蹙了眉, 将门推开, 只略略环视了房内一圈, 便径自寻了主位坐下。 裴玄看着季风在弄玉身侧坐下,眉心不觉跳了几下, 终究没说什么。 房内只有裴玄、陈顼、陈持盈、谢念几人,另有北魏的使臣两名, 弄玉见过他们两个, 并不是甚么上得了台面做得了主的人,想来是司马瓒嫌麻烦,命他们来顶事的。 两人见弄玉来了, 便将茶盏放了下来,道:“裴大人,如今安平殿下来了,南楚也该给我们一个说法了吧?” 裴玄冷冷道:“大人如此说,倒像是我们大楚有了过错。此事分明是北魏有错在先, 细论起来,也该北魏给我大楚一个说法。” 那其中一人冷笑道:“南楚舍不得公主和亲,便不知使了甚么龌龊招数,害得太宰大人无端宠幸了这女子……” “你说甚么!” 陈顼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你们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还在这里放甚么厥词!” 弄玉看向谢念,她正哭得不能自已,头发披散着,连大家闺秀的体面都顾不得了,只是靠在陈持盈怀里抽泣。 陈持盈亦红了眼眶,斜斜地觑着弄玉,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赶忙低下头去。 那两名北魏使臣见陈顼开了口,也不便再说甚么,便只道:“无论如何,今日便要将此事议定了,给太宰大人一个交代才是。” 他们说着,便起身告辞了。 弄玉见他们二人走了,才淡淡抿了一口茶,道:“裴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玄羞于启齿,便只简单说道:“昨日司马瓒喝醉了酒,不知怎地走到了宣德殿下的房间,偏殿下不在,唯有谢姑娘在,便……早起谢姑娘闹起来,臣等才知道此事。” 陈顼恨道:“什么喝醉了酒?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定是昨夜起了色心,忙乱中又分不清,才做下这种事!” “呵,”弄玉冷冷道:“方才北魏那两个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陈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道:“皇姐,你怎么帮外人说话?” 弄玉道:“司马瓒真起了色心,去寻个歌舞伎来还快些,何必非要宣德不可?又为何寻到宣德这里宣德偏巧不在,只有谢姑娘一人在?侍奉的人呢?竟没一个拦着的?难不成都睡死了不成?” “这……”陈顼心下也有些疑虑,便看向陈持盈,道:“五皇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持盈道:“姐姐,我昨日因着被姐姐所拒,心中苦闷,便请了念姐姐来陪我睡。晚些时候,念姐姐已睡熟了,我却辗转难眠,我怕扰了念姐姐清梦,便径自出去了。身边侍奉的人担心我,便随着我一道去了。” 她说着,落下泪来,道:“左右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念姐姐……” 谢念哭着道:“此事怎能怪殿下?都是我福薄罢了。” 裴玄摇摇头,叹道:“此时追究此事只怕已晚了。唯今之计,恐怕也只有将和亲之人改为谢姑娘,也好全了大楚和北魏的体面。” 陈顼道:“大概也只能如此了,想来父皇也会体谅的。” 陈持盈抽泣道:“都是我害了姐姐……” 谢念哭着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弄玉瞧着谢念恨得几乎不能自已,却依旧护着陈持盈,只觉齿冷,道:“谢姑娘,昨日你们孰是孰非,本宫断不清楚,也没心思断。本宫只想告诉你,名节也好,清誉也好,算不得女子的命,只有踏踏实实过得日子,才是我们女子的命。” 谢念听着,懵懂地抬起头来,道:“安平殿下,您这是何意?” 她平素因着谢贵妃和陈持盈的关系,一贯不喜欢弄玉,可这一次,她却拼尽全力想要听弄玉说话。 陈顼急道:“皇姐……” 弄玉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谢念面前,道:“不过是个男人,睡了也就睡了,谢姑娘当真要嫁给他?赔上自己的一生?” 裴玄和陈顼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番话,一时间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季风倒是淡然地望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欣赏,唇角不自觉地勾出弧度来。 谢念颤抖着道:“可是……若我不嫁,宣德殿下怎么办呢?” 弄玉淡淡道:“那是她的宿命,不是你的。谢姑娘,本宫言尽于此。” 裴玄郑重道:“如此,只看谢姑娘的意思。” 谢念不由得看向陈持盈,她死死咬着唇,有些怨毒地盯着弄玉,冷笑道:“姐姐当真是好谋算,一招棋,害了我们两个人。” 弄玉冷冷看了她一眼,道:“哦?是本宫害了你,还是你好棋落空,气急败坏?” 陈持盈站起身来,再无了平日里的娇弱模样,道:“陈弄玉,你害得我不得不去和亲,如今又想害念姐姐么?你有没有想过,她若是回到大楚去,旁人会怎么看她?她这一辈子还能嫁给谁?只怕到时候,连她家中姊妹都要为她所累!又或者,谢氏一族的女子都将抬不起头来!你要她们怎么办?” 谢念听着,本已动摇的心又惴惴不安起来,她勉力站起身来,道:“两位殿下不必因着我……” 弄玉硬声道:“那是她们的因果,为何偏要谢姑娘担着?即便今日她不是谢氏的姑娘,是旁的什么人,本宫都是这句话!没有人天生该为旁人牺牲!” 谢念眼中盈着泪,灼灼望着弄玉,半晌,才挣扎着道:“安平殿下,您今日为谢念说的话,谢念一生铭记。只是,谢念不能……” 她说着,便要跪下去。 弄玉伸手扶住她,道:“谢姑娘,你不该顾虑那些世俗的东西的。本宫现在说,你也许不懂,可日子的苦却是自己尝得到的。” 她正说着,见谢念腰间挂着那两枚香囊。其中一枚,正是陈持盈昨夜要送自己的东西。 弄玉一把将那香囊扯下来,挑眉道:“这是什么?” 谢念不知她为何会说起此物,不觉看向陈持盈,道:“这是宣德殿下送给我的。” 裴玄走上前来,道:“这不是宣德殿下……” 他没说下去,可顿时便觉得此物不大寻常。 他将两枚香囊拿在手中瞧着,道:“来人,去传太医来!” 弄玉道:“何必那样麻烦?” 她轻嗅了一下,心底便已了然了。 她将香囊塞在陈持盈手中,道:“男女两人相悦,不必动情,迷情而已。只不过,这香囊只是个引子,还有什么?是了,是酒。对不对?” 陈持盈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摇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 弄玉道:“是不可能如此,还是本宫不可能知道?” 这是楚国宫中流传的极隐秘的法子,若非上一世时季风告诉她,只怕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只可惜,季风让她保护自己的法子,如今却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弄玉的眼底一沉,厉声道:“你原本想害的人,不是谢姑娘,而是本宫吧?” 裴玄听着,心底便已了然,只觉后怕,道:“宣德殿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肯承认么?难不成当真要去请司马瓒来对峙,你才肯说吗?” “不是,我没有……”陈持盈哭着瘫倒在地上,道:“小裴大人,你信我……” 陈顼怒道:“五皇姐,你居然还想害皇姐!此事我必将禀明父皇,让他看看,你到底是如何的观音面、毒蛇心!” 陈持盈哭着道:“你们都欺负我……为何陈弄玉说什么你们都信,偏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什么迷情之物?什么引子?我听不懂!” 她说着,用双手捂着耳朵,拼命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做错……” 弄玉看向裴玄,道:“如今事情已经分明,最终如何决定便有劳裴大人了。本宫乏了,先回去歇着了。” 裴玄担忧地望着她,道:“今日多亏殿下。如今临近北魏,只怕会越来越乱,今后臣会命侍卫保护好殿下。” 弄玉看向季风,正欲开口,便见陈持盈发了狠,不知何时已将头上的发簪拔了下来,猛地刺向弄玉。 “皇姐小心!” 陈顼喊道。 弄玉躲避不及,却见季风突然护在了她身后,生生受了陈持盈这一刺。 “季风!”弄玉望着季风背上的血迹,一瞬间,只觉心头一痛。 季风将弄玉护在身后,神色凛然地盯着陈持盈,满眼都是杀意。 陈持盈见未得手,还要再刺,已被裴玄反手制住,怒道:“宣德殿下若再如此,就休怪臣不顾君臣之别!” 陈持盈还是第一次见裴玄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裴玄,又看看弄玉,认命地将发簪扔在地上。 裴玄望着那地上染血的发簪,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弄玉走上前来,只听“啪”地一声,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陈持盈捂着自己的脸,道:“凭什么?就为了个奴才?” 弄玉冷声道:“去北魏和亲,是你最后一条生路。你若执意寻死,本宫决不拦你!” 她说完,便与季风一道走了出去。 陈持盈瘫软着,一点点滑到地上去,她苦涩地望着裴玄,道:“裴大人,你是送亲使,你就这样看着她打我?” 裴玄淡淡道:“是殿下有错在先。” “呵,有错在先……”陈持盈怒极反笑,道:“是我有错在先,还是你根本是喜欢她!” 陈顼看不下去,道:“五皇姐,你对皇姐动手,按理要了你的命都不难,你怎么还有脸责怪先生?更何况,皇姐与先生有婚约在身,先生护着皇姐有何不对?” “婚约在身……裴玄,连你也输给她了,对不对?” 第45章 和亲之途 本宫敢嫁,你敢娶吗?…… 弄玉管不得陈持盈到底如何处置, 她扶着季风,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季风瞧着她眉头紧蹙,不觉勾了勾唇, 道:“小伤而已, 不妨事。殿下不必……” 弄玉瞪了他一眼, 道:“不必什么?” 季风道:“不必担忧。” 弄玉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宫担忧了?” 季风笑着哄她道:“是是是, 殿下没有担忧。殿下只是生性爱皱眉头。” 弄玉瞪了他一眼, 道:“堂堂的九千岁大人,被人家用金簪伤了, 也不知羞。” 季风见她恼了, 便敛了笑意,道:“不过皮外伤而已, 不打紧。” 他说着, 俯身在她耳边道:“我是用肩膀接了她这一下, 肩膀是最耐疼的地方了。” 弄玉懒得理他,只将他的胳膊一甩, 便径自入了房中。 * 伯英和遣兰见她进来之后便一脸凝重,忙迎上来, 道:“殿下, 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弄玉道:“去寻金疮药出来,不对,还是再去请太医来瞧一下。” 伯英赶忙上下打量着弄玉, 道:“殿下哪里伤着了?” 遣兰一边将金疮药放在桌子上,一边急急踏出房门去,道:“殿下,奴婢去传太医来!” 弄玉朝着身后看了一眼,道:“不是本宫, 是他。” 伯英这才松了一口气,又看向季风,只见他脖颈处全是血,自衣衫上阴出来,扑了满身。还好他今日穿的是深蓝色的衣衫,方才显得不那么可怖。 弄玉拿起金疮药,道:“还不过来。” 季风笑着走过来,道:“早知道有这个好处,便该让宣德殿下多刺几下。” 弄玉拽着他坐下来,恨道:“偏你话多!” 伯英这才听出来,原来季风身上的伤是陈持盈刺的。她暗自诧异,从没想到文文弱弱的宣德殿下竟是这般性子。 伯英微一愣神,便见弄玉已将季风的上衣剥了下来,她十指纤纤,衬着他肩头的血迹,便显得愈发青白。 弄玉认真地盯着那伤口,将金疮药轻轻涂在上面,便听得季风“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伯英走过来,道:“殿下未曾做过这些,还是奴婢来罢。” 季风赶忙对着伯英使眼色,伯英瞧着,脚下的步子便有些犹疑。 弄玉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金疮药,道:“伯英,你来罢。” “是。”伯英应着,正要伸手去接,便听得季风道:“别别别,殿下弄得正好呢。” “你不是嫌痛?”弄玉没好气道。 “一点点而已。”季风忙道。 弄玉冷笑一声,道:“伯英手脚轻,让她来,这一点点痛也没有了。” 伯英亦道:“正是呢,还是奴婢来罢。” 她本就觉得弄玉作为公主,去为宦官擦药实在不成体统,如今弄玉松口,她自是忙不迭要上手的。 季风忙道:“姑姑,您不懂,殿下替奴才上药,这是情调。” 弄玉手上猛地一用力,季风几乎疼得叫出声来。 伯英看不下去,道:“季风,这……” 弄玉冷声道:“既是他喜欢的,便让他受着。” 他强忍着,笑着看向弄玉,道:“不疼,不疼。奴才甘之如饴。” 弄玉面色虽冷,手上到底减轻了力道,轻手轻脚地替他擦了药,又命太医来替他看过,方才安下心来。 * 陈持盈房中,裴玄和陈顼都已离开了,只剩下陈持盈和谢念两人。 裴玄临走前留下了话,全凭谢念的意思,让她自己细细想来,主意定了告诉他便是。 这话裴玄说得很急,他本可以将一切都定下来,可他却再无心思。 他知道,陈持盈说得对,他的心已经乱了。 一开始,他对弄玉只是愧疚,愧疚她死在自己手中,愧疚他没有早些认出她,愧疚他不敢承认自己的心。 到现在…… 裴玄望着弄玉房间的方向,却不敢走进去,甚至,连多停留一刻都不敢。 他明白弄玉恨自己,可是不明白,为何弄玉对季风是不同的。明明上一世,强迫她的人是季风…… 陈顼看向他,道:“先生若是关心皇姐……” “我去司马瓒那里探探他的口风。”裴玄打断了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陈顼点点头,便只得由着他去了。 他最后回头望向弄玉的房间,那里隐隐传来些笑声,听不清楚是谁的。 季风,他现在一定在里面罢。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又骤然睁开。 是了,季风到底是个宦官,纵然皇姐喜欢,他又能如何呢? 皇姐或许把他当成个玩意留在身侧,又或许当真动了什么心思,可凭着皇姐的骄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嫁给他的。 只要不嫁给他,他就无法陪她到最后…… “啊!”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顼循声看去,只见众人都走出了房门,那声音实在太过凄厉,即便是驿站中那些见惯了事情,麻木到不仁的侍从,也觉得惊心。 “怎么回事?” 陈顼随便拦住一个跑过来的侍从。 那侍从喘着气,道:“六殿下,不好了!宣德殿下那边……” 陈顼等不及他说完,便急急朝着陈持盈的房中走去。 门外围了许多人,都探头探脑地朝里瞧着,却不敢进去。 陈顼穿过人群,猛地将房门踢开,只见陈持盈脸上被划了一条细长的口子,满脸都是血,她倒在床边,唇角不知是哭还是笑,眼底半点光亮都没有,只漠然地望着他,好像失去了全部精神。 “五皇姐,这是怎么回事?”他急急走过去扶起她。 陈持盈抬起手来,指了指一边的谢念。 谢念瑟缩在角落中,显然是吓坏了,她张了张口,又拼命摇了摇头。 陈持盈攥紧陈顼的衣袖,虚弱地喘息着,道:“霸先,如此,我也算赎过了罪责……” 陈顼痛惜道:“五皇姐,你这是何必呢?” 陈持盈道:“霸先,求求姐姐……别怪我……” 言罢,她便晕了过去。 陈顼命人去传太医,又将陈持盈抱在床上,道:“谢姑娘,烦请您随本王来。” 谢念早已吓得花容尽失,站都站不起来,只哭着道:“六殿下,不是我……” 谢念想起陈持盈方才对自己说的话,她告诉自己,唯有保全她,谢氏一族才有复兴的希望。她们两个人,不能都折在北魏。 她不懂她的意思,可她知道,她要保全她父亲,保全谢氏…… 陈顼叹息道:“时至今日,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区别呢?” * 是夜,驿站大堂。 陈顼道:“据太医说,五皇姐已无大碍了,只是脸上这刀划得深,需仔细调养,才有可能痊愈……” “那就是说,她有可能这辈子都这样,是个丑八怪了。”司马瓒幽幽道。 裴玄道:“太宰大人……” 司马瓒打断了他,道:“大魏苦寒,可没功夫让她调养。” 北魏使臣帮腔道:“出了这样的事,宣德公主也不好再承担和亲的重任了。先不论外貌,便是人品,也不合适。” 裴玄道:“那依着太宰大人的意思,是要谢姑娘去和亲么?” 司马瓒道:“谢氏不过臣子之女,如何能与公主相比?若大楚找不出公主和亲,这魏楚之盟也该改改,楚国多加三座城池给魏国,此事才算定下。” 裴玄紧拧了眉头,道:“谢姑娘出身名门,又知书达理,温柔娴静。如今被太宰大人所幸,才不得已顶替宣德殿下去和亲,怎好再多要三座城池?” 北魏使臣冷笑道:“太宰大人什么女子没见过?这女子能得太宰大人宠幸,亦是她的福分。若非如此,太宰大人还不许她替嫁呢!” 又有人道:“说到底,还是楚国有违盟誓在前!依着我看,倒不如让安平公主前来和亲,这三座城池也可免了!” 北魏人听着,都大笑起来。 司马瓒幽幽地盯着裴玄的脸,道:“裴大人,你意下如何?” 裴玄面色铁青,怒不可遏道:“太宰大人如此,岂不是欺人太甚!” 陈顼恨道:“司马瓒!你也别太无耻了!” 司马瓒冷笑道:“大魏强盛,便是欺负你,你又能如何?大不了再打一仗,大魏不怕,你们楚国承受得住吗!” “你……”陈顼怒目圆睁,几乎要冲过去打他。 裴玄赶忙拦住他,道:“太宰大人,我听闻北魏皇帝素来重信义,若魏楚因为一个女子争端再起,你回去如何与北魏皇帝交代?” 司马瓒听裴玄用司马弘压自己,面色便越发难看起来,他冷冷回头,看了司马弘一眼,淡淡道:“吾国陛下明智,想来定能体谅的。” 裴玄死死盯着司马弘的脸,道:“是么?” 司马弘一言不发,好像他只是个寻常侍卫,他微微垂了眸,眼底讳莫如深。 司马瓒见他不开口,心里便越发得意,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裴玄面前,笑着道:“裴大人,你再仔细想想,若是做不了主,不若问问你们皇帝的意见,本王等得起。倒是本王忘了,安平殿下是裴大人的未婚妻子,不知裴大人可舍得?” 裴玄紧紧攥着拢在袖中的手指,恨得几乎要怄出血来,他刚要开口,便听得门外响起女子的声音。 “司马瓒,本宫敢嫁,你敢娶吗?” 第46章 和亲之途(二) 五年之后,鸩杀司马弘…… “安平!”裴玄赶忙回头, 他见她款款走进来,第一次没有唤她殿下。 他不想她来,更不想让她承受这些。 北魏人的野蛮和耻辱, 只要他一人受着便足够了。 弄玉没有理他, 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便走到司马瓒面前, 道:“太宰大人, 有时候这箭离了弓箭,便再也收不回来了。大人要本宫去和亲, 是当大楚没人了么?” 她明明生得柔美, 语气也算不得霸道,可偏偏有种睥睨天下之气, 让人不敢逼视。 司马瓒心下一惊, 只觉她眼中凌厉, 让他不由得心底发寒,好像这打了胜仗的人不是北魏, 而是南楚。 “安平殿下说笑了,这南楚的军力, 只怕不须我多言。”他讪讪一笑。 弄玉道:“大人可听过一句话,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大楚的边境真如大人所言的如此好攻破,只怕北魏的大军早就长驱直入至京城了, 哪里还容得我们在这里谈和亲不和亲的事?” 她说着,看向季风,道:“更何况,只要季风在,季家军就在。” 季风站在她身侧, 虽未开口,却气势凛然。 恍惚间,司马瓒好像看见那个杀伐决断的少年将军屹立在马上,将北魏的士兵斩杀于马下。 司马瓒勉强稳住心神,道:“南楚的皇帝会让罪臣领兵?”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连自己的女儿都被北魏挑拣,父皇还有什么不肯的?所以啊,太宰大人可以拭目以待。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贵国的陛下会怎么想,胡太后又会怎么想。” 她幽幽说着,眼神朝着司马弘的方向瞥去。 他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唇角深深抿着,眉头拧成个“川”字,越发地像她上一世见过的那个帝王。 司马瓒不敢让她继续说下去,若当真惹怒了司马弘,也不是好玩的。 他便忙赔笑着道:“安平殿下,本王上次说过,君子不夺人所爱,你既是季将军和裴大人所珍爱之人,本王自然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他这话说得巧妙,一句话便将季风和裴玄都拉入其中。 季风也就罢了,裴玄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他冷冷纠正道:“太宰大人此言差矣,安平殿下是吾妻,再与旁人无干。” 司马瓒笑笑,道:“世上男子皆爱美人,可这美人爱谁,便凭各自的本事了。” 他说着,伸手拍了拍季风的肩膀,却见季风眸子骤然一黯,在一瞬间透出了某种警告意味。 他的手不觉一颤,悻悻地缩了回来,道:“事已至此,还请南楚早日给本王一个交待,本王也好禀了陛下和太后娘娘,这是‘战’是‘和’,全在一念之间。” 他说着,便大笑着朝外面走去。 司马弘跟在他身后,眼眸扫过弄玉的脸,他眼底翻滚着弄玉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戒备,又像是别的。 * 北魏人一走,弄玉便命人去请了谢念和陈持盈来,又将门关上。 她坐在上首的位置,悠悠喝着茶,道:“究竟如何,裴大人可定下了?” 裴玄道:“如今宣德殿下容貌尽毁,也只得由谢姑娘代嫁了。只是臣子之女去换公主,北魏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呵,”弄玉冷笑一声,道:“三座城池,北魏人也说得出口。她陈持盈也配!依着本宫说,倒阖该北魏还我们三座城池,用谢念换她,倒是北魏的福气!” 裴玄叹道:“话虽如此,到底是我们理亏。” 正说着,便听得门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弄玉微一抬眼,还未及门外侍从开口,便道:“进来吧。” 陈持盈面色苍白,半边的脸颊上裹了纱布,她披了件披风,这披风宽大,便显得她越发的瘦。 谢念站在她身侧,似乎已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她扬起头来,冲着弄玉极郑重地行了礼,道:“谢念愧对安平殿下待我的心意,只是,我已想清楚了。我愿意替宣德殿下去和亲,只盼着陛下能顾念谢氏几分,饶过我的父亲。” 陈持盈柔柔弱弱地一拜,道:“今日之事,皆是我自食恶果。只是可怜念姐姐,替我担下这些苦楚……” 她说着,看向谢念,极认真地拜下去,道:“念姐姐虽一时气愤,毁了持盈的容貌,却也是持盈自作自受,再不敢埋怨念姐姐一句。相反,今日对持盈所做的一切,持盈永不敢忘。” 谢念怔怔望着她,她张了张口,终是伏到地上,化作一句:“殿下万勿如此,谢念受不住。” “你受得住。”弄玉站起身来,走到谢念身边,扶了她起身,道:“谢姑娘,你用一生的幸福替她圆这个谎言,无论她如何拜,你都受得。” 谢念呢喃道:“安平殿下……” 陈持盈带着哭腔道:“姐姐说得哪里话?是,千错万错皆是持盈之错,无论如何,持盈愿意赎罪……” 弄玉冷笑道:“赎罪?你赎的什么罪?你是罪孽深重,你不仅害了谢姑娘,更害了那三座城池的百姓,因为你的自私,害他们流离失所,害他们骨肉分离。你说,你赎得清这罪责么?” 陈持盈红了眼眶,道:“持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姐姐,你信我。” 弄玉一把掐住她的下颌,道:“陈持盈,你当真以为回了大楚,你就会有不同的路走么?你自以为推了旁人进深渊,你就会平安无事么?” 陈持盈哭着道:“姐姐,事已至此,你还要我如何?难不成要我自尽谢罪吗?” 弄玉冷声道:“自尽?你若当真敢自尽,本宫倒瞧得起你几分了。” 陈持盈见弄玉不肯松口,便求助似的望向裴玄和陈顼。可他们都嫌恶地望着她,没有一丝动容之意。 陈顼道:“五皇姐,今次之事,我会一字不改地禀给父皇,到时候,孰是孰非,他自有决断。” 陈持盈摇头道:“不……霸先,你不能……” 她拼尽全力去拉裴玄的衣袂,可他却向后退了一步,道:“宣德殿下,您……好自为之。” 煞那间,陈持盈便明白了她会遭遇什么。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道:“姐姐,你赢了。我现在的确生不如死,可是,我得活着。” 弄玉蹙了蹙眉,看向谢念,道:“谢姑娘,本宫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为了她嫁到北魏去么?无论是本宫还是大楚都不可能给你三座城池的陪嫁,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其中屈辱,你可受得住?” 谢念心底刺痛,连手指都忍不住颤抖,她最后望了陈持盈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 弄玉叹息道:“本宫明白了。” 她正要离开,谢念却突然攥住了她的手,深深地跪了下去,哀求道:“安平殿下,求您,饶恕宣德殿下罢!别让她去北魏和亲,也别让京城的人知道她所做的事……” 陈顼急道:“你这是何意?” 弄玉道:“谢姑娘,你是想保全谢氏罢?” 谢念点点头。 裴玄避过头去,没有再看她。 他亦是世家出身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们肩上所担负的责任。他们因为家族而荣光,亦可以为家族付出一切。 弄玉道:“可惜啊,谢氏已是强弩之末了。” 弄玉说完,便推开了谢念的手,拂袖走了出去。 季风跟在弄玉身侧,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谢念跪在原地,见裴玄掠过她身边,便仓惶问道:“裴大人,安平殿下说得是何意?”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底直直地盯着裴玄的眼睛。 裴玄的目光仍望着弄玉离开的方向,他眉心一动,终是不忍,道:“谢姑娘,大厦将倾,又岂是一人之力救得了的?” 谢念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看向陈持盈,道:“殿下,你对我说的话,可有骗我?” 陈持盈见裴玄、陈顼等人都离开了,周遭只剩下谢念和自己两人,便理了理了衣衫,款款站起身来,道:“念姐姐,你这样的性子,如何救得了谢氏?若我们两人中,有些许救谢氏的可能,那人也只能是我。” 谢念一把攥住陈持盈的裙角,道:“宣德殿下,你说过,我的牺牲不会白费的。” 陈持盈笑得妩媚,道:“念姐姐,你替了我,给了我新的可能,怎能说是白费?” 谢念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仔仔细细地盯着她,道:“宣德殿下,若你救不了我父亲,我就算去了北魏,也不会放过你。” 陈持盈点点头,道:“姐姐想多了,姐姐现在应该先想想,怎么在北魏活下来。” * 弄玉径自走到司马弘房中,道:“陛下,我们谈谈罢。” 司马弘想要拒绝,却见门已被弄玉关上了,季风守在门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道:“殿下,你放心,我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来。” 弄玉笑笑,道:“陛下,你也听见了。现在,你有空和我谈谈了么?” 司马弘冷声道:“谈什么?安平殿下就是这样与朕谈事情的?” 弄玉道:“方式是差了些,不过事急从权,本宫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司马弘冷冷盯着她,道:“安平殿下想谈什么?” 弄玉道:“本宫想请陛下劝说司马瓒同意谢念去和亲,不多加城池,也不多加旁的任何东西。” 司马弘道:“安平殿下大约是看清了朕,朕虽与司马瓒有些矛盾,却还知道顾念大魏的利益。” 弄玉笑笑,道:“那也得先顾念自身,而后才有大魏,对不对?” 司马弘警惕地望着她,道:“你想说什么?” 弄玉笑着道:“上次陛下帮了本宫一个忙,本宫感激不尽。若是这次陛下也肯帮了本宫,本宫倒有一句话送给陛下。” “什么?” “陛下身边是否有一个叫杨白的太医?还深得陛下信任?” “确有此人。”司马弘道:“那又如何?”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他是胡太后的人。” 上一世,五年之后,鸩杀司马弘之人,正是他。 第47章 和亲之途(三) 殿下分明从未来过北魏…… 司马弘垂了垂眸, 眼底却是一抹寒光,道:“安平殿下莫不是以为随便和朕说什么,朕都会信。” 弄玉笑着摇摇头, 道:“陛下多疑, 算是好事。不过, 此事并不难查证, 陛下只须费些功夫去查, 便能知道本宫所言是真是假。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对本宫来说并无好处。” 司马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道:“朕会去查证。若此事属实, 便算是朕与安平殿下的合作正式开始。” 弄玉点点头,道:“陛下行事干脆, 本宫自没有什么好拖泥带水的。” 她说着, 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道:“合作愉快。” 他冷执淡漠的眼神与她对视着,幽深的眸底涌动着分辨不明的意味。 弄玉才第一次发现, 原来他是瞳孔是琥珀色的。 * 弄玉自司马弘房中走出来,季风早已守着她许久了。 他替她提着灯笼, 一步步朝前走着, 照亮前行的路。 弄玉不觉望向他,也许,有人并肩而行的感觉也不错。 季风勾了勾唇, 道:“殿下今日怎么会和司马弘说杨白之事?” 弄玉收回了目光,道:“上一世本宫见他时,他已经被病痛折磨的气息奄奄,可如今,他正是少年。” 季风道:“殿下生了不忍之心, 是好事。” 弄玉道:“季风,你是否觉得,本宫的心不算狠?” 季风温言道:“殿下,成大事,也未必要心狠到六亲不认。” “是么?”弄玉抬眸望向他,道:“当初你教会本宫,对别人不狠,便是对自己残忍。” 季风的眼底闪过一抹微光,他避过头去,道:“殿下,若我说,当初是我错了,你信吗?” 弄玉冷笑一声,没有回答他,便款款向前走去。 季风一把攥住她的衣袖,深深望着她,道:“也许一时心狠,换来的是一世心痛,殿下还愿意沿着上一世我走过的路走么?” 弄玉眼底冷漠,道:“等我坐到你上一世的位置,再谈后不后悔的事罢。” 他望着她,只这一眼,便让他的心冷到了冰里。 他垂了眸,攥着她手腕的手却止不住颤抖起来。 弄玉察觉到他的不同,语气不觉柔软下来,道:“季风?” “上一世,是我对不住殿下……”他发现他错了,错得离谱,错得……罪无可恕。 弄玉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后怕和厌恶,连季风握着她的手腕的触感都让她难以忍受。 她伸出手来,一点点挣开他的手指,道:“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她迎着月光,拼命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连季风是否跟在她身后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回到房间,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她曾经有做好人的机会的。 可是她做好人的时候,却什么人都护不住,想要的东西永远都得不到。 她想着,骤然睁开眼睛。 “季风,我不后悔。”她背靠着门,轻声道。 无论他有没有听到,她都回答过了。 * 弄玉在洛阳驿站住了三日,三日之后,北魏和大楚终于达成协议,由谢念代替陈持盈去和亲,不再附加什么。 “念姐姐,你好自为之。”陈持盈挽着谢念说了最后一句话,便踏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陈顼看向弄玉,道:“皇姐,如今五皇姐不必去和亲,你又何必去送嫁?” 弄玉回头瞥了一眼谢念,道:“我们陈氏也该有个人做点好事了。” 陈顼道:“有先生护送,不会出岔子的。倒是你,这一路上都免不了和北魏人接触,我实在担心。” 弄玉上前一步,替他理了理衣衫。 陈顼尤自震惊,便听得弄玉在他耳边道:“回去看着些母后,别让她做傻事。还有谢顺,别让他活着。” 陈顼倏地睁大了眼睛,嗫嚅道:“皇姐……” 弄玉满意地看了看他的衣衫,笑着道:“本宫不喜欢没用的人。你不会让本宫失望的,对不对?” 陈顼虽不懂她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郑重道:“皇姐你放心……” 话还没说完,弄玉却已转身离开了。 陈顼有些落寞地望着她的背影,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袭上他的心头。 裴玄走过来,道:“殿下,回去万事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陈顼点点头,又忍不住低声问道:“先生,谢顺之事……是他活着对我们有利些,还是……” 裴玄眯了眯眼睛,道:“殿下为何会如此问?” 陈顼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到了这里。” 裴玄道:“殿下本就是嫡子,如今三殿下已死,能与殿下比肩的便只有大殿下,可大殿下的生母淑妃出身寒微,他性子又温和,不是夺嫡之人。臣的意思,是殿下只要安分守己,接下来的,便是等待。” “我明白了。” 陈顼垂眸道。 裴玄点点头,正要离开,他却忍不住道:“先生,这一路艰险,千万护好皇姐。” 裴玄笑笑,道:“她是臣的妻子,臣定会竭尽所能地护着她。” 陈顼手指猛然攥紧,终是忍不住,道:“先生,皇姐性子倔强,还请先生多包容她些……” 裴玄被他坦率的目光刺痛,眼底不觉染上一抹自嘲,道:“殿下放心。” * 路上又行走了一个月有余,倒是无甚么大事。经此一事,司马瓒也失了兴致,再没主动与大楚人接触过。 “殿下!前面就是平城了!”季风策马而来,笑着道。 弄玉掀开帘栊,果然看见远处高墙耸立,瞧着便觉气势非凡。 遣兰将手炉递给弄玉,抱怨道:“平城也太远了些,咱们从冬日里走到春日,总算是走到了。” 弄玉笑着道:“还说春日呢,这里处处覆着雪,没有半点要融化的意思。” 伯英道:“可不是?奴婢瞧着,这里的春日倒比京城的冬日还冷几分。” 她说着,不觉朝着身后的马车看去,道:“谢姑娘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弄玉道:“她自己选的路,若是没本事走好,吃亏的便只有自己。这样的好心,不要也罢。” 她说着,目光也悠远了几分,像是望着上一世的自己。 遣兰恨道:“算算日子,宣德殿下已经快到京城了。她倒是得尽了便宜。” 弄玉幽幽道:“能全身而退,也是她的本事。本宫只是担心……” 伯英温言道:“殿下担心甚么?” 弄玉笑笑,道:“没什么。” 也不知萧皇后见到陈持盈,会不会被她蛊惑。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若是她去父皇面前替谢贵妃求情…… 弄玉不觉掐紧了手中的帕子,眼底划过一丝冷厉。若当真如此,她真的要考虑是不是要先除掉萧皇后了。 她正想着,便见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她伸出素白的手指,将帘栊卷起来,道:“季风,怎么了?” 季风望着前面,道:“似乎是北魏派人来迎接了。” “领头的是谁?”弄玉问道。 季风摇摇头,道:“看不真切。” 不多时候,裴玄便走了过来,在弄玉马车前站定,行礼道:“安平殿下,北魏胡太后在宫中设宴,为我们接风洗尘。” “现在?”弄玉倒从未见过这样的待客之道。 只听遣兰在身后道:“哪里有这样的规矩,这舟车劳顿,难不成让人家蓬头垢面地去赴宴么?” 裴玄有些为难,道:“即刻。” 弄玉冷笑一声,道:“想来是胡太后等不及了,也好。免得给她听信谗言的机会。” 裴玄道:“殿下既允了,臣便去知会谢姑娘。” 弄玉道:“去不去全凭她的心意,不必勉强。” 裴玄道:“臣明白。” 见裴玄离开了,季风才跳下马来,坐进马车中,低声道:“胡太后急急召见,想来是为了大楚替换和亲人选之事,殿下须早些想好应对之策才是。” 弄玉道:“本宫瞧她是急着见司马瓒,才生出这么多事非来。” 季风笑笑,道:“自己的男宠本想娶个公主撑门面,如今却只得了个臣子之女,她自是要撒气的。” 弄玉笑着道:“撒气也有司马弘在前面挡着。” 季风唇角牵起,道:“胡太后虽不是司马弘的生母,却是文成皇帝的皇后,深得文成皇帝喜爱,又亲自将他养大,摄政多年,在北魏极有声望。司马弘要凭自己的力量在北魏站稳脚跟,只怕不易。” 弄玉道:“可他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配做本宫的盟友了。” * 两人说着,马车便渐渐行驶起来,不出半个时辰,北魏皇宫便近在眼前了。 司马弘走到弄玉的马车前,道:“安平殿下,请吧。” 遣兰瞪着眼,道:“不过是个侍卫,也敢来请我们殿下!” 弄玉笑笑,款款走下马车,任凭北风席卷她的裙角。 她朝着司马弘行礼,道:“陛下。” 遣兰睁大了眼睛,看向伯英,道:“他是北魏皇帝?” 伯英示意她噤声,道:“不得无礼。” “殿下分明从未来过北魏,却好像无所不知,难道姑姑不觉得奇怪?”遣兰忍不住道。 伯英摇摇头,没有回答。 是啊,弄玉如何会懂得这些呢…… 伯英不觉狐疑,却再也来不及细想,便赶忙下了马车,跟在弄玉身后,朝着北魏宫廷走去。 第48章 北魏胡氏 有了这光风霁月的裴大人,又…… 北魏本是游牧民族, 向来也没有定居的习惯,更不懂得设置甚么宫室,因此, 北魏的宫室大多仿照楚国所建, 只是到底粗犷些, 也显得气势恢宏几分。 遣兰小心觑着正殿内的八方廊柱, 只见这廊柱皆呈玄色, 上面雕着金色盘龙,盘龙皆是怒目而视, 让人望着便觉周身战栗。 司马弘走在弄玉身侧, 裴玄、季风、谢念等人跟在他们身后。 大殿中央拉着一方珠帘,珠帘之后, 隐隐可见是一位女子, 虽看不清模样, 却能感觉得到她很年轻,眉目深邃, 点着朱唇,婉转妖冶。与弄玉印象中太后娘娘该有的模样全然不同。 弄玉抬眸望向她, 而她也正望着她。 司马弘行礼道:“母后。” “陛下舟车劳顿, 不必多礼。”胡太后开口道。 司马弘却不起身,又问了胡太后安好之类的话,方才款款起身。 他态度恭谨, 宛如寻常人家的孝子,倒是弄玉没想到的。 只是他谦和若此,到底还是犯了胡太后的忌讳,两人闹得水火不容起来。 去母留子,北魏旧俗。 以杀母仇人养育自己, 到底不为人伦所容。 弄玉想着,已随着众人一道坐了下来。 胡太后望着谢念,只一眼,便轻蔑地笑起来,道:“南楚选来的和亲人选,竟是如此。” 司马瓒笑笑,道:“寻常女子自然入不得太后的眼。” 谢念低着头,脸颊红色欲滴,几乎羞得抬不起头来。 可胡太后并未放过她,只是笑着摇摇头,道:“这也差得太多了些。” 她说着,由着宫女将她从珠帘之后扶了出来。 弄玉这才发现,胡太后不过三十岁,寻常女子在这个年纪,早已被儿孙所累,而胡太后却美得不可方物。她着了一身金彩锈的衣衫,外面披着灰狐皮大氅,头上梳着单螺髻,发髻上斜斜的簪着一朵牡丹,没有佩环叮当,却华丽至极。 毛茸茸的领子之上,是一段素白的脖颈,再上面,是一双明媚勾人的眼睛。 这样的长相,若是温柔婉约一些,必是要迷死人的。可她偏生端庄威严,让人不敢逼视。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弄玉的脸,缓缓停在谢念身上,幽幽道:“这样的姿色,在太宰府中都不算出挑,如何当得起太宰夫人?” “姬妾而已。” 司马瓒笑着站起身来,走到胡太后身边,道:“臣不娶妻。” 他说着,将手中的酒盏喂给胡太后吃着,道:“此酒清甜,正合太后享用。” 胡太后笑笑,道:“谢姑娘,若是从前,哀家总会为你做主,封你个侧夫人的。可如今你父亲落罪,你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实在不配。” 谢念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一张脸一会红一会白,最后变为彻底的惨败,她低着头,道:“是……” 裴玄站起身来,道:“太后,无论谢姑娘家世如何,到底是代表大楚前来和亲的,太后让他做姬妾,简直欺人太甚!” 胡太后道:“哦?司马爱卿亦是代表我大魏的,你们半路上将公主换为罪女,又算甚么?” 她说着,上下打量着裴玄,眼底划过一抹赞许之意。 的确,裴玄生得皮囊极好,上一世时便颇得胡太后青睐。也因此,季风总派裴玄前来与北魏议事。 裴玄道:“此事也是事急从权而已。更何况,此事已得贵国陛下首肯,太后旧事重提,是要反悔么?” 弄玉冷笑一声,裴玄清贵,自然不屑于参与司马弘与胡太后的争斗,他重活一世,自然知道司马弘的结局,如今便不管不顾地将他推上来,利用他与胡太后的矛盾,生生地把此事压下去了。 她看向司马弘,果然司马弘面色铁青,勉强道:“母后,此事确是朕首肯的。只是当时司马爱卿已与谢姑娘有了肌肤之亲,汉人最讲究贞洁,大魏既决心学习汉族文化,便自当遵守世俗伦常。” 胡太后笑得妩媚,道:“是么?” 她看向司马瓒,道:“肌肤之亲……司马爱卿当真是饿了。” 司马瓒冷声道:“南楚人惯常用些阴毒招数,否则,臣也不可能……” 裴玄看不下去,蹙眉道:“太宰大人还请慎言。某人是某人,大楚是大楚,不可一概而论之。” 司马瓒嗤笑一声,道:“这到底是宣德公主的本事,还是根本是南楚皇帝授意,谁也不知。倒是南楚,得了实实在在的便宜。用罪臣之女替换公主,当真是好算计!” 他说着,看向司马弘,道:“不过此事既然陛下首肯,也就罢了。臣无话可说!” 裴玄道:“太宰大人此言有失偏颇,谢顺固然犯错,却与子女无尤,更何况,谢姑娘才貌出众,并不算太宰大人屈就。” “就她?还不算屈就?” 司马瓒气极反笑,道:“太后娘娘,您可要为臣做主啊!” “呵!”弄玉突然笑了起来。 众人朝着她看去,胡太后秀眉轻挑,道:“这位是?” 弄玉站起身来,道:“本宫是大楚的公主,封号安平。” 胡太后笑了一声,道:“哀家还当是甚么人,原来不过是个公主。哀家听说过你,你是裴大人的未婚妻子,又与季将军……季公公乱在一处,对不对?” 裴玄眉头轻皱,道:“还请太后慎言!安平殿下乃臣的未婚妻子,不容旁人污蔑!” 弄玉神色坦然,道:“本宫原以为太后娘娘是女中豪杰,却没想到和旁人一样,爱听这些世俗之语。” 胡太后笑笑,道:“世俗绯闻,人人都爱听。不过这没什么,只要你自己立得住,这些便是锦上添花的趣闻,可若是你自己立不住……便阖该陷在这烂泥里,爬也爬不出来。” 弄玉轻笑一声,道:“太后既有这样的见识,便不该信太宰大人一面之言,更不该以貌取人。谢姑娘愿意替宣德来和亲,足可见其胆识,她能在这里受辱而不恼,足可见其风度,她父亲下狱,她仍愿意为大楚百姓挺身而出,足可见其担当。本宫不知,如她这般人物都配不上太宰大人的门第,太宰大人还要娶甚么人。” 谢念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弄玉,她再没想到,今日弄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原以为,自己轻贱如草芥,却没想到,弄玉是这样看自己的。 胡太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觉眯起眼睛打量着她。 弄玉啧啧叹息道:“更何况,据本宫所知,太宰大人府中已有不少姬妾,原是谢姑娘委屈些。更何况娶妻娶贤,这是大楚的规矩,原来,北魏竟不是如此。” 胡太后望着她,眼底冰凉如水。 司马弘也看了过来,他的目光悠然清浅,可在望着面前的女子时,黑润润的眼中却含了一丝冷淡的赞赏之意。 季风不觉上前一步,手指紧紧叩在腰间,警惕地望着胡太后,好像只要她有下一个动作,他便会冲上去夺了她的性命。 裴玄刚要开口,却听得胡太后轻笑起来。 她笑得止不住似的,连带着司马瓒也笑,只是他笑不从心,反而多了几分讨好与不安。 是啊,胡太后掌权多年,性子又难以捉摸,便是她身边之人,也不敢与她交心。 弄玉倒是神色如常,仿佛胡太后只是个寻常妇人,没什么不同。 半晌,胡太后停了下来,她走到弄玉身边,道:“没想到安平殿下竟有如此胆识,真是让哀家意外呐。这样的美人,又配了这样的心肠,别说是裴大人和季公公,便是哀家也心生欢喜。” 她说着,瞥向弄玉身边的季风,道:“不知这位俊俏的小郎君是何人?这眼底的杀气,真让哀家害怕呢。” 弄玉道:“他是季风。” “你就是季风?”胡太后神色陡然一凛,敛去了方才的笑意。 季风由着她瞧着,面上没有半点旁的颜色,反而有些懒洋洋的。 胡太后越发地赞赏起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戎装染血、横枪立马的季小将军呐!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季风道:“太后错了,这世上再无季将军。” 胡太后惋惜道:“是了。这样俊俏的人,你们南楚皇帝也下得了手,真是……” 她说不下去,反而回头看了司马瓒一眼,两相比较,便如云泥,这司马瓒就显得不够看了。 司马瓒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太后竟如此看他,吓得他越发恭谨起来。 胡太后道:“季公公若是愿意,不若来哀家身边,要荣华富贵还是锦衣玉食,都不拘的。” 季风眸光凛冽,道:“太后方才不是知道,奴才誓死追随安平殿下。” 裴玄听着,只觉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得强忍着。 胡太后带着几分艳羡,道:“安平殿下当真是好福气!有了这光风霁月的裴大人,又有季公公,真是羡煞旁人。” 弄玉抬起头来,正与裴玄的目光相对,她勾唇一笑,却未曾解释。 裴玄的眼底彻底沉黯下来,他一开口,声音也冷了几分,道:“太后娘娘,如此,该给谢姑娘一个名分了吧?” 胡太后笑笑,道:“哀家都把此事忘了。既如此,便由着陛下做主罢。” 司马弘道:“母后愿成全此事,是司马爱卿与谢姑娘之福,亦是魏国与楚国两国百姓之福。依着儿臣看,不若让司马爱卿与谢姑娘三日后完婚,赐谢姑娘为司马爱卿的侧夫人,如何?” 胡太后点点头,道:“甚好,便依陛下所言。” 弄玉知道,侧夫人已是司马弘能做到的极限,便带头道:“多谢陛下,多谢太后!” 众人闻言,便齐声道:“多谢陛下,多谢太后!” 胡太后笑笑,道:“此事已定,哀家也就安心了。” 她说着,看向司马弘,道:“陛下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哀家为陛下相看了几个,还请陛下瞧瞧。” 第49章 北魏胡氏(二) 人家姑娘生得那么美,…… 司马弘的薄唇紧绷着, 虽未拒绝,可众人却看得出,他对此事兴致缺缺。 弄玉下意识地看向季风, 若季氏未曾出事, 他现在也该娶了弘农杨氏那位姑娘进门了。 只可惜, 这世上并没有如果。 若这一世他们重生到季氏未出事之前, 弄玉也没有把握保下季氏。她和季风联手, 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可以让季望放弃兵权, 可以让姜离无法告密, 可以想法子打赢与北魏的那场战争,却无法改变陛下想要除掉季氏一族的心。 镇北军, 这是季氏最大的筹码。也是陛下心中, 除掉季氏的最大原因。 即便季氏交出镇北军的军权, 陛下也不能放心,反而会让季氏败得更早, 死得更惨。 季风察觉到她的目光,像是懂得她似的, 眼底亦变得柔软了几分。 裴玄坐在弄玉身侧, 他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内,却没有开口。可到底,他的眼眸还是黯了几分。 众人说话间, 已有三位女子走上前来。 胡太后笑着道:“她们都是哀家娘家的侄女,与陛下儿时是见过的。” 弄玉循声望去,果然见这三位女子都长得有些相像,想来不是亲姐妹,也是堂姐妹, 同出一门的。 她们三个属为首的那个生得好看,另外两个也不错,只是太小了些,模样还未完全长开。就算是为首的那个女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臣女胡幽,参见陛下。”为首的女子轻声道,她抬眸一笑,眼角眉梢带着不似她这个年纪的美艳风情,确实是招人喜欢的。 另外两个女子也依次开口,道:“臣女胡凭、胡禧。” 胡太后道:“陛下,幽儿是你大舅父的长女,凭儿是次女,禧儿是你小舅父的女儿。小时候,她们都是在宫中住过的。” 三位女子都笑,笑得腼腆婉约。 弄玉望着她们,像是穿透时光,看到了二十多岁的她们。 上一世她只见过胡幽,因为胡凭和胡禧都没有活到那个时候。对于她们的死,她不甚了解,只知道那时司马弘对胡幽情深,甚至在他死后,都将所有的体面和最好的打算留给了她。 在这样吃人的地方,有一个男人钟爱于她,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司马弘见弄玉如此望着她们,不觉疑惑。 “陛下?”胡太后催促道。 司马弘收回目光,道:“起身罢。” 胡幽便带着两位女子一道,在胡太后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胡太后笑着道:“你们平素养在家中,没见过甚么世面。今日南楚的使者在,你们也可开开眼界了。”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安平殿下,哀家这三位侄女都喜欢汉学,也算有些才气,不知你可有要教教她们的?” 胡幽闻言站起身来,道:“臣女正有些小作,想请殿下指点的。” 司马弘目光冷淡,静静地看向弄玉。 弄玉笑笑,道:“才学这东西本也是各自有各自的缘法,不好胡乱指摘的。更何况,三位姑娘年纪尚轻,喜欢汉学,便是爱它的词律优美,它的意境绝妙,等将来行至难处,便会知道心中所喜欢的东西,正是渡过难处的舟。三位姑娘既喜欢汉学,正是姑娘们之福。若当真要本宫教她们甚么,便是无论何时,都别忘了这份喜欢。” 胡凭和胡禧听的云里雾里,倒是胡幽似乎懂了些甚么,她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殿下指点。” 裴玄不觉望向她,这一次,他的眼底多了几分痛楚。 胡太后道:“这画皮画骨,哀家本想让殿下教她们点粗浅的东西,没想到殿下年纪轻轻竟懂得这些。” 弄玉道:“不敢,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这一次,司马弘眼中多了些旁的东西,他好像第一次相信,这个女人,能与他携手并进。 胡太后道:“只是不知,是否是南楚人多了许多花花肠子?” 她说着,笑吟吟地看向司马弘,道:“陛下让咱们学汉学,学汉话,是否想过,若是咱们大魏人也学了这花花肠子来,朝堂上可怎么得了?依着哀家说,汉人倒不如咱们老祖宗的智慧,否则也不会巴巴地带着人来和亲了。” 司马瓒也道:“是啊。陛下还想着迁都到南边去,实在是没必要。” 司马弘面色微凝,碍于胡太后的面子,也不好直接说甚么,只道:“是否花花肠子,原也是在人的。” 胡太后看向弄玉,笑着道:“安平殿下,陛下这是点你呢。” “母后……”司马弘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得弄玉笑道:“时人多智,也未必就是不好。人说比干心有七窍,也是夸他的。” 季风淡淡道:“北魏输了大楚十多年,也就去岁这一战方打得漂亮些,说不准也正是学习汉学的缘故呢。若非如此,只怕魏国人到现在都不知《孙子兵法》为何物。” 裴玄看着弄玉与季风一唱一和,心底便有了几分计较,他没有说破,只是道:“学而时习之,陛下有学习汉学、博采众长之心,便有明君之相了,正是北魏百姓之福。” 这一番话下来,连胡太后都接不得几句,她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可笑不达眼底,映衬着眼底深如潭水,越发神色莫测起来。 胡幽道:“陛下有太后教养辅佐,方有今日。臣女为大魏百姓,实属于幸也。” 胡太后听着,面色缓和了几分,道:“咱们大魏女子与南楚不同,要服侍得了夫君,更要有辅佐夫君的本事。幽儿聪慧,凭儿、禧儿,你们也要向幽儿多学学才是。” “是。”胡凭、胡禧道。 北魏的男子确实更喜欢娶有主见的女子为妻子,胡幽貌美之外,更有随机应变的本事,也难怪上一世司马弘会爱上她。 弄玉想着,不觉看向胡幽。 她目光坚毅,一看便知是个有野心的。只是不知,在胡太后与司马弘的天平上,她会选择谁。 胡幽察觉到她的目光,便微微颔首,态度极是恭敬。 * 宴席散去,胡太后也对弄玉等人有了安排。这些日子他们就住在宫中,自宫中西南辟出了一爿院子,正好给他们居住。而谢念也住在宫中待嫁。 三日之后,正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谢念便在那日嫁到太宰府中去。 弄玉累了这半日,已有了几分睡意。 自大极殿中出来,弄玉这要去宫中小睡,便听得有人在身后唤她。 弄玉一回身,只见胡幽正站在她身后,行礼道:“安平殿下!臣女有些事想与殿下请教,不知殿下可便宜?” 伯英和遣兰都有些不悦,不觉面面相觑。 弄玉道:“伯英、遣兰,你们先去宫中安置,本宫这就过来。” 伯英道:“殿下初来魏宫,身边还是要有个人陪着才是。” 季风走上前来,道:“姑姑放心,左右有我在。” 伯英见状,方才安下心来,带着遣兰一道离开了。 胡幽走上前来,浅笑着道:“方才听殿下在大极殿上那番话,臣女听着只觉醍醐灌顶。臣女不知是否有幸拜殿下为先生,以后能常来殿下面前听训。” 弄玉笑笑,道:“幽姑娘此言差矣,本宫方才卖弄的,不过是些胡话,姑娘不必当真。另外,本宫平生所学也就是那些了,实在不敢做姑娘的先生。” 胡幽坦诚道:“殿下能得太后娘娘青睐,更得陛下赏识,已是天大的本事了。殿下也知道,太后有意让我们姐妹三人入宫,若是能得陛下喜欢,臣女这辈子便算是有指望,若是不得,便只能青灯古佛伴着罢了。殿下或许觉得臣女太过功利,可事实便是如此。” 弄玉欣赏道:“幽姑娘能坦诚相待,本宫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凭着幽姑娘的本事,定能在宫中站稳一席之地。认本宫为先生,实在是多此一举。” 就凭着上一世来看,胡幽比她混得好太多了。 胡幽神色微凛,眼波流转,又道:“从此之后,不知臣女是否有幸,唤殿下一声姐姐?” 她说着,又解释道:“并非臣女想要逾越,实在是与殿下投契,才生出这样的心思的。还请殿下原囿。” 她说着,期许地望着弄玉,又很快垂了眸,显得乖顺而谦和。 连弄玉都不得不感慨,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手段,在哪里都会成功的。 只可惜,她虽然想利用司马弘,却无心干预他的家事。 至于胡幽,她的示好和拉拢于弄玉而言,并无半分价值,反而容易被人所利用。 弄玉笑笑,正想着如何拒绝,便听得季风闲闲道:“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们殿下的姐妹也得是公主呢。” 他说着,便攥起弄玉的手,带着她一道离开了。 胡幽站在原地,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眼底有些意味不明。 直到胡幽再也看不到他们,弄玉才挣开季风的手,道:“九千岁大人,你没觉得你方才的话太过伤人了嘛?” 季风浑不在意,道:“我若是再不拉你走,那女人就要给你下套了,还不知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弄玉扬起头来,道:“人家姑娘生得那么美,九千岁大人还是心硬如铁啊。” 季风笑笑,道:“珠玉在前,哪里还看得下这些?” 弄玉懒怠理他,却仍是微红了脸,道:“你也看出来她不是寻常女子?” 季风道:“她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岂会只是个知道你好我好、姐妹情深的小姑娘?要遣兰那样的说要和你做姐妹,我才信几分。” 弄玉点点头,道:“她要如何与我们无干,我们只须记得,用好司马弘也就是了。” 季风道:“那你可得抓紧了,若是他活不成,便只能用五年。” 正说着,季风便觉身后有人盯着自己。 他神色一凛,还未回头,便将手中的剑抽了出去。 第50章 胡幽皇后 要他执掌镇北军,还要一个助…… 是裴玄! 季风手中的力道瞬间便收了几分, 可饶是如此,剑锋依然伤到了裴玄的发髻。 两缕头发自他眉间落下,越发显得他形容消瘦, 面色苍白。 他骤然抬眸, 冷冷盯着季风。 季风将剑收回来, 抱着剑闲闲望着他, 道:“裴大人如斯君子, 方才所为,只怕龌龊了些。” 裴玄冷声道:“你教殿下用那些不入流的阴毒法子, 又算甚么?” 季风淡淡道:“我本也不是君子, 不必拘着甚么。” 裴玄还要再说,弄玉已走上前来, 道:“不知裴大人……有何指教?” 裴玄见四下无人, 便道:“臣只是想知道, 殿下心中到底如何打算?” 弄玉道:“裴大人的意思呢?” 裴玄上前一步,在弄玉耳畔道:“殿下既然记得前世之事, 便该知道司马弘不会赢。殿下又为何偏偏要选他呢?” 弄玉看向他,道:“裴大人也说了, 那是前世之事, 这一世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裴玄望着她,半晌, 唇角终于扯出一抹弧度。 他点了点头,眼睫低垂,道:“臣明白了。” 弄玉道:“你明白甚么?” 裴玄郑重地行了礼,神情缓和,道:“殿下所愿, 臣定为之。” 他言罢,便转身离去。 弄玉抬眸望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背影落寞,夕阳之下,仿佛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显得格外消沉。可他偏偏背脊笔挺,又像是寻到了甚么光似的。 他要作甚么?他又懂得了甚么? 弄玉拿捏不准。 季风走过来,戏谑道:“怎么?心疼了?” 弄玉白了他一眼,道:“他死了本宫都不会心疼的。” 她听得季风低笑一声,便又道:“你也一样。” 季风点点头,道:“是是是,我们啊都如蝼蚁,不配让殿下牵动的。” 弄玉没理他,只道:“这些日子进宝可有递来甚么消息?” 季风道:“暂时没有甚么,谢顺和陈睿和通敌贪墨之事已查为铁证,陛下已动了杀心。想来只要六殿下回去稍微用些力气,此事便成了。” 弄玉思忖道:“就算父皇杀了谢顺,也不会坐看萧氏一家独大。想来,陛下定要寻到下一个他可扶持的势力,才会下决心杀谢顺。” 季风的目光闪了闪,道:“殿下若不想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就请放过崔恬。上一世,我欠他良多,实在不忍……也不能……” 他将面上所有的漫不经心和浑不在意都收了起来,那肃然的模样,令弄玉心底一颤。 她闭上眼睛,心底堵得厉害,道:“你对不住他,又何尝对得起我?” 季风道:“殿下……崔恬入仕,本就是因为我,上一世我逼他做了许多有违他的底线之事,害得他终生有愧,不得清白。这一世,他已为我们除掉谢顺出了大力气,我想,我们能不能……” 弄玉睁开眼睛,冷静地望着他,道:“季风,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若是此次放过谢顺,任由谢氏东山再起,到时候,宫中就算谢贵妃失宠,也会有别的谢氏女子。若是一招不慎,我们便是满盘皆输,到时候,你以为谢氏会放过我们?” “就一定要是崔恬吗?”季风痛苦地望着她。 这世上本就有人喜爱权势,有人一心淡泊。让喜爱权势之人去过田园生活,是一种痛苦,可若让一心淡泊之人去争权夺势,便是痛苦之外,更兼侮辱。 弄玉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眼底清寒。 季风认命道:“我明白了。我只想请殿下答应我,到了可以的时候,放崔恬离开。” “会的。”弄玉道。 她转身向前走去,迎着夕阳,橙色的光洒在她身上,却并不觉得暖,反而凉得彻骨发寒。 上一世,裴玄负过她,季风恨过她,可唯有崔恬,从始至终都尊重她、体谅她,温和得如同春风。 可是她没办法……没办法…… “季风,你知道么?本宫给过他们机会了。每个人。”她低声道。 季风当然没有听到,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 现在,她大约真的是一个坏女人了吧? * 三日后,便是谢念出嫁的日子。 胡太后虽答应了让谢念入府做侧夫人,却并未承诺给她如何盛大的婚礼。 不过一顶小轿,便将她抬入了太宰府。 伯英摇头叹息道:“好好的姑娘,落得如此结局,真是作孽。” 遣兰道:“凭着谢姑娘的家世,嫁到哪户人家都是做正牌夫人的,哪里会去做妾室?说什么侧夫人,到底也是妾罢了。” 弄玉坐在窗前,道:“她自己选的路,希望她不要后悔。” 伯英道:“宣德殿下如此,但愿她心里过得去。” 弄玉冷笑道:“她那样的人,如何会管别人死活呢?甚么良心,甚么道德谴责,在她那里都是多余。” “那么,安平殿下会管旁人死活么?” 门帘被掀开,只见司马弘走了进来,他着了件常服,外面裹着黑色的大氅,显得尊贵无双。 一瞬间,从前那副少年的模样似乎被抹去了,留下的唯有作为年轻帝王的庄严肃穆。 弄玉站起身来,道:“陛下怎么来了?” 司马弘道:“外面吵嚷得很,朕不喜欢。” 弄玉笑着道:“等外面的热闹与陛下有关,陛下便会喜欢了。” 她说着,命伯英和遣兰去奉茶,便将门轻轻阖上了。 “今日倒未见季风。”司马弘并不坐下,只站在那里,眼底有些暗暗的,不带一丝情绪。 弄玉道:“魏国来迎亲的人也太少了些,我便让季风一道去送亲了,多少显得体面些。” 司马弘冷笑一声,道:“没有新郎,再如何送亲也体面不到哪里去。” 弄玉知道,昨夜司马瓒便宿在胡太后宫中,想来现在还未能脱身。更何况若是他娶了新妇便欢欢喜喜地去了,胡太后心中不悦,只怕不会放过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走得太早。 弄玉笑笑,道:“人说太宰大人风光,却不知他背后付出良多。” 司马弘望着她,道:“安平殿下倒沉得住气。” 弄玉反问道:“本宫有何沉不住气的?” 司马弘道:“自古和亲之女,既是两国和平的工具,也是细作。有时候,甚至是操纵两国局势的关键所在。若是谢姑娘不得司马瓒宠爱,如何能做到这些?” 弄玉勾唇轻笑,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不加掩饰,不带半点娇羞,道:“陛下当真以为,我们楚国会看得上一个女人的禁脔?” 她察觉到他眼底不可捉摸的震惊,接着道:“就算我父皇看得上,我也看不上。” “所以,我选择陛下。” 三句话,司马弘的心不是不震动的。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趋炎附势,有太多的人不看好他,否定他。而如今,敌国的公主却如此看他,看重他。 他紧抿着唇,道:“朕不可能放弃大魏国的利益。” 弄玉点头道:“可在此之前,陛下要先掌管北魏。要让北魏,真正姓司马氏。” 去母留子,胡氏代代做皇后、太后,踩着旁的女子的血一步步走上台前,胡太后做到了,而现在,历史的接力棒传到了胡幽这里。 “母后已与族中长老们商议过,将胡幽立为皇后,胡凭、胡禧为妃子。另选了两位女子为官女子,与她们一起入宫。”司马弘冷声道,“此事分明是朕的事,却没有一人听朕的意见。” 弄玉道:“这些事,陛下不该告诉我。” 司马弘固执道:“安平殿下既说要与朕做盟友,朕便该让你知道朕的处境。” 弄玉道:“平心而论,胡幽的确是合适的皇后人选。” “她不该姓胡。”司马弘淡淡道。 弄玉站起身来,望着他的眼睛,道:“陛下喜欢她么?不是当个玩意,也抛开她的姓氏、立场,或者说,是否珍爱她。” 司马弘冷冷道:“于朕这个位置,还会有甚么珍爱之人么?” 弄玉笑着道:“陛下错了,任何人身处任何位置,都可能有珍爱之人。此事并非出自算计,而是本心。” 司马弘摇摇头,眼眸却望着弄玉,面上的情绪虽平淡如往常,却让人感受到了他深藏的无力感。 半晌,他哑然开口,道:“朕不懂你说的那些,可朕知道,朕所珍爱之人不是她。” “那么,陛下可愿立她为皇后?将来,可愿让她抚养太子?” “自然不愿。”他答得斩钉截铁,“朕不愿朕的子嗣再与胡氏有半点纠葛。” 弄玉道:“那么,本宫有个法子。就算是胡太后,也挑不出错来。” “甚么?”司马弘问道。 “去母留子,可若是孩子是胡氏女子所生的呢?” 弄玉幽幽道,“陛下若是难以抉择,不若把这个难题,留给胡太后。” “若是胡昭君狗急跳墙,将朕杀了,立那个孩子为帝呢?”司马弘认真望着她,字字郑重。 “那便先下手为强。”弄玉笑着道:“一旦出现此事,季风率领的军士便会压境,起码能保全陛下的性命,给陛下东山再起的实力。” 司马弘狐疑道:“季风?” 弄玉道:“他的本事陛下是知道的。可如今,要他执掌镇北军,还要一个助力。” 她说着,神色微凛,道:“本宫愿以性命为誓,与陛下结盟,共商大事。”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胡幽皇后(二) 除了身子,我也没什么…… 司马弘冷冷望着她, 眼眸从震惊、凝肃,变为冷厉。平静的冷厉。 “安平殿下,你当朕是傻子么?”他丢下这句话。 弄玉道:“陛下不肯信我?” 司马弘道:“朕永远不会把一国之荣耀, 系于外族之手。就算是你, 也不可以。” “更何况, 季风掌军, 大楚永无宁日!” 他说着, 缓步上前,道:“安平殿下, 朕很欣赏你, 只可惜,朕与你永远做不成盟友。” 他的声音很轻, 却字字千钧, 仿佛分花拂柳, 却再无转圜余地。 弄玉抬起头看向他,突然轻笑起来。 “你笑甚么?”司马弘蹙眉道。 弄玉眼神微亮, 道:“陛下如此说,无非是以为我是向着大楚, 而陛下是向着大魏的。两国是邻国, 利益不同,自然注定要做仇敌。可陛下错了,我此举并非为了大楚, 而是为了我自己。” 她眸中闪过一抹痛色,道:“我是大楚的公主,可大楚却并非我的家。目前为止,比起大楚昌盛,我更想活下去。” 司马弘眼眸微动, 道:“殿下该知道,朕不吃苦肉计。” 弄玉冷笑一声,道:“陛下也该知道,本宫从不示弱。” 他望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可目光却一寸寸柔软熟悉,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也许殿下身为公主,可以为己身谋,而朕身为皇帝,便只得为天下谋。” 弄玉眯着眼睛道:“若陛下想法子压制大楚兵力,让我父皇不得不启用季风,我愿答应陛下,若我掌权,十年之内,楚魏无战事。而十年之后,鹿死谁手便各凭本事。若是北魏十年之后都寻不出能与季风比肩的将领,北魏必被大楚吞没。” 司马弘道:“殿下是女子,在南楚,女子可以掌权么?” 弄玉轻笑,道:“陛下该问我,这权力,我要不要?” “口说无凭,朕如何信你?”司马弘微怔之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弄玉走到他面前,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语气带着蛊惑,道:“陛下想要甚么凭证?” 她身上的淡淡香气氤氲着,司马弘的胸口也气息浮动起来,他自问不是好色之人,胡太后也曾赐过他不少美人,他都只有厌恶而已。 可今日…… 连他都不大懂得他自己。 他诡秘地望着她许久,咬着牙道:“殿下给得起甚么凭证?” 弄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她莞尔一笑,笑得妩媚婉转,道:“除了身子,我也没什么能给陛下的了。” 司马弘脸颊倏地红了,道:“殿下慎言!” 弄玉伸出手来,在他胸口一点,道:“陛下错了,所谓凭证,不过是你我的心。我信陛下,也请陛下信我。” 他薄唇微抿,只觉她手指划过的那一点烫得厉害,那种触感让他无法忽视,甚至越来越清晰,连带着他的思绪也混乱起来。 她不过是敌国的女子,怎么可能真心实意为他打算,为大魏打算? 可她的目光澄澈,他心底有个声音,让他答应她。那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盖掉了他的理智。 许久,他冷静下来,道:“大魏有一种秘药,吃了不会如何,可若是每年不服一颗解药,便会气绝身亡。殿下可敢用此药?” 弄玉笑笑,道:“有何不敢?” “你就不怕,十年之后,朕不再给你解药?” “不怕。”弄玉盯着他的胸口,道:“我信陛下。” “那若是朕死了……” “我就陪着陛下一起死好了。”弄玉浑不在意道。 司马弘望着她,眼底一点点郑重起来,他眉头一压,道:“朕会对南楚出兵,可若是季风掌了兵权,胆敢威胁到大魏,朕便要殿下为大魏殉葬!” 弄玉笑着道:“好。” 司马弘沉默片刻,转身便要离开。 她却唤住了他,道:“出师无名,还请陛下用谢顺贪墨楚国对魏国的赔偿金帛为名。要快!” 司马弘猛地回头,道:“殿下当真好算计!” 弄玉面色如常,极恭敬地垂了眸,道:“恭送陛下。” 若非上一世她父皇驾崩后,谢贵妃被季风赐死,谢氏倒台,谢顺抄家时被人搜出了通魏的书信,她也不能知道,原来在楚魏议和之中立下大功的谢顺,不仅暗中通敌,与北魏联手计划陷害了季望,害得季氏一族被斩杀,更贪墨了巨额银钱,供三皇子陈睿和笼络朝臣之用。 无论陷害季望之事是否是她父皇授意,贪墨银钱笼络朝臣却绝不是她父皇所期望的。甚至,是她父皇不能忍受的。 这一次,就让她用谢顺的血,去换季风的广阔前程,祭奠季氏一族的英灵。 司马弘最后看了她一眼,神色晦暗不明。 * 晌午时候,裴玄、季风等人便已回了宫。 裴玄向弄玉简略禀了几句今日送亲之事,便径自离开了。 弄玉也不在意,只靠在美人榻上,闲闲望着窗外的梅花。 季风守在她身边,道:“若是镇北军还在季氏手中,定不会让我大楚女子受此屈辱。” 弄玉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发,道:“谢顺帮着父皇做下这样的事,这和亲之事又落在他最疼的女儿身上,安知不是天理伦常,报应不爽。” 季风道:“话虽如此,谢姑娘到底是无辜了些。” 弄玉道:“她是无辜,怪只怪她父亲,只想着荣华富贵,却忘了顾及旁人家女儿的性命。” 正说着,便见伯英走进来,道:“殿下,魏国皇帝命人送来了这个。” 她说着,将一方锦盒递给弄玉,又侧了身,让出一个位置来,她身后的小宦官便走上前来。 那小宦官行了礼,道:“安平殿下,陛下说,让奴才亲眼看着您吃下这东西。” 伯英担忧道:“殿下,这是甚么?” 弄玉打开那锦盒,里面果然放着一颗药丸。 弄玉抬眸看向那小宦官,道:“你们陛下还说甚么了?” 小宦官道:“陛下还说,只要殿下吃下去,他答应殿下的事便即时生效。” 弄玉没说话,只捡起那药丸,季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声道:“怎么回事?” 弄玉挣开他的手,极利落地吃了下去,道:“如此,你们陛下可安心了?” 小宦官道:“陛下说了,殿下尽管放心,只要殿下遵守诺言,他一定保殿下平安喜乐。” 弄玉笑笑,道:“喜乐不喜乐的倒不打紧,你回去吧。” 那小宦官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伯英见那小宦官走了,忙问道:“殿下吃的是甚么?会不会伤身子?” 弄玉道:“不过是个补品罢了,司马弘问我信不信他这补品有奇效,我自然没有不信的。” 伯英听了,才略松了口气。 季风却只冷冷盯着她,虽未开口,眸色已冷厉得骇人。 季风突然开口,道:“烦请姑姑去端些茶盏来给殿下吃。” 伯英看着弄玉手边的茶盏,有些犹疑,见弄玉微微颔首,方道:“好。” * 伯英将门阖上,季风便直接问道:“殿下用这东西与司马弘换了甚么?” 弄玉垂眸望着那茶盏,道:“换了他向大楚出兵的机会。他会以谢顺贪墨为名出兵,到时候,就算霸先不愿助本宫杀他,为平民怨,父皇也不得不杀掉谢顺。” 她说着,倏尔抬眸,道:“到那时,只须姜离假意支撑不住,节节败退,现在父皇无人可用,定会把镇北军交给你。” 季风听她说完,眼底却不见一丝欢愉,道:“那药丸呢?甚么作用?” 弄玉道:“不过是些唬人的把戏,本宫不信。” “是百日散,对不对?” “本宫不知道这东西的名字。百日散?倒是有几分贴切。”她轻声道。 “值得么?”季风苦笑,“上一世,就算没有这一招,我也一样能拿到兵权。” 弄玉看向他,道:“可是啊,本宫等不及。” 她的眼眸一寸寸冷下去,道:“本宫等不到父皇寿终正寝。” 季风点点头,道:“我会想法子去找百日散的解药。” 他站起身来,默然望着她,道:“无论何时,还请殿下答应我,再不要损害己身。” 弄玉道:“用不着去找解药,司马弘为人端方,不会失信。” “可若是他死了呢!”季风的声音陡然凌厉,道:“殿下明知道,他活不长!” “可若是本宫帮他……” “命运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季风怒极反笑,道:“就算殿下再怎么运筹帷幄,可凡事都由天定,如何做得准?” 他唇角带着笑,周身却散发着让人胆寒的冷冽气息,连空气都冷了三分。 弄玉道:“可本宫想试试,胜天半子。” 她说着,捧起季风的脸,清澈的眼底宛如月光,道:“九千岁大人,可愿与本宫一起赌这一次?” 季风只觉她的手指微凉,可握在他脸上,却烫得灼人。 可这一次,他没有意乱情迷,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殿下答应了司马弘甚么?” 弄玉道:“不过是替他解决内宫之事,若是有一日胡昭君要杀他,你便大兵压境,救他一命。” 季风冷笑,道:“镇北军就是给殿下这样玩的?” 弄玉道:“镇北军是否是这样玩的,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镇北军的统帅是给本宫这样玩的。” 她说着,便凑近了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他轻嗤一声,道:“殿下以为,我如此轻贱?” 弄玉一怔,只见他呼吸微沉,吻重重落下,像是要把她碾碎似的,不让她有半分退缩的余地。 一点一点将滚烫至极的气息喂进她嘴里。 第52章 胡幽皇后(三) 所以,这一世,我的身…… 熟悉的触感再次袭来, 可是这一次,弄玉没有挣扎。 季风却停了下来,道:“为什么?” 弄玉抬起头来, 毫不避讳地望着他的眼睛, 道:“镇北军是季氏一族的心血, 本宫拿他们做筹码, 算是欠你的。” 季风冷笑, 握着她脸颊的掌心也有了几分温凉,道:“殿下费尽心机将镇北军还给我, 细算起来, 倒是我欠了殿下。” 弄玉没说话,只是避开了目光, 她轻轻拢着衣衫, 道:“你我二人, 早已算不清了。” 他默然站起身来,道:“无论如何, 请殿下千万顾惜身子,别再用自己的身子做交易。” 外面的天色已渐渐沉了, 殿里没有点灯, 只有微薄的阳光透进来,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不知为何, 她的心不是不震动的。 她伸出手来,勾住他的腰带,嘲弄道:“承蒙九千岁大人,身子这种东西,本宫早已不大在意了。” 季风的眼底闪过一抹隐痛, 道:“所以,这一世,我的身子赔给你。” “你的身子?”弄玉轻笑。 季风道:“若是殿下想要我的性命,也未尝不可。” 弄玉淡淡道:“本宫要的是江山,不是你的命。” 她说着,便要命人送客。 季风却不肯放过她,他捏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道:“殿下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权势、自由,抑或是裴玄,我都可以想法子给殿下。所要的,不过是时间。只要殿下给我时间,殿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以不去试探裴玄,可以不去在意六殿下,更可以不去和司马弘做交易。你明白么?” 他气息有些急切,像是怕她听不进去似的,道:“若是殿下不愿等,我也大可去杀了裴玄,杀了陈顼,甚至于杀了陛下……到时候,我一样可以把整个大楚捧给殿下!” 弄玉不屑,声音陡然一冷,道:“杀了他们,就那么容易?” 季风道:“只要不惜己身,没什么做不到的。” “不惜己身?”弄玉抬眼望着他,说不清是苦笑还是无奈,道:“可是啊,我要活着。” 她顿了顿,道:“我要你也活着。” 季风心底微动,微一失神,手上的力道便松了几分。 弄玉挣开他的手,望向窗外,平静道:“季风,我们都要活着……不要死。” 上一世那样惨烈的成功,她不想要。 再也不想要了。 他深深望着她,眼底像是盛着月色,半晌,才猝然道:“我以为你恨我。” 弄玉道:“我是恨你,恨你们所有人。可是,我希望你活着。” 她回眸道:“如果有人可以陪着我一道活下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季风眸色漆黑,宛如漫长无垠的夜色,可在这片漆黑之中,又有微光骤然一闪。 他守在弄玉身边,眼神里的情绪慢慢变浓,又渐渐湮灭。 可只有他知道,这句话对于他而言,意味着甚么。 * 三日后,大极殿。 今日是司马瓒带着谢念入宫谢恩的日子,因此胡太后一早便命人请了弄玉、裴玄等人来,待谢念拜见好众人,和亲之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胡太后与弄玉一道吃着茶,胡幽侍立在胡太后身侧,神色温和亲昵,想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就属她最得胡太后的心。否则,今日也不会单唤了她来陪侍。 望着面前跪着的谢念,道:“陛下与司马爱卿待会下了朝便过来,你是新妇,不必拘着了。” 谢念道了声“是”,却不肯起身,只眼巴巴看着裴玄和弄玉,似有无限话语要说,又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口。 胡太后见了,只觉厌烦,道:“怎么?可是司马爱卿薄待了你?” 谢念低声道:“没有,太宰大人待臣妾很好。” “那就是了。”胡太后淡淡道:“起来罢。” 弄玉见谢念不肯起身,便朝着伯英使了个眼色。 伯英微微颔首,走上前去,轻轻扶了谢念起来。 “嘶……” 谢念忍不住轻哼出声。 伯英眉头微蹙,将她的衣袖拢起来,道:“夫人这是如何弄得?怎么伤成这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谢念的胳膊上有许多青紫色瘢痕,映衬着她素白的胳膊,越发显得可怖。 谢念赶忙将袖子拢下来,道:“姑姑,我没事。” 伯英犹豫着看向弄玉,道:“殿下,这……” 胡太后笑着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男人打女人,丈夫打妻子,也是寻常之事。”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哀家看那些史书,南楚也有不少这样的事,安平殿下博学,大约是知道的吧?” 弄玉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来,走到谢念身边,道:“他打你?” 谢念瞬间便红了眼眶,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想要再说,却听得殿外传来动静,是司马弘下朝了。 司马弘、司马瓒前后走了进来,司马瓒倒不觉得怎样,笑着向胡太后见了礼,道:“谢氏小家子气些,没惹太后不悦吧?” 胡太后笑着道:“她不曾惹哀家,倒是你,新成了婚,感觉如何?” 司马弘瞧着众人的神色,便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看了弄玉一眼,便径自寻了主位坐下,端起茶盏来吃着。 司马瓒笑笑,道:“也并未觉得南楚的女子与臣府中那些姬妾有何不同。依着臣说,倒不如咱们大魏国的女子性子刚烈。” 胡太后道:“你偏喜欢那些厉害的,欺负你的,人家姑娘温柔似水地来侍奉你,你倒不喜欢了。” 司马瓒道:“可不是?臣偏喜欢欺负臣的。” 司马弘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他将茶盏搁下来,只听“哎呦”一声,他回身去看,只见胡幽正站在他身边,茶水似是溅到了她手上,她正捂着手,却抱以淡淡一笑。 “怎么了?”胡太后问道。 胡幽忙跪下来,道:“无事,只是臣女方才想为陛下添茶,不小心烫到了些。惊扰到太后,是臣女之罪。” 司马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望着她的神色,眼底有些晦暗不明。 胡幽低着头,可她微微抬眸觑着胡太后的神色,又透露出别样的聪慧。 是啊,能在胡太后之下,得到司马弘宠爱,又坐稳皇后之位数年的女子,怎会是等闲之辈? 司马弘拢在袖中的手指不觉蜷紧,道:“是朕未曾看见幽姑娘,这才伤到了她。” 胡太后笑笑,道:“多大点事儿,何至于如此?快起来罢。” 胡幽听着,才款款起身,朝着司马弘微微一笑。 司马弘抿了抿唇,只当没看见,道:“夫人也坐罢。” 胡幽听着,便走到谢念身边,道:“夫人,臣女扶您去坐。” 谢念红这眼,像是不愿从弄玉身边离开似的,犹豫着不肯离开。 胡太后眉间有些愠怒,道:“司马爱卿,你这侧夫人也未免太扭捏了。” 司马瓒走上前去拽她,瞪着她道:“作甚么?出嫁从夫,你如今已不是南楚的人了!何必做出这副样子!” 裴玄站起身来,道:“太宰大人,夫人初来北魏,又恋乡之情也是寻常事,还请大人不要怪罪她。” 司马瓒冷冷一笑,道:“好说,好说。” 他话虽这样说着,手中的力道却未减,谢念不敢再挣扎,可周身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 “太宰大人!”弄玉站起身来,一把攥住谢念的手,道:“还是等等罢。” 司马瓒正在气头上,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说道:“本王的家事,安平殿下也要插一手么?” 季风走上前来,眼底满是戒备,好像下一刻若是司马瓒敢动弄玉一根头发,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似的。 弄玉眯了眯眼睛,手上的力道却不肯松,道:“大人的家事本宫自不屑管,可本宫是大楚的公主,大人的侧夫人是大楚的子民,没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受辱,而无动于衷。” 司马瓒不敢动手,只硬声道:“谢念既然嫁给本王,便是大魏的人,怎么会是南楚人?” 弄玉道:“既是大魏百姓,那本宫便要问一句,你们魏国人便是这样欺侮百姓的?还是说,魏国的上位者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百姓受此屈辱,而不为她主持公道?” 她说着,冷冽的眼眸扫过胡太后和司马弘的脸,像是一个上位者,在审视着他们够不够格去做一国太后、皇帝,享一国百姓供养。 胡太后被她的目光看得面上发烫,她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司马爱卿,可是这谢氏做了甚么事,让你厌恶至此?” 司马弘声音一沉,道:“怎么回事?” 司马瓒见胡太后发了话,赶忙回道:“实在是谢氏在新婚之夜哭哭啼啼,臣心生厌恶,才动手教训了她。臣与谢氏的亲事,本也不在个人,而在两国。她如此不愿,实在是有违两国百姓的心愿,更是辜负了太后与陛下对臣的期盼,臣这才……” 他说着,跪了下去,道:“是臣急躁了些,还请太后和陛下恕罪!” 弄玉将谢念的衣袖拢起,道:“这便是大人所言的教训么?” 她说着,抬眸看向司马弘,道:“陛下励精图治,一心想让魏国百姓学习汉学,做礼仪之邦,却没想到,有人在陛下眼皮底下殴打自己的夫人,本宫熟读《六经》,却未见其中有一个字是教夫君折辱自己妻子的!太宰大人如此作为,才是寒了两国百姓的心!辜负了两国陛下的圣意!” 谢念闻言,恸哭道:“陛下!太宰大人哪里是打了臣妾一日,这三日里,大人动辄便拿臣妾撒火,臣妾实在受不住……” 裴玄亦道:“陛下,太宰大人如此,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谢念挣扎着跪下来,道:“还请陛下命太宰大人将臣妾休弃,臣妾愿青灯古佛,日日为陛下和魏国祈福。” 第53章 胡幽皇后(四) 季风与裴玄,殿下先识…… “一派胡言!”胡太后将茶盏猛地掷在桌子上, 道:“两国之事,也是你一个女子做得了主的?” 裴玄亦没想到谢念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忙道:“太后息怒!夫人不过是意气之言, 做不得准的。” 他说着, 看向谢念, 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谢念不敢再说, 只是哭。 弄玉道:“若当真要闹, 也该是和离,太宰大人有错在先, 如何配休弃新妇?” “殿下!”裴玄赶忙唤她。 弄玉不理他, 只看向胡太后,道:“太后, 谢氏所言, 的确未曾经过深思熟虑, 可若非太宰大人咄咄逼人,她又何至于如此?” 胡太后强压着性子, 道:“不过是打骂几句,何至于到了如斯地步?” 弄玉秀眉轻皱, 道:“今日是打骂几句, 那来日呢?如今不过新婚,我们又都在这里,太宰大人便敢如此, 将来日久天长,还不知太宰大人要如何磋磨她。谢氏定是觉得未来看不到希望,心灰意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将心比心,若今日换了是我, 也许我会做得比谢氏还激烈。” 谢念听着,只觉万念俱灰,道:“殿下字字珠玑,宛如臣妾血泪!” 胡太后只觉太阳穴跳得厉害,她不愿在此事上多做牵扯,便道:“安平殿下既如此说,司马爱卿,你与谢氏做个保,从今往后善待于她也就是了。” 司马瓒道了声“是”,正要开口,便听得弄玉道:“从今日之事可看出,太宰大人并不看重两国盟约,连国家之间的盟约都不在意,他做的保证,想必也做不到。” 司马瓒恨道:“依着安平殿下,要如何?” 弄玉道:“不若由太后和陛下做个见证,若他日太宰大人再行此事,便收了他的兵权,并准谢氏与他和离,如何?” “你……”司马瓒怒不可遏,道:“太后,休听这女人胡言!兵权乃朝堂大事,如何能系在后宅之事上?” 司马弘望着弄玉的眼睛,道:“朕倒觉得,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若爱卿重诺,这大魏的兵马由爱卿掌着,朕亦觉安心。” 司马瓒求助似的看向胡太后,道:“太后,您看这……” 胡幽温言道:“太后,臣女不懂家国大事,只知道咱们老祖宗最重忠义。” 她说着,微微抬眼看向司马弘,可他并未看她。 “太后!”司马瓒催促着,他知道,再由着他们说下去,他打个女人的事就要被夸大到不忠不义上来了。若是兵权当真被司马弘收了,还不知要费多少功夫才能再要回来…… 胡太后厌烦道:“废话什么?你不打她也就是了!” 司马瓒不敢再说,只低头道:“是,是。” 弄玉扶了谢念起身,道:“夫人,有了太后和陛下的应承,你也该安心了。” 谢念点点头,道:“多谢殿下。” 弄玉笑着道:“谢本宫做甚么?你该去谢谢太后和陛下才是。” 谢念听着,赶忙去谢恩。 弄玉望着她轻笑,一抬眸,只见司马弘正看着自己。 四眼相对,弄玉清浅一笑。 倒是司马弘避过了目光,他垂下眸去,睫羽遮住了眼底的全部神色。 * 此事一了,胡太后的面色才好看了几分,道:“再过半月便是封后大典了,到时候这一后两妃一起册封。另外,还要再选两位官女子。” 司马弘手指微微蜷着,道:“此事由母后安排便是。” 胡太后笑着道:“今日趁着陛下得闲,不若自己瞧瞧,可有中意的。” 她顿了顿,又看向弄玉,道:“正好,今日诸位都在,也帮着参详参详。” 她说着,便命人去传那些秀女进来。 因着北魏有去母留子的传统,因此一般皇后或是如胡凭、胡禧之类的贵族女子都不愿生育第一个孩子。皇室往往会挑选一些下等官吏或是平民的女儿来做官女子,由她们负责诞下这第一个孩子。 到时候,她们一旦生下孩子,便会被直接处死。而她们的孩子便可交由皇后或得宠的妃嫔养育。 当然,此事于她们也是有好处的。等将来新皇即位,若是念着生母的情分,也会厚待她的家人。 弄玉记得,上一世司马弘就在暗中扶持他的舅父,为他赐了贵族的姓氏,还帮他的儿子与贵族女子联姻。只可惜,他舅父只看重眼前的利益,小富即安,于国事上并未出过甚么力,自然也无法成为他的助益。 司马弘面色讪讪,连看都不想看,只等着那些女子进来,他便寻了借口离开的。 他站起身来,道:“母后,儿臣朝中还有事……” 话音未落,那些女子便已鱼贯而入。 弄玉扫了一眼,只见面前站着八位女子,皆是妙龄,姿容不差。只是她们都敛了神色,垂眸而立,显得低眉顺眼,全然没有胡幽的笃定淡然。 于气势上,谁是主谁是仆,便一望而知了。 胡幽似乎也很满意这一点,她只看了她们一眼,便不再将目光施舍给她们了。 胡太后心知司马弘并不在意这些女子,便故意道:“陛下瞧瞧,可有中意的?看完了再去忙朝政也不迟。” 司马弘蹙眉道:“都抬起头来。” 那些女子依次抬起头来,却不敢看他,只平视前方,眼底闪烁。 弄玉没去看她们,不过是用来生育的工具,是谁都没有区别。 司马瓒突然轻笑起来,道:“太后,您看左边第三个那女子长得像谁?” 他说着,眼眸朝着弄玉觑着,道:“这天资贵胄与平民百姓原也没什么差别。” 季风满眼都是冷意,道:“太宰大人若是嫌自己长了嘴,奴才倒是可以帮帮大人。” 司马瓒脖子一缩,忍不住道:“这人有相似,与本王何干?” 季风冷笑道:“奴才不知人有相似,只知道刀剑无眼。” 他摸索着腰间的剑,好像下一瞬间便会利剑出鞘,直直刺到司马瓒的脖颈上。 司马瓒知道季风的脾气,素来是说一不二的,他又把弄玉看得眼珠子似的,不容半点亵渎,自然是做得出的。 他有些后怕,只怪自己多了嘴,便悻悻道:“陛下,臣看那女子极顺眼,想向陛下讨要……” 司马弘的手指指着那女子,道:“你留下。” 那女子一惊,赶忙低眉去谢恩。 胡太后未曾想到司马弘会将她留下来,便道:“她叫甚么名字?” 身边侍奉的宦官不敢迟疑,忙回道:“回太后,她姓高,小子照容。父亲是渤海郡公高洋的次子。” “高洋的孙女,倒也算是门第显赫了。”胡太后幽幽道。 宦官回道:“是,只是她父亲是庶子,她又是外室所生之女,这才……” 胡太后瞪了他一眼,那宦官赶忙噤了声。 胡太后看向司马弘,笑着道:“陛下既喜欢她,便将她留下,封为官女子也就是了。” 司马弘道:“封美人。” “甚么?”胡太后不觉诧异。 胡幽更是仔细盯着高照容的脸看,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甚么不同来。 这女子分明相貌普通,甚至在面前的女子之中,都算不上顶尖。至于身世,就算是高洋的孙女,可既然她是外室所生,又被送来选秀,就说明高氏并未厚待她,更不会为她提供任何助益。 难不成,当真是因为她…… 她不敢细想,只看向弄玉。 弄玉神色浅淡,低眉吃着茶,好像面前之人、眼前之事都根本与她无干。 司马弘看向胡太后,郑重道:“母后,朕的意思是,将高氏留下,封美人。” 胡太后见他认真,便道:“封美人与封官女子都是一样的,既然陛下喜欢,就封她为美人罢。” 司马弘见她应了,便行礼道:“如此,儿臣告退。” 胡太后道:“就选她一个?” 司马弘眉目轻扫,道:“是。” 胡太后叹了口气,道:“也罢,若是后面有了中意的,再添也就是了。” 此言一出,其余女子都松了一口气。只剩下高照容如丧考妣一般,面色灰败。 胡幽望着高照容,眼眸一寸寸冷下去。 裴玄有些担忧地看了弄玉一眼,便站起身来,道:“太后,此事已了,臣等打算明日便动身回大楚去。” 弄玉倒没想到归期会这样急,裴玄从未与自己提过。不过早日回去也好,她便没有说什么。 季风却有些急切,如今百日散的解药还没找到,若是回了大楚,只怕更难。 他正要开口,弄玉却握住了他的手,微微地摇了摇头。 胡太后笑着道:“竟这样急么?” 裴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既然事毕,便该告辞了。” 胡太后道:“也罢,哀家也就不多留了。”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安平殿下,可有闲情陪着哀家出去走走?” 季风有些警惕地望着胡太后,却见弄玉轻笑一声,道:“能得太后不弃,是本宫之幸。” * 胡太后与弄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御花园中。 虽是春日,可御花园中也只有梅花开放。 胡太后驻足一株梅树前,随手掐着一朵梅花,道:“安平殿下,明人不说暗话,哀家瞧得出来,你从哀家和陛下之中,选择了陛下。哀家无法说你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哀家只是想告诉你,魏国有魏国的规矩,若是你执意插手,就算哀家再如何欣赏你,也不会手软。” 弄玉笑着道:“太后错了,北魏之事,本宫从来都不想干预。” “那你为何选陛下?” “大约是因为,本宫先识得陛下。” 胡太后望着她,道:“若殿下先识得哀家,会不会站在哀家这边?” “也许会的。”弄玉坦然道:“不过如今已答应了陛下,本宫便不会变了。” 胡太后道:“哦?那哀家想问问,陛下答应了你甚么?你是否想过,这些东西或许哀家也给得起,甚至,比他给的更多。” 弄玉道:“太后给的自然比陛下多,只是本宫这个人有一个缺点,比起现成的东西,本宫更想要自己争来的。” 胡太后道:“可若是殿下输了呢?岂非一无所有?” “输了就输了,本宫赌得起。”弄玉笑着,伸手替胡太后将那朵梅花掐下来,放在胡太后手中,道:“太后瞧瞧,手中的梅花是不是没有枝头上的好看?” “可殿下别忘了,不被人采摘,也会枝头抱香而死。” “那也是我的命。”弄玉眸子清冷。 胡太后大笑起来,道:“殿下在此事上主意如此坚定,怎么遇到自己的事却选不出来了?” 弄玉不解地望着她,道:“太后所言何意?” 胡太后看向她,道:“那殿下不妨说说,季风与裴玄,殿下先识得谁?殿下又打算选谁?” 第54章 枝头抱香 司马弘此举,几乎是向天下人…… 弄玉独自一人走在宫中的甬道中, 思索着方才胡太后所说的话。 季风与裴玄,她到底选谁? 若说认识,她自然先认识裴玄, 可现在, 她却绝不肯饶恕裴玄…… 细细想来, 她从前从未想过这件事, 她分明恨他们, 无论是裴玄还是季风,都不值得原谅。 正如她对胡太后所言, “本宫谁都不选, 太后该比本宫更清楚,想要得到那个位置, 便不该有心, 更不该被情所迷。无论是季风还是裴玄, 对于本宫来说,他们的意义都是一样的。” 胡太后听着, 突然笑起来。 她见弄玉不解地望着自己,方才道:“殿下自以为可以封住自己的心, 可哪有那么容易?哀家走到这个位置, 不妨和殿下说一句掏心的话,权势和情感原也不是割裂的东西。若有人能陪哀家一起站在高处共看江山,哀家也是极愿意的。只可惜啊, 哀家没找到这样一个人。” 弄玉道:“那太宰大人呢?” 胡太后嫌恶道:“他就是个玩意,不配,不配。” 她说着,挽着弄玉的手,道:“哀家看着殿下, 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哀家。年轻的时候,哀家只顾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绝不肯付出真心。到了现在,哀家没找到这样一个人,也没办法再找到这样一个人了。” “不过,没有真心之人也没甚么打紧,有些玩意解闷也是好的。” 她说完,拍了拍弄玉的手,道:“但愿有一天,哀家与殿下不再是敌人。若真有那天,哀家倒愿意与殿下共看这天下。” “殿下!” 弄玉听得有人唤自己,她猛地回神,只见季风正站在她面前,像是已经等了她许久了。 弄玉走上前去,脑海里闪过胡太后说的话,道:“你怎么在这里?” 季风道:“我去探了探御药房,没查到百日散的消息。见天色不早了,便在此处等殿下。” 弄玉有些好笑,道:“百日散是北魏皇室的秘辛,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你找到解药?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季风道:“明日便要走,今日自然要把能查的地方都查一遍,才算不辜负。”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回去罢。” 季风将身上的衣衫解下来,披在弄玉身上,道:“夜里风凉……” 话还没说完,他将弄玉望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 他赶忙解释道:“这衣衫是今日才上身的,我今日很小心,连褶皱都不曾弄到……” 弄玉伸出手来,遮在他的唇上。 季风微一怔忪,避过头去,替她把衣衫披好。他面色平静,可耳朵根到底还是红了。 弄玉垂下眸去,道:“上一世,你为何那样对我?” 季风喉咙一紧,声音也有些哑,道:“上一世……” “若是为了报仇,为何不选别人?”她的手指微凉,伴着夜里的风,轻轻地颤抖着。 季风微微避过头去,道:“大约是因为,我想满足殿下的愿望。” “满足我的愿望?”弄玉苦笑。 季风勾了勾唇,道:“或许是因为殿下那样护着六殿下,让我嫉妒。” 因为这世上,再没人护着我。也从没人,如殿下这般,护着我。 他没有告诉他,在他看到她盈盈跪在他面前,眼中汪着泪水的时候,他的心骤然疼痛了一下。 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也让他在一瞬间认识到,她于他,是不同的。 弄玉笑着道:“那这次,本宫护着你。” 季风眼底闪过一抹光亮,道:“殿下放心,那百日散的解药我一定会找到的。” 弄玉笑笑,道:“谁稀罕你的解药?” 季风伸出手来,握住她放在他唇边的手,暖在手心,道:“殿下要长命百岁,才能护我周全。” 弄玉只觉他手指粗粝,掌心却极是柔软,那种灼热感不让人厌恶,反而让人流连。 她娇声道:“本宫累得厉害,走不动路了。” 季风一把将她抱起来,眼中如同星子,笑着道:“奴才领命!” * 两人回到宫室的时候,裴玄正站在宫门外,等着弄玉回来。 他背脊笔挺,可在看到弄玉依偎在季风怀中的时候,他的背脊到底是僵了几分。 他面色铁青,唇紧紧抿着,在弄玉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冷道:“殿下!” 弄玉从季风脖颈中将头抬起来,笑着道:“裴大人。” 裴玄道:“臣有事想同殿下商量。” 弄玉微微颔首,道:“进来说罢。” 季风正要离开,却听得裴玄又道:“殿下!” 弄玉有些不耐烦,道:“作甚么?” 裴玄再也无法保持方才那般自持的模样,道:“殿下是臣的未婚妻子,由旁人抱着,是否不妥?” 弄玉淡淡道:“有何不妥?” 裴玄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攥着手指。 季风笑着道:“大人忘了,奴才可是宦官。” 他说着,微一扬眉,便抱着弄玉进去了。 裴玄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头来,只是他双眼猩红,心中无边颓丧,再如何富贵飘逸,那份心境也不同了。 * “殿下。”他勉力稳住心神,不去看季风脸上嘲弄的笑意,只望着弄玉一人。 弄玉捧起遣兰新捂的汤婆子,道:“明日便要回京,裴大人一定忙得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裴玄眼眸稍暗,苦涩的笑意自眼底浮出来,道:“殿下是在赶臣走?” 弄玉道:“本宫的意思一贯明确。” 裴玄道:“是。倒是臣不解其中意了。” 弄玉抬眸望着他,眼底有些冷厉,道:“裴大人来,是要同本宫吵架的?” 裴玄道:“殿下可知,臣今日为何突然急着回京城去?” “哦?”弄玉将他的落寞收入眼中,道:“本宫还以为,裴大人是忧心国事。难不成还有旁的原因么?” 裴玄只觉心底一阵阵钝痛,他来不及适应这份痛楚,便急道:“殿下可知,今日那高照容生得像谁?” 弄玉掀了掀眼皮,道:“裴大人该不是想说,她生得像本宫罢?” 裴玄道:“殿下既知道,就不该再在此地久留,更不该再与司马弘有所牵扯!若是被胡太后知晓,只怕……” “她已经知道了。”弄玉坦然道:“不过,本宫也没想瞒着她。” “女子素来小器,更何况是胡太后那种蛇蝎妇人。她素来与司马弘不和,司马弘此举,几乎是向天下人昭告他心悦殿下!简直是将殿下架在火上烤!胡太后问起,殿下就该推说不知,怎好认了?” 裴玄还没说完,便听得弄玉冷笑一声。 裴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却听得弄玉道:“裴大人说女子小器,本宫倒觉得未必。胡太后是否蛇蝎心肠,本宫不知,可她绝非暗箭伤人的小人,若真当如此,她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如今的位置?”裴玄的手忍不住想要捂住胸口,缓解那份痛楚,他苦笑着道:“一个用美色迷惑男人,凭运气和家族势力坐上太后之位的女人,如何不能是小人?” 弄玉冷冷看着他,道:“依着裴大人所言,女子就该天生做弱者,被男子怜悯施舍?若是有半点野心,便是心如蛇蝎?若是有半分成就,便是靠家中势力,凭天生运气?” “是。”裴玄答得干脆利落,“就算不做弱者,也该安分守己。” “安分守己?”弄玉终于知道,为何她会和裴玄错过两世,走到如今的地步了。 他要的安分守己,便是她跪在地上,求他照拂。便是她不争不抢,只等命运给她安排。 所以,她上一世为了皇弟乞求季风是错,这一世为了自保机关算尽是错。 甚至,她为了活得不那么卑微,去讨好、去迁就、去争取都是错的。 弄玉的眼眸从不屑、冷漠最终化为淡然,道:“如此,本宫无话可说。” 她顿了顿,低头去烘那汤婆子,道:“裴大人请回罢。” 裴玄怔忪地望着她,他捂着胸口,可那里竟然不再疼痛,反而转为虚无和空洞。正如弄玉的眼眸,里面再没有他。 他不知他哪里错了,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迁就她。 裴玄紧抿着唇,道:“殿下,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臣的心的。” 弄玉道:“不必了。” 她抬眸看向他,道:“本宫想,不会有那一日了。” 裴玄望着她淡漠的目光,一瞬间被彻底激怒,他不懂,为何他处处退让,她却步步紧逼。他明明已经足够忍让,她却总能说出更伤人的话。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顺势拉起身来,拢在自己怀中,死死盯着她。 弄玉蹙眉道:“裴玄,你放肆!” 季风利剑出鞘,直截了当地架在他脖颈处,冷声道:“放开她!” 遣兰吓得将手中的茶盏都丢了下去,伯英赶忙将殿门阖上,道:“裴大人,您这是……” 裴玄没有回答,好像所有人,哪怕是他肩头的剑刃都不在他的眼中。 他只是望着弄玉,道:“臣想护着殿下,有错么?” “臣知殿下过得艰辛,知道殿下这一路走来有诸多不易,亦知道臣从前做下许多辜负殿下之事。臣只是想,能与殿下共度一生,哪怕是相看两厌,也好。” 他眼底温热,目光灼灼,似他这般芝兰玉树的男子,从未在人前说过这样的话。他甚至顾不得旁人都在,就这样直直剖白自己的心,只求她肯收下。 第55章 枝头抱香(二) 所以,殿下要吗?…… 弄玉冷眼望着他, 道:“可是啊,本宫不愿意。” 他瞳孔一震,轻轻松开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背过身去, 道:“明日辰时, 臣来请殿下起驾。” 说完这句话, 他只觉头脑昏得厉害, 好像天旋地转, 可他却又无比清醒。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清醒。 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想要忘记方才弄玉的话语, 却又偏偏不能。她的话好像刻在了他的魂魄之中, 每一瞬对他来说都是磋磨。令人窒息。 他恨恨地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掐在掌心, 才让他略略清醒了些。 他快步朝前走着, 带着这份疼痛一道, 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遣兰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道:“方才裴大人是怎么了?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呢。” 伯英朝着她使了个眼色,与她一道收拾了地上的茶盏, 便道:“殿下, 奴婢先退下了。” 遣兰一愣,也忙道:“奴婢也退下了。” 殿中很快只剩下弄玉和季风两人。 弄玉有些脱力地靠在美人榻上,道:“方才裴玄的样子, 很可笑吧?” 季风还未开口,便听她接着道:“上一世时,本宫也那样求过他。那时,本宫就下定决心,不会再让自己如此卑微。更不会, 再去求裴玄。” “所以殿下选择了我。”季风有些疼惜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叹息道:“都过去了。” 弄玉摇摇头,道:“时间会过去,这里不会。”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或许,本宫要站在万人之上,才会弥补当初那一跪。” 季风望着她,微一迟疑,便跪了下来。 弄玉轻笑道:“作甚么?” 季风道:“殿下要我还这一跪,我随时都能还。我只是想让殿下明白,心中无尘,便不在意跪谁。” 心中无尘…… 就不会在意么…… 弄玉出神地望着他,道:“真的么?” 季风抬头看着她,眼眸澄澈得如同九天星子,道:“我可以忘掉宫刑之耻,殿下自然也可以放下那一跪。” 他说着,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弄玉的手,道:“我会陪在殿下身侧,为殿下争到殿下想要的一切,然后……” 他没说下去,可弄玉懂得他要说甚么。 或许等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放下所有的仇恨和不甘了。 *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弄玉等人便已整装待发了。 裴玄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却见司马弘已站在宫门前了。 他着了朝服,冠冕上的珠帘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身边的宦官催促道:“陛下,该去上朝了。” 司马弘没说话,只是朝着马车的方向看着。 裴玄走上前来,行礼道:“陛下。” 司马弘道:“朕有些话,想同安平殿下说。” 裴玄硬声道:“安平殿下是楚国公主,陛下是魏国皇帝,若是让有心人看见,只怕不妥。陛下有什么话,不若告诉臣,由臣代为转达。” 司马弘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坚定,便猜出他心中所想。 是啊,在这宫中,谁会不忌惮胡太后呢? 他微微垂眸,道:“无事了。” 他说着,看向身边的宦官,道:“起驾。” “是。”宦官应着,正要吩咐众人,却见季风走了出来。 “陛下!请留步。”季风道。 司马弘脚下一顿,道:“原是季将军。” 季风掠过裴玄,径自走到司马弘面前,笑着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司马弘不解地看着他,却还是朝着无人处走了几步,道:“是安平殿下命你来的么?” 季风道:“殿下让奴才告诉陛下,必要的时候,谢念便是陛下的刀。插在司马瓒身边的刀。” “甚么?”司马弘还想再问,季风却已转身大步离开了。 * 弄玉一行人很快便出了魏宫,一路上,裴玄都绷着一根弦,生怕胡太后做出什么事来,对弄玉不利。 弄玉倒是闲适得很,一边吃着茶果,一边和伯英、遣兰说着话。 遣兰道:“来的时候热热闹闹地一队人,回来时便只剩几个,这和亲的屈辱啊,奴婢如今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弄玉笑着道:“这便屈辱了?若是将来魏国当真打过来,还不知会怎样呢。” 伯英抚着遣兰的头,道:“地位越高,担得也就越多。宣德殿下不愿担着,便总有谢姑娘顶上。我们有殿下庇护,你就好好地过日子也就是了。” 弄玉眼眸微黯,是啊,地位越高,担得也就越多。她既然要那权势,便要担得住这天下百姓的期望。 遣兰笑着点头,道:“有殿下在,奴婢甚么都不怕。” 弄玉望着她的目光,心底也不觉柔软,道:“好。” * 天渐渐亮起来,平城靠近大楚,离大楚的北国边境,不过几日路程。 晌午时候,季风掀开帘栊跳进马车里来,道:“裴大人心里急,一点都不肯耽搁。凭着这个脚程,大约明日便可到镇北军的驻军之地了。” 弄玉淡淡道:“他心思缜密,自然怕在北魏的土地上呆的时间长了,生出事端来。左右本宫也想早日见到姜离,随着他也就是了。” 季风道:“姜离那里我已安排妥当了,殿下放心。” 弄玉点点头,道:“姜离那里有你和敏姑娘,本宫自然没有甚么可担心的。” 她顿了顿,突然抬眸看向他,道:“这么多时候,未曾听到父皇处置谢顺和谢贵妃的消息,想来……” 伯英心头一紧,道:“莫不是谢氏还能再起来?” 弄玉眼底陡然一凉,道:“凭着谢贵妃的本事,自然没什么事做不到。不过这一次,本宫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季风刚要开口,便听得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他神色一凛,只丢下一句“护好殿下”,便自马车上跳了下去。 弄玉猛地掀开帘栊,正要探头出去,便听得伯英道:“殿下!万一是刺客……” 弄玉眉头轻皱,道:“就这几个人,倘或当真来了刺客,也不过一死,谁都逃不掉。” 她说着,朝外看去,只见远处来了许多人马,虽看不清装束,却都着了短打,骑着骏马,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人。 “停车!”弄玉吩咐道。 车夫应了,赶忙勒紧了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果然,弄玉还未下马,便见季风将帘子掀了开来。 两人正撞了个满怀,季风侧眸含笑,道:“殿下,你看是谁来了?” 弄玉的目光朝前看去,只见季敏正站在马车前,她作了男子打扮,又将脸涂得黢黑,再看不出她是个女子。 弄玉粲然一笑,季敏也笑,两两相对,却心有灵犀地谁都没有开口。 * 季风扶着弄玉下了马车,裴玄早已在马车下候着了。 他见弄玉下来,便伸手去接。然而也只是一瞬间,他便将手缩了回来,拱手行礼道:“殿下。” “这位是?”弄玉故作不知。 裴玄道:“臣担心北魏人卑鄙,便私自向镇北军统领姜离将军去了信,姜大人派了这位……将军来接应殿下。” 弄玉道:“裴大人也太小心了些。” 她说着,淡淡扫过季敏的脸,嗤道:“姜离的人,能有几分好?” 季敏面色不善,道:“末将受姜离将军之命,护殿下周全。” 弄玉道:“用不着,本宫有季风也就够了。” 她说着,还看向季风,道:“这个人你可认识?” 季风懒洋洋地看过来,眼底却说不上善意,道:“从前镇北军的忠烈,早已战死。就算活着,也不会在姜离麾下领命。” 季敏怒道:“你是何人!” 季风冷笑道:“连我都不认识,还敢说自己是镇北军!” 季敏硬声道:“镇北军是朝廷的镇北军,我等也只忠心于陛下。除此之外,再不识得旁人。” 季风眼底清清楚楚都是轻蔑之意,道:“好一个不识得旁人!” 裴玄看着他们一人一句,简直要拔刀相向,便劝道:“这位小将军,不必再与他争执。只须护好安平殿下就是。” 季敏故意一甩披风,上前三步跳上马背,道:“驾!” 裴玄看向弄玉,道:“殿下,请上车罢。” 弄玉冷冷道:“裴大人未曾与本宫商议,便私自调动边境兵将,当真是好本事!” 季风浑不在意道:“裴大人也是关心则乱。” 弄玉冷哼一声,便上了马车。 裴玄漆黑的瞳仁中翻滚着无限浓烈的情绪,面上却不动声色,低眉道:“恭送殿下。” * 弄玉回头看了一眼裴玄,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马车缓缓启动,季风低声道:“裴玄果然不是常人,能坚韧如此,也难怪上一世会坐上中书令之位,成为帝王肱骨之臣。” 弄玉道:“他的确有些本事,只可惜……他不可能认本宫为主,更不可能站在本宫这边。” 季风突然看向她,眼底幽深如潭水,道:“殿下……”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弄玉道。 季风郑重道:“殿下若是想,我与敏敏可以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裴玄。或者,想个光明正大的法子,要了他的命。” 弄玉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季风的眼睛。 她知道,或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除掉裴玄的机会。 “所以,殿下要吗?”他轻声问道。 第56章 枝头抱香(三) 殿下放心,臣会留着季…… 季风极平静地望着她, 不加诱导,不带情绪,他只是问她, 要这么做么? 她的心中所想是甚么? 遣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伯英朝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带着她一道去准备茶果, 让她尽可能地不要影响弄玉。 这一次, 只有弄玉能决定。 弄玉敛气凝神,她一贯杀伐果决, 可到了这一步, 她却有些犹豫。 裴玄若是死了,裴氏一族必然轰然倒塌, 而朝堂之上, 也会萧氏一家独大。 到时候, 她父皇是否会因为避讳萧氏,而重新扶持谢氏, 又或者,是否会一不做二不休, 将萧氏也除掉。 她不得而知。 裴玄一旦死去, 所有人的命运都会重新改写。而她上一世掌握的那些线索,也会如同被剪短的线一般,瞬间失了源头。 “还不是时候。”她轻声说着, 有些闪躲地看向季风,道:“裴玄,还不能死。” 季风笑笑,道:“明白了。” 他没有劝她一句,只是道:“敏敏性子直, 我过去瞧瞧,免得裴玄套出她的话来。” 他正要离开,弄玉却一把握住他的手,道:“裴玄一死,朝堂之中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之大,连我都未能估量……” 季风温言道:“殿下不必解释,我明白。” 他说着,微微地勾了勾唇,便跳下了马车。 “季风……”弄玉想要唤他,可他已然不见了。 “我当真不是对他旧情难却……” 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低低地呢喃着。 他会懂得的。 他当然会懂。 弄玉释然一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伯英递给她一盏茶,道:“殿下尝尝,这是奴婢新制的,用了北魏的茶,配了咱们从京城带出来的陈皮。” 弄玉轻啜了一口,道:“若是有新鲜的柑橘,会更清冽些。” 伯英笑笑,道:“殿下尝得出其中滋味,便是心神已通达,奴婢不必多言去劝了。” 弄玉道:“姑姑想说甚么?” 伯英摇摇头,道:“奴婢现在想说,殿下仿佛越来越在意季风了。” 弄玉微一沉思,道:“姑姑不劝我?” 伯英笑着道:“劝殿下甚么?这些日子一路走来,奴婢倒觉得季风心胸坦荡,有侠义之风,待殿下更是用心用情之至。若是抛开旁的,奴婢倒觉得,这世上再没哪个男子比得上他。” 她顿了顿,望着弄玉的眼睛,道:“而殿下,阖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男子的疼惜。” “最好的么?”弄玉抬眸轻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原也没有甚么是最好的。 她要的,是两情相悦,永不背叛。是无论何时,她都是他的第一选择,他所有的偏爱。 * 一行人行了一夜,翌日一早,便赶到了大楚边境。 裴玄一直紧绷着,直到入了镇北军的大营,他才略略松了口气。 姜离笑着迎上来,道:“裴大人安好。” 裴玄笑笑,朝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弄玉和季风亦走上前来。 裴玄侧身让出位置来,道:“殿下颠簸了一日,今日总算可以安眠了。” 弄玉没说话,只看向姜离,季敏站在他身侧,越发显得他身量高大,他约么三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粗粝,目光坚毅冷峻,因着常年驻扎在边境,看上去倒像是四十岁一般。 他扫过弄玉的脸,目光凝在季风脸上。 而季风也正盯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宛如电光火石,一瞬间,两人眼中都凝聚起浓烈的杀意。 “少将军。”姜离下意识道。 季风淡淡道:“今时今日,该我称呼一句姜大将军了。” 姜离冷笑一声,道:“也是,如今季氏已倒,当初神采飞扬的少将军也不复存在了。” “两姓家奴。”季风冷嗤一声,直直撞开他的肩膀,大步朝着营帐走去。 裴玄见状,便走上前来,道:“姜将军,请吧。” 平心而论,在场的众人都不大看得上姜离的所作所为。便是伯英、遣兰这些身居宫中之人,也都知道季氏的冤屈,更知道季氏满门忠烈,无论是季敢还是季望,都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季氏都是为姜离所害,才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当初,若非姜离在陛下面前诬告季氏通敌谋逆,季氏也不至于坐实了罪状,被满门抄斩。 因此,众人看向姜离的目光都有些鄙夷。 裴玄倒是神色自若,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姜离寒暄着。只是姜离面色铁青,实在算不上好看。 * 营地离营帐还有些距离,一路上,有不少军士见到季风,都驻足行礼。更有不少老兵,激动地唤他“少将军”。 军士们越来越多,到最后,竟然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 这些军士们争相想要看季风一眼,喊他一声。全然不顾及姜离的脸色。 裴玄看向弄玉,低声道:“从前臣不懂季氏有何罪,如今却觉得,他们罪无可恕。” 弄玉冷笑一声,眼眸凌厉如刀般扫过他的脸,道:“那裴大人该庆幸,裴氏不掌兵权。” 裴玄眼眸黯了黯,没有开口。 姜离几乎是气急败坏了,大吼着将军士们赶走,道:“都不要命了!京中贵人在此,安敢放肆!” 可他越是如此,军士们便越是要凑上前来,固执而坚定。 季风感怀道:“大伙儿都回去罢,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并肩作战的。” 军士们道:“少将军之言,可当真?” 季风眼底盈着泪,笑道:“千真万确!” “好!好!” 军士们举着兵器,激动地欢呼起来。 姜离从腰间拽出鞭子,“啪啪”摔在地上,道:“再不散开,被鞭子抽中者,领军棍三十!” 季风道:“姜离,人心向背,本也不在官职,更不在武力。” 他说着,一把攥住姜离的鞭子,只一个闪身,便将鞭子夺到了自己手中。 他神色凛冽,道:“若违军心,便如此鞭!” 话音未落,他便猛一发力,将鞭子折了个粉碎。 姜离恨道:“季风,你敢!” 季风道:“不过小人之物,有何不敢!” 裴玄冷眼看着两人争锋相对,走到弄玉身侧,道:“若非臣记得前世之事,恐怕就要被他们骗了。” 弄玉眼眸一寒,转头看向他。 裴玄道:“殿下何必这样看臣?若臣当真要季风的命,在陛下身边时,便说与陛下听了。” 他说着,勾了勾唇,道:“殿下也不必费心夺臣的性命,臣敢保证,一旦臣身死,季风的秘密便会昭告于天下。到时候,不仅季风活不了,就是季风心心念念的镇北军,也会烟消云散。” “裴兰辞,你敢!”弄玉虽想到裴玄可能会知道季风与姜离之事,却一直认为裴玄是君子,不会也不屑做告密之事,可没想到,他竟会以此威胁于她。 裴玄走到她身侧,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语道:“殿下放心,臣会留着季风的命。臣还要他亲眼看着,殿下嫁给臣为妻。” 弄玉担心众人看出端倪,便只压低了声音,道:“本宫说过,不会嫁给你。” 裴玄道:“臣也说过,臣此生,只有殿下一个妻子。” 弄玉目光凛冽,道:“那便看看,谁做得了谁的主。” 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裴玄眯着眼睛看着弄玉离开的方向,袖中的手指一点点蜷紧,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他捏碎了手指上的扳指,手上早已淋漓一片。 * 入夜时分,季风和弄玉悄悄从营帐中走了出来。 此时众人都已睡了,只剩下巡夜的军士和彻夜不熄的火把。 天压得很低,低到仿佛抬手便能摸到星子。 季风回身望着她,漂亮的眸子干净澄澈,道:“从前我就在这里,待了十几年。” 弄玉抬头贪婪地望着这些星子,道:“若是可以,我希望下辈子我可以出生在这里,不必再看着四角宫墙。” 季风凑近了她,笑着道:“若是殿下愿意,我可以带殿下离开。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回去。” 弄玉不信,道:“你的仇不报了?” 季风道:“报过一次了,也就没那么执着了。” 他顿了顿,道:“没有甚么比现实的快乐和脚踏实地的幸福更重要。” 弄玉的心不是不震动的,这一刻,她的自由便如这些星子,仿佛触手可及。 她认真看着他,眸光中有复杂的光芒,她张了张口,像是无法说出口,却又终于下定决心,道:“可是季风,我的仇还没报过。” 她自嘲道:“也许对于我来说,痛快的复仇比自由、幸福来得更满足。” 季风微微垂眸,道:“我明白。” “我是不是很傻?” 季风摇摇头,道:“总要手刃仇人一次,才算圆满。” 他说着,定定瞧着她,眸子宛如这漆黑的长夜。 他抬起手来,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下颌,两人鼻息相接,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浓密如羽扇的睫毛下,深如潭水的眼眸。 还有那眼眸之中,自己的倒影。 季风的眼底终于翻涌起来,像是潮水,连手指也滚烫起来,灼得弄玉忍不住战栗。 他低下头,去吻她的唇。 像是蜻蜓落在露水上,轻柔得不像话。 这一次,弄玉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57章 宫廷风云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 季风松开了她, 捧着她的脸,道:“殿下,会不会有一天, 你会忘记从前那些事……尝试爱上我。” 弄玉望着他, 那张清隽惑人的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他眼眸中有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她。 她的心也随着那某明亮柔软起来, 她点了点头。 季风眼底一亮, 犹如天上星河倒转。 他激动地将她拥入怀中,道:“我会一直等着, 等到那一天。” 弄玉靠在他怀中, 第一次觉得安全,道:“会有的。” 过了许久, 弄玉才轻轻推开他, 道:“走罢, 别让姜将军等太久。” 季风微微颔首,道:“好。” 他伸出手来, 握住她的手,这一次, 她没有推开他。 季风不觉勾起了唇角, 他没有开口,便只这样握着她,却已觉足够。 * 姜离和季敏已在营地外等着了。 见季风和弄玉走来, 季敏笑着跑过来,道:“殿下!哥哥!” 季风固执地不肯松开弄玉的手,只是笑。 弄玉也不戳穿他,只看向姜离,道:“这些年, 将军受尽委屈,辛苦了。” 姜离感慨道:“今日能见到少将军,末将都觉得值了!如今有殿下在,这日子啊,越来越有盼头了。” 弄玉笑着道:“想来本宫的计划将军已知晓了,到时候还请将军假意败退,将戏做足。” 姜离道:“殿下放心,打赢不容易,打输可简单多了。” 季风拍了拍姜离的肩膀,道:“姜叔,多谢了!” 姜离道:“这仗啊,还是得跟着少将军打才有意思!” 弄玉微一思忖,道:“旁的也就罢了,将军万事还须小心,尤其是裴玄,千万别在他面前露出甚么。” 她说着,又看向季风,道:“姜将军与你的关系,裴玄早已知道了。他曾以此威胁本宫,让本宫安分守己。” 她没敢告诉季风,他是要她嫁给他。 季风眉头轻皱,道:“我早该想到的,当真是疏忽了。” 姜离恨道:“裴玄看着君子模样,没想到竟是阴险之人,竟敢以此事威胁殿下。” 他看向季风,道:“少将军,莫不如……” 他说着,做了个“杀掉”的手势。 季风摇摇头,看向弄玉,道:“还不是时候。” 弄玉冷声道:“我不知他有何后招,否则,将他杀了也就杀了,还干净些。” 季风对弄玉的回答很满意,嘴角忍不住地上扬,道:“总有机会的。” 他又看向季敏,道:“敏敏,你素来心细,这些日子留心查着一种叫百日散的北魏秘药,若是有了消息,随时联系我。” 季敏点点头,道:“哥哥放心便是。” 弄玉见季风嘱咐的认真,不觉心头一暖。 季敏笑着道:“我只盼着此事早日了掉,到时候,哥哥便能和殿下光明正大在一处了。” 季风赶忙道:“敏敏,不许胡说!” 季敏见季风神情严肃,便知道说错了话,道:“殿下,对不住,我这张嘴总是没个把门的……”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无妨。” 季敏这才安下心来,朝着季风道:“我就知道,殿下不会介意的。” 季风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又看向弄玉,见她面色平和,一如往常,自己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 离开镇北军大营,又走了两个月有余,众人终于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回到了京城。 弄玉回到云光殿,只觉处处都熟悉,又处处都陌生。 弄玉还未来得及收拾,便见萧皇后身边的寄奴急急走了进来。 伯英蹙了眉迎上去,礼数虽未少,面色却实在算不上好看,道:“姑姑怎么现在就来了,殿下还未及梳洗呢。” 寄奴讪讪道:“实在是皇后娘娘惦记殿下,这才命奴婢来请殿下过去的。” 伯英冷声道:“皇后娘娘还真是心疼殿下。” 弄玉走上前来,道:“姑姑也不必在此候着,你只管回去回了母后,本宫回宫之后还未去拜谒皇祖母,且顾不得她呢。” 寄奴不敢顶嘴,只道:“殿下思虑得是。只是这论亲厚,自古也没谁越得过母女之情去,殿下先去见了皇后娘娘,再去见太后娘娘,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责怪的。” “哦?”弄玉轻笑一声,道:“姑姑说这样的话,自己听着也不觉害臊么?这些年来,母后如何待本宫,皇祖母又如何待本宫,姑姑心里都是明白的。这远近亲疏的,不必在这里论了。” 寄奴被她说的好生没脸,道:“殿下伶牙俐齿,奴婢自然辨不过殿下,也不敢与殿下相争。只是哪个女子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温顺乖巧?殿下如此,只怕天长日久地,会寒了娘娘的心。” “说这样的话,阖该打死!” 有人在身后道。 弄玉抬眸看去,只见陈顼快步走了进来,道:“若非今日我刚好听到,都不敢信你素日是这样同皇姐说话的!难怪母后与皇姐日渐嫌隙,都是你们这些刁奴挑唆的!” 寄奴赶忙跪下,道:“六殿下,奴婢是无心的……” “我管你有心无心。来人啊!把她压到慎刑司,领上十板子再去复命!”陈顼硬声吩咐道。 “六殿下!不要!”寄奴哭喊道。 云光殿的人早已看寄奴不顺眼,听得他吩咐,便一个赶着一个地涌上来,扯着寄奴去了。 弄玉淡淡看了陈顼一眼,便径自坐在梳妆台前去卸首饰,道:“你今日怎么来了?本宫交待你的事没办成,我们的合作也就到此为止。” 陈顼心里一急,走过来在她身边俯下身子,道:“皇姐,你交待我的事,我岂有不去办的?这些日子,我也劝过父皇,也命大臣们联合上书过,可父皇到底舍不得……” 他微微垂眸,道:“谢贵妃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父皇喜爱她,自然不肯去动她兄长。更何况,今次五皇姐回来,容貌也毁了,名声也坏了,父皇虽气她怪她,却更心疼她。因着这个,父皇便解了谢贵妃的禁足,让她和五皇姐好生将养着,连皇祖母劝了,父皇也没有听。” 他的声音有些哑然,道:“我知道我辜负了皇姐,于算计谋划上,我都欠皇姐太多……” 弄玉望着镜子中他的影子,也不是不动容,可想起上一世自己临死前他的笑,便觉得恶心。 她淡淡道:“没做到便是没做到,不必解释了。” 她将珠钗一股脑扔的台子上,站起身来,道:“遣兰,本宫累了,送客。” “是。”遣兰有些尴尬地走到陈顼身边,道:“六殿下,请吧。” 陈顼缓缓站起身来,眼底满是隐痛,道:“皇姐,如今的宫中早已不是从前。你我若不联手,只怕……” 他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遣兰怔怔望着弄玉,担忧道:“殿下,方才六殿下所言,是何意?” 弄玉宽慰道:“没事,再难的路,本宫都走过来了。” 伯英亦走上前来,劝了遣兰去歇息,方低声道:“殿下,奴婢方才出去寻了相熟之人,听闻这些日子淑妃娘娘很是得宠,连带着大殿下都在陛下面前得脸。只怕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和六殿下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弄玉冷笑道:“所以才巴巴地命人来寻本宫罢。” 伯英道:“奴婢思忖着,或许就是这件事,皇后娘娘不是心里能藏住事情的。” 弄玉不屑道:“也就是如今舅父还算在父皇面前有些分量,又在朝堂经营多年,算是有些势力。否则凭着母后的本事,只怕早就被废了。” 伯英苦笑道:“可不是。只怕皇后娘娘是指望着殿下帮她争宠呢。” 弄玉道:“她连淑妃都争不过,本宫也是没想到。” 伯英道:“这些日子陛下身子不好,淑妃娘娘是医女出身,陛下便多倚重了些。” 弄玉道:“得宠这件事,不过各凭本事,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本宫从前倒没看出来,淑妃是个有本事的。” 她说着,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道:“走罢。” 伯英一怔,道:“殿下去哪里?” 弄玉道:“父皇既然病了,本宫这个做女儿的,也该去侍奉龙体才是。” 伯英恍然,忙道:“是。” 弄玉笑笑,道:“差人去禀了皇祖母,就说本宫去父皇宫中,皇祖母若是得空,请皇祖母来帮帮我。” 伯英点点头,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 弄玉走到九华殿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沉了。 九华殿被黑云笼罩着,整个宫殿都显得低沉而压抑。 殿中已点了烛火,却不甚明亮,反而有些昏黄。 宫中上下都屏着气似的,一点些微的声响都没有。 进宝见弄玉来了,忙迎上去,轻声道:“这么晚了,殿下如何来了?” 弄玉道:“许久未见父皇,本宫很想他。” 进宝笑着道:“难得殿下有这样的心。奴才这就进去通禀。” 弄玉道:“劳烦公公。” 她说着,又低声道:“季风可还好?” 进宝道:“殿下放心,季大人正在里面呢。” 进宝说着,正要回身进去,便见陈尧走了出来,他明明相貌未变,可弄玉却觉得,他与从前不同了许多。 他见弄玉来了,只是淡淡道:“今日父皇劳累,母妃已陪着父皇歇下了。进宝,不许让任何人叨扰父皇。” 第58章 宫廷风云(二) 下个月初八,安平便与…… 进宝有些为难道:“大殿下, 可是安平殿下她……” 陈尧看向弄玉,眼底却不似往日那般和煦温和,反而带了三分冷意, 道:“安平一向知礼, 父皇身子不适想早些歇息, 想来, 安平是可以体谅的。” 弄玉眼眸一冷, 深深觉得自己上一世将他赐死,他死得并不冤枉。 弄玉笑笑, 道:“大皇兄大概忘了, 我一向无礼。” 陈尧冷冷看着弄玉,像是第一次认真审视她, 而从前, 他甚至没有审视她的权力。 他一步步走近她, 道:“安平,如今的天已经变了。” 弄玉抬眸轻笑, 道:“是么?那我倒想看看,这天能变多久。” 按照上一世来算, 她父皇是两年后才驾崩的。可现在, 她却不敢确定。 她不是怕自己改变了命运,她父皇的生命便会随之改变,她怕的, 是人心。 陈尧不肯松口,只站在她身前,道:“可是,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 弄玉道:“几个月未见, 我倒不知,如今这宫中,是大皇兄的天下了。” 陈尧神色一凛,道:“慎言!” 弄玉道:“大皇兄自己嚣张跋扈,还怕旁人说么?” 她说着,逼视着他的眼睛,道:“今日我非要进去不可,若是大皇兄再阻拦,大不了鱼死网破,闹出动静来,谁也别好过!” 陈尧瞳孔一缩,心里便乱了几分。 他正要再说,便听得崔太后的声音:“玉儿!你怎么不进去?” 弄玉勾了勾唇,转过头去看向崔太后,眼底便已蒙了一层泪,道:“大皇兄说父皇歇下了,不让我进去呢。” 陈尧赶忙解释道:“皇祖母,我……” 崔太后冷冷看着他,道:“疏安,这些日子,你狂妄够了。” 陈尧的额头腻了一层冷汗,他跪下来,道:“皇祖母,孙儿也是担心父皇的身子,这才……” 崔太后看了看天色,道:“这才甚么时候,连哀家这个老太婆都没睡,他怎么就歇下了?这些日子陛下的身子越发不好,也不知淑妃是怎么侍奉的!” 陈尧道:“皇祖母,此事实在冤枉!母妃尽心尽力,衣不解带,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么?”崔太后盯着他,道:“如今连陛下见谁都要你做主,你们母子可真是够尽心的。” 她说着,不等陈尧解释,便握住弄玉的手,道:“你随哀家一道,看看你父皇是真歇下了,还是有人狐假虎威,妄想做天子的主!” 陈尧道:“皇祖母,孙儿不敢,不敢啊!” 崔太后却看都没看他,便带着弄玉一道朝着寝殿走着。 弄玉轻声道:“皇祖母方才好生霸气。” 崔太后嗤嗤笑着,道:“哀家早就想整治整治他了,方才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弄玉笑着道:“孙女就知道,皇祖母定是早就受不了他了。” 崔太后道:“木鱼脑袋,木讷性子,偏还生出妄念来,实在是愚蠢至极。” 两人说着,进宝早命人推开殿门,由着她们祖孙二人走了进去。 * 寝殿内很是昏暗,若说九华殿压抑,那这里简直是不见天日了。只在寝殿四周零星燃着几盏灯烛,旁的,便只有角落里温着的药炉隐约有些光亮。 “不是说了不许旁人进来么?” 空旷之中,响起淑妃清冷的声音。 在弄玉的印象中,她明明是个温柔胆怯到让人忽视她的存在的女人。 季风道:“奴才去瞧瞧。” 淑妃道:“不必了,本宫亲自去。” 她说着,自屏风后绕出来,正撞见崔太后阴沉的脸。 淑妃赶忙行礼,道:“太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崔太后道:“若非哀家来,还不知淑妃如此厉害。” 淑妃垂眸道:“臣妾不敢。” 崔太后道:“不必说你敢不敢,再不敢,事情也做了。” 淑妃不敢回话,便只低着头。 崔太后没理她,便带着弄玉一道走了进去。 季风迎上来行了礼,道:“太后娘娘,陛下已歇下了。” “怎么歇的这样早?”崔太后不禁用帕子捂了捂鼻子,这殿内的药味实在冲得紧,让她头疼。 季风道:“这些日子陛下睡得都不大好,一晚上最多睡两个时辰,少的时候便是彻夜不眠。” “这药吃了两个月有余了,如若不成,还是及早寻良医来看。”她说着,朝后看了淑妃一眼,淡淡道:“单是听个医女的算什么意思。” 正说着,便听得顾问行的声音,道:“陛下醒了。” 崔太后再顾不上多言,便急急走到陛下床榻边,道:“陛下醒了,可是哀家方才吵着陛下了?” 陛下道:“不是母后之过,是朕自己,睡得浅。一有些轻微动静,就再睡不着了。” 崔太后担忧地望着他,道:“陛下这些日子药也吃了许多了,可都不见好,倒不如去民间寻些好大夫瞧瞧。宫中的太医只顾着自己那顶乌纱帽,哪里肯好好用药呢?不过是治不好、吃不死也就罢了。” 陛下点点头,道:“母后与朕想到一起去了。还好淑妃通些医术,朕便命淑妃帮着朕调养,这些日子看下来,倒真好了不少。” 弄玉站在崔太后身后,闻着那药味,只觉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朝着药炉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季风立即会意,微微地点了点头。 弄玉见季风明白了,心下便安了几分,只走上前去,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陛下挣扎着自昏黄之中看清她的脸,他眯着眼睛,半晌方道:“原是安平啊。此次去北魏,你受苦了。” 弄玉摇摇头,道:“算不得苦,只是父皇,几个月未见,怎么成了这样?” 陛下摆了摆手,道:“前些日子事多,怒极攻心,就成了这副模样。朕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 弄玉道:“父皇正值壮年,怎么算老?这些日子的事,儿臣多少也知道些,实在是朝中无人为父皇分担之过。” 陛下道:“是啊。” 他说着,看向崔太后,道:“母后,谢顺虽然做下些错事,可到底瑕不掩瑜。” 崔太后道:“朝堂之事,你自己考虑就是,哀家不过问。” 陛下似乎很满意崔太后的说法,忙道:“季风,还不快去为母后上盏茶来。” 季风看了弄玉一眼,道:“是。” 弄玉会意,笑着道:“父皇所言极是,谢姑娘到底为宣德妹妹拦了这一道,于公于私,谢家也是有功的。” 陛下听着,沉声道:“持盈也太荒唐了些,如今又毁了容貌,还不知她的亲事要如何去议。” 崔太后冷声道:“她是自作自受,陛下不必顾念她。” 陛下叹了口气,道:“如今此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朕不怕她的名声毁了,只怕旁人要说朕的女儿还不如个罪臣的女儿。若是连累了安平的亲事,可怎么得了!” 弄玉道:“儿臣正想同父皇明言,儿臣想取消与裴玄的婚约。” “安平!赐婚之事岂可出尔反尔!”陛下不觉有些愠怒。 崔太后也道:“安平,宣德是宣德,你是你,你又何必为她自苦呢。” 弄玉道:“孙女并非自苦,只是经过此次之事,儿臣觉得裴玄并非良人。” 她说着,跪了下来,道:“裴玄护不住谢姑娘,是他失职,由着宣德背信弃义,是他无能。儿臣不愿嫁给这样的人。” 崔太后道:“听着玉儿如此讲,倒也有些道理。陛下不若考虑考虑。” 陛下淡淡道:“不必考虑了。今日朕已与裴敬说定了婚期,下个月初八,安平便与裴玄完婚。” 弄玉心头一窒,急道:“父皇为何如此着急定下婚期?” 陛下幽幽道:“裴玄此次也算立下功劳,他不要旁的赏赐,只要你嫁给他,朕为何不允?” 他说着,捏起弄玉的下颌,道:“安平,你要知道,无论是你,还是宣德,都是朕的女儿,都该为朕分忧。” 崔太后道:“陛下!” 陛下缓缓放开弄玉,道:“你们没有自身,也不配谈自身。既然你们受万民供养,便该为天下万民做些事。” 季风站在屏风之后,手指死死攥着茶盏,直到茶盏微微颤抖,他才回过神来。 他快步走入殿内,将茶盏放在崔太后手边,平静而疼惜地望着弄玉。 弄玉跪在地上,像是脱力一般,挣扎着不肯起身。 季风走上前去,躬下身子,温言道:“安平殿下,地上凉,奴才扶你起身。” 他说着,将手伸了出去。 弄玉将手放在他掌心之中,一瞬间,温热便包裹住了她。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底温柔得像是湖水。没有责怪,没有怨怼,有的,只是感同身受。 那种对于命运的无力的感同身受。 他好像在对她说,“不会有事的”。 她的心情略平复了些,浅浅一笑,道:“多谢。” 她看向陛下,道:“父皇,嫁给裴玄可以。可是儿臣要的,是一心一意疼惜儿臣之人,若是裴玄肯在成婚之后,不再在朝中担任官职,只一心一意做驸马,儿臣便答应。” 第59章 宫廷风云(三) “陈弄玉,你当真要逼…… 众人自九华殿中出来, 崔太后一直沉默不语。 弄玉不觉看向她,道:“皇祖母,你我之间, 还有甚么不能明言的么?” 崔太后道:“哀家只是不懂, 你为何要让裴玄卸下宫中官职?若是他身居高位, 于我们也算助力。” 弄玉道:“父皇之所以着急命我嫁出去, 不过是因为如今萧氏独大。他怕我在宫中再掀起甚么风云来。抑或是……” 她望着崔太后的眼睛, 道:“怕我与皇祖母联手做些什么。” 崔太后冷笑道:“难怪他要扶持淑妃和她那个蠢儿子,这宫中, 本也没谁能与霸先抗衡了。” “一旦霸先成为太子, 萧氏在朝堂就算是站稳了脚跟。到时候,就算父皇身子好了, 也不中用了。” 弄玉说着, 冷笑一声, 道:“我要裴玄不再在朝中任官职,只做个闲散驸马, 也许正得父皇之心呢。” 崔太后担忧道:“若裴玄当真允了,可怎么得了?” 弄玉眯着眼睛道:“他不会允的。” 裴玄的心愿, 从来都是站在朝堂的最高处。修身治国平天下, 是他毕生所愿,他怎么可能愿意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些东西? 崔太后道:“若是陛下逼着他放弃呢?” 弄玉淡淡道:“那么裴氏, 便是我们下一个可以利用的世家。” 崔太后望着她,恍然笑起来,道:“不愧是哀家的玉儿,短短一个瞬间,竟想得如此周全。” 弄玉浅浅一笑, 道:“是皇祖母教导得好。” 崔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有玉儿在,何愁有事做不到呢。” *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云光殿便已吵嚷起来。 弄玉闲闲掀开帷帐,道:“伯英,怎么回事?” 伯英急急走过来,道:“还早呢,殿下再睡睡。” 弄玉道:“外面吵成这样,本宫也睡不着了。” 伯英叹了口气,饶是她一贯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埋怨道:“是皇后娘娘来了,奴婢将她安顿在暖阁中了,方才陪着她说了会子话,好歹是安稳了些。” 弄玉冷笑道:“昨日才处置了寄奴,她今日来,居然不是来闹的?” 伯英道:“许是世态炎凉,皇后娘娘的日子不好过。她今日来,竟是哭的比说的多。” 弄玉坐起身来,披了件衣衫,由着伯英、遣兰侍奉她梳洗了,她一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一边幽幽道:“走罢,去见见她。” 伯英道了声“是”,嘱咐遣兰去准备早膳,便引着弄玉一道朝着暖阁走去。 * 如今已是春末,天亮的格外早些。到了辰时,天色已大亮了。 阳光透过雕花十字窗棂照射进来,将整个暖阁都烘得格外明媚暖和。 萧皇后着了一身浅紫色的外衫,捧着茶盏吃着,见弄玉进来,便赶忙将茶盏丢了下去,急急站起身来,可还没走几步,眼眶就先红了。 弄玉蹙了蹙眉,径自绕过了她,道:“母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萧皇后转过头来,捂着胸口道:“安平,从前种种,都是母后的错。从今往后,母后和霸先就只有你了。” 弄玉的眼底一寸寸冷下去,上一世,她就是因为萧皇后如此而心软的,可到了最后,哄她放弃一切庇护他们的人是她,可最先嫌弃她、抛弃她的人也是她。 “茶好吃么?”弄玉突然问她。 萧皇后微微一怔,道:“好吃。” 弄玉望着她,突然轻笑起来,然后,她笑得越发厉害,到最后,甚至要将血呕出来。 没人比她更记得,她上一世最后吃的那盏茶的滋味了。 她以为,那是她生身母亲对她的爱和不舍,却没想到,那是催命的。 她的母亲,居然为了她不相干的妹妹,为了她的弟弟,生生要了她的命。甚至,她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句,她不在意她痛不痛,不在意她想要的到底是甚么,也不在意,她曾为她付出了多少。 萧皇后不安地望着她,刚开始还劝几句,到最后,几乎是瑟缩在伯英身后,道:“伯英,你快去瞧瞧,安平这是怎么了?” 伯英温言道:“殿下?” 弄玉骤然收敛了神色,道:“本宫无事。” 她说着,看向萧皇后,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道:“母后觉得这茶好吃,我却觉得,它如同剧毒,能坏人五脏六腑呢。” 萧皇后不知她为何这样说,却知道,她定是恨毒了自己的。 萧皇后抽泣道:“安平,我知道你恨母后,可我也是没法子。如今持盈的脸毁了,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霸先是个孩子性子,担不起这些……你说,除了你,我还能指望谁?” 弄玉冷笑道:“母后就不能指望自己么?” 萧皇后道:“我在你父皇面前,不过是个摆设。从前他宠着谢贵妃,好不容易谢氏倒了,他又宠着淑妃。朝堂上已传遍了,他要封疏安为肃王,可霸先还没封王呢!到时候,只怕在这宫里,我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了。我也就罢了,可霸先怎么办?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一辈子居于人下么?” 弄玉怒极反笑,道:“我有甚么看不得的?就算他居于万人之上,也不会顾惜我,我又何必费心?” 萧皇后白了脸色,道:“安平,霸先平素最向着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弄玉懒得同她多费唇舌,便道:“父皇已下了令,要将我嫁出去,到时候,闲云野鹤,这宫中的忙我是半点帮不上了。母后从前最疼陈持盈,倒不如去她那里问问。看看她是向着谢贵妃,还是向着你?” 她说完,也不等萧皇后反应,便道:“伯英,送母后出去。还有,本宫贪睡,以后母后这么早来,就不许她进来了。” 伯英道了声“是”,便走到萧皇后面前,挡住了萧皇后的视线,道:“皇后娘娘,请吧。” 萧皇后挣扎着道:“不,不……安平,你不能这样,我是你母后啊!” 弄玉没再看她,只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将它狠狠掷在了地上。 * 送走萧皇后,弄玉便回寝殿之中补了半个时辰的眠,又仔仔细细地梳妆了,方才满意地朝着镜中的自己浅浅一笑。 她自北魏回来便觉身子疲惫,如今才算是歇息好了几分。 “遣兰,胭脂呢?” 遣兰笑着将收着的胭脂一一摆在梳妆台上,道:“都是殿下素日里爱用的,这个红些,宛如朱丹,这个略浅些,是最娇嫩的桃花制的,正衬得殿下肌肤胜雪。” 弄玉笑笑,道:“今日用这个颜色。” 遣兰道:“这个最明媚好看,奴婢替殿下上妆。” 她说着,将其余的胭脂收好,只留下弄玉喜欢的那个,正提起笔来替弄玉上妆,便听得殿门“啪”地一声,被猛地推了开来。 遣兰手上的一抖,胭脂便蹭在了弄玉的唇角上。 遣兰急道:“殿下,奴婢这就替殿下擦掉。” 弄玉道:“无妨,你先下去罢。” 遣兰担忧地望着弄玉,见她目光坚定,方才退了下去。 弄玉望着面前的裴玄和陈顼,只觉可笑,道:“你们两位怎么一同来了,当真是稀客。” 陈顼冲在前面,急道:“皇姐,那个让先生卸下官职的主意是你的意思?” 弄玉没说话,只冷冷看着裴玄。 他神色凌厉,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目光冰凉如同薄刃,虽一言未发,却已似说过千言万语。 裴玄走上前来,陈顼赶忙拦住他,眼底满是戒备,道:“先生,你作甚么?” 裴玄没说话,只走到弄玉面前,俯下身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弄玉脸上拂去。 弄玉嫌恶地避过头去,他却没有停下来,反而伸出手来,轻轻擦掉了她唇角的胭脂。 弄玉回过头来看向他,只见他眼底清冷,倒映着她的面容。 “本宫知道你舍不下官位,这也不难,你只须去求父皇退了这亲事便是了。”弄玉淡淡道。 裴玄沉默片刻,突然清嗤一声,声音冷得骇人,道:“你休想!” 弄玉道:“那便卸了官职。只不过,裴大人愿意一辈子只居于本宫之下,做一个闲散驸马?” “莫不是你忘了,我知道你与季风的秘密。”他怒极。 弄玉微掀眼皮,道:“你以为,没有证据的事,父皇会信?” 裴玄眼底挂着没有消散的戾气,道:“会找到证据的。” 弄玉勾了勾唇,道:“天长日久也许会,不过三日之内,裴大人不肯卸下官职,这亲事便结不成了吧?” 陈顼听不下去,道:“皇姐,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今日父皇封了大皇兄为肃王,若此时先生卸掉官职……” “你便失了臂膀,再无胜算了,对不对?”弄玉轻笑一声,直直盯着裴玄的眼睛,道:“其中孰轻孰重,裴大人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裴玄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突破眼底这无边的幽暗。 弄玉道:“放弃罢,裴玄,你没有两全的法子。” 裴玄的眼尾有些发红,如同心在怄血一般,狠狠地搅动着。 “陈弄玉,你当真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第60章 两全之法 弄玉在此立誓,必要嫁眼中只…… 弄玉轻笑一声, 摇摇头,道:“裴玄,自始至终, 都是你在逼本宫。” 裴玄红着眼眶, 像一头斗狠了的凶兽, 道:“我逼你?” 弄玉道:“你大约忘了, 我从前有多想嫁给你。” 是啊, 上一世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他能够从泥沼中将她解救出来, 她将手伸给他, 迫切而毫无保留地望着他,可他却没有施舍给她半点怜悯, 反而由着她……越陷越深。 裴玄死死攥着五指, 手背青筋突起而不自知, 道:“你能原谅季风,为何不能原谅我?” 弄玉神情冷漠, 道:“你不配与季风相比。” 重活一世,于她, 是机会, 一切似乎都还来得及。 而于季风,却完全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可他却为了她,坚定地踏上了从前走过的路。那些路, 于他几乎是修罗地狱,可他也闯了。 甚至于,他甚么都不会得到,也不想得到,这一次, 他只是要护住怀里的姑娘。仅此而已。 这样的季风,又岂是执着于世俗的权势利益,不甘于得不到的美满婚姻,甚么都不肯放下的裴玄所能比的? “好,好!”裴玄闻言微哽,他的眼底一寸寸暗下来,深邃似潭。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便拂袖走了出去。 “皇姐,你又何必……”陈顼话还没说完,便急急转身去追裴玄了。 弄玉倒是浑不在意,她本也不想嫁给裴玄,若当真能退掉这婚事,她是求之不得。 * “先生!”陈顼气喘吁吁地追着,直到裴玄停下脚步,他才松了口气。 裴玄眉峰凝起,道:“殿下不必再劝,臣已有了思量,不会改变。” 陈顼诧异道:“先生当真要退了这门亲事?” 他说着,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欢喜。连他自己都不知,这欢喜从何而来。他分明认定,没有谁比裴玄更适合娶他的皇姐。 裴玄道:“殿下放心,无论何时,兰辞都不会放弃安平殿下。” 陈顼的心猛地揪起,道:“先生这是何意?” 裴玄没说话,他薄唇轻抿,道:“殿下,唯今之计,只有你早日坐上太子之位,方能谋后动。” 陈顼微微一怔,心脏重重地跳动起来。 太子之位,他当然想……可也只是在心底暗暗想过而已。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父皇对于权力的渴望,早已远远超过了对子女的爱。 “殿下不愿?”裴玄神色一凛。 “我当然……可是先生,父皇也许会给我封王,也可以给旁的赏赐,但绝不会轻易封我为太子的。” 裴玄半眯着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厉来,道:“他会的。” * 三日后,九华殿。 这些日子陛下的身子略好了些,崔太后便命人在九华殿中设宴,除却请了阖宫的妃嫔、皇子、公主之外,另请了萧平、裴敬、崔恬等朝中的肱骨之臣及他们的家眷一同赴宴。 伯英和遣兰侍立在弄玉身后,伯英替弄玉理了理衣衫,低声道:“今日与其说是春日宴,倒不如说是冲喜之宴,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的身子并未大好。奴婢听若云姑姑说,这是钦天监的意思。” 弄玉浅浅一笑,道:“皇祖母是个面冷心软的,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很疼父皇的。” 伯英道:“奴婢瞧着,这阖宫之中,真心为着陛下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弄玉幽幽笑着,看向最高处侍立在陛下身边的季风。 他手中端着茶盏,明明着了宦官的衣裳,却眉目疏朗,行为如流云,远远胜过那些世家公子。 他似是察觉到她在看自己,便微微扬眉,冲着她勾了勾唇角。 杨妙仪本坐在下首,她端着酒盏,走到弄玉身边,正撞见这一幕。 她眼底划过一丝落寞,可脸上却笑得越发和煦,道:“安平殿下,臣女敬你。” 弄玉忙站起身来,道:“杨姑娘何必客气?” 杨妙仪笑笑,道:“若论起身份,臣女也许不配与殿下喝上这一盏,可论起情谊,臣女却觉得,今日该不醉不休才是。” 弄玉捧起酒盏来一饮而尽,又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道:“本宫欣赏杨姑娘的才学和为人,就算甚么都不论,也愿意与杨姑娘痛饮。” 杨妙仪道:“殿下可知道,从前与季风定亲之人是我。” 弄玉微微颔首,道:“知道。” 不仅这一世知道,上一世她也是知道的。 上一世她曾问过季风,他既有青梅竹马的恋人,虽因着世事阻挠毁了婚约,此时却是男未婚女未嫁,他为何不去与她相守,反而要与自己搅在一处。 那时季风没有回答她,可他怅惘的眼神便让她知道,他曾经的未婚妻杨氏,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好到,就算杨家悔婚,掌了生杀大权的季风都没有为难杨家,更没有为难那个名唤妙仪的姑娘。 而杨妙仪,虽因着家族悔婚,断了与季风的亲事,她却终身没有再嫁。 弄玉从前不觉得如何,可今日望着杨妙仪,却觉得有些酸涩。既然他们郎有情、妾有意,在一切未成定局之时,她或许,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杨妙仪回头看了季风一眼,道:“殿下是否注意到,季风的眼里,如今只有殿下。” 弄玉添了些酒,举起酒盏来,幽幽望着季风,道:“也许他看的是本宫身边的你,也未可知。” 杨妙仪亦添了酒,一饮而尽,坦然道:“可是,只有在殿下喝酒时,他的眉头才会轻轻皱起。” 弄玉笑着道:“这能代表甚么呢?本宫与季风,只是主仆,再多些,便有些知己之情。世人皆知,悔婚之事并非姑娘本意,季风更没有责怪姑娘,反而体谅姑娘。若姑娘有意,本宫愿助姑娘再续前缘。” 杨妙仪笑笑,道:“若季风心里有我,我自然会去争,不必劳烦殿下。可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从始至终,季风待我都是兄妹之情,甚么青梅竹马,说到底,动了凡心的也只有我一人罢了。从前我还能骗自己,有那一纸婚约,凭着季风的人品,自然会待我如珠如宝。可父母悔婚,我已无颜再见季风,如今望着殿下,我方知季风心里早已对殿下情根深种,这种时候,我更该放下了。” 弄玉心神震动,不仅是为了季风待自己的情意,更是为了杨妙仪。 这样坦率潇洒的女子,实在珍贵难得。 她道:“或许于季风的感情上,本宫占了些上风。可于人品行事上,本宫却甘拜姑娘下风。” 杨妙仪道:“殿下的智谋远在臣女之上,若不囿于宫中,自当有更广阔的天地,臣女所胜,不过是想要之物没那么多,更自由几分罢了。”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弄玉,道:“杨氏世代皇商,臣女自小便随着父亲走南闯北,略通些医术。依着臣女看,陛下的病若要医治好,也非难事。所看的,不过是殿下的心。” 弄玉瞬间便明白了锦囊中为何物,她将锦囊藏在袖袋中,道:“多谢姑娘。” 杨妙仪道:“殿下帮了季风许多,臣女没什么好还的,也只有此物罢了。若殿下以后想寻我,不妨去城中来仪楼。” 她言罢,便站起身来,款款离开了。 弄玉望着她的背影,又看向坐在高台之上的陛下。 他正倚在龙椅上,虚弱地望着今日前来的宾客。淑妃捧着些菜肴,一口一口地喂给他,而他,甚至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陈尧坐在他身侧,在他的衬托之下,越发显得年轻而富有活力。他如今是皇子中唯一封王之人,谁能想到,一个医女的儿子,如今竟成了大楚最高贵的皇子。 陈顼坐在他之后,面色浅淡,只不时地看向对面的裴玄。 而在他之后,是谢贵妃母女。从前不可一世的谢氏,就这样,沦落到不堪的境地。 弄玉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 众人也都随着她的站起而安静下来。 弄玉抬起头来,道:“父皇,请父皇解除儿臣与裴玄的亲事!” 众人闻言,不觉一片哗然。 裴敬更是沉了脸色,站起身来,道:“安平殿下,不知裴氏抑或是小儿兰辞有何对不住殿下之事?殿下为何要退亲,又为何要驳我裴氏的脸面?” 裴玄望着她,眸子深沉,一言不发,可五指却死死握着酒盏,像是下一个瞬间,便要将那酒盏碾碎似的,当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弄玉道:“太傅,弄玉并非是要驳太傅的脸面,更不是因为裴氏上下有何待我不敬之处。” “那殿下又是为何?”裴敬不解道。 陈顼的心宛如被人攥着,直直盯着弄玉。 弄玉望着陛下,道:“只是这亲事,若是不退,便是欺君!” “甚么?”裴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向陛下,却只对上陛下那双灰白而阴沉的眼睛。 弄玉道:“弄玉早已和父皇约定,此生所嫁之人,必要一心一意待我,视我超过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裴玄大人是忠臣,自然侍奉父皇在先,既然无法如今待我,这亲事,我宁可不要。” 裴敬道:“陛下,这……” 陛下道:“确有此事。裴爱卿,依着朕看,既然兰辞做不到,此事也就只能作罢了。” 如今的形势,既然裴玄不愿放权,那么弄玉嫁给他,只能助长萧氏一派的势力,于他而言并无好处,倒不如顺水推舟。 “多谢父皇!” 弄玉说着,又警告似的看向所有人,道:“弄玉在此立誓,必要嫁眼中只有我之人。他不能侍奉君王,不能贪恋权势,更不能,为了天下万民而舍弃我。试问,谁能做到?”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两全之法(二) 臣此生下定决心非安平…… 裴玄瞳孔猛地收缩, 他当然知道弄玉的用意,她是在警告。 不仅警告他,更是警告陛下。 从此之后, 陛下再不能随意将她许给谁, 更不能将她作为联姻的工具, 否则, 便是陛下自食其言。 他抬眸看向季风, 心里不觉嫉妒。 陛下没有多少光景,若是当真如上一世一般, 由季风掌尽权势, 那么到时候,弄玉便可以和季风长久地在一处了。 季风, 你可真是好命啊!竟能得了她的情意。 裴玄恨道:“陛下, 臣有一言。臣愿舍去官职, 只为娶安平殿下进门。” 季风神色一凛,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审视地看向裴玄。 陛下的目光冷凝,阴沉得让人看不到底, 道:“兰辞, 你可想好了。君无戏言。” 弄玉没想到裴玄竟会如此,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神色倨傲坚定, 眼底却并不澄澈干净,反而阴沉得让人害怕。 他如此爱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了情爱放弃这些东西。 他是裴氏下一任的族长,若他当真放弃一切,一个驸马之位根本不足以让他支撑门庭, 甚至于,不足以让他护住自己。 裴氏上下不会服他,等到裴敬去世,到那个时候,他便连退路都没有了。 弄玉思忖着,眉头微微蹙起,而裴玄也转过头来,目光平静,胜利者般地望着她,道:“如此,安平殿下肯嫁给臣了吧?” 弄玉浅笑,道:“裴大人肯为本宫做到如此地步,本宫倒是没想到。” 裴敬眼底闪过一抹慌乱,道:“兰辞!陛下面前,不许妄言!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啊。” 陈持盈站起身来,她低着眉,整个人如梨花般轻轻颤抖着,道:“父皇,持盈敬佩小裴大人的勇气,持盈愿代替姐姐嫁给小裴大人。” 她说着,又看向裴敬,道:“太傅,持盈没有条件,只想好好侍奉小裴大人,操持家务,安稳度日。还请太傅不要嫌弃持盈。” 谢贵妃知道这是陈持盈所能拥有的最好选择,便也站起身来,道:“陛下,请您看在持盈这孩子受了诸多苦楚的份儿上,成全她吧!” 陈顼看不下去,道:“贵妃娘娘,您这是作甚么?无论如何,先生要娶的是四皇姐,这婚约仍在,您这样做,只怕不合规矩!” 萧皇后几乎忍不住去捂他的嘴,她生怕他得罪了陛下,便假意斥道:“陛下还没开口,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崔太后沉声道:“哀家倒觉得霸先没说错,这两女争一夫的戏码哀家见过,可宣德是皇女,是公主,哪里能与亲姐姐争一个臣子?” “是安平先不愿嫁……”谢贵妃抢白道。 “便是不愿,也要玉儿说,由不得你做主!”崔太后恨得拍着案几,怒视着谢贵妃。 谢贵妃赶忙道:“太后恕罪!” 崔太后冷笑道:“如今谢顺还在牢里,你还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还敢插手玉儿的亲事,依着哀家看,这后宫当真是没有半点规矩!” 陛下听着,道:“皇后,你可知罪?” 萧皇后急急起身,几乎是瘫在地上,道:“陛下,这些年协理六宫之权全在谢贵妃身上,这些日子才交还臣妾,只是臣妾身子不好,最近事又多,这才疏忽了……还请陛下恕罪,臣妾一定将功折罪……” 崔太后道:“甚么身子不适?甚么疏忽?这些年,你身为皇后,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岂能放心让你理六宫之事?” 陛下道:“母后说得是。依着朕看,这些日子淑妃做事还算尽心,不若让她帮帮皇后。” 崔太后冷笑道:“医女而已,能照顾好陛下的身子,已算不错了。” 淑妃脸颊一红,怯怯地看向陛下,道:“臣妾只想侍奉在陛下身侧,至于旁的事,全凭太后和陛下做主。” “你倒乖觉。”崔太后冷声道。 陛下犹豫片刻,道:“母后处置后宫事多年,依着朕看,倒没有人比母后更合适。” 崔太后道:“哀家老了,没有那个精力。哀家倒觉得,玉儿处事公道,做事也周全,可以学着做做。” 陛下看向弄玉,道:“只是玉儿这婚事……” 裴玄闻言,自知一旦弄玉揽下协理六宫之权,短期之内绝不能嫁给他,便道:“陛下,臣此生下定决心非安平殿下不娶,不过是区区官职,为了殿下而丢,臣无话可说。” 他说着,又朝着裴敬看去,微微颔首,行礼道:“还请父亲成全。” 裴敬会意,赶忙看向陛下,道:“陛下,这……” 陛下幽幽望着众人,眼底不似悲悯,反而带着几分玩味,道:“裴爱卿,孩子们如今都大了,是该由得他们做回自己的主了。” 裴敬不敢拒绝,只得道:“是。” 陛下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裴玄,道:“兰辞,朕欣赏你的勇气,可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失去官职到底意味着甚么。你可想清楚了?” 裴玄看向弄玉,道:“至死不悔。” 陛下笑着道:“好,好啊。” 陈持盈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独自站在谢贵妃身边,恨得几乎要怄出血来。 凭什么? 凭什么弄玉害得她容貌尽毁,自己却能觅得良缘?裴玄为了娶她,连这样无理的要求都肯满足?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直到养得指甲都断了,才仓惶回神。 谢贵妃攥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来。 如今谢贵妃已难保全,她不能再让陈持盈也受屈辱。 陛下看向弄玉,道:“安平,这些日子你就暂代这协理六宫之权,等朕的身子好了,淑妃得了空,你再细细教她。” 弄玉掀了掀眼皮,瞥了淑妃一眼,道:“是。” 陛下又看向裴玄,道:“这日子不会太久,就委屈兰辞再等些时日,方可迎娶新妇。” 裴玄道:“是。” 弄玉淡淡看向裴玄,在他路过她身侧的时候,她轻声道:“裴大人可知道,有时候来日,便是永远不会到那一天。” 裴玄神色微凉,衣袖随风浮动着,道:“臣倒觉得,来日一定会到。” “报!” 众人酒后正酣,便见进宝急急带了一个将士走了进来,道:“陛下,边境急报!” 陛下探起身子来,强打着精神,道:“何事?” 那将士行了礼,道:“陛下!北魏大举进攻边境,姜离将军眼看着就顶不住了!求陛下速速派兵支援!” 那将士满身是伤,一看便知是赶了许久的路,累得几乎虚脱。 季风望着他,只觉心痛,他死死攥着手中的酒壶,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陛下怒道:“北魏小人!刚收了金帛玉器,安敢行此事!没有半点信义!” 那将士道:“听北魏人说,他们收到的财物远没有谢顺议和时答应他们的多,甚至,甚至与合约上的数量都差得甚多。因此,他们才会出兵!” “谢顺!”陛下将酒盏掷在地上,道:“崔恬,此事由你去查!给朕好好地审谢顺,生死不论!” 崔恬站起身来,看了季风一眼,道:“是!” 谢贵妃忙道:“陛下,定是有人陷害臣妾的兄长,臣妾的兄长是冤枉的啊!” 陛下恨道:“冤枉,北魏人也会冤枉他?你真当朕是昏君么?” 谢贵妃哭着道:“臣妾怎敢?陛下是明君,臣妾的兄长是忠臣啊!他是真心为了大楚啊。” “贪墨至此,还敢说是为了大楚?”陛下道:“来人啊!褫夺谢氏的贵妃服制,将她降为庶人!赶出宫去!” “是!”侍卫应着,上来拖拽谢贵妃。 谢贵妃不肯,哭着道:“求陛下,求陛下开恩哪!” 陈持盈也道:“父皇,无论舅父如何,母妃她是无辜的啊。” 陛下道:“你舅父是国之蛀虫,谢氏还不知在后面出了多少力气,你若是再敢求饶,就随她一道去!” 谢贵妃这才止了哭,道:“持盈,你听母妃的话,好好活着,知道么?” 她见陈持盈点了头,方站起身来,从容一拜,道:“陛下,臣妾自知罪孽深重,还请陛下应允臣妾从此常住京郊馒头庵,从此青灯古佛,为陛下祈福。” 陛下看也懒怠看她,道:“朕允了。” 谢贵妃这才松了口气,只要去馒头庵,便能保住性命,也就还有变数。 弄玉见她如此筹谋,倒不禁佩服她几分,她能为子女思虑,为自己谋算,倒比萧皇后强多了。 陛下处置完谢顺和谢贵妃,方看向那将士,道:“这一路,你辛苦了。且下去歇着。朕定会给你,也给边境将士一个交待的。” 那将士忙谢了恩,由着进宝将他带下去了。 崔太后担忧道:“如今的形势,咱们大楚哪里还有甚么猛将呢?当初季氏获罪,便是这谢顺所奏,如今若是查实谢顺的罪责,这季敢、季望也未必……” 陛下目光极沉,像是担着千钧重量,道:“季风!” 季风赶忙跪下,道:“陛下!” “你可愿去边境,支援姜离?” 季风神色有些黯然,道:“奴才愿意为陛下尽忠,为国效力。只是奴才一家全为姜离这小人所害,奴才不愿与他为伍。” 陛下道:“朕答应你,若你能得胜还朝,朕定重查此案,还季氏上下一个公道!到时候,姜离如何,镇北军如今,全听凭你处置!” “谢陛下!” 第62章 两全之法(三) 裴大人如今就来履行驸…… 宴席毕, 季风便已换上了将军的衣袍。 弄玉知道,战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她与他作别, 他便要离开了。 随着他一道离开的, 还有紧急调动的两万兵马, 这已是京畿附近能够调动的全部。 陛下面色沉重地拍了拍季风的肩膀, 众人都知道, 去岁与北魏一战,边境镇北军势力大损, 已经不住这些战事了。若是此次再败, 只怕不止京城,就是整个大楚, 或许都将不复存在。 季风披着暗红色的披风, 古铜色的铠甲将他整个人都衬得英气非常, 他站在那里,好像一切苦楚都没有经历过, 仿佛他还是那个少年将军,骄傲潇洒, 连手中的剑都显得贵气逼人, 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那是弄玉给他的剑。 弄玉知道,他盼着这一刻盼了多久。上一世,就算他贵为九千岁, 仍亲自上阵杀敌。 比起权臣、妖宦,他更想做的,不过是马革裹尸的军人。 他望向她,侧眸含笑。 弄玉也笑,他会平安回来的, 她知道的。 他朝着她走过来,跪下身来,道:“殿下,保重!” 弄玉道:“你带着本宫赠你的剑?” 季风握了握腰间的剑,道:“是。” 弄玉道:“这剑虽锋利,却也娇贵。” 季风笑着抬起头来,他薄唇微翘,一双明亮的眼睛自上而下地看过来,干净得不像话,道:“剑刃卷边之前,我会回来。” 弄玉扶了他起来,道:“本宫等你。” 季风道:“好。” “到那时,你不必再跪任何人。”她轻声在他耳边道。 他笑笑,又忍不住嘱咐道:“小心裴玄。” 弄玉没说话,只静静望着他,道:“走罢。” 季风点点头,转身上了马,好像他天生就该在马上,连身下的骏马都热血沸腾起来。 * 送走了季风,弄玉便朝着合光宫走去。 如今有了协理六宫之权,她有许多事要做,也有许多事要与崔太后商议。 伯英和遣兰跟在她身后,面上都有些担忧。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们都知道季风待弄玉的心意,更习惯了宫中有季风这样一个人,他能在弄玉需要的任何时候出现,为她做任何事。而现在,他却奔着战场而去。 生死有命,再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实在让人怅惘。 “安平殿下。” 身后有人唤她。 弄玉回过头来,只见裴玄站在她身后,眼底冷峻,一如从前。 弄玉最烦他这副模样,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又偏偏是最在意权势利益的那个。 弄玉挑了挑眉,道:“裴大人如今就来履行驸马的义务,是否太早了?” 裴玄道:“殿下放心,臣暂时还不想卸去官职。” 弄玉挑眉道:“哦?那裴大人跟着本宫作甚么?此时宴席已毕,又不是上朝的时间,裴大人出现在这里,莫不是巧合?” “臣是来教导六殿下读书的。”裴玄道。 “如此,本宫就不送了。”弄玉言罢,转身便要离开。 裴玄急急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衣袖。 遣兰急道:“放肆!” 裴玄没想到小小一个宫女竟会如此反应,脸上不觉有些讪讪,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行礼道:“臣只是有事,想与殿下商议。” 弄玉赞许地看了遣兰一眼,遣兰瞬间便红了脸,低下头去。 弄玉道:“裴大人但说无妨。” 裴玄道:“殿下可否借一步……” “不必。”弄玉淡淡道:“伯英和遣兰不是外人,本宫没什么事需要避着她们说。” 裴玄默然看着她眼底的警告和漠然,眼中明明暗暗,终是认了输。 “殿下彼时不愿成亲,臣亦暂时舍不得这一身官袍,臣想与殿下约定,半年之期。” 弄玉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不觉多看了他一眼,道:“甚么半年?” “半年之内,殿下不可取消婚约,亦不可改嫁他人。而臣,半年之内,不会去求陛下履行婚约。如何?” 弄玉冷嗤一声,道:“裴大人当真是好算计。这半年之期,听上去与本宫没什么好处。拖延而已,就是裴大人想出的两全之策?” 裴玄道:“半年之后,若臣依旧舍不得这官袍,便自请取消婚约,全凭陛下与殿下处置。若半年之后,殿下仍不愿嫁臣,臣也不会勉强。” 弄玉幽幽望着他,道:“裴玄,你要这半年,有何用?你明明知道,不管是半年还是三年五载,本宫都不会嫁给你。” 裴玄道:“臣想赌一把。赌一个‘未必’。” 弄玉没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伯英和遣兰有些不解,此事于弄玉来说,是正中下怀之事,她不该拒绝才是。 裴玄见弄玉不答,心中不觉燃气一股子无名火。 不过半年,她竟连半年都不肯给他! 他眼底含着一抹痛色,道:“殿下别忘了,如今季风在战场上,若是被陛下知道他与姜离之事,会如何?” 弄玉道:“你威胁本宫?” “臣只是就事论事。” 弄玉不屑道:“你大可去告诉父皇,只会有两个结果。一,父皇不信,结局便是你扰乱军心,前途尽毁。二,父皇信了,可此时的战局,父皇没有更好的选择。若是父皇贸然杀了季风和姜离,楚国就算是毁了。你的道德,你的道义,不会让你这么做。” 她笑得冷漠,道:“裴玄,你到底不是小人。” 裴玄盯着她,目光比刀锋锐利,道:“殿下,臣自问是君子。” 弄玉嗤嗤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道:“裴大人,做真君子难,做真小人也难,我们这些凡人,就不必如此强求了吧?” 裴玄迫近一步,咬牙切齿道:“那季风呢?他算甚么?” 弄玉道:“他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可做的事却件件磊落。” 她望着他,道:“甚么半年之期,本宫不会答应你。裴玄,这世上从没有甚么两全之法,更没有人会等你。” 微风拂过,裴玄抬起头来,她早已不见了。 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眸中翻滚着剧烈的情绪。 他没有太多时间了,甚至连六个月都没有…… 如今季风不在,京中兵力不足,也许,正是好时候…… * “方才裴玄之事,不必告诉皇祖母。”弄玉轻声嘱咐道。 伯英道:“殿下放心,奴婢们省得的。” 遣兰不解道:“殿下为何不答应他?有半年缓和,于殿下来说不是好事吗?” 弄玉冷笑道:“他自己得陇望蜀,还不知他这半年有何谋算,也许半年之后,本宫不得不嫁也未可知。” 遣兰道:“可殿下是公主,太后与陛下尚在,有何不得不做的?” 弄玉突然看向她,眯着眼睛道:“是啊,可若是霸先掌了这天下呢?” 遣兰眼眸微转,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冷气。 伯英道:“殿下当真觉得,裴大人会如此大胆?” 弄玉摇摇头,道:“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无论多恪守礼法的人,若被逼到了绝路上,也甚么都做得出来。” 伯英道:“如今陛下那里只让淑妃守着,若裴大人当真要如何,可如何是好?” 弄玉淡淡道:“不是裴玄要如何,是要看,本宫想不想顺水推舟。” 也许陛下死了,对于她来说,亦是好事。 * 远远地,若云见弄玉来了,忙迎出来,笑着道:“太后等殿下许久了,崔大人也在呢。” 弄玉笑着道:“路上耽误了些,就来了。” 若云会意道:“今日季将军远行,殿下去送送也是应该的。” 弄玉低眉轻笑,没有否认。 若云在前面引着,不多久,便到了暖阁之中。 崔太后正坐在榻上与崔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见弄玉进来,便笑着招揽道:“哀家这里新得了些南方贡的柑橘,你尝尝。” 崔恬忙站起身来,朝着弄玉行礼道:“殿下。” 弄玉笑着坐到崔太后身边,道:“崔大人不必拘礼,请坐罢。” 崔恬道了声“是”,在下首坐了下来。 崔太后道:“陛下命明亦查谢顺之事,原本明亦做事,哀家没有甚么不放心的。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哀家还是想平白嘱咐他几句,就命他来了。” 弄玉一边剥着柑橘,一边看向崔恬,他身量很高,瘦骨嶙峋,那官袍穿在他身上,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低着头,背脊微微弯着,显得拘谨而恭敬,可弄玉知道,他自有一身傲骨,不该如此。 崔太后道:“哀家笨嘴拙舌,只怕说不好。还是玉儿同你说罢。” 弄玉道:“事实如何,崔大人就如何行事便是。” 崔恬猛地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她,眼眸中像是有一团火,可只一瞬间,那火焰便熄灭了,他又低下了头去。 崔太后道:“玉儿……” 弄玉浅浅一笑,道:“崔大人行事公正,不该……不该因为这些纷争,乱了心意。” 她说着,看向崔太后,道:“皇祖母,我们……放过崔大人吧。” 第63章 两袖清风 我想求娶宣德殿下。 崔太后嗔道:“玉儿!” 崔恬亦望着她, 可与崔太后眼底的不敢相信不同,他眼底平静,而这平静之中, 又有暗流涌动。 像是感激, 像是解脱, 又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然。 弄玉道:“这些日子, 崔大人为本宫做了许多违心之事, 从今日起,崔大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无论是为天下万民立言, 还是去做闲云野鹤, 都由你。只愿崔大人从此随心,亦不忘初心。” 崔太后没有阻拦, 只是静静望着弄玉。 崔恬见状, 方站起身来, 朝着崔太后和弄玉深深行了礼,道:“崔恬明白了。” 弄玉点点头, 看向遣兰,道:“送送崔大人。” 遣兰道:“是。” 她走到崔恬身侧, 道:“崔大人, 请罢。” 崔恬道:“有劳姑娘。” 他言罢,方转身退了出去。 没了上一世在崔恬最困顿时的惺惺相惜,也不知他与遣兰的缘分是否还能重新萌芽, 弄玉也只得为他们创造些机会了。 遣兰将暖阁的门关上,崔太后才忍不住道:“谢贵妃虽倒了,可谢顺到底活着,你不趁此机会坐实他的罪状,万一有朝一日他东山再起, 可怎么得了?再者说,若崔恬当真去归隐山林,崔氏一族可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道:“玉儿,哀家有时候真是看不懂你。” 弄玉笑着道:“皇祖母放心,谢顺贪墨之事证据确凿,并非是孙女陷害冤枉他,凭着崔恬的本事去查,就算让崔恬秉公办事,他也活不成。” 她见崔太后的神情缓和了些,便接着道:“崔恬性子公正刚直,若我们一直逼着他行党争倾轧之事,一旦将他压到极限,只怕他会受不住,当真去辞了官职也是有的。” 如今只要季风打了胜仗,陛下便一定会重新彻查季氏之事,陛下如今已没了打压季氏的理由,季氏的冤屈定可昭雪,到时候,崔恬心愿得偿,便会如上一世一般,彻底远离朝堂,到了那个时候,崔氏才算是完了。 “而我们如今放手,便让崔恬觉得,我们并非穷凶极恶的政客,只是想要自保而已,就算我们掌权,他也可以凭着本心,为天下百姓谋利,为大楚尽忠。如此,他才可能愿意继续在朝中做事。而凭着他的本事和人品,定能带着崔氏复起。” 弄玉说完,含笑滚在崔太后怀中,道:“皇祖母细细思量,可是这么个事?” 崔太后笑着道:“到底是玉儿,哀家是老了,筹谋不了这么许多了。” 弄玉笑笑,眼底却有些沉。 她没有告诉崔太后,她是真的想放过崔恬。 那是她欠崔恬的,亦是她答应了季风的。 如今的朝堂大局,已远不是一个崔恬、一个谢顺主导得了的了。 一旦裴玄下手去要陛下的性命,这全盘筹谋,便算是要重来了…… 不过,她也不怕重来一次。 * 十日后,九华殿。 “这些日子宫中无甚么不同的事,为着边境之事,各宫的娘娘们都捐了不少金银首饰,儿臣已命人拿去京中妥善处置,将所换钱财充了军费,总计三千两白银。另外,父皇所命为宣德相看的人家,礼部已拟上来了,儿臣与皇祖母细细瞧了,都不是甚么极体面的人家,又命礼部重新去看了。” 弄玉说完,看向陛下。 淑妃正喂他吃着药,听得弄玉说完,他便摆了摆手,道:“宫中人少,能凑三千两已是很好了。这些日子战报传来,朕瞧着倒是有些起色,季风果然是有本事的人,比姜离强多了。” 弄玉浅浅一笑,道:“父皇用的人,自然差不了。” 陛下道:“此事还多亏了你,若非你将他引荐到朕面前,朕只怕记不起他这个人。” 弄玉道:“这话儿臣可不信,这普天之下,哪里有父皇顾不到的人呢?” 陛下阴沉的眼眸中有了几分笑意,道:“至于宣德的亲事,如今也不能太挑剔了。你只和母后商议着,给她寻个差不多的人家也就罢了。” 弄玉道:“宣德妹妹到底是娇养大的,儿臣不忍心。” 陛下浑不在意道:“前些日子的宴席之上,她闹着要嫁给裴玄的戏码也唱过了,这京中有头脸的世家大族哪个肯要她?朕只盼着她早点嫁出去,日子拖得久了,就更难了。” 弄玉点点头,道:“儿臣明白了。只是宣德妹妹的脸……若是寻个好大夫,兴许能医治好呢。” 陛下命淑妃将他扶起身来,道:“女子的名声毁了,还费心去治她的脸作甚么?” 弄玉勾了勾唇,道:“是。” 淑妃掀了掀眼皮,一边扶着陛下在殿中缓步走着,一边怯声道:“陛下,臣妾有一事,想求陛下费心。” 陛下道:“你侍奉朕多年,你的性子朕是知道的,直说便是。” 淑妃浅笑道:“臣妾瞧着安平和宣德的亲事都有了着落,心里便有些着急。论年纪,疏安还要年长些呢。” 陛下笑着道:“是了,疏安这些日子在朕眼前晃着,朕倒有些离不开他,竟忘了他也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你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淑妃摇摇头,道:“臣妾出身寒微,整日除了陛下,心中倒全无旁的人了。实在不知哪家的姑娘好些。” 陛下道:“如此,也命礼部拟些人选来看看便是。” 淑妃喜不自胜,道:“多谢陛下!” 陛下笑着道:“不过一点小事,就让你高兴成这样。” 弄玉冷眼看着,只见淑妃靠在陛下身侧,虽已近四十岁,却仍娇羞得如同少女。 这便是她的本事,貌似喜怒形于色,貌似单纯甚至幼稚,甚么都放在脸上,却是最能让陛下放心的。 若是任凭这样发展下去,也许陛下当真会把皇位交给陈尧也未可知。 弄玉正想着,便见进宝走了进来,他面上难掩盖喜色,在陛下面前跪下,道:“陛下,大喜!季风将军破了北魏的围城之战!” 陛下大笑起来,道:“甚好,甚好呐!” 进宝抬起头来,看向弄玉,眼底晶亮亮的,像是在替季风看她的反应似的,分明骄傲得不得了,又偏偏藏着不敢表露半分。 弄玉笑着摇摇头,捧起身侧的茶盏来轻轻抿着,手指却忍不住微微发颤。 顾问行走进来,道:“陛下,萧丞相和裴玄大人来了。” 陛下道:“让他们进来罢。” 弄玉站起身来,道:“父皇还有国事要谈,儿臣先告退了。” 陛下没有留她,只摆摆手,道:“进宝,送安平殿下出去。” 进宝道了声“是”,走到弄玉身侧,道:“殿下请。” 弄玉没说话,只随着他一道向外走去。 她走至门前,正撞上裴玄进来。 他着了一身朝服,她虽不知他的计划,却见他日日都来,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 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一向淡定的眸子里也染上了一丝欢愉,他想多看她一眼,却到底只是低头行了礼。 弄玉淡淡道了声“请起”,便拂袖离开了。 进宝见状,眼底便浮上了一层笑意,带着几分倨傲,扫过裴玄的脸。 他将殿下阖上,忙不迭道:“殿下,季将军很是惦记您,问您安好呢。” 弄玉淡淡道:“军报里也能说这些?” 进宝面色有些讪讪,赔笑道:“军报里虽没写,可奴才也知道。” 弄玉笑着塞给他一把金瓜子,道:“你这张嘴伶俐,本宫爱听。不过若当着旁人的面,一个字都不许说,知道么?” 进宝认真道:“奴才省得的。” 弄玉、伯英和进宝刚行至九华殿外,便见有人走了过来,道:“安平殿下。” 那人着了件月白色花纹底锦服,一根白锦缎束着头发,柳眉下黑色的眼眸浓得像一滩化不开的墨染。 进宝赶忙拦在弄玉身前,上下打量着他,道:“来者何人?” 那人面色平静,道:“在下谢昭,字正则。” “谢昭……”弄玉眯着眼睛,道:“你是谢顺的儿子。” “是。”谢昭缓缓抬眸,虽面色苍白,却难掩贵气风流。 “你如何进得了后宫?”弄玉早听闻谢顺嫡子谢昭文采风流,却自幼体弱多病,因此并未养在京城,因此,京城中人大多并未见过他,却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谢昭从腰间取下一个牌子递给她,道:“幼时我曾随父亲入宫拜见陛下,陛下赐过我一个牌子,可入大内行走。” 原来如此。 进宝的眼底满是戒备,道:“你若要为你父亲伸冤,也该去寻陛下,来见殿下作甚么?” 伯英也有些不安,她护在弄玉身前,生怕这谢昭发了疯,伤到弄玉。 谢昭道:“父亲之事自有崔大人审理,若父亲当真做下祸国之事,是生是死,全由陛下做主。若父亲没做,想来天理昭昭,陛下也会还父亲一个公道。” 弄玉冷笑道:“你倒是通透,你就不怕,父皇会判你们谢氏一族满门抄斩?” 谢昭道:“那也是谢氏的命,我认。” 真是个奇人。 弄玉冷冷打量着他,道:“那你此次来,所为何事?” 谢昭道:“我听闻,陛下将宣德殿下的婚事交给殿下全权做主。” “所以?” “我想求娶宣德殿下。”谢昭淡淡道。 第64章 两袖清风(二) 你是天生就怜悯宦官,…… 弄玉见他神情郑重, 不觉问道:“求娶?你喜欢她?” 谢昭道:“非也。” “那你……是恨她?”弄玉探究地望着他,可似他这般的人,连自己父亲的生死都不放在眼中, 又怎么可能去爱人, 去恨人? 谢昭微微摇头, 道:“做什么事, 一定要因着爱恨么?” 弄玉道:“那也不然, 只不过,总要有个理由。” 谢昭道:“若殿下一定要问缘由, 那便是我想让宣德殿下活得自由。” “自由?”弄玉只觉可笑, 这宫中囚禁了这么多人,她陈持盈做下那么多恶, 凭什么和她谈自由? “因为, 宣德殿下是谢氏一脉, 唯一可能自由的人了。”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因着谢顺之事判了谢家满门抄斩, 她若是嫁给你,只怕死得更快。” “可起码, 她也自由过, 不是么?”他抬起头来看向她,眼底真挚。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你还是不够懂她。” 谢昭不解地看向她, 眸子明亮如水,这不是浸淫过世故的人该有的眼睛。 弄玉看向进宝,道:“送谢公子出宫罢,将他的印信收了,不许他再入宫来。” 进宝道:“是。” 谢昭急道:“殿下为何如此?” 进宝叹息道:“谢公子, 殿下这是在帮你活命呢,快走吧。” “可是……”谢昭还想再说,却被进宝强行拉着走了。 伯英看着他的背影,道:“殿下为何不让他娶了宣德殿下?如此倒了却一桩事情。” 弄玉道:“一来,父皇不会同意,二来,他这样的人,若是娶了陈持盈,倒是折辱了。” 伯英道:“那宣德殿下的亲事,殿下打算怎么办呢?” 弄玉道:“本宫已与礼部的官员交待过,他们会选个合适的人家的。” 伯英微微颔首,道:“奴婢明白了。” * 云光殿中,弄玉甫一进门,便听得宫门外吵嚷起来。 遣兰急急走进来,道:“殿下,宣德殿下来了。” 弄玉幽幽道:“来了便来了,难不成还让本宫去迎接她不成?” 遣兰道:“不止她们二人呢,还有……” 话还没说完,便见裴玄已站在了她面前。 他着着朝服,身形清瘦,容颜如画,有一种说不出的雍容雅致,只是眉间微耸,便无端带了三分冷意。 他这个人,到底是捂不暖的。也难怪上一世她付出良多,他依然心狠得要命。 弄玉扫过裴玄,又看向他身后的陈持盈,不觉轻笑出声。 裴玄的神色一瞬间便冷了下来,道:“殿下何故发笑?” 弄玉也不瞒着他,坦然道:“从前常见到的事,许久未见,倒有些想念呢。” 陈持盈垂着眸,款款走了进来,朝着弄玉行礼道:“姐姐。” 弄玉见他们二人站在面前,只觉厌恶得紧,便道:“有什么事,说吧。” 裴玄在一旁冷眼瞧着,将她眼中的神色全部收入了眼底,她神色分明如往日般寡淡平静,却在一瞬间迸发出一抹凉意,那种连恨都算不上的彻骨的凉意。 裴玄下意识地向身侧让了一步,与陈持盈离得更远些。 可这一次,弄玉却并未察觉。 他有些落寞地垂了眸,任凭睫羽遮住了他眼底的不甘,道:“谢昭的东西,可是殿下命进宝取走的。” “你们见过谢昭了?”弄玉眯着眼睛,一双眼里似乎有火光在燃烧。 裴玄道:“殿下请回答臣,是也不是?” 弄玉道:“是,那又如何?” “殿下可知道,这印信是陛下亲授,任何人都无权取走。”裴玄厉声道。 “所以,裴大人预备怎么做?” “若非臣从九华殿中出来正好撞到,又怎会知道,安平殿下如今已是一手遮天!” “你把进宝怎么样了?”弄玉眼眸微阔,即便隔了很远,他也能察觉到她的笃定和认真。 “自是送去九华殿,任凭陛下处置了。”裴玄强自稳住心神。 弄玉看也不看他,便拂袖向外走去。 裴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就为了个宦官,你便急成这样?你是天生就怜悯宦官,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是季风的人?” “啪!” 弄玉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凛声道:“放肆!” 陈持盈忍不住惊叫出声,道:“裴大人!” 她赶忙小跑到裴玄身边,望着他脸上的红痕,道:“姐姐,你怎能如此?今日是我去九华殿见父皇,正好撞见谢昭表兄的,与裴大人无关!裴大人只是怜悯我,这才答应与我一道来向姐姐问个缘由的。” 她还要再说,裴玄却已推开了她,道:“臣与安平殿下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陈持盈一怔,眼圈便红了。 裴玄生生受了这一耳光,他伸出手来,擦掉了唇角的血迹,道:“殿下,方才或许是臣口不择言,可殿下也该记住,这宫廷之中,要谨言慎行的远不止臣一人。” 弄玉明白他话语之中意有所指,道:“本宫不管你想做甚么,可本宫的人,一个都不许动!” 上一世,季风也曾一个个除掉陛下身边的人,让陛下不得不依靠他一人。 这一次,她知道裴玄想要做什么,可无论如何,她要护住进宝。他是季风的人,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殿下就这么自信?你说,这个时候,进宝是否已经把殿下供出去了?” “裴玄,你卑鄙!” 弄玉丢下这句话,便匆匆走了出去。 裴玄急急跟上,陈持盈赶忙唤他,道:“裴大人!” 可裴玄脚下根本没停,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陈持盈心底发酸,正要离开,便听得遣兰道:“殿下,奴婢若是您,便再不与裴玄纠葛在一处。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您,您想来比奴婢们更清楚。您被他利用,就这么高兴么?” 陈持盈冷笑一声,转过头来看向遣兰,道:“我是被他利用,可若是因此能恶心到姐姐,我也甘之如饴呢。” “殿下,您……”遣兰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陈持盈幽幽道:“你有空来警告我,倒不如想想,若是父皇知道姐姐如此大胆,该当如何?” 遣兰望着她的脸,从心底感到恐惧。 她见状,放肆大笑起来。 陈弄玉,你协理六宫,好大的威风,到现在,也该栽在我手里了。 风吹过她的面纱,下面的疤痕早已好了。 * 九华殿中已聚了不少宫人,院子里,进宝趴在凳子上,由着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地举着板子打着。 一下见血,两下便皮肉崩裂,三板下去,便是神仙也要断口气的。 顾问行站在一旁,眉头紧皱着,道:“进宝,你我父子一场,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赴死。你这心里有什么事,全招了就是。没得赔上一条性命。” 进宝咬着牙,道:“干爹,都是奴才自己个儿想的,奴才无话可说!” 顾问行叹了口气,看向行刑的宦官,微微摇了摇头。 那两个宦官会意,便越发用力的打起来。 “住手!”弄玉快步走进来,她看向顾问行,道:“公公,父皇可在里面?” 顾问行迎上来,道:“殿下随奴才这边来,没得污了眼睛。” 弄玉道:“不知进宝公公犯了何错?” 顾问行道:“不过一点小事,不劳殿下烦心的。” 弄玉轻笑一声,道:“小事便要要他性命,九华殿的规矩也太严了些。” 顾问行道:“天子身边,不得不谨慎些。” 弄玉没说话,只回眸看向进宝,他尤自忍着,板子落下,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句。 弄玉心底微痛,生生别过头去,朝着殿内走去。 * 殿内依旧是阴沉沉的,陛下坐在床榻之上,见她进来,便直接道:“跪下!” 弄玉微一诧异,赶忙跪下,道:“儿臣不知做错了何事?” 陛下看向谢昭,道:“正则,你可认得分明,方才那个命进宝带了你出宫之人,可是她?” 弄玉微微抬眸,正看见谢昭站在陛下身侧,与方才那个木讷单纯的富家公子不同,这一次,他举止规矩端成,而眸中却满是算计谋划,哪里还有半点不通世事的模样? 弄玉一瞬间便明白,自己是中了计。 谢昭道:“正是安平殿下。也正是她,命进宝收了陛下的印信。” “安平,你好大的胆子!”陛下狠狠将茶盏砸在地上,茶盏迸裂,划伤了她的额角。 淑妃忍不住惊叫出声,她走上前来,用帕子去擦弄玉的额角,道:“这……” 弄玉抬眸看向陛下,道:“父皇,此事的确是儿臣所为,进宝也只是听令而已,还请父皇放过他。” “听令而已?进宝对你倒是忠心!”陛下冷声道。 弄玉道:“谢昭乃谢顺之子,是儿臣告诉进宝,一旦谢昭存了不臣之心,这方印信将是他对父皇最大的威胁。进宝担心父皇龙体,这才会听儿臣之令。” 陛下听着,神色略缓和了些,道:“如此,倒是朕错怪他了?” “既然如此,方才进宝为何不说明?”裴玄踏进殿来,淡淡道,“挨了这么多板子还不肯吐露殿下半分,若如此都不算忠心,这世上竟没有忠仆了。” 第65章 两袖清风(三) 上一世的毒酒,就是刘…… 弄玉瞪着裴玄, 心中知道,他是动了将她置于死地的心思。 陛下冷声道:“顾问行!” 顾问行赶忙跪下来,道:“陛下!” “你是怎么选人的?” 顾问行道:“陛下, 进宝是奴才一手带到九华殿的, 他从前从未侍奉过旁人, 只认陛下一个主子。” “只认朕一个主子?”陛下冷笑一声, 道:“只怕他将刀架在朕的脖颈上, 朕都犹然未觉呢!” 裴玄道:“臣听闻,进宝与季风走得很近。或许是因为季风的缘故, 才让进宝对安平殿下尤为不同。” 弄玉知道, 此时若她再给进宝求情,便会坐实了进宝是她的人, 到了那个时候, 别说是进宝, 只怕连季风都要被牵累。 顾问行伏在地上,道:“陛下, 进宝跟在奴才身边许久,一向老实、忠心, 奴才实在不知他怎会如此。至于季风, 进宝与季风如何,奴才实在不知。” “实在不知?朕看不该打他,倒该打你!”陛下说着, 目光陡然一沉,道:“安平,你实话告诉朕,他是不是你的人?” 弄玉抬起头来,道:“父皇, 这阖宫之中,哪个奴才不知道九华殿是最好的去处?儿臣不算受宠,待下人也算严苛,这协理六宫之权更是父皇近日里才给儿臣的。进宝公公能在父皇身边侍奉,已是他八辈子积攒的福气,又为何要做儿臣的人?” “若是为了季风,就更不必如此。季风做梦都想做父皇的臣子,他的命是在疆场,在朝堂,唯独不在后宫。他要的东西,儿臣给不了他。” 弄玉见陛下神色松动,便接着道:“若父皇不信,大可唤进宝来一问。若是再不信,杖杀了也就是了。” 裴玄不觉看向弄玉,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 陛下道:“他当真不是你的人,又为何如此维护你?” 弄玉坦然道:“许是他怕供出儿臣来,多出这些事端罢了。自古用人,便是疑人不用。他怕主子起疑,丢了性命也是有的。” 陛下听着,心底已信了几分,便道:“去告诉外面,不必行刑了,命进宝进来回话。” 顾问行忙着应了,出去不到片刻,又赶忙回来,道:“陛下,进宝受得伤太重,只怕不成了。” 弄玉心头一紧,恨恨看向裴玄,他尤自站在那里,干净得仿佛不沾世俗风雪,可他明明手上沾满了血污。 陛下摆摆手,道:“倒是可惜了。” 裴玄看向弄玉,探究着她眼底的神色,淡淡道:“陛下不必觉得可惜,安知他这一死,不是护着谁。” 弄玉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道:“裴大人如此说,本宫倒要问一句,怎么谢公子就这么巧入了宫,又怎么巧被本宫撞见?安知此事,不是某些人的算计?” “殿下这是何意?莫不是连收回陛下印信之事,都是臣事先料得到的?”裴玄的声音冰凉,可目光之中,却隐隐有暗流涌动。 弄玉冷眼看着裴玄,旁人或许料不到,可裴玄一定可以。 两世的宿怨,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彼此。若是权力于裴玄是他的弱点,那么善良于弄玉便是她的死局。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她看不得干净的人沉沦泥泞,看不得脱俗的人被人利用,滚入无法自拔的命运。 谢昭跪下来,道:“臣今日入宫,只是臣临时起意。至于见到安平殿下,倒是臣的心机。” “哦?”陛下看向他,道:“为何?” 谢昭抬起头来,道:“因为,臣心悦宣德殿下,想娶她为妻。臣听闻陛下将宣德殿下婚嫁之事交给安平殿下全权负责,所以……” “表兄!你说甚么!”陈持盈刚好踏入殿中,正撞见谢昭剖白。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昭,又看向裴玄,道:“表兄入宫,难道不是为了给舅父伸冤?” 谢昭看向她,笑着道:“父亲是否冤屈,陛下自有谋断。宣德殿下,臣今日入宫,是为了求娶你啊!” 陈持盈听着,几乎站立不住,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裴玄,想要听他一个解释。 可他却连目光都没有施舍给她。 陛下笑着道:“如此,倒能自圆其说。” 陈持盈忍不住道:“裴大人,你就没有旁的话要说么?” 她目光盈盈,眼底汪着一泉泪,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裴玄冷冰冰地答道:“没有。” 陈持盈道:“好,好啊。” 陛下看向弄玉,道:“安平,你还有甚么要问的?” 弄玉冷眼看着陈持盈,道:“儿臣觉得谢公子与宣德妹妹确是良配,是儿臣疏忽了。” 陛下笑着点点头,道:“兰辞,你还有何话要说?” 裴玄郑重道:“臣祝谢公子与宣德殿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陛下笑着道:“甚好,甚好。如今便将宣德赐婚于谢昭,不日完婚。” 陈持盈眼前蓦地一黑,当即便昏了过去。 淑妃惊叫一声,道:“宣德!” 弄玉笑笑,道:“淑妃娘娘不必惊慌,妹妹啊,定是欢喜疯了。” 她说着,目光幽幽瞥向裴玄,他当真是好算计,令她失了陛下的信任,又在利用完陈持盈之后,毫不费力地解决了她。 陛下思忖着道:“安平,你连这样的事都处置不好,这协理六宫之权还是让出来罢,等你历练历练再说不迟。” 弄玉早知会是如此,倒也并不意外,道:“是。” 正说着,便见崔太后走了进来。 陛下赶忙起身,道:“母后怎么来了?” 崔太后看了弄玉一眼,道:“阖宫里都传遍了,陛下在惩治奴才呢。哀家年纪大了,也想来凑个热闹。” 陛下笑着道:“不过是个奴才,不值一提的。” 崔太后看向弄玉,道:“此事的确是玉儿做得欠考虑,可依着哀家看,这阖宫里也没谁受得住这份算计。” 她说着,目光落到裴玄身上,道:“裴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裴玄不卑不亢,道:“臣不知,臣只知道,只要一心为着陛下,便不会偏私。” “好一个不会偏私。”崔太后冷笑一声,看向谢昭,道:“罪臣之子,安敢入宫?” 谢昭赶忙跪下来,道:“太后明鉴,臣只是痴心一片。” “臣?你也配自称臣?”崔太后恨道:“依着哀家看,如此投机之辈,又引得陛下父女失和,就该杀了!” 谢昭一愣,吓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只顾着磕头。 陛下劝道:“母后所言差矣。谢顺虽犯下大错,可罪不及子女。” 弄玉明白,陛下是想保全谢昭这一脉,以求谢顺倒下之后,谢氏仍能与萧氏抗衡。 可这一次,她绝不能让陛下心想事成。 她温言道:“父皇忘了,当初谢顺是怎样陷害季望,如今季风尚在边境杀敌,父皇若是只惩治谢顺一人,只怕不能服众,更是让将士们寒心呐。” 陛下硬声道:“你懂甚么!” 崔太后道:“哀家倒觉得,玉儿说得没错。” 裴玄道:“只是方才陛下已为宣德和谢昭赐婚了。若是当真杀了谢昭,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陛下出尔反尔?” 陛下道:“正是如此。” 弄玉笑着道:“这也不难,这亲事依旧作数,只是……谢昭这驸马就去岭南做罢,至于宣德妹妹,自然也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崔太后摆摆手,道:“陛下,眼不见心不烦,若是他不在哀家面前晃悠,哀家也就不管他生死了。” 弄玉见陛下不语,便道:“谢昭,你可愿意?” 谢昭只顾着活命,便急急道:“愿意,愿意!” 崔太后道:“既然谢昭都愿意,陛下就无须多虑了。” 陛下阴沉着脸色,道:“罢了,此事就依母后。只是协理六宫之事,朕打算交由淑妃,还请母后多提点她些。” 崔太后道:“协理六宫之事极细密繁复,淑妃若当真做此事,还如何照顾陛下?” 陛下道:“朕的身子已觉好多了。” 裴玄道:“臣愿举荐太医院的刘太医,他医术高明,做事细心,正擅长陛下的病症,想来,定会照顾好陛下的。” 弄玉幽幽望着他,道:“不知是哪个刘太医?” 裴玄回道:“刘光,字怀德。殿下若是不放心,大可去太医院探查。” 弄玉浅浅一笑,道:“既是裴大人举荐的人,本宫有什么不放心的?” 崔太后蹙了蹙眉,道:“如此,便让他来试试罢。” 陛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是。” * 崔太后要陪着陛下说些旁的话,弄玉便先告退了。 裴玄走在她身侧,在殿门阖上的一瞬间,道:“今日之事,臣对殿下刮目相看。” 弄玉淡淡道:“裴大人这话,倒该是本宫说与裴大人的。” 裴玄勾了勾唇,道:“哦?臣倒是听不懂了。” 弄玉道:“懂也好,不懂也罢,都没那么重要。本宫只想告诉你,你要做的事,本宫无意阻拦,可若是你再算计本宫,本宫就顾不上甚么利害,只求保命了。到时候,本宫会不惜一切代价,脱裴大人入死地。” 裴玄当然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到。她的决绝和不计后果,上一世他已见识到了。 裴玄眉心微动,道:“若殿下肯站在臣这边,臣当然不会如此薄待殿下。” “站在你这边?”弄玉冷笑,道:“上一世的毒酒,就是刘光做的吧?” 裴玄一怔,还未答话,弄玉便笑着离开了。 第66章 殊死一搏 一个月内务必回来。要快!…… 伯英和遣兰见弄玉出来, 赶忙迎上来。 伯英替弄玉理着鬓发,道:“殿下受苦了。” 弄玉道:“是本宫心软,技不如人, 受点苦也是该当的。” 她说着, 看向遣兰, 道:“遣兰, 你想法子去打点一下, 让慎刑司的人咬死了进宝已死,早些将他送出宫去。” 遣兰点点头, 担忧道:“是, 方才慎刑司的人已将他拖走了。奴婢瞧着,进宝公公伤得极重, 只怕撑不了多久。” 弄玉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 塞在遣兰手中, 道:“要快,带着进宝去来仪楼寻杨姑娘, 求她务必救进宝的性命。” 遣兰惊讶道:“杨姑娘?” 伯英道:“不必多问,殿下吩咐的事, 只管照做就是。” 遣兰忙道:“奴婢明白了。” “还有, 请杨姑娘托人告诉季风,让他尽快结束战事,一个月内务必回来。要快!还有, 要隐秘,不许任何人知道消息。” “此事殿下为何不通过朝廷传信?如此岂不是更快些?” “就是因为不能让朝中之人知道,明白么?”弄玉道。 “是!”遣兰应着,急急走了。 伯英道:“殿下顾惜进宝的性命,奴婢们瞧着, 心里也是暖的。” 弄玉道:“你们都是极重要的人,于本宫而言,甚至胜过亲人。” 伯英赶忙道:“奴婢们不配,殿下莫要如此。奴婢只想告诉殿下,若当真遇到了难事,殿下不必顾惜奴婢们的性命,只要为着殿下,奴婢们便是死也无悔。无论是奴婢、遣兰,抑或是进宝,都是如此想的。” 弄玉静静道:“你们之前已经做给本宫看过了,但愿这一次,不会再有牺牲。” * 翌日一早,弄玉甫一起身,伯英便道:“殿下昨日吩咐的事,遣兰已办妥了。她今日晨起才回来,奴婢便私自做主,命她歇着了。” 弄玉点点头,取了茶水喝着,道:“九华殿那里可有消息?” 伯英道:“今日一早,淑妃便自九华殿中挪了出来,照旧回宁馨阁去了。奴婢听闻,她一早就去了合光宫,说是要向太后请教协理六宫之事呢。” 弄玉冷笑道:“她倒是野心勃勃。” 伯英道:“如今陛下将她捧在手心上,与当初谢贵妃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弄玉道:“谢氏得宠是因着父皇的制衡之术,淑妃也是一样。只不过,父皇这次的眼光可是差得多了。” 伯英不解,道:“谢贵妃狂妄霸道,淑妃谨小慎微,殿下为何说淑妃不如谢贵妃?” 弄玉道:“因为淑妃身后全无依屏,她若要立得住,就不得不拼命向上爬。而人一旦着急,就很有可能露出破绽,欲速则不达。” 弄玉正想着,便见宫女急急走进来,道:“殿下,出大事了!” 弄玉认出这宫女身后之人是萧真真的婢女,便猛地站起身来,神色一凛,道:“怎么回事?” 那婢女忙道:“殿下,今日我家姑娘进宫来见殿下,谁料到正撞见肃王殿下。肃王殿下见姑娘来了,便拦着姑娘不肯让她走。姑娘心中害怕,便命奴婢悄悄跑来寻殿下。” 弄玉听着,忙命伯英替她绾了个发髻,便匆匆走了出去。 * 如今因着陛下身子欠安,已多日不上朝了。寻常只命萧丞相、裴玄、崔恬、肃王并着几个肱骨之臣去九华殿中议事。 因着陛下生病,崔太后命宫中一律免了晨昏定省,因此,每日晨起宫中都极为安静,连人也少见的。 想来正是因为如此,陈尧才能全不避讳。 弄玉心中担忧,脚下也就走得飞快,不多时候,便到了甬道中,却并未见人。 萧真真的婢女急道:“方才还在这里,定是肃王殿下见此处有人来往,便将姑娘带到别处了!” 她说着,眼圈已红了,她猛地跪在地上,道:“安平殿下,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弄玉蹙眉道:“伯英,扶她起来!” 伯英道了声“是”,赶忙扶了那婢女起身,温言道:“凭着殿下与萧姑娘的情谊,也绝不会放她不管的,你只消安静站好,殿下总会有法子的。” 那婢女闻言方道:“是,是。” 弄玉见甬道直通南北,北面是宫门,肃王绝不会往那里去,南面直通九华殿,此时过去,只怕会撞到朝中重臣,肃王也绝不会选这条路。 若定要寻一个地方,就只有离九华殿不远处的梅林,此时梅花已谢,再没人往那里去。 想到这里,弄玉便掀起裙角,急急朝中梅林走去。 伯英等人不敢问,便随着她一道小跑起来。 * 果然,一入梅林,便听得萧真真的声音。 “滚开!来人啊!唔……”萧真真喊道。 “姑娘!”萧真真的婢女再忍不住,大喊起来。 弄玉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不许喊!当真招惹来了人,你家姑娘就完了。” 她说着,急急朝着梅林深处跑去,只见寥落的梅树之后,陈尧正将萧真真逼在角落中。 他看似情真,却一步都不退让,道:“真真,本王知道,从前是本王不好,可现在本王不同了,本王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可以将你护在掌心,再没人敢欺负你。你嫁给本王,好不好?” 萧真真将一个树杈挡在身前,警惕地盯着他,道:“你别过来!” “本王不过去,本王只是想求你,再给本王一个机会,好不好?” 萧真真冷声道:“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真真,你信本王,本王真的已经改过了。”陈尧痛苦地望着她,道:“从前种种,都是本王不好,从今以后,本王再不会如此了。” 萧真真冷笑道:“若殿下没有今日之行为,或许我会信,可是现在,我只相信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依着本王看,你就是中了安平的蛊!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当初若不是她挑拨,你我二人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陈尧恨道。 “你休要污蔑玉儿,此事是你我之错,与她何干!”萧真真道:“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便自尽在这里,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与我父亲交待,如何与陛下交待!” “好好好,本王不上前。”陈尧耐着性子道:“真真,本王从未想过伤害你,真的。这些日子母妃与本王提过,要本王娶妻,可在本王心中,只有你一人。真真,嫁给本王,好不好?” 萧真真刚要回答,便听得弄玉冷厉的声音。 “大皇兄,你这副样子,到底是想求亲,还是想强迫人家?” “你住口!”陈尧蓦地回过头来,一张脸宛如修罗,道:“安平,又是你!本王与真真之事,与你何干!” 弄玉款款走上前来,面容平静得仿佛全然看不懂陈尧的神色,道:“若是旁人,自然与本宫无干。可大皇兄是本宫的亲哥哥,真真表姐更是比本宫的姐姐还亲厚些,你说,此事与本宫可相干?” 萧真真见弄玉来了,赶忙趁机跑到弄玉身侧,且惊且喜,道:“玉儿!” 弄玉顺势将她护在身后,道:“没事吧?” 萧真真摇摇头,低声道:“他虽疯,倒还有些分寸。” 弄玉冷冷看向陈尧,道:“大皇兄如今刚封了王,便在梅林里调戏臣子之女,你说,此事若是让父皇知道,他可容得下你?” “你……” “淑妃娘娘熬了数十年,总算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若是让皇祖母和父皇知道,她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你说,父皇还会让她协理六宫么?” “安平,你威胁本王!”陈尧厉声道:“你以为,本王还是从前那个不得重视的皇子么?你以为,父皇如今还信任你么?” “大皇兄这王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兄比本宫更清楚。可天子的宠爱,从来都没那么长久。父皇会因为淑妃娘娘懂得医术去宠爱她,自然也能因为她教子无方而废弃她。从前的谢贵妃就是例子,淑妃娘娘并无家世,你说,到了那个时候,谁会替她说话?是你?” 弄玉轻笑一声,道:“只怕连大皇兄自己,都不信吧?” 陈尧硬声道:“安平,你今日偏要同本王作对,是不是?” 弄玉道:“我怎么敢呢?” 陈尧道:“既然知道不敢,便速速滚开,没得坏我好事!本王只当今日之事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那可不成。”弄玉淡淡道:“大皇兄今日调戏了真真姐姐,便该对她负责。” “玉儿!”萧真真惊道:“我不用他负责。” 弄玉轻轻拍了拍萧真真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萧真真知道她心中必有筹谋,便没有再说。 弄玉抬眸看向陈尧,道:“大皇兄若心里还有真真表姐,便该去求父皇,将真真表姐嫁与你为妻,而不是在这里,行不齿之事,威逼于她!” 陈尧心中骤喜,道:“你真这么想?” 弄玉点点头,道:“自然。” 陈尧看向萧真真,道:“真真,你当真愿意嫁给本王?” 萧真真紧抿着唇,看向弄玉,见弄玉点点头,她便接着道:“若你有此诚心,我自然……” 陈尧笑着道:“真真,你能想通真是太好了!本王就是怕你不愿,才会……若早知道,今日定不会……” 他喜不自胜,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一会子诉衷肠,一会子给萧真真道歉。 弄玉笑着道:“大皇兄的心意啊,我们都明白了。趁着今日天色早,大皇兄倒不如先去与淑妃娘娘提过,此事由着淑妃娘娘和父皇说,自然能成。” 陈尧笑着朝着弄玉作个揖,道:“是了。” 他言罢,便急急走了。 萧真真见他走远了,方才看向弄玉,道:“玉儿,你为何要命他如此?若是他当真去陛下那里求亲,我……” 弄玉笑着道:“姐姐安心,此事我自有安排,定会让姐姐如愿的。” 第67章 殊死一搏(二) 持盈,你的脸……你的…… 陈尧离开之后, 弄玉便与萧真真一道往梅林之外走去。 弄玉笑着道:“许久不见,姐姐美貌依旧,风采倒更胜过往昔了。” 萧真真抿唇轻笑, 道:“从前我只望着宅院之中的一点天地, 如今也懂得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弄玉道:“姐姐能找到心中所爱, 我很为姐姐高兴。” 萧真真道:“自从你回来, 我便想着能入宫来看你, 可如今父亲行事谨慎了许多,不许我私自入宫, 生怕扰了陛下的清净, 更怕给姑母添麻烦。如今宫中的情势,我虽不大关心, 到底也知道些, 无论是你还是姑母, 日子都不算好过。” 她低低叹了口气,道:“我听父亲说, 前些日子姑母被陛下训斥,更失了主理六宫之权, 很是气了一场。他担心姑母的身子, 便命我入宫来,去为姑母宽宽心。” 弄玉听着,唇角绽出一抹冷笑, 道:“难得舅父这样疼爱母后,只是难为了姐姐,我母后这心,一时半刻只怕宽不了。” 萧真真不觉问道:“怎么?” 弄玉道:“如今这协理六宫之权在淑妃手上,只要萧氏一天不倒, 这主理六宫之权便回不到母后手上。” “陛下当真如此疼爱淑妃?” “什么疼爱不疼爱的,天子的恩宠,哪里有长久的?”弄玉笑着摇摇头,道:“此去承明殿还有些路途,我送姐姐去。不过我可不进去,姐姐也别向母后说你见过我。” 这些年,萧真真眼看着萧皇后如何待弄玉,便也不觉奇怪,只道:“你只管保重自身,这宫中没谁对得起你,你自然也不必报谁的恩。无论他们斗得如何,也无论是你方唱罢还是我登场,都与你无干。” 弄玉释然一笑,仿佛这天下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烦心事,道:“姐姐放心,我旁的本事没有,顾着自己的本事还是有的。” 萧真真望着她,只觉她这一笑便是春风也不及的姝色,不觉看得呆了。 弄玉见状,眼角眉梢染上了一层笑意,道:“姐姐若是再这样看下去,我只怕要脸红了。” 萧真真笑着摇摇头,道:“走罢。” * 两人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承明殿便在眼前了。 弄玉看向牌匾上的“承明殿”三个字,眼底渐渐冷了下来,道:“姐姐进去罢,我回去了。” 萧真真点点头,正要进去,便见陈顼走了过来,大喜道:“皇姐,你也见母后么?” 弄玉道:“我只是送真真表姐来。” 陈顼听她如此说,才注意到萧真真正站在一旁。 他赶忙向萧真真问了好,方凑到弄玉身侧,道:“母后若知道皇姐来了,定会很高兴的。” 弄玉道:“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无心进去,这辈子,也最好不再进去。” 她淡淡看了一眼天空,口腔中又泛起那毒酒的滋味,搅动着她的胃都微微地痛起来。 陈顼见她脸色不好,焦急道:“皇姐这是怎么了?你不愿进去便不进去。” “玉儿,怎么回事?”萧真真急道。 弄玉没说话,只轻轻抚着胸口,死死咬着牙。 陈顼向身后的小宦官道:“还不快去传太医!” 那小宦官领了命,急急跑了。 是百日散! 弄玉倒没想到,这药的性子这么烈,就算一年之期未到,也已开始有反应。 她强撑着,道:“没事。” 萧皇后听到动静,便款款走了出来,陈持盈走在她身侧,轻轻扶着她的手腕,见宫门前是弄玉,恨道:“我当是谁,原是姐姐来了。” 她说着,看向萧皇后,道:“娘娘,既是姐姐来了,持盈便先告退了。” 萧皇后冷声道:“不必。本宫说过,如今你母妃走了,本宫就是你的母亲,这承明殿就是你的家。” “可是姐姐她……” “她眼光高,一贯看不上本宫这个母后,想来今日也是路过,不会进来的。”萧皇后说着,一步步走到弄玉身前,道:“安平,你将本宫害得如此,又设计将持盈嫁给谢昭,你狠毒如此,还有脸来见本宫吗?” 弄玉强撑着道:“母后说对了,我今日只是路过,没有要见你的意思。” 陈顼急道:“母后,皇姐身子不适,快让她进去歇歇。” 萧皇后伸出手来,拦在陈顼面前,道:“本宫做不了旁的主,可这承明殿的主还是做得的。今日只要本宫在,谁也不许让她踏入承明殿一步。” “母后!您这又是何必?” 陈顼道:“再怎么说,皇姐也是您女儿啊。” 萧真真也道:“姑母,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玉儿她难受得紧……” 萧皇后疏离一笑,道:“她难受?本宫难受的时候,她可顾惜过本宫?算计着本宫,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还不是被淑妃抢走了?” 陈持盈走到萧皇后身边,道:“姐姐,这些日子,你可知道娘娘是如何过的?若非我陪在娘娘身侧,只怕娘娘她……” 萧皇后死死瞪着弄玉,恨道:“整个后宫,本宫只有持盈这么一个贴心的人,你却让她陪着谢昭嫁去岭南,你……” 弄玉冷笑一声,打断了她,道:“母后怎么不问,这谢昭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若非陈持盈联合裴玄设计害我,我也不必将计就计了。说到底,还是陈持盈她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 萧皇后道:“持盈心思纯良,哪里算计得过你?” 弄玉幽幽道:“是啊,还好,陈持盈她棋差一招。” 弄玉说着,一把扯掉陈持盈的面纱。 陈持盈惊呼一声,赶忙去捂自己的脸。 可众人已全都看见了。 萧皇后颤抖着道:“持盈,你的脸……你的脸已完全好了?” 陈持盈红着眼道:“我,我只是……” 陈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们?为何要假装自己的脸还没好?” “因为,她唯有如此,才能让人们认定她是个可怜人,却忘了,她早已有和旁人勾结的资本。” 弄玉说着,轻笑一声,道:“我想,这大约就是你愿意与裴玄勾结的底牌吧。你以为恢复了容貌,他就会娶你。可惜啊,裴玄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他看不上你的美貌。所以,才会把你丢弃的如此干脆。” 陈顼道:“皇姐,你在说什么?此事又与先生何干?” 弄玉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看向陈持盈,一字一顿道:“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你注定要嫁给谢昭,去岭南一起发烂发臭。” 陈持盈摇头道:“不,不会……我不要去!皇后娘娘会救我的,裴玄会救我的!他们不会,不会放任我去岭南,不会!” 她说着,看向萧皇后。 可萧皇后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怕了?”弄玉嘲弄着看向萧皇后,道:“你以为单纯的女儿,根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以为她是爱你,其实她只是想利用你,仅此而已。” 萧皇后瘫坐在地上,由着寄奴将她搀扶着,道:“持盈,不是……” 弄玉又看向陈持盈,道:“你信她,算是信错了人。她连自己都顾不了,你还指望她什么?” 陈持盈和萧皇后两两相望,却又觉两两生厌。 无论她们是否能和解,到底也不能恢复从前了。 弄玉只觉心里惬意得紧,连身子都好受多了,道:“陈持盈,本宫祝你和谢昭百年好合,一起啊,老死在岭南。” 她说着,转身便走。 陈顼道:“皇姐,等太医来诊过再……” 弄玉道:“留着给母后和陈持盈看吧,本宫好着呢。” * 弄玉走到半路,已觉头晕眼花,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弄玉才清醒了几分。 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却觉殿中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伯英……” 她轻声唤道。 没有人回答。 她坐不起来,便伸出手去探,想要点燃宫灯照明。 突然,她摸到一只温热的手。 她心中一紧,警惕道:“甚么人?” “皇姐,是我。” 黑暗中传来陈顼的声音,下一瞬,他便点燃了一盏宫灯,将一切都照了个分明。 “这是哪里?”弄玉问道。 陈顼赶忙扶了她起身,他在她身后垫了软枕,道:“这是宣室殿,我的寝殿。” 他有些羞赧,语气也是低低的。 弄玉这才发现,整个寝殿中只有他们二人,床边放着一个矮凳,想来方才陈顼就是坐在上面,等得久了,便睡着了。 弄玉叹了口气,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去唤伯英和遣兰来,她们会侍奉我回去。” 陈顼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皇姐病得这样厉害,还是歇在我宫里吧。我会照顾好皇姐的。” 弄玉道:“不必了。你我到底是姐弟,男女大防,有所不便。” “可是从前,我玩累了都会歇在皇姐宫里,皇姐从未赶过我。” “你也说是从前。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弄玉硬声道。 “是因为先生吗?” 陈顼小声问道,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双眼睛在暗夜之中亮亮的,宛如一只小兽。 可弄玉知道,他不是小兽。他是野兽,会咬人的。 第68章 殊死一搏(三) 裴大人大约是忘了,上…… 弄玉摇摇头, 道:“你是你,裴玄是裴玄。” 陈顼眼底一亮,可听得弄玉说完, 那双眼睛便倏地暗了下去。 “你们各有各的……让本宫不得不退避三舍的原因。”弄玉轻叹一声, 挣扎着便要起身。 陈顼顾不及多问, 便赶忙去扶她, 道:“皇姐若当真不愿嫁先生, 我去与先生周旋,总有法子让这婚约作废的。” “不必。”弄玉淡淡道:“本宫的事, 本宫自己会处理。” 陈顼急着剖白, 道:“皇姐再忍耐些时日,等我坐了皇帝, 那时候, 皇姐要怎么样我都依着皇姐……” 弄玉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一紧, 侧眸看向他,眼底满是探究。 陈顼自知失言, 忙避过头去,道:“太医已来看过, 却瞧不出什么。皇姐, 你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了?” 弄玉没有回答,只冷冷道:“裴玄要做的事,你是知道的, 对不对?” 陈顼支支吾吾道:“先生要做什么,我……” 弄玉一把攥起他的手,道:“霸先,你也是同意的,对不对?” 陈顼道:“皇姐说的什么, 我听不懂。” “听不懂?”弄玉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听不懂。” 弄玉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道:“如此,本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重活一世,她一直对陈顼抱有幻想。她虽避着他,却在心底隐隐觉得,是皇权,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改变了他,而现在,她突然惊觉,也许他原本就是心狠手辣的人,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那个人畜无害的乖巧弟弟。 所以,上一世他对自己做的事,与其说是被命运推搡不得不为之,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的选择。 陈顼见她要走,赶忙跪下来,道:“皇姐,是我不对,是我……是我看不惯淑妃和大皇兄那副嘴脸,是我不想再让你和母后受委屈!我不该……” “殿下没有错,何必如此?” 殿门被骤然推开,裴玄大步走了进来,他神色冷清,可望向陈顼的目光却带了三分鄙夷,他微微俯身,将陈顼拉起来,道:“殿下,大丈夫功在千秋,不拘小节。臣说过,殿下是嫡,是人中之龙,本也不该屈居人下。” “可是皇姐……”陈顼不甘地望向弄玉,道:“若是皇姐不喜欢,我现在就收手。” 裴玄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肃然道:“剑已出鞘,再无转圜。” “先生!”陈顼不可置信地望着裴玄。 弄玉却道:“是啊,裴大人做了如此多的筹谋,此事作罢,岂不可惜?” 裴玄冷笑一声,道:“殿下不必忧心,安平殿下早知道此事,也并未阻拦呢。” 陈顼猛地看向弄玉,道:“皇姐,你……” “殿下或许狠毒,可安平殿下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裴玄幽幽道,他盯着弄玉,唇角微微勾起,说不清是鄙夷,还是欣赏。 弄玉淡淡瞥了一眼裴玄,道:“论阴毒手段,我们姐弟不如大人。” 裴玄轻笑一声,道:“臣便当殿下此言是夸赞。” 陈顼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是自己错了,还是旁人错了。 裴玄道:“六殿下,臣与安平殿下想单独谈谈。” “哦,好。” 陈顼答应着,缓缓走了出去。 * 殿中灯光昏黄,弄玉不想看裴玄,便径自去点那些宫灯。 她背对着他,道:“本宫以为,没什么话要和裴大人说。” “殿下的身子是怎么回事?”裴玄深深望着她。 “没怎么,大约是气血不足。” “气血不足?若当真如此,太医怎会诊不出来?上一世你身子便不好……” “本宫如何,好像与裴大人无关吧?”弄玉凌厉地望着他,道:“话说完了,还请裴大人出去。” 裴玄眼底划过一抹狠厉,他强压着性子,道:“是因为季风,对不对?殿下居然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 弄玉淡淡道:“裴大人还是别乱猜了,就算再说下去,本宫也是四个字:无可奉告。” 裴玄漠然点点头,道:“好,那臣不问。如今,臣与殿下总算有一件事可以达成共识,是否,也能算是盟友?” 弄玉冷笑一声,道:“本宫有盟友。” 裴玄听着,眼底便闪过一抹凌厉的光来,道:“如今季风远在边境,管不了京城中的事。臣知道,殿下也想要那位置,只不过,这自古以来,也没有女子做帝王的先例,便只能委屈殿下了。” “不过,宣德殿下既然惹了殿下不快,臣已想法子让她和谢昭明日便上路,到时候,要她死还是活,全凭殿下一句话。至于皇后娘娘,是疯是死,也全在殿下。”他蛊惑道。 弄玉淡淡道:“可惜了,本宫这个人不愿受委屈。半点也不行。” 裴玄笑笑,道:“那就公平竞争,等到陛下驾崩之时,鹿死谁手,全凭本事,如何?” 弄玉道:“本就是如此,不是么?还是说,裴大人以为,本宫争不过你?” 裴玄道:“臣只是好奇,殿下一个弱女子,到时候拿什么与臣争?” 他顿了顿,走到她身后,将下颌抵在她脖颈上,道:“是……太后?” 弄玉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裴玄,本宫警告你,你如何对父皇,本宫不在意,可若是你敢对皇祖母下手,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裴玄却浑不在意,只向前逼近一步,道:“臣倒是想知道,殿下能如何?” 弄玉道:“裴大人倒是自信得很。” 裴玄道:“彼此彼此。” 弄玉厌恶他灼灼的目光,便想要向后退一步,可她身后便是桌子,根本退无可退。 她腰间撞到桌子,只听“咚”的一声,她吃痛,眉间便不觉耸起。 裴玄伸手揽住她的腰,他手指微热,灯火重重之中,他眼底已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他喉咙滚动,道:“殿下就安心嫁给臣,不好么?” 弄玉道:“裴大人这种话,还是留着骗陈持盈吧。” 他被她眼底的不屑灼痛,他唇边依然带着笑,可眼底却在一瞬间迸发出了警告的意味,道:“臣虽利用宣德殿下,却从未承诺过,可以娶她。” “从始至终,臣只有殿下一个妻子。从始至终,臣想娶的也只有殿下。” 弄玉嗤笑一声,道:“裴大人大约是忘了,上一世,陈持盈可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裴玄望着她,眼底的情绪渐渐变浓,道:“殿下定要咬着上一世的事不放么?凭什么他季风就能重新做人,臣就不能?” 他的手猛地收紧,让她贴得自己更近。 他定定望着她,两人离得那样近,他的下颌好像能蹭到她的头顶,他清楚地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眸子之中,翻滚着的厌恶。 铺天盖地的厌恶。 他记得季风抱着她的模样,她眼底分明没有这样浓烈的情绪。 他的眼梢薄红,他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呼吸却一寸寸地重了起来。不受控制地重了起来。 弄玉伸手推他,他却步步紧逼,不肯放松一点。 “裴玄,你放肆!” “臣规矩了两世,也该放肆一次!” 裴玄说着,压抑已久的邪性裹挟了他,他喉结轻滑,低头吻向她。 “你疯了!”弄玉避过头去。 他却挑着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住,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无限地将她贴近自己,好像要将她碾碎似的。 “唔……” 弄玉拼命挣扎起来,她费尽全力,将桌上的烛台推了下去。 火花四溅,火光很快暗了下去,烛台撞在地上,发出脆响。 这声响激起了裴玄的理智,他停了下来,静静望着她,也望着她眸中失态的自己。 弄玉披散着头发,道:“裴玄,你让本宫瞧不起你!” 裴玄眼底微黯,苦笑道:“在殿下心中,臣早已如同蝼蚁。” 弄玉理着衣衫,道:“此事之前,本宫只当你是对手。可现在……” “皇姐!先生!”门外响起陈顼的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弄玉走到殿门前,倏尔将门拉开,道:“无事,只是本宫该走了。” 陈顼望着她的模样,不敢再问,只道:“我送皇姐回去。” 弄玉淡淡道:“不必。” “殿下的身子……” “不劳裴大人费心。”弄玉丢下一句话,便大步走了出去。 陈顼没有追上去,只是冲到裴玄面前,狠狠打了他一拳。 裴玄吃力,向后退了几步,却没有还手。 陈顼眯了眯眼睛,冷声道:“裴玄,我唤你一句先生,却不代表你可以伤害皇姐。我就算拼了一切不要,也不会让你伤害皇姐半分!若再有下次,你我的师徒之情便到此为止!” 裴玄擦了擦唇边的血迹,理了理衣衫,极郑重地行了礼,道:“是。”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道:“不会了。” 陈顼道:“我是想要那个位置,可我更要护着皇姐安康喜乐。” 裴玄道:“殿下放心,大婚之前,臣绝不会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陈顼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道:“先生如此,待大事成了,我绝不会亏待先生的。” 裴玄幽深的眼底涌动着分辨不明的情绪,道:“是。” * 弄玉没有回云光殿,反而去了合光宫。 若云见弄玉来了,忙迎上来,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太后都歇下了。” 弄玉道:“姑姑,本宫有要紧的事要见皇祖母。” 若云见她神色郑重,便知道她有要事,忙引了她进去,道:“殿下请随奴婢来。” 第69章 殊死一搏(四) 若是他死了,我们夺得…… 寝殿中, 崔太后已歇下了。 若云端着宫灯走进去,命守夜的宫女退下去,方引着弄玉进来。 寝殿里很是温暖, 夹杂着淡淡的檀香气, 正是儿时弄玉熟悉的味道。 弄玉贪婪地吮吸着这气味, 好像只要这样, 她便能安心, 而崔太后就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 若云将帷帐掀起来,轻轻地唤崔太后起身。 弄玉远远望着她, 直到崔太后坐起身来, 她才缓缓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来, 道:“皇祖母。” 崔太后温言道:“玉儿, 这么晚了, 你怎么来了?” 弄玉扑在崔太后怀中,鼻子里隐隐有些鼻音, 道:“这些日子皇祖母可好?宫中可有来什么新人?请平安脉的太医可有换?” 崔太后有些疑惑地看向若云,道:“若云, 你说。” 若云道:“太后一向喜静, 咱们宫中一直就那几个宫女、宦官,都是老人了。至于请平安脉的太医,一直是太医院的院正, 没换过旁的人来。殿下这样问,可是这宫里出了什么事了?” 崔太后担忧道:“玉儿,到底是怎么了?” 弄玉坐直了身子,道:“皇祖母,孙女担心, 这宫里不太平。会出事。” 崔太后和若云对视了一眼,道:“你是说……” “有人会趁着父皇生病,京畿守卫不足,做出些谋逆之事。”弄玉目光灼灼,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崔太后一把握住弄玉的手,道:“玉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若云四下看着,又走到寝殿门前将门打开,仔细看了看外面,方又阖上门,朝着弄玉点了点头。 弄玉垂眸道:“孙女也只是猜测。可若要动什么手脚,现在便是最合适的时候。” 她说着,抬眸看向崔太后,道:“如今京畿之中的兵马,有哪些?” 崔太后道:“大部分都随着季风出征去了,如今便只剩下京郊大营的那些残兵,不值什么。至于宫中,便只有禁军。” “禁军统领是谁?” “诸葛澈。”崔太后道:“哀家倒不知他有何才干,只知道他对陛下还算忠心。” “他的确忠心。”弄玉幽幽道:“可孙女记得,他是裴恕的学生。” 崔太后道:“那时陛下还是皇子,他因着年岁与陛下相仿,便命他入宫做了一段时间的伴读。可他着实不是读书的料,没多少日子,便弃文从武去了。陛下念在与他的同窗之情,才命他做禁军统领的。不过裴氏世代忠心,裴恕教养出的人大约也不差。” “那若是,裴氏的人要他造反呢?他会选谁?”弄玉冷声道。 “这……”崔太后犹豫道:“玉儿的意思,是裴敬和裴玄要造反吗?怎么可能?” “也许只是玉儿多心。”弄玉坦诚道:“无论是谁要造反,孙女都不在乎,可孙女要皇祖母平安,任何人,都不能伤害皇祖母。” 若云郑重道:“殿下放心,这些年来,太后的衣食住行都是奴婢亲自侍奉的,绝不敢假手于人。” 弄玉点点头,道:“有姑姑操持着,本宫自然没有不放心的。” 崔太后没说话,只是蹙眉望着她,道:“如今你父皇老了,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皇子和臣子们有些活络心思也是有的。可是……” 弄玉缓缓抬头,道:“皇祖母舍不得他,是不是?” 崔太后叹了口气,道:“他到底是哀家养大的。无论他做了什么,也无论哀家多恨他,到底不忍。” 弄玉紧抿着唇,道:“皇祖母,若是他活着,最终能将皇位交给我们的几率是多少?” 崔太后道:“大楚没有立皇太女的先例,无论是疏安还是霸先,赢面都比你大。” 弄玉道:“若是他死了,我们夺得权柄的几率有多大?” 崔太后灼灼望着她,道:“那就看,你与哀家的本事了。” 弄玉的目光陡然锋利,道:“若是……季风赶得回来呢?” 崔太后抬头看向她,那一眼十足冷漠,道:“那这,便是他的命数了。” 弄玉攥紧了崔太后的手,道:“孙女也如此想。” 崔太后道:“玉儿啊,不必再忍了。” “是。”弄玉道。 * 翌日一早,云光殿中便来了许多太医,他们站在殿门前,说什么都不肯离去,只说定要为弄玉诊病之后才能离开。 遣兰蹙眉道:“你们这是做甚么?哪有主子不去请,你们倒自己来的道理?” 为首的太医道:“姑娘有所不知,六殿下昨日便差人去太医院传了话,今日一早若是谁没到云光殿,便不必再来当值了。” 遣兰道:“哪有这样霸道的规矩?” 正说着,便见陈顼自人群之中走了出来,他面上带着笑意,盈盈走到遣兰身侧,道:“遣兰姐姐,皇姐可起身了?” 遣兰虽然知道弄玉不喜欢陈顼,可他到底是主子,又欢欢喜喜的,她实在无法冷脸相待,便道:“殿下还睡着。” 陈顼笑着道:“那让皇姐安歇,不必唤她。我在这里等着就是。” 遣兰有些为难,道:“哪里有您在外面等着的道理?不若您先回去,等殿下醒了,奴婢再去请您。” 陈顼摇摇头,道:“你不知道,我昨日惹了皇姐生气,今日正是来赔罪的呢。” 他说着,便悠悠闲闲地在殿门前坐了下来,虽是坐在石阶上,那身姿模样却比坐在龙椅上还好看些,贵气逼人。 遣兰无奈,正要阖上殿门,便见弄玉款款走了出来。 她脸上薄施粉黛,头发松松地绾着,鬓边簪了一支玉钗,配着青玉色的衣裙,越发显得超然脱俗。 陈顼见她出来,忙站起身来,道:“可是扰了皇姐清梦?” 弄玉淡淡扫过那些太医的脸,道:“本宫身子无恙,你们都回去吧。” 那些太医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动。 如今的形势,众人都料定太子只会在陈顼和陈尧之中,因此,谁都不敢冒风险去得罪陈顼。 弄玉心里明白,便也不恼,只清浅一笑,道:“你们若是爱在这里待着,就请自便。本宫还有事,不奉陪了。” 她轻巧巧说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太医们都吓得噤声,唯有为首的那个太医探究着看向陈顼,为难道:“六殿下,您看这……” 陈顼急着去追弄玉,便摆了摆手,道:“都回去罢。” 他说完,便小跑着到弄玉身前,道:“皇姐身子未好,怎么不让太医们诊治一下?也好安心。” 弄玉道:“本宫没病。” “可昨日……” 弄玉脚下一顿,道:“昨日之事,若是还有旁人知道……” “皇姐放心,我绝没有告诉别人。至于先生,他也绝不会说出去的。” 陈顼忙剖白道。 弄玉懒得与他多言,便没再开口,只直直朝着九华殿走去。 陈顼虽不知她要去九华殿做什么,却也不敢问,只静静陪在她身侧。 弄玉不愿多言,便随他去了。 * 弄玉甫一踏入九华殿,便听得女子的哭声。 顾问行忙迎了过来,道:“两位殿下,今儿这日子,你们怎么来了?正乱着呢。” 弄玉笑笑,道:“顾公公只管忙自己的,这不乱本宫还不来呢。” 陈顼这才发现,陈持盈今日正着了庶人的装束,和谢昭一道被压在一处。 她挣扎着道:“父皇!父皇救我!” 陛下披着披风,面色有些苍白地站在高处,萧皇后和淑妃站在他身侧,萧皇后面上有些不忍之色,又很快转为厌恶,道:“你脸上的伤好了,却不肯禀明陛下,谁知你心里盘算着什么?” 陛下冷声道:“朕本还怜惜你几分,你却满腹算计,不仅欺君,还算计你皇姐的亲事,朕如何饶你!” 裴玄站在陛下身侧,眼底微沉,道:“崔恬大人已查明,谢顺通敌叛国,陷害季氏,罪无可恕。陛下已判了谢顺今日于北市凌迟,谢氏抄家,全族十四岁以上男子流放岭南,女子充为官妓。” 裴玄顿了顿,目光扫过弄玉的脸,道:“宣德殿下,若非陛下怜悯,谢昭已被处死了。谢昭,细念起来,你该好好感谢宣德殿下才是。” 谢昭看向陈持盈,道:“是,是!” 陈持盈面上的面纱已被狠狠拽了下来,她颤抖着道:“父皇,岭南路途遥远,谢昭又是罪臣,儿臣随着他去,岂不是送死么?还请父皇收回成命,让儿臣择人另嫁!” 裴玄淡淡道:“殿下当真不懂,君无戏言四个字的厉害么?” 陛下心知季风在边境大胜,谢顺只能一死以平民愤,如此,谢氏便再无利用的价值。而陈持盈是谢贵妃所生,又品行有亏,虽是公主,朝中诸臣却再没人愿意与她结亲。留着她,也是无用,反而落人口实,便道:“兰辞,此事由你处置便是。朕乏了。” 裴玄道:“是。” 弄玉款款走到陈持盈身侧,上下打量着她,低声道:“妹妹天姿国色,难怪当初还存着一丝幻想,以为裴玄会娶你。” 陈持盈恨道:“陈弄玉,你别以为这就完了!就算我去了岭南……” “你去不了岭南。”弄玉笑着道:“裴玄已答应了我,让你死在路上。” “什么?” “你所抱有幻想的裴玄,只喜欢本宫一人。”她轻声道。 “不,不可能!裴大人不会如此绝情!”陈持盈不可置信地看向裴玄,他正恭敬地行了礼,送陛下回寝殿。 弄玉勾了勾唇,笑得越发蛊惑,道:“怎么不会?若不是他,你又怎么会想法子让谢昭入宫?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如今形势,唯有告诉父皇,一切都是裴玄主谋,你才有可能留下来。”弄玉轻声道。 第70章 大结局 你真以为,季风能回来? 陈持盈望着她, 道:“当真?” 弄玉没说话,只轻笑一声,便背着手朝着陛下的方向走去。 陈持盈望着弄玉的背影, 再忍不住, 道:“裴玄!你当真要置我于死地?” 弄玉脚下一顿, 眼底盈着一汪笑意, 她猛地回过头来, 故作惊讶地看向陈持盈。 陈顼忙道:“五皇姐,你休要胡言!此事与先生何干!” 裴玄面色如常, 只微微挺直了背脊, 悠然看向陈持盈,道:“殿下慎言。” 陈持盈知道, 她若是再不说, 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便大声道:“是你告诉我,只要我让谢昭表兄入宫, 想法子陷害皇姐,让她失了父皇的宠信, 你便会娶我!是你, 是你啊!为什么你好好的站在这里,我却要流放岭南?求父皇,求父皇明鉴啊!” 陛下回眸看向裴玄, 道:“兰辞,可有此事?” 裴玄道:“绝无此事。” 他声音镇定,连睫羽都没有扇动半分,道:“陛下若要查证也不难,只须问问谢昭, 到底是谁让他冤枉安平殿下便是了。” 谢昭不等裴玄说完,便忙不迭道:“是宣德殿下!” 他说着,有些心虚地看向陈持盈,可到底是裴玄可以决定他的性命,他不敢不替他说话。 陈持盈拼命摇头,道:“怎会?谢昭表兄,你如此害我,到底是他裴玄给了你什么好处?” 谢昭道:“宣德殿下,你还是早些看清形势,不要再攀扯裴大人了。” 裴玄不等他说完,便朝着陛下跪了下来,道:“此事处置完毕,臣也想自请罢去官职,娶安平殿下进门。” 陛下仔细看着他,半晌,方道:“兰辞,朕不希望再有旁的声音吵到朕安歇。” 裴玄道:“是。” “父皇!父皇!”陈持盈拼命唤着,可陛下却再也没有回头。 萧皇后叹了口气,道:“持盈,这就是你的命,认了吧。” 她说完,便也随着陛下一道走进了寝殿。 裴玄看向宫中的侍卫们,道:“陛下的意思,你们都听明白了?” 那些侍卫会意,便一拥而上,有的去堵陈持盈的嘴,有的去拉她,有的去打她。不一会,陈持盈便倒在地上,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弄玉远远看着她,如今的她倒在血泊之中,正如上一世的自己。 她皱了皱眉,道:“宣德殿下既然走不到岭南了,谢昭公子也就不必去了。” 那些侍卫看向裴玄,见他微微颔首,便都明白了,很快将谢昭打死拖了下去。 弄玉淡淡道:“妹妹,你我姐妹一场,如今我让谢昭陪你,为你报了仇,也算对得起你了。” 裴玄命人将地面打扫干净,自己则走到弄玉身边,温言道:“如此,可出气了?” 弄玉正要开口,便见顾问行满脸喜色地走了出来。 弄玉看向他,道:“顾公公,何事如此高兴?” 顾问行笑着道:“安平殿下,大喜啊!季将军大胜,陛下封了他为一品大将军,奴才正急着去传旨呢。” 弄玉笑笑,道:“果然是绝好的消息,不耽误公公。” 弄玉见顾问行走了,才看向裴玄,道:“裴大人还是好好想想,何时卸下这官职罢。” 如今陛下肯放心重用他,不过是因着他的这句承诺。 一旦季风回来,能够与萧氏抗衡,兔死狗烹,他这个近臣也就做不长久了。 裴玄眼底一寒,不觉拢紧了衣袖中的五指,道:“不劳殿下费心。殿下还是想着,何时嫁给臣罢。” 弄玉的容颜一片冰凉,道:“本宫倒觉得,不必想了呢。” 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去,却听得裴玄阴厉道:“你真以为,季风能回来?” 弄玉猛地回头,只觉他周身都散发着让人胆寒的嗜血气息。 她沉默地望着他,忽然轻嗤一声,道:“裴大人知道的,本宫素来相信季风。上一世你挡不住他,这一世,也亦然。” 她说完,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便径自入了九华殿。 裴玄没有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眼眸一寸寸地黯下去。 陈顼走过来,担忧道:“先生,若是季风回来,只怕……” 裴玄目光冰凉如薄刃,道:“殿下,耽误不得了。” 陈顼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道:“便依着先生所言。” “还有季风,不能让他回来。”裴玄淡淡道。 陈顼慢慢抬眼,漆黑的眸子中映出遮天蔽日的杀气,道:“先生放心,待大事一成,我便让季风死无葬身之地!” * 九华殿。 “吱呀”一声,弄玉将门推了开来。 萧皇后听得声响,忙绕过屏风走了过来,见来人是弄玉,当即便沉了脸色,道:“陛下方才安歇下来,你来做甚么?” 弄玉瞥了她一眼,还未开口,便听得陛下的声音。 “让安平进来吧。” 萧皇后赶忙道了声“是”,便侧身让了位置。 弄玉款款走了进来,朝着陛下行了礼,道:“父皇近日可大好了?” 陛下笑着握紧了弄玉的手,道:“安平,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弄玉摇摇头,道:“有父皇惦念,儿臣不觉得委屈。” 陛下道:“季风立下大功,朕已封了他为大将军。待他回来,朕便为季氏平反,只是……他到底受过了宫刑。朕可以赏赐他旁的女子,可你是公主,到底不能嫁他。” 弄玉道:“儿臣明白。” “你心里可有怨怼?” 弄玉笑笑,道:“儿臣早就说过,儿臣不愿做甚么金枝玉叶,儿臣只想为父皇分忧。从前举荐季风,是为父皇分忧,如今嫁给裴玄,亦是如此。” “好孩子。”陛下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到时候朕会封你为镇国公主,十里红妆,给你所有的体面。” 弄玉道:“多谢父皇。” 陛下望着她乖顺的模样,心中不觉安慰,道:“好了,你去罢。” 弄玉站起身来,正要出去,便听得陛下吩咐萧皇后,道:“你也去罢,朕这里自有淑妃照应着。” 萧皇后愤恨地看了淑妃一眼,到底没敢不从,只道:“是。” 她跟在弄玉身后,与她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 九华殿门前,宫人们已将方才陈持盈和谢昭的痕迹清理干净,裴玄与陈顼也早已离开了。 萧皇后唤住了弄玉,道:“你站住,本宫有话要与你说。” 弄玉道:“哦?” 萧皇后沉了脸色,走到她面前,道:“你为何要如此爽快便应了与裴玄的亲事?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裴玄一旦娶你,便要卸下所有官职!到了那个时候,霸先怎么办?还有谁帮着他?” 弄玉道:“这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中了。” 若是她梗着脖子不肯嫁,那在陛下眼中,她便是那个贪恋权势之人。 如今的陛下,便如困兽,随时随地都可能为了权势发疯。谁若是敢觊觎他手中的权柄,那么,无论是谁,都将成为他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而她要做的,便是稳住他,等季风回来…… “你明明知道,如今只有裴玄肯帮霸先!陛下日日倚重淑妃母子,若当真……当真让疏安继承了大统,我们怎么办?”萧皇后压低了嗓音,可眼底却全是不满之色,连掩盖都忘了。 弄玉冷声道:“母后放心,无论是裴玄,还是霸先,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们啊,有的是法子。” 萧皇后追上去,道:“你这是何意?” 她虽是问着,心里却也有了一丝预感,道:“难不成,霸先他……” 弄玉冷笑一声,道:“母后只须想想,你是要夫君,还是要儿子?想清楚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萧皇后微一怔忪,不觉向后退了几步,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寄奴见状,忙走上前来,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安平殿下说了甚么?” 萧皇后摇摇头,道:“你去,去找霸先来。本宫有话问他。” 寄奴道:“是。” * 九华殿内,淑妃见众人都离开了,便温温柔柔地靠在陛下身边,手中捧着药碗,道:“陛下,刘太医方才刚送了药来,臣妾侍奉您吃药吧。” 陛下揉了揉眉心,道:“也好。” 他瞥了那药一眼,道:“今日这药,气味好像不同些。” 淑妃亲自尝了一口,方道:“这位刘太医开的药用量都极是斟酌,想来今日是调整了几味药。这些日子用下来,陛下可觉得好些?” 陛下道:“倒是睡得着了,可还是觉得困顿疲乏得紧。” 淑妃道:“就是睡觉才养人呢。” “依着你看,这个刘光可还能用?” 淑妃自然知道,这药吃不好人,倒也吃不坏人,而陛下这样病着,倒对她最为有利,便道:“臣妾觉得,刘太医不是冒进之人,这样细细调养着,等陛下的身子好些了,再用些猛药,如此,陛下的身子才担得住,基础也能打得好。” 陛下道:“如此便先用着他。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朕瞧着,六宫之事你处理得很像样。” 淑妃抿唇一笑,道:“是太后肯提点臣妾罢了。臣妾处事还差得远,全是仰仗陛下罢了。” 陛下笑笑,道:“皇后孱弱糊涂,安平果断霸道,依着朕看,倒是你行事最得朕心。” 淑妃笑着跪下来,道:“还有一事,臣妾想求陛下恩准。” “何事?” “臣妾想为疏安求一门亲事。” “是谁家的女儿?” 淑妃低下头去,道:“萧丞相之女,萧真真。”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71章 大结局(二) 第71章 大结局(二) 在这一瞬间,陛下彻底没…… “萧真真?”陛下突然笑出声来, 道:“怎么会是她?” 淑妃只当陛下是欢喜的,便道:“是疏安喜欢她,臣妾便想着, 与其选旁人, 倒不如顺了孩子的心意。” “他倒是会选, 萧平就这一个女儿, 宝贝得紧。若是疏安娶了她, 你说,萧平是会选自己的女婿, 还是选外甥?”陛下幽幽说着, 看向她的目光宛如鹰隼,犀利至极。 淑妃心头一动, 茫然抬起头来, 道:“陛下, 您这是何意?臣妾从未想过……” “你从未想过?”陛下一把捏住她的下颌,道:“朕倒觉得, 你心思缜密,更有野心。” 淑妃张了张口, 艰难道:“陛下, 臣妾没有……” 陛下猛地一推,将她推倒在地上,道:“来人啊!” 顾问行急急跑了进来, 道:“陛下!” 陛下恨道:“传肃王!至于这毒妇,褫夺了她的协理六宫之权,禁足宁馨阁!” 淑妃连哭都忘了,只拼命摇头,道:“不要……陛下, 臣妾没有……” 顾问行怔了怔,道:“是。” 陛下冷声道:“你既想染指朕的位置,朕便让你,还有你那个蠢儿子,一无所有!” 顾问行听着,走到淑妃身边,道:“娘娘,请吧。” 淑妃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道:“陛下,臣妾当真是无心的呀。疏安单纯,定是有人挑唆,他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的。” 陛下没说话,只是一味冷笑。 原来自己身边根本没有什么良善之人,所谓位卑之人,他只是位卑而已,根本不是没有野心…… 他想着,突然胸口一紧,生生怄出一口血来。 顾问行一惊,赶忙跑过来,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他等不及陛下回答,便大声道:“来人!传太医!” “是!”一边的小宦官忙不迭地跑去请太医了。 顾问行这才扶着陛下坐下来,可陛下已昏昏沉沉,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顾问行大梦初醒般看向淑妃,道:“娘娘,求您快来瞧瞧!” 淑妃忙走过来,细细把着陛下的脉,又看了看他的面色,惊得手指都凉了几分,道:“顾公公,陛下这身子,怕是……” “怎么会一夕之间便变成这样?方才还好好的呐!”顾问行大骇,道:“娘娘会不会是诊错了?” 淑妃道:“我才疏学浅,或许是诊错了也未可知。” 顾问行道:“娘娘,此事咱们两个都担不住,劳烦您在此守着陛下,奴才这就命人去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来。” 淑妃点点头,眉间却一点点蹙起,她望着陛下的目光也狠厉起来。 她见顾问行要走,忽然拔下头上的簪子,猛地插入顾问行颈间。 顾问行脖颈一痛,只觉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撑不住,他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淑妃,道:“娘娘……” 淑妃没说话,只是用帕子将簪子上的血迹擦干,重新戴回头上。 顾问行看向陛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倒了下去。 淑妃神色一凛,快步走到殿门前,道:“去寻肃王来,立刻!” 门口的宦官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忙不迭地应了。 淑妃这才将殿门死死关上,走到陛下身边,道:“陛下,为了疏安的前程,您别怪臣妾。” * 云光殿。 “殿下!殿下!” 弄玉正吃着茶点,听得门外有人唤她,便看向伯英,道:“去瞧瞧是谁来了。” 遣兰道:“如此不守规矩,倒不似咱们宫里的人。” 伯英道:“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也未可知。” 她说着,便快步走到殿门前,将门打了开来,道:“这位公公可是在陛下身边侍奉的?” 那宦官急急点了点头,顾不得再说,只一味往殿里走。 弄玉将茶盏放下,眉头微蹙。 遣兰见状,心里也不觉沉了几分,担忧地看向弄玉。 伯英也不拦他,只陪着他一路走进来,道:“殿下,是九华殿的公公。” 弄玉秀眉微挑,道:“可是九华殿出事了?” 那宦官道:“奴才名唤进忠,与进宝的同年入宫的,从前一起在季公公……将军手下做事,奴才虽不似进宝公公那般能干,心里却也是很佩服季将军为人的。之前殿下为进宝做的事,奴才一直看在眼里,想着能有什么机会报答殿下。” 弄玉没说话,只摩挲着茶盏的边缘,她手指素白,那茶盏青如烟雨,正是绝好的风景。 那宦官不敢耽搁,便接着道:“今日顾公公进殿之后,便再没出来,奴才只隐隐听得里面有些动静,却不敢问。淑妃娘娘命奴才去请肃王,神情凝肃,奴才思忖着许是出了大事,也该先让殿下知道,有所准备才是。” 弄玉猛地站起身来,道:“进忠,你今日立下大功了。” 进忠伏在地上,道:“能为殿下解忧,是奴才的福分。” 弄玉道:“此事可还有旁人知道?” 进忠道:“没有,奴才不敢告诉旁人。” 弄玉忙将他扶起来,道:“今日你只当没见过本宫,淑妃命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只是……肃王那里,你略晚些再去。” 进忠道:“奴才明白了。” * 见进忠退下,遣兰便有些忍不住,道:“殿下,可要立刻去九华殿?” 弄玉摇摇头,道:“进忠是否忠心,本宫不知。即便他忠心,他的判断是否正确,本宫也不知。” 遣兰点点头,道:“殿下说得是。那殿下还去九华殿吗?” 弄玉道:“去是要去的,只是本宫要先去合光宫一趟。” 伯英道:“殿下,若当真是陛下不成了……” 弄玉心头一紧,她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裴玄也太大胆了些。 她本以为他会做得隐蔽,可若是陛下突然暴毙,又怎么可能不引人生疑? 又或者,他为了抢在季风回来之前做这些事,已不管不顾了…… 弄玉心乱如麻,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镇定,道:“今日诸葛澈可当值?” 遣兰道:“奴婢这便去查。” “再去查,今日裴玄是否出了宫。” “是!” 弄玉说完,便带着伯英急急朝着合光宫走去。 * “早起陛下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崔太后说着,脚下却一刻都不敢停。 弄玉道:“淑妃纵然生了旁的心思,可孙女担心的却是裴玄。今日父皇封季风为大将军,不日他便可回朝。孙女担心,裴玄会狗急跳墙……” 两人正说着,便见遣兰急急走了过来,道:“太后娘娘、殿下,奴才已去查了,今日诸葛澈当值,正在宫中。至于裴玄大人,上午自九华殿中出来,便一直在宣室殿中教六殿下读书。” 弄玉听着,与崔太后相视一眼,道:“父皇只怕……凶多吉少。” 崔太后道:“既是他们主使,此事便瞒不住。” 弄玉道:“唯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你是说……” “请皇祖母以太后之尊传懿旨,请所有朝廷重臣入宫。如此,诸葛澈的禁军就算能控制住宫中的形势,也是无用的了。就算裴玄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反叛,与天下为敌。”弄玉道。 崔太后道:“玉儿,你是否想过,若是你父皇无事,哀家此举,便是授人以柄。” 弄玉道:“殊死一搏,若是瞻前顾后,便连最后的胜算都没了。” 崔太后微一思忖,道:“若云!去传旨。” 若云道:“是!” * 九华殿。 淑妃守在陛下身侧,看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道:“陛下,您别怪臣妾。臣妾窝囊了一辈子,不得不这么做……” 她说着,脸色一沉,鄙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顾问行。 他已没了气息,脖颈上的血点也已被她重新做成了用剑自刎的痕迹。 淑妃握着手中的圣旨,狠狠闭了闭眼睛。 突然,门口响起进忠的声音,道:“淑妃娘娘,肃王殿下到了。” 淑妃赶忙走上前去,将门打开,见来人是陈尧,才略略安下心来,道:“你父皇有话要对你说,快进来。” 陈尧点点头,随她一道走了进去。 淑妃尤自不放心,又吩咐进忠道:“你守在这里,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进忠略一迟疑,又道:“是。” 淑妃这才略略安心,将门紧紧阖上,拉着陈尧走到陛下面前。 陈尧见陛下气息奄奄,顾问行的血流了一地,早已吓得慌了神,道:“母妃,你这是……” 淑妃见状,突然恸哭起来,道:“陛下驾崩,临终之前,命肃王陈尧觐见,将帝位传给陈尧,这便是圣旨。” 她说着,将圣旨放在陛下枕边,道:“哭!” 陈尧瑟缩在一边,道:“母妃,父皇还活着,他还喘气呢。” 淑妃道:“用不了多少时候了,他气急攻心,已不成了。” “父皇好好的,怎会突然如此?”陈尧不敢相信,只瘫倒在一旁,惊恐地叫着。 淑妃道:“那是太医院的事,与咱们无关。” 陈尧颤抖着道:“母妃,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淑妃道:“你不相信我?” 陈尧道:“母妃不是说过,用的都是让父皇神智不清的药……” “住口!”淑妃肃然道:“我只是让陛下离不开我,却从未有心要他的性命。如今你我羽翼未丰,我怎会……” 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进忠道:“淑妃娘娘,太后娘娘到了。” 他说着,推了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陈尧越发害怕起来,连站都站不住了,道:“母妃,皇祖母来了,父皇还活着,这……” 淑妃心一狠,看向陛下,用袖子掩住陛下的口鼻。 陛下骤然睁开眼睛,猛地抽动起来。 “还不帮忙!”淑妃压低了声音。 陈尧赶忙上前,控制住陛下的手脚,带着哭腔道:“母妃,我做不到……” 淑妃不理他,只是捂得更紧。 “淑妃娘娘!”进忠大声道。 淑妃不为所动,只死死盯着陛下。 “来人啊!把门撞开!”崔太后冷声道。 “母妃,母妃……不行,我不行……”陈尧瘫坐在一边,连哭都忘了。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 在这一瞬间,陛下彻底没了气息。 淑妃终于松开了手,扑在陛下身上,凄厉地大哭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72章 大结局(三) 第72章 大结局(三) 若是,本将军说可呢?…… 崔太后望着眼前的景象, 不觉看向弄玉。 弄玉朝着她点点头,道:“淑妃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淑妃缓缓抬起头来,朝着崔太后重重的跪下去, 道:“太后娘娘, 陛下驾崩了!” 崔太后道:“陛下方才还好好的, 怎么会……” 淑妃摇头道:“臣妾也不知, 陛下突然吐血, 之后便没了气息。顾公公忠心护主,见陛下如此, 他就……他就自尽殉主了呀!” 崔太后看了一旁的顾问行一眼, 便不忍地避过头去,道:“来人!” 进忠赶忙进来, 道:“太后娘娘。” “去传太医院所有太医来!哀家倒要看看, 陛下到底为何暴毙!” “是!”进忠道。 此时, 陈尧才如梦初醒般急急跪下,道:“皇祖母, 父皇的确是吐血而亡,孙儿可以证明。” 崔太后道:“哀家还没问, 疏安, 你为何在这里?” “孙儿……孙儿……” 淑妃道:“是陛下命人传召疏安的。” 她说着,颤抖着将陛下枕边的圣旨呈上,道:“陛下圣意, 将皇位传给肃王陈尧。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崔太后冷冷看向淑妃,道:“淑妃,你可知道,伪造圣旨即是死罪。” 淑妃双手冰凉,抬起头来, 亦是面色苍白,可她却没有半分迟疑,道:“臣妾不敢。” 弄玉见状,便从她手中接过圣旨。 淑妃低低松了一口气,却听得弄玉道:“皇祖母,依着我的意思,这圣旨真伪尚且不论,查出父皇的死因最为要紧。等太医看过,证明父皇是自然而亡,再去看这圣旨不晚。” 崔太后道:“正是如此。” 淑妃一颗心紧紧提着,听得弄玉如此说,不觉全身都颤抖起来。 陈尧担忧地看向淑妃,又很快低下头去,他的手死死攥着袖口,再不敢开口。 崔太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若传位给疏安,当真是病得糊涂了。” 正说着,便见进忠带了太医们进来,道:“太后娘娘、安平殿下,太医院的太医已到齐了。” 崔太后硬声道:“给哀家查!若有隐瞒,格杀勿论!” 太医们齐齐道了声“是”,便自去查验。 弄玉微微蹙眉,低声道:“算着时辰,朝中大臣也该入宫了。” 崔太后也不觉担忧起来,道:“可是若云那里出了什么岔子?” 突然,殿门被猛地打开,门外响起兵卒齐整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声音。 弄玉朝着门外看去,只见诸葛澈带着一众禁军闯了进来。 弄玉挑眉道:“诸葛澈!你要造反吗!” 诸葛澈躬身道:“殿下此言差矣。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绝不敢造反。只是今日贼人谋逆,毒害陛下,臣特来救驾!” “毒害?”弄玉狐疑道。 诸葛澈让开半个身子,便见裴玄和陈顼大步走了进来。 两人向着太后行了礼,裴玄便道:“请若云姑姑进来吧。” 诸葛澈点点头,只微一挥手,便有两个侍卫将若云带了上来。 崔太后急道:“若云!” 若云紧抿着唇,道:“太后娘娘,奴婢传太后懿旨,却被诸葛将军阻拦。诸葛将军真是胆大包天呢!” 崔太后硬声道:“诸葛澈!” 诸葛澈赶忙跪下,道:“太后娘娘,臣也是担心事态扩大,被有心之人利用。” “有心之人?”崔太后冷笑一声,眼眸扫过裴玄的脸,道:“将军所说的有心之人,只怕就在这殿里罢。” 诸葛澈有些心虚,道:“太后娘娘,臣并非此意……” 裴玄突然打断了他,道:“太后娘娘明鉴!” “裴玄,你有话说?”崔太后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她眼眸微沉,实在不似好心询问裴玄的模样。 裴玄却不为所动,道:“早起时,陛下虽面带病容,却精神尚好,怎么会气血攻心,突然驾崩?而顾公公一直小心侍奉在陛下身侧,陛下驾崩,顾公公又为何会突然自尽?如此种种,都只凭淑妃娘娘一人之言,岂不草率?” 陈尧道:“裴大人,你这是何意?” 裴玄道:“殿下,臣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淑妃哭着道:“太后,臣妾这些日子都随着您学习协理六宫事宜,侍奉陛下之事,早已交给旁人了呀!纵使有事,也该去查那太医院的刘光太医,是否是他侍奉陛下不尽心,亦或是开的药有问题,才导致此祸?” 裴玄冷声道:“娘娘先说陛下是气急攻心,既然是气极,又如何是太医的原因?倒不如查查,陛下为何会气极?可是陛下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是身边之人说了什么,触怒了陛下?” 淑妃被他说得语塞,只涨红了脸,去攀扯崔太后的裙角,道:“太后娘娘,臣妾一向恭顺,如何会触怒陛下?至于陛下气极,想必是因为宣德殿下之事,陛下才动了气啊!” 崔太后道:“你们也不必争辩,待太医验明便是。” 不多时候,太医院院正便走到崔太后身前,道:“太后娘娘,微臣已查过了,陛下确有中毒之相,可陛下却是……却是窒息而亡!” “什么?”崔太后已想到陛下会是中毒而死,却没想到,他会是窒息而亡。 裴玄硬声道:“当时守在陛下身边之人,便是罪魁祸首!” 崔太后道:“淑妃,你还有何话说?” 淑妃拼命摇头,道:“臣妾没有,臣妾怎么敢……太后,定是陛下气血淤塞在喉,这才窒息了呀。” 崔太后道:“你当哀家是三岁孩子么?” 她说着,一把捏起淑妃的下颌,道:“为了你的宝贝儿子,你竟敢做出弑君之事,该杀!” 淑妃哭着道:“不是,不是臣妾……” 弄玉冷笑一声,将那圣旨丢在火盆里,道:“如此,这圣旨也不必看了。” 淑妃再也顾不得,只去抢那圣旨,连火焰烧到她的衣袖也不在乎。 陈尧见状,忙去拦她,道:“母妃,儿臣不要了,您别这样……” 淑妃疯魔了一般,什么都不说,只去拿那圣旨。 裴玄看了诸葛澈一眼,诸葛澈忙派了人,将淑妃擒住。 他跪在地上,道:“太后娘娘,臣听凭您发落!” 崔太后道:“弑君之罪,罪当如何?” 诸葛澈不敢开口,只看向裴玄。 裴玄道:“依楚律,当凌迟。” 崔太后道:“那便拖下去,依律处置。” “不!”陈尧瘫坐在地上,道:“求皇祖母,给母妃一个体面!” 崔太后厌恶地看着他,道:“若非为了你,你母妃也不会走上这条路。哀家怜惜她为母亲的心情,不处置你,可你也该记着自己的本分,从此再不许惦记这位置了。” 陈尧痛苦地望着淑妃,道:“是。孙儿愿自请为父皇守陵,永不回京。” 淑妃听着,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裴玄看向陈顼,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陈顼没想到此事会如此顺利,既然陈尧已废,那么,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就只有他一人了。 裴玄走到崔太后面前跪下,道:“大事已定,还请太后娘娘下旨,命六皇子陈顼继承大统。” 诸葛澈见状,也跪下来,道:“请太后娘娘下旨!” 禁卫军们见状,也都跪了下来,齐呼:“请太后娘娘下旨!” 崔太后道:“此事事关重大,须请萧丞相等人入宫,共商此事。” 弄玉道:“诸葛澈,还不快打开宫门,请诸位大人进宫!” 诸葛澈有些担忧地看向裴玄,见他微微颔首,方道:“是!” * 不多时,萧丞相、裴敬、崔恬等人便入了宫。 九华殿中聚集了不少人,崔太后坐在上首,其余人都静静侍奉在侧,不敢造次。 萧皇后亦赶了来,她瘫坐在陛下面前哭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陛下说着话,直看得崔太心烦。 裴玄道:“太后娘娘,人都到齐了,是否该论一论要事了。” 崔太后道:“不急。” 弄玉淡淡道:“父皇虽是窒息而亡,可这为父皇下毒之人,便不再追究了么?” 裴玄神色一凛,道:“自然要追究。” 弄玉道:“来人,将刘光带上来!” 侍卫们将刘光带了上来,道:“殿下,人已带到。” 弄玉看向裴玄,道:“裴大人,刘光是你举荐给父皇的。如今查出给父皇的药渣中有毒药,你有何话说?” 裴玄道:“那药方可有问题?” 太医院的院正道:“微臣已查过,药方无误。” 裴玄道:“既然药方无误,那下毒之人就未必是刘光。也许,正是淑妃也未可知。” 弄玉冷笑道:“淑妃若要毒害父皇,何须等这些日子?药方无误,药渣有误,依着本宫看,正是这刘光用了阴阳药方的缘故。” 陈顼道:“皇姐,刘光不过是个太医,他为何要加害父皇?” “是啊,你说,他为何要加害父皇?是有人指使,还是有人威逼,他不得不这么做?”弄玉死死盯着陈顼的目光,道:“霸先,父皇驾崩,你说说,谁得益最多?” “皇姐是怀疑我?”陈顼斩钉截铁道:“皇姐,我没有!” 萧皇后此时连哭都顾不得了,直道:“安平,你没有证据,怎么能胡乱冤枉人呢?” 弄玉冷声道:“刘光,你说。” 刘光道:“殿下,臣没有做过的事,臣不会认。” 弄玉道:“刘光,你以为不认,本宫就查不出来么?” 崔恬道:“臣已在刘光家中找到了他存放鸩毒的证据,他自以为做得妥帖,将存放鸩毒的瓶子扔了,却未曾想到,早有人盯着他。” 他说着,便将那瓶子自袖口中取了出来,道:“刘光,你看看,可是这个?” 裴玄一把攥起弄玉的衣袖,道:“你派人盯着他?” 弄玉用力挣开他,道:“大殿之上,还请裴大人自重。” “自重?”裴玄却不肯放手,只道:“殿下想要扳倒臣,何须这么麻烦?” “来人啊!”裴玄一声令下,数十名禁军便围了上来。 裴玄跪下身子,道:“请太后懿旨,命六皇子陈顼继承大统!” 这一次,他不是恳求,而是,命令。 “裴敬!这就是你的好儿子!”崔太后厉声道。 裴敬还没开口,那些禁军便齐齐将兵刃亮了出来。 “啊!”萧皇后惊叫一声。 “兰辞,你……”裴敬大骇。 裴玄眼底冰凉,道:“父亲,是您说的,为成大事,不拘小节。” 裴敬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太后,臣对不住您啊!” 他说着,猛地撞在禁军的刀刃上,当场便没了性命。 崔太后站起身来,道:“裴敬!” 裴玄眼底闪过一抹痛色,道:“父亲!” 弄玉道:“裴玄,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裴玄跪在裴敬身边,用手闭上了他的眼睛,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道:“父亲,儿臣不孝,唯有来世偿还恩情。” 弄玉道:“裴玄,你要造反吗?” 裴玄睁开眼睛,道:“成王败寇,只有败了才叫造反,胜了,便叫匡扶社稷。” 陈顼将一方圣旨呈上来,道:“皇祖母,还请您盖上凤印。” “霸先,你当真被这逆贼蛊惑了!”崔太后恨道。 陈顼倏地抬头,道:“皇祖母,此印您盖了,您便是太皇太后,我这位置也来得名正言顺些。这印您若是不盖,也没什么差别,左右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声。” 弄玉“啪”地打了他一巴掌,道:“放肆!你敢这么和皇祖母说话!” 陈顼看向她,勾了勾唇,道:“皇姐放心,待我继承大统,绝不会亏待你的。” 萧丞相站起身来,道:“太后娘娘,如今情势,也只有六殿下能继承大统了。” 弄玉冷笑道:“弑君之人,如何能继承皇位?” 萧丞相为难道:“这……除了六殿下,还有谁有资格?” 弄玉淡淡道:“本宫。” 萧丞相道:“这世上哪里有女子继承皇位的?更何况,如今的形势……” 他不忍地看了看那些禁军的兵刃,道:“也容不得咱们多想啊。” 突然,门口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若是,本将军说可呢?” 弄玉看向门外,望着来人,会心一笑。魔/蝎/小/说/m/o/x/i/e/x/s/.c/o/m 【番外合集】 第73章 番外一、尾声 朕与季风并非只有君臣之…… 一个月后, 九华殿。 进忠将门推开,小步走了进来,道:“殿下……” “嗯?”弄玉回过头来。 进忠一张脸涨得通红, 赶忙改口, 道:“陛下, 先皇的丧仪都已办好了, 崔大人问, 您可要去看看?” 弄玉道:“既办好了,下葬便是。” 进忠微一迟疑, 道:“是。” 崔恬出身世家, 又熟知周礼,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还有旁的事?”弄玉见进忠不肯下去, 不觉蹙了眉。 进忠道:“裴玄求见。” 弄玉冷笑一声, 道:“他人在天牢里也能递出消息, 当真是好本事。” 进忠额头上沁着冷汗,有些犹疑地看向她, 又低下了头去。 弄玉最看不惯他这副模样,道:“有话就说, 没话就退下。” 进忠道:“是。是季风将军递来的话。” “季风?”弄玉将手中的奏折阖上, 道:“知道了。” “是。”进忠不敢多言,便退了下去。 伯英望着铜镜中的弄玉,方才将手中的螺子黛搁下来, 道:“陛下仪态万千,眉不画而黑,本用不着这个。” 弄玉抬眸望着镜中的自己,道:“多少显得威严些。” 伯英笑笑,道:“陛下行事果断, 又自有公理,天下无人不服。” “无人?”弄玉轻笑一声,道:“天牢里那个就不服,承明殿和宣室殿的也不服,如今看来,就连季风也未必服朕。” 伯英道:“自陛下登基之后,季将军就对陛下避而不见,倒是奇了。” “陛下恢复了他的身份,又封他为冠军侯,他却日日奏请要回边境去,也不知是怎么了。”遣兰一边说着,一边将茶盏放在弄玉身侧,道:“陛下尝尝,是奴婢新制的玩意。” 弄玉浅尝了一口,道:“甚好。朕就给它赐名为‘护短’,可好?” 遣兰面色一红,道:“陛下又说奴婢。” 弄玉笑着道:“你护朕的短,朕高兴。” 她说着,看向伯英,道:“你们都下去罢,朕累了。” 伯英点点头,带着遣兰一道退了下去。 门外,伯英道:“也是你不好,明知道陛下心里惦念季将军,还偏指摘他。” 遣兰道:“奴婢也是不忿。从前先帝在时,多少苦难季将军都陪着陛下过来了,如今陛下登基,日子好了,季将军却躲着……” 伯英道:“前朝之事,咱们不懂,主子们的难处,咱们也不懂。多说这些话,不过是让陛下难过罢了。” 遣兰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以后不提了。” * 两人渐渐走远,弄玉才站起身来,缓缓阖上了窗子。 微风吹过,她第一次觉得高处不胜寒。 她本想直接将裴玄赐死的,可如今季风要她见他,那她便去一趟罢。 她眉头微蹙,盘算着要寻个什么妥帖之处打发陈顼去。 无论他上一世如何,他今生没有什么大错,可若是将他放出宫去,她也不能放心。 毕竟,他是男子。 如今她甫一登基,朝臣们表面上虽没说什么,可背地里都恨恨不平。她又下了旨意,今年开女子恩科,除却男子之外,女子亦可在朝为官,某种程度上,便是压缩了男子们的生存空间,便是连民间,对她也颇有微词。 进忠跟在她身后,道:“陛下,您一个人去天牢只怕太危险了些,不若带些侍卫罢。” 弄玉接过他手中的披风,道:“不必。” 她朝着天边的方向瞧着,道:“想要朕的命,没那么简单。” 进忠见她看得仔细,可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难不成,陛下当真想依靠天命来护佑她? 他忍不住,道:“还是奴才跟着陛下……” “不必跟。你出宫一趟,看看进宝的身子如何了。若是好了,便命他回宫侍奉。” “是。”进忠应了。 “知道他在哪里吧?”弄玉径自将披风披上,看向他。 进忠道:“在冠军侯府。” “嗯。” 弄玉没再吩咐什么,便拂袖离开了。 进忠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她背影笔挺,虽纤瘦,却并不单薄,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更没有什么能压垮她。 只是这样瞧着,总觉得她身畔少了一个人。 进忠摇了摇头,主子们自己都不操心的事,他一个宦官在操心什么。他只要办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 * 天牢。 活了两世,弄玉倒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若是从前来这里,她一定觉得惶恐不安,可这一次,她却淡定得很。 前面引路的侍卫或许是听说过她的雷霆手段,长长的一段路上,竟连呼吸都忘了,只小心翼翼地把灯凑在弄玉身前,为她照着路。 周遭没有人的声响,便只有死气。 牢房的木门许是年久失修,每走几步,便能听到木材的呻/吟,脚下的草垫腻着污水,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便是身前的灯,风一吹过,便扑簌簌地响,仿佛生怕人瞧不见它似的。 每逢有这些声音,那侍卫的手便抖一抖,想来是怕极了。 弄玉从前也觉得她父皇可怕,这倒是第一次有人怕她。 “朕就这么可怕?”她轻笑着问道。 “不是……没,没有……小的笨嘴拙舌,求陛下恕罪!”那侍卫惊得几乎跪下来,又想着不能停下,一颗心简直都要跳出来。 弄玉也不在意,只道:“走罢。” “是。”那侍卫回道。 “裴玄这些日子可还算老实?” 经过了方才,那侍卫也安心了几分,道:“老实。大人不许小的们去看他,他也不吵,整日只自己待着,不要吃喝,只偶尔要些书。” “可有人来看他?” “没,没有。”那侍卫回道。 “说实话。”弄玉脚下一顿。 那侍卫赶忙跪下,道:“没有。” 弄玉上下打量着他,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倒忠心。” 那侍卫道:“小的不敢不忠心。” 弄玉没开口,只是眼底有些暗,一点点地,溶在这牢房的底色里去。 耳边骤然响起裴玄的声音,“陛下若再不来,这大楚是姓陈还是姓季,就不得而知了。” 弄玉闲闲看向那侍卫,道:“灯留下。” “是。”那侍卫应着,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这位女帝分明人生得极美,说话也温柔亲切,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不由自主地仰视。 弄玉俯身将灯提起来,走到裴玄的牢房外,方才停了下来。 裴玄依旧着了一身素衣,鬓发丝毫不乱,全然不见半点落魄模样,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是富家公子来这里清修的。 “陛下。”他躬身道。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关了几日,还算乖觉。” 裴玄也不恼,只道:“六殿下在一日,陛下这位置便坐不安稳。兵权在季风手中一日,这天下人便只知有冠军侯,不知有陛下。陛下所忧心之事,不过两件,臣说得可对?” “上一世,你就是这么挑拨霸先与朕的吧?”弄玉淡淡道,“只是可惜了,朕平素最恨挑拨离间之人。若是裴公子不会说话,朕不介意命人拔了你的舌头。” “陛下如此,是恨臣离间了陛下与六殿下的姐弟之情,还是……离间了陛下与季风的君臣之谊?” 他故意加重了“君臣之谊”这四个字,幽幽地观察着弄玉的情绪。 弄玉道:“今日若不是季风,朕不会来见你。” 裴玄道:“臣知道。” 弄玉道:“还有,朕与季风并非只有君臣之谊。” 裴玄的心陡然一沉,他勉力保持着唇角的笑意,道:“只可惜,于陛下而言,男女之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或许季风可以护着陛下登上皇位,也或许他可以帮陛下铲除异己,可陛下有没有想过,陛下若嫁给他,天下人将如何看陛下?这兵权给了他,若有朝一日他反了,陛下又该如何?” 弄玉死死盯着他的脸,道:“你想说什么?” 裴玄道:“臣想要陛下启用臣,臣会帮着陛下,制衡他、压制他,让天下人都臣服在陛下脚下,再没有人会生出谋反之心,也再没有人有能力与陛下抗衡。” “你以为,朕会相信你?” 在这一瞬间,弄玉明白了季风为何要让她来见他。 裴玄,出身世家大族太原裴氏,祖父裴恕和父亲裴敬都是三公之一,自幼被当作下一任族长培养。甫一入朝,便被封为中书舍人,上一世时,他跟在陈顼身边,一路扶持他坐稳皇位,官居中书令。 她行事果决,季风手段狠辣,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可只有裴玄,懂得官场的规矩,懂得人心。也正因如此,上一世时,他们明明坐拥天下,却输给了他。 不是他们权势不够大,也不是因为弄玉太重视亲情,而是,于算计人心上,他们都不如裴玄。 可坐稳帝位,却是人心的游戏。 季风不想她输。 裴玄郑重跪下,道:“臣珍爱陛下,臣愿一生不娶,只求护在陛下身边。” 弄玉轻笑一声,道:“于朕而言,你的爱情不值一提。朕也不会相信一个只有爱情的男人。朕要的,是忠心。” 她说着,神色一凛,道:“朕记得,你还有个小妹。” 裴玄猛地抬头,道:“殿下……如今裴氏人虽众,可臣同父同母的至亲,就只有她了。” “那就让她入宫侍奉朕罢。如此,朕也能放心些。” 弄玉说着,回头望向那黑不见底的通道,道:“如此,可好?” 裴玄垂了眸,道:“是。” 第74章 番外一、尾声(二) 明日便下旨为陛下…… 裴玄站起身来, 道:“陛下,臣以为,对于六殿下, 既不能杀, 也不能放。最好的法子, 便是将他囚在宫中, 吃喝供应不缺。” 弄玉冷冷看着他, 道:“他原是你的主子,你倒也不肯顾念旧情。” 裴玄道:“臣只认陛下一人为主。” 弄玉道:“裴大人识时务, 连朕都比不上。” 她不愿与他多言, 便只道:“朕放你出天牢,官复原职, 明日来上朝。” “是。”裴玄躬身道。 弄玉正要离开, 他却突然伸出手来, 隔着牢门,他握不到她的手, 却仍挣扎着不肯放下,像是困兽, 哪怕失了全部体面, 也要留住她。 “陛下,你信吗?上一世,我从未想过要你性命。那盏毒酒……我不知道……” 弄玉没有回头, 只是背对着他,道:“不重要了。” 裴玄眼中敛去了所有的光芒,他缓缓收回手来,道:“臣会守着陛下。一生一世。” 弄玉道:“你只须尽好臣子的本分就是。” “臣会如陛下所愿。可是陛下,季风他不能留!” 弄玉倏地回过头来, 眼底满是告诫,道:“季风如何,不是你能评论的。” “臣尊重季风,他能放下一切恩怨,只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他是可敬的对手。可季风这个人,他的才能、他本身的魅力和魄力,于陛下而言,就是威胁,罪不容诛。” 裴玄静静望着她,像是捏住了她的软肋,一点点地,加重手心的力道。 弄玉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道:“这世上的人,活法不同。季风洒脱,选择放下。可朕不同,朕,睚眦必报。朕之所以现在还留着你,无非是因为你有用,可若是你再说下去,朕不能保证,会不会改变主意,让你去死!” 她如今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若他再冒犯她,她不介意用用这权力。 裴玄从她眼中看到了噬血的意味,他终于意识到,她早已不是那个用尽心机想要得到什么的公主。现在的她,有足够的力量去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而他,根本没那么重要。 他眼神稍黯,朝着她恭敬地行了礼,道:“臣谨记。” * 弄玉一路走出去,天牢里再昏暗可怖,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段路。 她已走过了最难走的,到现在,已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出了天牢,她终于站定,道:“你想做的事,朕成全你。现在,你可以出来了罢?” 话音未落,季风便自天牢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在她身后站定。 他脸上挂着宠溺的笑,道:“当真没什么能瞒得住陛下。” 弄玉吸了吸鼻子,也不回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季风勾了勾唇,苦涩的笑意不达眼底,道:“就这一两日。等安顿好了,就走。” “朕会为季氏一族平反,为你的族人重修陵寝……” “多谢陛下。不过,季氏一族的根在陇西,我会把他们带到边境去安葬,就不劳陛下费心了。”季风说着,眼眶有些透红。 弄玉笑笑,道:“也好。以后年年祭拜,也不必回京。” 季风没说话,只走到她面前,他伸出手来,捧着她的脸,道:“从前我也执着于报仇,可真的报过了,便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陛下心愿得偿,也该放下一切,好好生活。” 弄玉别过脸去,道:“朕会的。” “我会替陛下守着这疆土,也请陛下,好好守着天下苍生。” 他说完,极郑重地跪了下去。 弄玉的神情有些飘忽,许久,她才收回目光,道:“今日一别,各自安好。但愿此生,还有相见之日。” 言罢,不等他回答,她便拂袖离开了。 她要一直一直向前走,哪怕面色哀戚,也不能停下。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如今如愿以偿,她不悔。 * 五年后,合光宫。 弄玉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崔恬和遣兰,道:“皇祖母,您就成全了他们罢。” 崔太后叹了口气,道:“明亦虽不是族长,却也出身清河崔氏,如今官至尚书令,也算是前途无量。遣兰虽是御前女官,可到底出身差了些,做侧室也就罢了,如何做得了正室呢?” 崔恬诚恳道:“太皇太后,臣此生本不愿娶妻,若您成全,臣便有妻子遣兰,若是您只肯让她做侧室,那么臣这一生,便绝无妻子。” 崔太后急道:“明亦,你这又是何必?” 崔恬跪下身来,道:“还请太皇太后成全。” 崔太后望着他,道:“你心中若把哀家当长辈,便仔细想想哀家的话。如今崔氏族长年岁已高,哀家有意让你继任族长,哪个世家的族长夫人不是出身高贵?纵使遣兰再好,却如何当得族长之妻?” 遣兰咬着唇,看向崔恬,道:“太皇太后所言甚是,奴婢实在当不起……” “遣兰!”崔恬打断了她,他突然握住她发抖的手,因着他常年握笔,掌心微有薄茧,可此刻却烫得惊人,道:“你虽长在宫中,却性子洒脱直率,这些年来,若不是你,我早已熬不住……若此生不能娶你为妻,我誓永不娶妻,也断不会委屈了你。” 弄玉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道:“还请皇祖母成全他们。” “玉儿,可是……” “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见,即便遣兰不是出身世家,可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上女官,也一样可以得人尊重,她为自己挣得的身份,不亚于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弄玉看向崔太后,道:“若连皇祖母和朕都看不起这些努力为自己挣命的女子,天下人怎会看得起她们?那些有才能的女子又怎会生出参加恩科,入朝为官之心?” 崔太后还在犹豫,若云却笑着走上前来,道:“太皇太后,旁的道理奴婢不知道,可陛下即位这些年,天下女子的地位提高了不少,女子们都为着此事高兴呢。世人不仅记着陛下的圣明,更记着太皇太后的恩典,若是崔氏肯为天下先,想必天下有志气的女子都会感谢您的恩德的。” 弄玉道:“若云姑姑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 崔太后笑笑,道:“你们呐,惯会哄哀家。也罢,此事哀家可以应了,可是玉儿,你也得应哀家一件事。” 弄玉笑着看向遣兰,道:“皇祖母但说无妨,朕都答应。” 崔太后道:“霸先年纪也不小了,他再如何不好,也到底是你父皇的血脉。如今天下已定,他就算生出什么心思也没用,不若你昭告天下,哪怕是说他死了也好,放他出宫去罢。” 弄玉眼眸微沉,道:“朕会考虑。” 崔太后知道,弄玉的心结未解,自然也不会轻易答应。 她不忍苛责弄玉,便只温言道:“此事哀家也就是随口一提,一切都由你决定就是。” 弄玉道:“多谢皇祖母体恤。” 这些年来,她未曾踏足过宣室殿,有时候,她都忘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弟弟。 三年前,她听承明殿的宫人说,萧太后疯得厉害,便命人将萧太后移出了皇宫,送到了京城近郊的皇城寺中清修。 萧太后出宫那日,她恩准陈顼见她一面。也就是那一次,她见到了陈顼。 他已不是少年,成为了一个男人。可他也再不会笑,连唤她“皇姐”都不肯了,只生生地唤她一声“陛下”。 这一世,他没有对不起她。 也许,五年的囚禁和打压于他而言,已足够了。 可上一世呢?她的死,她的委屈,又有谁来承担? 弄玉半垂眼帘,眼底寒凉得近乎冷漠,道:“于皇祖母看来,朕待霸先,是否太过了?” 崔太后握紧了她的手,道:“你是帝王,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弄玉抬眸看向她,道:“是啊,朕做什么都是对的。” 崔太后道:“等你得了空,去见见他,再做决定吧。” 弄玉道:“是。” 崔太后看向崔恬和遣兰,道:“既是你认定的人,认定的亲事,哀家便不拦着了。待你成亲之时,请哀家喝一盏喜酒也就是了。” 崔恬大喜,挽着遣兰一道俯下身去磕头,道:“多谢太皇太后,多谢陛下!” 弄玉笑着道:“今日皇祖母为天下女子所做的事,胜过朕过去五年所做的。” 若云道:“陛下肖似太皇太后,世人皆夸陛下圣明,原是因为太皇太后雄才大略。” 崔太后被她们哄得笑起来,道:“罢了,哀家老了,说不过你们。” 弄玉靠在崔太后肩头,道:“皇祖母才不老,皇祖母要永远陪着朕呢。” 崔太后道:“哀家哪里能永远陪着你?如今连遣兰都有了好归宿,你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遣兰听着,不觉担忧起来,道:“太皇太后,陛下她……” 弄玉却笑着打断了她,道:“是该考虑了。” 崔太后没想到她会松口,忙道:“若云,去告诉裴玄,明日便下旨为陛下选凤君人选,让他务必仔细,不对,此事要他亲自去办,要快!” 弄玉笑笑,道:“皇祖母何苦急成这样?凤君也就罢了,先选几个面首罢。” 崔太后心底一沉,又转而道:“面首也好,也好。选几个?” 从前她告诫弄玉不要耽于情爱,可这些年弄玉如此自苦,却始终孤身一人,实在是违背了她的本意。 弄玉道:“皇祖母说了算。” 她看向若云,道:“好,好!让裴玄这就着手去办,若是办不好,哀家饶不了他!” 若云笑着道:“是。” 第75章 番外一、尾声(三) 臣愿自荐枕席,做…… 晌午时分, 九华殿。 弄玉仔细看着伯英理出来的礼单,道:“遣兰侍奉朕多年,这些嫁妆瞧着, 还是轻了。再添些东西, 皇祖母送朕的那套碧玉头面也添上罢。” 伯英道:“是。陛下给遣兰的嫁妆, 便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出嫁, 也没有这么重的。” 弄玉笑笑, 道:“不算重。” 比起你们生死相依,拿命相搏的情谊来, 这些东西根本微不足道。 伯英劝道:“奴婢听闻, 陛下答应了太皇太后要选些侍君入宫来?” “不算侍君,只是面首, 来去自由。”弄玉淡淡道。 “陛下心里, 当真已将季将军放下了么?”伯英心疼地望着她, 道:“若是季将军知道……”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料想他也不甚在意, 朕也该放下了。”弄玉答得轻巧,眉间却浅浅染着几分疏离, 道:“既然再也不见, 便注定要各自安好,他要自由,那朕就要快活。” “可……” 伯英正要开口, 便听得门外传来进宝的声音。 “陛下,裴大人求见。” 伯英蹙眉道:“裴大人一向谨慎,怎么这个时候来?没得扰陛下安歇。” 弄玉道:“左右朕也没安歇,让他进来罢。” 伯英点点头,走到殿门前将门打开, 道:“裴大人,请吧。” 裴玄微微颔首,便大步走了进来。 伯英知道,他定有要事要谈,便径自退了出去。 弄玉站起身来,悠悠闲闲地摆弄着殿中的檀香,如今她也喜欢上了这个味道,浓烈甘冽,却最能安神。 她抬头看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道:“说罢。” 裴玄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道:“陛下当真要选面首入宫?” 弄玉轻笑一声,道:“皇祖母动作倒快。” 她弯着唇,优雅而散漫,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烦心事挂在心头似的。 裴玄急道:“此事当真是陛下的意思?”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若非朕的意思,又有谁敢呢?” 裴玄上前一步,道:“陛下三思!” 弄玉将香炉放好,手中执着奏折闲闲看着,只露出一双绝美明媚的狐狸眼,道:“朕已想好了,没什么可思的。” “陛下若当真要选,便该选个凤君,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糟践?朕倒不觉得。”弄玉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睛澄澈透亮,一如从前初见。 只不过,这眉眼之间到底带了几分帝王之气,哪怕是她这样玩笑说着,也让人不敢逼视。 裴玄胸膛起伏,像是在极力隐忍,又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道:“臣愿自荐枕席,做陛下的面首!” “你?” 弄玉轻笑一声,又转而嗤嗤笑了起来,道:“若是让旁人知道,堂堂的中书令裴大人,居然要做朕的裙下之臣,你可知道他们会如何想你?” “臣不在乎。”裴玄倨傲地望着她,道:“臣心悦陛下,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从未改变。” 弄玉敛了笑意,道:“裴大人说这样的话也不知脸红。” 裴玄微微垂眸,神色有些黯然,道:“上一世时,臣娶宣德殿下是因为……” “够了!”弄玉打断了他,道:“朕不想听。” 她将奏折放在一边,道:“你只管去做皇祖母交待你的事,旁的事,不必再提!” 裴玄闻言微哽,到底没再说下去,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弄玉长长叹了口气,抬眸望着那支香,道:“你还沉得住气么?季风……” * 边境,镇北军大营。 “将军。”军士们朝着季敏行了礼,便退了下去。 季敏如今是大楚第一位的女将军,也是唯一的一位。 从前边境的军士都不大瞧得起她,以为她是绣花枕头,可跟着她打了几次仗,便知道她是有真本事的人。 后来,她长久的守在这里,和军士们同吃同住,便越发惹人尊敬。 她走到季风身侧坐下,道:“这里的月亮好像格外亮些。” 季风仰着头,靠在草地上,道:“今年的解药,北魏可送来了?” 季敏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道:“送来了。北魏的使者说了,他们陛下会按时送来的,用不着咱们每次快到日子便去下战书,害得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季风笑笑,将解药放在怀中,道:“他们若是肯送来最终的解药,咱们也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季敏道:“那使者说了,这百日散本就没有什么最终的解药,只要吃够十年,自然也就解了。” 季风道:“那你就告诉他们,这仗还得再打五年。” 季敏笑着摇摇头,道:“司马弘若知道他当年的决定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定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季风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道:“这些年北魏被司马弘治理得不错,若不是他当初的决定,算算日子,他现在也该死了。” 季敏诧异地望着他,道:“哥,你会算命啊?” 季风道:“不会,不过司马弘的命,我倒能看上几分。” 季敏只当他满口胡言,也没有细究,只道:“选面首的事,你可知道了?也不知陛下喜欢什么样子的,我从前还以为陛下喜欢你呢。不过现在看看,陛下倾国倾城,又有尧舜之圣,什么男子都配不上她,她啊,就应该广纳后宫……” “什么面首?”季风支起身子看向她,他的手指微蜷,连青筋都隐隐可见。 “你还不知道?陛下昭告天下,要选面首入宫伴驾呢!”季敏道。 “什么?”季风神色之中难得的有了一抹慌乱,道:“什么时候的事?” 季敏道:“全天下都知道了,这从京城传到咱们这里,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吧?算算日子,只怕都选完了。” 季风倏地站起身来,道:“她这旨意下得不对,刚传到咱们这里,怎么就选完了?” 季敏道:“咱们这里又没人会去应选,何必在意什么时候传到咱们这儿?” 季风不等她说完,便纵身跳上战马,拧了拧缰绳,道:“驾!” 季敏来不及拦他,只大声喊道:“聊得好好的,你干什么去?” “选面首!”季风道。 季敏摇了摇头,狠狠地踢了一下草地,道:“早该回去了!” * 九华殿。 弄玉昨夜睡得迟,今日又一早就被崔太后哄了起来,熬到现在,实在是困得紧。 崔太后倒是颇有兴致,盯着手中的画像,道:“玉儿你瞧瞧,哪个好些?” 弄玉赔笑道:“都好,都好。” 崔太后将手中的画像放下,一拍桌子,道:“裴玄,你是怎么做事的!” 裴玄一惊,忙跪了下来,道:“请太皇太后恕罪!” “恕什么罪?这画像能看出什么?直接让这些男子进宫,这齐刷刷地站在陛下面前,陛下才好选!” “是,是!”裴玄说着,抬眸看了一眼弄玉。 她只是浅笑,却笑不达眼底,看不穿她在想些什么。 裴玄道:“臣愿自荐,做陛下的面首!” “噗……” 崔太后一口茶险些喷出来,道:“你说什么?” 若云赶忙上前替崔太后撤下了茶盏,道:“裴大人魔怔了,您没听清楚,他要做陛下的面首呢。” 此言一出,伯英、进宝、进忠等人也忍不住相互看了几眼。 弄玉慢悠悠地揉了揉眉心,道:“裴玄,好端端地,你放着中书令不做,倒要做面首,你让天下人怎么想?” 若云道:“是啊。裴大人莫要开玩笑了。” “臣本就志愿陪王伴驾,做面首和做臣子,也无甚区别。”裴玄硬声说着,喉咙有些干涩。 崔太后恨道:“什么没区别?这陪王伴驾的,都陪到床上去了?” 她说着,将手边的一颗果子丢到裴玄身上,道:“还不快起来!趁早收了这些心思,好好做你的中书令去!” 裴玄咬了咬牙,梗着脖子道:“臣愿辞官,再不做中书令。” 崔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道:“哀家是想选人充盈后宫,不是想让前朝虚空!你添什么乱!” 弄玉笑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稳了心神,道:“裴大人,你在前朝的作用可比在后宫里强多了。更何况,你有做中书令的本事,却不一定有做面首的本事,此事你还是早歇了心罢。” 裴玄不肯,只道:“陛下如何知道,臣没有做面首的本事?臣……” “住口!”崔太后愤而起身,道:“哪个问你有没有做面首的本事了?你……”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吵嚷起来。 进忠赶忙走到门前,又大喜着跑了进来,道:“陛,陛下!季将军回来了!” 伯英道:“算算日子,季将军是该派人回来送药了。” 进忠忙道:“不是,是季将军自己回来了!” “什么?”崔太后诧异道:“他回来做甚么?” 弄玉的眼底闪过一抹微亮,又很快沉了下去,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进忠不敢多言,只朝后微微看去,只见季风大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甲胄,只着了常服,玄色的风氅被风吹得皱起,挺拔颀长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弄玉面前,而他脸上的笑意宛如融融春晖。 “臣,叩见陛下!” 他深深地跪了下去,他分明臣服,衣袍华丽,却有天生的威压。这是在战场鲜血之间厮杀出的人,才有的肃杀之气。 他的发髻有些乱,像是赶了很久的路,却终于归家。 弄玉淡淡道:“季将军难道不知道,武将擅离职守,是大罪!” “季风,你回来做什么?”崔太后不禁道。 她知道这些年季风一向尽忠,不该如此,便想给他一个机会。 季风抬起头来,薄唇微微翘起,道:“臣想……选面首。” 崔太后一口气险些背过去,道:“好,好得很,你们一个个的,都想气死哀家!” 弄玉望向他,而他也正望着弄玉。 终于,弄玉微微一笑,道:“朕准了。” 第76章 番外一、尾声(四) 撒糖的一章~今生…… “听说了么?季大将军要入宫做陛下的面首了。” “不是凤君?” “不是, 是面首。本有许多人前来应选的,如今可好,季大将军站在宫门前, 一副谁来杀谁的意思, 吓坏了不少公子郎君, 再没人敢来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吧……” “怎么?” 那小宦官努了努嘴。 另一个宦官朝着宫门的方向看去, 果然, 看见裴玄正站在季风对面,两人面色如霜, 一副互不相让的模样。 两个宦官缩了缩脖子, 赶忙走了。 裴玄冷冷望着他,道:“走了五年, 怎么舍得回来了?” 季风将剑收回剑鞘, 浑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 道:“若再不回来,还不知裴大人会使出什么招数来。” “你当此番是我?”裴玄蹙眉。 “不是你, 可你也想借着此机会,走到陛下身边呢。” 裴玄恨恨避开目光, 道:“若是我, 我会再等五年。十年,应该够陛下忘记你了。” 季风叹道:“可惜了。裴大人的算盘打得极好,只不过, 就算再过五年,你也争不过我。” 裴玄死死盯着他,是啊,隔了一世,他到底也没争过他。 可他还是不甘心, 道:“你别忘了,陛下最先喜欢的人是我。” 季风笑笑,道:“那时陛下年少,自然会被皮相所惑,只是裴大人太不争气,若是我,只要得陛下三分青睐,便永生永世都不会放弃她。” 季风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吩咐一旁的侍卫,道:“天色不早,今日该当不会有应选之人,关宫门罢。” 那侍卫看了裴玄一眼,小心道:“是。” “今日,是否是应选的最后一天?”季风问道。 那侍卫答得小心,道:“应是……” 季风道:“如此,明日本将军便不来了。” 身边的几个侍卫都松了一口气,齐声道:“是。” 季风笑笑,最后看了裴玄一眼,大门很快关上,将他隔绝在了宫门之外。 裴玄就这样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自己面前,最后,只剩下一扇巨大的宫门。他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指,可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争不过。 他争不过他。 不是因为季风赶了回来,而是在上一世他放开弄玉的手,告诉她,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就输了。 那些发狠的话,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颓然地跪了下去,直到夜色将满,他才起身,落寞地朝裴府的方向走去。 * 翌日一早,九华殿。 伯英正要进寝殿为弄玉更衣,却见季风走了过来,他接过伯英手中的水,道:“以后不必劳烦姑姑,我来侍奉陛下梳洗更衣。” 伯英一怔,道:“将……将军,这是奴婢的分内事,怎敢劳烦将军?” 季风笑着道:“我是陛下的面首,侍奉陛下,我甘之如饴。” “面首?”伯英有些回不过神来,这将军之位,说不要就不要了? 进宝走上前来,拦住了伯英,劝道:“姑姑就由着将军罢。” “可是……”伯英眼睁睁看着季风走了进去,将殿门关上,担忧道:“将军如何做得来这些?” 进宝道:“有心自然做得了。” “可男子志在四方,这……” 进宝笑笑,道:“姑姑不懂,咱们这四方天地,便是将军的志愿……” * 季风守在弄玉床前,轻声道:“陛下,该起身了。” 弄玉听出是季风的声音,便故意背过身去。 季风知道她是在生自己的气,便道:“我知道陛下怪我,我只想说,这些年,陛下做得很好。比我上一世所能做到的,还要好。” 他的嗓音有些沉,夹杂着暗昧,虽未多言,却听得出,他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弄玉不看他,只道:“这些年你在边境,过得可快活?” 季风转过身去,背靠在床前,望着远处,道:“自由,却算不上快活。”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怕你应付不来那些朝中事,怕你囚禁了萧太后,萧丞相会不肯善罢甘休,怕那些老臣要拥立六殿下……” 弄玉接着道:“还好,都熬过来了。母后疯了,被朕送出了宫,舅父已致仕,颐养天年去了,至于霸先,这些年被磋磨得厉害,听侍奉他的人说,他连话都不会说了。朕打算去见见他……” “朝堂安稳,天下兴旺,连带着人们对女子也高看了许多,民间有言: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女帝霸天下……” 季风话还没说完,便觉弄玉从身后抱住了他。 她靠在他肩头,声音有些颤抖,带着浅浅的鼻音,道:“可是这些年,我很想你……” 季风一把将她揽在怀中,他深深望着她,视线垂下,落在她唇的位置,定格一瞬,又拉了上去,道:“陛下辛苦了……以后,我都陪着陛下。” “你不怕世人的闲言蜚语了?” “世人算什么?” 等身铜镜前,他握着她的腰,垂眸吻在她的肩头,嗓音低沉:“陛下这一次,可心愿得偿了?” 她回身吻住他的唇,双目含春:“彼此彼此。” 他眸中微震,旋即释然一笑。 这一次,终等到她心甘情愿。 * 大婚。 崔太后没想到,选个面首当真能把面首变成凤君,更何况季风一表人才,又卓有战功,没什么配不上凤君之位的。 再者说,他做了凤君,将来便再也不必担心谋反之事,实在是一举双得之事。 若云见崔太后在宴席上一盏接着一盏的喝,便知她心里高兴,道:“太皇太后,您喝多些不打紧,也该放陛下和凤君去圆房去,没得大婚之夜倒一直在这里喝酒的。难道您不想早些抱重孙么?” 崔太后听她说着,宛如一语惊醒梦中人,忙道:“玉儿,你也不必吃了。先下去歇着罢。” 弄玉还想推辞,却见季风已跪了下来,道:“多谢皇祖母体恤。” “嗯?你唤哀家什么?” “嗯?你说皇祖母体恤什么?” 崔太后和弄玉都直直望着他,季风看向崔太后,道:“儿臣既已与陛下喜结连理,自当唤您一声‘皇祖母’的。” 崔太后笑着道:“正是,正是。你这孩子是个懂事的,甚得哀家的心。” 季风笑笑,又看向弄玉,道:“至于皇祖母体恤什么,陛下待会便知道了。” 他说着,一把将弄玉抱起,便朝着九华殿走去。 弄玉伏在他胸口,道:“等等,我要去一趟宣室殿。” “去那里做甚么?”季风不解。 “今日你我大婚,该让霸先喝一盏喜酒的。他毕竟是我弟弟。” 季风道:“也是。” 他便命进宝提着酒,与他们一道朝着宣室殿走去。 * 因着今日帝后大婚,宣室殿侍奉的宫人也多去吃酒,只剩两个守门的侍卫,见弄玉和季风来了,他们赶忙行礼,道:“陛下、凤君。” 弄玉道:“大喜之日,不必拘礼。” 那两个侍卫站了起来,他们不知弄玉为何会来此,面上都有些惶恐。 “他呢?”弄玉望向殿内。 整个宣室殿都昏暗得厉害,连宫灯都未燃,好像这天下的欢愉根本与这里无关,这里有的,只是漫长的黑夜和无尽的落寞。 自萧皇后出宫之后,这里便被人遗忘了。 侍卫听弄玉问起,有些迷茫道:“陛下问的,是谁?” 另一个侍卫听不下去,低声道:“还能有谁。” 那侍卫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在,在里面。小的引陛下和凤君进去。” 弄玉道:“不必了,朕自己进去就好。” 她说着,看向季风,道:“你可愿意陪朕?” 季风宠溺地望着她,道:“自然。” 他早已下定决心,从此这刀山火海,都会陪她闯的。何况是小小的宣室殿。 他自进宝手中接过宫灯和酒,陪着弄玉一道走了进去。 从前因着陈顼是先帝唯一的嫡子,这宣室殿也是整个楚国宫中最好的宫室之一。而如今,因着年久失修,宫人们侍奉又不勤谨,这里便渐渐变得落魄。 虽不至于断壁残垣,可到底是让人不忍细看了。 弄玉不觉攥紧季风的手,而季风便更用力地回握着她,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霸先,你在吗?”弄玉缓缓开口。 季风大声道:“六殿下,陛下来见你了。” 没人回答,有的只是风声。 这种地方,连风声都比别处更加紧些,呼啸着奔袭而来,让人的心都发凉。 “许是他不愿见朕,回去罢。”弄玉淡淡道。 季风点点头,将宫灯抬高了几分,照亮了一些。 他环视着,突然,有人出现在他的灯光里,是一张瘦削的脸。 季风忙收回了宫灯,道:“六殿下。” 陈顼却没看他,只是转头看向弄玉,道:“皇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因着大婚,弄玉周身都穿了红色的嫁衣,她还未开口,陈顼便已道:“皇姐今日……很美。” 他说着,眼底有些落寞。 弄玉的眼底有些氤氲,她避过头去,道:“这些年,你可怪朕?” 陈顼笑着摇摇头,道:“皇姐没杀我,已是恩赐。” 他说着,望了望四周的宫墙,道:“这里……总算有所庇护。无怨,无怨。” 他说完,最后看了弄玉一眼,又扫过季风的脸,款款跪在地上,道:“愿皇姐,岁岁长安。” 季风将手中的酒递给他,道:“喜酒,殿下尝尝。” 陈顼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笑得肆意,道:“许久没尝过这么好的酒了,多谢皇姐!多谢季将军!” 他执拗着,不肯唤季风一声“姐夫”。 季风也不在意,只道:“殿下慢些喝。” 陈顼擦了擦唇角的酒渍,道:“无妨,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霸先……”弄玉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动容,又很快将所有情绪敛去,道:“这皇位只有一个,你明白么?” 陈顼握着酒坛的手顿了顿,道:“我曾说过,若皇姐喜欢这位置,我不会去争。后来,我违背了誓言,却不是因为我想要这位置,而是因为,我想护着皇姐。想一生一世,与皇姐在一处。还好,我争不过皇姐。否则……” 他苦笑着摇摇头,道:“我不忍皇姐受此禁锢之苦。可不经此事,不懂,不懂……我生来自私。” 他说完,便冲着弄玉浅浅一笑,缓缓站起身来,朝着那片黑暗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弄玉才垂下眸去,道:“走罢。” 季风走到她身侧,握着她的肩,道:“陛下若是心疼,倒不如放他出去。” 弄玉没说话,只望着地上的酒坛出神。 季风道:“边境倒是极锻炼人的,敏敏和镇北军在那里,他们会看着他,也会教他。” 弄玉道:“容朕再想想罢。” 季风也不再劝,只笑着道:“如此,陛下可有闲情与我回去了?” 弄玉看向他,道:“你还没忘?” 季风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道:“不敢忘……也,不肯忘。” * 九华殿。 龙凤烛燃得正好,烛光映在红色的帷帐之上,让人不由迷离、沉醉。 弄玉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一派的水光潋滟。 她赶忙回身,道:“朕觉得……今日有些晚,明日好些。” 季风笑着道:“我倒觉得,今日正好,恰如其分。” 他看着她,只觉难以自持,连呼吸都不觉重了几分。 不等她回答,他便将她抱到了床上。红色的锦被上放着枣、花生之类的东西,这是楚国之习俗,是早生贵子之意。 季风将这些东西拂在地上,才缓缓将她放下。 弄玉的脸泛着红晕,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怕……” 季风轻轻蹭着她的鼻尖,道:“这一次,不会了……” 他与她十指交缠,眼底也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欲色。 她咬着唇,低低的哼了一声。 听着她的呢喃,他的眸色一寸寸的深了下去,气息也越发浓重。他一手将她的双手压在头顶,整个人覆盖上来,另一只手探在前面。 弄玉咬着唇,道:“轻些……” 他埋在她的脖颈里,下颌贴合着那个弧度,可当他进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来不及细想,便觉身子一软,完全脱了力…… 她想,这一次一定会恩爱两不疑。 * 面首变成凤君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镇北军都沸腾了一般,点燃了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吓得对面驻地的北魏军队彻夜不眠,生怕镇北军发了疯,一路打过来。 季敏端着酒盏,看向姜离,道:“姜叔,哥哥他啊,终于如愿以偿了。我就说,凭着他的姿色,也不至于只做个面首。” 姜离笑着道:“是啊,从此这镇守边境的重任,便在姑娘身上了。” 季敏点点头,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道:“我听闻,咱们军中要来一个人?” 姜离“嗯”了一声,似乎对要来的那人讳莫如深。 季敏道:“无所谓,无论谁来,咱们镇北军都压得住。” 姜离紧张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道:“正是。” 第77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视角) 微虐。…… 贞元三年, 我十六岁。 我被皇妹持盈的宫女流筝推入莲花池,大病了一场。 “伯英。”我挣扎着起身,整个身子都湿漉漉的。 伯英是我宫中的掌事姑姑, 侍奉了我多年, 待我如同母女。 她温暖的身子抵着我, 道:“殿下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苦笑着道:“大病初愈, 是这样的。” 殿里昏昏暗暗的, 见我醒了,遣兰才点亮了宫灯, 将宫灯挪到我身前, 道:“殿下可觉得好些了?” 我点点头,道:“母后……可来瞧过我?” 伯英没说话, 只道:“殿下养好了身子, 皇后娘娘也会高兴的。” 她这话一说, 我便全明白了。也不算出乎意料,因而, 也没什么可委屈或者失落的。 我虽是大楚的嫡出公主,却卑微如草芥。 说起来, 也是一桩极悲的事。只怪我命不好, 自小在我的皇祖母,也就是崔太后身边长大,而我的庶妹持盈倒阴差阳错地由我母后养大, 因此,母后疼爱持盈,远胜于我。 遣兰见我面色不好,不觉恨道:“分明是宣德殿下的宫女推了殿下入莲花池,宣德殿下却死不承认, 还说是咱们殿下不好,偏皇后娘娘就护着她……” 伯英朝着她使了个眼色,遣兰赶忙住了口。 可其实,我看到了她的眼色,也听懂了遣兰话语里的不忿。 只可惜,我无力改变…… * 不过,我的生活也并非全是黑暗。 “殿下,殿下!小裴大人来了!”有宫人忙不迭地进来报喜。 我心头一喜,却见持盈浅笑一声,道:“不过是小裴大人,也值得你这样?” 持盈的侍读是她的表姐,名唤谢念。 谢念激动道:“殿下,他可是裴玄啊!这京里最出挑的公子!” 此言一出,其余侍读的臣子之女们也都议论起来。 我的六皇弟陈顼笑着转过身来,道:“皇姐,听说裴太傅告病,这些日子就由裴玄给我们授课了。” 他是我同母的弟弟,也是整个宫廷之中,对我最好的人。 与我不同的是,母后待他如珠如宝,疼得眼珠子似的。 我微微垂眸,不敢表露心迹,道:“也好。” 持盈看了我一眼,道:“皇姐不会也心悦小裴大人罢?” 周遭的人都停了下来,等着我的答案。 我知道,宫中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大瞧得起我,连带着那些侍读们都在看我的笑话。 “不会。” 我赶忙回答她,又心虚似的,低头去翻看书页,全然不知,裴玄已站在门前。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款款走到我身侧,道:“安平殿下,昨日的书可温了?” 我抬头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生得极好看,飘逸俊秀,尤其是一双眼睛,有淡淡的琥珀色,如落日熔金,足以勾魂夺魄。 从小到大,我见过他许多次,或在宫宴上,或在宫中迎面路过,可这么近的看他还是第一次。 他也不恼,只勾了勾唇,道:“背几句,臣听听。” 我站起身来,我并非不会背,我于读书上不算有天赋,可我肯用功。毕竟,若是连功课都不出挑,只怕会更被母后厌弃。 我正要开口,便见持盈已爽声念了起来。 她背的流畅,我不敢与她争,自然也插不进嘴去。 她背完之后,朝着我扬了扬眉,眼底满是窃笑,一转眼,她又极温顺地看向裴玄,道:“小裴大人,我皇姐不擅读书,以后还是我来罢。” 裴玄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道:“宣德殿下背得很熟稔。” 我想,他大概对我很失望。 * 接下来的日子,我越发沉默。 于学堂之上,只有陈顼同我说话时,我才会讲几句。 有时候,裴玄就坐在讲坛之上,静静批着习作。 不知他是否听得到我的声音,可每次他在,我就更快活些,话也多些。 很快就要到乞巧节了,这一日,宫门大开,全京城都不必宵禁。 陈顼笑着道:“皇姐,明日我陪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我透过他小心看着裴玄,正要开口,便见持盈走到了裴玄面前,笑着道:“先生,你明日可得空?母妃不许我出宫,可若是你能陪我去,她定会放我出去的。” 裴玄抬起头来,不知为何,我仿佛觉得他在看我。 不过,大约是我的错觉。 我看向陈顼,强自挤出一抹笑来,道:“好啊。” 陈顼道:“我早就打听好了,京城里哪里最热闹,哪里的东西最好吃……” 我听不懂陈顼在说甚么,只是低着头,不想让裴玄看到我失望的神情。 我甚么都没有,没有父皇疼爱,没有母族托举,甚至于读书上也没甚么天赋,我不能再没有自尊。 陈顼道:“对了,明日大家都会戴面具。”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狐狸脸的面具来,递给我,道:“明日,皇姐就戴这个,可好?” 我将那面具收好,道:“好。” * 七夕乞巧那日,陈顼早早就是宫门前等我。 我着了一身红衣,对着面前的铜镜,缓缓将那狐狸面具戴上,道:“好看吗?” 伯英笑着道:“这世上再没谁比咱们殿下标致了。” 遣兰也道:“戴了这个面具,更显得殿下俏皮。” 她说着,跪下在我脚上系了个铃铛链子,道:“这是奴婢编的,正合七夕戴,但愿它能帮助殿下,于今日遇到命定之人。” 我听着,心中想起裴玄。 不知他今日和持盈出宫,又会戴甚么面具。 我心里乱得很,一出门,正撞上一个宦官。 还好他反手揽住我的腰,否则我便要生生摔在地上。 陈顼赶忙跑过来,一把将我扶起来,又狠狠推了那宦官一把,道:“放肆!谁许你的脏手碰我皇姐!” 我忙道:“无妨,今日是我不好,没有看路。” “皇姐……”陈顼有些心疼我,道:“你总是体恤旁人,可谁体恤你啊!” 我没回答,只将那宦官扶起来,道:“你叫甚么名字?” “季风。”他抬头看我,我才发现,他生得很好看,甚至于,很难让人把他和宦官这个词连起来。 “皇姐,和他说这么多话干甚么?快走吧。”陈顼催促道。 我从袖子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季风手中,道:“今日,对不住……” 话没说完,陈顼便拉着我走了。 这时候的季风落魄,我再没想到,不出几年,他便会成为叱咤风云的九千岁大人。到那时候,甚至连父皇,都会在他面前颤抖。 * 京城繁华,富贵迷人眼。 我果然玩得很是肆意,却不料,与陈顼走散了。 我迷茫地站在道路中间,任凭行人匆匆忙忙路过我身侧,他们都很着急似的,有的碰我一下,有的撞我一下。 我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姑娘,你没事罢?” 我朝后看去,只见身后之人,正是裴玄。 我瞳孔一缩,几乎是弹跳着直起了身子,道:“没事,没事。” 我戴着面具,他认不出我,我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我正要告辞,他却握住了我的手,道:“这里人多,当心再走散了。” 再? 我有些狐疑,莫不是他方才一起同游的女子走散了,而我正好戴了和她一样的面具,这才让他认错了人。 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陈持盈?还是旁的甚么人? 我不敢问,就只低着头,由着他拉着我。 他手指温润颀长,指节分明,而我却手指冰凉,因为瘦,手腕那侧突起的腕骨有些膈人。 他好像全然没有察觉似的,将我一路拉出人群,才松开了手。 我以为他要离开了,却没想到,他冲着我微微一笑,道:“自小父亲待我严苛,我还是第一次出门过乞巧节。” “嗯?” “若姑娘不弃,可愿与我同游?” 不弃,我可太不嫌弃了。甚至,求之不得。 后来,我们走了一夜。 直到天微微亮,他才道:“我送姑娘回去。” “不必,不必了。”我赶忙拒绝,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宫中人,更不敢让他发现,其实我就是安平公主。 那个在宫里,胆小懦弱到令人发指的公主。 他点点头,道:“那我站在这里,看着姑娘离开。” 这一次,我没拒绝。 我转身离开,想着这就是一场幻梦,而现在,梦该醒了。 不过,这已经很好。我很感激,有这样一场梦。 他没问过我的名字,料想,他把我当作了别人,又或者,他也把今日的一切当作了一场梦。 “等等!”他突然开口。 他急急走到我面前,道:“你可愿嫁给我?” 当然愿意! 我忙不迭地点头,道:“这面具,这面具便是信物。再次相见,请公子务必来提亲。” 他眼里一亮,笑得澄澈干净,道:“好。” 这一刻,我以为幸福已是我掌中之物。 却没想到,我甫一回宫,母后便抢走了我的面具。 她站在宫门前,陈顼站在她身侧,见我出现,忙迎上来,道:“皇姐,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夜!” 我看向母后,心中以为她惦念着我,欢喜道:“儿臣有错,让母后惦念。” 她没说话,只道:“你这面具……” 我只当她不喜欢,便将面具摘下来,藏在身后。 母后道:“方才远远地,持盈便说你这面具别致,你拿给她瞧瞧。” 我这才发现,原来持盈站在她身侧,许是持盈玩了一夜,她在这里等她的,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有些为难,道:“街市上这样的面具多了,不值一提的。” 母后却一把抢了过来,递给持盈,道:“你既然喜欢,就留着。” “母后,这……”我生平第一次反抗母后。 陈顼也道:“母后!这是我给皇姐买的!” 母后道:“就是你厚此薄彼,持盈才想要这面具。你再去给安平买一个差不多的就是了。” 她说完,不等陈顼开口,就带着持盈一盗走了。 我失望地望着母后的背影,心里盘算着如何与裴玄解释,却未曾想到,裴太傅的身子已好了,裴玄不必入宫来授课。 我再次得到裴玄的消息,是他向持盈求亲。 第78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视角)(二) 他…… 那日是裴太傅寿辰, 可恰逢皇祖母生病,我便欲出宫去探望她老人家。 可不知持盈与母后说了甚么,母后定要我与她同去。 “你明知道本宫与她不睦, 你却偏生要去看她, 你说, 你到底生的甚么心?”母后恨恨瞪着我, 好像我犯了甚么滔天的大罪, 可其实,我只是想去见见养我十余年的皇祖母而已。 可当时我孱弱, 不敢违拗她, 只道:“若是母后不喜欢,儿臣过段时间再去也就是了……” “过段时间?你还当真和那个老妇感情深厚!她没白养你, 竟哄得你连生身母亲都忘了。” “娘娘。”持盈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极近炫耀, 是轻松拥有了一切的人对我的鄙夷和不屑,她温温柔柔地看向母后, 作出一副乖顺的模样,道:“姐姐也是好心, 娘娘别怪她。” “好心?”母后冷笑一声, 盯着我,道:“是了,本宫才是那个霸道蛮横的人!” “母后, 儿臣绝无此意……”我急道。 持盈笑着道:“既然姐姐无此意,便陪我一道去裴太傅的寿宴罢,兄长们和霸先也都去的,如此可热闹了。” 她说着,走到我身畔, 轻声道:“那一日,姐姐定可见到小裴大人。如此算来,姐姐也不算委屈。” 我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不知为何她会提起裴玄。 母后笑着走到她面前,道:“本宫听闻陛下有意与裴氏结亲,持盈生得清丽,人又聪慧,陛下和本宫都有意将持盈许配给裴玄,裴太傅也是中意的。持盈,你那日定要好好表现,若是裴玄点了头,此事便成了。” 持盈笑笑,看向我,道:“既然小裴大人还没点头,姐姐便也是有机会的。” 我还没开口,便听得母后道:“安平不急,将来总有旁的姻缘给他。再者说,裴玄那般如玉的人物,也定是不喜安平的。” 为何裴玄不喜我,母后没说。 她们走后,伯英和遣兰走了上来,道:“殿下别听皇后娘娘的,她的心都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遣兰也道:“奴婢倒从未见过不疼自己亲生女儿,偏疼妾室女儿的。也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想的?养育的情分就那般重要?” 自小便是如此,我也懒得争,便道:“伯英,裴太傅寿宴那日,我们想法子去皇城寺一趟。” 遣兰道:“还是殿下聪慧,裴太傅办寿宴的地方正在京郊,离皇城寺不算远呢,如此便可看望太后娘娘了。” 我笑笑,道:“正是。母后不让我做的事,我想法子去做便是。” 伯英道:“只是心疼殿下,一片孝心还受这些委屈。” 我摇摇头,再说不出甚么话来。 * 裴太傅寿辰那日,我只坐在萧真真表姐身边,与她说话。 陈顼坐在我身侧,一边吃着茶点,一边幽幽盯着持盈看。 她坐在裴玄对面,不知与他说些什么,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这边的动静。 “硬要皇姐陪她来,也不与皇姐说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恨道。 我喂他吃了盏茶,摇了摇头。 陈顼道:“皇姐不敢惹她,我却不怕,大不了被她告到母后那里去,又能如何?” 萧真真心疼地看着我,道:“玉儿,姑母又给你气受了。” 我道:“习惯了,没事。” 持盈似乎察觉到我们在议论她,她便走过来,道:“姐姐可愿陪我出去走走?这山谷里风景正好呢。” 我有些为难,陈顼便道:“皇姐,我陪你去。” 陈舜走了过来,一把揽住陈顼的肩膀,道:“走,咱们打猎去。” 我看出陈顼有些跃跃欲试,便道:“你们去罢。” 陈顼不放心,道:“皇姐若是不愿去,就在这里,没人敢怎样。” 他说着,冲着持盈扬了扬眉,之后,便随着陈舜一道去了。 陈舜是持盈同母的哥哥,也是我的三皇兄。他性子最像父皇,又因着他母妃谢贵妃得宠,最受父皇器重。 萧真真站起身来,笑着道:“我们一道去。” 我点点头,心中稍觉安慰。 可行至半路,刚好见陈尧也在山中看风景,我知道真真喜欢陈尧,便劝了她去与陈尧同行。 持盈又同我走了不少路,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便有了回去的意思。 她笑得诡异,道:“姐姐,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 羡慕我? 她大概是失心疯了。 我心头升起一抹不详的预感,道:“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一把攥住我的手,猛地一推,将我推落到山泉之中。 此时已近冬日,山泉水格外得凉,几乎是一瞬间,我便失去了意识。 “殿下!”伯英顾不得旁的,便随我一道跳了下来。 “不要!”我心里喊着,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不知是多少天之后了。 遣兰见我醒了,赶忙去唤太医。 她从前总会惊喜得大喊大叫的,可是这一次,她很不同,妥帖而温柔,甚至于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伯英的影子。 是啊,怎么未见到伯英? “殿下须得静养,只是殿下受了寒,这寒气入体,只怕……” “只怕甚么?”陈顼急道。 太医低声和他说了些甚么,他面色灰拜地看着我,温柔道:“没事,皇姐,没事。” 我根本不在意,只是执着地看着遣兰,道:“伯英呢?怎么不见伯英?” 遣兰红了眼眶,道:“伯英累了,先去歇着了。等殿下好些,奴婢就换她来侍奉殿下。” 陈顼也道:“伯英此次救主立下大功,父皇也要赏她出宫去呢。” 出宫?伯英自小便长在宫中,怎么可能出宫? “救主,她如何救的主?”我问他。 他当然答不出来。 我心里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连我都九死一生,伯英怎么可能活着? 我披头散发地站起身来,道:“是陈持盈害了伯英,我要告诉父皇!” 遣兰跪下来拦我,道:“殿下,不可啊!此事宣德殿下已推得干干净净,您一个人,她有谢贵妃,有皇后娘娘,您如何说得过他们?更何况现在,她已与小裴大人订了亲,陛下怎么可能动她?” * 那一夜,我疯了。疯得彻底。 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我,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 怪我虽是公主,却护不住身边的人。 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只求手刃仇人。 远远地,我听到人们的欢笑声。 有个小宦官走过来,道:“安平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清莲台。 “你是……” “奴才进宝。” 我想起来了,他是父皇身边的人。 我抬起手,指了指里面,道:“他们在笑甚么?我的伯英死了,他们到底在笑什么?” 进宝像是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忙道:“今日是宣德殿下与小裴大人的订亲宴呀。” 我一愣,拼命地往里冲。 进宝拦不住我,也不敢拦我,只有劝。 可我根本听不进去。 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伯英。 我要为她报仇,不能让她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人们似乎看见了我,连笑声都停了。 我看到陈持盈脸上一瞬间的慌张,她颤抖着道:“姐姐怎么来了?既来了,就坐下喝盏酒罢。” 我冷笑一声,道:“杀人凶手,也有闲情逸致喝酒么?” “姐姐在说甚么,我听不懂。”她垂了眸,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母后果然道:“甚么杀人凶手?你自己跌到山涧里,持盈如何知道?持盈虽邀了你同游,可你自己性子孤僻,不愿与她一起,她又有甚么错?若是她在,也许你就不会失足了。” 谢贵妃也笑,道:“还好伯英那奴婢忠心护主,安平,你真是好福气。” “我不愿与她同游?陈持盈,亏你说得出这种话,若非你推我……” “住口!” 开口的人是裴玄,他冷冷望着我,好像眼底淬着冰,道:“宣德殿下是臣的未婚妻子,还请安平殿下慎言。” 呵…… 你算甚么东西?比起我的伯英来,凭你是谁,都不能拦着我。 他好像看得出我眼中的怒火,便接着道:“臣与宣德殿下曾在乞巧节时畅谈一夜,深知她为人良善,不会害人,也不会说谎。” “你怎知乞巧节那日的人是她?”我齿冷得厉害。 他直直看着我,道:“面具为证,臣不会认错。” 他说着,举起了陈持盈手中的面具。 谢贵妃笑着道:“安平,这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兰辞心疼得紧,今日也命人将这两个面具摆在一处了呢。” “啪!” 我心里的一根弦瞬间断了。 我看向母后,她面色平静,好像根本没觉得有甚么不妥。 可那,分明是我的面具! “安平殿下,您身子不适,请回罢。”裴玄道。 与其说是关怀,倒不如说是威胁。他怕我扰了他的美梦,更怕我伤了他的妻子。 “可……” 我还要说,却见一个人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 他作出了请的手势,口中却用只有我与他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若想报仇,就跟奴才走。” 我一愣,怔怔望向他,可他眼底坚定,莫名地便让人相信。 “季风,送安平回去。”父皇吩咐。 我这才惊觉,原来他就是那日与我相遇的宦官。 他引着我一路出去,遇到的宫女、宦官都唤他:“九千岁大人”。 我才发现,在我昏迷的这些天,错过了太多。 这宫中,早已天翻地覆。 第79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视角)(三) 而季…… 季风将我带到清莲台外, 才停下脚步。 他大约是见我面色昏沉,便从袖中拿出一抹方帕来,道:“殿下?” 我这才发觉, 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心痛的时候, 当真是无知无觉的。 我没有接他的帕子, 只是仓惶地避过头去, 胡乱擦着脸。 他轻笑一声, 道:“还是让奴才来罢。” 我怔忪着站在原地,由着他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好像很认真, 手上的动作也很轻柔, 好像我是多么珍贵的宝物,让他不忍损害一丝一毫。 “殿下, 再忍忍。”他突然开口。 “嗯?”我抬头看着他, 一时间, 竟忘了一个奴才与我说这样的话,该是多么大胆僭越。 “再等一些时候, 给自己一些时间,也给奴才一些时间。” 他很认真地望着我, 很认真地说着这些话, 不由得让我相信,好像再等一些时候,就真的会好似的。 可是, 日子怎么可能好呢? 我蹙了蹙眉,道:“多谢。” 谢甚么呢?我没说。大约只是谢他开解我。 他仿佛看出我不相信,便道:“等到日子真的难到过不下去的时候,殿下可以来寻奴才。” 我感念他的忠义,却又不屑于他的自大。 我是公主, 尚且不能如意。他一个奴才,能做甚么呢? 我刚要开口,便见陈顼急急赶了过来。他大约是发现我不见了,便赶忙寻了出来,急得脸色都变了。 “皇姐!”他冲到我身侧,上下打量着我,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道:“没事。” 他这才松了口气,看到季风站在我身侧,他下意识地护住我,极警惕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他没有怪罪季风的无礼。 “多谢九千岁照顾我皇姐。”他淡淡道。 季风浅浅一笑,行礼道:“六殿下客气了。” 虽说是行礼,他却行得极不走心,最多只能算是打了个招呼罢了。甚至于,我一时有些分不清他们两人到底谁是主子。 我尤自诧异,季风已离开了。 陈顼正色道:“皇姐,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只觉好笑,道:“我再如何没本事,也到底是个公主。他一个宦官,能把我怎样?” 陈顼沉默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在宫中,皇姐千万别招惹他。他可不是寻常的奴才。” “这是何意?不是奴才,还能是甚么?是臣子?”我不懂。 “他可比臣子威风多了。”他不甘道:“如今父皇信他。只信他。” “怎会?” 陈顼摇摇头,道:“事实如此。如今朝中世家大族势力太大,父皇有意培植新势力,而季风,就是他选定的那个人。无论在前朝,在后宫,人人都怕他。不仅是我,就算是母后、谢贵妃,还是大皇兄、三皇兄他们,也都敬他三分。” “可我倒觉得,他挺和气。”我看着季风离开的方向,想起方才他为我擦泪的模样,与伯英照顾我时,别无二致。 陈顼怕我不懂,便急道:“无论如何,皇姐从此还是远着他些。知道么?” 我怕他着急,便安慰道:“知道了。” 可我心里,却暗暗记着季风的话。 * 后来,我偷偷去寻过季风一次,我想出宫去,见一见皇祖母。 那时皇祖母已病入膏肓,我知道,母后不会许我去见她,而我能求助的,算来算去,也只有季风一人而已。 他见我来寻他,似乎很高兴,道:“殿下可是遇到甚么难处了?” 我此时也有些后悔,这些日子,我听过不少他的事迹,其手段狠辣,世上无人能出其右。甚至连父皇,都奈他不得。 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退路,便道:“我想去皇城寺小住几日。” 他了然地看着我,道:“殿下孝心可嘉,奴才自当庇护。” 这就……答应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殿下还有旁的事?”他轻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多谢九千岁。” 他笑笑,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他的身量很高,身上也没有寻常宦官那种难闻的气味,反而清贵如世家公子。 “殿下放心,会如愿的。”他低声道。 我想要冲着他笑笑,可终究笑不达眼底,还不如不笑。 * 三日后,父皇果然命季风护送我去皇城寺探望皇祖母。有父皇的命令,连母后也不敢违拗。 我坐在马车上,遣兰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身畔的季风,终于还是瑟缩着坐了回来。 季风倒似乎毫无察觉,他只是吃着茶,不时递给我一盏。 突然,马车急急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季风问道。 进宝拉开帘栊,道:“大人,是裴玄大人的马车在前面。” 季风冷笑道:“怎么?今时今日,孤还要给裴玄让路么?” 我这才惊觉,原来季风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自称“奴才”。 裴玄分明听得到季风的话,神色却未变,只道:“安平殿下,臣要去城外,正顺路送殿下去皇城寺。不若殿下与臣同行,也免得九千岁大人跑这一趟。” 我眉心微动,心头的悸动驱使着我答应他,可脑中的理智却要我拒绝。 我正犹豫,却听得季风轻笑一声,道:“如今裴大人虽还未与宣德殿下完婚,却已是准驸马。裴大人到底是殿下的妹夫,若是让人瞧了去,只怕惹人非议……” 是了,裴玄到底是持盈的未婚夫婿。 我心头一沉,道:“多谢裴大人好意,只是……” 裴玄像是怕我拒绝似的,急急打断了我,道:“只要殿下与臣心中磊落,又何须在意旁人如何看?如何说?” 我咬了咬唇,道:“我是女子,名节要紧,不得不在意。自然,自然不能如大人般潇洒。” 季风冷冷望着马车外的裴玄,一双眸子宛如箭矢,让人无法逃避。 我不知季风为何对裴玄有如此大的敌意,只猜测大约是朝堂上的事,避免多生事端,我便道:“九千岁大人,走罢。” 季风极和煦地看向我,道:“是。” 他摆了摆手,进宝便将帘栊遮了下去。 而裴玄,就这样消失在了我面前。 我当时未曾想过,这竟是我最后一次体体面面地见到裴玄。 * 不久之后,皇祖母病逝。我便在皇城寺中住了许多日子。 山中不知岁月,我享受这样宁静安逸的日子,便吩咐了遣兰,不许任何人叨扰。 不过这句吩咐大约也是无用的,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走开了,就根本没人记得。 陈顼倒是常来看我,但渐渐地,他便也不再来了。 我听前来上香的香客偶然间谈起,是父皇病入膏肓了。 我心头发紧,倒不是因为我如何爱重父皇,而是我担心,母后和陈顼根本争不过谢贵妃和陈舜。 终于,那一天来了。 皇后的凤鸾车驾停在了皇城寺前,母后着了一身素衣,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将我抱入怀中,恸哭起来。 这还是我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与我这般亲近。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连安慰她都忘了。 她哭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道:“好孩子,随本宫回去罢。” 我点点头,道:“是。” 她听我答应了,才露出几分笑意来,道:“好好的女儿家,怎么能把青春和前程浪费在这种地方呢?” 我低着头,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几句话和她说,让她开心些,可下一句话,我便寒了心。 “九千岁大人喜欢你,你若是肯去求他,这皇帝之位兴许便是霸先的了。” “我是公主,如何去求奴才!” 许是我目光中的不屑多过惊讶,母后不禁有些羞赧,道:“安平,本宫也是没法子。如今朝堂上,你舅父帮不上甚么忙,若是当真让谢氏那贱人得了意,让她的儿子继承了帝位,你想想,霸先要怎么活?他们定会要了他的命啊!到时候,不仅是霸先,也许本宫和你都难以保全。” 我心底冷笑,我一个人在皇城寺守着,也未必就不能善终。 “母后怎么不去求持盈帮忙?” 母后叹息道:“她到底是谢氏的女儿,本宫不想让她为难。更何况,她已经嫁给裴玄了,让她安稳过日子罢。” 我听着,心里真是羡慕陈持盈啊。我也想安稳度日,可为何,为何偏偏不让我过? * 那日回宫,我第一个去找的人并不是季风,而是裴玄。 他虽已和陈持盈成了亲,可我心底还是暗暗希望,希望他能公正,能帮我一把,帮霸先一把。 可他眼眸如冰,道:“帝位之事,为了裴氏,臣不能……” 我不等他说完,便跪了下来,道:“大人比我更清楚,这帝位之争,从来没有输赢,只有生死。若大人不肯帮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裴玄赶忙扶我,可我却挣扎着不肯起身。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若当真去求季风,我会付出甚么代价。 我那时候还守着自己可怜的自尊,不肯堕落。 “大人,你可知道……七夕乞巧那日……” “夫君!” 持盈笑着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话,道:“姐姐这是做甚么?” 她笑得明媚,倚靠在裴玄身侧,便越发显得她娇小可爱,道:“兰辞是我的夫君,姐姐这样,我会不开心哦。” 裴玄没说话,可我看得出,他眼底的怒意。 想来,他定是很在乎持盈的了。 他怕她不高兴。 我识趣地站起身来,最后看了裴玄一眼,便离开了。 我知道,我只能去迎接我的命。 而季风,就是我的命。 第80章 番外三、北魏风云 少年帝王的心事。…… “娘娘。”广阳殿的宦官福来见是胡幽来了, 忙迎了上来,赔笑道:“陛下已上朝去了,只怕要劳烦娘娘等候一会子。” 胡幽笑笑, 道:“等陛下做什么?本宫就是来寻你的。” 福来一怔, 忙道:“娘娘有话问奴才, 奴才定知无不言。” 这宫里谁不知道, 明面上这大魏国是司马氏的, 可实际上,却是胡氏的。有胡太后在, 又有胡氏一族代代更替做皇后, 历代短命的皇帝并没有什么用,倒是胡氏把持着这大魏的天下。 胡幽道:“这些日子, 陛下可是日日宠幸高美人?” 福来道:“是。” 胡幽上前一步, 压低了声音, 道:“当真是宠幸?” 她加重了“宠幸”这两个字,眼底也带了几分胁迫之意, 让人不寒而栗。 福来犹豫了片刻,道:“里面到底如何, 奴才不清楚。” 他说着, 解释道:“陛下心重,从来近身侍奉的只有常宁。” 这话不假,胡幽也未继续问下去。 福来见她走了, 才松了一口气。 这位新任皇后出身高贵,虽生得美貌,有端庄贤惠的名声,说话也算和气,可到底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压之感, 让人亲近不起来。 也难怪陛下从不招幸她,成日里倒是高美人陪在陛下身边的时候多。 至于那两位新晋的凭婕妤和禧昭仪,则在宫中像是隐形人似的,一共也没来过广阳殿几日。 福来正想着,便见司马弘朝着宫中走来,料想是他下朝了。 福来和一众宫人都忙停下手边的活计,侍立在原地,躬身行礼。 司马弘面色微沉,只摆摆手,便径自进了书房。 常宁示意福来去奉茶,便随着司马弘一道走了进去。 随着三位胡氏娘娘入宫,司马弘和胡太后的矛盾越发激烈,而他也越发地多疑起来。连太医院送来的补药都不肯吃,近身也只许常宁公公侍奉。 福来刚端了茶盏来,常宁便已出来接了过来,道:“守在这里,不许旁人打扰。” 福来点点头,道:“是。” 他嘴上虽应了,脚下却未动。 常宁道:“还有旁的事?” 福来抿了抿唇,低声道:“今日皇后娘娘来过,问陛下招幸高美人之事。” 常宁谨慎道:“你怎么答的?” 福来道:“奴才只说不知。” 常宁看了他一眼,道:“下去罢。陛下不会亏待你的。” 福来赶忙道:“多谢陛下。” 常宁没再说话,只转身走回书房,将门关上。 * 他将福来方才所说之事禀告了司马弘,道:“陛下,看样子,太后那里是沉不住气了。” 司马弘冷声道:“呵,她们还真是心急。高照容入宫才三个月不到,她们便等不及了。” 常宁道:“这些日子,陛下屡屡驳回太宰大人的折子,想来,太后早已不满了。” 司马弘道:“朕已亲政,难不成事事还要问过她吗?” 常宁见司马弘气极,便也不劝他,只将茶盏放在他面前,道:“奴才倒是觉得,南楚安平公主的计策尚且可以一试。” 司马弘有一瞬的失神,他紧抿着唇,半晌,终于开口,道:“那就试试罢。” 他说着,看向常宁,道:“你差人去告诉高照容,从今日起,她不用来了。” 常宁道了声“是”,又忍不住问道:“陛下倒也不必做得这样绝,若是思念高美人,时常唤她来陪伴圣驾也是无妨的。” 司马弘抬起头来,淡淡扫了他一眼。 常宁自知失言,便退了下去。 * 此事交给了福来去办,福来有些不可置信。 陛下这些日子这么宠高美人,怎么说让她不必来,就当真让她不必来了? 此事让他想起一个传言,北魏宫中人人都说,高美人能够入选,多亏了她那张脸。 那张肖似南楚安平公主的脸。 而让陛下真正动心的,到底也只有安平公主一人而已。 他赶忙收了脑子里的这些想法,告诫自己,都是传言,信不得,信不得。 高照容认出他是司马弘身边的宦官,便笑着道:“本宫已准备好了,即刻便去广阳殿。烦请公公回去告诉陛下,请陛下不必着急。” 福来忍不住多看了高照容几眼,道:“娘娘,陛下这些日子政务繁忙,您不必来了。” “什么?”高照容一愣。 她身边侍奉的宫女忙道:“娘娘,今日不去,明日再去便是了。” 高照容还未开口,福来便接着道:“姐姐误会了,陛下的意思,是娘娘这段日子都不必来了。” “怎么会……可是本宫做了什么?触怒了陛下?”高照容很是着急。 福来很想告诉她,这个时候,还是晚些有孕比较好。可高照容是主子,他是奴才,话多,便死得快。 他只能道:“娘娘多虑了。” 言尽于此,他便走了出来。 身后,只留下高照容的哭声。 平心而论,他不讨厌高照容。 哪怕她是替身,也是美丽的替身,更何况她性子柔弱而坦率,没什么心机,只是一往情深地喜欢陛下,没有错处。 也好,她晚点死,也是好的。 而这宫中一日没有皇嗣,也许他们所有人都能活得长些…… * 得宠的人是胡凭。 福来不知司马弘为何会选中她,可她的确乖巧可爱,待广阳殿上下都很和气。 今日是中秋家宴,胡凭一直待在广阳殿,陪着司马弘处理朝政,直到胡太后那里来请了又请,司马弘才带着胡凭一道,朝着披香殿走去。 胡凭笑眯眯地挽着司马弘的手,在他身边跳来跳去。 她不过十五岁,刚刚及笄,又是家中幼女,无论身材、样貌还是才学都远不如长姐,父母对她都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因此性子倒比她的长姐胡幽活泼多了。 司马弘蹙着眉,眼底分明有些嫌弃,可到底是耐着性子,没有甩开她的手。 “陛下,你知道么?我从前最爱来宫中用膳,总觉得宫里大得不得了,可如今自己住进来了,却觉得一下子就逛完了。”胡凭笑着道。 司马弘道:“安知朕从生下来,便只在这方圆之地。” 连福来都看出,司马弘脸色不大好,可胡凭却仍是笑着,道:“那臣妾将来陪陛下,一道去外面看看。不拘平城,就算是塞外,是江南,臣妾都陪陛下去。” 常宁道:“娘娘,江南可是南楚的地界,怕是不好去呢。” 胡凭道:“那有什么?陛下雄才大略,也许将来真能吞并了南楚,到时候,就算迁都到江南去也没什么。” 这一下,连常宁都忍不住笑起来,道:“娘娘说得正是呢。” 司马弘脸色缓和了些,道:“但愿有你说的那一天。” 迁都,是司马弘一直想做的事。 只有离开平城,离开胡氏根深蒂固经营的地方,他才有可能真正把握大楚的政局。 “你不喜欢平城?”司马弘突然开口。 周遭的人都静了下来,只有胡凭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危险,仍旧笑吟吟的,道:“我喜欢啊。平城有好吃的羊肉,有暖烘烘的羊肉汤喝。” 她说着,抬头看向司马弘,道:“可若是陛下更喜欢江南的风景,我就也更喜欢江南。陛下更喜欢塞外,我就也更喜欢塞外。只要陛下高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福来不觉看向她,只觉得比之高美人的怯弱单纯,胡凭的真挚干净更让人感动。 他没见过安平公主,可他觉得,若他是陛下,哪怕不动心,也会有一点点地心疼胡凭吧? 果然,司马弘道:“朕明白了。” * 披香殿。 胡太后冷冷地看着司马弘和胡凭,道:“陛下政务繁忙,也该顾惜身子。” 司马弘朝着胡太后极恭敬地行了礼,道:“母后。” 胡凭也行礼道:“太后。” 胡太后挑不出什么错来,便道:“都就坐罢。” 胡凭正要去胡禧旁边坐,司马弘却道:“你坐在朕身侧。” 胡幽的眼底冷了冷,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平和,她站起身来,道:“妹妹,既然陛下喜欢,你就坐在这里罢。” “这怎么行呢?”胡凭涨红了脸道:“那里是姐姐的位置,万万不可!” 胡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凭儿没有恃宠而骄,还算懂事。” 司马弘却陡然道:“朕说可以,就可以。”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压迫感,却不是对着胡凭的,而是对着胡太后。 那是他与太后直接之间的博弈。 胡幽的面色愈发难看,她是皇后,本该是与司马弘并肩而立的人,可在他眼里,她根本没有存在感。 高照容坐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连孤芳自怜都忘了。 胡禧颇担忧地看了看胡凭,又看了看胡幽,低低地垂了眸。 她虽是胡氏的女儿,在这种事上,却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 太后道:“尊卑无序,便是不合规矩。陛下最重礼法,该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罢?” 司马瓒附和道:“太后说得极是。这世上,哪里有妃嫔越过皇后的道理?” 陛下冷笑一声,道:“原来皇叔还懂得这些,朕还没说话,这里哪里有皇叔开口的地方?” “你……”司马瓒怒不可遏,可今时今日的司马弘,已不是他能随意训斥糊弄的小孩子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太后,太后的注意力却根本没在他身上,反而死死盯着陛下的眼睛。 司马弘道:“母后说得是,祖宗礼法不可废。素来尊卑有序,皇后在众妃嫔之上,而朕,更是天下之首。” 他说着,径自走到胡太后身侧,道:“母后,这个位置,该是朕坐。” “哀家可是太后!虽未生你,到底有养育之恩!”太后硬声道。 司马弘寸步不让,道:“朕惦念着母后的养育之恩,已让母后在这个位置坐了多年了。” 两人僵持不下,这家宴也草草而散。 福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司马弘坐在上首的位置,而胡太后就坐在他身侧,与他同席。 到底无论是胡幽还是胡凭,都没能坐在司马弘身侧。 * 翌日,胡禧趁着陛下上朝的功夫来到了广阳殿。 她年纪似乎比胡凭还要轻些,却没有胡凭的那股子活泼劲,反而文静谨慎,更像是胡凭的姐姐。 胡凭笑着迎了出来,道:“禧妹妹来了!这些日子我住在广阳殿,日日都盼着你来瞧我。” 胡禧清浅一笑,拉着她走到僻静处,道:“姐姐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胡凭很认真地点点头,道:“陛下待我很好,我很开心。” 胡禧道:“那么这个,你收下,记得每次……每次陛下宠幸过你之后,就吃了它。” 她将一包草药递给她,道:“我会想法子按时送来给你,你记得吃。” “这是什么?”胡凭闻着那草药的味道。 胡禧看着她的眼睛,道:“是避子汤。” 胡凭瞬间就明白了,她将那草药还给她,道:“这东西我不要,若是让陛下发现,他不会饶了你,你快处理掉,以后也不许拿来了。” 胡禧急道:“姐姐难道不知道有孕了会有什么结果?就算你是胡氏的女子,太后也不会保你性命。太后眼里只有幽姐姐,只有幽姐姐才能成为下一任的太后,而我们……我们只能求生,你懂么?” 胡凭道:“自小我就与你最亲厚,长姐虽是我亲姐姐,我却与你更投契些,怎么会不明白你在为我着想?可你不知道,与陛下这些日子,抵得过我从前所有的快乐,我愿意为他生下孩子,也愿意为他赴死。” “难道姐姐当真以为陛下爱你?他若当真爱你,便该如对高美人一般冷着你,哪怕是见你,也只是闲谈,不会碰你,你懂么?”胡禧道:“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心里的人是南楚那个公主,他选高美人,是因为她像她三分。他连像她三分的人,都舍不得让她死,你说,他会多爱那个南楚公主?” 胡凭的神色黯了黯,道:“禧儿,我心里都懂。我从来没有想与谁争过陛下心里的位置,无论是安平公主,还是高美人,我都争不过。可我从小就心悦陛下,能与他有这些时光,我已心满意足了。” “哪怕是死?”胡禧不可置信。 “哪怕是死。”胡凭道。 “可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我要怎么在这宫里挨下去?” “对不起,禧儿。对不起……” * 三个月后,胡凭有孕。 第81章 番外三、北魏风云(二) 有点虐。…… “陛下?”福来轻声提醒。 太医站在床边, 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拼命忖度着他的心意。 司马弘这才回过神来,道:“甚好。”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全然没有计谋得逞的喜悦。 福来看向常宁, 这一次, 连常宁都有些沉默。 若这孩子当真是男孩, 在他诞生的那一日, 所有的冲突便自那一日起奔涌而至。无论是司马弘还是胡太后,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胡凭看向司马弘, 望着他轻皱的眉眼, 道:“陛下,是好事。” 司马弘低头看她, 眼底无比复杂, 许久, 他才轻轻“唔”了一声,松开了胡凭的手。 胡凭眼底有一瞬间的失落, 强撑着挤出一抹笑来,道:“陛下先回去罢, 臣妾累了。” 司马弘没有犹豫, 很快站起身来,拂袖离开了。 * 棠梨宫。 胡幽低低叹了口气,望着面前的熏香, 道:“这香味太浓了,撤掉罢。” 身边侍奉的宫人赶忙走上前来,将那熏香取走。 可许是她太过紧张,竟不小心将那熏香洒了些,正洒在胡幽手上。 胡幽冷冷看了她一眼, 那宫人赶忙跪下来,道:“皇后娘娘恕罪!” 胡幽道:“本宫平素待你们太宽厚,竟将你们娇养得连活计都不会做了。原是本宫的错,不该如此纵着你们。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杖毙!” 那宫人一愣,挣扎着求饶起来。 胡幽只觉心烦,道:“还不快拖下去!” 侍卫们不敢耽搁,赶忙将那宫人拖走了。 “心里不高兴,也不必拿宫人撒气,没得落人口实。” 胡幽听得有人如此说,不觉蹙了眉,她循声望去,只见胡太后站在门外,含笑望着她。 她赶忙站起身来,道:“母后怎么来了?” 胡太后款款走了进来,道:“哀家怕你心里头不痛快,特意来瞧瞧你。” 胡幽面色有些讪讪,道:“母后料事如神,什么都瞒不住您。” 胡太后笑笑,径自在她身边坐下来,道:“有什么可不痛快的?就算是凭儿有孕,也越不过你去。” “臣妾只是担心陛下……当真对她上了心。”胡幽越说越没有底气,她占尽一切先机,却留不住陛下的心,实在是她的无能。 胡太后道:“上了心又能如何?只要哀家在一日,就没人能撼动你的皇后之位。无论凭儿还是禧儿,她们都是你的点缀,只有你,才是哀家,是胡氏一族认定的人。你明白么?” 胡幽点点头,道:“臣妾明白了。” 两人正说着,便见门外有宫人来报,说是胡禧来了。 胡太后笑着道:“让她进来罢。她也定是听说了凭儿有孕之事,担心你呢。” 胡幽道:“是。” 说话间,胡禧便走了进来,她沉着脸色,身上的礼数却没有少了分毫。 胡太后道:“都是自家人,还拘什么礼呢?快坐罢。” 胡禧寻了下首的位置坐下,道:“太后和姐姐可听说了?凭姐姐有孕了。” 胡太后道:“方才哀家正与幽儿说呢,可巧你就来了。” 胡禧小心忖度着胡幽的脸色,道:“若凭姐姐怀的当真是皇子,姐姐打算怎么做?” 胡幽冷冷看向她,道:“祖制在此,能怎么做?” 胡禧心头一紧,道:“可是姐姐,凭姐姐是胡氏的人呐!” 胡幽道:“是她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胡禧见胡幽不肯松口,忙求助似的看向胡太后,道:“太后,您也是这个意思么?” 胡太后抿唇不语,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胡禧急道:“去母留子,只是为了控制那孩子,不是么?凭姐姐是胡氏的人,定是向着胡氏的,如此看来,她活着与死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是么?” “区别大了!”胡幽猛地站起身来,道:“她活着,本宫算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本宫才是皇后!” 胡禧像是被她的反应吓到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唇翕动着。 胡太后将她扶起来,道:“幽儿,你吓到她了。” 胡幽恨恨地避过头去,道:“臣妾也是一时情急。” 胡太后看着胡禧,道:“禧儿,你是个好孩子,时时想着姐妹之情,顾念着彼此之间的情分,这没有错。可是哀家要告诉你,凌驾于姐妹之情之上的,是我们胡氏一族的利益。凭儿这一胎若是公主也就罢了,若是皇子,她非死不可。不是因为她不是皇后,而是因为,她对陛下动了情。” 胡禧颓然地垂下了头去,道:“臣妾明白了。” * 当夜,胡禧便拿了打胎药给胡凭,可胡凭不肯吃。 她已报了必死之心,哪怕她清楚,司马弘并不是爱她,而是在利用她,她也要护着肚子里的孩子。 六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终于,到了胡凭生产那日。 那是夏日里,日头特别的高,整个楚宫都被照得热辣辣的。 胡禧站在含夕阁的院子里,紧张地盯着寝殿,里面静悄悄地,只偶尔传出几声女子的低/吟。 那是胡凭。 司马弘还在书房中处理政事,常宁陪着他,不时地看看外面的情形。 “怎么样了?”司马弘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常宁道:“妇人生孩子,哪个不是要磨上好几个时辰的?陛下别急。” 司马弘淡淡道:“朕不急。” 他虽如此说,可短短半个时辰,他已问了许多次了。 常宁见他无心处理手中的奏折,便搜肠刮肚地找了些话与他说,道:“禧娘娘待凭娘娘倒是真心实意的,这么大的日头,她一直在外面守着,奴才去请了她几次,她都不肯进来,只说要陪着凭娘娘。” “太后和皇后可来了?” 常宁道:“皇后来看了一下,说是身子不好,便先回去歇着了。太后倒是没来过,只差了人来问过两次。高美人倒是来了,可不多时候就吓得面色惨败,奴才便做主请她先回去了。” 司马弘点点头,没说出什么话来。 半晌,他终于将笔搁下,踱到窗前,静静望着对面寝殿的情形。 常宁走到他身边,道:“陛下,奴才斗胆问一句,陛下希望娘娘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自然是皇子。”司马弘道。 常宁道:“陛下,您当真,舍得么?” 司马弘眉头紧紧皱着,道:“舍不舍得,要看他们胡氏一族的意思。他们,狠得下心么?” 常宁道:“陛下说得是。” 如今季风已被封为大将军,弄玉也已称帝,楚国大军压境,也不怕胡氏一族轻举妄动。 正想着,便见寝殿中有稳婆跑了出来。 司马弘下意识地便要推开门出去,却终是停下了脚步,道:“你去看看。” 常宁道了声“是”,方走了出去。 * 胡禧一把拉住那稳婆,道:“皇子还是公主?” 稳婆见常宁走了出来,便大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公主!” 胡禧听着,一脱力,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她冷汗流了满脸,嗤嗤笑起来,道:“公主,公主好啊。” 常宁听得消息,也赶忙转身回去,却见司马弘已站在了书房之外。 他在看到常宁的一瞬间,敛了面上的喜色,道:“去禀过太后。” 常宁道:“是。” 司马弘大步走到院中,看向稳婆,道:“胡婕妤身子如何了?” 稳婆笑着道:“陛下放心,母女平安。” 司马弘听着,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将胡禧扶起来,道:“进去看看你姐姐罢。” 胡禧点点头,道:“多谢陛下。” 不多时,胡太后和胡幽也来了。 胡幽陪在胡太后身侧,低低地垂着眸,道:“陛下。” 胡太后道:“虽是公主,却也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凭儿辛苦,陛下也该赏赐她些什么才是。” 陛下道:“母后说得是,朕也正有此意。” 胡幽见寝殿中热闹非凡,便道:“臣妾进去瞧瞧凭儿。” 胡太后道:“你是皇后,该当的。” 胡幽道了声“是”,便走进去寝殿中。 她见胡凭躺在床上,胡禧坐在她身侧,便道:“婕妤刚生产完,哪里经得住这样闹她?都退下罢,只留贴身侍奉的人就是了。” 宫人们听着,便都退了下去,只有两个近身侍奉的宫女站在屏风之后,随时等着胡凭吩咐。 胡禧站起身来,道:“姐姐。” 胡凭也要起来,胡幽却道:“你如今身子弱,不必拘礼了。” 她说着,在床边坐下来,道:“禧儿,委屈你在一旁等等,本宫有几句体几话要与凭儿说。” 胡禧道了声“是”,便退到了屏风之后。 胡幽握着胡凭的手,道:“生了公主,是你的福气。往后你便守着公主,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至于皇子,还是留给旁人生罢。” 胡凭道:“姐姐,我让你和太后为难了,是不是?” 胡幽轻笑一声,道:“不为难。” 她又与胡凭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道:“行了,本宫也不扰你了。你歇着罢。” 胡凭道:“是。” 胡禧送了胡幽出去,才走到胡凭床前,道:“姐姐,她与你说什么了?” 胡凭摇摇头,道:“没事。禧儿,我累得紧,想睡一会。” 胡禧道:“那我先回去,等明日再来陪姐姐说话。” 胡凭没有回答,她闭上了眼睛,像是已沉沉睡去了。 胡禧笑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的凭姐姐,可以活下来了。 第82章 番外三、北魏风云(三) 一…… 临近傍晚, 含夕阁的宫人突然冲进了广阳殿,她一边跑一边大喊,道:“陛下!不得了了!婕妤娘娘血崩了!” 福来一惊, 顾不得礼数, 便径自闯入了书房中, 道:“陛下!” 常宁正侍立在司马弘身边, 见他闯进来, 不觉蹙眉,道:“怎么冒冒失失的?规矩都浑忘了?” 福来急得几乎哭出来, 道:“常公公, 含夕阁那里出事了,婕妤娘娘血崩了!” “什么?”常宁一怔, 却听得奏折落地的声音, 常宁心头一窒, 赶忙回身去看司马弘。 司马弘面色如常,可眉头却皱得厉害, 他猛地站起身来,道:“朕去瞧瞧。” 常宁正要跟上去, 又听得司马弘道:“快去禀了太后。” 常宁会意, 道:“是。” * 含夕阁中已乱作了一团,司马弘站在寝殿之外,看着侍奉的产婆们跑进跑出, 心中便越发不安起来。 常宁急急赶过来,道:“陛下,太后身边侍奉的宫人说太后已歇下了。” 司马弘恨道:“什么歇下了?他们胡氏还当真心硬,连自己的亲人都不顾惜!” 常宁忙道:“陛下,慎言。” 他说着, 压低了声音,道:“这些日子,谁看不出婕妤娘娘待您的情谊?也许在太后眼中,她早已不算胡氏的人了。” “就因为她向着朕,她就该死么?”司马弘死死盯着寝殿,眼底如墨般沉寂,让人辨不清其中意味。 司马弘勉强压着怒意,道:“朕进去瞧瞧。” 常宁道:“陛下,不可啊!那产房不祥,哪里是您能进去的?” 司马弘没理他,只径自朝着寝殿走去。 常宁再不敢拦,只跟在他身后快步走着。 * 寝殿中满是血腥味,司马弘甫一推开门,便撞了个满怀。 他拧着眉头,穿过那么许多的人,直直看着床上的胡凭。 她已气息奄奄,见司马弘进来,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微光,却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便又黯淡了下去。 司马弘的心一下子空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这一次,当胡凭不再对他笑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也许万里江山都没那么重要了。 太医见他进来,赶忙走过来,道:“陛下,娘娘她……只怕不成了。” 太医说完,便低下头去,等着他吩咐。 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太医一愣,他原以为,陛下会说些什么。或者是雷霆之怒,或者是嘱咐的话,可是,都没有。 床前侍奉的宫人们都赶忙让了开来,远远地等在一旁。 而这里,就只剩下司马弘和胡凭。 胡凭望着他,可她眼里没有什么神采,连笑都不会了。仿佛她只是望着他,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心力。 他知道,她要走了。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而他哪怕贵如帝王,也留不住。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那样凉,凉到他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凭儿……”他轻声唤她。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他知道,她已经走了。 他终于忍不住,握着她的手,低低地抽泣起来。 众人都不敢上前,他们静静承受着这位年轻帝王的悲痛,却无能为力。 * 因着胡凭是因生产而死,按照大魏的规矩,这样死去的女子不祥,不能在宫中久留。 因此,胡凭只在宫中停灵了三日,便送去了宫外安葬。 她走的那一日,胡禧站在含夕宫中,静静地望着她离开。 没有人来,唯有她来送她最后一程。 胡禧想起昨日她问胡太后的话,胡凭生的明明是公主,为何要让她死。 胡太后道:“哀家也没想到,幽儿如此容不下她。不过,胡氏女子动了情,爱上了司马弘,也的确该死。” “臣妾不懂……凭姐姐生下一个公主,能碍着谁?就算她将来生下皇子,这皇子身上有胡氏一半的血液,不是更好?我们可以不必活得这样累,这孩子将来即位,也不会亏待胡氏的。” 胡太后冷笑起来,道:“你以为我们胡氏要的是一代的荣耀么?我们要的是世世代代的荣耀!有胡氏血脉的孩子即位,这一代也许会顾惜胡氏,可下一代呢?下下代呢?谁会记得胡氏?只有去母留子,胡氏世代为后,才能保全我们的富贵。” “杀了凭姐姐,谁为陛下诞下皇子?” “再选几个女子入宫也就是了。”胡太后说得轻松,威胁地看着她,道:“再不济,还有你呢。” 胡禧心里明白,于胡太后而言,自己和胡凭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不敢再问下去,只是忍不住,道:“可是,凭姐姐到底是幽姐姐的亲妹妹啊!她怎么下得了手?” “至亲又如何?”胡太后眯了眯眼睛,道:“挡我者死!” * 胡禧想着,脚下已朝着广阳殿走去。 福来见她来了,心中便了然了几分,他一路引着胡禧进去,直到引到书房门前,他才停了下来,道:“娘娘,请罢。” 胡禧没有说话,只径自走了进去。 司马弘见她来了,并不觉得意外,只掀了掀眼皮,道:“坐吧。” 胡禧道:“臣妾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常宁见状,便退了下去,又亲自守在门外,方才安心。 司马弘将奏折放下,款款走到她身边,将一方帕子递给她,道:“这是凭儿贴身的东西,朕私自留了下来。也许你比朕更需要它。” 胡禧道:“含夕阁已搬空了,好像姐姐从未来过似的。陛下念着她,臣妾今日便没有来错。” 她说着,抬眸看向他。 与胡凭的眼眸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没有喜悦,没有讨好,只有平静和冷意。 “是皇后杀了姐姐。” “朕猜到了。”司马弘道。 “陛下既知道,为何不杀了皇后?”胡禧冷声道。 司马弘道:“太后不会让朕动手的,胡氏一族也不会让朕动手,不是么?” 胡禧冷笑道:“陛下倒比臣妾还懂得胡氏,也比臣妾更懂得韬光养晦。” 司马弘听出她语气不善,也不与她争辩,只道:“说罢,你的筹码是什么?” 胡禧面上没有半点惧色,道:“臣妾的父亲和兄长掌管宫中禁军。” 司马弘道:“他们忠于太后,否则,太后也不会将禁军交给他们,不是么?” 胡禧道:“他们的确忠于太后,可他们极疼臣妾,若是臣妾有什么不测,他们也一定会倒戈。” 司马弘神色一凛,道:“你的意思是……” 胡禧道:“陛下胸中丘壑,自不是臣妾能懂的。可臣妾早料到,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斗不过陛下,更保不住胡氏百年之荣光。臣妾愿以此为父兄搏一个好前程,也愿以此,换陛下为凭姐姐报仇,杀胡幽!” 司马弘有些惊异,未曾想到胡禧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见识,道:“你倒看得透彻。” 胡禧道:“这个交易,陛下可接受?” 司马弘道:“朕答应你。” 他虽已有季风支援,可季风到底是外力,若是能有禁军里应外合,自然最好。 胡禧见他应了,没有多说一个字,便道:“臣妾告退。” * 三年后。 高照容望着自己头上的凤冠,一时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谁能想到,司马瓒会失心疯般地要杀自己的妻子,惹怒了南楚。导致南楚季风将军长驱直入,杀入平城。 胡禧的父兄倒戈,与季风里应外合,将胡太后、幽后屠戮殆尽。 现在想来,这三年还真是风起云涌。 短短三年间,胡禧被胡太后所杀,胡太后和幽后又接连被陛下所杀,到最后,陛下除尽了胡氏余党,倒便宜了她做这个皇后。 身边侍奉的宫女笑着道:“娘娘就是天生的皇后命,这运气来了,再也挡不住的。” 高照容道:“他们说,本宫之所以能做皇后,是因为生得像南楚的那位女帝。” 宫女们听她如此说,都赶忙敛了笑意,道:“娘娘打哪里听来的?定是有人胡乱嚼舌根。至于相像,这世上的美人大抵都是像的。” 高照容摇摇头,释然一笑,道:“管他是因为什么呢?像就像罢,左右这皇后之位是本宫的了。” 宫女们这才重新热闹起来,道:“正是,正是。” * 广阳殿。 常宁替司马弘穿上婚服,道:“今日可是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陛下也该高兴些才是。” 司马弘笑笑,道:“朕很高兴。” 可他笑不及眼底,这话说出来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常宁道:“陛下高兴就好。” 司马弘望着镜中的自己,重复着“高兴”这两个字。 他斗倒了胡氏,立了自己喜欢的女子做皇后,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可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想念那两个胡氏的女子。 想念那个爱他至深的胡凭和胆色不输男子的胡禧。 “告诉皇后,后宫空虚,今年选些女子入宫罢。”司马弘突然开口。 “是。”常宁道。 “胡氏的女子,也可入选。” “是。”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