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有雀》 1、第 1 章 四月下旬,江南进入连绵雨季。 天色总是青灰,细长雨丝将天与河面连成一线,剪也剪不断。每至清晨傍晚,两岸青山便腾起白茫茫一片,水凝成的雾霭。 夜里,忽又下起一场急雨,弹珠子似的砸在乌蓬船顶。汇成一条条细流,渗入木板缝隙。 一滴冷雨落在颈间,林瑜打了个寒噤,拢上外衣坐起来,抬头只看见漆黑一片。 才四个月,却像过去了许多年。 知名院校计算机系毕业后,林瑜背着跟了她五年的累累负债,拒绝了老师的读研邀请,进了大厂当程序员。 穿过来之前,她才领完十万的年终奖,这是她毕业第一年,还没来得及去银行转账,就被冲上人行道的货车撞到了这里,变成十四岁时的模样。 被牙人饿了两天,林瑜才狰狞地接受现实,进了姚家当丫鬟,被姚家小姐留在身边伺候。 日子没有平静太久,姚老爷因言获罪,被贬出京城,坐上了南下的船只。 船舱舱壁并不隔音,对门父女的说话声与昏黄的烛影一起漏出门缝。 “妙华,我苦命的儿,你记住了,要把这信物收好,到了杭州城郑国公府,亲手交给那里的老太太。一定要求着她收留你。” “爹爹!我不走!我不嫁人,我要跟你一起去云南!”少女的哭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胡闹!”姚朗作势斥了一句,没能撑上一会儿,就在姚妙华变大的哭声中落败。 他硬挺的背驼了下来,无奈叹气,“祖宗欸,你爹这次是被贬,不是升迁。云南那地方到处都是虫蛇,整日里风吹沙打。有钱都没地方使去,你怎么能一块儿?” 姚朗早年丧妻,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养着,被贬路上,一想到她的以后,心里就愁的什么似的。 直到昨晚,一个大浪打在船身,他从床上滚下来,才想起十五年前定远将军还在世时,曾为两家孩子定过一门娃娃亲。 先帝当初以定远将军的从龙之功,加封了他正三品的国公爵位。定远将军与其夫人虽然走了十余年,爵位也落到顾家二房手里。但当初定亲的大房长子仍在京城为官,身边无有妻妾。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他们姚家高攀许多。 姚妙华哭得伤心,“爹爹,我害怕,我不想嫁他。” “这有什么好怕的!他是刑部左侍郎,又不是夜叉禽兽。”姚朗安抚女儿。 “国公府落在杭州城里,他们家人口简单,现在就剩老太太和二房的人。等咱们的船行至江南,你只管带着信物去找他家的老祖母,求她收留。婚事怎么也要等你及笄,顾家大爷人还在京城当官,山迢水远,你们未必能见上面。听话,就当是去亲戚家借住一遭……” 雨似乎愈下愈大,房间不知是哪个丫鬟打起了鼾。 林瑜蜷成一团,渐渐阖上了眼。 这场雨淅淅沥沥,直到六月才算消停。苓清园被雨水洗过一遭,花卉绿植长势更盛,满目尽是怡然绿意。 高柳乱蝉多,鱼动戏新荷*。 不觉已夏深了。 晌午刚过,林瑜端着托盘到明净堂。 她随姚家小姐进了国公府已有三年,许多事情都熟门熟路。心中也清楚,这个时候,老太太多半是在歇息的。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伏在八仙桌上睡午觉,被外间的说话声吵醒。打起小门边上的帘子看见来人,躁气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雀儿,你怎的过来了?” 林瑜从杌凳站起来,面上带笑。 “我们姑娘给老太太做了件斜领交襟的褙子,还想绣几句偈语上去,只不知她老人家喜欢哪句,姑娘想不出,嘱咐我过来问一问。” 素月走近看见托盘里那件褙子,立时赞了声“阿弥陀佛”。 忍不住上手去摸上面的白鹤,啧啧直叹,“这只鹤活灵活现,真真要飞出来似的,姚姑娘对老太太有心了。” 先时吵闹的丫鬟哼了声,抬手抻直身上新买的藕粉撒花褶间裙,讥道:“若是真有心,就不会挑老太太睡觉的时候过来。难不成要现在将她老人家喊醒,来挑什么偈语不成?” 素月面露尴尬,转眼望去,林瑜却是没大所谓,柔着声道: “老太太晚上要念经,我若是来晚了,岂非还要耽搁她的功夫?不若早些来,在这里等着老太太醒,才是正正好。” “属你想得周全,老太太这几日正是忙着,晚了当真见不着。昨儿晚上二爷回来,老太太都没见他。今儿又来了趟,才留他坐了好些时候。” 素月捻着帕子笑,“要不她老人家还睡着呢,被他给说困了。” 林瑜一怔,“二爷昨儿回来了?” 他回来倒也不奇怪,几日前顾家大爷升任两江总督的消息传回了杭州,多年不着家的人,这次要回来省亲一趟,一家人合该围着这位爷转一转。 可他偏偏是昨夜回来的。 素月撇撇嘴,“可不是回来了么,二爷这个人,出去时说的明明是上麓山书院读书。结果几个月回来,说是往扬州做生意去了。好像还赚了不少银子,现下都赞他是经商的能人,早先试错路了呢。” 二爷顾云平是二房独子,今年二十一,比长房那位小了六岁。上次秋闱落榜后,大爷亲自从京城寄信,荐他去南边极负盛名的麓山书院读书,他竟然没去。 林瑜心起疑窦,却只笑了笑,“人各有所长,没想到二爷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们两人聊得欢快,彩云满不高兴地撇过脸去,“一来就吵死人了,叽叽喳喳。” 素月着力点了点她的额角,“行啦,看你长得漂漂亮亮,分明是个小家碧玉的姑娘。” 彩云被她一夸,脸蛋微微有些发热,抬手去摸时又听素月变了语气: “偏毁在这张嘴上,我在隔间都叫你吵醒了,快点去倒杯茶来,漆盒里还有包点心,拿来一起吃了。” 素月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得最久,整个院子里没有丫鬟大过她去,彩云抿了抿嘴,起来有模有样地行礼,“是,素月姐姐。” 素月拉着林瑜的手,在她身边坐下,“碧梧居那边过来走了挺久罢,外面热不热?” 林瑜才进来,额上的汗用帕子擦了,两颊还是麦壳似的黄,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亮。 “今儿放晴,比前些天都热,亏得老太太这儿临着湖,风吹进来凉爽的很,这会儿又好了。” 说话间彩云端了漆盘过来,素月解开那包糕点,先分给彩云,继而递至林瑜面前。“喏,吃块糕点。” 扑鼻而来的绿豆香气叫林瑜微微一怔,只见盒中糕点整整齐齐摆着,都是令牌形状,上面刻着“定胜”二字。 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忽而被拨动了一下—— “小瑜,今天学校有考试,妈妈给你做了定胜糕,吃上一块再去上学。” 林瑜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这个声音,也好久没有吃过定胜糕。 “雀儿?雀儿?” 素月连唤两声,“你怎么了?” 林瑜回过神来,笑着摇头,“太热了,没什么胃口,还是让我多喝姐姐一杯茶罢。” “这可是芳酥斋买来的定胜糕,倘若不是老太太赏给咱们,你去街上排一天也未必买得着。”彩云嗤声笑道,“放心吃罢,花不了你一个铜板。” 这话说给旁人,或许还能借口是一句玩笑,可说给林瑜,便是明明白白的嘲讽了。林瑜跟着姚家小姐来这国公府时只有十四岁,过去三年,她俭省爱钱的名声已无人不知。 旁人都不当面戳破,偏彩云每次见到林瑜都要嘲上几句。她一向牙尖嘴利,对着旁人或许会收敛些。倘若那人是林瑜,彩云必定寸步不让,要呲出利齿来。 这回也是一样,彩云说完抬起下颌,狭长的狐狸眼睨着林瑜。 林瑜没有多大反应,嘴角一抹浅浅的笑,起了身,“我还是去廊下坐坐罢,不吵着你们歇息了。” 说罢径自出门,素月留她也只当没听见。 这是少有的场面,素月气得拧了彩云一把,“就你长了嘴!就你会说话!总是欺负人家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她会生气,又不是第一次说了。” 彩云提起裙子跳到另一边,乌髻上一朵新鲜栀子花落了下来,狡辩道:“再说了,我说的也是实话,她本来就小气。” “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点心思。”素月轻斥,“你有本事冲着姚家的姑娘去撒气,要嫁给大爷的是她,不是雀儿。” 这话一下戳中彩云的心窝子,叫她又羞又恼,脸皮涨得通红。重重哼一声,扭过脸不再说话。 这厢素月急着找人,三两步迈至廊下,循着去院门的路望了一圈,没找见半个人影。 雀儿如何走的这样快? 素月正奇怪着,回身时目光却定住一个纤柔苗条的身影。 原来这丫头没走,藏身在西墙拐角的廊柱后。身上的豆青对襟绢裙虽半旧不新,却干干净净,少有皱褶。 不知是不是隔着距离,翘檐遮下的阴影罩在雀儿身上,盖去了她脸上的雀子*。寻常只五分容貌的小丫头,此刻亭亭静立在那儿,竟像个画中出来的美人。 素月怔怔看直了眼,良久才去到她身边。 “彩云那丫头狂起来没边,你别往心里去,外面热,站久了吃不消。待老太太选好偈语,我明日差人将衣服和纸条一并送给你。那衣服绣起来不容易,你回去只管歇上一日。” 林瑜知道这是她的好意,抿唇一笑,“多谢姐姐。” 素月看不过她这副老实模样,心底叹气。 也不知是多少回了,每次遇上这么气人的事,也不见这丫头说旁人一句坏话,转头便能轻巧一笑,哪里像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回碧梧居的路上,林瑜想起姚妙华吩咐自己过来时遮遮掩掩的情状,提裙走上一条更远的小路。 难怪要在这时候叫自己出来。 碧梧居后面有处别院,荒置许久,一直无人居住,林瑜走的小路需得绕过此地。 她有意在这边闲坐了会儿,盘算着自己出来的时间应足够,才继续往回走。到连着垂花门的那面墙边时,林瑜止了步,藏在拐角的树后。 垂花门外的石径边,守着一个小厮,林瑜认出来那是跟在二爷身边的书童。 未几,那位二爷从碧梧居走了出来。那人身着橘绿纻丝直裰,腰间扎一条鹅黄汗巾,持柄骨雕折扇。 乍眼看去是个十足的清俊公子,很有这个朝代文化人的风范—— 倘若他左脸上能没有那抹被亲过的胭脂印的话。魔/蝎/小/说/m/o/x/i/e/x/s/.c/o/m 2、第 2 章 待这主仆两个走远,林瑜不紧不慢踱步自树后出来。 行至垂花门边,与探头张望的春喜撞个正着,春喜见是她,急急忙忙背过身,一张脸埋进肘弯,用力擦拭着。 “小姐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春喜捂袖放下手臂,抿起发肿的嘴唇。 林瑜只做没瞧见,“老太太还在歇息,在那边等了会儿,素月姐姐叫我先回来。” “哦……”春喜心不在焉,迈上台阶时踉跄一步,险些被绊倒,还是林瑜眼疾手快抓住了她。 正房里。 姚妙华正坐在妆镜台前,试戴一对碧珠银流苏的耳坠子。听完林瑜回话:“即如此,你改日绣好了再送过去就是。” “是,姑娘。”林瑜瞥过她未然脂粉的唇,敛眸不语。 “雀儿,明日我要同二太太和三姑娘她们一道去寺庙祈福,春喜也去,约莫要花上两三日。带多了人不方便,你就留在碧梧居。” 姚妙华说着,打开梨花木雕花方匣,抓了几块碎银给林瑜,“今日不用再来正房服侍,这几日你好好给老太太织褙子,拿这钱去买烛和线,剩下的自己留用。” 春喜是姚家的家生子,而林瑜是姚家半路买来的,妙华对她远不如春喜那般亲近,好在每次给钱都大大方方,按劳分配。 银两的重量压在手心,林瑜想起回来时撞见的那幕,什么也没提。 被卖进姚家时她只签了三年的契,赎身的银钱早就存够,她最近已经在准备离开的事宜,就当作没瞧见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瑜回了自己的下房,这儿原是间耳房,因着房里的绣活都是她做,春喜不常伸手,妙华便将这里辟出来单独给林瑜住,方便她熬夜做针线。 托素月的福,褙子留在明净堂,林瑜没有旁的事情可做,又能缝制些织物交给人卖。 秃皮的八仙桌上竹篮盖了层旧棉布,揭开来,下面放着各色各样的帕子,荷包,香囊,都是近阵子挤着时间做出来的。 一整个下晌,林瑜都在房中做针线,缝荷包累了便换帕子绣。 不知多久过去,临近门口的青石地砖抹了片橙红的斜晖。她额头冒出细细汗珠,后背领口处的绢衫也叫浸湿些许,这才放下绣绷。去桌上倒茶喝时,手腕都在发抖。 入了夜,林瑜照常要算一回账,取出戥子秤了今日得的碎银,共有二两重。 这二两中挤出几钱去买线,烛火无需花费,她可以等夜深了去廊下拿,或是直接去廊下绣。至多花出半两,剩下的都能存下来。 从床脚摸出存钱的木匣子,存了一两半进去,林瑜又摸向另边袖袋。手心拍空的瞬间,她那双黑亮的眸倏然变暗,恍若被抽去了魂魄。 今早出门前,右边袖袋明明放着六钱的银子,她还记得那碎银的形状,像片薄叶似的。然而现在碎银没了,袖袋中只剩下拳头大一个洞。 银子丢了。 将下房里里外外都找了几圈,都没找着。她捂住袖袋,心像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漏着风,灌得四肢冰冰凉凉。 许久过去,一抹月光沿着窗沿爬进满室昏暗,院中歇了半晌的热风吹进来,携着花香扑在脸上,林瑜才稍稍从这种滞闷苦涩的不良情绪当中缓过来。 她其实不缺这六钱。 自从高三那年弄丢过一张二十的纸钞后,她每次带钱在身上,都是小心再小心,已经很久没有丢过钱。因而不知道,好几年过去,被金钱把控一切的紧迫感竟然仍未消除。 推开房门,一天夜幕低垂。 林瑜想了又想,今日只去了老太太的明净堂,回来的时候她经过碧梧居后边的小径,在那儿闲留了会儿。 正房里妙华春喜二人已经歇下,林瑜取走廊下的灯笼,向外而去。 东角门处,守门的王婆子不见人影,门环上斜挂着把未合的锁,轻轻一推,这门扉就打开了。 林瑜对此并不意外,自打搬进碧梧居,这王婆子好好看门的日子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她夜夜都要忙着去和另几个守园的婆子喝酒打牌,三年来风雨无阻,也颇叫人敬佩。 沿着来时的小径,林瑜一直找到了碧梧居后头的院子。今日回来,她在这儿呆的时间最长。 偏院这边久无人居,下人们打理起来便不那么上心,入了六月,这儿的草还只拔过一次,现在又能没过小腿,找起东西来不是易事。 林瑜捡了根趁手的长树枝,便走进草丛,每走一步,都要将两边都拨开仔细找寻番,才肯迈出下一步。 她全身贯注在这片草丛,浑然未觉,身后百余步,久无人居的偏院廊下,有人正看着她。 男人自廊下走出,着玄青暗金绣云纹直裰,腰扣绣金麒麟带。薄透的月光沿着他面部轮廓勾勒出一副英朗俊雅的面容,眉目深邃入画,气质清直如松。 神色却是淡淡的,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许裘上前问道,“爷,这丫头不知从哪儿过来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是否把她赶走?” 顾虑着男人的眼睛受伤未愈,他特意说得仔细了些。 顾青川未答此话,只是静默注视着月光落下的那处模糊不清的影子。 今夜月明如昼,洒在草尖,如同铺了层淡亮的灰,树枝拨动草丛的声音被夜风吹入耳中,再看过去,草中人有了清晰的轮廓。 他问,“她穿的衣裳是何颜色?” “青白。”许裘怔了下,“她好像在这儿找什么东西。爷,王太医还有三日便能过来,可要派人催催?” 那边林瑜已扔了树枝,举起那枚形如叶片的碎银放在月光底下看了又看,良久,甜甜笑了下。 “不必。”顾青川收回视线,折身回屋。 他看清楚了,她找的是银子,还有—— 她的牙很白。 * 许裘留在原地,等林瑜回去时悄然跟在她后边,一直跟到了碧梧居外,才发现那门竟没上锁,守门的婆子竟也不在。 怪道这丫头偷跑出来,幸好今日没叫她撞见什么。 大爷虽寄信说过要归家省亲,但他已经回府一事,还只有老太太一人知晓,连二房那边都紧瞒着。一是为国公府牵扯到的公事,一是为大爷这次回程时出了意外—— 他亲自劫人时眼睛受了伤,大夫说过得好好将养,白日不得出门见强光。此事若是传出去,少不得引来朝廷那边起疑,只能做了一拨假人马在路上走驿舍,他们先行回府将养。 许裘在这扇虚掩的门前思索好一阵,挪步回了偏院。 他们现下住的这间偏院虽久无人居,也是一座三进四合的宅子,住在二进,外边看不出里面是否住人。 东间厢房。 临窗摆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面磊了字帖公文,并一方端溪鸜鹆砚。秋山笔架上搁着一只笔,毫尖聚着水滴,缓缓下坠。 烛光映在窗纸,须臾被一道黑影压下,屋子里暗了下去。 许裘敲门进屋,回道:“爷,咱们安排后归的人马在鞍川遭袭,李四率人捉住了几个刺客,没等问话,他们便一个个咬破舌下的毒自尽死了。” 书案前,顾青川挽了宽袖,另手握着盛有火漆的铜匙慢慢摇动。 匙底不时有烛火光影漏出,在男人深褐的眸底燃起一点簇亮,“跑走的那几个看到我了?” 许裘垂首道:“马车帘开着,李四举着火把往里面晃过,正对着的几个人都看清楚了您的替身,应分辨不出。” 过得一会儿,屋子里又亮起来。 顾青川盖好火漆印,将信递给他,“叫人送去江苏,亲手交至陈大勇手里。” 许裘接了信放进衣襟底下,却没有挪步,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 扭捏做派惹来一记凉飕飕的冷眼,“有话就说。” “刚刚属下跟出去,发现那丫头是碧梧居姚小姐的丫鬟,忽然想起——” 许裘垂首,继续道:“老太太递过话,说您难得回来一趟,该抓紧与姚家小姐见见,彼此磨合一番,尽早把成亲的日子给定下来。” 案前那人动作微顿,继而道:“是该尽早把日子定下来。” 不是成亲的日子,而是退亲的日子。 许裘从这副语气中推出隐含之意,想想也是,凭那姚家小姐是什么天仙,单看她落魄的家世,大爷便不可能娶她。 房门合拢时,案上的火苗跟着漏进的夜风扑跃了一下,顾青川耳边似乎又听到临行前恩师的殷殷劝告—— “退之,娶妻娶贤,那姚家小姐若是性子才能皆好,何妨娶她为妻?这不仅是你父母的承诺,亦是他们的心愿,想要你有个可靠的内人。” 可定下那门娃娃亲时,姚妙华还在胎中,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哪里来的这种心愿? 顾青川端起一只青釉海棠花盏,指节轻叩茶盏盖,冷沉的眸中看不出情绪。魔/蝎/小/说/m/o/x/i/e/x/s/.c/o/m 3、第 3 章 翌日,妙华带着春喜出了碧梧居,林瑜抱着她们的行李跟在后面。马车停在角门处,她得把这些物什搬上去。 她们的行李多是些衣物和首饰匣子,用竹篾编制的轻便箱箧装放,装了有两个箱箧,都给了林瑜拿着。 林瑜身量高,力气也大,箱箧叠放抱在身前,行走起来并不显得粗蛮笨重,反倒有种女儿家的爽朗利落。 到角门后,她们才发现这儿停了四辆马车。 这次去寺庙的人只有二太太和三姑娘。即便丫鬟们并着箱笼物件占去两辆马车,还是多了一辆。 林瑜还未细想,答案自己出现了。 “母亲,妙华妹妹,妹妹。” 顾云平含笑走来,他本就男生女相,斯文好看。今日穿着身柘黄漳缎直裰,腰间别了条牙白的汗巾,头顶束发嵌宝白玉冠,越发显得清俊有貌。 一出声,好几双眼睛便朝他望了过去。 林瑜侧身让至路边,余光瞥见妙华似是不高兴,脸撇向一侧,可眼睛却还是时不时留意着顾云平那个方向。 车帘子由车夫牵起,顾云平笑看着车内,“怎么你们三个坐在一起热热闹闹,要把我孤零零撇到一辆马车上坐着?” 二太太嗔他:“你这无赖,自己起得晚了还怪上别人,就该马车也不留,叫你走路过去。” “那可不成。”顾云平踩上马车,似是不经意般瞟了妙华一眼,“母亲知道我的,我这个人最受不得冷清,一刻钟不理我,就要心如刀绞了。” 妙华脸颊腾地变红,立即偏向另侧。 林瑜听不下去,转过身,冷不丁透过车轩瞧见后边马车上的春喜,灰沉着一张脸。 委实是很复杂的男女关系。 车辕辘辘驶离国公府,目送老板和同事离开后,林瑜捏捏小臂,兀自回了碧梧居。 躺上竹榻小憩了会儿,她爬起来,在抽屉里拿出一沓画着花样子的纸张。挑出几张后,她打开针线箧,拿起昨日才取了针的绣绷,又缝起了荷包。 竹篮快要填满,林瑜打算再做两个交给人一起拿出去卖钱。 到手的银子才让她安心。 及至一轮通红的夕阳落入窗间,林瑜便放下针线,舀水在石阶上洗了手,回屋打开珍珠膏,挑起豆大一块抹在手心。 林瑜大学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当初为了赚钱咬牙学下来的本事,眨眼变得毫无用武之处。 这边的女子就业面比她想象中还要狭窄,没有本钱能做的事情更加有限。 林瑜小时候倒是学了七年的国画和书法,可没名气的书法字画卖不上好价不说,自己还要惹来猜疑。 于是只得入乡随俗,学起了自己根本不擅长的手工活。她现在这门绣艺,还是在姚府时花了三个月月例跟着府上绣娘学的。 好在学得不错,不止挣回学费,还攒下了不少。 只是还不够。 林瑜感觉自己似乎得了一种金钱饥渴症,总是觉得自己钱不够,对其有一种强烈又迫切的占有欲。 总是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把它们通通攒起来。 林瑜知道自己这种心理不太健康,可她不想控制,林瑜知道,失去钱自己心理一定会变得更不健康。 西南角的小厨房的方向飘着一二缕青烟,李婆子应还在厨里打下手。她是厨房里负责采买的主事,常有机会出去,林瑜一来这儿就和她打好了关系,不时做些绣品交给她卖。 挎起竹篮出门,王婆子又是不在。林瑜到了小厨房外,但见柴门紧关着,里面几人正在聊闲,不时有啧声传出。 林瑜贴近门扉,隐约听见里面提起了顾家大爷。 这位大爷的事迹,林瑜粗略知道点儿。 他幼年随定远将军定居在京城,新帝登基第三年,定远将军与夫人双双病逝,顾家大爷彼时只有七岁。 因着山迢水远,并未回杭州老家,而是由双亲的挚友,当时还是大理寺寺正的文正松接到了身边,代为抚养。也是为此,国公爷的爵位才落到二老爷身上。 这位大爷年少有为,道成十五年的进士。殿试时只十七岁,是一众进士当中年纪最小的。被皇帝钦点为榜眼,进翰林院当了庶吉士。后外放江西九江当知县,时年遇水灾,他修渠分洪,安抚流民,赶着当口还查办了一起贪污二十万两赈灾银的大案。 他这次回来,妙华的亲事就有着落了。 林瑜舒一口气,后退十几步,有意提高声音,“这门怎么关着?莫不是我来晚,都歇去了?” 笨重的脚步声走近,门扉向内拉开,却是守门的王婆子。 她今格外热络,“雀儿姑娘,你怎么往这儿来了,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她瞥了眼林瑜臂间的竹篮,主动搭话道: “厨房这时候哪儿还有好东西,我儿子现在在外边,他正闲着,我叫他带你去买。” “不用麻烦。”林瑜未多迎合,绕开了她,“李妈妈在不在?我给你送些东西。” “雀儿这时候来了?我在这儿。”腰厚身圆的婆子从灶后站起身,看见林瑜臂间的竹篮时惊讶一回。 “前几日还说在忙,香囊帕子卖一次要二三十样,这时候就做好了?” 她两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栽头埋进篮子里看,里面的帕子有黄绸的,粉绸的,香囊亦是各色齐备。依着颜色,上面用不同的绣线绣了葡萄,丁兰,如意结等等花样,还有好些没见过的花纹。 李婆子诶呦了声,“雀儿姑娘手巧,这花样是越来越好看。我今早还说现在到处都在用织机,帕子没以前卖的好,这下可不担心了,哪家的木头疙瘩能比得上姑娘手巧。” 林瑜惯性互捧,“有您这张嘴在前面吆喝,谁还忍得住不买。” 李婆子就吃她这套,笑得见牙不见眼,猛一张嘴,喉间跟着发痒,把竹篮拿开,自己弯向另侧咳嗽起来。 林瑜连忙拍她的后背,待她平复些后,道:“忘记与您提,这篮子里还放了两颗丁香丸,您平日总被柴火熏得咳嗽,这药丸子是润嗓子的,回去泡水服一丸子,嗓子能好过些。” “难为你记得这种小事。”李婆子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我这锅里还剩了碗精瘦精瘦的扣肉,你带回去吃。” 林瑜笑笑,“扣肉您自己留着,我才用过饭,肚子撑着呢,就先回去了。” “你这小丫头总是客气。”李婆子没奈何摇头,爽朗道:“老规矩,过一日来拿钱。” 林瑜笑脸应是,出了小厨房,王婆子跟过来还想说些什么,林瑜侧身一福,“我先走了,您趁早回。” 说罢不等回应,快步离开,浑没注意身后那道黏上来的目光。 王婆子直望着她的身影走远消失,眼珠子骨碌一转,问身旁道: “这雀儿姑娘生的一双巧手,又会绣帕,又会缝裙,不止自己有月例,听说每到换季,园子里的丫鬟都来找她做衣裳?” 李婆子:“可不是,那些人要找雀儿绣些什么,可得领了月银早早地去问,晚了不定能排上。” 王婆子心念一动,凑到她身边。 “果然还是老姐姐的眼光好,会识人,这雀儿不止能赚钱,知道务实,长相也端端正正,真格儿比那些大家闺秀强多了。” 听她把林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李婆子得意杨眉,正要循着这话吹嘘两句,蓦地被王婆子挽住手,她问:“老姐姐,你什么时候认她做干女儿?” 李婆子搡开她,“我孙子都三岁了,认雀儿当干女儿做什么?” “当然是出来做媒,把她嫁给我儿子了。”王婆子对她挤挤眼。 “我儿子相中了她,两月前我向她提过一回这事,这雀儿怕羞没当面答应。现在就差个合适的媒人在中间说合说合,你老就正合适,若是能成,少不了给你包个大红封。” 李婆子半信半疑,并不稀罕她这大红封,“你说雀儿怕羞没答应,是怎么个怕羞法?” “还不就是女儿家那样么。”王婆子一面说,一面想起她当天找雀儿说亲的场景。 那是个晴天,林瑜听完便礼貌笑了一下,继而道: “还是为令郎另则良缘罢,我不合适。” 她是个体面人,想着还有一阵子才能离开,和王婆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欲撕破脸给自己添麻烦。却不想在王婆子眼中,又是另番意思。 “这小妮子低着脸要说不说,忸忸怩怩不答应,但我能看出,心里头还是愿意的。” 王婆子推着李婆子的手,“你可得帮我劝劝,我儿子就相中她了,等她进门,我家盖了新房子,到时候少不了给你这个干娘一份彩礼钱。” 一长段话中盖房子三字尤为突出,李婆子恍然大悟,她们家去年才因着一场伤人的官司赔了不少钱,哪有银两去盖新房子?原来是等着雀儿这丫头进门,去掏她这几年做绣活攒的钱。 这种缺德事竟还与自己商量,她当自己是什么人? 李婆子啐她一口,撸起袖子重新进厨房,“老货,快关上你的这张臭嘴,我才不做这起子亏心事,再吵嚷当心我往你嘴里塞茄子!” 王婆子暗骂这婆娘不识好歹,捉了裙跟上去,好声气道:“不说就不说,你凶什么,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值当为个丫头作废?” 李婆子冷哼一声,拾起一把柴火添进灶内,冒出的烟气将王婆子呛得直咳嗽,她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事儿是我不对,我先回去,明儿再来找你。” 出得门来,王婆子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暗暗朝后啐了口。 说几句好话还拿上款儿了,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不成? 你不帮老娘,老娘有的是办法!魔/蝎/小/说/m/o/x/i/e/x/s/.c/o/m 4、第 4 章 这厢王婆子跺着脚回家,一进堂屋,就看见桌上摆了个红漆捧盒,还能闻着肉香。她心头的火气消下大半,嘟囔着道:“总算我儿是个有孝心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知道给他老娘带菜。” 一面去柜下拿了碗筷,打算将就吃些,到了桌前打开那食盒,没见着半块肉,满满一碗啃完的骨头!登时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肖牛儿听着动静,打里间出来,见状皱眉道: “娘,你打开食盒做什么?这盒子是从别人家端来的,磕碰了我怎么送回去?” 他说着拿起把凳,坐得没个正形,“闻着肉味又有些饿了,也是赶得巧,您快去做饭。” 王婆子火气大盛,“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娘给你做了多少年饭,你这小畜生有肉吃都不给娘留几块。自己在家断了手还是断了脚?非得找老娘伺候?” 她手中碗筷摔在桌上,“这饭不做了,你找个别人做,没得我一把年纪还为你操着这样那样的心,外头忙活一天,回来还接着受累!” 以前都是这样,怎么今日这么大脾气? 肖牛儿被骂得云里雾里,但还是找到了重点。 为他操心?自己最近没喝酒没赌钱,能操心的只有……他腾地坐直身子,一边抬掌抽自己嘴巴,一边说道:“娘,你千万别气,气坏了龙体不值得。都是儿子不孝。” 觑见王婆子火气消了些,他问道:“您和雀儿说的怎么样了?她几时能嫁我?” 肖牛儿自打年初架牛车送他娘去园子里时见过雀儿一面,就惦记起这回事。时常回想她温声与人说话,身子就能酥倒半边去。 知子莫若母,他这副死样子是非雀儿那个丫头不可了,王婆子没好气瞪他一眼,“你当真就要这个?我看那柳家姑娘也不错,雀儿这丫头心眼多,不老实。” “哎呀,娘,我就要雀儿,您再想想办法。”肖牛儿劝道:“雀儿能干活,人也踏实,把她娶回家,以后哪里还用得着娘来做饭,都交给她去,您也能歇歇不是?” 这话还真没错,只不过雀儿不肯松口,李婆子也不肯答应,这园子没有能从中说合的人了……老太太房里有个素月姑娘,她更不可能帮着自己。 软的走不通,那便只能……她揪起肖牛儿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 “你怎么知道她后日晚上出来?”肖牛儿听罢,半是鄙夷半是狐疑,随即脑壳便挨了一记栗暴,听得王婆子一声怒吼。 “哪来这么多废话!你等在那儿别给瞧见就是了!” 她今儿听得清清楚楚,雀儿后日要去灶房拿钱,李婆子这个月管晚饭,那丫头必定会在傍晚时分往小厨房去一趟。 转眼到了后日,晌午时分,蛩鸣阵阵。 王婆子向来是酉时三刻动身去前边园子里上夜,这会儿已醒了,提起茶壶想倒碗茶,忽地动作一顿,放下茶壶,转而去缸中舀了两口水喝。 榻旁放着半篮新买的李子,她估摸时候差不多,揭开茶壶盖将里边的茶水都倒上去。待茶水干了,又在另个竹篮里抓了两把干净李子放在上边。 王婆子赶在日薄西山前出门,进小厨房的时候,里面的人都正在忙。她有意趁着这会儿过来,与众人粗略打过招呼,抓出两把李子放在砧板边上。 “瞧我,来得忒不凑巧,带了些李子过来,大家伙儿空了抓两个尝尝,甜着呢!” 一转身去了李婆子旁边坐下,“老姐姐,还不肯扭脸,上回的事还生我气呢?” “盐库又没冒烟,我生那起子闲气?”李婆子瞅她一眼,拾起脚边的柴火往灶里伸,“现在大伙儿都忙着,你来有事儿?” “能有什么事。”王婆子把剩下半篮子李子塞进她怀里,“我二嫂院子里结的,甜得很,昨日送了两篓子过来,怕在家里放坏了,知道你喜欢吃,送来给你尝尝。” 李婆子捡起李子咬了口,点头道:“你这李子还真挺甜。” “可不就是甜。”王婆子拿起地上的柴火递进灶台,李婆子手头空下来,与她搭着话,不知不觉吃了十几个李子下肚。 * 林瑜这两日没有旁的事情,翻出了本旧书摊子上淘来的闲书来看。这本书不知过了几手,上面的批注不下三种字迹,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阅读起来颇为费力。 她一面看书,一面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下自己不熟的繁体字字形。离开园子后,代笔写信也是个赚钱的门路。不管用不用得上,都该补齐这项短板。 直到一抹斜阳爬上桌面,林瑜托腮抬头,西南角飘起的青烟成了细细一缕。 到小厨房时,里面只剩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拿着笤帚在扫地。小丫鬟识得林瑜,搬出把小凳,“雀儿姐姐,大家都回了,李妈妈刚去茅房,让你在这儿等一等。” 林瑜自荷包里倒出几颗糖丸,和她分着吃。许久不见人来,林瑜去茅房外问了李婆子两声,人的确在里面。 于是她又坐了回来,让小丫鬟回去,自己守在这儿。 天色愈发暗了,红轮半没,残霞余照,夕阳也退至墙角。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李婆子才蹒跚着回来。 她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如平时有声,“你等久了罢?今儿实在是不舒服,唉,真是人老了。” 一面说,一面找出钱袋,“姑娘昨儿几个荷包绣的精巧,卖了个好价,这里是姑娘的三两银子。” 林瑜刚要去接,就见李妈妈身子一晃,要往地上倒去。她两手抓向了李妈妈的小臂,将人稳稳扶住,“您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把钱给了林瑜,在昏暗的光影中解释道:“这是腿脚不好,蹲太久了。” 林瑜想了想,“您这样让人不放心,我送你回去。” 李婆子稍微推拒两下,便由她扶住了自己。她家在国公府的西面,自己走一趟的确也怕发生意外。 一来一回,夜色已深。 林瑜这趟出来待的实在太久,出碧梧居时还有漫天云霞,此刻皆被夜幕剥落。天边只剩一弯冷清的弦月,树下蝉鸣依旧聒噪,窸窸窣窣的动静莫名让人感到违和。 明明如昼的月色下,园中景色多添了分幽静。假山林立,堆叠石峰,曲廊环绕,其间一条溪流穿过,水声淙淙,汇聚在假山后头的湖里。 林瑜停在岔路口,稍作思量,走上了靠近假山那边的路。 有道黑影悄然跟随在她身后,如一只硕鼠追着会走的白米。长尾扫过草丛,窸窣声与蝉鸣混在一起,并不起眼。 他们走远后,有人在同一道岔路口停下。经这几日的休养敷药,他眼睛好的大差不差,许是塞翁失马,夜间视物反倒更加清晰起来。 眼看那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嶙峋假山后头,女子止步回身。青白的裙在月下晃了晃,半明半暗间映出一搦细腰,身态婀娜窈窕。 她身后那道人影似是受了刺激,急急躁躁地现身,扑食一般赶了上去。 此情形与其说是尾随,倒更像私会。 顾青川不欲脏眼,收回视线,然而耳边同时传来一声痛呼。 男子的痛呼。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但接二连三跟来的痛呼声纠正了他的想法。 顾青川再次望向假山,见到了意想不到的画面。 从后扑出的男子被女子压在身下,她单膝顶在男子的龌龊之处,不断用拳头击打他的小腹。两人身形差了些许,但那丫头始终占着上风。 是副稀奇少见的场景。 大学期间,林瑜常常因为兼职晚归,为了好好保护自己,她不止学了防身术,还有拳击。濒临失业的女教练给她开后门,上的虽然全是免费课程,但每一节内容都很扎实。 有些记忆早已被牢牢刻印在肢体当中,无需仔细回想,就能自然而然地做出回应。 肖牛儿疼得嚎哭起来,断断续续嚷道:“要死了!饶,命,绕我一,命——” 林瑜确认他无力还手后,才站起来,在他腰间踹了一脚。 “滚!” 声音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分平时的温柔影? 肖牛儿痛哼两下,本想再躺会儿,眼看那穿着莲纹绸履的玉足直冲面门而来,连忙护着头往旁边滚去,扭成了一条八节虫,挣扎着爬起来,撞到树根也未敢停下。 顾青川的视线落回林瑜身上,她伫在原地,一动不动,说不准是不是在后怕。 几年未回来,园子里的丫鬟变化也不小,一个赛一个胆大。 刚刚她那套动作有些慌乱,可使出的每一分力都没浪费,打在人要害,即便在男子当中也是极为难得。 短短一刻钟内,顾青川对林瑜的印象翻转了番。然而顾青川没想到,下一次抬眼时,翻转过的印象还能再翻转一遍—— 她掉湖里去了。 林瑜怎么也没想到在古代熬了三年,会死于眼花和脚滑。 刚刚的反击已耗尽她全身力气,周身被密实的水流紧紧包裹,她挣扎不出,清醒感受到自己在下沉。 冰凉的湖水漫过头顶,林瑜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这样结束,蓦地后脖一紧,被人提着衣领捞了起来。 林瑜半跪在地上,咳了好些水出来,才略略恢复神智。抹去脸上的水珠,入目便见一双粉底皂靴。 即便沾湿了,她仍能看出皂靴上的云纹乃是银线所绣,连二房也不常有。 林瑜低头,“不知您是园中哪处的管事,今夜多谢相救,此恩无以为报——只有”她顿了顿,手伸进袖袋,捏出最小的那块碎银递了过去。 顾青川又听到她柔弱的声音,“碎银二钱,还望管事不要嫌弃。” 她的手指如葱段纤白,指腹微粉,那碎银分明只一小块,却被她用手心捧着,摆出了珍贵如千金的架势。 顾青川生平第一次,在自家的园子里被人叫做“管事”。 园子里近来没有新买的丫头,既在这园子里做过一段时日,怎么也该知道管事有自己的小院,晚上不守园子。 这丫头不止胆子大,人倒也机灵得很。 林瑜听得一声轻笑,却辨不出他在嘲讽或是其它,心内暗道自己今晚为何如此不慎,不知面前到底是哪个大人物,国公府的人她一个都对不上号,这人莫不是府外潜进来的? 想到此种可能,她默默把头垂得更低。皓白秀颈自青碧色的薄衫领口滑出一截,皎若凝玉般,覆了薄薄的水衣,月下仿若泛着柔光。 顾青川冷声,“抬起头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5、第 5 章 林瑜一怔,“婢子容貌鄙陋,恐污了管事慧眼。” 顾青川幽幽道:“不敢污我的眼,莫不是要污了我的手?” 他在威胁她,虽然还没动手,但林瑜已感受到后颈传来的凉意—— 这人刚刚拎起她领口时,力气大得很。 林瑜此时已没了力气,与他起冲突不外乎自讨苦吃,在心内挣扎一番,双手捂住脸,缓缓抬起了头。 她心中惴惴,打开一点指缝露出眼睛,却也是闭着眼。 这是所有的诚意了。 此人应是悄悄溜进园子做什么事,自己万不能见到他的脸,否则怎么离世的都不知道。 面前之人未有言语,林瑜等了会儿,才听他问:“这么晚出来做什么?” “婢子前几日才入府,从未进过这么大的园子,因而总是迷路,给管事添麻烦了。” 林瑜此前未在园子里见过此人,并不怕撒谎露馅。 她哪里知道,顾青川在这儿已待了十数日,对这园子甚至比不认路的她更熟。 顾青川问:“你们姚家小姐也是这般谎话连篇?” 这话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林瑜错愕一瞬,着急解释道:“小姐不是!” 才说完,听到一声嗤笑,林瑜便明白——自己上当了。 果然是那晚从碧梧居出来的丫头。 顾青川坐实自己的猜测,淡淡扫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浸湿的衣裙紧紧贴在她身上,单薄的肩膀因风吹而微微瑟缩,随后打了个喷嚏。 即便这时候,她的手也牢牢捂着脸。 林瑜早就低下了头,惴惴不安地等候发落。 回应她的却只有走远的脚步声。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林瑜情绪稍缓,提起一身浸湿的衣裙往回走。至碧梧居二门外,门扉掩着,她照常拿起那把挂在门环处的铜锁,眸光倏然呆滞。 锁上了? 锁上了! * 碧梧居后边的偏院。 杨瀚墨这日下晌随着行船到了渡口,着人收拾顾青川素日住的那间院子,天色透黑,他趁着无人到了这边来,却听说爷出门访友了。 好容易等到他出现,杨瀚墨忙提着灯过去,近了才见他那身衣裳湿了一半,像是下过水。 他即刻着人烧水,取了葛巾进屋,“爷,可是途中遇到了歹人?” “无事。”顾青川解开襟扣,“不过是看了场好戏。” 他换了衣裳去净室,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廊下许裘与杨瀚墨站着聊天。 “你不知道,前几日还有个丫鬟跑到这儿来,大晚上逛了半天,就是找一枚丁点大的碎银,幸亏大爷和我那时还没出来,若是叫她知道传出去了,上哪儿说理?” “园子里的丫鬟们有许多月钱都上不了一两,你眼里丁点大的碎银,人家可要干上一个月。” 许裘靠着廊柱,“说的也有理,算了,反正这几日晚上她不会出来,我这几天晚上都去给她那院门落了锁。” 面前的窗牖忽被推开,顾青川出现在内,“你几时锁上门的?” “回爷的话,两个时辰之前,天刚黑我就摸过去锁上了。” 许裘邀功似的挺直了胸膛,“碧梧居守门的婆子实在惫懒,回回都只是虚挂着门锁,那门风吹吹都能打开。我怕那丫头又跑出来,吵扰了大爷,所以自己去锁了。” 顾青川颔首,“既然如此,你现在去把锁打开。” “是——啊?开锁?”许裘挠着后脑勺,愣是没想明白刚刚那两句话与开锁之间有什么关联。 受到对面凉凉的一瞥,许裘立时应下,“属下这就过去开锁。” 顾青川合上窗,不知为何,眼前竟浮现出方才那丫头的身影。 她虽低着头半跪在地上,一杆细腰却是挺得笔直。 青碧衫,白绫裙,皆是不经水的色。湿透之后,便如纸与纸上的墨痕般没有余隙。 纤盈身段一寸不漏地展现在月下,宛若枝头绽开的白栀子,饱满馥郁,叫人想要折下来。 不知怎得,身上莫名涌起一股燥意,顾青川喝罢两盏凉茶,瓷盏冰凉的温度在掌心渐渐漾开,方将燥意压下些许。 神思清醒后,他看着手中天青薄胎瓷盏,眉心微拧。 果然是旷得久了,竟然想起一个丫鬟。 “叮咣——” 瓷盏在茶盘中打了个转,沉沉夜色里落下一声清脆的回响。 * 许裘摸黑到碧梧居前边的时候,外面不见有人,他取出随身带的铁丝搅开了锁,依着原样把铜锁挂了回去。 林瑜此时靠坐在另侧墙边,二门处的动静起了又歇,她等了好一会儿,探出头,没见到人影才起身过去。 铜锁已被打开,顾不得多想,林瑜推门进去,头一件事便是清洗一番,换去身上的湿衣。尔后,便盖上被子,窝在床上沉沉睡去。 今夜发生了许多事,她该好好想一想的,可林瑜熬到此刻,实在是筋疲力尽,打不起一点儿精神。 林瑜是被没有间歇的敲门声吵醒的,她翻过身,被窗外透进的光亮刺得眯了眯眼。 “雀儿,雀儿,你在不在里面?”素月越来越着急,拍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林瑜蒙在被子里又赖了一阵,才混混沌沌下床,彼时门口早已没人敲门,她仍是拉开门闩,“来了。” 素月走出好远,忽而听见人声。折身回来,就见她往床上去了。 “正午都过了,你还没睡够呐?” 林瑜:“素月姐姐,你自己坐,我想再躺会儿。” 素月见她没精神,关了门,在床边坐下,“你生病了?” “没病,昨儿个睡得晚了,头有些晕。”林瑜恹恹地,脸埋在被子里,头发乱成一团。又问:“你想我了呀?” “你想得挺美。”素月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是来给老太太传话的,有两件事告诉你。” “第一件事,褙子老太太见了喜欢得紧,说是不用再往上绣字,直接留了下来。第二件事,二老爷的新园子建成了,早就定好的,要筹办一场赏花宴。给全南京城体面人家都递了帖子。老太太叫我早些来说声,怕姚姑娘来不及准备。” 林瑜道:“姐姐放心,姑娘回来了我一准儿告诉她。” 素月点点头,看着被子里又变成一团,“怎么还睡?”她隔着被子摇林瑜的肩,“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先起来瞧瞧。” “什么好东西?” “芙蓉凝玉膏。”素月拉下林瑜的被子。 “我表哥特地从扬州带来给我的,半两银才能得一指甲盖的宝贝。涂在脸上可以祛斑变白,特意带来给你试试。” “不试了。”林瑜没有犹豫地拒绝,脸压在床上,瓮声道:“其实我喜欢长斑。” 素月被她逗笑,“哪有姑娘家喜欢这个?你本来生的就不差,试试它,万一真能变漂亮呢?” 又伸手去摸林瑜额头,“依我看啊,你这张小脸要是没了雀子,再白净些。杭州城里的大户可不由着你挑?日子不知好过多少。” “不想嫁呢。” 林瑜叹了口气。若真想嫁,也就不必每日早起十分钟反向化妆。 要以色侍人过上的“好”日子,她绝对不要。 以前是,现在也一样。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素月无奈,“罢了,不试就不试,你额头烫得跟什么似的。我差人给你煎碗汤药来。” 林瑜感动,“这世上只有素月姐姐最疼我。” 素月笑她,“小丫头这么惹人喜欢,以后你夫君肯定更疼你。” 素月出门后,林瑜昏昏沉沉,仍是挺着下了床。用简易版牙刷和盐水仔仔细细刷过牙,冷水洗完脸,坐到了镜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微微酡红的美人面,黛眉清秀,杏眸水圆,皮肤更是如雪般白腻光洁,唯有左眼眼下,缀着一点朱红的小痣,清丽又妖冶。 无需施妆傅粉,已是极为明艳动人的长相。 林瑜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昨夜回来时自己脸上便是如此,涂上去的斑点和黄膏都被湖水冲得干干净净。幸而她一直捂着脸,没给那人瞧见。 她深呼了口气,胸口还是堵得慌。不止胸口堵,头也沉得很。 将脸上的伪装重新添好后,过得小半个时辰,素月亲自端了药来。 林瑜没再窝进被子里躲她,老老实实喝完药,空了的药碗被素月接了过去。她道:“二太太她们估摸着明日回来,我就不吵你了,晚些自己去小厨房端药喝,知道么?” 林瑜心酸道:“世上只有素月姐姐最疼我。” “病了像个孩子。”素月又探向她额头,“怎么好端端得了风寒呢?额头烫得像个火炉似的。” 林瑜心更酸,“脚滑。” 素月只当她烧得糊涂,叠了凉帕盖在林瑜额头。 “对了,不知什么缘故,老太太今日上晌亲自发话,换了你们碧梧居守门的婆子。听说王婆子的儿子出事了,她不知发的什么疯在院里骂了你一早上,现在这人进不来园子,不过你出门还是得小心些。” 大抵是林瑜平时太过和气,素月宁肯怀疑是王婆子自己发疯,也不会把此事与林瑜突然生病一事产生联系。她心里的雀儿只是个和善节俭爱钱的小丫头。 素月不知道,温柔的人遇到危险时,也会变成浑身硬刺的刺猬。 她走后,林瑜躺回床上,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夜那人。 光看他的穿着做派可辨出身份不凡,偏他最后还要拿妙华试探自己一句。 这样的人,倘若不是府外溜进来的狂悖之徒……莫非是那位将要归家的大爷? 这个念头一出来,林瑜瞬时病入膏肓,头沉,眼花,心慌,所有病症都压在了身上。 倘若他发现自己的未婚妻与堂弟互生情愫,妙华身边的丫鬟,换言之林瑜本人——必然没好果子吃。 她得快些要回自己的身契,快些离开这里。 林瑜躺回床上,阖眼闭目,直到昏昏沉沉将要睡着之前,脑中都只有这一个念头。魔/蝎/小/说/m/o/x/i/e/x/s/.c/o/m 6、第 6 章 入夜后。 东厢书房,这晚的烛火比平日亮堂许多,照出窗下香炉腾起的一缕青烟,袅袅穿过堂中,散入夜风中。 金丝楠木长案上摆着一套薄胎青瓷冰纹茶具,从碗到盏,次序分明。修长清瘦的手执起茶勺,舀起一勺热水倒入壶中,底下的茶叶浮起又落下,叶片渐次舒张开来。 过了三遍水,他才抬眼,看向立在对面的人。 这位是杭州府衙门的七品推官秦修远,三十余岁,一身青葛长衫,腋下还打了两块补丁。置身此间耀室,却丝毫未因穿着而局促,从容拿出袖中一册账目呈至案上。 “总督大人,卑职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这是二老爷与通判大人在酒楼往来的记账,账册上勾画的菜肴大有乾坤。红尾醋鲤鱼是一千两,清溪煎黄雀是五百两,上面所载每一笔都是二老爷参与过的盐税分赃,约莫有万两之多。” 二老爷没有差事,去年在两淮一带贩起了盐,这里是他与当地官员合谋,预提盐引*,侵吞税银的证据。 时间从去年始,若不是查实了,不会拿到这里来。现有风声说皇上要派御史南下巡查,倘若有心之人要借此做文章,必会有所牵连。 顾青川扫了眼账册,微微笑,“哦,辛苦你了。” 秦修远曾受恩于顾青川,但对他了解只有寥寥。多是在经返杭州的京官口中听闻来的。都说这位顾大人面善心硬,手段雷霆,此番得见,却也辨不清真假。 “昔日大人不嫌学生鄙陋,在考场上为学生仗义执言,洗平冤屈。故而卑职此次自作主张,自从去年察觉到此事,就时时留意,只盼能报大人之恩。”说着就要俯首跪下磕头。 “使不得使不得。”一旁的许裘接住他的双臂,赶前一步将人扶起。 “秦大人,我们大爷是在跟你客气呢。”他拿了把椅子放至案边,请他坐下。 秦修远一时不知所措,顾青川执起青瓷瓜棱壶,浅绿清香的茶水落在碗中,递至对面,温声道: “坐下喝杯茶罢。涪陵的月兔茶,我也是第一次泡,不知味道如何。” 茶香拂鼻,秦修远仿若吃了颗定心丸。 想当初在秋闱考场也是这般,面前的贵人递来一盏茶,叫他半只脚踏进牢门的人,清清白白退了出来。 倘若外面的许裘知道他心中所想,必然忍不住惊讶: 当初朝廷里徐重徐繁一党正是要安插人手摆布杭州,远远地给大爷找事儿。故而大爷在秋闱一事上做了文章,把底下几个人送入大牢,不慎牵连到秦修远。 怎么在他这儿变成大爷惜才爱才,大义凛然护着他了? 秦修远端起翠如碎玉的薄胎瓣纹碗,浅啜了一口,茶水入口微涩,继而是淡淡的回甘,萦绕鼻尖,仿佛有种雨后的清新。 饶是他不常品茶的人,也多喝了几口。 顾青川这才缓缓道:“此事我已知悉,不过光是这一本酒楼的账册,却也无用。这里还有一桩事,不知你肯不肯做。” 秦修远放下茗碗,眉心却是靠在了一起,起身拱手,“倘是能为之事,卑职必竭力而为。” “放心,不是叫你作奸犯科。”顾青川挽袖,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茶,意态悠闲的模样。 “本官想请你给王知府吹几句耳边风,叫他尽快离开。” …… 秦修远走后,许裘跨进书房,道:“爷,探子的消息回来了,与先前推测八九不离十。二爷去书院只待了几个月,便跟着狐朋狗友进赌坊,两年里欠条叠了十几张,约莫有八千两。” 顾青川闭目仰靠在太师椅上,闻言冷笑:“果然是上阵父子兵,家风如此,只怕这个还要青出于蓝,一代胜过一代。” 他并着两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去告诉船上,两日后靠岸,我要回府。” “是。”许裘应声。 心中想起,两日后,正是小西园举办赏花宴的日子。 * 素月给煎的药见效奇快,林瑜隔日醒来,头疼脑热都好了,只剩下一点心慌,说不准是不是因为风寒。 妙华这天上晌从寺庙回来,脸色远没有去时开怀,春喜在她身后也不说话低着头。 很是微妙的氛围。 林瑜接过小厮递来的竹篾衣笼,跟着进了碧梧居。 妙华换了身衣裳,坐上软榻后,林瑜简单汇报了这几天的工作。都是些琐事,唯有赏花宴得着重提一提。 “老太太传了话,说小西园建成,过两日要在那儿办一场赏花宴,给南京城里体面的人家都送了帖子。叫姑娘也好生准备一番。” 春喜正在碧纱橱里收拾带回的箱笼,听到这最后一句,动作慢下来,回身看了林瑜一眼。 林瑜有心暗示,稍想想便能听出,这次赏花宴不过是个由头,其实是要给顾云平相看姑娘了。 妙华也是一顿,“两日后?” “是。”林瑜垂眸,“许是想趁着家里人都在,说不准大爷也能赶回来。” “我知道了。”妙华若有所思点点头,“还有老太太的褙子呢?” “婢子险些忘了这事。”林瑜道:“那褙子老太太看过后喜欢的紧,说是不用绣字,直接留在了明净堂。” 妙华似乎开心了些,面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是你的功劳,想要什么赏?” 林瑜重重咬了下舌尖,让语气不那么平淡,“婢子跟了姑娘三余年,姑娘待婢子极好,做这些都是婢子的本分,原不该讨赏的,可是——” 她提裙直跪下来。妙华面上的笑容略微发僵,没有去扶。 林瑜道:“姑娘不知,婢子常听您念诗,诗词中的山川河岳都叫人神往。婢子幼时家贫出不得门,跟了姑娘后才有些见识,却也知道每日所见是此生都够不着的宅门深院。婢子这三年跟着姑娘攒了些积蓄,想趁着尚未成家,亲眼去看一看。” 妙华怔了许久。 如果这丫头说些别的,她只会当作一种托辞,但偏偏是这样一个理由。叫人说不出半点不好。 妙华父亲任国子监祭酒,姚家在京城是排得上号的书香世家,姚妙华自幼便熟读诗书,跟着家中兄长游历过许多地方,深知山河风光之美。 也是因此,妙华对那些囿于种种困境,不得去见山川的女子总有几分怜悯。如今雀儿还是受了自己的影响,怎好拒绝? “你先起来。”妙华脸色缓和,下榻进了内室,稍顷唤道:“雀儿,到这边来。” 林瑜掀开湘帘,就见叫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张身契,正躺在妙华的妆镜台上。 妙华指尖压住那张薄纸,“刚刚看过,你的身契的确到了时候。你方才说的也对,人活一世,不该囿于寻常琐事,也该去看看山水。但过几日便是赏花宴,我身边一时没有得用的人。雀儿,你是个心细的。再多留两日如何?” 拥有丰富上班经验的林瑜清楚,这是一场充满形式主义的问话,常规的回答方式里,是不包含拒绝这一选项的。 林瑜悄悄吸了口气,正准备咳嗽,下一刻,那张身契就被递至面前。 “身契我先还给你,等赏花宴完了,你直接就能走,如何?” 将要出口的咳嗽化作一声“好”,林瑜接过身契,把上面的每个字都确认过一遍后,道:“都依姑娘吩咐。” 下晌,妙华去明净堂见老太太,照旧是春喜跟着她。 林瑜独自留在正房,没有落闲,拿起一把小剪给摆在窗台上的四季海棠修剪枝叶。一个绾髻的妇人进了院子,恰见林瑜剪下一枝满开的花朵。 她捡起窗下那枝海棠看了一圈,忽而笑赞道: “姑娘好眼力,上回我家的海棠就是这样蛀坏的,初时只有那么一点黄,认出来也没舍得剪,后来整盆都叫它毁了。” “王娘子?”林瑜看见她带来的衣裙,把人请进房中,端上茶盘果子招待。 “我家姑娘正等你呢,可巧刚出门去。” 王娘子习惯性地打量旁人的的穿着打扮,见她穿着豆绿褶裙,料子虽然普通,却很是干净素雅。 “姑娘懂行,想来也是个莳花弄草的风雅之人,瞧你荷包上的花样子都是寻常少见。” 林瑜只是笑笑。 她其实算不上风雅,知道现在这些还是因为妈妈。 秦女士喜欢花,名下有间花店,林瑜小时候常常去那儿玩,故而了解得比旁人要深一些。 陪着王娘子说了会子话,她见妙华仍是未归,先行回了绣坊。王娘子走后没多久,院外传来动静,林瑜去看,来的只有春喜一人。 “姑娘没回来?” 春喜冷笑一声,“姑娘倒是想回来,被条哈巴狗缠上了。” 雀儿一向是个闷葫芦,春喜才听见妙华答应放她走,不怕她说漏嘴,故而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哈巴狗?” 林瑜想了想,直觉这应该是个比喻。 能缠着妙华的哈巴狗应当是——顾云平? 春喜突然骂他? 林瑜一时没能理清其中复杂的关系。 春喜绕开她,进去倒茶喝,白瓷的茶盖用力掷在桌面,倒个茶不是这儿砰就是那儿当,反正要弄出些响。 摔摔打打一阵后,她终于停下来,扭头看向林瑜,“雀儿,你出去后想做什么?” “我么?”林瑜丝毫没受她影响,道:“想自己做些小本生意。” 这个问题她一早就想过,古代压根就没有休假的概念,在这里打工非常不划算。林瑜打算多攒些钱,摸摸容易做的几个行业,自己开家铺子。 “瞧不出你还是个有主意的。”春喜听后火气没那么大了,却还是白她一眼。 “不是我喜欢泼冷水,你一个丫鬟出身,若是没个靠山,做生意也是白白赔本钱。不如趁早挑个好门户,进去熬上两年,说不准还能出头。不过就你这闷葫芦的性子——唉,还是赔进生意里罢。” 林瑜也白了她一眼。 神经。 这天晚上,碧梧居生气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春喜,一个是后边回来的妙华。 屋子里的氛围从她们刚回来时的微妙变成诡异,林瑜大致猜出了些眉目,却只是默不作声。 在这个简单明了的办公环境里,论资排辈她毫无疑问排在最底端,进来第一天林瑜就清楚这点。曾有过往上升一升的念头,但这念头在发现妙华发月钱倾向于按劳分配时彻底打消。 与身边的人相处时,林瑜习惯保持某种抽离的状态,不该掺和的绝不掺和。 没人煽风点火,碧梧居里倒也相安无事,直到两天后的赏花宴上——魔/蝎/小/说/m/o/x/i/e/x/s/.c/o/m 7、第 7 章 赏花宴恰安排在六月的最后一日,这天,各处马车穿过杭州城的四街八巷,纷纷朝着国公府汇聚而来。 未过多时,小西园侧门便停放了不少马车,密密麻麻的人头在周围攒动,有如成群黑蚁。 为招待迎接这满园的宾客,二老爷难得起了个大早,引朋迎宾,料理大小事宜,一刻也没消停。 两个时辰过去,日头又往上攀了几寸,他已是挥汗如雨,后背汗湿大块,深紫云雷纹锦袍收紧空隙,显出微微发福的身躯。 是太久没吃过苦的缘故,也不怪他。说起这国公府的二老爷,任谁知道的不骂一句命好。 他读的书不多,却逢上乱世,未经过科考便借着他大哥定远将军的威名直接当上了县官,虽是个清水衙门,配他这个草包也绰绰有余。 等到定远将军病逝,他又越过侄儿,继承了这国公爷的爵位,七品官越到三品爵,他为人也干脆,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直接辞官享起了清福。 二老爷抬袖正欲擦汗,忽然一阵香风扑面。 “老爷回房换身衣裳罢,您忙累一天,也该偷空歇会儿。” 一道娇声近在耳畔,二老爷转过头,说话的是院里干杂活的丫鬟,平素觉得她长相一般,今天给这日头一照,倒是从这双莹莹眼眸中看出了几分旁人没有的风情。 二老爷咳了声,唤来心腹小厮嘱咐几句后,打量那丫鬟一眼,迈步往近着男客的那边厢房里去了。 丫鬟挪着轻步跟在后头,到转角处纤步一顿,便有双大手揽腰将人带了过去。 * 因着这场赏花宴,林瑜起的也比平时早,睁眼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来了月经。她倒是不会痛经,但想到要用的东西,仍是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月事带还很落后,是可以重复用的款式。用两片棉布缝制成长条,底下留一道口子,用来往里放草木灰,若是条件好的大户人家,则多往里垫纱布或是棉花。 无论哪一种,存在感都很强,林瑜用起来不大习惯。 洗漱完去到正房,妙华恰梳妆完毕,也没怪她来晚。林瑜取来栀子花做的头油,抹在她发髻上。 稍时,妙华换上了王娘子送来的青菱烟罗衫,鹅黄如意裙,少女对镜一笑,瓶中海棠都失了颜色。 镜中有道目光一晃,林瑜偏首,春喜敛眸侍立一侧,仿若不曾抬头。 这次出去,妙华只带林瑜,临出门前,她交给林瑜一方平平无奇的木匣,“这个你先替我保管,到时候再给我。” “是,姑娘。”林瑜掂了掂,挺沉。 先时那道目光又在她手中过了一遭,不知怎的,林瑜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苓清园西面有道月洞门,与小西园的回廊相通,入得门内,过一座飞拱桥,便是小西园。 此次宾客众多,不乏官宦富贵人家的小姐。小西园昨夜就提前布置过一番,搭好了彩棚戏台,以园中那丘假山为界,用十几架屏风将园子隔出东西两处,分别接待男客和女客。 女客用的回廊两边也挂上了竹帘遮挡,三姑娘从那头蹦出来,高高兴兴挽上妙华的手,“可算等到你了,我娘一早把我赶来,这会儿还没什么人呢。” 两人在水榭边上说了阵子话,渐渐过来的女客越来越多,三姑娘起身招待,妙华便选了个偏僻清静的位置坐下。 她心中藏事,坐下后眼神总是飘向外边,像是在找什么人。 林瑜秉持着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心态,打算主动问问,还未开口,经过的婢女忽而崴脚,手中茶盘向旁侧一歪,幸而妙华躲得及时,地上一片狼藉,只弄湿了她的裙角。 那婢女当即跪下,连连磕头道:“婢子该死,弄湿了姑娘的裙子。” 妙华道了句没事,她仍不肯起,抓住妙华的裙角,“后间厢房有女客穿的衣裙,姑娘若不见怪,随婢子去换一换吧。” 妙华看见她手心的小字,愣怔一瞬,对林瑜道:“雀儿,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后边厢房换个衣服。 林瑜不放心,“让婢子陪着姑娘过去罢。” 这话下一刻就被妙华拒绝,“你不知道地方,她带我过去就好。” 林瑜试图坚持,“姑娘,婢子力气大,能做的事情更多。” 那婢女抬起头:“只是换个衣服,要力气大做什么。” 林瑜:“小西园今日人多又杂,婢子怕旁人冲撞姑娘。” 事不过三,妙华几次被阻拦,语气已经不耐,“你只管留心席面,我一会儿就回来,有什么事往后边知会一声就是了。” 说罢便拿走林瑜手中的木匣,与那婢女离开席间。 水榭外边,鹅卵石铺筑的曲径通向一排青瓦白墙的精舍,旁有竹林掩映,那儿与男客们坐的地方相近。 看着她们进了林子,林瑜才收回视线,心不禁有些发堵。 她实在没想到,春喜不在,自己办公室食物链底端的身份地位竟然全无改变,比顾云平还要低上一头。 他们两人这时候见一面其实不算大事,毕竟年纪都不小了,不至于在这时候犯糊涂。只要那位大爷没出现,就不会耽搁自己今日离开。 细究起来,林瑜感到不安,还是因为春喜。春喜是个好争的人,即便在妙华面前也很少委屈自己,但她在今早偏偏一言不发,目光安静到让人心里发慌。 林瑜拾起妙华落在长案上的一柄纨扇,退去水榭外边,找了个背阴人少的地方盯着妙华去的地方。 小半个时辰过去,厢房那处还不见有人出来,林瑜往水榭这边望了眼,婢女们抱着各式花瓶,鱼贯走上回廊。 这是要比试插花了。 届时妙华少不得被提出来,与旁的女客认识认识。毕竟她是与顾家大爷有婚约的人,今日这么多来客,顾家大爷虽然不在,名头却已在到场的客人口中过了个遍。 林瑜避开人群,想要去找妙华,蓦地听见身旁有人提起她。 “咦?妙华刚刚还在这儿呢,怎么不见人了?” 是三姑娘,她身旁还有个穿素色衣裙的姑娘。 “本来想叫你们二人认识认识,都是姓姚的本家,看来得再等会儿,她说不定是水喝多了。”三姑娘与那素裙姑娘道。 往常都是春喜跟在妙华身边,三姑娘对林瑜并没有印象,是以这次她们擦肩而过,她都没想着叫住林瑜问一问。 等这二人远了,林瑜踏上先时那条鹅卵石铺的小径,往后边厢房而去。 因着栽了一片竹子,精舍这边比别处安静不少。几间厢房连成一排,关上门看不出区别。林瑜自廊道一间间走过,停在靠里的倒数第二间厢房外。 这间的房门虚掩着,门口落了张女人用的帕子,与妙华常用那张极为相似。林瑜轻轻叩门,“姑娘?” 里面未有回应。 推门进去,靠东厢的榻上放着妙华来时穿的衣裙,后房正对着院中的窗户明明关着,窗沿木框却有两道鞋印。 林瑜撑起窗子,正要往外察看,忽而听见一声急促的哼吟。五尺之隔,邻间的支摘窗被撞开了瞬,雪白的□□在余光中一闪而过。 更急促的哼吟声逶迤透过窗缝,男女交织,冲击着林瑜的耳膜。 “妙华妹妹,你的嘴儿真软,让哥哥再尝尝,嗯?” 咚地一声,顾云平似是带着人换了地方,木制家具摇晃的吱吱呀呀声挨着墙响起。 林瑜的安全感被这动静碎成了一堆烂茬子。 她有意咳嗽,做出找人的动静,隔间却好似听不到,又或是压根不在意,动作依然迅猛。 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林瑜想要离开的念头在这时达到了顶点,她得快些回碧梧居去,带上银子离开这里。 孰料才至门口,就瞥见竹林中有道身影,朝着这边走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8、第 8 章 那人一身素色衣裙,正是刚刚三姑娘身边的姑娘。 姚芊芊好容易走出竹林,望见这里一排没有区别的厢房,着实怔了怔。 水榭那边女客们坐到了一处,知晓姚家姑娘在后边换衣裳,便推说派个人来寻。她因着先时说过一句想认识,就被众人推到了这儿。 顾家大爷年纪轻轻就官拜三品刑部左侍郎,入阁是睁眼就能见着的事情,也不知这位姚姑娘是什么样,运气这么好,家里落魄了还能捡个阁老夫人当。 姚芊芊一直好奇,这个小小的疑惑很快就没了——在她步上外廊,将要喊人的时候。 里间一扇门被纤纤素手推开,迎面走出一位穿着黄裙的姑娘,眉眼盈着浅笑。 “姚姑娘?你是特地来找我的么?” 姚芊芊停下脚步,望着迎面走来的姑娘,愣了好一会儿神。 天爷,她可真美。 “是,大家都想认识姑娘,我领头来了。话说……姑娘知道我么?”姚芊芊很是受宠若惊。 林瑜点头,“昨日顾三告诉我,今日席上有个我的本家,要带我认识认识的。” “三姑娘一贯是个热心人。”姚芊芊笑着,忽又想起什么,往林瑜身后的厢房看去。 “对了,姚姑娘过来换衣服,没有婢女么?莫不是哪个丫头偷着歇息去了,把你落在这里?”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林瑜的心提到嗓子眼。 绝对不能让妙华现在被人发现。 绝对不能。 “并非如此。” 林瑜挽住姚芊芊的手臂,带她转向另外一边,羞赧地低下头。“我换衣裳的时候发现月事来了,是故这边耽搁许久,婢女替我去处置弄脏的衣物了。 姚芊芊恍然大悟,保证道:“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你。”林瑜一面道谢,一面挽住她往外走,脚步唯恐不快。 快要走出竹林时,林瑜停下来,“姚姑娘,我……” 她欲言又止,似是遇到为难之事,姚芊芊主动接过话,“何事?你别顾虑,我一定帮你。” 林瑜满是感激望着她,“我来葵水时有许多旁的毛病,去了席间只怕待会儿要闹出什么笑话,想先回东边园子一趟。姚姑娘回去席面后,可否替我遮掩两句?只说我不大舒服,怕扫了大家的兴,先回去了。” 女子来葵水时的症状各不相同,有的人能跑能跳,有的人却能疼到站不起来,姚芊芊自然清楚这些,一口答应面前这个美人。 “我们是本家,这点小事算不得帮忙。” 林瑜安心了些,与她在岔道上告别,同水榭中望过来的人们也福了一礼。 这儿隔得远,林瑜看不清她们,料想她们也看不清自己,只一袭青衣黄裙罢了。 今日当着她们的面回去,正好给妙华做个不在场证明。 就这么走出小西园,东西园子相连的侧门一过,牢牢包覆在心头的紧张像是被剥下一层外皮,稍稍轻快了些。 因着招待宾客,丫鬟小厮们往小西园调走大半,这边园子少了人,变得空幽安静。 日光铺照下来,假山后的湖泊泛起粼粼波光,想起前次落水一事,林瑜还有些腿软。 回去还有另外一条路,她想了会儿,确定大致方向后,走上一条青石小径。 她步履太快,才折过弯,便猝不及防地撞到一堵人墙。 林瑜捂住额头,退后了两步,才看向对面。 这人背挺肩阔,身量颀长,宽袖云纹竹青直裰,水蟒白玉带,脚蹬石青皂靴。最惹眼的还是他腰间束起的那条螭龙纹白玉钩,并不是寻常官宦人家所能佩戴。 她从未见过他,难道是特意请至这边园子的贵客? 林瑜怔了怔,随即屈膝福身。 她垂着头,并不多看,故而不知这位“贵客”正打量着她。 看一个人,总是容易由第一眼的容貌开始。 毫无疑问,这女子生得极美。 新月笼眉,绀发雪肤,原是清丽脱俗的样貌,偏她眼尾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痣。无端添了抹红尘俗世的妖冶,与那双黑如点漆的眸似是水火不容,却又两相得宜。 仿佛精心描摹的画中人,从挂在高阁深处的画轴走了出来。 心神不觉为之一晃,顾青川颔首,“起来罢。” 林瑜正欲告退,忽而一柄折扇横在身前,她抬头,对上一双沉沉黑眸。 “你叫什么名字?”顾青川问道。 他的目光停在她眼尾那颗红痣上,这一点痣无端叫人想要捻上一捻,分清究竟是点上去的,还是本就有的。 林瑜心跳了跳,面上镇定自若,慢吞吞的“冬喜”二字还没出口,另一道女声截在前边。 “姚姑娘!” 姚芊芊小跑过来,瞧见有男客在,并未近前。林瑜趁机脱身,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你的荷包掉在路上,今日男客多,我想着叫别人拿走了不好,给你送过来。” 林瑜收下这枚并不属于自己的荷包,与她道了声谢。 姚芊芊摆手:“没耽误你的事就行,我先回去啦。” 顾忌着有旁人在,她匆匆离去,林瑜立在原地进退两难,咬牙回身。先时那男人仍站在原处,像在等她似的,不过神色淡了许多。 视线牵上,他没再问,与她略一颔首,踏上左边那条岔路,是去明净堂的方向。 林瑜悄然松一口气,无暇多想,只顾快步回到碧梧居,收拾东西离开。 过程非常顺利,春喜此时不在碧梧居中,连个说话绊住她的人也没有。 林瑜抓紧时间换了身衣裳,重新在脸上涂抹一遍,包袱都没收拾,只选值钱的几样并着身契贴身放好,带上银子,借口出去买药成功踏出了国公府东侧的角门。 一去不回也! 迎着阳光,她的步伐轻快无比。 * 明净堂。 老太太昨晚得知自己的大孙儿要正式回来,先是高兴了番,随后听到那句要退婚,又烦恼了一番。这是自己的长子亲自为他定的婚事,如今人不在了,如何要违了他们夫妇的遗愿? 两件事情放在一处,还是能见到亲孙的高兴占了上风,她昨晚晚饭都多添了一碗。 丫鬟们不知其中缘故,直到今日上晌,门房来报,道是大爷的船到了码头,堂中一行人纷纷热闹起来。 彩云端上一盏热茶,半跪着递过去,“怪道老太太昨儿晚上胃口好,定是这血脉亲缘,近了也有感应,比旁人都知道的早。” 其余几个在堂中服侍的丫鬟跟着应和,“正是正是,大爷说不准想着老太太,也多添了一碗。” 彩云接道:“可不是么,这么些天没有信,原来是要给老太太一个意外之喜,我们大爷不止官当得好,还是个孝孙呢。” 明知她说的一句都不准,架不住这些好话实在动听,老太太心中欢喜又得意,伸出根指头在彩云额角点了点。 “你老子娘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嘴甜的女儿。” 彩云痴笑,“能让老太太开心可是婢子的福气,这么说,婢子往后可要多讨您开心,来沾沾您老的福气呢。” 一席话惹得老太太又笑起来,把昨晚听得的那句退亲抛去了脑后。 顾青川还在外头,就听见里面的笑声,大步流星跨过门槛。守在门边的两个丫鬟急忙行礼见过。 “大爷回来了。” 稍时,门口的湘帘被两个丫鬟打起,高大伟岸的身影弯身进来,登时把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 顾青川行至堂中,撩袍而跪,对着上首等候多时的老妇人行礼。 “祖母,不孝孙回来看您了。” 老太太双目噙泪,离了椅子去扶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儿,这些年一人在外,吃了不少苦罢。” 顾青川顺着那双苍老的手站起来,宽慰道:“孙儿过得不苦,这些年除去祖母牵挂,老师也时常照顾我,算不得孤身一人。只是杭州水远,不能时常来看望祖母,叫您担心了。” 这位老师,便是如今朝中的文御史,老太太点点头,没再提起这茬。 婢女端了把红漆木榆枝太师椅过来,祖孙二人一道坐下,老太太太久没见到他,关切如洪水滑坡,变作了口头说不尽的话。 顾青川起初还耐心答着,过去一刻钟,便有些疲于应付了。 他幼年失怙,被老师带回去,不久后老师受任巡按御史,他跟着老师行走四地,见惯了人心冷漠无常。心中那点儿对亲情的渴盼,早早被现实打磨干净。突如其来的关心并不能叫他变热络,反而不那么自在。 老太太渐也察觉,止了话头,对素月道:“给大爷上盏茶,他行路辛苦,我光顾着说话去了。” 素月答应了声,刚要去西厢的小茶间,却见彩云先一步端着白釉茶盏打那儿出来,奉至顾青川跟前。 “大爷,请用茶。” 顾青川试了一口,舌尖生涩发苦,不着痕迹吐回盏中。 他合上茶盖,随手将这盏没泡好的雨前龙井放在桌边,说起了正题。 “路上得知二叔新园建成,今日宴请宾客,不知他人现在何处?” 语气轻快闲适,仿若一位惦念着家中亲戚的好侄儿。 “他在小西园招待宾客,说是今儿来了好些重要的客人,大早就在接待。”老太太道,即刻招来外面的管家,“去把二老爷找来,就说大爷回来了,想着见见。” 管家忙不迭应下,出门直奔小西园,想着这是大爷的头回吩咐,唯恐脚步不快。魔/蝎/小/说/m/o/x/i/e/x/s/.c/o/m 9、第 9 章 请来的戏班子已经开唱,男客席这时都在亭中看戏。 台前台后,一众人间并没有二老爷的身影。管家找到二老爷身边惯常服侍的白面小厮,“二老爷怎的不在?” “老爷在忙。”小厮有意遮掩,拱手朝他作揖。 “奴才也忙。管家行行好,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先放了小的罢,这里还有贵客要招待。” 管家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心中已有猜测。 二老爷喜欢做的无非就是那几档子事,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叫大爷知道了如何做想? 他着力推人一把,“快带我去找,大爷现在明净堂里坐着,那才是真正要招待的贵客。” “大……大,大爷回来了?”小厮结结巴巴,反应过来,拔腿往身后奔去。 路上撞到端着瓜果的婢女,两人一起倒在摆满盘碟酒盏的案面,登时引起一连串碎响。 众人齐齐回望过来,管家打个拱手,解释长串,场面缓和后,他们转了回去,只不时有人回望两眼。 不过眨眼的功夫,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大叫,直直压过丝竹管弦,引得那一颗颗的人头又转了回来。 不过所望的地方却是偏了偏——他们看向了后面的精舍。 精舍厢房外的长廊上,先时尖叫的丫鬟已经捂住了嘴,当着一众人和二太太的面,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事情实在是巧,方才水榭里插花,二太太叫端上一盆极为难得的西番莲,大家一起观赏。 不知怎么,知府衙门同知的千金忽然急喘起来,咳嗽不止,脸也变得通红,起了大大小小的疹子。 有见识广的说是得了风疹,定是案上哪种花惹出来的,只能先叫人离了花,带去后边厢房。那里只栽了些竹木,没有花卉。 六品官员家的千金,自然许多人围着,二太太也跟了过去,唯恐再出差错。 到了后边厢房,一行人只管往里走。 有丫鬟在前引路,到了最里一间,听得里面有锵锵当当的动静,推开虚掩的门,便见两个赤身果体的男女纠缠在一块,男子的两只手还掐在女子的脖子上欲要杀之。 丫鬟吓得当场尖叫,众人都望了过去,看到了同一副不堪的场景。 …… 二太太脸色铁青站在厢房外,待到房门从里打开,她抽手就打了那人一巴掌。 “畜生!” 顾云平在她跟前跪下,白净的脸上红一块红一块,披上了衣裳仍是副□□未褪的模样。他抱住二太太的大腿,一手指着身后。 “娘,不是儿子干的,我被那贱婢下了药!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娘!你信我!” 见二太太没反应,他膝行回去,拎起后面衣衫凌乱的春喜,怒道:“说!你给我下了药!你告诉我娘!” 春喜伏地磕头,眼泪顺着面颊流下,“婢子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婢子的错。” 她声音沙哑,颈间几道触目惊心的红色指痕,但凡长了眼睛,都不会觉得错在她身上。 顾云平背上的大锅没掀开,反被压得更加瓷实,气得还要掐她,被二太太又抽了一个巴掌。 场面乱成一团,年轻的姑娘们早就避开此地,只剩下三两个夫人,虽然想听下去,但顾忌着场面尴尬,也胡乱打个圆场,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人群都聚着前头,无人注意到,隔着两间厢房的后墙窗口处,一道微胖的身影颤颤巍巍踩着白面小厮的后背,缓缓着落地面。循着竹林另一头悄然离开。 管家在旁边搀着他,心想这大概是二爷出生以来最孝顺的一次。 明净堂。 顾青川闲等无趣,抽出了圆素瓶里一只垂枝的蝴蝶兰,“二叔有个好花匠,将花养得很好。” 他记得老师也有一盆蝴蝶兰,娇贵的很,浇水都不能用冷的。到了开花那几天,还特意备下好酒,叫他过府去看。 老太太听他似有几分兴趣,抓住机会道:“和他可没干系,养花的能人在别处。” 顾青川并不好奇,只是老人家有意引着他说话,免不得要继续问上一问,“不知这位能人在哪儿?” “在妙华手底下,这花本来要枯了,给她看见带回去。妙华这丫头,不止身边留的都是能干的丫头,自己更是心灵手巧,才亲手给我缝了件褙子,可见是个诚心的姑娘。”老太太笑道。 顾青川闻得此话,捏着花转了圈,花瓣娇粉,枝叶嫩绿,想起园中遇见的倩影。 漂亮是漂亮,诚心却难说。 她当时明明是主动退开行礼,但睫羽遮覆下的眸子却清清冷冷,并不把人放在眼里。 还是算了罢。 老太太观他反应,并不像全然无意。猜测是底下人传话时有意托大,正要再摸摸底,有人急匆匆进来回话,“老太太,大爷,小西园那边出事了!” 底下人将如何在厢房处发现顾云平一事尽数回禀,最后一个字落地,厅内寂静得不像话,氛围与早先全然不同。 这时候,二老爷也到了明净堂。 今日他是主家,穿着一身鲜衣,本该风风光光站在人群里接受恭维,奈何事情一出接一出,他的大侄儿又赶上这时候回了明净堂。 从小西园急走过来,二老爷顶着日头,走的满身大汗,刚换上的绸制长袍紧贴在前胸后背,汗湿的变了色,当真是狼狈至极。 他走得太急,跨过门槛绊了个踉跄,搀着他的小厮跟着歪了歪身子,两人一起扭下去,慌慌忙忙才站稳。 许裘靠在另一头的廊柱下,看见这副糗样,又是好笑又是鄙夷。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么大的家产不知道好好经营,专走歪门邪道。到时候那些个精怪乌鸦参本子,还不是算在大爷账上。 二老爷进到厅中,先看向的是老太太身侧的年轻男子,面容比记忆中带些冷峻,坐在那儿,明明只是随意瞥来,目光还没相遇,便让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 二老爷顿觉两腿使不上劲,一旁搀着他的小厮牙都咬酸了才将人扶稳,没叫他当场跪下去。他放低眉毛,在老太太跟前拜过,被忽视了个彻底。 等重新直起腰,顾青川起身离座,与他见礼,“二叔,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了,快坐快坐,都是一家人,难得回来一趟,莫要见外。” 二老爷连忙摆手,想要摆出个长辈的微笑。可后边厢房出的丑事这么快就传遍了,他的嘴角实在扬不起来,越笑越苦。 老太太也没想给他台阶下,重重拍桌,厉声问道:“你的好儿子呢!” “就来,就来。”二老爷讪讪笑,“他娘在那教训呢,母亲先消消气,说不准里面有什么隐情,那丫头瞧着是个水性的,蓄意勾引也未可知。” 他常常出入酒楼与人宴饮,平素就是这个腔调,一番话说完,老太太脸色变得更黑。 素月也暗暗在心底嫌弃,老太太才为着姚姑娘夸了雀儿一通,这不是砸场子么? 顾青川指尖点了点扶手,要走的心思暂时歇下来,这种丑事原本都是俗套戏码,不过和顾云平有染的,是姚家的丫鬟? 那晚在月下,女子动起拳头时果断又决绝,他一直记忆犹新。 * 出了国公府,林瑜第一件事便是去销奴籍。 走过五条街,好不容易到了官府外,还没进去,就被坐在墙角剔牙的皂隶拦住。 他瞥了眼林瑜手里拿的身契,以为是状纸,便将人往外赶。 “闯什么呢,明日才是放告日。” 为了不妨农时,各地衙门都设有放告日,除去人命,强盗等大案,其余词讼都要等到放告日才能处理。 林瑜给了五钱银子过去,“我不是来词讼的,我来销奴籍,烦请大哥行个方便。” 皂隶收下银子,仍是不许她进,也不接她的身契。 “这也不行,主簿老爷已经睡下了,放你进去我也没好果子吃,等到明日再来罢。” 他的语言很是朴实,林瑜无奈,只能先离开,寻到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了进去。 这趟出来的急,什么都没拿,她临时买了身换洗的衣裳,定下厢房后便叫小厮送来热水,好好沐浴了番。 明日还是得先去官府销了奴籍才行,在这地方,奴婢不是自由人,甚至不能花钱买卖房屋土地。 这样束手束脚的身份压在户籍上,实在叫人很不舒服。 林瑜躺在客栈的床上,如是想道。 是夜,国公府中。 老太太由人扶着回到了明净堂,顾青川被人叫过来,正在此处等她。 进了里间,老太太挥挥手,素月领着其余几个婢女都退了出去。 “青川,你回来这些天都住着偏院,好不容易等到眼睛痊愈,赶上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做长辈的,按说该让你好好歇歇才是。只是……” 顾青川扶着她坐下来,“一家人何须如此丈量,您有事只管与孙儿说出来。成与不成都是后话。” 白日他并未在明净堂久坐,人都过来后,他发现那丫鬟不是打人逗犬那个,便没了看戏的心思。这种丑事随处可见,开端各异,处理起来却都是世家大族的老套。 是以他们陈情的时候,他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下晌倒是听说姚家姑娘晕了,晕得还挺重,半天没醒过来。 老太太刚刚就是从碧梧居看完人回来。白日闹了这么一出丑事,妙华那边也不好了,她心神感伤,听完顾青川一席话,顿时宽慰不少。 这个孙子虽然不常见到,可他心里到底是有自己这个祖母。 “我刚去看了妙华,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到咱们家的时候就带了两个婢女,一个做出那等丑事,还有一个平时看着老实,也是刻薄没良心的,主子出事不管,自己拿着身契跑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拭着眼角将要流泪。 “也就是妙华心善,还替那奴才解释,说什么身契到了期,她是自己赎的身。这傻丫头可怜了别人,自己却急火攻心,晕死到现在,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急火攻心? 顾青川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算算白日在园中遇到的时候,小西园的事情应是正在发生,她独自回来,脸上可不像是急火攻心。 他笑了笑,没提自己在这边见过她,只当这是女子自保的心机,不必去戳破。 “许是她今年运道不好。” 老太太的泪叫他这话生生拦住,什么时候了,还能拿人家开玩笑? “你不想去看看她?好歹现在她还是你的未婚妻子。” 顾青川稍一沉吟,“过会儿该敲二更的梆子了,我现在过去,岂不是坏她名声?这于礼不合。” 只是于礼不合,没有提退亲之事,老太太心中有了成算,试探着道:“既如此……明日早上那孩子定会到我这边来,你也来见上一面如何?” 老太太继续劝,“倘若见都不见,就要推了你父母定下来的亲事,未免太过随意。妙华是个好孩子,不管怎样,你先见她一面?” 已经见过了。 但,顾青川想起她抬眸时的那一眼,眼角那颗红痣似是灼灼。 再见一见似乎也不错。 他微笑道:“听祖母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第 10 章 翌日上晌,林瑜并没有如同想象中一醒就去知府衙门,而是老老实实窝在床上。 被下两条长腿酸胀得不行,方才只是站起一瞬,足底仿若通了电,酸麻的痛感瞬时冲到天灵盖,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将要飞升。 她昨日走了太多路,身上又有葵水,细想一想,这会儿腰痛腿酸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林瑜歇了整个上晌,等到慢慢能走路的时候,便马不停蹄带上身家包袱离开了客栈,去官府销奴籍。 这卖身契她自己拿了不算,得在官府那头勾掉,才能换出一张良籍。 衙门的胥吏打点是一笔必要支出,想着昨日的五钱约莫少了,她压下袖子,给外面的皂隶递出一两半,那皂隶似还是嫌少,唉了一声收入袖中。 “小娘子在这儿等着。” 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皂隶出来时两手空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林瑜忍住脾气,笑吟吟问,“大哥,我的户籍呢?” “衙门办差,哪能快的起来,主簿老爷正在找呢,再等会儿。”他边说边走到林瑜跟前,压低了声音,“我这儿还有个事得问问你。” “何事?” 皂隶拱了拱鼻子,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那身契上写你是姚府的婢女,你们家小姐和顾二爷……当真有染?顾家大爷头上那顶绿帽扎不扎实?” 一袭话叫林瑜躯壳中的神魂都震了一震。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国公府赏花宴上的事情不过一日就被传了出去。尤其今日上晌,不知哪里来的好事者,特意指明与顾家二爷打滚的丫鬟是姚姑娘身边的丫鬟。 哪位姚姑娘? 自然是与顾家大爷有婚约的那位姚姑娘。 因着这层关系,此事传起来,又添了几许朦胧的色彩。 林瑜一直待在客栈厢房,尚且不知这事闹得如此严重。现在知道了,却……有些晚,她背过身,才迈出一步,就被那皂隶厉声喝住。 “谁准你离开了!” 说来也巧,昨日国公府的赏花宴,这衙门主簿的女儿也去了,主簿当晚就把顾二爷的事情听了个全,不曾想这么快就遇到姚家的丫鬟。 寻常眨眼就扔开的东西,这回他给从头至尾好好看了一番,果然眼前一亮,可不就是和国公府有姻亲的那个姚家? 才传出和姚家的丫鬟有染,第二天就有这么个人要来销奴籍,其中必定有鬼,国公府说不准还在找人呢!他一个九品主簿,如何能放过与国公府攀人情的机会? 当即遣了人带着这张身契去国公府问明来路。一面又怕自己闹的太过张扬,让顾家面子上过不去,反遭记恨。因此不敢强行抓林瑜,只叫这差役出来看着。 皂隶踱步绕至林瑜身前,发现这小娘子的脸色变得煞白,模样甚可怜,不由放缓语气。 “主簿大人接了这个差,总得有个交代,你不在这儿等户籍,待会儿还要他来等你不成?” 这些话听着有模有样,林瑜却清楚,只不过说来诓她而已。奈何这外边好几个皂隶,腰间别着弯刀,她也不敢硬跑。 “大哥说的在理,我没想着走,就是站得累了,去找个地方歇歇。” 片刻间林瑜恢复镇定,皂隶见她识相,从衙内搬了个小凳给她。林瑜坐下来,心想这一两半花得还不算太冤枉。 她嫌丢人,搬着凳子去了衙门边那棵大桐树后边等,顺道猜测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最差不过被迁怒治死,死后就回去了也说不准。 算不上多乐观的念头。 林瑜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每一刻都是为不被束缚的以后而活。 如今花费三年小心走到的“以后”要被意外事件一锅端走,此刻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哀莫大于心死”。 金乌西坠,斜晖透过梧桐枝叶落在一弯黛眉,树下的姑娘眨了眨眼,驱走不知多少次冒起的困意。 其余皂隶都散衙走了,剩下和林瑜说过话的那个还蹲在府衙前的台阶上,嗟声叹气,比林瑜还要苦大仇深。 林瑜借着整理衣裙的动作起身,摘下掉在头发上的树叶。回过头,那差役百无聊赖踢起了墙角,她一整个下晌都没有动静,叫他放松了警惕,并没留神这头。 趁此机会她挎上包袱,提步去了主道的对面,未及钻进小巷,一辆锦帷马车辚辚驶来,经过她身后时,听着声音似乎变慢了。 林瑜回过头,那辆马车已驶去前方,不知是不是看错,她总觉得刚刚回头时,马车车轩处的帘子晃了下,里面似乎有人在看她。 被带回国公府,是半刻钟后的事情,还没走多远,便有国公府的人在巷子的另一头等她。 本以为这趟回来,必定要被诘问拷打一番,怎么也得先把自己关进柴房,林瑜胡乱想了一路,前面的嬷嬷停了下来,把包袱还给林瑜。 林瑜抬起头,发现面前是园中干杂活的婢女们所住的几间下房,她不解,“嬷嬷,这是何意?” “雀儿姑娘,你已经不是碧梧居的丫鬟了,园子里的丫头们按惯例都是住在这儿。”老嬷嬷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为人素来如此,忠心耿耿效忠国公府,林瑜知道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不再多费口舌,提了包袱进去。 下房和下房是不一样的。 林瑜刚到门口,就看见了里面两排大通铺,数了数被褥,这间不怎么大的下房里,已经挤了八个丫鬟。 房间内的家具只有两张桌子,桌上桌下都堆满了东西,屋内连个落脚之处都不好找。 林瑜在门口站了许久,崩溃尽在不言中。 翌日清早,素月过来这边,打眼在屋中望了圈,才找到通铺最里侧的林瑜。 旁人这会儿都出去干活了,只她没被安排,孤零零地抱膝坐在床边,素月看着她,长叹了口气。“倒霉丫头。” “跟我去明净堂一遭罢,老太太有话问你。” 林瑜丧气:“怎么派姐姐过来?” “我说我跟你好。”素月停在门口,等林瑜出来到了身侧,牵起她的手,“不用担心,老太太是明事理的人,若是问起什么,好好回答就是了,她不会刻意为难。” 林瑜心里发酸,知道素月这样说,肯定是给自己做过保证了。 路上,林瑜向素月打听了这两日所发生之事,原来前日和顾云平……的人竟是春喜。 她在心中整合整合,推测出事情的原本轮廓。 春喜等自己和妙华离开之后也去了小西园,妙华与那丫鬟过去找顾云平的时候,春喜也藏在某处跟了过去,趁着顾云平没到,先使手段迷晕妙华,把她藏了起来。 待到顾云平过来,春喜给他下了春药,应是想和他板上钉钉。可两人意外被发现后,顾云平第一个想的是杀人灭口。事情超出春喜预料,于是今日上晌挨完打,她把妙华和顾云平的事全给交代了。 还有那天出门前带的木匣子,里面装着妙华要还给顾云平的往来信物,也落在春喜手中,做了现成的证据交上去。 素月摇摇头,叹道:“昨日堂中对峙,姚姑娘又给气晕了一次。春喜也是个厉害的,跟着倒在地上。我本想着你就这么走了真是胆子够大,看完后才明白,你要留下来了,胆子才是真的大。” 现在婚事黄了,老太太已给姚家去信,现在妙华还留在碧梧居,只等姚家来人接她回去。春喜则是被打了三十个大板,还不知要如何发落。 她们两人算是闹得不可开交,热火朝天,林瑜在其中隐了身,无人提起。 毕竟她确实没参与过。 那为什么……林瑜抱紧包袱,“那为何又把我抓回来,她们可以分说清楚。再者,我的身契本就只有三年,姑娘不是也替我说过这条么?” 素月牵着林瑜的手紧了紧,也是气得不行。 “要不我说你这丫头倒霉!衙门那些天杀的狗官,为了攀附人情什么都做的出来。那差役过来时送的竟是张签好的新死契!主家还特地写的国公府顾家,生怕这边拿不到你的把柄。” 她气急被口水呛住,偏头咳了两下,压低声音继续,“老太太当时虽然生着姚姑娘的气,却也没打算拿你这个出了园子的小丫头做什么。看到了也烦心不是?我看她是不想要这个人情的。 偏偏这个时候,一直没出声的大爷说话了,他问——‘这个人,可仔细问过?’。老太太心一偏,便叫人把你找了回来。” 林瑜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大爷是昨日上晌回的明净堂么?”她原以为出这种事,自己一定会伤心到不行,可是一开口,平静到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正是。”素月点头,“你怎么知道?那时候还在这儿?” “差不多。”林瑜笑了笑,原来那天遇见的真的是他,他必然也清楚那天见到的不是妙华了。 果然是倒霉透顶。 明净堂廊下。 三两个丫鬟或站或坐,应是刚刚被打发出来的,几人叽叽喳喳说着小话。待素月领着林瑜走近,一齐噤了声,好奇的目光纷纷落在林瑜身上。 “呦,原来是雀儿姑娘,现在可算改朝换代,更上一层,当上国公府的家奴了。”彩云啧啧叹道:“可是不得了呀。” 好些日不见,她的言语比起以前更加刻薄刺耳,林瑜没心思计较,注意力全在她那句“家奴”之上。 素月倒是扭头瞪了彩云一眼,彩云不若以前那般顾忌,冷哼着撇头,待到林瑜近了,她扭身与旁边的丫鬟说话,一双绣鞋却是往林瑜跟前伸了伸。 坏心刚起,下一刻,她就痛呼出声,“死雀儿!你故意的是不是!” 林瑜从彩云脚背踩下来,冷冷睨着她,“管不住嘴就算了,你怎么连脚也管不住?” 语气并不重,但以前任敲任碰的闷葫芦忽然那么一响,着实让彩云惊愕了阵,傻楞着忘了出声,待她反应过来,视野中只剩下门口柳绿的裙摆一角。 素手轻掀,那一抹绿影随即也消失在雕花红漆的隔栅门后。 素月把林瑜领进厅中,便退了出去。堂中剩老太太和林瑜二人,林瑜跪在地上,敛眉垂眸,良久过去,都没听到上首的老太太说一句话。 林瑜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像这样的情况,她可以沉默整整一日。但审时度势后,她还是开了口。 现在沉默对自己没有好处。 “婢子愚钝,敢问老太太找婢子过来,是想知道什么?” 老太太捻着串小叶紫檀佛珠,垂眼看着林瑜。她中年丧子后开始信佛,时日久了,面目和善许多,叫人快要忘记往事—— 这位老太太早年为夫守寡时,为了不让儿子被抢走,曾害死过族中亲戚三条人命。 她可不是什么心底柔软的妇人,即便半阖着眼,目光中的威严凌厉却不容人忽视。 “你是几岁卖到姚家的?” “十四。” “赏花宴上发生的事都知道了?” 问题的跨度有些大,林瑜面不改色,“婢子在回来路上问过素月姐姐,现在都知道了。” 老太太眸色一冷,“既如此,你便说说,你那个主子所做的事,他们是几时开始的。” 厅中寂静半晌,响起林瑜的声音: “婢子以为,姑娘从未开始过。” 林瑜垂首,在光亮的石砖地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地上的她也在冷冷淡淡地看着自己。 “以前在姚府,姑娘与家中两位哥哥最为要好。来到国公府后,二爷常常照拂姑娘,她年纪尚小,对二爷只是孺慕兄长之情,往来时亦未曾逾越过兄妹间的关系。” “照你这么说,她最无辜?是旁人不识好歹冤枉她了?”老太太肃声问道。 “婢子不敢。姑娘虽无心,但确做了私相授受这等不合儒家规矩礼法之事,算不得冤枉。此事怪在婢子愚钝,来时姚参军千叮万嘱,可婢子只想着三年的身契,未能尽责劝诫主子。” 老太太原是一腔子的火,听完这番话给浇熄大半。 如今妙华失势所有人看在眼里,这丫头本就是不得宠信的那个。她最聪明的做法该是撇清关系踩妙华一把,再主动交些妙华有错的“罪证”,来换取脱身的机会。 刚刚自己有意施压,可这丫头却能不为所动,还主动替妙华澄明缘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她在宅门见惯阴私互损的争斗,已经许久未曾遇到这样的品格,心怀都舒畅许多。老太太端起茶盏,扣盖时不动声色看向林瑜。 这个丫头相貌虽是平平,气度却很不凡。跪在地上从容镇定,脊背挺的笔直,未有卑颜趋承之态。 老太太心中愈发满意,前几日给姚妙华送了几个丫鬟,身边空出几个缺,不妨把她留下来用着。 “行了,起来说话。” 林瑜正要站起,身后忽有道脚步声踩厅中,那人声音清冽温和: “来得不巧,祖母这就问完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第 11 章 林瑜听着有几分熟悉,继而便想起,昨日也是这道声音,在问自己的名字。甚而更久之前,他还叫自己抬起头来。 是顾家大爷。 前两次阴差阳错,她不能肯定他是谁,这回却清清楚楚。 刚刚离地的双膝起也不是,落也不是,林瑜正要认命跪回去,老太太瞧见了,解围道:“叫你起来了,还跪什么。” 林瑜闻言起身,瞥见进门那道长长的身影在自己左侧,自觉挪去右边站着。 顾青川落座在她对面的榆木太师椅,目光掠过她的脸,面如黄纸,两颊许多雀子,看着颇吵闹。 “没什么好问的,这丫鬟跑得快,心眼倒是实诚,说的尽是好话。” 老太太把林瑜解释的兄长那套说辞大致说了遍,叹气道:“说的倒也有些在理。” 顾青川轻笑了声,“果然是个心眼实诚的丫鬟。” 不知是不是他语气掌控的太好,林瑜听起来阴阳怪气的一句话,老太太没觉出有异,舒心道:“你不见气就好,这丫鬟的身契现在我们府上,还怕碍着你的眼。” “祖母说笑,不过是多长了几颗雀子,碍不着我的眼。”顾青川瞥向林瑜,正对上她抬眸。 视线相连,林瑜胸口猛地跳了跳,仓促垂低眸子。 他一定认出了自己。 林瑜还不想在这时候被拆穿,叵耐由不得她,能做的只有一直垂着脸。 老太太在林瑜面上睃巡了遍,眉心微动,“你出去候着罢。” “是。”林瑜巴不得快些离开,然而心中再迫切,步态依旧不疾不徐。 端看衣着外貌,同那日园中所见全然不同,可他进门时便认出了,这人就是她。 一如昨日,姚家的女儿穿着与园中一模一样的衣裙跨进厅中,只是背影,他一眼就辨出了不是她。 柳绿衣角掠过门槛,顾青川不着痕迹收回目光,聊过一番闲话,他道: “忘记提了,我那院子繁杂琐事多,前日来的几个丫鬟总是手忙脚乱。祖母若有空,再替我点一个过去打理罢。” 老太太略一沉吟,“那些个丫鬟原是从我院子里拨过去的,许是换了地方不大习惯,你且放心,必定再挑个妥当的给你送去。” “不必费心挑拣。”顾青川指尖轻敲扶椅,仿若不经意似的:“祖母院子里的人都用趁了手,不敢再叫您割爱,倘或有新来的,随便往岁寒居扔一个就是了。” 他离开后,老太太的目光落向门外,直到彩云进来,才回过神。 “老太太,雪梨汤煨好了,虽说天热,您这几日嗓子有些哑,该趁温喝下才好。”彩云放下炖盅,用汤匙盛了小碗,递至老太太面前。 雪梨切成小块,煮得软烂,放了几颗冰糖,老太太尝了两口,甜得正正好,小半碗喝完,两日里沉到谷底的心情显见好了不少。 “你这丫头最会体贴人,今日这汤熬得好,说说,想要什么赏?” “老太太都开口了,那我可要好好想想。”彩云眨了眨眼,调皮一笑,“婢子什么都不要,老太太喝了这汤能开心些,就是对婢子最好的赏赐。” 她正是二八年纪,水葱似的漂亮姑娘。老太太喜她嘴甜,在跟前又是个乖巧懂事的,一时满意非常。 “素月,你去卧房一趟,柜子上壁有个紫檀盒子,里面有只如意纹红翡玉镯子,给这丫头戴着试试。” 素月取了镯子回来,老太太当即给彩云戴在手上,“瞧瞧,我这院子里就她最白,戴着这镯子果然好看。” 素月:“老太太的眼光,哪里出过错?” 彩云收了镯子,跪在地上磕头,“谢老太太的赏。” 老太太:“你先下去罢,好生歇会儿。” 待彩云出去后,她问道:“你和这孩子相处了也有好些年,觉得她怎么样?” 素月在老太太身后给她捏肩,“彩云出落得水灵漂亮,我娘上次看到还以为她是哪家的小姐。依婢子看,就是脾气直了些,容易给人落话柄。” “她年纪尚小,没受过挫折,比别人娇气些也是寻常。”老太太摸着自己腕上的镯子,替她圆融。 大哥儿这次回来,身边连个丫鬟也没有,因想着有一桩婚事在,他搬进岁寒居那天,她特意从自己院中调了几个踏实肯干的丫鬟过去。 孰料婚事闹成了这样,大哥儿今年都二十七了,这些年在京城住着,打听下来也没有个妾室通房,想是要等着妙华及笄。可现在婚事没成,房里还空下去可不像样。 彩云是自己看着长大,样貌身段都不差,遇着人了说话体贴。老太太早些年就有这个打算,如今他开口要个新来的打理院子,趁此机会把彩云一起送去再合适不过。 老太太愈想愈满意,“就这样罢,吃过饭了,叫她和那个雀儿一道去岁寒居伺候。” * 林瑜听完这个消息,愣愣站在了原地。 素月拉着她坐下,“别怕,彩云估摸着已经到了岁寒居。待会儿我送你过去,和她说两句,让她收敛着些。” 林瑜回过神,对她摇摇头,“姐姐不必去说,她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厉害,我不怕的。” 她怕的另有其人。 “大爷院子里缺人打理,为何会想到我呢?”她本是姚家的丫鬟,按理老太太不会把自己派过去给人碍眼才是。 “大爷这次回来身边没有丫鬟,前头那几个都是从明净堂里拨的,许是哪里做的不好,他这回特意提了要新来的。” 听着像是自己正好赶上,林瑜抿抿唇,没再说什么。 大爷住的地方在岁寒居,地方不小,却是茕茕孤立在园子最东,大小宅院座落在矮山山腰,也叫它后山房,胜在一个景好僻静。 素月将林瑜送到时天都要黑了,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山下石阶后,林瑜折身往回,及至抄手游廊,对侧有脚步声走来。 林瑜退至一边,待那人近了,微微屈膝,“大爷。” 顾青川停也未停,只一阵风轻轻带过身侧,留下极淡的松香味道。 当天晚上,林瑜粗略弄清了这里的情况。内院伺候的有四个丫鬟,分别是满春,满夏,满秋,满冬。丫鬟们都是一个年纪,只有满冬小一些,才十岁多。 丫鬟们住在邻着内院的后罩房,彩云与满春早就相熟,与她住进了一间。剩下的满夏,满秋,满冬住在一间。 林瑜来得最晚,一个人住进最里,也是最破旧的一间下房。 翌日,杨瀚墨过来安置新到的人手。先是把院外的洒扫活计派给了林瑜,继而与彩云一道迈进院中。 彩云提起簇新的水蓝西番花挑线裙,她上身是鹅黄云纹衫,挽起的百合髻油亮密实,丫鬟不能戴簪,插了一把红檀描花梳,只站在那儿与旁人就显出不同。 “正房还缺人,那几个丫鬟手笨,雀儿姑娘先跟着我进去看看罢,有哪里不清楚的,我再细说。” 彩云被喊错名字,撅起嘴来,满不乐意道:“谁是雀儿,我叫彩云。” “你不是雀儿?”杨瀚墨顿步,回首看去,先时那丫头竟然没影了。 “管事记错了罢,我叫彩云,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彩云还想继续说几句,和他打好关系,忽见一只手臂横在身前。 “确实是我记错了,还请彩云姑娘停下。”杨瀚墨打断她,把先时吩咐林瑜的话原封不动对她说了一遍,疾步去院外找到了林瑜。 “雀儿姑娘。”杨瀚墨略含歉意地笑笑,“方才弄混了,这里不用你打理。” 林瑜手里拿着扫帚,并不想放下,正琢磨推辞两句,就见彩云满脸怒容走了过来,“为何又是我扫院子?还能出尔反尔?” 杨瀚墨和她赔礼,“我方才眼花,认错了姑娘,实在是抱歉。” “我看你现在才是眼花!”彩儿挽袖,红翡玉的镯子从腕上滑下一截,熠熠闪光。 “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可是老太太派来的,在她老人家身边服侍了七年,你现在让我扫院子?就算是大爷身边的管事,也没有这样磋磨人的道理。”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叫杨瀚墨颇为头疼,昨夜大爷交代了要让雀儿去正房伺候,他理所当然认为雀儿应当是出众些的这个。 杨瀚墨思量稍顷,道:“姑娘说的也有理,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先将她排好了,再给你安排。” 彩云心底仍不满意,却知道适可而止,这毕竟是大爷身边的管事。她扭过头,狠狠瞪了林瑜一眼,才要开口刺她,杨瀚墨忙闪身挡在二人中间,拿走林瑜手上的扫帚。 “雀儿姑娘,随我进去罢。” “大爷不喜欢笨手笨脚的人,正房现在是满夏和我轮值打理,你来后就交给你了。剩下几个丫鬟都在内院,有跑腿的活可吩咐她们。掌灯时分便能回后罩房歇息。” 林瑜自是应下,昨日她还听说了,入夜之后,正房都是这位管事伺候。 杨瀚墨见她没有要问的,带她进了正房,一面看一面讲解,让林瑜有种参观名人故居的体验感。 这里比碧梧居还要大上许多。 堂中一扇泰山狩虎五折围屏,气势磅礴,里面一张黑漆金丝楠木架子床,旁边摆着高几,香炉。西间碧纱橱里两张彩漆禽鸟纹的顶箱柜,帘子后有张卧榻,角落的白釉青花瓷缸里放了几卷画轴。 “大爷平日要换的衣物放在这儿,平日只稍作打扫即可。” 林瑜应声,这里的家具皆为雕花彩漆的檀木,仔细闻来,还有一股悠悠的沉香。 推开东间雕花镂空的槅扇门,青绿的竹帘垂下。里面是顾青川看书写字的地方。杨瀚墨只提了一句,停在竹帘外,叮嘱道: “此处无需你打理,寻常若无吩咐,不得进去。” “我记下了。” 杨瀚墨点点头,把这里交给她。 这两日顾青川很忙,他回来的消息一传出去,杭州城中官员的拜帖纷至沓来。早出晚归应酬好几日才渐渐消停。 林瑜虽与他见不着几次,却也没有因此放松半分警惕。 她打听过,春喜被打了三十个板子后发了烧,无人看管,春喜沦落如此,自己真的能独善其身,不被迁怒么? 她没有半点把握,只能尽力把自己分内之事做好,盼着有人能看到,念她一点好。 这日掌灯时分,顾青川自外归来,宴上喝多了酒,似是微醺,杨瀚墨将人扶在榻上,出门叫醒酒汤。 好巧不巧,满春在正房东侧的抱厦外头用饭,林瑜刚出来,在抄手游廊上被他瞧见,来不及走远,被一把喊住。 “雀儿,去要碗醒酒汤来。” 顾青川半靠在榻上,听到是她,扭头望了眼窗边,什么都没看着。 窗牖关上了,同一个时候,屋中却比前几日要亮。外头迟暮的薄光透进来,窗纸染了层淡淡的晕黄。 斜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他细瞧去,才发现是窗纸上新涂过桐油,变得通透了许多。两面四扇的菱花窗,新涂过桐油,竟然闻不出来。 杨瀚墨再进了房中,顾青川问道:“这窗纸是怎么回事?” “雀儿昨日问小人,说着窗子太暗,问要不要涂桐油,小人答应后,她便自己将这正房带纸的门和窗都涂了一遍。” 杨瀚墨说完,又想起什么,道:“雀儿往桐油里放了煮过的树叶子和花,不知具体哪些,涂完开一会儿窗,竟然没了味道,还有股子清香。” 顾青川沉默片刻,眼神清明起来,“叫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她什么来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第 12 章 “雀儿父母俱已离世,十四岁在京城被牙人卖进姚家,此前的事情已叫人回京查探,暂未回信。随姚家小姐到国公府后,行止无有差错。或因口头不大伶俐,不是很讨人欢心,姚家小姐身边常常带着另一个丫鬟。” 杨瀚墨这个人老成稳重,未有十成的把握绝不肯定说出来,口中的“或因”则有八成可信,常常能当真的听,这次却用得正好。 “难得你的讲究有用的上的时候。”顾青川枕臂,挑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 他见过这个叫雀儿的丫鬟如何对自己撒谎,不止如此,她后来又能凭三言两语转变老太太的态度。 这般敏锐的观察力和口舌,若是想谄媚讨好别人,哪里会见出口齿不伶俐? 杨瀚墨仔细思索了番,耿直道:“属下不明白。” 顾青川没给他解惑,“继续说。” “还有就是——”杨瀚墨迟疑了下,道: “雀儿十分爱钱,园子的丫头们提起她都说她做的裙子好,她不知收钱替人做裙子,还做些荷包帕子交给人卖。属下细查过,她并没有欠债,亦没有什么穷鬼亲戚,这钱都是给自己赚的。” 恰这时,廊上传来调羹碰到青瓷碗壁的一声清响。杨瀚墨及时收声,回首看见对侧廊下的林瑜。 他恍有所悟地抬头,“属下又明白了。” 原来真的不是口齿不伶俐。 顾青川从门口看过去,她今日穿着碧青的裙,从远处廊下缓缓走近,仍是那日焦黄的脸,面上点着几颗雀子,把她眼角的那颗红痣也遮去了。 他稍抬下颌,杨瀚墨出了门,廊外响起细细的说话声。 “杨管事,一碗够么?厨房的药罐子里还剩着呢,若是不够,我现在再去端一碗来?” “不用。” 杨瀚墨重新进屋,醒酒汤端出托盘,贴在手心的温度正好适宜,微微诧异了番,心道像这样能干点事又不邀功的丫鬟真是少见。 “那丫头倒是细心,端来正好是温的,爷,您现在喝了罢。” 顾青川捏着调羹在瓷碗里拨了拨,眸光微动:“以后晚上,让她到正房里伺候。” * 长廊外,林瑜怔了怔,“你刚刚……在说什么?” 太过惊讶的缘故,她省略掉一贯礼貌的管事称呼。 杨瀚墨也不介意,重复说:“以后晚上,也是你留在大爷房里伺候。”他看着林瑜呆怔的表情,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示一下。 “雀儿姑娘,你昨日的汤不错,大爷这是要提拔你。” “哪种提拔?” 林瑜问的毫无顾忌,反而把杨瀚墨给噎住,顿了顿,“你怎么想这儿去了?” 他看了眼面前这张黄澄澄的脸,想说大爷在京城什么佳人没见过,能被你这等姿色绊倒? 可也忍不住犹豫,大爷待这女子的确与旁人不同,既查她的身份,又要把她调到房中伺候。此前大爷的房里,是不许有女子在夜间出现的。 倒不是身体有疾,而是京城上下有许多眼睛盯着大爷的破绽,只要开了色字这个口,不知有多少人要将女子往府上送。 杨瀚墨出了会儿神,被林瑜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割了一下,迅速回到现实。 “大爷交代的事情还没办,我得先回去。”他恍然拍拍脑袋,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又回头道: “对了,碧纱橱的帘子后有张卧榻,你晚上就歇那儿。”说罢在心虚的促使下健步如飞,离开林瑜视野。 晌午,林瑜收拾了几样物件,由后罩房出去,至左侧游廊,便见对面许裘吃力抱着一口沉沉的箱笼进了正房。 他双手叉腰,立在东侧靠里的红漆团花酸枝木博古架前,等林瑜进来,便扭过身子,指着那口箱笼。 “雀儿姑娘,这博古架空着不好看,大爷叫我搬来这些东西,你记得摆上去。” 林瑜碧纱橱里放好自己的包袱,走了出来,“我放么?” 许裘说是,箱笼钉着嵌银鸟兽纹的锁,两边雕绘繁复花纹,他拨弄两下打开来,里面放的全是大大小小的木匣。 “都是些玉器古玩,大爷外头忙完了,要在家中待上一阵,这些是库房搬出来的。”他说罢,扔出个对牌给林瑜。 “这是库房的对牌,还有一半在杨瀚墨那儿,正房里要是缺了什么,你自己去库房找。大爷说过,这里由你布置。” “知道了。”林瑜撑起腰,望着箱笼里套娃似的大小木匣,认真点头。 搬东西对林瑜而言不是难事,她是个铁骨铮铮的社畜,别的同事挤完地铁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贴上腰贴,而她一定要把饮水间的水桶给换上。 即便到了这里,每天也雷打不动要去井口提两桶水,权当举重。 拳击教练提醒过,在应对不良事件时,如果力气不够,技巧会随之失效。力量练习是很重要的功课。 林瑜呼了口气,待许裘出去后,把箱笼里的木匣一件件打开,里面存的大多是玉器,白玉蟾蜍摆件,墨玉椿枝花插,青玉贴花水色玉壶……她很快体会到拆盲盒的快乐。 一件件水润精致的玉器经过手中,视觉上是一种很丰富的体验。林瑜她爸以前很爱摆弄这些古玩,林瑜常常听他念叨收藏的各种玉器,渐渐也知道了怎么分辨成色好坏。 过手的每件玉器,都比自己家以前收藏的要好,雕工细微入神,赞一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箱笼里不止有赏玩的名贵摆件,再往下,还有文房用具。林瑜一一摆好后没舍得走,站在博古架前观赏起来。 顾青川进来时,她在看那件墨玉椿枝花插,玉匠的雕工实在太妙,细枝末节处像是画出来的一般。林瑜看的入迷,直到脚步声到身后了,才恍然回神。 “大爷。”她匆匆行礼,想要出去,才提起脚跟,又记起自己被安排到了这儿。只一步就停下,倒是让开了身后的博古架。 顾青川颔首,往里间走去,这次倒没忽略她,“替我更衣。” 林瑜对自己的工作内容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衣裳早就用熏炉烘过,是件月白色的道袍,收纳在碧纱橱的顶箱柜里。 一袭碧裙在屋中左弯右绕,终于转至身前,顾青川展开双臂,眼下便出现一双白嫩的素手。 指腹轻轻陷进玉带,隔着层轻薄的绸衫,抵住他的腰。她应是不熟,眸中带着疑惑,指腹在他腰间摸索一翻,才将将解开。 他蓦然想起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一双手,湿哒哒滴着水,捧出二钱碎银要向他道谢。 顾青川的目光不经意滑过她的颈,墨发遮盖,耳后却白皙如雪,雪痕一径下落至紧缚的领口。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第 13 章 他低声问:“砚台上为何要盖一张帕子?” “嗯?”林瑜反应了会儿,跟着他的视线回头,才明白他说的是博古架上那块砚。 那砚中放有墨锭,她认出是溪墨,于是盖了张帕子上去。 “婢子担心有虫蚁爬,咬坏了墨锭,如此不好么?”林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 顾青川轻笑,取下她停滞在自己腰间的纤纤玉手,“你说的很有道理。” 溪墨形似普通墨锭,只在气味上有细微差别,但贮存之法却与寻常墨锭差出许多。若是曝得太久,便会褪色干裂。需贮于阴处,即便如此,也要定期以帕沾水覆之,方能稳其色。 这溪墨如何贮存,不是什么机密是要,寻常读书人家都听说过。可辨认溪墨,却得懂点门道才行。 他松开她的手,自己取了道袍换上,这时满春匆匆敲门: “大爷,二少爷过来了。他裸着上身跪在院门外,说要给您负荆请罪。” 顾青川道:“叫个人去赶赶,赶不走就让他跪着。” 出了这样的事,怎么都该生气才对,可他的语气很是平常。林瑜偏头,恰逢他的视线也落在她这儿。 他问:“你想去看?” 林瑜这回是真的疑惑,“嗯?” 顾青川指了指博古架上的一尊莲座玉佛,“把这个给老太太送去,若是想看热闹,就走外面那条路,若是不想,走后门从右面那条小路下去。” “是,大爷。” 林瑜找出起先放莲座玉佛的木匣,将这尊玉佛轻放进去,继而抱起木匣出去看热闹了。 才出内院,便见外院的侧门口围着几个丫鬟小厮,都在探头往外瞧。 正对着岁寒居牌匾的空地上,一人只穿了条纨裤,裸身赤足,用麻绳绑了荆条缚在身上,跪地不肯起。他旁边站着一脸为难的杨瀚墨,像是劝累了,没有开口。 林瑜经过他们身侧时,没忍住偏头打量了顾云平一眼,他后背满是荆刺压出的细密血点,正浑身打颤。 装得倒是很有情感,但林瑜是不会信的。他但凡有一点良心,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一揽,春喜就不会出那样大的事,更不会主动牵扯出妙华。 刚进国公府那段时间,林瑜便察觉到顾云平意图不轨,或劝或骗,常常阻止妙华接触他。 因此顾云平找上了春喜,两人给妙华吹耳边风,吹走了她一个月的月钱,林瑜才离他们都远远的。 想到此处,林瑜抱着玉佛停了下来。顾云平当初勾搭春喜是为了和妙华亲近,那他冒着得罪自己堂哥的风险和妙华亲近,又是为了什么? 一见钟情,真心喜欢? 林瑜绝对不信。 妙华和春喜两个人当局者迷,她却看得很清楚。顾云平是个自私到极致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他的所作所为,必然有所图谋。 那究竟为什么他要在被妙华拒绝后,还缠着她不放? 这个问题实在迷点重重,林瑜送完玉佛,到回来的路上都没能想通。 * 夜色初上,顾云平走后,许裘叩响了正房的门,他手中提着一个七寸高的螺嵌漆器描金妆奁,进门放在桌上。 “爷,您要的东西到了。” 顾青川正在博古架前,赏看今日多出来的玩意,闻言头也未偏,“秦修远那边如何了?” 许裘道:“秦推官那边,他照您说的做了之后,王知府这几日果然有所行动,咱们的人日日跟着,发现他在口岸偷偷备了一艘商船,预备这几日要先将父母儿子送走。” “知道了,你先退下。”顾青川弯腰,扶正博古架角落里的一只玉蟾。 * 林瑜慢悠悠迈上最后一级石阶,回到正房,不见房中人影。深谙摸鱼技巧的她提起裙摆,正要出门,忽地被身后一道声音喊住。 “哪儿去?” 林瑜停步回首,只见西间的竹帘被人打起,身材高大的男子自帘后走出。 其貌皎皎,眉飘偃月,目炯曙星,只是穿着一件家常缎面铅灰道袍,也显出优雅贵气的风度。 顾青川将手中七寸高的螺嵌漆器描金妆奁放在桌上,“过来,打开选几样。” 林瑜身子倏尔僵硬,近前后,缓缓问道:“大爷想要选什么样的?” 顾青川瞥她一眼,有意俄延不说,见她唇色咬得快要发白,才松了口。 “你家小姐喜欢的样式。” 林瑜提高到极点的防备心倏然落回原处。 宛若受惊的兔子放下长耳。 她所有细微的变化都被顾青川一一捕捉,他眼底划过微不可察的笑意,抬手打开竖式妆奁,将琳琅而又贵重的珠钗簪珥全部推至林瑜面前。 林瑜穿过来已有三年,在妙华身边见识了不少,但看到这里面的首饰时,仍旧小小震惊了一回。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科技机械,但手工艺品的精致程度现代人绝对赶不上。 想着要送的人是妙华,她挑的都是贵重值钱的款式。妙华要被赶回去,云南不是什么好地方,自然得多些钱财傍身。 林瑜挑拣完,转向身侧,“大爷以为,送这几样给姑娘如何?” 顾青川并不在意送些什么,“选好去取个匣子装起来。” 像样的匣子都在上次许裘搬来的箱笼里,放在隔壁东次间,挑出合适的木匣后,她忽然开始疑惑。 既然要退婚,为何还送东西给她,而且还要从许多贵重的簪环中择其所好? 莫非他是想与妙华成了这段婚事? 林瑜私以为这个可能性不大,他若是想,前几日的传闻也不会把妙华带进去。地方三品大员,不会没有这个手段。 转念间,她又觉得他或许是一时糊涂,现在把自己留在这儿,就是想听一个真相,方便他走下台阶。 人总是这样,即便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总爱往幸运的那面想。 林瑜不想错过这个可能,倘若两人的婚事能够挽回,她重新拿到身契就是轻而易举。 回到正房,收纳好要送给妙华的首饰后,林瑜反复摩挲着木匣的边缘。 话到嘴边,才知开口有多难。她来回咬着唇瓣,欲言又止的模样被顾青川收进眼底。 一刻钟后,他问道:“你还有事?” 林瑜的纠结被打断,随即点点头,缓缓道:“是与姑娘和二爷有关的事,大爷想听么?” 顾青川斜乜她一眼,未有应答,林瑜明显感觉到周身的气氛变得冷沉,为了自己的以后,她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三年前,婢子跟着姑娘到魏国公府时,她只有十四,尚是天真的年岁。后来认识了二爷,二爷常常邀她一起游船或是赏花,喂鱼……” 林瑜从年纪,原由,几个方面切入,努力证明是顾云平蓄意接近妙华,妙华年幼无知被勾引,且他们还算清白,绝对没有越线。 她说话时不疾不缓,没有刻意添饰的情绪,声音像一管玉笙奏出的乐,娓娓引人入神。 顾青川面容从一开始的冷峻,到最后变得饶有几分兴趣。 “既如此,顾云平为什么要接近姚妙华?” 这正是林瑜方才想到一半,没有想通的地方。他昨日负荆请罪,显然是害怕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得罪眼前此人? 林瑜思量片刻,抬眸问:“是因为钱?” 对面那人含着笑意的眼神望过来,她抿了抿唇,并不觉自己说的有错。 “婢子没有证据,只是以为,这世上没什么事是钱改变不了的。我曾听人说起过二爷,他以前好像不是这样。” 顾青川没忍住笑了起来,“巧得很,雀儿。” 他盯着她的眼睛,眸中闪动微暗光芒,“我也是这样以为。”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第 14 章(已更新) 林瑜的猜测,在前一晚她还在凉亭吹风的时候就有了答案。 前一日,明安居,二老爷卧房。 夜近寅时,卧房窗纸上立着宽窄两条身影,须臾,窄的那条身影跪了下去。 “爹,我都照你说的做了,可是大哥他根本不见我。他身边那条狗死活不让我进去。”顾云平哽咽道。 他今日算是出尽了丑,当着一群人的面跪在那儿,还被个下人赶,传扬出去,在这国公府算是颜面尽失。 “废物!”二老爷怒斥,“你他娘才跪多久?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碰了你大哥的未过门的妻,跪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他能惯着你?” “那么多下人都看着,我颜面尽失,他出气怎么都该出够了。况且我何曾碰过妙华?”顾云平低声争辩。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敢真的得罪大房?最初不过是看在妙华身家丰厚,手头宽松,是个天真好骗的。想着此女若是和大哥成了婚,经手的钱财只多不少。他若能有个把柄要挟她,岂不是多了个现成的钱袋子,又何须读书科考,吃那没必要的苦头? 现在又没要到钱,又没碰到人,他到底有什么错? 顾云平忿忿不平,“再说了,当初我这样做不也是为了父亲?为了我们一家人?” 前阵父亲与官场上的人往来,求来求去,还不是要大哥办事。倘若有个如果女人吹耳边风,岂不容易?这本该是皆大欢喜,一箭双雕的好事,如今没落成,竟然成了他一人的罪过! 话音刚落,便是响亮的一记啪声。 脑中嗡嗡响了半天,顾云平缓缓捂住自己左脸,看到自己嘴角挂下来带着血丝的涎水时,尤是不可置信。 二老爷面色阴沉,“屡教不改,这点儿苦都吃不下也不必想着以后了。赌债你自己想法子还。大房那头我去找他缓圆。” 顾云平大惊失色,“爹!您就我着一个儿子,可不能不管!赌坊那些人背后都有靠山,他们会使阴招,李家那小子在河里摔断腿压根就不是路边汉喝醉酒,是他们干的。您就我一个儿子啊爹!” “我说你是个猪脑子。赌坊欠条加上两年的息,至多四千两。你知道哭爹,不晓得喊娘?你娘手上的嫁妆田产就不知道去问?她头两年就在给你妹妹攒嫁妆,你是死的不成?” 顾云平嗫嚅两声,“不止四千两……是……八千两,我上个月又去了几次。”他不敢看顾余声铁青的脸色,膝行上前,死抱住他的腿,涕泪交加。 “求您再给我还一次罢,我再也不赌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您没有钱,找大哥想想办法,爹。咱们可是一家人。” 二老爷恨不能掐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畜牲,指着他鼻尖痛骂:“你倒是有爹能哭,我爹盖在棺材板子里,找谁哭去?” 这些年来,他占着个国公爷的爵位,却一直是荣华有余,富贵不足,想建个园子都要攒着钱。好不容易去年有人介绍门路,他跟着贩盐,短短几月赚了几年的进项。 眼看库房充盈,园子也建起,不到一年的光景,皇上竟要派御史南巡! 前几年的两淮盐案,抄了十几个大户,若是查到他头上,怎么也得脱层皮去。王知府昨儿个气便称病不肯出来见人,连衙里也不上了。 二老爷颓然叹口气,仰靠在椅背,喃喃道:“这把老脸是留不住了。” 西风探进窗棂,案前的烛火扑然跃动,火光映在二老爷的面孔。渐渐,这火光愈发亮,也愈发热了,燃褪窗纸上的浓浓夜色,刺得人睁不开眼。 二老爷熬不住,抬手挡在眼前,炙烈的日光落在他手背,鼻根两侧沟壑里倏尔滑过两道亮痕,汗珠落进了碧梧居大门外的草地中。 小厮拿出干帕给他擦汗,“老爷,再等等,大爷进去有了半个时辰,想必快出来了。” 底下有人报信,道是大爷去了碧梧居,他们便匆匆赶来此。也不敢离得太近,停在一处影壁后,略作藏身。 等了不知多时,里面接连走出三个身影。 为首的即是顾青川,面色只如平常,笑意若有似无,身旁跟着个穿碧裙的丫鬟。最后出来的是姚家姑娘,仔细一看,她眼角竟是盈盈带泪。 “顾大哥,是我对不住你,你还肯如此为我费心,我——”妙华说着,眼泪珠子沿着腮边又落下一串。 “不必如此做想,你年纪尚小,难免被人诱骗,说来还是二叔管教无方。”顾青川温声安慰,唇角一抹浅笑,温文尔雅的君子做派。 林瑜却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不耐,向前两步递上帕子,“姑娘收收泪罢,莫要哭伤眼睛。” 妙华也好劝,接过帕子揾两下眼角,便止住了。 顾青川:“下晌我的人会送你去白马寺,那里收拾了间上好的禅房,听不到闲言碎语。在姚家的退婚书到之前,便委屈姚姑娘住在那里。有不合心意之处只管差人告诉住持,他自会为你安排。” “不,顾大哥,是我该多谢你……真的多谢……”妙华羞愧低头,手里还攥着林瑜递的帕子,泪眼朦胧间,瞧见帕子上的绣样颇有几分眼熟。 这不是雀儿常备的么? 妙华抬首,见当真是林瑜,讶异道:“雀儿?你也来了?” 碧梧居进去出来有了小半个时辰,林瑜原以为她是自顾不暇才不理自己,原来是没认出来,一时不知哪个更让人心灰意冷。 “姑娘。”林瑜一开口,便没忍住,当着顾青川的面将黑心衙役如何把自己的卖身契换至国公府的事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捞她一把捞她一把,林瑜在心底不断恳求。 妙华听完轻轻颔首,避开林瑜求助的眼神,取出腰间的荷包塞进她手里。 “雀儿,你素来细心能干。我这荷包中有些碎银,就当主仆一场,日后给你添的嫁妆。” 她又转向顾青川,恳切道:“顾大哥,多谢你肯来看我一场。我会记着你的恩情,只愿以后能还得上。” 说罢匆匆回了院子,步履间仿佛带着心虚。 林瑜握着沉甸甸的荷包,心头更加沉重。 妙华的回应已预想过,她有些失望,并不是要怪谁,遇事先考虑自己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期待一次次落空的滋味到底不大好受,漆黑的羽睫扇了扇,眸底满是落寞。 顾青川在她身侧,摇开折扇,似有意似无意地摇了两下,微凉的风轻轻吹过林瑜颊侧,听他微微笑道: “你们主仆关系倒很不错。” 这个人斯文起来,风凉话都说的这么熨帖。 林瑜点点头,把荷包别在腰间,收敛起所有负面情绪,抬头莞尔一笑:“大爷不知,姑娘待人一向大方,像我这样的小丫鬟都喜欢她。” 她立在树下,笑时眼眸微弯,盛满了树叶间漏下的细碎光影,一点也没有了先时的失望。 顾青川略微失神,嘲弄她的恶趣散得一干二净,撇开眼,合扇在她肩头轻敲了下。 “走罢,雀儿。” * 这厢二老爷在影壁后等了半晌,听不清几人说的什么,从他们的举止却不难推测,自己这个侄儿对姚家姑娘定是有意,不然也不会在这儿看人家哭。 来时打好的腹稿泄了一地,他此时连站都不敢站出去,就怕一开口撞在侄儿气头上,此后两人更没有说话的余地。 思来想去,今日都不是说话的好时候。眼看他越走越近,二老爷拽上心腹小厮,背过身子,两人弯腰缩头,躲去了影壁另边。 林瑜听到脚步声,先去看顾青川,他仿若并未察觉,脚步没有停下的打算。 他们两人走远后,二老爷才扶着小厮出来。 这趟无功而返,他一回自己院子,守在屋中的顾云平便迈步出来,着急问道:“父亲,可见着大哥了?他怎么说?” 二老爷只字不言,拂袖挥开他,迈步进屋。小厮留下来,将方才所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无不详尽。 顾云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最后却嘶了一声。“大哥身边哪里来的丫鬟?你敢胡诹骗爷?” “二爷明鉴!我真没有,大爷出来时,身边真跟了一个丫鬟。”那小厮指天赌咒,“那丫鬟似还与姚小姐认识,脸上长着许多雀子。” 顾云平稍顿了顿,手往空中一比,“是不是碧绿色的衣裙,这么高的个子,乍一看像个哑巴?” 最后一点可不是,小厮仍连连点头,“对,对,和您说的一模一样!” 顾云平松了口气,真是这丫头反倒好办,他迈步进屋,“爹,您别着急,这次不成,儿子有办法替您找个好时候去见大哥。” 二老爷听他说完,缓和了语气,“你怎么有把握那个丫鬟肯把消息告诉你?” “听说她日日在房里抢活干,就为了讨些赏钱。这种下人,多使些银子能有什么不能做的。”顾云平满是不屑,“父亲放心,我这就过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第 15 章 离开碧梧居后,顾青川另有别事,坐马车出了府。林瑜独自回了岁寒居,在自己房里躺下养神。 几日下来,她着实有些身心俱疲。 身体尚在其次,她没干什么重活,但悬着的心的确疲惫到不堪重负了。 为妙华一事,她每日提着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盘问。却在刚刚得知,顾青川一早就与妙华商量好,这门婚事让姚家派人来退。 不止要保全妙华的名声,考虑到妙华继续留在碧梧居不自在,他还特意给她在白马寺安排了一间禅房。 是一场双方都很体面的退亲,体面到两边好像都不怎么在乎这门亲事,尤其是顾青川。 林瑜摊开帕子盖住脸。 既然都不计较,为为何不能与当时那个官差说一声呢? 她好冤啊。 歇下还未多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满冬在外着急道:“雀儿姐姐,素月姐姐在山下摔伤腿了,你快去看看罢。” 话音才落,房门就被从里打开。 “素月姐姐怎么了?现在在哪儿?”林瑜边问,边梳上自己鬓边落下的头发。 满冬眨了眨眼睛,道:“刚刚有人传话,她也没说清楚就走了,素月姐姐应是在老太太那儿。姐姐去看看她罢,迟了就不好了。” 林瑜匆匆忙忙出去,提起裙摆,踩着石阶几乎要跑起来,将要折弯时,蓦然止住了步。 下晌,枝桠间漏下的日光煞是刺眼,她抬手盖在额顶,午睡被打断后丧失的神智一点点回笼。 素月若是摔伤,怎么都该先派人去请大夫,再去国公府西侧告知她娘。派人往偏远的岁寒居来,倘若自己正忙着,岂不白耽误功夫? 这不是素月的性子,再者,林瑜望了眼脚下漫长的山路,自己走了这么远,也没见到那所谓传话的小丫头。 犹自还在思量,有人已等不及,自石阶拐角处走出。 “当真是你?”顾云平围着她转了圈,“怎么伺候上我大哥了?” 林瑜知道上了当,忍住不喜,一板一眼地回答: “回二爷的话,大爷这边缺人手,婢子是被老太太派过来的,前几日——” “行了行了。”顾云平没心思听她从头说起,将一枚银锭朝林瑜扔去,“找你给我办件事。” 那银锭分量不小,没人去接,在林瑜的绣鞋上砸了一下,叫她轻轻蹙眉。 “二爷找我要办什么事?我只是个干杂活的粗使丫鬟,做些绣活,洒扫庭院自是不在话下,倘若是别的,还得您另请高明。” 顾云平不屑地嗤了声,“不要你去杀人放火,只告诉我,大哥这几日都会去哪儿,再到大哥面前替我爹说两句好话,让他见我爹一面。” “婢子不懂二爷的意思。” 她才说完,又一锭银元宝砸落在脚边。 “这里是二十两定银,事成之后,还有三十两的银票。明日我着人来问你消息,记着在大哥面前多说两句好话。”顾云平吩咐道。 林瑜提起裙摆,看了眼地上两枚亮闪闪的银锭,饶是再不高兴,拧着的眉心也禁不住松开了些。 她语速放缓,说着车轱辘话,“二爷指望婢子能说出什么好话?您当知道,婢子是个嘴笨的人,最容易弄巧成拙,担不起这等要紧的事。” 顾云平瞬时一怔,在石阶上来回踱起了步。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这死丫鬟说起话来还真没有一次顺耳过。单看她在妙华身边呆了三年,地位等次毫无变化,也能知晓一二。 “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劝,就说我爹……”顾云平絮絮叨叨琢磨起话术。 林瑜没心思听,目光停留在脚边的银子上。 白花花的,很想——摸一摸。 顾云平来回踱步,“二老爷日日想着家中的事务,前阵子还为着老太太的身体,担心的连饭都吃不下,还病了一阵……” 林瑜心中微哂,依照二老爷如今的身材,这话只怕完全没有说服力。 她余光瞥向石阶拐弯处,月白的衣角露出了一半,倏尔松一口气。 原以为还要拖上一会儿,回来了更好,林瑜放心地弯下腰,拾起脚边两锭元宝。 同样是二十两,背着他私底下收,和当着他的面收,意义很不一样。被鄙夷贪财不要紧,被当作背主就麻烦了。 顾云平仍在喋喋不休,直到一道长影落在跟前,他猛地停住,侧身时自觉退到石阶一边,上下牙膛格格打颤。 “大……大哥。” 顾青川视其若无物,提步往上走,顾云平回过神,忙道:“大哥,您别生气,我来是想找您解释——” 他三步做两步迈上石阶,眼看要赶上了,忽地脚底一出滑,整个人扑倒在顾青川脚边,下巴重重磕在石阶上。 顾云平索性躺下,全然没有了往日自诩矜贵的做派,在地上痛苦呻吟,“大哥,听我解释,求您了。” 这般行为举止与市井混混无异。 “罢了。”顾青川停步,墨瞳看向躺在石阶上的狼狈青年,沉声道:“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要解释些什么?” 四周瞬时安静下来。 顾云平连痛哼都忘了,张张嘴,竟不知要怎么回应。预提盐引,着手贩盐,都是他爹在做,他从未插过手,哪知该如何作答。 一旁的许裘暗自摇头,蹲身去扶他,提醒道:“二爷既说不清,不如趁早回去,请二老爷叫过来解释清楚?” 顾云平这才醒过神,连忙爬起来,“大哥稍等,我这就去叫我爹上来。”担心再次摔倒,他双手撩起前摆的衣袍,匆匆往山下赶去。 他走远后,另一人就变得扎眼起来—— 林瑜自捡起两锭元宝,就一动不动站在路边,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会儿周围寂静如斯,不得不抬起头面对。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竖起两根纤细的手指,“是二十两。” 顾青川垂眼扫过她的袖口,未置一词,回身迈上石阶。 许裘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明明是认赃,却给她认出了一身正气? 若换在平时,他必然上前跟这样的姑娘打听凑趣两句。只是这个雀儿,即便大爷没提,他也能发觉,大爷待她很是不同,势必得离她远些。 许裘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小声提醒道:“回去罢,雀儿姑娘。” 林瑜看警惕地看他一眼,垂首提起柳绿裙摆,确认自己脚边没有像顾云平那样,突然蹦进什么小石子后,才放心提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第 16 章 半个时辰后,岁寒居花厅。 正对门的墙面挂了副八尺长的行书帖,临的是《诫子书》,跨入厅中,眼帘便映入行云流水的四个大字——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其下一张四方螺钿云腿长桌,髹漆桌面放着刚端上的茶盘,几只和阗青花盏围在其中,稍时,一盏便被端起。 盏中是冷泡茶,顾青川呷了小口,本是随意打发,意外发觉这茶不错。慢饮半盏方才合上盖碗,目光悠悠投向厅中站着的那人。 仿若此时才注意到他,沉稳开口,“二叔怎么不坐?” 顾余声站了有一会儿,此刻连忙往身后找了把椅子坐下,环首望了望四周,对着上首笑道: “侄儿这里清幽怡人,布置得也雅气,不像园子底下,怎么都差了些意境。叫我看走了神。” 顾青川素来不喜这等阿谀奉承的小人做派,想起他平日也是这般在外给自己招黑,心中厌烦更甚。 茶盏放下,他眉宇依旧淡淡,“此间地小,比不得外面的酒楼雅座,搭不起戏台。二叔倘或真有急事,还是省了这些花把式。直接说说你是如何勾结府官,预提盐引*,把两淮的盐贩到了杭州。” 顾余声打了个冷战,没成想自己这侄儿都知道了,不好再拿预先准备好的托辞出来虚与委蛇,把去年贩盐一事说了出来。 顾青川听完,唇角掠过一抹浅笑,“二叔这一年没少忙活。” 他意态闲适,又端起先时的茶盏,没有分毫动怒,顾余声便也放宽了心,叹道:“这也是为了国公府,光是园子里下人一月的吃喝月钱就要个几百两。你年纪轻没当过家,不知府上艰难。老太太还常常要进补,上上下下到处都要使钱,我总得想些法子。” 顾青川只笑不语,顾余声愈发觉得这是件小事,稍稍挺直了背,端出长辈的做派, “侄儿,我早前听到风声说皇上要派御史南巡,劳动你去替我说项。我也是去年才做这行当,与知府合伙的还有好几人。他们少说也从中偷了十几万两的税银,我可提供一份名单,将那些蛀虫一网打尽才是正经。” 他特地加重了御史二字,原因听者心照。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年初三品以上朝臣集议,商讨的便是盐税一事,初议的结果便是从都察院下派御史巡盐。 而都察院现在的话事人是御史大夫文正松,定远将军昔日挚友,顾青川七岁起寄养在他身侧,两人师生相待,关系亲厚。 顾余声这算盘打的其实不错,皇上这回派的如若真是御史,这事于顾青川而言的确可大可小。 可凡是都有个可是。 “这次来南边巡查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天子近臣,由不得我三两句通融。”顾青川轧碎他的念想。 “与您交好的王知府昨夜已经动身逃路,二叔若不打算走。还是趁早收拾收拾,把你这份名单交给锦衣卫戴罪立功,叫我也能落个好。” 顾余声顿时大惊失色,他虽许久不涉官场,也知现今锦衣卫遵照皇命行事,只听一人言,手段比寻常官差要狠虐百倍。这次南巡竟把他们派了过来? “都怪我鬼迷心窍!二叔本想着叫你在京城安心做官……把咱们顾家整饬得风光些也是件好事。”顾余声一面懊悔,一面耷眼觑向上首,见这侄儿似乎并未动怒, 他按着膝盖摩挲了半晌,“那……依贤侄看,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总不能真去认罪伏法。 “若不想老实认罪,别的法子也有一条。”顾青川温声:“这笔烂摊子真想收拾,还得得劳烦二叔把你贩盐的私账和剩下的赃银给我。” 他面上温和在笑,语气却不容推拒,顾余声僵硬在椅上,权衡良久,嗫嚅着嘴唇应下, “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他起身时,顾青川复又开口,“还有年初你设计治死那家盐商后谋得的赃款,也一并交来。若是换人查出,我也未必能保下二叔。” 顾余声身子晃了晃,后背已是冷汗涔涔,“知……知道了。” * 两日后,百里外的澜谷关。 今夜无月,夜色中的澜河如同一条黑蟒,在杂草蔓长的荒僻地界蜿蜒流动。夜风戚戚,夹杂着时有时无的船桨摇水之声,河中却未见一灯半影。 摇桨声离下游愈来愈近,水面悄无声息浮起一条钉满铁刺的麻绳,往下滴漏冷水。 “截下!”男人一声大喝,两岸的杂草中立时站起几十个穿着卫服的人,乌泱泱行动起来跳河围船,点亮火把。 夜色中沉寂氛围消散得一干二净,只片刻功夫,船舱里的那人就被抓了出来,按肩跪在穿着丹黄飞鱼服的男人身前。 男人接过火把,往这人脸上照去,“是他,带走。” 锦衣卫粗暴地将地上的人抓起,陈淼皱眉,“下手轻点,王大人是四品知府,在这儿磕着碰着了有你小子好看。” “是,指挥使大人。”锦衣卫立时放轻动作,带着人退下。 “这孙子忒狡猾,险些叫他过了澜谷关,咱们想抓人都没地找。”远处的副使啐了口,按着腰间弯刀走来,“大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陈淼问:“今日到的银子派人去点完了没有?” 副使压低声音,“已经点过,顾大人叫来的那条船上共有两万两。” “行,人抓到了,咱们就先休整几日。” 副使眉头一皱,连忙道:“消息的确是顾大人给的,咱们欠他一个人情,可两万两也太少了。”圣上才说国库吃紧,把差使交给他们,怎好这样回去? 陈淼明白他的隐含之意,背手望着江面,“还剩几个大户,挨个抄抄家也就有了。”即便不够,他们还有个背锅的人。 想到此,陈淼悠悠叹息一声。这次所谓的国库吃紧,也不过是因为户部不肯拿钱出来给皇上修行宫,两边僵持不下,想到了这一出。 皇上这两年性情越发多变,自己在这儿要是真把事办成,以后这种活都到自己身上,才真是来了麻烦。 麦子还得长一茬割一茬,两年前江南才见过血,逼得太紧,大家都不好过。 * 岁寒居。 入夜后,廊下都挂上了灯笼。 林瑜下晌被老太太叫去绣一面屏风,这会儿才回来,进了正房,外间不见有人。她四面看了看,“大爷?” 稍时,东间的竹帘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拾起,顾青川低头,从竹帘下看了过来。 “用过饭了么?” 外间桌上的黄花梨食盒太过显眼,林瑜一进门就注意到,不好的直觉又冒出来。 她点头:“用过了。” “那便过来替我磨墨。” 林瑜到了楠木书案边,顾青川眼也未抬,“坐着罢。” 只一声,他便好似没有她这个人一般,继续看书。林瑜松一口气,搬来杌凳,坐在与案边与他相邻的一角,开始认真磨墨。 磨墨的方法还是书法老师教的,学的东西到底没有这么容易忘记,拿起墨条,那些和书法课有关的回忆一点一点涌上来。 她上书法课的理由与大部分人都不同,父母觉得这门课最安全。 在家中出事之前,林瑜的家境称得上一句优渥。她是独生女,爸爸开了家医药公司,妈妈是艺术老师,两人工作都忙得厉害。 遂想着给她报个班打发时间,但真正选起来时忧心忡忡,跳舞太疼,弹琴费手,游泳又怕女儿不小心淹死。 两人琢磨几个星期,合计干脆学个书法,家里不缺钱,不用顾虑以后。能有人陪着她打发时间,修身养性就很好了。林瑜的书法练到最后,又学起了国画,就这么学了七年。 灯盏里的烛火劈帛一声,林瑜倏然回神,放下墨条,将盛着墨汁的砚台移至顾青川最方便提笔沾墨的位置。 他没有别的吩咐,她便端坐在书案边,余光瞥了眼他拿着的书,书封用狂草写着“虎钤经水战篇” 林瑜是文转理,对这类历史书籍有所涉猎,这本书讲的是军事方面,把军事战术与天文历法结合来讲,共有二十卷。 说起二十卷,木兰打了胜仗回乡,也只有十二卷的军书。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她思维不知不觉开始发散。一整个下晌都没歇息,到这会儿才坐下来,犯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屋内点了沉香,青烟袅袅盈出炉盖,一缕,两缕,像是一段段带着困意的丝线,在眼睫之间不断缠绕。 砚台里的墨浓成了夜色,在眼前弥漫铺开,林瑜不声不响支起一只手,托颐支撑。 顾青川看完水战十问,正要叫她倒茶,侧首却发现这丫头眼睛是闭上的。长睫浓密,弯出浅浅的弧度像一对墨色的月牙儿。 明明睡了,坐的却很是端正,后脊挺直,端得一番青竹姿态。几日以来都是如此举止,寻常读书人家的女儿都未必能养出。 这丫头,并不像个丫鬟。 她的头越垂越低,眼见要落到案面,顾青川伸出了手。 下颌被温热又粗糙的软垫托起,林瑜怔忡片刻,瞬时睁大眼睛向后躲去。那人的手却是加重力道,钳住了她不让挣脱。 林瑜迅速分清自己和对方的力量差距。 她松了力气,“大爷。” 只是几息的功夫,她的眸底即由惊惧,愤怒,转而变为掩饰出的平静。 顾青川没有应她,眸光沉定如水,抬起拇指,摩挲过绵软细腻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左眼眼角,不轻不重地揉搓起来。 林瑜明白他在做什么后,抿起了唇。 自己的泪痣在那处,每日往脸上涂黄膏时,她都会有意遮去。 顾青川耐心揉搓片刻,细细的红痣重新出现在林瑜眼角,宛若白纸上朱砂一点,明艳夺目。 林瑜的困意被他揉搓干净,谨慎小心地与他对视。稍顷,顾青川松开她的下颌,淡淡道:“这颗痣,很衬你的眼睛。”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第 17 章 气氛古怪到让人讨厌,林瑜不喜欢陌生人的触碰,尤其是异性。 她攥紧衣袖,强忍着推开他手的冲动,“婢子没洗脸,大爷手上必定搓出泥团了,婢子去给您打水。” 顾青川未置可否,林瑜当这是默认,出了门一径走上游廊。 许裘提灯从外头回来,路上和她遇见,顿步问道:“雀儿姑娘,大爷在房里么?”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受莫名的直觉驱使,许裘收了声,倒退几步给她让路。 待林瑜走远,他才挠着后脑勺疑惑不解,自见到这个雀儿以来她一直都是和和气气,今儿是怎么了,脸黑成这样? 许裘叩门进了正房,撩开东间外的竹帘,先小心翼翼看了眼。 大爷坐在里间,神色未有不悦,反而像是饶有几分兴致。 “锦衣卫那边回了消息?” 许裘将怀中两本账册呈上书案,“是,与您先前所料一般无二,陈指挥使收了银子,把二老爷在王知府那儿的账本着人送了过来,与咱们手里这本都能对上。” 陈淼此人一贯胆小,做事瞻前顾后,这回他还来账本,便是受了自己一个人情,此事不会再被掀出。 顾青川颔首,“留两个人盯着他行事。” 许裘应是,又道:“爷,暗卫查出二老爷在秦淮河上游还藏有一批私盐,要如何处置?” “处置?” 顾青川起身推开轩窗,一轮明月嵌入窗间,月白缎面直裰铺上一层霜色,俊朗面庞被映衬得清冷却又温和。 他温声道:“事不过三,他再上船贩盐,便将人和船一起沉了,不必丧命,落个痴傻即可。” 许裘稍一思量,“属下明白,这就着人去安排。” 才出院子,他又见到了林瑜,这次是在外面的攒角小亭。亭中一盏灯笼,风从山顶吹下来,灯摇影晃,豆绿的裙摆随着风翩翩而动。 那道绰约人影转过身,月光掩去她面颊数点雀子,这么看去,雀儿倒很是白皙好看,甚至……清然脱俗。 许裘晃了晃神,随即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连忙掐了自己一把,拔步离开,然而很快就被喊住。 “许护卫,你先别走。” 林瑜灯笼也没拿,匆匆从亭中出来。她在外边吹了好些风,面上总算能挤出一个心平气和的笑。 “雀儿姑娘,你找我有事?”许裘别别扭扭停下。 “没有。我就是忽然想起,过来问一问大爷打算几时赴任?”林瑜道:“入秋的衣裳若是要准备,这时候开始正正好。” 这事,许裘心中自是有数。 大爷这趟回来省亲,要办的事情有两件,其一退亲,其二处理家务。现在两件事情都已办妥,赴任应当快了。 只是——他听着她的话,感觉不是要准备秋衣,像是盼着大爷快些走? 许裘张了张嘴,“我也不清楚,内务是杨瀚墨管,姑娘就不用上心衣裳了,让他准备去罢。” 林瑜的笑僵滞在脸上,“谢谢。” 问了没问。 罢了,省亲就是放假,既然是放假,还能久到哪里去? 林瑜擅长自我宽慰,又俄延了会儿才端水回到正房,再无别事。 * 翌日,林瑜早早醒来,正房内只她一人。她去净房洗漱,给脸上点完雀子,回来时杨瀚墨也在屋中。 “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去服侍大爷?” 林瑜奇怪:“大爷不是出门去了?” “今日没有应酬,大爷在院子后边打拳。”杨瀚墨想起这是她才来没几日,免不得提醒两句。 “大爷自幼习武,若是没有旁的事,日日早起都要打一套拳。雀儿姑娘以后记得提前备盆冷水和帕子。” 他说完走了,剩林瑜暗自拧眉。 内院四个丫鬟,怎么什么都是自己干? 林瑜去净房倒了盆水,端至后院,顾青川已经打完了拳。 他一身素白短打,汗水浸湿薄缎,贴附在紧实有力的肩臂。前襟微微敞开,露出小片浅铜色的胸膛。从林瑜的视角垂眼,刚好能瞧见他腹部肌块,并不过分健硕,线条流畅利落,隐隐透着压迫感。 林瑜默默移开视线,估算起自己和对方的力量差距,倏尔两手一轻,顾青川将整个铜盆接走,目光掠过她左眼眼角。 “又给挡了?” 林瑜一愣:“嗯?” 她装傻充愣的模样莫名冒着几分傻气,并不叫人反感,顾青川挑挑眉,将铜盆放上石桌,拧了帕子擦洗起来。 等他擦洗完,林瑜将事先备好的干蜕巾递过去。顾青川却没接,而是朝她走近一步,稍稍倾下身子。 充满野性的气息逼近,迅速将她包围一般,林瑜心底绷紧成弦,松开手,蜕巾掉落在地。 林瑜当即后退一大步,“大爷,婢子手滑,这就去给您再换一条,成么?” 听上去倒是很抱歉,可看她的眼睛,明明藏了虚。 顾青川并不戳穿,越过她往回走,“不用了,去取一身衣裳,我要沐浴。” “是。”林瑜落在后面,看他走远了,才捡起地上的蜕巾,慢慢回去。 行至长廊拐角,横侧走来一人,两眼不望路,正频频回首看向身后。 说起到岁寒居有了好几日,除去后罩房外,林瑜还是头一回在这内院里和彩云碰面。 杨瀚墨早先察觉苗头不对,不好得罪老太太房里的人,索性调换了彩云和满冬的差事,满冬去院子外边打扫,彩云替了她的活,守着一间放洒扫物件的库房,每日往外安排清扫,是个很清闲的活计。 彩云却不这么想,成天在倒座房里对着那些扫帚,掸子,还有簸箕树叶,都快变成一个老婆子。 乍然注意到林瑜出现在旁侧,她即刻转回来,用鄙薄的目光打量着她。 “好不容易进了正房,还在这儿偷懒耍滑,不好好服侍大爷。过几日被赶出来,反倒丢了老太太的脸!” “借你吉言。”林瑜心事重重,懒得犯口舌之争,擦着她的肩往正房去了。 “你!”彩云看着她的背影,气得胸口憋闷,这死丫头得意什么呢? 要不是她抢了位置,在大爷的身边伺候的该是自己才对,论姿色,才情,她哪点比得上自己? 彩云低头翻了翻身上片新的桃红刻丝罗裙,心中愈发愤愤。 大爷眼神不好,管事也是个瞎的! 呸! 这厢林瑜回来,问过满春,得知杨瀚墨早吩咐过,热水这时已经备好。顾青川直接去了净室,她取出一套熏好的衣裳给送去,须臾便退了出来。 幸好他沐浴不要人服侍。 顾青川沐浴完,回到房中,炕桌上摆好了早膳。粳米瘦肉粥,两碟咸菜,一道春卷,干煸笋丝,一盅鲜炖鸽子汤。 他用饭时不言语,换上了常服,吃相斯文优雅,只有筷碗交碰声。菜碟大半见空,林瑜递茶与他漱口,喊了丫鬟进来收拾。 饭罢,顾青川去了书房。林瑜留在正房内,给白玉镂雕花熏炉里换上盘香,有薄荷脑的味道,清醒提神。 在房中仔细检查了遍,没有旁的事情,林瑜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咬着茶盏边缘,玩也似的慢吞吞喝下了一盏。 满春抱着一盆半蔫的花从长廊经过,林瑜隔着镂雕圆窗看见,把人拦下,“这海棠要送去哪里?” 满春把花送到她眼前,“这盆蔫了好几天,养也养不好,摆在一起不好看,我去换盆新的来。” 她这盆是玉兰花,林瑜觉得可惜,接过放在窗沿,“放在我这儿罢,你去取新的。” 满春也不忙,倚在窗边,笑嘻嘻打趣她,“雀儿,你今儿不做针线了?我还想找你做件裙子呢。” 林瑜以前就没闲下过,最近从妙华和顾云平手里得了两笔意外之财,已经胜过这两年辛苦工作积攒。“不做了,除非你给我十两。” “十两?你不如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来抢。”满春咂舌,见她不说话,咬了咬牙,凑上前道:“我是真想做条新裙,你就给我做罢,以前收二钱,我给你双份,四钱成不成?” 雀儿的绣活确实没得说,以前找她做裙,都是无有不应。满春以为加钱必定妥当,孰料她仍是没应。 “我真不做了。”林瑜倒不是瞧不上这四钱,只是她现在提防着顾青川,拿起了针线,总觉得像在展示才艺。 她摇摇头,“你找旁人罢。” 这可是四钱银子! 满春见她当真无动于衷,着实惊讶得很。换成旁人她或许会理解,可这是雀儿,以前为了一钱银子都能熬三个夜的主,莫非她现在有钱了? 满春离开时一步三回头,犹是不可置信。 林瑜抱起玉兰花,回身放在长榻上的小桌,剪花枝,松根土。 此时冰鉴中的冰块仍是满着,没再有旁人出现。清风吹起竹帘,抬眼便是半阙风景,林瑜动作慢了下来,细细体会起难得的半日清闲。 顾青川在书房处理在杭州剩下的琐碎事务,处理完已到了晌午,茶盏空空,茶壶也是空空。 这丫头倒是会偷懒,连盏茶都不知道送。 他开口唤道:“雀儿,茶呢?” 候在书房外的杨瀚墨一怔,忙进来取茶盘,“爷稍等,我这就去倒。” “怎么是你?”顾青川眉心微蹙,即刻摆手,“算了,你出去。” “……”杨瀚墨迈过门槛的腿默默收回去,隐约感觉自己是被嫌弃了。 暗自回顾起近几日的言行,有没有不忠不信不义。 他还在苦苦思索,顾青川已出了书房,廊上的丫鬟行礼,都被止住没有出声。 一路安静。 进到正房,并未有人相迎。他目光稍转,就见到了伏睡在炕桌上的人。 旁边放着一盆玉兰,花影落在她的面颊,鬓边碎发微乱,遮掩着横斜几点雀子,莫名有几分可爱。 她身上穿着靛青薄绢的夏衫,这料子极滑,稍动一动便露出了秀颈,莹白如玉,与面颊两般颜色。 顾青川抬起指尖,抚上羊脂暖玉。 柔软,温热,细腻,许多触感一齐淌过指腹。 比他所以为的更胜一筹。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第 18 章 林瑜是惊醒的。 茶盏相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动静并不大,却足够调动起她的戒备。 目光茫然了一会儿,聚焦在不远处正放下杯盏的人身上,即刻站起来认错。 “婢子偷懒,不小心睡着了,请大爷恕罪。” “醒得倒快。”顾青川语气淡淡,听起来像阴阳怪气,却并无怪罪的意思。 林瑜微微发窘,不知说些什么。 顾青川又扫了眼小桌,挑眉问道:“你喜欢养花?” 林瑜自然否认,“花是顺手抱进来的,原想着看一看,待会儿再送回去,不料睡着了。” 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 顾青川没再问下去。 这丫头奇怪的很,说她喜欢撒谎,敷衍两句的事情她能承认自己偷懒。说她实在,却差得更远。 有些东西,并非问了就能知道,也并非只有问才能知道。 他并不着急。 * 晌午过后,顾青川抛下书卷,唤林瑜为他更衣,“拿见客的衣裳,我要出门一趟,晚些回来。” 林瑜挑了件竹青的直裰,转回内间,他身上的常服已挂在了屏风,只着一件中衣,将衣裳接去,并不要她动手。 他那中衣襟口太宽,抬眼就能看见些,林瑜自觉侧身,去了屏风旁站着。 稍时,顾青川走了出来,一身竹青弹墨直裰,墨发以犀角冠束起,腰间革带上别起一枚白玉吞口螭虎绦钩。 凤仪明秀,貌温气直,行止间自有一种清雅贵气。与林瑜早上见到的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人。 林瑜跟在身后送他出去,行至门口,顾青川停了步,侧首看她。 “你不好奇我要见的是谁?”他唇角的笑带了几分逗玩意味。 客观来讲,林瑜的确有一点好奇。因为顾青川瞧着心情不错,那人应是他想见的。 她迟疑地点点头。 顾青川又笑了声,眸光从她脸上移开。 “猜罢,猜准了回来给你赏钱。” 林瑜跨出门槛,望着他一径走远,真真想了起来。 这位大爷难能回来一趟,也不怎么去老太太那儿走动,更不用说二房那些堂弟堂妹,亲缘关系很是淡薄。应当不至于为见到他们高兴。 那还能是谁? 她尚且没理出头绪,却被身后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雀儿姑娘。”杨瀚墨忙退后两步,歉意解释,“我一直在这儿。” 林瑜示意不要紧,抚了抚胸口平复下来,“管事有吩咐?” “没有。”杨瀚墨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 心道哪里还敢吩咐,过阵子就该你吩咐我了。 他只是来看一看自己怎么被取代的罢了。 打工许多年,林瑜轻易察觉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憔悴感,好心宽慰了几句,“你好好歇歇罢,没事做还凑过来干嘛。” 这句话比书房那句竟然还要难接,杨瀚墨的假笑直接塌陷在脸上。 “对了杨管事。”林瑜不管不顾,“你可知大爷今日要去见谁?” “知道。”杨瀚墨转头看向远处,“你刚刚说的对,我要去歇息了。” 林瑜默默鄙视了他一下。 不说就不说,她才不稀罕什么赏钱呢。 傍晚时分,老太太房里的人过来传话,外头的丫鬟没找到杨瀚墨,一转念,进内院把林瑜找了出去。 迈出挂满绿藤的垂花门,外面却不见有人。 小丫鬟在周围寻了一圈,“奇怪,她明明说在这儿等着的,怎么没人了?” 守在大门处的小厮给提了个醒,指着远处的朱红攒角凉亭道:“方才有个姐姐出来,两人认识,去了那儿说话。” 说话间亭中两人起身,两边互相瞧见,她们先出了亭子。林瑜正要过去,未几步,耳中便听得一声呼救。 这声音细弱到像是幻听,一声就没了,连方位也难辨清。 林瑜顿步,“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小丫鬟不明所以,“没有,是不是彩云姐姐喊你了?” 林瑜摇摇头,耳中又听到一声女孩的哭泣,小丫鬟面色也是一变,“这……” 这不是幻听。 “你想一想,这外院洒扫的丫鬟可有少了谁?”林瑜还在问,膝盖已经着地,撩开一片裙摆垫在地面,伏地贴耳。 小丫鬟压着眉头想了一圈,“是满冬!满冬大中午就出了门,这会儿都没回来!” 林瑜听了会儿,跪坐起身,眉心微蹙,“听不清了,只是这声音像在地下,附近可有什么地窖?” “这里没有地窖,冰窖在院子里头呢。”守门的小厮看到动静也凑到近前。 林瑜四面望了望,目光定在侧门出来的方向,那里虽无人影,却有一张石台,几盆蔫坏的花摆在上面。 小厮跟着瞧见了,猛地一拍脑袋,“那里原先是口井!荒废多年,黑黝黝的不好看,才寻了板子盖上。” 疾步走近,果然又听到了满冬的声音,想是这井口太深的缘故,仍不大明显,却能听清了。 “救命……有没有人……” 井盖现在被挪开一半,满冬的声音正是从底下传出,她双手握住井盖边缘,连带上面的花盆一起端了下去。 “去找条长些的麻绳来。”林瑜吩咐身侧干着急的小丫鬟。 井绳放在外面风吹日晒,看着无甚要紧,早就不能用了。林瑜将断开的半截井绳从下面拉出,这也是满冬为什么掉了下去。 她伏在井口,“满冬,你还有力气么?待会儿把绳子绑在身上,我们从上面拉你。” 目测下来,这井只怕有十几米深,黑黢黢看不见底,她的声音难以传出去,也不知在这儿困了多久,有没有受伤。 “我的腿好疼。”满冬带着哭腔,声音已经小了下去。 “你现在先别哭。”这井口常年盖住,空气肯定稀薄,她在底下待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晕过去。那时才是麻烦。 不一会儿,小丫鬟带着绳子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绳子,雀儿姐姐。” 绳子放下去,晃了两下,满冬的哭音又传上来,断断续续,“我……我抓不住,没力气。” “得下去个人把她抱上来才妥当。”林瑜抬头看了眼,井边现在共有四人,除去她和小丫鬟,还有两个小厮。 “我下去罢,你们两个拉紧绳子。”林瑜把绳子拉起来,一头扔给两个男人,抓起另一头绑在自己腰间。 “这……”这两人扫了眼彼此的身材,点点头。“雀儿姑娘当心。” 他们俩身材过于壮硕,下去抱上人了只怕要卡在井里。林瑜个子高,身材苗条,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底下越来越黑,她着地后先去察看瘫坐在井底的满冬。 “有没有哪里受伤?能站起来么?” “能,能站起来。”满冬抹了抹眼角,扶住林瑜的手,慢慢起身。她没受伤,只是底下黑,她又爬高,刚才摸到绳子,腿软得厉害才上不去。 林瑜也看不清她有没有哪里不好,粗略问过两句,得到不要紧的答案后在她身上也绑了一段绳子,把人抱在身前。 喊了声,上面便开始往上拉绳。 “我的钱还没找到。”满冬垂头看着井底,像是又要哭,“刚刚掉下来了,我差一点就能捡到的。” 林瑜两只手搂在她背后,抓紧了绳子,咬着牙和她聊天,“底下这么黑,你看得见么。” 满冬在她怀里抽抽噎噎,还在心疼银子,“看不见,找不到,但那是三钱银子呜……” 两个男人在上面拉着绳子,这时候彩云也过来了,问了两句,便挤开身边的小丫头,望向下面吃力往上爬的两人。 一大一小都绑在细细的绳子上,底下又深得很,她光是看着就心惊胆战,要是绳子断了,不知要在床上躺多久。她催促边上的小厮,“你们快点儿,别磨蹭!” 满冬先被接起来,一个小厮腾出手,去解她身上的绳结。 彩云松了口气,接着,就看见一只沾了灰尘却不掩素白的手出现在眼下。 林瑜扒住井边,她从黑黝黝的井底上来,一时还有些睁不开眼,并没注意外面是谁。就这么递上另外一只手。 “拉我一把。” 彩云怔了怔,拉住了她。 底下那张长满雀子的黄脸越来越近,彩云心底忽然难受起来。这样粗蛮的丫头,怎么就能去正房伺候大爷,还得了大爷的信重呢? 老太太要派去正房伺候的丫鬟分明是自己,本没有这个雀儿什么事。都是她抢了自己的位置,现在大爷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念头在脑中愈演愈烈,眼看林瑜快要从井边冒出头了,彩云看着她,不知怎么就松开了手。 林瑜还没来得及扶住井边,就骤然失去拉力,猛地坠了下去。 那小厮原本看见人要上来,已松了手中力气,谁知又有这出,“雀儿姑娘!” 他大吼一声,连忙抓住急急下坠的绳子。 绳子拉直的那刻,井底同时一声坠地的响动,再没了动静。 满冬并着小丫鬟脸色皆是一惊,着急地围住井口,不停喊她。 “雀儿姐姐!” “雀儿姐姐!” 彩云反应过来了,也冲里面喊了起来。 皆没有回音。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第 19 章 “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林瑜才在底下回应,声音平静无波。 “拉我上去,别让彩云碰绳子。” 上面的人一同看向彩云,尤以那个拿绳子的小厮还后退了两步,已是防备的姿势。 彩云登时面皮涨得通红,呸了一声,转过身去,“狗咬吕洞宾,我还不稀罕呢!” 小厮这才安心抛下绳子,“雀儿姑娘抓好了!” 这回花的时间要久一些,好在还是上来了,林瑜拍净裙摆沾上的灰土后,唤了声“满冬” 落日黄昏,残霞绮照,交织的霞光落下来,仿佛给底下的人也镀了层浅浅暖暖的光泽。 顾青川才走近,便看见她坐在井边,朝旁边的小丫鬟抛了块碎银。小丫鬟满脸惊喜向她道谢,她只是笑笑,裙摆在晚风中微微晃动。 简简单单一抹笑,许是因澄霞相衬,明丽不可方物。 乃是人间少有的艳色。 她竖起四根手指,轻摇了摇,“有四钱重。” 周围很快静了下去,不知谁先喊了声大爷,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 林瑜瞧见了那袭竹青直裰,从井边下来,也跟着要跪,却被止住。 “雀儿姑娘。”许裘受到示意,摆了个请的手势,“大爷都回来了,你还不去正房收拾准备?” 林瑜猜测应是自己现在这副形容不大体面,要她回去收拾,便先走了。 等她进了院门,许裘这才问地上几人是怎么回事。 彩云心内有鬼,想要掩饰过去,一开口就被打断。许裘走到满冬面前蹲下,这里一圈人,就这小丫头的衣裙最脏,必然也下去过一趟。 他便笑着问道:“你刚刚收了你雀儿姐姐好处,说罢,发生什么了?” * 顾青川踏入内院的时候,林瑜正在前边的长廊上,方才由侧门离开那几步走得倒快,这会儿现出了原形。 小心翼翼提起裙摆,慢步向前腾挪。 林瑜没有撩开衣裳,心中也知道一顿擦伤是免不了的。好不容易走完一段路,她没进正房,在外交代满春。 “大爷回来了,先去备一壶冷茶,他更衣要换的道袍已经熏好了,挂在屏风上。过一刻钟,再去叫厨房备菜,晚上清淡些,做一道鲥鱼。” 满春吃惊:“大爷还让你更衣?” 林瑜也吃惊:“你说的好像奖赏?” 两人皆是一顿,发现问的都不是重点,同时又问道: 满春吃惊:“你出去被人打了?” 林瑜更吃惊:“你不用给大爷更衣?” 林瑜先停止这场无效沟通,移步去了净室。洗完出来,还没来得及上药,满春就在外边敲门。 “雀儿,大爷叫你过去,正在等呢。” 林瑜眉心一蹙,胡乱洒了些药在手肘,便放下宽袖,匆匆出门。 天色已暗,廊檐各处都挂上了灯笼。 进去正房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人。只是临窗的长榻边,挪过来的盆架稍显突兀,上面放着一盆清水。 顾青川从外进来,手中端了一方红漆雕海棠花的盒子,在长榻上坐了下来。 瞥见她还呆呆站在那儿,他拍了拍自己身侧,“坐这儿。” 他手长腿长,在这榻上并不好展开,即便闲适坐着,投下的影子也叫人感到逼仄。 林瑜心中腾起一丝不安,垂首道:“尊卑有别,婢子不敢逾越。大爷有事只管吩咐。” 这丫头平素看着老实,想来性子古板,这般反应也在顾青川意料之中。 他点点头,缓声道:“说的也是,那就先把你的脸洗了。” 林瑜几乎是即刻抬起了头,见他似笑非笑,手腕搭在矮桌上,屈指轻叩带来的木盒。 敲击声低沉悠缓,像一把磨人的钝刀,一下一下,不断威胁着她高高筑起的防备心。 沉默两息,林瑜走到盆架前,掬起一捧清水拍到脸上。她动作难得粗鲁,每次都溅出许多水珠来,坐在榻前的顾青川也未能免去池鱼之殃。 不知第多少次掬起清水,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捉住了她的手腕。 林瑜抬头,见顾青川的衣襟前有点点湿痕,下颌亦挂着些细小的水珠子,便惊讶起来。 “大爷恕罪,婢子粗手笨脚,这就……” 话还未完,就被一把拉过去,贴着他的腰侧跌坐在榻上。林瑜大惊,想要甩开,手腕却被牢牢捏住,像箍着一道铁枷。 “这就什么?”顾青川抬眼看她,眸光黑沉。 林瑜脸上的雀子已被洗去,露出原本的容貌,皎月白净的皮肤,水墨染成的眉眼,眼尾那一点红痣缀在雪肌,像是无声引诱。 许是她自己用力拍打的缘故,面靥通粉一片,一双眼也受了惊慌,湿漉漉带着水意,像只受了惊的猫儿。 “让你洗脸,没让你脱皮。”他放轻语气,一手握住她的腕,一手打开带来的锦匣。 林瑜右手撑在榻边,身子朝后挪了挪,看见顾青川在锦匣里拿出了一个青花纹的白色瓷瓶。 他转回来,撩起她的衣袖,林瑜要抽手,又被圈紧。 顾青川:“这是不留疤的膏药,舒缓止疼。” 听见止疼,林瑜便不动了,更要紧的原因是力气不够,她挣扎不出。 浅碧绢纱的衣袖被撩至肘后,现出一截雪白的藕臂,他握着她的手轻轻翻转,果然用纱布包了一圈,有血迹隐隐渗出。 他看着林瑜的手,林瑜则是警惕地盯着他。 这个人是年少中举,一身功名,应当不会是那等不讲道理,强抢民女的恶霸罢? 顾青川给她手上几处擦伤都上完药,将袖口放了下来,盖住细嫩的藕臂。 “今日要你猜,可猜到了?” “婢子愚钝,猜不出大爷见了何人。”林瑜不喜欢现在的氛围,垂着头,她洗完脸没擦,眉睫有水滴滑落,面颊有些微的痒。 顾青川自袖中取出一方洁帕,淡声道:“姚家的人来接姚妙华,我今日送他们上船,眼下,他们应当过了谷绫关。” 林瑜抿了抿唇,跟了妙华三年,与她也称不上熟,可是她一走,自己竟有种落单的孤独感。 脸上湿哒哒的不好受,林瑜抬手,才看到自己两手都被缠上了纱布,接着,就被人端起了下颌。 视野蒙了一片白,缎面的帕子按在脸上,依稀能闻见沉香的味道。隔着薄帕,男人指腹抚过她的眉眼,腮颊,最后轻轻按住了她的唇。 温热渐近。 恍惚有什么在唇上落了一下,他的指腹也挪开了。 林瑜双手攥紧成拳,她此刻不能视,并不确定他做了什么,只能屏住呼吸,更认真听着他的动静,以防有什么不对,好做出回应。 顾青川只觉得她安静极了,他的耐心宽裕起来,轻按着帕子,擦净她脸上的水珠。 擦完之后,便捏着她的下颌转向自己,“雀儿,你上一个主子已经走了。” 顾青川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水滴擦干后,才发现她之前似乎并没有要哭,美眸漆黑平静。他喜欢她这样的平静,拇指抚过眼尾灼灼红痣。 他问:“知道你现在的主子是谁?” 林瑜实在难以接受现在的局面,于她来说,忍受一个陌生男人的触碰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话等着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忍一忍,先谋定而后动。 遂张口道:“我没有主子。” 话音落地,房内静到落针可闻。林瑜怔住,没成想将心里话竟脱口而出。 顾青川笑了笑,起身去盆中净手,并不把她的回应放在心上,却也肯陪着问上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林瑜的脾气好也不好,许多事都能退让,可一旦涉及底线,必定是要努力维护的。 既然开了头,索性一次说个清楚,好过总是陷入暧昧。 她站起来,福了福身,“望大爷明鉴,婢子十四被卖至姚家时,签的是三年活契。如今三年已至,婢子在姑娘手中原是赎了身的。可是府衙的小吏奸猾喜功,擅自改了婢子的身契送来国公府,才有了现今的误会。” 房中一阵水声,顾青川手没入盆底,只觉这水比不上她的手腕,滑嫩细腻,宛若凝脂美玉。 林瑜看他面不改色,哪里知道想的竟能如此下流,还以为这人是在认真思量,遂提裙跪了下来。 “婢子一向粗鄙惯了,进国公府后给许多人都添了麻烦。恳请大爷开恩,让婢子为自己赎身,也好顺道解开这个误会,倘若府衙那些蛀虫有样学样,岂不毁了大人声誉?” 这丫头劝起人来倒很有趣,句句都是替别人着想,半点不提自己。 顾青川拿了帕子擦干手上水渍,漫不经心问:“还无人与你提过么?” 林瑜抬头,听他说道:“给文书作假送到国公府的主簿与皂吏,已被惩戒过,并不剩什么误会,你无需替我忧心。” 谁替你忧心了,她的卖身契在哪儿? 林瑜忍气吞声,语气照旧恭敬,“大爷,我听说国公府规矩森严,即便是一个小小奴婢,安排做活也得依照章程来。既然误会解开,婢子未与国公府立契,是不是——” “你自然不是国公府的丫鬟。”顾青川取出一张薄纸,正是林瑜的卖身契,淡声道:“按照章程,你现在是我的人。” 卖身契递至了眼前,林瑜一排排看过上面的字,神色渐渐变得木然。 顾青川掌心托起她的下颌,俯视着这张皎如云月的女子面靥,指腹在她腮畔轻轻摩挲。 “你的身契退给了姚妙华,她又亲手画押,把你卖给了我。” 他的声音沉沉绕在林瑜耳边。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第 20 章 骗人。 妙华不会轻易出尔反尔,况且她出府那日对着自己还一脸的惭愧,一定是他让妙华这样做的。 林瑜敛眸,手心攥紧压在裙上,温声回:“我知道了。” 顾青川垂眼,见她跪在地上,脊背纤薄却挺得笔直,撑起一袭白衫青裙。 他松开她的下颌,“起来罢。” 林瑜心中冷哼,膝盖一动,裙下的里裤便摩挲着伤口。 饶是习惯忍疼的她,也受不住皮肉被这样拉扯,低嘶了声,将要跌回去时,手臂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托起。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林瑜身子一僵,下意识便要推开,推到一半又硬生生忍住了,只扶着他的手臂缓缓站起。 圆领束起的一截雪白秀颈攀上了粉意,周围好似能闻见被蒸腾出的甜香被蒸腾。 顾青川喉头微咽,不由动心起意。但念及这小女子身上好几处伤,想必不能十分尽兴。 掌心紧了紧,又松开她。 “这两日你不必过来正房,养好身上的手伤腿伤再来伺候。” 这话刺耳的很,林瑜是一个成年人,如何不懂他话中深意?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却还存有理智,只是后退半步,抬眸看了他一眼。 冷冷清清,毫无欣喜可言。 顾青川不以为意,只觉她这般模样也好看极了,比起笑时另有一番风致。可见美人不必多笑,嗔痴喜怒皆是动人。 烛芯跳动,夜风缕缕穿过雕窗。 廊外的脚步声已经走远,顾青川拿起半湿的帕子,留于手中的淡香亦被吹散。 后罩房。 林瑜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舀水洗脸,薄薄的面皮搓得通红,几乎要去掉一层皮,直到敲门声响起才猛然停住。 “谁?”林瑜停下,水滴滑过她的面颊,一滴一滴沾湿了前襟。 满春道:“雀儿,大爷有东西给你。” 林瑜皱了皱眉,拆开自己的发髻,散下头发遮住大半面颊。这才走到门边,打开一道窄缝。 一颗脑袋从门缝挤了进来,林瑜眼疾手快,按住这颗脑袋往外推。 满春哎呦一声,连忙把锦匣从下面递进去,“在这儿,在这儿!” 她手中一空,房门很快被合上。 “好凶啊你。”满春的好奇心被关在门外,拍着房门说道:“这两日你不良于行,我给你送饭,想吃什么提前与我说。” “不用你送。”林瑜淡声回。 “当真?你的腿可不好走。”满春又问了一遍,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倒是松了口气,心道管事的吩咐自己已经照做,她不要可就不关己事了。 林瑜坐回桌边,这是之前装药的匣子,打开来,里面多出一只玉钿花博髻簪,碧玉通透莹润,与金银缠成花钿,即便在黑夜,也熠熠夺目。 她却碰也没碰,只拿出里面的药瓶,给红肿流血的膝盖上完药后,便枯坐在房中,盯着烛泪自焰芯中一颗颗滚落到桌面,凝固成白。 隔间的窗户关紧了,却还能看见投在纸窗上的烛光,许久也未熄灭。 满春回到房内,轻轻合上房门,“雀儿这么晚还没睡,肯定抱着匣子在偷乐呢,都舍得点灯了。那簪子确实好看,簪尾的雕花又是嵌玉又是镶金,肯定值不少钱。” 彩云听着刺耳,“她那点眼界,什么不是宝贝?可不得好好看上一夜?” 满春撇撇嘴没做声,心说你还不是一样,有了好东西天天挂在嘴边,前几日还一直念叨你的红翡玉手镯,连袖子都给改短了一截,生怕别人见不着。 她下意识瞥向彩云手腕,微微诧异,竟然这么快就换成银镯子戴了,再仔细一想,的确有几日没见到那只镯子了,还真是难得。 满春上了床,搬过枕头,“对了,老太太吩咐的事,你是不是还没告诉雀儿?大爷那边还不知道呢吧?” 告诉雀儿?自己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多少年,凭什么给一个粗使丫鬟传话。 彩云在床上翻了个身,口中却道:“大爷都让她歇着了,还怎么去说?我替她跑一趟就是了。” 本来也不是大事,过几日三姑娘及笄,老太太想好好办桌席面,叫大爷也过去。还差着好几日呢。 满春看出她的心思,随口应和:“也是,雀儿这回得歇上两三日呢。” 彩云满不在意地哼了声。 翌日,她早早起来对镜梳妆。日上东窗时,方才打扮完毕。 两腮抹匀了桃花胭脂,勾出细细两道远山眉,穿上簇新的花色方祺纹绢衫,袖口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腕子,提起丹红挑线的罗裙,一步一摇,端的是花嫣柳媚,人比花娇。 满春两眼直愣愣看着,待彩云要出门去,忽然抖擞一下,将人拉回房中。 “现在不能过去。”满春拉着她的手,“白日里大爷常在书房,不喜被打扰,你不如等入了夜,大爷回到正房再说给他听?” 彩云细细一想,“这倒也是。” 当下拿了别的衣裙换上,傍晚又穿回来,收整裙摆时瞧见一条翠绿的罗裙,她想起雀儿惯常穿这颜色,鬼使神差拿了起来。 等到廊檐挂上灯笼,彩云去往内院,走上长廊时小心提起了自己翠绿的裙摆。 杨瀚墨念着白日被喊错一事,疑心是因为茶没泡好,特意取了茶具,在偏厅的茶室内重新泡了一盅茶,端起托盘转身,便看见有道女子身影经过门口。 他快步出去,却没赶上。 彩云已进了正房。 顾青川斜靠在榻边,屈肘扶额,半阖双目,拇指抵住额角缓缓摩挲。 脚步声渐近,他半抬眼睫,瞧见是一袭绿裙,心下微有诧异。 昨日这丫头面露不愿,他让她歇着不止是为养伤,亦是留出时间给她想想。这丫头竟一日就想通了,来给自己献殷勤? 只是这样想想,顾青川就通体舒泰,面上浮现出笑意,“你怎得过来了?” 男人语气熟稔,仿佛有意等着自己。彩云胸口不禁砰砰跳了起来,耳根子烧得通红。 她走近了,在顾青川跟前屈膝行礼,“回大爷,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来过,雀儿不愿多走,婢子怕耽误了,替她过来传话。” 甫听到这截然不同的声音,顾青川才舒展的眉头又微微拧起,抬首瞥了眼。 “何事?” 他语气倏尔淡了许多,彩云一怔,仍是笑着说道: “三日后是三姑娘及笄的日子,老太太请了一班戏子来府上,打算在落雁亭里摆一桌席面。提前来告诉大爷一声,若是有空,想叫您也一起去热闹热闹。” 自打妙家小姐与二爷的事被闹开,这一家人还不曾坐下来一起吃过饭。大爷偶尔下去给老太太请安,也只坐一盏茶的功夫。 他久未归家,老太太心里偏着他,不肯替二房说和,也就是三姑娘的及笄日赶上了,才有这么一问。 顾青川颔首,“你明日去回了老太太,我会过去。” “是,大爷。”彩云福了福身。 杨瀚墨正在门口望着,打算等人出来自己再进去领训,孰料她非但没出来,竟还凑到大爷身边去了,不由暗暗皱眉。 这彩云姑娘虽有几分美貌,可也太没规矩了些,心思几乎挂在明面,大爷未必能看得上。 这厢彩云拿起了搁在桌上的折扇,眼眸满载秋波看向榻上的男人,软着嗓子道: “冰鉴里没有多少冰了,房中闷着暑气,婢子给爷打扇罢,这样的天闷久了要头疼的。” 扇来的风裹着一层层的脂粉浓香,顾青川抵住额角,当真头疼起来,摆手叫停。 “你到这边有几日了?” 彩云跟在老太太身边多年,也练出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见他似是不耐,惴惴不安放下折扇。 “已有了十日。” 杨瀚墨正在门口仔细听着,忽地收到一记眼刀,浑身一凛,忙迈步进了房中。 顾青川吩咐道:“取十两银给她。” “是。” 杨瀚墨进碧纱橱取了十两银,出来时将装了银的荷包递至彩云面前。“彩云姑娘,这是大爷的赏。” 彩云一怔,提裙跪了下来,“婢子什么都没做,不敢受赏。” “你是个勤快的,又在老太太身边照顾了多年,早该派人赏你,起来罢。” 分明是句好话,可彩云怎么都听不出夸奖的意味,心中忽弛忽紧,不敢再跪了。 她从杨瀚墨手中接过荷包,“多谢大爷。” “行了。”顾青川淡声:“你明日收拾收拾,去明净堂回完话,不必再回来。仍旧到老太太跟前伺候。” 彩云身子颤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这些年她在国公府园子里素有几分脸面,即便二爷见着她,说话也得陪着笑脸。可到了这岁寒居,做那些粗使丫鬟的活计不说,今夜更是什么错都没犯,就要被赶走。 给自己这么大个没脸,却连理由都没有。 彩云几欲泪涌,咬着牙久久没有出声,被杨瀚墨低声催促几句,才憋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是”。 * 满春这晚不当值,早早回了房,在靠墙的桌上竖起一面小镜,照着编辫子。旁边的烛火一闪一晃,她正想着今夜要不要给彩云留点亮,房门就被用力推开。 来人将不知什么物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后。 “这么早回来了?”满春快速编好结好手中的发辫,回头去看,彩云爬上了床,整个人在被子里蒙得严实。 满春挪开凳子走出来,看见被她扔在地上的东西。 原是个荷包,里面装了一个银锭,掂量起来还不轻。 “大爷一下赏你这么多钱!”满春满是欣羡,到她床边坐下,“怎么扔地上?快好好收着。” “拿走,我要睡了。”彩云压着嗓子。 满春听出不对,将那荷包拍干净了放在她枕边,宽慰道:“哎呀,你也别急,这虽然没有雀儿的簪子贵重,可昨日你才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见过大爷不是?” 彩云叫这话一气,泪水愈发汹涌,叠叠串串落在被中,指甲都掐断了才忍下哭咽的声音。 她绝不能被人瞧轻了去。 满春见她无话,不再多言,吹灯自上了床。 翌日,等到满春出了门,彩云才从床上下来,打开镜匣一照,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敷完热帕,又涂了好些脂粉,才勉强掩饰住六七分。 经了昨夜的事,她亦不想多留。衣裳首饰收拾了大半之后,彩云拉开床边的抽屉,里面搁着自己存银的匣子,预备将昨夜得的十两银放进去。 然而才拿起匣子,彩云就凝在了原地。匣中原本是齐齐整整四锭十两的雪花银,她这些年积蓄所换,此刻拿在手中,却是轻得像个空匣。 匣子上挂着的铜锁已被损坏,打开来,里面只剩下碎成几块的红翡玉手镯。这是前儿她自己不留神在桌角磕坏的,原碎成了六块,竟也少了两块。 彩云当即将整间屋子翻找了遍,及至满春回来,看见满屋的狼藉,险些没喘过气,“你这是要拆了屋,还是要拆了我?” 说话间看见彩云手里碎了的一块手镯,心中一惊,老太太送的镯子,她竟然没有妥善保管! 彩云察觉她的目光,将镯子放回匣中,咬牙道:“我们屋子进了贼!我的银子被偷了,镯子也是那贼摔坏的。” 满春大惊,翻开被褥找出自己的荷包,里面的碎银拢共也少了四两多,气得破口大骂,“天杀的——” 彩云上前捂住她的嘴,眼睛一横,示意去看外面。 过道尽头,满冬抱着食盒站在林瑜住的下房门口,不一会儿被林瑜带了进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第 21 章 满冬听说她歇息了,特地来送饭菜,放下便要离开,被林瑜喊住。 “你先坐一会儿。” 她拧了条湿帕子回来,“前日你身上有没有摔出伤口?好好上药了么?” 满冬下意识捂住自己的手肘,点了点头。 这小丫头从进门时动作就别别扭扭,林瑜轻轻拿开她挡住的那只手,“我看一看。” 衣袖卷起,便看见她肘下黑糊糊的伤口,不知涂的什么,已经有些发肿,边缘凝固着未擦干的血迹。 满冬弯着手肘,“我到井下绳子才断,只摔破一点皮,已经涂过草木膏了。”娘亲说这种都是小伤,不用花钱去买药。 林瑜听了眉心轻拧,草木膏她听人说过,是用草木烧成的灰熬煮而成,便宜是便宜,可最多也就敷一敷烫伤,哪里能涂伤口? 林瑜握住满冬抖动的手,仔仔细细将她的伤口擦净。 “草木膏不能拿来涂伤口,这样好的更慢。伤口都肿了,一直在疼不知道呀?你没有药膏,可以过来找我拿,不要涂这种东西。” 她给满冬抹上顾青川送来的药,包扎完两只手,又拿起这小丫头的腿放在自己身上,撩开裤腿,膝下又是黑糊糊的一小块。 林瑜将湿帕盖上她的伤口,“忍着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满冬低着头,瓮声道:“我娘说我不怕疼。” “你娘说的不对,怎么会有人不怕疼呢?”林瑜声音放柔,“你若是疼,也可以说出来,我再轻一点。” 满冬本来还好好的,听得两句轻声细语,眼眶渐渐红了一圈,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小声哭起来。 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自己都照顾不明白,就要出来照顾别人。 林瑜包扎好她的伤口,把顾青川那瓶药和纱布包起来给了满冬。 “这个药膏可以祛疤,自己每天要给伤口换一次药,记住了么?” “记住了。”满冬抹着泪应声,出了门外,她回头道:“雀儿姐姐,晚上我还来给你送饭。” “不用过来了,我自己能走。”林瑜笑笑。顾青川就给自己两天假,她今晚得出门一趟。 满冬走后,林瑜转看向右侧,那扇房门先时还开着一道缝,现在已经牢牢合上了。 满春靠在门后,狐疑道:“昨日和今日,都只有雀儿一直呆在后罩房。前日晚上我叫她去正房,她分明能好好走路,哪里伤重到需要歇两日?不会是故意骗了大爷罢?” 满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素来爱财,但前阵子我出银一两半要她做条裙都不做,会不会早就打上了我们的算盘?说不准她一直记恨着我们,毕竟——” 她一抬头看见彩云,兀的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在心中默念:毕竟你以前总是当着面挖苦雀儿。 彩云自然没忘记这些,横她一眼,“没有证据的事,别拿出来嚼!” 满春叫她这么一凶,心中也来气,压着声道:“我真是白来一趟,想着你早上没起,还特意来看。反正四两也穷不死我,这钱就当喂狗,咱们谁都别再提。” 她转身要走,彩云失悔去拦,房门一开,两人同时停下动作,看向了远处的洞子门。 后罩房去内院平素有一条长廊可以进出,而那洞子门则是给外边洒扫院子的丫鬟设的,以免什么人都能到内院走动。 然而刚才还在房中的雀儿,不知几时出现在那里,边走边将一个荷包放入袖中,很快消失在洞门口。 满春扭头看向彩云,犹豫着道:“雀儿出去了,我们现在去她房里找找?” 林瑜房门落了锁,她们二人搬来凳子,支起推窗翻了进去。 两人好一通翻找,什么都没发现,满春累得直喘气,“难不成是我们误会雀儿了?”竟然什么都找到,她这房里更是连个像样的物件都没有。 彩云默不作声打量着这间下房,经过床脚时,伏下身来,伸手摸向床下。 满春看清她拿出来的东西时,瞬时睁大了眼——这是一瓣碎了的红翡玉。 “就是她偷的。”彩云盯着手心的碎玉。 “我们要找她对峙么?”满春问,“我还得去当值,不知她几时回来。” 对峙? 彩云摇头,“你别耽误久了,先去上值。”大爷如今偏袒雀儿,自己没有多的证据,对峙起来,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满春急躁地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你也别冲动。” 她离开后,彩云看向了床上。 昨夜的事情她想了许久,咬人的狗不爱叫,雀儿当面没有声张井中一事,背地里必定借此在大爷面前编排了自己,否则自己怎么会被大爷赶走? 难怪她敢偷自己的钱,如此一来,即便事情捅破,大爷也只会以为是自己心怀不满,蓄意报复。 彩云收拾了自己的妆奁首饰,衣裳只带走几件。带着包袱出去时,看门的小厮疑惑了一下,“彩云姐姐,这是要……” “不该问的少问。”彩云斥了句,小厮闭紧嘴,望着她走远。 彩云一步一步,直到走下石阶时别人再看不见时,脚步才快了起来。 她刚刚看得清楚,雀儿过小门时揣进袖中的荷包,里面装的就是银两。只有快些下去,让老太太知道此事,在下面就拿了雀儿的赃,才能好好治治这死丫头。 她绝不能白白受了这道恶气! 彩云回到明净堂,还在院子外,便有丫鬟围了过来。出了岁寒居,她仍旧是老太太跟前的紧要人,旁人都得看她脸色。 彩云将包袱给了其中一个丫鬟,叫送到房里去,又将另一个常常跑腿的丫鬟拉到一边,给了半钱银子,嘱咐她去园子里打听雀儿在何处,不能惊动旁人,务必快些来回话。 丫鬟高兴应下,“姐姐放心,我这就去。” 彩云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走到明净堂外,远远就听得里面热热闹闹,欢笑一片,不由眼底发酸。 她要是没走,这样的日子也该有自己一份。 老太太房里的丫鬟通报完了,出来迎她,“姐姐快进去罢,里面在等着你。” 彩云问:“老太太今儿中午怎么没睡?” “三姑娘过来陪老太太用了中饭,老太太精神好,叫了素月姐姐凑成一桌,直到这会儿都在玩叶子牌呢。” 彩云心里有了数,进去时里面三人玩得正尽兴,她默默站到一边。只等茶盏见空时,提起一壶花茶给老太太和三姑娘续满。 三姑娘抬头瞥她一眼,早早地输光了牌,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祖母的手气我比不过,再玩下去,我可要两袖清风走出去了。” 老太太被逗得咯咯直笑,手指着她道:“你们瞧瞧,每回上我这儿来都要玩赖。” 边上的丫鬟们都笑了,三姑娘撇撇嘴,“孙女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叶子牌叫丫鬟们收拾了,换上甜软的茶果糕点,素月适时站起来,给老太太捶背。 老太太这才把彩云招到跟前,“怎么是你回来了?” 彩云福了福身,道:“大爷说三姑娘及笄那日要来庆生,特叫我来告知老太太。” 三姑娘听了欢喜起来,这几日家里都在为着这事发愁,生怕从此与大哥生分了去。 她还想问上两句,见彩云低垂着眼,呀了声,“彩云,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这话引得老太太也抬头看了过去,果然瞧见她的眼皮浮肿泛红,只是涂了厚厚一层膏粉才乍看不出。 “发生什么事了?” 彩云连忙摆手,“婢子无事,只是许久没见着老太太,路上揉过一回眼睛。三姑娘快别看我了。” 她莫名着了急,这解释反而显得不可信。 老太太待要再问,先听得厅中清脆一响,一枚红色的碎玉自彩云袖中落到了地上。 几人看清地上的碎玉时,脸色都变了变。 彩云当即跪在地上,对着老太太磕头,“求老太太宽恕,婢子实在无用,连个镯子都收不好,辜负了您一片心意。” 一句话的功夫,彩云抬起头时,已经满脸是泪。 老太太对素月招了招手,素月心照,将一屋子的丫鬟带了出去。她这才问道:“说说罢,这镯子如何碎的?叫你哭成这样?” 彩云先是摇头,被三姑娘追问了两句,才哽咽道:“这镯子婢子戴了两天,不想碰坏了,便放进平日存银的匣中。今日大爷叫我回来,我才打开,里面的银子不见了,镯子也碎了。” 老太太顿了顿,“大哥儿叫你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彩云泣道:“去岁寒居后,一直是雀儿在正房伺候。我只管着洒扫的库房。雀儿这两日因着腿伤一直在房里,我昨日替她传话,大爷便叫我回来了。” 老太太面无表情,垂眼看着她,“你的银子可有下落?” “不敢瞒老太太,这两天只有雀儿在房内,我与满春都对她起了疑心,今日见雀儿自己出了岁寒居,便与满春去她房里找过,并未找到,只在她床下找到了这块碎玉。银子去了那里,并不敢妄下论断。” 彩云抽噎了声,“婢子一直谨记国公府的规矩,原不该擅进旁人的房间,实在是镯子碎了,婢子于心不安,想要一个交代。恳请老太太责罚奴婢,下次再也不敢犯了。” 老太太扫她一眼,道:“去叫人把那雀儿带来,我要问个清楚。”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第 22 章 林瑜从岁寒居下来,先去了角门一趟,路上见着认识的丫鬟,便问李妈妈在不在小厨房。 “这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去看看才好。” 林瑜道了句“也是”,等她们走远,她走小路绕到了前边园子里。往角门的方向捎了几步,瞧见常常守门的小厮路过,一把将人拉至边上。 两人打过几回照面,小厮记得她,捂着胳膊呲牙咧嘴:“雀儿?你手劲还真大?” 林瑜不好意思笑笑,“弄痛小哥了,别生气。” “你表弟最近还在送菜么?过几日我想坐他的牛车出去一趟。”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八钱碎银。 这人有个住在城郊的表弟,每日大早都要赶着牛车给国公府送菜。有时园子里的人出去,便找他租用他表弟的牛车,这事儿再寻常不过。 小厮盯着银子看了看,没接,“你想去哪儿?” 林瑜飞快瞥他一眼,又羞又恼,低着声道:“我身上不舒服,得去看大夫。”说罢又将攥了许久的一两银子也递过去,“别给人说,这是定金,回来后还有钱给你。” 女子身上有了什么病症,极易传成没影的闲话。小厮瞬时明白了,连忙赔笑,接过银子揣进袖中。 “是我多嘴,姐姐放心,府上这些日都要新鲜的菜,我表弟每日都得来送一趟,你挑个晌午过来就成,我叫他送你过去。” 林瑜悄悄松了口气。 若是拿银子告诉他自己要出角门,他定然疑心重重,直接让他表弟带自己出去,这人反倒不会细想自己出去的动机了。 有了顾青川那晚的暗示明示,她已经不打算拿回身契,哪怕当上黑户也要尽早离开这里。 身处异乡,她能按照这里的规矩给人当丫鬟,但绝不能给人当通房丫鬟。 林瑜又去了小厨房一趟,恰巧李妈妈在,说了会子话,林瑜便以做了噩梦,要托她在外面买一枚戴在身上的玉佛为由,从荷包里倒出了三锭雪白的银元宝。 “要是不够,您替补个一两二两,回来我再还给您。”在小厨房一干人等惊诧的眼神里,林瑜笑着把银子交给李妈妈。 倘若这一干人等肯去细看,或许能够发现,林瑜那只递钱的手在轻轻颤抖。 这是她穿越以来最大的一笔花费,心里疼得简直像在割肉。可为了不被人知道自己这趟出来买通了守门的小厮,必须要借此掩人耳目。 林瑜的目光强行从白花花的银两身上移开,“我先不在这吵您了。” 她才出了小厨房,未来得及往回走,便遇上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对方带着人,客客气气行了一礼。 “雀儿姑娘,老太太请你过去一趟。” * 明净堂氛围静沉沉一片,林瑜到时,彩云正跪在地上抽噎,手里还捧着碎裂的红翡玉手镯。 李婆子跟着也被带来了,不解地看林瑜一眼,挨在彩云身侧跪下。 办事的丫鬟福了福身,把刚刚小厨房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遍。听到花三十两买一枚玉佛,厅中所有人都惊了惊。 月钱都没有一两的丫鬟,哪里能掏出三十两去信佛? 彩云跪在地上没说话,拭泪的动作却是更加频繁。 林瑜面不改色站在她身后,只是随着周围投来的目光渐渐变多,后知后觉也跪了下来。 “禀老太太,我最近常做噩梦,梦中有鬼怪作祟,故而花重金托李妈妈为我买一枚玉佛。” 老太太并未应她,对身边道:“把那银子拿来瞧瞧。” 李婆子翻开兜,三锭大小一样的银元宝拿出来,还未送到老太太手上,彩云立时说道:“这就是我的银子!” 她今年年前拿自己攒的碎银在官中换成了一锭锭十两重的银元宝,此事早就告诉过老太太。 丫鬟把银子捧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招手,“三丫头,你来瞧瞧。” 三姑娘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遇上这事儿,雀儿倘若真如彩云所说有大哥偏袒,自己怎么能出头呢? 她拿起银子看了看,道:“我身上没有今年官中的大钱,却在二哥那儿见过一回,前几日他身上有伤,问大夫买参药时,拿的就是这样的银两。瞧着的确一模一样。”也没说多余的话。 老太太瞥向底下的林瑜,“彩云放在房里的银子都不见了,你原是姚家来的,今日这事儿可有解释?” 这么一会儿,林瑜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事实在很巧,她想。 桌上的银子是顾云平上次扔在她身上的,林瑜嫌晦气,便想着这次拿出来用了,又因为强迫症,从妙华给的荷包里拿出了一锭一样的元宝凑上。 林瑜道:“我没有偷,银子是姑娘离府之前赏我的。” 彩云听完泪也不擦了,愕然看着她,两滴残泪挂在眼角,无声胜有声。厅中站了好些丫鬟,有几个实在看不下去,喁喁私语起来。 “她之前背弃主子,姚小姐还会给她赏钱?当别人是傻子么?” “就是,姚小姐走了,事情如何,还不是由她编排。” 她们这样想也没错,林瑜却可以拿出人证,正要开口,彩云忽地挪膝向前,泣道: “婢子和满春的钱都被偷了,此前亦是一起去了雀儿房间,在她床下找到的这块碎玉。老太太,满春绝对不会骗您,她可为此事作证。如今雀儿说她的银子是姚姑娘赏的,婢子无话可说,即便不拿回来也没什么。 可镯子是您送给奴婢的,就这样被人打碎了,莫名出现在雀儿房里,婢子想要雀儿给个说法。” 彩云说罢,磕了两个头。 面前是打磨光滑的细墁铺地,彩云磕起头来咚咚作响,声音听得林瑜有些心烦意乱。 彩云不可能提前知道自己今日会带着钱出来一趟,所以此事并非有意预谋。她丢钱是真,镯子碎了在自己房间找到也是真。 林瑜偏头看向彩云,“你翻窗进的我房间?” 她防备心重,平日出门都会给房门上锁,窗也从里面合上。今日晌午出门,却是忘了关。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不像一个被抓了现形的窃贼,说起话来反倒像个问案的官差。 彩云被这股气势吓了吓,随即瞪她一眼。 “我今日上晌发现自己钱丢了,一直等在房中,晌午瞧见你鬼鬼祟祟带着一荷包银子出去了。如何能不怀疑你?再说了,这两日只有你一直待在后罩房,不看你还能看谁?” 林瑜又问,“这几日你可往岁寒居外走动过么?可有在何处花销过?” 彩云听不得这话,以为她要借此指责自己服侍大爷不尽心,再把失钱一事推给旁人,立时反驳回去。 “园子里有吃有穿,我要去哪里花销?匣子里都是整银,存得好好的,还没动用就被贼给全偷走了。” 她又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哽咽着对上首道:“求老太太明鉴,婢子只今日受了吩咐才下来一趟。自打去了岁寒居,并没花销过什么,连存银的匣子都不曾打开过。雀儿——” “既然没打开过,你如何能断定钱是这两日丢的?”林瑜出声打断,“彩云,或许前些天你的钱就没了,只是这时才发现。虽然我这两日在后罩房,可前些天若有人趁着我们都不在的时候过来呢?” 她才说完,厅中又有丫鬟小声说起了话,都在替彩云忿忿不平。 “原先还以为她是个老实人……姚家的人一个两个,不仅主子名声不好,底下奴才德行也难看。” “小点声,你看她那样……” 即便没有张望,林瑜亦能感受到现在落在身上的目光满是厌憎与气愤。 “老太太。”林瑜提高声音,压下周围的议论,抬起头直视端坐在红檀木嵌大理石太师椅的老妇人。 她两鬓已是灰白,着深青佛莲绣纹褙子,戴一条素缎嵌祖母绿宝石抹额,端坐在那儿,便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势。 迎着对方目中厉色,林瑜不卑不亢,未有退却之意。 从方才开始,这位老太太便放任厅中丫鬟喁喁私语。想想也是,毕竟后罩房住的丫鬟,除自己以外,其余都是她院里的人。出了事,自然倾向于怀疑一个外人。 林瑜理解,却不能无缘无故背下这口黑锅。 “我并没有撒谎。小姐赏我银子时,大爷亦在场,如若不信,亦可派人去问大爷。倘若只因我今日拿了银子买玉佛,就要定我的罪,我不认。” 话音落地,满厅都静了瞬,老太太面色也沉了沉。 “大胆奴才!”老太太身旁的丫鬟怒斥,“谁教你的规矩?敢在老太太面前不敬!” 林瑜垂首不语,心想连质疑一句,也能算不敬? “那碎了的镯子你如何解释?”彩云举起一瓣碎玉,怒视着她,“我的镯子和银子放在一起,银子不是你拿的,为何你床底下会有碎玉?满春也亲眼见到了,这事你还想如何耍赖?” 林瑜盯着她的手腕,想起前几日早上见到,那时彩云就没戴镯子了。 “怎么,说不出来?”彩云刚才着实被气得不轻,舌头都咬疼了才忍住没骂出口,这会儿脾气火气一股脑冲上来。 她指着林瑜,“老太太,雀儿她促狭狡诈,手脚还不干净,平日在岁寒居排喧婢子也就罢了,可她竟狂妄到连主子都敢编排。在大爷身边不知要添多少祸害。府中向来不留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求您处置了她。” 林瑜原本撑着一身硬气,听到最后一句,所有辩解的话倏地消失在喉头,神色呆滞了一会儿。 彩云还要继续说下去,被老太太瞥了眼,立时噤了声。 那双半浊的眼珠缓缓转了转,落在林瑜身上,“你方才说的那些暂且算是真的,镯子这条,还有何解释?” 林瑜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好个狡言善辩的奴才!”老太太一掌拍在桌面,厉声道:“起初以为你是个老实忠厚的,却做出此等没行止之事,还要拖主子下水。倒是我老婆子看错,把你这蠢货送去了岁寒居伺候!” 林瑜身子一颤,“婢子错了,婢子不该狡辩。” 她学着彩云早先的模样俯首,额头贴在手背,急促道:“彩云姐姐丢了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她。求老太太留我继续伺候大爷,求您成全。婢子再也不敢了。” 这些天都是她在大哥儿房里伺候,老太太想起彩云早先所说,一时神色复杂。 此女相貌平平,心思却深,这样的祸患绝计不能再留到岁寒居。只不过她现在是大哥儿身边的人,自己不好随便处置,伤了祖孙情分。 她沉吟片刻,招来丫鬟,私语几句后叫其去了岁寒居。 * 杨瀚墨进书房禀告林瑜偷银一事时,顾青川正在案前绘丹青。 笔墨宣纸上铺就出一枕山河,石崖间有瀑布三叠而下,上级如飘云拖练,中级如碎石摧冰,下级如玉龙走潭,隐有吞川纳海之势。* 杨瀚墨瞄了一眼,很快便想起,这是三年前随着大爷登临庐山所见之景。 他手中笔墨未停,只在杨瀚墨回完话时,微微侧首。 “雀儿认了?” 杨瀚墨想了想,谨慎道:“说是认了。” “属下问了具体情形,那丫鬟说,雀儿姑娘原本三番五次顶撞老太太,一听要被赶出去便慌了神,说愿意拿钱出来,求着要留在您身边。老太太似乎被此事气伤了身,请了大夫来看。” 顾青川啧了声,玳瑁管紫毫笔落入笔洗。 “她现在何处?”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30 第23章 第 23 章 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林瑜在厅中跪了半个时辰后, 被人带去了浆洗房,主事的嬷嬷瞅她一眼, 皮笑肉不笑。 “听好了,这里不止要洗主子们的衣裳,园子里领一等分例的丫鬟小厮,也在这儿洗,管你擦破皮还是摔断腿,只要手还接在胳膊上,就不许偷懒!” 林瑜垂首应了声是。 一口茶的功夫都没歇,就有一个脏衣篓扔了过来,里面都是小厮的衣裳,有厚有薄, 不知在角落堆了多久, 一股发霉的汗臭味。 主事的嬷嬷踢了两脚, 指着日光明晃晃晒着的地方, “去那儿,天黑之前把这些洗完。” 林瑜几乎把明净堂的人得罪了个遍, 现在人人恨不得把她当过街老鼠打,下马威是意料之中。 她屏息忍下来, 抱起脏衣篓子去了最边上的洗衣槽。 几个丫鬟坐在远处,难得来了场热闹, 几个人都指着她聊得起劲。日头慢慢偏照到门框, 林瑜始终一声不吭, 只有棒槌在衣服上越敲越响,丫鬟们渐渐后背发寒,也不说了,各去干自己的活计。 余光瞥见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门口, 林瑜放下棒槌,去了阴凉处抱膝歇着。 当下的境况不算十分差劲,从这里离开,总比从顾青川眼皮子底下离开要容易一些,林瑜如是想。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又有一篓子脏衣送了过来,那丫鬟气鼓鼓道:“别想着偷懒,洗完了晒到后院竹杆上去,夜里吹干了,明日要送去给二房的人。” 说罢重重一哼,扭头往厨房走去。 林瑜看着地上的脏衣篓,心道今晚要空着肚子了。 掌灯时分,有人过来接她的活,“雀儿姑娘,衣裳我来洗,你从侧门出去,素月姐姐在外边等你。” 白日审问时,为着避嫌,素月被老太太打发去了别处。 她对此事原本没有多少担心,老太太不是偏听偏信之人,雀儿更不会做那等事。然而一回来,不仅雀儿自己认了罪,老太太也气病躺在床上。 素月听不少人说了当时情形,仍是难以置信,见到林瑜后,满腹疑问却是先压下去,将提来的油纸包拆开,递了过去。 “吃点儿填填肚子。” 林瑜出来时已做好准备,提前洗过手了,捻起糕点放进口中。 素月见她没有异样,放宽了心,疑问又冒出来。厅里那些人说雀儿偷钱,她一个字都不信。 雀儿是喜欢钱,为着两钱银子,能熬上几个大夜给人做新裙。可素月也知道,雀儿向来都是宁肯自己多熬几个夜做绣活,从不曾在别人送来的布匹上偷工减料,藉此赚松快钱。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人,即便有心偏袒,也不会由着人颠倒黑白,你怎么不好好解释?”素月着急问道。 林瑜尝着糕点,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今日一事,她并非不能证明自己清白,只是那样做太麻烦,且必定要去顾青川面前陈情剖白一番。 她不知那时他又会做些什么,林瑜一想到这人对自己的心思,后背就冷汗直冒,宁肯像现在这般受人白眼,再等待时机偷偷出府。 这话万万不能说出,林瑜小声答:“我有好好解释。” “你那能叫解释?”素月听人说了当时情形,拧起眉头:“你那叫顶撞,老太太一生气,哪里还听得进去?” 满园子的下人,就没有敢这么跟老太太说话的。 “难道姐姐是觉得我没有先磕头认错,所以老太太才生气么?”林瑜问。 素月当然是这个意思,可经她平平淡淡念出来,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素月没有细想,叹了口气,“你若做到彩云那般,再好好解释,老太太绝不会把你赶到这儿,她会听你说理的。” 这是句实话。 林瑜来了三年,深知这儿的人把尊卑贵贱四个字刻进了骨子里。膝盖像不要了似的,动不动往地上一放,磕头如同敲碗,谁敲得响,理就在谁那儿。 她道:“这样越发说不清了,只怕明净堂的铺地都要被我和彩云磕碎。” “那你就在这儿洗衣裳?”都沦落到这种境地了,她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素月有些生气。 “你可知她们今日上去找到你的银匣,里面剩下三十多两,并着李婆子那里的三十两都被彩云拿走了,说要和满春去分,她们两个哪里能攒下那些?” “三十五两二钱,我秤过的。”林瑜这次回得很快,她张了张嘴, “都被拿走了?” “留了三两。” 风过林中,树叶沙沙响起来,掩住林瑜的心碎声,也掩住了行人经过时踩在叶上的步履声。 素月还要回去伺候老太太,不能久留,她走后,林瑜就着晚风吃完剩下的糕点,也从林中出来。 未几步,便瞧见不远处有人提了灯笼站在那儿。 杨瀚墨站了有一会儿,正等着人上前,孰料视线碰上之后,她竟然转了个方向,越走越远。 他连忙拾步追过去,眼见人要从角门进去了,急忙喊道:“留步,留步。雀儿姑娘,是我。” 林瑜停在门口,心底懊恼这一步之差,却不得不转过身去,“杨管事,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杨瀚墨有那么一瞬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可抬眼看去,她又只是有些惊讶。 “听说老太太请了大夫,大爷过来看她。” 林瑜点点头,“若是杨管事便宜,就替我给大爷谢个罪罢。我还有衣裳要洗,就不耽搁你的功夫了。” 杨瀚墨听得一愣一愣,她说得倒是客气,话里话外分明就是急着要走,嫌他在这儿耽误了功夫。 他心中不由纳罕,传话丫鬟说雀儿死乞白赖求着老太太要留在岁寒居,可看她现在这样,哪里是想留下的人? “雀儿姑娘。”见林瑜又要走,杨瀚墨连忙跟上去,把灯笼放到她手里,指着外边道: “你要谢罪还是自己去罢,大爷就在浆洗房外,向西百余步,临湖的亭子里。” 林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望见夜幕暗沉,孤星两点。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忽至的凉意。 * 六角攒尖顶的亭子里点上了灯,着月白菱纹道袍的男人面湖而立,灯笼的光映在他身后,照出一个清贵落拓的背影。 “大爷。”林瑜福了福身,没能听到他应声,心中压抑起来,屈膝跪在地上。 “婢子过来给您请罪。” 这道声音乖巧极了,顾青川侧身,却见她垂着脑袋,唇角抿成了平直的一条线。 若不仔细看,真要以为这女子是来认错的。 “请什么罪?”他回过身,淡声问她。 林瑜胸口闷得慌,她也想知道自己来请什么罪,抿了抿唇,道:“婢子做了不好的事情,惹老太太生气了。” 顾青川笑了声,“爷以为你会解释些别的,比如说那笔银子。” 林瑜心里一紧,接着下颌就被扇柄挑起,迎上一双湛黑深邃的眼眸。 “告诉爷,那钱是你偷的么?” 明明他唇角带笑,眸底却寻不见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浓墨色,像雷雨天层层叠叠的乌云,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林瑜的警惕心提了上来,她隐隐有种直觉,这个问题必须得好好回答,稍有差池,便是后悔也无用了。 对视少顷,她咽下那句是,垂低视线,“我没偷别人的银子。” 头顶的压迫感须臾消散许多,一只大掌将她扶了起来。 顾青川温声道:“我知道了,回去罢。” 他在亭中挑了一盏新点的灯笼,放在她手上,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如果说是,我倒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林瑜明白这是拿话点自己,攥紧灯笼杆,“嗯”了一声。 顾青川还要去明净堂看望老太太,林瑜独自回了岁寒居。进了内院,满夏迎上来,告诉她净室已经备好热水。 “累了一日,去洗洗罢,大爷吩咐过,你今晚仍是回自己房里歇着。” 林瑜说不出一句话,只点点头,进了净室。 岁寒居倒是无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她,细究起来,她们说话时还有种微妙的谨慎。 林瑜掬起一捧水,浇在肩头,并没感到半分轻松。 * 翌日天蒙蒙亮,山腰还笼着一层薄雾,满冬就起了。推开房门,悄悄走到最里间的厢房门口。 门窗都合上了,但她昨夜看见里面亮有灯烛,雀儿姐姐是回来了的。 满冬拿出两颗煮熟的鸡子放在门口,静悄悄走到洞子门口,她忍不住回看那一排厢房,原地踌躇了起来。 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外走,满冬转过身,才迈出洞子门,就被视野中忽然冒出的人影吓一大跳。 “雀,雀儿姐姐,你怎,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为了无缘无故出现在我房里的镯子。” 林瑜才说完,满冬几乎是不打自招,脸上即刻涨得通红,讷讷说不出话。 林瑜眼下挂着两片青黑,幽幽看着她,“我每次出门都会给房门上锁,窗口也是向内合上的,只有一次意外。那天下晌,你告诉我素月姐姐摔伤了,我直接出去,托你关的房门。” 昨日在明净堂对峙,彩云拿出那块碎玉时,林瑜便知道了谁是贼。 满冬低着头不敢看她,手指绞在一起,嗫嚅半天,才道:“我不是故意要诬陷姐姐,那镯子,镯子一开始就是碎的。” 林瑜点头,“我知道,你只是没找到我放在房里的银子。” 满冬一下便楞住了,这件事她分明没告诉过任何人,为何会被发现? 彩云姐姐的匣子装着银子和几块碎玉,她那天拿走银子的时候太着急,没留神抓了一块碎玉进去。之后又在雀儿姐姐的房里找银子,找来找去,不留神把碎玉落在了那儿。 林瑜走近两步,“满冬,你很缺钱么?” 满冬不说话,一直在摇头。 “那为什么要偷呢?”林瑜肃声,“偷这么多银子,如果还不上,送到官府是要杖刑流放的,你知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满冬眼泪簌簌流下来,抓住林瑜的袖子。 “弟弟要,要上私塾,上了私塾以后就能当大官。娘说这钱是借的,等弟弟以后科举考中,他就会还。雀儿姐姐,求求你,不要把我送进官府,求求你了。” 林瑜垂眼看到她衣服上大大小小的补丁,丑得千奇百怪,一看就是自己缝的。 原先是在老太太院子里干活的丫鬟,怎么也不会穷到这份上,她的月钱都去了哪儿? 林瑜拿开她的手,“求我也没用,除非衙门升了堂,你娘和你弟弟肯站出来,说银子是他们让你拿的,你娘做得到么?她愿意替你挨杖刑么?” 满冬把这个问题认真思考一遍之后,泪也不流了,怔怔地抬起头。 林瑜:“真不想去官府,我这儿还有一条路给你。” 满冬抹了两把眼角,恳求道:“雀儿姐姐,我都听你的,求你别报官。” 靠墙栽了几株广玉兰,茂密的花叶高处,有一根枝桠弯了下来,露出一双凑近的人眼。 站在洞子门外的两人并未察觉。 “我辛苦攒了几年的银子都被拿走充了盗银,总不能就这么作罢。”林瑜自袖中取出一张纸,又捡起地上墨渍未干的短毫,递给对面。 “我昨夜写了张欠条,拢共六十二两二钱,其中二十两算我倒霉。剩下的四十二两二钱算你欠我的。你在这张纸上画个花押*,以后必须还我,不然我就去报官。” 四十二两! 那得还到什么时候? 满冬傻了眼,耳中又听到冷声:“拿别人银子的时候没感觉,肉割在自己身上知道疼了罢?” 满冬顿时羞愧地说不出话,握着笔,老老实实在纸上画了个十,又按下手印。 林瑜拿回欠条,取出帕子擦干她脸上的泪痕,正色道:“你以后的钱都是我的了,自己吃穿嚼用无妨,但除此之外,剩下的钱都得想办法为我存着。我要是知道我的钱被你娘拿走了,一定将你送进大牢,届时你弟弟科考也会受到牵连,记住了么?” “记住了。”满冬仰起脸,“我一定会还给姐姐。” * 许裘进正房后,将方才所见一一说了出来。 后罩房出了贼,还嫁祸于人,顾青川治人向来从严,容不下院中有这样的奴才,于是交代许裘在那儿守着,揪出此人。 这个结果令他很有些意外,挑眉问道:“欠条是她自己写的?” 原来这个丫头还会识字写字。 “确是如此,属下瞧着那张纸上的字还极为规整,比寻常人的要好看。”许裘想着今早见到的情景,不自觉生出几分怜悯。 “满冬走后,雀儿姑娘在洞子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瞧着很是惆怅。” 顾青川提笔的动作一顿,冷冷瞥过去,“怎么,你也惆怅?” “属下不敢。”许裘连忙否认,头晃得比拨浪鼓都快。 “过几日寻个事由将这几个丫鬟都打发回老太太那儿,将实情告知老太太,由她自行处置。” “是。”许裘暗暗松了口气。 大爷如此安排,也就不必担心雀儿姑娘知道后再为此事烦心了。 顾青川把人赶了出去,目光重新落回书案。 案面有两封信,都是今早从江苏送来的。先去到那里的师爷写满了两页纸,最后道匪患不算吃紧,守将陈大勇回信的字里行间却隐有催促之意。 顾青川这回在杭州留得实是久了些,也是想避避风头,朝中好些眼睛都在盯着。 初入朝堂时,为着户部一桩粮库失窃案,他在刑部连日不休,花了半月找出案犯。却因徐重一句“顾大人兢兢业业,后生可畏”,皇帝生便出忌惮,挑了个抓人时礼数未全的错处,功劳全落到了最后整理卷宗的大理寺,现今想想仍是可笑。 几年过去,皇帝变得越发多疑,自己此次才升了半阶,若是马不停蹄赶去南京,只怕他在那皇城里,觉都要睡不安稳。 顾青川将陈大勇写的信又看了一遍,出了门,许裘正站在廊下。 他吩咐道:“去备官船,等三小姐的及笄日一过,便启程去南京。” “是,大爷。” * 晌午过后,林瑜在碧纱橱里整理顾青川的衣物。 他的衣物都按季放置在不同的箱笼,其实并不需要整理,但林瑜实在没有旁的事做,又不想离顾青川太近,只好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所做之事便是把他叠好的衣服拿出来,重新叠一遍,再原样放回去。 未消一会儿,顾青川过来,看向她的膝,“你的摔伤好了?” 林瑜担心他一时兴起又要给自己上药,忙点头,“已经好了。” 顾青川嗯了声,“我稍后要出去一趟,你也去。” 林瑜咬着后槽牙,声音平静如常,“是,大爷。” 马车辘辘驶了半个时辰,帘子从外挑起,林瑜才知来的是西湖。 此时天上的云多了,日光只漏下几缕,将层云分割出明暗轮廓,要下雨的迹象。 林瑜跟在顾青川身后,上了一艘双层画舫,有个穿着鲜亮,盘妇人发髻的娘子从船舱迎出,含着笑道:“大爷,等您多时了,您怎么才来。” 吴语绵软,这位娘子的声音更是如一管玉笙,几个字念出来仿佛经了一段天长地久的相思,好像老相识。 林瑜一路都没什么精神,此刻却是掀起了眼皮。 她的小动作很快被察觉,顾青川转过来:“你来了三年,不曾到过西湖?” 林瑜的怔然代替了回答,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旁边的画舫,同有个娘子在招揽上船的客人,酥声软语,比起这位娘子竟是更胜一筹。 “姑娘是第一次来?”吴语娘子极有眼力见,转来与林瑜卖弄。 “到我们这艘船可算是来对了。当初皇帝避难时吃了也赞不绝口的宋嫂鱼羹,我们船上就有,前朝传下的食谱,整个杭州就我们家的最为正宗,你定要尝一尝。” 原来是专门在湖上做租船生意的船娘。 林瑜垂眼,“娘子问错人了。”她只是个丫鬟,这话不该和她说。 船娘尴尬笑了起来,心道这姑娘说话也忒直,一下就堵死了话头,这还怎么接。 “没问错。”顾青川瞧了林瑜一眼,与船娘道:“带她去二楼,把脸洗了。” 林瑜很想瞪他一眼,这张脸是自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由得他来指手画脚? 可惜她的理智总能稳稳压过感性,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船娘上到二楼。 画舫装饰精美,二楼并不多设厢房,而是一间极大的客房,里面布置极为风雅。 入目便是一副沉香木嵌点翠梨花绣屏,隐约可见其后有架古琴。字画插花,临窗设榻,桌上一尊菊花纹白玉三足炉,熏香袅袅。 船娘进门前吩咐了声,此时已有婢女端了洗面水来。 “姑娘,这洗面水也是我们船上独有,掺了玫瑰露,洗完一天都是香的。” 林瑜望着那盆水,半天没动。 船娘只觉这两人都奇怪得很,不过她只管收钱办事,刚才那位大爷既开口吩咐了,她也不好糊弄过去。 船娘挽着她在榻上坐下,“姑娘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遇见了什么事?不如说给我听听。” 林瑜心中自是有着千万愁绪。 自打顾青川那晚透露意图后,好睡眠就离她而去了。歇着的两天里,她即便什么都没做,也是无法安睡。 再有昨日被诬陷偷银,坐失六十二两二钱,心都被掏空了一半。已经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还是被顾青川找上。回到岁寒居,她更加坐立不安,只觉一柄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 可是这些事情,林瑜一个字都不能与旁人说。 她摇了摇头,只能回一句“无事。” 船娘待要再说些话缓和气氛,便看见这满脸雀子的姑娘起身,走到了盆架前。 船娘忽地意识到什么,走近了盯着她的脸。不待林瑜洗完,她眼中已现出惊艳之色,即刻道: “我这就叫人拿妆奁来,给姑娘梳妆打扮。” “不必,爷未曾说过这些。”林瑜深呼一口气,“你出去罢,我想自己待上一会儿。” “怎好把姑娘一个人抛在这里?” 船娘终于看明白了,这位姑娘不大高兴。她是个通透灵巧的人,此情此景,心中已明白三分。 于是笑道:“我们画舫底下也是雅间,备了酒菜,想来那位爷一时半会儿不得上来。不如这样,我去屏风后给姑娘抚琴,姑娘想玩什么,吃什么,都只管告诉我,且在我这儿好生歇歇。” 林瑜的确很不高兴,已无力应付下去,她沉默着点点头,信手在书案上拿了本书。 翻开来,大段文字密密麻麻挤入视野,顿时头都大了圈。挑上一会儿,她才找到一本图册,到了临窗的榻边坐下。 冰裂纹窗棂推开了一半,风吹进来,一声弦动,屏风后的琴音泠泠,好似溪流入泉。 鬓边一缕发丝拂至眼前,林瑜偏头看向窗外,已是下起了雨,几艘画舫不急不缓,向着湖心而去。 漫天雨丝把林瑜的乏意也带了过来,她斜倚在榻上,心中一点苦涩渐渐漾开。 淅淅沥沥的雨声琴声里,船娘唱起吴语软调: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 林瑜阖上眼,恍惚间想起这首菩萨蛮的最后一句——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第24章 第 24 章 将她推倒在榻上 画舫行至湖心, 一艘小船靠了过来。 许裘等在船头,瞧见来人只戴一顶斗笠, 忙把伞偏过去,“秦大人,当心雨。” 舱内已摆上了一桌酒席,秦修远进去时,里面除了顾大人,还有一位他不认识的官员,穿墨绿滚边圆领襕衫,举止不羁,两人对饮正酣。 隔着一道珠帘,隐约可见其后舞女子翻飞的水袖。 秦修远停在门口, 眉头皱了皱, 正想寻借口离开, 里间的人已看到他。 “秦推官, 怎么不进?” 顾青川出声后,徐昌也看了过去, “这位就是秦推官?” 秦修远无法,迈步进了舱内, 分别对他二人行礼。轮到墨绿襕衫的男子时,顾青川道:“这位是福建按察副使徐昌, 赴任途径此地。” “下官见过徐大人。” “不必多礼。”徐昌起身去搀他, 眯眼笑道:“我才从京里贬过来, 今儿想着多个人喝酒,不请自来,秦推官莫要见怪。” 秦甫之从没与这样不正经的人打过交道,手足无措之下凛起一张脸, 还是顾青川过来解了围,让他在对面落座。 不到半程,秦修远便起了身。他原以为叫自己过来是有正事交代,坐了半天,他们却只是喝酒叙旧。他向二人告辞,言语间难掩失望。 徐昌夹着一块鱼脍,诧异道:“你还没动两口,就不吃了?” “我送送你。”顾青川放下酒盏,与他一道出门。 出了船舱,顾青川道:“宫里有位擅治腿脚经络的王太医,前些日子告老还乡回了江南。素闻令堂腿脚不便,久卧于床。我来时与他约好要来一趟杭州,如今人已到了。想请他为令堂看看,不知你近日家中方便否?” 秦修远与母亲感情至深,闻听此言,面上郁郁一扫而空,颤着胡须连声道:“自是方便,自是方便。” 又拱手朝顾青川作一长揖,“下官多谢大人!” 顾青川拍拍他的肩,“秦推官一片孝心感人至深,当初为母弃考一事我在京城亦有耳闻。” 这人年近三十才中举,并非是无才,他的文章犀利刻薄,早就出过几次风头。可偏偏几次秋闱,为了给病重的母亲侍疾错过了。 “大人这话卑职万不敢当,都是为人子女的本分罢了。”秦修远道:“家父早逝,家母将我一手带大,我做的不及她当年万一,还由此得了个虚名,更加惭愧了。” 顾青川笑笑,“秦推官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却是耽误在了杭州城。若是令母的腿脚好些了,可想过调去别的地方?” 杭州城的官僚与豪族沆瀣一气,几乎沦为了他们的走卒,寻常人若是不肯同流合污,一辈子也别想往上挪一步。 秦修远明白这点的时候,不能说没有失望。此刻他心中震了一震,“大人这是何意?” “福建淳丰有一位知县的缺,吏部正在挑人。沿海之地民风彪悍,那儿不比杭州城富庶,日子必定苦上许多,却也因此没有只手遮天的豪族,做事不用顾忌八方利益。你若是有意,子昌可将你为你写封举荐信。” “这……”秦修远思量着,没有即刻应声。 “此事暂且不急,等太医看过令堂的腿再做决定。去不去都无妨。”顾青川缓声说道。 他抬了抬手,许裘上前递过一柄油纸伞,“这雨不知几时能停,秦大人莫淋湿了。” 回到船舱,徐昌正在大快朵颐,珠帘后步舞凌波的舞娘也被他叫了出来,水袖卷成两团,坐在他身旁,满脸怨气地剥蟹。 顾青川与徐昌自幼相识,同拜在恩师门下为学生,相交已有多年,对他这番行径见怪不怪。 “你若是喜欢,在杭州留几日,这些菜日日都往你住处送上一桌。” “一顿吃饱足矣,过满则亏,该吃腻味了。”徐昌拿走舞娘剥好的一碟子蟹肉,叫人出去,继而说道: “这秦推官可真是个难得的刚直之人,杭州府的知府下了马,眼看又有一场变动,他既肯认你,为何不在这儿就把他提拔了?” 顾青川向秦修远先时坐的地方看了眼,徐昌也看过去,不禁诧异挑眉。 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这人竟一点场面功夫不做,菜一口没动。 “此人太过迂直,留在杭州府平白浪费一个好差事。”顾青川望向窗外,淡声道:“不划算。” 徐昌拿着螃蟹一顿:“你说的也是。” 他叹气道:“退之啊退之,老师以前总说你看得长远,我那时不服,现下果然被贬了好几千里。今日一别,也不知再见会是几时。” 顾青川不理这茬:“叫船上给你备了两屉肥蟹,提了回去再吃。” 徐昌惊讶停箸,“外面还在下雨,你要赶我下船?” 顾青川:“我这是请,你若不想走,自去旁边的小舟待着。” “也罢也罢,好歹听了一曲。”徐昌摇头,“雨后西湖,雾气空濛,赏景乃是一绝。楼上琴声已歇,就不叨扰你与佳人相会。” 顾青川提着酒壶倒了一盏,并未出声否认。 徐昌见状,提了酒壶到他身边去,讶异道:“当真是新欢?三年前,姚家落魄至斯,你都能认下这门娃娃亲,我还以为你心中对姚家小姐有几分情谊。” “父母之命罢了。”顾青川将杯中酒饮尽,并未过多解释。 徐昌走后,顾青川去了窗口吹风,又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彼时他由老师推举进了刑部,仕途大好之际,皇帝听从徐重劝诱,欲要给他指派一门婚事来加以挟制。 恰逢这时杭州来信,说姚家小姐带着信物上了门,他便顺水推舟应下来,借此躲过赐婚。因着姚家式弱,不仅彻底打消了皇帝的疑心,还博了个仁义的好名声。 于他而言,不过是门互利的交换。 婚事讲求一个门当户对,顾青川从未想过真要让这样的岳家给自己拖后腿。 等风吹散了身上的酒气,他才踏上二楼,里间无有一点动静。 顾青川走进去,才见那丫头半倚着云屏睡了,她平素话不多,睡相亦是安稳恬静,鬓发微斜,香腮似雪,连着眼尾那颗妖冶的泪痣,也变得娇憨可爱起来。 顾青川不自觉倾身靠近,瞧见她眼下两弯浅浅的黛青,想来为着昨日之事,不曾好好歇息。 林瑜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有人抚过她的脸都不曾察觉。 醒时船舱内已经暗了下去,身上盖了张薄毯,林瑜撑起半身,神思尚且处于混沌之中,眼神也是懵懵懂懂。 “醒了?”顾青川侧首。 她睡了近两个时辰,两腮都睡出红晕,总算是睁了眼。 男人的声音近在耳畔,林瑜猛地一个激灵,还未躲开,下颌先被温热的手掌托住,带着她转向窗边。 “看虹。”顾青川轻声提醒。 窗外雨不知几时停了,湖山过雨,残日烘云,栾霭浮浮,林翠铺湿。一道长虹亘天,影落湖波,天与地都融进了这一片水光湖色。 以前在古画上见到的风景,如今亲眼看见,才算真正意会其中妙处。 雨后的西湖,就连迎面拂来的清风也带着荷香。 林瑜一时看得痴了,美眸一眨也不眨,喃喃道:“好美。” 顾青川带她来,本想着一同游湖,现下好景在外,他却几次分神。 她说的不错,确然很美。 顾青川定定看了她半晌,问道:“姚家女知道你长什么样么?” 林瑜不着痕迹往旁侧挪了一点儿,“小姐不知道。” 顾青川轻笑,“也是,她若知道你这般模样,早该带你将杭州城都逛遍,何至于三年了连西湖都没来过。” 林瑜确实没怎么出来过,进国公府后,她大半光阴都留在了自己那间下房,与针线作陪。 可他说的并不全对,这也是林瑜自己选的。三年里,她一门心思想着赚钱攒钱,即便有机会出门,也会主动推了,仍旧留在房中缝制荷包香囊,又或是别人的新裙。 她要赎身,自立门户,开间小铺子。桩桩件件,都得花钱。 人活一世,图的是个自在,她不愿总是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低头逢迎。 这些事情,旁边这位暮史朝经,门庭显贵的总督大人大抵是不会懂的。 林瑜保持沉默,只有一声没被忍住的叹息,轻轻落下西湖。 鸦背斜阳渐染红,桃花人面薄纱笼。 景色不知几时从窗外换到窗内,顾青川心头意动,抚上她的脸,指腹贴着腮畔轻轻摩挲。 “旁的女子都爱画眉敷粉,修饰容貌,为着一点不足费上百般功夫。可你为何每日都要装成那般模样?” 林瑜看他一眼,复垂下眸,手心攥紧了裙摆。 “旁的女子有父母兄弟做靠,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于人于己都能开心。可婢子一介贱民,连身契都做不了主,怎能只图眼前鲜亮?” 她抬头看他,“快活这一时,谁知以后招来的是福还是祸。” “这话听着就酸了。”顾青川笑了声,“你跟了爷,还能有什么祸?” “往后不许再往脸上涂那些,记住了?” 林瑜将唇肉咬得生疼,才没有动手,只嗯一声。 她不好直接推开他,乖巧地仰起脸,眉心轻颦,“大爷刚刚喝酒了么?” “陪朋友喝了几盏。”顾青川松开她,低头闻了回自己的衣袖,“味道熏人?” 顾青川有轻微的洁癖,气味亦不能忍,上来之前,他已在窗边吹过一遭,听她说了后,又觉得席间未散的酒味蟹味都附着在身上。 林瑜摇摇头,抿起的唇角却是悄悄朝上弯了一下。 顾青川不常见她笑,这般灵动调皮的笑,更是第一回见,不由失笑,“你这丫头,骗爷来了?” 口气像责怪,人却是离开了榻,离她远了好些。 过得会儿,有婢女提了食盒进来,摆上满满一桌,等林瑜用完了晚饭,顾青川才吩咐画舫靠岸去。 天色已经暗了,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湖面浮起几颗星子,被船桨摇起的涟漪推向远处。 林瑜在窗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船娘进来喊她,才慢吞吞出去。 顾青川见她如此,只道是不常出门的缘故,有心宽慰,“你若喜欢看水,等过些日到了南京,爷安置下来,再带你出去玩。那儿是前朝旧都,风景不比杭州差。” 林瑜脚步一顿,神色些微错愕,“大爷要去赴任了么?” “怎么,不想跟爷走?”顾青川侧身看她。 这个人明明在笑,湛黑瞳仁中却含着审视的意味,仿佛所有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林瑜摇头,“我没有不想。” “只是记起来,三姑娘的生辰就在这几日,前两年这个时候,小姐都要让我打一个络子,挂在送给三姑娘的礼物上。爷若是备了礼物,可也要挂一个络子?” “你记得倒清楚。”顾青川道:“往后不用你做这些。” “我知道了。”林瑜抿起唇角,想了想,还是对他笑了一下。 许裘走在前面,怎么也想不通自家大爷为何会和雀儿一起游湖。 直到要上马车,他先进车厢点亮里面的灯,下来时撞见了提着灯笼,等在马车旁的,没有雀子的雀儿。 许裘愣怔了刹那,继而看见脚下靠近的灯笼光。 林瑜提醒:“底下有块石头。” 入了夜,回岁寒居的路上都没遇着什么人。石阶走过一半,才看到有人提着灯笼等在上面。 那人是彩云。 她跪在地上,发出了林瑜熟悉的磕头声。“大爷,婢子过来认错。” 林瑜对彩云此举很是不解,她有老太太撑腰,为何还要过来自找麻烦。 她哪里知道,昨夜顾青川去了明净堂,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老太太的态度便彻底翻了一番。 非但要将失银一事重查一遍,还严令底下的丫鬟们不许再非议此事,如今丫鬟们心里都在暗暗揣测窃银的另有其人,无人再敢说起雀儿这个名字。 彩云从今早服侍老太太漱口开始,便发现她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下去。虽未明言,但彩云清楚,她是在怪自己昨日冒失,把事情弄得难看了。 她知道自己须得来此处讨罚,为的是让大爷清楚此事与老太太无关,好让老太太原谅自己。 看见石阶下的人走近了,彩云跪的越发笔直,然而顾青川只是从她身侧经过,连看一眼都不曾。 彩云落在后头,忙转过膝来朝着他的背影,“婢子不该越过大爷将此事直接禀告老太太,大爷虽不责怪婢子,婢子于心难安,特来向大爷认错,恳请大爷责罚!” 顾青川停了下来,侧过身,却是要问林瑜。 “你没什么要说的?” 她先前坠井有那彩云一份功劳,此后又被诬陷偷钱,换了谁心里都该有气。顾青川寻常不耐烦掺和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若是这丫头来求自己,他倒也愿意给她撑腰。 林瑜纠结了短短一瞬,抬起头,“爷,我想自己去和彩云说。” 这个回答令顾青川有稍许意外,他未多置词,“去罢。” 彩云跪在后边听得一清二楚,即便到了此时,她对林瑜仍是不屑居多。 即便雀儿能讨大爷欢心又如何?这般容貌,还能指望长远么?大爷看不上自己,以后也要娶那些高门贵女。届时这个丑丫头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如此一想,彩云心里便宽慰许多,直到那道穿着柳绿褶裙的人影转过来—— 她倏然一怔,把灯笼往后捎了捎,担心自己眼睛被这烛光灼伤了。 可是没有。 彩云使劲揉着眼睛,手放下时,林瑜已经走到她面前。 彩云一下慌了神,“你……你想做什么?” 这是三年里她和林瑜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次,细听之下还有些不自觉的示弱。 林瑜不习惯看别人跪着,蹲下身,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把钱还我。” 彩云忸怩不愿,“可你明明……凭什么……我也……”她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气势也越来越弱,连抬头看林瑜一眼都不敢。 “凭什么?” 林瑜抓住她的手腕拉近,“有人自己把镯子打碎了,还蒙蔽老太太,故意冤枉人。你说是凭什么?这话可要我同大爷说一遍?” “你!”彩云急了,推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我现在还给你就是,别说出去。” 林瑜拿回了银子,回头看,顾青川已经进了院子。 “那天来传话的丫鬟是说三姑娘及笄的事情罢。” 林瑜将彩云扶起来,“大爷究竟知不知道此事?省得我多说一遍。” 彩云在下人中骄纵惯了,哪有下人用这种口吻和她说过话,张嘴想骂,一抬头见到林瑜那张脸,涌出的沮丧顿时将怒火浇灭。 “是,大爷应了要去三姑娘的及笄宴。” 林瑜得了这句,心中松一口气。 三姑娘的生辰就在后日,他若是肯去及笄宴,自己便有脱身的机会。 * 林瑜回身进院,未几步,见到了游廊上的顾青川,他正与许裘说话,像是交代事情。 林瑜停下来,等他们二人说完,许裘自另外一边离开了,才走上前。 顾青川问:“这就说完了?” “嗯。”林瑜捏捏自己腰间鼓起来的荷包,“婢子找彩云要了一点银子回来,三十两。”彩云今儿身上只带这些。 顾青川轻笑了声,“你倒是很坦荡。” 他本以为她这么快进院子,是要找自己告状,原来已经要完银子了。此事发生在她身上,也合情理。 这只来历不明的雀儿,是真心爱财。 他捏起她的脸,指腹好玩似的在她腮畔摩挲了两下,雪里透粉。 “这两日院里事多,你回后罩房歇上一日,明晚再来伺候。” 林瑜浑身别扭,虚虚握住他的手往下放,“我记住了。” 她原本想要说两句讨巧的应承话,喉咙却不听使唤,只生硬地挤出四个大字。 她的承受能力其实很强,可以承受落差极大的生活条件,承受别人无端的恶意,承受不公平的对待。 可唯独在这个方面,林瑜的承受能力弱到不堪一击,一经触碰,身体里每根神经都会紧绷。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她真的很想推开他。 回房后,林瑜接连倒了几盆凉水洗脸,直到指尖发皱,才拿了换洗衣裳,去净室沐浴。 她的思绪渐渐平静,回房后,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摆到了床上。 三十三两白银。 林瑜用发簪拨出其中最小的两块碎银,用戥子称量过,将其放进荷包。昨日已打点过守门的小厮,这几钱银子后日乘他表弟的车,已足够了。 林瑜将剩下的银子都装进布兜,放在了枕边,到天明时分,她才算忘记勉强忘记今日由顾青川带来的烦心事,阖眼睡了过去。 * 翌日晚上,林瑜经过长廊,瞧见耳房摆了好几个箱笼,杨瀚墨在里面提笔勾兑。还没问,杨瀚墨先转了过来,对她拱手行礼。 林瑜十分鄙夷他这副做派,但仔细一想,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于是多问了几句,才知这人白日里一直在正房收拾要带去南京的物件。 进了正房,转过眼就看到了半卧在软榻上的男人。他赤足单衣,屈起单膝欹在云屏边,捧了一卷书在看。轻佻的动作到了他身上,却变得清雅落拓。 这人应是刚刚沐浴完,半湿墨发还未好好打理,披散过了肩后。鸦青道袍的襟口敞开些许,隐约现出底下精健的胸腹肌块。 林瑜实在是不想往他跟前凑,在门口站了站,便见他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地说道: “过来,替爷绞发。” 林瑜取了蜕巾,走近后,顾青川屈指轻叩卧榻,她心头一堵,识相地在他身侧坐下。 房内静了下去,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林瑜用蜕巾捧着他的发梢揉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心中憋闷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她知道自己才是落在他手心里,任由捏圆搓扁的那个。 稍时听他说:“你把自己要紧的物件挑几样带上,衣物那些船上自有准备,水路只几日行程,缺了什么到那边再添置。” 林瑜抿紧唇角,搓得更用力了些。 顾青川念着她年纪小,又没怎么出过门,有意多叮嘱几句。身后这人却无回应,他放下书,侧身看过去。 一绺绺墨发从手心滑走,林瑜下意识握紧,隔着蜕巾抓住了最末一截发梢。抬起眸,恰对上双湛黑的瞳仁。 太近了。 近到她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林瑜当即松手,才想要往后挪,腰间就被男人有力的长臂拦住,动不得分毫。 她心跳如擂,这时才肯回答他,“好。” 晶亮的眸子忽闪,里面满是茫然无措,凭白冒出几分可爱的傻气。顾青川想起此前春狩猎时见过的一只梅花鹿,被他的箭簇对准了,还呆愣愣站在那儿。 她此刻看起来就与那只鹿很像。 他觉得有趣极了。 此时的顾青川太过自负,未能明白,猎人在面对猎物时,想的如果不是把它剥皮拆骨,而是有趣,那这个猎人有朝一日必定会—— 落入猎物口中。 “雀儿。”顾青川收紧手臂,俯身在她鬓间轻闻,“你今日抹脂粉了?身上是什么味儿?” 林瑜昨日不止洗了很多遍脸,由于膈应得紧,身上也用茉莉花香的肥皂洗过多回。 他越靠越近,林瑜想要躲开,后腰却被他用手掌托着,无处可退。 她偏开脸,弱弱道:“婢子没抹脂粉,或许是身上的穷酸味熏着大爷了,还是让婢子去洗洗罢。” “油嘴滑舌的丫头。”顾青川笑了声,低头去吻那截露出的皓颈。 林瑜只感觉腰间紧了紧,来不及阻止,束带就被他解了下来。 外裳被男人覆着薄茧的手掌抚落,林瑜两肩一凉,身上只剩下件藕粉的肚兜。 冰肌玉骨,酥香雪腻,要比着衣时丰盈许多。 当真是天生的狐狸胚子。 说不出的清香萦在鼻端,顾青川喉头微咽,将她推倒在榻上,覆身压了下去—— 第25章 第 25 章 好酥 男人薄热的吐息喷洒在颈间, 林瑜穿越前后加起来活了二十七年,从未与人离得这样近过。 她忍了又忍, 到底还是忍不住,屈膝对着他腹部,才要顶上去,就被男人挤进来的长腿压倒在一边。 是她全然反抗不了的力量。 林瑜身子绷得僵直,她太过紧张,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也感受不到丁点的痛。 这样强烈的情绪极易被人察觉,顾青川停下来,看着自己手臂上几个带着血痕的指甲印,眉心一皱。 “你不愿意?” 林瑜才看见自己掐错了人,讪讪收回手。 他若是真心在乎愿不愿意, 这时候就该让自己滚出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手按在她肩头, 还压住几缕头发。 林瑜咬了咬唇,抬眸望过去。 她不肯答, 眸中一点晶莹欲坠不坠,眼尾泪痣更显红了, 这般模样可怜可爱,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顾青川缓缓吐了口气, “怎么就要哭了?” 林瑜伸指抵在他心口, 委屈道:“您不是真心。” 顾青川听了好笑, 不懂她一个丫鬟,为何能有如此天真的一面。 “你怎么知道不是?” 他俯身再吻下去,林瑜偏头躲开。 男人面色微沉。 腰间的桎梏不那么紧了,林瑜知晓是自己三番两次的拒绝引起了这人不满。 她深呼一口气, 推着他,缓缓撑坐起身。 “婢子清楚,您挑中婢子,是因为在生小姐的气。小姐这次有了错处,您顾及着面子,不得已只能和她退婚。您心中怨怪,故而要挑她身边的丫鬟来气她。” 顾青川不懂她为何会提起姚妙华。 心中怨怪么? 真要论起来,他或许还要对这位并不相熟的姚家小姐道声谢。若不是她肯犯糊涂,自己这回退起亲来还真有些棘手。 偏面前的女子神情认真又委屈,满口胡话说的有模有样,顾青川稍稍有些头疼:“你素日不爱说话,想的倒是很多。” 林瑜没想很多,就是故意说出来烦他。她垂着脸,不依不饶,“难道不是么?婢子听说过,您与小姐是自幼定下的姻缘,又岂能轻易割舍的了?” 换做别人,顾青川必定会厌烦其不识好歹,可此女胡说一通,他却觉得她无理取闹的小女儿情态别有一番滋味,也能多出几分耐性解释。 “你在正房伺候了这么些天,几时听我提过她的名字?” 林瑜听到如此和缓的语气,身子一僵。不懂这人刚刚明明已经黑脸,为何又不生气了。 她真的快要没办法,明日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此时撒泼打滚绝对是下下策。 顾青川见她不语,抬起她的脸,“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林瑜笑了笑:“婢子只是没想到,这样好的事情,也会落在我头上。莫不是做梦罢。” “又在说胡话了。”顾青川皱眉。 林瑜低头,心说是呀,我已经说了一晚上的胡话了。 夜风从门口灌进来,她捂着手臂,莹白肩头轻轻瑟缩了一下,顾青川叹了口气,将地上的圆领薄衫拾起,抖一抖,重新披在她身上。 “别想些有的没的,跟了爷,自有你的好日子。” 林瑜很快便将上衫穿好,想要起身时,又被拦腰按了下来。她不敢再蒙混过去:“婢子记住了。” 老老实实应完,腰还是被人圈着。林瑜一抬眼,那双湛黑的眸子又在盯着自己看,审视意味明显。 林瑜大学和工作都忙着赚钱,没有任何恋爱经验,在处理异性关系时最擅长的是表达拒绝和厌恶。 怎么讨好一个男人,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她扶住顾青川的手臂,试探着仰颈,在他下颌亲了一下,面上绯色如霞,“爷,我……我能先回去么?” 他没有回答,手上的力气却松了,林瑜推开他的手,悄悄挪到榻边,总算能站起来。 她福了福身,“大爷早点儿歇息。” 她的身影急匆匆消失在门口,顾青川淡淡转过视线,抬手在被亲的地方按了一下。 好酥。 林瑜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拿了衣裳去净室,把最后的热水都用完了,又倒冷水洗浴了两遍。 隔日林瑜去到正房,见他行止如常,好像昨夜之事不曾发生过,悄悄松了口气。 今儿是三姑娘的及笄日,顾青川要过去一趟。早饭用罢,林瑜服侍他更衣,取来一件天青色弹墨杭绸直裰,滚边流云纹袖口,配一条缥碧色葵花绣样腰带。 她今日的动作比平时慢上许多,指尖捏着腰带上的细纽,半晌都未能扣好。 顾青川拿开她的手,自己系好腰带,低眼瞥见她唇角紧抿,脸色发白,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你没睡好?” 林瑜小声道:“婢子昨夜葵水来了,现在只是有些腹痛。” 顾青川闻言一怔。 当朝皇帝子嗣不丰,东宫至今虚位,受皇帝独宠的德妃娘娘久久未有子嗣,后来太医的脉案被传了出来,其中便有一句葵水不利。 他轻拍她的腰,“回去歇罢。” 林瑜:“大爷不是还要去给三姑娘庆生么?” 顾青川挑眉:“你想跟着去?” 林瑜当然不想去,回到后罩房里,便拿出黄膏抹在脸上,仍是化成之前的模样。 顾青川不让她抹脸后,她这两天出门都是偷偷摸摸,真实样貌未曾让岁寒居底下的丫鬟小厮见到过。 林瑜今日穿的是件桃红的罗裙,满园子的丫鬟们都喜欢这个颜色。她将一包银子贴身放好后,又找出了顾青川几日前送给她的匣子。 里面的药瓶已经不在,但还有一只价值不菲的玉钿花博髻簪,她将簪子拿了出来。 在房中俄延了小半个时辰,林瑜带上匣子,推门而出。 她走的是正门,守在院门外的小厮拦下她,“雀儿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林瑜抬了抬手中的匣子,“大爷送给三姑娘的及笄礼落这儿了,我给她送过去,怎么,你要替我走一趟么?” 小厮知道她在大爷正房伺候,不过是按规矩问上一句,哪里敢和她较真,连忙笑道:“不敢不敢,大爷出门多时了,雀儿姑娘快过去罢,路上小心。” 林瑜乜他一眼,“就知道你们不好使唤,跑个腿都不肯。” 小厮讪笑,“雀儿姐姐这是哪儿的话,奴才这样的下人,便是想在大爷跟前露脸,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不是。” 下了山路石阶,林瑜循着人少的小径,一直走到东侧的角门。 约好的小厮远远瞧见她,特地将一同守门的人支了开,招招手,“姑娘今日来得正好,我表弟刚刚送完菜,板车停在外边。” 林瑜拿出二钱银子放在他手里,“你不要对人讲起。” “我办事,姑娘放心。”那小厮还记得林瑜当初说的是要去看妇人病症,拍着胸脯道:“此事我谁也没告诉,女子看病从来不易,我当着表弟也只嘱咐他送个人去医馆,绝不会有人嚼舌根子。” 国公府侧门出去是条宽阔街道,再往前行一段便是槐树街。 赶牛的板车颠颠晃晃,林瑜回头望去,国公府的碧瓦朱甍,雕栏玉砌,此刻也在眼中微微摇动,好似一场将碎的幻影。 * “姑娘,姑娘!”赶牛的小厮表弟跳下板车,连唤了两声。 林瑜恍然回神,见路边已是一座医馆,门上挂着一块榆木匾,行书题着妙手丹心四个大字。 她给了钱,自下车去。 林瑜在医馆门口晃过一圈,见那板车远了,便往街边人少的地方走。 她现在既没有路引,也没有良籍,是个实打实的黑户。那些四通八达大街上的正经客栈是万不能去的。 唯有寻家偏僻的黑店暂住两天,且先躲过风头,等顾青川赴任离开杭州再想办法。 行至少有人迹的路边,林瑜抬头,看见的终于不是重重檐宇,唯见浮岚暖翠,碧空如洗,心中真是畅快不已! 这种畅快随即被一声女人的哭吟打断。 林瑜脚步一顿,几步往前便是一条巷子口,里面传出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他娘的,臭娘们儿怎么还没死。” “大哥,这几日嫂子要生了,你别惹晦气,还是先回去,二爷吩咐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这……这样也行,往前一里地就有条水沟,你把人扔进去,记得断气,别给二爷惹麻烦。” 听着那人朝这边出来了,林瑜回退几步躲在先时拐角的墙后。 巷子里剩下的男人低骂一句,重重往哪里踢了脚,女子挣扎的呜咽声变得更大。 “臭娘们!”男人骂了句,“布条都塞不上你的嘴,老子先在这儿弄死你。” 四周再无别人,林瑜悄步到了巷口,探身看去,留下的这人只是中等身材,个头比自己要高上一点,脸上有道凶悍的刀疤。 她深呼一口气,在他双手掐着地上女人脖颈时跑了进去,踢向他的膝窝,用尽全身力气推倒了刀疤脸。 林瑜自己也受惯性跪到了地上,她即刻抬膝压住倒下的刀疤脸。她正要动手,头皮忽然一紧,歪着身子倒向旁边。 刀疤脸薅住她了的头发,一把将她摔在地上。 后背着地的瞬间,林瑜眼前冒起了金星,她艰难地撑起手臂,还未爬起,被一脚踩住肩头,重重碾了两下。 刀疤脸啐了一口,“敢踢老子?上门找死是吧?” 林瑜疼得险些掉泪,胸口气愤更甚一筹。不知哪儿攒出股子力气,猛地抬腿,对着这刀疤脸的裆下踹了过去。 立时听得一声痛嚎,刀疤脸捂着裆倒在地上。林瑜趁机爬起,一脚抬高踩住他的膝窝,另手按住他的手肘反压在背上。 她的心脏砰砰狂跳,动作比拳击课上任何一次练习都要快和重。屈膝压住了刀疤脸的后背,拳头如急促的雨点一般锤下。 巷子里都是刀疤脸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左颊又捱上重重一拳,终于晕死了过去。 林瑜跪在地上,望着自己沾血的双手,还没缓过劲来,身侧又是一声哭。 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她转过头去,“你没事罢?春喜?” 春喜半个身子还在麻袋里,头发蓬乱得像团麻绳,脸上又是红肿又是青紫,狼狈得不像话。望见林瑜,哇一声嚎啕哭了起来。 林瑜抬起打颤的双手替她解麻袋,“小点儿声,别把人招来了。” 麻袋一脱下来,春喜就抱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身上哭,“雀儿……雀儿……” 林瑜低头,瞧见春喜衣摆下猩红一片,想起来那三十大板,想必没有医治过。 她吸了口凉气,两只手在空中纠结了会儿,将春喜打横抱起,疾步往另外一边走去。 “别哭别哭,你忍一忍,我们去看大夫。你知道哪里有人少的医馆么?” 林瑜不指望她真的给出答案,只是听着哭声,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 “你治伤拿药的银子我可以多出些,但是我现在不知道去哪儿给你看伤,咱们现在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春喜哭了会儿,当真给她指了个方向。 右转进巷,左拐出来,林瑜抱着人走了两刻钟,被喊停后只看见一片湖。 “我要下来。”春喜再开口时,只有一点弱弱的哭腔。 林瑜把她轻轻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旁边,抚着胸口平复呼吸。 两人坐了会儿,春喜忽然开口,“雀儿,我很可笑是不是?一个奴婢竟然妄想攀上国公府的二爷。” 林瑜摇摇头,她喉咙快要冒烟,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忘了你不喜欢笑,但你心里一定也是瞧不起我的罢,我勾搭二爷,背叛小姐,做的都是忘恩负义的事情。”春喜不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我们一家都是姚家的家生奴才,姚老爷升任祭酒的那年,我哥哥当他的车夫,风光无限,却因为姚祭酒得罪了人,把他抓去打了一顿,不到十天就死了。哥哥死前痛得一直在哭,说下人不是人,叫我一定要往上爬,不要再当奴才。” 她眼中有泪盈出,“我自幼跟着小姐,以为自己是个走运的。可南下路上,老爷给了我一瓶虎狼之药,说姑爷比小姐大了十岁,叫我多护着小姐。难道我真的不是人?白天晚上都得围着他们姚家人转?” “顾云平第一次摸我的手,我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当奴才。可他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什么山盟海誓,连狗屁都不如,是我犯了蠢,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也会有一点真心。” “春喜——”林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同事三年,她们只是可以打招呼的陌生人而已。 林瑜顿了顿,轻声道:“等你歇好了,我带你去治伤。” 春喜点点头,“雀儿,我已经十几日没有洗过身上了,你能扶着我去湖边么?我想洗把脸。” 林瑜把她抱到湖边,小心放下,正要弯腰掬水,春喜捂住自己的脸,“不要你来,你走远些,我不想叫人看到现在这副模样。” “好。”林瑜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声落水的扑通。 回身看去,春喜大半个身子已经没入湖水当中,四目相对,春喜仿若受了什么刺激,大声喊道:“你别过来!” 林瑜只好停下,“水里很凉,你先上来罢。 春喜仿若未闻,又往前走了几步,任由湖水漫至胸口,方才回头。 “我上不去了,多谢你今日肯过来。”春喜望着林瑜,明明在笑,神情却极为哀恸。 “可是雀儿,你救的了今日的我,也救不了明日的我。我们这样的下人,自身尚且难保,又能靠什么去为旁人撑伞?” “别傻了,你不去看一看明日,又怎么会知道呢?” 林瑜蹲身踩入湖中,慢慢朝着春喜靠近。 她也经历过不好的时候,知道那些是可以走出来的。 “你先不要死,我有三十两,把这些银子都拿给你看伤好不好?我们到了明日再说。” 天边滚过几声闷雷,天上不知几时分成了两边,远处是晴,头顶的这片天已布满层云。 豆大的雨点忽然之间落了下来,视野中盖下一层雨帘,林瑜在湖中走得更加慢了。 她不会水,因而向湖心挪动的每步都小心翼翼。 湖水没过了肋下,林瑜停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抬起眼帘,湖面竟已无有半个人影。 她环顾着四周,到处都是雨点溅起的涟漪,眼睛都要看花了,也没找见春喜的踪迹。 “姑娘!姑娘!”潇潇雨声里,不知从哪面传来的呼声。 “不要想不开!这里面去不得!” 林瑜回过头,一个婆子撑了伞在岸边,正焦急地对她招手。 她缓缓回到岸边,爬上去的时候,一柄油纸伞遮在头顶。 婆子眯起眼缝,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扫过一回,和蔼道:“小姑娘,你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不妨说给我老婆子听听?” 林瑜摇头,她既累又疼,不想再说一个字。 婆子在她脸上擦了擦,笑着握住她的手,“不说也罢,瞧你现在这样,也不好出去见人。我家就在附近,去把这身衣裳换了,喝杯热茶再说。” 第26章 第 26 章 戏折子 水榭外搭了台子, 老太太特地叫了苏州来的戏班子,水磨腔悠扬婉转。中途下了场雨, 台上伶人见状把唱词改成几句吉祥话,直唱到了重新放晴。 老太太听得高兴,吩咐给他们每人包二两赏银,将戏折子递给三姑娘,“今儿你及笄,再点出喜欢的。” 三姑娘想了想,歪出头来,“大哥哥这次回来没住上多久,明日又要动身去南京了。今儿我及笄,我请大哥哥听一出喜欢的戏罢。” 她才收下一副金累丝点翠的头面, 对这位不常谋面的大哥哥感到很是亲近。 “多谢你的美意。”顾青川接过戏折子, 点了一出梨花梦。 待到一场宴席散去, 日影已偏斜向东。 顾青川回了岁寒居, 守门的小厮退至一边,见回来的只有大爷和后边过来的许护卫, 不禁有些奇怪。 直到黄昏时候,守门的小厮往石阶上望了好几回, 仍不见有人回来。心里实在没底,趁着许裘出来的时候上前问了一句。 “许护卫, 雀儿姑娘上晌给大爷去送及笄礼, 为何现在还没回来?” 许裘奇怪道:“大爷要送三姑娘的及笄礼是我拿的, 雀儿姑娘几时又来送了?她不是一直在内院?” 小厮惊道:“她上晌拿了一个匣子出门,说是大爷要送三姑娘的及笄礼落在这儿,要去送一趟,现在还不见回来。” 许裘眉头一皱, 即刻叫了个丫鬟去后罩房找人,自己在内院等消息,稍时便得了回话——后罩房里没有人在。 此事禀到顾青川耳中时,他正在书案前翻看公文,气定神闲批完最后一笔,方才问道:“她是几时找借口出去的?” “那守门的小厮说,您出门后差不多半个时辰,雀儿姑娘便出去了。” 顾青川冷笑,“她跑得倒快。” 许裘心中疑惑顿生。 大爷似乎对此事毫不意外,像是……像是早就知道了雀儿姑娘会跑? 还未能想通,就有一个牙牌抛了过来,他忙上前接住。 顾青川:“你拿了我的牙牌即刻去城门,问那儿的守兵今日有没有见过与她身形相似的人出现。” 雀儿心窍多,虽无路引,未必不会寻些别的办法。 “另外再叫人去府衙找通判楼庸,他分管兵务,只领几个府兵出来即可,带上自己的人去找,她没有路引,只管往人少的地方找,那些三教九流杂混的客栈酒楼一个也别落下。” “属下这就去。”许裘一一记下,立即出门去了。 杨瀚墨端茶进了书房,书案前未见人影。他提起心神,往里走了两步,才瞧见自家大爷负手而立,在里间赏起了画。 杨瀚墨觑上一眼,那是从别人手里收来的一副弥猎图,非出自名家手下,但工笔很是细微入神,所画之景仿佛跃然于纸上。 顾青川淡淡道:“今日她敢堂而皇之地出去,必定是早就做好了筹备。你现在去把今日园子里看门的人都带上来,我要亲自过问。” 杨瀚墨在一旁的桌上放了茶盘,“是,大爷。” 不过稍时,国公府园子里东西南三面的看门小厮齐齐在堂中跪作一排。 杨瀚墨厉声:“你们再好好想想,可有见过一个满脸雀子的丫鬟。自己作死不打紧,别连累旁人一起挨板子。” 底下人互相看看,都哭丧着脸。 “小人当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丫鬟,若是知道,又怎会瞒了不报。” “大爷明鉴,当真没有见过。” “……” 底下吵吵嚷嚷着争诉清白,杨瀚墨待要再威慑两句,先有茶盏“砰”地一声重重搁在桌面。 堂中如乌云压境,瞬时静了下来,就连杨瀚墨也倒吸一口凉气,隐隐有些发怵。 顾青川垂眼扫视了圈,沉声道:“啰嗦什么,带下去打,打到有人见过为止。” 他的目光在穿着青布短打的小厮身上停顿片刻,此人低着头没出过声,只有双腿哆嗦得厉害。 顾青川抬手一点,“那个,打二十大板。” 堂外哀嚎阵阵,才打了七个板子,那穿着青衣短打的小厮便受不住了,哭嚷着道:“小人想起来了!是小人放她出去的!” 方才有人来问,他便明白自己闯了祸,于是推说不曾见过,这会儿挨了打,知道蒙混不过去,赶忙说出实话。 “是奴才放雀儿姑娘出去的。” 杨瀚墨怒斥:“猪油蒙了心的杀才!你早干什么去了。” 他叫行刑的人都停下来,那小厮滚下长凳,抱住他的腿。“奴才一时糊涂,求您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重新回到堂中,那小厮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禀大爷,奴才的表弟每日早上给园子里送些菜来,雀儿姑娘便是晌午时候坐我表弟的板车出了园子。” “她在何处离开?” 上首的声音平静无波,小厮却后背生寒,不由打了两个哆嗦,“李娘子医馆。” 他颤着声答道:“四五日前,雀儿姑娘找到小人,说她有些妇人症候,想坐我表弟的板车去医馆看病。又给了定钱,嘱咐小人别把此事说出去,恐落人闲话。奴才便同她约好,哪日她来,就送她过去。” 顾青川抬了抬手,杨瀚墨即刻招人将这小厮带了出去,继续打剩下的十三大板。 堂中闲杂人等散了个干净,顾青川吩咐道:“差人告诉许裘,沿着医馆附近找开。” 疏疏晚风卷过叶隙,沙沙声落了下来,顾青川推门走出书房,但见黄昏片月,碎阴满地。 他心中不由冷哼,今夜原该是个清幽的好夜,偏偏有人不知好歹,不识情趣。 不出多时,许裘带出去的护卫回来了几个,还拎了两个人。 “大爷,许护卫还在城中找人,嘱咐小人先来回话。城门守兵那儿,小人将雀儿姑娘可能的形容都问了番,都说未曾见过。已经留了人在城门处,只要有雀儿姑娘的踪迹,会立刻将其带回。” 他说完回身望向后边两人,抬手去指的时候顿了顿,偏向其中鼻青脸肿,走路时一瘸一拐的那个。 “许护卫领着我等在医馆周围找人时,发现了这两个形迹可疑之人,他们在四处打听一个脸上长了雀子的女子,说自己是二爷的人。” 护卫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匣。“这个匣子也是在他们身上找到的,许护卫说瞧来眼熟,叫我带给大爷看一看。” 顾青川只扫上一眼,面色即刻冷了下来,冷冰冰向后面那两人。 “你脸上是被那女子打的?” 他们二人因为突然出现的女子而没能办好顾云平的差事,心中正是虚得厉害,听见顾家大爷也在找那人,都变得激动不已,俨然把自己也当成了顾家人。 尤其是那挨过打的,顶着一张肿脸,点头如啄米,“是!就是她打的!大爷有所不知,当时小人正在替二爷办事,那臭婆娘突然跑了出来,从后头踹了小人一脚。” 他想起当时情景,胸中火烧,像是要为自己的狼狈找补,“这样的绣花拳脚原本伤不到小人,小人刚被踹倒的时候,还抓住这婊子的头发摔到地上,踩了她两脚——”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脑袋给什么碰了一下,眼前许多星子在蹦,掉落的时候砸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不过几息,人便倒在了满地淌着茶水的碎瓷当中。 顾青川瞥向跪着的另外一个,语气平和,“你们一起找她,找的怎么样了?” 剩下那人两股战战,磕着头把发生的事情都如实交代了。 春喜还没处理,就被这不知名的女子带走,他们在附近找了两个多时辰,临近黄昏,才在背着街市的一个浅水湖里找到了具浮起的女尸,正是春喜。 “湖中,中只有一人,打我弟兄的臭……不是!是姑……姑娘不见了踪影。那岸边野草的痕迹能看出有人爬上来过。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 他说完后,茶盘中剩下的那只瓷盏也被用掉了。 淌了水的碎瓷当中横斜倒着两人,杨瀚墨立在一边,只觉头皮发麻,身后一股凉意。 大爷已经好些年没有亲自动手惩治过下人了。 顾青川起身,冷声吩咐:“备马,我要出府。” 天上夜星数点,乘夜而出,不过一刻钟便到了那浅水湖边,许裘领着人正等在此处。“大爷,附近的客栈都查过了,并未找见雀儿姑娘。” 几个府兵恭敬向他行礼,“见过大人。” 顾青川抬手,杨瀚墨即刻将事先备好的几份银稞子一一给了他们。 “诸位辛苦了,耽误了你们吃饭的功夫,待会儿都去喝酒。” 几人拿着沉甸甸的银稞子,面上疲色一扫而空,为首的那个愧疚道:“我们几个从小在槐花街长大,对这一片再熟不过,找到这时也没能帮上大爷的忙,实在是汗颜……” 顾青川沉吟片刻,“既是从小在此长大,可知这附近有没有地方是女子掌事,且能收留一个孤苦女子暂住的?或是女户,或是绣坊之类,还请诸位再仔细想想。” 她离开时没带包袱,下水后无衣可换,必定不会再往街上去。这丫头又是个生人勿进的性子,常年脸上涂着东西,不会随意相信男子。 闻言,几人互相看了看,有个瘦府兵忽地拍了下脑袋,“大人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个……” 他说话慢慢吞吞,旁边的府兵搡了他一把,催促道:“吞吞吐吐做什么?还不快些告诉大人。” 瘦府兵挠挠头,道:“这儿……有个私窠子,主事的妈妈便住在这附近,专挑那等良家女子拐带。” * 湖堤东边栽了一排绿柳,旁边巷子里,有间不起眼的屋宅,是个三合的院子,东西两间都亮着灯烛。 对话声隐隐从东间传出。 “干娘,她面上红得厉害,现在都没醒,一碗姜汤能行么……不然我还是去买些药回来。” 男子迟疑地看着炉子上的陶罐,“万一她烧成傻子了怎么办?” 一旁老婆子拿着王瓜咬下一截,边嚼边道:“烧傻了反而是她的运道,省得老娘费嘴皮子功夫,她自己过起来也舒心。” 男子一拍脑袋,喜道:“还是干娘想得周到,若真成了个傻子,迎客的钱就一文也不用多花了!” 话音才落,外面便有砰地一声震响。 老婆子心疼地叫了起来,“要死了要死了!上个月才花半两银子修好的门!别是这小蹄子在给老娘作死!” 她扔了王瓜,拿起挂在墙上的荆条,骂骂咧咧朝外走去。房门拉开的瞬间,颈间一阵刺痛,婆子低头,看见一截泛着银光的剑刃。 不过顷刻,鱼贯涌入的护卫就将屋内两人绑作一团,扔到了院中。 许裘厉色道:“今日绑来的人藏在何处?” 老婆子抖抖瑟瑟,“这位大爷恐是误,误会了,我没有绑人,那位姑娘淋了雨不舒服,正在西间床上睡着呐!” 许裘怒极:“还敢胡吣!再不说出来,仔细你二人的脑袋!” 西间只有一床一桌,方才他在门口都瞧见了床上是空的,里面分明无人。 老婆子惊慌失色,“那位姑娘当真就在西间,我出来时她已经睡下了,身上还换了身我老婆子的干净衣裳,您去西间看看。” 许裘闻言,面色变了变,又有护卫匆匆来报。 “许护卫,周围五里都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人影,已叫人往更远的地方……” 越往后,他的声音越小,原因许裘心照。 大爷不喜无用之人,今日他们费了如此一番周章,连那位姑娘的影都没见着,这事儿实在说不过去。 两人一起转望向西间。 房门向内推开着,里面灯火幽暗,如松挺拔的长影钉在窗纸上,久久未动。 第27章 第 27 章 烫得厉害 西间屋内。 顾青川在此处已站了会儿, 旁边一张矮床,床上被褥掀开一半, 几处湿痕未干,是不久前才躺过人的痕迹。 此间陈设简单到一目了然,只有一床一桌,四面灰墙。后窗已被木板钉死,并无能出去的地方。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即将跨进门口的时候,顾青川拧起眉头,“出去。” 许裘停在门外,“大爷,方才——” “叫人都回来, 不必再找。”顾青川打断他, 冷声道:“出去。” “是。” 许裘向外, 才走出几步, 身后便传出“砰”地一声,房门忽然踢上了一半。 他还顾不得惊诧, 就见自家大爷抱着人走了出来,雪青刻丝直裰的下摆多出一记瞩目的脚印。 许裘深吸一口气, 不妨抬头又看见了他面颊上的血口子,匆匆低下了头。 “备马车, 去医馆。”顾青川阔步迈出, 停也不停地吩咐。 夜色愈发浓了, 悄寂的街道上,马蹄声笃笃渐近。 仁和堂坐馆的老大夫被人扯下床时,尚还带着股子怨气,吹胡子瞪眼道: “二更的梆子都敲过了, 什么病连几个时辰都拖不得?若是这样厉害的急症,找我也没用。该去杠房找那帮杠夫!” 旁边之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寻常人家您抱怨几句就罢了,今儿晚上这位爷,可仔细了不能得罪。人家是国公府的世子爷,先前在京里当大官,要上朝见皇帝的。” “那也不能不让人睡觉——”老大夫的脾气仍是未消,转眼见到面前两锭白花花的银子,顿时拿起外衣穿上,三步收作两步往堂中内室去了。 掀开门帘,便瞧见里面男子正握着女子的手。 场面着实有些怪异,坐在榻边的这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不消多猜,便知道是那位总督大人。可躺在榻上的那个女子一身粗布麻衣,老气横秋的打扮,也不知是何来历,能劳动这位大驾。 顾青川余光瞥见有人进屋,手中力气稍稍加重,掰开林瑜紧攥的掌心,把里面那块尖石头给取了出来—— 方才她就是拿着这东西,认也不认就划向自己颈边。 大抵是攥得太紧,这厮手心现在也有了细细一道血痕。 顾青川抛开那块石子,把皓白的手腕放上迎枕,“她今日落了水,现在身上烫得厉害,你诊一诊。” 老大夫连忙去把脉象,又掀开林瑜的眼皮瞧了瞧。 “这位姑娘近日太过疲累,阴阳俱虚,易感外邪。今日落水恰好引了风寒之症侵体。我这就嘱人去煎药,大人且再等上两刻钟。” 煎好的药端进屋中,顾青川顿了顿,才从小厮手里接过药碗。 浓黑的药汁从他握着的调羹中缓缓流入榻上女子微启的檀口,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不时便从她嘴角漏出一些。 顾青川从未给谁喂过药,没想到第一次伺候的人,竟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小丫头。 这感觉很是新奇,他并不反感。 花了一刻钟,才将这碗药喂完。顾青川取出帕子,擦去她唇角沾上的药汁,剑眉皱了皱。 “她为何一直不醒?” “姑娘这是少阴病,恶寒而蜷,又有手足不逆冷,反发热的症候,需得费些时日将养。将养的日子里不能再劳累身体,碰那些重活累活。” 老大夫正色说完,往榻上觑了眼,心想这姑娘也不像干重活的,于是又道:“心神亦不可过多劳累,此病宜养不宜治,须得注意歇息。” 顾青川取下自己的荷包放在桌上,抱了人出去。 许裘等在外面,道:“爷,拐带雀儿姑娘的婆子和他那个干儿子已经叫人扭送官府。” 顾青川颔首,“回去。” 踏出医馆,已到了三更天。淡月如钩,疏星几点,竹枝上几缕夜风经过,点点莹光隐入流云之间。 * 林瑜睡得很不安稳,像在经历恐怖电影,先被人闷头打了一棍,那些人赶上来,又掐着她的下巴要灌毒。 毒实在苦得厉害,舌头只尝到一点,五脏六腑好像都要烂掉了。 头也不好受,又昏又沉又疼,她原想就这么算了,可是求生的本能尽职尽责,仍是催使着她用尽全力扭头躲开。 哇地一声,药汁吐了一地。 床上的人两天没醒,忽然这么一动,把喂药的丫鬟吓得不轻,险些连药碗都没拿稳,泼出了大半药汁。 她顾不得收拾,先去扶林瑜坐起,欣喜道:“姑娘,你终于醒了,还有哪里难受么?” 这声音陌生得很,林瑜费力抬头,面前是个完全脸生的丫鬟,转看向周遭陈设,亦是全然陌生,耳边还有水浪的声音。 一无所知的境况让林瑜极为不安,她靠向床内,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我在哪儿?” “姑娘烧得严重,昏睡了整整两日,先用些饭食,等精神好些了再问如何?”丫鬟早就被告知要管住嘴,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林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想先洗漱,能拜托你给我倒些水来么?” “能的能的,婢子这就去倒。”丫鬟从未见过如此谦让的主子,连忙回道,“婢子叫红玉,姑娘别拘束,有事只管吩咐我们底下丫鬟。” 等次分明的称呼听得林瑜眼皮直跳,等温水端了进来,洗漱干净后,林瑜主动问道:“我想吃橘,红玉,你能给我拿几个来么?” “拿都是能拿的……”红玉稍显为难,“只怕没有橘,姑娘愿意吃蜜饯么?也是酸酸甜甜,生津开胃,饭前吃正好。” 新鲜果子在船上容易放坏,官船上向来不准备这些,只有遇着那些个好奢靡的大官要用,才会提前准备起来。即便提前准备了,也不会有橘,现在才六月,橘树最早也在十月初结果子。 林瑜点头,露出一个笑,“好,麻烦你拿一些回来。” 听着红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林瑜掀开被,趿拉着绸履下了床。她头沉得厉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一路扶着床和桌才勉强挪步到了窗边。 推开雕鸟兽纹朱漆的合窗,入目是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浮了不少舟子,来来往往,排出一道道浪花。 林瑜心中惶然,兜兜转转一大圈,她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好似这浪花,摇桨拍下,就成了碎掉的幻影。 “原以为你还要再睡些时候。” 熟悉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林瑜没有意外,也没有回头,等他走近了,才问:“这是去南京的官船?” 她将将醒来,未绾的青丝如瀑垂落身侧,映得肤白胜雪,水墨画般眉眼愈显出冷清。 往日她在岁寒居当丫鬟,总是谨小慎微,笑里带着一点假。似乎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她。 顾青川别开视线,“南京有军务要处置,不宜再拖,先将你带了过来。” 林瑜抿起唇角,无话说了。 身旁之人忽然靠近,她下意识退后,要挡开他伸近的手,“别碰我。” 手臂抬高的瞬间,左肩一阵剧痛,林瑜这么停在半空,沉默又尴尬地与顾青川对视。 他的手仍旧伸近了,却是直接越过她肩头。 林瑜听到窗棂合上的声音,悬起的心未及落下,又对上了那道沉沉的视线。 男人另只手隔着虚空停在她吃痛的左肩,“此处。” 林瑜低头看过去,他的手又移到她身后,在肩骨靠中的地方,轻点了点,“还有此处,都有青肿淤伤。” 前天夜里,是他给她上的药。 林瑜先是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捂紧自己的衣襟,眼中盛满怒意,“你——” “我怎么?”顾青川嗤笑,眸色暗了下来。 此女唱念作打演了一出好戏蒙骗他且先不提。如今他将她从歹人手里救出来,连一句谢也没有,还要对他摆脸色? 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不识好歹。 他缓步逼近,林瑜接连后退,下一刻,后背就抵住了墙。 退无可退。 顾青川捏住她的后颈,俯身压下,磁沉的声音隐有几分不悦。 “雀儿,你胆子大了?” 第28章 第 28 章 不识好歹 倘若是之前面对这种情况, 林瑜要思前虑后,定然会害怕不已, 接着温顺地低下头说不敢。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见自己的出路都被他堵上了,她再拿不出一分好脸色。 林瑜仰面,冷冷看着他的眼睛,“大爷难道以为我是卑微怯懦之人?凭你使些手段恐吓,就会被吓得口不能言,乖乖听由摆弄?” “我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大爷若是受不了,还是尽早料理了我,左右这条命在您眼中也只如浮萍轻微。” 她还在生病, 身形消减许多, 只穿着一件单衣, 仿佛弱不禁风。可纤瘦的脊背如一杆青竹, 任风雨萧瑟,犹自直直挺立, 不肯折弯半分。 被如此挑衅一番,顾青川非但不怒, 唇角反而勾起一抹笑。 覆了薄茧的手掌从后颈游移至林瑜面颊,轻抚她眼尾泪痣, 语气中藏有一丝隐秘的欣喜。 “果然没看错你。” 林瑜愤然抬起巴掌, 还未落到他脸上, 就被攥住手腕压到了身后。 她的手腕太细,两只叠在一起,也未能使出多大力气,顾青川单手便能牢牢捏住。 吻她是临时起意, 其中滋味却好到出乎意料。 唇舌交融,温软相抵,愉悦的感受像翻腾的波涛,一层一层在身体荡出。 喉头不知滚动了几回,顾青川捏起她的下颌,依然没舍得松开。 他越亲越深,林瑜早先还能挣扎,现在却是连气也喘不过来,只能被迫去应承。 “姑娘,蜜饯——”红玉从外进来,瞧见此间情形,瞬时哑了声,慌慌张张退出,后背又在门上撞出响动。 到底是被打断了。 顾青川停下来,垂眼看向怀中。 她喘得厉害,气色却好了些。面靥粉若生春,樱唇多了血色,透出湿润诱人的水光。 林瑜想杀了他的心都有,可是人已没有一点力气,因太过缺氧,眼前都在发黑,扶墙才勉强站住。 顾青川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榻上,向外吩咐道:“进来。” 红玉常年在这艘官船上服侍达官贵人,更荒唐的事都见过了,重新进来时,已经隐去惊讶之色。 她捧着好几罐子蜜饯放到桌上,道:“姑娘方才想吃橘子,船上没有,又换成了姑娘想要的蜜饯。” 顾青川看了眼榻上,那一团已经挪到角落,正背身对着榻屏。 他握拳轻咳了声,正色道:“天色不早了,叫他们上菜。” 不一会儿,就搬了张八仙桌进来,捧盒中不断有瓷碟端出,鹌鹑馉饳,清蒸鲥鱼,又有几样清鲜小菜,一盅银耳莲子粥。 顾青川叫人都出去了,转向身后,道:“你这两日瘦了许多,腹内空着,喝药也不起效用,先来填填肚子。” 他原以为她必要使性子不应,不想下一句还没说出,就瞧见她坐到了榻边。 林瑜用绸带将长发简单束成一条辫子,也不理他,自己给自己盛了碗粥,舀起小勺送入口中。 两日不曾进食,她这会儿的吃相仍旧斯文得很,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她只挑素菜,顾青川舀了一个鹌鹑馉饳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黄帝内经》有言,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你身体正是虚弱,不要只吃素食,这馉饳虽是肉馅,里面拌了莼菜,尝起来并不荤腥。” 说着,他又换筷往碟子里夹了几片鱼肉。 林瑜不声不响将他夹的菜吃了,她现在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不想继续病下去,没有力气的感觉很不好。 饭闭,顾青川去了隔间,又有药端进来。林瑜喝完一碗,捧起茶盏漱了几回口。 红玉打开蜜饯罐子,“这药苦得厉害,姑娘吃点甜的压一压?” 林瑜摇头,恹恹道:“你出去罢,我想睡了。” 红玉收回蜜饯罐子,诚恳道:“姑娘放心睡,奴婢守在这儿绝不出声,不会打搅你休息的。” 林瑜没有坚持,“那你搬一把凳子坐到门口去,太近了我睡不着。” 林瑜绕去了屏风后,里面是一张紫檀木黑漆攒海棠花的拨步床,錾铜钩钩起了绛红牡丹纹床幔。 过了会儿,红玉轻步走到屏风边上,隔着里面那层薄薄的粉纱帐子,依稀看见床内侧卧的人影,青丝半落在肩,像是睡了过去。 她迟疑片刻,搬起凳子去了门口坐着。 听见凳角落地的声音,林瑜内心深处仿佛也有什么给人敲了一下。 红玉对自己态度再恭敬再关切,还是只会听顾青川的吩咐。 往后若是这样留在他身边,她真真正正要变成孤身一人了。 额头开始隐隐作痛,林瑜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努力不再去想这件烦心事。 她混混沌沌睡了一觉,醒时已经入夜,有浅黄的烛光落进帐中。 林瑜在床头靠了会儿,左肩一阵阵的疼。撩开床帐没见到人,林瑜自己下床,在外拿了药膏,找出一面双凤纹菱花小镜,又回到床上。 顾青川抛下公文,行至此间门口,恰见她走进屏风,纤薄的身影落在绘着湖堤垂柳的屏风上,当真是美人入画。 他在门口站了站,叫夜风吹了会儿,方才拾步进去。 到了屏风边上,听得纱帐内嘶了一声,接着又是叹息。里面雪似的倩影反手执着一面小镜放在身后,侧身回眸,连背后的伤处都看不到。 见她弯臂试了两番,药没涂上,反而碰落了青瓷纹的药瓶。 清脆一声响后,镜中人蛾眉颦起,又叹了一道。 顾青川咳了声,捡起滚到脚边的瓷瓶。 “你想上药,大可吩咐这里的丫鬟,又或是叫她们去隔间找我过来。” 他掀起什么都挡不住的薄帐,“自己一个人待着,叹出的气快要比人重了。大夫才说过你心思郁结才积了病气,少惆怅些才好。” 这人来得突然,林瑜的单衣扔在床尾,根本来不及拿来穿上。她抱起被子挡在身前,面色冷冷的。 “大爷不耐烦听我叹气,又何必往这边来。天下之大,您是男子汉大丈夫,在何处都能立身成业。可我只是一个磕破了头连身契都拿不到的小小女子,如今受了疼,竟连惆怅都要先看人脸色么?” 她强词夺理一番,偏偏语气柔弱,仿佛他真是那样蛮横可憎的恶人。 顾青川拿她无法,“我几时是这个意思?” 他指尖取出一点药膏,“转过去,涂完早些穿了衣裳,别又冻病了。” 因着后面半句,林瑜没有和他僵持,抱着被子侧过了身。 她上身只剩一件抱腹,转过去,雪白纤薄的后背只系了一条浅粉细绳。 也看不去什么,一块背谁还没有了,林瑜默默宽慰自己,努力忽视男人指腹落在身上的触感。 顾青川这是第二回给她上药,指腹经过背中的小块青紫,这是被踩过一脚留下的淤伤,这两日已消了肿。 林瑜等他涂完背中,才问道:“三姑娘及笄那天,大爷可有经过一个湖?” 顾青川知晓她想问什么,答得直截了当,“湖里的女尸被那两个地痞捞了起来,现下葬在漏泽园*。” 他忽而想起那个鼻青脸肿的地痞,身形其实要比她大出许多。也不知她细胳膊细腿,怎么就敢冲上去和人打起来。 倘或为自己也就罢了,可她却是为一个勾搭成奸的奴婢,顾青川使人问过,她们之间并无交情。 他此前不曾想过,如她这样冷性情的怪丫头,竟还有副热心肠。 林瑜垂下眼睫,闷闷“哦”了一声。 顾青川掌心融了药膏,握住她的半带青肿的肩头轻揉,缓声道:“你做的已经够多,她只是一个奴婢罢了,命中如此,不必为之伤怀。” 冷漠在现代社会也很常见,林瑜早就习惯,可顾青川的话仍是令她悚然。 他们这类利益既得者,永远不会有平等看人的观念。奴婢只是奴婢,死的是否冤枉根本无需在意。 林瑜浑身发冷,可胸口却涌出一股烦闷的躁气,乱闯乱撞,快要将她撕裂。 “什么是命?”她攥紧被褥,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难道我今日出现在这艘船上,也是作为奴婢的命么?” 顾青川在床尾找到那件天青雨丝锦上衫,替她披上。 “别多想,你与旁人不同。” “都是奴婢,哪里有不同?”林瑜转身,她只抱着一层薄被挡在身前,眸中映着一点簇亮的烛火,因眼角泪痣的缘故,仿佛盛了盈盈泪光。 顾青川垂眼便能见香肩美背,袅娜楚腰,不由心猿意马,垂首去贴碰她的唇。 温软相触在即,却被推开。 林瑜伸手抵在他胸前,笑容中流露些许讽刺,“原来大爷说的,是这种不同?” 因为他想睡她,所以她变得不同了。 真是令人绝望的荣幸。 顾青川何曾被人当面如此讽刺过,讽刺他的还是这样一个小女子,他面色微沉,兴致一下散了干净。 “你现下恼我将你带来,又可知那日带你回去的婆子是做暗娼生意的?” 从高中到大学,林瑜做过的兼职份数两只手都数不完,早就见过社会上的形形色色,岂能没有识人的本事? 那婆子确然没安好心,可当时的情形,她若不跟着走,就会被顾云平的人找上,又或是暴露踪迹被他的人发现。 除了狼窝就是虎穴,她有什么好挑? “那又如何?” 林瑜将衣衫仔细穿好,对着顾青川盈盈一笑,仿佛将说出的是甜言蜜语,“她是拐卖女子,大爷不也是强掳民女么?你们做的都是污糟事,又何必同行相轻?” 她这两瓣丹唇像淬了毒,张口就能将顾青川气得面色发青。 他淡漠盯着她的眼睛,“你果然不识好歹。” 第29章 第 29 章 我会恨你 顾青川临走摔了个茶盏, 满地的碎瓷。丫鬟们匆匆进屋收拾,一个个噤声屏气, 头都不敢多抬。 只有红玉进了里间,小心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林瑜抱膝靠在床角,“无事,让她们都先回去,明早再来收拾。” 红玉原想分说两句,奴婢们做这些根本没什么要紧,将要开口又听见帐内闷闷的声音,“我要睡了。” “是,婢子这就让她们出去。” 许是这回将顾青川气得不轻, 到第二日, 他都只在隔间, 未曾露面。 林瑜一整个白日都没见到他, 却也无法因此感到安心。 傍晚时分,红玉端了药过来, 待林瑜喝完了,又道:“天要黑了, 婢子去点几只烛。” 林瑜看着她在五斗柜的抽屉里取出新烛, 忽然开口, “只点这几支烛吗?” 屋子里安静了一日, 乍然出现不同的声音, 红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这位姑娘沉默得太过,即便醒了,也如没醒一般,整日都说不上两句话。自己有时没话找话, 也只能得到点头摇头两种沉默的回应。 “我瞧姑娘有些乏了,这一支烛能燃两个时辰,应是够的。” 红玉见她恹恹无神,迟疑了一下,“姑娘可是要再点几支?” “要的,多点一些烛。”林瑜着力掐了自己一把,勉力撑起些精神,“我想多坐一会儿。” 有了昨夜顾青川突然出现,她现下即便再困,也没法安心上床。 不消一会儿,烛架上便多出几只烛,客间亮如白昼。林瑜稍稍宽心,寻出一本闲书,在楠木如意云纹案边打发到半夜,忽然听见咚的一声。 红玉脸磕到了桌上,瞬时站起,惊慌向两边张望,“姑娘,你说什么?” “无人说话。”林瑜合上书册,又好笑又抱歉,“去睡罢,我也要歇息了。” 灯烛一灭,四周都安静下来,林瑜顺利将这日躲了过去,到第二日,顾青川仍旧没出现。 傍晚时候,林瑜仍是让红玉多点几只烛。红玉依言点上了,瞧见林瑜靠在榻上看书,自己也拿出一面绣绷,坐在杌凳上穿针引线。 她服侍林瑜已有几日,知晓这位姑娘虽然不常说话,却是个极温和的性子,从来不爱差使底下丫鬟,故而放心坐在这儿绣自己的东西。 红玉绣完一面,对着花样子看了看,将自己吓一大跳,忙拿出剪子把那线给拆了。再要绣时,对着千疮百孔的绸布,怎么都下不去针。 “这个是要用锁绣?”林瑜这几日出不去,一直闷在客间,书早就翻腻,此刻见到针线也觉得有点儿意思。 她拿起桌上的花样子,“这种枝叶纹样,用锁绣更合适些。” “是该用锁绣的,不过婢子许久不曾做过绣活,好多绣法都给忘了。” 红玉展开手中捏成一团的绸布给林瑜看,有点儿不好意思,“婢子也不知现在自己用的究竟是什么绣。” “你绣的原也没错,只是又拆掉了。”林瑜看了两眼,拿过绣绷,“我重新起一个头如何?” 红玉难得见她有兴致,高兴点头:“再好不过了,婢子正愁这枕套绣不出来呢。” 起初红玉只是随口一说,以为林瑜是一时兴起要玩玩针线,没指望真能学到什么。 这样好看的姑娘,举止更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得体,想来平日也是养尊处优,这双手该拿的是琴棋书画,哪里稀罕碰这种玩意? 她看了不过一会儿,就睁大眼睛,凑近去观摩林瑜的针法,“婢子专门在苏杭买的绣品,上面针脚都比不过姑娘绣出来的精致。” 等林瑜绣完花样子上的一整株藤蔓,红玉接回绣绷,看过一遍后欣喜非常,真心话都溜出嘴边。 “婢子原以为像您这样的小姐,必定不爱动针线,万没想到姑娘竟有这样好的绣艺。” 林瑜怔然良久,转望向窗边,轻声道:“我不是什么小姐,最初学绣活,也是因为要拿它作谋生的手段,想多赚一些银钱。” 夜里风大,合窗只留了一条窄缝,人在屋中,看不全外面的景,却能隐隐看见浮于水面的一线月光。 她曾天真以为,即便到了这里,自己多努力一些,也可以捞起月光。 红玉暗恼今夜失言,正想着说些什么缓和,又听过道有脚步声走近。她连忙放下绣绷,到门口行礼。 此时能过来的,不会再有旁人,林瑜靠在榻上,望着那人一步步走进里间。 顾青川今夜一身雪青杭绸直裰,头戴网巾,原本深邃英朗的长相被收束成儒雅斯文的模样。 他拿起桌上的绣绷看了眼,“绣的不错,以前倒没见你动过手。” 说着便在林瑜身侧坐了下来,极其自然地开口,“这两日有南京的公务繁多,我抽不出身,你在屋中都做些什么?” 这话乍听起来像是解释一般,前日夜里的龃龉就这样被他揭过了。 林瑜不愿见他,可真见到了,也很愿意和他说话。 她微微一哂,“何必明知故问?房内房外那么多双眼睛都在为你效力,我连房门都出不去,又能做什么事?” 顾青川叫她哽住,语塞了半晌,“我原以为你是个知情识趣的丫头,不曾想还有一副伶牙俐齿。” 林瑜偏开脸:“这有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原也以为大人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所作所为也令人大开眼界。” 顾青川不喜她这般阴阳怪气,面色微沉,“此前是你亲口答应要跟了爷,随爷一同去南京?难道都忘了不成?” 林瑜冷笑:“那时说的自然是假话,我一点都不想跟大爷走,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捡些好听的来哄骗大爷,您是两榜进士,有经纬之才,难道连这也看不出?” 顾青川呵了声,捏起她的脸,“怎么,你已经想通,现在又不怕了?” 林瑜平静望着他,“倘若活下来要这样痛苦,我还是去死好了,这具身体大爷喜欢就拿去,只不过是冷一些。想来我一个奴婢,是冷是热,于您这样的禽兽而言并不要紧。” “放肆!” 顾青川加重了力道,可她面上毫无惧色,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仿佛无声轻蔑。 额角隐隐胀痛,他的耐性其实不差,但近两日对上此女,总是先折去一半,剩下那半也要被她三两句话拆个干净。 顾青川松开了手,见她面上多出几个鲜红的指印,神色却很鲜活,眉如墨画,面如桃瓣。不似前几日弱柳扶风,碰一碰都怕推倒了她。 他似笑非笑,声音贴近她耳畔,“雀儿,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想死就能死?” 男人的吐息落到了颈间,林瑜寒意顿生,撑在榻上想要躲开,下一刻,就被男人打横抱起,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林瑜立时挣扎起来。屈肘去顶他的胸口,可这人的皮太硬也太厚,好像没有知觉,任她如何捶打,都岿然不动。 身体陷进柔软的茵褥,两人近到只隔咫尺,她停下挣扎,认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会恨你。” 她气色好了一些,说狠话时却拿不出多少声势。 对上双冷冷清清的眸子,顾青川听出她说的绝不是气话。 心口仿佛给什么蛰了一下,酸涩在某处迸溅开来,他尚未来得及仔细体会,这种感受便不见了踪影。 这有什么要紧? 顾青川轻拍了拍她的脸,神情冷淡,“既说了要给爷,便是装的,也要好好装下去。” 林瑜偏过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她听见叮的一声,錾铜钩撞到了檀木床架。帐幔一层层落下,她的眼前亦黑了下去。 男人去吻那截送到眼前的秀颈,唇齿贴着薄嫩的皮肉细细厮磨。皮下喉结浮凸滚动,像捕猎归来的兽类在尽情享用自己的猎物。 只不过这是一场没有鲜血的,沉默的侵吞。 顾青川托起她的后脊,安抚似的轻轻摩挲,与上身轻缓的抚慰不同,劲腰沉下,碾出一声闷闷的哼吟。 纤白的长月退被男人揽在臂弯,时翘时摇,圆润的玉趾紧紧蜷着。 紧密相连的那刻,林瑜终究没能忍住,侧脸埋进被褥,藏起要落下的泪。 “好疼。” 被衾上沾了点点落英,顾青川动作放缓,温柔吻她面颊。 “第一遭,总要吃些苦头。” 急雨忽至,珠滚荷叶,鱼戏莲花,涟漪一圈一圈荡出来,撞散在床上摇摇错错的吱呀声中。 林瑜恍惚想起三年前,随着姚家的船只路过江南时,也有这样一场雨。 那时的她心中尚余庆幸,庆幸自己在离开京城前新学会了一门手艺,庆幸自己跟着的人是大方的妙华,庆幸自己可以跟着去国公府。 世事总是这样弄人。 雨停住时,已到了深夜。 林瑜忍着一身酸累,弯身去拿落在床尾的肚兜,下一刻,那件藕粉肚兜就被修长手指挑起,送至面前。 她看见他的手指,身子僵硬了一瞬,冷下脸:“别碰我的衣服。” 顾青川见她面靥潮红未褪,仿若一朵经了雨还停在枝头的海棠,最是馥郁袭人时候,即便生气也透着十足可爱。 心头微微发痒,他却知不能再招惹她,抬手撩开床帐,唤了外面的丫鬟进来。 她们在外等了许久,此刻有条不紊,端了铜盆,蜕巾,衣裳鱼贯而入。 许多脚步声涌入屋中,林瑜听见晃荡的水声,瞬时头皮发麻,扯过被子将自己全然盖住,窝进了床角。 顾青川见了好笑,“你不出来,她们怎么给你收拾?” 林瑜一头埋在被子里,“我不要别人帮我,你自己出去就是了。” 顾青川拿她无法,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去,随后才道:“这是她们当奴婢的本分,你早晚要习惯。” “并非我早晚要习惯,是大爷想要我习惯。” 林瑜心生不耐:“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您所愿。” 她扶着床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背过身去,鼻尖忽而一阵冒酸。 今夜要在净室多洗一下,她想。 第30章 第 30 章 难对付 林瑜从净室出来, 天色将明。 回了客间,红玉扶着她, “姑娘,大爷让备好了饭食,可要现在端上来?” 林瑜腹中空空,却提不起食欲,“不必了,我想睡会儿。” 红玉不妨瞥见她颈间吮咬留下的红痕,那一小片在雪白细腻的皮肤上尤为显眼。 红玉悄悄低了头,“婢子去给您点支安神香。” 林瑜自从在船上醒来,便一直在焦虑,还不曾安心歇息过。这回被他折腾一番, 倒是沾枕就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 醒时周围仍旧是昏昏暗暗。 红玉听见动静, 擎了烛台进来,稳在烛架上。 骤然涌入的亮光刺得林瑜闭了闭眼, 她拨开床帐,“现在是什么时候?” 红玉福身一礼, “酉时一刻,正是用晚饭的时辰, 婢子这就去告诉大爷。” 林瑜清醒了稍许, 眉心微拧, “别去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红玉迟疑着没有应下,“可是姑娘睡着的时候,大人来看过两回, 还叮嘱了要及时给姑娘端药……” 林瑜看出她的为难,想了想,“你先把药端来,我过会儿去找他。” 接连喝了几日的药,林瑜的病已经好了不少。 红玉端起药碗递过去,真心实意道:“姑娘的气色比起此前红润了许多呢,这方子真是管用的很,难怪大人前些日要亲自给姑娘喂药。” 林瑜手拿着调羹一顿,有点儿膈应,“他给我喂过药?” 红玉连连点头:“姑娘刚上船那两日烧得厉害,大人常常过来看姑娘,药都是大人亲自喂的。” 就连现在这碗药,也是大人今日新拿的方子。 红玉还记得前几夜那位大人拂袖而出,她自十二岁就留在这艘官船上,此种情形几乎司空见惯。 只不过在以往,照顾了人反而被气着,被气着了又还要惦记的,常常是女子。这样反过来的实是少见。 红玉道:“从来都是女子痴情,良人难遇。可依着婢子来看,姑娘遇上了一个。” 林瑜只觉她这话冒了十分的傻气,“可是红玉,有哪个权势皆在,仆婢众多的良人会带上一个病不清醒的女子上船赶路?” 红玉怔了怔。 林瑜端起药碗仰头喝尽,放回了桌上,“不要再这样劝人了。” 不知为何,这位姑娘明明未曾落泪,未曾皱眉。可红玉悄悄看过去,仍是觉得,她一定伤心极了。 “是,姑娘。” 林瑜换了条浅碧的褶裙,鹅黄圆领罗衫,墨发松松绾就,别了一只银簪。无多缀饰,已然美如新画。 杨瀚墨守在隔间门口,见了她,匆匆低头,“姑娘。” 他原想说一句稍等,自己先进去通传,可转念一想,大爷这几日为雀儿姑娘少了多少规矩,如今她亲自过来,大爷又岂会讲究这些? 杨瀚墨收回脚步,抬手往里示意了一个方向,小声道:“进了右间隔扇,里面有副山水围屏,大爷就在那儿。” 林瑜缓步进去,绕过屏风,看见顾青川正在书案前临摹字帖。 字贴上的字以秃毫枯锋,信笔而行,一眼望去酣畅淋漓。这样的字拆开来,她一个也认不出,放在一起却能识得是草书名篇《信宝塔碑》,她以前也练过。 书法老师曾经开玩笑,说像她这样只会一笔一画写字的人,临摹狂草才是磨练耐性。 林瑜的父母都是急脾气,偏偏养出了她一个好性子,便有小时候常常上书法课的原因。 哪怕是自己不喜欢也看不懂的一笔一画,倘或需要,她也可以去认真临摹书写,一遍又一遍。 “怎么自己过来了?”顾青川才看见是她站在角落,烛火映出的身影单薄纤弱,当即搁了青玉管狼毫。 林瑜扶着屏风,打算隔着距离把话说完,却不想他走了过来。 顾青川拿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肩头,语气隐隐不快,“你房里的丫鬟惫懒成性,出来一件衣裳都不知给主子添,该让杨瀚墨去示诫一番,叫她们长长记性。省得你又受凉了。” 林瑜听了很不舒服,只觉得这人小题大做。 “是我自己要过来的,大爷想罚就罚,何必指桑骂槐。再者,我只出来一小会儿,哪里就会受凉?” 后半句让顾青川怔了怔,他压住唇角,笑意仍止不住,“是我说错,你睡了一日,可用过饭?” 林瑜抿起唇角,她才不是来和她吃饭的,正要开口,听到了门外许裘的声音。 他们要谈的都是公事,林瑜犹豫了瞬,正要出去,却被带住手腕。 她难得主动找自己一次,不管原因为何,没有轻易放走的道理。 顾青川带着林瑜到了书案边坐下,手掌落在她肩上,“先坐会儿。” 林瑜起不来,点了点头。 顾青川这才对外唤了声:“进来回话。” 许裘匆匆进门,停在距屏风三步以外的地方,“爷,您等的消息到了。” 许裘顿了顿,未等到回应,便开口道:“赌坊那边已经照您吩咐,砍了二爷的右手。” 林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屏住呼吸,只盯着桌面顾青川写的字。 许裘在外继续:“老太太已遣人带了书信来找您,人已经在水上了,说是要找您还个公道。” “我还了他们公道,那些无辜之人的公道去找谁还。”顾青川语气冷淡,仿若说起的是没有干系的陌生人。 他看见林瑜的身子轻轻发抖,抬手替她将大氅拢紧,“他们父子倒会请人,只是要让祖母伤心一阵了。” 许裘听懂了此话,应了声是,“属下这就遣人照大爷事先吩咐的去办。” 自是不能让这伙人去到南京的,不管应或是不应,都影响大爷的声誉,只能在水上先解决此事。 许裘出去后,林瑜仍怔怔坐在书案前。 难怪这船行了五日也未至南京,原来他走一步算百步,竟将自己的家人都料理好了。 他比她所以为的,还要难以对付。 掌心握着的肩膀轻轻瑟缩,顾青川垂眼,“现在又冷了?” 林瑜推开他的手:“不冷。” “你来了正好,这里有样东西给你。”顾青川拿起书案一角的花梨木匣,放至她面前。 这匣子普普通通,林瑜打开,在里面看见了薄薄一张纸,左下角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官印,是她的—— 良籍。 林瑜将这张纸拿起,仔细看过两遍后,妥帖收入袖中。 顾青川早在上船之前便差人销了她的奴籍,此时未得她半个笑,却也没问,只替她捋起鬓边一缕碎发。 “你一日没醒,在这儿用些饭食?” 林瑜不应,“我找大爷,是有正事的。” “何事?” 她抬起头,“我昨日没喝避子汤,请大爷叫人送避子汤来。” 他们之间,绝对不能有孩子。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你惯会煞风景(已更新)…… 顾青川定定看了她半晌, 沉下脸色,“你惯会煞风景。” 林瑜不想这时候惹怒他, 忍下满腹恶言恶语,“这是替您着想,难不成大爷正妻未娶,想先养育一个庶出都排不上的子女么?我不敢污了您的名声。” 顾青川薄唇微抿,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他自然不打算和她有孩子。 名声还在其次,如今朝局未定,皇帝多疑偏信,又有徐党虎视眈眈,他无意给自己留出一个软肋。 只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他不免一阵心堵。相处数日, 顾青川自问也摸出了几分她的脾性。 这厮拧得厉害, 以前不管心里如何, 好歹看着温顺。现在看着也不温顺了, 连笑起来都在气人,如何会是为自己着想。 他俯下身来, 手掌贴在她腹部,温声道:“你如此体贴, 以后有了孩子,怎会连庶出都排不上?” 林瑜身子一僵, 偏过头, 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 “大爷该适可而止。” 她生了一双圆眼,眼梢微微一弯,泪痣便浮了上来。哪怕只是假笑,也很有一番明媚姿态。 顾青川回以微笑, 轻抚她的脸,“爷还是喜欢你这副知情识趣的模样。” 他去外间唤了丫鬟,冷声吩咐:“去给她熬一碗避子汤,别耽误了。” 林瑜回到隔间,先端上来的却是饭食,她三两口对付完,才等到那碗温热的避子汤。 她缓缓喝尽,苦到眉头打结,心内反倒安定下来。 * 夜深人静,林瑜放下床帐,复拿出那张良籍摆到了瓷枕上。 闷闷看了半晌,她算是深刻体会到太监上青楼这五个字里藏了多少的无能为力。 她要良籍为的是自由,可顾青川却本末倒置,剥走她的自由,再还她一张形同废纸的良籍。自己即便哪天用上了,也只是方便他搜寻下落。 此人心机实在太深,倘若她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只怕真要为这张废纸对他充满感激。 林瑜叹了一道,将良籍重新收起。 长夜难眠。 * 翌日傍晚,官船在码头靠岸。 林瑜在水上飘了几天,踩到结结实实的土地,一时竟有些犯晕。顾青川瞧见,扶着她上了马车。 日落时分的南京城,正是热闹时候。 林瑜掀开车轩处的帘子,瞧见街道两边店铺酒楼林立,挂着各样题了字的招幌。远远还能望见十里秦淮,已经挂上了灯火,管弦声顺着河水弯弯绕绕流至下游。 这便是金陵了。 马车驶过一条街,又有一条街,熙熙攘攘的人声渐渐远去。总督衙门那块牌子出现在眼前时,林瑜放下了车帘。 这种府衙,最外一层是监狱和皂隶的值班房,进了仪门便是总督治下各部办公的地方,最里一进方是总督所住的内宅。 进了此间,与进了笼子没有差别。 林瑜等了会儿,马车未曾停下,而是直直驶了过去,未过多时,停在一座朱漆阔门的宅邸外。 此处距总督衙门只一条街,却要僻静不少。 进了内院,顾青川道:“衙门的三堂太乱,此处是我早前叫人置办的,你先住在这儿,物件让杨瀚墨再去添置。你若是想要什么,只去吩咐他一并买来。” 林瑜听他语气匆匆,不着痕迹退至门口,“我知道了,大爷不必为此费心,先去忙正事要紧。” 顾青川看出她又在敷衍,跟进了屋中。高大的影子覆过来时,林瑜心口一跳,被揽腰抵在了门上。 他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林瑜秀眉微蹙,猝不及防,更深的吻又落了下来。这回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顾青川才停下。 拇指在她微微发肿的唇瓣按了按,带着惩戒的意味,他不客气道:“今夜等着爷,知道么?” 腰间的桎梏太紧,她挣也挣不出,气恼:“我今日有些累了,大爷若是真心想要,何必多问,像现在这样按着我行事即可。” 顾青川一怔,她又抬头,认认真真看着他,“可大爷若是真心想问,那我不要。” 顾青川被这番话架得不上不下,她要是像以前那样绕圈子,他多的是办法,偏偏她现在直来直去,叫人无从下手。 今夜若碰了她,他便真成那等禽兽不如之辈了。 他被噎了半晌,终是松开她,讪讪道:“既是累了,便好生歇息一番,省得总是没力气。” 林瑜看着他走出垂花门,才算松了口气,轻轻在门框踢了一脚。 又被狗咬了。 不过抬头的功夫,就有四个穿着清一色桃红衫裙的婢女鱼贯从廊下过来,一同在她面前行礼。 最前的丫鬟站出来道:“姑娘,我们是大人派来伺候姑娘的,婢子叫金环。” 林瑜不习惯自己的身份变化,顿了顿,“我此前叫雀儿。” 几个丫鬟俱是一惊,讷讷低下头,无人敢出声答应。这里是总督大人的宅邸,这位姑娘更是总督大人亲自送过来的,她们哪里能听名讳。 林瑜抿了抿唇,知晓是自己越界了,移开话题:“金环,茶水放在哪里?我想漱口了。 金环立时应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茶室拿来。” 仔仔细细漱完口,林瑜又去净室好好洗了一番,回房便歇下了。 这一晚,顾青川果然没来。不仅如此,接下来几日林瑜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倒是杨瀚墨隔天就送了钱来,好几张千两的银票,并一盒子散碎银两,给她打点下人用的。 过不得两日,他又送来一个檀木彩漆的妆奁,里面簪环臂钏琳琅贵气,入目不是良玉便是雕金。 林瑜打开觉得刺眼,“你怎么总爱送些没用的东西过来?就不能多歇一会儿?” 杨瀚墨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姑娘,这些是大爷特地吩咐送来给你的。” 他说完,这个妆奁在林瑜眼中变得更加可厌,她秀眉蹙起,情绪明明白白流露了出来。 杨瀚墨怎么也想不明白,雀儿原先只是一个丫鬟,被大爷这样的人物看上该是天大的福分。 想大爷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前些日为她沉了好几回脸,如今好东西流水一样送进内院,她不心怀感激也就罢了,竟然摆出这般态度? 杨瀚墨思及此,拱了拱手,“雀儿姑娘,大爷从不亏待身边人,你既跟了他,何不安安分分的过好日子?荣华富贵,只需坐享,何苦每日为难自己?” 铺垫许多,无非就是说她不识好歹。 林瑜冷笑,泼了杯水在他脚边,“杨管事原来还有当龟公的好口才,这等本事,叫你留在内院真是委屈了。” * 顾青川当夜去见了几个幕僚,南京的公务繁多,议完事候,便听外面敲响了五更的更鼓。 他新官上任,同僚间要应酬往来,府衙上下也须打点,恩威并举过后,又要查问钱漕,粮米,地丁杂税若干。 正忙得脚不沾地,又有急报传来,淮安倭寇来犯,当地文官武官之间生了龃龉,一同来信,亟请他决断。 这些日子,顾青川直接住进了府衙三堂后的内宅,回回处理完公务,都是夜深时候。 如此过了十多日,事情才一件件少了。 这日晚间,他批完公文,见东窗未白,流萤点点,“现在是什么时候?” 许裘剪下一截烛芯,“爷,还有两刻钟便是二更。” 顾青川揉了揉额角,思忖片刻,“去备马车,回府。” 连轴转了多日,顾青川一进内院便去了净室,洗净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有丫鬟提灯候在廊下。 “大人,姑娘还醒着。” 第32章 第 32 章 自讨苦吃 林瑜住在西间的院子, 并不知晓他已经回来。 顾青川过来的时候,见窗上灯烛还亮着。 他推门进去, 才迈出一步,便有个纸团砸在身上,低下头,脚边处处都是纸团。 尚未弯身,便听她道:“别捡了,待会儿我自己来。” 林瑜的病早就好全,在这院子里关了十余日,每日无事可做,只逛逛园子。上一次这么闲,还是她十七岁, 父母都在的时候。 穿越前要忙着赚钱还债, 穿越后成了丫鬟, 又要忙着赚钱自立。林瑜忙了好多好多年, 忽然闲下来,竟然无事可做。 前两日落了一场雨, 她便提笔绘起了丹青。 顾青川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是一副骤雨芭蕉图。她画的是院中凉亭边上的几棵水蕉, 这里的水蕉开不出花,叶片却又茂又绿。 只浅浅几笔, 已能见疾风骤雨, 廊檐雕琢, 兼有黄昏后的淡淡萧疏,功底尽在纸上。 可惜潦草了些,未能尽其神,像是太久不曾动笔, 生疏所致。 他微微挑眉,“原来你还学过丹青。” 林瑜听到是他,怔了怔,没有做答。 顾青川缓步走到了书案边,拿开她手中的狼毫,轻挂在笔架上:“病好全了?” 早在下船那几日便好了,林瑜身子绷得僵直,摇了摇头,“没有。” “是么?” 顾青川到了身侧,他还没怎么靠近,林瑜后背已紧贴在椅背上。 她屏住呼吸,想要起身离开,他的手便撑到身侧的红檀木扶手上,将她围困在方寸之间。 男人俯下身来,高挺鼻梁在她颈间贴碰,微微的凉,林瑜想要推开,这人像事先知晓一般,空中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顾青川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调笑道:“我略通岐黄之术,或能帮你看看。” 林瑜明白了这次躲不过去,攥着被褥紧张等待。她已经历过一夜,这种事情,闭眼忍一忍就过去了—— 林瑜原是这样作想。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住,可是当真被挤进腿间的时候,她却控制不住屈膝顶了上去。 才碰到,就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捏住膝窝压向旁侧。 顾青川饶是眼疾手快,此刻手臂上却也青筋迸出,眼皮跳了跳。 床上两人都不说话,动静闹得却不小。 林瑜挣扎得厉害,她这回不在病中,精力要好上许多,可到了顾青川面前,似乎没有多大差别。 如同一只濒死的鱼,任凭如何弹跳鱼尾,总有一只手能把她按回砧板上。 挣扎到最后,弹跳的余地也不剩了。顾青川压住她的膝,在她耳垂重咬了一口,声音发冷,“哪里学的下流手段?” 林瑜吃痛,不敢再和他作对,只小声道:“你才下流。” 男人修长粗粝的指节从底下探入,林瑜难受仰颈,又有细细密密的吻印了下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哪怕难受成这样,她仍紧紧咬着唇肉不肯出声,耳畔听见他淡淡的嘲讽。 “自讨苦吃。” 夜里顾青川要了三次水,直到翌日晌午,林瑜都没醒过来。 顾青川这日休沐,早起练完拳,进来看过她一回。彼时林瑜睡得正沉,侧脸压进杏红团花蜀锦的被褥。娇颜酡红,眉眼含春,一点泪痣缀在眼角,更显得妩媚可爱。 她实在不爱笑,只有睡着了,面上才见不到疏离厌倦的神色。 顾青川坐在床边,沉默看了她半晌,最终只是拉起被褥给她盖好。 也罢,这样拧的骨头,折弯难免要多费些功夫。 * 林瑜睁眼时,床帐外天光大亮,她盯住帐顶挂着的花鸟图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懒懒转头。 一声叹息惊动了外间的金环,快步走近。 “姑娘,你醒了?” 林瑜点点头,起床洗漱后,她又回了房。 翘头雕鸟兽纹酸枝木长案上,铺着一张六尺生宣,她昨日未画完的折柳,现在已生出浅浅枝桠。 林瑜攥住裙摆,缓缓呼出一口恶气。 不急,现在还不能急—— 折柳在她手上扭成了一团,落地时却发出吱呀一声。 林瑜半侧过身,见顾青川立在门口,他今日头戴网巾,着一身牙白弹墨杭绸直裰,腰束天青祥云纹宽带,佩一枚双兽纹墨玉,面目又变回了温朗儒雅的士子模样。 他望着她,笑得斯文,“今日中元节,你可想去寺庙拜拜?” 能出去一趟,林瑜当然愿意,全不在意是去哪儿。 她点点头,“我要去。” 房门合上了,换衣裳的时候,金环道:“姑娘,今日外面有庙会,热闹得很,你若是有想去的地方,多和大人说说罢。” 这位姑娘从不为难底下人,甚而对她们几个丫鬟多有照拂,跟了她以后,金环才知道当丫鬟原来也能是个轻松活计。 日日服侍下来,金环也能看出这位姑娘总是惆怅,打心眼里盼着她能高兴一些。 林瑜对她笑笑,“多谢提醒,我记住了。” 南边水路通畅,商人货贩往来,是很爱办庙会的,大一些的城镇,每月都会有两三次。 赶上中元节,应当更热闹了。 马车辘辘驶出,半个时辰便到了附近的开善寺。不过林瑜醒得晚,车帘子掀开,见西山薄晖半落,又近黄昏时候。 下马车时,已有手持佛珠的小沙弥等候在侧,为他们二人引路。 从照壁绕开,经过了山门,前殿,沙弥将他们带到了一间无人的偏殿。 沙弥合手行礼,“施主请进。” 顾青川还了一礼,继而看向林瑜,林瑜不待他说话,便退后小步。 这里是给逝者上香的,她不去拜。 倘若真有鬼神之说,父母知道她到了这种地方,不知该有多糟心。 还是算了罢。 顾青川微微笑,对小沙弥道:“爱妾不常出门,烦请小师傅带她在你们寺内逛一逛。” 林瑜随着小沙弥走出偏殿后,脚步倏地缓了下来。 许裘抱臂跟在二人身后,只隔着五步。前边的身影一有动作,他便提起戒心,紧盯着她要去的方向。 下一刻,林瑜便回身看向了他,“许裘。” 许裘楞了一愣,上前问道:“姑娘是有吩咐?” “没有吩咐,我只是想问一问。”林瑜思忖着问道:“你自幼跟着大爷,可知大爷的父亲……不,定远将军,当初在京城,是病逝的么?” “我当时年纪小,不大清楚此事,只记得当初宫里的太医都来问过,定远将军应当是病了的。” 许裘挠了半晌后脑勺,语气警惕起来,“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可别是犯浑,想拿这事去惹大爷的火。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有遗传病。林瑜神色正经,“我只是关心大爷的身体。” 许裘松了口气,“姑娘放心,大爷自幼习武,身体好着呢,比常人都要康健。” “原来如此。” 林瑜重新跟上了小沙弥,道想去人少的地方看景,被带上了宝塔。 日落时分,澄霞漫天。 站在宝塔之上,巍峨连绵的崇山峻岭,琉璃彩绘的重重殿宇,如同一副画卷,尽数在眼前铺开。 这个时候,烦恼是可以暂时放下的。 林瑜心情好了不少,转头问道:“小师傅,你们寺庙有供财神的佛殿么?” 小沙弥手里的佛珠便停下来,阿弥陀佛也不念了,歪头看着她。 “啊?” “没有么?”林瑜有些遗憾,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元宝,“我已经好久没拜财神了。” 她的话音才落,身后便有人走了过来。小沙弥合手行礼,默默退去了另边。 他们走远后,顾青川才开口,“你若是真心求财,何必舍近求远?” 林瑜偏头看着他,良久,古刹钟声响起,伴着习习晚风掠过面颊鬓角。 她的目光落向远处云霞,“我不取偏财。” 第33章 第 33 章 庙会 顾青川上来时见她眼中带笑, 不想此刻去泼冷水,另起了话头。 “开善寺没供财神, 菩萨却极灵验,每日都有特意从外地赶来这里的香客,你不想去拜拜?” 林瑜也不想这时候和他吵,想了想道:“天色已晚,菩萨该忙累了。” “大人,我看寺外有庙会。” 到了南京,林瑜便跟内院的丫鬟们一样唤他大人。 她侧身,见顾青川手中多出一枚串了绳的白玉玉佛,他提起红绳两端,看她一眼。 林瑜主动走近小步, 微微抬起下颌。 他将这玉佛系在她颈间, 温声道:“这枚玉开过光, 是寺里的住持亲手所刻, 想来沾些佛性。” 林瑜摸了摸,玉质温润滑腻, 好奇道:“这是捐了香火钱便能得?” 顾青川垂眸扫她一眼,没有作答。 到了逛庙会的时候, 林瑜恍然想起,之前在国公府, 盗银一事被压在她头上的铁证之一, 便是她以常做噩梦为由, 拿了银子去找李妈妈买玉佛。 她正出神,额头忽地撞上了的后肩。 四目相对,林瑜不待他开口,便道:“大人撞我做什么?” 分明是她先出神, 这会儿倒是应得快,顾青川拿她无法,又被扯动袖角。 林瑜恍若没有发生此事一般,指向不远处的彩台,“大人,我们去看这个。” 她的态度如常敷衍,但这一声声的大人却很中听。 已经入夜,庙会上却是灯火如龙,人声鼎沸,处处都能听见嬉笑欢闹。 他们随着人群到了彩台前,台上的都是光膀大汉,有两个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他们已经造起声势,看客都是呼声一片。 明明知道其中底细,铁锤抡下的时候,林瑜仍旧眯起了眼不敢直视。 砰地一声,大石碎成两半,躺在木凳上的汉子弹身站起,围着台子翻了一圈跟斗。 台下阵阵喝彩,却不见有人出来讨打赏,林瑜拿出一小块碎银,没有机会抛出,又捏在手心。 “他们是行走江湖的挑将汉。”顾青川示意她去看台上盖了灰布的方桌。 “猜猜桌上放了何物?” 林瑜不知挑将汉是什么行当,盯着那台子看了好一会儿,“是机关玩具?” “不是。” 台上又有一穿着青布长衫的男子站了出来,对着四面拱手,“诸位见笑了,我这兄弟自幼体弱多病,原是个活不过八岁的病秧子,多蒙一个神医开了副药方,他不止病好了,身板也硬朗起来。” 立时就有人应和,“是什么药方,让我们也瞧瞧!” 这人摇了摇头,“神医走前有过吩咐,不许将药方说出。” 在一片嘘声到来之前,他又震声喝道:“但是——” 他将桌上盖着的灰布一把揭开,摆的都是些瓶瓶罐罐,上面贴了各色笺纸,一个个看过去,有百补增力丸,海马万应膏,虎骨熊油膏…… “但是我们兄弟念及各位乡里常受病痛,不敢独享,故而将此药方做成了膏药,今日此行不为赚钱,只为造福乡里……一瓶二十文!” 林瑜噗哧笑出了声,想要说些什么,抬头便撞上了顾青川落下来的视线。 她轻咳了声,不敢拿他开涮,将碎银抛向身后,“许裘,送你两瓶大力丸。” 许裘下意识就捧手接住,顿时大悔,像捧了团炭火似的。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前面两人已经并肩走了。 庙会逛了大半,林瑜零零总总买了不少东西。顾青川垂眼一一掠过,书卷字画,绒花刺绣,每样都是打发时间的玩意。 回到马车后,林瑜一直望着车轩外,驶出不过一里。今夜她脸上浮起的笑意便消散殆尽。 见她心不在焉,顾青川问:“你还有想去的地方?” 林瑜放下竹帘,半晌才摇头,“只是想多看一眼,多听一听。等回去后,又只剩我自己,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顾青川心知自己这些日子太忙,冷落了她。难得今日两人关系和缓些许,便握住她的手,“此前事情多,如今我已搬了回来,你又怎么算是独自一人?” 这话倒没说错,她的确不算独自一人,林瑜想。 她连对床事说不的权利都没有,根本连人都谈不上,只是供以取乐的玩物罢了。 “可您白日仍要去府衙上值。”林瑜垂下眼睫,低声道: “大人这次十几日不回府,婢子眼前的景都不曾换过。因着一声姑娘,丫鬟们也不敢与我多说话。您回来了,我才有今日出门的机会,见一见外面的热闹。下次再出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顾青川眸光从她那张落寞的脸上移开,淡声道:“如若你喜欢热闹,我以后常带你出来就是了,犯不着伤心。” 以后? 还有以后? 林瑜手心攥紧,抬眸望着他,“我并非贪心,只是想知道,难道大人打算永远这么关着我么?” “雀儿。”顾青川温声唤,唇畔笑意清朗,“你的耐性,该再好一些。” 林瑜静默半晌,忍辱将隔在两人间摇摇欲坠的窗纱给重新糊上,“婢子已经忍下许多,现在是真心跟着您。”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只是脾性生来如此,轻易改不过来,请大人也多忍一忍。” “无妨。”顾青川倾身,扶正她头上的发簪。磁沉的声音落进林瑜耳中: “我不着急。” 马车并未回府,而是折去一条僻静的街道,在一座戏楼外停下,灯笼映出牌匾上两个大字:雅听楼。 两人未在寺中用斋饭,顾青川事先在此包了雅间,他嫌酒楼饭食气味太重,差人在酒楼买了一桌,送到此处。 入夜后,戏楼内只有琴声阵阵。林瑜看过去,见戏台上遮了一层聊胜于无的薄纱,里面的人影清晰可见。 原来不只有人弹琴,还有女子跳舞,只是这舞姿经不起细看,有些奇怪。 引路的小厮也发现了,忙笑着找补,“我们东家心善,常遇见些走投无路的女子,她们有个一技之长的,就出月钱留下来。这舞娘是昨日才来的,许多曲目都不会,东家看她可怜,便也用了。” 林瑜“哦”了声,没再去看那两个人影如何。 她与顾青川在雅间用完饭,走下楼梯,戏台上悠悠扬扬的琴声忽止,换做了两声尖叫,底下人声喧哗起来。 林瑜望下去时,戏台上的纱幕已被扯落。 “芸娘请列为看官评评理,我在这家戏楼跳了一月的舞,原本说好了二两的月银。前几日他们的戏台子要搭高,害我摔伤了腿,十余日不能动弹,只请大夫的银子便去了六钱。他们不请大夫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连我的月钱都不肯给!” 哭诉的女子盘着妇人发髻,上身一件白绫小衫,鹦哥绿的裙儿,打眼望去该是干净出挑的打扮,此刻她却是抱着一把砍刀,跪伏在地,哭得涕泗横流,体面全无。 “这几个杀千刀的短命鬼,台子不搭好就骗人上去!老娘如今摔了腿,连该得的月银都得不到!” 几个穿着短打的小厮拿着粗棍赶了过来,将她围住,“你这泼妇!分明只来半月,前儿个还砸了东家的场子,肯给你一两银子已是东家心善,休要胡搅蛮缠,再吵闹下去,现在就捆了你去见官!” 那妇人惊慌失措,提着砍刀四处挥舞,一时竟无人能近她的身。 林瑜停了步,仰面去看顾青川,他全无反应,似乎并不在意此事。不远处的许裘也只是靠在扶手,默默看底下热闹。 第34章 第 34 章 你这样的坏脾性(已更新…… 戏楼里都是些白面小厮, 寻常只跑腿送茶,缠斗了好一会儿, 终于听见铿锵一声,芸娘手中的砍刀被拍落,哀嚎着瘫软在地。 当即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提起她的胳膊,芸娘挣扎不出,像是待宰的牲畜一般,被他们拖去楼外。 “有一两就不错了,闹什么呢。” “作孽哟,芸娘原先也是个体面人,现在落到了这步田地……” 看客唏嘘几句, 又被戏台上的琵琶曲引走了注意。 林瑜怔神片刻, 提起裙摆, 快步下了楼梯。 许裘才要跟上, 忽然听到男人的沉声,“不必拦她。” 顾青川垂眼, 那道青绿的身影已经行至堂中,她走的急, 发髻上的流苏轻轻晃动,临近过道的时候止步, 绕到堂柱后拾起了一只绣鞋。 林瑜走出戏楼, 芸娘已被赶到街对面, 她盘腿坐在地上,脱了一只袜,正抱着那只光脚查看伤势,口中还在絮絮骂着直娘贼, 腌臜货此类脏话。 林瑜在她身侧放下那只绣鞋,瞥见芸娘脚底的血迹,自袖中拿出手帕,放在了绣鞋上。 芸娘抬起头,见这女子衣裳料子是上好的蜀锦,发髻上簪钗玉饰,无不齐全。她目力极佳,一眼认出这是之前下马车时,边上跟了众多府卫的贵人。 芸娘顿时眼前一亮,恍如见了救星一般,急急拉住她的裙角。 “夫人,夫人,求你给我评评理。” 林瑜顿步,回身看她,“娘子找错了人,我无法替你评理。” 仅一面之缘,她自身尚且难过,又如何去插手一件不知前因的事情。 “若有冤屈,不如写封状纸去报官。南京富庶之地,人稠物穰,总要依律法行事。” 芸娘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襟,起了身,认真朝她施礼,“多谢夫人指点。” 她面上泪痕未干,又哑嗓问道:“敢问夫人家住何处?您今日屈尊替芸娘拾鞋,又赠香帕,芸娘感激不尽,恳请改日登门致谢。” 林瑜不知如何回答,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靠近,她索性不说了。碧青裙摆轻旋,回了顾青川身侧。 顾青川:“该回去了。” 林瑜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这人不问,她也省得多说些什么。 将要登上马车时,林瑜回头望去,芸娘重新坐回了地上,继续拨弄脚板的伤口。 “大人。”林瑜轻轻扯着他的袖角,“夜深了,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可否差人送她回去?” 她难得用这样软的语气说话,顾青川颔首,“许裘,叫辆马车送那女子回去。” 他说完,察觉自己袖子又被摇了摇,低头便对上双亮盈盈的眸子。 “怎么了?” 林瑜小声问:“大人的宅子,是哪条街?” 顾青川听了她们此前的对话,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仿若在问什么私密之事,不免觉得好笑。 “樘华街。” 马车驶了小半个时辰,回到西间小院,林瑜先去了趟净室,沐浴完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她在廊下站了会儿,顾青川早先去的是正院,西院就是个妾室住的小院。这样晚了,他明日还要上值,想必不会过来。 回了卧房,林瑜将守在这儿的金环打发出去歇息,自己吹灭了门口的灯烛。 她向来不习惯夜间睡觉的时候有别人在房内,几个丫鬟夜里便都歇在隔壁耳房。 踱进里间,忽然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林瑜怔了怔,歪头看去,檀木黑漆攒海棠花拨步床上坐了个人。 顾青川一身牙白中衣,单膝屈起,正在翻看她放在枕边的志怪故事。 林瑜站了半天,楞是没能挪出一厘。 倒是他先开口:“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歇息?” 林瑜应了声,眼神中难掩警惕,“我是想歇息,你怎么过来了?” 回府前还一口一个大人,现在又成了“你”,她翻脸简直比他翻书还快。 顾青川合上书册,正色道:“正院许多物什都搬到了你这里,收拾起来麻烦,我以后也住在此处。” 林瑜这间院子是后收拾出来的,住进来后,每日总有东西搬进来。她当时全没想到,会有这出等着自己。 “那……你睡床。我睡相不好,不好扰了大人歇息,就睡榻上罢。” “雀儿。”顾青川温声提醒,“别多此一举。” 他每次念起“雀儿”两字,林瑜后颈便有些发麻,像是系了一根无形的细绳,提醒着她,绳子的另端在他手中。 两人对视僵持了一阵,顾青川往旁侧让了让:“今夜不动你,我要睡了。” 林瑜这才不情不愿挪到床边,绕开他睡进里侧。 床帐落了下来。 林瑜背对顾青川,抱着被子侧卧,静静等了好半晌。没等到任何动静,方静下心,想着庙会所见。 今夜在庙会上,她买了许多东西,所见的摊贩多是男子,偶见到两个女子,她们身边也必然跟着自己的丈夫或者兄弟,再有,便是些年纪大的婆婆了。 这样热闹的夜市,她逛了大半,竟然没看见有独身女子出来做生意。 林瑜心中烦闷,抓着被褥,朝床内靠了靠。 那戏楼倒是肯让女子卖艺,却也只有半桶水,连工伤都不能好好给人处理,叫一个女子豁出体面来闹,实在可笑。 她轻轻叹了一道,想起身后有人,又朝床内靠了靠。 顾青川身前的被褥越来越少,睡意渐散,偏首看向床内,下一刻,便听见咚的一声。 林瑜轻嘶了声,捂着额头躺平身子。 顾青川好笑,伸手去覆她额头,还没碰着,手背就挨了一记。 他啧了声,收回手,“你这样的坏脾性,怎么就当了丫鬟。” 京城的探子来信,雀儿家里原先过的也清贫,父亲是个卖豆腐的,母亲是绣娘,这两人在她十二岁时就去世了。后来她寄住在纺丝的姑母家,不过两年就被卖了出来。 这样的家里,如何会养出一个既能识字写字,还会一手好丹青的女儿? 他在书案上也见到了她写的字,无论是字还是画,其后都该有名师指点过。 林瑜长这样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脾气坏,冷冷道:“这话该我问大人才对。” 不是他从中作梗,自己也当不上这个丫鬟。 顾青川没想到她竟提起这一茬,叫噎住了少顷,讪讪去抚她的头发,“怎么问爷?爷不是将良籍还你了么?” 林瑜气结,“你摸着良心问问,那还是良籍么?” “自然是。”顾青川知晓碰了她的伤处,屈指卷起长发发梢,语气愈发放缓。 “我已叫杨瀚墨去给你置办田产。南京城里好地段的铺子过几日也会送来,你挑几个自己喜欢的,都过户到你名下。” 林瑜知道这人是不打算讲理的,自己生气,他当好玩来哄。 她掀被盖至头顶,“我要睡了。” 顾青川暗暗叹气,心道她年纪小,想的都是什么赎身出府,自己立身,不过是逞一时意气。 这世道于女子何其艰难,况她又生得这般样貌,若是遇着风雨,后悔也来不及。 两人各怀心思,到了后半夜,却也都睡得安稳。 林瑜翌日醒来,床上已经无人,揉着头发坐了片刻,才掀被下床。 早饭用过一碗碧粳粥,林瑜到了书案前,拿出一张《信宝塔碑》,对案临摹。 仅仅一晚,她都忍不住脾气,以后许多日的同床共枕,要如何处之? 总不能天天吵架,天天被他看穿。 林瑜深深呼气,提笔的力道又放轻些许。 养性,养性,修身养性。 她写了一整日的字,晚上等到顾青川回来,心平气和与他用了晚饭。 残蝉噪晚,素商时序,入秋以后,天渐渐凉了。 自庙会回来,顾青川带着林瑜又出去过好几次,两人游湖,登高,还趟了一次鬼市。 鬼市只在凌晨开,天明即散,里面的灯笼只能照物,不能照人。东西良莠不齐,全凭运气买卖交易。 林瑜花两钱碎银买回了五刀金花五色笺,那些纸最后都被拿去练了字。 两个月如流水一般逝去,这日早上送走了顾青川,林瑜回到房中看书,半个时辰后,银环进来告诉她,有人求见。 “来人是个妇人,她说自己叫芸娘,曾受姑娘大恩,特来拜谢姑娘。杨管事让婢子来知会姑娘一声,姑娘可想见她?” 林瑜思忖片刻,合上了手中的《南京杂游纪事》,“去将人请进来。” 芸娘这回上门,与上次见面已然大不相同。她穿着海棠红的绸衫,墨绿撒花褶裙,头上盘髻油亮密实,打扮得极干净体面。 她提着一篮子花,屈膝行了一礼,“此前我腿伤未好,不敢到夫人面前丢丑。如今好全了,来给您送些花儿。” 第35章 第 35 章 芸娘 这声“夫人”一出, 房里的几个丫鬟都怔了怔。 芸娘已过了好一段落魄日子,自上回在戏楼外收了手帕, 心中便打定主意,要与这样的贵人攀上关系。 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此处,知晓了这是总督大人的宅邸。在附近盘桓十几日,总算进了大门。 丫鬟们的神情都被芸娘收入眼底,暗道如此反应,必定不是位正经主子,又把眼觑向林瑜,见她对此无甚反应,便展颜一笑: “芸娘原本绣了一条帕子想要还给夫人, 可仔细一想, 夫人何等金枝玉叶, 收我那帕子反倒辱没了。芸娘思来想去, 只有这几朵新鲜的花儿能衬一衬您。” 林瑜已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新鲜面孔,听得一番恭维人的漂亮话, 也不觉无聊。 “一条手帕而已,不值得娘子这样客气, 坐下说话便是。”她笑着转头,“金环, 去把大人常喝的太平猴魁泡一壶来。” “是, 夫人。” 金环福身, 不假思索改了口。 这些日子,大人直接住进了西院,与姑娘浓情蜜意,同寝共食。府中再没有第三个主子, 怎么都不能当着外人落姑娘的面儿。 稍时,茶盘端进了屋中,银环又拿出红漆描金捧盒,摆上了几样糕点果子,是正儿八经的待客之道。 芸娘心中欢喜,愈发恭维起来,与林瑜叙了些闲话,又提及上次戏楼一事。 林瑜好奇,“你的工钱可要回来了?” “这倒是没有。”芸娘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想报官来着,可我先问过住在邻里的状师,他说我这样大闹一通,人家不找我赔就是好的,弄不好又要被关进去。” 金环在给林瑜添茶,听她说完,陡然慌了神色,小手一哆嗦,壶嘴碰倒了茶盏,桌面顿时汪洋一片。 芸娘呀了声,忙解释道:“姑娘别怕,我是因为早些年告发先夫,进去关了一年,以此换得自由身,并非那蔑视刑名的穷凶极恶之辈。” 林瑜瞧她一眼,并未多问,止住急匆匆要寻帕子的金环,“不必管这些,你的手都烫红了,先去外边用冷水冲一冲。” 又招了银环上前,“去将屉子里那盒贴了粉笺的药膏拿来。” 芸娘一顿,连忙起了身站在边上,等这里收拾下来,才道:“都是我给夫人添了麻烦,吓着几位姑娘了。” “与你不相干,是我们几个少见多怪。”林瑜笑笑,目光投向她送来的花篮中,露出些许惊喜之色。 “这朵宝珠茉莉花身饱满,开得正好,难为你舍得剪下来。” 芸娘见她非但没有生出远离之意,反而给自己递了台阶,不由喉咙一咽,重新展笑: “这是我养了三年的茉莉,能得夫人一句好,也算开得值了。夫人若是不怕打搅,芸娘下回再给您送些过来。” 林瑜忽视金环暗戳戳的提醒,笑道:“怎会打搅?我常常闷在府中,正愁没个可以说话的体贴人。娘子肯过来,我定以礼相待。” 三两句后,芸娘便要告辞,林瑜使丫鬟包了五两银子给她带上,不许推辞,又吩咐道:“银环,你送芸娘去角门,让门下备马车送娘子回去。” 芸娘连声道谢,随着银环踏出门外。望着这二人走远了,金环眉心皱了起来。 “夫人,婢子知晓不该背后嚼人口舌,可是这位娘子来路不明,举止多有奇怪,姑娘轻信了她,只怕会受骗。” 林瑜全不在意,“骗就骗了,左右我镇日待在院中,除去身上一点臭钱,她也骗不到别的东西。” 金环隐隐觉得这话不对,可细细一想,似乎又十分在理。 纠结了一小会儿,金环担忧道:“若是大人知晓了,不高兴可如何是好?” 忽地提到顾青川,林瑜心中微哂,心想你呀还是不懂这位大人。 她拿起金环方才烫到的手看了看,确认没事之后,莞尔一笑:“放心,大人不会不高兴。” 事情尽在他的掌控,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金环被她这一笑晃了神,呆愣在原地。 林瑜提起了芸娘送来的竹篮,纤白素手挑出来一支粉石竹,倾身簪进金环发间。趁金环还在呆愣,摸了摸她的头,“真漂亮。” 金环蓦地红了脸,“夫人……” 林瑜低下头,又在篮子里挑出几朵,“这些花分给银环她们,剩下的便插进观音瓶里,它们开一次不容易,还是多留几日罢。” 金环:“婢子这就差人取观音瓶来。” * 顾青川这几日又忙了起来,常常回到府中,西院的人已经睡下,只剩一盏灯火等他,那灯火,也是丫鬟们事先留的。 今夜依旧如此,他上床时,里面那位盖被睡得正沉。 林瑜被胸口袭来的温热闹醒,身上仿佛压了床厚被,不一会儿便热了起来。 她一向是侧卧,此刻换成躺平,厚被反倒压得更紧。 林瑜躲也躲不开,睡梦中难耐地哼唧了声,随即,唇瓣就被咬了一口。 她骤然睁开眼睛。 “吵醒你了?”顾青川埋首在她颈间,轻轻落吻,手心却是带着力道揉捏。 林瑜偏过头,呼吸轻微紊乱,“嗯。” “还困不困?” 昏暗中,男人的视线更显幽沉,像是要侵吞什么。 林瑜清醒了少许,想起上次说完困后得到的教训,即刻摇头否认,抿唇望着他。 在床榻上,她向来一句应承话也不愿说,能做到现在这样,已是费了不少功夫。 顾青川不急着要她改,慢慢过来何尝不是一种趣味。 拨步床吱吱呀呀摇了起来,行至半夜,帐外烛火重重跳了两下,哔啵一声,流下了几行黏腻白泪。 云雨事闭,林瑜昏昏沉沉阖上眼,樱粉唇瓣上多出一排浅浅的牙印,眼尾泪痣红成了朱砂。 顾青川轻轻抚过,意犹未尽又吻了吻。 “今日在院子里都做了些什么?” 林瑜胸口忽跳,困意散了个干净。 “写字,喝茶,还有插花。” 她一个个掰着指头,认真把这件事交待出来。和这人在一起,总是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不能有一时半刻松懈。 “是芸娘送来的花,你还记得么?之前那个在戏楼里,闹事要工钱的芸娘。” “记得。”顾青川握住她的手,“她前些日总在附近走动,府卫来报时,便知道了。” 林瑜嗯了声。 顾青川又道:“你若不喜欢她,叫人打发走就是。” “没什么喜不喜欢,只是觉得新鲜。” 林瑜垂下眼睫,“芸娘和我见过的许多女子,都不一样。” 顾青川默默听着,指节缠上她的发尾,已经绕了一圈。 第36章 第 36 章 心眼坏 过得三四日, 南京城落了场雨,雨停之后, 天朗气清,秋风送爽,绿英濯露,丹菊渐开。 林瑜抱了几张熟宣去六角攒尖亭子里画菊,才铺开纸,便有人传话,道是芸娘来了。 “将她请到这边来。” 林瑜将那张熟宣连带画笔重新收起,交代丫鬟们送进屋中,又让端上好茶糕点招待。 芸娘心细,上回聊闲说的还多是针黹绣品, 这回则提起了外边的趣事。她谈吐言辞落落大方, 怎么也不像那天夜里, 满口成脏的闹事娘子。 林瑜边听芸娘说, 边拿起彩绳打络子。 芸娘说到要紧的地方,掺了两句俚语, 林瑜等她说完,问道:“你方才说的有些话, 我听着耳生,芸娘是外乡人?” “夫人见笑了, 我原是徽州县里的, 到南京有了四年, 许多话仍是改不过来。” 金环忍不住好奇,“徽州府离南京好远的路,娘子怎么到了这儿?难道是远嫁来的?” “自然不是,我为了摆脱这厮, 去告官都脱了层皮,又怎么肯为他远嫁?” 芸娘摇头,语气暗含不屑。 林瑜嘱人给她新上一杯花茶,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芸娘见她好奇,心中成算又定了定。“夫人不知,此事说来话长,我祖籍便在徽州一个小县,家里有间药铺。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愁吃穿。可到了七八年前,附近常有倭寇侵扰,做些杀人越货的行当,渐渐无人敢去山上采药。” “后来药铺开不下去,又因那帮倭贼侵扰,别的生计也难以维持,我们一家商量着要去徐州投奔一位远房叔伯,路上遇到流民起事,父亲为保护我与母亲,叫他们砍死了。” 芸娘长叹一道,“我与母亲才到南京,盘缠便已捉襟见肘,不敢再去别处,就此留了下来。” 林瑜听罢,眉心深深拧起,“倭寇有如此嚣张?”临海的地方还算说的过去,竟然流窜到了徽州府上下么。 芸娘倏地一怔,“也只是前些年,后来有将军带兵去驱倭了……”她含糊两句带过,不欲再提此事。 林瑜明白了这里是在总督宅邸,她多有顾忌,便也沉默下来。 芸娘又笑起来,“到南京稀里糊涂成了一次婚,忙不迭又与先夫和离,出狱后便与母亲住在一起,又去官府立了女户,这几年也过了下来。” 一番话兜来转去,总是能回到林瑜想听的事情上。 告夫和离,女户立身,这样的女子竟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林瑜碰了碰磁坛中的茉莉花,嗅得香气扑鼻,“娘子真是好魄力,不止胆大心细,就连花儿也能养得好,难不成近来在卖花?” 芸娘眼前一亮,见机会来了,连忙道: “夫人说笑了,街上卖花的孩童几多,我哪里争的过他们。我特意养了些花,是想要做些胭脂膏子来卖。” “生意如何?” “现在还没什么起色,还要等些时日。”芸娘笑,“夫人倘若不嫌弃,过几日,我将新制的胭脂膏子送来给您试试。” “你辛苦做工,又要赡养母亲,我怎好白用你的东西?” 林瑜吩咐道:“金环,我妆奁里有一对金累丝牡丹耳坠,去给娘子拿来。” 她不曾穿耳,也用不上这样的耳坠,芸娘拿到后欢喜的紧,一叠声道了谢,“夫人心善人美,我改日一定多带几盒胭脂膏子,保管叫您用了满意。” 芸娘走后,林瑜兴致缺缺赏了会儿菊,喝完一盏茶,便回到西间小院。 金环见她到了书案边上,熟练地找出镇纸,压住纸张两角。 夫人每日都要对着字帖练字,少的时候写一张三尺的宣纸,多的时候能在书案边坐上好几个时辰。 “婢子虽不能识字,可也看得出,夫人的字已经与字帖上一模一样,为何还要每日都练?” 林瑜沉默片刻,她练的哪里还是字,耐性而已。 顾青川虽然讨厌,但他说的有一句却没错。 她的耐性,的确该再好一些。 * 日暮将歇时分,顾青川回了府,先进了趟前院,才到林瑜这儿来,与她一道用晚饭。 他好几日没在府中用饭,厨房特意备了满满一桌,清炖八宝鸭,糯米香菇肉丸,鲜橙酿蟹,木樨鲜藕汤,又有干香瓜茄,韭花摊鸡蛋,并着几样清炒时蔬。 荤素齐全,林瑜的食欲很快被勾了出来。 喜欢的菜式都尝过一遍,唯有那道鲜橙酿蟹,她看了两眼,到底还是嫌麻烦,只夹起碟中一瓣剥了皮的橙子。 顾青川不像她,直接叫丫鬟端了清水进来,净过手后拿起小银剪,慢条斯理在一边拆蟹。 两人用饭时的习惯相似,都不发一言,坐在一起,桌上只有碗筷偶尔相碰的声音。 林瑜吃得慢,夹了丸子回来,便瞧见修长手指抵着一碟蟹肉送到她这边。 林瑜尝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错,尝完蟹肉,又将碟子推了回去,目光满怀期许。 顾青川已经净过手,淡淡对上她的视线,对视片刻,他到底是重新拿了一只蟹,提醒道,“你下次装得像样一些。” 站着求人来了,使唤他连一句谢也不知说。 “好。”林瑜认真敷衍,将碟子里剩下的一只蟹也夹给他。 * 夜里,林瑜进了净室沐浴。 她洗了许久,一直在想白日发生的事情,直到温水转凉,外面的金环催促第五遍时,才擦干出了净室。 回到房中,顾青川已经先上了床,林瑜走到屏风后,一口气吹灭了灯烛。才撩开床帐,就被一双大掌揽住腰,抱着放进里侧。 “别乱踩。”顾青川低声警告。 她最近心眼坏,上了床,总爱屈肘顶他胸口,有好借口了更是要踩他两脚。顾青川沐浴时总能在身上看见两处浅青的印子。 林瑜老老实实嗯了声,闭上眼睛,但不敢真正入睡。总觉得他要问些什么,可等了许久,直至不小心睡着,也没听见顾青川的声音。 身侧清浅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顾青川侧过身,替她掖好了被角。 * 芸娘回去后,只隔一日,又来了府上。她这回果真带了好些胭脂膏子,连眉黛也有。 “我见夫人清水芙蓉,素日不施脂粉,便特意挑了些鲜妍的胭脂。夫人信我,芸娘常在外走动,见过许多人,像您这样的眉眼鼻唇,就得由这丹朱之色来衬,保证是极妍极艳。” 林瑜听她抑扬顿挫说完长串的话,心中佩服又添一分。这样的人才到了现代,必定能当上销冠。 随手挑了一盒打开,林瑜接过金环递来的玉簪,挑了一点儿抹在手背,稍稍有些吃惊。 “你自己做的胭脂,最近才开始,就能做出这种质地了?” 芸娘掩面笑:“这的确是我自己做的胭脂,便当夫人在夸这胭脂好了。” 林瑜道:“娘子的胭脂,的确做的极好,不必外面老字号铺子里的差。”气香色正,抹在手上也不粘腻。 “夫人谬赞,其实仔细算来,我也不是最近才做胭脂,几年前便开过一家胭脂铺子,最近重新拾起来而已。” 林瑜看了眼手背,“娘子的胭脂做的这样好,为何铺子没能开成?” 提及此事,芸娘张了张嘴,头一回露出灰心丧气的神色。 “我是借钱开的铺子,起初生意做的确实红火,可是不过一个月,便有人上门生事,说我家的胭脂用了起疹子。我起先还信以为真,一个个的赔礼道歉,可后来才发现,他们是另外一家胭脂铺子买通的无赖泼皮,就是欺负我一个女人家背后无人撑腰。” 林瑜暗暗皱眉,“那后来如何了?” “哪里还有后来?”芸娘苦笑,“起初我能骂回去,能威胁报官把他们吓走,可是架不住这帮人隔三岔五过来闹事,时日一长,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芸娘叹气,“倘若我生来是个男子,又或者有个兄弟,一定让他们那帮杂碎吃个教训,只可惜我是妇道人家,骂破了嗓子,也只能吓退些懦夫。真正藏了祸心的人,根本不怕我。不然我也不会沦落到去那破戏楼筹谋生计。” 林瑜垂下眼睫,缓缓抿了口花茶。 独身女子出来做生意竟还有这样的难处,她此前并未细想,此刻扪心自问,倘或换成自己遇上同样的事情,无亲无友,只怕也无法应对。 “可你现在又做起了胭脂膏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还有母亲要养,戏楼的差事做不下去,又不愿把脸放得更低,只好咬咬牙,捡起自己会做的东西再试一试。” 芸娘说着一顿,又奉承道:“何况现在认识了夫人,给夫人掌过眼的东西,芸娘便放了心,不怕卖不出去。” 金环听到这话,嘴巴立刻撅了起来,她就知道这个妇人不安好心,说打秋风都小瞧了她,竟敢厚颜想着借夫人的势去做生意! 林瑜的目光轻轻划过芸娘,只笑不应,“我没有别的本事,绣花枕头罢了,能帮娘子的,恐怕也只有掌掌眼这等小事。” 芸娘面色僵了一瞬,将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化成笑,“夫人说笑了,能请动您掌眼,我已经感激不尽。” “这话就生分了,你的胭脂膏子我很喜欢,改日若有了别的颜色,一定要给我送来,我要第一个买下。” 林瑜叫了银环过来,“坐了许久,我有些累了,银环,你替我送送娘子。” “是,夫人。” 待她们走远,金环松了口气,“幸好夫人没上那位娘子的当,她也太过贪心。每次收了夫人的钱财还不够,还敢想别的,以后大事小事难道都要赖上夫人不成。” 林瑜没有说话。 她私心其实佩服芸娘,贪是贪了些,可能拉下面子做到如此境地,也着实不容易。 只是不知,这一次,芸娘能走到什么地步? 林瑜很想知道,一个独身女子,究竟能不能自己做成生意。 芸娘这次离开,连着二十余日都没出现,林瑜等的无聊,有时对着轩窗发呆,房间进了人也不知道。 顾青川轻咳一声,她迟钝回神,眨眨眼,“大人,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怕是糊涂了。”顾青川走到窗边,将合窗往下拉了些。 林瑜这才注意到斜飘落到书案上的水珠。 外面下雨了。 两道目光相触,林瑜躲闪避过。顾青川移步去了里间换衣,“丫鬟们说,你最近常去亭子里坐?” 林瑜点头,“我想等一个人。” 顾青川自然知晓她在等谁,有这个心也无妨,她若是真的不动念头,他才该好好想想,最近府中有了什么不同之处。 “你一人在府上总爱胡思乱想。” 顾青川只字不问何人何事,而是温声道:“明日休沐,带你出去如何?” “好。” 隔日,马车行过西市,林瑜再一次见到了芸娘。 第37章 第 37 章 一切都合他心意(末尾修…… 马车停下时, 车轩正对着一家胭脂绒线铺子,门面锦绣装点, 两壁竖着描金厨柜,当中挂了紫绢沿边帘子。 一个打扮得体的管事娘子站在门首,凡有客人停留,便热络上前招揽。 铺子里另有一女子,翠冠珠珥,玉佩绸裙,正百无聊赖倚着厨柜,低头转动腕上的玉镯。 若不是好奇多看了几眼,林瑜都没认出这是芸娘。 短短二十余日,她与上回见面相比, 又有了许多不同。 “想去买胭脂?” 林瑜怔神之际, 顾青川在耳边开口。 她忽而想起芸娘来过府上好几次, 只有第一次时, 他夜里问她做了什么,往后几次再也不曾提及。 林瑜放下卷帘, “不想买。” “你自己说要逛西市,现在又不肯下去。”顾青川笑笑, 去揉她的脸,“月明桥畔的枫叶红了, 我们现在去看如何?” 林瑜点点头, “好。” 锦帷华盖的马车缓缓驶过了胭脂铺。 * 赏完枫的隔日, 林瑜在亭子里摆弄几分茉莉花,门下有人传话,“夫人,芸娘来了。” 她想了想, 道:“将人请进来。” 芸娘过来时穿着桃粉绫衫,杏黄罗裙,盘髻上一只素拧银簪。 林瑜让金环看茶,问道:“你上回说要卖胭脂,现在可有生意?” 芸娘笑得拘谨,“蒙夫人关照,我回去后与人凑了些钱,在街上租了家铺子,现在生意还过得去。” 西市地段好,顾青川给的铺子也在那处,林瑜看过账册,哪怕只是巴掌大的地,一月也要数两租银。且还有铺子里头柜箱绸帘的花费,哪里是能随便与人凑出的银子? 粗浅聊几句后,林瑜借口头疼,让银环送了客。 金环信以为真,要扶她回房,“这几日风大,夫人许是着凉了,婢子去请大夫来。” “不用请大夫,我没事。”林瑜斜倚在美人靠上,只手托腮,嫩白如葱的指尖恰好掩住泪痣。 “去找杨瀚墨查一查芸娘,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静静望着亭后的湖,菡萏香销,只剩断梗枯叶。 倏尔,湖中泛起圈圈涟漪,涟漪相撞,溅起的水珠跃过湖面,沾到杏黄裙摆上,成了一个甩不去的泥点子。 芸娘顾不得巷子里的水坑,抬手挡着头顶,三步并作两步,在雨变大前赶到了家中。 “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里间的藻蓝门帘被掀起,老妇人披衣走了出来,“难道是总督府的小夫人不在?” “去得不巧,说是头疼,要歇下了。” “这是不愿见你,把你赶了出来?可前几回你还说那位夫人是个心软性善的好人。” 老妇人的心揪了起来,围着芸娘问个不停,见她不肯回答,猛一拍大腿,恍然道:“是不是你说话没个把门,冒犯人家了?快快起来,现在过去赔礼道歉。” 芸娘两眼一黑,“人家是总督大人的眼珠子,我又没糊涂,就是冒犯了您,也不会去冒犯她。” 老妇人心神不安,在堂屋走来走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既没得罪夫人,为何她不留你多坐一会儿?” 亲娘一直追在耳边问,芸娘被烦得受不了,起身去合上了房门,“我只说一次,您可不许往外说,给人知道了我们娘俩都没好果子吃。” “从严来说,那位夫人与我脾性并不相投。还记得那天我与你自己进了总督府?其实不是我自己进去的。总督府大门前的府卫个个身高体壮,目如铜铃,起先我只是在外面转悠,他们就要来赶我。” 芸娘歇了会儿气,继续道:“直到第三日,我想走的时候,有个护卫打扮的男子过来问了我的名字,说能让我去见那位夫人,但我须得讨她开心。又特意提点说那位夫人与寻常女子不同,偏欣赏那些自立自强,离经叛道不靠男人的女子。” 老妇人陡然皱眉,“这是什么古怪性子?”即便不想靠丈夫,也得有个父亲兄弟做后靠,女子一人如何能够在这世道立足? 芸娘暗哼一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凉茶,仰头灌上一口,马上皱脸吐了出来。 “娘!”芸娘气得跺脚,“你又往我这茶里添了什么?” 老妇人“哎呦”了声,连忙抱起茶壶护住,“这都是好药,你身子寒,又好吃冷食,我今早特意去问了副调养身体的方子。” “用的都是好药,王老爷这些天都送了多少东西来了,你过不了几日就要进门,趁早怀上一个大胖小子,不怕在他家落不下脚。” 老妇人絮絮叨叨,又想起什么,“我的儿,千万别再死心眼,遇到那些个不要脸的浪汉,诓你两句就信了,平白耽误自己的婚事。这些年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自己也清楚,早些年你要是肯二嫁,哪里还轮的到这个姓王的。” “我知道了,您别提他。”芸娘皱起眉头。 几年前,芸娘和离后,自己开了家的胭脂铺。不久便遇到一个外任路过的知县,那段日子南京城常常落雨,他歇在驿站,每日都要过来买她的胭脂,再转送给她。 其人丰姿英朗,谈吐斯文,言辞总怜她辛苦。云雨时一句会回来娶她进门,芸娘脑袋一热,硬是等了好几年。此后空负流光,种种境遇,都是那人留下的教训。 老妇人道:“他这些年害得你好苦,我的儿,丈夫你是没指望了,等你生下一个儿子,咱们母女才算是真正有了依靠。” 芸娘闷声不应,只从柜下新取出一个白釉盖碗,递了过去。 一碗苦药喝完,老妇人又问:“要不明日再去看看小夫人?草堂有位大夫,治头疼是出了名的,咱们去请他开个方子,也算尽了心意不是?” 芸娘脱去踩湿的绣鞋,抬抬脚趾,“头痛应当是敷衍之词,那位夫人只怕不愿再见我了。” 说到最后,芸娘话中有了如释重负的意味。她看到了胭脂铺前经过的那辆马车,今日特意撒谎的。 自己被骗时耿耿于怀,又怎好心安理得去做欺骗另外一个可怜人的帮凶。 *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顾青川回府没多久,林瑜知道了芸娘嫁人做妾的好消息。 杨瀚墨回道:“那位娘子嫁过去过得不会差,王老爷是做绸缎生意的,也放债积谷,家底很是殷实,在南京城一水的富商中也算能排得上号。” “你说的是年纪排得上号?”林瑜面无表情看着呈上来的手书,“高龄五十有二,再过几年就该躺上病榻,等人送终了。” 杨瀚墨叫她哽住,失悔自己多嘴,正尴尬不知所以,顾青川开了口,“去我书房,把那几张贴了红笺的信封找出来。” 杨瀚墨如蒙大赦,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是,大爷。” 脚步声加急走出小院。 林瑜坐在镜台前,默默垂首,看着自己手背一抹绛红色的胭脂。 初时她还觉得这颜色鲜亮,此刻看去,分明是案板上宰完肉留下的褐迹,散发着难闻的咸腥味。 “金环,端盆水来。” 盛着热水的铜盆放到了五柱盆架上,林瑜浸湿手背,搓洗半晌,那抹褐红却仍未洗净,像是渗进了皮下。 她心烦意乱,对自己下手更重,手背搓得通红一片时,身侧一只修长清瘦的手伸入水中,把她的捞了起来。 顾青川拿了湿帕缓缓在她手背擦拭,胭脂一点点被抹去,原本白净的皮肤重新露出。 等他擦完,林瑜默默抽出手,自己拿了帕子擦干,转身去唤金环。 晚饭用罢,两人上床歇息,她都没与顾青川说一句话。 烛火熄灭许久,芸娘一事依然缠绕在林瑜心头。 芸娘会做好胭脂,敢和男人对骂,拿着砍刀跑进戏楼讨要工钱,她口才也不错,肯厚着脸皮一次次来找自己讨要好处。 这样厉害的女子,最后还是会去给人做妾么? 从芸娘第一次走进府上,林瑜就知道这是顾青川的阳谋。虽然早就有过预想,但他将如此可怕的现实全然在她眼前展开时,她仍旧感到难以释怀。 旁的人钓鱼,总是用鱼饵来引诱上钩,顾青川却不是,他这个人会慢慢放干鱼塘的水,让这条鱼知晓自己已无处可去,唯有安心等待屠戮。 她侧卧朝着床榻内侧,攥了许久被褥,终于翻过了身,推着顾青川的胳膊把他晃醒。 她埋进他怀中,“大人,我不要再见她。” 床帐中静默了少顷,顾青川道:“不见就是了,这样的人家,你本也不该往来。” 林瑜闷闷“嗯”了声。 男人长臂环住她的后腰,温热掌心贴着脊背上下轻抚。 这两个月,雀儿其实变得温顺许多,虽还是会说些刺人的话,比起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她的蛮横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泼赖粗鲁,也不会太过呆板无趣。 一切都合他心意。 只是她身上长着好些不安分的硬刺,须得好好打磨一番,他才能稍稍放心。 顾青川鼻端满是她身上浅淡的香气,俯首贴着她的额吻了吻,“不早了,睡罢。” 说是这样说,可是他的吻却绵延向下,不依不饶,林瑜紧紧揪着他的中衣,好一会儿才被放开,唇瓣已微微发肿。 她气息紊乱地翻身,睡回床榻里侧。 * 日子一天天混着,深秋很快过去。朔风吹雨,荆溪石出,林瑜换上了蜀锦袄裙,每日都要早早上床。 顾青川有时酸她清闲,也抓她去书房磨墨。 这一夜难得不那么冷,林瑜不消他说,自己抱着披风去了书房。 他那儿除了书,还有许多字画,好些都比她在摊子挑来的有趣。顾青川前几日要在书房,她不答应,他便将书架搬空了一格,由她挑喜欢的放进去,以后尽可去看。 林瑜照例磨完墨,在对角新放的书案,她今夜看的是收录成册的祭文,里面有许多篇,祭亲祭友祭老师,每篇都是用词朴实,叙事隽永。 林瑜静静翻完半本,直到泪花快憋不住,慌乱仰起脑袋去寻帕子。 顾青川看得好笑,将人揽入自己怀中,用青帕替她拭泪,“你实在是……” 林瑜不想眼泪流出来,乖巧仰着面。清透的皮肤在烛光下宛若一段绸帛,指腹抚过,莹白柔滑。 奚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顾青川屈指沿着她颊侧滑过,最后抬起下颌,像逗弄猫狗一般,轻挠了两下。 “雀儿。” 他的声音喑哑。 床榻之事,于他们早已不是头一回,只这样,林瑜便能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她抿抿唇角,闭上了眼。 须臾,腰身被男人长臂揽住,靠上了椅背。 缠缠绵绵的吻落在身上,林瑜尚且不能适应,不一会儿就要偏脸躲开。 “躲什么?”顾青川在她耳垂咬了一口,将人打梗抱起,放到了书房里面的小榻。 珠钗坠地,罗裙半褪,烛火微晃,再看去,绣屏上的两具影子已落在了一处。 云雨歇散后,她鬓发已些微濡湿,倦懒偏头,一双长月退无力垂挂在男人臂弯。 顾青川少时爱登川,所见景色万千,却比不过这一眼。 花瓣翕张,雨打风吹后,残红糜艳。 顾青川看了会儿,别有深意道:“给你上药?” 林瑜蹙眉,在他胸前踩了一脚,却也虚虚没有力气,不一会儿就滑了下去。 顾青川掌心接着她的足底,揉了揉,满是餍足的笑,“让丫鬟来给你收拾可好?” “不用。”林瑜偏脸埋进被褥,“不要她们来。” “你是主子,何必在奴婢面前怕羞?”顾青川弯身,拾起地上那方那方承了她眼泪的青帕,去拭她月退间的水渍。 “早日习惯,自己也轻快些。” 他另有所指,林瑜垂下眼睫,没有应声。 第38章 第 38 章 病气 十一月往后, 南京城不见落雪,却总有细细摇摇的雨丝落下, 天越发冷了。 临近年末,顾青川许多公事缠在身上,又忙了起来。常常深夜回房,天不亮又起了身。 林瑜见不到他,每日只待在房中,拥着熏笼看书。 书是前阵子与顾青川出门时悄悄买下的《天下水陆路程》。 顾青川对她这个人盯得很紧,对她买的东西却不然。每次出门林瑜买回好些玩意,他都是粗略扫上一眼,从不动手去翻,那样器量太小。 这本书是一位经商之人所攥, 里面详细记录了以京城与南京两处为中心, 去向各地的水陆两路路线, 不止记载详密, 连所经之地的风俗盗贼都有提及。 林瑜买来的是第二卷,里面所载皆是自南京始, 去往其它省的路线。她近来看得用心,有时用纸笔记一记, 写完便投进烛盘。 顾青川想要她早日习惯,可这种事情, 怎么能习惯呢? 林瑜歪枕着手腕, 眉心凝了又凝。 * 小雪这天, 顾青川回来得早。入夜后,少不得要与林瑜厮磨一番。停了十几日,他这次要得久,床第之间也更为孟浪。 托顾青川的福, 林瑜三更半夜还要去一趟净室,洗了不知多久,出来叫风一吹,就病倒了。 起先还只是轻微咳嗽,一日过去,身上便开始发热,喝药也不管用。 她难受得厉害,常常裹着衾被窝在榻上,旁人和她说话也不爱理。 说旁人,其实也只对那一人。 他们这几日分房睡,但顾青川晚上回府,还是要先来探探她的额头。 “今日好些了?” “嗯。” 顾青川听到这一声,便不再开口。近日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只应嗯,眼皮都不曾抬过。 出了房门,在书房转上一圈,不自觉又走回来,在她身旁坐下。 “她们说你没用晚饭,刚叫厨房炖了老鸭煲,你若还是吃不下,就喝一碗汤,总不要空着肚子。” 林瑜蹙眉,点了点头,她这一下病得不清,自己也未曾想到。 熏笼下的红罗炭一亮一暗,不时腾起几片细碎的灰烬。 林瑜默默看了半晌,深觉自己与这块炭没有区别,别人用的时候就摆在熏笼里,烧成灰了就要拿去倒掉。 她叹了口气,“好没意思。” 顾青川微怔片刻,含笑道:“城东的梅花开了,枝头红萼香气袭人,等你病好,我们出门去看。” 林瑜想要再辨两句,又觉得平白浪费力气。 此人怎么会听不出自己所指为何?自己整日被关在西院,到底是方便了他。 她扭开脸,神情恹恹,“大人白日还有公务要忙,还是尽早去歇息罢,别沾了我的病气。” 顾青川知晓她又在闹脾气,不愿见自己。这丫头自生了病,总要有脾气落在他头上。 但如今日这般冷脸相对,还是头一次。 顾青川面上挂不住,暗道恃宠生骄乃人之常性,此女又性子执拗,再惯下去,或又让她生出些别的念头。 他起了身,出门前吩咐丫鬟,“好好照顾你们夫人,她的病若重了,必拿你们是问。” 他这一走,接下来几日都没踏足西院。 林瑜的风寒渐渐转好,人仍是恹恹的,比起生病之前更不爱说话。 下晌,银环去茶室泡茶,回来时另提了一盒茶食,“夫人昨夜说想吃甜的,这里面是酥油泡螺。” 名字听着像重油重盐的菜式,林瑜看她端出来,里面是乳白色,螺蛳一样的糕点,质地比糕点要软,撑不起方方正正的形状。 林瑜尝了一口,甜香绵密,入口便化,连吃几个才停下。 “这是厨房做的?” 银环道:“是杨管事方才送过来的。杨管事还告诉奴婢,大人近来公务繁忙,时常深夜才回府,喉咙都有些上火。” 林瑜没有说话,捧起热茶抿了小口。 银环悄悄觑了一眼,见她并未不悦,试探着问道:“夫人看……今夜可要让厨房炖一盅雪梨汤?” 原来是要自己去请他下台阶。 林瑜思索片刻,“你的主意极好,不过大人还在生我的气,见了我,他的火只怕更降不下来。再者,大人夜里一贯是不吃东西的。” 银环失语,低下头,“夫人,夫人考虑得周到。” 林瑜笑笑,“去库房寻一匹宝蓝的缎子来罢,我已经好久没有做针线了。” “婢子这就去。” 她出门不久,外面就有人大叫,还未去看,又有人尖叫了声,安静许久的西院忽而热闹起来。 金环望了眼窗外,气恼道:“这帮人真是没规矩,什么事值得这般吵嚷。夫人稍等,我去叫他们停下。” “去罢。”林瑜道:“不要着急。” 金环匆匆去了,不过半刻钟,便有一声更为尖利的喊叫,辨听过后,是金环的声音。 她放下茶盏,扭头看向屏窗,窗纸上只有白茫茫一片。 推开房门,瞧见丫鬟们一个个提着袄裙从后院跑来,无不是满脸惊慌。 林瑜不明所以,忽听金环大喊道:“夫人快进屋。” 眉心颦了颦,正要转身,忽而听到了后面的犬吠。 一条高过膝头的獒犬朝她这边跑了过来—— 许裘赶到时,那只黑毛大犬正伏卧在披着狐裘的女子脚边,卷尾晃个不停。 他又是惊奇,又是松了口气,忙道:“夫人受惊了,属下这就将追风带走。” 林瑜没有让开,而是问道:“你认识它?” “追风是大爷在京城养了七年的犬,天变冷后,前几日差人送了过来,暂且养在马厩,我空下来便带追风出去跑一跑。” 许裘挠挠后脑勺,周围环视一圈,最后望着垂花门处,越发觉得疑惑。 “方才我在路边的摊子上买烙饼,一时没看住,叫它自己跑了。不知追风怎么进了夫人的院子,按说外面守着好些府卫,该能拦住才是……” 林瑜摸着獒犬的大头,想起方才丫鬟们一个个都是从后院跑过来的,动作一顿。 “原来是你惹的祸。” 她侧过身,斜瞥了许裘一眼,后者即刻低头,拱手道: “小人稍后就去领罚。” “不用了,它从垂花门一路跑进来,起先也没吠,府卫没注意也是情有可原。今日虽吓到了不少人,好在无人受伤,也不要紧。” 林瑜道:“你回去罢,追风留在我这儿,待会儿送绳子和骨头过来就行。” 这样一只大犬留在她身边,许裘不敢贸然答应,“追风是烈犬,只怕伤了夫人……” “它脾气不坏。”方才追风撵着一群人到处跑的时候,只是欢快摇着尾巴,它没有恶意。 林瑜从小就喜欢狗,认识不认识的,眼神对上了都爱去摸,她的运气也好,长这么大还没被咬过。 林瑜又摸了摸狗头,回身瞥见许裘还在,蹙起了眉,“许护卫,这里是女眷后院,你还要不清不楚待到什么时候。” 声音不重,却叫许裘心中惊了惊,立时歇下带走追风的心思。 “小人这就告退。” 几个丫鬟们仍旧站在院中,不敢走近,林瑜带着追风走出长廊,好奇问道:“你们都怕狗?” 她们不约而同点点头,其中尤以金环应得最为认真,她躲在银环身后,“婢子小时候被咬过,到现在还怕。” 林瑜想了想,“那我带它去院子后头,你们害怕就不要跟来,在这边候着就行。” 金环并着其余几个丫鬟连连点头。 西院后头有一块极大的空地,刚到南京时,林瑜就悄悄来过。这里围墙垒得极高,外面便是一条僻静的街巷,因而也没栽树,只围着墙底只种了一圈花草,显得不那么秃。 入冬后,这一片花草凋零,枯颓的茎叶歪斜倒在墙边,平日极少有人过来。丫鬟们应当是一个接着一个过来查看,才都从这边被吓了出来。 林瑜逗着追风玩了会儿,手伸过去,便有一只肥厚的爪子搭上来,在她掌心蹭下好些沙土—— 颜色深些的,从地下刨出的沙土。 * 林瑜试了试,追风会的不少,看到她举起荷包,它便伏低前半身,紧盯她的手,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 它捡东西很快,如离弦之箭似的飞出去,腾跃咬住,一套动作做的飒爽利落。任务完成还要回头看她一眼,神色些微得意,再慢悠悠摇着尾巴走回来。 林瑜忍不住想笑。 一人一犬在院子后头玩得不亦乐乎。直至斜阳冉冉,影下东篱,林瑜捡起那只品蓝缎菊花纹荷包,上面已经千疮百孔,满是犬齿咬出的洞眼。 她玩了半日,身上发热,狐裘便给了丫鬟们,只穿着豆青撒花绣袄,海棠花纹罗裙。 绣袄的领口和袖口都缀了一圈兔儿毛,她额头冒出细汗,也不觉累,喊一声追风,捏着荷包朝另外一边扔了出去。 她许久没有这样放松,笑也变多了。 见荷包又被接住,林瑜站在原处等它回来,獒犬悠悠转过身,忽而嘤叫一声,四腿都使上力气,擦着林瑜的裙摆跑过。 林瑜回头去看,顾青川不知何时到了身后,追风正在他脚边打滚露肚皮。 他先走过来,将自己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病还没好,又来吹风?” 语气不冷不热,林瑜疑心是自己才说的话传到了他耳中。 事实确然如此。 什么怕他生气,夜里不进食,顾青川回来从杨瀚墨口中听完这些托辞,眉心几乎拧在一起。 她平日没心没肺,惹恼他的时候还少?让送一碗汤倒思虑周全起来。 “只一会儿,先前太热。”林瑜觉出不对,摇了摇他的袖子,满怀期许抬头。 “让追风留到这里陪我好不好?” 她脸颊微红,眸中如盛云霞,顾青川凝望着这张脸,心内不愉忽而散去大半。 这人不应,林瑜又靠近一步,目光停在他凸起的喉结,伸手要去碰。 “听说大人上火了,喉咙还疼么?” 在摸过狗的那只手将要碰到自己的前一刻,顾青川攥住了她的手腕。 视线投下,他才发现自己拿她没有办法,轻易碰了她要记仇,说了她她变得更拧,偶尔又装作乖巧,声音像糖丝黏人,让人于心不忍。 他的视线移向追风,“喜欢留着就是。” 在院子后头呆了一个下晌,林瑜身上已沁出一层薄汗。先时的荷包到了顾青川手上,他扔出去,追风很快便咬着送回来,尾巴摇得很是谄媚。 林瑜自己去了净室,合上门,袖中落出了一方素帕。 帕上沾着好些沙土,依稀还能辨出爪印的形状。 这一夜,顾青川从正院卧房搬回了西院。念着她风寒才好,顾青川没有动别的打算,只是将人揽在怀里。 “你以前养过犬?” “没有,都是别人养的。” 朋友,邻居,还有后来搬到老旧居民楼后遇到的小流浪,这些都是愉快的回忆。 林瑜今日过得还算开心,和他说话也是轻快的语气,在平常少有。 她笑了笑,“比追风还要乖。” 林瑜才说完,环在腰间的长臂便是一紧,温热吐息像一层薄雾,从颈后流到肩头。 “谁养的?”他问,“那时你还在京城。” 林瑜哪里能说,若是被他知道真相,说不准他哪一日发脾气,就要把她当成妖魔鬼怪送去道观寺庙给除了。 她不想死得这么惨烈,含糊道:“住在一条巷子的邻里。” “京城街巷千余条,你家倒是不好找。”顾青川轻抚她的鬓发,“还记得名字么?以后回了京城,你总要回去看看家中长辈。” 什么长辈? 林瑜怔了片刻,恍然明白他必定找人去京城查过原来的自己,想来如今查完,见与原来那人对不上号,便要来试探她了。 她语气转冷,去掰他的手,“婢子自幼亲情缘薄,也不爱记别人的好,什么长辈晚辈,大人若想看就自己去看,我绝不会去。” 她这般反应,倒合得上暗卫送来的消息,被自己亲姑母卖给了人牙子,心里自当没有亲缘二字。 “说说而已,不消你生气。”他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转去捏了捏她的脸,“早点儿歇息,雀儿。” * 自追风来了西院,林瑜的日子充实许多,每日总有两三个时辰在院子后头引着追风撒欢。丫鬟们都不敢近前,林瑜让她们自己支了炭盆,在前边长廊转角的地方候着。 遇上下雨,林瑜便呆在房中,用那匹宝蓝的缎子缝衣裳。 这样质地寻常的缎子,银环着实在库房找了好些时候,才在柜子的最底下找见,颜色已些微泛旧。 顾青川见到时还问,为何不换好的。 林瑜头也不抬,说许久没碰针线,拿来练手。 大抵是因为这些日子两人间还算融洽,他没去细看,因而不知林瑜缝的,其实是一件照她自己身量缝制的直裰。 第39章 第 39 章 唯一的痕迹在她颈后…… 林瑜做好这件直裰的时候, 已到了十二月。 她放下针线,又去了院子后头找追风, 借着捡荷包的时机扒开墙角枯草看了眼。围墙下空了几块砖,追风在此处刨土,从墙下延伸出来的空间已能容她爬出。 回到房中,她暗自盘算了番。离开的路线,银钱都已准备妥当,虽没有路引,钻空子先行离开南京却也不是难事。来往南京城的人何其多,总有不守规矩的地方,历来都是如此。 晌午刚过,林瑜问道:“这里有酒么?我想热一些来喝。” 金环去厨房问了, 带回两坛黄酒, 揭开熏笼盖子, 支了泥炉温酒。 一会儿酒便温好了。 林瑜倒出四碗, 看着房中几个丫鬟。 “我母亲说,冬日饮酒, 能使皮肤白净,我今年这时候才想起来。往来都是果酒或许也是一样, 还不醉人。你们可要尝一尝?” 她不曾喝过任何酒,但说起瞎话很有一套。 金环银环几个都犹豫着没应, 喝了不合规矩, 可是不喝……她们抬眼看向林瑜, 又总觉得亏了什么。 “少喝一些,不打紧的。”林瑜知她们都面皮薄,“现在晌午,大人一时也回不来。你们不喝, 这酒岂不是白倒了?” 又劝过一番,她们都才喝下。 林瑜给自己也倒了碗,端在手中并未喝下,只看她们几个酒力如何。 一碗黄酒过后,金环仍是坐立不动,另外几个眼皮子直往下掉,只是她们平常也爱犯困,说不清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 林瑜暗暗起疑,难道这酒半点也不醉人? 她饮尽自己碗中的黄酒,坐了不到一刻钟,便觉头有些沉,起身自去了里间。 再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暖亮的烛光落进床帐,林瑜眯了眯眼。 一只大掌从她额头离开,虚虚遮住那只正对着她眼睛的亮烛。 顾青川坐在床边,“她们说你只喝一碗就醉了?” 林瑜恍惚看着他的手心,“嗯。” “你酒量这样小,在外的时候万不能碰,小心误事。” 林瑜神思渐渐清醒,脸偏向里侧,“我又出不了门,大人虽一片好心,提醒却很是多余。” 顾青川捏着她的脸蛋转回来,轻揉了揉,“总有你出去的时候。” 他从未想过要一直关着她,不过是让她认清这世道,勿再动旁的念头。等上元节一过,春日渐暖,她再想出府,叫几个护卫丫鬟跟着就是了。 顾青川没有全告诉她,林瑜更没把他的话当真。 这个人只是想用一根看不见的胡萝卜钓着自己而已,甚而还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根胡萝卜。 她当然会出去,不过是靠自己,而不是他那一点可怜的施舍。 林瑜抿起唇角,对他笑了笑。 顾青川满意她的乖顺,五指插进柔顺发丝,轻轻托起,在她腮畔啄吻。 林瑜好死不死想起了偶然看过的岛国动作片,全身上下都别扭起来,在他探入衣襟时拦住了,面色涨红:“不行,我,我还疼。” 稍时,散开的衣襟被人重新合拢,落进去的发丝也拨了出来。 林瑜悄悄松了口气,“大人明日还要去府衙上值,还是节省精力才好。” 顾青川淡淡瞥她一眼,“你倒不必上值,也是个极会省精力的。” * 翌日,顾青川才起身,林瑜便醒了。 等他出了府,她才换上外衣,起身洗漱。 屋内放了好几个熏笼,尚且觉不出什么,直到打开房门,刚刚出去的丫鬟们回来都在打颤,好一会儿都没停下来。 林瑜拿出昨日的黄酒,笑道:“今日再喝一杯如何?你们酒量都比我好,应当不要紧。” 她们迟疑点了点头。 这回林瑜换了小些的酒盏,一盏接一盏给几人倒。 “听人说这样喝酒更容易暖和,你们可有好些?”她曾听人说这样喝更容易醉,也不知是真是假。 金环点头,认真道:“确是更暖和了。” 林瑜给她添了一盏,给自己的也倒满了,但一直没喝,只放在边上。 晌午用过饭,房中几个丫鬟围坐在熏笼边,未过多久,都是眼皮半阖,昏昏欲睡的模样。金环坐在她们中间,显得分外精神。 林瑜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们听见声音,一个个忙撑开眼皮。继而便听到: “我方才喝了那黄酒,实是有些乏了,你们几个都回下房去罢,有金环守在这儿就行。” 银环并着其余两个丫鬟起身应了是。 林瑜笑笑,“险些忘了,我想要一双鸳鸯绣的绸履,平日里趿拉着穿,你们回去了也别闲着,替我做两双。” “夫人要哪一日做好?” “自是要快一些,最好后日便能见到。” 这下当真不能闲着,几个丫鬟齐齐应了下来,取走针线与鞋底,匆匆出去了。 房门重新合上,金环道:“夫人若想要一双新绸履,婢子也做得来。” “你也会做绣活?平时我都没见过。”林瑜好奇问,缓步走到她身后。 “婢子会的。”金环正要解释,后颈忽然一阵痛,没了知觉。 林瑜接住晕死的金环,将人放到了床上,用此前裁好的布条绑住她手脚,嘴边也严严实实围了几圈。继而脱下自己的袄裙挂在酸枝木屏风上,让人以为自己在睡。 她换上了褪色的宝蓝直裰,在妆镜台前整饬了一番,长发剪短,以布条束成冠,改作面色蜡黄的男子打扮。 剪下的断发,她收进了顾青川此前送来的装了银钱的锦匣之中,将这匣子放在书案前。 翻下了窗台,林瑜用帕子擦去留在窗棂的鞋印,轻步走去院子后头。 自从追风出现的那天起,这里越发没有人经过。 扒开墙角枯草,林瑜在狗洞边观察了小会儿,确认外面无人,便开始钻洞。 追风刨出来的洞很窄,须得斜侧肩膀抵住上边的砖墙,左右磨动才能过去。起身时半边身子已沾满沙土,穿的直裰也叫磨坏了好几处。 林瑜不敢停,边走边拍干净。走出一条街后,她见路边有辆牛车,二话不说先踩上去。 “去城西码头。” 车夫是个老汉,穿着粗布棉袍,只抬眼打量着她,没有动弹。 林瑜皱着眉抛出一枚碎银,他忙不迭接住,掂了掂重,神色难掩失望。 “小兄弟,大冷的天,一钱银子如何能去城西榆树街?我回来买炭都不够。” 林瑜心知这是看她着急,要趁火打劫,又给了一钱碎银,作势捂着袖袋,火急火燎道: “老伯,求求您快些走罢,我兄长得了重病,就等着我买完药回去!” 车夫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要赁车,原是要多捞一些。听到这般缘由,连声叹气, “也罢也罢,我就送你一趟,就当作是行善积德。” 路上冷风呼啸,车夫连连打着寒颤,没忍住回头去看,“小兄弟,你难道不冷,出来连衣服也不添一件?” 林瑜为了能从狗洞爬出来,外面只穿了一件直裰,早就冻成了一块冰。此刻还没有缩成一团,纯粹是强撑着一口气。 她道:“兄长的药材太贵,我急筹药钱,只得先当了自己的袄。” “唉。”车夫摇摇头,“都是可怜人。” 牛车赶到榆树街,五里外便是城西码头。林瑜先走进街边一家成衣铺子,添了身还算得体的棉袍。 临近年末,码头越发繁忙,过往船只不断,人群密如虫蚁,外面摊贩的吆喝声不断,脚夫簇拥着一派热闹繁盛的景象。 林瑜一路走过来,又在岸边站了会儿,观察得已经七七八八。 这时候码头人多,官府加派的人手有限,着重查的都是那些载有货物的船只的路引。 若只是乘船,他们查起来便松懈许多,遇上好几人办一张路引同行的,都只粗略扫一眼,摆摆手就让走了。 林瑜目光稳稳落在前面一行五人之上,提快脚步,缀在了他们身后。 凡是在这里三五成群而行的男子,打扮干净得体,又操着同种外乡口音的,大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结伴而行的客商。 果然没叫她猜错,小吏来查的时候,最前那位着石青绒袍的男子递上了路引。 小吏两手拢在袖子里,接也没接,只栽头看了两眼,抬抬下巴,“快点走,别在这边磨蹭。” 林瑜混在一行五人之间,轻易便过去了。 停泊在码头的许多船只都是往南去,北上的少。林瑜不拘船只去什么地方,只挑了艘将要走的,肯半路停的船上去了。 若是人少,船家必定还要等客,不知俄延到什么时候。 她想的不错,便是当下这艘,客船也是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缓缓离岸。 林瑜走出甲板,抬眸望去,宽阔江面鼓着片片船帆,大小舟楫,舳舻千里。 冷风迎面而来,吹进衣襟,刺入骨髓,五脏肺腑都充溢着冷气。 林瑜直直站了片刻,手探入自己领口,握住那枚玉佛,直直扯断了绳子,扬手将其投入江中。 白茫茫的江面凹下一小块,转眼被别处来的波浪填平,涟漪与玉佛一同消失不见。 唯一的痕迹留在她颈后,嫩白的皮肤上多出一道被细绳磨破了皮,隐隐渗出血点的深色红印。 * 丫鬟们发现不对,已是傍晚时候。 绿环看过好几次,正房房门一直关着,最后一次敲响门环,也不见里面回应。 “莫不是金环姐姐也睡着了?” “金环姐姐最是稳重的人,如何会睡到这时候?”银环扭头,“快去耳房看看炭盆,下晌熏笼有没有倒过灰。” 绿环心中一紧,不一会儿匆匆出来,“没有,盆中没有倒灰!” 几人面面相觑,忽然听见门后细弱的吱呜声。 第40章 第 40 章 不过是她处心积虑…… 房门被破开时, 金环躺倒在里间的屏风边上。 杨瀚墨解开她嘴上的布条,肃声问道:“发生了何事?夫人在何处?” 金环不停地摇头, “我,我不知道,夫人问我为何会做绣活,我还没说出,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夫人最后与你说话是什么时候?” 金环努力回想,面色更加惊慌,“午时过了不到一刻。” 距现在已有两个时辰。 杨瀚墨即刻出了门,招来一个腿快的小厮,吩咐道:“速去禀报大爷,夫人不见了。” 小厮没跑太远, 刚出前院, 就撞见下值回来的顾青川, 连忙跪在地上, 哆嗦着回了话。 * 粉底皂靴迈进西院以后,里面越发得安静, 能清晰听见冷风擦过窗棂的呼啸声,叫人心头发颤。 廊下丫鬟们跪作一排, 杨瀚墨正带着人在院中寻找,还没过来。 金环俯首贴地, 声音细若蚊呐, 一掐就能断。 “晌午过后, 夫人说困了,让银环几个回了房。婢子关上房门,然后,然后醒时就被绑在床上, 夫人也不见了。” 顾青川面色沉了沉,迈步踏进房中。 此间陈设如初,并没有翻动的痕迹,唯有镜台上的妆奁和牙梳换了位置。 髹漆雕花八仙桌上摆着好几只酒碗,酒壶放在茶盘。他揭开壶盖,里面已一滴不剩,唯留了些残余的酒气。 什么不见了,不过是她处心积虑,总算跑了出去。 杨瀚墨将要进门的时候,一只青釉葫芦壶正好飞出,掠过他的衣角,重重砸上门框,一瓣一瓣碎落在地。 浓云侵染,暮色渐暗,男人立在窗边,素日温润英朗的面庞被阴影笼住,透出幽幽的冷意,声音犹是平淡如常。 “院中找到了什么?” 杨瀚墨敛神,上前回道:“回大爷,西院后头,墙角有几块空砖,底下的土被刨空了不少。夫人,夫人许是从那处钻出去了……” 说话的间隙,追风见到人多,在外吠叫了两声。 许裘忽然明白过来,“是夫人让追风刨的土!前些日子追风忽然进了西院,当时属下以为——” 尚未说完,后背窜起一股寒意。抬头受了一记冷眼,他连忙躬身,“是属下失察,这就带人去客栈搜查,找到夫人再来请罪。” “不必去客栈。”两个时辰,她若是有心要跑,此时必定已经离了码头。 顾青川道:“去码头查清楚今日都开了哪些船,何处停,派人提前去落脚的地方等着。” 许裘走后,他吩咐杨瀚墨,“去书房,把案头缸里的那卷系着红绳的画轴取来。” 稍时,这副卷轴便在书案铺开。 顾青川提笔沾墨,对着女子眉眼改换了两笔,里面的人从九分像退至了五分像,唯有一点泪痣不变。 待墨干之后,他将画给了杨瀚墨。“让人多摹几幅,叫暗卫一处处去找。” “是,大爷。”杨瀚墨暗暗吸了口凉气,大爷这番吩咐,是非要把人找到不可了。 入夜后,西院廊下由小厮挂上了几盏明角灯。 顾青川从净室出来,换了天青弹墨道袍,宽阔的直肩挂着件缂丝虎皮大氅,在案前拆阅山西心腹寄来的信件。 书册放下时,碰落了案边的锦盒,翻倒在地,掉出了一缕断发。 顾青川拾起那方锦匣,断发底下压着一张字条,端端正正的楷书,笔锋凌厉,气势遒劲: “今以此断发明志,只愿君心似我心。” 发丝冰凉,被掌心熨出一抹温热,松开后又冰凉如初。 他凝视良久,仿佛又看到那夜在船上,连一个字也不肯服软的女子。 些微凉意从掌心蔓延至低垂的丹凤眼,牵起眼梢,引出一抹同样含着凉意的浅笑。 雀儿,你如今还是这般脾性。 红漆檀木雕鸟兽纹合窗半开,她写的那张纸放在案上,忽然沾湿了一角。 房内灯影摇曳,倏尔一阵风,又有鹅绒飘了进来。 南京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 翌日,便有消息到了府衙。 是京中送来的急递。 “九月十八,大同兵变,郭焱,柳中等贼首举火起事,夜杀大同府巡抚都御使张文绣,现乱军已占大同城。” 顾青川看了一遍军报,与自己前些日知道的大差不差,不同仅是这份军报上只字未提张文绣此人行事如何。 克扣军饷,大行冤狱,枭首算是便宜了他。 送信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陈淼,从怀中又拿出圣旨,见面前的人撩袍而跪,才开始念。 圣旨简短,陈淼匆匆念完,双手将人扶起:“顾总督,此次事发危急,圣上的意思是要您尽快领兵过去平叛。” 顾青川接过这份明黄的布帛,唇角牵了牵,神色晦暗不明。 “下官明白。” 他即刻着人接手府衙事宜,自己上马去卫所整兵,不过两日,大军便从南京动了身。 * 两日过去,船过了镇江,林瑜才阖上眼,睡了一觉。 她这两日,过得实在不算好。 一要念着顾青川的人追上来,一有机会便要改换舟楫。她在成衣铺中另买了两件颜色不同的棉袍,每换一次舟楫,便要将所穿棉袍也换一件。现下是她换乘的第三艘船。 二要念着有人暗藏祸心。她在直裰里面缝了夹层,顾青川给的好几千两的银票都藏在里面。平日身上还有一荷包的碎银,她总担心有人看上,特意买了把匕首,夜里也放在枕边,不敢睡深。 及至换乘上第五艘船,被追赶的紧迫感才稍稍减缓。 现在这艘船去扬州,仍是外地来的客商多。天晴时,许多人便都爱去甲板上站一站,顺便解决三餐。 河面有贩卖菜食瓜果的小舟,喊上一声,便有船夫撑杆近前,送上一碗冒着热气的馉饳,只消十文便能填个肚饱。若是再富余些,肯花上五十文,便能得一盒四样菜,里面必有道鱼肉。 第三日的时候,林瑜也去了甲板。 甲板比客间热闹许多,三五人站在一起,便能聊上许久,不留一刻钟的空隙。 林瑜原想听一听他们的生意经,发现自己好些口音都听不懂,只得作罢。 她扶着船舷,到了人少的地方,余光仍是注意着两边。很快,目光便停在角落了一个穿着补丁旧袄的男子身上。 那人身材羸弱,身形与自己相差不多,是一个很合适的——可收买者。 如果他有路引的话。 林瑜隐隐有种直觉,这次出码头,未必能如在南京时一般,轻易蒙混过去。 她招来一旁的小舟,买了两碗馉饳,朝那男子走去。 “兄台,怎的一人在此?” 他瞥一眼林瑜,又看了眼她手里的碗,并不作声。 林瑜笑笑,“是我冒犯了,我也是一人行路,看别人三五成群,插不进话,便来打扰兄台。这碗馉饳留给你赔罪。” 林瑜留下一碗,端着自己的馉饳去了另外一边。 半路回头,地上的碗已经空了,那男子正坐在地上,抬手抹嘴。 林瑜端着馉饳又走了回去。 “兄台,这碗也给你,我还不饿。” 男子抬手接碗的时候,林瑜仔细瞥了眼他袖中漏出的那截纸,安下心来。 此人确有路引。 接下来的几日,林瑜又来找他,偶尔给他买些便宜吃食。 到扬州的前一日,两人已能聊上几句了。 林瑜问:“兄台,你的路引,上面只写了你自己的名字么?” 男子瞥她一眼,“只写我一人。” “实不相瞒,其实我现在遇到一些难处,原是和同乡一道办的路引,现在他带着路引走了。” “这……你那同乡忒不厚道,你待如何?” “我想借你的一用。” “这怎么行?你拿走了,我如何回去,莫要拿我逗乐。”男子捂住了袖,不肯看她。 “兄台是不是误会了?” 林瑜拍拍他的肩,“我借用你的,自然还要还给你。我这里还有两件棉袍,等我上去了,再将这路引藏进棉袍,届时请人将棉袍带给你。也不白麻烦兄台,我先付三两定银给你,如何?” 男子的眼神开始动摇。 林瑜趁热打铁,“实不相瞒,我那里还有一件新买的棉袍,花了二两银买来,如今看兄台穿来正好。兄台如若愿意答应,那件棉袍便也算作定金。” 见这人还不开口,她又叹气,“本是看兄台投缘,这几日多有打扰,你要是还不肯信,我只能再去问问旁人了。” 眼看五两的银子要飞到别处去,男子一下着了急,几步挡到她身前。 “你看看,你看看,这么点小事,我怎么能不帮呢?” 他涎着脸皮笑,“我能先去看看那件棉袍?这几日实在是冷。” 林瑜点头,指了指他袖中。男子立刻将路引拿了出来,小心翼翼放进她手里。 “千万记得要还回来,小兄弟。” 林瑜笑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隔日,船在扬州码头靠岸。 此处查验路引果然比在南京时查得要严,幸而林瑜早前对着路引上写出的相貌做过改换,没被他们发现异常。 事后,她又出了半钱银子,托人将藏了路引的棉袍带进码头,交还给那男子。 * 林瑜住进了码头附近的客栈。 在水上飘了五六日,休整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洗沐换衣。与柜前的小厮说了声,半个时辰后,便有热水送进了房中。 洗了一个时辰,林瑜干干净净出来,坐在凳上绞发。 厢房里一个炭盆也没有,她冷得想要打颤,可是心里却感到久违的舒畅。 她对物质的需求一直没有太高,可以接受许多不好。但若要心理一直受人压迫,永远依顺他人,那是万万不能忍下去的。 林瑜擦干头发后,重新换成男子装扮,预备下去买些吃食。 还未下楼,先瞧见客栈进来拿着画轴两人,他们作寻常百姓装扮,进门后直接去了柜前,似在问画。 林瑜站在二楼,清楚看到了那副展开后的画轴,上面画的是一个人,与自己一般身形,面貌只有五分相似之处。 但那是比对自己本来的样貌。 若比对着现在的她,画像已经有了八分相像。 眼看着那两人拿出一锭银子,小厮的手也指向了三楼。 客栈四面围着厢房,共有三层楼,四处楼梯。 那两人一个守在客栈外,一个已朝楼上走了过来。 林瑜当即背身,沿着长廊往另外一边走去。 她脚步不停,到二楼后横过长廊,将要转弯时,方才那人旋即出现在长廊尽头的楼梯口。 一口气没喘过来,林瑜就见那人后背对着她,往前去了。 她正要往另外一处躲躲,前面那人忽又停步。 眼看他将要转身,林瑜屏起呼吸。 她没地方躲了。 身旁的厢房忽而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了进去。 房门合上。 林瑜惊吓未定,面前忽地又出现一男一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护卫,一个病怏怏的瘦弱男子,个头只比自己高上一点。 怔了片刻,她转向那个护卫打扮的女子,“姑娘,找我有事?” 方才是她把她拉进来的。 “我没事,是我家二爷想问问你的名字。”女子才十七八岁,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我看你正好在外面,就把你拉进来了。” 这间厢房满是药气,他二人也不像有恶意的。林瑜犹豫片刻,回道:“在下王俞。” “可是‘瑜’字?”男子忽然问。 林瑜定定看着他。 “抱歉,姑娘。”温时退了一步,“我无意冒犯,只是——” 只是太像了。 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一旦出现,目光会不由自主跟过去。 她刚进客栈的时候,温时就留意到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不认识 林瑜无心听他说的什么, 只纠结那一句“姑娘”。 她自认这身伪装足够细致,脖子也没露出, 在船上数日都无人发觉,怎么刚刚一会儿就被看穿了? 她没再刻意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温时看着她眼角那颗没被能腻黄膏粉盖住的泪痣,不知要如何回答。 她出现时的身形,步态,与记忆里那人一模一样。他理所当然把人当成女子。 现在,她们的声音也是一样。 温时还没想好措辞,他身旁的女子先回答了她,“你走路不像男子。” “原是如此,我的确没注意。”林瑜整了整衣摆, 借着低头的时候问道: “二位找我有事?” “忘记与姑娘说名字了。我叫温时, 她也姓温, 叫小刀。”温时思忖一番, 道: “我昨日夜里遇到了一个风水先生,请他算了一卦, 说到了这间客栈,一定要住三楼面东, 能见梅花的厢房为宜。今早着小刀去小二那里问,才知已经厢房已经另有人住。” 林瑜那间房确能看见梅花, 是街对面的人家在自己后院种的。但他这副说辞未免太过牵强。 温时回身指了指桌上的一本书, 绑在外面的篾片上写了卦经二字。 林瑜还是半信半疑, “你想住进去?” 温时道:“倘或姑娘愿意相让,亏了的房钱我愿双倍补还。” “这倒没什么,我不信风水。”林瑜想了想,“只是我路途奔波, 好不容易找到歇脚的地方。你这间房既然空了下来,可能换给我住?” 底下两人形迹可疑,她一时半会儿只怕还出不去。 温时答应得极快:“好,我让小刀再续半月的房钱。” 林瑜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却也没拦着他。 * 入夜以后,温小刀提着买好的饭食上了客栈三楼。 推开房门,便瞧见温时站在窗边,她都不用走近就知道他做了什么。 “二爷,你怎么又把药给倒了。”温小刀生气:“你答应了夫人每日都会喝药,夫人才同意你出门探亲的。” 谁不知承宁侯夫人对膝下庶子视如己出,甚而因其胎里带来的弱症,对他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关切,每每求医问药,都要亲自出面。如今夫人不在,看住二爷喝药就是她最要紧的差事。 “我的病自己清楚,喝这种药是不管用的,只有做手——”温时下意识想解释,及时止住了。 他回头看见脸色涨红的温小刀,无奈叹气。“等明日吧,明日我喝两碗。” 过得会儿,捧盒里的菜食端了出来,两人一道用饭。 温时问:“拿着画像那两人走了么?” “走了,我上来的时候与那位姑娘说了声。” 温小刀想到此,仍然不解:“二爷既然有心要帮那位姑娘,为何还这样兜圈子?” “你独自出门在外,会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温小刀认真想了一回,“不会。” 温时笑笑,“这便是了。” 连小刀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要摇头,如果真的是她,更不会信。 想起那张脸,温时不禁又开始发怔: “不同的世上,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么?” 温小刀腮帮子里填满了菜,没听清他的话,“什么?” 温时回过神,从碟中夹了一片鱼肉给她,“多吃点,你正是该吃饱的年纪。” * 扬州自古就是繁盛之地,白日里楼馆潇湘,商贩往来,叫卖声熙熙攘攘。入夜后灯火亮如长龙,整条街亮如白昼,人如潮涌,熙熙攘攘,许久方才得散。 林瑜夜里出去过一回,看了许多盛景,回来时遇到温时二人,温时把新买的花灯给了她,温小刀塞给了她一把甜枣。 过得还算愉快。 在这家客栈住了三日,到第四日,林瑜开始琢磨路引一事。 她清早起床,去了街头开得最早的茶馆,这时候茶馆里都是些早起做工的人,多为本地人士。 路边买了包子馒头,花上两文钱买一碗茶,长凳上一坐,吃完便去干活。 林瑜要了一壶最贵的茶,寻了个角落坐着。看那茶小二从刚支摊时就开始招揽吆喝,到上晌日头出来,茶摊上人少了,他才开始擦汗。 林瑜收了自己这张桌上的几只空茶碗,送到他面前。“忙了半日,自己倒没茶喝。” 茶小二觑她一眼,心道这人在这儿坐了快一个时辰,不像个正经有活干的,现下过来献殷勤,只怕没有好事。 他假意笑笑,“客官说笑了,这么多人,我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如今人少,林瑜与他说话,他也不好拒绝。毕竟是开久了的铺子,讲究和气生财。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闲聊了几句。林瑜指着自己刚刚喝过的那把空茶壶,问道: “兄弟,我喝过的茶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这一壶确实好茶,不知这二两香里用的是什么茶叶?” 茶小二暗暗窃笑,此人也刚刚还在吹嘘自己喝过的茶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现在竟连五文一两的绿茶都喝不出来,脸皮忒厚。 他面上却不显,正色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是我祖父种的,外面买不着。” “我就知道自己没猜错。”林瑜笑道:“不瞒着兄弟,我是外地人,来金陵只为做桩便宜生意。你这里卖的茶在我们那个偏僻小县还从未有过。不知你肯不肯将茶叶卖我。” 茶小二只当她在瞎说,面无表情从她身旁绕过。“客官又在说笑,我祖父年事已高,可受不得折腾。别回头去衙门告一状,说我的茶喝醉了人。” “这是什么话?”林瑜低头从袖中摸出两锭二十两重的银元宝,带着茶小二的眼珠子左右转圈。 “我是真心要买你的茶叶,明日就要回去了,实在是赶得急。兄弟你看,不你看你祖父家里还有多少斤茶叶?都先给我,我带回县里卖。” 茶小二看她手中元宝真的不能再真,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请祖父送茶来,给您算个好价,半钱银子一斤,您看如何?” 林瑜:“好茶不怕贵,何况是这半钱银子,也算叫我今日走运了一回。” 茶小二跟着笑,眼睛盯着她手里的元宝,伸手要接。“那这……” “自然都是你的。”林瑜将两锭元宝放进他手里,眼见他要握住银子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粗着嗓子“嗐”了一声。 茶小二吓得抖了个激灵,手心空空如也。 林瑜失悔道:“瞧我这记性!我的路引前几日叫同乡带着先回去了。这几日查得严,我还回不去。这茶叶只怕得等几日再来买。” 茶小二哪里舍得到手的钱溜走,忙拦着她,“一份路引还不容易?我今日就能给你弄一张回来。” 林瑜犹不肯信,“当真?” 茶小二点点头,又把眼瞥向她的袖中。 直接打听难免叫人怀疑身份,保不准哪日被出卖了。林瑜绕了一大圈,才给出好处费。 “不让你白帮忙,还有四十两,等你的路引和茶叶到了再说。” 茶小二喜笑颜开,“我认识一个专门做假路引的老汉,今日就叫他做好,不知客官是何方人士?” 林瑜不假思索,“兖州府。”她要往北去。 当天夜里,茶小二就将那张假路引送了过来。 林瑜隔日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在书案下看到一张卷起的舆图。 她把包袱放好,去了趟楼上厢房一趟。 温时见到是她,尚有些意外,接过舆图,“有劳姑娘。” 他弯眼对她笑:“小刀煮了驱寒的枣片茶,我们两人喝不完,王姑娘若是没有旁的事,也进来喝一杯吧。” 他今日着月白方祺纹锦袍,披了狐绒领大氅,满身的白,说话声也轻飘飘的,如领口微微拂动的绒毛。 林瑜穿着深青的棉袍,面色蜡黄,往他面前一站,像个乡下破落户。 她欣然答应,“好。” 房间内设了炭盆,窗户开着,温时给她搬来椅子,拿着火筴将底下的炭火拨出来。 温小刀煮好了茶,端过来,一人倒了一杯。几人围坐在炭盆边,手上都捧着一团白汽。 茶里大约还放了什么香料,喝下去先是辣,而后才有淡淡的甜。 林瑜手心贴着杯壁,听他们两个人说话,窗棂外的风声渐渐小了。 喝完了茶,林瑜看一眼窗外,天色已经不早。她待会儿就要去码头了,省得白日路引被人看出破绽。 起身告辞时,袖中一方帕子落在地上。 温时弯身去捡,看到上面的图案,忽地一怔,被催了几声,他的目光才离开帕子上针线绣出的简笔画。 “你是林——”温时才要开口,对上她平淡冷静的眼神,忽又止住了。“临着什么花样子绣的?” “不记得了,随手拿的。”林瑜敷衍道,她前日在房中坐得无聊,才绣出这样一条帕子。 只是他的反应似乎不小,到现在还抓着这条帕子。 林瑜笑了下,“你若是想要,便送你好了。” 温时叫她一堵,剩下的话都堵在喉头,越发说不出来。 要怎么说呢?她都还不认识自己。 照着林瑜的性格,即便知道自己与她是一处来的,大抵也不会想认。毕竟他们都不曾认识过。 细细想来,他能攀上的与她最近的关系,也仅是高中校友,连同学都够不上。 不知多久过去,直到温小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二爷,怎么了?” 温时恍然回神,“无事。” 温小刀拿起那张舆图,“二爷还想在扬州留几日?我们还要去建宁府探望舅老爷,再拖下去,只怕上元节都到不了。” 温时看着桌上那只空了的杯盏,“我们尽快走吧。” 第42章 第 42 章 暮春将去 暮春将去, 柳垂金线,桃吐丹霞, 济宁州挨着西河那家卖酒的小店,早在年前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主人要改换行当,典卖屋宅换本钱,叵耐这附近地段不好,他又念这房屋结实,后边还有快好地,舍不得让价。拉拉扯扯好几回,总算在两月前遇到一个好说话的公子,典卖了出去。 附近都是做生意的小户人家,典屋的人也好说话, 答应留下里面酿酒的物什, 只将后园改换一新, 种上了许多花草。 林瑜昨夜去逛了庙会, 回来洗漱完,便倒在了床上。一阵雨声入梦, 自拥被睡去。翌日清晨,听见檐下声声滴水, 才暗道一声糟糕。 她培了两个月的玉兰还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这一下只怕要浇没了。 趿拉着绸履, 急急忙忙推门出去, 抱起了花盆, 才道虚惊一场。花儿没死,嫩绿的枝叶顶端还结出了一朵花苞。 这才急忙去照顾其他的花草,忙活大半日,院子门给人敲响。 开了门, 是住在附近的阿婆,围着青布裙儿,笑问道:“小兄弟,你忙着呐?” 林瑜拍拍手上的土:“怎么了?您有事?” 邻里左右住了两个月,她与旁的人都不熟,唯有这个阿婆,常常出去的时候,她都在卖豆腐,一人带着孙儿,见谁都是笑呵呵的。 阿婆道:“昨儿个夜里下了雨,屋顶瓦漏,我这一把骨头上不去,你来替我看看罢。” 林瑜答应得快,婆子把带来的豆腐给她: “今早刚压出来的豆腐,只放两段葱一煮,香味就出来了。你这里没有葱罢?待会儿到我家里折两段。” “我说今日怎么起床就听着喜鹊叫,原是阿婆要来。”林瑜端了豆腐往房里送,“您先回,我把门锁了就过去。” 林瑜过去的时候,木梯已经搭好了。屋顶不高,扶着楼梯爬上去倒也没什么。 今儿太阳大,王婆婆一手遮在额前,与她说道: “我家虎子前两日都没去学堂,他回来说,学堂里的老秀得了重病,只怕熬不过去。附近好多孩子都在那处读书,王公子是个会读书认字的。若是愿意,我请人去问一问,把公子荐过去,每月还有束脩钱用。” 六七岁的小童学得浅,讲讲他们的课本不是很难。只是学堂里都是些男童,不管小时候学的什么,他们长大后,耳濡目染形成的观念都会走向她难以接受的方向。 林瑜想了想,若是自己教过的孩子以后跟她说什么男尊女卑,奴才就是奴才之类的话,她一定会难受死,宁可不要这份体面又能提高地位的活。 她笑了声,“我连家里的那二两酒桶都闹不明白,哪里好去误人子弟。” 林瑜补好了瓦,回身坐在屋顶,此时碧空如洗,晴岚暖翠,烟迷远岫,燕语莺啼,碎金落了满身,还有些刺眼。 一只肥啾啾的麻雀喳喳落到身旁,左右跳跳,忽地歪头在她手背啄了一口。 林瑜哎了声,抬手挥了挥。 一道矮墙之外,温时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她这边。 “没事罢?”阿婆在底下不明所以,担心问道:“啄伤了?” “无事,看到一位朋友。”林瑜扶着木梯下来: “阿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来也巧,林瑜到济宁州才五日,彼时她还住在客栈,将要离开的那日,恰巧遇见了温时两人过来投宿。 几人又在一处喝了茶,林瑜才知,他们要探的亲是一位堂兄,也在兖州。林瑜起先不信,后来瞧见一群仆人过来接他,才知道真有这么巧。 林瑜现在所住的屋宅,也是托了他帮忙,才找到一个稳当的牙人。这段日子两人偶有往来,也算得上半个朋友。 出了院门,温时就在不远处,着雪青缎面缂丝圆领袍,束青玉冠,腰束一条忍冬纹宽带,身形仍是清瘦。 他面上挂着浅笑,林瑜不合时宜地想起西子捧心这个词。 外面只他一人,林瑜回身朝后边望了望,奇怪道:“小刀怎么不在?” “她在前边街上买甜枣,和路边的摊贩吵了起来。” 温小刀十七八岁,自幼跟着温家的护卫师傅习武,一贯是个直来直去,不肯吃亏的性子。因有一身的功夫在,也不要旁人为她担心。 林瑜扑哧一笑,“你不去拦一拦?” “小刀脾气太冲,和人吵一吵是好事,吵得赢她心里舒畅,吵不赢总会吃个教训,收收脾气。” 如果别人这样说,林瑜定会鄙夷他冠冕堂皇,但这样说的人是温时,她则很能相信是他考虑周到。 与他认识虽只有短短几月,但。小刀虽然说过她是他的家仆,但温时待她并不像一个高高在上或是和善可亲的“主子”,林瑜暗中观察,他的做派更像是一位兄长。 “进院子坐一坐么?后园种的好些花开了,摘下我们三个煮茶喝。” “不去了,只是恰巧路过。”温时方才看到她家大门已经锁上,想她待会儿还有别事。他从腰间取下一个莲纹蜀锦荷包,递了过去。 “你上次说想要一盆状元黄,昨日出门遇到了花农,说是没有状元黄,这种菊花与之相似,便拿了些种子回来,带给你瞧一瞧。” 只是种子,林瑜也看不出什么。 她仍是打开荷包,仔细辨别了一回,“只有种下去,等它发芽才知道。” 她今日虽也遮了粉,却因阳光太好,依旧可见肤下本来样貌。 目光悄然从她脸上挪开,温时轻咳了声。 “你想看一看么?” “好。种出来或许要三月之后了,届时再告诉你。”林瑜展颜一笑,收下了荷包,“我待会儿还有事情,你不喝茶的话,就先告辞了。” 温时停在原地,等待她缓缓离开视线。 一如从前的许多次。 只不过那时,他还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时隔三年,在异地他乡见到暗恋六年的人是什么感受? 温时形容不出。 胸腔那颗惫于跳动的心脏忽然又有了点儿力气,罩在表面的微尘被风吹起,细微而雀跃的漂浮。 总归是欢喜的。 一抹浅笑停在唇角,直到温小刀带着一兜子甜枣,满面涨红地走回来时,他才敛了笑意。 “吵完了?” “赔完了。”温小刀嗓子发哑,出来的只有气音,两道粗眉无精打采耷拉在眼睛上。“我赔了五文。” “打人被拿住把柄,自然是要赔钱的。”温时摇头,“走罢,去茶馆请你喝茶。” 温小刀自己抱了一盏茶壶,几口连灌下去,总算缓了过来。 “王姑娘不在家么?” 温时啜了口温茶,“她刚刚出去了。” “我以为二爷会和她多说几句。”温小刀小声嘟囔,“毕竟您都抛下舅老爷,跟到兖州府了。” 温时轻轻一笑,没有作答。 已经说了很多。 温小刀又道:“夫人催着您回去了,温六公子刚刚告诉我的,急递也交给了我。” 六公子便是当初在这里探的那位亲,温家旁系,家中行六,在兖州府任正千户一职。 温时幽幽叹了口气,“母亲要生气了么?” 温小刀:“是。”夫人早就生气了。 温时退开半身,偏头转向了窗外,他整个人落在暗处,没了日光映衬,面色退回原本无力的苍白。 “我现在给她写回一封信,交给堂兄送回去罢。” 温小刀再不会察言观色,也看出他此刻不大高兴。她想了想,心里话随即掉出了嘴。 “王姑娘一个女儿家,好端端从外地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扬州,不过几日,又从扬州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兖州,分明是在躲着什么人。咱们在一起不曾听她提过自己的亲人,可她身上却总有钱财能使。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二爷——” “你不必多言,也不必对她妄加猜测。”温时出声打断,淡淡抬眼,“我心中有数。” 温小刀问:“可是我们与她只是萍水相逢,二爷就知道她的为人?” 温时嗯了声,“我知道。” 不是萍水相逢,离他和她第一次说话,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很久以前,温时就听过林瑜的名字,第一次见她却是在马路边。 他正要带着几天前心脏刚搭好的支架一起卷进车流,忽然被人拉住手臂,猛地倒退了好几步。 货车车胎擦着他的鞋尖碾过。 “你的东西掉了。”说话的女孩子绑马尾辫,撑膝喘着粗气,伸近的掌心里放着一把钥匙。也不知是从哪儿捡的,做出一副确有其事的模样。 那还是高二上学期,温时开始留意起她。 她在隔壁文科班,温柔,漂亮,爱笑,身边总是有许多朋友。每次大考过后,表彰栏都会出现她的名字。 只是不久就听说家里出了事,父母死在高速路上,有传言说她都到机场了,还是没来得及离开。 流言不清不楚,可有一点是真的,她父母已经离世。他经过她妈妈开的那家花店,上面挂着旺铺转让的牌子。 温时原以为她会退学,会抑郁,从此往后一蹶不振。 可现实全然相反。 德育高中的学费是一次交齐三年,林瑜的位置空了一周,一周后,她重新出现在楼上理科班。 从那以后她很少出教室,温时大多数时候见到她,是在食堂,她和朋友一起吃饭。 后来才听说,她的朋友们包下了她往后的餐费和生活费。 温时会去看她班上的排名表,她的名字已经掉到了最底下。可每次考试,那两个字都会往上爬一点。进高三下学期,她的照片开始出现在表彰栏的另外一边。 到了大学,他才加到她的微信,一个天天发小广告的工作号。 温时在进出医院的空隙里观察林瑜的生活,那是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充满荆棘,蓬勃鲜活,挣扎向上。 这样的人,仅仅是向她靠近,都能感到温暖。 温时端起桌上的热盏,揿了揿茶盖,缓声道:“所以小刀,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 林瑜出门,是要去街上看看有什么生意可做。 她身上还有两张千两银票,典屋的时候又兑了百两银子出来,足够挥霍过完清闲的下半辈子。但是这样也有不妥,整日没有个正经活计,还很能花钱,难免不被有心之人盯上。 她一个独身女子,到时候连个能替她出头的人也无。 在街上先寻了牙人,领她去看做生意的铺面,去完几条街,林瑜提着笔,把各个铺面的地段,租银,还有大小一一写了下来。叠好这张纸,她又雇了辆牛车,去看城中的书肆。 这时候的书不便宜,为了节省纸张篇幅,许多书在版印时都会省去原稿中的许多描写,排出来的字也很小,以便买家拿到一本,能多看上几页。 她逛了好几家书肆,纸笔书册一一买了些,回到家中,又开始比对那几家书肆好坏。 其实也不指望这书肆能挣钱,只要能与一些读书人家结个善缘,能让自己不被随意看轻就好。 灯烛燃到夜深,她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43章 第 43 章 看不真切 十二月中, 顾青川到大同府时,北风正烈。 此次兵变, 闹事官兵火烧巡抚衙门,夜杀张文绣,将其家财抢占一空。隔天夜里又围住参将屋宅,杀了他一家。 一起人前呼后应,几日便占领了大半城池。 斥候述完城中情形,顾青川连夜整兵,先以重兵点火攻城,安排了一队前锋绕后,次日天明时分强开城门,前后围困住东城薄弱的乱军。 后两军僵持不下, 顾青川以谕抚为名, 设计宴请郭焱, 柳中, 陈谟北,生擒了一干贼首。又一一突破余下各部, 暂且将事情平息下来。 此后不到一月,北边的瓦剌夜袭, 他召集麾下三万将士,分三路围剿, 杀敌两万, 将其驱至关外, 扎营驻守,竖壁清野。 边外鼓角清寒,风声猎猎,战旗高高竖在阵前。每二十步就有一帐, 挂着毡帘的主帐扎在最中,外面兵戈林立,火把通明。 顾青川屏退了旁人,帐中只留下镇守武太监陈明,兵部职方司郎中徐万有,参将吴骆成三人。 此时已三月末,战事渐渐平息下来,余下事要还待商议之后才能奏报回京。譬如安抚百姓,修固城防,贼首还押在军中,待要如何处置。 “大同城镇孤悬极边,与胡虏共处一地,无寸山尺水之隔。某来时看过祖宗经略,边关重镇,城以里立卫所,州县,城堡。大城临边以御外敌,内附小城联络于内,如此以作拱卫,既可御敌,也可守内安民。” 顾青川手指着边镇防图,“然而此次胡虏来犯,驱到此边境,我才知道原来大城之外还有堡垒,此前拿到的关防图上都不曾见,不知是几时修的?” 这是激起兵变的主要事由了,张文绣巧立名目营造五堡,实则为了敛财。所拨三十万军费,营造开财用甚少,强迁戍卒,激起兵变。然而这些,顾青川收到的军报中未提一字。 他此时的语气平淡,镇守武太监陈明,兵部职方司郎中王思道悄悄抬起了头。 这两人一个受皇帝委派,几年前就在大同府监军,早就与张文绣通过气,自己谈不上干净。一个不久前从京中派来,来之前,徐阁老就上书为张文绣求抚恤,唯恐回去惹上麻烦。他们相望一眼,又默默把头低了回去。 这位总兵大人来了近三个月,治军从严,雷厉风行。起先让人很是忌惮,不过时日久了,便知他对待同僚又是一回事。 无论什么争端闹到了他面前,都是轻拿轻放,各一板子。这位总兵大人端着一碗水,不管清也好混也罢,他只在意别洒出来,是个活菩萨。想来是因年纪还轻,是个怕惹事的。 陈明最愿意在这样的上峰底下做事,到了这会儿只管低着头不作声,自能蒙混过去。徐万有见他低了头,便跟着低了头。 立在旁边的还有一参将吴骆成,四五十岁年纪,面容生得粗犷,一把须髯数日未曾打理,已结成一团。 见另二人都没动静,他举臂把手一挥,声如洪钟似地说道: “顾大人不知,这是张巡抚下令修的,说是城镇之重反在极边,让军士们披着纸裘上山给他伐材木,烧灰瓦——” “吴骆成!” 一道尖细的声音即刻止住他。 陈明疾步走到帐边,撩起帘子朝外看上一眼,擦着冷汗走回来,怒道:“咱们在帐中议事,你上这里喊魂来了?” 入夜四下寂静,外面驻扎的还有大同城原本的府兵,只要耳朵里头没塞棉花,都能听见他在说些什么都。军心本就未定,今夜又埋下芥蒂,等总兵回了南京,这帮人作乱起来又要拿谁的脑袋作祭? “哟,你听得见?”吴骆成啧啧惊叹,又斜乜打量他一眼,讽刺道:“我以为公公的舌头捋不直,耳朵也跟着不好使了,听不到总兵问话。” 陈明脸色气得发赤,手指着他,“你——你这个莽汉,要不是无人可用,怎么轮的到你这个莽汉当参军。” “军令如此,陈公公倘若看不过眼,去乱葬岗把上一位的脑袋挖出来陪着你便是,我自当给他让位!” 这两人本就势同水火,陈明仗着顾青川不管事,撇了许多苦活出去,吴骆成吃了暗亏争不过他,只能往嘴上出气。 两人的怨越结越深,眼见要当着总兵的面吵起来了,徐万有暗道不妙,觑了上首一眼,总兵大人虽未出声,脸色已是微沉。 他捂着胸口连声咳嗽起来,陈明见势收了声,去拍他的背,“徐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可别是沙子吃多积了肺痹?” “无事无事。”徐万有笑了笑,暗骂阉狗就是吐不出象牙,弯肘把他挤到身后,对顾青川打了个拱手。 “总兵大人所问之事,下官想起来了。确如吴参将所言,堡垒确是张大人拨军所修。” 顾青川颔首,“嗯。” 这样一声与以往稍有不同,陈明不由心虚咽了咽喉咙,吴骆成瞥他一眼,眼神满是鄙夷。 徐万有接着又道:“不过下官曾看过他的呈文,镇城之重反在极边,作五堡以为藩蔽,屏胡虏于关外,他也是一心为了防务。” “原是如此?”顾青川沉吟片刻,挑了挑眉,“颇有几分道理,张巡抚原也是个干实事的,能想出这法子,实在是用心良苦。” 陈明见峰回路转,暗暗吁了口气,张文绣是死了,如若要把他做的事情再翻一遍,自己这个活着的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连忙附和道:“是啊,您有所不知,张巡抚他为人憨厚老实,爱民如子,常常为了他们,连自己的饭也顾不上吃。” “陈公公对张大人了解得倒是深,不过某还有一事不明。”顾青川起了身,踱步到他面前。 “既是这样一个人物,张大人治下的将士为何会变成贼党?” 他这些日都是亲自上阵迎敌,身上铁甲未换,甲胄上附着斑斑血迹,或褐或浅。走近时,一股寒意凛然逼近。 陈明隐隐闻见一股干涸的血锈味,莫名想起那日在府衙大门外所见之景。张文绣的脑袋被挂在红漆铜铸的门匾下,眼珠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两个黑黢黢的血窟窿,被日头晒得发红。 他不由得倒退两步,后背浸出涔涔冷汗,“这……咱家也不太清楚……” “我倒是有所耳闻,说张巡抚与一守将起了冲突,当着军中的面把人砍了。” 顾青川沉声道:“某以为,张巡抚也不是全然无辜,管着这么些人,怎可如此莽撞胡来。你说呢?” 陈明自是知道此事,连连点头,“是,是。” “张文绣有错,叛乱的贼首也有错。一命抵一命,张巡抚死了,起事的郭焱,柳中一干人也该赔命,以告慰他在天之灵。陈公公以为如何?” 陈明定下心神思索一番,点头道:“顾总兵说的有理。” 顾青川又看向徐万有,“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万有也跟着点头,“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早就该向陛下禀报此事,因胡虏一事耽搁到了现在。明日就要整兵回城,再也不好耽搁下去。” 顾青川从案下拿出两份空白的奏本,交与他们。“刚刚商量完了,既然二位都没有异议,奏本就由你们来写,首乱当诛,余宜散遣。” 陈明提起笔,听到最后四个字时猛然一顿。 首乱确是当诛,可跟着起事的那些乱军要散遣?纵使招安了一帮乱军,这帮该死的贼寇,谁知哪日会不会又起事端? 正待说上两句,便有一道锋利的目光落在脸上,顾青川先开口问:“陈公公怎么还不写?” 他唇角掠过一抹淡笑,“这两个月,顾某这双手提刀换枪,陈公公日日坐在帐内,莫非忘了提笔?” 乍听是句玩笑话,却没留转圜的余地。 陈明张了张嘴,却只是尴尬笑了声,“怎会?顾总兵说笑了。” 这两个月,城中战火连天,顾青川来后,一应事务都落到了他手里,陈明常找了借口留在帐中,从没听这位总兵说过一个“不”字,即便有人告状,也没人来寻自己。 原当这些好处是平白受的,到现在却成了自己亲口咽下去的软刀子。陈明简直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他咬着牙,写了奏报上去。 徐万有见他动笔没有犹豫,便也飞快将自己手里的也给写了,总归是一道商议出来,这位是陛下留的人,跟着他不会出错。 这二人都开始动笔,顾青川才端起书案上凉透的茶盏,缓缓啜了一口。 此事好坏其实分明,只是他父亲许多年前在大同带兵,若是由自己来说散遣乱军一事,难免落人口舌。 一干人等从主帐出去,已是深夜。顾青川提笔沾墨,开始在案前写奏报。 过得一刻钟,他才放下紫毫笔管,外面跟着便起了一阵喧闹声。将士匆匆来报,“总兵大人,不好了,吴参将和陈公公打起来了。” 顾青川揉了揉额角,吩咐许裘,“都出去,把帐子里的火把熄了,只说我歇下了,谁也不见。” 许裘应了声是。 帐内只剩下书案前一盏烛灯,灯影落进蟾蜍砚台的墨汁里,映出微微干涸的墨迹。 顾青川靠进圈椅,不知怎么,记起了当初送进岁寒居那块溪墨。 那个丫头,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溪墨要盖一块湿帕子,又是哪里学的写字丹青。 面前的烛盏上套了灯罩,隔着一层薄绢,里面的烛芯影影绰绰,总看不真切。 三月过去,上一回人还在扬州,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第44章 第 44 章 是时候该找回来(无女主…… 隔日回城, 顾青川先是关押战犯,整饬城中防卫, 抚恤伤患,一应事务料理妥当后,他才在入夜之时进了总兵府。 大同经年未设总兵一职,内里桌椅门墙皆已斑驳落旧,他沐浴休整一番过后,滴漏已至三更。 暗卫查探的消息有了下落,两封盖了印的密信放在书案,他今早才收到,还未得空拆开查看。 时已春末,顾青川沐浴出来, 换了身天青云纹缎面道袍, 坐在乌木案前, 捡起一根长箸拨亮烛芯。 才拆开其中一封, 就有人叩响了房门。 “大爷,吴参将在院中求见。”许裘说完, 又低声补充:“他明日要回天成卫,刚刚是翻墙来的。” 须臾, 听得房内淡声回应,“把人请进偏厅, 我稍后过去。” 抽出一半的信纸落回信封, 被骨节分明的手指压进书册之下。 案上烛火轻轻摇动, 无人知晓,那是某人不着痕迹叹了一道。 许裘从廊下离开,想起这吴骆成,心中还在纳罕。 这位实是个奇人, 在天成卫当了十几年的指挥使,难得有这么个机遇暂且提成了参军,等朝廷过两日论功行赏,必定能坐稳参军之位。可就在这么个紧要关头,他竟和那姓陈的太监打了一架,先把自己打回了天成卫。让人怎么也猜不透。 偏厅内。 脚步声踏进厅中,吴骆成的目光即刻脱开墙上那块题字,揭下兜帽,恭恭敬敬行了军礼。 顾青川抬手落向他身后的红漆楠木灯挂椅,示意坐下说话。 “吴参将,这样深夜了,找我有事?” 吴骆成手中提了一坛酒,放在楠木彭牙方桌上。 “听说小顾大人不日就要回南京,我思来想去,这坛酒得给您送来。” 刚挖出来的酒坛子,坛身已用湿布擦过一遍,坛口封着的黄泥还未敲落。 顾青川微微挑眉,“这酒只怕放了不小年头,你嗜酒如命,今日却舍得割爱?” 吴骆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小顾大人不知。这还是明祖十年冬,瓦剌大举来犯,顾将军领着我们两千弟兄守城十日,大败瓦剌以后领着亲手在城墙下埋的酒。” “当时只有我们几个部将在,将军带着我们立誓,要守此河山,精忠报国。如今许多年过去,酒一坛一坛被挖出来,如今只剩这一坛,我左思右想,还是等有朝一日送给您。” 顾青川沉默了少顷,提了提唇角,笑意一起即散。 “原来是三十年的好酒。” 稍时茶盘送了进来,他挽袖提壶,“夜深多有不便,只留你喝盏热茶。” 吴骆成双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又打了个拱手。 “今夜前来,还要向大人告辞。”他肃起眉头。“这回辜负了小顾大人的好意。只是做了这个参军,就要日日对着那个阉狗,我实在怕哪日自己先摘了他的脑袋。” “这倒是我考虑不周。”顾青川笑了笑,“几年不见,吴参将还是这般率直。” 两人其实没什么话说,两盏茶后,吴骆成折身回去,经过门口的灯架,照见两鬓斑白。 十余年,又十余年,他们这些人好像总是不变。 顾青川看向了桌上那坛酒,封口的黄泥上墨迹褪去,却隐约可见,其上最初落下的,是一个“忠”字。 * 又过了两日,朝廷分功行赏的圣旨到了大同府,与之同来的,还有指派过来接任巡抚都御使的官员。 他们到的前一个时辰,顾青川正在房中听暗卫回话。 人的下落自是已经知晓了,离得不远,就在兖州府。只是他想不出,她究竟是怎么从南京躲过重重关卡,到了一千多里外的兖州府内。 这丫头分明孤身一人,没有能投奔的亲朋好友。 “你们曾在扬州跟丢过她?” “是。属下接令后,在第五日到了扬州码头,拿了夫人的画像,在客栈门口问过。那里的小二说确有一个长相相似的男子住了进来,只快上一两个时辰。” “属下问到了厢房,敲门不应,推开里面却是空的。未收拾的包袱还在房内,一件男子穿的棉袍,桌上还有盒杏黄的胭脂膏子。属下没能在,奇怪的是,夫人没再回来,那间房当日住进了另个男子。” 暗卫说到此,抬头偷觑了眼。 顾青川正把玩着手中的薄胎冰裂纹青釉盏,神色淡淡,无有变化,“继续说。” 暗卫低着头,“客栈跟丢了夫人以后,属下日日在码头守着。想夫人没有路引,扬州码头查得严,必定会被拦下来。但一直没能等到,过了半个月,每到入夜的时候,常常能见着一个穿褐袍的男子在附近张望。” “他说有个呆子客商看上了他茶摊的茶叶,许诺要花四十两银买他的茶叶回乡里卖。已经付了定金,可迟迟还不过来取他的茶叶。” “属下察觉有异,逮住细问才知那个客商先是许了重金要买茶叶,后又推辞说没有路引需得稍等两日。他一时贪财,就给那个客商办了假路引。客商……夫人自称是兖州人士。” 顾青川靠进圈椅,“她倒是会想主意。”一番装傻犯浑之后,反而把别人弄得稀里糊涂,还得因为害怕露陷替她守着秘密。 顾青川靠想要笑,偏偏心中又有气。 想来在最开始,她也是这般唱念做打,使出百般手段,把自己给蒙骗了过去。 原来这只雀儿,不止是有一腔意气,还很有几分头脑,比他想得还要聪明果断。 男人修长清瘦的指节屈起,用力捏住盏壁,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唯有手背薄透的皮肤没能藏住情绪,青筋微微凸起。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进了兖州呢?她是一个人到的济宁府?” 暗卫拱手,“是,夫人确是自己到了济宁府。” 兖州府有四州,他和兄弟们去得迟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确定夫人入了济宁州。到济宁州内,又因前次被发现的教训,再也不敢拿着画像去寻人,查找起来要更费功夫。苦苦寻了一番,才碰巧听得下落,找到了人。 在夫人所典屋宅附近蹲守了两日,他不敢再多作耽搁,马不停蹄来了大同,禀报自己急急查来的消息。 “夫人作男子打扮到了济宁州,先是自己住了几天客栈,随后便典屋住了。最近正在逛书肆和铺面,约莫是琢磨自己做些生意了。” 顾青川听到这句,倒是不怎么意外,点了点头。将书案上一个麒麟白玉镇纸给了他,“回去后问杨瀚墨领赏,叫他别忘了弟兄们的。” 暗卫得了赏,面上喜不能收,当即磕头道谢。“是,多谢大爷。” * 总兵府外,一顶小轿停了下来。 轿帘掀开,出来那人穿正红官服,胸前绣孔雀补子,玉带皂靴。正是京中新派来的巡抚都御使杨施问,此前在太常寺任少卿。因着大同这个差事没人愿意接,就把他提了上来充数。 杨施问将要下轿时看见脚下有人,连忙把腿收了回去,对那趴跪在地上的小吏挥手。 “没有轿凳也罢,快快让开。” 此次平乱有功的将领兵士都候在府衙大门外,等这位巡抚念完圣旨,一箱箱赏赐跟着抬了出来。 除去念不完的金银财帛,还赐了几个虚名,一干人等一一领受。 杨施问合上圣旨,一一去扶,含笑道: “诸位都是功臣,快快请起。陛下说过,你们都是有功之臣,该好好犒劳一顿,我此前已叫人包下了酒楼,备了好酒好菜,只等与诸位共饮。” 这边寒暄完了,他才将目光投向顾青川,“顾大人,又是许久不见了。” 两人几年前一同在刑部当过差,也算旧相识,一道进了官厅,顾青川将自己手中的事情粗略与他交代了一通。 “另还有两本账册,你看着处置。如今事情已定,我也该回去。” “怎么急着要走?我初来乍道,你不与我喝一杯?” 杨施问凑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角,满口热络:“退之兄,咱们好歹是一道点过卯的交谊。”虽则这交谊只有短短一个月。 顾青川眉心微拧,“大可不必。张文绣此前的师爷留了个活口,你若想知道什么,自去地牢将人提出来问。” 闻听此言,杨施问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府衙内的师爷虽无实职,但都是留在衙门里的老人,对这地方的大小事务,人情往来,算计得最为清楚,往往手里还把着一本帐。自己一个刚上任的空心巡抚,若是因着不懂规矩得罪了人,日子越加没有盼头。 “还是顾大人想的周到。”杨施问细细想过一遍,面上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 “不如这样,今日晌午人多,难免招待不周。等到夜里如何?夜里我在府中备下酒宴,咱们喝上一盅。” “不必。”顾青川只淡声应了句,阔步朝外去了。 杨施问见他当真要走,不免疑惑,提步跟至厅外。 “顾大人,究竟有何急事?” 顾青川已经然不耐听他啰嗦,随即停了步,提醒道:“地牢那位师爷只剩下一条腿,伤口还没包扎,这几日雨水多,难免有鼠蚁出来,你若是不想他流血过多而死,最好现在先去看看。” 杨施问嘶了口凉气,一个字也顾不得多说,连忙去了地牢的方向。 他的身影远了,许裘才走上前,“大爷,马车已备好了。” 走至院中,草木葳蕤,鸟雀鸣啁。 他望了会儿,眸光微沉。 养的鸟儿已经飞了一阵,是时候该找回来了。 第45章 第 45 章 他与他看的,是同一个人…… 大同府到济宁州, 马车要四日路程,恰这几日天晴日朗, 微风和煦,道上一点泥水也无,顾青川只三日便到了。 驿口已另备了马车,暗卫禀道:“夫人前些日在西市后的街尾租好了铺面,开的是一家书肆,近来都在为此忙累,这会儿应当还是在书肆。” 顾青川踏上了车轼,淡声道:“现在过去。” 他倒是有些好奇,她现在过得如何。 * 锦帷马车驶了两刻钟,到了西市后的柏树街, 在当中一家茶肆外停下。 这会儿正是黄昏时候, 斜晖进巷, 晨鸟还林。街头巷尾, 或是小贩挑担回去,或是三两孩童嬉闹跑过。 顾青川掀起车轩处的帘子, 便瞧见了对面书肆里的那人,深青圆领长袍, 长发只以布带束起,倒是还没长高, 要踮脚才能将一本书放到书架顶格。 须臾, 便有一道身影挡在眼前。 顾青川眉心微拧, 横眼瞥去,眉心转而拧得更深。 他与他看的,是同一个人。 这头林瑜放完书,已经摆开了小桌。她不打算自己起灶, 在外买了一份鸭油酥烧饼,一包五色小糕,配一杯解腻的白开水,就近享用晚饭。 为着书肆她忙了好些时日。林瑜没有做过生意,对其中门道懵懵懂懂,许多事情都只能自己多花功夫琢磨。 现在这条街地段不算打眼,小流氓也少。付完租银以后,她变得更忙,因着铺面里头空空如也,书架,箱笼,还有一应琐碎物什都要准备布置。 常常白日出门忙累了一天,夜里回来她还得点上灯烛,记下书肆的零碎和支出,累到要在租来的牛车上补觉。 直到今日才算好了些。 才咬上一口酥饼,便瞧见草青直裰的身影出现在远处,视线碰上,温时露出轻轻一抹笑。 林瑜知道定是托他在官府办的文书有着落了,不由双眼放光。险些忘记自己还是男子打扮,提着圆领长袍就要跑出去。 才到门口,被他轻轻一指,及时停了下来,只在原地等人走近。 她笑眼弯弯,“你又是一个人?” 温时也笑,“嗯。”温小刀刚刚被他留在马车上,没让跟来。 两人一道进了书肆后的侧室,温时拿出林瑜一直盼着的纸,递给了她。 “你这间书肆已经编进了排甲,往后每年都要向官府征物征银。” 这是合法经营流程,总要往上纳税。林瑜一朝被蛇咬,再也不愿自己去官府了,此前知道了温时探亲的那位堂兄在官府当差,便厚着脸皮去找温时帮忙,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办妥当。 “多谢你。”林瑜长长舒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文书,却见给的是两张。 看到后面那张盖了官印的文书时,她怔了会儿,微微有些诧异。“这是——这是我的——户籍?” 温时笑笑,温声道:“顺手多办了一张,不过只是商户,莫要介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商户——很好,也很贵重。”林瑜认真说完,请人坐下,去拿自己的谢礼。 转过身便有些心虚了,以她现在这样的身份,即便有钱也买不上上价的东西。故而早先准备的是一串琉璃珠子,用檀木镂金的匣子放着,往里面放了一张百两的银票,徒求贵重二字。 现在看来,实在有些俗气了,她拿着匣子正琢磨着怎么开口,书肆忽而有人进来。 来者穿一身陈旧襕衫,头戴儒巾,是个读书人打扮。他也不说话,自己停在了左壁柜前,那里还没放书,只摆了几样纸墨。 林瑜走过去,“公子,我这书肆还未开张,只怕没有你想买的东西。” 那人腼腆笑笑,“夫子说让我抄书,我想在这儿看看。” 他说话时,不自然地抬了抬手,露出腋下一块深褐色的补丁,林瑜心想是个家贫之人,约莫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挑挑拣拣。 “那你自己挑罢,钱放桌上,最右的是连史纸,三十文一刀。” 她把最便宜的纸张说了出来,又回去里面,温时还在等着。 林瑜将端在手中的锦匣给他,想了想“温公子,我是一个俗人,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思来想去,还是这样的谢礼最能表达谢意。” 温时哪里会不知道她呢,打开后,果然在里面看见一张银票,不禁笑了起来。 “这份谢礼很好,也很贵重。”他很喜欢。 林瑜见他语气不是戏谑,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呲牙笑了一下。 送温时出去时,迎面有晚风吹来,林瑜闻到了比之前更苦的药味。抬眼去看,他似乎比之前更消瘦了。 不知哪里来的愧疚,忽然就喊住了他。 “温时。”林瑜轻声问,“你的病好一点了么?” 温时回过身,看她良久,忽而一笑。 “已经好多了。” 林瑜松了口气,尔后认真道:“我看你比之前要更瘦了,抱歉,最近一直给你添麻烦。” 她看温时是个老好人的脾气,总厚着脸皮去找他帮忙,两次看见他独自过来,心里其实是很过意不去的。 “不是麻烦,王姑娘。”温时很快道,“我要回去了。” 林瑜隐约觉得温时此时神色与平常不同,却没深想,只以为是黄昏落在他身上的缘故。 天光太暗,连人的影子也只有薄薄一层。 她笑了笑,“再见。” 温时走后,林瑜还站在书肆门口,没有原因地走神。 直到轻轻的落叶声传进耳中,她垂眸,目光落下地上那片不知从何而落的叶。 分明还是盛绿的颜色。 对面茶肆外,锦帷华盖的马车辘辘驶走,车轩处的竹帘已经放了下来。 林瑜走进书肆,先时那书生总算选好了纸,摸了摸身上,“一钱银子,掌柜不用找。” 林瑜有些诧异,多看他一眼,那书生立时低了头。 她心底奇怪,不多时,把没来得及吃的酥饼和糕点包好,关上书肆,租了牛车回去。 隔壁的阿婆看见她,笑呵呵道:“公子今日回来的早,是要见朋友罢?” 林瑜以为她是口误,问道:“阿婆怎么知道我见了朋友?” “下晌的时候有几人在你家外面走动,好几次了,瞧着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我想着你们该是认识。” 林瑜让牛车停了下来,秀眉微蹙,“阿婆,你说他们来好几次了?在我家门外面晃?” “是啊。”阿婆见她神色凝重,跟着担忧起来,“你们关系不好?他们莫不是知道你开了铺子,要来打秋风罢?” 林瑜心底重重一沉,面上只是笑笑,“或许是,阿婆莫与人说我知道了此事。” “放心,放心。”阿婆连连点头。 “王公子,还走不走?”赶牛车的车夫问。 林瑜沉默半晌,跳下了牛车,“你走罢,这几步路我自己走回去。”既然已经被盯上了,她总不能在这时惊动他们。 回来时雀跃的心情在此刻跌落谷底,林瑜打开大门,没忍住在门框踢了一脚。 抱着那盆才开的玉兰花在石凳上坐到深夜,洗漱上了床。她才微微平复心绪,开始认真琢磨此事。 阿婆说他们来过几次,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她近来为铺子一事忙得太累,没能发现这些人。 会是顾青川么? 她已经两月不曾想起这个人,再一次想到,竟又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 温府。 温时到了济州,被他那位堂兄接到了温府,收拾了一处干净清幽的院子给他住。 夜深时,温小刀端着刚熬好的药进了正房。瞥见桌上放着的荷包,不由奇怪。 “二爷今日过去,怎么没把此物送给王姑娘。” 里面是一枚透雕鲤鱼白玉佩,花了大价钱买的,平日一直放在屋中,只有要见王姑娘时才会带在身上。今日是第三回,竟然还没送出去? 温时叹了口气,“我怕她不喜欢。” “这样好的玉佩还能不喜欢?”温小刀不肯相信,“王姑娘的眼光得有多高?” “不是——”温时才说两个字,便费力咳嗽起来,匆匆拿袖掩住,偏向了一边。 温小刀端着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好,反而咳嗽声一阵大过一阵,连忙去给人抚背,“没事罢?二爷?” 好一会儿温时才止了咳,摇了摇头。“我不要紧。” 他耳背通红一片,面色却比先前越发苍白,声音亦是一片嘶哑。 温小刀把药端给他,催促道:“您别说话了,先喝口药。” 待药碗全空了,温小刀深呼一口气,少有地严肃起来。“二爷,我们此前说好的,您的病要是变得更重了,我们就回侯府。” 侯府里常请太医,有一门针炙绝学,从幼时就在为他医治此病,已经延了好几回的命。 温时嘶了声,不以为意的口气,“有这样严重?” “有。求您了,跟我回去。”温小刀看着他,眼眶倏然红了一圈。 “若是您在路上出了意外,夫人也不会让我活命的。我……我们前日才说好的,不是么?” 她一向大大咧咧,也就是这几日自己病重,忽然多愁善感起来,时不时沉着脸叹气。 温时赶在温小刀落下泪前扭过头,“我知道了。” 温小刀抹了把眼角,随即换成一副认真的口气: “那就这般说好了,明日我就收拾行李,咱们后日就启程。马车也备好了,咱们路上行慢些,只要五日便能回京。” 温时眉间郁郁:“好。” 温小刀见他不大高兴,想了想,又道:“若是二爷还想送玉佩,明日我替您跑一趟?” 温时犹豫片刻,“算了。” “我瞧王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人家是无事不上门,您比她还端着,不知要隔上多久才去见人一面。 温小刀腹诽完,又叹气,“您若是真心喜欢人家,何不问了她的姓名,再去告诉夫人呢?” “我倒是想这么做。”温时难得跟着她一块叹气,“可是小刀,和我这样的人成亲,于她而言真的不是添麻烦么?” 温小刀才要摇头,又止住了。 于旁的女子而言,能倚侯府的势,用二爷的钱财,定然不会觉得他是麻烦。可于这位王姑娘……她能独自从扬州到济宁州来,又自己张罗开铺子,这样的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会安心躲在别人羽翼之下的人。 温时了然她的沉默,他其实也没有告诉林瑜的打算,能像现在这样,当普通朋友已经很好。 “就这样吧。” 温小刀端了药出门,心里还记着温时郁郁的神色。 她躺在床上,好一番思来想去,最终下定决心——后日便要走了,明日她要带王姑娘过来见二爷一面。 * 夜色愈浓,窗纸上烛影未落。 滴漏到了三更,脚步声匆匆走上长廊。 来人进了屋,径自跪下:“大爷,此人名叫温时,是承宁侯府庶出的二公子。胎里就有病,向来不常出门,这次离京是为了探亲。” “他今日为夫人办了商铺文书,还为夫人办了一张假户籍。” 顾青川眸色渐冷,扫了眼底下,那人将头弯得更低,战战兢兢回道: “此人如何遇到夫人的……还未查明。只不过属下数日前找到夫人的时候,并未在夫人身边见过他。” 屋内一阵良久的沉默,尔后才有一声“出去。” 夜风摇动了窗橼,耳边有细微晃响。 顾青川靠进楠木髹漆圈椅,额角隐隐开始抽痛。他连日都在路上,此刻得坐下来,却似乎变得更加疲累。 他们是什么关系? 平素没有来往,请人帮忙之后还要准备谢礼相送,应是无甚关系。 可他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她在书肆前和那人说话。 柔和,担心,浅浅笑靥。 那是在他面前不曾出现过的神色。 额角更加痛了。 * 顾青川这次到济宁州,住的不是驿站,而是暗卫提前收拾妥当的屋宅。 到了翌日清早,他吩咐许裘,“去把我的勘合送到驿站。” 许裘乍听还不明白,拿到勘合出去时,才恍然想明白。济宁州的知州是温家人,知道大爷在这儿落脚,必定要出面拜谒一番。 果不其然,上晌才将勘合送去,下晌,温家老爷便到了驿站。先是与顾青川热络寒暄了一番,见这位大官是个平易近人的,放宽了心,继续上前巴结: “这驿站粗茶淡饭只怕怠慢了总督,下官在家中略备了一桌薄酒,恳请总督赏光。” “温知州客气了。”顾青川笑道:“倘若你家里客多,我再过去,反是添了搅扰。” “总督大人这是哪的话,下官家里拢共有一位客,我这堂侄也是个不出门的主,家里正是冷清的很。” 顾青川微微侧首,“竟有此事?” 温老爷见他愿意听,便续着话头说了下去。“您有所不知,我那堂侄自幼身体不好,三月前到了我这儿,留他住下,也不常出来。” 顾青川笑笑,“他心里还是惦记你这个堂叔伯的,正月里就赶到济宁州,特地过来探亲。” 温老爷嗐了声,摆摆手,“那倒也不是。他原本要去看的是在建宁府的舅老爷,不过是半路折返,顺道来看看我这老家伙。” 两人正在厅中喝茶,有暗卫进来,温老爷适时止了话。 暗卫附首贴在顾青川耳边,低声说道:“大爷,夫人跟着温时身边的女护卫一道出了门,瞧着是要去温府。” 握着茶盏的手指稍稍捏紧了杯壁,顾青川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先下去。” 转而便将茶盏放下了。 他看向温老爷,笑问道:“不知温知州家中的酒可热好了?” 第46章 第 46 章 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加了…… 这边林瑜没有再去书肆, 在家中待了半日,到下晌的时候, 大门被人敲响,见到温小刀,才知他们要离开了。 “二爷还有一样东西没交给你,他今日暂且来不了,王姑娘可愿同我回府去取一趟?” 林瑜正愁外面都是人,没法子脱身,听她这样说,思索少顷,问道:“你家的屋宅有狗洞么?” 她往自己肩头比了比,“可以让我钻过去的那种。” “没有。”温小刀顿了顿, 莫名竟能领会她的意图, “不过二爷院子里的墙不高, 有梯子可以爬出去。” 也是一样的。 林瑜的户籍和银票都贴身放着, 什么也没带,就这么上了她的马车, 从侧门进了温府别院。 人还在长廊之外,便听见房内重重的咳嗽声。 温小刀停了下来, “二爷近来身体不好,须得回京城好好修养, 侯爷与夫人必定不会再让他离开了。” 林瑜能猜出他们身份不寻常,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人家, 停顿片刻,“回京城也好,京城的大夫见多识广,医术定然也更高明。” 温小刀有意试探, 以为她即便不好意思巴结,也该比之前更热络些。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蓦然有些纳闷。 “二爷说的竟然一点不错。” “说了我什么?”林瑜自从典屋住后,与温时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且每一次都有事由。她只当这是自己厚脸皮维持的友谊,从没往歪处想过。 温小刀想起那日在茶馆,猛地掉了些鸡皮疙瘩,摇摇头,“没什么,二爷说……二爷说你像他一个朋友。” 她说完继续往里走,林瑜伸手把人拉住,“小刀姑娘,其实我过来,还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林瑜的设想很是简单,让温小刀换上自己的衣服从正门出去,自己再另换一身女子裙装,从墙边翻出去,然后一鼓作气跑到西河边上,乘船离开兖州。 林瑜在“然后”之前住了嘴,“你以为如何?” “为何突然要这样?莫非扬州的人又找过来了?”温小刀奇怪,见她似有难言之隐,爽快点头。 “我答应你就是,不过你得先同我去看二爷。” “自然。” 林瑜落在后面,等温小刀先回房内告诉温时,听他应了,才拾步进去。 温时将房中的药碗放进了捧盒盖上,不好意思笑笑。“给你添麻烦了,我不知道她会去找你。” “你误会了,我今日无事。”林瑜道,“小刀姑娘说你们要离开兖州,我便想着过来看一看。” “你今日的药喝完了么?” “嗯。”温时抬手,“过来坐罢。” 林瑜坐下的时候,顺着温小刀的视线,看见了放在红漆云腿圆桌上的荷包,转而便听见温小刀用力咳嗽了声。 温时拿起那个荷包,从里面倒出一枚天青色的玉佩,“我明日就要走了,姑娘的名字里既然是瑜,合该你们有缘,此物就送给你好了。” 他将玉佩拿到林瑜面前。 青玉雕刻的鲤鱼玉佩,每一块鳞片都有细小纹路,不止逼真可爱,还很……眼熟。 林瑜很快记了起来,是在大学附近的玉饰店里见过。 大一暑假她在那里做兼职营业员,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会充当一位观赏者。观赏最多的便是橱窗角落的青玉鱼佩,那块玉佩不止好看,名字听上去也和她的小名一样,就叫—— “小鱼。” 温时的声音响起,林瑜蓦然抬头,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她太过吃惊,以至于没能听到走进别院的人声。 “这是它的名字。”温时歉意笑了一下,把玉佩放进她手心,“现在送给姑娘,祝你——” 他还没说完,门口的帘子被打起,守在外面的丫鬟道:“二爷,老爷带着客人来看您了。” 林瑜直觉不妙,这时候要出去已来不及,她急忙起身,直朝着那面比自己要高的顶箱柜就走了过去。 温小刀在后面追着她,那句提醒的话还没说出,柜门上的铜环已被林瑜拉开。满满堆了一柜子的冬日衣物,经这么用力一晃,掉了好些出来。 林瑜心跳如擂,顾不得捡起,匆匆又走向另处。 温小刀伸出手,却错过了她的衣角,气急败坏跟在她身后赶。 一时间屋内的脚步声比屋外要更加急切。 外面温老爷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远初,你今日可好上一些了?” 房内瞬时安静下来。温时转头瞧去,两个姑娘的身影都藏好了,缓缓舒一口气。 “托叔父的关心,早已好得大差不差。”温时起身相迎,“您整日案牍劳形,怎么今日亲自来跑一趟。” 温老爷在外挥开丫鬟,自己挑起了门帘,让身侧之人先进,寒暄道:“你明日就要回京,我这个做叔父的心里总是挂念。总督大人路过府上,便与我一道过来看看。” 温时站定,看着门口进来的那人。 一身玄色云纹缎面直裰,头戴玉冠,腰带挂白玉吞口螭虎绦钩,蹬青绸皂靴。貌若寒玉,气有坤仪,抬眼间恍然生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温时拱手,“见过总督大人。” 顾青川并未看他,视线径自落向后面柜边散落出来的冬衣,随后稍稍偏移,落到了摆放在隔断里外的五折漆雕嵌金山水绘屏之上。 落在山水上的黑影比墨要重。 他微微一笑,转向温老爷,“这位就是承宁侯府的温二公子了?果然是一表人才。” 明明隔着一扇屏风,他声音响起的那刻,林瑜却感觉自己无所遁形,默默攥紧了袖口。 “这是自然,远初随了侯爷,都是英伟的长相。”温老爷连忙应声。 “他这个孩子其实品德脾性也是极好的,看着没有动静,实则是个极沉稳的性子,与我家温六如出一辙,两个兄弟都担得起大事。远初也就是被这病给拖累了,否则定有一番大作为。” “你说的不错。”顾青川不经意看向那扇屏风,淡声道: “有的人看着不声不响,偶尔闹出一些动静,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林瑜蹲在屏风后,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是怎样的神情。 傲慢,冷淡,还有似笑非笑的轻嘲。她忽然难受极了,将脸埋进肘弯。 外面温老爷看他和颜悦色,可说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人,尴尬笑了笑,引着他往里走。“是,是,总督大人快进来坐。” 温时被落在一旁,等他们二人从身前走过,直起了身。 顶箱柜旁的冬衣还堆在地上。温老爷见到,忙站过去挡着。 “远初畏寒,冬日里的衣物多,这几日风大……” “温知州说笑了。”顾青川道: “少年人的朋友难免意气用事,不愿出来见人,也是寻常。” 此话分明是说屋内还有人。 温老爷转着身子找了一圈,最后才看向那扇屏风。 温老爷愣了一愣,缓步走过去,“远初,你还有客人?” 温时默了少顷,道:“叔父,今日是来了一位客人,不过方才——” “温公子。”林瑜在屏风后开口。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已经没必要再藏下去。 她深呼一口气,拉开温小刀按在自己身上的手,走出屏风。 “我方才想起还有东西落在你这,还没能走。” 她拱手向另二人行礼。“草民见过知州大人,总督大人。” 她行礼与旁人不同,脊背与腰杆都挺得笔直,只低一低头。盖在衣袍之下的,仿若是一杆青竹,从来不折不弯。 这样的礼轮到顾青川时,连低头也省去了,林瑜只垂下眼睫,合拱的两手便落了下来。 顾青川面色渐冷, “你的礼法实在粗滥,该好好学学。” 林瑜抬起眸,同样是冷冷清清的一双眼。 “我生性愚钝不堪,恐怕花一辈子也学不会,只是白费功夫。” 顾青川出身豪族,年少登科,哪怕是那些恨不得啖他皮肉的门阀仇党,当着他的面,也得好好说话。 这样不知死活,敢当面和他对着来的,二十余年,还只有她一个。 顾青川胸口叫她气得发堵,末了只有冷冰冰一个笑。 “原来如此。” 林瑜的面色比起他好不了多少,“草民今日在此叨扰多时,这就先行告辞,不耽误几位大人的正事了。” 温老爷心眼像个马蜂窝,在屏风后走出人时瞬时明白了总督的来意,早就退到了边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会儿才站了出来,客客气气道:“公子慢走,下次再来。我们府里不止有远初,还有他那个堂兄,你们一样年纪,必定有许多话说。” “我与这位公子顺路,不若一道回去?”顾青川笑得温文尔雅,眸底却浸着丝丝凉意。 他这个人,绝不是什么与人为善的好脾气,能说出这句话,只怕是能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手心紧了紧,林瑜松开攥着的袖口,含笑点头,“好。” 林瑜才要跨出门槛,却被温时叫住。 “王公子。”他道:“上次你给的卦经,我还有两处不解,不若留在府上,替我再解一卦。” 萍水相逢,能帮到如此地步实在不容易。该道一句谢的,林瑜想,可此时道谢只会给人徒增麻烦。 她连头也未回,“不了,我家中还有要事,告辞。” 跟在引路的丫鬟身后,走到侧门,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马车。 是昨日从书肆外经过的马车。 等了多时的许裘掀开车帘,低着头不敢看她。 “姑娘请。” * 别院房内,林瑜出了门,顾青川方才侧身,目光轻瞥向刚才说话的男子。 身形消瘦,病弱如纸,出身侯府却也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 他只稍做打量,便转向了温老爷。 “温二公子若是病得重,还是回京请太医看诊妥当。我这里有一架套着汗血宝马的马车,可用来送公子一程。趁这几日无风无雨,早些回京,也少让侯爷担心。” 平时都挨不着的大人物主动示好,温老爷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一谢一还可不就有了交谊。 他不顾一旁温时的脸色,一叠声应了下来。 “多谢总督大人美意,实不相瞒,下官这几日正愁府上没个好车架……” “温知州。”顾青川拧眉,打断了他,“本官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 温老爷一怔,连忙点头“是,是。” 林瑜在马车上等了不多时,顾青川便踏了上来,坐在了她对面的软榻。 两人各坐一边,她抿紧唇角,偏脸看向车厢内壁。 第47章 第 47 章 无语 两人一路无话。 马车辚辚驶过两条街, 停在了西河边上的一处宅邸之外。 顾青川亲跑了一趟,把她从别人家里带来, 此刻已是强忍怒意,只声音发冷: “下去。” 林瑜仍是坐在对侧,一动不动。 她已经做好和他大吵一架的准备,正要开口,脖颈忽然被他碰了一下。还来不及疼,转瞬便没了意识。 许裘在边上等了半晌,里面没有半点动静,头一抬,却见大爷铁沉着脸,抱着人下了马车。 他心中一惊, 忙跟了过去。 顾青川抱着人, 径直去了后院的卧房, 把她放上床时, 无意瞥见紧握的拳心。 上回这样,里面攥的是块尖石头。 他吁出胸口郁气, 掰开她的手心,看到里面那块鱼形玉佩时, 胸中郁气隐隐约约又结成一团,堵在胸口。 指腹不自觉落在她的领口, 圆领下的一截秀颈莹白如玉, 空空荡荡, 并没有任何绳子的印记。 * 林瑜醒的时候是半夜,帐幔半落,房内未点灯烛,只有月光悄然透进纸窗, 眼前微微的亮,房内的陈设物件都像铺了层细沙,形状朦胧。 身上的衣裳已换过一套,现在穿着交领绸面中衣,应是象牙白的颜色。林瑜坐了会儿,掀被下床,两月退间隐隐刺痛,不大舒适的感受。 她冷着面色,起身到了门边,手才摸着门环,便听见廊上的脚步声。 映在桐油窗纸上的灯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外。 顾青川拧开了挂在门外的铜锁,拉开房门,便见到了面前的人。 两人相对而立,影子落在一处。静默了半晌,到底是林瑜先沉不住气。 “你究竟想要如何?” 顾青川在回房之前已然静过心气,面上怒意不显,反问道: “你呢?你又要如何?” 林瑜看着他:“我要留在这里,做我自己的事情。不要跟你回去,成日只能守在宅院。” 顾青川听罢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她在南京时难道没做她自己的事情了? 写字,看书,丹青,甚而与一个劣籍女子往来,三番两次许人进府。再往后的日日逗狗,他都不曾拦过。 “你便是在南京,爷几时拦过你做自己的事情?” “不是这种。”林瑜努力放缓呼吸,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我要的是自由。” 话音落地,此间静默了半晌。 下颌被男人轻轻抬起,他指间有枚珐琅烧蓝扳指印在林瑜下颌,凉意侵入,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 她定定站在原地,清凌凌的眸子直视着他,就是不肯低头。 面前之人一身纨素衣裳,肌肤如新削美玉,唇如樱桃,眉如远山,眼尾泪痣惑人,还有这双眼——瞳仁清透,映出烛芯的焰火,也灼灼明艳。 实是一副好样貌,怪不得侯府的公子也为之倾倒。 他冷嗤一声,捏住她的下颌,“一个连自由都要靠人给的玩物,如何得到自由?” 从未有人对林瑜说过如此恶劣的话,她气得快要发颤,“你未免太过无耻。” “只是这样一句,你便觉得冒犯了。” 顾青川按住她的唇瓣,掰出已经发白的下唇,指腹轻抚唇上的牙印。 磁沉的声音仍是含着嘲讽,“雀儿,你不是愚人,换到我的位置想一想,当真不觉这话可笑么?” 林瑜撇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永远不会。” 顾青川唇角提了一提,“那是你太过天真。” 林瑜说完许多,得到这般回应,感觉像是走了许久结果一头撞倒在墙上。面前是条死胡同,而她说的那些话,走的那些路,全是无用之功。 顾青川永远不能理解她的所想,即便她费再多的力气,他也只当玩笑,笑一笑就略过。 什么是天真? 林瑜抬起巴掌,还没靠近他的脸,就被他截住手腕,压在了身后。 顾青川擎着的烛盏翻落在地,两人骤然近了许多,身躯几乎相贴。林瑜不管不顾,紧跟着提膝往上踢去。 顾青川到底小瞧了她,没有留心防备,侧身躲开时被她顶到了腿侧。 只差一点。 他面色即刻沉了下去,掣着她两只手肘压在背后,轻而易举将人控制住了,冷声问道:“你在对谁动手?” 林瑜此刻被按在门框上,后肩被压得很疼,手脚几乎动弹不得。她气急败坏,重重呸了一口。 她知道顾青川的轻微洁癖,这一下正对着他凑近的脸,使了十足的力气,却因不懂技巧,没有一滴口水飞溅出来。 顾青川的面色仍是沉了下去,似乎能往下滴出水来。他一把将林瑜打横抱起,回身踹上房门。 林瑜费尽力气挣扎,缚着她的双臂犹如铁锁,怎么也挣脱不出。 “是我太纵着你,叫你生出这样不知死活的脾性。” 他声音阴森森的,在微暗的夜里,自带着一股寒意。 林瑜被扔在床上,因着垫了被褥的缘故,算不上太疼。撑坐起身,便瞧见顾青川在解身上的衣扣。 林瑜缩进床角,警惕地盯着他。 “我不要!” 顾青川的外袍已经松了一半,精健的胸腹若隐若现。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兀自又去解开金线绣纹腰带,抬腿压上了床。 林瑜才踢了一次膝,就被他压制住,屈辱困在他的身下。 她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惧意,面上仍是强撑着冷色,定定望着他。 “我不要。” “现在知道怕了?”顾青川冷笑一声,已经到她身侧,伸出了手。 林瑜打了个冷颤,那条手臂却是越过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薄被,碰也没碰到她。 林瑜一怔,再去看顾青川,他已经铺开被褥躺下。 仿若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冷声道: “如若不想做,就趁早歇下,少动你那些歪心思。” 林瑜躺了下来,侧身朝着床内。 她刚刚才醒,原本没什么困意。约莫是叫他给气着了,闭上眼没过一会儿,竟又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迷迷糊糊醒来,只觉腰间沉得厉害,后背也比平时要热。 兖州不比南京,即便入了夏,也没有这样难受,身上快要冒出一层薄汗。 半梦半醒之间,她哼哼了一声,身后仿佛被人放了一个汤婆子,越发觉得难受。 已经四月,哪里来的汤婆子?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她就被惊醒了。 顾青川的手正落在月要间。 她屏了呼吸,缓缓躺平身子,小心翼翼往旁边挪动。不想才动了一点儿,就被揽腰抱了回去,后背比先时贴得还要紧。 “醒了?” 男人的声音正对着后颈,温热的吐息拂乱发丝,带起些微痒意。 林瑜闷声不应,闭紧了眼睫。 顾青川已经从掌心知道答案,粗粝的指腹缓缓游移向下。 她想也不想就要后撤,不妨靠进了他的怀里,耳垂也被含住。 她侧着身子躲开,屈肘顶他,却不及这人有一身力气,轻易就被按回原处。 像是猫捉老鼠,无论她往哪里躲,他总有办法欺负她。 他的吻越来越密,林瑜躲不开,伸手抵在他的胸口,“五个月了。” 顾青川停了下来,漆黑的瞳仁盯着她。 “什么?” 林瑜坦然迎着他的眸光,“去年六月到十二月初,我跟了大人整整五个多月,您还没腻么?” 这五个月,于她而言实在太长,比过去当丫鬟的三年还要漫长。 顾青川早知她这张嘴里从来说不出好话,偏偏还是听了。 腻了么? 大抵是没有的。 已经料到她后面还要说些什么,顾青川不欲再听,指腹按住了她的唇。 剩下的恶言恶语都被他用粗蛮的口勿堵了回去。 红漆梨花木拨步床上挂了一层天青薄纱的帐子,倏尔晃动起来,吱吱呀呀,伴随着低促的吐息。 两人都不肯说话,却在暗中与彼此较劲。 粗藤挤进渐润的绵壤,他垂眼看去,身下之人攥着被褥,面颊绯色如霞。 此前许久腾挪不散的怒意捱到这日清晨,全部转换成了谷欠念,释不尽,填不满,越要越多。 象牙白的绸裤挂在清瘦足踝,要落不落。良久,一缕日光落上帘栊,拨步床上的动静停歇,才支撑不住,总算从垂挂的长月退落到了地上。 顾青川心满意足,抚过她颊侧濡湿的鬓发。 “雀儿。” 自是没有回应的。 林瑜背对着他侧卧,紧闭着眼,鸦黑羽睫已浸了一层湿意。 她不是爱哭的性子,即便真的难受,也只落一两滴泪,很快便要停下,从来不愿被人看见。 如现在这般眼眶都红了,更是要把脸埋进被褥里去,只是现在薄被都掉在了地上,她没地方躲,唯有紧紧闭着眼。 卧房门口守着的都是丫鬟,一早就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几个时辰过去,都预备着端了热水进去收拾,不妨房门从里打开了。 昨日那位姑娘依旧被大人打横抱着,碧青的裙摆在眼前晃过,一个丫鬟抬头,不妨瞧见了裙下一双裸足,腿肚印着鲜红的指痕,她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 顾青川抱着人去了净室。 浑闹了一个清早,再从净室洗净出来,快要到晌午时候。 顾青川吩咐上菜,很快便在偏厅摆上了一桌。三鲜烧卖,熏鱼银丝面,白糖薄脆,鸽子炖汤,还有一碟嫩炒芦笋。 林瑜认出这烧卖是前街杨记做的,只有核桃大小,皮薄如纸,晶莹剔透,里面以糯米为主馅,包了肥瘦肉丁,佐些碎香菇,味道很是不错。 她喜欢这烧卖,到这里后,常常去买着吃。今日不知怎么,夹起一个烧卖,只咬了小口便吃不下了,起身要回卧房。 “不必回去了。”顾青川亦放下筷子。 “如若累了,稍后在马车上歇息,我们即日回南京去。” 第48章 第 48 章 生气 林瑜顿了步, 回头看他。 自从今早醒后,她还不曾与他说过话, 此刻才是第一句,却也只有短短两字。 “今日?” “稍后。” “过了虎口驿,再换水路乘官船回去。”顾青川不紧不慢地回答她,拾起一方洁帕擦拭嘴角,仍是一贯斯文优雅的世家公子做派。 他早就打算好了,如今不过是简单告知。可林瑜却是在临出门前,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带去别处,现在的体会很是不好。 她拧起秀眉,冷声道:“我不走。” 顾青川不以为意,“雀儿, 我几时是在与你商量?” 两人相视, 林瑜眸底的怒意, 不愿, 还有厌恶,一一不落, 都展露在顾青川眼下,而他只是平静注视着她。 林瑜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便现在她站在他面前, 仍旧是被俯视的那个。她费尽百般力气做出的挣扎,在顾青川面前都只如蝼蚁一般不自量力。 胸口激荡了许久的怒意忽然在此刻平静下来, 林瑜松开了攥紧的袖口。 “是我逾越了, 总督大人权势显贵, 我只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玩物,怎么配有自己的主意。” 许裘走到门口,听见里面的话音,立即察觉出不对, 尚未来得及退避,便瞧见雀儿姑娘迎面走了出来,慌忙低下头。 面前一阵风过,转眼看去,人已经远了。 许裘停在偏厅外,着实犹豫了片刻,雀儿姑娘脾气冲,她若不高兴,大爷那边也难有笑脸,自己进去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可耽搁了事情,他同样没有好果子吃,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偏厅,“爷,马车已经准备停当。” 顾青川缓缓呼出一口气,“出去看看她去了何处?” 他?什么他? 许裘对上一记冷眼,忽地明白过来,是才出去的雀儿姑娘,连忙出门去瞧。 西厢房门外,一片裙角将将收进去。 许裘回来禀道:“雀儿姑娘去了卧房。” 顾青川叹了口气,摆摆手,过得片刻又将人叫住,“那两匹汗血宝马,从驿站牵出来了?” “方才已叫人去安排了。”许裘想到这事,还颇为肉疼。 那两匹都是日行千里的红鬃良驹,皇帝让人从宣府镇挑的战马,给了大爷当封赏,有价无市的宝贝,大爷就这么送给一个无甚交情的人拉车去了。 顾青川颔首,吩咐道:“让他们动作快些,今日下晌便送去温府。” 许裘拱手:“是,大爷,属下稍后便过去一趟。” 顾青川指节轻叩桌面,“既如此,你与那温家老爷回话,镇江府有一名通判的缺。他若是不嫌地方小,便早日打算起来,自有人写信荐他过去。” 他素来不喜谄媚之辈,但也不反感那些知道抓住时机,把握分寸的人。当爹的知道审时度势,儿子提一提也无妨。 消息传到温知州这边时,他当即笑开了眼。镇江府是富庶之地,前通后达,比起他们这地方实在好上太多。哪怕只是一个六品官,前程也颇有盼头,何况跟的又是这么一位有手段有权势的大人。 “哪里有嫌弃一说?这是我儿的福气,我定督促他勤勉于政,不辜负总督大人的一片好意。” 温老爷连忙请他上坐,又叫人看茶,见许裘不肯受,便给他封了二十两的银子,连声笑道: “还有总督大人送来的马车,下官也感激不尽,必定把大人的美意告诉侯爷。” 许裘记起自家大爷的吩咐,摆了摆手,“知州大人不必客气。我们大爷也是看温二公子投缘,听说他胎里带出来的病,唯恐小地方不好问医,想着及早送他回京去。” 温老爷连声应着,“总督大人想得周到,倒是我这个做叔父的疏忽了,回去便替他安排。” 许裘看他满面春风,还在为自己儿子高兴,或许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掩唇咳嗽两声。 “这就好,我们大爷还担心您太惦念亲情,轻看了二公子的病。” 说完这句,温老爷面上的喜色收敛不少,即刻道:“事情有轻有重,我这个当叔父的虽有不舍,到底是侄儿的病要紧。我这就遣人回府,明日必定送他回京。” 许裘这才放了心,与他告辞。 此厢事定,已过去半个时辰。西河附近的宅邸内,顾青川也空坐了半个时辰。 手中的书,只看进去寥寥几页。对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想的都是那丫头方才说话的模样。 雀儿从来不自怨自艾,如若说出一番自贬的话,必定是为了嘲讽他,惹他生恼,可这次却显然不同。 她站在那儿,说话时面上无喜无怒,语气也平淡,不像赌气,更像是认命了。 按说她好不容易摆清自己的位置,他该舒心才是,可不知为何,当真对上那一双冷清的眸子,顾青川心中蓦地不是滋味起来。 进了卧房到现在还不出来,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顾青川思量少顷,将手中书册放在案上。 卧房内。 林瑜半条腿压在床边,正在仔细翻找各个角落。听到出现在门口的脚步声,只以为是先时的丫鬟。 毕竟顾青川一句话就能支使她的来去,哪里会亲自跑一趟呢? 她一边搬起枕头,一边问:“如何?找到了么?” 顾青川面色瞬时沉了下去。 她身上少了什么,没有谁比昨日抱她回来的他更清楚。 顾青川望着她的背影,声音听上去犹如平常,“在找什么?” 意想不到的声音落进耳畔,林瑜顿了顿,才想起自己颈间空空。那枚鱼佩如若真的在他手里,她也不能问他去要。 她顿了顿,应道:“我早先的衣裳,里面还有东西。” 顾青川面色稍霁,“在书案上。” 林瑜下了床,果然在书案边瞧见有一方髹漆雕花木匣。 她早先一身简单的缎面圆领长袍,里面藏了不少东西,银票,户籍,大门钥匙,还有一柄匕首。 现在打开木匣,里面只少了那柄匕首。 林瑜把钥匙拿了出来,攥在手心,“我还要回去一趟。” 她直梗梗地站在那里,口气也僵硬无比,明明是要求他,却并无半分示弱的意思。 顾青川莫名松了口气,连自己也没能察觉。他捋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离得不远,我与你一道过去。” 林瑜点点头,“好。” 这头许裘刚从温府回到宅邸,到了内院,正要去回禀,里面两人一同走了出来。 “大爷,你吩咐的已经办妥当了,另外——”许裘站在边上,还惦记着离开的事宜。按照前日定下的行程,他们现在该动身了。 顾青川扫他一眼,“此事先不着急。” 许裘适时闭上了嘴。 * 出了门,林瑜反倒要跟在顾青川身后往回走。 她虽然在这济宁州住了三个月,但常去的地方只有几个,换了陌生的街巷,离得再近也不认识路。 她落后顾青川半步,穿过两条窄巷,便看到自己熟悉的那条街,脚步随之快了起来。 这时候晌午已过,街上多是些妇女老幼。林瑜与顾青川并肩而行,很快便吸引了外人的目光。 林瑜对此最为敏感,打量了一眼顾青川,这人身材颀长,面貌也算上乘。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镂金云纹直裰,蹬青绸皂靴,在人群之中便越加凸显了。 这样的穿着于他只是寻常,算不上招摇,只不过附近都是些开店的小户人家,算不上殷实富裕。如他们这样打扮样貌的一对年轻男女,在这条街巷实在少见,难免惹眼了些。 林瑜不喜欢被人这样围观,走得越来越慢,企图与顾青川隔开距离。 才落后两步,他便停了下来,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上。林瑜暗暗咬牙,快步跟了上去,低声催他快走。 顾青川还不及开口,便被她捏住了手肘往前推。 走过那条街,周围的人少了许多,林瑜才松了口气,即刻松开顾青川,缓缓走在路边。 顾青川被她催了一路,这会儿又被冷在一边,面色已是不虞。 他好歹是朝中三品大员,即便不论权势,此前打马京城,也有数不尽的花枝落在身上,样貌不至于粗鄙不能见人。 从来都是旁人想着法子攀附于他,可这小女子倒好,在一群市井小民面前推着他走了一路,好似他是什么见不得人,拿不出手的身份一般。 思及此,他面色愈沉。林瑜不经意与他对上视线,很快就偏头看向另边,装作不知。 他心头不快,她心中的怨气才算消解一点。 第49章 第 49 章 是瑜?(结尾微修) 到了住处, 林瑜打开门锁,顾不得管他, 提着裙摆,先去了后边的园子。 顾青川掩上大门,这才迈进庭中。 他昨日到济宁州,还不曾来过她住的地方。 庭中无甚景致,只一方石桌。上面摆了大大小小的磁坛,花盆,还有酒坛,因着里面稀稀落落的花草,倒不显得杂乱。 顾青川略扫了眼,继续去了里间。 两进三间的宅邸, 门前石阶, 房下屋檐, 都能瞧出有了年头。这地方不算轩敞, 却被她打理得很干净。 行至后园,这里的花比庭中要多上许多。 时已初夏, 园中姹紫嫣红,团花锦簇。她一身浅碧色的衣裙, 乌发银簪,站在其中倒也翩然—— 如若手中没拿那把花锄的话。 林瑜将两边袖口挽到了肘后, 露出雪白的胳膊, 将裙摆收到身前, 一番准备之后,便蹲身刨起了土。 顾青川在树下站定,静静望着她。 这处后园显见是被原主人荒废过的,现下这一小片虽能入眼, 比起南京园中的花圃,却还是差得太远。 这便是她费尽心思逃出南京,要过的日子么? 那袭浅碧色的衣裙还蹲在花间,顶着盛日,用花锄刨出底下的花茎。她做事一向专注,只盯着眼下,丝毫没听见前院的叩门声。 顾青川瞥她一眼,回身去了前院。 他过去的时候,大门已被推开,门边站着一个围着深色布裙的婆子,鬓已花白,站得却是稳当,手里还端了一碗豆腐。 与人隔着五步,顾青川停了下来,“何事?” 阿婆向庭院里边探了两眼,见出来的只有眼前这个生人,穿着样貌皆不似住在这附近的市井小民,不免疑惑。 “我来找王公子,这位公子是——” 从前街回来时经过了一家卖豆腐的铺子,这老妇人身上有着相似的豆子味,想来是和雀儿相熟的街坊。 顾青川道:“我与她是旧相识,若有事,直接告诉我亦无妨。”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与王公子口音相像。”阿婆笑了起来,把豆腐端给顾青川。 “王公子自从三月前典屋住下,便一人住在这儿,难得他要招待朋友,这碗豆腐给你们拿去,虽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好歹算添了个菜。” “不必了,现下还——”顾青川还未回完,便被一声哎呦打断。 “公子快莫见外。”阿婆道: “上回要不是他给我屋顶补好了瓦,我老婆子少不得要染一场风寒。今日压出的豆腐比平时的要甜,我知道王公子喜欢这甜的,特意给他留出两块,快莫推辞了。” 顾青川听她说完话,手中跟着多出了一碗豆腐。 他着实不习惯应付此类场面,听到身后有人走出,半侧过身,看向来人。 林瑜要去的是前院的酒作坊,她已经将好几株花连着根茎挖了出来,花盆已经没有了,得另外找个容器。这里原先卖酒,酒作坊里还存了不少坛子,将就也能用。 一出来,便瞧见了站在门口的两人。顿了顿,她开口道:“阿婆?怎么这时候来了?” 婆子眼睛用力睁了睁,“你,你是……王” 花茎还晾在地上,林瑜急着找坛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是我。阿婆若是得空,先进来坐一坐,我马上就过来。” 衣装与模样都换了一番,仍是有王公子的影子,住了三月的街坊竟是个女子,婆子惊诧之后连连点头,应道: “公子……姑娘只管先忙,我没什么事,就在你这里站会儿。” 浅碧的裙摆一晃,又匆匆消失在庭前。 林瑜忙活了好一阵,才将后园中那些需要照料的花挖了出来,换进坛中。 忙活许久,已经香汗淋漓,她拍净手上的土,也顾不得擦,抱起其中两盆拾步回了前院。 阿婆已被引进堂屋坐下,桌上还有一盏新倒的茶,林瑜怔了怔,转头望去,房中不见顾青川的身影,只有一个眼熟的护卫站在角落。 阿婆一见她便站了起来,又是好奇又是担心,“王公子……你怎么变成了姑娘?先时那位公子……他……” 林瑜道:“我原是与家中吵架,赌气才跑了出来,又想女子身份不好过活,改换了男装。也是贪玩,图一时新鲜。” 既是一时赌气,怎么到了外地,不是赁屋,而要典屋来住? 阿婆半信半疑,却没深问,只叹道:“竟是如此,如今姑娘的兄长找了过来,只怕要回去了。” 林瑜点点头,将两盆花放到桌上。 “阿婆,我在后园种了许多花,都带不走。这两盆桔梗送给您,再过两个月就能开花。等入秋后挖出根茎,配上紫苏煮出来的汤可以开宣肺气,治咳祛痰,您喝了正好。” 阿婆连忙道谢,“姑娘竟还想着这些,我每到秋冬便咳嗽不止,这回又听了个偏方。” 林瑜又道:“这花也好照理,只别浇多了水……” 阿婆已在此俄延了一阵,听她说了内情,便有些想回去,哈哈大笑:“姑娘放心,我老婆子种了许多年的菜,养盆花也不在话下。” 林瑜想到她家中还有孙儿要照料,适时止了后话。 “那阿婆先回去罢,虎子找不到您该急了。” 又转向那护卫,“你把这两盆桔梗送去阿婆家里可好?” “是,姑娘。” 阿婆走后,林瑜寻了张圈椅坐下,偏头便看见了落进窗间的日光,秀眉微蹙了一瞬。 顾青川晌午说过要走,现在该到时候了。 可是后园的花草她还未能全部料理。那里原先满是杂草,现在开着的花,都是她亲手播下去的花种。 照养了三个月才开出一小片,就这么扔下不管,到底舍不得。 林瑜想了许多,人却只是靠在圈椅里。 她早上才被折腾一番,不曾好好歇息,方才又在后园刨土,忽地坐下来,着实是累得厉害。 * 顾青川并未走远,就在堂屋邻着的房间。 堂屋的说话声停下,他稍稍抬起了头。 这边是间杂物房,放了锄头,竹篓,笤帚,还有一应干活用的物什,无甚出奇的地方,偏她在这里挂了一副画。 画上是庭前院落,未有落款。原该是一副水墨,偏在门前石阶上涂了一抹淡青。 右下角留有一句题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字迹与那缕断发压着的字条如出一辙。 顾青川又揉了揉额角,看向门外。 先前那老妇人走了有一会儿,却还不见她从堂屋出来。 林瑜已经靠在圈椅上睡着了。 她眼下两弯浅浅的黛青,因着在日头底下忙碌了些时候,雪肤生粉,额角冒了细汗,挂在细小的绒毛上。 顾青川静静凝视半晌,指腹擦去滑进她眉睫的两滴汗珠。 林瑜不喜欢被别人触碰,睡着了也要躲一躲,一偏头,人就这么醒了。 她抿紧唇角,人往后靠,背脊紧贴着圈椅,下意识便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顾青川直起了身,声音淡淡:“许裘今日另有要事,我们明日再动身,你如若还有事要办,趁早吩咐下去。” 离不离开都是他一句话,林瑜无需表达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偏首避开他的视线。 顾青川站了稍顷,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心头蓦地一堵,偏不好在她面前发作,只得拂袖出了堂屋。 待他的身影远了,林瑜揉揉手肘,又去了后园。 花锄还扔在一旁,她捡在手上,把另外几株需要照料的花也给挖出,尔后换进坛中,埋土,填平…… 林瑜拿起锄头,便忘了时间。 直到耳中传来挥着棒槌的捣衣声,才从花间抬头。 一抹斜阳已经映上西墙。 顾青川在邻着后园的房内,人端坐在书案边,也叫捣衣声分了神。 抬眼看向窗外,小半日过去,花丛间已经不见人影。当下招了护卫进来问话, “她做什么去了?” “姑娘说那些花她养不了,要送出去,寻了几个街坊在问。” 顾青川沉默无话。 * 入夜后,林瑜在净室洗了许久,直到深夜,才慢吞吞回到卧房。 她进卧房时,顾青川还未歇下,正坐在她的书案边,研墨临帖。 林瑜一声也不出,拿着蜕巾,自己坐在榻上绞头发。 两人各做各的,房内安静得出奇。 过得片刻,顾青川搁下笔,熄了书案上的烛,去了床上。 房内登时暗了一角,林瑜把头发擦干后,也走到床边。 顾青川睡在外侧,他睡相斯文,双手合在腹前,只是平直躺着。 林瑜爬到里侧,也这样平直躺着。 因着床小的缘故,两人手肘抵着手肘。 白日里睁着眼睛都想睡,到了夜里,总算能好好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起自己种在后园的花,好不容易等到四月,该是赏花的时候,如今却稀疏零落。 还有那个西街后的那家书肆,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文书也有了,却没法等到它开张。 经营了三个月,身旁这个人一出现,就变成了梦幻泡影。 林瑜一想起,心中便难受得厉害,没忍住叹了口气。 叹息声惊动了身旁之人,顾青川睁开眼,侧首看她。 他转过来的时候,林瑜余光瞧见,亦微微偏头。 两人目光落在彼此的眼睛上,静默无声,又是僵持许久。 这回却是顾青川先开口,漆黑深邃的瞳仁盯着她,“你是谁?” 林瑜怔了怔,讽刺笑笑,“奴婢的身契都在大人手上,大人竟不知奴婢是谁?” “雀儿?”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名字。会读书,会丹青,还会养花,怎么都不是一个穷秀才养出的女儿。 “你那份户籍上写的是王俞。”顾青川指腹卷起她散落在枕边的长发,绕了一圈,轻轻扯向自己,漫不经心问: “是瑜?” 床帐外留了一盏烛,橙黄的光点落进墨瞳,倏尔被浓长的黑睫掩住。 林瑜闭上眼睛,淡淡道:“不是。” 床帐内又回归静默,顾青川松开她的头发,眸光落在她侧颜。 罢了,是谁都不要紧,总归落在了他的手上。 第50章 第 50 章(已加) 甜言蜜语 翌日, 林瑜半梦半醒,听见有人叫她。 睁开眼, 便瞧见顾青川衣衫整齐的坐在床边,他掌心正贴着她的面颊,轻拍了拍。 “时候不早了,早些起来洗漱。” 林瑜才想起今日就要离开兖州,撑起身子,又闷闷在床上坐了会儿。 她去净室的时候,铜盆里已经放好了热水,肥皂,巾帕都整整齐齐归置在旁边。 顾青川一出现,再容易的事情都无需她亲自动手了。明明更轻松了, 林瑜心里却很不痛快, 闷堵成一团, 却又无处宣泄。 回到卧房, 那人正靠在榻上看书。 不是都要走了么? 林瑜心下奇怪,多瞥了眼, 才发现他拿的是她做的账册,一笔正经帐还没有, 先记了些零碎支出。 “写得倒是精细。”顾青川又翻了一页,仿佛知道她在看他, 淡淡问道: “你那间书肆还在官府排甲了?” 自己芝麻大小的生意哪里能入他的眼? 林瑜仔细想了想, 他问这样一句, 必是为温时帮了自己一事。 她无意牵连别人,主动说了前因后果,“是,我知道温公子在官府有门路, 便寻了他帮忙,事后以一百两银票酬谢。” 侯府的公子会缺这一百两? 顾青川不由冷笑,单看昨日便知那厮对她存了别的心思,更不必说那枚玉佩,她不来问,十之八九也是那厮给的。 他掀起眼帘,却见她坦坦荡荡站在那儿,面上找不出一丝情意。 心中的不悦又压了下去,他合上账册,随手放在榻边。 “最好如此。” 四月正是热到要换夏衫的时候,许裘从外回来,原本出了些汗,到这间房外时,却莫名打了个寒噤。 他斟酌过后,停在门口,“大爷,马车已经停在外边,可以动身了。” * 马车行过一日,到了虎口驿,在码头换上官船,水上转得三四日,已进了扬州。 几日过去,林瑜都只呆在舱中,也不怎么开口,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惫懒,像要蔫了似的。 顾青川探了探她的额头,不见发热,“只怕是别的病症,得让大夫过来把脉。” 林瑜是被他强行翻的面,等他的手拿开了,自己裹着薄毯重新翻进里侧。 “我没有不舒服,何必要人多跑一趟。” 她背对着他,墨发铺落在枕上,薄毯下隐约可见起伏腰线。 “疾病若在腠理,自然不容易察觉。常常等知道了,病也拖迟了。”顾青川拾起她一缕发丝,几月前剪下那么多,现今又长了回来。 “只叫人来把脉,没病自然是好事,你也不掉肉。” 林瑜心中冷哼,想说那些大夫靠的是望闻问切,哪怕知道她没病,保守起见,少不得要留两张补气血的方子。 林瑜实在不想喝药了,船上这几日,这人要得勤,没有一夜肯落下。每回事毕,她雷打不动要灌上一碗避子汤,现在闻到药味就有些作呕。 她恹恹叹了口气,“不然就等病重再说,我不想再多喝药了。” 顾青川失笑,“你少说几句气话。” 大夫还是来了。 床上的帐幔落了下来,只从帘下伸出一只皓白的腕子。 老大夫不敢多看,仅把搭上手指探脉,过得会儿捋了把胡须,眉心微锁,“请姑娘换另外一只手。” 两只手都把完,老大夫走出里间,向顾青川作揖道:“回大人,姑娘的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只是尺脉些细,略有不足……” 顾青川耐着性子听他背完医书,“大夫有话直说,她现下如何?” 老大夫捋着胡子顿了顿,“我看脉象,比常人还要康健。” 林瑜在床上听见这话,丝毫不觉意外。 她在兖州的这三个月,常常是早睡早起,心情舒畅,日常还进行简单的体力劳动。 三餐饭食虽然是在街上买现成的,却也注意了荤素搭配,肯定要比常人康健。 顾青川则不然,“她白日恹恹无神,进不了多少饭食,当真比常人康健?” 老大夫又支支吾吾了会儿,“刚才倒是也把出了些不好,听大人这一说,却是落到了实处。姑娘的尺脉要弱,寸强……想是肾气有所亏损……” 顾青川闻言面色不改,只问道:“可有进补的方子?” “有的有的。”老大夫连连点头,“我这里有归肾丸,分日服上两丸,姑娘底子好,几日也就养回来了。” 顾青川没让他拿药丸,“有别的方子么?不用药,换成食补。” 老大夫继续点头,“也有的,我出去就给大人写下来。不过不用药,姑娘需得节制些……” 顾青川给了大夫封银,又让许裘带他下去写食补的方子。 他再回到里间,挑开天青色的帘帐,便有一双美眸含怒望着自己。她唇角往下抿着,虽一句话都没说,眼神却质问了千百遍。 顾青川难得心虚了回,侧过身子,去钩起两边的帘帐。 “都听到了?你身上没什么要紧。” 林瑜闷闷看着他,冷哼了声。 她当然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他。 傍晚时候,林瑜出来用饭,八仙桌上摆了山药粥,鱼肉,韭菜炒蛋,还有一碟炒猪腰,摆得离她最近。 她把那碟猪腰推开,只端起了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顾青川看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张了口,又只是喝了一勺粥下去。 她既然无病,那便是有意不想与自己说话,他难道还要上赶着去哄她不成? 外间安静无声,一如上了马车的这些日。 就连许裘也开始发现不对,大爷和雀儿姑娘虽从来没有什么琴瑟和鸣的时候,但也不曾这样安静过,怎么连架都不吵了? 翌日傍晚,官船经过了一处码头。 林瑜自是不关心这些,到了哪里都无所谓,反正她很快就要进笼子去。 不过一人躺在床上,耳中听得远处咿咿呀呀,丝弦声若有若无,很担心是这些天把自己闷出了毛病。 披衣下床,到了窗边,瞧见远处河道上飘着几只画舫,热闹声也是从那里来。 守在房内的小丫鬟见她醒了,将灯烛又点上一盏,“不知哪处的人家,竟将画舫摆到了河道上,姑娘可是被吵醒了?” 林瑜摇摇头,问道:“这是到了何处?” 小丫鬟:“前面就是扬州。” 离南京不远了。 林瑜扶着窗沿往外看。 他们是从上游过来的,往左看去,这时候河道上只有零星几点渔火。可转向右边,几只装饰着各色绸缎的画舫都在河道上,通明的灯火落进水中涟漪,影子一重叠起一重。 仔细起来反而看不真切。 官船缓缓往前,耳中的丝弦声逐渐清晰,林瑜听了一阵,忽而又停了下来。 林瑜疑心自己当真得了幻听,看向前面那几只画舫,水面的灯影似乎一齐晃了一晃,转瞬便有一声贯彻河面的怒吼。 “你这挨千刀的杀才,这两个月跟老娘说读书会友,原来是跑到了这里犯邪!又来见这小娼妇!” 林瑜原本只是随意看看,听到这话,不禁站直了身子,目光定定看向河道上正在摇晃的那艘画舫。 一个赤条条的男子从船舱跑出,“夫人,夫人!我错了!” 里面又出来一个妇人,石榴红绸裙,臂围金钏,发堆高髻,摇晃的烛火映出她一脸怒容。 她挥挥手,那男人被几个小厮拉起来拖到了一边,妇人转过身子,又冲船舱内大吼了一声。 “把那娼妇拖出来,你们两个野鸳鸯就跪在这里,老娘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是怎么请教的诗词,两个乳都请到了书案上。” 她声音一震,河道两岸都能听清,林瑜也听得一清二楚。 小丫鬟吓了一跳,“姑娘,这些人嘴里没个干净,咱们还是把窗关上罢,别脏了您的耳朵。” 林瑜拍拍她的手,头也未转,“你去边上坐着罢,别来吵我,我睡闷了,就到这里透一会儿气。” 小丫鬟不肯走,林瑜又催了两句,她才去到一边。 那艘画舫里,又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拉了出来。妇人指使着把这对男女拉到一起。上前一人踢了一脚,指着鼻子骂将起来。 她骂得实在流畅,许多句话说完,竟找不出一个重复的词。 林瑜站在窗边听了半晌,等官船从旁经过了,才撑起一只手,捂住耳朵。 目光落在底下一片漆黑的水面,她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这难道是什么应景箴言?” “你在浑说什么?” 顾青川在隔间看公文,才知道对面画舫上闹了什么丑事,进门便听得这句,瞬时黑了脸色。 林瑜瞥了一眼,见他快要生气,先熄了火。“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说您。” 她便是说了也无妨,顾青川哪里会把那等货色看在眼中,更不会因此想到自己。 误会的人是她,他却没有解释,一解释,倒显得她更可怜。 顾青川没奈何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 夜再深一些,顾青川洗漱回来,林瑜已经到了床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在她身侧躺下,良久,又睁开眼,看向里侧。 自在济宁见到了她,两人其实还没好好说过话。 顾青川不知道她是如何作想。她现在跟着自己上了船,虽不见刺人了,心里情不情愿还是两说。 床帐外亮着一只烛,微弱的光芒落进来,顾青川看她眼睫动了一下。 “你还没睡?” 林瑜是不打算应的,但猝然听他开口,许多破绽都露了出来,只好睁开眼。 “嗯。” 顾青川去抚她的头发,“还在想那艘画舫?” 她不常有脆弱的时候,可刚刚站在窗边,那副模样实在可怜极了。 林瑜确是在想那艘画舫,她才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几时娶妻,也不知道他要如何对待自己,委实太过被动。 她点点头,道:“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娶妻,那时候我该当如何?” 他要娶的必定是高门大户,难不成还这么不清不楚留着自己? “我暂且不打算娶妻。”他把人揽进怀里,安抚道: “即便娶了妻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不必等正妻进门,等回了南京,过些日便抬你为妾,无人会拿身份与你为难。” 话声如一道惊雷劈在身侧,林瑜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掀被坐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要不是着急咬到了舌头,她必定要学一遍自己才听来的脏话。 顾青川没料到她闷了几日,还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也坐了起来。 “怎么了?” 林瑜摇摇头,很快冷静下来。 他既已做出了安排,这会儿说“不”和他杠上,必定没好果子吃。可这会儿说高兴,转折太过生硬,他也不会相信。 笑起来太假,躲闪又显心虚。 两难之间,顶着面前凌厉的眼神,林瑜栽进他胸前,半信半疑,“大人说的是真的?” 怀中贴上一团温热,这还是她第一回靠近自己。顾青川顿了片刻,手还是抚上她的后背,“这有什么好骗?” 他声音沉下去,“难道你不愿意?” 林瑜心凉了一截。 她凭什么愿意?为人妾室,顶着个抬不起头的身份,要吃要穿都得看别人脸色,由人拿捏。 这样难堪的身份,在他嘴里倒成了大方给出的好处一般。 她咬咬后槽牙,声音如寻常,“那位夫人说,便是进门做了妾,也得听她唆使,是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下贱奴才。” 顾青川垂眸,看着自己的衣摆在她手里攥成一团,凉声道:“我与你说的不曾听进一句,那妇人污言秽语,你倒是字斟句酌记得清楚。” 林瑜讪讪笑:“我总不能光听好话,甜言蜜语有时也是砒霜毒药。”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她实在不明白他 顾青川拧起剑眉, “给爷做妾,原来是砒霜毒药?” “自然不是。”林瑜忙着表忠心, 不假思索说出假话。 她说完这四个字,房内又安静下来。 男人粗粝的指腹落在后脊,只隔着薄薄一层寝衣,上下抚摸,像是某种催促。 林瑜贴在他胸前,硬着头皮说道:“大人一表人才,龙章凤姿,给你当妾实在是……嗯……这个……我……” 她这张嘴常常用来刺人,顾青川没想到,阿谀奉承起来竟然让人更加难受。 他没再让她说下去, “既然如此, 等回了南京, 便择个良日纳你为妾。” 林瑜身子一僵, 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偏偏顾青川不依不饶, 继续问她: “你觉得如何?” 屋内忽然静了下来,只有烛盏落下黯淡的微光, 笼在二人之间。 林瑜想说好,可是才开口, 喉咙就仿佛被一段丝线缠住, 怎么都说不下去。 心下忽然生出一股厌烦。 为什么要问出来呢?让她连搪塞都变得艰难, 闷声良久,下颌被男人屈指抬起。 顾青川眸光沉定如水,落在她的脸上,“你不愿意。” 心里话被说了出来, 林瑜心中反倒觉得安定。 她不是不会撒谎,只是这样的话一到喉头,便有许多回忆涌上脑海,淹得人喘不过气。 “嗯。” 林瑜垂眸,浓黑的眼睫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瓷白肌肤被衬得些微苍白。 修长清瘦的手指穿进柔顺发丝,轻揉了一把。顾青川问:“为什么?是我哪里待你不好?” 他待自己好么? 住在西院时,绫罗绸缎,珍馐美馔,从来没亏待过她。还偶尔照顾她的精神需求,带她出去放风,从没在自己面前歇斯底里过。 不能说不好,可是—— 林瑜避开他的手,皱着眉头,“你的好,不过是拿我当作玩物。” 从包养关系来说,顾青川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金主。 但林瑜却没办法应承他,去做一个合格的玩物。她读过的书,吃过的苦,都不允许她自轻自贱,连一时的虚与委蛇都难以做到。 顾青川以为她是将自己前几日说的气话当了真,还在为之计较,心下稍微松了些。 “那不过是句气话,我既肯纳你为妾,你又如何会是玩物?” 妾如何不是玩物? 林瑜疑惑一瞬,很快又明白了。在他看来,妾位给了自己一个奴婢,已是对她了不得的肯定,比玩物要高上一层。 话不投机,两人三观迥异,如同泾渭二水,永远交汇不了。林瑜深觉这样的交谈完全没有必要,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她挪向床榻角落,“我明白了,大人赶路辛苦,还是歇息罢。” 直至此刻,顾青川终于明白她这些日的沉默是什么。 并非依顺,而是冷然以待。 这么久过去,她的背脊还是一样挺直,即便示弱也不肯弯下。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会认几个字,便自视甚高,觉得给爷当妾委屈了?” 自与他重遇的第一日起,林瑜胸口便堵着一股恶气,忍了好几日,总算被打回原形。 她深呼了一口气,“是,我就是自恃甚高,不能做妾。” “不管是布衣平民,还是高门大户,要我做妾都不行。我能屈人一时,却不能屈人一世。比起给大人做妾,我宁肯日日推着摊子在街上贩卖过活。” 顾青川静默片刻,“原来这是你的真心话。” 林瑜被他看着,潭水一样深邃的眼睛,许多时候都看不清楚。 她实在不明白他。 明明自己差一点就可以装下去了,他非要逼着她把实话剥出来给他听。 她冷冷道:“我也想好好哄大人,可大人自己也不愿信,不是么?” 顾青川近日已经收了不少脾气,放在往日,哪里会容人像她这样挑衅自己? 他脸色微沉,“须知做个妾已是抬高了你,你原是个二等的奴婢,给爷当个通房丫鬟也不配。”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林瑜本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被他一番羞辱,心头怒意更甚。 她冷冷一笑:“是,我配不上你门庭显贵,可你也配不上我。” “总督大人纵有家财万贯,在我面前也只如破铜烂铁,和你的人一样不值一文。” “不值一文”四字恍若坠石砸下,顾青川耳边嗡嗡作响,咬牙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怒极反笑,捏起她的下颌,“爷养的原来是一只白眼狼,好言好语到底没有好手段来得管用。” 捏着下颌的力道不轻,林瑜忍着疼,“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总督大人要对付自然有千万般的好手段。今日是我得罪了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是要我心甘情愿给你做妾,绝无可能。” 她才出去几个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顾青川阴森森道:“放心,即使你求着要给爷当妾,也得先问问自己够不够格。” 林瑜在床上叩头,“多谢大爷开恩。” 顾青川胸口更堵,怒声斥道:“给爷滚出去!” 林瑜巴不得离他远些,外裳也不拿,一身中衣便下了床,趿拉着绸履往外走。 很快便有一声重响落在脚边,脚下被绊住,林瑜低头,瞧见是自己衫裙被扔了过来。 她顿了顿,弯下身去拾,忽而听到身后下床的动静,连忙扔开衣裳,自己闪到了一边。 过得会儿转过头,才见顾青川阔步朝外去了。 守在门口的丫鬟还打着瞌睡,被里面的动静吓了一跳,急忙睁眼,面前一阵风扫了过去。 丫鬟隐约瞧见一双赤脚,待要细看,顾青川已经进了隔间。 隔间重重的踹门声过后,船上又安静下来。 林瑜抱着外裳站了会儿,闷闷走到窗边,鞋履哒哒做响。她低头看,才发见自己趿拉的绸履大出了一截,两只都是顾青川的鞋履。 站了半晌,心中忽然有些失悔。 不该惹怒他的,她想。 答应一声而已,怎么就说不出来呢? 眼眶忽然泛起酸涩,她仰起头,看见远处几颗微亮的星芒。 怎么就能说出来呢? 接下来几日,林瑜再没见过顾青川,偶尔听到他在隔间说话,声音如同寻常。 船到南京码头那日,林瑜才又见到了他。 她要出去的时候,顾青川停在客间门口,一身青白直裰,束白玉冠,丰仪神秀,清姿朗朗,声音也是清润的。 “今日可有话说?” 林瑜清楚他想听什么,无非是低头认错,说自己愿意。 这是他给的第二次机会,她该识相一些,可她梗着脖颈站了半天,想要逼着自己开口,“我——” 这个“我”字说了许久,顾青川耐心在她面前等,等到最后,林瑜说的是“没有”。 良久,他冷声吐出两字,“很好。” 一顶锦绣缀玉的小轿在码头等着林瑜,将她抬回西院。 彼时已经入夜。 正房内打水端盆的又是几个面生的丫鬟,一个个都敛眉低头,不欲多说的模样。 林瑜心烦意乱,亦没有问,到第二日,醒来还是她们几个,四下不见金环银环的影子,开始担心起来。 “金环呢?” 身旁细长眼睛的丫鬟福了福身,“回姑娘,婢子就是金环。” 林瑜看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庞,眉头皱了皱,“不是说你,是此前在这里的丫鬟,她们去了何处?” 底下的丫鬟们互相看看,都不清楚,那个自称金环的丫鬟道:“姑娘,我们几日前才进府,此处除了几个婆子,并没有旁的丫鬟。” 林瑜心头一沉,金环银环她们几个都是自己撂倒的,顾青川治下从严,少不了要罚她们一顿。 “去把杨瀚墨找来,我有话问他。” 才说完她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境况,那厮或许轻易糊弄过去,自己捞起了裙摆往外走。“算了,我自己去问。” 几个丫鬟神色一慌,彼此对望一眼,急急忙忙跟在她身后,尤以自称金环的丫鬟最为着急。 “姑娘,姑娘等等。” 林瑜人高腿长,早就把她们甩在了后边。金环追得急,绣鞋绊住裙角,滑着身子往前栽了下去。 眼看脸要先着地,她一颗心将要飞出嗓子眼,却在悬离地面一寸的时候又被塞了回来。 林瑜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拉起。 她这一停,后面几个丫鬟也追上前来,“姑娘,姑娘消消气。” 转眼面前堵上了一道人墙,林瑜面色渐渐变冷。 “我现在连西院都不能出?” 几个丫鬟纷纷低头,不敢言语,金环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道: “姑娘误会了,这几日园中修葺,进了许多外男,恐夫人被他们冲撞,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林瑜问:“这是实话,还是你刚刚想的?”借口未免太过生硬。 金环低下了头。 林瑜一团闷气堵在胸口,不欲与这几人为难,回了自己房间。 一连几日,顾青川都未再踏足西院,只有两天后杨瀚墨来过一趟,装模作样提起银环被卖一事。 他依旧叫她夫人,“夫人,原来的丫鬟都叫发卖了,若是这几个丫鬟不合您的心意,小人让牙人再送些丫鬟来给您挑。” 他一开口,身旁的几个丫鬟都屏了声息,露出惴惴不安的眼神。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瑜问:“她们都被发卖到哪里去了?” 杨瀚墨一板一眼地回道:“卖给了南京城里正经的牙人。” 他对顾青川一贯是忠心耿耿,林瑜知道从他嘴里再问不出真话,歇了问下去的打算。 杨瀚墨走后,她看向屋内几个丫鬟。 “你们原本的名字呢?” 金环怯生生道:“姑娘,婢子们换了名字,以前的名字不可再提。” 林瑜心中了然。 逃跑是有代价的,顾青川不会打她骂她,却要用这种方式让她记住。 第52章 第 52 章 泪 林瑜离开了几个月, 西院换掉的不止是人,追风也被送走。后边的围墙堵了起来, 长在墙下的杂草被拔得一干二净,每日都有人借口清扫,在那儿盯着她。 自从回来那日起,顾青川便不曾踏足西院,林瑜亦老老实实待在这地方,没再想着出去。 西院的景致好,地方宽敞,虽说冷清了些,但想要什么,说一声就有人送来, 林瑜过得还算习惯。 这样的消息送到正院时, 杨瀚墨却提不起笑。 他跟了大爷这么多年, 大爷这几日虽不曾问过雀儿姑娘, 可从府外回来时,好几回都走错了路, 险些朝西院去了。 夜近巳时,书房内还亮着烛火, 今日文御史来了信,大爷约莫还要过上一个时辰再去歇息。 杨瀚墨泡了一壶茶送进书房, 到了里边, 先朝书案瞥了眼, 自家大爷正在案前写字。 他在桌边放下茶壶,没有即刻出去。过得会儿,果然瞧见那头搁下笔管。 顾青川淡声问道:“她如何了?” 杨瀚墨低头,“前几日去看过夫人一回, 她问了小人西院原先的丫鬟去了何处,其他的再也没说。丫鬟们说,夫人近日在养花。” 顾青川听完,指腹不知几时按在了额角。 她过得果然自在。 这厮生了一副软硬不吃的臭脾气,使软的她冷着你,使硬的她要比你更硬。生的模样倒是温顺乖巧,实则一身的硬刺,怎么拿都棘手。 杨瀚墨想了会儿,“大人,是否要让夫人——” “不必管她。”顾青川冷声打断,又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一切照常便是。” * 林瑜被关在这方寸之地,哪里会真正自在?不过是苦中作乐。 她总不能天天愁眉苦脸往床上一躺,那样太颓废,不如养些花草,好好打发日子。 悠悠哉哉到了五月,榴花初绽,晴风飐柳,草木郁郁葱葱长了起来。 林瑜每日依旧清闲得无所事事,除了莳花弄草,便是翻翻闲书,反倒是房里伺候的几个丫鬟着急起来。 见桌上放着绣绷,金环便问:“端午要到了,姑娘可是要绣个香囊放艾草?” 林瑜正在拆莲蓬,这是昨日厨下送来的,莲子肉满,鲜嫩清甜,她很喜欢。 金环没听见回音,继续道::“上个月婢子瞧见大人的时候,他腰间空空,姑娘不妨多做一个香囊。” 上个月。 林瑜数了数,自己回来有一个月了。也有一个月没见到顾青川了。 她咬开一颗莲子,不妨吃到了带苦芯的,生涩的苦味瞬时在舌尖铺开。 林瑜抿着唇,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拧脾气,一根筋。哪怕在职场上也属于吃得开的那类,在讨厌的甲方面前没少和同事一起当孙子。 面子于她而言其实没那么重要,偏偏这一次,她怎么都做不到去顾青川跟前低头应承。 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有动摇的时候。 顾青川哪里是好惹的脾气,自己的的确确得罪了他,若等到他先没了耐性,自己保不准要吃些苦头。 但一想到他要她做妾,心头就会有恐惧蔓延出来。 就这么拖着磨着,竟然过去了一个月。 傍晚时候,金环看了眼外边,“大人这些日回来得早,这会儿估计已经回府了。” 她一贯闷头闷脑,今日却是接连劝了好几句,林瑜稀奇看她一眼。 “莫不是太阳打东边掉下去了?你也成了话篓子?” “没……没有。”金环面颊一红,讷讷低头,心中却在暗暗叫苦: 好姑娘,您不知道杨管事暗地里隔两日就要把我叫去问一次话,昨儿个还训斥了番,要是您不肯去,我待会儿少不得还要劝上一句的。 她一句话都没说全,耳根已经涨红。 林瑜看在眼中,默默叹气。哪里找来这么呆的丫头,什么都写在脸上,自己想要装傻都不行。 林瑜想了想,“你去厨房问一问,现在可有银耳,拿些到茶室去,我要煮一碗甜汤。” 金环猜到她要出去了,即刻转忧为喜,笑道:“厨下肯定有银耳,婢子这就去取回来。” 林瑜起了身,取出了昨日压在冰鉴中的樱桃,尝了一个,味道还很甜,用来煮汤正好。 她在现代过着独居生活,常常自己料理三餐,但好厨艺是绝对没有掌握的,能养活自己全靠拥有一张不挑食的嘴。 菜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几道甜汤,樱桃银耳汤便算一样。 甜汤的煮法都一样简单,樱桃对半切开,水发银耳撕成小块,待瓷罐中的冰糖化开,再添些水,把食材放进去一起煮。 还在煮汤的时候,林瑜一而再再而三叮嘱几个丫鬟,不许提前告诉顾青川。 “你们若是非要说,我就不去送了。” 几个丫鬟都翘首盼着她与顾青川重归于好,难得见她肯做些什么,虽然按捺不住想去告密,却更怕林瑜反悔,都小心答应下来。 林瑜看见她们都站到一边,这才放下心。 她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也不要提前有准备才好。 待银耳煮得差不多了,林瑜把它们捞出来放凉,想起柜下有一樽玻璃盏,又叫金环把它拿了出来。 樱桃银耳盛在玻璃碗中要好看一些。 甜汤在盏中放凉后撒上一点去年存的桂花,林瑜捧着看了一回,与记忆里的甜汤卖相有些许差别。 尝了一口,味道却是正好,也不愿重新再做,直接放进红漆雕海棠花食盒。 做完这一碗甜汤,已过去半个时辰。外面天色微暗,夜星几点,这个时候,顾青川若是无事,该回来用完了晚饭。 额头出了些薄汗,林瑜回到卧房,金环已经浸好帕子,要给她擦。 “姑娘要去正院,不若换一身衣裙?重新梳妆打扮一番?” 林瑜侧身躲开,自己接过湿帕,贴着脸颊降温,“梳妆打扮就不必了,至于衣裙——” 她走到镜台前,今日穿的白绫衫,青缎裙,都没有弄脏,不过外面的芙蓉绣鹅黄比甲上沾了些水渍。 林瑜打开里间的顶箱柜,另换了件立领的青绫琵琶袖上衫,又将比甲换了一件,才提起了食盒。 金环提着灯笼陪她一同出去。 守在垂花门边的婆子瞧见两人,原想拦着,瞥见林瑜手上提的食盒,恍然大悟,退至了一边。 入夜有细细蛩语,两人绕过照壁,脚步声穿过复廊,转过一片竹林,才瞧见月色下几座广厦。 廊檐雕琢,黑瓦白墙,酸枝木雕花圆窗投下一小片烛影。 进了月洞门,林瑜没让小厮通传,把金环也留在原地。 金环道:“姑娘,灯笼怎么办?” “你自己拿着,我能看清路。” 庭中月光空明,远处长廊下挂着几盏明角灯,人正在书房里。 林瑜悄悄呼了口气,独自走上鹅卵石铺筑的小径,循前而去。 短短数百步,她磨磨蹭蹭走了将近一刻钟,眼看要到了,先听得书房里一声冷斥。 “滚出去。” 林瑜一怔,不想这时候进去触霉头,很快便生出退意。 书房内许裘却先退了出来,他一眼便看见远处碧青的身影,面上颓色一扫而空,忙不迭喊出声: “姑娘!” 林瑜没来得及走脱,只得半回过身,待他走近了才道:“我原是过来看看大人,想来他在书房还有要事,就不打扰了。” 她把食盒递出,“你拿去送给大爷。” 许裘知道两人在船上吵了架,哪里敢接,咧嘴一笑。 “大人并无要事,雀儿姑娘既来了,不若进去看看,亲自交给大人才好。” 林瑜瞪了他一眼。 不敢接你非得多嘴喊出来。 到了门口,轻叩了两下门。几息之后,听到里面男人低沉的声音。 “进来。” 书房内里宽敞,靠墙有两面高柜,往里有一张髹漆檀木博古架,搁满了大大小小的名贵摆件。 往里走了几步,见到鸡翅木翘头书案前坐着的颀长身影。 他换过了官服,穿着一身象牙白缎面道袍,袖口滚边绣着银丝水纹,腰束宽带,眉眼间有淡淡倦意。 林瑜走近,把食盒放在书案角落,福身行礼。 “昨日送的樱桃没有吃完,我拿着煮了一碗甜汤,特意给大人送过来。” 顾青川乍然从她口中听到这一番话,实在意外。抬眼看去,的确是她端端正正立在对侧。 两人对视片刻,顾青川已然确认她没准备下一步,不禁拧起眉头。 “就这样?” 想了一个月,成心过来给他添堵? 他的语气有些不对,林瑜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话,确定自己用的是敬语,语气也温和可亲,再挑不出错处。 她迟疑点头,瞥见书案上几封信笺,试探着道:“大人公务繁忙,我先回去,不在这儿打扰您了?” 她说完,顾青川面色显见变得更沉。 林瑜拿不准自己踩错哪儿了,要她继续提起上回的事,是绝对不行的。 她索性不再说下去,揭开食盒,把甜汤端了出来。 “哦,还有。” 顾青川重新抬眼,猝不及防唇角被她亲了一下。 林瑜撑在书案上,“我这个人从来不会说好话,大人别和我生气。” 她的声音轻轻,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 人很快出了书房。 顾青川坐了少顷,看向书案上一碗红红白白的汤,汤上还飘着桂花沫,着实不太入眼。 他拿起调羹尝了一口,味道却还不错,并不是想象中甜得发腻的味道 银耳的嫩,樱桃的香,被糖水融在一起,淡淡的清甜。 不过几口便舀了个空,顾青川低头去看,才发现是浅浅一只玻璃盏。 食欲是有了,却不能果腹。 他暗暗皱眉,这丫头总有办法让自己不如意。 * 林瑜自回来后,没再去过正院,几个丫鬟不知怎么了,也没再出面劝过。 林瑜试探了几句,便知她们最近没被找过。 不找也好,最好快些发现她的本性,把她给赶出去。 这个念头却也没能成真。 端阳这天,厨房送了一盆好看的粽子过来,馅料都用笺纸写了贴在外面,还有艾草香囊,五色绳,一壶雄黄酒。 林瑜实在提不起胃口,只吃了小半只粽,便让撤了下去。 “今日过端阳,姑娘不想出去么?河里有赛龙舟呢。” 林瑜摇摇头,除了清明节,其余节日对她没有差别,她也不在意那些节日特色。 只是肚子到底还是要填饱,晌午没吃,入了夜,又让补上了一顿。 房内摆上了一桌饭菜,金环带着心事,去外面转悠了圈。 她又踱回房中,纠结小会儿后,劝道: “姑娘,咱们不如等一等?今日过节,或许大人会过来。” 林瑜心里发闷,刚刚饮完两盏雄黄酒,面色已经泛红,拧起眉头,轻声道: “来就来,我还会怕他?” 几个丫鬟一齐噤了声。 林瑜觉得奇怪:“怎么了?” 她们连看也不看她,一起向她身后福身,“大人。” 林瑜怔了怔,转过头,瞧见一袭天青直裰的身影。 几个丫鬟动作快,很快把席面重新换过,摆了几碟果子,一碟油煎的扛子火烧,还要去拿别的,被顾青川止住。 他淡声吩咐道:“不必准备旁的,拿两壶梨花白来。” 林瑜听出是个酒名,心中咯噔一下。 酒端上来后,顾青川挥手让丫鬟们出去,“你既然能喝了,陪我也喝一杯。” 他的语气冷冷淡淡,莫名让人心里发慌。 林瑜心知是算这一个月的账来了,抻了抻裙摆,“好。” 他提起酒壶,给两人都倒了一盏,林瑜即刻仰头喝净。 空了的酒盏很快又被倒满,林瑜一句话也不说,接过喝下。 房内安安静静,只有酒盏与酒壶相碰的声音。 林瑜面前的酒盏空了一次又一次,顾青川面前那盏却还一滴未动。 直到一壶梨花白见空,顾青川问她:“还能喝么?” 林瑜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影,面色绯红,仍旧强撑着点了点头。 她去拿他剩下的那盏,还未碰到,被顾青川拂袖挥开。 他面上已有愠色,将人打横抱起,一把放在床上。 “就这么拧?” 林瑜不说话,等他过来解自己衣服的时候,抱紧了他的脖子,恨恨在他颈间咬了下去。 她咬得极为用力,直到舌尖尝到一股腥味才松开牙齿。 顾青川冷着面色,捏起她的脸。才发现她眼中盈满了泪水。 下一息,这些泪便一颗颗滚了出来,在面颊滑出一道湿痕,落在他手背。 顾青川此前未见她哭过,一时怔住,拇指去擦她唇角的血迹。 “流血的是我,你还哭起来了?” 林瑜不说话,人哭得很凶,他转去抹她眼角的泪,却越抹越多,两只手也擦不完。 好不容易止住了泪,她深呼一口气,推推他,“继续做。” 顾青川仔细端详她的脸,半晌过后,重新口勿了下去。 行至半途,林瑜低嘶了一声。 不知怎的,他一反常态停下来,“弄疼你了?” 林瑜这时候一贯是不出声的,舒服也好,难受也好,她都不想听见自己的声音。 这时被他直勾勾的看着,她偏过头,不大自在地应声。 “有一点。” 顾青川俯身继续吻她,他的体温熨帖在她身上,轻柔的触碰像溪间水流,河床下有晒暖的石头,碰到时有轻微的痒,更多的却是舒服。 她不自觉朝他靠近了些。 他的口勿从颊侧游移到颈窝,林瑜有片刻的恍惚,身体明明记着他的下一步,却迟迟没能等到。 有什么倏忽抽离。 他在雪脯上落下几点梅印,又缓缓亲了回来。 林瑜酒精上头,等了会儿,不耐催促:“别亲了,你快点。” 顾青川轻声嗤笑,“这就等不及了?” 林瑜胡乱嗯了声。 顾青川仍旧如前一般慢条斯理,在她唇角亲了亲。 他等了一个月,凭什么让她如愿。 到后半夜,两人渐渐都难受起来,顾青川把她抱起,放到自己身上,重重抵了进去。 林瑜勾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胸前,呼吸也是紊乱不顺,许久才平复下来。 顾青川:“好了?” 林瑜闷闷不做声,好一会儿,靠着他的肩头,开始昏昏欲睡。长发落在腰后,遮掩住雪似的肩背。 顾青川拂过她的发丝,在她颊侧落吻,林瑜闭着眼,舒服地哼哼了声,不自觉抓着他的手指。 顾青川原想喊醒她,这会儿转了念头,自己拿了帕子随意擦拭过,取了衣裳披在她身上,抱着人去了净室。 亲手给她清洗,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林瑜在这方面极其守旧,别说与他共浴,沐浴的时候连丫鬟也不许进来。 喝醉后却不一样,在水中紧紧抱着他,一刻也不肯松。 翌日林瑜醒过来,昨夜的事已经忘了大半,只记得那盏喝不完的酒,味道辛辣呛人。 她坐了会儿,便要下床,帘帐先从外面撩起。 探进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清瘦,一张清隽英朗的面容随之出现在帘后。 顾青川问:“醒了?” 林瑜开口便咳了出来,捂着嘴点头答应。 一只瓷盏从外递进,是清甜的豆蔻水,林瑜捧着瓷盏缓缓喝完,喉咙舒服了点儿,神思也渐渐变得清醒。 她抬起头,“我喜欢和大人现在这样。” 顾青川怔了怔,端起她的面颊,疑心是病了,“什么?” 林瑜认认真真看着他:“大人还没娶妻的时候,我们就像现在这样。” 昨夜铺垫许久,只为今日这句话。 她的眼睛弯了弯,“等大人娶妻的时候,就放了我,好不好?” 女子总要嫁人生子,如此才可安稳度日。如她这般不肯做人妾室,上赶着当外室的实在少见。整个南京城只怕就这一个,不知该说她清醒还是糊涂。 顾青川抚着她后颈的手一顿,阴阳怪气道:“你想得倒是通透?” 不通透行么,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要是信了他一时的好话,去当什么妾室,从此要应付的就不止他一个了,还得加上他的正妻,以及往后数不清的妾室。 若是自己不走运也有了孩子,还得让孩子跟着一道受人非议,到时候走投无路,想要过好一点,得想尽办法讨他开心。 这样的日子不是地狱胜似地狱。 林瑜沉默片刻,道:“我想了好久,只想到这一个两全法。” 两全法?全了她的什么? 顾青川挠挠她的下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随你便是。” 早就知道她与寻常女子不同,一只来历不明的雀鸟,想要驯服,总是不容易的。 要再耐心一些。 林瑜见他这样轻易答应,便知此人肯定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是拿话哄自己。 要再耐心一些。 心头好歹松了口气,这一步走出去了,总要比前一个月自己窝在房里来的好。 林瑜推推他的手臂,“大人,我在府上闷了一个月,可能出去逛逛?” 她难得求他一次,昨夜又是一场融洽,她雪腮潮红都尚未褪去,顾青川自然要答应下来。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出去的时候多带些人,让杨瀚墨跟着你。” 跟着就跟着罢,能出去就行。 林瑜松了口气,躲开他的手,“好。” 一点儿黏黏腻腻的嗓音都没有了。 顾青川心生不满,俯下身,捏着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停下的时候,林瑜唇瓣微微发肿。 他按着她的唇瓣,“你说,爷在你心里不值一文?” 这句话听着耳熟,林瑜楞了会儿,才想起是一个月前自己说的。 她不肯认,“不是总督大人先骂的我么?自恃清高,配不上您。” 顾青川冷哼一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她的就未必了。 第53章 不是番外 贪凉(是我点错了)…… 林瑜醒后才知自己睡了一整日, 现下已是傍晚,起来洗漱过后, 又有一碗醒酒汤端了上来。 她坐在榻边喝汤,螓首微垂,浅碧衣领下滑出一截粉颈,颈间香痕新褪,很能引人遐思。 顾青川陪她坐了会儿,见她喝完汤,靠着榻屏,又是昏昏欲睡。 “今夜不想出去?” 林瑜原也不是能久闷的性子,闷了一个月,说不想出去是假的, 可是—— 她提裙踩了踩, 两条腿又酸又累, 膝窝尤甚, 这个样子根本走不了几步路,实在是有心无力。 林瑜轻轻叹气, “不去。” 顾青川猜出缘故,纳罕道:“你出了几分力, 竟累成这样?” 林瑜闷闷不乐瞪他一眼。 一双盈盈水眸抬起,瞳仁清亮, 眼圈还微微发红, 是昨夜哭了一场的缘故。 分明含瞋带怒, 被瞪着的人却心头泛软。 顾青川的掌心落在她发顶,轻抚的动作像在给小猫顺毛。“那你好好歇息,想出去的时候再出去,没人拦着你。” 林瑜点头答应。 他陪她坐了会儿, 又去了书房。 未过多久,杨瀚墨将正院的箱笼送来西院,林瑜问了一句,才知道顾青川近来一直为着一桩要案在忙。 他这次出去,夜深才回西院,彼时林瑜已经睡下,只在床外留了一盏烛灯。他自解了外衣上床,一手把人捞进怀里。 这人接连几日都宿在西院,他回来得仍是很晚,不做别的,只抱着她一起睡。 林瑜醒时见不到他的人,却总能在自己身上发现新的红痕,有时在颈间,有时在身前。 新瓷一样白的肌肤,落上这样的痕迹,有如雪上红梅一样显眼。林瑜涂药膏的时候心情郁郁,直到下晌也没有好转。 金环见状,把一旁的针线箧收了起来,“姑娘这两日都在做针线,下晌不若出府逛逛,心里也松快些。” 林瑜拿起一面菱花小镜照了照,见颈间的红痕消退了不少,点头答应。“你去给杨瀚墨说一声,就说我要去茶楼。” 她不大爱听戏,更愿意去茶楼听说书。 * 角门边上套好了马车,林瑜与金环上去后,杨瀚墨在外问道:“夫人,城东城西两处都有茶楼,夫人想去哪一边?” 自得了顾青川的应允,林瑜其实出去过好几次,去的地方无论人多还是人少,附近总有七八个健壮的护卫跟着。 她已经深刻认清自己出了门也无法独自跑掉的现实,挑起竹帘,莞尔一笑。“我对这里不熟,去哪里都好,随便杨管事挑罢。” 杨瀚墨在外拱手,死死低着头,“小人知道了,夫人且在马车内等上一等。” 说完就绕去了马车前头,林瑜几句关切尚未说出,又咽了回去,咬牙放下竹帘。 这人实在忠心耿耿,几天过去,林瑜想和他套个近乎都不成。 马车没驶多远便停了下来。 杨瀚墨先进了茶楼,稍时出来回话,“夫人,三楼的雅间已经备妥。” 说书的站在一楼大堂,三楼的雅间能听到什么?林瑜心有不愿,却没说出来。 说到底都是顾青川的吩咐,那个人的脾气她很清楚,他允许她去人多的地方,但绝不会允许她混在其中,那样会丢了他的面子。 上了三楼雅间,小厮跟了过来,递上一本折子。 稍时进来一个琴娘,白绫衫,红罗裙,绾妇人发髻,发间一只素银钿花簪,盈盈施了一礼。 “小姐想听什么?” 林瑜看了一遍折子,上面的自己都没听过。 “捡你拿手的罢,不必唱曲,只弹琴就好。” 琴娘在长案边坐下,未几,房内便响起了泠泠琴音。 林瑜听完两曲,便让她停了下来。 琴音止歇后,楼下的吵闹声变得清晰,乍听去,是些人在称兄道弟。偶尔蹦出几句诗词,时事。像吵架,又隐约能听见起哄似的夸赞之声。 林瑜好奇,出了雅间,走上过道往下看。 声音在二楼,说话的是一群头戴方巾的士子,几人簇拥着一个穿着青缎直裰的男子,他一开口,其余几人必定跟着附和。 琴娘跟到了她身边,笑道: “是今年要参加秋闱的士子,这些人常常在此集会。小姐或有看得上的俊才。挑上一个,倘或是明日的进士老爷也说不准。” 林瑜侧过身,对她笑了笑,“还是算了罢,我可没有这个福气。” 二楼的吵闹声此时也悄然停了下来。 青衫男子抬首,眼睛眨了几下,“你们可有人认识三楼那位娘子?” 几人都随着他看向了林瑜,没有一个能认出来。 其中一人道:“天色已经不早,这位小姐必然要回去,陈兄若是有意,不如亲自去问,以陈兄之高才,必能博得美人芳心。” 青衫男子起先还有些不敢,听得其中一人耳语一番,立时大喜,“拿纸笔来,还要一方帕子。” 天色已经不早,林瑜回到雅间留下赏银,便出了门。 瞧见候在楼梯口的杨瀚墨,她脚步一顿,折身走向另一边楼梯。 匆匆到了二楼,被一道陌生的声音叫住,“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林瑜担心是荷包或是放在哪儿的钱,停步回身。 身后这人穿竹青直裰,递来一方素色的松江棉帕。 林瑜看了一眼,“不是我的帕子。” 杨瀚墨此时也赶了过来,正要将这男子轰走,低头瞧见二人下边还有一道身影,瞬时止了步,没再上前。 青衫男子把那帕子翻了一面,拱手作揖,“在下冒昧,不过借此与小姐搭话,还望小姐宽宥。” 林瑜看着那两行字,眉心微微拧起。 青衫男子未等到答复,以为她是不认识字,暗道原来是个花瓶美人,空有一副美貌,少了才情,着实是可惜。 他对着那帕子念道:“金陵夏中声声调,唯见清荷一朵开。” 林瑜微微睁大了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青衫男子见她怔住,心中愈发自得,“姑娘与我穿着一色的衣裳,方才又特地从雅间出来,你我二人实是有缘,故而作此一诗。一见姑娘,便如见到了荷花一般。” 如此俗滥不达意的骈文竟还敢念出来,若是放在自己身上,她一个月都不会出去见人。 林瑜惊讶于他的自信。 面前这人还在自我陶醉,让她很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施施然行了一礼:“公子实乃高才,这半阙诗作更是文采斐然,来日必能蟾宫折桂。” 男子闻言心中一喜,忙上前一步:“多谢小姐美言,敢问小姐芳名。” 林瑜嫌弃地躲开手,“名字还是算了,我已经许了人家。” 后边的杨瀚墨听到这一句,悬着的一颗心立时放了回去,即刻上前拦住那人。 身后两人拉拉扯扯,林瑜趁机下楼,未几步,就撞在了一人身上,额头磕得生疼。 抬起头,便瞧见一张藏着愠色的脸。 顾青川今日才算把那桩案子料理干净,得了杨瀚墨送到衙门的信,知道她在附近,便顺路来接,怎知刚到就瞧见这样一副场面。 虽清楚她那句称赞不过是在哄傻子,心中仍不怎么舒服。 他还是第一回听她夸人。 顾青川声音微沉,“帕子丢了,路也不看?” 林瑜听到这声音,更加没有好脸色,“大人看了路,知道我要下来,还要挡住是什么道理。”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直到上了马车,顾青川才开口阴阳怪气,“你运气倒是不错,出来一趟便能遇上个才子。” 林瑜冷笑,“岂止。南京城人杰地灵,卧虎藏龙,不止有他一个下凡文曲星,还有大人这样的谦谦君子。” 顾青川叫她哽住,没再说话。 林瑜担心自己又把人得罪了,没话找话,“他的诗做成这样,那帮人怎么还围着夸?”私下吹捧也就罢了,怎么还出来丢人。 提及此,顾青川面色微沉,“不过是一群人想着趋炎附势,两年前有人走通了朝中的门路买了官做,这些江南豪族听到风声,一个个也开始跃跃欲试。” 临近秋闱还在茶楼高谈阔论,妄图博个不读书有天资的名声,还要带着一群人溜须拍马。 买官可不是个好征兆,林瑜没有多问,只是叹息,“读书人也成了这样。” “读书人也是人,人的本性如此。”顾青川瞥她一眼,转而笑道:“你以为谁都像你?” 林瑜扭脸去看车轩外,不再理他。 她穿着杏子黄的夏衫,碧青挑线罗裙,裙面上有丝线绣的玉兰花,确像一枝出水芙蓉。 竹帘半卷,夕阳落在她面庞,细小绒毛亦清晰可见。 他想起那男子放肆的目光,心头像扎了细刺,及早把人教训一顿才好。 顾青川撩起全部竹帘,与她一起看向外面。 “可想买一顶帷帽?” 林瑜很清楚他的心思,无非是自己被人看了心里不舒服,她问:“大人被姑娘看的时候,也会戴帷帽么?” 顾青川眉心微拧,“这如何一样?”他是男子,她是女子,怎能相提并论? 林瑜冷哼一声,“大人觉得不一样,在我心中却没什么不同。” 倘若真是她一人出门,这话还能算作为了自己安全着想,该戴自然要戴。可自己整日都被许多护卫跟着,顾青川还要让她戴帷帽,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欲。 今日他要她戴帷帽,明日就能不许她与旁人说话。 她不会一退再退。 顾青川见她冷脸,抬手给她顺毛,“不买就是了,你怎么总爱生气?” * 回来没多久,便有一把古琴送到了西院,是杨瀚墨亲自送过来的。 林瑜奇怪,她今日的确动了弹琴的念头,可是并没有提过一句,想不通是怎么被他看出。 她问道:“大人给你的月俸,一定很高罢?” 杨瀚墨正色回她:“夫人,小人自幼就跟在大爷身边,大爷待我恩重如山,绝非钱财可以衡量。” 临走时他又顿了顿,微微得意的语气。“小人去年,在京城买了一座三进的宅邸。” 京城寸土寸金,许多官员都要赁屋而住,三进的宅邸,再怎么也得花上大几百两。 林瑜点点头,很快明白了他的深意,是自己收买不了的人。 * 到了晚间,林瑜开始把那把琴摆上长案,拨动琴弦,虽能出声,却不成调。 她在案前试了许久,渐渐琢磨出一点音调,还是不知如何弹曲,试了几遍错,忽然听见顾青川的声音。 “在学琴?” 林瑜扭过头,瞧见他就在旁侧,也不知听了多久。 她蓦地有些不大自在,放下手,“只是试一试。” 顾青川倒没笑话她,缓步到她身后,“你若是要学,我倒是可以教你。” 林瑜怔了怔,“大人还会弹琴?” 顾青川嗯了声,“少时学过,现在还记得一些。” 他俯下身来,一双手越过她身侧,落上琴弦。 他的手指长而瘦,指节分明,像细长的竹节,拨动琴弦时,音调如流水一般淙淙流出。 老师素来严厉,念及他是至交之子,教养起来更为用心,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不止文章策论,君子六艺也要他一一掌握。功课若是完不成,必要挨上一顿板子。 琴是名家所教,学了几首曲子。虽许久未碰,教她入门却不在话下。 林瑜顿了顿,顾青川先带着她认了一遍琴,十三个徽位,还有琴身各处。 他的声音沉缓,又很有耐心,念一句,拨一声,并不让人觉得乏味。 一一讲完后,顾青川俯首在她耳畔,“都记住了?” 林瑜点头,发丝在他胸前蹭动:“嗯。” “想学什么曲子?” 林瑜是正经要和他学的,想了想,不知什么曲子好学。“我不会,你来教。” 顾青川沉吟几息,拿起她落在一旁的手,玉指纤纤,放在琴弦之上: “你是初学,先学指法。” “指法有抹挑勾剔,向内入弦为勾,向外出弦曰剔。” 他教她抚弦,闻得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忽地错了一下。 林瑜听到这声突兀的琴音,回头问道:“这样是勾?”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只一个回头,便近在咫尺。相视片刻,顾青川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啧啧的水声过后,林瑜听到他磁沉的声音。 “弹错了。” 他将她抱起放上书案,林瑜心里一慌,手掌撑住了琴弦,听得一阵乱音。 碧青的罗裙堆叠在腰际,仿若夏日浮在水面上的荷叶,被水波推抵,细微处翻涌起浪花。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林瑜头一回没能忍住,指甲嵌进他的手臂,嘤咛出声。 琴声断断续续,几欲断弦。 顾青川指尖抵入,心底喟叹,什么琴能弹出这样的美人娇哼。 许久,夜风吹进,才微微吹散这一室浓香。 一条素白的里裤落在案下,弱弱撑坐在书案上的人已是鬓乱钗横,面染绯霞。 顾青川去扶她的腰,被一掌拍开,林瑜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双玉足退至裙下,冷笑:“总督大人原来就是这样教人学琴?” 顾青川自认理亏,讪讪一笑,伸手去扶她站稳,“我何曾教过别人。” 只她一个而已,却也不能正经学生。 * 五月往后,天越来越热,林瑜贪凉,常常让厨房做了冷食来吃。酸梅汤,冰酪,冰果,一日也不落下。 晚间,金环从外回来,见她又在吃冰果,不由惊呼一声,“姑娘早上才喝过一碗樱桃冰酪,怎么又碰冷食?怎么也要为自己的身体想想,这样一大碗,身子怎能受得住?” 见林瑜不以为意,她又板起脸,正经说道:“婢子有个远房嫂嫂,夏日做些凉水出来卖,自己也喝的勤,就这么喝伤了身子,看了几年的大夫,都未能怀上。”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无子无女于我才是福气。”林瑜担心她存了要跟着自己混前程的念头,少不得要提醒两句。 “更何况,你家大人也不希望我有孩子。” 话音刚落,门口的帘子就被人掀开。 第54章 第 54 章 《女诫》 金环原要辩说两句, 立时止住了,回身行礼。 “大人。” 林瑜素来不对他行礼, 只看一眼就过去了,继续拿碟子里的冰果吃。 顾青川先在铜盆中洗了手,回身瞧见碟子上的冰果又少了几个,不自觉拧眉。 “她说的不错,你往后少吃些凉的。” 林瑜闻言,把手中的一颗冰果放了下来,指腹沁凉,舌尖也是沁凉。 却是这样的沁凉,能让她安心一些。 夜里吹了灯,顾青川捞起她的手, 已到了虫鸣蛙噪的仲夏, 她的手却还是凉的。 “明日叫个大夫给你看看。” “为什么?” 顾青川轻轻捏着她的手, 淡声问:“你不想要孩子?” 床帐内黯淡无亮, 看不清彼此神情,试探仿佛也漫不经心。 林瑜呵呵一声, “大人说得好像自己想要孩子一般。” 此前她喝避子汤的时候,他何曾有过避讳?这分明是两人默认好的事情。 顾青川没有承认, 更没有反驳,“不说为了孩子, 你自己落下病根亦没有好处, 只让人来瞧一瞧。” 他回答得不清不楚, 林瑜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这个人反悔了么? 她沉默良久,“好。” * 翌日便有大夫到了西院。 这大夫鬓发花白,一身酱赤色的缎面长袍。进来时一身的脾气, 到了外面台阶,杨瀚墨还在劝他。 “什么身份不身份,陈太医,里面这位连我都要叫一声夫人。您千万别说不该说的,让夫人听了不好过。” “你这小子惯会谄媚,什么人都喊。世子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世子对妇人什么样,我还能不知?哪里就要你一早把我叫来!” 杨瀚墨暗道今时不同往日,这一位,大爷可是实实在在上了心的。 林瑜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眉心轻敛,端起炕桌上的一盏冷茶喝了。 老大夫进得门来,先放了迎枕给林瑜诊脉,过了几息,他的眉头越拧越深。 “近来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开口时语气不善,林瑜没有作声,金环忙道:“我们姑娘最近吃了许多冷食。” 这个时候她的话就多了起来,“酸梅汤,冰果,还有樱桃冰酪,每日都不断。大夫您快看看,我们姑娘可有伤了身子。” 老大夫摇了摇头,“这位姑娘不是久病虚弱之身,如今的脉象却轻取不应,重按始得,有气血亏虚的征兆,绝不是几碗冷食可以招致。” 他还真没说错,林瑜以前也爱喝凉的,身体从没有差过。 她道:“或许是避子汤的缘故,我近来喝得勤。” 老大夫面色有一瞬的古怪,来时分明说要他给这位调养身子,以后好养育子嗣。本以为是个先天病弱的,原来喝了避子汤。这不是瞎折腾? 他板着脸,“我给姑娘开一副药方,每日喝上一副,喝上一月,再三日一副。好好调理几个月,养好气血,莫再乱喝东西。” 金环听他只提气血,着急道:“大夫,您再替我们姑娘看看身子,她还年轻,子嗣总还有办法?” 老大夫来时已被叮嘱过,这会儿只作没听见,收拾了药箱便要出门。 林瑜呵笑了声:“不必多问,只把匣子里的赏银拿给这位大夫就是。” 她语气里带了十足的轻蔑之意,就像打发一个骗钱的老叟。 老大夫被她这么一激,当即撇了胡须。 “这位姑娘好不尊重!老夫从前在京城时,不知为多少贵人解了子嗣之忧。今日若不是总督大人的人过来请,我也不是什么人都看的。” 果然是为了子嗣一事。 林瑜心底一沉,“是我冒犯了,今日有劳大夫,这就让丫鬟们送您出去。” 老大夫亦没有多话,收拾了药箱就要出去,临走时放缓语气。 “姑娘心肾二火衰微,乃至胞胎寒凉。但好在年纪尚轻,用我这方子悉心调理几月,有孕不是难事。” 林瑜听到有孕二字,只觉得讽刺极了。 自己喝了这么多次避子汤,他又何曾真正避讳过? * 当天夜里,顾青川回到西院,髹漆八方桌上放着一碗黢黑的药,瞧着一滴也不曾动过。 进了里间,才看见“都放凉了,怎么不喝?” “这是留给大人的。” 林瑜靠在床头打络子,络子没打成,几条彩绳在她手中变成一个死结,从傍晚拆到这时候都没能解开。 她把绳结放在一边,讽刺道:“大人想要孩子,自己该好生调理一番。” 顾青川已知道了陈太医跟她说了什么,“要个孩子有什么不好?你喜欢追风,以后也可以拿他打发时间。” 她盯着他漆黑的瞳仁,“可你最初不是这样想的。” 顾青川沉默一瞬,他最初的确没想过要她有孩子,可是—— “现在不一样了。”他在床边坐下,“你总说不愿屈从于人,有了一个孩子,我们一起教养他长大,他便成了你的靠山,还有谁能让你屈从。”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失信,说的仿佛还是为了自己一般。 林瑜气到身子发抖,“可我不想要你的孩子,更不想养大一个孽种。” 顾青川面色瞬时沉了下来,冷声斥道:“女子嫁人生子本就是天经地义,你以为这是什么世道?自己又是什么身份,真能一人独善其身?” 林瑜攥紧了手心,“我是什么身份?一个贱籍婢女。总督大人的心想变就变,那我呢?” 顾青川攥住了她的手腕,眸光幽深,“我也想问你。”最初说恨他,难道这么久过去,就不曾变过? 可一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他便后悔问了出来。不待她回应,他先拂袖起身,“你今日好好——” “从来没有。”林瑜径自打断,仰面看他,“你每碰我一次,我对你的厌恶就多一层。” 顾青川亲眼看着她的话从口中落出。 “好一句从来没有。” 桌上的茶盘叫他拂落,叮叮咣咣的声音响彻整个西院,转瞬就止住了,剩下满地的碎瓷。 夜色无边无际,凉风探窗入户时,亦是悄无声息。 过了会儿,门口响起一声轻轻的吱呀。 金环拿着烛盏,小心翼翼探进半边身子,见屏风边上有一个人影。一身素白的里衣,长发披落在腰际,微微低头,看不清什么神情。 她轻唤了声,“姑娘。” “不用收拾。”林瑜道:“你回房里去,明早再过来。” 这声音哪里像刚吵完一架,金环原本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安慰话,却是一句也没有用上。 “那姑娘好生歇息,有事只管来叫奴婢。” 房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 林瑜在烛架旁剪下一段烛芯,才看清散落在各地的碎瓷。 她弯身去捡,心中忍不住腹诽,这才在他身边住了多久?隔三岔五就要吵架,以后说不准就要发展成互殴了。 指腹不留神被划了一道,林瑜看着滴落的鲜血,忽然警觉起来。 自己怎么会想到以后? * 这夜气走了顾青川,他好几日都不再出现,林瑜又一次失去了出西院的权利。 林瑜数着日子,当着丫鬟们的面,从柜下拿了月事带出来。 她已经一个月没来月事,以前也有不准的时候,不过那时没做过能怀孕的事情。免不得还是要担心。 现代的措施都不能保证百分百避孕,何况一碗避子汤? 几日前林瑜还打算和顾青川说一声,现在已然改了主意,一点口风也不能露,也不能让丫鬟们知道。 她用绘丹青时用的红色染料和水与粉膏混在一起,倒在月事带上,权且当作用过这东西 丫鬟们知道她的月事带不让人碰,瞧见一眼,也就当真了。 数日前那位太医开的药方,每日都有人煎好了送来,林瑜回回只喝一小口就倒掉,每餐的饭食也不再多吃。 她不知现在是否有孕,不敢贸然吃些伤身子的东西,更不敢贸然进补。倘若没有,用了朱砂白白亏空身体,倘若有,他在胎中长得太好,也不容易落出。 整个人都在顾青川的掌控之下,不打算去看大夫,盘算着再等两个月。到了八月,如若还没来月事,她就去试一试那些落胎的法子。 林瑜正在琢磨,听得丫鬟回话,说杨瀚墨来了。 她出门去看,这人是拖着一盘子书来的。 他把托盘给了丫鬟,躬身朝她作揖,恭敬而小声地说道:“姑娘,大人知道您喜欢书,特意送了一些过来,盼着姑娘能够勤勉自学……” 林瑜越听越不对劲,蹙眉瞥了一眼,最上面的两本书是《女诫》和《女宪》。 最为正统的封建糟粕。 杨瀚墨:“夫人,这些书读了都有益处,大爷说让您得空的时候把这些抄一抄,满了十遍再去找他。” 林瑜:“倘若我不呢?” 杨瀚墨一听这语气便知道完了。 自己完了。 他咽了咽喉咙,努力给二人劝和,“夫人,小人跟了大爷许多年,大爷待您是花了真心的,夫人何苦非要和他作对?” 哪里是什么真心,分明是一片私心,亏他能偏颇成这样,说得像是自己无理取闹一般。 “真不愧是跟了大人许多年。”林瑜面露讽刺, “你去回顾青川,我不抄这些东西,他要是喜欢《女训》《女诫》,直接纳一座牌坊回来就是。” 杨瀚墨听到自家大爷名讳已经两膝发软,等到牌坊二字落地,他也跟着跪了下来,欲哭又无泪。 “夫人……还是换一句罢……您不为自己想,就当是可怜奴才们。”这话让大爷听了,自己哪里有好果子吃? 林瑜微微一笑,“我自顾不暇,绝不会抽空替别人着想,杨管事最是忠心的奴才,务必要原原本本把话带给顾大人。” 顾青川在书房听到这句回话,面色瞬时铁青,几如乌云压境。 杨瀚墨弯着身跪了半晌,才听得上首的淡声。 “你自去领罚。” 他心中巨石总算落地,砸出好大一个深坑,“是,大爷。” * 那几本《女诫》《女宪》《女训》都被林瑜拿来垫了茶壶,一页都不曾翻开。 夜里她早早就睡下,不妨被几声哀嚎吵醒。 林瑜起先以为是自己听错,直到挥板子的声音也落入耳中,才彻底清醒,披衣坐了起来。 是金环几个人:的声音。 她们在受罚。 林瑜攥紧了被褥,心知这不过是顾青川的手段,自己绝不能这样任人拿捏。 想是这样想,可听到外面又一声哀嚎,她到底没能忍住,掀开了帘帐。 门槛边上躺着一本被茶水泼湿的《女训》,林瑜弯身拾起,尔后看向不远处的身影。 第55章 第 55 章 卑弱下人 顾青川立在院中, 背对着她,瞧不出是喜是怒。 她把怀中的《女训》抱紧了一些, 径自走了过去,“这么晚了,大人还不歇息?” 语气不见得有多好,可她先问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顾青川微微侧身。 她穿着白绫衫,青缎裙,身形比平日还要单薄,清凌凌地站在一边。 乌发蝉鬓拥出一张皎白的鹅蛋脸,腮畔印着枕函上的芙蓉花, 些微泛起粉意。眸子不像平日一般冷冷清清, 而是微微惺忪, 仿佛才从春榻上慵慵醒来。 胸口怒气不自觉缓和稍许, 顾青川冷冷扫她一眼,并未开口。 林瑜知道躲不过, 抱着怀里的《女训》,咬了咬唇, 用袖子擦净上面的水渍,低声道:“今日这书才送来, 我只翻了翻, 还没来得及抄。” 勉强能当作借口。 顾青川这才道:“既看过了, 想必能背上一段?” 他一开口,打板子的声音就停了下来。 院子里一片冷白的月光,落在人身上,也泛着凉意。 林瑜沉默少顷, “婢子资质愚钝,已经忘记了。” “忘记就算了?” 林瑜没有出声。 顾青川见她不答,冷声道:“看来你房里的丫鬟和你一样愚钝,主子的东西,看完了就拿来垫茶壶?” 林瑜心口一堵,不想与他继续说下去,垂首敛眉。“大人的书是我弄脏的,我会重新抄一遍。” 顾青川不过是要她学会低头,听到这一句,目的便已达成,并不在意是否情愿。 “明早送来正院,不许错一字,不许涂雌黄。” 他留完话,也不看她,阔步出了西院。 院中行罚的小厮们一溜都退了出去,几个丫鬟们趴在春凳上,一边痛呻,一边扶着彼此站起来。 林瑜只远远看了眼,取出药瓶送到丫鬟们睡的下房外边,一句也不曾多言,径自回了正房抄书。 她有一阵子没练字,重新坐在书案前研墨时,心绪远没有上一次平静。 又过去多久了?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原以为自己的耐性已被磨得够好,可一旦有什么事,还是控制不住。 现在这个情况,少不得还要熬上小半年的,等到年末,地方的重要官员必定要向朝廷述职,还要收齐各个州县的税银,顾青川必定忙得脱不开身。 那时孩子的事也出了结果,她还能留出时间重新养好身体。 林瑜研好墨,重新平静下来。数了数剩下的月份。现在快到六月了,离年末还有五六个月。 先这样过着罢,既然现在脱不开掌控,她也做不到一直拉下脸以色侍人,还是最后三个月再好好讨好他。 忍辱负重谋大事,一点也不丢人。 林瑜如是安慰自己一通之后,翻开了那本沾湿的《女训》,扉页墨迹已晕开一小圈,要仔细才能辨清上面的字: 面一日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这篇的名字取错了,不该只给女人读。 林瑜抄了许久,及至抄完最后一个字,已经快要睁不开眼,伏在案前睡了过去。 书案一角的孤盏渐渐将夜色燃退,林瑜骤然醒来,瞧见落在衣袖上的熹微晨光。 * 顾青川的卧房早早就被敲开。 他穿着一身中衣开了门,微蹙的眉头在看见林瑜时,重新放平。 他拿过了她手中的一叠纸张,翻看过后又还给了她。 “回去抄十遍,还有剩下的几本,抄好了再交来。” 林瑜心底已经把他大骂一通,抱着这叠废纸,冷脸回了西院。 回去时,几个丫鬟在长廊上站成了一排,面上都是惴惴不安的神色。 林瑜出去时太早,她们都还没醒,醒后只以为人不见了,着实吓了一通,金环问了守着垂花门的婆子,才都在这儿等着。 林瑜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刚刚去找大人了,现下也要回房歇息,你们也回房歇着罢,不必过来。” 他们仍不敢走,哪里有白天了,丫鬟自己去歇,放着主子不管的道理呢? 林瑜很快明白她们的顾虑,改口让金环进了正房。 她让金环合上房门,自己在柜子里抱了一床被褥出来,金环迈不开腿,只能着急地看着。 “姑娘,让奴婢来罢。” “等你来,要到什么时候?”林瑜把被褥在榻上铺好,尔后道:“你就趴在这儿歇息。” 金环愣怔了下,没想到这床被褥是给自己的,“奴婢不敢,倘若大人知道了……” 林瑜顶着两个黑眼圈,“放心吧,你家大人这几日都不会过来,只要你不去他跟前坦白,他是不会知道的。” 金环一听,着急得不行,“姑娘一早过去,莫非又和大人吵架了?” 她想不明白,姑娘明明是个好性,怎么总跟大人碰呢? 这话把自己说的像个刺头似的,林瑜唇角落了下来,“没有。” “那是为何?”金环还要问,碧青的身影已经去了里间。 转眼一条褶裙扔出来,挂在了屏风上。 林瑜几乎是一头栽进被中,听着外头的疑问,心底哼了一声。 还能为什么,他在训狗呢。 谁还没训过狗了? 不过一会儿,林瑜又下了床。 一夜没好好休息,困其实不是最强烈的感受。 昨晚只喝了小碗米粥,这会儿已经饿得有点儿难受。 她捂着小腹,告诉自己再忍一忍。 林瑜深呼一口气,拿起放在外榻上的冷茶,倒了一盏勉强填肚。 * 这样不好的习惯,林瑜坚持了一个月,只有饿到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好好吃一顿。 丫鬟们什么都没察觉,反而是顾青川先发现不对。 他已经不常到西院来,这夜过来,是为了林瑜一月只送了三篇抄写去正院的事情。 一张髹漆楠木雕鸟兽纹长案摆在外间,他坐在林瑜的对侧,盯着她抄书,顺便翻看手中的策论集。 “你怎么瘦了?” 他的声音毫无预兆,林瑜心头一跳,羊毫尖端一滴墨落了下来。 白净的纸张上瞬时晕开一个黑点。 “有么?”林瑜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大人要我抄书的缘故。每次一想到要抄写这种东西,我就如鲠在喉,食不下咽,不知不觉就瘦了下来。” “只怕是读少了的缘故,我以后会常来,督促你把这十遍抄完。直到你能吃下饭为止。” 砚台里的墨快要用完,他放下策论集,新取了一块墨锭,倒水替她研墨。 林瑜重重在纸上写了两笔,“我只怕总督大人煞费苦心,到头来只是白费功夫,落得两手空空。” 顾青川面不改色,拿着墨锭缓缓研磨出黑色的汁水。 “功夫是不是白费,只有试了才知道。” 今夜抄的是《女诫》,页角压了一只白兔镇纸。翻过一页,就是卑弱篇。 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林瑜凝视着那卑弱二字,提笔沾墨,重重带起。 顾青川没有躲,由着自己袖口溅上几个墨点。 *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秋色也入了南京。 已是八月中旬,林瑜的《女诫》还在曲从篇,一直没有抄下去。 三个月里,顾青川有时日日来,有时十几日才来一次,两人谈不上和好,却也不是一直针锋相对。 他们都是棱角锋利的石头,靠不了太近,很有默契地守着彼此中间的界限。 林瑜的心思不止要用来防着他,还要为自己的身体忧心。 她的月事已经三个月没来。 这日下晌,她借故把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坐在书案边,把抄好的《女则》整理好放在一边,另外拿出了盒胭脂。 这时候的胭脂不像现代,里面往往都掺了朱砂,尤以这种朱红色胭脂用的朱砂更多。 林瑜趁着屋内只有自己,用银勺舀出一块胭脂,放进茶水当中搅匀,咬牙喝了下去。 只喝了两口,盏中还剩下许多,却没有勇气继续喝了。 她是真怕喝多会伤害自己的身体。 在书案前纠结许久,金环端着一盘酥油泡螺回了屋内。 “姑娘,您要的甜食送来了。” 林瑜端着剩下的半盏朱砂水,挡住杯口,站起了身。 “我不想吃了,你和她们分着吃。” 她还没说完,忽而腹内一阵绞痛,踉跄了几步,茶盏落在地上。 金环连忙扶住她,仔细看去,原本姣好如花的面容此时没有了一点血色,唇也是惨白一片。 她惊道;“姑娘,你怎么了?” 声音引来了其余几个丫鬟,纷纷围了过来。“姑娘,姑娘的裙子!” 银环慌道:“快,快去请大夫!” “姑娘小产了!” 几个丫鬟们扶人的扶人,请大夫的请大夫,顿时呼声不断。 林瑜缓缓低头,见白绫裙上洇湿了一大滩血。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耳中嗡声一片,眼前渐渐成了乌压压一片黑影。 躺上床后,她睁过一回眼,只看见挂在铜盆上那条通红的布帕。 那个孩子也在里面么? 林瑜想撑开眼皮看清楚,腹中又是一阵绞痛袭来,没撑住晕了过去。 梦境光怪陆离,像走马灯一般晃过眼前,她梦见自己的小时候,无忧无虑,有开明宠她的父母,他们很忙,可是也很爱她。 后来到了初高中,她交了许多朋友,不像小时候常常无聊,需要上课外班找人陪。 再往后是高二高三,爸爸妈妈出事以后,她身边少了许多人。那是她这辈子最辛苦,也最黑暗的时候。 文转理每日要面临成山的课业,月假回家时有讨债的债主,还有各种毒品一样的—— 诱惑。 只要踏进一步,就足以毁掉她剩下的人生。 林瑜不再往后,静静凝视那个戴着口罩在商场发传单的女孩子。 她的口袋有些鼓,放着从食堂拿出来的奶香馒头。 * 梦外过去了三日。 二更时分,总督宅邸依旧灯火如昼。 先时那位陈太医与卧房里间出来药婆问了许久的话,擦着汗回身。 “回大人,夫人这次落红,排出的都是几月来陈积的恶血,按说身子应该会越来越好,或许再几日就能醒了。” 见面前之人脸色铁青,陈太医犹豫一番,又道: “我这回来看,夫人的脉象比起上次又虚弱了不少,如今虽又添了心悸之症,但绝无性命之忧。如这般连日不醒实是不该。依我看,更像是魇住了……不如去请个道士……” 顾青川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不耐烦摆手,门口的杨瀚墨会意,上前道: “陈太医,请随我到客房歇息。” …… 顾青川进到里间,屏退了丫鬟,垂眼看着躺在那儿的人。 魇住么? 可惜她连名字都是假的,想喊魂都无从喊起。 顾青川一怔,忽地想起济州那张户籍。 * 不知在商场站了多久,林瑜听见有人喊她。 “小瑜,小瑜。” “小瑜。” …… 林瑜挣扎着应了一声,“妈妈。” 妈妈,我在这里。 顾青川听见她细弱的呼声,想要细听,俯首靠近时,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泪眼。 “你别走。”林瑜泪眼模糊,哭腔里带着微弱的鼻音。 顾青川心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忽然又酸又软,他摸摸她的发顶,“我不走,就在这儿。” “妈妈。”林瑜鼻子一酸,“我想回家。” 顾青川温声问:“你想去京城?” 泪珠滚落后,视野渐渐变得清晰,林瑜看见是他,抿着唇不肯再说话。 顾青川轻抚她面颊,指腹接住那滴落在鬓边的泪珠。 “想去京城,等年末回京述职,我带你去就是。” 林瑜躲开他的手,只定定看着他,相视良久,她问: “大人想要的无非是一个能为你捧砚拂笺,红袖添香的女子。恰好撞上我认识几个字,便觉得稀奇了,才要这样对我?” 这个问题在她心底藏了好久,林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他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什么揪着她一个丫鬟身份的不放。 她尚在病中,顾青川不想再起争执,只缓声道:“你想错了,捧砚拂笺,在你之前也有人给我做。” 身上难受的人,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委屈,林瑜强忍着泪,“那你何必为难我,我做不来这些。” 顾青川不再回她,只拿了药来,一勺一勺喂。 林瑜不耐烦这样,双手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下,又漱过口,重新躺回了床上。 她身体亏空得实在太过,闭上眼没一会儿,困意涌了上来,呼吸渐渐变得绵缓。 顾青川抚着她眼角那颗泪痣,薄唇抿了抿,“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林瑜没有睡熟,恍惚间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楚,想要开口问,却被他拿手盖住眼睛。 “睡罢。” 第56章 第 56 章 云鬓轻拢 林瑜昏昏沉沉, 睡到了翌日傍晚才醒。洗漱过后,外间桌上已摆好了菜。 桌面上的菜式不多, 只有一碗鸡丝肉粥,小炒莼菜,蒸菱角,并着几碟甜软糕点。 金环道:“姑娘这几日都没好好进食,大夫说不能操之过急,先从清淡的开始,明日再炖汤来补补身子。” 林瑜点了点头,端起了面前的瓷碗,坐在榻上小口喝粥。 她虽醒了,面上仍没有血色, 往日清亮的眸子也黯淡无光。喝完了粥, 便扭过头静静看着窗外, 也没有话要说。 云鬓轻拢, 蛾眉淡拂,像是纸裁的美人, 风吹即要折去。 金环拿了披风出来,围在她身上, 过了会儿才道:“姑娘,大夫已在院中等着, 让他来给您看看?” “好。” 稍顷, 大夫进了西院。 陈太医进门后, 先看了一遍她的面色,尔后才问:“姑娘身上还有何处难受?” “没有。” 林瑜把手搭上迎枕,心绪四处飘离。 如一片落在水中的叶,或沉或浮, 或卷或舒,都只是随波而去。 陈太医细细把完脉,眉心敛起,“姑娘身上的恶血悉已排出,我再开一副温经汤方,约莫两月,便能好起来。若是还有月水至期不来,需得告诉一声,切莫乱饮乱服。” 他经此一遭,对着林瑜说话的语气温和许多,写完药方,拿起来叮嘱金环,“这牡丹皮与麦门冬,须得去心后入药,我稍后去你们小厨房亲自看一回,” 大夫离开了不知多久,林瑜都是神情呆滞坐在榻边,直到有丝丝缕缕的苦气探入鼻端,她恍然回神,看向炕桌上刚煎好的汤药。 “这是什么药?” “太医才说过的温经汤方,小厨房煎好就送来了。”金环面露担忧,“姑娘难道忘记了么?” 林瑜没忘记,她还记得大夫说的话:若是还有月水至期不来…… “我难道不是小——” “可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呸呸呸,姑娘没有说过。”金环连忙打断,解释道: “姑娘这回只是月水来的过多。” 林瑜恍如被这几个字当头砸了一棒。 不痛,但很懵懂。 她捂住小腹,“可我当时真的很痛。” “经水不利便会招致腹痛,姑娘以前不曾痛过么?”金环拿了引枕垫在她腰后。 林瑜的确不曾痛过。 妈妈总是念叨着湿气,从小就不许她受凉,洗了头发要马上吹干,不许吃得太凉。她一直被照顾得很好,最不舒服的时候也只是腰酸。 像这样痛到浑身发冷,几乎站不起来,的的确确是第一次。 “药婆说姑娘瘦得厉害,伤了本原,又……”金环想到什么,及时抿紧了嘴,“才流了这样多的血。” 林瑜靠上引枕,捂着小腹,不知是不是血流了太多的缘故,总觉得这里空落落的。 长睫垂下,她低声道:“幸好。” 差点被吓死了。 金环同样心有余悸,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缓缓道:“姑娘,您以后莫要再做那些伤身体的事情了,即便是有了孩子,大人也会好好待您的。” 只此一句,林瑜便知朱砂的事情被顾青川发现了,这话只怕也是他要说的。 她神情恹恹,“我知道了。” 这一年的秋天比往常要冷,长风萧瑟,水波澄明。过去了几日,浙江有急报送至总督衙门,道是十余日前有倭寇来犯,从温州上岸,现已攻占乍浦。 顾青川看完这封急报,递给一旁的师爷。 师爷看完,眉头深深皱起,“乍浦长期无战事,此次骤然涌进上万倭寇,他们只怕无力相对。大人此次只怕要整不少的兵?” “此报亦不可全信,若是倭寇真有这么多,只怕跑过来送信的,就是那些守将了。” 顾青川冷嗤,“你现在写一封回信,叫他们守住关卡,若再有胆敢退逃的卫所,其将领必诛之,族人亦受连坐。” “是,大人。” * 二更的时候,顾青川抽空回了一趟宅邸。 西院的石阶边角长了青苔,一阶月色洒下,如水。 林瑜知道自己不是小产后,一颗心放宽许多,每日都在好好喝药。汤药里添了安神的药材,她这几日都是睡前喝下,且得一夜好眠。 顾青川进屋时,床边亮着一小盏烛火。 他撩开床帐,里面的人睡颜恬静,乌发些微零乱,贴在粉融面颊。约莫被下太热,一手还在被外,露出了清瘦的半痕雪肩。 离她的指尖不远处,枕边放着一本账簿。 是杨瀚墨前些日去她的铺子里查账,带回来的账簿。 这都看几日了? 顾青川翻开几页,里面有圈点留疑,还有做的批注,若是能看懂,日后想作假账也不是难事。 他放回去时,对上一双惺忪睁开的睡眼。 对视片刻,顾青川先开口,“吵醒你了?” “嗯。” 其实不是他吵醒的,林瑜今天喝药喝得早,已经睡过一次,这会儿并不是很困。 顾青川放下账簿,目光沉静如水。 “这几日好些没有?” 自那天醒后又睡下,林瑜就没见过他了。今夜他忽然过来,又只是坐在床边,没有要歇下的意思。 林瑜心中觉得奇怪,说的实话,“好些了。” “浙江有倭寇作乱,我要过去一趟,你有事就吩咐杨瀚墨,让他跑腿。” 林瑜清醒了些,眉心拧起,“倭寇?” “是,作乱多时了。” 林瑜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顾青川:“要说什么?” 林瑜缓声道:“杨管事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囿于内宅后院实在过于可惜,大人不如把他也带出去历练历练。我见他心里藏着一股要精忠报国的劲。” 顾青川笑了声,“他父亲以前也是宅中的管事,从来干惯了这些,怎么好往沙场去。” 被一番软话堵了回来,林瑜心里并不意外。他没那么容易放松对自己的看管,这话放在以前问,或许连解释也不会有。 她哦了声,“那你几时回来?” “短则三两月,长则——”顾青川俯下身来,掌心落在她的肩侧,俊面微微压下 “问这个做什么?” 温热的气息拂过颈边,他语气和煦,可那股迫人的气势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林瑜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在自己脖子咬上一口,呼吸不由微微停滞。 “没什么,总督大人说要带我去京城,我当真了。” 她想保护自己的脖子,抬手推开他,却先被按住手腕。 “是真的。”他低声说完,就吻了下来。 是粗蛮的,充满侵略性的吻,只片刻失神,就被攻城掠池,不剩片甲之地。 林瑜面色逐渐绯红,几欲喘不过气,锤了顾青川好几次,才被他松开。 男人的掌心托着她的后颈,两人额面相抵,紊乱的气息交织在一处。 “你要是再敢……” 顾青川的语气暗含警告,再仔细一些,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再敢什么? 林瑜的气还没喘匀,顾不得仔细去听,他已经出了门。 真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无耻之尤,她闷闷地想。 * 顾青川离开了,林瑜却谈不上更加自在。 正院里一个杨瀚墨防她比防贼还严,但凡出门去,必定有十余个府卫跟着。 若是林瑜表现出不满意,他即刻就认错,场面话说的比花还漂亮,但是绝对不改。 林瑜总算知道这厮为什么会在京城买得起一间三进的宅邸了,未必是顾青川大方,他是一个实实在在,能力卓越的好员工,够得上这个价。 索性不再为难他,林瑜待在西院,每日早睡早起,定时三餐,花时间照顾完自己的花草,便翻一翻账簿。遇上不懂之处,有时会亲自去铺子里看,顺便取些现银,去票号换成银票存着。 日复一日,等着顾青川回来。 她要等去了京城再想办法,那里不比南京,总有疏漏可以让她逃出去。 已经等了这么久,林瑜愿意再等一等。 到九月中旬,林瑜种在花盆里的菊花开了。 硕大一朵,橙黄灿烂。 金环最早看见,抱进了房中给林瑜看,“几个月都没有动静,今早开出来,好漂亮的一朵。婢子走近的时候,就闻到了花香。” 林瑜讶然,这是三月里温时给她的花种,当初分明说的是像,长出来竟然真是一朵状元黄。 眨眼到了十一月末,顾青川还未归来,一封信也未寄过。 林瑜开始想一些别的可能。 尚在离不离开之间徘徊的时候,杨瀚墨过来回话,“夫人,大爷不便再来南京,来了信让您现在启程,往前再会面。” 出于某种民族情感,林瑜心下松了口气,点点头。 不过两日丫鬟们便收拾出了要带的箱笼,送上了马车。 这次走的是陆路,行程由杨瀚墨一手安排,途经了几个驿口,停停走走。 大约□□日后,马车到了徐州,进了一处庄子。 下去时,外面站了一排棉袍打扮的人,有几个是年纪半大的丫头小子。 杨瀚墨道:“这几日天冷,不宜再行路了,请夫人先在这里歇脚。这里都是自家的下人,大爷说过了,过些日便来接您。” 林瑜嘶了声寒气,未有多言。 这几日开始下雪,落在马车上,倏忽化成水,沾湿了车帷,车壁。整个马车仿佛裹着一层冰凉的水衣。 马车里面虽然有炭盆,林瑜还是冷得厉害,很快由人领着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屋子。 到了晚上,这里的人要领着她去泡温泉,“夫人畏寒,我们庄子上有一处池子,泡了对身体好。” 林瑜笑着拒绝了。 雪晴的时候,她在五个人的跟随下把这处庄子逛了一遍。这里很是偏僻,周围人烟稀少,多的是山野。 林瑜歇下了从这里离开的心思。 这个天气,如果走错路,夜里是真会冻死人的。 在这里住到了第六日,才听到外面有人来了的动静。 打开门,瞧见外面站着不认识的姑娘家,约莫十四五岁年纪。 一见到林瑜,她便睁大了眼睛,露出一个惊讶的笑。 “雀儿姐姐!” 第57章 第 57 章 该收敛一些才好 林瑜迟疑地应了一声, 确信自己不认识她。 杨瀚墨匆匆赶了过来,躬身一礼, “夫人,这是海盐县守备的千金,李姑娘。大爷——” 不等他说完,那位姑娘抢先说道:“是顾大哥让我过来陪着雀儿姐姐!” 她对林瑜眨眨眼睛,“我叫李娇月,雀儿姐姐唤我娇月就好。” 李娇月个子不高,穿着一间窄袖短袄,鹦哥绿撒花缎裙,腰间围着一条软鞭。耳朵都冻红了,笑起来却很明媚, 透着一股子蓬勃朝气。 林瑜让开门, “路上冷的厉害, 进来烤火罢。” 进屋之后, 林瑜把炉子上的正热的姜茶倒了一杯给她。 李娇月捧着热茶,低头啜了一口, 立即抬起头来,夸赞道:“这茶真好喝。” 甫这一句, 林瑜便听出这姑娘是个话痨。果然如她所料,李娇月茶一喝完, 就与她说起了这一路。 “浙江来了许多倭寇, 我爹爹领兵守着海盐县, 那天我带了地图去找他,却有倭寇藏在路上,险些被抓走,是顾大哥赶来救了我们。” “现在倭乱暂且平了下来, 我爹爹念叨着让我回京城去找祖母和姐姐。顾大哥说与他顺路,他还有事要处理,让我先来陪着姐姐。” 李娇月赶路的兴奋劲没能歇下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直到天快黑了,林瑜留她一起用过晚饭。 茶暖饭饱,李娇月靠在椅子上,总算露出一丝疲惫来。“这些天赶路好累,雀儿姐姐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很累?” 林瑜:“我不累。” 她这一路都在马车上,不愁吃穿还能烤火,只是冷了些。真正累的该是车夫和计划路上行程的人。 林瑜看她没精打采,“这里有温水池子,你可想去泡一泡?正好消消疲乏。” “真的有温水池子?”李娇月眼睛一亮,挽住林瑜的手,欣喜道:“我这几日在路上总是骑马,骨头都要颠散了,雀儿姐姐,我们一起去泡池子罢?” 林瑜原是不想去的,话说一半改了口,“我不喜欢泡池子,只想饭后走一走,就送你过去如何?” 李娇月开心点头,“就听雀儿姐姐的。” 两人推门出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廊檐上挂着的灯笼歪歪斜斜,忽亮忽暗,灭掉了几只。 林瑜提着风灯,与李娇月走在一处,丫鬟们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呼啸风声里夹杂几声遥远的犬吠,不一会儿,庄子上养的狗也跟着吠叫起来。 林瑜步子微顿,看向远处犬吠的地方,“我在南京的时候养过一条犬,它也是这样叫。” 她又笑了笑,“娇月,你有没有养过什么?” 李娇月认真想了想,“我没养过犬,只养过一只兔子,还有一匹马。” “马儿你也能养?”林瑜半信半疑,“我没见过姑娘家还能自己养马的。” 李娇月:“当然可以养啦!我这次赶路就是骑着它回来的。” 林瑜知道她没说完,静静听了下去。 李娇月:“它叫泉听,是战马生下来的小马,小时候摔过一回,好几天都站不起来。后来爹爹要把它带回来吃了,我拦在前面不肯他动手,还挨了几棍子打呢。” “后来爹爹就把它送给了我,我问了好多马夫,每天给它喂草,绑腿,悉心照顾了一个月,它才好起来,一站起来就围着我转,是我见过最乖的马儿了。” “原来如此。”林瑜垂下眼睫,微微叹息,“我遇到的人不多,从来没听说过,还以为姑娘家碰不得这些。” “这有什么的,雀儿姐姐今日听说了,明日就去看看我的泉听可好?它喜爱和姑娘家亲近,如果是像姐姐这样的美人,一定欢喜的不得了。” 林瑜莞尔一笑,“别打趣我了,温水池子就在前边。” * 回到了房内,林瑜坐在熏炉边,借着那点儿未燃尽的余温暖手。 金环关好房门,“姑娘也该去泡一泡的,您上次伤了身子,大夫说胞寒入体,这时候去泡会儿池子不是正好祛除病根么?”温水池子泡着祛寒生暖,姑娘却是瞧不上一般。 金环哪里知道,林瑜顾虑的是与舒服完全不相干的人力和费用问题。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向来不计较吃穿,然而这种生活上的便利和享受实实在在对人有着腐蚀性。 看似小小的一个温水池子,修建时耗费的石料,木料,还有工匠劳力,少也要几百两的花费。更不用说后续打理。 林瑜自觉近来很长一段时间过的都是很好的日子,该收敛一些才好。 她没有回答金环,只低头搓了搓手指。提了一路的灯,手背已经冻得通红,不防被金环瞧见,她又着了急。 “姑娘没把狐皮筒子带上么?您的手怎么冻成这样?可别再起了冻疮。” 金环一边唠叨一边出了门。 林瑜看着自己的手,顿了顿,心想说得也对。 真生了冻疮,就要拿不稳缰绳了。 不管怎么样,趁着顾青川没回来,娇月在这儿,先把骑马学会再说。 金环灌了汤婆子回来,“姑娘,先把手暖一暖,婢子稍后把炭火填上。” 林瑜接过了汤婆子,没让人再忙活,“不用了,我马上就要歇息,你也早些去睡。” 待金环走后,她推开东面的支摘窗,仰头看天。 夜幕下缀有亮光点点。 * 翌日上晌,林瑜在屋内烤橘子,李娇月到了房外,从门缝中探出半个脑袋。“雀儿姐姐,今儿外面有太阳,我们去看泉听罢?” 林瑜把烤好的橘子剥了皮,一半给金环,一半喂给了她,拍了拍手心。 “我们走罢。” 两人出了门,未走多远,守在廊外的几个丫鬟就跟了上来。 李娇月边走边往回看。她性子直爽,还是什么事都能放在嘴边念叨一遍的年纪,当即问了出来。 “雀儿姐姐,徐州也有倭寇么?我们只是去看马,为何要跟这么多人?” 林瑜往后扫了一眼,“我上次也问过杨管事,他没告诉我。” “我猜到了。”李娇月挤了挤眉毛,小声道:“一定是顾大哥太担心姐姐,所以才这样吩咐下去的。” “是么?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林瑜装作开心笑笑,牵起她的手,“娇月,那你知不知道大人现在在浙江做什么?他为何还不回来?” “临海那好几处卫所的军纪废弛,都是一群腿软的丘八,上千人被几百倭寇追着跑。顾大哥在那里考量征兵事宜,说要整治一支可以抗倭的兵。这才耽搁下来。” 李娇月又道:“雀儿姐姐放心,来之前爹爹告诉过我,说顾大哥五日后再过来,昨日已经过去一日,想必他只要四日就能回来了。 四日。 林瑜在心底折去一日,复而转向身旁,娇月,方才问的这话,你别告诉旁人好不好?” 林瑜抿唇笑了笑,才道:“大人从出去后,他连信也未给我寄过一封,我也不想叫他知道我问他。” 李娇月拍拍胸脯,“姐姐放心,我一定谁也不告诉。” 两人到了马厩,林瑜见到了泉听,是一匹通身全白的马,性格的确如李娇月所说的一般温顺亲人。 喂它吃完苜蓿,它还会用头拱人手心,着实可爱。“它跑起来是不是很慢?” 李娇月看出她眼中的好奇,把泉听牵出马厩。“雀儿姐姐想试一试么?泉听很听人话,我让它带你走两圈。” 林瑜不会骑马,由她扶着踩上了马镫。才坐稳当,就有一个丫鬟站了出来。 “姑娘这样怕是不妥。” 林瑜眉心微拧,冷着声道:“我人还在庄子上,连骑马也要管?” 那丫鬟是受了嘱咐办事的,闻言诺诺低头。“是杨管事吩咐的。” 林瑜叹了一道:“没有什么事都要拘着别人的道理,你们也管不了我。若是实在要操这个心,不如把杨瀚墨喊到这里来。他也是个喜欢操心的,让他亲自看着。” 几个丫鬟一时都没了话,无人敢再劝。 李娇月这才发现不大对劲,抬头对马上的林瑜笑了笑,“姐姐放心,有我在教你骑马,绝对不会出事的。” 李娇月年纪不大,但指导起来很有一手,讲得细节简要清楚。 林瑜学着骑了半日的马,已经能够自己坐稳马背,只是在外人看去仍是很不稳当,歪歪倒倒,仿佛随时要摔下来。 常常是在别人夸她的时候,就真的摔下来了,不过林瑜穿的厚实,倒也不疼,歇一会儿又重新爬上去,仍是歪歪斜斜。 她握紧了缰绳,在李娇月的话声中学习控制方向。过了小半个时辰,林瑜牵着缰绳,仍是转错了边,背朝着李娇月。 李娇月笑了出来,“雀儿姐姐,不如今日就学到这里,你若是喜欢,我们明日再来看它。” 林瑜点点头,“快过来扶一下,我不敢下去。” 杨瀚墨听了丫鬟说的,赶到这边时,正好瞧见她扶着李娇月下马,人离开马镫时踉跄了一步。 他细看去,她的衣后还沾了许多泥点子,应当是没少摔,还没学会。 杨瀚墨想了一想,对丫鬟们道:“夫人在此处骑马并无不妥,无需搅扰。” 马厩这边,林瑜拍了拍裙和袄沾到的沙土,重新围上披风,对李娇月笑笑,“今日若不是有你在,有这么一些人跟着,我才不愿意出来。” 李娇月跟着点头,“倘或换做我,或许也不愿意,我往日过节出门都只带一个贴身丫鬟。” 林瑜拉住她的手,“待会儿也去我那里用饭可好?我昨日跟厨房说了一道南京的点心,专门想请你尝一尝。” 李娇月一口答应,笑意吟吟,“我最爱吃糕点了!” 她还是天真的姑娘脾性,前阵子才从一场战事中出来,又赶了许久的路,总想有个人能陪着自己。同林瑜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日,但李娇月是由衷喜欢这个温柔又好看的姐姐,想要黏在她身边。 两人一起用过中饭,李娇月要回西边的厢房去,被林瑜拉住。 “你中午若是困了,不如就睡在我这里,好些日子没有人陪我说话了。” 只有两日了,她的时间实在很赶,还有许多事情得打听出来。 李娇月原本也睡不着,想着母亲教的礼节才要起身离开,被这么一拉,高高兴兴在榻边坐下。 两人一起躺在软榻上,头对着头。 “姐姐想听什么?” “听你赶路到徐州之后的事情。” 林瑜问:“这几日都是晴日,你骑马过来,可有路过附近的什么街或是镇?遇着什么好玩的没有?” 第58章 第 58 章 姑娘不见了 话头一起, 李娇月从来时冻到哆嗦的阴雨天气,说到镇上摊贩没蒸熟的包子。 时轻时重的话声里, 一缕斜阳入窗缝,李娇月靠在瓷枕上睡了过去。 林瑜替她掖好被褥,起身下了榻。 这里是窑湾镇附近的一个庄子,出了庄子往左,行二十里能瞧见一条河,附近有个小村庄。循着村庄往上约莫五十里,就是窑湾镇。 到镇上之后,可以走的路便多出许多。 夜深时分,丫鬟们都歇下后,林瑜拿出自己坐马车来时记下的路线图, 同李娇月形容的仔细比对之后, 在帕子上画出了一副粗略的舆图。 她看了许久, 将其揉成一团, 未干的墨迹彼此洇染,再看不清原本的痕迹。 隔日, 李娇月来邀她继续去学骑马。 林瑜这次没骑泉听,而是另外一匹温顺的黑马。李娇月也上了马, 在前面领着她走。 过了许久,李娇月在旁边道:“若是要让马儿快走, 得把缰绳放松一些, 再夹紧马腹。” 林瑜依着她说的试了一番, 果然比先时要快。 围着马厩小跑一圈之后,林瑜让马停了下来。 李娇月去扶她,“雀儿姐姐学得算快了,再学上十几日, 或许就能与我一道骑马赶路了。” 她道:“这里的地方太小,姐姐不知道,骑马就是要往宽阔的大道上去,马鞭一挥,身边的所有都甩没了影子,只能听见风声,那是最畅快的。” 这话说完,林瑜还没怎么,周围的丫鬟们先唬了一跳,纷纷出来劝。 “姑娘还不会骑马,如何能去外面?” “万一摔着了哪儿,要怎么向大人交待?” “外面冷得很,地上坑坑洼洼,不好骑马的。” 林瑜听着这些话,唇角笑意渐渐压平。 这就是人在屋檐下了,纵使顾青川不在眼前,身边的所有人都顾忌着他。就连她自己的身体,还要担心怎么去向他交待。 李娇月没想到丫鬟们会有如此反应,“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们也不要当真。” 两人回到房内,没了那些丫鬟,身边才算安静下来。 李娇月见林瑜兴致不高,抓了会儿衣摆,总觉得是自己说错话的缘故。 “姐姐,你明日还想骑马么?” “不了,省得又要让人担心。”林瑜托腮看向窗外。 屋檐厚雪未化,映出的微光落进她的瞳仁,忽而暗去,好似一声叹息。 她道:“我已经在这庄子上待了十余日,再多待些时日也不要紧。” 虽是这样说的,李娇月却能感觉出她心底很不情愿。 也对,雀儿姐姐都在庄子上待十几日了,每日还有这么些人拦着她,这不许,那也不许,想想都腻味得慌。 林瑜余光瞥过去,看她面色有所动容,心中成算定了定。 照娇月的个性,不会让这样一件急需好人成全的好事掉在地上。 林瑜补上一声轻轻的叹息,转而露出笑脸,与李娇月道: “无事,她们受了杨瀚墨吩咐,一贯都是如此,我快要习惯了。你放心,你要是想出去玩不会有人拦着,只记得多带几个护卫。” 李娇月哪里能只顾着自己,她心中不是滋味,想了会儿,“那我说要和姐姐一起出去呢?” 林瑜问:“你和谁说?” “杨管事。”李娇月牵着她的袖角。 “或许是杨管事太怕事了,才这样拘着姐姐。顾大哥一定不是这样想的,是他要我过来陪着姐姐。我去和杨管事说一说,好不好? “明日我们去镇上逛一逛,只带几个护卫,不要许多人跟在后面。” 这样再好不过了。 林瑜摸摸她的头,“那你去试试罢,若真能出去,我一定给你买点心吃。” 李娇月认真答应,正要出门,又被叫住。 林瑜提醒道:“他现在正忙,不一定有时间告诉你,不如明日一早去问,正好叫他把马车套上。” 一早过去,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省得他有功夫来琢磨敷衍别人。 李娇月点了点头。 入了夜,林瑜久久未能睡着,听得窗外寒鸦飞过,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明日许多事情她其实没有准备,更谈不上把握。 不过娇月容易受撺掇,若是真能出去,有她在,自己想要脱身不是难事。 罢了罢了,她宽慰自己。 如若遇上机会,就先走再说,没有再等等就是了。 * 第二日清晨,村庄外骤然响起的声声犬吠,连带庄子上养的狗也叫了两声。 林瑜因为昨夜睡得晚,什么都没有听到。 待她梳洗完,换过衣裳,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开门就见李娇月一张笑脸,“雀儿姐姐,我们几时去镇上?” 林瑜愣怔一瞬,“我们?” “嗯,我去问过杨管事,是他亲口应下,马车也已经套好了等在庄子外边。” “他就这么答应了?” “他起初也不愿,不过我把顾大哥搬了出来,他想不答应也不行。” 这厮今日有这么好说话? 金环听到要出门,即刻去把那条狐裘拿了出来,给林瑜围上。 “姑娘快披上,可别嫌热脱了,今儿的天未见得有多好。” * 两人到了大门处,杨瀚墨候在那儿,躬身行礼。 林瑜顿步,“杨管事,你也跟着过去?” “庄子上还有别的事务,小人不好跟过去。若是夫人愿意改日——” “不了。”林瑜及时打断。 杨瀚墨:“此行已有护卫,许多丫鬟跟着反而不便,夫人自己挑两个留下使唤如何?” 林瑜看了他一眼,挑出了两个平时最为木讷寡言的丫鬟,“就这两个跟着我好了,耳边清静一些。” 除去她点出来的丫鬟,其余几个丫鬟都从侧门进了庄子。 今日算不上一个很好的晴日,寒风瑟瑟,地上覆着一层薄雪,将化未化,踩一脚,便带出一个泥坑。 林瑜不再耽搁,将要上马车的时候,目光瞥下,忽然在道中瞧见一道更深的辙印。 她没有出声,上了马车以后,复又撩开车帘。 “雀儿姐姐,怎么了?”李娇月凑到林瑜身边。 “你可知,这两日庄子上有没有人来过?” 林瑜补充道:“今早的也算。” 李娇月顺着她的视线,同样看见那道马车的车辙印子。 “未曾见过。” 李娇月想了想,“或许是杨管事差人出去过一趟,留下的车辙印子。” “我今儿一大早就去找他,他浑身收拾得利落,像是正有事忙。” 林瑜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又涌了起来。 杨瀚墨在忙什么?若是庄子上的事情,他来了十余日,不该这会儿才忙。 李娇月已经把这页翻了过去,拉着她的手,兴奋道:“雀儿姐姐,你想去哪儿?窑湾镇上有码头,附近也热闹着呢。” 林瑜见她兴致勃勃,暂且按下了心中的疑惑,“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想先去看杂耍班子,就在镇上一家茶馆。” “那就去茶馆。” 上马车时天边还是半阴半晴,等两人到了茶馆外,就只剩下阴天,冷风一阵接着一阵。 进去之前,林瑜看了眼马车前套着的两匹马,语气不善,“怎么把它给套在马车上了?这是我昨日骑过的马,冻坏了如何是好?” “姑娘息怒,我们……”站在前边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 “算了。”林瑜扫了一眼,随便指着他们其中一个,“外面太冷,你把这匹马解下来,牵去后头,别冻坏了它。” “是,姑娘。” 看他真要挪步,上马车时缠绕在林瑜心头的违和感已经衍变成了怪异之感。 自己说话几时有如此管用?让走就走? 她重新把人叫住,小步走到这人跟前,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 那护卫即刻点头,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我知道了,姑娘放心。” 林瑜嗯了声,“带它去罢。” 才这一小会儿,李娇月已经先溜进去看杂耍了。林瑜找到人的时候,她在二楼用屏风隔出来的雅座。 看台上正在表演跳火圈,李娇月看得入迷,林瑜没有打扰,只在旁边坐了下来,取出二两碎银子吩咐跟来的丫鬟。 “这里没有像样的糕点,娇月喜欢吃甜的,你去买几样来,再给我带一份桂花糕,剩下的都是赏钱。” 丫鬟得了吩咐,即刻出去了。 林瑜捧起桌上的热茶,开始回想今早发生的一切。 这趟出来的实在太过轻易,杨瀚墨的反应虽然如常,但其他人也太不寻常了些。 她把目光转向身旁剩下的丫鬟,思虑片刻之后,把人招到跟前: “我想起这次出门还要买一个酸枝木嵌珠的箱笼,要红漆雕玉兰花的,若是没有玉兰花,雕海棠花,鸟兽纹的亦可。现在外面太冷,你去跟下面的护卫说一声,让他们随便买一个回来。” 按说往常这个吩咐是不能答应的,姑娘身边无论如何得留下一个人,可是这回……丫鬟记起杨瀚墨的叮嘱,说是要多依着姑娘。 她小声道:“那姑娘在这儿的雅座等着奴婢,这里人多,千万别出去了。” 林瑜点点头,把身上的狐裘围严实了些,半张脸埋进白绒绒的狐狸毛中。 “我知道了,这里都是人,有哪里好去?” 丫鬟下楼梯的时候,又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两位姑娘正凑在一处说话。 她脚下走得更快了些,到了大门口,见到那些护卫,忽然忘记要的是什么样的箱笼。 “海棠花……玉兰花……还有牡丹花……” 丫鬟结结巴巴,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想起来,把事情交待给了护卫。 她再回到二楼,原来的雅座已经空空如也,不止姑娘,就连李家小姐也不见踪影。 她一下慌了神,四处张望也没找见有人。 “姑娘,姑娘不见了……”她喃喃自语一番,继而飞跑着下了楼,欲要告诉门口的护卫找人。 可到了茶馆外,哪里还有一个护卫? * 顾青川坐在马车上,不过慢一步从庄子上出来,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从茶馆出来的护卫说道:“姑娘外面又披了一层宝蓝的薄披风,藏在别人后头,悄悄出的茶馆。 已经照大人的吩咐,并未惊动,只让两个人远远的跟着姑娘。看她去的方向,是往附近的村子去了。” “不必停了,跟过去。”顾青川眉心微微敛起,眸中冷色难掩。 “是,大爷。” 锦帷遮盖的马车沿着路上的记号进了村庄,辘辘行驶,最后停在一间破瓦灰墙的小宅子外。 两个护卫正从另外一面墙后出来,皆满面慌张,一见到顾青川,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 许裘还未开口发问,屋内先有老妇喊出了声。 “我的儿!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件值钱的衣裳!” 话音未落,又有个年轻男子接了话。“这狐狸毛果然暖和,姐姐是从哪里找的好心人?让我也去见她一见。” 许裘要问的话憋回了肚内,已经不敢扭头去看自家大爷的面色。 “这个女子里面穿着姑娘身上的狐裘,又往外面裹了一层,出门时躲躲闪闪。当时进出的人太多,属下顾不得多想,只怕姑娘丢了,就跟了过来……是属下二人蠢笨,请大爷责罚。” 顾青川面如冷霜,声音微讽,“果然是蠢笨到无可救药,既如此,不必再动一步了。” 他折身回了马车,那两人还跪在地上,许裘没有忍住,回头斥道: “你们的确蠢笨到无药可救,既跟错了人,不赶紧去找,还跪在此处,是等着爷扶你们起来哄两句?” 那二人心中一惊,即刻起了身,“我们现在就去找人。” “许护卫,姑娘近来学了骑马,进茶馆前让人把马解了下来,又与牵着马的那小子吩咐了一番,那小子应了是,牵着马又去了别处。姑娘若是找不到,或许就是骑马走了……” 他们二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裘听后又派人四处去找,马蹄印子也不放过。 如此找到了下晌,仍是没有动静,顾青川眉心蹙起,“原先那家茶馆去过没有?”窑湾镇不过弹丸之地,何至于能将人弄丢? 看着底下几人茫然的神色,他心中了然,提步去了茶馆。 小二听了问话,抬手往楼上一指,“那几位客官就在三楼最里间的厢房。” * 厢房里的帘子被掀起的时候,里面的人一个没少,围了一桌在玩叶子牌。 林瑜从没玩过这种牌,输的最多,一头乌发已经贴满了字条。她一回头,乌发上的字条就落了许多下来。 两人几月不曾见面,却未有生疏,都是一张冷脸朝着彼此。 林瑜的狐裘和发簪都给了出去,着青绫短袄,一条软黄织裙,短袄领口没有缀毛,露出一截细白的粉颈。 明明该是冷的,她却没有任何畏缩之态,脊背挺直,静静看着他。 到底是有人先拉下脸。 “怎么只穿成这样?” 顾青川解下自己的大氅把她围住,林瑜头发上又落了一些字条下来。 “我刚刚瞧见一个女子很是可怜,就把自己的衣服给了他。” “你倒是好心。”他语气淡淡,却藏不住讽刺之意。 林瑜微微一哂,“不及大人一半。” 李娇月看出了两人间的不对,在旁边观察了半晌,这才忍不住开口,“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顾青川还未说话,林瑜已经点了头,她把头发上贴的字条都撕了,“自然是要回去的。走罢,我们同乘一辆马车。” 上了马车,林瑜久久无话,李娇月扒在车轩处,看了眼那辆跟在后边的马车,又回来看了一眼林瑜的脸色,总算确定下来。 这两个人在生气。 李娇月犹豫一番,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其实我爹爹以前遇到战事,也是很久不回来的。” 林瑜知晓她误会了,也无意去解释,只点了点头。 李娇月去牵她的袖子:“我爹爹与顾大哥是旧相识,我从小认识顾大哥了。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救过许多灾民,还会打仗。小时候我爹爹总说女儿家就是要嫁给这样的人。” “真的么?”林瑜微微一笑,“我和你们认识的或许是两个顾大哥。” “姐姐还在生顾大哥的气么?”李娇月凑在她耳边,“其实在浙江的时候,原本有一桩顶好的婚事找过来,他都没有理。推辞说是有了中意之人。” “姐姐,我看顾大哥很喜欢你呢。” 他喜欢自己么? “倘若这是喜欢——”倘若占有,勉强,都能算作喜欢。 林瑜沉默许久,喃喃低语:“那这样的喜欢未免太过恶毒。” 马车这时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她对上一双沉如潭水的眼睛。 第59章 第 59 章 晚来飘雪 林瑜下了马车, 也不顾他,自己进了庄子。 顾青川停顿少顷, 跟了过去。 他们进了大门,李娇月才把脑袋探出马车前边的帘子,与等在外边的许裘大眼对小眼。 李娇月的眼睛比较大,她打了个招呼,“许大哥,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该再晚上两日的么? 许裘不比一直守在内宅的杨瀚墨,他从来跟在顾青川身边,李娇月同他也是早就认识的。 “这个么……事出有因。”许裘摸了摸后脑,含糊了两句。 那桩已经推拒过的婚事,女方托的人家, 一定要找大爷见上一面, 大爷不愿, 连夜把事情安排妥当之后, 就离开了浙江。 虽然大爷没有直说是这个原因,但许裘跟了他这么多年, 心里自然有数,却不能随意说出。 他笑道:“天越发冷了, 二小姐还是回屋里去。” * 进了院子,周围除去几个丫鬟, 再没有旁人在场。 林瑜彻底冷了脸, 提起裙子往屋里走, 把顾青川抛在身后。 顾青川没好气道:“你的脾气越发大了,我一回来,就开始摆脸色?” 只这一句,林瑜就停了步, 她回过身,清凌凌的眸子直视着他。 “可大人明明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你初时还说会好好待我,如今出去好几个月,一回来便看我不顺眼了,哪里都是错处。可见此前那些话都是哄骗,半句当不得真。” 林瑜说完,把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往地上一扔,也不等他的反应,折身回了屋中。 “砰——” 桐木新漆的棋盘门重重合上。 顾青川立在原地,神情微怔。 四野忽然静了下来,细细的雪花一片一片飘落眼前,落在玄青大氅之上, 她刚刚说的那番话,与其说生气后的冷嘲热讽,更像含着失望的怨怼。 顾青川拾起地上的大氅,唇角悄然牵起一抹笑,整日找人的烦累倏尔便散去了。 拍了拍大氅上沾到的雪粒,他折步出了院子,正遇到上外面偷看的李娇月,瞧着正要偷偷溜走。 “来做什么的?” 李娇月被抓了个正着,只得回身。 “顾大哥,雀儿姐姐的簪子掉在马车上,我来还给她。” 她嘿嘿一笑,掩饰住心虚,拿出一只梅花白珠簪。 的确是要来还簪子,可原因李娇月只说了一半。 另外一半,是她听了爹爹的叮嘱。 十几天过去了,那天夜里,爹爹说话时好奇的不得了的神情还常常浮现在李娇月眼前。 他说七年了,顾大哥之前也拒过婚事,却是第一次说起自己身边有人,要她务必打听清楚顾大哥和雀儿姐姐之间究竟是什么样,以后好好说给他听。 想到此,李娇月面上的笑容更加心虚了。 清冷的问话声中断了她的回忆。 “你们今日是几时回的茶馆?” “回茶馆?”李娇月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和雀儿姐姐一直在茶馆里……只让丫鬟出去买了糕点,后面又把丫鬟找回来了。” 顾青川默了一瞬。 李娇月想了想,又道:“其实是雀儿姐姐不想在外边坐着了,就带我去了三楼的厢房,说要玩叶子牌。” 去了厢房没多久,林瑜由下楼,把那两个在茶馆外面急得团团转的丫鬟领了回去。 原是如此么? 顾青川摸了把臂间搭着的大氅,虽覆了曾薄雪,底下的余温尚未散去。 京城不比南京,倘若她还存了不愿的心思,势必要用些别的法子。 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他久久不说话,李娇月自己已经心虚起来,她摸了摸鼻子。“好吧,今日其实是我想玩叶子牌……顾大哥,求求你,去了京城千万别告诉我娘。” 顾青川恍然回神,颔首,“到时候再说。” 李娇月正要溜走,又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娇月。” 顾青川缓声问道:“这几日,你和你雀儿姐姐都做了些什么。” “雀儿姐姐和我一起烤了橘子,逛庄子,我们还一起摘了梅花煮茶喝……对了!我还教了雀儿姐姐骑马。”说起最后一件,李娇月微微有些遗憾。 “可惜只能围着马厩,骑得不够畅快,我还有许多没有教……杨管事对丫鬟们管得实在太严了些,只是骑马跑一跑,都能吓着她们。雀儿姐姐下来就不愿学了。” 她一向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心里藏着什么是一定要说的,哪怕是告状,也不顾谁亲谁疏。 顾青川薄唇稍抿,拿过她手中的簪子。 “回去罢,过两日就要启程回京,你这两日把东西好生收拾一番,还想玩什么让许裘领你出去找,要买的东西记在我的账上。”这庄子是他的产业,置办了有许多年,记账也是可以的。 李娇月点点头,只顾着溜走,没能听懂其中深意。 * 房内。 林瑜已经在榻上坐了半晌,端起炕桌上那盏热茶时,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今日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上了钩。 若不是看到那两个护卫去得太过痛快,她当真要想法子离开的。 一连喝了两盏热茶,她才稍稍缓和过来。 冬日里昼短夜长,回来没多久,天色渐渐灰暗。 金环把茶盘上冷掉的茶撤了下去,“姑娘,现在可要用饭?” 金环一直待在庄子上,晌午的时候,便知晓总督大人已经回来的消息。现在问,也是想知道大人会不会到这边来。 不知是不是外面开始下雪的缘故,林瑜总觉得身上发冷,她摇了摇头。 “我今晚不吃了,待会儿要去净室洗一洗,你让底下去备些热水。” 金环看她面色疲惫,未有多言,出门吩咐去了。 不消一会儿,热水备好,林瑜进去好好洗了一番,直到覆在身上的冷意被热气蒸腾出去,方才擦干出来。 天色已经黑了下去,雪还在落,长廊挂上了明角灯,一盏一盏,映出纷纷而落的飘雪。 疏冷天气,晚来飘雪,庭院中晕着一片昏黄烛影。 林瑜仰头望天,静静站了会儿。 这场雪,究竟什么时候会停? 回房之后,林瑜粗略看了眼,没发现有旁的人,吩咐丫鬟们歇下,自己上床,盖上被子睡了。 她睡得太早,半夜时分,困意迷蒙散去,很快就发现了有人把手搭在了自己腰间。 鼻端飘进一缕熟悉的沉檀香气,似乎还要靠近。 林瑜今日虽然没有发作,但的的确确在为试探之事着恼,想他又动了色心,心头怒意更重,屈肘往后一顶。 她使了十足的力气,当即听得一声闷哼。 顾青川等到现在,原以为她睡熟了,不料忽然有此动静,实实在在挨下这一招,胸口骤痛,眉头深深蹙起。 林瑜背对着他,眼皮都没撩一下。 不就是碰了一下,哪里就有这么矫情? 过得片刻,听见了他下床的动静,眼皮外忽而透进光亮。 外间有瓷瓶相碰的清脆声响,过了会儿,顾青川重新回到床上。 眼皮上的光亮久久未熄,林瑜平躺回来,侧首看向床外。 天青花鸟纹绸帐钩了起来,拔步床外的短榻上放着一盏烛灯。男人侧身坐在床边,正在给伤口换药。 他未着上衣,胸腹肌块起伏,现出细微凹下的阴影,并不过分壮硕,是极其流畅利落的身材。 现下,这样的好身材上斜绑了几圈绷带,白色纱布往外洇出了血迹。 瞧着真挺疼。 林瑜心底舒坦了一些,正要转回去,身上的被褥被扯下一角。 顾青川温声道,“雀儿,你既然醒了,起来给我上药,伤口离得太近,我低头看不见。” 他已经将绷带解了下来,露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口,在锁骨之下。 林瑜闷闷与他对视一眼,还是坐了起来,从他手上接过药瓶。 离得近了,才看见那道伤口其实很深,怪道他哼了出来。 能砍出这种伤口,必然是很想取他的性命了。林瑜不知怎么就问道: “倭寇是不是都很凶残?”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个问题实在蠢笨,默默低了头,给他上药。 顾青川垂眼看她。 她做正经事情是不带私心的,上药便是上药,平日的冷脸都没有了,眸光专注落在伤口上。手上的动作也柔气得很,像是生怕弄疼了自己。 一股幽幽的馨香沁在鼻间,顾青川不禁倾身,朝她靠近了些。 “陛下严令海禁,他们做不成生意,便走这种路子。” “倭寇上了岸,不止要烧杀抢掠一通,还会抓走那些手无寸铁的回去当奴隶,用的不顺手,就随意虐杀,稍好一些,就卖给我朝过去经营的商人。” 林瑜给他上好药,抿了抿唇,又拿起了放在一边的纱布,替他重新包扎。 他们二人难得有这样安谧的时候。 顾青川知道此时并非长久,并非圆满,或许只是短暂片刻,心中仍是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 他去抚她落下的发丝,“浙江,福建,江苏,此等连边之处都常有倭寇流窜,几年都不见得能有太平。” 如此良宵好夜,顾青川不知自己为何会与她提起这些,许多年后,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飘落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他才隐隐明白原因。 林瑜看着他身上添的这道伤,想起李娇月说的征兵一事。“官府的兵都用不了,大人临时征一只民兵,就能管用?” “从无到有,总要有个过程。” 顾青川此次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带兵,言语透着快意,笑容疏朗。 “这次是义乌有恶商结起一帮人盗矿,岂知矿地上的百姓自发拧成一股,与那伙人缠斗了两月。此地民风彪悍,若能收治下来,于百姓而言也是一条出路。”不必再把一年饱暖寄于一亩薄地。 林瑜抬眼看他。 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一个好官,不说至清,确是能放下自己利益做出一番实绩的。若自己是个平头小百姓,或许会由衷敬佩感念他,可偏偏她就这样不走运。 顾青川见她呆怔不动,以为刚才说的倭寇把她吓着了,将人揽进怀里。 “你一个姑娘家,想得倒是多,好好跟着爷就是了,自无人能动你分毫。” 第60章 第 60 章 倘若大人真能好好待我 若是在往常, 林瑜听到这种话,必定要回刺他两句。 这一夜却不同, 她靠在顾青川怀里,只字未言,只静静凝视着外榻上的烛盏。 烛盏的灯罩是花草纸做的,上面有红花绿叶,暖黄的烛光从里面照亮,透出薄透的叶片脉络。 太过安静了。 安静到能听见外面的落雪,轻燃的烛芯,以及—— 以及男人胸腔内闷躁如同鼓点的心跳。 顾青川俯首,薄唇轻碰了碰她的额。 “雀儿。” 他的声音微微喑哑,在这样万籁静寂, 只闻风声的雪夜里, 像是一种隐晦的诱惑。 林瑜头皮发麻, 抵着他肩头, 要把他推开,“今夜还是算——” 她的借口尚未说完, 就被男人的唇舌堵回腹中。 顾青川掌心扶着她的后脑,将人放上暖枕, 指腹拨开每一缕弯落在她颈间的乌发。 些微的凉意过后,颈侧覆上了绵延温热的口勿。 林瑜记得他伤口的位置, 想了想, 忍着没有动手。 这么久了, 总要给出一些好处的。 外面不知几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进窗内。 雨湿梅花,灯消长夜,帐内吱吱呀呀的声音却是一直未断。 灯罩下的烛影忽亮忽暗, 照得人身上都在发热。林瑜偏过头,恍惚瞧见烛晃影摇,连灯罩上的花草在微微颤动,快要看不清楚。 雨似乎越来越大,斜飘着沾湿了窗纸,淅淅沥沥。 某种异样先占据感官,恍惚失神的片刻,林瑜在耳边听到一声磁沉轻唤,也像愉悦的喟叹。 “小瑜。” 林瑜几乎瞬时清醒过来。 骤然收紧的瞬间,被他闯了进来,两人一同闷哼出声,林瑜的指甲在他手臂重重划过一道。 淡铜色的皮肤上瞬时沁出几个血点,顾青川不以为意,垂眼与身下之人对视。 他的瞳仁漆黑似有微亮,林瑜定定看了会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双臂虚虚环在他的脖颈。 “你说什么?” 顾青川没再应她,粗粝的掌心又握住了她的月要。 林瑜自认身体素质不差,却也敌不过这样三番五次的折腾,这人的精力好像用不尽似的。长夜过去大半,顾青川脖颈挨了重重一口,方才罢休。 云散雨歇之后,呼吸也变得疲惫微弱。 林瑜蜷在床榻内侧,长睫紧闭,一动不愿再动。 不一会儿,就有杯盏贴在她唇瓣,林瑜微微张口,就有温热的水缓缓淌进舌尖,喉咙舒服不少。 她慢吞吞咽了两口,就偏过了头,不肯再碰。 顾青川明知故问:“还喝么?” “不喝。”林瑜只得开口。 顾青川放完茶盏回来,见床榻里侧的人已经阖上了眼,像是已经睡熟。只在他靠近的时候,绵缓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平躺在外侧,未再动她。 身体明明疲累得很,不知为何,林瑜的意识却很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良久,听到睡在外侧那人的声音。 “安心跟了我,等你入府为妾,无论有无子嗣,你的名字都会记入族谱。” 妾室不能随便入族谱,要么子女有出息,要么自己混出个什么名望来,他一个封建士大夫竟然说出这种话,着实让林瑜心头重重一沉。 静默良久,她“嗯”了一声。 这一个音掩在雨声之中,几乎微不可闻。 顾青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侧首,“你当真愿意?” 林瑜看着帐顶挂着的百戏图。 她不愿意行么?此前已经说过千百次不愿意,也不见他听过一回。 她闷闷叹气,“我累了。” 这番回答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愿,反倒让顾青川觉得安心。 他亦偏过脸,看向挂在床帐上的百戏图,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角落的吊线操控的木偶之上。 “倘若——倘若大人真能好好待我,体谅我这样的坏脾气,这样的好睡懒动的坏习惯,这样不知好歹的坏性子,我也愿意跟着大人。” 顾青川想自己平时说的都被她听进去了,不由失笑,去抚她的发丝,“你倒也没有这么坏。” 有时对他虽刻薄了些,对旁的丫鬟们倒是好的出奇,没有谁能说出她的不好。 困意渐渐涌了上来,林瑜无心再应,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 两个人夜里都没怎么阖眼,翌日一起睡过了时辰,顾青川掀开床帐,才知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他回身看了眼,林瑜还在睡。墨瀑似的乌发铺满瓷枕,拥着瓷白的鹅蛋脸,面颊泛着两团红晕,睡颜恬静乖巧。 顾青川记起昨夜她说的答应,心头仍觉快意。俯身去吻她的唇,轻柔连绵,不消片刻,薄粉樱唇渐渐变得湿润。 手心渐渐笼上,胸口忽地一痛。 他去看,一根指头不知几时抵在了伤处,力道着实不轻。 身下之人已经醒了,两弯新月眉微微蹙起,冷声道:“大人身上的药才换过一回,还是小心些才好。” 顾青川知是昨夜闹得太久,惹了她不高兴,去握她的手,温声道:“这就醒了,不再睡会儿?”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敲响,李娇月的声音传了进来。 “雀儿姐姐。” 林瑜当即撇开了顾青川的手。 这一声过后,李娇月就被匆匆赶来的金环请去偏房。 进偏房前,金环还心有余悸,回头望过一眼正房,幸而里面没有动静。转过来,瞧见李娇月还是一脸懵懂的模样。 “二小姐不若先回去,等姑娘醒了,我再告诉她去找您。” “雀儿姐姐还没醒么?这都日高三尺了。”李娇月惊讶道。 她完全把昨日顾青川的叮嘱忘在了脑后,并不想去找许裘,到点了仍是想着来找林瑜。 金环含糊应了两声,哪里好说实话,“大人回来了,与姑娘总有许多话说。兴许姑娘这两日醒得都晚呢,二小姐若是有事,只管告诉婢子,婢子转告给姑娘。” 房内。 林瑜还未来得及下床梳洗,便得知李娇月回去了,只纠结小会儿,又躺下睡了一觉。 这回直到入夜时分才醒。 晚饭用罢,顾青川在榻上布好了棋盘,与她对弈。林瑜的围棋是初学者水平,只粗略知道规则,技巧和棋谱则是完全不懂。 顾青川得心应手,却不急着让她输。两人有来有回,也算打发了几个时辰。 棋盘上白子渐多,黑子在哪里都落不住脚,林瑜犹豫许久,把手里的黑子放进棋罐。 “我们几时回京城去?” 顾青川昨日才来,想起她在这庄子上已经待了将近十余日,又不曾出去过什么地方,或许已经腻味。 “就这两日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扫雪 李娇月只来过这一回, 余后两日没再来敲过门,到了要离开庄子的时候, 才又嬉笑着出现,唤她雀儿姐姐,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冬日运河封冻,只能乘马车行路。越往北去,天气越冷,路上花了十日,才到京城外的驿舍。 李娇月的母亲早早接了信,等在驿舍外,母女两个见了面,抱作一团, 俱是热泪盈眶。 李夫人过来与顾青川道了谢, 说了好些感激的话, “等进了城, 大人能得了闲,务必带着姑娘来府上一趟, 也让我们做一回东。” 李娇月用力点头,“顾大哥一定要带雀儿姐姐过来, 她不曾到过京城,我可以带雀儿姐姐出去逛。” 顾青川含笑应下。 她们的马车走后不久, 便下起了雪。 夜里, 雪愈发大了。 林瑜推窗看雪, 只一瞬,朔风卷起的凉意扑了满面。 她缩了缩脖子,裹紧披在身上的狐裘,视线顺着鹅毛飘落而下。 时辰还不算晚, 奈何这是冬日,夜色已然如墨。驿舍外的几个矮柱都挂了灯笼,几个小吏穿着厚长棉袍,全身捂得严严实实,拿了扫帚在底下扫雪。 这样冷的夜,无一人有闲心窃语,唯有厚重的扫雪声。 远远有人提了灯笼为贵人照路,贵人持一柄油伞,雪下徐行而来。林瑜默然瞧着,那人恍有所觉,青纸伞面抬起,露出一张英朗清俊的面容。 两人间隔了纷乱飘零的雪花,眸光相视,只剩下同样沉静的两双眼。 顾青川进门的时候,林瑜还在窗边。 他走到她身后,“这些时日回京述职的官员良多,每日都有车马进出,若不扫净,明日堆厚了,愈发不好清理。” 他轻易就知道她看的不是雪,而是人。 林瑜手心接了一片雪,有鹅毛一般大小,想起沿途见到的茫茫之景,“这里的雪,好像下了很久。” “方才问过这里的官吏,从十一月开始,京畿一带就下起了雪,只停过几日。”顾青川说罢,探手合上了窗。 “京城今年比往年要冷上许多,你若是要出门,须得吩咐底下多准备些御寒之物。” 冷风忽止,林瑜把雪花放在窗沿,由它化去。 “我知道了。” 再没有别的事情,林瑜已经盥洗完了,去了床上。她许多时候都喜静,暂且没有困意,拥着厚被,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看。 书是林瑜从南京特地带到路上看的人物小传,原是担心路上无聊,没成想半路碰上了李娇月。她们同乘一辆马车回京,林瑜常常听她说话去了,许久不曾翻开书看,这时才信手拿出。 未过一会儿,顾青川也上了床。他近来颇多清闲,常把时间花在她身上。 自林瑜那夜答应之后,两人的关系缓和许多,偶尔都不说话,也有近似于“郎情妾意”这四个字的时候。 譬如此时靠在一起看书。 林瑜把书给了他翻页,两只受凉的手缩回被中,人倚在顾青川肩头,连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翌日,风雪暂歇。 林瑜到窗边去看,官道上的雪已经清至两边,道旁是厚厚的积雪,约莫有及膝高。 马车进城的官道上,遇见有老叟推着装了炭的板车奋力往前,木辕在雪中轧出厚厚两道辙印。 “卖炭了——卖炭了——” 老叟穿着单薄棉袍,沧桑年迈的声音在风中生出一股凄厉。 林瑜找出自己放了钱的雕花檀木匣子,掂量过价钱后,打开了上面的小铜锁,从里面拿出几块分量够重的银锭子,掀开帘子。 “许裘,你去把那一车炭都买回来。” 许裘没有耽搁,即刻停下了马车,过去买炭。 她掀开车帘的时候,顾青川拿起了这个还未上锁的檀木匣子。去了浙江的这几个月,林瑜不知道他的近况,他却知晓林瑜都做了些什么。 知晓她在学着理那些铺子的帐,也知晓她取了银子去存银票。 这方匣子里面有银票碎银倒没什么奇怪,她连十几枚铜板也好好存着,的的确确是顾青川没想到的。 里面还有一张小字条,他看了两遍,才确信上面记的确是一笔合计只有三两银子的帐。 林瑜放下车帘回身,便瞧见他在看那张字条,她抿了抿唇,把自己的钱匣拿回来,转向了另一侧。 原以为要听他嘲讽两句小家子气,却没料中。顾青川把那张字条重新叠好,放在她手心。 “世上可怜人太多,你的银子只怕不容易守住。” 林瑜默了默,“大人错了,我从没有兼济世人的抱负,只不过眼前看见,才想一出是一出。或许改上一日,就从旁边过去了。” 这话说的真也不真。 老弱病残幼,亲眼见到总会有于心不忍。林瑜只是想自己心里舒服一点,总归她现在身上没有负债,花钱也不会造成负担。 顾青川暗暗叹气,心道想要她黏着自己说软话,只怕比六月飞雪还要难等。 进城的时候,那小吏见了顾青川的牙牌,连忙让人放行。 尔后又跟到马车边上,附首在车轩边上,“大人,承宁侯府近日有了白事,今儿个是二公子出棂的日子。您才回京,若是要回长安街,或许要绕路。那送棺材的队伍长得很,必然不大好等。” 这小吏怕得罪了承平侯府,故而声音极小,顾青川尚能听得清楚,林瑜则只是奇怪瞥了一眼。 顾青川眸光微沉,打点完那小吏,马车便绕上了一条远路。 他的宅邸在临近皇城的西长安街,附近住的都是权贵显要,单从好几家大门栽着的老黄杨便可见一斑。 下了马车,林瑜隐隐听到远处的唢呐声,想要回头去看,先听到身侧男人的声音。 “进去罢。” 视线落回面前的朱门高檐的宅邸。 进了宅邸,正院远比林瑜想象中荒废,许多草木都没有修剪,厚雪之下露出一点枯黄的叶尖。 她正奇怪,又听顾青川道:“并非此处。” 林瑜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循着游廊走到了东院。 这儿打理得倒是干干净净,台阶上扫净了雪,现在只覆有白白一层。外面站了一行六个粉袄蓝裙的丫鬟。 屋子里已经烧好了火墙,进了门,暖风迎面围过来。 顾青川道:“你先稍作歇息,缺了什么吩咐下人,我晚上再回来。” 林瑜嗯了声,“大人只管去忙。” 顾青川看她反应如此平淡,心中忽地一堵。 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丫头,这几日的使的温柔小意,在她面前像是一阵风,留不下半点影迹。 * 这座宅邸还是定远将军当年的住处,顾青川幼时住的是东院,没住上几年,就搬离了此处。 二十四岁外放回京以后,他又回到这座宅邸,住进自己曾经的院子。 现今林瑜也被安置在这儿。 正房里的陈设比起杭州岁寒居里,要简单许多,入目是满眼的黑。从书案到长柜,都涂了髹漆。只有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不那么沉闷。 林瑜原先只以为是哪位名家写的,小憩醒来,林瑜又细看了一回,才发现上面的字迹很是眼熟。像顾青川的,又不全像,上面还有错字。 墙上挂的都是临的字帖,有《信宝塔碑》,也有行书贴。 林瑜满心奇怪,问这里的丫鬟,无一人清楚。 “婢子们原来都不在正房伺候,是姑娘来了,才换到这边的。” 直到守着宅子的管家过来。 林瑜问道:“你可知这房里的字都是谁写的?” 老管家笑了笑,“是大爷少时练的字,都挂在此处。” 第62章 第 62 章 重逢 锦帷系玉的马车辘辘驶过, 停在了一处楼馆外。 门匾题字镂金嵌玉,写着莳花馆三个大字。 虽是寒冬腊月, 里面却开着各色花卉,伴了丝竹声,处处都透着一股风流雅韵。 偏东的一间厢房内,酒过三巡,几人呼酒玩拳的声音低了下去,说起了朝堂中事。 “你们说,陛下明日会否上朝?” 此话一出,席间静了下来,彼此看看,都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月初下了一场大雪, 明武殿塌了一角, 砸下来的瓦片砖石压死了二十几个宫女太监。须知那是陛下每日早朝的必经之路, 自那天开始, 陛下再也没有上朝。而是在宫殿找了道士,求丹问药。 一人叹了口气, “听说前两日徐阁老在殿外求见,陛下也不曾让他进去过, 一把年纪了,昨儿个染上风寒, 现在不得不告假休养……唉, 这么多年的君臣情分, 难道比不过一个臭道士的什么天命箴言?” 另有一人摇了摇头,他喝多了酒,面色赤红浮胀,“你这话就说岔了, 君臣之间,哪里有什么情分?当初定远将军与先帝出生入死,不比写两首青词的情分稳当?可后来——” 他话音未落,就叫人拿了酒盏递至嘴边,不由分说往下灌。又听那人说道:“郭大人说的不错,君为父,臣为子,有的只是本分罢了。我敬大人一杯。” 这人还没来得及推开,桌下就挨了一脚。痛完酒醒大半,一身冷汗冒了出来,再不敢多言。 旁人都不明所以,还凑近了等着听后文,只见郭大人连饮了两盏酒,顺势倒在桌上,碰翻了一桌的酒壶,菜碟。 席间无人幸免,衣袍都沾上了酒污菜污,都觉扫兴,不多时便散了宴。 马车离去时,依稀能听到一声长叹: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这雪,实在太大了些。咱们京中倒还只是冷,河南,山东却是实实在在冻死了许多骡子,耕牛,不知明年如何……” 沸闹的人声渐渐远去,才能听清对面厢房的弦乐,时而急,时而缓,却一直是轻轻落下。 房内架起了火炉,正在煮茶,瓷盖下边咕噜噜冒着热气。 顾青川坐在黄花梨矮靠扶手椅上,看完了信,将其卷成细条,投入炉中。 “芸娘,你果然学一行通一行。” 弹筝的女子穿着鹅黄绫宽袖袄,丁香色毡缎裙子,发髻高堆,插着一把梅花玉梳。细眉凤眼,朱红抹唇,二十五六岁年纪,有着姑娘家身上少见的脉脉风情。 “大人谬赞,其实奴还学了胡笳,还没吹给您听过呢。” 她抬手将鬓边一缕发丝挽向耳后,眺了他一眼,眼角眉梢蕴着浓艳的妩媚。假意嗔道:“可惜大人不常来。” 顾青川面色不改,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我若是常常过来,你主子可要不高兴了。” 芸娘笑而不语,又拨了拨筝,眉眼间那抹轻佻倏尔消逝。她轻轻叹气, “主子说陛下近日多梦,常常被魇住,他要在宫中为陛下炼丹,恐怕得过些日子才能见您。” 梦魇么? 顾青川笑笑,眸底却浸了一抹凉意,“不必见我,替陛下治梦魇才是正事,这可是陛下的老毛病了。” 见他放了茶盏,芸娘跟着起身,“大人这就要走了么?” 顾青川颔首,行至门口,他半侧过身,“提醒你家主子,凡事适可而止。” 芸娘福身一礼。 “大人下次再来,芸娘为您跳一段舞。” * 东院。 原先的管家过来一趟,是来向林瑜问个话。说昨日的雪太大,把正院屋檐上的瓦给压破了两块,要等天气好了,再请瓦匠过来修葺。 只是应一声的事情,问问杨瀚墨就能办得妥当,特地到她面前走一圈,无非是要到新来的半个主子面前卖个好。 林瑜应了声,“你是这里的老人,看着去办就是。” 言讫,又想起正院略为萧索的景象,她问:“大人一直住在东院么?正院空着?” “那是原先老爷与夫人住的地方。大爷七岁后被文老先生接到了身边去住,几年前才叫人重新修葺了这座宅邸,也只住在东院。” 林瑜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姑娘这是头一回过来京城,若有要人差使,只管招小人过来。” 管家打了个拱,缓步退出门外。 他走后,林瑜把墙上挂的临摹字帖都仔细看了一遍。 这样的字形,应该不需要再练了才是。 她仰着脑袋,莫名想起了去年自己练字的时候。 怔神的空当,金环端着一盒茶点进了屋,一一摆在桌上。“姑娘,这儿的下人们都敬着您呢。” 姑娘没名没份从南京过来,这边的人却没有一个敢慢待姑娘。就连她的个子也拔高了一截,出去的时候,底下人都唤她做金环姐姐。 金环没忍住笑了起来,憧憬道:“等姑娘往后怀上子嗣,即便进了国公府,也能有一锥立足之地。” 这话稳稳戳中了林瑜近来烦忧的心事,她一张口,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抚着胸道:“求求你别咒我。” 从徐州过来的路上,顾青川在床事上虽没有从前那么频繁了,却还是有兽性大发的时候。且每次事后都不许她再喝避子汤。 林瑜身边也不再能找到朱砂,丹青用的大红色料没了,胭脂膏也通通换成了胭脂笺,每次只有几张薄薄的纸片。 顾青川回了京里,陛下还未下旨召见。他留在府中,却也少有空闲。 到了年节时候,免不得要往各处送礼打点。近一年多不在京中,昔日同僚也要叙旧,推了这个还有那个。 好几封大红全贴送到了府上,他索性在府上摆宴,请了有交谊的知交好友一道叙旧。 提前在夜里将此事与林瑜知道的时候,她面色僵硬了一瞬。 顾青川捧了一卷书,半倚在榻上云屏,不经意道:“你若是不想打点宴席,就交给杨瀚墨去做。” 林瑜即刻点头,“我明日去告诉他。” 顾青川挑眉,“你倒是会推脱?” “这如何算得上是推脱?”林瑜很警惕,绝对不要接受任何内宅事务,拒绝时带着十足的诚恳: “一则婢子身份卑微,从没打理过这些事宜,容易出差错,让大人丢了脸面。二则婢子怕自己出了面,日后大人迎娶新妇,这桩旧事再给你们夫妻二人添堵。” 这两句托辞分明合情合理,却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入耳。 顾青川朝她斜乜过去。 林瑜坐在床边,已经脱了绣鞋,玉足裹着白绫袜,踩在拔步床外的脚榻上。 再一抬眼,冬日里的罗帐便落了下来,彻底隔开他的视线。 男人眉心微蹙。 * 到了顾青川要在府上摆宴的这日,恰是雪霁云轻,冷风也少了,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林瑜早早就收拾妥当,叫人准备了马车,要出门去京城有名的财神庙。 顾青川倒是没拦着她,只让护卫丫鬟跟着,杨瀚墨走不开,这回换成许裘跟着过去。 马车驶出去的时候,林瑜心头也跟着轻了轻。 因为顾青川说过一句不许留宿,故而马车去的是最近的增福灵侯祠。灵侯祠在山腰,底下有石阶,马车不能往上。 许裘在外回道:“姑娘稍等一等,我去叫个山轿来。” “不必。”林瑜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 这灵侯祠的香火想必是很旺盛的,现下不过正月初,前两日还下了大雪,现在石阶上的积雪却是被清理了一番,还留有不少脚印。 “我也走上去。” 她在现代的时候,很少留出时间去娱乐。唯有年初朋友约着去拜财神,她才不会缺席。在这件事情上,她有十足的诚心。 一步一步上了石阶,到增福灵侯祠的时候,已是正午。 许裘上前与里面的道士说过两句,旁人都退了出去,林瑜独自进了正殿。她诚心诚意拜过出来,又有小道士等在外边,说是备好了一间上等寮房,供她稍作歇息。 进了寮房,里面已经有烧暖的炭火,八仙桌上也摆好了丰盛的饭食。 林瑜想起此前拜过的许多次财神,莫非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 恍惚片刻,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倘若当真是这样的富贵,请再给信女一个撤回的机会。 才许完愿,便听见哐当一声,是房外哪处的瓷瓶摔了下来。 金环推开了窗,隔着几间厢房外吵闹的声音传了进来,她奇怪道:“能到这边寮房来的都是富贵人家,现下人也不多,怎么会有人吵起来?” 见林瑜也好奇,金环又听了几句,回头道:“姑娘,外面像是有人丢了东西。” 她才说完,外面的声音又更大了些。 “这分明就是你们拿了放进这间寮房的,还有另外的书都放去了何处?” “姑娘,姑娘消消气,我们当真不知道为何这本手书会出现在寮房,今日还有别的施主,您不能再往前面找了……不如姑娘明日再来,我们今夜再问一问,明日给您一个交待。” “少废话,我就是在这里找找,再拦着我,有你们几个好看!” 林瑜初听这声音有几分耳熟,现下则可以肯定她就是温小刀了。推门出去,在廊上见到了方才说话的女子,窄袖青袄,红缎褶裙,同当初在扬州见面时一样英气。 林瑜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小刀姑娘?” 那道身影缓缓回头,温小刀看着她的脸,犹豫了片刻,尔后才道:“王俞?” 在兖州的时候,林瑜每次见她与温时,面上都涂着黄膏。这样不加遮饰的见面,确是第一次。 “是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温时呢?” 第63章 第 63 章 羊脑笺 “二爷……二爷他……”温小刀愣神一瞬, 回身看向后边的寮房。 那几个道士已经给寮房落了锁,并排站在外边, 大有一副不许容人进去的架势。 林瑜:“不如去我这边坐一坐?” 温小刀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书册,点头应下。 两人进了这一边的寮房,温小刀看见满桌的饭食,没能移开眼。 “你还没用饭么?同我一起罢,这些菜食尚未动过。”林瑜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吩咐金环新拿一副碗筷过来。 这顿饭吃得很是安静。 林瑜吃得慢,遇上一个素菜丸子也能咽很久,再抬起头,桌上的菜碟空了大半。 对面的温小刀两腮鼓胀,艰难咽下一口。 林瑜心中忽然闪现出不好的念头。 待桌上的菜碟收下去的时候, 这个不好的念头成了真。 温小刀:“二爷已经走了。” 林瑜怔了怔, 半晌才问:“我前几日听到街上有唢呐声, 那是——” “是二爷出棂的日子。”温小刀声音比平时慢上许多。 “二爷从回来的时候, 身体就不大好了,总有风寒咳嗽。宫里的御医过来针灸, 也不起效用。到了九月,他的气色越来越差, 太医私下说这是油尽灯枯之兆,熬到前些日才走。” 林瑜默然, 想起他送给自己的花种, 那时已经开了花。 真的是一盆状元黄, 放在窗台上很好看。 她倒了一盏茶,递给对面,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只垂下眼睫,“节哀顺变。” 温小刀捧着温热的杯壁, 摇了摇头,“其实今日见到你,忽然没有那么难过了。” “我是来替二爷取东西的,他前两年年初总要来一回财神庙,在这里替人祈福,住下来的日子会写札记,写完锁在匣中,也不带走。今年他不能再来,我想取回他的东西。谁知这些臭道士把那匣子弄丢了。打听下来,才知有的被他们放进了寮房,这才找到一本。” 温小刀拿起先时那本书册,用袖子抹了抹外边,林瑜瞥过去时,扉页一行小字正好映入眼帘—— 写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简体字。 温小刀揣着那本书站了起来,“王姑娘,我还得去找剩下的札记,不能再与你叙旧了。” 林瑜还想看清楚那本书,先被抓住了手腕,温小刀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 “其实二爷还有一样东西很想要送给姑娘,原本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姑娘,可是今日又再见了,我想把它交给你。” 金环已经被林瑜打发出去了,她说起这话时,仍旧凑在林瑜耳边。 “好。”林瑜看了一眼她怀里,“我现在无事,陪你一起找札记如何?” 温小刀自然愿意多与她待一会儿。 她在温时身边待久了,重新回到京城,看身边的人与事,有许多都变得不顺眼起来。 二爷早就销了她的奴籍,又给了她一大笔银子,现在他人走了,她却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才好。 乍然见到林瑜,心口那种又闷又堵的感觉才好上一些。 林瑜出面以后,那几个道士的态度又换了一番,恭恭敬敬地打开了寮房的门,自发地忙前忙后,找了另外一本札记并着两封写了字的笺纸。 那小道士还捧着一方巴掌大的榆木匣子,“施主的物件放了实在太久,所说的装信笺的匣子实在没能找见,小道另寻了这个匣子替代。望施主莫怪。” “哪里会怪?”温小刀嗤道:“你们这里的道长手脚确是很快,比偷油的老鼠都要利落。我感激还来不及。” 原先的木匣子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匣身有雕饰彩漆,存在这里时还特意叮嘱过。前两年都好好的,今年二爷才刚走,就有坏心眼的顺走了它。 小道士面皮涨得通红,他也是被几个师兄推到这边来的,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他把手中的几封笺纸一股脑给了林瑜,连说了两声“万望施主莫怪”之后,拔腿跑了出去。 最上一封羊脑笺飘落在地,林瑜弯身去捡,不妨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用泥金写的一行小字,是给林瑜这个名字的祝福。 “这是——” “这是二爷从前年开始就要写的,说是为他的一个朋友祈愿。”温小刀见说完又继续解释: “或许是二爷想错了,上面应是他的知交。” 同次科考时中举者方可称为朋友,二爷不曾科举,是没有朋友的。 林瑜迟钝应了一声,确不是为“朋友”一词。她把才进屋里的金环又打发了出去,拉着温小刀去了里间。 问了许多,林瑜总算粗略弄清楚了温时这个人。他是她的老乡,同样是三年前过来,并且好像—— 好像早就认识自己。 温小刀说了许多,“难道你也知道二爷么?” 林瑜仔细回想了一遍,其实是有些熟悉的,但她想不起来。 “不知道。” “这也不要紧。”温小刀道:“那我改日把东西送去给你,你住何处?可还是——” 她的声音及时停了下来,林瑜那天被带走,如今又换了一身行头,富贵抬眼可见。 哪里还需要问,必然还是在那位总督大人身边。 林瑜倒是不觉得冒犯,“两三日后,我去西长安街附近的胭脂铺里挑胭脂,在那里给我就好了。” 温小刀看着她,“王姑娘,其实我现在不是温家的人了,倘若你还想——” “再说。”林瑜笑了笑,“拜托你,小刀,你先等一等我。” “好。” 林瑜在寮房耽误了许久,眼见天要黑了,许裘不得已过来催促,这才坐上马车回到宅邸,。 她直接去了净室,沐浴后回到卧房,里面不见有人。 有关顾青川的去向,她一贯不会多问,把灯架上的烛火通通吹灭,只留下一盏照亮,尔后便睡了过去。 梦里并不安稳,过去和现在交织一处,她迷迷糊糊,快要分不清楚。 是穿过来的前几日,领导给了她一封讣告。 “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先天性心脏病去世,下周六举办葬礼。人家和你是一个高中的。小林,你替我去一趟。温家离公司不远,就当作是加班,有加班费。” 她拿着讣告,很轻松就答应下来,并未注意到领导转身时的一声叹息。 隐约飘落在那天落雪时的唢呐声里。 * 翌日醒了过来,林瑜还在想着这个梦。 梦是真的。 她的确收到过这样一封讣告,名字却记不清了,因为她还没得及过去。 是温时么? 她的高中同学。 许是恍神的时候太久,林瑜没注意到身边有人,欲要下床时一掌压在了他胸前。 她惊了一瞬,才要退开,又绊到了被下屈起的长腿,整个人都跌在顾青川身上。 猝然对上双漆沉的眼睛。 四目相对了少顷,顾青川先开口:“早些换衣,李夫人昨日派了人来请,你稍后过去。” 林瑜顿了一顿,想起李夫人是娇月的母亲。 她撑坐起身,坐回了床内:“大人真要让我过去么?” 顾青川:“你不愿去?” “我是怕影响大人的名声,往后不好娶妻。”哪有正经人让自己的外室赴宴? 明明是自己娶妻,她却常常提起,当真是没有半分芥蒂。明明是知情识趣之举,然而他心中却生不出半分满意。 他拂开帘帐,先下了床,“放心,你不宣扬,自不会有旁人知道。” 直到用罢早饭,他的脸色也不算好,金环发现后,给林瑜梳头时提了一句。 “姑娘,大人似乎遇着不高兴的事了。” 林瑜从镜中瞥她一眼,“别试探了,今日不是我惹的。” 金环满脸写着不信。 林瑜把今早的话给她说了一遍,“我都这样说了,难道还不够体贴?”女德不过如此。 金环想了想,“姑娘体贴是体贴,可就是太体贴了,这才看不出半分情意。” 这傻姑娘是实心实意要跟着自己混了。 林瑜叹了口气,没有应她。 * 这回出门,跟在身边的仍是许裘。马车到了李府后,林瑜先被请到了花厅。 李夫人着人摆上茶点,唤了李娇月过来,几人坐在一处叙话。 上回在驿舍与林瑜只是匆匆一见,李夫人知道她样貌好,这回细打量起来,着实惊艳了一回。 她穿的丁香色潞绸玉兰花绣对衿袄,下着尺宽竹青挑线裙,打扮不算出众,偏生有这样一副好样貌。 腮凝新荔,唇如粉樱,未语先有三分笑。这么一位娘子,只坐那儿看着,都让人心里舒坦极了。 到了自己这儿,言行既不骄矜放肆,也无谄媚讨好,是个极为难得的品格。李夫人起先还因为身份对林瑜存了些许轻慢,几句话过后,便只剩喜欢了,哪里还要管她是妻还是妾。 先问了姓氏,籍贯,说了些茶与糕点。话头绕来绕去,最后说到了顾青川身上。 “那日见到姑娘,便觉得姑娘与顾大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今日再见到姑娘,更觉如是。” 李夫人热络笑道:“怪不得礼部尚书的千金,顾大人也不肯娶,连我家娇月回来了,也直念叨姑娘的好。她从来不是个爱打扮的,这次回来了,也找我给她买香膏。” “母亲——”李娇月面颊羞红,靠在她肩头娇嗔,“您怎么说到了我身上?您怎么能当着雀儿姐姐说出来?” 林瑜笑了笑,“你想要香膏,该早些说与我听才是。” 李夫人轻拍了拍李娇月的背,道:“她也只是表面大大咧咧,若是真相熟了,反而比初认识时怕羞。” 李娇月悄悄吐舌,“才不是,娘亲说错了。” 她回身,又到了林瑜身边,挽着她的手,“雀儿姐姐,你今日可方便?我在这里教你骑马如何?” “杨管事不在,保管叫你骑得尽兴。” 林瑜心念一动,抬眼看向李夫人。 她不甚讲究,只盼着来客高兴,站起了身,“我听娇月说过此事。姑娘若是喜欢,不如同着娇月去试一试?我们府上有两匹温顺的好马,绝不会摔疼姑娘。” 林瑜安心跟着她们去了马槽。 李娇月牵了两匹马出来,先扶着林瑜上了马,“今日没有那么些人管着姐姐,我带你骑马出去可好?” 林瑜握紧缰绳,在手上缠了一圈,真心实意笑了回。 “试试吧,我骑得还不算稳当。” “放心,你骑我的泉听,我一喊,它就能停下来。”李娇月扬了扬下巴,对她保证。 两人骑马出了府。 许裘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边,远远没有杨瀚墨那样讨厌。 林瑜骑马,跟在李娇月的后面。两匹马沿着官道走了出来,听她絮絮打开话篓子,“回来以后,我娘总是不肯我出门,幸亏姐姐过来了,不然还不知要闷到什么时候。” 林瑜:“前几日天冷,出来也去不了哪里,不如待在房里自在。” “这也是实话,母亲在家里给我烤了好多橘子。”李娇月笑了笑,拉紧缰绳,退到了路边。 “这里没什么人,虽然比官道窄了些,底下却很平坦,不容易摔着。姐姐现在夹紧马腹,跑起来试试。” 林瑜看了一眼,这里的路覆了厚雪,马蹄踩下去,便有一个三四寸深的印子。 她夹紧马腹,正要挥鞭子,李娇月与许裘同时“哎”了一声。 林瑜及时停下,回看向这两人。 “姐姐要小心,不能往前跑得太远。往里是漏泽园,前几日大雪,冻死了好些人,尸身拖了到了这边,还没来得及埋。” 李娇月道:“我娘前几日不许我出来,其中一条也是怕我撞见这些。” 林瑜怔神片刻,目光投向远处她说的漏泽园。 “我知道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求子符 回到李府, 用罢饭,林瑜又被李夫人留了许久。直到暮色将至, 她才扭头看了眼窗外。 “瞧我,难得遇上一人能有话说,竟忘了时候。” 李夫人说罢起身,“我房里有一架苏绣屏风,总觉得不像,姑娘再耽搁一会儿,替我看看好坏如何?” 林瑜与她对视一眼,心知这是有话要说,微笑道:“我绣艺不精,看个大概倒是容易。” 李娇月跟在两人身后, 才要跟过去, 被李夫人一指戳了戳额头。 “你平日不是骑马就是耍鞭子, 整日就知道玩。前日教你做的帕子现在也没拿过来, 现在还不回房,明日就绣三条帕子送到我这里来。” 李娇月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讪讪笑道:“娘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不是正要回房里去。” 一面说, 一面溜到了回自己院子的铺石小径。 林瑜与李夫人去了后边的卧房,丫鬟们都留在房外。进了里间, 摆着唯一一架屏风是云母石嵌梨花木的山水画屏, 并没有什么刺绣。 李夫人道:“今日实是与姑娘说得投缘, 有些话想要提醒姑娘,又不好在外面说。” 林瑜问:“可是与大人有关?” 李夫人一楞,含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慧。” 既貌美又聪慧,怪不得能入了那位大人的眼。只可惜没个好家世, 再怎么聪明,也只能为妾。 李夫人暗暗惋惜,上前握住她的手,带到在榻边坐下。 “顾大人在浙江的时候,推拒了一门婚事。” 林瑜记得清楚,“夫人上晌提过一回,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 李夫人点了点头,“那位小姐已年过二十,尚且待字闺中,前些年来说亲的都看不上,到了今年,尚书大人和他夫人着急得不行。” “顾大人虽然拒过一回亲事,在我看来,此事还不算作罢。尚书夫妇都是精明人,他们难得挑中一门合适的婚事,只怕还要寻大人游说几次。”男人有几个经得起游说?更别说那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 林瑜分毫不在意顾青川的婚事,总归不会在这两个月就成亲。 “多谢夫人告知。” 她微微一笑,不是为这一句的提醒,而是为这一份交浅言深的好心。 李夫人心头又是一软,轻叹了声,“我亦不是什么好出身,不过到这京城多住了几年,对这些大户人家的做派也有所耳闻,都不是好应付的。姑娘如今得了大人看重,以后难免遭人嫉恨。还是要早日为自己做打算,抓住个依靠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瑜配合点了点头,“夫人金玉良言,我心中都有数。” 李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这人藏不住话,说到哪儿就是哪儿,姑娘自己多小心就是了。” 临走前,她又想起什么,从屉子里拿了一个纸封给林瑜。 “这是我上回在庙里求的,原是要送给一位亲戚,姑娘留着倒是正合适。每日诚心求上几遍,送子娘娘就能听到了。” 林瑜带着这个求子符上了马车,回到宅邸,已是酉牌时分。 天边覆着层铅灰的薄雾,朦朦胧胧,门前挂着几只澄羊角灯,在未化的积雪上晕开一圈昏黄光影。 安静非常。 林瑜掀帘下了马车,径自走上游廊回了东院,步伐比起平时,透着些不易察觉的轻快。 她一进正房,就把装着求子符的纸封扔到了边上,去寻自己的钱匣。 里面存着大几千张银票,数十两碎银,还有好些铺子的地契。 林瑜挑挑拣拣,拿了两张银票和几块碎银出来,匣子里还剩下良多。 她盯着里面的银票,少顷,用力合上了匣子。 不能再拿了。 这些钱若是都不见了,必然会引顾青川生疑。林瑜把拿出的银钱换了个地方存折,思绪渐渐冷静下来。 买尸的钱已经足够,此后要花费的银钱,留待往后再说。 夜色渐沉,林瑜梳洗完上了床,正房依旧不见顾青川的身影。自到了京城之后,一直都是如此,他有时是出门拜师会友,有时是在书房处理要事。 顾青川这个人,长袖善舞,风度翩翩,乍看是个有匪君子,内里却有着另外一副模样,有那么点冷清高傲。 林瑜从来琢磨不透他的全部,也不常在这一方面花心思。 她阖上眼,心绪些微起伏,想的还是白日漏泽园一事,迟迟没有睡意。 夜半时分,拔步床外的烛影晃了晃。 林瑜闻睁开眼,就有一只长臂压在了身上。 “还没睡着?” 鼻端飘进淡淡一缕酒气,林瑜想了又想,决定先顺着他。 “还没有。”她轻声应。 床帐拂落,一切都如同往常。 直到一只枕头垫在腰后,林瑜才惊觉此刻不好,连忙抵住他的肩。 顾青川一手还扶着她的腰,挑了挑眉,“不是想要孩子?” 林瑜不知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疯话,半晌才想起那封求子符。 她不好立时反驳,恐引起他的疑心,支支吾吾道,“可是我想生个聪明的孩子,大人今日喝了酒,听说……” 顾青川默然看着她的眼睛。 林瑜讪讪笑道:“喝酒了会生个傻子出来,今夜不如还是节制一些。” 顾青川眉心一蹙,没再让她继续说下去。手掌悄然滑进她的衣下,四处游走,似有似无撩拨。 林瑜原本是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不知怎么,身上渐渐变得燥热。她深呼了一口气,仍是难忍得厉害。 男人的指尖愈发放肆。 良久,清潮涌出花心,沾湿了柔嫩花瓣,一片一片染成绯色。 林瑜歪靠在枕上,失神望着帐顶,墨瞳如经水浸,稍顷又变回清亮,看向身边这人。 他正拿着帕子擦拭指尖。 林瑜才要抬头,上方漆黑的瞳仁便垂低,像一颗磁石,被身侧的冷铁牵引着视线。 林瑜问:“我们要几时离京?” 顾青川道:“陛下近来不上朝,还要过些时日。” 年末山东,河南都有雪灾,死了数千牲畜,皇帝迁怒徐重,不肯见他,自也不会听自己述职。 他伸手抚她的头发,如少时轻抚喜欢的猫狗。“或许上元节也在京城过,那日城中有灯会,我带你去看。” 林瑜欣然答应,“京城的灯会一定很漂亮,我还没去看过。” “南京的也有灯会,你若是喜欢,等回去了——” 他尚未说完,林瑜已经阖上了眼。 她才经了一场春潮,面靥潮红,泪痣如朱,一截雪肩露出被下,鬓发些微散乱,浸着细汗,散落黏在白皙锁骨。 如一朵歇在春枝上的桃花,娇懒天成,自己却浑然不觉。 顾青川才算明白,书上为何会有一句食色性也。 他将她身侧的被褥掖好,看着这张恬静睡颜,微微有些出神。 早知放温水管用,就多顺着她些,省得平白留下那些芥蒂。照她的性子,放到以后,说不准就要凸起疙瘩。 * 隔日,顾青川没有出门。不过他即便在,也是在书房,林瑜不过去倒也无事。 下晌的时候,杨瀚墨领着人送了许多东西到东院。 有珠钗首饰,也有布匹地契。 林瑜拿起装着地契的锦匣看了眼,有厚厚一沓,她确实惊讶,“这么多都是铺子?” 杨瀚墨的惊讶半点不比她少。大爷还说日后让姑娘慢慢往里填,听这意思,是要让姑娘自己经营试手。 “往下是一些庄子。大爷说,这些都记在姑娘名下,单独开一间库房。” 林瑜敏锐注意到他称呼上的变化。 不是喊自己“夫人”的么。 她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书房找大人,恐怕要亲自谢他一番。” 杨瀚墨:“大人现在不在书房,姑娘不如等晚上大人回来。” 林瑜长长哦了一声,“大人原来出门了。他去了何处?” 这话一出来,杨瀚墨就知道自己上了当,不好再遮掩过去,“礼部尚书下了几次拜帖,大人方才出门应酬去了。” 他以为林瑜不知此前推拒亲事一事,故而直接说了出来,只让她以为是公事。 林瑜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多谢杨管事告诉我。”看来李夫人的提醒不错,这门婚事果然有望要成。 当日夜里,顾青川早早就回了,林瑜看他面露笑意,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自然是高兴的,盼着尚书一家人所愿能成,顾青川顺利定亲,如此一来,自己趁机脱逃,也能方便许多。 顾青川看她在笑,只觉得冒了一股子傻气。 “你笑什么?” 林瑜摇了摇头,过了会儿才道:“我的胭脂颜色不好看,明日要再去胭脂铺里挑上一盒。” 第65章 第 65 章 尽早怀一个(16页续看…… 女为悦己者容。 顾青川想起她以前一惯不爱涂脂抹粉, 面上笑意添了几分。 “看上哪家铺子,让杨瀚墨去买下来。” 真是财大气粗, 林瑜暗暗腹诽,面上仍是一抹浅笑,“人家吃饭养家的营生,我买回来做什么?只是想自己去挑一挑罢了。” 她不刺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粉面笑靥,格外乖巧,善解人意。 顾青川屈指碰了碰粉腮,滑如凝脂。 “让许裘跟着你出去,别走丢了。” * 翌日。 林瑜等着时候差不多了,坐着马车去了附近街上的胭脂铺。 此前马车经过这条街时, 她留心过一回。这家胭脂铺门饰锦绣, 进出的都是些富贵人家, 里间还有帘子挡着, 许人进去试妆。 下了马车,林瑜与许裘道:“人多了冲撞人家做生意, 你们都侯在外边,我领着金环进去即可。” 许裘躬身应是, “小的就在这儿等着姑娘。” 林瑜掀裙往里,才进门, 就有娘子迎上前来, 穿着鹦哥绿雁衔枝花样短袄, 大红撒花潞绸裙子,发髻高高挽起,满面堆笑道: “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胭脂,我来帮您找。我们这里有玫瑰胭脂, 花露胭脂,山榴花胭脂……” 林瑜没找见温小刀的身影,也不着急,缓步走过这一张摆满了胭脂的架子。不时挑出一盒,抹在手背上看颜色。 陪在她身边的娘子见状,不再多话,只陪着她慢慢挑选。 她这家胭脂铺开了许多年,招待过不少贵人,能往这边来的常常都是熟客。时日一久,她连贵人身边的丫鬟都能认得出来。 这一位姑娘却是面生,看她马车应是从西长安街来的,那里住的可都是京城排得上号的权贵。 “姑娘府上何处?我往后有了新样的胭脂膏,给您送到府上试试。” 这就是生意人了,每个机会都要抓一抓,林瑜暗自佩服,不过仍是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这次并非久住,以后用不上娘子的新胭脂。” 有人自身后经过,林瑜往旁侧让了一让,尔后摸向腰间,呀了一声,“我的荷包落在马车上了,你去取一趟,把帐结了。” “我先去里间试胭脂了,你回来后,就在外边等我。” 只不过是一会儿,金环没有多想,“是,姑娘。” 把周围人都打发开了,林瑜掀帘进了里间,里面有茶桌,有镜台,地方不大, 林瑜拉开一张玫瑰椅,在镜台前坐了下来。 温小刀就在她身侧,呆愣愣地看着她,少顷才回神,把一张纸封递了过去。 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纸封,翻过来,才看见后面的一排小字。 自别后,又三年,喜相逢。 “这是二爷早先托人去办的,连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只说若有机会,就将此物交给你。若没有机会,就算了。” 温小刀轻轻叹气,“也不知究竟要不要紧。” 林瑜没想着现在拆开,把这纸封藏进袖口,另取出两锭银稞子,语气压低,“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要找你帮忙。” 温小刀看着她,想起扬州相遇的那些经历,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你不会又——” 林瑜握住自己不算渺茫的希望,肯定点头,“是。” “我想请你买一具与我身形相近的女尸,近来冻死许多人,漏泽园或可寻到。” 温小刀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 这于自己而言不算难事,二爷又把王姑娘当朋友,哪怕是为了他,她也愿意帮她。 只是—— 温小刀刀看着对面的林瑜。 她现今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簪玉饰,出行还有仆婢相随,气色红润,眉目清亮,也不像常常在家受气的。 这可是许多人求神拜佛都得不来的好日子,她如今享惯了锦衣玉食,当真能就此舍下这一切? 温小刀不肯轻易相信,“你要想好了,这回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当真不会后悔?” “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林瑜明白她的顾虑,“我永远不会为此后悔。” 她说这话时的声音虽轻,眸光却很是清亮,像天晴时井溢而成的水镜。 温小刀拿走了林瑜手中的银两。 林瑜心中一喜,打开了胭脂盖子,指腹挑起一点,在面颊抹开,复低声道: “小刀,尸身送去增福灵侯祠,最好是打扮一番,先在灵侯祠寻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再将尸首运去那里。” 这样冷的天气,尸身又有雪覆着,亦不必担心腐臭。 “要多久能成事?” 温小刀琢磨了会儿,“少也要两三日,至多不过五日。” 远远不到上元节那日,林瑜心中有了数,“那我五日之后过去。” 她合上胭脂盖子,掀帘出了里间。 心头重压骤然减轻,此事比她想的要容易许多,林瑜此前做好准备,倘若小刀不愿帮忙,她还要自己寻借口去一趟漏泽园的。 金环正候在门外,林瑜一出门,她就跟了过来,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许裘在外问道:“夫人,我们现在回府去?” 林瑜此时没有兴致去玩乐,可就这么回去,也不怎么愿意。 她想了想,“我记得大人昨日赏我的铺子里,有一家是卖布匹的,你知道是哪里么?我想去看一看。” “倒是记得一家,只是离得有些远,约莫要两刻钟,姑娘还要过去么?” “去一趟看看。” 林瑜在那儿待了许久,看完布匹,又问了存货,直到傍晚时分才回了宅邸。 马车停下时,许裘在外唤道:“大爷。” 林瑜掀开车轩处的帘子,瞧见了顾青川。 他穿着玄色镂银丝纹窄袖直裰,外披一件鹤氅,立在雪檐之下,越发显得宽肩长身,修直如松。 他也刚刚回来,斜瞥了眼,像是要等她下去。 两人一道回东院。走上了游廊,顾青川问:“买胭脂到了这时候?” “不止是买胭脂。还去看了你给我的铺子。”林瑜如实回答,“掌柜把铺子管得很好,一年该有不少银子。” 顾青川听她话中颇多赞赏,心里不怎么舒服。 “你只认出他管得好,可清楚如若真正为商,最要紧的是什么?” 他放缓了步,林瑜不紧不慢地跟在这人身侧,慢慢想着这个问题。 沉默一会儿之后,林瑜抛出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勾结贪官。” 顾青川朗笑出声,一手揽过她的肩,“官商一体,你这么说也不算出错。” “现在江南许多富绅便是如此,家里不止一个后辈,一个去经商,一个去考功名。” “若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那就放些官吏债,拿住人家把柄,自然就走到了一处。” “律法明文,不许放官吏债。”债主放官吏债五十两以上,查出来要枷号一月,钱财也得充公。 林瑜侧首看他,不怎么认同的眼神,“堂堂三品总督大人,就是这样教人违律的么?” “总有胆子大的,再者,并非所有人都拿真金白银去放债。” 顾青川屈指蹭了蹭她的颊侧,温声笑道: “换了你,倒不用走这些路子。” 林瑜撇开脸,不搭理他。 入夜之后,林瑜沐浴出来,取了蜕巾,坐在玫瑰椅上绞头发。她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和顾青川说要再去一趟财神庙,手上的动作都慢了许多。 不知多久过去,手上的蜕巾被人拿走。 林瑜才抬头,就被他打横抱起,往床榻上去了。 翌日醒来,黑漆紫檀木拔步床上只剩林瑜一人。 她腰酸腿也酸,只动一动,也觉得这床还在摇。 这人当真想要一个孩子。 林瑜靠在床头,默默生了会儿气,掀被下床。 她才洗漱完,出门又遇上了顾青川。他在后院练完拳回来,上身只有一件深青短打,薄覆在肩臂,斜开的襟口露出锁骨下的一道疤痕。 林瑜佯装了几日的好脸色到底装不下去,从他身侧出了净室。 却还是同在正房用早饭。 黑漆雕花炕桌上摆了两碗粥,春卷,笋丝,薄皮烧麦,还有两盅鸽子汤。 林瑜端起面前的瓷碗,才发现两人的粥不一样,自己这碗是红枣山药粥。 安安静静用完早饭,未过多时,又有大夫进了东院。 自从去年离开杭州,林瑜已经看过许多次大夫,或有病或无病,从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忐忑。 她伸出手,搭上了迎枕。 那大夫一边把脉,一面捻须,“说是这位姑娘此前受过凉,如今的脉象已然看不出来,这是养得差不多了。” “姑娘的底子好,也无需再服什么药,只不过耐心一些,有孕并非难事。” 林瑜这时候该显得宽心一些,可后颈一阵发凉,怎么都装不出合适的反应。 直到大夫走了,顾青川目光转落向她,才勉强做出一副镇定模样。 “雀儿。”顾青川唤了一声,似是斟酌了一番,“明年五月,主母进门,你若是想要,就尽早怀一个。” 她若是不信自己,要在后院立稳脚跟,唯有怀上一个子嗣,无论男女,都是他的孩子。 林瑜怔了怔,反应过来是他定了亲,“我知道了。” 她真心实意想笑,直觉这样做不好,于是只抿起了唇角,偏脸转向另外一边。 与温小刀约好在五日以后,这几日,林瑜没再踏出大门,一心一意待在房内。 只在隔日想起与李娇月说好的香膏,叫人送去了李府。 到了第四日夜里,林瑜准备和顾青川提一提自己要去增福归侯祠。辗转反侧了好几回,欲要开口之时,被顾青川从后扣住了腰: “早些睡,明日随我去拜访老师。” 第66章 第 66 章 滴滴金,梨花香 翌日, 下起了小雪。 推开门,就见到院子里银装素裹, 雪花如柳絮纷扬飘在空中,庭前已扫出了一条小径,去向大门。 顾青川从廊下走来,“今日这雪来得恰好,老师院子里有几株腊梅,正对着厅中,红萼遇雪更艳,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叫人去把窗子推开一半,在窗下围炉赏雪。” 林瑜怕冷, 今日穿得尤其暖和, 半张脸都埋在绒毛底下。抱着汤婆子听他说话, 冷不防手被冰了一下。 顾青川握住她的手, 温和笑笑,“走罢。” 他这人有着一副好皮囊, 眉目深邃,鼻高唇薄, 是英朗正派的长相,笑时又有些不同, 能显出几分温柔。 廊下几个丫鬟看见, 眼神都痴了一瞬, 神情欣羡。 林瑜心底叹气,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人明明已经定亲,却还是能与旁的女子同居同住,可见并不把女子放在眼里。妻是妻, 妾是妾,他心里分得再清楚不过。如今对自己不同,也不过是因为尚且还存着几分乐趣。 她把汤婆子递了过去,趁机抽出自己的手,“大人的手好冷,快暖一会儿罢。” 顾青川对她突如其来的关心还不大适应,转瞬就瞧见她在搓手,笑骂道:“你倒是嫌弃起爷来了?” 林瑜笑了笑,先沿着雪中的小径出去,上了马车。 马车行了不多时,在一处宅邸前停下。一个穿着青袄的下人开了门,见到顾青川,面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先生今早还嘱咐我把雪扫净,真是大人要来。” 顾青川亦能喊出他的名字,让许裘给了红封过去。 林瑜早先还不清楚是他的什么老师,古人讲究尊师重道,现在明白过来,这里住的,应是在他少时将他接去抚养的恩师了。 她跟在顾青川身后进了大门。 这间宅邸不大,几十步就走完了前院,沿路见到的下人不过二三,正二品御史的住处,与那些家底宽绰些的百姓所住见不出多少差别,与林瑜预想的很是不同。 两人到了见客的厅外,还未进去,先听得一声朗笑。 又传出小童惊讶的声音,“我怎么又输了?” 到了门前,里面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童,正抱着棋罐子,歪头不解。 他回身见到了顾青川,面上一喜,连忙把棋罐子放下,跑了过来。 “顾叔!” 顾青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长青,你比去年又长高了。” 他将小童带到一边,看向上首。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鬓发灰白的老者,留了一把长髯,精神矍铄,着灰青大袖,颇有儒士风范。 顾青川躬身,极为郑重地行了一礼,“学生年前回京,今日才来拜见先生,万望先生莫怪。” 林瑜在他身后,原是不准备开口的,就被顾青川带到身旁,“家中侧室,不善言辞,这回带她一道见过先生。” 林瑜垂首敛眸,福了福身,“见过先生。” 文正松笑了起来,“退之,难得你也有今日,都来坐罢。”又指使着那个叫长青的小童,“去给姑娘搬把椅子。” 他们师生寒暄,林瑜很有自觉,坐得远远的,挨着熏笼的另外一边。 底下的炭火忽亮忽暗,林瑜扭头去看窗外,雪中红梅纷纷,或许是这院子太旧,红梅映着斑驳老旧的白墙,与别处的梅花确有不同。 小会儿过去,一碟子剥好的热板栗到了面前,长青探出身来,“姐姐,这个板栗很甜,你尝一尝。” 林瑜下意识去看了眼顾青川,他仍在与老者说话,面上带着浅笑。顺手在矮几上放下了一盏热茶,冒出的白气虚虚藏住了后边的板栗壳。 吃了小半碟板栗,林瑜目光对上了站在一旁的长青,她轻声问道:“这里有热水么?我想去洗一洗手。” 长青点点头,“有的,我带你过去。” 出门走下石阶,林瑜便停了下来。 “姑娘,还要往前。”长青提醒完,就见她弯身在覆雪中捧了一把。 “还是不麻烦了,我就用这雪洗一洗。”林瑜掌心拍散碎雪,对他笑了一笑。 厅中于她而言憋闷得厉害,她不打算一直待在里边。 * 厅中。 顾青川拿起了早先长青拿过的黑子,与对面的恩师继续那把残局。 相隔一年未见,文正松落下一子,“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把我这梅树折落过好几枝。今日倒是挑着好时候来了。” 这是许多年前的旧事,顾青川笑着摇头,“那时莽撞易怒,心里不高兴,看什么都要撒气,险些毁了老师院子里唯一的景致。” 文正松:“现在却也反过来了,要是你父亲知道,必定十分宽慰。” 顾青川:“老师越来越念旧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文正松道:“我近来总想起你父亲。你还是五岁的时候,他与我说,从前总想着你也能上沙场,建功立业。又说可是到了眼下,却只望你这一生平安顺遂。” 半生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的一品将军,在新帝继位的第一年,就只盼着自己的儿子平安顺遂。 望他这一生平安顺遂,所以选定了当时还是个六品编修的姚朗,男女也不顾,就当着众人定下娃娃亲。 可这世上,哪里会有让出来的平安顺遂。 顾青川笑了笑,声音温和一如往常,“学生现今也是如此做想。” 文正松知道拿他没办法,近二十年了,从前他年纪小,还肯听上两句,越往后,脾性修得越好。像一汪潭水,投下什么,都看不到动静,连说上两句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叹道:“我看,今日这位姑娘与你很是相像。”其表温从,其里不折,这样两个人并肩而立,乍一看,竟是格外相配。 顾青川落子的动作一顿,眸光落向另外一边。 半开的支摘窗外,一树红梅傲然雪中,穿着青袄白裙的女子,正仰着面,素手拈花。 他看了一会儿,并未否认,“她的耐性,其实很好。” 这话寻常,文正松却听出来几分无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压下心中诧异。 “你这次回来,可有见过陛下?” “陛下并未召见。” 文正松叹了口气,忧心忡忡,“河南两地雪灾,冻死了许多百姓,牲畜,府丞是徐重的门生,竟还试图欺瞒下来。陛下这回气得不轻,龙体亦不如往常了,听说最近又信了一个道士,在吃什么丹药。” 顾青川恍若未闻,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 文正松又道:“再等等罢。此事不会就此过去,受了雪灾的是安王的封地,他亦会讨个说法。” 顾青川听到这个人,眉心才微微敛起。 当今陛下忌讳二龙相见,唯一的儿子封了亲王,赐了封地,早早出了京城,隔上几年才进京一次。 “安王诚然一片仁心,可徐重徐繁在陛下身边到底有了许多年,其分量轻重却也难说。先生在都察院,万事小心为上。” 文正松抚须,避而不答,“下棋罢,该你落子了。” * 师生久未见面,这次过来,顾青川留下用了晚饭才走。 晨起时的那一场雪,在下晌就停了,只留下一层薄雪覆在地面。 城中几条街都摆起了夜市,这会儿还是正月初,小孩子们到处放鞭炮,摊子上有卖灯的,有卖元宵的,几处都冒着热气,闹哄哄一片。 林瑜在马车上,看得目不转睛,被人从旁握住了手。顾青川凑到她身边, “想下去看看?” 林瑜点头。 马车随即被他叫停,两人一起下了马车。夜市其实大同小异,奈何林瑜见过的少,看着也觉得格外新鲜,步子不觉慢了下来。 路边有几个小孩,手里都挎着篮子,绕过身后的丫鬟护卫,埋头小跑到了他们两个人前面,唱道:“滴滴金,梨花香,买回家中哄姑娘——” “大爷,给娘子买烟花吧。” 脆生生的童音响起,几双闪着亮光的眼都巴巴看着顾青川。 不管男女老少,如这样可归之为陌生人的百姓,他素来都是让身边人去打发,今日却没喊许裘。 他从他们手里接过一个竹篮,转而看向林瑜,“可有带钱?” 林瑜把自己的荷包给了他。顾青川接过来,把里面的银子分给了这些孩子。 几个孩子哪里见到过这么多银子,高兴地捧出双手来接,灯火晃映,每一张笑脸都是红彤彤的。 顾青川叮嘱道:“把钱放好,早些回家去,别叫人看见了。” “多谢大爷!多谢娘子!” 几个孩子一哄而上,拿了钱,又高高兴兴散去了别处。 一只空荡荡的荷包落回林瑜手上,她面色凝滞了一瞬。 顾青川没忍住笑,牵了她的手。叫身后的护卫都回去。 街上人如潮涌,两人相牵的手掩在宽袖之下,并不算起眼。林瑜抽回几次,拿不出也就算了,由他这样牵着。 到了人少的地方,顾青川才开口,“从前觉得小孩子吵闹厌烦,现在却也还好。” 林瑜不知如何应他才好,只“嗯”了一声。 顾青川想起白日里老师说的那一句,心中仍是在意,牵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可见,时日一久,人都会变。原先不想要的,现在竟也想有一个。” 林瑜又应了一声,不好再回避下去,“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林瑜偏过脸,“人心易变,叫我生个孩子,是大人害怕自己变心,为我着想。” 顾青川心头一哽,只觉刚刚这番话都白说了。 上马车前,林瑜买了两串糖葫芦,把两只手都占满,只慢慢吃糖葫芦,不再与他应付。 第67章 第 67 章 森寒 马车驶出喧闹的长街, 周围静了下来,车辕轧过道上的薄雪, 细微的咯嚓声也隐没在夜风中。 自己说了许多,却并未被她当一回事,顾青川心中难平,“你就没有别的话了?” 从很久之前开始,林瑜与他就无话可说了,这一回却不得不往后铺垫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我想问一句,大人一定要娶妻么?” 顾青川默了一瞬,“礼部尚书家的小姐性子谦和,有容人之量。她当主母, 自不会薄待你。” 如此不近人情的话, 听他的语气, 似乎还是在为自己考虑。 林瑜笑了笑, 虽未出声,眼睛里却不自觉流露嘲讽。 顾青川自认给她的承诺已经足够, 眉心微拧,“你难道还不知足?” “我当然不知足。”林瑜掷地有声, 抬起目光,讽刺道:“大人现在难道不高兴了么, 可你不就是想听这个?你不就是想要看我为你拈酸吃醋, 丑态百出的样子?” 顾青川确然如此想过, 那一缕自己都捉摸不清的心思被她稳稳说中,一时哑然,竟答不出话。 两人静默相对,马车忽地颠簸了一回, 林瑜捏了一路的糖葫芦碰到了唇角,莹白面庞留下一点粘腻的红。 她正要擦去,忽而被揽腰带到了另一侧。 顾青川扣着她的后脑,俯首吻了下来。 糖壳的甜,山楂的酸,都还留在舌尖,勾连相融,成了一股带锈的腥味。 顾青川松开她,俯视着面前这双眼,倔强,不屈。 擦过唇边,指腹留下了一抹红。 这次不是糖丝,是血。 马车一停,林瑜就掀帘下去了,两串糖葫芦都扔在一边。 两人许久不曾好好说话,这回依旧没能说成。 顾青川还坐在马车上,看着毛毡上的两串糖葫芦,良久,无奈叹了口气。 候在马车边上的许裘亦有所感,仰头望天。 自打遇见这雀儿姑娘,自家大爷叹气的次数比起从前,真是多了不少。 * 顾青川先去了一趟净室,回到房内,林瑜已经换了身中衣,肩头裹着一张薄毯,靠在床头看书。安安静静像只兔子,等着人捧进怀中。 心头郁气莫名消散,顾青川在床边坐下,“看的什么书?” 那边一抬头,浓睫浸湿,眼眶泛红,分明是哭过一回。 她从来不肯轻易流泪,上一回还是喝多了酒。 顾青川怔了一怔,后知后觉想宽慰两句,就见她合上了书放至一边,躺了下去,还不忘背对着自己。 宽慰的话到了喉头,到底是一句也没能说出。他吹熄了床头灯烛,在林瑜身侧躺下。 总该让她明白的,妾室只能是妾室,不该有越过主母的妄念。 至于日后,他不会亏待于她。 隔日上晌,顾青川在书房听到杨瀚墨的回话。 “大爷,姑娘到了侧门处,说是想要出府去。” 顾青川正在临摹一副字帖,闻言笔尖一顿,“她要去何处?” 杨瀚墨正要回答,又有门房的小厮匆匆到了书房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锦衣卫领着圣旨到了府上。” 该他入宫述职了。 顾青川当即搁笔,将出门时,脚步停了一停。 杨瀚墨即刻明白过来,回道:“姑娘说要去您给她的铺子那儿。” 顾青川稍一思量,“她出去散散心也好,让许裘带人好好跟着,不得有失。” “是,大爷。” * 马车出了西长安街,先是去了林瑜上次去过的丝绸铺子,林瑜在里边挑了两匹布。等到快晌午时,在外面酒楼用了饭,才回到马车上,向外吩咐: “去一趟增福归侯祠。” 许裘愣怔了一回,“姑娘,这时候过去,等回来天都要黑了。” 林瑜掀开车帘,“许护卫,我自然清楚这些。” 她半张脸在车轩下,黛眉微颦,眼波中一抹淡淡的愁绪,叫人跟着犯愁。 许裘:“那……” “我不是有意想为难你,我昨日才惹了大人不高兴,他一句话都不曾与我说,我这会儿回去得早了也无甚意思。” 她说罢又有苦笑,“自然,许护卫若是担心,这会儿回去也无妨。” 许裘在外驾车,两人昨夜在马车上怎么吵的架,他听得一清二楚。心道这雀儿姑娘在大爷面前绝不是个会小意温柔去哄人的,这会儿不高不兴回去了,免不得去让大爷心里头也堵一堵。 如此想了一想,他连忙摇头,“小人这就送姑娘过去。” 马车转向了寮房的方向,林瑜取下身上的狐裘,给了金环拿着。 “这会儿有些热了,你替我拿着罢。” 金环把狐裘叠好,放在腿上,“今日的风大着呢,姑娘待会儿下了马车还是得添上。” 林瑜应下来,一到归侯祠,就把这句提醒抛在脑后。 进了大殿,如上回一般拜了拜,又捐了钱,约莫一刻钟后,就出了殿外。 刚才她进去得快,金环没能把狐裘给她披上,这会儿连忙展开狐裘。 “姑娘,快别冻着了。” 林瑜这才想起,“我方才惦记着早些回去,忘记了。” 狐裘还未披上,她忽地停了步,眉头微微颦起,掌心抚额。 金环跟着停步,“姑娘?” “我头疼。”林瑜另手扶住她,“让我站会儿。” 金环跟了林瑜也有了大几个月,知道她不是什么都挂在嘴边的性子,既说了疼,想必是很不舒服了。 “莫不是方才吹了风的缘故,又在这大殿里冻了许久,姑娘今日穿的本就是一件薄袄。” 她念完这些,见林瑜眉头皱得更紧,担心不能再乘马车颠簸。 “那找个寮房歇歇可好?等姑娘好上一些,咱们再回去。” 林瑜闷闷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了。” 许裘等在外边,见此情状,也只好答应,没有逼着病人赶路回去的道理。 “我去找人为姑娘安排寮房,待会儿再回去。” 林瑜摆手:“女客住的地方,你去说什么,我自己过去就是了,原也是来过一次的。” 许裘一个愣怔,“姑娘说的是。” 于是找了一个小道童过来,让他带着林瑜过去后边女客住的寮房。 绕过了几座广厦,遇到的人陡然变少,林瑜问那道童:“你们最近的香客多不多?” “回施主,我们这儿的香客一向是多的,只不过正月里,没有什么施主住寮房,许多来拜完就回去了。” 林瑜没再让他领路,兀自进了最里的一间寮房。 进去未有多久,金环就到了窗边,想要通风,又怕吹着林瑜,“这间寮房不知是谁住过的,竟然熏了这么重的香。” 林瑜已经躺在了榻上,“有么?我倒是觉得还好。” 起码闻不到尸臭了。 金环回到了她身边,“姑娘,我给您按按头如何?从前我娘头疼,回回给她按一会儿就能好上许多。” 林瑜嗯了一声,阖眼假寐。 她喜安静,即便出门身边要跟着好几个丫鬟,进了哪处的房门,常常只留金环一个,其余几个都候在房外。 过了会儿,林瑜睁开眼睛,问道:“那几个丫鬟是不是还在外边?忘记让她们进来了,这大风的天气。” 金环道:“进来许多人,姑娘还如何歇息?这边是避着风的,不必担心她们。” “让她们去另外一间寮房歇会儿罢。”林瑜轻声道:“待会儿好了我一个,吹凉一大片,病起来都没个消停。” 这样让人去旁边房里歇着的事情以前也常有,初时都讲究寸步不离,往后说上几句也肯过去了。 金环点头:“婢子去说一句。” “别让她们到隔间,坐下来了肯定是要说些闲话的,别再吵着我,我睡上一觉就好了。” 金环应了一声,出去把那几个丫鬟都打发去了隔着两间外的寮房里。 她回来的时候,林瑜拉住她的手,眼波盈盈,“烦你再跑一趟可好?” “去这里的厨房让他们煮些药汤来,我眯上一会儿,醒了就喝,不好再耽搁下去,又惹了大人生气。” 姑娘难得有一回肯去想着总督大人,金环心里感到大大的宽慰,“姑娘放心,我这就过去,亲自盯着他们放药材,给你煮一碗祛寒的汤药。” 她高高兴兴出门去了,林瑜又躺了一会儿才起来,后窗被人推开,温小刀一身简装出现在窗外,抛了一包衣裳在书案上。 “我备了两匹马,我们一起出城。” 林瑜换上了她给的衣裳,没有立时出去,先找到了床底的女尸,把自己的衣裙给那女尸换上。 尸体才死两日,冻得冷硬,一抬一放,温小刀远远看着都有些瘆人。可她动作简单干脆,没有半分露怯,与这副富贵娇花的模样怎么都匹配不上。 林瑜换完衣裳,瞧见温小刀愕然的神情,笑了笑,“不是第一回了。” * 厨房离得远,金环从那里回来,走到半路,才看见前边燃起的滚滚浓烟,恍惚觉着是自己眼睛花了。 寮房里头的走水声随着浓烟一声声漫了出来,一声声过去,火势却越来越大,在寮房上卷起浓浓一层黑烟,如同迷障,什么也看不清。 “走水了!” “走水了!” 寮房外有人四处奔走,金环狂奔过去,跟着他们一同去提水灭火,“姑娘还在里面!姑娘出来没有!” 许裘带着护卫们亦是提了水过来,等到火势渐小,把外面的人都找了一遍,丫鬟们个个齐全,唯独不见林瑜的身影。 * 傍晚时候,顾青川出了宫门,就被几个同僚拉在道旁攀谈,话里话外要去喝酒,正勉力应付着,余光瞥见了许裘在马车旁。 不知怎么,他眉心忽然跳了一跳,与面前几人做了别。 不等顾青川走近,许裘先小跑上前,跪在地上说了寮房一事。 顾青川笑意僵停在嘴角,又重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的神情仍旧是和煦的,可听声音,却让人感到刻骨的森寒。 许裘低头:“姑娘,姑娘出了事,已,已经——” 顾青川赶到归侯祠时,寮房的火已经被扑灭了,留下一排黑洞洞的空架子。 寒冬的天,寮房里还冒着大火过后的腾腾热气,呛喉的热风夹杂着一片片灰烬迎面扑来。 顾青川阔步迈向最里的那间寮房,许裘急忙去拦,“大爷,当心这里塌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一脚踢开,顾青川踉跄了一步,从那扇歪斜的门框进去,片刻之后,就瞧见了被几根断梁压住的焦尸。 她蜷成一团,缩靠在墙角,已经失了原本面目。 顾青川怔怔立在那里,浮动的尘霾吸进鼻间,在心肺里埋下厚厚一层,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第68章 第 68 章 云岫 如何会是她? 她性子倔得厉害, 却极爱惜身体,即便是真正着恼的时候, 也不曾落下该喝的汤药。这样的人,必定不会自戕。 顾青川这样想着,转身出了寮房。 寮房之外,这回随着林瑜出来的人已经跪成了一排,丫鬟们一个个哆嗦着身子,金环跪在最前,她哭了许久,现下抖得越发厉害。 她被许裘搡了一把,才回过神来,伏首在地上回话, 颤声道:“姑娘今日吹了风, 从大殿出来就开始犯头疼, 婢子担心她坐不了马车, 扶着她去了寮房歇息。” “姑娘心善,进了寮房, 又担心外面的丫鬟们吹风受凉,让她们都去了寮房歇息。后来想要睡会儿, 叮嘱婢子去煮一碗药来,说是醒了就喝。婢子回来的路上, 就瞧见这里起了火。” 如此种种, 怎么不是处心积虑。 顾青川心头的窒闷稍稍缓和了些, 面色仍旧冷沉,瞥向地上的许裘,“现在带人去城门口,问清是否有一可疑女子出城。” 如今运河封冻, 她出城必定只能走陆路。 许裘从来是个直脑筋,此前领着护卫们守在这边的寮房之外,别说女子了,就连离开的男子也不曾见过。当即回道:“大爷,属下一直守在这儿,不曾见到有人离开。” 顾青川冷声道:“不必拖延,现领了人把这祠庙围了再找一遍,问清是否少了人” 许裘在门口也望见那具尸体,虽焦黑不辨人形,底下却有几片残破的布料,同雀儿姑娘今日穿的裙也是一模一样的。他说这话不过为了确认那具女尸十有八九就是雀儿姑娘,不想大爷还是不肯相信。当下未敢多言,领着人去了。 人群散去大半,忽然就安静了下来,焦糊的气味依旧弥漫在此,久散不去。 日暮将歇时分,下山的护卫传来回话:守城门的差吏都已问过,不曾有与雀儿姑娘相似之人出过城。 不久,搜查归侯祠的护卫也来回话:各个寮房和大殿都搜查过一番,并未有雀儿姑娘的身影,也不曾少过别的人。 顾青川静默站在寮房之外,良久,复又踏进那间烧焦的寮房,待寒风吹散此间最后一缕热气,才蹲身到了那具枯尸面前。 这场火烧了太久,面前这句尸体已经面目全非。 他捏起那块焦黑发臭的头骨,鼻下往里,满是乌黑的痕迹。待要再寻些别的借口,忽地看见了尸首怀里的一个荷包。 上面的绣样焦黑,却依稀能看出是忍冬纹,他昨夜才见过,两片发硬的布块翻开,里面又新添了几两碎银。 夜色沉沉,似一泉倒扣的深潭,久久没有声音。 直到天光熹微将亮,里面的人才走了出来,身姿一如从前直挺,只是身上朱红的官服一夜未曾换过,肩头袖摆,都已碰上了焦灰。 他眼中已经爬满血丝,眼神似是平静,对上一眼,却让人心下悚然。 金环在外望见那具尸体,又哽咽道:“姑娘昨日一直惦记着早些回去,同婢子说不想惹大人生气。又要婢子去熬了药汤来。” 顾青川将要走出,蓦然听见这话,又想起了昨日夜里。 她坐在床头一言不语,只眼眶红红。顿时心如刀绞,胸口生疼,呕出了一口血来。 一抹滚烫的血,倏尔便浸透在脏污的薄雪之下。 * 林瑜是在火光大作之时与温小刀翻墙离开的,两人都改换了男装,共用一张路引,扮作兄弟出的城。 出城五六里,两人才上了马,一路疾驰。林瑜不认路,只策马跟在温小刀身后。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温小刀回头去看,林瑜已经远远落在后头,正奋力朝着自己赶来,动作有几分怪异。 这才发现她左膝像是有伤,待看清她衣摆那一大块块黄泥,温小到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翻墙时摔了一次。 当时可是眉头都没见她皱一下,温小刀停下来,“你摔伤了怎么不说?” “不要紧,我能跟上的。”林瑜攥着缰绳又紧了紧,不久就到了温小刀身侧。 她跟着李娇月学过几次骑马,像今日这样策马快跑却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压根没有把握,全靠着下意识的直觉撑着没有摔下马背。 到了温小刀身侧,又听她问道:“那还要行路么?若是你伤得厉害,我们就近寻个村落歇脚。” 林瑜不会在京城内多留一刻,顾青川在那里找到自己轻而易举,不过是时间长短。故而立即与她出了城。 两人策马行了有一个时辰,约莫已出城外四五十里。 骑马时朔风烈烈,灌满衣袍,耳边呼啸不止,忽停下来,才发觉四周的寂静。 原来天黑了。 城外一片荒芜,偶尔能听见些鸟兽的声音,天边一弯初升的弦月,皎皎月光覆满了落在山间野径的薄雪。 林瑜看过许多次月亮,或圆或缺,或明或暗,从来都是在高高的屋檐之下。如今日这般无所遮掩,还是第一次。 才重重摔过一跤,骑了两个时辰的马,身上发冷,后腰酸累,腿侧还很疼。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难受过,心内却感到无比轻盈,并不想就此歇下。 “我们再赶一会儿路可好?” 温小刀是早早做过准备的,就算行一整夜的路也无妨,又看了一眼她的腿,轻巧答应下来。 天光熹微之时,两人还没有寻到路边有歇脚的客栈。温小刀拿出此前准备好的舆图,仔细看过之后,才道: “离下一个镇子还有四十多里,我们先歇一会儿。” 她说完仰头打了个呵欠,人困得不行,翻身下马时都是半阖着眼。 林瑜接过了她那匹马,隐约从马面上也看出一副疲态。低头去看,才发现马鞍上挂着许多布袋子。 有一个小号的陶甑,一小袋子米,还有一个火折子,水囊有两个。 她刚想要问上一句,温小刀在后边已经寻着了一处避风之所,靠着树坐了下来。 林瑜想了一想,没打扰她,牵着两匹马去喝水。 两人沿路都是循着水走的,附近就有一条小溪,表面虽还结了一层薄冰,却能看见底下水流涌动。 林瑜自己洗漱一番之后,牵马来喝了水。 温小刀梦里溢满米粥的香味,腹饥难忍,睁开眼,就瞧见不远处的一缕青烟。 煮了小半个时辰,陶甑里的米总算有了些粥的模样,林瑜听见身后动静,招了招手。 “粥快好了,过来喝吧。” 温小刀两眼放光,在马鞍边上又取了两个陶碗,给林瑜也递了一个。 两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分享刚煮好的米粥,味道不算上佳,可对空荡荡的五脏庙来说,已经是极香甜的祭品。 这时候天亮了许多,远山云岫茫茫,风止日出,落在身上,有些微的暖意。 温小刀感叹了一声,“溪边炊米粥,晨起观日升,和我在话本子上看到的一样。真好,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在别人家里当个出门打架用的丫鬟了。” 林瑜笑了笑,点头道:“真好。” 如此行了几日,两人才抵至临近的一个小镇,寻了一家客栈投宿。洗漱收拾下来,一同靠在榻上晾头发。 劳碌几天,好不容易歇上会儿,温小刀问:“二爷给你的纸封里,都放的是什么?他一直不肯让我知道。” 林瑜没能答上来,温小刀目光幽幽,“你竟还没看过?” 林瑜的确还没看过,那日从道观回来,就把温时的纸封藏了起来,离开时倒是带上了。 她从衣物里翻找出那张纸封,拆开来,里面是一份户籍。 又是新的户籍。 林瑜久久未动,温小刀只觉奇怪,凑到了她身边去看,念出了户籍上的两个字。 “林——瑜——” 一滴泪珠落在了纸上,随即被指腹压住。 户籍洇湿了一角,温小刀歪头去看,她抿抿唇,面上是一副明媚笑靥。 雪肤黛眉,皓齿樱唇,而眸光盈盈含泪。窗缝漏进一缕斜阳,恰落在她眼睫,浓长分明,是极惹人心动的一副笑靥。 她道:“嗯,我是林瑜。” 温小刀看得出神,片刻才道:“林姑娘,你知道么,其实二爷说过你许多好话。” “什么好话?” “他说,你很不同,是掉进泥地了也能把自己拔出来的人。”温小刀道:“我最其实一直不信,那日在道观等了一个上晌,也以为你不会再来。” 只是记着二爷的话,才一直等了下去。 林瑜想起温时是自己高中同学,或许知道一些自己的事情,“其实——” 其实她也没有温时想的这样厉害。家里刚刚出事的时候,麻烦事纷至沓来,停水停电,上门讨债,许多听不完的威胁。 也有好心人伸出援手,让她暂且安宁一会儿。可当天夜里,她就在自己卧室见到了那人。几个月前还在她面前自称为叔叔,实际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商人。 要面对的选择太过现实,辍学四处打工,或是接受“帮助”,保持现在的一切,去更好的学校上学。 她其实——也犹豫过的。 那时还只有十七岁,不知后果的年纪,好在还债的念头强烈,只试探一句,就终止了这个念头。 也是那天夜里,好朋友一起上门来看她,她们凑钱替她租好了一间房子,连夜帮她搬了过去。 她好不容易才走过那段时间,不会再让自己陷进去的。 林瑜自认并非倒霉透顶的一个人,偏偏到了这种地方,遇到了顾青川这种人,没有办法讲理,更没有办法要公道。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她想得出了神,听身侧又问了一句。偏头对上温小刀疑惑的眼神,扬眉一笑。 “其实温时说的不错。” 第69章 第 69 章 暑气 时至六月, 树浓荫翠,暑气蒸蒸。路边蝉鸣聒噪不已, 仍是掩不住茶馆里沸滚喧嚣的人声。 说的是京城中一桩大事。 御史台有言官弹劾当阁首辅徐重,历数其“五奸十大罪”,一力死劾,朝野俱为之一震。 “这御史真是好大的魄力,竟敢凭一己之力弹劾当朝首辅。” “呸!这种人哪里来的魄力,分明是利欲熏心,嫉妒忠臣,为了博个名声,故意构陷徐阁老。” “此话从何说起?十多年前,文御史来过我们县里, 是个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 哪里用得着博这种名声?” “沧海都能变桑田, 何况是人?你还不知罢, 他写的一封《请诛贼臣疏》,前面冠冕堂皇罗列了许多罪名, 晓得最后一句是什么?” 说话的是个穿着深蓝短打的年轻后生,头戴小帽, 向周围卖了一圈关子之后,才道: “‘愿陛下听臣之言, 或察问安王。’——这分明就是和亲王有勾结, 实在其心不轨。” 几个青年男子聚在一张方桌上, 三言接两语,说的唾沫星子四处横飞,到最后嘘声一片。 待桌上一盏茶壶落空,各自也就散去。 一辆停在茶馆外, 车帘被掀起,跳下一个穿着桃粉裙子的小丫鬟,在路边挑了一捧新鲜的花儿,又回了马车上。 “夫人,您要的花儿来了。”采珠把花儿放下,将才听到的这桩见闻给林瑜说了一遍,吃吃笑道: “这帮人日日在这里做着营生,怎么把京城里的事情如数家珍,像是亲眼见着了似的。” 朝堂中的事情,宣扬得这样人尽皆知,想必是为了造势,方便彻底铲除异党。 林瑜默默不语,拿起了桌上的栀子花,把花瓣都拆下来,扔进了罐子里,预备回去做香包用。 采珠又问:“夫人,齐夫人给的邀贴,咱们还过去么?” 她今年刚十五岁,是林瑜刚到这里落脚的时候,从牙人手里买回来的。几个月前还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然而一双眼睛格外显亮,跟了林瑜没多久,就变得活泼起来。 林瑜其实昏昏欲睡,又清醒了几分,揉一揉眉心,“去,要办正经事呢。” 齐府的园子太大,弯弯绕绕拐了几处,透过两行青松暗瓦,这才见到了前边新建好的船亭。 林瑜再走不动,扶着身边的一棵大树,稍作歇息。 这是一棵长了许多年的罗汉松,枝叶茂盛浓绿,重重叠叠在一起,挡住了顶头炙热的太阳。日光从叶片罅隙漏下,落在手背,冷不丁蛰上一口。 林瑜耐不住热,抽出帕子来擦汗,顺道整理衣裙。 “天真是越发热了。” 领路的丫鬟笑了一笑,“夫人从外地过来,不知道我们长沙府从来如此。我们夫人知道您畏暑,特地准备了冷泡茶,等您过去呢。” 闻言,林瑜往远处船亭看了一眼。窗子是敞开的,正好瞧见里面一位夫人,遍身绮罗,珠簪玉饰,正独倚云屏,喝茶听曲。 原是一个十分豪气的人,此时看上去,竟透着几分愁绪。 几个月前,林瑜与温小刀行至改道来长沙府,投宿到了一家黑店,悄悄出来时提醒了这位夫人一句,彼时她身边也只有几个小厮婢女,两伙人同在山间洞穴住过一晚。一同生火守夜,算是有了些交情。 后来林瑜与温小刀到了长沙府落脚,因缘际会,在一家绸缎庄子上看布匹时,又遇见了这位齐夫人。 林瑜那时已经改换女装,与温小刀扮做姐弟在这里住了下来。当时看出齐夫人身份不普通,有意逢迎讨好,一来二去,相交渐深,才知齐夫人是长沙府知府的女儿,原本嫁去了外地,只是夫君死了,才回来娘家守寡。 船亭临水而建,其后是一片湖,开满了菡萏,水波澄澄,暗香浮动。甫一走近,便觉那股炙闷的热风淡去不少。 上了船亭,候在外边的丫鬟打起竹帘,齐夫人眼梢横翘,假意嗔道:“到了这会儿才过来,最近都做什么去了?” 这是在说自己前几回推辞了她。 林瑜在长沙府已经住了几月,手头最初有五百多两银子,安置下来后,还剩三百多两,与温小刀凑一凑,买了几架织机回来。近来计划着办布庄,托人在苏州买了一船布匹,因着底下那船工原先犯过事,一船的布匹都被扣了下来。 这回顶着热应齐夫人的邀,正是要来请她帮忙,取回这一船的布匹。 林瑜福身行了一礼,不好意思笑笑,“夫人冤枉我了,你这园子太大,我险些迷路,找不见地方。” 齐夫人回嗔作喜,噗嗤笑了出来。“快坐罢,难为你想出这种借口来搪塞人。”心中倒也清楚她多半是顾及着自己的身份。 对着边上那人挥了挥手,“继续弹会儿,就弹刚才那曲。” 林瑜在藤椅上坐了下来,不好直说来意,先陪着齐夫人听了会儿曲子。 现在唱的是一曲《蝶戏春》,说的是一对夫妻分分合合,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的故事。 齐夫人叹了一声,“我嫁的那个死也死了,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来。” 她又问林瑜,“你呢?你丈夫有了下落没有?” 林瑜为了避麻烦,又为了与她同病相怜,当初说的是夫君外出行商去了,几年未归,留下的家产又被丈夫族人霸占,不得已才与弟弟搬到这地方来。 “不曾有下落,当初离开前,也给家里的下人留过口信,让他一定要来找我,到现在也不见动静,谁知道是生是死?” “唉,你也是个苦命的。” 齐夫人拍拍她的手,“想当初,我刚嫁过去的时候……” 她又絮絮与林瑜说了好些话,乍听去像抱怨,又怪让人羡慕。小半个时辰过去,齐夫人不好意思笑起来,“听我倒了一箩筐的苦水,你想必也听烦腻了?” 林瑜自然说没有,“听完夫人一席话,我心头也开解了许多。” 她不常逢迎人,但真心奉承起来也很有一套功夫。 齐夫人高兴笑了。 桌上白瓷盏盛着一碗冷泡茶,林瑜热得厉害,见盏中冰块冒着凉气,端起喝过。 却没想到这茶里面放了桂花蜜,甫一入喉,便泛起一股齁甜,她已经好几月不曾喝这样甜的东西,腻了这么一下,顿时犯起了恶心。 “莫不是我这里的东西吃坏了?”林夫人急忙起身,让丫鬟端痰盂来,林瑜吐了小一刻钟,从旁接过清茶漱口。 “怎么如此严重?我让人请个大夫来看看?” 林瑜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得不成样子,“让夫人见笑了,我——” 话至一半,又犯起了恶心,捧着痰盂弯身吐,吐的尽是一些酸水。 身旁的采珠回道:“近来暑热得厉害,我们夫人昨日又因为一件麻烦事忙得快要上火,甫又进了这凉物,方在肚内犯了冲。这是她的老毛病了。” 林瑜从她手里接了一盏苦茶,漱了好几回口,方才彻底压下腹内那股恶心,面色亦稍稍缓和。 “夫人放心,我并无大事,只是这些日天热,吃坏了东西。” 齐夫人松了口气,坐回藤椅,“近来确实暑热得厉害,越是如此,越要忌生冷,也该我小心一些。” 她又问道:“你可不是个急性子,这丫鬟都说了,近来为着什么事上火?” “夫人知道我的,一个妇道人家跟着弟弟过活,不好总是拖累。近来买了一船有花纹的潞绸,也不是顶好的布料,不知怎么给河道巡检司的人扣了下来,只怕两三年的生计都打了水漂。” “那帮眼瘸的东西!”齐夫人拧了眉头,怒意腾腾的模样,“真是什么都敢扣下,你且放心,我明日就寻人去问问,保管你的布一匹都不少。” 林瑜起身行礼,“有劳夫人帮忙,只消把这件事弄清楚就好了,省得我总是心慌。不管成与不成,夫人的恩义,我都记在心里,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待从齐府的侧门出来,采珠扶着她上马车,提醒道:“夫人,屉子里放了一包酸枣糕,今早才买回来,您吃两块压一压。” 林瑜果然看见一个油纸包,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寻常吃了酸到打颤的东西,如今却能一口一个。 采珠忧虑道:“夫人,明日事情真能解决?” 林瑜笑了笑,“会的。” “其实我听说,那里的人塞些银两就能打发。”采珠歪歪脑袋,看一眼她的肚子。 “您现下怀有身孕,不必这么辛苦往这儿跑的。” 此事林瑜也清楚,不是拿不起这笔贿银,只是她这绣庄才刚开始,就这么由着人使绊子,往后必定做不长久,还是得找个靠山才好。 况且,这齐夫人并非全然不知情,更像是有意等着自己去找她。 翌日,那船布匹就被放了出来,来了个差役上门道歉,林瑜没有出面,让温小刀出面应付。 她打发完人,从外厅回到内间,恰看见林瑜在喝药,不由奇怪,“怎么好端端的,喝上药了?” “我孕吐的厉害,这才开了药。”林瑜平静坦白。 或许是此前害怕过许多回,一个月前,大夫告诉她时,林瑜要比想象中的淡然许多。大夫说她的身子不好打胎,这胎儿又有了形状,若是强行打下,容易落下遗症,说不好什么后果。 温小刀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不和我说?怪道这些日看着你丰腴了许多,我总以为是吃多了粥发胖。” 见林瑜不怎么高兴,她又道:“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等生下来后,我就是舅舅了?” 林瑜被这话逗得发笑,笑过之后又垂眼,浓密长睫掩住了冷然的眸光。 第70章 第 70 章 头疼 五年后。 秋末时候, 道成帝顶着病弱之躯,下了一封罪己诏。 这年还未至年尾, 就已出了许多乱象。京畿附近水旱交替,江南有水灾,流民起事。宫中一道天雷劈中了瑾诚殿,当天夜里五星紊度,日月相刑,道成帝整夜未能合眼。 御史病逝狱中藏在这些事里,已经小得不能再小。 这几年,沿海州县倭患不断,顾青川回南京不久又去了浙江抗倭。 他知人善用,在浙闽两地提拔了不少良将, 五年里整肃军纪, 除倭巢, 平海盗, 已然战功赫赫,加任总兵, 由顾大人变作了顾将军。 这年秋末才有圣旨过来,召他回京里去。送走了传旨的锦衣卫, 顾青川掀帘上了马车,吩咐道:“去大慧寺。” 许裘一听, 便知是大爷的头疾犯了。大爷这几年夜里少眠, 又多添了头疼的毛病。若是忙时尚且不大明显, 一旦手里没有公务了,便常常要发作。唯有去了寺里,闻一闻檀香,听那里的老和尚念会儿经, 方能好过一些。 寺内晚钟刚过,偏殿内,静海大师捻着佛珠,念完一回经,已然闻到了一阵涩气的茶香。 “施主上次给我的字条,只看这八字,是个极偏的八字。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克夫。” 他抬起两扇薄叠的眼皮,浊目微转,在对坐之人面上细细观过一回,道: “施主眉间青气森森,已然为其困住,还是小心为上。” 顾青川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松,想起这几年落在身上的风霜刀剑,语气竟有几分释然,“照大师这么说,我是她命里的夫?” 静海怔了一怔,他规劝的人没有成百也有数十,何曾听过这样的回答,倒像巴不得似的。 他捻起檀木佛珠,“有缘无缘,因果相抵,施主多求无益。” 只听茶盏一声轻放,静海抬眼望去,这人已经出门去了。 出了偏殿,外面又在下雨。入秋以后,雨不曾断过。漫天的雨丝落下,像一道道沾连的蛛丝,沾附在各处,那些鲜活的也厚重起来。 林瑜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天气,特意挑着晴日出门,见了布庄分散在外地的几个掌柜,怎料回来时又下起了雨。 雨水落湿了车帷,掀起时比平时要重。林瑜才下去,就听外面呼道:“夫人,不好了。” 这是林昭身边跟着的丫鬟,语气焦急,林瑜一听这语气,失措踩进水坑,珠履湿了大片。 采珠歪了纸伞偏向她头顶,“夫人当心一些。” 林瑜问那丫鬟:“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和人打架闹事,现在被先生留了下来,让您去领。” 林瑜过去时,学堂里只有林昭一个小孩子了,独自站在檐下,安安静静的,伸了手出去接雨。 远远看着,身上倒是没有伤处。 她从小被林瑜扮作男孩,不是个软包子的性格,也学了些武打功夫,若应对的是同龄小孩,林瑜倒不怕她受委屈。 夫子站在门口,已经等了多时。 这位张夫子原是明经科的进士,原先也是在国子监讲过学的,后来在官场水土不服,几经贬谪过后,索性辞官回了长沙府。在这里办起了学塾,教的都是些富贵官宦人家的子弟。 林瑜进门之后,他反倒露出些许愧色,“此事起初只是些口舌之争,我书院里洒扫的小丫头今日着凉,起晚了些。几个男孩儿堵着她笑话,把人欺负得直掉眼泪。” “您的小公子看不过去,出面说了两句,把那小丫头带了出来,被其中一人搡了一下,两边就打了起来。” 方桌上还放着没收好的药箱,林瑜一怔,夫子忙道:“夫人放心,小公子身上并未受伤,这里面的药,是给另外三个人用的。” 林瑜缓了口气,“让夫子费神了,我回去好好教他。” 张夫子摇摇头,“林夫人,小公子今日是义举,若是寻常人家,我必定不会留他下来,只这回是林家的公子,他母亲爱子如命,又……夫人还是去看看的好。” 他是委婉提醒林瑜上门道歉,这林家夫人是有名的泼皮户,仗着有个官家亲戚,不轻易饶人。过去林瑜与她家也结过几桩梁子。 林瑜笑了笑,“夫子的好意,我都知道了,这就带她回去。” 林昭在外面等到她出来,原先矜傲的表情换做一个热腾腾的笑脸,“娘亲——你来接我了。” 林瑜牵起她的手,左右翻看了回,只是有些发红。 “一个打三个?” 林昭点头,仰起小脸,“是他们先碰我的,我这算不算保护自己?” 林瑜才不信她没挑事,“你就不怕吃亏?” “我怕呀。”林昭牵着她的手,“所以和他们说好了,一次打一个,他们是轮流上的,一拳就哭了。” 林瑜拧眉,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以后不许约架。” 林昭:“那个姐姐她生了病,那几人还围着她笑,说什么莫学懒妇,日高三尺,尚未离床。” 她生气道:“他们才是懒汉呢,出门做些什么都要指使小厮,几十步都走不了,要坐在别人脖子上。” 林瑜牵着她的手,“你今日做的不错,只是没讲究方式方法,粗鲁了些。” 林昭点点头,面颊蹭蹭她的手心,“昭昭知道了。” 母女回到府上,用过晚饭之后,林昭坐在了书案前,做先生留的功课。 小家伙好不容易给那十几页论语写好了批注,才要离座,林瑜又取了一张纸,放到她面前。 林昭小脸一皱,“真的要写吗?” “这是你昨日欠下的,今日得给我还了。” 林昭很快就想了起来,半点不含糊,提笔沾墨,在宣纸上练起了字。 她是个细心的小姑娘,听出林瑜语气不对,想要解释:“我不喜欢他们白天说的话。” 林瑜摸摸她的头,“他们说的不是理,你心中清楚就行了。有些事情,并非所有人都能想到一块儿去。你今日把那小姐姐带了出来,就不必再与那些人继续争执,君子和而不同,知道么?” 林昭艰难想了一想,点点头,“中,俺听你嘞。” 前几个月,布庄里请了个河南来的账房先生,口音很重,她小小个人儿在柜上听了几次,回来后冷不丁就要跟林瑜学上一句。 严肃的氛围一下就散了,林瑜忍俊不禁,林昭也悄悄翘起嘴角,很快就写好了一行字,待纸干后,拿起来献宝似的交给林瑜。 “娘亲,我写得好看吗?” 她才练了十日楷书,虽然比不过字帖上的,却是有模有样了,比自己这么点大的时候练的还要好。 林瑜不吝夸赞,“不错,已经初具形神,比上次又进步了。” 林昭对自己也很满意,把脸怼到林瑜面前,粉圆软腮上还有点儿未消的婴儿肥。 “娘亲,那你亲我一下。” 林瑜脸上的笑收回了些,静默少顷,伸出一指抵着她的脸蛋,把这颗小脑袋推了回去。 “不亲,我下不去嘴。” 在外人面前,林昭一向不苟言笑,也不爱玩闹,做的都是读书听学的正经事,与周围同岁的小孩格格不入,是个实打实的酷哥。见了林瑜,则要换成另外一副面孔,撒娇不停,热情洋溢,还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被冷硬拒绝她也一点不恼,只是两腮鼓起,悄悄哼了一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林昭脸皮厚得厉害,直到要上床睡觉,还眼巴巴望着林瑜,嘴撅得老高。 林瑜无动于衷,指腹点了点,状似为难,“好翘的嘴巴,往这里挂些什么好……不如挂块肉罢?待会儿出去喂猫。” 翘起的嘴巴很快收了回去。 林昭盖好了被子,牵起身边林瑜的手,“我睡不着,娘亲给我讲上回的故事吧。” 她面露忧虑,“小福贵的何首乌用铁刀切不下来,那还怎么煮粥喝?老佛爷已经等了两天了。” 林瑜不常陪她睡一张床,但是会讲故事哄她睡觉,每旬四五次,讲的都是自己小时候看的动画片。 “小李公公去给他找了冰刀,最后冰刀也没用上,他拿着一整根何首乌去送给了老佛爷,没有用菜板,对着一锅煮好的米粥,直接切下了何首乌。老佛爷喝完千年何首乌粥,头发一下就长出来了。” 林瑜的声音轻慢,说完这一长段话,再看床上,小姑娘已经闭上眼睛,恬静睡了。 王嬷嬷倒了一碗豆蔻水,递给林瑜,小声道:“小公子这几日日日都涂香膏,说等自己长开就好了,这次要发狠等上一旬。” 林昭只有这么大的年纪,心却细得很,知道林瑜不常看她,目光有时落在她身上,也避开脸。 林瑜蓦地有些心酸,闭上眼睛,在她脸蛋旁边亲了一口。 林昭心里乐得炸开了花,又不想被林瑜发现,两只小手在被下绞在了一起,仍是强闭着眼装睡。 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高高翘起,颊侧两个深深的梨涡,傻笑的模样还很甜。 王嬷嬷有意用气声逗她:“夫人您瞧,小公子多听您的话,这么会儿已睡着了,估计已经开始做梦了。” 话音才落,那张笑脸越发灿烂。 林瑜摸了摸她的头发,“昭昭做个好梦。” 娘亲说的话,林昭向来不许掉在地上,用力点头,“嗯!” 傻样。 出了房门,王嬷嬷才笑起来,林昭出生以前,就是她在照顾林瑜,林昭出生以后,便是她在身边照顾。 王嬷嬷笑道:“小公子笑起来简直就是另一个夫人,一个模子都印不出这般相像的两个人。” 这话放在以前,林瑜听了只会腻烦生厌,她不喜欢自欺欺人,现在却愿意应和两句。 “是么?”林瑜想起刚刚林昭那副傻样,唇角抿着笑了下。 当初知道有她的时候,其实一点都不高兴,想过许多打掉她的法子,可到了动手那一步,却又犹豫起来。 倘若自己还是受制于人,林瑜一定会打掉她,可到了这个地方,许多事情都值得重新考虑。 林瑜在外房坐了会儿,列完明日要给各个布庄掌柜送东西的单子,又去了林昭房间。 她这会儿才是真正睡着了。 林昭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就没让自己娘亲做过亏本买卖。旁的人都有爹爹娘亲,林昭从来不好奇,只有刚知道爹爹这个词的含义时问过一回嬷嬷。听说他死了,大大松一口气。 爹爹和娘亲是要在一起的,林昭不想与人分享林瑜。每日空下来后,一颗软绵绵的心就全扑在林瑜身上。她只想和自己的娘亲亲近,若是能再被抱上一抱,整天都能笑盈盈的,去学堂时对着隔壁座的小二麻子也有笑脸。 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回应给林瑜的爱却很多,远远多于林瑜所付出的。带给林瑜的快乐,同样比当初的郁闷要多出很多很多。 林瑜只在床边看着林昭,她又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睡眼惺忪,掀开被子一角,“娘亲,夜深了,陪昭昭睡觉。”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雨后青烟 隔日一早, 林昭还要去学堂。 林瑜和她在偏厅一起用早饭,母女都是淡口, 各自一碗百合莲子粥,一碟白糖薄脆,还有两个茶叶蛋。 林昭把两个鸡蛋都剥好,一个放进林瑜面前的碟子里。 她又吃了两片白糖薄脆,也不要人说,自己端起一杯的温水,去外面漱口。 林瑜用汤匙压了压鸡蛋,唇角抿起一个笑。 回回做了一点儿小坏事,就要变着法使自己开心。 出门前,林昭仰着小脸蛋, 认真问:“娘亲, 我读书了, 以后也可以参加科举吗?” 先不论学识, 科举进考场是要先搜身的,她是女儿身, 只怕第一关就过不了。 “暂时不行。”林瑜摸摸她的头,语气有点儿遗憾, “大概还要等四五百年。” 这个数字实在是太长了,林昭没能数清, 小脸皱了一皱, 从身边的丫鬟手里接过书袋, 自己背在身上。 “真想再快一些。” 林瑜拍拍她的脑袋,“先去上学,小乖。” 林昭大概是整个北朝最好哄的小孩子,因为她娘亲一句“小乖”就能高兴得翘起尾巴。 不过因为这是在大门口, 当着丫鬟和小厮们的面,她还是惯常那副冷静稳重的表情,只轻轻点头,唇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嗯。” 你的小乖知道了。 等林昭出了门,林瑜吩咐另外套一辆马车,先回了房里。 王嬷嬷还惦记着昨日林昭打架一事,跟在她身后,“夫人要去林家,是否要准备些什么?” 林瑜怔了一怔,才想起林昭昨日打了小孩。 那个林家虽说有个官家亲戚,但那是她隔着亲的姐夫,隔三岔五就为着一桩小事去告状,次数多了,未必能够值钱。听说那位官爷仕途也不大顺畅呢。 她笑了笑,“嬷嬷,我不去林家。昨日去了布庄,还有几个外地的掌柜没有赶来,今日得去见一见。” 她在卧房里间换了一身素色的衫裙出来,坐在红漆梨花木海棠花镜台前,王嬷嬷拿了犀角梳为她梳头。 林瑜的头发不厚不薄,却留了很长。满头乌发如同一匹鸦黑的绸缎,梳下去顺直平滑。 王嬷嬷面上露出一些笑,“还记得三四年前,夫人常常落头发,梳一次掉一把,现在都好全了。” 林瑜看着镜中那一瀑长发,心想这两年过的都是顺心日子,不比刚到长沙府。 那时候齐夫人知道她要做生意,早早地抛了橄榄枝过来,林瑜要想接住,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每日两眼一睁就在想自己的布庄,要防备同行小人作乱,要收买底下的人心,还要对着底下立威。好在那段时候温小刀还没去武昌,帮了她许多许多忙。 布庄得到第一笔大宗盈利的时候,林瑜就送了四成的干股给齐夫人。这些年有齐夫人的助力,林瑜的潇湘布庄也好好开了起来,从农户手里收来的布质量不稳定,她拿了三千两白银,新置办了许多架织机,再出工资请了踏实能干的女工来布庄织布。 布庄的布很多时候是她自己画些纹样出来,常常先卖去各省的首府,等别的布庄都学上来了,就把存货转到下面的县里去卖,再一次占领下沉市场。 如此两三年的功夫,潇湘布庄的分店已经开到了湖北,江苏。除去经营布匹,也给往来的客商记账,立票据。布庄的生意一直做的好,但没有一直往外扩张,直到去年,齐知府调任外地,齐夫人亦二嫁出去,发展才算彻底缓慢下来。 上晌,马车到了潇湘布庄外。总店的门头占地不大,却很讲究,门楣上金字起凸,两边挂了对子。 大厅进去,两边柜架上摆了各种质地的布匹,从冬至夏,有秋罗,绫地,绉纱,软绸,绵绸,生纱,硬纱,生罗。 到了里面,靠右边有一扇窄门,挂了一脸织金靛青如意纹绸帘,掀开来,里面布置简洁。左面两架漆金短脚斗柜。当中一方红漆木翘头长案,案上熏了一炉香。靠着窗边有一方茶桌,两边各摆了一把玫瑰椅。 里面正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穿褐色绸面直裰,身材微微发福。一见林瑜,立时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与她作揖,行了一礼。 “东家。”杨万福等了已经多时,然而此间只他一人,心下总是有些不安。 林瑜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淡淡笑道:“杨掌柜也坐罢,有些事不好当面说与众人知晓,于是今日先找了你来。” 杨万福是最早是齐夫人派过来的,刚认识林瑜时,只当她是个年轻寡妇,后来一笔笔的银子进了口袋,才认识到她的手段。 十几万两的利润摆在面前说停就停,常常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躲过了一笔亏损。这几年生意蒸蒸日上,来布庄找事的也不是没有,织机都被他们烧过一回。从没见这位东家气急败坏过,是个难得的稳重人,叫人不得不敬佩。 不过这一回,杨万福听完林瑜说的,没有立时认同,而是微微皱起了眉。 “东家要关停湖北和苏州,扬州的分店?只留下两家?可是因为齐夫人不在?”江苏总共也只有七八家分店,如此关停,还有什么赚头。 他耐心劝道:“您平时行事温和,当初其他的布庄都卖不过咱们,不久就学咱们的布样,您都留了一线,没有上门找事。即便齐夫人不在,这里也有咱们的生意做。” 他这一袭话误会了自己两回。 其一,别人来学布样,这是林瑜想拦也拦不住的,市场逐利,从来如此,她想不答应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大度一丢丢,占这么一会儿先机赚上一波就好。 其二,她想关停布庄,也不是因为齐夫人不在,而是审时度势后的决定。 江南鱼米之乡,商贸同样发达,赋税也比别的地方重。这里的豪族舍不得割肉,常常联合起来贿赂官员,隐匿良田,压下赋税,最近两年势头尤为迅猛。 林瑜从来都关注着这些,“这两年常有涝灾,现在虽瞧不出有异,但以后时局实在是不明朗,还是早些收回来罢。” 万一真有事情,她半点不想让自己这个布庄在官府面前当出头鸟。 在她手下有了几年,杨万福知道这位东家定下的主意不会随便更改,只得点头,长长叹了口气。“东家既是想好了,那我就去与大家伙说。” 他掀开门帘,又去了隔间,不一会儿,人陆续来齐。 杨万福把林瑜的意思说完,立即就有人问了,几乎是不可置信: “昔年花缎惟丝织成华者,加以锦绣,而所织之锦,大率皆金缕为之,取其光耀。咱们这次卖的毛锦,用了孔雀毛织入缎内,花更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就能卖上五十余两。咱们才刚开始织,这里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说不做就不做了?” 说话的正是负责江苏那边分店的掌柜,这人是个火爆脾气,心里藏不住事。 林瑜端起桌上的六安茶,轻抿了一口,又听到杨万福耐着性子劝的声音。 “可还记得前年做帽子的海獭皮?现在易名海鹿皮,所制暖帽,每顶值银三四两。后至吴下,价亦渐贬,佳者不过二两五钱,然而老成些的人尚且以为不值这个价。当初若不是东家不许,你那布庄可还有今日的生意?” 杨万福声威并下,该说的已经说尽,待到一行人面色悻悻,又笑了起来:“东家也是万不得已,这几年咱们布庄生意看着好,可各处都要打点,却还为各位准备了一份分红,此后还是布庄的人。” 他们说了许久,乌泱泱散去之后,林瑜踏步去了二楼。 采珠从下面端了一碟子云片糕上来,摆在案上,“夫人说放下就放下了,我看那些掌柜的都还舍不得呢。”她这五年一直跟在林瑜身边,性子还如旧时活泼。 “舍不得也得舍。”林瑜推开窗,外面又落了一场细雨。凭窗远眺,雨后山雾渺渺,薄如青烟,却也是一片空茫。 她记得那人说过,倭患短期平不下来,所以来了长沙府定居。可最近两年,各地都有不太平。江南豪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势力,勾结抗上,可她是万万不愿的。只能激流勇退,等刀落下来时再割一块肉出去。 “还记得去年江西水灾,朝廷拿不出赈粮,还是从邻省抽调的存粮,怎么都不是好兆头。” 历史重复推演,涛涛大浪里,她是最不起眼的一粒沙,得到了安身的资本,合该趁早收手。 采珠怔了一怔,“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瑜笑笑,并不再继续说这件事情,扶着窗边,“千金散尽还复来。况且他们没散千金,只是少挣一些,又没往里亏钱。” 这倒是提醒了采珠,她掰了掰手指,“婢子还记得,夫人那间书肆赔了三年的钱,还要开下去么?” 她说的林瑜不大好意思,布庄稳定下来的第二个月,林瑜就开了一家书肆,账册从来都是赤字。 林瑜语气仍是坚定的,“当然要开下去。” 这时候卖得好的还是小说,或是刑场断案,或是志怪演义,当然,不管是哪一种,或多或少都沾着淫诗艳词,男女秘事。 林瑜开书肆为的不是这样,她知道这时候有许多品格高尚的人,不图功名利禄,穷尽一生,去为他人造福,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或许会遇到一个人,带着自己一世心血,却因为商业价值不高而履履被拒,出书无门。 林瑜想为这样的人行一点点方便。 第72章 第 72 章 瑜娘,你要招赘? 林瑜在布庄待了一日, 回时雨已停住。天边一抹薄薄的黄昏,漾开一层湿濛雾气。 到了后院, 爬了紫藤的秋千还在晃,椅上搁了林昭的书袋。旧木搭出的瓜架下,垂了几条绿油油的丝瓜,林昭挽起了袖子,在瓜架边上捉昆虫。 她换了一身浅碧的衣裙,双丫髻上戴着两只小花,安安静静,眸光定定看着瓜蒂。 林瑜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才迈步进了月洞门。 “娘亲——” 林昭听脚步声就认了出来,拍了拍手, 眼睛笑成一副月牙, “娘亲, 温姨给我来信了。” “你温姨都说了什么?” “说北边风景很好, 她新置办了一间宅子,还说要我去玩。” 林昭丁点大的时候, 就和温小刀很亲近了。林瑜问:“那你愿不愿意过去看她?” 林昭眼睛瞪圆,难得结巴了回, “娘,娘亲呢?” 林瑜:“我也过去。” 在一起就好。 林昭随即高兴起来, “娘亲过去, 昭昭也去, 我们明天就去北边。” “想得美。”林瑜看破她的小心思,“明日你去学堂读书。” “好!”林昭乖乖应下。 王嬷嬷在一旁听见这话,心中多了几分忧虑,晚上等林昭睡了之后, 方才问道:“夫人真打算离开长沙府,去温姑娘那儿?” 林瑜摇摇头,“一时也说不准。”或是明年,或是后年,端看这里动向如何。 她早就在邻着的湖北,江西二省都置办了庄子田地,派了靠谱的管家看着,保证自己随时都有地方可去。 林瑜图的不过一个安稳,总是愿意早作打算。 王嬷嬷也知道她,“夫人忧虑的多,常常担心起变,为何不去南京?我弟弟就去了那儿,去年传信回来,说是与咱们长沙府有许多不同。做什么都容易起来。” 林瑜摇摇头,“那里风水不好,克我。”她知道顾青川还在当他的两江总督,这些年虽许多时候都在浙江,也不敢放肆往那儿去。 过得两日,布庄来了人闹事,林瑜在楼上,都能听见底下吵嚷的声音。 丫鬟道:“夫人,是林家夫人来了,身边的仆妇正在挑布。” 自家儿子脸上挨一拳,身边两个书童也鼻青脸肿。却连个说法也没有,林家夫人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等了十余日,看见布庄外停放着林瑜马车,当即改了主意。 林瑜出了房间,在楼梯上就见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正对着这里的布匹挑挑拣拣。 “你们这是放了几年的布?打量人看不清,起了霉点子还出来卖?” “夫人,我们这是棉布,上边是绣的斜纹,不是霉点子。” “不是霉点子,绣成霉点子?净拿瞎话唬人,你自己看看,上面黑的白的,都成了什么样儿?也就是我家夫人心善,给你留了两分面子,你们倒是好,越发不要脸皮起来。” 店里许久不曾有人这样闹事,两个娘子被她排揎到了一边,脸皮已经涨得通红。 林瑜往身侧捎了一眼,采珠拍了下大腿,匆匆步下楼梯,“林家夫人!您怎么来了!” 采珠一把好嗓子,又作得懊悔不已,嚷开来,周边无人听不见她。 “上回我家小公子在学堂不小心碰着了您家公子,夫人在家愁了好几日,正想上门给您赔礼道歉,不想您亲自找了过来。” 这话是直接冲着林家夫人去的,她也是个暴脾气,被噎了这么一句,当即斥道:“狗奴才,少在这儿油嘴滑舌。” 林瑜过去捡起那匹布,给了身边的娘子,“林家夫人说了是霉点子,那就是霉点子,放那儿去罢。” 说罢又看向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闹着玩,倘若给夫人心里添了堵,我给您赔礼道歉。还望你大人不要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不如去里边坐坐,我给您倒一盏茶。” 她嘴上说的好听,先使个丫鬟把自己将在这儿,再来装腔作势扮好人。林家夫人碰了一鼻子灰,待要再说些什么,周遭目光纷至沓来,到底也有些站不住了。 “林掌柜的想多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只是你一个寡妇,总是抛头露面,与一帮子男人成日坐在一处,委实坏了风气。” 你们这里的风气已经很坏了,林瑜不为所动,“说这种话可要拿出证据,我若是真看上了谁,大可以招赘。听说林家老爷也常和一帮女子坐在一处呢,没听见有过避讳。” 林家夫人一时气哽,“你——” 她还未说出,外边就有一青衣男子打马而来,堪堪拉住缰绳,停在面前,“瑜娘,你要招赘了?” 抬眼望去,这人生了一双桃花眼,悬胆鼻,笑起来还有几分少年气。 穿着打扮和前两年那个穷苦小子比起来倒是很不一样了,林瑜语气生冷,“不招。” 青衣男子楞了一楞,还想说些什么,林瑜先一步上了马车,实在是避之不及。 马车驶远了,采珠才从车轩探出头,往回看去,口中仍是啧啧称奇,“夫人,这李公子约莫是在哪里发达了,今日穿的都是名品,连发冠都是宝玉做的。” 想他几年前还是身无分文,为着几钱银子在街上与人打架,满头是血倒在布庄门口。 夫人不想他坏了生意,叫了两个小厮把他送去了医馆,这厮初时倒好,人模人样来道谢,过了几日,便要给小公子当父亲,纠缠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夫人私下找人打了他一顿,才消停下来,几年没见过人影。 林瑜没把他放心上,“采珠,城里要饭的人是不是变多了?” 采珠时常替林瑜在街上跑腿,对这些记得清楚,“好像是多了几个,约莫是头一回,还扯不下脸皮开口讨要,只知道拿个破碗在地上敲敲响。” 听罢,林瑜眉心微微敛起。 这一年的冬寒比寻常来得要早,只过去五六日,就得添上厚袄才能出门。入冬以后,城里陆陆续续进来好些流民,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不清面目。 使人打听回来,说是邻省被水冲了,这些人都是逃荒来的,城门口还有好些,这段时日还要陆陆续续进城。 林瑜去了趟书肆,查账时发现比起去年亏得又多了些。 掌柜的面上抹不开,如实说道:“东家,其实不止咱们一家书肆不好做,隔壁的书肆已经打算关门了,我昨儿个去探听了一番,说是过两日要卖纸钱。” 这话冷到好笑,林瑜颔首:“亏就亏罢。” 她出了门,外面又停着一辆马车,里面的车帘撩开,露出一双带笑的桃花眼。 “瑜娘,好久不见,不请我去家中坐坐?” 林瑜觉得微微有些刺耳。 第73章 第 73 章 要饭的 林瑜过了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 李光念。 这厮穷苦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远胜常人的自恋自信,又是个爱纠缠的性子, 现在忽然春风得意,不好好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只怕没个罢休。 这种人放在法治社会,也是最为难缠的那一种,沟通起来太过于困难。 林瑜想了一想,让人送一壶茶去书肆后头的偏间,“去家里就算了,这里备一盏凉茶,你想喝就喝。” 李光念随即跳下马车,进了书肆, 朗声笑道:“这是什么话, 瑜娘诚意相待, 我岂有不应之理。” 书肆的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生得魁梧壮实,得了林瑜的眼神示意, 咳嗽一声,撩开了里间的门帘子挂在钩上。 “我就候在这儿, 东家在里面叙话,有什么吩咐只管差使我。” 李光念经过他身旁, 被那影子一挡, 衬得瘦小了不少, 他挺了挺背,昂藏进去里间。 甫一落座,便见他提了提衣袍,鸦黑织锦的袍子映出一段流光, 是吴下现在最为名贵的流光锦。 待林瑜看过来,李光念得意挑了挑眉,咳嗽一声,尔后道:“瑜娘,当初我为奸人所害,不得已才离开此地,负了与你的承诺。” 他至今也不清楚,所谓的奸人就是林瑜。 不过见了几面,就要上门当赘婿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林瑜初时太忙,顾不得理他,一得了空,就差使人找了几个打手把他教训了一顿,又扔进浅溪,恫吓说若是再不离开长沙府,就打断他的手脚。这厮当时走得也快,第二日就不见了踪影,不想现在一回来又要纠缠。 林瑜喝了口茶,开始想这回要在哪里下手。 对边的李光念还在说着昔日,似是怕她不信,还把额角的一块疤痕露给林瑜看,仿佛为着她受了多大委屈。“如今日子好上一些,听说你至今也未二嫁,我觉得自己还是该来见见你。” 他轻掀眼皮,眸光转落在对面,几年过去,她还同当初一般模样。这样的美妇,既能独自安身挣下许多资产,又有一颗菩萨心肠,当他的妻最合适不过了。 这样龌龊不堪的想法,实在太好猜出,林瑜道:“见也见了,喝了这盏茶,李公子就回去罢。” 李光念手肘撑在柏木大漆圆桌上,身子也朝她倾过去,涎着脸皮笑笑,“那我明日再去府上看望瑜娘。” “不了。”林瑜提了提裙摆,冷声道:“我一个寡妇,虽说丈夫早亡,但他好歹还有一个孩子。虽不至于去官府请个牌坊,但名节是一定要守的。李公子的年纪,还是早些娶个贤妇,好好过日子去罢。” 李念被她的声势吓住一瞬,随后又笑了笑,语气轻蔑,“什么牌坊不牌坊,不过是朝廷拿来愚弄百姓的。如今二嫁的好女还少么?瑜娘素来是个聪明人,岂能拘束于此。” 他又放缓了声音,“几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瑜娘你都不曾看轻于我。如今我事业有成。昭儿大了,你也是时候找个知冷着热的人照顾,跟了我,保管你们母子一生享福不尽。” 李光念恳切望着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翡翠镯子,“瑜娘,这些年,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林瑜过了两年顺心日子,脾气好了许多,寻常被恶心这么一句,巴掌必定往他脸上呼过去,叫他好生清醒清醒。现在却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只砸了手中的青花三羊纹白釉盏。 哐当响了一声,外面的掌柜即刻迈步进来,“东家,可是有何吩咐?” 林瑜指了指地上的碎瓷,“把这里收拾收拾,我得回府了,李公子若是还想喝茶,就再给他倒一盏。” 她起身离开,李光念还想追上去,被一道宽厚的影子牢牢罩住。 掌柜的挡在他身前,皮笑肉不笑,“李公子,我们东家累了,你若是真有要事,不如先告知我,我再倒壶茶来,咱们两个慢慢说。” 李光念被他拦了两回,还想偏头去看,停在外面的马车已经走了。他眯了眯眼,唇角撇出一点胸有成竹的笑,“你们东家近来都爱往哪里去?” 掌柜信口说道:“我们东家前一阵喜欢热闹,常去戏楼那些人多的地方。” 李光念点点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瓷,“没听见你们东家吩咐,这地快些扫了。别因为你们东家不在,就懒手懒脚。” 掌柜的呵笑一声,“李公子只是我们东家的客人,管的未免宽泛了些,早些回去罢。” 李光念暗骂这东西好生狂悖,隔空指了指,“且等着罢,改日我与瑜娘成了亲,第一个就换了你。” 他放完狠话便扬长而去,掌柜的摇摇头,只道这厮犯了癔症。 李光念迈出门槛,马车边上候着的几个小厮附拥上来,“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他摆了摆袖子,先是朝林瑜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尔后道:“走小道,去拜见知府。” 长街另外一边,辘辘行驶的马车上,采珠气得攥紧了拳头,她刚刚也在房内,把李光念的嘴脸看了个全。 “夫人,这姓李的比从前更不要脸了,也不看看是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大放厥词要娶您。下次出门把咱们院里的小厮都带过来,看他还敢靠近。” 林瑜实在无话可说,有得必有失,当初街上许多人在,她为了布庄的好名声,才叫人把李光念送去医馆,现在实打实成了一个麻烦。 “你说的不错,以后出门是该多带些人。” 不知是不是点了炭盆的缘故,车厢里有些闷得慌,林瑜掀开车轩边上的帘子,好让寒风透进来。 街上这时候有不少摊贩,叫卖声里掺混着一两声嘟囔,有石子磕碰在脏破的瓷碗上,蓬头垢面的乞者动那么一下,围着他的孩童便大叫一声,做鸟兽散去。 林瑜捏着车帘一角,没有放下,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的怪异。 马车驶过这条长街,将要回去府上时,她又吩咐道:“去西街绕一圈。” 西街同样有好些乞者,身上穿着带了补丁的夹袍,脏破不堪,瑟缩藏在避风的地方,半天也不见动弹一下。 采珠随口问:“夫人莫不是要给小公子带些什么?” 西街热闹繁华,开了许多吃食铺子,糕点,肉食,酥饼,什么样的都能找到,林昭最爱来这儿。 林瑜的目光从外收回,好好想了一想,“去李记甜糕那里给她买一袋糖炒栗子,还有一份芙蓉豆糕。” 林昭接到两包纸袋时,甜甜笑了一下,黏黏糊糊地挨在她身边,“娘亲——” 林瑜抽出手来,“我还有事,叫小蝶姐姐带着你去偏厅玩。” 她独自进了书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潇湘布庄现在的规模也不算小,光是长沙府,就雇佣了几百女工。现在资本主义萌芽还不够明显,自梳女这个群体,没有那么容易出现。 如果有一日真要离开,林瑜想,不管是生意还是员工,都要妥善安排下去。 她独自一人待到了夜深时分才出来,腹中空空,人进了偏厅,王嬷嬷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粥。 林瑜尝了一口,心头不安的情绪缓和下来,“嬷嬷,你从前见过这么些要饭的么?” 王嬷嬷道:“我一向是在长沙府,这儿是首府,向来不许太多人上街要饭,官差是要管的。只有闹饥荒的年头才会多上一些,个个都饿的都不成人形。” 她又道:“夫人是为这些日外面的流民烦忧?我听人说是因为前几个月邻县发大水,良田都遭了殃,这才成了流民,到了咱们这儿。” 这个原因和林瑜之前听到的一般无二,她舀起一颗莲子,舌尖抿开,“只是我看这些人非老非少,年纪都正好,要饭也不好好要。” 王嬷嬷哪里会在意这个,她从前是人家家里的乳娘,少爷遇着意外死了,主家嫌她晦气,寻了借口打发出来,此后当上了产婆。她大半辈子都在人家后院里过活,上心的多是孩子和她娘亲。 “这世道多的是懒汉,媳妇没了,人也跟残废了似的,不知道怎么动弹手脚。”王嬷嬷吐槽完,从旁边食盒中拿出一碟热过的栗子。 “险些忘记了,小公子爱吃甜,却舍不得都吃完,要留一半给夫人呢。” 抬眼看去,青花纹瓷碟里铺满了褐栗子,林昭哪里是留了一半,几乎都留给自己了。 隔日,林瑜让人给长沙府布庄的几个掌柜送信,早些将今年女工们的岁银发放下去,另外每人添二两米粮。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只过去两日,小厮早上推开大门,发现不远处也坐了几个要饭的。 第74章 第 74 章 你看这孩子像谁 林瑜知道后, 未作出多大的反应,差使了家里的两个小厮出去采买柴火, 顺道在城中好几家大户门前转悠了一圈。 过得一个时辰,小厮到了后院回话,“夫人,城中大户的宅邸外,都坐了几个要饭的。只那林家嫌晦气,不许他们离的太近,也远远挨在进出宅邸的侧门那边。” 这些人的身份想必不简单了。 林瑜稍顿了顿,又有门房的小厮过来传话,“夫人,有客人在外求见, 说是自己姓李。” 采珠坐在凳上, 正对着林瑜新画的花样子绣手帕, 闻言眉心扭成一股, 站了起来,“又是这厮, 夫人,我去把他劝走。” 林瑜:“不必了, 让小四出去说一声就行,李光念若是不走, 就把大门关上, 让他等在外边。”兴许能让他的脑子被风吹得清醒一些。 让人出去后, 她继续吩咐刚刚出去采买的小厮,“张山,你明日傍晚再去一趟城门,不要刻意, 望一眼进出城门的都是什么人即可。” “是,夫人。” 不久到了下晌,林瑜使人开了大门去看,门房回话说李光念还等在外边。 采珠已经发起愁来,“夫人,这下要怎么办?”今时不同往日,姓李的身边有好些随从跟着,想动手也不容易。 “他这样待下去,只怕毁坏了您的名声。” 林瑜原是不打算理的,只这一句话又提醒了她,她现在是个节妇。 想了一想,她道:“让门房带话出去,我这辈子都要为先夫守节,为着我这一个儿子,也永远不会二嫁。” 门房小厮去了一趟,不多时过来回话,道是人已经走了,又拿出了一封信,“他留了一封拜帖,说明日还会来求见夫人,还说…… 林瑜还在对帐,手里一把小算盘,算珠是金嵌玉的,在手里流光溢彩。 “直说无妨。” 小厮低着头,咽了咽喉咙:“他还说齐夫人都能二嫁,夫人自然也能二嫁。” 算珠拨动时清脆的相撞声停了下来。 林瑜颔首:“你出去吧。” 清漆桐木房门合上,投下一片暗沉沉的影子,林瑜支肘托腮,撑在炕桌上,不妨看见对面愁眉苦脸的采珠。 她天生一双笑眼,实在不适合做出一副苦瓜脸,林瑜不由笑了笑,“愁什么呢?人都在这儿。” “夫人——”采珠唤过一声,又闭紧了嘴。 林瑜素来不爱抱怨,也不爱听抱怨,她是个切实的行动主义者。 当日夜里便寻了一张舆图出来,这时候市面上舆图准确性极低,现下这一副,还是她与温小刀绕过许多弯路,亲手绘制出来的舆图。 李光念留的话是一种极温和的威胁。去年齐知府并非调任,而是被贬,齐夫人为家中权势只得二嫁,去给人做了继室。 年初林瑜去信安慰,齐夫人却想得很开,回信说被贬了也好,江南一带赋税过重,长沙府虽不比三吴,积年逋欠钱粮,却也实实在在有一笔烂账。今年年底若是再收不上来,齐知府只会被贬得更远。 她信中还提醒了一句,长沙新上任的知府家中世代经商,在江南一带根系颇深。 有的话不必明说多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她们之间微妙的情谊。江南官商勾结,粮税迟迟收不上去,早有风声说朝廷要派巡抚过来。 如今快要入冬,林瑜暂且理不清这些流民与此事有何牵连,李光念如若不是夸大其词,这里或许早晚要出事。 隔日,张三去城门口探问过一番,“夫人,城门的人有进有出,并无不妥。” 这就是还不好闹出动静了。 学堂里,林瑜已经给林昭告了病假,只简单收拾了衣物,还有御寒之物,马车从外,并看不出什么不同。 第二日她就带着孩子坐上了马车,待到快要出城时,被当街拦下。 “瑜娘,到哪里去?” 撩开车帘,仍是李光念,只不过这一回他换了身差服,后面还跟了官兵,似在城中巡逻。 他没等到应声,看了眼马车要去的方向,笑了一笑,“回府吧,这几日天寒地冻,不好出城。” “为何?最近天冷,我想带昭儿去庄子上住一住。” 现在放出去的都是附近的农户。知府已经下令,几乎把城中所有大户都看管了起来,到时候都有别用。 李光念自不能把这种事情与她细说,“问这么多做什么?庄子哪有城里住的自在。” 离城门口只差几步路,就这么回府,林瑜心有不甘。 这些人现在还不愿意闹出大动静,越早离开才好。 她把身子往外靠了一靠,长睫微垂,“你不是说昨日要来?我等了一日也没等到,怎么,李公子对一个寡妇,只有这点耐性?” 她对自己素来冷面相待,何曾有过这般娇嗔的时候? 李光念想是这几日也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好处,登时心猿意马,面上仍有些克制,“我有公务在身,也不是有意失约。” 马车停在道边,这时候城门附近过路的人少,林瑜伸手出去,抚平他肩上的褶皱,用只有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问道:“不知公子今天夜里还忙不忙?” 李光念耳廓一酥,喉咙往下咽了咽,“瑜娘——” “只是不好叫孩子知道,她心中必定……”林瑜轻蹙眉心,稍稍显得为难。“还是叫他继续去庄子上才好,年纪大了,却越来越粘人。” 一个孩子走就走了,李光念怕她反悔,即刻低声应道:“这样也好,让他先出去。我再往前去看看,瑜娘,你记得早些回来。” 林瑜要下马车的时候,林昭牵住了她的袖子,“娘亲。” 林瑜摸摸她的头,“先跟着采珠出城,就照着舆图上标出的路走,四个时辰后便能看见一座道观,在那里稍作歇息,再等一等我。” 那座道观偏僻得厉害,林瑜和温小刀曾在那里借宿过。 林昭把头靠在她怀里,仿佛已经察觉到什么,“可是我想和娘亲在一起。” “等我一日,我明日就去找你。” 林昭仍是攥着她的衣袖,直到脸颊被亲了一下,才怏怏不乐地松开手。 林瑜独自回了府上,未有多久,李光念就来了。林瑜使人打开了东边侧门上的锁,让他从那里进来。 眼下住的这间宅邸,是林瑜从牙行买的,原先的主人是一位举人,讲究田园之乐,只留了这样一扇侧门,比寻常的门要矮上许多,是专门给下人用的。林瑜没多久就叫人锁了起来,这回特意给他用。 李光念穿的仍然是一身流光锦,肩膀斗碰脏了一块,划处几道勾丝。进房门后,便与林瑜笑了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来,温声说着话。 不久,一只手覆上手背,李光念低低唤道:“瑜娘——” 林瑜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不重,却有一声脆响。 “你是饿死鬼投胎?”她低声呵斥:“才说要娶我,光动动嘴皮子?” 李光念懵了会儿,又见她展眉一笑,唇红齿白,“聘礼,你不会没准备?” 李光念随即摇了摇头,“先前写了好长一张单子,只是怕你娇花一样的人,染上这些未免太俗气,便先耽搁了下来。” 林瑜斜乜他一眼,心中却舒了口气。 这人知道钱要紧就好。 知道钱要紧,明日就还能骗他出城,去庄子上取钱。 * 城外,秋水观。 傍晚时候,观上的厨房顶上飘起袅袅青烟。 徐昌正在等饭,忽而听到手下来报,说人到了,当即放了手中的瓜子,出门去迎。 他在这地方等了两日,看到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退之,现在见你一面真是不易。” 顾青川提起衣袍,跨过大殿门槛,“你远在广西,见谁又能容易?” 徐昌朗声大笑,“你这话说的也是,好歹现在回来了。” 许裘在旁道:“徐大人,这秋水观当真不好找,我们派的探子都行错了两次。” 他这话说的话还是太轻,这秋水观偏僻的厉害,是个很不好找的位置。 “好找可就不妙了。”徐昌摇头笑笑,拍了拍许裘的肩。 他原先被贬去了福建,后来又被调任广西。待了四年,眼看有机会能回去了,不知是谁这么该死,向陛下举荐让他来当这个巡抚。真让他来也就算了,还把消息给散布出去。 江南的烂帐都堆成什么样了,官商勾结早已不是新鲜事。他一个手无寸铁之人,若是再不小心一些,只怕还没到地方,这条小命就送在了路上。 “你们找来不易,先进去歇息歇息。” 两人久未见面,到了一块儿,谁也没有先提起公事。 入夜后,同坐于榻,摆了一盘棋。 烛光幽幽,榻边放了炭盆,不时有劈帛声响。 棋盘上刚有几枚落子,徐昌底下的护卫便匆匆到了房门外。 “大人,观外来了一个小孩,身边还跟着几个下人,说是要来借宿一晚。” 这样的冷天,谁会好端端地来这么个地方借宿? 徐昌朝对面看了一眼,见他无甚反应,按下棋子,“我还是亲自去看看,若真是个小孩,这样的天气,别给冻坏了。”他自己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为人父母,想的总是比过去要细。 顾青川:“你过去就是。” 不一会儿,就见他抱了个小孩进来,小孩生的眉目清清,抿着唇,一双瞳仁漆黑又安静。 徐昌抱着林昭在榻边坐下,哈哈笑了起来,“退之,你看这孩子像谁。” 一大一小两道目光猝然对上,在对方面上扫过,又同时移开。 第75章 第 75 章 也是一等一的文人 世间的缘分实在奇怪, 隔着迢迢山水,竟然会有如此相似的大小两人。 徐昌两面望了一望, 心道他们竟连毫不热络的冷清神情都是一模一样,“怎么身边只跟了些下人,你父母去了何处?” 同这小孩一起来的有三人,两个健壮汉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端看样貌行动,都不像他的长辈。 林昭找着机会从他膝头跳了下来,“爹爹娘亲马上就来接我。” 林瑜教过她,在外面的时候一定要说自己有爹爹,马上就来接, 林昭记得很牢。 她拱手对面前二人行礼, “今日多谢两位叔叔。” 这孩子小小年纪, 说话做事却都是一番稳妥的大人模样。徐昌觉得有趣, 还想再逗两句,提了一把凳放在身侧。 “坐这儿烤烤火。” 林昭露出一个笑脸, 没有即刻坐下,“外面的哥哥姐姐已经陪我走了一路, 能否劳烦二位叔叔,让他们也到寮房歇上一歇?” 这道观里还有些道士, 只不过年纪都大了, 做不得什么, 徐昌带的人多,直接把这道观守了起来。 面前这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一看便知是家里精细养出来的孩子,竟还会称呼几个下人做哥哥姐姐, 为他们着想,委实令人意想不到。 徐昌心生好奇,待要问上一问,却见对面那人的目光也落在这小孩身上。 顾青川:“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的语气明明温和,林昭心中却莫名生出抵触,她犹豫了会儿,也不想得罪人,“叔叔,我娘亲教过我,问别人名字前,要先说自己的名字。” 顾青川顿了一顿。 以前也有那么一个人,待旁的人都细心周到,偏偏对着他时,不肯说一句好话。他被这么还了句嘴,心中倒也不气,反而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徐昌见他吃瘪,笑得更高兴了,抬手招来门口的护卫,“去收拾几件寮房,带那几人安置下去。” 尔后把林昭拉到自己身前,指着顾青川,“小公子,你不认识他,可听说过威远将军的名号?” 威远将军在福建剿倭,战功赫赫,连长沙府也能听到他的威名,那是个百战百胜,无所不能的大将军。 林昭用力点头,“还有宁武将军,陈将军。”学堂里男童最爱扮的就是将军,在评书先生那里把他们的故事背了下来,日日都要在学塾打倭寇,叫先生愁得不行。 “你记得的倒是很多。”徐昌抬手朝着对面一指,把林昭的目光也带过去,“再猜猜他是谁?” 林昭还没猜出,又听身边的叔叔笑道:“这位是顾总督,那些人可都是他的部下。” 林昭怔住,片刻之后,真心实意感慨:“顾总督……叔叔好厉害。” 顾青川哪里情愿用这些名头唬住一个小孩,斜瞥了徐昌一眼,又问她,“你吃了晚饭不曾?” 林昭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只吃过半包点心,早就开始饿肚子了,只是林瑜教过她,不能随便吃外人给的东西。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吃过了,叔叔们继续下棋,我先回寮房去。” 她忙不迭转身,两手捏着衣摆,想起什么,又急忙放了下来,攥着两个小拳头匆匆出了门。 哒哒的脚步声走远之后,徐昌这才称奇,“原来是个小姑娘。五六岁大的孩子竟然有这样强的防备心。” 顾青川的目光缓缓从门口收回,落于棋盘之上,漫不经心的口气:“难得,你倒是还有闲心管旁人,长沙府中都有人把孩子送出来了,你预备如何?” 徐昌任江南巡抚,长沙府是预定了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此事于他颇为棘手,放在往年,商户起哄杀了钦差的事情也并不少见。他势单力薄,故而要来找这位发小帮忙。 “现在长沙府的知府江连盛你也知道,十年前花千金考中的举人,家里做过海上贸易,这些年在小地方转了几圈,总算转到了长沙府。此人行事一向阴险毒辣,想必没那么容易让人坏他的事。” 徐昌信手捏起一枚黑子,“我前日已经派了探子扮做农户混入城中,等明日他们回来,看事态如何,再与你做商议。” “如此也好。”顾青川拂手理了理衣袍,起身出门,“去歇了。” 徐昌看着空荡荡的棋盘,视线追出门外,“这棋还没开始,你不下了?” 他摆了摆手。 徐昌到门口时,廊上人影已经远去,灯笼的光虚落在廊道,映出朦朦一层灰。许裘倒是还在外边。 徐昌走过去,从袖中摸了一把瓜子给他。“许护卫,五年前道观起火一事,莫非都是真的?” 此事等闲不好打听出来,他在那等偏远之地拼拼凑凑,也只知道个模糊的大概。 说是顾青川退了与礼部尚书家的婚事,这些年也不再续娶,国公府的老太太已经急到不着急了。 许裘默默点头,不好多说,只道:“夫人去后,大爷便将她的灵牌摆进了宗祠。” 难怪。 徐昌叹了口气,“我说你家大爷明明看着没什么变化,往那儿一坐,却像个孤家寡人似的,也不知那姑娘什么来历,竟有这样的本事。” 听到前半句,许裘附和点头,大爷现在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么。 后半句入耳时他才察觉不对,忙拉住徐昌的袖子,“徐大人,您可千万别在大爷面前提起夫人。” “放心,放心。”徐昌拍拍他的肩,笑道:“我心里都有数。” * 夜深的时候,窗外一声寒鸦凄厉。 寒风过了窗棂,顾青川躺在道观的矮床上,久久未能合眼。道观的床榻固然薄硬,他却并非时时讲究之人。军中赶路扎营时,也曾合衣席地而眠。 寻常遇到这种时候,多闭一闭眼,也就熬过了这夜。可这回不知怎么,尤为难眠,索性换了外袍,推门出户。 秋水观已经没有香客过来,成日只两个老道洒扫,许多地方都荒旧不堪。 道观外面的坪地种了一片佛肚竹,疏疏竹叶的叶端盛着滴点月光,夜风袭过,带着月辉也萧萧晃动。 恍惚回到了好些年前,碧梧居后也有这样一片竹林。只不过那时在六月,他眼伤尚未痊愈,林中隐约现出一抹青碧的影,静阒无声,提着一盏灯笼轻轻走过,像是从哪里出来的精魅。 他细看了一看,才瞧见前面也有一道身影,倔生生地立在那儿。 顾青川到她身边,“在等你娘亲?” 林昭是躲着采珠,偷偷溜出来的。这里能望见山下的长沙府,她已经站了许久,也望了许久,这会儿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重重点头。 “嗯,娘亲明日来接我。” 顾青川没有劝她回去,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叠了两叠,给林昭披上。他们身形相差太大,大氅仍有长长一截拖在地上。 他看了眼,“就让它这么拖着。” 披上后确实暖和不少,林昭微笑,露出一点好脸色,“谢谢叔叔。” 道完谢,她又转去望着山下。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如此安静乖巧的孩子。少顷过去,顾青川忽而听见身旁稚嫩的童声: “叔叔,你这些年过得一定很苦吧?” 他怔了一瞬。 这些年陆续打了许多仗,声誉和赏赐源源不断都流进了他手里,许多人都欣羡不已,可偏偏这么一个小孩儿,却来问自己苦不苦。 苦么? 权势在握,荣华加身,似乎已经再无所求。 可不苦么? 恩师病逝狱中,妻子葬身火海,身边已无可亲之人。夜深梦回时分,他常常觉得麻木,什么都了无滋味。如今被这小孩一问,才知道并不是全然麻木。 确确实实是苦的。 林昭哪里会想到这么多,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上面绣的像是一匹马,却又很不一样。 林昭认真指给他看,微微得意的语气,“这是小马宝莉,是一匹会说话的小马,住在友谊山庄。我娘亲亲手绣给我的生辰礼。” “她一定很喜欢你。” 这一句话大大讨得了林昭的欢心。 林昭重重点头,迫不及待从荷包里取出一盒香膏,指腹挖出一块,抹在手背。她又抬头看了眼,想一想,把香膏递了过去。 “叔叔脸上要抹香膏么?” 顾青川直起了身,笑了笑,“美意心领,我就不抹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立在一处,不知是在赏月还是赏夜,许久过去,林昭闭着眼睛快要打瞌睡,轻轻拉住了顾青川的衣角。 顾青川抱着睡熟的林昭回了寮房。 * 第二日下晌,将近傍晚时分,林瑜孤身一人行至秋水观。 虽然许久没有对人动手,但她居安思危,这几年每日该有的锻炼都不曾落下。又因做足了准备,提前给李光念下了药,故而对手时没怎么吃亏,只手背被划了一道。 上了许多级石阶,轻易瞧见观外守着的几个壮汉,她脚步一顿,正犹豫着要离开时,林昭从他们身后钻了出来,高兴地快要跳起。 “娘亲——” 林瑜来得不巧,才被牵着回房,歇了不过一个时辰,就被人敲响了房门。 “林夫人,我们大人有请。” 采珠方才已经把观中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眼下林瑜心中已经明晰了大半。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此,身边带着许多护卫,又称其为大人的人,想必就是那位倒霉巡抚了。 她整了整衣裙,把发髻上的珠钗取下,只留下一只素拧银簪。尔后推开门,跟着外面那人去了偏殿。 未料还不曾进门,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大表哥,你不知这几日我担惊受怕,心中慌成了什么样儿。” 林家夫人断断续续哭诉了番,又道:“那林掌柜的确实与官府的人勾结在一起,这是我亲眼见了的,不然她怎么能出城。我知道她也来了,指不定怎么筹谋着要算计你,大表哥,你可千万要小心提防。” 徐昌遇上这么个远房表妹,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两人小时候也算得上是玩伴。这回是受了姑母的嘱咐,要好好看顾她,才让探子先把她和她孩子给带了出来。 这位表妹话密得厉害,徐昌听了近半个时辰,一个头两个大,瞧见了门口的人影,连忙道:“进来罢,林夫人。” 林家夫人撇了撇嘴,满不乐意地看向门口。 待人进来后,徐昌轻咳了声,“林夫人不必拘束,找你过来,只是有几桩事想要问你。 “大人想问什么?民妇必定知无不言。”林瑜立在下首,视线垂落。 徐昌该问的有许多,一件件排好之后,先问的却是她裹着绷布的手,“你手怎么了?”既是与人合谋,又怎会新弄出伤口? “方才在山下与歹人搏打,欲要脱身,不慎被划了一道。” 徐昌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口,还要再问,身旁先出了一道声音,“你与那姓李的是老相好?什么时候好上的?” 徐昌一口热茶喷湿了衣袖,拿起帕子擦过,肃声道:“安表妹,你先出去。” 林家夫人尴尬咳嗽两声,悻悻出了门。 徐昌这才看向下首站着的女子,“你是潇湘布庄的林掌柜?” “是。” 徐昌问的不深,一问一答,也没费多少功夫,便让人回了房。 夜里,徐昌去了顾青川所在的寮房,“你白日不肯与我一起问人,倒是错过了一场趣事。” 顾青川在书案前练字,对其不以为意,“不必告知于我,只说你的正事。” “也行。”徐昌拖了把椅子坐下,神色正经起来。 “探子说城中多了许多流民,守在各家大户门口。我想他或许是等着我入了城,再行刺杀,尔后赖给城中商户。如此一来,钱有了,顶罪之人也有了,又能拿我当前车之鉴,实在是一箭三雕之举。” 徐昌说到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这狗杂碎甚至算好了他家中长辈懦弱,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去麻烦。 顾青川颔首,“你说的有理。” 徐昌徐徐叹了口气,“退之,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明知城中有奸计,可圣旨在这儿,他连躲也不能躲。 “你若是不想大动干戈,确然还有一个办法。” 顾青川提起笔墨,在泛黄陈旧的宣纸上写了几笔。 最后一字写完,徐昌怔愣一瞬,眉间现出两道深深的皱褶。 自己这个发小生在武将之家,一双手舞枪弄剑不在话下,如今提起笔墨,竟也成了一等一的文人。 “你说,让我提前去信给江连盛,与他串通好,先治这几家没根基的?” “此乃权宜之计,你若想保全自己,若想拿下江连盛,唯有先行如此。” 徐昌不语,顾青川知道他有个心软的毛病,又道:“舍一家,全万家。她一个女子,一个寡妇,身后无宗族作靠,几年里能够发家做起布庄,手里难道能够干净?” 这样的人拿来开刀最合适不过。 第76章 第 76 章 你也是个鳏夫 一个女子, 一个寡妇。 徐昌又想起了不久前与林氏说话时的场景。 “你为何要出城?” “民妇前些年失了丈夫,只有一个遗腹子, 如今受恶霸欺压,妄图霸占民妇,侵吞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产,不得已只能离开。” “大人,像我这样身无寸铁,又无家族可靠的女子,唯有十足的谨慎小心,日子方能不那么难过。” 无比辛酸辛苦的话,可她说出来未有半分的柔弱之态,只是站在那儿。 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艰难谋求生计, 徐昌到底于心不忍, “你说的我也清楚……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听说那林掌柜的也是个节妇, 十里八乡有名的节妇, 未二嫁,未招赘, 独自养大先夫的遗腹子,请个牌坊也不算夸大, 不好随便惩治。” 顾青川恍若未闻,眼皮都不曾抬起。 他这些年越发的铁石心肠, 徐昌看不过眼, “旁人也就罢了, 可是退之,你好歹当了这么些年的鳏夫,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徐昌有意提高声音,隔着薄薄一扇门板, 这话清晰传入许裘耳中,已经是后颈发凉,汗毛直竖,恨不能立刻冲进去堵住他的嘴。 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这些年,但凡与道观有关之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不曾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名字成了含在口中的一块黄连,每每想起便喉头发涩,咽下是苦,却又不忍吐出。 屋内烛火晃了一晃,少顷才有回复。 “恻隐之心这样的好东西,你既然有,明日就进城去。”顾青川挽袖,提起紫毫,在砚台里点了一点,声音淡若寻常。 “待徐巡抚阖眼于乱民刀下,你我至交,我定为你备一口上好的棺椁。” 这就是完完全全的风凉话了,徐昌无意戳到他的痛处,立即改口,腆着脸笑了笑,“棺椁就不必了,我这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顾青川不再接话,新取了一张金花纸,提笔写信。徐昌心道这就是另外的法子了,退之的为人,不会真的放着自己不管。 又见他大氅里一身月牙白斜挑纹直裰,袖口印着斑点,是从不曾见过的样式。徐昌多看了两眼,才发现那上面印着墨迹,因有了些年头,墨迹印入衣内,才不好认出。 滴漏声声,徐昌渐渐冷静下来,沉声道: “你方才说的也不错,林氏一个寡妇,却极有手段,如此放了实在不妥当。你可知她已经被人盯上,又是如何出城,独自到的此处?” 徐昌素来是个话多的,没有回应,也自顾自说了下去,“我那远房表妹说她与那走狗是老相好,听林氏说起来,却是个要占她财物的滑头。她用埋在庄子上的金银钱财做引,诱那厮与她一起出城,只带了两三个随从。随从不知是为了取钱出城,到了埋钱之处,只有她与那走狗二人,复而将人敲晕,独自跑了出来。” 多狠的手段,倘若没有这笔钱财,只怕那几个随从怎么都要来找她。可多了那笔钱财,叫他那随从见了,怎么还有找人的心思?只怕连他怎么死的借口都能编好了回上去。 “大人,真金白银,从来都比刀剑更能伤人。我一届妇道人家,只想带着孩子讨个安稳。” 徐昌想起偏殿里那女子说出这句话时淡漠的语气,既心惊也佩服,只不过如今大局在此,飘若浮萍之人,想要一个安稳,又岂是容易之事? 移目看去,写信那人不知何时停了笔,微微发怔,似为什么出神。 徐昌以为他还是不改原意,于是说道:“明日再说,我回去后先让人盯着她,总归不急于这两日。” “算了。”顾青川搁下手中的紫豪,眸光落在自己袖口,“你既然于心不忍,又何必为难自己。” 脚步声到了门口,吱呀一声,又轻轻合上。 顾青川仍坐在书案前,斜对面的直棂窗太过老旧,夜色泼上去,朽旧的桐木不时被压出轻缓的咯吱声。 这几日虽未落雪,寒风却不曾断过。书案前的笺纸早已换了成寻常纸张,他提了几回笔,到底是沉不下心来。 出了寮房,不过几十步,远处忽而两道匆匆的脚步声。顾青川站定,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朝自己小跑过来。 林昭在他面前停下,“叔叔,你知道这里的斋厨在哪里吗?” 她仰面乖笑,颊侧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比起昨日要热络许多。“我饿了,想吃一些热乎的。” 林瑜本就比常人畏寒,冷风里走了这样一路,回到寮房也没有炭火,身上到处都冰冰凉凉,给林昭心疼得不得了,舍不得自己娘亲再吃那些放冷的干粮糕点,于是找了借口出来解闷,其实是为她找些暖和的东西饱腹。 她寻了一圈才发现一个活人,只好过来找他。 这时候厨房里早就没人,顾青川抬手指了个方向。林昭见他没有帮忙的意思,也不气馁,道完谢,高高兴兴往厨房去了。 采珠跟在她身后,两人找到了斋厨,里面却空空荡荡,灯笼一照,墙角还挂着几张蛛网。 “小公子,这里没有米面。”采珠围着灶台,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这道观里没有什么人,只怕米面都存在另外的地方。” 林昭踮脚看了看,“那……那烧一些热水给娘亲……她最怕冷了。”说完要出去舀水,出门就撞见了方才的叔叔,手里还提了一个布袋。 顾青川对别人家的小孩一向是避而远之,然而这孩子,或许是太懂事的缘故,让他愿意亲近几分。又或许只是碰上了,他也睡不下,索性过来走一走。 他这几年常在军中,自己也能下灶,揉面也只是顺手而已,正好消磨不知何处来的躁郁。 少顷过去,林昭在灶台边上得到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里面还卧了两个蛋。她眼睛亮晶晶的,眨巴了两下,“谢谢叔叔!” 她没有即刻去端碗,而是先打开自己的荷包,晃了一晃,一串清铃似的响声。 “我有这个,都给叔叔。” 她把荷包里的铜钱都倒了出来,双手捧着,只有几十枚,却已装满了小小的手心。 年纪不大,却知道有来有往,不白受人情。顾青川从她手心取出两枚铜钱,“这就够了。” 看她端着碗就要回去,他将人唤住,指了指锅里,“你不想吃一碗。” 林昭早就闻到了香味,只是不好意思直接提,咽了咽口水,努力装成不馋的样子。 “叔叔,还可以给我一碗么?” 顾青川笑了笑,“做了多的,坐下罢,在这儿吃了再回去。” 斋厨旁边还有一间小房,里面的桌椅还算干净,一大一小相对而坐,在一张方桌上吃面。 林昭胃口小,只要了一小碗解馋。她安安静静用完面条,拿出帕子擦嘴。帕子一角有朵小花,被她小心用手捏着。 她身上的绣品,许多花样都与别人的不同,顾青川多看了一眼,想她那位娘亲对孩子也是用心。 “我走啦,叔叔。”林昭说完,忙不迭跑到灶台,从锅中端起了那碗热面,回了自己寮房。 顾青川对小孩子素来敬而远之,只是这样懂事细心的孩子,却并不让人反感。小小的身影从门口溜走了,他的目光才收回来。 若是他与她的孩子,大抵也会有这样乖巧懂事。 林瑜还在房内,用冷水粗略洗漱了一番,用银簪挑亮灯芯,见外面蹦蹦跳跳进来一个身影,采珠跟在她身后,端了一碗汤面,还冒着热气。 “娘亲——我给你带了汤面。”她匆匆跑过来,到了灯下,嘴边还有一点油渍。 林瑜抽出帕子给她擦嘴,“怎么还做了一碗面回来?” “是歇在这里的贵人。”采珠把方才发生的事情给她说了一遍。 林瑜夹起两根面条,并不放心,却看见林昭在旁边满怀期待的眼神,小声提醒,“面要凉了,娘亲。那个叔叔也吃了面,我们在斋厨旁边的小房间吃的。” 林瑜在她面前尝了两口,“你是不是还没洗漱?让采珠姐姐带你出去洗一洗。” 林昭听话答应,等她去了隔间,林瑜端起这碗面出了门。因着不想被发现,特意摸黑走出好远,直到看见一间很是破旧的寮房外,料想这里没有人住,通通倒了个干净。 过得会儿林昭回来,碗底已经空了,她高兴问:“面条好不好吃?是我添的柴火。” “好吃,现在都暖和起来了。”林瑜捧着她的脸,搓了一搓,“小乖怎么这么好?” “是吧?”林昭顺势窝进她怀里,高兴地蹭蹭脑袋,“明天我还去给娘亲煮面条。” 林瑜拍拍她的背,“先早点儿睡。”明日别说在这里吃面,就连留也是不好多留的。 傍晚她有意对着那官员卖惨,博得同情,才安宁了现在一时。但谁知他明日会不会忽然反悔,又要拿自己当筏子? 林瑜扪心自问,自己与那些敲骨吸髓的扒皮大地主绝对不同,对农户和女工从来慷慨,为他们的生计着想。该交给官府的税银和布帛,也从未少过,只不过—— 只不过那些银子到了齐知府手里,是否能如数交上去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她与齐夫人之间,的的确确有着一笔很不清白的帐。不说以公谋私,但齐知府在这儿的时候,借着齐夫人的契机给同行教训的事情,也是做过的。 她的黑历史就明晃晃摆在那里,又是草根出身,被吃了骨头也没得吐,只能早些离开。 林瑜抱了林昭一会儿,“现在睡觉,我们明日去找温姨好不好?” 林昭窝在她怀里,闻着娘亲身上的香气,什么都不害怕,轻轻点头,“娘亲和我一起睡。” “嗯。” * 翌日清早,却有人比林瑜先醒。 城中形势尚且还不明朗,顾青川有一位旧友路过,带了徐昌去见,两人绕道从道观后边下山,经过一间寮房时,徐昌的步伐微微停住,纳罕道:“好端端的一碗面,是谁倒这儿了?” 墙角的土坑里扎扎实实填了一坑的面条,已经干结成块,露出了底下煮好的蛋。 徐昌奇怪道:“莫不是这里的道士有什么说法,要祭山神?”连里面的蛋也不吃一口。 顾青川神色本是微沉,听完这句之后彻底沉了个透。 下山后还有一段路,两人换马而行,行了一段远路,徐昌先停下来,“我昨夜回去后又问过我表妹,她说那林氏几年前还往外放过印子钱,她那儿还存了一封契书,林氏亲手写的,你瞧一瞧。” 顾青川无意拆看这些,只到眼前时,不由仍是怔了一怔。 书法求的是一个法,即便同摹一张帖子。在南京时,他看过许多她练的字,写的字迹常常不一样,但有那么几个字,错起来总是别出心裁,与常人不同,他不曾与她指出。 譬如当初在济州那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学”字,便是错的。如今再遇到这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用力撞了一下。 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 他拿起这封信,上面是自己不认识的字迹,可有几个错字,却都错在了一处。他鬼使神差问道:“林氏长相如何?” “少有的美貌女子。”徐昌看他神色不对,试图改口,“其实也还好,只是皮肤白了些,眼睛黑了些,除去眼角一颗泪痣,与寻常女子也无甚区别。” 顾青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攥紧了缰绳,额头青筋欲凸,“那她的名字呢?” 这个徐昌却知道,昨日自己那表妹说人坏话时带着名字骂的,“瑜,怀瑾握瑜的瑜。” 只这一个字,在顾青川耳中却有如闷雷,轰隆炸开一片。是了,时候也对的上,潇湘布庄的林掌柜,是几年前来的长沙府。 “许裘!你送他过去。”顾青川深深呼了口气,当即调马回身,往秋水观疾驰而去。 归侯祠起火一事他始终存着疑心,可派出去的人都说,归侯祠各处都没有少过人,那段时日祠里也不曾死人,她如何能找来一句尸体代替? 百多里路,烈烈朔风直扑而来,面上如有刀割,可他连一息也不敢停。 怎么敢停。 若当真是她,若当真是她—— 几个时辰过去,寒风呼啸,树荒草寂,耳边只有笃笃马蹄声。 到了秋水观,顾青川的脚步忽而又慢下来,像是近乡情怯,他缓缓朝着竹林后的那间寮房走去。一步一步,缓缓到了门口。 “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林瑜在床上找到了那一张银票,回过身,话音却在见到门口那人时戛然而止。 这场见面来得太突然,林瑜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手腕被抓住的时候,她恍然回神,屈膝在他腹上顶了一记。 或许是动作太快,顾青川什么反应也无,任由她翻身将自己压倒在床上。 躯体记忆太过严密,林瑜顶着他的腹部,一瞬不敢放松,重重往他腹上击了两拳,待要再往上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松开了。 粗砺的指腹在面庞摩挲,林瑜躲开,垂眼看向身下之人。 他一动也不动,阒黑的瞳仁深邃安静,却仿佛翻涌起惊涛骇浪,连她映在他眼中的倒影也在飘然摇动。 她打在自己身上的力气不小,胸腹连片在痛,连手背也发麻作痛,却是这样的痛,带起了他脸上一片朗然笑意。 疯子。 林瑜跨腿离开他身上,坐到了床榻边,两手撑在身侧,独自缓匀紊乱的呼吸。 她镇定惯了,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样大的“意料之外”,面上瓷白的皮肤涨得通红,处处都在发热。 稍顷,手腕被冰凉的掌心圈住,她回过头,顾青川另手握着一个冰裂纹葫芦瓶,已经揭了盖。 “别碰我。”林瑜拧眉,想要甩开,手腕却被圈紧。 她为着方便行动,左手上的绷带只随便绕了几圈,此时纱布已经往外渗出血迹。 男人宽直的身背此时微微驼了起来,顾青川眼中像泼翻了一潭深墨,汹涌欲倾,却被浓长黑睫掩住,只默默看着她的手背。 林瑜挥不开,只得忍着,让他上药包扎。 绷带剪断后,顾青川总算能平复一点情绪,抬起眼,开口时声音却是出奇的滞涩发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死离开,为什么要找来一具假尸骗他,为什么独自一人到了长沙府。 六年前的时候,林瑜也想知道为什么。 那时他说她像一个人。 六年后,又轮到他来问自己了。 “因为——”林瑜坦坦荡荡地回看向顾青川。 “我是我。” 她的声音平静,眸中疏离冷然一如当年。 第77章 第 77 章 何苦在一个寡妇面前狰狞…… “是因为当初的话么?” 顾青川抬手轻抚她面颊, 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描摹,黛色的眉, 水映的眸,丹红的唇,雪揉的腮,还有一点泪痣,即便是冷着一张脸,也比梦中生动千分万分。 “可我并非那个意思……小瑜。”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喊过林瑜了,从前的昵称由他口中说出,带来的感受不是亲近,而是头皮发麻。 “总督大人还请自重。”林瑜冷声斥他。去推他的手,还未使力气, 他先放了下来。 “我一个寡妇的名字, 大人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您自己的名声不要紧, 让我受连累就很不好了。” “寡妇?” 这些年她孤身一人把孩子带大, 心中必然是有气的,顾青川缓声道:“我还没死, 你如何算是寡妇?你是我的妻子。” “顾青川!”林瑜总算被他这一句激得彻底颦起了眉。 放在以前,顾青川必定会以为她是疯了, 竟敢直呼自己名姓。然而现在,他却觉得高兴。直呼他的名姓, 总比冷冰冰, 还带着嘲讽意味的“大人”二字要来的亲近。 只不过他面上的笑意很快便因着林瑜的下一句话收了起来—— “我已经与人成过亲了, 就在五年前离京的路上。” 此话几如晴日霹雳,顾青川半点不愿相信,她的防备心一向比旁人要强上许多,如何会与一个生人成亲? 可对上她的眼神, 又仿佛确有其事,顾青川定定看着她,“他——” 林瑜不等他问出口,径自打断,“他家中开着一间生药铺子,因着兄弟众多,才独自出来闯荡,我们二人得以相遇。夫君他读的书不多,却很斯文有礼,生得也年轻倜傥,知我是落难,不仅从未有过白眼,一路反而颇多帮扶。我们不久就成了亲。” “大人知道何为夫妻么?他敬我爱我,无处不体贴,我们二人情投意合,拜过天地,这样才算夫妻。” 林瑜说这话并非要教会顾青川如何如何,她意在提醒,夫妻二字,不是他一个人信口说了就能作数。 不在意时她就是妾,是玩物,在意后就成了他的妻。 这未免太过可笑。 “是么,那他现在何处?”顾青川笑了笑,起身去了前边,在桌上倒了一盏茶,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 唯有离得近了,细看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才能看见被压得发白的指端。 林瑜垂眼,与他表面一样的平静,“他已经死了,还没到长沙府就死了。” 顾青川沉默半晌,沉如乌云的面色稍稍霁和了些许,从壶中倒出茶水,一弯弧线落在杯壁,溅出的水滴沾湿了衣角。 “既然已经死了,便该放亡魂往生,你这般以寡妇自居,于他何尝不是一种拖累。” “倘若不是遇到过你,我也不想以寡妇自居。”林瑜对上他疑惑的眼神,便知他没听懂,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贵人多忘事,才几年过去,大人已经全不记得了。当初还在南京的时候,您嫌我粗鄙,给我送了几本《女训》《女诫》,上面说好女要卑弱,要守贞,要以夫为天,此生不得二心。大人虽然不曾亲自教导,却也常常督促,叫我深刻记在心里。” 过去许久,那些封建糟粕林瑜其实早就记不清了,只不过她觉得很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顾青川听罢,握紧手中已经有了裂痕的白釉瓷盏,想辩解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饮尽盏中凉水。 林瑜寮房里的这盏茶是昨日傍晚烧好的,依着她素日的偏好,什么茶叶都没放,只把水烧开过。顾青川从前喝的不说都是名茶,却也颇多讲究,连泡茶的方式也有先后步骤。 等她到了身边后,有时也喝她常喝的清甜豆蔻水,又或者是这样的水,已经许久没有喝过。分明只是一杯白水,味道竟也不同当年,生涩发苦到了极致,含在舌尖,比过去这五年还要难以下咽。 林瑜见他拿着自己昨日喝过的杯盏,心底膈应,却也不想多说别的话。 “纵使夫君已经骨销黄泥,魂归酆都,我也为他守上一辈子。况且我和他还有一个孩子,昭昭今年也有了五岁,她也一直记得她死去的父亲。我们母女两个都会念着他,守着他,一生也忘记不了。” 提起那个男人,她的声音要轻柔许多,就连唇角也挂上了浅浅笑意,叫有些人看的眼眶起热,快要迸出火星。 她的话音才落,便有重重一声闷响,是顾青川手中的瓷盏放在了桌面。 他面色冷沉发青,先时冷却的白水入喉,盏中寒意似乎也随之沁入五脏六腑,令人不堪再忍。 他以正妻之礼将一具枯骨葬入宗祠,将她的灵牌摆入宗祠,五年来,一场好眠都未有过,而她却早与旁人成了亲,口口声声唤那人夫君? 胸中怒气腾起不迭,顾青川几时是好脾气的人,待要碎了桌上这盏这壶,可一抬眼,对面那女子又进了他眸中。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色袄裙,盘妇人髻,一只玉兰花银簪别在发间。面容一如过去清丽,只是变得可恶了许多。神情不喜不怒,静静坐在他对面,仿若事不关己。 原来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地步,顾青川捏着壶柄的掌心倏尔松懈下来。 罢了,事已至此,何苦在一个寡妇面前狰狞动怒,凭白给她增添笑料。 他拂袖起身,一字未曾多言,带着她丧夫守节这样天打雷劈的好消息,自行出了门去。 时候已经不早,出门时,一阵冷风瑟瑟。 林昭从远处的林子里跑了出来,小人儿身上的衣衫还沾了不少灰土,不曾想会在回房的路上遇到这个叔叔。 她远远地停了下来。 林昭小小年纪,却也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纵使他面上不显,她亦能感受到一些不寻常。昨日夜里还当他是要道谢的好心叔叔,现在却很警惕地盯着他。 顾青川到了她面前,蹲下身来,“你今年几岁?可见过自己爹爹?” “嗯……”林昭把一个字拖了半晌,愣是没有说出一句完整话。 她不想回答一个陌生人,“天冷了,叔叔早点回去睡。” 小孩的防备心不比她娘少,转瞬就拖着哒哒的脚步声,从自己面前跑开了。 顾青川面前只有剩下泥土凹出的两个鞋印,不甚明显,他虚空比了一比,只有巴掌大小。 林昭在外边逛了好大一圈,这会儿口渴的厉害,回房后先要喝茶,翻开一只倒扣的白釉盏,才要倒水,就见旁边好端端的杯盏忽而响了一下,碎成一块一块掉在桌上。 她瞪大了眼睛,“娘亲——” “这杯盏太旧了。”林瑜将她牵到一边坐下,提着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等林昭喝水的时候,拿出帕子在她额头擦汗。 “是不是逛累了?” 原本今早就是要走的,林瑜提了个心眼,什么也没带,先出门看过一遍,发现竟然有人隐蔽在寮房附近。虽只两三个人,要守住她们母女也绰绰有余。 “不累,就是有点儿热。”林昭很快回答,把杯盏递到她面前,“娘亲,我还想喝。” 林昭的身体素质很好,林瑜又给她倒了小半盏凉水。她喝完这一点儿,开始汇报情况:“我刚刚到了道观外,还想出去的时候,有几个大人拦着我不许我走远了,说娘亲会担心。” 她们当真是被人看住了。 原本的计划是孩子丢了去找孩子,现在只能作罢。林瑜想起今日见到了顾青川,眉心悄然颦起。 他早就在这里,却趁着今日突然过来,想必是他们二人对自己起了疑心,询问林家夫人时,由她说漏了何处。 一个人纵然改换了身份背景,可真正要同过去的自己完全划开界限,又谈何容易? 眉心被点了一点,林瑜回过神,面前一双童稚的眼睛,她莞尔一笑,捏住林昭的小手。 “昭昭,这几日少和那个叔叔说话。他要是问你爹爹,就更不要理,好不好?” “好呀。”林昭答应得很快,无需林瑜细说,就知道是哪个叔叔了。“叔叔刚刚问我,我就没有告诉他。” 天将入夜的时候,寮房房门被人敲响。 采珠打开门,见外面是一个眼生的护卫,抱着一盆红罗炭,另提了一只红漆提盒。 “昨日我们徐先生问话耽误了夫人歇息,这是他特意送给夫人的,算作谢礼。” 采珠把这两样东西都拿进了屋,惊讶不已,“夫人,住在这儿的贵人心地真好。” 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热菜,有汤羹,有肉炙,还有一碟冬笋。道观里食材肉眼可见的少,能做出这样几碟,算得上是很丰盛了。 林昭闻着味,眼睛都亮了起来。 林瑜原是不打算动的,却不忍心再让她吃冷干粮了,还是个小孩子呢。摸摸她的脑袋,“先去洗手,再来吃饭。” 说罢又对采珠笑笑,“你也坐这儿一起罢。” * 徐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入夜。 他这次去见的是属长沙的千户所指挥使,虽然此前两人不曾相识,因着顾青川写的一封信,谈起话来倒也热络,事情已经商定了大半。 一回来,便高高兴兴去了顾青川那间寮房。寮房幽静无声,只有门格上晕着一圈幽暗的烛影。 推开门,里面淌了一地的碎瓷,徐昌怔了一怔,看向里间。 那人立在窗前,旁侧未有一灯半火,只静默立在那儿,身影也融进了沉沉夜色。 第78章 第 78 章 (改)你要怎么咬?…… “退之, 你这是——”徐昌撩起袍角,低头看了一圈, 竟找不到落脚之处。 “这是怎么了?” 不必说他,就连后面过来的许裘同样吃了一惊,在外边仔细看了两圈,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 顾青川推开窗,由寒风掠面,眉间戾气消散了些许,“无事。” 除去语气沙哑了些,再听不出旁的不对劲。 徐昌心中疑惑更甚,不待他再问,顾青川半侧过身, “你今日过去, 与杨程旭谈得如何了?” 杨程旭便是长沙千户所的指挥使, 这是正事, 徐昌合上房门,从袖中抽出一卷舆图, 踩着一片碎瓷声到了桌边,铺开指给他看。 “他答应我从城门到知府衙门外的几条街道都会派人盯着, 提前做好城中防卫。他给我看的舆图,与我此前叫人搜寻来的分毫无差, 还是能够信他。” 顾青川看了眼那图, 沉默一瞬, “我与他是几年前的交情,此人虽一腔义气,做事却常有粗漏,不可完全作靠。五日以后, 我的人也入了城,届时让他们送你过去。” “多亏有你。”去年安王提请变法,要将田赋,徭役同其它杂征合并为征收银两,皇帝虽同意了,却也没有旁的表示。底下不知多少人恨得牙痒痒,又说要先从江南变起,徐昌这个被挑中的倒霉鬼,实在很不容易。 这本是自己一个人的差事,然而有人特意绕路来此,帮了自己许多。徐昌由衷感激,不好再继续麻烦这位发小,转而问道: “对了,你今日忽然回来是为什么?林氏莫非有何处不对?”给商户放点印子钱,虽然说不上是正经门道,但也不至如此气愤。 他正疑惑着,忽见对面这人笑了一下,笑得眉宇舒展,又莫名透着几分扭曲。 “没有不对。”顾青川道:“把你的人都撤回来,别再看着她。” 他才用过的帕子扔到了桌脚边上,依稀能看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徐昌心中愈发奇怪,只不过他这会儿已经察觉到逐客的意思,没再问下去,“我这就回去,让他们都撤了。” 他带着满腔疑惑出门,又在廊下撞见许裘,手里一捧才烤好的栗子,徐昌拍拍他的肩。“快进屋去罢,许护卫,我瞧着你家大爷不怎么对劲。” 许裘只以为这是托词,不想很快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剥好的栗子落到手心,又被徐昌捞走。他顾不得计较,背身将剩下这半捧栗子收进布袋子里,匆匆进屋。 * 这几日,林瑜都没再见到顾青川,也没有如愿离开。 还是清晨,林瑜推开后窗,天边仍像是洇湿了一块墨,覆了沉沉阴云,似乎又酝酿起一场雨意。 已经下了几日的雨,荒芜山野里腾起一片茫茫雾气,只看了小会儿,林瑜发梢也被雾气浥湿。 看这天气,今日想必还是有雨,雨后的小道泥泞不堪,稍有不慎便要滑出,视野也不畅,并不适宜行路。 林瑜在心底把行程又推迟了一日。 过得小半个时辰,真的下起了雨,整片山野都笼上一层寒青水雾,渺渺茫茫,什么都不甚清楚。 这件寮房年久失修,瓦片上几处漏雨,林瑜在漏雨之处都放了碗或是茶盏。不一会儿,屋里也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林瑜只手托腮,撑在桌上,再没有困意。想要看看雨势,推开了房门,还不及抬头,先瞧见了石阶下的人。 顾青川执伞立在雨中,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自从那日他离开后,两人虽都在这道观,却没再见过。林瑜以为他已经被自己那番话打发走了,以这人的自矜自傲,如何能接受身边的女人与旁的男人成婚有子? 两人间隔着一帘清寒雨幕,面容身形都模糊不清,只在雨滴落下的极短暂的间隙里,才能看清彼此一瞬。 相对良久,林瑜见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你还有事?” 总算她开了口,顾青川走近一步,“那日都是你在说话,今日便听我来说一说,如何?” 他一身竹青云纹直裰,戴葵花白玉冠,外披一件鹤氅,长身玉立,神仪儒雅,配上这样温和的语气,仿佛又成了一个斯文人。 林瑜却是见过这张君子皮下的面孔了,她摇摇头,不为所动,“我与你之间,从来都无话可说。”就连见面都很是多余。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她一字一句,声音尤为清晰。 闭门羹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顾青川仍旧走近了,“你虽无话可说,我这里却还有一些话。” 他一步步迈上石阶,经她身侧,进了旁边的房间。 檐角雨滴不停,地上早就有了一排水坑,溅起的涟漪不断。林瑜默默看了会儿,眼神也未往旁侧挪,自回身进了屋中。 她料想顾青川做不出破门而入这样掉脸皮的事情,插上一道门闩之后便安然歇下。 房里林昭已经醒过来,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斜躺在床上,只歪出一颗小脑袋,直愣愣地看着她。 “娘亲。” 林瑜到了床边,把她身侧的被子掖好,“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林昭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牵住她的尾指。“我们今天走?” “外面下雨,今天先不走。”她把她的手放回被窝,摸摸她的脸,“再睡会儿。” 林昭摇摇头,把脑袋枕到了她腿上,“娘亲才要睡,你昨天晚上没有睡着。我听到你叹气了。” 她又把两只手拿了出来,平直摊开,夸张摆出一个熊抱的架势,“有这么长一道。” 林瑜被她逗笑,屈指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我才没有。” 看见她笑,林昭也咯咯笑了起来,弯起一副月牙眼,“那就是娘亲打呼噜喽。” 寮房隔壁是一间堆放破旧物什的杂物间,这里谈不上什么隔音,母女的说话声并着漏水的声音,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孩子有五岁了。 她当初是一月离京,四月才到长沙府,路上两三个月遇到谁,做了什么,还不能全然查清,只是他也不能就这么信了她说的。 顾青川等了许久,瓦片漏隙里滴下的雨水落在手背,只隔了一面墙,此间更加幽暗潮湿,雨落成线,滴滴答答的雨声并不比外边少。 林瑜到现在也未出来,他几回行至门口,余光瞥见那扇紧合的门扉,又止步不前。 五年都过来了,再等这一会儿又要什么紧。 经年未见,她静若秋水,他难道要怒气冲冲,形同莽夫? 顾青川现下还不曾想到,五年之前,林瑜的处境亦是如此,现在只悉数奉还罢了。 她忍耐过的哪里又不多呢? 到晌午的时候,这场雨将将止歇。又过了一个时辰,瞧着外边路上的水干了一些,林瑜给林昭换了一身藏蓝的长袄,又看着她喝了一碗热姜糖茶,才让采珠带着林昭去道观前边的大殿里待上一会儿。 她们走远后,林瑜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姜糖茶,还只是捧在手中,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在隔壁待了一整个上晌,顾青川显见比狼狈了不少,那儿虽也有屋顶,却无处不漏,鹤氅几处被淋脏,已经脱了下来。 他到了她面前坐下,笑了一笑,“原来叫林瑜,是个好名字,这似乎也不是你本家的姓氏,自己取的么?” 这样轻巧的语气与林瑜所预想的差别太大,她捧着姜糖茶喝了一口,眼皮也未抬,“夫君姓林,路上他为我补办路引,为着方便,就从了他的姓。” 无论真或假,从她嘴里说出这种话,总归都能让他心里堵上一头。顾青川脸色当即黑了一片,只是有了昨日,今日还是能勉强忍住。 “真有这个姓林的么?还是为了气我?” 他道:“你凭白消失五年,忽然就有了夫君孩子,却又说自己是在离京的路上守寡,如何让人信服?” “信不信是大人的事情,民妇只如实相告。”从京城到长沙府这一路,中间有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她与温小刀都未必能够记全,任谁都打听不出来,她说有就是有。 顾青川更加不信了,虽未再说些什么,眼神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很分明。 林瑜讽刺笑笑:“总督大人果真是个好官,不仅要计民生,除边寇,如今还连寡妇的嫁娶都关心起来。难道你这些年,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床伴么?大人后面要娶的主母,难道没有陪嫁丫鬟?” 应着最后一句,顾青川面色彻彻底底沉了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抵在椅背,不容动弹。 “的确没找到。”他俯身靠近,心头怒意涨到了极致,笑得也是咬牙切齿。 她对着他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总能将他呛得不上不下,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胸中如有火烧,偏偏怒不得,应不得,不能就这么显露出来。 顾青川揽住她的腰,忽然离得近了,他又闻到熟悉的茉莉花香。掌心不自觉往下抚去。 一搦纤细柔腰,哪里碰了会软,哪里碰了会躲,每一处顾青川都还清晰记得。 只下一刻,就是清脆一响,男人侧脸落下一道巴掌印,五根纤纤玉指,每个都能对上位置。 顾青川微微偏头,目光随即重新移了回去,看着她。 屋内骤然静了下来。 林瑜并不退却,回以冷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顾大人又要强掳民妇?” 两人相视良久,最后是顾青川放开手,坐回了身后那把榆木圈椅,椅子咯吱响了声,或许是经年磕朽的缘故,这一声被拉得又缓又长。 几年未见,林瑜对顾青川的脾气并没有太大把握。他刚刚一点没躲,实实在在接住了自己这一巴掌,手心还热辣发疼,林瑜攥紧落在身侧。等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远了,才悄然松一口气,默默骂了句疯子。 顾青川收放自如,转而又是无事发生的语气,问道:“这次出来,不打算回去了?” 自己的打算与他有何干系? 林瑜横眉冷眼,“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我一介寡妇,要去哪里还要先同别的男人说上一声?” 自己怎么算是别的男人? 其实心里更听不过的是她自称寡妇,只是顾青川清楚,现在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总归他已经找到了人,不怕没有以后。 林瑜明白了他的意思,两弯新月眉碰在一起。“过去的已经过去,顾大人还请自重,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是么?” 顾青川轻笑了声,眸光有意无意停在她唇上,樱粉两瓣,似硬却软。 他问:“你要怎么咬?” 第79章 第 79 章 (微改,改了尾巴)你白…… 许裘从山下回来, 却没在寮房找见自家大爷,问过才知来了林氏这儿。 他过来时, 房门早就被风吹开了,正见着里面一男一女相对而立。 顾青川立时背过身去。 许裘仍是愣愣站在屋外,眼前这一幕太过诡异,他一时不知该先为哪一个吃惊,是死而复生的夫人,还是—— 还是大爷转身之前,脸上鲜红的巴掌印。 足足有两个。 听得里面一声重咳,许裘回过了神,连忙将门掩上,退出到几十步开外。 顾青川这才侧身, “这几日总是下雨, 若是缺了什么, 何处不方便, 就让人来告诉我。” 林瑜并不理会这句,语气沉了下去, “我以为刚刚说的很清楚了。” 她什么意思顾青川心知肚明,只是这件事情, 于他绝对不能让步,“可你想清楚了没有?” 他这几年常在军中, 又是身居高位, 说话一贯是这个语气。半问半吓, 在林瑜耳中,就成了十足的威胁。 她这个人最受不得威胁,“我想的很清楚。过去的纠葛不必再提,这雨一停, 我就带着昭昭离开。我与大人从此以后毫不相干。” 林瑜深呼一口气,不再看他,“大人脸上的红印已经消了,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顾青川被她这样一说,面子上到底过不去,才要挪步,又见她拉开门,先一步出去了。 许裘还等在外边,一道熟悉的人影闯入视野,待林瑜要走过的时候,他匆匆反应过来,拱手与她行礼。 “夫人。” 这个称呼太过刺耳,林瑜蓦然停步,“夫人?” 她笑了笑,“许护卫,别人还能推说不清楚内情,可你是知道的,我一开始就是个丫鬟,后来好不容易脱了奴籍,也该是杭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绣娘,从来当不起这句夫人。” 过去心头坠有千斤重的事情,此刻再次提及,她的语气却是轻描淡写。而顾青川听在耳中,远不如她这般平静。 两道目光有一瞬交汇,雨后山雾湿濛,眼神越过其间,仿佛也浸透了凉意。 这话但凡从旁人口中说出,许裘都要当作是以退为进,但面前这一位已经让他见识了许多,说是大开眼界也不为过。 真有这样的一类人,并不在乎唾手可得的权势荣华,许裘顿了一顿,尔后拱手。 “林夫人,小人冒犯了。” 人走远后,许裘在原地站了会儿,这才回身,看向顾青川,“爷,福建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回应。” 这也不算意料之外,顾青川颔首,“先等着。” 他的目光落向林瑜离开的方向,心知她这是去接孩子了。 * 林瑜在一间大殿内找到了林昭,她跪在半旧的蒲团上,正对着殿内的神像许愿。 这是一座彩漆木胎的观音塑像,经年过去已经落了色,观音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不是很有威严。偏偏底下有这么一个小小姑娘,双手合十,模样虔诚无比。 林瑜停在殿外,远远看着她。 林昭刚出生那会儿还是皱巴巴的一团,到两岁时,眉眼就有了一副很清晰的轮廓,像是对着某个模板长的。后来她越长越像,林瑜便把大半精力都分给了布庄。林昭很少为此哭闹,只默默等着她,等不到的时候,就睡到她的床上去。 她们两个有现在的母女亲情,林昭在其中出了很大一份力。 林昭许完愿望,眨一下睁开眼睛,转过半边身子,看见是林瑜,笑弯了眼,“娘亲!” 她笑起来,和别人倒是一点也不像了。林瑜心下一松,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手,还不是很凉,“还要逛么,想不想回房去?” 林昭摇摇头,牵住她的手,“娘亲陪我逛。 她一个小孩告别了学堂,告别了家中大好的院子,到了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地方,总是会感到闷的。 林瑜很能理解,牵着她出了大殿,采珠跟在两人身后。林瑜领着她们绕了一大圈远路,最后林昭走得累了,瞧见一个四角亭子,要进去坐着歇会儿。 那亭子只十几步远,这里瞧得一清二楚,林瑜松手让她自己去了。 采珠没有跟上去,而是停在林瑜身边,压低声音道:“夫人,刚刚我带小公子出来,有一身材高大的男子借着问路的功夫,问了小公子几岁,婢子特意说小了一岁。” 林瑜刚知道自己怀孕的那段时候,不高兴常常挂在脸上,几次想要落胎。采珠那时就在她身边,猜出此事约莫与孩子父亲相关。前夜便觉得小公子与那位贵人长相相似,今日一大早见到这位贵人撑伞等在雨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采珠忧心忡忡,“婢子随口一说,拙漏太大,只怕他们往城里打探一番,还是会知道。” 只怕这一撒谎,反而成了自己的把柄。 林瑜对她笑笑,“知道就知道了,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采珠一顿,“夫人,真的不要紧?” 从别的地方到了长沙府,好生住了五年,未被打扰,突然出现这么一人,当真不要紧么? 还是有些要紧的,只是她拦不住。 顾青川派人这样做,本也不是真心要问,不过借采珠之口告诉自己而已。 他或许已经起疑了。 这几日下了好几场雨,尖顶凉亭上边,乌云将要散去,林瑜看了一眼,“咱们这两日就准备走罢。” 林昭歇了小会儿,又出来牵着林瑜,两人再回到寮房,里面已经有了小小一番改换。先是接雨的碗已经收了起来,漏风的窗户也粘好了,房里放了两个炭盆,上面盖着竹篾编的熏笼。 进门时一阵暖风扑面,林昭牵着林瑜的衣袖,吃惊不已,瞧见桌上又是一个食盒,还没打开,已能闻到里面栗子的甜香。 林瑜面色僵硬片刻,只是看见林昭一副期待的表情,不想扫她的兴,勉强忍了下去。 “这会儿就饿了么?” 她伸出一指,轻轻点她额头,“吃完这一份,明日还是要吃甜饼。” 林昭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口,“听娘亲的,明日只吃甜饼。” * 入夜以后,寮房内一个暗卫跪在地上,向上首回话。“已经细细问过,与夫人同住的的确是个男子,两年前又出了长沙府,他的下落还在追查。” 这不是当下需要计较的东西,顾青川敛眉,“此事容后再说,那个姓李的如何了?” “人已经死了,城中都说是带着夫人追猎,不慎摔死,说是尸身都叫咬坏了。” “出去罢。” 他此刻也算认识了一点不一样的林瑜。她心善却并不软弱。这样的手段,寻常人即便能想到,也未必敢孤身一人去试,将自己至于如此险境。 只是她又怎么敢呢? 顾青川在案前坐了片刻,终是起了身。推开门,就撞见提灯而来的徐昌,眼下挂着两抹青黑,似乎久未休息过,乍地一笑,还有些瘆人。 “退之啊退之。”徐昌拍拍他的肩,“可见咱们这是心有灵犀,你一出门,我就过来了。一步路也未多走。” 顾青川未多解释,侧身让人进屋,“夜已深了,你找我何事?” “我睡不下,过来看一看。” 话虽如此,他却是提着两坛酒来的,又在桌上翻开两只茶碗,茶水涮过一遍,揭开坛盖倒酒,“其实见你之前就备下了这酒,我这边再延误不得,过两日就要入城,晚喝怕误了事情。今夜正好睡不着,同你喝了它去。” 这人最爱借酒浇愁,顾青川是知道的,左右也无别事,坐在了他对面。 徐昌喝了大半坛子的酒,便破口大骂,“你可知道,我这几日派人去了这儿附近的庄子上,你知都看到了些什么,这些人兼并良田,百姓耕的都是几亩贫地,一年种不出多少粮食。已是如此朱门绮户,却容不下穷人多吃一口肉,还想尽了法子勾结官府,在那土地册子上造假,简直是贪得无厌!” 这已经算不上新鲜事了,顾青川瞥他一眼,“江南地大,你还是尽早习惯的好,莫冲动误事。” 一转过头,徐昌已是眼含热泪,“退之,你还要回京去,打算几时动身?” 顾青川想了一想,“也在这几日。” 房内酒碗碰响,烛火也摇曳起来,待到坛中最后一滴酒倒尽,徐昌晃着肩膀,重重磕倒在桌面,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这厮酒量一向不好,顾青川见怪不怪,喊了许裘进来,把人送回去。 房内酒气太重,支开了窗,秋露白的味道仍是经久不散。顾青川解开襟扣,索性换了一身衣裳。 看见一地的月影,他才发觉自己又出了门。不远处,便是林瑜那间寮房。房内灯烛已熄,只在外边的石阶下,有一人还在徘徊。 因着明日真正要走,林瑜一时睡不着觉。她在长沙府待了五年,攒下的不止是钱,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这次一走,不知以后又是如何,心里总有些不舍。 她这时候看见顾青川,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你有事?” “并无。”顾青川到她身边:“随便走来的。” 林瑜已经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虽不信这种鬼话,但也懒得揭穿。两人一起看着远处,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林瑜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更不想继续和他待在一处,“更深露重,大人喝多了酒,还是早些回去罢,我也要歇息了。” 她才走出一步,就被拉住手腕,回过头,便撞见了一道灼灼目光。 “林瑜,你白日说的,我不答应。”魔/蝎/小/说/m/o/x/i/e/x/s/.c/o/m 【正文完】 第80章 第 80 章 正文完结 (忽略标题, 写给爬虫看的) 这话实在荒谬。 凭他们之间的纠葛,站在一处还能相安无事已经很不错了, 委实没有继续商量的余地。 可他似乎毫不知情,还要继续,“同我回京城去,我娶你为妻。” 林瑜嘴角提了提,笑得很是讽刺,她费力抽出手来,“大人恐怕已经醉了,我的家从来不在京城,用不到一个回字。再者我还要为先夫守寡,这辈子都没法与人成亲。” 平常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必定拂袖而去。然而今天夜里他借着醉意, 连林瑜的手也不曾放开, 一把将人揽入怀中, 俯首吻了下去。 辛辣的酒味从舌尖递来,林瑜想要退开, 腰间却仿佛围着一道铁链,被紧紧箍住, 怎么都动弹不得。 顾青川还残存着些许理智,只浅尝轻试, 在林瑜彻底恼怒之前停了下来。 他恨恨道:“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五年前和你同住的野男人是谁, 与你有何关系,我会着人一一查清,你不必故意说这些话来激我。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人,即便守节, 也要为了我守。” 林瑜脸色又好到了哪里,这几日两人没见过面,白日又说的明明白白,她以为他已经转念,原来还是如此。 原来还是如此。 她攥紧了手心,嫌恶到不想再碰他一下,“你做梦,难道你以为我这样费劲力气出来,是为了当你的妻子?” 又是不欢而散。 隔日一早,雨霁天晴,晨霞初升,却更冷了。 林昭听到丁点动静,往床内挪了挪,发现自己没有被人搂着,睁眼醒了过来。 屋内有个穿青布长袄的身影,她看了会儿才认出是谁,从床上爬起来,“娘亲——” 林瑜现在是一副男子打扮,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方才与采珠把带来的行李又精简了一番,想要快些行路。接下来几日的路,不算荒无人烟,缺什么大可在路上的客栈安置。 她没想到林昭醒得这么早,一副很困又强撑着睁开眼皮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再睡会儿罢,隔间煮了汤,待会儿就能吃上汤饼,吃完咱们就要启程了。” 说那是汤有些言过其实,充其量是一碗增味汤,里面放了事先用冰糖和几味香料做的调料包。林昭却很喜欢这个味道,沾着饼,把小碗汤都喝完了。 用过饭,院子里的小厮们早就知会好了,等在外边。 林昭来的时候是有马车的,还在套马的时候,就有人将此事报到了顾青川案前。 许裘问,“大爷,可要劝劝夫人?” 顾青川的酒早已醒了,昨日夜里的事却还没忘,一下听到这个劝字,胸口像是被什么梗住。 劝?拿什么劝? 长沙府于她而言形势不好,几年积攒的资产必然不少,她说走也就走了。自己在她面前,又有什么可以立足。 依着她的性子,认准的事情,请十个大儒和方丈来劝只怕也劝不动分毫。 蟾蜍白玉砚里剩下一点残墨,干透的几点墨迹沾附在白玉之上。他默默看着,尤是觉得刺眼,良久才开口,“派几个手脚机灵的暗卫跟着她,把人护好,也别被她发现了。” 许裘应声去办。 * 到了山下,雾气便散去许多,日头已经晒过会儿,已经不那么冷。 林昭又睡了一次,醒时在林瑜怀里,忽然问道:“那个叔叔是不是坏人?” 她的语气有些紧张,已经察觉到这次离开与顾青川有关。 林瑜私心虽然不想让他们相认,但也没打算让她背负什么心理压力,过去的种种,一个小孩子不必知晓。 “对你而言不算坏人,他不是给你做了一碗面?”林瑜轻抚她的头。 父亲这个词在林昭心里很少出现,此时也不过是一闪而逝,她似懂非懂,“那个叔叔给我做了两碗面,一碗是娘亲的,娘亲喜欢吗?” 林瑜抿唇笑笑,“不喜欢,我吃不惯那个味道。” 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林昭牵起她的手,温暖手心捂着她的手背,“那我也不喜欢。” 马车还没走上官道,路上常有颠簸,林昭扒在车轩看了会儿,问:“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温姨?” 林瑜取出舆图,指着上面一处用朱批圈起的地方,“我们过阵子再去找她,先去这儿,你觉得怎么样?” 这一回离开不好直接去寻温小刀,顾青川要是知道,万一让她受了自己的牵连,委实是无妄之灾。 林昭盯着舆图看了会儿,忽然哦了一声,“是不是我们去过,里面有李子树,很甜呢。” 她对能吃的东西一向记忆深刻,林瑜忍不住想笑,“冬日没有李子吃,到时候买些槐花花瓣给你煮甜汤喝。” 只两日便出了长沙府,路上照常休整,入夜之前,在一家镇子上的店里投宿。 林昭好奇心强,到了一个新地方,常常什么都要去看。因这一回是陌生地界,林瑜不许她出去,她便在窗边看个新鲜,只一会儿,就要喊林瑜过去。 路上有三两个衣衫褴褛之人,有肩挑着一口锅的,也有箩筐里背着孩子,脸上都是啼啼哭哭。 “娘亲。”她指着那些人,“他们是做什么的?” 这才是真正邻县遭了大水的流民,与长沙府中那些人的区别实在是太大。林瑜把她的手收回来,“是一些没饭吃的可怜人。” 她从小丰衣足食,虽不知道没饭吃是什么样的境况,但也读过“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的,林昭转头看向林瑜。 这时候施舍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流民该由官府安置,普通人出了手,容易被人家盯上,反而会惹来麻烦。 林瑜看她一片好心,不忍拒绝,“我们还剩了干粮,你把零花钱也拿出来,我们再买一些,等明日要走的时候放到街角,让他们自己捡。” 隔日一早,客栈里就闹开了。有外地的客商在这儿丢了东西,说是店家偷的,带着小厮与店小二吵得不可开交,堂下站了一圈都在看热闹。 “近来镇上也有流民,失窃的事情早就不新鲜了,我们走路都捂紧了口袋,怎么还有人被偷了钱。” “可不么,知道流民找不着,机灵得很,在这儿寻了掌柜的闹呢。” 林瑜陪着林昭要去买一点干粮,先在过道上听他们说这些闲话,被旁边的人拍拍肩膀,像是好意提醒。 “兄台,你房里的窗户开了没有?可要小心一些,明日或许就偷到你身上。” 只下一刻,林瑜身后便有一声痛嘶。她回过头,看见自己腰间的荷包掉在了地上,卡在里面的五枚短针都已经扎了出来。 先时搭话这人知道失手,转瞬便没了影子。 林瑜心下鄙夷了一回,还是带着林昭买完干粮,尔后交代了人放到街角去。她们才回来,就遇见了等在客房门外的张山。 “夫人,咱们的马车坏了,车辕磕坏了一截。” “马呢?” “马已经拌草喂过了。” “那就再去买一辆。”林瑜叮嘱道:“不用多挑,买辆结实的就行,早些回来。” 这一趟却等了很久。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