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抢表嫂》
1. 01 缘起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唐·白居易
雍都,皇宫。
“你输了,子霁。”
棋盘上,黑子气势煊赫,威风凛凛,仿佛千军万马过境,四海列国无不臣服。所过之处浩荡无歇,如狂风骤雨,步步紧逼,将白子困在一隅之地。
“陛下棋艺高超,臣不如陛下。”
谢清隽低眉。
“撒谎。”李昭陵将黑子轻轻掷于棋盘正中,神色不变,眉眼轻挑,似笑非笑,帝王威压悄然袭来,“孤竟不知,短短几月,子霁的棋艺竟退步至此,嗯?”
谢清隽听闻此言,连忙起身告罪:“臣知罪,是臣方才分心了。”
“孤就知道。”李昭陵轻笑,命谢清隽入座,他云淡风轻,好似方才一幕不曾发生,“你我至亲,不必拘礼。渭水之行,可还顺利?”
谢清隽正色道:“姜太傅第二子已入京,旨意不日传达,命姜衍大人为国子监祭酒,姜行大人复为国子监司业。礼部日夜赶工,正在草拟国子监相应职务及各学要事。”
李昭陵沉吟:“有姜太傅门生与两位姜大人坐镇,本朝向学之风可复矣。丧期已满,新政必出,也是时候复国子监昔日之门庭了。”
先帝晚年,因宸妃谢玉璋与国子监祭酒范殊之私情,怒而废置国子监,贬谢玉璋为庶人,诛杀范殊全族。时至今日,新帝登基三年,守丧期满,才得以重置国子监。
新帝李昭陵,乃宸妃之子,因母荣耀,生为太子,又因母受辱,险些废除太子之位。几经波折,才登上皇位。谢清隽是他的嫡亲表兄,也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恭贺陛下。”
谢清隽真心实意道。
“等会儿你去兰仪宫,你不在的日子,晨熙很想你……”李昭陵想起一事,哂笑,“说起来,才除丧,这帮大臣就想着立后,催着孤去后宫,当真是……闲得很,还是你清闲,虽年长两年,却无人催你婚娶……”
兰仪宫昭仪谢清姝是谢清隽的嫡亲妹妹,只比李昭陵大了几个月,当初被先帝指给还是太子的李昭陵为侧妃。因身份不够,并非储妃人选。
后宫五位妃妾,俱是先帝赐下。才入东宫,还未来得及与李昭陵培养感情,便经历范殊案、先帝病重、新帝守丧之事。而谢清姝,身为李昭陵的表姐,好歹在李昭陵心中有姐弟情分。
“云微要回来了,这丫头素来爱缠着你,你若愿意尚主,孤破例,许你参政,为实权驸马……”
李云微是李昭陵亲妹,先帝封其为雍都公主。以国都为号,可见其盛宠。只是因母之故,被先帝赶去寒山寺带发修行。李昭陵即位后,封其为长公主,在道观守丧三年后归京。如今,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李昭陵敏锐地察觉到谢清隽又一次心不在焉,他止住话题,神色不豫,似警告,似提醒:“子霁。”
谢清隽回神,抿唇。他起身跪下,请罪:“臣在。”
他腰间的玉佩作响,此玉佩,李昭陵也有佩戴。此乃当今太后谢玉璋,多年之前同时赠予这对表兄弟的。这对表兄弟身形相似,外貌神似,连衣着也相仿。就如今日,李昭陵穿了件月白的常服,谢清隽同样是件月白长袍。
李昭陵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但仍然给了谢清隽一个台阶下:“你今日是怎么了,出了何事?可是兼程赶路,身子不适?”
谢清隽本应顺势接下,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莞尔而笑。本是清清冷冷、金尊玉贵的人,这一笑,如烟销雨霁、雨雾散去,真正舒展了眼眸。
他露出些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和飞扬神采,甚至夹杂着连他本人都未能察觉的羞赧。没让李昭陵久等,谢清隽垂下眼帘,嘴边含笑:“是有一桩事,不过,是喜事。”
谢清隽抬眼,目光柔和,竟是李昭陵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李昭陵听见谢清隽说:“此去渭水,我与姜二大人之女一见如故、两情相悦。我已告知了母亲,待姜家安顿好,便请母亲代为上门。”
“姜二之女?”
李昭陵蹙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这位表兄兼爱臣,失了神智。
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谢清隽当然不知李昭陵在想什么,他自顾自地解释着:“正是,她名唤姜柏枝,小字弯弯,乃姜太傅的掌上明珠。我从未见过如她这般不羁的女子,宜喜宜嗔,宜静宜动,她啊……”
“停。”
李昭陵抬手制止了谢清隽的长篇大论,他竟不知,他这表兄如此多话。色令智昏,不欺孤也。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李昭陵无不讽刺。
谢清隽动了动嘴,想要反驳,却因想到什么,说不出话来。
他深知李昭陵因姑母而对天下女子心存偏见,可他不慕少艾,自也不知,满腔皆是心上人的感觉。就像他,提起姜柏枝,便忍不住多说些,再多说些。
至于,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谢清隽再一次难为情起来,他想起自己与姜柏枝的初遇。她骑马居高临下,而他一届文弱书生,狼狈地摔在泥泞里。此时此刻,谁是英雄,谁是美人,谁能英雄救美?
谢清隽真想晃晃自己的脑子。
与姜柏枝待久了,她的那些诡辩也进了他的心里。她明明饱读诗书,通晓古今,可怎么就,怎么就,唉……谢清隽的心中泛起一丝隐秘的、却也甜滋滋的烦恼。
李昭陵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他懒得对着这样的谢清隽,要打发他:“好了,你该走了,还有何事?”
“等日子临近,还请陛下赐婚。”谢清隽说。
李昭陵点头。
帝王赐婚,莫大殊荣。如此,婚事定然万无一失。
谢清隽如是想到。
他告辞:“臣告退,今日天色正好,臣欲前往寒山寺踏青。”
熏香袅袅,偌大的宫殿,寂静得只听见李昭陵漫不经心的盘珠声。
忽然,盘珠声停。
“破军。”李昭陵低笑,“咱们也去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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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看看。”
自三年前,谢清隽成为礼部侍郎起,何时有过懈怠?踏青?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他倒要看看,这个姜柏枝,是人是鬼,配不配做这谢氏一族的宗妇。
“诺。”
-
寒山,桃花坞。
寒山并非是一座山,而是四座毗邻的山。四山交界处,中间低周围高,被称为坞。又因为从山脚到山顶,种满了桃花,所以也被称为桃花坞。寒山因气温低而得名,桃花开得晚。四月花谢时,正是桃花好光景。
姜柏枝捧着几枝开得正好的桃花,在山脚等了许久,也不见谢清隽。她恼了,冷了脸色:“罢了,不等他了,咱们自己去寒山寺。”
说完,姜柏枝就快步上前。
身后的侍女朝朝急忙跟上,边走边问:“女郎,不等谢郎君了?”
“不等了。”姜柏枝理了理衣袖,似是不在意,“若他有心,自会跟上来。若他无心,任你如何念叨,也不见他的踪影。”
饶是如此,姜柏枝的步子还是慢了下来。
行至半山腰,太阳隐去,水汽飘浮,起雾了。
姜柏枝这下是真切地停了步伐,她怕,谢郎姗姗来迟,难觅她的踪迹。
不知等了多久,云雾缭绕间,渐渐有一朦胧的身影走近,可听其腰间玉佩叮铃作响。
姜柏枝怎会不认得这身影呢?
她踮起脚尖,取下一枝桃花,扔向他,嗔道:“怎么才来呢?”
李昭陵就这么恰恰好,被满枝桃花,砸了个正着。
他抬眼,只见——
稍高些的台阶站着位妙龄女郎,她的脸庞被雾气挡住,看不大清楚。但随着天光亮起,云雾散去,水汽蒸腾,雾霭终于凝出她的模样。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李昭陵难以形容。
他只记得,她不笑时,仿佛风雪寒霜、月光皎皎,疏离且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她随之一笑,又如百花盛开、冰消雪融。但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似一卷徐徐展开的画卷,便可知,她应非世间人。
桃花坞,桃花仙。
往来者,皆为此折腰。
李昭陵忆起所学,竟唯有一句,衬得此时此景。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许久不来寒山,竟不知,此地已生出仙灵。昔有襄王神女,今有仙子顾我。但问桃花仙,能否合奏一曲?
李昭陵恐惊扰了仙灵。
还未等他动作,那仙灵忽而皱眉,收了欢欣,冷声问:“你是何人,为何如此穿戴,子霁人呢?”
子霁?
李昭陵眯起眼,借着才出来的太阳,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神灵”。“神灵”的模样清晰逼真,脚下的影子不似假象。看来,她并非桃花仙,而是凡人……
想到自己出行的原因,李昭陵猜出面前女子的身份。她就是谢清隽的心上人,姜氏女。
姜柏枝,字弯弯。
李昭陵心中怫然不悦。
2. 02 登山
微风起,叶簌簌,桃花飘落,一派好风光。
谢清隽赶到时,姜柏枝与李昭陵正在僵持。一人站在低处,一人站在高处,均不发一言。
他们之间流动着古怪的气氛,姜柏枝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谢清隽从她不耐的眉眼看出,她快要生气了。而李昭陵,谢清隽辨不出。
但,帝王若怒,伏尸百万。谢清隽不敢赌,也赌不起。他不能拿心上人的安危,赌皇帝表弟的喜怒。
“弯弯,我来了。”
谢清隽急急说道。
毫不犹豫的,他快步走到姜柏枝身边。谢氏子再如何金相玉质,也只是个文臣,比不得武将的体魄。他额头有汗,显出一两分的狼狈。
他既来,姜柏枝心中便再无旁人。顾不得责怪,她取了帕子为谢清隽拭汗,凝眉道:“谢郎,你这是怎么了?”
“弯弯,你莫恼我。”谢清隽按住姜柏枝的手,稍加平复,笑着解释来龙去脉,“我乘马车前来,快到寒山脚下时,马车坏了,我没法,只好小跑过来——”
谢清隽突然停顿,余光看向了李昭陵。
哪能这样巧合?
他前脚被困,后脚李昭陵已至此地。
谢清隽明白了。
这是李昭陵的手笔。
只是不知,他要作甚?他是否不喜弯弯,想为难她?
谢清隽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帝王微服,他也只能若无其事地为二人引荐:“弯弯,真巧——这是我的旁支表弟,排行第九,人称九郎。他与我身形相仿,同穿月白,玉佩亦成对。或许……你将他错认成我了?”
姜柏枝知道,谢清隽是在她二人之间斡旋。既是亲眷,便是误会,且本是她错认在先。
思及此,姜柏枝侧身行礼,顺势接下:“郎君见谅,是我唐突。我与子霁约定在先,我久等不至,心浮气躁,又见郎君也穿月白,这才错认郎君。”
姜柏枝敛去疏离,唇边挂笑,是位进退有度的淑女。
谢清隽微微忐忑,好在,李昭陵似乎没有计较。李昭陵言简意赅,将此事揭过:“无碍。”他的话音一落,谢清隽松了口气。
来不及深究帝王心思,便听李昭陵不容置喙地补充:“既然相逢,不妨同行。”如此平淡,如此随意,却毫无转圜余地。
谢清隽无可推拒,姜柏枝无有不可。于她而言,谢清隽来了就成。至于多一人还是少一人,并不重要。
“请。”姜柏枝道。
交谈间,几人已快到寒山寺。
姜柏枝与谢清隽并肩走在最前面,侍女朝朝稍稍落后。李昭陵与他的侍从破军在最后,看似赏花观景,实则,他的目光,不曾有一刻离开姜柏枝。
而姜柏枝对此,毫无所觉。
也许,在灵魂深处,她最真实的自我,本能地颤栗了一瞬。那是为她即将失去却无可挽救的自由,发出的一声痛苦的、预见性的悲鸣。
她同时悲泣:身后的恶兽,为何你黏腻而冷酷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发誓要将我的一切,都摧毁。
此时此地,她神采飞扬,自在洒脱,身旁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的情郎。她这一生的缱绻美梦、浩荡山海,都即将实现。
她是名门贵女,却不眼高于顶;她体贴入微,还有余力关切着身后的侍女。
李昭陵敏锐地觉察到,姜柏枝的身影微动。他侧头,却时刻留意前方的动静——
姜柏枝转过身,目光流转,光彩熠熠。她笑意盈盈,道:“朝朝,快些呀。”那一刻,李昭陵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心脏为人所控,不再属于他。温热的鲜血开始游走于四肢百骸,令他复苏,让他沉沦。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一侧。①
李昭陵不愿意承认。
可事实如此,由不得他辩解。唯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知晓这句话的意味。也唯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活着。作为一个雄心壮志的帝王,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
他终是明白为何美人总在君王侧,也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先帝如此执着于他的母亲——欲罢不能,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却又不忍杀之。
原来,是如此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
他未在后宫五妃中感受过,也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遇见过。
姜氏女的容貌不是最出众,性情也不是最柔顺,家室更不是最显赫。却偏偏,处处合了他的意。他此生前二十年都不曾遇见,往后的千秋万载岁月,也不会遇见。
难以想象,他心潮如此动荡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一个错误的、朦胧的画面。姜氏女在对着他笑,在同他说话,在叫他,昭昭。昭昭日月,光耀四方。这,是他名字的含义。
李昭陵的心中,发出了餍足的喟叹。
该怎样描述此情此景?
好似过往这二十年,他是残缺有憾的。直到今日,遇见姜氏女,他此生,才终得圆满。他不知道姜氏女有何吸引他的地方,亦不知她的性情几何。他只知道,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心中的那头野兽就冲破牢笼,不断叫嚣着——
“她合该在帝王身侧,生而同寝,死则同穴。”
汹涌的欲望达到顶峰,咻的下坠,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挫败感,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摧毁欲。
她并不是在叫他,而是在叫那个蠢笨的侍女。
瞧,那蠢笨侍女,听到呼唤后,欢天喜地跑了上去,亲亲热热地揽住了主人的胳膊,全无半点为奴为婢的自觉。可以窥见,素日里,她的主人有多么溺爱她。
李昭陵目光阴沉。
若与帝王同音可获死,这婢女,顷刻间就不在了。只可惜,本朝并无此律法。这婢女,虽同音,却不同字,想必是朝三暮四的朝,那怎比得过昊天孔昭之昭?
李昭陵没有忘记。
这姜氏女,是谢清隽的心上人,未来的谢家主母。
可,那又如何呢?
他的母亲,不也曾是旁人的未婚之妻?
……
李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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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的思绪中止,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走到山顶,站在寒山寺门前。
这一路上,有他这个外人,谢清隽与姜氏女并未讲话。但紧紧相握的手,足以构成一堵高墙,谁也进不去。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蓦然,姜柏枝没头没尾地蹦出了这么一句话。这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但登上山顶,许是眼界不同,她很想与身旁的情郎说说话。她想告诉他,在她眼中,他永远光华璀璨。
谢清隽听到了。
于是,他凝视着姜柏枝的双眼,直视她眼中泛起的情愫,以及那份笃定,对婚事的胸有成竹。一时间,他竟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将姜柏枝的手握得更紧,难得垂头,愣头青似的,讷讷道:“……在我心中,你亦如此,弯弯。”
姜柏枝被谢清隽逗笑了——扭扭捏捏,像个头回上轿的大姑娘。她遗憾外人在场,若不然,她还能掐一掐谢清隽的脸。
碍眼,真碍眼。
李昭陵站在几步之外,面沉如水。
若有人破坏这一幕,就好了。不曾想,真有人从寺内出来。来人,李昭陵还很熟悉。正是他的胞妹,寒山寺清修的雍都长公主,李云微,字琴瑟。
琴瑟和鸣,是先帝对宸妃的期许。当初,李云微是最得宠的皇女,位在诸皇子之上。比起他这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怎料,范殊案后,先帝震怒之下,将爱女赶去做了道姑。
枝头的花儿,经过雨打风吹,跌落在地,再不复当初的妍丽。
“……子霁?”
李云微看见了神色不悦、多年不见的兄长,也看到了芳心暗许却佳人在侧的表兄。犹豫再三,她还是轻声唤着谢清隽的表字。
姜柏枝的反应最快。
她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静静立着位青衣女郎。身后跟着两人,亦身着青衣。那女郎道姑打扮,一身素衣,并没有佩戴任何饰品。乌黑的青丝,仅用了一根通体发黑的木簪固定。
她年岁不大,却并不明媚,像是郁结于心,多愁善感。
姜柏枝向谢清隽投去询问的目光。
谢清隽飞快地看了一眼李昭陵,见他置身事外,又再看向姜柏枝。他无奈,既不想骗姜柏枝,又不能透露这对兄妹的真实身份,只好含糊着:“这是九郎的亲妹,在这小住,快要回去了。”
姜柏枝看向李昭陵,又看向李云微,最后看向谢清隽。她收起笑容,没有言语,许久才慢吞吞地说:“原来如此。”
她又补上一句:“我知晓了,想必是做兄长的担心妹妹,所以来这。”
李昭陵拨弄珠串的动作一顿。
谢清隽则是弯了弯眼,附和着:“也许是呢,弯弯冰雪聪明。”
姜柏枝挑眉,不置可否。
谢清隽的目光转向李云微,坚定非常。他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满怀柔情地向李云微陈述姜柏枝的身份:“表妹,这是姜太傅的孙女,姜柏枝。她是清姝幼时的密友,亦是我的心上人。我与她,不日便要成婚了。”
3. 03 檀奴
李云微的心中,苦涩无边。
她听懂了谢清隽的未尽之言,有些秘密,注定无果。
幼时,她跟在他身后,喊他表哥;大些,她的目光追逐着他,唤他子霁;他是哥哥的伴读,她一日三次地给冷脸的哥哥请安。
帝王的掌上明珠,骄矜如高傲的白孔雀,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喜欢。她怕强硬的父皇点了鸳鸯谱,断送他的青云路;也怕他心有不愿,终日困守。
还未及笄的她,自信地以为,只要她一直在,总能等到他的心甘情愿。等他愿意,等他位极人臣,她愿舍下公主的尊荣权势,为他洗手作羹汤。
哪怕被厌弃,被赶出宫,念头也未曾改变,反而更加明晰。
他是唯一看望她的人,唯一惦记她的人,他在乎她。她的兄长自顾不暇,何曾想起自己的胞妹?
现在。
李云微放弃了。
谢清隽有了真正的心悦之人,那个人,不是她。真情实意与虚情假意,李云微分得清。谢清隽是个顶顶好的人,被他认可的女郎,也定然有过人之处。
若爱一人,必爱他所爱。爱屋及乌,乃世间爱之最。清修惯了的李云微熟稔地抽去烦恼丝,平静地接受事实,并在心底祝福他们。她改了称谓,说:“贺兄长与姜娘子大喜,婚仪时,我必到场。”
姜柏枝笑答:“承姑娘吉言。”
李云微又说:“两位兄长都来寒山寺,我不胜欢欣。本该陪着诸位,可我正清修,应远离世俗纷扰。兄长们、姜娘子,我先回避。寒山之景美不胜收,愿你们玩得尽兴。”
“那姑娘先去,我等便不打扰了。”姜柏枝顿了顿,似是随意问起,“姑娘与这位郎君既是兄妹,可还有体己话?我与谢郎在这,倒是不方便了。”
闻弦知雅意,谢清隽颔首:“确实,若不然,我二人先进去……”
李昭陵不打算和生疏的胞妹叙旧,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拒绝,难免怪异。他侧身,冷淡地李云微说:“走吧,去偏殿。”
李云微低眉:“是。”
这对兄妹之间冰冰冷冷,态度古怪,毫无半点温情。
饶是如此,姜柏枝也没有说什么。倒是谢清隽,频频看向她,担心她发现端倪。
姜柏枝察觉出心上人的异样,却一言不发,只一味向前。这下,就算谢清隽想问,也什么都问不出了。
至此,几人各有归处。
李云微与李昭陵,带着随从,前往侧殿。姜柏枝与谢清隽,进了寒山寺正殿。至于朝朝嘛,走累了,在门口的长凳前歇脚呢。
-
正殿。
殿内寂寥,除了姜柏枝与谢清隽,再无旁人。
乍一想荒诞,细想却情有可原。
寒山寺乃长公主清修之地,普通百姓怕冲撞了贵人,不怎么前来。达官贵人想来,寒山陡峭,到不了山顶。剩下少之又少的,又因春山清冷,天色多变,琐事繁忙,没有来此。
此时的寒山寺,仅有几位客人。
谢清隽与姜柏枝并未交谈,只一心拜佛。跪拜时,二人神色庄重,态度虔诚。
神明,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古话曾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拜完所有佛像,姜柏枝起身,默不作声地来到殿外的廊檐下。谢清隽跟上,站在姜柏枝的对面。二人之间,不过三尺。
“弯弯,你方才这么说,是想支开他们吧?”
“……嗯。”姜柏枝承认后,冷不丁地抛出个惊雷,“若是圣上与长公主一直在这,你我也不方便讲话,不是吗?”
谢清隽愣住。
他如何也想不到,姜柏枝竟直接猜出了李昭陵与李云微的身份。
哪怕是出类拔萃的谢氏子,也难以应对如此情景。一向雍容闲雅的他,抿着嘴,略有局促,呈现出极大的反差。姜柏枝爱极谢郎眉眼生动,自难不动心。
那已经消弭的、如今又蠢蠢欲动的念头悄然浮起,姜柏枝抬起手指,轻轻地在谢清隽右边的脸颊上点了点。谢清隽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僵硬的石像。
被姜柏枝触碰的地方,像是被羽毛挠了下,又迅速抽离。快得无痕,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微妙的刺激。仿佛平静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谢清隽的心湖所受动荡,远比这强烈几百倍。他位于风暴的中心,身不由己,只能跟随着姜柏枝的动作,心荡神驰,目眩神迷。哪怕是一瞬,细腻的肌肤也随着这触碰发热发烫。他的脸红晕一片,仿佛黄昏时的火烧云。
他真敏感。
姜柏枝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双手抱胸,促狭道:“谢郎啊,方才不是夸我聪明么?怎么我真猜出来了,你倒傻了?”
谢清隽心迷意乱,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摇了摇头,啼笑皆非:“弯弯,你真聪慧。欺瞒你,无论有意还是无心,都是我的过错。只是,我很好奇,是哪里没藏住呢?”
姜柏枝嗔怪,白了谢清隽一眼,随即道:“最开始,我只当巧合。但后来,我察觉不对——试想,何人在此清修?又有几人,能当谢家子的表亲?又说起这玉佩,价值连城,乃传家之物,怎会有两个?初时我还未想到,这后来么……”
“谢氏姻亲虽多,但最为耀目的,不过几位。我猜到长公主的身份,顺藤摸瓜,自也知晓了这位郎君的身份。他就是先帝第九子,当今圣上,清姝的夫君。”姜柏枝肯定道。
谢清隽心中暖融融的,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与骄傲。他已经不满足于现在的距离,他想上前一步,抱住她。更有甚,他想……他想与她成婚。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谢清隽的脸更红了。脸发热,头晕眩,他的头顶似乎在冒烟,他整个人快要燃起来了。他慌作一团,微微偏头,目光躲闪,下意识地回避姜柏枝牢牢盯住他的视线。
“你在想什么?”
谢清隽的异样,姜柏枝不是没看见。她在意的,更是谢清隽的反应。她不满谢清隽的躲避,于是双手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却不容拒绝地将他的脸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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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在想……”
对上姜柏枝清澈的、黑白分明的双眸,谢清隽难得嗫嚅。他总不能说,我在想,我想娶你。
那样直白的话,他说不出口。
憋了半天,他以一种迂回的方式道:“我在想,姜叔父什么时候能安顿好。”
-等安排好国子监事宜,就该商量你我的婚事了。也不知再过两月,你我的婚期能否订下。
“嗯……就这个?”
姜柏枝眨了眨眼。
谢清隽听出了其中的调笑,他又低垂眉眼,不敢回应。
他这般别扭,姜柏枝反倒笑了,她笑吟吟地岔开话:“幸亏谢郎阻止了我,否则,我怕是要触怒圣上。想必,圣上是看清姝与子霁的面子。今日见圣上,果真是口耳相传的明君,谢氏倾心辅佐的君王。”
姜柏枝没有正面回复,谢清隽的心中顿觉空落落的,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遽然,姜柏枝猛地一拽。谢清隽下意识地提气,又因为是姜柏枝,他放松了警惕。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夜,他们的初见。回过神,姜柏枝将他拉到了下一个台阶,比她矮了一阶。
现在,他们真正地平视了。
姜柏枝凝睇着谢清隽,收起所有的漫不经心,认真规划着他们的未来:“谢郎,我想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定亲,在一年的最尾成婚,可好?”
“好。”
谢清隽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亦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的身与心,都属于了姜柏枝。
许久,他才醒悟,姜柏枝这个鬼机灵,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净耍着他,让他的整颗心七上八下的。
情郎反应过来了!
姜柏枝自然要说些甜言蜜语哄他,她眉眼含笑,轻声道:“檀奴。”
“什么?”
谢清隽不解,恍惚间,他听见了姜柏枝唤他“檀奴”。而“檀奴”的意味特殊,是指女子对情郎或丈夫的昵称。
“檀奴。”
姜柏枝又唤了一遍。
这下,谢清隽听清楚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股清浅的、沁人的松柏香向他袭来,然后温柔地将他包围——是姜柏枝靠了过来。
“不见檀郎,我心戚戚。既见檀郎,何处不喜。”谢清隽的眼眸中,倒映着姜柏枝,她缓缓说出后半句话,“——我见檀奴,檀奴见我。”
我见檀奴,檀奴见我。
我见到了情郎,情郎见到了我,亦或是……
我眼中是情郎的倒影,情郎眼中是我的倒影,我们相伴相依,永不分离。
姜柏枝越靠越近,她的面容愈来愈清晰。到后来,谢清隽的眼睫微微颤动,有些不舍地、半推半就地合上了眼帘。
姜柏枝吻上了他的眼睛。
谢清隽是丹凤眼,时而凌厉,时而柔情。
吻他的眼睛,是心血来潮。
一触即分。
肌肤相碰的瞬间,姜柏枝感受到的,唯有谢清隽略高于她的、温热的体温。
4. 04 初见
四下寂然无声时,姜柏枝听见了谢清隽的心跳。雪松般的青年,有颗炽热的心脏。这颗心脏,正真切地为姜柏枝跳动着。里面装着的,不仅有庙堂社稷,还有隐秘的情愫。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稳健而有力。
唔……跳得有些快了。
姜柏枝认为,自己好似那广袤森林里守株待兔的狩猎者,布置好陷阱,躲藏在挤挤挨挨的灌木丛中,蓄势待发,只等猎物送上门来,自寻死路。
而谢清隽,就是她的猎物。
他像只兔子,还是奇闻录里的长腿兔。看似矫健聪明,是兔子中的佼佼者,实则呆呆笨笨的。就如现在,他明明已经进了她的天罗地网,却还分不清状况,傻傻地将她当作救命恩人。
尽管,他已因为她,失魂乱智,后脊发凉。
姜柏枝注视着谢清隽紧闭的双眸,瞥见他的眼睫控制不住地眨动,有些想笑。她微侧头,朝他的耳坠缓缓吹了口气:“子霁,你知道吗?那日你才到云梦,就被祖父盯上了,所以……”
——所以,他特意派我来接你。
谢清隽骤然睁开眼,一下子与唇畔噙笑、好整以暇的姜柏枝四目相对。
-
雍朝立国三百余年,全赖洛河及其支流滋养。渭水乃洛河最大的分支,地脉狭长,蜿蜒曲折。渭水河畔最有名的两个地方,分别是云华与云梦。云华乃是帝母故乡,帝母出自王谢大族的云华谢氏;而云梦则是姜氏故里,文典兴起之地。
姜氏为诸氏族收藏诗文典籍之最,且代代相承,薪火不断。史经既出,天下同德,凡读书科举之子,必趋之若鹜。
初元贰年冬月,正统帝李昭陵即将结束丧期,并大赦天下。为兴复文政,他欲重设国子监,因而派礼部侍郎谢清隽前往渭水,请姜太傅襄助。
故事,由此开始。
傍晚,渭水河畔,官道,云华与云梦交界处。
“女郎,您慢些。”鹰鹰抱着乌墨彩翎斗篷,单手握着缰绳,跟在姜柏枝身后,苦口婆心,“天寒地冻的,您还是披上斗篷吧,免得着凉。”
姜柏枝正策马前进,闻言,头也不回,只道:“鹰鹰,不必如此累赘,天刚擦黑,哪儿有那么冷?正事要紧,咱们还得找谢侍郎呢——也不知道谢侍郎是否迷了路,这都快出云梦地界了,还不见踪迹。难不成,他在云华谢氏多逗留了些时辰,所以还没到?”
姜柏枝眉头紧锁。
今早,她去给祖父祖母请安时,祖父说,雍都的谢侍郎要来,阿爹阿兄不得空,所以她去接。她在驿站等了大半日,没等到。来到郊外,还是没寻到。
这让她如何与祖父交差?
姜柏枝思绪翩飞,一时不察,马跑偏了,渐渐跑到边沿,险些惊着赶路的行客。不对,这时候怎么还有行客,还藏在如此隐蔽的草丛中?姜柏枝边想,边拽紧了缰绳。
“——吁!”
马儿被牵住,感到束缚,不爽地直起身,蹬了蹬腿。姜柏枝见它犯倔,捶了捶它的马头。马儿喷着气,不情不愿地放下腿。
姜柏枝人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向前方。
原是才下过雨,路边有个不小的泥坑。加之雪天路滑,赶路时不注意,马车侧翻,不慎栽进了泥坑里。有郎君孤零零地坐在泥泞里,衣袍甚至是额角全溅了泥点。仔细瞧,还有红印,怕是见血了。
他衣着不凡,应是出身不凡。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形容狼狈,长坐不起。姜柏枝猜,他是伤了腿,起不来。至于他的随从或车夫,也许是找人去了?
两城交界处,荒郊野岭,鲜有人出没。
姜柏枝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之人瞧,心里在想,不若做个好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若是需要,她就将他带到城中的医馆。若不需要,她也理当陪着他,等他的同伴回来。
寒冬腊月,山上早没了食物。就怕野兽饿极了下山,顺着血腥味,攻击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嗯……据她观察,这郎君的体魄,怕是不行。看着清瘦,不像能打的。
这是姜柏枝见谢清隽的第一面。
窘迫,单薄,清癯,俊朗,文质彬彬,深陷泥泞,落了难的贵公子。
这也是谢清隽见姜柏枝的第一面。
高高在上,落拓不羁,生机勃勃,灵动飞扬。哪怕是在繁花迷眼的雍都,也是独一份的率性女郎。
“郎君——”
“姑娘——”
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眼后,又不约而同地停下。
沉默片刻,谢清隽暗道克己复礼,微微低头,不看姜柏枝。他抬手作揖,声音清越,如玉器相撞:“姑娘安好,在下姓谢,任职礼部侍郎,来自上京雍都,为拜访姜太傅而来。若姑娘不嫌,送在下至云梦姜府,在下定当结草衔环、厚恩以报。”
未曾等到女郎的回应,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如百灵鸟展喉般清脆。
不由自主地,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笑容明媚活泼,好似多难的险境都无法困住她。她自在地像一阵风,无拘无束,却阅尽这山川江流、浩瀚天地。
他衣着凌乱,她却不染尘埃。她如汪洋中的一滴水,虽然渺小,却清澈透亮,任是风吹浪打,也不改初心;而他陪着帝王跌宕起伏,受尽冷眼与蹉跎,心中早失了那份净土。
这份迥异,竟令谢清隽有须臾的自惭形秽。
姜柏枝不知他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了,也会付诸一笑。她微偏着头,眸光比方才要明亮得多。找了这么久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她如何能不欣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天色不早,得速战速决了。万一赶不上宵禁,还得在城外逗留一夜。姜柏枝不废话,开门见山:“阁下原来就是谢侍郎——我不才,正是姜太傅的孙女,姜柏枝。”
“我来,是为了迎谢大人入府。谢侍郎,请随我入城。”
语罢,姜柏枝骑马靠近了些谢清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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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稍压低身体,弯腰靠近马儿。空出的一只手,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朝谢清隽伸去。谢清隽不懂,只讶异地看向姜柏枝。姜柏枝看他没有动作,困惑地瞧着他。
她说:“谢侍郎,快点儿上来,我骑马带你回去。”
谢清隽犹豫着:“男女授受不亲,共乘一骑,若叫有心人看见,恐怕会有损姑娘的清誉……”
“清誉?”姜柏枝哽住,“且不说事权从急,天色昏暗……你我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自坦荡荡,何惧他人言。难不成,雍都的贵人们是这样要求女子的?”
说至最后,已是调侃。
谢清隽支吾不言,难以突破自己那关。
“上来!”
姜柏枝短促地说。
她的口吻变得生硬,甚至有丝命令的意味。恰好刮了阵风,姜柏枝几不可见地打了个寒噤。坏了,天骤冷,若不早点回去,明早起来,还真是要得风寒了。
如此想着,姜柏枝也不等谢清隽的回应了。她再屈了屈身体,直直地抓住了谢清隽修长分明的手。她与他掌心相贴,十指相扣。再一使劲,就借着巧力,将谢清隽拽了上来。谢清隽上马后,姜柏枝立刻松了手,甩了又甩。
谢天谢地,还好没脱臼。
姜柏枝在心里舒了口气。
谢清隽……
谢清隽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就那么片刻功夫,他完完全全地被姜柏枝所掌控。十指相扣,十指连心。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蜷了又蜷,好像正被姜柏枝给攥在掌心。
他们双手相扣的那一瞬,夜幕真正来临,光晕全部消散。以他们的双手为分界线,光与影,明与暗,互相交织,却泾渭分明。
他这边,是泥潭,是黑暗,是夜。而姜柏枝那边,是黄昏,是日暮,是昼。她就在无尽光亮里,朝他伸出手。她将他拉出泥泞,亦是将他从黑夜推向白昼。
谢清隽想,他也许,此生不会忘记这景象。哪怕,他与姜柏枝,可能只有一面的缘分。
他心有依恋。
依恋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正是这份依恋,让他顺从,让他毫无抗拒地依靠着姜柏枝的力量起身。他根本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姜柏枝的力量如此大,能托起他这个成年男子。尽管,他也用了些力气。
她不是最纤细的,却是最有力量的。她那匀称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谢清隽不想思考,也没必要思考。反正,这个夜晚,他已惊叹了许多次。那些异于常人的细节,统统消散在了姜柏枝所拥有的神奇之中。
谢清隽遇到了难题。
坐在马上,坐在姜柏枝身后,他紧张,且如临大敌。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子靠得这样近过!
他身上脏得很,都是泥泞,有的干了,有的还湿漉漉,万一……万一将姜柏枝的衣裙染脏了,可如何是好?她会不会……对他心生芥蒂?
谢清隽的整颗心都在为此而惴惴不安。
5. 05 跑马
谢清隽知道,自己隐约失态了。
他原不是这样的性子,他是帝王表亲,又自小是他的伴读,总有几分相似。君王喜怒不形于色,而他身边的谢氏子,也是雍都为人所知的冷面郎君。
大抵是与姜柏枝的相遇太过猝不及防和羞惭——
她以上位者的姿态审视自己,施以援手与否,全在她的一念之间。这是他二十余年未曾想象过的情景:主动权在他人手中,他毫无把控的资格。
他太狼狈,狼狈到维持不住谢氏子的荣光,狼狈到显露出最真实、最无助的自己。
她太直接,直接到好似不惧日月星河的变更,直接到他连躲藏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她热烈似火焰,傲然如骄阳,又仿佛明月高悬。谢清隽透过她的皮囊之相,直达她的本质,即永恒存在的自然。这世间女子,均是自然一瞥而留下的痕迹。
原初混沌,有神女娲,创世造人,补天弭缝。后来,女娲便化为世上万千女子。
谢清隽是不信的,但此时,他不能不信。若不然,如何解释他在姜柏枝面前的异样呢?恐怕,只有用传说来解释了。
这般伟力,若能移山平海,对付一个他,又岂不是绰绰有余?姜柏枝身上带着一股幻力,这幻力以不可匹敌之势,以摧枯拉朽之势,直达谢清隽心口,教他弃甲投戈,拱手而降。
今夜漫长,已经在姜柏枝面前丢了一次又一次的脸。
有不适么?
也是有的。
最开始,不情不愿;再过一两次,恼羞成怒;后来更像到了顶峰,落下后便没有那么在意。到最后,更是破罐子破摔,不再关心了。还有余力思考,戏文里常说英雄救美的故事,倘若这英雄,是位英姿飒爽的女郎呢?
等等……缘何他要自行代入为那佳人?
谢清隽不敢继续深想。
他也想不成了——马晃了晃,跺了跺蹄子,慢悠悠地走了起来。周身萦绕着一股特殊的女儿香,并非是甜腻,而是清甜,略微带着些苦涩,如寒风洌洌。
她说她叫什么?
柏枝?
诚如柏枝的气味,苦、涩、寒,清新且自然。
谢清隽好似分裂成了两个自己:灵魂浮于上空,以第三视角旁观这有些失真的现实;而躯体僵硬,宛如一根腐朽的老树木头,魂不守舍地坐在离姜柏枝二尺远的地方,是靠近马屁股的位置,几乎能碰到马尾巴。
也快要掉下去了。
路上一个颠簸,谢清隽就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幸亏姜柏枝眼疾手快,跟后面长了眼似的,腾出了一只手,紧紧拽住了谢清隽。不然,谢清隽肯定要摔到地上去。
姜柏枝未曾回头,但谢清隽听见了她直白的笑声:“离得这么远,谢大人如此不想与我同乘一匹马吗?你若不靠近些,再掉下去,我可不会搭把手了。”
“我……”谢清隽无地自容,低声道,“我是怕弄脏了你的衣裳。”
“我可不嫌弃你脏!”姜柏枝笑着回答,“我只会嫌弃你迂腐,还墨迹,耽误我回城!”
她不再管谢清隽,而是直接对落后的鹰鹰说:“鹰鹰,你是姜府守卫之中的佼佼者,可敢与我赛马?就从现在开始,谁先到姜府,就算谁赢,如何?好,我先走一步——”
语罢,姜柏枝双腿一蹬,马儿立刻飞驰离去!
突然的加速,让谢清隽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寻找个依靠,迟来的理智又让他停住,只揪住了姜柏枝的衣角。不知怎的,他被迫离姜柏枝近了些。
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谢清隽的心跳也越来越急。现在已是深夜,四周昏暗,他唯一能看清的,就只有姜柏枝。姜柏枝正与她的侍女赛马,丝毫不惧凛冽的风声。
谢清隽已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他所有的行为,皆是出于不可控。夜很凄冷,风在呼啸,马儿狂奔,谢清隽的内心在挣扎。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终于愿意承认最真实的自我。
姜柏枝的后背,带给了他安心。
他越靠越近,到最后,已是虚虚环住了她……
当马停在姜府时,已经从不适到完全适应的谢清隽,心中竟有一份不踏实感。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如激烈的波涛,让他已全然依赖姜柏枝。他心跳过快,全因姜柏枝。
他无法否定,他已对姜柏枝产生异样的情感,以至于现在,哪怕他的内心多番挣扎,他也只能说,他确实怅然若失。他情愿一直在姜柏枝的身后,哪怕会有片刻遗忘了他自己。
姜柏枝赢了赛马,以微弱的优势。她说的不错,那个叫鹰鹰的侍女,很厉害。
然而谢清隽更清楚的是,在今夜姜柏枝与他的角逐中,她也赢过了他。
也因此,当他深陷这旋涡之时,姜柏枝却能够挥挥衣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她不在意谢清隽,就如同风,狂风过境,又怎么会在意被席卷的事物是何想法呢?
谢清隽遗憾地想,到此为止了。
他与姜柏枝的缘分,到此为止。他将今日的仓皇、失态、悸动统统都藏起,待到明日,他仍是那个簪缨谢氏子,帝王表亲,天子近臣,昭仪亲兄。
谢清隽不语,只一味闭目。
他不明白,为何已经作出决定,他的心海却依然剧烈地动荡?
-
谢清隽以为,这是一个插曲,他再也不会遇见姜柏枝了。
谁知,等他养好了伤,姜太傅令他搬到姜府去住。姜太傅已经同意襄助重设国子监,他说,将他请到府中,是为了更好地商讨后续事宜。
谢清隽不疑有他。
即使客居姜府,他也没有奢望能与姜柏枝再见一面。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面,来得这样快。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是姜柏枝主动邀请他去雨停榭的。这算什么?若山不过来,我便去将就山。不知为何,谢清隽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谢大人,请随奴来,女郎有请。”
听到这句话,谢清隽面上强作淡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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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却不可避免地欢欣雀跃。
据他所知,云梦姜府里只有一位姜娘子。
跟着侍从前往湖边的雨停榭坐下后,谢清隽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边上的女郎。尽管,她只是闲散地背对他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喂鱼。鱼儿喂完,她终于舍得转身,坐到了他的对面。
她心无芥蒂,好似与谢清隽昨日才见,甚至还能悠哉地调侃:“不知是谁说要厚恩以报——怎么,莫不是谢侍郎觉得难堪,干脆当作忘了这件事?”
“不曾忘,也不敢忘。”
谢清隽飞快地说道。
心中期待已盈满。
他有心解释,对面却是无心之人,根本不需要他的解释。注意到姜柏枝心不在焉的目光,谢清隽心中有微微的沮丧。但他仍强打起精神,因为姜柏枝问起了别的。
是与他的妹妹有关。
“清姝——应该说,宫中的谢昭仪,一切都好吗?”姜柏枝正了神色,反复斟酌词句,有些犹豫地问。
谢清隽怔住,反应过来后,唯有苦笑。
原来她寻他,不是为了要当这恩人,而是想问问清姝。也对,以姜家女郎的脾性,随手施恩早就司空见惯,怎么还会在意是否得到回报呢?
那不像她。
谢清隽记得自己的失魂落魄,也记得自己耿耿于怀了许久。
哪怕,到了后来,他与姜柏枝仅差一层窗户纸捅破。
-
“晨熙,晨熙……不对,是清姝,你惯爱唤她这个名字。”谢清隽心中吃味,眼神颇有怨念,“你就那么惦记她吗?满打满算,你们不过才相处了一年不到的光景……”
云华毗邻云梦,是谢氏的大本营。身为谢氏主支后嗣,不似长于雍都的兄长,谢清姝在云华待过一阵。
谢氏出了个宸妃,又出了太子与雍都公主,自是野心勃勃,将眼睛放到了未来的国母身上。而谢清姝,就是他们倾心栽培的对象。为了谢清姝日后的贤明与才气,谢氏族老将她送到了云梦。
有几年的五六月,谢清姝是在姜氏读书。
在这儿,她认识了姜柏枝。虽相差三岁,她与姜柏枝还是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无他,只因姜柏枝太让人羡慕——闲适自在,随心所欲。
十几岁时,谢清姝学成,告别姜柏枝,离开渭水,前往雍都。谢氏满心想要争取储妃之位,岂料,摔了个大跟头。先帝没看上谢清姝,只许了侧妃之位,还是看在宸妃的面上。
初时,姜柏枝与谢清姝还有联系。范殊案后,整个东宫人人自危。也是等到了李昭陵即位,二人才又有了来往,但是不多。毕竟谢清姝如今管着后宫诸事,并不得闲。
姜柏枝也是过了几天才意识到,谢清隽是谢清姝的兄长。她还以为,仅是同宗呢。要不是记起谢清姝,她都不一定顺了祖父的意思,再和谢清隽见面。
她本觉着,这人木讷、麻烦、还是非多呢。
嗯……这话可不能让他知道了。
6. 06 两心
——若不是惦记着清姝,你与我恐怕要错过呢。
当然,这话一定不能告诉谢清隽。
此一时,彼一时。
最开始,姜太傅日日称颂谢清隽,姜柏枝听得耳朵起茧,反骨劲上来,不愿与谢清隽再有接触。
但架不住谢清隽生得俊朗,日日相处着,到底顺眼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纵然他家世复杂,身上的麻烦事多,性子温吞龟毛,姜柏枝也忍了。
不过,若要相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
正所谓,志同而道合。
若两心不睦,即使神仙眷侣也会劳燕分飞。姜柏枝可不想有朝一日,与精心挑选的郎君整日面对面地谩骂,怨侣成双。
姜柏枝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笑眯眯地将话题转回:“谢大人,你年少时,可想做什么?不如,你将你心中的宏图大业,说与我听一听呀?”
“……做什么?”
谢清隽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眼含憧憬,目光深远:“只愿国朝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君王至仁至明。愿做清流忠臣,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愿有朝一日,得见民生百态,天下大同。此为我之愿,与万千读书人同。虽千万人不能至,我亦愿往之。”
姜柏枝听得痴了。
如此郎君,正直如松柏,温润如良玉,世无其二。
她隐隐意识到了与他的相通之处,也似乎明白,祖父为何执着于他。云华谢氏子,当得其名。
而若她为松柏之枝,那确实须得一位品性坚韧的郎君,如此相伴相守,此生才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生死不离。
姜柏枝的声音也跟着放轻了:“我自小无拘无束,性子散漫。我不愿困在四方天地,我总想,有朝一日,游遍山川江河,得见书中苦乐,那便是诗中的逍遥之境。”
她突然拉住了谢清隽的一只手,抬头看他,目光灿然,声音清晰坚定:“——等你致仕,我们一起去看这浩瀚天地,可好?”
谢清隽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听着姜柏枝的前一句话,他道:“逍遥,甚好。我自小进宫成为圣上的伴读,除了陪伴圣上,闲暇时,我偶有作画,既是寄情山水,也是观世间百态。那时候想,做个闲云野鹤,隐于尘世,也是极好极有趣的——”
当他意识到姜柏枝的言外之意后,他愕然止声。
——等你致仕,我们一起去看这浩瀚天地,可好?
寥寥几字,看似平淡无华,深究起来,却意味绵长。谢清隽不敢随便应答,恐会错了意。他在心中反复问自己,才敢确定。
“男女一起”,按世俗而言,首要的,便是缔结婚约。
婚约既结,两姓既合。千秋万载,矢志不渝。
——姜柏枝在隐晦地请求缔结良缘。
不合公序,违背良俗,反叛大胆,稍有不慎就会落得骂名。
但这就是姜柏枝想做之事。
因为心中所想一致,因为两心为一心,所以,姜柏枝愿意接受谢清隽,以一个新身份。而赋予这个新身份,必须由她亲自来。
-叛逆么?
-谁规定了,只能由男子来许诺、践诺、求亲?
谢清隽听懂了。
他的心在剧烈跳动,甚至在颤抖。他的动作放的很慢,却也执着。他覆上了姜柏枝的手,将她的手困于自己的双手之间,然后决绝然,不容姜柏枝退缩,他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好。”
谢清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两心相许时,两颗心的心跳,就会渐渐合为一颗心的跳动。怪不得,世人都说,夫妻本为一体。
他是个不善变通之人,既然认定了姜柏枝,那么,从此以后,姜柏枝就是他唯一的妻子。以他效忠的君主为证,他会永远在姜柏枝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
回到雍都后,他会向他信任并仰赖的天子祈求庇佑。
他会求一句金玉良言,求一份赐婚圣旨,以保他的婚姻称心如意、固若金汤。
朝代几经流转,无一能高过皇权。
谢清隽笃定,他与姜柏枝的姻缘,会万无一失。
-
寒山寺,正殿外。
“祖父早就瞧上你了,可见他心里有你,将你查的一清二楚。”姜柏枝心中泛酸,“我不恨嫁,他偏要撮合。让我去接你,让你住在姜府……”
说着,她顺便数落起谢清隽:“你也是,成日晨熙长晨熙短的。清姝可是你妹妹,你别老念叨她。她长居深宫,哪知道这些。你别说我偏心,我日后是她嫂嫂,当然向着她。”
“哼。”姜柏枝停顿,特意清了清嗓,“你若不是清姝的亲哥哥,哪怕祖父一日三遍地给你说好话,我也未必会搭理你。总归呢,是你长得好,我一不留神,这才栽了……”
谢清隽不语,只是看着姜柏枝,温柔地笑。
他如此模样,既乖巧又腼腆,姜柏枝没法,渐渐收了声。
再多说些,好似她欺负了他似的。
姜柏枝无可奈何:“你总这样示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姜氏逼迫——呀,你若不是谢家子,只是乡野间一个普通书生,那你看,你我的亲事,像不像抢婚强娶、以权压人,到时候,就是你入赘姜府,任我宰割……”
姜柏枝还未说完,谢清隽就用食指轻轻摁住了她的唇,神情是少见的严肃。
“嘘。”谢清隽在意极了姜柏枝的玩笑话,他加重了语气,“弯弯,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尤其是当着佛祖的面,会成谶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心中也彷徨无助。”
“你怕一语成谶?怕佛祖发怒?”
姜柏枝微微瞪圆了眼。
谢清隽答:“我怕失去你。”
他徐徐说着:“你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们心心相印、两情相悦,有这世间所有的庇护,谁也不能将你我分开。我们来寒山寺,不就是为了取个吉利的签子吗?”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①
直到现在,姜柏枝才方知这句话是何意。
“好,那我不说了。”情郎的珍之重之,也感染了姜柏枝,她笑着,灿过盛春桃花,“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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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向佛祖许愿,然后再去后殿求签,如何?”
谢清隽莞尔。
二人又回到正殿。
这一次,姜柏枝跪拜的同时,在心底默默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愿岁岁年年,得见夫君丹凤目。
愿此生回溯,能安在谢郎之畔,子孙在侧。
愿与君共游山水,千里风光与君同,此生终得自在。
姜柏枝的愿望终将实现,以一个错误的方式。
且,时隔多年,物是人非,初心不再。
二人起身,前往后殿,由姜柏枝来抽签。
在踏过门槛的前一刻,姜柏枝停了步子。她见四下无人,想要使坏。她轻声告知谢清隽,又让他下个台阶:“谢郎,你下去些——你太高了,我都看不到你了。唯有你低一阶,我才能与你平齐。”
谢清隽不疑有他。
他下了一级台阶,正低头查看四周,便听耳旁传来姜柏枝冷不丁的、柔声的呼唤。
“谢郎……子霁,抬头。”
谢清隽抬眼。
而就在他抬眼的那一瞬间,姜柏枝玉笋尖似的食指缓缓靠近他。紧接着,她食指的指尖,轻轻勾住了谢清隽的下巴。谢清隽依从着仰头,满眼都是她笑靥如花的模样。
时间定格在这一刻。
若是……永远定格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下一秒,这一幕被匆匆赶来的李昭陵捕捉个正着。多么耀眼的一对璧人,旁若无人,一个笑逐颜开,一个清雅冷峻。如此登对,应受所有人的称赞。
但其中,并不包括李昭陵。
他面色难看,心中毫无一丝喜悦,甚至想摧毁这碍眼的画面。
姜柏枝与谢清隽察觉有人来,纷纷转头。
姜柏枝收了轻窕的动作,顺着目光看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李昭陵神色不明的脸,而是他的双眼。很巧合的是,李昭陵也有一双丹凤眼。
姜柏枝以前不曾注意到,现在才发觉。
她回想了下印象中的谢清姝,那时她也没多大,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还未长成真正的花蕊呢。不过,她似乎也有一对丹凤眼。
又传来些许动静,雍都长公主及其仆从跟着来了。
想必,他们兄妹已经叙旧完毕。
姜柏枝注意到,这位雍都长公主,也是丹凤眼。如此说来,谢家的兄妹俩与他们的皇室表亲,竟全是丹凤眼。姜柏枝心中不由得好奇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呢?
怎么?
唔……她晓得了。
谢氏,天生丹凤眼。
姜柏枝在心中没个正形地想着。
如今的姜柏枝,因为谢清隽,爱屋及乌,爱极这双丹凤眼。
可她并不知晓,等到多年以后,爱恨消弭,时过境迁,她会恨这双丹凤眼的主人。这双相似的丹凤目,会成为她日日夜夜锥心不已的噩梦。
而等到弥留之时,她会许愿,下一世,再不要与拥有丹凤目的主人相遇。
她的这辈子,已与这双丹凤眼,纠缠得太深、太深了。
7. 07 上签
侧殿。
更漏里,细碎的朱砂在缓缓流淌。殿内,这对最尊贵的兄妹,彼此间的气氛怪异极了。
没有温情脉脉的寒暄,只有冰冷生疏的对话。
“何时回?”
“明日。”
“嗯。”
李云微与李昭陵相差一岁,是同母兄妹,却总说不到一块儿。究其原因,是先帝对二人的态度不同。
李云微曾是先帝的掌中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随心所欲惯了,因而性子骄纵。而李昭陵是东宫储君,未来天子,先帝对其寄以厚望,教导时,免不了苛责。
李云微与严厉的兄长常常无话可说,这一次,尤其是。
而且,李昭陵似乎心不在焉。
身为亲妹的李云微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李昭陵兴致寥寥,聊了没多久,就离开了侧殿。李云微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他们前往正殿,正殿无人,问过小沙弥,才知姜柏枝与谢清隽在后殿求签。李昭陵步伐快些,李云微步子小。因此,迟来的李云微并未看到姜柏枝的动作。
姜柏枝已经快速下了一个台阶,与谢清隽肩并肩站着,是循规蹈矩的模样。有外人在,且是贵人,该守的规矩要守着,免得让人轻看了姜氏。
沙弥送上签筒,姜柏枝不露声色,随意捡了最边缘的一根。她原本是微微含笑的,待看清楚签文后,她不由得收敛了笑容,紧紧蹙起了眉头。
怎会如此?
姜柏枝用力握住竹签,翻来覆去地检查,确认没有什么猫腻。她皱起眉,浑身的力气被抽空,自言自语般,有些不甘心地念出了签文:“……至高至明至无上,至尊至极至孤寂?”
她识字,明理。
签文的意思清晰明了,毫无转圜的可能。
姜柏枝觉得荒诞极了。
她将目光投向谢清隽,期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合适的答案:“子霁?”
谢清隽抿唇不语,所能做的唯有,轻轻握住姜柏枝拿着竹签的那只手。显然,他还未从这签文中回神。这特殊的签文,带给他的惊涛骇浪,是无法用语言来描绘的。
他不知道如何向姜柏枝解释这签文的含义。
同时,李云微诧异地看了眼李昭陵。这还真是冥冥中的缘分——这签文,是与李昭陵有着密切联系的。
四周的空气都弥漫着古怪与冷寂,四个人都没有言语。
倒是那小沙弥机灵讨巧,不愿冷场,赶紧说着吉祥话:“给女菩萨贺喜啦!来往的香客那么多,却唯独女菩萨一人抽中了这签。女菩萨有所不知,这是上上签,签中之最,仅此一根,又号帝王签。”
“帝王签?”
姜柏枝反问,语气掺着一丝难以置信。
“呃……”小沙弥还想继续说,突然脑子开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身边是谁,立刻哑声,讷讷不敢多言。
“帝王签,是因为……”谢清隽总算清醒,他隐晦地瞥了一眼李昭陵,艰涩开口,对姜柏枝讲起前因,“……三年前,圣上即位,来到寒山寺,抽中了四字真言——无上孤寂。”
“当时,主持沙弥跪了一地。圣上却没有动怒,只是将这签改作‘至高至明至无上,至尊至极至孤寂’。此签得以保留,掷于签筒中。后来,此签被称为上签,又号帝王签。”
听完前因,姜柏枝心中郁郁。
她来这里求姻缘,本是想讨个吉利的彩头,却求出个“无上孤寂”,当真……
想到此,她忍不住责怪李昭陵。若不是他留了这签,她怎么会抽中呢?
有些人不能念着,突然,李昭陵冷不防开了口,唬了姜柏枝一跳。
“这签,不好么?”李昭陵意味不明地问道,“至高至明,乃是日月。至尊至极,乃是皇权。世人孜孜以求,不过权势煊赫、地位尊崇、自身荣耀。这签,不是全部涵盖了吗?”
这是姜柏枝第一次面对帝王的诘问。
面对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君王。
姜柏枝的心不可避免地抖动了下,为这杀机重重的问题,为这无穷威压的权势。她能感到,谢清隽的掌心,沁出了汗。若是可以,谢清隽会保护在她身前。
可姜柏枝知道,他不能。因为,直面君王的,是她。
在这巨大的压迫之下,姜柏枝甚至不能抬眼,也不能反抗。她如尘世间所有卑微的生灵一般,低着头,避免与君王直视,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取悦帝王。
至少,让他放弃对自己的不满。
姜柏枝僵硬地露出了一抹笑。
她微垂眼睫,解释着:“是上上之签——人生于世,是为求一个因果。求仙者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求道者饱读诗书,朝暮闻道;求官者汲汲营营,谋取名利……”
“人生沉浮,永远向前走、向上走,所以至高至极,至尊至贵,才为人生所求。也因此,此签为上签,为帝王签。”姜柏枝的回答滴水不漏,“敢问阁下,我说得对吗?”
李昭陵颔首,却再次发难:“那你呢?这签于你而言,如何?”
“极好的,我只是未曾回神……”姜柏枝答道,“若我为求仙者,应是知晓,神明遍在天,守世人,从来都是无上荣耀与孤寂。看日升月落,看时移世易,看沧海桑田,唯有不变的,是那神明,是那权势尊位。”
“万事万物皆在变,以变,求不变,才是生命之真谛。”
姜柏枝颤动着睫毛。
李昭陵挑眉,眼含兴味,嘴边挂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思忖:不怪他第一眼将姜氏女错认成了仙灵,姜氏女的聪颖通透、机智善辩,着实在他的预料之外。此番见解,倒是罕见。
“可我——”
李昭陵唇边的微笑还没有落下,姜柏枝的下一句话,让他几乎平静了的内心,遽然爆发出猛烈的怒火。那火焰吐着蛇信,要将他心胸中的日月山河都焚烧殆尽。
那头可怕的巨兽再次被释放了出来。
“可我——”姜柏枝话锋一转,眉梢藏着情意,含笑望向了谢清隽,“——我只是我,是这人群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我既不求仙问道,也不普度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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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顾全我心中的世界。”
“我尽力不让这世界塌陷,若有余力,再帮扶他人,如此而已。”姜柏枝说,“漫漫仙途虽是大部分人的追求,却不是我的。我的答案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①。”
——“若这至尊至贵、至高至明中,没有子霁,我必定会舍弃王权富贵、无上孤寂。”
说罢,姜柏枝牢牢回握住了谢清隽的手。
她不能得罪圣上,却也不会辜负谢清隽。这是她的答案,亦是她的真心。她的真心从来坦荡,哪怕面前是天下百姓的君主,是这最高权位的象征,她也不愿意隐藏真相、掩盖事实。
这是姜柏枝的反叛,也是她的傲骨。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李昭陵默念着这句诗,心中的自己好似碾碎,再复原,再碾碎,重复不停。这一刻,他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蜷缩起自己,旁观他人的浓情蜜意。
若是可以,李昭陵会立刻令人将他们拉开。
可,他不能。
他有什么立场呢?
他面沉如水,隐在袖中的指尖已经戳破了掌心。对面的眷侣不曾发觉他的异样,唯有与他最靠近的李云微能感受到这份不对劲。
凭借着本能,李云微想驱散这份未知的危险,她莞尔而笑,说:“你们应该未曾看过四月的寒山罢——好了,你们该离开这里,去看看寒山之景了。”
谢清隽与姜柏枝一想也是。
姜柏枝将竹签放在桌上,二人与李云微和李昭陵告别后,相伴离开了。
后殿一时寂静无比,李云微有些犹豫地、不确定地唤道——
“……皇兄?”
李昭陵没有理会她。
他只是拿起被姜柏枝随手放在桌上的竹签,重复地摩挲着。他并没有放在签筒中,而是收了起来,放在他的衣袖中。
这一幕,李云微看得心惊肉跳。
她的眼皮开始剧烈地跳动,在深宫里长大的公主,亲眼目睹过父母的爱恨,经历过大起大落,又怎么会是全然单纯的呢?她是敏感的,锐利的。
她不愿意承认。
如果真相如同她猜测的那样,那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场毁灭性的灾难。
她安慰自己,控制自己,不让思绪飞离到一个残酷的、疯狂的想法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没关系,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自己想多了。
她的皇兄……
也只是喜欢这竹签的寓意而已。
仅此而已。
可——
金尊玉贵的人,凭什么对一根普通的竹签恋恋不忘?他留恋的、在意的、感兴趣的,根本不是这根陈旧的竹签,而是蕴藏在其中的、绵绵不绝的意味。
皇兄,表兄,姜娘子……
这是命运的预演,未来的警示。
这是所有人都难以避免的灾祸,是注定走向悲剧与苦涩的结局。
8. 08 杀念
皇宫,神龙殿。
又是一场大雨不期而至,伴着疾风,舞着雷鼓,气势汹汹地洒向了雍都的大地。
自那日寒山寺一别,已过去大半月,现在正是四月末尾、春夏之交、天象多变之时。这段时间里,满打满算,竟没有一个整天是艳阳高照的。
噼里啪啦的雨点划过精致华贵的琉璃瓦,顺着飞檐翘角,直直地向地面坠落。有的四分五裂,飞溅到了廊下;有的与积水交汇,随波逐流,跟着水波前行的方向,避开蜿蜒曲折的不规则石径,朝着四面八方分散。
然后,没了力气,停留在原地,等到太阳升起后,化为虚无。
——雨被迫下沉,来到皇宫的地面。之后,无论它想用何种方式逃离,都徒劳无功。最终,归于湮灭。因为,这宫墙里的一砖一瓦,都属于皇权。
身为这座皇宫的主人,李昭陵的心情就如这半月以来的阴雨——乌云密布,连绵不绝。他是喜怒不定的:总觉得心中有所缺失,可想要抓住时,却什么都缥缈无踪了。
他为此怅惘,为此焦躁不安。在大事决断上,他一如既往。可是身边侍奉的宫人,如破军,很容易就能看出李昭陵于细枝末节上的不耐。
破军为此战战兢兢:自己一直自傲于服侍君王多年,了解君王的喜怒哀乐。可如今才真正知道,帝王之心思,幽深不可测。
他苦着张脸腹诽:帝王的情绪,怎的说变就变了,还变得如此快?
李昭陵不会告知他答案。
他正在殿内沉思。
殿内玉石铺地,除了帝王,空无一人。李昭陵不喜欢被人打扰,尤其是心烦时。宫人早已出去,候在门口。乐人们在廊下合奏,不敢懈怠。她们转轴拨弦,古琴声悠扬。
李昭陵静坐书案前,独自对弈,一手执白,一手执黑。他分饰两角,棋盘已陷入僵局。他下得极快,也极狠戾。只见,棋局一时间变幻莫测,黑棋与白棋相互厮杀。
这大半月,李昭陵独处的时间明显变多了,他总是这样与自己对弈。
自从那日遇见姜柏枝之后,他就变了。
有时,他会惊梦。醒来后,他并不知晓梦中所见景象,也并不知晓为何梦到此景。他只知道,每当梦醒时分,总是遗憾不舍,不能立刻睡去,要缓上很久。就好像,他在眷恋些什么。
真是古今奇闻。
什么样的梦,能让帝王魂不守舍、魂牵梦萦呢?
李昭陵哂笑着。
然而,尽管心中觉得荒诞,这些时日里,他在不知不觉地寻找,寻找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李昭陵找出答案时,他唇边的笑凝住了。他重重地落下最后一颗黑子,棋局的胜败最终揭晓:因着迟迟而来的同伴,黑子以微弱的优势,胜了白子。
输赢,李昭陵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旁的,更为重要的东西。
当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什么后,他心中登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十几日后的今日,雍朝的君主,李昭陵,终于完完全全地恢复了理智。与此同时,他也找出了自己失态的根源——不是朝政,不是国子监,而是一个人。
不是文臣,不是武将,而是一个女人。
不是宫女,不是嫔御,不是他所熟悉之人,只是惊鸿一瞥、打了照面之人。
是他表兄兼近臣的心上人与未婚妻,姜太傅的孙女,姜衍的女儿,姜氏女。
走出了半个多月的彷徨后,终于,李昭陵不甘地承认,他对姜氏女念念不忘。那日寒山寺初见,一见而钟情,之后,魂牵梦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些梦境终于分明,无一不是盛春桃花绽放之景,无一不是姜氏女站在桃林之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转身对他遥遥招手,笑意璀璨,胜过旭日暖阳。
李昭陵心里没由来的烦躁,他闭上双目,紧锁眉头,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事实上,小憩时梦到姜氏女模糊的背影,他就已经察觉异样,只是刻意回避罢了。
但现在,避无可避。
他已经确认了对姜柏枝的过分在意,心中率先涌出的,并不是恍然大悟或者欢欣,而是——
杀念。
他动了杀心。
他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即是万民之皇。
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因为美色而被窃国,又有多少帝王为此而付出代价。远的不提,就说他的父皇,也算称得上明君,却在他母后身上栽了跟头,为此勃然大怒,为此蒙羞,贻笑大方。
他,李昭陵,不会重蹈覆辙。
若是随心所欲,将姜氏女纳进宫中,势必会寒了谢清隽的心。而且,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会质疑他们的君父被色所迷、为情乱智。
若是放任这一切,姜氏女顺利成了谢家宗妇,与他见面的时间就会增多。假使她心怀二意,贪慕权势,那也会招致大祸。如果,多年之后,子霁身死,他终究被姜氏女迷惑,以致牝鸡司晨、私通臣妻之事发生,他身为一国之主的威严将荡然无存!
无论哪种选择,都会导致国朝动荡,社稷不安。姜氏女,怀璧有罪。她一日存在,他心中的贪念便存在。理智瓦解之时,所到之处,毁灭降临。
与其坐视今日所思,造就来日恶果,不若快刀斩乱麻,断了这份绮思。从此,帝王之道坦荡无阻,再无私情牵绊。宏图霸业,璇霄丹阙,皆可成也。
红颜,祸水,当诛。
古来如此。
理所当然。
“传贪狼、巨门。”
李昭陵的声音平淡无波。
门外的破军低声称是,他挥手,命人请贪狼、巨门二人前来。李昭陵身边的寺人共有四人,分别是破军、贪狼、巨门与禄存,破军贴身服侍,贪狼与巨门负责皇宫精锐武力,禄存负责皇宫琐碎杂事。
贪狼与巨门赶来后,恭敬地跪在冰冷的、金光闪闪的御砖上,等候李昭陵的敕令。
恰此时,雨过天晴,太阳悄无声息地出来。忽明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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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的微光透过窗棂,打在李昭陵的侧脸上。极致诡谲的一面呈现,李昭陵的半张脸落在阳光里,另外半张藏匿在了阴影中。
正如明与暗,黑与白,曙光与晚霞,黎明与黄昏,白昼与夜幕,创造与毁灭。
他的目光冰凉,他的声音冷酷:“命汝二人,夜潜姜府,诛杀姜衍之女,姜氏。”
贪狼与巨门二人心中愕然,彼此间飞快地对视一眼,然后拱手,异口同声道:“遵旨。”
二人虽然不知姜氏女是谁,也不知李昭陵为何下此命令,更不知姜氏女于雍朝社稷有何影响,但作为李昭陵手中最锋利的剑刃,他们无条件地服从李昭陵的命令。
李昭陵想处置某人,那他的脖颈,就是贪狼与巨门二人的利剑所指的方向。
二人转身的刹那,蓦然的,李昭陵的脑海中又浮起了当时初见的景象。尽管那时,雾气缭绕。尽管那时,姜柏枝认错了人。那样的情景,是李昭陵毕生未见的,是他叹为观止的。
直至现在,他仍无法用语言来表述,若一定要说,就只能是屈子的《山鬼》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①
她极富野趣,又兼具神性,且生动活泼,与周围桃花相融,竟毫不突兀。如此佳人,合该在琼瑶仙境中顾盼生辉,而不是成为冤死的刀下亡魂。
李昭陵的心动摇了。
无边皇权,是他手中所握的。若问他有什么憾事,便是在万里山河中,难以觅得半寸的极乐净土;他日夜祝祷,却无缘窥见神迹,更不得半分仙缘。
是啊,皇权之上,乃是神明。比起历朝历代的皇帝,他还是有幸的。君不见,汉文帝“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②”,也不曾得到神明的一丝怜惜。
至少,李昭陵有幸见识到谪仙降世之景,哪怕片刻之间,哪怕人影绰约。
姜氏女不该杀,她应活着,承载着神明的意志而活。
忽然间,李昭陵这样想。
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心中清楚的很:王朝灭国之罪,不能归结于一人。
他又想,他日夜以先皇为鉴,不会有成为他的那一日。他既不会强纳妃妾,也不会强娶臣妻,更不会饶恕私通之人。他并非先帝,所喜爱的女子,从来柔顺婉约、恭敬明理,不会如姜氏女那般桀骜跳脱。
他告诉自己,姜氏女,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他对她,也不过是短暂的新鲜感。他乃帝王,自控能力达到了巅峰,他的喜怒飘忽不定。为了忠臣,为了亲缘,他应该放姜氏女一马。
摒弃自己的喜恶,放过这对有情人,成全这位有情人。
如此,才是明君所为。
难道,他不是个明君吗?
李昭陵反问自己。
“且慢。”李昭陵寒声,拦下贪狼与巨门,他让一个人死,又赋予了她生,如此地轻描淡写,“姜氏女无辜,且将是谢家妇,不必诛杀,退下罢。”
9. 09 初幸
贪狼与巨门走后不久,守在殿外的破军,等来了王尚寝、李尚寝,以及几位女史。宫中按前朝制,共六局二十四司,其中,尚寝局掌帝王燕寝与妃嫔进御诸事①。
“见过中贵人。”
为首的两位尚寝对破军行半身礼,破军让至一旁。
几人立于殿门口的正中间,秩然成列,尚寝在前,女史持册在后。她们谦卑地行跪拜大礼,异口同声道——
“尚寝局启禀陛下,宫妃合房事宜,已筹备妥当,请陛下过目。”
殿内,李昭陵听见了她们的声音,心中没由来地烦躁。
他一直知道,帝王肩负着繁衍后嗣、延续血脉的责任。为了江山永固,为了千秋万代,历代先王不懈延嗣续,他的父皇亦是,他也应当如此。
然而,他私心忖度,皇嗣承继之事,一旦失其法度,便是累赘重负,将致宫闱淆乱,社稷动摇。
先帝子女众多,为了权势,个个勾心斗角,撕咬攀扯。李昭陵还是太子时,就不胜其扰。他厌恶极了日夜关切天子进御的尚寝局,更厌恶这些有着豺狼虎豹之心的兄弟姊妹。
即位后,他将他们统统打发到了封地,画地为牢,圈地自守,并命刺史日夜监视。若有叛逆者,刺史可先斩后奏,就地格杀,不必请旨。至于尚寝局,很是空置了些时日。
只是如今,不得不依着尚寝局行事了——时候已到,事关国祚,不容有失。
他若再不进后宫,怕是许多想撞柱死谏、名流千古的言官御史们都跃跃欲试。那些被赶去封地的、如同丧家之犬般的皇子帝女,也会滋生野心,膨胀欲望。
也罢。
随他们罢。
为帝为皇,子嗣自然多多益善。
“进。”
李昭陵道。
女官们忐忑地进殿,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和紧张。
时隔多年,尚寝局终于要摆脱其他几局的冷眼与忽视了。这次,不成功,便成仁。后宫妃嫔第一次进御之事,她们尚寝局,一定要办得尽善尽美、体体面面。
回想当初,先帝病重,无力临幸妃嫔,尚寝局等同虚置。本以为新帝即位,尚寝局可运作起来。谁知,新帝为洗清得位不正、血脉存疑的流言蜚语,竟以全慈父孝子的佳话为由,为先帝守孝三年。
李昭陵三年服丧,不在后宫过夜,尚寝局又无事可做。
当初纳妃时,李昭陵不过十五岁,于敦伦之事尚未开窍。先帝本意,是想先纳东宫妃妾。可后来,变故突发。
几位贵人迎进东宫的当夜,宫中便出了一件天大的丑事——国子监祭酒范殊竟与宫妃私通,且那妃子不是旁人,正是先帝宠妃、太子公主的生母、位同皇后的宸妃谢玉璋。
之后,便是多事之秋了。范殊案、欲废太子、先帝病重、守孝、重设国子监……到现在为止,李昭陵并未真正与哪位嫔御合房,也没有临幸其他宫人。
这是尚寝局乃至整个后宫的疏漏。
因为,按制,太子、帝王,第一次幸,需由史官记入言行录中。
现今,丧期已满,国子监重启,钦天监推演、尚寝局制册、帝王驾幸,才是大事。此事,事关重大。再往后拖延,怕是要等到六月之后了。
钦天监演算出,四月二十九,就是后日,为良辰吉日,最宜帝王初次驾幸后宫。四月过去,就是五月,五月被称为“毒月”,不宜行房。今年是热月,乃毒上加毒,不利子嗣绵延。夏月难熬,帝王应修身养性,后宫都不宜侍寝,以免损伤龙体。
尚寝局严阵以待——帝王心情不佳,若此次因阴雨而致延误,错失良机,进了五月,可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再熬过七八月,等到秋冬,等上大半年,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女官们鱼贯而入,跪候听旨。
李昭陵平静地扫视着册上的名字,心中无波无澜。许久,他的目光停在了“兰仪宫,谢昭仪”和“兰芷宫,王昭容”这几个字上。初幸嫔御,在此二人中择定。
驾幸后宫,应按照月华阴晴圆缺之序,从高阶嫔妃开始,到低阶嫔妃结束,如此循环往复。后宫中,谢清姝的地位最高,与帝王的关系最近,实至名归,理所当然由她初幸。
但李昭陵有自己的考量。
在前朝,谢清隽是他的肱股之臣;在后宫,谢清姝暂居妃嫔之首。他们兄妹二人,独揽了他的前朝后宫。长此以往,并非好事。谢家能扶持一个皇帝,就能扶持第二个皇帝。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权衡利弊后,李昭陵更倾向于昭容王柠。王柠乃是王氏之女,他该给予王柠应有尊荣,以达到王谢两个大族互相制约的作用。
美中不足的是,王氏乃世族,清贵显赫,与他非亲非故,忠心远不及他的母族兼亲族。
抉择不定时,李昭陵意外地想到了姜柏枝。他记得,谢清隽说过,晨熙是姜氏女的闺中密友——真蹊跷,她二人虽同在渭水,可一个在云梦,一个在云华,是如何认识的呢?
没有思忖多久,李昭陵的指尖轻点其上,终于选定了嫔御。
是谢清姝。
谢清姝作为妃嫔之首,将第一个得到帝王的临幸。
这是无上尊荣。
这也在尚寝局的意料之中,在所有人看来,谢昭仪在帝王心中的地位,实在太特殊了。她不仅仅是妃嫔之首,也是帝王的亲表姐,与帝王有相伴之情。
她名清姝,又字晨熙。
昭仪谢氏,晨光之熙。
光辉千万缕,她将是最夺目耀眼的。
果然如此。
“遵旨。”尚寝局施礼,齐声,“兰仪宫昭仪谢氏,毓出名门,恭谨守礼,将于四月二十九,得帝之初幸。奉帝皇之口谕,晓谕皇天后土,持节,记册,钦哉。”
随后,她们退下。
-
四月二十九,黄昏,兰仪宫。
宫殿已布置过,碧瓦朱檐,悬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宫女太监们都与有荣焉。他们无不期待着帝王驾幸,此夜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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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姝的地位才算稳固,若来日诞下皇子,坐上皇后宝座也不是不可能。
而兰仪宫的主人,谢清姝,却没有在意这些浮华虚名。
她身着繁复华裳,其上绣云鹤,以彰雅韵。层层叠叠的裙摆曳地,好似雾中含苞带露的花朵,幽静而神秘。她眼波如画,柳眉弯弯如新月,唇若丹砂。
她手握一柄白玉梳,有一搭没一搭地理顺着瀑布般的长发,悠然自得。当她偶尔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时,从容不迫的神情中掠过一丝罕见的娇羞,又转瞬即逝。
悸动消散,她的目光自铜镜中抬起,落向了窗外那株栽在盆中的小小柏树。她醒来,回到现实之中,凝视着这座宫阙。此刻的她,心跳如鼓。
她在等待,等待她的君主,她的丈夫。
今夜之后,她就真正地成为了李昭陵的妃嫔。她将舍弃谢氏女的身份,成为李昭陵后宫中众多妃妾的一位。她将失去自己的名与字,成为史书上寥寥的四字——“帝妃,谢氏”。
但她,愿意。
谢氏是圣上亲族,自圣上出生,便立誓效忠圣上。她的哥哥如此,她亦如此。自她有记忆起,周围之人便谆谆教导她,要遵妇德,成为贤妇,成为李昭陵的后妃,成为未来皇帝的生母,成为谢氏一族的皇后。
这是她的使命。
哪怕她困守于宫墙之内,哪怕她要与许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哪怕她不能与丈夫举案齐眉。可,只要谢氏不衰,只要能陪伴李昭陵,她甘之若饴,万死不辞。
也许,午夜梦回,她会遗憾:何以兄长能成为朝堂上的肱股之臣,忧国忧民,看尽这民生百态;何以她只能做小伏低,藏于帝王的后宫,默默忍受着牺牲。
只因为她是女子,所以注定被遗忘,被束缚。她与兄长最大的差别,便是男女之别。她自认,若她是男子,不会比兄长差。她性情坚韧,遇事果决,兄长则太过悲天悯人、优柔寡断。
梦醒终无痕。
不过没关系。
她会成功的,一定会。哪怕,她要以女子之身,经受世间更多的磨难。她要向这世间证明,她是李昭陵身边最好的臣,是李昭陵身边最贤德的妇,更是未来新帝身边最慈爱的母。
她,谢清姝,不会输。
殿外传来喧哗声,大宫女快步进来,告知谢清姝:“昭仪娘娘,圣上的銮驾已至。”
谢清姝颔首,将象征恩爱的鸳鸯双金簪插在高耸的发髻两侧,起身迎接帝王。大宫女跟在她身后,替她整理裙摆。她婷婷袅袅,如同潇湘妃子。
至宫门口,帝王仪仗正好到。
谢清姝低眉,行跪拜大礼,柔声道:“兰仪宫昭仪谢氏,叩见陛下。”
“晨熙不必多礼。”
李昭陵叫了谢清姝的小字,将她虚扶起,随后,与她同行,进入了内殿。跟随的宫人自是喜不自胜,都笃定,初幸之事,一定水到渠成了。
只是,万事万物,总有意外。
毫无理由。
10. 10 侍寝
表姐弟从来言语清浅。
今日亦如此。
谢清姝冥思苦想,也不知如何令李昭陵展颜,只好噙着一抹勉强的、极淡的笑容,沉默地陪伴在他身侧。二人缄默无言,气氛凝滞,周遭一切随之静止,时间好似停留在这一刻。
经过内庭小径时,李昭陵蓦地驻足。光影交错间,眸光游离,忽明忽暗,最后缓缓沉落于左侧繁花织就的绚丽锦簇中。谢清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初时不明所以。
这些花卉是内务府今晨才搬来的,为的是图个好彩头,有何稀奇的?据她所知,姹紫嫣红、落英盛放,不得李昭陵的青睐。因为太鲜艳,落了俗套。
春日怒放的漫天桃花,李昭陵也不喜。
他喜欢的,是“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①”的淡雅之花。
谢清姝想到。
谢清姝的视线略过花丛,凝在了窗边的柏树盆栽上。终于,她会心一笑。是她被乱花迷眼,竟忘了,还有棵柏树在这儿。那么,陛下一定是被这棵别致的柏树吸引了注意。
也不知,兄长向陛下请旨了没有……
谢清姝总算觅得良机,朱唇轻启:“陛下可是在看这柏树?此乃圆柏,生于辽阔旷野,不畏寒暑。妾对这圆柏喜爱至极,它亦长势极好,苍翠欲滴。只一点遗憾:它本应参天,却囿于方寸之地,仅有如此……”
“也罢,事事哪能尽善尽美呢?”谢清姝已经释怀,她将圆柏的来历娓娓道来,“是一故友为妾寻得,兄长前往云梦时,将其携归,送至宫中。”
“故友?”
“可是姜氏女?”
李昭陵毫无征兆地发问。
谢清姝顿住。
她原以为,李昭陵不会回应她。愣怔几秒,她反应过来——谢清隽已经将一切告知了。心中思忖过一遍后,谢清姝莞尔而笑:“正是她,姜太傅的孙女。妾在云梦时,有幸结识她。离开那日,她赠妾柏枝,意在与妾情谊长久、相伴不离。”
“妾接过柏枝,却问她:‘倘若年华如逝水,日日向东流,而绿枝成枯木,腐朽不萌芽,又当如何呢?’她抿唇,久久才说,要为我寻一个答案。”
“如今,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她以圆柏相赠,意在生生不息、绵绵不绝。正合她许诺过的,长久伴我不分离之意。”谢清姝陷在回忆的云雾中,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生怕惊扰过去的自己。
而李昭陵,静静地聆听着,难得平和。这一幕正是谢清姝憧憬过的画面:她与李昭陵闲话家常,而李昭陵全无不耐。好似脱去了帝妃的外壳后,他们成为了寻常人家的夫妻。
或许,谢清姝忘乎所以了。
所以,她难言欢愉、喜不自胜,在李昭陵面前露出了娇俏活泼的一面。若是身份无别,若是自小相伴的表亲,若是亲密无间的夫妻,这本是平常。
可惜,偏偏不是。
偏偏,李昭陵是帝王。
谢清姝感慨着:“妾真是没想到,她呀,竟要嫁进谢氏,成为妾的嫂嫂了。若早知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妾当时就该让他们认识——成婚之事,想必,兄长与陛下提过了罢?”
谢清姝难得主动,她心跳如鼓,低垂眼睫,屏息以待李昭陵的回答。
在忐忑中,她嘴唇含笑,悄悄抬眼。当她对上李昭陵的双眼,她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面色也惨白如纸。李昭陵眼中晦暗不明,好似要吞噬所有喜悦。
谢清姝常侍君侧,已察觉李昭陵心有愠色。她并不知哪句话惹恼了李昭陵,但,一定是她的错,是她失言。意识到这点的谢清姝,既自责、又无助。
李昭陵注意到谢清姝的异样,却并不在意。他平静地、冷漠地睥睨着她,看她焦急惶恐、不知所措,他只寒声:“谢昭仪,你啰嗦了。”
说完,他抛下谢清姝,径自入了内殿。
帝王无错,错在臣眷。
谢清姝孤单地站在庭院中,华贵冰冷的耳坠贴着她的肌肤。金乌西坠,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大地的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殆尽,寒气上涌,谢清姝觉得身体很冷,冷得要颤栗。
心中的娇羞、期待、欢喜、不安,刹那间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自厌自弃,只剩下了李昭陵居高临下的一瞥。无知无觉间,她将事情都搞砸了。
谢清姝鼻尖发酸,她想将自己藏匿起来,她想找个肩膀依靠。可,这是皇宫,不是谢家,不是渭水,她早已不在渭水。她是谢氏女,是谢昭仪,是后宫之首,是谢家的期许,是史书的贤妇。
所以,哪怕她的一颗心已经破碎成四五瓣,她还是收起狼狈,扬起脸,露出笑,仪态端方,从容地进了内殿。
就好像,方才李昭陵未曾指责她。
就好像,帝妃间未曾发生过龃龉。
万幸的是,今夜,李昭陵会留下的,不是吗?
谢清姝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想到。
-
是夜。
内室,龙凤喜烛熠熠璀璨,火焰将会燃到天明。红绡暖帐,微微摇曳;囍字剪纸,装饰窗棂。入眼皆是火红,亮如白昼。帝王初幸,非比寻常。连同兰仪宫,都焕然一新。
谢清姝从汤沐阁出来时,李昭陵已脱去外袍,坐在桌案旁看书。她双手交叠,瞧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他。身上的里衣绣了牡丹,是殷红色。还披了件薄薄的退红色纱衣,有些凉。
她的脸上绯红如丹霞,仿佛上了胭脂。她缓步走向李昭陵,烛光闪烁,将她周身映照得光影浮动,流光溢彩。走到李昭陵的面前,她行礼,轻声唤:“陛下。”
“嗯。”
李昭陵并未抬眼,目光也没有从书中移开。
他只说:“你先坐榻上。”
“是。”
谢清姝有些失落,却还是顺从地坐到床榻边。摘掉繁复的金饰,放下如瀑的青丝,她不施粉黛,就这样端坐着,宁静极了,也温婉极了。任何人见了她,都会惊叹她的玲珑通透。且在心中想到,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除了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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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陵。
见多了奇珍异宝,便也不觉得稀奇。
随着时间过去,李昭陵的兴致也越来越淡。这并非是说他厌恶谢清姝,平心而论,谢清姝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只是心烦,因着过往,他不愿与女子太亲近。
但此次,势在必行。
李昭陵合上书,闭上眼,用力地按了按眉头。随后,他起身,掀起一层又一层晃动的玉石珠帘,停在榻前。他自下而上,淡淡地打量着谢清姝。
鞋袜、纱衣、牡丹花、里衣、青丝……
他终看向谢清姝的容颜。
他愕然了。
出乎他意料的,最先浮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真实之景,而是他想象中的画面。是姜氏女在浅笑,她双脸泛红,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满怀期待地等着他。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②。
李昭陵的思绪飘远,紧跟着想起了《子夜歌》中的“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③”。他并不喜做这些亲密之事,然而,若是……那,恐怕要另当别论。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李昭陵回过神来。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姜氏女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表姐,谢清姝。
陡然间,李昭陵兴致全无。
他不愿。
为何不愿,他不愿想,不愿说。他的心境从此刻,已发生了变化。他情愿独身一人,也不愿与旁人同床共枕。这变化,已影响了帝王决策。
叩问心扉,他正在接纳一个人,渐渐存于他的起居中。
“孤想起来,还有些要务未处理。这次,便罢了。晨熙,你早些歇下。”
李昭陵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吓坏了兰仪宫中所有的宫人。
谢清姝惊慌失措地站起,根本来不及阻止李昭陵。直至他的身影消失,谢清姝才确信,他没有留下。她难以忍受心中的痛苦,无力地跌坐在床上,压抑地哭了起来。
他再一次,丢下了她。
龙凤喜烛燃至天明,谢清姝也枯坐到了天明。她的身体冻得发僵,她的心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她想激烈地质问李昭陵,问他为何离去。
最后,心中所有的怨言与愤懑,都归为了一句——忍耐,服从。
翌日,她照常梳妆,宫人们屏息凝神,生怕被她的怒火波及。快到正午时,破军来了,带着李昭陵的赏赐。或者说,是赔礼。毕竟,圣上临而不幸,兰仪宫颜面尽失,贻笑大方。
“昭仪娘娘勿恼,陛下心中是有娘娘的。”破军小心翼翼地赔笑脸,又解释缘由,“实在是政务繁忙,抽不开身——并非是陛下恼了娘娘,请娘娘放心。”
旋即,破军道:“马上入夏了,陛下心意已决,夜不入后宫。驾幸之事,需往后推些时日。”
谢清姝平静地接下了赏赐,回到殿内,挥退所有人。她看着铜镜前的自己,竟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泪。
茕茕守空房。
谢清姝嘲讽自己,也嘲讽其余妃妾。
11. 11 婚定
时值盛夏,天入初伏,后宫沉寂。宫廷之外,精彩纷呈。
短短两月,谢姜两家已将繁琐的三书六礼完成了大半。纳吉兆,卜卦象,定吉日。六月二十六寓意极好,两家决定,于此日在谢府设文定宴,广邀亲朋好友。
文定之礼既成,两家便缔结秦晋之好,从此婚约坚若磐石。姻缘定下,姜柏枝与谢清隽自此成为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只等腊月的亲迎之礼到来。
六月二十六,谢府。
天朗气清,风和日暄。
天色还早,未到用膳之时,谢府后院已然人声鼎沸、宾客满座,欢声笑语接连不断。谢姜两家人身着红裳,简约华贵,却透出无限喜悦与祥和。
姜柏枝与谢清隽二人亦穿红,却并非略浅的品红,而是鲜艳的丹朱红。朱砂璀璨,去除灾厄,纳福迎祥,护佑良缘。他们衣服的样式相同,素衣镶嵌金粉,花样纹以竹柏,刺绣凝成千瓣牡丹。
姜家的宾客在左,谢家的宾客在右,两边品茗论道,曲酒流觞,谈笑风生,气氛融洽。仆婢们穿梭其间,献瓜果,送糕点。谢清隽与姜柏枝一桌桌地致礼,宾客对他们的夸赞不绝于耳。
珠联璧合,姻眷天成。
不外如是。
谢过宾客后,二人并肩,回到主桌,与亲眷同席。主桌上,谢老夫人端坐,慈眉善目。她的左手边坐着谢清隽,右手边坐着姜柏枝。佳儿佳妇,皆伴于身侧,好不欢欣。
谢老夫人忽觉人生圆满,再无憾事。只待大婚之日,新妇过门,此后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之乐。然而,若真要细论起来,其实也有些许遗憾萦绕于心。
就是爱女清姝。
一入宫门,深如海。重重宫墙,母女相隔。如此吉祥喜庆的日子,若能得见女儿清姝,才算是团圆。罢了,见不见的,并无干系。只要清姝在宫中安稳,便足以。
她的儿久居兰仪宫,到了良辰佳节、阖家团圆之时,她又能与谁共度呢?
“嬢嬢,怎么了?”
姜柏枝心思细腻,注意到谢老夫人眉宇间的愁绪,她的掌心轻覆于谢老夫人的手背,担忧地问道。
“弯弯,我无事。”谢老夫人抬头看了一圈,才道,“我只是想起晨熙了,你们感情深厚,如此和乐的日子,若是她也在,该多好,只可惜……”
姜柏枝与谢清隽对视。
谢清隽抿唇,一板一眼地回答:“娘,晨熙身为宫妃,栖居禁苑,需恪守规训,以身作则——”
“——但母女连心,清姝此时也定在想念嬢嬢,惋惜不能亲临此地。”姜柏枝暗暗瞪了眼扫兴的谢清隽,随即绽出笑颜,细细地安慰谢老夫人,“待到日后,弯弯定会与嬢嬢一道进宫见清姝。倘若嬢嬢挂心清姝,我便替嬢嬢多看看清姝。还望那时,嬢嬢与清姝不要嫌我烦才是。”
末了,姜柏枝俏皮地做了个鬼脸,逗得一桌人齐齐发笑。谢清隽握拳遮掩唇边的笑意,目光下移至桌上的杯盏,余光却不听话,还忍不住朝着姜柏枝的方向瞥去。
一瞬间,谢老夫人胸中的郁气消散了。是了,山不过来,我自去见山。清姝不能来观礼,不能来见她兄长的新妇,那就携新妇去见她,不就成了?何须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呢?
“你呀!真是鬼灵精!”
谢老夫人轻点姜柏枝的鼻尖,对她满意极了。她看向姜衍与姜柏枝的母亲许氏,笑呵呵地说:“子霁得弯弯为妇,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还要多谢姻亲,将弯弯教养得大方得体、才德兼备。”
“我夫妇不敢居功。”姜衍连连摆手,“弯弯自小养在她祖父膝下,刚过垂髫便开始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她如今的性子,是她祖父塑成,她也与她祖父最亲近。”
许氏亦不骄不躁,谦虚道:“弯弯年幼,心性尚未沉淀下来,行事多有跳脱不羁之处。日后若有举止失当之处,还望子霁与亲家多多包涵。”
谢老夫人闻言,拊掌而笑,满目慈爱:“那是自然,我喜爱弯弯,就如喜爱我自己的女儿。子霁性情别扭,有弯弯相伴,我也心安,再也不用替他担心。谢氏得此佳媳,实乃家门之幸。只可惜,他父亲不能亲眼得见……”
想到此,谢老夫人又黯然神伤。
范殊案牵连甚广,先帝虽饶恕谢国舅不死,却下令流放一千里,再不返雍都。流放途中,谢国舅不幸病死。儿女年幼,雍都谢氏的门楣,全靠谢老夫人一力撑着。
这么多年下来,谢老夫人心力交瘁、百病缠身。李昭陵即位后,怜悯舅母辛劳,赐以国号,封雍国夫人,面见帝王可不行跪拜之礼。
谢老夫人总在生病,身子困乏。她时常担心自己哪天撒手人寰,留儿子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她知晓儿心中的苦楚,年少遭逢巨变,飞速成长,终成天子近臣。这条路,到底艰辛。
对于姜柏枝,她是赞许的。
子霁已然万分悲苦,她并不愿将来的新妇也唯唯诺诺、多愁善感。到时撑不起谢氏宗祠不说,还会累得夫妻渐行渐远。姜柏枝的性子,就极好。
她长袖善舞、生机活泼、明媚热烈,子霁与她在一起,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再不是一板一眼的模样。有她陪伴子霁,子霁的日子也会渐渐地充满欢乐。
这样想,谢老夫人握住两个晚辈的手,将其放在一处,说:“千年修得共枕眠,缘定三生,恰如其分。我没有什么旁的心愿了,只盼着你们和和美美、白首偕老。”
心中划过暖流,姜柏枝熨帖不已。她抬头看谢清隽,他的耳根子又跟火烧似的红了。姜柏枝回应着谢老夫人,却凝视着谢清隽,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谢清隽承诺。
她说:“会的,只愿如星月,亘古存流光。”
谢清隽不语,只一味地红脸。
正是阖府欢庆时,忽然,四面八方寂然无声。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他手持拂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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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道:“雍都长公主亲临谢府,见者跪迎!”
是李云微。
所有人起身行礼,谢老夫人也站起来,等候李云微。
这一次,李云微用的是长公主仪仗,前行宫女太监持扇引路,后有侍从簇拥。一行人威仪浩荡,无声之中,将皇家尊荣展现得尽致淋漓。
李云微走向主桌,亲自将谢老夫人扶到座上。早已有人拿了小叶紫檀圈椅,李云微顺势坐下。她坐在姜柏枝身旁,坐好后,她拂手,随意道:“好了,都起来吧。今日来这,原就是为了恭贺姻缘之事。”
“是。”
众人齐声,随后起身,各归其位。
他们没了聊天的兴致,只偷偷地打量着主桌的情形。雍都长公主身着盛装,亲临此地,当真是为了恭贺么?她与谢清隽素来亲厚,当真不是为了给姜柏枝一个下马威?
很多人都这么想,但姜柏枝并没有这样觉得。
虽只有一面之缘,然而,在她心中,李云微是淡出尘世的、与世无争的。
她看向李云微,贵为长公主,穿着依旧素雅。她穿粉蓝,梳随云髻,戴翡翠点珠绿荷银簪,做工精致。她是皇家人,却又特立独行,清减别致。
李云微注意到姜柏枝的视线,她并没有回避,而是直接道:“姜娘子,许久未见,可还记得我?”
“当然是记得的。”姜柏枝眉梢舒展,自在地笑了,“上次同殿下相见,还是在四月。那时候,殿下还在寒山寺修行,尚未回来。也因此,柏枝不敢打扰。”
“你之前就认出我了?”李云微诧异,但很快明白过来,“也是,我本就未曾刻意隐瞒身份。我今日来,只为添礼,权当是我的一份心意。旁的无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命人放下赠礼后,李云微就要告辞了。
“不再坐一会儿吗?”谢老夫人有心挽留。
“不了。”李云微摇头,“我习惯了清净,猛然到喧嚣繁华之地,还有些不适应。舅母,您要顾好身子。我下次来,应该就是冬日的大婚迎亲之时了。”
“好。”谢老夫人说。
李云微替谢老夫人整理了鬓发,又看向谢清隽与姜柏枝,心中终于释然了。昨日之情思,但留昨日,乱我心者,不可有。不过有缘无分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
她与当今天子一母同胞,明明是最有权势的长公主,明明可以迫使姻缘作罢,但她却选择默默离去。她愿意放手,愿意成人之美。强夺来的果子,是苦涩的,还不如让它长在枝头。
舅母与子霁将迎新妇,清姝姐姐也即将成为她真正的皇嫂。如今的谢氏,已然苦尽甘来。
那日李昭陵的异样,定是她想错了。她的兄长,光明磊落,与父皇不一样,不可能会生出悖逆之念。
李云微离开不久,正要开宴。恰此时,又是连续两道高呼。
“昭仪娘娘至——”
“圣旨到——”
12. 12 女归
昭仪?
姜柏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赶紧循声望去。
众星捧月,群婢簇拥。
是谢清姝。
当真是谢清姝。
她梳起了灵蛇髻,缀着并蒂鸳鸯簪。多年前的她,披着发,含苞待放。现在,她已盛开,透出空灵清幽之美。如日出晨曦,光芒耀眼。
姜柏枝伫立当场,忘却礼数,忘却跪拜。她的目光追随着谢清姝,渐行渐近。世间事何其玄妙,方才还在怅惘她未能亲临,不期然,竟与她重逢。姜柏枝以为,岁月悠悠,记忆已随风而逝,殊不知,再见她时,往昔点滴,犹如画卷徐展,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昭仪娘娘万福金安。”
谢清姝款步走来,众人跪下,唯有谢老夫人、谢清隽、姜柏枝未有动作。谢氏主母、谢氏宗子、谢家未来宗妇,他们三人,是谢清姝仅有的血脉亲缘了。
“都起来罢。”“是。”
谢清姝拂手,明明是对宾客说的,目光却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兄长、好友兼未来嫂嫂。许久未见了,上次见兄长,还是他刚从渭水回来时。上次见母亲,怕还是元宵宴上。至于柏枝,更是经年未见。
身处九重宫阙,就如困在蛛网之中,处处受限。哪怕是天子表姊的谢清姝,亦然。
来不及与姜柏枝叙旧,谢清姝径自走到谢老夫人面前,用柔软的指腹替她擦拭眼角溢出的泪珠。很久不曾见过母亲,如今乍一见,竟忍不住落泪。
“娘,我回来了,您该高兴才是。今儿是兄长的喜日子,您莫要哭了。”谢清姝努力哄着谢老夫人开怀。至于她心里咕咚咕咚往上冒的苦水,她一点儿都不敢说。
女子长大,离了母亲,嫁入夫家,所走的路,艰辛异常。这险阻,自己扛。这幽怨,自己咽。
天家尤甚。
自那日李昭陵离开,这两个月,谢清姝实在难捱。来请安的嫔妃们冷嘲热讽,看那架势,是将李昭陵不进后宫的错失,全归了她。可她也惶恐无措,帝王心思,怎是她能左右的?她们但见她的“恩宠”,却不知她的烈火烹油。
今晨,谢清姝尚在暗自神伤,便接了旨意——李昭陵准许她出宫,赴谢府文定之宴。谢清姝先是愕然,后来便明白了,许是帝王的恻隐之心,许是帝王的补偿与亏欠。
“你这冤家,好端端来了,恁得惹我伤心。”谢老夫人激动地捶打着谢清姝的肩膀,却不敢用力。
到底思念占了上风,她用力抱住谢清姝,不停地唤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谢清姝依偎在母亲的肩头,眼眶微红,鼻尖酸涩。她长久寻找的依靠与慰藉,唯在母亲的膝头。她长久压抑的不安与自伤,也唯有母亲能够安抚。
谢清姝哽咽着,还想呆一会儿母亲的怀抱。一旁的大宫女青雾见状,小声耳语,提醒了她——圣旨还在等着呢。谢清姝回神,离了谢老夫人怀中,接过香帕,整理好仪容。
破军走到近前,举起圣旨,高声道:“圣旨到,雍国夫人免礼,其余人行跪礼听候。”
众人跪下后,破军走到姜柏枝与谢清隽面前。他打开圣旨,逐字逐句地念道:“谢清隽、姜氏女接旨——”
“——谢氏门庭,清流世家,累世公卿,朕之尊亲也。谢氏长公子,品性高洁,光风霁月,谦逊知礼。今闻姜氏有女,乃太傅之孙,毓出名门,才思敏捷,可堪佳妇。着令谢姜联姻,结两姓之好,续百年之盟。从此宗庙得祭,香火得续,子孙绵延,繁荣昌隆。唯愿夫妻二人,永结同心,荣辱与共,乾坤和谐,伉俪终老。钦哉!”
“微臣谢陛下。”
“臣女谢陛下”
姜柏枝与谢清隽一同说道。
破军恭敬地将圣旨递给谢清隽,笑眯眯地道:“贺喜谢大人,谢大人总算心愿得偿。有了这道赐婚旨意,贤伉俪定能幸福美满,举案齐眉。我呀,便等着吃一盏冬日的喜酒了。”
“中贵人客气。”
谢清隽不免露出一抹笑意。
破军差使扈从放下御赐之礼,这些都是李昭陵亲自挑选。还有赐婚圣旨,也是李昭陵亲笔书写。最开始,破军心生疑惑,这并不合李昭陵寡淡冷情的性子。但转念一想,这是谢大人的婚事,陛下自然放在心上。
陛下果真是重视谢大人呀。
破军想到。
“差事已经办完,我也该回去复命了。就不叨扰诸位了,告辞。”破军乃是御前侍奉的,不敢多留,生怕其余人伺候得不周到、不尽心,惹恼了李昭陵。
只是,这边破军还在念叨着宫中的李昭陵。那厢,李昭陵已离开皇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谢家后院。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姜柏枝与谢清姝终于能说上话了,二人相视,忽觉近乡情怯。
一旁的谢老夫人有些急切,看她们二人哑口无言,忙催促着:“怎么都不说话?莫不是诳我的——你们实则,谁也不认识谁?弯弯啊,你方才不是还念着清姝的么。”
“是啊,我一直念着她呢。”姜柏枝放松下来,噗嗤地笑了,“我一直记得多年前陪我耍乐的旧友,只是不知道,昭仪娘娘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情谊,或是彻底将我给忘了?”
回想起过往,谢清姝感慨万千。她笑中带泪,取笑着:“我不记得了,我早忘记是哪个泥猴子,带着我上蹿下跳。也不知道是谁念着我,巴巴地送了我一棵圆柏。你随我回宫去,问问我宫里的那棵圆柏记不记得你罢!”
“昭仪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
姜柏枝挖苦道。
“还叫昭仪?”谢清姝反问,“这又不是宫中,你从前如何唤我的?”
“谢清姝。”
姜柏枝轻声说。
“弯弯。”
谢清姝也唤道。
姜柏枝擦了自己的泪,也上前擦了谢清姝的泪:“你还常说比我大,这下,就算你比我大,也得唤我一声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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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就放过你了,下次,见着了我,你得喊嫂嫂。我嘛,就该叫你妹妹了。”
“改口啊?”谢清姝眨了眨眼,“你若这么着急,我现在就改口。”
姜柏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也不甘示弱:“肯让宫妃归宁,这是多大的恩宠——昭仪娘娘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呢。昭仪,恐怕是‘昭其仪,尊其位’的意思,昭仪贤德,后宫皆知。”
谢清姝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无人知晓她心中的苦楚,她如何才能告诉母亲,告诉弯弯,其实陛下待她,也不过尔尔,并无传言的那般言过其实。
不,她不能说。倘若她说了,母亲定然会为她忧心。
想到此,谢清姝只笑不语,算是默认了姜柏枝的话。今日大喜,她不想破坏了吉兆。况且,女子既然出嫁,业已不是在室女。在夫家的日子,需得她自己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是皇家妇,雷霆雨露,俱为天恩,她唯有承受,唯有谢恩。
“快坐吧。”谢老夫人拉着谢清姝就往座上去,方才的凳子还没来得及撤下去,如此,正好给了谢清姝。
她一边拉着谢清姝这个心肝儿,一边吩咐道:“时辰到了,命人上菜肴罢。”
左右应声称是。
谢清姝正欲坐下,不想,跟来的总管太监发话了。后妃归宁省亲,自有法度章程。这总管,是内务府特意调派过来的,为的就是防止宫妃沉醉家中琐事,延误了回宫的时辰。
总管太监面色惨白,配上他那嘶哑的声音,着实有些渗人,他阴森森地说道:“昭仪娘娘,时辰到了。两炷香,半个时辰,已过。您的彩仗,在门口候着了。”
毫不亚于晴天霹雳。
天下竟还有这样荒唐的事,谢清姝才到了片刻,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要回去了。这……这算什么归宁?可笑的是,就这短短的两炷香时辰,也成了天恩雨露、皇帝厚爱,恨不能让人感恩戴德、涕零不尽才好。
这是姜柏枝心中首先蹦出的想法。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团无名火,不知该恨谁,不知该向谁发出,委实憋屈。谢清姝要走了,她更不能发作,省得她忧心,省得添了谢老夫人的愁绪。
谢老夫人身子弱,受不得大悲大喜。
姜柏枝搀着谢老夫人,谢清隽在另一侧陪着。一行人就这么一直将谢清姝送到门口,谢老夫人欲言又止,如此伤感之时,说什么都是徒劳,还不如不说得好。
姜柏枝安抚着谢老夫人:“清姝能来,便是极好。这次能来,焉知日后,陛下不会通融呢?嬢嬢,你莫难过,来日方长呢。”
谢清姝眼含不舍,心中眷恋。她知道,此次出宫已是难得,再次出宫,恐怕不会有了。但她怎敢实言告知呢?是以,她也道:“是啊,娘,您莫难过,也莫为女儿忧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过些时候,女儿就请您和弯弯入宫……女儿定不负您的期望,定会让您以女儿为荣。”
13. 13 不速
谢清姝走后,筵席大摆。缺了她,姜柏枝心中很不是滋味。桌上有新酿的桃花酒,往日里,姜柏枝酒量浅,是断然不会碰的。可,今日不同。既是她的文定宴,也是与谢清姝再次见面。
昙花一现,乍见之欢,谓我心忧,唯我怅惘。
说不上是喜,谈不上是悲,心中五味杂陈,很不对味。宴席正热闹,主桌却冷清。鬼使神差的,姜柏枝拿了这桃花酒,自斟自酌了起来。冷酒入肠心火热,借酒消愁愁更愁。
谢清隽察觉到了姜柏枝的异样,忧心忡忡地想阻拦。临到伸手,却停下了——姜柏枝心里不爽,他是能猜到的。正是这片刻犹豫的功夫,他被未来的大舅子姜松给叫走,挨个敬酒去了。
今日大喜,少不得有人要讨个吉利,为难为难他。至于姜柏枝么,她不常在雍都,于亲朋都不怎么熟悉。再说了,哪里听说过,要为难未来新娘子的?还能不能做些人事了!
待谢清隽敬完了一圈酒回来,姜柏枝已经喝得有些多了。这怨不得她,心中郁气难解,她无知无觉地一杯又一杯地倒,察觉醉意时,已经双脸酡红,酒劲难消了。
心里还是堵得慌,胸口也发闷。仔细闻,浑身都是淡淡的酒气,并不是刺鼻的酒,而是有些甜腻、跟果酒似的,伴着一股桃花香,应是令人沉醉的味道。
姜柏枝顾不得沉醉不沉醉的,她只意识到,自己得出去透透气了——这儿不通风,她要喘不上气了。
谢清隽双眉蹙起,走到姜柏枝的身边,与此同时,姜柏枝似有所感地抬头。她的双眼迷蒙涣散,看到谢清隽的第一眼,便嘟囔了句:“……你又皱眉。”
谢清隽抿唇不语。
姜柏枝揪住他腰间的玉佩,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小声说:“子霁,我出去醒醒酒,好么?”
“这……”谢清隽思索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放心,眼下朝朝暮暮和鸢鸢鹰鹰四人,都不在你身边……你若迷了路,将自个儿给弄丢,或是在哪个角落睡着了,可怎生是好……”
姜柏枝轻轻哼了声,甩掉手中的玉佩,偏过身去,揉着昏昏沉沉的头,不欲理会谢清隽。
谢清隽紧张起来,一下子举足无措。
“阿姊,可是不舒服?”
这时,姜柏枝身旁传来微弱的、关切的、踌躇的询问声。
这是姜柏枝的堂妹,姜杨枝。
差点忘了她。
姜杨枝是大伯姜行的独女,年仅十五,比姜柏枝还要小两岁。五年前,姜衍与姜太傅在云梦老家,姜行在雍都当国子监司业。那年,受到范殊案连累,姜行辞官在家。
姜杨枝的母亲刘氏,不满姜行终日醉酒、不问世事,当即选择和离。和离之后,刘氏回到娘家,嫁给成为鳏夫的表哥。后来,刘氏夫妻连同整个刘家都迁出雍都,从此杳无音讯。
刘氏性格强势,姜行木讷古板,夫妻二人对姜杨枝的教导甚是严苛。他们给姜杨枝起名小怜,便是希望她恭顺谦和、恪守女子之德。在如此重压下,姜杨枝自幼怯懦胆小,在外时常被人欺负,也没什么知心好友。
妻子离去,自己赋闲在家,姜行更是醉生梦死。府上没了女主人,男主人不通庶务,小主人软弱可欺。府中的奴才渐渐大了心思、肥了胆子,奴大欺主,个个都骑到了姜杨枝的头上。
刁奴欺主,姜杨枝更是唯唯诺诺、敏感自卑。她害怕醉酒的姜行,不敢见他。也到底是她心地纯善,欺负她的人,她转头就忘了;帮过她的人,她却能铭记一生。
直到那年姜杨枝回到云梦,被姜柏枝发现一胳膊的伤痕,这些刁奴的恶行才被揭破。姜柏枝处置了她的下人,发卖了那些黑心的奴才,并往她的身边拨了些嬷嬷和婢女,看顾着她,此事才算了解。
也因此,姜杨枝很信赖自己的堂姐。
姜柏枝也试过扭正她的性子,却不得其法。姜杨枝的性格,是潜移默化生成的,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正的。她内向,不敢言语,总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就像个小动物似的,稍有点声响,就能惊动她,真是叫人怜爱。
“唔……”姜柏枝晃了晃头,慢吞吞地说,“阿姊无什么事,只是吃多了酒,想出去醒醒酒罢了……”
“那……”姜杨枝的目光在姜柏枝与谢清隽之间徘徊许久,她抬起头,双眼没敢直视谢清隽,她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姊婿,我……我陪着阿姊出去吧?”
磕磕绊绊地说完这句话后,姜杨枝心里忐忑极了,她焦急地等待着谢清隽的回应。
谢清隽的注意全在她的一声“姊婿”上,他难免心花怒放——这可是第一个以姜家女婿身份称呼他的人呢。
没等多久,谢清隽就对姜杨枝说:“嗯,那好,有劳姨妹了,万事且当心些。”
“嗯!”
得到了谢清隽的回应,姜杨枝心中雀跃极了。
-
谢府假山,竹林幽径。
姜柏枝坐在石凳上,燥热总算消散了些。她的脑子清醒大半,唯独脸上还留有醉意。若是凑近细闻,还能闻出桃花香。竹叶簌簌,林荫遮日,凉风涔涔,着实舒服。
“怎么,冷了?”
姜柏枝轻轻打了个哈欠,散漫地问道。
方才坐下的时候还好,有太阳,也没风。但现在,没了阳光,风也起来了,就有些冷。姜柏枝刚饮了酒,身子还暖着。姜杨枝就不同了,时不时抚摸着自己的手臂。
她畏寒,想必是冷了。
“是有些……”姜杨枝怕姜柏枝不高兴,迟迟才说道。她的声音很轻,生怕旁人不满。
“唉,你。”姜柏枝叹气,有心想更正姜杨枝的性格,却又怕她真听进去了,心里难受,只好说,“罢了……你先回去拿件衣裳披上,省得冻着了。”
“可是,阿姊……”姜杨枝盯着姜柏枝,面露难色,将自己的唇瓣都咬红了。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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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杨枝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姜柏枝头有些大。还好,姐妹亲厚,即使姜杨枝不说,她也能猜个八九分。姜柏枝无可奈何,只好又说:“好了,不用担心我。不过片刻而已,去吧,且放心,阿姐的能耐你还不知道么?”
“……嗯!”
姜杨枝一想也是,点点头,起身回去了。姜柏枝看着她稚态可掬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这温吞性子,一棒子打不出三句话,日后可怎么办呢?
姜柏枝一边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一边闭眼假寐。
须臾,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这么快呀?”
以为是姜杨枝,姜柏枝头也不回地问道。
意料之外的,久久不见动静。
姜柏枝意识到不对劲,她起身,看向了身后。身后不远处,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不是姜杨枝,不是谢清隽,也不是今日谢府任何一个宾客,而是——
李昭陵。
当今圣上。
简直,可以称之为,不速之客了。
因着谢清姝的缘故,姜柏枝面对李昭陵时,实在难有个好脸色。但可惜,他是帝王,姜柏枝不得不硬着头皮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她僵着脸,却在心中冷笑着,想到谢清姝受到的桎梏,想到她短短的两炷香的归期,她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质问一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许是还没醒酒,姜柏枝的胆子大得很。或许,她醒了酒,胆子照样大。她一向如此,天不畏惧,地也不畏惧,浑不知道“怕”字如何写。她确实年轻,满打满算,甚至都还没有到十八岁。
李昭陵并不能对她的情绪感同身受,甚至,他此时是愉悦的。他在这等待,却恰好能遇上她出来,这如何不能算是一种缘分呢?
他唇角微扬,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就好像昨日才初见、不曾跨越三月,就好像他们彼此间熟稔、从不生疏,李昭陵从容地问候:“姜娘子,好久不见。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姜柏枝一滞,心里头一个想到的是:这圣上果然与雍都长公主是亲兄妹,都喜欢问些记不记得的问题。记得固然好,倘若,不记得呢?岂不是徒增尴尬了。
听李昭陵的意思,怕还是想装作个淡泊尘世的远方表兄弟。然而,交谈时隐瞒身份,姜柏枝已然倦了。同样为皇室中人,雍都长公主不都光明正大地亮出了身份么?
妹妹都如此,想必,圣上也不会介意的。
今日文定宴,她已经算得上是谢家妇。若是再佯作不知,怕是不妥。再说,此时此地,唯有她与李昭陵孤男寡女。亮出身份后,她就是李昭陵的表嫂与臣妻,难不成,李昭陵会对她做什么吗?流言猛于虎,若是真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抵得过帝王之怒么。
如此想,姜柏枝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她利落跪下,行大礼,口中参拜:“姜柏枝参见陛下,唯愿吾皇,福寿康宁,长乐无极。”
14. 14 风起
-立地成佛,执念成魔,只在一瞬。
-皇权无边,枷锁无缚;帝王心思,多变莫测。既如此,焉知,帝王一念间,不能朝令夕改、生杀予夺,致使乾坤颠倒、夫妻别离?
-为皇者,切忌私心执念。若执念生心魔,那么,他将不择手段,将其掠夺。哪怕,他会在恨海情天中受尽折磨、短折而死,死后坠入阿鼻地狱。
-甘之若饴。
——
现身于此,李昭陵的行为本身,就难以自洽。更遑论,自圆其说。
言犹在耳,要成全谢清隽与姜氏女这对有情人。晨起,还挑了御赐之礼,亲笔写下赐婚诏书,送往谢府。就在方才,他还端坐殿内,批阅堆积的奏折。
说不上来,心中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一角,并为此长嗟短叹、缺憾怅然。同一本奏折拿在手上,长久地维持着一个姿势,仿佛被什么给牵制住……
心中的那头野兽又在发狂,它不断叫嚣着: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束手就擒!要出去,要离开这儿,要去那儿……趁着一切来得及,去那儿……去那儿!去那儿!
去哪?
李昭陵叩问心扉,终于找到深藏其中的答案。
去谢府。
为何去谢府?
今日文定之宴,不是让谢清姝去了么?
不是早就做了决定,再也不关心这些事了么?
赐婚诏书已下,去了,能做什么呢?从来都是天子一诺,重逾千金,轻易反悔不得,不是么?
-只是。
-去看看。
李昭陵说服了自己,却又被自己问倒。
只是去看看吗?那为何到了谢府之后,要命人暗中搜寻,特地在姜柏枝会出现的地方等候呢?又为什么,偏偏走到姜柏枝的面前呢?
直至目睹姜柏枝醉酒的模样,李昭陵才恍然惊觉——
哦,原来,我只是想再见见她。
如天底下任何一个慕少艾的男子一般,只想见见自己的心仪之人。
心上人么?
是心上人。
兜兜转转,逃避躲闪,百转千回。直至现在,李昭陵方敢承认自己的私情私欲:那日桃林初见,他对姜氏女的心思,就不单纯。真相昭然若揭,他,大雍朝的至尊,再也不想放手了。
他离姜柏枝很近,近到能闻见姜柏枝身上的桃花香,细细分辨,还有一丝半缕的酒气。
又是桃花香。
她为何身上总带着桃花香?莫非,她当真是桃林中化出的仙灵,因怜惜他,所以现世。
李昭陵戏谑地想到。
她饮酒了么?
如此鲜活,如此可爱,李昭陵发自内心地笑了。
很快,李昭陵笑不出来了。姜柏枝刻意拉开了他们的距离,向他行礼。君臣之别,如隔天堑,他不希望他们因此离得远了。当然,李昭陵清晰地意识到,她……在避嫌。
或是说,并不愿与他亲近,也不愿与他交谈。
李昭陵心中窝火。
他乃世间人皇,一朝天子,尊贵无双。从他记事起,身边人见了他,哪个不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生怕他不能称心如意?在姜柏枝的眼中,自己却成了避之不及的存在。
她啊,恨不得离他三丈远。
好啊,好,好得很。
这姜氏女,愚笨不堪,合了她的名姓!
她叫什么来着——对,柏枝,姜柏枝,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李昭陵总是称呼她为姜氏女,唯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地记住了姜柏枝的名字。倨傲的、无礼的、对他冷言冷语的姜柏枝,散发着淡淡的桃花香,飞快地驱散了他脑海中一直盘旋着的、模糊的、名为“姜氏女”的影子。
蓦的,李昭陵怒气全消。
姜柏枝。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名字。
他不得不承认,这名字远比他想象得要动人。他联想到了自己的私心——今日的赐婚诏书上,并没有明文写出姜柏枝的名字。
他心情大好,想与姜柏枝说几句话。但姜柏枝却猜到他心思似的,泼了冷水。
“臣女惶恐,请恕臣女搅扰之罪。”姜柏枝以退为进,“料想陛下是想寻昭仪娘娘,陛下来的不巧,昭仪娘娘已回宫去了。臣女鲁钝,不敢打扰陛下,臣女告退。”
说着,姜柏枝行礼退下,竟容不得李昭陵开口留她。
李昭陵矗立原地,看她的背影渐渐变小,如同手中流沙,抓也抓不住。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挫败,汹涌的欲望将他淹没:他要留住姜柏枝,留住她,哪怕……为此付出代价。
他悄悄跟了上去。
姜柏枝才出竹林,就遇见了谢清隽。见到她后,谢清隽的眼睛明亮起来。他自然地揽住姜柏枝,下巴轻轻贴上姜柏枝的额头,感受着她的温度。
“额头还有些发烫,头还晕么……”
“姨妹同我说,你在这等着她,我趁着没人留意,出来寻你,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谢清隽的体温略低于姜柏枝,凉滋滋的,令姜柏枝感到惬意。听着谢清隽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姜柏枝昏昏欲睡。她轻点了几下头,猛地清醒过来。
她想起李昭陵这个不速之客了。
她拉着谢清隽的衣袖,在他的耳畔小声说道:“……别说了,我遇着陛下了。”
谢清隽果然顿住。
他缱绻缠绵的视线终于从姜柏枝身上挪开,并缓缓落在她的身后。李昭陵静立在那,阴影落下,将他整个人都挡住,无从区分他的喜怒哀乐。但,无端的,谢清隽感到了一阵冷意。
想来,李昭陵心有不快。
他正欲上前,李昭陵却转身离去。他旁若无人,来去无踪,如风如影,好像根本没有留意谢清隽与姜柏枝。谢清隽一如既往地猜不透他的心思,正如他不知道,李昭陵为何而来。他仅仅在竹林停留片刻,便离开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点微末的疑惑,随波逐流,落在那一汪死寂的、名为沉默的泉水中,激不起一星半点的涟漪。帝王行事,向来不定,何须奇怪呢?
李昭陵也想问自己,为何要来——看姜柏枝与谢清隽郎情妾意么?为什么,对他不假辞色的姜柏枝,却能对谢清隽百依百顺,将柔软的一面全部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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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什么呢?
她这么喜欢谢清隽么?
李昭陵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以至于,他之后的人生,都天翻地覆。
目睹姜柏枝与谢清隽的亲昵,胸口泛疼,是细细密密、绵绵不断的疼痛,如针扎,如刀片割着肉。他就像跳梁小丑,躲在阴暗的角落,窥伺着不属于他的一切。
他不该再站在这,如若留在这,得到的,只有侮辱和冒犯。他不属于这儿,他应离开,为了帝王尊严。可他不甘心离开,他明明不甘愿退场。
他要如何做?
马车上,李昭陵的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个疑问。
宫门前,答案,终于找到。
他怔然。
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姜柏枝,是姜柏枝。心绪被她牵动,总会再三留意她的去向,从他将姜柏枝的名字记住的那一刻起,他就该明白,心中最隐秘的期许,瞒不住了。
他在意姜柏枝。
他想得到姜柏枝。
他想让姜柏枝常伴于他的身侧。
即使,她是旁人之妻,是谢氏宗妇,是臣妻,是表嫂。
执念,妒火,沉沦。
执念,生于桃林初见。心魔,生于难以抑制的思念。妒火,生于她与谢清隽的亲近。妒火中烧,燃尽理智。姜柏枝不该与谢清隽相伴终生,她应成为皇妃,同他一道,受宗庙供奉、万世敬仰。
一如初见时,他想的那样。
几度曲折往复,归于原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在他掌中,何况一个姜柏枝?他坐拥四海列国,受万邦来朝,难道,得不到姜柏枝?难道,姜柏枝不会为他折服?绝无可能,没有例外。
若姜柏枝见识过宫廷繁华,她就会知道,何为真正的情爱。待她权力在握,倚靠皇权,她就会知道,情爱二字,不过是锦上添花。
所以,与孤一道,沉沦吧。
放弃所谓的锦绣良缘,此后千秋万载,与孤同在,青史留名,永世流芳。
至于谢清隽,他的宗妇,李昭陵会为他补上。姜柏枝并非独一无二,姜太傅孙女也并非只有她。难道谢清隽非她不可,难道他们会反目成仇?
不会。
谢清隽忠君体国,断不会沉湎小情小爱。他不会为了姜柏枝,放弃谢氏。
李昭陵视谢清隽为兄弟手足,他们之间的情,姜柏枝难以撼动。他为君,谢清隽是臣,君臣有别,君为臣纲,他不敢,也不能——忤逆他。
否则,便是叛国悖君。
谢氏声名,将毁于一旦。
-
只一瞬间,风起云涌。
仿佛,方才的晴空万里不曾有过。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件事,将会影响所有人的命运轨迹。然而,在浑然不觉的当下,这不过是寻常的天气变幻。
“起风了……”
姜柏枝道。
“是啊。”谢清隽将姜柏枝揽得更紧了些,附和道,“天冷,咱们回去罢。”
“嗯。”
姜柏枝点头。
15. 15 重塑
皇宫,神龙殿。
那位智多近妖、运筹帷幄的帝王,处理军政要事时,雷厉风行。面对背德阴私时,也同样狠辣。瞬息间,计谋得定,滴水不漏。
即使,他将要做的事,是纳兄嫂臣妇为妃——尘世不容,伤风败俗,悖逆人伦。
想要姜柏枝的心甘情愿,还缺了最重要的一步:日久生情,情愫渐生。李昭陵需要帮手,一个与姜谢两人联系紧密,却可以被他策反、成为他手中刃的人选。
那就是,谢清姝。
兄妹亲缘,挚友情谊,姑嫂纽带,在皇权与夫纲双重禁锢下,根本不值一提。这层层关系,皆苍白无力,如同薄冰般易碎,稍稍触碰,便掉落满地,融为水珠。
谢清姝既是后宫的嫔御,也是李昭陵的嫡亲表姐,相伴多年,他怎么会不知晓她心中的欲望与隐痛呢?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李昭陵轻敲桌案,吩咐着:“叫谢昭仪来。”
“是。”
破军应道。
谢清姝来时,一头雾水。她以为,李昭陵传召她,是问今日文定宴的境况。她打了满腹草稿,均做了无用功——在她听清李昭陵口中说的是什么之后。
她不可置信,只觉荒诞。
谢清姝死死咬住嘴唇,唇瓣溢出血珠。她的身形摇摇欲坠,几欲昏倒。她的眼珠因惊恐、愤懑、悲伤,不自觉地瞪大。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尚在梦中,听错罢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压制不住的惊愕与质疑,一字一句地反问着——
“陛下,您说什么?!”
李昭陵早知谢清姝的反应,他目光无情,神色平淡,衬得谢清姝状如疯妇。他冷眼,无波无澜地重复了遍:“孤喜爱姜氏女,欲纳为后宫。”
他又开尊口,清晰无误地说出了姜氏女的身份,以及他们的初见:“姜氏女,乃姜太傅孙女,姜衍独女。名柏枝,年十七,曾在云梦,才入雍都不久。孤与她于寒山寺初见,一见而倾心。”
李昭陵宛如刽子手,残忍地撕破了假象。谢清姝连连后退,悬着的心终于死去。
姜氏女,姜柏枝,年十七。
竟然……
真的是,弯弯啊。
最后的希望破灭,谢清姝原想着,说不定,是姜家的另一个女儿。仿佛才十五岁,还未及笄。年纪虽小,却可教导。既然入宫为妃,身为昭仪,谢清姝无论如何,也会照拂一二。
可惜,不是她。
而是,姜柏枝。
她兄长的未婚妻,她未来的嫂嫂,谢氏未来的宗妇。
她甚至还是李昭陵的表嫂与臣妻!
李昭陵在谢清姝心中完美无瑕、忧国忧民的形象,一朝彻底崩塌。反噬来得极快,谢清姝丧失了残存的、仅有的理智。她接受不了事实,更不明白李昭陵为何要这么做。
这一刻,她将所有的规矩体统、女德训诫、尊卑纲常都抛诸脑后,她轻盈得如翩翩飞舞的蝴蝶,短暂地得到了自由。她替自己、替谢清隽、替姜柏枝,问出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脱口而出后,谢清姝就后悔了。心上的枷锁,再一次将她锁住,并告知她,她逾矩了。卸去所有力气,谢清姝狼狈地坐在地上,脑中空白一片。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跳跃着的,是她痛不欲生的心。泪眼婆娑,她有些看不清李昭陵了。她一直追随他,却迷失了方向。可,不在李昭陵身后,她又能做什么呢?
心已麻木,口能言说。谢清姝魂魄俱散,却依旧执着地、断断续续地说:“陛下,她是我在渭水,唯一的朋友。今日,是她的文定宴。自今日始,名分定,她就是我的嫂嫂……”
“她是有夫之妇,臣之妻室,甚至……她是您表兄的妻子,是您的表嫂。天底下这么多适龄女郎,环肥燕瘦,应接不暇!为什么,会是她呢——”
“您颁了赐婚旨意,如何能反悔?您这么做,可有想过您的舅母,谢家主母,我与兄长的母亲?您若强行拆散一对有情之人,触怒上天,就不怕酿成苦果,悔之晚矣?”
谢清姝魔怔了。
她的神情明明灭灭,语气陡然拔高,她激烈地质问着——
“您因情失智,罔顾人伦!”
“强纳臣妻,罪孽重重!天下人将会如何看您?您本为明君,德行昭昭;如今,却因一己之欲,颠倒法纪。上行下效,百姓必仿其君!您就不怕,来日史书工笔,将您与桀纣并列,永世鄙弃?!”
“谢清姝!”
“你放肆!”
李昭陵怒极反笑,抄起手边的玉印,朝着谢清姝的面门砸去。谢清姝的发髻被打歪,几缕青丝垂落。她今日特意戴的并蒂鸳鸯簪,也掉落在地,发出脆响。
御前失仪。
乃大罪。
谢清姝失神地望着地面,如梦中初醒。她怔怔地拢起乌发,看向李昭陵。她惨笑着,想到的是:自出生起,她循规蹈矩、礼仪全备,从无失态。换来的,却是大梦一场空,颜面尽失。
心中似有什么,土崩瓦解。
“谢昭仪,清醒了么?”李昭陵哂笑着。
谢清姝木然沉默。
她以为,与李昭陵是帝妃、是姐弟。而今,她才认清自己的位置。两情相许、举案齐眉,终成镜花水月、空中阁楼。年少相伴,难抵皇权尊位。痴心错付,悔教入深宫。
“你逾越了。”李昭陵兀自说着,“孤告诉你——那又如何?孤乃天子,莫说姜柏枝,便是要了谢氏合族的命,你们也要感恩戴德。”
谢氏合族……
是啊,还有谢氏合族。
谢清姝不由冷颤: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的父亲,便是因为天子之怒而流放、然后病死途中。
谢清姝清醒了。
她屈服:“妾知罪。不知陛下召见妾,所为何事?”
“晨熙。”李昭陵抚掌夸赞,“孤知道,你最知孤的心思,就如……孤也知道你心中所想。阿姊啊,你与孤相伴五载,孤信任你。孤将愁思诉于你听,只愿你能,稍稍为孤……排忧解难。”
排忧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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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清姝隐约猜到李昭陵的目的了。
李昭陵胜券在握,他继续说:“阿姊,你自幼要强,才德兼具。你若是男儿郎,前朝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可惜,你是女儿身。你明明心有沟壑,谢氏阖族却逼着你恪守规矩。唯愿你深居后宫,辅佐君王,成为贤妃……”
谢清姝猛地抬眸,神情有所动容。
她没想到,李昭陵知道。
他竟然,真的知道。
一时间,谢清姝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鼻尖酸涩。
自行惭秽的真我浮出水面:她自困于女儿身,自伤于身世,也自恨于家族的逼迫。若无晨曦,或许能安在阴暗的沼泽里。可,既见晨曦,又如何忍受泥潭?
谢氏阖族要她才名远播、心境澄明,却又逼她蛰伏后宫,成为后世一抹无名无家的游魂。何其不公,何其艰难。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你须牢记,你为宫妃,是皇家之人。有些旧人旧事,注定要舍弃。”李昭陵蛊惑着,提点着,循循善诱着,“既出嫁,谢氏宗族便容不下你。踌躇时,想想三纲五常罢。孤知晓,你做得极好。”
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谢清姝恍然明悟。
她从未曾更改过初衷,从来遵守着规训。
面前的,是她的君主,是她的丈夫,她能怎么办呢?
若李昭陵震怒,谢氏将不复存在。姜柏枝聪慧伶俐、知根知底,比随意一个宫妃要强上许多。入宫后,她们会和睦相处,李昭陵也会知她的好。
帮李昭陵,是帮自己。她在宫中,生死荣辱,系于一人。李昭陵信任她,她才能在这宫中安适。
男未婚,女未嫁,婚事变更,有何不妥呢?若不同意,李昭陵一定会报复他们所有人。那时候,事情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地就解决了。
纳一妃,解帝王之忧,解她之困境,解谢氏之危,如何不行?
谢清姝沉思着,李昭陵再添一把火,警告道:“孤并不是求你,而是在命令你。你要知道,皇权之下,俯首称臣。天下所有人的性命,都在孤的掌握中。谢昭仪,你要顺从。”
她没得选。
她毫无办法。
除了顺从,她别无他法。
这不是她的过错,是世道逼迫她。为了谢氏,为了内心的安宁,为了所有人的性命,哪怕破坏谢清隽的姻缘,伤了姜柏枝的真情,她也在所不惜。
哥哥,谢氏不会衰落,接下来,该我撑起它了。
谢清姝彻底地站在李昭陵这一边,成为他的共犯,成为他的同谋。她遗忘了谢府时的自己,她……魔怔了。
同谋,共犯,疯魔。
谢清姝清楚,自己变成了何种模样。一刹那,面目全非,不复往昔。
那又如何?
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她的苦心,会接受这一现实。到时,他们,会亲密如昨。
“妾愿为陛下……”谢清姝谲诡而笑,“……效犬马之劳。”
16. 16 反噬
七月十五,乃鬼节、中元节、盂兰盆节。
李昭陵生于七月十五,恰在群鬼夜出之时。先帝极爱李昭陵,担心此夜阴气重,折损他的寿数,不等周岁,便封太子。帝王诞辰称为万寿节,连放十日假。
万寿宴后的第二天,谢清姝召见谢清隽。
兰仪宫中,谢清姝屏退众人,只留下青雾在旁服侍。她偏过头,目光下意识回避谢清隽的视线,落在窗边的圆柏上。她胆怯,惭愧,惴惴不安。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谢清隽端坐在那,仅一个关切的眼神,就打碎谢清姝先前的言之凿凿。残存的良知凌迟着她,令她遍体生寒。她夜夜惊梦,不敢回想昨日,亦不敢再期盼来日。
她清醒着沉沦,走上一条众叛亲离的道路,只因为李昭陵的执念。她知晓,在不久之后,在她成为帮凶、骗嫂进宫之后,她再也得不到兄长心无芥蒂的爱护了。
值得吗?
谢清姝问自己。
她动摇了。
她并非先天之恶人,当真要毁了自己亲兄长的姻缘么?倘若踏出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余生,午夜梦回,她的灵魂将颤栗。她所犯下的无穷罪恶,亦会时刻煎熬自己。
她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谁能为她指条明路?
此时,谢清隽轻唤谢清姝:“晨熙?”
“……怎么了,兄长?”谢清姝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
谢清隽凝视着她,良久说道:“你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有心事么?若是有,可说与为兄听听。”
仿佛醍醐灌顶,谢清姝终于握住了黑暗中的一线曙光——她的兄长谢清隽,是谢氏之明镜,光华璀璨,照耀门庭。谢家上下,皆仰其风姿,效仿其行。
所以,谢清隽能为她解惑。
“万寿宴忙碌,许是未休息好。再者,我牵挂母亲、兄长与弯弯。”谢清姝说,“若说心事,确实是有。近日心绪难宁,忽感迷茫。兄长,试问为妻之道,是否唯夫命是从?为妃之礼,是否唯陛下圣裁?为臣之义,是否全然顺君主之意?大爱于前,是否要舍却私情?”
“……理应如此。”
谢清隽斩钉截铁。
他深谙妹妹脾性,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摇头失笑,调侃:“你素来通透,怎的今日,反倒糊涂了?莫非迷茫是假,替陛下试探为兄才是真?”
谢清姝的缄默,好似半真半假的答案。
玩笑言罢,谢清隽神色敛正,如是说道——
“忠君体国,君子之行也。君要臣死,臣唯有舍生取义。上计社稷安危,下恤黎民疾苦。承天意,顺民心,方为臣之道。陛下乃当世明君,臣自当矢志追随,肝脑涂地,披肝沥胆,万死不辞。若朝野皆如我与陛下般君臣相谐和睦,天下太平之景,不远矣。”
谢清隽目光灼然,仿若已预见河清海晏、盛世昌隆之景。
为臣,他问心无愧。至于为妃、为妻,则是他要劝解谢清姝的。
他轻叹着,将往事娓娓道来:“晨熙,我知你有怨——为续谢氏荣光,族老逼你独留渭水,与亲眷生离;你聪慧机敏,他们以陈规陋习磨平你之棱角,日日束缚;相较为兄,你难许多。”
“他们视我为树之枝干,却视你为枝桠上的小花。他们一边期盼为兄能撑起参天大树、荫庇子孙;一边将你摘下,以花瓣取悦他人,将你结出的果实献给皇室,以换来微末回报。”
“晨熙,为兄明白,你心有嫌隙,你委屈。为兄也知道,这不公平。然而,世态炎凉,女子艰辛,自古已然。便是为兄,也无法撼动这三尺寒冰。”
“天下无不慈之父母长辈,族老于你我而言,亦是尊长。无论如何,你我也是族中悉心栽培,合力托举,才得以长成。家和万事兴,你也懂。”
“晨熙,过往种种,都过去了。就当哥哥求你,忘记那些不快罢,唯有如此,你才能快乐。”
“哥哥很欣慰,晨熙已出落得如铃兰般清雅脱俗。若父亲在天有灵,必会以此为荣——身为妃妾,你只需铭记,当尽心侍奉帝王,并时加劝谏。”
“从父、从夫、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你一贯了然。陛下尚无子嗣,你需绵延血脉。后宫无主,身为妃嫔之首,当统摄六宫,言传身教,以身作则,不逾规矩。切记,宽容后宫,勿嫉勿妒,无我为先。”
“这是兄长与谢氏对你的期盼。”
谢清隽含笑着说。
这抹笑,生生刺痛了谢清姝。她眼圈泛红,心中寒凉,却还是强撑着自己,犹自问道:“兄长要我贤德,我明白。只是……天下女子皆是这般么?未来的嫂嫂,兄长也这般要求她么?”
“……弯弯?”
谢清隽的双手不自觉地摩挲,恍惚间,眼前有人影忽现。他周身如冰雪消融,和煦温暖。他没有正面回应谢清姝,而是含含糊糊道:“弯弯……她且小着呢。”
“——小?”
小么?
谢清姝的嘴角微扬,眼中闪烁着泪光。笑容虽挂在脸上,却透着苦涩。这一刻,她为自己感到悲哀。形单影只时,她嘲讽着自己:无人怜我谢清姝。
她顺着谢清隽的话说:“是小呢,我比她大了三岁,而哥哥你,比她大了五岁。”
可是哥哥,我不小么?明明,我比你小了两岁……
“哥哥,你不懂我们女儿家。”谢清姝抬起头,不欲让泪落下,她下定某种决心,再无转圜的可能,她开口送客,“哥哥,请回罢。以后,我只召见弯弯。”
谢清姝说到最后,语气分明冷淡。
“晨熙……”谢清隽心中想安慰妹妹,却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他抿唇,最后只说,“好,那我走了。待日后,我叫弯弯来陪你,你们更聊得来些。”
谢清隽默默离去。
他走后,殿内立刻空荡了许多。
唯有他离开,谢清姝才敢把自己的假面揭下。心中的怒火越燃越烈,几乎要将她给烧个殆尽。
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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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去了?
缘何他说得那么轻松?
这一切又怎能轻易过去?
他是谢氏的嫡长子,在父母膝下承欢;他还是太子的伴读,金尊玉贵,万众瞩目,是整个雍都的梦中婿。道一句才子风流、春风得意,毫不为过。
而她呢?
在他风光无限时,她的世界被连根拔起。
为了复刻姑母的机遇,为了攥紧外戚的权力,为了让王朝世世代代流着谢氏的血液,他们,谢氏一族,将她强行留在了渭水,只因为,渭水之清澈,孕育出姑母之神韵!
因着栽过跟头,他们折了她的骨,毁了她的脊,要她学会逆来顺受。他们,要她承载着谢氏的意志,成为贤后,成为宠妃。却毫不关心,她的恐惧与思念。
她想父母。
愤怒越过头顶时,眼泪也止不住地落下。谢清姝拿起手边的茶盏,扔在地上,将它砸了个稀烂。碎片炸开,溅在她的手腕上,肌肤划破,伤痕醒目,血珠不断往外冒。
青雾赶忙上前,扯了一节衣袖,为她包扎:“娘娘,当心……”
谢清姝看着青雾,喃喃着:“没想到,竟然只有你是真的在乎我……”
她好恨啊。
恨这残酷的世道,恨这糟糕的谢氏,恨兄长的轻描淡写,甚至恨兄长对姜柏枝的偏爱。为什么,她要身披枷锁前行,而姜柏枝却能不被这条条框框束缚?
昔日之因,终酿反噬之果。
她已在过去承受了诸般不公的因,那么,自今日起,她会渐渐地,将这业果报应,逐个逐个地还给那些不公正的人。包括云华谢氏,也包括他们最在意的人——她的兄长,昭如明月的嫡长子,谢清隽。
恨意升起,谢清姝的眼中凌厉极了,再没有一丝柔情。
她是铃兰。
她便是铃兰。
铃兰清雅,毒汁却蚀心。
这是她的复仇,于既定命运的复仇。这场复仇,早该来了。在宫中那些风雨飘零、夜不能寐的日子里,在那五年里,或许,她早就疯魔了,只不过戴着张人皮面具罢了。
对不起了,哥哥。若你是谢氏未来的希望,那你便是,我的阻碍。
倘若谢氏的枝干有毒,那么身处其中的你我,又岂会清白无辜?报应不爽,因果轮回。我要用淬炼出的毒汁,反哺谢氏。让他们也尝一尝,这自酿的苦果。
谢氏想要依靠女人的裙带,她成全他们。从此,谢氏的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她会亲自来荫庇谢氏。以报答,昔年教养之恩。
哥哥啊,既然你认可了我说的。那么,便请做个见证罢。之后的一切,我会完全按照你说的去做。我的苦难,千万女子的苦难,也请弯弯来走一遍罢。
唯有如此切肤之痛,你才能真正懂我。唯有经历过,你才能体会我的不易。怒意只是暂时的,待说开后,我们还是一母同胞的、感情深厚的亲兄妹。
先礼后兵,请君入瓮,三请进宫。
且拭目以待罢。
17. 17 一请
晨光熹微。
朱红色的高墙外,车辇停驻。姜柏枝下马车时,青雾已垂首立在石阶旁。她低眉谨声,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谦卑:“请姜娘子移步。”
姜柏枝站在鎏金宫门外,被琉璃瓦掠去全部心神,望前方,竟看不到尽头。交织的殿宇,好似深渊里潜藏的巨兽,要将人吞噬殆尽。似迷宫,困一生,徒枉然。
谢清隽的声音回荡耳边。
他说,他惹得晨熙不快,托她去看看。
彼时,姜柏枝正在选团扇。闻言,她分出心神,戏谑道:“你还能将清姝惹着了?那肯定是你的错——不过,你且放宽心,过几日就好了。清姝有容人的雅量,又爱护你这兄长,不会同你计较。这段时间,我忙得焦头烂额,待到九月,我再进宫见她,对了——”
姜柏枝拿起手中三把不同样式的团扇,兴致勃勃地问:“——你说大婚那天的团扇,是金丝的,还是孔雀羽的,亦或是螺钿珠贝镶嵌的?”
谢清隽的脸上飘起一片绯红,他心虚地挪开目光,羞意难忍。他轻咬唇畔,含混道:“都……都行……”
姜柏枝恼得要捶他,她气鼓鼓地嗔怪着:“都行?!这大婚,一辈子可就一次。你快些选,莫要推三阻四的!到了冬月,按婚俗,你我是不能相见的……”
谢清隽手足无措,立刻作揖起来:“是我错了,是我拖沓。弯弯,你原谅我罢,至于这团扇——”
谢清隽嘴边浮起一抹清浅笑意,他的目光越过金丝团扇和孔雀羽团扇,定在了珠贝团扇上:“珍珠明亮饱满,贝壳趣味俏皮,依我看,这珠贝团扇虽不是最珍贵,却最衬你。”
“唔……”姜柏枝眼波流转,懒懒地支着下颌,“不错嘛,与我想到一处了……”
又说昨夜中秋宴,不见谢清姝,只见王昭容。
姜柏枝正纳罕,就见着青雾了。青雾手中,是谢清姝亲笔所书的邀请帖,言道,心中郁郁,故此一聚。
是以,姜柏枝前来。
也许是她骨子里向往自由不羁,与皇宫的金科玉律相悖,所以站在这儿,她有些排斥无措,可并无犹疑。因为,谢清姝在这。
她需要她。
为了谢清姝,她愿意来。
在青雾的指引下,姜柏枝与暮暮、鸢鸢一道,来到了兰仪宫的正殿。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兰仪宫,谢清姝并未在殿内。
青雾了然于心,毫不惊讶,她致歉并解释:“姜娘子,奴忘同你说了,昭仪娘娘去面见太后了。劳您坐下稍等片刻,看天色,昭仪娘娘快回来了。”
青雾欠身,请姜柏枝坐在主座左下方的第一个座位上。姜柏枝入座,坐下去时,她的眼皮突兀地跳了两下。正当她要去揉时,眼皮又不再跳了。
不多时,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姜柏枝猜是谢清姝,于是起身,移至殿外。
来人却不是谢清姝,而是……
昭容王柠,出身琅琊王氏,王大将军之女。以她为首,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王柠如骄傲的孔雀,趾高气昂。随着她的靠近,姜柏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王谢结怨已久。
昭容与昭仪同位,后宫却以兰仪宫为尊;王谢同为大族,谢氏却因帝母而贵;王家从武谢善文,却只见谢氏子风光。
王柠身为王氏女,在外与王氏同气连枝,在内与谢清姝分庭抗礼。她一直被谢清姝压着,心中深恨不已。昨日中秋宴,没了谢清姝,王柠与李昭陵一同,受群臣拜谒。
她今晨来,名为请安,实则奚落。
姜柏枝看向青雾,隐有质问。青雾将头埋得很低,说:“御妇只在初一、十五请安,奴也不知,为何各宫娘娘这时来此……”
不知?
真不知,假不知?
姜柏枝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只当巧合,只当是谢清姝在深宫不易的又一佐证。她叹息着,哪怕身份贵重,哪怕帝王表亲,在这深宫,也不得自由、危机重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柠为君,她为臣,少不得要低头忍让了。
姜柏枝上前,在王柠等人面前跪下,行礼参拜道:“臣女姜柏枝,见过昭容娘娘,见过贞嫔、婉嫔、柔嫔。”
王柠曾是侧妃,为威虎将军之女。另外三人曾为良娣,分别是工部侍郎之女陈芳菲、太子太傅旁支孙女李妍、御史之女许满。三位良娣如封号般,恪守礼仪,是这宫中的透明人,随波逐流。
青石路面刻着繁复的纹样,冰冷而坚硬,凹凸不平的触感硌得姜柏枝双膝生疼。然而,比起眼前的局面,这点疼痛几乎微不足道。
一片沉寂,连风拂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王柠原本漫不经心,唇角含笑。当她的视线落在姜柏枝身上,她骤然凝住。她的目光如霜雪,唇角也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她记得姜柏枝,昨夜中秋宴匆匆一面,足以记住了。毕竟,圣上亲赐婚约的殊荣,并非人人可得。
更何况,她还是谢清姝的阿嫂。
若是在这兰仪宫,令这兰仪宫主人的贵客蒙羞,岂不妙哉?姜柏枝还不是谢家妇,她只是区区祭酒之女,在这贵女遍地的雍都,远不够看。
她苦谢清姝久矣,昨日已是踩了她一脚。不若,今日再借姜柏枝这东风,让谢清姝好好认清自己的位置。她乃兰芷宫主位,教训一个小官之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陛下视后宫如无物,久不来此,便是知道这事,也不会在意。谢清姝又惯会装贤德,只能哑巴吃黄连了。啧,她与姜氏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换作往日,她甚至不屑为难她。
可惜,只怪她偏要攀附谢氏,偏要成为谢清姝的嫂嫂。
王柠朱唇轻启,轻飘飘定了姜柏枝的罪:“姜氏,对么?方才本宫见你,迟迟才从殿内出来行礼,你可是心有怨怼,故意怠慢本宫与各宫娘娘?”
姜柏枝的心凉了半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第一次意识到,在权贵面前,位卑之人如蝼蚁,人微言轻。但她想试试,她不想白担污名,辱没门庭,乃至丢了谢清姝的脸面。
蚍蜉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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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起码愿意反抗。
姜柏枝缓缓伏身,行跪拜大礼,一字一句,清晰如珠落玉盘:“臣女姜氏,叩见昭容娘娘、贞嫔、婉嫔、柔嫔。臣女愚钝,绝不敢有半分轻慢诸位娘娘之心——”
“哦?”王柠拨着玉葱似的指甲,不听姜柏枝的下文,驳道,“你不曾?就算不是有心,无心亦是错。若阖宫都如你这般,岂不尊卑颠倒、上下不分?”
“为免开了先例,本宫以你为戒,杀鸡儆猴,看谁日后安敢再犯!”王柠厉声说完,唤来贴身侍女青雪,“青雪,你来教训她——”
“是。”
青雪应道。
她出列,站至姜柏枝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口中念着:“昭容娘娘口谕,姜氏违礼不敬,自掌嘴三!”
“姜娘子。”青雪假模假样地微笑,“您自己动手罢,场面难看,到时候,丢脸的是您自己。”
姜柏枝心中冷笑:杀鸡儆猴,恐怕只为贬损她。如此情境,她断不可授人以柄。自罚是小,认错是大。她若是听了王柠的话,便真的是自打嘴巴。
姜柏枝挺直了身,不曾有动作:“昭容娘娘恕罪,臣女无错。”
“真有骨气!”王柠咬牙切齿,被激出了火气,“原想给你留些脸面,点到为止,轻轻揭过就是。谁知你如此固执,竟不知这宫中是何地——青雪,既然姜氏犹豫,那就不必等了,你亲自动手!”
“……是。”
青雪就要抬手,手却被摁住。接着,一道凌厉的巴掌落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放肆!”
是谢清姝的叱责。
青雪腿一软,跪倒在地:“昭仪娘娘万安,奴……奴是奉命行事。”
“滚!”
谢清姝突然出现,护在姜柏枝身前,姜柏枝怔住了。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谢清姝,她是冷酷的,有着上位者的睥睨与专断。这样的她,仍在护着她,姜柏枝的心里暖暖的。
姜柏枝没有期待谢清姝能及时赶来——她会承受这三巴掌,日后,再讨回来,王氏跋扈之名,将盛传雍都。
谢清姝的掌心轻抚姜柏枝的脸颊,颤声问:“没伤着吧?”
姜柏枝摇头。
谢清姝的心总算有了归处。
王柠得意忘形,找姜柏枝的麻烦;她过门不入,等待时机请李昭陵来,届时英雄救美。
这本是排好的戏。
可机关算尽,谢清姝都没有算准自己的心。
她会怨恨姜柏枝抢走李昭陵,会对姜柏枝感到歉疚,可她没想到,在青雪将要动手的那刻,心中盘踞的,竟然是,舍不得。
舍不得。
舍不得她受苦。
舍不得她被欺负。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待不住这个角落了。
她的裙角快得像携着风,她攥住青雪的手腕,她勒令其退下。
有这样一句话浮现。
怨如潮涌,怜似藤缠,护是本能。
可笑吗?
真可笑。
18. 18 闹剧
谢清姝轻托姜柏枝的臂弯,将她搀起。她凝眸,端详眼前人:姜柏枝双膝有些不自然,应是跪久了。更糟些,恐怕有淤青。
她蛾眉倒竖,望向王柠。
“王柠,想要逞威风,滚回自己宫去。”谢清姝眸光横扫,诘问诸妃,“——还有你们,就这么袖手在侧,半句谏言也无,全然不顾宫中的规矩体统了?”
三嫔屈礼,齐声道:“嫔妾知错……”
“呵!你们——”
王柠拔高了声音。她被谢清姝骤雨初歇的雷霆之怒震慑,更恼三嫔如蒲草随风倒、转眼便折了腰肢。
她哑口无言,喉咙像被铁钳扼住。
反应过来后,王柠不顾身份,口不择言:“好啊,谢清姝!你的蕙质兰心和谦卑持礼,终于装不住了!你想压我一头?可你别忘了,你是昭仪,我是昭容,你我同为内命妇之首!”
“当初入东宫,你我同为侧妃,不分先后,更遑论大小!”如决堤洪流,王柠一吐积年郁气,该说的与不该说的全都抖落干净,还撂下狠话,“你休得拦我,你也拦不住我!”
“这里是兰仪宫,容不得你放肆。”谢清姝冷声戳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允许你,在我的兰仪宫,处置我的人?兰仪宫诸事,我来决断,天经地义!”
王柠一时间理亏。
谢清姝说得一点儿不错,她不能越权,这本就是灵光一闪的念头:趁谢清姝不在,随便按罪名到姜柏枝身上,惩罚她,实际上是打谢清姝的脸。
一点儿不错。
来兰仪宫,她就是为了挑衅谢清姝。她是得意忘形,她是昏了头,可她只是太欣喜若狂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像昨夜那般风光。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不论对错,王柠一口咬死:“是,我是不能干预兰仪宫之事。但我身为昭容,有权处置臣眷。姜柏枝既错,我自可罚她!”
“你——不能。”
谢清姝厉声警告。
“我——能!”王柠眼底如碎冰溅玉,她怒极,只想争口气,广袖翻飞间,她朝姜柏枝袭来,“你能阻止青雪,却不能阻止我!我乃将门之女,我亲自教训她!谢清姝,你若识相,就给我让开!”
“你妄想!”谢清姝拦在姜柏枝身前,蹙眉道,“你兴师动众,就不怕被责罚?”
“那又如何?以后的事,且放在以后。今天,我偏要教训这姜氏。你,莫要护短了!”
王柠的眼眸亮得惊人,此时,她无所畏惧。这一潭死水的日子,她也是过够了。她不能退,若退,她的颜面何在?她还当什么昭容?她岂不是在谢清姝面前矮了一截?
绝无可能。
王柠力气大,一推,将谢清姝推搡到一旁,险些推至地上,幸而青雾扶住了她。即使如此,谢清姝的发髻也还是歪了,叮铃作响的金簪银饰,掉落满地。
谢清姝竟笑了。
时辰差不多了。
王柠扬眉吐气,殊不知,她只是表姐弟棋局对弈时的一枚棋子而已。
她站在姜柏枝面前,比她略高些。她的目光悲悯,眼神微冷,语气理所当然:“姜氏,无人能护你。便是谢昭仪,也不能。你言行无状,犯在本宫手中,是你的劫。今日,本宫就教教你,什么叫尊卑——人之贵贱,本就不同,就好比,你的出现,就是错!”
这已不是方才的情形了。
王柠跋扈在先,强词在后。众目睽睽,人心自断。这场闹剧,甚至不用她插手,便能名闻整个雍都。戏至高潮,姜柏枝又怎能推脱逃避,不去添一把火呢?
这巴掌,她是挨定了。
这苦主,她也当定了。
“既这样……”姜柏枝哂笑,云淡风轻地说,“臣女不敢辞,故而,恭受之。”
王柠眉飞色舞,以为胜人一筹。她抬手,巴掌正欲落下,宫门口忽传来一声直冲云霄的高呼——
——“圣上至,众人跪迎!”
圣上?
怎么会是圣上,他多日不曾踏足后宫,怎么会来兰仪宫?莫非,有人通风报信了?是谢清姝?
王柠方寸大乱。
众妃亦是暗流涌动。
所有人将心思藏好,面上,不动声色,恭谨行礼,齐声说道:“恭迎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姜柏枝是最后一个跪的:她是讶异的,李昭陵来得猝不及防,在她的设想中,并无李昭陵的存在。她的膝盖受了伤,令她的动作慢了些。
她低头太快,所以,并没有发现,在她垂眼的下一秒,李昭陵的视线越过乌泱泱的人群,直直地、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是为她而来的。
李昭陵的眉宇间,藏着不易察觉的倦色。身为帝王,他一日不得闲。当他望见琉璃檐角下的那道身影,所有喧嚣,如晨雾遇光般消散。他下意识想按住胸口,在那儿,心脏缓缓跳动着。
且,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安定,仿佛一把血淬寒芒的剑刃,终于寻到了命定的归鞘。
相隔三丈,他仍能清晰地瞧见姜柏枝鬓边轻颤的玉步摇,那细微的流光波动,荡漾在他的心间。他至今还无法寻觅到,姜柏枝身上的魔力。但他确信,姜柏枝正在深深地影响他。
比理智更迅疾的东西在血脉里奔涌,是悸动,是比身处九重宫阙更惊心动魄的悸动。他虽执掌生杀予夺,却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此时的心情。
美人面,绕指柔,轻易剖开了他坚不可摧的帝王甲胄。
这即是命轨,这即是宿命。一颗冰冷沉睡的心,正以燎原之势苏醒。
李昭陵想触碰姜柏枝。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并不恰当。
于是,他克制着想要靠近她的本能,从她的身边路过。他贪婪地轻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松柏香,努力地描绘着方才惊鸿一瞥中,他所能看到的——她的眉眼,她的发旋,她乌黑亮丽的青丝,她光洁的额头。
他停在了姜柏枝的身侧,虚扶起谢清姝。
他凝睇着谢清姝,却仿佛在与姜柏枝对视。不自觉的,他用平生最温和的语气,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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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罢,久跪,伤膝盖。外头凉,仔细身子,莫着了风寒。”
众妃的脸色精彩纷呈,王柠黑了脸,握紧了拳头,指甲都嵌在了肉里。谢清姝承受着众人明里暗里的目光,有嫉恨,有艳羡,有失落,心中不是滋味。
李昭陵在她面前,却又不在她面前。他如鲛纱,缥缈无踪,不可遇,不可得,不可触。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咫尺天涯。
她的嘴角一直上扬,好似牵线木偶,良久,她寡淡地附和:“喏。”
李昭陵对众人道:“起罢。”
众人起,姜柏枝亦起。
姜柏枝清醒着,她只是深宫的看客。这场闹剧,看似由她引起,实则不然,不过是权位的争锋。她作壁上观,甚至冷眼旁观。身陷其中,灵魂自由。
“王氏,你何故生事?”
李昭陵皱眉,隐现愠色,指节微微泛白。他发难王柠,声线绷紧,是显而易见的责问。来的路上,破军已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知。他提前命人守在兰仪宫,虽对王柠的举动有所预料,但听到后,仍心生不豫。
“妾不敢。”
王柠跪下,声如蚊讷,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泪眼朦胧,楚楚动人。
“你不敢?”李昭陵讥诮道,“这宫中,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嫔御之德,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么?你,还有你们,你们四个,罚俸半年,禁足四个月,将《女诫》誊抄百遍。”
“退下!”
李昭陵叱责。
“喏。”
四妃落荒而逃,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惹得李昭陵更不快。
闹剧结束,她的耳根子终于彻底清净了。帝王的后宫,真是无一刻安宁。还好,她并非宫中人,自然,也不会牵涉局中事。
姜柏枝默默想到。
兰仪宫空旷了许多,只剩下姜柏枝、李昭陵、谢清姝三人,以及一些宫侍。
唱戏的角儿登场,她也该功成身退了。对姜柏枝的回护之心,转瞬变为一把利刃,将她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谢清姝无力地扯唇,笑得冰凉。
示意青雾捡起地上散落的首饰后,谢清姝看向李昭陵与姜柏枝,柔声说:“妾仪容不整,容止失度,请陛下容妾先行进殿更衣束带——弯弯,你在殿中稍候片刻。”
李昭陵颔首。
“好。”姜柏枝莞尔。
谢清姝敛袖,从容转身,步履无声,脊背如松。她徐徐踏入殿内,眉目低垂,隐去霜雪。珠帘在她身后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遮住殿外好风光,也掩去谢清姝心中的晦暗。
一门之间,如隔天堑。
殿外,是如玉璧人。
殿内,是跳梁小丑。
更荒诞的是,这境地,是她一手促成。
她爱李昭陵,也恨他薄情寡性,毫不念及表姐弟情谊,将她变成如此扭曲模样。她爱姜柏枝,也恨她夺人所爱而不自知,笑意清澈无辜,却生生剜去她心口两块血肉。
地狱无边,爱恨如焚。
何解乎?
19.19 起居
帝王喜静,令随侍之人都退至殿外,包括姜柏枝身边的暮暮和鸢鸢。
正殿,唯有李昭陵与姜柏枝。
李昭陵坐主座,不疾不徐地饮茶,瓷盖三叩青盏,缓拭盏口,茶水微荡。姜柏枝坐在下方,略显拘束。她的目光游移着,不敢与李昭陵的眼眸相撞,只定格在窗外的圆柏上。
她不喜欢眼下的情景,更不喜欢与帝王独处。
严格来说,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帝王独处。周遭的事物,无一不在提醒她,她的生死,在帝王的喜怒之间。她本能地排斥这一切,森严的皇权压制着她自由的天性,她有片刻的喘息艰难。
于她而言,皇宫已是陌生之地。
若无谢清姝,她只愿此生都不踏足。但见她初来乍到,便被王昭容刁难,就可窥见深宫的尔虞我诈。现下谢清姝在内殿更衣,她更是宛如失去慈母的雏鸟,底绒未退,却不得不扑棱着尚不丰满的羽翼,在浩瀚无垠的天空挣扎着飞越大海。
在她这儿,李昭陵是不亚于洪水猛兽的。
她已经见识过无边的皇权,任谁有了它,都会沉迷其中,或是为虎作伥,或是狐假虎威。深宫中掉下来一块砖,都能砸到个贵人。随便什么人,只要是主子,都能拿捏她,简单得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便是女官,只要圣眷优渥,亦可惩治她。
她还不是无权无势的宫女,她尚且还是谢清隽未过门的妻子,尚且是姜太傅的孙女。渭水姜氏,渭水谢氏,云梦姜氏,云华谢氏,俱在她身后。
便是如此。
便是如此。
她的命依旧轻得如同鸿毛,划过水面,不留痕迹。在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贵人们看来,与宫女太监的性命无异。
说起来,人生在世,谁又比谁尊贵?她与他们,与这世间人,原就没什么区别。
人初初诞生于天地,灵魂晶莹剔透,至纯至洁,澄澈无瑕。只是,在红尘中跌跌撞撞、踉跄而行时,不慎沾染了欲望、权势与执念,便也变得浑浊不堪了。
姜柏枝再次感到齿冷。
她的生死,真的在帝王的喜怒嗔怪之间。她所在乎的、所看重的,旁人一念便能损毁。
冷血也好,无心也罢。对李昭陵,她生不出感激之情。
这一切的因,不正是他吗?看似是李昭陵护她,可李昭陵能护她多久?万一李昭陵心思转圜间,就要置她于死地呢?
姜柏枝意识到,自己的外在虽然服从了皇家意志,成为了皇权的奴隶。可她的心,并没有。至少,还留有一部分净土。她就在其中徜徉,思绪翻飞,如蛛网交织,错综复杂;又如湛蓝海域,漫无边际,静谧悠远。
原以为,要这么一直等下去,安静的,无声的,直到谢清姝梳妆完毕,直到她从内殿走出。却不成想,冷不丁的,李昭陵开了尊口。姜柏枝有一瞬间的慌乱——李昭陵开口时,姜柏枝还在心中犯嘀咕呢。她想着,谢清姝怎么还不出来?
回过神,姜柏枝听见李昭陵低沉悦耳的声音,如玉鼓敲击,他道:“远来是客,客既来,理当款待,孤亦不能免俗。怎料,姜娘子甫一入宫,便被冲撞。不待客,竟还为难,哪有如此道理?是孤的不是,孤来迟了,让姜娘子受惊了。王昭容跋扈,孤已罚过她,姜娘子且宽心。”
姜柏枝无端感到一股森然的冷意,她蹙眉,低垂眼睫,连声说道:“臣女惶恐,臣女实在惶恐。君臣有别,是臣女的过失,陛下言重。”
不对劲,千万分的不对劲。
姜柏枝的一颗心惴惴不安。
相较于之前几次照面,这一次的李昭陵,几乎可以说是和颜悦色了。换做旁人,只会感到受宠若惊。可姜柏枝的想法迥异于他人,她只觉得,这是君心无常的又一佐证——时而喜,时而嗔。
今日她是帝王口中贵客,焉知来日,她不会是帝王眼中“跋扈”之人?
不知怎的,她只觉唇亡齿寒。
好在李昭陵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姜柏枝长松了一口气,她不是皇宫的客人,只是误入天家的一页蝶、一缕蜂。她与李昭陵之间,并不对等。他是万民主宰,是皇宫的主人。她呢,只算是臣属。她与他之间,只有权力的绝对压制。
李昭陵的和颜悦色,正中姜柏枝下怀。过刚易折,以柔克刚。姜柏枝既筑起坚硬的盔甲,唯有怀柔,才能破局。此乃一计妙法,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为的是来日。李昭陵和风细雨,姜柏枝也少了几分抵触。
他转而关心起谢清姝:“晨熙在宫中多寂寞,有你陪着她,孤也能安心。日后,你要多来宫中陪伴她,聊作慰藉,解她忧思之苦。”
这次,姜柏枝答得很快:“臣女遵旨。”
李昭陵颔首:“如此甚好,旁的无事,孤不打搅你们女儿家叙旧——姜娘子,你自便,不必送孤。”
说罢,李昭陵起身,不经意指向角落一婢女:“对了,这是凤鸣,乃是神龙殿的大宫女。孤将她留在你身边,在宫中的这段时日,由她侍奉你。”
侍奉?
姜柏枝疑窦丛生。
然而,李昭陵并没有给她询问的机会。他大步离去,姜柏枝也只能来得及说一句:“恭送陛下。”
她看向凤鸣,凤鸣亦看向她。倏然,凤鸣上前两步,谦卑地对着姜柏枝行叩拜大礼:“婢子凤鸣,拜见姜娘子。”
“使不得。”姜柏枝自忖受不得如此大礼,她立即扶起凤鸣,细细说道,“凤鸣姑娘何须如此,你是陛下的身边人,这几日在我身边,不过是职责所在。”
凤鸣的神色并无波澜,不悲不喜,不骄不躁,也无怨怼。她木着脸,一板一眼地回答:“陛下已将婢子赐给姜娘子,从此之后,姜娘子亦是婢子的主子。奴为主故,万死不辞。”
“不,不,岂能如此……”
姜柏枝想要推拒,却拗不过凤鸣。
她只好宽慰自己:有凤鸣在身边,也是重保障。她与凤鸣,不过萍水之缘。凤鸣不可能长久地在她身边,如同四婢。她亦不会越俎代庖,越过阖宫,成为凤鸣真正的主子。
姜柏枝霁颜一笑。
想通后,她的心结打开,心扉敞开。她愿放下警惕,也愿相信谢清隽说过的话:李昭陵的确是个仁义明君,虽有君王威压,却严于律己,细致入微。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时,谢清姝从内殿出来,掀起珠帘,姗姗来迟。
姜柏枝顾及不上凤鸣了,她的一颗心都牵挂着谢清姝,她快步朝着谢清姝走去。
凤鸣无声无息地跟在姜柏枝身后,与谢清姝视线相交时,她对谢清姝微微侧身,行了个屈膝礼。谢清姝见到凤鸣以及她行的礼,唇边的笑意淡了些。
连凤鸣也放在她身边了?
暗潮汹涌,姜柏枝仍无知无觉。她自然地握住谢清姝的手,语调轻快:“清姝,你怎么这样慢?陛下已经离开了,不过,他嘱咐我,要照顾好你。”
“哦,是吗?”
谢清姝恰到好处地反问。
“对呀。”
姜柏枝见她似乎不信,更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谢清姝神色和婉,好似方才等在内殿、一字不漏听完二人对话的人,并不是她。
心中的晦暗千丝万缕,多了,也便成了习惯。谢清姝没有再纠结这些小事,她牵着姜柏枝进了内殿,吩咐人将上好的膏药拿来。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掩下所有情绪。
她拨开姜柏枝的裤脚,果然,膝盖处已经泛起灼热的红晕。她用指腹拭取一点膏药,轻轻涂抹其上,为姜柏枝带去丝丝凉意。这之后,她揉了揉姜柏枝的淤青,一是为了更好地发挥药效,二是为了活血化瘀。
那份如影随形的怜惜又涌上心头:其实她心里清楚,姜柏枝没有错。只不过,怀璧其罪,无辜牵连。
谢清姝又想到今晨去太后宫中请安时,谢玉璋闭目凝神,诵经超度时,对她说的话:“晨熙,你今日不对劲。淡泊之下掺杂着魔怔,终会毁了你。”
谢清姝其实不想那么快就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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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晚了,来不及了。
与其忏悔自身,还不如,将错就错,浑浑噩噩,一路走到黑夜。
“清姝,你对我真好。”
姜柏枝笑意盈盈。
谢清姝的手顿了顿,也回以一笑:“我对你好,是应当的。”
你原就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招人稀罕,理所当然。
曾经,我也是其中一人。可如今,这份在意里,夹杂着妒忌。且这妒忌,时时刻刻灼烧着我的心。
弯弯,你何时才能发现?
-
用完晚膳,姜柏枝见天色不早,想要离开,却被谢清姝直接拒绝,姜柏枝错愕:“这……为何呀?”
谢清姝由婢女用湿帕擦拭她的手,浑不在意地解释缘由:“现下天色已晚,我不放心让你回去。再则,你我好不容易有时间叙旧,你难道不愿意多住几天陪陪我吗,弯弯?”
“……好。”
姜柏枝迟疑片刻,终是答应了谢清姝的请求。
她复说道:“让暮暮回姜府拿些贴身物件,好么?”
“不行。”谢清姝毫不犹豫地拒绝,意识到自己答得太过斩钉截铁,她又描补着,“皇宫内外,怎可随意出行?你想要的,宫中一应俱全。你喜欢什么,直接吩咐便是。左右,你还会再来的呀,弯弯。”
姜柏枝欲言又止。
她依然答应了姜柏枝。
她告诉自己,今日的清姝与往日不同,是因为太久未见,过于思念她的缘故。
三日转瞬而逝。
这三天,过得意外舒心。姜柏枝住在兰仪宫侧殿,凤鸣事无巨细地打点着琐事,宮婢们以她的喜好为先。这三天,既短暂,又漫长。足以让姜柏枝熟悉皇宫,足以让周围人了解姜柏枝的喜好。
更足以……筑起一座高楼的魂与魄。
剩下几日,姜柏枝再也没有见过李昭陵。那日的见面,是个意外。曾经的偏见,是个误会。也对,他心中装着江山社稷,又怎么会关心一个她?
是她多心了。
看来,她的直觉,也不一定准呢。
姜柏枝疑虑尽消,在第四日上午,艳阳高照时,离开了皇宫。宫门口,马车停留在那,谢清隽站在那。
他在等她。
他来接她回去了。
姜柏枝踩着雀跃的步伐,欢欣地朝谢清隽走去。临到眼前,又因情怯,慢下步子。她抬眼,彻底舒了口气,如一只林中的自在黄鹂,莺莺细语:“子霁,你来了?”
“我与你说,我在宫中这几日啊……”
二人并排走向马车,谢清隽浅笑着,听着姜柏枝的絮絮低语。他如笔挺的雪松,保护着姜柏枝。他们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接着,马车飞驰,离开这九重宫阙。而等马车消失无踪,拐角处一道漆黑的人影,匆匆回去禀报。
神龙殿。
“他来了?”
李昭陵的神色明灭不定。
跪候的仆从胆战心惊,等待帝王的怒火。
“罢了,也没几天了,随他们。”李昭陵却是轻哂,并没有动怒,他问,“凤鸣的册子,可写好了?送过来,孤瞧瞧。传工部侍郎,建阁楼。至于名字,等建成,再择。”
“喏。”
底下人无有不应。
李昭陵懒洋洋地抬眼,随口间,定了姜柏枝的进宫时日:“九月初九重阳节,是亲朋好友相聚登高之时。就定在那日罢,拟个什么由头呢……便说是兰仪宫得了风寒,着了凉。”
“去,告知谢昭仪。”
李昭陵拂手,令人退下。
“喏。”
李昭陵不在乎谢清姝的悲喜。
他袖手间,便要谢清姝“称病”,为了他的执念。
疑心消,朱楼起。
姜柏枝不会想到,当她终于放下对李昭陵的偏见,不再怀疑他时,他却在暗中预谋着一个更可怕的计划——他要让工部,建一座举世无双的宫殿楼阁。
他即将得到,势必困住,也终会自食恶果。